《明朝败家子》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一章:不要放弃治疗 方继藩揉了揉眼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朱账红幔,远处则是炫琴案、紫檀圆凳似的家具。 帷幔前站着一个青衣小帽的家伙,正死死地盯着他,然后这个家伙露出了一张很欠揍的笑脸,笑中带着肉麻的谄媚:“少爷醒了……” 方继藩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穿……穿越了啊,因为他分明听出这个青衣小帽之人说的是凤阳官话,作为明史专家,方继藩百分百可以确信,这里的陈设,还有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在自己的那个时代,即便是大手笔的影视投资,也是绝不可能铺设出这么个场面。 没有惊恐和惊吓,方继藩的心里竟隐隐有一些激动,做了这么多年的学问,不料今日竟可以一窥古人! 古人啊,看着这个笑得有些贱贱的家伙,方继藩不禁想,这……就是古人? “这是弘治年?”方继藩看到了墙面上的一幅字画,落款的题跋是大明正统年的一个书法家。 而靠着床榻,那炫琴案的制式也引起了方继藩的注意,这是明朝中叶的风格,弘治朝之后,便不太流行了,炫琴案像是新制的,如此推算,这应该是弘治年间无疑了。 青衣小帽之人点了点头,却依旧直勾勾地看着方继藩。 得到了确定,方继藩猛地自床榻上坐起,一拍大腿,语带兴奋地道:“宁王可还在?北边还有小王子的叛乱,南方的手工纺织业已开始兴起了吧……”方继藩一脸的眉飞色舞:“当今皇帝也算是圣君啊,大有可为……” 方继藩很激动,这是一个好时代啊,男儿大丈夫,作学问,研究历史,总不免有太多的遗憾,上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想不到终于来了有用武之地的地方。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笑,因为在图书馆工作,且钻研的还是明史,不但明史自己了解甚深,便是关于这个时代的地方志,自己也了若指掌,说句难听的话,便是哪个县里几月几号出了几个盗贼,自己惊人的记忆力也都能有印象。 上一辈子,反正也是孤苦无依,来到这个时代,似乎并不坏。 方继藩连自己都佩服自己的心……很大。 青衣小帽的家伙脸色却是变了,很迟疑的道:“少爷……您……您说……大有可为?” “对呀。”方继藩打起精神,自己是个少爷,那么这人不是书童就是长随了,他兴奋劲还没过去,一脸兴致勃勃地道:“男儿大丈夫在世,自当金榜题名、建功立业……” 说到这里,青衣小帽之人的脸色就从疑惑转化成了悲戚,他发出大叫:“少爷…少爷…又犯病了…来……来人哪…” 方继藩一惊,这是怎……怎么回事? 啪…… 门突的被几个精壮的汉子撞开,看起来,个个如狼似虎。 外头的阳光,也随之洒落进来,而这些魁梧的身子却遮盖了多余的光线。 而后,一个微颤颤穿着儒衫,留着一撇山羊胡子,先生模样的人,背着一个药箱疾步进来,激动地道:“少爷,少爷的病……又犯了…快,快,扎针!” 一声令下,那几个精壮的汉子朝方继藩扑来,一下子就将方继藩控制住。 方继藩瞳孔收缩,NMGB,他心里大骂,因为他看到那老先生已从箱中取出了寸长的银针,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朝方继藩道:“少爷所患之症乃是脑疾,切不可讳疾忌医,来来来,莫怕,莫怕…扎一针就好了…” 方继藩惊恐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我……我没病……” 大夫一边施针,一面摇头晃脑地道:“没错了,以往犯病时就这症状,少爷,忍一忍,老夫这针灸之法,乃祖上传下来的,有病治病,没病还能健身,少爷,你躺稳了!” 啊…… 随着杀猪一般的嚎叫,半响后,方继藩没了声响。 手脚都被人控制住,而那老先生呢,竟是直接将银针扎入了他的后脑,方继藩不叫了,却是吓得咬着牙关,不敢动弹,生怕一动,这位老先生的针就给扎偏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从小就怕打针! 这么长的一根针,生生的刺入了脑袋,这哪是治病,这是谋杀啊,你大爷的! 针还未取出来,老先生便又是捏着胡子摇头叹息道:“脑残者无药医也,老夫也只是按着古方,暂时控制住病情,是否能痊愈,就全看少爷自己的运气了。” 那青衣小帽的家伙,则躲在榻边上低声抽泣着道:“少爷,少爷,方大夫是伯爷请来的名医,你别怕,扎几个月针便好了,伯爷修书回家吩咐过,少爷的病只要能好,无论用什么法子…总之,万万不可讳医忌疾……少爷是伯爷的独子,少爷忍一忍……忍一忍……” 方继藩脸色苍白,只是战战兢兢。 ……………… 正午。 窗外景致怡人,可是方继藩没有欣赏景色的心情! 这已是方继藩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二十七天,当然,他已不知被扎了多少针,每一次扎针,对方继藩而言,都是鬼门关里走一遭。 一个古代的‘名医’,将银针扎入你的后脑,还要微微的搅动一番,方继藩至今回想,便浑身战栗。 二十七天,足以让方继藩明白一切。 这个身体原先的主人,乃是大明南和伯方景隆的独子。 方家这世袭伯爵乃是靖难之役时挣来的,先祖们跟着燕王朱棣从龙,从北平城打到了南京,朱棣还算厚道,大手一挥,便给了一个铁饭碗。 而这身体的主人…… 好吧,难怪自己只说一句男子汉大丈夫要如何如何便被当做脑残,因为这厮是个十足的人渣败类,京城里最大的恶少,败家子中的败家子,堪称恶贯满盈! 前些日子,这厮病了,于是才请了名医来看,想来是因为精神出了问题,一直都没有放弃治疗,方继藩穿越之后,之所以让人误以为病还没有好,是因为自己和从前的那败家子性格迥异,于是乎……治疗还要继续…… 太蠢了。 方继藩反省自己,自己还是太年轻啊,初来乍到,竟和人说什么建功立业,为国为民之类的话,这是找抽呢。 一个恶贯满盈的败家子,行为举止如此反常,在别人眼里,不是神经病,是什么? 好吧,为了放弃治疗,自己必须得比从前的方继藩还要方继藩。 此时,寝卧的门已是开了,进来一个面容姣好的小丫头,后脚跟来的便是方继藩的长随,就是那青衣小帽的家伙,叫邓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这二十多天,他已摸清了规律,也大致了解了这个家族的背景,自然,对原来的方继藩,也早就了解得彻彻底底。 小丫头到了榻前,行了个礼:“少爷,起来了。” 方继藩张眸,露出不耐烦的样子,他心里为自己打气:“败家子,败家子,哥们就是个败家子,不可露了马脚。” 方继藩凶巴巴地道:“什么时辰了?大清早的,鬼叫什么?” 小丫头吓得俏脸微微不自然:“日……日上三竿了。” “才三竿……”方继藩龇牙:“少爷我是三竿才起来的人吗?再睡一个时辰!” 青衣小帽的邓健忙上前,点头哈腰道:“少爷,是太早了,可小的怕少爷肚子饿……” “好啦,好啦……”方继藩只得翻身而起,在小丫头的伺候下更衣。 当然,方继藩必须得流露出色MIMI的样子,盯着小丫头的胸PU,笑嘻嘻地道:“小香香,你长大了,来来来,少爷来验验。 方继藩的手,便行云流水般的在小香香的香TUN轻轻一拧,小香香吓得花枝乱颤,眼眶一红,泪水啪嗒要落下来。 方继藩心里叹口气,有些于心不忍,可看到一旁的邓健,又忙叉手道:“哈哈哈哈……小妮子竟还害羞,别怕,少爷疼你。” 小香香连忙要躲,方继藩便借故顺坡下驴,没有继续骚扰下去,一旁的邓健贱贱地笑道:“少爷英明,少爷神武,少爷本色不改,小人佩服,五体投地。” “去你的!”方继藩抬腿,一脚将邓健踹翻,怒气冲冲地道:“少爷除了英俊潇洒之外,一无所长,你竟敢说英明神武?英明神武能当饭吃?狗一样的东西。” 邓健在地上一滚,失声痛哭。 方继藩心里一惊,怎么,难道是方才踹的重了?罪过,罪过,实在抱歉得很,只是……哎,哥们也很为难啊,本少爷若是文质彬彬,还怎么放弃治疗? 谁料下一刻,邓健一轱辘的翻身起来,却是仰着头,激动地道:“少爷的病终于好些了,小的…小的…真为少爷高兴,小人是喜极而泣,喜极而泣啊。” 嗯? 方继藩呆若木鸡,这样也行?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二章:我是败家子 在小香香的服侍之下,方继藩漱了口,刚刚吃过了早点,那位名医就来了。 大夫满面红光,面露得色,听说少爷的脑疾愈发好了,府里上下都称他为神医,他口里虽谦虚,心里却乐开了花。 照例背着药箱,笑吟吟地来给方继藩见礼:“见过方公子,方公子气色好多了,学生先为公子把脉吧。” 方继藩对这位大夫颇有点本能的畏惧,转念一想,便又鼻孔朝天看他,翘着腿道:“本公子已大好了,把什么脉,你这老狗,滚一边去。” “哈哈……哈哈……”大夫干笑起来,身为医者,被人骂作是老狗,确实是有辱斯文的事,可虽有点小小的不愉快,大夫却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感慨道:“是啊,公子这病,果然是大好了,老朽很是……很是……” “滚!”方继藩算是明白了自己的生存之道,越是嚣张跋扈,人家越开心越欣慰,这真是一个……神一般的世界啊。 “好好好。”大夫一点也不恼,却转头嘱咐邓健:“若是公子再有犯病的迹象,定要及时禀告,公子……老朽告辞,告辞。” 见这大夫美滋滋的走了,方继藩才松了口气。 刚刚逃过了一劫,方继藩又空虚寂寞起来,难道自己这辈子都要假装自己是个人渣下去? 不成,这样活着也没劲呀,定要做一番大事业才是,只是这眼下…… 方继藩站了起来,道:“小邓邓……” 小邓邓是邓健的专属名,不过显然邓健不太乐意方继藩这样叫自己,便苦着脸应道:“少爷有何吩咐。”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走,陪本少爷在府里走一走。” “好呢。”邓健便忙一溜烟的去取了一柄湘妃扇,还有一个骚包的香囊,邀功似的道:“少爷出门,就爱带这个……” 方继藩一脸黑线,这身体的主人还有这趣味?他一笑,熟练的让小香香将香囊系在腰间,手里把玩着湘妃扇,一收一合,扇上竟还有诗,方继藩撇眼一看,便见扇面上写着:‘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此诗意境倒是好的,不过方继藩却知这扇子主人对此诗的恶意理解,心里不禁骂,呸,臭LIU氓。 心里虽是鄙视,可日子还得过下去。 打起精神,随邓健出了卧室,此时真正见识了南和伯府,方继藩不禁咋舌。 这府邸占地极大,少说也有五十亩,栉比鳞次的屋脊连绵,三进三出,正堂、前厅、后院、厢房、柴房足足数十开间,方继藩心里很是满意,下意识的摇动着湘妃扇,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这宅子……有点老啊,少说也有百年的历史,显得很是斑驳。 他不禁道:“这屋子该修了。” “修……修屋……”邓健诧异的惊叫。 方继藩一拍他的脑壳:“狗一样的东西,少爷之所以得病,定是因为这宅子太过老旧,翻修,懂不懂?” 邓健又露出了笑脸,道:“少爷说的好,少爷是说府上阴气重?懂,我懂,可是……要修葺宅子,很费银子的。” 方继藩眉毛一挑,道:“堂堂南和伯府,还缺银子?” “缺!”邓健的回答让方继藩有点懵了:“少爷平时是不管事,府里京郊的庄园数千亩的良田,可毕竟,种出来的也是粮,伯爷虽有恩俸和赏赐,实银却是不多,都是咱大明的宝钞。” 宝钞啊……方继藩懂了,这就是大明特有的纸币,可惜,朝廷印的太多,其实不值几个钱。 他猛地想起,这个时代的经济特征本就是如此啊,土地的价值虽高,可富户们大多都是租给庄户耕种,收来的当然是粮食,而这粮食,也都是用谷仓堆积起来,虽也换钱,不过南和伯府毕竟这么大家业,开销也多,自然而然,也别指望账面上有多少现银了。 这样装疯卖傻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得独立自主才好,人只有独立自主,比如有了钱,才不至于被人管束着,动辄被抓住扎针。 何况,自己当真要做一辈子的败家子? 不成!方继藩觉得自己上辈子好歹也是学霸,五好青年,要自强,要自立。 可是没银子怎么办? 方继藩眯着眼,突的激动起来。 有财路! 现在是弘治十一年三月十七。 半个月后,方继藩依稀记得通州的地方志里有过记载,说是有数十艘船载着乌木的船在北通州沉船,再加上乌木在弘治年间日益被贵人们所推崇,因此,乌木的价格持续攀升,方继藩记得乌木的价格暴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乌木本就难得,而一般的船运都是将大宗的乌木一起装船,这数十艘船一沉,就意味着未来市面上的乌木将会出现极度的紧缺了。 方继藩眼睛一亮,脑子里冒出了一个念头,囤积乌木。 可是……银子呢……即便是价格翻番之前,这乌木的价格也是吓人的,他眯着眼道:“府里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邓健打了个哆嗦,惊慌地看着方继藩:“理当没多少了,至多也就几百两现银罢了,少……少爷,您……您又想……” 一听几百两,方继藩就泄了气,不过很快,他又有了一个念头,没有银子,可是方家有地啊,若是…… 他一转念头,不对,不对,卖地…本少爷熟读历史,这古人的思维,可和现代人不同。在古人眼里,卖地,可只有破落户和败家子才干的勾当,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咦……败家子…… 我不就是教科书式的败家子吗?北京城里,还有比我方继藩更败家的? 方继藩眼前已是一亮,发出大吼:“把管事和账房叫来!” 方家公子的威力还是很强大的,须臾功夫,府里的杨管事和刘账房便来了,二人气喘吁吁,眼珠子滴溜溜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翘着腿,他虽是坐着,可眼前的二人却也不敢比方继藩高,所以躬着身,这样反而显得方继藩翘腿坐着还显得比他们高一些,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们,还是很有点少爷感觉的。 方继藩便道:“府里有多少地?” “城外的庄子,有两千三百七十亩,除此之外,还有几座山,占地也有数千亩。”杨管事邀功似的道,他听说少爷得了脑疾,这些日子少爷都在治病,心里倒是很关切,据说现在好了一些,所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少爷,想看看少爷好了没有。 “能卖多少银子?”方继藩下一句话,差点没把杨管事噎死。 杨管事的第一个反应,居然不是忧心,而是眉眼微微一挑,和一旁的刘账房对视一眼,哎呀,少爷的病……果然是大好了啊,方家有幸啊! 你想啊,少爷竟能想着拿地去卖钱,这北京城里,除了咱们方家的少爷,还有谁能这般潇洒的说出这等话来的?咱们的少爷,真的回来了! 一看二人脸上美滋滋的样子,方继藩觉得这个世界已经疯了,他只得用扇柄磕一磕桌几:“问你们话呢,能卖多少,都给本少爷清点一下,给牙行传出消息去,卖地,能卖的统统都卖,一亩都不能留下。”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三章:崽卖爷田心不疼 喜悦劲还没过去,杨管事顿时想起少爷说卖地的事,他脸上的笑容顿时凝滞起来。 就在这时,有人嗷嗷大叫,箭步冲向方继藩,抱住方继藩的大腿,哀哭着道:“少爷,少爷,您不能卖地啊,少爷,崽卖爷田这……这是要天打雷劈的啊,卖了,满京师都要笑话,都要戳方家脊梁骨,伯爷若是知道…呜呜……” 原来竟是邓健,邓健涕泪直流,只一味抱着方继藩的大腿,滔滔大哭。 杨管事的脸色也十分不好,卖……卖地……方才他还想,除了咱们方家少爷会琢磨着这不要脸的事,还有谁能问出卖地的事来,心里还挺开心的,不管怎么说,少爷的病总算好了。 可现在他回过味来,真要卖啊。 杨管事噗通一声,直接跪了下去,道:“少爷,邓健说的对,不能卖啊,卖了,咱们南和伯府便真成了天大的笑话了,少爷若是缺银子,和小的说,老刘,老刘,现在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刘账房眼眶红了,抓着自己的心口,觉得心口疼得厉害,也是泣不成声地道:“少爷,小的世代都在府里给先太老爷、老爷还有少爷效力,南和伯府好歹也是……也是京里数得着的人家,这地不能卖,不能卖啊,卖了地,家就败了!” 居然很有道理,这个时代,人们往往把地看得比天还重要,卖祖产和土地的事,只有那落魄子弟和败家子才干的事,方继藩显然被他们说服了:“你们说的都很对,卖地,是败家子干的勾当,可你们走出府里,去街坊打听打听,在这京师,最大的败家子是谁?” 方继藩挺着胸脯,气势如虹,这一刻,他竟有一些小小的骄傲,败家子也很好啊,就比如卖地,人家不敢卖,我就敢卖,要不怎么钱生钱,要不怎么趁机大赚一笔? “你们哭什么,谁敢哭,就打断他的腿,要笑……府里的规矩,你们不知道?我是我爹的独子,爹现在为朝廷带兵剿贼去了,现在这个家,就是本少爷说了算,谁敢反对?” 一看方继藩龇牙咧嘴的样子,邓健、杨管事、刘账房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晓得少爷是什么脾气,从前的时候,少爷生气,可会将人生生打死的,于是一个个不敢滔滔大哭了,只低声抽泣着。 “我说了卖就卖,现在开始,能卖的都卖,请牙行的人来,谈好了,就请保人,现在就去!” 这时决不能泄气,稍稍有点口软,肯定就镇不住他们了。 刘账房哭哭啼啼地道:“少爷,能不能先知会一声伯……” “不用,家……”方继藩本想喊家父,可猛地身躯一震,不对,不该喊家父,差一点就露馅了,他便龇牙,露出豪迈的样子:“理那老家伙做什么,本少爷说了卖,就得卖!” 少爷在府里大发雷霆,以至整个方家都胆颤心惊,忠仆邓健已是昏死了过去,刘账房因为心梗,也被抬着就医去了。 到了次日一早,又是日上三竿,方继藩在小香香的伺候下穿衣,邓健眼睛肿得跟一个灯泡一般,想来昨天夜里醒来时,又是大哭了一场,方继藩不理他,却想着待会儿大夫可能要来就诊,别又被扎针了,于是贼兮兮的看着小香香道:“小香香,一日不见,你又长大了,来,少爷……” 小香香便红着眼睛,不敢动弹,方继藩还指着她躲开,自己好就坡下驴,可见小香香却如木桩子一般站着,反而不由叫苦,心里大叫着:“你倒是躲呀。” 无奈,只得伸出可恶的咸猪手,朝小香香捏了一把,这一把柔软,令方继藩既惭愧又无言,不过……竟真这样大,他心里震撼,这不摸还不知道呢,于是不由感慨,方家的米,养人哪! 小香香便依旧红着眼睛,给方继藩戴上了香囊,见她仰起俏脸时,竟是泪眼婆娑的样子,方继藩又不免有些愧疚,心里又痛骂从前的方继藩臭LIUMANG,邓健便在一旁道:“少……少爷……牙行的人来了。” “来的好。”方继藩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取了腰间系着的湘妃扇,大喇喇的开扇扇风:“走,去会一会他。” 领着邓健到了厅中,便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在此局促的等待,这人似乎到了方家,显得矮了一截,神色略显不安,一见到方继藩来,忙不迭的起身行礼:“小的王金元,见过公子。” 方继藩大喇喇坐下,翘腿,扇子一收,啪的一下摔在桌几上:“不必多礼,地的事,你已知道了吧,要不要去看看地?” “不……不敢。”王金元小心翼翼的堆笑着,尽力使自己人畜无害一些,这位小爷可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啊,若是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谁晓得今日能不能走着出去,他笑容可掬的道:“方家的庄子,小的怎会不知,都是上好的良田,行情价而言,一亩少说也是三十两,两千多亩地,六七万两不成问题,再者说,今年恰是好年景,卖地的少,买的多,只要公子当真肯卖,小的尽心一些,总不至公子吃亏。” 才六七万…… 方继藩有些遗憾。 可细细一想,这时代一两银子不是小数目,能抵得上后世差不多两百块,六七万两,这便相当于几百上千万巨款了。 可方继藩还是不甘心:“只这些?” 王金元面上虽是笑呵呵的,心里对方继藩却是鄙视无比,南和伯世系,京里的人都知道,那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为朝廷立下无数的功劳,怎么到了这一辈,就出了这么个家伙呢,这若是我儿子,宁可断子绝孙,也非掐死不可。 心里一番感慨,王金元干笑道:“公子,这价钱已经不低了。” 方继藩只得作罢,毕竟他是败家子,不能在人前显露出自己还有做买卖的精明,于是大手一挥:“好,就这么定了,小邓邓,给咱们这位……这位……这位管他娘的谁谁谁斟茶,哈哈,本公子最爱交朋友了,来来来,请坐,请坐。” 王金元尴尬得要死,却又不敢不从,乖乖的欠身坐下,等邓健去斟茶了,见方继藩不吭声,把玩着湘妃扇,便觉得自己眼睛放在哪里都不适,他目光一闪,却是看向墙上的一幅字画,忍不住道:“南和伯府,果然与众不同,这幅赵原的《晴川送客图》平常人家若是得了,非要压箱底不可,不料伯府竟直接挂在了厅里,令小的大开眼界啊。” 嗯? 本来王金元只是借机吹捧一下,做买卖的人嘛,嘴巴总要甜一些,尤其是遇到这等混世魔头;可方继藩眯起了眼,突然嗅到了一股商机:“什么价?” “什么什么价?”王金元目瞪口呆。 方继藩目光炯炯地盯着他道:“自然是这幅画,能卖多少?” “想来,也有几百两银子吧,这虽是赵原的名作,不过毕竟赵原作古不久,和古之先贤却还差了一些。” 方继藩精神一震,拍案道:“卖了。” “这……这……也卖……”王金元‘虎躯一震’,诧异的看向方继藩。 …… 居然忘了求支持。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四章:败家 还没等王金元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方继藩却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又指着桌椅道:“这桌椅如何?” “好,是鸡翅木打造,一看就是名匠手笔,虽有些年头了,不过市面上,倒是颇有人最爱收藏这等……” “多少银子?” “这一套?” 方继藩兴冲冲地道:“何止呢,走走走,我们去看看,我们方家好东西多,来来来。” 一把扯住了王金元的胳膊,便出了客厅。 邓健恰好端茶进来,差点和方继藩撞了个满怀,方继藩道:“小邓邓,走,给这谁谁谁领路,领他看看咱们家。” 王金元觉得自己要疯了。 大开眼界啊,这败家子这是打算把方家打包一起卖了,他就这样缺银子?莫非是耍钱输了,还是…… 他不及多想,便被方继藩拖着,开始一个个屋子‘欣赏’。 “此乃秋山图,价值不菲,怕需三百两。” “这……竟有这么多鸡翅木的家具,公子,这床榻可是非凡啊,一看就是能工巧匠打造,你看这榫铆,真是丝丝合缝,这一整套下来,怕没有一百五十两银子……” 邓健看得目瞪口呆,少爷,你连床都卖…… 方继藩猛地又想起,对了,还有一个书房…… 这边,又直接扯着王金元便走,到了书房,王金元眼眸猛地一亮,目光在这书房的博古架上便移不动了。 只见那博古架上摆满了各色的青铜器和青花瓶,王金元是牙行出身,还是有些见识的,他一脸激动的上前,握着一个青花瓶道:“这是宋时汝窑的天青釉弦纹樽……天,我看看……” “别看了。”方继藩一把拉住他:“都是真品,方家难道还摆赝品不成?说吧,价钱。” 王金元眼花缭乱的看着,口里道:“倘若这都是真品……只怕……只怕加上此前的土地、字画、家具,少……少说……”他咽了咽吐沫,才道:“少说能卖出个十一万两银子,这里头,有不少都是奇珍啊,市面上就是想买都买不着的,公子……当真……当真……” “少爷……”方继藩的耳畔,传来了凄厉的大吼,便见邓健一下子扑倒在了地上,又环抱住了他的双腿,大叫道:“少爷不能啊,少爷,连桌椅床榻都卖了,少爷和伯爷将来睡哪啊,还有这些,这些都是老爷的珍爱之物啊,伯爷在家时,每日都要小心擦拭的,这些都是祖传之物,是传家宝……” 方继藩早就受不住这邓健了,从前嫌自己不够人渣,自己稍微正常一些他便通风报信,让人来扎针,现在本少爷恢复败家本色了,你哭个什么! 方继藩便指着邓健道:“这个,能值多少?” “啊……”王金元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方继藩便咬牙切齿地道:“我说这个家伙,人牙行收不收,能卖多少?” 王金元毕竟是专业的,他上下打量了一眼地上打滚的邓健,接着抱起他的大肚子,笑呵呵的道:“倒还年轻,可惜皮肤糙了一些,怕是寻常人家的内院是不肯收的;人太精瘦,怕没气力,便是扛包打杂,用起来不顺手,这个……除了吃干饭,也难有什么用处,不值钱不值钱,三两银子最多了。” 方继藩顿时露出遗憾的样子,才三两银子?罢了,本少爷是做大事的人,三两银子卖了不值当,勉强留着用吧。 他很快又笑了:“你看看,还有什么值钱的,不要客气,和本公子说。” 王金元已经吓着了,其实他想打退堂鼓,虽然这笔买卖获利可能丰厚,可还真没见过这样的败家子,他甚至不禁在想,这败家子,莫非是使诈吧。 可方继藩接下来的话却打消了他的疑虑:“价钱咱们再商量商量,差不多了,便叫人来搬便是,明儿我叫京兆府的公人来作保,签下契约,银子你预备好,本公子知道,这么一大笔银子,总需时间筹措,没关系,不急。” 王金元舒了口气,尴尬的笑道:“公子真……真是不可多得的……不可多得的……”一向圆滑的他,此时竟发现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个好词,好不容易才憋出一个形容:“不可多得的性情中人啊。” 方继藩笑了,把玩着手里的湘妃扇,心里却在叹息,得,这败家子算是坐实了,性情中人就性情中人吧,若不是败家子,自己卖起家业来还真有点道德上的负担呢,现在好了,竟发现身上很轻松。 送走了王金元,府上的管事、账房还有邓健,便一个个噗通跪在了厅里,开始号丧。 “少爷,要三思啊。” “少爷的病才将将好,小的们喜不自胜,可是……” 方继藩心里叹息,倒是有些同情他们了,这些人是真的为了自己好,自己实不该这样让他们一惊一乍的,可刚刚勾起了同情心,便见那位扎针大夫在外头探头探脑。 方继藩见到山羊胡子大夫,心里就瘆得慌,一拍案牍,朝他厉声喝道:“看什么看?” 大夫忙尴尬的笑:“学生想着……公子大病初愈,怕公子的病又复发,所以便……”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疼了,那被针扎进后脑的记忆涌上心头,深吸一口气,MLGB,这是诚心不让我做好人了吧。 他毫不犹豫,抄起了湘妃扇便朝大夫砸去。 这一下,竟是不偏不倚的砸中大夫的脑门。 大夫一摸,有些疼,随即眼泪便啪嗒落下。 方继藩心里一惊,他只是随手砸的,表现一下自己很‘正常’,心里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忍不住道:“哭个什么?” 这大夫抹着眼泪,感慨万千:“今日不必诊视了,公子的病,恢复的很好,很好……老夫蒙伯爷厚恩,收留在府邸之中,平时多受恩惠,而今能治好公子,真是大幸。好,好,好,老天有眼,方家列祖列宗有德啊……” 方继藩眼珠子都直了。 他心里想,方家祖宗们真要有灵,今天晚上怕是非掐死你这蒙古大夫不可。 方家公子的病好了,这一下子,成了左邻右舍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斜对门是一个酒肆,酒肆的掌柜提着算盘珠子,除了每日将这算盘珠子打的啪啪响,便是乐此不疲的和酒客们说起此事。 “真的好了,绝没有假,曾大夫实是妙手回春啊,当真,当真,老夫说的话还有假不成?不信?好,我告诉你,昨日牙行的王东家就登门去了,你猜怎么着,方家公子要卖地呢,不只是卖地,家里值钱的都卖,这不就是咱们的方家少爷才能做的出的事吗?你是不晓得,清早的时候,老夫还见京兆府的书吏跟着王东家一道去方家作保,据说都已签字画押了,方少爷很高兴呢,他们走的时候,方公子亲自送出门,朝他们招手,还大声嚷嚷,说下次还看上什么,记得登门哪,那喜庆的劲,吓得王东家和保人反而吓着了,那往常脸皮十尺厚的王东家,竟都觉得惭愧,像没脸见人了一般,心虚的很。” 酒客们听得啧啧称奇,有晓得内情的,便忙颔首点头:“那就没错了,保准是好了,曾大夫是神医啊。” “可不是吗?曾大夫现在扬眉吐气了,在方府里出入的时候都带风呢,神气活现的。”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五章:慈父多败儿 外头的风言风语,方继藩是一点都不计较,他现在忙着算账,过了几日,王金元便开始请人上门来搬家什了,杨管事又是大哭一场,差点背过气去。 邓健则是可怜兮兮的跟在方继藩的后头,方继藩对王金元招徕的人很客气:“各位大哥,慢一些抬,要小心哪,这是我方家祖传的宝贝,虽说现在改了姓,可也是有感情的。这瓷瓶更要小心,这是汝窑的瓶,是我曾祖传下来的,有个磕磕碰碰,我良心不安。来,小邓邓,给各位大哥倒口水喝,远来是客,不要怠慢了。” 邓健翻了个白眼,很直接的吐出两个字:“没有。” 方继藩晓得他在耍性子,这两日,邓健都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本想算了,不和这厮计较,可心里又想,若是算了,那就不是方继藩了,方家败家子做事,能算了吗?要谨慎啊,这才几天没有扎针,切莫露出马脚啊。 于是脸色一摆,怒气冲冲的大喝道:“狗一样的东西,没有什么?” “茶具都卖了。”邓健的确是有点怕方继藩的,又软化下来。 方继藩恍然大悟,当时卖的尽兴,倘若乌木暴涨,那便是数倍的利润,利益熏心之下,为了银子,方继藩该卖的可都卖了。 其实,就算乌木价格没有暴涨,那也不打紧,乌木毕竟在这个时代也是珍奇,也不会亏:“早说嘛,待会儿你和刘账房出去,采买一点家什回来,银子要省着点花,有多便宜买多便宜,少爷要攒钱,办大事!” 邓健哭了,眼泪啪嗒落下,一下子跪在方继藩的脚下:“少爷,您……您能不能换个爱好,去青楼,去赌坊,去哪儿都好,别办大事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不办大事,被你们这上上下下的人养成废物吗? 他心里无奈,却背着手,大喇喇的吹着口哨:“再啰嗦,打断你三条腿!” …… 十几万两银子,统统购置乌木,以至这市面上的乌木,竟是采买一空,这倒又是震动京师的大事了,好在大家对于方家败家子的行为早就习以为常,除了讥笑引为谈资之外,便也很快就将这等荒唐行为抛之脑后了。 方继藩折腾得方家鸡飞狗跳,足足过去了一个月,此时炎炎夏日,天气燥热起来,湘妃扇终于有了用处,再不必大冷天里扇着寒风假装自己很飘逸很潇洒,实则这种行为在方继藩眼里纯属逗比,可没法子,他是方继藩。 这一日的大清早,小香香匆匆的进来,邓健则是大呼道:“少爷,少爷,快起……快起……” 方继藩微微抬眸,一看外头天色还昏暗,顿时恼火:“这么一大清早的,你是几个意思,吃错药了,有这么大清早叫人起来的吗?” 邓健却是急得跺脚:“伯爷……伯爷……凯旋而归了,方才随伯爷出征的亲兵先快马来报了信,说是伯爷已进了城,转眼就要到家了,他本该是入宫去觐见的,可心里记挂着少爷,先回家里看看,少爷,快起。” 父亲……回来了?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 不是说没这么快回来的吗?这一趟是镇压云南的土司叛乱,那儿瘴气多,蛮兵又狡诈,不肯轻易和朝廷决战,按说怎么也得拖到年尾,可这才入夏啊。 方继藩隐隐有一种要完的感觉。 他却装着不急的样子,淡定地道:“噢,宽衣,得迎接我爹…” 我爹二字出口,便见邓健猛地警觉地看向他。 方继藩心里一咯噔,怎么回事,又出了什么差错? 邓健眯着眼,似乎觉得方继藩的病又犯了,忍不住嘀咕道:“少爷可从未叫过伯爷做爹的啊。” 畜生啊! 方继藩心里破口大骂,这人还是人吗,猪狗不如啊,连爹都不认。 他只得咳嗽:“少爷长大了嘛,难道就不能懂事一些?少爷的话没说完,你也敢打断,哼,本少爷说的是,本少爷得去迎接我爹那老家伙了!” 邓健顿时喜笑颜开起来,像是松了口气:“这就对了,方才吓死小人了,还真怕少爷的病没好干净,杨管事都已修书给伯爷报了喜,倘若伯爷回来,知道少爷的病没全好,肯定要责罚小人的,现在看到少爷完好如初,小人心里……” 说到这里,他竟哽咽起来,喜极而泣。 方继藩却是心乱如麻,任小香香伺候自己穿衣,待一切穿戴毕了,却见小香香低垂着头,俏红着脸的看着自己绣花鞋尖,方继藩恍然大悟,差一点忘了,便露出贼兮兮的样子::“小香香,你又长大了……” 草草的一捏,外头便听到了鞭炮声,于是方继藩逃也似的冲出房去,到了方家的中门,便见一个武官打扮的英武男子刚刚下马,杨管事领着十几个下人列成一排。 武官虎背熊腰,显得很是彪悍,他是方脸方口,反而和方继藩这般公子哥儿般的俊秀小生对照,有点儿鲜明…… 自己不会是隔壁老王生的吧。 方继藩心里暗暗吐了吐舌头。 方父叫方隆景,一脸肃杀之气,左右顾盼之间,杀气十足,可一见到方继藩,那锐利的目光瞬间的融化了,三步两步上前,一把扶住方继藩,便道:“继藩,你患了脑疾,为父在南疆心急如焚,只是战事脱不开身,万不得已之下,索性贪功冒进,总算老天保佑,及早平息了蛮人,这才赶着回来,半途上竟得知你的病好了,真是祖宗保佑啊。” 原来是因为自己病,所以父亲才冒险加急用兵,难怪回来的这样早。 方继藩顿时感受到了一股浓浓的父爱,他的心也融化了,抬眼看着这陌生人,却颇有触动地道:“爹……” 爹字才出口,便见方隆景面上掠过一丝狐疑。 一旁的杨管事、大夫,还有方大夫俱都露出了错愕之色。 哎…… 方继藩只得狠下心,接着大笑道:“你这老家伙总算回来了。” “哈哈!”方景隆这才也大笑着,疑心尽去,我老方的儿子哪里有脑疾,这不很正常吗?和从前一模一样!他一拍方继藩的肩道:“好儿子,走,咱们里头去说。你病既好了,没做什么坏事吧?” 听他调侃又轻松的口气,仿佛就算是做了坏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果然知子莫若父。 难怪会出了方继藩这个败家子,这般的溺爱,什么样的儿子都要养残不可啊。 方继藩心里叹口气,该来的总会要来:“儿子能做什么坏事?只是卖了一点田产而已。” 方景隆依旧大笑着道:“卖地而已,哈哈,卖个几十亩不算什么,随便卖,没银子就和爹说,往后哪……” 方景隆说到这里,突觉得一旁的杨管事一副死了娘的样子,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卖的是几十亩来着?” “几千亩!”方继藩道:“准确的来说,是两千多亩。” “两……两千……多亩……”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六章:列祖列宗在上 方景隆这张自带威严的脸瞬间懵了,仿佛乌云笼罩,他期期艾艾地道:“岂不是全卖了……全卖了……” 这虎背熊腰的军汉,突然眼角泛了泪光,一下子,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哇的一声嚎叫道:“儿孙不肖啊,愧对祖宗啊……” 方景隆痛哭流涕,只是不断在地上叩首磕头,哭天喊地的自责,一旁的杨管事忙将心如死灰的方景隆搀起。 方景隆长叹口气,怒气冲冲的对杨管事道:“少爷要卖地,你为何不修书来和老夫商量,为何……就这般纵容他?” 杨管事委屈的道:“老爷去了南方,少爷便是一家之主,学生倒是拦,可拦不住啊,何况老爷早说过,只要少爷开心,什么事都好说,老爷修书来的时候,还说当务之急,是给少爷治病要紧,这是脑疾,万万不可刺激了少爷,所以凡事都要顺着……” “哎…”方景隆长叹口气,却是无言,随即继续朝厅里走去,方继藩咂舌,像犯错的孩子,磨磨蹭蹭的才追上去,他倒是极想安慰父亲,却又不知该怎么出口。 等到了厅里,方景隆正待吩咐:“斟茶来……” 可环顾四周。 原来在这堂中的红木官帽椅不见了,那茶几还有墙上的字画也不翼而飞了,便连灯架子竟也凭空没了踪影。 摆在这里的…… 是一个柳木桌子,一看就是半旧之物,还有……两个长条凳…… 长条凳…… 南和伯府的正堂何等大气,这孤零零的长条凳,给人一种格外刺眼的感觉。 方景隆眼睛发直,却早有乖巧的仆役斟茶来,只是……用的却不是白瓷的茶盏,而是……呃……一个大碗,陶碗上,明显还有裂痕,当然,这倒不是旧的,而是因为劣质陶器烧制之后特有的裂痕。 方景隆感觉眼前有些发黑,下意识的道:“桌椅……竟……竟也卖了?” 杨管事像死了NIANG一般:“卖……卖了……” 方景隆忙是用手撑着自己的身子,因这身子晃了晃,好不容易才缓过神,顿时怒火攻心,他突的额上青筋暴起,扬起手,狠狠朝方继藩面上打去。 这硕大的巴掌,在半空划过半弧,方继藩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心里说,完了,打就打吧,这样的人渣败家子,其实公道的来说,自己都恨不得每天对着镜子给自己来一巴掌。 可这手掌快要到方继藩的面颊的时候,突的顿住了,方景隆那张怒气冲冲的脸,顿时没了血色,宛如斗败的公鸡,眼里噙着泪,唉声叹息道:“继藩,你娘死的时候,千叮万嘱,要爹善待你,这些年来,爹不敢续弦,不敢纳妾,怕就怕对不起你死去的娘,你……成这个样子……咳咳……”他拼命咳嗽,捂着自己的心口,哽咽道:“是爹的错,都是爹的错,你自小就没有娘,不说了,不说了,你无灾无病就好。” 他苦涩一笑,只是摇头,猛地,他像是想起了什么,面上一下子又紧张起来,忍不住道:“宝贝……宝贝还在不在?” 说话之间,他已如出弦的利箭,朝着书房疾冲而去。 他的宝贝,自是书房里收藏的那些瓶瓶罐罐,还有祖传的一些珍宝,他气喘吁吁的到了书房,眼睛便落在那摆放博古架的方向。 可谁晓得,这时不只博古架上的东西不翼而飞,便连那博古架竟也消失不见。 方继藩和杨管事等人已是急匆匆的追了来,便看到方景隆捶胸跌足,声震瓦砾的嚎叫道:“天哪……我这做的是哪门子孽哪……” “伯爷息怒。”杨管事刚要上前。 “祖宗啊……”方景隆双手擎天,发出咆哮:“儿孙不肖啊!” 方景隆已是眼前一黑,闷声栽倒。 方继藩吓得脸都白了,爹不是将军吗?抗压能力这么差! 他一把将方景隆扶住,身后已传出哭爹喊娘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伯爷昏厥过去了,快请大夫,还请大夫来。” 方家已是鸡飞狗跳起来,乱做了一团。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见众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既有愧疚,却不得不打起了精神,中气十足道:“杨管事,你亲自去请大夫,邓健,去取毛巾来,要沾水。” 方继藩试了方景隆的鼻息,还好,气息还算顺畅,脉搏虽弱,却没有紊乱,心里便松了口气。 这个该死的败家子……方继藩也不知在骂从前那个家伙,还是自己了。 也好在现在府中的人都乱做一团,没有察觉出这位方大少爷有什么异样。 …………………… 紫禁城的暖阁。 弘治天子近来身子不好,不过他历来勤勉,即便身子不爽,却依旧不敢荒废了政务。 不久之前,便有人来奏,说是南和伯方景隆平西南土司之乱凯旋还朝,已入了京城,不久就要入宫觐见。 弘治天子顿时面带红光,喜出望外。 他靠在软垫上,在召见南和伯之余,手捧着一篇《辩奸论》,而皇太子朱厚照则小心翼翼的侍立在一旁,面带猪肝之色。 朱厚照乃是弘治皇帝的独子,自是对他宠爱有加,看着眼前的少年太子,弘治目中尽显慈爱:“朕听说,近来师傅们教你的是《辩奸论》,乃苏洵所作,此文虽略显刻薄,却也有其长处,你都熟读了吧?” “熟……熟读了……”朱厚照低眉顺眼,不敢抬头去看弘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弘治便含笑道:“既如此,那么……便背来朕听听。” 朱厚照那滴溜溜的眼睛,霎时充血一般,忙是用眼睛勾着脚下的靴子,磕磕巴巴的道:“事……事有必……必至,理……理……” 理了老半天,便背不下去了。 弘治身子微倾,略带不喜:“你读了半月,只背了这五个字?詹事府的师傅们悉心教导,你一字都没听进去?”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儿臣知错。” 弘治皱眉,露出严苛的样子:“你是太子,将来是要克继大统,若不读书,如何明理,不明事理,如何治天下?” 朱厚照战战兢兢:“儿臣……儿臣……” 见朱厚照吓坏了的样子,弘治皇帝竟是心里一软,严厉的目光便融化了,他嘘了口气:“哎,你呀,是被你的母后宠溺坏了,往后不可如此,要用心进学。” 朱厚照目中掠过了狡黠之色,从前但凡只要父皇教训自己,只要自己露出害怕的样子,父皇总是会心软的,今日也不例外,他忙道:“儿臣记下了。” 弘治天子苦笑摇摇头:“你啊……” 想要骂几句,偏又开不了口,便索性对左右的宦官道:“南和伯不是进京了吗?为何至今还未觐见,朕可一直在此等着呢,去通政司催一催。” “是。”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七章:上达天听 那宦官得旨,匆匆去了。 可过不了多久,宦官便去而复返:“陛下,不妙,不妙了,通政司派人去方家问过了,说是南和伯昏厥了过去” 坐在一旁低着头,仿佛是在反思的朱厚照,一听有人昏厥,便精神一震,眼中闪着光,可目光一触到父皇,忙又犯了错似地低头。 弘治天子诧异的忙道:“昏厥了过去?他正是壮年,又是骁将,这才刚刚凯旋归来,究竟出了什么事?” 宦官哭笑不得的道:“据说据说是被他儿子气昏了,南和伯在外征战,其子方继藩,却将方家的田产兜售一空,这还不止呢,连家中的瓶瓶罐罐都卖了个干净,陛下,这是崽卖爷田,按寻常百姓家的说法,是败家子啊。不只如此,他还将得来的银子,俱都去买了乌木,南和伯听了这噩耗,怒极攻心,还听说,不但把祖产卖了,连祖传的” 弘治天子不禁道:“竟有这样的人?” 宦官生怕陛下不信的样子:“陛下有所不知,这南和伯世子方继藩,在京师里本就是出了名的败家子,自小就不肯读书,成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样样精通,早已恶名远播,他是南和伯的独子,南和伯历来对他宠溺,所以他就无所顾忌了,京里上上下下都晓得他” 弘治天子皱眉道:“如此奸恶,闻所未闻,倒是可怜了南和伯,他在外征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却是后院起火,人之初、性本善,这是溺爱过度的结果啊,传旨” 弘治天子长身而起,在暖阁中踱了两步,沉吟道:“命御医诊治南和伯,还有,其子方继藩,不学无术、行为不检”天子显然震怒,面带杀气,刚想狠狠惩罚,可转念一想,叹道:“罢了,子不教、父之过,南和伯新立战功,而今又受此劫,若再罚其子反而令他心里不安,校阅在即了吧,令此子参与校阅吧。” 宦官连忙应声,犹豫了片刻:“往年校阅,这方继藩都不肯去。” 弘治皇帝顿时拉下脸来:“便是绑,也要绑的去。” 一旁的朱厚照听了,噗嗤一下,差点没笑出声来,忍不住幸灾乐祸。 却不料在这时,却见父皇的目光如剑一般射来,朱厚照错愕的抬眸,与父皇的双目交错,便见这本该慈爱的目光里,竟多了几分杀气 朱厚照骤然觉得如芒在背,正待要开始装一下可怜,却不料弘治皇帝厉声道:“你是太子,太子可以荒废学业吗?辩奸论读了这么久,竟也背不出,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朱厚照忙挤出眼泪来,呜咽道:“是,是,儿臣不敢了。” 可今日,他发现父皇竟变得铁石心肠了,面对他的眼泪婆娑,竟依旧还沉着脸,厉声喝道:“平时就是宠溺你过了头,今日若还放纵你,他日你便连方家的小子都不如,他丢的是祖业,可等将来朕驾崩了,你丢的就是江山社稷,你已不小了,还这样不晓事,朕如何安心,三日之内,抄写二十遍辩奸论,朕要亲自查验,倘若偷奸耍滑,朕决不轻饶!” 朱厚照从未见过父皇这般大动肝火,一听要抄二十遍辩奸论,心如刀割,招谁惹谁了啊,却忙点头如捣蒜:“儿臣遵旨” 弘治天子这才脸色略略缓和,却依旧拉着脸:“去詹事府读书罢,少在这里碍眼。” 朱厚照一琢磨,总算是回过了味来! 姓方的,你坑人哪,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御医来了方家,其实方景隆只是受了惊吓,昏厥过去罢了,很快便醒转,只是目光呆滞了一些,想到家业一空,换来了一堆乌木,就这么堆在后院里,这位征南的大将军,一下子萎靡起来。 丢人啊,老脸都丢尽了,崽卖爷田,算是没脸做人了。竟连陛下都已知道了,还派了御医 方景隆也不算什么脸皮太薄的人,可每每念及于此,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吃饭的时候,父之二人各坐长条凳上,方继藩怕方景隆打他,所以故意挪远了一些距离,至于饭菜,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旁的邓健侍立在方继藩身后,也很小心。 方继藩心里七上八下,心里挺纠结的,只好暗暗长叹,别急,等乌木价格暴涨,定要将所有的田产都赎回来,不,要买最好的。 啪 方继藩听到动静,吓了一跳,口里还留着青菜叶子,一张俊美的脸霎时白了,还以为这一次是父亲发了疯,要揍人。 抬头一看,却见方景隆原是将筷子拍在了柳木桌上,接着仰头,鼻子有些红,甚是酸楚的模样,目中微微有些湿润,他叹口气道:“对不起列祖列宗啊。” “爹”方继藩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别老提祖宗了”他缩了缩脖子:“我总感觉阴风阵阵的。” 方景隆瞪他一眼,又看向邓健。 邓健也是惊讶:“少爷,你又叫爹了是不是” 方继藩心里恨不得把邓健这孙子撕了,我叫爹怎么了,他就是我爹啊。 可细细一想,罢了,自己实在不想又被大夫抓去研究。 到了这个份上,败家已成为本能,做人不能忘本。 他便龇牙:“老东西,还让不让人吃饭?” 方景隆想说什么,抿了抿嘴,看着自己的儿子,又融化了,便忍不住慈爱地道:“继藩,你总是长不大。咱们方家,是受了祖上恩荫的,你自小不爱读书,也不习武,别人怎么看待,为父一点都不在乎,可有时候哪,为父见其他公侯伯的子弟们去参加校阅,有了差遣,为父心里或多或少也有一些羡慕,今年校阅之期已到了,为父回京的时候还在想,继藩若去碰碰运气,该有多好,可谁晓得,回来就见你卖了祖产,这时为父便再没有这盼头了,现在只望你的病大好,再不复发,一辈子平平安安的,将来袭了爵,即便没有差遣,也没有关系。” 所谓校阅,并不是真的校阅。 大明的贵族子弟,几乎都要当差,这是从太祖皇帝开始就有的规矩,毕竟大明的爵位虽是世袭罔替,可俸禄却不高,比如方景隆,他就领三份禄,一份靠的是南和伯爵,一份靠的是他现在的职遣,比如他现在就在军中任职,是五军都督府的副都督,而另外一份,就是军功,这一次他南征回来,肯定会有赏赐。 可若是不参加校阅,就没有差遣,便只能靠爵位的俸禄度日了,贵族子弟们最看重的,便是这个,几乎京里的贵族子弟们但凡有点出息的,要嘛在亲军二十六卫中任职,要嘛是在宗令府,要嘛在五军都督府,可像方景隆这样的,只能一辈子吃闲饭。 想要差遣,必须得通过校阅,而校阅,就是考试,是贵族的考试。 这里说一下,新书期间每天雷打不动两更,因为写的是明朝,所以更新会比较快,上架之后每日一万五至一万八的更新,如果两千字更新是七到八更,三千字是五到六更,大致是这个样子,新书期,请多支持。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八章:哥要一飞冲天 方景隆虽知道自己儿子是虫,却偶尔,也会有望子成龙的念想,现在忍不住一番感慨,又摇摇头,觉得自己实是非分之想。 方继藩可不敢说我要去校阅,从前那个败家子,是绝不可能去参加考试的,所以他避开了方景隆自嘲的目光,心里却在想,这校阅,我的确该去试试才是,可他情况特殊呀,该怎么才可以顺理成章,不让人怀疑的去考呢? 方景隆见方继藩沉默不言,还以为自己的话惹得儿子不高兴了,即道:“好好好,为父不说,不说了,为父知道你不爱去办差,不爱受人拘束,以后再不提了。” 他摆了摆手,很是惆怅,想到那些同样是公侯伯子的子弟,个个都以校阅为荣,再看看自己的儿子。 哎祖宗 可一想到祖宗,方景隆又觉得心口有些疼了。 方继藩心里却是急了,爹啊,我要当差啊,我要去校阅啊,我不想做一辈子的废物啊,你怎么就不说了?你蹂躏我吧,你就不能硬气一点,桌子一拍,给我上老虎凳,滴蜡烛油,就算是将我绑了去也好,得给我一个去当差的机会啊。 自然,这些话是不敢说的,想来全世界都认定了他这位混吃等死的公子哥,这辈子只有坑爹的份,若是突然有了上进心,就实在可疑了,尤其是在患了‘脑疾’的情况之下 方继藩心里叹息,比方景隆更惆怅。 可到了次日,邓健的嗓子便又如铜锣一般响起:“少爷,少爷,宫中来人了,命公子去校阅。” 方继藩还在朦胧之中,听罢,竟是翻身一骨碌的爬将起来宫中这是什么意思? 却见邓健气喘吁吁地跑近他道:“宫里来了个宦官,说今日校阅,陛下听闻之后,龙颜大悦,说要挑选出英才充入亲军,却不知怎的,想起了少爷,居然对着左右说,那个南和伯的儿子不是一向放浪不羁吗?这是平时家教不严的缘故,也一并校阅,若是不去,便治少爷大不敬之罪。” 方继藩心里惊喜交加,这个皇帝,挺有意思啊。 不对,什么叫做家教不严,放浪不羁难道哥们的恶名,都已经传到了皇帝老子的耳朵里去了? 方继藩痛心疾首,却不敢表露。 邓健反而是急了:“宫中的钦使已到了正堂,就等少爷去呢,伯爷一大清早便去五军都督府公干了,少爷得赶紧去才是,不然怠慢了钦使” “好了,好了,就你啰嗦。”方继藩不耐烦的道:“小香香呢,来穿衣了。” 邓健愁眉苦脸地道:“香儿今日病了,小的这就去让兰儿来。” 方继藩心里反而松了口气,成年累月的被迫耍liuang,这对正直纯洁的自己而言,很是为难啊,于是他故意露出不耐烦之色地道:“那本少爷自己来,兰儿的xiong小,本少爷宁愿自己摸自己。” 邓健一脸欣慰的样子看着少爷,少爷果然本色不改,看来这病,是愈发的好了。 陈凯之飞速地穿好了衣衫,心里记挂着校阅的事,满心的期待,哥们要一鸣惊人,要一飞冲天。要让所有人知道,本少爷不只是聪明伶俐、相貌英俊,还才高八斗。 匆匆到了正堂,便见一个白面宦官正背着手,一脸鄙夷的看着方家的正堂。 早听说这败家子将家里的田地和家什都卖了,看着这堂中几张长条凳,小宦官甚至觉得,自己对家徒四壁四字有了新的认识。 眼看着正主儿来了,方继藩见邓健还没来得及追上来,立即换上了一副笑容! 太监啊,是活生生的太监,凭着方继藩对太监的了解,这些随时在皇帝身边的阉人,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虽身份卑微,却也有匪夷所思的实力。 小宦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继藩连忙作揖,行了个礼,彬彬有礼地道:“见过公公,公公远道而来,未能远迎,还望恕罪” 方继藩一面说着,一面做出从怀里掏银子的动作,得给人家一点茶水费,虽然天天假装败家子,可实际上潜规则,方继藩还是懂的。 小宦官心如明镜,却突的拉下脸来,语带不悦地道:“方公子,免了吧。” “要的,要的,一点小小意思。”方继藩已掏出了一个碎银子。 小宦官却依旧冷着脸,皮笑肉不笑的道:“别人的银子,咱当然敢要,可是方公子的银子哪,嘿嘿咱还真没这胆子收,方公子,难道你忘了,去岁的时候,也是咱来宣旨,你当着咱的脸骂咱没卵子的东西?今儿咱也没长出新的卵子来,所以当不得公子的礼” “”方继藩万万料不到,这宦官竟和从前那个败家子有这么一层过节,做太监的,最记恨的怕就是人家骂他的缺陷,哎呀,这该死的败家子 此时,只见小宦官阴测测的,笑得更冷了,口里接着道:“当初咱不能将公子怎么样,可如今,咱进了都知监了,时不时哪,得去侍奉着皇上,以后,方公子可要小心了。” 方继藩对明史了如指掌,一听到都知监,便晓得这小宦官为何如此嘚瑟了,若论权柄,在宫中十二个太监机构里,当然是司礼监和御马监的大太监们最是呼风唤雨,可都知监对于小太监而言,却也是不错的去处,因为这都知监的职责是专门跟随皇帝,负责导引清道,这天天伴在皇帝身边的人,却是宫里宫外都争相巴结的对象,成了香饽饽。 正在这时,那邓健已是追了上来,却不敢登堂入室,只在外头探头探脑。 方继藩一见邓健来,心里便有些遗憾了,这个时候,身为败家子,修补关系已是不可能了。而且看这情况,这关系想要修补,怕也难了。 自己虽是南和伯的世子,这宦官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可怕就怕家里有什么变故,备不住人落井下石。 他便干笑一声:“公公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小宦官冷冷地道:“奉陛下口谕,今日亲军府校阅,请公子去亲军府。”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九章:五花大绑 方继藩心里兴奋极了,却见邓健还在,便笑了笑,恢复了败家子的本色:“陛下鸿恩浩荡,只不过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小宦官义正言辞,对陈凯之一丁点好脸色都没有:“嘿嘿,咱自然知道,方家的公子,是绝不肯去的,咱也听说,前年的时候,你父亲南和伯要人抬你去,你也死活不肯。可咱丑话说在前头,咱是奉旨前来,就算是绑,也要将你绑了去。” 他目光如毒蛇一般的盯着方继藩,似乎不解恨,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你别看你们方家乃是伯爵,可在咱眼里,又算什么呢,你以为你爹靠着刀枪,蒙了陛下的赏识,就可无忧,实话和你说,陛下怎么看你们这一对父子,还得靠身边的人,在这宫里头,谁靠着陛下最近呢?嘿” 方继藩晓得这小宦官是一朝得志,正想炫耀自己的权威,威胁自己,便叹了口气:“不去就要绑人,还讲不讲道理了?” “那你就试试看。”小宦官眯着眼,恶狠狠地瞪着方继藩,一副咱们这个仇,算是结下了,以后走着瞧的样子:“你姓方的,也配跟咱讲道理?” 方继藩却是笑了,眼中飞快的闪过一抹光芒,接着徐徐的走到了那柳木桌前,这桌上是几个茶盏和茶壶,他取了一副空茶盏在手中把玩。 小宦官不耐烦了:“方公子,你还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方继藩竟朝他诡异一笑,这败家子,竟突然给了小宦官一种温润如玉般的翩翩公子模样,小宦官以为这是错觉,恍惚了一下,果然,方才那温文的模样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恶意,他见方继藩的眼中射出一丝寒芒,紧接随后,手中的茶盏从手中脱出,直飞小宦官的额头。 啪 茶盏被方继藩狠命一砸,正中小宦官额头,小宦官大叫一声,额头上立即流出殷红的血来,小宦官的脑子嗡嗡作响,整个人呆住了。 疯了,疯了啊。 小宦官顿时咬牙切齿,厉声咆哮:“姓方的,你敢殴打殴打钦使,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想要做什么?你” 他捂着额头,嗷嗷大叫。 方继藩却朝他一笑,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取出湘妃扇,徐徐的扇风,然后一字一句地道:“我方继藩就不信,你有种敢绑我!” 小宦官彻底的懵了。 挑衅,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额上已是起了血泡,小宦官疼得面色扭曲,而且最重要的是,方继藩居然敢说自己没种,上一次骂自己没卵子,这一次 他厉声咆哮:“咱不敢绑你?你说咱不敢绑你?咱若是不敢绑你,这姓便倒过来写!” 他一摸额头,疼的龇牙,这家伙下手还真是狠,以至茶盏碎裂,有碎瓷嵌入了额上的皮肉,他摸了额头的手湿漉漉的全是血,他发出嘶吼:“来人,来人,将他绑了,绑了!” 外头有两个小宦官带来一起公干的亲军,一见这阵仗,也不敢迟疑,箭步冲进来,二话不说,取了绳索,将方继藩制住。 小宦官还不解恨,他心里清楚,这一次公干,发生了这样的事,当然可以回宫里去告状,可对陛下而言,方继藩固然有罪,自己呢,自己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多半将来自己的前途也没了。 所以不能回宫告状,只好绑人了,你方继藩不是说咱没种吗,咱就有种给你看看。 他取了绳索,趁着两个亲军将方继藩知制服的功夫,将方继藩绑了个结结实实,方才觉得解恨了不少。 方继藩倒是老实,任他绑了,等这小宦官将方继藩五花大绑起来,方继藩忍不住直翻白眼,太监果然就是太监啊,绑个绳,你妹的还打蝴蝶结。 小宦官像是出了一口气的样子,命人押着方继藩前往亲军都督府。 这所谓的亲军都督府,有别于五军都督府,号称辖制亲军二十六卫,是禁军中的禁军,不过都督府名存实亡,只是一个花架子,主要的职责只是负责协调二十六卫罢了,当然,也负责校阅。 今日有不少功勋子弟都来了,这些少年郎个个精神奕奕,都是跃跃欲试的样子。 他们都是大明朝的贵族子弟,自幼便锦衣玉食,不过老子英雄儿好汉,谁都希望自己不只承袭父辈爵位时,能蒙宫中厚爱,入宫差遣。 弘治天子任命的主考官乃是英国公张懋,这位年迈的国公看着满堂的少年俊杰,倒也老怀安慰,有不少人都是老相识,张懋对他们寄以厚望。 校阅的子弟,足有五百多人,分为了六个考场,他一个个检阅过,待到了最后一个考场时,穿着蟒袍的他驻足,显得格外的神清气爽,便朝诸考生道:“尔等皆勋贵,蒙受祖宗恩荫,今日校阅,分三六九等,为的便是择选英才,出众者,便要和尔等父祖们一般,从上征伐,入侍帷幄,好生拿出你们的本事来,为你们的父祖争口气,得一条金腰带。” 众人纷纷道:“是。” 张懋说罢便大笑,这金腰带可是有典故的,校阅的规矩,是从太祖高皇帝就开始了,起初叫阅骑,当初的英国公张懋,便是在少年时,成化皇帝在西苑阅骑,张懋连发三箭连中,于是赐得金带。 这金腰带,现在还在张懋的腰上系着,虽然他位极人臣,既承袭了国公,又拜为了太师,想要系什么腰带都不算纂越,可他在心里,这金腰带才是荣誉的象征。 功勋子弟们一个个贪婪的看着张懋所系着的腰带,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起来。 正说着,外头却传来了喧闹声,张懋微微皱眉,左右的几个亲军武官也是诧异无比,有人见张懋面现不悦之色,忙是道:“卑下去看看。” 张懋冷着脸:“不管何人喧哗,今日校阅,兹事体大,将人带来!” 众人见英国公怒了,个个战战兢兢,过不多时,便见有人五花大绑的被两个亲军押来。 张懋见被绑来的人面熟,还未询问,那小宦官便上前,恭恭敬敬的道:“公爷,奴婢奉陛下之命,押南和伯之子方继藩前来校阅,奴婢乃奉旨行事,还请公爷勿怪。” 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整个考堂的气氛一下子变味了。 身边的功勋子弟们,一开始还好奇朝这挪动着想来看热闹,一听方继藩这三个字,顿时个个像避瘟神一般的后退。 接着,有人哄堂大笑。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十章:校阅 张懋一听方继藩的名字,脸也已拉黑了下来。 化成灰他都认得这小子啊,张懋可是南征北战的悍将,方继藩的父亲方景隆便曾在这位老公爷下头效力过,这可是当初一个战壕里扛过枪的过命交情,早听说方景隆生了一个不肖子,不但卖光了家业,还生生没把方景隆气个半死,以至上次方景隆凯旋回京时,前来自己府上拜见,也是一副腼颜人世的模样。 张懋再看这方继藩被人五花大绑的样子,想到人人都抢着想来校阅,你倒是好,你还是被绑来的,敢情若不是陛下指名道姓的让你来,你还不肯来了? 耻辱啊,真是耻辱! 若不是要注重场合,张懋恨不得捶胸跌足,为方景隆可惜,老方家数代忠良,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玩意。 最可惜的是这家伙还细皮嫩肉,一脸俊俏小生的模样,呸,怎么跟梨园戏子一般,各个公侯伯府里头,俊杰子弟们,哪一个不是身材高大,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 “你就是方继藩?” 方继藩汗颜,刚想说什么。 张懋便手指着方继藩,绷着脸道:“解了他的绳索。” 两个亲军将方继藩的绳索解开。 方继藩才感觉身子舒展一些,还没来得及轻松,这须发皆白的英国公张懋便指着他的鼻子痛诉道:“汝父也是豪杰,怎么生了你这不成器的东西,他舍不得教训儿子,老夫却非要管教你不可,你还卖你家祖产了,猪狗不如”说罢,扬起手就要打。 方继藩呆住了,至于吗,想要躲,好在身边几个武官看不过去,忙将张懋拦住,这个道:“公爷,今日校阅,万不可如此。” 张懋气得牙痒痒,便怒气冲冲地道:“好,老夫今日虽奉旨主考,可你方继藩不是也要校阅吗?老夫就盯着你,看你这不成器的败家子敢不敢造次,来人,分发纸笔。方继藩,你坐这儿来。” 他朝靠前的一个空案头一指,面带冷然之色。 方继藩心里咋舌,现在这处境,还是谨言慎行的好,这位英国公看着不太好惹啊。 他乖乖的坐在那靠前的空案头上,接着便有书吏取了笔墨纸砚来分发。 张懋背着手道:“将老夫的椅子挪来。” 方继藩汗颜,却见张懋已在靠自己案牍的面前坐下,然后死死的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身后的考生一见如此,一个个暗中窃喜。 张懋随即道:“大明的校阅,起初是骑射,可自文皇帝以来,若只以骑射,却也不能论英雄,因此文皇帝有恩旨,改策论试,既是让尔等为朝廷献言,也是考教你们的才学,陛下已出题,来,取题来。” 接着,便有文吏举着一个牌子来,方继藩被这张懋盯着后襟发凉,可一看了题,便不理会张懋了。 却见那牌坊上写着几个金漆大字:“何以镇西南”。 这题一望便知,这是皇帝问策,怎么样才能解决西南的问题呢。 要知道,自明初开始,朝廷便将西南各省划入了版图,为了治理广西、云南等地,朝廷在西南设立了许多羁縻州和羁縻卫,并且命土司治理地方,可自太祖而始,西南就一日没有安宁过,当地的土司或是土人,几乎是隔三差五的进行叛乱,就在去年,广西便发生了‘府江之乱’,朝廷为了平定叛乱,可谓是绞尽脑汁,而方继藩的父亲方景隆,也因为这一场叛乱,而奉旨前往广西弹压,虽然将叛乱平定,明军伤亡也是不小,靡费了不知多少钱粮。 想来这西南的诸蛮,已成了弘治天子的一块心病,这一次校阅,竟是出了这么个题。 考生们看了题,个个目中放光,这些功勋子弟,早听闻了西南之乱,有不少人的父辈,都有过前去西南平叛的经历,怎么揍这些蛮子,这还不容易? 于是一个个提笔,兴冲冲的开始答题。 方继藩凝视着那题,沉吟了老半晌,他晓得这是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校阅机会,若是能名列前茅,便有机会一雪前耻,可若是名落孙山,这辈子怕永远只能继续腐烂下去了。 方继藩打起精神,抬眸,便见到张懋的目光,方继藩居然朝他友善的一笑,张懋的脸却是拉得更长。 若是其他人这般笑,张懋还认为这小子不错,尊老爱幼。 可方继藩这样的人同样的笑容,张懋下意识的便认为这小子是不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面带愠怒,却见方继藩已低头,下笔疾书起来。 嗯? 他竟还会写字? 方家的小子会写字吗? 方继藩当真是在写字,上一世,他的毛笔字练的不错,在校时还参加过一个书法的兴趣班,当然,不可能和这个时代的书法大家相比,可自己这个身份,用来唬人,却是足够了。 他凝气,说不出的认真,手腕转动,一气呵成,心里却想,若是有幸拿到了金腰带,谁再让我方继藩扎针,我方继藩便拿金腰带拍死他。 张懋坐在一旁,却是震惊和哑然,这小子当真会写字! 或许这小子也没有想象中这般不堪吧,是不是以讹传讹,有人夸大其词了? 他转念正想着。 谁料方继藩已落笔,他竟是答得最快的一个。 身边一个大老爷们盯着自己,实在不自在啊。 方继藩甚至觉得张懋像个老玻璃。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不过反正哥们是败家子,这个形象,怕是一时半会也扭转不过来,所以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交卷!” 交交卷 震惊四座。 许多考生纷纷抬头,惊讶的看着方继藩,很快,他们似乎又觉得正常了,各自窃喜,方家的败家子便是方家败家子啊,还真是名副其实,这才两炷香功夫,离考完还早着呢,可这家伙就交卷了,交的是白卷吧? 方继藩却不理会这些目光,他只想逃的远远的,反正题已答完了,能不能中,只好看天命了。 张懋气得吐血,猛地一拍方继藩的案牍,怒不可遏的道:“方继藩你你你真是岂有此理。好,好,好,收了他的卷子,封存!” 原还想暴怒,可细细一想,似乎在这校阅时发怒,实在没什么意思,这小子要作死,那就作死吧。 方继藩也不停留,竟朝张懋行了个礼:“走了啊。”便飞也似的走了。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十一章:少爷英明 此时,在南和伯府的门外,邓健还在举目张望。 少爷被那宦官绑走了,邓健不敢拦,可心里却急得跺脚,他一向知道少爷的性子,说不考就肯定不会考的,果然,等不了多久,便看到了少爷的身影。 “少爷少爷”邓健兴高采烈地迎上去。 方继藩心里有些忐忑,也不知道自己答得好不好,这等策论题,说穿了全看对不对考官的胃口。 他见了邓健,便又恢复了浪荡子的模样,吹着口哨,连腿都迈得更开了:“鬼叫什么叫!” 邓健忙恭顺地躬身,笑嘻嘻地道:“少爷去校阅了?” 方继藩点头。 邓健一呆,虽说是被绑了去的,可这不像少爷的风格啊,他倒有些紧张起来,是不是因为少爷被绑了,受了刺激,脑疾又发作了?故而忧心地道:“少爷从前不是说过乖乖去校阅的便是龟孙吗?” 方继藩便冷笑着道:“去是去了,不过本少爷提前交卷了。” 邓健一愣,随即眼中放光,他欣喜地道:“少爷就是少爷。” 虽然觉得少爷好像又做错了什么,不过邓健居然心里暖暖的,这是一种很踏实的感觉,舒服。 邓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随着方继藩进了院子,方继藩远远的,竟是看到了香儿正艰难地提着一篓子衣服往天井去,便道:“小邓邓,这小香香不是病了吗?” “是啊。” 方继藩见香儿极艰难的样子,一瘸一拐的,不禁怜悯心发作了,快步上前道:“小香香,你这是在做什么?” 香儿一见方继藩,也不知是因为生病,还是害羞,忙不迭的低下头,放下衣篓子,才行礼道:“少爷,奴洗衣。” 方继藩剑眉微皱:“病了也洗?” 香儿踟蹰起来。 倒是邓健笑呵呵地道:“少爷,是杨管事吩咐的。” 方继藩便觉得自己牙痒痒的,这是黄世仁啊,有这样糟践人的吗?别的事方继藩可以不管,装自己的败家大少爷,可这等事,他就看不过。 于是厉声道:“将杨管事喊来。” 邓健觉得奇怪,可见少爷脸上满带怒气,便不敢多问,忙去叫了杨管事。 不多时,那杨管事便顶着大肚腩小跑而来,一脸赔笑着道:“少爷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定了定神,心里已有了计较,先是指着香儿道:“香儿,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生了病,还敢在本少爷的面前晃荡,若是这病过给了本少爷,你必是死罪难逃!” 香儿一听,吓得花容失色,泪水涟涟,连忙惊恐地认错。 杨管事以为方继藩只是教训香儿,便也跟着帮腔,怒气冲冲地道:“听见了没有,敢碍少爷的眼睛,仔细你的皮。”接着他一脸谄媚的看着方继藩:“少爷,您说是不是?” 方继藩却是收了扇子,扬手便劈了杨管事一个耳光。 啪 一巴掌干脆利落,尤其是打在杨管事那肥嘟嘟的脸上,余韵犹存。 杨管事猝不及防的挨了打,顿时委屈起来,捂着腮帮子,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继藩:“少爷,您这是” 方继藩咬着牙,接着自牙缝里蹦出一句话:“记好了,在这京城里,决不允许有比本少爷还下贱的人存在!” 杨管事就差给吓得魂飞魄散,他哪里想到,自己竟还抢了少爷的风头,让少爷记恨了,于是忙道:“不敢,不敢,少爷最下不,少爷最了不起。” 方继藩方才故作不屑的样子看了香儿一眼:“你犯了这么大的错,还哭什么哭?现在罚你回你住所去面壁三日,三日内不得出房门,否则本少爷便杀鸡儆猴,宰了杨管事” 杨管事:“” 邓健畏惧地看了杨管事一眼,接着吞吞吐吐的,老半天才挤出一个笑容:“少爷英明!” 香儿似是被吓住了,她只当少爷讨厌自己,因而对自己惩罚,便红着眼睛,应命而去。 见那孱弱的背影去远,方继藩下意识地取出湘妃扇摇了摇,心里一阵叹息。 平时总觉得自己取代另一个人,要适应另一个人的生活节奏,很是惨不忍睹,可这时他才意识到,这个世上,有太多太多比自己更凄惨的人,从前那个败家子,不知做过多少恶事,那么现在,就该让自己来还一点债了吧。 紫禁城,暖阁。 此时,大明朝的皇太子朱厚照正在暖阁的外头探头探脑,贼兮兮的眼睛朝暖阁里瞧了一眼,暖阁里立即传出威严的声音:“进来。” 朱厚照吐了吐舌,立即摆出皇太子的仪容,跨步入阁,这一进去,便晓得自己来的不是时机,只见父皇高高坐在案首,左右则是几个师傅跪坐左右。 这几位师傅,都是弘治朝的名臣,以清直著称,不过既然清直,那么一般都不太会给朱厚照什么好脸色看。 朱厚照刚要行礼,弘治天子摆摆手,几日不见这个独子,此时见了,弘治天子面露微笑,慈和地道:“皇儿,刘卿家方才还对朕提及,说你竟将辩奸论背熟了?” 刘卿家便是当朝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他坐在弘治天子左手的位置,是个相貌有些丑陋的老人,此刻他朝朱厚照颔首点了点头。 刘健既是内阁首辅,同时还兼任着太子太傅,所以偶尔会去詹事府监督朱厚照的功课,近几日,似乎皇太子颇有长进,使他老怀安慰。 朱厚照闻言,眉梢微微一挑,却忙正色道:“儿臣惭愧。” 弘治天子笑吟吟地道:“可见用了心,便是好的。” 他说着,笑了笑:“你坐一旁,朕有事与诸卿商量着。” 朱厚照心里叫苦,却还是乖乖地跪坐着。 弘治天子接着道:“前几日校阅,亲军府送来了十数篇好文章,朕这几日,都在想着平西南之事,哎西南之患,实是大明旧疾,这百年来,朝廷平叛了一次又一次,可年年告捷,却又接二连三的接到叛乱的消息,烦不胜烦,诸卿都是朕的肱骨,想来,也一直头痛不已吧。今日难得,这些子弟们参加文试,朕借此机会出了这个策论,或许,还真有人出其不意,提出良方。” 刘健等人俱都微微一笑,不过这笑容很含蓄,更多像是迎合天子,在他们眼里,当今陛下还算圣明,而内阁以及各部大臣也还算是贤良,尚且没有找出治本的良策,一群毛孩子,能指望他们? 这等考试,尤其是一群勋贵子弟,他们的策论文章,怕是连寻常秀才的文章都不如,但凡只要能识文断字,行书写的端正,不求有什么道理,但求行文能承上启下,便算是优秀的了。 看在每天都勤奋,老虎从不断更的份上,希望觉得好看的就收藏,有推荐票的就支持一下老虎!老虎继续努力哈!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十二章:小祖宗又不安生了 弘治天子命人将亲军府呈上来的数十份卷子分发了下去,他的案头上,也有数份,那朱厚照听说是策论,而且是关于平西南边事的策论,似乎来了兴趣,便可怜巴巴地看向自己的父皇。 可惜弘治天子没有理他,一心一意的取了案头一篇文章来,只草草看过,良久,方才淡淡道:“不错,诸卿也可看看。” 说着随手交给身边的一个小宦官,那小宦官便将文章传阅下去。 刘健低头看了片刻,心里就有底了,陛下所谓的不错,也只是‘不错’而已,这篇不错的文章里,行书还算端正,答题呢,则是阐述了如何对西南用兵,倒也说出了个子丑寅卯来。 当然对于勋贵子弟而言,能这样答,确实没什么挑剔的。 接着弘治天子又连续看了几篇,偶尔会颔首点头,可有时,也会轻描淡写的加一句评语:“这篇也尚可。” 他自嘲的笑了笑,虽是说尚可,可眉头却微微地开始拧起来,眼底深处,显得失望。 随即,他下意识的苦笑,这才想起自己竟是糊涂,这些日子,没日没夜的都在思考西南的问题,他是位责任心极重的皇帝,正因为西南长年累月的叛乱,更使他心里焦灼,不成想因为这日思夜想,情急之下,竟是将希望寄托在了一群少年郎的身上。 想到这里,弘治天子哂然一笑,心知自己过了头,便也不报什么希望了。 弘治天子便道:“看了这么多文章,诸卿定是乏了吧,卿等告退吧。” 刘健等人便纷纷起身,行了礼,他们早就对这些功勋子弟的文章没什么兴趣,在他们看来,许多人甚至连童生都不如,读这样味同嚼蜡的文章,本就是一件极痛苦的事,于是安静地从暖阁退了出去。 弘治天子也有些倦了,挥挥手,想将留在最后的那篇文章推到一边,让宦官们收拾起来,可目光一掠的功夫,猛地,一行字清晰入眼——改土归流! 这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他倒是一下子来了兴趣,于是徐徐的将文章拿起,眼睛微微眯着,这布满血丝的眼眸所掠之处,竟见这文章里,竟分了三策‘以夷制夷’、‘推恩’、‘改土归流’。 推恩令是最好理解的,西南的问题在于土人不肯归化,所以朝廷设羁縻州,在西南册封了许多世袭的土司,这些世袭的土司往往山高皇帝远,自然成了地方上的土皇帝,许多叛乱,要嘛是土司压榨的太狠引发,要嘛就是土司带头。 若用推恩的办法,确实可以削弱这些世袭土司的实力,使他们不敢造次。 而这以夷制夷,其实并不新鲜,早在英宗皇帝时期,便已有了以夷制夷的概念,朝廷从湘西等地,将壮人和土家人纠集起来,将他们调入广西,令他们平定当地的土人之乱,而所谓的奖赏,便是叛乱部族的土地和粮食,因此,这些人便被称之为‘狼兵’,狼兵们为了得到土地和粮食,自然奋勇作战,再加上他们不是本地的土著,所以即便得到了土地,得以屯田,可又需防范其他的土人,因此他们大多对朝廷忠心耿耿,深知只有和当地的官兵联合,方才能保障自己栖息。 可这改土归流 这么多文章,都在阐述如何去剿灭叛乱,怎么进兵,怎么安抚,却没有一个切中要害。 可此文章,单凭改土归流四字,便像是一下子点醒了弘治天子,弘治天子兴奋得猛地拍案:“妙哉,妙哉,哈哈” 这文章,乃是糊名的,弘治天子兴冲冲地撕了糊名,一个名字映入了眼帘——方继藩 这个名字,倒是有一些印象这个人好像是好像是 一下子,弘治天子脸色有些不自然了,他将文章搁到了一边,又变得不露声色起来:“斟茶。” 外头早有都知监的小宦官候着了,一听呼喊,忙蹑手蹑脚的进来,弓着身,上了一副热腾腾的茶。 此人正是上次绑了方继藩的小宦官,别看他在宫外得意洋洋、狐假虎威,可在弘治天子的面前,却如一只被阉了的鹌鹑。 小宦官弓着身子,十分恭谨地道:“陛下,请用茶。” 弘治天子颔首,取了茶盏,轻抿一口,眼角的余光看到朱厚照还跪坐在一侧,可现在他心思全放在那‘改土归流’四字上,于是好奇道:“方继藩这人可有耳闻吗?” 那小宦官是一直随侍着弘治天子的,这些日子,已经从陛下口里听到了三次方继藩了,第一次,是这厮居然卖了祖田,气得弘治天子够呛;第二次,牵涉到了校阅,弘治天子似乎怜悯起了南和伯,思来想去,既然南和伯教不住儿子,那就绑也要绑着这方家的不肖子去参加校阅,等校阅过了,再随便将这厮丢进哪个角落里的亲军卫所,找个狠人去调教便是;前两次都没有好印象,这次却不知又何故提起。 不过想来,陛下一定对此人是深恶痛疾的吧 这小宦官叫刘钱,早就恨透了方继藩,不过他是个极谨慎之人,却不会贸然去说南和伯父子的坏话,只有找到了合适的时机,才敢不露声色的落井下石。 而现在机会来了。 小宦官忙道:“陛下难道忘了,这便是那卖了祖产的纨绔子,奴婢在宫外,也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都说他不学无术,成日混账,甚至还听说他诽谤君上呢,此人狂妄得很,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经常说天天王老子便是到了他面前,他都”刘钱说到此处,很识趣的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句话是极恶毒的,天王老子是谁,不就是皇帝吗,他方继藩满口天王老子,反了他了! 但凡只要触怒到了陛下的逆鳞,这一念之间,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此时,小宦官又继续道:“自然,奴婢这也是道听途说的呵呵” 这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毕竟对方是南和伯父子,不能将话说死。 可最后他似乎为了佐证,又道:“奴婢还听说,这两日,这位小祖宗又不安生了,竟是自个儿跑去东市支起了摊子,说是要卖乌木,还是以市价十倍的价格兜售,陛下,这不是强买强卖,是欺凌良善百姓吗?” 弘治天子虽不敢说是爱民如子,却也称得上是贤君,一听欺凌百姓,顿时面上露出了厌恶之色。 朱厚照跪在一旁,一看父皇如此,心里窃喜,原来又是这个方继藩,好大的胆子,竟敢比本太子还皮,上一次害得本太子抄了几十遍的辩奸论,这笔账还没给这厮算呢,好了,现在惹得父皇震怒,真的是天王老子都救不得了。 “竟有此事?”弘治天子怒不可遏地道:“真是岂有此理!朕尚且不敢轻掠民财,他哪里来的胆子?他是不肖子,朕素有所闻,可念其父祖们的功劳,倒也网开一面,可他现在竟变本加厉,朕还能姑息吗?此事,该彻查到底!” 话音落下,弘治天子突又想起什么,看向刘钱:“他在哪里强卖乌木?” “东东市”刘钱心里已是大喜过望,这方继藩,完了! 嘿嘿,教你敢对咱无礼! 萌萌的老虎求收藏求推荐!还有谢谢大家对老虎身体的关心,老虎会多多注意!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十三章:微服出宫 弘治天子拉着脸,目光一撇,却又落在那篇文章上,他的目光旋即又开始变得深邃起来。 改土归流 这确实是治本之道啊!一个臭小子,能有这样的高瞻远瞩?再者,世上还有这样大奸大恶之徒? 他眼眸微微眯着,眼睛的缝隙里,掠过一丝疑窦。 良久,弘治天子突然道:“摆驾,朕要去东市,不过若是因此扰民,朕甚为不安,便服出行吧,挑选数十人暗中保护便是,朕倒要看看,这个方继藩,是何方神圣!” 刘钱却是惊得下巴都要落下来了,当今皇上,可不是那种喜欢出宫巡视的天子,一则不想扰民,其次操劳国事,日理万机,抽不开身。 可万万不曾想,今日为了一个方继藩,皇上竟要出宫。 可随即,刘钱的心里却暗喜起来,方继藩那德行,他怎么不知道,陛下耳闻此人的言行,就已震怒了,若是亲眼见了,那还不恨不得当场把他宰了? 于是他忙道:“奴婢这便去安排。” 那跪坐在一旁,低眉顺眼的朱厚照双眉已是一挑:“请父皇恩准儿臣随驾左右。” 方继藩在东市支了一个摊子,上头就一块乌木的样品,后头打了一个旗子,上书‘上好乌木,作价百两。’ 百两当然是银子,而乌木往往是按根来算的,也就是说,这家伙,一根乌木,竟敢卖到一百两纹银。 乌木虽贵,可现在的市价,也不过十三四两罢了,路人们一开始觉得新奇,起初还以为方继藩和蹲在墙角里的邓健是卖艺或是杂耍的,好事者围拢来,指指点点,自是取笑。 乌木这样卖,哪里卖得出去,这是疯了。 方继藩呢,则是盘膝而坐,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佛系卖木的做派。 却不知这人群中,谁低声道:“这不是南和伯府的公子,方继藩方少爷” 此言一出,上一刻还热闹的摊子,突得如疾风扫落叶一般,人群一哄而散。 方家少爷臭名远扬,竟有能清空街市、止小儿夜啼的功效。 邓健染了风寒,吸了吸鼻子,啊呸一声,吐了一口痰至墙根,见这街里瞬间四下无人,正待要开口对方继藩说什么。 方继藩却是横眉冷对他,恶心地看了墙角的污迹,痛心疾首地道:“要文明,你niang的,狗一样的东西,你看看你生得这样丑,还这样不文明,毫无功德,现在好了,人都吓跑了!” “噢。”邓健就是这一点好,从不和方继藩争论,行云流水地拍了拍自己的脸,赔笑道:“小的该死。可是少爷,大家都觉得小的不丑,就是个头矮了一些,肤色糙了一些。” 方继藩心里感慨,自己已越来越像那该死的败家子了,于是下意识的掏出了湘妃扇,扇扇风,望着这门可罗雀的街道,竟有颓唐和蹉跎感,背负着败家子的恶名,好像一辈子,都难有出头的一天啊,将来会不会影响自己娶媳妇呢? 这似乎也很令人头痛啊。 此时,他又想到校阅的成绩,不知何时放出来,自己写的那篇文章,会不会过于超前了,要知道改土归流,是满清时的事,而且效果显著,自改土归流之后,土司们走进了历史,西南也彻底地安定起来。 可这并不代表考官识货啊。 至于这乌木,似乎也有些玄乎了,他明明记得通州志里记载了那一次大规模的沉船事故,不会不沉了吧,若是如此方继藩背脊发寒,这真是名副其实的坑爹了。 可怜的爹 “少爷,你看,有人来了。”邓健激动得发抖,遥指街角。 方继藩眺目远望,果然见数人众星捧月一般拥簇着一个男子徐徐而来,那人身边,竟还有一个少年郎,少年郎低眉顺眼的,一看就是没少挨爹揍的模样,倒是那年过中旬之人,却极令人瞩目,他虽只穿着丝绸的圆领衫,身子似乎也孱弱,可顾盼之间,竟有几分别样感,既亲切,又威严。 来人正是弘治天子和朱厚照,朱厚照正低声咕哝着:“不是说东市这儿很热闹的吗?怎么看着,竟比詹事府还清冷。” 刘钱小心奉陪,忙低声道:“殿下,闹市里若是窜出了一头老虎,岂不是岂不是呵呵” 弘治天子听了个清楚,一面徐步而行,眉宇间的怒气却是越盛,忍不住冷哼一声。 欺民、扰民,是弘治皇帝无法容忍的。 待走近了,方继藩将这些人看了个清楚,那人身后跟随着数个护卫模样的人,个个龙精虎猛,可最后,方继藩目光一愣,却是落在了刘钱的身上。 又是这个死太监。 可是他竟发现这刘钱对那中旬男人亦步亦趋,甚至神色间显露出几分恭敬,方继藩的心里猛的咯噔了一下,这个人 方继藩绝不是一个没有眼色之人,他震惊的是,这个人竟长了胡子,一个太监,对一个长胡子的人前倨后恭,那么这个人是谁? 方继藩没有犹豫,连忙起身,毫不犹豫地行礼道:“臣方继藩,见过陛下。” 陛下 邓健先是一愣,却是很快的给吓得两腿打颤起来,在这东市卖乌木,也能遇到陛下? 弘治天子竟是错愕,他想不到自己的身份,竟转眼之间便被人看穿了。 倒是刘钱躲在弘治天子的身后,一直阴测测地看着方继藩。 弘治天子很快镇定下来,上下打量方继藩,这个人给他的印象,其实并不算太坏,甚至令他感觉有点儿文质彬彬的。 他负着手,一脸值得玩味的样子,却在方继藩的摊子这儿来回踱了几步,方才驻足回眸:“你是方继藩?” 语气慵懒,方继藩的心里却是无比的紧张起来! 这是皇帝啊,特么的,是皇帝啊,还是活的。 这金光闪闪的皇帝就在自己眼前,所谓伴君如伴虎,皇帝的任何一个起心动念,都可能决定他的生死荣辱。 这个时候还装傻? 方继藩行礼如仪,他抬眸,却发现那少年郎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双眼睛很灵动,仿佛是在看呃猴子。 这就有点尴尬了。 “臣子是方继藩。” 弘治天子只微微颔首,重新又打量方继藩:“朕听说,你卖了祖产,是不是?” 方继藩觉得压力很大,这看似孱弱的皇帝,却给他一股巨大的压力,这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似乎隐藏着难测的天威:“是。” “为何?”弘治天子目光落在那‘作价百两’的旗蟠上,目中掠过一丝冷然。 方继藩想了想:“稀里糊涂的,就卖了。” 只能这样回答了,总不能说自己卖祖产是为了买乌木,买乌木是因为知道乌木的船队会沉吧。 一旁的朱厚照噗嗤一声,差一点笑出来。 刘钱更是心里窃喜,巴不得方继藩胡言乱语下去最好。 弘治天子若有所思,却突然道:“改土归流,这是你的答题,是吗?”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十四章:对答如流 很显然,弘治天子的问题,没有丝毫章法,上一刻是在计较卖祖产的问题,而下一刻,却转到了改土归流上。 方继藩则是立即意识到,皇帝来此,极可能和这改土归流有关。 他心里竟有一丝丝小小的激动,皇帝看了自己的文章?看上去,似乎……这文章很合他的胃口。 方继藩便道:“不错,是臣子的答题。” 弘治天子沉默了片刻,才道:“可若是朝廷改土归流,势必会引发西南土司们的反弹,大乱就在眼前,所以,改土归流固然是治本之策,却还是肤浅了。” 是啊,一旦朝廷实施改土归流,这就和削藩一样,那些土司们怎么会甘心,肯定要联合起来发动更大的叛乱。 方继藩道:“所以臣才献策,先从以夷制夷开始,朝廷既可调拨军户或是湖广一带的土人入西南,制衡西南诸藩,实施分化。除此之外,用推恩之法,双管齐下,反正这些土司,隔三差五总是要反的,只要平叛的大军以及狼兵们能暂时镇住,根据不同的土州采取不同的策略,不肯服气的,朝廷便命本地狼兵和军镇弹压,削其土司;若是肯乖乖就范,则许以厚禄,使他们虽被夺了权,却也不失富贵。” 弘治天子面无表情,只负手安静的伫立。 方继藩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好不好,嘴巴说得有些干,却还是继续道:“其实西南叛乱频繁,最关键之处,是朝廷历来有一个巨大的盲区。” 盲区二字,令弘治天子双眉微微一挑,露出不悦之色。 站在一旁的刘钱,心里已是乐开了花,这家伙,大胆哪,盲区二字,虽闻所未闻,不过大致的意思却能听懂的,这不就是指责朝中诸公瞎了眼睛吗?再深究起来,便是说陛下糊涂,不能明察秋毫? 方继藩渐渐的,心情也平静起来,方才说话时,还有些语气不太连贯,现在却开始‘放肆’起来:“历来朝廷治西南,总是将土州中的土司、土官,以及土人视为一体,所以想要抚恤土人,则大多时候,都是封赏土官,可实际上,土官虽得了无数的赏赐,对土人们又有什么好处呢?土人们从中没有得到朝廷任何的好处,这好处,都被土司和土官们拿去了,他们自然不会感激陛下的恩德。而这些土司和土官,却都心如明镜,深知朝廷之所以赏赐他们,是因为朝廷想要安抚他们不进行叛乱,因而他们自然存着傲慢之心,因为他们深知,越是对朝廷适度的挑衅,反而才会使朝廷更加忧虑,他们才可从中牟取更大的好处。” “朝廷对于西南诸土州,不可谓不宽厚,可土人们没有切切实实的得到好处,又怎么会感激朝廷呢?现在这改土归流,本质上,就是针对着那些世袭的土司和土官们去的,朝廷要削弱他们的同时,万万不可将土人和这些土司视为一体,要分别对待,对土司和土官不必留情,却可以想方设法,将本该给土司和土官的好处,赐予土人,若是在改土归流的同时,朝廷拨付贫困的土人钱粮,同时,命本地卫所,给土人们提供足够的盐铁,再予以一些土地,令他们开荒,从一些土人之中,提拔出一些聪明伶俐的,设立学堂,准他们读书,将来也可令他们科举为官,那么,即便土司和世袭土官们的利益受到了侵害,想要反抗朝廷,可土人们若是不肯附从,难道,三五十个土官就可以抗拒天兵吗?” “臣以为,无论在哪里,一地的百姓,都有三教九流,他们各自的需求不同,万万不可将其视为一体,一概而论,要治理土州,只能分而治之,对付土司是一个方法,对待聪明的土人,是另一种办法,对付一般的土人,又是一个方略,对待孱弱的妇孺,也该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只有如此,朝廷才能分清楚敌我,什么人是可以拉拢,什么人需坚决打击,只要朝廷顺着这个方法,派遣一个得力的大臣前去西南,主导改土归流之事,再令本地的军镇和狼兵分驻各个要害之地,三五年功夫,用流官去取代世袭的土司,这个问题,也就可以彻底解决了。” 弘治天子起初听得漫不经心。 他对改土归流这四字,是极有兴趣的,只是起初,他觉得这有些不切实际,可现在……却突然发现,这方继藩不但说的头头是道,而且……竟是极有道理。 为何土司们总是剿之不绝?就是因为朝廷将土司和他们的族人视为一个整体啊,所以朝廷恩赏,赏给了土司,土人们想要好的生活,却还得仰仗着土司,土司则拿出朝廷恩赏的钱粮,分发给土人,借此来收买人心。而一个土司若是谋反,朝廷便将整个部族视为叛逆,结果也不分其好坏,提兵就进剿,最终的结果,却是得了土司好处的土人与土司众志成城,一旦土司叛乱,土人们更是与土司生死与共。 分而治之……弘治天子越听,竟越觉得有滋味,虽然朝廷也善于用分而治之的方法,比如对付瓦剌、鞑靼人,往往会挑起各部之间的内斗,使朝廷坐享其成。可方继藩所说的分而治之,却是将整个土州的三六九等剥开来,去根据不同群体,来制定应对的方法。 弘治天子目光一亮,他隐隐觉得,这个方略,能行。 说来也奇怪,一个尾大不掉的问题,朝中君臣束手无策,偏偏被一个这样的家伙说透,弘治皇帝的心里感到震撼不已。 他不由好奇地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个小子……哪里学来的这些?只是他历来稳重,心里虽是震惊,却是不露声色,微微一笑道:“朕听说,你是纨绔子,不学无术,今日一见,却觉得传闻多有不实!” 他轻描淡写的说出这些时,方继藩小心翼翼地抬眸,却发现弘治天子面带冷色。 方继藩方才还觉得得意,自觉得自己飞黄腾达的时候到了,可现在,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自他的心里升腾而起。 自己从前的所作所为,确实是一个混账加liuang的形象,可是今天皇帝见了,竟发现自己行礼如仪,对答如流,这…… 不对啊。 一个平时烂到了骨子里的人,怎么可能性情大变? 那么……皇帝会怎样想呢?最坏的结果就是,在皇帝的心里,认定了他是装傻,一个平时装傻充愣,关键时刻却是极精明的人,这岂不是告诉皇帝,他方继藩城府极深吗?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希望下头的人太有城府,心思太深,连皇帝都无法预测,还放心得下吗?所以…… 方继藩明白了,自己方才太好的表现,简直就是在找死。 想到这里,方继藩已是冷汗淋漓,恨不得捶胸跌足。 这意思莫不就是,本少爷不做败家子,便给人阴谋家和野心家的形象了? ………… 继续求收藏求推荐!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十五章:龙种 面对弘治皇帝的质疑,方继藩的心里划过许多个念头,最后…… 咬了咬牙,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眼睛朝弘治皇帝眨了眨,很认真的道:“臣也不知是为何,只是觉得,陛下和蔼可亲,臣得见陛下,顿觉神清气爽,如有神助,脑中不自觉的,便流露出诸多的念头。至于陛下问起,臣为何能又有此真知灼见,臣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头绪,不过料来……是因为臣的‘种’好吧。” 种……好。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基因强大。 可弘治皇帝一下子噎着了,忍不住拼命的咳嗽,吓得护卫们脸色骤变。 随后,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朱厚照,包括了刘钱,都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方继藩。 在这个谦虚和中庸为王的时代,一个人得有多不要脸,才能如此自吹自擂,宣扬自家的基因强大。 弘治皇帝沉默了老半天,也不知在想什么。 一旁的朱厚照忍不住眉梢一挑,他不服道:“胡说,方家的种再好,及得上龙种吗?” 方继藩一愣……龙种……我去…… 他看着这少年,心里便有数了,反正自己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和谐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和隐藏在人民内部的毒瘤嘛,哎……他懂的。 既然如此,方继藩便嬉皮笑脸,轻松起来:“对对对,龙种也很厉害,非常厉害,臣比之龙种,还差那么一点点。” “……”弘治皇帝甚是无语的看着方继藩。 这个小子……还真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啊,分明聪明绝顶,改土归流之策,也实是深得朕心,可是……令弘治皇帝无语凝噎的事发生了。 此时,朱厚照又挑眉道:“龙种既好,可你为何要加一个也字,方家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伯爵,也敢说只比龙种差那么一点点?” 弘治皇帝是个父亲,而且是个溺爱孩子的父亲,他总觉得自己的儿子,比寻常人家要强那么一点点,为什么是一点点呢,因为他得谦虚,谦虚是美德,所以大臣们每次夸奖太子聪明伶俐的时候,弘治皇帝虽是心里舒畅,面上却总是会说,哪里,哪里。 可现在,看着太子较真,这就等于是朱厚照在自己额头上刻了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这几个大字逼格很高,但是很不和谐——我是龙种,我最聪明!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一种想揍儿子的冲动。 方继藩竟也无语,这小破孩子,你烦不烦,本少爷在装傻而已,演员的自我修养知道不知道?我得表现出自己是浪荡子的形象啊,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咳咳……”弘治皇帝板起脸来,厉声道:“方继藩,你可知罪。” 伴君如伴虎,方继藩算是深有体会了,他只得道:“不知。” 弘治皇帝背着手,虽将方继藩的改土归流铭记在了心里,却是冷声道:“你在此高价兜售乌木,莫不是想要仗着南和伯府,强买强卖,欺行霸市吗?朕爱民如子,岂容你这般横行不法!” 方继藩汗颜,他哪里还不明白,微微用眼角偷偷扫了那刘钱一眼,正见刘钱目光冷冷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只是卖乌木,标了价格,绝没有仗势欺人,有人要买自然来买,更没有强卖,陛下……是不是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弘治皇帝却依旧是冷着脸,分明是一点都不信。 刘钱见状,笑呵呵的插了话道:“奴婢听说,乌木的市价,也不过十两银子,若是十三四两银子收购,更不知多少人会抢着卖,从没听说过,有乌木卖出百两银子的先例。” 他这漫不经心的话,更惹来弘治皇帝的怒火,十两银子的东西,你卖一百两,还说是误会? 弘治皇帝厉声道:“朕念你方家祖上的功劳,所以久闻你方继藩横行霸道,便也没有过问,想不到你竟变本加厉,朕若不惩处你,往后不知有多少百姓要被你残害……你……” 方继藩忙道:“请陛下请臣解释。” “朕不听!”这家伙,倒是聪明,可惜……就是人品卑劣,糊涂混账了一些,本是一个好苗子,凭他的改土归流,倒也值得栽培,只是可惜…… 弘治皇帝怒火中烧,想要给方继藩一个深刻的教训,正待要开口。 远处,却传来了吵闹。 原来是一个大腹便便的商贾,想要靠近过来,结果却被弘治皇帝的护卫拦住,而这护卫只是普通人的打扮,商贾显然心急如焚,所以和护卫产生了冲突。 弘治皇帝远远眺望,心念一动,朝边上的护卫使了个眼色,护卫会意,忙是匆匆喝令那商贾来。 商贾心急火燎的跑了来,等走近了,方继藩才想起他来,这人是上次买了自己祖产,还帮自己收购过乌木的王金元。 王金元大汗淋漓,平时善于察言观色的他,今日却很奇怪,懒得搭理方继藩身边的人是谁,却是气喘吁吁,劈头便对方继藩道:“乌木……乌木……这乌木,五十两一根收,有多少要多少,方少爷,您这乌木,我全要了。” “……” 弘治皇帝大惊失色。 不是说乌木才价值十两银子吗?怎么转眼之间,有人抢着五十两银子收购?他并不相信,这是方继藩的‘托’,因为方继藩一直都在自己身边,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王金元双目发红,像是疯了一样,通州传来了消息,数十艘乌木的船俱都沉了,要知道这乌木本就得来不易,而京师是消费乌木的主力,江南诸省商贾,往往是每隔一两年,才将收罗来的乌木运送到京师来,现在京中的乌木,几乎都被方继藩收购,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多少货源,而这一次沉船,就意味着,未来一两年,甚至是数年之内,乌木都将有价无市。 毕竟乌木本就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搜集不易,而在短缺之下,这京中的贵人们对乌木的需求却绝不会减低,什么是贵族?什么是巨贾?那就是只买最贵的,也绝不肯拿其他的木料来滥竽充数,这……是脸面的问题。 他听到了这个消息,立即敏锐的意识到,乌木的暴涨已经蓄势待发,这……乌木……要翻天了啊。 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货源,就是方继藩,除此之外,别无分号,若是能赶在消息传出,货源开始紧缺时从方继藩这儿采买大批乌木,自己……怕就要发财了。 他紧张的看着方继藩:“五十两……方少爷,有多少,小人都要多少,银子……小人可以筹措,小人有布庄,有田地,在京里还有两处宅子,若还是不够,可以联合其他朋友,筹措钱粮,五十两……” 方继藩心中狂喜,船沉了……船沉了…… 可一听五十两,他却一下子没了兴趣。 脸上笑呵呵的道:“你看看我挂着的旗子。” 王金元看了那旗蟠,心里一凉,百……百两…… 真够黑的,这小子,想不到竟事先得到了消息。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十六章:强买强卖 王金元看着那面旗子,只觉得欲哭无泪。 当初筹措银子买方家祖产的是自己,为方继藩大肆收购乌木的也是自己,鞍前马后,还以为自己从这败家子身上大赚了一笔呢,谁曾想……自己赚的,还不够人家的一个零头。 王金元眯着眼,肥嘟嘟的脸显得可怕起来,他眼珠子乱转,脑海里疯狂的计算着,现在不只是沉船的原因,而是这乌木全都落在了方继藩的手里,这家伙一人垄断了市面上几乎所有的乌木,十倍的价格……虽是吓人,可要知道,用乌木之人,本就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他们可能会少用一些,却非用不可,只是…… 他心里还有一些犹豫,却因为紧张,额上青筋暴出,似是沉吟了很久:“七十两,至多七十两,再多就没有了,不过前提是,所有的乌木需全部转售给小人,小人的银子现在有些不足,却可以筹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总之,必须一根不剩……” 如此天文数字的银子,当然需要去筹措,王金元甚至已做好了四处找人借钱的准备,或是联合其他一些大商贾一起将这批乌木吃下,可为何要一口气全部吃进呢,这是因为他必须保证,市面上所有乌木都在自己的手里,如此才可将价格拉到最高,囤货举奇,乌木毕竟是奢侈品,并没有牵涉到柴米油盐,所以,倒也不担心官府干涉。 七十两…… 站在一旁的弘治皇帝听着,直接是目瞪口呆。 那刘钱更是惊得下巴都像是要掉下来了。 这……算不算强买强卖来着…… 方继藩却是铁了心,心里冷笑,你王金元不就是想要垄断,想趁此机会大赚一笔吗? 虽是价格已经连翻,可方继藩还不甘心,不带犹豫地摇着头道:“说了一百两就一百两,一文都不能少,王叔,你可别欺我傻啊。” 王金元咬牙切齿,虽然他还是认定了方继藩就是个该死的败家子,可谁晓得这小子时来运转了,见方继藩一脸无辜的样子,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当初可是自己代方继藩愉快的收购乌木的啊,还是自己为他提供了大量银子,买下了他家的祖产,怎么看,都像是自己给这败家子做了嫁衣。 见方继藩不为所动,王金元要哭了,这是一笔大买卖啊,能吃下,即便是十倍的价格收购,可只要运作的得当,把价格炒起来,也能大赚一笔。 此时,他眼眶竟有些发红,哭了,捶胸跌足的恨自己竟没有也跟着收购一些乌木,惊怒交加之下,上前想要一把扯住方继藩的袖子,谁料扑了个空,身子一歪,跪了,双手却是趁势一把抱住了方继藩的大腿:“方少爷,方少爷……有话好好说,八十,至多八十了,不能再高了,方少爷,咱们是老朋友,要讲道理啊,就八十两,请方少爷格外开恩……格外开恩……” 方继藩怒了。 你特么的还不要脸了,皇帝就在跟前啊,搞得好像我方某人当真强买强卖一样。 于是方继藩略带恼怒地对他大喝:“不要动手动脚,再动手动脚我可要不客气了,你看本少爷好欺负是不是?我……我……” 差一点,方继藩就说,我特么的揍死你这臭不要脸的,可转念之间,方继藩却道:“我要报官了,我要报官了啊!” “九十两……”王金元咬着牙,终于报出了一个他认为方继藩足以心动的数字。 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错过了可就没了,趁着现在其他大商贾还没反应过来,必须得和方继藩立即达成协议,他抓着方继藩的裤脚擦了擦泪,一面可怜巴巴地道:“不能再多了,方少爷,咱们是朋友,是朋友对不对,小人这就预付定金,银子,小人定会按时筹措,一文不少!” 方继藩咬着牙,很坚定地道:“一百两!” 王金元依旧还跪在地上,已经泪流满面,做了一辈子买卖,自以为聪明,原以为还狠狠的从方继藩身上大赚了一笔,不料人家转手就是十倍的利差,而自己……错过了一笔多大的机会啊。 他身子瑟瑟发抖,道:“好,一百两就一百两,所有的乌木,一根都不得留!现在就缴定金,我去请保人……” 方继藩其实也知道,这等囤货举奇,只要自己乐意,甚至可以将乌木炒到一百二三十两也没有问题,可他知道,这样太费时费力了,与其如此,不如一口气将所有的乌木全部以百两的价格兜售给王金元,毕竟王金元这些人,才是资本运作和囤货居奇的高手。 “别急……”方继藩朝他笑了:“本少爷这儿还有朋友……” 方继藩心里大好,抬眼,想起了皇帝老子,却发现皇帝老子竟已是悄无声息的带着人,无影无踪。 方才……自己和皇帝说到哪里了? 噢,想起来了,皇帝老子指责自己欺行霸市,哎呀,好像自己还没来得及解释呢。 方继藩看着远处,一行背影愈来愈远,忍不住想要追上前去,好好的解释一下,可刚要迈腿,却发现自己依旧被王金元死死的抱住腿:“方少爷,方爷,方公子,咱们现在就请保人,我拿地契和房契做抵,当做定金,咱们一言为定…” 方继藩有点懵逼,怎么好像自己是遭遇了强买强卖了? 而在另一头的弘治皇帝,带着一行人行色匆匆,直接摆驾回宫。 今日的所见所闻,真真的令他难以消化。 在这他天天呆着的暖阁里,地龙烧得暖阁里温暖如春,可弘治皇帝还是觉得手脚有些冰冷,长年累月的操劳,使他身子孱弱,何况这一次出宫,亦是令他变得慵懒起来。 刘钱小心翼翼地为他枕了垫子,自回了宫,刘钱吓得大气不敢出,倒是这时,弘治皇帝却猛地抬眸,一双眼眸盯着他。 刘钱的心脏猛地一跳,如芒在背,不敢直视这锋利的目光,顺势一下子拜倒在地:“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皇帝便瞥了眼去,抬头扫视着这暖阁里的一应器物,方才淡淡的道:“朕遍览文史,这历朝历代,所吸取的教训之中,唯偏听偏信四字尤甚,何也?偏听则不明,偏信则暗,今日,朕差一些,竟重蹈了覆辙,这是朕的疏失。刘钱,不可有下次。” “是,是,奴婢……奴婢万死。”刘钱磕头如捣蒜,他心知陛下越是这般漫不经心,越是可能动了真怒,此刻早已是魂不附体,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只见那上头已血肉模糊。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十七章:钦点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刘钱把头都磕破了,自是痛疼无比,可现在他顾不上这个。 倒是弘治皇帝只是淡然地一挥手,却是若有所思起来。 他的脑海里依旧浮现着方才所见的一幕,想到那商贾,竟是死死抱着方继藩的大腿,死不松开的要方继藩将乌木卖给他,实是匪夷所思,可这毕竟是商贾之间的事,他还不至太感兴趣,更令他在意的是…… 他猛地又想到了那改土归流,眼眸抬起来,却是看向在一旁待着的朱厚照,和颜悦色的道:“厚照。” “儿臣在。”朱厚照出宫游玩的兴奋劲还没过去,面上还带着激动的红晕,兴冲冲的应和。 弘治皇帝带着几许慈爱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才道:“朕也听你说一说,若是皇儿参加了校阅,朕给你出题,何以定西南,你如何答?” 朱厚照顿时精神百倍,兴奋不已,他毫不犹豫的就道:“父皇,西南的土司,不过是一群小贼而已,哪里需要这么麻烦,父皇给儿臣十万精兵,儿臣发兵三路进剿,管他们服气不服气,儿臣先取了十几个土司头颅,谁敢不服?这三路兵马,儿臣也早已想过了,一队自古道出击,一道命云南黔国公府沐……” 朱厚照自小就好枪棒,喜欢烈酒和骏马,向往沙场上的事,今日父皇考校他,他自然流露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满心希望得到父皇的欣赏。 可朱厚照才说到了一半,弘治皇帝顿时露出了萧索之色,竟是喃喃道:“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 是啊,南和伯宠溺自己的儿子,那孩子固然是个混账,看着就不像好东西;而朕也有一个儿子,嗯……总还算是听话,可人家胸有成竹,再混账,却能一语道出西南问题的关键所在,而朕的孩子,明明每日都读书,还算聪明,可偏偏就…… 孩子不但不能宠溺,而且若是天份不够,还得笨鸟先飞,要格外的严加管教才是啊。 弘治皇帝感慨万千,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朱厚照只听到了别人家的孩子几个字,再见父皇目光如电,突然又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了。 他结结巴巴起来,不等他继续道出他尾大的构想,弘治皇帝已是冷哼一声,厉声痛斥道:“别人不读书,你却读书,何以读书者,尚不如不学无术之辈?朕为了你,操了多少心,为了你,请了多少名师,你的书,读到了哪里去?你是朕的儿子,将来要克继大统,承继祖宗基业,每日只知道枪棒、刀兵……太祖高皇帝靠马上得来的天下,难道你为人子孙,却还妄图靠马上来治天下吗?你少来一副委屈的样子,从前你每次卖乖讨巧,朕都容你,可今日开始,却绝不准你这样胡闹下去了,那改土归流的文章,罚你抄写一百遍,少了一个字,朕决不饶你,即便是你母后来求情,朕也绝不再留情!” 朱厚照懵逼了。 这是招谁惹谁了,看着父皇疾言厉色的样子,莫非……这是别人家的爹? 不过听到让他抄写‘改土归流’,朱厚照算是明白了,忍不住磨牙,方继藩坑我啊。 弘治皇帝余怒未消,却又冷静下来,他气定神闲,徐徐地将目光落在了案头上的一堆试卷上,方继藩那改土归流的文章尚在,沉吟良久,弘治皇帝提了朱笔,似乎他又犹豫了一下,最终,这朱笔落在了试卷上,在卷尾处画了一个红圈。 随后,将笔有板有眼的落回那象牙牛角笔筒,方才长舒了口气。 ……………… 方继藩被那王金元死乞白赖的拖着去签了契约,才带着邓健打道回府。 今日心情格外的爽朗,乌木的事有了着落,这令方继藩对未来有了信心。 那沉船的乌木,至少证明了一件事,那便是自己脑中所记忆的事,在未来每时每刻都会发生,历史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偏差,这……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宝藏啊,通州发生了什么事,京里在此后一个月里会发生什么,杭州或是南京有什么变化,那一篇篇在上一世自己所熟读的府志、县志里,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发财了。 方继藩得意起来,倒是那邓健,却是愁眉不展,此刻的他胆战心惊,他见了皇帝,已是吓得魂飞魄散,也听不明白方继藩和天子说了什么,不过大多数时候,他看到的是天子对方继藩怒容满面,这令他心有余悸。 陛下,不会因为少爷的胡闹而怪罪吧。 此时,倒是方继藩想起什么了,道:“小邓邓。” 邓健忙道:“小的在。” “方才在外头的事……” “小的明白。”邓健很善解人意的点头。 方继藩反而不明白了:“你明白什么?” 邓健体贴的道:“伯爷若是知道少爷在外头惹到了天皇老子,估摸着又要吓死过去,还有那做买卖的事,小的不会告状的……” 自己惹到了皇帝老子了吗?好像……没有吧。 也罢,随别人如何理解吧。反正在别人眼里,自己无论做了什么,准不会有好事。 方继藩摇着湘妃扇,心里唏嘘,这一次更坑了,不但要在家里做败家子,便是出了家门,为了免得使人怀疑自己装疯卖傻,也得是一副混蛋的做派。 好在……方继藩已习惯了。名声再坏,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吧? 何况……方继藩很安心地摸了摸自己袖里的几锭银子和一沓大明宝钞。 这是王金元的定金,七十两现银,还有九千八百两的宝钞。 到了弘治朝,大明宝钞已经贬值了许多,再不是一两兑换一两真金白银了,所谓的九千八百两,实则却只能兑换九百多两银子,十比一的汇率,可这东西毕竟携带方便,后续的银子以及折价的田契、房契,自然会拱手派人送到府上。 不管怎么说,现在有钱了,使方继藩心安不少。 行至半途,远处却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方继藩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可一旁的邓健却是眼睛一亮,兴奋地道:“少爷,有热闹瞧。” 方继藩沉默了一下子,然后看着兴冲冲的邓健。 有热闹瞧,瞧你个大头鬼。 不过,瞧邓健很期待的样子,是不是从前那个败家子最爱瞧的就是热闹? 好吧…… 方继藩觉得自己必须得慢慢带入进那败家子的角色,于是湘妃扇一打,十足电视剧中高衙内的做派:“走,去瞧瞧。” 只是那街边站在三个读书人,儒衫纶巾,不过瞧他们这半旧的衣衫,便晓得是落魄的读书人。 三人在这街上,面如枯槁。 看样子是被客栈赶了出来,这客栈的掌柜正朝着他们拱手,面带苦笑道:“三位公子,你们是秀才老爷,小店可不敢得罪。只是小店做的是小本买卖,可眼下公子的朋友……晦气啊,若是再不寻医问药,肯定活不成,三位公子为了朋友治病,花费不少,这一点,小人也是敬佩的很。可现如今,公子们带着这将死的病人一直留在此,也不是一个事,还请公子们另谋住处吧,小人也自知,三位公子囊中羞涩,此前欠下的店钱,就此作罢,得罪,得罪。” ………… 没有人支持,心……好痛!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十八章: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听着客栈掌柜的话,那三个读书人红着脸,既是惭愧,又是茫然的模样。 倒是一旁的许多看客似乎也知道这三个读书人的底细,低声议论着:“原本来的,并不是三个,而是四个,好似是大名府来参加乡试的秀才,谁料其中一个,竟是得了大病,他们四个是同乡,穷读书人,学业又不精,八成也考不中,为了治病,到处寻医问药,怕是早将盘缠花费一空了,而今又欠下客栈里这么多银子,这客栈里的东家也还算是好人,一直让他们赊欠着银子,可一个重病的人留店里,也不是一个事啊,其他的住客,岂不会觉得晦气,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可怜这三个秀才,拖着一个重病的同窗,囊中空空,这乡试,还有小半月才开始呢,却不知往何处去。” 许多人不由唏嘘起来。 方继藩算是听明白了,四个秀才是同乡,一起来京师里赶考,谁晓得一个人得病了,其他三个读书人为了给他治病,将所有的费用全部搭了进去,而今那得了病了的人又不见好,怕再没有钱看病,而这时,客栈也吃不消了,只好赶人。 方继藩心里一暖,这三个秀才,倒是很讲义气,若不是为了朋友,又怎么会困顿至此。 这样的人,在自己的那个世界,可不多见了。 不是有句话吗,叫老乡见老乡,骗得老子泪汪汪。 他下意识地拉拉自己的袖子,心里想,不过是些许银子的事,帮他们一把,倒可以让他们渡过难关。 可这一念头刚从方继藩的脑里冒起来,却听到一旁的邓健噗嗤一笑。 方继藩侧目看去,正好见到邓健讨好似地看向自己,笑嘻嘻的道:“少爷,笑死小人了。” 方继藩心里真真想骂邓健祖宗十八代,这孙子还有没有公德心?良心被狗吃了? 可转眼明白过来了,自己是方继藩,是败家子啊。 此时流露出同情心,岂不是‘脑疾’又犯了? 于是方继藩有忙将想要抽出的银子收了回去,旋即嘻嘻笑起来道:“三个傻秀才。” 接着,湘妃扇扇着风,好整以暇的样子,面上全无同情。 这一对一答,倒是惹来不少看客的怒视。 另一边,似乎也有一个秀才在看热闹,这秀才也是儒衫纶巾,不过显然,身上的衣衫名贵了许多。 他眼睛眯成一条缝,和方继藩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竟也跟着道:“是啊,这位少爷说的对,伯仁兄、子川兄、还有元祐贤弟,你们傻不傻啊,王政眼看是活不成了,你们偏要给他治病,还说什么四人一起来的京师,就要四人一道回去,现在乡试在即,你们平时读书本就是半吊子,侥幸才中的秀才,还不趁此机会,赶紧读书,管这王政做什么,我等读书人,求取功名才是第一要务,其他的,不算什么。” 三个读书人,只低着头,默不作声。 那衣饰华丽的读书人,接着又冷冷道:“笨鸟先飞,这个道理,你们会不懂吗?且不说你们本就读书不成,还不赶紧的将心思扑在读书上,便是区区在下,在大名府,院试案首,此番乡试是必中的,不还每日悬梁刺股,别管王政了,不妨学我,收收心,考一个功名吧。” 其中一个读书人顿时面带愠怒之色,道:“荐仁兄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王政是我等同乡,又有同窗之谊,而今他大病,哪里有不管不顾的道理,读书明理,且不谈圣人所言的成仁取义,却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那衣饰华贵的读书人似乎是被这读书人惹怒了,立即板起脸来,露出冷笑,冷然道:“好好好,你们是圣人,权当我是小人,到时,我自做我的举人老爷,你们依旧抱着王政这痨病鬼做一辈子秀才吧。告辞。” 他瞪了三个读书人一眼,便拂袖而去。 方继藩对那字号叫‘荐仁’的心里鄙视,又听这三个秀才依旧还不肯放弃自己的朋友,心里倒是觉得敬佩得很,他面无表情,随即却开口大笑起来,拍着手道:“有意思,真有意思。” 这一句话,更是犯了众怒。 仿佛有无数杀人的眼睛朝方继藩射来。 邓健站在一旁,却是捂嘴偷笑,他自知道,依着少爷的性子,今日肯定又要闹出点事儿出来的。 少爷就是少爷啊,自从病好之后,整个人都很自然了,怎么看,怎么顺眼,还是没有犯病的少爷好。 方继藩将扇子一收,露出鄙视的样子看着三个秀才,用扇骨朝他们三人一点:“三个穷鬼,没钱也来假装义气,本少爷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这些穷酸秀才,赶了出去好,大快人心。” 三个读书人本是遭了一个同窗的奚落,而今又被赶了出来,心里焦灼万分,想到王政的病更加重了,再不请个好大夫,多半凶多吉少;此外又忧心着乡试的事,现在被方继藩落井下石,不禁怒容满面。 其中一个读书人站了出来,朝方继藩不徐不漫的作揖:“学生并没有得罪过公子,还请公子嘴下留情。” 看客们纷纷朝方继藩指指点点,似乎鄙夷方继藩的为人。 方继藩却是昂首挺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尤其是他身后跟着的一个狗腿子邓健,那贼贼笑着的样子,更是令人恼火。 方继藩将湘妃扇放置在手心打着转,眯着眼道:“本少爷历来不晓得什么叫嘴下留情,就是要侮辱你,你能将本少爷如何?” 邓健一听,忍不住想要雀跃叫好,心里为方继藩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三个读书人面面相觑,怒不可遏,先前的那秀才道:“口出恶言,有辱斯文,公子……你……你这是有辱斯文。” 方继藩哈哈大笑,抱着手,一副有种你来打我的样子,肆意地笑道:“有辱斯文又如何,本少爷不但要用言语来侮辱你们,还要教你们跪在本少爷的脚下,叫一声师父。” 师父…… 三个读书人觉得可笑。 谁晓得下一刻,方继藩自袖里取出了两锭银子来,在他们的面前晃了晃,才道:“怎么样,接受不接受侮辱,若是接受,这银子就给你们。” “你……”秀才涨红了脸,怒气冲冲道:“我等是清白的读书人,不吃嗟来之食。” 方继藩表面上是笑哈哈的样子,心里却一声叹息,果然是三个傻秀才啊,我这是在帮你们呢,这时候还玩什么不吃嗟来之食。 酸秀才的自尊心,还真是强大啊。 邓健在一旁,喜笑颜开,他忍不住佩服少爷了,少爷就是有办法,居然想到了用银子来侮辱这些穷秀才,哈哈……他心里窃喜,却看着方继藩手里的两锭银子,又忍不住心疼起来。少爷这才刚卖了一些乌木,转眼……便随手要丢出两锭银子,两锭银子啊,买两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做丫头都够了。 邓健痛心疾首,少爷这是败家子啊!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十九章:我有杀手锏 方继藩依旧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微微一笑道:“是吗,这银子你们当真不要?不要,本少爷便将这银子丢给街边的乞丐了,看来你们是不想治那痨病鬼了。” 这痨病鬼三字说出口的时候,其实他自己都觉得恶毒呀。 可三个读书人此时却又面面相觑。 显然,那位叫王政的同窗,若是再不医治,病情耽误下去,怕是活不成了。 三人很有默契地交换了眼色,虽然脸上带着愠怒,不堪受辱,可最终,为首的一个秀才终于软化了下来,他面如死灰,目光闪过一丝苦楚,沉重的双腿终是极不情愿地跪下,朝方继藩狠狠地行了个礼:“学生欧阳志,字伯仁,拜见……拜见……拜见恩师。” 等他仰脸的时候,眼眶已是通红,像是泪水将要夺眶而出。 为了救同窗,只能出此下策,这不但是侮辱,最重要的是,读书人讲究的是天地君亲师,他们将君臣、父子、师生这等名分看的极重,现在为了救人,竟拜方继藩这等恶毒的人为师,将来天知道会惹来多少麻烦。 欧阳志拜下之后,其余两个读书人也都含泪拜倒,一个道:“学生江臣,字子川,拜…拜见恩师,还请恩师赐些银子,给……给王政兄治病吧,他……再迟……”说着,喉头似堵了似得,只剩下低泣。 “学生刘文善,字元祐,拜见恩师。” 看客们见方继藩如此落井下石,更是对这三个秀才同情不已。 只是方继藩早被人误会得习惯了,却只是冷冷一笑,随手将两锭银子丢在欧阳志的面前,随意的道:“这银子便赐你们了,真没意思,说跪就跪了。”说着打了个哈哈,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败家子要做好人好事,实是不容易啊。 那欧阳志屈辱地收了银子,站起来,又朝方继藩作揖行了个礼,显得很郑重,似乎在他们心里,师生的关系,绝不只是拜一拜这么简单,他道:“却不知恩府高姓大名,也好让学生知晓,将来……若是学生有幸能高中,将来必定好生侍奉恩府。” 方继藩背着手,对他的话倒是觉得意外,随即,方继藩恍然大悟,这个时代,做臣子的,最大的不道德便是对君王不忠;做儿子的,最可耻的是不孝;而做门生的,最怕的便是被人指责对恩师不敬。 师生的关系,有若君臣、父子。 方继藩笑了笑,自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我叫方继藩……” “……” 场面一度尴尬,方才还怒容满面的看客,脸色明显的顿了一下,然后……然后…… 像是一阵风猛地刮过,竟是嗖的一下,转眼之间,方才还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个个仿佛刘翔附体一般,竟跑了个一干二净。 要不要这么夸张,难道这是奥运会百米跨栏? 方继藩的脸色很不好看了,不至于吧,名声真有这么臭? 而欧阳志三人,竟也是一副如遭雷击的样子,三人突又觉得腿软起来,大抵是恨不得想要锤自己的心口,脑子里嗡嗡作响,立即想到了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啪的一声。 却是那客栈的掌柜已眼疾手快,有如神速一般,快如闪电的钻进了店里,然后将门啪的一声关得死死的。 街面上,只剩下了风,风扫着落叶,沙沙作响。 倒是……这清冷的街道上,还是有人给了方继藩一点点面子,一个扎着通天辫的女孩儿留了下来,脆生生的样子,睁着大眼睛打量着方继藩。 方继藩总算心里有了一些安慰,大人们都不懂事啊,还是孩子知道好歹,晓得我方继藩并非是一味作恶。 他蹲下,心里充斥着温馨,打量着小女孩儿,即便是她面上风干的鼻涕,竟也觉得可爱,方继藩轻轻地捏了捏了她的脸,温柔地道:“小姑娘,你好。” 冷不防这小女孩儿在瑟瑟发抖的同时,突的啐了方继藩一口,吐沫星子便洒在方继藩这俊秀的脸上,小女孩儿在完成这个壮举之后,虽是吓得瑟瑟发抖,却还是表现的神气十足,脆生生的道:“我……我可不怕你!” “……” “滚!”邓健护主心切,朝小女孩儿一吼。 小女孩儿顿时滔滔大哭,捂着脸飞也似的逃了。 欧阳志三人目若呆鸡一般站着,他们在拜师的前一刻,原本是有心理准备的,可万万想不到这个人竟是——方继藩…… 方继藩啊……那个在京里只呆了半个月,便听说他偷看妇人洗YU,特意用熟肉吸引狗至茅厕旁,再一脚将其踹下去引以为乐,崽卖爷田就不说了,其他各种传闻,更是数不胜数。 方继藩却朝他们微笑,只是再如沐春风的微笑,在他们眼里,简直比怒目金刚还令人可怕。 方继藩道:“好了,拿着银子,去救你们的同窗去,还有……三日之后,来为师府上,乡试就要到了,为师要好好给你们补补课……” 此言一出,欧阳志几乎要吐血,脸色一下子的更显苍白。 补课…… 方家的败家子……啊,不,恩师居然还要给我们补课! 这一次,他们本就耽误了学业,乡试无望,若再让这‘恩师’给补补课,说不定这辈子都考不中了。 三人心里悲戚至极,却是欲哭无泪。 而方继藩则再没说任何话,极潇洒地带着邓健转身,飘然而去。 行善积德的感觉,真好啊。 方继藩感觉自己现在浑身都充满了力量,这三个徒弟品行不坏,不过,三日之后,他们会不会登门呢?或许他们得了钱,收拾了包袱,会跑路吧。 试一试吧。 若是当真登门,说明这三人对师生的关系看得比天还高,自己对他们的帮助,都是值得的。 北直隶的乡试……现在是弘治十一年,那试题,倒是在北京的府志里有记载……若是对症下药,凭着他们秀才的底子,应该很有希望。 方继藩最遗憾的事,便是自己明明知道弘治年间的所有考题,偏偏作为贵族后裔,却无法参加科举,既然如此,我方继藩不去考,就收几个门生去考好了。 迎着夕阳,夕阳的余晖洒在方继藩的眼里,这面带着邪笑的少年郎,那眼底深处,却是说不出的清澈。 一路轻快地回到了方家。 刚进家门,门子一见方继藩回来,却是一脸惨白的看着方继藩道:“少爷,你可回来了,家里……家里来了客,伯爷请少爷去。” 方继藩便背着手,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什么客?不去。” 门子带着哭腔道:“是英国公。”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二十章:有其父必有其子 听了门子的话,方继藩便晓得厉害了。 英国公可不是寻常人,上一次校阅,便是他主考,他的祖上乃是文皇帝靖难起兵时的爱将张玉,先是敕为国公,死后追赠为河间王,英国公一系,位极人臣,不在亲王、郡王之下。 方继藩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觉得气势也矮了一截,竟见邓健在一旁也是色变,惨然道:“少爷,英国公请你去,你可不能不去,他可是火爆脾气,当着天子,他也是敢顶撞的;而且……上一次校阅之后,小的还听到了传言,说是英国公早就放出话来,要代伯爷好好的教训你。” “有吗?为何本少爷不知道?”方继藩目瞪口呆! 招谁惹谁了啊,上一次校阅的时候,那位‘世伯’便对自己喊打喊杀的,他心有惊惧地看着邓健道:“你听谁说的,可靠不可靠?” 邓健哭丧着脸道:“听隔壁周家的车夫说的,周家的轿夫是听英国公府的马夫说的,绝不会有错。” 方继藩已经觉得后襟发凉了,忙道:“那我还是溜了,先出去躲两日。” 脚底抹油刚要走,便见从府里走出一人来,这人明显是亲兵的模样,虎背熊腰,一副不怒自威之态,沉声道:“可是方公子,英国公命卑下在此专候公子,公子,请吧。” 他面色冷漠,一双眼眸看不出神采,可方继藩却是心头一震。这个人,很不简单。 方继藩在心里挣扎了一下,最后只得乖乖地随这人到了厅里,便见英国公张懋大刀阔斧的坐在首位,父亲方景隆坐在下侧作陪。 张懋见方继藩来了,顿时眼睛猛地朝方继藩瞪着,这目光,很骇人。 “继藩,你来了,方才老夫正和你爹说起你,你来……到老夫跟前来。” 世伯,你这是将我方继藩当地主家的傻儿子吗? 方继藩毫不犹豫地摇头:“不来。” 张懋气恼地拍案牍,冷声道:“为何不来?” 方继藩缩了缩脖子,此时他已全身心的代入进这败家子的角色了:“怕挨揍。” 这么实在的话,也只有方继藩说得出口。 张懋像是噎了一下,居然发现这个理由无懈可击,他确实摩拳擦掌,心里想着,老方既然宠溺儿子,这等败家子还不教训,还留着过年吗? 方景隆既不敢得罪张懋,又不忍心看着儿子受罪,便可怜兮兮地看着张懋,欲言又止。 张懋怒了,气呼呼地道:“你这小子,自上次得知你卖了田产,老夫方才注意到了你,等在校阅时见了你,知道你是景隆的儿子,才留了心,这不留心才好,一查你的底细,方才知道,你这等混账东西真不像话,你还堪为人子吗?你爹生了你这个儿子,迟早要被你气死!” 方继藩委屈极了,世伯,我也是受害者啊,眼看着张懋要捋起袖子来要行凶,方继藩忙朝方景隆道:“爹。” 第一次叫爹,完全没有违和感。 方景隆只觉得心疼。 方继藩道:“爹,儿子有一事想要请教。” 张懋这才停止了动作,满面狐疑。 “咳咳……”方景隆道:“你说。” 方继藩俊秀的脸上,带着郑重其事,然后徐徐开口道:“爹,你幸福吗?” “啊……”方景隆呆住了。 方继藩耐心解释道:“爹生了我这个儿子,幸福吗?” “幸……幸福……”方景隆下意识的回答。 方继藩随即朝张懋一摊手:“你看,世伯错了,我爹没有因为我而气死,他现在很幸福。” 张懋的老脸上,仿佛乌云笼罩,此时他不得不有点佩服方继藩这个小子了,自己是要教训方继藩,可这家伙把他爹当面拉下水,这叫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反而让张懋没有了发飙的理由。 张懋此时不禁摇头感慨,这个老方啊,什么都好,唯独对这儿子,真是宠溺得成什么样子了,从前还无法想象,今日见了,才知道传言不虚…… 都说慈母多败儿,若是摊上个千依百顺的爹,这儿子若是教得好,才见鬼了。 张懋显然在家里就是一个严父,此时眯着眼,倒是和方继藩较上劲来了,好嘛,小子你还敢玩心眼,今儿不但要揍你,还要让你爹在旁拍手叫好。 他看向方景隆,语重心长地道:“继藩侄儿可曾婚配?” 方继藩只一听,便晓得这位国公爷实是粗中带细,是想要坑人的节奏。 果然,听张懋说起了婚配之事,方景隆便开始惆怅了。 他难以启齿的样子道:“未曾婚配,方家的情况,公爷是知道的,犬子名声不好,若是高门,人家怕是不肯,说实在话,愚弟这些年,也曾和几个老朋友暗示过,他们家里都有女儿,可谁知……咳咳……” 方景隆又道:“可若是寻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公爷,好歹方家也是世袭伯爵,传出去,要闹笑话的。倒是珵州候那个老混账,家里有个女儿,比犬子要大四岁,此前曾许配给人,谁晓得过门不久,丈夫便抱病死了,这老混账竟暗示反正我老方家寻不到良缘,不妨将他那守寡的女儿嫁给犬子,愚弟一听,那个气啊,就恨不得提愚弟那八尺大刀,将他剁碎了喂狗。” 方景隆确实为这事没少烦心,这张懋堪倒是一下子戳中了方景隆的痛处,方家就方继藩这么个独苗苗,还指望着他传宗接代呢,可要娶妻,不容易……儿子的名声臭不可闻,门第对得上的,人家不敢将女儿嫁给方继藩,寻常小门小户的女子,又是门不当户不对的,愁死了。 张懋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眼中微妙地闪过了精光,循循善诱道:“景隆可想过原因吗?” 方景隆愣了一下:“这……这……” 张懋一拍大腿,道:“这是因为人家看低了方家啊,不说别的,就说男儿志在四方,勋贵出来的子弟,总要有一份差遣,为朝廷效力,总不能只独坐家中混吃等死对不对?可这继藩呢,你晓得不晓得,他连去校阅,都是被人绑了去的。” 方景隆很惭愧,忙不迭的点头:“这个……这个……知道一些。” “那你知道不知道他,继藩还提前交卷了?”张懋步步紧逼。 “呀,有这样的事吗?”方景隆看向自己的宝贝儿子,然后又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出来有些白痴,自己的儿子……自己当然知道,提前交卷,好像没什么违和感。 张懋最恨方景隆这般万事不关心的样子,于是咬牙切齿的道:“你想想,这样去考,校阅能中吗?” “想来是不能吧。”方景隆叹了口气,忍不住道:“见笑了,见笑了。” 张懋又是一拍大腿:“这就是了,校阅一旦落尾,连个差遣都没有,这样的人,不就成了废物吗?谁还敢将女儿嫁给你们方家,没有人嫁给方家,你几时能抱孙子,你连孙儿都抱不着,方家要断子绝孙了啊。” ……………… 睡过头了,抱歉。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二十一章:圣旨到 张懋虽是武夫,但是脑子也是很好使的,他说到的这断子绝孙四字,一下子勾起了方景隆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打铁当然是趁热,张懋眼睛猛地一张,环眼凌厉的怒视着方景隆继续道:“而且说实话,据闻宫中那儿,已经得知了继藩平时的劣迹,将来怕是继藩想要袭爵,都成问题。” “不至如此吧。”方景隆倒吸一口凉气:“陛下理当不是如此凉薄之人。” 张懋似乎也觉得这话说得有些严重了,不过见方景隆后怕的样子,决心采取迂回政策,他眯着眼,淡淡道:“我那幼子张信,你是见过的吧。去年的时候,他在校阅中了第二名,得了银腰带,多风光,后来的事你也知道,陛下亲自下旨赐婚,将周王之女,龙亭郡主下嫁给了他,去年的时候,不还请你喝了喜酒?你瞧瞧,多气派,实不相瞒,龙亭郡主现在已有身孕了。” 银腰带,郡主下嫁,孩子…… 方景隆努力的深呼吸,一双眼眸像是闪着光芒,羡慕地看着张懋。 方继藩已经嗅到了一种感觉要完的气息。 只见张懋突然猛拍案牍,大喝道:“你可知,为何我那不肖子张信能在校阅中得第二,获赐银腰带,娶来龙亭郡主?” 方景隆呆了老半天:“不,不知道。” “揍!”张懋挥舞着老拳,恶狠狠地道:“不揍不成器,不揍不成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读书要揍,不习弓马也要揍,看不顺眼时往死里揍,即便看得顺眼时,也要揍一揍,这叫防微杜渐!他老老实实的,你都去揍他一顿,他便老实了,再没坏心思了,揍得他娘的屁滚尿流,从此便晓得上进,晓得努力刻苦,一年揍个几十次,就成了良家子弟;倘使一年揍个几百次,得个银腰带便不在话下,什么郡主、公主,还不是手到擒来,老方啊,要揍啊,不揍,且不说混账小子们不晓得规矩,就说得不到差遣,得不到差遣,人家就瞧不上你,瞧不上你,便娶不得妻,娶不得妻,便抱不到孙子,抱不到孙子,祖宗们有灵,泉下有知,能合得上眼吗?” 方景隆骇得脸色苍白,可张懋给他描绘的美好前景,对他实在有致命的吸引力,抱孙子……得银腰带……光耀门楣…… 可最终,他又泄气了,慈爱的看了一脸可怜巴巴的方继藩,心又软了下来:“哎,实不相瞒,我下不得手。” 方景隆只是唏嘘,其实他何尝不知道棍棒底下出孝子的道理呢,只是……他方景隆在战场上的时候,不知砍翻过多少人,偏偏对这个儿子,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张懋就等他这句话了,赶紧道:“老夫可以代劳啊!跟你说句交心的话,自听了这家伙的恶行恶迹,老夫手痒的几宿都睡不着,辗转难眠。今日不代你教训教训他,浑身就痒痒,做啥事都提不起精神!” 张懋是武将,当年骑射功夫了得,此时捧出手,朝手心吐了口吐沫,搓了搓,化掌为拳,这砂锅大的拳头,看得方继藩眼睛都直了。 “世伯,我们这是什么怨,什么仇?”方继藩悲从心来。 张懋大喝一声,长身而起,壮硕的胸膛上如山峦一般起伏,瞪大眼睛道:“无仇无怨,就是看不惯你这等不求上进、吊儿郎当,文不成、武不就的败家小子。你跑,你跑老夫看看,乖乖在这挨拳头也就罢了,若敢跑,抓回来吊起来打你三天三夜。” 方继藩凝噎无言,幽怨地看着张懋。 张懋已是龙行虎步而来,拳头拧着,满是青筋,指节被他拧的咯咯发出脆响。 天亡我也,他妹的,不做败家子要被抓去扎针,安安心心做了败家子,你们特么的还揍我! 方继藩忙朝方景隆看去。 方景隆于心不忍,忍不住道:“张兄,轻一些,别打坏了骨头,意思意思就够了!” “……" “且慢!”方继藩不得不深吸一口气,做着最后的挣扎:“世伯,便是行军打仗,也讲究一个师出有名是不是,小侄犯了什么错?” 张懋呆了一下,随即冷笑:“没出息让你爹操心,就是天大的错!” 说着,不再给方继藩狡辩的机会,已挥舞起了拳头。 方继藩看着那大拳头快要落到自己的身上,只听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的声音,甚至一时间忘了闪躲。 “伯爷,伯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头突的传来了门子焦急的声音。 却见那门子屁滚尿流的进来,方继藩已是给吓得脸都煞白了。 张懋下意识的被气喘吁吁的门子所吸引,拳头还高高的举着。 方景隆本是端坐着,想要劝阻,却又噙着老泪一声不吭,看着张懋的拳头突然停住了,倒是松了口气。 “伯爷,宫中来了钦使,宫里来了钦使,陛下有旨意!” 陛下…… 方景隆打了个寒颤,刚放松下来的身躯,一口气有提了上来。 此时,他只觉得天旋地转了,忙抚着额,脸色灰白,完了! 方才英国公还说宫里头对儿子已有看法,后脚圣旨就来了,这……不是完了吗? 陛下虽然宽厚,却是正人君子,想来得知了继藩的事,一定龙颜震怒了吧。 张懋也反应了过来,他脸色却有些变了,竟也担心起来,看了方景隆一眼,道:“听说宫里……哎,你看,我早和你说来着,棍棒之下出孝子,老方……这一次怕是大难临头了。” 方景隆面上带着苦涩,只一味摇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悔不听府张兄之言,才酿成如此大祸,接旨吧,子不教、父之过,若是陛下迁怒继藩,我这做父亲的,只能为这儿子受罪了,大不了去午门外,代子请罪。” 张懋横瞪了方继藩一眼:“没出息的东西,你父亲被你害死了。” 说罢,二人匆匆前去中门。 方继藩也给这突然的状况吓了一跳,觉得后襟发凉起来,今日确实见了皇帝,皇帝老子不会是因为他出言无状,要收拾他吧? 倘若如此,就真的是坑爹了。 他忙不迭的追了出去,到了中门,果然看到早有宦官在此,方家已开了中门,府里上下的人抬了香案来,焚了香,便俱都回避。 那宦官抬眼竟看到了英国公张懋,忙是讨好地朝张懋一笑。 张懋却铁青着脸,只是低哼一声。 而方景隆脸色苍白,宦官则将手上的圣旨打开,扯着嗓子道:“南和伯子方继藩接旨意。” 宛如晴天霹雳,方景隆一下子摊在地上,他眼睛通红,再难遏制住泪水,拜下,泣不成声。 果然是方继藩的旨意,陛下怎么会晓得继藩呢?还不是因为继藩平时作恶多端,这下真正糟了。 张懋不禁唏嘘,倒是更加同情起老方了,自己的几个儿子,是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可看看老方家的,只这么一个独苗苗,现在…… 他摇摇头,养出这么一个儿子,家门不幸啊。 方继藩亦是忐忑不安地拜下。 只听宦官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 新书期,请大家忍耐一下,因为新书前期的布局非常重要,关系到了每一个人物的性格刻画,还有未来的方向,所以老虎需要仔细的推敲,等过了新书期,就可以爆更了,因为前面的铺垫和故事大致都已铺排出来,就好像修铁路一样,前期需要对铁路线进行规划,等规划好了,铺起来就快了。 还有……看到很多老读者在书评区的留言,以及打赏,很开心,很多都是老面孔,哈哈……也欢迎新读者,咱们别急,看老司机开车,这是一篇花费了老虎无数心思的文,嗯……不会让大家失望。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二十二章:校阅第一 这个时候,谁也没有发现,方继藩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异之色。 敕? 或许是张懋和方景隆还没有反应过来,可方继藩却很快便听出了弦外之音。 大明的圣旨,有几种格式,若是昭告天下,则称‘诏’;若是封赏高等的官员,则称为‘诰’;倘若是封赏低级的人员,则名为‘敕’;除此之外,若只是宣布某某事,则称为‘制’。除此之外,还有‘册’、‘书’、‘符’、‘檄’等格式,对应不同的情况。 里头规矩森严,是绝不可能混淆的。 这不是龙颜震怒,要降下天罚吗?怎么‘敕’起来了? 只听宦官口里继续念着:“朕欲大治天下,因此奖掖文武贤才,方能定国安邦,使民无忧;南和伯子方继藩,校阅奏对,作‘改土归流’策,深得朕心,此谋国善言也;朕是非分明,岂有不赐之理?即令方继藩为校阅头名,赐金腰带,钦此。” 宦官念完,便看着这地上的三人。 张懋是一脸震惊的模样,仿佛自己要窒息了。 方景隆呢?脸上的眼泪还没揩干净,他瞪大了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那宦官。 校阅第一名,还赐了金腰带? 方景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绝不可能啊,自己的儿子是什么货色,他会不知道?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宦官却是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道:“方公子,还不快谢恩?” 方继藩这才回过了神来,心里不禁百感交集,‘改土归流’立功了。金腰带啊,这是何等殊荣的,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的细胞,俱都雀跃起来,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挨了这么多的骂名,是人都想揍自己,现在……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 他忙道:“臣……谢恩。” 宦官的脸上堆着笑意,已将旨意交付给了方继藩,又命人取了匣子,里头盛着金腰带,一并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连忙揭开了盒子,想看看这金腰带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倒是那宦官忙制止道:“不要揭,回家躲着慢慢……” 可他这话显然迟了,盒子已被方继藩揭开,只见金光闪闪的腰带绽放在大家的眼前。 方继藩乐了,轻轻取了腰带,可随即,他目中浮出了疑惑之色。 不对啊!虽然这腰带是金灿灿的,可拿在手里,方继藩觉得重量有些不太对,这是金的? 方继藩下意识地将那金灿灿的腰带头放到口里。 那宦官脸都变了:“别……别咬……” 可方继藩却已咬了下去,若是纯金,金子较软,肯定要留下一颗牙印,可方继藩只觉得自己的牙齿咯了一下,疼得他龇牙,于是忍不住道:“金腰带原来是铜的啊?” “……” 于是,众人一个个像看神经病一样看向方继藩。 金……不就是铜吗? 皇帝下旨,赐某某金三百斤,你还真以为皇帝老子赐下的是三千两黄金?那就是铜啊。 宦官顿时尴尬起来。 “我看看,我看看。”嗖的一下,方景隆已是一跃而起。 事实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做梦一般,一把冲上来,和方继藩一起瞪着匣子里的腰带,这腰带是由金……啊不,是由和金子一般亮瞎眼睛的黄铜包裹着皮革,总而言之,很亮眼! 方景隆伸长了脖子,贪婪着看着这腰带,手轻轻地在腰带上摩挲,这时,泪水又夺眶而出:“陛下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方继藩听了他的话,突然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亲爹? 莫非是在十几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方景隆在某个破落城隍庙里捡来的孩子? 那宦官先听方继藩质疑金腰带的成色,又听方景隆在研究皇帝老子是不是脑子有恙的问题,吓得脸都绿了,起身就走,仿佛这方家有瘟疫一般。 “老夫来看看,老夫来看看。”张懋也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他心里震撼,这……怎么可能? 这臭小子都能校阅第一,老方莫不是和陛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PY交易? 他凑过来,三人六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匣子里的腰带,浑然忘我。 “哈哈……”突然声震瓦砾的大笑声传了来,泪流满面的方景隆仰天大笑:“校阅第一,我儿子有出息了啊!” 张懋复杂地看着方景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样的狗屎运也有? 他甚至开始怀疑人生了。 下一刻,却见方景隆猛地一把抓住了张懋的手。 老方显得很热情,炽热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张懋,令张懋很不自在。 “老张啊……”方景隆连称呼都变得更亲昵了。 “啊……恭喜,恭喜啊……”张懋还是下意识的瞪了方继藩一眼,这样欠揍的臭小子……也能第一? “那个,那个……老张……”方景隆居然老脸通红,显得不太好意思起来,踟蹰道:“方才听你说,你家儿子得了银腰带,就娶了龙亭郡主?” “呃……”张懋突然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要不,老张,你给我家儿子保个媒呗,我家儿子是校阅第一,得的是金腰带,公主就罢了,不指望,我听说徽王膝下有一女,年方十三,还未出阁,落落大方,是个才女,我不好意思去说,老张面子大,要不,你去说说?” “啊……”张懋打了个寒颤,忙道:“这个不急,不急……” “老张……来来来……”方景隆拽着张懋,老张不急,他急啊,儿子出息啊,出息大发了,满京师这么多勋贵子弟,我儿子可是得了第一。现在饱暖思YIN欲,这不,正好,顺道把婚事解决了。 这叫趁热打铁! “来嘛,我们细细谈。” 张懋被方景隆拽着,好不容易挣脱开,脸上带着丝丝的惊慌,忙道:“老方,这种事要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才好。啊,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事,今日还未去五军都督府巡阅呢,回聊,回聊啊……” 招招手,飞也似的逃了,堂堂英国公,竟说不出的狼狈。 方景隆则是美滋滋地看着张懋的背影,回头看着方继藩竟已取了金腰带,系在了自己腰上,这金腰带上身,刺得方景隆的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了。 方景隆疑如自己在梦里,脚下踩着的都不是土地,而是在云端。 他喃喃念着:“第一,校阅第一,儿子,好儿子……”一拍方继藩的肩,方继藩感觉自己的肩骨都要裂了。 豪气万千的方景隆又是哈哈大笑:“校阅第一,就有好的差遣了,至少是进亲军卫,少不得要入宫当值,将来有出息了。谁敢再说我儿子没出息……”他卷起袖子:“我揍死他。” 方继藩亦不禁欣喜若狂,忙点头道:“是,说的是,我也揍他!” 方景隆突又想起什么:“现在细细想来,我儿子这般有出息,可不能这样草草率率的娶个媳妇进来,老张说的对,要从长计议,咱儿子也不能只盯着徽王的那个小丫头,我倒想起来了,陛下还有一女,似乎年纪也不小了……为父有个很大胆的想法……”他眯着眼,不知脑子里在寻思着什么。 “……”方继藩的脸抽了抽,他和方景隆不一样,却只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二十三章:棍棒底下出孝子 天色已是黯淡,夕阳照在宫中屋脊上的琉璃瓦上,渲出光怪陆离的光晕。 此时,在暖阁里,弘治皇帝正靠在一个垫上,捧着书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 御案上的茶已是凉了,不过今日无事,所以弘治皇帝决定亲自督促太子的功课。 故而现在太子正乖乖的坐在下首,抄着‘改土归流’策。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时不时的偷偷瞄了父皇一眼,然后发出类似于唧唧哼哼的声音,这声音既带着幽怨,又带着可怜。 没错,朱厚照方才挨揍了。 父皇亲自敦促他抄书,结果检查时,竟发现字迹潦草,以往的时候,父皇最多只是骂他一顿,可谁知,今日直接揍了他一顿。 虽然下手并不重,可朱厚照委屈啊,他一下子老实了,眼看天色渐渐黑了,父皇依旧如老僧坐定一般的在那看书,完全没有让他休息的意思,自己唧唧哼哼着,父皇也全无同情心,充耳不闻。 朱厚照感觉自己的人生轨迹改变了,以往的时候,父皇哪里有这般的严厉。 日子没法过了啊。 他突然走了神,脑子里又开始浮想联翩的想到自己的蝈蝈,以及在詹事府里偷偷养着的几条犬,便听父皇传出咳嗽的声音,朱厚照吓得脸色紧绷,忙是下笔如飞,继续抄书。 这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奴婢缴旨来了。” 弘治皇帝终于将视线从书上抬了起来,抖擞了一些精神,眼角的余光不忘扫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则连忙条件反射地坐直身体,乖巧得不能再乖巧了。 弘治皇帝这才淡淡道:“进来吧。” 传旨的宦官蹑手蹑脚的进来,而后行云流水般拜倒。 弘治皇帝抬了抬眼皮,懒洋洋的道:“如何,那方继藩怎么说?” 宦官倒是犹豫了,踟蹰了老半天,才道:“他……他说……” “但言无妨。”弘治皇帝看出了端倪。 宦官只得战战兢兢地道:“他说……金腰带怎么是铜的啊……” “……”弘治皇帝先是一愣,而后抑郁了,突然开始怀疑人生,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怎么就吃了猪油蒙了心,就因为那方继藩的‘改土归流’策作得好,就点了这么一个东西成了第一,早知道,就该压一压的。 朱厚照已将头埋得更低,十之八九是躲在窃笑。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小子不懂事,他父亲一定教训了他吧。” 宦官却是依旧匍匐在地,身如筛糠。 弘治皇帝大抵明白了什么,便叹了口气:“朕忘了,南和伯将他儿子是宠到了天上的人,想来是不舍得呵斥他的儿子,肯定是默不作声。” 宦官期期艾艾的想要说什么,却是显得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说便是。”弘治皇帝面上,掠过了一丝严厉。 宦官胆战心惊地连忙道:“南和伯……南和伯掐着自己脸说,陛下是不是老糊涂了。” “噗嗤……”朱厚照这一次是真的没有憋住,一口吐沫喷出来,接着捂着肚子,案牍上未干的墨水顿时被他袖子揩的糊了一片,接着,朱厚照觉得自己肚子抽搐得厉害,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沉默了很久,似乎又不好发作。 金腰带已赐了下去,方继藩也褒奖了,金口玉言,总不能收回成命吧,那南和伯方景隆,平时看他挺本份的,征战在外的时候,也算得力,怎么…… 哎……弘治皇帝终究是个宽厚的人,也只是一声叹息。 可转过头再看朱厚照,见他案牍上已是一片狼藉,墨水也泼出来,方才抄写的文章俱都乌七八黑,弘治皇帝的眉头不知觉的就皱起来,一股杀气自他体内弥漫开。 朱厚照顿时觉得不妙,他是真没忍住,只恨不得捧腹大笑,可见父皇这凌厉的眼眸如箭一般射来,便晓得要完了,忙忍住笑,可怜巴巴的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冷声道:“重新抄过,不抄完,不必用膳了!” “……”这一下,朱厚照再也笑不出来了。 ………… 大清早的,方继藩舒舒服服的起来,小香香便来伺候穿衣了。 方继藩起身,见小香香的脸色总算有了些血色,想来是病好了,便笑了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嗯……很滑……” “少爷,你……你真坏。”小香香俏红着脸,眼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几乎不敢扬起脸来。不知怎的,她越来越觉得,少爷并没有恶意,何况,杨管事早暗中嘱咐过,少爷若是不毛手毛脚,那才见鬼了,说不准,就是犯病了,小香香深以为然,竟也认得这个道理,是以,每一次少爷美滋滋的揩了油,她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她自幼就伺候着少爷的,将这当做了神圣的使命,虽有些羞怯,可不知怎的,有时回想这些,竟有几分……说不清的滋味。 方继藩便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少爷不坏,那还叫少爷吗?怎么,今日这么早叫少爷起来做什么?” 方继藩抬眼的功夫,便看到邓健在外头探头探脑的,更是抓紧了小香香,使她身体凑自己更近一些,完全一副登徒子的模样。 少女身上散发着一股别样的气息,与那平时里洗漱的皂角香味混杂一起,倒是教方继藩有些许心猿意马。 “邓健,死进来。” “来了,来了,小的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少爷了不得啊,少爷不考则以,这一考,就将所有人比下去了。”邓健谄媚地对着方继藩笑。 方继藩嗯了一声:“有事吗?” “有,有,老爷请少爷去厅里吃早点,老爷交代了,他有大胆的想法,所以请少爷去商量、商量……” 方继藩心里顿时冒出寒意,老爹这是太膨胀了啊,原以为他昨日只是随口一提,原来竟还当真了。 “走。”方继藩也爽脆的动身,直接到了厅里。 只见在这家徒四壁的厅中,方景隆正坐在那长条凳上,手搭着残破的柳木桌,一见到方继藩来,方景隆顿时红光满面:“好儿子,好儿子,来,来,坐下,吃蒸饼,还有白粥。” 方继藩便上前坐下:“父……”叫这父亲,竟有些不太习惯,怪怪的,见方景隆面上重新带着诧异,方继藩便笑了笑:“老头子,有话直说,还有,别提你那大胆的想法。” “不提,不提。”方景隆哄着方继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这是爹操办的事,怎么能让你操心,为父……为父自去请你张世伯想办法。” 顿了顿,方景隆叹了口气:“你现在出息了啊,校阅第一,震动了京师,爹吃了早点,便要去当值,现在真恨不得插翅飞过去,也让那些老兄弟和同僚们看看。儿子,你说你是如何考中的,平日里,也没见你……咳咳……” 这意思很明显了,你平日不学无术呀! 方继藩却是理直气壮地道:“我猜的。” 方景隆长舒了一口气,其实昨天晚上,他一宿没睡,先是很激动,可而后细细一想,居然恐惧起来,这儿子……莫不是作弊了吧。 这么一想,便觉得方家要凉凉了,细思恐极啊。 校阅虽然不比科举那么严厉,可作弊这等事,无论是什么考试,这都是欺君杀头的大罪。 儿子说是猜的,方景隆像是一下子松了口气,这下子好了,总算放心了。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二十四章:祖坟冒青烟 方景隆摸着自己的肚腩,眉开眼笑道:“是猜的就好,为父很欣慰,很欣慰。” 可说到这里,方景隆又痛心了:“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咱们家的那些地了,哎,这都是祖产啊,对不起祖宗啊!咱们方家,历经了数代,只有买别人的地,哪里有卖地的,是子孙们不肖啊!当然,儿子,你别生气,是为父不肖,你……你……还是……” 方景隆努力地想了想,方才想起了一个词儿:“还是很不错的。” 这已是方景隆的老毛病了,现在只要一回家,看着这光秃秃的厅堂,看着宅里的空空如也,偶尔钻去账房的时候,发现自己也不必再去查账了,毕竟庄子统统都卖光了,哪里还需查收了多少租? 下意识的,浑浊的眼睛又升腾起了一层薄雾,愁啊,将来见了祖宗,都不晓得如何交代。 方继藩很是不忍,正待要开口劝几句。 门子却又来了,急匆匆地道:“少爷,那东市的王金元说来拜见,还跟来了数十辆大车呢。” 一听到那个商贾王金元,方景隆便恨得牙痒痒的,气呼呼地道:“他是什么东西,还敢来?” 方继藩却是一下子跳了起来,兴奋不已地道:“快快有请。” 须臾功夫,大腹便便的王金元便气喘吁吁地进来了,见了方继藩,连忙挤出笑容:“方公子,银子都备好了,只是……没有这么多现银,不过……都折算好了,从前从方家搬出的东西,俱都原价退还,此外还有现银三十万两,金七千两,还有地……这地,都在京师近郊,除了退还方家的庄子之外,还有两个庄子,都折算进去,都是上好的田,有九千亩呢,此外,小人还搜罗了三百九十多万两的大明宝钞,现在宝钞对现银的价格是十兑一,折算三十九万两,京师里还有六间铺子,就在东市,那儿是繁华地段,占地有二十亩,不小了,这个……这个小人让人估了价,是十九万两,这七七八八加起来,估值至少在一百三十万两以上,方公子,这是清单,您先过目,若是不成,您自个儿去估估价,小人哪里敢蒙骗公子,借十个胆也不敢哪……还有,尊府从前卖给小人的家什、古董、字画以及田契等等,小人也已送来了……” 方继藩眯着眼,他脑子活,一面听,一面大脑飞快地心算,东市的铺子是大开间,占地有二十亩,确实值钱。还有大明宝钞……十兑一,好似也没什么问题,至于其他田产,怕还要让人去实地看一看,让府上的杨管事去便是。 这王金元虽是贪婪,可跟南和伯府做买卖,倒也不担心他敢耍滑头。 不过方继藩还是有些惆怅,可惜这么一大笔银子,不能现银交易啊,换来了这么多的地和古董,有个屁用,到时候本败家子找到了新项目,说不准还要重新卖一遍,到时又听这满府的鬼哭狼嚎,烦不烦? “什么?”一旁的方景隆发出了惊叫,他豁然而起,一把抓过了清单,眼珠子都直了。 一百三十万两银子。 方景隆只觉得心惊肉跳,下意识的,他看向方继藩,瞪着大眼道:“儿啊,你不会做了什么杀头的事吧?” “没……没有。”方继藩都被方景隆吓了一跳,连忙道:“这是卖乌木的银子,我……我也不知道他们发什么疯,非要买我的乌木,还要拿一百三十万两银子来买……” 一百三十万两…… 这是什么概念呢? 南和伯府几代的积攒,被方继藩这败家子一下子掏空,全数也只卖了十二三万两银子,可转眼之间,直接涨了十倍。 方景隆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甚至心口有些疼,于是忙捂着自己的心口,方才还说王金元你也敢来,转过头,堆笑着看向王金元,深吸一口气:“王东家,来,来,请坐,坐下说话。” 方家发财了。 消息不胫而走。 不,何止是发财,也不知是走了什么运,那败家子竟还中了校阅第一名,获赐金腰带。 京师震动。 据说他们家的银子,是一箱箱被人挑进去的,连大明宝钞都足足装了一个箱子,那地契和房契,足足有一沓厚,手都抓不满,运进去的瓶瓶罐罐和字画,装了十辆大车,一般的古物,人家直接摔在门外头了,嫌给家里占了地。 又有人说,那方家的败家子,系着金腰带,光着PI股在家里晃悠,嘚瑟得就差长了个尾巴,翘到天边去了。 现在满大街,都在谈风水。 以至于街面上那些手持着蟠布,背着罗盘的风水师傅顿时炙手可热起来,身价暴涨。 该怎么去解释这等灵异的现象呢,许多人苦思冥想,一琢磨,方家这样的混账都能获赐金腰带,这倒罢了,竟还能发财?唯一的科学解释就是……方家的祖坟埋得好,冒了青烟啊。 由此可见,祖坟的位置是何等的紧要,一命二运三风水,古人诚不欺我。 那些江湖术士和风水师们,一个个热泪盈眶,真恨不得拜在方继藩的脚下,叫一声祖师爷,将他的形象画起来,装裱在家里,日夜供奉。 春天来了,又到了交PEI的季节……呃……该是春天来了,风水师们发财的时候到了。 方继藩而今穿金戴银,一身最上乘的丝绸长衫,据说这丝绸,乃松江的妙龄女子们亲自采摘的蚕茧,再由最好的织工纺织而成。 里头的一针一线,巧夺天工,这样的衣衫,市面上至少二十多两银子,这可算是七八户殷实人家一年的开支了,可方继藩是在乎银子的人吗? 家里一下子又恢复如初,长条凳和柳木桌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乃是乌木打制的官帽椅和檀木桌,黑漆一刷,再对其进行缕空和雕花,两个字,气派! 方继藩此刻坐在这官帽椅上,手端着茶盏,茶水乃是九龙窠的雀舌茶,名贵无比,号称是与黄金等价。喝了口茶,浑身都觉得舒服通泰! 此时,倒是见方继藩放下了茶盏后,竟惆怅的叹了口气。 这已是第三天了,却不知那三个徒儿会不会来,莫不会卷了银子跑了吧? 方继藩心里倒是挺记挂着那三个家伙的,所以今日也不出门了,安心在此候着。 等到了临近正午的时,门子终于来报告了:“公爷,有三个秀才来访,还下了名帖,不过小的看不懂。” “拿来。”方继藩取了名帖,便见上头写着:‘学生欧阳志、刘文善、江臣谒见恩府。” 竟还真来了! 方继藩爽朗一笑:“叫进来。”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二十五章:授业解惑者也 欧阳志三人是选了吉时来的,不只如此,还提了腊肉以及桂圆等物一同来。 上次拜师礼太简陋,在他们看来,既然生米煮成了熟饭,虽是消息传到了许多同窗们的耳里,惹来无数人嘲笑,可欧阳志三人却明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还是郑重其事的拜了师罢。 于是三人正式来此谒见,同时还带来了束脩之礼。 只是今日进了这厅堂,方继藩的装束,却立即刺瞎了他们的眼睛。 只见方继藩穿着一件极名贵的丝绸长衫,头上顶着一个冠帽,冠帽上不但垂下一根绒球在脑后,那冠帽的正中位置,竟是一颗硕大的珍珠,此时阳光自窗外渗进来,这珍珠在光晕下闪闪生辉。 不只如此,方继藩腰间,除了一根亮瞎眼的‘金腰带’,还悬挂着一个茶杯大的玉佩。 如此闪光夺目,实在……有点儿……有点儿…… 欧阳志三人苦从心来,造孽啊,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自己等人拜了方继藩为师,本就闹了天大的笑话了,现在再看恩师这‘样子’,欧阳志恨不得捶胸跌足。 三人个个像吃了苍蝇一般,心里叹了口气,终是拜倒道:“学生拜见恩府。” 恩府二字,早有出处,自南唐开始,便有‘不得尽忠於恩府,而动天下之浮议’之说;到了北宋徽宗年间,更有一个叫王甫的大臣,为了巴结当时的权宦,便拜太监梁师成为师,亲切的称呼他为‘恩府先生’,自称自己是门下走狗。 自此之后,恩府便成了恩师的正式称谓,属于书面用语。 方继藩翘着脚,很豪气地摆摆手:“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起来吧。你叫欧阳志?你呢……你叫刘文善,还有你,江臣?欧阳志这个名不好,为师觉得欧阳锋倒是很霸气。” 欧阳志心如死灰,颇觉得自己像是从了贼的良家女子,嚅嗫道:“恩府,学生的父亲叫欧阳锋。” 方继藩一呆,下意识的道:“失敬,失敬。” 他说的话,欧阳志三人完全无法理解,不过人设这东西就是如此,这些昏话、胡话在别人口里说出来,便有了违和感,可自方继藩口里说出,欧阳志三人竟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方继藩的目光便落在了三人提着的束脩礼上,又笑了:“怎么,来了为师府上,竟还带礼来,太客气了,太客气了,里头是什么?” 刘文善文绉绉地道:“此乃束脩之礼,有腊肉,寓意谢师恩;有芹菜,有业精于勤之意;有龙眼干,此谓启窍生智者也;还有莲子,喻恩师苦心教学;至于红枣和红豆……” 一听这些不值钱的玩意,方继藩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忍不住感慨:“还是你们穷书生厉害,不值一钱的玩意,也能东拉西扯这么多,好啦,好啦,不要说了,为师听的头疼。” “……”欧阳志和刘文善还有江臣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方继藩打起精神,他眼睛眯着,这三个读书人,品行还是不错的,既然收了他们做弟子,这样也好,自己该发挥自己的特长了,做了自己师父嘛,自然希望将三个弟子调教出来,这时代的徒弟就像儿子一样,儿子有了出息,受益最大的是爹啊。 当然,这些小久久,方继藩潜藏在心底深处,可不能摆在台面上:“听说,再过半月,便要乡试了?” “是。” 方继藩掐指一算:“时间还来得及,要好好用功。” 欧阳志三人作揖道:“恩师教诲,学生谨记了,定当发奋苦读,不负众望。” 方继藩便道;“你们有多大的机会?” “这个……”三人面面相觑。 踟蹰了很久,欧阳志叹了口气道:“不敢欺瞒恩府,学生三人天资平平,学业……不精,若是努力一些,或许有稍许的机会能入榜。只是,前些日子,因为同窗生了病,耽误了学业,乡考在即,只怕……只怕……” 这意思就是,这一科乡试,他们没戏了。 方继藩噢了一声:“不要垂头丧气,为师相信你们,还有半个月呢,谁说就不成了?只要用心读书,就有机会。” 这句话,倒像一个恩师该有的样子。 欧阳志三人居然很欣慰,感动得眼眶都发红了。毕竟任何时代,好人只做一件坏事就不能被原谅;而坏人做了一件好事顿时就令人交口称赞。在他们心底,恩府……嗯……有点那啥,他们对恩府的阈值比较低一些,只要他不开口说怪话,就已是稀罕了,倘若还能有一点恩师的样子,勉力他们一句,这……就足以令他们感激涕零,慰藉不已。 “是,学生三人,一定努力。” 只见方继藩笑吟吟地继续道:“努力当然是重要的,而最重要的,却要有一个高人因材施教,好生指导。” 欧阳志等人觉得有理,三人家境并不好,资质又是平平,全凭着刻苦才有今天,反观许多读书人,也是资质平平,却有名师指导,学问却比自己三人精湛的多。 恩府的话,他们是很认同的。 刘文善心里一喜,莫非恩府当真请了高人来?不禁道:“敢问恩府,这位高人在哪里?” 欧阳志和江臣二人,也是下意识的左右看看,倒是很盼见一见是哪一位高人。 方继藩脸色顿时不太好看了,亏得他脸皮厚,总算还没有翻脸,却是指着自己的鼻子:“这位高人,自然就是恩师。” “……”欧阳志三人彻底的震惊了。 “从今日开始,恩师亲自教你们读书,为乡试做最后冲刺,你们资质虽是泛泛,可有为师出马,这金榜题名的希望可就大了。” 欧阳志一惊,或许是实在承受不住了,直接一屁股的瘫坐在了地上,面如死灰。 刘文善和江臣也突得眼眶湿润,夺眶的泪水涌出来。 天亡我也! 本来近些日子就荒废了学业,再加上他们天资也不聪明,原本还想着趁着这些日子好生用心苦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谁料……谁料…… 完了……全完了…… 拜了一个恩师,还要随他去胡闹,这样下去,莫说是今年中试,怕是给他们三百年,也没中试的希望,前途灰暗啊! “恩府,我们想自学。”江臣年纪最轻,哽咽着祈求道。 方继藩原本还想好声好气的,毕竟是人家的师傅嘛,可一想,这等霸王硬上弓的事,人家是绝不肯的,幸好我方继藩是败家子啊,那么……就只好本色出演了。 方继藩狞笑一声,换上了那一贯的霸气,道:“少说废话,现在开始,你们搬到了为师府上来,足不出户,安心在此读书,为师亲自来调教你们,不听话,就打断你们的狗腿!” “邓健!”方继藩高吼。 邓健早在外头探头探脑,一见少爷又胡闹,心花怒放,方才大夫还询问过他少爷是否有病情反复的迹象呢,自己还有些担心,少爷现在虽脑疾渐好了,可听说这病容易反复发作的,现在一看少爷在这耍弄三个读书人,顿时心安,小跑着进来道:“小的在。” 方继藩一脸肃然的道:“找根鞭子来,少爷要棍棒底下出才子。” 这些话,方继藩说出之后,觉得有些耳熟,咦,这不就是英国公的话吗? 看来,坏毛病是会传染的啊。英国公不是东西啊! “好的,好的。”邓健笑嘻嘻的连连应声,贼兮兮地偷看了一眼已是脸色煞白的欧阳志三人,心里乐开了花。 京师里已恢复了平静。 许久不曾有方大败家子的消息了。 这家伙仿佛一下子销声匿迹了一般。 可在方家,却是鸡飞狗跳起来。 每日一大清早,心情良好的方继藩便匆匆的起来,全心全意的扑在了大明的教育事业上。 ………… 熬夜上传。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二十六章:误交匪类 今儿,方继藩洗漱了一番,便直接赶到了书房,见欧阳志三人已早早在此等着了。 接着这位恩师一坐下,腿翘高,先看欧阳志一眼:“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书?” 欧阳志道:“是礼记。” 方继藩就不高兴了:“拿来。” 欧阳志不敢怠慢,将礼记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当着他们的面,撕拉一声,直接将《礼记》撕了。 欧阳志三人生气了,没天理啊,就算你是恩府,可也不能这样缺德,考试就要近了,要温习功课,这四书五经,乃是考试必备之物,恩府……你竟撕……撕了啊,这可是圣人经典,是…… 方继藩却是眉头都不带皱,轻描淡写地道:“以后,不可再看这些闲书了。” 闲……闲书…… 欧阳志顿然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这《礼记》之于科举,就形同于是后世的教科书之于高考。 欧阳志怒目而视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撇嘴道:“竟敢不服,伸出手来,打手心。” “恩师……”江臣欲言又止。 陈凯之便又看向江臣:“看来你也不服,你的手心也举起来。算了……”方继藩叹了口气:“三个门生,手心手背都是肉,只打两个,这叫厚此薄彼,你们三个都将手心伸出来,为师要狠狠惩罚你们。” 刘文善的性子急了一些,没见过这么做恩师的啊,他已是暴跳如雷,偏偏又不敢发作。 这个时代就是有这么一点好,门生若是敢顶撞恩师,这是大不敬,已经和不忠不孝没什么分别了。 所以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 方继藩已举起了他早已准备好了的教鞭,等三人伸出掌心,也不客气,啪啪下去,打的三人龇牙咧嘴。 这下子,舒坦了。 难怪世人都喜欢做皇帝,做别人的爹或是为人师,都可以这样不用讲理由的蛮横,更何况是天地君父的皇帝了! 原来有几个门生,竟还能治愈自己被这个世界扭曲后的心理。 方继藩接着道:“现在开始,给为师写文章,嗯……为师出三个题,你们好好作。” “恩师,学生人等,现在根基不稳,还是先打好基础,这八股文,需……”江臣手心火辣辣的疼,听说恩师要让他们做题,却忍不住想要提醒。 你这样教,是不对的! 方继藩却是瞪他:“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 “……”江臣竟是无言,好在这几日的泪水早就流干了,倒也不至于哭哭啼啼。 方继藩起身,在这书房里背着手,来回踱步,一副正在如何出题的样子。 其实根据顺天府的府志记载,方继藩早知道今年的乡试考题乃是《当今之时仁政》,这个题很坑,坑在哪里呢?因为这是截题,所谓的截题,就好像‘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句诗一般,正常人出题,大抵是‘飞流’、‘三千尺’、‘银河’、‘九天’,而截题不一样,它出题却是‘直下’,你以为这就完了?‘直下’之后,那坑爹考官还会空一格,再在后头加一个‘落’字,于是,题就成了‘直下落’。 这种题,属于丧心病狂,‘当今之时仁政’,就是这等类型,因为前面四个字和后面两个字压根就没有任何关联,却偏偏要考生根据这等瞎扯淡的题,扯出一大通道理来。 考官下贱到这个地步,不活埋了都没天理。 可方继藩却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将这题抛出来,而需将真实的考题藏在众多的题目中,这样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所以他笑吟吟地道:“嗯……第一道题:富贵不能。第二道题:就以必也使无讼乎为题吧。这第三道……嗯,为师再想想,有了,‘当今之时仁政’,就它了,现在开始,你们做题,做不出,嘿嘿……” 这三道题中,最容易的是富贵不能,其次便是必也使无讼乎,而最难得,便是当今之时仁政,这出题的水平,其实还可以的,欧阳志不禁一呆,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恩府随口出的三道题,倒是……咳咳……莫非恩师也学过四书五经,会作八股文。” “不会!”方继藩的这两个字,直接让三人跌入深渊。 特么的,你没读过四书五经,你还好意思来教秀才,你不会作八股,还嘚瑟个什么劲,跑来出题让人做题? 方继藩却是笑了笑道:“不过,为了好好做这个做一个合格的师父,为师特地买了一本《八股》三百篇,这三道题,就是《八股》三百篇里截出的。” 欧阳志等人彻底的绝望了,误交匪类啊。 这一次乡试,他们似乎已不指望了,也罢,当初得了恩府的银子,救下了同窗的性命,且已拜了师,还能说什么呢,凡事……总要付出代价。 三人只得围着书桌,各自摊开纸,开始做题。 方继藩则是让人搬了一个太师椅来,仰躺在椅上,脚翘在书桌,不一会儿,便已起了鼾声。 教书这种事,虽然方继藩也不怎么懂,可想来也和上辈子年少时,在家里养猪差不多吧。 方继藩乃是严师,手里拿着教鞭,自然要隔三差五的打一打,他们作了文,方继藩看了也不太懂,只觉得这之乎者也的,实在头痛,不过自然要瞎比比几句,你们这水平欠火候啊,重新做题,再写。 但凡谁敢质疑,就少不得要打一打手心,这书房里,隔三差五的便传出了嚎叫声。 邓健三五不时的来给方继藩斟茶递水,一听少爷揍人,便觉得浑身都舒坦,就好像别人成亲,他去闹洞房,不从洞房里听出点声响来,都觉得不自在。 倒是府里的杨管事,却是心急如焚。 他也是读书人出身,也是秀才啊,只可惜屡试不第,这才委身到了方家,成为方家的大管家。 现在看着三个老实的秀才,被少爷这般的玩弄,杨管事居然产生了代入感。 感同身受啊,每每听到书房里的哀嚎,还有方继藩时不时来几句,八股文为师不懂,不懂难道就不可以教你们吗之类的话,杨管事更觉得揪心的疼,这三个秀才,怕是前途都要毁在少爷手里了。 连着过去好几日,杨管事终于鼓起了勇气,这个事,不能袖手旁观。 所以等傍晚时分,伯爷下值回来,杨管事忙是迎了伯爷在厅中高坐,他亲自捧了茶。 疲惫的方景隆随口道:“继藩在家里,还安分吧?” 杨管事笑中带苦:“伯爷,学生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少爷自强迫了三个秀才拜他为师,便将他们叫到了府上来……呃……教他们读书……伯爷……” 杨管事露出了苦瓜脸,接着道:“这三个秀才,都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啊,国朝优待读书人,学而优则仕。少爷呢,却对他们动辄打骂,各种胡闹,眼看着,乡试就要开始了,这可关系着读书人一生的事,错失了机会,便又是三年,学生并没有诽谤少爷的意思,只是……学生觉得,伯爷该管一管,万不可耽误了三个秀才的前程,何况,此事若是传出去,也不好听。” …… 老虎最大的幸福,就是有一群这么好的读者。 好了,夸完了,票呢?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二十七章:利国利民 方景隆听着杨管事的话,不知觉的皱起了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而且,学生在外头……”杨管事踟蹰着,继续道:“听说此事在士林里已传开了,不少读书人都对此大为愤慨,所以……” “嗯……”方景隆颔首点头:“读书人确实惹不起,惹得急了,会闹事的。” 杨管事眼睛一亮,忙道:“那么……伯爷是不是去找少爷说说?” “不找。”方景隆的回答很干脆。 杨管事一呆:“伯爷,这……” 方景隆眯着眼,接着语重心长的道:“杨管事啊,你跟了老夫这么多年,也知道老夫做人堂堂正正,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的事吧?” “你不明白啊,老夫不管,也是为国为民啊。” 为国……为民…… 杨管事恶寒:“还请伯爷赐教?” 方景隆瞪大眼睛:“你呀,真是糊涂,老夫晓得你是同情那三个读书人,可老夫自己的儿子,难道自己不知道吗?我儿子自生下来,就是害人精!你想想,现在不是挺好的,每日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坑三个秀才,虽说这样不好,可总比让他成日游手好闲,出了门去祸害更多的人好啊。在家里,要害,也只害三人,可出了门,到底要害死多少人,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杨管事已是瞠目结舌了。 方景隆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们读书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与其只祸害三个秀才,却拯救了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这笔账,难道你算不清楚?所以哪,此事老夫不管,三个秀才,确实是可惜了,却是牺牲了他们三个,利国利民,岂不是好?看问题,不可计较一人一地的得失,要纵览全局,要高瞻远瞩。” 杨管事居然觉得自己很犯贱,竟觉得伯爷这番话有一丝丝的道理,他下意识的点点头。 “这就对了嘛。”方景隆吁了口气:“现在的生活,老夫已经很欣慰了,你看,咱们方家的田产、铺子又回来了,不只如此,还比从前翻了数倍;这库房里的银子,更是堆积如山;儿子也不知走了什么运,竟还获赐了金腰带,到时,少不得宫中要征辟他入宫当差,先从一个亲军武职做起,不犯糊涂的话,接老夫的班也是有可能的。” 说到此处,方景隆感觉幸福得想要流眼泪,通红的眼眶里泪水磅礴,忍不住举起袖子擦拭:“这是祖宗有德,祖坟冒了青烟,烧高香了啊。” “所以……”方景隆绷着脸:“三个秀才固然可惜,可为了京师更多人的福祉,只好委屈他们。” “……”杨管事自觉得讨了个没趣,明明是不好的事,现在怎么就成了普天同庆了,可他又觉得有几分道理,连连点头,只在心里为那三个秀才默哀了。 欧阳志三人的八股文,已连续作了七八篇,现在只一看‘富贵不能’、‘必也使无讼乎’和‘当今之时仁政’这三道题,便直觉得犯恶心。 可方继藩只一味说他们的文章不好,让他们继续答题。 他们只能搜肠刮肚,一次次想着更好的破题之法,又一次次的提笔,他们已从开始的内心挣扎,接着心生出了绝望,最后……索性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折腾就折腾吧,反正今科肯定是要名落孙山了,只能陪恩师这般玩闹下去了。 倒是这消息传偏了京师,读书人们沸沸汤汤起来,不少人为欧阳志三人惋惜,更对方继藩这等以折腾读书人为乐的事而为之愤慨。 转眼半月过去,立秋时节,天气渐渐转凉,乡试开始了。 一大清早,陛下便摆驾至暖阁,乡试虽不比会试,却因为这是选拔举人的途径,对于励精图治、选贤用能的弘治皇帝而言,自是尤为看重,他心里颇有期待,很想知道这一科北直隶能出多少英才。 正因为对今岁乡试的重视,所以这一次的主考官,乃是吏部尚书王鳌。 王鳌这个人,以清正廉洁而著称,还曾做过弘治皇帝的老师,弘治皇帝对他极为看重,而今他身居高位,何况这吏部,非同小可,吏部的尚书号称是天官,意思是因为掌握着天下官员的功考以及任免,所以乃是最中枢的部门,作为吏部尚书,也可见弘治皇帝对他的信任。 不只如此,王鳌的官声极好,素来为朝野所敬重,在弘治皇帝心里,由他来主持北直隶乡试,显出宫中对北直隶乡试的重视。 今日便是开考的日子,弘治皇帝一到暖阁,内阁几个学士就已到了。 这几个大学士都是弘治皇帝的肱骨之臣,从刘健到李东阳,再到谢迁,无一不是当代的名臣。 不等三位老臣行礼,弘治皇帝已微微一笑:“不必多礼,今日是朝廷的抡才大典,朕倒是希望,今科各省多中一些举人,将来他们能如诸公一般,为朕效力,为朝廷分忧。” 刘健捋须,显得很是感慨,颔首点头道:“陛下说的是,自陛下登基以来,优待士人,选贤用能,天下的读书人,无不是希望能通过科举而入仕为官,为陛下效力。”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一笑,似乎因为刘健说自己宽待读书人,顿觉得这几日的烦恼俱都抛在了脑后。 可这时,却出现了不谐之音:“陛下,臣昨日接到了一封御史的弹劾奏疏,这不看还好,看过之后,真是忧虑的一宿不曾睡。” 弘治皇帝循着声音看去,却是内阁大学士谢迁。 谢迁这个人和刘健、李东阳都不同,刘健稳重,李东阳多智,而谢迁呢,却是善辩,不只如此,他还是个嫉恶如仇的急性子。 弘治皇帝便笑着道:“谢卿又来告御状了,你说说,又有什么烦心事令你操心了?” 谢迁义愤填膺地道:“都察院北直隶科道御史林翰奏称,南和伯子方继藩,平时便放浪形骸,欺负良善百姓;军民百姓,敢怒不敢言;现在他更加过份,居然羞辱读书人,让三个秀才拜他为师,还命他们到南和伯府,自称要亲自教授他们的学问。陛下啊,可怜这三个读书人,寒窗苦读了半辈子,眼看乡试在即,却因这方继藩一时的胡闹,而荒废学业,与功名失之交臂。陛下,此事已引发了士林的不满,不少的读书人,都为这三个读书人叫屈,臣恳请陛下,定要严厉申饬方继藩,拯救这三员秀才于水火之中。” 弘治皇帝不禁皱眉,又是方继藩。 这家伙还真是上房揭瓦,无恶不作啊。 说实话,弘治皇帝早就想收拾这个口称金腰带竟是铜的家伙了。 只是…… 谢迁代奏的,乃是御史的弹劾奏疏,私下里教训一顿,倒是无妨,而一旦因为这弹劾奏疏,在官面上做出回应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这不等于是直接让南和伯府难堪,何况这家伙刚刚得赐了金腰带,褒奖了他一番,现在若是直接申饬,岂不证明自己没有识人之明? …… 风湿痛,可在这漫漫长夜,老虎忍受着寂寞和剧痛,辛勤码字,所想的,是播下一颗种子,这种子会生根,会发芽,生出推荐票、打赏、收藏等诸多果实,可这不过是希望罢了,毕竟老虎自知,作者的煞费苦心,到了读者眼里,也不过短短数千言,几分钟浏览即毕,有的只是为何更新不快的抱怨,支持,这是休想的! 念及此,老虎……哭了!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二十八章:指路明灯 弘治皇帝心里有了计较,不动声色地道:“噢?竟有此事,只是,三个秀才与方继藩无冤无仇,何以就肯就范,乖乖被方继藩这小子玩弄呢?” 谢迁正色道:“说来话长,据闻,这三人拜了方继藩为师。” 拜了师,这就难怪了。 弘治皇帝又道:“可为何三人肯拜方继藩为师?” “这个……”谢迁倒是踟蹰了:“这个奏疏之中,并没有提及,想来,可能是威逼利诱吧。” 弘治皇帝一笑:“那就查实之后再计议吧,不必不急一时,这小子倘若当真害人不浅,朕也决不饶他。” 弘治皇帝虽是帮方继藩圆了过去,心里却还是有些恼怒,这个臭小子,实是不省心,等乡试结束之后,是该敲打敲打才好。 接着他笑了笑:“说起来,其他诸省的乡试,诸公想来鞭长莫及,不过在这北直隶,却不知,诸公以为,此次谁能名列榜首?” 刘健想了想,道:“老夫倒是听说保定府有个叫王安的秀才,字荐仁,此人在保定,县试、府试、院试三元皆中榜首,很有才华,料来,今科北直隶的乡试榜首,定是花落此人头上吧。” “荐仁……这个字号倒是别致,荐之以仁,嗯……好,好。”弘治皇帝有爱才之心,连连点头:“那么,等开考放榜便是。” ………… 还是卯时,天微微亮,欧阳志三人便要拜别恩府,前去参与乡试。 谁晓得到了方继藩的院落,却见那儿乌七八黑,想来恩府也不会早起,十之八九,还在呼呼大睡。 欧阳志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禁摇头苦笑。 接着他们便各自提着考蓝出门,好在那杨管事倒体贴他们,一早起来,给他们预备了三顶小轿,还特意让人开了中门,请他们从中门出去,寓意他们踩过了高高的门槛,可以一飞冲天。 欧阳志三人能感受杨管事的善意,朝他抱手作揖:“有劳。” 杨管事苦笑道:“我家少爷……哎,还请多多担待。” 欧阳志也跟着苦笑,他对方继藩的感情是复杂的,作为读书人,他和刘文善、江臣三人对天地君亲师深信不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便这恩府苛刻,且爱胡闹,可师终究还是师,既拜了师,也就没得选了。 所谓子不言父过,自然生也不可言师过。 杨管事看出了欧阳志三人的尴尬,便善解人意的道:“无论如何,预祝你们金榜题名。” 听到金榜题名三字,欧阳志顿时露出了颓唐之色,他哪里不想金榜题名呢,可是这半个月,自己三人学业几乎荒废,每日只晓得作那几道八股题,用恩府的话来说,他也只晓得这三道题,不让你们作,还让为师去读书,再帮你搜肠刮肚的想题不成? “哎……”欧阳志一声叹息:“但愿吧。” 说着,三人上了小轿。 入考场的过程一切顺利,当他们三人在报了自己名字的时候,负责检验学籍的差役眼珠子都掉下来,显然他对欧阳志三人也有耳闻,随即唏嘘一声,满是同情。 进了考场便要去拜见大宗师,也就是主考官。 主考官王鳌高坐在明伦堂里,外头有差役专门唱名:“保定府生员欧阳志……” 一听到欧阳志三个字,这位素来铁面无私,以威严著称的主考官眼眸闪过了一丝狐疑,等欧阳志进来,朝他拜倒:“保定府生员欧阳志见过大宗师。” 此时连王鳌竟也心软了,摇摇头,看着这个饱受败家子摧残的读书人,只是可惜,同时唏嘘道:“好好考吧。” 欧阳志如鲠在喉,抬头谢恩时,便见这大大小小的考官以及差役都朝自己看来,目中都是同情,心里自然知道怎么回事,满脸苦涩,于是再拜,便提着考蓝往考棚去了。 从始至终,欧阳志对这一场考试都是不抱希望的,他心里叹了口气,抬眸,却见对面的考棚里竟是熟人,正是自己的同乡,王安,字荐仁。 王安显然是发现了自己,朝自己笑了笑,此人乃是保定府院试案首,考霸中的考霸,平时就不太爱和欧阳志三个学渣往来,上一次,因为欧阳志不肯放弃大病的同窗,还惹得双方不欢而散。 王安眯着眼,远远眺望着欧阳志,嘴角微微勾起,这位保定才子,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 仿佛是在说,你看,早叫你们不要和那痨病鬼厮混一起,现在如何了,耽误了学业,还被这京中臭名昭著的恶少一阵折腾,十年寒窗,俱都白费了。 欧阳志铁青着脸,没去理他,人各有志,在他心里,并不为自己的坚持后悔。 此时,天蒙蒙亮,灰蒙蒙的考棚里,有人敲起了铜锣,接着便是有人唱喏道:“放题。” 一声放题,便有系着红腰带的差役举着考牌在考场中巡视。 欧阳志深吸一口气,见有差役举着牌子来,他定睛一看,却见那考牌上,是朱漆的几个大字:“当今之时仁政”。 宛如一道电流,自欧阳志的头顶灌下来。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忙是擦擦眼,再一看,果然还是《当今之时仁政》。 竟是这道题…… 他身子发抖,激动的不能自己。 恩府……恩府……这样都能撞到题?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读书人,最喜欢押题,所谓的押题,就是根据考官的脾气和秉性,来猜测考官会出什么题目。 甚至一些大户人家,为了子侄们考试,会专门请一些大儒来押题,当然,押题的准确率很低。 等到了现在,押题的几率就更低了。 因为起初的时候,考官出的题还算四平八稳,什么‘学而’啊,‘仁政’啊之类,总还能押对的时候。 可现在呢,考题却是一个比一个刁钻,压根就不给你任何机会。 欧阳志此刻已是激动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恩府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啊。 这道题,这半个月来,他已不知作过多少次文章,已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几乎闭着眼睛,他都能有十几种办法破题。 深吸一口气,他脑海里瞬间的开始运转起来,即便是资质平庸,可别人一篇文章,却需一天作完,自己呢,等于是这道题已作了半个月,笨鸟先飞,凭着秀才的功底,这道刁钻古怪的题,反而是轻轻松松,不在话下了。 于是他快速的磨墨、提笔、沾墨、下笔,接着笔走龙蛇,显得从容、淡定。 等到考试结束,欧阳志提了考蓝出来,与刘文善二人会合,三人各自交换了一个眼色,却依旧难掩心中的激动,欧阳志猛地想起什么:“恩府,快回去拜见恩府。” “走。”江臣也忙是点头。 恩府是个坑货啊,这一点,他们已经接受了,可是坑归坑,却不啻是他们的指路明灯,他们现在倒是归心似箭,只恨不得插上翅膀,前去谢恩师授业之恩。 谁料这时,后头有人气喘吁吁的道:“欧阳兄,考的如何?”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二十九章:师恩似海 欧阳志回头一看,却是那王荐仁。 王荐仁这一次想来考得极好,喜笑颜开的模样,走近了,不等三人回应,便叹了口气道:“若是考不中,也无妨,这不怪你们,只怪你们误结匪类,听说你们的恩师,也就是那方家的败家子……” 不等王存仁把话说下去,江臣就怒气冲冲地道:“不许诽谤我等恩师。” “哈哈……”王荐仁便一笑,他其实不过是觉得自己考得不错,过来调侃几句这三个笨秀才罢了,便道:“好好好,你们是方先生的高徒,料来肯定能金榜题名吧,不说了,不说了……” 欧阳志三人懒得和他啰嗦,急匆匆的回到了方家,却左右都不见方继藩,最后到了一侧的厢房,竟见方继藩骑在屋脊上,下头早已围满了方家的人。 此时,邓健正仰着头,焦急地道:“少爷,你下来吧,都说了,这一次不扎针,这位先生,乃是宫里的御医,最擅长诊视脑疾,虽是少爷病情稍好,却又怕反复,所以特地来看看,少爷……你可吓死我们了,快下来,摔着了可不好。” 邓健身边,显然是一位御医,背着一个药箱,一时无言。 其他的多是府上的人,一个个仰头,满面愁容。 本来这御医好不容易有空,请了来,原本只是伯爷觉得少爷已康复得差不多了,只是请来看看,谁知少爷听说是看脑疾的御医,嗖的一下就上了屋顶。 那速度……真如山猫一般。 下头的人这个道:“是啊,是啊,少爷,有什么话好好说,刘御医只是把把脉,不扎针!” 那个道:“是啊,是啊,不扎针!" 方继藩依旧骑在墙上,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现在听到下头乌压压的人一个个哄着自己,反而狐疑了,放声大叫:“发誓。” “好,好,好,发誓,少爷下来再说。” 方继藩冷笑:“先发誓。” 邓健在下头焦灼地道:“少爷,别摔着,小的给你发誓!” 方继藩笑了,你们还想逗我?便道:“让御医发誓!敢扎我针,死全家!” 那御医目瞪口呆,就算是给宫里的贵人们问诊,也没见这样的,他忍不住拉着急得跺脚的杨管事低声道:“你家少爷,看着就是脑子有问题啊。” 杨管事怒目而视,却又忙解释道:“不不不,我家少爷这样就对了,倘若不上房揭瓦,便是发病的征兆,刘御医有所不知……咳咳,还请刘医官赶紧发誓,少爷若是有个什么好歹……” 这位刘御医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荒谬,老夫是你家伯爷三请五请来的,什么全家死绝,你们方家真是莫名其妙,不看了!”说罢,转身便走。 杨管事要追上去,也不管用。 方继藩在房梁上看到刘御医走了,总算松出了口气,又躲过了一场大劫,真是不易啊。 其实他倒真不是反应过度,混账、废物、败家子嘛,见了御医来了不上房,这反而就惹人怀疑了,若是喜滋滋的轻易那大夫给自己把脉了,这不就等于是告诉人,他又发病了? “少爷,快下来。”邓健仰着头,急得想找绳子上吊:“刘御医走了。” “不成。”看着下头乌压压的人干着急,方继藩倒是乐了,背靠着屋脊,翘着脚:“让账房将银子还我。” 原来自那王金元将银子一箱箱的搬进了方家,方景隆便害怕方继藩又将田契、地契还有大笔的银子转手败了,因此早就暗中吩咐了账房,方继藩拿小钱可以,这银子超过了一千两,就需跟方景隆禀报。 王账房在下头一听,脑子有点发懵,忍不住道:“少爷,你明明是怕扎针才上房的。” 方继藩不疾不徐,不理会下头跳脚的人:“可现在请我下去,却得给我支十万八万两银子。” 下头的人又是面面相觑。 杨管事气得呕血,锤着自己的心口说不出话来。 最终杨管事还是拿了主意:“好,学生给少爷做主了,少爷别摔着,先下来再说,邓健,快去扶梯子来。” 方继藩这才心满意足的顺着梯子下来,他很佩服自己上房的勇气和手脚,嗖的一下就上去了,看来人的潜能发挥出来,简直可怕。 可在下头看着这一幕的欧阳志三人,却是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一路小跑而来,他们的内心是激动的,既有欣喜的成分,又有感激,甚至他们觉得,自己对恩府的看法,是不是从前有什么先入为主的成见。 只是…… 当方继藩脚踏上了实地,便理直气壮地伸手朝账房道:“给钱!” 王账房一脸乌漆墨黑的样子,凝噎无言。 欧阳志三人俱都僵硬着脸,看着自己的恩师,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尤其是刘文善,眼角竟是泪光点点,他恨,恨自己为何会看到这一幕,恩师那嘚瑟和喜滋滋的样子,让刘文善有一种这若是我儿子,我不掐死他,便不姓刘的感觉。 终于,心里的情绪不断的酝酿,刘文善……哭了,泪水涟涟,犹如泛滥的CHUN水。 “呀……你们回来了,考的如何?”方继藩察觉到了自己三个门生,暂时不去和刘账房计较,喜滋滋的看着他们。 三人止住眼角的泪,却走上前去,啪嗒一下,三人直挺挺的跪倒,拜在方继藩的脚下。 虽然总觉得怪怪的,似乎情绪有点不太对,可欧阳志三人还是朗声道:“这些日子,多谢恩府教诲,乡试已考完了。至于考得如何,还未放榜,学生不敢胡言乱语。” 方继藩便背着手道:“噢,那就等放榜吧。” 杨管事见了欧阳志三人,心里暗暗摇头,这三个傻秀才,拜了少爷为师,就当真将少爷当恩师了,也不想想,少爷这性子,还不将你们坑死,不剥你们几层皮都算是好的了。 哎…… 愁啊…… 方继藩则是喜滋滋地继续道:“那到时为师和你们一道去看榜,这几日便在府上住下吧,不要客气,将这里当做自己家一样,但是不许调戏本少爷的小香香!” “谨遵恩师之言。”欧阳志三人汗颜。 乡试的卷子很快便被收拢起来,紧接着便是进行点验,因为所有的卷子都是糊名的,可为了防止有考官根据读书人的字迹来勾结,因此这些卷子还需先由文吏抄录一遍,此后再重新编号。 等一切完毕之后,便进行封存,送去考官那儿进行批阅。 主考官王鳌乃是一丝不苟之人,亲点了数十个阅卷官,开始了为期数日的批阅。 一封封卷子,先由阅卷官过目筛选,最终,这些试卷便落在王鳌的案头上。 等王鳌阅了卷,接着便要前去觐见天子。 弘治皇帝会专程在文华殿召集翰林讲官,并且专程召见了王鳌。 今日乃是筵讲的日子,也就是翰林讲官们给皇帝上课日子,不过陛下对于太子的功课最是看重,所以每次这个时候,都会将太子朱厚照一起带来。 可显然今天,朱厚照的运气不太好,刚刚到了文华殿,便遭了人告状:“陛下,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循着声音看去,说话的不是别人,乃是侍皇太子讲读的翰林官杨廷和。 杨廷和算是太子的半个师父,不过服侍宫中的人,多少对皇太子还是较为宽容的,毕竟这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 一见杨廷和站出来,朱厚照就骤然变得不自在起来,他显得愈发的心虚,忙是将头埋起来。 ………… 用心制造快乐,我是上山打老虎,我为自己代言,熬夜更新。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三十章:三才子出世 弘治皇帝先是看看杨廷和,再看看朱厚照,随即和颜悦色地对杨廷和道:“卿家但说无妨。” 杨廷和肃容道:“太子殿下,这几日读书心不在焉,臣还发现,在上课时,殿下竟偷偷在袖里藏了一只蝈蝈,臣考教殿下的功课,却发现从前能熟读的书,而今都忘得干干净净了,臣……不敢毁誉殿下清名,只是臣对此,忧心如焚,倘若殿下照此下去,只恐将来……”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的拉了下来,目光一冷,恶狠狠地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的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对于太子的教育问题,弘治皇帝可谓是操碎了心,翰林官和詹事府的侍讲、侍读们,没一个不是夸太子殿下聪明伶俐的,可偏偏,太子太顽皮了,眼看着愈发的不成材,令弘治皇帝惆怅不已。 只是当着众翰林的面,弘治皇帝不露声色,只对杨廷和道:“朕知道了。” 好在此时,有人打破了尴尬,外头的宦官唱喏:“吏部侍郎王鳌觐见。” 不多时,王鳌碎步入殿,拜下行礼道:“臣王鳌奉旨主考顺天府乡试,今来缴旨。” 弘治皇帝因太子的事,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这等焦虑感,使他忧心忡忡,却还是打起精神道:“爱卿辛苦了,取榜来,朕要看看。还有,下旨放榜吧,考生们想来早已是翘首以待了。” “遵旨。”王鳌起身,站在了一侧。 接着,便有宦官小心翼翼地捧着今岁北直隶乡试的录取名录来,搁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这名录乃是用红纸包着的,弘治皇帝显然对此很有兴趣,正待要揭开名录来看。 可说起了乡试,翰林官中倒是有一人在此时站了出来:“陛下,臣也有一事要奏。臣听说,前几日,有个御史弹劾的奏疏,被压下来了,所奏的人乃是南和伯子方继藩,此人在实为不肖,胡作非为,要挟三个读书人拜他为师,耽误了他们的前程。臣听闻之后,每每想到,便为这三员秀才惋惜,读书人苦读实是不易啊,却因为京师恶少的荒唐,而前途尽毁,臣窃以为,陛下万万不可因为这恶少与南和伯有关,便对此不闻不问,陛下善待读书人,天下读书人,无不称颂,若因此而使读书人见疑,臣只恐坊间流言蜚语,引发对宫中的猜忌。” 又是方家那恶少的事。 其实校阅之后,便该分派差遣了,其他的勋贵子弟,俱都充入了各个亲军,有人在金吾卫,有人在锦衣卫,唯独这个方继藩,弘治皇帝还有疑虑,特意让亲军府暂时看一看再说。 现在想到这小子净知道惹麻烦,谁不好招惹,偏偏去招惹读书人,便不禁有气,读书人是好招惹的吗? 上一次是内阁大学士谢迁专程谈起此事,现在连翰林都跑来重新提及了,可见方继藩这一次是捅了马蜂窝,只怕在坊间,许多读书人已是义愤填膺了。 这家伙,看来是该敲打敲打了,毁人前途,整日就晓得胡闹,怎么跟自己的儿子,一副德行…… 他冷着脸色,恶声恶气地道:“下旨申饬,同时,令都察院彻查。” 那翰林官方才松了口气,一旦都察院彻查,那个方家的恶少,总算要倒霉了,想到那家伙横行京师,实是朝廷的耻辱啊,收拾他一顿,看他老实不老实。 弘治皇帝却已坐下,重新审视起案牍上的这份名录来,他轻轻地剥开红纸,面上凝重,弘治皇帝甚至眼中放出几分庄重的光泽,接着,他将名录打开,入目的第一个名字,却是令他微微一愣。 翰林官们此刻也引颈踮脚,虽然他们知道即便把脖子再如何伸长,也看不到那一份名录,不过依旧不妨碍他们有着巨大的好奇心,每一年的科举,无论是会试和乡试,总是会引起许多大臣的猜测。 “欧阳志……是何人?”弘治皇帝左右看了看。 众人默然,也一时想不起是谁来。 “江臣呢?” “……” “还有此人,刘文善,诸卿可有耳闻吗?” 一个都没有。 都是无名之辈。 按理来说,但凡是才子,多少大家都会有所耳闻的,毕竟大臣们也都是读书人出身,总对士林的事保持着一定的关注。 可现在陛下念的这三个名字,大多人似乎没有什么印象。 倒是据闻此次乡试最出风头的乃是字荐仁的刘安,怎么,他榜上无名吗? 弘治皇帝却是沉吟:“这三个名字,朕似乎有一些印象,可是……在哪里听说过呢?” 只这弘治皇帝一提醒。 猛地,却有人想起了什么。 这三个名字,有些耳熟啊。 只是那人似乎觉得不太确定,因而嘴唇嚅嗫着,显得踟蹰。 “怪了!”弘治皇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这三人,也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倘若是才子,这么多翰林官,总有人会知道的,可显然,这三人都是籍籍无名之辈。 可偏偏,弘治皇帝却又发现自己对这三人,有点儿模糊的印象…… 终于,有人咳嗽了一句:“陛下,臣……臣……”说话的人,正是方才弹劾方继藩的翰林,他涨红着脸:“臣若是记得没错的话,欧阳志、刘文善还有……还有江臣,此三人,就是被那恶少方继藩所迫害的那三员秀才。” 一时,殿中突的寂静了。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了一下,仿佛见了鬼似的,他瞠目结舌,良久才道:“可以确定吗?” “这……”翰林沉吟片刻,他对那一份弹劾比较关注,所以对三个名字有印象,若说有一个名字记错了,也不可能三个名字都错了,于是他笃定地颔首点头道:“臣记得没错。” 弘治皇帝却已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若如此……若如此,岂不是……岂不是……” 天子的身子,竟是颤了颤,吓得满殿翰林一个个担忧起来。 有人道:“陛下,出了什么事?” 弘治皇帝抬眸,扫视着满殿翰林,目中却丝毫没有神采,显然是此刻他脑子已乱如浆糊,似乎他又有点不太确信了,于是忙又低下头去,那欧阳志、江臣、刘文善三人的名字,依旧清晰地赫然眼前。 接着,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用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道:“此次顺天府乡试,欧阳志名列第一,江臣次之,刘文善再次之!” 一下子,满殿哗然起来。 先前那弹劾方继藩的翰林涨红着脸,既觉得无法置信,却又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更多的人,则是睁大了眼睛,他们的表情比之陛下还要夸张。 甚至连那皇太子朱厚照,也将嘴巴张得比鸡蛋大。 殿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京师恶少,压迫读书人啦。 京师恶少,压迫的读书人,竟是包揽了此次北直隶乡试的前三名。 ……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厉声道:“来人,来人,申饬方继藩的旨意放出去了没有?” 宦官匆匆地道:“陛下,这个时候,可能还在待诏房里草拟诏书。” “立即,立即收回成命,要快!” 倘若申饬的旨意放了出去,那可就成了天大的笑话了。 宦官也知道事态的严重,再不犹豫,飞也似的往待诏房跑去。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三十一章:放榜 看那宦官的背影飞快的消失,翰林们这才开始恢复了方才的震惊,有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显然,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所有人想破了脑袋也无法理解,怎么高中的人,就是那三个所有人都抱有同情的三员秀才呢? 而这时,弘治皇帝却又想起了什么,眼眸一张,道:“立即传旨,命人去学里问一问,这三人院试时,成绩如何?” 对啊,看这三人的水平很简单,只需要知道他们上一场考试成绩即可。 于是这宫中已乱做一团,今年的考生,都是有学籍的,而学籍里,都记录了他们院试的成绩,寻常人要查起来很难,可对于宫中而言,却是再容易不过了。 接着便是焦灼的等待,半个时辰之后,便有宦官气喘吁吁地跑来,拜倒在地道:“回陛下,奴婢查到了,此三人在院试之中,成绩并不出彩,只有欧阳志好一些,可在保定府,却也不过是二等增广生员,其他两个,就更加差了,尤其是那个刘文善,险些就名落孙山。” 所有人又都倒吸了一口气,这分明是三个学渣啊。 可偏偏,这三个学渣,却只因为一个方继藩,直接霸榜了。 “这个人……”弘治皇帝顿了顿,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所称的这个人是谁,可想到这个人,又是令所有人都觉得有些尴尬,这个人,不就是个人渣败类吗? 此刻,弘治皇帝的目光却是落在了皇太子朱厚照的身上,目光有点难以言喻的复杂,可旋即,皇帝只淡淡地道:“放榜吧。” ………… 放榜的日子总是热闹的。 方继藩一大清早收拾利索了,便带着三个门生兴冲冲的坐了马车出门。 辛辛苦苦教出了三个门生,这是大事啊,方继藩甚至觉得,古人的师生制度实在是太好了,将这门生收入自己的门墙之下,将来只要有了出息,这就形同于是三张可移动的长期饭票,为师……咳咳……下辈子说不定还可以吃定你们。 自然……现在这个并不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方继藩要检验自己的成果。 自己的脑子里装了太多太多这个时代的东西,就如乌木,又如改土归流,还有考题,总而言之,犹如一个巨大的宝藏,有太多值得发掘的东西了。 倘若这一次考题可以成果,那么下一步,一鼓作气,冲击会试去。 可方继藩还是有些忐忑的,这三个家伙,天份实在不高啊,不会是榆木脑袋吧,别不是中不了举,这就亏大了,这半个月来,三张嘴都快把方继藩吃穷了,将来说不定还是一个累赘。 待到了府学门口,这里已是门庭若市,喧闹无比,到处都是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汇聚成了人海。 系着金腰带的方继藩摇着湘妃扇打头阵,邓健在旁拨开人流,倒是欧阳志三人,却显得踟蹰,他们一出现,顿时有人认出了他们:“欧阳兄、刘兄……” 众人一听欧阳兄和刘兄等字眼,便有许多人翘首相看。 “这便是那……那三个人?” “就是他们了!” 于是众人接下来的目光很一致地落在了系着金腰带,一身华服,那身上的珠玉耀得人几乎要瞎眼的方继藩身上。 欧阳志三人顿时收获了无数的同情。 更多人不屑地看着方继藩,虽然没有你家有钱,没有你家门第高,可照样鄙视你。 方继藩旁若无人,这败家子的最大好处,便是一旦自己被人认了出来,便好像有了避水珠一般,自己还未将人群挤开,这人头攒动的读书人便自觉地分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待到了榜下,当然,现在这张榜的地方依旧是空空如也,显然还未开始放榜呢。 方继藩站定了,欧阳志三人也焦虑地等待。 “欧阳兄,欧阳兄……”此时,却听到后头传来一个急切的声音。 回头一看,原来竟是那王荐仁,王荐仁一见到欧阳志,便道:“不得了,这下糟了。” 欧阳志一呆,不明所以地看着王荐仁。 王荐仁捶胸跌足的样子,道:“我回去之后,事后想了想,好像做题时,竟是写错了一个字,这下糟了,原以为此番稳中第一,可就这一字之差,说不准就惹来考官的不快,极可能要险落第二了,哎……若只考了第二,我便无颜去见家乡父老了。” 他一副很懊恼的样子。 方继藩却听得眼皮直跳,不由侧目朝着痛心疾首的王荐仁看来。 “哎……罢罢罢,这便是命,第二便第二吧,只是我县试、府试、院试,连中小三元,每次都是案首,却在这乡试摔了一跤,实是生平最遗憾的事……” 王荐仁又是感慨。 欧阳志是老实人,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好。 倒是王荐仁随即朝欧阳志笑了笑:“不过欧阳兄,此番也祝你能中,即便只是能在末尾,可若是当真运气,得一个举人功名,却也是光宗耀祖了,考试这东西,也未必就和平时学业有关,靠的都是运气嘛,若是时运来了,倘若能中,也未可知。”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呢? 方继藩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这是侮辱自己的徒弟啊,打狗还要看主人……呃,好像自己的门生也不能称之为狗,好吧,那该是狗眼看人低。 方继藩正想去和王荐仁理论一番,却听到有人激动地大叫起来:“放榜了,放榜了!” 一下子,人头攒动,无数人引颈翘足。 方继藩也屏住了呼吸。 那王荐仁方才还在抱怨,却一下子住嘴,也直勾勾地盯着那榜单。 他疯狂的搜寻着,待这榜最终贴好,连忙将目光定格在了榜首的位置。 榜首就是解元,解元啊,这可和寻常的举人千差万别了。 只是…… 突的一下,他的脸唰的白了。 不是自己! 上头并不是王安的名字,而是……欧阳志…… 欧阳志? 他忙顺着榜朝下看……江臣…… 第三……刘文善。 噗…… 他突的觉得自己喉头很是干涸。 自己既没有在第一,也没有在第二,甚至连第三都没有。 这怒极攻心之下,一口老血竟是喷了出来,他勉强站着,还来不及想着谁是欧阳志,因为现在脑子里只是一团浆糊,第四……不是……第五……竟也不是……直到第六,他方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六…… 他喉头滚动,随即,仿佛身体的所有气力都已抽空,只觉得天旋地转,要昏厥过去。 而他的耳里,却已传出了无数的惊叹:“欧阳志……江臣……刘文善……” 这无数人一齐发出的声音,直冲云霄。 欧阳志已激动得不能自己了,他浑身瑟瑟发抖。 方继藩比欧阳志三人更加激动,中了,中了,甚至是比预想的更好,竟是包揽前三,没有给其他人任何的机会。 呼…… 这三个举人都是自己的门生啊,其中一个还是解元! 接着,他听到周遭有人狂喜道:“我也中了,我也中了。” 可更多人是面如死灰,滔滔大哭。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三十二章:光宗耀祖 想到三个门生包揽前三,方继藩的身子就不知觉的轻飘飘起来。 回过头,便见欧阳志三人一个个露出连自己都不可置信的样子,曾几何时,他们可是普通的再不普通的秀才,可是今天……光宗耀祖。 噗通…… 在这人声鼎沸之地,欧阳志毫不在意地率先跪下,眼中噙泪。 江臣和刘文善也接连跪下:“多谢恩府教诲!” 今日最奇怪的事便是,此时竟没有人再关注榜首解元和第二、第三的新晋举人了,而是所有人都炙热的盯着方继藩! 解元算什么,这个京师恶少,竟是培养出了三个考霸,且还是考霸中的战斗机! 方继藩收起了湘妃扇子,面对无数人既是质疑,又是羡慕的目光,却是想起了那王荐仁,他徐徐到了王荐仁的面前道:“jian人兄……” 王荐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到现在,还有些不肯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方才他虽是说自己可能失手,只能考中第二,可事实上,这一次的解元,他在此之间是觉得势在必得的,谁料……竟是第六。 这倒还罢了,最令他无法接受的却是,包揽前三的竟是欧阳志这三个他最看不起的学渣。 心……疼……啊! 方继藩难得收起了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jian人兄啊,诚如你方才说的,考试这东西,也未必和学识有关,终究靠的是运气,运气没来,马失前蹄,这也是常有的事。至于我的三个劣徒,哈……哈哈……且慢,容我先得意的笑一会。哈哈哈哈……”方继藩忍不住捧腹大笑之后,才勉强忍住,又忍俊不禁地道:“我这三个劣徒,承蒙贱人兄方才的美言,运气好了一些,不要介意,不要介意,下一次,要努力!我相信你,你一定行的!” 王荐仁觉得听着的每一个字,都是刺耳无比,他踉跄了一下,又险些没有站稳,突然,他想起什么,不禁怒道:“你们……你们舞弊,你们舞弊,一定是舞弊,若非是舞弊,何以欧阳志这三个不成材的人,竟能中解元,名列第二、第三,是了,这就是舞弊。” 他好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身边不少落榜的生员,眼睛也明亮了起来,仿佛有了一丝希望。 落第的秀才,最喜欢的就是舞弊的言论,毕竟,这至少证明不是自己能力不行,而是考场里有坏人哪! 本来这王荐仁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反而让方继藩恼火起来,于是方继藩冷笑道:“大胆,舞弊?既是舞弊,是谁泄的题?主持乡试的乃是当今吏部侍郎王鳌王大人,你的意思是,你要控诉王大人舞弊吗?” “……”王荐仁下意识的,身子猛地后退了一步,宛如晴天霹雳。 是了,主持乡试的主考官不是别人,乃是以清正廉明著称的王大人,王大人乃是天子的老师,吏部尚书,为天下人敬仰,是一个半条腿即将迈入内阁,成为宰辅的人。 倘若是和其他各省的乡试一般,只是提学官来主考,尚且还可以叫屈;可污蔑王鳌与方继藩勾结,弄出了一个科举弊案,这是在找死。 王荐仁的眼睛,一下子的没了神采,最终,他终于承受不住,啪嗒一下,瘫坐在地。 那些妄图还想通过渲染舞弊来翻盘的落榜秀才们,又沮丧起来,天下的考官都可以舞弊,唯独王公,绝无可能。 市井已经震动了。 在五军都督府里当值的方景隆,在这个时候被锦衣卫的校尉们找上了门。 方景隆一看有锦衣卫来,先是吓了一跳,不会是……我儿子这又是惹了什么事,顿时觉得气闷。 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和将军,那都是皇亲国戚,是世袭的勋贵,尤其是在当值的时候,居然跑来下了驾贴,若是没有得到最上层的指示,谁信? 所以外头的锦衣卫的帖子一送来,都督府里就炸开了锅。 指名道姓的找南和伯方景隆,这是出了什么事? 英国公张懋今日也在当值,听到了动静,脸都白了,出事了,出大事了,锦衣卫亲自下了驾贴来提人,别看张懋这英国公从不屑锦衣卫,可锦衣卫若是执行公务,他们的背后,可是皇上啊。 这样一想,张懋便觉得事态严重。 其实这几日他很厌烦老方,这老不要脸的东西总是想请他去保媒,而且还动不动就说,陛下尚有一个女儿未出阁呢,张懋听得牙酸,索性和方景隆保持距离,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可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作为老友,张懋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张懋匆匆到了方景隆的公房,便见方景隆面如死灰的样子的坐着,锦衣卫的校尉还没有登堂入室,张懋上前劈头盖脸的便来一句:“老方,你犯了什么事?” 方景隆也是吓着了:“想来,是犬子犯事了……”说着,眼泪啪嗒落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就这么一个儿子……” 张懋听他这么絮絮叨叨,长叹口气:“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前几日,内阁的谢阁老对着陛下发了一通脾气,说是方继藩戕害读书人,这事是有的吗?御史好似都上弹劾了,会不会因为如此,陛下……” 方景隆打了个激灵:“只是祸害几个读书人,就这样的严重?” 张懋一下子晓得缘由了,十之八九,方景隆这个做爹的,非但没有制止,还成了帮凶,张懋气咻咻地道:“你呀,真是老糊涂了,陛下宽厚,自登基以来,尤其厚待生员,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里说,是孩子胡闹。可往大里说呢,却是勋贵之后羞辱圣人门生,糟了,八成是为这事来的,老方,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早说什么来着,早说什么来着,儿子就是要揍的,尤其是继藩那样的不肖子,当初老夫就想揍他,若是老夫的儿子,还容的了他上房揭瓦?” 却在这时,外头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张懋收起了怒容,现在老方有难了,自己不能袖手旁观,锦衣卫若是敢来动粗,哼,自己这英国公也不是吃素的。 因而他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待为首的一个锦衣卫百户官进来,这百户官一看到英国公,忙不迭的拜下:“见过英国公。”接着目光复杂地看了方景隆一眼:“见过南和伯。” “何事?”张懋厉声道。 这百户吓了一跳,却见张懋杀人的目光朝自己看来,仿佛是在警告,意思是,你要小心一点。 百户忙道:“出……出事了。” 一听出事……这值房里,瞬间弥漫着一股凝重的气氛。 “出了何事?” 百户道:“就在半时辰前,方家的老宅附近,有许多闲杂人等晃荡,显是奔着方家的祖坟去的,此事,东城锦衣卫千户所有校尉侦知,觉得事态严重,所以赶紧上报,卑下也觉得事情不简单,怕要出大事,所以特来禀报方伯爷,请伯爷万万小心。” 祖……祖坟…… …… 老虎一直跟人说,老虎虽然成绩不咋地,水平也不高,可老虎的读者质量比其他的大神要好,毕竟看老虎书的读者,英俊潇洒、天生丽质;又或人品贵重,一掷千金、还特爱投票,和一般的yaoyanjianhuo不一样,谢谢你们,你们是老虎努力写书的动力。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三十三章:帝心难测 原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尤其是方景隆最担心的是,自己儿子这回又招惹了什么是非,引发出不可预知的后果…… 可谁晓得,竟是…… 竟有一群宵小之徒跑去了城郊的祖宅和祖坟窥测? 张懋呆了一下,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意思?” 百户也觉得匪夷所思,表情复杂地道:“公爷、‘伯爷,难道你们还不明白,方家的祖坟冒了青烟,现在怕是有不少人想要暗中做手脚,一些胆大包天之徒,可能会破坏方家的祖坟,来个移花接木,将自己的先人葬进去。” 这样一听,方景隆便觉得事态颇为严重了,这是自己的祖宗啊,怎么能让人打扰呢? 想到自己祖宗居住的地方竟被人打主意,方景隆自然是怒了,气腾腾地道:“哪个狗贼这样大胆,他们自己家里死了人,没有坟埋吗?竟敢窥测我方家的阴地!” 张懋亦是觉得奇怪,皱眉道:“莫非这些贼子,还有什么其他不可告人的企图,绝不只是窥测坟地这样简单。” 百户的脸色显出了几分讶异,看着二人,下意识的道:“难道公爷和伯爷还不知?满京师都传遍了啊,方少爷先是得赐金腰带,此后卖乌木又大发了横财,今日更是了不得,文曲星下了凡间哪,方少爷收的三个秀才,今日乡试放榜,包揽了乡试前三,尤其是那叫欧阳志的,高中北直隶乡试第一名,成了解元公了,这……不是祖坟冒了青烟吗?如今满京师的人都在打探方家的祖坟位置,锦衣卫接到了不少线报,所以对此尤为警惕,都说是方家的祖坟埋得好……” 呼…… 方景隆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那三个小子,竟是包揽了乡试前三! 这意味着什么呢? 古人最重师生关系,一旦拜了师,一辈子可就解不脱了,三个举人,竟还有一个解元公,这只怕是连桃李满天下的大儒,教了一辈子的书,也未必有这运气吧? 方家……这是要发迹了吗? 张懋怎么也想不到是这么一个原因,下巴都要惊得掉下来了,直勾勾地看着方景隆,目光却是瞬间变得火热起来,急道:“老方啊,你家祖宗有德啊,却不知你家墓园那儿,还有没有位置?要不……给我们张家挪一个位置?” 一股暖流,自方景隆的心底深处涌出来,看着那百户佩服的眼神,还有张懋的炙热,方景隆终于绷不住了,哈哈大笑,痛快啊,他一拍案:“为什么我家儿子能得金腰带?为何我家儿子能发大财,为何我家儿子能教出三个举人?老张,你没有想过吗?这是我这做爹的教子有方,所以论起教儿子,我有许多话想说……” 不对,这时候显然不是吹牛皮的时候,还好方景隆的脑子不是一根筋的,又突然惦念起自家的祖坟来! 可不能给人挖了,于是立即道:“多谢提醒,回去告诉你们千户,我老方欠他们一个人情,今日我这便挑选几个壮丁,给我们方家日夜看守着墓园,决不让贼子有机可趁。” 张懋听方景隆提起他所谓的教子心经,顿时觉得自己有一些些的抑郁了。他满腹的疑惑,老方的……祖坟…… 张懋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居然也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好在……他终究乃是国公,倒也不屑于做此等丧尽天良的事,只能红着眼睛看着老方。 方景隆却一下子打起精神:“来,来,来,我来谈一谈我的教子之道……” ……………… 京师已是轰动,以至于街头巷尾都在议论。 即便在宫里。 弘治皇帝看了一遍又一遍榜,在暖阁里,他显得心事重重,尤其是看到下头一副委屈样子的皇太子。 弘治皇帝不由瞪他一眼,眉头皱得更深。 他不禁心里在想,三个秀才,此前学业平平,怎么只拜了半月的师,便有如此的鸿运?当真是运气?又或者是,这个方继藩有什么特殊的才能? 弘治皇帝是绝不相信,在王鳌的手底下,方继藩有本事能够舞弊,何况,还是三个门生一起舞弊,可问题出在哪里了? 猛地,他想起了那‘改土归流’策,现在细细想来,方继藩这家伙应当不只是运气,此子虽是有些吊儿郎当,可细细想来,这个家伙…… 接着,再想到不成器的儿子,皇太子乃是国之储君,自己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平时,确实被他的母后宠溺惯了,再这样放任自流下去,如何是好? 想到杨廷和对皇太子的弹劾,弘治皇帝眯起了眼,一副在深究的样子! 自己已给太子找了许多师父,哪一个都是当代的名儒,或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名臣,可结果呢…… 或许…… 他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别有深意的光泽:“来人。” “奴婢在。”今日当值的,乃是刘钱。 弘治皇帝淡淡道:“准备一下,朕要出宫。” “陛下,又要出宫?奴婢这就去都知监……” 都知监是专门负责跟随陛下,并且引导清道的,若是陛下要摆驾,一般是都知监安排之后,接着组织好宦官,同时安排金吾卫、锦衣卫等伴驾。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不用,微服私访吧,朕想去南和伯府,再见识见识这个方继藩。” 他是预备取经去的,此时此刻,他满脑子想知道的是,方继藩这个家伙怎么就让三个普通秀才成才,教育乃是国家的根本,而皇太子乃是他的一块心病,或许可以从方继藩那儿获得一些心得。 一旦冒出这个念头,弘治皇帝便怦然心动,再无法忍耐了。 刘钱一听陛下要去见方继藩,心里便沉甸甸的,不过上一次吃了教训,却不敢再到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了,却是老老实实地道:“陛下既要微服私访,可是陛下去了方家,倘若被方家其他人认出来,这消息一传开,满大街的人便都晓得陛下去见了那方继藩了。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这方继藩虽是教出了三个举人,可是名声却不太好,陛下乃圣君……这……这……”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觉得刘钱的话也很有道理,便皱眉道:“那便需有个身份才好。” 朱厚照只要听到出宫,便觉得精神百倍,龙精虎猛,于是忙道:“这还不容易,换一身宦官的衣衫,就说是去方家传旨的,料来也没人瞧得出来,方继藩那小子即便晓得,他敢胡说吗?” 弘治皇帝却是瞪他一眼:“胡闹!” 朱厚照一下子萎了,低头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怎可以宦官的名义去……嗯?”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朕记得,方继藩得了脑疾是不是?不如,就以御医的名义去吧,就说是宫里派了御医,前去给方家的那小子治病,朕则伪装成御医,如何?” 刘钱哪里敢违拗陛下的意思,伪装御医和伪装太监自然是不一样的,太监在这个时代,属于奴,哪有皇帝穿着奴才衣服的道理,可医官的身份,倒能接受。 弘治皇帝便下了决定,淡淡道:“刘钱,你去准备,护卫不必太多,挑拣几十个信得过的人做明哨暗探即可。还有……此事不得张扬!” “奴婢遵旨。” “父皇,儿臣也要去。” 不知道也就算了,可知道了,哪里有热闹,自然是哪里有这位皇太子。 弘治皇帝只是抿抿嘴,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三十四章:圣驾 没多久,弘治皇帝已穿上了医官的衣服,随即乘着小轿自宫中的侧门出宫,几个宦官和数十个护卫作陪,他们俱都穿了常服。 后头的朱厚照也坐在一顶小轿里,一出了宫,他便如笼中之鸟一般,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此时挑开了帘子,一对清澈的眼睛正好奇地看着沿途的街景,即便只是沿途的路人,都足以让朱厚照打量个老半天,兴奋许久。 待到了方宅,弘治皇帝并没有立即下轿,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早已计算好了,此时方景隆还在当值,所以认得自己的人,可能就是一个方继藩,除此之外,便还有一个不知名的随从。 刘钱深知主上的意思,上前对方家的门子道:“皇上听说南和伯子得了脑疾,特遣医官前来探视,快去通报,命方继藩来接……”他本想说接驾,又连忙改口:“迎接。” 门子听罢,下意识的咕哝道:“又来了太医?” 可见这宦官冷着脸,门子不敢怠慢,连忙匆匆的进去禀报。 随即,弘治皇帝就听到了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不好了,不好了,御医来了,御医又来了……” “嗯?”弘治皇帝一愣。 可方家上下,却已炸开了锅。 在前院巡视的杨管事身躯一震,转眼之间,竟化身成了久经沙场的大将军,指挥若定:“少爷在哪里?” “后院。” “王虎、大牛,赶紧去,将人控制住,不可伤了少爷。” “是。” 两个魁梧的家丁,抖了抖xiong脯上的膘肉,如狼似虎便朝后院狂奔。 杨管事依旧背着手,目中透出精光:“去寻刘账房,账房要上锁,告诉他,账在人在。邓健呢,邓健那厮呢……让他跟着少爷的,是不是在少爷那里?” “是跟着少爷。” 杨管事吁了口气,这样他就放心了一些:“请府里的三个举人公,他们是少爷的门生弟子,请他们帮忙。” 说着,他掷地有声:“其余的人,分守各处,给我守好了,一只苍蝇,都不能上屋顶!” ………… 方继藩在内宅后园的葡萄架子底下,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躺椅上。 邓健弓着身在一旁候命,而小香香呢,则身子微微屈着,虽是穿了钗裙,娇躯却不自觉的露出曼妙的曲线,她攥着粉拳,轻轻地给方继藩捶着腿。 一旁是一个茶几子,茶几上是一盏热腾腾的茶,还有一些瓜果。 一枚蚕豆还未剥壳,便被方继藩直接塞进嘴里,然后他愉快地仰躺着,将这后园想象成沙滩,至于小香香,则将其想象成穿着bijini的美女,脑海中有了如此画面,突然觉得人生竟没有了缺憾。 这是地主家傻儿子的既视感,方继藩却乐不起来。 腐败的生活啊,会消磨我的意志,嗯……下下下下下不为例! 却在这时,方继藩突得眼前一花,便见家里的王虎、大牛二人,矫健的疾冲而来,两个人扑哧扑哧的自鼻孔里呼着白气,如两头小牛,两面包抄,将方继藩夹住。 远处,杨管事小跑着,带着七八个仆役,气喘吁吁的小跑着过来,口里大叫:“少爷,宫里又来御医了,又来御医了。” 又来了…… 方继藩懵逼。 然后小香香不捶腿了,像是早得了吩咐似得,警惕似得看着方继藩。 邓健很干脆,迅速的酝酿情绪,眼眶通红,嗷的一声便哭了:“少爷……”拜在方继藩的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 方继藩更加懵逼……这阵势,不小啊,不晓得的,还以为皇帝出巡呢。 杨管事带着十几二十个仆役到了近前,作揖的作揖,跪下的跪下,可表面上一个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只是他们的站位,竟还隐含着兵家之法,方继藩前后左右,俱都堵的死死的,四面包抄,没有留一丁点缝隙。 呃……好像……有点儿尴尬啊。 上一次,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你们以为我真喜欢上屋脊?我特么的畏高啊。 如丧考妣的杨管事深深一揖,红着眼睛:“少爷…自重啊…” ………… 两顶轿子,几十个或明或暗的护卫,还有几个随侍的宦官,自叫人通报了之后,就像是……被人晾在了一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送进去的消息,像是石沉大海。 一开始,弘治皇帝还在思绪飘飞,一面等方继藩来迎接,一面在想,这个方继藩,到底有什么不简单的地方呢,他是个大智若愚之人吗?此人先有改土归流,后又教授出了一个三个如此了不起的门生…… 弘治皇帝是来取经的,方继藩教徒的本事,实在是震撼住了自己。 可左等右等,足足过去了两炷香,这方家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 弘治皇帝有些焦躁了,他出宫的时间不能太长,待会儿还要接见几个卿家,商讨西南边事。 于是他咳嗽一声。 刘钱连忙到了轿子前,低声道:“陛下……” “为何还没有动静?”弘治皇帝道。 刘钱哑然,随即道:“是,奴婢也觉得奇怪,奴婢方才可说得清清楚楚,陛下命御医来探视那方继藩,若这方继藩但凡晓一点事,也该知道这是陛下的鸿恩浩荡,接驾都来不及,可这方家倒是好,居然不闻不问,这……” 不可以忍啊。 弘治皇帝气得吹胡子瞪眼,刘钱说的对,洪恩浩荡,你们方家这是什么意思,居然把钦赐的御医晾在了外头,真是胆大包天了。 他阴沉着脸,竟是下了轿,其余护卫连忙围拢过来,刘钱想要伸手搀扶弘治皇帝,弘治皇帝却是将他的手打开,出了轿子,抬头看着方家宅邸前那烫金的南和伯府四字,沉着脸,拂袖道:“走,进去!” 于是一行人匆匆的走进方府的大门。 说也奇怪,这一路进去,竟发现府上一个人都没有,不但先前那门子石沉大海,竟连一个女婢和仆人都没看见,宅邸的前院,竟是死一般的静籁。 朱厚照亦步亦趋地跟在弘治皇帝的身后,左右地看来看去,忍不住咂舌,低声咕哝道:“莫不是遇鬼了吧。” 弘治皇帝便回眸瞪他一眼,可耳畔,竟隐隐约约的传来了哭声,弘治皇帝竟觉得背脊发凉,却还是威严地顺着声源处去。 疾行几步,过了月洞,那声音便更加真切了。 “少爷,你可万万别想不开啊,咱们不看太医,不看了,咱们满府上下,谁不晓得少爷的脑疾好了,少爷现在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少爷别寻短见啊。” “少爷,太医已让我们赶跑了,绝不扎针,少爷好生在这歇着……” 弘治皇帝听得目瞪口呆,却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护卫们则将弘治皇帝团团围住警戒。 弘治皇帝却排众而出,径直看去,却是啼笑皆非了。 只见方继藩一脸发懵的坐在躺椅上,身边拥簇了数十人,七嘴八舌,哭的,嚎的,跪的,趴的。 欧阳志三人也都闻讯来了,真是哭笑不得,悲戚的到了面前,二话不说,行师礼:“恩府,还请自重!” “我……我没说要上房啊……”方继藩被这阵势唬住了。 欧阳志泪眼磅礴,这是什么事啊,好歹自己也是解元公,摊上这么个恩师倒也罢了,御医来了你就要上房,我做的是什么孽,现在不只要上房,还把大家当傻子糊弄,我……我……我不如死了干净。 他心里既觉得悲哀,又是生怕恩府想不开,待会儿趁人不注意,有什么好歹,凄凄惨惨戚戚的道:“恩府,君子不立危墙不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恩府不可儿戏啊……”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三十五章:真知灼见 这边闹得鸡飞狗跳。 而弘治皇帝已是到了人群之后,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闹剧,竟是一时哑口无言。 对弘治皇帝而言,时间仿佛凝固了。 在周太后仁寿宫里长大的弘治皇帝,哪里见过这个世上,居然还有这种……这种荒唐的事,他眼睛直了,再看方继藩身边一个个心急如焚的人,就像是一场滑稽剧无声的上演。 弘治皇帝怒了。 一声厉吼:“方继藩,滚过来!” 在这方家,还真没有人敢用这样的口气对方继藩说话的。 方继藩心里还说,谁这样大胆,定睛一看,这人……咦,竟有些眼熟…… 等他看清了这人身边弓着身的刘钱时,方继藩顿时想起来了。 皇上…… 方继藩有些发懵,皇帝没事就可以出宫的吗?而且……他还是御医的装扮? 再看弘治皇帝这铁青的脸,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后颈有点发凉…… 转眼之间,方继藩居然正经起来,他居然用一只手整了整身上的衣冠,站起身,很麻溜的道:“都让让,我要看大夫。” 杨管事却是老泪纵横的拉扯着他的衣襟:“少爷,你少诓我,让开了,你便……你便要寻短见了。” 方继藩急了,大声抗击:“寻什么短见,休要侮辱我的清白。” 好不容易排众而出,急急的走到弘治皇帝的面前。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眼睛怒气冲冲地看着方继藩,格外的严厉。 方继藩刚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却道:“书房在哪里,老夫……给你治病!” 方继藩立即就明白皇帝的意思了。 “噢!”方继藩居然很老实,乖乖地在前引路,走了。 留下了方家上下人等,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少爷领着那‘御医’朝书房去,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到了书房,方继藩开了门,弘治皇帝背着手,冷着脸踱步进去。 方继藩却还徘徊在门口,他心里在琢磨,陛下怎么就来了,除了上一次问了改土归流的事,自己似乎和他没有什么瓜葛吧。 再看刘钱,心里又想,莫不是这刘钱想要害我? “进来!”弘治皇帝在里头厉声大喝。 方继藩也不是吹牛逼,在这京师,还没几个人敢这样对自己这般呼来喝去。 可皇帝老子如此,方继藩是服气的。 弘治皇帝是个好皇帝,这一点熟知历史的方继藩再清楚不过,甚至上一辈子读史时,对这位宽厚的天子,也是佩服不已,心向往之。 所以,对这个皇帝,方继藩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方继藩进了书房,便见弘治皇帝已坐在了书房里的官帽椅上,仍旧还是声色俱厉的样子。 一旁的朱厚照满面红光,清澈的眼眸被微眯的眼帘微微射出一丝别有深意的神色。 姓方的害人不浅啊,这些日子朱厚照可没少挨揍。 现在好了,父皇,你终于可以知道儿子其实也没有那么荒唐了吧,再怎么样,也比这方继藩好吧,人哪,就怕比。 “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既然这里没有其他人,方继藩连忙见礼。 “哼!”弘治皇帝冷哼一声,依旧还没有消去怒意:“你们方家,就是这样的家教?” 方继藩心里恶寒,这算不算人身攻击呢?骂我就好了啊,现在牵涉到了家教上的问题,这不就是骂我爹吗? 方继藩忙道:“臣……只是怕看大夫。” 弘治皇帝怒喝道:“人都有生老病死,有病便要治病,岂可讳疾忌医?胡闹,荒唐,你们方家,世受皇恩,也算是皇亲国戚,这般胡闹,不怕天下人笑话吗?” “是,是,是,臣再不敢了。” 弘治皇帝不依不饶:“不敢什么?” 呃…… 方继藩眼珠子发直,不对啊,不敢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就听见一声吼,一群人便涌上来,哭爹喊娘,我……我冤枉哪。 见方继藩搜肠刮肚着,在想自己到底算犯了什么罪要坦白交代的时候。 噗嗤…… 朱厚照忍不住笑出声来,他忙捂着嘴,拼命憋住笑意。 弘治皇帝竟也觉得滑稽,可细细一想,这少年,也不过是和厚照年纪差不多大,自己和他置个什么气,如此,倒显得自己过于小家子气了。 于是脸色微微缓和一些:“朕听说,你收了三个门生?” 方继藩有些心虚,不会真怀疑我作弊吧:“是。” 弘治皇帝目光幽深,带有几分值得玩味的样子,这幽深的眸子,似乎想要洞悉方继藩身上的一切,随后,他淡淡道:“朕倒是勾起了好奇心,极想知道,这半月,你是如何教授三人读书。” 方继藩松了口气,看这口气,似乎不像是涉嫌舞弊的事,他心里庆幸,也幸亏这一科的主考官乃是王鳌,这位先生实是太出名了,不但皇上信任,天下的读书人也敬仰,没有人敢质疑这一场乡试的公正性。 不过陛下问起,方继藩却有些心虚,该怎么回答才好呢?他踟蹰了很久,才结结巴巴的道:“其实,也就是随便教了一下,东教一点,西教一点。” 弘治皇帝面不改色,却依旧稳稳坐着,不过眉头却是微皱,他觉得方继藩在忽悠自己,这是欺君罔上。 噢,几个学业不精的秀才,你随便教了一点,就包揽了乡试前三,你把朕当傻子吗? 还是把天下的大儒,朕的满朝臣工们,都当做了傻子? 他目光微冷,掠过了一丝冷芒,对付方继藩这等人,弘治皇帝自有他的办法,于是厉声道:“方继藩,你从实说来,否则,朕绝不轻饶你!” 方继藩骤感压力巨大,看来,这一次不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是无法蒙混过关了。 想了想,于是斗胆的打量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子,这就是太子朱厚照吧,真是久仰,久仰。 不过现在朱厚照似乎对自己不太友好啊,眼看着自己吃瘪,似乎乐在其中,优哉游哉的看热闹。 “揍啊!”方继藩突然道。 “什么?”弘治皇帝被这莫名其妙的家伙气坏了,他有点不太明白方继藩的意思。 方继藩胆子大了,我方继藩是败家子,令人发指的京师恶少,这一点,皇帝肯定是知道的,既然知道,战战兢兢做什么。 想到这里,胆子一下子大了,他眯着眼,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很直接的道:“一个字,就是揍。不揍不成器,不揍不成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读书要揍,不老实听话,也要揍,看不顺眼时往死里揍,即便看得顺眼时,也要揍一揍,这叫防微杜渐!他老老实实的,你都去揍他一顿,他便老实了,再没坏心思了,揍得他娘的屁滚尿流,从此便晓得上进,晓得努力刻苦,一年揍个几十次,就成了良家子弟;倘使一年揍个几百次,什么举人、解元、进士,俱都是手到擒来。” “……” 朱厚照一下子不笑了,而是脸色微微有些发青,他若有所思,似乎想到了一个极严重的问题。 方继藩放肆的挥舞着拳头,青筋爆出,人性之中的暴力基因也毕露出来:“臣教人读书,没别的方法,往死里揍就对了,白天拿鞭子挂在树上抽,夜里吊在房梁上,依旧还是揍!平时有了空闲,随便揍个一两个时辰,不但能强身健体,还有治疗心理创伤的功效,被揍的,也就知道要刻苦用功了,什么悬梁刺股都不在话下,想不成才都难。当然……这是臣的一点浅薄见识,倒是教陛下见笑了!”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三十六章:赐官 方继藩说得神采飞扬,朱厚照却是听得脸都绿了,甚至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他见方继藩说的头头是道,心里深深的有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弘治皇帝则是听得一愣一愣的,既觉得方继藩说的有些荒唐,可竟还有一丝丝的道理,他忍不住道:“当真是如此?” 方继藩信誓旦旦:“臣用自己的人格担保,臣绝不敢虚言,也绝不敢欺瞒陛下。” 弘治皇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而后瞥了一眼身旁的朱厚照,见他身如筛糠,竟是瑟瑟发抖。 可弘治皇帝依旧面色如常,他似乎觉得方继藩还是有些不靠谱:“这些道理,你自哪里听来的?” “一位高人。”方继藩老老实实的回答。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不肯说出此人的名讳,却是哂然一笑,随即道:“如何揍才有效果?” 方继藩便道:“臣一般是用鞭子,鞭子抽起来,比较能愉悦身心。” 弘治皇帝果然看到在这书房的书桌上,竟真有一柄鞭子搁着,他好奇地将这鞭子拿起来,晃了晃,朝向方继藩道:“是这一根吗?” 方继藩道:“是。” 弘治皇帝将鞭子轻轻地拍在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心上,似乎感觉到了这鞭子中的力道,他心里似乎在想着什么,良久:“鞭子可以送给朕吗?” 方继藩大方地道:“陛下若要,自管拿去用便是,不必客气,不过……臣斗胆想问,陛下来问微臣……要鞭子做什么?” “噢,只是喜欢罢了。”弘治皇帝只随口敷衍了一句。 而后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觉得今日不虚此行。 其实不打不成器这个道理,弘治皇帝岂会不知? 可毕竟总需要有鲜活的事例摆在眼前才更有可信感。 现在方继藩就提供了一个无可辩驳的样板,那三个秀才,不就打的成了才吗? 他将鞭子小心翼翼地收了,算是完成了一桩心事。再看方继藩,便想起这厮种种恶迹,于是板着脸道:“再不可上房揭瓦了,你是南和伯子,朕也赐了你金腰带,你们方家上下的言行举止,也代表了朝廷的脸面,知道了吗?” 方继藩汗颜,本想满口应承下来,可细细一想,不对啊,若是一下子就应承下来,反而不像败家子了,这样的话,陛下会不会怀疑自己是在装疯卖傻? 他想了想,决心将这败家子的一条道走到黑。 当然,方继藩不傻。 之所以敢讨价还价,是因为研究明史的自己早对弘治皇帝的脾气摸透了,这个皇帝,太宽厚了。 若是换做朱元璋、朱棣或者是朱厚熜,方继藩绝对装孙子到底。 他笑吟吟的道:“臣还小嘛,一年偶尔胡闹个七八回,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弘治皇帝面上的表情瞬间僵住,这辈子,似乎没有遇到过跟他讨价还价的人。 哎……果然是传闻中的败家子啊。 还七八回? 弘治皇帝又板起脸来:“至多三回,否则,朕绝不饶你!” 方继藩于是喜滋滋得如蒙大赦:“臣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对方继藩既有几分欣赏,可与此同时,却又觉得有几分可惜,随即,自官帽椅上长身而起,手不离那满是牛筋的鞭子,淡淡地道:“记住了,至多三回,否则就用这鞭子抽你!你父亲舍不得揍你,朕舍得!” 这轻描淡写的话,于方继藩而言,却带着深深的寒意。 敢情自己是搬石头砸自己脚了! 弘治皇帝却已动身,他似乎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来过方家,还是特地来见这败家子,说难听一些,这若是传出去,丢人! 于是他边疾步边道:“记住朕的话,回宫吧。” 接着便被人众星捧月一般出了书房,方继藩一溜烟追出来,忙道:“陛……”他突的意识到自己的失口,连忙纠正道:“大夫,慢走,有空常来……” 弘治皇帝一声不吭的回了宫,可从方家拿来的鞭子,却一直还捏在手里把玩摩挲。 方继藩的话,一直印在他的脑海里,似乎……挺有道理。 而且,方继藩珠玉在前,已有了成功的先例。 这简直就是先行的楷模和典范啊。 他到了暖阁,坐下,身上的医官的衣衫还未除去,因而身上不见雍容,却多了几分书生气。 可他凝眉的瞬间,一股戾气却显露出来。 朱厚照这回来的一路上,都是忐忑不安,他闻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见父皇如此,便忙道:“父皇,儿臣想起来了,儿臣今日还没有向母后问安,儿臣暂先告退。” 他转身就想走,疾走了几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森然的声音:“回来!” 朱厚照顿时觉得自己后襟森然,毛骨悚然。 他很艰难地旋过身,看着面上风淡云轻的父皇。 弘治皇帝淡淡道:“近来你学的是礼记中的《春官宗伯》吧,背朕听听。” 朱厚照可一个字也没记住,事实上,杨师傅授课时,他做春秋大梦去了,于是结结巴巴地道:“儿臣……儿臣……” “背不出?”弘治皇帝冷冷地看着他道。 朱厚照连忙拜倒在地:“儿臣下次……” “还想有下次?”弘治皇帝突然觉得,诚如方继藩所言,且不论这种方法是否对儿子有效,可确实有治愈自己心理的功效,至少现在,弘治皇帝觉得很轻松,很舒服。 他将鞭子拍在手心,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大叫道:“父皇,你别听那方继藩瞎说。” “已经迟了!给朕跪好了!" 嗷…… 暖阁外头,一声哀嚎传出来,守在外头的刘钱听得心惊肉跳。 这哀嚎持续了片刻,才听弘治皇帝厉声道:“来人!” 刘钱胆战心惊的急忙进去,便见皇太子殿下匍匐在地,背脊上添了几根鞭痕,真真的触目惊心,刘钱不敢细看,忙跪下道:“奴婢在,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将鞭子随意地搁在了御案上,如无事人一般,淡淡道:“传旨,南和伯子方继藩校阅第一,获赐金腰带,他乃勋臣之后,自当要为朝廷效命,敕他为羽林卫总旗官,入值宫中……” 弘治皇帝说到了这里,却是有意地顿了顿,在略略沉吟之后,又道:“他的职责,便是巡卫詹事府。” 刘钱连忙识趣的道:“奴婢遵旨。” 羽林卫,乃是亲军二十六卫之一,和金吾卫一样,都是皇家最倚重的亲军,而他们的职责则是守卫巡警皇宫的安全,只有最信得过的人,才有资格补进去。 所以能加入羽林卫和亲军卫,几乎是所有勋贵子弟们混资历的不二之选。 倒是锦衣卫,别看权力大得很,而且也有入宫当值的资格,看上去似乎比羽林卫和亲军卫光鲜,不过绝大多数勋贵子弟,却对锦衣卫避之如蛇蝎,因为谁都知道,锦衣卫是宫中用来干脏活的,只有一些普通的良家子弟才愿意靠着锦衣卫出人头地,勋贵子弟们求稳,谁愿意惹这一身的荤腥? 至于其他各卫,则大多是分守皇宫的外围,或是守卫宫城的城门,比之金吾卫和羽林卫这等贴身保卫皇家安全的亲卫而言,就差了许多了。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三十七章:加官进爵 弘治皇帝直接将方继藩充入了羽林卫不说,还直接授予了一个总旗官,这意味着什么呢? 总旗官虽不算什么,可在亲卫之中,级别不算低了,一般的勋贵子弟,即便是那国公之子,也大多是从小旗官做起,慢慢的靠资历熬上去。 当然,这旨意的最重要一点,弘治皇帝命方继藩值守的竟是詹事府,这詹事府即是东宫,也就是负责保护皇太子的安全,这绝对是一个好去处,等于是直接将人丢给了太子,将其充作太子的储备班底,将来太子登基,整个詹事府都将一飞冲天。 只不过……刘钱看着地上痛得唧唧哼哼的皇太子殿下,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复杂。 圣心难测啊。 陛下到底是让方继藩去治殿下,还是让殿下去揍方继藩呢? “还有……“弘治皇帝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道:”明日你亲自去南和伯府,让那小子早起,催他去当值,告诉他,休要再像上一次还要教人绑着去,要是再敢闹出什么笑话,朕绝不轻饶!“ 刘钱把头压得低低的,只是道:“奴婢遵旨。” ………… 圣旨一下,方继藩充入羽林卫,授羽林卫总旗官。 这羽林卫有指挥使、指挥使同知、指挥使佥事、千户、百户、总旗、小旗等职,所谓的总旗官,放在上一个世界,也不过是个排长而已,可羽林卫的起点高,前途自然是极好的。 方景隆等方继藩接了旨,却忙是一把将圣旨夺了过来,然后整个人颤抖着,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一个大男人,竟是眼泪又落了下来。 “祖宗有德啊,我的儿,咱们的祖坟埋的好啊。” “……”方继藩无言。 敢情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好像是祖宗的关系,能不能夸夸我啊。 可看着方景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口里嚅嗫着,竟是颤抖着说不出话,反反复复的也只能勉强念叨着祖宗之类的话。 方继藩心里却有点忧心起来,因为圣旨的后头着重的提起去詹事府当值。 詹事府不就是东宫吗? 东宫自然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朱厚照了,这个家伙,方继藩见过,不过对他印象模糊,只晓得他在皇帝面前,总是一副像是死了niang的样子。 可对明史精通的方继藩却知道,这厮是个混世魔王,流mang中的战斗机,说起来,自己也没什么什么大奸大恶的事,就无辜的背了一个败家子的恶名,可和这位太子殿下相比,得了这一项桂冠,惭愧的紧啊。 睡了一个安稳觉,方继藩梦见自己竟是成婚了,就在入洞房的时候,却突然冒出了父亲方景隆,方景隆朝他大笑,大叫什么大胆的想法,什么祖坟不只是冒烟,竟还起火了诸如此类的话。 方继藩被这噩梦惊醒,却见这时在床榻边,竟是小香香和邓健直勾勾地看着他。 出了什么事,见鬼了! “少爷……”邓健小心翼翼地看着方继藩叫了一声。 方继藩厉声道:“做什么?” 邓健便委屈巴巴的样子:“宫……宫里来人了,请……请少爷去当值。” 呼…… 方继藩这才想起来了,此时天才蒙蒙亮呢,可方继藩却还是起来,小香香早已给方继藩预备了新衣。 这是金彩绣柿蒂过肩的麒麟服,红色的料子打底,上头绣着麒麟,这么一穿,再系上金腰带,束了腰,竟使方继藩多了几分英姿飒爽的味道,便连小香香见了,面上都飞了一抹俏红。 邓健又给方继藩寻了一柄刀来,系在腰上,道:“这是老爷的刀,说是祖传下来的,当年祖宗们便是靠这口刀,跟着文皇帝打进了南京城,伯爷交代了,现在这口刀便传给少爷了,祖宗一定会保佑少爷的。” 方继藩见这口刀刀柄用了金丝缠绕,赫然还镶嵌了一颗硕大的珠子,刀鞘乃是用鲨皮和不知名的皮革制成,显得格外的华丽,他忍不住心潮澎湃,终于,本少爷不再是一个废物了。 于是铿锵一声,将这刀自鞘中拔出,便见刀似刚刚上了油养护,依旧雪亮。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呃……说来有些尴尬,这刀上看起来几乎没有了多少锋刃,你妹,没了锋刃,这不就是棒槌了吗? 邓健宛如方继藩肚子里的蛔虫,适时地道:“祖上传下来的,这期间虽进行过了无数次的修补,可毕竟是古物……” 方继藩只好叹了口气:“这是一柄仁义之刀啊。”于是将刀收回鞘中,将就用着吧,指望用它来杀人是休想了,怕是连切肉都有点儿碍事,不过不要紧,权当是护身符吧,毕竟有祖宗保佑。 于是例行性的捏了捏小香香吹弹可破的面颊,道:“走了。” 刘钱一直都在府外等着,一见到方继藩来,这一次却不敢在方继藩面前耀武扬威了,面上露出伪善,笑嘻嘻的道:“方公子,陛下有口谕,命奴婢今日领公子去詹事府当值,时候不早,可不能耽误了。” 方继藩只噢了一声,懒得理会刘钱。门前停了马车,方继藩直接躬身进车,这马车挺舒服。 可刘钱悄悄地看着方继藩的脸色,他没有急着催促马车动身,而是微微带笑道:“昨日,真有意思呢,公子一番揍人成才的话,陛下听了,深以为然,对公子刮目相看。” 关你屁事? 方继藩靠在车厢里,依旧懒得理他。 刘钱却又是喜滋滋地道:“所以哪,陛下昨日借公子的鞭子去,公子,您猜怎么着?回到了宫里,太子殿下便挨了抽,哎呀呀,几鞭子下去,可真够……真够狠得,皇太子殿下浑身是伤,皇后娘娘见了,都气得哭了一宿呢。” “……”看着刘钱笑嘻嘻的模样,方继藩一下子警惕起来。 昨日……陛下跑来这儿,向自己取经,不是考验自己,也不是什么好奇心。 原来……他是来找自己研究怎么教儿子的。 方继藩顿时无言,他忍不住开始捋起了顺序,首先,一定是太子不听话,陛下很操心。而恰恰,自己调教出了三个举人;此后,陛下抓住了自己这颗救命稻草,然后…… 我去,这詹事府现在是龙潭虎穴啊,那太子殿下挨揍,全因自己而起,自己到了东宫,能有好日子过吗? 马车动了。 方继藩已是醒悟了过来,立即大叫:“快停车,我要下车,我想起来了,我年纪还小,还要读书,我不要去当值。” 可马车却走得急促,自然不会给方继藩下车的机会。 等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了詹事府门前。 方继藩嗖的一下下了车,第一个反应,便是想要开溜。 反正自己是败家子,跑了也就跑了,大不了乖乖的回去啃老,这差,本少爷不当了。 可谁晓得,脚刚刚落地,便见十几个穿着亲军服的人已列成一排,一见到方继藩下来,便一齐抱拳道:“卑下见过总旗大人。” ………… 新的一周,推荐票啥的,求!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三十八章:为所欲为 方继藩看着一旁的高墙,还有那高墙中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与树木相映成趣的亭台楼榭,自然晓得,东宫已到了,而在他跟前的这一排对着他行礼的,定是羽林卫校尉,专门在此静候他这个总旗官的。 “噢,你们好。”方继藩朝他们笑,算是打了招呼:“我还有事,下次有空……” “总旗大人……”方继藩正待要开溜,一个校尉却是站出来:“殿下方才吩咐过,若是大人来了,请大人去见一见,所以……” “是啊。”刘钱在旁笑呵呵的道:“陛下也有吩咐,公子今儿,非得乖乖的在此当差不可,否则奴婢少不得要奉旨行事,将公子绑着进詹事府里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看来是真的没处逃了,他反而一笑,道:“方才是戏言而已,走,当差去。” 一路由刘钱领着,进了东宫,夹道着的乃是郁郁葱葱的樟木,无数亭台楼榭若隐若现,迎面,便见一伙宦官拥簇着一个少年疾步过来。 这人不是朱厚照是谁? 朱厚照正嚣张地大叫:“方继藩来了?在哪里?”眼睛微微一瞄,便看到刘钱领着方继藩来了。 朱厚照的脸已拉了下来,脸抽了抽,他的脖子还有一道鞭痕没有消去淤青,一看到方继藩,顿时便觉得鞭痕的位置火辣辣的疼。 他疾步前行,到了方继藩面前,而后死死地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毫不犹豫,立即作揖行礼:“卑下方继藩,见过太子殿下。” 朱厚照顿时龇牙,恶狠狠地打量着方继藩这个家伙,昨天夜里,他疼的是半宿都没有睡,也早就想好了,不将这个方继藩碎尸万段,他这个朱字倒过来写。 朱厚照道:“方继藩,你还记得本宫吗?” 这声音就宛如来自于地狱,格外的幽深。 刘钱并没有急着回宫里去缴旨,而是伫立在旁,预备着瞧热闹。 方继藩道:“殿下器宇轩昂,卑下化成灰也认识。不只如此,卑下对殿下可谓是闻名已久,一直心向往之。” “……”朱厚照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刀斧手’,只等一声令下,身后的太监和护卫们便冲上去先揍方继藩一顿再说。 可方继藩这一句闻名已久,似乎话里有话:“呵……”朱厚照冷笑连连:“什么闻名已久,你是怕挨揍吧?” 可他哪里知道,方继藩心里却是偷笑,太子朱厚照,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而已! 明武宗朱厚照嘛,我在读书馆里早就将你研究透了。 他一本正经,一脸敬仰的样子道:“卑下确实对殿下敬仰万分啊,殿下是非常人,卑下一直知道,殿下的拳脚厉害,腹中有雄兵百万,韬略过人,不只如此,还擅骑射之术,卑下遍览古今,这古往今来,出过多少太子,可有哪一个及得上太子殿下一半的,其实卑下略懂一些观人之术……” 朱厚照本是来兴师问罪,心里堵着一口恶气,可现在一听,脸色竟微微缓和了一些。 这家伙竟知道自己向侍卫们学过拳脚,还知道朕精通骑射?更知道朕精通兵法? 要知道,对于朝廷而言,太子殿下有这爱好,其实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朱厚照也被严令不得不务正业,所以知道这些事的人,可谓凤毛麟角。 可方继藩知道啊,方继藩不但知道朱厚照这个奇葩喜欢骑射,在历史上,这位皇太子登基之后,还封了自己做将军,隔三差五偷偷跑去关外要做将军,指挥军队打仗呢。 可对朱厚照而言,却是另一回事了,这么秘密的事,方继藩竟也知道,难道这家伙,当真关注着本宫,也当真是对本宫敬仰万分? 朱厚照眯着眼,死死地打量着方继藩:“观人,观什么人……” 方继藩定了定神,好整以暇地道:“殿下乃武曲下凡,将来势必要横扫大漠,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横扫大漠…… 朱厚照心里又微微一愣,不得不说,方继藩的这一句话,直中了朱厚照的心事。 朱厚照在东宫里,偷偷的学习骑射,甚至像胡人一般,喝羊奶,学他们一样吃肉,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亲自带着军队,效仿自己的祖先文皇帝一样,横扫关外的胡人。 而方继藩的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竟觉得很舒服,他脸又缓和了许多,道:“这你也看得出?” 方继藩拍了拍胸膛:“卑下对殿下慕名已久,也早就想追随殿下,有朝一日,横扫八荒,怎么会看不出?” 朱厚照毕竟是少年,虽然气还没有消,可现在好奇心却占据了他的心,他眯着眼:“这么说,你也懂兵略?” 方继藩笑了:“惭愧,惭愧,略懂一些,当然,比不得殿下的,殿下英武。” 马屁不值几个钱的,反正方继藩的人设早就崩了,全京师的人都知道他是臭名昭著的败家子,所以方继藩做点没下限的事,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他眯着眼:“殿下,要不,我们借一步说话?” 朱厚照显得狐疑:“你想说什么?” 见方继藩笑得贼贼的,朱厚照背着手,假装自己很有威严,可终究敌不过好奇心,方继藩朝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朱厚照下意识的抬腿。 他与方继藩一前一后的走进附近的花圃里,朱厚照突然想起什么,咬牙切齿的道:“方继藩,你这样害本宫,本宫还是气不过,若不揍你,本宫的打不是白挨了……” 话说到一半,却是眼前一花,便看到方继藩自袖里轻描淡写的掏出了一沓厚厚的东西。 朱厚照定睛一看,吓了一跳。 这是大明宝钞,面额都是五百两,崭新无比,这厚厚一沓,怕不是有数百张吧。 方继藩笑了:“殿下,初次正式见面,小小意思,这些宝钞,大抵,也就是一二十万两吧,不过宝钞不值几个钱,兑换了现银,也不过几万两而已,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朱厚照的眼睛都直了。 这一出手,便是几万两真金白银啊! 别看朱厚照是皇太子,可弘治皇帝对于朱厚照的月例银子管理得极为严格,平时东宫每月的用度,真正花费在朱厚照身上的,也不过是几百两一月罢了,方继藩却是阔绰无比,朱厚照脸色竟显得有些僵硬了:“给本宫的?” 方继藩贼笑道:“我这人讲义气,钱财是身外之物,女人如衣服,义字当头,钱财算什么?何况……卑下和殿下是什么关系……” 瞠目结舌的朱厚照有些发愣,下意识的问道:“是……是什么关系?” 方继藩眉一挑,果然是有钱可以使推磨,其实他来时,知道肯定躲不过去,心里早就权衡过了,这个时候的皇太子,肯定是远不如登基之后那般死不要脸,既然太子这小子还有一点廉耻观,再加上弘治皇帝历来崇尚俭约,在历史上,这位弘治皇帝身体力行,甚至还下旨,让后宫的张皇后织布,来解决宫里穿衣的问题。 一个如此勤俭的皇帝,连皇后都在后宫织布,这皇太子,肯定在经济上是管的死死的,所以…… 用钱砸死他吧! …… 用票票和打赏砸死老虎吧。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三十九章:铁血真汉子 早有准备的方继藩,看着脸色惊异的朱厚照,呵呵一笑道:“我这人,喜欢交朋友,如殿下这样爽快的人,千金不换,卑下是个讲义气的人,从不将银子放在眼里,所以这点小小意思,殿下务必收下,若是殿下对卑下有什么不满,要杀要剐,自是随便,可这银子,收下了,卑下才心安。” 喜欢交朋友…… 有什么成见,随便揍就是。 但是前提是把银子收了。 这简直就是下乡送温暖啊。 朱厚照摸摸鼻子,听到朋友二字,显然他心动了,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方继藩很热情,他不但对自己敬仰万分,而且还如此大方,真是个好人啊,是不是从前看错他了? 说着,方继藩便要将宝钞往朱厚照的手里塞,正如方继藩的判断一样,朱厚照这个时候,还没有完全激活他彻底人渣败类的本性,否则怎么会让方继藩成为京师里最大的败家子呢? 朱厚照反而显得扭捏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接,方继藩大方的道:“殿下,不必客气,随便拿去花,钱财如粪土,妻子如衣衫,殿下这样的朋友,我方继藩交定了,若是不收了这银子,殿下就是看不起我方继藩!” 朱厚照一愣一愣的,顿时觉得方继藩的形象和自己原先的想象中全然不同了,他倒也不继续客气了,便笑嘻嘻地将银子收了:“其实,本宫也是个讲义气的人。” 方继藩早就摸清了朱厚照的性子,这样的少年郎,喜欢枪棒,喜欢打仗,十足的中二少年,给他说一些热血的话,很容易和他产生亲近感,他故作惊讶地道:“呀,殿下也讲义气吗?” “这是自然!”朱厚照神气活现的道:“男子汉大丈夫,义气为先。” 似乎是因为动作幅度有些大,他突的哎哟一声,原来是脖子上那一道鞭痕虽上了药,可伤口还未全好,现在牵扯到了伤口,顿时疼的他眼泪都出来。 方继藩却是朝朱厚照翘起了一个大拇指:“殿下,你这道伤疤,很奇特啊。” “什……什么意思?”朱厚照有些恼怒了,本宫不计较你的事,你倒也罢了,现在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伤口,就是你方继藩造成的啊。 方继藩却是认真地道:“上次见殿下,还只是觉得殿下器宇轩昂而已,虽乍然看去,英姿飒爽,有霸者气,可毕竟殿下的气质内敛,倒也不明显。可今日见殿下,添了这道伤疤,这男儿气就更重了,远远看去,阳刚之气便扑面而来,卑下常常听人说,边关上的将士,以身上有伤疤为荣耀,而殿下这道伤疤,不偏不倚,这是铁血真汉子啊!” “嗯?是吗?”朱厚照一听,乐了:“有吗?本宫现在当真显得很英武?” 虽觉得痛,可朱厚照觉得有理,男人身上怎么能没有伤疤呢,他想寻铜镜照一照,看看是不是真如方继藩所说的那样,可又觉得照镜子有些太娘了,心里想,这方继藩,倒像是个实在人,理应不会糊弄本宫。 一看就知他老实忠厚,说话也很好听。 于是露出威严的样子:“本宫本就是男子汉大丈夫,方……方继藩?无论怎么说,本宫原谅你了,本宫就喜欢英雄豪杰,现在看你,倒有几分义气,走,本宫带你去骑马。” 骑马…… 方继藩一听,顿时有点儿不太乐意了,史书上说,朱厚照爱骑烈马,自己还没学过骑马呢,倘若真给了一匹烈马自己骑,只怕要出洋相。 于是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拒绝。 朱厚照却是自来熟,搭着方继藩的肩,喜滋滋的和方继藩朝回走。 那刘钱还伫在那等着看热闹呢,却见二人有说有笑回来,脸都变了,不能啊,太子殿下昨日明明就因为这姓方的小子挨了揍,怎么转眼,就这样亲热? 他心里惊疑不已,却是吓得面如土色,哪里还敢逗留,一溜烟的便逃了。 朱厚照没注意刘钱,却对那几个候着的宦官道:“去,准备本宫的几匹西域骏马来,本宫要和方兄弟骑马。” 几个宦官还有后头的侍卫原本早就得了嘱咐,等朱厚照一声号令,先揍方继藩一顿再说,谁料转眼之间,罪大恶极的方继藩成了方兄弟,于是一个个面面相觑。 倒是为首一个宦官道:“殿下,现在可不能骑马,时候不早,又到了杨侍讲授课的时候了,殿下该去左春坊里读书,否则,若是陛下知道殿下因为骑马而耽误了学业,只怕……” 朱厚照这才想起今日还没读书,顿时露出痛苦之色,朝方继藩道:“你先等一等,本宫去一个时辰便来。” 说着,便领着众宦官去了。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骑马?特么的,马骑我还差不多,看来为了小命的安全起见,以后还是得赶紧练练马术才好,不过这位太子殿下,还真好忽悠啊。 可现下的问题是,待会儿,殿下倘若下了学,还非要骑马呢? 不成,得想个办法才好。 有了……方继藩顿时想起什么,匆忙的问了个宦官,接着按着他祖传的‘仁义之刀’寻到了几个羽林卫的校尉。 这些校尉早知方总旗今日肯定要挨揍,可看方继藩完好无损的过来,一个个诧异。 方继藩则是努努嘴道:“你们几个……” 几个校尉匆忙道:“总旗大人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想了想道:“寻一把小刻刀,再找一些木头来,噢,还得找一张纸,限你们一炷香送来。” 莫说方继藩是总旗官,乃是几个校尉的顶头上司,单单这方继藩南和伯子以及京师恶少的身份,也足够将几个校尉吓死的,几个校尉哪里敢怠慢,前倨后恭,应诺着便去置办了。 到了正午时分,朱厚照才打着哈欠,一副茫然的样子自左春坊里出来,今日听杨侍读讲课,他又睡了一觉,打了哈欠之后,便精神百倍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问身边随侍的宦官道:“刘伴伴。” 这刘伴伴乃是朱厚照贴身的宦官刘瑾,刘瑾忙是点头哈腰道:“奴婢在呢。” “那个方兄弟去哪儿了,本宫约了他去骑马,快将他请来。” 刘瑾心里酸溜溜的,怎么就成方兄弟了,可他不敢说什么,只好急匆匆的去寻方继藩了。 等方继藩随着刘瑾过来,朱厚照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兴致勃勃地朝方继藩招手道:“走,骑马去。”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地道:“骑马没意思。” “什么?”朱厚照怀疑自己听错了,刚刚他还觉得自己和方继藩还算是性情契合,谁晓得方继藩竟说骑马没什么意思? 只见方继藩贼贼的笑道:“殿下,我有个更有意思的东西。” “还有什么比骑马更有意思?”朱厚照一副不信的样子。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四十章:诚实做人 面对朱厚照略带不悦的脸色,方继藩却淡定地取了一个包袱来,而后将包袱放在了朱厚照面前的案牍上。 缓缓打开,竟见一枚枚棋子落出来。 “这是什么?”朱厚照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此时倒是好奇地将一枚棋子捏起来,细细一看,只见见上头写着朱红色的‘大都督’三字。 方继藩信心满满地道:“这是军棋,嗯,排兵布阵,再用棋子在这棋盘上捉对厮杀,你看,殿下,这里有都督,有将军,有游击,有副将,还有千户、百户、总旗、小旗以及士卒,对了,这里还有炸弹……来,我来教殿下下棋。” 方继藩知道在历史上的朱厚照,在登基之后,便给自己授予过大都督一职,这来源于他对军事的热爱,此时一听是棋盘上排兵布阵,又怎么不会兴趣浓厚呢! 方继藩制作的确实是军棋,只不过是将司令换成了都督,班长、连长、排长、营长换成了小旗、总旗、百户、千户,这军旗下法简单,很适合像朱厚照这样头脑简单的家伙,模拟的又是排兵布阵。 方继藩大致讲解了规则,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便趴在案牍上道:“来来来,本宫熟读兵书,现在就给你一点颜色看看。” 于是方继藩和他便开始下起棋来,朱厚照果然忘了骑马的事,对这军棋的兴趣却愈发的浓厚起来。 一直下到天黑,正午也只是让人送了一点茶点来将就吃了,越下却越是觉得有滋味,尤其是虽然全程都在被方继藩吊打,使他绞尽脑汁,发挥着不肯服输的精神,恍惚之间,殿外的日头便落下了,刘瑾给殿里掌了灯。 这一局,又是方继藩赢了,方继藩将棋子一推,露出了几分疲倦之色:“殿下,时候不早,臣要下值了。” 又没有加班费,下值当然要溜。 朱厚照却道:“不成,不成,再下一局,本宫想到了一个方法,来来来。” 方继藩头大,总不能一直下这个棋吧,于是打死也不肯的样子道:“明日再说,殿下,告辞。” 这等事,一定要有底线,不然依着朱厚照的性子,只怕今天是都别想走了。 等到次日一早,方继藩精神大好,又到了东宫,刚刚到了詹事府门口,便有宦官翘首盼着:“方总旗,您可算来了,殿下可等的急了,快,快……” 方继藩随他进去,到了偏殿,便见朱厚照痛骂刘瑾:“不会下就滚!” 摆在他和刘瑾的面前,还是昨日的那一副军棋,刘瑾委屈巴巴的退到一边,朱厚照便朝方继藩笑着招手:“来了,快,快,本宫终于想到了对付的办法!” 刘瑾却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提醒道:“殿下,时候不早,该去左春坊读书了,否则杨侍读……” 朱厚照不耐烦地道:“不去,不去。就说本宫病了。” 方继藩心里摇头,这家伙,很不靠谱啊,怎么感觉是在坑自己的节奏,难道本少爷陪你成日下棋? 何况,在自己面前的,可是大明朝未来的皇帝啊,我方家的长期饭票,还是你们老朱家赐下的,你们老朱家被你朱厚照坑了,我们方家完了。 这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么糜烂下去,关于这一点,方继藩有清醒的认识。 方继藩眯着眼,眼里不知谋划着什么:“算了,不下了。” “……”朱厚照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以后不下棋了。”方继藩很果断地拒绝:“卑下要当值去。” 朱厚照却是急了:“这什么意思,你不讲义气了?” 方继藩心里想,全世界都将我方继藩当做败家子,可我方继藩是有志向的好青年,你真以为我和你一样? 须臾之间,方继藩似乎冒出了个主意,心里想定了,便道:“殿下,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如何?” “游戏?”朱厚照又一下子来了精神,但凡是游戏,朱厚照大多时候都有兴趣的。 只见方继藩道:“单单下棋,有什么意思,总该有一个彩头才是。卑下若是输了,输了一局,便给殿下三百两银子,如何?” “好。”朱厚照很直接的应了,甚至眼睛发亮起来,对啊,下棋要有彩头才好:“一言为定,本宫若是输了,也给你三百两银子。” 方继藩却是略带嚣张地抬头望天:“殿下,我是缺三百两银子的人吗?” 朱厚照挠挠头,不禁苦笑:“那本宫输了,便……” “那就读书,输一局,背一篇文章。”方继藩斩钉截铁的道。 朱厚照踟蹰起来,显得有些不乐意。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漫不经心地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殿下莫非不敢来?” 朱厚照顿时怒道:“谁说不敢?” 很显然,朱厚照并没有发现方继藩眼眸里那闪过的得逞之色! 现在,方继藩渐渐喜欢上了当值的生活,每日清早起来,便赶去詹事府,有时朱厚照需去左春坊里读书,不过总是懒洋洋的样子,偶尔,也会装病,其余的时间,几乎都和方继藩厮混一起,下棋读书。 朱厚照是个要面子的孩子,这种人虽然桀骜不驯一些,可至少愿赌服输,只要输了棋,便乖乖的捧着书去读了,有时候连方继藩都不得不承认,老朱家的基因其实还是不错的,这朱厚照记忆力其实相当的好,朱厚照急着要继续下棋,扳回一局,他记忆力惊人,认真用功起来,便连方继藩都自叹不如。 ………… 这一日大清早起来,方继藩由小香香伺候着穿了衣,正待例行公事的调戏小香香一番,邓健却是道:“少爷,老爷吩咐了,少爷迟一些去当值。” “为什么?”方继藩没好气的道。 邓健道:“少爷,伯爷……伯爷说,最近看你老老实实的,似乎有犯病的迹象,少爷别担心,只是请府里的大夫把把脉,把把脉就好。” 难道是自己正常了一些,所以就让人起了疑心?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本少爷本就很正常。” 说着,他直接的朝着邓健的屁股踹了一脚,谁晓得这一脚力道太大,邓健直接在翻倒在地上。 方继藩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真不是有心的,正想箭步上前,探问邓健的伤势,可随即一想,却拼命忍住,却是借故哈哈大笑起来。 “狗一样的东西,这么不经踹。” 邓健却是在地上打了个滚,忙站起来,赔笑道:“是,是,少爷踹的好,好极了。少爷……”他又隐隐的泪眼婆娑。 方继藩不耐烦的样子道:“又怎么了?” “其实……”邓健擦了擦眼泪道:“其实小人一直都知道少爷的脑疾全好了,连踹小人的屁股都这样行云流水,不似从前那样的生疏,小人是打心眼里的高兴。” “……” 方继藩凝视了邓健很久,随后扇骨敲了邓健的头:“神经病!” 说着,拔腿便走:“当值去了,让那狗大夫滚出去。” 可刚到了门口,便差点撞到了要进来的方景隆,方景隆忙扶着方继藩:“我的儿,撞到你了没有,你要小心,可别有什么磕磕碰碰。且慢着走,孙大夫要来,只把把脉,哈哈……这只是例行把脉而已。” 方继藩被他拦着,有些无奈,便回房坐下,吊儿郎当的样子:“把什么脉,那个大夫,我见了就讨厌!” 方景隆只笑呵呵的点头:“是啊,讨厌,讨厌,别动气了,这不是为了你好?” 方景隆倒是在这时又想起什么,道:“儿子,听说前些日子,你到账上支了五十万两的宝钞,这可不是小数目,足足五万两现银呢。” “嗯。”方继藩继续当好他的败家子角色,很轻描淡写的承认了。 只见方景隆搓着手,口里道:“儿子大了,花点银子是应该的,再说了,咱们家大业大嘛,那个……那个……你手里还剩多少,为父的意思是,你手里头拿着这么多银子,怕不安全呢,以后到了用银子的时候,直接去账上支就是了,何须带着这么多银子。” “花了啊!”方继藩看着方景隆,双手一摊。 “花了?”方景隆瞪大眼睛:“五万两银子,就没了?” 方继藩道:“我来算算,送了太子殿下一点零花钱,是三万两,和他下棋,又输了一些,还有……” 方景隆的身子有点发抖,这感觉就像是跌进了冰窖里。 好不容易,方家有了点家底,他是指着再拿一笔银子再去置一些地的,所以每日都兴冲冲的查家里的账,见方继藩取出了一笔这么大数目的银子,还希望今日要回来呢,五十万两的宝钞便是五万两银子啊……现在,没了,竟都是送了出去。 方景隆魁梧的身躯突然变得弱不禁风起来,眼角,两行清泪不争气的滑落,他的脸上露出痛苦之色,揪着心口道:“败家……这是败家子……先父啊……列祖列宗啊……我方景隆……方景隆…对不起你们啊……天哪……” 方继藩看着方继藩中气十足的哀嚎,便知不妙,连忙拔腿就走,直接一溜烟的跑了。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四十一章:臭味相投 邓健又重新成了方继藩的跟屁虫。 这是方景隆吩咐的,没了那五万两真金白银,好不容易觉得祖坟冒了青烟的父亲又抑郁了。 好端端的一个武将,居然平添了婉约词人们的愁绪,抬头看到了月儿,便一声叹息,望着池塘里的粼粼秋波,便有了吟诗抒情的冲动。 万万千千愁绪交织一起,方景隆又恢复了郁郁不乐的样子。 之所以安排邓健跟着去当值,是因方景隆决心守护好他最后的一笔财富,这笔财富是他完成一个大胆想法的物质基础,可不能再让方继藩糟蹋了。 于是乎,方继藩清早穿了麒麟衣出门,邓健便可怜巴巴地跟在后头,方继藩让府上给他套了车,乘车而行,他便气喘吁吁的跟在后头小跑。 到了詹事府,却见朱厚照翘脚在等候什么,一见到方继藩来,喜出望外的道:“来,先下一局棋,本宫苦思冥想了一夜,专等你来,一定要杀你片甲不留。” 等邓健气喘吁吁的赶来了,朱厚照皱眉,冷冷地看着邓健:“这人是谁?” 方继藩道:“这是臣的家仆。”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家仆,算是跟他身边的宦官差不多。 邓健似乎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一见到太子,腿就有些发软,下意识地道:“小的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器宇轩昂,真……真是英武非凡。” 朱厚照诧异的道:“这话,本宫怎么像是听过,这样的耳熟。” “……”方继藩汗颜,直接踹了邓健的屁股:“就你话多,本少爷的台词也抢?”又干巴巴的笑着对朱厚照道:“殿下,耳濡目染嘛,时候不早,这棋怕是来不及下了,左春坊那儿,杨侍读,还等着殿下去读书呢。” 朱厚照撇撇嘴:“不去,本宫让刘伴伴去和杨侍讲说,就说本宫今日身子又不适了。” 说着,也不理方继藩是否同意,便拉着方继藩到了寝殿,摆下棋局,咬牙切齿:“今日杀你片甲不留。” 方继藩耸耸肩,这家伙还嫌自己输的不够啊。 那么……来吧。 朱厚照是个极专注的人,一旦对某种东西有了兴趣,便开始钻牛角尖了,他托着腮帮,眼里布满了血丝,时而咬牙切齿,时而却是低声咕哝,有时大笑,有时又愁眉不展。 方继藩有一搭没一搭的陪他下着。 不过这朱厚照竟是有些棋艺见长,这令他不得不小心应对。 不知下了多久,方继藩竟也全神贯注起来。 四周仿佛没什么声音,方才还听到几个宦官的脚步,偶尔,刘瑾等人会沏茶来,可现在……四周竟是说不出的寂静,朱厚照完全沉浸在棋中,而方继藩却总感觉,哪里有什么不对。 他忍不住抬眸起来,却发现朱厚照的身后,竟是如鬼魅一般,站着一个身影。 方继藩定睛一看,呆住了,竟是弘治皇帝。 方才下棋下的聚精会神,竟是疏忽了有人进来。 问题在于,陛下怎么来了? 谁叫他来的? 他既来了,为何刘瑾等人,没有一点响动?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他瞬间明白,这是来捉JIAN,啊,不,是来捉赃的。 却见弘治皇帝背着手,面上带着似笑非笑,他显得很安静,依旧是长身伫立,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儒雅的气质,一双眼睛,落在朱厚照的手指尖上,见朱厚照移动棋子。 “哈哈,本宫炸了,炸了你的都指挥使,喂喂,你快下,快下啊,该你了!” 方继藩目瞪口呆,不理会朱厚照,看向面带微笑,只是这微笑总好像有点渗人的弘治皇帝,下意识地道:“陛……陛下……” 朱厚照眉毛一挑:“你说父皇啊?父皇什么都好,就是太温和了,你看历朝历代的皇帝,哪一个不是嫔妃无数,再看看父皇,哎,搞不懂他。继藩啊,你是不知道,父皇见了母后,便温顺的像……像鹌鹑一样,上次他还想揍本宫,嘿嘿……母后一声厉吼,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 “快下啊,你!” 弘治皇帝眯着眼,回味着朱厚照的评价,眼眸幽深,阴影下,看不出他的喜怒。 方继藩已经吓尿了,忙是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厚照笑了:“你这小子,竟敢来吓本宫,这时候,父皇该在暖阁里批阅奏疏呢,哪有空闲……”他下意识的回头,然后……脸部的表情瞬间僵硬,宛如凝固在琥珀里的化石。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手轻轻的搭在了朱厚照的肩上,目光又扫了一脸无语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淡淡的笑了:“朕听说,皇儿病了,特意来看看,看来,皇儿很精神。” “父皇,儿臣……儿臣……”朱厚照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又笑道:“这里……太狭小了,施展不开,不是说话的地方,朕在左春坊的明伦堂里,等你吧,噢,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尴尬:“臣在。” 弘治皇帝风淡云轻道:“你也要来。” 说罢,徐徐踱步,当真是走离了寝殿。 方继藩和朱厚照大眼瞪小眼。 历来都是方继藩坑别人,可今儿,也算是老师傅失了手,被朱厚照给坑了。 弘治皇帝一走,那刘瑾便颤抖着身子进来,额上是黄豆一般的大汗。 “殿……殿下……” 朱厚照怒极道:“狗一样的东西,父皇来了,你怎么不通报?” 刘瑾瑟瑟发抖道:“奴……奴婢见了陛下的时候,还没喊,随驾的侍卫就……就……作势拔刀,奴婢……奴婢吓呆了。” 彻底完了,这是有预谋的行动。 想来是朱厚照太过得意忘形,隔三差五就‘病’,那位杨侍讲转过头,就去告御状了。 这下……是真的要完。 “这一次准又要挨揍了。”朱厚照打了个颤。 废话,现在的问题就在于,是打死还是打残,是你朱厚照死得惨还是我方继藩死的更惨一些。 却听朱厚照嗖的一下起来:“刘瑾,赶紧去坤宁宫,去见母后,就说儿臣性命垂危,救命!还有,回去穿一件厚的袄子垫在身上。” “太子殿下!”方继藩大叫:“给我找几件,我也要穿袄子!” …………… 明伦堂。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的高坐于此,在他身边的几子上,是一根棒子。 没办法,方继藩的鞭子没有顺手带来,于是在半途,弘治皇帝亲自捡了几根柴枝,选了最粗大的一根,试了试手,效果还不错。 今日算是抓到了现形了,杨卿家已经来宫里告了几次状,一开始,弘治皇帝还没有引起注意,只是今儿清早,杨廷和又气咻咻的跑来告状,才让他审慎起来。 棍棒底下出才子,这是方继藩教的道理,现在……真是越来越深信不疑了。 对于继藩,弘治皇帝是心情复杂的,方继藩的父亲方景隆为朝廷出生入死,几代的忠良,这也使弘治皇帝对这个败家子有所纵容。 除此之外,弘治皇帝多少也觉得,这个败家子虽然荒唐,却也不乏闪光点,弘治皇帝赐他金腰带,此后命他以羽林卫总旗官的身份来詹事府,本身就有磨砺他的意思。 毕竟詹事府的文武官员,都是朝廷储备起来的朝廷栋梁,他们会围绕在皇太子身边,成为皇太子的班底,随着年纪和资历的增长,会慢慢变得稳重,最后成为皇太子的肱骨之臣。 少年郎胡闹一些,其实没什么,弘治皇帝满心希望,方继藩能在詹事府里磨去那年少时的荒唐劲,渐渐成才,内心存着为方继藩铺路的意思。 可谁知……两只臭虫在一起,竟是臭味相投起来了! 老虎不发威,当朕是病猫吗? 只一刹那间,弘治皇帝的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坠入囊中的锋芒!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四十二章:置之死地而后生 弘治皇帝面上的表情没什么波动。 杨廷和站在一侧,他也板着脸,其实他倒没什么心理负担,太子已经告了四五次病假了,我杨廷和若是纵容了你,就是千古罪人。作为太子的讲师,他拿太子还真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不能打不能骂,连摆个臭脸都要注意尺度,既然管不了,那就搬救兵吧。 片刻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才小心翼翼的进来。 弘治皇帝抬眸,却见朱厚照一脸很无辜的样子。 这家伙做任何事,都不计后果,可一旦要算账的时候,顿时便一副可怜巴巴,好似自己受了天大委屈一样。 以往这一招,总是有效,就算没效果的时候,张皇后见自己儿子如此,十之八九也要挡在朱厚照面前,令弘治皇帝无计可施。 可这一次,一见朱厚照这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弘治皇帝非但没有心软,反而心里怒气更胜。 更何况,张皇后不是没在吗? 他眼睛一撇,再去看方继藩。 方继藩显得比朱厚照更无辜,这俊秀的脸上,眼睛清澈,犹如宝石一般透亮,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这家伙是遭了什么无妄之灾。 方继藩的眼睛努力的一眨一眨的,其实他更希望挤出几滴晶莹剔透的泪来,你MEI的,朱厚照这厮演技太好,自己要显得比他更无辜更冤枉才是。 可方继藩糟糕的发现,他道行有些不到家,这泪水总是出不来,平时演猖狂的败家子过了头,现在又要装可怜,实在无法做到得心应手。 弘治皇帝依旧默不作声,只是冷冷地看着二人。 这杀人的目光,看得人心惊胆跳。 方继藩很实在,二话不说:“臣……万死。” 认怂吧,抵抗是没有前途的。 朱厚照一见方继藩认怂,心里大呼,本宫怎么就没有想到! 他的眼泪便如潮水一般啪嗒啪嗒落下,仿佛他蒙受了不白之冤:“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的眼里,只闪过一道冷芒,则是冷笑地看着两个人,大有一副专程看二人如何表演的样子。 明伦堂里安静得可怕。 杨廷和和闻讯而来的詹事府诸当值翰林一个个面带漠然之色。 对他们而言,这皇太子本就荒唐,还有这个方继藩,更是人渣中的人渣。 这两个人压根就没一个好东西。 当然,平时大家都不好说什么。 可今天,也该他们倒霉了。 弘治皇帝终于开口,真正可怕的却是,他现在竟没有跳脚,而是语气平淡地道:“你们的棋下够了吗?要不要朕陪你们下一局?” 这轻描淡写的话,带着无尽的寒意。 朱厚照觉得蒙混不过去了,只是眼泪啪嗒的落下,这是诚心装死的表现。 方继藩哭不出来,心里骂朱厚照你这坑货,作死你要作死,作完死你特么就知道装可怜,他只好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道:“陛下英明神武,若是下棋,一百个微臣,也不是陛下的对手,臣不敢下,也下不赢!” 弘治皇帝愕然一下。 这得多不要脸的时候,才能在这个时候,还能把马屁拍的如此顺畅。 他便不做声了,重新打量二人,见二人换了衣衫,俱都穿着鼓囊囊的。 弘治皇帝脸若寒霜,便冷冷道:“这秋日正爽,你们穿了这么多衣服,很冷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病了……风……风寒……” 弘治皇帝拍案:“来人,将这两个混账的衣服脱开来看看。” 几个宦官上前,犹犹豫豫的给朱厚照和方继藩宽衣解带,方继藩的麒麟衣一解开,一件厚厚的袄子便露出来。 宦官脱了方继藩的袄子,谁料里头竟还有一件袄子。 方继藩像是剥了一半壳的鸡蛋,悲愤欲死。待那宦官继续给方继藩脱了袄子,于是第三件袄子又赫然在目,直到脱掉了第四件的时候,才露出了单薄的里衣。 杨廷和等人看得眼睛都直了,那朱厚照也好不到哪里去,等脱到了第四件袄子时,却听铿锵一声,一个轻薄的钢板摔落在地。 这太子殿下肚皮上竟还在最里垫了一层钢板。 朱厚照脸皮厚得可以,居然也无事一样。 方继藩却是使劲翻白眼,心里骂,太子殿下,我方继藩将你当兄弟,你竟偷偷的垫钢板?于是他怒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终于惭愧地低下头,当时在东宫穿袄子的时候,这钢板确实是他偷偷塞进去,没跟方继藩说。 没义气啊! 朱厚照踟蹰道:“父皇,请听儿臣解释,儿臣……儿臣……这钢板,想来是服侍的宦官……一不小心……可能……” “住口!”啪的一声,御案被弘治皇帝拍的震天响。 这一下真的怒了。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彻底爆发出来:“偷奸耍滑,成日胡闹,不学无术!你要气死朕吗?你说,你是不是要气死朕?” “朕哪一点慢待了你,你病了,朕一宿一宿的不敢睡;你要读书,朕给你精挑细选了这么多大儒。可是你呢,你做了什么?你的书,读到了哪里去?朕这么多年来,将一切的希望,都放在你的身上,不求你成才,但求你能做一个守成之人,你现在什么样子。还有你方继藩,朕何曾怠慢了你,你胡闹且也罢了,竟还和太子厮混,你们两个,朕早就看明白了,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来人!” 宦官战战栗栗的拜下,静候陛下旨意。 那些个詹事府的翰林官们,一个个看着那脱下来的袄子,似乎还沉浸在震撼之中,尤其是那一片裹了棉布的钢板,这……真不知该怎么形容。 朱厚照吓得惨然。 方继藩被骂得不敢抬头。 可一听这来人二字,方继藩便明白,灭顶之灾要来了,陛下在盛怒,不打个半死都是轻的,于是他忙道:“且慢!” 且慢二字,直接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头。 弘治皇帝气得憋红了脸,且慢……且慢……你还敢说且慢? 然后众人默哀地看着方继藩,这家伙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狡辩?简直已经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了。 弘治皇帝怒道:“且慢什么?” 方继藩努力的心平气和,然后好整以暇地道:“陛下,其实……臣以为,太子殿下没有不学无术啊,臣和太子殿下,冤枉!” 冤枉…… 这意思还成了杨廷和冤枉你们了。 你们是什么货色,别人不知道吗? 弘治皇帝怒极反笑:“冤枉,好一个冤枉,朕会信你们的话?将他们吊起来。” 方继藩却是急了,本来以为说一句且慢,喊一声冤枉,陛下会说一句有何冤屈呢。 看来戏文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还好方继藩的脑子倒是转的快,立即大叫:“太子殿下,你近来学了什么?” 朱厚照听罢,猛地想起了什么,连忙大叫:“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 “……” 只听到朱厚照那一气呵成的声音:“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 弘治皇帝一愣。 ………… 怯怯的说一声,新……新书……能求一点支持不,人家锣鼓喧天求支持,老虎是如履薄冰,胆颤心惊……惨……惨啊。 《明朝败家子》这本书,现在还只是个孩子啊……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四十三章:此朕麒麟儿 其实弘治只细细一听,便晓得朱厚照所背诵的,乃是《孟子·伯夷辟纣》篇,平时朱厚照贪玩,所学的,不过是粗浅的礼记,至于四书中的孟子,据弘治皇帝所知,根本还没有开始学习。这是因为《孟子》中的许多文章,收藏了不少关于帝王之术,在翰林们看来,还是先从较容易的《礼记》、《论语》之类开始教授,有了《礼记》和《论语》的基础,再学《孟子》,也就容易的多了。 以往,朱厚照连《礼记》中的春官、夏伯都还没弄清楚呢,可现在,这篇《伯夷辟纣》却是背的滚瓜烂熟。 弘治皇帝猛地心头一震,他见朱厚照认真背书的模样,且没有丝毫的停顿,清晰入耳,乃至于一个错漏都没有:“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老……” 现在已不只是弘治皇帝,便连那些个在詹事府当值的翰林,也都眼睛放光起来。 他们眼前,荒唐的皇太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乃至一个聪明好学的孩子,在卖弄着他的学问。 杨廷和更是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他震惊之处就在于,这篇文,他根本就不曾教授过太子,那么太子是哪里学来的? 弘治皇帝眯着眼,心里愈发的震惊,等这洋洋数百字被朱厚照背了出来,弘治皇帝还在震惊之中,他显得有些不可置信,仿佛眼前这个朱厚照换了一个人,于是下意识地道:“此文何解?” 杨廷和等人也都打起了精神,一个个凝视着皇太子,能背诵出文章,对于皇太子殿下而言,已是难得,不过,想要知道此文中的奥妙,若不是一个勤奋好学之人,怕是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朱厚照想了想,踟蹰道:“儿臣怕说的不好。” 其实方才背出了《伯夷辟纣》这篇文章,弘治皇帝心里已升腾起无数的疑团,现在听朱厚照自称怕说的不好,顿时又有几分失望,随即忍不住安慰,能背出来,也算是学了,只是,他从哪里学来的,自己的儿子,会主动读书? 可随即,朱厚照缩了缩脖子,道:“此文的中旨,无非就是温饱问题而已。” “温饱问题?”弘治皇帝一愣,咀嚼着朱厚照的话。 朱厚照继续道:“是啊,《孟子》以周文王为例,阐述了自己对温饱问题的看法,认为只有解决了衣食住行,老百姓有了土地,有了住宅,能够生产粮食进行桑蚕的副业,那么,天下也就安居乐业了。这便是所谓的太平盛世……”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这一句解释,可谓是中规中矩,确实就是孟子写下此文的用意。 想不到……想不到…… 没来由的,弘治皇帝突然心里生出了狂喜。 诚如他方才震怒一般,正因为太子不求上进,不学无术,才使他加深了对未来的忧虑。可现在…… 朱厚照又道:“不过,若只是这样说,儿臣以为,还欠缺了不足,此文真正发人深省之处,还有两处。” 他竟还发人深省了。 而且还是两处。 这一点非但弘治皇帝不曾想到,这暖阁中的所有人,也都讶异不已。 圣人的文章,是不可以随意解读的,若你是大儒倒也罢了,可你一个连四书五经都没学全的毛孩子,倘若胡乱曲解了经义,这岂不是误入歧途吗? 朱厚照想了想,道:“譬如在此文之中,那一句‘天下有善养老者,则仁人以为归矣’,此文的主旨,还凸显了一个孝字,所谓百善孝为先,为人儿子的,应当孝顺父母;诚如做人臣子的,应当效忠君王;这其中,孟子还别有深意的暗藏了若是天下倡导忠孝,那么,天下大治也就不远了。可是,怎么样才能提倡忠孝呢,儿臣窃以为,这就关乎到了教化的问题了,若是父皇和百官,能够以身作则,则天下人纷纷效仿,这忠孝,不就推而广之了吗?" “……” 弘治皇帝方才还是脸色铁青,额上青筋暴出,手痒难耐,可现在一听,面色更加缓和,连声道:“不错,不错,为人子者当如此,为人臣者当如此;同样的道理,这为人父和为人君者,也当以身作则,这书,你是读进去了。”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却还没有高兴得起来,因为他依稀还记得什么,而后道:“还有呢,此文既倡导了忠孝,却也将圣君治世的道理明白无误的说了出来,为人君者,治理天下,这天下的好坏,本质在于民,诚如文中所言,百姓们能够吃饱穿暖,才会接受教化,接受了教化,就明白了事理。所以,一切的本质还在于百姓们能否吃饱穿暖,所以古来的圣君,若是遭遇了百姓们的不满,第一件事,并非是去责问百姓为何要反,而是先责问自己的过失,下诏罪己,倘若人人有饭吃,有衣穿,百姓们安居乐业还来不及,哪里会做乱民、刁民呢?从而,通过此文,儿臣便想到,要治理天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难就难在,君王未必能体察民情,而易就易在,只要天子能够体察军民喜忧,对症下药,何愁国家不可以大治?” “……” 明伦堂里安静极了。 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不可置信的看着朱厚照。 太子殿下……开窍了…… 小小一篇文章,不但滚瓜烂熟的背出来,原本的阐述了文章的本意,竟还思维发散,从忠孝二字对此文进行了理解,接下来更加可怕,竟是直接引申到了帝王治理天下的核心,将这些道理原原本本的道了出来。 弘治皇帝一下子恍惚了,他突的涨红了脸,额上暴出了青筋,猛地一拍案牍,御案上的笔筒、砚台啪啪乱飞。 其中一个白玉笔筒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吓得朱厚照心里咯噔了一下,连忙缩起了脖子,怎么,解释得不对吗? 就在此时,弘治皇帝突的开怀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这大笑声,一点都没有弘治皇帝的风格。弘治皇帝四顾左右,随即凝视着朱厚照,道:“此朕之麒麟儿也。” 作为父亲,此刻弘治皇帝当然自豪的无以复加,儿子出息了啊,长进了啊。这激动之情,可一点都不亚于寻常百姓家有子弟金榜题名。 他忙是起身,正儿八经地走到了杨廷和面前。 杨廷和心里还在琢磨着,太子的这些东西从哪儿学来的。 却见弘治皇帝朝着自己,深深的作揖行了个礼。 杨廷和惊呆了。 哪有君父向臣子行礼的,他忙不迭地拜下:“臣万死。” 弘治皇帝却一丁点都不觉得自己过分,而是激动地道:“朕将太子托付给了杨卿,杨卿授业解惑,调教太子成才,朕虽为天子,却也知尊师贵道的道理,朕向杨卿行此师礼,是代太子谢过卿家。” 在场之人,无不羡慕的看向杨廷和来。 杨侍讲竟将太子调教到这个程度,皇太子能如此知书达理,从前竟还看不出,难怪陛下要对杨侍读行礼呢。 这就有点尴尬了! 杨廷和却是想死的心都有,他哪里有如此厚颜无耻,忙哭笑不得地道:“陛下,臣……臣万死之罪,臣并没有教授太子《孟子》……” 弘治皇帝听罢,倒是吓了一跳,于是皱着眉头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期期艾艾地道:“父皇,这是方继藩教儿臣的。” “……” 方才没有人多少人去关注那小小的羽林卫总旗官。 可此言一出,无数双炙热的目光却是落在了这传闻中的京师恶少身上。 方继藩进詹事府当差才几天哪,掐指一算,也不过半月功夫,这半月不到,竟能让一向不喜读书的皇太子殿下对《孟子》倒背如流,还能说出如此一番大道理? ………… 爱支持作者的男孩子和女孩子,运气不会太差。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四十四章:尚方宝剑 弘治皇帝不可思议地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却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只好咳嗽一声,本想谦虚地说一句,臣惭愧,这全是因为皇太子聪明伶俐,哪里是臣教的好,见笑见笑之类的话。 可这话刚要出口,心头却是微微一震,不对啊,若说了这些话,陛下心里会怎样想,会不会认为我平日都是扮猪吃老虎,装疯卖傻,城府深不可测? 被皇帝认为城府极深,可不是什么好事,这会引起不必要的猜忌和怀疑,这一点,专攻历史的方继藩怎么会不清楚呢? 他于是笑了,这一咧嘴,整齐洁白的牙齿便露了出来,这等带着鸡贼似的笑容,似乎已成了方继藩的招牌:“没错,就是臣教的……” 这小子,在等着皇帝夸奖呢。 “……” 詹事府的众翰林们,霎时无言以对。 他们对方继藩的印象,大抵是这家伙怎么看怎么不太靠谱,可关键时刻,这家伙竟还偷偷的藏了私。 弘治皇帝的心底,已感到惊涛骇浪,他脸憋得有些红,像是要憋出内伤来。 可方才严厉的目光,却转瞬之间柔和了起来:“方卿家,很好!” 弘治皇帝欣赏地看着方继藩,却毕竟没有像对杨廷和一样,给方继藩行了礼,不过脸上却满是嘉许之色,自己这个儿子,眼看着都要向亡国之君的道路狂奔了,现在方继藩这个家伙…… 弘治皇帝的心情爽朗无比,当初让这小子进了詹事府,看来,实是一步妙棋。 弘治皇帝大笑道:“好极了,好极了,方卿家,朕问你,你是如何教授太子明白这些事理的?” 大家都竖起了耳朵,一个个惊奇地看着方继藩,似乎想要等待答案。 这却令方继藩有些为难了,难道说自己天天和太子打赌,太子输了棋,便老老实实的去读书,读完了书,自己再跟太子瞎**几句? 这好像不太符合一个优秀老师的形象啊,方继藩只得尴尬地道:“这个……臣……臣……“ 弘治皇帝忍不住吹胡子瞪眼,见方继藩难以启齿的样子,猛地想到了什么:“莫非,用的便是你教授那三个秀才的那一套,往死里揍?” “……”方继藩吓得脸都绿了! 我擦,陛下你别冤枉我啊,我哪敢揍太子啊,冤枉啊,千古奇冤啊,我比窦娥还冤哪。 不等方继藩解释…… 朱厚照从方才的忐忑不安中,也忍不住身躯一震。 其实朱厚照一听父皇问起,便心虚起来,若是父皇知道自己和方继藩每日不是下棋便是赌博,呃……非要被揍死不可! 倒是现在父皇这般猜测很好,树立了他被害人的形象,儿臣已经天天挨揍了,父皇总不好意思继续揍自己了吧! 于是朱厚照忙委屈巴巴地道:“实不相瞒,儿臣……儿臣苦啊……” 这家伙是个天生的戏精,眼泪说来就来,专坑方继藩没得商量。 诸人一听,这方继藩真好大胆子,果然不愧是京师出名的荒唐恶少,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在他们看来,皇太子已经够恶了,碰到方继藩这种更狠的,他还真敢对太子动粗? 弘治皇帝也呆住了,良久,竟是说不出话来。 方继藩红着脸,要解释:“请陛下听臣说,臣……臣不是那样的人……臣冤……” 这冤字刚出口,突然被大笑声打断。 弘治皇帝居然非但没有大怒,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抚掌笑道:“打得好,打得好,严师出高徒,朕一直想要严加管教,可为人父者,难免有舔犊之情,总是于心不忍。而今皇太子学业不精,正需有方爱卿这等人代朕管教,打的好啊,好,不打不成材,不打不成器,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诚如斯哉!” 朱厚照心里先是窃喜,觉得自己躲过了一劫,可转念一想,突然心里沉甸甸的,这是亲爹吗? 方继藩涨红了脸,也不知这算不算是皇帝夸奖自己,应该算吧?呃……有没有被秋后算账的可能? 弘治皇帝大笑过后,面色却又突然冷冽起来:“方继藩,你殴打太子,可知罪吗?” 这真是伴君如伴虎,方才还大笑着说打得好,转过头,还真就开始秋后算账了。 明伦堂里的气息,猛然开始骤冷起来,令方继藩感觉后襟凉飕飕的。 朱厚照也是给吓坏了,虽然突然觉得自己的父皇,开始有点像亲爹的模样了,可见父皇龙颜大怒的样子,别方继藩真被自己坑了,于是忙想要解释:“父皇……” “住口!”弘治皇帝目中掠过冷然,厉声打断朱厚照,正色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长幼有序,这是纲常,汝乃太子,方继藩为羽林卫总旗,一个是储君,一个是臣子,臣可以欺君吗?欺君是何罪,你知道吗?” 方继藩下意识道:“陛下,您这是过河拆桥啊。” 其实这是方继藩下意识的话,他毕竟两世为人,没有受这个时代太多君君臣臣的熏陶。 可他此言一出,却是真将所有人都吓坏了。 这真就是找死的节奏。 朱厚照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这时候不敢闹了,连忙拜倒,想要为方继藩争辩几句。 便是其他的翰林,也觉得陛下对待方继藩有些过分了,这家伙虽然不靠谱,可毕竟还是有功的,何况太子方才说出来的道理……这不是挺好吗? 杨廷和张了张嘴,他此前恼恨方继藩带坏了太子,可细细想来,似乎觉得方继藩罪不至死,此事皆因自己而起,若是让方继藩惹了一个欺君大罪,也实在……令自己有些说不过去,他嚅嗫着,不禁道:“陛下,老臣窃以为……” 弘治皇帝的脸色却愈是铁青,厉声喝道:“过河拆桥?方继藩,你好大胆,竟敢腹诽朕?难道朕还说错了?冤枉了你?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你殴打太子,这不是欺君吗?君君臣臣的道理,你都忘了个九霄云外?” “哼!”这自鼻孔里喷出的冷哼声,带着寒意。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们方家世代忠良,到了你身上,为何你父祖们好的地方,一丁点都没学来,欺君乃是天大的罪,你还想抵赖?来人……取剑来。” 剑…… 这一下子,何止是凉飕飕的,简直就是恐怖了。 谁也想不到,弘治皇帝竟会震怒至此,可有心人却明白,弘治皇帝崇尚经义,对于孔孟的道理,最是推崇,这君君臣臣四字,在他心里看得极重,他毕竟是天子,怎么能容许人犯上呢? 朱厚照吓得魂不附体,不多时,便见宦官便战战兢兢的将代天子携带的御剑取来。 皇帝出行,势必要有派头,这被称之为銮驾,因而就有专门护卫的禁卫,有专门抬辇的辇夫,有专门打扇,有专门奉着印玺,还有专门携带御剑的,总而言之,这一套东西,一个都不能拉下,此谓之礼。 弘治皇帝显然对兵器没什么兴趣,这柄御剑,本就是用来装饰的,现在,弘治皇帝将此剑落在手里,他摩挲着手中的御剑,目光寒芒阵阵,淡淡道:“你方继藩到底有多大的胆子,也敢欺君……”说着,直接提剑至方继藩的跟前。 方继藩已是吓呆了,不害怕才不正常呢! 这看起来是要命的节奏啊! 只是,还未等他有什么反应,竟见弘治皇帝突的将剑一横,此剑便横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弘治皇帝正色道:“无名无分,敢揍皇太子便是欺君,是犯上;你真是糊涂,若是下次再敢没名没分的揍太子,朕诛你九族。不过……有了名份就不同了,朕赐你此剑,有了此剑带在身上,见了太子,便如朕亲临。如此,便不算是犯忌讳了,放心大胆的教训皇太子,也不算是违反了纲纪,皇太子顽劣,朕赐你此剑,便是借你这份胆色,代朕好好的揍他,万万不可客气,只要人不打死,有了此尚方宝剑在身,朕都可敕你无罪,方卿家,这揍皇太子的事,朕可就托付给你了。” “……”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四十五章:皇恩浩荡 朱厚照看着那柄横在方继藩面前的尚方宝剑,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现在他已彻底地排除了父皇是自己亲爹的可能了,他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心口疼得特别厉害! 杨廷和等人也是目瞪口呆,一时之间,竟是有些猝不及防。 细细想来,有人眼前一亮,不错,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平白揍太子,这是欺君大罪,可现在看来,揍太子的效果显著啊,你看,太子现在不就正常多了吗?想要皇太子成为明君,这方继藩的办法既然有效,那么就赐他宝剑,令他名正言顺的揍太子,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陛下实在是谋虑深远,神鬼莫测啊,佩服,佩服! 方继藩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御剑,瞠目结舌,不禁道:“这个……这个……真的可以吗?陛下不会见怪吧。” “快将剑收了。”弘治皇帝将剑朝方继藩胸口推了推:“不要有所顾虑,一定要尽力而为。” “尽力而为……”这话怎么听着,有点怪怪的…… 这事情变化的还真是犹如过山车,方继藩倒也不客气了,心里唏嘘一番,幸好朱厚照是个人憎鬼嫌的熊孩子啊,揍了他似乎都成了普天同庆的事,于是乎,方继藩放松了,双手接了过了剑。 这沉甸甸的宝剑在手中,像是一下子给方继藩无以伦比的信心:“臣……谢皇上,臣一定再接再厉、埋头苦揍、尽力而为!” 呼…… 感觉良好。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扯着嗓子道:“皇后娘娘驾到……长公主殿下驾到……” 原来却是这边皇帝龙颜震怒,另一边刘瑾就一溜烟的往坤宁宫给张皇后报讯去了。 张皇后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本在坤宁宫里教授长公主女红,一听之下,这还了得,皇儿有天大的错,可别让皇上气糊涂,失手打出个什么好歹来。 说到张皇后,这弘治皇帝的后宫,除张皇后之外,再没有其他后妃。夫妻二人感情甚笃,而张皇后也甚是贤惠,皇帝要提倡节俭,她便在后宫之中以身作则,亲自织布,裁撤宫中的用度,堪称是母仪天下的典范,唯独只有一样,便是护短。 现在皇帝摆明着要揍太子,她可是不依的,也顾不得后宫之礼了,带着数十个宫娥和官宦,还有同在做女红的长公主,便匆匆而来。 不等明伦堂中的大臣们起身告辞规避,张皇后已是疾步进来,凤眸先是寻觅朱厚照,见朱厚照无恙,方才松了口气,她面色姣好,却绝不是那种绝色的美女,只是给人一种端庄,透露着一股近人的气质。 朱厚照一见到靠山来了,眼眸顿时明亮起来,连忙上前去:“儿臣见过母后。” 张皇后心疼地将朱厚照搀扶起来,上下打量他:“皇儿,你又惹你父皇生气了吗?有没有赔罪?” 朱厚照忙道:“儿臣没有招惹父皇啊。” 方继藩听着张皇后的话,心里哑然失笑,这张皇后可是极精明的人,一开场,便问朱厚照是不是惹皇帝生气了,下一句,则是问有没有赔罪,估计只要朱厚照说了是,那么这件事,便可以揭过去,便是触犯了天条,张皇后大抵也会对皇帝说,陛下,这是太子的不是,可他既已知错,且已赔罪,陛下就不要动怒了云云。 张皇后显然没有想到朱厚照死鸭子嘴硬,却也只是莞尔一笑:“无事便好,哀家来此,是因为你的太祖母方才念起了你,叫你赶紧去见驾,皇儿,你可是太皇太后的心肝,平时少一些游手好闲,有闲了,就该在太皇太后的面前,陪着她解解闷。太皇太后,最心疼的便是你。” 真是厉害啊。 弘治皇帝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张皇后的意思是,她来这里,可不是来闹事的,也不是为了救这个宝贝儿子,而是因为太皇太后周氏想看看孙子。 这个时候,弘治皇帝莫说现在气已消了,而且还龙颜大悦,即便当真是想揍死朱厚照,怕也得掂量太皇太后周氏的分量。 弘治皇帝因为当初乃是宫女所生,而在后宫之中,弘治皇帝的父皇又独宠万贵妃,万贵妃自是将年幼的弘治皇帝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以说,弘治皇帝的童年,是极为悲惨的,甚至到了朝夕不保的地步。 可就在这个时候,当时弘治皇帝的祖母,也就是成化朝的周太后得知此事之后,当机立断将年幼的弘治皇帝抱去了仁寿宫里养着,有了这个祖母的庇护,那万贵妃便再也不敢对弘治皇帝如何了。在仁寿宫里,是这位弘治皇帝的祖母教他读书,教弘治皇帝做人的道理,在那时,成化皇帝昏聩不明,宫中昏天暗地,万贵妃独宠于宫中,年幼的弘治皇帝,也只有在这位祖母那儿,才得到一丝温暖。 于是等到弘治皇帝登基之后,自是对太皇太后周氏孝顺有加,稍稍有一点什么事惹来周氏的不痛快,弘治皇帝都忧心如焚,乃至于周氏惹了一个小风寒,弘治皇帝也会朝夕侍奉在榻前,不敢闭眼歇息。 现在张皇后只说周氏想孙子,那还有什么说的,天塌下来,弘治皇帝也不敢过问。 而张皇后一介妇人,带着这么多人来了詹事府,在别人看来,这多少有些妇人护短的意味。 可当她祭出了周氏,任谁也不敢多嘴多舌。 这是孝啊,太孙孝敬祖母,本是应当的,张皇后乃是孙媳,现在祖母想皇太孙想的太厉害,咋的,为了她老人家不至思念成疾,张皇后怎么就不能来了? 方继藩算是真正见识到了这位皇后娘娘的厉害之处,只三言两语,便让所有人一丁点脾气都没了。 牵着朱厚照,张皇后似乎还是不放心,故意加重了语气:“皇儿,当真无事吧,待会儿,可别真有什么事吓坏了你的太祖母。” 这个时候,朱厚照却是抿着嘴,故意不答。 弘治皇帝无言,好不容易才从嘴里蹦出一句话来:“咳咳……无事,无事,厚照啊,去仁寿宫问安吧,快去。” 朱厚照便只好道:“父皇,儿臣遵旨。” 方继藩看着这和谐的一幕,目光却是落在了张皇后身后的一个羞答答的小姑娘身上。 方才方继藩分明听到除了张皇后,还来了个公主,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太康公主朱秀荣? 细细看着,这个小姑娘倒是长得极可爱,似乎也只比朱厚照年幼一两岁,显得有些腼腆,肤色白皙,吹弹可破,鹅蛋般的脸蛋,如画的柳眉之下,是一双含烟带俏的眸子,年纪虽是还小,但显然是一个美女坯子了! 或许是摸小香香习惯了,所以方继藩但凡见了女子,总是难免带着几分WEISUO,显得很没有节操。 因此,这位躲在母亲身后的公主殿下察觉到了方继藩的目光,顿时略带嗔怒,却又不敢声张,只是将目光撇到其他地方。 ………… 堕落了,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作者,居然起得这么迟,求支持。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四十六章:胆大包天 方继藩上下打量着公主殿下,倒不是因为他真的已是SE胆包天,而是因为……他想起了一件事。 他曾在《明实录》里,对弘治皇帝的家庭情况有过了解,弘治皇帝确实有一女,可此女还未成年,就已夭折了。 此时,他努力的回忆,猛地想到,这夭折的事迹,是弘治十一年九月发生的事,具体是哪一天,方继藩就不知道了。 上头所记录的,乃是公主头痛欲裂,最终高热而死,根据后世专家们的推测,公主的病,极有可能只是常见的病毒传染。 那么……现在这个俏立在自己面前的公主殿下,也会如历史上一般,遭遇感染,最终因此而夭折吗? 这样一想,方继藩倒是有些可惜起来,他虽不得不做一个败家子,一脸的weisuo和荒唐,可内心深处,他却还算是一个品行不错的青年。 若是见死而不救,怕是心里不安吧。 可是,怎么救呢? 方继藩就在那张皇后即将要牵着朱厚照以及一边的朱秀荣离开的时候,来不及多想的方继藩依旧还直勾勾地看着朱秀荣,朱秀荣似乎觉得方继藩过于放肆,既在躲避方继藩放肆的目光,却又小心翼翼地偷看方继藩,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是不是还在继续放肆。 这时,方继藩高声道:“公主殿下!” 这四个字,顿时打破了沉寂。 而后,所有人的脸都一致的拉了下来。 于是张皇后驻足下来。 朱秀荣则像是受了奇耻大辱一般,毕竟是个女子,被一个男人这般的叫唤住,在这个时代,是有些羞耻的事。 弘治皇帝只是背着手,某种程度,他似乎已经摸清了规律,方继藩这个臭小子,虽然很多时候似乎一副稀里糊涂,荒唐不堪的样子,可他做的事,却总是会令他眼前一亮。 张皇后则是狐疑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行礼,觉得这张皇后的眼神,比皇帝的凌厉多了。 他深吸一口气,随即道:“臣看公主殿下气色很不好,还请公主殿下爱惜自己的身体。” 一下子,殿中沉默了…… 方继藩的这番话,实在来得突兀,至少所有人都像看神经病一般的看向方继藩。 不过……方继藩好像已经习惯了被人当做脑残者看待了,一样的配方,一样的味道,嗯……有点甜。 众人都下意识地去看公主殿下的气色,却见殿下面色红润,方继藩,简直就是在胡说八道,胆大包天了。 张皇后的眸光扫了方继藩一眼,朱厚照忙低声向母后说了什么。 张皇后那冷峻的脸上,方才缓和了不少:“南和伯之子方继藩是吗?据说你得了脑疾?” “呃……”方继藩无言以对,这算是戳自己的伤疤吗? 张皇后淡淡道:“好好治疗,不要讳疾忌医!” 说罢,轻飘飘的,走了。 方继藩回过头时,便发现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杨廷和诸人,俱都仿佛和方继藩不认识似的,方继藩只得悻悻然的想,多半他们又将自己当做疯子看待了。 这样……其实也挺好,至少可以出言无状,否则,若是别人说出方才的那番话,多半会被认为别有所图,拿出去剁了喂狗吧。 或许,有这脑疾,也未必是坏事。 他带着御剑,兴冲冲地自詹事府告辞而出,反正太子去仁寿宫了,今日开溜,回家养着去。 公主的事,自己也只能帮到这里了。 不过手里握着御剑,心里却有小小的满足感。 这是尚方宝剑啊,两个字,拉风,再配上金腰带,倘若自己再鼓捣出发胶来抹在头上,所过之处,令邓健在背后给自己拿着扇子扇扇风,这岂不成了大明版发哥? 心里美滋滋的想着,走马观花似的回了家中,却是才进家门,便听到父亲的哀嚎。 方继藩以为出事了,匆匆地顺着声源赶去,便见方景隆竟在主厅中捶胸顿足,一副气恼得脸色铁青的样子。 “怎么了?”方继藩吓了一跳。 “那寿宁侯,不是东西哪。”方景隆气急败坏地道:“糊弄了为父三万两银子,口口声声的说要去张皇后那儿给你说亲去,还拍着胸脯,说这事包在他们兄弟的身上,结果收了为父银子,就直接耍赖了,还说辛辛苦苦骗来的银子,怎么可能还回来。” 方继藩听得瞠目结舌,老半天,方才明白了怎么回事。 父亲满心都琢磨着他的亲事,做爹的嘛,难免会对自己的儿子自信一些,尤其是方继藩得了金腰带,就更不必提了,方景隆自信心爆棚啊,一门心思就想将公主娶来。 而那英国公,却总是推脱,于是方景隆一琢磨,这是没找对门路啊。这事儿还真不能让英国公去说,张皇后不是有两个兄弟吗,一个是寿宁侯张鹤龄,一个是建昌伯张延龄,找他们去。 这两个兄弟,其实名声也只比方继藩好一丢丢罢了,一听了此事,就二话不说,直接做了保证,还说有他们出马,等着娶公主吧,好说歹说,让方景隆给了他们三万两银子,说是要打点张皇后身边人的。 可结果是,拿了银子,便装死了。 方继藩老半天回不过神,这……是诈骗啊。 他腾地一下,火冒三丈,本少爷的银子也敢骗? 不过他面上却没有做声,只打了个哈欠:“关我屁事。”然后事不关己的模样走了。 只留下方景隆依旧还气不过,口里喃喃念着:“人心险恶啊,皇亲国戚,竟也这样骗人。” 这本是秋日,可天气竟是转凉了,到了次日,方继藩便见小香香穿了袄子进来。 只见她口里呵着气,浑身上下捂得实实的,微微端着身子,对方继藩道:“少爷,要起来当值了,老爷说今日要去天津卫巡营,吩咐下来,让你万万不可耽误了公务。” 方继藩只好在小香香的伺候下起身,邓健也穿了棉袄,浑身很是臃肿,使他想要弯下腰来给方继藩行礼,都觉得吃力。 “真冷啊,这才是中秋时节,竟像是要下雪了似的。”方继藩见小香香穿得多,倒是放心下来,这下心里踏实了,TIAOXI起来,也不必担心,于是下意识的手在她翘TUN上划过,自然,隔着棉裙,什么都摸不着,意思尽到就好了。 每一次方继藩如此,邓健便要贼贼的笑一下,然后露出暧昧又佩服的样子。 “少爷您忘了,去岁的时候,不也是这个日子转寒的吗?年年都是如此呢。”小香香似也习惯了,自从她病了,少爷怒气冲冲的让她滚回自己房里面壁,倒是令一个单纯的女孩儿情窦初开。 这是不是少爷借故关心自己,少爷到底是晓得疼人了,还只是恶作剧?她猜不透,不过少爷卖相好,面如冠玉,虽是……虽是脾气糟糕,可…… 她的脸微红,一面和方继藩对谈。 方继藩却是骤然想起了什么,对啊,这时候,不就是小冰河期?自己竟将这一茬忘了。 自弘治年间开始,小冰河期的气象就出现了,弘治六年,淮河流域竟普降大雪,一直到了次年二月方才停止,也就是说,这个雪,足足下了半年。 据说即便是在湖北,所下的雪竟是平地深五六尺,而这里,却是比淮河流域以及湖北更北的北京城啊。 刚刚入秋,天气便已像入冬一般,只怕到了明年开春,这样的寒冬也不会散去。 ………… 编辑说,让读者们去书评区里吼几嗓子,至少可以假装一下新书很火的样子,那啥,老虎要不要试一试呢?还是只求大家支持就好了。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四十七章:聚宝盆 想到这小冰河期,方继藩心里倒是感慨起来,如此极端的天气,且不说极端天气所带来的寒意,随之而来的还有粮食的减产,都曾是明朝灭亡的诱因之一。 此时,似乎是害怕方继藩畏寒,邓健便忙提了一个手炉过来,这手炉是铜制,里头烧着木炭,邓健笑嘻嘻地道:“这是杨管事今早采买来的碳,近来这碳价暴涨,有价无市呢,少爷您是不知,这一斤碳,现在卖四十多钱了,可即便如此,京师里的碳,也不是说买就买的到的,杨管事还吩咐了,这碳,只准给少爷烧,别让少爷受了寒。” “四十钱!”方继藩吓了一跳:“还只是一斤,他们不如去抢!” 可随即,方继藩的眼眸猛的闪过一抹神采。 木炭的价格居高不下,这是有原因的,一方面是木炭烧制不易,在这个时代,一般人要取暖,富的人烧炭,而贫贱者,只能烧柴;碳木炭烧制起来虽然费时费力,却因为它燃烧较为充分,不会产生太多烟雾,因而很受富户的青睐。而柴火就不同了,只一烧,顿时烟熏缭绕,且还需贫民出城去采伐,看似便宜,其实费的心神也是不少。 那么……这时代没有人用无烟煤取暖? 方继藩想到了无烟煤。 无烟煤和平常的煤炭不同,一般的煤炭,会产生大量的烟雾,且因为杂质太多,含硫量高,烧起来,就形同于是毒烟,在后世,人们常用的蜂窝煤和煤球,其实都是需要精炼的,俗称洗煤。只是在这个时代,想要洗煤,工艺上的难度太大,几乎没有任何可行性。 古人之所以没有大规模的使用原煤,正是因为这个道理。 不过,无烟煤不同,无烟煤的含硫量极低,虽然燃点高,不过这不算什么难题,最重要的它燃烧无色无烟,且燃烧的时间较长,是极好的御寒燃料。 不过无烟煤也会挥发出一些二氧化硫以及二氧化碳之类的致命气体,好在含量不高,而且这个时代的建筑,并不是密封的环境,所以无烟煤这点气体,其实和烧木炭一样,几乎对人体产生不了多少危害。 木炭之所以价格高昂,主要在于需要大量的人工和人力,而无烟煤不同,只要能开采,便可源源不断的供应整个京师。 当然,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方继藩记得,无烟煤主要的产地,是在山西一带,而在这京师……似乎只有一处产地,这个地方…… 发财了! 方继藩顿时整个人激动起来,连忙道:“邓健,西山,西山你知道在哪里吗?去打听打听,那儿是谁的地,赶紧的!” 邓健早已习惯了少爷隔三差五咋咋呼呼了,不过他只是想了想,便道:“西山?西山这个小的知道啊,是寿宁侯和建昌伯的地,这事,满京师都知道,当初他们兄弟封了爵位,这京郊附近都没有地了,陛下便将这西山一带赐给了寿宁侯和建昌伯,为此,寿宁侯和建昌伯还特意去宫里哭了呢,说是别人都给良田,他们张家却只给一片荒山,日子没法过了,要上吊,死了干净,其实陛下也实是舍不得将上好的皇庄赏给他们,不过好在那西山占地极大,方圆十数里呢……” 又是这两个姓张的! 一下子的,方继藩倒是有点儿为难起来,依着这二人的脾气,倘若自己想去买那西山,他们非要狮子大开口不可,娘的,这两个家伙还骗了我们方家三万两银子! 可方继藩随即一想,西山便是矿脉所在,关于这一点,方继藩的记忆是绝不会错的。这无烟煤,便是一座宝藏啊,无论如何,都要将这山买下来。 毕竟,京畿内外,可是上百万户人需要取暖。这样极端的天气,谁能掌握燃料,就相当于拥有一个聚宝盆。 “走!”方继藩朝邓健一招呼。 邓健兴冲冲地道:“少爷,少爷,您这是做什么去?” “去账房!”方继藩毫不犹豫的地道,时间就是金钱,是哗啦啦的钱啊。 方继藩一个疾冲,便到了账房,方继藩搜罗一通,几乎将账房中的宝钞统统寻了出来,眼下必须尽快完成交易,不可拖泥带水,拖着一车的现银去,交易起来太不方便了,所以,方继藩还嫌宝钞不够,眼睛瞅向了几份地契,也一并收了,说着飞也似的冲出方家。 邓健吓得面色惨然,一看方继藩如此,也来不及喊人,只是疯了似得追了出去。 其实那寿宁候府距离南和伯府不远,不过相比于南和伯府,寿宁侯府显得更加气派,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一对张家兄弟,乃是当朝皇后的兄弟,而张皇后与弘治皇帝关系极为融洽,自然而然,这张家兄弟也就水涨船高了。 方继藩一到了候府门口,也不让邓健去通报,便大喇喇的上前。 这自是被门子拦住了,方继藩则是直接厉声道:“我要见张叔父,快去通报。” 张家的这对好兄弟,今日倒是起得格外的早,他们是兄弟手足,平时都是腻在一起,不过京师里的人都晓得,这张家兄弟是出了名的吝啬,他们不但对别人吝啬,便是对自己,也是吝啬得很,比如今日的早餐,便只是一碗稀粥,二人稀溜溜地喘着气,一口就喝了下去。 张鹤龄吃罢,愉悦的摸了摸肚皮:“你看,延龄啊,喝粥对身子有好处,我愈发的觉得,这粥水实是延年益寿之物啊,来,要不要多喝半碗?” 张延龄想了想,摇摇头道:“算了,太糟践了,省一省,剩下中午吃。” 张鹤龄笑了笑道:“也是,要勤俭持家嘛……” 兄弟二人相视一笑,这时,门子却是进来道:“两位老爷,南和伯……” “不见!”张鹤龄听到南和伯,就顿时显出一副烦不胜烦之态。那老家伙上门几次了,每次都是要钱,哼,自己兄弟凭本事骗来的钱,他想要回去就要回去?莫说是南和伯,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那三万两银子也是一分一毫都别想拿走。 想来闹事? 哼,也不打听打听,当今张皇后在宫里是什么地位,咱们兄弟又是张皇后的什么人。 “别动气,别动气……”张延龄劝导道:“兄长,省一点气力吧,不然待会儿又饿了。” 张鹤龄觉得有理,便捻着颌下的胡须,斜着眼看着门子。 这府中上下的人,没一个是张鹤龄看得惯的,反正无论是哪一个,他都觉得是在糟蹋他的粮食。 门子却期期艾艾地道:“不是南和伯,是南和伯之子,那个方继藩,出了名的败家子。” 一听败家子三字,张鹤龄便瞄向张延龄,张延龄若有所思。 “见一见?”张延龄试探性的问着。 张鹤龄老谋深算地沉默了片刻,才道:“听说这小子得到脑疾,倘若不见他,他气得踹坏了门,这就糟践了,那……就见见。”朝门子道:“去,把他叫进来,还有,将面前的茶撤一撤,莫让人看到咱们在喝茶,省得他还想讨茶水喝。” 于是门子连忙撤了茶,接着才引了那方继藩进来。 张鹤龄和张延龄各自望着房梁,一副像是没见着方继藩的样子,抖着腿。 方继藩笑吟吟地进来,道:“小侄方继藩,久闻两位世叔大名,特来拜见。” “噢。”张鹤龄只瞥了方继藩一眼:“要喝茶吗?” 方继藩道:“不用,不用。” 张鹤龄松了口气:“不喝是对的,茶水喝多了,伤肾。”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道:“小侄无事不登三宝殿,是来买地的,西山……不知两位世叔有印象吗?” 原以为方继藩是来讨公道的,反正两兄弟也想好了,要钱没有,要命两条,谁晓得竟是来买……地…… 张鹤龄狐疑地看着方继藩:“这个……这个西山啊……西山是个好地方啊,有山有水,嗯……是吧,这个…”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四十八章:乌鸦嘴 张鹤龄眼珠子转着,怎么看,这方继藩都像是个冤大头:“这是好地,不卖,不卖的,说什么都不卖,没有十万二十万两银子,打死了都不卖。” 张延龄坐在一旁,吓了一跳,兄长太狠了,开口就是十万二十万两银子。 方继藩也懒得啰嗦,直接道:“五万两银子,当场交割,也懒得废话,若是不肯,我立即就走!” 五万两银子其实方继藩都觉得多了,他不在乎钱,只要这块地。 张鹤龄却是呆了一下,又与张延龄对视一眼,这人……疯了吧,五万两银子,你买西山那片荒地?这荒山里可种不出粮来。 张鹤龄精神一震,立即大叫道:“五万两?我分明说的是十万二十万……看老夫和你爹是忘年之交的份上,十万两!” “噢。”方继藩板着脸:“原来如此,那么……打扰了。” 见方继藩一副作势要走的样子,张延龄顿时急了,连忙笑起来道:“且慢,且慢,方贤侄,老夫素来久仰你的大名,晓得你聪明伶俐,哈哈,很佩服,很佩服,有话好好说,八万两,不能再少了,这是祖产啊,是祖产,想到要将这祖产卖出去,我心就疼得厉害,疼啊……这样罢,西山那里的地,方圆有十四里,虽说都是山,不过在山脚下还有一处庄子,土地肥沃的很哪,足足有上千亩,八万两,一并给你了,权当交个朋友,你的父亲,和老夫是过命的交情,问题是,你有钱吗?” 方继藩有些心动了,西山且不说,山下还送一个庄子,这敢情好,可以用做对无烟煤的加工,这价钱,其实是很坑的,说穿了,西山就是一座荒山,价钱当然可以谈,可对方继藩而言,这却是一座金山,和他们扯皮没什么意思,随即摇摇头道:“我现银不多。” 一听没钱,兄弟二人的脸色骤变。 方继藩则是笑呵呵的继续道:“可小侄有地,都是上好的良田,你看,地契都带来了,还有宝钞……” 张延龄和张鹤龄眼睛都直了,他们屏住呼吸,突然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这幸福感令他们有些眩晕。 过了没多久,方继藩便背着手从出张家的时候,张家兄弟则亲自将方继藩送了出来。 张鹤龄显得很感慨,很是亲切地拉着方继藩的手道:“贤侄,有空常来啊。我们是世交,要常走动,不要生疏了,我这个人比较耿直,从不喜藏着掖着,总而言之,老夫喜欢你。” 方继藩噢了一声,怀里揣着西山的地契,一下子觉得自己底气足了。 邓健垂头丧气地在外头候着,方继藩心情愉快地踢了踢他的屁股,神清气爽地道:“走。” 外头依旧冷飕飕的,令方继藩口里喷吐着白气,万事开头难,现在拿了地,便算是走出了第一步了。 他脚步轻快,已领着邓健转过了街角。 张家兄弟依旧还倚门相看,虽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可张鹤龄却不觉得冷,良久,他长长的吐了口气:“方家的败家子,老夫很欣赏。” 张延龄也是笑了:“哥,咱们……发财了?哈哈,一片荒地,竟换来了八万两银子,还是用田契来折价的,都是好田,要不,我们喝碗粥,庆祝一下?” 张鹤龄红光满面,眼睛放出光芒,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做梦一样,那方继藩,果然是败家子啊,这样的好事,竟砸落在了自己兄弟的头上。 只是,庆祝? 张鹤龄思考了一会儿:“算了,还是省着点吧,可不要糟践了粮食。不过这个方继藩,不会有什么陷阱吧?” 张延龄一听,吓得脸色惨然:“不对吧,不是都说这小子是个败家子吗,兄长,不要多虑,这是合该你我兄弟发财,方家父子,都蠢!哈哈……” 看着张延龄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张鹤龄才放下了心,老神在在的颔首点头:“这个少年郎,老夫很欣赏他。至少,他比他爹要强!他爹太小气,磨磨蹭蹭,才不甘不愿的掏钱,还是他痛快,我喜欢痛快的人。” ………… 坤宁宫。 自从莫名其妙的在詹事府,被方继藩说了一通胡话,要让公主注意身体之后,张皇后心里,是不屑于顾的。 方继藩的名声,她大抵听说过一些,嗯……有些糟糕。 这个小子,肯定是说胡话。 可虽是如此,被方继藩一提醒,张皇后总觉得心里膈应,毕竟是自家女儿,张皇后也只此一女,心里就怕有这么个万一来。 所以她从一开始的不屑于顾,渐渐开始变得有些焦虑,忍不住暗暗的想,这小子真是个乌鸦嘴,连带着自己的眼皮子,竟也跟着跳了。 于是忙命人去请太医来。 弘治皇帝听闻张皇后当真请太医去给公主问诊,不由笑了,取笑道:“方继藩这个人,倒是有几分小聪明,不过他历来喜欢胡说八道,这些胡话,听听便是了,不必挂在心上。” 七八个太医,开始忙碌起来,少不得还是望闻切问那一套,倒是令公主显得烦恼的样子,微微皱起鼻子,任他们摆布。 张皇后只是浅笑,瞥了一眼公主,方才道:“陛下,这叫关心则乱,哀家怕的,就是这么个万一,虽是知道那小子胡说,可让太医们问过了诊,不就放心了吗?” 见弘治皇帝露出倦意,显然是方才在暖阁里批阅奏疏,身子乏了,便移步至他身后,轻轻为他捏肩,一面道:“陛下说此人有点小聪明?”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其实此人,朕也摸不清,哎,不说这些。” 张皇后善解人意,并没有多问。 片刻功夫,为首的太医院掌院周蓉上前:“禀告陛下,禀告娘娘,公主殿下,身子无碍,凤体康健的很。” 这是几个御医都会诊得出的结果,而周蓉作为太医官,而且他已到了古稀之年,只需看他花白的须发,便能给人一种无以伦比的安全感。 弘治皇帝轻轻一笑:“朕就知道。” 张皇后还是微微有些担心:“当真无碍吗?要不要再查一查?” 周蓉一听,忙道:“娘娘万万不可因为一个黄口小儿胡言乱语,便乱了方寸,臣等在太医院,为宫中效劳数十载,不敢自称神医,却也算是略有心得,臣已和几位太医细细的诊视过,臣敢担保,绝不会有差池。” 张皇后听罢,才长长吁了口气,嫣然一笑:“周卿家,本宫并非是质疑太医院的意思,好了,卿等退下吧。” 周蓉心里略略有点儿不舒服,说实在的,就因为听了一个黄口小儿胡说八道,却如此大张旗鼓,这令他感觉到了一丝侮辱,毕竟宫中贵人都是千金之躯,所以几乎每隔一些时日,太医们都会检查一番,防范于未然。自己在半月之前,就曾诊察过公主殿下,那时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假使是宫外杏林的某个神医,发出警告倒也罢了,偏偏……是个叫方继藩的家伙。 此人周蓉也略有耳闻,就因为这么个败家子胡言乱语,便如此大张旗鼓? 只是在御前,他也不好发作,而且南和伯,也不是他一个医官能惹的,因此也不敢腹诽什么,行礼,正待要告退。 几个太医,也各自收了药箱,预备要走。 张皇后倒是嗔怪起来:“陛下,方继藩还真是胆大包天,口无遮拦……” 她的话里,很有几分责怪的意思,公主是自己的心头肉,换做是谁,被人说你女儿有问题,只怕心里都不舒服。 弘治皇帝微笑,却是一叹:“你是不知,南和伯就这么个儿子,且还得了脑疾,平时呢,本就喜欢胡说八道,这是他的本性,朕堂堂天子,难道去和他计较?倘若是别人,这般的放肆,这叫其心可诛。可他嘛……朕若是责罚他,就显得斤斤计较了。” 张皇后不由嫣然一笑,颔首,似乎觉得有理,宫里怎么可能和一个混小子计较呢?于是唏嘘道:“如此说来,南和伯也是可怜……” 一阵唏嘘,却在这时,寝殿里的宦官突然发出了惊叫:“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殿下……” 却是转瞬之间,见方才还好端端的公主,突的脸色带着绯红,突得抬起纤纤玉手抚额,启着薄唇贝齿,刚想要说什么,却一头栽倒在了疯榻上。 宫中大乱。 “来人,来人!”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四十九章:久病成医 张皇后见女儿如此,已是面如土色,立即道:“传太医,立即传太医。” 弘治皇帝急得跺脚,忙不迭站起,厉声喝道:“方才不是还说身体康健吗?” 宦官们七手八脚令公主平躺在榻,片刻之后,以周蓉为首的太医官们去而复返。 一听到公主殿下昏厥过去了,周蓉吓了个半死,战战兢兢,进了殿里,便感受到了陛下那焦灼又愤怒的目光,他忙是上前诊视,一群御医,围着凤榻,仿佛大难临头一般,又经过了望闻切问之后,周蓉却是傻了眼。 “如何?”弘治皇帝焦急的看着公主,厉声喝问。 “这……这……方才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发作了呢?老臣……老臣万死,想来……想来……或许是殿下染了风寒。”其实,这确实和风寒症状很像,可周蓉底气有些不足,因为发作的太突然,而且事先没有征兆,最重要的是,现在他若是再信誓旦旦,倘若再有个好歹,想来,何止是他这太医官到了头,怕是连性命都难保。 弘治皇帝哪里听不出的话外之音,什么叫做或许是染了风寒,现在自家女儿都病成了这个样子,怎么可能有或许之类的字眼,弘治皇帝急得发抖。 一旁的张皇后面色惨然,猛地,她想起了什么:“方继藩前两日,口称……公主要注意身体,莫不是……莫不是他早看出了症状,若是他能看出症状……” 弘治皇帝立即道:“传,传方继藩,骑快马去,让他快马入宫!” 这寝殿里,霎时杀气腾腾。 周蓉等人,吓得魂不附体,忙是装模作样的继续诊视,他们其实都是极高明的大夫,只是现在突然遭遇了如此紧急的状况,虽各有自己的诊断,可毕竟没有太多把握,方才就因为信誓旦旦,而差点掉了脑袋,现在若是再将话说的太满,这不啻是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了。 于是众人各自相互对视,都是面面相觑,拿捏不定主意。 …… 方继藩刚从张家兄弟买了地回来,放下了心,谁料还没回家,便被人半途截住,接着直接有人预备了快马,领着入了宫。 即便是过了午门,也没有人让他下马步行,一路疾驰,至坤宁宫。 在这半路上,方继藩心里就明白,宫中突然出现了紧急情况,而且召自己入宫,那么……一定和公主殿下有关。 想到要救人,他哪里敢怠慢,等进了寝殿,便看到许多宦官和女官聚在这里,乌压压的,都是手忙脚乱,弘治皇帝则是背着手在这殿中来回踱步,显得极为焦虑。 方继藩上前,还没开始打招呼,弘治皇帝便正色道:“方卿家,你前日为何说公主气色不好?”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坐在榻上,缳首垂泪的张皇后也抬眸起来,凤眸泪光点点,我见犹怜状,方继藩竟有些认不出她了,上一次见她,还是举止端庄,雍容华丽;可今日,却面如雨下,憔悴无比。 张皇后抬眸,看着方继藩便道:“你既知道秀荣气色不好,而太医们也没看到什么异色,那么,你是不是知道她害了什么病?” 公主殿下,果然是病倒了。 张皇后的意外之意是,你方继藩说公主殿下气色不对,要注意身体,想来,你应当知道这犯的是什么病,那么……就你了! 张皇后满怀希望的看着方继藩,反而显得方继藩有些不好意思,张皇后则见方继藩有点不知所措,便自以为是方继藩露了怯,不由心生出些许的绝望,这方继藩看着如此年轻,还只是个孩子,小小年纪,怕是连医书都没看过,还指望他能治病? 其实方继藩倒不是吓住了,而是惊诧于历史上的细节竟是如此的吻合,他忙道:“臣想看看公主殿下的病情!” 事不宜迟啊。 张皇后略一迟疑,与弘治皇帝对视了一眼,他们显然对于方继藩有所顾虑。 只是…… 眼下御医们束手无策,也只好死马当活马医,让方继藩来试一试吧。 方继藩上前,便见几个御医在榻前窃窃私语,他大抵看了看躺在榻上的公主,公主面上通红,显然是高烧所致,方继藩试着伸手在她额上抚了抚,一旁的宦官顿时惊恐地咳嗽道:“咳咳……不要乱摸。” 说着,连忙在公主的额上垫了一块香帕,才道:“这样就可以了。” 方继藩眼睛都直了,隔着香帕来试体温,那我特么的要把脉的话,是不是还得拿一根线来做媒介,引线把脉? “摸啊。”宦官催促。 方继藩不摸了,道:“摸不来,不摸了。” “你……你……”宦官瞪他一眼。 “不过……”方继藩背着手,高调地宣布:“我已知道公主害了什么病了。” 语不惊人死不休! 其实不需要把脉和抚额方继藩也知道,关于这位公主殿下的夭折,后世的学界有过讨论,认为她这是一种较为特殊的病毒性感冒引起。 这个时代即便是王公贵族,或是天潢贵胄,却因为对病理的认识不清,有时一个感冒从而致命,也是常有的事。 一听方继藩竟已找出了病因,几个御医停止了讨论,纷纷围拢上来。 弘治皇帝和张皇后也焦急地走上前,定定地看着方继藩。 虽是被这么多人盯着,但是方继藩脸皮厚习惯了,依旧还保持着信心满满的样子。 周蓉深吸一口气,看着嘴上无毛,显然办事不牢的方继藩,不由有些狐疑,自己束手无策倒也罢了,方继藩这个家伙,显然更不靠谱,公主殿下的病,可不是开玩笑的啊,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出了差错,大家都要玩完,谁都跑不掉。 大夫这个行业,靠的可是经验,方继藩有经验才有鬼了。 周蓉道:“方公子既有论断,那么还想请教,公主殿下所犯的,是什么病?” 方继藩心里踟蹰了,总不能说是病毒性感冒吧?得想想才好,有了…… “这是脑疾。” “脑疾?”周蓉一头雾水,不对,这不像是脑疾的症状,脑疾会高热吗,你把老夫当白痴?他定了定神:“方公子何以有此论断?何况老夫看方公子并未把脉,就如此言之凿凿,是不是太过武断了?” 他提出了这个疑问,令方才还有一些希望的弘治皇帝顿时泄了气,张皇后更是缳首,轻拭眼泪,心里更加绝望。 方继藩则是信心满满地道:“我方继藩十几年来研究脑疾,再熟悉不过,所以一看便知,哪里需要把脉。” 周蓉等人顿时吹胡子瞪眼,这样吹牛,你不害臊吗? 便连弘治皇帝和张皇后,也都怒视着方继藩,到了这个时候,十万火急,你还瞎掰? 好在周蓉提出了所有人的质疑:“方公子年纪不过十数岁,却研究了十数年,这……未免言过其实了吧。” “你懂个P!”方继藩却是理直气壮地道:“其实是被研究。” “被研究?”老御医有点儿恍惚,无法理会方继藩的意思。 方继藩似乎觉得这老御医实在有点不开窍,很努力地想到了一个词:“久病成医。”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五十章:奇迹 “呼……”虽然很不靠谱,可是久病成医这四个字,周蓉却是懂得,久病成医……嗯……是有这么一句话,可是呢……靠谱吗?他咳嗽了一声,看了看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冷着脸看方继藩:“方继藩,这不是你开玩笑的地方。” 在弘治皇帝严厉的目光下,方继藩依旧信心十足地道:“请陛下放一万个心,相信微臣便是,微臣是那种不靠谱的人吗?” “……”弘治皇帝沉默了。 因为他看到方继藩的额头上,分明写着‘不靠谱’三个大字。 张皇后泪水涟涟,只是低泣。 女人啊,真是麻烦…… 方继藩心里摇摇头,昨日见张皇后还是雍容华贵,荣辱不惊,可遇到了儿女的事,便方寸大乱。 他不再犹豫,直接卷起了袖子,道:“劳烦请人给我笔墨,我要开方子了。” 御医们又都抬头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最终叹了口气:“去取笔墨。” 方继藩之所以有这信心,是因为他看过相关的论文,其中就曾说过,其实公主殿下的病,并非是无解的,在明朝的条件之下,完全可以借用一些现成的药物做到药到病除。 他俯着身,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一个药方,随即就交给了周蓉。 周蓉大抵看过,都是一些平常的药物,可上头没有写服用,于是对方继藩道:“敢问方公子,这药如何煎服?” 方继藩歪着脖子想了想,好像那论文里没有关于这样的介绍,于是正色道:“我也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吧。” 这句话,差点没让这周蓉噎死,臭不要脸了,你这样还好意思冒充大夫?医界之耻啊! 可他是真的没办法了,只好仔细琢磨了一二,跑去和其他几个御医商量。 方继藩则道:“得散热,快,解衣,取湿巾擦拭身体,都愣着做什么?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人命关天,你们为什么一点都不将公主殿下的性命放在心上呢?” 好一通忙活下来,方继藩才发现自己才是多余的,他被一群宦官和女官带着一副嫌弃的样子,然后直接赶了出去。方继藩恍然大悟,公主要散热,所以自己自然得扫地出门,我去,这算不算过河拆桥? 几个御医去抓药和煎药去了,既要散热,弘治皇帝自然也得乖乖的自香阁中出来。 见弘治皇帝忧心忡忡的样子,方继藩勉强笑了笑:“陛下且放心,臣不是吹牛,臣下了药,定能药到病除。” 其实药效如何,方继藩也不敢十拿九稳,不过到底能不能药到病除,却也急不来。 既然继续留在这里是多余的,方继藩看时候不早了,便向弘治皇帝请示告辞。 此时的弘治皇帝,只满心的担忧着女儿的病情,眼看着这女儿的命已去了一半,方继藩开的药,十之八九也不太靠谱,御医们又束手无策,可他还是尽力温和地对方继藩道:“方卿家,有劳了。” 方继藩便行了礼,徐步出宫。 其实,他觉得弘治皇帝这个人,人品确实是实在的,作为皇帝,即便急到了这个份上,对自己也还算友善,倘若是其他人,八成要威胁自己一番,若是公主治出了什么问题,便找自己算账云云。 方继藩临行时,瞥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弘治皇帝,那操劳过度的脸,更显忧虑,他伫立着,双肩却因沉重的压力,而显萎靡。 如此过了两日。 弘治皇帝几乎两宿没有合眼,他怅然地坐在香阁之外,几剂药下去,可女儿却依旧昏迷未醒。 他抬头看着月,万千的愁绪涌上心头。 当初的自己,是爹不疼也没有娘的孩子,虽说是天潢贵胄,却在这冷宫之中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便遭了万贵妃的暗算。 可现在,自己有了儿女,儿子朱厚照,现在勉强使自己放心了一些,可女儿朱荣秀,眼看着……怕是不成了。 这小冰河期带来的寒冷在夜里格外的刺骨,弘治皇帝不知觉间,竟觉得眼里湿润了,他一声叹息,却还不忘去安慰侧坐一旁,已是哭得眼睛微肿的张皇后。 弘治皇帝轻轻地抚了抚张皇后的背,道:“月娥,你已十几个时辰不曾合眼了,这里有朕,秀荣吉人自有天相,定会转危为安。” 张皇后幽幽摇头,她尽力的强笑,或许是害怕自己继续抽泣痛哭会引起弘治皇帝更大的忧心,她吁了口气,幽幽道:“几个御医都已说了,方继藩并非是大夫,他的药,十之八九,也是无用的,那周御医已很委婉的说,秀儿,只怕是……熬不过去了。” 弘治皇帝怒道:“这些庸医,到现在还敢逞口舌之快,胡言乱语!朕决不轻饶他们!”说着,却又重重地叹了口气,这大明天子,此刻却全无九五之尊的样子,眼角豆大的泪滑落下来:“朕只恨不得以身代秀荣,她还只是个孩子啊,朕这辈子吃过许多苦,可上天若是垂怜,这苦俱都加在朕的身上就可以了,为何要让朕的女儿……” 说到这里,已是哽咽不能言,只是握着张皇后的手抽搐颤抖。 却在这时,那香阁里,一个宦官急匆匆的跑了出来,他的声音,打破了这月色下的沉寂:“陛下,娘娘,娘娘,公主殿下……醒了……醒了!” “醒……醒了!”弘治皇帝不可置信的豁然而起。 也顾不得张皇后,疾步冲进了寝殿,便见在这寝殿里,无数的御医和宦官俱都涌在了凤榻前,便听到自家女儿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声音:“我……我饿……” “快,快,取粥水来……”周蓉像是一下子,焕发了生机,这两日他一直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随时不会在自己的脖子上,每天如丧考妣,可现在……仿佛一下子,有了希望。 “居然当真是脑疾,神了,医书上说,脑残者,无药医也,现在看来,太过武断了。” “神医啊。”有人啧啧称奇。 “久病成医,竟比吾等沉浸医理数十载都要厉害……”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五十一章:名震京师 匆匆赶进寝殿的弘治皇帝,已是心头一震,眼眸里,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光泽。 …… 次日一早,邓健便给方继藩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英国公来了。 邓健再三催促,让方继藩去前厅,方继藩有些不愿去,这位张世伯对自己虎视眈眈啊,总感觉他将自己看成沙包,找机会就想揍一揍。 可催促了几次,没有办法,方继藩只得穿得厚实一些,极不情愿地赶往前厅。 而此时,在前厅里,英国公气冲冲地坐下,呷了一口茶,见方景隆一脸郁闷的样子,眼眸一张,随即一拍案牍,气呼呼地道:“气死我也,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两个混账!昨天夜里,这两个家伙又派人送了请柬,说是卖了一片荒地,发了大财,请大家吃酒,这一大片的荒地,换来了你们方家八万两银子?哎,让老夫怎么说好啊,西山那种荒地,要了有什么用?你家继藩,疯了吧?” 方景隆脸色通红,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无论怎么说,至少总换了一块地来,虽是荒芜了一些,可是……” “屁!”张懋脾气很不好,很不客气的打断方景隆:“老方啊,你是不知啊,西山那块地,张鹤龄这一对混账兄弟早就传出消息来了,别说开垦,种啥啥不活,就算是用做墓地,要风无风,要水无水,这地,一钱不值,此前他们想卖,可没人买,现在好了,继藩这臭小子,居然主动登门,这……” 方景隆脸色有些不太自然,这事儿他知道,可没法子,银子本就是继藩挣得,就算不是他挣得,自己的银子,不也该儿子花吗?不给他花,给谁花去? 张懋还不解恨,口里还在那儿骂:“也难怪这两个混账,高兴的不知自己姓什么,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说是摆酒请客,还说八十桌宴席,呸……这两个臭不要脸的东西,真是不知害臊啊!他们今年,已摆了十三次酒了,上一次,说什么家里的狗生了一窝崽子,还说什么那条狗,他们待之如自己的亲儿子一般,这狗生了崽子,便如他们生了孙,高兴哪,于是到处散请柬,四处叫人去吃酒。” “你道是因为什么?还不是这两个臭不要脸的东西想要收人的礼钱!老夫上一次,吃了这一趟酒,花了一百两银子。到了酒宴上,张鹤龄那个该死的贼,说不喝酒啊,喝酒伤身啊,不妨来喝白水,桌上就几个菜,一个是腌萝卜,一个是白菜,好不容易有点荤腥,也只有沙粒那么大,筷子都夹不住。想想就呕血,倘若是这,也也罢了,你猜后来怎么着?等吃完了酒,收完了钱,这两个家伙,就把那当做儿子看待的老狗给宰了,沸水一炖,两兄弟躲在府里足足啃了三天三夜,连骨头渣子都没剩下几根,真真是不要脸,臭不要脸!” 方景隆在听到寿宁侯和建昌伯为得了方家的地而庆祝,脸都绿了,顿时觉得自己抬不起头来。 英国公张懋同情地看了方景隆一眼:“所以这一次,他请老夫去,老夫都不去,不是舍不得礼钱,是因为他NIANG的占了你们方家这么大的便宜,竟还广而告之。老夫和你那可是老兄弟,莫说自幼就是老相识,当初咱们在军中,也曾是共患过难的。所以我当场就将请柬撕了,让人回禀他们,给老子滚远一些,别人忌惮他张家出了一个皇后,老子就做这茅坑里的臭石头,绝不和他们打交道。” 方景隆幽幽的叹着气道:“犬子无状,惭愧,惭愧。” 这话题一下子便转到了‘犬子’上头,张懋身子倾了倾,直直地看着方景隆:“说实话,照这么下去,老方,你要早做准备啊,赶紧随便给你家的方继藩找个媳妇吧,什么人都好,要快。” “这……这什么意思……”方景隆呆了一下:“其实……也不用这样急吧。” “要快。”张懋斩钉截铁地道:“别有什么痴心妄想了。” 方景隆憋红了脸:“继藩好歹也是校阅第一,得了金腰带……” “没用。”张懋摆了摆手:“你也不想想,你家继藩的名声本来就不好,现在呢,这寿宁侯和建昌伯占了你家的大便宜,到处摆酒,就差当着别人的面说,你们家方继藩是超级大傻瓜了,现在京里,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笑话呢,你想想看,若是不赶紧找门亲事,以后你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方景隆有些狐疑:“不会吧,他现在可是在詹事府当差,前途似锦。” 张懋觉得方景隆不开窍,厉声道:“你还不明白吗?老方啊老方,你真糊涂啊,当今圣上是什么人?那可是最讲仁义礼信的!一个臭名昭著、恶名昭彰,全京师都在笑话的人。却还把自己卖了给人家数钱,陛下还会提拔吗?莫说他中了金腰带,便是中了状元,又如何?若是提拔他,朝廷的脸面还要不要?这全天下人眼里,陛下岂不成了昏聩无能,有眼无珠?否则怎么会给这样一个大糊涂蛋子升官?你现在还想着他前途似锦呢,你信不信,要不了几天,一道旨意下来,继藩就得被宫里安排去永清右卫,让他去守祖陵去。” 方景隆听了张懋的话,顿时如遭雷击。 许多事,此前他没想明白,现在一听张懋的分析,顿时明白了,对啊,这张家兄弟搞得人尽皆知,宫中若是不知还罢了,倘若知道,有金腰带怕也没用,不踢去永清右卫守太祖高皇帝陵就算是祖宗积德了,还能有什么前途。 这么一想,方景隆悲从心来,口里哀叫:“这造的什么孽啊……”说着,一巴掌狠狠地打在自己的脸上,脆生生的响,一面道:“都怪我,怪我,我教子无方……” 连续给了自己几个耳光,方景隆的脸都拍红了,张懋忙拦住他:“别啊,老方,你何苦自己这样委屈自己呢,这不怪你,怪继藩,这狗东西怎么还没来,知道老夫来了府上,他也不来拜见吗?” 其实方继藩早就到了,只在门侧偷听,不敢进去,据说英国公少年时就骑射功夫了得,拳脚也厉害,自己过去不是送死吗? 却在这时候,便听到张懋声震瓦砾的大吼:“这个没有一点礼数的小子,他住处在哪儿,老夫亲自把他提来,不打折他的腿,这口恶气实在难出。”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 方继藩不敢再犹豫,忙自门侧闪出来,道:“来了,来了,见过世伯,世伯好。” 张懋一见到方继藩便来气,厉声道:“来的正好,你过来。” 方继藩笑嘻嘻地道:“不过去,张世伯,我病了,脑疾……” “脑疾个屁,你这人憎鬼嫌的臭小子!”张懋毕竟是国公,自有一番威严:“你不惹一点事,让人背后看你们方家笑话,使你父亲抬不起头来见人,是不是便浑身痒痒?你这病,老夫不揍你,好不了。” 方继藩错愕道:“小侄哪里让人笑话了?” 张懋龇牙,恼火啊,气呼呼地道:“你还好意思说,现在整个京师都在背后取笑,你还敢狡辩。老夫今日就好好的教你做人,免得你在这京里做了过街老鼠,丢你父亲的脸!” 说着,直接捋起了袖子来。 …… 悲从心来,咋没人支持,心痛的无法呼吸。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五十二章:娘娘驾到 方继藩可不是这般容易就范的人,这都要卷起袖子来揍人了,自己难道还乖乖就范不成。 方继藩拔腿便要跑。 “你还敢跑?”张懋气势汹汹。 方继藩白他一眼,我特么的是京中第一恶少啊,跑都不敢,难道被你抓去做沙包? 方继藩道:“你不揍我,我自然不跑。” 张懋呆了一下,居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这世上哪有人要挨揍了不逃跑的。 张懋突然长叹一声,向方景隆道:“不打了,哎,老方……真是一无是处啊。” 方景隆气得吐血:“老张,话不是这么说的!” 方继藩一看老爹怒了,心里汗颜,这个爹真的没的说的了,永远都站在自己这一边,不分青红皂白。 张懋龇牙:“那你说,你这儿子莫非还有什么好不成?” 方景隆不服气,很努力的开始思索起来。 时间过得很慢,因为厅中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方景隆粗重的呼吸,可他苦思冥想,竟暂时也没想到什么好来,最后,他突的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拍案牍:“我儿子英俊!” 此处……方继藩都不知道该不该给他掌声! 张懋一愣,打量方继藩,还真是眉清目秀,可是……这也算是优点:“罢罢罢,你就继续宠着吧,到时捅出天大篓子,看你怎么收拾!” 正说着,门子匆匆而来,气喘吁吁的样子:“老爷,不妙了,不妙了!” 方景隆觉得张懋这老兄弟实是属乌鸦的。眼看着那门子气喘吁吁进来,拜倒在地,他心情焦躁,厉声喝问:“又怎么了,一惊一乍做什么?” “有人来拜访少爷……拜访少爷……”门子的话说的磕磕巴巴的。 张懋眼珠子一转:“不知是这小子哪个狐朋狗友。” 门子却是哭笑不得,可似乎还处在震惊之中,道:“是……是陛下和皇后娘娘,带着许多人来了,外头乌压压的,吓死小人了……” 门子这话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笑了。 这哪里是吓啊,这特么的是开玩笑吧。 张懋忍不住摇摇头,这方家上下,真是没一个正常的。 当今皇帝陛下,会来拜访你方继藩?你方继藩是谁?我堂堂国公,也不曾有陛下来拜访呢。 何况张皇后竟也来了,这就更加莫名其妙了。张皇后乃是后宫之主,怎么可能特意跑来你方家,见一个臭名昭著的败家子? 张懋翘着脚,调侃似地看着方景隆:“老方啊……喂老方……老方你说话。” 可方景隆却说不出话来了,而是豁然站起来,直勾勾地看着这厅堂的前门,眼睛已是直了。 张懋不由道:“老方……” 他刚叫老方,眼睛下意识的顺着方景隆的目光朝着门前看去,便见弘治皇帝与张皇后联袂而来,身后的宦官躬身亦步亦趋地尾随着,要跨过门槛的时候,弘治皇帝轻轻地搀了一下张皇后,而后漫不经心地道:“张卿家也在,张卿家倒是清闲得很。” 张懋眼珠子瞪得有铜铃大,顿感瞠目结舌,接着两腿无力,啪嗒一下,拜倒在地,才道:“臣张懋,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方景隆也连忙拜倒,大气不敢出,他们方家虽是功勋之后,可还从没有过天子亲临,何况自己事先竟不知情,不曾去接驾,这……想来是万死之罪吧。 可现在问题的最关键在于,陛下怎么有兴致跑来方家? 这厅中个个色变,纷纷拜下。 弘治皇帝只伫立着,面带着微笑,自有一番威严。 可张皇后却不同,她竟上前,一把将要拜下的方继藩搀起:“继藩,你不必多礼了,本宫就是来寻你的……” 继藩…… 听这张皇后亲口地称呼方继藩为继藩,张懋和方景隆下巴都要掉下来了,这样的称呼,实是罕见,一般情况,张皇后若是称呼亲近的臣子,倒是可以称呼为卿家,若是疏远的,便是称呼其官职,而继藩二字自张皇后口中说出,却是有些怪怪的。 张皇后眼中含笑,朝方继藩道:“此次真是有劳了你,否则公主就真的性命不保了,幸得你妙手回春,本宫哪,其实也是寻常百姓家出身,其他的大道理,统统不懂,只晓得知恩图报四个字,这是救命之恩,本宫此番来,只为一件事……给你道一声谢……” “不客气,不客气。”方继藩忙是摆手。 其实这一次,方继藩倒没有显露出他败家子的本色来,这只是他的本能,在上一世,有人道谢,不也该说不客气吗? 可方景隆和张懋二人,顿时眼泪都要落下来了。 这傻小子,疯了。 不过……嗯?他救了公主殿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天啊,这小子走了什么运? 只是张懋很想吐槽,你小子说不客气,你胆子也忒大了,皇后娘娘的谢,你就这样接受了?傻小子,你该立即跪下,口里说臣惶恐,或是臣万死,至不济,也该说臣一句臣万万不敢当,你特么的不客气,这是找死,找死啊! 他偷偷地撇了方景隆一眼,却见方景隆已是痴了,双目瞪得大大的。 出乎人意料之外的是,张皇后听了这不客气三字,竟是莞尔笑了,不但不以为意,反而道:“这样憨直的孩子,可不多见了啊。” 憨直…… 张皇后的言外之意是,其他的孩子,都太贼了,一个个看上去规规矩矩,像是很知书达理,可还是方继藩这样的最实在,不像是一个有城府有心机的人。 弘治皇帝听出了弦外之音,却依旧背着手,其实这一次,他是有些不愿大张旗鼓来的,可张皇后的性子便是如此,非要来亲自道谢不可。 用张皇后的话来说,这救命之恩,便是寻常百姓,还晓得登门拜谢呢,怎么到了皇家这里,明明受了别人恩惠,还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张皇后的家庭出身,很是一般,对宫里的许多规矩,都是嗤之以鼻。 方继藩立即很配合地露出了人畜无害乖宝宝的样子:“臣除了傻了一点,其他都不好。” 张皇后噗嗤笑了,上下端详方继藩:“真是个好孩子,从前本宫听说了一些你的闲话,现在看来,这都是坊间流言,太言过其实了,那些乱嚼舌根子的人,真该割了舌头。本宫瞧你,便觉得哪里都好,人哪,傻一些的好,精明得过了头,反而不敢推心置腹了。” 听到要割舌头,张懋居然条件反射的觉得自己舌根发麻,却听张皇后只是一味夸奖方继藩,心里有一种无语的感觉。 张皇后这才想到了方景隆和张懋,只淡淡地道:“都起来吧,不必多礼了,南和伯,你教了一个好孩子啊。” 方景隆感觉头晕目眩的,忙捂着自己心头,咧嘴笑了:“多谢娘娘夸奖,犬子无状,还请娘娘恕罪。” “恕罪?”张皇后嘴角微微勾起:“恕个什么罪?慢说他无罪,即便是有罪,本宫却已将他当自己的子侄看待,天大的罪,也赦了。” 这轻描淡写的话,却让方景隆和张懋心里惊起了惊涛骇浪。 ………… 别人新书一天一更、两更,读者们都说好呀,好棒棒呀,推荐票、打赏、鼓励。老虎一天两更,更的不比人家少,天天被人追着骂,别人家的读书啊……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五十三章:鸿恩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五十四章:败家玩意儿 弘治皇帝走了,他走得很匆忙,主要是堤防张皇后和方继藩继续许诺出什么,弘治皇帝虽也爱惜后辈,却是个端庄的人,看不惯那种看人眼熟就认亲,瞎扯几句就烧黄纸做兄弟的事。 当然,对他而言,他更注重的是,此事若是传出去,难免会使臣民们生出无端的猜测,何况……方继藩的名声确实不大好,说实话,他觉得方继藩是个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又会闹出天大的笑话,最后波及到宫中来。 陈凯之父子和英国公三人恭送了陛下离开。 临行时,坐在凤辇上的张皇后笑吟吟地看着目送的方继藩:“有闲来见见姨母,姨母也是寻常人家出身的,你不要有什么疑虑。” “好的,好的。”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答应。 待圣驾远去。 张懋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是有点没回过味来。 倒是方景隆眉飞色舞,谁说自己儿子没出息,现在连陛下和皇后娘娘都这般喜欢他呢,他兴奋地搓着手:“老张,你说我该不该也摆几十桌酒,毕竟……这是光耀门楣的大事。” 还不等张懋回话,方景隆又挠挠头:“好像太高调了,会不会遭人非议了,算了,算了,索性就关起门来,咱们两个再请几个老兄弟来喝几口酒。” 张懋却连忙的摆手:“不喝了,不喝了,你们家这妖孽,老夫看不懂他的路数,看不透,也惹不起,明日都督府里见。” 说着,便逃也似的走了。 ……………… 天气愈发的寒了,虽是中秋时节,可清晨起来,竟是凝结了冰霜,方继藩也冷得直哆嗦,只觉得这寒意无孔不入。 今日,他穿了一件袄子,外头则是棉布加上丝绸料子的麒麟服,脚下是一双鹿皮靴子,小香香蹲着身给方继藩穿靴,方继藩倒是心疼这个小丫头,见她卖力的样子,便怒喝道:“养你这么大,竟连穿靴都不会,本少爷教你。”说着抽出脚,自个儿将靴子穿上了。 匆匆吃过了早点,动身去当值。 眼看到了詹事府,迎面却见两个眼熟的家伙自詹事府里出来。 这二人见到了方继藩,顿时两眼放光。 “方贤侄,你好啊。”来人竟是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一对张家兄弟。 张鹤龄很和气的打招呼,方继藩却懒得和他们多话,只是淡淡的道:“噢,两位世伯好。” “要不要到世伯的家里去坐一坐,喝口水?”张鹤龄殷勤地扯着方继藩。 方继藩很干脆的摇头:“不喝!” 张鹤龄像松了口气的样子,哈哈笑起来:“不错,不错,喝水也不好,伤胃,方贤侄到哪里去?” 方继藩道:“当值。”说着,忙不迭的走了。 张鹤龄脸上的笑容却没有散去,目送方继藩进了詹事府,他这笑容突的有些僵住,锤了锤自己的心口,而后一声叹息。 张延龄不由道:“兄长,咋了?” “难受!”张鹤龄捂着自己心口道。 “哎呀……”张延龄吓坏了:“是不是今早的粥吃坏了肚子。” 张鹤龄龇牙,却眼眶通红起来,眼睛眨巴了一下,泛出点点的泪光:“我说的是心,是心里难受,你看,这个小傻瓜,我一见他,就生出了亲近感,在咱们大明朝,就算打着灯笼,也再难找到一个这样的败家子啊,我还真想和他交交朋友,可惜,他现在怕已是一个穷鬼了,竭泽而渔听说过吗?想到这些,为兄……就难受得很。” 张延龄听罢,居然感同身受起来,也幽幽的叹息:“是啊,太可惜了。” 兄弟二人,蹉跎起来,长吁短叹。 另一头的方继藩进了詹事府,朱厚照得知方继藩来了,立即命刘瑾请他去。 刘瑾这个人,方继藩印象不太深刻,只觉得他和普通人没什么分别,却又知道,等朱厚照登基之后,他会变成凶名赫赫的八虎之一,成为坏蛋中的坏蛋。 不过对每一个坏人,方继藩都绝不会歧视的,因为自己和刘瑾半斤八两,大哥也没资格笑话二哥,何况一个人能坏到名留青史,这应当也算是一门特别的手艺活吧,这是匠人精神哪,千百人里才出这么一个。 朱厚照今日没有摆出军棋来,却是穿着一件鞑靼人才穿的袄子,学鞑靼人的模样,喝着滚烫的马奶。 历史上的朱厚照酷爱军事和骑射,颇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的风采。 不过他一见到方继藩,却立即来了精神:“你还会治病?” 方继藩谦虚地道:“哪里,哪里,被研究得多了,也只比御医好一点点而已。” 朱厚照却是笑嘻嘻地道:“本宫听说你买了寿宁侯一大块地?来,和本宫说说,你要做什么?” 方继藩倒是不瞒朱厚照,说句实在话,来到这个世界,每日装疯卖傻,总觉得和这个世上的人有那么一些隔阂,可唯独对朱厚照,感觉却好多了,可能是这厮和自己一样,脑子都有一点问题吧。 方继藩道:“做生意。” “做生意?”朱厚照的眼睛刹时亮了起来:“什么生意,带上本宫啊,我们是兄弟。” 方继藩瞪他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殿下有银子吗?” 这一句话,无疑是戳中了朱厚照的痛处,于是朱厚照有些不自信的道:“上一次,你送给本宫的银子,倒还留了不少,够不够?” 方继藩只微微一笑,也不做声。 “不就是银子,小气,本宫乃是太子,什么银子没有?” 虽是这样说,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朱厚照还是有些心虚,弘治皇帝是格外节俭的人,朱厚照虽平时的用度都由内帑供给,待遇优厚,可现银,却是一个铜板也要不到的。 他眯着眼,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口里则道:“好了,不和你说了,你去当值吧,今日杨师傅不来授课,说是染了风寒,本宫去给父皇和母后问安。” ……………… 紫禁城里。 皇帝的御驾自奉天殿到了暖阁。 今日廷议,是在奉天殿举行,弘治皇帝在问政之后,便要来暖阁歇一歇,等过了正午,还有一场朝会要进行。 只是今儿刚刚走进暖阁,弘治皇帝便感觉到了一丁点异样,目光在这暖阁的周围看了看,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猛地,他想起来了,这暖阁上除了挂着一个‘敬天法祖’匾额,还有一幅他最喜爱的《千里江山图》,此图乃宋时画家王希孟的作品,这位北宋画院的学生,亲受宋徽宗指点笔墨技法,而此画乃是他唯一传世之作。 画师虽非是如雷贯耳,可这幅画,却是雄浑壮阔,气势恢宏,乃是宫中所收藏的至宝,堪称绝世,皇家所收藏的书画之中,此画也当得上不可多得四字。 弘治皇帝最喜爱的也是这幅画,所以特意命人装裱在暖阁之中。 可现在,挂在墙壁上的千里江山图却是不翼而飞,望着空空如也的墙壁,这一大片留白,弘治皇帝有点发懵,似乎无法接受世上竟有如此匪夷所思之事。 “来人!”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传唤,事实上,此时他并没有太多情绪,这里是紫禁城,是天子的居所,失窃……不存在的,或许是神宫监的宦官取下来清扫了吧。 刘钱今日当值,只是今日的神色也有点古怪,他战战兢兢地上前:“奴婢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画呢?” “奴婢……奴婢……”刘钱一下子拜倒在地,竟是身如筛糠起来。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一个不太好的想法:“太子来过?”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五十五章:惺惺相惜 看着刘钱满脸的惊惧,此时,弘治皇帝终于知道事情不简单起来。 他厉声喝问:“说!” “陛下在奉天殿廷议时……太子殿下跑了来……奴婢当时也没在意,以为……以为……太子殿下来暖阁等候陛下,所以奴婢特意去了茶房,给太子殿下斟茶。” 弘治皇帝不耐烦起来,这和太子有什么关系:“简明扼要。” “是,是……”刘钱已是吓得魂不附体:“可谁晓得,刚刚斟茶来,却发现,太子殿下背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嗖的一下,便冲了出去,奴婢……奴婢哪里敢追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太子殿下跑的没了影,奴婢才发现,暖阁里,少了一幅《千里江山图》,还有一副象牙镶金的笔筒,还有自唐时传下来的龙凤玉璧,还有……” 听了刘钱的话,弘治皇帝张着嘴,此时竟是瞠目结舌。 这算不算偷? 胆大包天,胆大包天啊!卷了朕的东西就跑。 “奴婢万死!”刘钱的身子颤得更厉害,匍匐在地。 弘治皇帝回首,果然,细细去查看,龙凤玉璧也没了,还有笔筒…… 就在此时,他突的忙冲到了屏风之后,不由道:“朕那一副徽宗宫廷中传下来的龟山砚台呢……” 刘钱的身子又抖了抖,不敢抬头,只期期艾艾地道:“想来,想来……” “败家子!”弘治皇帝拂袖,暖阁乃是弘治皇帝日常的办公的场所,平时大多时候,都呆在这里,所以弘治皇帝最喜爱的宫中文玩,也都陈设在此,这些东西,无一不是传世的至宝,可现在都……不翼而飞…… 弘治皇帝这时竟发现自己气都气不出来了,只是哭笑不得,发呆了老半天,才突然道:“令锦衣卫查一查,看看太子在做什么。还有……”他眼里闪烁过一抹锋芒:“此事,任何人都不可声张!” 终究相比于弘治皇帝而言,他的至宝,太子才是心头肉,这小子如此匪夷所思,一定有古怪。此事更不能张扬传出,否则,天下人如何看待储君? 既然不可表现出宫中失窃,那么……自然也不能大张旗鼓的去追问和盘查,所以……弘治皇帝一张老脸抽了抽,朕忍! “奴婢……奴婢遵旨。”刘钱如蒙大赦。 ………… 次日一早,依旧是天寒地冻,这沿途的街道,有诸多衣不蔽体的流民,他们蜷缩在街头巷尾,似乎是和保定府的大灾有关。 方继藩口里呵着气,眼看着那蜷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人,方继藩穿得严严实实的,尚且觉得寒冷,何况是他们呢? 等到了詹事府,竟意外的看到了王金元。 方继藩热络地和王金元打了招呼,王金元却像是惊弓之鸟,低着头,假装不认得方继藩,急匆匆走了。 这倒怪了…… 方继藩进了詹事府,被领着去见朱厚照,朱厚照一见到了他,兴冲冲地道:“本宫有银子了。” 他显得极激动,神采奕奕的样子,啪的一下,甩出一张契约:“你有银子,本宫就没有银子吗?喂喂喂,那个谁……” 邓健现在随时跟着方继藩,而朱厚照似乎也准许邓健随时出入詹事府,邓健一听那个谁,忙抢上前一步道:“小的叫邓健。” 朱厚照噢了一声:“将这契约读来给你家少爷听听。” 邓健伸手要拿契约,方继藩却先拿了,大抵看过之后,才知道这是王金元立下的字据,大致上的意思是他愿花纹银二十万两,购买朱厚照的一幅《千里江山图》,以及各种文玩,三日之内,钱货两清。 方继藩惊讶地道:“太子殿下,王金元买这些做什么?《千里江山图》?据臣所知,这该是宫里御藏之物吧,王金元哪里来的胆子,竟敢来买?” 朱厚照笑嘻嘻地道:“他没胆子买,可他也没胆子不买啊。” 方继藩心里瞬间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十之八九,王金元在签下契约的时候,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的,缺德啊,朱厚照你这个人渣。 方继藩极想痛骂朱厚照,在他看来,王金元虽然贪婪,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怎么能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的抢钱呢,人家也是讨生活罢了。 只是这等事,还能说什么,木已成舟,方继藩面露欣赏之色,笑着道:“殿下手段高明,佩服,佩服。” 朱厚照一看方继藩这暧昧不清的样子,顿时激动起来:“什么意思,你以为本宫劫掠了百姓,抢掠了民财?” 方继藩正色道:“这是什么话,抢掠民财怎么了?抢掠民财低人一等?老百姓的钱不抢,那还是人吗?” 邓健忙在后颔首点头:“少爷这句话,真是振聋发聩,令人醍醐灌顶!” 邓健笑得很开心,这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啊,打小他就陪着从前那个方继藩长大,耳濡目染,早就心理扭曲变态了。 “……”朱厚照正义凛然:“胡说八道,本宫不是抢银子,本宫只是取,取了父皇的宝贝,卖给了那王金元。” 方继藩一听,猛地倒吸了口凉气,殿下,你这哪是窃,你这是坑啊,你坑的是我才是。 朱厚照随后,却是满不在乎地道:“不过那王金元竟然不敢买,本宫生了气,他才乖乖屁滚尿流的表示愿意买下,现在我们可以开始做买卖了吗?这买卖怎么做?” 方继藩对朱厚照的给他的坑,也只能无语。 听到朱厚照问到这买卖的事情上,方继藩倒是认真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臣在西山买下了一座荒山,不过这荒山总要发掘,所以需要招募一些人手,不只如此,那荒山附近的一些土地,也需买下来才好,臣已联络了附近的一些地主,这两日来谈了。” “发掘,发掘什么?”朱厚照诧异地道。 方继藩道:“煤啊,现在不是天冷吗?将煤卖去,让人取暖。” “咦……”朱厚照眼睛一亮:“本宫怎么没有想到?” 方继藩笑嘻嘻地道:“哪里,哪里,我早听人说过,那儿有煤,所以才将煤买下,殿下想想看,现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想来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大雪纷飞了,那些百姓,若是不取暖,非要冻死不可。除此之外,臣还想好了,这无论是烧炭还是烧煤,烟气若是熏得久了,若是屋里密不透风,难免要熏死人,臣打算在那山脚下再造点煤炉和烟管出来,京里的富户们讲究啊,不差钱,这不也是商机?” “哎呀……”朱厚照兴奋了:“本宫竟没想到这个,这是合着本宫和你一起要赚大钱。” “当然是赚大钱,只要天气再冷一些,这取暖之物就和柴米油盐一样,是人不可或缺的东西,只要不可或缺,而咱们开采煤的价格也远远低于烧炭的价格,就不怕没人买。要知道这烧炭是需要上山伐木,需要在深山中烧制木材的,这几年来,京师外头,树木早已砍伐的十不存一,木炭的价格,也是一年比一年高。而煤不同,臣知道,西山那儿的煤,都是浅层的煤矿,开采起来不需费什么功夫,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价格比木炭低廉十倍不止,殿下等着吧,咱们发财的时候到了。” 朱厚照兴奋得搓起手来,愈发觉得自己大有可为,其实煤是什么东西,这个时代的人早就知道了,大明不就有一个专门的煤山吗,崇祯皇帝还在那上吊过呢,所以即便连朱厚照也知道,这煤是可以用来烧的,他忍不住拍着自己脑门:“本宫竟是一丁点都没有想到,对啊,煤是可以烧的,方兄弟真是聪明绝顶,你看,这天底下这么多人竟都想不到,偏偏方兄弟想到了。”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五十六章:天下英雄唯孤与卿 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谈兴正浓,躬身站在一旁的邓健和刘瑾二人却俱都开始翻白眼。 煤是可以烧的,这一点,天底下的人都知道。 可为何大家都是烧柴、烧炭,偏偏就不用煤来取暖呢?你以为就你们两个聪明? 这是因为那煤一经烧起来,不但浓烟滚滚,生人都不敢靠近,更别提是取暖了,何况这浓烟中是有毒,要死人的。 太子殿下竟和方继藩指望着卖煤发财,这……悲剧啊…… 刘瑾翻着死鱼眼,偏偏他不敢纠正,因为……怕挨打。 邓健也一副死了娘的样子,他已经可以预料到,少爷挖出了煤,而后血本无归的悲壮场面了,不过……好像……这就是少爷的常态啊! 朱厚照显得大为高兴,顿时觉得找到了知音。他似乎对赚钱极为热衷,不过赚钱的目的,就有点可疑了。 可对方继藩而言,拉太子下水,似乎是一个不坏的选择,至少……若是运气不好,临死之前还能拉一个垫背。 可朱厚照是真的很佩服方继藩,他突然觉得有一种英雄识英雄的感觉,顿时觉得全天下的人俱都是笨蛋,你看,连本宫都知道煤可以烧,可为何就没有人烧煤取暖呢?还是方继藩聪明啊,当然,本宫也很聪明。 只有刘瑾和邓健两个人失魂落魄,他们似乎都在权衡诚实相告的风险,挨揍可能是轻的,最重要的是,二人的主人都是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地主儿,会不会恼羞成怒呢? 既然已经确定了发财的大计,方继藩自然忙碌起来,西山附近的一些大地主现在个个就像是捡了金元宝似的,因为南和伯子方继藩下了帖子,说要买地。 倘若是别人来买地,大家还要犹豫,地是祖产啊,怎么能卖,可方继藩那个败家子,据说花钱如流水,这是天上要下元宝了啊。 果然,败家子很痛快,不太爱讲价。 许多人眼里放光,而今哪里是方继藩找人买土地,而是人家跑来求方继藩买地了。 南和伯府,而今是热闹非凡,何止是西山周遭的地主,就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地主,也兴冲冲的拿了地契来,公子,买地吗?我这地好得很,是上好的良田,和西山附近那一大片的荒地不一样。 而他们往往得到的回答却是:“滚,本少爷买的就是荒地!” 那王金元乖乖地送了二十万两银子到了詹事府,方继藩挥舞着这些银子,只两三天,便挥霍了近十万两。 京师沸腾了,无数人泪流满面,若是自家当初有一块西山的荒地,那可就发财了。 方景隆脸都黑了,他每日到了都督府当值,便总有几个老兄弟贼兮兮地寻上门:“令子要买地?方老哥,我也有地啊,肥水不留外人田不是?” 方景隆顿时有一种全世界都将自己儿子,继而同时也将自己当做天下第一大傻瓜的感觉。 他一口老血呕了出来,吓得都督府里的人都慌了。 方景隆破口大骂:“谁再给老子提地的事,老子剁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带着既同情又古怪的表情看着这位可怜的南和伯。 这般一顿操作下来,方继藩也算是宇内皆知了,就算是京师里前来上贡的各国使臣,都为之瞠目结舌,知道了此事,有位自倭国东渡而来的僧人忍不住感慨,中华之富饶,但见京师人士方继藩买地一事,就可管中窥豹。 方继藩却一下子从人憎鬼嫌的人物,转而变得受欢迎起来,从前不太爱联络的亲戚,竟也登门来,家里长短一番,那些街坊邻居,也再不是见方继藩走出门去,便个个作鸟兽散了,反是个个殷勤的打着招呼,前倨后恭:“方少爷好啊,方少爷又买地了?方少爷……我二叔的娘舅的堂兄也有一块地,正想卖呢……” “滚!”方继藩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很干脆地自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被骂的人居然也不恼,还陪着笑道:“方少爷这个滚字,真是荡气回肠……哈哈……哈哈……那地……其实方少爷可以再……” 方继藩自是懒得再管这人,吹着口哨,便脚步轻快地扬长而去。 买地的目的,是将西山矿脉附近的土地全都握在手里,以免等煤矿发掘出来,有人在附近开采,除此之外,这些地屯着,迟早也要开发,不讲价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营造出败家子败家的目的,使人产生一种卖不了吃亏、卖不了上当的感觉,可实际上,真正的溢价,其实并不高。 方圆十数里的西山矿脉,再加上上万亩的荒地到手,接下来,就该大有可为了。 ………… 京师里,已是炸开了锅,这消息自然不免传到了宫里。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双提心吊胆的入宫,在暖阁里候了良久,待天子驾临暖阁,牟斌便拜倒道:“卑下见过陛下。” 这牟斌虽是人见人怕的锦衣卫,不过却极为本分,在他的治理之下,许多人对锦衣卫的印象有所改观。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遇到了似弘治皇帝这种不喜兴大狱的天子,这锦衣卫也变得人畜无害起来。 弘治皇帝化掌为拳,磕了磕案牍:“说罢,怎么回事?” 牟斌是个老实人,此时哭笑不得地道:“卑下查过了,太子殿下拿了陛下的画和文玩,卖……卖了……” 弘治皇帝看似是宠辱不惊的样子,可老脸却还是不经意的抽了抽。 坑爹啊,世上有皇太子偷皇帝的东西去卖的吗? 牟斌小心翼翼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估摸着是害怕皇帝承受不了刺激,他绞尽脑汁,想要用不太刺激的语言,好教皇帝更容易接受一些,口里道:“卖了二十……五十万两银子,买的人,叫王金元,据说……据说买的时候,王金元的脖子上,架了一柄刀。” 弘治皇帝不做声,不过脸涨得有点红。 牟斌继续道:“卑下所探听到的是,殿下拿着这银子,去和方继藩合伙做买卖了。” 弘治皇帝差点没和方景隆一样,一口老血喷出来。 牟斌又小心翼翼地抬头,似乎觉得弘治皇帝还承受得住,继续道:“他们到处在西山周遭买地,据说几日功夫,就花出去了十多万两银子,附近的土地,抢购一空,足有万亩之巨。” “十多万两银子……荒地……几天时间,就没了?”弘治皇帝终于承受不住了,厉声喝道。 弘治皇帝也是哭笑不得了,沉默了老半天,才叹了口气道:“朕这是做了什么孽啊。” “陛下,是不是要让锦衣卫出面……”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插手,还怕闹的笑话不够吗?方继藩……朕再看看,且看看他到底要折腾出什么?” 对于方继藩,其实弘治皇帝的心思是复杂无比的,有时对他颇欣赏,有时又被他气得半死,他原本还侥幸,幸亏自己不是他的爹,否则要气死,只是可怜了他那个爹;可现在…… 弘治皇帝竟也觉得自己和方景隆同病相怜了…… 可弘治皇帝却又不免勾起了好奇心,这方继藩,到底在玩什么花样? 他觉得,一个能想出改土归流,教出三个举人的人,理当不至一味胡闹吧。 “再看看,再看看吧,咳咳……”弘治皇帝忍不住咳嗽:“这天气,是愈来愈寒了,入城的流民也不知如何,顺天府,要好生安置才是。”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五十七章:天厌之 西山这里,距离京师较近,这也是为何方继藩信心满满的原因,无烟煤的矿脉不少,尤其是山西省,也就是现在的宣府大同一带蕴藏的矿脉极多,可那里毕竟遥远,真要开采出来,再运来京畿这人口重镇,靡费可就不少了。 而西山这里不同,这里距离京师人口密集地带,也不过十里而已,随时开采,简单的脱硫之后,再制成煤球,或者以蜂窝煤的形式,当日就可以送到京师,几乎不存在多少运输上的成本,且这是浅层煤矿,也不需打煤井,露天开采就是。 西山这儿,已经雇佣了数十个人员,大致勘探了一下矿脉,一些煤已开采了出来,加工之后,第一车煤送到了詹事府,朱厚照看着煤,兴奋得手舞足蹈:“方兄弟,煤是可以卖钱的吧?本宫看这煤石,嗯……卖相很好。” 刘瑾很不忍心告诉朱厚照,其实京师附近的煤不少,卖钱?就是放在那儿让人白捡都不要,当然,他不敢说。 此时,方继藩眼眸带着闪耀的光泽,信心满满地道:“殿下,发财的时候到了。” 朱厚照便兴奋地搓手道:“这几日还不够冷啊,竟还没下雪……” 这一下子,便连方继藩都忍不住翻白眼了,你大爷的,你不觉得冷,是因为你特么的穿了袄子,穿了棉衣,浑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你去看看街边的那些流民,顺天府每日清早,都要收走十几具尸首,全是冻死的,寻常百姓,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毕竟是大股东,对待股东,却需要有春天般的温暖,方继藩赔笑道:“殿下,很快就要下雪了,不只如此呢,怕是河面都要结冰,到了那时,天寒地冻的,殿下想不发财都难。”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点头:“方兄弟,等我们发了财,你想做什么?” 方继藩想不到皇太子殿下居然还思考如此长远的问题,于是他想了想道:“赚更多的银子,让所有人都看得起臣下。” 朱厚照不由笑了:“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本宫也是如此。” 除了开采,便是需要在城里有一个门脸了,否则怎么和人接洽生意? 在招募了一批人手开始采矿之后,方继藩同时将位于东市的铺子修葺了一番,第一批无烟煤的煤球开始运进了铺子后院的货栈里。 既然是买卖,就得有个响当当的名字,方继藩苦思冥想,最终命人在这门脸上,挂了一个‘镇国煤业’的招牌。 镇国二字,是大股东朱厚照的建议,他是太子,又是出资了近半的大股东,好吧,当然他说了算。 招牌有了,煤球也有了,一切都很顺利,接下来,便是镇国煤业的组织结构问题了,方继藩自然是大东家,可谁来负责买卖呢? 方继藩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来,王金元。 王金元是被人架着来到方家的。 他原本一身肥肉,可在这几天,一下子的消瘦了数十斤,若不是一脸憔悴的样子,方继藩都怀疑他该去做减肥教练了。 一见到方继藩,王金元便嚎哭着摆手:“方公子,方公子……你饶了我罢,你行行好罢,我经不起折腾了……天哪……”他捂着心口,朝天咆哮:“我造了什么孽啊,为方公子跑前跑后,与人合伙收购了乌木,好不容易将货出了,就被太子殿下拿着三尺长的大刀架在脖子上,非要我买他的宝贝,我求饶也没用啊,二十万两的银子都给交了出去了,买了那一大箱的宫中御用之物,说是稀世珍品,是宝贝中的宝贝。可我胆小啊,这些宫中御用之物,我就算敢卖,也得有人敢买啊。我不但不敢卖,我还生怕这些宝贝稍有损伤,什么时候,宫里想起了这些宝贝来,若来讨要,那我岂不是欺君之罪?” 他泪眼滂沱,接着开始嚎叫,双手擎天,哭到了伤心之处,真是看得方继藩都不禁为之恻隐。 于是方继藩安慰他:“乖,别哭,不就是二十万两银子吗?咱们从哪跌倒,就从哪里爬起,现在有一个买卖,想和你一起做,你来做大掌柜,帮本少爷卖煤,这是买卖一本万利,这样吧,每年的纯利,本少爷给你半成干股,大家一起发财,好不好?” 王金元第一次看到方继藩如此慈眉善目。 半成,不过是百分之五的利润罢了,不过对于眼下散尽家财,家道中落的王金元而言,却不啻是救命稻草了。 王金元这个人,颇俱商业敏锐度,做买卖起来,也是得心应手,其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不是太子殿下坑他,他即便不算是首富,那也是京里最出众的商贾之一。 只是没了那二十万两银子,他算是彻底的返贫了,当初他能拿出百万两纹银收购乌木,却也不全是他的银子,都是四处挪借以及背后某些人操纵的,他不过是台前的人罢了。 可王金元还是泪水滂沱,一听说方继藩要卖煤,悲怆不减地哭道:“卖……卖煤……这天底下,到处都是煤,卖得掉?不……不……” 他拨浪鼓似地摇头,被这些该死的权贵们坑多了,他怕了,现在他只想安静地过完自己的余生,折腾不起了。 你当我王金元是二吗? 方继藩眯着眼,叹了口气道:“有话好好说,王兄,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是老朋友,王兄当真不肯和本少爷合作?” “不。”王金元铁了心一般,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方继藩又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才道:“人各有志,本少爷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噢,对了,王兄,那太子殿下当真那般……那般像强盗一样,竟还拿了一把大刀架在你的脖子上?” 王金元一想到这伤心事,顿时又抽泣起来,道:“哎,别提了,三尺长的大刀,吹毛断发,小的……小的怎样求饶都无济于事……我惨……我惨哪……” 王金元又要哭了。 方继藩却突然大喝道:“邓健,谁都不要阻拦本少爷,去,将本少爷那把上斩太子,下诛奸商的御剑取来!” “……”王金元呆住了,一下子,他不哭了:“方公子,这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啊?不是说了买卖不出仁义在?不是说了不强人所难。” 方继藩和颜悦色地安抚他:“老王,别怕,别怕,乖,只是开玩笑,你也知道本少爷爱说笑,没事,没事,稍安勿躁,来,坐着,我们喝茶,喝茶。” 王金元打了个激灵,嗅到了一股危险气息,忙道:“方公子,你要说清楚,你得说清楚啊,什么御剑,什么奸商?” 方继藩温和地道:“说了只是玩笑,来,先喝茶,我是什么人,难道王兄不知吗?我这人,就爱说笑。” 方继藩一脸的平和,可王金元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方继藩是什么人,天下皆知啊。 于是他哀嚎道:“杀人是犯法的!” “对,对,对。”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本少爷最讨厌打打杀杀了,我为人处世的标准,就是遵纪守法,那种乌七八糟的事,实是可怕,王兄,你怎么不喝茶?” 王金元老脸抽搐,瞳孔疯狂的收缩放大,突然脖子一伸,屁GU自椅上滑落,顺势啪嗒跪倒在地:“我……我做了还不成,我做了,小的愿为方公子卖煤,这煤小的卖了。” 方继藩诧异地看着他道:“王兄,这……可是出于你的真心?你可千万不要勉强啊,你也知道的,本少爷最讨厌勉强别人的,如太子殿下那般,居然威胁利诱,强买强卖的人,本少爷想想都觉得可耻,羞与这样的人为伍。” “绝对真心,方公子……”王金元深吸一口气:“小人对方公子久仰已久,能为方公子效劳,真是三生有幸,还有什么不情愿呢?莫说只是为方公子张罗生意,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我王金元若是皱一皱眉头,便是猪狗不如,天厌之!”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五十八章:万事俱备 王金元伸出手来,赌咒发誓,信誓旦旦的样子,尤其是那一脸仰慕之色,连方继藩都开始怀疑,自己的名声,难道有回暖的迹象吗? 不管怎么说,王金元的加盟,这‘镇国煤业’便算是成功了一半了,他毕竟久经商海,人脉多,经验丰富,无论是朱厚照,还是方继藩,都更适合退居幕后,让这等专业人士来处理问题。 方继藩是大东家,王金元乃大掌柜,至于太子殿下,自然也就成了最合适的推广代言人。 听说代言人三个字,朱厚照歪着脖子,搜肠刮肚的在想着任何和代言人有关的词句,最终还是一知半解:“代言人大,还是大东家大?”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一样大!” “噢。”朱厚照随即乐了:“虽然这名儿不够霸气,不过本宫想了想,这样也好,做买卖嘛,要平易近人才好,代言人……听着也不容易吓坏人。只是,代言人是做什么的?” 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朱厚照道:“将咱们的煤,广而告之,代表的乃是咱们镇国煤业的形象。” 朱厚照顿时龙精虎猛,眼里放光:“本宫英姿飒爽,这再合适不过了,还是你最了解本宫!” 方继藩立马翘起了大拇指:“殿下形象伟岸,与咱们镇国煤业,实是太般配了。” 心里则忍不住的骂,臭不要脸! …… 内阁坐落在紫禁城里的一个不太起眼的角落里。 可这里虽是不起眼,却是整个天下的中枢。 天下无数的奏本,都会先送入这里,给内阁大学士们阅览,待这些宰辅们对奏疏进行票拟之后,方才送去给皇帝过目。 而所谓的票拟,就是内阁大学士们的建议,譬如某地某官奏某某事,大学士看过之后,根据自己的经验,在奏疏下写下建言,再送至皇帝面前,皇帝先看奏本的内容,再看大学士的建议,做出最终的裁决。 出于对内阁大学士的尊重,一般情况之下,建言都会被采纳,因而,皇帝只需在奏疏下画一个红圈,便按着内阁大学士的意思将事情给办了。 正因这票拟的大权,所以内阁大学士在大明有宰辅之称,他们虽非宰相,却有着和宰相同等的地位和权力。 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大学士李东阳和谢迁会在每日清早入宫,接着拜见皇帝,在暖阁里与皇帝议事。 随后,再回内阁票拟奏疏,等到了正午时,三个既是同僚,又是密友的老家伙们,便一起会到值房隔壁的茶房里喝喝茶,吃一些糕点,顺道谈论一些各自对近来时事的看法。 在这温暖的茶房之外,大雪纷飞,积雪已有一尺厚了,此时尚在中秋时节,这等天生的异象,足以令三位大学士忧心忡忡起来。 刘健呷了口茶,放下了茶盏,叹了口气才道:“也不知为何,自弘治九年以来,每到中秋,天气便骤然转寒,以至春不像春,秋不似秋了,减产了粮食倒也罢了,这几年陛下励精图治,府库中有足够的陈粮,于朝廷倒是无碍,只是苦了百姓啊。听说许多流民,至今还在街头,更不必说,这么多贫民百姓,连个取暖之物都没有,诸公,若是年年如此,可怎么得了?” 谢迁哀叹口气,茶也没心思喝了:“老夫听流言说,是不是朝廷有什么失德之处?” “咳咳……”李东阳咳嗽,这谢迁善辩,逮着了谁都要逞一下口舌之快,嘴巴里藏不住事,李东阳显得谨慎:“谢公慎言,坊间的流言,不足为信。” 刘健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天爷的事,可不是内阁大学士管得着的。 却在这时,刘健察觉到这房外有人探头探脑,刘健眼皮子微抬,露出威严之色:“进来。” 来人是个小宦官,佝偻着身子,等他抬起脸,刘健却依稀记得此人,这人竟是太子跟前的大伴刘瑾。 刘瑾谄媚地笑着道:“见过刘公、谢公、李公,这几日变了天,突降大雪,太子殿下,挂念着三位师傅呢,所以特遣奴婢来,给三位师傅添一些薪柴取暖。” 刘健和李东阳还有谢迁三人呆了一下,面面相觑。 太子殿下平时看见了三人就躲,莫说是主动亲近了。今日这是怎么了,居然主动关心起三个老家伙起来了。 刘健顿时露出了欣慰的样子,捋须颔首:“好,好,好,太子殿下懂事了啊。”刘健不但是内阁首辅,同时还是太子太傅,太子太傅虽是虚职,可名义上,却还是太子的老师,作为太子,孝敬自己的老师是应当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太子殿下长大了,晓得疼人了。 刘健眼中神采奕奕,眼角竟有些湿润,太子是国家未来的希望啊,这个孩子,终于懂事了,这等体贴臣子,竟有了乃父之风,令人欣慰啊。 谢迁也咧嘴笑了,倒是李东阳,似乎觉得蹊跷,他神色如常,只是道:“请转告太子,臣等谢殿下所赐。” 刘瑾却滴溜溜着眼睛,依旧不肯走,笑吟吟地道:“殿下说了,要亲眼看着三位师傅添了薪柴再走。” 刘健便抬手:“那就添吧。” “好嘞,太子殿下也吩咐过,要让奴婢亲自为三位师傅换火盆。” 说着,喜滋滋地出了房,过不多时,便与另一个詹事府的宦官马永成一齐抬着一个火盆进来,火盆里的‘薪柴’已是点燃,冒着滋滋的热气。 “且慢着!”李东阳心最细,他总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眼睛盯着那火盆,皱起眉头道:“这不是木炭?这是煤!” 是煤! 一下子的,茶房里犹如炸了锅,烧煤跟自杀没什么分别啊,会死人的啊,何况还是刘健这三把老骨头。 刘健脸色骤变,这……是儿戏么? 谢迁顿时给气得差点没有呕血了,太子殿下,这是要杀人啊,缺德不缺德啊,小小年纪,竟是如此。 这时代的煤,自是和后世的煤不同,不能对其进行精加工,这煤中的含硫量极高,一旦燃烧,便会生出大量的二氧化硫,若是吸入过多,是真的会死人的。 烧煤取暖,形同于是自杀,这是常识。 谢迁怒气冲冲,正待要骂。 刘瑾却是笑嘻嘻地道:“几位大人无忧,不会中毒的,此乃无烟煤是也,不生烟,自然无毒,您看,这里哪有烟?” 这么一说,刘健等人定睛一看,果然,这煤烧起来,竟不是寻常煤那般乌烟滚滚,却只是冒出袅袅的白气,似乎……也没有闻到什么刺鼻的味道。 嗯?世上竟有这样的煤? 谢迁眯着眼,不由道:“此物,定是极为昂贵吧?” “不贵,不贵。”刘瑾笑道:“不过几个大钱一斤,无烟煤烧的久,用一天也是管够的。” 此言一出,刘健突然激动起来…… ………… 总觉得该和亲爱的读者们交流一下,相互交流,能促进彼此之间的友谊,可是该说什么好呢?嗯,求支持!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六十章:殿前奏对 这个时候的方继藩,其实有点懵逼了,那个钱钺,这么出名吗? 可他明明记得,这家伙,不是在历史上被叛军给吊打了吗? 现在看殿中君臣,都调侃似地看着自己,眼里都是一副,小子你还年轻,不懂的东西,就要多学习的模样。 方继藩不服气,他正色道:“钱公确实是能吏,臣也有所耳闻,可此人若在山东、河南,所治理的只是民,约束的,也只是下级的官吏,或许以他的能力,足以胜任。而贵州情况却全然不同,他的那一套手段,全然无用,臣恐用不了多久,就因为钱公,而引发更大的灾祸,朝廷更该要小心防备才好。” 其实弘治皇帝的本意,只是敲打一下这个小子,谁知道这个小子是牛脾气,居然当了真,还口口声声说钱钺水平有问题,不能胜任。 弘治皇帝拉下脸来了,道:“这是诽谤大臣,好了,休要再提了。” “噢。”方继藩老实地点点头,可他心里还是痒痒的,不说不舒服啊,因为他记得清清楚楚,贵州的这次叛乱很大,不只如此,钱钺这个人,非但无力解决叛乱,反而会被叛军给剁了。 于是,他忍不住了,又道:“可是臣以为,朝廷还是应该派出得力之人前往贵州、广西一线,加派兵马,以防不测。” “你还说?”弘治皇帝瞪他。 方继藩的这句话,自是捅了马蜂窝,翰林们顿时不高兴了。 钱公素来为他们所敬仰,方继藩你什么意思,你这样诽谤朝廷的能吏,就你会瞎**吗? “方总旗好好做自己的生意即可,为何要妄议国事呢?” 说话的乃是翰林侍读周超,周超气咻咻的样子,还带着讽刺的意味!你方继藩是什么东西,谁不晓得呢,你还诽谤起钱钺来了! 这钱钺和周超可是同年,当年都是天顺八年甲申科的同榜进士,有这一层关系,周超觉得自己很有责任为自己的年兄狠狠批评教育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方继藩便梗着脖子坚持道:“我也不想妄议国事,可这是陛下非要让我说改土归流的事!” “……” 一下子,崇文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周超,算是彻底的服气了,不服不行啊,你特么的信口开河倒也罢了,现在指责你一句,你就把皇帝拖下水,人家做臣子的,都是有天大的错,都错在自己,现在你方继藩真了不起,二话不说,就一脸无辜的说不管我的事,这是陛下的错。 深吸一口气,弘治皇帝觉得不能再跟这种人纠缠了,倘若是别人,这般的胡搅蛮缠,最少也是狠狠训斥一通,或者索性贬谪罢官,可偏偏,弘治皇帝虽有一种吃了苍蝇的感觉,却居然觉得,方继藩这样,好像也没错。 这厮,不就是这样的性子吗?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而且人家年纪轻轻,又有脑残之症,天知道什么时候会复发。堂堂天子,怎么好去跟一个小屁孩子去计较这个?这显得不够大气。 好吧。 忍了! “咳咳!”弘治皇帝便呵斥道:“休要胡说八道,钱卿家在前往贵州赴任时,朕传见了他,朕既知他以往的卓著政绩,见了他的言谈举止,俱都无可挑剔,有他在贵州,朕可以高枕无忧。好了,不要再纠缠此事了,太子……” 敲打方继藩失败,现在自是该敲打敲打自己的儿子了。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乖乖上前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道:“来和朕说说,你近来读了什么书?” 朱厚照道:“儿臣近来学的是《春秋》。” 弘治皇帝颔首:“那就背来朕听听。” 朱厚照显得迟疑了一下,然后很担心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则用一种坚定的眼神鼓励了他。 朱厚照这才深吸一口气:“儿臣遵旨。” 殿中无声,所有人竖着耳朵,都想听一听太子殿下的学业如何。 朱厚照只稍稍踟蹰,随即道:“庄公三年春王正月,溺会齐师伐卫,夏四月……” 背诵到此处,却没声了。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还有呢?” “禀父皇,儿臣一时想不起。”朱厚照面带难色,近来,光忙着煤的事,读书的事,他确实不太上心。 弘治皇帝的脸,骤然间已拉了下来,败家玩意,偷了朕的东西不说,还如此不知上进! “儿臣,再想想,再想想。”见弘治皇帝目光锋利,朱厚照吓得缩了缩脖子,开始搜肠刮肚的回忆起来。 踟蹰了老半天,弘治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喝道:“这些日子,你去做什么了?” “儿臣……儿臣读书呀。”朱厚照下意识的回答。 弘治皇帝显然不会相信朱厚照的话,目光凌厉的落在他身上,令朱厚照汗毛竖起。 方继藩心里,也不禁为之忐忑起来。 却在此时,有人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话音落下,众人循声朝着声源处看去,却是詹事府的少詹事王华。 王华是杨廷和的助手,和杨廷和一样,都负责太子殿下的教育问题。 他显然对于太子殿下忧心忡忡,随即道:“太子殿下乃是国之储君!可据臣所知,近来太子殿下竟和方总旗一道经商!” 此言一出,立即引起了哗然,翰林们显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经商是为清流所不容的,经商,是贱业! 王华定了定神:“不只如此,他们卖的……是煤,还声称,煤可以取暖!” “……” 这一下子,许多人懵逼了。 竟有一种智商被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按在地上摩擦的感觉。 古往今来,可曾听说过有人用煤取暖的吗?倘若煤可以取暖,那么要碳要柴何用?煤固然是可以烧的,譬如在宋时开始,就有人用煤炼铁,不过最终,却没有太流行。因为成本过于高昂,毕竟煤烟毒气甚大,用此物炼铁,需营造专门的排烟管道,对铁炉的要求甚高,还是木炭方便一些。 这取暖,就更是笑话了,敢情老祖宗们都傻,就你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聪明? 朱厚照忍不住道:“本宫卖的乃是无烟煤,确实可以取暖。” 无烟煤…… 一直默不作声的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因为他看到无数翰林官们,用一种关爱智障一般的眼神,看着朱厚照。 作为一个父亲,这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弘治觉得自己气得心口疼,他瞪着朱厚照,想杀人,让你读书,你去经商,经商就经商吧,士农工商,经商虽为末等,可朕对你的要求一再放低,你若当真能经商,做出一点刮目相看的东西,朕也忍了,偏偏这世上无数的商货你不卖,你去卖那遍地都是却没人捡的煤,你卖煤倒也罢了,权当是你年幼无知,可你却要将煤卖给人去取暖,你这是皮太痒了,是侮辱朕和众翰林们五谷不分吗? 念及此,弘治皇帝发出咆哮:“朱……厚……照!”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六十一章:上天的恩赐 龙颜震怒! 显然,弘治皇帝现在是气得不轻啊! 朱厚照有点发懵了,显得不太自信,想要装死,努力的开始想挤出一点泪水。 方继藩缩了缩脖子,却只能硬着头皮道:“臣和太子,不是在做生意。” 这是……死鸭子嘴硬! 倘若他们两个老老实实的认错,倒也罢了,偏偏这两个家伙还在此拼命抵赖,这就是态度问题了。 “你可知道,这是欺君之罪?”弘治皇帝这时,却想好生教训教训这两个家伙了。 方继藩朗声道:“陛下,臣和太子殿下,确实不是在做生意,太子殿下,忧国忧民啊,这些日子,天气寒冷,太子殿下眼见百姓们衣不蔽体,而京师之中,木炭的价格一日高过一日,不知多少人饥寒交迫,为此,太子殿下担心得每日都辗转难眠。” “对,对,儿臣心好痛,辗转难眠!”朱厚照捂着自己心口,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方继藩随即道:“为此,臣和太子殿下,为了天下百姓的生计,便买下了荒山,让人采煤,对煤进行加工,用这煤来代替木炭,在这京师,一斤木炭三四十个钱,而煤炭,一斤却不过区区三五个铜钱而已,太子得知之后,欣喜若狂,若能大大降低百姓们取暖的成本,这比之平抑粮价,更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太子殿下和臣经营煤矿是假,可实际上,却是为了百姓的福祉!” 多不要脸的人,才可以将这挣钱的事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朱厚照偷偷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心里实在忍不住的佩服,厉害,厉害。 他则继续捂着自己心口,如便秘似的:“是啊,是啊,心好痛,为了百姓的福祉……” “……” 弘治皇帝一看这两个家伙,就晓得十之八九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哪里是什么为了百姓的福祉,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卖煤取暖……”翰林们已经闹成了一锅粥。 虽然翰林们平时都在象牙塔里,对这柴米油盐之事敬而远之,可他们还是有常识的,纷纷道:“胡说,煤如何取暖,这哪里是救人,这是害人。” “殿下莫不是和这方继藩一道,强买强卖了罢,殿下,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强买强卖…… 似乎这个理由,最是合适。 不是强买强卖,谁吃饱了撑着卖煤来取暖?多半是方继藩的馊主意,想要敛财,便和太子一道,去取了那毫无用处的煤,强卖给人,他是太子,谁敢不给银子?想一想那些可怜的百姓,他们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本就生活苦寒,却含血含泪,遭太子和方继藩的压迫。 有人锤着自己的心口,顿时滔滔大哭起来:“太子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怎么可以如此,秋日降下大雪,本已令百姓们困苦不堪,太子殿下不体恤他们,竟还强买强卖,这是国家之大不幸啊,这一定是方继藩的馊主意。” 鉴于方继藩的恶名,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了。 弘治皇帝闻言,更是大怒,其实他一直都在忍耐,就想看看,方继藩和太子到底在搞什么,他也略知一些采煤的事,不过并没有干涉,可万万想不到,这两个家伙采煤的目的,竟是为了将这煤当做木炭一样卖出去。 弘治皇帝气得发抖,狠狠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他对方继藩的印象,其实一直还算不错的,这也是为何弘治皇帝一直默许朱厚照和方继藩胡闹的原因。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你们二人可知罪吗?” 弘治皇帝一声低吼,这是弘治皇帝给他们的最后一次机会。 “陛下!”就在此时,却传来了一个声音。 众人忍不住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却见一人,徐徐地站了出来。 敢在这个时候,打断皇帝的,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不过,恰恰这个人就在这几个人之中。 此人正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 刘健学问博大精深,敢于仗义执言,以天下为己任,心胸开阔,不记私仇,既是首辅,也是朝中的君子,弘治皇帝对他可谓是信任有加。 所以他的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 弘治皇帝正准备撸起袖子狠狠重罚这两个家伙,却被刘健所打断,忍不住狐疑地看了刘健一眼,却不得不道:“刘卿家,有什么话要说?” 刘健郑重其事地拜倒在地道:“臣以为,无烟煤,确实很好!” “……” 崇文殿里,顿时升起了一种诡异的气氛。 太子荒唐倒也罢了,方继藩这个人渣更不必说,他不荒唐,那真是太阳打了西边出来。 可刘公……堂堂首辅大学士,陛下对其言听计从的谋国老臣,居然也…… “老臣也以为,无烟煤好。”这一次,站出来的却是谢迁。 谢迁早就憋不住了,他心直口快,早就想说。 嗡嗡嗡…… 翰林们彻底的沸腾了。 谢公竟也和太子殿下还有那方继藩一个鼻孔出气? 这……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就在所有人错愕不已的时候。 李东阳亦是徐徐而出,他神色倒显得泰然:“太子殿下与方继藩二人,确实是功不可没,单凭这无烟煤,不知拯救多少苍生!太子与方继藩如此义举,活人无数,老臣佩服之至!” 这一下,弘治皇帝都愣住了。 别人的话,他一般都会有所保留。 可这三人,于弘治皇帝而言,既是君臣,也是值得信赖的密友,三个内阁大学士,大明的宰辅,竟是不约而同,对这煤赞誉有加,便连拯救苍生这样的话,竟也说了出来,这……怎么可能? 刘健的脸色很平静,他一丁点都没有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而事实上,堂堂大明内阁首辅,也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开玩笑。 弘治皇帝皱眉:“刘卿家,你这是何意?” 刘健正色道:“陛下,近来不只是京师,从北京城至通州乃至河南、山东诸地突降大雪,据臣所知,木炭的价格,一涨再涨,而寻常百姓呢,却没有薪柴取暖,冻死者,无法计数,民生多艰,陛下宅心仁厚,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百姓们饥寒交迫吗?” 弘治皇帝动容,他凝视着刘健,一言不发。 刘健继续道:“可无奈之处就是,即便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今太子殿下与方继藩二人,竟是鼓捣出了无烟煤,此煤老臣亲自用过,比之木炭更为持久,却无味无烟,实乃御寒神物。臣还得知,一斤煤的价格,不过木炭的一成而已,价格低廉,诚如太子殿下所言,怕是连寻常百姓,都可以买来取暖御寒,臣敢说,有了这无烟煤,今年这场寒灾,冻死的人口,将大大的降低。” 说到此处,刘健大为感触,这严寒来时,他和内阁大臣们还忧心忡忡,谁晓得,被这小小一个无烟煤轻易的化解了。 这东西一出,犹如久旱逢甘霖,使他至今还感慨,这是上天的恩赐啊。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六十二章:大功告成 弘治皇帝愣住了。 他明白了刘健的意思。 也晓得这位刘师傅为何会如此的激动了。 弘治皇帝厉声道:“当真可以替代木炭?” “可以!”这一次说话的,却是方继藩。 这使朱厚照很不满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老方你不厚道啊,方才作死的时候,你让本宫去,现在要邀功了,你怎么抢到前头去了。 只见方继藩道:“无烟煤不但可以替代木炭,而且比木炭效果更佳,若是陛下还不信,问太子殿下便是。” 朱厚照条件反射似的,身为代言人,早就将无数的台词和套路背熟了,立马竖起了大拇指道:“儿臣拿人格作保。” 和方继藩呆在一起,总是听方继藩口口声声说什么人格作保,这口头禅听得多了,也就脱口而出。 弘治皇帝其实不必去问太子,自己儿子是什么货色,他会不知道?可刘健等人的话,他却是深信不疑的。 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平静,背着手,来回踱步:“列祖列宗们保佑啊……” 弘治皇帝仰着脸,朝向虚空,似乎在看着列祖列宗们的英灵,这一刻,他激动的竟是眼角湿润,江山社稷,对有的人而言,是通宵达旦的享乐,可对弘治皇帝而言,却是千斤的重担,这么多的流民,饥寒交迫,他没一日能放心的下,尤其是这漫漫的凛冽寒冬将至,每一个冻死的人,都足以令他心疼的厉害。 可现在……方继藩一个区区无烟煤,竟是轻巧的解决了。 他红着眼眶,拼命使自己眼角的泪不落下来。 这一幕看在方继藩眼里,方继藩开始怀疑弘治皇帝有点神棍倾向了。 方继藩不喜欢神棍,倒不是因为神棍的倾向,而是我特么费尽心力折腾出了无烟煤,对这无烟煤脱硫,将其推而广之,结果你不感谢我,却是来一句上天保佑,这是什么鬼? 弘治皇帝口里呵着气:“若当真如此,确如刘卿所言,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太子,方继藩,你们这煤炭,一日可产多少斤?” 方继藩心里想,这个矿的无烟煤储量,后世的数据是数千万吨,因为是露天开采,所以发掘起来也容易,只要人手管够,每日供应多少,都不成问题,不过方继藩还是细细算了算,现在他和太子只招募了数十人,先试着发掘,每日产煤,至多也不过数千斤而已,若是加大产量,只要人手管够,维持在一日百万斤的产量不成什么问题。百万斤听着吓人,其实也不过是五百吨罢了。不过这个时代用的是市斤,一斤十六两。 露天的煤矿,开采的成本实在太低了,且距离京师又斤,一旦成为必需品,单单京畿一带的人口就有上百万户,数百万人,这还不包括通过运河,可以将煤轻易到达的通州、天津卫等地,也就是说,这数百吨的产量,单单应付京畿一带,就可以完全消化掉。 当然,方继藩可以选择减少产能,从而囤货居奇,将这煤炭价格增高一些,可一旦如此,就会使煤炭成为奢侈品,与其如此,还是大规模的供应为好。 方继藩道:“陛下,只要人手足够,数目不是问题,人力……臣也想好了,可以招募京师内外的流民,他们现在饥寒交迫,已陷入了绝境,单凭顺天府的赈济,于事无补,太子殿下怜悯他们,因而,希望招募越多流民越好。” 弘治皇帝听罢,顿时大喜过望,这已不是解决取暖的问题了,便连最令人头痛的流民问题,竟也一并解决了,他立即欣喜地道:“你们,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这算是夸吗?方继藩觉得自己需要提高一下理解能力了。 朱厚照则是忙道:“这主要是儿臣心忧国家……”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使朱厚照不敢再吹牛逼下去,他只好缩了缩脖子,得,不装逼了,赚钱,好好的赚钱。横着赚、竖着赚、躺着也赚,一想到那数之不尽的银子,朱厚照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不,他觉得自己终于办成了一件大事,这种感觉,轻飘飘的,很骄傲。 老方是能人啊,说赚钱就赚钱。 翰林们看得目瞪口呆,尤其是那侍读周超,下巴有点合不拢,显得很不斯文。 弘治皇帝已无心继续筵讲了,这是好事啊,区区一个无烟煤,就可以解决朝廷两个巨大的危机。 不过他还是瞪了朱厚照和方继藩一眼,似乎生怕这两个臭小子因此而得意忘形似得,却还是忍俊不禁:“众卿退下吧。” 显然,他是有话要跟朱厚照和方继藩说,于是道:“太子和方继藩留下。” 刘健深深看了弘治皇帝一眼,翰林们也只得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无烟煤,这三个字,已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待人走了干净,朱厚照便笑嘻嘻地朝向弘治皇帝,难得办了一件大事,邀功可不能落后,他带着几分得意地道:“父皇,您看……儿臣还算办事得力吧。” 弘治皇帝眯着眼,却是伸手向朱厚照道:“朕的《千里江山图》呢?” “啊……” 弘治皇帝板着脸:“你的本钱,是从朕这里窃走的,是不是?” 朱厚照笑不下去了,突然感觉有些不安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道:“本钱既非你所有,所以……方卿家,朕知你们的煤场是二一添作五,所以,这另一半的收益,和太子没有关系,你按时送来宫中,充入内帑吧。” “父皇……”朱厚照万万想不到,这一幕喜剧瞬间演化成了悲剧,这是自己的股份啊,怎么就没了?父皇这是明着截胡了。 方继藩很同情地看了太子一眼,不过,好像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和太子合作是合作,和皇帝合作,也是合作嘛。 “父皇啊……”朱厚照苦着脸道:“儿臣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弘治皇帝不给他任何叫屈的机会,一个日产数百万斤的煤场,每月的纯利,可就是十万两银子以上,这还不包括未来扩产,这一年下来,可是天文数字,他怎么放心交给这个不靠谱的儿子呢? 自然……得交给他保管,才让人放心。 “休要胡闹!”弘治皇帝呵斥了一声。 朱厚照噤若寒蝉,却又有点不甘心,低声道:“老狐狸……” 这老狐狸的话很轻,倒是没有让弘治皇帝听见,方继藩却是听见了,忍不住噗嗤一笑。 “咳咳……”弘治皇帝板着脸,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笑什么?” “呃……”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随即道:“陛下圣明啊……” “什么?”弘治皇帝一脸狐疑。 方继藩笑着道:“陛下鸿恩浩荡,臣高山仰止,早已对陛下佩服的五体投地,现在臣想到,自己不是和詹事府,而是和宫中、和陛下一起做卖煤,臣欣喜若狂……” “好了,好了。”弘治皇帝现在算是看明白了,方继藩这小子,精明得要死,可偏偏,这厮死性不改,非要如此的肉麻。 弘治皇帝不喜欢溜须拍马之人,换做其他人,早就治罪了,妥妥的奸贼嘛,可方继藩这个年龄,行云流水的说出这些臭不要脸的话来,似乎没有多少违和感。 当然,这也和弘治皇帝对方继藩的看法有关,他是真的渐渐将方继藩当做小辈看待了,这小辈肉麻吹捧,难道还能揍他一顿不成? 弘治皇帝已经懒得理朱厚照了,却是凝视着方继藩:“这一次,你立了大功劳,这煤场要赶紧开工,不可延误,朕就不在那加派镇守太监了,朕自知,此煤是你功不可没,朕也放心,让你操持,宫中和你,依旧还是按照太子和你的约定,五五分账,朕不多取你一分一毫,该你的,就是你的!” 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陛下不与民争利,实乃圣君典范,此等胸襟,真是千古未有,便是唐宗宋祖再生,亦是拍马不能及陛下之万一,臣此刻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想放声高歌,称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能有这么多读者风雨无阻的投票支持,真是上天的恩赐啊。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六十三章:你好呀 方贤侄 朱厚照突然有一种被人踹开的感觉,然后方继藩毫不犹豫地和父皇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心里大抵是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过。 方继藩的马屁,在弘治皇帝耳里,实是肉麻之至。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良久,拉起了脸来:“得了吧,少在朕面前卖乖讨巧,把事办妥,才是造福天下!还有……”这时候,弘治皇帝的面上露出了值得玩味的模样,他一副教训方继藩的口吻道:“以后要谨言慎行,贵州巡抚钱钺,是朝廷重臣,你今日在筳讲中如此诽谤他,若传到他耳里,他肯干休吗?以后有事,私下和朕上奏即可,免得口无遮拦,得罪了人。” 这句话,说是训斥,却更像是对小辈的教诲。 口口声声说钱钺在贵州主政一方,会导致土司叛乱,还说肯定弹压不住叛乱,这不是摆明着和人说,钱钺办事不利,不足以担当重任吗? 人家在贵州为朝廷效忠,你方继藩一个总旗官,背后打他黑枪,他在京里难道没有朋友?何况他是天下著名的能臣,便连朕都欣赏他,你方继藩就不怕被人用吐沫星子喷死? 被弘治皇帝再次提起,方继藩想到贵州的事,不禁恼火,明明说的是真的,历史上确实发生了,可偏偏就没有人相信。 虽说方继藩是天下人眼里臭名昭著的人渣败类,可实际上,方继藩还是怀着一颗热心肠,他很清楚的知道,叛乱一起,必不知多少人遭殃,所以才坚持己见。 此时,方继藩又忍不住道:“可是陛下,臣确实认为,这钱钺毕竟书生气太重,若是在山东、河南主政一方,倒也罢了……可放在了贵州,他那一套教化的手段,只怕……丝毫无用,臣以为,朝廷应当……” 还不等方继藩说下去,弘治皇帝就瞪了他一眼,他觉得方继藩胡闹得有些过了,方继藩这一次确实是立下了大功劳,可也不能得意忘形,钱钺此人,弘治皇帝是信赖有加的,何况朝廷刚刚平定了叛乱,威慑了西南诸土司,还会有哪个土司如此不开眼,还敢造反?凭着弘治皇帝多年主政的经验,想想都不可能。 弘治皇帝瞪着他道:“好好将采煤的事办成,办成了,就是大功一件。” 方继藩最郁闷之处,想来就是无论自己如何正确,最终却碍于自己这一重身份,从而总是不会被人所信任。 当然,这件事的根源就在于,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那些内阁大臣,都带着固有的‘执政经验’,他们更相信自己的判断。 所以,就算是方继藩喊破了喉咙,他们怕也听不进了。 也罢,有道是,吃了亏,才会肯痛定思痛。 方继藩悻悻然地告辞,朱厚照已是气得吐血,也跟着追了出来。 看着郁郁寡欢的朱厚照,方继藩安慰他道:“殿下,乖,虽然没有股份,不过殿下终究是咱们煤业的代言人,我做主了,开薪水给你。” 朱厚照依旧怒气未消,气呼呼的道:“父皇总将本宫当做小孩子,气死本宫了!” 方继藩只是笑,谁料朱厚照又恼羞成怒道:“连老方你这样不着调的人,父皇都可以信任,本宫再怎样,总比你强,对不对?” 方继藩骤然脸都红了,这算不算是人身攻击? 方继藩道:“不对,臣是个踏实本分的人。” 于是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一路出宫。 每日要产数百万斤煤,以这个时代可怜的生产力,这就意味着,至少需要雇佣数千人力,除此之外,还需采购大量的生产工具,分销的事,可以交给王金元,而且将来宫中、军中,想来也会大批量的采购。 方继藩大致折算过成本,生产和运输的成本不高,这时代的人力成本,也是低得可怜,所以大抵,单单一个月下来利润丰厚,这是天文数字啊,而且西山眼下成了一座挖掘不尽的宝藏,而当初买地的成本呢,方继藩大抵拿出了近二十万两银子的土地罢了,当然,还得将方家在东市的铺面拿出来作为煤业分销的基地。 几乎只需要一年不到的时间,方继藩就自信可以回本了。 即便是保持现有的产量,每年便可以为方家进账数十万两纹银,倘若未来打开了市场,这无烟煤可以产生更多的用途,或是通过运河,输送运河沿岸的城市,甚至通过运河送去南通州,抵达南直隶等地,那么就算产量继续翻番,也不在话下了。 柴米油盐,无烟煤便是用来取代‘柴’用的,但凡是垄断了民生物资的行业,没有不是一本万利的。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还是镇国煤业,宫中掺了一脚,在这个时代,若是不给官府分一杯羹是不现实的,原本方继藩的预想中,他是和詹事府合作,有太子这个金字招牌,镇国煤业其实也不必担心其他方面的问题了。 而现在,宫中却是取代了詹事府,占据了原有的一半股份,这……是好事啊,皇帝老子的招牌比太子殿下的招牌更闪亮! 朱厚照就不同了,白忙了一场,显得很憋屈,二人刚要出崇文门,朱厚照气冲冲的要回詹事府了,方继藩见天色不早,自是准备回家。 可离崇文门没有走多远,身后便传出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方贤侄,你好呀。” 这声音,真是热情到了极点,连方继藩的骨头都要酥了。 回过头一看,却见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一对张家兄弟如沐春风的快步追上来。 方继藩便朝他们笑。 他们也朝方继藩笑。 方继藩笑这两个大傻瓜。 他们也笑方继藩这个天下第一冤大头。 张延龄亲昵地上前,很热情地抚了抚方继藩的肩,然后一副心疼的样子:“贤侄清瘦了,要不要去府上喝点水,补一补身子?” 瞧他如此‘关心’,方继藩拨浪鼓似地摇头:“好意心领,我爱吃燕窝。” 张延龄顿时脸拉了下来,勉强又挤出笑:“燕窝……燕窝不好吃,喝白水好,健康!” 张鹤龄生怕这小子继续纠缠燕窝的事,忙笑着道:“真巧,我们兄弟也刚从皇后娘娘那儿回来,娘娘特意说起了你,狠狠的夸了你一通,我们兄弟也说,方贤侄真是大好人,晚生后辈里,没一个人比得过方贤侄的。” 方继藩也笑道:“哪里,哪里,太客气了。” “噢,听说你近来在卖煤?”张鹤龄笑吟吟地道。 他消息很灵通,崇文殿里发生的事,他很快就知道了。 不过从他如此灿烂的笑容来看,方继藩完全可以肯定,这一对兄弟,还没有发现西山那片荒地酝酿着巨大的商机。 方继藩很老实地点头:“是啊,做点小买卖,糊口!” 张家兄弟又笑了,真想说,方贤侄你这智商,不适合做买卖啊,我们兄弟都为你着急,你有银子赔,不如给咱们兄弟得了。 当然,张鹤龄自觉得还是有一点良知的,毕竟从方继藩手里挣了天大的便宜,便道:“那就祝你生意兴隆了。” 两兄弟接着交换了一个眼色,四目相对,眼睛的深处都带着嘲讽。 方继藩噢了一声,正预备要走。 却不妨,在这个时候,突的一辆马车来了,马车里走下了一人,此人锦衣华服,不过看上去,只是一个商贾。 ………… 本书第一个盟主‘盗号者死翘翘’同学诞生!恭喜,恭喜!该同学算是熟面孔,哈哈…… 此外,还要感谢‘子非愚’同学,‘子非愚’同学花了几个小时时间,在书评区搭了九千多楼,吓死老虎了,书都不敢写了,花了足足三十多分钟时间一楼楼的数,眼睛都看花了,可以想象,九千多个书评,要花费多少功夫。 惭愧,惭愧,同时也万分的感谢。 与此同时,感谢所有打赏和投票支持的读者朋友,啦啦啦……开心。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六十四章:万贯家财 这商贾下了马车,立马向方继藩行了个礼,谦和地道:“可是南和伯家的方公子?” 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对方继藩很有兴趣,当然,他们主要是对方继藩家里的银子更有兴趣,心里诧异着想,近来听说这小子又做了散财童子,却不知从哪里来的银子,说不准,还能……再糊弄一下这个大傻瓜。 于是两个兄弟脸皮厚着不肯走了。 方继藩打量了来人,此时天空依旧是雪絮飘飞,乌云翻滚,他只一下车,顿时头上便已蒙上了一层薄雪,朝方继藩作揖之后,又道:“在下四海商行的邓通,想和方公子谈一谈生意。” 四海商行。 方继藩可能还是一副很不在意的样子。 可张家兄弟对视一眼,却更是兴趣足足了,四海商行乃是京中的翘楚,这一点谁都知道,他们经营着皮货、丝绸,而且不只是在京师,便是在南京、苏杭以及所有可以叫得出名的地方,都有分行,甚至他们还经营着钱庄,而至于这个叫邓通的人,名义上是商行的经营者,可任谁都明白,能把买卖做到这样大,这商行背后的人,绝不只是单纯的商人这样简单,坊间早有人猜测,四海商行可能和南京守备的魏国公,以及京师的定国公府有关。 魏国公和定国公都是中山王徐达的两个支脉,世受国恩,一门二公,堪称是天下最顶级的豪门。 就算是方继藩那不太靠谱的世伯英国公张懋,也比之这根基深厚的徐家差了几条街。 甚至,还有人传闻,四海商行的背后,也有可能是某一个亲王,总而言之,谁都知道,四海商行财力通天,神通广大,张家兄弟都是不敢轻易招惹的。 可是……这四海商行,找方继藩做买卖? 邓通笑吟吟地道:“方公子,这里风雪大,不妨找一处清净之处,你我好好谈谈?” 方继藩摇头:“我没时间,就在这里谈吧。” 其实不谈,方继藩也知道对方想谈什么。 张家兄弟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哪里肯让他们私下谈,也纷纷道:“是啊,就在这里说,不能让继藩被你糊弄了,继藩喊娘娘为姨母,我们是娘娘的兄弟,这继藩,便是我们的外甥,我们张家决不允许有人把外甥当白痴。”张鹤龄气势汹汹,似乎觉得威胁还不够,又加重了语气:“绝不允许!” 言外之意便是,方继藩是我们张家的菜,只允许我们张家兄弟骗,谁敢占他便宜,我们张家和他拼了。 完全不将自己当外人了啊。 邓通微微皱眉,看了方继藩一眼,便道:“四海商行,想要买下方公子在西山的那一片地。” 这一开口,张家兄弟顿时惊呆了。 他们瞪大眼睛,疯了吗?那块荒地,有什么可买的? 邓通随时注意着方继藩的表情变化,见这败家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们打听过了,方公子只占了西山一半的股份,不过这不打紧,四海商行,只要这一半,愿出纹银一百万两,不知方公子,可有兴趣吗?” 一百万两…… 张家兄弟的表情僵住,尤其是张鹤龄,他觉得自己脑袋有点发懵。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是听错了,还是这个世界的人都疯了? 张鹤龄突然觉得有一记重锤,狠狠的砸在了他的心口上。 疼……现在还不疼,就是窒息的厉害。 那块地,可是八万两银子卖给方继藩的! 张延龄左看看右看看,面上还带着笑容,不过更多的是一副难以置信,觉得你们在逗我的意思。 方继藩却很干脆,你逗我,这么一大座金山,一百万两你们就想买? 不过方继藩很佩服四海商行的能量,前脚方继藩在崇文殿里展露出了无烟煤,后脚,四海商行就寻来了,由此可见,这四海商行的能量惊人,他们在宫里一定有耳目,而且,显然……他们早就注意到了西山的情况,在与宫中得到的消息相互印证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判断出西山的价值。 方继藩白了邓通一眼:“不卖!” 很干脆,有钱,我自己不会赚,凭什么卖你,你哪根葱啊?顶级豪门了不起? 邓通却依旧带着笑容,丝毫没有沮丧,眼睛都不眨一眨,当机立断:“那么,三百万两,三百万两收购西山那片荒地,当然,四海商行是拿不出这么多现银的,这一点,方公子也清楚,不过四海商行有的是土地和良田,在北京城和南京,乃至于苏杭,也有的是铺面,只要公子点头,立即可以进行折算!” 三……三百万…… 三百万……就为了西山那片地? 张鹤龄啪嗒一下,腿已软了,直挺挺的跪在了雪地里,他嘴巴嚅嗫了一下,却发现喉头已被堵住,发不出声音,于是脸便憋红起来。 张延龄眨着眼睛,仿佛在说,这是幻觉,一定是幻觉。 方继藩摇摇头:“啰嗦什么。不卖就是不卖!” 不卖! 张鹤龄感觉自己要尿了,他突然想起,这片地,好像是自己家的,西山啊……荒地啊……这不就是张家的地吗? 邓通也只是微微皱眉,非但没有生气,却还是露出遗憾的样子:“那么四百万呢,四百万两已是小人开出的最高价码了,再高就不是小人可以做主的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商机,四海商行不会不明白,作为最顶级的商业组织,他们的敏锐度绝对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所以,需不惜一切代价。 方继藩完全没有要卖的意思:“不卖就是不卖,五百万两银子也不卖,不谈了,走了啊。” 邓通苦笑摇头,他显然看出方继藩心意已决,至于强迫方继藩卖地,这显然不现实,毕竟方继藩是和宫中合伙,他不肯卖,四海商行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就算去除宫中的影响,南和伯府,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虽然及不上四海商行背后的人物,却也属于不可以强取豪夺的对象。 他只好遗憾的朝方继藩拱拱手:“其实,即便五百万两银子,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只是如此巨额的数目,想要筹措,却是太难了,可四海商行也不是完全筹措不出,毕竟,四海商行的土地和田地,以及各地的商铺,还有货栈中的货物折算,东拼西凑,还是有的,不过,公子既然心意已决,小人也就不好强人所难了,若是什么时候公子回心转意,大可以来寻小人,小人一定会给公子一个更合理的价钱,好了,告辞。” 他也没有拖泥带水,作揖行了个礼,匆匆上了马车,面上带着遗憾之色。 五百万两银子,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张鹤龄呆呆的跪立在雪地里,双目无神,这地……是张家的啊,张家当初,是被方继藩这个冤大头,用了把万两银子买走的,这转瞬之间,竟是增值了六十倍,他突然觉得有人在剜他的心,疼,很疼。 张延龄瞪大眼睛,他更直接,觉得有人抢了他的钱一样。 方继藩笑呵呵的朝两个石化的雪中人看了一眼:“两位舅舅……” 这脸皮多厚,才能喊人家舅舅啊。 方继藩继续笑道:“我……走了啊……” 滚烫的热泪,在这一刻,顺着张鹤龄的眼角滚落下来,消融了他面上被风雪吹拂过后的僵硬,这泪水竟是遏制不住,犹如断线的珠子啪嗒落下。 张延龄张着口,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睁睁的看着方继藩迈着那豪迈的八字步,就差告诉人家方大少爷是横着走的了,接着,方继藩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了雪絮之中。 雪絮狂舞,雾气腾腾,清冷的街道,如梦似幻,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张家兄弟二人,他们就这般如雕塑一般,一个跪着,一个屈身站着,良久,张延龄嘴唇哆嗦,颤颤的伸手搭在了兄长的肩上:“哥,我们是不是上当了?”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六十五章:大开眼界 岂有此理,这是岂有此理啊。 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 张家兄弟涨红着脸,吃亏了,这一次吃了大亏。 从来只有张家兄弟将人当傻瓜,哪有人将他们当傻瓜的。 一下子,坤宁宫里便像煮开的沸水一样。 两兄弟没什么出息,可他们有一个姐姐啊,他们的姐姐,便是当朝的张皇后。 于是乎,张皇后坐在寝殿里,一言不发。 “天哪!这是欺诈啊,阿姐,这太欺负人了,那方继藩,强取豪夺,打劫啊!”张鹤龄扑在张皇后的脚下,哭的死去活来,这嚎叫声,竟还带着音韵:“阿姐,你要为我们做主啊,我们被人抢了,被人抢了啊,那地……是我们张家的,价值纹银数百万,方继藩,他把我们兄弟傻瓜,只八万两银子便拿了去。这不只是侮辱了张家,更是侮辱了阿姐你啊,他没有将我们放在眼里,就是不将您放在眼里,甚至,不将咱们兄弟的姐夫,皇帝陛下放在眼里,他这是朝咱们张家吐口水,这是羞辱我们兄弟啊,阿姐……” 张鹤龄泪水哗哗而下,撕心裂肺。 张延龄呢,只是口里含糊不清的念:“不活了,不活了。”说罢,抱着那朱漆的柱子便用头去撞,咚咚咚的响。 五百万两啊,平时张家的账,便是少了一百文钱,都要反复核算几遍,这地是他们家的,转过了方继藩的手,就涨了数十倍,这日子还怎么过? 张皇后拉着脸,只静静的等他们胡闹,待张鹤龄声音哭哑了,张延龄撞着脑袋也有一些发昏,他额头高肿起来,只好换一个角度,拿侧脸朝柱子撞得咚咚响。 在他们看来,只要阿姐做了主,拿回了张家的地,一切也就好办了。 阿姐历来是偏心娘家人的,兄弟二人,怎么可能吃亏。 张皇后一直默不作声,良久,才喝道:“闹够了没有。” 张鹤龄仰着脖子,惊喜的道:“阿姐,要不,让陛下下一道旨意?” 张皇后面带冷笑,扬手便是给了张鹤龄一个耳刮子。 啪,这一巴掌干脆利落。 张鹤龄忙捂着腮帮子:“阿姐你怎么打人?” 张皇后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他们:“当初,地是你们卖的,你们卖地时,不是兴高采烈吗?现在来闹?这地是厚照和继藩一道买下来的,怎么,你说继藩强取豪夺,是不是连带着本宫的儿子也强取豪夺了?” “……”张鹤龄张了张口,想要解释。 是呢,这是诋毁太子啊。 太子和方继藩买下了地,好不容易得来了内阁的几个师傅的认可,张皇后心里喜滋滋的,觉得自己的儿子,也有懂事的时候,内阁那儿,还称颂太子造福百姓呢,现在好了,你们两个不争气的兄弟,竟敢胡说什么强取豪夺? 儿子亲,还是兄弟亲? 而且……自家兄弟什么货色,张皇后会不知吗? “滚出去,丢人现眼!” 张皇后动了真怒,她对方继藩的印象不错,且不提,他还是自家女儿的救命恩人了,将来,女儿还需方继藩看病呢? 何况,宫里的事,没一件瞒得过张皇后,她可是后宫之主,那西山的煤炭买卖,现在是宫中入股,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为此,而龙颜大悦,自己这两个不成器的兄弟,竟还想着去闹事,找死吗? “阿姐……”张鹤龄一脸委屈,可抬眸一看张皇后杀人的目光,他顿时打了个哆嗦,忙是和张延龄一道,灰溜溜的告退了。 自这宫里出来,张鹤龄下意识的缩缩脖子,天气很冷,大雪纷飞的,可他心也很凉。 张延龄捂着自己的额头,这额上血迹未干,张延龄要哭出来:“哥,我觉得我脑袋有些疼,该找个大夫看。” 张鹤龄惆怅的长叹一声,突然觉得人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有些往事一旦去触碰,顿时便觉得像扎心一样的疼,他喟然长叹,看着眼前飞舞的雪絮:“上了这么大的当,吃了这么大的亏,咱们张家,以后可要受穷了。” 张延龄疼的眼泪啪嗒落下:“哥,是你让我撞柱子的,我现在头疼的厉害,哎呀,流了好多的血,哥,我要看大夫。” 张鹤龄看都不看他一眼,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又是一声叹息:“求医问药太贵了,省着点吧,晚上多喝一碗粥。” “可是哥……我觉得……我疼的厉害,呀,好多血,头有些昏沉沉的。” 张鹤龄对此充耳不闻,却又想到了什么,突然眼泪便啪嗒啪嗒落下来:“我的银子啊,我的地啊……”在这雪地中,狠狠的锤着自己的心口,接着拼命咳嗽,一口老血竟是喷出来。吓得张延龄也顾不得自己额头了,忙是将他搀住,口里大叫:“来人,来人啊,赶紧,赶紧抬我哥上车,送回府去,去请大夫,请大夫……” 张鹤龄浑身已软了,眼睛睁的大大的,却是费了极大的气力伸出手,朝向宫里的方向,遥指宫中:“不……不要回家看大夫,费……费钱……往宫里送,往宫里送,宫里有御医……咳咳……”又咳出血:“宫里有御医,用药……咳咳……用药不费钱……” “哥……我的哥啊……”雪地里,只剩下张延龄在这苍茫中的悲鸣。 ………………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方继藩却知道,想要从采煤,再到分销,却是万事开头难。 许多的事,怕要布置好才是。 此时,他竟有些感激这败家子的身份了,倘若不是因为这人见人厌的京师恶少,自己做出如此多出格的事,只怕早就被人抓去切片研究了才是。 也正因为如此,有了这败家子的招牌,许多荒诞的行为,也就可以解释了。 我方继藩,可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人,一个明明掌握了未来的人,怎么可以碌碌无为呢? 待他回了方府,邓健还落在詹事府里没有回来,身边没有了这么个前呼后拥,随时给自己踹一脚屁GU的人,方继藩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宦官,总感觉少了一点什么。 到了厅中,便听到了方景隆欢喜的声音:“藩儿,藩儿,来来来,快来,给你看好东西。” 方继藩便大摇大摆进了厅,连欧阳志三人竟也在,他们斯斯文文的朝方继藩作揖行礼:“门生拜见恩府。” 看着欧阳志三个门生,方继藩心里透着亲切。 养着这三个门生,可比养三个儿子要划算,现在这三人一直都寄居在方家读书,方继藩对他们的学业,倒是很上心,给他们买了不少书,命他们啃读,其实三个人的资质不算低,否则怎么能中秀才呢?不过他们毕竟是贫寒出身,读书已经很不易了,就更别提能得到什么名师的教导,甚至连许多书都买不起。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六十六章:祖宗传下来的 对于读书人而言,没有书,就无法开阔眼界。 现在不同了,方继藩有银子,什么手抄本和市面上印刷的文集,一古脑的都买来,随便看。何况欧阳志三人中了举人,身份大不相同了,开始隔三差五以文会友,学问精进了不少。 对待这三个家伙,方继藩用的是放养的方式,不过为了应对来年的会试,方继藩给他们出了不少题,现在时间多的是,而这明年春闱的会试题方继藩却是清清楚楚,弘之十二年弘治皇帝诏命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礼部右侍郎兼翰林学士程敏政为会试考试官,己未科的会试题和殿试题,方继藩也是一清二楚。 不过这一次会试将会有一个小插曲,将会牵涉到考官程敏政和江南才子徐经以及唐寅的科举弊案。 这……倒是一次与众不同的会试。 方继藩心念一转,微微一笑。 至于欧阳志三人的事,方继藩没什么担心,因为他确实不会舞弊,也不打算和任何未来的考官打什么交道,只需出一些‘题’,而后将真正的题隐在题海之中,让三个门生去作文训练而已。 欧阳志三人,为了备考,确实是极为用功,从清早到子夜时分,都在拼命的刷题和疯狂的读书,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想不到今日,他们竟有这闲情。 方继藩对欧阳志三人,就是一副我是你爹的表情,坐下,掸掸身上的灰尘;“噢,你们好呀,怎么今日不读书了?”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然后看向师公方景隆。 方景隆咧嘴笑道:“为父近来突发奇想,嗯嗯,是这样的,儿啊,前日爹去查了一下账,哎……又少了不少银子,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那卖乌木的百万两纹银,被你这折腾,家里的现银眼看着都要空了,只留下一个东市的铺子和城外的庄子,继藩啊,为父可是对你殷殷期盼,不盼别的,就是得守着咱们这个铺子和田产,你别动气,别动气,为父的意思是,这都怪我这个做爹的,从前呢,对你疏于教导,为了咱们方家最后一点家财,所以为父要以身作则。” 他欣赏的看了欧阳志三人,露出欣慰的道:“这三个徒孙,是读过书的,读过书的人,出的主意就是不一样,什么叫教化呢,教化就是言传身教是也,对不对,欧阳徒孙……” 欧阳志忙是汗颜的颔首点头:“是,是,是,师公说的都对。” 方景隆便岔开腿,大喇喇的坐着,兴冲冲的道:“今日,为父就要言传身教,教教你,如何才能节俭度日。” 方继藩听着一愣一愣的,敢情还拉了外援来。 只不过……方继藩看向欧阳志三个徒弟,你妹,你们是我的徒弟啊,却跑去教自己恩师的爹来对付自己的恩师? 欧阳志一见恩府目光咄咄逼人,立即吓得大气不敢出,忙是低头:“门生该死。” 方继藩心里莞尔,这三人在自己面前大气不敢出,自己有这样可怕吗?哎,其实我和你们一样,都是上进的好青年啊。不过,他却还得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翘着脚,鼻孔朝天,冷哼一声,眼睛只看着房梁。 方景隆就笑了,他生怕自己‘言传身教’,让自己的儿子不好受,所以尽力想用委婉一些的语气,不使儿子受什么刺激。 儿子现在还带着脑疾呢,可不要刺激太过了。 “这言传身教嘛,咳咳……其实说穿了,就是要勤俭持家,怎么样才勤俭持家呢?就是不该花的银子,不能乱花。当然,藩儿,为父没有说你乱花的银子,为父的意思,就如现在这天气啊,冷飕飕的,要烧炭啊,不烧炭,岂不是要冻死了?是不是?” 方继藩一脸懵逼的看着自己的爹,他实在无法理解,这位史上最失败的育儿专家,到底想玩出什么花样来。 方景隆说到此处,心里就哀叹,穷啊,真的穷,自从他查过账房的账之后,才知道这百万纹银,便如流水一般的花了出去,不只如此,还丢人呢,现在满大街的人谁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做了散财童子。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家,怕是不够藩儿败几年了,所以……必须痛定思痛,得让藩儿当家方知柴米贵。 “可是你看,现在这时节的碳价,真是一日千里,一斤竟涨到四十多文钱,真真是要命啊。”方景隆露出痛心的样子,可随即又笑了:“既然要持家,就要节省,你看为父,既不能让家里人冻着,可说呢,又不能胡乱花钱。藩儿,你看看这个……” 他手一指,点向地上的火盆。 方继藩这才注意到,脚下的火盆,此刻滋滋的冒着热气,好像……烧的不是碳,竟是煤球。 “这个,你知道是什么?”方景隆卖了个关子。 方继藩脱口而出:“无烟煤……” “嗯?”方景隆一呆:“哈哈,吾儿见多识广啊,哈哈,实话和你说了吧,这无烟煤,也就这两日时兴起来的,是有人送了几斤去给英国公,英国公试了试,效果好的很哪,比之木炭,还要有一些意思,藩儿啊,是不是现在觉得很暖和?这无烟煤真是好东西啊,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就是,它价格低廉,为父可是费尽了功夫,才托人买来的,据说现在只是试卖,才供应数百斤而已,为父将它买来,就是要告诉你一个道理,该花的银子要花,不能让自己冻着饿着,可是不该花的银子,却实在没有花的必要,你想想看,现在烧着这无烟煤,是不是有一种见到那些烧木炭的人,便是天下第一号大傻瓜的感觉?“ “……”方继藩憋红了脸,欲言又止。 方景隆似乎觉得自己言传身教有了效果,顿时打起了精神,眉飞色舞的道:“,买东西,就得买物美价廉的,这个道理嘛,其实就和你花那么多的银子,去买西山那荒地一样,这买西山的荒地,就如买木炭的人,买了,人家会取笑的……你……能明白为父的意思吗?” 方景隆拼命的眨着眼,很希望自己儿子开窍。 方继藩摇头:“不太明白。” “这还不明……”方景隆一拍大腿,有些急了,还想要继续解释。 方继藩已是不胜其烦,却是漫不经心的道:“可这无烟煤,就是西山产的啊。” 方景隆哈哈大笑起来:“西山产煤,嗯……你说的……嗯?西山产的无烟煤……” 方景隆瞪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方继藩却是一拍案牍,啪的一声,让方景隆和欧阳志三人吓的心里咯噔一下,方继藩道:“这无烟煤,确实是在西山产的,爹……你败家啊,这煤在儿子手里,一钱不值,你还托人花钱去买?自己家地里生出来的东西,随手去捡就是,一文不值!你还花了钱?我怎么有这样的爹,几十文钱,就这么被你给糟践了,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别人都叫我败家子了,饮水思源,追根到底,这都是你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带坏了我!” “……”方景隆老脸先是一红,这一番义正言辞的斥责他竟觉得极有道理,这言传身教……似乎失败了。 可随即,方景隆虎躯一震。 不对。 煤是西山产的? 那么……西山又是方家的。 这……可能吗? “藩儿,你可不要唬我?”方景隆嚅嗫着道:“咱们不开玩笑。” 方继藩大吼道:“开什么玩笑,若不是如此,我怎么晓得什么无烟煤!” 一下子,方景隆身子条件反射似得打了个激灵。 他先是抚额,觉得头有些晕。 昏沉沉的厉害。 可随即,眼睛如铜铃一般的张大,声震瓦砾一般的狂笑起来:“哈哈哈哈……祖宗有德,我方景隆,教子有方!”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方景隆,他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这厚脸皮,该是祖传的吧,嗯……一定是的。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六十八章:什么都懂 是日,钱钺立即和贵州总兵官曹恺、中官杨友发带兵万人围剿,可钱钺毕竟是新任的巡抚,对贵州的情况并不熟悉,非要分兵三路,自居中军,总兵官曹恺和中官杨友发分置两路。 所谓的中官,就是个太监,这位太监急于贪功,竟是命右军疾行,遭遇了埋伏,大败。 总兵官曹恺得知中官被围,立即驰援,却被叛军以逸待劳,一举击溃,曹恺战死。 消息传来,钱钺心都寒了,他一介文官,连打仗都没有见过,在河南和山东时,最大的政绩就是剿灭了一伙人数两百多的山贼,贵州的事,他真不懂。 何况叛军熟悉地理,神出鬼没,又联合了数十个山寨,连战连胜,钱钺立即决定撤兵,回到贵阳府去。 只是……已经走不脱了。 四处都是喊杀声,叛军们不知从何而来,发起了总攻。 钱钺铁青着脸,身子瑟瑟发抖,这四面楚歌的景象,还有那冲破云霄的喊杀和哀嚎,令他心生寒意。 他脸色苍白,最终叹了口气,账中几个幕友和武官看着他,希望钱巡抚拿个主意,是否突围。 钱钺惭愧的看着这些人,老泪已磅礴而出,含泪道:“取笔墨。” 幕友忙是取出笔墨,低声道:“大人,撤吧,现在叛军合围还未完成,带一队忠实的卫队,穿过山涧,便可轻装回到贵阳去,这里……还有戚副总兵带兵……” 钱钺叹了口气,摇摇头:“今已兵败,只有死了,就算侥幸活着,也无颜见陛下和父老……”他叹了口气,提笔郑重下文:“臣钱钺万死,今云南土司之女、贵州土判官隆畅之妻米鲁作乱,起兵万余,连接各寨,鼓动沾益州、普安州土民作乱。老臣按律进剿,一路进兵,却遇暴雨,此失天时;狂妄自大,贸然深入,又失地利,今我军大溃,总兵官曹恺、中官杨友发俱都战死,臣不敢独活,唯请陛下,赦臣万死之罪,臣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不敢失节,愿死于叛军万刀之下,以谢其罪……” 他一面写,一面痛哭,这奏疏上,早已沾满了泪水,写到最后,竟连笔都捉不住,将奏疏封了,战战兢兢的去盖了火漆,交给幕友,嘱咐道:“你与几位先生,都是老夫聘来的,当初你们劝本官要谨慎从事,老夫悔不听你们的话,现如今,兵败如山倒,老夫既为巡抚官,自当留在此,以全忠义之名,几位先生,你们将这奏疏带在身上,本官这就命护卫送你们尽力逃出去,在此话别,还请保重!” 幕友们面面相觑,将奏疏收了,露出不舍之色。 钱钺朝他们郑重作揖:“先生们,速去,时间来不及了。” “哎!”那收了奏疏的幕友跺脚,最后也朝钱钺深深一礼:“大人,后会有期。” 钱钺怕的厉害,瑟瑟作抖,却还是深吸一口气,似乎想使自己在临死之前,显得更有勇气一些。 ……………… 寿宁侯府。 张家兄弟二人冻得瑟瑟发抖,虽吃了热腾腾的粥,他们却发现,自己的体温,竟是转瞬间又跑了个干净。张延龄蜷着身子,看着地上火盆里空空如也:“哥,我觉得我们该买点煤来烧!” 张鹤龄冻得脸上发青,却是怒了:“买他姓方的煤?我张鹤龄就算是这辈子不吃粥,冻死饿死,也绝不买他们方家半斤煤,冬天很快就过去了,别吵!” 张延龄打了个寒颤:“可是哥,现在才是中秋……” 张鹤龄顿时开始龇牙,气啊。 其实以往天寒地冻,张家还是要烧炭的,虽然再节省,可也不能冻死啊。 可现在,市面上开始出现了几文的无烟煤,再去花十倍的价钱买木炭,张鹤龄就觉得自己是十足的大傻瓜了,从前觉得木炭的价格还能接受,现在却觉得这是被那些卖木炭的奸商将自己的智商按在地上死劲的摩擦。 因而,现在木炭舍不得买,无烟煤……更不能买。 熬着吧。 这天气越冷,张鹤龄越是觉得日子没法过了,便连看到方的桌子,方的椅子,本是用作附庸风雅,墙上贴着的,那四四方方的字画,都觉得可恨起来。 “老爷,老爷……”府里的管事急匆匆的跑来:“老爷,快看,邸报,邸报……” 张家的管事,其实有很多的油水,不过却不能在老爷面前露财,不然非要被两个老爷抽死不可,所以管事穿着一件满是补丁的衣衫,却是喜滋滋的手里拿着一张邸报来:“老爷快看,方继藩被弹劾了。” 张鹤龄一听,喜出望外,抖擞精神,忙是抢了邸报来一看,眼睛顿时亮了:“都察院的北直隶科道御史张芬……骂这方继藩侮辱大臣钱……钱,他诽谤和侮辱的叫钱什么来着?” 管事笑嘻嘻的道:“钱钺。” 张鹤龄噢了一声,随即一击掌,激动起来:“这个张芬好,老爷我喜欢他,仗义执言啊这是,骂得好,骂的痛快,老爷我现在高兴啊,太高兴了。” 管事笑嘻嘻的道:“可不是吗?这份奏疏,反响很热烈呢,这叫天下苦……苦方继藩久矣,张芬御史,挺身而出,这是墙倒众人推的征兆啊。老爷,我看哪,方继藩要完了。”他眯着眼:“钱钺巡抚,在就任河南、山东、贵州巡抚之前,在都察院里任职了十几年,老爷,你懂了吧?” 张鹤龄挠挠头:“懂什么?” 管事不禁为张鹤龄的智商着急:“哎呀,老爷,他在都察院里十几年,现在这都察院里不知多少人,都是他的老下属呢,就说北直隶的都察御史吧,当初,就是他下头的一个小御史而已,是他举荐,才得以升任都察御史的。” “噢。”张鹤龄似乎觉得已经开始明白了一些:“你的意思是,方继藩侮辱了这个钱……钱钺?所以呢,都察院里的御史们生气了,闹将了起来,非要将这方继藩骂死才干休?” 是这个理。”管事喜滋滋的道:“那方继藩,被骂的狗血淋头,定当……”管事捋着自己山羊胡子,摇头晃脑,眉飞色舞的道:“定当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呕血三升,生生被气死不可。” “哈哈。”张鹤龄叉手大笑,顿时觉得心里一口恶气吐了出来,痛快:“不错,他还好意思出门见人?这个无耻之尤的败家玩意,定当羞愧难……”说到此处,他脸上的笑容渐渐的凝固起来,张鹤龄的智商其实还是不低的,却是突然道:“羞愧难当?这姓方的这般臭不要脸,羞愧二字,他会晓得怎么写?” 管事呆了一下…… 方家兄弟也大眼瞪小眼。 厅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 首先,方继藩是个人渣败类,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一个人渣败类,早就声名狼藉了,会在乎别人文绉绉的骂几句吗? 倘若骂几句,这厮就悲愤欲死、羞愧难当,这还是方继藩? 所以…… 似乎……所谓的弹劾奏疏,对有的人而言,简直就是杀人诛心,可对那脸皮有八尺厚的家伙……似乎不痛不痒。 “狗一样的东西,滚!”张鹤龄勃然大怒,一脚将这该死的管事踹飞:“扣你这个月的月钱,快滚!” 管事的忙是夹着尾巴,灰溜溜的去了。 “哥,且息怒,说不准,那方继藩,还要一点儿脸呢?”张延龄很不自信的安慰着。 “要不……我们也骂骂?” “哥,你咋不说话了?” 张鹤龄长呼了口气,憋红了脸,才道:“省点气力,少说话,多说一句,身上的阳气就散了一分,蓄在身子里,就暖和了。” “……”张延龄佩服的看着自己的兄长,兄长什么都懂啊。 …………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六十九章:何不食肉糜 自中秋至初冬,西山已招徕了上千个流民,王金元不急着大规模生产,而是按照方继藩的指令,先慢慢的让一群本是散漫的流民开始了解工序,当然,还需采购大量的采矿工具。 不过这采矿用的镐头,大多都不趁手,且这时代,造作局里所制造的器具多是粗制滥造,寻常的打铁铺子,匠人也是良莠不齐,且产量也低,无法大规模的供应。方继藩还想制造煤炉呢,最好连壶子一起造了,干一件事,赚几份钱才是正道。 方继藩便怂恿着朱厚照,前去向弘治皇帝请命,准许西山煤矿,建一座铁坊。 此事,弘治皇帝没有立即答应,其实想要大规模的锻造生产工具,朝廷对此,一向是较为谨慎的。 在这盐铁专卖的时代,铁矿几乎被各地的官府所垄断,不容许私人大规模的炼铁,毕竟,这玩意既可以打造工具,也可以制造兵器。 既然宫中的态度不明,方继藩也只好耐心等待。 倒是朱厚照为他忙前忙后,却变得抱怨起来,唉声叹气的样子,像是受了虐待的小媳妇,追根问底,还是没钱,没有动力。 为此,朱厚照和方继藩又偷偷溜去了西山一趟,在这大雪纷飞的天气,一路行去,行人寥寥,不过在西山的山脚,却已搭建起了一个个简易的工棚,形成了一个简单的小村落,工棚里炊烟腾腾而起,妇人们已开始捡米下锅了。 男人们已上了矿,所以这‘村落’里只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小屁孩子流着鼻涕正在堆雪。 眼前这一幕场景,令朱厚照大失所望,他原以为自己和方继藩做的乃是大事,不该是这般残破和脏兮兮的,虽然这里不该是如紫禁城那般金碧辉煌,也该是一副繁荣的景象。 朱厚照想到矿上去,方继藩却是阻止住他,好说歹说,只在山脚下游荡。 临行时,却遇到了提着镐头下工的矿工,矿工们一个个穿着紧身的衣服,浑身上下漆黑一片,不过这些精壮的男人浑身都是阳刚之气,头顶之上,竟因热汗,而融化了雪絮。 “恩公……”居然有人眼尖,看到了方继藩和朱厚照。 其中一个,举着镐头就朝方继藩和朱厚照疾冲而来,吓得朱厚照身后的护卫一个个赶紧按住了刀柄。 这人毫不犹豫的拜倒,含着热泪,朝朱厚照和方继藩道:“小人见过两位恩公……” 其实方继藩已经吓了一跳,因为这厮居然提着镐头就冲过来,而根据自己的丰富的人生经验,一般朝自己冲来的人,十之八九,都是来寻仇的,毕竟……败家子嘛,天知道从前的方继藩,到底结过多少仇家。方继藩毫不怀疑,自己总有一天,走在街上,会被人敲闷棍。 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想跑。 直到对方喊了恩公,拜在了雪地上,他才轻嘘了一口气。 矿工们沸腾了,也纷纷涌上来,许多人低声道:“就是这两位恩公,王掌柜亲口说的,咱们的东家是两个少年郎,俱都眉清目秀,准不会错。咱们拜恩公所赐,才给咱们在这矿上,有了一个饭碗。” 片刻功夫,这雪地上已跪满了人,让方继藩开始有些怀疑人生了。 朱厚照更是目瞪口呆,见这一个个脸色黝黑的人,此刻却一个个含泪看着自己。 嗯…… 居然有一丁点的成就感。 可是……自己当真做了好事吗?没有吧,老方不是只让他们来挖煤?喂喂喂,这分明是让你们做苦力而已,你们感激什么? 一个矿工哽咽着道:“多谢恩公收留了我们,使我们在这矿上,有了卖气力的机会,否则……这寒冬腊月,怕是熬不过去了,小人有一个儿子,若不是来了矿上,便要饿死了,小人一直教训他,教他长大成人,一定要记得两位恩公的恩德,现在小人们在这矿上,有了一口饭吃,不只如此,每月还有一些薪俸,这都是拜两位恩公所赐,恩公,请受小人一拜。” “……”这一番话,足以在朱厚照的心底投下一枚震撼弹。 难道……让他们做苦工,也足以收获他们的感激吗? 而他们的要求,不过是吃一口饱饭,这是何其卑微的念头啊,可即便这卑微的念想,对他们而言,却好似得来不易一般。 朱厚照从未体验过人间疾苦,可今日见了这些矿工,竟有些不知所措,他无法理解这个世上,竟有这么一群人,会因为这些事,而收获如此的感激。 朱厚照憋红着脸,手足无措。 方继藩却已道:“好了,不必多礼,好好干活。” 矿工们只是眼睛通红,有人噙着眼泪,有人放下镐头,只是一味的朝朱厚照和方继藩磕头。 而朱厚照,依旧愣在那里,他有太多东西许多消化,直到方继藩将他从人堆里拉扯出来,朱厚照才突然眼眶通红:“他们是不是在骗我们?” “什么?”方继藩一呆。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本宫的意思是,他们是不是想要巴结本宫,所以……” 朱厚照有这心思很容易理解,毕竟他的身边,永远围着一群讨好他的人,所以在他心里,想必这些人,也是想借机巴结吧。 方继藩沉默了片刻:“他们并不知殿下的身份,所以我想,他们可能是真正的感激殿下吧,当然,主要是感激微臣,毕竟,对许多人而言其实只要能够吃一口饱饭,便是上天的恩赐了。” 朱厚照顿时若有所思。 风雪里,年少的皇太子,心里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方继藩则心里鄙视朱厚照,这家伙,真是何不食肉糜啊。 回到詹事府的时候,朱厚照却仿佛有了心事一般,托着腮,遥看着雪,双目之中,少了狡黠,却多了一些惆怅。 “有时候,本宫在想……”朱厚照道:“若是这雪停了该多好啊。” “……”方继藩怒视着他,太子,你分不到红,你就砸我煤矿的锅?你还是人吗? 朱厚照却又叹息:“你想想,许多人衣不蔽体的,冻得脸都裂了,他们真是可怜。” 这番话,却一下子直击中了方继藩心里软弱的某处,他奇怪的了朱厚照一眼,抬头看天,天穹上,雪絮依旧飞扬,于是口里呵出了一口白气:“对许多人而言,何止是一场雪令他们受冻呢,很多人,缺的也不只是御寒的衣衫,人活着,是很艰难的……”仰着头,眼角有些湿润,或许是难得有一种久违的情绪击中了肺腑,方继藩吸了口气,叹息一声。 远处,刘瑾朝这边招手:“殿下,殿下,快来,真腊国进贡了三只没有尾巴的猴子,哎呀,可稀罕了。” 朱厚照一听,嗖的一下便朝刘瑾的方向疾冲:“哪里,哪里,本宫看看……” “你大爷!”方继藩恶狠狠的瞪了远处的刘瑾一眼。 ………… 本来张家兄弟的性格,有人说写的太蠢,可历史上,这一对兄弟确实蠢,否则也不会在嘉靖登基之后,连风向都没有看清,最终落到凄惨的下场。 还有人说二人吝啬不合理,哎,真不知该怎么说了,巴尔扎克笔下的葛朗台,也是这般的吝啬,结果这位法国大文豪凭借葛朗台的吝啬形象,获得无数赞誉,也没有人说他写的人物明明这么有钱,为了几个铜板,宁愿虐待自己,反而这个人物,脍炙人口,成为法国文学作品中最经典的形象之一。怎么到了老虎这里,同样的角色,就成了不可理喻。 老虎毕竟也不是文豪,写书只是混口饭吃而已,算了吧,笑骂由人,习惯了。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七十章:圣君 大雪还没有停歇的迹象,一连十数日,天气只是愈发的寒冷,无数人抱怨着这鬼天气,却也令西山煤矿挖开的无烟煤,几乎是供不应求 整个北京城,早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那在空中摇曳飘荡的雪絮,犹如蒲公英,一层层的落在这座古老的都城,使这斑驳又宏大的城市换了一身新衣。 安定门的守军,会准时打开城门,口里呵着白气的士卒被冻得脸色僵硬,钻在门洞里,缩着手,预备清查出入城中的人流。 只是这样的天气,便是入城的人也是寥寥。 那城门外,白雪皑皑,一望无际,这新雪并无被人踩踏破坏的痕迹。 只有在被大雪覆盖的官道尽头,马蹄声却是急促的传来。 这使守军们打起了一些精神,在苍茫中,便见那白雾里一人一马的身影犹如鬼魅一般钻出,马上的骑士,似已冻僵了,而座下的马,却四蹄泛起了无数的积雪,口里打着响鼻。 骑士背后背着一个竹筒,竹筒里分明有火漆的痕迹,他一身黑色的袄子,风尘仆仆,而门洞里的新军见他旋风一般冲来,忙是下意识的后退,不敢阻拦。 这是急递铺八百里加急的快报,敏锐的守军只看对方的扮相,便晓得这是自西南来的,西南瘴气重,湿气也大,所以往往有什么急报,都会装入竹筒,用糯米封死。 只是……这样的加急传报,一般情况,却是极少动用的,西南……出事了? …… 方继藩每次到詹事府,总会迟到一些,因为……他懒。 不过这不打紧,因为上头的百户大人,早已帮他点好了卯,这令方继藩欠了那位百户大人一个人情,方继藩怀疑这厮是不是想向自己示好,不过这些琐事,他也不记在心上,等到了詹事府,便见朱厚照骑着马,穿着带绒蟒袍,神清气爽的朝方继藩道:“老方,你又来迟了?走,咱们见驾去。” “见驾……”方继藩有点心虚,其实这京师里,他谁都不怕,唯独见驾……令他心里渗的慌。皇帝陛下表面上似乎慈和,可总觉得,还有点鸡贼。 就比如,煤矿的一半股份,弘治皇帝毫不犹豫的就抢了去,虽说这股份本是朱厚照的,可如此理所当然,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样子,让方继藩觉得弘治皇帝宽宏的背后,却有强盗的一面;又如自己希望在西山那儿建铁坊,打造工具,本以为此事容易,可皇帝却是不可置否,这是几个意思呢? 方继藩笑了笑:“臣就不去了,殿下自管去,臣要尽忠职守,为殿下看家护院,这是臣的应尽职责。” 朱厚照龇牙:“少啰嗦,你不想去见驾,你以为本宫愿意去见吗?本宫总觉得今日右眼老是跳,这是要挨揍的征兆啊,可宫里来了人,早有吩咐,叫你和本宫一同入宫。” 方继藩干笑:“好极了,臣也早想觐见陛下,一诉衷肠,哈哈……哈哈……” 笑的有点假,那刘瑾早给方继藩牵了一匹马来,方继藩翻身上马。 一路自崇文门入宫,二人下马步行,肩并着肩,踩着宫里刚刚清扫过积雪的砖石上,朱厚照若有所思:“本宫还是不甘心,凭什么父皇抢我的煤矿。” 方继藩其实早就了然,朱厚照虽是糊里糊涂,却有一颗雄心,他和从前方继藩那等混吃等死的败类不同,其实一直想真真切切的做一些大事,好教人刮目相看。 只不过上至天子,下至满朝文武,都将他当做小孩子罢了,即便是在历史上,朱厚照登基之后,也只是一群大臣们哄着的对象,干大事……没门儿。 方继藩不由同情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却又眯着眼,眼睛里一如既往的闪过一丝狡黠:“殿下,其实发财太容易了。” “噢?”朱厚照眼睛一亮:“老方,本宫就知道你有办法?” 方继藩一听他叫老方,就恨不得拍一拍他肩,叫一声小朱,不过……还是算了……留着有用之身,混吃等死都比这样作死好一些。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这世上,什么才是财富?” 朱厚照歪着头,老半天,最后摇摇头。 智障啊这是。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奏疏啊,殿下,你想想看,每日从各州府送来的加急奏疏,这可都是急递铺加急送入宫中的,这北京城里,消息闭塞,谁若是先掌握了最新的资讯,譬如江南发生了水患,若是殿下提早知道了消息,会如何呢?” “救灾?”朱厚照道。 方继藩鄙视他:“是发财了,一旦提前知道有水患的消息,就意味着,江南的许多蚕桑将会大规模的减产,而一旦减产,市面上,丝绸势必会上涨,谁先掌握了消息,单靠这个讯息,还怕挣不到银子?还有,若是有奏疏来,山东、南直隶等地,发生了匪患,又会如何呢?这山东和南直隶,乃是贯穿京杭运河的必经之地,一旦发生匪患,尤其是水匪……那么……” 朱厚照眼睛一下子亮了。 仿佛一下子找到了新的出路:“你的意思是,往后,本宫每日去暖阁,陪着父皇批阅奏疏,顺便……” 方继藩板着脸:“殿下别瞎说,我可没教你。” “……”朱厚照涨红了脸:“你明明说了。” 方继藩抵死不认:“我没有,别瞎说,莫冤枉我。” 方继藩虽然在别人眼里是糊里糊涂的脑残患者,却是心如明镜,拉太子殿下下海容易,可难保若是陛下知道,不会秋后算账。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在这大雪纷飞的茫茫紫禁城,两双鹿皮靴子踩着雪,留下两行清晰的印记。 ………… 每日清早,弘治皇帝都需和三位内阁大学士关起门来商议政事。 从前的时候,大明皇帝是一日一朝,即便是勤奋如太祖皇帝朱元璋,也只是一日一次召大臣议事罢了。 可此后,子孙们就没有朱元璋这么多精力了,一日一朝,形同虚设,以至于到了成化先皇帝时,便是一个月,也难得会召大臣来议事。 弘治皇帝登基之后,对从前的弊政忧心忡忡,于是下旨,将一日一朝,改为了一日两朝,每天在早晨以及午间俱都进行大小不同的朝会,甚至碰到了紧急棘手的情况,他需和大臣们一直商议到三更半夜,方才休息作罢。 在这暖烘烘的暖阁里,刚刚谈完了近来怪异的天象,弘治皇帝打算让人自西山煤矿,采一批无烟煤,用以赈济京郊附近的贫民,接着便忍不住一阵咳嗽。 刘健忧心忡忡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勤政,宇内皆知,便是太祖高皇帝,怕也及不上,只是……这样殚精竭虑的结果,却也令皇帝陛下龙体一直欠安,所以他忍不住道:“陛下要爱护龙体,有些事,不必过于操劳。”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朕登基的时候,朝野内外,都是人浮于事,各州县亦是散漫无比,百姓们饥寒交迫,那时,可谓是内忧外患,朕不客气的说,这都是先皇帝时,不问政事的结果。朕为人子,自然不能诽谤先皇帝,可先皇帝给了朕江山,却也给了朕一个烂摊子啊。” 说到此处,他忍不住唏嘘:“现在朕也有了儿子,朕不能学先皇帝,给自己的子孙,留一个烂摊子,朕担子重一些,留给厚照的江山,便清明一些;朕多做一些事,将来,太子也就少了几分烦恼,朕以先皇帝为戒,更是希望,太子不必似朕克继大统时,面对着内忧外患,而忧虑重重。朕累一些,无妨!这是为太子分忧,也是做父亲的责任。”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七十一章:见驾 说着……弘治皇帝抬眸,看着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唏嘘不已,自登基以来,刘健、李东阳、谢迁,一直尽心辅佐弘治皇帝,君臣之间,早有默契,三人又如何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呢? 弘治皇帝又打起精神,他的目光,落在了御案上一份奏疏上,随即,弘治皇帝苦笑:“这份奏疏,诸卿都看了吧?” “看过了。”刘健此时哭笑不得的模样。 即便稳重如刘健,在第一次看到这份奏疏的时候,也是老半天回不过神。 这奏疏乃是寿宁侯和建昌伯联名上奏,弹劾的目标竟是方继藩,这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两个大混账,痛斥小混账方继藩侮辱大臣,并且罗列了一百多条罪状,也亏得这张家兄弟尽心,足足一百多条罪状啊。 若放在大唐武则天在的时候,这两兄弟绝对是酷吏的一把好手。 弘治皇帝眯着眼:“诸卿怎么看?” 刘健咳嗽了一声:“寿宁侯和建昌伯,历来……也有点儿荒唐,他二人弹劾方继藩,想来,是和方继藩有私仇。”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两个小舅子什么德行,弘治皇帝岂会不知? 刘健又道:“所以,这份奏疏,留中不发即可。只不过……” 他拖长了尾音,随即和李东阳、谢迁二人对视一眼,用眼神交换了意见:“只不过,方继藩此子,年轻轻的,很不学好,可老臣却以为,此人身上,也有寻常人没有的品质,这是一块璞玉,若是任他胡闹下去,迟早会贻害无穷,可若是细心雕琢,也未必没有成为瑰宝的可能。上一次,方继藩说右副都御史、贵州巡抚钱钺乃一介书生,昏聩无能,倒是惹来了士林不少风言风语。陛下,钱钺的政绩是实打实的,他乃清流出身,在读书人们心目中,素有声誉,是不少读书人心目中的楷模,却被方继藩一个小小总旗所轻视,引发士林不满也是情有可原。所以老臣以为,不妨陛下借着此事,好生敲打一下方继藩。敲打他,惩戒并非本意,而在于教他规矩一些。”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颔首点头:“说的不错,这个小子,朕确实该收拾一下了,不能任他荒唐下去,他的父亲,对他宠溺的太过,他不管教,朕就来管教吧。” …… 自西南来的快马,如旋风一般,在街道上踩过无数的泥泞,马上的骑士,迎着白茫茫的血雾,任由冷风如刀一般刮在面上,依旧策马飞驰,口里呵着的白气,融化了飘来的雪絮,于是凝为了冰水,落在他的眉梢,他那风尘仆仆带着深深疲倦的面容上。 他轻车熟路的策马至通政司,这通政司门口还算平和,被这急促的马蹄声一打乱,顿时几个穿着蓑衣顶着雪的差役朝这里看来。 马上的骑士似乎已是筋疲力尽,却还是使了最后一丝气力,大吼:“急报,急报,西南军情急报……” 一听到加急四百里,通政司的差役顿时脸色变了,匆匆迎上去,有人拉住了马的缰绳,而骑士则整个人一倾,歪斜的落马,有人将他搀住,骑士毫不犹豫的取了竹筒,于是差役得了竹筒,匆匆的送进通政司。 在此坐堂的乃是一个六品的堂官,等差役火速将急报送至,他面带狐疑之色,取了竹筒,撕了火漆,自里头取出了一份奏疏,他将灯移近,垂着头,目不转睛的看着奏疏的内容,接下来,他竟面无血色,浑身颤抖,倒吸了一口凉气之后,才茫然的抬头来。 出大事了! 他豁然而起,歇斯底里的大呼:“快,快,立即入宫,去内阁。” 一行人火速入宫,至内阁,内阁里当值的只是个待诏的翰林,三个大学士,可都还在暖阁里见驾呢。 今日内阁无大事,所以这待诏翰林还算是清闲,舒舒服服的喝着茶,等着刘健诸公回来票拟,翰林没有票拟权,只是负责一些文秘的工作,对票拟过的奏疏进行整理也就是了。 可通政司的人一到,这待诏翰林顿时感觉事有蹊跷,错愕的站起:“何事?” 四目相对,在这热腾腾的值房里,翰林却看到了通政司堂官眼里所流露出来的绝望之色,他艰难的道:“西南……贵州……出事……出大事了……西南半壁,天……天塌下来了。” 待诏翰林脸色骤变:“刘公、杨公、谢公尚在暖阁,如此大事……”他打了个寒颤,最后跺跺脚:“去暖阁,快。” ………… “陛下,太子殿下觐见。”宦官小心翼翼的进了暖阁,禀奏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与刘健等人交换了眼色,刘健倒没什么,倒是那谢迁,颇为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他当然和方继藩无冤无仇,不过嘛,所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方继藩虽然显然不是乱臣贼子,可这样的纨绔子弟,是人都有一种想要教训一下的冲动。 谢迁的性子比较直,不像刘健这样稳重,也不似李东阳这般深藏不露,他就爱看笑话。 弘治皇帝心里已有底了:“方继藩可来了吗?一并传唤吧。” “是。” 过不多时,朱厚照和方继藩鱼贯而入,方继藩最厌恶朱厚照一点的就是,这家伙平时眼高于顶,嚣张的不得了,来了这暖阁,见了他的父皇,便立即开始装孙子,脸上永远是一副国宝大熊猫似得可爱又委屈的模样,一见到父皇,立即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打量了朱厚照一眼,含笑道:“不必多礼。”可他目光,很快落在方继藩的身上:“方卿家,近来可好?” 方继藩毫不犹豫,立即拜倒:“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陛下在百忙之中,日理万机之间,竟还不忘召唤微臣,微臣念及此,顿时百感交集,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暖意,陛下鸿恩浩荡,微臣沐浴圣恩,忍不住要放声高歌,称颂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英明神武,陛下万岁!” “……” 这纯属是用力过猛了。 不过方继藩不在乎。 管他皇帝老子召自己来做什么的,先一记肉麻的马屁丢过去再说,名声?名声算个屁,我方继藩还有名声吗? “……”弘治皇帝震惊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臣子见了皇帝,虽也会拍马屁,可绝不似这般露骨的,毕竟大臣要讲风骨,讲究的是不卑不亢,否则,难免会被人视作是阿谀奉承之辈了。 刘健老脸抽了抽,忙是将脸撇到一边去。 李东阳抬头看着房梁,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谢迁瞪大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就差点想要掐死方继藩这个臭不要脸的家伙了。 弘治皇帝长长的吸了口气,孩子嘛,难道因为这个而计较,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好像……若是因此而怪罪,是有些不太厚道。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七十二章:不幸言中 方继藩其实是早摸清了弘治皇帝的脾气,这弘治皇帝其实是个老好人,虽也有震怒的时候,可大多时候,却极少因言治罪的。 弘治皇帝只得岔开这尴尬话题,板起脸来:“朕召你来,是因为几份弹劾的奏疏,这一份,乃都察院御史张芬,还有这一份……”他捡起最厚实的一份:“此乃寿宁侯和建昌伯的奏疏,都是弹劾你侮辱大臣,弹劾你平日行为不检,你可有什么话说?” 方继藩诧异道:“臣哪里侮辱大臣?” “自是右副都御史、贵州巡抚钱钺……” 方继藩算是明白什么叫秋后算账了。 朱厚照吓得瑟瑟发抖,兔死狐悲啊,为何自己竟也觉得后襟有些发凉呢。 方继藩立即道:“臣只是据实禀奏,发表自己的看法,何来侮辱了钱巡抚?臣冤枉!” 弘治皇帝笑了笑,其实他内心里,也未必就真正的责怪方继藩,只不过……借题发挥罢了,借着这个机会,让这个家伙老实一些,免得又惹出什么事端来。 于是他板着脸,一脸愠怒:“事到如今,你还想要抵赖,平日你的恶言恶行,还少吗?朕念在你的父亲面上,一直纵容于你,而今,这么多的弹劾奏疏,朕岂可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朕这一次,非要严惩你不可……” 方继藩有点懵逼…… 果然是败家子没有好下场啊。 却在这时,暖阁之外,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靴子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细微的脆响。 片刻功夫…… 便听到宦官厉声道:“何人?” “臣待诏翰林蒋欣,有加急奏疏,事关重大,需立即见驾。” 那宦官还未回应。 弘治皇帝不由的有些泄气,原本今日是借此机会一次性敲打一下方继藩,好让他重新做人的,谁晓得……又有事了。 他朗声道:“进来说话。” 片刻功夫,那翰林便匆匆进来,脸色凝重,毫不犹豫的拜在地上,双手高高举起一份奏疏:“微臣蒋欣,禀告陛下,贵州巡抚钱钺送来了急奏……” 弘治皇帝一下子被这份急奏所吸引,他不由的和一旁的刘健等人对了个眼色。 太蹊跷了。 好端端的,是什么急奏? 弘治皇帝淡淡道:“何事?” 蒋欣面如土色:“云南沾益州土司之女米鲁,与其夫贵州土判官隆畅不和,竟带兵斩杀隆畅,举旗谋反,钱巡抚得讯,立即组织平叛……不幸……不幸兵败,贵州总兵官曹恺、中官杨友发被伏,已被贼军击杀;叛军围了钱巡抚的中营,这份急奏,乃是钱公临死之前所书,命人冲出重围,快马加急,送入京师来的,只怕这个时候……巡抚钱钺……也已罹难……事情紧急,臣恐耽搁,所以特来觐见,还请陛下恕罪。” “什么……”刘健已豁然而起。 这消息……实是万万想不到。 被杀的,可是堂堂的贵州巡抚,是整个贵州省的封疆大吏,何况,还有总兵官曹恺,这曹恺乃是贵州一省的最高武官,至于中官杨友发,乃是宫里派出的监军太监,这三人,俱都是贵州省内最核心的人物,任何一人被叛军杀了,不但使朝廷的颜面荡然无存,更可怕的是,极有可能引发更加灾难性的后果。 谢迁更是震惊,不禁厉声道:“钱钺历来政绩昭彰,怎么可能会引发叛乱……” 云贵刚刚叛乱平复,朝廷对于云贵的事务尤为上心,生怕又惹出什么事来,正因如此,所以在择选巡抚人选时,无论是皇帝还是内阁,俱都认为这位政绩优良的钱钺,乃是最合适的人物,可哪里想到,他刚刚上任,就出现了如此的大变故。 听谢公责问,蒋欣忙道:“急奏中说,米鲁和其夫早有矛盾,所以在此之前,钱大人曾前去说和,原以为,说和之后,事情也就过去了,谁料到……” 这一下子……所有人傻眼了。 说和…… 无论是米鲁还是隆畅,可都是手握着土兵,要钱有钱,要粮有粮的土司啊,事先察觉到了不对劲,不赶紧派兵驻扎防范,不对双方的城寨进行监视,却去说和?这种情况,即便是时将二人软禁,平息事端,再做打断都可以,可……钱钺,却采取了最令人无语的做法。 弘治皇帝脸色已是惨然,小小的土司造反,其实朝廷倒是无妨,可现在却是最坏的结果,一万多平叛的大军覆没,贵州省内又是群龙无首,朝廷在云贵的威信,势必荡然无存,那些蠢蠢欲动的土司们,眼看着米鲁兵强马壮,难保不会有其他的想法。 弘治皇帝勉强的扶着御案,不由道:“钱钺误朕!”他本想大骂,可随即又想到钱钺已是殉国,虽是迂腐,却也堪称是忠义,终究不好苛责,只是心急如焚,不由道:“只因夫妻不和,便是一场叛乱,这……何其可怕!” 刘健眉头深锁,连忙请罪:“陛下,这是老臣的疏失,当初举荐钱钺……” 谢迁则道:“现在请罪,为时已晚,最紧要的是立即派兵平叛,万万不可让事态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而一直默不作声的李东阳,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诧异之色,随即,他骇然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因为,比之这贵州来的消息,更令他震惊的却是……方继藩。 弘治皇帝也已从震惊中徐徐的走了出来,可随即,却又被一个更大的震惊所取代,他不由看着方继藩,因为此时他意识到,贵州今日的结果,竟和方继藩的预测一模一样。 云贵的土司,因为朝廷的纵容,却一向对朝廷表面恭敬,可实际上却各自为政,陈凯之猜测他们还会反,果然反了。 当初的河南、山东巡抚钱钺,政绩斐然,可方继藩却认为此人有书生气,并不适合在贵州独当一面,而现在,一切成真。 弘治皇帝不相信神怪之事,那么在他心里,这个少年,到底有多强大的洞察力。 改土归流! 现在看来,改土归流,似乎已经势在必行了。 被弘治皇帝和三个内阁大学士像饿狼一般的盯着,方继藩倒是极不好意思起来。 其实……他并不愿意这场叛乱发生,当初就是希望阻止这一场叛乱,所以他才口不择言,发出警告,只可惜,没有人将自己的话当一回事。 毕竟……自己是人渣嘛,方继藩其实已经习惯了。 弘治皇帝在暖阁中背着手又疾走几步:“改土归流,看来是势在必行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先要剿灭叛乱,下旨,命南京户部尚书王轼,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代贵州巡抚一职,调云贵兵马,分兵进剿,朕誓取贼酋米鲁,绝不姑息。” 说罢,他顿了顿,也展现出了雷厉风行的一面:“叛乱平定之后,各军依旧驻扎云贵等土州,接下来,就命王轼推行改土归流,方卿家,朕欲下旨,在平叛之后,先分化土司和土人,令土人们强制将土司改为流官,在各土州设教谕,推行教化,除此之外,笼络土人,分发他们土地,令他们耕种,倘若有土司不服,即行拿下,卿家以为如何?” 方继藩摇头:“不好。”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七十三章:家事国事天下事 弘治皇帝却是诧异了,应该立即着手改土归流,这不就是你方继藩的建言吗?怎么到了现在,却又不好了? 便连刘健和李东阳三人,也都皱着眉头,一副愿闻高见的模样。 方继藩笑了笑:“若是贸然进行改土归流,云贵各土州,一定又要谋反,而且叛乱势必更加浩大。陛下有没有想过,千百年来,土人都依附在土司身上,而这些世袭的土司,在寨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即便陛下实施改土归流,给予土人们恩惠,土人们难道会当真相信朝廷吗?到时只需土司一煽动,他们依旧还是要反的。” 弘治皇帝皱眉,若有所思的颔首点头:“颇有道理。” “所以……”方继藩眼里掠过狡黠,贼贼笑道:“在改土归流之前,先要捂着消息,与此同时,在叛乱平定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通知各地的土人,就说平叛的官兵预备开拔,大量的军粮运输不便,陛下格外开恩,将多余的军粮,分赏土人,所有土人,只要到各地驻军,只凭着身份,便可每人领二十斤粮,和一斤盐巴。” 方继藩接着道:“到时只要有土人来,各地驻军决不可做什么手脚,来多少人,发多少粮和盐……” “等过了数月,陛下再发旨意,就说听闻土人们得了粮食和盐巴,兴高采烈,陛下龙心大悦,念及土人们生活困苦,再发一次粮食……” “土司们只以为,朝廷的军队准备撤走,而且这又是陛下的旨意,他们一定不好干涉,毕竟叛乱刚刚平定,许多的土司还心有余悸,只盼着朝廷的大军赶紧撤走。至于下头的土人们有粮和盐巴领,何乐而不为,自然也就不会从中作梗。” 方继藩说到此处,却是一笑:“而接下来,就可以下旨改土归流了,陛下下旨,说是体恤土人们困苦,又听说,土司们拥有大量的土地,听说土司们与陛下一样,俱都爱民如子,陛下已和土司们商议过,要取土司之地,分发土人,而陛下嘉许土司们的义举,自然要对他们加官进爵,只是,这加的官,却是流官官职,且需调出土州,在其他地方安置。如此一来,那些土司和土官们一定措手不及,势必要反对,只是……他们反对还有用吗?” “陛下通过一次次放粮,使土人们沐浴了皇恩,而最重要的是,令土人们深信,陛下言出必践,说给粮,就给粮,说给盐巴,就给盐巴,一丁点折扣都不打,这就足以令土人们相信,陛下许诺分给他们土地,也定是言行必行,绝不会打任何的折扣。” “到了那时,这群土司,凭什么和官军对抗,又凭什么抗旨?他们难道能煽动土人,抗拒皇帝分封土人们土地吗?陛下,此乃长治久安之道,这几板斧下去,改土归流,也就成功了。” 这家伙……挺阴险啊。 尤其是前头先发粮食和盐巴,用这等小恩小惠立木为信,确实令人眼前一亮。 刘健三人若有所思,似乎也在思索,如此改土归流,是否正确。 这毕竟是朝廷对西南的重大国策,任何一个疏忽,都可能导致极大的后果。 弘治皇帝更是显得焦虑起来,他背着手,沉吟不语。 良久,弘治皇帝看向刘健:“刘卿家,以为如何?” 刘健心里打着腹稿,正待要侃侃而谈,这时,却有人道:“儿臣以为,如此最好。” 众人朝声源看去,说话的竟是朱厚照。 “……”弘治皇帝倒是有点恼怒了。 大人说话,有你小屁孩子什么事,这是国策,你现在书还没读几本呢,也敢大放厥词。 当然,弘治皇帝之所以恼怒,还是因为自己这儿子没什么立场,你是太子啊,堂堂太子,自己没什么主见,就因为和方继藩关系好,便跑来凑这热闹,国家大事,岂容儿戏? 见父皇的脸色阴沉下来,朱厚照顿时心虚了,最近一段时间,父皇可从来没有给他是多少好脸色看,方才他只是有感而发,谁料惹来了父皇的不悦,于是立即作出一副儿臣很委屈的样子,尽力使自己显得人畜无害,眼睛里透着无辜。 方继藩心里龇牙,演员的自我修养啊,太子殿下不去混娱乐圈可惜了。 弘治皇帝冷声道:“怎么,吾儿还有什么高见不成?” 这话里,分明带着刺,今日本是要来敲打方继藩的,不过方继藩这小子倒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之外,这令弘治皇帝对这个小子,更加欣赏起来。 可棍子高高举起,不打下去,实在有点尴尬,好了,现在就你了,不敲打别人的孩子,那就只好收拾自己的儿子。 朱厚照已是嗅到了不妙的气息,连忙道:“儿臣……儿臣以为,改土归流势必成功,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无论是土人,还是寻常的百姓,对他们而言,谁能令他们吃饱喝足,谁能给他们一口饱饭,令他们能够繁衍生息,这便是天大的事。土司们控制土人,单凭威信,看上去似乎是密不透风,团结一心。可百姓和土人,只求温饱,谁使他们吃饱穿暖,便是最大的恩德,所以儿臣深信,方继藩的改土归流,只要朝廷落到了实处,土人们的心,定是向着朝廷的,区区一群土司,就范便罢,若是不就范,只需一道旨谕,一个钦差,几个武士,便可教他们成为阶下囚。父皇,小民之心,与我们是不同的。” “……” 一下子,这暖阁里又安静了下来。 忧心如焚的弘治皇帝,以及三个内阁大学士,脸上已写满了诧异。 这番话,若是别人说出来,或许很稀松平常,可竟从太子口里说出来,这就实在太令人惊讶了。 即便是弘治皇帝,也无法想象,自己这个平时聪敏却又养尊处优习惯了的儿子,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而这番解释,确实足以服众。 不过,土人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的分别,至少绝大多数人,只要吃饱穿暖,便足以感恩戴德,所谓的太平盛世,不就是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吗? 这些道理,弘治皇帝懂,内阁大臣们理应也懂。 可……太子……为何却懂了? 朱厚照的一席话,竟令弘治皇帝一下子自贵州的阴霾中走出来,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浑身竟是说不出的舒坦。 贵州发生的事,固然严重,可毕竟没有动摇国本。而太子,乃是国家的储君,是大明朝的未来,他竟有如此的见识,居然还能体谅民间的疾苦,这……实是莫大的欣慰啊。 可随即,弘治皇帝心不由一沉,不对劲…… 这番话,莫不是方继藩教朱厚照说的? 他便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这是有人教你说的吧?”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七十四章:功在社稷 朱厚照一见到弘治皇帝拉下脸,便已吓尿了,忙是结结巴巴的道:“不,不是……是儿臣去了西山煤矿,亲眼目睹了那些衣衫褴褛的矿工,方才知道,原来百姓们竟是如此困苦,对他们而言,原来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口饱饭而已,儿臣才在想,书里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原来并不只是一句话这样简单,而是百姓们若是活不下去了,便能覆舟,可假使令他们可以不必挨饿,不必受冻,他们便能载舟。对许多人而言,能活下去,已是上天的恩赐了,只这小小的渴求,若是能满足他们,便可使他们对朝廷,对父皇,感恩戴德。儿臣这几日,都在琢磨着这件事,原来小民们所求的,竟只是这样的简单,可即便这样简单的事,历朝历代的皇帝,竟也不肯去做,以至流民四起,烽火不断,最终丢了江山,儿臣的心……心里……” 弘治皇帝已经彻底的震撼了。 刘健更是面上充血一般,脸红到了耳根。 谢迁瞪大眼睛,如怪物一般的看着朱厚照。 而即便是深藏不露的李东阳,竟也脸色骤变。 方继藩无言,感觉自己被坑了,去西山煤矿的事,可是偷偷溜去的,这下,全抖出来了。 不过……太子殿下竟能明白这个道理,想来是因为在西山煤矿时,那些感恩戴德的矿工在太子殿下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素来养在深宫衣食无忧的朱厚照,在体验到了民间疾苦,终于有了触动。 朱厚照很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他有点儿心虚,也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会不会挨揍。 可他这一顿的功夫,弘治皇帝却是胸膛起伏,厉声催促道:“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吓得两腿发软,忙是结结巴巴的继续道:“儿臣的心里,实在为那些亡国之君不齿,他们关起门来,酒池肉林,却根本无从看到,路边上有多少的冻死骨,百姓们困苦到了何等的地步,儿臣以往听师傅们授课,他们总是说,历朝历代的暴君,是如何的暴虐,直到现在,儿臣方才明白,他们亡天下,实是咎由自取……” 弘治皇帝只是胸膛起伏,竟是一口气都没有出,他不可思议的瞪着朱厚照,竟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朱厚照不敢抬头去看父皇,其实这都是自去西山煤矿之后,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东西,当然,从前填鸭式的教育,虽然都被朱厚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却总有一些词句,留在他的心底,这些枯燥无味的东西,却又因为他所见所闻,竟开始相互印证起来。 朱厚照正色道:“所以儿臣断言,只要朝廷尽心按着方继藩的方法去改土归流,使土人们能够相信,没有了土司,他们的日子可以过的更好,只要他们能相信这一点,而朝廷,同样可以做到这一点,那么改土归流,势必成功,儿臣敢为之担保。” 弘治皇帝竟是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谁料这身后,便是一个宫灯的灯架子。 这雕花缕空的灯架啪的一下歪倒在地,将上头的烟罩摔了个粉碎。 一旁的小宦官一见,忙是弯腰要上前去收拾。 弘治皇帝突然道:“不要动!” 他脸色说不出的古怪。 可他的心情,却有一种奔放的感觉,他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可还得尽力忍着,至于钱钺的被害,至于米鲁的叛乱,这区区的小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大明王朝,不会因为一个土司作乱就亡了社稷,大明朝的一切希望都在皇帝身上,也都在未来的皇帝的身上。 天下的权柄,集于一身,万千的臣民,生死荣辱也只维系于一人。 他最忧心和顾虑的事,便是太子。 发生了叛乱,可以进剿;有了灾情,可以赈济;为政有什么疏失,可以去改正。太子若是不堪为人君,这才是真正令人担忧的事啊。 儿子……长大了。 弘治皇帝眼里,竟是有些湿润了。 此刻的他,不像一个皇帝,却是一个活生生的父亲,一个欣慰无比的父亲。 他深吸了一口气,虽是激动无比,却完全不敢表露出来,他生怕自己的狂喜,让太子得意忘形。 棍棒底下出孝子。 于是,他不得不尽力使自己显得严厉一下。 “说错了吗?”朱厚照一看眼色不对,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心里发虚,忙道:“儿臣……儿臣……”他本想说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却是用尽力平和的声音打断他,虽然这平和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还去西山煤矿了?” 朱厚照脸色骤然变了,突然想给自己一个耳光,我是猪啊我,他耸拉着脑袋:“是……是……”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谁和你一道去的?”说话的时候,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目中带着别有深意的意味。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自己一人去的,没有别人……呃……其实也是有的……儿臣带了伴伴刘瑾,还有……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罗祥、魏彬、高凤人等……” 也幸好刘瑾这些人不在此,否则估摸着要吓得晕过去,这也算是将詹事府上下人等,一网打尽了。 不过……朱厚照还算义气,居然没把方继藩给招供出来。 可见对方继藩而言,这朋友……没白交。 弘治皇帝眯着眼,深邃的目光中,却更是意味深长,他的目光与刘健等人相互对视一眼,接着慢悠悠的道:“只有这些人?”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道:“儿臣是个有诚信的人,怎么会睁着眼说瞎话?”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抚摸自己额头,太子殿下倒是显得颇有几分义气,可是……哎…… 方继藩咳嗽一声:“呃……其实还有微臣。” 认了吧,皇帝又不是傻子,何况刘健、谢迁、李东阳,这三位大学士,哪一个不是人精中的人精,说实话,方继藩连眼睛都不敢跟他们对视,总害怕自己的心思,被他们这洞若观火的眼睛看的个彻彻底底。 朱厚照顿时尴尬了,很懵逼的样子。 弘治皇帝眼里竟是掠过了一丝笑意,随即,看了朱厚照一眼:“不可有下次了。” 嗯? 这棒子都高高的举了起来,朱厚照显得很意外,居然只轻轻的落下,一句不可有下次,对自己而言,不摆明着是说,下次还有偷偷溜去詹事府的机会吗? 弘治皇帝旋即又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继藩。” 弘治皇帝和颜悦色、如沐春风。 方继藩道:“臣在。” 此刻,谁也猜不透弘治皇帝的内心,他只稍一沉吟:“卿家提前预警,功在社稷,钱钺之事,朕悔不听卿家之言,即日你,你在詹事府,陪太子读书吧。” 刘健三人面色一凛,立即明白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方继藩……是真正有才的,这等才华,和寻常的八股文章不同,就比如改土归流,比如对钱钺的分析和建言,现在事后想来,方继藩确实有一种非同凡响的才能。 当然,这显然还不是最重要的。 刘健捋须,面上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因为他很清楚,陛下的这个决断,根源并不只钱钺和改土归流之事,而在于太子今日的这一席话,自方继藩入了詹事府,太子和以往,确实有一种焕然一新的感觉,太子乃是国本,至关重要。 陛下命方继藩陪太子读书,其心思,自然也就不言自明了。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七十五章:陪读 对于陛下的决定,刘健竟没有反对,包括了对方继藩有一点不爽的谢迁,此刻竟也是沉默,似乎对此事,虽谈不上乐见其成,却并不反感。 陪太子读书,这分明是将来要大用的征兆,想来,这也是陛下为太子殿下铺路,是要搭起太子的班底。 方继藩听说陪读,也晓得这其中的厉害,要知道,大明王朝是没有太子陪读的,却有一个皇帝,有一个陪读的同窗,那便是由藩王入京,克继大统的安陆王之子嘉靖皇帝朱厚熜,朱厚熜还在安陆做藩王世子的时候,却有一个陪读,此人叫陆炳。当时谁也没有想到,朱厚熜会成为皇帝,所以作为王子的朱厚熜,自然没有太多礼法的约束,因而便由陆炳陪他读书,此后朱厚熜登基成为皇帝,他的性格,向来多疑,几乎所任用的大臣,无一不是保持着戒心,可唯独对这个从小一起读书的陆炳,却是信任有加,倘若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值得嘉靖皇帝相信,那么,也只有这个少时的陪读了。 现在……弘治皇帝突然下达了这个旨意,方继藩怎么能不明白呢? 可是,方继藩有点迷糊,大明没有陪读官啊,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厚着脸皮道:“陛下,陪读算什么官?” “……” 犹如一盆冷水,直接浇在了弘治皇帝的脸上。 这厮……难道就没有一丁点的情怀?这就如朕赏了你一幅好画,你就劈头来问这画多少银子? 深吸一口气,弘治皇帝决定忍了。 他风淡云轻的样子:“好了,退下吧。” 方继藩没问出个所以然,颇有些悻悻然,皇帝陛下显然不太给自己面子。 不过……好像自己也没有多少面子。 朱厚照只是如蒙大赦,忙是道:“儿臣告退。”偷偷朝方继藩使眼色,意思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方继藩便行了礼:“臣告退。” 二人没走几步,刚到了暖阁门口,身后便传来了弘治皇帝的声音:“刘卿家,眼下平叛乃是当务之急,可眼看着,就要岁末了,明年开春,便是春闱,会试之事,也要及早准备……” 后头的话,隐隐约约。 是啊,弘治十二年的会试即将要开始了。 方继藩对这一场会试,满带着期待。 因为他还有三个门生,方继藩还指望着三个门生能中进士,然后享受三个弟子孝敬自己的成果呢。 而弘治十二年的会试,本就是最波云诡谲的一场考试。 这一场考试,甚至在无数的史料中都大书特书,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一场考试牵涉到了某个考官的弊案,不只如此,还波及到了一个江南才子。 这个人……方继藩早已耳熟能详,不只如此,方继藩至今还记得他的诗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当然,拜后世某位演员所赐,方继藩但凡只要想到这个才子,方继藩的脑海里隐隐便传来一个声音:红烧鸡翅膀我喜欢吃…… 只是相比于影视剧中的形象,历史上的才子十分落魄,二十八岁的唐寅现在已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名,成为名噪一时的解元公。 要知道,解元和解元是不一样的,比如方继藩的门生欧阳志就是顺天府的解元,可这解元的含金量,可就差了许多,因为各省的人才不同,北方各省和南方各省的读书人相比,考试就是差了那么一丢丢,而在南方各省之中,应天府、浙江以及江西三地,又是传统的考霸之乡,这三地的读书人,堪称是考霸中的战斗鸡,能从这里头脱颖而出的人,几乎半只脚,就已跨进了翰林院里了。 唐解元现在也该进京赶考了,他在北京将会因为几个同乡的关系,牵涉进弊案之中,紧接着,他虽是金榜题名,却很快会下狱,遭受非人的折磨,最终朝廷宣布他将永不叙用,到了那时,意气风发的唐解元便将进入人生中的最低谷,至此,落魄一生。 方继藩心念一动,或许……自己可以拯救他,方继藩不相信,堂堂的应天府解元会在科举中作弊,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被人牵连了,因为和某些人走得近,最终成为受害者。 想要让他摆脱舞弊的嫌疑,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进京之后,不去和这些人有任何的瓜葛。 除此之外,自己的三个门生,也该好生的用功,考题自己已经夹在自己布置他们的作业之中,这三个家伙,倒也用功,为了读书和作八股,已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他们毕竟没有唐伯虎的才情,所以只好笨鸟先飞。 方继藩心里琢磨着,身边的朱厚照自暖阁里出来,却是长出了一口气,摸着自己的心口道:“好险,好险,方同窗……本宫方才没说错话吧。”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殿下字字珠玑,佩服,佩服。” 朱厚照却是心有余悸的样子:“哪里,哪里,不过本宫见了父皇,心里便渗的慌。” 方继藩道:“一样,一样,微臣也觉得,自己就如过街老鼠,而皇上便如天上的太阳,每次到了他面前,便有一种无处遁逃之感。” “呀……”朱厚照顿时来了精神:“本宫也是这样的,哈哈,好兄弟……”说着,勾肩搭背过来,顺势,一把勾住方继藩的手肘。 被这家伙毛手毛脚的一通之后,方继藩心里恶寒,忙是小心翼翼的观测附近有没有人,他甚至开始觉得,太子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不轨的企图,转而又想,自己是不是该去找个媳妇了,否则……别被人认为和太子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才好。 一想到媳妇,方继藩便又来了精神,顿觉得龙精虎猛。 却在这时,有宦官小跑着来,躬身行礼:“娘娘听说太子殿下和方总旗进宫来见驾,特意命太子殿下和方总旗去坤宁宫,请方总旗为公主殿下复诊。” 方继藩这才想起公主殿下的病还未复诊呢,乖乖和朱厚照随宦官至坤宁宫,才一进殿,没见公主殿下,倒是见张皇后依旧还是那雍容华贵的气度端坐着,张家兄弟眉开眼笑的见人进来,一见到方继藩,张鹤龄眉飞色舞:“方总旗,你好呀。” 很热络的样子。 朱厚照自是一副讨好似得样子,跑去了张皇后身侧坐着,方继藩先是朝张皇后行礼,厚颜无耻的道:“臣见过姨母,姨母金安,呀,姨母的气色更好了,臣差一点以为,公主殿下端坐在此呢。” “……” 这番话已经突破了人无耻的最下线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居然形容成了小姑娘。 张皇后抿嘴一笑,颔首点头:“好,好……”虽没有表露大喜过望的样子,不过女人被夸年轻,总是难掩心喜。 方继藩这才看向张家兄弟。 张鹤龄很开心的朝方继藩笑。 方继藩呢,也很开心的朝张鹤龄笑。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七十六章:复诊 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见过两位世叔,世叔,听说你们二位,联名弹劾了晚辈?” “……”张鹤龄脸上的笑容有点儿僵。 弹劾是肯定弹劾的,为了弹劾的奏疏,他可没少费功夫,他原以为皇帝陛下还未处置方继藩呢,所以方才笑的很开心,可现在方继藩居然将此事摆到了台面……张鹤龄有一种一万头草泥马在心头奔过的感觉。 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已经当着方继藩的面,‘处理’过这件事了,可现在方继藩完好无损,还如此开心的跑来告诉自己,你是不是弹劾了我啊…… 就这样平安过关了? 方继藩依旧在笑,还笑的很张狂和得意。 张皇后听到弹劾,一头雾水,便狐疑的看向张鹤龄。 张延龄立即耸拉着头,而张鹤龄则是仔细打量方继藩,不可能啊,搜罗了这么多罪证,怎么可能…… 谁料方继藩这时又笑着道:“陛下真是鸿恩浩荡,非但没有加罪于晚辈,反而还要让晚辈去陪太子殿下读书……” 张鹤龄还没反应过来。 可张皇后霎时之间,便明白了什么。 陪读? 二十年的夫妻,张皇后又怎么不明白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在他的心里,世上再没有比太子更重要的了,国朝没有太子设陪读的规矩,可现在特意命方继藩陪读,而且还是在自己这不成器的兄弟弹劾之后,那么……除了说明自己兄弟的弹劾纯属污蔑之外,还说明,方继藩一定做了什么事,令太子得到了某种改变,而使陛下深信,方继藩将来会在太子身边,给予太子殿下巨大的帮助。 这两个不成器的兄弟啊。 相比于自己儿子,两个兄弟的分量自然要差一些,何况,她对方继藩的印象也是极好。 何况,陛下在弹劾之后,做出的决定,显然别有用心。 现在想到这两个家伙居然惹是生非,张皇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方继藩,你去偏殿,给公主殿下复诊吧。” 语气平淡,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方继藩道:“臣遵旨。” 说着,很开心的去了。 方继藩一走。 张鹤龄和张延龄依旧还未回过劲来。 便听张皇后厉声呵斥:“跪下!” 张鹤龄一呆:“姐……” 张皇后面带愠怒:“平日就知道你们两个,是没王法的东西,本宫念在姐弟的情面,一再纵容,哪里晓得,你们还想要构陷忠良不成?” 张延龄吞了吞吐沫,很小心翼翼的纠正张皇后:“阿姐,方继藩不是忠良……” “住口!跪下说话。” 张延龄立即道:“姐,我不跪,我不服气……” 他话还未落下,却见自己的兄弟张鹤龄啪嗒一下跪了,张鹤龄比自己的弟弟智商还是高那么一丢丢的,他已察觉不对劲了,他很实在,毫不犹豫的跪了。 张延龄顿时心口疼的厉害,自己的兄弟……居然将自己卖了,于是再没有什么骨气了,马上趴在了地上。 …… 方继藩在偏殿里,远远听到了张家兄弟的哀嚎声,他心里乐了,两个笨蛋,他们是一丁点都不明白张皇后的心思,方才自己那番傻乎乎的无心之言,明摆着是告诉张皇后,这两兄弟犯事了,而皇上在看到了弹劾奏疏之后,非但没有加罪自己,反而委以重任,这不明摆着,陛下对于张家兄弟构陷自己很是不满,而且对张家两对活宝,没有一丁点的信任吗? 雷霆雨露,俱都君恩,陛下虽然什么都没有说,可对张家兄弟的态度不言自明,这是极大的不满啊。 闹事闹到了皇帝那里,而且还是弹劾奏疏,这可是满朝文武都看着的事,张皇后不抽这两兄弟才怪了。 还真以为本少爷只会胡闹? 进了偏殿,里头烛火冉冉,一个老嬷嬷站在墙角,面无表情。 公主殿下似乎早就候在这里等待诊视了,欠身坐在锦墩上,她面上含着嫣然笑容,那长长的睫毛,带着几分羞怯的颤抖,一双如星辰一般的明眸,只匆匆看了方继藩一眼,旋即又移开目光,那目光里似有感激,却又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复杂。 在这烛火之下,方继藩这才注意到,她的脸精致无比,隐约有几分张皇后的影子,绝对没有任何老朱家的遗传,从前方继藩匆匆见过她,一次是在大殿,一次是在病榻,那时候也无心欣赏,可这一次认真去打量,方继藩突的心砰砰跳动起来,这小妮子,居然给方继藩一种和公主将来孩子叫啥都已想好的感觉。 面对方继藩如此侵略性十足的凌厉目光,公主殿下居然还是带着浅笑,可眼底深处,除了羞涩,却也有了几分愠怒。 当然,她却还得带着浅笑,在母后身边,她一直都是嫣然带笑的样子,性子也恬静,既然方继藩说她是脑疾,为了防止病情复发,所以张皇后对她尤为上心,于是乎,公主殿下身边,总有三班倒的老嬷嬷随时盯着。 否则,一旦显出和以往有什么不同的性情,比如她现在就想愠怒的瞪着方继藩,然后告诫这个臭小子,不可如此放肆无礼。可她却不敢,只能无奈的浅笑,因为这难保不会让人怀疑她是否脑疾复发了,复发了就要吃药,药很苦,公主一点都不想吃。 方继藩见公主对自己笑,心里暖洋洋的。 方继藩上前,笑呵呵的道:“见过殿下。” 公主显得无奈,却还是微笑着对方继藩道:“有劳……张总旗了。” 方继藩立即道:“为殿下效力,赴汤蹈火,哪里敢称劳。” “咳咳……”角落里的嬷嬷面无表情,用冰冷的声音道:“张总旗,请立即复诊吧。” “噢。”方继藩觉得这老嬷嬷大煞风景。 公主也只不经意的微微皱了皱鼻子,显然对于老嬷嬷,既有几分忌惮,在她面前又不敢造次。 “伸手。”方继藩捋起袖子。其实他不知道,自己这复诊的架势,倒不像是大夫,更像是杀猪匠。 公主迟疑。 “不伸手如何复诊?”方继藩义正言辞的道。 那嬷嬷终于开了口:“是否要垫上一层帕子?” 把脉而已……方继藩没好气的道:“垫了帕子就不准了。” 嬷嬷显得很无奈。 公主含羞带怯的伸出纤纤玉手来。 方继藩安慰她:“别怕,反正殿下大病的时候,该摸的都已摸了。” “……”公主的纤纤玉手,下意识的想要缩回去。 方继藩名声有些不好,她虽在深宫,又怎么会不晓得呢? 再看此人嬉皮笑脸的样子,一看……就是纨绔子弟,没几分正经,虽然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可是戒备的心理却是极重。 方继藩却是一把将她的脉搏抓住,装模作样的开始把脉。 心跳有些快啊,这脉搏怕是每分钟有一百五十上下了。 方继藩别有深意的看了公主一眼,见她局促又羞愤的样子,旋即放开了手,哈哈一笑:“嗯,没问题,病情没有反转的迹象。” 公主一呆,明眸凝视着方继藩,她原以为,方继藩会趁机揩油。 可谁料方继藩只轻轻一抓,便收回了手。 方继藩又笑了笑:“公主殿下玉体金安,我就放心了,好啦,告辞。” 也懒得说什么,起身便走,不肯逗留,只留下一脸错愕的公主。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七十七章:江南才子 揩油?哼!本少爷是这样的人?本少爷风流而不下流,好吗? 本心上,即便方继藩颇有几分一见钟情的感觉,可让他当真去吃人豆腐,却是他无法接受的,从前吃小香香豆腐是迫不得已,虽然这种行为俨然已经成了习惯,习惯也成了自然,也方继藩的内心深处,却极鄙视这样的行为,男人就该堂堂正正! 一路出了寝殿,旋即出宫,到了崇文门外头,便见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鼻青脸肿的候在这里。 一看这两位世叔如此模样,方继藩便晓得,张皇后也有心狠手辣的一面,这其实可以理解,别人欺负自己兄弟,做姐姐的固然要护短,可不代表自己不可以揍啊。 张鹤龄一脸惆怅的模样,虽然肿起来的面颊使他这愁绪冲淡了一些,更多的却是一种滑稽感,方继藩老远跟他们打招呼:“你们好呀,两位世叔。” 走近一些,张鹤龄嗔怒又无语的看着方继藩:“阿姐吩咐,让我们两兄弟,给你认个错。” “没关系,晚辈原谅两位世叔了。” “……” 张延龄和张鹤龄俱都无语。 心如刀割。 张鹤龄沉吟了好久:“有个事,能不能打个商量。” “请说。”方继藩憋着笑。 张鹤龄沉痛的道:“你看我们被打成了这样,能否赔一些药钱?”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无语了。 这两位世叔骨骼清奇,还真是神人啊,此人只应天上有。 方继藩摇头:“不赔。” 张鹤龄语塞。 张延龄不由道:“能不能讲一点道理?” 方继藩摇头:“不讲。” “其实……给个三五百文,也是可以的,就当给个面子,要不,一百文也好。”张鹤龄不甘心,都说张家兄弟雁过拔毛,可最近不知走了什么霉运,接二连三的倒霉,这令他有一种很深的挫败感,仿佛不令方继藩掏点医疗或者安家费来,恪守多年的人格和为人底线便荡然无存。 方继藩摇头:“没有。” 这就很不讲道理了。 鼻青脸肿的张延龄和张鹤龄对视一眼,张鹤龄和张延龄俱都龇牙,一齐吐槽:“抠门!” 鄙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兄弟二人似乎不敢招惹是非了,转身就走,张延龄低声嘀咕:“哥,怎么感觉这家伙一点儿也不傻。” 张鹤龄面无表情,抬眸,看着久违的夕阳,清冷的街道,宛如在为他们默哀,屋脊上的残雪,点缀着恢弘的宫墙,他眼眸竟有些湿润了,造的什么孽啊这是,他尽力的冷静:“要心平气和,不要动怒,怒则攻心,心若有了损伤,是要用药的!” “哥说的很有道理。”张延龄努力的笑了:“这样一说,我该很开心,至少可以省点药钱。哈……哈哈……要多笑一笑……” 张鹤龄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被这智障一般的兄弟彻底的惹怒了,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人按在地上反复的摩擦,猛地,他感觉自己的心骤的一停,噗的一声,口里喷出一口老血,怒不可遏的抓住张延龄就揍:“我们的地没了啊,蠢货!我们偷鸡不成反蚀了把米啊,蠢货!这样你也笑得出,苍天呐,张家怎么会出你这样的不肖子,祖宗们若是知道,非要从坟茔里爬出来,揍死你这个蠢货不可!” 一顿拳脚下去,痛彻心扉,张延龄抱着头,发出哀嚎! ……… 人生有太多的事,是方继藩无法预料的。 譬如他成了太子的伴读。 伴读这东西,也不知道算不算官,不过显然,方继藩算是正式的加入了詹事府的核心圈了。 詹事府并非只是太子的宫殿这样简单,事实上,它还是一个机构,这个机构里,既有如刘瑾为首的一批狗腿子,也有杨廷和为首的一批翰林和大儒,这其实就是未来太子的主要班底,就相当于是南京的六部一样,都属于朝廷的储备干部。 除了没权,大家的官职也都不高,似乎一切都很好,至少……它给人带来了希望。 方继藩就觉得自己现在很有希望,除了陪着去朱厚照去读书之外,一听杨廷和开始坐而论道,方继藩就打着哈欠犯困,脑袋沉沉的,可旋即,便传来了朱厚照震天的呼噜声,得,没法睡了。 杨廷和的涵养居然很好,不再恼怒了,管你朱厚照和方继藩做什么,他依旧捧着书,摇头晃脑的读,太子老师有太子老师的难处,只能希望用心去感化太子,希望有一天,太子能够回头是岸吧。 嗯……和用爱发电有异曲同工之妙。 眼看着,年关将至,回到府里,邓健被门子拉到了一边,接着兴冲冲的到了方继藩面前,压低声音道:“少爷,您要打听的人,打听到了,这个唐寅,他就住在来福客栈,距离咱们家……不远。” 早先的时候,方继藩就吩咐过邓健,让他打听唐伯虎的下落,因为开了春就是春闱,而江南来的读书人要参加会试,往往会提早来京,毕竟这来回就是上千里路,这时代行路艰难,没有几个月功夫也未必能抵达,何况,一旦遇到了大水,或是途中生病,都可能耽搁时间,所以没有人敢面对这重要的考试时,还敢掐着日子来。 其实到了岁末的时候,各地的考生,就差不多都已抵达京师,济济一堂了,一个个磨刀霍霍,就等开考。 唐伯虎也应该是在这个时候抵京。 方继藩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但是总觉得,历经过无数影视剧的洗礼,那曾在荧屏里风流潇洒的唐伯虎,称的上是自己的半个偶像,现在他大难在即,别人的死活方继藩可以置之不理,可伯虎兄,本少爷要救你啊! 方继藩现在最担心的,是唐伯虎这时候和徐经这些人厮混在一起,徐经到底是不是清白,是否真正的参加了舞弊,方继藩不知道,可唐伯虎堂堂应天府解元,是断然不可能参与的。 他既是被冤枉,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和涉案的礼部右侍郎,也就是这一次会试的考官之一程敏政以及考生徐经这些人走的太近,且唐伯虎这个人,性子潇洒,说话也没什么遮拦,一旦有了瓜葛,难保瓜田李下,想洗清嫌疑,可就难了。 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让唐伯虎和徐经这些人在抵达京师的这些日子里厮混一起,不过……这可不容易,他们毕竟算是半个同乡,而且又都在京师里,唐伯虎乃是解元,现在已是声名鹊起,就算他不去凑别人热闹,别人怕也会凑到他的身边来。 “来福客栈?与他同住的人都有谁?” 邓健不知道少爷为何对一个叫唐寅的人如此有兴趣,不过少爷的心思,本就难猜,虽觉得有些疑窦,却还是乖乖道:“因为最近许多考生抵京,所以各个客栈都已客满,据说他和许多同乡同来的,不过,那家客栈里,他是孑身一人,没有和同乡住一起。” 方继藩松了口气,他知道唐伯虎是和徐经一同北上来赶考的,就怕他们住在一起,现在既不同住,就好多了。 现在的问题是将唐伯虎和徐经之间的联系隔绝开。 方继藩立即顺势道:“走,去来福客栈。” “呀……”邓健惊讶的道:“少爷不吃饭?” “不吃。”方继藩雷厉风行,本少爷要做好人好事。 邓健可怜巴巴的摸了摸自己肚子,他饿了。 事不宜迟,方继藩命车夫备了车,带着邓健匆匆至来福客栈,此时已是傍晚时分,这几日虽没有下雪,不过夜里的天气依旧是寒风刺骨,来福客栈不过是隔着方家几条街坊,这里是华灯初下,倒也热闹,方继藩下了车,这客栈里,冷不防的便走出一人来,差点和预备进客栈的方继藩撞了个满怀。 这是一个读书人,个子瘦瘦高高,儒衫纶巾,相貌谈不上出众,却带着几分潇洒飘逸之感。 邓健低声咕哝:“少爷,这就是唐寅。” 《明朝败家子》正文 第七十八章:满满正能量 呃……和后世的才子风流形象不太般配啊,怎么看着,像个即将奔三的油腻青年。 方继藩显然是外貌党,突然有一种你长得一点都不好看,我不想救你的感觉。 可是……来都来了。 方继藩嘻嘻一笑:“可是唐解元?” 唐寅一愣,随即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还穿着下值回来的豹服,一看就是亲军的官员,腰间还配着剑,最格外醒目的是他腰间的‘金’(铜)腰带,唐寅微微皱眉:“敢问公子是何人?” 方继藩很实在:“方继藩。” 一听方继藩三个字,错身而过的一个商贾模样的人身子一僵,然后嗖的一下便冲进了客栈里。 唐寅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似来了京师之后,听客栈里的掌柜和伙计说过,他努力的回想,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顿时拉下脸:“噢,见过方公子。” 他神色冷峻,就好似是脸上有乌云压顶一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方继藩呵呵一笑,其实……他早就习惯了:“本公子对唐解元慕名已久,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有许多事,还要向唐解元请教。” 唐寅略一踟蹰,却是朝方继藩行礼:“很是不巧,学生邀了几个朋友吃酒,公子盛情相邀,学生却之不恭,不过……还是下次吧。” 方继藩啊…… 唐寅本就是外乡人,怎么敢招惹这等凶名在外的纨绔子弟,不过方继藩乃是南和伯子,他惹不起,所以一面拒绝,一面却是露出万分抱歉的样子。 再者,唐寅确实已经有了邀请,自己的同乡徐经邀自己一起去见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程敏政也是应天府人,如今身居高位,徐经和唐伯虎都是应天府的士人,理应去拜访。 当然,这种拜访只是表面而已。 其实这本身就是时下的某种潜规则,一些有前途的举人,来京参加会试时,往往都会拜访自己的同乡,而这些同乡,无一不是朝中的命官,而大臣们呢,对于这些青年才俊,也会给予一些照顾,毕竟这些人将来都极有可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可以收为己用,形成朋党;自己在会试之前给予他们一些帮助,将来他们做了官,便对自己死心塌地了。而这些青年才俊呢,也可仗着大臣在朝中的影响,平步青云。 所以对唐寅而言,这一次的拜访,尤为重要,自己乃是解元,高中的机会极大,此番提早进京的目的,便是希望徐经能够引荐程敏政,等将来自己中了试,就不必担心仕途上的问题。 方继藩一听,不由皱眉:“吃酒?唐解元可是去和那徐经吃酒。” 唐寅一下子戒备起来,此人竟也知道? 不过他和徐经的关系一向不错,这在江南士人们的圈子里倒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这京中臭名昭著的败家子,竟是知道,那么,可就值得让人堤防了,这说明方继藩没少关注自己,或许别有所图。 唐寅还未矢口否认。 方继藩继续道:“甚至,可能唐解元还要去拜访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吧。” 这一次舞弊案,众说纷纭,不过更多人深信,这是子虚乌有的弊案,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程敏政此后做了考官,而且,徐经领着唐伯虎去拜见了他,不只如此,还送了礼。 单凭这一点,就根本说不清了。 唐寅脸竟腾地红了,似乎一下子被方继藩看穿,忙道:“学生……告辞……” 于是,匆匆要走。 这一次的拜会,实在太重要了,毕竟是自己好友徐经好不容易寻的门路,而且礼部右侍郎,位列三品,对自己的前途,有莫大的助益。 唐伯虎早已不再是数年前那放浪形骸的才子了,自父亲去世之后,家道中落,一家人的重担,俱都压在他的身上,这使他的性子,比从前沉稳了许多,在他心里,眼下事关到自己的前途,还有家业的复兴,决不可出任何的差错。 他举步要走。 方继藩却显得很是尴尬。 果然做好人好事的人没有好下场,可他见唐伯虎没有矢口否认与徐经一同拜会程敏政的事,方继藩心里倒是急了,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今日你唐伯虎若是去见了那程敏政,到了那时,便是跳进了黄河都洗不清了。 不成! 不能让你去。本少爷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方继藩道:“且慢!” 唐伯虎吓了一跳,脸都白了,他觉得最坏的事可能要发生了,这个败家子,突然寻上自己,还将自己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肯定是别有企图,家门复兴在即,自己怎么怎么会被这等人缠上。 可他不敢惹方继藩,毕竟在这京师里,敢招惹方继藩的人,还真是凤毛麟角,何况是他这外乡来的考生,唐伯虎忙是朝方继藩行了个礼,情真意切道:“学生若有任何冒昧唐突之处,还请公子见谅,只是学生……” “不许走!”本少爷客客气气的留你,你竟不识相,既然本少爷要做好人好事,你不给面子,方继藩只好用自己最擅长的方法了。 此等蛮横的态度,早已令那客栈里露出的无数双眼睛,俱都露出了骇然之色。 那些行路的路人,原本还想好事的来看看热闹,可听身旁人低声道:“没听见吗?人家自称姓方,南和伯府的……” 于是乎,路人们竟连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围观看热闹的优良传统竟都忘了个干净,纷纷避之如蛇蝎,一下子,便不见了踪影。 唐伯虎脸色苍白,全无血色,他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委屈求全的道:“公子……下一次……” “本少爷说了!”方继藩喝道:“你他娘的不许走,你若是敢走,本少爷打断你的狗腿!” 听了这话,邓健的眼睛骤然亮了,一下子有了光彩,心花怒放,方才自己还嘀咕呢,少爷怎么文绉绉的,原来少爷就是少爷,少爷从未忘本,这就是少爷的本色啊。 唐伯虎如遭雷击,他从没有见过如此蛮横之人,他不由道:“公子非要留下学生,到底所为何事,学生不过是区区读书人,一介书生,公子为何这般咄咄逼人?” 方继藩露出了招牌似的蛮横笑容:“因为本少爷高兴啊。” 当然是因为高兴,难道本少爷还告诉你,自己是穿越人士,知道你有难了,特来给你指一条活路吗?你大爷,这么魔幻的事,说出来我自己也不相信啊。 正文 第七十九章:助人为快乐之本 方继藩这种蛮横的做派,终于还是将唐寅惹怒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虽是开始稳重,可唐寅的骨子里,却还是傲然的。 他正气凛然:“学生若非要走又当如何?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哼!这里是有王法的地方……” 说着,他举步便要走。 方继藩已经很无奈了,他极想告诉唐寅,今日你若是和徐经一起去拜会了程敏政,那么你何止是前途丧尽,而且还需下锦衣卫诏狱,在狱中,你会生不如死,此后妻离女散,一辈子永远翻不了身。 好嘛,既然你自己要找死,那就去死好了。 本少爷也只能帮你到这里。 方继藩冷冷一笑,便见唐寅徐徐踱步,与自己擦肩而过,留给方继藩一个背影。 方继藩只冷冷的看着这背影,在这隐约的灯火之下,背影里依旧还透着一股子少有的傲气,方继藩第一次觉得,人骄傲起来其实挺讨厌的,只是……恍惚之间,方继藩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这傲气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无奈呢,父亲早逝,家道中落,从前那多才多艺的富贵公子渐渐落魄,甚至不得不寄人篱下,受人白眼,才能维持自己进京赶考,想来,此次入京赶考,已是他人生唯一的寄托,也是唯一一次翻身的希望了吧。 十年寒窗,全凭这最后奋力一搏了。 或许这个时候,唐寅心里该是充满了希望的,这也该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燃起对人生的希望,因为在此之后,便不会再有了! 这些念头,只在方继藩的脑海里一瞬间的闪过。 你妹……方继藩忍不住恶狠狠的鄙视自己:“助人为快乐之本,我方继藩是个好人,不可忘了自己的初心啊。” 眼看唐寅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夜幕,方继藩厉声大吼:“这是天子脚下,却不是朗朗乾坤,我方继藩就是王法!” 一声大喝之后,方继藩已是疾冲上前,唐寅听到了这吼叫,下意识的回头,他其实比方继藩的更壮实,毕竟方继藩不过是个少年郎,可猝不及防,方继藩的拳头就已到了,迎接唐寅的,乃是方继藩凌厉的目光,这是纨绔子弟特有的阴狠,他面带错愕,可方继藩一丁点都没有留情,拳头已狠狠砸中他的面门。 呃…… 唐寅捂着鼻子,直接摔倒在地。 他口里支支吾吾的道:“没有王法吗?没有王法吗?” 方继藩嚣张的道:“我就是王法!” 紧接着,那客栈里头,自门缝里露出的一只只眼睛,则看到了残忍的一幕。 便见这方家的少爷,对唐解元拳打脚踢,拳拳到肉,脚脚锥心。 远处的行人,忙不迭的避开。 唐寅被揍得很惨很惨,因为方继藩没有半分的手下留情。 邓健一见,也跟着冲来,他是一个再合格不过的狗腿子,亦是左右开弓,骑在唐伯虎的头上便是一通乱拳下去。 唐寅不曾想到,只因为自己不肯委曲求全,便被这京师恶少如此的虐待,浑身的骨头似都被打的散架了。 他心里怒极,狂怒道:“我们无冤无仇,无冤无仇,呜呼……” 一听到读书人好生生的不喊天哪之类的话,非要呜呼,呜你个头啊呜,方继藩便又好气又好笑,只是他算是明白了,自己今日就算是阻拦了唐寅一次,下一次呢?所以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就是干脆让他在春闱之前下不了地,下不了地,鼻青脸肿,他还敢去拜访程敏政吗? 我方继藩杀人即救人! 唐寅此时放声大哭,又厉声道:“我明白,我明白了,方继藩,就是你方继藩,你方继藩有三个门生,俱都是举人,你是害怕我唐寅今次大比拔得头筹,抢了你三个门生的风头,方才故意来找茬,我明白了,你好狠毒,你……卑劣!” 这似乎已是最合理的解释。 唐寅好歹也是有智商的人。 现在,他似乎觉得自己全明白了。 不错,就是如此! 自己乃是南直隶解元,江南风头最劲的才子,北地的读书人,谁及的上他? 这方继藩定是有私心,就是害怕自己这江南第一才子,这才想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好使自己无法参加科举。 他已气得浑身颤抖,想来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可恶之人。 方继藩不得不佩服唐寅的脑洞,他大笑:“哈哈……你也配和本少爷的三个门生相比?” 唐寅在瘫在地上,早已是面目全非,猛地咳嗽,一口血混着牙齿一起落下来,他拼命的呼吸,方才艰难的道:“呵……你的奸计,不会得逞!” 方继藩眯着眼,猛地突然有了主意,冷冷道:“既然如此,那么,不妨我们就打一场赌,倘若我的门生考的比你唐寅好,你便拜我为师。” 唐寅本就是心高气傲之人,冷笑连连:“可若是你输了呢?” 只要自己还能去参加会试,唐寅就不相信自己会输。 方继藩道:“那就掐死我这三个门生!” “……”唐寅竟是语塞。 而方继藩说着,却已抬腿,狠狠一脚踩在唐寅的小腿上。 不等唐寅反应,一股剧痛便自小腿处钻心而来。 唐寅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只是掩在这哀嚎之下,分明有骨折的脆响。 骨……折了! 若是有良医来救治,悉心调养,或许一两个月时间可以慢慢的恢复。 而方继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唐寅若是在考前不能下地,脸上的淤青也没有这么快消去,那么……作为一个体面的读书人,是不敢出门去见人,更遑论是去拜谒那程敏政了。 搞定,可以收工了。 方继藩眉头舒展开来,心里有一种帮助别人的喜悦感。 却在这时,有人厉喝道:“天子脚下,谁敢造次,是谁敢行凶,来人,莫要走了凶徒。” 原来是顺天府的差役已是闻讯而来,他们听说这附近有殴斗,被打的据说还是一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这读书人是轻易能打的吗,于是心急火燎的便带着人来了。 为首的都头气势汹汹,手持着戒尺,身后数个差役捋起袖子,也是不可一世。 可当这都头在昏暗的灯火下看清了方继藩,却是有点懵。 眼前这个少年,他不相识,可人家穿着亲军武官的虎服,腰间系着一柄精致的佩剑,在大明,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都能佩剑的,即便是寻常亲军校尉,也只能佩刀;不只如此,这少年腰间金灿灿的腰带,也极为醒目。 他还未开口。 方继藩已是一副没事人一样的扫视了他一眼,道:“我叫方继藩,我爹是方景隆!你呢,你叫什么?” …… 新的一周,支持啊,这么正能量的书不支持没天理啊。 正文 第八十章:名师出高徒 第一句我叫方继藩,一下子让这都头腿有些软了,都头面上五味杂陈。 可第二句我爹叫方景隆,终于让都头再也没有气力站着,啪嗒一下,便跪了。 而更可怕的却是第三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战战兢兢,自己不过是个小小都头,无品无级,眼前这个人,可是伯爵世子,他爹在五军都督府公干,多少王侯,都和南和伯家有瓜葛呢。 他面上仿佛充了血,很艰难的道:“小……小的张崇。” “噢。”方继藩浑不在意的颔首点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家里几口人啊?” “……”张崇颤抖的更厉害,身如筛糠,吓尿了。 “小人……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方继藩颔首点头,没有深究下去:“方才你也看到了吧,这个叫唐寅的读书人,居然当众殴打本少爷……” 张崇很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不远处死活不知的唐寅,再看看低着头捋平自己衣摆褶皱的方继藩,艰难的道:“看……看见了,小的这就拿人,这……这岂有此理啊,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居然有人敢打公子,这是小人的失职,小的这就……” “算了。”方继藩大度的摆摆手:“我打算原谅他,这件事就不计较了,年轻人嘛,总难免冲动一些,难道就因为他殴打于我,我便坏他前程。” 张崇立即道:“公子宅心仁厚,小人敬佩不已。” 方继藩撇撇嘴:“邓健。” 邓健还捋着袖子,似乎还不解恨呢,怒目而视着地方的唐寅,可一听方继藩呼唤,立即露出谄媚的笑容:“小人在。” 方继藩道:“请个好大夫,给他治伤,银子,我们出,我们方家是讲道理的人家,不能因为别人殴打了我们,便以怨报怨。” “少爷……” 方继藩瞪他一眼。 邓健顿时不敢做声了,忙道:“小人明白。” “还有!”方继藩指了指这来福客栈:“从今往后,叫人将这里盯死了,谁若是和这唐寅勾三搭四,便是看不起我方继藩。” “是,是。” 接下来官司上的事,自然是由邓健和那都头去处理,这一点,方继藩倒是不必操心。 唐伯虎是解元,有举人的功名,寻常人动了他,肯定要惹来天大的麻烦,好在方继藩不是寻常人,当然,最重要的是这定是一场糊涂公案,因为方继藩可以保证,绝对不会有人跳出来指证自己。 行善积德,真是不易啊…… 方继藩突然发现自穿越之后,自己的泪点竟是低了不少,上一世,枯燥的埋首在书桌里,不知今夕是何年,而今,却是经历浮华,即便如此,自己也不改初衷,富贵的生活,并没有改变自己的志向和那玉洁松贞的初衷。 呼……眼角竟有些湿润,可在那都头和邓健看来,这败家玩意却说不出的可怕,哪怕他迈步形走,也带着一股你永远无法猜透的可怖。 这个身影,隐入了黑暗。 接着,便是正常的程序了,都头指挥着人,将唐寅抬回客栈,这都头倒也尽心,开始进入客栈调查情况,并且开始盘问路人,可得到的结果大致都是一致。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呀,唐解元打人了? 此等事,是没有人敢跳出来仗义执言的,并且大家都不傻,牵涉进去,风险太大了,即便有人同情唐解元,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都头让人签字画押,接着又装模作样的盘查了一番,他似乎还是有一些恻隐之心,不免去探视了一下唐寅。 唐寅的伤势虽是可怖,不过大夫诊视之后,倒是松了口气,多是皮外伤,比如那一副被揍成猪头一般的尊容,基本上已经可以确认唐寅他娘绝对认不出自己儿子了。 除此之外,便是小腿有一处骨折,没有三两月,怕是下不了地的。 大夫心里抵定,性命的危险肯定不会有,不免唏嘘一番:“这是运气啊,是解元公祖宗有德,否则……即便不死,怕也要留下后患。” 唐寅想死,被打成这样,你告诉我这是祖宗有德?若是唐伯虎还能爬起来,怕是非要掐死这个庸医不可。 都头只在一旁看着,心下不免同情,见躺在病榻上的唐伯虎,唏嘘一番:“唐解元,既然不碍事,这就好了,今日孰是孰非,暂无定论,不过世上的事,大抵不过如此,那方继藩毕竟出自权门,唐解元还是忍一时之气,安心修养,此事作罢吧。” 都头说出这番话,就觉得失言了。 唐寅口齿在嚅嗫,本来没什么气力说话,而且嘴里偶尔蹦出几个音符,也是含糊不清,可听了都头的话,却顿时义愤填膺,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放出了吼声:“不,不……咳咳……我唐寅绝不让此子得逞,决不让他得逞,我……我此番定要名列头榜头名,将他那三个门生……俱都……咳咳……咳咳……” 大夫吓了一跳,忙是安抚他。 方继藩是个有智商的人,虽然每一个人都觉得他鲁莽且有不计后果的愚蠢。 这件事,肯定不会轻易罢休,毕竟打的乃是解元,官面上的裁决很好办,怕就怕惹起众怒,可方继藩做好人好事,哪里计较的了这么多。 既然如此,方继藩就耍了一个小滑头。 打赌! 赌这一次科举的成绩。 人心就是如此,单纯若只是出现了殴斗的事,不满的人肯定要叫嚣起来,难保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可一旦出现了一个赌局,而且赌局还关系到了科举,那么,势必许多人在愤恨的同时,也不免希望通过这场赌局来发泄自己的不满。 果然,京师的考生们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起来,唐寅被殴,亦或者是唐寅把败家子方继藩揍了,这种种的流言,甚嚣尘上,虽然以方继藩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名声……呃,所谓的争议,不过是一面倒的谩骂,无非是仗势欺人之类。 不过,为唐解元愤慨之余,而滋事的读书人反而不多,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盼着……这一场春闱,好让这唐解元,如何狠狠将方继藩的三个门生踩在脚下,好出这一口恶气。 其实……对于唐解元,几乎所有人,都有足够的信心。 唐寅乃是南直隶解元,而方继藩三个弟子,固然实力不错,可最厉害的也不过是个欧阳志,乃是顺天府解元。 看上去,似乎都是解元,可实际上呢,相差却是十万八千里。 应天府是俗称的考霸之乡,可能一个落榜的秀才,放到了北方,随随便便都能中一个举人,所以,之所以高中南直隶解元的唐寅能够名震天下,而中了北直隶解元的欧阳志,却和各省的解元一样,具都泯然于众人。 这大明的会试,自明宣宗开始,便实施的是南北榜,原本是南方士人与北方士人分开考试,不过近年来天象大变,为了照顾诸省赶考的读书人,弘治九年,皇帝下旨,南北会试统一在二月举行,只是各自的考卷不同,出题亦是不同。 这一点,对于欧阳志三人而言,倒是有那么一丁点优势,毕竟北榜的试卷往往要“容易”一些。 可即便如此,这会试的排名,依旧还是以文章好坏定论,北人录取的机会高,想要力压唐寅为首的这群考霸,在天下人眼里,依旧是天方夜谭,能中进士,就已是祖上积德了。 外头的流言蜚语,方继藩呢,自是眼不见为净,雪停了几日,随即又飘起了大雪,方家的书斋里。 方继藩跪坐在地,神情肃穆。 三个弟子纶巾儒衫,亦是显得格外的严肃。 方继藩嘴唇轻动:“外间的传闻,你们听说了吧?” 欧阳志面色麻木,只微微颔首点头。 很稀奇吗? 不稀奇。 不就是把唐解元揍了一顿,据说差点打断了腿,不就是立下了一个赌约,倘若赢了,唐寅也拜入恩府门墙之下,输了……就掐死我欧阳志吗?不算什么,这又算什么呢?我欧阳志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 欧阳志的脸上,一丁点波澜都没有,处变不惊! 这其实暗合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道理,人是会突变的,倘若不突变,便要被淘汰,就如从前单纯的欧阳志起初看到恩师荒唐的行为,他会震撼,他会不安,他会焦虑,他会百感交集,可跟在恩师身边‘学习’,若是还不突变,这隔三差五的震撼,是人都受不了啊,所以,渐渐的,他习惯了,他甚至已经开始对平静的生活,产生了不适,在方家,若是几天下来,竟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反而震撼了,焦虑了,不安了,乃至忧心成疾。 恩府打了人,又打了个赌,噢,就这么一个小事啊,知道了…… 方继藩看着欧阳志,不由虎躯一震,这小子,处大变而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很有前途啊。 正文 第八十一章:教书育人 刘文善以前是个急脾气,而且最有正义感,性子……和谢迁差不多。 而他现在,虽是欲言又止,居然忍住了,他依旧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坐定,万物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执著于生灭,心便能寂静不起念。刘文善很有几分佛系青年的淡定自若。 方继藩也不由暗暗点头,不错,不错,孺子可教。 三人之中,只有江臣年纪最轻,他皱着眉,不由生出恻隐之心,良久,他才踟蹰的道:“恩……恩府……学生以为,恩府不该……不该对唐解元痛下杀手,这……这是有辱斯文……” 方继藩恶狠狠的瞪他,没有前途,他大喝一声:“胡说,分明是唐解元揍了为师……” 江臣不敢做声了:“恩师教诲的是。” 方继藩心里不由感慨,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真是听话啊,做人师父好,比做人爹还强,他笑了笑:“接下来,就该好好教你们读书了,这一次,为师一定让你们将唐寅这臭小子踩在脚下。” 刘文善道:“恩师想要教授学生什么?” “刷题!”方继藩振振有词,声振屋瓦。 “以你们的智商……”方继藩是个很耿直的人:“想要在会试脱颖而出,很难。唯一的办法,就是刷题,这是最笨的办法,距离春闱,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为师要求你们,每日做题,一日要写出两篇八股文,为师出题。” 当然,出的题里,定是夹藏了今年春闱的真实考题,事实上,方继藩早就将这题出了,也已让他们写过十几篇文章,不过显然这不够,既然他们没有智商,也没有唐寅的才情,那只能用笨办法了。 此次春闱,主考乃是李东阳,虽然现在皇帝还没有确定人选,可历史上,就是李东阳作为主考,而李东阳的性格,在历史上也有记载,他也流传下来几篇文章,这几篇文章,方继藩在明史档案馆里,曾经作为李东阳性格以及为人处事的重要资料。 根据这些,就可以得出李东阳个人的偏好,毕竟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一个人对文章的偏向不同,有人喜欢耳目一新的,有人喜欢四平八稳的。 除此之外,就是规避舞弊案的问题了。 会试和乡试不同,乡试是小比,牵涉到的考官不多,比如应天府的乡试,主考乃是王鳌,这上上下下的事,都由他负责,只要王鳌不出问题,那么就绝不可能有人想到舞弊。 而会试乃是大比,除了委任主考之外,朝廷还会任命礼部、都察院、国子监的官员作为考官,因为人多,就难免可能出现弊案。 比如上一次王鳌主考,即便放榜之后,出现了三匹黑马,也绝不会有人怀疑,主要是考官只有王鳌,根本没有其他人经手的可能,而王鳌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君子,不但皇帝对其信任有加,文武百官,也无一人敢挑他的刺,哪个不开眼的,倘若敢质疑王天官,怕是朝廷还没认为他是诬告,这天下人的吐沫星子就已将他淹死了。 这一次,主考李东阳当然没有问题,可下头的考官,就不同了,如程敏政这些人,当然,方继藩从种种史料中印证,大抵可以得出,程敏政并没有舞弊,事实上,他也不可能为了两个同乡,如此胆大妄为。 问题就在于……乡党这东西,往往离不开人情上的往来,同乡士人到了京师,要来拜访对吧,拜访了,要送礼对吧。送了礼,还要坐下来相互吹捧对吧,吹捧完了,还得说,呀,程公这墨宝当真是稀世珍品,学生厚颜,请程公将这墨宝赐给学生对吧。这墨宝送了,也不能白拿,毕竟程公的墨宝乃是奇珍啊,拿回去装裱在书房里,可以光耀后世的,怎么办,润笔费了解一下。 这一来二去,真如GOU男女勾搭CHENGJIAN一般,唐寅这些人,没有考中倒罢,考中了,就难免有人妒忌。不过一般人拜访了程公,也只是拜访而已,毕竟你不出名,也低调做人,自然没人找你麻烦,结果你徐经和唐寅,俱都是江南才子,还特么的喜欢喝酒,喝了酒,就要吹牛B,吹完了牛B,什么事都抖落了出来,结果,你们还高中了…… 这……想不完都没天理了。 方继藩不喜欢徐经,也不喜欢程敏政,在他看来,他们最终落到这个下场,是咎由自取,堂堂朝廷的官员,还有国家未来的储备官员,不好好的干活,为老朱家,还有方家这等勋贵,好好的治理天下,让老朱家和老方家继续醉生梦死和混吃等死,你们居然还玩乡党这等套路,无论这舞弊案是否冤枉,都是找死。 之所以救唐寅,是因为方继藩深知唐寅在江南时,其实并不是这样世故的人,此番是因为家中遭遇了变故,家道中落,这才不得已被徐经怂恿着去走门路,这样的人可以挽救,更别提,这个家伙还是自己半个偶像了。 所以……要防止被人认为是舞弊,首先做的,就是要建立一道防火墙。 譬如,方继藩严禁三个门生外出交友,交你妹的友,有为师每天和你们愉快的玩耍,还需要朋友? 除了避免他们与人接触,另一方面,揍了唐寅,某种程度而言,既保护了唐寅,也保护了方继藩和他的三个门生。 现如今,满京师都在关注着这一场赌局,方继藩的名声在读书人地圈子里,更是彻底的臭不可闻了,所有人都对他敬而远之,至于其他的文臣……也只能用呵呵来形容,说难听话,就算有考官想要泄题,从他家门口一直到崇文门排队怕也轮不到方继藩啊,能做考官的,俱都是清流官,何谓清流,喻指的是德行高洁负有名望的士大夫,莫说说是泄题,便是大街上遇到了方继藩,和方继藩打了个招呼,说不准名声也跟着臭了。 这令方继藩自鸣得意起来,其实本少爷,还是很有智商滴。 年关将至,接着便是亲戚之间要相互走动。 方家跟着文皇帝迁都至京师,其实也有不少亲戚,而且这些近亲、远亲,也多是皇亲国戚,譬如英国公张懋,其实论起来,方继藩有个姑婆,便曾是英国公张懋之弟张建的妻子,当然,这等错综复杂的关系,实在太过凌乱,方景隆今年脸色比以往好,觉得自己挺光荣的,儿子发了大财,还成了太子殿下的伴读,现在三个门生,又是磨刀霍霍,走亲戚起来,也是虎虎生风。 方继藩呢,告了几日的假,调教三个门生,可詹事府的差事却不能丢,乖乖的又跑去詹事府里当值。 快过年了嘛,詹事府的安危要紧啊,忠心耿耿的方总旗兼詹事府伴读,怎么能不在呢。 其实到了年尾,詹事府里的许多官员都要沐休,也就是放年假了,方继藩觉得詹事府清冷了许多,很多熟悉的面孔都不见了,心里不禁唏嘘,虽然方继藩并不认得他们。 到了詹事府,自然要先去见太子殿下,到了正殿,却见太子殿下一见了方继藩,故意用衣襟裹着自己的脖子,方继藩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的脖子,朱厚照便瞪他一眼:“看什么看?” 方继藩笑了:“殿下又挨揍了?” 为什么要说又呢? 呃……这似乎是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正文 第八十二章:天才 一见方继藩戳破了自己,朱厚照脸微微一红:“为何别人的爹,就这般的好呢?” 方继藩诧异道:“不知殿下所说的爹,是谁?” “你爹!”朱厚照又瞪他一眼,接着摇头:“父皇越来越暴戾了,明明他对百官如此和善,偏偏对本宫,却是愈发的严厉,本宫的日子,没法过了啊。” 又是一声叹息。 方继藩忙道:“殿下身上又多了一道伤疤,了不起,这是铁血真男人的印记。” 朱厚照眯着眼,似乎还是高兴不起来。 看来,这一套已经免疫了。 方继藩便叹口气,为他默哀:“殿下,挨揍乃兵家常事,能炼筋炼骨,还能强身健体。” “……” 方继藩顿时呵呵干笑,呃……有些尴尬……便低头,看朱厚照的案牍上,是一叠叠密密麻麻的文稿,方继藩倒是疑心起来,没见这太子殿下会如此努力的啊:“殿下在做什么?” “算数!”朱厚照顿时龇牙:“知道为何昨日会挨揍吗?就是因为这算数的事,这不是年尾了吗?年尾了国库要折算钱粮,户部那儿,要查账,本宫昨日在暖阁里伴驾,听父皇和刘师傅他们说起此事,本宫心想,这敢情好啊,本宫也对算数有兴趣,是以就对父皇说,让儿臣来算算,父皇一听,便不喜了,说本宫不好好读四书,学经算之术做什么?” 方继藩不由皱眉,不对啊,算数虽然在明朝的地位并不高,可总比不学无术的强,总也还没到挨揍的地步。 朱厚照说到此处,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一脸郁闷的道:“本宫糊涂了啊……”痛心疾首起来:“本宫竟是失言,回答父皇说,这行军打仗,岂有不通算数之理,否则,如何从行军锅灶中计算出贼军的数量;又如何计算钱粮,如何合理搭配马步兵;本宫对父皇说,将兵之法,其实就是算数之法,排兵布阵……也是算数之法……结果……” 这是智商低啊,方继藩认真的端详着朱厚照,心里在嘀咕,莫不是太子殿下,也得了脑残症吧。 嗯……倒有可能! 这大明除了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有赫赫武功之外,尤其是在土木堡之变后,皇帝出征作战,已成为了禁忌。而皇帝不思帝王之术,不研究四书五经,学习圣人的道理,却满心思想着去打打杀杀,这就更加是不务正业了。 眼下的风气就是如此,是无法改变的。 朱厚照咬牙切齿:“本宫一定要算出来不可,挨揍了也要算出来。” 到了岁末,就算核算的时候,户部那儿,有专门的人员进行核算,方继藩好奇的取了一份簿子,一目十行的浏览了一遍。 大抵就是:‘弘治十一年三月,入库丝十一万斤、布三十三万匹、入库关银九万三千四百二十三两;粮五十四万石……” 这密密麻麻的数据,看得方继藩头皮发麻。 大明所谓的税收,主要是以实物为主,因而研究历史的人,看了一眼大明每年入库的岁银,大抵也不过是在数百万两上下,比之其他朝代,可谓是低的令人发指。可实际上呢,税银只是小头中的小头,真正大规模入库的,却是丝绸、茶叶、粮食甚至包括了瓷器,还包括了无数的物资,这些林林总总的物资,方才是大明重要的财源。 只是这个时代的出纳和入账的计算方法,实在是原始的过分,户部核查的人员,不过是在一笔笔的账目上加加减减。 可想想看,一个江苏府就有如此庞大的计算量,放到两京十三省呢?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物资的输送过程之中,还会有损耗,既然有入账,自然在这过程中,还有出纳,因而……户部到了岁末时的出入账极为庞大,而且这等加减的算法,未必准确,还需一而再、再而三的核算,又因为计算量惊人,所以又必须有专门的人员分头并进,各自核算,最终,再来汇总。 方继藩眯着眼,看着这案头上一沓沓的簿子,也不禁为之头皮发麻。 朱厚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想来,为了赌这一口气,他已熬了一宿了。 朱厚照其实也有固执的一面,从历史上他隔三差五非要往大同偷溜,嗷嗷叫着要去打鞑靼人就可以看出来。 可是……这密密麻麻的账簿,方继藩自己都看得头皮发麻,便是那户部要核算,没有十几个人,不断的进行反复的验算,花费许多天功夫,怕也未必能得出准确的数字,你太子殿下一个人,凭啥能算出来。 无用功啊。 说着,朱厚照又将眼睛埋在了案牍上,他忍不住低声抱怨:“方才本宫算到哪里了?都怪你,老方,你分本宫的心了。” “我来算!”这个坑爹孩子,方继藩心里忍不住吐槽,可多少,还是有些心疼他,虽然二人的年龄相差无几,可方继藩却是两世为人,心理年龄却足以当朱厚照的大哥了,见朱厚照如此,方继藩气定神闲:“你取账簿来,一本本给我看。” 朱厚照诧异的看着方继藩:“你还会算数?” “我是神算子!”方继藩坐下,先是取了一本账簿。 论算数的水平,方继藩虽是文科生,可毕竟还是对这个时代的人有着足够的碾压优势的,说难听点,随便丢一个微积分或是勾股定理亦或微积分来,都足以让古人提高几百年的算数水平了。 当然……方继藩不打算用算数,因为即便拿出看家本事来验算,自己至少也需花费一两天时间,才能将这些账簿整理出来,那么……如何得出真实的答案呢? 其实很简单……弘治十一年的岁入开支数目,本就在方继藩的脑海里。 研究明史的人,不只是要研究人物,作为一个学者,单纯的从人物入手,这反而是民科的水平,上一世,提倡的是唯物主义,何为唯物呢?那便是根据生产力的水平,从而推导出社会背景,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就是这个意思。 所以,研究明朝,首先要了解其生产力,生产力从哪里研究得出?自然是根据其国库的岁入盈余之中得出。 因而,一个真正的研究工作者,却和寻常的爱好者不同,爱好者往往更偏人物一些,根据人物的好坏,来做出自己对历史的判断。而研究者,却更多偏向于枯燥的数据,同样是张居正改革,成功与否,其实就和那明实录里浩瀚如烟的粮食、丝绸、银子数目有着巨大的关系。 方继藩对这些数据,可谓记忆犹新,一方面是记忆力好,另一方面,则这本就是自己的本职。 可是明明知道了今年岁入的真实数据,方继藩却不能急着抛出来,既然要帮朱厚照,那么……总要装模作样一样。 于是他开始低头看账簿,念念有词,口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念着一三得三、二三得六之类的胡话,一面老神在在的样子。 朱厚照不禁显得有些狐疑,老方……当真会算数? 看着挺专业啊。 他低头看着这满案枯燥的簿子,索性……交给方继藩了。 于是乎,方继藩一本本账簿装模作样的验算,朱厚照则兴冲冲的在一旁喜滋滋的给他斟茶递水:“老方,冷不冷,要不要添点煤?” “一边去。” 正文 第八十三章:穷为万恶之源 朱厚照笑了……原本方继藩若说什么太子殿下不用添煤,朱厚照怕是心里还没底呢,可听方继藩一句一边去,朱厚照身躯一震,老方有一手啊。 隔了片刻,他又小心翼翼地道:“要喝茶吗?本宫让刘伴伴,啊,不,本宫亲自端茶你喝……” 方继藩理也不理。 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晚,日头竟只留下了最后一点余晖。 方继藩表面上是在装模作样,其实也是在暗暗的印证上一世明实录中的一些数据。 他抬头,便见朱厚照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方继藩道:“天色不早,我将簿子带回去继续算。” “别走!”朱厚照挽留他:“陪本宫用过晚膳再走不迟。” 方继藩奇怪的看他,然后迟疑了片刻,最后道:“詹事府的饭菜,难吃。” 朱厚照泪流满面。 不过方继藩说的是实在话。 弘治皇帝虽是节俭,可对自己的儿子还是不错的,不敢拿银子给他去花,只是衣食住行,亦都是最高的标准,可是呢,詹事府里负责膳食的,终究还是宫里的一套班子,所谓的御厨,表面上听着名声大的吓人,却只讲究菜色,用料虽足,可口味嘛,可就太差了。 方继藩吃过一次,差点没吐出来。 出了詹事府,邓健早在外头候着,这两天天气放晴了几日,所以方继藩骑马代步,这马是方继藩自胡人那儿买来的一匹骏马,在东市挑选了足足几个时辰,才选定的,价格不菲,足足三百多两银子,看上去,极为神骏,邓健每次照看这马,都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因为根据他对人牙行的行情估算,这匹马的价值,足足是自己的五十倍以上,如此一想,便觉得悲哀了,人都说人不如狗,可哪里晓得人还不如马啊。 “少爷……少爷,今儿清早,锦衣卫的人来了一趟。” “噢。”方继藩很不在乎,已是翻身上马。 邓健又喜滋滋的道:“锦衣卫那儿对少爷很是关切,听说少爷被那唐寅揍了,顺天府息事宁人,所以派人来问,少爷是不是要讨个公道,咱们大明可是有王法的地方,怎么能容许读书人殴打咱们的少爷。” “……”方继藩轻描淡写的道:“让他们少插手,本少爷在打赌呢。” “好的,好的,明儿小人就去回话。” 方继藩骑在马上,却是汗颜,锦衣卫这个机构,和顺天府可不一样,他们既是让人闻之色变,可同时,却又是最敏感的机构,天底下的事,有几件瞒得住他们?就比如这一次自己殴打了唐寅,他们难道不知真相?可既然知道真相,却还跑来想为自己出气,显然,这锦衣卫里的某些人物,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春暖鸭先知,他们比任何人更清楚现在方继藩和宫里的关系,为了讨好宫中的某些大贵人,自然不惜给方继藩充作打手。 甚至他们只要愿意,完全可以炮制出一份关于唐寅作了反诗,平日做了多少恶事的铁证来,只需方继藩点个头,唐寅便能死无葬身之地。 这些人……真是可怕啊…… 方继藩骑在马上,忍不住感慨,还是离这些人远一点的好,让这些人帮忙,显然是不无代价的,何况……伯虎可是本少爷的半个偶像,这样一想,方继藩便忍不住想,自己的偶像却不知如何了,腿到底断了没有,能下地活动了吗? 再过两日,方继藩才大抵将所有的账目理清。 “就算出来了!”当方继藩见到了朱厚照,朱厚照瞪大眼睛,显得不可置信,这一次,他本是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少说也得算个十天半个月才成,就这……还是没有进行反复核算的结果,毕竟一个数字出现偏差,可能就处处都错,在户部,正儿八经的验算的话,十几个人,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完成精准的数据。 国库的收支,关系到的,乃是国家的钱粮调度,说白了,就是国计民生,可是一丁点都马虎不得的。 “好,你说,你说说看……”朱厚照兴冲冲的看向方继藩,又想起什么:“且慢着,我先记,记下来。” 竟是转身回到了案牍上,取了笔墨纸砚。 方继藩心里想笑,本少爷何止知道今年岁入开支的准确数字,便是弘治十二年、十三年、十五年,乃至嘉靖到崇祯的数目,也都能信手捏来。 方继藩定定神:“今年岁末,截止于弘治十一年腊月初七,朝廷自两京十三省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两,有丝七十九万斤,布匹一百六十三万九千三百匹,茶叶二十二万六千二百斤……”方继藩如数家珍:“此外,两京皇庄中,得粮七十七万担,关税二十七万两,所支出的……” 这一个又一个数字,俱都骇人听闻,所牵涉到的物资,更有数十种类别,从收入,到支出,最后还有结余,不知凡几。 朱厚照呢,却是一个个道出来,几乎没有停顿,朱厚照忙是一一记下。 其实,方继藩玩了一个小花招,他故意将后头的一些尾数,做了处理,譬如这布匹是一百六十三万九千三百匹,可实际数目却是一百六十三万五千二百三十二匹,之所以故意改动这些尾数,是因为连方继藩都觉得,若是精准到如此细致的地步,实在过于妖孽了,有了那么丁点儿错误,反而不会引人怀疑。 朱厚照畅快淋漓的将数目记下,可问题来了,他没办法验算啊,也就是说,这数目,一切都靠方继藩来瞎掰,呃……好吧,信他了。 ………… 好了,别骂了,三更。其实比起其他历史类小说各种逆天的金手指,老虎已经很克制了好吗,老虎也想写点烧脑的文,可不是没人看吗,哎,这一行,众口难调,每一个人的口味都不一样,老虎已经习惯被各种骂了,可有时候看书评依旧还是不舒服。 人家看世界杯,老虎是半夜听着世界杯的声音在码字,只有听到电视里大吼球进了,球进了,才赶紧去看一眼,然后继续干活,生活都不容易啊,理解万岁。 正文 第八十四章:父慈子孝 腊月二十一。 距离年关,已是愈发的近了。 紫禁城里,即便大雪又飘然而下,可神宫监的宦官一大清早,便开始提着扫帚对宫里的每一个角落进行清扫。 而在暖阁里,难得能偷闲的弘治皇帝,依旧还是早起,这对他而言,已成了习惯,无论何时睡下,只要到了卯时,便会自动醒来。 他便如一个永不停止的陀螺,无论任何时候,都会按时出现在暖阁。 而在暖阁里,几个内阁大学士往往都会早早在此候着,君臣之间,早已有了难得的默契。 不需太多的虚礼,弘治皇帝坐下,他一副极疲倦的样子,可他抬眸,看到了李东阳,却忍不住关切的道:“李师傅,你年纪老迈,身子要紧啊。” 李东阳既是内阁大学士,可还兼任着户部尚书。 别的部堂,一到了年末,便各自放飞自我了,可户部却不同,它必须算出一年的结余,并且为来年的钱粮支出做出规划。所以,趁着年关的最后几天,李东阳几乎通宵达旦的跑去户部,督促户部赶紧核算出今年的开支和进项来。 为的,就是怕耽误来年开春之后的国计民生。 李东阳苦笑:“老臣要忙碌,也只忙碌这几天,等这几日过去,趁着过年,回家含饴弄孙,也不失为快事。”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哈哈笑起来。 刘健道:“平日朝廷过于看重了经史,殊不知,这经济的才干,也是事关国家之本,平时是臣疏忽了,如今反而令户部临时抱佛脚,还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颇有感触:“是啊。我大明是以科举取士,可是呢,士人做了官,要为朕治理天下,靠经义中的文章,可办不成事,既要懂经史,又要精通杂学,这样的人,实是少见。” 他微微一笑:“好在,李师傅心思细腻,有他在户部,朕可无忧。" 难得快过年了,最近也没什么大事,所以虽然国库的结余还未核算,可大家的心情,却还算是轻松,便都笑了起来。 说到此处,谢迁也笑起来:“听说,这坊间还真出了一个事,方继藩那小子,被应天府解元,揍了。” “有这样的事?”弘治皇帝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反而显得有些生气起来,他那不经意的眼眸里,竟是出其不意的掠过了一丝冷芒。 其实弘治皇帝算是一个格外重情谊的皇帝,对张皇后而言,他是一个格外专一的夫君,对百姓而言,他又格外爱民勤政,对臣子而言,他也格外的体恤宽厚,从不兴大狱。即便连张家兄弟那样的货色,虽说弘治皇帝对这两个小舅子的行径深痛恶绝,没少责罚,可一旦有人弹劾,弘治皇帝也予以袒护。 方继藩这个家伙,有才,这一点,别人或许不知,可弘治皇帝眼光独到,却也看出来了,只是这个才,有点歪。这厮的人品嘛……很复杂,看着有点儿想教训他,可无论如何,弘治皇帝将其视为晚生后辈,现在,朗朗乾坤,居然被人揍了,这还了得? “御医可去探视过吗?”弘治皇帝皱眉:“那个应天府的解元,好大的胆子……” 谢迁摇头苦笑:“说来也怪,虽说唐解元将方继藩揍了,可方继藩毫发无损,天天在外蹦跶,反而是那唐解元,而今已半个多月不曾下床,据大夫说,遍体鳞伤……” “……” 弘治皇帝无语的看着谢迁,谢迁也是苦笑着看着弘治皇帝。 刘健有点发懵,可李东阳就反应了过来,忍不住发出一阵咳嗽。 这……就有点尴尬了。 暖阁里的人,都是极聪明的人,一转念之间,便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弘治皇帝苦笑一声,突然有一种好心喂了狗的感觉:“那举人,身体无碍吧?” “托陛下洪福,据闻倒没有性命之危,只是皮外之伤,不过……听说他们还打了赌。” “嗯?” “赌这一场大比,谁能力争上游,那唐解元,乃是江南第一才子,而方继藩的三个门生……也还不错。”谢迁笑了笑,眼里放出了光彩。 这一下子,刘健顿时苦笑。 谢迁的话里,别有深意,甚至还特意调侃的看了刘健一眼。 当然,大家都是相交数十年的老友,这等调侃,不过是个玩笑罢了。 在座的人之中,有两个南方人,一个北方人,比如李东阳,就出自长沙府,天顺八年,便高中了二甲进士第一名,可谓是名列前茅。 而谢迁呢,则是浙江绍兴府余姚县人,成化十一年,高中状元。 这二人之中,就是南方考霸的代表,战斗力特别的强,水平特别的高,只要敢出题,他们能把文章考出一朵花来。 而恰恰,刘健却是河南人,河南人参加的是北榜,刘健曾是河南乡试第二,可到了会试,就不如意了,别说名列一甲,便二甲,都只是抓住了一个小尾巴,就这……他已在北榜之中,算是翘楚了。 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唐伯虎乃是南榜解元,又出自南榜之中考霸之乡的南直隶,和方继藩在北直隶名列一二三名的三个门生,看上去考的名次差不多,可实际,却形同于是吊打的局面。 方继藩的心太大了,这样的赌也敢打,这不是找不自在吗?莫说是南直隶的解元,恐怕在南直隶乡试里排在十名开外的举人,都可以按着他的三个门生摩擦了。 谢迁对此事,颇为乐见,他本就是江南人士,很乐意让人看看江南考霸的实力。 刘健苦笑,却也只是一笑置之。 弘治皇帝便道:“抡才大典,岂容他们如此儿戏!” 呵斥了一通,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了。 三个大学士,对弘治皇帝历来是了解的,虽然呵斥,表明了立场,可想来,陛下也一定很有好奇心吧,自然也希望,看到结局。 “对了。”李东阳笑了笑,刻意的将话题岔开:“今日户部,收到了一封书信,乃是方继藩送来的,说是要教授户部钱粮核算之法。” 一下子,弘治皇帝顿时乐开了花,不由哈哈笑道:“他还要教户部核算钱粮?书信呢,朕看看。” 李东阳苦笑:“臣没有看,是户部主簿王文安收到的,只开了书信的开头,便气的七窍生烟,说是这败家子欺到户部的头上,真是胆大包天,于是……将信……撕了。” 弘治皇帝摇摇头:“少年人儿戏罢了,下次朕要骂他。”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这书信确实是方继藩送来的,方继藩给朱厚照核算钱粮,不过是帮朱厚照的忙罢了,可帮了太子的忙,又觉得户部这样核算的效率实在太低,于是乎,索性将《借贷平衡法》专程写下来,给户部送去。 这《借贷平衡法》起源于13世纪的意大利,直到清朝末期的光绪年间从日本传入中国。在各种复式记账法中,借贷记账法是产生最早,并在后世世界各国应用最广泛,也是最科学的记账方法。有了这个,户部要核算起来,可就轻松的多了。 不过现在,在这暖阁,李东阳向弘治皇帝提起此事,就不免当做是笑谈了。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陛下……太子殿下觐见。” “噢?”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来,以往都是朕召他来,他才万般不情愿的过来,今日居然主动来觐见,这……倒是稀罕事。 无论如何,自己儿子还记得有个爹,确实是喜事,弘治皇帝难掩笑容:“叫进来说话。” 片刻功夫,朱厚照便兴冲冲的来了,口里道:“父皇,父皇……算……算出来了。” 朱厚照眉飞色舞,其实昨天夜里,他就兴奋的半宿都没有睡着,无非是觉得自己被揍了,这口气咽不下啊,现在老方不是算出答案了吗?哼,就是要让父皇知道,这个也没什么难得,亏得户部那边,还在那儿愁眉不展的打算盘珠子。 只是……弘治皇帝好不容易来的一点喜色,一下子……冲淡了。 正文 第八十五章:昏君 “什么算出来了?你胡说什么?”拉起脸来,狠狠斥责朱厚照。 朱厚照一下子,痿了,意识到自己得意忘形,便忙乖乖露出一副愁眉苦脸地样子,很小心翼翼的道:“今岁的国库结余,俱都算出来了。” “……” 暖阁里鸦雀无声,都在看着朱厚照的表演。 在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看来,太子殿下……简直有点儿……过份了。 弘治皇帝冷冷道:“户部还在核算,哪里算出来了?” 朱厚照睁大眼睛,心里的胆怯渐渐的散了一些:“方继藩核算出来的,父皇,你不信,可以看看,当然,儿臣也效了一些小劳,没有儿臣给他……帮衬,他也算不出。” 所谓的帮衬,大抵就是斟茶递水,就差给方继藩捶腿了,不过这也应算是效劳吧。 弘治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刘健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 谢迁呢,摇摇头,太子哎……前几日听他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还觉得刮目相看呢,今日…… 李东阳乃是大学士兼户部尚书,事关到户部的事,他素来多智,所以凡事都显得城府极深,可今日,却老脸微微有点一凝,大有破功的征兆。 见暖阁里诸人都不信,朱厚照不由急了:“当真是核算出来了,父皇,昨日老方……啊不,方继藩核算了足足一日呢,儿臣是亲眼所见,父皇,你看,儿臣俱都记下来了,你看一眼嘛……” 他生怕弘治皇帝不肯看,便忙是自袖里取出一份他早已抄录好的簿子,送到御前。 弘治皇帝低头,只略略扫视了一眼,便见上头大抵是:“今年岁末,截止于弘治十一年腊月初七,朝廷自两京十三省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两,有丝七十九万斤,布匹一百六十三万九千三百匹……的字样。”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沉,咳嗽一声:“嗯,知道了……” 很轻描淡写。 说实在话,这上头的数目,倒是像这么一回事。 可是……几天之内,核算出国库结余的数目……这……弘治皇帝觉得这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当然,不排除方继藩那个家伙先是侮辱了朱厚照的智商,然后朱厚照这个傻孩子,跑来侮辱这个爹。 再往深里一想,方继藩那厮,虽然偶尔总有出彩之处。可是呢,这家伙不靠谱的地方也是不胜枚举。十之八九,是方继藩那小子,哄朱厚照开心呢。 年轻人之间胡闹玩耍,随口胡说几句,一般人都不会当真,可你这个傻儿子啊……你竟还真当真了。 几天功夫,若是就能核算的出来,朕还要户部做什么?朕让你来做户部尚书,让方继藩来做户部侍郎好不好? 算了……要冷静,这不都快过年了吗?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尽力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微微一笑:“好了,厚照,不可胡闹了。” 朱厚照皱眉,倒是恼了,儿臣千辛万苦,才弄来的核算数目,怎么就是胡闹了? 他是个较真的人,平时将自己当做孩子一般看待,谁都哄着自己,表面上恭维,实际上却只是当他是胡闹倒也罢了。可眼前这个人,是自己的爹啊,父皇就这样看不起自己……和老方? 朱厚照正色道:“儿臣没有胡闹啊。” 本来嘛,朱厚照老老实实装一下委屈,事情也就过去了,权当是自己儿子犯了傻,不算什么大事,快过年了嘛。何况,几位师傅都在呢。 可朱厚照纠缠不休,弘治皇帝的脸,瞬间的拉了下来,呵斥道:“几日时间就可以核算出来,这样的话,你也信?你……你真是糊涂。” 眼看着父皇有震怒的征兆,朱厚照倒是有些慌了,手足无措起来,可随即,他却又有点儿恼怒,他下意识的道:“儿臣……信啊。” “……”刘健、李东阳、谢迁俱都懵逼。 弘治皇帝心里一咯噔,怎么看着,未来都像个小昏君呢?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你傻不傻啊? 朱厚照大义凛然的道:“儿臣别人的话不信,可信方继藩,他是儿臣的兄弟……他不会骗儿臣……” 振振有词,声振屋瓦。 其实朱厚照也不知道为什么,从方继藩第一次会晤,随手就掏出了几十万面值的大明宝钞来交一个朋友的时候,朱厚照就觉得这厮说不出的亲切,因为在他的印象里,只有好兄弟才会钱财如粪土,女人如衣服,此后跟着方继藩,虽偶尔这厮也有无礼之处,可总是能化腐朽为神奇,当然……最重要的是,朱厚照是孤独的,这种孤独,很难以言喻,每一个人,都将他当做皇太子,未来的皇帝,可是每一个人,都将自己当做孩子,哄着恭维着,只有方继藩时不时的在自己面前嘚瑟卖弄,这种感觉……嗯……像极了真正的朋友。 朱厚照说到此处,竟显得委屈极了,眼眶里竟是雾水腾腾,泛着些许的泪花,在烛光之下,显得格外的委屈,他犹如粪坑里的臭石头,顽固到底。 弘治皇帝脸色更黑,隐隐有要动手的征兆,这儿子,实在给他丢人了,你是太子啊,当然可以倚重大臣,这也无可厚非,皇帝给予大臣信任,不是坏事,可是……这等戏言,人家说什么你也信什么? 一见陛下有发怒的征兆。 刘健咳嗽一声,忙道:“陛下只有一子,太子殿下自幼没有兄弟为伴,向来孤寂,而今总算有个方继藩伴读左右,太子殿下倚重一些,也是人之常情,这本是儿戏之言,殿下质朴,并非是什么坏事。”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瞪了朱厚照一眼:“告退吧,以后不可胡闹。” 朱厚照咽不下这口气,这怎么就胡闹了,没有天理啊,他想要据理力争,梗着脖子道:“父皇闭塞言路,是昏君……” “……”弘治皇帝差点没有一口气缓不过来。 朱厚照悲愤道:“儿臣没做错什么,儿臣也想为了大明好,可是在父皇心里,永远都当儿臣是稚童看待,可是儿臣也有眼睛,有耳朵,自然分得清好坏,倒是父皇,目中无人……目不识珠……目……” 弘治皇帝气得个半死,好啊,居然现在胆子肥了,当着几个师傅的面,敢如此的顶撞了,竟还敢骂……朕…… 他胸膛起伏,呼吸如风,还没准备教训这个臭小子。 朱厚照二话不说,转身便跑,嗖的一下,溜了…… 就这样的……溜了…… 刘健三人,看得眼睛有点发直,瞠目结舌的,不知说什么好。 再回头看弘治皇帝,见弘治皇帝脸色可怕的厉害,连谢迁都忙着劝解:“陛下,太子毕竟年幼……” “哎……”弘治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朕……太纵容他了……” 摇摇头,觉得胸口疼! 正文 第八十六章:除夕 弘治皇帝的一生,坎坷到了极点,宫女所生,万贵妃专权,将其视为眼中钉,自呱呱坠地起,便被无数人窥视,如履薄冰,可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却有无数人,为了他赴汤蹈火,他那为了自己牺牲掉的母亲。还有将他小心藏匿着的太监,最后遭到处死的宦官。有对着弘治皇帝的父皇成化先皇帝愤怒的大吼着,哀家也是宫女所生的周太后。还有娶妻之后,即便遭遇了再大险恶,也与他共患难的张皇后,更有朝堂之中,无数舍身为了争国本,绝不向成化皇帝和万贵妃妥协,拼死也要死保弘治皇帝克继大统的无数臣子。 当初成化先皇帝生出过换太子的念头,刘健这些人,毫不犹豫的提出建言,痛哭流涕。去问英国公等人,英国公等人个个铁青着脸不做声,可给成化先皇帝的态度却是不言自明,便是连方继藩的父亲,南和伯方景隆,当场便是滔滔大哭。眼看文臣如此,武臣亦如此,成化皇帝,才极不甘心的打消了这些念头。 弘治皇帝的一生,本就是传奇,这使他既明白了人心险恶,却也令他意识到,这个世上有许多的温暖,他很清楚,当初的自己,就是无数人的希望所在,而他,便是用尽了一切,不尚奢华,不爱佳丽,每日勤勉,日夜操劳,也绝不使人失望。 最重要的是,他学会了宽容,即便是面对当年阿谀奉承万贵妃的鹰犬走狗,虽是裁撤,或是勒令致士,弘治皇帝也几乎没有喊打喊杀。 弘治皇帝恢复了应当有的样子,只是一声叹息,略略开始为自己那傻儿子担忧:“朕并非是气太子,只是担心罢了,太子将嬉戏玩闹的话都可以当真,毫无主见,就如这核算的岁入结余……”他垂下眼帘,看着这簿子一眼:“其实朕难道会不知,上一次朕教训看了太子,太子一定心里不服,他就是这样的孩子,非要表现给人看,想来在詹事府,太子一定是搜肠刮肚想要核算出账目来,方继藩那小子见他如此,八成是知道太子算不出,与其白费气力,倒不如哄哄他,这傻儿子啊,当真了。而且,这家伙,胆子愈发大了,竟敢斥责他父皇为昏君!” “……” 此乃陛下家事,刘健三人,实在不知该如何从哪里劝好。 弘治皇帝旋即摇摇头,又笑了:“可是刘卿家说的对,太子自幼,就没有兄弟,打小,便孤寂一人,朕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有时……心里也孤独的厉害,他能信任一个人,也不是坏事。这也是为何朕命方继藩伴读的初衷,唯独有一点,方继藩这个家伙,有时候真的有些不太靠谱,得让他改改!” 似乎气已消了。 朱厚照似乎堵了一口气,竟连宫里都不去了,坤宁宫的张皇后和万寿宫的太皇太后那儿,也不去问安,只说自己身体不适。 ………… 要过年了,街上喜气洋洋,几家酒楼的酒菜都被订购一空,接着,便送到了西山煤矿的矿上,这都是方继藩的手笔,过年嘛,而且这些矿工拖家带口的给方家挖矿,方继藩怎么能小气呢,鸡鸭鱼肉一样都不能少,这举动,让王金元想哭,银子啊,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虽然镇国矿业现在是日进金斗,可这样糟践……也不是个事啊,于是王金元毅然决然的决定,守岁的那一夜,自己不在家里过了,到矿上来,不吃白不吃,多吃一点,就赚回一点。 矿上的矿工和家眷,第一次过上如此丰足的年,一桶桶的菜肴,那些寻常想吃都吃不着,叫都叫不上名儿来的菜色,而今,却是一桶桶的搬到了矿上,此时天寒地冻,也不担心酒菜馊了,提前一两天储存起来,等到了守岁的那一日,直接开锅一热,美酒佳肴,这等幸福,或许对于那内城里的王公贵族们,不过是最寻常的一日,可对于他们而言,却使他们黑白的生活里,添了几分色彩。 在城里,读书人们对方继藩破口大骂,而在这里,矿工和女眷们出奇一致的对方少爷赞不绝口,当初若非是方继藩,还是流民的他们,怕早已冻死饿死了,此后若不是方少爷收留,现在他们大抵还是衣衫褴褛,蜷在墙根之下,今日不知明日事。 到了岁末,便要开始结工钱,结工钱用的不是宝钞,也不是所谓的薪柴和粗粮抵扣,而是真真实实的银子和铜钱。 王金元带着账房们,倒是一丝不苟,叫嚷着一个个人的名字,如数将银钱发放,这一时刻,许多人落泪,那一张张被煤炭浸透的黝黑的脸,露出白牙,绽放笑容,可眼角却是湿润了。 明明是做买卖,怎么做着做着,竟像是积德行善一样呢?王金元心里暗暗摇头,他觉得自己堕落了。 方继藩在研究过年用的大烟花。 硝石和火药,都可以在内城西南隅的王恭厂里买到,那儿有专门的火药局,既为皇家的兵工厂,也会制作一些烟花爆竹兜售,不过方继藩不满足于寻常的烟花,过年嘛,自然要动静大才显得喜庆和热闹。 邓健呢,一看少爷在‘搞事’,他便心里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他不是个聪明的人,只晓得少爷不正经,便是正经,他其实是个木讷的人,只晓得老爷吩咐过,少爷不能犯病,他便永远都如跟屁虫一般,死缠烂打的跟着少爷,生怕少爷稍有疏忽,旧病复发,从此不治,这方家便再没有少爷了。 小香香远远的和几个丫头,驻着足,一面晾晒着主人家的衣衫,一面远远的瞄着在后院里布着引线的方继藩,少爷聚精会神,认真的样子,竟是说不出的好看,有一种别样的气质,偶尔,身边的丫头们轻笑着说着什么,小香香竟也充耳不闻,开始有了心事。 方景隆照例去走亲戚,那些长辈,该拜见都要提前去拜见,京营里偶尔也要去巡视,毕竟岁末了,却还要谨防宵小和盗贼,万万不可出现有什么人图谋不轨。 除夕已至。 京里顿时沸腾起来。 人们忘记了方家的败家子,忘记了春闱中的赌局,此时,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即便是最贫苦的人家,也拿出了一年少有的些许结余,预备了比平日好一些的酒食,女人和孩子们,即便再穷,也扯了几尺布做了新衣。 唯有在户部的南北档房里,在这除夕之日,李东阳却显得有些着急上火。 南北档房上下官吏七十多人,依旧还在紧张的忙碌,其实这岁末的核算,本该提早许多日,就该出来的,可经过了几次验算之后,却发现南档房和北档房所报来的数目,竟是没有对上。 这……可就尴尬了。 牵涉到的乃是国库的存余,这可不是小事,一旦算错了,明明没有的东西,结果朝廷却以为账面上的东西还在,到时一旦支出时出现了问题,那便是天大的事。 没有法子,谁也不知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所以……只能重新计算。 因为计算量巨大,又为了防止出现错漏,所以南北档房各二十多个文吏,几乎都是各自验算,只有两边的数目都对上,方才可以确保数目无误。 正文 第八十七章:准确无误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明日就是大年初一,可确切的数目竟还没有出来。过了今日,那么即便是户部也必须沐休,等过完了年,已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这得耽误多少功夫? 他焦灼的在户部的值房里来回踱步,茶几上的茶盏也已凉了,可他却是恍若不觉。 而在南北档房里头,则到处都是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音,响声不绝,一个个文吏脚步匆匆的穿梭在一个个案牍前,来回将一份份簿子交到堂官手里,而坐堂的堂官,再进行核对。 远处,隐隐可以听到鞭炮的声音,眼看着,年夜饭就要开吃了。 户部的主簿王文安铁青着脸,一个劲的赔罪:“李公,是下官的错,是下官的错,下官万万想不到,几次都没有核对上,数目偏差太大,事先……又没有准备。” 李东阳压了压手:“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哎……但愿今日不会再出疏漏吧,今日是年关,倒是辛苦你们了。” 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天渐渐的黑了,接下来,该是吃年夜饭的时候。 李东阳一脸疲惫,却终于那坐堂的堂官匆匆而来,手中持着一本墨迹未干的簿子,惊喜的道:“李公,李公,核算出来了,南北档房的数目,总算是对上了,相差的数目,可以忽略不计……” “噢……”李东阳的眉一挑,接过了簿子,便大抵看到上头记录了‘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七两,有丝七十九万五百四十斤……’的字样,他大致浏览一遍,又取了南档房的簿子,相互对照,没错了,两个档房的数目都差不多,这就说明,这一次是准确无误的。 他吁了口气:“陛下连续催问了数次岁末的结余,这关乎着年后诸多政令,就在正午,宫里还来催问了一次……”他抬眸,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皱眉:“此时将数目报入宫中,是否不妥。可是……” 李东阳太清楚这个皇帝了,今日不报入宫中,就该等到年后了,依着陛下的性子,保准是寝食难安的。 他略一沉吟:“备轿,现在便入宫,还是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请陛下过目吧。” ………… 宫里已是喜气洋洋。 宦官们早已忙碌开了,为了宫内的盛宴而手忙脚乱。 张皇后带着公主,已去了万寿宫,先陪太皇太后稍坐一会儿,等到了吉时,这皇家三代人,便要聚在一处,好生的欢聚一堂。 朱厚照早已入了宫,便被弘治皇帝叫了去。 弘治皇帝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朱厚照今日尤其的战战兢兢,毕竟冲动是一回事,可这冲动过后,冷静下来,便觉得自己可能要完了,于是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的父皇。 弘治皇帝现在却没心情去搭理朱厚照,今年的户部钱粮开支,竟还没有送来,若是如此,就意味着未来的半个月,他许多的想法,都不能实现了,心里没底啊。 百官们可以沐休,各个部堂和衙门可以清闲,可弘治皇帝可不敢停下,他总觉得自己有太多太多事要做。 他显得有些焦虑,以往的时候,户部的账簿早几日就该送来了,可今岁,理应出了什么差错。 这样一想,心里便郁郁起来。 弘治皇帝刹那间抬头,突然迎了朱厚照的眼睛,四目相对,弘治皇帝才察觉到了儿子眼里的畏惧不安,还有那刻意流露出来的讨好,弘治皇帝绷着脸,淡淡道:“知错了吗?” “知错了。”朱厚照老实巴交的样子道。 弘治皇帝便冷着脸:“说说看。” “儿臣不该顶撞父皇。”朱厚照笑的人畜无害的样子:“儿臣……就算明知父皇错了,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 “嗯?”弘治皇帝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芒,这话里话外,还是不肯认错啊,什么叫做明知父皇错了…… 弘治皇帝手有点痒了,倘若不是除夕之夜,待会儿要去万寿宫一家团聚,弘治皇帝真恨不得揍死这个傻儿子,他心里摇摇头,语重心长的道:“方继藩只是哄你,你还不明白?” “老方……呃……方继藩不会骗儿臣的。”朱厚照笑吟吟的样子,像接客的龟公,可话语却是坚持不让。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忍耐已到了极限:“哼,这么多的数目,他方继藩一日功夫能核算的出来?他是天上的神仙,还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你呀,就算是信任一个人,却也得分清人家的本意,朕只有你这么个儿子,将来你要克继大统,固然,你要信任臣子,可决不能……” 说到此处,却有宦官蹑手蹑脚进来:“陛下,大学士李东阳求见。”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还是李师傅知朕啊,想来户部的钱粮,已是核算了出来,是以到了这紧要关头,他也毫不犹豫的入宫。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请进来。” 片刻功夫,李东阳觐见,他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臣有万死之罪,户部……” 弘治皇帝压压手:“已是很难为你了,今日竟还在户部,怎么,已核算出来了?” 李东阳双手将早已预备好的簿子双手捧起:“请陛下过目。” 宦官接过,转手放在御案上,弘治皇帝坐定,拿起簿子,打开。 朱厚照眼里放着光:“父皇……父皇……你对对数,对对数……”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这个傻儿子,到了现在还不甘心,自己和他好说歹说,讲了这么多道理,还是老样子,他不由恼怒,脱口而出道:“住……” 本想说住口。 可随即,弘治皇帝的脸色一变。 这数目,竟有些眼熟。 ‘入库银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五两,有丝七十九万斤五百四十斤……’ 这第一行的数目……弘治皇帝有些印象,因为…… 他眼眸一闪,不由道:“来人……” 宦官躬身:“奴婢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方继藩的那本簿子何在?” “奴婢这就去取。” 暖阁里,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 连李东阳都觉得异样。 弘治皇帝更是沉着脸,一言不发。 朱厚照不断的朝这儿瞄来,可弘治皇帝则只是板着脸,似乎连呼吸都静止了。 过不多时,宦官取来了簿子,弘治皇帝将簿子揭开,两本簿子都平摊在了御案前,方继藩的簿子里,分明写着的是‘入库银两两百七十五万四千六百二十二两。’ 和户部核算的入库银,竟是相差无几,只不过最后的一丁点尾数,有了些许的变动而已。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家伙……还真的算了数啊? 要知道,那些账目,是截止十二月初七的,方继藩不可能提早就得到户部的账目,朱厚照确实是去户部抄录了一份,可他没过几天,就将方继藩地账目送到了御前。 也就是说,这家伙当真只花了几天的时间,核算出了户部的钱粮,而且……还准确无误! 正文 第八十八章:夜半无虚席 弘治皇帝瞳孔开始收缩,依旧显得不可置信,或许……只是撞了运气吧。 否则,这方继藩几日的功夫,而户部数十个文吏,却都是精通算数之人,更别提,他们花费了足足半个多月,才算出了数目,他方继藩莫非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成,方家还真有这个种? 他眯着眼,眼眸里透出精光,接着继续比对下去,丝的数目,也有所差异,一个是七十九万五百四十斤,而另一个,则是笼统的七十九万近。不过这五百四十斤的偏差,其实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钱粮和丝布入库运输入库的过程中,还会产生损耗,因此,理论上而言,无论是户部核算出来的数目,还是方继藩核算出来的数目,其实都没有错。 弘治皇帝手臂竟有点瑟瑟在颤抖。 那个家伙……还真是文曲星下凡不成? 文曲星这是造了哪辈子孽,下了凡尘,竟是附在这么不靠谱的人身上? 他眼眸微微眯着,专心致志一个个数字进行对比,越比,越是心惊,因为……几乎每一个数目,几乎都没有太大的才出入。 等两个簿子俱都翻到了底页,弘治皇帝才一脸恍惚的抬眸,竟好似是做了一场梦一般,茫然的抬头,看了一眼朱厚照,再看了一眼李东阳。 李东阳已经察觉到了异状,不过他历来沉得住气,心里却还是嘀咕,怎么……莫非这两个簿子…… 不对…… 他很快否决了这个想法,他是户部尚书,钱粮核算之事,他再清楚不过了,倘若方继藩一人几日就可以算出,那么,整个户部南北档房数十人,不都成了吃闲饭的吗? 可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喃喃道:“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 李东阳如遭雷击。 他倒不是嫉贤妒能,只是……实在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事。 朱厚照瞪大眼睛:“一般无二?也就是说,老方没算错?哈哈……父皇,儿臣怎么说来着……儿臣怎么说来着……儿臣早说了父皇昏聩,目不识人,你看,果然没有错,儿臣就知道,老方不会骗儿臣的,哈哈……” 他张狂大笑,喜悦的过了头。 弘治皇帝在惊诧之后,反应了过来,看着这张牙舞爪的朱厚照,眉头微微一沉,眼眸里掠过了一抹锋芒。 这锋芒自朱厚照面前一扫,朱厚照心里一凛,突觉得自己后襟发凉,张狂的脸,竟一下子变得温顺起来,他双腿一软,啪嗒一下跪地:“儿臣万死,父皇圣明,洞察秋毫,有识人之明……”毫不犹豫的认了怂,心里却是得意到了极点,老方为自己争了一口气啊。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又低头扫了一眼案牍上的簿子,深吸了口气:“给李卿家看看。” 宦官忙是取了簿子,转交给李东阳,李东阳忙是低头去比对,片刻之后,顿时惊诧莫名:“世上竟有这样的奇人,这方继藩……已多智近妖了。” 多智近妖可不是好词。 李东阳忙道:“臣的意思是,这方继藩实在不可思议。”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方继藩给户部修了书信,说要传授核算之法?” 这事,李东阳提过。 可是…… 李东阳老脸抽了抽,有些瞠目结舌,良久,才苦笑道:“不错,可是……撕了,主簿王文安,觉得可笑,认为这是方继藩……侮辱户部南北档房,谁也没有将此事当真……” 其实这事儿,李东阳提过,那时候,弘治皇帝当然没有感觉,可现在……弘治皇帝却是猛拍案牍:“怎么能撕了,为何就不细细看一看,真是……不知所谓。” 可话刚刚出口,弘治皇帝突然觉得怪怪的,见朱厚照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才猛然想到……好像……太子当初送簿子来,自己和那王文安,又有什么分别,只觉得匪夷所思,将其视为胡闹,结果…… 弘治皇帝板起脸,狠狠瞪了朱厚照一眼:“厚照,你去乾宁宫侍奉太皇太后和你的母后。” 朱厚照想说什么,却还是吞了吞吐沫,乖乖道:“儿臣告退。” 待朱厚照一走,弘治皇帝朝随侍的宦官使了个眼色,这宦官亦是告退。 暖阁里,只留下了弘治皇帝和李东阳。 君臣相顾无言。 其实二人的内心,都还在震撼。 方继藩这个小子,真是个妖孽啊。 良久,远处,竟传来了鞭炮的声音。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让那王文安,再去求核算之法吧,告诉他,求不到,朕不饶他。” 李东阳心里摇摇头,也只能如此了,这核算之法,实是匪夷所思,让人瞠目结舌,有了如此神奇的计算之法,何止是朝廷,便是地方的钱粮出入,也是事半功倍。 “臣遵旨。” “这……”弘治皇帝又沉默了片刻:“方继藩此人,李卿家怎么看?” 这是第一次,弘治皇帝郑重其事的询问李东阳对方继藩的看法。 从前之所以不问,是因为在弘治皇帝心里,他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可现在,弘治皇帝显然,再不将方继藩当做孩子对待,而是真正将其当做一个未来的大臣来看待了。 李东阳双目阖起,沉默了片刻,却又眼眸一张:“此太子剑也。” “噢?”弘治皇帝凝视着李东阳。 李东阳面无表情,徐徐道:“太子年少懵懂,他日克继大统,正需有剑防身。方继藩此人,偶尔虽是胡闹一些,可老臣观他主动向户部修书传授核算之法,可见此子,也是晓得轻重的。此人深不可测……” 将深不可测四个字,用在了一个少年人身上,其实李东阳也有些无奈,随即又道:“正是一柄利器,若在太子殿下身边,陛下可无忧。” 竟是如此高的评价。 弘治皇帝还以为,李东阳势必会对方继藩有所成见。 倘若是谢迁,可能就认为此子虽有才,可是品格,却难免有所顾虑了。 而李东阳,虽平时话不多,却往往能口出奇语,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很想知道,李卿家接下来的看法。 李东阳又继续道:“老臣觉得最有意思的是……剑乃利器,既可伤人,又可伤己。” 弘治皇帝心下一凛,这可不是好话,对啊,这是一柄锋利的剑,确实可以伤人,用起来也顺手,可是……想想看,一旦此剑锋芒过盛,会不会害到自己呢? “而此剑……最有意思之处……”李东阳木光幽幽,殿中的烛火倒映在他的眼底,他慢悠悠的道:“此剑最有意思之处,就在此剑能伤人,却不会伤己。”接着,他感慨道:“世上的明君和上将军们,都想寻一柄锋利的神兵,以此横扫八荒,可神兵虽是罕见于世,不可多得,却也未必是十全十美,多少人用此等神兵伤了人,最终却又为剑所反噬。”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古往今来的教训,他岂会不知,于是沉吟不语。 正文 第八十九章:仁义之剑 李东阳又笑:“所以古往今来,人们既求剑,却又防剑。可是方继藩这炳剑,却极有意思,他能为太子殿下所用,却又绝不担心,会妨主。” 弘治皇帝抬眸,不可思议的看着李东阳:“愿闻其详。” 李东阳淡淡的道:“此子大才,此才,非儒生可比。陛下和太子,可尽用之,不必猜疑。这世上,危害最大的剑,便是王莽那般,既有大才,却有美誉天下之人,似方继藩这等……怎么可能妨主呢?” 弘治一愣。 终于,他明白李东阳是什么意思了。 对啊,君主渴求人才,希望借助人才来治国平天下,可到了最后,当这等人才的威望越来越高,权柄越重,便有了反噬的可能。就如王莽,作为外戚,深受信任,满腹经纶,且还誉满天下,于是,才有了王莽篡汉。 而方继藩呢……这个家伙,且不说他有脑疾,就凭前些日子,许多人弹劾他,列举他所做的那些破事,这样的人未来一旦得势,野心勃勃,想要谋反……呃……有人追随吗?又或者说,就算有十个八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人追随,其余人呢? 弘治皇帝竟是忍俊不禁,哈哈笑起来:“李卿家的看法,真是别具一格。” 外头,爆竹声由远而近而来。 弘治皇帝没有做什么表示,也不知对于李东阳的看法,到底怀着心情,只是一笑:“弘治十二年,要开始了……” “是啊,陛下,弘治十二年,要开始了。” ………… 方家今日格外的热闹。 不只是下人们都穿了新衣,还来了数十个客人,这些客人都被安排在了厅里,杨管事亲自招待。 这是方家历来的规矩,每年这个时候,方景隆就要将营中的一些老兄弟叫来,这些老兄弟只是寻常的军户,有的跟着方景隆立过功劳,可惜只是低级的老卒,并没有成家,以至至今孤苦无依;也有的,是当初方景隆带出来的亲兵,有断手的,有瘸腿的,他们的气质,和寻常人不一样,虽然也是带着笑,见了方继藩格外的热情,有摸着方继藩脸皮的,有拍着他头的,大家围在一起,品评一番:“少公子真是长大了啊。” “就是皮肤太嫩了。” “是啊,是啊,糙一点好,糙一点好。” “骨头轻了一些,怕是开不得弓。” 也有扭捏一些的,或许是因为地位低下的缘故,忙不迭的给方继藩行礼;“见过少公子。” 他们虽是生态不一,表现也各有不同,可有一样,却大多那带笑的眼眸里,似乎闪烁着某种精芒。 方继藩很敬重这些人,他听杨管事提起过,比如说那断了一支胳膊的,父亲叫他老刘,当初剿匪,有一支流矢朝方景隆射来,他当时是方景隆身边的亲兵,眼疾手快,为方景隆挡了一箭,因而落下了这终身的残疾。 许多人的境遇都差不多,方继藩迟疑着,自己是不是该问候一下,还是假装依然还是那个败家子,依旧还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可只在这迟疑之间,邓健嗖的一下窜过来,陪着笑道:“小的见过诸位军爷。” 方继藩呆了一下,邓健这家伙,何时对人这么客气了? 他恍惚之间,邓健偷偷的朝方继藩使眼色。 一下子,方继藩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原来从前那个败家子,还是看人下碟的,莫非是觉得这些叔伯们不好惹,所以……你大爷,原来那家伙……不傻啊。 方继藩再无犹豫,乖乖的作揖:“见过诸位叔伯。” “哈哈……”众人都笑:“越来越有礼貌了,真是好孩子啊,外头都说你……嗯……当然,这都是以讹传讹,老子就不信,这些狗娘养的,给方家泼脏水,老子回去,提了刀将他们剁碎了喂狗!” “……”方继藩脸色很僵硬,他们还真是‘自由奔放’啊,难怪从前那败家子,见了他们,便如鹌鹑一样。 叔伯们见过了,一大家子人,吃过了年夜饭,府里上下,点了无数华灯,张灯结彩,一些年轻地仆人在大堂里探头探脑,一个个盼着方少爷放烟花。 方继藩朝一桌子的叔伯们行了礼:“晚辈去放烟花。” 叔伯们大抵都是醉醺醺的,一个个说着当年他们怎么砍人的事,居然还绘声绘色,就如鬼故事一般,听的方继藩毛骨悚然。 方景隆半醉,摇摇晃晃,反复絮叨:“高兴啊,真高兴……我和你们说,我教子有方呢……你们出门去打听……打听……我家祖坟也埋得好,吉地啊,你不晓得,前几日我老方去拜祖,远远竟看到,那祖宗的墓园处,竟恍然间有青烟腾腾……继藩,继藩,拿你的金腰带给叔伯们看看,噢,去放烟花啊?为父也去。” 摇摇晃晃,任人搀扶着,跟了出去。 方继藩叫几个兴冲冲的年轻仆役抬了烟花来。 看着这足足有半个箱子大的烟花,许多人咋舌。 大明早就有烟花了,只不过……大多短小无力,哪里是方继藩特制的烟花能比的。 方继藩叉着手,哈哈大笑:“今日要教这京师无颜色。” 方景隆好奇的凑上前,看着烟花,这酒,竟是一下子醒了一大半,不由道:“继藩,不会出事吧,为啥我右眼老跳呢?” “……” 方继藩道:“都退后,都退后,小邓邓。” 邓健笑嘻嘻的道:“小的在。” “去点火。” “噢……” 邓健吹了火折子,笑呵呵的上前,回头一看,却见方才还在身边围了老大一圈的人竟都躲了个干净,连方景隆也摇摇晃晃跑到了十几丈外,还有……少爷……少爷你跑那么远做什么,为什么还趴下? 邓健突然两股颤颤起来,有些不太自信的朝方继藩大吼:“少爷,不会出事的吧。” “不会,不会,快点引信!”方继藩同样大吼回应。似乎觉得有些不太放心,方继藩又朝后跑了数十步,到了庭前一棵大槐树才将将停下,人一钻,便躲到了大槐树之后,露出半边的脑袋:“快点呀,很安全,少爷人格担保!” 邓健突然想哭了:“可是少爷,我有些害怕。” “不要怕!”方继藩给他打气:“死不了!” “噢!”邓健只好战战兢兢的撅着PIGU,可是手还是有些抖,火折子有点握不住,好不容易对准了引线,便听滋滋一声,火花四溅,邓健疯了似得逃开,身后,猛地一声巨响,一下子,方家顿时门窗俱都一颤。 正文 第九十章:天上掉个馅饼吧 一团火焰,腾空而起,冲向了天空。 邓健吓得面如土色,见自己手脚好在,回过头,便见这夜空之下,那一团火焰已至半空,一下子……销声匿迹。 就这样……完了? 啪…… 空中一声巨大的爆竹声,随即,溅射出火花,无数的火花洒落下来,犹如火树一般。 好看…… 邓健笑呵呵的看着那天空里的璀璨。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那半空中的绚丽,映射在了他们的眼底,宛如希望之光。 邓健已疾冲到方继藩身边,刚要说话,方继藩大叫:“住口,我在祈愿!” 邓健瞪大眼睛:“祈……祈愿……” “对呀。”方继藩还惦记着邓健冒死放烟花的功劳,解释道:“你看,这烟花宛如流星,流星划过,要祈愿的,来年就可以心想事成。” 说着,方继藩闭上眼睛,心里默念:“愿国泰民安,愿我的父亲身体健康,愿所有人新年快乐。” 他还想祝愿许多美好的事。 可一旁的邓健,眼睛一亮,原来烟花比菩萨还要灵?那试试看!他忙是在方继藩身边,低声喃喃念道:“愿上天赐我一个婆娘,愿我的婆娘生个大胖小子,愿大胖小子长大成人,伺候将来的小方少爷。不对,不对,愿上天赐我一个PIGU大的婆娘,生两个娃娃……” 他反反复复的念叨,犹如苍蝇一般,这让方继藩无法继续祈求国泰民安,阖家幸福了,心思一歪:“给我也赐一个婆娘吧,她叫朱秀荣,那个怎么样都笑着,还笑得特温柔的小姑娘!” 想到那个浅笑的姑娘,方继藩竟觉得心里暖暖的,很舒服的感觉。 呼…… 回头瞪了邓健一眼,堕落了啊,被人带坏了,邓健一脸虔诚。 而这时,那烟花又是砰的一声,接着,又是火焰升腾而起。 这是连响的烟花,足足二十一响,府中上下的人,从未见过世上还有这样的烟花,俱都兴奋的手舞足蹈。 方继藩回眸之间,见方景隆也闭着眼睛,心里在祈求什么,想来方才他也偷听到了自己和邓健的对话,不禁笑呵呵的上前:“爹,你在求什么?” 方景隆睁大眼睛:“不告诉你。” 方继藩暧昧的笑了。 看着方继藩这暧昧的样子,方景隆忍不住咬牙切齿:“胡想些什么?为父这辈子只求一件事,你若安好,便一切皆好。” 方继藩哈哈大笑,伸手朝着方景隆的肩窝捣了一拳:“我好的很,死不了。”只是当方继藩的脸朝阴影处侧过去的时候,方继藩的笑脸骤然凝滞,那永远不正经的眼眸里,闪过了点点的泪光,他拼命的使自己的眼睛抬高一些,不想使这眼里汇聚成的溪流顺着眼角滑落下去。 这样的爹,哎……为何自己越来越有负疚感了呢?好吧……一定要争气啊,弘治十二年……我方继藩来了。 ……………… 乾宁宫。 这里灯火通明,弘治皇帝与张皇后,陪侍在太皇太后周氏左右,周氏鹤发童颜,灯火之下,依旧不显老态,她面带微笑,看着自己的儿孙,说不出的满足。 朱秀荣浅笑着,举止端庄大方,自然是得体无比。 朱厚照呢,却是眼睛时不时的看着窗外,总觉得仿佛有心事。 “厚照,厚照……” 张皇后叫了几声,都没有回应。 于是宦官小心翼翼的走到了朱厚照身侧,低声耳语几句,朱厚照才回过神,看向母后:“母后有何吩咐。” “好端端的,你好好陪着皇祖母,在此发什么呆?” “我在等烟花呀。” 却在这时,那方家夜空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巨响。 “来了……”朱厚照激动的不得了,嗖的一下爬起来:“开门窗,开门窗,所有门窗都打开。” 这乾宁宫的正殿,有数十扇门窗,宦官们忙是手忙脚乱的打开,于是,夜空一览无余,朱厚照的眼睛,霎时亮如星辰,等那升上夜空的焰火炸开,顿时无数如流星一般的火焰散开,朱厚照大叫:“快祈愿,快祈愿,很灵验的,本宫……嗯……本宫终有一日,要提刀勒马,效仿高皇帝和文皇帝,六出大漠,横扫天下!本宫愿皇祖母和父皇长寿万年,愿母后青春有驻,愿秀荣永远不要嫁出去……还有……愿老方财源广进……” 一听到祈愿,所有人好奇的看着朱厚照,却见朱厚照果真合掌,虔诚的朝那夜空默默祈祷。 张皇后和弘治皇帝对视一眼,苦笑摇头。 太皇太后周氏慈爱的看着朱厚照,像是痴了。 公主朱秀荣闻言,那笑的如海棠花一般的俏脸上,竟也微微的有了些许的变化,她如星的眼眸看向夜空,默默祈祷:“愿我的脑疾再不复发,再不必每日这样浅笑,再不必有几个嬷嬷随时盯着……” ………… 寿宁侯府。 “烟花……烟花……”黑灯瞎火的候府里,建昌伯张延龄兴冲冲的冲进大堂:“哥,快来看烟花。” 一听有烟花看,张鹤龄顿时觉得占了别人的便宜,嗖的一下便冲出来,遥向夜空,被这美景惊呆了。 “快祈愿,哥,快祈愿……很灵的,我听詹事府的刘公公说的,他说这烟花很灵,祈愿了,便能心想事成,比菩萨还灵验。”张延龄喜滋滋的道。 张鹤龄听罢,忙是双手合掌,看向这夜空里的万千焰火:“上天开开眼,天收方继藩,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这时,耳边听张延龄反反复复的念叨:“方继藩PIGU生疮,方继藩PIGU生疮,方继藩PIGU生疮……” 待那夜空一下子,归入了沉寂。 张延龄喜滋滋的道:“哥……你祈的是什么?” 却发现,张鹤龄恶狠狠的瞪着自己,气得发抖:“没出息的东西,没出息啊,祈个愿你还PIGU生疮……” 张延龄吓尿了:“我……我……大过年的,哥……” 张鹤龄一声叹息,他突然察觉到,自己人生之所以悲惨,完全是因为有一个猪队友一般的兄弟,摇摇头,竟显得寂寞,朝向黑暗的深处而去。 张府黑布隆冬,无非是因为张鹤龄舍不得火油钱,张延龄很担心的看着自己的兄弟步入黑暗,不由道:“哥,注意脚下!” 嗷呜…… 话音落下,便听到磕碰的声音,黑暗中,张鹤龄的声音道:“来人,来人,我腿可能折了,我腿折了,呃啊……来人啊……哪个混账将这么大的石头搬在这里…天哪,天哪,这是谋财,这是要害命啊…” 正文 第九十一章:万象更新 西山。 虽是一个冷冽的夜晚,可这里的人,却不再觉得冷了。 上百张大桌排开,就在工棚里,四处都堆砌着煤石,可矿工和眷属们,却大多没有这么多讲究,一笼笼的饭菜,冒着特有的香气,众人沸腾,彼此说着话,妇人们在后厨忙碌,男人们却各自眉飞色舞,说着工钱,有人吵闹着,是不是该让王东家请一个教书先生来。 有了工钱,就有饭吃,有衣穿,何止如此,孩子们成日无所事事,总要让他们识几个字才好。 众人正说的热闹,豁然间,突然天空竟是烧红了半边,那绚丽的烟花虽是距离西山极远,可那天际之处,洒落下来的火树银花,却是引起了孩子们的欢叫。 无数人目光看向那京师的方向,在这寒冷的除夕之夜里,这一双双带着渴望的眸子里,映射着希望之光。 账房刘贤已长身而起,道:“来,喝酒,给两位恩公遥敬一杯。” 说到了恩公,所有人长身而起,他们心里是存着万分感激的,没有两位恩公,他们早不知冻死在哪里了,而今能卖着气力,有一口饭吃,对他们而言,不啻恩同再造! 酒不是好酒,黄黄的,里头有些浑浊,肉眼可见到还未过滤的杂质,可这酒冲击了喉头,带来了热辣,也温暖了全身。 许多人忍不住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暗中揩泪,人生的起起伏伏,本是常情。可似他们这般,只有遭遇了万千的苦难,得遇丝毫的安稳,这种感触,却非寻常人可比。 ………… 客栈里。 外头欢声笑语,炮竹如雷,那飞窜而起的烟花,更是烧红了半边的天际。 可在这孤灯之下,淡淡的火光映射在唐伯虎的脸上。 唐伯虎一瘸一拐的到了轩窗前的案牍上,案牍显得有些油腻斑驳,上头笔墨纸砚俱全。 已到了子时了,新的一年,弘治十二年开始了。 外头的笑语声与他绝缘,他也无心去欣赏窗外绽放的花火,一个多月,他的身体好了一些,已能下地了,前段时间,虽有大夫按时来诊视,可这形同于将他软禁。 所有的外客,一概被人谢绝。 而现在……等他可以下地行走,虽然面上的伤痕还在,显得有些滑稽可笑,真正要痊愈,怕还需一两个月的时间。 可这时,唐寅却再没有其他心思,去见任何人。 从前的故旧,以往在南直隶的朋友,甚至是……当初满心希望前去拜访的户部右侍郎程敏政,此时也心灰意懒,没什麽心思去结交。 他本是个高傲的人,自持才气,笑傲王候,若非是生活所迫,何至要到巴结人的地步。 而他命运之中,遭遇了方继藩。 使他遭受了巨大的奇耻大辱。 他深知自己和那方继藩相比,有云泥之别,自己所遭受的委屈和耻辱,是无法讨还的。 当然……还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中试,不但要中试,还要将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狠狠踩在脚下,决不让这个狗贼阴谋得逞。 所以他清醒了。 但凡只要还能活动,他便毫不犹豫的捧起书本来读,他不再喝酒,不再拜访朋友,他要雪耻。 “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 这小小的暗室里,又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 哪怕是窗外的花火绽放,欢声笑语。 ………… 新年过去的很快,沐休结束之后,百官们依旧上各部堂当值。 弘治皇帝经过了半月的休整,显得精神了许多。 这新年的喜气还未过去,刘健、李东阳、谢迁、王鳌人等觐见。 行过了礼,弘治皇帝就笑道:“朕不喜欢过春节,这无所事事的,反而觉得不自在。”说着,朝身边的宦官道:“核算之法,户部学来了吗?” 开年第一件事,就是问这核算之法,可见陛下对此事的上心。 此事,内阁诸公,包括了王鳌,大抵都知道一些,许多人心里啧啧称奇,也不免生出好奇之心,那核算之法,到底是什么名堂? 李东阳道:“陛下,臣已交代王文安……” “还没有去学?”弘治皇帝倒是有些恼了,如此事半功倍的事,这户部,还要教人请了八抬大轿才请去学吗? 李东阳顿时明白了陛下的心意:“老臣再催一催。” “不是催!”弘治皇帝正色道:“兹事体大,何须用催,学不成,罢那王文安!” 弘治皇帝确实恼火,事情是王文安弄出来的,若不是他将簿子撕了,哪里有这么多麻烦。 现在好了,簿子你撕了,你赶紧去学啊,结果呢,这年都过完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这样的人,要来何用? 李东阳心里苦笑,王文安此人,也是急脾气啊,当初将簿子撕了,一时半会,哪里拉的下脸去求教,李东阳哪里不知道王文安的心思。 “臣明白了。” 弘治皇帝脸色方才缓和了下来“太子在詹事府做什么?” 宦官道:“杨侍讲今儿正好有事要奏,托人让奴婢给陛下带句话,太子殿下今儿大清早,就和方继藩在研究‘烟花’,杨侍讲以为,这牵涉到了火药,只恐伤了殿下,所以……” “噢……”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除夕之夜,那大炮仗,不,那大烟花,就是方继藩放的吧?” “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随即又若有所思的看了李东阳一眼,颔首点头:“知道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倒是令刘健等人觉得奇怪,怎么陛下一丁点都不担心呢?按理来说,不该让人去斥责一番吗?可只这轻描淡写的说一句知道了,实是有些…… 倒是李东阳,面带微笑,不过他没做声,似有所悟的样子。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春闱就要开始了,时间没有更改,依旧还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十五三日,抡才大典,不可轻视。主考……就让李卿家来吧。” 李卿家,自然是李东阳。 这个决定,似乎在意料之外。 在朝中,能胜任主考官的人选不多,刘健是一个,不过他已主持过会试了,何况作为首辅大学士,不可能将心思都扑在会试上。 至于谢迁,谢迁性子有些粗,显然是要安排在弘治十五年主考的,因为论资排辈而言,李东阳的年纪稍长一些。 倒是王鳌,其实原本也是热门的人选,许多人原本料定,此次陛下先让他主持顺天府乡试,就是有意让他练练手,接着,再主持今年春闱,毕竟王鳌乃是帝师,在弘治登基之后,立即被调往吏部,这是要一飞冲天的征兆,他现在所缺的,恰恰就是资历,若是能主持一场会试,那么他的履历也就完美了。 此次钦点了李东阳,反而有些让人看不懂。 即便是在坊间,许多来赶考的读书人,也都猜测这一科的主考势必是王鳌,读书人最爱猜的就是考官,因为考官是负责出题的,且每一个主考官的胃口各自不同,对文风有各自的偏好,若是能提前得知考官的脾气,这考试就多了几分把握。 正文 第九十二章:学海无涯苦作舟 弘治皇帝似乎看出了众人眼中的疑惑,随即一笑,看向王鳌道:“王师傅今岁,有个侄子也要参加今科的会试吧。”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 原来王鳌有亲戚要考试,若是如此,就少不得要避嫌了。 只是……为何事先不曾听到消息? 王鳌便笑道:“是,愚侄早在弘治三年,就曾中举,只不过此后,遭遇了父丧,回乡守制,因此错过了弘治八年的会试,而今,守制期满,因而在南直隶,补了今年入京会试的资格。” 众人暗暗点头,原来如此。难怪此前没有风声。 王鳌乃是吴县人,他的侄子,自然是作为南直隶举人身份入京考试,说起来,王鳌也是唐寅的同乡。 弘治皇帝不禁多了几分关注,道:“令侄可有把握吗?” 一说到自己侄子,王鳌眉飞色舞,显然,王家众子侄之中,这位侄子颇得他的欣赏:“此子敦厚,虽愚钝,却也刻苦,十年寒窗,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敢说学富五车,不过……此番,倒颇有几分把握。” 古人最是谦虚,即便是有一些才华的人,也大多会说几句犬子、逆子之类,可王鳌今日如此不谦虚,显然……他对这个侄子,抱有极大的期望。 弘治皇帝不由笑了:“那么,朕也盼他能高中。对了,唐寅乃是王师傅的同乡。” 弘治皇帝突然的问起。 王鳌一愣,旋即道:“是。” “此子学业如何?” 王鳌脱口而出:“此人被称作吴中才子,更有人说他是江南第一才子,他的文章,臣都看过一些,确实是老辣非常,连臣都佩服。何况,他已中南直隶解元,可见此子的实力非凡。老臣的侄儿,远远不如。” 弘治皇帝笑了:“听说他年不过三旬,年不过三旬,就能如此,真是青年俊杰,朕还听说,他和方继藩打了赌。打赌,固然是儿戏,不过……朕倒想看看……这热闹。” 平时,弘治皇帝都是一丝不苟之人。 可现在,似乎对于这一场赌局,也有了几分意思。 “陛下,臣也听说了一些事。”谢迁定了定神:“臣听说,这场赌局,自新年伊始,便获得了许多人的关注,这京里头,更有不少街坊,暗暗开了赌局,如此风气,实在令人担忧啊。老臣还听说,寿宁侯和建昌伯府,也参加了赌局,赌的很大,押了数万两银子。” 弘治皇帝一听到张家兄弟,便皱眉,显露出不喜之色,说实话,这两兄弟,堪称皇家之耻。 不过……对这两个小舅子,除了心里不满,他却也没什么办法,只是噢了一声:“朕下次申饬他们。” 申饬二字,可大可小,若换做是寻常官员,皇帝亲自申饬,早就吓尿了,乖乖请辞,告老还乡的人也有。可似寿宁侯和建昌伯这样的两个家伙,脸皮有八尺厚,你就是对他破口大骂三天三夜,又有什么用? “下旨吧,敕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为主考,礼部右侍郎程敏政、都察院右都御史方言、国子监祭酒朱鹮一人等,协同!” ………… 贡院那儿,已放出了榜,顿时满京哗然。 许多考生一见李东阳为主考,顿时捶胸跌足。 因为此前有种种的猜测,都认为此次必定是王鳌主持会试,可谁料,结果却来了个大反转。 这可是要命的事啊,就是因为此前猜想此番乃是王鳌,所以市面上王鳌的文章早已兜售一空,这小半年来,不知多少人拿着王鳌的文章来苦读,王鳌的文章,最是四平八稳,那么,他的喜好,也就可见了。于是乎,许多人都在拼命的改变自己的文风,现在……竟是李公…… 李公的性子,多智,说难听一点,就是喜欢耍一点聪明,一般人,他是瞧不上的,他的文风,却又是截然不同。 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于是乎,大家又开始搜寻李公的文章,只可惜,还是迟了,这考期,已是越来越近,想要临时抱佛脚,怕已不可能。 ………… 詹事府里。 一声巨响震得门窗咯咯作响。 紧接着,传来一阵惊呼:“不好,不好,送医,送医。” 便见詹事府里的几个宦官,张永等人,抬着刘瑾嗖的一下便往左春坊的方向跑。 刘瑾的脸已是烧的漆黑,衣上,还冒着呼呼的热气,浑身上下,一股硝烟味,他睁开眼的刹那,那通体焦黑突的露出了眼白,格外的醒悟,仿佛眼睛发着光,错愕看着眼前的一切,目中还带着心有余悸的骇然。 夺目的眼睛突的噙出泪水,他哭了。 声音微弱的道:“咱的天……咱造什么孽……咱入宫来,没了子孙,福享不着,咱……” 朱厚照忧心忡忡的看着一群宦官的背影,若有所思。 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呃……殿下……好像火药放多了一些。下次……得改一改,再研究研究。” “好呢……”朱厚照颔首点头:“下次让张永来引火。” 方继藩摇摇头:“我看还是刘瑾吧。” “这样啊。”朱厚照不禁道:“会不会太不厚道了,老是让他来。” 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刘公公已经积攒了许多点火的经验,这和臣久病成医是一个道理,科学的道路上,总难免会有人牺牲,可只要殿下和臣劈荆斩棘、不畏艰险,就定会成功。只有成功,才不枉刘公公大无畏的牺牲。” 朱厚照颔首,觉得有道理:“那赶紧,我们再改一改,到时刘伴伴的伤也差不多好了。” 人们发明了火药,有人看到了火药,就看到了它作炮仗的价值。可有人看到了炮仗和烟花,却又看到了这炮仗和烟花军事上的价值。 大抵上,中国人还是热爱和平了,大多数人,想到的还是炮仗和烟花。 可也不乏极少数的奇葩,比如朱厚照,他唯一的念头,就是将这大炮仗放进人堆里,能炸死多少鞑靼人。 倘若一飞冲天的烟花,可以作为火器,岂不是威力更大,至少比这个时代的鸟铳、三眼火铳以及火炮,威力显然更大一些。 朱厚照自幼就向往沙场,所以……他决心和方继藩研究火药,当然,表面上是放烟花。 这一点,方继藩倒是和他臭味相投,于是乎,这詹事府里,隔三差五,总要地动山摇一番。 至于刘瑾这厮……没错,方继藩就是要坑他,这家伙是朱厚照身边的红人,有些拽,既然你很拽,那么……方少爷有一万种方法整你。 朱厚照很喜欢方继藩用科学精神来形容放炮仗,果然是培养过三个举人的老方啊,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放炮仗,那叫游戏,叫不务正业,老方说话真好听,放个炮仗,都可以叫科‘学’了,倒好像是在读书学习一样。 二人接着又钻进了凉亭里。 凉亭里有笔墨纸砚,上头有无数的草稿。 黑火药的最佳配比,方继藩是知道的,掌握了这个,火药的威力可以大增,除此之外,就是火药提纯的问题,当然,还涉及到了火药的用量,诸如此类,大抵知道一些是一回事,可拿出来效果如何,却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需要探索,需要研究。 正文 第九十三章:春闱 “老方……听说你三个门生要考试了。” 研究之余,朱厚照难免和方继藩说几句闲话。 “是啊,指着他们给臣养老呢。”方继藩趴在石桌上,看着纸上的构图,聚精会神。 “本宫可以给你养老。”朱厚照笑呵呵的道:“我们可以研究科学到老。” 方继藩抬头看了朱厚照一眼,又低下头:“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朱厚照追问。 方继藩认真的道:“三个门生,就相当于我三个儿子一样,儿子给父亲养老,这是理所应当的。” “可我们是兄弟啊。”朱厚照咂咂舌,气呼呼的道:“本宫很讲义气的。” “说不准。”方继藩又摇头:“还是儿子可靠一些。” 朱厚照龇牙:“本宫还听说你和人打赌,输定了。那唐寅是应天府解元。” 方继藩不鸟他。 朱厚照便低头又研究他的‘科学’,良久:“你说,烟花能将炮仗升上天,是不是,可以将人升上天?” 方继藩骇然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果然聪明啊,居然把火箭的原理想透了:“理论上而言,是的。” 朱厚照眼里放光:“可是,人若是升上天,会不会摔死。” “给他背个伞就可以了,其实可以让刘瑾来试一试。”方继藩若有所思。 朱厚照兴奋起来:“好,本宫已等不及了。不过……能借点钱吗?” “借钱?”方继藩狐疑的看着朱厚照,你特么的逗我,你是太子啊。 朱厚照哭笑不得的道:“父皇的月例少的可怜,詹事府的供奉倒是没少,可有时,本宫让刘瑾他们出去采买一些吃食回来,谁晓得,过了冬,价格便暴涨,刘瑾说,以往一串糖葫芦,不过几文钱,现在,却需三十多文。” 方继藩听的咂舌,这是抢啊。 刘瑾这厮贪污了? 朱厚照道:“他说是连日的大雪,许多蔬果减产,因而价格暴涨。” 方继藩恍然大悟,自己还是冤枉了刘瑾啊,刘瑾这厮,想来还不至于敢把算盘打到朱厚照的头上。 身为方家的大少爷,方继藩确实有些不食人间烟火,此时他才想起一件事,小冰河期所产生的影响,绝不只是冬天取暖这样简单,因为冬日太长,中秋没到,便开始下雪,这等寒冷的天气,足足持续小半年之久,农作物势必也要减产,好在大明的产粮区主要是在江南一带,那里毕竟处在温带,情况还稍好一些,而粮食可以通过大运河送至京师,再加上弘治皇帝的励精图治,至少还能保证军民的粮食供给。 可蔬果就不同了,这玩意保质期不长,而且现在本来粮食减产就厉害,江南那儿,也不可能鼓励他们多种蔬果送来京师,京师这一带,常年被大雪覆盖,哪有什么蔬果可以存活。 因而,即便是当季耐寒的一些蔬果,价格也是暴涨到了离谱的地步。 这小冰河期的可怕,后世人可能无法理解,或者说,即便是在后世,以当时的技术手段,倒也勉强能保证生产,可在这个小农时代,影响却是极大,甚至大明朝的灭亡,小冰河期的贡献可是不小,因为这极端的天气,以至北方许多地方,颗粒无收,大量的百姓沦为流民,流民们积攒的多了,最后汇聚成了洪流,肆虐天下。 深吸一口气…… 方继藩嗅到了商机:“殿下,可能我们要发财了。” “呀……”朱厚照惊讶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若是这个时候,我们能种出新鲜的瓜果,是不是要发财了?” 朱厚照一听发财二字,顿时激动的血脉喷张。 “发财,带上本宫啊……瓜果……这个时节,能种什么瓜果?” 方继藩眯着眼,大棚啊……用大棚制造出温室的环境,什么瓜果种不出? 而在这时节,所有人口里淡出个NIAO来,寻常的百姓家倒也罢了,能吃饱饭就不错,可是这京师里富户都如狗,权贵满地走,哪一个府上,不需大量的供奉一些山珍海味。 什么是山珍海味呢?重点在于稀罕,比如夏天吃的瓜,在这连蔬菜都紧缺的时节,却能吃上一口,这不就是山珍海味吗? 什么是富户,富户就是吃别人吃不着的,买人家买不起的。 深吸一口气:“得先试一试,老规矩,一人入股一半,不过首先,我们得先研究研究,需要一块地,最好这地在城里,离的太远,不好照顾。” “有啊。”朱厚照这个人很实在,方继藩说能发财,他就信:“詹事府里,有的就是地,后园,去后园,那里有许许多多花花草草,叫刘瑾他们全拔了。” 好气魄! 方继藩就喜欢和太子殿下合作,怎么说呢,认定了一件事,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詹事府的后园,占地极大,不过那里的花草,可都是无数巨匠花费无数心血栽种出来的,一花一木,不知费了多少人的心思。 那特么的是园林啊,不,该叫苑林! 不过……管他呢,反正又不是自己家的苑林,自己操啥心?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一个地方,先试一试,詹事府好,太子每日都在这看着,自己也每日都要来当值,方便。一旦成功,西山那儿,当初在煤矿附近收购了荒地,也就派上了用场,当初收购荒地,是担心那一带也能采出煤来,免得被人分了一杯羹,现在却可以派上用场。 方继藩打起精神:“这就好办,现在开始,铲出几十亩地来,挖出一个窑来,烧砖,盖一片暖房,通上烟道,反正无烟煤不值钱,将烟道中烧热一些,上头再盖上……” 再盖上什么呢?这个时代没有透明的塑料布啊。 玻璃倒是可以,无色透明,采光性能很强,不过总不能因为现在这一口试验田,还造出一个玻璃工坊出来吧。 这片田的目的,在于验证大棚在明朝的可行性,玻璃是肯定要烧的,反正这玩意生产成本低,将来大规模的种植,可以用上,兴许还能连带着玻璃一起卖呢。 可现在,却不能费这么多功夫。 方继藩眯着眼,看到了不远处詹事府阁楼殿宇的窗,这窗用的乃是琉璃,不是寻常人家的纸窗,琉璃其实也就是玻璃,只不过不是透明无色而已,某种程度而言,透光性,其实还不错。 就它了。 “那个……琉璃窗,拆卸下来,覆在暖房上头,而后就是育种,这个容易,我们先种西瓜试试吧,说起来,我想吃瓜了。” 朱厚照兴致勃勃,说干就干,捋起袖子:“本宫去喊匠人来。” 发财,是朱厚照内心深处的冤枉,虽然这败家玩意,显然不知道为了这块试验田,花费多少,譬如那价值不菲的琉璃,譬如那大兴土木的开支,又譬如糟践的后园名贵花草。 实验嘛,总要有所牺牲,大规模种植之后,成本也就能暴跌了。 方继藩这样安慰自己,如此,才显得自己良心舒服了一些。 ………… 春闱将至。 欧阳志三人可谓是摩拳擦掌。 这数个月来,他们已不知写了多少篇文章。 等到了二月初九。 他们早早起来,却见恩师难得的,也起了一个大早,就在前院里等着他们。 欧阳志三人上前,郑重其事的朝恩师行礼。 方继藩欣慰的看了他们一眼,道:“好好考。” 正文 第九十四章:开考 “学生一定不辜负恩师。”虽然恩师很不靠谱,可是欧阳志三人,心底深处,还是对方继藩心存着感激的。 这是师恩哪。 “考中了……”方继藩笑吟吟地道:“一定要有良心。” “……”欧阳志三人还是乖乖的作揖:“谨遵教诲。” “还有……”方继藩道:“一定要努力!” “是……”欧阳志三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太子押了五万两,赌你们赢;他让为师给你们带句话,若是你们三个没一个及的上唐寅,便打断你们的腿。” “……”欧阳志三人脸上的感激之情,瞬间变成了苦大仇深。 方继藩叹了口气:“放心吧,为师不会给太子殿下机会的。 “……”呼……欧阳志、刘文善三人松了口气。 方继藩咬牙切齿的继续道:“因为为师也押了二十万两银子,赔率很高,一赔三,赌你们名列前茅。若是你们输了,为师不会给太子殿下打断你们腿的机会,你们的腿,为师亲自来敲断。” “……” ………… 唐寅的腿脚还是有些瘸,他一瘸一拐的走出了客栈,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 可自客栈里出来,唐寅却是愣住了。 外头人山人海,一见到唐寅出来,顿时欢声雷动。 “好好考啊。” “要加油。” “决不可让北人欺在我们头上。” “让开,让开……” 几十个壮仆将人驱开,后头还是一顶轿子,一个管事的兴冲冲的上前:“我家两位老爷,久仰唐解元,唐解元今要入试,老爷们特意吩咐,请唐解元乘轿去。” 唐寅眼眶湿润了。 感动啊,想不到世上,还有这么多热心肠的人,这是天要亡方继藩那狗贼,否则,怎么会有万千人如此热情如火。 看着这黑压压的人潮,唐寅心中有一股暖流,升腾而起,人间自有真情在,宜将寸心报春晖。他昂首、挺胸,刚想说几句。 却听人七嘴八舌的道:“寿宁侯和建昌伯好大的手笔,出手就是十万两银子,家里的地,都拿去抵押了,赌唐解元必胜。” “是啊,是啊,唐解元乃是应天府解元,欧阳志这等顺天府的举人算什么?我也押了十两,虽说唐解元必定大胜,赔率不高,可这相当于是白捡的钱。” “唐解元,我偷了婆娘的嫁妆钱出来,希望都放在你身上了,好好考。” “唐解元必胜。” “……”唐寅脸若猪肝色,一时无言。 ………… 贡院已是里三层外三层俱都被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 无数的考生,鱼贯进入考场。 弘治十二年,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会试,终于拉开了帷幕。 欧阳志已进入了自己的考棚。 他心里颇有几分感慨,他自觉地,自己是应当感激恩师的,没有恩师,就没有他欧阳志的今日。 可是……有时候恩师真让自己哭笑不得。 可有什么法子呢,父母不能选,君王是何人,也非自己能做主。即便是恩师,一经拜入了门墙,也是不可以改的。 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 虽是开春,可风依旧是冷飕飕的,看这天气,怕是过几日,还要下雪。这怪异的天气,实是难料。 欧阳志搓了搓手,接着从考蓝里取出笔墨来。 等到了吉时,有差役高呼:“大宗师有令,开题。” “开题……” “开题……” 许多差役,自明伦堂出发,手里举着高高的牌子,开始向各个考场走去。 等这上头写着题的牌子移到了欧阳志面前。 欧阳志看着那牌子上写着:“有美玉于斯。” 有……美……玉……于……斯…… 欧阳志身躯一震。 竟是此题…… 这道题,他真的再熟悉不过了。 恩师让他们练习的几道题里,就有这‘有美玉于斯’,而这道题,他已不知刷了多少次,当时恩师出这道题的时候,欧阳志还认为,这道题肯定是无用功。 因为一般的考官,根本不会出这样的题,他们更喜欢出‘学而’、‘君子成人之’、‘为政以德’、‘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之类的题。 毕竟……这样的题即便再如何刁钻,或是再怎么去截题,可也是四平八稳。 何况当初,大家猜测的,都是四平八稳的王鳌为主考官,王公所出的题,一定是正大光明,蕴含大道的。 可谁曾想,此次主考,竟是李东阳。 不只如此,竟还出了‘有美玉于斯’,此题,太偏了,都说李公多智,擅长出怪题和偏题,今日……果真如此。 这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吗? 又或者,恩师事先知道考题? 不,绝无可能,恩师的性子,本就不容于清流,李公乃内阁大学士,凭什么泄题给他?至于其他考官,如程敏政人等,更不可能和恩师打任何的交道。 唯一的解释就是,恩师这样都蒙中了。 乡试中了一次,这一次会试,竟又中了一次。 外间都说,恩师乃文曲下凡,祖坟埋得好……这……欧阳志竟有些信了。 深吸一口气,一下子,欧阳志已是踌躇满志,信心十足了,他迅速的磨墨,接着从容下笔破题:“举美玉以立言,若不容轻视其有焉……” ………… 会试连考三场,待到了二月十五这一日,终于考完。 疲倦的考生们如流水一般,自贡院中出来。 而在贡院之外,更是人山人海。 无数人焦灼的等待。 一直等到唐寅自考场里出来,顿时欢声雷动。 “唐解元,考的如何?”有人已围了上来。 唐寅沉默了片刻,随即一笑:“不错。” 不错二字,让焦灼的人一下子脸色缓和了不少。 古人是谦虚的,谦虚就意味着,一个人说不错的时候,这语境放在后世,就相当于是我也不是谦虚,这一场,我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若是不谦虚的说,其他的考生,都是垃圾。 唐解元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他敢夸下这海口,谁敢不信? 于是乎,无数人欢呼雀跃,有人激动的眼眶发红:“我押了三百两银子啊,我押了三百两……” 唐寅虽然是厌恶这些家伙拿自己做赌注,不过……这三场考试下来,他超水平发挥,尤其是考试之前,闭门苦读,这一次,他自觉地自己做题的水平,提高了不少,所以,他心情还算不错。 一瘸一拐的前行几步,身后有人道:“伯虎。” 这是极熟悉的声音,唐寅回眸,顿时笑了,忙是朝这青年作揖行礼:“徐兄。” 这人就是徐经,是唐伯虎极相熟的朋友,此番会试,二人联袂来京,徐经道:“你身子好些了吗?哎,愚兄听闻你被人打了,连夜去探望你,却被人拦住,说是你受了重伤,需要救治,死活不肯令愚兄去见你,此后几番周折,都打听你的病情,天可怜见,你无事便好。” 唐寅苦笑,他哪里不知道,那客栈里头的住客,都被蛮横的方继藩统统赶走了,倒是入住了不少方家的狗腿子来,以治病的名义,不得任何人来拜访,他惭愧的道:“让徐兄挂心了,万死。” ………… 这几天就要上架了,新的一周,突然想让大家表示一点啥。 正文 第九十五章:文化人的事 “无事就好,那方继藩…”徐经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真是可恶,此番,可有把握吗?决不可在这方继藩三个门生之下,否则……” 唐寅眼里闪过怒火:“愚弟倒是有几分把握。” 朋友重逢,总有许多话要说。 徐经接着,开始为唐寅惋惜起来:“你若是不遭遇变故,那一夜,便可和我去拜访程大人了,程大人也是今科的考官之一,你是不知啊,这位程大人,极欣赏伯虎的,知道伯虎没来,甚是遗憾,我们和他是同乡,他对愚兄极是热情,几次请人下帖子请我去程府下棋。这一次,若是能高中,有这位礼部右侍郎依靠,仕途也没这么多艰险了。” 听徐经的口气,程敏政不无对徐经的欣赏,连唐寅都觉得遗憾起来,是啊,若是不遭遇变故,想来,自己已成了程家的座上宾了,这是何等的春风得意。 徐经又笑了笑,眨了眨眼,低声道:“大年初九的时候,我还曾去过程府,用了三百两金子,向程大人乞文,程大人行书,倒是别具一格,那墨宝,现在我还藏着,下次带你鉴赏。” 唐寅听罢,不由不佩服徐经八面玲珑。 所谓的乞文,其实不过是某种人情往来的潜规则而已。 读书人拜见某些大臣,自然不便送礼,毕竟君子之交淡如水,可若次次都空手而去,就显得不太够意思了。 既要送礼,又要风雅,因而,这乞文就应运而生,无非是说,某某公你书法好啊,我朝思暮想,都想求一幅,张贴在自己家里。于是某某公写下一幅字,这一幅字,自然是白给的,收钱?你侮辱我吗?而且你还是晚生后辈,文化人的事,怎么能谈钱。 可乞文者,却非要送上酬金不可,不可让人白忙活了,何况文化这东西,自然不能用钱来衡量,你送个一二两银子,就是侮辱了某某公,某某公这么好的字,就值这点钱?因而,价钱越高,越显出文化的价值。 徐家本就是南直隶的豪族,徐经出手便是三百两金子,也确实是阔绰,可见徐经此番觉得自己有极大的希望高中,将来有许多事,还需程敏政的照顾。 徐经遗憾的道:“哎,倘若你在便好了……”说着,摇了摇头。 唐寅听罢,也是极遗憾起来,程敏政乃是高官,将来就算不能入阁拜相,那也迟早会成为一部之首,位列朝班的顶峰。 这样的人,错失了机会,等放了榜,高中之后,再去拜访,就显得势力了。 毕竟,低级官员拜访高级官员,这叫阿谀奉承。可若没有为官,士人拜见同乡前辈,这反而不会给人唐突之感。 现在程敏政作为考官之一,未来几天,显然格外的忙碌,等他忙完了,也该放榜的时候了。 罢了…… 唐寅虽是有些懊恼,可很快,摇了摇头,他毕竟是洒脱之人,父亲还在的时候,他一向骄傲的很,这几年稍稍放低了一些姿态,也开始想学一些圆滑,可现在既然失去了机会,后悔又有何用?他朝徐经道:“既考完了,你我兄弟重逢,该喝几杯。” 徐经眉梢一挑:“敢不从命。” ………… 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自贡院中出来的时候,外头就清冷了许多。 三人相互对视一眼,心里各自有数,此前刷了几个月的题,而这一次会试的题又中,实是奇迹啊。 他们是老实人,没有往太深的地方去想,乖乖回到府中。 京里已是沸腾了。 尤其是唐伯虎那不错二字,让满京沸腾。 唐解元都说了不错,那肯定是不错的了。 京里不少的赌坊都开了盘,绝大多数人,都看好应天府的解元,毕竟,应天府解元,这就是实力的象征,而且对顺天府的举人,几乎是形同于碾压的优势。 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下令封卷,随即,命人誊抄答题,此后会同考官诸人,在贡院里当场阅卷,那贡院里依旧还是重重禁卫,里三层、外三层,一只苍蝇都不准出入。 作为此次主考官,李东阳对于此次会试的热门人选,倒也颇有期待。 尤其是那唐寅,因为一场赌局,竟是惹来了天下皆知,他曾看过唐寅的一些文章,此人倒是极有才情之人,这一科若是能中,未来……进入了翰林院,倒也可以培养。 程敏政也负责进行阅题,他心情不错,此次既为考官,为自己资历簿上又添了一笔,何况,在考试之前,他也见了几个同乡,这几个同乡,无一不是才子,等他们高中,能将他们收罗进门下,也不失为一件美事。新进士们需要投一个靠山,而对朝中的大佬们而言,谁不希望自己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呢?即便再高的官,总也要有人抬轿子不是? …………… 这边一考完,另一边,就有人火速入宫奏报。 弘治皇帝掐指,也知道这个时候差不多了,接下来,就等李东阳诸人阅卷之后,放出榜去,结果……也就了然。 此时他正和刘健、王鳌诸人正在议事,听到了宦官的奏报,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等放榜,还真是难耐啊。想来王师傅,一定很有感受吧。” 王鳌听着哑然,他确实已经难耐了,毕竟自己的侄儿已经考完,放榜的这几日,确实让人焦灼,王家想要兴盛,就必须得出一些英才,如此,才能继承王家的家业,自己有几个儿子,有一个中了举,此后连续考了几科,便没什么希望了,年纪大了,既然中不了,索性以举人的身份荐入吏部,最后给了一个县中主簿,让他慢慢的磨砺,还有一个,至今还只是个秀才,想来,更是没有多大希望了。 反而是这个侄子,却是最有机会高中的,将来,光耀门楣的,可能就是此侄了。 王鳌老老实实的道:“老臣惭愧。” 他倒没有矢口否认。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朕其实对今科的会试,颇有好奇心,噢,那个唐……” “是唐寅……”王鳌补充道。 谢迁也对唐寅颇有几分兴趣,他是浙江人,距离吴中不远:“此子据闻考前数月,虽在病榻之中,却也是发奋读书,闭门谢客,此次是猛虎下山,有力争上游之心,不可小看。” 弘治皇帝低头,略一思索:“那么,那欧阳志三人呢,在朕看来,欧阳志三人,也是很不容小觑的吧,毕竟经由了方继藩的调教……” 说起了欧阳志,王鳌和谢迁俱都失笑。 刘健老神在在的样子,不由苦笑。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刘健是北人,说实话,北方文风确实不昌,这一点他是无法否认的,可现在的风向,分明是朝着南北读书人相争的方向去了,这令他颇为忧虑,毕竟……他是北方人,没有人喜欢享受被人吊打的滋味。 而王鳌和谢迁之所以失笑,只是因为……欧阳志三人这等北直隶的举人,在他们眼里,实在不值一提,拿他们去和唐寅这样的南直隶解元相比,实在是…… 在考试这方面,谢迁和王鳌这些江南人,还是很骄傲的,大明开国至今,已是无数次证明,北方士人,一个能打的都没有。这还是有南北榜的地方,倘若没有南北榜,那就几乎是吊起来打或是横着竖着,放飞自我的恣意被人摩擦了。 正文 第九十六章:放榜 谢迁绷着笑:“臣也很期待,欧阳志三人的表现。” 还是要谦虚的嘛,不能骄傲。 弘治皇帝似乎也看出了谢迁和王鳌骨子里的傲气,不禁失笑:“是啊,拭目以待。” 其实他拭目以待的,未必是欧阳志三人,而是方继藩…… 这个家伙,不会只有那么点儿功夫吧,好歹……也得让他的门生,进入二甲才是。 他猛地想起,在这会试的问题上,好似刘健一直缄默不语,他看向刘健:“刘卿家何故不言?” 刘健沉吟片刻:“老臣……也拭目以待。” 弘治皇帝抚案……笑了。 却在这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不妙了,詹事府火起。” 弘治皇帝脸上的笑容凝固:“何故起火,出了什么事?” 毕竟是关心则乱,弘治皇帝瞬间脸色蜡黄。 “已经扑灭了,殿下……放了个炮仗,震耳欲聋、火光四溅,好在只烧掉了半个屋舍,倒也没什么大碍。” 弘治皇帝面色古怪起来。 看看人家,人家为了自己的前途,寒窗十年,伏案考试,那家伙呢,那家伙天天做一些狗屁倒灶的事。 弘治皇帝忍不住觉得自己手痒:“明日让他来,还有那个方继藩,一并叫来,朕的鞭子呢?” “陛下……”刘健苦笑:“放炮仗,没什么不好,少年郎,喜庆嘛,或许是因为……方继藩三个门生考完了试……所以……” 刘健心里,竟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方继藩不管怎么说,也有三个北人士人做门生,这家伙丢脸,好似让自己老脸都搁不住一样。 虽然是三个歪瓜裂枣,可不也得洗洗干净,装点一下门面吗? 弘治皇帝脸色稍微缓和一些:“命人好生看住他们,朕总有不详的预感。” …… 方继藩几乎是一路溜回家里的。 看到起了火,他眼睛都直了,想对着朱厚照一通怒吼,你妹的,叫你装这么多药。 可细细一想,他不就是有一个妹子吗?还如此温柔可爱,算了,看在他妹子面上,原谅他。 于是匆匆开溜,免得到时候,陛下那小皮鞭砸在自己身上。 回到厅里,便看父亲方景隆喝着茶水,一面和杨管事在吐槽:“这些南方来的读书人,还真是可恶,在外头造谣生事,说什么不堪一击,气死我了!” 杨管事也显得很不满,他就是北直隶的秀才,欺人太甚哪这是,何况,这欧阳志三位举人,可都在府上。在杨管事心里,这就是一家人,外头的人居然如此侮辱咱们北直隶的士人,哼,他怒气冲冲地道:“就是,欺我们北直隶无人。” 一见到方继藩回来,方景隆忙笑道:“继藩啊,当值回来了?吓死爹了,爹方才还听说,詹事府起火了呢,想着若是起了火,不会是你放的吧,现在你回来就好了,这定是詹事府里的奴才们不慎,没咱们方家的事就好。” 方继藩其实很想告诉他,这把火,还真和自己有那么一丁点关系,不过看着喜气洋洋的爹,实在不忍心告诉他真相,便笑道:“爹也关心会试的事。” “自然。”方景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方继藩转移了话题:“主要是南方的士人可恨,看轻了咱们,为父还就不信了,欧阳志他们三个,这般的用功,为父是看在眼里的,噢,那个唐寅,难道脑子就比别人金贵一些,凭什么就比欧阳志他们强?岂有此理,气死为父了!” 方继藩感慨道:“爹真是明智啊。” “还有更明智的。”方景隆眯着眼,压低了声音:“为父也去押注了,让刘账房去下了五万两银子的注,那个唐寅太可恨,为父就买他赢,哼,他赢了又如何,赢了,不还给咱们方家挣钱吗?” “……”卧槽……方继藩脸都绿了,这个理论他琢磨不透啊。 方景隆手搭在方继藩的肩上,其实这事他想瞒着的,不过账上这么大笔银子的支出,怕是瞒不住。于是语重心长的道:“反正我们横竖都不吃亏,唐寅这样的可恨,不从他身上挣银子,过不去,是不是?” “……” ………… 一连数日,贡院那儿,终于放出了文告,将于二月二十七放榜。 消息一出,满京师都是翘首以盼。 不只是来考的读书人,便是京中其他僧俗人等,也都对此期待无比。 此次会试,下注的人实在太多了,上至王候,下至贩夫走卒,都免不得想要过过瘾。 等到了这一日清晨,唐寅在客栈中刚起,徐经等应天府的读书人便已寻上了门:“伯虎……伯虎,快,快,再等一个时辰,就到了吉时,要放榜了。” 唐寅匆匆洗漱,他的伤已大好了,只有腿脚还是有些不便利,伤筋动骨一百天,不过即便过去了一百天,却还需一些日子痊愈。 他心里既是期待又是忐忑,整了衣冠,便和徐经等人出门,许多士人七嘴八舌,他们既希望唐寅能拔得头筹,又希望自己能够金榜题名。 众人结伴而行,沿途有认得唐寅的,好事者们也纷纷跟了来。 到了贡院这儿,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看榜的人比往年要多的多,乌压压的,仿佛见不到尽头。 可有人大叫:“唐解元来了……” 于是乎,无数人自动的分开了人流,纷纷敬重的朝唐寅看去。 远处,有人大吼:“唐寅必胜,唐寅必胜,唢呐吹起来。” 呜呜呜…… 那呜咽的唢呐顿时威慑全场。 要知道,在后世,唢呐乃是传说中的乐器之王,无论是什么乐器,中的、洋的,只要唢呐出场,管你发什么声的,都得乖乖盖下去。 所以此时几十个汉子鼓着腮帮子一吹,这贡院外头嘈杂的声音骤然失了颜色。 徐经朝那吹唢呐的方向一看,便低声对唐寅道:“那是张家兄弟,别理他们,此二人,虽为国舅,却和方继藩一般,都是京里出名的玩侉子,为士林所不容。” 可张家兄弟,显然没有看出这贡院外无数士人对他们心里的鄙夷,二人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这一次,他们可是押了重注,棺材本都拿出来了,这是捡钱哪,是捡钱!这钱都不捡,还是人吗? 另一边,方继藩领着三个门生也到了。 大吼一声:“方少爷来啦。” 无数人呼啦啦的看过来,人群耸动,很快让出一条道路。 只不过,别人对唐寅让路,那是出于敬重。对方继藩,则是纯属害怕,这家伙当初可是将唐解元揍得生活不能自理啊,居然还敢大言不惭,说什么唐解元揍了他,天地良心,唐解元揍了他,待在病榻上足足两个月,这家伙号称被揍的人,四处活蹦乱跳…… 方继藩抿着嘴,带着含蓄的笑容,今日他显得格外的谦虚,朝所有人抱之以善意的微笑。 不过大多数人,都忙和方继藩的眼睛错开,尽力不去和这败家子有任何的瓜葛。 正文 第九十七章:名列一甲 其实跟着方继藩出门,倒是难为了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尤其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露脸,确实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所以三人低着头,在方继藩身后亦步亦趋,像犯错的孩子。 “你好呀,方贤侄……” 这时,人群中窜出了两个人来,俱都是瘦高个子,面上带着苍白,竟有几分营养不良的迹象,不过此刻,二人面上却还带着些许的红光,春风拂面一般。 这不是寿宁侯和建昌伯吗? 方继藩也笑,朝他们作揖:“见过两位世叔,二位世叔你们好呀,吃了吗?” 张延龄眉开眼笑,听哥说,今日就准备好簸箕去装银子,要发财了,他笑嘻嘻的道:“吃了呀,吃了两碗粥。” 张鹤龄瞪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开口说话,方才笑嘻嘻的道:“贤侄吃了吗?” 方继藩道:“吃了,也是喝粥,还加了几个鸡腿,一只小乳猪,可惜吃不了这么多,其余的,丢了。” 张延龄吞了吞口水,开始流涎。 张鹤龄正色,严厉批评方继藩道:“这样吃,不健康,不养生。” “噢。”方继藩颔首。 “看榜,看榜,本侯身为国舅,自也要关注咱们大明抡才大典,贤侄,你请。” 方继藩笑道:“小侄也是一样,小侄也很关心我大明的俊杰才子,两位世叔先请。” “不要客气嘛,贤侄,还是你先请吧。” 方继藩觉得没意思,便背着手,当真先请了,到了榜下,却发现唐寅、徐经人等也拥簇着在另一边,唐寅看到了方继藩,便觉得自己骨头有些疼,可惹不起,只好假装没有看到方继藩。 方继藩呢,也只是笑笑,不做声。 这榜下无数人七嘴八舌,热闹非凡,无数人满怀着期待,不过更多的人,几乎已经看到了结果,单以赌局而论,唐寅是必胜了。 好不容易捱到了吉时,一声锣响,有人高省唱喏:“张榜放红。” 所谓放红,其实就是这榜乃是大红色,寓意喜庆的意思。 随后,贡院的中门大张,一个学官领着众差役鱼贯而出。 嘈杂的贡院之外,一下子安静下来。 万千攒动的人头,此刻都聚焦在了那放榜的位置,许多人屏住了呼吸,眼睛发直。 此榜一放,榜上有名者,自此鲤鱼跃龙门,一飞冲天,从此成为人上之人。 而名落孙山者,十年寒窗,俱都白费,如东流之水,所有的努力,乃至于人生,俱都没有了意义。 第一张榜放出。 贴在了右手的位置。 在古人眼里,左贵右轻,这榜贴在了右边,往往都是排名较为落后的中榜者。 数十个名字,赫然在列,无数人开始疯狂的搜寻自己的名字,终于,人群中爆发出一个喜极而泣的声音:“我……我中了……” 声音哽咽,似乎连自己都不可置信,虽然排在后尾,现在中了,也只是贡生,只有经过了殿试,才可以成为正式的进士,不过,这已是预备进士了,因为排名落后,只能名列三甲,其实没什么前途。 可即便将来只是区区三甲,那也是高中,进士就是进士,这意味着,很快他便可以得到授官,最差,也是一县之长,是真正的官老爷。 “我也中了……” “我中了!” 激动的难以遏制的声音,一个又一个起伏而出。 许多人抱头痛哭,有的发出狂笑。 方继藩突然觉得这一幕场景,竟和上一世恭喜某某总喜提玛莎拉蒂一般……很欢乐。 不过此时他心情也颇为紧张,毕竟三个门生跟着自己混吃混喝这么久,这要是没中,岂不是坑死了? 好在方继藩对三个门生还是很有信心的。 八股这玩意,是巨坑,自古以来,多少才子聪明绝顶,还不是照样名落孙山?江南四大才子之中,历史上的唐寅就算是抛去作弊的因素,其实也并没有列入一甲头名,至于其他三个所谓的江南才子,譬如号称祝枝山的祝允明,连乡试都考了五次才中,七次参加会试,次次都是名落孙山。再有那文征明,也是屡试不弟,最后靠着父荫,才勉强作了个官。 最后一个徐祯卿倒是好不容易在接近四十岁时中了进士,却也不是名列前茅,没过几年,就死了。 在这里方继藩不得不要表扬一下太祖高皇帝,他所定制的八股文,简直就是才子克星,才情再好的人,即便聪明绝顶,却也得按着那繁琐的规矩来,破题、承题、起股、二股……每一段都需按着格式和规矩来,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一个字,还得押韵,不只如此,你还得在一天之内做完试卷。 而即便做完了,那也不过是勉强合格罢了,在这短短的几个时辰里,你的文章,还得入考官法眼。 要知道古人作诗作词,都是需推敲润色的,别看人人才情通天,却也绝不是随口吟唱出千古佳句,这诗词面世之前,需要删删改改,每一个字,都要琢磨。 而八股,其实就是讲废话,你这废话还得说得通,还得符合规范,还得蕴含圣人的道理,很抱歉,时间还不多,若是让人十天半个月专门去写一篇八股文,只怕站在榜下的举人,人人都可以写出一篇锦绣文章,可要在一天不到的时间里,完成这个操作,还想让人叫好,很抱歉,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包括了唐寅。 自己三个门生,将这些题,作了足足半年,科举的这篇文章,他们已不知绞尽脑汁练习了多少遍,每一个人肚子里,都有几十种破题的方法,乃至于每一个字,都推敲过数十上百遍,这是什么,这就是优势,无以伦比的优势! 古代的读书人,为何最喜欢押题?这是因为,若是能押中题,便是一个平时不起眼的人,也有了能金榜题名的资格。方继藩自认三个门生虽然老实一些,可在贫困和没有名师教导之下,尚且能中秀才,再加上这大半年来,在方家的调教,实力绝对不差,事先又练习了无数次这篇会试的文章。 很不客气的说,什么狗屁才子,在自己三个门生面前,大罗金仙来了,你也得歇菜。 等一张张榜放出来,耳畔,总会有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而那些榜上暂时无名的,更显焦虑,欧阳志三人见连帖了六七张榜,都是榜上无名,也不禁焦虑起来。 张家兄弟呢,则吞着口水,虽是晓得此番必胜,却还是不免有些紧张。 待第五张榜贴出,赫然,一个名字出现在方继藩眼前——江臣…… 江臣……第八名…… 呼…… 有人显然看到了江臣的名字,不禁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方大败家子,果然还是有几把刷子,竟是让自己的门生,高中会试第八。 这个名次,已是极好了,只要殿试不出大的差错,十拿九稳的二甲进士,光耀门楣。 还剩最后一张榜。 唐寅依旧显得淡定,身边至交徐经已名列榜中了,第二十七名,这个名次,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糕,二甲颇有希望,不过还需在殿试中加加油。 徐经已面露喜色,不过他还不急着庆祝,因为,现在每一个人都在等最后一张榜单。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许多榜上无名之人,已经心灰意冷了,毕竟,第一张榜,只会有三个名字,显然,自己的希望已经渺茫。 最后一张榜,旋即张贴出来。 方继藩屏住了呼吸…… 第一名……会元:欧阳志…… 是欧阳志…… 第二名……刘文善…… 一下子,人群已爆发了惊叫。 第三名……唐寅…… 正文 第九十八章:吊打同行 唐寅看着榜。 第三名,会试第三名,已是极好的成绩了,即便是他应天府的解元,能得到这个名次,也足以令他欣慰。 只是……他赫然看着自己名字之上的欧阳志、刘文善,满脸错愕。 这怎么可能。 自大明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北直隶的举人能名列一甲第一名。何况,连第二竟也被包揽。 更不必说,第八名的那个刘文善。 他已惊讶的下巴都合不拢了。 整个贡院之外,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呼吸一般,像见鬼了似得,看着这榜单。 张家兄弟以为自己看错了,张延龄一遍又一遍的擦拭着眼睛。 而张鹤龄身躯一震,脸上的微笑,一点点的流失。 安静…… 可怕的寂静…… 方继藩长呼了一口气,大功告成,不枉苦心,本少爷……这下牛叉了。 他回头,看到三个面带喜色的门生。 接着,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眼一个个错愕的人。 很快,无数双眼睛,朝方继藩看来。 这是何其可怕的眼神啊。 其中有为数不少人,甚至恨不得将方继藩生吞活剥。你方继藩,凭什么教出了三个这样的弟子,你方继藩何德何能?你到底凭借的是什么? 莫不是……舞弊! 这几乎是每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想法。 赤裸裸的妒忌,令一双双眼睛充了血,变得分外的鲜红起来。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却是一点点的在消失,他能感受到这种被万千人的眼神QJ的感觉,事实上,方继藩一丁点都不害怕有人状告自己舞弊,证据呢?有证据吗? 不过……这些高傲的读书人,总是给方继藩一种很不爽的感觉。 你们……平时不是很牛叉吗?平时不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吗? 本少爷今日……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碾压! 方继藩心下冷笑,深吸一口气,突然,一声厉喝:“江臣!” 所有人的目光,俱都无比复杂的被方继藩所吸引。 这家伙,一定高兴坏了吧。 一定要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可方继藩怒斥:“江臣,给为师跪下。” 江臣吓了一跳,原本还兴奋自己高中第八名,这若是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恩师这般一吼,他哪里敢造次,直挺挺的跪倒:“学生恭听恩师教诲。” 服气了。 彻底的服气了。 恩师了不起,没有恩师,就没有我江臣啊。 可方继藩,却是露出了痛心疾首之色:“你……你……你……丢人现眼啊。” “……”丢人现眼四个字自方继藩口里出来,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恩师……”江臣呆了一下,忙是道。 方继藩大手一挥:“不要叫我恩师,我没有你这样的门生,耻辱啊,耻辱啊,会试第八,你是如何考的。你……你……你考了个第八来,你还好意思做为师的门生吗?丢人啊,你叫恩师以后,怎么出门,叫恩师以后怎么敢拍着胸脯告诉别人,我方继藩桃李满天下,门生一个个都是尖顶尖的俊才。怎么好意思跟人说,为师教导有方?你来说,你怎么对得起为师,你……你……我没有你这样的门生……” “……” 贡院之外,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那原来高中的人,原本还眉开眼笑,可一下子,表情凝固了。 呃……很尴尬的样子。 看看人家江臣,考了第八,就差要被逐出门墙,被方继藩这败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你考了八十八,还笑得出来吗? 那徐经,更是脸色堪比猪肝,原以为自己考了二十七名,可喜可贺,自己也算是吴中才子,可现在……他忙是收起了笑容,一副死了NIANG的样子。 事实上,似乎除了今科会元欧阳志之外,似乎其他的人,都没有资格笑。 江臣悲痛的无法呼吸。 唐寅和徐经也悲痛的无法呼吸。 所有的举人,无论中没中的,此时此刻,都是痛彻心扉。 什么江南士人,江北士人,什么才子,什么举人,此时此刻,宛如蝼蚁。 刘文善见状,倒也乖巧,二话不说,也跪下下来:“学生,也考的不好,还请恩师责罚。” 是啊,毕竟没有考到一百分,只考了九十九嘛,还差一丁点,所以,给恩师丢人了,虽然名列第一的乃是他的师兄。 “要知耻!”方继藩厉声棒喝:“你们两个,要知耻!知耻而后勇,否则,丢人现眼,我的老脸,都被你们这些不肖的东西,丢了个尽。平时为师是怎么教导你们的,怎么教导你们的,罚你们回府,面壁思过三日,什么时候知道什么叫丢人现眼了,什么时候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再来和为师说话。” 江臣和刘文善热泪盈眶,拜下:“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哼!”方继藩一声冷哼,犹如一根刺,将这贡院的读书人,俱都扎了个遍。 突然……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 没中的人,觉得自己真是猪狗不如。 而中了又如何?你中了第几?你算什么东西?人家名列第八,还丢人现眼呢,那么你是什么?便是那名列第二的刘文善,不还要面壁思过,你以为你中了,了不起了?可以做官老爷了?你错了,你就是一个渣,渣渣中的战斗机! 无数人垂着头,今日这会试看榜,比之往年,既没了许多撕心裂肺的痛哭,也没了那范进中举一般的狂喜,很安静,安静的可怕,即便是中了试的人,也乖乖的垂着头,此刻他若是露出个笑容,教人瞧了去,都害怕被人指着鼻子骂不要脸。 唐寅脑子里,已是嗡嗡的响。他看着方继藩,再看看榜,那刺眼的唐寅二字,无论怎么看,依旧还是列在第三,这是既成事实,无法更改,他身子打了个寒颤,自己……堂堂应天府解元,竟是远远不如欧阳志、刘文善,只稍比江臣好一些罢了,可这江臣,现在却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 方继藩骂完了,痛快,尤其是看到那些灰溜溜的读书人,更痛快。 你妹的,平时这帮孙子,可没少在街头巷尾诽谤我方继藩吧,本少爷心里可有记账的账本呢,来啊,狂啊,有本事到本少爷面前狂啊。本少爷一根手指头,把你们按在地上摩擦,爽不爽? 他目光所过之处,所有人都羞愧的垂下头。 只有他方继藩昂首阔步,轻描淡写的道:“好了,起来吧,不可有下次了,下次再丢为师的人,为师决不轻饶!哎,教不严,师之惰也,为师也有责任,平时还是打你们打的少了,以后……要努力!” ………… 姑姑过世了,正在奔丧,章节都是定时发布的。其实看到书友的抱怨,想要加更的,无奈电脑不在身边。 人在外面,哎,终于才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已经奔三,从前从来没觉得什么,如今看着越来越多人凋零,方才知道,人生短暂,悲乎。 正文 第九十九章:才高八斗 刘文善和江臣如蒙大赦,他们忙是起身,紧紧的跟在方继藩身后。 跟着恩府就是有牌面啊,虽然被骂的狗血淋头,竟也发现是充实的,纵作狗,也幸福。 方继藩走近目瞪口呆的唐寅,朝他一笑:“小唐啊,我在府上等你,你可一定要来。” “……”唐伯虎心疼欲死。 方继藩两个门生,俱都压自己一头,那么这算输吗? 至少在坊间,开的赌盘里,胜负的标准是,方继藩三个门生,但凡有一个能压江南才子唐寅一头,便算唐寅输的。 自己……当真要拜入这方继藩的门下? 这方继藩可是一个……可是一个…… 想到那一天夜里,这个败家子迎面就是一拳,一顿痛殴,叫嚣着我就是王法,揍完之后,还轻描淡写对差人来一句,唐寅揍我,我原谅他。 唐寅浑身发抖,他的旧伤突然隐隐作痛,眼泪模糊了眼睛。 方继藩手里把玩着他的香妃扇,扇骨敲在唐寅的肩上,方继藩如沐春风的道:“不必急于一时,大姑娘上花轿,不还得哭个几场,掰着门框死不撒手吗?我……有的是时间,好啦,你看,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考的不是很好,回去揍他们去。” 丢下这句话,不理会所有人,背着手,目光雄视四方。 眼神所过之处,那些本是直勾勾盯着方继藩的读书人,忙是惭愧的将眼睛避开去,不敢与之对视。 这是一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十年寒窗,狗屁!会元,又算什么东西,我方继藩一脚踹过去,他还得趴在地上叫一声恩师教训的是。 方继藩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方家兄弟身上:“两位世叔………你们好呀。” “……”张家兄弟双目带着几分木讷,这一次,连皮笑肉不笑的虚伪都没有了,只是一脸的僵硬。 他们似乎还是无法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 “世叔,小侄要走了,再会。” 方继藩抿嘴,迈腿而去。 安静…… 这贡院之外,依旧还是安静的可怕。 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铁青,这理应是历朝历代,自开科举以来,从来没有欢呼的看榜了。 那些本该春风得意之人,现在却总觉得有些没有滋味,像是宦官入了DONG房,喜则喜矣,可就是有那么点儿遗憾。 唐寅脸色蜡黄,眼里湿润了。 想哭,想滔滔大哭,想宣泄一场。 可没等他来得及哭,身边却有人滔滔大哭起来。 “天哪!我的银子……”张鹤龄捂着自己心口,如杀猪一般嚎叫:“我五万两银子,我的棺材本,造孽啊,这是造了哪门子孽,我……天哪……” 张延龄锤着自己的胸PU,仰天长啸:“哥……我心疼的厉害,哥……” 二人一哭,真是悲惨凄切,那嚎叫声,要冲破云霄。 可他们这一哭,情绪却是会传染的,那些输了钱的,暗暗的抹着眼泪,有热情奔放的人,索性也放声大哭。那些名落孙山的读书人,本还想顾忌一些斯文,虽是脸色僵硬,无法接受,而如今,情绪却也渲染出来。 “天哪……”无数对老天爷的声讨,震惊九天,抱头痛哭的人,泪满衣襟,有人哭的抽搐过去,倒地不起。 四处尽悲歌,便连那些侥幸中了的人,鼻头也是一酸,竟也不知是是悲是喜,似乎……金榜题名,也成了无法炫耀的事,于是灰溜溜的自人群中表情凝重的出来,回了自己的客栈,闭门谢客。 中了?中是中了,中了第几名?哎……丢人现眼啊! ………… 方继藩听到身后的哀嚎,那隐隐约约的哭声,宛如交响曲,他驻足,身后三个门生也驻足,方继藩回头看了一眼,三人也回眸看了一眼。 “真是凄惨啊。”方继藩叹了口气:“方才,是不是我骂的太重了,伤到了他们的自尊心呢?”摇摇头,苦笑,人生赢家大抵就是如此吧,难免要得意忘形一下,不过……为什么我现在还想笑呢?哎,堕落了!我方继藩,何时竟变坏了呢,群众里有坏人,竟带坏了我啊。 摇摇头,向亦步亦趋的三个门生道:“看看,这就是读书不上进的下场,别学他们。” 欧阳志三人,心思复杂到了极点,看着恩师,突觉恩师的形象,无比的伟岸和高大。若没有恩师,只怕他们这一辈子,都无法走到今日这一步吧,平时对恩师那么一丁点的抱怨,而今俱都一扫而空,有的只是五体投地的膜拜,现在便连抬腿坐着抠着脚丫子,也都再没有从前那种不雅的感觉,反而觉得恩师犹如脱俗的世外高人,连抠脚丫子竟都如此的洒脱豪迈。 恩师……了不起! ………… 紫禁城。 今日是放榜的吉日。 不过,这榜是直接从贡院中放出去,此前贡院是禁绝人出入,所以即便是宫中,也得派人去看榜,谁也别想事先得到内幕消息。 抡才大典,是统治者历来所看重的,每隔三年的取士,都决定了十年二十年后朝廷的走向,弘治皇帝深谙人才不可多得的道理,所以他一大清早,便头戴通天冠,穿着冕服,在暖阁里等。 即便是从天下各州县送来的奏疏,弘治皇帝此刻也没心思去署理了。 毕竟,相比于各省各府鸡毛蒜皮的事,有什么事及的上这三年一次的盛会? 刘健、谢迁、王鳌、马文升人等,俱都在此。 今日刘健特意请陛下召马文升觐见,一方面,是说可能要议论马政的问题,因为马文升乃是兵部尚书兼提督京营军务的职责,马文升来了之后,有点懵逼,等听陛下与王鳌人等兴致勃勃谈起历来南人和北方士人会试的排名时,这位马尚书算是回过了味来。 虽然他知道,无论是谢迁还是王鳌,都不是那种别有用心的人,相反,他们的性格都很坦荡。 可他们谈论起科举,便兴致勃勃掐着指头算历届会元和状元的籍贯,马文升就有点想死,然后他同样看到刘健也是一副表面上老神在在,实际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马文升乃是禹州人,算起来,和刘健乃是半个同乡,都属于河南布政使司辖下,他景泰二年中的进士,排名也不高,勉强排在二甲,这对一个北方人而言,已算不错了。 可谢迁一个状元,王鳌一个会试的会元,这资历,可是响当当的,今日之科举,想来是令王公和谢公想起了往年的荣光,所以谈兴极浓。 马文升便苦笑着看了刘健一眼,心里嘀咕,刘公啊刘公,你我同乡一场,何苦把我拉来受罪呢?他尴尬的不好发言,索性就做泥菩萨。 弘治皇帝几番问了时辰,不由显得焦虑:“还未放榜吗?吉时都已过了,怎么这样慢?” “陛下。”小宦官道:“已派人去催促了,若不耽搁,只要榜放出来,便会立即送来。” “嗯……”弘治皇帝便又看向王鳌,道:“王师傅,方才你这样说,岂不是认准了,此次会元,十有八九就是唐寅?” “臣有五成把握,不过,陛下应当也知道,浙江布政使司,还有江西布政使司两地的解元,也都是大才,历来的会元,大抵都出自南直隶、浙江、江西三地,只不过此次,南直隶的解元唐寅名气更盛,压了江浙一头而已。”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点头:“是啊,这江西旧属江南西路,应天府和浙江则属江南东路,合称江南,这江南之地,文风鼎盛,确实非同小可,朕以往倒还未必有此见识,毕竟诸卿同朝为臣,为朕分忧,竟不知,这臣子之中籍贯各有不同。” 谢迁笑吟吟的道:“两京十三省,哪里都有英才,江南之所以文风鼎盛,其实和其富庶也有关系,因而,也不可一概而论。” 他谦虚了一下,可心里依旧还是很得意。 正文 第一百章:名师高徒 弘治皇帝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可今日很奇怪,依旧还是没有奏报来,弘治皇帝虽是有耐心,却还是有些忍不住了:“再去问问,榜放出来了没有,加急送来。” 谢迁老神在在,笑了:“陛下,不必急于一时,该来的,总会来。” 他淡然处之。 这就是自信,来自于状元公的自信。 王鳌也不禁莞尔,其实他心里倒是有极大的期待,毕竟……自己的侄子也应试了,这一次若是能金榜题名,便算是光耀门楣,王家后继有人。 等了片刻,终于有人来了,宦官气喘吁吁的进来,道:“陛下,榜来了。” 一听榜来了,弘治皇帝一笑:“取来。” 谢迁、王鳌等人,也都翘首以盼,说淡定是假的,谁不希望得知最终的结果呢? 这榜早就抄录好了,送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低头,下意识的道:“会元是……欧阳志……其次……刘文善……再次……唐寅……” “……” 他声音很轻。 可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毕竟,能入榜的人,都是俊杰,尤其是能名列榜中前三的,那就更是精英中的精英了,会试可是三年一考,一个在位较长的皇帝,在位三十年,也不过是点选三十个这样的精英。 当弘治皇帝一字一字将这名字念出的时候,暖阁里,一下子安静了。 弘治皇帝倒吸了口凉气。 霸榜,这是霸榜哪。 欧阳志名列第一,刘文善第二,这两个北直隶的举人,方继藩的门生,简直就是左右开弓,将芸芸学子反复的抽挞。 这个原本最有希望的唐寅,反而是屈居第三。 方继藩这家伙……神了! 弘治皇帝此刻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而刘健和马文升二人,却是眼眸一张,目中掠过了流彩。 谢迁惊讶的瞪大了眼珠子,觉得不信,陛下不会是在玩笑吧。 王鳌心已提到了嗓子眼里,虽然觉得惊诧,可他更加关心是自己是否榜上有名。 弘治皇帝再三看过了榜,最终才接受了眼前的这个事实,他顿时大喜:“这方继藩,有意思,真有意思,此子,很有意思!名师出高徒啊,朕都佩服他了。” 连说三个有意思。 深吸一口气,他抬眸,扫了诸公一眼,刘健也是眉开眼笑,好事啊,以后谁还敢说北地无人?他笑容可掬:“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马文升也乐了,偷偷看了一眼无语的谢迁,不由道:“确实是可喜可贺,臣也要恭喜陛下。” 谢迁老脸一红,似乎是方才吹得有些过份,臊得慌,他心里震撼,这方继藩,到底怎么将人教出来的。 而今欧阳志虽为榜首,刘文善紧跟其后,反而没有人对这二人啧啧称奇了,却都是心头一震,佩服方继藩的厉害。 这家伙……怎么看着,都不像是个败家子啊,若他这样都是人渣败家子,那天下岂不都要找块豆腐撞死自己? 弘治皇帝大喜过望,他眯着眼,似乎越来越觉得,方继藩这个家伙有太多不同寻常之处了,自己将其安排在太子身边,果然是正确无比。 王鳌咳嗽一声,厚颜道:“陛下,能否看看这榜上,有王道和的名字。” 会试三年一考,为了栽培这个侄子,自己可是操碎了心,现在榜单触手可及,不问,实在心有不甘。 弘治皇帝满脑子想着方继藩这个家伙地事,此人靠着棍棒,真能教授出这样的英才?可细细一想,又不对,许多世家,都是治家极严,也奉行棍棒底下出人才的至理,人家也揍,你方继藩也揍,为什么你方继藩,就揍的这样的出彩呢? 难道……是因为别人家揍得轻了? 嗯……有道理。 他一面若有所思,一面低头帮王鳌搜寻榜上的名字,终于,在第二页,也即是第五十二名搜到了王道和:“有了,就在这里,会试名列五十二便是他,应天府吴县举人王道和,没有错吧。” 没错了。 一听自己的侄子在榜上,王鳌喜出望外,激动的眼角湿润了,干瘪的嘴唇咂了咂:“家门有幸,家门有幸啊,不枉老夫费心一场,不枉老夫费心……” 会试五十二名的成绩,超出了王鳌的预期,一般一场会试,取士在两百至三百人之间,前三者为一甲,此后数十名,为二甲,而再之后,则是三甲同进士出身,自己的侄子,中了会试,便算是贡生了,只要殿试不出太大的差错,二甲进士就十拿九稳,名列二甲啊,进翰林院很有希望,将来的前途,也不会太差,即便比不上王鳌,也足以挑起大梁,支撑王家的家业。 弘治皇帝见王师傅如此,倒也为他欣慰。 刘健、谢迁、马文升见状,也纷纷恭喜。 王鳌笑了:“哪里,哪里,愚侄愚钝,凭的,不过是下了一些苦功罢了,老夫私下里,也教授过他一些方法,这才侥幸得中……” 虽是谦虚,可得意之情,还是溢于言表。 他的期望值,其实并不高,也不指望侄子能和唐寅、欧阳志这些人一般,春风得意,能考这个成绩,就足够欣慰了。 弘治皇帝觉得神清气爽,今儿王师傅高兴,那方继藩,似乎也大大出乎了自己的意料之外,甚至,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某种独门秘技,让自己对未来太子的教育更加有了信心。 于是爽朗一笑,见那送榜来的小宦官还在:“为何榜单送来的这样迟。” 这句话,本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小宦官便道:“回禀陛下,贡院外头,无数读书人哭做一团,好生悲戚,奴婢初去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所以耽搁了。” 哭作一团? 这倒是让暖阁里的君臣们狐疑起来。 许多人都有看榜的经验,这落榜的人多,有人哭也是常有的事,可不是还有人金榜题名吗?所以那个时候,气氛应该是嘈杂的才对,有人哭,有人笑,有人痴狂,有人破口痛骂。 可似这小宦官的描述,倒像是哀鸿遍野似得,这……怎么可能? 简直是匪夷所思。 弘治皇帝皱眉:“这是何故?” 小宦官踟蹰了一下,道:“奴婢打听了一下,只是听说,放榜出来的时候,方继藩有一个门生,考的不好,方继藩当时气得跺脚,喝令那门生跪下,痛骂一通,说什么你不配做我的门生,还说什么真是耻辱,丢人现眼;更说什么要将他逐出门墙,考的这样差,不如死了干净云云。总之,就是一通臭骂,那叫江臣的举人,都吓得哭了,真是一味认罪。此后,等方继藩带着他们的门生一走,贡院外头,便是滔滔哭声不绝,声震九天。” 弘治皇帝觉得这没有逻辑,方继藩骂自己考的差的门生,关他们什么事? 这个叫江臣的门生,一定是名落孙山了,骂就骂嘛,这家伙不是历来棍棒底下出人才吗?可和后头的一群人滔滔大哭,实在联系不上来。 王鳌捋须,他心情不错,虽然诧异于欧阳志和刘文善二人占据了头榜和次榜,可自己的侄子,那也是二甲呢。 他捋须,笑吟吟的道:“这方继藩,太严厉了,不过……严厉一些,也是对的。老臣对自己的侄子,历来家教也很严格,绝不容差错,否则,他也不能金榜题名。”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觉得有蹊跷,只是一顿骂,如何能……”他一面说,一面下意识的去看榜。 猛然间,他似乎以为自己的眼睛花了,随即揉了揉眼睛。 见鬼了吗? 这排名第八的,赫然是顺天举人江臣的字样。 名列第八…… ………… 这几天人都在外面,还请担待一下,马上上架了,哎,会努力的。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家门有幸 弘治皇帝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要知道,能名列第八的,那可绝不是省油的灯,这是精英中的精英啊,全天下的读书人,层层遴选,数百万读书人,先中秀才,此后再中举人,最终参加会试,能考中会试,就已算是天下读书人的佼佼者,这考了第八名,足以笑傲无数读书人了。 可是…… 人渣……丢人现眼……可耻……去死吧。 这些词汇,竟和会试第八名的人有了联系。 弘治皇帝表情格外的古怪。 王鳌笑了笑:“陛下,何故……”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哭笑不得的道:“江臣,今科会试,名列第八!” “……” 王鳌的表情,霎时凝固了。 这是什么感受呢,就好像被几十个精壮的大汉围着,然后直接喂了满嘴的苍蝇给你吃。然后眼前仿佛浮出了方继藩得意的样子,亲切的问候自己,好吃吗? 暖阁里,鸦雀无声。 他们甚至已经不觉得方继藩两个弟子高中榜首有什么稀奇了。 反而是……这个江臣,竟和可耻、垃圾、去死、丢人有了关联。 王鳌老脸抽搐,老半天回不过神,仔细一回味,自己的侄子,那个高中了五十二名的侄儿……哪里还有金榜题名的风光,连名列第八人者尚且被人骂的狗血淋头,那么王道和,岂不成了垃圾中的垃圾。 亏得自己方才还喜气洋洋,得意忘形,现在想来……竟有一种耻辱的感觉,丢人了,丢人了啊,方继藩那等败家子,尚且将名列第八的门生骂了个狗血淋头,自己堂堂帝师,吏部天官,竟为子侄侥幸忝入二甲,而兴高采烈。 这是摩擦啊,这是被人用手指头按在地上,反反复复的摩擦,摩擦完了,再将人吊起来,然后左右开弓,横七竖八的打脸,啪啪啪啪啪…… 呃…… 王鳌表情凝固,立即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这若是还表现的喜气洋洋,没得让人笑话。 弘治皇帝真是哭笑不得…… 呼…… 弘治皇帝似乎想为王鳌解围:“这个方继藩,真真是胡闹,下次……要训斥他。” 暖阁里依旧鸦雀无声,似乎并没有因为弘治皇帝的安慰,而缓解尴尬。 于是暖阁里,依旧是安静的吓人。 尤其是王鳌,更是尴尬到了极点。 他羞愤,他想找一个地缝,而后钻进去。他甚至……想死! 王鳌是个要脸的人,毕竟是堂堂吏部天官,在这种场合,他是真的想死。 “王师傅……”弘治皇帝看出了异样,心里有几分恼怒,方继藩这家伙,真是…… 他本想用得意忘形四字来形容方继藩,可方继藩哪里得意忘形了,人家明明谦虚的过了分,这厮一谦虚,结果天下人都如丧考妣了,这算什么事啊这…… 王鳌脸很僵,老半天,才尴尬的道:“老臣……老臣……惭愧!” “……” 又是安静。 因为暖阁里的君臣们,真不知该如何安慰才好,不过王鳌的心情,大家却是能感同身受的。 弘治皇帝摇摇头,苦笑:“你们……退下吧。” 弘治十二年的会试放榜,绝对属于史上最为尴尬的一次。 高中的人,没有一个嘚瑟的放炮竹,连那些报喜的人,也跟着遭了殃,无论敲锣打鼓到了哪家客栈或是府邸,结果人家大门一关,喜钱?抱歉,没有!为何?丢人啊,考的不好,才七十多名,有辱门楣,这算什么喜事?喜从何来呀?现在闭门反省都来不及,还四处敲锣打鼓的告诉别人,自己高中了啊,金榜题名了啊,了不得了啊,呃……你们不嫌尴尬,我还怕被人笑话呢?所以……再会。 那报喜的人,一路跟着骂娘,走在哪儿,都没有三年前那般的热闹,更别说喜钱了,你不掏钱随个份子给那些金榜题名的读书人道一声节哀就不错了。 其实读书人是最要脸的,也最看重自己的名声,现在已经不是谦虚的问题了,现在任何一丁点的高调,都可能遭人质疑,读书人靠四书五经来求取功名,这就注定了,他们必须白玉无瑕,做道德上的完人,即便心里有什么龌蹉,或是因为上榜而狂喜,因为成了贡士,便有了殿试的机会,接着便成为官老爷。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你再高兴,也得憋着,要夹着尾巴做人。 ………… 王家。 右春坊右谕德王华,此刻心情是极好的,榜文已经颁出来了,自己的儿子王守仁,名列第四,这个成绩,令他有一些小小的遗憾,因为王华乃是状元出身,现在在翰林院任侍讲学士,同时兼任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一职。 按理而言,老子英雄儿好汉,自己是状元,自己的儿子至少也该中个会元才是。 不过……无论如何,这也是值得可喜可贺的事。 他今日特意的告假,没有去当值,事实上,在詹事府里当值,也没什么意思,王华的职责是辅助杨廷和教育太子殿下,只是可惜,太子殿下压根就没心思在学习上。 他倒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不似杨廷和那般,因为太子不读四书五经而心忧如焚,因为……自己的儿子王守仁,其实也是一个‘怪才’。 “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外头传来了喧哗的声音。 王华听罢,正襟危坐在厅中。 过了片刻,就见一个二十八岁的青年人踱步入厅,随即见了王华,拜下:“见过父亲。” 王华捋须,含笑道:“老夫听得了喜讯,很为你欣慰,家门有幸啊。怎么,你何故不喜?” 王守仁想了很久,然后道:“父亲,儿子看榜时,见四处都是滔滔大哭,所以不喜。” 王华皱眉:“人家名落孙山,难道还不可以哭吗?” 王守仁想了想:“他们以不登第为耻,儿子却以不登第却为之懊恼为耻……” 呃……这句话有点让人无言。 可毕竟王华是状元出身,而且这个儿子,历来脾气古怪,总有惊人之语,所以早就习惯了。 这句话的意思是,那些名落孙山的人,因为考不中,所以伤心欲绝。可在王守仁看来呢,考不中就考不中,哭个毛线,可耻。 王华笑了:“你登第了,自然可以这样说。” 王守仁也不和父亲辩解,却是道:“今日儿子见了一个叫方继藩的人。” 王华一听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他对儿子的性情,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能令他产生兴趣的人可不多,可一旦产生了兴趣。 王华的脸色变了,义正言辞的道:“如何?” 王守仁沉吟了片刻:“他在榜下,对他的门生江臣一通臭骂,真是痛快,将天下读书人都骂尽了。” “……” 王华无言,这个傻儿子啊。 王华正色道:“你也是读书人。” 王守仁道:“儿子一直想跳出读书人的框架,抱着书本,是学不来真知的,儿子……” 又开始了。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知恩图报 王华脸色煞白,造孽啊这是,这个儿子,真是绝顶聪明,可是自小呢,不爱读书,小时候让人教他四书五经,他对人说,‘科举不是第一要紧的事,天下最要紧的是读书做一个圣贤的人’。人家天天研究作八股文,他呢,读兵法去了;人家成婚,那是入洞房,不亦乐乎。他呢,成婚的当日,人竟不见了,家人四处去寻,才发现这厮竟和一个道人在学打坐。 王华乃是状元及第,顿觉一世英明,毁在了这么个败家玩意身上,到了后来,王华实在拿他没有办法,别的也不敢求了,只求他能中个进士,也算不辱没门楣,这王守仁倒也实在,捡起书本就来读,虽是经常不务正业,却是直接在会试中大放异彩,名列第四。 “哎……”王华叹了口气:“不要招惹那个方继藩,此人在詹事府,游手好闲,成日跟着太子胡闹,他虽教出了几个好门生,可……” “儿子知道了。” 知道了…… 王华脸色脸色却很不对劲,这个儿子,是什么性子,他哪里不知道,他说知道了,十之八九,就和人勾搭上了。 哎…… 一声叹息。 一世英名啊…… 王华……毕竟是清流中的清流,是道德上无暇的典范,是士大夫的楷模,是学富五车的代表。 怎么就教出这么个败家玩意? ………… 暖阁。 当一份弹劾奏疏送进暖阁之后,很快,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便传唤入宫。 牟斌是个老实人,所以他在任期间,锦衣卫并不张狂,而陛下显然也不喜兴大狱,反而与文臣更亲近一些,这一次突蒙召唤,令他心里打鼓。 随即,一封弹劾奏疏便掷在他的脚下,迎接牟斌的,乃是弘治皇帝铁青的脸。 牟斌忙是捡起弹劾奏疏,顿时大惊失色。 户科给事华昶弹劾主考程敏政鬻题,事连徐经人等。奏疏中还称,江阴富人徐经贿金预得试题,蜚语满城。 科举舞弊,这是何其大的事,一分一毫都不可轻忽,而既然有人弹劾,势必不会是空穴来风。 弘治皇帝面带厉声,素来宽容的他,此时也只是自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查!” “遵旨!” ………… 虽是中了会试第三,可唐寅却一丁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输了。 输的彻彻底底。 想到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竟要拜他为师,这比杀了唐寅更加难受。 他将自己关在客栈里,要嘛饮酒,要嘛……便是稀里糊涂的一睡不起,泪水,已浸湿了衣衫。 这几日,唐寅收获了许多的同情,无论如何,他会试第三,已成了贡士,若是殿试发挥正常,势必要名列一甲,到时前途自然远大。 可即便如此,这满京师上下,还是对他抱有同情的,被人揍得面目全非,还要被方继藩所羞辱,对一个读书人而言,是何其残酷的事。 许多人已经传出话来,即便唐寅失信,不践行赌约,那也不会影响清誉。 毕竟事急从权,难道……真要让堂堂的江南才子,去受方继藩的侮辱吗? 可是……唐寅最依旧两难,自己若是去拜师,这不共戴天的仇人,竟要称他为恩师,这还不如让唐寅死了算了。可若是不去拜师,即便无人责怪,许多人理解,可自己的心,终究不安。 他心里焦虑无比,却又无可奈何,此时倒真想一死了之了。 清早的时候,便有人登门,来的人乃是一个青衣小帽的仆人,和唐寅见过了礼,道:“小的奉右都御史刘辰恩大人来传个口信,刘大人,也是吴县人,论起来,和唐先生也是同乡,而今唐先生遇到了难处,刘大人感同身受,若有疑难,大可以到刘府去,刘大人在都察院里值事,倘若那方继藩逼迫唐先生非要拜师,刘大人一定不会袖手旁观,应天府在朝的官员,也有数十人,也绝不会坐视唐先生受辱。” 唐寅复杂的颔首点头,将人送了走。 这位刘辰恩老大人,他是有过耳闻的,右都御史,也绝不是一个小官,这可是位列三品的朝中大佬,想不到,他竟也管起了这个闲事。 是啊,这个赌局,当时立下的时候,谁曾想,会是这个局面呢。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唐寅被殴,唐寅输了赌局,这在许多人眼皮子下发生的事,现在让唐寅去拜师,不啻是胯下之辱。 暗中来给唐寅鼓励的人很多,不只一个刘辰恩,想来,是许多人坐不住,看不下去,正义感爆棚了。 外头的士人,也大多认为,唐寅断然不会去拜师的。 唐寅心里是恨透了方继藩,在他的世界观里,似方继藩这样的人,实是人类的耻辱。 到了傍晚,他依旧是心里悬着。 只是这时,外头却传来了客栈里掌柜的声音:“唐解元,唐解元,不妙,不妙了。” 唐寅忙是开了门,便见掌柜气喘吁吁的道:“出事了,出大事了,唐解元,你和徐经是不是交好?” “正是。”唐寅定了定神:“不知有何见教。” 掌柜的同情的看了唐寅一眼:“就在方才,听说礼部右侍郎程敏政与徐经牵涉到了今科科举的鬻题案,宫中已下旨彻查,就在清早的时候,锦衣卫已出动,捉拿了程敏政和徐经二人,二人被锁拿到了南镇抚司,只一个时辰不到,便又传出了消息,说是二人对鬻题一事,供认不讳……据说……是徐经拜访了程敏政,以求字的名义,拿了数百金贿赂了程敏政,因而,程敏政泄露了考题给他……” “……”唐寅瞬间,如遭雷击。 徐兄舞弊…… 读书人在大明是有特权的,任何事,只要不闹得太过份,大抵官面上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他们是天之骄子,朝廷尽力不会去做有辱斯文的事。 可一旦牵涉到了科举弊案,就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他倒吸了口凉气,程敏政和徐兄…… 他至今还记得,当初,徐兄再三邀请自己去拜访程敏政,甚至,就在方继藩殴打自己的那一个夜晚,自己本就是打算去程府的。 倘若……没有发生被痛殴的事,那么……自己会如何? 真到了那个时候,势必会和徐兄一样,和程敏政有了瓜葛。他甚至还记得,徐兄和自己提起求书的事,徐兄自己也承认,这是花了三百两银子的润笔费,万万想不到,这……竟成了鬻题的铁证。 猛地,他觉得自己的后脊竟是发凉,那一夜若是去了,若不是自己被打的面目全非,卧床不起。那么……那一夜,他一定和徐兄一样,获得程敏政的赏识,自此之后,隔三差五的出入程府,也会和徐兄一样,一齐以风雅之名,向程敏政求一幅墨宝。毕竟……这是潜规则,人们都这么干,自己难道会免俗吗? 一旦陷入了那个染缸里,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那么,今日锦衣卫要锁拿的,就不只是程敏政,也不只是徐兄,还有自己了吧? 他不相信徐兄会鬻题,徐兄是个颇为自负之人,也算是满腹经纶,既然有金榜题名的实力,为何要买考题?这定是因为徐兄和程敏政走的太近,最后被人所弹劾,再加上二人之间的关系,本就不清不楚,一查,便有太多的文章可做了。 唐寅打了个寒颤,他既担心诏狱中的徐经,心里又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感觉…… 倘若不是方继藩寻上自己,倘若不是这厮对自己痛殴,倘若不是这个家伙让自己下不了地,倘若不是他派人盯着自己,放出了赌局的流言,自己……死定了。 锦衣卫的手段,足以让死人都开口招供,徐兄进了诏狱,不才一个时辰不到,就供认不讳了吗? 一旦到了那个地步,就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前途,俱都毁于一旦,甚至株连家人。 方继藩……竟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即便这只是方继藩无心插柳,可……这是事实…… 唐寅颓然的一屁股坐在了椅上,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目无神的看着房里的豆蔻烛火…… 次日一大清早。 虽是开春,可依旧还是大雪飞扬。 唐寅装束一新,甚至连颌下的短须,也好好的清洁了一番,此后他预备好了腊肉、桂圆等物,走出了客栈。 客栈的掌柜刚刚起来,见这位新晋的贡士要出门去,且还是大清早,道:“唐相公到哪里去?” 唐寅淡淡一笑:“拜师。” 一听拜师,掌柜的惊呆了。 可唐寅却已出了门,踩雪而行。 到了方家门口。 看着这金漆的招牌,唐寅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拜倒在了门前的雪地上,纹丝不动。 雪絮飘落,打在他的眼睛、鼻子上,他头戴的纶巾,很快便蒙上了一层薄雪。 清早行路的人,看到这一幕,心说那姓方的败家子是不是又折腾人了,原还以为这是方家府上的下人跪在这里受罚,可细细一看,有人却是依稀认得唐寅的。 “是唐贡士……” 唐寅一声不吭,只直挺挺的跪在这里。 救命之恩啊,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不重要,做人……要知恩图报。 他跪的身子僵直,直到方家有人起了,门子将门一开,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场景,惊得下巴都掉下来,便忙是去府里通报了。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救命之恩 ………… 唐寅竟去拜师了。 这消息,不胫而走。 原本所有人认为,江南才子唐寅势必不屑于方继藩的为人,定当死硬到底,而且,朝中许多清流,也都透露出了一些消息,似乎要为唐寅据理力争,倘若方继藩还要继续要挟下去,少不得弹劾方继藩‘逼良为C’。 可谁料想到,那唐寅,竟是一大清早,就拜在了方家外头,恭恭敬敬的递上了自己的名帖,提着自己的束脩之礼,直接进了方家。 方继藩起了个大早,他显然对于邓健心急火燎叫他醒来,略显不满。 不过…… 似乎今日,是注定要载入史册的一天,名人嘛,往往正史、野史、府志、县志总会有一些记录,方继藩决心维护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形象,所以听到邓健说唐寅来了,方继藩便喜出望外的样子:“小香香来穿衣,本少爷要喜迎小唐。” 小香香给方继藩穿了衣,过程之中,不免有些不可描述的内容。 似乎,习惯已成了自然,方继藩竟也不以为耻了。 哎……堕落了啊,该死的败家子。 既然是历史名人,自然要摆出点架子出来,得把唐寅震住才好,于是命邓健去书斋将欧阳志三个门生一并请来。 到了中堂,欧阳志三人装束一新,目若呆鸡的分列左右。 可怜的三个贡生,初次见面的时候,还能见到一丁点的灵气,结果见多了各种荒唐,心性跟着被磨平,又经过长年累月的刷题,生生的变成了方继藩教育下的牺牲品。 方继藩坐下,翘腿,身子微微后仰,漫不经心的道:“茶。” 邓健邀功似得将茶水斟上,其实方继藩也不是一个能品出茶味的人,他的口太糙,可最重要的是派头。 过不多时,哆哆嗦嗦的唐寅,便在杨管事的引领下来了。 杨管事心里感慨啊,每一次方家进来一个读书人,都好像是推人下火坑一样,而自己,竟生生成了为虎作伥的老鸨和龟公。 唐寅入堂,冻得僵硬的手指依旧还提着束脩之礼,本来心里对方继藩,带着莫名的感激,所以跨进门槛之前,他还在想,入堂之后,当即拜倒,行拜师礼。可一看到方继藩翘脚高坐的模样,心里就后悔了,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像竟了狼窝,心里打了退堂鼓。 哎…… 心里叹了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再走,八成又要被打个半死。 他跪下,堂堂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竟向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郑重其事的行了礼:“吴县贡生唐寅,字伯虎,愿拜入门墙,聆听教诲,还请恩府不弃。” 说着,郑重其事的磕了个头。 方继藩笑了:“不要客气,不要客气,起来说话。邓健,去搬个椅子来。” 唐寅心情复杂无比,等椅子搬了来,他侧身坐下,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可方继藩却是高兴坏了,四个贡生啊,这四个贡生,都成了我方继藩的门生,会试前三,一网打尽,还有一个……嗯……渣是渣了点,师兄们考一二三,你竟考了个第八,真特么的想抽你。 于是眼睛如电一般,严厉的朝江臣看去。 江臣委屈的想哭,自放了榜出来,明明是吊打天下读书人,名列第八,却总感觉抬不起头,尤其是恩师隔三差五的用带着凶光的眼睛朝自己瞅啊瞅的,令他更觉得惭愧,他忙是垂头,面如死灰。 方继藩目光很快在江臣的面上划过去,这才刚刚拉了一个人进了贼窝,啊,不,是进了方家温暖的大家庭,人家初来乍到,可不要吓坏了他。于是哈哈一笑,努力显得自己和蔼可亲:“叫你小唐可好?” “……”唐寅默然,当然,这算是默认了。 方继藩道:“你而今是贡生,两个月之后,方才是殿试,那时候,才算正式为官。这两个月,你便搬进方家来,为师教你们君前奏对吧。” 所谓的殿试,不就是面试吗? 依着这四个门生的尿性,或者说,以他们的出身,想要在面试中大放异彩,很难。 毕竟这四人,出身最好的是唐寅,可即便是唐寅,也不过是曾经出身自商贾之家,有钱而已。和那些真正的世家子弟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就说那个考了第四名的家伙,王守仁! 这个人也是闻名遐迩,方继藩心向往之,人家的父亲,就是状元,现在也在詹事府里任职,别看官职不高,却和李东阳等人相交莫逆,于是乎,王守仁还只是个举人的时候,就经常和内阁大学士们吟诗作对,内阁大学士面前,都能应对自如,绝不怯场,见了天子,对他而言,也就不算什么了。 说白了,人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可你看看你们四个,见过最牛逼的人,怕也只是为师了吧,等到了御前,一旦太过激动,或者是慌了手脚,到时这一甲前三,可就彻底玩完了。 所以,方继藩决心突击训练,培训嘛,上一世,方继藩就曾竟过这样的面试培训班。 唐寅显得迟疑,不过恩师有命,他还能说什么?只好颔首:“谨遵恩师教诲。” “还有……”几乎可以想象,唐寅这家伙,从此之后就要在方家混吃混喝,居然还要包教包会,一想到如此,方继藩就觉得家里又多了一个吃货,现在纯属是亏本经营,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收回本钱啊? 方继藩眯着眼:“小唐,为师再来问你,等殿试之后,你有何打算?” 唐寅正色道:“学生侥幸高中,朝廷不弃,势必入仕,既是为官,自该与几位师兄一般,造福一方,教化百姓,效忠天子。” 大义凛然,堂而皇之。 这竟令方继藩勾起了往事,想当初,自己在被治疗之前,也曾是如此纯粹,哎……曾经的自己啊,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心里感慨,方继藩却是摇头,道:“错了!” 一听错了,唐寅诧异的抬眸,不可思议的看着方继藩。 这样也错了? 他的三个师兄,却是面无表情,毫无波动。 方继藩更加正气凛然道:“人活着,就是为了做官,做了官,就是为了劳形案牍之上吗?” 唐寅沉默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这真是荒谬,为师这个人说话比较直,你们不要介意。如欧阳志、刘文善、江臣这三人,榆木脑袋,是有点蠢……” “……” 欧阳志、刘文善、江臣悲伤欲死。 这些话若是换了别人说,这等同于是有辱斯文,欧阳志三人,非要跟人拼命不可。 不过……恩师说的,还能说啥?恩师说东,你敢往西吗?没办法,只好选择原谅了。 “可你不同啊。”方继藩看着唐寅,眼睛发光。 唐寅倒是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自己不过是会试第三,和欧阳师兄、刘师兄比起来,哪里敢说什么不同? 方继藩道:“你是个有才情的人,为师这个人,很瞧不起那种读书便死读书,做官便死做官的人,人生在世,难道只有功名利禄吗?” 说着,方继藩杀人的目光,又朝欧阳志三人扫了一眼。 欧阳志三人有一种RIGOU的感觉,心里酸溜溜的,这位唐师弟,似乎恩师对他有些不同。 唐寅若有所思:“那么,敢问恩师……” 方继藩感慨道:“人哪,都有情感,有情感就要抒发,所谓君子发乎于情,这一句话,可是孔老……不,是圣人说的吧?你是个有才情的人,正因为有这份才情,才不可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钻营上,将来你入了翰林,本职的差遣,自然要做,可闲下来,应当找些兴趣,比如,你爱画画,你可以画画嘛,绘画有助于陶冶情操,能使人升华,为师,其实也是个风雅之人,这样好了,以后你下值回来,就画点画什么的,画完了,送到为师这里来,为师……要好好欣赏。” 唐寅身躯一震,不可思议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在他的心里,这个恩师,是个大俗人,风雅和他一丁点都不沾边,说的再难听一些,若不是因为救命之恩,不是因为那一场赌局,唐寅才懒得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可是…… 自己竟是误会了恩师,恩师竟也有此高论。 他竟开始觉得,自己拜师,并不是最坏的选择,他忙道:“学生,谨遵教诲。” 唐寅,竟有一丝丝小小的感动。 人就是如此的犯贱,当你对一个人期望值不太高的时候,但凡他说了或者是做了一丁点觉得靠谱的事,都难免使人欣慰。 而恩师见面,说出来的这第一番话,令唐寅很‘惊喜’。 “只是……”唐寅深吸一口气,诚如欧阳志他们一样,人嘛,总会慢慢适应,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他叹了口气,道:“恩师可知学生同乡徐经鬻题一案?学生与徐经,相交莫逆,如今他遭受不白之冤,学生敢为他作保,徐兄绝非是舞弊的。学生区区一个贡生,想要营救,也没有门路,所以恳请恩师,是否想一想办法,他现在在锦衣卫,命悬一线,稍有差池,便一命呜呼……”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师恩 第一百零四章: 唐寅的脸上满带诚恳之色,随即站了起来,重新又拜倒下去道:“恩师若有办法,能否设法营救徐经?” 他确实是没有门路了。 本来他就是外乡人,即便中了贡生,在这里京师里也没有任何根基,于是思来想去,恩师不是南和伯之子吗?而且现在在詹事府里职事,或许……恩师有办法? 说着,他眼眶微红,目露恳求之色。 方继藩忍不住在心里想,小唐还是个挺讲义气的人,倒是和欧阳志三人一样。 于是乎,方继藩不由有些飘飘然起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何自己的门生都这样讲义气,这是因为我方继藩义薄云天啊。 不过…… 营救徐经,你特么的逗我? 但凡是科举的弊案,这么大的事,在没有查明之前,几乎是谁碰谁死,根本就没有道理可讲,小唐这是被自己揍傻了吧,还真以为自己可以吓尿一个顺天府的都头,就可以跑去锦衣卫,影响科举弊案。 方继藩还没二到这种程度,其实身为南和伯子,羽林卫总旗官,金腰带的获得者,尚方宝剑的持有人,方继藩心如明镜,什么事可以闹,什么事是绝对不可触碰的。 “好,为师设法营救试一试,不过……此事要保密。” 方继藩一口答应下来。 唐寅倒是一呆,震惊地看着方继藩,恩师……答应了! 他满脸感激之色,连忙小米啄米似地点头,不禁哽咽道:“多谢恩师,恩师恩重如山,学生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若是徐兄能得以活命,到时一定让他来谢恩师的救命之恩。” 方继藩噢了一声,心里却在想,这个时候,一定是所有人都认为徐经必死无疑。 毕竟,徐经已经认罪了,程敏政虽然抵死不认,可锦衣卫已经掌握了二人金钱往来的证据。 在所有人的印象中,这既是御批的案子,锦衣卫又出了手,证据确凿下,这程敏政和徐经唯一的下场,就是拉到菜市口里一刀两断了,若是运气再差一些,怕是抄家也有可能的。 可方继藩却知道,弘治皇帝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而是仔细地比对过口供和证据,最后又让李东阳去彻查此事。 最终的结果,此案成了糊涂案,因为没有铁证,弘治皇帝最终只是取消了徐经的贡生资格,不允许他继续参加科举,放出了诏狱。 所以……方继藩自然满口答应下来,等将来徐经出来了,谁知道这里头有没有方继藩营救的功劳呢?反正这等斡旋营救的事,本来就秘而不宣,自己到底有没有暗中营救,只有天知道。 等有朝一日,徐经被打断了几根肋骨,从诏狱里出来,在唐寅的心里,这自然是恩师设法营救的结果。 这样贪天之功,好像是有点不厚道。不过为了树立为师无所不能的形象,似乎也只好如此了。 方继藩拍着胸脯道:“小唐,你放心便是,这件事,包在为师身上了。” 唐寅瞬间的热泪盈眶,他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对恩师一定有许多的误会,恩师竟是如此豪爽之人,那些坊间流言,真是不足为信。 于是他感激地垂泪再拜:“恩师,学生……学生感激不尽。” 欧阳志三人却都木着脸,依旧还是呆鸡的模样,他们心里认为,恩师是有些冒失了,这么大的事,如何营救? 只不过,恩师无论做多么不靠谱的事,他们也早就习以为常,并不觉得奇怪了。 此时,只听方继藩道:“邓健……邓健……” 邓健便冲进来道:“小人在。” “去。”方继藩起身道:“和小唐去客栈一趟,将他行礼一齐搬来,让杨管事去收拾一个屋子,还有,小唐是个有才情的人,给他都预备一些笔墨纸砚。” 杨管事一直都在外头候着,听到唐伯虎一口一个恩师叫得亲热,也不由无言,此后又听到少爷要去设法营救徐经,不禁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时听方继藩道:“时候不早,我该去詹事府当值了。” 见少爷自堂中出来,杨管事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方继藩便回眸道:“杨管事,有事?” “有。”杨管事脸色凝重,尽量地压低声音道:“少爷,那徐经所犯的事,不比寻常,历朝历代,但凡牵涉到了科举弊案,都是必死无疑,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少爷万万不可糊涂啊,营救这种事,少爷怎么可以随意答应呢?还请少爷三思,依学生看,现在徐经已经供认不讳,锦衣卫又掌握了铁证,单凭这个,就足够使徐经万劫不复了。退一万步,倘若当真有什么冤枉,可科举舞弊,历来是宁可错杀,也决不可放过的……” “噢……”方继藩只是淡淡然地颔首点头:“知道了。” 说罢,方继藩便脚步匆匆的扬长而去。 杨管事来不及再多劝说,也只能失魂落魄地目送着少爷离开。 ……………… 这一大清早,雪絮纷飞,似乎整个大地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到处都是冷飕飕的。 可卯时还未到,天才蒙蒙亮,弘治皇帝的圣驾便到了詹事府。 昨天夜里,他因科举弊案的事,想了足足一夜,程敏政也算是自己信重的大臣,可万万料不到,竟牵涉到了科举的弊案。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就已将口供送来了,还有许多相关的证据。 一看这些证据,弘治皇帝震怒,当场就拍了案牍,骂出一个词:“无耻之尤!” 这个是铁证如山了,程家那儿已有几个人招供,说是确实有收受银子,除此之外,徐经在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自入京之后,就去过程家七趟,便是那徐经也已承认,自己确实得到了程敏政的暗示。 程敏政乃是南京兵部尚书程信之子。十岁时,以“神童”被荐入朝,就读于翰林院,到了成化二年中一甲二名进士,为同榜三百五十余人中年纪最轻之人。最重要的是,他随即入翰林,此后直讲东宫,学识渊博,为一时之冠,而在当时,东宫的太子,正是弘治皇帝。 也即是说,弘治皇帝论起来,当年程敏政也算弘治皇帝的半个师傅。 当初程敏政协助王鳌,为弘治皇帝讲读经义,历来受弘治皇帝的敬重。 等到弘治皇帝登基,随即便命程敏政为礼部右侍郎,可万万料不到,一个在弘治皇帝眼里,如此德高望重,当初他还只是太子时,便蒙受此人教育和指点的人,居然犯下了如此不堪的重罪。 弘治皇帝是个极重感情的人,程师傅所牵涉的事,既令他为之惆怅,又令他不安。于是熬了一宿,看着案牍上堆砌的奏疏,竟发现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于是索性便下旨摆驾詹事府,或许,只有在詹事府,见了太子,这个唯一的儿子,方能令他有所欣慰吧。 据说……太子最近有长进了。 这一次没有搞突然袭击,所以朱厚照带着詹事府上下人等前来迎驾。 这个时候,其实天色还早,杨廷和以及左右春坊的翰林官都还没有来当值,就连方继藩也还没到,所以在朱厚照的身后,只跟着一群宦官。 不过…… 弘治皇帝上下打量着朱厚照和一干宦官们一眼,却见朱厚照浑身脏兮兮的,冒着土腥气,刘瑾几个,更像是在泥地里打滚一样。 大清早的,这又是什么名堂? 弘治皇帝皱眉,不过他倒是沉得住气,带着微笑道:“皇儿起的这样早?” “是啊。”朱厚照赔笑着道:“儿臣……在……嗯……种植。” 自从上一次被父皇截胡,然后又亲眼看到方继藩和宫里发了大财,朱厚照现在满心都有发财的渴望,方继藩说种瓜能发大财,又在詹事府开辟了一块试验田,朱厚照便一下子来了精神,前些日子,方继藩已培育出了瓜苗,那暖棚也已搭好了,数十株瓜苗种上,接着嘱咐詹事府的人好生照顾。 朱厚照现在每日大清早起来,便是要看看这瓜苗的长势,琢磨着是不是长虫了,怎么叶子枯黄,今日清早也没能免俗,起来趿鞋便冒雪到暖棚里去,结果得知父皇来了,他忙不迭的赶来,也来不及沐浴更衣。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心狠手辣 种植…… 弘治皇帝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些,事有反常即为妖啊,忍不住问道:“所种的是何物?” 朱厚照道:“种瓜。” “噢。”弘治皇帝不禁笑了,颇为欣慰。 种瓜,其实也是务农嘛。 国朝以农为本,市农工商,这农乃是大事,尤其是春耕时节,朝廷都是需谕旨各地官府劝农的,不只如此呢,每年的时候,皇帝还需去地坛,亲自去天坛里祭祀,这天坛分为祈谷、圜丘二坛;祈谷坛的祭祀,便是天子和百官对农耕的重视,甚至祭祀之时,皇帝还需亲自拿着锄头,在祈谷坛中象征性的翻一翻地,以示为人君者以身作则,为万民表率。 “嗯,什么时候,你竟有这份心了。”他一面抬头,看着华盖之外,雪絮飘飞,此时虽要开春了,可是这些年的天象怪异,所以这个时候种地…… 好吧……至少有这份心就好了。 弘治皇帝意乱烦躁的心情总算舒缓了一些,微笑道:“走,带朕去看看去。” 一听父皇要看自己的小瓜苗,朱厚照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地忙道:“儿臣遵旨。” 一路和朱厚照走到了后苑,弘治皇帝心里得到了不少的宽慰,无论如何,那科举的弊案固然使他略有烦心,可皇儿的成长,令他心里不满感到欣慰。 小小年纪,就也知道农为本的道理了,太子乃是储君,就该做天下人的表率。 虽然……这个时节,有些不合时宜……不过…… 他的脑海里略过不过这两个字的时候,脚下已拐过了无数的亭台,突的,本该是玉宇琼楼的后园里,出现了一个格外不和谐的怪异棚子,令他思绪瞬间打断了。 “父皇,你看,里头就是……” “且慢!”弘治皇帝眯着眼道:“花圃呢?” 这是后园啊,当年,弘治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稍稍成年一些,就在这里住过几年,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记得。 显然,朱厚照完全没注意到弘治皇帝的神色,很耿直地道:“拔了呀,留着做什么,儿臣要搭棚子,不搭棚子……如何种瓜……” “……”弘治皇帝感受到心里,有一丝丝痛的感觉。 詹事府后园的营造,当年可是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的,就说里头的花圃,以及一些花岗,那可都是自天下各处上贡来的奇珍。就不说这个,单单是在皇家的开支里,詹事府每年的修葺费用,为数就不少,其中有极大部分,都是修葺后园的。 现在竟然……拔了……然后……去种瓜…… 猛地,弘治皇帝竟还发现,这奇异的棚子上方,虽是覆盖了一层薄雪,却还可显露出一些琉璃的边角。 琉璃? 琉璃价格高昂,一般只有皇家和皇亲国戚才会使用,而现在…… 弘治皇帝这才想起,方才自己所过之处,似是有许多亭台楼榭的窗上被蒙了一层黑布,当时弘治皇帝也没在意,原以为是宦官在清扫,可现在…… “那上头,是琉璃吗?” 朱厚照的心情依旧很好,笑盈盈地道:“是啊,这都是透光极好的琉璃,父皇,你听儿臣说,眼下大雪纷飞,一天也未必能有两个时辰的太阳,这光照对儿臣所种植的瓜是极重要的。除此之外,儿臣在地底让人挖了烟道……” “且慢,你是为了种瓜?” “是啊……”朱厚照带着几分激动道:“瓜苗都种下了,再有两个月,就差不多有瓜吃了。” 然而……弘治皇帝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朱厚照在侮辱他的智商啊。 这样的天气,种瓜? 第二个反应就是,这个败家玩意,你毁了这么多花岗和花草,居然连琉璃都给拆卸了下来…… 呼……他深呼吸,一副极力忍耐的样子! 这个儿子,有时候,确实是糊涂,什么都不懂,好心办了坏事。 虽然这样糟蹋东西,一向节俭的弘治皇帝有些心疼,可…… 弘治皇帝又用力地深呼吸了一下,没事,至少皇儿尚且知道民间疾苦,晓得农为本的道理,此时是万万不可打击了他的积极性的。 弘治皇帝极艰难地露出了微笑,慈爱地看着朱厚照道:“皇儿种瓜,所为何来啊?” 朱厚照歪着头,想了想才道:“挣钱,种出了瓜,不就发财了吗?” 朱厚照手舞足蹈,兴高采烈,似乎无数的银子已经触手可及! 本宫这是要干出一件大事,让人刮目相看啊。 可他哪里想到,弘治皇帝的脸色已在不经意之间,瞬间的拉了下来,那本是慈爱的目光,也不经意的突然冒出了一团火般,拢在袖里的手,微微的颤抖,手指头蜷在手心,抠了抠,有一种手痒难耐,却又尽力克制的冲动。 朱厚照依旧神采飞扬,笑呵呵地道:“父皇,等儿臣种出了瓜来……你看着吧……” 只是……朱厚照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再也忍耐不下的厉喝声打断…… “来人!将他吊起来!” ……………… 这时候,顶着严寒而来的方继藩,还未到詹事府,只到了街角,便看到这附近出现了不少的锦衣卫校尉和成群的宦官了。 只看这架势,方继藩便晓得,陛下来了。 一想到弘治皇帝在,方继藩便心里有些发寒,下意识的想躲。 谁料在这詹事府外,一个宦官探头探脑在外张望,见到了方继藩,立即露出了惊喜,瞬即又一副沮丧面孔的奔上他道:“方总旗,方总旗,不妙了,不妙了,陛下龙颜震怒,说要抽死太子殿下,快……快去。” 这是老子打儿子啊,只是……和我有啥关系? 方继藩觉得百思不得其解,可细细一想,算了,还是要讲义气的,于是乎下了马,匆匆地随着这小宦官进了詹事府。 到了后园,还未靠近,便听到了一声惨叫。 这惨叫声,真是惊天动地,不过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 太子殿下嘛,别听他歇斯底里、撕心裂肺,可按照他历来见了弘治皇帝就可怜巴巴的样子,这惨叫声,肯定是大打折扣的,不过是弘治皇帝随手教训了一下,无碍,无碍。 他不以为然地继续信步闲庭,可当他刚转过了一个假石,却是惊呆了。 只见朱厚照竟被吊在了树脖子上,树下的弘治皇帝正手持长鞭。 这鞭子……竟还眼熟…… 似乎早有几鞭子下去,而朱厚照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衣,身上的鞭痕在这白色天地下显然很是醒目。 那些宦官们早已吓得面色全非,一个个拜倒在地,皆是惶恐不安之态。 这一次……玩大了。 下手真够黑啊。 …… 今天晚上还有一更,一号凌晨上架,会有十更,之后保持每天五更以上。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别人家的爹 在第一眼看到朱厚照的惨状,方继藩已经在心头咯噔了一下! 心里条件反射地冒出了两个疑问,是什么事东窗事发了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吧? 说起来,方继藩觉得自己是了解弘治皇帝的,在他看来,弘治皇帝虽是高高在上的一国之君,却也算得上是一个慈父,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会下如此黑手的。 吊在树上的朱厚照,此时口里正哇哇大叫,哀嚎道:“父皇,真是方继藩说的,他说能长出瓜的,就一定能长出来……” 吊得高的人,自然看得也远,朱厚照定睛看到了方继藩,连忙大叫道:“父皇,你看,方继藩来了,来了,不信,你问他,哎哟哟……别打,别打了,方继藩真来了。” 弘治皇帝气得双目发红,回眸一看,果然见方继藩正一脸死灰的站在他的身后。 弘治皇帝的脸色倒是稍稍缓和了一些,道:“你来。” 完了,准没好事啊。 他满心的忐忑不安,上前去,努力地扯了扯嘴角,朝弘治皇帝一笑,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吾皇……” “少来!”弘治皇帝口里呵着白气,似乎方才运动量大,所以浑身冒着腾腾的热气:“太子说,是你怂恿着他种这劳什子瓜的?你给朕从实招来!” “不是怂恿,是合作!”吊在树上的朱厚照又大叫道:“方继藩的本事,父皇是见过的,哎哟哟,他说能种出瓜,肯定能种出来。父皇,儿臣冤枉啊,儿臣……没有胡闹,儿臣……” “住口!”弘治皇帝顿时旋身,狠狠地瞪着朱厚照,声色俱厉,鞭梢指着朱厚照:“朕还就不信了,方继藩会教你做这等糊涂的事,你不但胡闹,竟还说谎,今日若是不让你吃一些教训,朕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方继藩心里沉沉的,却还是很有义气地道:“陛下,当真是臣让殿下一起种瓜的,这叫大棚,只要保持……” 朱厚照一听,终于松了口气,老方还是讲义气的,他忙道:“父皇,儿臣可曾说错?” 谁料,他原以为是救星来了,哪晓得弘治皇帝更怒,比起刚才,已经是气得瑟瑟发抖。 只见他的手飞快地又挥动了长鞭,啪的一下,鞭子再次狠狠地抽挞在了朱厚照的身上,朱厚照顿时痛得哇的又滔滔大哭起来。 弘治皇帝怒不可赦地厉声道:“真真是逆子!荒唐胡闹不说,还糊弄朕,糊弄朕倒也罢了,竟还让方继藩来为你圆谎,你以为朕是什么,朕就这般愚不可及吗?朕会不知道这是方继藩想要替你解围?大冬天的种瓜,毁了这么多的花石,世上可有你这般糟践东西的?还满口谎言,朕……朕现在还在呢,朕倘若有一日不在了,你这逆子,天知道要做出什么来!” 圆……圆谎? 方继藩瞳孔收缩。 其实他已经做好了一起和朱厚照挨揍的准备。 兄弟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可是……这圆谎是什么鬼? 朱厚照哀嚎了一阵,见父皇丝毫没有心软的征兆,反而是扑哧扑哧的喘气,杀人的目光看着自己,顿时心里凉凉的。 只见弘治皇帝冷笑道:“冬天种瓜的事,你当方继藩和你一般,他就算再胡闹,再荒唐,都比你这逆子聪明十倍、百倍,否则你教一个贡生给朕看看?你若是老老实实的承认自己胡闹倒也罢了,朕看你年幼,尚且还情有可原;可你这般抵死不认,便是错上加错,还想将方继藩也拖下水来,你……真是朕的好儿子啊……” 方继藩的脑筋总算转过弯了。 他算大抵明白了,弘治皇帝自然是不相信这大雪纷飞的天里能种出瓜来的,同时,他也不相信这是方继藩怂恿的。 为什么呢? 想来是因为会试吧,欧阳志三人高中,顿时震动京师,也让弘治皇帝重新审视起方继藩,似乎对方继藩,只能用天才来形容了。 别人家的孩子啊。 方继藩的出现,非但没有让弘治皇帝息怒,反而是火上浇油。 这倒便罢,而最可怕的却是…… 呃…… 方继藩往深里去想,顿时恍然大悟,一场会试,不是更加证明,棍棒底下出才子的理论正确吗? 可为何朱厚照没有成才,还如此荒唐、胡闹、扯谎呢? 自然是因为打的还不够多,揍的不够狠。 再加上科举一场弊案,本就令弘治皇帝心中不痛快,偏偏朱厚照还撞到了枪口上,这种种因素加起来,朱厚照这顿狠揍,真的一丁点都不冤枉啊。 可怜的朱厚照还是不明就里,气得要快要昏死过去了,嘴里还在痛哭流涕地道:“父皇,当真是……” “混账!到了如今,还要狡辩,你要气死朕吗?”弘治皇帝彻底的震怒了,提鞭便又是一阵痛打。 朱厚照嗷嗷直叫,身子悬在半空扭曲。 方继藩吓得后襟都被冷汗湿透了。 别人家的爹……真狠哪。 可听着朱厚照凄厉的惨叫,他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此事千真万确,这确实是臣怂恿太子殿下做的,请陛下责罚,太子殿下,是无辜……” 话还没说完,一道冷芒便自方继藩面上扫过,令方继藩猛地打了一个冷颤。 谁料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这带着冷锋一般的眸子,软化了下去,道:“你不必为他搪塞,朕自己的儿子,朕岂会不知?这样荒唐的事,也只有他才做得出来。你哪有如此的不堪,若当真不堪,也成不了三个贡生的授业恩师。朕知道你们二人感情深厚,你方继藩想要为太子代过,可这逆子,真真是……” 不说还好,这一说,弘治皇帝顿时心底深处又腾起了团团焰火,握着鞭子的手,青筋爆出,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情绪,深吸一口气:“这个逆子,平时就是打得少了!” “……”方继藩已经无言以对了。 想不到,自己在陛下心目中的形象,已经上了一个台阶。 想来在陛下心里,已经不再将自己视为荒唐的‘臭小子’了吧,甚至是已成了一个有才华,且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至少,在陛下心里,他方继藩是万万不会做毁坏花石,卸了琉璃,在这大雪纷飞的天里种瓜的事。 方继藩还能说什么呢? 唯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为朱厚照默哀了。 好在,弘治皇帝似乎打的也累了,鞭子一丢,道:“让太子好好反省吧,什么时候知道了自己的过失,再来请罪,若是还执迷不悟,哼!” 偏生朱厚照是个顽固到了极点的人,口里大叫着:“就是种瓜啊,儿臣和方继藩一起种的,方继藩说能种出来,就定能种出来,父皇……儿臣……” 方继藩长叹了口气,世上少了一个太子,人生真是寂寞啊。 结果……其实已经可以料定了。 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情绪的弘治皇帝,霎时火起,亲身弯腰捡起了鞭子,紧接着,便又是一阵阵的哀嚎。 鞭子有一个好处,尤其是软鞭,它能将人打的皮开肉绽,却不至伤筋动骨,因而可以随意发挥,接下来所发生的事,大抵只是自由搏击的范畴。 方继藩觉得自己已经救不了朱厚照了,蒙着眼睛,眼不见为净,本少爷晕血! ………… 小半时辰之后,在詹事府左春坊的明伦堂。 经过一场狠揍后,总算消了点气的弘治皇帝正跪坐在这,前来当值的左春坊、右春坊的翰林官们,得知了大清早所发生的事,个个噤若寒蝉,面容肃穆,不过…… 看他们如丧考妣都向弘治皇帝请罪,痛陈自己对太子疏于教导的模样,方继藩甚至心里在想,他们的心里,一定是带着喜悦的。 弘治皇帝此时心里无比惆怅,命人斟茶递水,等刘瑾小心翼翼地来禀告:“禀陛下,太医已来了,太子殿下已在寝殿治伤,想……想来……想来无大碍。” “嗯。”弘治皇帝板着脸,淡淡的颔首。 不过似乎眼眸的深处,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可有什么法子呢,实在太荒唐、太胡闹了,简直就是将朕当成了傻子,这就算了,竟然还死不认错,真是一身的臭毛病,不打不成啊。 他抬眸,看了詹事府里的上下诸官一眼,突的道:“王卿家。” 王卿家,便是王华,乃是詹事府少詹事,主要负责右春坊,位列杨廷和之下。 王华出来,行礼道:“臣在。”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舒了口气,勉强地笑了笑,眼中不禁有了几分羡慕之色,脑海里想的,又是别人家的孩子啊!忍不住道:“听说你的儿子,此番会试名列第四?青年俊彦,让人好生羡慕。” 第四名的乃是王守仁,他的考卷,弘治皇帝是亲自看过的,确实是文采斐然,虽然少了欧阳志、刘文善二人文章的老辣,也少了唐寅文章中的那股子巧劲,却也不失为良才。 ……………… 第三章送到,今晚上架,老司机开车了,恳请大家支持,写书不容易,看一个月,也不过是半包烟钱而已,可对老虎而言,这些故事和文字,却是废寝忘食,每天熬夜写出来的,还有,新书月票期,吼一声,老板们,上架之后来张月票呀,老虎会努力的。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太子殿下威武 近来的风气,都已被方继藩带坏了。 那些会试中金榜题名的贡生,若是以往,那肯定是骄傲得不得了,做父辈的被人一问,尽管谦虚,却还是藏不住得意之色。 可自方继藩一通对江臣的臭骂后,似乎大家被问起自己的儿子,第一个反应便是痛彻心扉的样子。 王华也没有例外,听弘治皇帝问到自家儿子,便感慨道:“犬子才拙,侥幸高中,臣愧不敢当。” 不但得谦虚,王华还得憋着脸,当真是一副这败家玩意,简直就是有辱门楣,丢人现眼的样子。 可弘治皇帝见他这副表情,再听他一席愧不敢当的话,心里竟有几分抑郁,王守仁、江臣这样的人都成了渣渣,那么太子…… 想到这里,竟又有几分恼火起来,若不是太子已去寝殿了,弘治皇帝恨不得再去揍一顿。 方继藩明显的能感受到弘治皇帝所散发出来的戾气,心里发毛,便道:“臣去探视一下太子殿下,容请告退。” 弘治皇帝挥挥手:“你且留下,其余人告退吧。”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了! 杨廷和、王华人等便告退出去,方继藩则是很尴尬地留了下来。 弘治皇帝又呷了口茶,随即一声叹息:“太子顽劣,实是令朕心忧啊。” 方继藩下意识地道:“臣看来,太子聪敏过人,非寻常人可比。”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冷冷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对不住了,太子殿下,这已不是义气不义气的事,我还是保命要紧,于是道:“当然,太子殿下毕竟年纪还小,有少年人的心性,荒唐胡闹一些,也是有的。” 弘治皇帝反问:“方卿家不也年少吗?” “……”方继藩语塞。 他已经越来越感觉到,太子在未来的日子肯定不太好过了,凡事就怕比啊,连方继藩都不清楚为何在弘治皇帝心里,自己竟有了光辉的形象,于是乎,这位曾经荒唐的南和伯子就成了一面镜子,隔三差五的被弘治皇帝拿来照一照,看一看方继藩,再看一看朱厚照,然后…… 弘治皇帝冷着脸,却又道:“朕坐在此,就想起了十数年前,当初朕也是你和太子这般的年纪,也是坐在这明伦堂里,听着师傅们授课,那时,朕可比你们认真,一丝不苟,不敢丝毫逾越,师傅们都交口称赞,无不对朕怀着巨大的希望。” 方继藩不曾想,弘治皇帝竟有如此感慨,他顺着弘治皇帝的话道:“陛下毕竟是非常人,太子殿下自然远远不如。”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显得意味深长,突然感慨道:“方景隆,是有福气的人啊……” 一声感慨,便摆驾而去。 明明是开春,可这雪却是连下了几日,依旧没有停歇的迹象,积雪已有三寸厚了,这几日朱厚照都在养伤,方继藩倒也不好去打扰。 这一日大清早,方继藩算着日子差不多了,便冒雪至詹事府,才刚进去,就见刘瑾笑呵呵的迎过来:“见过方总旗,方总旗你好呀。” 方继藩只冷哼一声,懒得理他。 就在此时,刘瑾却是厚颜无耻的跪下了,道:“方总旗,您的靴子脏了,哎呀,这可不得了,方总旗乃是人中豪杰哪,这靴子脏了,可怎么成。”说着,也不等方继藩同意,毫不犹豫地抓着自己袖子给方继藩靴上抹了一把雪,接着耐心地擦拭起来。 等擦完了,他才昂首,喜滋滋地‘瞻仰’着方继藩:“您看,这不就干净了,如此才配得上方总旗的身份嘛,方总旗,您饿不饿,奴婢给你弄点茶点来,方总旗来这詹事府当差,甚是辛苦哪,可要注意自己身体。” 从前方继藩刚来詹事府的时候,这刘瑾仗着自己和朱厚照最是亲近,是詹事府中的太监头子,可不怎么瞧得上方继藩这个小小的总旗,说话阴阳怪气,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 自从方继藩总是提议抓他去做科学研究,刘瑾这些日子,是隔三差五的趴在病榻上,旧伤未愈,便又添了新伤,尤其是据说太子和方继藩还有一个上天的计划,刘瑾吓尿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开始清醒的认识到,这位方总旗,可不好惹,何止是不好惹,人家有一万种方法可以玩死自己。因此刘瑾在方继藩面前,低眉顺眼了许多,面上总是带着讨好的笑容! 说起来,在这詹事府,刘瑾堪称是凶神恶煞,除了太子之外,谁见了他,都得避着。就算是杨廷和,也对他还算有礼。 少詹事王华相比于杨廷和,少了一些变通和圆滑,倒是和刘瑾对着干,却也只不过是冷这个脸而已,还不至于起什么大冲突。 可现在呢,刘瑾在方继藩面前,如一只温顺小猫一样,刘瑾觉得方继藩是个不太讲道理的人,对付不讲道理的人……自然是装孙子了。 方继藩抬了抬靴子,看了看,嗯,擦的不错,刘公公这方面,还是专才嘛,平时小瞧了。 他漫不经心地道:“殿下呢?” “殿下……”刘瑾露出了古怪的表情:“殿下,在暖棚……” 暖棚…… 方继藩一呆:“清早去的?” “不不不。”刘瑾摇头,随即哭丧着脸道:“这两日,伤情好了一些,前日还正常,不过昨天夜里,伤势大好,便说要去暖棚里睡,照顾他的瓜苗。” “……”方继藩顿时就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他加快了脚步赶到了暖棚,刚进去,便感觉到了一股暖气。 这里确实是暖烘烘的,一方面,是四壁的砖墙保存了温暖,另一方面,则是烟道产生的热量,使这里一直保持着舒适的温度。 放眼看去,这里还算整洁,方继藩的视线最后落在了一个地方,只见卷着龙凤绸被的朱厚照在铺了木板的地上打了个滚,右腿叉出被子,很是不雅地继续打着酣。 方继藩只好咳嗽一声。 朱厚照这才迷迷糊糊的醒了,眼眸一张,第一反应却是…… “小瓜苗,小瓜苗……”朱厚照自被窝里钻出来,随即就趴在了地上,看到了棚脚处的几株苗还在,便露出了放下了心的表情。 他乐了,用手指头比划了一下瓜苗的长短,顿时眉飞色舞,显然,小瓜苗一夜之间,又长了那么一丁点,他眼里顿时掠过了欣慰之色:“来人,来人啊,这都什么时辰了,快提水来,瓜苗要喝水了。” 一旁的方继藩,终于一脸尴尬地道:“殿下……” 这棚里有些昏暗,连续两三日都没出太阳,棚上的琉璃虽然透光度好,却还是无法提供充裕的光线。 不过一见到方继藩,朱厚照顿时笑了:“老方,老方,你看,这瓜苗,果真长大了,现在……是不是该施肥了,要不要人除虫,你看,这上头的是虫吗?本宫瞧着,这里像是被虫咬了,可恨,这该死的虫子,若是被本宫拿住了,本宫将它碎尸万段。” 殿下……疯了? 方继藩便道:“殿下怎么可以住在这里呢,殿下该在寝殿里睡。” 朱厚照立即道:“本宫睡在这里才觉得心安。”说罢龇牙咧嘴起来:“父皇不相信本宫种出西瓜来,本宫就种出来给他看看,这口气,本宫一定要出,老方,这西瓜……长得出的对不对?对了,什么时候有瓜吃呀?” “呃……这个……殿下,它是试验田。”方继藩有些愧疚,无论怎么说,那一番吊打,实是因自己而起,朱厚照被打得实在有些冤枉了。” “这是什么意思……”朱厚照直直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只好耐心地和他解释:“所谓试验,既有成功之可能,也有失败之可能,臣的意思是,有可能能种出瓜,也有可能种不出。” 朱厚照一听,顿时急了,他现在才知道,方继藩挂在嘴边的试验田,竟是这个名堂。 他冲上来,便掐住了方继藩的脖子,边激动地摇晃边道:“一定要种出来,一定要种出来啊,种不出,这一顿打算是白挨了,本宫可是被打得几天都下不了地啊,现在身上还浑身火辣辣的疼呢,若是种不出,本宫便一刀结果了你,再挥剑自刎,你我兄弟,死了干净。” 方继藩被勒着,开始翻白眼。 卧曹……试验田啊,不是和你说了吗?为这,你还想一起死,你疯了? 不过……方继藩竟能体谅朱厚照的心情。 一辈子被父皇当孩子看,动辄就认为是胡闹,总想要一件大事,让父皇刮目相看,谁曾想,一顿痛打,心都凉了半截。 想要证明弘治皇帝错了,唯一的法子,就是种出瓜来,对朱厚照而言,这是唯一法子,这口恶气,不能不出。 朱厚照是个固执的人,现在完全是赌徒心态了。 而且特么的他手劲还奇大,不断箍着方继藩的脖子摇啊摇,方继藩拼了命,才挤出一句话道:“殿……殿下……小心……小心伤着了瓜苗……” 一下子,朱厚照终于安静了,直接收了手,随即蹑手蹑脚地猫腰俯身一看:“不错,不错,万万不可损了瓜苗,本宫至爱的小瓜苗,快点长,结出瓜来,来,且等本宫一阵子,本宫去给提水来,教你们吃饱喝足,稍待,稍待呀。” 说着,兴冲冲的便冲出棚,提水去了。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真相大白 朱厚照走了出去后,方继藩哭笑不得地看着这瓜棚,蹲下身来,看了一下这瓜苗的长势,似乎……还不错,这只有指长的嫩苗上,已舒展开几片嫩叶,虽是阳光的照耀不充分,好在这里暖和,偶尔天色放晴,也会有光自外头照耀进来。 方继藩上辈子本就在农村长大,倒也勉强有一些农业知识,只不过……眼下这试验田里所种的西瓜苗,到底能否能否种出瓜来,也只有天知道了。 只是片刻功夫,朱厚照便提了桶回来,取了水瓢,轻轻地舀了水,小心翼翼地开始灌溉。此前方继藩教过他大致的知识,谁料这小子,现在却熟稔无比,生怕水浇多了。 可这个家伙越是熟稔,方继藩则越是担心啊。 他甚至觉得,朱厚照是不是被自己带偏了,倘若继续这么‘胡闹’下去,会是什么样子呢?后世又会怎么评价?猛地,方继藩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场景,在后世的报纸刊物上,提及到了明武宗朱厚照,一个黑色加粗的字体赫然写着‘不爱江山爱西瓜’的字样。 朱厚照谈起了他的十几株瓜苗,便眼睛发亮:“老方,他们都是孩子啊,名儿本宫都给他们取好了,你看这一株,是征东大将军,这一株,文弱了一些,本宫叫他‘录事参军’,这一株,生的有些丑,叫‘扬州总管’……” 他一一介绍,介绍到了最后一株的时候,眼睛更加亮堂起来,激动的道:“这孩子是本宫的至爱,你看它,比别的更茁壮一些,你看它的枝叶,翠绿翠绿的,令人垂涎欲滴,本宫叫它‘冠军侯’,哈哈,勇冠三军。” 冠军侯……霍去病…… 听到这里,方继藩的脸忍不住的拉了下来:“殿下,冠军侯早逝。” 朱厚照涨红了脸,一脸笃定地道:“这是瓜中冠军侯,不会早逝的。” “……” 跟着朱厚照在棚子里几乎呆了一天,方继藩才自棚里出来,却是有一种重获天日的感觉。 而在这棚子外头,詹事府的宦官们围成了一团,他们是没有得到获准进入暖棚的,朱厚照怕他们将瓜苗踩死了。 一见到方继藩出来,刘瑾便连忙上前来:“方总旗,殿下……如何?” “没事……”方继藩轻描淡写的道,他不愿意谈论太多,就只是为了一个西瓜。 回到府中,不免有些疲倦,外头的雪小了一些,却依旧寒气逼人。还没落座,唐寅便和欧阳志四人一齐到了。 唐寅脸上显得眉飞色舞的,先是朝方继藩作揖,随即道:“遵从恩师的嘱咐,学生这几日,作画一幅,还请恩师斧正。” 一听唐寅画了画,方继藩倒是打起了精神:“取来为师看看。” 唐寅手里早就提着一卷画,将画卷展开,方继藩一看,这是一幅仕女图! 嗯?看着这眉眼儿怎么酷似小香香?莫非这灵感源于小香香不成?小唐你妹的,你还想和为师抢女人? 不过见唐寅目光纯洁,似乎完全是用艺术的眼光在看待问题,这才使方继藩心里稍稍平静一些。 方继藩自是清楚,唐寅本就擅长画仕女,所以看着这家伙的画,方继藩看的却不是画中仕女婀娜多姿的自阁中探出头来妩媚多姿,而是白花花的银子。 方继藩将画端详了好一阵,最后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好,好画,此画豪放,为师喜欢。” “……”唐寅沉默了片刻,才鼓起勇气道:“恩师,这是婉约,是婉约女子……” “一样的道理。”方继藩颔首点头道:“艺术总是互通的嘛,小唐,画得好,为师真是爱极了。” 欧阳志三人,则是酸溜溜的看着老四和恩师亲昵的研究着画,心里有一种阵痛的感觉。 明明自己三人刻苦用功,拜入师门最长,可唐寅一拜入门下,便得恩师如此‘宠溺’,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唐寅心里也小小的爽了一把,都已拜入了师门,能获得恩师的夸奖和器重,哪里是坏事?何况恩师对自己的才情如此欣赏,自己也有点小小的得意。 于是唐寅便忙道:“恩师喜欢,自管拿去收藏,学生画的不好,这几日觅了空,再画几幅好的来,请恩师赐教。” 方继藩心里说,这画你不送我,我也得抢啊,现在你如此主动,倒也免了麻烦了。 方继藩落座,四个门生也各自落座,叫人斟了茶来,舒服的喝了一口茶,才又道:“你们近来,好好读书,准备殿试,嗯……为师空闲下来,自然教授你们殿试的窍门。” 不等欧阳志三人答应,唐寅立即抢先道:“是,学生从命。不过……恩师……”说着,他愁眉苦脸的继续道:“不知学生那兄长徐经的事……” 这几日,唐寅其实都过得很不安。 徐经在牢里多待一天,他便食不甘味,毕竟是至交好友,锦衣卫是什么地方,抽筋扒皮的所在啊,现在徐经生死未知,唐寅心里沉甸甸的。 其实刚刚拜方继藩为师,唐寅是有些不情愿的,虽然方继藩的‘无心’救了自己,可毕竟在他心里,方继藩的‘为人’是有些问题的,可自从方继藩答应了营救徐经的事,便令他对恩师刮目相看起来,因而开始对方继藩渐渐有了某种归属感。 方继藩一听唐寅提及了徐经,心里叹了口气,这家伙,还真是对徐经念念不忘呢,这下子稳了,方继藩就喜欢这种重情义的门生,后半辈子,吃定你了。 唐寅见方继藩不答,眼眶又红了,哽咽地道:“恩师,其实学生也知道此事千难万难,徐经所犯得事实在太大了,学生自知,恩师即便出马,不但承担着干系,也可能无济于事,学生所能做的,只是将来为恩师做牛做马。” 方继藩眯着眼,却笑了:“为师说过,徐经能安然无恙,便能安然无恙,你放宽心就是。”似乎为了让唐寅安心,又慎重地道:“为师用人格担保。” 男人的承诺,很重要…… 虽然方继藩这种败家子的承诺,好像也不值几个钱。 不过不要紧,方继藩对徐经的事,的确是留了心的,他原本还在想,只要时间过去,迟早陛下下旨令李东阳彻查,最终的结果会是此事不了了之。 不过……说是不了了之,可实际上,虽然是查无实据,可因为此,而牵涉如此之广,甚至连礼部右侍郎和贡生都下了狱,总不可能最后对天下人宣布,搞错了。 所以,最后的结果,虽然是徐经保住了一条性命,也仅此是保住了一条性命而已,徐经的下场并不太好,他被革去了功名,废为文吏,这辈子是翻不了身了。 而程敏政也因为没有昭雪,最终郁郁而终。 对这两个人,方继藩没有太深的印象,即便是读史时,其实也难产生太多的同情,可现在……看着唐寅再三求告的模样,方继藩心思一动。 如果……我当真救了他们呢? 这个念头,只在一瞬之间划过,方继藩便哈哈一笑道:“好了,都去读书去吧。” 暖棚里瓜苗,日渐成长,在几日的大雪之后,天气放晴了一些,而朝中的一切举动,其实都和方继藩所预料的那般,果然,李东阳奉旨彻查,他在查阅了无数的供词,以及提审了诸多的证人之后,随即前往暖阁,向弘治皇帝禀报。 此时的弘治皇帝,还在因为朱厚照的事而愤恨难平。 这个傻瓜,这样的天气,他竟去种瓜,这样的突发奇想,简直就是莫名其妙。 种瓜也就罢了,还如此不知珍惜奇珍异宝,那些花石,哪一个不是价值连城,结果,统统毁了。 错了就认嘛,可偏偏呢,还死鸭子嘴硬,还想把方继藩牵扯进来,方继藩再傻,能傻到你这种程度?人家若是当真蠢到这个地步,又怎么可能教的出三个贡生出来? 这造的什么孽,才生了这么个儿子。 他摇摇头,又是一声叹息,一旁的小宦官却是显得很惶恐。 他是奉旨去詹事府那儿看看太子在做什么的,现在回来禀报,弘治皇帝一看他惶恐的样子,便晓得没有好结果,搁下手头上的奏疏:“说……” 小宦官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还在种瓜,不只如此,还说要和瓜苗同吃同睡……殿下给瓜苗取了名儿……叫……叫冠军侯……” “……” 此时此刻,弘治皇帝不禁有一种绝望的感觉。 好在,李东阳的求见,使弘治皇帝按捺住了怒气,恢复了脸色。 李东阳入阁,行礼,随即道:“见过陛下。” “如何?”弘治皇帝深深地看着李东阳。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才道:“查无实据。” 弘治皇帝一愣。 李东阳随即道:“所有的人证,都已重新盘问过,大多都是语焉不详,都不算铁证。程敏政和徐经二人,老臣也亲自过了堂,从他们的话语之中,老臣可以断定,他们此前招供的事实,也都是屈打成招的结果。” 弘治皇帝皱眉:“你是说,锦衣卫屈打成招?”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重情重义方继藩 屈打成招…… 这……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牟斌这个都指挥使,已经算是老实了,从来没有什么犯规矩的事,可即便如此,锦衣卫在弘治朝,再如何温顺,也依旧摆脱不了惯性。 此时,只见李东阳又道:“至于三百两纹银求书一事,陛下,此事其实自文皇帝开始,便早已蔚然成风,润笔之费,虽是隐疾,可以此来断定,徐经与程敏政勾结,未免太过牵强了。臣还查过徐经的文章,他的文章,多有疏漏,不过他毕竟也是江南才子,底蕴深厚,这才高中。倘若他事先得到而来考题,根据他以往乡试、院试的文章,断然不只是会试第二十七名这么简单。老臣可以保证,以徐经的才学,事先若能知道考题,必定能名列一甲。”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的意思是,户科给事华昶诬告,而锦衣卫屈打成招,坐实了程敏政和徐经的鬻题舞弊之罪?” 李东阳却是道:“臣还查到……户部给事中华昶和礼部右侍郎程敏政早有嫌隙……” 诬告……冤案! 弘治皇帝脸色骤变。 此案已经引起了全天下的关注,毕竟是会试的舞弊,关系到的,乃是抡才大典,可谁料到,案子一次次的坐实,相关人员,下狱的下狱,罢官的罢官,可最后,竟是一场乌龙。 弘治皇帝忍不住焦虑地在暖阁中踱步,他眉宇显得极为凝重,一方面,他松了口气,毕竟在得知程敏政没有鬻题,使他心里舒服了一些。 可另一方面,该怎么向天下人解释呢?难道告诉全天下人,这一切都是皇帝昏聩,没有识人之明,而宫中的爪牙锦衣卫屈打成招吗? 倘若如此,天下人会怎么看待朝廷,又怎么会看待自己? 良久,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几许痛苦之色,口里则道:“下旨,至锦衣卫,命诏狱立即放人,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罢官还家。贡生徐经,削除仕籍,发充县衙小吏使用,终身不得科举。” 李东阳面无表情,眼眸依旧平静无波,似乎陛下的旨意,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李东阳自是知道,若是承认了乃是一场冤案,那么对皇帝和朝廷的威信,打击就太大了。 倘若是其他的天子,十之八九,索性眼睛闭上,将错就错,直接以舞弊的名义,处死程敏政和徐经。 不过,历来宽厚的弘治皇帝,显然是不忍如此。 既然不能认错,可又不能索性将错就错。 弘治折中的办法就是,既不认错,可同时,对二人从轻发落。 这一场弊案,自然永不翻案,可与此同时,也显出朝廷的宽容,饶了二人的性命。 这是最好的结果…… 当然,作为当事人的程敏政和徐经,可就不太美妙了,一个前途远大的户部右侍郎,另一个是寒窗十年,终于金榜题名的读书人,而如今,皆是前途尽毁。 李东阳颔首点头道:“这确实是最好的结果。”说罢,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面带不忍之色,却还是摇摇头道:“去吧……” 他的心里,难免会有几分自责,可眼下,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 这一天,方家迎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客人。 门子看到了衣衫褴褛的来人,吓了一跳,随即便去通报,紧接着,唐寅便冲了出来:“徐兄……徐兄……” 唐寅一把挽住了来人,仔细的打量,便见来人蓬头垢面,早已是面目全非,身上虽披了一件还算干净的衣衫,可依旧能看到那皮开肉绽LUO露出的肌肤。 徐经出狱,在这京中,举目无亲,他只能来找唐寅,到了唐寅的客栈,方才知道唐寅已搬来了南和伯府。 他一瘸一拐的来此,与唐寅四目相对,唐寅已是热泪盈眶,曾经那个英俊潇洒,且一掷千金的江南才子,已是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人,形同乞儿,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腐肉的恶臭。 “徐兄……里头坐吧。” 徐经双目无神,只是凝噎摇头:“不,不了,我来,只是想借几两盘缠,回应天府去。” 唐寅皱眉,随即道:“你如何出来了?是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是恩师,一定是恩师营救了你。” 是呀,牵涉到了如此重大的舞弊案,现在朝廷又没有平反昭雪,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的将人放出来? 唐寅惊喜地道:“不错,果然是恩师,是恩师……”说着,他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这种激动,可想而知,虽恩师亲口答应了营救徐经,可他其实一直在潜意识里觉得恩师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可哪里想到,恩师当真去营救徐经了,这其中花费的心力和风险,恐怕不少吧。 唐寅激动地将事情的原委和徐经说了,徐经听罢,也是滔滔大哭起来:“若非方家公子,学生必死无疑,难怪,这就难怪锦衣卫突然放人,令师在哪里?我这就去谢恩,这是救命之恩,做牛做马也难报万一。” ………… 詹事府里的‘冠军侯’们长势不错,这令方继藩心情也开朗起来,说起来他真有点怕朱厚照想不开,这家伙就是个冥顽不灵的人啊。 下值后,方继藩终于带着不错的心情打马回府,此时天色很是昏暗了,邓健正在前头提着灯笼照路,等到了府门前,两个人影竟是突然嗖的一下窜了出来,吓得马上的方继藩差点没摔下马。 什么情况,我方继藩的劫也敢打?吃了熊心豹子胆,本少爷我吼一声,便有几百个壮汉出来。 “恩公……”有人发出凄厉的哭声,在这夜里,显得格外的渗人。 “恩师,徐经出狱了,特来拜谢恩师。”这时听到了小唐的声音,方继藩才松了口气,你大爷,吓死本少爷了。 方继藩下马,邓健则移了灯笼朝前一照,便见到了虽已洗漱了一番,却依旧还是面目全非的徐经。 徐经直接跪在了方继藩的脚下,哽咽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今公子救命之恩,学生万死,也难报万一。”他说到苦处,声泪俱下。 原本在方继藩的计划之中,或许别人不知内情,可他却是知道的,徐经是一定会被放出来的,之所以忽悠唐寅,说自己会营救,不过是想借此机会让小唐死心塌地给自己好好的画画,可谁曾想到,唐寅不但信以为真,连这徐经不明就里,稀里糊涂的被放出来,也以为是方继藩的暗中运作,才令他保住了性命。 这……就有些尴尬了啊。 虽然在别人眼里,自己是脑残,是凶神恶煞的大坏蛋,简直就是名门正派们口诛笔伐的对象。 可是…… 见这徐经声泪俱下的对自己一再感谢,方继藩的脸,竟是腾地红了。 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啊,其实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够了,谢什么谢,快走吧,回你的应天府去,从此再也别来京师了。” 徐经想到功名俱失,一辈子为吏,心里也已玩念俱焚,哭告道:“学生……这便去了,此去应天府,从此不能踏足京师,只怕一辈子再无缘与恩公相见,恩公,下辈子,学生当牛做马,再来报恩吧。” 说着,郑重其事地朝方继藩磕了三个响头,起头便要走。 古人……还真是重情义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又或者说,这些书呆子们,虽然有的狂妄,有的恃才傲物,可多少还是知恩图报的。 可事实上,方继藩在这件事上,一丁点作用都没有起到。 此时只见徐经起身,又朝方继藩行了个礼,接着泪眼婆娑的朝唐寅作揖:“伯虎,后会有期。” 唐寅想到徐经要走,顿时也忍不住伤感,自来似他们这等多情的才子,总是伤痛别离,这个时代,一旦别离,以现在的交通条件,可能这一别,就是一世,相隔着千山万水,想要重逢,实是千难万难,怕是今生,也只能在梦中相会。 唐寅同样朝徐经作揖回利,相顾无言,禁不住泪水涟涟,又是失声痛哭。 方继藩是最见不惯这等感人场景的。 你大爷…… 方继藩觉得风好像吹进了自己眼里,揉了揉,古代北京城的荒漠化很严重啊,风里竟也有沙子。 “后……后会有期……徐兄,再会。” 徐经颔首点头,毅然旋身,要走。 突然,方继藩厉声道:“徐经!” 徐经愕然,回眸看向方继藩。 就在这一瞬间里,方继藩竟是一个飞脚,狠狠地踹了他的PIGU。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方继藩虽是力道不大,徐经却也打了个趔趄,差点摔了个嘴啃泥。 方继藩却是厉声道:“你大爷的,我来问你,你到底有没有舞弊?” 出口成脏,换在以往,徐经早就割袍断义了,可面对方继藩,顾不上他的无礼,徐经忙道:“没有,学生清白人家,怎敢如此胆大妄为。” 方继藩便道:“你既然没有舞弊,朝廷革了你的学籍,岂不是很没有道理,让你去应天府为吏,更是荒唐,我这人性子比较直,皇帝他……” 一听少爷又要开始说胡话,吓得邓健顿时将灯笼啪嗒的摔落在地,随即一把冲上前,捂住方继藩的嘴:“少爷,少爷,慎言,慎言。” 好不容易的将邓健挣脱开,方继藩却是道:“慎什么言,本少爷说的是,皇帝老子一定是受人蒙蔽,我方继藩世受国恩,要仗义执言,大爷的,今天夜里,徐经便在府里住下了,明日我去面圣!” 唐寅吓得面如土色。 徐经也是一脸错愕,徐经忙道:“不可,万万不可,能侥幸留的性命,学生已知足了,此案牵涉甚大,恩公万万不可涉险……万万不可。” 方继藩背着手,昂首,此刻,竟发现自己又升华了。 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吗? 好吧,那就试一试,无论如何,也要尝试一下。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你又秋后算账 紫禁城里,一如既往。 一大清早,弘治皇帝便至暖阁,随即,刘健为首的内阁大学士觐见,开始商讨一日的政务。 弘治皇帝的脸色显然不好。 而关于整个舞弊案的结果,刘健等人俱都已心知肚明了。 虽然觉得此案之中,程敏政和徐经二人实是有些冤枉,明明已经查实,可陛下依旧没有平反,虽是让程敏政和徐经二人逃出生天,却也是让他们受委屈了。 为的,不过是宫中和朝廷的脸面,可宫中和朝廷的威严,本就不容侵犯。 即便是刘健,虽是同情,却也知道不能劝谏,令陛下回心转意,对二人进行平反。 所以,大家很默契的,今日对舞弊一案,绝口不提。 弘治皇帝一直愁眉不展,自然也不想提及此事,这已成了他心里的一根刺,此案只能如此蒙混过去,不会有结果,也不能有是非,只是……内心深处,弘治皇帝还是难免有些不安。 可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让全天下人知道,皇帝也会犯错吗?一旦让人知道皇帝并非是圣明,那么皇帝的其他旨意,岂不也会遭受人的非议和质疑?上天之子,受命于天,是不会有错的。 可无论怎样安慰自己,弘治皇帝依旧还是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刘健对于贵州剿米鲁叛军的看法。 却在这时,有宦官小心翼翼的进来,躬身道:“禀陛下,方继藩求见。” “方继藩?”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一个小小总旗,这个时候跑来做什么?今日不该是在詹事府当值吗? “何事?”弘治皇帝今日心情不好,只是风淡云轻地问道。 宦官脸上略带忐忑之色,迟疑了一下,才道:“他在午门之外,口口声声,说要仗义执言……” “噗……”谢迁稳稳坐在一旁,弘治皇帝对几个大学士向来宽厚,不但赐坐,还早就给他们上了茶,本来谢迁在这个间隙正端起茶盏呷了口茶,谁料这茶水才刚刚入口,听到仗义执言四个字,一口茶水便喷了出来。 你一个羽林卫总旗官,又非清流,仗义执言跟你有个什么关系? 你方继藩就是被仗义执言的对象啊,仗义执言从你口里说出来,这……不成了笑话吗? 此时,刘健的反应只是抿了抿嘴,没有说什么。 上一次方继藩三个门生,在会试中大放异彩,使他与有荣焉,因而对方继藩的看法有了一些改变。 李东阳则是面带微笑,却谁也猜不出,此时他心里想什么。 “仗义执言?”弘治皇帝不禁哭笑不得:“他要仗义执言什么?” 宦官小心翼翼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方继藩口称,是为了科举舞弊一案。” “……” 一下子的,暖阁里气氛骤冷下来。 这件事,现在可算是皇帝的逆鳞了,刘健三人,俱都心知肚明。 可这个方继藩,还真是皮痒了,这种逆鳞也敢去触碰? 便是刘健三人,现在都不敢揭这个伤疤呢。 果然,弘治皇帝满面怒容,厉声道:“朝廷的事,是他一个总旗官可以非议的吗?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朕平日是太纵容他了,以至他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就四处的卖弄,若不是看他有脑疾的份上,朕非要严惩他不可,回去告诉他,让他不得滋事生非,朕不见他。” 于是宦官连忙躬身行了个礼,疾步去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还是阴晴不定,显得怒气未消。 说实话,方继藩也幸亏有脑疾,而且还是个后生晚辈,年纪太轻,若是别人敢跑来这里摸老虎屁股,羞怒之下的弘治皇帝,只怕早就治罪了。 现在将程敏政和徐经二人放出了诏狱,就已是宽厚了,这件事,是决不能继续胡搅蛮缠下去的。 只是,当方继藩要为程敏政和徐经仗义执言,刘健三人,却俱都微微愕然,方继藩……为何要这样做呢?这家伙平时不胡闹就好了,居然……有此气魄? 便连谢迁,方才还忍俊不禁的样子,现在也严肃起来,无论如何,在他的心里,方继藩今日的行为,是需认真看待,且值得敬重的。 有了这么一茬,弘治皇帝更加心神不宁起来,可原以为此事已经过去,谁知道那宦官去而复返,惶恐地跪下道:“陛下,方继藩不肯走。” “那就不必理他,哼!”弘治皇帝板着脸。 宦官却是犹豫了一下,才硬着头皮道:“奴婢倒也是这样想的,可是……他跪在了午门之外,一言不发,沿途有不少出入宫禁的大臣,还有禁卫,许多人都在那围观,欧窃窃私语的,奴婢以为……以为……若是这般继续让他在午门那儿胡搅蛮缠下去,只怕有碍观瞻……” 呼……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算是彻底的被惹怒了,气呼呼的道:“反了他方继藩!” 说罢,气咻咻地站了起来,来回的踱步,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 方继藩的言行,显然伤到了弘治皇帝的自尊,挑起了弘治皇帝内心深处的某种负疚感,可这却是极为危险的,因为有一句话叫做恼羞成怒,且天子一言而断,若是因此而失去了理智,一声令下,便是小命休矣了。 到了这个时候,刘健和李东阳、谢迁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连一个方继藩都敢仗义执言,若是三人再不说点话,就实在没脸在庙堂上立足了。 只见刘健正色道:“陛下,不如召他来此,且听他说什么。” “是啊。”谢迁道:“陛下乃九五至尊,何必和一个孩子置气呢?” 李东阳若有所思,他隐隐觉得,方继藩是个极聪明的人,表面上是荒唐,可内里,却绝不会做如此失智的事的! 可是,他为何要如此呢? “哼!”弘治皇帝依旧气恼道:“好,朕倒想听听,他有什么高论,传!” 于是那宦官又急匆匆的跑了出去,暖阁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沉寂。 君臣们,各怀心事,刘健的眉宇之间,隐隐有些忧心,他对方继藩没有什么成见,而且方继藩今日所为,倒也算是令人刮目相看,只是…… 刘健深知舞弊一案,所要顾虑的事太多了,陛下有陛下的难处,方继藩若是喋喋不休,岂不是找死吗? 片刻之后,方继藩便步入了暖阁。 来之前,其实他是有所准备的,比如……他在自己的内衣里垫了一层钢板,这是受了太子的启发。 此时,方继藩上前道:“微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拉着脸,眼眸里略过一丝锋芒,很不客气地扫过方继藩,声音冷淡地道:“你不在詹事府里当值,来此,所为何事?” 从话音里,方继藩能听得出来,陛下余怒未消。 方继藩便正色道:“微臣来此,是有事奏报。” 弘治皇帝冷声道:“何事,不要遮遮掩掩。”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道:“臣听说,科举舞弊一案,礼部右侍郎程敏政与贡生徐经二人,并没有查到实据。” 若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弘治皇帝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朕对你方继藩,可算不薄吧,平时对你们方家,也算是优渥吧,你从前做了多少事被人弹劾,不都是朕保着你?现在好了,你倒是翅膀硬了,现在竟跑来做清流,来指责和质问朕了? 弘治皇帝冷冷地道:“方继藩,你可数得清宫中有多少关于你的弹劾奏疏,被朕留中不发吗?” “……” 呃,这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事关重大,其实方继藩在来之前,老早就事先模拟过了,就好像戏文里一样,方继藩大抵的套路是,自己提及舞弊一案,然后皇帝问一句,干卿何事,而后方继藩再开始口若悬河,阐述自己的观点。 可是……自己原以为的事,到了现实之中,却是另一番场景。 只听弘治皇帝一字一句地道:“要不要朕一件件数出来给你看看。” 弘治皇帝说的风淡云轻,可每一个字,却都打在了方继藩的七寸上。 这……就有点尴尬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面上的表情,大抵是‘来啊,互相伤害啊’的样子。 本是干劲十足的方继藩,气势骤然弱了几分,很是无奈地道:“陛下,臣要奏的,是当下的事。能不能请陛下容微臣说完,再秋后算账。” 秋后算账! 弘治皇帝冷哼,这家伙,竟连秋后算账四个字都说了出来,这岂不是说朕小家子气,和他算旧账? 方继藩抓住这个空隙,连忙道:“陛下啊,此案,既然没有头绪,且没有真凭实据,为何不对程敏政大人以及徐经平FAN呢,此二人都是栋梁之才,陛下却罢了他们的官,革了他们的学籍,实在不应该啊,在臣的心里,陛下乃是圣君,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其实方继藩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谏为好,在用词造句方面,实是生疏。 所以刘健三人,一听方继藩地话,心里便叹了口气,这家伙,哪里是劝谏,这是在和陛下打擂台啊。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下诏罪己 就如同刘健等人所预料的那般,弘治皇帝在听了方继藩的话后,脸色骤然变了,目光如锋,冷冷地道:“大胆,这是一个臣子该说的话吗?” 方继藩在弘治皇帝的逼视下,真真的吓了一跳,忙道:“臣死罪。” 弘治皇帝直直地盯着方继藩道:“朕待你不薄,你竟是想卖直取名,看来是朕对你太过纵容了,若是不敲打敲打你,他日,你岂不是要反了?来人!” 刘健三人,个个都忍不住遗憾地闭上了眼睛,方继藩这小子,勇气有余,可论起他所谓的谏言,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猪队友啊,想为他开脱,都不知从哪里下手了。 “且慢!" 呃,猪队友又开始作死了。 陛下显然心意已决,这时候少不得挨一顿棒子,然后乖乖服气,可这家伙……竟在陛下盛怒地节骨眼上,来一句‘且慢!” 谢迁已是目不忍视,将眼睛错开到一边,突然觉得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感觉。 弘治皇帝一愣,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敢说且慢?这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臭毛病? 还不等弘治皇帝发作,方继藩便大义凛然地道:“臣来之前,早就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慷慨赴死…… 这当然是骗人的,方继藩可不是找死的人,不过……这样会不会显得更有气势一些? “……”弘治皇帝更是一愣。 “可是……陛下,你这样不对!臣方继藩,不认同!”掷地有声的话,仿佛在暖阁里回响。 弘治皇帝瞪大了眼睛,这下子,真是熊熊烈火越烧越旺了。 刘健心里一叹,这是要准备收尸的节奏啊。 而方继藩显然没有停下了的觉悟,口里继续道:“臣之所以不认同,是因为两件事,其一……臣陪皇太子殿下读书,皇太子毕竟也不是天生下来的圣贤,总会犯错,所以臣一再的告诉皇太子,人……犯错了,并不可怕,可最可怕的,却是知错而不改,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圣贤,太子如此,臣也如此,可若是有过错,那就改正,便好了。可若是不知错,不改错,那么这错误便会越来越多,这样下去,等到太子成人,如何能做一个好太子,做陛下的好儿子。” 呼……正欲彻底暴怒的弘治皇帝竟是愣住了。 这家伙……竟将太子祭了出来。 言外之意,其实不过是用太子来类比皇帝罢了,太子会犯错,皇帝也会犯错,犯错了就改,没什么了不起,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这番话,虽还是挑起了弘治皇帝内心深处的羞愤,可弘治皇帝却还是沉默起来,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方继藩则昂首,继续道:“还有一件事,臣要禀明。臣的父亲,陛下想来是知道的,臣父自臣记事起,便每日天未亮便起来前去五军都督府当值。没有一天可以懈怠,乃至是刮风下雨,也绝不敢耽搁。若是遇到了战事,臣父出征在外,也与将士们同甘苦。他努力地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以至于陛下赏识他,将士们也爱戴他。于是乎,臣便对他的行为,很不理解……” 这一次,祭出来的是方继藩他爹。 不得不说,方景隆这个人,除了宠溺儿子之外,几乎无可挑剔,他和弘治皇帝一样,不好美SE,勤于公务,做任何事都有板有眼,这个口碑,是朝野内外都公认的。 一想到了方景隆,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方才预备严惩方继藩的心思也不自觉地淡了不少,毕竟……是忠良之后啊,方卿家就这么个儿子,本来就有脑疾,倘若当真伤了他,那做父亲的,还不知要怎样的伤心欲绝了。 可弘治皇帝,还是冷哼了一声。 方继藩不理会弘治皇帝的不屑于顾,却是好整以暇地继续道:“臣对臣父的行为,很是不理解,即便臣父对陛下忠心,却也不至如此一丝不苟,有时就算是病了,却也不敢怠慢了公务,按时去都督府点卯。于是,臣便问臣父,人都有七情六YU,也都有五痨七伤,可为何父亲却是如此的勤恳,一丝一毫都不愿懈怠呢?” 似乎暖阁里的君臣,都沉浸在这个小故事中了,众人哑然无声,就想听听,方继藩的父亲是怎么回答的。 方继藩淡淡地道:“于是臣的父亲便说,对天子,要尽忠,所以不敢懈怠。可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还有一个缘由却是,作父亲的,就该做下表率,让臣知道,做人要謙性忠直,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是做父亲的都不能给臣做出一个好的表率,那么……臣就更加荒唐胡闹了,所以……臣的父亲才尽力去做一个完人,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臣能够效仿他的做为,成为一个安分守己的人。好了,臣说完了。” “……” 沉默。 暖阁里落针可闻。 唯一能听到的,不过是那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李东阳猛地,眼眸突的一张,那眼眸里,掠过了亮光。 神了! 弘治皇帝却又是愣住了。 这两个故事,倘若分开来,或许没什么,可一旦合在了一起,却似乎有着某种无穷大的说服力。 知错就改,并不稀奇。 可第二个故事,却是一下子的,有令弘治皇帝醍醐灌顶之感。 方继藩的父亲所做的一切,为的不是自己,为的是什么呢,是因为他有一个儿子。他深知自己做了错的事,或许可以人不知鬼不觉,又或者即便有什么疏忽,也不会受人责怪,可他依然努力的将每一件事做好,只是因为,他是儿子的父亲,他想要让自己的儿子能够效法自己的事。 这不正是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的吗? 同样,弘治皇帝除了身为帝皇,也是一个父亲啊,现在……他做了错的事,倘若他对错误不改正,他甚至认为,错了便错了,有什么了不起,天家的脸面和朝廷的威严毕竟更加要紧,那么皇太子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又会如何呢? 朱厚照原本就是一身的臭毛病,弘治皇帝希望他能改正,那么自己的错误尚且都不改正,又凭什么以身作则,告诉太子,知错能改的道理? 皇家的脸面固然重要,可对皇太子的教育就不重要吗? 皇太子,毕竟代表着的是未来啊。 和弘治皇帝对皇太子的期许相比,朕的这一点自尊心,又算得了什么? 猛地,弘治皇帝的眼眸,从茫然,变成了拨云见日一般的清澈。 不错……朕若是今日这般含糊过去,那么……他日,太子也会和朕一样,朕是他的父皇,若连自己都无法成为楷模,又怎么有资格去让他的儿子改正自己的错误呢? 暖阁里依旧安静得可怕。 事实上,方继藩的心里其实是有些忐忑不安的,他所抛出来的杀手锏,根本不是什么大道理,也不是所谓事情的是非对错,而是皇太子,方继藩是赌在弘治皇帝的心里,皇太子殿下比一切都重要。 输了……就准备好皮开肉绽吧。 可若是赌对了,那么整个案子将彻底的翻转,那本不该受罪受冤的人能得到公平的对待。 此时,只见弘治皇帝背着手,闭着眼睛,眉头深深的拧着,似乎陷入了思索,天人交战。 就方继藩紧张的等待里,只见弘治皇帝突的张眸,随即道:“立即下旨,程敏政、徐经二人鬻题舞弊一案,纯属子虚乌有,朕……”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沉声道:“朕竟不能事先洞察,从而使程、徐二人在诏狱之中屈打成招,这是朕的过失。此案,引发天下人的风言风语,更使清白忠良的大臣、贡生蒙冤,这是朕的过失,朕克继大统以来,自以为自己日理万机,天下海晏河清,殊不知,朕坐居宫中,不能明察秋毫,今二人遭遇构陷,朕责无旁贷,理应下诏罪己,三省吾身,以免重蹈覆辙。而诬告程敏政、徐经之人,户科给事华昶,即令立即罢黜,驱其出京。涉嫌屈打成招的锦衣卫相关人等,亦是立即着手严查,牵涉此案者,俱都严惩不贷。” 他顿了顿,看着抖擞精神的刘健、李东阳、谢迁,继续道:“礼部右侍郎程敏政,立即恢复原职;贡生徐经,也照例恢复其贡生功名。” “今程敏政、徐经二人,虽沉冤得雪,可其所遭冤屈,依旧令朕痛心疾首,人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此皆朕之过也,即令英国公,代朕请罪于太庙,向列祖列宗陈告朕的疏失,以为惩戒,也望朕能永览前戒,悚然兢惧!” 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弘治皇帝则像是松了口气的模样,整个面容竟是舒缓了起来。 可是,这何止是给程敏政和徐经昭雪,分明还是弘治皇帝下诏罪己,向天下人宣告,此事最大的责任,便是他这个天子,而他更是慎重的让英国公前往太庙祭祀陈述这件事,作为一个帝皇,这实属不易啊。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恩旨 对于皇帝而言,祭祀太庙,乃是至关重要的责任,这是他一切合法性的来源,所以每一次祭祖,都极为隆重,祭祖所用的表文,也都极尽吹嘘之能事,无非是说皇帝没有辜负列祖列宗的重托,将天下治理的好好的,宗室们日子也过的很不错,所以请祖宗们放心。 这是报喜不报忧。 可这一次,弘治皇帝竟是直接命英国公带去请罪的奏疏,向祖宗们忏悔自己的罪行,这……对于弘治皇帝而言,不啻是奇耻大辱。 宦官听罢,应命而去。 刘健三人,心里也不由的老怀安慰起来,纷纷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端坐下,道:“朕哪里圣明,朕现在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方卿家说的不错,若非他的提醒,朕险些自误,方卿家……” 方继藩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完美! 于是他忙道:“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目光的深处,似乎别有深意,他已愈来愈发觉得,将方继藩安排在詹事府,是再正确不过的事,其他的人虽然老成持重,可太子性子冥顽不灵,根本就无从亲近,连亲近都亲近不了,如何影响太子? 可方继藩不同,二人同岁,又如此契合,难得……这方继藩居然还懂这么多道理,便连朕都需他的提醒,方能醒悟。 弘治皇帝微笑,露出了欣慰又慈和的样子:“你的父亲,是好父亲,他的事迹令朕深省,你也不错,方家……果然不愧是满门忠烈,很好。” “……”方继藩迟疑起来,居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嗯?”弘治皇帝温和地道:“你有心事?若有什么心事,但说无妨。” “陛下,这个所谓的事迹,是编的。”方继藩坦诚相告。 “……” 弘治皇帝缓和下来的脸又僵硬了,顿时显得有几分尴尬。 其实,用故事来劝谏,这本就是古已有之的事,也没什么稀奇,可是……方继藩未免也太耿直了一些。 弘治皇帝只好努力地深吸一口气,不生气,不生气! 方继藩就是这样的,永远都是偶尔会有几句有道理的出来,还没开始夸奖,他便又曝露本性了。 弘治皇帝干笑,脸色显得很不自然:“卿家真是个忠厚的人啊。” 第一次被人夸奖为忠厚,这令方继藩虎躯一震,感动道:“陛下真是慧眼如炬,一眼就洞悉了臣的本质。”心里想,今日的奏对,还有陛下对自己的评价,理应会记录在起居注了吧,哇哈哈,以后谁敢说本少爷狡猾,到时去翰林院讨要今日的奏对文牍,砸烂他的狗头。 “……”显然,弘治皇帝已经开始后悔和这家伙东拉西扯了。 “你建言有功,朕自有恩赏,且告退吧。” 既然此行的任务已完成,方继藩的心情也轻松起来,皇太子这一招,果然是屡试不爽啊,于是行礼道:“臣告退。” 看着方继藩的背影徐徐离开,弘治皇帝的眼眸里掠过了复杂之色。 倒是刘健的目光纯粹了许多,这是一种单纯的欣赏,来此劝谏,是有勇;语出惊人,一举抓住了陛下的要害,这是有谋。 这令刘健都有点希望自己那不太成器的儿子,也得个脑疾了。 而方继藩从紫禁城中出来后,便匆匆的赶去了詹事府。 此时,天色已不早了,已接近了正午,点卯的事,方继藩不必担心,因为百户大人自然会为他遮掩,这就是南和伯子以及脑残患者的好处啊,前者让人忌惮,后者让人更忌惮。 因为单凭权位,欺负寻常小民倒也罢了,可羽林卫里,哪一个都不是省油的灯,能做羽林卫百户的人,背后也有来头。而后者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在别人眼里,方继藩是个不可控的人,谁晓得时候愣起来,直接撕破脸。 瓜苗已经开始生出了蔓藤,现在虽还是天寒地冻,可天放了几日晴,所以阳光自琉璃投射进来,再加上暖棚里温度适中,西瓜的长势还不错,又因为是在较为密封的环境,暂时也没有出现虫害。 当然,这一切都来源于朱厚照的悉心照顾。 好在朱厚照终于不会成日呆在暖棚了,为了改善土壤,方继藩建议施肥,只是肥料嘛,呵呵…… 朱厚照成日觉得无精打采,他心里只惦记着他的西瓜,指望着这西瓜早日种出来,好让父皇大开眼界,报那一顿痛打之仇。 方继藩见这家伙浑浑噩噩的,也懒得理他,这种熊孩子,千万不能惯,若是围在他身边讨好,他还飞天。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与此同时,南和伯府、礼部尚书程府,宦官飞马而来,府中上下人等,俱都跪迎。 宦官面无表情,显得极为沉痛,身为宣读旨意的宦官,自然清楚什么样的旨意,需配合什么神情。 南和伯府的圣旨来得迟了一些,因为宦官很辗转的才得知徐经就在方家,因此姗姗来迟。 方景隆在五军都督府,而方继藩已去了詹事府当值,府中做主的,也只有杨管事,还有方继藩的四个门生,不过宦官指明了让徐经接旨,因而旧伤未愈的徐经也一道来了。 方家上下数十口人,听到了诏曰二字,心里震撼之情无以言表,若是单单的针对个人,那么一般是敕曰、诰曰之类,而诏曰却是不同,所谓的诏,便是昭告天下、咸使闻之之意,这是要向天下人宣读的意思,并不只限于当事之人。 如此一来,倒是令杨管事惶恐起来,出了什么事,竟是这样大的阵仗,老天保佑,可万万别出事啊。 却听宦官扯着嗓子道:“朕即皇帝位十二年矣,希图大治,求贤若渴。国家求贤以科目为重,公道所在赖此一途。今岁会试,朕闻士大夫公议于朝,私议于巷,俱言礼部右侍郎程敏政假手文场,甘心市井,士子初场未入,而论题已传诵于外;又言江阴举人徐经,阴私程敏政,参与泄题。此议汹汹,朕即令锦衣卫查实,孰料锦衣卫屈打成招,罗织罪证,朕所闻所见,骇人听闻,幸赖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彻查厘清此案原委,正本清源,方知诬告。朕事先不能察,以至程敏政、徐经二人蒙不白之冤,受诏狱小吏之辱,受小人戕害,此朕之疏失,因一时蒙蔽,而使忠良遭遇构陷……羽林卫总旗方继藩,南和伯子也,今入宫觐见,痛陈厉害,指斥朕昏聩不明……” 杨管事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他哪里晓得,既是圣旨嘛,当然文法上,也会有一些浮夸之处。 方继藩明明在暖阁里,说的是陛下这样做,不是圣君所为;可到了草诏的翰林那儿,或者说,天子为了诚心悔过,直接就来了一个昏聩不明。 这是骂皇帝昏君啊。 自家少爷,当真跑去作死了。 作死也不是这样做的啊……杨管事听得惊心动魄,只觉得眼前发黑,耳畔嗡嗡作响。 其他府中的仆役倒还好些,毕竟一般人也听不太明白,他们没读多少书。 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个家伙是老实巴交的‘腐儒’,一听之下,满是诧异,既为恩师担心,心里却不免叫好,恩师……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居然还仗义执言了,恩师实是我等的楷模,学生们心向往之。 在欧阳志这样的读书人眼里,仗义执言,是一件极了不起的事,于是一个个心潮澎湃,只恨不得自己也能与恩师在当场。 唐寅和徐经二人,心里则是诧异到了极点,随即,二人眼泪模糊了。 方继藩,当真去请命了。 这是何其大的风险啊,唐寅突然生出一种心思,这辈子,自己对恩师,再无二话,从此愿充当他的门下走狗,再无其他心思了。 徐经震撼得身躯颤抖,泪水如雨滴一般的落在地上。 为了自己,指斥天子为昏君,这是真仗义啊。 他几乎可以想象,在那天子堂上,方继藩身形伟岸,义正言辞,手指天子,口出无数仗义之言,宛如古之贤臣……比干、魏征亦不能及。 只是……他脸色骤变…… 不会出什么事吧? 只听宦官继续唱喏道:“朕且恐且怒,幡然醒悟,此案前因后果,虽牵涉诬告,却实乃朕昏聩不察所致。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古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朕诚惶诚恐,希图改正;今贡生徐经,复其功名,其余所罪之人,亦都官复原职;羽林卫总旗方继藩,今在东宫,尽心所事,献纳忠谠,规谏阙失,安国利人,堪为楷模;即令晓谕四方,咸使闻之………” 恢复功名…… 徐经身子一颤,抬眸,眼里闪过了亮光。 功名,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何其的重要,十年读书,十年赶考,自县试、府试、院试,再到乡试、会试,想要成为贡生,何其难也。 徐经激动得面目通红。 却在这时,不远处的杨管事却发出了狂啸,锤着心口,激动又含糊不清地道:“天哪,皇天保佑,咱们少爷平安无事,平安无事即好。”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另请高明 京师震动。 弘治皇帝的罪己诏,早已传遍了京师的每一个角落。 当今圣上,乃是圣君,下诏罪己,反而不令人意外。 唯一意外的是,劝谏的为什么是方继藩? 这就令人有些尴尬了。 只是其中内情,宫中却是捂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知道的人也绝口不提,而不知道的人,只好暗中猜测。 而方继藩,突然成了明日之星,一下子,形象有了改善。 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更多人心里却是带着狐疑。 自东宫里施肥回来,那西瓜的蔓藤里,已生出了果实,不过只有核桃大,很丑,等真正长成垂涎欲滴的模样,却还早着呢。 因为翻土施肥,方继藩一身脏兮兮的,方继藩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本少爷的初衷不是挣钱吗?怎么赚着赚着,当真去种地了? 虽然向往田园的美好,可那也该是田园牧歌,如那西晋的贤士一般,吹吹牛鼻躺在田庄或是深山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怎么就自己下地了呢? 太子殿下……是个坑货啊。 他刚刚回到府上,便见整个方家俱都肃穆。 等到了堂中,便见杨管事、欧阳志、刘文善、江臣、唐寅、徐经俱在。 迎接方继藩的,是敬仰的眼神。 虽然方继藩的出场逼格并不够,既没有发蜡抹头,也没有雪茄,更没有一件拉风的大衣,浑身还脏兮兮的,甚至散发着一股‘天然肥料’的气息。 可只在刹那之间,那徐经上前,毫不犹豫的拜在了方继藩的脚下,语带激动地道:“幸赖恩公仗义执言,学生已恢复了学籍,学生感激不尽!” “噢。”方继藩颔首点头,他已习惯了被别人感谢了,挺舒服的,感觉良好:“知道了。” 见方继藩冷淡,徐经双目却是迸发出热络之色,他又在方继藩脚下一拜,才道:“学生敬仰恩公为人,愿拜在恩公门下,侍奉恩公。” 拜……师…… 方继藩这时,不由得打量起了徐经了。 徐经这个人,和其他人的出身不一样,他是江南的世家大族,方继藩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和自己一样长得都很帅,家里也有钱,肚子里还满腹经纶的家伙。 本少爷才是鲜花,门生只是绿叶而已,你生得细皮嫩肉的,还往跟前也凑,是想来抢风头不成?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子哥毛病都比较多,虽然唐寅这家伙也有很多毛病,可人家会画画呀。 而徐经呢,从这一次科举的舞弊来看,他一进京,便四处会友,树大招风,看似牛逼哄哄,却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若只是招摇一些倒也罢了,方继藩也很招摇,可偏偏呢,这徐经竟还很没智商的跑去拜会程敏政,拜会就拜会了,拜会完了还四处跟人说,生怕别人不知他和程敏政的关系,程敏政被任为考官之后,此时该赶紧避嫌了吧,他偏不,他还要去求字,求完了字,还赶紧送上了润笔费。 这……显然是活生生的智障啊。 这样的人能活着,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完全属于是运气,可拜师…… 这个门生,不能收!至少现在不能收,得先磨去他身上的菱角,徐经下了一趟诏狱,确实是比从前稳健了一些,可还不够的。 所以…… 方继藩眯着眼,很是干脆地道:“不收,另请高明吧。” 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该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和谐场面,可谁知,方家大少爷一点面子都不给。 徐经一愣,方继藩的义举,可谓是感动得他稀里哗啦,失声痛哭了许多次,自己现在恢复了贡生的功名,殿试在即,他便想着,伯虎都已拜了师,这位方家少爷又有三个门生,自己受他巨大的恩惠,也该拜入门墙。他没有想过方继藩会拒绝,可方继藩呢,竟拒绝得如此利落。 大抵是那种……‘去你的’态度。 徐经便泣告道:“学生若是拜入门墙,定当好生侍奉恩公,还请恩公……不嫌……” 他不甘心啊。 方继藩恼了:“说不要就不要,原本一个江臣,会试才将将考了第八,便教我没脸见人,无地自容了……” 站在一旁的江臣,像是被一把刀子戳在了心口。 方继藩露出抱歉的样子,看向江臣道:“小江,为师说话比较耿直,你不会介意吧?” 江臣眼里朦胧,似有雾水,就差哇的一声哭出来,却努力地摇了摇头道:“不介意,不介意。” 方继藩颔首点头,才向徐经道:“你看,一个江臣,我方继藩便已觉得可耻,丢人现眼了,你自己说说,你考了第几?” “……”徐经不禁一脸羞愧。 他考的更差,二十多名。 虽然会试二十多名,而且以徐经的年纪,殿试只要表现尚可,十拿九稳是二甲进士,而且他长得不错,大明的授官,是以貌取人的,现在虽是在狱中被打的面目全非,可到了那个时候,大抵也能恢复他英俊的相貌了,进翰林院也是十拿九稳。 这样的人,放在全天下,那都是未来前途远大的翰林官,可到了方继藩这儿,他竟有些抬不起头来了。 徐经还是想再争取一番,便道:“学生自幼爱读书,家祖徐讳颐、家父讳元献,都曾是江南大儒……” 徐经似乎觉得,这已是他唯一拿的手的东西了。 他出自名门,梧塍徐氏,在明初时可是名噪一时,声名远播。 方继藩则是笑了:“你祖父和你父亲,于你何干?” 徐经更是羞愧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只好深吸一口气道:“学生在吾祖吾父熏陶之下,自幼酷爱诗书,乐学不倦。一切家计都由家母和贱内操持,自己则埋头于举业。平时足不出闾,目不窥市。” 方继藩很不给面子的一脸鄙视道:“书呆子而已。” “……” 原本这些东西,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可都是很自傲的东西,爱读书,家里有名望,哪一样不是很有牌面的事? 可方继藩却都不屑于顾。 徐经眼睛发红了,一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他不甘心啊,这个世上,还有徐经拜不着的师?以往不知又多少人死乞白赖的想要收他进入门墙啊。 他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觉得恩公是非常人,既然不喜欢书呆子,那么……他定定神,便道:“学生家富藏书,家中所筑“万卷楼”中藏有大批从宋、元两代兵荒马乱中幸存下业的古文献。其中有不少天文、地理、游记之类的著作。学生自幼,便讲其牢记于心,四书五经,对学生而言,不过是举业而已,天文地理,经史古籍,学生无一不知。” 这是他的杀手锏了。 其实关于这一点,他没有吹牛。 徐家在南宋时起,就已是大儒世家了,徐经的祖父们,曾搜罗无数古文献,这也是为什么在历史上,徐经的孙子徐霞客,被称之为中国地理学家,这是有家学渊源的。 方继藩有心要挫一挫徐经,只是冷笑:“天文地理,能吃吗?” “……” 此时的徐经,悲愤得想死了。 方继藩便道:“你的水平,做我的徒孙都不够,我已有一个劣徒江臣,拜师之事,不要再提了。” 江臣:“……” 杨管事在旁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只是少爷在说话,他不敢插嘴,怕在外人面前丢了少爷的面子,只是……他在心里捶胸跌足,少爷啊少爷,这么好的一个青年才俊,想要拜在你的脚下,何必要这般的折辱他。 心里感慨又惆怅,忍不住扫了一眼唐寅、欧阳志人等,不免又耿耿于怀,现在的读书人,脑壳都坏了,都坏了啊。 当天夜里,徐经一脸的苦涩,他已收拾好了行囊,预备明日便搬出去,他和唐寅在一个房里住着,临别在即,这一尘不染的书楼里,一盏青灯冉冉,照耀在徐经伤痕累累的脸上。 他一声长叹,很有不甘,接着,他苦涩摇头道:“伯虎,有时候真羡慕你,恩公这样的人,虽然说话太直接,出口如刀,却是有大智大勇之人,外人如何看待他,这不重要。可于我徐经而言,若能拜入他的门墙,就算不从他身上学习到什么道理,可即便能侍奉他,心里也甘愿。” 徐经对方继藩,是存着万千感激的。 当初,他惹的事,太大了。 徐家乃是江南名门,在京师不是没有关系,可自牵涉到了舞弊,下了诏狱之后,那些平日里在京中的故旧,却都惶恐不安,没有一个人敢出手帮衬。 其实,徐经不怪他们,要怪也真怪不来,如此钦案,谁碰谁死,即便是至亲,怕也只能发出一声悲鸣罢了。 可唐寅求到方继藩头上,方继藩居然满口答应了。 作为唐寅的恩师,方继藩就因为徐经是唐寅的朋友,居然就挺身而出了。 你看,这样的恩师,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啊。 不只如此,方继藩还把事办成了。不但让徐经活着走出了诏狱,还恢复了徐经的功名,甚至……天子下了罪己诏书。 这不是大智大勇又是什么?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金玉良言 徐经想要拜师,一方面,是他和唐寅乃是至交,二人若能成为同门师兄弟,那是再好不过的事。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敬佩方继藩的为人。当然……是敬佩方继藩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东西,而不是那种满口粗鄙之语。 可怎么没想到,最后方继藩竟是拒绝要他这个徒弟。 看着徐经失望之极的脸色,唐寅终于忍不住道:“徐兄为何要放弃呢?其实恩师是个心软的人,只要徐兄坚持,恩师一定会答应的。” 徐经不由苦笑,冉冉的烛火照在他的脸上,更显落寞:“我何尝想要放弃,只是……不得其法罢了,恩公这般嫌弃我,我若是还死乞白赖,岂不是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说到底,还是他的家世以及骨子里的傲气作怪,死要面子,平时装逼装习惯了,现在承受不了天天被人打脸。 唐寅便劝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嗯?”徐经一愣,像是仿佛一下子看到了希望。 唐寅道:“我听欧阳志几位师兄说起一事,恩师就曾靠着这个,乖乖让府中的人就范,既然他可以用此来强迫方家的人,那么恩师毕竟是心软的人。或许徐兄也可以试一试。只不过这件事,还需欧阳志三位师兄配合才好,只是这欧阳志三位师兄,似乎对愚弟有些成见……” 唐寅是个很有才情的人,只是做人方面,似乎差了一些。 更何况恩师显然对唐寅作画很有兴趣,隔三差五便夸奖他,唐寅动力很足,现在在他的房里,摆着许多还未完工的画作,而欧阳志三人则是挨骂的比较多,多多少少,心里会泛酸水,此乃人之常情。 徐经却是一笑,他对唐寅有所了解,自是明白唐寅的意思。 不过这等打交道交朋友的事,却是徐经这等世家子弟最擅长的:“这个容易,交友最紧要的是折节,我看欧阳志三位同年,亦是老实本分的人,要熟络起来,倒也容易。” 这里灯影摇曳,唐徐二人,半宿不睡,低声在谋划着什么。 次日方继藩命邓健去詹事府告假,就说病了。 这是他从朱厚照那儿学来的,其实在历史上,朱厚照就经常爱‘生病’,明实录里,有许多相关的记载,方继藩读史时,经常便可读到‘东宫进药’、‘上不豫、传旨暂辍视朝’、‘朕偶感微咳’、‘上感病喉甚危’、‘腹卒痛’、‘朕躬偶尔违和’、‘朕因气感疾’等等字眼。 也就是说,这厮在做太子和皇帝期间,请了无数的病假,不是说咳嗽就是说自己在吃药,从来都没有断过治疗。 可到了要巡阅军队,要溜出宫跑去大同和鞑靼人作战,或是要巡江南时,他顿时便龙精虎猛,如有神助一般。 到底他是真病还是装病,方继藩读史时,也不好妄自做出什么评价,不过装病不去杨廷和那儿读书,却是方继藩亲眼所见的。 种西瓜是苦差事啊,偏偏朱厚照还不敢假手于人,生怕那些不仔细的宦官将他的‘冠军侯’给折腾死了,除了他自己亲自浇水、施肥,只准方继藩去帮手。 可方继藩只想赚钱,不想种地啊,你大爷的,本少爷是伴读,不是种瓜小能手。 所以……一大清早,方继藩便躺在榻上哎哟哎哟的叫唤两声,就算是偶染风寒了,接着打发邓健去詹事府,就说身子不好,怕是受了凉,视身体情况而定,等病好了,再迟一些去。 倘若今日都不去,就说明这一天病都没有好。 这样的告假,显得有诚意多了,至少看上去像这么一回事。 何况,现在虽是接近二月月末,可依旧还是天寒地冻,受凉也是常有的事。 他兴致勃勃地在府里让小香香给他松松骨,翘着腿,喝着茶,唐寅给他送来画过目,欧阳志三人呢,一声不吭的给方继藩脚下的炉子里添煤的添煤,热酒的热酒,四个门生都很孝顺,照顾的体贴,当然,和小香香比起来,自是差得远了。 方继藩不禁感悟,真希望这样一直躺着该多好,自己看来……要堕落了啊。 到了正午,吃过了午饭,小憩一番,这一觉睡的很香,等一觉醒来,方继藩才发现,徐经那厮似乎不见了踪影。 这家伙……难道跑了? 没前途啊,本来还想磨一磨你的锐气的,就这样便受不了了,当然,方继藩不会找唐寅来问的,不能显得自己对那厮有什么关心。 谁知这个时候,门子却是来了,道:“公子,宫里来人了,宫里来人了。” “来的是谁?” “不……不知道呀。” 方继藩瞪他一眼;“请进来。” “很奇怪,宫里的人说,陛下有口谕,只许公子一人听,其他人,都要回避。” 方继藩虎躯一震,陛下很够意思啊,莫非是有啥重大又秘密的事需要交代自己去办?看来自己已简在帝心,深得陛下信任了。 于是屏退左右,请钦使进来。 到了厅中,便见一个宦官打头,后头跟着一个老嬷嬷,再后……竟是太康公主。 公主碎步而行,目不斜视,由老嬷嬷搀扶着,似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面色带着些许的绯红。 方继藩一愣。 只见那宦官道:“方总旗,今日公主殿下出宫复诊,奴婢本是尊奉娘娘之命,护着殿下至詹事府,候公子大驾光临,谁料方总旗竟是染了风寒,说是要迟些才能去詹事府当值,于是左等右等,又不见方总旗的身影,奴婢心里想着,公主殿下好不容易出宫一趟,这若是无功而返,只怕皇后娘娘要责罚,可若是派人来催促方总旗,且不说方总旗身子有所不适,就算方总旗这一来一去,天色怕也不早了,所以这才冒昧,假传谕旨,特地登门前来求医。” “……”方继藩可不相信这是宦官自作主张,跑来假装谕旨求医的,他没有这个胆子,于是目光瞥向公主,心里说,这公主倒有几分决断。 于是颔首点头道:“看来,倘若我不复诊,想来娘娘定是放心不下,这……情有可原,殿下,请坐下吧,臣给你看看。” 方才那一瞥,朱秀荣感觉方继藩像是洞穿了什么,心里自是有些羞怯,她依旧带着浅笑,依言欠身坐下,那老嬷嬷便侧立她一旁。 方继藩不免恼怒,咳嗽一声:“老太太,能否站远一些,你这样给我压力太大了。” 老嬷嬷总是板着个脸,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却也无奈,只好后退几步。 方继藩这才上前,笑吟吟的看了朱秀荣一眼,朱秀荣本就美貌,虽年纪小一些,可眉目含烟,因为驱寒的缘故,所以披着一件狐毛牡丹纹的披肩,纤纤玉手下意识伸出来,请方继藩把脉。 方继藩装模作样的将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 朱秀荣一脸荣辱不惊的样子,可快速跳动的脉搏却是出卖了她。 方继藩便皱眉道:“嗯,这脉搏,有些快。” 身后的嬷嬷一听,骤然紧张起来。 谁料方继藩朝朱秀荣道:“你不要紧张,我又不是怪物,我不吃人的。” 朱秀荣先是微微愕然,随即,面上的笑意更浓,显然,方才矜持的微笑,是装出来的,而现在这一笑,却带着几分发自肺腑的真心。 “嗯……平稳许多了,看来……没什么大碍,平时多吃一些肉吧。”方继藩迅速抽离出手,没有过份轻薄。 “怎么?”那老嬷嬷忍不住忧心地问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方继藩道:“身子纤瘦了,多吃一些肉,可以壮实一些,像太子一样。” “……”老嬷嬷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子,嘴真贱啊,早知不该接他的话茬。 朱秀荣嫣然一笑,如凝脂的面部肌肤舒展开来,怯怯道:“本宫不爱吃肉。” “这就怪了,都是一个娘生的,太子就爱吃肉。” “……” 老嬷嬷拼命咳嗽,示意朱秀荣万万不可继续和方继藩搭腔下去。 朱秀荣便显得谨慎起来,贝齿微微一咬,便微微板着脸道:“我听皇兄说,方总旗总是喜欢吓唬人,方总旗于本宫有救命之恩,本宫心里感激不尽。” 她说话时,尽力的显出公主应有的威仪,倒像是两方会晤似的。 小小的女孩儿,偏生一副这个样子,方继藩心里感慨,漂亮是漂亮,心动也令人心动,就是臭毛病多了一些。 朱秀荣继续道:“只是本宫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方总旗肯不肯听。” 方继藩心里说,你是公主,你比较大,当然得听:“还请赐教。” 朱秀荣沉吟片刻:“方总旗万万不可学皇兄那般爱胡闹,要爱惜的羽毛……” “咳咳……公主殿下,臣没有羽毛。” “……”朱秀荣花容顿时凝滞了,深呼吸,然后含烟浅笑道:“本宫的意思是,要爱惜自己的名声,万万不可遭人诟病,须知人言可畏。就如……本宫听皇兄说起,方总旗与人打赌,逼迫读书人拜方总旗为师,还说,方总旗乘人之危,羞辱读书人……这……很不妥,方总旗应当做一个至诚君子。”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天台上心凉凉 朱秀荣很认真地对方继藩说出了心里的话! 只是…… “……”这谁造的谣? 方继藩有些无言。 不过他不用想都知道,这肯定是朱厚照嘴巴没有关严实,胡扯出来的。 当初砸银子,强迫欧阳志三人拜师,又跟唐寅对赌,这些事,朱厚照都是知道的,想来……在他蓝来,这都该是很牛叉的事,因而兴致勃勃的讲给他的妹子听了,可太子啊太子,你我是志趣相投,你觉得牛叉的事,说给别人听,这可就是毁坏我的形象啊。 看方继藩不语,朱秀荣幽幽地叹口气继续道:“本宫说这些,是为方总旗好,方总旗的恩情,本宫心怀感激,自是希望……能够见容于朝野,免得为士林所不容,本宫经常读书……” “咳咳……咳咳……”老嬷嬷又拼命咳嗽,打断了朱秀荣。 朱秀荣会意,便只好浅笑道:“时候不早了,本宫的话,望方总旗勿怪,本宫告辞。” 被一个小姑娘教训,方继藩很有一种想找一块豆腐撞死的冲动。 朱秀荣见方继藩像吃了苍蝇一般的模样,心里倒是有些过意不去:“本宫的意思是,并非是觉得方总旗不对,只是……” “殿下,天色不早了。”一旁的老嬷嬷急急地催促。 “好吧。”朱秀荣只好吁了口气。 方继藩便道:“臣恭送公主殿下。” 公主所受的宫廷教育,实在不咋样啊,方继藩觉得自己有些抑郁了,不过他不屑于解释,只是默默地将公主送至中门,在这府外,早已停了一架乘舆,七八个禁卫在此候着。 朱秀荣回眸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觉得方才的话重了一些,想要辩白什么,可看了一旁的老嬷嬷一眼,便又只好将想要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随即徐徐地上了乘舆。 方继藩则行了个礼,谁料这时候,一个呼声传来:“请恩公不嫌,收学生为弟子!” 这一呼喊,骤然之间,乘舆附近的禁卫们一下子炸了,还以为遭遇了刺客,一个个欲拔刀,左右张望,这左右的街道,哪里有人。 “恩公……小生徐经,久仰恩公大名,对恩公高山仰止,奉为楷模,恩公若是不收小生,小生……小生就自这里跳下去!” 这时候,所有人才注意到,原来就在方家的对面,那是一栋两三层的小楼,却见徐经站在了小楼的屋脊上,长身伫立,激动得满面通红。 “我徐经说到做到,今日抱着必死之决心,要嘛得恩公准许,自此侍奉恩公,要嘛就从这里跳下去,死在恩公府门前,死亦无憾!”说着,竟是滔滔大哭着道:“恩公啊……小生拜师,出自肺腑,今日便是死,也要明志……” “……” 坐在乘舆里的朱秀荣,诧异地掀开纱帘,仰面看着那屋脊上的徐经,俏脸上写满了震惊……还有尴尬。 “……”的确是有些尴尬,她俏脸微红,觉得臊得慌,皇兄自来不靠谱,果然他所说的话,真是一个字都不能信,亏得她还‘教诲’了方总旗老半天。 可是……为何有人争先恐后,要拜他为师呢? 他明明总是显得有些粗鄙的。 方继藩则是老半天的回不过神来……这你大爷的,这是玩的哪一出? 等方继藩反应过来,肺都气炸了,卧草,居然给我方继藩玩这一手。 这若是让你徐经威胁了,我方继藩就不姓方,跟你徐经姓好了! 他朝屋脊上的徐经龇牙道:“你大爷!真是岂有此理,来啊,你跳啊,你跳我看看,你以为你他娘的跳了,我方继藩就收你做弟子了?狗娘养的东西,你跳我看看啊……” “……”这一句话里,真是粗鄙之语频出,乘舆里的朱秀荣顿时俏脸更红,又……显得有些无措。 而方继藩则是嚣张地大笑道:“来,跳,来人哪,给本少爷提一把椅子来,上茶,本少爷就看看,你这龟儿子敢不敢跳,不跳是孙子。" 徐经这显然是早有预谋的。 所以他在楼上一咋呼,唐寅、欧阳志几个早就预备了。 呼啦啦的全从府里冲出,连邓健也忙着追出来。 “恩师……”唐寅疯的跑过来,见恩师也炸了,吓得面如土色,连忙跪下道:“恩师……徐兄想要拜入恩师门下,是发至肺腑,就请恩师松松口,收下他吧。”说着,他便开始抽泣,一个劲的擦拭眼泪。 欧阳志三人也不知被徐经灌了什么迷汤,也跟着跪下道:“恩师,徐经人品贵重,恳请恩师将他收入门墙吧。” 邓健撅着屁GU,昂头,看着上头的徐经,大叫道:“少爷,要真跳了,要真跳了。” 方继藩笑了,你们特么的逗我! 他双目四顾自雄,豪气干云地道:“跳,跳下来。你大爷,本少爷是吓大的,告诉你,徐经,本少爷玩这一套的时候,你连NV人都没M过,今日本少爷什么事都不做,就专等你跳,实话告诉你,想入我方继藩的门墙,没门!” 这明显是套路啊,也不知是哪个缺心眼的教你的。 方继藩的本意是要磨一磨徐经的菱角,可这厮呢,居然跟本少爷玩套路。 徐经顿时想死的心都有,现在反而骑虎难下起来。 唐寅觉得自己脑子有坑,早知如此,就不出这馊主意了,便抱着方继藩的大腿,悲戚地滔滔大哭道:“恩师,恩师……答应了吧,不然……不然徐兄……徐兄可就……” 方继藩则是冷笑道:“他跳下来给本少爷先看看。” 欧阳志三人则昂着脖子,一个个大叫:“别跳,别跳,再想其他法子,想其他法子。” 站在高处,徐经觉得冷飕飕的,在下头,恩公的话让他伤心欲死,他咽了咽口水,觉得两腿有些软,又听方继藩一味的让他跳下来,徐经欲哭无泪:“我……我真跳了,恩公……我跳了。” “你跳,你跳下来,本少爷开开眼,有种别怂,你跳下来,我养你下半辈子。” 徐经捂着自己的心口,这绝情的话,令他心痛莫名。 他突的感到万念俱灰,咬了咬牙,眼睛赤红:“恩公,我来了……”也不知从哪里的勇气,直接朝前迈步…… 一道黑影,自上而下的划过了一道并不美妙的弧线。 砰…… 接着是骨肉与青石板砖的碰撞声。 方继藩一呆……RI……真……真的跳了。 乘舆里的朱秀荣,看到这一切,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里,花容失色,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老嬷嬷,也吓得脸都绿了,陡然才想起,公主殿下莫要受了惊吓,连忙催促舆夫道:“走,走,快走……” 乘舆起了,一行禁卫也不敢去多看,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公主殿下要紧,匆匆拥簇着乘舆,快步而去。 “……” 方家门前,一下子又恢复了平静。 看着栽倒在了脚下的徐经,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玩……玩真的! 方继藩目瞪口呆。 唐寅揪着自己心口,鬼哭神嚎起来:“徐兄,徐兄啊,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邓健嗖的一下冲上前去,一阵搜索之后,方才道:“少爷,少爷,还好,还好,不是脸先着的地,人还活着呢,还活着的!” 欧阳志大惊道:“快……快请大夫来,大夫呢,快请大夫……” 方家上下,一阵哗然。 折腾了老半天,当大夫跑来看过了徐经的伤势,幸好的是,这小楼并不高,不过四五米,而且如邓健所说,脸不是先着地,所以徐经这小子运气还不错,也就是骨头折了两根而已。 方继藩有点懵逼,古人难道都这么玩的吗?太实在了啊。 他突然发现,遇到这么个胡搅蛮缠的家伙,自己竟也没了多少抵抗力,总不能让人继续爬上去跳下来吧。 善良,一直都是方继藩最大的软肋。 所以在三天之后,方继藩如被绑了票的压寨夫人一般,坐在正堂,一瘸一拐的徐经,则如即将入洞房的新郎官,喜滋滋地朝着方继藩行了拜师礼,送上束脩,亲热地喊了方继藩一声:“恩师。” 方继藩没有吭声,只是老半天,才回应道:“噢,完了吗?很好,就这样吧。” “恩师……”徐经喜极而泣。 人就是如此,天生就是犯贱啊,方继藩越是嫌弃,徐经就越是觉得自己捡到宝了。 他对方继藩,既有救命之恩的感激,又总是觉得自己的恩师乃是天上地下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奇男子,欣喜之余,便道:“学生昨日已修书回乡,告诉家母和贱内关于恩师的事,好教她们在家中安心治家。学生呢,在京师,心无旁骛,为朝廷效力,侍奉恩师。” 虽然说了这些感人至深的话,令方继藩心里舒服了一些,可方继藩还是有一点强买强卖的感觉。 “嗯……”是不是该说点什么?于是道:“你虽然和为师的某个徒弟一样水平次了一些……” 这一次,恩师特意的留了江臣面子,可江臣还是脸微微一红。 “可是呢,为师是会一视同仁的,嗯,好好读书,预备殿试。”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一门五贡生 方继藩本只是觉得自己该说点话,可显然,这话……让人听着有些不舒服。 有一个在你耳边,每天不断的说,你水平次了一点,你丢人了,诸如此类的话,对于徐经这样的世家公子,难免有点打击自信。 不过打击他的自信,却是很有必要的,不能让他太跳,谁知道会给方继藩挖出什么坑来。 五个门生,齐聚在方继藩面前,这五人几乎包揽了会试地前三,同时还有两个,亦是在会试中成绩中上,这几乎是讲今科的会试,一网打尽。 要知道,整个会试,金榜题名者,也不过三百人而已,而三年一场会试,这是三年里,天下最出众的读书人。 可方继藩却实在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必须给他们安排住宿的问题了。 方家的宅邸很大,这得益于方继藩的高祖,他兴冲冲地跟着朱棣自北平杀到了南京,封了爵,又兴冲冲的跟着文皇帝朱棣迁都回了北京,在这个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乐观向上的精神,你看,人家都跟着朝廷,高祖就跟着朱棣,许多人死了,他却还活着,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之后,他的人生是传奇和快乐的,他认为方家得了世袭的伯爵,势必也和他的人生一样,一帆风顺,以后子孙枝繁叶茂,所以在营造这座宅邸的时候,他从不琢磨着在精细处着手,只有一个目标……大。 可结果却不如他预期一般的美妙,至少方继藩现在是三代单传,也就是说,方家的子嗣并不兴旺。 因而府里空置了许多地,甚至在后院的许多地方,还长满了青苔和杂草。 现在……几个门生肯定要住进来的,五人都是贡生,方继藩还等着他们给自己养老呢,虽然这五人年纪都比自己大,可将来还有徒孙啊。 那么,兴建一个书斋以及一排精舍的事也就提上了日程,顺道儿,也得将方家的前庭和其他建筑也修葺一下,这是一个大工程。 银子,方继藩有,他不怕花银子,有钱不就是用来花的? 设计上,方继藩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得给自己独开一个院子,院子里得有一排厢房才好,这是为了将来娶妻纳妾打算。 至于书斋和精舍,好吧,不省了…… 一番设计之后,便开始招募匠人,预备建材,这样的事,当然交给杨管事为好,杨管事虽然经常咋咋呼呼,可方继藩对他却很信任,他是一个实在人,已侍奉了方家两代人了。 万事俱备,就只欠东风了。 到了三月初,方继藩清早到了詹事府,那西瓜眼看着就要熟了,等候已久的朱厚照,激动得手舞足蹈,却又小心翼翼,他看着这西瓜,顿时觉得宝贝似的,外头的宦官人等,一概都不准进暖棚,只有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蹲在这儿,朱厚照轻轻摩挲着冠军侯结出来的果实,热泪盈眶。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儿子报仇,这是要血溅五步的节奏。 方继藩心里想,我要有这么个为了报仇雪耻把西瓜当命的儿子,我肯定掐死他。 二人从暖棚出来,朱厚照显得兴致勃勃,却是突的道:“是了,有一件事,你看过邸报了吗?” “没看过。” “邸报你都不看?” “懒!”方继藩很认真地道。 “有道理。”朱厚照笑了:“本宫也懒,不过……本宫较为关注边事,所以偶尔也会看看,前日,邸报传抄出来,说是自米鲁叛乱之后,南京户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的王轼奉旨都督云贵军务,他已抵达了贵阳,调集了五万精兵,要一鼓作气,直捣米鲁叛军的巢穴普安和安南卫二州,他的奏报已经传到了宫里来了,这王轼,倒是一个会用兵的,父皇见了奏疏之后,下笔亲书,晓谕四方,事先对王轼予以勉力,他的作战计划,本宫琢磨过,调集精兵强将,以为主力,步步为营,绝不犯钱钺的错误,看来很快,米鲁的叛军就要平定了。” 他眼眸灵动地眨了眨眼,接着道:“本宫对马政和军务,可是清楚的很,此战,朝廷必胜。这个王轼,倒是一个将才,本宫竟是疏忽了他。” 朱厚照说自己懂军事,这倒真不是吹牛,在历史上,朱厚照可是赫赫武功,他在对鞑靼人的作战之中,战术能力堪称超群,其实若不是大明崇文抑武,谥号为明武宗的朱厚照,想来在历史上的名声绝不会这样的糟糕。 朱厚照显然对于王轼地战法颇为满意,他自己的许多见解,也想来和王轼不谋而合,因而才发出如此多的感叹。 不过…… 方继藩却是摇了摇头。 朱厚照见方继藩摇头,不由面红耳赤:“怎么,你不认同?” “不好说。”方继藩则是笑吟吟的样子。 其实步步为营的战法,对付米鲁叛军从理论上而言,是不错的。方继藩读史时,也认同王轼的战术,可问题就在于,王轼还是失败了,因为米鲁更加高明,她仗着贵州崇山峻岭的便利,化整为零,从不和王轼决战,而是不断进行的骚扰,最后的结果,却是王轼的战法虽是稳妥,却是屡屡受挫,最终功败垂成。 现在是弘治十二年,在历史上,一直到了弘治十五年,王轼的大军才彻底的平定了米鲁之乱,这三年的时间之中,前两年,可谓是损失惨重。 这个战法,在历史上,已经证明是错误的了。 朱厚照好胜心强,其他的事,他倒都对方继藩言听计从,唯独这行军打仗的事,却是对方继藩一丁点也不认同,他有自己的看法和见解! 朱厚照不禁道:“怎么不好说?” 方继藩想了想,才道:“王轼定当会受挫,米鲁不是寻常之辈,当初,他能击溃钱钺,以弱胜强,就已证明了她和其他的叛乱土司不同。她绝不会和王轼硬碰硬,王大人步步为营,却是徒费军力,一旦大军找不到米鲁的主力,而被米鲁的叛军截断了粮道,损失势必惨重。” 朱厚照一呆,随即皱眉道:“这都不过是你的空谈而已。”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其实他很希望自己对历史的掌握能够警醒朝廷,可问题就在于,他发现,好像很多人对自己的话都有所怀疑。 似乎只有当历史上所发生的事发生了,大家才能恍然大悟,可那时候已是为时已晚了呀。 终究,这缘由……还是人微言轻啊。 “殿下不也是空谈吗?”方继藩朝他笑了笑道。 朱厚照一愣,顿时不高兴了,怒气冲冲地道:“这不一样,本宫自幼就熟读兵书,你读过多少兵书。” “孙子兵法算不算?”方继藩想了想。 “……”朱厚照顿时噗嗤一笑:“孙子兵法固然好,可这其实不算真正的兵法,就如你读书,只读论语一般,论语虽好,却太大而化之了,难怪你什么都不懂,来,本宫教你,真正的兵法,不只是三十六计这样简单,牵涉到的,是军粮补给,是每丁的操练,还有……” “没兴趣!”方继藩摇摇头,学兵法……很累的…… “那么,你现在是不是该承认,王轼的战法……” 不等朱厚照说完,方继藩便摇头道:“不承认,王轼必败无疑。” “你……”朱厚照也算是服了他,尤其是方继藩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令他恼火,毕竟还没有人敢招惹自己呢,本宫平日对你老方也算是够意思吧,本宫这样够朋友,你为何这般冥顽不灵。 方继藩可不怕朱厚照,本少爷有御剑呢,王轼虽不会战败,可损失惨重却是一定会发生的,为什么自己要承认? 朱厚照冷哼了一声,不由道:“本宫不理你了。” 吓,这样也能吓到我方继藩? 方继藩噢了一声:“那臣告退。” 朱厚照气了个半死,恼怒地道:“你太固执。” “固执的是殿下。”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本宫熟读无数兵书,还曾受过不少老将军的指点,看过无数的舆图,你分明都不懂。你去吧,本宫自己种自己的西瓜去。” “噢。”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服输,心里叹了口气,只是道:“殿下,告辞。” 看方继藩当真走了,朱厚照顿时恼火起来,气得龇牙咧嘴,可见方继藩一点都没有回头的意思,他心里竟又有些后悔。 这一场争论,惹得朱厚照很不痛快,以至于一旁的刘瑾、张永数人,个个魂不附体,生怕被太子殿下所迁怒。 “看什么看?” 果然,朱厚照气冲冲的到了刘瑾面前,直接踹了他的心窝子。 刘瑾打了个趔趄,哎哟一声,忙又趴下,皇城惶恐地道:“奴婢万死。” 朱厚照一愣,脸色略显苍白,心里不禁嘀咕。 看着这趴在自己脚下瑟瑟发抖的刘瑾,忍不住想,倘若老方也和刘伴伴这样顺从就好了。 可旋即……他又摇头,当真如此,那么老方还是老方吗? 哎……不理他,本宫自己玩自己的。 正文 十更完毕 拜票 依稀记得八年前,那个时候老虎还很嫩。 只是个好时候啊,那时候写的第一本书叫《娇妻如云》,我至今还记得,娇妻如云的章节末尾,老虎总会对读者说,大家不用打赏。 为啥呢,那时候老虎脸皮挺薄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在老虎心里,读者们投月票,订阅,是对一个作者的基本义务,因为作者写书真的很不易,可打赏,却是情分。 如今一晃已过了八年,八年来,老虎没有催促过读者打赏,甚至有读者和老虎私聊,说打赏多少多少,老虎也很严肃的说,愿意订阅正版,已是很感激了,打赏,实在没有必要。 好吧,老虎还是那个老虎,只可惜,而今已至三旬,鬓角已生华发,眼看着已是垂垂老矣。可依旧,似乎也没什么大成就,唯独自傲的,是靠劳动糊口。 说了这么多,你们也知道,老虎想说什么,求订阅,求月票。 先十更放着,从现在起,每天至少保底五更一万五千字。 嗯……就这个样子。 其他的支持,老虎脸皮薄,不敢要,可是……老虎在这里理直气壮的大吼一声,月票呢,订阅呢?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瓜熟了 此后几日,方继藩虽来詹事府,不过也懒得去寻朱厚照,太子殿下似乎也是没事人一般,反正他继续告了病假,不肯去明伦堂里读书。 对于太子的胡闹,方继藩毕竟两世为人,显得成熟了许多。 这等事,是决不能纵容的,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不理自己,大不了,自己这个南和伯子,好好混自己的日子便是,反正是铁杆庄稼,自文皇帝之后,大明还真没几个勋爵,因为和皇帝、太子的关系不好便抓去杀头的。 何况,自己还有五个门生呢,本少爷没前途,可门生将来大小也都是官啊。 这样一想,方继藩很心安理得地继续照吃照睡。 这一天夜里,因为后院在大兴土木,而方景隆这些日子代天子去天津卫巡营去了,百无聊赖的方继藩便早早的睡下。 照旧,还是一场好梦,梦里梦到了许多人,似乎皇帝要钦赐公主给自己,而梦中的方继藩,自然是大义凛然的严词拒绝,皇帝老子你很牛嘛,你嫁女儿给我方继藩,我给你养一辈子女儿,那么嫁妆呢? 何况,娶了令女,岂不是要做朱厚照那厮的妹婿?不妥,不妥,朱厚照这厮太糟糕,我已与他割袍断义,要不,换一个大舅子,嗯……换谁呢? “老方……老方……” 阴森森的声音,似乎由远及近,令方继藩的梦变得开始恐怖起来,似乎看到了朱厚照青面獠牙的模样朝自己追来,接着发出渗人狂笑。 “老方……老方……快醒醒……” 方继藩额上冷汗淋淋,生生被人推醒了,吓得汗水打湿了厚重的绸被,他猛地在黑暗中张开眼。 “老方,老方……” 方继藩霎时毛骨悚然了,你大爷的,这不是梦啊。 当真有人在用手推着自己。 方继藩下意识的要大叫:“来人呀,有鬼呀。” 可口一张,便被一只手紧紧的捂住了。 呜呜…… 方继藩泪流满面了,这莫非是传说中的采花贼吗?可我是男人啊,难道……是因为特殊的爱好? “老方,是本宫……是本宫,你别喊,别喊,我告诉你,西瓜……西瓜熟了……熟了……怕父皇知道我擅自出宫,本宫连夜溜出东宫来的。所以刘伴伴几个都不敢带。本来想从正门进来,谁料你那门子狗眼看人低,死活不让进,真是气死本宫了。不得已,只好翻墙进来了,本宫为了寻你,真的寻的好苦啊,好了,现在我们去看瓜,瓜熟了啊。” 方继藩在黑暗中,看不到朱厚照到底是什么表情,不过……他的心情,是R狗的。 “怎么?还在生气?老方,你一个大男人,怎的这样小气?再说,兄弟哪有隔夜仇的,快穿衣啊,我们去看瓜。”说罢,朱厚照连拖带拽的将方继藩拖下了床。 这日子还是寒气逼人呢,刚接触到冷气便令方继藩忍不住的打了一个冷颤。 方继藩对朱厚照也是无可奈何了,只好道:“等等,我先穿衣,我先穿衣……” 黑暗中,方继藩摸摸索索的寻了昨夜脱下的旧衣,也不好掌灯,只是突然没了小香香给自己穿衣,竟有些不太习惯,好不容易地将衣衫穿了,才掌了灯,见朱厚照穿着一身的蟒袍,精神抖擞的样子看着自己,似乎因为此前的矛盾,现在突然登门,所以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也难怪门子不给他开门通报了,且不说三更半夜,门子不敢半夜叫醒自己,就说朱厚照这身行头,人家哪里敢认为他是太子,十之八九,将其认为是戏子了。 此时,朱厚照不耐烦的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呀。” “大半夜?”方继藩还在思考,是不是该原谅这个家伙。 “我们的瓜呀。”朱厚照气急败坏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急得跺脚道:“我们一起种出来的瓜,现在熟了,你就一丁点都不惊喜?” “……”方继藩无言,叹了口气道:“殿下真的太固执了。” 朱厚照顿时又龇牙起来,气恼地道:“分明是你固执,你什么都不懂,你懂兵法吗?你懂贵州的山川地理吗?你可知道调去了贵州的客军以及狼兵战力如何?你什么都不懂,你还和本宫抬杠。” 方继藩抿了抿嘴,只道:“总之,王轼输了。” 朱厚照恼火地皱着眉,随即他竟一笑:“不争论这些了,我们去看瓜。等到时捷报传来,自然会证明你是错的。” 方继藩一想,很有道理,便又披了一件厚衣衫,随着朱厚照走了出去。 半夜里,在这清冷的街道赶去詹事府,二人各骑着马,虽是身上穿了厚重的衣服,可还是让方继藩觉得天气冷得厉害,借着沿途街巷宅邸隐隐透出来的一两盏灯火,方继藩倒是有些担心,倘若遇到了巡夜的五城兵马司官兵,只怕要糟了,若是事情传到了宫里,自己免不得又要被提去骂一顿。 好在他今儿运气不错,这一路竟无人,顺利的到了詹事府,随着朱厚照一路的钻进暖棚,只见里头已点起了一盏冉冉的烛火。 此前种下的十几株瓜苗,大抵已结出了三十多个西瓜,其实当时结了近七十多个果子,不过方继藩害怕土地的肥力不足,所以让朱厚照摘下了三十多颗来,朱厚照当时还叫嚷了老半天,方继藩几番解释,告诉他,结出的果并非是越多越好,一根苗,若是有多余的瓜藤,或是结出太多果,土地的肥力不足,反而因为营养不足,最终结出来的瓜多是多了,却大多长不太大,口感也是极差,一株苗留着两个果,最终结出两个瓜就已是极限。 而现在,看着这一地的瓜,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也不禁感慨,真是不易啊,至少证明暖棚在冬日种植,是正确的,有了这个试验田,那么……之后就可以进行推广了。 其实在这个时代,冬天不是没有类似于暖棚的种植,譬如早在隋唐时,就有在温泉附近种菜的记录,甚至温室种黄瓜也早已有之了。 不过……这温泉旁种菜,其实意义并不大,因为温泉附近的土质往往肥力不足,种出来的菜,并不大。再者,古代的暖房,因为温度不足,不似方继藩这般,设置烟道,所以能种的,也不过是黄瓜之类的耐寒蔬菜罢了。 至于似西瓜这等夏季才结果的瓜果,冬日种出来,便稀罕的很了。 “这样的天气还能种出瓜……”朱厚照一脸的傻乐,他是真开心,这些瓜,可都是他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其中的辛酸,可想而知,如今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了。 “这两个瓜,一个是送给母后的,给母后尝尝。”朱厚照指着‘冠军侯’结出的两个瓜,接着又道:“还有一个,是送去仁寿宫,曾祖母年纪大,牙口不好,可也得给她尝尝才好。” 方继藩也捡了一个:“这个给陛下……” “不给!”朱厚照眼睛眯着,顽固又执拗:“到时卖给他。” “……” “我们留一个吃吃试试,其他的呢?”朱厚照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斩钉截铁地道:“指望卖这几十个瓜,肯定挣不了银子,可最重要的是先打开销路,让咱们的瓜驰名京师,所以,卖!而且还得高价的卖,得卖给京里最富贵的人家,等他们尝到了这稀罕的瓜之后,我们就可以在西山招募人手,搭建暖棚,扩大规模的种植,现腾出几千亩地来,不只要种瓜,还要尝试种一些其他的,总而言之,我们一步步的扩大生产,打出名头,正好,天气马上要热了,趁着这个夏季,先搭建几千亩暖棚,嗯……这琉璃透光度倒是不错,不过,看来得弄玻璃了。” “玻璃是什么?”听到一个新名词,朱厚照好奇地看着方继藩。 眼下最重要的是,压缩成本,将成本压缩到最低,弄试验田,可以怎么奢侈怎么来,毕竟这只是验证,可真正的买卖,却是另一回事。 至于玻璃是什么,方继藩也很难跟朱厚照解释。 西山那儿造玻璃,实是再好不过的事,因为玻璃的熔炼,最需要的反而是燃料,西山山里的矿脉,就是燃料,可以就近取材,而西山附近的土地,原本是买来防备有人偷矿的,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可以用来建立大规模的暖棚。 煤矿是基础,可以作为燃料,同时可以兜售,而无烟煤用来炼出玻璃,既可对外销售,还可以建立大棚蔬菜的暖棚,这就形同于建立了一个简单的产业链。 不过,事情得一步步的来,扩大种植先不必急,还有足足一个夏天呢,最重要的是先打出品牌。 冬天的西瓜,本就是稀罕事,倘若先在京师最顶级的豪门圈子里盛行,接下来就好办了。 当然,如果再给这西瓜赋予一点特殊的意义,那就更加美妙了。 二人抱出一个西瓜,就像两个贼一般,在黑暗之中,命当值的宦官取了西瓜刀来,将西瓜洗净,一切为二,那鲜红的汁水顿时溢出,特有的瓜香在这寒冷的夜晚,别有一番风味。 “本宫亲自来切。”朱厚照要将西瓜切为一瓣瓣。 方继藩却道:“不能这样吃,这是穷人的吃法。” “啊……”朱厚照不禁一呆。 方继藩对当值的宦官道:“拿两个勺子来。” 宦官舔了舔嘴,可怜巴巴地看着这稀罕之物,竟也有馋了,可惜,他心知自己是没份的,只好听命去取银勺子。 ……………… 第一更送到,今天还有四更,老虎做好准备了,从今儿起,老虎负责貌美如花,啊,不,是老虎负责疯狂码字,按时更新,不求别的,只求大家订阅、月票,老虎用心写,大家支持。 噢,对了,现在新书月票榜第二名,粉嫩的老虎惨遭都市大神志鸟村的打压,争口气啊。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圣人的烦恼 此时,方继藩正抱着半个瓜,轻轻地将勺子一舀,那带籽的瓜肉便到了勺里,直接送入口中! 一股特有的甘甜顿时弥漫味蕾,虽是在严寒的日子,没有消暑的爽感,却别有一番滋味,尤其是在这个时代,漫长的冬天里,几乎没有多少蔬果可以存活,唯一能吃的,也不过是从运河里,自江南运来的萝卜之类不容易变质的蔬果。 这一口久违的甘甜,令方继藩这等早吃过不知多少山珍海味的人,也不由的惬意起来:“痛快,殿下,你的瓜种的真好。” 朱厚照直勾勾地盯着方继藩,忍不住口中流涎,也迫不及待的取了半块瓜,学着方继藩的模样,舀一勺入口,连籽也一起吞了,抹抹嘴才道:“痛快,本宫不敢居功,咱们兄弟一起种出来的,好,好得很,老方的功劳第一,本宫第二。” “哪里,哪里,殿下第一。” “争个什么?本宫说你第一,就第一。” 二人相视大笑,手里的勺子没有停,片刻功夫,便将各自的半个瓜吃了个干净。 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方继藩打了个饱嗝,舒服。什么才是顶级享受,顶级的享受并不是吃遍天下的山珍海味,而是自己能吃的东西,这个世界没几个人吃得着,就如这西瓜,全天下人,在这个时候,谁能吃得到呢,虽然人人都曾吃过,可又如何,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啊,人生的意义在于,攥取尽量多的稀缺品,眼下,西瓜就稀缺。 “老方,要不,再切一个?”朱厚照舔着嘴,意犹未尽,似乎此前的矛盾和争吵,早已不见踪影了,今天夜里,他甚至觉得方继藩和自己比从前还亲昵一些。 咱们兄弟两,可是一起种过瓜的。 最重要的是,这几日方继藩懒得搭理他,而他一个人可怜巴巴的照顾着西瓜,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这才知道,有老方在身旁,自己才少了许多的寂寞。 方继藩脸板起来:“再吃一个,就会再再吃一个,剩下的,是留下来卖的,要打响咱们的名气,来年才可以发大财。” “噢。”朱厚照觉得有理:“对,要卖。不过,怎么卖呢?” 方继藩便道:“挑一些送入宫中,照殿下方才的意思,是孝敬给太皇太后和皇后娘娘,陛下那儿……” “不送!”朱厚照毫不迟疑的道。 方继藩噢了一声,随即道:“其他的,哪里的贵人多,我们就去哪里卖。” “那么,哪里的贵人多?”朱厚照瞪大眼睛,一副好奇宝宝的姿态。 方继藩一脸懵逼,你大爷,你问我,我哪知道? ………… 天色已渐晚了。 詹事府少詹事王华已下了值。 回到家中,步入正堂,刚刚落座,便见儿子王守仁碎步进来,行了个礼:“孩儿见过父亲。” “伯安啊。”王华笑了笑,压压手:“来坐下,殿试的策论,预备得如何?” 殿试还有两个月才举行,所以并不急,不过许多金榜题名的贡生已经开始磨刀霍霍了,王守仁也不例外。 王守仁摇摇头道:“今日儿子在长考。” 考就是思考的意思,前面加了一个长,就令王华吹胡子瞪眼了,也就是说,你这一整天,都在琢磨乌七八糟的事。 “噢?你有心事?”对于这个脾气古怪的儿子,王华有点力不从心,却不得不耐住脾气。 王守仁一脸肃穆地道:“听说,贡生徐经,跳楼了。” 王守仁皱眉,人家跳楼,与你何干?就为这,你竟琢磨了一天? 见父亲的脸色不好看,王守仁又道:“据闻,是求拜方继藩为师而不可得,因此才做出如此失智的行为。好在吉人有天相,伤势倒是无碍,他也终于遂了心愿,拜入了方继藩的门墙。” 王华忍不住道:“伯安,殿试才是正经。” “这也是再正经不过的事啊。”王守仁争辩道:“《礼记?大学》之中有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朱熹夫子云:‘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於物者,是致知也。’,是以,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也。” “……”但凡是这个时候,王华大抵是一脸无言状,哭笑不得。 可王守仁很认真:“朱熹夫子之言,是令我们通过观察,去探究世间的道理。正所谓穷推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方继藩这个人,儿子有一点不明白,为何会有这么多人,拜他为师呢,何以他在京中声名狼藉,甘愿追随他的人,奉他为师者,竟有欧阳志、唐寅、徐经诸如此类的贤才,儿子心里生了疑惑,却没有人可以为儿子解开这个疑惑,因而儿子便想到方继藩,或许……可以从他身上,领悟到某些道理。” 王华气得差点没有吐血:“此人又有什么好深究的,你啊,心思放在正途上。” 王守仁却显得不认同:“父亲曾经说过,只要儿子金榜题名,便不再约束儿子了。” “……”王华无言,当初为了让王守仁乖乖读书,参加科举,王华确实和王守仁有过这样的约定,可谁料到…… 他叹了口气,不禁幽幽的道:“哎……你的脾气真是古怪啊,半分都不像为父。方继藩此人,老夫也看不透,说他是什么栋梁,呵呵……可若说他真是十恶不赦,老夫在詹事府,也算和他共事,却也觉得不像,此人虽是常常口出恶言,可为父却觉得,他本心并不坏。” “为父最担心的,便是他带着太子去胡闹,不过说来也是有意思,就在前几日,殿下和方继藩发生了争执,便互不理睬了。” 说到此处,王华有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捋须,嘴角含笑。 王守仁不禁道:“争执?却不知是何事争执?” 王华叹了口气,看了一眼古怪的王守仁,还是道:“詹事府是个藏不住的事的地方,老夫昨日方知,原来这起因,乃是因为南京户部尚书王轼在贵州调集军马平叛的事。” 王守仁不由好奇:“儿子想起来了,前几日,恰好邸报中说起此事,王尚书上奏了他的平叛计划,儿子以为,王尚书这步步为营之法,甚为妥当,只要徐徐图之,定叫叛军无立锥之地。” 王守仁可不是普通人,他对兵法有独到的见解,自大明英宗皇帝以来,英宗皇帝为蒙古瓦剌部所俘,朝廷赔款求和。这件事给年幼的王守仁心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他自小便发誓一定要学好兵法,为国效忠。以至于十五岁时就屡次上书皇帝,献策平定农民起义。 当然,还是秀才的王守仁,所上的奏疏,自然是石头大海,连个鬼影都不见。此后,王守仁便索性出游居庸关、山海关,纵观塞外,在那时起,他便已经有了经略四方的志向。 王华看了王守仁一眼:“你说的不错,太子也是这样认为。” 王守仁显得诧异:“是吗?想不到太子殿下竟也精通兵法。” 王华笑了笑,没有继续纠缠太子的观点:“可是那方继藩却是大言不惭,说是王轼的方略必定受挫,平叛的大军势必会损失惨重,太子殿下与他争执不下,最后就闹得不欢而散。” 王守仁皱眉,他思索起来,良久,他道:“儿子认为,王尚书的计划没有问题,这是最稳妥的战法,方继藩看来这一次要走眼了。” 说罢,他笑了起来,王守仁是个极骄傲的人,倘若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人,便忍不住想要去研究,可一旦发现此人也不过如此,势必便没了兴趣,他笑了笑又道:“此前,方继藩做了许多令儿子觉得有意思的事,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或许他此前当真只是运气罢了。” 王华欣慰地颔首点头:“现在,你该将心思放在正途上了吧。” 他犹豫了一下,深深的看了王守仁一眼,道:“还有一事,本是不便说的,陛下已严令禁止詹事府上下外传此事,方继藩这个人,妖言惑众,蛊惑太子殿下,竟是教唆太子殿下在詹事府与他一同种瓜……” “种瓜……”王守仁一呆:“这时节,能种瓜吗?” 王华则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守仁,没有搭腔,仿佛是在说,你看,现在知道这方继藩是个什么东西了吧,此人……就是个脑残患者啊,你好好的,不将心思放在即将到来的殿试上,却放在一个这样荒唐的人身上……哎…… 王守仁略一沉吟,似乎脸上也露出了失望之色,他摇摇头道:“这方继藩,看来已没有什么可细思的必要了,不过……儿子自出游居庸关、山海关之后,对于边事,颇有些担忧,想要向朝廷进言‘西北边疆防备八事’,奈何儿子只是贡生,人微言轻,边防之事,涉及国家根本,万万不可疏怠,能否请父亲代儿子进言……” ………… 推荐一本新人作者的书《盗汉》,本来这个作者还给我发了一个简介的,后来我看了一眼《盗汉》这本书的简介,说实话,一点吸引力都没有,贴出来绝对有劝退效果,嗯,书名还是不错的,一看作者就是惯犯。 另外,老虎有个书友群491966624,看群号,就知道很高级,有兴趣吹牛逼的老伙计可以来坐坐。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祥瑞 现在,王守仁终于决定不再想着研究方继藩了,王华脸总算舒了口气,可听到儿子的请求,霎时又开始充血了。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啊。 打小开始,这倒霉孩子就让自己操心,让你读书科举,你说有比科举更重要的事;让你去成婚,你成婚当天跑了,跑去和一个道人研究养生之术;让你好好的在家里进孝,你呢,竟跑去居庸关和山海关里巡游。本来还以为,你总算定下心,乖乖的参加了科举,如今会试列居第四,也算得上是老子英雄儿好汉,为父是状元,你也不差,光耀门楣了。 可结果呢,叫你好好的准备殿试,你却去研究方继藩,你研究完了方继藩,转过头还想进言,进你个鬼的进,你乳臭未干,有什么资格对边务说三道四?朝中衮衮诸公,俱都不如你吗? 王华狠拍案牍,终究忍不住了,双目发赤,面上充血:“你到底是谁的儿子,哪里有半分像老夫!” ………… 到了第二天的清晨,天气虽是暖和了一些,可在这时候,晨雾缭绕,打在身上的露水依旧令人冰凉刺骨。 今日清早,乃是廷议,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俱都要在场,原本朱厚照也是要去的,不过他又告了病,这隔三差五的告病,倒是颇为方继藩的风范,呃……也不对,方继藩也是自他那儿学来的。 虽是告病,可朱厚照半分病容都没有,反是一脸的满面红光,神采飞扬的样子。 那都熟了的数十个瓜,他已经分派好了,先是命刘瑾抱着两个瓜入了宫,那是孝敬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 而后又命张永备了一辆大车,他和方继藩骑着马在前,后头一队禁卫和宦官们将瓜装载进车里,用乌篷遮了,便一路至东华门。 大车在下马碑石不远停下。 这东华门靠着诸多衙堂,几乎京中各部九卿的办公点就靠着东华门的鼓楼。 根据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计算,但凡廷议的数百个文武大臣下了朝会,为了抄近路,都会自东华门出宫。 京里贵人出没最频繁的地方,不就在此吗? 西瓜种出来了,就得把瓜的名头打出去,这瓜卖给谁,最是讲究,毕竟这时代,达官贵人才能引发潮流,只有他们争先恐后的买,才会形成风尚。 打出了金字招牌,名声有了,逼格也有了,接下来,趁着天气要暖和,赶紧在西山那儿大规模的搭建暖棚,一到了入冬,发财的时候就到了。 朱厚照兴奋地搓着手,指挥着人将大车停了,接着用了个板子架在车上,将瓜放置在板上,这瓜新鲜欲滴,卖相也挺好,一把西瓜刀隔着板子上。 朱厚照不耐烦地等待,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瓜,很想伸出手来,将西瓜刀剖开一只瓜,先解解馋。 不过……要做买卖,买卖要紧,他只好努力地忍住心里的YUWANG。 待到晨钟一遍遍的敲响,廷议终于散了。 弘治皇帝自是动身赶去了暖阁,在那里,还有许多的奏疏等待着他的批阅。 而百官们,除了在宫中当值的内阁大学士,以及留守的待诏、制诰翰林之外,也纷纷顺着人流,朝向东华门去。 其实廷议历来只是走过场,越是盛大的朝议,基本上功夫都耗费在了繁文缛节上,也议不出什么事来,毕竟人多嘴杂。 而越是大事,一般都是在暖阁里,皇帝召集几个阁臣以及部堂的尚书敲定大致的方向。 所以,百官们只感觉到的是深深的疲惫感,可一出东华门,竟惊愕的听到一个很突兀的声音。 “卖瓜,卖瓜喽。” “……” 许多人懵了。 卖瓜? 东华门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宫中禁地,即便是在这宫外头数百丈之内,除了一些官吏以及宦官、禁卫出入驻留之外,怎么会容许货郎和商贾逗留呢? 敢在这里卖瓜,这简直就是开玩笑啊。 禁卫为何不驱逐? 真是没有王法了。 许多人开始吹胡子瞪眼了。 不过……显然,这一招确实很吸引人。 比如混在人流中的寿宁侯张鹤龄和建昌伯张延龄,这两兄弟顿时就来了兴趣,他们跟其他人一样,也以为是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将东西卖到这禁地来,只见张延龄低声道:“哥,我想吃瓜。” 张鹤龄顿时感觉自己的智商被自己的兄弟狠狠按在地上摩擦,他瞪了张延龄一眼,一面慢悠悠地背着手在门洞里踱步,口里则气恼地道:“愚不可及!愚不可及!现在是什么时候,有瓜吗?你听人叫卖瓜,就有瓜卖?这定是有人儿戏!何况,大清早的时候,你已吃了三碗粥了,还不够?真真是不懂居家度日啊,若不是为兄,咱们张家就非要被你败个精光不可了。” 张延龄顿时惭愧得低下了头颅,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张鹤龄冷笑,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地道:“就是不晓得,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在这禁地开这玩笑,哼,身为皇亲国戚,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呢?气煞我也,这江山,是皇上的,也是太子的,你我是太子阿舅,便是国舅,必须要维护纲纪,这是你我的本份!走,去课他们罚金。” 张延龄本是暗淡的眼眸顿时亮了,于是二人脚步飞快的走出了门洞。 注目一看,只见那下马碑石处,早已围满了乌压压的大臣,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如石化一般,目瞪口呆又难以置信地围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 “卖瓜,卖瓜,新鲜的西瓜,快来看啊,可新鲜了……” 张鹤龄一副大义凛然之态,气咻咻的带着兄弟冲入了人群,口里正大叫着:“天子宫前,谁敢……” 他本想破口大骂,可话说到了一半,竟是见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站在车后,这车上,竟还真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西瓜。 张鹤龄脸都变了。 其实何止是他,这又一圈又一圈围拢来的大臣,个个都像见了鬼似的。 太子殿下……你是堂堂太子,你来……卖瓜? 这…… 许多人气得发抖。 可有人却是回过神来。 瓜……西瓜……这西瓜哪里来的? 这个时节,哪里来的瓜?不会是见鬼了吧。 一下子,这里鸦雀无声,虽是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可很快,已经没有人计较居然跑来如此作践自己,而是许多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不可置信地看着太子,心痛得无法呼吸。 这……也太荒唐了吧。 可荒唐归荒唐,等他们垂头看到了那一个个西瓜,面上又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时候,哪里来的瓜? 所有人彻底懵了。 难道是……祥瑞…… 有人反应过来。 是啊,若非是祥瑞,怎么这样的时节会有瓜?这瓜哪里来的? “西瓜?”张鹤龄眯着眼,看了方继藩一眼,便忍不住龇牙,不过显然他对朱厚照有所畏惧,因而不敢放肆,好在他是朱厚照的舅舅,所以猫着腰上前,轻轻地磕了磕西瓜,脸上表情顿时亮了。 还真是西瓜啊,货真价值的。 “卖多少钱?”张延龄咽了咽口水,他饿了。 朱厚照便道:“十两银子一个。” 十两银子…… 这已形同于寻常百姓两年的收入了。 张鹤龄不禁噗嗤一笑,太子殿下这是侮辱舅舅的智商啊:“还不如去抢。” 朱厚照正恼火着呢,等了这么久,又喊了老半天,只见人围观,就不见人买的,这些臣子们,一个个干瞪大着眼,好似见鬼的样子也就罢了,寿宁侯跑来问价,竟还出言不逊。 于是朱厚照气恼地抓着西瓜刀,龇牙咧嘴道:“对啊,本宫就是抢啊。” 张鹤龄吓得脸色都变了,这六亲不认的外甥真不是东西啊! 张鹤龄下意识的后退一步,涨红着脸。 方继藩见状,忙打圆场道:“殿下,收起刀来,收起刀来,做生意呢,和气才能生财啊。” “噢。”听到方继藩最后的那句话,朱厚照终于将西瓜刀放了下来。 方继藩左右四顾,其实他知道,这西瓜一出,就足以让大臣们震撼了,太子来卖瓜,在以往,肯定是要被抨击是锱铢必较的,皇太子怎么能做买卖呢,还跑到这里来卖瓜? 不过……这不打紧,现在这西瓜出世,就足以让人暂时忘了此事。 其实按照方继藩的意思,是不愿让太子来的,太招摇了,到时肯定有御史弹劾的,可朱厚照非要来,方继藩也没办法阻止,好吧,方继藩其实能理解的,毕竟这瓜是太子的‘亲儿子’,一把S一把N喂着长大的,这卖儿卖女的事,能让其他人代劳吗? 只是这样僵持下去可不成啊,他便朝张鹤龄一笑道:“世伯,你好呀。” 张鹤龄眯着眼,狐疑地看着方继藩,冷哼一声,显然,张鹤龄还记着仇呢。 方继藩笑了,笑得很甜,就像人畜无害的纯情小伙:“要不,世伯,尝尝这个瓜怎么样?” “怎能白给他吃……”朱厚照在一旁急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天才地宝 朱厚照带着这瓜来这地儿是卖钱的,可显然,竟然让张鹤龄免费吃,他能不气恼吗? 方继藩却是拽了拽朱厚照的袖子,示意他不要多嘴。 这个时候,自是少不得要让人品尝的,要不怎么证明他们的瓜是好瓜。 寿宁侯来尝试就再好不过,毕竟,方继藩此前和他们兄弟有一些嫌隙,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张鹤龄一听,打起了精神:“不要钱?” “不要钱!”方继藩一派豪气干云姿态,道:“小侄素来敬仰世伯,我这便切一块。” 张鹤龄眼睛都直了,有便宜不占,辱没先人啊。 张延龄也连忙凑上来,一脸嘴馋地道:“我也吃,我饿。” “好好好。”方继藩是真心诚意想要和张家兄弟和缓关系的,被这么一对坏事没少干的兄弟成日记恨着自己,有时候真的睡不着啊! 他捡起西瓜刀,取了一个瓜,在众目睽睽之下,当真将这西瓜一分为二。 西瓜的汁水瞬间流出来,文武百官们一个个张大了眼睛,既闻到了瓜香,还看到那浓郁的汁水流淌出来。 真的是瓜…… 当真……是瓜…… 这一下子,许多人除了震撼,便是忍不住流涎了。 毕竟,这瓜已是有大半年不曾尝过了,此时就在眼前剖出一个瓜,实在是……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方继藩熟练地将半只瓜切成几瓣:“尝尝。” 张鹤龄自是不客气,挑拣了最大的那一瓣,张延龄也急不可耐,选了第二大的那一块。 两兄弟双手握着瓜,忙着大快朵颐。 清甜的味道入口,张鹤龄边吃,边忍不住的咂咂嘴道:“好吃,好吃,好久没吃过这么美味的吃食了。” “呜呜呜,好吃……”张延龄连西瓜籽都不肯吐出来。 二人低头吃着瓜,这大快朵颐的模样,倒是勾起了许多人的食欲。 张鹤龄吃得眉飞色舞,心里偷乐,十两银子一只的瓜呢,今日可占了大便宜了,方继藩这个傻瓜,以为靠一片瓜便可以讨好老夫,哼哼,老夫吃完了瓜,照样记恨着你。 不过……这种占了便宜的快感,却让张鹤龄的身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愉悦,快哉,吃着仇人的瓜,占他便宜,真是人生乐事啊! 这一下子,大家终于可以确定了,这就是西瓜。 是严寒天里结出来的瓜啊。 京师的冬日,过于漫长,以至于整个京师的蔬果供应,尤其的单调和稀少,即便是文武百官,也很少享受瓜果了。 即便是山珍海味吃多了,可这西瓜真真切切的出现在眼前,还是让人颇为意动。 就是太贵了。 十两银子,真不如去抢呢,再者说了,再过几个月,便有瓜熟了,到时还怕吃不着瓜? 不过,他们始终还是不明白,这瓜到底哪里来的? 有人咳嗽一声,上前,不由道:“方继藩……” 方继藩如沐春风地道:“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这人道:“此瓜出自何处?” “是本宫在詹……”朱厚照一脸的神采,邀功似的想说什么。 方继藩却连忙拽他的袖子。 可不能说是詹事府里长出来的啊。 西瓜卖十两银子一个,贵吗?太贵了,这相当于寻常百姓几年的用度呢。 即便许多王公贵族,怕也会觉得肉痛吧。 所以,冬天长出来的瓜,虽然稀罕,可以让人解馋,却想就此让人掏腰包,却还有难度。 来年的时候,随着西山大规模的种植,瓜果的价格肯定会暴跌一波,可方继藩的预想之中,定价肯定还是属于奢侈的范畴。 可要让人买这等奢侈品,却必须赋予它不同的意义。 幸好,朱厚照种瓜的事,显然,陛下嫌丢人,已经让詹事府的人禁口了,知道的人不多,就算有晓得内情的人,也不敢说。 方继藩放下西瓜刀,清了清嗓子才道:“此瓜种之于西山。” 张家兄弟还在啃着瓜皮,显然不肯浪费,一听到西山,身子顿了一下。 “噢?西山?”百官们各自神色有异,捋须相互对视,觉得更加蹊跷:“西山在这严寒之日,也能生出瓜吗?” “怎麽不可以?”方继藩振振有词地道:“你看,西山不是还生出了煤吗?而且还是可以烧的煤。” 张鹤龄突然觉得心口有一丢丢的疼,不过……手中的瓜还是不能浪费,继续啃着瓜皮。 “可是……这和严寒之中生出瓜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方继藩笑了:“因为那西山,乃是天材地宝之地啊,汇聚了天地之精华,能生出无烟之煤,自然也就能生出这奇异之瓜,此瓜自那等丰腴之地生出来,吸收了西山土地中的精华,所以这瓜,不但香甜,而且还有强身、养肾、驻颜等等奇异功效,这是天地精华的浓缩,我方继藩用人格担保,此瓜乃养生之瓜,非比寻常。” 百官们一个个直勾勾地看着那些瓜,竟是下意识的颔首点头。 这个时代,风水之说还是很流行的,大家对此深信不疑。经方继藩这么一说,就有点说得通了,西山那儿,确实奇怪,那儿采的煤不冒烟;这瓜既也是西山种的,这严寒的时候,哪里来的瓜啊,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解释了。 这么说来,此瓜的功效,岂不可以类比百年老参了? 许多人顿时眼眸一亮。 位列朝班的大臣,大多身子不太好,尤其是身体透支的比较厉害,他们都爱养肾,啊,不,是养生…… 有人开了口,虽然依旧还是有人舍不得,却还是有人想要尝试一下。 毕竟……是大冬日生出来的瓜啊,太匪夷所思了,现在便是有银子都买不到。 何况,许多大臣都有银子,别看他们平时苦哈哈,俸禄也低,可即便是不去贪墨,能读书做官的人,除了欧阳志三个奇葩之外,许多人,压根就不靠俸禄生活,士绅人家嘛,老家说不准就有几万十几万亩的地摆着,县城里一排的铺子都是他家的。 “我来一个。” 大家的心思,更多的是好奇,当真能养生?这冬日生出来的西瓜,到底是什么样子? 心里无数的疑团,十两银子就可以解开,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啊。 只是…… 谁也没有注意到,方才还啃着瓜的张鹤龄,身子却是僵住了,口里还有没有咽下的瓜,来不及咀嚼。 虽然身边的兄弟张延龄还在大快朵颐,恨不得连瓜皮也一道啃个精光。 可是…… 张鹤龄的智商,显然是要碾压他的兄弟的,方继藩方才的话,一遍遍的出现在他的脑海。 西山的地……天地日月精华……能出无烟煤,还能冬天长出瓜……能强身,还能养肾…… 西山……这不就是我们张家的地吗? 那这瓜……是我们张家的啊,十两银子的瓜啊,这是能在大冬天里长出来,能卖十两银子的瓜啊…… 他整个人像是被定格了一样。 一旁的张延龄吃得短须上的胡茬汁水四溢,口里不忘喜滋滋地道:“哥,好吃,还能养肾呢……” 呜哇一声。 张鹤龄突然滔滔大哭,口里的瓜肉吐出来,瓜皮一丢,手死死地扯着自己胸口的衣衫,接着,拼命的捶胸…… 砰……砰……砰…… 一拳拳的捶在心口,犹如擂鼓一般。 他张大着口,发出呜咽的悲鸣,可嘴皮子哆嗦,似是怒极攻心,以至于连喉头竟是发不出声音。 张家的地啊,这是张家的地啊,是皇帝赐予,将来留着要传给子孙们的地啊。 这是能生出无烟煤,能长出长寿瓜的洞天福地啊。 张鹤龄不想活了,他想锤死自己,死了干净。眼泪磅礴而出,在面庞上冲刷出一条条沟壑。 这是我的瓜啊。 我的煤。 我的地! 张延龄给吓了一跳,连忙制止兄长自残的行为,一把将兄长抱住,惊道:“哥,你太糟践了啊,这么好的瓜皮,你就丢了,哥,别哭了,这是咋了……” 张鹤龄不答话,只是悲戚的痛哭,张延龄也只好叫来几个禁卫,连忙将张鹤龄抬了走。 诸官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反应过度的张鹤龄,这位寿宁侯,平时就古古怪怪,稀里糊涂的,今儿就更过分了。 方继藩却是得意非凡,笑了:“寿宁侯吃了我们的瓜,竟是感动得不能自持,他这辈子,都没尝过这样的好瓜吧。” “……”百官听罢,个个眼睛发亮起来。 真有这样神奇…… 当然,也不乏有正义之士,义正言辞道:“卖瓜乃锱铢必较的商贾行径,殿下乃国家储君,怎可以做这样的事。” 方继藩道:“殿下看西山的流民可怜,为了改善他们的生活,这才来卖瓜,为的,就是改善流民的生活,我现在宣布,今日卖瓜的银两,全部将发放给西山的流民!” “……” 这显然是在耍liumang,西山的流民,现在全部都是矿工,本来就是方继藩养着的,发放钱粮,这是本份,所谓将卖瓜的银子发放给西山的流民,就是左手倒腾右手。 可是……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臣来一个试试。” “臣也来一个……”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震动朝野 人的心理,深究起来就是一笔糊涂账,谁说得清呢?在张家兄弟的带动下,这稀罕的瓜,倒是很有尝一尝的必要,你看张家兄弟,吃的都哭了,真是咄咄怪事啊。 却也有人买了瓜,匆匆的入宫,抱着瓜一路至内阁。 此人乃户部郎中杨忠,论起来,他是谢迁的门生,这瓜不是祥瑞吗?否则,大冬天怎么能生出瓜来?所以他和别人的心思不同,别人是买了瓜吃,他是抱着瓜去见谢公,既是报喜,同时呢,也是给谢公尝尝鲜,很有几分不留痕迹溜须拍马的意味。 到了内阁外,通报之后,他匆匆的到了谢迁的值房。 此时刚刚下朝,还有许多的奏疏需要拟票,正是内阁里最忙碌的时候! 谢迁听说杨忠来了,也不在意,依旧低头看着案牍上的奏疏,杨忠给他行礼,口里道:“学生见过恩府。” 谢迁没有抬头,低头看着奏疏的眼睛却略显严厉,口里的声音也略显沉着:“在这里,不要称恩府。” “是,谢公。”杨忠笑了笑,道:“下官此来,是来报喜的。” “噢?”谢迁这才不太情愿地将眼睛自奏疏上抽离开来,抬眸,看到杨忠抱着什么,不过杨忠的官袍袖子长,这长袖将瓜遮住了,却也看不清到底是何物,便道:“何事啊。” “谢公请看。”杨忠将西瓜双手举起。 “嗯?”谢迁一头雾水。 这……不就是西瓜吗?有何稀罕的。 只是在他一恍惚的功夫,杨忠道:“此乃新结出的西瓜……” 猛地……像是一个重锤,狠狠的撞击在了谢迁的心口,谢迁的脸色,一下子垮了下来。 西瓜当然是不稀奇的。 只是……这个时节,怎么可能会长出瓜来? 谢迁乃是余姚人,家里也是地主士绅出身,老家数千亩的水田,对于这农时的事,再清楚不过了。 谢迁不无惊讶地道:“江南这个时候就已长出了瓜?也太早了吧?是连夜送来的?” “不。”杨忠摇头道:“就是顺天府的地里长出来的。” 谢迁心头一震,他豁然而起,将手里头票拟的笔随意搁下,这笔上还有墨水未干,摔在了案牍上的奏疏上,霎时糊了一片,可谢迁没心思去理会了,疾步走到了杨忠面前,手摸在了西瓜上,那西瓜特意的凉意传入他的手心,果然……是西瓜,再正宗不过了。 看着这西瓜,谢迁竟是有些恍惚:“顺天府在这个时节,能长出瓜来?” 杨忠没有给他答案。 谢迁的眼眸缓缓换上了一丝复杂的色彩,立即道:“来人,请刘公、李公。” 只须臾功夫,三位内阁大学士便各自落座,然后六只眼睛,都紧紧地盯着案上的瓜。 “是真的?”刘健抬眸,看了谢迁一眼? 这太匪夷所思了,完全违反了常识。 虽然这地方上,隔三差五的总会报上一点祥瑞出来,譬如说哪里发现了麒麟哪,哪里的果树上竟生出了南瓜,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 成化皇帝在的时候,因为成化先帝热衷于此等事,所以报上来各种奇奇怪怪的祥瑞,就更是多不胜数,不胜枚举了。 可内阁的大学士们,什么世面没见过,他们虽是不做声,却也知道,这些都是弄虚作假,是有人要借机邀宠,听听也就是了,不必当真。 可是…… 现在刘健三人,眼里也只有震惊了,因为眼前这瓜,并非是存在于奏章上,而是真真切切的摆在眼前的。 “不会是妖人的诡术吧?”李东阳若有所思。 谢迁比较耿直:“这有何难呢,切开一看,便知真假,来,取刀来。” 一旁的书吏连忙取了一柄刀来,利落地将瓜切了,那鲜红的瓜肉顿时绽露眼前。 果然……是真的西瓜,绝不是障眼法。 刘健越发的疑惑了,他上前,嗅了嗅道:“还真和西瓜无异。” “要不,吃吃看吧?”便连多智的李东阳,也有点无法理解了,他也算是见识广博,稀罕事听多了,可眼见为实的少,现在眼前这个瓜,还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对,吃过才知真假。”谢迁当机立断道:“老夫先试试看,若是无恙,刘公和李公再吃。” 谢迁很不客气的道。 说实话,谢家本就是豪族,可自小冰河期之后,连续数年的漫长冬天,自山海关至宣府,再从宣府至山东、淮北诸地,土地大多被连绵的大雪覆盖,沃土变成了冻土,即便是有银子,也难吃什么蔬果,现在见了这瓜,倒是食指大动起来,轻咬一口,汁水在口中四溢,良久,他才长出了一口气:“此瓜,甚为甘美。” “老夫试试。”李东阳笑了。 三人各取了瓜,各自品尝,外头虽是寒气迫人,可屋内却烧着无烟煤,温暖如春,甚至略显干燥,现在吃着着甘甜的西瓜,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凉爽之感。 片刻功夫,这瓜便吃了个干净。 刘健心情不错,愉悦地看着一旁的杨忠道:“此瓜,是何处得来的?” 杨忠连忙道:“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二人那儿……” 刘健一听……脸色骤变。 太子种瓜的事,虽是封锁了消息,可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却是略知一些内情的,本来陛下对此事,甚是忧心忡忡,可万万想不到,太子和方继藩竟当真种出了瓜来。 这样的天气里,种出了瓜啊。 刘健的脸上已经写满了震惊。 谢迁和李东阳,显然也收敛了笑容,开始慎重的对待起来。 冬日大雪纷飞,处处寒气刺骨,尤其是怪异的天象出现之后,这冬日格外的绵长。 这样的天气里,北方无数的土地却不得不荒着,为何?雪天里能种出什么来?这可是接近小半年的抛荒啊,虽然朝廷现在的粮食供应,本就是依靠着江南的主要产量区,可如此大规模的土地荒芜,却也导致了大明巨大的危机,弘治皇帝和内阁虽是在勉强支持,可长此以往,却也不是办法。 可是……太子和方继藩,竟能在这漫长的冬天里,当真种出了瓜来,倘若如此,那麽是否可以种出其他东西? 虽然靠着运河的供应,倒也不至于让京师,或者是整个北方饿了肚子,可这并不代表,没有了丰富是蔬果供应,不会产生问题,倘若无数本就闲置的土地能结出瓜果出来呢?那么……整个北方,对于粮食的消耗就会下降,因为人的选择更丰富了,自然不会一味的靠粮充饥。 在这个时代,农业是根本,一旦大量的土地闲置,就意味着地里种出来的东西要减产,减产就意味着许多人要饿肚子啊,饿肚子所带来的灾民和流民问题,一直是朝廷尾大不掉的顽疾,这些年,北方的流民甚多,朝廷根本无法安置。 刘健想到这里,心里咯噔了一下,眼里透着精光,倘若真可以冬日种粮,那么,将是多大的福祉啊。 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此同时,谢迁和李东阳也显然的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三人相互对视,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刘健深吸一口气:“知会通政司,请代为禀陈,老夫与谢公、李公要求立即觐见陛下。” 三人心领神会地迅速收拾了一番,这事儿太大了,以至于刘健显得格外的激动。 若不是亲眼见到了这瓜,而且还亲自尝试,刘健绝不相信这等子虚乌有之事是真实的。 抖擞起精神,他与李东阳、谢迁冒着寒风出了内阁,疾步朝着暖阁方向去,刘健走得急,以至于宽体大袖的钦赐斗牛服被寒风吹的抛起,令刘健颇有几分寸步难行的感觉,仿佛随风就要吹倒。 可他沉着脸,脸上带着凝重,心里却是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 冬日真的能种出瓜来吗?可以推而广之吗? 还有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平时不惹事倒也罢了,他们怎么种出来的瓜? 若是当真可以如此,那么……岂不是……北地也可以成为江南? 当然,即便没有这样夸张,可只要能种出东西,可以吃,就可以活人无数啊,民以食为天,百姓们可以受委屈,可以受冻,可若是你不给他饭吃,便是祸乱的根源啊。 身后的谢迁和李东阳,面上也依旧带着震惊,快步尾随。 等到了暖阁,弘治皇帝只戴着翼善冠,穿着一件团龙窄袖圆领袍,坐在御座之后。 此时,他正提笔沉思着什么,得知刘健三人要觐见,显得意外,廷议之后,他已在内阁里召见了三位大学士了,这三人也刚刚告退,怎么转眼之间,又来了? 见三人进来,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微笑道:“不必多礼,来,赐坐。” 他面上风淡云轻,目光触及到了刘健三人的脸色,眼眸一顿,心里略略吃惊,怎么,三位卿家的脸色,为何如此的凝重? 发生了什么事吗? 以往的时候,刘健三人虽是得了陛下一声不必多礼,却还是会郑重其事的行了大礼。 可今日,似乎连这一点,刘健竟都疏忽了,等宦官取了锦墩来,刘健坐下,旋即道:“陛下,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在詹事府种瓜?” 他们可谓是开门见山,和以往时,完全不同,以往君臣奏对,断然不会如此直接。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关乎社稷 第一百二十二章: 听到刘健突的说到太子在詹事府种瓜的事,弘治皇帝顿时又气不打一处来。 太子还在种那些瓜?这败家玩意的,朕还以为他胡闹了一阵,就会适可而止了呢! 这些日子,国政繁忙,弘治皇帝倒是疏忽了詹事府,现在刘健问起这个,莫不是詹事府种瓜的事已传了出去? 弘治皇帝恼怒地厉声道:“这逆子!真是太倔强了,朕的话,他是一句都听不进去,看朕怎么收拾他。” 刘健深吸一口气,与谢迁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接着,这口气吐出来,他这才朗声道:“陛下,瓜………已种出来了。” 瓜……已……种出来了! 弘治皇帝本还想再痛斥几句,朱厚照有些时候实是令他太失望了,年纪也不算小了,再过两年,都该大婚的年纪了,可是呢,还这般的糊涂。 只是,当他听到瓜已种出来的时候,脸色却是一变,显得不可置信,还以为是玩笑。 刘健自然是看出弘治皇帝的心思,便道:“陛下,此瓜,臣已亲口尝过,甚为香甜,肉质甘美,臣在想,这瓜是否是在詹事府里种出的。” 弘治皇帝不禁身子一颤,嘴皮子竟有些颤抖。 以往九五之尊的肃穆被这突如其来的错愕全然取代,他不由道:“卿家莫非是在说笑吗?冬日如何能种出瓜来?” 他记得,当初就因为这个理由,将朱厚照狠狠的吊打了一顿。 “臣原本也是绝不相信的,可臣已尝到了瓜,眼前为实。”现在这瓜,还在刘健的肚子里呢。 弘治皇帝却是表情极古怪的样子:“这……这……莫非是妖法?” “臣也疑惑得很,只是觉得,此事事关重大啊。”刘健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才一字一句地继续道:“若不是妖法,能种出瓜来,那么……陛下,此事,可就关乎社稷了。” 江山社稷…… 这话是有根据的,为何? 社稷以农为本,若能在冬日里种出瓜果,甚至种出粮,这将是何其可怕的事。 弘治皇帝在霎时之间,那满带着疑惑和震惊的目光里,顿时流露出了别样的光彩。 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肃穆起来,不禁道:“立即召太子与方继藩觐见,要快,快!” 暖阁已经震动了,阁中的君臣,俱都带着焦虑和不安,可又带着说不出的期待。 那当真是种出来的瓜吗?当真是吗? 无数的疑问涌上心头。 弘治皇帝却是显得很焦虑,他背着手,在暖阁里来回的踱步,他脸色发红,不禁下意识地道:“爱卿,你们以为,可能吗?朕的意思是,会不会……” 说到这里,他看到了刘健三人一脸发懵的脸,不禁苦笑起来,是啊,自己问他们有什么用,估摸着连他们也对此一无所知吧。 终于,在大家的焦急等待下,朱厚照和方继藩才姗姗来迟。 只是今日,朱厚照却不再是委屈巴巴的样子了。 他满面红光,甚至显得有些趾高气昂,方继藩心里大抵知道,这瓜一经出现,势必会引起宫中的注意,只是万万没想到,宫中的反应这么快而已。 一见到二人来,弘治皇帝劈头盖脸便道:“瓜呢?” 他显然对此,还是难以置信的,在没有亲眼看到西瓜之前,弘治皇帝依旧还有疑虑。 毕竟……这实在匪夷所思。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便道:“回禀父皇,瓜还有一个。” 弘治皇帝眼睛一亮:“取来,朕看看。” 朱厚照笑了笑,上一次吊在树上被打了个半死不活,现在还心有余悸呢:“银子呢?” 这三个字,真是胆大包天了。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阴沉下来:“你……” 显然,朱厚照今日底气足,理直气壮地道:“这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儿臣花费了无数的心血,父皇怎么可以不问而取,儿臣已将瓜准备好了,父皇给个三千两银子,儿臣一定将瓜奉上。” “……” 这下,倒是方继藩震惊了,别人只卖十两,自己爹,卖三千两?太子殿下……真是人才啊,这……倒是给了自己很大的启发啊……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震怒:“朱厚照,你好大的胆子。” 那痛可不是白受的,朱厚照还记着仇呢,直接跪下便道:“父皇若要责罚儿臣,儿臣甘愿领受。” “……”这下子,弘治皇帝的老脸直接的红了。 这绝对是嘲讽啊,就在两个月前,因为这种瓜的事,他将朱厚照打了个遍体鳞伤,这家伙,想来是心里不服气,现在旧事重提,口口声声说愿意接受责罚,这不摆明着戳朕的脊梁骨吗? 难道因为人家将瓜种出来了,再打一顿? 眼下,弘治皇帝是急着眼见为真,最后只好道:“好,朕给你银子,你先取瓜来。” 朱厚照在某些方面就是固执得可怕,只见他义正言辞地道:“先给银子。” 弘治皇帝老脸有些绷不住了,想要发火,却又不知火从何来,只得耐着性子,朝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于是那宦官急匆匆的去取了一沓大明宝钞来,清点之后交到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收了银子,很直爽的乐了,甚至激动得脸上烫红,很久……不曾这样的痛快了啊。 得了宝钞,朱厚照便道:“儿臣的伴伴刘瑾,就抱着瓜在午门外等候,父皇命人去取就是。” 三千两银子,对于节俭的弘治皇帝而言,至今还肉痛,若不是因为急着见这瓜,而这瓜又关系重大,弘治皇帝是断然不会妥协的。 现在……既然这西瓜很快就要送到,他便更加兴奋起来,来回踱步,显得很是焦躁。 可是只过了一会儿功夫,外头便传来匆匆的脚步,有人抱着一个西瓜走了进来,弘治皇帝一愣,来的……这样的快?这才片刻哪,只怕去取瓜的宦官,连金水河都没到呢,怎么可能去而复返? 而且,来的宦官,显然不是在暖阁里当值的人,这人看着有些眼熟,竟是坤宁宫里的。 宦官抱着一个瓜,拜倒道:“陛下,今日太子殿下送了两个西瓜入宫,一个是给太皇太后,一个是给皇后娘娘的,太皇太后与皇后娘娘尝了之后,赞不绝口,心里想着皇上在暖阁里日理万机,操劳国政,甚是辛苦,因而命奴婢将剩余的瓜送来,请陛下品尝。” 他说着,便将一个西瓜高高的捧起。 “……”弘治皇帝拉着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这宦官,竟是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只见他眼眸里闪过一丝厉光,看向了朱厚照。 朱厚照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随即飞快地将宝钞塞进了自己的袖里,一副钱货两讫、概不退款的意思。 方继藩也别过了脸去,好似,故事的发展方向,和自己预计的,有那么一丁点的偏差。 弘治皇帝哭笑不得,却还是深吸一口气,很快将焦点放在了西瓜上。 他上前疾走两步,到了这宦官面前,亲手将西瓜抱在手上,这是‘冠军侯’结出来的瓜,比其他瓜藤长出来的瓜更加硕大一些,弘治皇帝眼前一亮,仔细的观察了这瓜之后,眼里的光彩霎时夺目起来:“当真种出来了?当真种出来了?” 可能对朱厚照而言,种瓜是一场游戏,可对弘治皇帝,对刘健、对李东阳和谢迁,关系着的,却是农为本的社稷问题。 “这是方继藩种出来的吧?”弘治皇帝抬眸,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他倒是记起了,当初揍太子的时候,太子拼了命的说,这是方继藩和他一起种的瓜,当时,弘治皇帝不相信。 方继藩是个教育出贡生的人啊,怎么会和你这败家玩意一起胡闹呢。你这败家玩意,多半是想找方继藩来给你顶罪罢了。 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既然这瓜种了出来,所以在弘治皇帝现在看来,朱厚照当初没有撒谎,这瓜,是方继藩种出来的,没毛病。 方继藩便道:“是臣和太子一起种出来的,太子殿下为了照料这些瓜,废寝忘食,茶饭不思。” 朱厚照本是听到父皇一句,这是方继藩种出来的瓜吧。顿时有一种自己的打白挨了的感觉,好在方继藩为他缓颊,令他心里舒坦了几分。 却见弘治皇帝瞪眼道:“太子哪里知道种瓜?”他本还想继续追问下去。 可细细一想,却又打消了念头,因为弘治皇帝更关心的却是:“种植之法,可以推而广之吗?” 方继藩道:“可以!” 得到了这两个字的回答,弘治皇帝顿时显得欣喜若狂。 异常的天象发生之后,北地的寒冷天气,至少要维持五个月,近半年啊,半年的时间,无数的田地荒芜在那里,靠着江南的钱粮支撑着,可日益增多的流民,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而现在……方继藩在冬日的种瓜之法,岂不是可以大大的减缓灾情? 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他的嗓音竟有一丝颤抖,深吸一口气,才道:“那么……朕再问你,除了种瓜,还可种植何物?” 方继藩道:“大抵都可以种植,不过……却还需在西山营建试验田先行试种。” “成本几何?”弘治皇帝眯着眼,他毕竟非是何不食肉糜之人,很快就意识到,问题的关键在于成本。 …… 新的一天,新的一章,勤奋的老虎,没日没夜,把自己种出来的瓜送给大家,吃瓜的小伙伴们,可否支持吗?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升官发财 弘治皇帝如此问是很有必要的,倘若成本居高不下,那么这冬日的种瓜,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方继藩很实在的道:“成本几何,臣只怕一时也难以估算,不过……可以用其他材料替代需用的琉璃,尽力将造价压至最低,这一切还需试种之后才知道,不过……臣会尽力而为。” 话……不能说满,说的太满,会杀头的,方继藩可不傻。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他目中的瞳孔收缩着,良久,他抬眸,与刘健对视了一眼。 刘健道:“陛下,若如方总旗所言,当真能以最少的成本,在这寒冷的天气里种出瓜果来,也不失为大明之福。” 内阁大学士,尤其是在和皇帝奏对时,莫说是一言一行,便是一个用词,都必须做到精准,否则稍又不慎,即便皇帝不处罚,引发了胡乱的猜想,或是生出了误判,都是极严重的事。 可刘健一句‘大明之福’,弘治皇帝的心里顿时了然了。 他深以为然的颔首点头,目中略过了精光:“那么,就立即着手试种吧,若果能种植各类蔬果,甚至是五谷杂粮,朕定有厚赐。”他抬眸,显得极为凝重:“下旨,方继藩有功于国,朕心甚慰之,钦赐麒麟服,升任羽林卫百户官,建羽林卫西山百户所,辖……” 弘治皇帝顿了顿:“辖西山百户所,专理西山屯田事宜。” 专司屯田…… 方继藩有点懵,好像自己升官了,从总旗官到百户官,这可是生生的提高了一个级别啊。 羽林卫属于禁卫,和寻常的军户不一样,寻常的军户卫所级别比之禁卫要低不少,而且,大明的军户本就是负责屯田的,却从没有听说过,羽林卫亲军也负责屯田的啊。 不过,让亲军去屯田,这显然……是破天荒的事,陛下专门建立了一个新的编制,可见对于暖棚种菜之事的重视。 此时,弘治皇帝绷着脸看着方继藩,道:“自今日起,你除了在詹事府伴读,也要将心思放在这屯田上,倘若当真能将此法推而广之,朕还有厚赐。” “臣……”这就是升官发财的节奏呀,算是双喜临门了,又怎么不令方继藩欣喜? 要知道,虽然似他这样的勋贵子弟,似乎前途远大,可自己这个年纪,能成为亲军百户官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少之又少的啊。 这样一想,方继藩哪里还有什么不乐意的,于是毫不迟疑的便道:“臣……遵旨。” 方继藩心里一松,看了一旁的朱厚照一眼,朱厚照似乎挺搞笑的,忍不住道:“此瓜能种出,儿臣也是居功至伟,这屯田之事,不妨让詹事府来办。” 弘治皇帝则是瞪了朱厚照一眼,显然是不认同朱厚照的请求的。 不过李东阳却是心念一动,道:“陛下,太子有此心思,是朝廷之福,农为社稷根本,殿下既对此又兴致,不妨就将羽林卫屯田百户所置于詹事府之下,由太子殿下都督便是。” 弘治皇帝略略一想,便明白李东阳的心意了,便也一笑,道:“准了。” 方继藩得了旨意,愉快地出宫了,朱厚照却还得留着,所以他孑身一人的往宫外走。 现在成了百户官,还将钦赐麒麟服,广阔天地,大为可为啊。 一想到此,方继藩心情就非常的好。 他倒是真心想干一番大事业的,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无论别人怎么看待自己,可自己既有一技之长,就理应为这个时代,为这个时代许许多多的人,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边走边想,一路出了暖阁,刚到金水桥,倒是见前方有宦官领着一人来,此人穿着斗牛服,威武雄壮,英气逼人,方继藩只远远眺望,便觉得面熟。 而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立即吹胡子瞪眼的道:“方继藩,你又闹什么事了?” 是英国公张懋! 张懋奉旨代天子前去太庙祭祀,如今任务完成,特来宫中还旨,谁料竟看到方继藩这个小家伙刚好从暖阁出来,还一副很嘚瑟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方家的臭小子,虽然有时总有一点让人刮目相看,可是张懋却总有那么一丁点看着不顺眼,不抽方继藩一顿,便觉得浑身痒痒。 方继藩远远看到是他,便像见了鬼似得,快步的想要躲。 “哼。”张懋一见方继藩如此,便气咻咻地道:“你跑的了和尚跑的庙?你跑老夫看看,老夫抽你。” 还真是一点道理都不讲啊,方继藩觉得自己的人生挺可悲的,又想揍我?世伯,你欺负我方继藩哪。 很好,要反击了。 于是方继藩牙一咬,转身便朝暖阁的方向跑。 “跑什么?” 方继藩不敢回头看,只听到身后那气势汹汹的声音。 而在暖阁里,弘治皇帝龙颜大悦,无论如何,他对太子,多少还是有愧疚的,当初朱厚照做的乃是正确的事,却遭了自己一顿毒打,虽然……熊孩子有时候讨人嫌,可想到自己儿子总算也懂了一些事,自己反而是不分青红皂白,难免心里略有羞愧。 对方继藩的种植之法,弘治皇帝满怀着期待,这家伙,实在是有太多令人意想不到了。 此人……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瞥了朱厚照一眼,心中一定,却也没有都说什么,只是笑道:“来,尝一尝此瓜。” 早有宦官将瓜洗净了,切成了薄薄的一片,不……准确的来说,现在不是一个瓜,而是两个瓜,一个是自朱厚照手里买来的,另一个,是坤宁宫里送来的。 弘治皇帝直勾勾地盯着那三千两银子一个的瓜,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是觉得,这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瓜,就是比另一个要新鲜欲滴一些,想来,更加香甜吧。 所以,他手指那天价的瓜道:“朕尝尝这个。” 宦官小心翼翼地将瓜奉上,即便是弘治皇帝,富有四海,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看着这天价的西瓜,却还是吃得很小心,牙齿轻轻一咬,汁水便入口,一股久违的香甜令弘治皇帝浑身愉悦起来,只是…… 弘治皇帝的心,还是隐隐的感到有一点疼,方才那一口,估计一百两银子就没有了吧。 自弘治皇帝登基之后,一再下旨,削减宫中用度,甚至是自己的衮服,也是几年没有换新,皇后亲自在后宫带领贵人们织布,虽说也没有减少多少用度,表率和榜样才是真正的本意,弘治皇帝是个极节俭的人,越是如此,便越觉得心疼得厉害。 “来来来,都来吃吧。”弘治皇帝笑着朝刘健诸人招呼:“诸位卿家辛苦,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给卿家们赐瓜。” 正说着,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片刻之后,便有宦官匆忙进来:“陛下,方继藩去而复返,请见陛下。” 弘治皇帝拿着丝帕擦拭了嘴角,不禁觉得奇怪,这才刚走,怎么又来觐见? 他定了定神道:“叫进来。” 方继藩入殿,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虚抬手道:“不必多礼,继藩,有何事要奏吗?” 这一次,破天荒的用了继藩二字来称呼方继藩。 刘健三人伫立一旁,相互对视一眼,心里了然了什么。 如臣子在君臣奏对时,每一个字都需咬文嚼字一般,天子一言,更是一个吐沫一个钉,每一个用词,也是慎之又慎。 什么是皇帝,皇帝便是天下的大权集于一人,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一喜一怒,俱都关系着万千人的生死荣辱,无数的大臣,都必须时刻通过陛下的言行举止,来揣摩圣意,也正因为如此,为了防止发生不必要的揣测,一个合格的皇帝,是极力不愿去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除非……他希望表露出来。 这一句继藩,可能对寻常人而言,似乎并无什么不同,甚至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 可对刘健三人,甚至对一旁侍奉着的宦官而言,这些人精中的人精们,却意识到了圣意已悄然无声的发生着改变。 当然,方继藩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等挖空心思去揣摩别人心事的事,实在不符合方继藩的性子。 他渐渐已经习惯了南和伯子的角色,也渐渐的,他分不清哪一个是原来的方继藩,哪一个是自己了。 人的习惯是会变得,而这种改变,本就和身边的环境息息相关。 此时,方继藩道:“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心情很好,温和地道:“但言无妨。” 方继藩慨然道:“陛下委托重任,臣现在龙精虎猛,自是愿竭尽全力,不畏艰险,为陛下效忠,便是赴汤蹈火,也是在所不辞。这屯田之事,臣一定呕心沥血,尽全力而为……” 呃,和方继藩这个小子交流起来,就是啰嗦啊。 也不知这一套,他从哪里学来的,小小年纪,溜须拍马起来,真是花样百出。 弘治皇帝抚额,叹了口气:“说重点。” ………………………… 其实这几天挺累的,不过看到好多人留言,打赏,给月票,足见大家对老虎的书的喜欢,你们的喜欢就是老虎码字的动力了,真心的说,谢谢大家,嗯,继续码字去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要文明 “说重点。”…… 在弘治皇帝的注目下,方继藩倒是不再说客套话了,而是振振有词地道:“屯田之事,关系重大,虽有太子殿下总览全局,可臣还是怕……事情办不好。” 本是心情不错的弘治皇帝顿时皱眉起来,这可是大事,关系着社稷民生,万万马虎不得啊,方继藩你这小子,方才还信心满满的,转过头你就说怕办不好? 于是他拉下了脸,露出了几分严肃,道:“方卿家……” 真是说变就变,方才还是继藩,现在……翻脸便不认人了啊,只见弘治皇帝继续道:“方卿家竭尽全力就是。” “这是当然的。”方继藩此番自是有目的的,他一脸信誓旦旦地道:“方家几代忠良,臣亦不例外,臣的意思是……臣听说英国公幼子,金吾卫百户官张信精明强干,若是有他协助,这便再好不过了。” “……” 张信…… 弘治皇帝倒是有印象。 此人乃是周王郡马,又是英国公张懋的幼子,还获赐了银腰带,现在在金吾卫当差,在宫中卫戍,好几次,弘治皇帝在宫掖中出入,都是由他伴驾。 那个小伙子,确实是个实在的人,就是太老实了一些。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英国公到了。” “传。” 张懋觉得方继藩这个家伙,实在是太没有礼貌了,见了他就是直接跑,跑就罢了,还往暖阁这儿跑,这小子皮痒了啊。 不过……正事要紧,张懋也不过是吓唬吓唬方继藩罢了,在宫里,他哪里敢对方继藩动手。 此时,他头戴梁冠,一件斗牛服之下,是一件狐皮内衬,在圆襟处露出些许的端倪;腰间系着金腰带,他身子微微有些发福了,现在穿着也臃肿,可他这浓眉之下,一双眼睛却依旧是闪闪生辉,使整个人有一种异常魁梧和英武之感。 进了暖阁,他屈膝拜倒,朗声道:“老臣,见过陛下,陛下命臣祭祀太庙,祭祀之礼已成,臣特来……” “卿家,你来的正好。”弘治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张懋。 这令张懋有些奇怪,什么叫来的正好,有什么事吗?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方继藩。 弘治皇帝慢悠悠地道:“令子张信,可在金吾卫中值事?” “是。”张懋感到一头雾水,便道:“犬子是不是……” “他很好。”弘治皇帝淡淡道:“即日起,敕命张信入羽林卫屯田百户所听用,任为副百户!” 这轻描淡写一句话,张懋一口老血差点没有吐出来。 金吾卫调入羽林卫是平调,这倒没什么,毕竟无论是金吾卫还是羽林卫,这都是亲军中的亲军,地位相等,比寻常的亲军,都更尊贵一些。 可是……张懋很想提醒弘治皇帝,自己的儿子,可是百户官啊。 原本这个儿子磨砺了这么久,理论上而言,接下来该谋求一个职缺,或去南京守备,或是在边镇再磨一磨,就该升任千户了,这是似张懋这样的勋贵们,对子侄们的职业规划,可怎么转眼之间,从金吾卫百户官,摇身却成了羽林卫的副百户?军中倒是有副千户的职缺,可没有副百户,百户前头加了一个副,怎么听,都好像这暖阁里的宦官一样,少了一点什么。 张懋心里感到有些不怎么美妙,面如死灰,想要为自己儿子解释一下,可这突如其来的旨意,实是令他措手不及,他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于是仔细咀嚼了陛下的话,突的想到,羽林卫,哪里需要屯田,又怎么来的屯田百户所? “屯田百户所……” 弘治皇帝一笑,便道:“该是西山屯田百户所,百户乃是继藩,他举荐了令子!” “……”张懋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顿时有一种悔恨当初,没有掐死方继藩这个祸害的感觉。 人嘛,总是会偏爱一些自己的幼子,张懋的子嗣不少,虽然对这幼子管教严厉,经常将他揍得嗷嗷叫,可毕竟做爹的还是做爹的。 他……心疼啊。 “世伯……”方继藩朝张懋笑,笑得很开心,声音也透着愉悦:“请放心,小侄一定会好生照顾张信大兄弟的。” 这就是人质啊,从今日起,我方继藩便是张信的顶头上司了,你还敢揍不? 不过为了防范于未然,方继藩还是决定先行开溜,可万万不能和张懋一道儿出宫,毕竟这位张世伯正在气头上,肯定不太理智啊。 ………… 此时在王家。 王守仁正被禁足在家,这几日,也只好乖乖呆在书斋里读书。 只是……他显然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虽然对那方继藩已是失望,心里却依旧还惦念着两件事。 这方继藩,如此违反常识,竟在这样的天气里种瓜,难道……此人当真是个疯子? 太有悖常理了,倘若是疯子,何以他的五个门生,据闻都很是钦佩他,甚至对他五体投地,这五人,可不是寻常人啊,都是会试之中名列前茅之人,将来的前程,必定远大。 他觉得心情甚是浮躁,推开窗,外头依旧是寒风冷冽,景致萧条,而他枯瘦的面上,显得心事重重。 他的眼睛似乎眺望着远方,只是若有所思。 另外一件事……那方继藩认为贵州剿贼必定受挫……可是…… 王守仁心里不禁勾起了一丝苦笑,他又重新的研究了一遍贵州平叛大军的方略,这确实是最稳妥的方法,受挫……是不存在的。 王守仁对于自己的兵略,是颇有信心的,于是念及此,他不有失笑。 却在这时,这府里却传来了嘈杂的声音。 王守仁微微皱眉,便见管事匆匆而来,手里还抱着不知什么东西,用盘子拖着,小心翼翼地道:“少爷,少爷……快看,快看,稀罕物。” 稀罕物? 等那管事走近了,将托盘上的红绸子拉开,竟是一片西瓜。 这西瓜红彤彤的,却看得王守仁眼眸里闪过一丝错愕:“这……这是……” “是西瓜啊。”管事眉飞色舞地道:“这是今儿一早,太子殿下赐给詹事府诸官的,一人一片,老爷乃是少詹事,自然也承了恩,不过老爷有些舍不得吃,便托了詹事府的人将瓜送来给少爷吃。少爷,这瓜……可稀罕呢,据闻还有养生的功效,据说在外头,是十两一个呢,不过,如今已是有价无市了。” 王守仁却是面色突的白了,瞪大了眼睛,如见了鬼似的看着这瓜,老半天,竟是回不过神来,良久,他才道:“此瓜……是太子和方继藩……” 后头的话,竟是说不出去了。 骤然之间,王守仁竟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他想要知道,那个方继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方继藩感觉人生很美好,升了官,眼看着又要大发一笔横财了,而接下来,方他的屯田百户所便算是正式成立了。 这是一个令人激动的日子,方继藩一早便穿着钦赐麒麟衣,携着钦赐御剑,腰间系着金腰带,先往詹事府,等迟一些,还需去西山的百户所里一趟。 见到了方继藩,朱厚照显得很高兴,朝方继藩挥挥手,又见邓健也怯怯地跟了来,乖乖在殿外头候着。 “老方,我们何时出发去西山?” 方继藩笑了笑道:“一切殿下拿主意便是了。不过,既然要在西山屯田,总要有所计划才好。” 方继藩灵机一动,命刘瑾取了笔墨来,随即笑容可掬地道:“除了西瓜,殿下对什么还有兴致?” 朱厚照想了老半天,念出了一个字:“葱。” “很好。”方继藩欣赏地看了朱厚照一眼,随即提笔,记下。 这等事,需集思广益才好,方继藩还是很讲民主程序滴,因而也一视同仁,便又看向刘瑾:“刘瑾呢,你来说说看?” 刘瑾挠挠头,朝方继藩谄笑道:“方百户,奴婢喜欢吃胡瓜。” 所谓胡瓜,其实就是黄瓜,是西汉时张骞自西域带回来的。 黄瓜是好东西啊,能美容养颜,就不知道能不能补肾,方继藩颔首点头道:“不错,不错,刘瑾很有眼光。”又记住下。 其他朱厚照身边的几个伴伴,也都七嘴八舌起来:“萝卜。”“奴婢只爱吃米,可以种稻米吗?” 稻米? 方继藩摇头,稻米太费水了,不适合北方啊,有些东西,还是得切合实际的,便道:“换一个。” …… 于是片刻功夫,这纸上便琳琅满目的记下了许多的蔬果。 这个时候,方继藩倒是想起了一个人来,目光朝外一瞥,吼道:邓健,邓健……” 邓健在殿外候着少爷呢,一听少爷叫自己,连忙匆匆入殿道:“少爷有何吩咐。” 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他,难得和颜悦色地道:“你喜欢吃什么?” “呀……”邓健挠着头,想了老半天才道:“小的爱吃鸡。” “……”方继藩的脸瞬间拉下来了,突然有一种想打人的冲动。 深呼吸,要文明……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章:奇珍异宝 第一百二十五章: 过了两日,便是浩荡人马至西山。 在这西山的山脚下,靠着那矿工的聚落不远,一座座简陋的建筑已是拔地而起,建筑前,是一个威武的石坊,上头是烫金的‘羽林卫西山屯田百户所’几个大字的匾额。 除了那石坊还有牌匾极有气势之外,其他的地方就寒酸多了。 没法子,毕竟只是初创,圣旨里说,建屯田百户所,偏偏没拨发钱粮,现在得赶紧开始屯田,哪有功夫等工部那儿营造百户所。 所以,只能将就着了。 百户所里,副百户张信早带着一干总旗、小旗官、校尉、力士们候着了,只是……大家脸色都不太好。 可以想象,原本光鲜的禁卫亲军,都在宫中当差,谁料竟是被赶出了城,跑来这儿屯田,这……简直是造孽啊。 方继藩一到,所有人都勉强打起了精神,张信是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比方继藩年长几岁的样子,不过目光显得有些呆滞,想必是因为被他爹揍多了缘故。 众人纷纷行礼道:“见过百户大人。” “很好。”方继藩颔首点头:“差事,你们清楚了吗?” 张信耸拉着脑袋道:“还请百户大人指教,卑下人等只知屯田,却不知……” “种地都不会?”方继藩龇牙道:“扛着锄头,先去将地翻一翻,接下来的事,以后再说。” 说罢,行云流水一般,便是朝张信pi股上踹了一脚。 张信打了个趔趄,憋红着脸,期期艾艾地道:“你……你怎么打人?” 方继藩这时候已经可以确定,这位副百户,可能姓王了。 方继藩自是不跟他客气,冷笑道:“这是下马威,谁敢偷懒,本官不但打人,还要将人吊在树脖子上打,张信,你领头,今日先将这周遭的百亩地先翻一翻。” 张信欲哭无泪,却耸拉着脑袋,一脸悲催的样子,好在自小被揍大的人有一点好,那便是十分顺从和听话,于是忙是招呼那一片哀嚎的校尉开始劳作。 方继藩则就愉快得多了,命人去准备了躺椅,舒服地躺在那躺椅上,今日出了太阳,有些刺眼,所以邓健弓着身,打了一把油伞,方继藩躺在摇椅上,心里不禁感慨,屯田真是寂寞啊。 那王金元得知方继藩来了,匆匆地赶来,他现在又恢复了神采,显得精神奕奕,如今他愈发的感觉到,跟着方继藩鞍前马后的价值了,打躬作揖之后:“公子……” “叫百户。”方继藩有些困了,眯着眼,身子懒洋洋的。 “是,百户大人,这矿上现在是井井有条,不过……近来京师对无烟煤的需求愈来愈多,只怕还需再招募一些人手开矿才是,还有,公子要不要查一查账目,账簿小人已预备好了。” 方继藩慢吞吞地摇了摇手,口里道:“招募人手的事,你好好安排便是,账簿……就不看了,到时让我府上的杨管事来看看。” 王金元笑了:“好的,好的,还有一事……有个胡人,他有一艘船,被天津卫的海路巡检查了,船和货物俱都扣在天津卫……咳咳……此人不知从哪里听来了风声,得知百户大人的父亲在五军都督府职事,时常去天津卫……咳咳……小人的意思是……” 听到这个,本是慵懒的方继藩,突的一轱辘的翻身起来,倒是有些生气了。 胡人?胡人还有海船?这摆明着就是走私啊,大明现在的海禁虽不似从前这般森严了,再加上这丝绸和瓷器,堪称驰名天下,声名远播,也正因如此,方继藩在天津的地方府志里,多少知道有一些西域的商贾与某些内陆的世家大族合谋,走私一些货物扬帆出海。 显然是这胡人的船只不幸遭到了天津卫海路巡检的查扣,所以心急火燎,上岸来想尽办法打通关节了。 这些日子,方景隆隔三差五都往天津卫跑,就是奉旨去整饬天津卫的军务,那胡人有什么资格去找南和伯,多半是辗转着打听到了南和伯有一个坑爹儿子,恰恰,王金元又在方继藩的下头办事,这才想尽办法笼络了王金元,再通过他这条线打通方继藩的关节。 走私其实倒也罢了,问题在于,我方继藩是那种徇私枉法,为你一个胡人而坑自己爹的人吗?此事若是让御史知道,如何得了? 清楚这里头利害关系的方继藩,顿时大义凛然地怒斥道:“王金元,你将本少爷当什么人了?本少爷现在乃是羽林卫百户,身负皇恩,忠良之后,这等可耻的事,你也说得出口?” 原本还带着笑意的王金元,给方继藩突然的怒气吓得顿时脸色惨然,忙毕恭毕敬地道:“小的只是代为问问,只是代为问问而已,少爷别介意,这胡人,确实讨厌,总是纠缠着小人,小人不也是没办法,不过……不过……此人说……此人说听闻公子有病在身,他们此番来我大明,恰好带来了包治百病的西域万年老参,极想献给公子……除此之外,还有……还有一些宝贝,也想让百户大人掌掌眼。” 万年老参? 方继藩下巴差点掉下来,西域还生人参吗? 没听说过啊。 十之八九,就是个骗子,鬼知道拿着什么东西跑来糊弄他的,真当他是个没有任何见识的败家子了! 方继藩心下冷笑,面上却不露声色:“这敢情好啊,万年人参,本少爷没什么文化,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叫他来吧。” 哼!若是来了,非要打断他的狗腿不可,作奸犯科倒也罢了,居然还侮辱我方继藩的智商! 方继藩这边倒是舒服,而另一头热火朝天干活的人的感觉就怎么不美好了,张信是个老实人,扛着锄头,带着一干校尉,便开始翻地,只片刻功夫,一群人便已是气喘吁吁。 羽林卫因为是禁卫亲军,所以穿的都是类似于飞鱼服一般的衣衫,用的都是妆花绢的上乘料子,可现在,却满身泥腥,一个个方才还显得英武的人,而今却是蓬头垢面。 张信的手掌都磨破了,觉得自己腰都要直不起来了,再抬头,看方继藩已从躺椅上坐直,惬意地喝着茶,身边许多校尉都在低声抱怨,张信却是不敢有所抱怨,只是想哭。 到了正午,因为屯田百户所现在还没有专门的食堂,所以只能和隔壁的矿工们凑合着一起吃。 满是土腥的人,遇到了满是煤渣的人,大眼瞪小眼,却在沉默中大快朵颐。 张信这些家伙,不是勋贵子弟,便是良家子,家底都很殷实,平时养尊处优,在亲军中当差,也吃不了什么苦头,这一日下来,真是又累又饿,许多人甚至累得手软脚热,矿工们的饭菜极是油腻,毕竟体力消耗大,因而王金元倒不敢怠慢着什么,这没拔毛的猪肉,一锅煮了,矿工们吃的香,张信呢,看着那肉上沾着的毛,足足打量了老半天,最终决定乖乖吃白饭。 那胡人却是到了,一听王金元那儿打通了关节,他顿时喜上眉梢。 满满的一个货船被扣,身家老本可都在那呢,原本他是和山东的某个大家族合作的,山东那边负责囤货,他呢,则负责带船贩运,这大明的丝绸和瓷器只要装了船,便是一本万利。 可这买卖虽是暴利,风险却是极大,船被海路巡检截住,他心急如焚,山东那边却是立即与他切断了联络,毕竟牵涉到了海禁的国策,乃是杀头的大罪,为了不牵累自己,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胡商乃是大食人,来此人生地不熟,最后是买通了真腊国的使节队伍,得到了一个使节随员的身份才上了岸,为的就是想尽办法疏通关系。 他会一些汉话,不过正经的门路找不到,最终,似乎和商贾友善的方继藩,却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方继藩看着这个大胡子的大食人,高耸的鼻梁,也是黑色的眼睛,头上缠着布包,像是被人打肿了一样。 这胡人来到了方继藩的跟前,便连忙行礼道:“费萨尔·伊本·阿卜杜勒见过……” 他的汉话很生涩,还不等他说完,方继藩就不耐烦地压压手道:“叫你小费吧,你那么长的名儿听着本少爷难受。” 小费有点懵逼,不过显然,他是有备而来,这一次是来求人的,于是很勉强的笑着道:“多谢方百户赐予小人汉名。此次,小人远渡重洋,为的……是为了与大汉的友谊,小人久闻方百户的大名,有一些礼物还请方百户收纳。” 说着,他如献宝一般,先取出了一个硕大的珠子,随从也取出了几方毛毯之类。 方继藩只一看,顿时没了兴趣,这些东西,拿到大明确实是稀罕,比如那珠子吧,摆明着是玻璃珠,欧洲人早就率先制造了,不值几个钱,也就糊弄一下现在还未掌握制造玻璃技术的大明罢了,这就如大明的丝绸和瓷器一样,在大明不算特别值钱,放到了海外,则顿时增值无数倍。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神器 这小费拿这个来糊弄他,这是欺负他方继藩没见过世面啊。 方继藩不为所动,只是笑。 可这笑,却就有些渗人了,小费顿时感受到了压力,他心里了然了,这些‘宝贝’并没有让这位方百户感兴趣,此人年纪轻轻,却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啊,于是小费不敢怠慢了,他又笑道:“据说方百户身子不好,小人还带来了吾国国中所产的万年人参……” 说罢,郑重其事地自怀里掏出了一个绸布包裹,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是对待珍宝一般,将这包裹轻轻地打开,一面道:“这人参,功效极强,成长万年,非同小可,是小人用了三百两黄金求购而得,还请百户大人过目。” 这位小费不知道,每一次他说自己从西域带来了万年人参,方继藩都觉得自己的智商被他提起来丢在地上,然后不断的踩上一千一万脚。 不过……方继藩倒也好奇,这所谓的万年人参,到底是什么。 等这层层的绸布揭开,一个灰不溜秋的东西却是显露了出来,方继藩忍不住好奇地盯着,看着这一大块不起眼的东西,却是呆住了。 小费眯着笑,小心观察着方继藩的脸色。 方继藩眯着眼,看着这带着暗红的‘人参’,这……哪里是人参,这是诈骗啊! 方继藩算是明白这小费的套路了,无非是拿大明所没有的东西,用玻璃来冒充珍珠、夜明珠,而所谓的人参……竟是番薯。 可方继藩,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握草……怎么可能是番薯! 这家伙竟拿番薯来当做人参,想来诈骗自己! 可问题在于,番薯此时不该是在美洲吗?这等作物,理应在弘治年间并没有流传出来。 那么,怎么会出现在一个番商的手里,莫非……欧洲人现在已经发现了美洲,将某些农作物带了回去,随即辗转着被这大食商人购得? 这……倒也并非没有可能。 方继藩闭着眼,努力地在脑海里回忆,现在是弘治十二年,也就是说,在七八年前,哥伦布已经前往美洲了,第一次抵达了位于中美洲的圣萨尔瓦多,此后返航回到了欧洲,那么……这番薯,会不会就是七八年前,自圣萨尔瓦多带回来的? 他们将番薯带回了欧洲,显然并没有意识到此物的价值,更多的时候,只是将其当做从新大陆来的证明而已,或许他们会对番薯进行种植,可显然,现在的欧洲一定还没有将其当做是主粮,甚至方继藩觉得,可能这只是彰显大航海荣耀的陪衬物而已,其作用也只是用于观赏。 这小费,显然是奥斯曼人,这横跨三大洲的帝国,阻挡了丝绸之路,却也会时常与欧洲人进行接触,尤其是威尼斯人,那么小费将它带来大明,也就不足为奇了。 他的目的,无非是认为大明没有此物,而恰恰,这番薯虽是暗红色,形状上却和汉人所推崇的人参差不多,这厮就是个大忽悠,认为这样的稀罕物,只要扣上一个万年老参的帽子,便可以将人忽悠住了。 小费眯着眼,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他见方继藩的脸色明显的带着异样,心里只当方继藩当真以为这是产自西域的万年老参,于是眉飞色舞地道:“此物产自奥斯曼的圣山之上,百年难得一见,取自峭壁,滋长了万年之久,我们那儿的人,称它为参王……” “呀……”方继藩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红薯,一面道:“原来贵国也有人参,佩服,佩服。” 小费笑了,反正大明人显然也不懂这东西的,说实在话,其实他对此物也不太懂,是从一个威尼斯商贾那儿收来的,当时觉得稀罕,前所未见,又和大明的人参有那么点点的像,这不正好借此机会,来找个人接盘吗? 反正没有人认识这东西,当然是任由自己忽悠了! 小费道:“这是自然,高丽有高丽参,西域之地,为何就没有参?百户大人,在我们那儿,只有皇族才可享用此物,它的功效非寻常人参可以匹敌,比之仙药还要灵。”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心,已是要跳到了嗓子眼里了。 他不想理会这个大忽悠,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却是,这东西,还真是比长生不老的仙药还厉害,仙药确实可以使一人延年益寿,可有了这番薯,却可以使数百数千万人得以活命啊。 当下条件,寻常的水稻,一年下来,也不过是收两石米而已,不过平均下来,四百来斤,北方麦子的产量差一些,据《河间志》记载:“一夫耕田三五十亩,亩收麦一石以上。’,也即是说,一个青壮的男人,耕种一亩地,能得麦两百多斤,因而,一户人家倘若想要维持温饱,若是不耕种三五十亩地,这一户几口人,怕是难以果腹的。 南方的水稻产量则高一些,可高的也有限,不过是四五百斤而已,一户人家,没有十亩水田,想来也无法维持生存。 这样低得令人发指的产量,又随着小冰河期的来临,如何能养活大明数千万人口,于是乎,流民开始出现,随着流民越来越多,内忧外患之下,这庞大的帝国最终会轰然倒塌。 而现在……竟有了番薯。 方继藩还以为,自己有生之年,或许可以穷尽自己一生的努力,组织一支舰队抵达美洲将这宝贝带回来,可万万想不到,竟有这样的运气,这胡商竟是将它带到了自己面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番薯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它不但营养丰富,可以作为主食,最重要的是,亩产量可以达到两千至三千公斤,这是什么概念呢,换算成大明的计量单位,这便是二十到三十石,其产量是南方水稻的十倍,是北方麦子的二十倍。 这是神器啊,原来十亩地二十亩地才能养活一户人,现在却只需一亩地、两亩地即可,自然,现在的品种肯定远不如后世的优良品种,可只要产量能比现在的水稻和麦子增加三五倍,就足以震惊天下,解决眼下大明最致命的问题了。 士农工商,士人的地位优越,这情有可原,可农排在工商之后,却也是情有可原,绝不是古人们真正轻贱工商,这只是根据无数次社会实践中,得出来的血淋淋的教训罢了,当人们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去推崇所谓的工商,本身就是吃饱了撑着的表现,倘若一个王朝,以工商为本,将大量的人口吸纳进工商之中,却导致农地荒芜,饿殍遍地,这样的王朝,连三十年都熬不过去。 可现在……这神器出现了! 方继藩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复,要表现得不露声色,毕竟,这只是一个番薯,能不能发芽,能不能培植,最终能不能在这里扎根,却还早着呢。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看了这胡商一眼,才道:“这是万年老参?本官怎么感觉你在骗我?” 小费心中顿时一凛,其实这到底是什么玩意,他也不懂,只晓得那威尼斯的商贾在庭院里种植,说是自万里之外的稀罕物,原是进献给西班牙国王,随后国王赏赐了一些给自己的臣属,有人觉得稀罕,便将其当做观赏物培植起来,小费起初也没在意,只是这东西的根须,看着竟和汉人所推崇的人参差不多,于是在来大明之前,他带来了不少,将其小心的用锦盒密封起来,上头还盖上了东方的绸缎,将它们与‘夜明珠’、象牙放置一起,营造出一股子华贵的气象,这般一折腾,倒是还真有几分万年老参的感觉。 这是来源于奥斯曼商贾独具匠心的忽悠精神,讲究! 方继藩忍住怦然心动,呼出一口气,问道:“只有这一颗?” 其实小费带来的是足足数百颗,忽悠嘛,反正也不嫌多,所谓的延年益寿之物,只要吃不死人,也无法当场得以验证。只不过在沿途上,绝大多数的番薯要嘛半途发了芽,怕是冒充不了,于是统统丢进了海里,要嘛就是生了霉,留下的,只有这么一颗。 其实就算他还有,也肯定是咬死了只有这么一颗的,万年老参啊,他又不二,难道提一桶来不成? 于是他笃定地点点头道:“此物百年难得一见,只此一颗。” “本少爷要了,你要办事?这个好说!”方继藩很实在,这份礼对方继藩而言,比黄金万两,以及一屋子的万年老人参更具价值,单凭这个,莫说让方继藩去徇私,就算是方继藩把朱厚照的詹事府点着了,他也乐意。 “邓健……”方继藩一声呼唤。 听到方继藩的声音,邓健连忙自外头冲进来:“小人在。” 方继藩道:“领着他去寻杨管家,让杨管家给我爹修书一封,办点事。不过……”方继藩贼兮兮地看向小费:“至于事能不能办成,这就不好说了,你也知道,我爹……可是顶正派的人。”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圣人出世 小费方才心里还窃喜,可现在听了方继藩的话,却有点发懵了! 这事儿,算不算办成了? 可方继藩却已笑纳了番薯,仔细地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霉变,似乎也没有其他染病的痕迹,这令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得赶紧了,一分一秒都不能耽搁! 既然东西拿到手,方继藩自然没有心思再应付这胡商了,打发胡商走了后,他便立马叫人将王金元寻了来:“赶紧寻个缸来,还有,立即让人造一个暖房。” 既然有了番薯,当然是得想办法让这番薯发芽结果了,可是…… 怎么种植这番薯呢? 首先……必须得让番薯发芽,水培的方法有点冒险,所以方继藩决定稳妥一切。 因而,只能寻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在缸里可以制造一个环境,可与此同时,温度必须保持在二十度至三十度上下。 忙活了老一通,这番薯方才被小心地保护在一个搭起来的暖房里! 这暖房……是王金元的卧房,王金元因为经常要来这里盯着,所以特意让人给自己建了一个青砖红瓦的小房子,和寻常用夯土搭起来的房子完全不同,更精致一些,除此之外,就是烧炭了,可与此同时,为了以防万一,还专门设置了一个临时的烟道,虽是无烟煤,可就算是一丁点的气体,方继藩都希望能排个干净。 而缸里,则已放进了一些土,土里浇了一些水,营造出湿润的环境,这番薯随即便被放置在了缸里。 忙完了这些,方继藩才有心情去兼顾着王金元,却见王金元很是幽怨地看着他。 方继藩自是懒得理会他,现在心里只盼着这番薯能顺利发芽。 倘若当真能发芽,且试种出来…… 想一想,都是可怕啊,这番薯不只亩产量堪称逆天的存在,真正的杀手锏却还不只于此,而在于,它是适应能力极强的作物! 水稻之类的作物过于娇贵,需要大量的水,且还对土地的肥力有很高的要求,可这番薯不同,在许多的环境,乃至于在许多人们通常意义的所谓‘烂地’里,亦可繁殖生长。 当真能成功,那么……就是造福天下了! 明朝的人口一直维持在数千万上下,即便是这个人口数量,却还是因为土地难以养活人,造成了大量的流民,可到了满清,人口则增长了十倍,达到了四万万,居然还可勉强养活这十倍的人口。 这其中,便是番薯的功劳。 现在方继藩几乎每日都来西山。 不过此后,他便不是独自一人来了。 唐寅是个有才情的人,方继藩对待他,格外的好,自然是让他在家里好生读书,最重要的是画画。 至于其他几个门生,也就没有这么客气了,欧阳志三人,几乎是被抓壮丁一般,被恩师押着去西山翻地,徐经却和欧阳志三人不同,他的伤已痊愈了,对于西山,他很有兴趣,竟是带着罗盘同去。 一到了西山,他便开始絮絮叨叨了,一个劲的说着这西山的山势,宛如风水先生一般。 方继藩最厌恶的便是风水先生了,免不了踹了徐经一脚:“少在此神神鬼鬼,讨厌!” “恩师……”徐经手里的罗盘跌落,却又忙俯身将其捡起来,见罗盘无恙,方才松口气,而后可怜巴巴地道:“恩师,学生对地理,颇有一些了解,所以此番来不免……想看看这里的山势、水势……” 方继藩这倒是想起了,这理应是家族遗传,徐经的孙子乃是徐霞客,那徐霞客乃是大明地理第一人,这肯定是家族的熏陶有关。 徐家乃是大族,家中藏书无数,想来徐经对这山水很有兴趣,又看过无数的古籍,对这地理自然也就了然于心了。 “那你说说看,西山附近的地势如何啊?”方继藩不由考教起来。 欧阳志三个,则是可怜巴巴地扛起了锄头,加入了张信等亲军校尉的劳动大军,只是他们是头戴纶巾、身穿着儒袍而来,劳动起来多有不便,显得很笨拙的样子。 徐经看到三个师兄斯文扫地的场景,心里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忙是道:“学生自出京,五里便见山势已开。又一里,山复渐合,沿途所过,溪环石映,倍有佳趣。此山无峰……” “说人话!”方继藩一听之乎者就头大得很。 于是徐经便道:“此山的地势很是寻常,不过这北地的山多岩,嗯……学生一时也说不清,不如……学生为恩师探勘一番,为恩师制一幅舆图吧。” 方继藩不禁眼眸一亮,惊喜道:“咦,你还会绘制舆图?” 所谓舆图,就是地图,地图这东西,想要绘制得精确,还真有些难度,可没有舆图,接下来许多事,确实也不方便,譬如接下来制造玻璃的窑炉,又如土地的规划等等。 “家父在世时,最擅此道,学生随家父,学了不少。” “那此事就交你办了。”方继藩欣喜地颔首点头。 作为屯田校尉,要做的事不少,一方面要造玻璃,另一方面,还得弄一个砖窑,要大规模的建设暖棚,得有砖才实在一些,除此之外,还需专门搭建一个育苗的暖房,自然,还少不得照料方继藩的那个‘宝贝’了。 现在在方继藩看来,这天底下的事,再没有比那番薯发芽要紧了啊。 可是观察了几日,似乎都没有发芽的迹象,这令方继藩郁闷了一阵子,心里隐隐的焦躁。 这一日还是如往常一般,交代门生和西山屯田百户所的人开垦之后,方继藩便又躲进暖房里,随即又失望地出来,却见王金元在外道:“公子,这几日一直都有个奇怪的人在这里出没。” “奇怪的人?”方继藩愣了一下,目带询问地看着王金元。 “那人是一副书生打扮,年纪……理应没过三旬,清早便来,来了之后也不吭声,只是蹲在开垦的荒地那儿看着人开垦,一动不动的,一蹲便是老半天。” “小的见他是读书人,倒是不好赶人。只是这里除了咱们西山煤业,还有屯田所,哪里有什么人烟,到了中午的时候,起初他自己从怀里掏出干粮来吃,后来小人看他可怜,便索性招呼他一起和大家吃个便饭,从此之后,他便也不带干粮来了,每天清早过来,就蹲着来看,纹丝不动,像木桩子似的,到了饭点便跟着吃饭,傍晚才走。” 方继藩听得目瞪口呆,这节奏……居然还有人蹭我方继藩的饭吃? “走,去看看。” 于是王金元领着方继藩到了屯田所外的几里地外,只见校尉们在此挖烟道的,开垦的,一个个干的汗流浃背。 他们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么多苦,可经过这些天,倒是人精壮了不少,也黑了不少,汗液扑哧扑哧的自身上冒出来,一个个手臂上青筋暴出,便连那张信,也早已没有了小白脸的模样了。 果然,不远处,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正蹲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热火朝天开垦的校尉们,他抿着嘴,若有所思的样子,乃至于方继藩靠近了,他也浑不在意。 方继藩却是很不客气,自他身后直接提脚朝他后腰踹去。 这已是方继藩习惯性的动作了,这厮跑来这里混饭倒也罢了,其实方继藩也不是小气的人,可此人看起来更像是细作,莫非是来打探西山的秘密不成? 只是……这一脚刚刚下去,那蹲在地上的读书人像是一下子有了反应一般,立即回身,以极快的速度,轻轻一避。 方继藩直接扑了个空,打了个趔趄,眼看要栽倒在地,这读书人却如灵蛇似的,竟是稳稳地将方继藩扶住了。 呼…… 方继藩脸色有些发白,很尴尬。 读书人则是后退了一步,朝方继藩施礼道:“学生王守仁,冒昧来此,还望勿怪。” 王守仁…… 王守仁,方继藩怎么会不认得,这家伙……还会武功? 不过很快,方继藩便想了起来,王守仁自幼熟读兵书,习得弓马,在后世,许多人只记得他大儒的身份,以及带兵平定宁王叛乱的功绩,竟是忽略了他还是一个弓马娴熟的高手。 方才他身法极快,速度惊人,只怕武功不弱。 方继藩自然也知道王守仁在这一次会试名列第四,不过方继藩并不想去结交王守仁,一来,好像没什么好处,二来,他爹王华在詹事府对着自己时,总是一副自己欠他一百万两银子的表情。 “你来此做什么?”方继藩自然不会客气了。 王守仁文质彬彬的样子,抿嘴道:“学生在格物。” “格物……”方继藩听不明白啊! 王守仁倒是耐心地道:“就是研究事物的道理,就比如方公子的瓜,是如何种出来的。” 呃……真是闲的蛋疼啊。 方继藩也只好道:“噢,知道了。” 打又打不过,难道还叫一群人来围殴他吗? 好吧,懒得理他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旷世奇才 现在方继藩要忙的事情很多,自然没有心情继续在这里看王守仁蹲地了,于是方继藩便举步离开。 方继藩刚走了一步,王守仁却是突然道:“方公子……” 方继藩回眸,皱着秀眉道:“有事?” 王守仁想了想,才道:“方公子何以认为朝廷进剿米鲁叛军会遭遇挫折?” 方继藩的眼眸闪过一丝意外,顿了一下,才释然地道:“这是你爹告诉你的吧?” 王守仁点头:“正是家父,是以,学生才有疑问,方公子如何就敢下如此定论呢?”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我猜的。” “……”王守仁差点没吐血。 是猜的吗?王守仁满心的怀疑,他觉得方继藩这个家伙,绝不只是表面这样的简单,一个能在冬天种出瓜来的人,真是千古未有,莫非……此人当真是旷世奇才? 王守仁忍不住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心里又想,但凡有大才之人,往往性子孤僻,他是不屑于向我解释吧。 如此一想,一向高傲的王守仁顿时心里郁闷起来,这位方公子,定是瞧不起自己吧! 此时,王守仁竟有些自卑起来。 不过……猜的…… 王守仁多少觉得,以自己的武略,断然不会看走眼的,这个方继藩……或许这一次,倒可能马失前蹄了。 方继藩也懒得照顾他的感受,再不作停留,直接走了。 过了两日,那番薯,终于在期待中生出了新的嫩芽,方继藩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兴奋得搓着手,然后连忙命邓健和王金元二人取了一个小水盆里,里头放了水,再将这发芽的番薯放入水中。 番薯既可以水养也可以土养,不过现在只是嫩芽期,还是用水养好一些,等长得再大一些,再将其移植进土里。这水也不可将其根部全部淹没,得需留出半截。 好生鼓捣了一通,方继藩挥了一把汗,心里喜滋滋的默念,快长吧,再长大一些,生出一堆红薯来,然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 我方继藩也有做好人好事的时候……美滋滋…… 一旁的邓健也美滋滋地看着,忍不住翘起大拇指,习惯性地溜须拍马道:“少爷真真了不起,别人得了万年老人参,都只是吃,少爷就不一样了,少爷竟会想到让这人参生根发芽,如此一来,一根万年老人参便可生出十根人参,再养上一万年……” 说到此处,呃……邓健的脸色变得无比的怪异起来了。 养上一万年……这不是智障吗? 一旁的王金元的老脸已经抽起来了,他和邓健对视了一眼,然后都做出一副我没有笑少爷是智障的表情。 方继藩回头瞪了邓健和王金元一眼,却也是用一副你们两个sha叉玩意的眼神看着他们。 六只眼睛相互错在一起,有一种莫名的诡异。 阴森森的,有些可怕。 “嗯……好生照料着,有一分半点闪失,就阉了你们!”方继藩厉声喝道。 王金元倒还好,毕竟年纪大了,有和没有其实好像也没什么分别。 可邓健却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少爷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可怜巴巴地道:“留一半可以不可以?” “……”方继藩就差翻白眼了,突然有种身边跟着这么一个智障玩意,容易拉低自己智商的感觉。 而屯田,进行得很顺利,一个玻璃的作坊搭建起来,其实玻璃的制作比较简单,唯一的要求,就是需要高温罢了! 不过这里就是无烟煤的产地,自然全无问题,无烟煤的热量,本就比寻常的煤炭要高。 附近的土地也俱都犁了一遍,没错,是手工的,毕竟现在人力不值钱,以张信为首的屯田校尉们,都是免费的人力,最重要的是,他们的薪水是朝廷发的,这就很难得了。 所以每一次,看他们在田埂里挥汗如雨,方继藩就有一种赚大发的感觉。 忙碌的时间似乎过得比较快,又过去了几日,天气渐渐的炎热起来。 方继藩换上了夏衫,现在西山的无烟煤销量已经暴跌,不过……开采依旧还在继续,一方面,是为了下一个冬天的来临而进行囤积,另一方面,西山的砖窑、玻璃作坊都需大量的无烟煤,甚至……方继藩很希望皇帝下旨,允许西山炼铁,若是如此,对无烟煤的需求,只会进一步的加大。 也就在这个冬天,十五万两银子送入了宫中,充入了内帑,这是宫中镇国煤业那儿得到的第一笔净利分红,在刨除掉了大批的开支以及许多必须的投入之后,宫中和方家的利润,依旧可观。 这天,一大清早的,小香香伺候着方继藩穿着衣,今日该是去一趟詹事府,陪太子殿下读书,此后还得出城以一躺,去看看自己的番薯。 却在这时,外头有门子跌跌撞撞地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少爷,有人打上门来了。” 方继藩刚刚在小香香的伺候之下,系上了金腰带,一听,顿时怒了。 南和伯、中军副都督的宅邸,也有人敢打上门来?谁这样大胆! “叫上人,把所有人叫上,让唐寅、欧阳志、徐经他们统统都来,带上家伙……” 话还没说一半,那门子却是哭丧着脸道:“该叫的都叫了,十几人,都不是此人的对手,小人杀出来,就是让少爷赶紧躲……躲的……” “……”方继藩不禁无语! 这南和伯府的档次也太低了吧,亏得老爹还在军中效力,也不给自己从军中多挑一些形象高大、孔武有力的人来,怎么这府上全都是形象猥琐,个个不顶用的家伙。 却在这时,有人已闯了进来,吓得一旁的小香香惊呼起来,直接惊得扑到了方继藩的跟前。 方继藩下意识地将她搂在怀里,口里道:“别怕,少爷保护你。” 小香香身段是极好的,一身软骨斜倾在方继藩的胸膛上,感受到方继藩胸膛上的温热,小香香终于定了神。 此时,倒是听到那来人道:“学生实在冒昧得很,打扰。” 来人……是王守仁…… 王守仁匆匆的前来拜访,这是一个性格古怪的人,来了之后,就要见方继藩,门子自然不肯,他似乎很急,于是乎就起了争执! 南和伯府的人或许是因为被方继藩的性格所传染,都很冲,一言不合便要动手赶人,谁知道打了起来,王守仁自幼学习骑射,武功高强,三拳两脚,七八个壮奴,轻轻被撂倒了。 方继藩看着王守仁,不禁皱眉。 这是招谁惹谁了啊。 外头,欧阳志几个门生也已闻讯赶到了,一个个气势汹汹的,虽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眼看着恩师招惹了仇敌打上门,做为门生的,怎么可以袖手旁观 于是都一个个龇牙咧嘴,卷起袖子,将他们白嫩嫩的胳膊露出来,张牙舞爪的样子,似乎想靠着一股‘英气’吓退来犯之敌。 方继藩看到这人是王守仁,倒不紧张了,压压手道:“好了,你们都退下,本少爷是讲道理的人,不喜欢人多欺负人少。” 欧阳志五人踟蹰着看向方继藩,依旧不舍得走。 方继藩倒没赶他们,则是冷冷地看着王守仁:“王守仁,你闯进本少爷的私宅,所为何事?” “朝闻道、夕死可矣!”他说出了第一句话。 接着,深吸一口气,王守仁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炙热的看向方继藩:“方公子,最新来的军情就在今早送到,说是贵州围剿叛军的军马遭遇了袭击,折损了上千人,将士们被困在山中,缺医少药……除此之外,又因为大雨连绵,大军不得不回师贵阳休整……贵州巡抚王轼已上书请罪……” 王守仁是从翰林院得知消息的,在得知消息之后,他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万万不曾想到,方继藩的预测,竟可以准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急匆匆的赶来,只是想解开心底的一个谜团,这方继藩,到底是如何知道王轼的战术会失利,自己熟读兵书,竟都看走了眼,方继藩难道是仙人吗? 方继藩的脸却是拉了下来,只是淡淡的道:“噢,失利了。” 心里其实是有些遗憾的,他也不想乌鸦嘴啊,毕竟每一次乌鸦嘴的背后,都意味着大量明军的将士折损,这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方继藩宁愿历史改变,自己被人生生的打脸。 王守仁则是激动地看着方继藩:“学生想要请教,方公子到底是如何得出战局失利的结论。” “你想知道?”方继藩看着这个打上门来的家伙。 王守仁重重的颔首点头,他已经研究了方继藩有一段日子了,可越是研究方继藩,就越是觉得方继藩深不可测。 方继藩此事却是笑了,直接吐出了两个字:“赔钱。” “……” 方继藩嘲弄地看着王守仁道:“你打伤了我府上的人,就这样算了吗?还有府上这么多花花草草,它们也是有生命的,生命无价。” “赔!”王守仁咬咬牙道:“学生赔了!只是……方公子,到底如何得知……” ……………… 二更,顺便求票求票!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语不惊人死不休 王守仁深深地盯着方继藩,眼中写满了期待,就等着方继藩的答案。 “不告诉你!”方继藩撇撇嘴,一脸的不以为然。 哈,你想知道就告诉你?下一次你若是还有什么疑问,岂不是要将我方家给拆了? 天可怜见,虽然我方继藩分分钟几百文铜钱上下,也受不了你这般折腾啊。 “……”王守仁无言了。 说到余姚王氏,好歹也是世家大族,其父王华,更是大儒,成化年间的状元,王家的前途一直被人所看好,便连李东阳,都极是喜欢王守仁,认为王守仁的前途不可限量。 而王家与内阁大学士谢迁的老家相距不远,更是世交旧谊,王守仁几次都被邀请去谢家的府邸做客。 可是现在……到了方继藩面前,似乎这位方公子对于他…… 王守仁不禁苦笑,满脸失望之色。 不过他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似乎还有死缠烂打的打算。 却在这时,外头又传来了门子的声音:“少爷,少爷……宫中来人了,宣少爷进宫觐见。” 宫里头,怕也已得知消息了。 方继藩正好脱身:“记得赔钱啊,来都来了,就坐坐吧,伯虎、伯仁、子川、元祐,你们几个好生招待一下,我就先走了啊。” 将金腰带系好,方继藩已撇下了王守仁,匆匆的入宫了。 ……………… 宫中,似乎对于战事的不利,是早有准备的。 既是剿贼,朝廷也早习惯了战事失利,这王轼毕竟还算是本份,至少还没有将事情捂着,而是诚恳的向朝廷上书请罪。 唯一令人震惊的却是,当弘治皇帝与阁臣们坐在一起讨论此事时,太子心急火燎的入宫,提及到了方继藩竟有此预测。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的脸,已是拉了下来。 坑,真坑啊! 这家伙就是管不住嘴的,说什么中什么,真是个巨坑啊。 可无论如何,君臣们还是震撼于方继藩的预言能力,尤其是朱厚照,到现在都还回不过神来,他站在一边,感觉整个人都要疯了。 明明……王轼的战略是对的啊,本宫熟读了这么多年的兵法,竟还不如老方…… 真是……情何以堪啊。 现在,所有人都是满腹疑惑,只等方继藩来解开这个谜团。 等待总是带着焦躁的,好不容易等到了方继藩来,他一进暖阁,还未开口,便已有宦官将一份奏疏塞到了方继藩的手里。 方继藩打开,匆匆地浏览了一遍,这是王轼将受挫的情况说了一遍,和前世历史中所记录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嗯,不新鲜。 所以当方继藩抬眸起来,便看到一双双火辣辣的眼睛,很不约而同地看向自己。 方继藩只好咳嗽一声道:“臣见过陛下,陛下的气色真是好极……” 弘治皇帝不耐烦地磕了磕御案,谁愿意听你什么鸟生鱼汤之类的屁话,很惯性地道:“说重点!” “这就是重点啊,陛下乃万乘之君,亿万臣民福祉所系,陛下……” “……” 弘治皇帝瞪大了眼睛,眼中有点火,眼前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调唇弄舌,不过弘治皇帝显然已经习惯了,很直接的道:“朕问的,乃是贵州的事,你何以认为都督贵州军事的王轼会无功而返?” 话音落下,所有人顿时停止了呼吸。 贵州的军事,可能如太子朱厚照这样的人,会犯教条主义的错误,从而做出错误的预判,毕竟这里的君臣,虽无一不是精明无比,可毕竟人远在京师,不可能完全掌控贵州的情况。 可方继藩预测得如此精准,这就显得过于妖孽了。 方继藩心里知道,迟早会有人问到这个问题上,所以此番他其实是有备而来。 先是一阵苦笑。 此时是万万不可自鸣得意的,贵州那儿传来了噩耗,倘若这场噩耗,方继藩自鸣得意,这等于是作死了。 在一声苦笑之后,方继藩哭笑不得地道:“其实臣也不想这样的。” 这是表明自己的立场。 自己绝不希望贵州损兵折将,他和陛下,与太子,与诸位大臣们的心思都一样,对此十分惋惜。 接下来,方继藩才道:“臣之所以认为必定会损兵折将,是因为看到了我大明马政上最大的弊端!” 来了…… 这家伙历来语不惊人死不休。 其实所有人都以为,方继藩是个玩侉子,是个人渣,或者,是个没头绪的家伙。 可事实上,在一开始时,方继藩确实想要摆脱从前那个败家子留给自己的印记。而如今,他却开始享受这样的感觉了。 人渣败类、败家子、纨绔子弟、坏人!这一个个身份,其实挺好的。 甚至脑残患者,这简直就是上天给予方继藩的恩赐。 有了这一层身份,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有了一个合理的借口,自己做了坏事,也有了挡箭牌。 可倘若一不留神,做了什么好事,那顿时令人刮目相看,就如BIAO子从良一般,会得到无数人欣慰的鲜花和掌声。 此时,他心里只剩下感慨了,人哪,真不能太善,那坏人做了一辈子的坏事,最后做了件好事,就会被人赞扬!说这人其实本质不坏!好人做了一辈子好事,只要做了一件坏事,人家就会说你装了一辈子,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 正因为如此,现在的方继藩,进退自如,即便偶尔在皇帝面前放肆,皇帝也一般不会计较,这可不是寻常人能换来的特权。可若是方继藩稍稍做了一丁点好事,都足以让陛下心生惊喜,觉得方继藩本质上是好的,不坏,有才华,只是被人误解,是弱势群体。 “你继续说!”弘治皇帝自然不知方继藩心里在感慨什么,他的心思现在全都放在方继藩所谓的最大的弊端上。” 只见方继藩道:“敢问陛下,汉武帝击匈奴,倚仗的是什么?” 弘治皇帝呆住了,他左右四顾,目光落在谢迁的身上,谢迁便道:“武帝目光如炬,有宏图大志……” “错!”又是人定胜天的这一套,方继藩直接打断了谢迁的回答。 这就有点无礼了。 谢迁却只能朝他吹胡子瞪眼。 方继藩慨然道:“匈奴的强大,在于他们的士兵,自幼便学习骑射,他们天生,就是马背上的战士,所以一旦开战,便无往而不利。而汉武帝打击匈奴,所依靠的,却是圈养更矫健的战马,操练骑射功夫更加了得的骑兵,寻觅匈奴人,与之死战。匈奴人能弯弓射马,而我汉军亦能弯弓射马,匈奴人能日行八百,我汉儿亦可在漠北之地,长途奔袭,疾奔数百里。无论是大将军卫青,亦或是冠军侯,都以骑军见长,出关之后,便飞骑勒马,四处出击,寻觅匈奴人,即便是遭遇匈奴骑军,亦是以铁骑对其冲杀,摧枯拉朽,将匈奴人赖以致胜的骑军杀得片甲不留。陛下……汉之所以强,皆赖于此。以至到了汉亡,天下三分,乃至一个寻常的军阀,区区公孙瓒、刘虞之辈,亦是以一郡之兵,使胡人不敢应其锋芒。” “时至今日,大明马政已是败坏,克敌制胜的法宝,早已不再是以强制强,而是借着城墙和火器之威,与胡人决战,这等战法,防守固然有余,可要歼敌,却是远远不足,以至于塞外的鞑靼人,猖獗至此。” “自然……”方继藩顿了顿:“制胡之策,显然微臣说的有些大了,还是说说贵州的叛军吧,云贵的土人,善于隐匿于山地之间,神出鬼没,而剿贼的大军呢,却多是自各地调来的客军,有的来自南直隶,有的来自湖广,有的来自江浙,他们初来乍到,还未习惯云贵的气候,便贸然作战,太子殿下,看过了王轼大人的方略之后,认为王轼必胜,而臣之所以认为必定受挫,大抵因为如此,因为方略再好,也需有人执行和贯彻,否则,不过是笑话罢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才又道:“其实朝廷剿贼,根本无需从各地调动数万大军,米鲁的叛军,也不过是万人而已,想来老弱妇孺,占了多数,真正的精锐,也不过数千,对付这些土人,理应专门操练山地作战,熟悉云贵地理的山地营,这便如武帝以大汉骑军击匈奴一般,以强对强,只要朝廷肯下功夫,五千山地营精锐,足以震云贵。” 他侃侃而谈,令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默然。 这个家伙确实妖孽,可他的见解,也确实有其道理。 朱厚照听得甚至眼中闪了光彩,他终于明白,并非是自己方略错了,原来错就错在没有可用的官兵,这样一想,他忍不住带着几分崇敬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老方说的不错啊,想不到,这家伙竟还精通马政。 他忍不住自告奋勇地看向弘治皇帝道:“父皇,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操练一支军马……” “胡闹!”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吓得连忙垂下头,不敢继续说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给皇后出主意 朱厚照的请求,弘治皇帝自然是不会轻易答应的。 此时,弘治皇帝却是将目光瞥向了方继藩,道:“等各路的客军,熟悉了云贵的气候之后,想来捷报就会传来吧。”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马政没有太大的兴趣,其实在历史上,这弘治朝也算是太平,可唯独军事上,却远比其他皇帝要软弱了许多,这一点,显然和弘治皇帝的性格有着很大的关系。 到了他现在,他还寄望于朝廷的大军在慢慢熟悉了对手之后,能够很快的克敌制胜。 方继藩是多少有点了解弘治皇帝的性子的,却是道:“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臣不客气的说……” 他话才说一半,弘治皇帝和刘健诸人的脸色却是骤然变了。 这厮是个乌鸦嘴啊,你还当讲不当讲,还想不客气的说…… “好了!”弘治皇帝毫不迟疑,迅速打断了方继藩,直接道:“你不用讲了!” “……”方继藩像吃了苍蝇一般,苦着脸道:“陛下,臣还是想说……” “再等等吧,等等看!”弘治皇帝颇有几分无语! 这个时代的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相信怪力乱神之事的,弘治皇帝没好气地道:“想不到你竟还通马政,很好……” 不得不说,弘治皇帝已是越来越欣赏这个小子了,再侧目看了朱厚照一眼,心里竟有几分郁闷,随即,他咳嗽一声:“朕还有事要和刘卿家商议,方继藩,你和太子去向皇后问安吧,她倒是惦记着你。” 显然,皇帝是一心不让他说下去了,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只好和朱厚照一起告辞出来。 刚刚从暖阁里出来,朱厚照就立即失声道:“老方,你真厉害。” 看着朱厚照膜拜的目光,方继藩面无表情地道:“哪里,只是有一点厉害而已。” 这声音却是不可避免地传入了暖阁。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看了刘健诸人一眼,脸沉了下来:“要做最坏的打算,下一道旨意,命云南黔国公府试操一支山地营。” “陛下……”刘健则是笑容可掬地道:“陛下既有此心,何不方才言明,却等方继藩走了再说。”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了刘健一眼,神色古怪地道:“这个小子,倘若朕什么都听他的建言,他的尾巴岂不是要翘上天上去啦?” 刘健不禁哑然失笑。 ……………… 朱厚照和方继藩自然真的去给张皇后请安了,二人到了乾宁宫,便听到乾宁宫正殿里传来了求饶的声音:“姐姐饶命,怪不得我们兄弟……” 接着,便有人进去通报,过一句会儿,有女官请二人入内。 方继藩步入正殿,便见张皇后阴沉着脸,咬牙切齿,全无平日的半分端庄雍容,而张家兄弟二人,则是跪在张皇后的脚下一味求饶。 只见张皇后厉声道:“就为了一块地去和周家人争抢,还打伤了人?你们……真是放肆!” “地是我们家的啊,姐姐,我们张家的地。”张鹤龄虽是求饶,可显然不服气,下意识地回嘴道。 方继藩其实在一旁听了之后便明白了,所谓的争地,又是周家,那么……十之八九,就是历史上张家兄弟惹的一场官司了。 这场官司记进了明实录,可见问题的严重。 这一对张家兄弟,在历史上实在是出了名的活宝,弘治皇帝还在的时候,他们呢,平时招摇倒也罢了,居然还发生了一段公案,令弘治皇帝对他们彻底的失望。 这场公案问题就在周家,这周家也是外戚,而且来头甚至比张家更大,他们乃是太皇太后周氏的亲戚,这太皇太后可是亲手将弘治皇帝抚养成人的祖母啊,在弘治皇帝心里,是何等的重要! 可这一对活宝呢,竟跑去跟周家争地不说,还打伤了人。 说这二人是弱智,还真一点问题都没有,以至于到了后来,他们的亲外甥朱厚照登基,按理来说,张皇后就这麽个儿子,对朱厚照有抚育之恩,这自己的亲舅舅,怎么也得护着吧,结果,这两个家伙还把朱厚照惹火了,指着他们鼻子就痛骂,非要宰了他们不可,若不是张皇后拼了命要拦着,只怕这一对活宝早被剁成肉酱了。 更恶心的是,到了嘉靖年间,嘉靖皇帝登基,显然风向已经大变,可这兄弟两还以为自己依旧如在弘治和正德年间的意气风发,竟还不懂得收敛,以至于嘉靖皇帝直接圈禁了寿宁侯,等到张皇后去世,便直接将张家兄弟宰了。 嘉靖皇帝虽是冷酷无情,可满肚子却都是谋划和算计,一对张家的废物,留着其实没有什么大碍,毕竟他们不过是落水狗而已,实在没有杀了的必要,可嘉靖皇帝依旧非要杀之而后快,以至于被人评价为‘薄凉至此、世所罕见’。 意思是你嘉靖好歹也得了张皇后的支持,才得以克继大统,可张皇后一死,便杀她的兄弟,实在过于薄情寡义。 而嘉靖皇帝依然故我,明知会有如此后果,依然不改初衷,除了显露出了嘉靖皇帝的薄凉,其实和张家兄弟愚蠢的花样作死,也不无关系。 “你们!”张皇后此时显然非常的生气,厉声呵斥道:“到了现在,还想要狡辩?滚出去,滚!” 张家兄弟犹豫了一下,倒也不敢造次了,匆匆起身,连滚带爬的跑了。 张皇后余怒未消,倒是朱厚照一听到张家人打了周家人,那太皇太后对自己也是极为宠溺的,他对周家人印象更好,便不免愤怒道:“母后,寿宁侯和建昌伯实是该死,理应好好教训。” 张皇后一听,凤眸里顿时写满了震惊! 她显然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儿子竟对自己的两个兄弟鄙视至此,竟用上了该死这样的字眼,竟是禁不住眼泪婆娑:“厚照,你的两个舅舅,固然是不争气,可毕竟他们是国舅,哎……本宫……是真的将他们娇宠坏了……” 面上既是自责,又是痛苦不堪。 见母后伤心,朱厚照倒也就不好说话过份了,只是冷哼了一声。 张皇后勉强定了定神,方才注意到了方继藩,方继藩朝张皇后行了个礼,张皇后总算勉强扯出了点笑容,道:“原来继藩也来了。” “是……”这等张皇后的家事,方继藩倒是不好说什么呢,本少爷可一丁点都不傻。 可谁料,张皇后却是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本宫听厚照说,你是个极有主意的人,周家,你知道吧,那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本宫那两个不成器的兄弟竟是打了太皇太后的一个外甥,你说说看,此事该怎么办?虽说仁寿宫那儿还未怪罪下来,可本宫明白,太皇太后心里一定不是滋味的,你就给本宫想想主意,该怎么办才好。” 张皇后很有深意地看着方继藩,凤眸里,似乎带着别样的期许。 方继藩心中一凛。 心里大呼,朱厚照,你特么的坑我。 自己哪里有什么主意,拉我下水做什么? 可似乎,张皇后已对自己产生了一些期望。 而她所问的话里,并没有这样的简单,绝不只是说这件事怎么善了。 而是…… 张家兄弟打了周家的人,周家肯定要进行报复,太皇太后也不是吃素的,那位历经了三朝天子的女人,怎么会容许自己的家人受欺呢? 那么接下来,要嘛就是周家人在太皇太后的支持下,狠狠教训张家兄弟一通。 要嘛,这事儿得到陛下那儿去打官司。 别看陛下与张皇后二人之间的感情深厚,可陛下也是纯孝之人,对太皇太后,可谓是言听计从,而且本来此事就是张家不对。到时陛下势必震怒,这张家就算有张皇后护着,也保准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再者说了,不少御史本就对张家兄弟不满,周家在朝中的势力,非同小可,这两兄弟就等着被人抓小辫子吧。 张皇后表面上是问事情怎么善了,可实际上却是说,这件事还有转圜的余地吗?这一对兄弟虽然令张皇后气得吐血,可毕竟还是自己兄弟,张皇后还有护短的意思。 可…… 救人?这要怎么救?拿头去救啊! 毕竟,张皇后的兄弟是兄弟,可太皇太后的外甥,就不是外甥了吗? 张皇后护着自己的兄弟,太皇太后的外甥被揍了,难道还能忍气吞声? 这等事,是一笔糊涂账,只怕宫里未来,未必太平了。 方继藩既不想救张家兄弟,也不敢掉进这坑里,毕竟…… 方继藩心里很清楚一件事,太皇太后虽一直深居仁寿宫,却身份上,却是属于大魔王一般的存在,只怕捏捏手,就能使方家灰飞烟灭了。 见方继藩一脸为难,张皇后哀叹了一口气。 皇帝那儿,肯定是无法指望的,便连太子现在竟都对自家兄弟离心离德,满朝文武,更没一个对张家兄弟有好印象。 这无疑是四面楚歌,难道就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天大的人情 方继藩这显现出来的为难之色,也是显而易见。 张皇后带着万千愁绪之色道:“都是本宫不好,对他们一再纵容……” 她只是自责,又不免失望。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心里进行着天人交战。 那一对活宝,到底救还是不救呢? 看张皇后这个样子,他可以想象,一旦救了,这就是天大的人情。 可要救,哪里有这么容易呢?惹怒了太皇太后,死得更快一些啊。 除非…… 方继藩眼珠子一转,便道:“娘娘,我方才见两位国舅,似乎脸色不好。” “嗯?”张皇后忍不住咬牙道:“这两个不知所谓的东西,受了本宫的教训,脸色能好吗?” 方继藩却是底气十足,同样别有深意地看了张皇后一眼。 张皇后一看方继藩的眼色,心头一凛。 怎么……这方继藩真的有什么好主意不成? 其实她方才询问,也不过是没办法之下,病急乱投医罢了,怎么可能真的将希望放在一个孩子身上? 可现在看方继藩的眼神,张皇后几乎确定,方继藩已经智珠在握了。 张皇帝的心里既惊讶又踟蹰,方继藩当真有主意了?此事,便是自己作为皇后之尊,也不敢说善了的啊。 却听方继藩振振有词地继续道:“不,臣所说的脸色不好,和他们挨了娘娘教训无关。” “嗯?”张皇后疑惑地看着方继藩,她还是有些不明白方继藩的意思。 方继藩不好再搞神秘了,便直接道:“两位国舅,似乎害病了。以臣被研究了十几年的丰富经验,似乎,是脑疾!” 脑疾! 又是两个脑疾? 先是方继藩,接着是公主殿下,而现在,是两位国舅。 朱厚照在一旁听的云里雾里的,可一听脑疾,他却不乐意了。 在他心里,这脑疾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得的,老方是兄弟,他有脑疾。公主是妹子,她也有脑疾,所以朱厚照对有脑疾的人,天生就有一种亲切感,可现在连张家那两个混账舅舅竟也有? 他红着脸,想骂人。 张皇后却是一愣,眼里依旧还是不明就里,凤眸似乎蒙了一层薄雾。 这……和护着自己的两个兄弟有什么关系呢? 可看着方继藩唇边的一丝别具深意的笑意,在这一刹那之间,张皇后霎时明白了什么,她目中竟带着无限的喜意。 脑疾……好啊。 她不禁欣慰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一直因为焦躁而略略暗淡的凤眸,顿时有了光泽,却道:“是吗?难怪本宫看他们二人有些不对劲,这事儿可是非同小可啊,继藩,你得找了空闲给他们开个方子,万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既然皇后娘娘已经明白了,方继藩也就不需要再点明了,正色道:“臣一定竭尽全力。” 张皇后便不由感激又欣赏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带着淡淡笑意道:“那么,真有劳你了,不过你是本宫的外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人,将本宫织的那件褙子来。” 一旁候着的宦官便匆匆去取了一个玉盘,上头叠着一件褙子。 所谓的褙子,其实就是披风,张皇后站了起来,自玉盘上取了褙子,轻轻地展开,便这褙子形制为对襟,直领,领的长度约一尺左右,大袖敞口,衣身两侧开衩,前后分开不相连属,衣襟缀一个惊色鱼袋子。 她亲手将这褙子披在方继藩的身上,才笑盈盈温声道:“现在天气是渐渐暖和了,却也有冷的时候,本来这褙子是给太子织的,可本宫在宫中无所事事,这一件先赐你吧,下次再给太子织一件便是。” 说着,她别有深意的与方继藩的目光交错。 方继藩是早摸透了张皇后的性子的,她这样的人,带着几分女子的豪爽气,毕竟,她并非是出身贵族,只是一个寻常读书人的女儿,因而是非分明,谁是自己人,谁不是自己人,心里分得清清楚楚,曲径分明。 张皇后亲手在方继藩的颌下给褙子的绳打了一个蝴蝶结,玉手轻轻地拍了拍方继藩的背,嫣然道:“好好给寿宁侯、建昌伯治病,以后呢,遇到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本宫,本宫一并给你做主。” “多谢娘娘……”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 张皇后满意地点点头,才道:“好吧,你该去给秀荣看看病了,来人,领继藩去。” 噢,又该到了履行自己这大夫职责的时候了,想到上一次,公主殿下绷着脸教训自己的模样,方继藩居然怪想念的。 毕竟……一个肯良言相劝的人,心地都不会太坏,自己这败家子的身份,之所以是败家子,就是因为平时没人管啊。 …………………… 此时,在仁寿宫里,鄞州候周勤正一副老泪纵横的姿态。 他已须发皆白,是当今太皇太后周氏的亲弟弟。 此番自己的儿子被打伤了,虽说伤得不重,可这口气,怎么吞得下去? 就因为几十亩地,那张家的人居然找上门去破口大骂,儿子气不过,才和他们争执几句,他们便打人了,真真是岂有此理啊,这姓张的若是不处置,可让周家人脸往哪儿搁? 倘若是在成化朝或是在天顺朝的时候,谁敢欺周家?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周勤看着高坐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面无表情,难以从面上难以看出任何的思绪,可他心知,自己这姐姐,心里也已大怒了。 “那地,本就是周家的,历来都是,从来没有争议。我们周家是什么人家,岂会做巧取豪夺的事?若是娘娘不信,可以派人去查,自天顺先皇帝在的时候,那地契上写着的就是周家的名儿。可前几年发了一场大水,田淹了,张家人就打主意了,洪水退去之后,居然说那是荒地,这还有理吗?智儿自然是气不过的,他脾气坏了一些,这一点,臣认了,确实在争执之中口无遮拦,可张家人居然先动手打的人,智儿已年过四旬了,哪里是张家那血气方刚的两兄弟对手,若不是周谦等人及时赶到,还不知要被打成什么样呢?” “周家这些年,从来不敢仗着娘娘的声势胡作非为,咱们周家,是要脸的!”周勤气得发抖,声音也越加高昂了几分:“可遇到了这么两个不要脸的东西,臣……不服气啊,请娘娘为周家做主啊,若是娘娘不肯住手,周家这边,索性也就拼了,几百个庄丁都已集结好了,老夫出去,一声令下,便去将张家的几处宅邸给砸个稀巴烂……” “胡闹!”太皇太后立即厉声呵斥道:“他们不懂事,你们也不懂事,不怕人笑话?” 周勤气得嘴皮子哆嗦,深吸一口气,才道:“不动强可以,可张家两兄弟,不能有好果子吃。” 太皇太后脸色缓和了一些,方才深深地看了周勤一眼:“智儿,无什么大碍吧。” “倒幸好留了性命。” 太皇太后皱眉,沉吟着,随即冷哼道:“素来知道张家两个兄弟胡作非为,不成想,竟是可恶至此,你们……不要轻举妄动,得给陛下,给张氏,留着最后那么一丝体面。” 她阖着目,目中略过了幽光,她嫁给了天顺皇帝,已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天顺皇帝在的时候,遭遇了土木堡之变,皇帝被瓦剌人俘虏去了漠北,她在宫中等待,那时朝局是何等的诡谲,天顺皇帝的亲弟弟后来登基了,可显然已不希望自己的皇兄再回来,当时的她,还只是皇后,地位是何等的尴尬。 等到天顺皇帝还朝,最终重新掌握了权柄,重新登上了皇位,又很快的驾崩。她依然活着,她的儿子,成化皇帝,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任由万贵妃专权,以至于宫中乌烟瘴气,她也熬过来了。 她不是一个轻易去干涉俗事的人,大多时候都只在吃斋念佛,可今日,却有些愠怒。 “此事,让陛下做主即可,让人多上几份弹劾奏疏,张家兄弟的确是太没规矩了,是要好好的敲打敲打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可这轻飘飘的话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周勤一听,顿时心里有底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只要太皇太后亲自开了口,就是天皇老子,陛下也决不会怠慢,张家兄弟……这一次,算是踢到了铁板上了。 “多谢娘娘。”周勤终于吁了口气。 却在这时,外头有宦官道:“娘娘……” “进来。”太皇太后道。 那宦官蹑手蹑脚地进来,先是看了一眼周勤,随即恭谨地上前道:“娘娘,坤宁宫那儿,皇后娘娘狠狠训斥了张家兄弟一通。” “噢。”太皇太后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眼皮子都没有抬,也没有继续做声。 训斥是假,是做给别人看的,谁不知道张氏将自己兄弟当做宝,现在将周家的人打了,是一通训斥就可以善了的吗?这关系到的,乃是周家的脸面,否则,不晓得的,还以为太皇太后现在说的话,不灵了呢。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漂亮的公主殿下 宦官依旧没有离开,却是吞了吞口水,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还有事?”太皇太后看出这个宦官还有话说,便淡淡的道。 宦官沉吟了片刻,才道:“还有……南和伯子方继藩……” “他?”太皇太后想起近来听说过这个人,怪可怜的,得了脑疾,不过皇帝似乎对他颇为欣赏。 宦官道:“对,就是上次陛下来问安时,提到的那个南和伯子,他觐见了皇后娘娘,恰巧又撞到了寿宁侯和建昌伯。” “你继续说。”太皇太后依旧没有抬起眼皮子,似乎对此,并无太大的兴趣。 宦官深深地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才又道:“南和伯子方继藩说,寿宁侯和建昌伯患有脑疾!” “……”只在这瞬间功夫,太皇太后抬眸了,目光逼视着眼前的宦官。 宦官吓了一跳,自是不敢和太皇太后对视,连忙垂下头。 太皇太后沉吟了片刻,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哀家知道了,你退下吧。” 宦官颔首,碎步告退。 殿中,又平静了下来。 周勤看太皇太后脸色有异,便道:“娘娘,怎么……” “此事……作罢吧。”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眼眸略显暗淡。 “什么?”周勤不服气了,气恼地道:“就这样算了?” “你还没明白吗?那张家兄弟得了脑疾!”太皇太后顿了顿,她目光幽幽,显得极为平和:“方才哀家要为你们做主,是因为道理站在了周家这边,陛下那儿,就算想要袒护张氏兄弟,怕也难有什么理由,可现在呢,现在说是有了脑疾,还能说什么?难道让周家还有哀家,去和两个患了脑疾的混账计较?你自己也说,周家是要脸的人家,那么哀家问你,丢得起这个人吗?” 周勤满脸错愕,竟是无言,不过……他似乎明白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本来这事是周家占理,可人家有脑疾,若是咄咄逼人,反而显得周家得理不饶人了。 太皇太后什么身份,她这一辈子,历经了数朝,在天下人看来,堪称完人,总不能因为这个,而跑去为周家叫屈吧。 有一句话叫人死为大,其实人病了,也是一个道理。 周勤不忿道:“这定是那南和伯子在为张家转圜,凭什么他说是脑疾,就是脑疾?” 太皇太后看了周勤一眼,淡然地道:“还真就是他说是脑疾,就便是脑疾,秀荣就得了病,是他救活的,他是久病成医,他都这么说了,你能说什么?哎……”说罢,太皇太后叹了口气。 周勤不由道:“那么这方继藩,就实是可恨了,娘娘……” 太皇太后摆摆手,又叹了口气:“你呀,活到了这个岁数,还是不懂人情世故啊,这个方继藩,说起来就是个孩子,能有多少算计?哀家和他,无冤无仇的,他开了这个口,还不是因为张氏吗?一个孩子,你也要计较?再者说了,他说张氏兄弟得了脑疾,也算是将这个死结给解开了,周家呢,也算是挽回了颜面,说起来,这方继藩倒也算是玲珑心,太子总是说起他的好处,哀家只当他是太子的玩伴,现在看来,没有这样简单。” 是啊,张家和周家这么一闹,算是结下了仇,为了脸面,就算不是不死不休,也绝不会善了。在外朝,两个外戚争锋相对,而在内宫,难道两个女人也要勾心斗角? 固然暂时周家可以压着张家一头,可毕竟,太皇太后老了,又能活几年?现在方继藩算是给了周家一个台阶下,毕竟这张家兄弟有脑疾嘛,说不准是因为犯了病呢?跟一个犯病的人,有什么好计较的? 太皇太后显出了一脸倦容,只道:“此事,就此作罢吧。” “就此作罢?”周勤却依旧不服气:“娘娘……” 太皇太后压了压手:“你呀,是没吃过亏,总以为靠着大树好乘凉,你可知道为何平时,哀家总是让你们多读读书,少去招惹是非吗?哀家是宫女出身,周家从前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人,今日有幸得了一场富贵,就更该慎之又慎,万万不可生出骄横之心,哀家是迟早要去见诸先帝的,到时你们又该怎么办呢?德不配位,必有栽秧啊,一时的气焰和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周家根基浅薄,未来的路还长着呢,眼睛要看得长,不要过于短浅,人若只是看到了眼前一尺一寸的地方,将来是要栽跟头的。你……回去之后,命人给张府送一些药去吧,就说听说他们得了脑疾,因而探访,这算什么仇哪,这一对兄弟贪婪,周家做到了这个份上,且不管他们怎么想,可张氏,却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周勤听罢,只好叹息一声道:“臣知道了。” 太皇太后却是浮出了一丝笑意:“那方继藩,顶有意思,找个日子,让他来见见也好,哀家年纪老了,其他事,其实都不放在心上,唯独舍不下的,就是太子,太子身边都有什么人,总要摸清楚底细才好,今日他化解了这一场死斗,倒是让人刮目相看。” 周勤心里不禁嘀咕,这方继藩,可是张皇后的人哪,明明人家是为张皇后出谋划策,怎么弄得像是周家沾了他什么光似的。 ………… 这边,方继藩已走到了公主殿下的寝殿,身边自然有几个宦官跟着,嗯,他已习惯了。 这个年代,男女得大妨,即便自己是大夫,也需得有人跟着,这倒未必是担心方继藩乱来,而是必须得有所交代,免得教人乱嚼舌根。 方继藩循规蹈矩地走入殿,似乎已有宦官事先知会了公主,因而公主已经在此端坐,一副静候方继藩的姿态。 一见方继藩进来,公主似乎眼眸中掠过了一丝复杂之色。 其实她想不复杂都难,上一次板起来教训方继藩,结果……有些糟糕啊。 想到这里,公主不禁又感到不自在了,甚至感觉脸上热乎乎的。 公主的窘迫,自是被方继藩看了个一清二楚,他笑了笑,很自然地行了个礼:“见过殿下。” 抬眸之间,见这殿中角落,依旧还坐着一个嬷嬷,几个宦官。 公主浅笑道:“请坐。” 那一旁坐着的嬷嬷则道:“殿下,还是先把脉吧。” 方继藩眼里掠过一丝笑意,把脉?这是巴不得要让我赶快滚蛋的意思,我方继藩还真就不急着走了。 他大喇喇地在椅上坐下,道:“我渴了,去斟茶来。” 说罢,方继藩翘着腿,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 那老嬷嬷的面容顿时有点僵,显然有一种瞎了眼的感觉,在这宫中,想来还没有人如此放肆吧。 可是…… 她竟发现自己对方继藩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一旁候着的宦官迟疑了一下,还是有人乖乖的去给斟茶了。 片刻功夫,茶斟上来,方继藩端着茶,小心翼翼地呷了一口略烫的茶水,口齿留香,忍不住道:“宫里的茶真好喝啊,比我家的茶好喝多了。” 这么一个开场白,倒是令公主的窘迫减轻了一些,她不由道:“是吗?本宫却吃不出来。” “其实我也吃不出来。”方继藩叹了口气:“方才只是装逼而已……” 公主显然不懂这个新词语:“装逼?” “咳咳……”那老嬷嬷仿佛得了肺痨似的,拼命的咳嗽起来。 方继藩却不管那老嬷嬷,随性地道:“就是一种心理反应,总是觉得,宫里的狗,都会比外头的高大威猛一些。哈哈,不太恰当的比方。” 方继藩觉得自己反正脸皮厚着习惯了,反而没什么拘谨。 可作为主人的公主,却不禁俏脸微红,她微微皱眉:“可是宫里并没有狗。” “那么……”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才道:“换个比喻,宫里的女子,都比宫外的要漂亮许多,尤其是……” “咳咳咳……” 顿时间,老嬷嬷夸张得捂着自己的心口,仿佛自己要呕血一般,咳嗽声声震瓦砾。 “尤其是公主殿下。”方继藩还是很不客气地将自己的本心话说了出来。 公主听罢,先是错愕,随即耳后根已是红了,只好连忙将眸子错开。 老嬷嬷显然终于忍不住了,怒道:“方继藩,你好大的胆子。” 公主顿时露出后怕之色,老嬷嬷可是母后跟前的心腹,在宫中可不是一般的角色,自己都有些忌惮她,毕竟她在母后跟前无论说什么,母后只要信了,难免会紧张,自己倒不怕什么,就怕方继藩吃了亏。 谁料方继藩气定神闲,又端茶呷了一口,才道:“我胆子一向大得很,我是有脑疾的人!” 如此振振有词的说出这番话,公主张大了眼睛,明眸里的瞳孔收缩,有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嬷嬷这才想起,好像这位‘大夫’确实是有脑疾的,不只如此呢,上头早有交代,这位‘大夫’的脑疾与众不同,似乎,他若是没犯病,便总是无礼的样子,若是犯了病,才会变得老老实实,浑浑噩噩状的。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恃宠而骄 显然在这宫里,还没人对这位老嬷嬷这般‘放肆’过的! 以至她竟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她僵着脸朝公主行礼道:“殿下该斥责方继藩的无礼。” 这意思是,我虽是宫中的老嬷嬷,可毕竟只是‘女婢家奴’的身份,既然我无法约束方继藩,那么就请公主殿下约束他吧。 公主不禁踟蹰,小心翼翼地看了方继藩一眼,而后浅笑道:“可是本宫……现在没有犯病呀。” “……”老嬷嬷霎时,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老嬷嬷恼了,站了起来,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道:“那么容老奴告退。” 这摆明着,是要预备去告状了。 公主吓了一跳,略显紧张! 母后对自己管得紧,倘若这老嬷嬷去添油加醋,那可就糟了。 方继藩则是眯着眼,盯着这老嬷嬷。 方继藩又怎么不知道这种人,宫里的老嬷嬷,十之八九都是老油条,能留在宫中而没有遣散走的,多是贵人们的心腹,因而在宫中的地位超然,难免骄横! 反而是公主这样的小女孩儿,别看身份尊贵,一方面老嬷嬷的职责就是约束公主逾越礼法的行为,另一方面呢,她们本就是老油条,而公主年幼,面皮薄,哪里懂什么御下之道,自然而然,也就被这些老嬷嬷们拿捏住了! 这等事,在明朝极是常见,太康公主的境遇其实还好,毕竟她是当朝唯一的公主,受陛下和张皇后的宠溺,若是换做其他时候的公主,各种受气也都是常有的事。 方继藩心里冷然,却只冷眼旁观着。 公主则是心急地叫住了老嬷嬷:“刘嬷嬷,且慢着,本宫呵斥方继藩便是,你不要去母后那告状,方继藩不懂规矩,倘若母后知道,岂不让他白白受罚?刘嬷嬷何必往心里去。” 本来刘嬷嬷不过是装腔作势罢了。 再怎么说,她也自知自己只是奴才身份,她也不好和小主弄僵关系,朱秀荣的性子,她再清楚不过的! 可她听到公主殿下说不要去母后那儿告状,此时得理不饶人一般,绷着脸,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道:“殿下,天可怜见,老奴平日小心伺候着殿下,即便有时向娘娘禀奏一些事,那也是为了殿下好。可在殿下眼里,竟成了状告,这状告二字,在老奴心里,实是诛心哪,老奴一直侍奉着殿下,没有一分半点的懈怠,可公主殿下怎的如此全无心肝,竟将老奴当成在娘娘跟前碎嘴的人,老奴……老奴不如死了干净。” 她这么哭哭啼啼的抱怨,公主如何吃得消,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方继藩心里则是想笑,这一套,还真是玩的溜啊,这嬷嬷,控制公主的手段真是花样频出,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哪里是她一分半点的对手。 公主吁了口气,见刘嬷嬷哭的厉害,便忙道:“是本宫错了。” 这刘嬷嬷还不肯休,道:“殿下既知错了,就该呵斥方继藩,令他不得无礼。” “这……”公主却又犹豫起来,似乎不肯。 方继藩是她的救命恩人,而且在她看来,方继藩没做错什么,至少和他说话还是顶高兴的。 刘嬷嬷见公主踟蹰,便故技重施:“好罢,既然殿下见老奴心烦,老奴只好去禀奏娘娘,请娘娘将老奴打发出去。” 她这是以退为进,表面是说希望被打发出去,可这还不是告状吗? 公主此时却是慌了,她哪里懂什么,只是害怕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方继藩被母后责罚。 那刘嬷嬷一见公主眼里雾水腾腾,便晓得公主就要就范了,她对公主了若指掌,可公主还不肯开口痛斥方继藩,她便装模作样的起身道:“老奴告辞。” 她转过身。 公主便欲启齿叫住她。 谁料这时,方继藩道:“且慢!” 刘嬷嬷驻足,冷冷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她可一丁点都不忌惮方继藩,在这里,自己虽是老奴,身份卑微,可这里是公主殿下的寝殿,你方继藩是个男子,本就身份敏感,只要自己去娘娘面前,稍稍说了那么一两句,这等男女大妨的事,就足以引发震怒了。 方继藩冷声道:“刘嬷嬷,娘娘让你侍奉公主,不是让你在公主殿下面前耍心机的。很抱歉,我这个人说话比较耿直。” 心机二字出口,刘嬷嬷的脸顿时煞白。 连公主见二人起了争执,也吓得通红的眼睛带着恐惧之色。 她虽是身份尊贵,可毕竟是弘治皇帝和张皇后唯一的女儿,平日被父母保护得很好,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啊,自是什么都不懂。 方继藩带着几分怜惜地瞥了她一眼,随即又板起脸来,看着刘嬷嬷。 此事,只见刘嬷嬷嘶声道:“什么心机,方公子说话请注意分寸!” “是吗?”方继藩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我这个人,偏偏就没有分寸,不过我却要警告你,你若是敢走出这里半步,可就休怪我不客气了,噢,我再告诉你一遍,我叫方继藩!” 刘嬷嬷一呆,脸色也骤然变了。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她倒是并不畏惧方继藩,宫里的人,眼里永远只有自己的主子,宫外的任何人,都不会放在眼里,她冷笑道:“在宫外头,方公子是何等厉害的人,老身并不知,可在这宫里,方公子什么都不是,老身偏要走。” 她已懒得理会方继藩了,甚至略带不屑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心里只有对方继藩无尽的鄙夷,真是个不知好歹的家伙啊! 她已决心离开了,心里已打好主意,非要到娘娘面前添油加醋一番不可,让这方继藩吃吃苦头不可。 可她才刚要转身,方继藩却已站了起来,刘嬷嬷面色一愣,动作僵缓下来,口里则是冷笑道:“方公子,你对公主殿下无礼,真是……” 她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杀手锏,你方继藩算什么,今日只要咬死了这个,便是你有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可她后头的话还没有说下去,原以为方继藩会服软,甚至跪地痛哭求饶。 而这时,方继藩的目光,则变得极可怕起来。 他眯着眼,眼眸里迸发出一丝凶光,打量四周,周遭的几个宦官,嘴角似乎含笑,却没有一个上前劝说的意思,似乎很欣赏这一幕。 而公主垂着泪,楚楚可怜的模样,咬着银牙,想提起勇气,呵斥刘嬷嬷,可想到刘嬷嬷说无礼之类的话,顿时心里一凉。 方继藩倒是气定神闲起来,他与刘嬷嬷,不过是咫尺之遥,方继藩淡淡道:“你在娘娘身边也有一些日子了对吧,你姓刘?想来和郑秋很相熟吧。” 刘嬷嬷一愣,显然……方继藩突的提到这个郑秋,令她无法预料。 方继藩这个宫外之人,竟也认得郑秋? 方继藩轻声冷笑道:“郑秋胆大包天,偷窃宫中的御用之物,出去发卖,此事,你应当知情,是也不是?他不但行窃,还没少给你好处,你还想抵赖?” 这声音很轻,只有刘嬷嬷能听见。 而刘嬷嬷面上的表情,瞬间的精彩起来,看着方继藩,竟如见了鬼似的。 方继藩嘲弄地看着刘嬷嬷道:“你想抵赖,也抵赖不了,只要拿住了郑秋,这等奴才不需用刑,势必招供,你跑得掉吗?你收了他的东西,不是藏在你的卧室,便是已托人送去了宫外的亲戚那儿,一搜,也就真相大白了。” 刘嬷嬷老脸拉下来了,尤其的狰狞,目光阴冷,皮笑肉不笑地道:“公子不嫌多话吗?” 她虽是可怕狰狞的模样,只是她这轻声细语,却是将她彻底的出卖了。 方继藩已经确信,刘嬷嬷果然收了那郑秋的赃物。 他之所以如此肯定,是在明朝弘治年间的起居注之中,曾浏览过一件事。 在这段期间,坤宁宫里屡屡失窃,为此,锦衣卫进行了排查,最终查到了一个郑秋的宦官,除此之外,波及的女官和宦官还不少,足有十几个人,否则单凭一个郑秋,也不可能猖獗至此,他定是买通了张皇后身边的人,只有如此,才可确保万无一失 其实方继藩也无法确信,刘嬷嬷到底是不是和郑秋合谋的人之一,不过刘嬷嬷既是张皇后的心腹之人,那郑秋没有理由不收买她! 所以,方继藩出言试探,若是刘嬷嬷大叫着与方继藩争辩,倒还罢了。可偏偏,她虽是声色俱厉,却是声音微弱,生怕被远处的人听了去,方继藩的心里就已经有底了。 蠢货,你上当了! 方继藩背着手,慢悠悠地道:“抵赖?你凭什么抵赖,宫里丢失了这么多宝贝,只需我一开口,接下来,锦衣卫就要入宫排查了。想来锦衣卫的手段,刘嬷嬷是比我更加清楚的吧。你不过是一个老宫娥,真以为娘娘再如何信任你,一旦你牵涉进了此事,娘娘还会保你吗?噢,对了,你似乎还忘了,娘娘乃是我的姨母,你且看看,我身上的褙子是否很眼熟?”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铁血真汉子 听了方继藩的话,刘嬷嬷的脸色已是骤变! 她定睛一看,这褙子果然有些眼熟,尤其是那绳带处,一个金鱼袋的吊坠悬着,那金鱼袋上铭刻的……竟是尨纹! 刘嬷嬷骤然觉得自的己呼吸一下子停了,她既不可置信,又做贼心虚一般的神情。 方继藩则是厉声道:“刘嬷嬷,你好大的威风!” 刘嬷嬷眼里再也没有了幽冷,竟是胆怯起来,吞吞吐吐地道:“老奴……老奴也不过是尽忠职守……” 这两句话,这殿中的公主和宦官们却是听了个清楚。 许多人一脸错愕,万万想不到,刘嬷嬷竟会服软。 公主心里一松,似乎……该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了。 可方继藩却是厌恶至极地看着战战兢兢的刘嬷嬷,抬手便一耳光抽了下去。 啪…… 一道清脆的耳光在殿中回响。 刘嬷嬷的老脸上顿时多了一道五指血印,她忙是下意识地捂住了脸腮,脚下打了个趔趄,发出了哀嚎。 宦官们具都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公主更是惊讶得将那明眸张大,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一切! 她顿时觉得不妙,峨眉皱起,本以为自己是该为刘嬷嬷担心和同情,却发现,自己竟满心担忧的是方继藩。 他……他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刘嬷嬷会肯干休吗?母后若是知道,一定会大发雷霆,便是父皇知道,怕也要龙颜震怒,他……是不是脑疾犯了?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公主觉得自己的心……好累…… 几个宦官面面相觑之后,自然也有和刘嬷嬷关系好的,其中一个站出来,厉声斥责道:“方继藩,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这是死罪。你竟敢打……” “本少爷打了谁?”方继藩抿抿嘴,脸上满是肃杀之气:“刘嬷嬷,本少爷来问你,他们说本少爷打了你,你怎么说?” 刘嬷嬷已感觉屈辱到了极点,心里恨透了方继藩,可方继藩冰冷的声音出来,她捂着腮帮子,虽是不甘,却极顺从地道:“方……方公子并没有打老奴……” 那宦官只以为刘嬷嬷已被打糊涂了,心里想着,刘嬷嬷乃是娘娘跟前的人,今日不趁机巴结,还等何时,他立即道:“如何没有打?” 方继藩背着手,纨绔子弟的本色显露无疑:“这就奇了,连刘嬷嬷这当事之人,尚且矢口否认,你是什么东西,却跑来欲加之罪,怎么,是看我方继藩好欺负吗?” “……”那宦官一呆,竟是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难道……自己真看错了? 此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却又发生了,方继藩扬手,又一个耳光,竟又啪的一声落在了刘嬷嬷的脸上! 刘嬷嬷的颧骨顿时高肿,她哎哟一声,瑟瑟发抖地捂着自己的面。 却见方继藩一脸冷然道:“刘嬷嬷,你再告诉他们,本少爷有没有打你!” “……” 这已不只是嚣张了,简直是过份! 宦官们本着和刘嬷嬷都是宫里人,自是个个面带怒容,同仇敌忾。 打了一巴掌不够,当着面,竟还又打了一巴掌,这是什么,这是全然不将人放在眼里,真以为咱们这些奴才,在贵人们面前是奴仆,在你方继藩面前,也是奴才吗? 可刘嬷嬷此时此刻,除了捂着脸,那一双自指缝里透出来的眼睛,却对方继藩已是怀着一种深深的恐惧,她忙道:“没打,没打,老奴可以澄清,方公子没有打!” “……” 这一下子,宦官们顿时哑然了,竟是不知所措。 方继藩阴森森地看着刘嬷嬷,随即目光落在几个宦官身上。 宫里的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不是人精,自然也无法生存,他们肚子里,不知有多少花花肠子,对待皇帝和皇后,自是奴颜媚骨,可对待不谙世事,脸皮薄的小贵人,却不知有多少算计。 这在明实录中,不知有多少的记载,没想到,连太康公主,竟都没有躲过这些人的卑鄙和龌蹉手段。 其实,这可以理解,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又或者说,在这个女子必须严格恪守礼法的时代,即便陛下和皇后再如何爱惜自己的女儿,也生怕女儿逾越了女儿家的规矩,正因为如此,对女儿的管教格外的严厉,这才给了这些嬷嬷和宦官们有机可趁。 可现在,这些宦官具都心里一凛。 他们触碰到了方继藩的目光,这传闻中的恶少眼里,有一种深邃不见底的凌厉。 方继藩背着手,朗声道:“真是怪了,你们冤枉本少爷打人,可偏偏刘嬷嬷却是矢口否认,怎么?胆大包天了,想要指鹿为马,颠倒是非黑白?想污蔑栽赃于我吗?” 这一句句的反诘,竟是吓得这些宦官一个个大气不敢不出,他们也是造了孽,不过宫里的人都油滑,一旦感觉到不对劲,此时便大气不敢出,遇到这么个狠人,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方继藩厉声道:“哼,倒要看看,谁敢污蔑我方继藩,我方继藩踩了一辈子人,还没见哪个奴才敢上房揭瓦,踩在我头上的!” 说罢,看也不看那颧骨高肿的刘嬷嬷一眼,只是道:“我要给殿下治病,滚远一些。” 刘嬷嬷打了个冷颤,本是目有不甘,有怨毒,可最终,却只剩下了恐惧,平素里仗着受娘娘信任的她,是何等的趾高气昂,现在却温顺如绵羊,连忙后退,到了角落里,低垂着头。 宦官们一个个垂头,也各自站在角落,这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方继藩温柔地朝公主一笑,见公主目瞪口呆的样子:“殿下,受惊了。” 公主瞠目结舌。 她原以为方继藩的胡闹,势必会惹来灾祸,明明这家伙嚣张跋扈,却还是免不得为他担心。 那刘嬷嬷的手段,她是早领教过的,她毕竟没有遗传老张家的智商缺陷,岂会不明白这些奴才的心思? 只是就算看破了,也不好说破,女儿家,终究没有撕破脸皮的勇气,即便是状告到了母后那儿,母后也只觉得这些奴才们怎么敢欺主,定是自家女儿年轻,不愿受管教,反而引来母后的担忧。 所以她一直装作无动于衷,今日…… 刘嬷嬷吃了大亏,按理而言,她该同情刘嬷嬷一些,可鬼使神差的,反而是担心方继藩,而方继藩两巴掌抡下去,啪啪两巴掌,打的不谙世事的公主心惊肉跳,只觉得方继藩要完了,哪里知道,那刘嬷嬷到了方继藩面前,竟如绵羊一般。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见方继藩温柔地看向自己,全无方才的声色俱厉,公主哭笑不得,忙说道:“我……我……本宫……请为本宫看病吧。” 看来……果真是受惊了。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果然做好人没有好下场啊,他微微一笑道:“那么,看诊吧,手伸出来。” 这一次,公主虽依旧还存着女儿家的羞怯,却相较从前看诊时畏畏缩缩的样子,显得利索多了,白皙的手露出一截,伸在方继藩面前。 方继藩上前,能感受到少女的吐气如兰,他手轻轻搭在公主的脉搏上,这招摇撞骗的假大夫,在几番磨砺之下,也有了几分模样。 二人的面相距甚至近,方继藩阖着目,假装很有经验的样子,手只轻轻搭在公主的腕上,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显得不轻浮,全无平时咄咄逼人的样子,反而显得很小心。 只稍稍停留了片刻,方继藩预备要松手,毕竟占这等小便宜,对方继藩这等正气凛然的人而言,实在没有半分的意思,可在此时,公主突的咬着贝齿,轻声道:“谢谢你。” 方继藩的手还没有松开,公主的声音很轻,方继藩却听得清清楚楚,方继藩朝她一笑:“嗯?” “谢谢你方才为本宫……”她本想说出气,却又觉得不稳妥,便欲言又止,却眨眨眼,朝方继藩轻笑。 方继藩心里想,女人家真是麻烦啊,话都说半截。 不过意思算是带到了,殿下还是有点良心的,似乎一下子受了公主的鼓舞,方继藩便也豪气起来,就差捋起袖子来,豪气干云,却又低声道:“以后还有谁欺负你,和我说,我打的他娘都不认得他。” “……”公主无辜的眼神看着方继藩,似乎无法理解这个男子动辄问候人家家人的粗鄙,可是……明明问诊把脉的时候,也不见他过份的轻薄啊! 或许正是因为这份‘粗野’,却又在关键时的拘谨,令公主对方继藩有了几分信任! 她还真的认真的想了想,才道:“有。” 还真有? 欺负女人家,算什么东西,方继藩最看不惯这等人:“是谁,我揍他。” “我哥……” “……”方继藩本还想挥舞一下拳头,表示一下本少爷也有铁血真汉子的本色,可转瞬之间,脸色有些僵硬了。 小……小朱啊……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好,下一次……我批评他,他再欺你,我要骂他的。” 见方继藩一脸吃瘪的模样,公主竟噗嗤一声,差点要笑出来! 而此时,方继藩已收回了手,退开两步,现在只想落荒而逃,朝公主作揖道:“看完了,公主殿下凤体康健,可喜可贺,告辞。” 走时,方继藩从不拖泥带水,不等公主想说什么,已是大喇喇的扬长而去。 ……………… 求支持求订阅求票儿,求支持求订阅求票儿,求支持求订阅求票儿,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一根筋的圣人 到了四月。 最后一丁点的寒气,也总算是烟消云散了,久违的暑气终于降临,空气里,似乎都带着盎然的生机。 而此时,番薯终于有了结果,一颗番薯生出了十几个果实,长势极好,方继藩照旧培养。 不过为了防止虫害,这十几个番薯分别采取了各种培植方法,有水养,也有土养,眼下要做的,就是必须得大量复制出种苗。 只是……连续过了半月,这京师却都不曾下雨。 以往的气象里,冬日过去,往往便是绵绵细雨的春日,可而今,整个春日都处在寒冬之中,冬日散去的时候,便已直接跨入了夏季了。 小冰河期所带来的影响,远远不只是无休止的大雪这样简单,连日来滴水未下,这使得西山屯田百户所上下叫苦不迭,因为……要引水…… 张信黑了,还瘦了。 早没了当初来这百户所时,那细皮嫩肉的模样,卷起袖子,手臂像黑炭,一张黝黑的脸,上头若是印个月亮,就可以去演包公了。 好在他是个老实人,作为一个贵家子弟,自然从小没吃过什么苦的,在此竟没有太多的抱怨,方继藩让他干啥,他便干啥。 这令方继藩很是感激起张世伯来了,没有张世伯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怎么会有如此温顺的张副百户呢? 总而言之,张副百户用着很顺手,是个很好的帮手啊。 其他的校尉,起初是每日哀嚎,可慢慢的,也就习惯了。 人嘛,都是管出来的,每一次到了西山,看着这里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方继藩便格外的满足。 只是令人担忧的却是,因为连日的大旱,老天爷竟还是一滴雨都不肯下的样子,以至于西山这儿,土地具都龟裂起来。 这才令方继藩想起,弘之十二年,京师有一场大旱。 这一场大旱,将持续足足一个半月,对于刚刚度过了冬日的京师,简直是一场灾难。 方继藩之所以一开始忽视了这一场旱灾,倒也不是因为他记忆力不好。 事实上,上一辈子作为空有学历,却无出身无背景,连女朋友都没有的家伙,他唯一做的,便是泡在档案室里读书。 他记忆力是真的出奇的好,且因为各种史料,本就是可以交叉印证的,譬如读到北京的地方志,这里头所记载的东西,往往可以和明实录的记录交叉印证,又或者是清人所编撰的明史,虽和实录以及地方志的记录有所冲突,不过,大致的内容,却也有不少相互印证之处。 方继藩之所以忽视,只是因为史料之中,对于旱灾的记录实在太频繁了,尤其是北方,几乎每年,都有山东旱、山西旱、京师旱、无雨的记录,若是严重一些,则多是‘淮北旱,无雨,民饥、人相食’……这等干旱的记录,方继藩想不忽视才怪了。 只是那史料中寥寥的几字记录,看时并没有什么感触,毕竟只是一小段的文字而已。 可真处在这吃饭全靠天的时代,真正眼见为实时,才令人感到触目惊心。 看着这龟裂的黄土,各处的庄子,无数人为了引水,四处忙碌,可许多河水都已干涸了,即便是引水,也是有限,有时为了争水,一番械斗便在所难免,即便是天子脚下,顺天府亦难杜绝。 好在西山这儿是屯田所在,倒是没人敢来抢水! 这世上,只有方继藩抢别人的啊。 方继藩心里,倒是极希望番薯赶紧生长,生出更多的番薯种来,番薯除了亩产量高,最大的特点就是耐旱,若是能广为播种,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 只是可惜,眼下怕是育苗,不知要耽误多少时候了。 方继藩这样想着,这一日在屯田百户所的庄子里,看着一盆盆水缸里的番薯,这些番薯又都生出了新芽,他对番薯有无数的期待,却不知这个时候,该不该上奏此事,只可惜,按照以往的经验,就算自己上奏了,怕在人眼里,也只是天方夜谭吧。 他心情略带郁郁地从暖房里出来,迎面,却撞见了王守仁。 又是这个家伙,竟还没有走? 显然,王守仁是特地来找他的,只见他脸色带着点点激动,兴冲冲地道:“学生想明白了。” “什么?”方继藩怪异地看着他,真的是有点看不懂这个人啊。 王守仁犹如一个痴人,他双目发亮,口里道:“学生想明白为何王轼兵败了,那汇聚在贵州的,大多都是各地的客军,这些客军,根本没有在贵州作战的经验,所以王大人排兵布阵虽是稳妥,可是……” “神经病!”方继藩直接给他翻了一个白眼! 你特么的智障啊,还以为你想明白了什么呢,原来这都过去了这么久,你满脑子还在想着这件事? 方继藩也是服了王守仁了,这个在后世,被无数人尊崇的心学大儒,开宗立派的圣人,怎么就……这么一根筋呢。 果然,还是眼见为实啊! 现在方继藩要烦心的事情很多,自是没有心情再应付他,懒得再理他,举步便走。 “学生猜测的没错是不是?”王守仁似乎已经习惯了方继藩的‘出言不逊’,不过似乎方继藩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愿意习惯方继藩的性子。 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任何接触方继藩的人,对方继藩的期待值本就不高,说的再难听一些,以方继藩的名声,不当街随地大小便,就已算是高出许多人的期待!认为这个传说中臭名昭著的家伙,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不要脸,甚至生出好感了。 方继藩脚步没有停留,口里则是不耐烦地道:“你烦不烦?这都是陈年旧事了。” 王守仁却依旧跟在他的身后,这个古怪的青年不依不饶,尾随着方继藩:“方公子的预判,学生实在佩服,可笑学生自以为熟读兵法,竟是纸上谈兵,实在惭愧。” “方公子,不如我们寻个地方坐一坐,喝一杯水酒,如何?” “方公子……学生是虚心求教,只盼方公子不吝赐教。” 方继藩很忙,他有很多大事想做,王守仁,他是很佩服的,不过他佩服的是历史上那个平定叛乱,逼格很高,成为万世师表的王守仁,而不是现在这个,每天瞎琢磨,啥事都要刨根问底,还来烦扰他做事的家伙。 开玩笑,本公子分分钟几两银子上下呢,哪里有空和你瞎扯,自己琢磨去吧,慢慢的琢磨,二十年后,不就成大师了吗? 方继藩的脚步加急,偏生王守仁是会武功的人,健步如飞,犹如跟屁虫一般,死死地黏住方继藩,口里还在说着:“方公子,三人行,必有吾师;方公子高才……学生只有一个疑问,问了,就绝不纠缠。” 哎……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是彻底的服了,只得驻足,回眸道:“问吧,本少爷心情不好,赶紧,否则……本少爷揍……” 本想说揍的令堂都不认得你,可细细一想,好像还真打不过这个家伙,人要有自知之明啊。 王守仁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才道:“方公子是如何做出如此准确的判断呢,方公子明明年纪轻轻……” 方继藩沉默了片刻,便道:“知行合一!” 四个字…… 王守仁顿住了。 这知行合一,本是历史上王守仁在正德三年,于贵阳文明书院讲学时首次提出来的。 而现在,他却在这里,听到了方继藩的知行合一四字。 当然,王守仁所提出的知行合一,更多的是在哲学层面,所谓的知,是人的思想意识;而行,则是对思想意识的履行和实践,也即是人的思想要和自己的行为结合一起。 可方继藩这里的知行合一,却显然是针对贵州的判断,即是说,人不可一味的纸上谈兵,而需考虑实际的状况,即人既要学习知识,也需通过实践来检验真知。 王守仁一愣…… 显然……方继藩的这四个字,足够使他生出感悟。 他深深地皱起眉头,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思索之中,竟是一下子对方继藩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起来。 方继藩也再懒得理他了,本是要去检查一下校尉们挖渠引水的情况,现在则改变了主意,先是回家去了。 心情郁闷的回到家中,刚刚进了厅里,便见外头徐经探头探脑。 方继藩瞪他一眼,心里哀叹,怎么自己的门生,越来越像自己了,个个这样的猥琐,语带严厉地道:“滚进来。” “是。”徐经小心翼翼地进来,似乎还怕人察觉,不由地回头看了几眼才罢休。 “什么事?”方继藩就瞧不上这等猥琐的样子。 徐经低声道:“恩师,今日有客人到。” 方继藩没好气地道:“有客就有客,关我什么事。” 徐经忙道:“是来拜见老爷的,听说老爷不在,还问了少爷的情况,见少爷也不在,于是乎,便留了一封便笺,噢,对了,还送了一对玉璧,说是听说少爷喜欢小玩意,就送了两副来,让少爷随意把玩,什么时候不喜欢了,丢了便是。”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试探 玉璧…… 方继藩倒是觉得怪了,玉璧可是价值不菲的东西,说送就送? 方继藩真的好奇这是何方神圣了! 方继藩便道:“玉璧呢?” 徐经脸上露出了一点神秘,又看了周围一眼,才道:“学生私藏起来了,夜里再取来给恩师,免得被人瞧见。” 方继藩看徐经这个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地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徐经很认真地道:“只因来的人,不是别人,此人自称自己的曹建,是从宁王府来的。恩师,您想想看,这宁王可是堂堂亲王啊,他为一镇藩王,远在江西,没事儿,跑来结交方家做什么?学生觉得古怪,总觉得方家和宁王府,若是交往太深,难免遭人诟病,毕竟师公可在五军都督府里职事呢……所以学生见情况不对,本不想收下他的礼,可他非要留下礼物不可,因此学生当机立断,先将东西收下,又敬告了门子,此事万万不可传出去,府上的其他人,学生一个都不敢声张,连杨管事都没有说,就等着恩师回来……” 方继藩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了,只这一听,就知道不对劲了。 说到这位宁王朱宸濠,在历史上,可是鼎鼎有名的! 为什么? 等到太子朱厚照登基之后,他便造反了! 此人野心勃勃,一直有觊觎九鼎的心思,历史上,他自登上王位开始,就一直都在为谋反做准备了。 只是此前,方继藩一直认为,自己距离这位谋反的藩王过于遥远,何况人家要造反,那也是十几年之后的事,现在自然就没有在意到这号人物。 可谁曾想到,这家伙现在就已经开始活动了,而且……居然还活动到了方家来了。 不过细细想来,其实也可以理解,一方面,是自己的父亲本就在军中,另一方面,则是自己近来水涨船高,日益接近太子! 这朱宸濠,不会是想收买自己父子二人,好为他的皇图大业效力吧。 藩王和京里的勋臣暗中联络,还一出手就送了一对玉璧,如此大方,这本身确实容易引起不必要的猜测! 方继藩不由欣赏地看了徐经一眼,徐经虽然学问不及唐寅,可心思却很活啊,不错,不错,很有前途,他这处置,已算是十分恰当了。 方继藩想了想,便道:“取便笺来为师看看。” 徐经从袖里取出一张便笺,方继藩接过打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方兄钧鉴’的字样。 这个方兄,自然是指的是自己的父亲方景隆。 令方继藩惊讶的是,称父亲为兄的人,居然不是那个曹建,下头的落款,竟是弟朱宸濠敬上。 这位宁王殿下,倒称的上是‘礼节下士’了,堂堂亲王,竟对一个伯爵自称为弟。 里头的内容,其实并不新鲜,无非就是敬仰之类的话。 方继藩看着哭笑不得,宁王殿下,还真是一位神人啊,这套路,莫非将自己当做是三顾茅庐,招揽天下英才的刘备了吗? 这人……呃,智障啊…… 这是方继藩给予宁王的第一个评价。 不过细想来,这家伙若不是智障,历史上怎么会谋反呢? 退一万步,人家谋反总还晓得招揽英才,他倒好,尽是找一些土鸡瓦狗,比如…… 自己那个门生唐寅,倘若按历史的发展,唐寅在牵涉进科举弊案之后,便被打发回乡,却是宁王将其收在了门下,想想看,一个谋反的藩王,居然招揽唐寅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渣渣。 哎……方继藩心里摇摇头,算了,终究还是自己的门生,曾经也是自己的半个偶像,还是不要腹诽为好。 方继藩看了徐经一眼,将书信小心收了,接着毫不吝啬地表扬道:“小徐啊,不错,很不错。这件事,你办的很漂亮。” 其实五个门生之中,给方继藩最大惊喜的,竟恰恰是徐经! 徐经懂天文、懂地理,最重要的是情商高,做什么事都滴水不漏,此前欧阳志三人和唐寅是有些嫌隙的,看恩师对唐寅这般的好,心里发酸也是情有可原,难免会排斥唐寅,不过自从徐经拜师之后,瞬间就与欧阳志打成了一片,别提有多热络了。 徐经倒是很谦虚,连忙作揖,情真意切地道:“恩师于学生恩同再造,学生为恩师鞍前马后,也是理所当然。” 方继藩便欣慰地笑着道:“往后,若那个姓曹的还来,你负责招待。” 觉得徐经足够独当一面,方继藩也就放心将此事交给他去做了。 至于送来的两块玉璧,等徐经夜里送到方继藩的寝卧时,方继藩还是大吃一惊,这是稀罕的白玉啊,几乎没有瑕疵,有脸盆大,怎么看都是价值不菲之物。 那宁王殿下,还真是大手笔啊,只一个见面礼,就如此不同凡响。 就这就可以看出,这家伙,为了造反,也是拼了。 不过这个时候,方继藩倒是又想起了一事来,宁王既然想要收买方家,那么……还会收买谁呢? 在历史上,宁王确实收买过许多人,甚至包括了朱厚照身边的人,以至于宁王在南昌积蓄实力,扩充卫队,后来朝廷有人风闻弹劾,最终也被压了下来。 对了,有刘瑾,史料上确实记载了宁王曾经收买刘瑾的事。 只不过……现在宁王已经收买了刘瑾吗? 方继藩眼珠子灵动地转动着,不如……试试…… 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匆匆的赶到了詹事府,陪着朱厚照,乖乖地在左春坊的明伦堂里读了书,下了学后,便和朱厚照一道到了文化堂里坐下。 方继藩翘脚而坐,现在天气炎热啊,身为禁卫百户官,偏生要穿如此厚重的靴子,靴子容易打脚,太硬,又不得不缠上厚厚的裹脚布,这一堂课下来,方继藩都觉得自己的脚要馊了。 他原本还扭捏,却见朱厚照已急不可耐地将靴子一脱,裹脚布解开,顿时,一股臭咸鱼的味道弥漫。 方继藩顿时拼命咳嗽起来,这算不算生化武器? 不过也顾不得这些了,他连忙也将自己的靴子脱了去。 刘瑾躬身上前,给朱厚照上了一盏茶,笑吟吟的要退下去,方继藩却突然道:“殿下……” “你脚真臭。”朱厚照则是扇了扇鼻下,一副要作呕的样子。 方继藩瞪着他,心里骂,臭不要脸,再臭,能臭的过你的吗? “何事?西山那儿的瓜果,种出来了?” “不是的。”方继藩摇头,笑吟吟地道:“是臣想一件事来。” 一听有事,正准备离去的刘瑾顿时竖起了耳朵,整个人像是绷紧了一般。 “殿下可知道宁王吗?”方继藩笑道。 “宁王……”朱厚照只一撇嘴,不甚在意地道:“听过。” 一脸冷漠的样子啊。 其实朱厚照这个人,颇为没心没肺,自己的两个舅舅,他是瞧不上的,看到张家兄弟就想抽他们;至于其他的宗室叔伯,有好印象的还真不多,当然,这也可以理解,毕竟那些皇亲国戚们,渣渣是比较多一些。 方继藩继续道:“臣听说,宁王殿下贤明在外,宇内皆知,在南昌府,爱民如子,很教人佩服啊。” 朱厚照只一翻白眼:“他爱他的民,关本宫何事?” 这……就有点尴尬了…… 刘瑾的目中,瞬间掠过了一丝诧异,他很意外地瞥了方继藩一眼,显然没有想到,方继藩竟会在此时借机吹捧宁王殿下。 方继藩却是笑了:“殿下可不能这样说,臣斗胆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满朝公卿和宗室藩王之中,除了我爹还算克己奉公,其余之人,也只宁王殿下还像个样子了。这样的贤王,打着灯笼也找不着,最紧要的是,臣还听说他忠心耿耿,陛下龙体欠安时,他甚至心忧如焚。” 朱厚照噢了一声,依旧一副关我P事的样子。 方继藩眯着眼,却又一笑:“最重要的是,宁王殿下对太子殿下,也是敬仰的很。” 刘瑾背着方继藩,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借故拿着鸡毛毯子擦拭在角落里宫灯的尘埃。 朱厚照这才来了一丝丝的兴趣,带着点讶异道:“他敬仰本宫,敬仰本宫什么?” 方继藩抿嘴:“自然是敬仰殿下,据说他知道殿下喜欢名驹,正在南昌四处搜罗,这寻常的骏马也不敢献上,心里便想着,殿下乃是古今第一太子,非要天下最极品的骏马,才能匹配的上殿下的雄姿。” “嗯?”朱厚照眯着眼,终于乐了:“这家伙倒是懂事得很。” 另一边,却是哎哟一声,原来是刘瑾打扫时不小心,竟是移动了灯架子,那灯架子应声而倒,正巧砸中了刘瑾! 刘瑾哎哟的一声惨叫,朱厚照看他心烦,便不喜的道:“本宫和老方在谈事,你还在这里磨磨蹭蹭什么,滚!” 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看着刘瑾,默不作声。 对于这个宁王,朱厚照其实也没多少兴趣,等刘瑾走了,方继藩却是左右四顾,压低了声音道:“殿下……” ………… 又更完一章了,松一口气,顺道求点票儿和订阅。不过老虎是勤快的老虎,又得想接下来的情节了,噢,天气越来越热了,大家记得注意防暑,中暑的感觉可不好受的啊!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将计就计 朱厚照一看方继藩贼兮兮的样子,顿时来了精神。 他连忙凑了上去,只是靠近了方继藩,便觉得方继藩的脚臭得很,顿时皱起了眉头! 方继藩也强忍着心里要作呕的冲动,自是觉得朱厚照的脚更臭! 二人既是一副相互嫌弃,却又是一副勉强亲密的样子! 只见方继藩压低声音:“殿下,那宁王,昨日送了两个玉璧给臣。” 朱厚照瞪大了眼睛,道:“这就难怪了,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原来……” 方继藩摇摇头道:“殿下,你想想看,那宁王堂堂亲王,天潢贵胄,为何要送玉璧给臣呢?” 是啊…… 朱厚照露出疑惑的样子,随即,他想明白了,龇牙咧嘴的道:“其实……他想讨好本宫?” “怕也未必是讨好。”方继藩淡淡一笑道:“说不定是别有所图,虽说亲王亲近东宫,也是理所当然,可这般费尽心机,却是不多见的,我看哪,是别有所图。” “谋反?”朱厚照吐出了这两个字,不禁身躯一震,眼里顿时发光了,竟是兴奋的舔舔嘴。 堂堂亲王,方继藩哪里敢污蔑其谋反,除非是自己脖子痒了! 于是他忙摇头道:“他到底有什么企图,以后自然知道,现在可不敢胡说,若是让人听了去,陛下肯定震怒不可,就算陛下不做声,那些个皇亲国戚们,怕要翻天不可的。” 朱厚照觉得有理,他虽是有时候爱胡闹,可其实不傻的。 大明已有了朱允炆的前车之鉴,以宗室亲王和郡王们疑似谋反的名义进行削藩,结果害死了几个亲王,以至天下的宗室,个个惶恐不安,最终才有了燕王朱棣靖难,天下大乱。 轻易污蔑亲王谋反,可是极可怕的事,这会让遍布在两京十三省的上百藩王们误认为这又是削藩的开端,今日对付的是宁王,下一个,谁知道是不是自己呢? “不过微臣倒是有一个法子,我们将计就计。”方继藩压低声音,唇边勾起一抹别具深意的笑意。 朱厚照平日就不嫌事大,就怕无所事事,此时听到方继藩如此说,顿时精神奕奕地道:“如何将计就计之法?” 方继藩道:“宁王既然想要收买臣,那么他在殿下身边,难道就没有耳目吗?倘若殿下身边有耳目,臣往后啊,在殿下面前,多夸一夸这个宁王殿下,那宁王殿下迟早会知道的,到了那时,他自以为臣收了他的好处,因而尽心为他办事,那他会如何呢?” 朱厚照很耿直地摇摇头道:“不知道。”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道:“他自然会送更多宝贝来,甚至……少不得要更加下功夫拉拢微臣。” “明白了……”朱厚照后知后觉,颔首点头道:“意思是,我们要发财了?” “钱是其次的问题。”方继藩板着脸道:“我们不谈钱,太俗了,我们讲的是国家大事。” 朱厚照急了:“可明明他就会送礼来啊,送了来,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嘛,老方,这等事,不该是见者有份?” “殿下……”方继藩痛心疾首地看着朱厚照道:“这样谈下去会伤感情的,臣要说的是……” “好了,就这么定了,二一添作五,五五分账,本宫……穷……”说到穷字的时候,朱厚照一副锥心的样子,情真意切。 真是穷怕了啊。 从前的时候还不觉得。 在他看来,银子好像也没什么用处,挥霍……不存在的,可认识了方继藩后,看他每日日进金斗,小日子过得舒舒坦坦的,朱厚照觉得,这才是人生哪。 方继藩只好无奈地颔首:“噢。” “那么……我们是不是该继续讨论国家大事了。”朱厚照兴冲冲地道:“接下来该如何呢?” “不想谈了。”方继藩一摊手道:“殿下以后多念几句宁王的好便是了!” 说罢,方继藩的脸上浮出认真之色,慎重地道:“还有,此事,你知我知,便是殿下身边最信任的人,都不要告诉。” 朱厚照点着头,很笃定地道:“本宫只信老方。” ………… 到了傍晚时分,方继藩心满意足地下值,才刚刚落脚,便看到徐经在府门里探头探脑的往外看。 方继藩一见到这个门生,心里就暖呵呵的,比那几个只知道画画、作诗,或是死读书的渣渣强啊。 见了方继藩下马,在这门前,徐经也没有吭声,只是向方继藩作揖行礼,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 二人默契的一路默然的走到厅中,看左右无人,徐经才道:“就在一个时辰前,那个叫曹建的,又来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果然是刘瑾。 看来这刘瑾怕是没少收宁王殿下的好处,其实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无论是宫里还是詹事府伴驾的宦官,哪一个不是皇亲国戚们争相巴结的对象。 不过显然,这刘瑾陷的有点深,那宁王多半早将他喂饱了。 上午自己才在太子的面前说这宁王的好,到了下午,宁王在京师的人员就将礼物送到了。 “送了什么?”方继藩看着徐经。 随即,徐经便从袖里抽出了一份礼单:“恩师请看。” 方继藩取来一看,礼单里的礼物可谓是琳琅满目,玉如意啊,珊瑚、珍珠、古画之类的。 方继藩却是有点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没什么意思,就这些?下次他再来,告诉他,还是折现吧,我方继藩是个实在的人,不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金白银才实在。” “……”徐经有些凝噎了,良久,才忍不住的道:“恩师,这样是不是不妥,学生这两天真的是心惊肉跳,心里慌得很啊。这宁王的礼,岂是这样好收的?倘若让人知道,那……再者说了,宁王屡屡送礼,这……肯定是别有居心哪。学生……觉得良心不安。” 方继藩瞪他一眼,道:“良心值几个钱?你放心便是收便是,还有,你告诉那曹建,说为师近来没有什么好的出行工具,家里养的马都是驽马,让他挑几匹良驹送来。” 徐经顿时觉得自己眼皮子开始跳动起来。 这……已经发展到了索贿的程度了,向藩王索贿,我的天…… 看着目瞪口呆的徐经,方继藩则是笑了笑道:“开心一点,不要有什么负担,习惯了就好了。” ………… 南昌府。 就靠着那浩浩荡荡的赣江滩头,便是南昌府最具盛名的迎恩馆。 迎恩馆的原址,本是滕王阁,乃唐时所修建,此后几经修葺,到了景泰年间,由巡抚开始重修,将其改为迎恩馆。 不出数年,宁王府便占了这绝佳的位置,这里自也就开辟成了宁王府的别院。 站在此处,便可眺望那赣江滩头,那湍急的水流,自迎恩馆流淌而过。 此时,年不过三旬的朱宸濠就站在这高台之处,眺望赣江,心潮澎湃。 宁王朱宸濠乃太祖高皇帝五世孙,宁康王的庶子。初封上高王。因宁康王没有嫡子,就在去年,被敕为宁王。 在他身后,一读书人正徐徐走近,口里道:“殿下,曹建来消息了。” “念。”朱宸濠的口里只轻吐了一个字出来! 站在这高处上,大风吹拂着他的大袖,他的眼眸依旧直直地遥望着,似乎想用目力的极限,眺望赣江对岸的江景,却因为水面上升腾起了淡淡的薄雾,目力穷尽,亦不过是江水滔滔而已。 那翻滚起来的白浪,席卷着泥沙,顺势而下,蔚为壮观,令人也不禁被这大气之势感染。 读书人模样的人道:“南和伯子方继藩,贪婪无度,与太子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方继藩已收下两份重礼,为主公在太子面前美言……” 朱宸濠眉毛挑动了一下,随即露出了厌恶的表情,口中带着不肖道:“方继藩这个人,本王听说过,近来南和伯府风头正劲啊,他的父亲,近来一直都在天津卫巡视海防吧?方家也算是数代忠良了,谁料生出了方继藩此等败类!” 读书人抿嘴一笑道:“所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当今陛下昏庸无道,而太子更是臭名昭著,天下人苦此父子二人久矣。当初燕王朱棣,谋篡天下,若非燕王狡诈,这天下,怎么会落到此等无道之人身上。” 朱宸濠听着大为赞同,他点了点头,目光终于自那赣江中收了回来,回身看着这读书人。 此人,乃是朱宸濠的心腹,也是他最重要的谋士,名王伦。朱宸濠的先祖朱权,在靖难之役时为燕王朱棣所绑架,起兵靖难,当初说好了成功之后,二人平分天下,结果那朱棣杀进了南京城,转眼就翻脸,哪里会给朱权半点所谓的共天下的机会,一道旨意,便让朱权滚去了南昌府。 此事对朱宸濠而言,不啻是奇耻大辱。 他深信朱棣的子孙们,个个昏庸无道,也深信大明被这些昏君还有朝中的佞臣们折腾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 …………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送上第一更,希望大家依旧支持老虎哈!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给太皇太后的礼物 显然,王伦的一番话,正合了朱宸濠的心意! 他冷冷一笑,才道:“不错,正是如此,当今天子,实是无道,而今的太子,更是荒唐无比,你看他身边的这个方继藩,恶名远播,人神共愤,可偏偏这样的奸诈小人,据闻却受皇帝和太子的喜爱,由此可见,天下百姓,已经苦到了什么地步。” 朱宸濠目中发出了精光,神采飞扬地道:“这个方继藩……倒是一步好棋。” 王伦小心翼翼地看着朱宸濠:“殿下的意思是……” “似这样贪婪无度的恶少,若是能为本王所用,岂不妙哉?想想看,此人的父亲方景隆,也算是一员虎将,若是能拉拢他的儿子,他的老子,将来就算想不反也不成了。方继藩与太子走得这样近,只要满足他的胃口,他定当随时在陛下和太子面前为本王美言,这样的傻瓜,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说到这里,朱宸濠显得更得意非凡了,继续道:“有了这样的傻瓜,孤无忧也。修书……告诉曹建,方继藩的要求,一概满足,孤别的没有,就是有银子。” 朱宸濠的底气不是没有道理的,他的藩地是在江西,江西本就是鱼米之乡,南昌府、上高、宜春、高安诸地,也都是他的藩地,藩地之内,有为数不少的铜山,使这宁王府财大气粗。 历史上,宁王府养起了一支三万多人的卫队,同时还暗中养了数万盗贼,以至于反叛时,瞬间便集结了近十万的兵马,可见这宁王的家底深厚。 “学生明白,学生这即修书。”王伦作揖,他想了想,却又有所顾虑,便皱眉道:“那方家,当初可是靠靖难起家的,方景隆更是对朝廷忠心耿耿,那方继藩……当真……会甘愿为殿下……” “你懂什么?”朱宸濠瞪了他一眼,道:“方继藩这个人,孤早已命人暗中打听过了,此等利益熏心的小贼,孤略施手段,便可令他甘愿臣服。” 王伦点了点头,最后道:“那么,学生明白了。” ………… 在方继藩的西山,三块培育红薯的试验田,在这炎炎的天气里,已有了收货。 育苗这等事,必须要有所筛选,将最茁壮,且看上去没有遭受虫害的番薯挑选出来,继续育种,至于其他的,只好吃了。 这番薯的口味,还算不错,因为收获了百来斤,方继藩将一些看上去歪瓜裂枣的带回家去,命人一锅煮了,熬了粥,他自己却是不肯先吃的,天知道这个时代的番薯是什么品种,别吃出事来才好。 于是将五个门生召集起来,每人的案几上摆上了番薯稀饭,热腾腾的稀粥,配合上那番薯特有的味道混杂一起,竟给人一种很奇特的感觉。 “吃吧。”方继藩很难得的和颜悦色。 徐经眼观鼻、鼻观心,木若呆鸡地坐着,他心眼儿活,最是清楚,恩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三人似乎对自己的恩师,早已了若指掌,也显得踟蹰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轻易的动筷子。 还是唐寅单纯,感激地道:“多谢恩师赐粥。” 说罢,唐寅就很实在的低下头,开始动了筷子。 然后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唐寅,只见唐寅呼了口气,缓缓的将那黄橙橙的番薯送入口,顿时感觉有一股甜香伴在粥里,他的表情顿时舒开了,这味道……好极了。 “嗯嗯……好吃,好吃,快吃呀,快吃……你们怎么都不动筷子。” 可依旧没人动筷子。 大家都觉得,似乎即便是穿肠毒药,怕也要等一些时候才会发作吧。 唐寅似乎还没看出大家的古怪,很真切地道:“真的很好吃,恩师,你也吃。” 方继藩微笑,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摇头道:“为师吃过了,小唐啊,你多吃一点。” 唐寅顿时感到心里一暖,虽然恩师平日对他态度不错,可其实很少看到恩师这般体贴的,他眼睛有些通红,这叫三分颜色,便是春暖花开。 好吧,果然……是情商低啊。 方继藩在心里不禁为唐寅叹息。 这一顿红薯稀饭的反响尤其的好,不过对于方继藩而言,眼下这种粮还需大量的进行培植,只是现在心里已有了底,方继藩心里倒也舒服了一些。 再去詹事府时,朱厚照一见方继藩,便眼睛明亮明亮,等身边无人的时候,连忙靠近方继藩的身边,低声问:“宁王送了银子来吗?” 方继藩摇摇头。 朱厚照立即遗憾起来,气呼呼地道:“这狗东西,会不会舍不得。” “这……”方继藩笑了笑:“这便要看宁王殿下的决心了。” “决心?”朱厚照若有所思,随即又摇头:“先不管这些,本宫要去抄道经了。” 这就真的很突然了,朱厚照不是只喜欢兵事的吗? 方继藩奇怪地道:“殿下竟有这样的雅兴。” 说起道经,方继藩倒是饶有兴趣的,本质上,他对道经也有兴趣,上一世,自己的家乡在阁皂山附近,阁皂山乃道教名山之一,受这影响,却也读过一些道经,呃……读道经的目的自是为了提升逼格,而提升逼格的目的则是找一个女朋友,美滋滋。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书是读了,女朋友不出意料的没有找到。 事实上,那时候他还太年轻,哪里知道妹子们眼里的逼格是香奈儿、阿玛尼,自然不会是道德经,更不会是高尔基和大仲马。 朱厚照却是一脸懊恼的样子道:“过些日子,便是皇祖母的诞日了,父皇命本宫抄录几本道经送去,否则……” 说到这里,朱厚照的眼里透着一股子悲凉,哀怨地道:“否则就揍我。” “噢。那么……殿下好好努力。” 方继藩笑起来,幸灾乐祸的样子。 “要不……”一看方继藩这样子,朱厚照便恼了,不够朋友哪,扯住方继藩便道:“要不,你帮本宫抄写,不是说兄弟之间,有难同当的吗?” 方继藩立即道:“臣和殿下的字迹全然不同,抄了一眼便能看出来,这是找死吧。” 朱厚照却是摇头道:“放心,皇祖母眼睛花,哪里看得清,这只是聊表心意罢了,来来来,本宫平日可没少亏待你吧。” 方继藩显得无奈。 太子殿下,还真是…… 他只好冷冷地看着朱厚照:“抄也不是不可以,臣尽力模仿殿下的笔迹,不过……却有一条,殿下以后不可欺负公主殿下了。” “好好好……”朱厚照最怕的便是舞文弄墨,自然满口答应,拉扯着方继藩就开始干活了。 笔墨纸砚是现成的,除此之外,特意取了一部《道德经》,还有一部经注。 道德经倒是可以理解,至于经注,简洁一些而言,就是对道德经的注解,毕竟有些地方生涩难懂,如何理解道德经,总需要权威人士来译释才是。 方继藩只看了一眼朱厚照送来的那部经注,不禁笑了:“殿下连抄书都不会?” “什……什么?”朱厚照一脸无辜的模样。 方继藩懵逼了,算了,跟朱厚照再深究,就是对牛弹琴。 朱厚照送来的这本经注,竟是北宋宋徽宗的《御制道德真经》,宋徽宗书画双绝,自是令人佩服,可他这一部对道德经的注解,在道家之中,采用的却是不多,此书之所以能成书,其实都是拜了宋徽宗这皇帝之名而已,何况他崇信术士,喜好炼丹之术,因而,对道德经的理解,多是丹术之流。 何况宋徽宗乃亡国之君,太皇太后的大寿啊,你送这么个东西去……晦气啊…… 方继藩看了,忍不住摇头,这若是将手抄的《御制道德真经》送上去,太皇太后但凡识一点货,多半都想打死朱厚照的,这家伙能活着,真是奇迹啊。 方继藩对朱厚照是真的有那么点兄弟情的,在大事上,自然不会看着朱厚照作死,方继藩便道:“还有其他版的经注吗?我大明太祖高皇帝的《御制道德真经》有没有?” “呀……”朱厚照呆了一下,不接地道:“太祖也批注过道德经……” 方继藩无言,他不忍心告诉朱厚照,宋徽宗版的《御制道德真经》,确实是宋徽宗皇帝亲自所注,谁让人家多才多艺呢?可是国朝的太祖高皇帝嘛,这个……只是具名而已。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那么葛玄《老子节解》可有吗?” “葛玄是谁?” 方继藩彻底服了。 他只好将宋徽宗版的《御制道德真经》推到一边,现在时间仓促,等朱厚照这个家伙将经注寻来,黄花菜都凉了。 他便沉思起来,自秦汉至国朝以来,关于道德经的经注版本有上百之多,除了各朝皇帝的《御制道德真经》之外,各色版本俱都有其独到的见解。而自己有记忆的,似乎也只有危大有的《道德真经集义》,危大有就是明人,生于文皇帝时期,他的《道德真经集义》想来已经传世了吧。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贵客上门 说到这位危大有的道人,本身是赫赫有名的,在道家之中,曾受过极大的推崇。 他的版本能够传世,这就说明,他所注的《道德真经集义》定是被当下所接受,理论上而言……太皇太后所接受的,十之八九,也正是这个版本。 而这个版本,方继藩倒是大抵都记得,谁让这篇《道德真经集义》流传甚广呢。 虽然在上一辈子,靠着这个装不了逼,可本少爷,现在至少省了功夫。 这样一想,方继藩成竹在胸,提笔下文:“夫道者,元X(这个字打不出)虚无,混沌自然,二仪从之而生,万有资之而形,不可得而为名,强为之名曰道……” 朱厚照在旁看着,竟是好奇,可偏偏,此文的每一个字,他倒都认得,可合起来,便一字不识了。 不过他也懒得理会,能偷懒就成。 足足一个多时辰,方继藩模仿着朱厚照的笔迹,先写下了《道德真经集义》,再抄录下《道德经》,这才松出了口气,将笔搁下。 朱厚照兴匆匆的,也不检验,连忙兴高采烈地将墨迹吹干,直接收好了。 他的这个大任务总算是有交代了。 看天色不早,方继藩也就告辞。 朱厚则是照嘱咐道:“记得宁王送银子来要告知本宫啊。” “知道,知道。”方继藩不耐烦地摇摇手。 这太子,比他这个败家子更爱钱了! 那宁王也是讨厌,送了两次礼,一下子就没消息了,莫非看不起本少爷吗?本少爷可为之美言了啊。 或者说,是觉得收买成本过高了? 按理来说,宁王府历经了上百年,积累了上百年的财富,这其中蕴含的财富,也只有天知道,而当今宁王朱宸濠,胸有大志,虽然这个大志在方继藩眼里看来,是蠢了一点,可人有了理想,会在乎几条咸鱼吗?银子算什么? 他越想,越是心焦,似宁王这样有宏图大志的人,不骗他一点银子,真的有点心里说不过去。 抑郁地回到了府中,原来竟是有客到了,门前正停着一辆车马,还有几个面生的小厮。 方继藩大喇喇地进去,快步到了厅中,却见方景隆高坐在那里! 方继藩诧异地上前道:“爹,你怎的回来了,天津卫的公务办完了?” 方景隆摇头,显得有些尴尬,忙道:“你表姑来了,自南京来的,快来见礼。” 方继藩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一妇人正坐在一侧,目光正打量着自己。 方继藩记得自己确实有个表姑,嫁的是魏国公徐俌的次子。 这位魏国公徐俌奉旨守备南京,因而这位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奎如,自然也就进入了南京军中,似乎已成了南京某卫的指挥,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其实傻子都能看明白,次子是不能袭爵的,所以任何一个勋贵,往往都会让长子在家守家,让他老老实实的准备承袭爵位,可其他的儿子呢,难道就放任不管? 所以一般情况,都会想尽办法带出去,尽力让其立在军中历练,凭着祖荫,尤其是父亲还在世,混个高级的武职。 魏国公府乃是豪门中的豪门,而且又是世袭的南京守备,这南京守备,等于是负责整个江南的军务,虽然在那儿还有守备中官,也就是宫中派遣的太监,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分揽兵权,可这守备南京的魏国公,足以称得上是大明的顶梁柱之一。 这表姑嫁给了魏国公的次子,虽然那徐奎如的名声其实也不太好听,方继藩早听是个酒囊饭袋了,当然,人家的名声多少还是比自己好一些些的。 哎,惆怅啊…… 既然上门是客,方继藩只得朝这表姑行礼道:“见过姑母。” 这姑母方氏虽不是芳华年纪了,却也长相俏丽,一身贵妇打扮,显出几分贵气。 方氏打量了方继藩一眼,她自南京初来京师,早就听说这么个侄儿……荒唐的事,不过她没有细问,对方继藩也不甚关心。 方景隆道:“此番入京,不知为何?怎么事先也不修一封书信,为兄也好及早去迎接。” 方氏倒是对方景隆态度好很多,笑盈盈地道:“月前收到了仁寿宫的懿旨,命我入仁寿宫伴驾,太皇太后的寿诞不是眼看着要到了吗?万万不曾想,太皇太后竟是想起了妹子。” 说话之间,喜上眉梢,显然表姑的心里头对此是很洋洋自得的。 她想了想,又道:“因此家公命我立即启程,就是不敢延误了佳期,兄长也是知道,陛下对太皇太后纯孝,若能讨得这位老祖宗的欢喜,家夫这指挥,也好再进一步。” 方景隆颔首点头,却不由感慨:“可惜哪,我家没有女眷,否则也可去凑凑热闹。” 他似乎又想起方继藩的娘了,一脸惆怅,主要还是触景生情,此等盛会,却没方家的份,看着人家摩拳擦掌,难免有所遗憾。 方氏却是一笑,欲言又止:“兄长,其实……也不是命妇都可邀入宫中的。” 只这短短一席话,方继藩便不吭声,心里想,自己这表姑,很嘚瑟啊,什么叫做不是什么命妇都可以受邀,这不摆明着,表姑你就是那凤毛麟角的一员吗?另一层意思,则是说,即便他的母亲就算在,也未必会受邀。 方继藩倒是有些恼恨了。 方景隆惆怅之余,似乎也没将方氏的妇人见识放在心上,只是感慨:“难得太皇太后垂青你。” “想来是家公出了力吧。”方氏颔首:“他的本意,是希望为家夫谋一个更好的出身。” 方景隆了然了。 难怪方才方氏说也不是每一个命妇都可入宫伴驾,十之八九,有资格受邀的,还是公府的夫人,在这大明,魏国公、英国公、成国公,还有云南黔国公几个,只是魏国公藏着小心思,希望二媳妇去露脸,多半是推说夫人身体不适,让媳妇代劳罢了。 这么看来,为了他那个次子,这位在南京守备的魏国公,可谓是煞费苦心了。 方继藩在一旁想,魏国公府一定做好了完全准备,早就备好了重礼,定要让自己的表姑去出一出风头,若是运作的好,说不定,将来自己那表姑父,就有机会找个地方练练手,弄一点功劳,混个爵位。 方继藩听着很无趣,便道:“爹,我乏了,去睡了啊。” 方景隆瞪他一眼,怪他在表姑面前没有礼貌,可随后,想到他刚下值,心里又心疼起来,眼神便变得溺爱起来:“去吧。”随即向方氏解释:“这孩子,到现在还不懂事,不过他前些日子生了大病,这大病初愈不久,不要放在心上啊。” 方氏只微微一笑,她确实没有将方继藩太放在心上,便道:“继藩生了脑疾,我在南京也略听了一些,甚为担心,不过现在看他还算生龙活虎,也就放心了,只是兄长……妹倒是听了一些传言,据说继藩甚是荒唐,兄长,这等事,可万万不能纵容,终究南和伯府也算是我的半个娘家,继藩胡作非为,坏了名声,我这做妹子的,在公府也抬不起头来,公府里的事,复杂得很,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总之,我是如履薄冰,实在不愿受人口舌了。” 方景隆一脸尴尬,只是苦笑道:“你说的是,下次一定好好的教训他,为兄会……骂他的!” “……”方氏无言,她的面上,似乎永远波澜不惊。 以至于方景隆心里感慨,想当初,这妹子还是姑娘的时候,是何等的俏皮,那时,她也是极喜欢继藩的,谁料这嫁了人,人远去了南京,七八年不见,竟是不认得了一般。 沉默了很久,方氏道:“来京时,甚是仓促,此番来谒见兄长,也甚是匆忙,兄长,时候不早,怕是告辞了。” 方景隆心里只是唏嘘,这么多年不见,早已是物是人非,却是强笑道:“在京里若是有闲,常来看看。” 送别了方氏,方景隆变得郁郁不乐起来。 许是一方面,感怀曾经的堂妹竟是变了一个人,另一方面,似乎也因为方家没了女主人,从而显得格外清冷。 倘若孩子他娘还在,这太皇太后的寿诞之日,也并非没有机会吧。 ………… 而这个时候,在皇宫的仁寿宫里。 朱厚照正小心翼翼的在外探头探脑,身后的宦官唱喏:“太子殿下到。” 高坐在正殿,左右有宦官和宫娥作陪的太皇太后面露喜色,抬眸去看,便隐隐约约看到朱厚照贼兮兮的样子,忙伸手道:“来,到哀家跟前来,好孩子……”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才疾步入殿,先是乖乖地给太皇太后行了礼:“见过皇祖母。” 太皇太后就笑了,面容慈爱,格外的开心:“方才还在太上道君为你祈福呢,谁料转眼间,你就来了,不要没规矩的样子,坐到哀家身边来。” 朱厚照乖乖地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抚他的背道:“长大了呀,几日不见,似又高了一些,难得你来问安,饿了没有?”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太皇太后大怒 对朱厚照,其实太皇太后比张皇后还上心一些! 事实上,太皇太后已有七八个孙儿,不过除了朱厚照,大多不在京里,譬如安陆王的儿子朱厚熜等等。 可相较于太皇太后而言,朱厚照的父亲弘治皇帝,乃是自己在仁寿宫亲自抚养大的,意义完全不同,而朱厚照,更是自小便看着! 在这仁寿宫外头,可能会有人腹诽朱厚照几句,觉得太子殿下有时候不太像样子,可在仁寿宫,这太子殿下的风评却简直堪称是千古好人,谁若是敢说半句不是,大抵是要拖出去喂狗的。 此时,朱厚照难得乖巧地道:“并不饿,儿臣是来送手抄道经的。” 一听手抄道经,太皇太后便凤颜大悦,笑着道:“难得你有孝心啊,没有累坏你罢,你呀,平时只要来问安,哀家也就知足了,何须费这个功夫。” 说着,跟随朱厚照而来的刘瑾将手抄的道经转呈给仁寿宫的大太监王艳。 王艳四旬上下,大腹便便的样子,身体发了福,他连忙从抄本从刘瑾手中接了过去。 太皇太后随性地道:“来,给哀家看看。” 王艳便将抄本敬上,太皇太后接过,如朱厚照对方继藩所说的那样,太皇太后的眼睛有些花,只看到一团模糊的字迹,随即笑了:“这是太子亲自抄写的,哀家心里真是高兴,王艳……” “奴婢在。” 太皇太后道:“读给哀家听听。” 似乎对于太皇太后而言,太子手抄的道经,总是意义不同,倘若就此束之高阁,总是觉得对不住太子的这番心意。 王艳自是能够体会,忙又将手抄本接了过去,于是摇头晃脑的,先读起了道德经。 不过在预备读的时候,他的眼神,显然的恍惚了一下。 这字迹……是太子殿下的吗? 不过等他回过神,小心翼翼地看了太子一眼,便见朱厚照朝他龇牙,他打了个寒颤,哪里敢深究下去,便咳嗽一声道:“道可道……非常道……” 道德经洋洋洒洒五千字,乃是道家无上的真经,这一番的念下来,朱厚照虽是听得枯燥无比,可太皇太后却是乐在其中。 太皇太后崇信道学,这是宫中内外都知道的事! 自成化皇帝开始,由于成化皇帝信道,因而这宫中曾养着不少道人,成化皇帝偏好道家,是取其术,更偏好于炼丹和炼药,而太皇太后耳濡目染之下,却也对此深信不疑,只是……她更偏于经,认为这些大道真经能使自己得到内心的平静。 待念完了道德经,接着便开始念经注了,王艳只扫视了一眼经注的抬头,又是一愣。 太皇太后还等着呢,张眸道:“念啊。” 王艳则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心里有点恼火,怎么,你还想拆穿本宫请人抄写不成? 可王艳瞬间,却是额上冷汗淋漓起来,连拿着经注的手都在微微颤抖了。 太皇太后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不容置疑地看着他道:“念!” 王艳脸带惊色,只好期期艾艾地道:“夫道者,元X虚无,混沌自然,二仪从之而生,万有资之而形,不可得而为名,强为之名曰道…” 听到此处,太皇太后也是同样一愣。 果然,她也察觉出了问题,不过……她没有做声,可是面色,却极凝重起来。 她沉默着,而王艳则小心翼翼地抬眸看着太皇太后的神色。 “继续念下去。”太皇太后道。 朱厚照却是一脸狐疑的样子,他又不傻,怎么会感受不到这一下子的不同寻常了呢? 王艳则更加战战兢兢了:“故首章之首,宜以道一字句绝,如经中道冲而用之之章,亦是首揭一道字……” 太皇太后的脸色,便更加沉重了,她身体甚至微微在颤抖。 良久,她闭上眼睛,板着脸道:“怎么又不继续念下去了。” “奴婢……”王艳慌忙地跪下,哭丧着脸道:“奴婢万死。” 太皇太后张眸,死死地看着王艳:“这于你何干,你万死什么?” “老奴侍奉娘娘二十栽……”王艳魂不附体,期期艾艾地道:“一直陪在娘娘左右读经书,仁寿宫中,网罗了天下的道德经经注,从未听说过此版,这……这是歪曲经义,是离经叛道之说,奴婢竟是念出来,污了娘娘的耳,使娘娘损了道心,奴婢有万死之罪,娘娘恕罪。” 根本……就没有此版的道经经注? 朱厚照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难怪方继藩抄经的时候,到了经注这儿,嫌原先那本经注不好,敢情……这经注……是他自己写的啊。 其实朱厚照哪里想到,这一本经注乃出自大明最出众的道家学派危大有的手笔,危大有是洪武和文皇帝时期的道人,方继藩既认为危大有既然是那个时代的人,那么这部《道德真经集义》自然早就传世了,不但传世,而且已受天下的推崇,否则,这一版的经注怎么会流传后世呢? 可方继藩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时代的书,和后世是不一样的。 后世之人,但凡是写了一部书,便可以走出版,毕竟出版费不了几个钱,油墨和纸张的成本并不高。即便不能出版,那也会放在网上,自然会有人对其进行传播。 那是一个知识大爆炸的时代,而方继藩偏偏…… 他真的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啊,他只认为此书既是在明初时作成,那么理应在明初时开始流传! 哪里知道,这部《道德真经集义》,虽是早早作成,却根本没有流传于世,直到明末,因为天下大乱,涌现出了大量的盗墓贼,最终才开始流传出来的。 这就好像《齐论语》一样,人们只记得一般版本的论语,而齐论语早在战国时就已编修成书,可因为没有流传,结果到了后世,反而失传了,直到海昏侯墓进行发掘,人们才从海昏侯墓中寻到了《齐论语》的踪迹。 太皇太后对道经极为重视。而在这个时代,道经绝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注解的,否则,在人眼里,就是离经叛道了。 尤其是对于太皇太后此等推崇道学之人,更是如此。 仁寿宫里,收藏了各家《道德经》的经注有上百个版本,每一个版本都是历代帝王以及道家真人呕心沥血之作。 而这些经注,太皇太后可谓是耳熟能详,王艳跟着太皇太后二十年,也是耳濡目染,只一看这篇《道德真经集义》,便晓得此经根本就不存在,一个不存在的道经,太子殿下怎么抄来的? 何况……这没来由的道经,居然敢私自对道德经此等道家经典作注,这是何等的狂妄,简直……就是胆大包天啊。 至少他知道,太皇太后是势必要震怒。 果然……太皇太后面上露出了极为不悦之色! 在她看来,这是极严重的事,严重到什么地步呢,不只是有人离经叛道,胆大妄为。更可怕的是,太子居然抄来了这么个东西,这么说来,岂不是有人误导了太子吗?这太子被这离经叛道之言所蒙蔽,自己这个作曾祖母的人,怎么不不担心呢? “照儿,这是哪里抄来的?”太皇太后绷着脸,厉声喝问。 朱厚照也是RI了狗了,抄本书,也能抄出个事来? 见一向慈爱的曾祖母突都突然翻了脸,他顿时犹豫了,老半天,方才期期艾艾地道:“儿臣,儿臣不知道啊……随手抄来的……” 显然,他只想蒙混过关。 可惜,对于太皇太后而言,这件事实在是太严重了,这就如崇信四书五经的读书人,得知太子居然对四书五经作另类的解读一般,这是何等令人忧虑的事啊,甚至,这样的事,可以将其列为误信奸佞了。 王艳则一脸犹豫,他自然清楚此事的后果,关系重大啊,自己分明看到,这手抄本,虽是刻意临摹了太子殿下的字迹,可明显,却不是太子殿下抄录的,若是没有节外生枝,他当然不敢将此事告知太皇太后,毕竟,他可不敢得罪太子殿下的。 可是现在呢……现在却是不同了啊,太皇太后震怒,势必要彻查此事的,只要一查,便知道这并非是太子的笔迹,自己竟还为太子殿下藏着捂着,这……不是找死吗? 于是王艳忙道:“奴婢……奴婢觉得……觉得这所抄的经,并非是太子殿下的笔迹。” 此言一出,朱厚照的脸瞬间的垮了下来了。 要糟。 不过这种突发状况,他似乎很有经验了,倒没有一下子变得手忙脚乱起来,而是立即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太皇太后。 可太皇太后在这深宫里经历了那么多,又岂是那么容易忽悠的? 她即便心里头将这曾孙当做宝贝,自然可以对朱厚照让人帮着抄写经书有所体谅,可她无法体谅的却是,这经书,竟是离经叛道,鬼知道这里头是什么妖言? 她厉声喝问道:“是谁胡乱抄写的?” “这……”朱厚照倒没有迟疑,幽幽地道:“是刘瑾!”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核验 这状况实是有些水深火热,在朱厚照的心中,方继藩的分量是很重的,他自是不愿方继藩遭殃了。 好吧,只有找个给他们哥俩背黑锅的了! 而跟着朱厚照来的刘瑾站在殿中角落里,只一听,顿时一股可疑的液体湿了裤裆,两腿一软,便觉得天旋地转,很干脆的栽倒了。 太皇太后目中带着肃杀道:“来人……” “奴婢冤枉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刘瑾知道已到了生死关头,哪里还敢为方继藩挡枪。 他磕头如捣蒜,痛哭流涕地道:“奴婢是宫里的人,岂会不知道这宫中的规矩,奴婢……奴婢没有代殿下抄写啊,奴婢冤枉!” 一听刘瑾喊冤,太皇太后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厉声道:“既不是你,那究竟是谁?” 刘瑾下意识地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一副怡然自若的样子,面不红、气不喘,其实心里却是紧张得厉害,他不发一言。 这一切都被太皇太后收在眼里,猛地,她想起来了什么,道:“是方继藩吗?” 刘瑾泪如雨下,期期艾艾地道:“奴婢不敢说。”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保准是方继藩了!否则,刘瑾定会矢口否认,又怎么可能说不敢说呢? 太皇太后脸色蜡黄,显得可怕! 她深吸一口气才道:“如此的曲解经义,离经叛道,实是可怕啊,这样的人还留在太子身边,倘若误导了太子,这是何其严重的事。哀家对方继藩并无成见,甚至还觉得此人聪明透顶,和寻常的少年人全然不同。难得太子喜欢他,陪着一起读读书,也没什么不好。可现在看来……” 她冷着脸,瞥了一眼这才知道事情比想象中更加严重的朱厚照,随即喝问王艳道:“王艳,你立即从这邪经之中挑选出离经叛道之处,呈送到哀家面前来,到时再将皇帝叫来,这件事,哀家不得不管了。” 王艳本想应承下来,说到底,太皇太后是想先从经注之中进行批判,随后再将陛下请来,当面质问的。 这方继藩……怕是好日子到头了。 可当他抬头,就见朱厚照冷冷地看着自己,他心里便猛地咯噔了一下! 不成啊,在这经注之中挑错,若是挑的好了,就得罪了太子殿下,挑的不好,太皇太后这儿,自己无法交代,这……其实是坑哪。 再者说了,他侍奉着太皇太后,一直都在和太皇太后读经,这经书他倒是耳熟能详,可经中的意思,却是一知半解。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经书嘛,本就生涩难懂,这经里哪里是胡说八道,他也不知道啊。 经过一番短暂的深思熟虑后,他便哭丧着脸道:“娘娘,奴婢以为,此等道经,需请真人亲自检验为好。” 太皇太后正在气头上,见王艳推诿,本是怒气冲天,可听了王艳的解释,脸色也缓和了些。 不错,哪能指望一个太监来找出经文的错误的啊,就算如此,也难以服众! 那方继藩毕竟是南和伯子,是太子的伴读,而且近来据闻皇帝对此人多有夸奖的,想要说服皇帝,需名正言顺方可! 于是她颔首点头:“将此经送道录司,命其召龙泉观普济真人亲自核验,这样……也好给这宫中上下一个交代。” 王艳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至少……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了。 至于那龙泉观的普济真人,历来受娘娘的信任,当初成化皇帝在时,道士满天飞,个个借此机会想要讨好成化皇帝,甚至还有一些人,到了借机乱政的地步,而普济真人,却并不曾掺和,依旧躲在道观中读经。 就算皇帝屡屡召唤,这位普济真人都不肯入宫,说是修道之人,该以读经修行为重,炼丹乃旁门左道,陛下召小道入宫,若是想要学经,小道欣然愿往,若是想要召小道炼丹,却不敢去。 如此一来,这普济真人便被冷落了,若不是太皇太后敬重他的为人,只怕早被其他道人戕害了!这家伙不开窍,大家都在炼丹,唯独你在读经,你什么意思,砸饭碗? 此后成化皇帝驾崩,其余道人,大都被驱逐,这普济真人,反而扶摇直上,以至于连他所在的龙泉观也水涨船高。 现在,太皇太后令普济真人去核验,实是再好不过了。 于是王艳忙取了经,随即到了礼部,礼部道录司的官员一看,得知乃是太皇太后下的口谕,哪里敢怠慢。 只是心下,却不免得嘀咕起来,到底是多大的事,还要太皇太后亲口吩咐呢? 若是寻常的道人,专门负责管理道门的道录司官员只需一纸公文,便可将其传唤来。 可这位普济真人地位却有所不同,因而礼部这边,还是亲自带着《道德真经集义》亲自前往西直门外的龙泉观,到了山门,先是命人通报,随即入观。 普济真人喻道纯得知有太皇太后口谕来,本在吕祖殿中读经,却也疑惑起来。 他在成化二年时,便已封为体元守道悟法高士,此后掌龙泉观,又封为普济真人。等到成华皇帝驾崩,弘治皇帝登基,便敕为“安恬养素冲虚湛然演法靖化普济真人”,名字很长,而且一般名号越长,就越厉害。 除此之外,皇家还赐予二品银章,因而,在道门之中,许多人都认为,普济真人乃正一道在北方的领袖。 须知整个大明,只有两个道门获得了合法的地位,北方为全真教,而江南则为正一道,这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钦定的两大道门分支,至于其他道门,则因为没有获得朝廷认可,因而衰弱,或是最终成为两大道门的分支。 全真教在北方十分盛行,几乎没有正一道的立足之地,其中尤以京师之中的白云观为首,更是盛极一时。普济真人则作为江南正一道的道人,却在京师风生水起,也算是异数了。 于是喻道纯亲自来迎接,迎那官员至吕祖殿,二人分宾而坐,官员说明了来意,便呈上《道德真经集义》。 听说竟有人歪解道德经,喻道纯顿时露出了不悦之色。 这等离经叛道之事,其实已越来越少了。 自太祖高皇帝之后,钦定了正一道和全真教为正宗道门,朝廷对于道门的管束,也开始变得森严起来,为了防止有邪门歪道胡乱曲解道经,道录司往往会对其进行重惩。 毕竟,这道经的注解已成了官方的行为,而且,有一些居心叵测之徒,借这道德经,暗中进行曲解,在地方上汇聚三教九流,图谋不轨,也是屡见不鲜,所以对待这等人,喻道纯天然的生出反感。 于是他郑重其事地道:“就请放心,贫道定当仔细核验。” 应下此事后,他送走了官员,喻道纯便召集了几个弟子。 这几个弟子,具都在四五旬上下,已经跟随喻道纯数十年,众人盘膝而坐,喻道纯朝向一个弟子道:“你来念……” “是。”那弟子颔首点头,随即取了《道德真经集义》,念诵道:“夫道者,元X虚无,混沌自然,二仪从之而生,万有资之而形,不可得而为名,强为之名曰道………” 一开始听的时候,喻道纯脸色凝重,而其他弟子,也面露不忿之色。 虽然对道经的理解,正一道和全真教各有不同,而在正一道的内部,又有不少的分支,可无论怎么说,对于其他道派的注解,他们还是予以尊重的。 只是这不知从哪儿来的经注,显然是某个别有用心之人所写,现在太皇太后亲自将此经注送来,大家第一个想法,这定是什么邪书。 不过……只起了一个开头,忍耐不住的弟子们,原本早已摩拳擦掌的想要寻毛病,却具都愣住了。 这一起头,虽没有深入,不过是先从道可道、非常道开始讲解,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啊。 而且,只这一开篇,非但不觉得是离经叛道,反而……竟还隐含着道德经中更深层次的道理。 弟子们面面相觑,一个个竟不知说什么好。 喻道纯似乎也察觉出了不对劲,便朝诵读的弟子道:“取吾来看看。” 现在,他倒是很想知道,下头写的还有什么,等人念诵,实在有些难耐,还不如自己亲自来看更实在。 于是弟子忙将《道德真经集义》奉上。 喻道纯则正襟危坐,开始看起来。 ‘故首章之首,宜以道一字句绝,如经中道冲而用之之章,亦是首揭一道字……’ 喻道纯看到了下一句之后,瞳孔竟开始收缩起来。 这一句,依旧还是对‘道可道、非常道’的解读。 他忍不住低声喃喃:“故首章之绝,宜以道一字句绝……不错,不错,以道而绝,方是道德经的根本……” 这一读之下,喻道纯的眉头拧得更深了,这本经注,相比于其他历代的经注,竟非但没有叛离的感觉,反而喻道纯觉得,与自己所诵之经合二为一! 此等解读,更令人耳目一新啊。 ………… 每天更完最后一章,老虎都觉得松口气,不过想到明天还要码字,这感受不要太好,好吧,大家每天都在等老虎更新,这样想想,又有动力了!嗯,顺便求点票儿!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陛下威武 喻道纯很认真地继续看下去。 渐渐的,竟是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如痴如醉的,甚至忍不住好几次都下意识地叫好:“此句最好,此句最好,再好不过了。” 《道德真经集义》本就是道家高人所作,是在前人的基础之上,集大成者,寻常人可能看不出端倪,可喻道纯并非是寻常人,他越看,越觉得高深莫测,越看,越觉得精彩。 只见他时而忘我的颔首点头,时而若有所思,竟好像是自这《道德真经集义》之中有所感悟。 待一篇《道德真经集义》看毕,喻道纯恍然抬头,宛如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弟子们一个个看着真人,良久,喻道纯深吸一口气,才苦笑道:“此经不知是何高人所作,实是……可怕……” 他竟用了可怕二字来形容。 《道德真经集义》本就成书自明初,与这时刻的道家经典,相辅相成,著书的危大有真人,更是数十年前最富盛名的真人,他的书能得到喻道纯这样的人如此赞美,其实并不奇怪。 此时,喻道纯脸一冷,面容肃穆地道:“立即传抄,从今日起,尔等好生研读,此经朴实无华,却又玄妙无比,读通了这部经注,再读《道德经》,便又能有新的收获了。” 弟子们纷纷颔首:“谨遵真师之命。” 倒是有一个弟子不忘提醒道:“只是……太皇太后那里……” 喻道纯一脸肃容:“明日,贫道前去道录司,恳请道录司准贫道觐见太皇太后吧。” 说着,他又垂头看了《道德真经集义》一眼,不由感慨! 他已年过古稀了,想不到,在这古稀之年,竟还能读到这样的经书,人生无憾啊。 ………… 这个时候,朱厚照很为方继藩忧心,他没法子出宫,想要给方继藩透露消息都不成了。 太皇太后震怒,弘治皇帝得知之后,赶忙前往仁寿宫,令他意外的是,这太皇太后所震怒的,乃是太子身边,竟有一个‘邪魔外道’。 而弘治皇帝更为震惊的是,让你抄录经文,是为了向太皇太后表达自己的孝心,谁料你这狗不如的东西,居然让人代笔。 朱厚照几乎是被弘治皇帝提着出了仁寿宫,然后乖乖地跪在了暖阁门口。 今次,弘治皇帝没有动手,不过……显然他已想到了一个更别致的玩法。 他一人手持着内阁送来的票拟,低声去看,偶尔抬头,暖阁的窗一扇扇的打开,朱厚照就跪在窗外,在弘治皇帝目力所及之处。 刘瑾则乖乖的跪在暖阁的角落里,弘治皇帝不徐不慢地问明了情况之后,忍不住皱起眉来了。 他怎么都觉得,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就是朱厚照,这事肯定是和方继藩无关的,方继藩无端被太子拉去抄经,他能不答应吗? 这两个家伙,原来还以为方继藩最坑,现在看来,最坑的是自家儿子,丢人了啊。 不过方继藩那家伙,也真是不知所谓,让你抄你抄便是,你非要自己写出一个经注来。 太祖高皇帝以降,对于民间某些打着魔道旗号的会门、道门历来忌惮,这些所谓的道门,既非正一道,又非全真教,自己歪曲了道经,四处招摇撞骗,更有甚者,直接谋反。 因而任何胡乱曲解道经的行为,对朝廷而言,都是极严重的事。 你方继藩又不是道士,你凑个什么热闹? 弘治皇帝倒是想看看那经注,很想知道,方继藩这厮到底把道德经玩出了什么花儿来。 可偏偏,那经注已送去了龙泉观,弘治皇帝心里不仅有些烦恼,此事,该怎么向母后交代呢? 哎,既然经注还没看到,也只能明日再看了。 只是这太子,实在太气人了,他是良心被狗吃了,曾祖母待他这么好,他竟连抄经书都玩花样,猪狗不如啊! 弘治皇帝在心里把朱厚照可谓骂了千篇百篇了,眼睛离了票拟过的奏疏,抬眸看了一眼窗外。 现在是炎炎夏日,天气热得很,见朱厚照跪在了殿阴之下,咳嗽了一声:“去,让这逆子跪的远一点,别靠着阴。” 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只能硬着头皮匆忙出去。 朱厚照一见有人出来,原本无精打采,觉得自己膝盖已不属于自己了,一下子却是精神起来,他就晓得,父皇一定舍不得自己遭罪的。 可那宦官哭丧着脸道:“殿下,陛下有口谕,请您挪挪位置。” “挪……挪挪位置?”朱厚照懵逼,不懂啊。 “挪去那儿,那儿太阳大,殿阴遮不住……”宦官显得很没底气,生怕触怒了太子殿下。 朱厚照顿时大怒:“会晒死的,本宫还年幼啊。” 也不知什么时候,他突然学起了方继藩,方继藩那厮,就打着脑疾和年幼的旗号,四处招摇撞骗。 宦官苦着脸道:“要不……奴婢去陛下那儿……” “不必了。”朱厚照虽有不愿,倒是很实在,乖乖地挪到了太阳底下,重新跪着。 这一次跪的格外的精神,他毕竟不傻,聪明着呢,这个时候是触怒了逆鳞啊,居然还想讨价还价,这不是找死吗? 虽说有时候,他也懂得斗争和抬杠,可也得看时候,这一次是因为曾祖母,父皇肯定不会轻易的放过自己的。 不过……该不该‘晕’过去,一头栽倒呢?这样能不能博得同情? 他开始天人交战,而更可怕的却是,被这太阳一晒,再加上方才本就跪的腿脚酸软,何况正午还没吃饭呢,这么一晒,顿时觉得无力了。 可今日,弘治皇帝像是跟他卯上了,一直安坐在暖阁里,一丁点要摆驾的意思都没有。 天色渐渐的暗淡了,朱厚照觉得又饿又乏,几乎要昏死过去了,心里却又焦灼得很,自己不出去,怎么给方继藩通风报信啊。 这一次他是真对不住方继藩了,曾祖母动了这么大肝火,八成方继藩要糟的啊。 可……他眼下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好不容易挨到了子时,天上的圆月如银盘,光辉洒落下来,那暖阁里,竟是响起了鼾声。 朱厚照顿时明白了,父皇竟打算今夜就在这暖阁里下榻?似乎早料准了自己不在,他这儿子十之八九又不知跑哪里去躲懒似的。 朱厚照自是不敢偷偷走掉的,饿得前胸贴后背的! 就在此时,在这月色之下,却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影。 那身影盖住了身后的月儿光华,朱厚照无力地抬眸一看,本是晕头晕脑的,突的眼睛放光起来:“妹子……” 此人正是蹑手蹑脚来的太康公主朱秀荣。 一看到自己妹子来了,朱厚照顿时泪流满面,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感觉。 他分明看到,妹子的手里,在那长长的袖摆遮盖下,还有一个乌漆为面,朱砂雕凤的食盒! 朱厚照闻到了鸡腿的香味,他咽了咽口水,随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暖阁,生怕暖阁里的鼾声停了,低声道:“妹子,你待我最好了,我还等母后来救我,谁料还是妹子将我记挂在心上。” 朱秀荣蹑手蹑脚的,显得很是紧张,轻声嚅嗫道:“母后知道事涉曾祖母,哪里好来干涉,其他的人都怕父皇责罚,更是不敢来,我心里想着,兄长肯定是饿了,不然身子怎么吃得消,哥,你无事吧。” “哪里无事,要死了,我饿……”朱厚照热泪盈眶,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食盒。 朱秀荣羞红着脸,似乎第一次夜里自自己寝殿里溜出来,难免心里忐忑。 她轻声道:“我给你送吃的来了,就怕你饿呢,嗯……皇祖母为何突然如此憎恨……憎恨方继藩呢?” 朱厚照舔舔嘴道:“这家伙,找死!”朱厚照又气又是无语:“让他去抄经文,他偏不,非要自己写,这下子写出事来了吧,皇祖母大怒,说他这是妖言惑众,是离经叛道,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妹子,里头是不是有鸡腿啊,我闻到了鸡腿的香味。” 听到妖言惑众、离经叛道,朱秀荣禁不住香肩一颤,粉嫩的俏脸在月色下,竟有些苍白。 方继藩可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啊。 他还待自己这样的好。 虽然有时候古古怪怪的,可和这更加古古怪怪的兄长一比,就不知好了多少倍了。 他还为自己出气呢,虽然觉得他那样动手打刘嬷嬷,总有些不妥,可他还是为了自己好。 可现在,曾祖母动怒了,这下真的是糟了。 这宫里上下,谁都晓得曾祖母清静无为,是极少发脾气的,可一旦动了怒,连父皇都不敢不顺着她的心的。 朱秀荣竟是整个人陷入了一种莫名恐慌的情绪,一双与天上星辰争辉的眸子,显得格外的动人,眼眶里微微腾出水雾! 此时,她轻声启齿道:“哥,你得想想办法才好,不然可糟糕了,他……哪里晓得皇祖母的脾气,更不知写经文会遭来弥天大祸,哥,你得想法子啊,要不……去求母后……我是不能去的,我是女人家,怎么好开口,哥,你脸皮厚,若是死乞白赖的,母后肯定心软。”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你就知道欺负我 朱秀荣本是想自己去求太皇太后或是张皇后的,她虽是性子温和,却也聪慧,故而顿即就想到,以自己的身份是不能去的。若是自己去,说不定惹出更多的麻烦! 这件事,就只剩下朱厚照这个人选了。 只见她又不厌其烦地对朱厚照道:“哥,你去求求母后想办法吧,父皇那儿……不成……解铃还须系铃人,终究还是去寻皇祖母讨饶才稳妥,哥,你得去寻曾祖母,要悔过的样子……” 朱厚照则是有气无力地:“可我……我现在……我啊!” 朱秀荣这才恍然,可眼底深处,却还是禁不住忧心忡忡。 她原先只知这事儿和方继藩有关,却不曾想,严重到了妖言惑众和离经叛道的地步,于是神情恍惚,月儿下,一张俏脸更显苍白,微翘的鼻子有些酸。 她泪眼婆娑地道:“哥,别只顾着吃了,你得救人,这事都是因你而起的,你可不能害了人……不如……你假装昏厥过去,任太医来救治,你也别起来,想着法子再召方继藩入宫来,让他将功折罪……” 朱厚照是真的饿极了,那还有心思听朱秀荣的话,直接伸手要去抢食盒。 奈何饿了一天,一点气力都没有,手还没伸出去,嘟嘟嚷嚷着道:“你这么急做什么,办法以后想,怎么像是你和他不清不白似的。” 说着,那食盒已是触手可及。 朱厚照的话,倒是一下子惹到了朱秀荣了,只见朱秀荣的脸上,那黄豆大地泪,顿时扑簌而下,眼带幽怨地看着自家哥哥。 朱厚照说出这等话,教人情何以堪!何况还是自幼在宫中严厉管束,每日灌输三从四德的公主殿下! 朱秀荣又羞又怒,咬着朱唇,恨恨地看了朱厚照一眼,凄然道:“你就知道欺负我……” 说罢,她随即钗裙一旋,那提在手里的食盒自也离朱厚照远去,朱秀荣哭着鼻子,直接跑了。 “饿啊……”朱厚照哪里有气力去追他,只觉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手扑了个空,目瞪口呆地看着妹子又羞又怒的消失在了黑暗,便连月儿也寻觅不到她的身影。 朱厚照懵了,自己……说错啥了?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倘若不是妹子提了食盒来,不是那食盒里还飘荡着鸡腿的香气,朱厚照还能勉强忍耐,现在见着了,也闻着了,偏偏吃不着,一下子便觉得肚子如火烧一般难受的更加厉害。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光,暖阁里的弘治皇帝终于起来了,意识一回到身上,弘治皇帝就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 头痛啊,也不知太皇太后怎么样了。 至于朱厚照那逆子……他眼角扫了窗外一眼,见朱厚照还有气无力地跪在外头,不免还是心有些软了,便道:“去预备一碗米粥,给他吃了,再将他叫进来。” 朱厚照毕竟年轻,抗造,这也是他屡屡作死的本钱。 朱厚照现在的身体倒也算好的,吃过了米粥,一夜的疲乏便一扫而空了,毕竟后半夜,他还是悄悄地打了一两个时辰的盹儿,所以虽然现在膝盖疼的厉害,已感觉这双腿不是自己的了,可在宦官的搀扶之下,却又精神起来,不过…… 这种情况,他是很有经验的,此刻他必须得装作浑身萎靡的样子,口里哎哟哎哟的叫唤着,却又好像很害怕弘治皇帝,这哎哟声控制在了一定程度,既不显得过于浮夸,又好让父皇知道自己有多惨。 论起卖惨和装可怜,估计整个京师所有人加起来,都不及朱厚照的半根手指头。 “坐下。”弘治皇帝瞪他一眼,声音有点冷。 哎哟……哎哟……”朱厚照依旧在哼哼,瘸着腿,欠着半个身子坐下。 “知错了吗?”弘治皇帝面无表情,不过心里,却也多少有些软化了,竟不免自责起来,终究是个孩子啊。 朱厚照乖乖道:“知错了。” “这就好,为人子,为人孙者,要有孝心,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这个道理,寻常百姓尚且明白,你身为太子,岂可不明白?太皇太后抚养朕成人,你……也是她的骨肉,平时里,她这般的疼你,你竟在这上头弄虚作假,这是一个曾孙该做的事吗?” “是,是……儿臣悔不当初。”朱厚照忙不迭地点头。 弘治皇帝心情这才好了不少,可又想到方继藩的事,颇为烦恼。 却在这时,有宦官进来,却是仁寿宫的王艳,王艳道:“陛下,太皇太后请陛下和太子殿下前去仁寿宫。” “噢?”弘治皇帝冷着脸道:“何事?” “是为了方继藩的事。” 果然………还是来了…… 弘治皇帝心里感到无奈,却也知道,该来的总是会来,便颔首点头道:“摆驾吧。” 父子二人,一齐到了仁寿宫,还未入殿,便已见到在这殿外有不少宦官和宫娥,不少人,都是自坤宁宫来的,想来,皇后也已先来问安了。 弘治皇帝和朱厚照进去,弘治皇帝当先,朱厚照身子好,早已恢复了身体,腿脚也灵便了许多,方才还眉开眼笑的样子,可刚迈进殿门的门槛,便又开始一瘸一拐,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 这一次,叫唤声显然比方才要理直气壮了许多,生怕别人听不到似得开始哼哼。 弘治皇帝哪里想到,朱厚照竟会来这手,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朱厚照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似乎被弘治皇帝所威胁,便也收敛了一些,不哼哼了,只拖着腿,仿佛瘸了一般。 “孙臣见过皇祖母。”弘治皇帝行礼问了安。 便见太皇太后绷着脸高坐,张皇后欠身坐在一旁,站在张皇后身后的,是太康公主,太康公主精神显得萎靡,似乎昨夜没有睡好,竟生了眼圈。 太皇太后没心思管弘治皇帝,目光直勾勾地落在朱厚照的身上。 朱厚照一副随时要昏厥的样子,努力地想要行礼,太皇太后便道:“是谁这般折腾你,你来,不要行礼了,来哀家这儿。” “噢。”朱厚照点了头,接着一瘸一拐地到了太皇太后跟前,可怜兮兮地道:“孙臣未能全礼,还请皇太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心疼地看着他,眼睛都要喷出火来。 弘治皇帝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 好在,太皇太后心里藏着事,暂时还顾不得秋后算这边的帐,而是道:“皇帝,太子乃是国家储君,他身边若是有离经叛道之人,妖言惑众,这可非国家之福啊。这个方继藩,哀家当真没有针对他的意思,只是,他写出了这般妖言,留在太子殿下身边,实是让人不放心。” 弘治皇帝忙道:“方继藩此人,是有不对的地方,孙臣已打算好好的教训他了,他毕竟年轻,时刻的敲打一下,自然也就晓得是非了。” 似乎有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意思。 “哎……”太皇太后却是叹了口气:“说是这样说,可是哀家啊,昨日受了这个惊吓,是一宿没有睡啊。” 说到了此处,殿中之人,脸色俱都变了。 弘治皇帝再怎么袒护,就算是太子这儿求情,可有什么用?害得太皇太后寝食难安,难道就因为一个方继藩,而让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身子垮了吗? 张皇后竟是悄无声息的一声叹息,她原本还以为,事情有转圜的余地,不过现在看来,结局已经注定了。 方继藩……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天皇老子来了,也已无用了。 一旁的朱秀荣缳首,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甚是担心。 弘治皇帝此时哪里还敢说什么,噗通一下,拜倒在地,眼眶微红道:“孙臣万死,令祖母不安。” “不,不是你的错,也非是方继藩的错。”太皇太后摇摇头道:“哀家不是要打要杀的人,你说的是,他毕竟是个孩子,只是走了邪门歪道而已,将来……确实也并非不是可塑之才,他是南和伯子嘛,他的祖上是有功劳的。哀家只是不敢将其留在太子身边啊,其他的都好说,不妨让他去南京吧,给他一个千户官也可,总之,万万不可将他留在京里和太子厮混了,太子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这涉及到的,乃是祖宗的基业,皇帝,你说呢?” 弘治皇帝犹豫了一下:“秀荣的病……” 太皇太后顿时明白了,朱秀荣,还指着方继藩来看诊呢,她便道:“全天下,莫非只有他一人能治脑残不成?哀家不这样看,征辟当初治疗方继藩的大夫入宫就是了。”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真是把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 正在此时,王艳又进来,蹑手蹑脚的道:“娘娘,普济真人请见。” “哦?”太皇太后不禁觉得意外。 她原以为普济真人大抵这两日,就会让人将批判的文章呈上来,谁料到,竟是这么快,甚至亲自来了。 或许……是看了那些歪理邪说之后,大动肝火了吧。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入宫祝寿 对于普济真人突然的请见,太皇太后先是意外,随即就觉得此人来的正是时候。 太皇太后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看向弘治皇帝道:“原本妇人是不该干预朝廷用人的,只是关系着太子,哀家是关心则乱。这方继藩的好坏,哀家说了不算,可此人是否妖言惑众,自有普济真人亲自向皇帝禀奏,他来的正好,传见吧。” 弘治皇帝的心里其实颇有一些不快,他不喜欢道士,也不喜欢真人,对于这普济真人,说实话,若非是品德还算不坏,弘治皇帝是肯定会将其驳回,决不肯让他入宫的。 可太皇太后偏生笃信这个,以一道人之言来确定一个朝廷大臣…… 好吧,方继藩好像也没资格被成为朝廷大臣,但是……好歹是命官啊,如此确定一个朝廷命官是否妖言惑众,确实是有些儿戏了。 只是弘治皇帝自来纯孝,对于太皇太后的决定,却也无奈。 过不多时,那普济真人便已到了。 今日,他穿着朝廷钦赐的道袍,入了殿,就直接拜下行了大礼:“贫道见过太皇太后,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子殿下……” 朝廷祭祀告天时,普济真人作为副祭,自也见过宫中贵人们的真容的,因而对殿中的人都认得。 太皇太后见了他,脸色早没了刚才的沉重,顿时和颜悦色起来,忙道:“真人不必多礼。” 弘治皇帝则绷着脸,却没有理睬。 太皇太后又淡淡道:“昨日,哀家命人送了一部经注给真人,写此经注之人,年纪轻轻,却是胆大包天,哀家虽读经,可对经书所知却是不多,因而很想知道真人的看法。” 朱厚照心里只能叹气,此时,他也懒得来装可怜了,想到方继藩要被打发出京,不免心里郁闷。 说到底,是自己害了他啊。 可普济真人却是诧异道:“这经注,竟是年轻人写的?” 普济真人心里翻起了惊涛骇浪,观那经注,写下这经注之人,是何等的老道,可见其对道德经的理解,又是何其的深厚。 来此之前,普济真人以为,那经注定是哪个隐世的高人所写的,这个人,至少也该花白了胡子,年纪至少在一甲子以上了,可哪里想到,竟是个年轻人。 此时,普济真人有一种想找块豆腐撞死的冲动了,自己研习经文数十载,竟连一个青年人都不如。 只见太皇太后冷哼,她对道家的经典,是发自内心的信服,所以极不喜有邪魔外道之人,篡改经义。 因而她道:“何止是年轻人,分明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真人,此经注有何禁忌,你不必隐瞒,一并陈奏吧。” 乳臭未干……少年郎…… 普济真人老脸竟是腾地一下子红了,像是有人抡起了手,啪啪啪的在打自己的脸,这老脸,火辣辣的疼。 深吸一口气后,普济真人才道:“回太皇太后,此乃道家经典,贫道,佩服得五体投地。” “……” 殿中一下子安静了,所有人的神情竟变得古怪起来。 张皇后一脸诧异。 羞于与人对视的朱秀荣亦是错愕的抬眸。 朱厚照左右张望,心里在琢磨,这真人刚才说的是啥。 弘治皇帝目光一沉,已感觉到不对了。 太皇太后本是怡然的高坐着,此时身躯一颤,惊异地皱着秀眉道:“真人,这是何意?” 太皇太后还是有些不明白。 那部经注,理应是离经叛道的啊,天下的经注,她都读过,并不曾读过这一篇,根据太子和刘瑾那儿的反馈,她几乎可以确定,这就是出自方继藩之手。 一个少年人,又不曾修道,毛手毛脚的竟去为道德经做注,简直是胆大包天,可现在听到普济真人如此回话,她觉得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可普济真人喻道纯却是露出了崇敬之色,继续道:“太皇太后娘娘,贫道仔细研究过此经注,已看了七遍,观中的诸道人亦纷纷观摩,无一不对此经注赞赏有加,不……贫道实在太冒犯了,赞赏二字,说来有愧,该是顶礼膜拜,自惭形秽,此经上承宋元以来诸经书,广纳海川,又有自己对道德经的认识,实是不可多得。” “你的意思是……”太皇太后终于坐不住了,微微颤颤地站了起来,一旁的王艳连忙搀扶住她。 太皇太后却是将王艳打开,自己勉强站稳,脸上尽都是骇然之色:“这并非是歪理邪说?” 喻道纯肃容,他在得知此经的作者,竟只是个少年郎之后,心里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滋味,可是方外之人,怎么可以打诳语呢? 他斩钉截铁地道:“此承袭老庄道德经之大成者,非区区贫道可以理解,贫道得此经,尚需细细研习,或有新的感悟。不过贫道可以确信,此经一经传播,可以和真靖仙人的《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媲美,传世千年。” 这一下子,再不只是太皇太后反应惊讶,连弘治皇帝竟也满脸震惊。 弘治皇帝不喜道人,是由历史留存的。因为先皇帝的关系,弘治皇帝对于道人带有天然的反感,可是…… 对于真靖仙人,弘治皇帝也是有耳闻的。此人原名陈景元,乃北宋最著名的道人,自号碧虚子。宋神宗曾赐号“真靖大师”。此后,还有人传闻,他在宋哲宗绍圣元年飞升,位列仙班。 当然,这等飞升之事,虽然有人深信不疑,却也有人带有怀疑的态度。不过此人的《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确实是当今正一道和全真教都尊奉的真经之一,道家无分南北,俱都因此而尊奉真靖仙人为祖师之一。 可现在说,方继藩的这一篇道经,竟可以和《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媲美? 这话,口出龙泉观的普济真人,却是不由得人不信啊。 朱厚照不由惊异地低声道:“这家伙,还修道啊……” 太皇太后却是觉得自己有些无力了,她脸上写满了诧异,百感交集,凝视着普济真人,那《道德真经藏室纂微篇》,她不只诵读了多少遍,对那位飞升的真仙,更是崇敬万分。 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位北宋的仙人,去和方继藩那种毛头小子联系起来啊。 殿中安静到了极点,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哀家……哀家……”太皇太后捂着心口,突然觉得有些承受不住,吓得王艳和一旁的张皇后忙是起身要搀扶。 “都起开!”太皇太后突然声若洪钟,她长长吐出一口气,脸色微微红润,显然,心口憋着的这口气,终于发泄了出来。 她伫立着,道:“哀家万万想不到啊,竟是不识明珠……” 一声叹息之后,太皇太后苦笑,读了一辈子经,却无法知道这经的原意,却对人喊打喊杀的……这令太皇太后,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真人,是否对方继藩过誉了!”太皇太后还是忍不住狐疑。 其实普济真人,比太皇太后惭愧得更厉害,这是个少年人啊……嗯?叫方继藩的,竟是还有些耳熟。 普济真人不及多想,便道:“回禀娘娘,贫道没有资格对此人评鉴。” 太皇太后更是诧异了,没有资格的意思是,普济真人自觉得比方继藩差之千里。 太皇太后已是坐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低声念道:“方继藩……方继藩……” 此前因为张家和周家的事,令她记住了这个人,而现在……这个名字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了。 她呼出了一口气,才又道:“可是一个少年郎,如何能著此经呢?实是咄咄怪事。” 这显然很难用常理去解释。 普济真人苦笑道:“悟道无分长幼先后,终究,讲的是一个悟字吧,倒是贫道,虽是孜孜不倦,却是一无所成,贻笑大方。不过,或许他另有机缘也是未必,问明了,也就清楚了。” 太皇太后若有所思,不得不说,对这个方继藩,她不得不审慎对待起来。 哪里会想到,这么个鬼灵精怪的家伙,竟能参悟道家真经,这实是令她大为意外,她眼眸里,似是闪着光,良久才道:“传懿旨,请方继藩六月初九午时入宫庆寿……”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似乎又觉得不足,便又道:“还是辰时与太子同来问安吧。” 弘治皇帝一听,心下一凛。 六月初九,正是太皇太后的寿辰,这一日入宫祝寿,本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这里头的时辰,却大有玄机。 起先的时候,太皇太后是命方继藩午时来,午时就是正午,正午是开宴席的时候,此时,一些命妇会被邀请,在这个时辰入宫入席开宴,不过太皇太后不喜大操大办,因而所宴请的命妇,多是在京的国公夫人,以及一品的诰命夫人,人数并不多。 可太皇太后却很快又改了主意,将这正午改为了辰时,辰时便是卯时之后,大抵是用过了早饭,甚至让其随太子一同问安,这就是超规格的招待了。 因为除了皇室宗亲,这个时候入宫来,是大为不妥的。 正文 说几句,希望大家能看看。 心情又抑郁了。 昨天突然有一群莫民奇妙的人跑出来,说老虎刷票啥的。 笑了。 写书八年,老虎除了装病卖点悲情,求点月票、推荐票之外,刷票……不存在的,这不是道德问题,是因为老虎……穷。 偶尔,也会有人,跑来说书如何如何,一般的批评和建议,老虎都是能接受的,是书都有缺点,无可厚非,可有人优越感过了头,突然要以世界名著的标准,来检验一本网络小说,我…… 其实,如果这位朋友,爱好文学,不妨去看看《悲惨世界》、《战争与和平》、《红与黑》,又何故,跑来看网络小说来添堵呢。 并不是讽刺。 而是老虎这个人,历来对自己是有清醒认识的,写个小说,博君一笑,至于什么思想性,不敢,真不敢,发人深省之类,更不敢,只是用心制造一些快乐,水平有限,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这是老虎自己对自己的定位。 这本书成绩还不错,应该是2017年至2018年上传的历史类新书上架以来,成绩排在第三的作品,自然远远及不上二哥孑与大神(他的成绩是我的三倍啊,简直就是吊起来打),可是这个成绩,对老虎而言,很满足了。 老虎的出身并不好,上半辈子,都是在和自己兄弟抢菜里的那么点儿肉丝中度过。为了增加自己一点蛋白质,老虎的脑细胞,都死在抢肉上头。 这也许,也是老虎的水平为何比不上大神们的原因,哎,上半辈子消耗太多,脑子虚啊。 正因如此,二十二岁写书,第一本娇妻如云以来,老虎就不曾停过,不停写,不停写,而今回首,已经八年。 写书真的是很累很累的事,这八年来,老虎生活枯燥,没有娱乐,更不敢让自己有娱乐。 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里,对着电脑,最大的娱乐,也不过是在大神QQ群里,听大神们绘声绘色的讲他们大保健的故事,然后流着哈喇子,继续码字。 想来,老虎未来的二十年、三十年人生里,直至老虎浑身插满管子,真的写不动之前,老虎的未来,也和这前八年不会有任何的分别。 家境一般,又希望身边的人过的好一些,除了强迫自己与世隔绝,努力再努力之外,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出路了。 这辈子,注定了老虎操劳一生。 所以,当读者大喊十更,那啥,不是老虎不想写,是真的做不到啊,如果一个人的精力可以做到每天三万字,老虎会努力的,可人的精力真的有限,一万五千字,我相信在整个网文圈,也是最高的了。 哎,一声叹息,请大家相互体谅。 其实,每一个快乐的故事背后,都有一个不快乐的作者,在日夜颠倒,搜肠刮肚的去用心制造快乐。 不幸的是,老虎就是那个苦逼的小作者。 好了,上架七天,已更四十章,十二万字,腰酸背痛,已经七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未来,也会是一样,最后,求点月票和订阅吧。 订阅关系着的,是老虎的饭碗,一家子很多张嘴在嗷嗷待哺,老虎饿点没啥事,孩子们要吃饭啊。 大家的支持,才是老虎最大的动力。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懿旨 对于太皇太后的决定,弘治皇帝却在心里摇头,一开始要打要杀,可一旦改了主意,转念之间,就又将宫中的规矩破坏殆尽。 倘若如此,破了先例,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弘治皇帝深知规矩的重要性,因为任何破坏先例的行为,都可能引发许多无端的猜测。 毕竟好端端的,一个本不该这个时候入宫祝寿的人入了宫,那么,大臣们会不会想,为何宫中会这个时候召见方继藩呢?是不是他的父亲近来要预备高升了?又或者是……宫里和方家,是否有联姻的可能。 一想到联姻,弘治皇帝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不至于会有这样的妄言出现吧。宫里头只有一个待嫁的公主,这是弘治皇帝的心头肉,他可完全没有这个打算。 不过……太皇太后有懿旨,素来讲究孝道的弘治皇帝又能说什么呢,只好一声叹息罢了。 旨意很快被送到了詹事府,说是旨意,不如说是口谕。 因为此时,方继藩就在詹事府里当值,太子朱厚照回来,就立即拉着一头雾水的方继藩商量,说起宫里发生的事。 方继藩顿感自己在不知不觉里走了一遭鬼门关,他哪里会想到,那危大有著了书,却根本没有公布于世啊,更没想到,这个版本的经书,是在明末时才得见天日。 好在事情已经过去,得知太皇太后懿命自己入宫祝寿,倒是犯了难,这太皇太后显然不好对付啊,这件事,该怎么糊弄过去呢? 倒是朱厚照一脸郁闷的样子,哀怨地道:“本宫受苦了啊,因为你,而遭了无妄之灾,本宫昨夜,方才知道什么叫众叛亲离。” 这个时候,他想到了公主朱秀荣,悻然地道:“最没良心的,就是我那个妹子,不过……她看起来是不打算理睬本宫了,出宫的时候,本宫朝她打招呼,她连眼皮子都没有抬一抬,真令本宫难过啊,本宫哪里对不住她了,平时不是待她顶好的吗?” 方继藩心里想,我对你家妹子也挺好的啊。 朱厚照接着摇摇头道:“罢了,不和你说这个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你又没有妹子。” “……”方继藩直接翻白眼了! 这次的事情倒是有惊无险的,方继藩也不是一个爱闷闷不乐的人,下了值,便悠悠然的回家去。 却是刚到家,门子就给他投来了一个帖子,说是龙泉观的普济真人有请。 普济……还真人…… 方继藩对道士半分兴趣都没有的啊,很直接的将道贴揉碎了,随手一丢,自然没有理会。 倒是对于六月初九的这一场祝寿,方继藩还是颇有些紧张的。 太皇太后的态度有些不明,这个大明朝深居在后宫的女人,可不好惹。 方继藩虽然经常碰皇帝的瓷,可方继藩并不傻,在皇帝面前装疯卖傻,是因为早就对弘治皇帝的性子摸透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自己是傻瓜呢,可这不就是他的生存之道吗? 可这位太皇太后不同,他没有真正的接触过,心里自是没底。 嗯……到时却要小心应对了。 不过方继藩眼下最上心的事,还是那番薯的问题,近来大规模的育苗,可这么多种苗培育了出来,偏生没有大规模的土地进行种植。 农民是最保守的群体,更何况是这个时代的农民,对他们而言,即便眼下天象反常,又发生了大旱,种麦子极有可能颗粒无收,他们也绝不敢轻易种植其他的作物。 西山那儿,毕竟是农田有限,何况还指着冬季之后,依靠暖棚来挣银子呢。 再者说,即便全部种上番薯,对天下饥荒问题,也是于事无补。 方继藩曾揣着几个门生的屁股,让他们前去附近的士绅那儿推广,可得来的反馈,却是不尽人意,人家压根就不相信,就算是相信,也不敢轻易冒险。 除非土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否则,这番薯想要迅速推广,怕是难了,可这大旱,却是不等人的啊。 难道,自己去买地? 虽说现在方家的收益惊人,可方继藩怕也没有财力购置大量的土地,这已不是银子的问题了,土地是许多人的根本,并非是你花了钱,人家就肯买的,当初方继藩是故意做冤大头,才把西山那一大片荒地收购下来,那已算是运气了。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番薯这等作物,其实在明末就早已进入了中国,可真正推广开来,却是数十年之后。 可这一场大旱,似乎有些不等人,方继藩心里便也焦急。 而那位普济真人的道贴,又连下了几次,几乎天天都来,方继藩有点懵逼了,他当然是知道这个普济真人为何注意到他,可他其实也只是阴差阳错的写了一篇经注而已,何必如此执着啊? 只是到了五月二十九,方继藩预备着去詹事府当值,谁料刚刚洗漱,便有宦官飞马而来。 这宦官见了方继藩后,便好奇地打量着方继藩,方继藩也好奇的打量着他,对于宫中的任何‘生物’,方继藩都抱着学习研究的态度,虽然宦官他已见了不少。 这宦官倒没有耽搁多少时间,便道:“太皇太后诞日在即,谕令南和伯子方继藩代入龙泉观上香,不得有误!” “……”代太皇太后去龙泉观上香? 方继藩这时方知这龙泉观的能量来了。 原来人家这样的有来头,这是几次邀请自己不成,所以才走了太皇太后的门路,莫非…… 是希望自己去给太皇太后祝寿之前,先去龙泉观? 在这大明朝,只有两个人是不可以得罪的。 一个是张皇后,一个则是太皇太后。 反而弘治皇帝,其实碰碰瓷什么的,方继藩一丁点心理压力都没有。 既然现在太皇太后下了懿旨,方继藩还能说什么,去呗。 不过……方继藩不敢一个人去,现在有钱了,总是对自己的安全提心吊胆,走在大街上,竟觉得满世界都是谋财害命的歹人,因而方继藩叫上了自己的几个门生,一听说恩师有兴趣去逛龙泉寺,欧阳志诸人,竟都兴奋起来。 倒是徐经若有所思,偷偷将方继藩拉到一边,低声道:“恩师,高明哪。” 方继藩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他道:“高明二字,是为师的常态,你现在才知道?拜师的时候没跟你说?” 谦虚两个字,是在恩师身上看不见的,这一点,徐经已经深有体会,他笑吟吟地颔首道:“太皇太后前几日才请恩师去祝寿。而学生自进京以来,也听说太皇太后崇信道学,那龙泉寺普济真人,乃是道学宗师,恩师此时去拜访他,是一手妙棋,恩师城府,深不可测,学生佩服。” 这样也行? 方继藩也懒得解释了,便道:“少啰嗦,走了。” 出了府门,车马已备好了,可王守仁竟来了。 方继藩不得不认为,这家伙上辈子是属牛皮糖的啊。 王守仁直接上前作揖道:“学生回去之后,仔细的推敲了方公子的话……” 方继藩今儿可没有这么耐烦,一挥手道:“我有事,回聊。” 说罢,也不理他,很干脆的上车去。 对付这样的人,绝不能一下子透出底牌,得慢慢耗着。 可王守仁显然在某些地方是一根筋的,自是不死心,见欧阳志等人出来,便拉着欧阳志低声道:“不知令师去做什么事?” 欧阳志显得很木讷,想了想,才道:“恩师说去做什么,便去做什么,年兄,我也不知所为何事。” 王守仁有点懵逼,这样的人也能成会元? 心里摇摇头,深深看了欧阳志一眼,愈发的感觉到方继藩的强大,只是横竖问不出什么,倒是徐经凑上来道:“可是王年兄?” 王守仁忙是回礼。 徐经便笑道:“恩师预备去龙泉观,王年兄,恩师的脾气是有些怪,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徐经心知这王守仁不是寻常人,会试第四,父亲乃是状元,据传连李东阳都很看得起他,这是正儿八经的官二代,家世非寻常人可比,本着恩师没必要招惹来麻烦的态度,因而和王守仁套个近乎。 王守仁却了徐经的话,却是若有所思,心里想,他去龙泉观,可有什么深意吗? 说起来,王守仁所学很杂,既懂军事,结婚的当日,还跑去找道士聊天呢,因而对于这道学,也颇有研究! 他这几天一直都在琢磨着方继藩那‘知行合一’四字,好不容易想通了,很想再跑来继续求教,现在方继藩不理自己,自己反而是百爪挠心。 他倒也爽快,毫不迟疑的道:“我也同去,龙泉观的普济真人也是高士,我虽不相识,却也仰慕已久。只可惜普济真人专心修行,已不见外客了。” 于是这一行人,便出行了,王守仁跟在众人后头,见方继藩坐着车,其他门生哪里敢乘轿,只好骑马、骑驴,王守仁是坐轿来的,似乎觉得在方继藩面前坐轿显得篡越,便索性步行,反正骑驴的也走不快。 今日清早有些阴雨,所以王守仁还带着一柄油伞,将油伞夹在腋下,跟在这行人的后头,健步如飞。 ..... 这么多人安慰老虎,心里瞬间舒服了很多,还有这么多小伙伴打赏,哈哈哈,咱们继续!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师出同门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西直门,这西直门外便是玉泉山了! 因为宫中的饮水,大多自玉泉山上汲取,因而西直门也有水门之称! 出了西直门数里之后,那玉泉山的轮廓便渐渐浮现! 此时天色还早,晨光初露,雾气朦胧,远远看去,那玉泉山隐在雾中,龙泉观则也在玉泉山中。 这一路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王守仁虽是步行尾随,却依旧是面不红气不喘,他极为矫健,依旧走得极快。 又走了数里,方才到了龙泉观。 在这山门之外,几个道人在山门下结了草庐,似乎是专门作为迎客之值日之用。见有人来,只以为是寻常的香客,也没在意。 方继藩下车,摇着扇子,几个门生在后头亦步亦趋,王守仁竟也夹在里头,很有突兀感,方继藩只是瞥了他一眼,没做声。 徐经在方继藩的示意下上前,与那接引的道人送上方家的帖子。 这道人看了帖子,显得错愕,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对方继藩重视起来,亲自引着方继藩几人入了山门。 沿着崎岖山路上山,折过了玉皇殿,这里虽是香火鼎盛,不过因为是清早时分,所以香客寥寥。 等折过了老律堂、丘祖殿,这里的道人就多起来了,几个道童守在邱祖殿连接配殿的月洞口,接引道人与他们耳语了几句。 一个道童便倨傲地道:“再里,就是师尊修行之地了,寻常人不得出入,只需方居士进去。方居士,请吧,师尊请居士进三清阁说话。” 门生与狗,不得入内。 方继藩回眸,同情地看了门生们一眼。 不过说起来,自己带着一群儒生跑来,似乎还真有那么几分砸场子的意味。 只是见这几个道童倒是凶巴巴得很,让方继藩心里多少有点不爽,你们这是比我方继藩还凶哪。 欧阳志等人听罢,便束手而立,一副在外候命的样子,王守仁心头却是一震,这道童口中的师尊……莫非是普济真人吗?普济真人,竟会去见这方公子?真人不是一直闭关修行,已许多年不曾见过外客? 这时,方继藩已进入了月洞,随道童进入了三清阁。 这三清阁阁身纯用花岗石仿木结构建造,有六层。层楼耸立,上出云表。待进了阁,便见这拱形石门窗上有浮雕纹饰,四周有回廊,通向楼上的,则是绕以螺旋形的石阶梯,可旋转上登阁顶。 方继藩沿着石阶而上,沿途便见诸道家的雕像,均为汉白玉雕而制,雕工朴实,面相端正,衣纹流畅自然。 一直到了阁楼顶端,在这里,一个须发皆白的人似乎已得了回报,殷切地在等候着他。 此人不必说,自然是普济真人喻道纯。 喻道纯本来再三请方继藩来龙泉观,谁料方继藩理也不理,原本以为没有机缘,却也没有强求,可越看方继藩的经书,越觉得这经书实乃无价瑰宝,心里震撼! 无奈何,他只得和录道司打了招呼,录道司那儿,似乎通过通政司向太皇太后身边的宦官王艳提出了请求,这才费尽了心机,终于将方继藩请来了。 喻道纯请方继藩来,其实只是想见一见这方继藩到底是何方神圣。 可见到真实的方继藩,竟年轻至此,虽然早有准备,却还是略带失望。 因为这家伙实在太骚包了,鲜衣怒马,哪里有半分修道之人的样子? 一个没有道心的人,怎么写出如此经书呢? 所以喻道纯没来得及和方继藩见礼,劈头便问:“清静无为,何解?” 方继藩心下想笑,这老道士,似乎是在考较自己呢。 方继藩很直接的道:“不知道。” “……”这就有点尴尬了。 若是仔细的观察,不难看出,喻道纯颌下的白须在颤抖。 不知道?不知道,那么,这经书你如何写出来的? 他不由道:“道友竟没有涉猎过道学?” 方继藩倒是不忍心骗他,认真地看着喻道纯道:“没有!” 喻道纯竟是喜上眉梢,欣喜道:“这才是真高士啊,道友深藏不露,不正是清静无为吗?” “……”方继藩真的……懵逼了。 这样也可以解释?我只是说实话而已,怎么就成了清静无为了? 不过……方继藩心知,此人便是太皇太后对自己改变态度的关键,喻道纯这样道学的理论派,确实是凤毛麟角,现在的正一道,主职早就不是清静无为了,像那种你们别瞎逼逼,别打扰道爷修仙的属于全真道。而正一道则更讲究入世,比如找个女居士生生娃,给人算算命,人死了帮人作斋醮法事,写一点符箓给人驱驱鬼什么的,偶尔他们还兼职风水师,提着罗盘帮人看看风水。 而这位普济真人,显然对理论更在意,这属于道士中的老实人,不太会来事。 因而方继藩的内心里,多少还是对普济真人颇有几分敬重。 喻道纯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他心里想,这位小道友既都说了不曾涉猎道学,更不知何为清静无为,可见道友正应了无所为的箴言,倒也不好继续和方继藩纠缠道学了。 他便笑吟吟地道:“《道德真经集义》,是从何得来?” 他说着,仔细地盯着方继藩,目光炯炯,似乎在观测着方继藩的表情的细微变化。 方继藩一笑道:“转念就想到了。” 反正现在都这样了,而且他脸皮厚,撒谎起来,丝毫没有破绽的。 喻道纯一双已布满皱纹的眼睛,顿时放出精光,带着几分惊奇道:“只是凭空想到的?这……未免也过于离奇了。道友,实不相瞒……”他顿了顿,继续道:“贫道心里一直都有这个疑问,此经见识远在当下诸道门之上,可偏偏,道友实是太年轻了。” 方继藩心里知道,这位普济真人还在试探自己呢,于是笑嘻嘻地道:“离奇二字,出自真人之口,不觉得奇怪吗?” 喻道纯心头一震,尴尬了…… 是呀,他喻道纯是做啥的,是zongjiao界人士啊,本来信奉的就是神灵,徒子徒孙们还以抓鬼为生,现在你跟人说离奇,你这不是砸自己饭碗吗? 此事,只见方继藩哈哈笑起来:“不过说起来,其实我年幼时,确实是得过一位高人指点……” 虽然是让这老道士哑口无言,可方继藩也深知,得找个信服的理由出来才好,不然,看这位普济真人的样子,是要继续问出所以然的。 “噢?敢问是何人?”喻道纯自然是打破砂锅问到底,他似乎对此,更有兴趣。 方继藩心里想笑,想来你是替太皇太后在查我的底细吧。 于是方继藩煞有介事地道:“说来……哎,那是一段陈年往事了,那时我不过七八岁,便遇到了一个老道士,那老道士见了我,便将我拉住,口里混乱念着骨骼清奇,要收我为徒之类的话,真人想来也知道,我还是个孩子啊,自是避之不及,可此人脸皮忒厚了,竟如牛皮糖一般,口里嘟囔着神仙下凡什么的,非要教我道学,我捏着鼻子只学了一些,他便走了,自此便再不见其人踪影。” “……”喻道纯愣住了。 就这样? 你一个孩子,人家哭着喊着要教你? “噢?不知这位真人是谁?” 方继藩淡淡道:“我好像听他说过,他自称自己是危大有。” 危大有,才是《道德真经集义》的原作者,他虽生在明初,距今已有百多年,若是活着,怕已有一百二十多岁了。不过这等事,反正没有人证伪,方继藩说自己曾向危大有学习,才有了这《道德真经集义》,却也算是圆得过去。 可当危大有三字刚一出口,喻道纯又是愣住了。 他的表情极为精彩,先是面色僵硬,随即,目中竟是浑浊起来,竟是一把抓住方继藩,着急地问道:“你是何时见到他的?” “五年前!”方继藩想不到喻道纯的气力极大,自己的手腕有些疼啊。 喻道纯突的哽咽道:“师尊还活着?” 师尊…… 危大有竟是喻道纯的恩师…… 这个世界这么小?方继藩这一下子,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其实关于危大有的讯息,方继藩除了知道他曾是《道德真经集义》的编纂者之外,其他的,真是一概不知。 只见喻道纯哽咽着道:“当初这龙泉观,就是师尊所创啊……可师尊在四十年前突然下山,便再无音讯,贫道以为……师尊早已亡故,可是万万料不到,他竟还活着。” 方继藩看着年过七旬的喻道纯,再想想若是还活着,只怕现在已一百二三十岁的危大有……脑子里嗡嗡作响,顿时心里有些发虚,不会露出什么马脚吧。 方继藩便补充道:“是五年前还活着,至于现在,就不知了。” 道家之中,多有羽化成仙或是各种长寿的秘闻,那危大有既是喻道纯的师尊,他自然也容易轻信,自己的师尊长寿乃是理所应当的事,谁让自己的师尊修为高呢。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天纵英才 听了方继藩的话,只见喻道纯喜极而泣。 喻道纯感慨万千地道:“真真想不到啊。是了,这就没有错了。师尊精通道法,又恰好撞到了你,教授了你道德经的经义,也难怪你能对道德经有此领悟,那么,能写出这部《道德真经集义》也就一丁点都不奇怪了。师尊说你骨骼清奇,定是因为你有灵根,倒是贫道师兄弟几人,说来惭愧,虽是跟着师尊学道二十载,竟是一无所成,师……师弟……你是有缘人……” 师……还师弟…… 方继藩看着感慨得老泪纵横的喻道纯,一时间竟是说不出话来。 喻道纯哭得稀里糊涂的,口里接着道:“这些年来,贫道无一日不谨遵着师尊的教诲,要谨守道心,光耀师门,只是……只是……” 也许是情绪过于激动了,拼命咳嗽了一阵,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认真地端详着方继藩道:“师尊走时,可和你说了什么?” “这……”方继藩心里不禁觉得有点残忍,早知危大有乃是喻道纯的恩师,自己就不拿危大有来说事了。 他想了想,只好道:“这位道人说,他有几个好弟子,还有……他是方外之人,将俗事都丢给了几个弟子。” 喻道纯又是感慨道:“还有呢?” “他……”哎……方继藩心里想,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只好厚着脸皮瞎编了:“他说我身上有灵根,乃是千年难一出的英才。” 喻道纯竟是点着头道:“师尊慧眼如炬,否则,师弟怎么会写出《道德真经集义》呢?吾等随师尊学习数十载,也不曾有此悟性,惭愧,惭愧。师弟,师尊可还说了什么?” 方继藩歪着头,又想了想才道:“大抵就这么多了,除了教授我一些道学,便是拍拍我肩膀说,‘小子,你很有前途’。” 喻道纯摇头,噙着泪道:“师尊能寻觅你这等聪慧的弟子,一定甚是欣慰。” 方继藩谦虚地道:“哪里,哪里,我可不这样认为,想来一定是师尊看走了眼。” 喻道纯却是很认真地道:“胡说,师尊修道两甲子,他的修为,如何会看走眼?你不要谦虚。” 方继藩抿着嘴,便不吭声了,心里说,我可是谦虚过了的啊,是你自己非要夸我,可不能怨我来着。 此时,喻道纯深吸一口气,似乎已打定了主意:“师尊自奉张天师道旨,来京师设观,将这正一道在北地发扬光大,龙泉观自此香火鼎盛,这是大功德。师弟既是师尊的弟子,不如也入道门,一同修行?” 他对方继藩的身份,一丁点都没有怀疑,反而是方继藩说自己不曾有人指点,他才起疑呢。 要知道,那本《道德真经集义》,他深深的感受到,那确实是贯彻了他那师尊对道德经的许多观点,也难怪他一看《道德真经集义》,顿时便惊为天人!若说方继藩不是传承了师尊的衣钵,喻道纯将脑袋砍下来给人当球踢。 喻道纯极为认真地道:“我龙泉观一脉,出自龙虎山正一道,恩师过江北上,在北方弘道已有百年,师门传袭,也历经四代,弟子以大道朝天字辈沿袭,譬如师尊,便是大字辈,道号之中,有个大字,吾与汝几位师兄,俱为‘道’字辈,其下的徒字,则为‘朝’字辈,至于徒孙,则为‘天’字辈。汝既得恩师衣钵,便是贫道师弟,我当修书禀明龙虎山上师真人,请他为汝赐下符箓,再上奏礼部录道司,为师弟颁下道牒。你我同门,又是师兄弟,也同为道字辈,自此之后,你的道名,不妨叫‘方道藩’,如何?” 他很是真挚地看着方继藩,心里思绪万千,想着此人,乃是恩师遗留下来的亲传弟子,若能使其归入道门,怕是能了了师尊平生之愿。何况,方继藩得到了师尊亲传,写下《道德真经集义》,小小年纪就如此不一般,难怪师尊说他骨骼清奇,若是师弟能归入道宗,实是天大的好事。 他是化外之人,一直都在城外的道观里清修,对于方继藩,其实了解得有限。可这同门的情谊,他却是最看重的。 只是…… 方道藩? 方继藩这下子就更懵逼了,你特么的不是逗我吗?让我来作老道士? 方继藩张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一身古朴,须发皆白,头上只挽了乱糟糟发髻的喻道纯。 方继藩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便连忙道:“不可,不可,我只是幸运得了危道尊的一点指点而已,这道士,我是万万不做的,我爹若知道,非要打死我。” 方继藩不知道远在数十里外的爹被自己拿出来挡枪,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不过无所谓,坑的就是他。 喻道纯则是固执地道:“师弟,此乃师尊的心愿,何况你天生慧根,注定了与道门缘分不浅,怎可拒绝?” 方继藩只一味的摇头,摇得泪珠都快出来了,做道士,这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看着方继藩一个劲的拒绝,喻道纯顿时面带失落,禁不住的,又是垂泪,他心里更大感慨是想不到还能得到恩师的消息,满心都是怅然,而这师弟,不肯归入道门,就更加是遗憾的事。 只是这等事,还真是不可以强求啊。 于是苦笑道:“或许机缘还未到吧,师弟,哎……” 方继藩见他看自己的眼神,心里不禁有点发毛,这个眼神他确定过了,和逼良为娼的老鸨没什么不同。 方继藩被看得心头直感慌乱,于是忙道:“我在城中还有一些俗事,告辞,告辞了。” 说着,举步便走。 只留下一脸发蒙的喻道纯,这位师弟,似乎对道门有所误解啊,怎的,他这么害怕吗? 一想到如此,一个如此骨骼清奇,得到师尊传承的少年人,竟是避龙泉观如蛇蝎,喻道纯心里不免更难过了。 只是……强扭的瓜……不甜哪。 可惜,可惜了…… 他没有阻止,只是看着方继藩的背影,心中凄然。 心急火燎逃脱的方继藩自三清阁中出来,一路回了邱祖殿,便见几个门生依旧等在这里,连那王守仁也在。 却见唐寅有点衣冠不整,几个人低声说着什么,叽叽喳喳的,一见到方继藩来了,便立即住了嘴。 方继藩见他们脸色有异,没好气道:“怎么了?” 唐寅忙道:“无事,无事。” 可方继藩看几个人脸色都乖乖的,便皱起了眉,这真是是无事的样子吗? 倒是王守仁道:“方才出了一点小争执,我等听说这里的斋菜不错,因而便想去尝一尝,那伙头道人竟要收每人一两银子,等上了菜,这菜中竟还有荤腥,想来唐年兄有些不忿,所以多嘴了一句,说竟是假道人,于是便和伙头道人争执起来,他们骂学生人等为酸秀才,这里道人多,所以难免推搡了一下,倒也不打紧。” 唐寅的脸色有点白,低着头道:“是学生的错,学生其实也知道,正一道是可以吃肉的,只是不忿他们竟每一客收一两银子罢了,所以……” 才子就是才子啊,骨子里就有点儿不肯服输的气概。 欧阳志三人,是呆子。 而徐经呢,历来圆滑,心里不爽,也只会藏着。 方继藩噢了一声,便看向王守仁,王守仁这个家伙,脾气更怪,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啊,明明唐寅等人就不想让自己知道此事,怕自己操心。王守仁倒好,第一时间全抖露出来了。 心里摇摇头,这尼玛的都是一群什么人啊。 此事的方继藩还心有余悸,害怕自己被人绑了去做道士,倒是不想节外生枝,便道:“下山。” 下了山门,一路朝京城方向,走了三四里路,方继藩便觉得肚里有些饿了,看沿途的官道有个茶摊,索性就让人停车,带着几个门生坐下。 这是露天的茶摊,只有一对夫妇在张罗,七八张油腻的桌椅,不只有茶,还有糕点卖。 方继藩等人落座,占据了两张桌子,其他零零落落的几个茶客远远坐着,好奇地打量着方继藩一行人,似乎也知道方继藩一行人乃是京里的贵人,所以目光中,不免带着敬畏。 徐经过去和茶摊的夫妇二人交涉,点了茶水和糕点来,王守仁则厚着脸皮坐在方继藩的对面,道:“学生想了足足几日夜,公子那一句知行合一,确实感触良多,何谓知之,不过是道理罢了,这道理,既可是万物的规律,亦可以是事情的本来面目。那么何谓是行之呢,来此龙泉观为行,务农为行,做官为行,知行合一,即是人的认知,需与践行合二为一,公子认为呢?” 听了王守仁一连篇的话,方继藩有点没好气地道:“我饿了。” “……”王守仁只好讪讪道:“可是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显然,他脸皮还真是有八尺厚了,无论方继藩说什么,他都坚持着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方继藩却是一挥手:“先别问,我吃喝了再说。” 王守仁苦笑,看着方继藩有气无力的样子,也只好颔首点头。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上天的恩赐 方继藩终于感觉耳根清净了,肚子饿得很,也只能耐心的等待茶点上桌。 却在这时听到另一边,那茶摊上的妇人絮絮叨叨地和一个茶客道:“而今已二十多日不曾下雨了,也不知是哪个天收的,触怒了上天……” 一听天收的三个字,方继藩觉得后襟一凉,怎么听着,像骂自己这败家子来着。 接着听那妇人又道:“只是龙泉观的道人们非但不肯开恩减租,前些日子还放出话来,说是今年的租价与往年同例,往年虽是遭雪灾,可今年不但如此,接着便是大旱了,现在龙泉观那儿又不肯减租,这不是教人走投无路吗?” 过往的茶客,连连点头:“龙泉观的真人,真是无德啊。” “可不是嘛,数千庄户啊,也不知今年得有多少人家遭罪了。” 方继藩竖着耳朵听,听到数千庄户,眉毛一挑,朝那妇人道:“你来。” 于是妇人连忙上前来,她似乎惯来察言观色,这不过三旬的妇人,竟有几分姿色,似乎觉得方继藩生得俊俏,早就留意了,抚了抚额前发梢,眸子勾了方继藩一眼,娇滴滴的道:“客官有何吩咐。” 方继藩顿时同情地瞥了一眼她的丈夫,随即道:“怎的,那龙泉观有这么多庄子?他们是修道的人,哪里来这么多的地?” 徐经坐在一旁,眼睛发光,上下打量着这妇人,帮腔道:“我家恩师可是大贵人,答得好了,有赏。” 倒是唐寅只眺望着远处的玉泉山,似乎心胸被陶冶。 一旁的王守仁则沉思着什么,似乎还在琢磨着方继藩方才所说的话。 而欧阳志三人呆若木鸡,坐得笔直,没有恩师的吩咐,他们便纹丝不动。 妇人便娇滴滴的吃吃一笑,水蛇腰一扭,竟有千种风情,眉目之间秋波撩人,声音带着几分娇柔地道:“公子竟有所不知吗?龙泉观早在文皇帝迁都至北京来时,便已营建了,那时文皇帝在时,赐了几千亩地,到了后来,历代天子,往往也或多或少会赐予一些。此后到了成化先皇帝时,连成化先皇帝竟也知道龙泉观的声名,曾派钦使入龙泉观拜见殿中的诸仙,又赐了数千倾良田。” 她顿了顿,又笑道:“再者说了,龙泉观又非是白云观,白云观是只管顾着自己修行,修仙炼丹。可龙泉观却是专职符箓,这赐福驱鬼,以及各种法事,却是最在行的。整个京畿,正一道里头,就一个龙泉观,您想啊,这京里这么多贵人,哪一个没有红白事?家里中邪得病的,家里有人过世的,总得请动龙泉观的真人们去料理才是,就说前两年,新建伯不是过世了吗?就是请的龙泉观的真人,大操大办了四十九日,虽是龙泉观并不曾收银子,可堂堂伯爵府上,会让人白忙?丧事办过之后,便有人直接奉上纹银千两,投献田产五百亩了,这是牌面,哪一家不如此呢?再穷也不能穷真人,不能穷了天上的神仙,不是?” 方继藩听得暗暗咂舌,他只晓得古代的寺庙有大量的田产,哪里想到,道士们的田产可是可观啊。 仔细一想想,不正是这么一回事吗?且不说皇帝需要借由僧道们来统治人心,京里这么多豪族,有个婚丧红白之事,哪里缺得了这些道士,给他们办了事,这一百多年来,天知道积攒了多少土地和金银,更不消说,还有地租的收益。 似乎妇人觉得方继藩不信,便讨好似的继续道:“公子是有所不知,您看这儿,距离龙泉观可有数里路了,是不是?可即便如此,这里的地,说起来还是龙泉观的呢,您现在骑着马,朝龙泉观的方向跑半个时辰,怕也跑不出龙泉观的地头,人家都说,龙泉观有田万顷,在这京畿,除了皇庄、王庄还有官田之外,就数各家寺庙和道观的地最多了,寻常人家您别看富贵,可开销也大,延续了几代,出了几个败家玩意,便一蹶不振了。可道观和寺庙里的僧人、真人们,平时的吃用,本就是靠香客的接济,隔三差五又可能会有赏赐,地租又多得吓人,再有什么法事,那就更不必提了。 这些该死的杂毛,不事生产的寄生虫,麻痹人民精神的恶棍! 方继藩顿时火冒三丈了,想到这些杂毛道士们,个个吃的油光满面,顿时咬牙切齿,心底深处的凛然正气便激发了出来。 那妇人似乎没看出方继藩正怒火中烧,又道:“其实龙泉观中的真人们,倒是修为极好,自是洁身自好。不过也冷不丁会有一些道人,仗着自己有道牒,乃是朝廷认可的道人,这龙泉观里油水又丰厚,在外头养着三妻四妾,做了几年道士下来,便可置下大量的私产,真真是教人羡慕。这正一道,和全真教不同,全真教有戒律,正一道可没有戒律,你看那龙虎山的张天师,不就有妻有妾吗?想吃肉便吃肉,想喝酒便喝酒,有了道籍在身,这是何等逍遥的日子?” 方继藩再也忍不住了,一拍案牍,气呼呼的道:“真是没有王法了,这些人,哪里有半分方外之人的样子。” “公子……”妇人想着徐经方才说有赏钱,便更来劲了,不断给方继藩送秋波:“公子哪,你还年轻,哪晓得这里头的勾当,正一道,虽也有不少世外高人,是真正的神仙,可那道人之中,下了山来给人做法事的,也有不少不肖弟子,夜摸寡妇门,腰缠万贯,比比皆是;便连皇帝老子要祭天,不也得请他们去?他们这是旱涝保收的买卖,你看哪,奴给你算算,倘若是丰年,这百姓们能吃口饱饭了,有了节余,是不是要进观里供奉一些财物?可若是灾年,就说眼下大旱吧,许多人日子艰难,没有活路了,更要寄望于老天爷了,就更不能少了仙人们一口饭吃了,这地方州县要祈雨,百姓们指望时来运转,不还得拿出钱粮来供奉那些山上的道爷?” 方继藩已经气得脸色发青:“真没想到,龙泉观里竟都是这样一些人,气死我了,这群败类。徐经,付账!” 说罢,气咻咻的起身,竟也顾不得几个门生,朝着不远处系在马桩上的马便狂奔,解了马绳,利落的翻身上马,心急火燎的便往龙泉观去。 徐经刚刚付了帐,朝那妇人别有意味的一笑,自是多给了一块碎银,这妇人见状,像是明白什么,给了他一个秋波,接着眼角余光便落在远处张罗着茶水的丈夫身上。 徐经这才很不舍的将眼神自她身上挪开。 “恩……恩师这是往哪里去?”一旁的唐寅则是又被惊得发懵了。 王守仁也懵逼了。 倒是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心沉到了谷底,他们虽然呆若木鸡,可和恩师朝夕相处,早就清楚恩师的‘为人’,恩师……这是往龙泉观去了。 欧阳志忍不住抚额,觉得自己头要裂开了,心里默默的念:“但愿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定然不是的,恩师……理当还是要脸的吧……” 徐经是玲珑心,一听,顿时明白了,眼睛发亮,感慨道:“恩师真是了不起的人啊,高明,快……快追上。” 众人才醒悟,纷纷去解开驴马,一行人急急的追了去。 方继藩策马奔腾,内心深处,竟有一种放荡不羁的喜悦,地……地啊,良田万顷,还特么的都是京郊的土地! 这不是上天的恩赐吗,自己正愁找不到地来种番薯呢。 他心里雀跃,忍不住想要咆哮,我方继藩……终于有了对抗旱灾的资本了,这……可以让多少人活命啊。 一路策马狂奔至龙泉观山门之下,还不等接引道人反应,方继藩直接下马,也懒得去将马系在马桩上,一把抓住一个接引道人的衣襟:“我要见普济真人……” 而此时,普济真人依旧还在三清阁里,方继藩已经走了好一会了,可他的心里,久久不能平复,依旧满是遗憾。 多久都没有如今日这般心绪不能平静了,与方继藩的一席对话,令他想到那失踪已经的师尊,心头的感慨可想而知。 那是数十年前的记忆,可那时候,却恰恰是他壮年之时,人总是容易当初时的美好,尤其是普济真人这早已白发斑斑、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之人。 他忍不住的,竟发现自己眼角依旧还是湿润,方外之人,本不该如此多愁善感,可今日竟格外的失态。 念头又触及到了方继藩,想到了这个师尊如此看重这个少年郎,普济真人心里,不免有几分羡慕。 想当年,他资质何等的愚钝,蒙受师尊的教诲,虽是在外人看来,已是一代真人,主持龙泉观,位列二品尊衔,可方继藩呢,一个少年郎,只得师尊点化,竟能作《道德真经集义》,可惜如此好的机缘,这个少年郎竟一丁点都不在乎。 “师尊啊师尊,这是命数吗?”普济真人摇摇头,口中带着幽幽的叹息。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就在喻道纯沉聚在幽幽的思绪当中的时候,竟听阁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只听那守门的道童在大呼:“居士,你不可进去。” 那脚步声却是愈来愈近,似乎完全没有理会道童的呼喊。 片刻之后,方继藩便到了门外。 喻道纯一愣。 四目相对,几乎要擦出火花来,而对面眼睛的主人,不正是方师弟吗? 却见方继藩一脸激动,眼里似乎是在发光,这光芒几乎要刺瞎喻道纯的眼睛。 喻道纯甚至不曾看过,一个少年郎的眼神竟可锐利如斯。 于是,沉默…… 方继藩却已疾步走向喻道纯,激动地一把拉住了喻道纯的枯手,声情并茂地道:“师兄……” 喻道纯脑子几乎要炸了,师兄…… 他……他竟当真认自己作师兄了…… 就在方才,他不还是不屑于顾,极不耐烦?可现在,看着小师弟声情并茂的呼喊自己一句师兄……莫名的,喻道纯竟有一丝丝的感动。 数十年了,师尊已不见踪影,唯一留在这个世上的念想,也就只有一个师弟,这亲切的声音,令这已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人,眼眶更红。 喻道纯不禁触动地哽咽道:“师弟。” 方继藩也略带动容之色地道:“师兄……” “师弟……”强忍着滔滔大哭的冲动,喻道纯道:“师弟,是想明白了吗?” 方继藩便道:“我自下了山,脑海里便想到了数年前师尊对我的谆谆教诲,心里始终放不下,因而再登山而来,哎……师兄,方才我很鲁莽,你不会见怪吧。” “哪里的话。哈哈……”拉着方继藩,喻道纯不舍得放开:“这一次,可不放你走喽。此事便算是定下了,你自此之后,便是我道字辈的师弟,等我禀明龙虎山上师张真人,赐你符箓,再请道录司那儿入你道籍,从今以后,你便算是归入道门了。” 方继藩有点不放心,虽说凡事总要有所牺牲,可也不能真的去做道士啊,不禁道:“我即便入了道门,也不可住在道观中的,师兄有所不知,我乃南和伯子,还兼着官身。” “这样啊。”喻道纯心里倒是甚是宽慰:“龙泉观尊奉的乃是张天师,源自江南正一道,历来没有什么约束,上山下山,具都是修行,无妨,无妨,我自会向张天师禀明。” 方继藩呼出了一口气,想了想,不由道:“我听说,道观里还有道人,居然取了不少妻妾,这很不像话呀。” 喻道纯含笑,却是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若是禁绝妻妾,那么张天师一系,岂不禁绝了,如何能承袭四十七代呢。” “呀……”方继藩心里更宽了,他就怕这龙泉观里别有什么自立的清规戒律才好。 此时,他倒是忍不住好奇地问了句:“这么说来,师兄也有……” 喻道纯便板着脸道:“这里是方外之地,不谈俗事。” 果然…… 方继藩一副我懂了的样子。 其实想到自己厚着脸皮跑回来,是挺无耻的,眼前这个老道士其实不坏,可自己这就像是在糊弄他,更像是一个谋夺龙泉观的卑鄙小人啊。 不过……这等龌蹉的事,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无穷,倘若是上一世的方继藩,真是想都不敢想,现在竟全无一点心理负担,哎,谁让自己是那该死的败家子呢,能败家,脸皮能不厚吗? “师兄……” 其实方继藩的心里有着许多疑问,这龙泉观里有这么多的地,这么多的产业,得摸清楚才好,当然得旁敲侧击:“敢问师兄,这观中有多少道人?” 喻道纯心情极好,请方继藩在蒲团上坐下,方继藩便学着他,盘膝而坐。 只听喻道纯道:“道观之中,有道牒的道人,有一百三十二人,至于并无道牒的,也有两百余,不过他们多是负责一些杂务。” 方继藩心里想,不就是临时工嘛,我懂。 话说,现在做道士都有临时工,看来普通人家若能混个事业编的道士,啊,不,是正式资格的道士,怕也不易。 方继藩便接着问:“却是不知,这道观之中,道字辈的有几人?又如师尊那般,大字辈的有几人?” 喻道纯露出了苦笑,道:“大字辈,只有师尊一人,他是孑身一人入京弘道。因而道字辈,加上你,原也有六人,具为师尊弟子,只是……他们……哎,除了你我师兄弟,俱都已去了。” “这样啊……”方继藩一脸遗憾的样子,心里却是窃喜,这样说来,岂不是这辈分而言,自己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喻道纯又道:“此外,朝字辈,则有三十九人,其余俱为天字辈。” 方继藩在喻道纯这儿旁敲侧击一番,方才知道这龙泉观的底细,龙泉观乃危大有奉龙虎山张天师之命,特来北方弘道所建,已有八十年的历史,历经两代。 师祖危大有则在四十年前,那时已年过八十,便下山了,此后就再无音讯,这龙泉观,便一直由喻道纯打理。 只是喻道纯虽是打理着龙泉观,名为龙泉观观主,却因为年纪渐长,力不从心,而且每日研究经学,俗事自是交给了朝字辈的弟子们去处置。 方继藩心里大抵有了数,一想到这龙泉观的万顷良田,就忍不住呵呵的想笑。 喻道纯见他下意识的笑,也不禁老怀安慰,同门相认,师弟想必一定很开心吧,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哪。 于是他也不禁乐了,道:“师弟,吾在观中给你安排一个精舍,至于你下山修行之时,吾自会向朝廷禀明,朝廷格外定有恩典。至于道籍,吾自会料理。” 方继藩晓得自己这个师兄受太皇太后的信任,这个事,好办,便忙道:“有劳师兄了。” 喻道纯捋须,呵呵一笑道:“师兄弟之间,就不必如此客气了,说起来,吾痴长你一甲子,这道学,却远不如你深厚,将来还要向师弟请教。” 方继藩点着头,笑吟吟地说:“好说,好说。” 应付了喻道纯,方继藩见喻道纯一脸倦容,其实他倒可以理解,喻道纯毕竟比自己年长一甲子,一甲子是多少呢,六十年啊,他的年龄,都可以做自己爹的爹的爹了,想一想自己竟是他的师弟,方继藩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人生的际遇,还真是难料。 于是他也识趣地起身道:“师兄,我该告辞了,过些日子,再上山来。” 喻道纯吁了口气,却是露出了恋恋不舍之色。 连方继藩都不明白,这喻道纯为何对自己这师弟‘热情’如此,或许……是古人更重感情吧。 从方才的对谈中,方继藩知道,喻道纯原本是个孤儿,是被师尊危大有收留,教他读书写字,教授他读经,将他拉扯大的,危大有于喻道纯而言,既是师,也是父,在他心里,方继藩更像是师尊留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寄托了。 “吾送送你。”喻道纯亦站了起来。 方继藩连忙摆手,他是心有愧疚啊,可见做一个坏人,是何等的不容易啊,这等心理上带来的压力,一般是难以承受的。 方继藩便道:“师兄留步,我过几日便再来,若是相送,反而显得生疏了。” 喻道纯欣慰地点头,师兄弟二人这才惜别。 方继藩出了三清阁后,心情倒也不错,去寻了他的几个门生,大家因为一番赶路,也有些疲累了,几人正一起在后殿的长廊下闲坐,稍作休息。 唐寅正背着手,来回的渡步,脸上眉头深锁,有一种无法理解的样子。 欧阳志三人,则呆呆的眺望着天边飞过的白鹭。 王守仁则若有所思,他一直想从方继藩那古怪的行为痕迹之中,寻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就如当年他遵循朱熹圣人的‘格物致知’一般,想从竹子里参悟到真理,于是观察了竹子三天三夜,结果一无所获。 不过显然,方继藩比竹子要有趣得多,他的身上,有太多太发掘的东西。 而王守仁渐渐开始摸清了一丁点规律,嗯……大抵就是,你永远无法想象,这位方公子接下来会做什么。 不得不令他感叹,真是令人钦佩啊,如此神鬼莫测,还不足以令人钦佩吗? 王守仁自己本就是个怪人,自然也就对方继藩这个更怪的人,产生了某种别样的心思。 毕竟……这样的人在这个世上,已经很难找了。 自然,对于王守仁而言,他自知自己‘格方’还很粗浅,方继藩身上,还有许多未知的东西,不过……他不急,对他而言,‘格方’似乎成了一种乐趣。 相比于这些奇怪的人,徐经就正常得多了,一见到方继藩,立即小跑着迎了恩师:“恩师……” “噢。”方继藩现在可没空和他瞎比比,因为…… “为师饿了,这里有斋饭?” 徐经很实在地回道:“什么饭都有,正一道不禁口的。” 方继藩勾起一丝笑意,立即豪气地道:“走,尝尝去。” ....... 你们骗我说的月票和订阅呢?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将这儿给本少爷拆了 领着几个门生到了斋堂,这里已有几个香客了,毕竟香客都是远道而来,总会有饿肚子的时候。 这里只有两个道人模样的人,其余的,则多是招募来的杂工,此时后厨已生了火,果然,只轻轻一闻,便闻到了真真诱人的肉香。 “呀!”一个三旬上下,一身肥膘的道人一看到唐寅一行人,眼睛放光,道:“几位居士又饿了,快,快请坐。” 唐寅鄙视地看了这道人一眼,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默不作声。 想来,这伙头道人,便是王守仁所说,和唐寅起了争执的道人了。 道人冷眼看了唐寅一眼,却不作理会,朝着方继藩人等数数:“一、二三四五六,正好六个,要吃饭,每人一两银子,谢谢诚惠。” 他面上堆着笑,或许因为此前和唐寅产生过矛盾,因而故意冷冷地瞥了唐寅一眼。 方继藩是差钱的人吗? 不差钱。 不过一位一两银子,这龙泉观的市场经济搞得很活跃嘛,摆明着就是宰香客的节奏,这一点,方继藩竟是心里佩服起来。 只不过……方继藩心里,还有一丁点被宰的感觉,有点不爽…… 宰人是一回事,被宰显然又是另一回事。 方继藩一笑道:“怎的这样贵,即便是在内城里,一个酒席,也未必要得了这么多。” 这伙头道人却是冷笑着道:“这是龙泉观,自是和别处不同,来了这儿吃喝,总要供奉点香火钱给道君才是,吃喝事小,供奉才是要紧的事,一两银子,已是便宜你们了,倘若是入了秋,香客多的时候,二两银子也吃不着咱们龙泉观的饭菜。” 说话有够放肆的,这几乎等于是明抢了。 方继藩也算是彻底服了,这样明目张胆的抢劫,竟还能有这样多的香客,也难怪这世上这么多人想要不事生产,去做僧人和道人。更难怪太祖高皇帝要弄出一个道牒和僧牒黄册来,严格限制正经道人和和尚的人数。 唐寅一下子,脸腾地又红了,他看不惯这伙头道人,口里再也忍不住的大喝道:“大胆,竟敢这样和恩师说话!” 伙头道人显然火气很大,一听唐寅呵斥,顿时怒目金刚状,双手抱在XIONG前,面带嘲讽道:“他是你的恩师,又不是我王天保的恩师,与我何干?你这酸秀才,真是讨厌,爱吃便吃,不吃便滚,没钱吃就休来啰嗦。” 唐寅显然给气得不轻,憋的脸更红了,颇有几分秀才遇上兵的意味。 从历史上看,唐寅之所以后半生潦倒,本就和他的个性有关,人过于浪漫,见不得不平事,既恃才傲物,又远不如徐经这般懂得变通,因而才后半生落魄。 说实话,方继藩对于唐寅的情商,真是不忍卒读,要不是有才,方继藩恨不得将他活埋了。 可自己的门生情商低归低,方继藩平日也没少鄙视他,批评更是必不可少的,可一个外人,竟敢跑来讽刺,还一副瞧不起你这些酸秀才的模样,这意义就不同了。 打狗还看主人呢,何况还是自己半个儿子。 方继藩眼底,不着痕迹地掠过了一丝阴冷。 唐寅此时被这自称王天保的伙头道人的话气得勃然大怒,怒道:“你……你怎可如此有辱斯文。” 伙头道人王天保便笑得更冷:“什么叫有辱斯文,这是化外之地,又不是在山下,到了这龙泉观,容你放肆吗?你看看来这里的香客,哪个不是怀着对道君的敬畏来吃喝的,唯独你,挑三拣四,这若是道君有知,保准教你生儿子没P眼,真真岂有此理,似你这样的酸秀才,贫道见得多了,到了这龙泉观,又算得了什么。我家师祖,乃朝廷钦敕的真人,你便是文曲星下凡,到了这儿也要趴着!” 王天保确实恼火,他能奉命执掌斋堂,自是因为他深得大弟子张朝先的信任,张朝先乃是普济真人的大弟子,观中之事,几乎都由他料理,能得张朝先的信任,这王天保在观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这观中数百道人和杂役,哪一个不要看自己的脸色行事?这斋堂,又是何等油水丰厚的地方,至于寻常来吃喝的香客,也大多是怀着向道君们求福来的,平时可以小气,可以吝啬,可对神明,岂敢怠慢! 斋堂开出的价钱虽高,却大多人将其默认为香火供奉,即便心里肉疼,也绝不会说什么不是的。 偏偏今儿遇到唐寅这般较真的人,两个时辰前来的时候,便讽刺了一次,差一点打了起来,现在又来,还找了个分明不着调的公子哥,怎么,到了龙泉观,还敢来找茬不成? 王天保不耐烦地龇牙道:“不吃便滚,哪里来这么多啰嗦,你们不吃,别人抢着吃呢?” 说着,便捋起袖子,在这观中,他是跋扈惯了,一面嚷嚷,一面就要来推搡离得他最近的方继藩。 一看王天保对自己恩师无礼,一侧的欧阳志、刘文善和徐经几个也急了,连忙将他的手挡住,这下子,倒是几个人纠缠在了一起。 “哟!”伙头道人王天保大声嚷嚷道:“你们还敢在这观中滋事不成?瞎了你们的眼睛,这儿是龙泉观,我家师祖,乃朝廷钦赐的二品真人……” 他其实也没吃亏,只是历来油滑狡诈,却一副好似是吃了亏的模样,口里嚷嚷。 正当他吐沫横飞的时候,方继藩却趁着江臣几个与他纠缠的功夫,化掌为拳,很利落地狠狠一拳朝他面门砸去。 没有人敢在方继藩面前这样的嚣张,更没有人敢在本少爷面前,欺负自己的门生。 方继藩肚子里,早就憋着火,这些日子,早就对这败家子的身份有了适应,这个时候不揍这孙子,还留着做菜吗? 若是任人欺负而无动于衷的,又怎么对得起他败家子的称号? 这一拳出其不意,王天保眼前一花,似乎预知到了危险,可想要躲,已来不及了。 方家乃是将门,那败家子除了给方继藩留下了一身臭名之外,有的就是这么一副健壮的身体了,这一拳捣来,下一刻狠狠落在王天保的眼前,而再下一刻,啪的一声,王天保先是觉眼眶处闷的一声,接着,自眼窝处,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弥漫全身。 他呃啊一声,连忙捂着眼后退一步,疼得直接猫下腰,在地上打滚起来。 方继藩动手,历来是绝不瞎比比的,专往最软弱的地方下手,又快又狠,这一次王天保被中了要害,痛得直哭天喊地。 这斋堂里的香客和使唤的杂役们,一个个目瞪口呆,看着行凶的‘暴徒’,再见地上打滚的王天保发出凄凉的嘶吼,一个个打了个寒颤。 在这道观,竟有人敢如此的行凶,这……谁这样大的胆子…… 却见方继藩上前一步,露出不屑又冷然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小霸王的模样,厉声大喝道:“我方继藩,你也敢招惹,你是什么东西?” 方……继……藩…… 这三个字,真如晴天霹雳! 方继藩是什么人?龙泉观距离京师并不远,依旧处在顺天府的治下,怎么会不知道呢? 京师有个南和伯府,南和伯府里有个败家子,这败家子,真真是胆大妄为,什么事做不出? 香客们显然都给惊到了,于是都赶紧的都躲在了角落里,一个个瑟瑟发抖,却无一人敢从门溜出去,因为方继藩正站在靠门的位置。 其他杂役,也是不知所措,一个个面面相觑。 只有王天保在地上捂着眼嚎叫,似乎听到方继藩三个字的时候,他嚎叫的同时,身躯也微微的颤了颤。 方继藩冷然,面上全无同情地道:“既然瞎了眼睛,不识泰山,那么这狗眼,不要也罢。来,本少爷看这斋堂不顺眼,将这儿给本少爷拆了!” 这样的斋堂,打着龙泉观的名义,收的何止是智商税,多少寻常百姓家,本就生活困苦,节衣缩食,却到了这儿,被以供奉的名义在此吃喝,一年的节余,尽都笑纳。 方继藩面色发冷,自己平生最恨的,就是靠技术敛财的,太有技术含量了,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 这一句将这里拆了的话出来。 却没什么动静。 方继藩不由回头,看着五个门生,还有那王守仁,一下子……竟有些尴尬了。 似乎自己遗漏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邓健没来,带来了六个读书人,将……将这斋堂拆了…… 呃,凭他们…… 方继藩顿时连自己都觉得不靠谱了。 只是这一句大吼,却极有气势,当然,更有气势的,却是方继藩三个字。 不过,结果却是令方继藩很是意外,唐寅红着脸,率先振臂高呼道:“此等黑店,留着作甚,恩师有命,拆了。” 虽是说话文绉绉的,却是第一个冲了上去,第一次如此豪气干云地一脚就将眼前的桌椅踹翻。 动作很生疏,有点拖泥带水,好在唐寅干的很认真。 欧阳志等人见状,终于不客气其阿里,纷纷捋起袖子动手。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是可忍,孰不可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不服就让你彻底服 方继藩的话一出口,像是一下子响彻了整个屋子,堂中窒息了。 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啊! 便连徐经也感觉到,此时此刻,似乎恩师作了一手好死。 “你……你……”张朝先已是给气得怒不可赦。 而接下来,方继藩却是一字一句地道:“我乃普济真人师弟,你张朝先是什么辈分,敢这样站着和我说话?” “……” 此言一出,殿中又安静了下来。 无数的道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皆是一副不可思议之态。 张朝先则大笑道:“好啊,你还敢侮辱吾师,来……” 倒是此时,从这道人之中,钻出一道士来,这道士正是接引方继藩的道士,这里人多,根本挤不下,这接引道人,被人挤在外头,什么都看不清。他是或多或少是知道一些内情的,此时听到师弟二字,陡然想起了什么。 于是他再不敢犹豫,连忙自人群中钻出来,叫道:“真人确实认了一个师弟,我看看,我看看……” 看清了方继藩的样子,这接引道人一愣,像是见了鬼似的,不由道:“师叔公,你不是下山去了吗?” “……” 这一下子,斋堂真正的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了。 张朝先的脸瞬间的垮了下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继藩。 其实就在两炷香之前,他确实得知自己的师尊普济真人认了一个师弟,当时他还奇怪,此人是谁来着,可万万想不到,竟是眼前这个朝自己似笑非笑打量自己的家伙。 那这人就是师……师叔…… 张朝先如遭雷击。 一个这样大的孩子,都可以做自己孙儿的人了,居然是自己的师叔? 师尊……师尊糊涂啊,他成日闭门读经,哪里知道世俗之事,这方继藩是恶名昭彰…… 而此时,他的身后,顿时哗然起来。 道士们一个个脸色惨然,相互对视,哭笑不得,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对他们而言,实是匪夷所思,可是……这似乎又不像有假。 此时,便连唐寅等人都奇怪地看着方继藩。 他们只知道恩师进去了三清阁,和那普济真人谈话,虽然后来又去了一次,却也以为恩师只是知道龙泉观家大业大,想去巴结龙泉观普济真人得一点好处罢了。 问题在于……怎么恩师就成了普济真人的师弟了呢? 普济真人可是朝廷钦赐的真人啊,在京师道门之中,声名极大,这…… 方继藩只是笑,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这些该死的臭道士,不是很拽的吗?不是比我方继藩还会做买卖吗?来啊!互相伤害呀! 此时的张朝先已没有了之前的威严了,有的,只是无尽的震撼。 看着震撼的张朝先,方继藩却不打算就此作罢,厉声道:“张朝先……” 被这一叫,张朝先下意识的打了个颤。 方继藩继续道:“你不是要和本少爷讲道理吗?” “我……”张朝先真是不甘心啊,在龙泉观里,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在第三代弟子之中,他是大师兄,可现在,却又凭空的出现了一个第二代弟子,而且……还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 自己在龙泉观中,有何等大的威望,倘若跟一个臭小子认输,将来让他还怎么服众? 道士们已经开始不安起来,纷纷看向张朝先,想让张朝先拿主意。 方继藩直直地盯着张朝先,冷冷地道:“这道理,还讲不讲?” “你……你的身份,贫道自会辨明,只是你在此捣……”张朝先很艰难的启齿,想要将事情圆过去! 无论怎么说,你方继藩也是在胡闹,他自觉得自己总还占着理。 方继藩闻言大笑:“看来,你果然是要来和我说道理了。” 张朝先道:“万事逃不过一个理字。” 眼下,他陷入了尴尬的境地,方继藩要讲道理,他反而是求之不得。 方继藩颔首道:“很好,那本少爷就好好和你说道说道,来,你上前来。” 张朝先可不傻,自然不肯上前,冷哼一声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方继藩心里笑了,其实他能感受到张朝先的骑虎难下,似张朝先这样的人,打理着整个龙泉观,是何等的精明老辣,若不是因为自己这无端来的身份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今日只怕还真有点麻烦。 方继藩却道:“本少爷只问你,你就这样和师叔说话的?” “……”张朝先身躯一震。 他现在确实是心乱如麻,他想矢口否认方继藩的身份,可是从身边道人们一脸疑虑的样子,显然许多人已经相信了那接引道人的话。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你站的这样高,见了师叔也不跪下行礼吗?” 又来了…… 分明一开始说,大家讲道理的。 张朝先一脸便秘的模样,却不肯轻易跪下。 眼前这个人,不过是个猖獗的臭小子而已,自己堂堂‘悟法高人’,岂可向这臭小子卑躬屈膝? 只是…… 看来师尊,确实已认了这个师弟了,师尊真是老糊涂了啊,这样的狗贼,师尊竟是上了他的当。 方继藩一眼洞悉了他的犹豫,厉声道:“莫非你想欺师灭祖吗?” “……” 嗡嗡…… 张朝先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已彻底的一团浆糊,嗡嗡作响,脸色已是惨然。 欺师灭祖…… 道家和儒家一样,也是极讲辈分的,准确的来说,在这个时代,辈分大于天,倘若真是自己的师叔,自己见了他,还不行礼,这确实有欺师灭祖之嫌。 这个罪,他背不起。 哼!张朝先心里冷笑,大不了,就给他行个礼便是,等行了礼,自己占着道理,他既为本门师叔,砸了本门的斋堂,也说不过去。 张朝先这样安慰自己,只好乖乖地上前,深吸一口气,行动迟缓而艰难:“弟子张朝先,拜见师叔。” 说着,拜下。 道人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却无一人敢做声。 唐寅等门生,突然有一种滑稽的既视感,看着得意洋洋的恩师……这……眼下所发生的事,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意料。 王守仁一脸震惊,因为他此刻,又冒出了几个念头,普济真人是疯了吗?竟要认方公子为师弟?方公子到底凭什么做到的? 这几乎是一个搜肠刮肚,也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他接触方继藩的时间越久,就越发的发现,方继藩身上有太多太多自己无法解开的谜题。 此时,方继藩很舒服地翘着脚,得意洋洋地看着拜在脚下的张朝先。 张朝先面如死灰道:“师叔,弟子……可以起来了吗?” “不可以。”方继藩回答得很干脆。 “……” 张朝先不禁道:“师叔,弟子以为,师叔既为同门,却……” 他似乎,想要发难了。 方继藩却是打断他:“且慢。” 张朝先面带猪肝色。 方继藩气定神闲道:“你不要仰着头和师叔说话,头低一点,师叔好好听你讲道理。” “你……”张朝先算是彻底的服了,他已经后悔刚才行礼了,早知道抵死不认,谁晓得这行了礼,人跪了下去,人家压根就不打算让自己站起来,而且……现在竟还嫌自己的仰着头和他说话。 他极力地压着火气,却听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你是第三代大弟子,自然该做表率,尊师贵道,你懂不懂?” “……”张朝先咬着牙,他此时终于明白自己已跌入了一个陷阱,倘若自己‘欺师灭祖’,不懂得‘尊师贵道’,那么凭什么和方继藩讲道理呢? 于是深吸一口气,底线开始渐渐的突破,不得不垂下头,整个人几乎形同于匍匐在方继藩脚下,脸对着地面,道:“师叔,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论一论……” “好啊。”方继藩笑了笑。 这么坐在椅上,居高临下的看着匍匐在地的张朝先,目光四顾,看着那些道人们亦一个个垂着头,满是沮丧的样子,他心情大好地道:“你最会讲道理,你先来讲。” “弟子觉得……”张朝先突然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脸贴着对面,五体投地状,整个人早就没了半分的气势,哪里还能讲出什么来:“觉得……” 方继藩便道:“怎么不说话了啊?小先先……” 堂堂龙泉观大弟子,年过五旬的‘悟法高人’张朝先,竟被方继藩称之为‘小先先’,张朝先几乎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可人就是如此,一旦让了一步,就会有第二步,有第三步,他已进退维谷,彻底的没了气势。 显然,方继藩觉得打铁得趁热,又道:“小先先,不要紧张,慢慢的说,师叔是个很开明的人,即便是对晚生后辈,也是绝不会倚老卖老的。” “……” 张朝先脸色灰白,他算是彻底服了。 这辈子,可能都没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可偏偏,这等看似轻松和和蔼的话,却令他一丁点脾气都没有,此刻,他有一种威严扫地的羞怒。 偏偏,他发现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 难道,在方继藩的鼓励之下,自己还当真论理吗? ...... 这是新书月啊,也就是这本书...他还是个孩子啊....月票、订阅,求支持!一本书,就是老虎的孩子,呕心沥血养大成人,老虎现在将它交给你们,请务必好好照顾啊...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一失足成千古恨 第一百五十三章: 张朝先心下沮丧,深吸一口气,才好不容易的道:“弟子,没什么可说的。” “啊……”方继藩一脸遗憾:“你不会是心里藏着事,不想说吧?” 贫道想要杀了你这狗贼! 张朝先心里咆哮,却依旧匍匐着,觉得自己膝盖硌得慌,支撑身体的双臂,也有些酸麻,他垂头丧气道:“禀师叔,弟子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方继藩突然冷哼一声。 若说方才还是故作和蔼,一脸的调侃,可转眼之间,面上便杀气腾腾。 可偏偏,道人们听到他冷哼,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一个个错愕的看着方继藩,大气不敢出。 方继藩冷冷道:“你没什么想要说的,那么就该师叔来说了,先先小师侄……” 张朝先额上青筋爆出,方继藩简直了…… 什么样的绰号在他口里,真是张嘴就来,这一句先先小师侄,令他差点没昏厥过去。 方继藩道:“王天保身为本门第四代弟子,是不是该喊我一句师叔公。” 张朝先额上冷汗淋淋:“是,是……” 方继藩翘着腿,瞥了那人群中的王天保一眼,王天保已脸色蜡黄,浑身没了气力,脚下轻浮无力了。 方继藩继续道:“师叔公教训他,是不是理所当然?” “可是……”张朝先觉得不该示弱与人,想要辩解,可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根本是没法辩驳的,且不说,趴在这里,自己和方继藩已经完全形成了不对等的局势,这方继藩动辄就吐出一个‘小先先’、‘先先小师侄’来,自己辩解啥,怎么都是输。 他无力的道:“不错,师叔说的对。” “那么,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话说了。”张朝先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是师叔知道,你一定心里不服气……”方继藩慢悠悠的道。 张朝先毕竟年纪大,一直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态,身子哪里吃得消,黄豆大的汗,自他额头冒出,他有气无力:“服,弟子岂敢不服。” 方继藩则翘着脚:“可师叔看你不是很服气的样子。” 张朝先想死。 被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戏谑,他真恨不得索性爬起来,和方继藩拼了。 可理智告诉自己,万万不可,这天底下,可有侄子打叔叔,后辈欺负长辈的事吗? 他咬了咬牙,生无可恋的样子,笃定道:“师叔一定误会了,没有,绝对没有。” 方继藩便笑了,起身,拍了拍张朝先的肩。 张朝先才极憋屈的昂首起来,这一昂首,筋骨借此活络了一下,竟有一种通体舒泰的感觉。 他是实际上的龙泉观执掌人,平时在这龙泉观里,除了师尊,谁不是将他视若神明,而如今,怎么就半路杀出来了个师叔呢。 可张朝先却还不得不朝方继藩勉强的笑了笑,他现在只巴不得赶紧了结此事,将这个瘟神赶紧送走。 于是方继藩朝他笑。 他也朝方继藩笑。 他看着方继藩,产生了一种错觉,因为他发现这个人渣竟是笑的极真诚,这少年,成了精吗? 于是他也尽力朝方继藩笑的更诚挚一些。 两对眼睛就这么近距离的触碰在一起,方继藩又拍拍他的肩:“先先小师侄啊……” 挂在张朝先脸上的笑容,顿时有点僵硬了,即便是张朝先几十年为人处世的积累,此刻,他的脸色也只比猪肝好看一点点。 方继藩叹了口气:“师叔看你脸色很不好,这是肾虚的缘故,师侄,你要在意自己的身体啊,要节制。” “我……”张朝先龇着眼,那眼里布满了血丝,极是可怕,他好歹也有数十年的修为,人情世故,哪一样不精通,不敢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至少基本的喜怒不形于色,却还是有的,可今日,彻底的破功了,再好的演技,到了方继藩面前,也是不堪一击。 一失足成千古恨。 倘若方才不认这个师叔,倒还罢了,或许还可以将错就错,可他万万没有意料到,眼前这个少年郎,如此的无耻下贱,自己碍于师尊,不得不行了礼,这一行礼,便是兵败如山倒啊,因为你可以假装不知,可一旦你行了礼,这师叔侄的身份便确认了,方继藩这厮,还真是变着花样的折腾,偏偏,自己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现在他绝不能和方继藩硬碰硬,硬碰硬,就意味着欺师灭祖,违背了天理伦常。可他忍不下这口气啊,方继藩每一句话,都带着长辈对晚辈的呵护备至,可里头每一句话,却又像锥子,在张朝先的心口猛戳,疼! 更可怕的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些看似关怀备至的话,实则却是严重的打击了自己在龙泉观中的威信,现在龙泉观内外,自己一手遮天,却被人这样玩弄,偏偏还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没法子,至少在明面上,他得忍。 眼前这个人,不过就因为师尊糊涂,辈分高而已,可又如何,龙泉观还是自己打理,是自己说了算的。 于是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多谢师叔关心。” 方继藩深深看他一眼,这个老家伙,倒是很能忍嘛,于是他似笑非笑的看着张朝先,看的张朝先心里发毛,生怕这家伙,又要折腾什么事来,他是实在坚持不了多久了。 方继藩却道:“师侄,这王天保不敬尊长,该当何罪?” 王天保一听,顿时瘫了下去,他心知……自己完了。 张朝先老脸在抽搐。 王天保和方继藩发生了冲突,论起长幼,方继藩乃是他的师叔公,所以方继藩现在要处置王天保,他无话可说:“全凭师叔做主。” “这就好办,他是在这斋堂里执事是吗?直接开革了,从今儿起,让他乖乖去打扫殿堂。” 张朝先稍一犹豫,他现在只想脱身,事情来的太突然,他一点准备都没有,现在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拿方继藩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忍痛道:“师叔说的在理。” “王天保执掌斋堂,将这斋堂弄得一团糟,在师叔看来,这大大的影响了观中的声誉,作为你的长辈,师叔也是龙泉观中的一份子,想到龙泉观的声誉,很是担忧啊。” “……” 张朝先眼睛都直了,你方继藩也配说这样的话,先看看你自己的名声吧,师尊成年累月的在三清阁里悟道,自是不清楚你的底细,可你骗得过师尊,骗的过别人吗?就你这狗贼,还好意思恬不知耻的担忧龙泉观的名声,龙泉观沾上了你,那才是声名狼藉。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他是怕了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被方继藩继续纠缠下去,于是强笑:“是,是,师侄一定好好整肃……” “该请一个信得过的人才好。”方继藩朝他微笑。 张朝先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有一点不太对味起来,毕竟是老江湖,能听出方继藩的话外之音。 方继藩便抬眸,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后,这目光落在了一个道人身上:“你叫什么?” 那道人像是见了鬼一般,却忙是上前,躬身道:“师叔,小道李朝文。” 又是一个‘朝’字辈的。 方继藩笑了:“我看你就很好,从今日起,你来执掌斋堂吧。” 李朝文一听,脸都绿了,忙是想要摇头拒绝,可方继藩却看向张朝先:“先先小师侄,你看可好?” 张朝先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色,他眼角的余光瞥了李朝文一眼,目光深处,那最幽邃的眼底,似是闪烁着什么。 只是……这一句先先小师侄,还是令他差点炸了,倘若不答应,不知道还要招惹出什么,可是答应下来…… 方继藩虎着脸:“无妨,先先小师侄可以慢慢想。” “好。”张朝先算是服了,现在必须速战速决,再不能拖延下去,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斋堂而已。 方继藩笑了:“如此甚好,师叔很是欣慰,哈,时候不早,师叔该下山了。” 张朝先长长松了口气,忙是强笑道:“我送送师叔。” “不用。”方继藩摇摇头:“你好好养一养身体。” 张朝先脸色顿时又僵硬下来。 方继藩打了个哈欠:“让朝文师侄来送吧。” 张朝先其实哪里想送方继藩,不过是表面上客套一下罢了,不过听到方继藩指明了让朝文师弟去送,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朝文一眼。 李朝文顿时脸色铁青,哪里有半分执掌斋堂而欣喜的样子,如丧考妣的尾随着方继藩,出了斋堂。 人生真是美好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带着一干门生和王守仁下山。 那李朝文亦步亦趋的跟在方继藩身后,一路欲言又止,好不容易下了山,方继藩便回头:“小李……” 李朝文脸色惨然:“师叔……” “师叔看你有心事。”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李朝文。 李朝文身躯微微一震,想要掩饰什么,可方继藩一语戳破了他的心事,他终是忍不住了:“师叔,小道被你害了。自师尊闭关修行之后,这观中的事,都是大师兄打理,别人绝不敢轻易插手,今日师叔打了他的弟子,却让小道来执掌斋堂,大师兄会怎么想?” 方继藩哈哈笑道:“师叔才管他怎么想,他又不敢揍我。” 这话说的……实在有点没心没肺了。 李朝文几乎要崩溃,泪流满面:“可是小道完了,在大师兄眼里,小道就成了勾结师叔的奸人,他一定不会放过小道,这斋堂于小道而言,就是烫手的山芋,大师兄平时独断专行,是绝不容许,有人在观中忤逆他……师叔……救我……”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费尽心机 看着李朝文的一张脸比苦瓜还苦,方继藩依旧不以为然。 他在心里无声地道:傻瓜,这本来就是我的安排啊。 面上却是不露声色道:“你和他乃是师兄弟,都是师兄的弟子,是平辈,凭什么他可以主持龙泉观,你却连一个斋堂都执掌不得?你害怕什么?放心,现在有师叔给你撑腰呢,你放心大胆的执掌斋堂就是,多拉拢一些师兄弟,那张朝先还敢动你分毫吗?” 李朝文却是打了个冷战,似乎还沉浸在张朝先这十几年来在观中独断专行的恐怖手腕之下。 方继藩给他提了一个大胆的建议,他心里真真的感到害怕,可同时,他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走。 不对着干,还能怎么办呢?大师兄历来是绝不容许观中有师兄弟忤逆自己的,这一次,方继藩却让自己取代了他的亲信弟子,在大师兄眼里,自己已经算是方继藩这边的人了。 而师叔今日和大师兄之间的龌蹉,谁看不清? 这个从天而降的师叔,既把自己推进了火坑,却又成了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踟躇着,既是惶恐,又有些不知所措。 方继藩继续诱导道:“凭什么他能吃香喝辣,你却是过着苦哈哈的日子?你放心便是,好好的执掌你的斋堂,谁敢欺你,师叔给你做主了。” 那吃香喝辣似乎一下子勾起了李朝先的某种'yuwang ',而苦哈哈三字,似乎也使李朝先有些不甘心。 当然,常年在大师兄的独断专行之下,李朝文在从前,便是有一百个胆,都不敢有什么大胆想法的。 可现在……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啊,他能怎么办? 李朝文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看来眼下唯一能凭仗的,也只有这个师叔了,只是…… 这半路杀出来的师叔,底细未知,靠谱吗? 靠不靠谱,这条贼船,似乎也非上不可,李朝文只得朝方继藩道:“小道明白了,师叔,往后还请多多照拂。” 方继藩笑起来:“这才像话,师叔就喜欢有志气的人,回山上去吧,过几日,师叔来看你。” 李朝文下意识的道:“您……您可一定要来啊。” “……” 其实方继藩很能理解李朝文的心情,现在让李朝文重新上山,对他而言,就像是上刑场,现在只有依靠着他,李朝文才稍稍有那么丁点儿安全感,所以……李朝文是巴不得他永远都住在山上。 依依不舍的送别师叔,李朝文深吸一口气,看着山门,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上山去了。 这一顿操作,已是令随行诸人大开眼界。 不过,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似乎还是处变不惊,他们毕竟跟方继藩时间长嘛,习惯了!恩师做什么事,他们都不觉得奇怪了! 其实欧阳志在第一次下山的时候,心里还在嘀咕,今日来这龙泉观,怎的就这样的风平浪静,这不是恩师的风格啊。 等到恩师第二次兴冲冲的上山,他才松了口气,还好,还好,恩师还是那个恩师,没错了,早料到会出事的,于是乎,心情居然出奇的放松,这种久违的感觉,才真正的使他安心,即便是跑去砸了人家斋堂,即便是后来才知,恩师竟是普济真人的师弟,也没有一丁点的违和。 唐寅显得兴致勃勃的,似乎觉得恩师为自己出了一口气,此时文思如泉涌,嗯,想作诗。 徐经则在瞎琢磨着恩师的种种事,猛地眼前一亮,心里竖起一个大拇指,恩师……英明! 王守仁已经憋不住了,他感觉自己要疯了,这个方公子,到底在做什么,他猜不透啊,心里又增添了无数个疑团,于是厚着脸皮道:“方公子,学生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方继藩心情不错,看着王守仁求知若渴的样子,倒是耐着性子道:“你说罢。” “能否借一步说话。”王守仁看了看欧阳志数人。 哎,怪人就是怪人啊,也是一个没有情商的家伙,当着自己几个门生的面,让借一步说话,这不就是不放心欧阳志这些人吗? 方继藩却还是点点头,随王守仁走远了一些,王守仁凝望着方继藩道:“这是方公子有意为之的吧,方公子似乎想从龙泉观得到一些什么?” 这种事,傻子都看得出来,王守仁不傻。 只是……王守仁还是不太明白。 方继藩道:“你说的不错,我就是要从龙泉观里得到一点什么。” 没想到今日方公子竟如此坦率。 “那么方公子想要得到什么?”王守仁顿时又生起了更多的疑问。 “龙泉观的万顷良田。”方继藩很老实的回答。 王守仁直接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一种RI狗的感觉。 看着王守仁震惊的表情,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道:“你自己也看到了,这龙泉观在那张朝先的执掌下,可谓是有声有色,不过……此人经营的办法,怕是不太光明磊落。于是我就想,既然让这样的败类来敛财,那么就不妨还是让我来吧,反正结果不会再坏了。” “……”王守仁无言了…… 还能这样理解? 方继藩叹了口气,心里想,万顷良田,就意味着番薯可以大规模推广,而大规模的番薯推广开来,则意味着可以缓解即将到来的灾情,到了那时,不知可以救活多少人,可以让多少原本在历史上成为饿殍的人,活下来! 当今世道,虽也称得上是太平盛世,可古人的所谓太平盛世,指标是极低的,一个灾殃到来,依旧有无数人食不果腹,会有无数人成为道旁的森森白骨。 虽然来到这个世界,经历了许多事,也发生了许多事,无论别人如何看待自己,方继藩都坚守着一个底线,自己必须做一个好人,一个即便不太纯粹,可倘若有余力,便一定要助人的好人。 这是方继藩在做任何事时,暗中告诫自己必须坚守的东西。方继藩更喜欢称呼它为情怀,一个人可以外表可以下贱,行为可以XIALIU,行事可以卑鄙,但是绝不可以失去情怀。 方继藩带着微笑道:“你一定很惊讶是不是,本少爷就知道你一定会胡思乱想,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么就告诉你好了。龙泉观的斋堂价格如此高昂,到了灾年,也绝不肯减少地租,这说明什么?根据本少爷的判断,倘若执事的人乃是普济真人,以我和普济真人的交谈后的感觉,深信他断然不会如此做。既然如此,那么唯一可以解释的,就是普济真人已经不管俗事,龙泉观的经营已交给弟子们打理了。” 王守仁竖着耳朵,几乎一个字都不敢遗漏。 方继藩继续道:“可你看那观中的道人,却很奇怪,许多年长的道人,穿着朴素,苦哈哈的模样。可是呢,一些年轻的道人,却是油光满面,便连道袍,竟也是用绸子做的底料,你不觉得奇怪?这又说明什么?这便说明,普济真人将俗事早早交给了他的弟子,可是呢,却并非是第三代‘朝’字辈的弟子共同打理,而是这权力独揽在了一人身上,因为只有如此,其他‘朝’字辈的弟子才显得寒酸,既然有一个师兄独揽大权,他最提防的,反而是自己的师兄弟了,因为这些人是自己的同辈,岂可不有所防范? 因而,他的亲信反而多是一些辈分不高的弟子,因为只有如此,他既可借由这些人控制整个龙泉观内外,又不担心这些弟子掌握了权力,而动摇他的地位,这才是年长弟子朴素,反而是某些第四代的‘天’字辈却成了龙泉观骨干的原因。” 方继藩看着王守仁一脸认真的样子,道:“所以听说唐寅被人揍了,我本不在意,可后来听说龙泉观竟有万顷良田,我便毫不犹豫上山,做了那普济真人的师弟,接着便说饿了,去了那斋堂,去斋堂的目的,其实就是去揍人的啊,不揍人,怎么能把那个张朝先引出来?” “引出张朝先,那一切就好办了,令他骑虎难下,教他威信荡然无存,这是为了乱他的心。他的心乱了,被我突然奇袭,势必想草草了结此事,他越是巴不得想要了结,我偏不遂他的愿,接着强迫他罢黜王天保,再接着,又强迫他不得不接受李朝文来执掌斋堂。” 方继藩的心情显然很好,整件事情都很有耐心的给王守仁说个清楚。 “你知道为什么是李朝文吗?因为我看他寒酸,且年纪不小,想来定是朝字辈的弟子,是张朝先的师兄弟,选择他的目的,不是因为看好他,而是要让他无路可走,他深知自己执掌了斋堂,而且还是我这羞辱了张朝先的师叔推荐的,往后势必就成了张朝先的眼中钉,张朝先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这李朝文就如一个落水之人,被我斩断了后路,那么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只有破釜沉舟,死死的抓着我这师叔,和张朝先奋力一搏了。” “你看,李朝文就是我的一枚棋子!我成了龙泉观的师叔,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个吉祥物而已,噢,吉祥物你知道不知道,就如那道观里的泥像一样,看着尊贵,实则,却对观中一点用都没有。而现在,通过了李朝文,本少爷便算是真正的进入了龙泉观的这场棋局中了,只要张朝先出局,那么整个龙泉观的万顷良田,便可任我摆布,李朝文,不过是一个可控制的玩偶罢了。” “这叫什么,这就叫知行合一,心里有自己对万物的看法,便放手去实践,通过自己行为,来实践自己的愿望,再通过自己对万物的理解,从而去实践自己要做的事,这两者缺一不可。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既为自己,也为苍生 这算是王守仁纠缠了方继藩这么久,方继藩对他最有耐心的一次。 听完方继藩的话,王守仁毫不意外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显然此时比刚才更令他感到吃惊。 “你如此费尽心机,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所追求的,又是什么?”王守仁深深地盯着方继藩。 看着王守仁执拗的样子,方继藩先是抿嘴一笑,而后大义凛然地道:“吾平生所愿,既为自己,也为苍生。” 王守仁的眼眸猛地一张,追根问底道:“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苍生?” 方继藩瞪了他一眼:“以我的人格,苍生更多一些。” 王守仁的脸色顿时像吃苍蝇一样,他不是方继藩那种啥事都能演得跟真的一样的人。 所以方继藩一眼便洞悉了他的异色,冷笑:“怎么,不信?” “我……”王守仁艰难地道:“信。” 方继藩摇摇头,悲剧啊…… “你不信!”方继藩看着王守仁,戳破了王守仁的谎言。 “不过……你信不信与我何干呢?”方继藩撇撇嘴,背着手,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 鄙视他。 ………… 方继藩这两日只顾着关照他的番薯,所以一直躲在西山里,想到大规模的实验田地有了希望,而大量的番薯秧苗开始培植。如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虽是眼下大旱,方继藩却总是傻傻的直乐,待在暖房里,龇牙。 开心。 这表情看在王金元的眼里,心里头不知啥滋味,自己的后半生全靠方公子了,虽然方公子又是挖煤,又是种瓜,噢,还试产了琉璃,这等无色的琉璃,已出了成品,王金元亲眼见过,真是惊为天人,只是可惜,无论有多少的惊喜,可看着这位方家公子的样子,王金元……却总觉得不靠谱哪。 好在,方公子一向是不太正常的,王金元的提心吊胆,也习惯了。 ………… 而在方家里,儿子不在家,方景隆自五军都督府下值回来,门子便上前压低声音道:“老爷,有客来了。” 方景隆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轿子,微微皱眉,这不是徐家的轿子吗? 妹子,又来了? 上一次,妹子登门,使他惆怅了很久。 她变了……变得自己险些都要不认得了。 此前那个爱笑的小丫头,现在却是愁眉不展的模样,看着方景隆心疼。 不过,她就算来省亲,那也显得极为冷淡,面上似乎没有丝毫的情绪,方景隆甚至怀疑,这个妹子,怕是将来再难踏足方家一步了。 可谁料到,这妹子,今儿又来了。 方景隆不露声色,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这虽不是家丑,可此等事,还是不可表露。 于是对着门子颔首点头,快步步入了厅中,便瞧见妹子垂坐在厅中了。 下人们斟上来的茶,已冷了,这妹子只欠身坐着,局促不安的样子,似乎随时想要起身离开。 方景隆咳嗽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却忙是将脸侧着一边。 方景隆不由道:“妹子,你来了好……” 话说到一半,即便是武官出身,方景隆也不至粗枝大叶到没察觉出妹子的异样,却见方氏面颊上,分明有一个掌印,那掌印虽不是十分明显,可细细看下去,依旧还可以模糊的看到淡淡的影子。 方景隆一下子的,肚中的一股火便腾地熊熊燃烧起来,厉声道:“这谁打的,他娘的,哪个狗东西竟敢打我方景隆的妹子?这是怎么回事?” 是啊,方家无论如何,那也是出自名门,至于自己这妹子,因为方家人丁单薄,这南和伯府便算他的娘家了。 长兄为父,方景隆现在是方家的一家之主,现在是怎么回事,连方家嫁出去的女儿也敢打? 那方氏忙道:“兄长,我……”她似乎以为自己脸上的掌印已消去了许多,不会被人察觉,谁晓得被方景隆一眼看破,立即眼眶微红,举着长袖拭泪。 “兄长,不要声张,声张出去,别人要笑话的。” “我他娘的管他什么笑话不笑话,你说,这究竟是谁动的手,当我们方家的人都死绝了吗?竟还有人胆大包天,敢欺到头上来了?。” 方氏便幽幽的叹息着道:“我在徐家,公公待我是极好的,至于夫君,虽不是很争气,全凭着父荫混日,对我,也挑不出错来的,唯有那妯娌,却是极不好相处,此番我们一同上京,是为了太皇太后祝寿,这一路来,她便处处挑我的错,我……” 方景隆顿时明白了。 动手的人,应该就是那魏国公世子徐正道的夫人。 其实这等事,实在太铺垫了,在这个时代,嫡长子才是一个家族的正主儿,长房不但要继承家业,且还要承袭爵位,是未来的一家之主。 至于下头的兄弟,都得仰仗着长房度日,只要不分家,这长房便是天一般,一旦触怒,找个由头,便是将下头的弟弟们赶出去也不是没有可能。 魏国公的长媳乃是黔国公之女,原本家世就非同凡响,又因为生了长孙,这地位在徐家,自是与众不同。 方景隆的脸上,带着几分痛惜又不甘的样子。 他当然是不甘心的,倒不是因为说,他方家畏惧黔国公的家世,黔国公虽说位列公爵,世镇云南,可方景隆却也未必就怕了他们。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人家这长媳的身份,凭着娘家有人,又是未来徐家的一家之主,她如何骄横,方家一点办法都没有,难道还要打上门去吗? 若真如此,又有什么用?妹子依旧得继续在徐家生活,以后只会换来更加变本加厉罢了。 “哎……”方氏一脸的悲怜之色。 “早知如此,还不如嫁个寻常人,也不至成日受她的侮辱,她是黔国公的嫡女,又是长房,此番一同来京,我这二房却还需仰赖她,才能亲近太皇太后,希望能因此而为夫君搏一个前程,兄长,我来此,并非是教你为我出头,这等家里的事,是说不清、道不明,也理不顺的。说到底,还是我们方家家世比人差了一些,我和妯娌同住,实在气闷,心里郁郁得厉害,可在这京师,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思来想去,还是来这里坐一坐,这里……毕竟算我的半个娘家。” 方景隆不禁老泪纵横,方氏虽然说的平淡,可她的处境和内情,他岂有不知,当初还道嫁给了徐家二公子,是一门圆满的婚姻,可谁曾料到,里头竟有这么多隐情。 此时,方氏勉强一笑道:“继藩的脑疾,是否好了一些?” “啊……”这话题转得有点快,方景隆怔了一下,才回神道:“好,好了许多,他也争气。” 方氏幽幽道:“可要让他少胡闹一些,我从妯娌那儿听说了一些事,说是继藩跟着张家的人,和周家闹的很是不愉快,想来……太皇太后对继藩很是不喜呢,或许因为这个由头,她才对我更加变本加厉,兄长,来你这坐了坐,我心里也舒坦了许多,我得赶紧回了,现在天色不早了,若是在外逗留的太久,就怕她又要生事了。” 方景隆苦笑道:“也不多坐坐。” 方氏抚了抚额前的发线,似乎想用发丝尽力遮挡面颊上的淤痕,她勉强笑了笑:“下次还会来的。” 方景隆颔首,亲自将她送出去,看着这打小便娇弱的妹子在人的搀扶下上了轿,徐徐而去,方景隆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 那头的方继藩,忙活了两日,终于回家里来了。 方继藩第一眼看到多日不见的方景隆,便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爹……”方继藩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见到了方景隆眼底里的某种忧虑,却没有点破,笑嘻嘻的朝方景隆打了个招呼。 “你在外当值回来,甚是辛苦吧,来来来,爹给你熬了粥,来人,将粥取来。” 方景隆立即恢复了笑呵呵的样子。 不一会,一碗热腾腾的粥就送了上来,只见里头有桂圆、莲子,还有一颗红枣,这都是方继藩最爱吃的,都说君子远庖厨,可偶尔,方景隆却会下厨给方继藩熬一些粥水、汤水什么的。 在他看来,这都是对身体有益的东西,假手于人,很不放心,下人们毛手毛脚,或是偷懒,若是火候不够,继藩不爱喝。 方继藩坐下后,喝了几口粥,便擦了擦嘴道:“不吃了,我明儿要入宫,给太皇太后祝寿。” 方景隆见方继藩只吃了几口便不吃了,顿时露出了一丁点可惜之色,太糟践了,这可是足足熬了三个时辰的粥,里头的红枣、桂圆还有那莲子,都是他精心选过的。 不过一听方继藩去给太皇太后祝寿,方景隆非但没有喜,反而露出几分忧心忡忡的样子:“你得罪了周家的人?” “没有呀,谁说的。”方继藩不以为意地道。 方景隆就不好多问了:“去祝寿时要小心。”’ “啥?” 方景隆便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没什么,好儿子,再吃两口。”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事有反常即为妖 在方景隆心里,实是有些担忧啊! 无端端的,太皇太后让儿子去祝寿,再结合此前流出来的流言蜚语,方继藩似乎是帮着张家欺了周家。 只怕,这是宴无好宴! 方继藩则是翘着脚道:“我不吃粥了,我得琢磨着去置办寿礼去。” 方景隆便遗憾地颔首点头,噢了一声,将方继藩的粥端到自己的面前:“那别可惜了,我来吃。” 说罢,埋头喝粥,低着的头,却依旧没掩盖住他脸上的忧色。 肯定出啥事了。 方继藩心里琢磨着,平时老爹虽也有惆怅郁闷的时候,却不似今儿这般,忧虑重重的样子。毕竟是个武夫,这爹是历来粗枝大叶的,只是偶尔遇到涉及到儿子的事时,才会细腻一些,不过即便如此,也是有限。 事有反常即为妖。 方继藩虽是不露声色,等出了厅,却是将邓健寻了来,道:“近来家里出了什么事?” 邓健诧异道:“啥,啥事?” “我爹!”方继藩觉得这家伙,即便没有得脑残,这智商也是有限得很。 “噢。”邓健恍然大悟,然后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看着方继藩,沉吟了很久很久,才道:“少爷,你啥时关心起家里的事了。” “……” 方继藩沉默了。 听着,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以往那个没心没肺的败家玩意,怎么会突然对家里长短的事这样的上心呢? 自己还是低估了邓健的智商啊,看来自己对他一定产生了某种误会,哎…… 方继藩一声叹息。 这不也正是传说中的事有反常即为妖了吗? 然后邓健歪着头,很努力地想了想:“少爷,小的觉得你有些不正常了,和以往有些不同。” 这都给他看出来了。 失败啊!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自己本来就和以往那个人渣有区别啊,这半年多,你现在还没回过神来? 不过……人不能改变得太快,得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否则,违和感就太重了。 人是不可能一觉醒来就变成第二个人的,那是妖怪了呀。 可人可以一天天长大,慢慢的成长,一点一滴的改变,这叫润物细无声。 所以,还是不要被邓健觉得自己成长的太快为好。 方继藩抡起胳膊,狠狠的就是飞去一巴掌。 啪…… 下一刻,邓健的脸上立即便多出了一道掌印。 邓健哀嚎一声,眼泪便迸出来,捂着自己腮帮子,疼得龇牙咧嘴。 “现在,还有问题了吗?”方继藩厉喝。 “没,没问题了。”邓健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还觉不觉得本少爷不正常了?” 邓健呜嗷一声,泪流满面地哀道:“正……正常得很。” 没毛病。 敢情自己最近不正常,是因为你少爷我揍你揍得少了啊。 你看,现在这一揍,不就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吗?少爷本来就是随心所欲,就是不可捉摸的,突然揍你咋了,突然关心家里的事,又咋了? “好了,现在开始回答问题。” 邓健在方家,可谓消息灵通,其实作为贴身仆人,他是方继藩与家中下人们沟通的桥梁,这府里发生的事,他大多略知一二,因而老老实实的将事情抖露了出来。 原来是因为方景隆的表妹,便是那嫁给了徐家次公子的妇人,在婆家受了气,倘若只是受气,倒也罢了,偏偏受的却是长房夫人的气。 老爹之所以郁闷,既是因为这是别人家的家事,自己无法干涉,就算干涉,也只会让他这个表妹的处境更糟糕。 除此之外,他多半认为,之所以自己的妹子受人欺负,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若不是方家家世远不如黔国公府,方家的女子,又怎么只会嫁给人家二公子,那长房的沐家主妇,怕也不敢对他这个表妹如此吧。 在这个嫡长子继承制的时代,沐家主妇,确实就是未来徐家的一家之主,方继藩这姑姑的一辈子,怕也只能仰仗在她的鼻息之下。 听明白了这件事来龙去脉,方继藩皱眉道:“上次我也见了姑姑,可我见她对我并不热络。” 方继藩说罢,忍不住撇撇嘴,对这个姑姑,他是真的没什么好印象,还是老爹太多愁善感啊。 邓健却是一副欲言又止样子。 方继藩瞪他一眼,语带不善地道:“皮痒了吗,有屁就放。” 邓健方才期期艾艾的道。 “少爷,我听杨管事说……说,那徐夫人……徐夫人怕是也不好显得热络,少爷您想啊,她在徐家的处境尴尬,倘若……倘若和咱方家太近了,将来若是和长房有什么龌蹉,岂不反而坏了方家与徐家、沐家的关系?自然,小的对这里头的内情也不甚懂,不过倒觉得杨管事说的有道理。当初……当初徐夫人还是姑娘的时候,可喜欢少爷了,少爷那时候还小,她成日带着您,处处护着您的呢。” “噢。”方继藩心里感慨,没想到这里头牵涉到了如此多的人情世故,自己还是太年轻,有时候太天真啊。 他便点头道:“知道了,来,给少爷帮忙置办太皇太后娘娘的礼去。” 邓健眼前一亮,表情带着兴奋道:“少爷,预备送什么礼?” ………… 龙泉观。 今日龙泉观山门大开,张朝先一大清早便到了山门,将一个自南方千里迢迢赶来的道人迎上了山来。 便连一直闭关在三清阁读经的普济真人喻道纯,此时也早早沐浴了一番,随后命接引道童在外等候。 那上山的道人步入了三清阁,他须发皆白,年过七旬,一身青色道衣,头戴玄色道巾,脚踏青履,目光很快定格在了喻道纯的身上。 喻道纯朝他微微一笑:“刘道友,幸会。” 这被称之为刘道友的人,出自龙虎山正一观,被敕为弘法真人,此番自江西来京,却并没有什么架子。 龙泉观源自正一道,而正一道奉龙虎山天师府为尊。龙虎山正一观,乃龙虎山八十一道观之一,当初的危大有,其实就是出自这龙虎山正一观,奉了张天师的道旨,方才入京来弘法,因而喻道纯与这位刘真人,本就是源出一门,一直都有书信往来。 刘真人朝喻道纯颔首,却是随即拜下,躬身道:“小道刘天正,见过师叔公。” 他虽为真人,可从辈分上而言,却比之普济真人喻道纯差之千里,危大有是晚年才开始收徒,他的师兄王大山,则作为正一观掌观,早早便收了无数徒子徒孙。因此,虽然这刘天正年纪和喻道纯相仿,可从渊源而言,却得喊喻道纯一句师叔公。 正一道之内,最讲究的便是辈分,因而喻道纯颔首点头,接受了他的大礼,方才道:“汝此番入京,所为何事,莫非奉了天师道旨?” 刘天正道:“倒非是天师之命,而是魏国公相邀,命小道入京和太皇太后讲经,魏国公在江南对正一道多有关照,小道虽是化外之人,这个情,却非承不可。” 喻道纯立即明白了。 魏国公府世镇南京,管理江南事务,而正一道在江南本就根深蒂固,彼此之间,早有交往,听说太皇太后的寿辰就要到了,太皇太后崇道,魏国公投其所好,自然希望正一道派出人来,好使太皇太后对魏国公府格外的垂青。 喻道纯却是微微一笑,不为所动的样子,淡淡道:“当今陛下对吾辈并不甚看重,又因成化年间,一**邪道人乱政之故,陛下对道人擅自入宫,难免心有芥蒂。魏国公此举,不甚明智啊。” 喻道纯目中洞若观火一般,显出几分不同寻常的精明。 是啊,这个时候,魏国公请道人入宫祝寿,虽然可能讨好太皇太后,可对皇帝陛下而言,却未必喜欢。 魏国公此举,是有点过火了。 刘天正倒是一笑道:“这是魏国公府的家事,其中内情,一时半会也说不清。” 顿了顿,他还是蜻蜓点水地道:“魏国公年老了,公府世子却是惧内。这倒还罢了,偏偏长妇为人善妒。公爷心里颇为担心,就怕百年之后,次子要受欺,因而希望次子能够自立门墙,只可惜次子也不争气,至今不过是个指挥罢了。此番公爷命长妇和次妇入宫祝寿,本意就是希望太皇太后凤颜大悦之下,能赐次妇诰命淑人。” 喻道纯顿时恍然大悟。 这魏国公,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长子靠不住,长妇呢,性子又不好。 二儿子没本事,现在不过是个指挥,世袭指挥对于寻常人家而言,自然是了不起。可是对魏国公府这样的家世而言,真是不值一提,可指挥之上,想要继续升迁,就非要陛下格外开恩不可了。 魏国公府虽然世镇江南,可越是在外的公爵,就越谨慎,绝不敢逾越了规矩,破格提拔自己的儿子! 否则一旦传到京师,被御史弹劾,就可能遭来宫中的怀疑。 只是这个次子又没什么功劳,甚为平庸,总不能魏国公厚着老脸皮跑去哭求,请皇帝在自己临死之前,给个恩典吧。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入宫拜寿 显然,这位魏国公最终的主意是打到了太皇太后身上了,若是能讨得太皇太后的欢喜,太皇太后没准就破格给次妇,也就是那方家的媳妇儿,赐一个淑人了。 在大明,赐封的妇人之中,一品、二品为夫人,这便是常见的所谓诰命夫人。三品则为淑人,四品为恭人,此后为宜人、安人、孺人等等。 倘若徐家次妇为淑人,名列三品,而在这个男尊女卑的时代,朝廷怎可让徐家次子,一个四品的世袭指挥,他的夫人,竟是一个三品的淑人呢。 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为了规避此等情况,破格提拔徐家次子,到时,就少不得另有恩典了。 这等于是抓住了一个朝廷的漏洞,想要耍一个滑头。 不过在此其中,却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对身后之世急迫的安排! 此等苦心,不得不说令人感触。 喻道纯叹了口气道:“世俗之人,终是许多事都看不破啊。” 刘天正苦笑道:“便是方外之人,也未必能看破天下事,斩断万千情念。” “有理。”喻道纯笑了:“来来来,给你读一部经。” 刘天正莞尔,带着几分开玩笑的意味道:“师叔公,小道刚来,旅途劳顿,原以为会有洗尘宴,谁料竟只是经书相待吗?” “你看过便知道。”喻道纯红光满面,眼中显露着几分欣然之色,亲自去取了经书来。 这本,正是那《道德真经集义》。 刘天正笑了笑,心里想,这定是师叔公亲自所修的经注吧,难怪他如此迫不及待希望自己看看。 刘天正接了经书,随即便开始看了起来,这刚看了点开头,却是脸色变了,于是目不转睛地继续看下去,面上的讶异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细细的观察,甚至发现他的老脸,竟露出了惭愧之色。 虽然二人辈分不同,可修道的时间却差不多,便是年纪也是相仿,喻道纯乃普济真人,他也已被赐封为了弘法真人,可同样都是真人,为何这位师叔公,竟如此的优秀,出经真是……罕有啊,怕是三百年,都难出一部。 等看到了‘圣人体道在己,其用心也不劳,其应物也无方,故万物并作,随感而应,若谷应声,美恶皆赴,无所辞也,故曰万物并作而不辞’这句时,刘天正便忍不住的浑身打了个哆嗦,竟有某种明悟之感。 他下意识的抬眸,骇然地看向喻道纯:“师叔公经学,竟是一日千里,到了如此骇人的地步!” 喻道纯不禁露出了苦笑,道:“吾便是再学经三十年,怕也未必有此感悟。” 刘天正怔住了,骇然得下巴都像是要掉下来。 北地除了普济真人,谁还有这般的造诣? 他呼吸急促起来,难以置信地道:“休要玩笑。” 喻道纯郑重其事地道:“哪里玩笑,此人乃吾之师弟,骨骼清奇,乃道星下的凡尘,吾师便是相中了他,才将一身道学倾囊相授,可惜他今日不在此,否则非要让你亲眼所见不可。” “太师叔公……”刘天正惊讶得说不不出话来,满脸的诧异,震惊地看着喻道纯…… ………………… 次日一早,天空依旧暗淡,方家就已忙活开了。 方继藩穿了麒麟服,系了金腰带,佩戴着御剑,虽然显得骚包,却不显得违和,倘若不是因为这家伙名声差一些,怕也是一个翩翩美少年! 他正预备出门,却见书房那儿,在这大清早,竟还亮着烛火。 于是左右看了看,见邓健跟着,便问道:“书房里有人?唐寅这些混账,夜里不知节省一些蜡烛?” 邓健小心翼翼地道:“少爷,是老爷,老爷昨天一宿未睡,都在书房里呢,怕是有心事吧。” 哎……真是多愁善感的爹啊。 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方继藩心里摇头,父亲太重感情了,明明你就是个在杀戮场上,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大老粗好不好,要不要这样? “要不,少爷去看看?”邓健很小心地看着方继藩的眼色。 最近少爷的脾气更坏了,动不动就对他拳打脚踢,旧伤还没好呢,至今还一瘸一拐的。 方继藩摇摇头,面带冷漠:“走,入宫,祝寿要紧。” 太皇太后的寿辰,乃是头等大事。 大明朝沿袭汉制,以孝治天下,而今太皇太后已逾七十,当今皇帝,母亲早亡,唯有这祖母,成了他尽孝的对象。 文武百官,早在数日之前便已纷纷上表,无数翰林,争相献上祝词。 命妇们虽是准许正午入宫拜寿,可其实从卯时起,便已没功夫吃茶填肚子,早就忙碌开了,沐浴、更衣,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再核验一下寿礼,这入宫一趟,可能连太皇太后都无法靠近,更多人只能是远远的遥拜一下,便站在百米开外了,可入宫所要预备的立礼节,以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早已预备了数月之久。 这一场寿宴,犹如一幕大戏,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角色,可即便只是最不起眼的角儿,却也需磨砺多时,方才能在舞台上展现那刹那之间的芳华。 魏国公府在京的宅邸,自也是忙碌开了。 长夫人沐氏再三催促着,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呼喝着奴婢们预备,生怕出半分的闪失。 她脾气暴躁,下人们见了她,没一个心里不胆颤的,谁也不敢出差错。 她乃是魏国公世子夫人,因而早早的便封了三品淑人,此时已穿戴了金绣云霞孔雀纹的霞披,穿着大红的袍裙,尽显雍容,左右四顾之后,不免问。 “弟妹还在梳妆?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等大日子,还磨磨蹭蹭的?是一丁点规矩都没有?” 那被问话丫头吓得大气不敢出,回道:“二夫人……” “好了,由着她去吧,反正她也无关紧要。”沐氏端坐着,呷了口茶。 正赶巧,方氏穿着盛装进来,碎步上前,朝沐琦行了个礼。 “嫂嫂…” “你来的好。”沐氏只是淡淡的点了个头,道:“再过一炷香,便该入宫了,宫里可等不得人。” 说着,她朝一旁的丫头道:“去问一问,弘法真人预备好了没有,可不能误事,还有寿礼,再命人看看,对着礼单,一个个的比对。” 丫头屈身告退。 沐氏目光又落在方氏的身上。 “进了宫里,你乖乖跟着我身后,宫里的规矩繁复,我做什么,你便做什么,别和你那侄儿一般,没规没矩的,原本这一次入宫,咱们徐家还可露露脸,只是我可听说了一些流言蜚语,你那侄儿,真真胆大包天,居然帮着人去和周家作对,这周家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的娘家,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即便大人大量,可心里会怎么想?” 方氏被数落,却不敢做声,良久才踟蹰道:“孩子不懂事呢,嫂嫂何须计较。” 沐氏勾起一笑,却是带着几分嘲弄,道:“我可听说你去了两趟方家了,虽说入了京,回家瞧瞧也好,可以后还是少来往一些吧,咱徐家担待不起。家翁此番请了弘法真人入宫为太皇太后讲经祝寿,心思你会不明白?你却还和方家纠缠不清,你是诚心让徐家难堪吗?弘法真人乃是得道之人,咱们徐家可是好不容易请动的,寻常人请他,便是八抬轿子,怕也请不来……好啦,言尽于此,你自己心里思量着吧。” 方如懿低眉顺眼地行礼道:“是。” 沐琦便不再看方如懿一眼,低头喝茶。 ………… 朱厚照是清早入宫的,先去了一趟坤宁宫,给母后问了安。 此时即便是张皇后和太康公主朱秀荣,也已是一副盛装,张皇后一遍遍的矫正朱秀荣待会儿祝寿时所说的寿词:“到了曾祖母万安时,声音要上扬一些,你是女儿家,莫学你那皇兄,对你那皇兄,太皇太后是心如明镜,晓得他顽皮。你不同,你是公主,要行礼如仪,得比外头那些命妇更知书达理,来,你再试一试。” 朱厚照在旁听着,不禁目瞪口呆,他这是惹谁了,母后的话是附带骂他呀。 朱厚照自是不敢反驳的,见母后没功夫理自己,便乖乖站在一边。 只见朱秀荣温柔地踏着莲足上前三步,按着张皇后的教诲,微微缳首,显出恭谨,等三步之后,方才驻足,娇躯微微垂下,此时眼角稍稍上扬,只抬眸看了正前一眼,又照着规矩,眼帘阖下,身躯款款拜下,声音先是放轻:“孙臣朱秀荣,拜见曾祖母……” 说到此处,朱唇微微一顿,声音渐高:“曾祖母金安,长寿万福……” 张皇后呼了口气:“好,有点儿模样了,可还差了一口气……” 朱厚照直勾勾地看着,忍不住笑了:“妹子这样行礼,倒真像要随时病倒了一样。” 被朱厚照如此一说,朱秀荣有点不好意思了,俏脸微红。 张皇后恼恨得切齿:“去,休来此胡闹。” “噢,那儿臣走了啊,儿臣等方继藩进宫。”朱厚照便预备要开溜。 朱秀荣听到朱厚照说到方继藩,便想到那夜里朱厚照口称什么不清不白,顿时柳眉微促,睫毛颤颤,眼眶微红。 朱厚照一看,连忙道:“妹子,你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张皇后才回眸,看了朱秀荣不吭声又满是委屈的样子,不由道:“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先前不还好端端的。” 朱秀荣咬着唇,不吭声。 这令张皇后审慎以待起来:“你跟母后说,有委屈,万万不可憋在心里头,是谁?” 朱秀荣才缳首,轻声道:“哥。” ……………… 看到有些同学说前几章写得有些不尽意,老虎检讨反思,写了一个章节也尽量多花时间修改,不满意的就直接给删了重写!希望大家也能谅解老虎,毕竟不是每一个剧情都能令每一个人满意!也谢谢大家依旧支持老虎!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师命不可违 朱秀荣一张精巧的小脸委委屈屈的,只是张皇后听到从女儿口中轻吐出一个“哥”字,脸上就更不好看了。 “……”张皇后的目光,瞬间凌厉地落在朱厚照的身上。 朱厚照一脸懵逼,连忙道:“不是我啊,我没有,我近来没惹她啊,母后,你别听她瞎说。” 张皇后气咻咻地道:“难怪你父皇隔三差五打你,亏得本宫还处处对你维护,自家妹子你也欺负,你还是人吗?猪狗不如的东西,滚!” “噢。”朱厚照怂了,乖乖的溜了出去。 而方继藩也是在清早入宫,比命妇们早一些,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刚过了金水桥,朱厚照便已在那兴冲冲的等了。 他一见到方继藩,便朝方继藩招手:“来来来,老方,跟你说一件可气的事。” “不听,我是来祝寿的。”方继藩很老实的样子,他今日打算做一回老实人,可千万别在祝寿时出什么意外才好:“我是来拜寿的,心里该怀着对太皇太后娘娘无限的感激,还有发自内心的喜悦去万寿宫,殿下别坏了臣的心情,臣正在酝酿情绪。” 朱厚照便龇牙道:“说出来你都不信,我那妹子的脑疾肯定犯了,她犯病了啊,你不能不管。” “噢……”方继藩只平静的点头。 方继藩比谁都清楚,脑疾,那是骗人的,所以……不操这个心。 朱厚照则是瞪大眼睛道:“你怎么一丁点都不上心,你是她的大夫啊。” 方继藩便驻足,上下打量着朱厚照:“殿下,臣倒是觉得殿下也有脑疾之症。” 朱厚照竟是乐了:“这敢情好啊,本宫若是得了脑疾,就威风了,哼,谁敢不顺本宫的心,本宫就犯病!” 这样一想,朱厚照竟身躯一震,眼里闪烁着别样的光彩。 这一天皇宫自然是热闹,可最热闹的自然是宫里的万寿宫。 弘治皇帝早早就到这里了,陪着太皇太后说着话。 太皇太后笑吟吟的,左右四顾,突得想起什么,朝弘治皇帝道:“这方继藩,道学如此精湛,实是令人意想不到,哀家向来听说悟道、悟道,可见悟道不分先后,哀家读了一辈子的经,说来惭愧,只晓得读,却难通其意,这方继藩怎的还未来?哀家倒是很想见见他。” 她顿了顿,眉头轻皱,又道:“上一次倒是难为了他,差一些,哀家便有不察,倒是对他有所误会。你是皇帝,哀家也晓得你对学道之人,多少有些不满,这是你父皇的错,他哪里是痴迷道学,他满门心思都想着去长生,做那修仙不老的迷梦去了,可这非道家的错,先皇帝,就是昏聩。” 说到那儿子,太皇太后可一丁点客气都没有:“他昏聩,自然会有不少假道人投其所好,给他炼什么丹药。可这老庄之学,却没有错啊。” 弘治皇帝从不忤逆自己的祖母,只连连点头:“祖母说的是。” 太皇太后笑了。 “这方继藩,有如此才识,平时听人说他这人爱胡闹,哀家不信,一个胡闹的人,会如此精通道学吗?能写出那样的经注,可见他在这上头是花了心思,是有极高造诣的。哀家先前说,你是皇帝,知臣莫若君,他平时都在干些什么,你可知道?” “……” 弘治皇帝有点蒙了。 他很不愿把血淋淋的真相的告诉太皇太后,弘治皇帝并非只是坐在宫里的皇帝,即便成日在宫中,却也有足够的渠道了解宫外的事。 比如这个方继藩,这些日子……大抵的生活就在跑去詹事府和太子贼兮兮的关起门来不知在密商什么,或者在西山折腾他的暖棚,更多时候,就是四处招惹一点是非。 当然,有些话,弘治皇帝不知该不该说,修道……不存在的,这家伙天知道从哪儿学来的道学,可弘治皇帝可以对天发誓,方继藩这厮倘若当真勤奋的看过一本道书,他可以将自己的头颅砍下来给人当球踢。 深吸一口气,还是得哄着老太太啊,弘治皇帝笑吟吟地道:“是呢,他平时除了为朝廷尽忠职守,就是关在家里读书。” “读的是道书吧。”太皇太后赞许地点着头,眼里尽是欣赏之色。 不错,她就知道不可能是一个混账的败家子能精通道学的。 因此她娥眉一挑,淡淡笑道。 “可见人言可畏,外头那些长舌妇,最是爱说人是非,此等人,最是可恨。” “是……是啊……”弘治皇帝只有尴尬的点头。 正说着,却听宦官上前道:“禀娘娘,陛下,太子殿下与方百户到了。” “请来说话。”太皇太后喜出望外,凤眸微转,期盼地往外看去。 弘治皇帝的脸已拉了下来,他有点心里发虚,这可是弥天大谎啊。 他毕竟是不善于撒谎的人,身为天子,其实也没有撒谎的必要,因而,难得弘治皇帝老脸竟腾地一下红了。 没多久,朱厚照和方继藩便联袂而来,朱厚照笑嘻嘻地道:“孙臣见过曾祖母。” 方继藩抬眸,见太皇太后和蔼地看着自己,深吸一口气,恭谨地上前道:“臣方继藩,见过太皇太后,娘娘身子康健,一丁点都不像是七十大寿的样子……” “……” 这一次,轮到弘治皇帝和朱厚照两个人有点发蒙了,祝寿就祝寿吧,怎么就你话最多? 只见方继藩很认真地道:“若臣的娘还在世,怕也是娘娘这个模样。” “……” “不要脸……”朱厚照心里骂。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宽恕的错误,千不该万不该,方才竟在祖母面前说那一些违心的话。 可是……方继藩接着道:“臣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日月昌明、松鹤长春。大明上下,无不称颂娘娘宽宏仁德,今日娘娘大寿,普天同庆,僧俗百姓,亦是欢喜鼓舞,真比自家老太太过寿,还要乐呵一些。” 呼…… 伸手不打笑脸人,方继藩说句实话,多少对太皇太后有点忌惮。 那没法儿,只好将你捧到天上再说,到时你脸皮再厚,也不好对我痛下杀手了吧。 这一手,是两世为人之后,方继藩苦心总结出来的,嗯,看起来……效果显著。 太皇太后果然没有恼,笑盈盈地招手道:“你近一些来,哀家有话要问你。” 方继藩倒不客气,直接的上前:“臣聆听太皇太后教诲。” 反正,这人都可以做自己奶奶的妈了,尊老乃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所以……方继藩没啥心理压力。 太皇太后上下打量方继藩:“真俊俏……” “……” 噢,女人果然是先看脸的啊。 太皇太后继续道:“听说,你成日在家读书?” “……” 方继藩顿时心里翻江倒海了,这谁造的谣,我喜欢啊。 于是抬眸,见坐在一旁的弘治皇帝正杀气腾腾地看着他。 方继藩心里明白了什么,一脸谦和地道:“说来惭愧,臣打小就喜欢读书,读书使臣快乐!” 一旁,弘治皇帝那儿,传来了拼命的咳嗽声,像是患了痨病一般。 朱厚照彻底的服了,对老方,他是彻底服气的,这脸皮可谓比紫禁城的城墙还厚。 太皇太后却是笑了:“小孩子胡乱说话,哀家听说,你竟和普济真人,乃是同门师兄弟?” 方继藩道:“臣此前也不知臣和师兄有这样的缘分。” 是呢,龙泉观那万顷良田,就是自己和师兄的红绳啊,这辈子赖定他了。 太皇太后又颔首。 “可见人间的事,上天都是注定好了的。你精通道学,又受贤师危大有指点,一身道骨。龙泉观那儿已恳请礼部将你录入道籍,自此之后,便列入龙泉观中了,不过普济真人修了书,向哀家讲明,说是你虽有道家的机缘,可毕竟在朝为官,乃南和伯世子,南和伯也只你这一个儿子,还指望你能承袭爵位,因而希望哀家能够准允,既予你道籍,又令你在朝中修道,并不列入方外,哀家看哪,你是可惜了,既有此机缘,何不上山专心修道,将来或许可以有大成就,何故要在这俗世中走一遭呢?” “……” 亏得方继藩稳住了,他心里猛地打了个激灵,就怕太皇太后一拍大腿,就你了,直接就将他当真送进龙泉观去,做一辈子臭道士…… 他想了想,便忙道:“臣的师父指点了臣之后说……呃……臣说出来,有些怪不好意思的……他说,臣是注定了要匡扶明君的人,尘缘未尽,因此……这个……师命不可违。” 太皇太后眉头微挑,方继藩的话……她竟真信了。 老太太嘛,无论地位多高,身份多么尊贵,在上一世,你不还得跳着广场舞扭着秧歌吗?这说明啥,说明心眼实在。 太皇太后笑了,侧目看了弘治皇帝一眼:“皇帝,这话,你也得记着,那危大有贤师,可是方外高人,他的箴言,料来不会错。”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太皇太后美滋滋 显然,太皇太后对于方继藩的话,是深信不疑了。 听了太皇太后的话,只有弘治皇帝才知道,他是掐死方继藩的心都有了。 却还是淡定地道:“孙臣知道了。” 只见太皇太后抿抿嘴,又道:“既如此,那么哀家就做一回主,此事,准了,吩咐道录司,添方继藩入道籍,却依旧令他在世俗中行走。你这孩子,很好,是哀家从前对你有所误会。” 方继藩摆手道:“臣早被人误会得习惯了。” 这样一说,太皇太后心里感慨起来,是啊,当初多少人说这方继藩不是东西来着,简直是没一个人说他好话的。倘若不是普济真人极力举荐,不是知道他乃是危大有的关门弟子,不是皇帝说出了实情,她心里头还不知怎么想他呢。 可见那些背后乱嚼舌根的人,是多么的可恨。 太皇太后满意地点着头,带着和蔼的笑容道:“你既是来祝寿,可带来了什么寿礼?” “带来了。”一说到寿礼,方继藩便眉飞色舞起来:“娘娘大寿,臣怎么不带礼来呢。” “那么,哀家……倒是期待得很。”太皇太后又笑了,却没有继续追问,待会儿唱喏礼单,自然也就清楚了。 这少年郎,看着很实在,是个被人欺负、辱骂、编排,却从不计较的老实人啊,其实他送不送礼,倒是无所谓的。 过不了多久,天色已是不早了,便有宦官入内,禀明命妇们已至午门,太皇太后宣她们入宫觐见。 在那金水桥,在宦官的指引之下,宛如长蛇的队伍,蜿蜒而至,走在前头的,反而不见多少一品诰命夫人。 能获封一品诰命夫人的妇人,在大明少得可怜,除了王妃,更是凤毛麟角,这些妇人,大多已经老迈,出风头的事,自是让年轻的来。 此后则是二品,这个品阶较多一些。 魏国公府的沐氏与方氏两个,一个是淑人,一个是安人,却因为沾着魏国公府的光,则在二品夫人们的后头。 沐氏来过几趟宫里,当年做姑娘的时候,还随父亲黔国公入宫,因而这里的许多景色,她略略都见过。 倒是方氏,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这是她第一次入宫,难免紧张。 沐氏冷冷瞥她一眼,低声道:“休要东张西望,小家子气的,别给徐家丢脸。” 方氏默不作声,只乖乖地尾随着沐氏。 待到了仁寿宫,一般的妇人就已止步了,能够真正进入仁寿宫的人毕竟不多,不过数十人而已,即便是太皇太后爱热闹,却也绝不是什么人都准许进去祝寿的。 寻常人,跪在这仁寿宫外头遥祝一下,便已是恩典。 这不到百余的妇人,鱼贯至正殿,沐氏还记得当年曾来这仁寿宫拜见太皇太后的场景,今日再来此地,便生出阔别已久的情愫,又想到自己的弟妹,想来不曾见识,更是挺直了腰杆,入殿之后,行礼如仪,随众妇人行云流水一般,行了大礼。 “恭祝太皇太后娘娘金安,祝娘娘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方氏则是有些慌,连忙拜下去,竟忘了词。 好在混在人丛之中,倒没被人察觉。 一旁的沐氏,却是一清二楚,心里不免鄙夷,真是没有礼数,没见过世面的。 等太皇太后喜滋滋的道:“都起来吧,你们哪,哀家可都见过,都抬起头来。” 众命妇抬头,方氏更是不安,只是这抬眸之间,却看到了坐在太皇太后不远处的一个身影,这身影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令方氏顿时错愕起来。 继藩…… 他……怎么会在此? 不是听说太皇太后与他有嫌隙? 可此时,却见方继藩乖乖地坐在太子殿下之下,靠着太皇太后何其近,这……岂是寻常人可以享受到的恩荣? 似乎……方继藩也看到了方氏,朝方氏这边很俏皮的眨了眨眼。 方氏恍然,这时却听太皇太后道:“都不必客气,也不必拘谨,你们都是来给哀家这老妇作陪的,来人,给大家赐座。” 众命妇再拜之后,这才起身,各自按位次落座。 只有方氏,本就紧张,此时见到了方继藩,更觉得惊诧,一时间,心乱如麻,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慌乱,便出了岔子了,忘了再拜,胡乱着起来,茫然间,又寻觅不到自己的座次,急得脸色赤红,忙不迭的,就差眼泪要跑出来了。 她万万料不到,今日会出如此的岔子,家翁的心思,怕是全白费了。 如此一来,其他命妇见状,有的莞尔,一些不近人情一些的,更是噗嗤一笑。 此情此景,方氏便愈发的慌乱了,娇躯颤颤,豆大的泪,终于自眼角噙出来。 朱厚照一看,忍不住捂着肚子,似乎觉得甚为滑稽,捧腹要笑。 冷不防的,方继藩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朱厚照一下子崩住了笑,朝方继藩看去。 只见方继藩朝他摇头,今儿又是重要的日子,朱厚照倒是忍住了。 太皇太后目光幽森,却是不露声色,只淡淡道:“却不知是谁家的新妇,来人,引她入座。” 有宦官连忙引着方氏在一处角落里坐下。 方氏却是显得惶恐不安,想到今天自己把事情办砸了,心里不禁生出了绝望,此番回去,只怕更受沐氏的白眼,便连南京那儿,若是知道,只怕…… 为人妇的人,最是难,上有公婆,身边的丈夫,在这个时代,又是说一不二,至于一旁的妯娌,又是虎视眈眈。 那太皇太后问这是谁家的心妇,众人都默不作声。 倒是那沐氏,笑吟吟地出来,行了礼道:“回禀娘娘,方氏乃徐家的次媳,她不谙礼数,还请娘娘见谅。” 这话儿,看似是在为方氏开脱,可她本可以说,方氏见了娘娘,心里紧张,不知所措,这事儿就可圆过去。 唯独她说的却是不谙礼数,这就别有意味了。 好歹也是命妇,为何别人都懂礼数,唯独你不懂呢? 这显然就牵涉到了你不上心的问题了,规矩,起初谁都不懂,这情有可原,可难道就没人教你吗?魏国公府也是大明有数的名门,这名门之家,肯定有人教的,可你还不谙礼数,这宫里的规矩都不上心,这便是态度的问题了。 太皇太后微微皱眉,显得有些不悦。 沐氏抬眸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又道:“倘若娘娘要责罚她,这……便是臣妾的疏失了,臣妾身为徐家长妇,闹出此等笑话,是臣妾的不是。” 说罢,她行礼如仪地款款拜下:“臣妾恳请娘娘责罚。” 拜倒,叩头,接着,三拜,再叩,礼毕。 这番话使人听得极舒服,太皇太后不免另眼看了沐氏一眼:“哀家觉得你面熟。” 沐氏便道:“臣妾当年随先王入宫,曾见过娘娘。” 一听先王,太皇太后与弘治皇帝对视了一眼,二人心里都了然了。 原来是云南沐家所出的姑娘,这云南沐家,满门都是忠良,为朝廷镇守云南,不曾有过疏失,很为朝廷所倚赖。 而沐氏口称的先王,实际上是黔国公沐晟,沐晟死后,被朝廷追封为定远王,谥忠敬。 因而,沐家虽为公爵,可但凡提到了沐晟,势必称为先王。 太皇太后目露慈爱之色:“原来是将门虎女,你入宫时,定是还年幼,哀家……竟是将你忘了,你抬起脸来,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啊,徐家的那个混小子,也不知是修了多少辈的福,才娶了你。” 得了这么一句夸奖,沐氏心里自是乐开了花,便更加谦逊:“徐家上下,凡是有人犯了错,臣妾这长妇,都是万死,臣妾愿代弟妹受罚,免得坏了宫中的规矩。” 众命妇在旁听了,心里却都是唏嘘,这沐氏……很会‘来事’啊。 可偏偏,越是这般来事的人,反而越讨长辈喜欢,太皇太后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哀家不怪你,方氏……也没什么大错,你不必自责,起来吧,近前来。” 她是定远王之女,虽只是庶女,可毕竟有了这一层身份,更得太皇太后的好感。 太皇太后命她上前,她倒是不急不躁,缳首碎步上前,恭谨无比的模样。 坐在角落里的方氏,心里很是落寞,她心里对这长妇的手腕,其实既是佩服,又是敬畏,身世既好,又会来事,说话更是漂亮,无一挑剔,走到哪儿,永远都是光彩夺目。 不安的同时,又不免自哀自怨,只怪自己不知礼数,可是……这侄儿怎么出现在这儿,她依旧想不通。 沐氏上了近前去,太皇太后依旧坐着,却是伸手挽住沐氏的芊芊玉手,笑吟吟地道:“好,好……” 连说两个好,显得亲昵。 沐氏心里已是乐开了花,她自南京来时,也听说许多传闻。 心说那方氏真是不懂规矩,幸好自己讨了太皇太后的欢喜,否则徐家岂不是被她害死了? 此时,她又想到,方家的那个小子,还得罪了周家,只怕太皇太后心里是极有芥蒂的,倒不如……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得了太皇太后的高看,沐氏得意之余,心思也活络起来了。 此时,沐氏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太皇太后,边道:“次妇方氏,出自南和伯府,娘娘……” “南和伯府……”太皇太后不经意地瞥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得表现得谦虚,于是默不作声。 太皇太后笑了笑,道:“那么她的侄儿,便是方继藩了?” “正是他。”沐氏小心谨慎地察言观色:“娘娘,这方继藩在京师,可是出了名的,坏透了,方家也算是忠良,却不知何故,竟出了这么个败家子……” 方继藩尴尬了…… 你大爷,我招你惹你,吃你家饭了? 太皇太后脸上的笑容渐渐的褪去了几分,笑脸显得有些僵硬:“你认得方继藩?” “不曾见过。” “不曾见过,为何却知道他坏透了?” “这……这满京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娘娘……” 太皇太后已经皱起了眉头,可显然,沐氏虽一直观察着太皇太后的神色,却依旧没有醒悟! 毕竟在她看来,周家乃是太皇太后的娘家人,张家兄弟这么嚣张跋扈,方继藩据闻还为张家兄弟开脱,太皇太后的心里头难道不会将这个小子恨之入骨吗? 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加油添醋几句,这太皇太后自然与她生出同仇敌忾之心,便更亲近一些了。 固然沐氏没眼色的继续道:“娘娘有所不知,此人不好读书,不学无术,成日游手好闲,可谓人尽皆知,娘娘……” 太皇太后的脸色是愈发的冰冷,她眼眸深处最后一丁点的笑容,也渐渐消失殆尽。 就在这个时候,沐氏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却又不知哪里不对劲。 太皇太后淡淡道:“你既是道听途说,却又为何如此言之凿凿,方卿家。” 方……卿……家…… 谁也不晓得太皇太后这喊的是谁。 却在这时,太子身边的一个少年郎道:“臣在呢。”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人地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来到这个世界,说实话,女人大多都是足不出户,一下子被这么多妇人关注的机会并不多。 他显得很尴尬的样子,朝沐氏作揖:“惭愧,惭愧,我就是那个不好读书,不学无术,成日游手好闲,臭名昭著,以至人尽皆知的方继藩,方继藩见过沐夫人……” 沐氏身躯一震,霎时间像是见了鬼似的。 这脸上夸张的表情,以至于那妆粉俱都被挤的扑簌下来,她如遭雷击一般,彻底的懵了。 方……方继藩竟就在这里? 今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外臣命妇们都是午时入宫,可这方继藩,显然是一早就到了的,重点是,他怎的……一早就到了…… 这于理不合啊,除非……是有人格外的恩旨,问题在于,太皇太后会格外开这恩典吗? 这方继藩,不是明明得罪了周家?这事儿,她是已经确定过了的。 得罪了周家,太皇太后竟还对他格外开恩,这个家伙,究竟给太皇太后灌了什么迷魂药? 她顿时意识到了可怕的事,顿时慌了,心乱如麻起来。 方才所展现出来的落落大方,在此刻全无,竟和方才的方氏一般,也开始无措起来,朱唇嚅嗫着,竟没有回礼,想要张口说什么,却是哑然,竟发现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继藩则是笑嘻嘻地道:“我早听姑母说过夫人,姑母说,夫人执掌徐家,兢兢业业,将徐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为人飒爽,又没有心机,对下头各房都没得挑,实乃贤妇的典范,姑母一再说要向夫人学习,小侄虽不曾见过夫人,可心里却一直想要拜访,代姑母多谢夫人的照拂,听说夫人入了京,本要登门,只无奈何,继藩身患脑疾,名声又有些糟糕,怕是冲撞了夫人,这才踟蹰不敢去。” 暴击! 这绝对是暴击! 倘若方继藩痛斥沐氏一顿,沐氏倒还有转圜的余地,大不了就说自己有误会,事情总可以圆过去,而方继藩针锋相对,她只需要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万事就都好办了。 唯独方继藩一脸仰慕的模样,倒显得方家上下无一不承了他沐夫人的关照,都对他心存感激,这……就尴尬了。 这不就显得他沐氏不但不识人,还道听途说,四处造谣生事的多嘴长舌妇吗? 不只如此,方继藩在最后更着重的点明了自己脑残患者的身份。 这几乎形容于长刀出鞘,一刀扎在了沐氏的心口上了。 脑残患者啊,还是你沐氏的晚生后辈,残疾少年啊,你大爷的,你还是人吗?残疾人你也说他是非,猪狗不如,呸! 沐氏脸色蜡黄,看着朝她如沐春风一般笑着的方继藩,真有一种见了鬼的感觉。 弘治皇帝目中带着狐疑,忍不住瞪了方继藩一眼,他心里却是若有所思起来。 他怎么突然有种感觉,方继藩这厮……看似处处无心,又顽皮且稀里糊涂的样子,可他这糊里糊涂的每一句话,却总像能打中人的要害…… 太皇太后似乎也听出了一些滋味来,再看着完全已经慌乱的沐氏,她的笑容早已是凝固了,心里不免有几分愠怒,好在今日乃是寿辰,倒也不便大发雷霆,只是对这沐氏,瞬间冷漠了许多。 招了她的不喜,语气自也下意识的冰冷起来:“臭名昭著?谁说方卿家臭名昭著了?” 这一句诘问,令许多人惶恐不安,尤其是沐氏,竟连请罪都忘了,只不安得瑟瑟发抖。 殿中鸦雀无声。 许多人各怀着心事,命妇们显然都在拼命地开始回忆,这个方继藩到底是谁,又在拼命回忆,南和伯府,何时突然受到宫中如此青睐了? 太皇太后的这一句诘问,袒护之意,真是太明显了。 这背后所代表的,自是宫中的态度,足以让人揣摩上意。 方氏在角落里也是惊诧莫名,她见方继藩沉着应对,哪里有传闻中自己这侄子‘荒唐胡闹’的本色,这侄儿……竟如此……如此……让人刮目相看。 再看那沐氏,显然栽了个大跟头,现在是骑虎难下,方氏的心底竟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之感,这些年来,她实是被压得太狠了,没一日不是诚惶诚恐,生怕有一丁点的差错,惹来长妇的不喜。 可想不到,这个平日气焰嚣张的长妇,也有这般无措惊慌的一天。 方继藩则笑吟吟地欣赏着沐氏这不安的脸,他可没有半点惭愧,也只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且…… 他很不介意,落井下石。 都是败家子、人渣、败类、人类公敌了,落井下石算啥? 方继藩一脸人畜无害的笑道:“娘娘,沐夫人想来,确实只是道听途说罢了,她什么都不懂,娘娘何须诘问她,她见了娘娘,心里紧张,所以才胡言乱语的,娘娘万万不可责罚她。” 第二次暴击…… 太皇太后当然不会责罚她,毕竟她只是多嘴多舌一些,最多只是不喜她罢了。 何况今日乃是太皇太后的寿辰,怎么可能在这大喜之日责罚命妇呢?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方继藩满口维护她,说她不懂事,说她没犯什么大过错,为她求情。 再相比于方才沐氏的‘坏话’,二人之间,高下立判,一下子,差距就拉大了。 你堂堂定远王之女,魏国公之媳,竟不如一个脑残少年,你不觉得尴尬吗?你还有脸吗? “……”沐氏已经脸色煞白,恨不得寻一个地缝钻进去了。 对她而言,方继藩的话可谓字字诛心,而更可怕的却是,太皇太后的脸色,已是愈发的难看。 眼下,这太皇太后,哪里还有半分老寿星的喜庆劲,原本一场喜事,闹得竟是不愉快起来,而追根问底,这一切的源头,竟来自于她。 沐氏想反击,奈何发现自己想到的任何反击,都像是无用的。 她不笨,怎么还看不清楚形势?对方……是个少年郎,自己比他长一辈,长辈可以教训晚辈,但是……长辈却不能拉下脸来和晚辈撕逼! 教训和撕逼是两回事! 更可怕的是,人家还是个脑残玩意,任何的反击都会显得自己没有丝毫的格调,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臭不要脸。 她努力地深呼吸,这辈子也不曾受过这样的气,可她发现,她现在得憋着。 太皇太后似乎心情已平复了,不愿和这‘妇人’多纠缠,今日毕竟是大喜的日子,于是她淡淡道:“其他的事,哀家不知。可唯独不学无术四字,哀家却极不认同,方卿家道学造诣极高,若非苦学,断无有此成就。” 她只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却透露出了无数的欣赏。 沐氏终于一下子明白了。 原来方继藩这厮,为了讨好太皇太后,竟是苦心学道? 这是投其所好啊…… 这个无耻的小奸贼,谁说他是脑残来着?这人还真是精明的令人发指啊。 如此一来,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太皇太后崇信道学,见方继藩小小年纪竟对道学有所了解,自然而然,心里偏帮着他。 可怜她竟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接在这里栽了跟头。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讨教 沐氏毕竟是大家族未来的当家主妇,弄明白事情因果后,倒很快就淡定了下来。 这事情还有转机…… 徐家,不是请了弘法真人前来祝寿吗? 呵……这小贼班门弄斧,以为粗通一些道学,便可蛊惑太皇太后。 只需…… 心里有了主意后,沐氏瞬间恢复了冷静和自信,惨白的脸也恢复了一点血色。 她勉强一笑,看了方继藩一眼,又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朝太皇太后行了个礼:“娘娘,说起这道学,臣妾倒也请了一位真人来为娘娘祝寿,这位真人,乃是名满江南的高士,弘法真人,此番为了请动他,倒是花费了一些功夫。娘娘,弘法真人身子不好,此番千里迢迢而来,实是不易。” 弘法真人……刘天正…… 在座之人,但凡崇信道学的,听到弘法真人刘天正,脸色都微微一变。 说来也是,魏国公府既然为了大手笔的为太皇太后祝寿,怎么可能随便找个什么阿猫阿狗来给太皇太后讲经呢? 这位弘法真人,可谓江南最著名的真人之一,说是学贯古今也不为过,其经学得龙虎山诸真人真传,曾著写了几部经书,炙手可热。 何况龙虎山八十一观,这正一观,乃是八十一观之首,天下正一道道观,自是正一观傲视群雄。 据闻,弘法真人四十岁时,便被天师府委以正一观掌观,可见此人是何等的优秀。 现在他已年近七十了,只在山中清修,一般的法事,便是当代天师都不易请动他,甚至还听说,去年时,他得了重症,差点便驾鹤西去。 这样孱弱的身体,且如此让人敬仰的人物,不料居然被魏国公府请到了京师来。 当初因为受成化皇帝的影响,京中不少勋贵人家,崇信道学的为数不少,因而对于这位弘法真人都有耳闻,想不到这位弘法真人现在就在这京师里,令不少命妇不禁为之意动。 这魏国公府,果然是摸准了太皇太后的胃口。 这杀手锏一出,太皇太后方才的不喜,霎时烟消云散,不由道:“可是刘天正,刘真人?哀家早听说他在龙虎山正一观设道场,讲授经学,他的经书,哀家也曾读过,虽是资质愚钝,不解其意,却也能感受他的道学精深,想不到他竟来京了?” “正是。”沐氏此时急着翻身,一见太皇太后意动,心里一喜。 她眼角的余光不免看了方继藩一眼,心里在想,你这点斤两,等那弘法真人一来,自然有你看的,太皇太后是老太太,自然信了你的邪,可这真人一到,立即就能戳穿了你那半桶水的学问。 “臣妾已请他至午门,只候娘娘召见。”她笑了笑,又看向方继藩道:“臣妾听说方世侄也对道学有所涉猎,这敢情好哪,真人一到,不妨可以请弘法真人与方世侄切磋一番。” 太皇太后听到弘法真人来,心里已是大悦:“从前只闻刘真人之名,一直不曾相见,今日倒是很想听听他的教诲,快,将刘真人请进来。” 方继藩听这沐氏想引什么鬼真人跑来和自己切磋,一点也不心慌,反而晒然一笑,女人……真是麻烦啊,你还没完没了…… 好在他也不畏什么讨教和切磋,反正自己年轻,输了就输了,输给一个德高望重的真人,很丢人吗? 不过这妇人自以为请了真人来,洋洋得意的样子,真够令人讨厌。你大爷,若不是因为今天太皇太后大寿,我方继藩的脑疾病就发给你看看。 早有宦官火速去了午门请真人入宫了。 殿中诸命妇,鸦雀无声,一个个屏息等候,也都盼望着一睹这江南弘法真人的风采。 此时,沐氏便借机道:“娘娘,这弘法真人而今可被称之为天下第一真人,道学深厚,非寻常那些招摇撞骗的人可比……” 太皇太后听了这话,心里则更觉得这个沐氏讨厌,她自然清楚沐氏是想做什么了。 于是她眼角看了看方继藩,方继藩则是一副笑吟吟的样子,好像没有听出沐氏话中的‘夹枪带棒’一般。 这……不就是个二傻子嘛。 年轻人啊,不晓得世间险恶,人家在讥讽你,在骂你呢,你倒是好,还笑嘻嘻的。 这倒令太皇太后心里不免对方继藩滋生出一丁点同情。 这孩子得过脑疾,自小还没了娘,可怜啊…… 对沐氏,她倒没有发作,脸上依旧带着微微的浅笑,只是那历经了不知多少世事的眼眸子深处,却带着洞若观火一般的锐利。 片刻之后,弘法真人刘天正入殿。 只见弘法真人头戴道巾,脚踏布履,只一身洗的浆白的道衣,自入殿之后,目不斜视,见了太皇太后,亦是荣辱不惊状,朝太皇太后行了道礼,道:“贫道见过娘娘,娘娘千秋。” 太皇太后目光炯炯地看着弘法真人,欣喜道:“真人大名,如雷贯耳。” “不敢。”弘法真人刘天正只微微一笑,欠身道:“这俱是虚名罢了,贫道行将就木之人,哪里承得起娘娘谬赞。” 众人上下端详这刘天正,俱都觉得这道人仙风道骨状,宠辱不惊,倒真有几分世外高人的风采。 便连弘治皇帝,自他一身朴素道衣,以及那淡泊的奏对之中,倒也觉得此人颇有几分‘不同’。 太皇太后显得很高兴,笑道:“来来来,给真人赐座吧。” “贫道不敢坐,站着即可。”刘天正拒绝:“此番受魏国公相邀,入宫觐见,本已是惶恐,区区方外之人,得见圣颜,已是洪福,站着能为太皇太后解一些疑惑,贫道便已知足了。” 他谦虚得过分。 或许是因为成化年间,一群道人过于嚣张跋扈的缘故,刘天正入宫,显得极为谨慎。 事实上,他本心里是不愿来的,若非是魏国公的面子,他这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不如在龙虎山中享清福的好。 太皇太后颔首,愈发觉得这真人值得敬重,因而大悦,看向沐氏道:“哀家今儿倒是沾了你们徐家的光。” 沐氏连忙惶恐地道:“万万不敢,娘娘言重了,臣妾与家翁,本是臣子,臣子为娘娘效劳,本是理所应当,哪里敢居功。刘真人乃是高士,自也仰慕太皇太后,这也是他的造化。” 这番话,倒是应对的极为得体。 毕竟是顶级豪门出身,品性是一回事,可这漂亮话,却是再厉害不过了。 可她也有自傲的一面,方才被方继藩坑了个半死,心里总觉得不解恨,又怎么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便又道:“方贤侄精通道学,不妨和真人讨教。” 这摆明着是挑拨,是暗示太皇太后,这方继藩就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太皇太后可千万别被他给糊弄了。 方继藩噢了一声,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道:“不讨教,不讨教,道学有什么好讨教的。” 懒得理她。 太皇太后的心里倒也是觉得沐氏多事了,这妇人,实是小鸡肚肠啊。 还是方继藩懂事一些。 不过…… 那刘天正听了沐氏的话,脸色却是变了。 方才还风淡云轻的脸,瞬间变得肃穆起来。 这里,居然也有修道之人…… 可他环顾四周,哪里找得到半个道家人。 答案只有一个……这也是刘天正最为忌惮的一件事。 成化年间开始,因为成化皇帝崇道,因而不少蝇营狗苟之徒,为了荣华富贵,假装道人,祸乱宫中。 此后,道家因此而一蹶不振,就是因为这些小人打着道学的名义招摇撞骗啊。 万万想不到,当今天子登基,刚刚铲除了这些奸人,现在竟又有人混入了宫中,蛊惑太皇太后了。 他平生最厌恶的,便是假道人,败坏道家的声誉,一听到沐氏之言,他便警惕起来,脸色冷漠道:“噢,不知这位道友在哪里?” 其实他已看到了方继藩,方才是方继藩口称说不讨教。 这只是一个少年,一个少年能懂什么道学,简直就是荒唐,这分明……就是个招摇撞骗的骗子。 刘天正踏前一步,他打定主意,今儿非要维护这道家声誉不可,再不可重蹈成化年间的覆辙了。 他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眼里露出鄙夷,随即义正言辞道:“居士也参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心里说,好嘛,看你如何收场。 太皇太后倒是不愿双方起什么争执,方继藩的道学,是经由普济真人认定的,这一点她深信不疑。而刘真人,她亦是敬仰。 不过看刘天正如此凛然之色,显然,刘天正这个方外之人,似乎无端的生出了真怒。 方继藩便站了起来,今日本是打算要做一个老实人的,可天不遂人愿啊。 于是,他瞪了沐氏一眼,沐氏脸上带着盈盈笑意,一副坐等看热闹的样子。 方继藩才慢悠悠地回答刘天正道:“偶尔……会读一些道书。” 很偶尔……呃,那是上辈子的事。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送礼 听了方继藩的话,刘天正则是冷哼一声。 御前失仪,本是大罪,可刘天正乃是得道之人,到了如今这个年纪,倒也无所畏惧,可他最痛恨的,就是招摇撞骗之徒,毁坏道家清誉啊! 他神色冷然地道:“敢问居士名讳。”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只想好好的参加这个寿宴呀,可真有人来‘讨教’了。 本少爷只是半吊子道士啊,虽然属于领了证的那种。 方继藩只好道:“方继藩。” 方……继……藩…… 三个字一出,原以为接下来,该是刘天正冷笑讥讽几句。 可刘天正身躯一震,像是一下子怔住了,竟再无修道之人的风采。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方继藩,身子竟是瑟瑟发抖起来。 一旁的沐氏见了奇怪,心里嘀咕,这刘真人是怎么了,莫不是这方继藩臭名昭著,连他都有耳闻? 所有人都定定地注视着刘天正,也有人偶尔转了眼珠子,看了看方继藩。 二人相互对视,方继藩也一脸懵逼的对方,这气氛,有点怪。 唯有刘天正,竟是突然眼角湿润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噗通一声…… “……” 方继藩更加懵了,一头雾水。 刘天正,居然直挺挺的拜倒在了他的脚下。 这鸦雀无声的仁寿宫大殿,原本落针可闻,可一下子,却是哗然了。 太皇太后动容。 命妇们一个个窃窃私语的同时,错愕地看向刘天正。 沐氏则是花容失色了,这……这又怎么了? 刘天正跪倒之后,规规矩矩地地行了大礼,才道:“小道……拜见师叔公……” 师……师叔公…… 沐氏几乎要昏厥过去了,这还有没有天理啊。 你刘真人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也好意思? 若不是亲自将这位刘真人接来京师的,沐氏甚至怀疑,这刘真人是早被方继藩所收买了。 一个年过七旬的人,竟叫一个少年人师叔公?她觉得自己心疼得厉害,这造的是哪门子孽。 太皇太后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正一道内部的辈分,她也不懂,不过在这时代,无论是道门还是儒门,亦或者是寻常的宗族,这辈分大小,确实是没有人敢开玩笑的。 只是……方继藩……他…… 方氏原本在角落里,暗暗着急,她深知沐氏的手段,侄儿得罪了她,定会睚眦必报,可谁曾想…… 方继藩则是深吸一口气,看着地上对自己顶礼膜拜的刘天正……这一刻,他一切都明白了。 自己强行和危大有扯上了关系,哪里晓得,危大有的辈分,居然高到了如此恐怖的地步。 而偏偏辈分这东西,是不看能力,也不看水平的,比你高就是比你高,这就好像我方继藩是你爹一样,我管你是哪根葱,你就算是成了天王老子,你到了人前,还得乖乖叫一声爹。 刘天正一脸惭愧,老脸通红。 前两日他前往龙泉观,才得知普济真人有个师弟,叫方继藩,只是他万万想不到,这个人真的年轻至此。 普济真人虽也说他年轻,不过在年过七旬的人眼里,凡是五十岁以下的人,看着都年轻。 在读过了那部《道德真经集义》之后,刘天正更是惊为天人,这两日,他已将这部经读了不下十遍,而现在……这部经书的作者,就在眼前。 这一跪,跪得真的心悦诚服。 “小道大言不惭,妄与师叔公争论道学长短,惭愧,自拜读师叔公《道德真经集义》之后,小道废寝忘食,方知山外有人,人外有人,师叔公的灵智,非小道此等愚人可及,还望师叔公恕罪。” 呼…… 太皇太后懵了。 事实上,所有人都懵了。先前那一跪,还可以说这只是辈分问题,可现在,却等于是刘真人自己都承认,自己给方继藩提鞋都不配,恨只恨这辈子不能做方继藩的门下走狗!辩论道学?是不存在的。 就在所有人震惊的时候,刘天正一脸愧色地起身,朝太皇太后一礼:“娘娘,小道此番受魏国公相邀,本欲为娘娘讲经,可今日方知师叔公在此,小道惭愧,不敢班门弄斧,恳请娘娘容贫道告退。” 不讲了,就是这么任性。 主要是刘天正觉得丢不起这个人,那一部《道德真经集义》,堪称自大明开国以来,经学集大成者,在自己师叔公的面前,自己有什么资格讲经?一个举人,再优秀,敢在状元郎的跟前讲学吗? 人……要有自知之明啊。 “真人……这话,是否严重了。”太皇太后骇然得失色。 刘天正肃容道:“贫道万死,告辞。” 竟再没有啰嗦下去,这样的做法,虽有些任性,可于他而言,这是底线问题,所以绝没有迟疑,朝太皇太后又行了一礼,很干脆的转身便走。 就……这么走了。 所有人都回不过神来。 方继藩也懵了,这道人,还真实诚啊!话又说回来,自己怎么又多了一个孙子了?啊,不,是师孙侄。 却见无数目光,皆炙热地看着自己,方继藩摸了摸鼻子,脸皮厚,被许多妇人看着看着,竟渐渐开始习惯了。 那沐氏,脸色已是惨然,到了这个份上,她心下已是一凛,方氏的这个侄儿,真是骇人啊。 她悄悄抬眸,便见太皇太后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那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欣赏,沐氏哪里会想到,一个小小的南和伯府会出一个这样的妖孽。 沐氏心里打鼓,惨然的脸上努力地挤出了笑容,上前一步,很亲昵的想要摸一摸方继藩的脸。 方继藩则后退一步,直接避开。 沐氏有些尴尬:“方家大侄子,真是了不得啊,方才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我是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贤侄若是有闲去南京,可一定要来府上……” 她不傻,在彻底的认清了方继藩的实力之后,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立即修补关系,此前她得罪方氏的地方太多,可谁晓得这方家突然祖上冒了青烟呢。 太皇太后不愿搭理沐氏,只笑盈盈地对方继藩道:“继藩,你来。” 方继藩上前:“臣在。”、 太皇太后嫣然道:“南和伯府真是出了一个有出息的孩子啊。” 却就在这时,有宦官进来道:“禀娘娘,各家的礼单已经送来了。” 太皇太后抿嘴一笑,她心情不错,方才刘真人没有给予她震撼,反而是方继藩将她吓坏了,这个小子……小小年纪,莫非……当真是道君转世不成? 不过她自不会轻易表露什么,毕竟是太皇太后,有些事,也只藏在心里。 说到礼单,太皇太后其实并不看重,皇家什么好东西没有啊。 可人情世故,太皇太后再清楚不过了,为了自己祝寿,各府不知挖空了多少的心思,倘若费尽心机的大礼送进宫里,结果石沉大海,一点儿浪花都不见,难免让人心灰意冷。 正因如此,太皇太后特别有交代,这礼单,得唱一遍,将大家的心意念出来。 太皇太后朝一旁的宦官王艳使了个眼色。 王艳便取了礼单,弓着身。 太皇太后四顾一眼,轻描淡写地道:“念。” 命妇们这才从震惊之中走出来,许多人喜上眉梢,为了筹备寿礼,可没少花功夫啊,现在太皇太后亲自让人念出来听,这心意便算是送到了。 王艳便扯开嗓子道:“定国公府,献玉璧四对,珊瑚十六只……” 方继藩只坐一旁听,各府所用的寿礼,真是让人瞠目结舌,无一不是奇珍异宝,哪一个都是价值连城,他顿时泪流满面,本少爷这煤老板,跟人家老寿星一比,竟还差了好几个档次。 被唱到名的人,个个红光满面,显得格外的精神。 南和伯府爵位不高,所以垫着底,等唱到了南和伯府的时候,王艳公鸭嗓子戛然而止,他似乎又垂头确定了一遍,方才迟疑地道:“南和伯府,献玻璃镜一副。” 然后……然后没了。 其他各府的礼单,都是如意、珊瑚、玛瑙、珍珠,如意是用对,珊瑚成双,玛瑙可以用斤,珍珠直接用斗了。可这玻璃镜,一副是什么鬼? 朱厚照一直坐在一旁无聊,道学的东西他也不懂啊,听着云里雾里的,现在听到了玻璃镜,他终于懂了,眼前一亮道:“玻璃本宫知道,这玻璃是好东西,老方……方卿家造暖棚用的,可好用了,方卿家在西山有个玻璃作坊,一天炼上千斤。” 这不说还好,说了等于是把方继藩坑死的节奏了。 便见众人都露出了古怪神色,朱厚照则是看得心里直嘀咕,本宫说错话了吗? 真是太鸡贼了。 不说你方继藩送个好点的寿礼,这一天能产上千斤的东西,你还只送玻璃镜……一副…… 太皇太后对方继藩的印象,本是彻底改观,觉得这孩子既聪明又伶俐,人还老实,这样的人,在勋贵之家里,可不多见啊,看看那些不知耻的各家子侄,有几个能上的了台面的,哼,一群辱没先人的东西。 可现在……她虽没说什么,可也觉得,方继藩有点儿小气得过分了。 ………… 哭了,码字码的腰酸背痛,订阅、月票、打赏统统看不到多少,果然是勤奋的人即便五更,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稍稍更新慢了一点就要骂几句。懒得人一天更一章,偶尔更两章,对读者而言,顿时成了上天的恩赐,大家欢呼雀跃,高呼作者良心哪。 好吧,凌晨第一更,继续码字。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重赏 太皇太后虽也觉得方继藩这礼送得是小气了些,不过她对方继藩是很欣赏的,倒也没有真的计较。 朱厚照在这么多人的跟前说那样的话,太皇太后反而有着为方继藩圆场的打算,笑了笑道:“礼轻情意重,太子不懂,休要胡说。” 方继藩的脸上却是毫无愧色,脸上浮出灿烂的笑容道:“娘娘,臣正想说一说这玻璃镜,这是臣花费了无数心思,为娘娘筹备的大礼。” 大……礼…… 说着,方继藩已变戏法一般,自袖里掏出了一个木盒子来,木盒子只比手掌大一些。 这就是玻璃镜?巴掌大的玻璃镜?这……怕是一斤都没有吧? 许多人暗暗摇头。 角落里的方氏,又不禁为这侄子担心起来,虽然方才还因为侄儿争气,喜得眼泪都出来。 连弘治皇帝都忍不住的瞪了他一眼,这玻璃都产了上千斤了,还是用来盖暖棚用的,你就用个小盒子装这么点儿来? 方继藩则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若无其事地将盒子打开,太皇太后面上虽笑,不过这笑终究有点僵硬,倒不是真贪这点儿礼,只是觉得,这面子不太好看啊。 少年人,不懂事啊,送礼都不会。 却见方继藩自盒中取出了一副奇怪的东西来。 是眼镜。 准确的来说,这是一副老花镜,有了玻璃,老花镜制起来就容易了,无非就是打磨的问题罢了,虽然人工打磨费时费力,可只要肯下功夫,就不成问题。事实上,中国的第一个眼镜,就出自明末,起源于姑苏地区,为了保证镜片打磨的精度,崇祯年间,一个叫孙云球的吴江人,此人和唐寅算是半个同乡,便制造出了框架的眼镜。 不只如此,他还发明了镜片研磨机器—牵陀车。这种牵陀车,是用脚踏转动,采用矿石砂、白泥、砖灰等作研磨剂或抛光材料,把镜片磨成凸凹透镜,以适应眼屈光的需要,最后终于掌握了“磨片”技术。用天然水晶石磨制出镜片。同时他又掌握了“验光”的技术,按照人的年龄和不同的视力研制出老花、近视、远视等品种以及各种光度的镜片,并编制了一套“随目对镜”的原始验光方法.用以验目配境。这样就可以随目配镜,效果丝毫不差,戴在脸上也比较方便舒适。 方继藩制作眼镜的材料则是玻璃,至于打磨的方法,则借鉴了孙云球的‘牵陀车’,制造镜片的效果,很是显著。 当然,这里头最大的问题,反而是老花镜的度数问题,方继藩曾大抵咨询过朱厚照,心里对太皇太后大致的度数有了底,不过在配镜时,方继藩显得很保守,他只需保证太皇太后所看到的世界清晰一些,却未必需要这老花镜的度数与太皇太后完美贴合。 至于以后如何,再量身定制便是。 这眼镜的镜框,用的是铜制和木质材料,为了保持滑润,还上了一层漆面,上头镶嵌了两片镜子,和后世的眼镜没什么不同。 只听方继藩道:“此乃万寿镜。” “……” 玻璃弄成了这样,就成万寿镜了? 这令朱厚照想起了当初明明暖棚里种出来的瓜,这感觉就如方继藩当时非要说那是天材地宝滋润出来的瓜一样。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历经四朝,人老了,自然也就面临着一个问题,那便是眼睛花了,近物看不清,而更可怕的是,年老的人,也不可能四处走动,每日只在这殿里坐着,说实话,眼前几乎都是模糊的一片。 方继藩道:“太皇太后,能否容请臣亲自给娘娘配上这万寿镜。” “大胆。”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这厮简直疯了。 亲自佩戴,这什么意思,一点规矩都不懂了吗? 太皇太后反而宽容地笑了,这方继藩,可是弘法真人的师叔公啊,是个好孩子,虽然小气鸡贼了一些,不过…… “准了。” 方继藩便可怜巴巴地看向弘治皇帝,意思是,陛下,你看太皇太后都准了,是不是…… 太皇太后一看方继藩的脸色,瞬间便明白了,方继藩这好孩子,被皇帝给吓坏了。 于是咳嗽一声,带着几分严厉的模样看向弘治皇帝,意思是,今日乃是哀家大寿,你有事没事,就摆着皇帝的架子做什么? 弘治皇帝有点蒙,可怎么说,他是不希望皇祖母不高兴的,便勉强挤出笑容道:“方卿家,去吧。” 方继藩便不客气了,上前去,站在太皇太后的一边,轻轻的将这万寿镜戴在了太皇太后的鼻梁上。 太皇太后觉得古怪,这眼镜,起初架在鼻上,还勾着耳朵,给人一种不适的感觉,可一刹那之间。 太皇太后感觉眼前的世界,竟是全然不同了。 原先那模糊的世界,竟是顷刻间变得清晰无比,这贸然的清晰,令她有几分眩晕,可等她渐渐适应后,便看到原来还只是模糊的一个人影,这站在身侧的方继藩,五官都清晰可见,那剑眉,那如刀裁的鬓角,乃至这鬓角上的发丝,每一根都清晰无比。 一个习惯了模糊的人,至少在这个时代,已是对此习以为常,可突然见识到了这清晰的世界,瞬间让太皇太后想起了还算年轻时的时候,她身躯一颤。 这一颤,顿时令无数瞩目的目光变得心惊胆战起来。 怎么……这镜子,有问题? 弘治皇帝心里也咯噔了一下,脸上出现了一丝忧色。 太皇太后戴着万寿镜,突的转眸,这一次,目光却是落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看着朱厚照的眼神,尤其的怪异。 这是自己曾孙啊,最亲至爱的曾孙,太皇太后已经忘了有多久不曾好好清晰的端详这个孩子了,现在看到了这个家伙,或许在别人眼里,这个太子有无数的缺憾,可现在这清晰的曾孙在太皇太后眼里,每一根头发,乃至他脸上的青春痘,都可爱极了。 自那镜片的背后,竟是有一滴泪滑落下来。 太皇太后的身子也开始颤抖,她伸出手,想要召唤朱厚照近前来,让自己再好好端详端详这曾孙,怎么看,都觉得喜欢。 这种感受,寻常人怎么会明白和理解呢? 可这泪一落,无数人却是打了个冷颤。 出……出事了吗? “皇祖母……皇祖母……”弘治皇帝担忧地呼唤。 太皇太后这才从恍惚中回过了神来,可即便如此,还是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良久,她深吸了一口气,才道:“方继藩。” “在呢。”方继藩笑得很开心,也笑得很鸡贼,老花眼和近视眼其实是一样的,上一世,方继藩就是近视眼,在没有佩戴眼镜的情况下,视力正常的人,是根本无法理解会有多坑的。 太皇太后扶着椅柄,勉强支撑着使自己站起来,她还戴着老花镜,左右四顾:“哀家这辈子也不曾收过这般的好礼,今日大寿,便是金山银山,也及不上这万寿镜万一,你……费工夫了,要赏,重赏!” 太皇太后心里高兴啊。 金银珠宝算什么,这辈子该享的福,她早享了,这些珠宝,在她眼里,不过是好看的石头而已,唯独这万寿镜,却仿佛使她一下子光明起来。 每日待在这殿中,即便点了蜡烛,却因为老花,几乎不能视物,现在突然重见光明,怎么能不重赏? 女人是情绪动物,即便是太皇太后也不例外。 本来她就对方继藩极为欣赏,现在加上这么个大礼,太皇太后便不吝任何溢美之词了。 她侧目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皇帝,你怎么看?” 虽还不是很明白怎么回事,可见皇祖母高兴,弘治皇帝心里也乐了,他正想说什么。 却听方继藩道:“娘娘,臣不要赏赐。” “不要赏赐?”太皇太后微微皱眉。 方继藩道:“不过臣有一个姑母,嫁给了魏国公的次子,自小她便对臣很好,臣现在这般的聪明伶俐,想来也是姑母教导有方的缘故……” “………”起初,方继藩要推辞赏赐,弘治皇帝还以为这家伙正常了,谁料这家伙又开始美滋滋的称自己聪明伶俐,果然……方继藩还是那个方继藩吧。 “哀家明白了。”******的太皇太后,在那镜片之后,眼睛似乎一亮:“你的意思是,你希望宫中赏你的姑母。” 方继藩心里真不稀罕宫中的赏赐,能赏赐什么呢,十万金……金啊,听着喜闻乐见,大爷的,其实这就是铜。升官……是绝无可能的,大明还没有送个寿礼,便立即升官的前科。爵位……更无可能,既非皇亲国戚,又没有战功,想要封爵,简直痴心妄想。 既然爹现在惆怅得不得了,索性……就将这好处给姑母吧,这样老爹也就开怀了。 太皇太后笑了:“真是个好孩子啊,哀家果然没有说错,既如此,就诰其为二品夫人,皇帝,如何?” 二品夫人…… 方继藩吓了一跳。 方氏也吓了一跳。 包括了那沐氏,更是花容失色。 要知道,便连沐氏,也不过是三品淑人啊。 ............... 别人家的......读者....泪奔!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我方继藩,就服你 其实太皇太后也是兴之所至,她哪里想到,方氏现在不过是区区五品安人呢,想来,既是嫁入了魏国公府,怕是早已位列三品四品了吧,她心里念着方继藩的大功劳,赐一个二品夫人,又何妨? 可是从五品直接赐为二品,这几乎是国朝历史上,前所未有啊。 弘治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那方氏的身上,方氏在角落里,一脸错愕,显得不可置信。而从她的穿戴而言,不过是区区五品而已。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这个赏赐有些过头了,给个三品淑人,或是四品,就已是天大的恩赐。 他正待要开口…… 却见方继藩已经很不客气地乐呵呵的道:“娘娘圣明!方家上下,感激不尽,臣代姑母,谢娘娘恩典。” 这是一锤子买卖,都已圣明了,还谢了恩…… 弘治皇帝顿感一口气给堵住了,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最后轻轻的将这口气呼出来,才感觉平复下来,算了,不计较,这喜庆的日子,皇祖母高兴便好。 这殿中的命妇,此刻,却都将目光落在了那不起眼的方氏身上,这只是个五品的安人哪,转眼就成了正儿八经的二品夫人了,所谓妻凭夫贵、母凭子贵,可这方氏,却是凭着一个侄子,直接显赫起来,教谁心里不羡慕呢? 方氏依旧一脸难以置信,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连身躯都在暗暗颤抖,这……赏赐实在太重,重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更令她震惊的却是自己的侄子,从前那顽皮胡闹的侄儿,怎么转眼之间,竟是如此优秀了。 家门有幸啊! 想那魏国公府两个儿媳,大儿媳也不过是三品,而次媳却已二品了,于是许多人都别有意味的看了沐氏一眼。 沐氏心思更是复杂无比,无地自容。 真正到了酒宴的时候,男人们却需回避的,所以在偏殿,弘治皇帝自己摆了一桌,太子和方继藩入席。 今儿太皇太后既然高兴,弘治皇帝心里也高兴,他暗暗打量着方继藩,不由道:“方卿家。” 皇帝总是这样,继藩和卿家之间,随心所欲的转换,想来,这也是帝王心术的一种。 “臣在。” 方继藩一面应了一声,一面看着坐在对面,一副乖巧的朱厚照!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叹息,这演技又精进了。 此时,弘治皇帝笑了笑道:“朕有时在想,卿家到底有没有脑疾了,为何这人有了脑疾,反而鹤立鸡群起来。” 方继藩心里发懵,果然,陛下已经开始怀疑了,他道:“这只是臣没有病发而已,若是病发,就可怕了。” 弘治皇帝更是定定地看着他,道:“噢,如何可怕……” “这……”这倒难倒了方继藩,于是踟蹰道:“一旦病发,臣就如太子殿下这般乖巧。”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目光有点不善! 老方,你坑本宫啊。 其实,方继藩只是想转移话题,因为他知道,陛下但凡提到太子,情绪波动就比较大。 弘治皇帝果然冷哼了一声,看看人家方继藩,再看看这逆子,这逆子在詹事府里是什么德行,朕会不清楚吗?杨卿家和王卿家可没少来状告呢,现在却是装作可怜的模样。 看看人家方继藩,人家方继藩心里总还有一个姑母,总还能讨人喜欢,可这逆子就知道胡闹。 他脸抽了抽,眼里掠过了一道精光,精光有点锐利。好在,今日大喜,所以……他忍了。 深吸一口气,他才不徐不慢地道:“说起魏国公府,朕正好听说南京守备魏国公有奏,说是南京有一会门,号称丐帮,聚众作乱……” 丐帮……很熟悉的名字。 作乱…… 嗯…… 方继藩心里在想,在上一世,许多大师笔下,也有许多关于丐帮的传奇故事,而丐帮中的人物,无一不是为国为民、义薄云天。 方继藩当时很不理解,你说你特么的都混成了乞丐,跑去要饭了,你为个哪门子国,忠的哪门子君,这不合逻辑啊。如此不合逻辑的设定,简直就是在方继藩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这人都要了饭,连饭都吃不饱,还不反了他丫的,难道还将这皇帝老子留着过年? 自然,绝大多数人是不觉得大师的设定有问题的,大师就是大师,永远让人膜拜和瞻仰,瞻仰过后,再找几本网络小说,寻几个不太出名的作者,狠狠踩一通,不但得到了优越感,且还可以提升逼格。 现在听说丐帮作乱,方继藩心里舒服了,这才是丐帮嘛,这也才是吃不上饭的人应该有的样子,江南的乞丐们,讲究! 弘治皇帝又娓娓道:“朕记得,魏国公的奏疏中称,已命金山卫指挥徐世绩调兵弹压,可这已过了一个多月,还没有捷报出来,可见,区区一个会门,堂堂的金山卫竟都弹压不住……” 弘治皇帝说罢,却是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顿时醒悟,金山卫指挥徐世绩,这不就是自己的姑父嘛! 魏国公想来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趁机刷一刷功劳,毕竟只是一个会门,想来可以轻松拿下,可谁料……一个多月没有消息,这不就说明…… 方继藩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起来,丢人了,丢人了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道:“你的姑母,封了二品诰命,他却只是从三品的指挥,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所以……朕会封赏他。” “……”方继藩一脸惭愧地道:“陛下,其实臣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你的姑父如此不堪?”弘治皇帝失笑,摇摇头道:“不可有下次了。” “是。” 这话虽是有几分责备的意思,方继藩却有着几分感动,弘治皇帝对他算是挺好的了。 朱厚照在旁听着,则是忍不住磨牙,心里对方继藩的姑父,真是鄙视得不得了,琢磨着,若是本宫出马,只需一个千户所,便可将丐帮弹压了。 弘治皇帝吃了一些酒菜,就显得没什么胃口了,随即道:“说起来,贵州那儿,至今还没有消息,相比于江南的区区会门,云贵的米鲁之乱,才令朕忧心。” 方继藩心说,要平乱还得等后年呢,慢慢等吧。 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啊,朕早在两个月前就已下了旨意给王轼,命他筹建山地营。” 这事儿,方继藩听说过,不过皇帝很鸡贼,当时面对他的建议模棱两可,转过头却把事办了。 这不厚道啊。 方继藩故作不知,道:“原来陛下已经将事办了,陛下圣明,尧舜禹汤,臣……” 弘治皇帝一听他开始吹捧,心里就渗得慌了,压压手道:“朕的意思是,这贵州也有两个多月没有捷报传来了。” 方继藩顿时又尴尬起来了。 不起作用? 那也不怪我这狗头军师啊,就算怪,也是怪贵州那儿执行得不好,不讲究。 可皇帝是不跟你讲道理的,他认为一点效果都没有,可不就是你的问题吗? 一旁的朱厚照按耐不住地道:“要不,父皇,儿臣挂帅……去贵州走一遭。”他真是做梦都想去贵州,想要血战沙场。 弘治皇帝狠狠地瞪了朱厚照一眼,眼里冒出了火来。 朱厚照顿时打了个冷颤,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今儿,方继藩出宫得比较迟,迟的原因比较奇葩,是苦口婆心的劝了一下午老子揍儿子,一开始是说,陛下,今日是太皇太后的大寿,万万不可败了太皇太后的兴啊。 到了后来,眼看着木已成舟,殿中鸡飞狗跳,弘治皇帝抡起了一根装饰用的斧钺,方继藩就抱住弘治皇帝:陛下,会出人命的,用鞭子吧,抽几鞭子就好了。 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朱厚照皮开肉绽,吊在房梁上,说实话,他衣衫褴褛,LUO露出来的肌肉,竟还挺男人的。 弘治皇帝呢,自然也气得够呛,就这么一个儿子,将来是要克继大统的,这是未来的天子,反了你还,成日想着外出统兵,不务正业,今日不打,更待何时,方继藩不就被揍成了这么个人才吗? 到了天近傍晚,方继藩才心有余悸的出宫,午门前,早已冷清了,祝寿的贵妇们,早已一走而空,他脑海里还走马灯似得留存着朱厚照被吊在房梁上,先是求饶,后来高呼好男儿不畏死的悲壮,方继藩心里给他竖起了大拇指,铁血真汉子,我方继藩,就服你。 骑马一路直奔回家,到了家中,想着惆怅了几天的老爹,方继藩决定先把好消息告诉老爹。 谁知道,刚见了方景隆,方继藩还没说话,方景隆就先炸了。 “二品诰命……”方景隆瞪大着眼睛,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方继藩。 在他手上,正拿着一封信笺,显然刚刚正在看信。 这信正是他那表妹送来的,因为刚刚给太皇太后过了寿回去,不便来方家,所以便修书来,报了喜讯,同时对方继藩多了几分关注,隐隐里有着感谢的意思。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旗开得胜 方继藩看着老爹噗嗤噗嗤的喘气,如老牛一般。 而下一刻,方景隆直接捂住了自己心口,叫道:“心口疼,哎,心口疼……” 一旁的杨管事连忙箭步上前,直接将方景隆搀住了。 “扶我爹去休息吧,身子这么脆,不省心呀。”方继藩皱着眉头摇摇头。 杨管事噢了一声,刚想扶着方景隆走,却感觉方景隆的身子宛如磐石,巍然不动。 只见方景隆激动地大呼道:“不休息,不休息,我没事,只是惊住了,不打紧的,我还有事,为父约了英国公、建州候几个喝酒呢,得去,得去。” 杨管事便着急地道:“老爷,这身子不好,喝什么酒……” 方景隆鄙视地看着杨管事:“你懂什么,这时候更该去喝,你可知道英国公的儿子,那个张什么信的,你晓得不晓得,真是没出息,英国公什么都好,就是不懂得教儿子,我和他是老兄弟,责无旁贷,得去教教他,别把好好的孩子教废了。你说说看,这么大的一个孩子,成日就晓得种地,种地还种出心得来了,上一次也是去英国府,老爷我去和英国公喝酒,他那儿子来,问他近来在做什么,他说种地啊,问他种啥地,他便掰着指头算,说种地是门大学问呢,地要犁出多少深浅,烟道要怎么挖,怎么引水,啥时候播种,听得英国公眼泪都出来了,说祖宗们是马上跟着太祖和文皇帝打天下,怎么就生出这么个孬货出来。” “老爷我得去好好给英国公上一课,他啥都不懂,就晓得按着他那傻儿子在地上一通乱揍,我得告诉他,这教儿子就和带兵一般,得有章法的。” 说着,他喜滋滋地低头又看了看手上的信,里头其实是大抵的将万寿宫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方景隆口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吐沫都溅了出来,他抬眸道:“继藩我的儿……”抬头…… 这才发现一件事,方继藩已是溜了。 方景隆便笑了,掸了掸信笺,对杨管事道:“杨管事,这书信上头的许多字,我不太认得,你读一遍老爷我听听。” 杨管事不禁道:“老爷平时不也经常读书吗?” 他话刚出口,顿时就醒悟了什么,忙道:“那学生得好好的给老爷念念。” 方景隆便坐下来,悠悠然的翘起了腿,不知怎么的,突然之间,他自己都已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许多,腿翘了翘,在等着杨管事念书信的同时,忍不住感慨道:“而今啊,这京里各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咯,为啥啊,还不是他们教子无方吗?读书人常说,子不教父之过也,这话,我是深以为然啊……” ………… “捷报,捷报……” 在贵阳府巡抚行辕外头,风尘仆仆的飞骑飞马而来,气喘吁吁的急递铺差役翻身下马。 因为整个贵州,都处在战时状态,所以本省各司的官吏,都在行辕办公。 巡抚王轼,在有了前巡抚王钺兵败,和起初进兵的挫折之后,在围剿叛军时,开始变得谨慎起来。 两个多月前,陛下亲自明发了一封旨意,命贵州立即筹建山地营。王轼不敢怠慢,虽然对此有些无法理解,在他看来,贵州的兵马龙蛇混杂,有征调来的土人狼兵,有自江南调来的客军,也有贵州各卫的主军,现在筹建山地营,势必要从各卫中抽调人手,这反而不妥,毕竟狼兵、客军、本土的将士连语言都未必想通,彼此之间,也各有芥蒂,组建一支专门的山地营,效果并不大。 不过这既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名曰中旨,这就等于是绕过了内阁,显然是陛下自己的主意,王轼哪里敢抗旨。 于是乎,从土兵、客军、贵州各卫的一群健卒便被抽调了出来,总计三千人,开始进行操练! 为了显示他尽力在办差,粮饷的供应几乎向这一支军马倾斜,这其中,贵州各卫抽调的健卒倒是很熟悉本地的情况,狼兵本就是土人,翻山越岭,也不在话下,至于客军,则多抽调福建、浙西等地的兵丁为主。 还别说,效果还不错,贵州这儿,粮饷供应的充足,这山地营里竟也没什么争执,能被抽调出来的,本就身体素质不错,是奔着平乱立功来的,钱粮给够了,一个个养精蓄锐。 因而在半月之前,王轼决心让这山地营去练练手,只是一直不见什么音讯来。 而现在,这一声捷报,顿时令巡抚行辕沸腾了。 附近各衙的宫中新调来的中官监军、派驻来此的锦衣卫千户、贵州布政使、贵州都指挥使、转运使,以及新任的贵州总兵,贵阳知府,这一个个贵州台面上的人物,都是属狗的,个个就都钻了出来,须臾功夫,就在巡抚正衙里济济一堂。 自米鲁叛乱之后,大家是没一天睡好觉啊。 钱钺兵败,被杀,总兵战死,中官战死。 足以让所有人心里发寒,朝廷立即将他们调到了这里,组织新的围剿,可问题就在于,到底进兵不进兵吗? 进兵,极有可能重蹈钱钺等人结局,惨啊。可若是每天躲在贵阳城,战事若是没有进展,那就更糟糕了,朝廷那儿,定会不满,到时谁也别想跑,一个个都等着治一个玩忽职守,坐看贼势猖獗之罪。 现在大家都急,一听有了捷报,个个都喜出望外,脸都红润了,以往都是臭着脸,今儿却都眉开眼笑,如同心头的一块大石一下子被搬开了。 王轼抖擞精神,高坐大堂首位,这位新任的巡抚大人,已接过了捷报,将捷报打开,顿时眉飞色舞。 “好,好,好,此皆赖将士们戮力啊,山地营传来了捷报,在金沙寨以东三十里,遭遇叛军,与贼交战,诛贼七十九人,其余贼人,尽皆遁走,山地营趁势,一鼓作气,取下金沙寨,又诛叛军六百一十七啊,枭首总计七百余……” 王轼满面红光,捋须大笑:“哈哈哈哈……这是大功一件,此番旗开得胜,叛军定当丧胆,这山地营,真是长脸,好得很,来人,立即给京师报捷!” 杀敌近七百人…… 在座诸官面面相觑,这确实堪称一场不小的胜利了。 在许多人的意识之中,似乎一场战场,不死个万儿八千,都不算什么胜利。 可事实上,对于一场战斗而言,尤其是在这贵州山地较多,只适合小规模军队厮杀的地方,能有这样的战绩,已经足够令人意想不到了。 最重要的是,这捷报最大的意义就在于,它为围剿米鲁的叛军,起了一个好头,这捷报若是传入京去,还不知朝廷有多沸腾呢。 王轼目光炯炯,激动得摇头晃脑,口里继续道:“立即传发急递铺,不得有误!” “且慢着!”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公鸭的嗓子突的扯起来,众人随声音看去,便见中官杨雄翘着兰花指,端着茶盏,阴阳怪气地发出渗人的笑。 王轼微微皱眉,这杨雄乃是中官,是宫里派来的太监,别看杨雄在宫里什么都不是,可到了地方上,就相当于是皇帝的耳目,即便是巡抚,也不免忌惮他几分。 王轼便问道:“杨公公,可有什么话要说?” 杨雄左顾右盼地看了一眼,才笑嘻嘻地道:“无关人等,都先退下去。” 所谓无关人等,自然是陪在此的书吏,书吏们都有自知之明,于是连忙告辞,在这堂中,就只留下了贵州布政使司各方的头面人物。 众人不解其意地看着杨雄,其实杨雄来了贵州,相比于其他中官,算是挺好打交道的,在军务上,也很难得的没有指手画脚。 杨雄低着头,呷了口茶,才皮笑肉不笑地道:“捷报,不能这么递。” 不能这么递? 众人不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只听杨雄又慢悠悠地道:“这功劳哪,太小了。” 呼…… 在座的人,无一不是人精,杨中官看来是嫌小了,想往大里报。 王轼却是皱眉道:“若是往过大里报,那就是冒功了,杨公公,冒功其罪不小啊,一旦朝廷追究……” “王巡抚懂做官,却不懂为臣。”杨雄笑了起来,这笑容显得意味深长。 王轼与布政使交换了一个眼色。 至于贵州总兵与都指挥使,似乎也相互看了一眼,众人都忌惮了起来。这杨公公,不会不知道现在朝廷有多关注贵州的战局,冒功,是多大的风险,又会是何等的后果啊! 这个时代,大明虽然武备松弛,好在还没有糜烂到骨子里,所以对于冒功之事,虽也会往上添点数目,歪曲一些事实。 比如这场胜利,王轼上书,会用个虚数的概念,如斩首千余,连拔数寨,之后再热情洋溢的吹嘘一下自己如何领导有功,可毕竟职业道德还是有的,不能吹得太大了。 那锦衣卫千户王导,则抱手立在一旁,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杨雄。 ............ 书成绩好点,喷子就来了,是什么让他们不开心呢,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摊手,求月票,求订阅!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吾皇圣明 气氛很凝重。 杨雄的目光又扫了众人一眼,看着众人的表情,他又勾起一笑。 “想来,在王巡抚的心里,做官和为臣,没有分别,可王巡抚错了,为官是对下,对于下头的军民百姓而言,王巡抚是官,自王巡抚来了贵州,这贵州的军政之事也算是井井有条,所以咱说王巡抚会做官。可做臣,对的却是上,做臣子和做官不同,臣子得学会揣摩上意,何为上也,乃咱们的皇上……” 他一面说,一面肃然地朝北边拱了拱手,以示敬意。 王轼皱眉,心里暗暗的想,这话没错,做官是对民的,做臣,是对君的,可臣和官,本身就集合在一人身上,一个人他做了官,自然也就是臣,可对下和对上,自然有所不同的,这话,在理。 杨雄站了起来,踱了几步,才继续道:“咱家现在想问问诸公,当初这建山地营,是谁的主意?” 贵阳知府官职最小,他笑呵呵地道:“朝廷。” “错了!”杨雄摇头,直接道:“是皇上!旨意是中旨发出来的,没有经过内阁,那么,这不就是陛下的主意吗?” 顿了顿,他又问:“陛下圣明,既出了这个主意,我等在此,只是贯彻圣意而已,山地营建了起来,效果如何?” “效果显著。”王轼不笨,竟杨雄如此一说,王轼有点回过了味来了。 杨雄则是冷着笑道:“不错,效果显著,那么咱家再问,这功劳,该是谁的?” 呼…… 中官就是中官啊,一下子,就把利害关系点透了。 “皇上!”这下子,众人异口同声。 杨雄森森地笑了起来,声音提高起来,显得极荣耀的样子:“不错,就是皇上,没了皇上,就没这一场功劳,吾皇圣明,高瞻远瞩,运筹帷幄,诛贼于千里。” 众人不得不跟着杨雄一齐道:“吾皇圣明哪。” “所以……”杨雄嘿嘿一笑:“这份奏疏,就得动一动心思了,先挑明了,咱们谁也别想着贪这功劳,谁想趁此吹捧自己,嘿嘿,咱丑话说前头,到时定不会有好果子吃。” 王轼心头一凛,他之前的本意还真是想在奏疏里给自己润色几笔,现在杨雄一挑明,顿时让他心里一寒。 不错,这功劳,自己的确没资格占,倒是幸好杨中官提醒得及时。 其他诸官,也都心下一沉,其实谁不想在这功劳里头分一杯羹?而现在……一下子的,这主意烟消云散。 杨雄背着手,又踱了几步,接着道:“这功劳,既不是杀敌的将士,也不是你我,只能有一人,就是这明示吾等建山地营的人,这个人,只能是陛下。可陛下既然占了首功,才杀了七百贼人,说的过去吗?” 不能! 每一个人的心底,没有半分迟疑,直接有了答案。 杨雄面无表情,最后斩钉截铁地道:“杀贼五千吧,夺取城寨二十,不不不,得有零有整才好,五千三百七十一,这数字吉利,拔寨二十三座半……” “二十三座半?” 杨雄眯着眼道:“这你们就不懂了,要报上去,让皇上高兴,让朝廷无一不认为此功绝无虚报,就得显得真实,奏疏里就说,之所以多计了半座,是因为叛军见山地营势如破竹,风声鹤唳,于是不等山地营杀到,便将自己的寨子烧了,仓皇而逃,因而,虽得寨子,可这寨子却已化为灰烬,你们瞧瞧看,这不就显得咱们讲究,连报捷的奏疏都这般严谨吗?” 呼…… 大家这才发现,这到了贵州之后,一直默不作声,从不彰显中官威严的杨雄,竟是心思细腻到了这般的地步,讲究! 此时,杨雄则是晒然一笑道:“当然,这还不是最紧要的,做臣子的,无非就是侍奉皇帝,让皇上高兴罢了,所以想要把事儿办得漂亮,没有大家同心协力,却是不成的,这锦衣卫、巡抚行辕、布政使司、转运使司、都指挥使司,还有总兵行辕,以及咱这个中官,都得把口捂严实了,咱们是在给皇上贴金,咱丑话说在前头,倘若谁的奏报有出入,赶明儿,他就烂LUAN子!” 众人震撼到了。 杨中官这话就不厚道了,在座的诸位之中,那玩意儿大家都有,唯独你杨中官没有的,你让大家赌咒发誓,大家若是那玩意烂了,你杨中官想烂也没得烂啊。 当然,这只是细节,众人心里,骤然有数了。 若是以往,冒功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各衙之间很难协调,你巡抚能让三司和你沆瀣一气,你能让锦衣卫也跟着你一起冒功吗?你能买通锦衣卫,你能买通中官吗? 可这一次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山地营是皇上的主意,明发下的中旨,大家等于是张罗着给皇上冒功,皇上要冒功,谁活腻歪了,敢有什么异议! 王轼却依旧有些举棋不定,他觉得杨中官的话有理,不过…… 却在这时,一个冰冷的声音道:“锦衣卫这里没有任何问题,杨中官说的是,卑下向北镇府司的奏报,也按杨中官的数目陈奏,只要异口同声,便是天衣无缝,就算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挑不出错来。” 说话的乃是锦衣卫千户官,他平时寡言少语,却是这贵阳城中,所有人都忌惮的人。 那贵阳知府笑了笑道:“杨中官和千户都表了态,下官还有什么说的。” 总兵李玉泰一拍大腿,也决然道:“我没话说。” 众人一个个点了头,最后目光都落在了王轼的身上。 王轼微微一笑,其实就刚刚这么一会,他就已经在心里梳理了其中的利弊,此时便风淡云轻地道:“那么这奏疏,少不得有劳诸公一起好生润色了。” 杨雄一笑:“只要咱们同心协力,那么,一切就天衣无缝了!皇上心里高兴,咱们自然也脸上有光,有句话不是说吗?君忧臣辱君辱臣死!”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此时此刻,已在此开始发酵,参与此事的,几乎牵涉到了整个贵州官场的人物,每一个人都怀着同样的心思,精密的团结了起来,在彼此之间对过了口风,用不了多久,十几份奏疏便不约而同的,向着京师发去。 ………… 而在京中,殿试要开始了。 这日子定在六月十三。 京里对于这场殿试,也抱着极大的热情。 上一次会试,已是奇迹。 而这一场奇迹能否在殿试中延续,足以吊起所有人的胃口。 甚至有人私下在流传,说是方继藩的几个门生,论起作八股还尚可,可殿试考的,却是策论,这就未必有希望了。 虽说殿试的排名,最终会根据会试的成绩,可某种程度上,也不排除会有某些排名落后的贡生逆袭的可能。 或许是因为方继藩近来风头太盛,尤其对读书人们而言,至少当初不少读书人曾被方继藩憋得欲仙欲死。 因而,此次无数人翘首以盼。 三年一场的科举盛会,足以引起京师的期待。 会试第四的王守仁,反而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 至少……赌坊很关注。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许多人急于希望有人能够打破方继藩所垄断的科举神话,你一个南和伯府的脑残少爷,凭啥就垄断了弘治十二年的抡才大典。 可更深一层次来分析的话,其实也并非不是没有道理。 欧阳志三人,还有唐寅、徐经,前者家境贫寒,后者,只算是富户出身,临场应变的能力都欠缺一些。 而那位王守仁却是不同,人家曾四处巡游,父亲是状元,与李东阳交好,所结识的人,无一不是朝廷重臣,其父眼下,和杨廷和一般,是最炙手可热的人物,甚至许多人认为,王华将来说不定会封侯拜相,这只是时间上的问题而已。 殿试所考的,再不是八股文,而是策论。 所谓策论,便是朝廷向考生们问策,考生们则进行书面形式的‘奏对’,这里头的学问,就不再仅限于四书五经了,既考验灵机应变的能力,同时也考验对时事的理解。 王华对儿子的这一场殿试很关心。 说实话,他丢不起这个人哪。 自己是状元,又是朝廷大臣,而自己儿子,总不能连策论都考不过别人吧。 因而今儿一大清早,他预备要去当值了,却见书房里还亮着灯,这令王华顿时有了欣慰之感。 前些日子,儿子虽然是浪了一点,可至少现在还晓得临时抱佛脚。 于是穿着朝服的他,徐徐的到了书房,开门,便见王守仁端坐在书桌之后。 王守仁的头有些乱,扎在头上的方巾有些歪,眼睛布满了血丝,大袖上还沾着干涸的油墨。 王华心里的欣慰感又多了几分,忍不住微微一笑,好,不错,很好。 走近一些,便见一张纸摊开,上头是王守仁手书的四个字。四字龙飞凤舞,用的乃是草书,王守仁的书法,深得王华的真传,尤其是这草书,极有神韵。 这四个字……知行合一……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殿试 王华愣了一下,抬眸一看,此时王守仁依旧枯坐着,对着这四个字发呆。 知行合一…… 这是何意呢? 王华开始搜检自己平生所学,想要从这四个字之中寻觅出任何与之联系的策论题。 他沉吟了良久,咳嗽了一声。 熬红了眼的王守仁这才意识到什么,轻轻抬头,一布满了血丝的眼睛与王华相对,令王华心里有一些些的疼。 “在温习功课?”王华挤出一些笑容。 “不是。” 显然,王守仁不擅长说谎。 王华的表情开始有点儿凝固,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明日…… 也就是明日,就要殿试了,不是……这是几个意思? 好在,状元郎就是状元郎,毕竟是当今朝中声誉如日中天的少詹事,王华只吸了口气,脸上又重新换发了笑容:“那么,这知行合一乃是何意?” “儿子现在还只是半懂不懂,所以这几日,儿子也在琢磨和推敲。”王守仁很认真的道:“不过此四字,乃南和伯府方公子所赐,儿子越是琢磨,越是觉得此四字所蕴藏的,并非只是简单的道理,真感细思恐极。孔圣人和程朱夫子,固然有道理,可儿子却以为,他们……” 王华在发抖。 反了啊这是…… 连圣人都敢批评了! 王家诗书传家,靠的就是四书五经,是孔孟和程朱这些先贤们赏的一口饭吃,你……小小年纪,居然如此离经叛道。 敢情这些日子,你成日关在书房里,压根就没有在温习功课,都在琢磨这知行合一四个字了。 王华气得脸色蜡黄,一双眼睛,鲜红似血。 王守仁见父亲发怒了,便索性缄口,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是他是个执拗的人,一旦心里有了主意,便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所以他布满血丝的眼里,却闪动着清澈的眸光,与父亲对视。 呼…… 王华决定还是不揍这个败家玩意,自己毕竟是状元公,要有修养,要以德服人。 王华尽力用平静的语气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他语速极快地继续道:“因而,才有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么,现在,你的前程就在眼前,明日的殿试,关乎你的命运,更关乎你治国平天下之欲,这些,你就不在乎了吗?” 王守仁脸色僵硬,似乎是在思考。 事实上,他无时无刻都在思考,思考这东西是分人的,比如一个普通人,这叫瞎琢磨,而对于一个历史上的大思想家而言,这就叫思考。 当然,现在王守仁还不是大思想家,自然,他现在是在瞎琢磨。 王守仁瞎琢磨了片刻之后,抬眸,眼眸里更加坚定,沉着地道:“父亲,格物致知,证明是错的,儿子曾格竹,格了三日,最终一点道理都没有收获。儿子还曾去格西山的农地,也是一无所获。” “你……你……”王华这次甚至气得胡子都乱颤起来了,胸中燃起了熊熊大火。 “不过……对于殿试,儿子倒是很有信心。”王守仁笑了笑,颇为自傲的样子。 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倒是听了这句话后,王华总算脸色缓和了一些:“嗯?” 王守仁淡淡道:“方继藩的几个门生,若以八股而论,儿子不如他们,可以策论而论,他们……不足为道。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思维过于僵硬。徐经此人,心思倒是活络,学问却是差了一些。倒是唐寅,才情极好,可惜……他出身商贾之家,在策论上,怕也难有作为。” 这是真的一丁点也不谦虚啊。 王华有些恼火,其实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多年来的处世之道告诉他,要谦虚。 他瞪了王守仁一眼,道:“这么说来,你倒认为自己还能高中状元?” 王守仁微微一笑,抿了抿嘴道:“儿子……志在必得!” ………… 闲暇的时候,方继藩坐在厅里,是最幸福的时刻,五个门生围着自己侍奉,一个个低眉顺眼,各种讨好的样子,也算是人生中难得的娱乐。 方继藩不喜欢玩弄NV性,可玩一玩自己的门生,还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唐寅献上了自己自拜入了门墙之后的第十三幅画。 照旧,还是仕女图,话说唐寅的仕女图,在历史上确实是一绝,方继藩看着看着,欣赏水平也是直线的上升。 不过这仕女图看着看着,也是腻味。 一见恩师眉头微微皱起,唐寅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下,很是小心翼翼地道:“恩师不喜欢吗?”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小唐啊,这画还好,不过为师有个小小的疑问,总是想不明白。” 唐寅便忙道:“还请恩师明示。” 方继藩唏嘘了一番,道:“为何这画里的女子,总是穿得严严实实的,你总是给她们穿这么多衣服做什么?” 不对啊,方继藩很疑惑。 唐寅的仕女图固然是一绝,可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唐寅的CHUN宫图,那也是相当有水平的,你怎么能只画仕女,不画CHUN宫呢?怎么,嫌为师不懂得欣赏不成? “……”唐寅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坐在下头的欧阳志,面无表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发呆神游。 江臣和刘文善低垂着头,毫无情绪波动。 徐经则是震惊了,他似乎还有些不太习惯,直勾勾地看着恩师,心里在琢磨,恩师喜欢……,这……不是同道中人吗?那下一次去那里,该不该叫上恩师……这会不会不好,师徒一起狎JI,这是佳话呢,还是…… 唐寅愣了一下,随即满面通红,踟蹰道:“恩……恩师……这个……这个,学生是贡生,怎……怎么能画这样的画?” 方继藩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道:“肮脏,衣服穿的少一些,便见不得人了吗?” “……”唐寅恨不得将脑袋埋进沙子里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果然……自己还是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啊,比如唐寅,若是在历史上,他因弊案从此穷困潦倒,最终会不得已之下,为人画春宫,造福乡里。而如今,唐寅依旧还是贡生,便开始鄙视历史上自己曾经吃饭的手艺了,由此可见,这人哪,容易忘本。 方继藩坐下,表情认真起来:“好了,不说这个了,明日就是殿试了,为师也没什么可以教你们的,这殿试之中,要好好努力,别都像江臣和徐经一样,给为师丢人。” 江臣和徐经二人,顿时面露惭愧之色,是挺丢人的。 接着又慎重地交代了一番,便让五人早早去睡。 对于这一场殿试,方继藩其实有些拿不准,他倒是知道弘治十二年的殿试题,不过殿试非会试和乡试,会试和乡试的题,早就在主考官心里了,一般情况之下,是不会变得,毕竟八股题受外界的影响比较少。 而殿试主考的,乃是策论题,这意义就不一般了。 策论说到底,就是时事,时事随时都可能改变,因而皇帝出题也会比较任性。 对此,方继藩并没有将历史上的策论题透露出来,免得让五个门生受这些题的影响。 与其如此,不如培养他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质,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三人就很不错,你看,他们不是在自己的调教之下,变得即便天塌下来,也一丁点也不觉得诧异吗? 可见,自己的教育,是极成功的。 而接下来,能否取得好的成绩,就全凭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这一夜安静地度过,到了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方继藩就起来了。 小香香一边给方继藩穿衣,一边道:“少爷,唐公子等人,早早的就预备好了,专等少爷起来。” “噢。”方继藩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不由道:“做人的爹……啊,不,做人的恩师,真是难啊,不过本少爷倒是有经验了,要不,小香香,我们造个人来玩吧,少爷我现在养孩子已有经验心得了。” 小香香顿时羞红了俏脸,一脸羞答答的低下了头。虽然每日少爷都会说几句怪话,毛手毛脚一番,她也渐渐习惯,不再抗拒,可今日,就更直白了,她细心地给方继藩系上了金腰带,脆生生地道:“少爷,你又欺负人家……”说罢,掩面走了。 方继藩乐了,其实他也不是真的要欺负小香香,就是习惯性的逗逗她,只是刚回头,正好见站在门口的邓健也跟着傻笑。 “笑个屁,滚一边去。”方继藩冷哼一声,举了扇子,给邓健的额头敲了一下。 最近邓健打得少,这真是不习惯了。 ……………… 今天生日呢,对自己说声生日快乐!噢,继续码字去!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师生情深 方继藩穿戴妥当,便往外走。 到了门前,只见方家中门早已大开。 杨管事今日起得格外的早。 这五个读书人,可都是少爷的弟子,指望少爷给他们张罗入宫殿试的事,这是不现实的,这笔墨纸砚,都要准备好,入了宫,皇帝也不可能留他们用膳,所以得准备一些蒸饼,省得他们饿了。 除此之外,大早的时候,还得让人预备好温水,既是要入宫,就得清早沐浴,连儒杉和纶巾都得是新裁的,这是见驾啊,马虎不得。 虽是大多时候,所谓的殿试,入宫考试,是皇帝出题,皇帝也未必会露面,可当今皇上不一样,自弘治皇帝登基以来,几次殿试,都没有拉下,每一次都在殿中,坐着等候考生们都交了卷,方才离开。 因而他们给陛下的第一印象极为重要。 当然,轿子也得预备好,五更天前,就得将轿夫们叫起来,将他们喂饱,养一养精神之后,再抬贡生们入宫。 五个贡生,一字排列,万事俱备,就等和恩师辞行了。 杨管事显得有点焦虑,虽然时候其实还早,可他还是不断地看着天色,生怕少爷误事。 好不容易,见少爷来了,他顿时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少爷,几位公子都在等少爷……” “知道了。”方继藩点点头,快步到了唐寅五人面前。 唐寅五人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们和恩师,还是很有感情的。 没有恩师,欧阳志三人自知自己极可能还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当初极可能会名落孙山,回到了保定府老家,乖乖地继续苦读,准备下一场乡试。 而若没有恩师,唐寅和徐经,只怕现在早已不知是死、是活。 这漫长的日子里,他们都在和方继藩磨合,起初肯定有许多不习惯,可渐渐的,在他们的世界里,已经习惯地多了这么一个可敬可畏的尊长。 五人一齐拜倒,在这门前的青石板上,默然无声的行了师礼。 如今,这富贵荣华,触手可及,在这样的清晨,眼看一场考试之后,五人即将各自有自己的大前程,想起以往的种种,想到恩师平时的教诲,还有恩师平日的敲打,五人的内心深处,俱都一股感动涌上了心头。 无论恩师如何对待他们,是打是骂,他们都深信,恩师是对自己好的,一切都会为自己着想,于是乎,莫名涌出来的泪水,模糊了他们的眼睛。 相较于他们的感触,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道:“好好考啊,考完了请你们吃鸡。” “恩师……”唐寅抽泣,哽咽道:“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方继藩颔首点头,看向江臣:“你虽然会试丢了为师的人,可是……算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江臣心头涌上一股酸楚,就因为会试的马前失蹄,他已不知被念了多少遍,于是咬牙切齿地道:“弟子破釜沉舟,若不能力争上游,弟子再无颜见恩师。” 方继藩轻轻一挥手:“去吧。” 最讨厌这种场面了。 看着五人眼睛红彤彤的样子,像是要去赴刑场似的。 话说,他们怎么就这么容易被感动了,搞得自己都差点想要跟着一起掉一点眼泪。 可是……不能哭。 哭了,人设就崩了。 所以,还是少见这种感人的场面才好。 五人站了起来,提起了自己的考蓝,见恩师已背过了身,绕过了方家的影壁,踪影消失不见,便各自深吸了一口气,上轿,出发! ………… 一炷香之后。 一顶自王家的轿子徐徐的经过了方家。 轿帘掀开,露出了王守仁的脸,王守仁愣愣的看了一眼方家的宅邸,若有所思,他突然对轿夫道:“到这里停一停。” 轿夫便驻足,轿子落下。 王守仁下了轿,看着方家的宅邸,想要上前几步,知会门房,可只走了一步,脚步却又停住,这张年轻又老成的脸踟蹰了片刻之后,又转过身,上了轿子:“走吧。” 轿子起了,晃悠悠的远去。 王守仁坐在轿里,幽幽一叹,接下来,他的目光,却又清澈起来,一股好胜心,自心底深处,油然而生。 他的好胜心,倒不是来源于坊间的赌局。 毕竟……他对赌局没什么兴趣。 外头的风言风语,他岂有不知,赌坊已经开了盘,看谁能夺得殿试头名,自己乃是最热门的人物,当然,方继藩的那些门生们优势也不小,可不少人,却还是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认为自己出自名门,这名门之后,策论占据了极大的优势。 王守仁的心底深处,是不太瞧不上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的,虽然八股做的好,可和欧阳志三人接触的久了,总觉得他们说话做事,总是比人慢半拍,那种感觉,卡卡的,像提线木偶一般。 徐经这个人,心思太过活络,属于那种会来事,满门心思都在钻营上的那种,这等人,不擅长治学。 唐寅……听说每天被方继藩捉着去作画。 好吧,这些人不值一提,此番,吾必中头名。 轿子到了宫外,便要步行了。 此时考生们已经汇聚,等着午门开启,徐经和几个师兄在一起站着,看到了王守仁,伸手朝他打招呼:“王兄,王兄,到这儿来。” 王守仁便凑上去,五人站在一起。 等宫门一开,诸贡生鱼贯入宫。 这一科的贡生,有近三百人,头甲三人,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百余人,赐进士出身;三甲人数最多,赐同进士出身。这个“同”字,其实就是“不同”的意思。“同进士”着实令人尴尬:好似饥肠辘辘之时,旁人端上好饭好菜,却赫然发现盘中粘着一只青头苍蝇,为肚肠计,不能不伸筷子;一伸筷子,又恶心得难受。因此,稍稍自尊自爱之徒,都会将“同进士出身”当作一种不能一洗了之的难言之隐。 当然,即便是赐同进士出身,对于无数人而言,也是无法奢望的存在了。 每一个贡生,而今都在摩拳擦掌,都不希望自己被赐‘同’进士,因为这里头关系着的,何止是身份的问题,而是事关着前程。 众人鱼贯着,穿过了午门的门洞,在宦官的带领之下,抵达保和殿。 保和殿里,弘治皇帝已是高坐于此,除此之外,两班翰林官们,则各自站到了两侧,他们看着鱼贯而入的‘晚生后进’们,大抵又想起了想当年自己入殿策问时的荣光,不免感慨唏嘘。 弘治皇帝没有吭声,依照礼法,他现在是该缄默不言的。 紧接着,便有宦官站出来,对考生们进行点名,接着,考生们进行了赞拜和行礼。 有一些紧张的贡生,来到了保和殿,已开始身子瑟瑟发抖了,低垂着头,连行大礼时,都是脑子一片空白。 倒是欧阳志三人的表现,尤其是出彩。 他们至始至终,都是脸色僵硬,大有一副,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一般,大礼之后,弘治皇帝凝视着殿中的考生,微微一笑:“都平身吧。” 众人才呼啦啦的起来,许多人纷纷垂头,脸色发青。 弘治皇帝突然一笑:“此科会元欧阳志,在何处?” 他之所以想起欧阳志,是因为这个欧阳志实在传奇,据说原先只是一个保定府的落第秀才,没什么惊奇之处,可自从方继藩调教之后,一个土鸡,瞬间变成了凤凰。 这不免得,使弘治皇帝升起了好奇心。 此人……到底是什么样子。 欧阳志徐徐站了出来,行礼:“臣在。” 面上波澜不惊,一脸的老实忠厚,便连说话,语气虽带着暮气,可到了御前,却无半分战战兢兢的惶恐。 相比于其他的考生,那等脸色的不自然,他显得‘沉稳’很多。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此人,倒是颇有气度,倒有几分临危不乱的风采。 这些年历经了几次殿试,那种惶恐不安的贡生见得多了,若是被皇帝唱到名的,奏对时显出的惊慌,就更加明显了,闹出的笑话,可不少。 而欧阳志的表现,确实让弘治皇帝暗暗点头,不错,很不错。 弘治皇帝笑了笑:“卿乃今科会元,殿试……好好考。” 受到了皇帝鼓励,换做任何人,此时此刻,都该情绪激动,面红耳赤,激动或是无措者的都该有。 可欧阳志居然更加沉得住气,他又行礼,虽反应慢了一些,却是沉着的道:“臣谢陛下吉言。” 不错,真不错。 哈哈……方继藩这个家伙,还真有几分能耐啊。 揍出来的? 弘治皇帝想到了太子,那家伙,永远都是活蹦乱跳的,若如这欧阳志一般,稳如泰山,该有多好,这才像个样子。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给吏部尚书王鳌使了个眼色,王鳌会意,正色道:“散卷,颁发策题!” 一声令下,早在殿外的宦官鱼贯而入,手中各托着卷子,分置保和殿内,三百多张案牍上。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头等大事 宦官们将卷子分发好后,贡生们便入座。 欧阳志坐下,低头看了卷子,只见这留白的卷上写着三个字——平米鲁。 米鲁之乱,但凡是看新近邸报的贡生,都知道米鲁叛乱是怎么回事。 这场叛乱,已经持续了近一年之久了。 上一次,朝廷折了一个中官,一个巡抚,还有一个总兵。此后,朝廷派出了南京兵部侍郎王轼,可即便如此,进兵也是受挫。 在此等情况之下,陛下将此作为考题,某种意义而言,也证明了现下,这一场叛乱,乃是头等大事。 其实起初的时候,许多人猜测这一场策论题最大的可能是眼下京师附近的大旱,这一场大旱,已经历经了近两个月,至今无雨,对于关心农事的陛下而言,治旱,或许是此次策论的焦点。 而谁也没有想到,陛下没有按常理出牌。 欧阳志想了想,立即便联想到了自己的恩师曾对这件事的议论。 恩师认为,要平定米鲁,要主动出击,挑选熟悉山地作战的人,编为一营,四处寻觅战机,如此一来,既可减轻大量兵马出动的沉重负担,也可灵活机动的与贼周旋。 这些土司,毕竟实力比之朝廷要小得多,只要朝廷坚持不懈的不断派出山地营进行打击,叛军损失一分,力量便减轻了一分,而朝廷即便是山地营有所折损,也可立即进行补充和操练…… 呼…… 恩师的话,欧阳志是铭记于心的。 想了想…… 欧阳志没有犹豫,立即磨墨,心里一边打着腹稿,随后提笔。 江臣、刘文善二人,亦是在看到这题后,心里也已有了计较。 而唐寅? 他和欧阳志三人一样,对于武备的事,其实也不甚懂,倒也记得这事儿,恩师有说过的,那自然是按着恩师的教诲来了,而现在的重点就在于,如何作出一篇锦绣文章了,因而,在这点上,他又和老实的欧阳志三人不同,他的心思更多的放在了遣词造句上。 唯有徐经,眼神里忽明忽暗,似乎犹豫了。 在另一边,王守仁看到了此题,心里就已经定了。 关于马政的事,他再熟悉不过,毕竟学了这么多的兵法,还曾专门去边镇游历,拜访许多父亲的至交好友,如李东阳,他也曾听李公议论过此事,如何治兵,如何剿贼,心里总还是有些数的。 于是他微微沉吟,便开始提笔,他是心怀天下的人,米鲁之乱,早已令他忧心,偶尔,父亲也会和自己说一些时局,正因如此,这种担心才在他的心底无限的放大。 一直到了正午,王守仁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才算是写完,他活络着酸痛的手腕,细细地读了一遍自己的文章,顿时连自己都看得心旷神怡。 于是偷偷地抬起眸子,看了高高在上正襟危坐的皇帝一眼,心里暗暗点头。 成化年的时候,先皇帝据说一直处在深宫,便连廷议都不愿参加,即便是三年一次的殿试,也只是委个宦官来放题。 其实坐镇在保和殿,是一个艰难的事,一方面,皇帝在殿试这种场合里,一坐就是一整天,还需摆出皇帝的威严,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这也是先皇帝偷懒的原因。 而当今万岁,虽并不精力充沛,却一直高坐在此,既没有缺席,也没有中途离场,方才也不过是简单的用了一些糕点,单凭这个,也足见陛下勤政,并非是空穴来风。 一直到了暮时,外头敲了暮钟,这钟声连响三声,余音悠长! 王鳌这才咳嗽一声,道:“封卷。” “封卷……” “封卷……” 一个个宦官唱喏着,此起彼伏的声音,在这空旷的保和殿里回荡。 殿外,一个个宦官鱼贯而入,穿梭在各处案牍,按着考号,开始一个个的收卷,他们将考卷放置在一个个托盘里,也不需进行糊名,而是收卷之后立即离去。 紧接着,这些卷子将会在梳理之后,放置在皇帝的案头上。 三百多份试卷,是一个大工程,一般情况而言,是皇帝和内阁大臣一起阅卷,此后,再择吉日,颁发榜单。 众生收卷之后,列队,行礼,随后由宦官引导出宫。 弘治皇帝显得极疲惫,他身体本就不好,又枯坐了一日,乃至于连出恭,都憋着。 倒不是说不能出恭,只是对他而言,此等抡才大典,还是庄重一些为好,在殿试的过程中,他曾专门的观察了方继藩的几个门生,还有王守仁。 观察王守仁,是因为王守仁乃王华之子,他也有一些耳闻,是自李东阳那儿听到的,李东阳平时寡言少语,可是对这个年轻人,却极看好,认为此次殿试,他极有机会脱颖而出,力压群雄。 此子,看起来不急不迫,倒也有几分大臣之风。 欧阳志诸人,也显得沉稳,可堪大用。 欧阳志三人是老实人,弘治皇帝也是老实人,他讲究的是有板有眼,虽然生了个不太靠谱的太子,可他对人的标准,却是如此。 那个唐寅,就在靠左边案牍的那个吧,此人有些随意,只一个多时辰便将题做完了,竟是开始四处打量,可见这传闻中的才子,性子需磨一磨才好。 那个徐经……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对徐经,是多少有一些歉意的。 皇帝本不该对人有所歉意,冤枉了你就冤枉了你,你待如何?君要臣死,臣就得死,历来的天子,在众星捧月,和这等的思想之下,大多抱有如此的想法。 而弘治皇帝,则历来宽厚,过于看重人情。 所以用带着某种亏欠的目光去看此人,倒是觉得此人给自己的印象还不错。 “陛下,时候不早了。”一个老宦官到了弘治皇帝跟前,低声提醒。 弘治皇帝颔首,伸出手:“来,搀一搀朕,哎,真是许久不曾如此久坐了,老喽。” 这老宦官名为萧敬,此人乃宫中的秉笔太监,主掌司礼监,一直伺候着弘治皇帝,乃弘治在宫中最倚赖的心腹。 他拖着肥胖的身子,连忙将弘治皇帝扶起,一面笑吟吟道:“陛下龙体正盛,不老呢,这人哪,久坐了,也难免会有些酸麻。”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只是那眼眸的深处,却带着几分焦虑。 “太子近来在做什么?” “在养伤。” 萧敬除了司礼监秉笔太监,却也兼着东厂,虽然到了弘治皇帝这个时候,东厂几乎形同虚设,被弘治皇帝死死的遏制着,可凭着这东厂,萧敬依旧耳目灵通。 某种程度而言,萧敬就是弘治皇帝的眼睛,是耳朵。 弘治皇帝冷着脸:“这伤还没养好。” 萧敬只带着笑,却没有做声。 弘治皇帝一面颤颤的由他搀扶走了几步,一面道:“你有话就说,别藏着掖着。” 萧敬才开口道:“陛下对殿下苛责过重了,太子殿下,终究是陛下的独子啊,若是稍有什么闪失,这……” “你不懂!”弘治皇帝摇摇头:“正因为是独子,才不得不苛责,你见到那欧阳志了吗?” 萧敬一愣。 弘治皇帝道:“如何?” 萧敬想了想:“奴婢总觉得,他怪怪的,眼里无神。” 弘治皇帝摇头:“这才叫稳重,你看朕和他说话,他奏对时,不疾不徐,每次回话,都是慢慢吞吞,这是什么,这叫做说话过了脑袋,再看看太子,这什么东西啊,这有半分像朕吗?你没瞧见他尾巴翘到天上的样子。方继藩……虽偶尔也爱胡闹,可说起育人,却还是有一套的。” 萧敬不敢再争论了,忙点头:“陛下所言甚是。” 弘治皇帝随即道:“派个人去詹事府,告诉太子,朕知道他伤早好了,少在那装死,明日让他乖乖去明伦堂里读书,他若是不去,朕就真让他下不了地。” 丢下了这句话:“还有,传朕口谕,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明日卯时入宫,陪朕阅卷。” …… 此时,朱厚照正唧唧哼哼的躺在榻上吃鸡腿,双手早就油腻腻的了,刘瑾几个围着他,笑嘻嘻的。 “来,拿水来喝,方继藩不是东西啊,本宫受了重伤,也不见他来探望,他忘了他是伴读了吗?近来他都在做什么?” 朱厚照虽说是伤了,可面色却很红润,鸡腿吃的很香,很快便啃成了骨架子,接过了水,喝了一口,很没形象的吸允了手指:“什么狗屁御医,让他来治伤,他叫本宫喝粥,说是大伤未愈,需徐徐进补……” 刘瑾忙是递了帕子给朱厚照:“殿下,这不是您自己说大伤未愈吗?那御医见殿下……还未好,以为是内伤呢,所以……更周到一些。至于方百户,今日他的门生们要殿试,所以……” “噢。”朱厚照躺下,突的叫起来:“哎哟哟,头又疼了,赶紧去太医院报个讯,快去寻御医,说本宫头又疼了,父皇打的太狠,这一下,真的是重伤不治了,去啊。” “噢,噢。”其实刘瑾很担心自己会不会因为跟着太子殿下欺君罔上,被抓去砍了脑袋的,所以他显得很是迟疑,不由的提醒道:“殿下,您这嘴巴,得擦拭干净一些,还有油呢,待会儿御医来……” “滚!”…… ………… 谢谢大家的祝福,也愿大家都平安快乐!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阅卷 欧阳志五人回到了方家,拜见了恩师,这一路,五人都是无话,各有心事。 殿试的结果没有出来,足以让他们忐忑不安。 见过了恩师,其实方继藩也一直在焦灼地等待着他们,一看他们的表情,也看不出他们考的好不好,便问:“如何?” 欧阳志先上前道:“恩师,今日的题,乃平米鲁。” “平米鲁?”方继藩看了几人一眼,而后道:“你们是如何答的?” 欧阳志道:“恩师曾讲过关于米鲁的叛乱,所以学生就按着恩师平时的教诲,作了题。” 方继藩颔首点头。 唐寅等人也道:“学生人等,也是以此破题。” 方继藩噢了一声。 却见徐经低垂着头,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方继藩一眼便看透了他,凝视着他道:“小徐,你怎么答的?” 徐经跪下了,道:“学生觉得,恩师当时的教诲,过重于术,只怕答出来,恐为陛下所不喜,因而……学生便开了宏论……” 一听宏论,方继藩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读书人这玩意,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见微知著,比如下了一场雨,让你来评论一下雨,这本来是极简单的事,可是他们呢,觉得这样答就没意思了,于是便要上纲上线,要站在高处,从三皇五帝讲起,然后论及这雨水对于农耕的影响,接着再引经据典,摘抄古时明君贤臣的议论,最终,再进行收尾。 明明是让你写一场雨,你则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统统都装进去。 而这平米鲁,徐经大抵就是开始讲历朝历代的叛乱,接着又开始议论,为什么会叛乱呢?这是因为教化没有推及到土人的原因啊,所以到底怎么平定叛乱,是决口不讲的,这就是术,太低端,得从文化和教育上着手,要治本。 又如治病,有人得了风寒,你不去开药驱寒,却说这病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你体弱,你为何体弱呢,是因为你平时不注意锻炼身体,你为何平时不锻炼身体呢,是因为你懒,所以,驱寒的事先放一边,先治一治你的懒病。 方继藩的脸不由自主的便拉了下来。 徐经跪着,低下了头:“恩师,学生……学生……” 方继藩虽然也知道,说不定皇帝还真就喜欢这等‘高论’,可是……其他的门生,都乖乖的依着自己的想法答了题,你徐经是什么意思,反了你还? 徐经一看恩师面上不喜,顿时落泪了。 他嚎哭道:“恩师的教诲,学生是一句都不敢忘啊,只是学生又害怕考得差,到时被恩师责罚,学生会试和师兄们相比,实是不堪入目,给恩师丢人了,心里只想着,殿试上,无论如何也要给恩师争一口气,学生以为,恩师固然是见识广博,非寻常人可比,可这毕竟只是考试,并非实际,所以……所以……” 徐经是个爱耍小聪明的人。 这一点……方继藩觉得并不太像老实本份的他,方继藩扫了欧阳志等人一眼,欧阳志也拜下,道:“是啊,恩师,徐师弟也是为了给恩师争一口气,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恩师……”唐寅等人一个个拜下。 方继藩不得不说,这家伙,拜入门墙之后,似乎几个师兄都被他给笼络了。 此人的性格……方继藩却冷哼一声,龇牙道:“在这跪着,跪三天三夜再说。” 其实,最终殿试的成绩,方继藩也是拿不准,可他不喜欢徐经耍小聪明,虽然方继藩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可内心深处,却是三观奇正,当然,这或许也可能是徐经的优点,只是这又如何呢,我是你爹,啊,不,我是你的恩师,让你跪,你就跪着。 徐经倒是不敢顶撞,悲愤地朝方继藩磕了个头:“学生……谨遵师命。” 唐寅诸人,噤若寒蝉,倒不甘再求情。 ………… 潼关,这里乃是关中的东大门,历来乃是兵家必争之地。 不过而今大明一统,这潼关除了在明初时进行了修葺之外,历经了百年之后,这里的关隘和建筑早已斑驳,不过因为经常有商贾出入,因而沿街倒还算热闹。 却在此时,关门竟异常的开了。 以往的时候,关门只开一个时辰,要出入关门的人,都需事先在关隘前等待。 除非……遇到了特殊的情况。 只见,今儿这关门一开,瞬间一匹飞马入关,却不停歇,而是直接沿着中道,笔直的穿越关城。 与此同时,那马上的人大喊:“大捷,大捷,贵州大捷……官军杀贼五千余,拔寨无数……” 这是自西南急递铺的快报。 为了紧急传递消息,他们沿着驿道,自云贵入川,再出汉中,入关中,一路向着京师日夜不歇的狂奔。 一般情况,寻常的捷报是不会如此大张旗鼓的,除非……事先有所交代。 远在贵州的巡抚王轼早有交代,这一路,为了振奋军心民气,沿途若遇到集镇,需唱报捷讯。 “大捷了……” 许多人听罢,个个低声议论起来。 贵州的事,距离潼关实在太远,可这捷报传来的讯息,却还是足以在这里泛起一些浪花。 而很快,那快马却已远去,消失不见踪影。 ………… 次日一早。 弘治皇帝在卯时前,便已早起,今日他穿了朝服,摆驾暖阁,坐定之后,刘健三人便到了。 三人向弘治皇帝行了礼,落座。 弘治皇帝抖擞起精神道:“三百多个贡生,策问答卷俱都在此,朕与诸公同阅吧。” 刘健颔首点头:“陛下出此题,恐有什么深意吧?” 弘治皇帝却是苦笑摇头道:“本来朕倒是想借此机会,问一问这干旱的事,不过朕所担心的是,让贡生们轻易猜出了考题,可思来想去,若是随意出题,却又不妥。眼下贵州的叛乱已持续了这么久,可谓是尾大不掉,朕心里也委实不安啊,这样拖延下去,不但朝廷靡费无数钱粮,任由云贵糜烂,迟早怕会引出更大的麻烦……” 弘治皇帝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云贵的叛乱,对于朝廷而言,虽是麻烦,却也并不致命。 而致命之处就在于,贵州的叛乱需要弹压的同时,却因为冬季的漫长,以及各处的河水泛滥以及干旱所导致的粮食减产一同爆发,最终拖垮了朝廷的财政。 弘治皇帝倒是又把话题转到了正事上,道:“好好阅卷吧,倒要看看,这贡生之中,是否当真有经世之才。” 刘健等人也不禁振奋起精神,对于晚生后辈,他们也有着极大的兴趣。 更何况,陛下提及到了云贵的叛乱,也令他们心里沉甸甸的。 君忧臣辱啊。 暖阁里安静了下来,一封封的策论,由君臣们交叉的检阅。 不过……这些卷子,大多并不出奇。 其实这也难怪,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可实际上呢,绝大多数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们,却将自己的半生都放在了八股上,毕竟,只有八股作的好,才有机会一路过关斩将,策论,这是殿试的事,其实太过遥远了。 相比于会试时的八股文,这策论的答卷,许多的答案都是惨不忍睹,这些贡生,其实无一不是优秀的读书人,可因为思维的局限,平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着圣贤书,所以除了卖弄文采之外,里头的策问,多是假大空占了多数。 因而,大家各自看了十几篇策问,就有些提不起兴趣了。 其实历来的策问,大多都是如此,弘治皇帝曾对此也不满意,不过却也知道,朝廷八股取士,导致这样的后果,本就是理所当然,所以他虽觉得有不妥之处,却也没有深究。 且不说这是祖宗之法,而是八股取士,自然也有八股取士的用意。 只是这些文章,看得实在是乏味,大多数人是侃侃而谈、指点江山,却连贵州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的实情都不了解,就更遑论用兵了。 还有人,直接站在高处,居然从这平叛讲到了之所以有叛乱,是因为朝廷吏事的问题,接着就围绕着吏事,大发一番感慨。 弘治皇帝看到这里,真真有点懵逼,这……过份了啊。 却在这时,另一边的刘健处,传出了一个略显讶异的声音:“咦……” 在这乏味的暖阁里,一个发出惊奇的声音,足以让所有人打起一些精神。 众人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刘健。 刘健笑了笑道:“这里有一篇文章,倒是有几分意思,此人对马政,竟看得甚是透彻。” 弘治皇帝眼眸一抬,忍不住问道:“不知是谁?” 殿试的答卷,是没有糊名必要的。 刘健光顾着看文章,倒是没有注意考生的姓名,听弘治皇帝如此问,直接将卷子交给了一旁的宦官:“陛下请看便是。” 那宦官小心翼翼地将文章转呈弘治皇帝,弘治皇帝先看名字,赫然,这卷首处,写着‘浙江绍兴府’贡生王守仁的名字。 王守仁…… “王守仁……是王卿家之子?”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一较高下 “正是。”听了弘治皇帝的话,李东阳回道。 李东阳一听到王守仁,顿时就打起了精神,他对王守仁一直十分器重,公务的闲暇,都会让王华的这个儿子来李家的亭阁里喝茶,说一些闲话。 这个奇怪的青年人,除了为人处世略欠火候,实是可塑之才。 李东阳甚至很可惜,若非是王守仁娶了浙江诸氏为妻,他有一个未出阁的孙女,倒是…… 现在听到了王守仁三个名字,他笑了笑道:“不错,此为少詹事王华之子,王华乃成化十七年辛丑科进士第一人,先中会元,又中状元,一时因此而传为佳话。” 弘治皇帝颔首:“原来如此。” 说罢,低头看这策论文章。 只一看,他顿时便被吸引住了。 是否是一个有才能的人,其实只需看其文章的立意就明白。 而王守仁的开篇,既没有高谈阔论,也没有引经据典,却只围绕着一个问题进行撰写……钱粮…… 既然米鲁的叛乱已经持续了这么久,这么看来,想要立即剿灭,已是不可能。 这话很实际。 既然决心旷日持久的进剿,那么保证贵州大军的钱粮稳定供应,就已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朝廷仓促平叛,根本没有想过久远的问题,因此许多弊端也就暴露了出来,而既然叛乱非一日之功,就必须改变策略,改急剿为缓剿,要保障贵州各卫粮道的稳定,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朝廷也必须按时供应大军的所需。 其中,他又提到了一个极为尖锐的问题,即一旦军中缺粮,为了保障军需,势必会要求州官征粮,而地方官一旦向地方征粮,又势必会引发民怨,如此,非但叛军难以剿灭,反而会使叛乱愈演愈烈。 策论之中毫不客气地指出,云贵历来汉土杂居,朝廷平叛的目的,非平叛本身,而在于与叛军争取人心。 而这王守仁最有意思的却是,他居然开始计算钱粮,不但将大军未来所需的钱粮大抵算了出来,末尾,竟还发表建言,认为若从京师调粮,旷日持久,且靡费极大,远水救不了近火,因而需自四川布政使司急调为好…… 呼…… 这一篇策论看完,弘治皇帝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这王守仁对于马政的了解,比其他的贡生,不知高了多少,弘治皇帝也是登基之后方才明白,所谓的战争,其实就是打银子,粮草才是一切的根本,读书人最津津乐道的运筹帷幄,不过是其臆想而已。 此文,即便是和兵部尚书的策问,相比起来,也不会差吧。 弘治皇帝忍不住感慨:“王华生了个好孩子啊。” 李东阳听罢,顿时喜上眉梢,他是真喜欢王守仁这个孩子,而且李王两家,本就走得近,李东阳不禁道:“难道王家竟要出父子双状元不成?” 父子双状元,这就是一段千古佳话啊,整个大明,固然曾出过一门七进士,可父子双状元,比之一门七进士,却更难得的多。 弘治皇帝知道这是李东阳的暗示,意思是,陛下何不成人之美呢? 当然,这个成人之美的前提却是,这王守仁的策论,属于上乘,不过从现在阅卷的结果而论,王守仁确实有极大的机会。 可弘治皇帝却显得不置可否:“却也未必。” 只轻描淡写的说了这四个字,便继续阅卷。 他心里,或多或少的,还是保存着希望的,虽然欣赏王守仁,对于王卿家这个儿子的答卷甚为满意,堪称是简在帝心。 可……他依旧还期待着,想看看其他的试卷,最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方继藩那个家伙,还能延续乡试和会试的神话吗? 他的得意门生们,却不知会如何作答。 终于,弘治皇帝翻到了唐寅的卷子。 他下意识的微笑。 看卷。 这篇策论,文笔和立意都是俱佳,唯独……嗯……怎么有些眼熟? 建山地营,以强制强…… 这……不是方继藩上一次出的那个主意吗? 不过……这倒可以理解,唐寅乃是方继藩的门生,方继藩一定提及过贵州的军事,既如此,那么唐寅等人贯彻自己恩师的思想,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有些失望。 方继藩当初提出要建山地营,他便有些犹豫不定,觉得方继藩的话,也并非是没有道理,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不太靠谱。 可最终,他还是下了旨意,当然,是绕过了内阁,下的中旨。 之所以绕过内阁,其实也很简单,因为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不靠谱,倘若以朝廷的名义,实是有些儿戏。 他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 可现在呢,似乎山地营并没有什么效果,虽然上个月,王轼上奏,说山地营已建立,卓有成效之类,可弘治皇帝也知道,这不过是场面话而已。 因而……这山地营,以土人擅长的山林丛莽中作战,来对付土人,显然……效果并不显著,反而是听说,因为建立山地营,又靡费了不少的钱粮。 弘治皇帝心疼银子,肉疼了不少时候。 现在,唐寅此文…… 弘治皇帝叹了叹气,面上显出了失望之色,没有新意,完全是萧规曹随,可惜了这好文采。 说罢,便将卷子搁置到了一边。 这一路阅卷,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策论,弘治皇帝都大抵看过,欧阳志等人,和唐寅的文章也算是如出一辙,不过欧阳志的策论,弘治皇帝更喜欢一些,他喜欢欧阳志这等有板有眼的朴实文风,反而是才情太好,堆砌辞藻的策论,有些不喜。 不过弘治皇帝依旧还是失望了。 大失所望啊。 无论是唐寅,是欧阳志,是刘文善,是江臣,这几个原本弘治皇帝寄予厚望之人,竟都不约而同的,大抵以方继藩的思想来进行作答。 这倒没有什么舞弊之嫌,虽是不约而同,可是阐述的方式却各有千秋。何况,他们本就同出一师,源自一门,有相同的思维,倒也不足为奇。 唯独,弘治皇帝对于这山地营,以强制强之法,其实是抱有极大怀疑的,而且从现实而言,这山地营的旨意放了出去,收效也是甚微。 可惜了,实在是可惜了啊。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为这几个门生惋惜。说着,他将这几份卷子夹在了王守仁以及另外七八篇的策论之后,便再没有再去多看一眼。 倒是看到徐经的卷子的时候,令他感到有些眼前发亮,这篇策论,自然是远不及王守仁洞悉时事,却也颇有章法,而最重要的是,徐经没有邯郸学步…… 弘治皇帝凝视了策论很久,便将徐经的试卷,夹在了王守仁与另一人的策论之后。 天色渐晚了。 眼看着,这么多的试卷,一时半会也无法一天之内阅完,弘治皇帝伸了个懒腰,脸上露出了浓浓的倦意。 刘健等人见状,纷纷停下了手头的阅卷,刘健道:“陛下若是疲倦,臣等今日便告退,明日再来。” “是该歇一歇,朕辛苦,卿等也辛苦,你们年纪更大,要注意身体啊。” 弘治皇帝微笑,只是眼底深处,却还是带着难掩的失望,或许是此前,被方继藩的各种出彩所习惯,现在突然,方继藩和他的几个门生,一下子归于平庸,反而不适应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喝口茶,解解乏吧,诸卿辛苦。” 说罢,弘治皇帝给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宦官会意,一旁的茶房里,其实早已预备了热腾腾的茶水,直接给君臣们换上。 李东阳心里颇忐忑,他冒出了王家父子双状元的念头之后,就有些挥之不去了,今日一日的阅卷,陛下除了对王守仁表达了赞赏之外,其他的贡生,都没有言语。 看来,王家这一次,倒是要大放异彩了。 他捋须,面上带着几分欣喜。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抬眸道:“王守仁此人会试第四,他的父亲,是在辅佐太子吧?” 李东阳没有吭声,毕竟和王家走的太近,方才就夸了王家一通,现在再搭腔,就有点儿过于徇私了。 刘健答道:“陛下,王华现任詹事府少詹事。” 弘治皇帝点头:“真是一门才俊啊。” 不置可否的发出了这么一句感慨之后,便再没有继续下去了。 只是……他的心里已经大抵有了主意,倘若明日,后头的那些策论再没有什么出彩之处,那么……他也该做出最后的决定了。 可现在,他却不能透露什么口风。 这是殿试。 殿试的本意是,皇帝挑选出他自己认为最合意的人才,这一点,至关重要。 什么人才能合心意呢? 这既关系到了皇帝的秉性,同时也关系着皇帝陛下的眼光。 弘治皇帝从不怀疑自己的眼光,他有这个自信。 可是,这突如其来的一句感慨,却令刘健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心里……也大致有了底。 可惜啊,原本……还以为那方继藩的几个门生,可以一较高下,可现在看来……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舍他其谁? 考完了,王守仁却是被禁足在家,身边有仆役专门盯着。 父亲显然对于这个儿子甚为不满,清流中的清流,天天跟方继藩那家伙鬼混什么。 没错,方继藩那厮,现在确实炙手可热,京里不少命妇,不少勋贵之家,都开始看好他。 可这和王家没关系! 王家是诗书传家,而他王华更是清流中的清流,你方继藩再怎么炙手可热,太皇太后再怎样喜爱你,太子殿下和你走得再近,那又如何?王家数代清名,可不能毁于一旦,砸了招牌,愧对先人。 王华下值回到家中,看到书房里依旧亮了灯。 王华的脸色又不好看起来。 不消说,这个傻孩子,又在书房里,虽是禁足,却还是着魔似的,对着那‘知行合一’四字发呆。 哎…… 造的什么孽啊这是。 王华还是没忍住,板着脸,背着手进了书房。 果然,一切如王华所料。 只见王守仁正如痴如醉地发着呆,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 王华便咳嗽道:“伯安。” 王守仁回过神,看了王华一眼:“父亲……” “还在看这个?”王守仁皱眉,眉宇间带着几许怒气,道:“你也该醒了,万万不可将这精力虚耗在此等无用的东西上,你已长大了,如今殿试虽是考完,却还未放榜,难道你就一丁点都不在乎自己是否位列一甲吗?这……可是事关着你的前程,也关系着王家的未来啊。” 虽然贡生的殿试,无论成绩好坏,这进士都算跑不掉了,只是这进士既有一甲、二甲、三甲之分,每一个等级都决定着未来的前途和命运,名列一甲者,直接就授予翰林编撰、编修,起点之高,清名之盛,世所罕见,用不了多少年,就可能去詹事府担任太子的老师,或者入宫待诏,这又是多少人梦寐以求? 二甲呢,虽有入翰林的机会,却需从最底层的庶吉士开始,不知要熬多少年的资历,才可比得上一甲。 三甲就更不必提了,对王华而言,所谓的三甲,就是一群学渣,朝廷施舍的‘进士’,就和如夫人一般,登不得大雅之堂。 王守仁见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一酸,自知父亲为自己操碎了心,于是道:“父亲请放心,殿试,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 你倒是洒脱啊,为父今日在詹事府,却是走了一天的神,连给太子殿下备课,都错漏百出! 王华吹胡子瞪眼道:“为父怎么就不必担心!” “因为……” 面对父亲的怒气,王守仁依旧显然泰然自若,笑了笑道:“因为儿子是必中一甲头名的。” “……”这自信,简直就要和王华这个状元公相媲美了,自信固然是好事,可是自信得过了头…… “哼!一点都不懂得谦虚。” 王守仁想了想,道:“非是儿子不谦虚,而是此策论以平米鲁为题,儿子历来熟悉马政,对米鲁之乱,也一直都在关注,朝廷的邸报隔三差五会认真去看,还有李世伯那里,他和几位叔伯们议论米鲁之乱时,儿子也一直在旁听,儿子深信,儿子的考卷足够名列第一了,其余人,不足为论。” 说实话,听了王守仁的话,王华心里倒是美滋滋的,儿子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儿子自幼就喜欢骑射和行军布阵,还曾去亲自考察过边关,又经常和李公这样的人交谈,这都不是寻常贡生可以比拟的优势。 不过…… 王华还是不喜欢王守仁的傲气,不免淡淡道:“殿试的事,未放榜之前,一切皆有可能。你不必如此自满,陛下未必就会点选你。” 王守仁沉默了。 见王守仁沉默,王华皱眉:“不说话?” 王守仁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自己的肺腑之词:“如果皇帝不选儿子,这是皇帝陛下的昏聩无能。” “……” 沉默了,死一般的沉默。 王华觉得自己的后襟都已经湿透了,冷汗淋淋。 虽然是父子之间私下的交流,可他太了解这个不谙世事的儿子了。 不点你,就是皇帝的昏聩无能……你好大的胆子,君君臣臣,在你这里被狗吃了吗?你这是辱骂君上,是胆大妄为,你这狗都不如,不忠不孝的…… “逆子啊……”王华终于发出了咆哮! 只见他青筋暴出,再无那平日的形象,捋起了袖子,犹如山村野夫,满口污秽之词,用的乃是江浙乡音。 ……………… 次日一早。 又是天蒙蒙亮。 刘健等人入宫之后,没有前去内阁,而是直接转道暖阁,因为他们知道此时,陛下理应在此等待了。 果然,弘治皇帝依旧是早起。 这已成了他的习惯,永远是睡得迟,起得早,有时实在过于疲惫,便在暖阁里打个盹儿。 他见到了三个内阁大学士,不等他们行礼,便摇头笑道:“不需多礼了,诸生们,怕也是急着等放榜,这殿试的榜一日不放,怕是不知多少人忧心如焚,朕与诸卿也多费费心,将这卷子,赶紧看一看,既要求快,却也不能求快,求快是为了早早放榜。可不能求快,却是万不可因为疏漏,而误了诸生的前程,来……赐坐。” 其实连日的大旱,已经令弘治皇帝甚为焦虑,不过这些焦虑还是藏在心底,抡才大典,总不能愁眉苦脸才是。 他命人上茶,接着继续看卷子。 刘健等人也不敢遗漏,也都是聚精会神起来。 这一天的功夫,很快又过去。 基本上,所有的卷子都已经阅过了。 当然,虽然草草的阅过,可到了明日、后日,所有的卷子却还需重新核实一遍。 不过到了现在,弘治皇帝的心里,却大抵已经有了数。 刘健等人预备告退之前,他手搭在御案上,道:“本朝还没有父子双状元吧?” “禀陛下,父子双进士的有,双状元,就真闻所未闻,便是先宋时,也不曾见。” 弘治皇帝打了打精神,摇了摇头:“这需有多大的福气啊,王家要名震天下了。” 刘健抬眸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他心里已有数了:“王家的福气,是天子赐予的,天子若是降下雨露,王家自是有了福气,此乃君恩。” 弘治皇帝却是摇头道:“这不是君恩,是他们应得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并非是天子的恩惠,而是他们寒窗苦读的结果。” 李东阳笑道:“陛下,莫非有意点选王守仁?” 弘治皇帝这次倒是洒然的微笑道:“舍他其谁?” 大致的结果,已经定了。 不过,这些事只能埋在殿中君臣的心底,在结果未揭晓之前,是万不可泄露的。 只是,难免刘健等人心里感慨,王家……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啊。 不过……此次,陛下决口没有提到方继藩的几个门生,可见方继藩的运气,也就到此为止了。 方继藩几个门生的试卷,刘健等人也看过,还不错,只是………比起王守仁,显然差了许多的火候,王守仁……实是经世之才。 当日,刘健等人告辞出宫,却都各有心事。 此时,所有人所想的却是,可惜王守仁已经成婚了。 …………………… 一匹卷着风尘而来的快马,在次日黎明时,哒哒哒的敲打在北镇府司外的青砖上! 北镇府司是个令所有人都恐惧的衙署,因而便是白日,都是门可罗雀,更何况是在此时。 卯时三刻,远处传来鸡鸣。 锦衣卫的快马气喘吁吁地到了北镇府司的门前,坐在马上的,乃是一个锦衣卫力士。 锦衣卫和其他衙门不同,他们有自己的传报系统,甚至有时候,比之急递铺,更加的快捷。 马上的力士利落的翻身下来,脸色冷峻。 而迎面而来的,则是一个总旗官,他面无表情地道:“何事?” “十万火急!”力士背着火光,所以面容看不清晰,不过他的声音冰冷,并没有因为见了总旗而减弱自己的气势。不过这声音嘶哑,带着难掩的疲倦。 总旗瞬间明白了,竟没有责怪力士的无礼:“指挥使佥事乌大人今夜在堂当值,请!” 身子一让,那力士昂首阔步,快速的进入了北镇府司的正堂。 早有人给乌会友汇报了情况,在这黎明破晓时,竟有十万火急的急报传来……这……倒是令乌会友觉得奇怪。 他在锦衣卫三十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他心里忍不住嘀咕,是哪里地崩了……还是……哪里又发生了民变? 这种情况自是不敢怠慢的,他连忙升座,片刻之后,便有一封急报送到他的手里。 乌会友低头一看,在这急报的封面上,两个硕大的朱漆大字出现在他的眼底——大捷! 乌会友顿时身躯一震,满眼的惊讶,大捷……哪里来的大捷…… 这些日子以来,朝廷已经很久没有传来过喜讯了啊。 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捷报之后,他眼里更是瞳孔收缩着,似乎彻底的震撼了,接着,他猛地拍案道:“来人啊!” ........ 生日过去了,又老了一岁,可是看到这么多读者祝福,如此关心,很开心,嗯..新的一天开始,继续,努力回馈大家。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天赐良机 “卑下在。” 乌会友一声令下,早有一个闻讯而来的锦衣卫百户便快步上前。 “立即报指挥使大人,要快!” 乌会友手里所拿着的,乃是远在贵州,坐镇军务的锦衣卫千户的奏报,这是一封奇怪的捷报。 一般情况,这些自各地来的奏报,锦衣卫只会将其归类分档,而后选择将其封存,或者是以抄录的形式呈送入宫。 只是……这封捷报,实在太奇怪了。 三千临时组建的山地营,居然杀贼五千,乌会友第一个反应就是……不信! 他面带肃容,咬牙切齿地道:“这王导是疯了吗?” 乌会友的眼中浮出了怒气,他觉得自己的智商被王导按在地上摩擦了。 一般的情况,若是有特殊的战争,朝廷表示了关注之后,锦衣卫也会派出人前往前线驻地,他们的任务既不是去杀敌,也不是干涉作战,只是监督。 王导就是派去监督的人,这个千户官,平时还算得力,可乌会友现在却忍不住低声痛骂他。 真的疯了! 三千诛杀五千,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若是叛军这么不堪一击,朝廷此前又何至于被这事搞得焦头烂额。 一般的冒功,乌会友见得多了,若是小规模的军事行动,自然不会有太多人关注,杀了多少贼,还不是下头想报多少是多少,可朝廷也绝不是傻子,虽然知道下头的武官其实作假,不过朝廷也懒得追究,只是在论功的时候,将其水份挤一挤罢了。 可是如贵州平叛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冒功……只令人想到是疯了…… 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宫里的人,内阁的人,兵部的人,锦衣卫的人,还有东厂,一举一动都在人眼里,谁敢冒功? 结果就导致越是小规模的战斗,杀敌都是几十数百,乃至上千,吹不吹,完全就凭武官的良心了。可是若是大规模的与瓦剌、鞑靼或是类似于贵州的平叛,这种牵涉到了数万甚至十万人以上规模的战争,结果报来的大捷,却是杀贼数十,杀贼百余,数千……那几乎已是了不起的大捷了,足以载入史册,堪称是旷世奇功。 在乌会友眼里,这定是那该死的王导吃错了药,居然折腾出了个杀贼五千! “还有,立即去查一查,去兵部,去宫里打探……”深吸了一口气,乌会友眼里闪动着锥入囊中的锐利。 “是。” ………… 其实何止是锦衣卫。 便是东厂这儿,也是炸开了锅。 东厂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宫里的宦官,另一部分,则是宫外的档头以及校尉和力士。 现在才是黎明时分,锦衣卫的急报入了京,东厂的急报也通过自己的渠道入了京师。 只不过,东厂的急报要来得早一些,因而,数个档头在档房里,对着这份捷报,面面相觑。 他们挠着头,事情太突然了。 这是中官杨雄的私下密报。 杨雄是宫里人,可同时也是萧公公的干儿子,干儿子嘛,老祖宗就是他的天,所以有事,他得第一时间通过东厂密报来。 作为萧公公的心腹之人,在所有档头们眼里,杨雄是不敢耍任何花样的,可偏偏……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群人围在一起,平时这些凶神恶煞,个个精明强干的档头们,现在却都懵了。 每一个人都怀着心事,然后他们的脑子里,立即闪出了无数种可能。 可能吗? 这是玩笑吧? 还是侮辱自己智商来着? 终于,一个档头想起了什么,他铁青着脸:“未验证之前,万万不可奏报干爷……” 萧公公号称有三十儿、七十孙,既宫里的干儿子有三十个,都是宦官,外头东厂人等,则为孙辈。 在东厂里,能用干爷来称呼萧公公,那是极体面的事。 众人颔首点头,这也是他们踟蹰了这么久的原因之一,立即上报嘛,不成……这消息太耸人听闻了,如此未经确实的消息报到了干爷那,干爷非要阉了他们不可。 萧公公在宫里,固然是有口皆碑,人人都说他人实在,与人为善,与世无争,可在东厂里头,却是人见人畏的。 问题就在于,消息如何验证?难道派人跑去贵州……这可是上千里地啊,等查实,只怕黄花菜都凉了。 一个档头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即道:“北镇府司。” “北镇府司?”一说到北镇府司,其他的档头立即露出了不悦之色! 厂卫之间表面和睦,实际上却是竞争关系,当今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不是好惹的角色,连萧敬都忌惮他几分,双方虽还没到非势同水火的境地,可平时却也是极少走动。 这档头道:“此时,若是没错的话,北镇府司那儿也定有消息传来了,想要确信这消息真假,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北镇府司核对,若是杨公公勾结了贵州官面上的人物,可锦衣卫,难道也会被收买?” 这个世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收买所有人,也绝不会有人肯冒着杀头的风险,给了你的功劳,而虚报功绩。 众人恍然大悟,顿时觉得有理:“没错,眼下不是咱和锦衣卫置气的时候,不如杨档头,你去一趟北镇府司。” “你去吧,上一次,我抓了个锦衣卫千户蓄养教坊司官JI,至今锦衣卫的人见了我还是分外眼红。” “我……不可,上一次我逮了一个百户揍了一顿,若是教人认出来了,恐怕……” 却在这时,外头有个力士道:“兵部郎中朱瑾到……” 兵部的…… 众人又惊住了。 兵部来做什么? “收起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相比于锦衣卫,对于东厂而言,这些文官更加靠不住,没一个好东西。 忙有人将奏报收了起来,两个档头忙不迭的躲入了耳房,一个档头假装扑在了案头上,呼呼大睡。 最后一个档头无奈,苦笑一声,打起了精神。 片刻之后,那朱瑾便疾步进来,他目光赤红,一见到了档头,竟完全没了对东厂的敬畏,劈头盖脸就问:“贵州那儿有军情传来吗?” “什么军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档头下意识的回答。 朱瑾目中却是布满了血丝:“东厂的消息,历来快人一步,不瞒你们,我奉部堂之命,特来核实消息。” 若是仔细的听,就会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 兵部没法活了啊,为了一个贵州的叛乱,焦头烂额的,本来这是巡抚王轼的事,他天高皇帝远,兵部哪里管得着他,可陛下忧心如焚啊,冤有头债有主,你是兵部,骂不着远在天边的王轼,还不能拎你出来摆个臭脸给你看吗? 结果……捷报来了。 这是贵州总兵章武快马送来的,总兵归兵部任免和管辖,兵部确实是他们的直属上级。 档头顿时惊讶地道:“你们的捷报也送来了?” 这一下子,说漏嘴了。 在耳房里的档头也嗖的一下钻了出来。 那假寐的档头也如乌龟一般探出了头。 “你那边诛了多少贼?”档头还是显得有些防备。 朱瑾想了想,觉得这些东厂的人不可信,伸出两根手指头。 “两千?”档头皱起眉来:“不对啊,分明是五千。” “不错,就是五千!”这就没错了,朱瑾咋一听,就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激动地道:“总兵章武,虚报功绩,还可以说是想要冒功,毕竟这功劳有他一份,可杨中官,乃宫里的人,却是可信的,看来……果然……果然……吾皇圣明,大明千年不朽。” 档头们顿时生出了职业敏感,一个个盯着朱瑾,其中一个冷笑道:“千年?朱郎中,你意欲何为?” 朱瑾心都凉了:“此乃虚数。” 不过档头们却没闲功夫管这些,有人道:“快,快禀奏。” 对啊,这样看来,几乎已经核实了,还不得赶紧给干爷将消息送去。 这……是大功啊。 那朱瑾也趁机溜了,捷报……大捷,兵部这儿怎么能错过如此天赐良机呢? ………… 这一清早,初阳才轻轻洒在大地上,弘治皇帝就拖着疲惫的身体,照例来到了暖阁。 这几日因为殿试,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好了。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数,可他是极仔细的人,万万不敢耽误了贡生们的前程,必须将这些卷子多看几遍。 当值的宦官小心翼翼地给他送上了热腾腾的茶,他喝了一口,觉得精神了一些,而内阁大学士们,也在天还未亮便入宫了。 做弘治皇帝的臣子,是最难的。 如此勤勉的天子,这做大臣的,也就不好偷懒了。三个内阁大学士,每天起得比鸡早,天黑才能下值,当年弘治皇帝对老臣们心怀愧疚,每一次三位阁老下值时,特意命人打着灯笼送他们出宫。 这……几乎就是刘健三人最大的福利了,说出来都是心酸,此事虽成了一段佳话,可这佳话,却是大家爆肝爆出来的。 向弘治皇帝行了礼。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低头,开始重新看试卷。 刘健诸人默然,也都默契的低下头,看卷。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恭喜陛下 “什么?” 萧敬昨天值夜,到了子时才睡下,正在补觉呢,却被人叫醒了。 他在偏殿里,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干儿子王柳,而手里,则拿着一份东厂紧急送来的奏报。 萧敬眼带厉色道:“查实了吗?这不是玩笑的事,杨雄这儿子,平时倒还安分,怎么去了贵州……” “查实了,若是没有核实,也不敢惊扰干爹。” 呼…… 萧敬的面容舒缓了一点,随即豁然而起,这么说来…… 他重新又看了一眼奏疏,这捷报奏疏中的内容,实在太令他震惊了。 “走!”咬了咬牙,他虽然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决定相信杨雄和东厂。 这是天大的功劳啊,是自当今皇上登基以来,前所未有的大捷,谁抢在前头报了宫,也是一桩不小的功劳:“去见皇上!” ………… 午门。 张懋快马到了这里,便疾步入宫,他有出入宫禁的腰牌,门前的禁卫也认得他,纷纷向他行了礼:“见过英国公。” 张懋神色凝重,只淡淡的点了点头,此时,他的手里也攥着一份捷报。 这是贵州都指挥使快马命人送来的。 张懋乃五军都督府的都督,虽然这是挂职,事实上,五军都督府早已被架空了。 同时被架空的,还有各省的都指挥使司,已被各省的总兵官所取代代之。 可这并不代表,五军都督府和地方上的都指挥使彻底的失去了效用,那贵州都指挥使名义上,依然还是贵州省内的最高级武官,因此向五军都督府报捷,也是应尽的本份。 张懋得了捷报之后,起先只是冷笑,冒功……没这样冒功的,这是找死啊。 可他又很快的觉得不对劲,直到锦衣卫派人来了五军都督府打探消息时,他才一下子意识到,一场巨大的胜利自贵州发生。 身为英国公,效力了数代君王的张懋岂会不知,弘治朝,太需要一场巨大的胜利来彰显武功了。 于是乎,他没有犹豫,立即动身,入宫……见驾。 在这时候,却听那守在午门的禁卫道:“公爷,您来的真早,不过今日倒也奇怪,牟指挥使就在方才也已入宫了……” 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 张懋顿时龇牙,也懒得多话,急急的冲入了门洞。 片刻之后,气喘吁吁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已下了轿子,拼命的朝着这儿快步而来。 ………… 此时在暖阁里,弘治皇帝看着诸多的试卷,已有些乏了。 虽是核验,可这些奏疏,俱都让他提不起精神,依旧还是乏味无比。 他将试卷搁到了一边,摇头苦笑道:“哎,诸生专精八股,而疏于策论,文风斐然,能切中要害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发出了这个感慨,也非是空穴来风,从前弘治皇帝就很喜欢那些文采斐然的士人,可做了皇帝,一年下来,不是大旱,就是大水,不是大水,就是边关告急,要嘛就是土司叛乱,他这才发现,那些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有多么的重要。 刘健见陛下起了谈兴,便也搁置下手头的事:“陛下言重了。”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王守仁的卷子,朕又再三看了,若是核验没有问题,就选他为第一吧。还有这个杨文时,此人的策论,倒也大气,他在会试名列十三?此番,点他第二……” 他连续报了十几个名字,到了第十五个时,才淡淡道:“欧阳志的策问,匠气重了一些,名列十五……” 刘健听到此,心里感慨,这欧阳志可惜了。 不过对于欧阳志的答卷,他也不甚满意,确实如陛下所言,匠气太重了一些,方继藩上一次出的主意,建什么山地营,也不是没有道理,可问题就在于,和其他的策论相比,似乎还差了点儿气候,何况陛下不是已下旨建设山地营了吗,可除了糟蹋了许多钱粮之外,至今也没有什么战果。 谢迁和李东阳对此倒也没有什么异议。 弘治皇帝大抵的说出了自己对这一次殿试的想法,便又准备低头继续阅卷。 却在这时,暖阁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外头有人声音嘶哑地道:“陛下,内阁递来了奏报,说是十万火急。” 内阁的? 现在内阁的大学士都在这里,想来是待诏的翰林遇到了麻烦的事,所以特来奏报。 弘治皇帝皱眉,有些愠怒。 这些事,难道都办不好吗?难道他们不知,他正和刘卿家等人有更重要的事在办? 可事到临头,却还是压抑住了怒火:“什么奏报,送进来。” 立即便有在外值守的宦官匆匆进来,向弘治皇帝行了礼,接着,一份奏报摆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却是惊住了。 是贵州送来的急报! 再联想到方才十万火急四字,想来贵州的军情,一定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弘治皇帝没有犹豫,立即取了奏疏,打开,这一看,他是彻底的愣住了。 “臣王轼叩首问安,贵州奉陛下旨意,筹建山地营,日前,山地营出战,遭遇叛军大部,三千人马,与贼鏖战,叛军虽擅山地,而我山地营更为骁勇,山地作战中,如履平地,勇不可当,贼军大溃,山地营趁势掩杀,贼军败走金山寨,即日,山地营克之,趁胜追击,势如破竹…… 今斩首叛军五千三百七十一级,拔寨二十三座,又有一寨,不待山地营杀至,贼军风声鹤唳,如丧家断脊之犬,将其付之一炬,臣闻此捷报,喜出望外,今特加急报捷……” 弘治皇帝脸色顿时铁青起来。 下一刻,狠狠的将奏疏拍在了案牍上:“王轼,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冒功,这是欺君罔上,万死莫恕!” 弘治皇帝算是极少动怒的,至少在臣子们面前,当然,如果是碰到了太子的话,是另一回事,毕竟,也没有几个人有那勇气和智商会如太子那般肆无忌惮的蹦跶了。 刘健一惊,忙道:“陛下……这是……” 谢迁和李东阳也对视了一眼,也是骇然。 “卿家们看看吧,看看这个王轼丑恶到了何等地步。” 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忙取了捷报,先送到了刘健的手上,刘健只匆匆的扫视了一眼,脸色顿时白了,随即,重重的叹了口气。 李东阳和谢迁传阅之后,表情也都凝重起来。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背着手道:“你们说,这王轼为何冒功?” “只怕……”刘健是何等人,内阁首辅大学士,历经数朝,什么世面没有见过?他摇摇头道:“先皇帝在的时候,若是发生了叛乱,一旦官军进剿不利,为了防止朝廷追究,便上书告捷,无中生有出一个胜利,不只如此,还借此邀功,同时又买通先皇帝所信任的方士,或是想尽办法巴结贵妃,使先皇帝误信……” “不错。”弘治皇帝冷哼一声:“真是可怕啊,朕对王轼,何等的倚重,万万料不到他进剿不利,竟是拿出这么一个可笑的捷报来搪塞朕,他当朕是糊涂了吗?将朕当做了先皇帝?” 弘治皇帝气得青筋暴出:“三千人斩首了五千,那么,他们面对的是多少的贼军?拔寨数十,这可能吗?叛军若是有这样好对付,那此前数万大军,为何屡屡受挫?三千人若能解决,部署在云贵的十万大军,要之何用?” 这每一个疑问,其实都是正常的思维和逻辑,毕竟弘治皇帝又不傻。 刘健心里也是叹息,只是宽慰道:“陛下息怒,此事……未必是陛下所想的这般。” “不是朕想的这般,还是那般?难道朕不会算数,朕当真昏聩到连捷报的真假都看不出吗?”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道:“陛下,奴婢求见。” 这是萧敬的声音。 弘治皇帝记得萧敬昨天值夜,没想到这个时候还没有睡下。 本来弘治皇帝就大怒,现在一听,更没有好脸色了,冷冷的道:“进来。” 萧敬微微颤颤地入阁,一见陛下勃然大怒的样子,便什么都明白了,他却是微微一笑,拜下道:“老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皱眉,死死地盯着萧敬,想要发作。 萧敬随即取出了奏报,毫不耽误的道:“禀陛下,贵州中官杨雄传来捷报,贵州大捷,陛下洪福齐天,大明盛世永昌哪。” 还有奏报? 是中官杨雄? 弘治皇帝呆住了,杨雄是宫里的人,居然也勾结了王轼作假? 这似乎不对,王轼作假,可以理解为冒功,可杨雄一个太监,乃是宫里的人,为何要冒险和王轼冒天下之大不韪呢? 一股疑团顿时在弘治皇帝的心底生了出来,或许……是被王轼收买了? 弘治皇帝上前取了捷报,低头看了一眼,里头的内容,竟是和王轼的奏报差不多。 他依旧沉着脸,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 他可以不信王轼,也可以不相信杨雄,可是两个人在一起,难道都不可信?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论功行赏 此时,弘治皇帝的脸色显得阴晴不定。 他的心里满带疑虑,就在这迟疑之间,竟又听外头有宦官唱喏道:“陛下,英国公张懋、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 弘治皇帝身子一怔,显得有点意外。 今日早上,也太热闹了。 “进来。” 这三个人,似乎颇有几分抢时间争功劳似的,一齐涌了进来。 牟斌走得最急,走在最前,估计用身子堵在了张懋的前头,张懋身躯魁梧,顿时龇牙,随即大手猛地一扫,牟斌直接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身子则撞到了门框上,他怒视了张懋一眼。 而张懋,则鄙视的回敬于他。 别人怕锦衣卫,可张懋此等世袭罔替的国公,却一点儿也不怕的。 倒是那走在最后的马文升本想挤一挤,可这一看,便一下子放慢了脚步,似乎很有自知之明。 三人终于入殿,随即规矩的行礼。 弘治皇帝拉着脸,一双眼睛沉沉地打量着他们。 三人几乎异口同声的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贵州大捷,普天同庆。” “……” 弘治皇帝这一下子,是彻底的愣住了。 很快,三份奏疏便出现在他的手里。 贵州都指挥使、贵州总兵官、锦衣卫千户官。 这三人,几乎是互不统属的,可是他们的奏报,今儿却是出奇的一致。 弘治皇帝站在哪里,甚至感到有些腿软,倒是萧敬眼尖,连忙一把将弘治皇帝搀住了。 随即一股眩晕袭来,弘治皇帝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萧敬脸色一惊,忙道:“御医,御医……” “不必。”弘治皇帝摇了摇手,他苦笑不得,虽然方才他言之凿凿,认为这势必是冒功,可现在……他彻底的动摇了。 冒功不是新鲜书,可所有人都冒功吗? 从报捷奏疏中细细的看,几乎没有人揽功,既然都没有吹捧自己,怎么谈得上是冒功呢? 何况这么多人,都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撒下这弥天大谎吗? 不可能,绝无可能。 朝廷委派了这么多大员在贵州,本来就有权衡的目的,至少据弘治皇帝所知,巡抚和总兵官,关系并不和睦,上个月,王轼还偷偷的弹劾了总兵官。至于总兵官和都指挥使,那就更不必说了,一个是名义上贵州一省的军事官,另一个却是朝廷委派到贵州专门管理军事的大员,这两个人能和和睦睦的,那就见鬼了。 对了,还有锦衣卫,锦衣卫的千户官,一定是巴不得寻出巡抚的错,如此才是大功一件,要知道,贵州的官军大捷,锦衣卫是没有丝毫功劳的,可若是锦衣卫找出了冒功的证据,弹劾上来,才是实打实的功劳,人家放着功劳不要,那凭什么为你王轼遮掩?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终于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除非…… 这是真的。 也只有真实的大捷,才有会有如此的局面。 三千山地营啊,才建立不到数月,结果就立下了如此的奇功…… 弘治皇帝不眩晕了,甚至在这短短一瞬间,觉得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似乎所有的疲倦都一扫而空。 他眼里放出光来,显得别样神采,龙精虎猛地摆脱了萧敬的搀扶,接着激动得在这暖阁里来回踱步,只见他口里喃喃道:“好,此乃大功,是大功……有了这山地营,何愁西南的叛军,不能尽快剪除!若是如此……若是如此的话……” 他反复的念叨着,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他的身影而移动,他也恍然不觉,只顾着自己道:“若是如此的话,朝廷何须调动如此多的大军在贵州空费钱粮,多建几个山地营,足以维持住局面……” 平日谨慎沉稳的弘治皇帝竟是一时失了神,难得的陷入了亢奋的状态。 也难怪他激动的,西南的叛乱历经了一年多,给朝廷造成了极大的损失,一直都是弘治皇帝的心病,而最重要的是,这次朝廷不是惨胜,而是一次经典的胜利。 猛地,他身子一顿,才想起了什么,接着,他猛地看向刘健:“刘卿家,方继藩那小子,是对的!” 刘健也已震撼了。 他搜肠刮肚,都无法想象贵州所有台面上的人物,会有什么理由联合起来,如此异口同声,如陛下所言,或许……大捷当真存在,这不是虚报,这是实情。 连一向稳重的刘健,在此刻,竟都心……乱了。 而等弘治皇帝向他说起这句话时,刘健哭笑不得:“不错,陛下,方继藩……是对的。” 许多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因为这件事,弘治皇帝除了当时的当事人,压根就没有跟人说起。 之所以没有说起,其实是觉得自己丢不起那个人,方继藩这个家伙,偶尔总会有信口开河和胡言乱语的时候,可堂堂皇帝,却因为这个脑残玩意当真下了旨,让贵州去试一试方继藩的方法,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笑话吗? 所以,此事一直都只在弘治皇帝的心里,这也是为何他用中旨下达这道命令的原因。 可现在…… 弘治皇帝在得到了刘健肯定的回答之后,突然……他大笑了起来:“真是想不到啊,这个家伙,到底从哪里学来的,朕就知道,他会令朕对他刮目相看的,这个小子啊……这个小子……” “立即传旨!”弘治皇帝正色道:“命方继藩觐见,朕要叫他好好到朕跟前来,朕倒是很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还有什么能耐……” “陛下……”李东阳却是制止了弘治皇帝:“陛下,不可,榜还没放呢。” 弘治皇帝已是喜笑颜开了,大捷啊,这是大捷啊。 不过……李卿家这是什么意思?这和放榜有什么关系? 弘治皇帝高兴得过了头,显然是一时迷糊了。 看了李东阳一眼,顿了一下,他才意识到了什么。 接着,疾步走到了御案前,看着这案牍上散乱的答卷,最上首的那一份,是王守仁的文章。 弘治皇帝一下子明白了。 是啊,殿试…… 王守仁的策论写的很好,深得朕心。 只是……这时,他将王守仁的文章搁到了一边,而后低头在御案上细细翻找,好不容易的,找出了欧阳志等人的答卷。 深吸了一口气。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这殿试的成绩如何,已经不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了。 事实就在眼前,欧阳志等人的策论,方才堪称典范啊。 眼下,殿试的标准答案只有一个,而这么多的试卷,用这标准答案答题的人却不多,只有寥寥四人。 深吸一口气,他心里……已有了计较。 他抬头,扫了众人一眼,随即道:“准备论功行赏吧,如此大功,朕绝不吝赏赐。” 他定了调子,倒是让所有人都生出了一丝期望。 那王轼,还有那总兵官,甚至包括了中官杨雄人等,只怕这一次都要发迹了。 此时,那兵部尚书马文升上前道:“请陛下放心,兵部这里……” “这与兵部何干?”弘治皇帝盯着马文升,他现在心情舒畅,倒少了几分平日的谨慎顾虑,说话真真有点直。 马文升尴尬了。 这打了胜仗,论功行赏,什么时候不是兵部的事了? 弘治皇帝则是板起了脸,正色道:“此次大捷,固然贵州上下官兵俱有赏赐,可他们的赏赐,且不必急于一时。先赏首功之人……刘卿家,你说是不是?” 许多人更加懵了。 首功之人,王轼? 不错,极有可能是王轼,王轼毕竟是巡抚,主持着贵州的大局。 刘健微微一笑,他也是满心的欣喜,有了这场大捷,他可以长长的松一口气了。 他点着头道:“陛下所言甚是。” “那么,这立首功者,该如此赏赐呢?”弘治皇帝看着刘健。 刘健沉吟了道:“陛下,论功行赏,不必急于一时,眼下还是殿试要紧,不知多少人,现在都翘首以盼,等着皇榜放出。” 其实他也拿不定主意,这功劳太大了,而且他和皇帝一样,都认同一件事,那就是这一场巨大的功劳,至少首功,肯定和贵州那边的人没有一丁点关联的。 没有方继藩,哪里来的山地营,没有山地营,哪里来的大捷? 其他人,其实都只是搭了顺风车,喝了方继藩一点洗脚水而已。 这方继藩……厉害啊。 脑残者都如此,倒是教自己这些正常人……无地自容了。 所以要赏,就一定要优厚,可如何赏赐,却是需斟酌的。 弘治皇帝在此时,才稍稍的冷静了一些,可面上却依旧掩饰不住喜色,唇边带着丝丝浅笑道:“既如此,这榜,明日就放出吧,眼下也实在没有核验的必要了,明日放榜之后,就命方继藩进宫觐见,是了,还有他的父亲。” “臣……遵旨。” 张懋等人,仍然是一头雾水,实在无法理解,这和方继藩,和殿试有什么关系? 可显然,其他的人都不敢多问,只能安安静静的听着皇帝的吩咐。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放榜 殿中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此时,弘治皇帝依旧精神奕奕,口里却是不合时宜的冒出了一句:“真是个好孩子啊。” 说到了好孩子三个字,突然之间,心里竟有一点点酸酸的。 他现在,甚至有点儿嫉妒起方景隆来。 于是,弘治皇帝又开始不高兴了,突然咬牙切齿的道:“明日,也让太子入宫,朕……很久不曾见他了。” 根据另一世,一位拥有崇高人格,勤勉却不太著名的作家曾有过研究,绝大多数的孩子突然挨揍,或许并非是最近又犯了什么错,而极有可能是恰好只因为别人家的孩子考了一个好大学,或者是别人家的孩子新近得了一朵小红花,如此而已。 弘治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这样就能将心头的不高兴随这口气吐出来。随即他的目光又重新的落在了案头的策论上,渐渐的,他回归了理应! 这时候,他更想好好的拜读一下欧阳志等人的策论了,抬头看了一头雾水的张懋等人一眼,接着平淡地道:“卿等告退吧。” 几人面面相觑,眼中都有几分不解,最后都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 ………… 这皇榜,在许许多多的人的期盼下,竟是要提前一日放出。 这倒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外。 每次等待放榜,对于无数考生而言,都是一次煎熬,对方继藩也是。 方继藩提前得知了消息,仓促的领着几个门生出发。 看榜的感觉,就好像是看球一样,很刺激。 徐经一瘸一拐的,他真的跪了三天,两条腿都感觉快废了,好在唐寅和刘文善一直在旁搀扶着他。 虽然在方继藩的面前,徐经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可若是在方继藩视线之外,徐经心情还算不错的。 他依旧深信自己这一次可以趁着殿试压过自己的师兄们,因为无论如何,师兄们的策论,都算是过于乏味,定当引不起皇帝的太大兴趣。 会试二十多名的成绩,令他一直灰头土脸的,恩师的门下,当初最次最次的,也是江臣啊,他虽然尽力用自己丰富的交际手段来彰显自己,可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却还是令他觉得抬不起头来。 而今日……就是吐气扬眉之时了。 众人兴冲冲地抵达了贡院。 “你好呀。” 又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看到了张家兄弟。 不知为啥,张家兄弟似乎对于大明的教育事业,永远这样的热衷。 兄弟俩见到了方继藩,还是很热情地和方继藩打了招呼。 “你们好啊。”方继藩同样和两位世叔热情回应。 张鹤龄满面红光,不过这红光似乎还是掩饰不住略带面黄肌瘦的营养不良。 “贤侄,上一次,倒是多谢你了,为咱们出了一口恶气,令那周家人,嘿嘿……” 这两个家伙,居然还懂得感谢。 方继藩倒是感到对他们刮目相看了。 “这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张鹤龄继续笑吟吟的样子。 张延龄倒是急了,不断的给兄长使起了眼色。 “要不,若是贤侄有闲,来寒舍吃一碗粥?”张鹤龄保持着笑容。 张延龄眼睛都红了,偷偷掐张鹤龄的后腰,暗示着兄长什么。 张鹤龄被掐了一下,疼了,顿时大怒,回头就朝张延龄怒斥:“没出息的东西,眼里就惦记着眼前的一碗粥,咱们张家,是舍不得一碗粥的人家吗?看看人家方贤侄,帮了咱们多大的忙,莫说是一碗粥,就是一碗半,我……我也舍得的,娘娘不是交代了吗?咱们要知恩图报,你还有没有良知!” 张延龄委屈了,苦着脸,被骂得不敢做声。 方继藩心里咋舌,敢情这两兄弟来道谢,原来是张皇后逼的啊。 心里摇摇头,却道:“算了,我早说过,不爱喝粥。” “呀。”张鹤龄眉梢明显一喜,却又很快消失不见,露出遗憾之色道:“这样啊,那就太可惜了,你不常来走动走动,我心里难受得紧。” 呵呵……方继藩送他一个干笑。 方继藩见这里人山人海的,虽然贡生不多,可有不少凑热闹的好事者。 好在方继藩已经声名在外,方家兄弟,想来也算是榜下名人,众人看到了他们,都不约而同的退避三舍,生生在这人头攒动的地方,开辟出了一个空白地带。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两位世叔又下注了。” 张鹤龄一听到下注两个字,就有一种想死的冲动,其实他看到了方继藩,就想到了西山那块地,同样生无可恋。可他还是勉强挤出了笑容:“不赌了,不赌了,戒了,赌博不好,我们已经改了。” “噢。” “我们……”张鹤龄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道:“是来榜下捉婿的,我兄弟家有个女儿,待字闺中,生的真是貌美如花,这不是打小便喜欢读书人嘛,你也晓得,我们兄弟也是很敬重读书人的,读书人……唔……肾好,吃的又不多,总之,今日谁若是考得好,又没有娶妻的,便绑了回去,做这东床快婿。” “……”方继藩一听,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的后退了一步,离他们远一些。 你大爷,早说嘛,早说我就假装不认识你们了,你们要绑人,别牵累我啊,我方继藩名声是臭,可没绑过人的啊。 “来了,来了。” 有人欢呼起来。 方继藩抬头眺望,果然看到礼部的人来了。 只是这一次,放的乃是皇榜,比从前更加郑重,先是贡院里放了炮,接着才见一行官员穿着礼服鱼贯而来。 不知什么时候,王守仁站在了方继藩身边。 方继藩侧目看了王守仁一眼,惊讶地道:“你额头怎么了,谁打了你?” 这厮不是武功高强吗?难道他的朋友圈里还有更厉害的? 只见王守仁的额上,明显有淤青! 王守仁不善于撒谎,却又想掩饰,便不置可否地道:“愿公子的高徒,不至铩羽而归。” 方继藩抿抿嘴,面上依旧带着笑容,心里却是NMP,干笑道:“一样,一样。” 二人各自笑了,都带着自信的笑容。 皇榜在炮竹声中,万众期待下,终于张贴了出来。 只在一瞬间,方继藩的表情凝固了。若说他完全不紧张,那是骗人的,殿试成绩的公布,关系到的五个门生的上限,将来能否封侯拜相,只看这成绩了。 名列第一欧阳志。 看到这几个字的这一刻,王守仁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显然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结果。 怎么又是欧阳志! 名列第二,唐寅。 竟是唐寅,这个空有才情,对马政一窍不通的唐寅! 王守仁的心……突然有一股刺痛。 这不是考八股啊,这是策论,是他最引以为自豪的长处。 他不得不继续向下看去。 名列第三,江臣。 竟是江臣…… 王守仁突然生出了一种万事皆休的心。 他其实不在乎自己的前程,而他所在乎的,却是自己的骄傲,只是自己的骄傲,却仿佛被方继藩带着他的门生们轮流按在了地上,使劲的摩擦,摩擦得鲜血淋漓。 王守仁是个极坚强的人,即便被父亲狠揍了,他也绝没有哭过,可现在,他的眼睛,模糊了,满带泪意。 他昂着头,略带模糊的眼睛,继续向下看去。 第四,刘文善。 耳畔,已经传出了无数的呼喊声。 其他看榜的人,显然也已发现,方继藩带着他的门生,又来霸榜了,完全没有给其他人丝毫的机会。 而令所有人最郁闷的事则是,殿试的榜,根本就不存在舞弊一说的,任何考试,都可能有人喊出不公之类的话,偏偏殿试喊出不公,几乎等于是找死。 所以,无数贡生们,既有不甘,又有妒忌,也有羡慕,一个个咬着自己的唇,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 而到了第五,王守仁。 唯一让他们觉得争了一口气的人,竟是名列第五的王守仁。 即便如此,也只是二甲第二名而已。 这没有给人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反而更像是一个火辣辣的耳光。 王守仁伫立着,一动不动的,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榜。 他感到他的心……有些冷。 这对他而言,是人生中最大的打击,没有之一了。 方继藩眼里已经放出了闪亮亮的光芒,随即拍了拍王守仁的肩,安慰道:“其实第五也不错,王家一门两进士,虽是比我们方家一门进士差了那么一点点,不过不打紧,以后多生一些娃娃,让他们努力读书,迟早有一天,王家的成就是可以超越我的。” “……” 不说还好,至少方继藩不说,那泪水还只是在王守仁的眼眶里打转,可这么一说,王守仁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眼角,快速的滑落下来,在面上留下了几道沟堑。 方继藩叹了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啊,就是不知足。 嗯? 好像遗漏了什么。 对了,徐经呢? 方继藩打起了精神,顺着榜一路搜寻下去。 第三十三。 名列三十三。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想不开了。 谁能体会到他的感受呢? 教育出了四条龙,偏偏这龙窟里,竟还藏着一条虫。 辣眼睛啊。 方继藩开始磨牙,一股无名业火,升腾而起。 ………… 昨晚一夜通宵写出四章,答应大家今儿一口气更上来,写完还要修改,抱歉了,比平日更晚了点,希望大家能理解! 正文 四章送到,求下支持吧。 一夜没睡。 读者天天要寄刀片和骂老虎水。 老虎既是作者,也会看书,是读者,凭良心说,看到了故事,没了,也会难受,也会有寄刀片的冲动。 可是,老虎也体谅作者的难处。 写书,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都是有血有肉的人,精力是有限的,谁不想一天写十万一百万字,丢上去,然后全书完,然后大家一起开心呢? 其实老虎的书不水,故事也需有血有肉的,否则那种最简单直白的爽文,我相信,诸位作为历史类的读者,想来也绝对看不下去。 老虎是个专业作者,写书八年,写书,是老虎的专业,每一个小故事,每一个转折,每一个人物,都是精心做过安排的,既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也在丰富每一个人物,渐渐的,将每一个历史人物,呈现给读者。 其实单纯的爽,是最容易的,可单纯的爽,里头的人没有血没有肉,没有性格,什么都没有,其实所谓的爽,也是有限。 看历史小说,其实就是看人物,而恰恰雕琢每一个故事,每一个人物,却是最难的。 好啦,解释得差不多了,求月票和订阅,老虎理直气壮啊,求订阅,是因为订阅是老虎的劳动报酬,是血汗钱,包工头不给劳工薪水,就相当于大家看书不花钱订阅。求月票是因为,老虎自觉得自己比其他的作者更新更多,老虎是优秀员工啊,有木有?不该用票票鼓励一下? 打赏,老虎历来不求的,因为这是情份,老虎没有这个底气,也不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最后,老虎一直觉得,看明朝败家子的小伙伴,都是斯文人,咱们有事,别老是寄刀片、断章狗啥的,讲道理,相互理解对不对,要文明哈。 熬了一夜,写完了四章,已精疲力尽,真的,连续在电脑边久坐九个小时,要构思,双手要敲打键盘,而更可怕的却是身上的骨头,在麻木之后,那种酸痛,真的受不了。老虎去喝一碗瓦罐汤补补脑,去睡了,祝大家愉快,谢谢。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孺子不可教 徐经……已经彻底震惊了。 三十三? 三十三……本是极好的成绩,足以让自己进入二甲,二甲进士,走在哪里都风光体面。 毕竟,三年一考,而一甲进士,也不过是三人而已。 可最大的问题就在于,自己……是方继藩的门生啊。 方继藩的门生,在殿试之中,竟是三十三名,比会试的成绩,竟还要落后。 再看看自己的师兄们。 一二三四,直接霸占榜单,没有给别人任何一丁点的机会,哪怕是一分半点都没有。 他脑子里,已是嗡嗡作响。 也即是说,恩师当初所说的答案,方才是正确的。 不,何止是正确,这简直形同于是标准的答案啊。 倘若当初自己和几位师兄一样,听了恩师的话,只怕现在,王守仁的第五,都已经被自己取而代之了吧。 三十三和第五,这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根本无法同日而语,名列前茅者,将来的仕途是何等的顺畅,又岂是寻常人可以比拟。 徐经打了个冷颤,他……哭了。 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这就形同于恩师本将一个金元宝送到自己眼前,而自己却将这金元宝视作是粪土,弃之如敝屣,也将自己的前途搭了进去。 “恩师……”徐经哇的一声,滔滔大哭,他是真的哭得伤心到了极致,没有一丁点的虚情假意,接着便拜倒在了方继藩的脚下。 欧阳志等人,其实对于殿试,并没有报有太大期望的,或者说,至少对欧阳志、刘文善和江臣而言,他们原本就没有多大的前途,能一步步成为贡生,已是从前无法奢望的事,所以他们对殿试,就算只是高中二甲,便已觉得是祖坟冒了青烟。 可现在,他们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上头的榜单,赫然,三人高中一甲,即便是最差的刘文善,也是二甲第一名。 他们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按着恩师的意思,答下那些题的时候,他们何尝没有过怀疑呢? 恩师的话,一定就是正确的吗?即便恩师是正确的,对于宫中而言,那也需陛下认为恩师是正确的才行。 只是……当放了榜出来,一切便有了眉目,恩师是不可能错的。 此时,徐经的一声哀嚎,却是打动了所有的人。 无数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徐经的身上。 徐经交游广阔,同榜的贡生,有不少人认得他。 平时这个家伙都是衣冠楚楚,风流倜傥的模样。 可现在……却是一副失魂落魄、悲怆万分之态。 三十三名的徐经啊。 名列二甲,谁家若是出了这么个进士,都足以称的上是光耀门楣,祖宗积德了。 可徐经滔滔大哭,哭得伤心伤肺,这绝不是演戏,就算是登台演戏,也绝不可能演出如此效果。 以至于,每一个人都被徐经的痛哭声所触动,心底深处也生出几分悲凉。 徐经已抱住了方继藩的大腿,眼泪啪嗒啪嗒的滴在方继藩的靴子上。 他想死。 他羞愧。 他无地自容。 他恨不得立即给自己几个耳刮子,畜生啊,我徐经,真是畜生不如啊! 他哭得浑身抽搐,死去活来:“恩师,恩师……悔不听恩师之言,若听恩师教诲,何至考成这般的样子,恩师哪……学生对不住恩师……恩师打死我罢,打死了学生吧,学生索性死了干净,学生下辈子投胎转世给恩师当牛做马,再不擅作主张,违背恩师教诲了……” “……” 上一次的时候,已经很令人尴尬了。 不过许多人心里都会不免腹诽,认为那只是方继藩逢场作戏罢了。 可今日,同样的一幕就在眼前,看着这徐经已是哭得浑身抽搐,悲痛欲死的样子,这……可能是假的吗? 其实许多人是可以体会徐经感受的,他的师兄们,简直就是将天下读书人吊着打,而偏偏,徐经却只考了三十多名。 这……怎么不丢人呢?换做自己也嫌丢人啊。 可理解归理解,只是…… 这些新晋的进士们,却依然还有一种RI狗的感觉,徐经丢人了,自己就不丢人了?徐经知耻,自己就不知耻了?徐经是个渣渣,自己渣渣都不如啊! 这显然是一种能催人泪下的场面。 或许是这里风大,竟又有许多新晋进士们,觉得眼里进了沙子一般。 方继藩则是冷冷地看着徐经,脸色有点不好! 队伍大了,不好带了,这徐经,简直就是害群之马啊。 这家伙个性太过分明,又特别喜欢耍小聪明,今日若是不教训他,下一次,还不知会不会有人学他呢。 于是,方继藩暴怒道:“真是岂有此理,我早就说过,似你这样不成材的蠢材,愚不可及,孺子不可教!”说罢,一脚将徐经踹翻。 许多人看得……头皮发麻。 怎么说,这也是二甲进士,现在……却如狗一般,毫无形象的被方继藩一脚踹飞。 徐经在地上连连打了个几个滚,早已是斯文扫地,被踹中的肩窝,也是疼得厉害,可他现在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没有丝毫的怨言。 “打得好,恩师打得好,学生该打,学生猪狗不如……”说罢,又扑上去,一把抱着方继藩的脚:“恩师打死学生吧,恩师打死学生才好。” 这是何其感人至深的局面,唐寅等人见状,也一个个拜倒,纷纷为徐经求情:“恩师……” 方继藩冷哼一声,看都不看几个门生一眼:“你们竟还帮起徐经这畜生来了,好,好得很,既然你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就跪在此吧,跪个三天三夜,否则便不要再自称是我方继藩的门生。” 做为他们的爹,啊,不,作为他们的恩师,方继藩自然知道,这一次一定要给他们一个足够的教训,方才让他们从此对自己俯首帖耳,否则,他们马上就要入官场了,这人翅膀硬了,谁知道会不会被外面那些乌七八糟的人所影响。 徐经哭得死去活来,连忙叩首道:“谢……谢恩师……” 他心里,竟是很犯贱的生出了感激之情,感激恩师没有将自己踢出门墙。 唐寅等人,一个个铁青着脸,不过,心里竟松了口气。 徐经小师弟,其实除了骚包一些外,对师兄们都还好,大家朝夕相处,敢情也渐渐深厚起来,这一次小师弟不听话,倘若听话,只怕现在也一飞冲天了,他们害怕就害怕在,恩师会因此而狠狠责罚徐经小师弟,现在总算小师弟没有被踹出方家,他们反而觉得庆幸了。 不就是跪三天吗? 他们早就习惯了。 方继藩……则已气咻咻的扬长而去。 可五个门生,却是一分半点都没有不敢弄虚作假,直挺挺地跪在这贡院之外,不发一言。 贡院外,显得很安静,明明是人头攒动,却是鸦雀无声。 所有人看着这一幕,这堂堂的状元公、榜眼公、还有探花郎,以及一个二甲第一名,另一个二甲进士,却在这烈日之下,跪得笔直。 这个世界……似乎自从有了方继藩,尤其是方继藩这家伙掺和了整个弘治十二年的科举,竟变成了另一番样子。 于是,所有人都沉默着,有人蹑手蹑脚的来看榜,有人蹑手蹑脚的离开。 原是热闹非常的场景,可现在,竟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显得有些麻木,有一种……古怪的感觉,可到底古怪在哪儿,又说不出来。 王守仁楞楞的站在榜下。 他如魔怔了一般,连目光都呆滞了。 第五…… 第五…… 自以为的强项,得来的,竟是名落孙山,没错,对王守仁而言,这不就是名落孙山吗? 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窒息的感觉,三十年,似乎都白活了…… 张家兄弟却是贼眉鼠眼地盯上了王守仁,二人对了一个眼色…… 张延龄靠着兄长的耳边,压低声音道:“哥,此人还不错,也年轻。” 张鹤龄颔首点头,依旧直直地看着王守仁,若有所思。 “要不,就绑他吧。”张延龄搓搓手,跃跃欲试。 张鹤龄皱眉,感觉自己的智商,又被自己兄弟深深的侮辱:“粗鲁,我们是讲究人。” 而此时,王守仁的泪,已如雨下,此时,他只感到心底深处,那知行合一四字,仿佛是重新被唤醒一般,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心头。 原来自己平生所学,都不是真理,原来自己自鸣得意的学问,如此的不堪一击。 掌握真理的人,是那方继藩。 知行合一,什么是知行合一,只是表面那肤浅的意思吗? 不,断无可能。 方公子胸腹之中,到底有多少学问啊,而他的学问,又到底主旨在何处? 他满心孤寂,缓缓的回眸,就在这时候,木然的目光,看到了张家兄弟。 张家兄弟被这一双眼眸一看,顿时一颤,像是差点儿被当场捉住的隔壁老王,做贼心虚似的连忙将脸别到别处! 张鹤龄头皮发麻,咋的,被发现了啥吗?于是他干笑,手指天穹:“兄弟,你看,那天真蓝啊。” “是呵,是呵,翠蓝,翠蓝啊。”张延龄抬头看天,那炎炎烈日刺得他眼睛都花了。 “哥,你看,是雁儿。” 只见一行大雁,展翅高飞,张延龄流口水:“若是有弓箭,将它们射下来,烧水滚一滚,再拔了毛,去了内脏,将它们叉起来,烧上炭火烤一烤,上头淋一些香油,放一些芝麻,等它们的皮脆了,保准很香,哥,我又饿了。” 张鹤龄的口水淅沥沥的落下,喉结滚动:“要不,我们将桂儿出阁的事先放一放,去给娘娘问安吧,娘娘那,有好吃的。” 张延龄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反正桂儿年纪还小,不急一时。”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志在必得 方继藩带着阴沉的脸色回到府中,门子一看少爷竟自己一个人回来,却不知唐寅等人去哪儿了,不禁感到狐疑。 只是见少爷铁青着脸,心情显得很不好的样子,门子不敢多问,却是低声道:“少爷,有个道人来访。” “噢。”方继藩摆出了严厉的样子,倒像是谁招惹了他一样。 其实只有方继藩知道,他心里是美滋滋的! 五个进士啊,还直接将一甲前三名都填满了,将来这五个门生做了官,我方继藩还不爽歪歪的? 当然,现在是决不能表露出开心的样子的。 嗯,必须得痛心疾首。 借着这个大好机会,狠狠的敲打一下这五个家伙! 有了徐经的前车之鉴,要让他们明白,恩师的话,是一定要听的,这等事,有一就会有二,要将他们任何可能生出来的歹念,都扼杀在萌芽之中。 不过……有个道人来了? 方继藩便问道:“人在哪里?” 观察了一下方继藩的神色,门子以为这一次估计是少爷的门生们考得不好了,所以战战兢兢的,生怕触怒了少爷,连忙道:“在厅里,他说少爷是他的师叔公。” 方继藩眼眸飞快的闪过一丝精光,他已经知道是何人了,点了点头,便快步往府里走。 刚进主厅,便见头戴道巾,穿着道服的李朝文,正一脸哀苦,坐立不安的摇头叹息。 李朝文一见到方继藩,通红的眼里立即模糊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噗通一下,直接跪在了方继藩的脚下,哀声道:“师叔公救我,师叔公救我啊。” “……” 人渣! 方继藩心里痛骂,看看这没骨气又没前途的样子。 “怎么了?”方继藩叉着脚坐下。 李朝文眼泪夺眶而出,边道:“自从侄孙掌了斋堂,师兄便处处刁难我,就在前几日,有人竟是污蔑侄孙在斋堂里贪墨钱物,他们这是栽赃陷害啊,侄孙的卧房里,也不知为何,被他们查抄出许多金银珠宝来,可是侄孙在斋堂,哪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怎么敢贪墨财物?现在大师兄已禀明了真人,说要将侄孙开革出去……师叔公……我自小便做了道士,也没有家人,若是被赶出了龙泉观,能往哪里去……” 方继藩听了,既不觉得意外,却又觉得意外…… 不意外的是,那张朝先,肯定不是省油的灯,肯定要收拾李朝文的,意外的却是,李朝文你大爷,你特么的一丁点手腕都没有吗?你不会拉拢团结众师兄弟,不会反击吗? 这厮,就是个废物啊。 “师叔公,小道完了,彻底完了,大师兄断不会放过侄孙的,师叔公,眼下该怎么办,该怎么办才好。” 方继藩冷着脸,看着显得极其懦弱的李朝文。 哎……指望李朝文靠着智商去打败张朝先,显然是不可能的,这家伙压根就没有智商啊。 可是……就这么彻底放弃掉李朝文吗? 放弃了他,也就意味着,龙泉观的地不翼而飞了啊。自己虽是师叔公,辈分极高,可毕竟不是专业的道士,龙泉观的实务,他是插不上手的。 地啊,那么大片的地,一定要弄到手里。 可是……该怎么解决呢? 方继藩眯着眼,突然道:“你有什么特长吗?” 特……特长? 方继藩这话问得突然,李朝文呆住了,他将头垂得很低,答不出来。 方继藩冷冷地看着他,继续道:“你既是道士,该会祈雨吧?” “祈……祈雨……不……不会。”李朝文面如土色,吓得脸都绿了:“师叔公,这祈雨,谁会啊,若是真能祈下雨来,这京畿干旱了这么久,这朝廷早就下旨祈雨了,师叔公,莫要玩笑了,祈雨……这是子虚乌有的事,当不得真。” 方继藩很感动,难得有一个道士,居然向自己科普祈雨是骗人的,这使方继藩意识到,土生土长的道教,真是实在。 不过…… 方继藩却一脸严肃地看着他道:“装模作样也不会?” “这个,会……会啊……” 方继藩便冷笑道:“那就祈雨,这雨若是能祈下来,谁能赶你出龙泉观?届时,龙泉观里,也就没有你那大师兄的位置了。现在大旱了数月,上至宫中,下至军民百姓,无一不渴望甘霖,你能求下来,便是天大的功劳。” 李朝文怔了一下,随即苦着脸道:“师叔公,都这时候了,你就别开玩笑了,这都是骗人的把戏啊,老天爷……老天爷也是骗人的,即便是什么天上的真君,什么鬼怪……都……都是子虚乌有,胡说八道的事,侄孙在观中数十年,难道会不明白?这世上没有龙王爷啊,没有龙王爷,去给谁祈雨……” 方继藩龇牙,他当然知道这世上没有龙王,难道我方继藩会没你一个十六世纪的杂毛道士懂科学? 不过……方继藩似乎依稀记得,在北直隶的府志里曾记录过一场弘治十二年的大旱之后的大雨,时间大抵就在十天之后,当然,到底有没有下雨,或者说,这雨下来的具体时间,方继藩就不知了。 祈雨嘛,总是要冒险的,祈下来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到时…… 祈不下来,反正你李朝文不是要完蛋了吗,那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于是方继藩有了决断,便道:“此事就这样定了,十天之后,祈雨,到时太子殿下亲自主持,我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所以也和你说实在话,这雨祈下来,我和太子殿下是大功一件,你自然也有功劳。雨若是祈不下来,就是太子殿下被你这奸恶道人所蒙蔽,你是罪该万死,可万万不要牵累太子,牵累太子是什么下场,你理应知道吧。你早早去做准备吧,其实祈雨很容易的,吹吹火,烧烧纸,念念经,就这么定了!” “师叔公……”李朝文哀叫一声! 这天已数月没有下雨了啊,未来数月,怕也没有下雨的可能,这……这不是让他找死吗?这样的天,让他祈个鬼的雨啊。 于是他泪流满面着道:“师叔公……侄孙什么都不会,师叔公饶命啊。” 方继藩冷哼一声道:“十日之后,定会有雨,啰嗦什么,难道非要师叔公打死你才甘心吗?住口,现在给我滚回去等消息。” “……” 对付李朝文这等毫无主见的人,方继藩自然不会有太多的客气,越是客气,越是让他自以为看到了讨价还价的可能,那么逼他去祈雨的事,也就泡汤了。 现在番薯大规模的种植,已经迫在眉睫,对于龙泉观的万顷良田,方继藩是志在必得,他已等不及了。 为了拯救无数即将到来的饥民,你李朝文算什么东西,死了就死了。 此乃杀一人而拯救千万人,刹那之间,方继藩竟发现,自己的精神又升华了。 更何况,自己对祈雨,还是颇有信心的,你李朝文,也未必就会死。 看着一脸冷若霜寒的方继藩,李朝文顿时绝望了! 显然,他被方继藩的气势吓着了,尤其是师叔公杀气腾腾的样子,令他心里一惊,他一辈子待在山上做道士,又被师兄压迫,本就是个没有主见的人,哪里还有勇气继续讨价还价?只有瑟瑟发抖,悲从心来。天哪,这师叔公,真是坑死我了。 这是造的什么孽! 却在这时,门子匆匆而来道:“少爷,少爷,宫里来了人,传陛下口谕,命少爷立即入宫觐见,据说……宫里还让人去传了太子和老爷。” 缓了一口气,门子又道:“少爷,要赶紧,说是十万火急,陛下已在暖阁等了,少爷不可耽误。” 这……又是什么状况。 方继藩有点儿懵了。 自己最近有做错什么吗? 好像没有。 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方继藩依旧有些忐忑不安,毕竟皇帝突然想起了自己,这太不合理了。 他再不管李朝文,命他赶紧回去准备事宜,而自己则连忙起身,急匆匆骑马赶到了午门。 才刚下了马,方继藩正好看到朱厚照的车驾也刚到。 朱厚照下了车驾,一见到了方继藩,一脸欣喜的上前道:“老方,真为你高兴,听说你的门生竟是中了状元。” 二人有些日子不见了,反而分外的热络。 今儿,朱厚照也命人去贡院那儿看了榜,得到消息后,真真是被这榜吓了一跳,太狠了。 不只如此…… 朱厚照钦佩又乐呵呵的看着方继藩:“还有一件大好事呢,嘿嘿,你有没有收到什么风声?” 方继藩一头雾水的摇摇头。 “是大捷!”朱厚照几乎就要对方继藩五体投地了,神采飞扬地道:“贵州……大捷了!现在消息还未传出来,本宫听说父皇已命待诏房草拟奏疏了,你可知道,这是一场什么样的大捷吗?” 听说大捷,方继藩倒是松了口气,这敢情好啊,至少给朝廷分轻了一些负担,只是……这大捷好像和他没什么关系吧,关我屁事啊! ..... 美滋滋的睡了一觉,好舒服,第二章送到,感谢崔你更同学成为本书第三本盟主,谢谢昨天很多同学的打赏和月票,这本书才刚开始,继续努力。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吾皇万岁 朱厚照用一种肉麻的目光,看着方继藩。 他那种肉麻的目光顿时令方继藩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方继藩清澈的眸子不由一抬,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却似乎卖着关子,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傻呵呵的乐,脸上的表情像个无脑的白痴。 这家伙是傻了吧。 该扎针的是他才是。 方继藩在心里想着。 暖阁里。 弘治皇帝顾盼左右,显得焦虑。 昨天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一场大捷,实是令人振奋。 偏偏这一场大捷,令他亢奋起来。 任何的策论,或者是奏对,无论说的有没有道理,讲究不讲究,或是这是高谈阔论,是夸夸其词,还是有什么远见卓识。 终究,还需靠实际。 这一场大捷,一切的怀疑便已一扫而空。 弘治皇帝起得早,偏偏方继藩和太子还未到。 因此他看了看左右,竟是忍不住询问一旁的宦官:“这已过去了一个时辰了吧?” “是呢,陛下……”宦官笑吟吟的看着弘治皇帝,提醒道:“陛下,今日不是放榜吗?” “嗯。”弘治皇帝是可以理解的,方继藩五个门生都参加了殿试呢,想来,他心里也很焦灼,肯定是火急火燎的去看榜了。 这事,弘治皇帝是可以体谅的,所以特意交代,等皇榜放了之后,再召方继藩入宫。 想到那榜都被方继藩的门生霸了,弘治皇帝不禁笑了,朝宦官摇摇头。 “见了那榜,他定是欣喜若狂,五个门生登第,名列一甲、二甲,一门五进士,天下人都要侧目啊。” 宦官闻言呵呵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像是吃了苍蝇一般,要说的话都卡在喉咙里。 弘治皇帝似乎也看出了这宦官的踟蹰,抚着御案,淡淡开口。 “你说罢。” “贡院那里,闹得很不愉快。”宦官小心翼翼的察言观色,斟酌着回答。 “很不愉快?”弘治皇帝愣住了,眉宇不禁轻轻一皱,很不解的问道。 宦官不禁咽了咽口水,才给弘治皇帝道来。 “听说,榜刚放出来,那徐经,便寻死觅活,哭着给方继藩请罪,方继藩也气了个半死,脸都绿了,对着二甲进士徐经,便是一通狠揍,打的死去活来,临末了,方继藩还令门生们跪在贡院外头,说是……三天三夜……以示惩戒!” “呼……” 弘治皇帝觉得头皮发麻,眉头皱得更深了,跪三天三夜。 这方继藩……还真是严厉啊。 不过……似乎卓有成效。 弘治皇帝不禁眯着眼,一双明亮的眸子望着某一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对此,生出了更大的兴趣。 “陛下,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到了,南和伯在五军都督府当值,可能要迟一些。” 有宦官进来,低声道。 “宣。”弘治皇帝双眸一睁,整个人打起了精神。 朱厚照与方继藩进殿,朱厚照方才还生龙活虎,即便是进殿,也是眉飞色舞。 了不起的大捷啊。 看到大捷的时候,朱厚照几乎要跳起来,他仿佛误认为自己竟成了山地营的大将军,带领山地营冲杀,斩杀贼人无数。 这种胜利的喜悦感一直萦绕在他的心里,让他非常的欢喜。 “儿臣,见过陛下。”朱厚照当先行礼。 弘治皇帝很是复杂的看了一眼太子。 这是自己的独子,是唯一的血脉,也是自己一生的寄托,更是这大明江山未来的统治者。 因此,目光中,难免流露出舐犊之情。 可是同样,这舐犊之情的背后,却又隐含了别的深意。 “噢。”弘治皇帝只是轻描淡写的点头,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和喜爱。 朱厚照要起身:“父皇……” “且慢着。”弘治皇帝朝着朱厚照压压手。 朱厚照有些诧异,不解的问道:“父皇,这是咋了?” “你先跪下。”弘治皇帝似乎很平静,没有愤怒,也没有责怪的意思。 “父……父皇,这……这是何意?” 朱厚照不解呀,不禁皱了皱眉,瘪了瘪嘴,有些委屈的追问弘治皇帝。 “跪好了。”弘治皇帝睃了他一眼,有些严厉的开口。 朱厚照顿时有点胆怯,忙是乖乖的重新跪下。 弘治皇帝又朝他挥挥手:“跪到角落里去吧,别在殿中,朕有话要讲。” “……” 朱厚照一头雾水,却不敢忤逆,脸上的激动一下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子无名的幽怨。 他却不敢造次,膝行至角落,靠着灯架子,瘪着嘴可怜兮兮的问道。 “父皇,这里……可以吗?” 弘治皇帝满意了一些,颔首点头:“可以。” 方继藩瞠目结舌。 太子这又做了啥丧尽天良的事吗? 还好,还好,近来自己很忙,没有和他搅和一起,不然自己也跟着遭殃了。 方继藩挤出笑容,尽力做出欢喜无限的样子,行礼:“臣方继藩,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早有准备,朝他摆了摆手:“说到此处,就成了,后头的话,不必说。” 他似乎早料到,接下来又该是那些圣明、龙精虎猛之类的词。 “陛下圣明啊,陛下洞若观火,竟还知道臣有后话,可见陛下知臣,陛下日理万机,尚能对臣下了若指掌,由此可见,陛下是何等的圣明。历来古之贤君,都有贤臣辅佐,才有君臣相知的佳话,陛下此等胸怀,臣真是感慨,难怪这天下军民百姓,无不时时刻刻称颂陛下仁德,臣从前尚有不解,而今一叶知秋,管中窥豹,方知陛下乃尧舜之君,仁德被于草木,爱臣民如赤子……吾皇……万岁!” 看着朱厚照作死,方继藩有些兔死狐悲的急迫感,说不怕,那是假的,伴君如伴虎。 对付弘治皇帝,唯一的手段就是使命的吹,反正吹人家牛逼又不损失自己一根毫毛,重点是要吹捧皇帝的仁德,是尧舜,戴上一顶高帽子,自己就安全了。 “……”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这个家伙,竟是无孔不入。 他决心尽快进入正题,赖得跟方继藩瞎扯其他的,因此他面容里露出淡淡的笑意。 “这里有一份奏报,你先看看,来,给继藩赐座,上茶。” 方继藩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一副想死的样子,整个人完全焉了。 方继藩感慨了一番,对不住了,是有些累了。 坐下,有宦官给他上了一盏茶,轻抿一口,接着接过了宦官送来的奏疏,打开一看,方继藩几乎要跳起来。 “陛下,这……这捷报,不会有假吧。” 杀贼五千。 你特么的逗我,我方继藩上辈子研究了这么多明朝的史料,捷报见得多了,各种花样的吹嘘都有,可这捷报……说实话,像天书。 怎么有这样的奇功,完全像是谎报军情。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有些不信的样子,立即拉下脸来。 “朕起初,也有所怀疑,此后多处比对,已经可以确信,这是确有其事。怎么,你还不相信不成?哼,朕说是真的,他便是真的。” 方继藩别他说服了。 说实话,是不是真的很重要吗?陛下说的对,他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山地营,竟是建了如此奇功,这是方继藩猝不及防的。 即便是这功来大打折扣,也出乎了方继藩的意料之外。 一下子,方继藩全明白了。 难怪自己的四个门生,直接霸占了殿试的前四,这未必是他们的策论做得好,也未必是因为,自己的思维,有什么道理。 想想那王守仁,对军事了若指掌,在历史上,他也确实是凭着他对军事的热忱,建立了绝世的功勋。 凭着他的策论,以及他的学问,又怎么会被唐寅和欧阳志这些书呆子,或者所谓的‘才子’吊打呢? 原来……就是因为这一场大捷啊。 这一场大捷,使建山地营,成为了这一场殿试教科书式的标准答案。 其他的答案,就算再有道理,你说破了天,满朝君臣,个个都觉得有道理,又如何? 方继藩深深的吸了口气,他的心,跳得很快。 大功一件! 可此时,方继藩却一丁点都不愚蠢,这样的奇功,他忙是朝弘治皇帝笑嘻嘻的道:“吾皇万岁!” “……” 方继藩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陛下,可喜可贺啊,吾皇圣明,若非吾皇设山地营,何来这贵州的大捷,陛下文治武功……” 弘治皇帝呵呵了。 他立即明白了方继藩的意思,方继藩这厮,分明是想将这天大的功劳,统统都算在自己的头上。 这样大的功劳,说实话,即便是天子,都不免动心。 谁不希望自己文治武功,好让天下人知道,这山地营能有此大捷,都是因为皇帝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呢。 主意,是方继藩出的,可方继藩对此绝口不提,这就摆明着,是方继藩想将这天大的功劳,统统都栽在弘治皇帝头上。 可弘治皇帝却是冷笑,瞪了方继藩一眼,轻轻开口唤道。 “方卿家……”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封爵 额…… 方继藩心里在打鼓,陛下明明方才还是很亲昵的喊自己继藩的。 现在……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你未免也太看轻了朕吧。朕在你心里,也是那等冒人功绩之人?” “……”方继藩脸有点儿僵,他似乎觉得自己好像犯了经验教条主义错误,此刻却不知说点什么了,只能忙是扯出笑意。 弘治皇帝脸色一沉,冷声厉喝道:“你到太子身边去。” 这……是几个意思…… 方继藩一头雾水,有点摸不透弘治皇帝的心思了。 方继藩不禁心虚,忙是开口说道:“陛下的意思……” 弘治皇帝冷着脸,语气严厉。 “朕听说,你的门生此次殿试夺魁,名震京师,你却罚了他们几个在贡院外长跪?” 方继藩觉得后脊有些发凉,支支吾吾的解释道。 “他们不争气……臣只是教他们做人。” 弘治皇帝眉宇轻轻一挑,凝视着方继藩,冷声说道。 “那朕也一并教你做人吧,你和太子不是私下里以兄弟相称吗?跪到那儿去。” “……” 方继藩有些懵了。 不过显然,他看得出,皇帝是动了真怒。 难道是因为自己吹捧的太过,以至于显露出了痕迹。 不过……方继藩一点办法都没有,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忍俊不禁,偷偷在窃喜,一看方继藩看过来,立即如丧考妣的样子,就像是在为方继藩默哀。 哎。 方继藩倒是很老实,乖乖的到了灯架边,轻声对朱厚照道:“殿下,挪点位置。” 朱厚照忙是挪出很大一块位置。 方继藩心里咆哮,我……我方继藩RI天RI地RI皇帝老儿,我方继藩堂堂穿越人士,跪天跪地跪父母。 我方继藩一个现代人,男儿膝下有黄金,我方继藩若是跪了,还是穿越人士,还是堂堂正正七尺好男儿吗? 不过只是想了想,又怂了,结结实实的跪下去,不怕,本少爷脸皮厚。 方继藩侧目看了一眼朱厚照,眼睛朝朱厚照眨了眨,仿佛在说,好巧啊,太子殿下,你也在。 朱厚照只是咧嘴,想笑。 挨着方继藩跪着,突然觉得并不太寂寞了,至少有人给自己作陪呀。 只是,当父皇的眸子如冷锋一般的射来,朱厚照打了个寒颤,又低下头,拼命的眨眼睛,想挤出一点眼泪来博同情。 弘治皇帝显然余怒未消,厉声喝道:“愚不可及!你方继藩当朕是什么人,呵,抢你的功劳?该你的就是你的,朕占你的便宜?先跪着,醒一醒吧,朕也教一教你来做人。” “……” 弘治皇帝坐下,殿中的宦官们,早已噤若寒蝉,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 弘治皇帝随即坐下,冷冷的道。 “这是大功一件,有罪要罚,有功就要赏,山地营,是你方继藩的主意,现在山地营大捷,你方继藩,便是首功,这是实打实的军功,朕已命内阁拟了章程,敕你方继藩为新建伯,小小年纪,敕你为伯,朕还真有些放心不下,让你醒一醒也好,跪直一点!” 方继藩忙是跪的笔直。 这时候除了装孙子,似乎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 不过……新建伯。 这岂不是说,方家有两个伯爵了? 在大明,除了真正的皇亲国戚,譬如张家兄弟那两个人渣,其余的外姓,想要封爵,非有军功不可。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大明的爵位含金量其实不算差。 虽然没有实打实的封地,而且在太祖高皇帝时期,风险极高。可此后,只要不绝嗣,几乎就可以保证爵位的延续,世袭罔替,子孙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不但会赐予田地,还可领取俸米,同时,成年之后,往往会另有差遣。 大明历史上,曾出现过一门二公,也就是徐达的两个儿子,分别分封为国公,一为魏国公世系,另一个,则是定国公世系,至今,这两个国公家族,一个世代在南京守备,而另一个则在京师,都是最顶级的豪门,英国公张懋,都远不及这两大家族。 现在陛下敕封自己为新建伯,这等于是认定了自己为此次贵州大捷的首功。 伯爵可不是这么好当的,当初方家的祖宗们,出生入死,才给子孙们挣来了这么一个铁饭碗。 不只如此,一门二伯,这可不是一乘一等于一的关系,而是一加一等于二。 将来方继藩若是生了两个儿子,便可分家,让他们一个承袭南和伯爵位,另一个承袭新建伯的爵位。 不过……唯一的疑问就是…… 为啥是新建伯。 新建可是南昌府下设的县啊。 在历史上,王守仁平定了江西南昌的宁王之乱,便被授予了新建伯。 而既然方继藩是此次贵州大捷的首功,那么,可能敕为安顺伯、镇远伯、黎平伯,这些都很合理,为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新建? 南昌府新建县,真的和贵州不沾边哪。 再者说,新建县分明现在属于宁王的封地之内。 方继藩真是一头雾水,这皇帝是啥意思,他立即转而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接触到方继藩的目光,便朝他点点头。 一看他的表情,方继藩就明白了。 宁王给自己送大礼的事,朱厚照想来已经给陛下报告过了。 陛下故意敕命自己为新建伯,只怕另有用意。 一下子敕封为伯,方继藩喜出望外,在这个时代,爵位比银子还有用,尤其是对于臭名昭著的自己而言,有了新建伯爵位在身,这辈子,除非作大死,非要去谋反,都可衣食无忧了。 他忙道:“谢陛下恩典,陛下……” “住口,好好跪着!” “……” 不可理喻。 跪了两炷香之后,方继藩开始理解朱厚照和门生们的感受了,这里乃是青石铺就,很硬,双膝硌得慌,方继藩觉得自己膝盖的皮已被磨破了,双腿更是麻的不行,还有自己的身子再也挺不直,开始微微有些弯曲。 过了片刻,有宦官进来:“南和伯到了。” 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抬眼,他方才在低头看奏疏,而后平静的道:“宣。” 方景隆小心翼翼的进殿,陛下突然相召,他有些摸不清头脑,又不知发生了何事,可进了殿,一看到了方继藩和太子并排跪着,顿时,如遭雷击,又是心疼,又是害怕,整个人有些发颤,双腿也是像打秋风一样的哆嗦了起来,他忙是朝弘治皇帝行礼。 “陛下,老臣万死。” 弘治皇帝抬头,和颜悦色的看着方景隆,可看方景隆痛心疾首的样子,这脸上的如沐春风,顿时小了许多。 “老臣教子无方,若是犬子犯了什么罪,还请陛下看在方家世代勤勉王命的份上,请格外开恩……老臣这儿子……实在不像话啊,他平时就爱胡闹,可虽然胡闹了一些,可是老臣用人头担保,继藩他……他……” 弘治皇帝心里一暖,看着方景隆,突然有些感同身受起来。 有个调皮的儿子,确实很糟糕,时刻都要提心吊胆,为自己的儿子担忧。 只是,老臣教子无方……犬子无状…… 你方景隆这是生生的打朕的脸啊。 明明教出一个好儿子,却还如此谦虚。 眼看着南和伯心里发急,惶恐跃在脸上,心情复杂的弘治皇帝便朝他压压手:“好了,卿不必惶恐,朕只是对他稍事惩戒,你可知道,贵州大捷了。” “听,听说了。”方景隆在五军都督府当值,怎么会不知道。可他还是放心不下方继藩,偷偷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见方继藩和朱厚照两个人都低着头,也看不清他们到底啥表情,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 “那么……你可知道,这功劳,乃是山地营立下的。” “臣也知道,陛下圣明,若非陛下设山地营……” “这是继藩的主意。”弘治皇帝直截了当的道。 “啊……”方景隆一愣,显得极吃惊的样子,显然,他很是不相信,可看皇帝说的认真,显然,陛下也不可能专门将自己叫来,给自己开这个玩笑。 一下子,方才还不安和错愕的方景隆,眉梢开始微微上挑起来,却又非常努力的憋着心里想要狂笑的冲动,深吸一口气,他很努力的深吸一口气,脸憋的通红,却尽力平静而缓缓的道:“是吗?噢,陛下驾驭犬子有方,臣喜不自胜。” “……”弘治皇帝总觉得跟方家父子沟通,是一件很困难的事:“这是大功,朕已敕汝子为新建,自此之后,方家一门二伯,也算是莫大的恩荣了。” 方景隆很谦虚的摇头说道:“不不不,犬子哪有什么功劳,犬子若无陛下教诲,什么都不是。老臣该感激陛下才是,陛下教子有方,臣很佩服。” “……”弘治皇帝目光越过了方景隆,看了一眼朱厚照,他觉得心里硌得慌,有点透不过气来,良久,他才使自己回复了平静,终究,对于方景隆这样的老臣,他还是要给一些面子的。 因此弘治皇帝凝视了方景隆一眼,便开口说道 “这是继藩自己争气,也是你教子有方,朕自己有儿子,更教不出继藩这样的大才来。” ………… 小伙伴们,快支持一下,谢谢。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功臣 听了弘治皇帝的话,方景隆怎么可能毫无触动? 方景隆努力地压抑住心里的激动,定了定神,才道:“陛下太谦虚了,太子殿下也很圣明。” 他何尝不想捋着胡须,吹嘘自己一番呢,可他不敢啊。 在陛下面前怎么可以吹嘘自己,只能吹捧陛下了。 弘治皇帝却是憋红了脸,他开始觉得方家这一对父子真是讨厌,不太想和他们说话。 好在,弘治皇帝是个极有涵养的人,顿了顿道:“此次山地营立下奇功,这山地营便是朕镇守云贵的定海神针,事关重大,所以……朕对其,格外看重,必须得有一个朕信得过的人前去西南才好。朕欲命你为贵州总兵官,即可走马上任,署理贵州军务,尤其是这山地营,涉及到的操练、粮饷,都需卿家亲自都督,卿家意下如何?” 方继藩跪在角落里,顿时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山地营的大捷,已让皇帝开始对山地营格外的看重起来,这已成了朝廷稳住整个西南的重要棋子。 可既然山地营如此重要,那么寻常人去节制山地营,就不太让朝廷放心了,而南和伯方景隆,本身就有在云贵平叛的经历,这山地营又是方继藩的主意,因而敕命方景隆为贵州总兵官,节制山地营,既是为了完全掌握这一支新的力量,与此同时,也为未来推广山地营的经验,打下基础。 方景隆听罢,哪里能不答应,连忙道:“臣遵旨。陛下……” 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弘治皇帝却是一挥手:“好了,你退下吧。早早收拾,过几日,即出发赴任,不得有误。” 方景隆张着嘴,话还没说出,却也只能闭上嘴了,而后就这么灰溜溜的被赶走了。 可弘治皇帝,却感觉自己抑郁了。 他抬头看了看暖阁的房梁,再回头看了看方继藩,再看了看朱厚照。 然后想起了方景隆方才的话,心里……竟有点点的酸。 叹了口气,他才低头,摒除杂念,继续批阅奏疏。 这也令方继藩第一次有机会亲自观摩起了皇帝的一天。 可……明明是立了大功啊,却是要陪着朱厚照这人间渣滓一起受罚,实在有些不甘心。 他觉得自己的双腿都已经酸麻了,却见朱厚照还是怡然自若的样子。 你大爷,太子殿下经验丰富啊。 方继藩趁着弘治皇帝不注意,便偷偷地掖了朱厚照的裳角垫在自己的膝下。 朱厚照一见,眼睛放光,方继藩穿着的乃是长袖的麒麟服,忙也学着方继藩的举动,拽了方继藩的一角袖子垫在自己的膝盖上。 膝下有了支撑,果然舒服多了。 弘治皇帝这一坐,就是一个多时辰,他皱着眉,显然对于各处来的奏疏,显出了极不满意的样子。偶尔,他活络了自己的筋骨,眼睛扫了扫殿角。 捱到了快正午的时候,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求见。 三人行了礼,似乎都察觉到了角落里的方继藩和朱厚照。 刘健面无表情,李东阳则假装没有看到,倒是谢迁,似乎有些幸灾乐祸。 此时,弘治皇帝道:“赐座吧。” 他表情显得凝重:“方继藩赐新建伯,赐地五千亩,内阁要及早拟诏,他立了大功,该赏。” “是。”刘健颔首点头,忍不住又朝方继藩的方向瞅了瞅。 方继藩觉得自己真是RI狗了。 弘治皇帝又皱眉道:“顺天府的奏报,诸卿看了没有?” 刘健又点头:“看过了,贼子实在胆大包天。” “是啊。”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心情显然很不好:“这丐帮,竟是流窜到了京师……而今天灾频繁,哎……当然,这也有朕的疏失……” 刘健当然明白弘治皇帝忧心的是什么了。 “正因为这天灾,才使丐帮宵小有了可趁之机,他们四处编撰童谣,使无知小儿传唱,确实引起了人心浮动。” 方继藩一听,不禁警觉起来。 他虽跪在角落,却显然没有做隐形人的自觉,突然的道:“丐帮编撰什么童谣?” 君臣们便侧目,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有些尴尬,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臣想听听。”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焦虑,却没有做声。 刘健却是微微笑地看着方继藩,不过对这个少年,他没有小看,心说,这小子刚刚立了大功,陛下到底是何故敲打他呢? 他道:“都是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方继藩却是继续追问:“请刘公赐教。” 都说了是大逆不道的话了,还赐教什么,自己不会脑补,偏要追根问底。 刘健有些无语,当着皇帝的面,怎么说呢,不过他气度还不错,淡淡道:“说是这冬天的寒霜,还有此时的大旱,都是上天降下来的灾祸,乃是因为……朝廷失德的缘故。” 恐怕并非是朝廷失德,朝廷又不是人,哪里有什么德? 所以方继藩瞬间就明白了,这矛头还不够明显吗?这是说皇帝做了天怒人怨的事,才导致了天灾啊。 刘健很隐晦地提到了这一点,何况这事还报到了皇帝这里,这说明,这些流言蜚语已经传播,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所谓的童谣,其实杀伤力是最大的。 一方面,可以借助鬼怪之说来大大的影响朝廷的威信。 而另一方面,却又可以使其广泛传播,反正是借孩子之口,童言无忌,倘若朝廷因此而追究一群稚童,这反而显得朝廷过于小气了。 天灾加上妖言,可想而知,现在朝廷面对的是何等的局面。 很快,就没有人理方继藩了,君臣们又继续讨论起来。 而解决的办法,显然也不多。 除非老天爷赏脸,下一场雨。 可现在看来,而今天气炎炎,根本就没有丝毫下雨的迹象。 弘治皇帝幽幽地道:“或许这确实是朕有失德之处,才导致上天降下灾祸吧,只是,若上天要惩戒朕,自是将一切灾厄降之于朕便是,为何要波及臣民呢。” 他的话里,带着几分痛心。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弘治皇帝自克继大统以来,没有一日安生过,革除弊政,勤于政务,天下事无巨细的事,他没有一日敢懈怠,每日清早起,子夜时,还掌灯看着堆积如山的奏疏,没有任何的娱乐,便连自己的孩子,也抽不出时间管教。 可得来的,却是天灾频频,天灾酿成人祸,最终,所有的心血和努力,随时可能毁于一旦。 他吁了口气,靠在椅背,显得疲倦到了极点,闭着眼睛,沉默不语。 刘健等人忙道:“臣等万死。” 弘治张眸,勉强地笑了笑:“便连卿等也只好万死了。” 这不是调侃,是一种无奈。 刘健等人,是弘治皇帝的左膀右臂,是肱骨之臣,几乎所有的决策,都是君臣们协力完成。 而这三人的能力,也堪称能臣典范。 只是可惜,遇到了老天爷的事,在这个时代,他们也想不出什么主意,只能道一句万死了,这也是他们无奈之处。 弘治皇帝无力地挥了挥手道:“午朝到此为止吧,卿等去歇一歇。” 刘健三人只好告退而出。 而弘治皇帝则沉默了很久,才想起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在此,他道:“起来吧,都坐下。” 二人如蒙大赦,站起来时,腿尚在颤颤。 艰难地坐下,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道:“知道为何让你父亲去贵州吗?” “臣不知。”方继藩现在老实了。 弘治皇帝唏嘘道:“因为朕信任你的父亲。” 方继藩知道弘治皇帝还有后话。 果然,弘治皇帝继续道:“那么,你知道为何朕要罚你?” 方继藩苦笑道:“臣也不知道。” 弘治皇帝凝望着方继藩:“这是因为朕希望有朝一日,朕也能如信任你的父亲一般信任你。做臣子的,老成持重一些,没什么不好。似你这般油嘴滑舌,朕可以不计较,可是其他人会不计较吗?你还年轻,可人总要长大的,若是长不大,朕就只好拔苗助长。” 嗯,很有道理。 可是…… 方继藩不甘心啊,道:“只是陛下……臣有脑残之症啊……” “……”弘治皇帝一愣了,脸色也微微的变了。 说实话,若非是方继藩提起,弘治皇帝已经忘了方继藩竟还是个脑残。 或许正是因为方继藩过多出彩的表现,才让弘治皇帝忽略了这一点。 可现在…… 只见方继藩接着道:“这脑残之症,坏就坏在脑壳上,油嘴滑舌……只是征兆而已,臣也不想胡乱说话,可臣病了呀,臣病得很重。” 弘治皇帝又是狐疑,又是尴尬。 一个人病了,本就很令人同情了,人家病了,不还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吗? 可若真因为是病了,结果却导致方继藩时不时的胡言乱语,而自己竟和一个脑残计较这个,这……何止是不厚道,简直就是猪狗不如了。 弘治皇帝历来懂得约束自己,对自己的道德标准,立得颇高。 现在猛地想起这一茬,他突然有一种无言的愧疚。 “卿家,莫非是欺朕无知?”弘治皇帝不甘心,想要垂死挣扎一下。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殿下圣明 方继藩很认真的绷着脸,并且郑重的告诉弘治皇帝。 “陛下,臣久病成医,脑残的事,岂有不知,臣胆小,更不敢欺君罔上。” 他目光清澈如泉水,一张英俊的脸显得特真诚,让人看不出一点破绽。 这一次阴沟里翻船,皇帝居然以言治罪,这还了得。 为了杜绝此事,方继藩得提前先打好预防针才好,自己是患有脑疾的人,有时候说得话较不真。 “……” 弘治皇帝听闻,彻底沉默了。 此时,或许会有一丁点点羞愧的情绪产生。 毕竟皇帝也是人,固然也有许多自私透顶的皇帝,可弘治皇帝却不在此列,他沉默着,不做声,一双明亮的眸子凝视着方继藩,见他一张俊脸里透真诚又透着委屈。 弘治皇帝的目光里不禁掠过淡淡的悔意。 一个晚生后辈,一个身残志坚的少年郎,立了功,却受到了惩罚,这……于情于理,凭良心说,真的让人有些过意不去。 眉宇不经意的皱了皱,弘治皇帝沉默良久,才吁了口气,朝方继藩微微一笑。 “这一次,是朕的错。” 方继藩当然是选择原谅他,难道等他把自己拉去菜市口吗? 不过以后……舒服了,不但可以童言无忌,还可以彻底的放开手脚。 朱厚照闻言很震惊,似乎没想到自己的父皇会认错,不过这个时候他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 他有一种想要找块豆腐来撞死自己的冲动,为啥,自己就不是脑残呢?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不吭声,还算满意,目光微敛,思虑了须臾片刻,便叹了口气:“你们告退吧,朕还有重要的事要忙碌。” 目光微转间便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似乎想到了什么,忙是说道。 “方继藩,你该去诊视一下公主。” 方继藩便起身:“臣告退。” 朱厚照也起身:“儿臣……” 弘治皇帝拉着脸,目光变的凌厉,朝朱厚照点了点,而后手指朝那角落里一指。 朱厚照是个极有悟性的人,立即明白了什么意思,脸色很难看,瘪着嘴向方继藩求救。 方继藩哪里管的了这些,早已是溜之大吉,徒留一个背影给朱厚照。 朱厚照只好乖乖又回到了角落里,噗通一声,跪下,耷拉着脑袋,一脸委屈的样子。 然而弘治皇帝却没有多理会他,垂头,心如止水,开始看起奏疏。 即便是外头烈日当空,可这暖阁里还算幽冷,门窗皆闭,显得昏暗,因而掌了灯,灯火冉冉,皇帝宛如塑像,手捧奏疏,聚精会神的逐字阅览。 在那不起眼的角落,朱厚照觉得空虚,觉得寂寞,觉得冷,是心冷。 用某地的方言而言,就是心哇凉哇凉的。 ………… 与公主殿下阔别已久。 方继藩到的时候,那刘嬷嬷谄媚似得,朝方继藩行了礼,她已经知道方继藩的厉害,不敢在招惹了。 方继藩没理她,坐下,公主被方继藩看的有些不好意思,脸颊不禁漾起了淡淡的红意,娇羞的抿了抿唇角,便微微缳首。 “听说,公子立功了,父皇很高兴。” “殿下的消息真是灵通。”方继藩心里也是哇凉哇凉的,都不好跟人说自己被罚跪了两个时辰,现在腿还酸着呢。 方继藩看着面前不好意思的公主,心里荡起一抹情愫,不过他很快克制住,接着他便温和的说道。 “殿下的气色不错,我看看,将脸抬起来。” 公主倒是对方继藩信得过的,几次的接触,已知方继藩不是那等臭不要脸的登徒子了。 她虽也听说过外间的一些流言,可流言越多,她反而对方继藩生出同情。 方公子是个好人,为何外间人却将他说的这样不堪呢,倘若方公子知道外间人这般非议他,不知该有多伤心。 显然,她低估了方继藩脸皮的厚度。 公主含羞的仰起俏脸,不得不和方继藩对视,水灵灵的大眼眸触碰到方继藩清澈的目光,她越发不好意思了,一张脸泛起阵阵红晕。 方继藩认真的端详着眼前这张精致的脸:“殿下,你生雀斑的呀。” “……” 公主忙缳首回避,含羞的不愿让方继藩再看自己的脸。 方继藩便笑了:“我要把脉。” 公主无奈,只好伸手。 方继藩装模作样的把了会脉,却发现公主殿下的脉象很是紊乱,小妮子不知是生气了,亦或者是紧张。 方继藩轻描淡写的收了手,朝公主淡淡一笑:“恢复的还不错,很好。” 方继藩很有名医的派头,久病还能积累丰富治疗经验的医生,在这世上,并不多见。 “好了,我走了。”方继藩起身,抬腿便要走。 公主很是诧异,不禁抬眸看向他。 “这样快。” 这下意识的话,令那刘嬷嬷眼睛闪了一下,有些无语,不过她现在不敢干涉方继藩了,只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方继藩回眸一笑,看着美丽大方的人儿。 “我有大事要办呢,下次再说……” 其实太康公主已自觉失言了,脸顿时红得不行,耳边也是嗡嗡的响,她是公主,得知道体统,怎么可以这样呢,因此她真恨不得立即钻进地缝里去,只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 可心里又透着好奇,成日在宫中,自是闷得很,一听方继藩有要紧的事,便鼓起勇气,凝视着英俊无比的方继藩。 “什么事?” 方继藩回头,朝她一笑:“求雨。” 求………雨…… 不等太康公主反应,方继藩已扬长而去。 太康公主蹙眉,雨是求得来的吗? 成化皇帝之后,宫里已经接受了足够的教训,对于那些神仙鬼怪之说,都有所排斥,皇帝和张皇后在对子女的教育方面,也尤其是深入了这一点,太康公主自是不相信,什么求雨的‘胡言乱语’。 她不由暗暗有些恼,和自己亲哥一样,方继藩也是一个令人操心的人啊。 ………… 朱厚照一瘸一拐的出了暖阁,出来的时候,是由宦官搀扶着的,好在他的生命力还算蓬勃,很快,他就忘记了今日的不愉快,兴冲冲的出宫,虽然腿脚还有一些不便,却也慢慢的恢复了一些。 刚刚出了午门,却见方继藩站在午门外头驻足。 天色已昏黄了,太阳不算猛烈,不过连日的干旱,却使大地如蒸笼一般热得不行,方继藩在这儿等了半下午,觉得自己都要蒸熟了,浑身的衣衫湿漉漉的。 “好兄弟!老方……” 朱厚照眼前一亮,不理在宫门候着太子殿下的几个詹事府宦官,一瘸一拐的疾冲上前。 “太子殿下,陛下没有为难你吧。”方继藩嘴上笑嘻嘻。 朱厚照顿时抑郁了,背着手,抬头看天感叹起来。 “不知怎么回事,父皇近来总没来由的针对本宫,本宫听说,妇人们到了一定的年纪,脾气便会古怪起来,父皇平时就扭扭捏捏,和妇人一般,或许……他也染了这臭毛病。” “……”方继藩不知道怎么接茬。 他心里想,但凡皇帝有两个儿子,你朱厚照若还能活着,那就真是奇迹了,真是作的一手好死啊。 “陛下还是很关心殿下的。”方继藩劝解道。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噢。” 方继藩又笑吟吟的道:“殿下,你看,这鬼天气,连日大旱,已经成灾,方才殿下没有听说吗?陛下为此,忧心忡忡,竟还有宵小,造谣生非,真是令人忧虑啊。” “关本宫屁事。”朱厚照撇撇嘴,面容里露出很不满的神色,他现在心里还记恨着呢。 方继藩不得不承认,朱厚照是个极有性格的人,至少表面上假装一下难道不可以? 不过……方继藩却显然比朱厚照更有责任感,他朝朱厚照笑了着说道。 “殿下有没有想过,若是此时,来了一场大雨,陛下会如何?” 朱厚照闻言,不禁深深凝视着方继藩,来了一点兴趣,却又摇头说道:“本宫又求不来雨,跟本宫有啥关系。” 方继藩终于图穷匕见:“可我有一个师侄,能祈雨。” 朱厚照干笑:“呵呵……你少唬我,本宫才不相信杂毛臭道士,一个臭道士能祈来雨?” 方继藩很郑重其事的点点头:“专业的。” 朱厚照露出犹豫之色,有点小小的心动,他对方继藩是颇为信任的,不过……显然又觉得祈雨这等事,太不靠谱。 他思虑了一会,才狠狠拒绝。 “算了,父皇若知我胡闹,会吊起来打的,挨揍的又不是你,每次你都能躲过去。” 这一次,朱厚照学乖了。 方继藩不疾不徐,耐心的道:“殿下啊,这雨若是求来,陛下才会知道,殿下如何为陛下分忧,才知道,你的孝心。再者说了,若真求下了雨,殿下和臣,就是大功一件,就算是求不来,到时候,咱们将那杂毛道士宰了,立即入宫去请罪,就说我们被那臭道人蛊惑,而今已幡然悔悟,知道了错误,陛下即便不高兴,想来,也不至打的太狠。”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老祖宗们赏饭吃 人总要在吃亏中学会教训的,这一次朱厚照暗暗的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做傻事了,这被爹揍是会痛的。 可对方继藩来说,朱厚照是他计划里的一个重要环节,又怎么可以少了这位太子殿下? 听了方继藩的话,朱厚照的第一个反应是,一双眼眸睁得大大的,而后狐疑地看着方继藩。 他嘴角微微挑了挑,似乎有些不可置信,咽了一口唾沫,才忍不住问道:“这个道人,不是你的师侄吗?” 老方这意思是找个给他们背黑锅的了,可…… 老方啊,你真不厚道啊,自己的师侄都坑! 方继藩却是很认真地掰起了手指头,算了算,才道:“臣的师侄和师孙……唔,我算算,加上此人,总计有两百六十七个,就算每天宰一个,今年过年之前也杀不完。” 朱厚照孟地虎躯一震,一下子了然了,他突的抬头看天,只见这天上的烈日虽要落山,可太阳带来的暑气,却依旧让他大汗淋淋。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的一咬牙,一副下定决心的样子道:“好,一切都听老方的,啥时候祈雨?” 方继藩笑了,他就知道朱厚照受不了诱惑的,忙道:“六月十七。” 六月十七,是顺天府府志中的记录。 农民伯伯们,是靠老天爷赏饭吃。 可方继藩,却完全是靠老祖宗们赏饭吃。 谁让老祖宗们总是这么认真呢,啥事都要记录下来,从历史,到县志、府志,再到族谱、族志,老祖宗们天生就爱记录方方面面的东西。 古时重农,农业乃是一切的根本,因而史记之中,开篇就是记录历法和农时,根据季节和天象的变化,来陈述历史。 一场大旱,足以让地方府志大书特书,而大旱之后的一场及时雨,自然也成了大书特书的对象。 当然,方继藩只记得大致的日子,也就是说,这出错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也即是说,师侄李朝文的死亡率也高达五成。 不过不要紧,死道友不死贫道,方继藩现在好歹也是有道牒的宗JIAO界人士了。 一想到李朝文的生死,关系着万千百姓的福祉,方继藩便不禁想要热泪盈眶,牺牲一人,而获得了拯救万人的机会,师侄真是了不起啊。 同样,自己又是何其的伟大,为了拯救苍生,而不惜将自己的师侄推入火坑,佛曰,我的师侄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成大事者,难免要有所牺牲,不牺牲自己的师侄,就要牺牲掉万千的黎民百姓,无论别人如何痛斥自己,可方继藩自认三观奇正,以天下为己任的自己,怎么能弃苍生于不顾,若如此,那……还算人吗? …… 当日回到家中,方家却已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虽然敕封的旨意未下,可收到风声的人不在少数。 不得了了啊。 大明虽有大大小小各种因军功而敕封的世袭千户、世袭百户,可公伯候,却已许多年不曾有过敕封了。 陛下此番算是下了血本,算是实实在在的将这贵州大捷的首功,算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到家的时候,预备前往贵州的方景隆却已将不少老兄弟都请了来。 今夜的方家格外的热闹,欢声笑语绕梁。 方继藩就认得一个英国公张懋。 一大桌子人,推杯把盏,甚是喧闹。 方继藩倒是还看到了张信,张信老实巴交地站在张懋的后头,不敢上桌。 “儿啊,你回来了。” 方景隆一看到了方继藩,便立即眼睛放光起来,面容里透着慈爱的笑意,兴奋地朝方继藩招着手。 “我的好儿子,来,叫叔叔,叫伯伯。” 他一面介绍着,一面发出欢快的笑声。 “哈哈,不叫也别勉强,这都是为父的自家兄弟,不兴这一套。” 方景隆一副红光满面、神采飞扬的样子,作为儿子的方继藩,已经可以想象,他已吹了多少牛逼了。 张懋也是定定地看着方继藩,眼眸中的光泽跟以前的显然不一样了,到了这个时候,连他对方继藩也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想当初他是天天在方景隆面前吹捧自己的儿子,可现在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他就忍不住龇牙,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啊,可方继藩却是出息了,自己的儿子跟他简直是云泥之别呀。 哎呀,真是羞愧呀。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吹牛了,现在好了,活生生的打脸呀。 他喝了一口酒,擦拭了胡子上的酒水,忍不住感慨道。 “哎,方家子,出息了啊,老方,我这老兄弟真真是佩服你,生了这么个好儿子,方家是靠军功发迹的,现在好了,继藩也立了军功。” 说到这里,他便怒了,猛拍酒案,失望地道:“看看我这没出息的儿子,别人立军功,你去地里刨食,辱没先人啊!” 一声咆哮,小腿粗的胳膊扬起来就要揍张信。 方景隆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张懋抱住,忙劝解道。 “老张,听我一言,别打,儿子打了也没啥用的,我有经验,这等事,只能慢慢来,哎哎哎,别打,张信贤侄,你出去,继藩啊,跟你张信兄弟出去走走。” 方继藩早就受不了这个场面了,扯了张信便走。 脑后,则是方景隆的劝慰:“说起教儿子,我老方也不是吹牛,我称第一,没人敢称第二,老张,你消消气,儿子是教出来的,不是打出来的,这教子,是手艺,靠打有什么用。” “哎,那是个不成器的狗才。” 而方继藩这边,扯了张信出去,走在这昏暗的庭院里,老早就晒得黝黑的张信,几乎已经看不到人了,只能看到他一双眼眸在转动。 张信默然无言,呆呆的立在庭中天井口。 方继藩其实是不大愿意搭理他的,可看到了天井,害怕张信跳下去,便索性留在一边,慢悠悠的开解他。 “张兄,别将你爹的话放在心上,他也只是喝醉了酒,发酒疯而已。” 张信却是异常的平静,情绪没有一点波动,反而朝着他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淡淡道:“我已经习惯了。” 方继藩对他倒是有了几分同情。 张信回过头来,与方继藩对视,居然露出了微笑。 “我自幼就被我爹揍,家里的马鞭,都打断了不知多少根了,他一直都希望教我成才,于是我骑马、读书,总而言之,我这辈子,就是挨揍、骑马和读书,没有别的。” “谢谢你啊,方百户。” 一听张信突然说谢谢,方继藩突然想到《卖拐》中范伟的台词来。 他顿时感到头皮发麻,这是讽刺吗?将你调去屯田百户所,其实最初只是开玩笑而已,你不会记仇吧。 张信却很认真的说道。 “不,我真的谢谢你,直到去了西山,我才知道,原来人生不只于骑马和读书,在那里,我才发现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做自己喜爱的事,我终于知道,我天生就不是骑马和读书的料,我擅长耕种。” 他越说越起劲,面容里透着向往的神色,嘴角也荡漾着笑意。 “我在搭暖棚的时候,异常的欢喜,每一块玻璃盖上去的时候,我都在想,这样盖着,采光够不够呢,如何才能提高采光面呢。设置烟道的时候,我自然而然会去琢磨这烟道如何设置,才可最大限度的缩短烟道,烧最少的碳,让地热起来。” “我爱裁剪老参藤条进行移植,我爱将老参切成一小块,让它们生根发芽,我喜欢去思考怎样可以让西瓜更大更甜,我想我终身都不是读书和骑马的料了,而我该做的,是自己喜爱做的事,所以多谢你,方百户,你使我终于明白,原来人生的意义,不只是我爹说的那样。” “……”方继藩看着张信的眼睛,他说到种地的时候,眼睛都在闪光,在这幽暗的光线下,他甚至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叫漂亮的色彩,而拥有这双眼睛的面容,则透着轻松自然的神色。 这是一个被读书和弓马耽误了的农业小能手啊。 只是,方继藩哭笑不得地看着张信,一时无言以对。 ………… 此时,在王家里,王守仁已有两天没有进食了。 他在书房里枯坐了足足两天,双眼无神,只有送来的茶水,才会抿上一口。 他始终无法明白,知行合一的背后还有什么深意。 他更无法明白,欧阳志他们,明明经世之道远不如自己,偏偏他们却能高居在自己之上。 当初说皇帝老子昏聩,其实只是一句玩笑罢了。 因为圣旨已经放出来,贵州大捷,而贵州的大捷,则纯是因为山地营的缘故。 可为何,自己就想不到山地营呢? 为何自己从小练习弓马,强身健体,拜方士为师,学习武术、地理,自己博览天下兵书,游历边关,就为何想不到这一点呢? 方继藩……太强大了。 方继藩给他造成的阴影,已彻底地击溃了他仅剩下的信心。 问题出在哪里…… 他若有所思,却在心里一直坚持着一个执念……一定要想明白。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暗度陈仓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为了保证祈雨之事不被干扰,所以……朱厚照和方继藩,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保守秘密。 他们先悄悄地开始设坛,接着,那李朝文也被请下了山。 事实上,李朝文想不下山都不成了,因为他偷窃和贪墨观中财物的事已是传遍了整个观中,大师兄栽赃陷害的同时,似乎也贿赂了礼部的道录司,准备要将他彻底革除出观。 在方继藩跟前的李朝文,整个人战战兢兢的,满心的觉得很不靠谱。 他想哭,他不会祈雨啊,做道士,只是他的职业而已,可道经中的话,他是一句都不信的。 然后朱厚照亲自召见了他,便见李朝文两股战战,连脸都不敢抬起来,弓着身,脸色蜡黄。 朱厚照很狐疑地看了方继藩一眼,皱着眉头问道:“这……就是那位很专业的大师?” “是的,殿下,他是世外高人。”方继藩很肯定地道。 朱厚照便伸手,抬起了李朝文的下巴,使他的脸扬起来,眉头皱得愈发深了:“看着,不像啊。” 祈雨这样一件事,可是大事啊,虽然出了差错,自己可以推荐责任,可是呢,自己是太子啊,不能做得太难看吧。 朱厚照看着眼前脸色蜡黄,嘴角发颤的李朝文,心里越发没谱了,一双清亮的眸子转了转。 “老方你没忽悠本宫吧。” “高人就是这个样子的。”方继藩很坚持地继续昧着良心说话。 事实上,他也觉得李朝文不太上相。 “我……我不祈雨……我……我……”李朝文颤抖得厉害,接着双膝软了,直接跪了下来,顿时抱着朱厚照的大腿,颤声求饶。 “小……小道……求殿下,饶小道一命啊……” 朱厚照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他觉得方继藩在侮辱自己的智商,鼻翼微微一皱,露出不安的神色,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老方,本宫觉得心里有些莫名的惶恐。” 方继藩也是服了李朝文这个软蛋了,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好,最终一摊手:“殿下,这人来都来了……” 朱厚照:“……” ………… 连日的干旱,已使京师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氛。 近来天气的诡异,也确实给不少人多了某些借此煽动的口舌。 于是乎,童谣四起,这比报进宫中的奏疏,更加严重。 街面上,许多人暗中议论着什么,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依然还是对鬼神之说深信不疑的。 故而刘健对此,可谓是忧心忡忡。 他向弘治皇帝进言,请陛下万万不可让东厂和锦衣卫捉拿妖言者。 倒不是说这些妖言惑众之人不可恨。 而是因为,那背后的煽动者们,哪里能轻易被追索出来,一旦厂卫大规模的捉拿妖言惑众的‘乱党’,依照以往的经验,最终的结果极有可能是背后煽风点火的乱党早已逃之夭夭,反而是那些津津乐道于此的寻常百姓,不懂事的稚童,最终纷纷沦为乱党! 一旦如此,非但不能解决问题,甚至可能衍生出新的问题。 内阁里,正午过后,刘健小憩了一番,随即便有宦官匆匆而来:“刘公,不好,出事了,陛下急召刘公等火速去暖阁。” 刘健吓了一跳,眼下,整个京畿都是干柴烈火啊,这会子又出什么事? 他心里万分忧心,铁青着脸色,来不及整理衣冠,便匆匆的和李东阳三人往暖阁赶去。 到了暖阁,弘治皇帝的脸色也明显的很难看,抬眸看了他们一眼,却在呵斥锦衣卫牟斌。 “祈雨?祈什么雨,他是太子,太子也和淫祠搅和在了一起吗?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弘治的目光,尤其的严厉,他狠狠的瞪着牟斌,似乎要生土活剥了牟斌。 而牟斌却早已吓得大汗淋漓,拜在地上颤声说道。 “臣万死,事先并没有风声,只是后来发现了一点蛛丝马迹,臣不敢怠慢,立即打探,这才发现太子殿下请了道人,要祈雨……” 弘治皇帝气得七窍生烟,一双眼眸睁得老大,怒声开口说道。 “寻常百姓供奉淫祠倒也罢了,他是太子,是朕的儿子……” 所谓淫祠,其实和词意并没有太大的关联,而是指不被官方承认的寺庙和道观,一般都是民间自发建立,有的拜土地公,有的龙王爷,还有各种不知名的神仙鬼怪,这些东西,在历朝历代,其实都被朝廷严令禁止,怕就怕有无知百姓,被这些淫祠中的供奉骗取财物,甚至煽动谋反。 而淫祠最大的特征,往往就是各种活动。 比如……祈雨…… 在朝廷看来,官方祈雨,或许可以称得上某种仪式,无非是当做一次向上天沟通的活动而已。 而许多非官方的祈雨仪式,却隐含着其他的意图。 弘治皇帝生气的是,朱厚照希望老天降下大雨,是可以称许的。可现在居然弄出一个祈雨来,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莫名其妙,简直就是荒唐。 祈雨这等事,最关键之处就在于,十次也祈不来九次啊,你祈不来雨,岂不是火上浇油?更是说明朝廷有失德之处,乃是天罚吗? 这太子简直是在胡闹,根本就是在给自己添乱了。 这些天,因为天旱和百姓的无知议论,弘治皇帝本就忧心得废寝忘食,此时更气得面容发青,胸口发闷,整个人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对于这件事情,牟斌不敢有任何的隐瞒,便如实将自己知道的交代。 “那道人,叫李朝文,道籍在龙泉观,臣私下查过他的底细,他在道观中的名声并不好,据说还贪占了观产……” 弘治皇帝的脸色顿时更白了几分,甚至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又是一个和道人厮混一起的,先皇帝如此,自己的儿子,竟也如此…… 弘治皇帝此时只感到,这炼仙药和所谓祈雨的术士,简直就如梦魇一般,一直缠在自己的身上。 一时,他竟是深深的闭上了眼眸,自己的唯一的儿子怎么能…… “不过……臣还查到,新建伯方继藩似乎……也牵涉其中,他才是主谋。”牟斌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心老老实实交代。 “你说什么!”弘治皇帝眼眸孟地一睁,凛冽地看向牟斌,厉声喝问。 牟斌吓了一跳,在外,他是冷酷无情的锦衣卫指挥使,可在这里,他只有温顺如绵羊,道:“臣说的是,此事,还牵涉到了新建伯。” 刘健的眼皮子跳了跳,却是见弘治皇帝脸上的怒气消去了许多,虽然面上还保持着愠怒,可脸色却已没有那么可怕了。 “是方继藩暗中谋划的?”弘治皇帝意味深长地问道。 “是。”牟斌重重的点头。 “噢。”弘治皇帝很轻地应了一句。 而就在这短短一会里,弘治皇帝的脸上已看不出喜怒了,他只轻描淡写的点点头,而后慢悠悠的道:“此事还要继续打探,看看他们到底弄什么鬼名堂。” 牟斌一呆,觉得自己听错了,其实在供出方继藩的时候,他是多多少少有点心虚的,心知一旦陛下得知是背后有人怂恿殿下,这方继藩,肯定死定了。 可谁料…… “臣……遵旨。”牟斌应了,只是觉得自己后襟彻底被冷汗浸湿了。 这方继藩,咋了,陛下何以突然改换了态度?又或者……陛下是在引而不发…… 无论如何,作为锦衣卫指挥使,牟斌都知道,陛下态度的改变,都需好生琢磨琢磨。 等到牟斌告退出去,弘治皇帝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才抬眸,看了刘健等人一眼,徐徐开口说道:“你们也有儿子吧。” “是,陛下。” 三人点头。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看了看三人,才道。 “你们有儿子,朕也有儿子,而且朕只有一个儿子,可为何这个逆子如此让人操心呢。罢了,不管他了,就先看看吧,看看他们又想胡搞出什么来,朕看他们明为祈雨,实则,可能是暗度陈仓吧,毕竟方继藩这般的机智……” 听了这个,刘健哭笑不得了,却也若有所思的点头,很是赞同的说道:“不错,臣也觉得方继藩不会怂恿殿下当真去弄祈雨这等不知所谓的事。” 弘治皇帝此刻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眸依旧透着丝丝担忧,又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用手指节敲了敲面前的案牍。 “召卿等来,是因为方才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还报了一件事,昨天夜里,一小队巡夜的锦衣卫被袭,死了四人!” 刘健等人的脸色猛然巨变,果然……要出事了。 背后那些乱臣贼子,显然已经按耐不住,见朝廷对于流言没有下一步动作,所以出手了。 他们想要的,就是朝廷风声鹤唳,接着四处锁拿乱党,而后好趁机制造出更大的民怨吧。 这数月的大旱,已经让许多百姓宁愿去相信鬼怪,也不再相信朝廷了。 刘健的脸拉了下来。 而弘治皇帝,亦是表情凝重,显得忧心忡忡。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张:祈雨 詹事府已经搭起了祭台。 这巨大的高台下头,还预备好了柴火,堆积如山的柴火堆成了小山。 用朱厚照的说法,既然要感动上天,那肯定要感动到底。 如果李道人祈不来雨,那只好用更激烈一点的办法了,比如……放一把火,将李道人烧给龙王爷。 早在数百年前,太子朱厚照就已经懂得了员工的激励机制,这一点,方继藩表示很欣赏。 李朝文……又哭了。 这些日子,泪水虽然已经流干,可听到了这些真相,他觉得自己的泪腺还可以再挤出点液体来。 方继藩抬头看着高台,这高台足有十丈高,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很是壮观,格外的吸人眼球。 朱厚照和他肩并着肩,在昂首看高台的同时,也看到了这完全没有一丁点下雨迹象的青天。 这样的天会下雨? 朱厚照心里很没谱,不禁侧眸看着方继藩,忍不住问道:“真的会下雨吗?” “会的。”方继藩很郑重其事的点头,也很郑重的说道:“我们要相信李师侄,人家连命都准备搭进去了。” 朱厚照则是幽幽的叹了口气:“杨师傅和王师傅现在气得不轻呢。” 杨师傅和王师傅自然是杨廷和和王华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两位詹事府詹事和少詹事现在已经要吐血了。 方继藩面无表情,不为所动的样子。 他们吐血不吐血,和他有什么关系。 “本宫还听说,王师傅忧心忡忡,似乎是他儿子,出事了。” 王守仁? 方继藩有点发懵,这王守仁又是演哪一出? “据说是得了癔症。” “噢。”方继藩呵呵干笑,依着自己对王守仁的了解,癔症肯定是没有的,估摸着,是又开始琢磨事了,啊,不,王圣人这般的思想家,应当是在思考。 “老方,本宫觉得……”朱厚照犹豫了一下,才道:“本宫觉得明日的祈雨不太可靠,感觉要出事……”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别怕,我的师侄,死都不怕,我们难道是胆小鬼?我们是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朱厚照则是鄙视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拍拍屁股跑路,留下他一人在暖阁里场景的一幕还记忆犹新呢! “你这话,本宫才不信,你是有脑疾的人,到时说不准装装病,事情就过去了。” 呃……似乎,真想了吗? 方继藩脸微微一红,转而一脸笃定地道:“我不是这样的人,殿下为何这样想我!” ………… 龙泉观。 京里发生的事,已不可避免的传到了龙泉观中。 一个道人蹑手蹑脚的到了张朝先的房里,快速地低语了几句。 张朝先不由轻蔑一笑,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抬,只淡淡道:“天正,你看这天象,可有下雨的征兆吗?” 这叫天正的道人忙道:“师父,没有。这都旱了两个多月了,至今也不见下雨的迹象。” 张朝先冷哼一声道:“那李朝文,是走投无路之下,狗急跳墙,他贪墨了观中的财物,乃龙泉观的败类,明知必死,因而想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想要借祈雨,想要翻转局面。” 说着,张朝先便大笑起来,一张褶皱的面容里满是讥讽之意。 “李朝文这样的废物,竟敢和我斗,就凭这个废物,也配?这老天又岂是说要下雨,就能下雨的?” 想到这些,他愈发的觉得可笑,想来这雨李朝文自然是求不来的。 他就坐等看笑话吧。 只是,下一刻,他又不禁摇了摇头。 张朝先心里想:“唯一令人可惧的,就是那个师叔公了,此人竟封了新建伯,不好招惹啊。” 于是,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了窗台前,自这窗台眺望,玉泉山的秀丽风景尽收眼底。 秀丽的风景使他心旷神怡,心里的担忧顿时一扫而空,他不禁徐徐开口道。 “再送一笔银子到京里去,请礼部道录司主事加紧着革了李朝文的道籍,呵……祈雨……真是笑话。” “是……” ………… 祈雨要开始了。 整个京师也已经炸了。 东宫那儿,即便是隔了几条街的,也可以看到矗立在高墙内的高台。 那临时的高台耸入云端,在金辉的笼罩下格外蔚为壮观。 街坊里,到处都在流传着这个消息。 只是可惜,方景隆却即将远行。 他心里有万般的不舍,舍不得自己的儿子,舍不得京里和老友们吹牛逼的欢畅,舍不得许许多多的人。 可他知道,此次贵州,非去不可,不只是因为圣命如此,而在于,方家是靠立下功勋才挣来的家业,他的父亲,他的祖父,都是靠一刀一枪,自死人堆里拼出来的,才留了自己恩荫。 自己也该一样,靠着沙场上的刀光剑影,九死一生,为自己的儿子挣下更大的前程,他所行的,不过是先人们的路,而留下的,却是子孙们更多的恩庇。 于是方景隆心里没想过多逗留,而是毅然决然的选择启程。 随行的,都是自己在军中挑选出来的老兄弟,那些过年的时候,在方家捏着方继藩瘦胳膊瘦腿大加评价的老家伙们。 他们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缺胳膊断腿,可他们都有一样好处,就是在军中待的久了,对军中和战场的事,如数家珍,此番前去节制山地营,非要老兄弟们出马帮衬不可。 打仗,他们或许已经不中用了,可练兵,却都是一个个好手。 运河的码头,几艘乌篷官船漾在水面上,已是久候多时,亲兵们已经提了行礼登船。 方景隆走时,没有叫醒方继藩,他希望儿子多睡一会儿,儿子在长身体的时候,以后还指望他能传宗接代,生个十个八个,为方家开枝散叶呢,是以,方景隆丝毫不敢打搅他。 他儿子就在方景隆的心里,怀揣着舐犊之情,方景隆回望了京师一眼,仿佛穿透了城墙,穿透了无数的屋脊,可以看到自己的家。 今儿,方继藩的五个门生,起的很早,他们早知道师公要远行,作为孙子,啊不,师孙,怎么能不来相送呢? 唐寅诸人,拜下行礼:“师公,慢行。” 方景隆叹了口气,拍拍他们的肩,感叹地开口说道:“你们……辛苦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啊,想想这些读书人,挺为他们难受的,一入方家深似海,其中的艰辛,也只有方景隆懂。 五个门生,俱都木然。 此时听一旁的脚力过了栈桥,一面低声道:“听说新建伯,就是那个新敕封的那个,据闻立了大功的那个,和太子殿下,要明日祈雨呢。” “真能下雨?” “你看这天象,能下雨吗?” “下不来雨,岂不成了笑话?” “嘘,慎言。” …… 他们声音不高,方景隆却是听了个清楚,老脸不禁一红,心里顿时很不好受。 这是要被人看笑话了吗? 思忖间,他不禁看向唐寅几人,目光一一从他们脸上扫过。 本以为他们会和自己一样,可五个门生,却都是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没有受一丁点的触动! 方景隆暗暗点头,这几个家伙,了不起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有大将之风。 “走了。” 他深深看了一眼京师,毅然决然的上了栈桥,留给五个师孙一个宽大的背影。 ………… 远处,方继藩遥遥眺望着码头,寻觅着父亲的船,那船已离了码头,朝着下游游弋。 其实方继藩早就起了,只是见不得那种父子相离的场面罢了,看着那船去远,方继藩吸了口气,抬头看天。 天依旧是晴空万里,方继藩不由心虚,在心里暗暗问道。 这会下雨吗? 如此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太过婆妈了。 这个时候才不管那么多呢,到了这个地步,要相信自己。 最重要的是,要对自己的师侄有信心! 次日一早,晨曦初露,方继藩就赶到了詹事府。 朱厚照呢,却捧着一本历书发呆,见了方继藩,连忙朝他招手:“不对呀,不对呀,今日不是吉日啊。” 要知道,祈雨是要选择良辰吉日的,朱厚照显然又没信心了,挠着头,一张脸比苦瓜还苦,这历书上分明写着——大凶。 方继藩看着一脸焦虑的朱厚照,不禁开口安慰他:“不怕,不怕,我们这是佛系祈雨。” “……”朱厚照突然脸色变了,手中的书也被他扔掉了,一双晶亮的眼眸睁得老大,瞪着方继藩,更有种要掐死方继藩的冲动。 “你这到底是道系还是佛系,你要害死本宫呀!” 方继藩连忙朝朱厚照退了几步,英俊的面容里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我们这是佛道双修,殿下,赶紧,要开始了。” 朱厚照有一种上了贼船又下不来的感觉。 他在心里咆哮,这是要被坑死的节奏了! 在詹事府的高台之下,几乎属官们和宦官都来了。 以杨廷和、王华为首的属官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高台,还有高台下,那个哭哭啼啼被五花大绑的李朝文。 他们的内心,是崩溃的。 刘瑾等人,则显得很好奇,太监嘛,都比较信这个,捂着嘴低声窃窃私语。 其实何止是在这东宫之内,便是在东宫之外,也早已是人满为患,不少人隔着高墙,远远眺望着那詹事府里的高台。 据说……到了午时,就要开坛做法,到时,祈求神明,降下甘露。 因而,不少看客都留了心。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风雨欲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到了高台之下。 便听李朝文在那滔滔大哭,简直半点修道之人的风度都没了。 方继藩翻了个白眼,上去就是踹他一脚,一双清澈的眸子瞪着他,很是生气的怒斥道。 “有没有出息,亏得你也是我的师侄,丢人现眼。” 李朝文立即止住了哭声,不禁深吸一口气,似乎已知道,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左右都是一个死了。 他抽泣着,抬头看了看天,只见太阳依旧火辣辣的,甚毒。 这样的天怎么会有雨! 自己恐怕死也…… 李朝文又失魂落魄的起来,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似乎也明白,只能拼一拼了。 终于在方继藩的示意下,后头的一个禁卫给他解了绑,宦官们匆匆给他换上了道衣和桃木剑。 倒是有好心的禁卫官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安慰他:“莫怕,神明在上,会保佑……” 李朝文感激地看了禁卫一眼。 方继藩耳朵尖,心里不禁烦躁,太子殿下的组织能力不行啊,时辰都要到了,还有这么多纰漏,便看向那安慰李朝文的禁卫,冷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禁卫只好苦着脸道:“卑下肖静腾。” 方继藩乐了:“这名儿好啊,大吉大利,肖静腾,我很欣赏你,来来来,将他绑起来,吊在坛下,求不下雨,将他烧了祭天。” “啊……”肖静腾一听,差点要昏厥过去了,连忙颤声求饶:“我有八十老母,下有……” 方继藩怒了,冷着脸发令:“吊起来!” 周遭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继藩则抱着手,没有做声,一副绝不容情的样子。 可内心深处,方继藩却知道,他这样做是有必要的! 这是方继藩想到的一道保险啊,肖静腾乃是禁卫武官,到时真要求不下来雨,太子殿下震怒,肯定当真要将李朝文烧了,可一个禁卫武官也吊在高台上,就不同了,到时得到命令的禁卫们肯定会想尽办法求情的。 总不能到时候真因为求不到雨,就真的将人烧了吧。 方继藩还是很有职业道德的,谁教我方继藩永远站在正义的一方,从不欺凌弱小呢? 肖静腾滔滔大哭,高喊饶命,却不得已,被面带难色的袍泽吊起来了。 方继藩则朝李朝文努了努嘴,面带笑意的开口提醒道。 “师侄,快登台吧,时候不早了,相信师叔,你一定求到雨的!” 方继藩记得,这雨的记录时间是在午时,可到底是午时几刻,那就不知了。 此刻的李朝文也不哭了,只不过整个人看不到一点的神采,他垂丧着头开始登台,跌跌撞撞的站上了高台,而后,他眼睛都直了,几乎要昏厥过去。 这高台上的风大,吹得他的道袍鼓起,他吓尿了,恐高啊。 再自往下看,便见下头人头攒动,远处眺望,那东宫高墙之外,竟也是数不清的人流。 李朝文脸色蜡黄,两股颤颤,接着便开始放声大哭。 高台就是高的,因为太高,上头又风大,所以这大哭的嚎嚎声,下头的人也听不清晰,还以为在念经。 方继藩昂着脖子,对朱厚照道:“殿下,你看我这师侄,是不是颇有活神仙的风范。” 朱厚照则瞄着天,凝望着晴空万里的天,担忧的说道:“看着还是不像会下雨啊。” “要有信心。”方继藩假装智珠在握的样子,呃……其实心里也发虚。 两个多月的干旱,早已让人浮躁起来。 城内还好,可城外的农户,早已是颗粒无收,担心着年底如何饿着肚子熬过年关。 看着那龟裂的土地,有时为了争一处水源,甚至导致数百人的殴斗,一次死七八个青壮也不鲜见。 人就是如此,一旦绝望,自然觉得朝廷和官府难辞其咎。 在东宫之外,许许多多的人只是抱着嘲弄的态度,在此看这一幕把戏。 那流言,依旧还在数不清的人嘴里疯传:“皇帝失德,太子殿下,荒诞胡闹,若是上天当真垂怜,何至耗此两个月之久,滴雨未下。” “国家将亡,必有妖孽。” …… 方继藩的五个门生,也早早的赶来了,他们进不得东宫,却在远处的街巷,眺望着那东宫院墙内巍峨的高台。 高台上的人,当然是看不清的,不过是个黑点而已。 此时,唐寅等人,耳边听着无数的流言蜚语,一个个心里极不是滋味。 求不来雨,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太子呢? 他们伫立着,纹丝不动,面上的表情僵硬,眉头深锁。 却在这时,身边不知觉的,竟多了一个人。 王守仁消瘦了很多,他听到了动静,也来了,见到了欧阳志五人,便不自觉的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在这人声鼎沸的环境,发现了王守仁的唐寅朝他颔首点头,王守仁则也朝他勉强一笑。 他们不信神仙鬼怪,自然也不相信所谓的祈雨。 他们来此,各自带着重重的心事。 …… 只见李朝文在高台上作着‘法’。 已至午时。 太阳依旧毒辣,他已浑身汗流浃背,此时,眼泪已经流干了,便连汗水,似乎也已挥发了个干净。 李朝文只觉得浑身无力,有一种虚脱的感觉。 台下的方继藩,则紧张地等待着。 朱厚照显得尤其焦虑不安,他搓着手,焦灼不安的样子。 远处的杨廷和和王华,则朝这边瞪过来,恨不得手撕了方继藩,将方继藩生吞活剥作罢。 方继藩眼看时候差不多了,突然掖了掖朱厚照的袖子。 “做什么?”朱厚照错愕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低声道:“殿下该哭了。” “为何要哭?”朱厚照懵了,一张清隽的面容里透着不解。 方继藩龇牙,徐徐给朱厚照道来:“殿下爱民如子,现在烈日炎炎,老天不肯下雨,殿下作为太子,爱惜苍生百姓,难道不该哭吗?” “可本宫哭不出来啊。”朱厚照觉得有理,是该哭一哭,表现一下自己的爱民之心。 可是这是哭呀,又不是喝水那么简单!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他,平时在你父皇面前的演技呢? 显然,这一次祈雨,本质上不在于表现李朝文,而真正要表现的,该是太子殿下。 外间如此多的流言蜚语,对于朝廷的恶意中伤,都是奔着皇帝和太子来的,古人重心不重迹,这叫唯心主义。 什么意思呢,倘若你祈雨,别人会认为你荒唐。 可若是你说你并非是相信这些神仙鬼怪,而是爱惜百姓,在此祈雨,这……就是另一回事了,这是爱民如赤子,是道德的楷模啊。 自家兄弟,不给朱厚照机会表现,那么让谁去表现。 这一场祈雨的功劳,李朝文领不走,方继藩也领不走,能领走的,只有当朝太子殿下。 方继藩很认真地看着朱厚照:“那么太子殿下想一想,如果此时,陛下在这里呢?如果雨求不来,殿下会是什么结果?殿下,想想平日里,陛下都将你当做孩子看待,想一想,殿下心里也有宏图之志,照样也有希望能够让人刮目相看的一天,殿下,臣早就为殿下准备好了。” 说着,一个字条,悄悄地塞在了朱厚照的手心里。 朱厚照感受到字条的温热,显然,这都是方继藩早已准备好的,一直捂在手里。 “老方……”朱厚照眼睛有些红:“还是你懂我。” 他迅速地趁方继藩用身子遮挡的功夫,取了字条看了看,里头的内容很简单,显然,方继藩顾忌到了他不太高明的文化水平程度。 接着,朱厚照将字条塞进嘴里,眼睛又红了。 他开始锤着胸口,发出咆哮:“天哪!” 高台上的李朝文,如何做法,根本无人看得到。 可这一声天哪,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杨廷和、王华,无数的詹事府属官们都不约而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太子殿下的眼泪,已是磅礴而出。 他天生就带有入围奥斯卡金像奖的潜质。 继续捶胸,胸口被锤的砰砰的响。 “不要拦本宫!” 他大吼一声。 方继藩毫不犹豫,就一把将朱厚照抱住了,撕心裂肺地劝慰道:“太子殿下,不要冲动。” 朱厚照的泪眼已是模糊了,歇斯底里地大叫着:“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今两个多月,颗粒无收,灾情严重至此,本宫身为太子,上,不能为父皇分忧,下,无法体恤百姓,今日祈不来雨,本宫……不妨,死了干净,方继藩,你不要拦本宫,本宫去死……死……死……” 这个死字,足足拖了五个音节,尾音绕梁,迟迟不肯散。 “殿下……”方继藩将朱厚照抱得死死的:“殿下不要冲动,不要冲动啊,有什么话好好的说!” 朱厚照犹如一头蛮牛,方继藩几次险些都被他挣开。可真要挣开了,那就玩砸了啊,难道还能朱厚照等一等方继藩,重新让方继藩抱住,然后继续再去寻死吗? 方继藩也使着蛮劲抱紧朱厚照,心里则忍不住无声骂:“这也太认真了!”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疾风骤雨 一下子的,这高台之下,所有人都呆住了! 他们看着朱厚照,俱是露出不解的神色。 这又是啥情况? 朱厚照戏精的本质,真是暴露无遗了。 他嚎哭着,眼泪啪嗒落下。 他哭得整个人都在发颤,完全是一副悲痛欲死的样子,像是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刘瑾或者是养着的一条狗死了一般。 方继藩觉得自己肩膀要脱臼了。 “天哪!”朱厚照哀嚎,热情奔放如马景TAO,以至于方继藩憋得脸都红了,只能拼着命,将他抱的死死的。 “若是上天要惩罚我大明,尽管惩罚本宫便是了,百姓何幸,苍生何幸……” 幸…… 方继藩瞬间懵逼了,一双清澈的眼眸猛地睁大,有些震惊地看着朱厚照,不过仅是一闪神的功夫,随即才恍然大悟。 朱厚照你妹的。 你还真照稿子念啊,照稿子念也就罢了,你还认错字了,不是何幸,是何辜!何你大爷的幸,喜迎老天爷两个月不下雨吗? 只是这一闪神的功夫,用力过猛的朱厚照又继续高吼。 “若本宫以死而谢苍天,可换来老天下来豪雨,今日本宫便死了来看看。” 一看方继藩竟没拖住自己,自己已领先了方继藩一个身位,这下轮到朱厚照有点懵逼了,不是演戏吗,老方你怎么不拖住我呢? 见方继藩还没反应过来,他竟是慌了,不过很快他便醒悟过来,脚步放慢了一拍,继续前冲。 幸好,刘瑾等人在惊讶之后,总算是反应了过来! 于是一干宦官如死了娘似的蜂拥而上,这个抱朱厚照的大腿,那个拉着朱厚照的手,另一个拦着腰,有人抱头大哭,甚至有人跪在地上哀求着。 “殿下,殿下啊,万万不可啊,殿下乃是储君,是咱们大明的储君啊,殿下不能死,殿下死了,奴婢人等,一个都没法儿活了啊。” 一时在安静的人群中的哀嚎声和求饶声震天动地的。 “……” 杨廷和和王华依旧还蒙着,事实上,他们身后的属官们,也一个个瞠目结舌,竟是都惊愕地看着。 太子今日的表现,实在是出乎了他们的预料之外。 他们看着朱厚照,心里已是五味杂陈。 因为……太子方才喊的,到底是真是假? 倘若是发自肺腑,虽然太子是胡闹,可无论如何,至少这心却是实在的,为了黎民百姓……唔……什么时候,太子殿下有这觉悟了? 可若是太子新的把戏呢? 一想到这个,大家的心里就猛地咯噔了一下,想死,真的想死,一个祈雨就已是胡闹了,若是再来一个……表演,杨廷和和王华宁愿爬上高台跳下来,死在这里,也不愿再在詹事府里了。 当然,他们发现了最为致命的问题。 那便是……他们永远无法去分辨真假。 因为对方乃是太子殿下,你既不能抓他去严刑拷打,也不可能拿他怎么样,甚至,你更不能去怀疑他,太子是储君,储君也是君,君君臣臣,你还敢质疑太子不成? 所以……这个可能的事实就是……无论真假,它都是真的。 既是真的…… 杨廷和立即开始了他的标准动作,很直接的跪了下来,随即热泪盈眶。 “殿下,不可啊,殿下维系社稷,要死,死微臣吧,殿下待民如子,臣钦佩不已。” 磕了头,行了大礼,这君要死,臣还能不做一点样子吗? 接着便是一副起身要去死的样子。 偏偏在这詹事府,似乎杨廷和的关系不太硬,大家都光顾着拦太子殿下,他说自己去死,竟没人搭理他。 杨廷和好歹也是中过进士,又不傻,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又一副悲伤的要昏厥的样子趴下道:“殿下……赤诚之心,定能感天动地,殿下啊殿下……” ………… 台下的热闹,李朝文当然一概不知。 在这高台,他只是觉得自己心惊得厉害,呼吸也是加快了,一双噙着泪的眼眸微微抬起,看向天空。 阳光依旧,甚至能刺痛人的眼睛,只是有朵朵云层在浮动,李朝文浑身颤抖得厉害,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雨。 师叔……坑我哪。 这是倒了多少辈子的霉,上辈子奸YIN掳掠了多少人,今日才来这报应啊。 现在酷热难当,再加上心里紧张,此时的李朝文浑身大汗淋漓,布满血丝的眼睛,收缩又张开,忍不住朝天咆哮。 “小道做了什么孽,天收了小道吧,来啊,我李朝文,今既必死,那就死了干净,老天若有眼,就收了我,一并降下天雷,也收了方师叔吧!” 轰! 就在这个时候,天边,猛地一声惊雷。 李朝文下意识的,迅速的趴在了高台上,TUN部高高的拱起,他捂着耳朵,闭上了眼眸,不敢睁眼看眼前的情形,此刻的他脑子已彻底的乱了。 天哪…… 真……真的天雷要炸师叔了…… 轰! 又一声雷响,惊得他不禁睁开了眼眸。 咦…… 自己好像没事,李朝文小心翼翼地抬眼,左右张望…… 好像不是的…… 更像是…… 只见在天边,乌云滚滚,如翻卷的浪涛。 李朝文睁大了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天穹。 那滚滚的乌云,犹如千军万马一般,遮天蔽日而来…… 天哪! 这是真要下雨的了。 李朝文整个人都要窒息了,嘴角微微哆嗦起来。 师叔不曾欺我。 轰…… 震天动地的雷声再次响起。 只见那台下,方才还闹得激烈,此时安静了。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很一致的打了一个颤。 朱厚照吓得面如土色,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宦官们还七手八脚地拉着他的手,抱着他的腿,拦着他的腰。 不过,他们的动作都已戛然而止,一群人惊慌失措的抱成了一团,接着就仿如雕塑,就像时间凝固停止了。 只有突而随来的风吹着众人的袍裙,卷起了无数的尘土。 方继藩方才本是要张口,大喊一声,我也要死。 嘴张到一半,令他打了个冷颤,声音却发不出了。 天上席卷着乌压压的怒涛,那怒涛疯狂的翻转,一声声惊雷之后,只在瞬间,天地变色,电闪雷鸣。 卧槽! 方继藩心里想,老祖宗们果然赏了一口饭吃啊。 居然真的下雨了。 他激动得眼里泛起了泪意,这样下去,我方继藩,足够吃老祖宗们一辈子了。 这便是史,上至国史、下至府史、县史、乃至于是族史、家史,上头记录下这些的人,说了今日午时下雨,午时的雨,就来了…… 那依旧趴着的杨廷和,此时痴痴地看着天,他彻底无言了,连装模作样都已没功夫了。 王华则抬着头,不发一言。 所有人都昂着头。 没有人喊下雨收衣服。 他们只看向天穹,不知何时,人们对于雨,竟有了如此的渴望。 大雨未下,雷电却至,乌黑翻滚的怒涛之中,突的一条银蛇刹那间闪烁,只这灿烂如烟火的电光之后,一切又隐入了沉寂和黑暗。 “下……下雨了……” 被吊在高台下的肖静腾哭了,他真的上有八十老母,下头还有两个孩子。 而现在…… 他仰着天,笑了,带着泪大笑:“老天垂怜我肖静腾……” 无数人伸着脖子,看着天空。 而在这东宫之外。 更有无数双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天空中的一切。 有人颤抖着,哭了。 下雨了。 终于下雨了。 “老天爷垂怜啊!” 有人放了悲歌,却仿佛是在欢呼。 接着,有人拜倒在地。 面对此等神迹,除了顶礼膜拜,似乎也没有其他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情感了。 一个人拜倒。 两个人拜倒。 越来越多的人如浪潮一般拜下。 天上又是一道闪电飞过,瞬间的在那已经变得昏暗的天空里闪过一条刺眼的光芒。 接着,雷声越烈。 在这电闪雷鸣和天穹之下,人……是何其的渺小,和蝼蚁,又有什么分别? 有念阿弥陀佛的。 有激动的高呼无量天尊的。 有说祖宗保佑的。 有说吾皇万岁的。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寻觅自己精神上的寄托。 只有六个人,木然地站在那无数激动的人群之中。 他们……对于任何的怪象,似乎早已麻木了。 欧阳志呆呆地看着天。 下雨了。 奇怪吗? 有一点点奇怪。 可是……这吓不倒自己的。 自己什么事没有见过,自己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历? 不过是下雨而已。 他的神经,早已慢人半拍,可等回过劲来,那本该到来的激动,也就变得索然无味了。 所以他只看着天,听着身边无数的喧哗,脚下如波浪一般的人拜下,而他,鹤立鸡群,如师公所言一般,有大将之风!凛凛狂风继续吹拂着欧阳志,他依旧屹立不动,伫立于天地间。 唐寅则是张大着嘴,此刻,他想吟诗,想作画,那灵感一刹那之间来了,满脑子开始寻觅和捕捉灵感的余韵。 徐经身躯一震,他眼睛发亮,此时,他已意识到了什么,恩师……高明啊,恩师朕的是战无不胜,永远正确的。他似乎已经可以预想到,这一场大雨之后,恩师将获得的收益了,荣华富贵,触手可及。 只有王守仁,呆呆地看着天,那双盈亮的眼眸里满是错愕,此刻的他彻底震惊了。 要……下雨了! ……………… 新的一周又准备开始了,所以老虎例行求求月票求求订阅求求支持,因为老虎觉得自己有资格求的,毕竟从上架到现在,老虎没一天偷懒,甚至天天熬夜,身子已经疲累道极点。虽并不能让每个人都喜欢这本书,可是老虎自认一直尽心尽力的构思剧情,也努力的做一个勤快老实的码字工!嗯,最后还是要谢谢大家,大家的支持才是老虎坚持的最大动力!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及时雨 紫禁城,暖阁。 弘治皇帝觉得今日和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 操劳的一天,早早的开始,他起的早,用膳的时间,自然也早一些。 等早膳之后,内阁大学士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也包括了东厂厂公萧敬早已环绕在侧。 今日要议的,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直到现在,弘治皇帝都无法拿出一个决定。 站在暖阁下头右侧的,乃是三个内阁大学士。 对于锦衣卫被宵小所杀之事,他们是希望极力稳住局面,而不要大动干戈的。 而今京师的局面,已如干柴烈火,这接二连三的天变,再加上有心人的煽动,已使许多百姓心里滋生不满。 在这种局势之下,因此而大动干戈,厂卫一旦大规模出动,四处锁拿,民怨势必四起,因为有锁拿,就会有冤狱,一旦扩大化的打击那些造谣滋事之徒,反而遂了贼子们的心愿。 可显然,萧敬和牟斌却不这样认为…… 此时,萧敬带着惯有的浅浅笑意,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老奴本不该干预朝廷的事务,只是此次,被杀的涉及到了厂卫,老奴才不得不斗胆一言,现在京师内外,从厂卫搜罗来的密报来看,借着天变而造谣生非者已愈演愈烈,若是朝廷再不予以控制,前几日,只是死了几个锦衣卫校尉,再过些日子呢?国有国法,倘若连亲军被杀了,朝廷都不能立即有所反应,予以最彻底的反击,这只会令贼子更加猖獗,真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到那时,想要控制事态,可就难了。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奴婢的意思是……” 萧敬虽是平时乐呵呵的,可只在刹那之间,此刻,他眼眸里却是掠过了一丝冷芒:“厂卫该立即出动,斩草除根,将这祸根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他说完之后,暖阁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争执的双方都有道理。 在此时,大规模的以妖言之罪捉拿叛党,是要失去人心的。 可是……这样放任,倒不如索性斩草除根。 弘治皇帝焦虑不安地背着手,他没有做声,只是沉默。 良久,才道:“你们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做天子难,难在何处呢?”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难就在难在,天下的事,都是有利有弊,也是有得有失,这世上没有有百利而无一害,更没有有百害而无一利之事,都说天子乾坤独断,可朕……朕心知,朕在此时,一念之间,都将影响着千千万万的人,朕细细思来,才觉得可惧……” 一旁的刘健苦笑道:“可是事情至此,非要有个主意不可。” “是啊。”弘治皇帝颔首,他闭上眼,显出痛苦之色:“那号称丐帮帮主之人,是叫吴新杰?” “是。”萧敬和牟斌异口同声。 东厂和锦衣卫,为了打探丐帮的底细,可都没少下功夫,无论是萧敬还是牟斌,都生怕弘治皇帝认为他们办事不利。 弘治皇帝眯着眼:“据闻还是个落第的秀才,读圣贤书之人,竟也如此!” 他似乎还犹豫不决,显然,一个区区的会门,谁也不曾想到,竟借着一场大旱,就能给朝廷制造了如此巨大的危机。 弘治皇帝恨不得将那所谓的帮主碎尸万段,不过……此时,他依旧还是犹豫了,倘若真能拿住此人还好,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厂卫再强,那也在明处,他不愿意闹出更大的动荡。 哎……若是此时来了一场及时雨,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弘治皇帝旋即苦笑。 若是说来就来……那自己这天子,也太好当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 轰…… 一声惊雷。 弘治皇帝瞬即色变。 殿中之人,也俱都色变了。 起雷了? 外头传来宦官的喧哗:“起风了,起风了,平地惊雷,乌云……是乌云……” 呼…… 弘治皇帝脸色僵硬了。 宫中历来规矩森严,谁敢如此大声喧哗,除非……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而现在……不正是了不得的事吗? 是以,连暖阁外的宦官,竟也大起了胆子。 弘治皇帝终于从错愕中惊醒。 他与萧敬对视了一眼,萧敬浑浊的目中,只有骇然。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刘健的身上。 刘健宛如雕塑,唯一证明他还有血有肉的是,刘健的手臂,不自禁地在颤抖,颤得很厉害。 噗通…… 牟斌直接拜倒了,眼眶通红。 这些日子以来,他的压力极大。 到处都是流言蜚语,到处都是妖言惑众,放出去的锦衣卫校尉、力士,个个磨刀霍霍,就想着拿人,平息事态。 可他很清楚,不能因此而四处拿人,而今,因为这一场大旱,已是民怨四起,倘若此时拿一些逞口舌之快之人,最终的后果,可能无法想象。 他心里自知,这大旱一日不结束,这种焦头烂额的局面就永远不会改变。 而现在…… 他跪在在地,哽咽道:“陛下……要下雨了。” 刘健等人,也突然被什么触动了一般。 两个多月不曾下雨啊,如此的大旱,带来的灾难,何其之大。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略显呆滞。 自登基以来,他明为天子,可实际上呢,却是一个在与天斗的皇帝,一次又一次的灾难,每一次,他都在和上天掰着手腕。 而事实上,尽管他如何操心劳力,他也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时候少。 现在,至少可以令他舒缓一口气了。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萧敬则是突的道:“敢问陛下,太子殿下和方继藩……是今日祈雨的吗?” 一下子,所有人面面相觑。 其实对于所有人而言,这只是太子和方继藩的一场胡闹罢了。 之所以弘治皇帝没有制止这一场闹剧,或许也只因为方继藩参与罢了,或许是方继藩太多次的惊喜,令弘治皇帝心里莫名有了那么一丝期待。 所以……他冷眼旁观,甚至,因为眼下焦头烂额的事太多,那祈雨之事,他已是忘了。 而现在,这记忆重新的唤起。 “陛下,好像就是今日,是今日午时。” “午时……”弘治皇帝眼眸猛张,嘴唇颤了颤:“现在……” “就是午时。”萧敬自己也吓了一跳,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彻底的呆住了。 就是这个时候。 弘治皇帝背着手,他没有顾及其他人,随即疾步走出了暖阁。 刚刚走出暖阁,一股狂风吹得他不禁眯起了眼,他抬头,遥望着天穹,天穹已是一片漆黑,连续折磨了京师上空两个多月的烈阳,已被乌云毫无留情的遮蔽了。 轰…… 又是电闪雷鸣,一道亮光在空中炫得刺眼。 弘治皇帝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他久久不语,竟是痴了一般。 暖阁中的诸臣,心里也早已是翻江倒海。 “立即…立即传太子,传……方继藩……” 弘治皇帝突然回眸,看着暖阁里目瞪口呆的臣子,眉毛一挑:“就算是暴雨如注,也要他们立即赶到,要快!” 难道这个世上,当真有所谓的龙王? 那些鬼怪之事,当真存在吗? 此时,弘治皇帝的心里,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问,需要有人解答了。 ……………… 在坤宁宫里,太康公主朱秀荣正趴在寝殿的窗台上,张皇后则坐在一旁,手拿着刺绣,娴熟地做着女红。 堂堂皇后,本不该费心做这些事的,只是……为了表率,主掌后宫的张皇后似乎对此,并无抵触。 她本就不是生在大富之家,这女红在出阁之前,便已熟稔了。 “母后……你说,今日会下雨吗?”朱秀荣看着窗台外出神。 那一双清澈,又仿佛会说话的眼睛,抬头望天,天气很炎热,令她香汗淋漓。 张皇后微微一愣:“哎,已两个月没下雨了,这老天爷的事,谁知道呢,倒是你父皇,一直为此操心,昨夜又是一宿没有睡好。哦,你……问这些做什么?” 朱秀荣的眼里不禁掠过一丝失望之色,沉默了片刻,才道:“皇兄在祈雨呢,还有方继藩。” “……”张皇后不知说什么好。 “哎……”她终究决定还是觉得该说点什么:“他们只是闹着玩的,不过想来也是存着为你父皇分忧的心吧。只是这上天的事,可不是他们管得着的。” “可若是他们祈不来雨,会如何呢?”朱秀荣吃吃的道:“父皇一定会揍皇兄的,至于方继藩……他得了脑疾,或许能躲过去。” 张皇后只恬然一笑,不置可否。 她专心致志地做着女红,穿针引线,可老半天,不见朱秀荣说话,便侧目又看了朱秀荣一眼,见朱秀荣依旧倚着窗台,仰头一动不动地看着天。 张皇后本想训斥她,烈日炎炎的,也不怕热,身为一国公主,一点体统都没有! 她本想说:女孩儿家家的,快来母后这儿。 可刚想要开口,张皇后似回想到了什么,她轻抿了朱唇,看着朱秀荣的背影,目光闪了闪,随即将刺绣放到了一边,看了一旁的宦官一看。 宦官见了,连忙上前收拾了刺绣,接着躬身退了开去,只留下了张皇后和太康公主!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真的很幸福啊 这端庄华丽的殿里只剩下了张皇后和朱秀荣二人,而朱秀荣的注意力依旧在窗外的天空。 此时,张皇后笑吟吟地道:“秀荣,你这些日子,似是病都好了,这脑疾之症,好像没有大碍了,为娘真为你高兴。” “是呢,母后。”朱秀荣依旧留给她一个背影,似乎盼着什么。 张皇后便道:“这敢情好,依着母后看,也就不必让方继藩诊视了。” 张皇后说罢,凤眸很有深意地看着朱秀荣的背影。 朱秀荣沉默了很久,却没有回眸来看张皇后,而是怯怯地道:“也不尽全好了,儿臣前几日还犯了晕,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噢。”张皇后微微皱眉,不露声色地笑了笑:“那可要小心了,过两日寻个空,再召方继藩来看看。” “谢母后。”女儿的声音,似乎又有了别样的不同。 张皇后凤眸流转,也分不出喜怒。 却在这时,那一声惊雷响了。 张皇后收回了思绪,花容失色。 起……起雷了! “下雨了呀。”朱秀荣焕发出了银铃的笑声。 随即,她下了窗台,提起了裙裾,掂着脚,碎步疾行,走路的身姿,宛如在钢线上舞蹈:“母后,儿臣出去瞧瞧,要下雨了呢,母后听见了没……” 说罢,一溜烟的跑了。 “你……注意仪容,教你行礼如仪,你忘了?”张皇后也有些心悸,其实她来不及照看女儿,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给吓着了。 当真……来雨了…… 这也未免过于巧合了罢。 可无论如何,皇上可以少了一块心病了。 每日看他愁眉不展,为了这连日的大旱忧心如焚的样子,张皇后也觉得心疼,现在……张皇后宽心了,这是求来的雨吗? 在殿外,朱秀荣站在雕梁画栋的檐下,张着眸,看那翻滚的乌云,露出皓齿,笑的眼睛都仿佛闪烁着光,她伸出纤手,朝一侧的宦官道:“快看,快看呀,真求来了雨,方……” 似乎自觉失言,她转而继续傲然地道:“本宫皇兄求来的,他竟连求雨也会。” ………… 在龙泉观里,钟声回荡。 此时,以大师兄张朝先为首,一群道人正在吕祖殿里进行正午的午课。 数十个朝字辈的道人在此,各自屈膝而坐,入了定,以至于吕祖殿里,没有丝毫的声音。 张朝先偶尔会张眸,看一眼诸同门师弟,心里难免会有几分意气风发之感。 却在此时,一个小道人脱了鞋,蹑手蹑脚地进了殿,犹如鬼魅一般的到了张朝先的身后,低声耳语道:“师父,礼部那儿,刘主事说,这一次,价钱该涨一涨了,上下打点,他也吃不消。” 张朝先皱眉,面露不悦之色。 自己急着要革李朝文的道籍,谁料这时候,似乎也有人看到了这一点,决定坐地起价。 自张朝先主掌龙泉观之后,可没少打点京里的人,往常的冰敬碳敬都很及时,可现在…… 他想了想,却还是显得淡定,低声道:“待会儿再说。” 小道人颔首点头,正待要退开去。 张朝先一边入定,一边心思却静不下来,眼下当务之急,自然是革掉李朝文的道籍再说,现在龙泉观突然多了一个师叔,而且还是新建伯,这个人,自己都不敢招惹! 既然对方来者不善,那么最好的办法,自然不是和师叔斗法,要斗,他张朝先有几斤几两,凭什么和人家斗? 可不敢和师叔斗,并不代表张朝先不可以杀鸡儆猴,除掉了李朝文,往后这些师弟,谁还敢和师叔勾勾搭搭的? 只要这龙泉观是铁板一块,自己牢牢掌控住龙泉观,倒也不畏有人捣鬼。 于是……他心思定了下来,师叔,终究只是个毛头小子罢了,阴谋诡计不是没有,可这一点雕虫小技,在他看来,根本上不得台面,他掌握龙泉观多年,岂是浪得虚名的?这个师叔……还嫩着呢。 这往礼部的孝敬,要给! 多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他咳嗽一声,张眸,众师弟们听到咳嗽,皆是连忙张开了眼来,见大师兄的目光扫过,众师弟却不敢对视,个个战战兢兢的。 李朝文要倒霉的事,他们怎会不知,据说现在为了自保,居然铤而走险去祈雨了,这不是找死吗?可见……大师兄是万万不可得罪的啊。 众人纷纷垂头,或有人朝张朝先尽力的微笑。 张朝先只铁青着脸,不屑一顾地瞥了他们一眼。 师叔那儿……虽然不可和他正面冲突,却也得要有所防范…… 他想到这里,突的…… 轰…… 一声惊雷犹如震天…… 一下子,吕祖殿里像是炸开了一般。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错愕,有人起身走到了门口,抬头仰望。 “打雷了,要下雨了。” 有人叫嚷道。 要……下……雨……了…… 张朝先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对,不对的,这一定是错觉。 两个多月没下雨,怎么就这么赶巧,就在今日会下雨。 可自第一声惊雷响起后,外头雷声开始不断,殿外竟愈发的阴暗起来。 显然,已是乌云压顶。 张朝先即便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可发生的这一切,却由不得他不信。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像被大锤狠狠的锤了一下。 噗……气急攻心之下,竟一口老血喷出。 “师父,师父……”那小道人急了,连忙冲上去。 可其他的道人,面色却显得极诡异起来,似乎……他们已意识到了什么,突然之间,对于大师兄的异状,变得事不关己起来。 倘若是平日,大家巴结都来不及的,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现在……更多的却是冷漠。 “怎么可能下雨……简直……简直就是……”张朝先不甘心地捂着自己心口,口里还带着血,最后‘天亡我也’四字,却没有说出口。 ……………… 瓢泼的大雨已是急转而下,如倾盆一般。 在詹事府高台上的李朝文彻底懵了,他早已淋成了落汤鸡,小心翼翼地自高台上的扶梯攀爬而下,踉踉跄跄地踩着水洼,刚刚落地,举目四望,便见太子殿下冒雨站着。那些东宫中的属官、宦官,纷纷拜在朱厚照的脚下,口里说着殿下千岁之类的话。 李朝文浑浑噩噩的,目光在搜寻着什么。 终于,他发现了屋檐下的方继藩。 方继藩一看要下雨了,想着自己的衣衫别淋坏了,便去屋檐下躲雨了。 相比于这位师叔的精明,其他人就显得蠢了一些,站在雨中,似乎都在享受着雨水带来的快感。 李朝文一深一浅地走到了屋檐之外,噗通一声,红着眼睛跪倒,口里发出了嚎叫:“师叔……” 他服了。 真的服了,彻底的服了。 别人或许不知内情,可他李朝文却是再清楚不过这内情是什么。 自己哪里会祈雨,这都是装神弄鬼的。 可这祈雨的日子,是师叔选定的。 这还不明显着的吗?雨……和师叔有关。 师叔道法超群啊。 自己……是跟对人了。 有了师叔,那张朝先算个屁,一根手指头都能掐死他了。 李朝文噗嗤噗嗤的喘着粗气,明明他年过四旬,老大不小了,可脸皮却是奇厚,此时心悦诚服地拜在年轻轻的师叔脚下,一丁点的违和感都没有。 “师叔的救命之恩,弟子铭记在心。” 说着,眼睛已通红,泪水混合着雨水落了下来。 就在一天前,他还陷入了绝境,那大师兄非要踩死他不可。即便是在一个月前,他又算什么呢,在龙泉观里,什么都不是。 可是今日……师叔反掌之间,扭转乾坤,从今日起,他吃香喝辣,何惧一个张朝先? 他激动得又在水洼里磕了个头:“小道自幼无父无母,是师父将我拉扯大,可今天,师叔就是小道的再生父母,纵为师叔之犬,也心甘情愿。” 这是效忠了。 这位师叔辈分又高,在朝中还有人,和太子殿下交好,竟还能求雨,道法高明,深不可测,做他的狗,真的很幸福啊。 “……” “口谕,陛下有口谕!” 在这大雨之下,一个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和谐。 却见一个宦官冒雨而来,浑身早如落汤鸡,却是扯着嗓子道:“陛下有口谕,太子殿下,新建伯立即入宫觐见,不得有误。” 声音之中,夹杂着粗重的呼吸,显然跑得很急。 朱厚照乐了。 他很享受现在的感觉。 很有成就感,这一次,似乎再没有人将他当孩子,所以他任大雨倾盆淋在他的身上,也愿多享受一会儿杨师傅和王师傅跪在自己脚下,称颂自己的感觉。 以往的时候,任何父皇的召见,都让朱厚照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可今天…… 他昂着首,挺着胸,雄赳赳气昂昂,犹如凯旋得胜的将军,声音略带激昂地道:“老方,咱们走,进宫!” 车驾出了东宫,便看到远处的街巷,似乎乌压压的还有许多人,朱厚照掀开帘子,听到了远处的沸腾和喧闹,虽不知他们在呼喊着什么,却也能猜出一些。 他发自内心的笑着,这种感觉,只有在梦里,才能梦到啊。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太子贤明 暖阁。 外头的雨水,犹如水帘雨幕。 弘治皇帝负手,焦灼等待。 这两个家伙,还没有来? 弘治皇帝气的牙根痒痒的。 可转而又驻足,不禁有些担心,这么大的雨,地面上这么多积水,此时召他们入宫,是不是太为难他们了,不会……出什么事故吧。 他坐下,已有宦官来回的飞报自东宫的情况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肯定是坐着车驾入宫,到了午门之后,要步行。而刺探情况的宦官,却是飞马至紫禁城,再小跑着进宫。 所以,他们的速度更快一些。 见一个小宦官浑身湿哒哒,冷的颤颤的入阁道:“陛下,奴婢有奏。”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太子和方继藩,这般入宫,岂不也淋成了落汤鸡,是否格外开恩,准他们坐着车驾入宫。 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啊,正在长身体的时候。 可这念头,转眼之间,就消失不见。 不可!不能惯着他们。 方继藩的门生,考了二甲进士,还被打的死去活来呢,求了雨就了不得了?就给这么大的关照了?从前就因为这太子过于宠溺,才飞扬跋扈,成日惹事生非,这都是惯的! 于是,他气定神闲,看了一眼左右跪坐的刘健、李东阳、谢迁,以及萧敬和牟斌。 五人默然无声,有点发懵。 到了他们这个层次的人,显然不认为,大明真有仙人帮助,倘若这世上真有呼风唤雨的仙人,先帝怎么会炼了这么多年的仙药,结果还是驾崩了?若有人真可以做到呼风唤雨,那还要自己做什么?请个人来呼风唤雨,不就国泰民安了吗? 可事实,就在眼前。 世上,当真有此巧合吗? 所以,众人都看向来奏报的宦官。 “说!” 弘治皇帝急切的道。 “求雨的道人,叫李朝文,乃方继藩师侄……” 这个,弘治皇帝事先知道,不过这个叫李朝文的道人,弘治皇帝早就忘了。 “到了午时,虽是李道人做法,可雨水依旧颗粒未下,太子殿下,突然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绷着脸。 这太符合自己儿子形象了,却不知,又在做什么怪。 小宦官继续道:“太子殿下,悲痛欲死,说上天不仁,百姓苦不堪言,他身为太子,如坐针毡,痛不欲生,若是上天要惩罚大明,太子殿下愿以死而谢上天,只请上天能降下雨水,拯救军民百姓。当时太子殿下真欲去死,幸得新建伯拼死拦住……此后,天降甘露,詹事府上下,俱都感慨,众人皆哭,转眼之后,大雨倾盆而下……” 啪……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这一次,连他也已失态了。 他狠狠拍着御案,站起来,死死的盯着宦官:“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消息……已传开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房梁。 眼睛通红起来,嘴唇亦在颤抖。 刘健诸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萧敬与牟斌对视了一眼,心里似乎了然了什么,露出了狂喜之色。 太子殿下,贤明哪。 当今之世,不比往朝,陛下的心思,作为宫中第一宦官的萧敬,怎么会看不透呢? 历朝历代,太子都是苦命活,他必须得贤明,却又不能贤明,君臣父子之间,固然有骨肉之情,可也互有戒备和提防。 可唯独是在弘治朝,这些是根本不存在的。 当今皇上,只有太子一个儿子。 当今皇帝,不只有太子一个儿子,而是将自己所有的期望,都放在太子殿下身上。 当今皇上这辈子,也只有一个妻子,连一个嫔妃,都不曾有过。此等舐犊之情,可想而知,他对家庭的责任感,远超任何的帝王。 所以,在任何时候,皇帝或许都害怕太子羽翼过于丰满,都害怕臣民对太子过于热爱。 可在当今,陛下只恨臣民们对太子还不够热爱,恨太子殿下贤明的不够。 这一场滔滔大哭,这一次的寻死觅活,瞬间,将这求雨的功劳,落在了太子身上,而不是一个道人。 太子为皇帝分忧,这是孝心。 太子殿下不忍百姓受干旱之苦,这是贤明。 就在一个时辰之前,百姓们还被人煽风点火,表现出了对朝廷的不满,而现在,一旦此事流传,不但太子殿下爱民的形象树立了起来,也将这上天之子受上天眷顾的事迹传播到了宇内。 所有的流言蜚语,一切的造谣生非,只在瞬间,不攻自破。 弘治皇帝怎么能不激动。 “殿下仁德至此,臣民若知,无不欢颂,恭贺陛下。”萧敬拜倒,你看,一场大雨,那朱厚照和方继藩愉快的将整碗功劳端了去,可萧敬,也想跟着喝一口汤。 牟斌亦是不敢犹豫:“恭喜陛下。” 刘健等人纷纷喜笑颜开,太子殿下,真是愈发有明君气象了。 当然,文臣和厂卫的解读却是不同的。 刘健、谢迁和李东阳,更关注的乃是太子的表现,本来,这是一场私下里的祈雨,说实话,百官对此,都是捏着鼻子绕着路走。 可现在看来,这已不是一场纯粹的祈雨活动了。 这祈雨,更像是告天罪己。 以太子的名义,向上天承认自己的疏失,接着,便是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请上天只责罚自己一人。 非常标准的罪己模板,教科书式的典范。 那么,这对于刘健等人,就有了新的认识。 会笑的女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坏。 啊,不,对于文臣们而言,懂得认错和罪己的皇帝和储君,都不会太坏。 刘健激动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房梁,似乎是因为失态,所以不愿在臣子面前失仪,他喉头似要堵住了的,清了清嗓子,才道:“很好,太子办事,朕可以放心一些了。” 自然……知子莫若父。 太子是什么尿性,弘治皇帝怎会不知。 那宦官不是说的很明白吗? 方继藩眼疾手快,将太子一把抱住,这才没有酿成大祸。 弘治皇帝心如明镜,他心知,而今,这一场及时雨,所有的称颂,所有的功劳,粉碎了丐帮阴谋的一切之一切,而今,都集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方继藩……也很好。”情绪激动之下,弘治皇帝没有用太多的词汇去夸赞褒奖。 “他们,还没有来?”弘治皇帝看着暖阁外的瓢泼大雨,更显焦虑。 …………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到了午门外头,便下了车,步行。 虽然迎接的宦官,早就给二位预备了蓑衣,可方继藩依旧冷的颤抖。 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啊,雨是求来了,自己却成了落汤鸡。 朱厚照见方继藩颤颤,他毕竟自幼骑射,身子结实:“老方,冷吗?本宫脱衣给你……” “不要。”方继藩心里想,你这尨袍,我敢穿吗? “要不你靠近一些,本宫捂着你。” 方继藩迎着风,踩着积水,脚步更快。 朱厚照疾步追上来:“你看这雨,真是我们求来的?呵呵……呵呵……” 到现在他还不可置信,虽是淋成了落汤鸡,身上的蓑衣被雨浸的沉重,却是乐了。 方继藩没理他,好不容易赶到了暖阁外头,一面等宦官通报,一面脱下了斗笠和蓑衣,可衣衫,早就湿透了,连头上的挽着的发髻,也都被打散,披在脑后。 于是勉强整了整衣冠,便听里头道:“请太子殿下、新建伯速速觐见。” 二人入了暖阁,立即成了阁中之人的焦点。 弘治皇帝见二人淋成了落汤鸡,方继藩捂着鼻子,差点要打喷嚏,便皱眉:“先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衫,还有,烧地龙。” 夏日,弘治皇帝是舍不得烧地龙的,这暖阁之所以是暖阁,正是因为它的夹墙和地底都设置了专门的烟道,一到了冬天,便开始烧炭,大量的热气自地底和夹墙中冒出,再寒冷的天气,暖阁里头,也能温暖如春。 只是这样所需的燃料十分巨大,一般时候,弘治皇帝也舍不得烧,遑论是现在这个时候了。 他是个极小气的人。 难得今日大方了一回。 于是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领到了偏殿,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衫,才又回到了,这一下子,舒坦了,方继藩焕然一新,行了礼:“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一旁的朱厚照,也行了礼,可情绪好不容易平复的弘治皇帝,显然没功夫搭理朱厚照,而是盯着方继藩,一字一句道:“此雨,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报来。”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他心里知道,对外头的人,是一套说辞,可到了宫里,站在这里的人都是天下最聪明见识最卓越的人,还用那一套来解释,就说不通了。 “臣……遵旨。” ………………………… 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老虎在读书的时候,袜子几个月都不洗的,被褥几年都没有洗过,懒。如今却每天五更,每天坐在电脑前十几个小时,一天一万五千字,到现在都没有间断,那啥,也算是良心作者了吧,可为何支持这么少呢,不科学。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大局已定 方继藩顿了顿,在心里犹豫了一会,才抬眸,此刻弘治皇帝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方继藩自然知道皇帝想听什么,因此他没丝毫的犹豫,便坚决的说道。 “这世上,根本就没有龙王爷。” “……” 呼…… 弘治皇帝第一个反应,是松了口气。 受了先皇帝的影响,弘治皇帝对于鬼怪之说甚为反感。 他甚至根本不相信有神仙这么一说。 可如此神奇的事,偏偏发生了,这令他心里生出动摇,更生出丝丝的不安。 倘若世上当真有鬼怪,那么他登基之后,赶走了多少招摇撞骗的道人,这岂不是彻底动摇了他革除的弊症基础。 现在,这些话自方继藩口里说出来,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见弘治皇帝并没像方才那般激动,方继藩便细细的说来。 “那李道人,也即是臣的师侄,也根本不会呼风唤雨。之所以太子和臣祈雨,并非是装神弄鬼,只是因为,天下人深信,上天已经不眷顾大明,甚至有流言蜚语,大逆不道,说陛下已非上天之子了。” 上天之子,即为天子,受命于天,乾纲独领;这是皇帝的权力基础,这一套理论,渊源流传。 因此,几乎所有的统治者,都选择接受这一套理论。 可问题又来了,受命于天乃是双刃剑,它既是皇权合法的证明,同时,也可能成为一柄刺向皇权的剑。 于是乎,就有了鱼肚子里的‘陈胜王’,有了石人一只眼,跳动黄河天下反。 人民群众总是很有创造力的。 方继藩以此为矛,攻流言蜚语之盾,这豪雨一下,所有的流言,俱都不堪一击,不攻自破了。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一双晶亮的眼眸浅浅的眯了起来,整个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下一刻,他眉宇不经意的动了动,淡笑着说道。 “卿家处置的最是妥当。” 若没有这一场求雨,就算是下了雨,又如何呢,流言照样会花样百出,即便没有从前那般猖獗,却也绝不会停止。 可现在,世界安静了。 而这些都是方继藩的主意,这一场求雨击碎了所有流言,虽是如此,可弘治皇帝还是很好奇,因此他眼眸一抬凝视着方继藩,很是不解的问道。 “可是,你如何知道,今日会下雨?” 这个时候,方继藩只好继续编谎了,英俊的面容透着真诚,朝弘治皇帝浅淡一笑。 “臣在幼时,得过一个道人指点,陛下是知道的吧。” “……”弘治皇帝有点懵逼,怎么又转到了道人身上。 方继藩此刻也管不得弘治皇帝会不会怀疑自己,而是继续说道。 “此人颇会观天象,教授了臣一些学问,臣观了天象,便料到,今日极有可能下雨。” 他故意说极有可能,而不敢说百分百,是为了留有余地。 方继藩虽是脑残少年,可不傻啊,这若是当真能观测天象,准确率还如此之高,到时若是绑了起来,以后成天吊在观星台上给人做天气预报,这就惨了。 弘治皇帝听言,双眸不禁眯了起来,又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此时,他对方继藩有了一点新的认识。 这家伙办事……令人放心,就是说话有些……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眉宇不由一皱,凝视着方继藩追问道。 “可倘若是无雨呢?” “这……”方继藩看了看刘健,又看看萧敬,不好意思说。 倒是朱厚照一直憋着,见方继藩不言,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便龇牙咧嘴,负能量满满的道:“那道士求不来雨,自然将他绑了,宰了祭天。” “……” 这真是一盘好大的棋啊。 顿时暖阁里安静下来。 此刻的刘健脸都绿了。 萧敬和牟斌却是欣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方继藩感受到了萧敬和牟斌投来的异样目光,心里说,你们这是啥眼神,别欣赏我啊,我不是那种三观不正的人,我是好人啊,我哪有这样缺德。 弘治皇帝有一种郁闷的感觉。 不过他知道,不能在意这些细节了。 总体而言,方继藩的事办的很漂亮。 他瞪了朱厚照一眼:“胡言乱语!” 朱厚照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是垂头,不敢做声了。 弘治皇帝这才缓了口气,祈雨,是对臣民们的交代,若信天命的人,自然也就相信祈雨了,既然如此,那么这祈雨之事,就不能戳破,他沉默片刻,看向方继藩,声音温和。 “继藩,想不到,你竟连天象都懂,朕在想,你的肚子里,到底还藏着什么?” “……” 方继藩差点喷出一句,科学发展观算不算…我还会国J歌呢,从来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 当然,他不敢说。否则脑疾都救不了自己。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面带着笑容。 “你现在说,你还藏着掖着什么,朕想听听,免得,又如今日这般,吓朕一跳。” 方继藩想了想,倒是认真起来:“臣还有一样独门秘技。” 弘治皇帝顿感兴趣,一双眼眸灼热起来,盯着方继藩直看。 “说来朕听听吧。” 方继藩道:“臣能让一亩旱地,收粮二十石。” “……” 一下子,暖阁里安静了。 似乎,连呼吸都已静止。 明朝的亩,和后世差不多,前者为614平方米左右,而后者为660平方米。 而眼下,大明的平均亩产量,则大多是在两石左右,大明的石,差不多等于一百二十斤,也就是说,一亩地能收两百五十斤粮,就不算太坏了。 当然,这里头又牵涉到了地域的问题,南方的土地肥沃一些,一亩地收三石也有可能,而北方,旱地居多,能有两石的产量,就算是顶天了,再加上近来连年的灾荒,现在莫说两石,就连一石,都无法保证。 方继藩口气很大,竟说,可以让旱地,生出二十石的粮。 这即是近千斤啊。 亩产千斤……意味着什么? 弘治皇帝无法想象。 刘健等人,也是一呆,他们更加无法想象。 这即是说,原来三十亩地,才能养活一户人家,接下来,四五亩地,就可以维持一家人的温饱? 气氛在这沉寂之中,过了很久……很久 突然…… 谢迁忍俊不禁,笑了:“哈哈……” 没崩住啊,谢迁虽还算是持重,可人老了,其实也有童趣的一面,至少……他觉得方继藩的这个玩笑,就很有意思。 亩产能千斤,他谢迁把自己的头摘下来当蹴鞠踢。当然,这只是玩笑,无伤大雅。 刘健和李东阳,都是莞尔一笑。 弘治皇帝脸色在短暂的凝固之后,也不由的乐了,他今日心情格外的好,看着外头这场雨,想着很快,到处都要流传太子殿下贤明,爱民如赤子的传闻。 这个儿子,不省心,可弘治皇帝是全心全意为他好。只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他。 方继藩这个家伙,口没遮拦,连开玩笑都如此标新立异,嗯……不过,此番也辛苦他了,当初,让方继藩伴读东宫,看来是正确的。 方继藩抑郁了。 啥情况。 我说的是真的啊。 可最后,连自己也笑了。 说实话,自己若不是两世为人,若是有人敢对着自己说种粮能有一亩千斤的收成,方继藩不把他腿打断,方字都要倒过来写。 “哈哈……” “哈哈……” 方继藩心里无语,索性笑的更大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声震瓦砾,盖住了所有的笑声。 暖阁里,欢愉的气氛弥漫。 “很好。”弘治皇帝没有戳破方继藩的牛皮,少年人好胜,爱吹牛,这是可以理解的:“方卿家,此番你立了大功,朕就让你好生屯田,等你这亩产二十石的粮种出来,到时,少不得重重赏你。至于那个道人……” 重重赏你,可惜是到时候……怎么感觉像上辈子的领导一样,都是小伙子好好干,我很器重你,多加班,到时你提拔有望了一般。 人性是共通的啊。 当然,方继藩志在龙泉观,接下来,该是自己师侄大展宏图了,方继藩道:“姓李,是臣的师侄。” 弘治皇帝收起笑容,正色道:“此道人祈雨有功,即刻敕封为真人,赐号护法。” 护法真人。 一个真人,冉冉升起。 最可怕的是,此人原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道士,大明对于真人的封号,历来吝啬。 正一道所赐封的真人,两只手都数的过来,李朝文何德何能,依着他的运气和资历,还有他那可怜的智商,这辈子莫说真人,便是比真人更低一级的‘高人’,都是休想。 而如今,一场祈雨,直接令李朝文成为北方正一道新一代‘朝’字辈的最佼佼者。在官方的地位而言,他几乎和方继藩的师兄普济真人地位平齐了。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大局已定! 他心里窃喜,道:“臣代师侄,谢过陛下,吾皇万岁,明察秋毫,臣等无不沐浴圣恩……” “够了。”弘治皇帝一甩手,接着,眺目,看了外头的雨,突然出了神,自言自语道:“亩产二十石,若能亩产二十石,会是何等的景象呢?” 在他心里,或许……方继藩可能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可这个小小的玩笑,却仿佛一下子直击了他的内心深处。 倘若真如此,那定是了不起的盛世景象吧。 只可惜,这世上,哪里有这般的神术。 摇了摇头,弘治皇帝笑了。 …… 求支持!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吐气扬眉 只是弘治皇帝在笑的时候,那眼眸里,却掠过了几分失落,轻轻扬起的嘴角也是荡漾起苦意。 他笑,只是明知不可能而已,粮食增产一倍,尚且可称之为祥瑞,可若是增产五倍、十倍,这便要归类为天方夜谭了。 如果真有可能,除非是出现奇迹。 正是因为这种事情遥不可及,方才憧憬,可憧憬之后,面对了这现实,也唯有笑而已。 弘治皇帝嘴角的笑意越发苦了。 唯独聊以自WEI的是,方继藩和太子总算没丢人,立了大功。 弘治皇帝站着,或许是操劳过多的缘故,他的身子显得有些驼,随即他想起什么,眉宇便轻轻一皱,冷声发令。 “厂卫出动吧,十日之内,朕要将丐帮一网打尽,务必要捉拿贼首。” 此前,朝廷不敢轻举妄动,是怕投鼠忌器,一旦打击,就要大动干戈,而大动干戈,就极有可能造成民怨,现在,这民怨暂时不见了踪影,那么,针对会门,势必要予以坚决铲除了。 萧敬和牟斌对视一眼,他们顿时感觉,压力甚大。 却还是不得不恭敬的道:“遵旨。” ………… 礼部,道录司。 道录司主事本已是办完了所有的程序,甚至是道牒上,都已删除了李朝文的名字。 最后一道程序,便该是发出文牒,向龙虎山的天师府知会了。 倘若天师府那儿没有任何的异议。 自此之后,这个世上,便再不会有一个叫李朝文的道人。 只是,那一声晴天霹雳,一下子令这位叫汪明的主事瞬间跌坐在地,他侧眸,眯着眼眸,脸色惨白的看着天。 外头,已是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显然,一场豪雨将至。 汪主事已觉得自己要疯了,一双眼眸惊恐的睁大。 这是要下雨了。 他猛地想到了东宫那一场祈雨。 无数的场景,一幕幕的在自己脑海里划过。 他脸色惨然,嘴角发白,整个人都在发颤,随即想到就在不久之前,龙泉观一个小道人来到礼部,送给自己的一沓大明宝钞。 这宝钞,还在自己的袖子里呢。 他狠狠的攥着袖口,这宝钞…… 下一刻他不禁打了个冷颤,接着,心急火燎的赶到了礼部给事中的公房。 礼部给事中表面上官职不高,在礼部,却有极大的权力,不但可以封驳宫中给予礼部不合理的旨意,还肩负有监督礼部各司的职权。 这位年轻的给事中有些不解的抬眸,看着汪主事气喘吁吁的来,微微皱眉,嘴角微动,正欲询问,可还未开口。 汪主事立即气冲冲的将一沓大明宝钞拍在了给事中的案牍上。 “可耻!”汪主事义正言辞的大骂。 “龙泉观的道人,已经可耻到了这般的地步,方外之人,为了排除异己,打击自己的同道,竟是派人给本官送来了钱财,竟想借此,革了自家师弟的道籍,吓!” 说着,他不禁面目狰狞,咬牙切齿起来。 “张朝先这个厚颜无耻之人,狗东西,太小看我汪明的为人了,竟以为,拿着银子,就可以收买本官,教本官为虎作伥,做下此等丧尽天良之事,你来看看,这便是他送来的贿赂。” 这个时候似乎骂多少都不解气一样的,骂着骂着,汪明的口气变的狠毒。 “我汪明家徒四壁,两袖清风,什么都爱,唯独最不爱的便是财货,银子就可以收买朝廷命官吗?银子……就可以教鬼推磨吗?他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臭不要脸!” 年轻的给事中肃然,看着大义凛然的汪主事,心里不禁钦佩。 他打起了精神,笑呵呵的劝慰道。 “汪主事且息怒,有什么事,且从头到尾,细细道来。” 汪主事将案牍拍的啪乓乓响,整个人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冷冷的怒道。 “没法儿细细道来,气煞本官了,本官做官,奉行的乃是圣人的道理,历来便是拒钱财于千里之外,一个龙泉观,还是朝廷敕封的‘高人’,居然妄图行贿本官,本官细思恐极啊,这个世道,竟是败坏到了这般的地步,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脏物,本官欲擒故纵,而今人赃并获,似这样无耻卑鄙之人,我汪明与他不共戴天!” ………… 大雨磅礴。 李朝文还未回山,就已流传出消息,李师弟要被敕封真人了。 其实无论消息真假,其实这都不重要,而今,祈下了雨,朝廷绝不会吝啬赏赐,龙泉观上下,与有荣焉。 可在这吕祖殿里,张朝先一口老血却是喷了出来,一张褶皱的脸全无血色,白得犹如纸片,很是难看。 他的身边,却早已围满了诸多正气凛然的师弟。 “师兄!我终是忍不住了,平时你作恶多端,将这龙泉观弄得乌烟瘴气,众师弟们敢怒不敢言,你独断专行,可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我等都是修道之人,可以忍的了你一时,却不能一直忍下去,你自己说,你贪墨了我们观中多少财物,你别不承认,你在保定老宅的庄子,已是一修再修,这些银子,哪里来的?” 众师弟此刻已经明白张朝先的处境了,自然不会对他客气,众人正气凛然的讨伐他。 “你偷了张寡妇,这事我知道,张寡妇无依无靠,家里男人死了,你见有机可乘,有一些日子,隔三差五往那儿跑。” “我们修道之人,怎么容许这样的害群之马,你将自己的几个侄儿也弄了一身道籍,在观中吃香喝辣,你以为别人不知?我亲耳听到他们偷偷喊你叔。” “无耻!” “呸!” 一时之间,吐沫横飞,无数的丑事,有的没有的,众人七嘴八舌,像是一下子道德真君附体,俱是对张朝先充满了不屑。 “我们要禀明师尊,将这害群之马逐出门墙。” “我还听说,他想买通道录司,害咱们的朝文师弟!” “狗都不如的东西!” 张朝先百口莫辩,只觉得心塞的很,他捂着胸口看着一个个师弟将自己围拢,便知道,自己但凡反驳一句,怕就要拳脚交加了,从前积攒的威信,而今一扫而空,于是他惊怒交加,血如雨蓬一般喷出。 “噗……” 鲜血洒了一地,也洒在了他的身上,浸染了他的道袍,他整个人显得极其的狼狈,可是却没有一个人同情他,除了讨伐,便是谩骂。 “师兄你好日子到头了。” “你这种龌蹉之人就不该留在我们龙泉观。” 张朝先只能捂着胸口发颤,却在这时,有小道士匆匆上山,来到了吕祖殿。 “朝文师叔上山啦。” 一听朝文师弟回来了,众道人顿时大喜过望,竟也不撑伞,而是冒雨冲到了山门,一行人淋成落汤鸡一般,可没人在乎。 远远的,一顶轿子徐徐而来,轿子落下,李朝文还未从轿中出来,便有一个冒雨的小道士打开了一柄油伞,撑在轿前,自己却早已淋成了落汤鸡。 李朝文下轿,徐徐走几步,小道士撑着伞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边,这雨水虽大,却也没有落到李朝文身上分毫。 众道士冒雨,狼狈的朝李朝文行礼:“见过师兄(弟)……” 李朝文背着手,冷哼一声,眼角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因为他清楚,从这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已经完全不同。 对这些师兄、师弟,还有师侄,不必有什么客气。 他目光往向道观内看去,眉宇微微一挑,便轻描淡写的朝众人道:“噢,你们辛苦了。” 语气轻飘飘的,很慵懒的样子。 “师兄……”一个道人上前,讨好的说道。 “请师兄登山,师尊还在静修,不过想来,很快就要见师兄了。还有……那狗都不如的张朝先,祸乱我们龙泉观多年,而今,事情败露,尚需师兄处置……师兄想来饿了吧,斋堂里……” 李朝文背着的手,才徐徐的伸出来,压了压,平静的开口说道。 “行了,吾不饿。” 转眼之间,平素那个自称小道的人,而今却已自称为吾了。 可大家却没有一丝的违和感,此时看这位朝文师兄(弟),却有一种格外的威严,就宛如当初的张朝先一般,目光里俱是带着敬仰和恭敬。 众人纷纷笑起来:“小道很是佩服……” “不要说这些吹捧的话。”李朝文又将手背回了腰后,他现在说话声音都比以前轻了,慢条斯理的,倒不是因为气弱,而是因为……从今儿起,他就算说话时只有蚊子这般大,这龙泉观除了师尊,所有人都得支着耳朵听。 因为……他……可是曾呼风唤雨的男人…… 他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呀,嘴角轻轻一勾,朝众人似笑非笑的说道。 “吾不是张朝先,不喜欢听这些阿谀奉承之词,吾等修道之人,理应淡泊一些,莫世俗。” 他每一句话,都伴着雨声,可众师兄弟们,却都使出了浑身解数,要将他的话听清楚一些。 等他说完,众人纷纷叫好:“不错,师兄(弟)高风亮节,淡泊名利,拯救黎民苍生,道诣高深,小道不如,佩服,佩服……” 李朝文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波动,抬头淡淡吐出话来。 “上山吧。” 可就在这时。 马蹄声却是响了起来。 快马急促,众道人纷纷朝那马蹄声看去。 来人却是方继藩跟前的邓健。 邓健奉命,特来传达自家少爷的指令,他气喘吁吁,穿着蓑衣,骑在马上狂奔,到了山门之外,翻身下马:“哪个是李道人,我奉新建伯之命,特来……” 新建伯…… 只一听新建伯三个字,方才被背着手,气度非凡的李朝文竟是啪嗒一下,跪在了邓健的脚下。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邪不压正 见李朝文拜下。 所有人………都惊呆了。 新建伯大家自然知道是谁,这不就是自己的师叔吗? 可问题就在于,就算是师叔来了,行一个道礼也就是了,何必要跪。 何况,李朝文而今,已是山鸡变了凤凰,甚至……这一次极有可能一飞冲天,敕为真人。 这真人,乃是二品道位啊。 便是大明开国时,原本的正一道天师,也一概叫做真人。 那还是洪武朝时,天师张宇初来朝觐见大明太祖高皇帝,宦官介绍张宇初为真人时,太祖高皇帝大喝:“天岂有师乎?改号真人。” 于是,龙虎山的天师府,曾一度改为真人府,而世袭的天师,也一概自称为真人。 直到后来,太祖高皇帝之后,大家才重新称之为天师,可即便是张天师,其实也只是真人的封号罢了,大明所赐的真人不过七八个,少之又少,李朝文若成了李真人,一个新建伯,未必惧怕。 可是…… 来的人还不是师叔,而是一个方家的奴仆啊。 看邓健那藏在蓑衣之下,一身青衣,这分明就是个下人,并非什么重要的人。 可面对这么一个下人,李朝文跪下了,脸上表现的尤其虔诚和恭敬,完全没有方才跟大家交谈时的那般从容与淡定。 方家里的一条狗,他都得表现的毕恭毕敬,这令众人很吃惊,甚至俱是睁大眼眸凝视着他,完全都是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 可李朝文此刻他心里知道,也很清楚,自己的一切,是谁给的。 他也有自知之明,师叔能借自己弄死张朝先,也就能捏捏手指头,弄死自己。 师叔的阴影,给他一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而今成了呼风唤雨的道人,未来,还极有可能被敕封为真人,接替张朝先,成为龙泉观的主宰,甚至将来,他会有许多的徒子徒孙,可他比谁都明白,在师叔面前,自己什么都不是。 能预知天命的人是师叔,他成就了自己。 想要维持自己的今日,他就得对师叔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敬意,至于别人的目光,很重要吗? 似乎很重要,可他并不在乎。 在乎个屁,没有师叔,自己现在已经流落街头,生死未知了。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连邓健都吓了一跳,这可下着雨呢,地上全是泥泞,这一跪,方才还体面的李朝文,转瞬之间,变成了泥人,整个人很是狼狈。 可李朝文却似乎一点也不在乎,而是毕恭毕敬的道:“小道恭听师叔教诲。” 雨水打落在他的身上,他浑若不觉,一副甘之若饴的样子。 见到恭敬的李朝文,邓健反而显得心怯起来,心说,这人也得了脑疾吧,藏在蓑衣下的眉头皱了皱,下一刻不禁讪讪开口道。 “少爷说,大旱了这么久,龙泉观的庄子至今没有开垦,而今已到了年中,种植其他粮食怕是来不及了,从即日起,所有的庄户,都必须种植西山的老参,谁敢不从,便立即收回租种出去的土地。” 身后的道人们哗然。 什么千年老参,没听说过啊,简直就是胡闹。 田庄,乃是龙泉观最大的财源,虽然龙泉观是多种经营,可如此最大项的开支,却不是开玩笑的,怎么能贸然种植其他作物呢,而且还是闻所未闻的作物,现在趁着有了雨水,还不得赶紧抢着种粮,到了年末,或许还能收点粮食,要是这般折腾,可怎么得了。 这等事,当然不能轻易答应,会出事的啊。 若是答应了,会毁了龙泉观一众人。 因此众道人俱是睁大眼眸,凝视着跪在地面上的李朝文,期待着他拒绝这样无理的要求。 然而李朝文却没有丝毫的犹豫,而是郑重其事的说道。 “小道受教,请回禀师叔,此乃小事,师叔既有吩咐,小道无不应命。” 答……答应了…… 众道人很是惊恐,困惑的看着李朝文,嘴角微微哆嗦着,就这么答应了? 李朝文却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而是站起来,笑吟吟的恭送邓健。 “慢走啊,雨天,小路路滑。” 邓健骑马飞快回去复命。 李朝文一转身,便看到无数瞠目结舌的众道人,方才他还一副老实巴交,恭敬的模样,可他一转身的功夫,却又恢复了眼高于顶的傲然。 “张朝先这个人……” 众道人一听到张朝先,又不禁竖起了耳朵。 李朝文眼眸轻轻一眯凝望着道观内,嘴角不禁扯出一抹冷笑,随即便轻描淡写的道:“吾会将他的罪行,通报天师府与道录司,你们,要引以为戒……” 呼…… 在这雨中的众道人,个个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相信,张朝先彻底的完了。 一个刚刚呼风唤雨,为朝廷解决了天大麻烦的道人,道录司那里,怕早就将他当做了爹一样供奉着,至于龙虎山的天师府,此次祈雨,使正一道声名远播,也必定对李朝文有求必应。 龙泉观之内,除师尊之外,挡李朝文者,死!张朝先这老狗,就是下场。 众人一凛,原本还有人想要劝说一句,那什么老参,实在可疑,还是要谨慎为好。或者,先开辟几十亩地试种一下,而且,租户庄客那儿,那也未必肯同意。 可现在……那想要劝说的人,早就将这些话,统统烂在肚子里。 众人纷纷作欢呼雀跃状:“师兄(弟)正本清源,除了张朝先这老狗,还我们龙泉观一个公道。” 李朝文掸了掸身上的泥,轻描淡写的扫了诸道人一眼,微微一笑:“这是当然,毕竟……邪不压正!” ………… 天晴了。 连续几日的豪雨,差一点泛滥成灾,吓得朱厚照有一种收拾行囊跑路的冲动。 等雨停了,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倘若好不容易求来了雨,结果却是水淹京师,这就很不妙了。 今日却是大日子,殿试之后,新科状元殿试钦点之后,便要由吏部、礼部官员捧着圣旨鸣锣开道,而我们的状元公欧阳志则身穿红袍、帽插宫花,骑着高头骏马,在皇城御街上走过,接受万民朝贺,因他奉有皇上圣旨,不论什么官员,得知夸官,都必须跪迎,向圣旨叩头,高呼万岁。 欧阳志坐在高头大马上,激动的热泪盈眶,前头铜锣开道,此后打着一甲第一名、千秋恩荣之类的牌子,欧阳志想到了当年自己的成亲的时候,也是这般高头大马,也是这般豪气干云。 往来之人,无不称羡,过往的官吏,纷纷跪拜在御道旁,而他,招摇过市,此等荣耀,绝无仅有。 若非恩师,自己何至有今日啊。 一时间,欧阳志触景生情,看着那御道不远处巍峨的紫禁城城墙和钟鼓楼,激动的潸然泪下。 紧接着,便是宫中设宴,宴请新科进士。 这宴请,其实就是走一个形式而已,很多时候,皇帝只是来一遭,接着便走了。 谁愿意跟你吃饭来着? 可弘治皇帝兴趣盎然,领着内阁大学士们至谨身殿(之前写成太和殿,抱歉),坐定。 众进士起身,行礼。 弘治皇帝环视了众人一眼,便笑吟吟的开口说道:“都平身吧,卿等都是栋梁,不必多礼。” 众人坐下。 欧阳志、唐寅、刘文善因名列一甲,所以坐在最首的位置。 弘治皇帝那威严的目光落在欧阳志身上,相比于其他人的激动,欧阳志的沉稳给了他极深刻的印象。 这个青年人,真是罕见啊,竟是如此的沉稳。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着,下一刻便笑吟吟的开口道:“欧阳卿家。” 安静…… 过了一会儿,欧阳志才慢了半拍:“臣在。” 弘治皇帝忍不住拍着大腿叫好,真真是深藏不露,此人有大将之风,说话老成持重不说,朕唤他时,他面色不改,这般不急不躁,真是古之贤臣的风范。 方继藩……教徒有方。 真是好呀。 弘治皇帝很是满意,连连点头,面容里透着笑意。 “卿为状元,朕在此赐宴,卿为何不见喜色?” 欧阳志又顿了一下,才徐徐开口回答道:“臣不会因为酒肉而喜。” 弘治皇帝眼睛发亮,面容里透着色彩,此言甚得帝心。 他挑眉,饶有兴趣的追问欧阳志:“那么,卿为何而喜?” 欧阳志顿了片刻,目中没有一丁点波动。 说实话,这样的人若是在放在后世,直接关进精神病院也没啥夸张的,可偏偏,在这里,在今日这场合,和其他惊喜、错愕、惶恐的人相比,就极难得了。 欧阳志想了想,便如实回答。 “恩府喜,臣则喜,恩府不喜,臣惶惶不可终日。” “…………”弘治皇帝又是一愣,这个回答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令他很是诧异。 随即,目光与一侧的刘健对视,他能感受到,刘健目中的欣赏。 而弘治皇帝……也是欣赏到了极点。 恩府高兴,他就高兴了,恩府不高兴,他便惶惶如丧家犬,这是什么,这是尊师啊。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君忧臣辱 尊师、孝亲、忠君,在圣人的学说里,这是血肉相连的。汉时推荐人才,叫做举孝廉,也就是说,一个人若是孝顺的过了头,其实也可以做官的,为什么呢? 因为一个孝顺的孩子,他总不会太坏,势必,他也会忠君,会尊师。 同样的道理,在人们看来,一个尊师的孩子,也总不会太坏,他一定会是一个忠臣,一个孝子。 此言,甚得弘治皇帝之心,他对欧阳志,愈发的欣赏起来,嘴边噙着笑意:“那么,朕来问你,朕与汝师,孰轻孰重?”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满殿默然。 不得不说,这个问题挺下贱的。 大抵的效果就是,我和你MA一起掉进水里差不多。 简直就是丧心病狂,臭不要脸了。 可显然,弘治皇帝想要试试欧阳志,主要是这个青年人,实在是稳重的过了头,而今出了这么个刁难的问题,想来,他会无措吧。 只是,弘治皇帝却是错了。 欧阳志依旧还是定了片刻,很是坚定回答道:“陛下,臣师更重。” 弘治皇帝闻言不由的微微皱眉,双眸里透着几分困惑。 许多人都诧异起来,他们既钦佩欧阳志的稳重,可对他如此大胆的回答,也都倒吸了一口气。 莫非,你欧阳志还想不忠不成? 弘治皇帝倒并没有责怪欧阳志,只是觉得,欧阳志的回答,不甚令他满意罢了。 他将手搭在案牍上,尽量让自己表现的很淡定,嘴角轻轻一扯,便淡淡开口说道:“看来,朕是不如卿家的恩师了。” 语气里透着几分失落。 “自然。”欧阳志想了想,答道:“因为恩师教导臣‘君臣之礼’。” 方才还略显失望的弘治皇帝诧异了,只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又大笑起来:“方继藩果然不同凡响啊。” 这个回答,几乎可以给满分了,师和君谁重要?是师。 师为何重要,因为师教导自己要忠君啊。 所以……两者兼顾,丝毫没有纰漏。 刘健站在一旁,也是笑了,似乎他对欧阳志的兴趣,更浓厚一些。 虽然李东阳一直都在夸奖王守仁的好处。 而谢迁却因为是浙江人,所以对半个同乡,却极有才情的唐寅有好感。 刘健突然道:“欧阳志,你听说过丐帮吗?” 欧阳志轻轻点头。 “听恩师说过。” 他三句话都离不开恩师。 刘健笑了,却不露声色道。 “丐帮猖獗,心怀不轨,你既听你恩师说过,那么,可知陛下限令十日之内,捉拿贼首,可至今,厂卫依旧徒劳无功吗?” 而今,已过去了半个月,厂卫开始在城内锁拿了不少人,只是结果,却不令人如意,虽是拿住了许多会门徒众,可那丐帮的匪首,却是一个都没拿住。 此事,成了弘治皇帝一块心病。 一旁的萧敬听到刘健突然提及此事,忙是上前请罪:“奴婢万死,不能为陛下分忧……奴婢一定责令东厂……” 弘治皇帝很是平静,朝着他压压手,打断了萧敬的话,一双晶亮的眸子却是看向刘健。 刘健笑吟吟的道:“此事,你的恩师,是如何评价的?” 欧阳志想了想:“恩师说,若他出马,哪里需要十天,更不需半个月,三天时间就够了。” “……” 这就有点尴尬了。 欧阳志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确实复述了方继藩的原话。 每日清早,方继藩就会把门生们叫到一起,然后让徐经念邸报,接着,会评论几句。 作为恩师,偶尔吹吹牛,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每一次恩师吹牛都实现了,对于欧阳志而言,恩师所说的,一定不会有假。 萧敬一听,顿时无言,厂卫这儿出动了无数人力物力,半个月都没有办法,你方继藩何德何能,一个屯田所的百户,居然敢夸下如此海口。 最糟心的是,你吹牛也就罢了,你吹三天,这不是砸人饭碗吗? 这让他如何跟陛下交代,如何跟众臣一个解释呢? 可事实自己却是没有抓到贼首。 萧敬也不好多言,只是苦笑着摇头。 “令师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情有可原,不过,这缉拿乱党之事,却非令师所想的这样简单的。” 他这算是给自己一个台阶下。 欧阳志却摇摇头,非常坚定的说道:“恩师说能,就一定能。” 此时,弘治皇帝和刘健面面相觑,随即,弘治皇帝莞尔一笑,却是深深的看了萧敬一眼,淡淡说道:“好了,休要争执。” 此事,就此作罢。 显然弘治皇帝不愿方继藩一句吹嘘,而惹来厂卫的不满。 …… 自宫中出来,徐经自是一味埋怨欧阳志。 “大师兄啊,你真是不晓事,你这不是害恩师吗?厂卫上下数万人,这么多的精锐,专司缉拿和打探,尚且半个多月找不到贼首,恩师的话,咱们关起门来听听便是了,你倒是好,当殿说出来,你想想看,人家能坐得住吗?这岂不是说,厂卫都是酒囊饭袋?你不会做人啊……” 欧阳志显然也觉得自己犯错了,垂着头,不敢吱一声。 一行人回到方家,却见恩师在招待着一个极为特别的客人,来人竟是那个大食的商贾,也就是献上了万年老参的‘小费’。 方继藩想不到‘小费’居然还没走,也觉得诧异。 这费萨尔朝方继藩行了礼,满面笑容,语气透着讨好之意。 “多谢公子的父亲帮忙,船,果然回来了,小人对公子,感激不尽,因而备了一些小小礼物,还请公子不要嫌弃。” 在大明待了一段时间,他的汉话,更加标准了。 方继藩也想不到,当时在天津卫的父亲,会如此的可靠,自己一封书信,父亲当真‘网开一面’了。 此后方继藩也没有再过问这件事,早就将它忘了个九霄云外。 一听这小费又来送礼,方继藩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费萨尔,嘴角绽放出一抹好看的笑意。 “我是两袖清风的人,稀罕什么礼,你拿礼我看看。” 费萨尔笑呵呵的取了礼单,方继藩接了,果然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都是一些寻常的‘丝绸’、‘玉石’罢了。 方继藩便不感兴趣,不禁打了个哈哈:“不要,没什么意思。” 银子,他方继藩有的是。 他倒是希望,再有类似于万年老参一般的‘神器’。 想了想,方继藩便露出一副高尚的样子来,一双璀璨的眸子凝视着费萨尔。 “本少爷其他的不喜欢,唯独喜欢一些花花草草,若是有什么奇花异草,拿来我掌掌眼,倒是不错。” “还真有。”费萨尔乐呵呵的说道:“除了千年老参,其实随船带来的,还有一些货物,不过,这些东西,大明也有,因而不敢献上,可若是公子有兴趣,下次小人带来。” 方继藩眯着眼,倒是有了那么丁点儿兴趣。 “很好,费心了,现在,滚吧。” “……”费萨尔懵了。 这么现实,刚才还笑嘻嘻,说让人滚就让人滚? 其实他哪里知道,方继藩虽然希望小费带点稀罕的东西来,却不愿和小费多打太多交代,此人毕竟是胡人,我方继藩可是大明忠臣,为了番薯,给你网开一面了,怎的,你还想交朋友不成? 费萨尔只好悻悻然的告辞而去。 方继藩伸了个懒腰,看时候不早,便不由问一旁的邓健道:“欧阳志几个,去宫中赴宴,还未回来吗?” 邓健笑嘻嘻的道:“少爷,已经回来了,见少爷这儿有客人,所以……” “叫来。”方继藩精神一震。 片刻之后,欧阳志几人来了,自然将殿中发生的事和方继藩说。 徐经苦笑道:“恩师,是不是给人去和萧公公还有牟指挥使带句话,和他们道个歉,免得他们心里记恨恩师……” 欧阳志也露出惭愧的样子,忙是拜倒在地。 “门生万死,给恩师添麻烦了。” 方继藩则抬头,环视了几人一眼,见几人都带着惶恐的神色,他不禁眯了眯双眸,认真的想了想。 “道歉?为什么要道歉,本来,这是厂卫管的事,为师懒得插手,为师要种地呢,不过,既然厂卫办了这么久都办不成,你们又说漏了嘴,没办法了,明日……我将那贼首捉来便是。” 徐经一愣,随即和唐寅等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恩师当真……能将人捉来? 这世上,哪里有这样轻易的事,甚至连三天都不需要,只需要短短一天? 五个门生,都是不信的样子,摇头。 “不过……得让王守仁帮忙,他倒是有些功夫,比你们几个强多了,哎……”方继藩感慨:“为何我收的门生,都是一些无用的书生呢?” “……” 好在,大家已经习惯了。 ………… 弘治皇帝有心事。 这个心事,自是因欧阳志的一席话而起的。 三日之内,擒拿贼人…… 虽然弘治皇帝没有继续深究此事,是因为想要留萧敬一点面子。 萧敬,毕竟跟了自己二十多年,在东宫的时候,他便为自己效劳了。 可吹牛的好处就在于,它总能留给人一种不可磨灭的印象,即便你没有信以为真。 这就好像,当老师问起少时的你,你有什么愿望的时候,你的身边,总会有一个想要做总统,想要做大科学家,想要做巨星的小伙伴。 然后,等许多许多年后,即便是三十年、四十年,那时搬砖的你,依旧还会记得那个曾立下宏愿,却同样正在搬砖的那个他,然后可以拿出这些陈年旧事,嘲笑他一辈子。 只要这贼首一日不除,弘治皇帝便觉得如鲠在喉,他再仁厚,也毕竟是皇帝,皇帝要灭贼,天经地义。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大功一件 当你一直对一件事带着疑惑的时候,就难以磨灭这深刻的记忆了! 所以,在次日的大清早,萧敬小心翼翼地给弘治皇帝梳头的时候。 弘治皇帝看着铜镜之中的自己,任萧敬给自己挽起发髻,给自己带上冠帽,突然,弘治皇帝凝视着他,淡淡开口道:“萧伴伴……” “奴婢在呢。” 萧敬弓着身,永远笑吟吟的样子。 “你说……三日之内,真的可以拿住贼首吗?”弘治皇帝问得格外认真。 萧敬的心里就顿时咯噔了一下,他还以为昨儿的事情算是过去了,可现在…… 方继藩这厮,砸人饭碗啊,你种你的地,伴你的读,多好呀,可咱是吃这碗饭的啊。 萧敬按住内心的奔腾,只能笑嘿嘿地回答道:“陛下,厂卫有上万人遍布京畿内外,辛苦打探呢。” 他没有陈述自己对这种事有多专业,他没有陈述自己如何能干,却是拐着弯说,厂卫正在辛苦打探。 说罢,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便见铜镜中的弘治皇帝莞尔一笑。 显然,皇帝陛下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了。 萧敬的意思是,你看,这么多的校尉和力士都在此辛苦打探,方继藩却口口声声说三天之内,就能轻松拿住贼人,这……不就是笑话吗? 若是陛下信方继藩,那么,这么多不辞辛苦的校尉和力士,岂不是还不如他一个方继藩?这若是让他们知道,陛下竟还相信方继藩关起门来和门生们吹的牛,该有多心寒啊。 弘治皇帝便朝萧敬颔首。 “萧伴伴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只是……此事要加紧着办才好,足足半个多月了啊,一个贼首,至今还没有结果,朕没有责怪你和牟卿的意思,朕深知你们已是尽心尽力了,厂卫这么多人四处出没,也甚为辛苦……” 弘治皇帝回眸,认真地看了一眼萧敬,才道:“要快!” “遵旨。”萧敬小心的给弘治皇帝系好了冠冕,蹑手蹑脚地后退两步,又行了礼;“奴婢现在去东厂,再督促一下。” “去吧。” …………………… 王守仁瘦了。 方继藩再见到他的时候,发现原本精瘦的王守仁,显得更加消瘦了。 方继藩觉得不放心,随手就握拳,狠狠的锤了一锤他的胸口。 咚…… 一声闷响,这一拳过去,像是砸在一堵墙上。 方继藩顿时拧起了深眉,龇牙咧嘴的,边甩着手边痛骂:“你弄疼我的手了。” “……”王守仁目光有些呆滞,这一拳砸在肩窝上,他不知该用何种表情来看待方继藩。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 祈雨……还成了…… 这已是超乎了人类的范畴了吧。 可他是仙人吗? 显然并不是,倘若眼前这个甩着手,龇牙咧嘴,还如此理直气壮责怪本该是受害人的方继藩是仙人。那么,王守仁觉得自己该把脑袋塞进茅坑里去清醒一下。 见方继藩责怪自己,王守仁居然很犯贱的生出了愧疚之心,朝方继藩行礼,一脸歉意的说道:“新建伯,抱歉的很。” “算了。”方继藩大度地挥挥手,才道:“叫你来,是去捉贼。” 其实王守仁被叫来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异样。 他刚来到方继藩的面前,便见一伙子衣衫褴褛的禁卫涌上来,一个个眼睛放光,摩拳擦掌的样子。 这些人……确实是禁卫,因为他们明显穿着禁卫的鱼服,还跨着刀,就是衣衫破旧了一些,浑身上下带着一股子土腥气,有几个人面熟,不就是当初王守仁去西山,那些扛着锄头种地的人吗? 他们……丢下了锄头,跑来捉贼了…… 王守仁发懵。 “敢问新建伯,捉什么贼。” 方继藩眼睛闪着光芒,这光芒有点锐利,幽幽的,很渗人:“丐帮贼首!” 王守仁惊住了:“你知道他在哪里?” “当然知道,现在便是去拿住他。”方继藩自信满满的道。 王守仁脸色骤变。 这………不可能。 他是每日看邸报的人,陛下早已下旨捉拿这个人,厂卫四处出动,到处都在盘查,甚至捉了不知多少疑似的叛党,都说人进了锦衣卫,便是不开口,都能让你开口,可至今,那贼首依旧没有丝毫的下落。 现在东厂和锦衣卫都已经炸了锅,恨不得将整个京师挖地三尺,这样尚且都找不到人,你方继藩,势单力薄的,就能知道? 王守仁觉得自己已经陷入了精神混乱,他已经不知道眼前这个世界到底是真实,还是幻觉了。 “去不去?”方继藩眨了眨眼,毕竟是求人,所以……今日表现的很……如沐春风。 王守仁很老实地说出心里话:“我……不……信!” “啥?”方继藩一头雾水。 王守仁道:“你如何知道贼首是谁,如何知道他在哪里?” 方继藩便笑了,笑得灿烂,道:“我就知道!” “……”王守仁玩了一个心眼,他其实并不是不相信,而是想追根问底,可方继藩的回答却很干脆,也很神棍,这令他又抑郁了。 “至少,总会有前因后果!”王守仁坚守自己的底线。 方继藩接下来的动作则是背着手看天,然后道:“抓完贼之后,正好要去西山授课,给自己的门生和徒子徒孙们讲一讲道理,算你一个。” 王守仁一听,刚刚阴沉沉的眼睛,很适时的亮了,他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却故作平静:“好,一言为定,新建伯不会食言而肥吧。” 方继藩勾唇一笑道:“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可以用人格担保。” “……”王守仁眉头一皱,心里突的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上了贼船了? 而接下里,自是实之行动了…… 捉贼的过程,也让王守仁大开眼界了。 一行人随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寻常的客店。 这客店很普通,方继藩先让张信带着一干人到了后院,他则带着一群人直接走的正门。 方继藩很认真地再三嘱咐:“要好好保护我,寸步不离。” “噢。”王守仁脑子要炸了,他觉得……方继藩似乎是在杀良冒功。 这些客店的开了有许多年头了,王守仁在这里也经过了很多次,偶尔也会看到里头的掌柜和伙计亲切的出来招徕客人。 这些……就是恶贯满盈,穷凶极恶的乱贼? 却见方继藩鼓了一口气,高呼道:“弟兄们,给我上,莫要走了贼人!” 身后的一干禁卫,便呼啦啦的拔刀,个个气势如虹,蜂拥的冲进去。 他们虽然和平常的卫所军卒一样,也都是靠屯田种地为生,可毕竟他们比较高级,寻常卫所的兵丁,是彻底退化成了农夫,且还属于营养不良的那种。 而禁卫大多是良家子,家底殷实,俸禄也不少,所以平时的吃用都能保证。上值种地的时候,每日刨土、建窑,干的虽是苦力活,却也是一种锻炼,吃的饱,干得多,反而一身的精肉,很有气势。 只片刻功夫,客店便已是鸡飞狗跳! 王守仁跟在方继藩的身边,精神紧绷,如临大敌。 却等到一个个店伙和掌柜还有里头来不及穿衣的客人们被押出来的时候,王守仁一愣,就这样……结束了…… 结束了…… 方继藩上前,一把揪住了那个一看便手无缚鸡之力的掌柜,提着他的后襟,朝他笑。 掌柜可怜巴巴的样子,甚至说话都显得有点不大利索:“我……我无罪。冤枉……冤枉哪。” 方继藩又笑了,带着得意:“冤枉个屁,本少爷慧眼如炬,想骗本少爷?丐帮帮主吴新杰,到了如今,你还不肯认罪伏法?呵呵,不要紧,到时你就会认的。” 吴新杰? 听到这三个字,王守仁的瞳孔收缩。 这么一个人,就是传说中那个凶神恶煞,青面獠牙,诡计多端,号称有十万帮众,遍布天下,图谋不轨,给朝廷制造了天大麻烦的吴新杰? 王守仁很想抚额,感觉自己的智商正被深深的侮辱。 掌柜依然在在高呼:“我无罪,我不叫什么吴新杰,我叫张正,黄册上一查便明白,我冤枉呀!” 方继藩哈哈一笑,却不搭理这个掌柜的了,而是兴奋地搓着手,道:“快,还不快将这些乱臣贼子绑起来,咱们立下大功了,等着跟本百户吃香喝辣的吧,绑结实一点,先带去西山,张信……” 张信起初的时候,还是磨刀霍霍的,可说好了是去捉拿乱党,结果……却是捉了一群这么个玩意,他开始变得不自信起来:“百户,我看……” 方继藩则是义正言辞地道:“看什么看,赶紧去给北镇府司禀告,就说不必麻烦他们了,这人,已经然拿住了,让锦衣卫的兄弟歇一歇。还有,这人我要借用一下,明日……拿他在西山上上课,我好拿来教门生们一点人生道理。赶紧的去……要不要我踹你!” 也亏得张信他爹教的好,在方继藩威严之下,张信再不敢顶嘴了,噢了一声,只能很没信心的匆匆赶往北镇府司。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就是这么猖狂 北镇府司里。 牟斌亲自坐堂,已有半个月。 这半个月以来,他家门不入,吃住都在此。 陛下下了死令,所要求的期限,也早已过去了六天,牟斌感觉自己要疯了,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到现在为止,虽然‘乱党’拿了不少,可那传闻中的贼首,却至今没有下落,似乎是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般。 他心情紧绷,北镇府司的校尉和力士,几乎都放了出去,可至今……没有音讯啊。 他甚至开始有点怀疑人生了,传闻中那作恶多端、恶贯满盈的丐帮帮主吴新杰,当真存在吗? 惆怅啊…… 陛下养着锦衣卫,上万的人手,号称是天子亲军,何等的荣耀,每年的各种钱粮,更不知靡费多少。 可结果呢,当初大旱时,锦衣卫对于流言蜚语,就束手无策,如今,大旱解决了,可是呢,至今,人却捉不住。 可耻啊。 如此办事不利。 陛下会怎样看待锦衣卫呢? 整个京师已经鸡飞狗跳,而诏狱里,抓了不少人,严刑拷打之下,竟发现十之八九,都和丐帮一点关系都没有,更多的人,不过是打着丐帮的旗号,招摇撞骗罢了。 牟斌想到这些,不禁摸着自己额头,他觉得很是头痛。 他不愿这样大兴冤狱,于是又不得不将人放了。 牟斌这个人,在锦衣卫指挥使中,还算正直,他一直立志自己将从前的一任锦衣卫指挥使袁彬作为自己的偶像,因而对于任何钦案,都是再三排查,就怕出现丝毫的差错。 这几日,他坐在公房,每天都翻阅着卷宗,眼睛都熬红了,最终才发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却在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牟指挥。”一个书吏匆匆进来,朝着他行礼:“羽林卫屯田百户所……” “什么?”牟斌不由一愣,一双犀利的眼眸透着不解,冷冷的反问道:“什么屯田百户所?” 羽林卫是禁卫,和锦衣卫一样,都是天子亲军,屯个什么田? 这书吏苦笑:“您忘了,当初陛下特意让方……” 一听到方,牟斌才有了印象,他恍然大悟,目光不禁柔了几分,口气却依旧有点冷:“知道了,他屯他的田,于吾何干?” 现在正着急上火呢,牟斌眼睛都红了,哪里有功夫管你什么屯田百户所,何况,上一次方继藩的门生吹牛吹的太过,牟斌也略有耳闻,牟斌对方继藩,没什么好印象。 要知道,牟斌其实是个嫉恶如仇的人,对于京师里这些恶少、权贵历来看不太起,他私下里还有一个恶人榜,方继藩本来排第一,不过这个家伙近来表现不错,所以排名到了第七,而现在占据首位的,却是寿宁候张鹤龄。 从前张鹤龄横行不法,牟斌还惩办过他。 书吏见牟斌态度冷淡,不禁开口说道。 “他们派了个副百户来,说是……丐帮帮主已经落网。” “落……落网……”牟斌浓眉一沉,随即哈哈大笑:“怎么事先没有风声,他屯田百户所,也管这闲事吗?少年人真爱胡闹,不必理会。” 书吏却是郑重其事:“他们专门下了公文。” 下了公文……就完全不一样了,也就是说,这是走了正规的程序,人家没在开玩笑。 牟斌冷哼一声,心里想,当初若不是看在南和伯还算是忠良,方继藩这等横行不法的恶少,以自己的脾气,早就将这小子打出SHI来了,此后这家伙倒是做过几件好事,不过好的也有限。 现在…… 听到犯人被抓了,牟斌不禁来了兴趣,目光里透着亮光,很是认真的追问书吏。 “那么人犯在哪里?” “说是押去了西山。” “人犯确定了身份吗?” “他们说,已经确定了,用的是方继藩的人格担保……” “……” 牟斌脑子有点发懵,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不过人家说已经抓住了,他也不好在怀疑,而是立即行动起来。 “立即派人,前去西山提调人犯……” “来人说,不成,新建伯要先给门生们授课,明日教授了门生们做人做事的道理,方才押解至诏狱。” 牟斌脸瞬时红了,方继藩一点面子都不给他,他的眼眸猛地睁大,气呼呼的说道。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这定不是钦犯,这个家伙,也不知是抓了哪个无辜的百姓,来冒功,不必理他。” “可是……”书吏深深的看了牟斌一眼:“无论是真是假,既然报到了锦衣卫,锦衣卫,是否要有所动作?” 牟斌明白了,颔首点头:“这就上书,报入宫中吧,锦衣卫乃宫中耳目,既然……方继藩那小子报来了个钦犯,也该立即让陛下知道,告诉下头,万万不可松懈,继续追查到底。” “学生明白。只是这奏报,如何草拟为好。”书吏看着牟斌。 牟斌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传闻羽林卫屯田百户所百户方继藩,今晨不务正业……” 这用词,其实就可以看出锦衣卫对一件事的看法和偏向。 显然,牟斌虽然是据实奏报,却是用春秋笔法,告诉天子,此事……不靠谱。 “不务正业,在京中,号称拿住钦犯丐帮帮主吴新杰,臣不辨真假,不过……既然新建伯口称愿以人头作保……” 书吏呆了一下:“指挥,不是人头,是人格。” 牟斌面上不为所动:“可本官听到的是人头……” 书吏汗颜:“对,对,是人头,方继藩言之凿凿,要以人头作保。” “大抵,就这样写吧。”牟斌背着手。 正直的牟斌作为锦衣卫指挥使,不是一个没有手腕的人,就比如这人头和人格,虽是一字之差,却是差之千里。 当然,他也深信以南和伯和新建伯的能量,就算到时候‘人头作保’的事,最后成了乌龙,皇帝也不可能真把方继藩的人头砍下来,可只因这一字之差,至少,让方继藩吃一点教训。 这个小子,真把京师当他家的了,管闲事管到了锦衣卫手上来,好啊,以后你那破落的百户所,叫全职百户所好不好? 能借此机会,敲打一下这小子,似乎也不错,这等家里不好好管教的小子,老夫只好替你爹来代劳了。 …… 紫禁城。 萧敬错愕的看着东厂送来的奏报。 原以为,外头的干孙子们,送来了好消息。 可结果……萧敬有点懵逼了。 人……拿住了…… 他大抵的看过了东厂的奏报,一头雾水,眉头不禁深深的凝了起来,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 “就轻而易举的在一处客店里拿了人,拿了人,就押送去了西山百户所,授课,授什么课?这方继藩,是不是脑疾发作了?” 来送奏报的乃是萧敬的干儿子程前。 此刻程前也是懵逼的,他朝萧敬摇头:“奴婢也不知道啊。“ 萧敬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按在地上摩擦:“这方继藩也太儿戏了吧,就算是捉拿钦犯,也要做的面上好看一些,譬如寻个破庙,里头要有点打斗的痕迹,死了穷凶极恶的从犯,再烧一把火,把动静弄大一些。这选的人,也不对,就一个客店的掌柜?据说腿脚还不便?为何不寻一个粗壮一些的汉子,满嘴络腮胡子,面目狰狞,最好身上能有一道伤疤?” “干爹真是高见哪,奴婢也是这样想的。” 萧敬鄙视的看了一眼奏报,不屑的将奏报收了,从嘴里冷哼出声来:“还是太年轻啊……不讲究!” “小孩子,懂个什么,自从他种了地,教了几个门生,尾巴就翘天上去了。”程前笑嘻嘻的附和。 “也不能这样说。”萧敬背着手,看着程前的目光透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一码归一码嘛,方继藩还是很有才学的,其他都好,就是喜欢凑热闹,陛下对他,还是很欣赏的,你是宫里的人,在宫中行走,说话要谨慎,不可胡言乱语,否则,别掉了舌头。” 程前哭了,流出泪来,跪倒在地,感激的说道:“还是干爹对奴婢好,奴婢年年月月、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牢记着干爹的教诲。” 萧敬懒得理他。 作为宫中最重要的人物,萧敬对这等事,早就习以为常了,他却是眯着眼,陷入深思:“方继藩拿人头作保?” “这……是锦衣卫那儿传来的,是说拿人头作保,您看看,这多猖狂哪。” “噢。”萧敬不置可否,却是动身,赶往暖阁去了。 到了暖阁,便见弘治皇帝很懵逼的垂头看着一本奏疏,这角落里,只站着一个小宦官伺候着,萧敬给那小宦官使了个眼色,小宦官会意,蹑手蹑脚的告退出去。 见弘治皇帝一脸震惊,萧敬只是面上带着笑,小心翼翼的躬身上前,先拿手背试了试弘治皇帝御案上的茶盏,发现还留有余温,这才悄然的站在了弘治皇帝的背后。 弘治皇帝一脸无语的来回看了几遍奏疏之后,突然道:“萧伴伴……” ………… 感冒了,可怜。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圣驾 听到皇帝唤自己,萧敬忙是躬身向前,身子微微一倾,完全是一副洗耳恭听状。 “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明亮的眼眸微微一抬,看了萧敬一眼,含笑着说道。 “锦衣卫送来的奏报……有些意思……” 萧敬忙是堆笑,附和着弘治皇帝的话。 “是啊,奴婢也从东厂那儿得到了消息,正想要禀报陛下呢。” 弘治皇帝脸上的震惊还没有消散。 因为……这奏报中分明就写着,钦犯已经擒获了。 弘治皇帝之所以震惊,不在于钦犯被拿获。 事实上,若再不拿获,弘治皇帝才该震惊才是,毕竟自己如此的关注,厂卫全部行动起来,都过去了半个多月之久,朝廷养着这么多亲军,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半个多月来,说是挖地三尺,也不为过吧。 可之所以一脸怀疑人生的模样,却是因为,这奏报中所写的却是,拿获贼人的乃是方继藩。 方继藩不好好种他的地,却是带着他的那些屯田校尉们,跑去捉贼去了。 竟还一捉一个准,昨天说要捉,今日就已将钦犯和十几个从犯,一网打尽。 这……是何等的效率。 这样的效率令弘治皇帝非常的震惊,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百来个屯田校尉,比上万专业的厂卫还厉害? 弘治皇帝第一个反应,这奏报是不是写串了。 第二个反应,却是被那人头担保四字所吸引。 他历来知道,方继藩这厮是人格担保的,这家伙太滑头了,哪里敢用人头。 可现在嘛…… 现在他一肚子疑问,钦犯被捉了,这是真是假,是不是方继藩冒功? 其二,或者,方继藩不是冒功,却是抓错人了。 其三,他没抓错人,也不是冒功,这就太可怕了,可是,他却为何不将其移交诏狱,却是将钦犯捉去屯田百户所,还说,要给门生们授课,这……又是什么缘故? 这般想来,弘治皇帝越发吃惊了,一双明亮的眼眸满是困惑,目光落在萧敬的身上,很是认真的问道。 “萧伴伴,你怎么看?” 萧敬是聪明人,他朝弘治皇帝笑了笑,句句斟酌着。 “方继藩既敢这样说,想来,有所凭借吧,奴婢一直很看好新建伯的,新建伯毕竟有功于朝廷,所以……奴婢想来,他既都以人头担保了,一定不敢欺君罔上吧。” “嗯?你看好他?”弘治皇帝狐疑的看着萧敬,连朕都看着不靠谱呢,你怎么就看重呢? 萧敬慢条斯理道:“奴婢确实很看重他。” 弘治皇帝将手搭在御案上,手指头有节奏的敲击的案牍。 “咚咚……” 随着敲击声,弘治皇帝的眉头不禁深锁,陷入深思。 “哎……”弘治皇帝晒然一笑:“你啊,就是心太善了,不知道方继藩肚子里,有多少鬼主意,人哪,也不能太老实。” 萧敬忙道:“奴婢侍奉好陛下就是了,也没必要,有什么花花肠子。” 弘治皇帝笑了,转而又想起什么,凝视着萧敬,格外认真的问道。 “可你毕竟掌印东厂,以你东厂掌印多年的经验,觉得此事,可能吗?” “不可能。”萧敬道。 弘治皇帝凝着萧敬的目光透出几分不解,面容里更露出无语的神色。 “可你方才还说可能。” 萧敬笑吟吟的道:“此事,听着是天方夜谭,可是陛下哪,奴婢觉得此事,不可能。可奴婢也深信新建伯的人品,新建伯不是说了,人头作保吗?” 人头作保…… “……” 弘治皇帝更加无语了,怔了片刻,他不禁笑了:“他的人头能有几斤几两,这小子,尽胡闹,不理他。” 语罢,他便将奏疏放下。 萧敬还是太老实,不肯背后说人坏话啊,不过他透出来的意思,却是再明显的不过了。 既然看着不靠谱,自然也就不指望上方继藩了。 他玩累了,自然乖乖去给朕屯田去,这家伙刚刚立了功,就容忍他,胡闹一下。 于是弘治皇帝道:“厂卫这儿要加紧了,再拿不住人,朝廷的颜面何存,一个丐帮帮主,就这般的棘手吗?朕看哪,不是一个钦犯棘手,是你们的还不够尽心。” 萧敬拜倒:“奴婢万死。” ………… 这件事,暂时在弘治皇帝心里放下。 可他的性子,便是如此,一旦心里搁了事,虽是决心不去过问,却总是有些放不下。 次日清早,弘治皇帝照例到了暖阁,预备召问大臣,刚刚落座,案头上,已有厂卫送来了一日的奏报了。 他拿起来,厂卫这儿还是令他失望,依旧……没有钦犯的消息。 弘治皇帝皱眉,沉思了片刻,便又想起了方继藩昨日所说的拿住了钦犯。 猛地,弘治皇帝张眸,朝身旁的宦官开口道:“召萧伴伴来。” 萧敬还未当值,一听到弘治皇帝召唤,哪里敢怠慢,匆匆赶来,人刚进暖阁,便气喘吁吁道:“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点了点案头的奏报,眉宇轻轻挑了起来。 “东厂还没有音讯?” 萧敬压力有些大:“怕是快有眉目了。” “那就是没有了!”弘治皇帝脸色有些不太好看,这已经第十七天了。 十七天过去,京师都让你们翻过来几次了,还没有消息。 “方继藩所谓捉拿住的钦犯,有消息吗?”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 萧敬一下子没了底气,只好如实交代。 “陛下,他说今日要在西山授课,教授什么道理,想来,他所说的钦犯,至少得明日才能送至诏狱,到时,那钦犯是人是鬼,便一清二楚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却又抓住了关键的信息,忙是问道。 “捉了钦犯和授课什么关系?” “不……不知。” 是男人,最讨厌的就是说不行! 萧敬不是男人,所以对此无所谓。 而作为东厂掌印,不知二字说出来,实是有点儿羞愧了,东厂的职责,就是刺探所有的情报,结果陛下问起事的时候,你说不知…… 弘治皇帝突然站了起来,淡淡开口说道:“摆驾,去西山,朕想知道,他到底要授什么课,他不是很会教授弟子的么?” “……” 萧敬愣了一下,焦虑的劝弘治皇帝。 “陛下,此时若是大张旗鼓去西山……” 弘治皇帝是百爪挠心啊,那方继藩这两日做的事,实在太诡谲了,这满肚子的疑问,却寻不到答案,实在是放心不下。 弘治皇帝朝萧敬压了压手,示意他不用多言。 “去看看也好,还有,传旨,也让太子去见识见识,让太子看看,方继藩是怎么教徒的。” “传旨内阁,让几位卿家,今日不必来暖阁见驾了。” “去布置吧!” 一连串的旨意下达。 萧敬却知自己阻拦不住,便磕了头:“奴婢遵旨。” ………… 西山这里,早已变了新的模样。 一个个暖棚,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之处。 矿山之下,是一个个小村落似的建筑沿着山脚起伏。 挖矿的矿工,屯田百户所的校尉,还有招徕来的许多流民,现在都进行了安置,靠着村落不远,是一个制造玻璃的工坊,那儿竖起了烟囱,烟囱上乌烟滚滚,直往空中飘去。 而靠着玻璃的作坊,又是一个手工的作坊,这里是一个工棚,一群挑选来的匠人,则负责制作眼镜。 太皇太后那份大礼之后,玻璃镜已开始成了稀罕物,这京里得眼病的人不少,得知戴了竟可以使双目清晰,于是乎,无论是老花眼的,还是近视眼的,但凡是有些家底的,都想求购一副。 西山这儿,已经热闹起来,招徕来的匠人、流民,已有足足四千多人。 可即便如此,王金元还是嫌少,他不由感慨,从前一直都觉得人力不值钱,可现在方知,这人力竟是如此的金贵,即便是现在不是冬日,可对于煤炭的需求还是很高,因而矿工还是少了,等入了冬,只怕人手更加不足。 在村落里,还有一个专门的学堂,是供西山匠人、苦力的子弟们读书用的,一个偌大的院子,请了十几个老先生,三百多个学童,一大清早,学童们就咿咿呀呀的读书。 他们的读书声一起,上工的庄户和矿工还有匠人们,便精神百倍起来。 这读书声,于他们而言,比工头的鞭子,更令他们精神百倍,那些孩子,是他们的希望啊,孩子们读了书,才能明理,明了理,才不必像自己一般,靠着买气力的挣钱。 一到清早,这一座巨大的村落,便复苏起来,在朗朗的读书声中,人们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而此时,西山屯田百户所里,却严密了起来,张信暂时放下了他热爱的农垦,亲自带队,守卫于此。 这里,关押着的,乃是整个京师都瞩目的钦犯,关系非同小可。 而与此同时,冒着清晨的晨雾,王守仁和唐寅诸人,便已相邀同来,今日恩师难得要授课,据闻,还要教授他们为官做人的道理,因此,他们不敢怠慢。 ………… 受不了了,终于熬完了这一章,去睡了。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开讲 王守仁昨夜几乎没有睡,兴奋的不行。 大清早的顶着熊猫眼便来了西山。 一夜未眠,眼睛肿的,精神也有几分欠佳,好在他的身体素质好,所以也没什么妨碍。 主要王守仁自己也不在乎,他更在乎的是方继藩,在他看来,方继藩的神秘面纱,即将要揭开了。 昨日拿住的,到底是不是钦犯? 是不是钦犯,一眼就能看穿,他方继藩,可骗不了我。 王守仁颇有几分兴奋,问了唐寅几个,才知恩师还在睡觉,他们先来。 所以很快,他们便在百户所外了。 再过一会儿,竟有一辆车驾来了。 派头很大,前呼后拥,数十个道人将车驾围的水泄不通,两个道童当先引路,待到了百户所前,两个道童驻足,回身,向车驾内的人行道礼,说了什么。 那车驾才掀起帘子,便见一道人露出真容,他那张精瘦的面容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有几分慵懒。 这道人仙风道骨,徐徐钻出车来,车驾旁的十数个道人纷纷向他行礼。 他目不斜视,对于诸道人的行礼,犹如理所应当,仿佛早已习惯了众生膜拜的仙人,只蜻蜓点水一般的颔首点头,却是眼睛四处眺望,似乎在欣赏这西山的美景。 此人,乃朝廷新敕封的弘法真人李朝文。 半个多月来,李朝文已执掌龙泉观,作为北地第二真人,且年轻有为,龙泉观师尊又不问俗事,只在三清阁读经悟道,弘法真人李朝文,自然而然的成为了龙泉观的主宰。 他很快清除掉了张朝先,将张朝先的一应心腹,全部革除道籍。 当然,这里头,也离不开礼部道录司的帮衬,一番雷厉风行之下,又力排众议,在万顷庄田上,强行推行西山参果,为此,许多庄户闹得很大。 可这地,本就是龙泉观的,不肯种,李朝文便立即收回土地,虽是怨声载道,可作为弘法真人,曾经呼风唤雨的男人,却也无人可以奈何他。 众人只能老老实实的听从他的安排。 他那精瘦的面容里带似有若无的浅笑,穿着一身素色道袍,斑驳的鬓角,带着岁月的痕迹,双目深邃起来,还真有几分掌观和真人的风采。 一下轿,便有道人自马车之后,取来一个长椅,放置在他的身后,恭恭敬敬的说道:“真人,请稍坐。” 龙泉观内,再没有人敢称呼他为师兄弟了,只以真人相称。 李朝文没有做声,只是皱了皱眉,微微摇头。 那道人瞬间明白了真人的心意,忙是撤了椅子,颤声道:“小道万死。” 李朝文朝道人压压手:“无妨……” 道人如蒙大赦,退后几步。 …… 王守仁等人,立即注意到了这道人,那徐经远远眺望,见到晨光下的李朝文,竟是忍不住兴奋的开口道。 “那是新近册封的弘法真人,他来做什么?想来,也和恩师有交情,弘法真人能呼风唤雨,道法超然,很令人敬佩啊。” 一听有‘仙人’来了,唐寅和王守仁也颇觉兴奋,想要上前,却觉得那道人有不可侵犯的威严,便只好远远旁观。 见那道人伫立,被人众星捧月,王守仁双眸不禁一亮,不由感叹道:“方外有高人,真想上去讨教。” 王守仁求学,历来是来者不拒的,这能呼风唤雨的仙人,确实令他很憧憬。 欧阳志三人,却是目不斜视,宛如老僧坐定,似乎仙人与他们无碍,连眼皮子都没有抬起,只有江臣道:“恩师不知起床了没有。” “恩师起得迟,晚一些也无妨,他在长身体的时候,不急,不急。” …… 却在这此,突有快马而来,这一次来的,却是一个凶神恶煞的宦官,带着几个禁卫,落马之后,匆匆而来,劈头盖脸便问。 “新建伯来了吗?” 张信作为副百户,不敢怠慢,见来此的人越来越多,他心里哀叹,今日的地,看来又种不成了,他原以为方百户只讲一个时辰课便收工,将钦犯押去了诏狱之后,下午的时候,自己便可将暖棚里的地翻一翻,施点儿肥呢,现在看来,计划泡汤,于是心里显得忧心忡忡,可别耽误了地啊,便朝那宦官道:“还未到。” 宦官闻言便没有恼怒,而是轻轻颔首,旋即便朝众人郑重的说道。 “待会儿有人来,来人之后,尔等不可喧哗,不可随意呼叫,圣谕:朕微服至此,卿等可免礼。” 张信呆了一下,心里哀嚎,糟了,圣驾竟要来,今日怕是休想施肥了。 不远的王守仁等人耳朵尖,也听到了,个个面面相觑。 陛下来此,不知为何? ………… 方继藩日上三竿才起,一看天色,忍不住咆哮:“我要上课啊,我要上课的啊,快,快,穿衣。” 香儿服侍着他穿了衣,方继藩连便宜也不占了,心急火燎的洗漱之后,飞马出城。 一路到了西山,方才发现,这儿已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了。 最外围,分明是京营的兵马,足足一个营,驻扎于此,到处都是骑马巡视的骁骑,见了方继藩,也不阻拦盘问。 再里头一些,便是三三两两,穿着鱼服的锦衣校尉了。 当然,他们所穿的鱼服,并非是真正的钦赐飞鱼服,不过腰间的绣春刀,却是正版。 他们对方继藩,也不理会。 整个百户所,已是清空了一般。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皇帝来了。 等方继藩硬着头皮,进了靠着百户所的学堂。 这学堂里的学童,今日提早放学,在这里,王守仁等人已跪坐于此,弘法真人李朝文,亦是盘膝。 弘治皇帝果然来了。 方继藩一眼就看见了弘治皇帝。 他穿着一身寻常的儒杉,头戴纶巾,说是微服而来,可他大爷的外头足足一个营的京营人马,还有数之不尽的厂卫,方继藩怀疑这是脱裤子放屁。 不过弘治皇帝,似乎乐于这样的微服,就像一个老儒生,只是面上,没有多少表情。 他坐在学堂的一处角落,这意思似乎是,不愿意干扰方继藩教授学问。 朱厚照也是常服,他乖乖坐在弘治皇帝身侧,在父皇面前,他大气不敢出,只埋着头,看不到神色,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萧敬躬身站在一旁,他穿着可笑的一见圆领员外衫,显得不伦不类。 唯一还穿着正装钦赐鱼服的,却是牟斌。 牟斌抱着手,伫立在弘治皇帝另一侧,脸色严峻。 方继藩进来,一见到弘治皇帝,一副想要上前的模样。 便有一个小宦官赶紧追上来两步,拉住方继藩低声道:“陛下有口谕,不必行礼,好生授课。” 方继藩便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朝弘治皇帝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弘治皇帝故意别过脸去,一副嫌弃的样子,似乎不愿多理会他。 倒是朱厚照眼睛放光,朝方继藩拼命使眼色,似乎有话和他说。 可惜方继藩的眼里只有皇帝,见陛下不太搭理自己,顿时落寞,只好徐徐登上了讲台。 咳嗽一声,落座。 其实怪不好意思的,毕竟……人多了一些。 也幸好有三尺厚的脸皮支撑,所以方继藩脸色若常。 一见到方继藩进来,唐寅、徐经、欧阳志、刘文善、江臣五人,便起身,预备作揖,行……师礼。 王守仁也不得不起身,心里在犹豫着,该行什么礼为好。 可六人刚刚站定,还没有作揖,却听一旁,啪嗒一声,有人跪下,五体投地,朗声道:“小道李朝文,拜见师公,师公万福永康!” 这结结实实一跪,磕了个头,堪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头触地之后,没有得到方继藩的准许,绝不脱离地面,保持着姿态。 “……” 徐经等人,既是心惊,这真人吃错了药吗? 却又有一种RI狗的感觉。 这就好像他们几个,打算跳楼甩卖,结果隔壁有个家伙,直接来了个清仓大赠送,不要钱,不要钱还倒贴了啊。 这真人,他不要脸的啊。 于是大家尴尬了,行师礼呢,还是行跪礼呢?行大礼好似不妥当。 倒是欧阳志,很快恢复了冷静,在恩师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觉得异常,小儿科,这算什么,我欧阳志见得多了,什么大风大浪,不都这样过来了吗? 于是欧阳志行礼如仪,恭敬的开口:“见过恩师。” 大家才有样学样。 王守仁也行了礼,不过没有说什么,只抿嘴表示敬意。 方继藩颔首点头,那李朝文才徐徐起来,坐回他的蒲团上去。 …… 弘治皇帝是有点发懵的,萧敬看那弘法真人的熊样,不忍卒读,这家伙也是阉人吗?真人……我呸! 牟斌也觉得自己牙根都酸了,想吐槽一句,不过碍于陛下在此,憋着。 …… 此时,方继藩便在多理会自己的几个徒弟,目光环视了众人一圈,才朗声道:“今日,便是要教你们,做人,和做官的道理,都仔细听了,来啊,将钦犯带进来!”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这就是钦犯 做人……做官……道理…… 每一个词儿,都不难懂,可夹杂在方继藩的话里,都有一种怪异的感觉。 至少弘治皇帝就觉得很怪异。 朱厚照则是忍俊不禁,老方还会这个? 萧敬面上似笑非笑,抿着干瘪的嘴唇,带有几分调侃气息。 牟斌只是抱着手,若不是陛下在,他差点要从鼻里哼出声来了。 可和他们不同,方继藩的几个门生的态度还是极端正的。 欧阳志三人正襟危坐,面上虽是木讷,却是说不出的肃穆。 唐寅手指头转着案牍上毛笔,聚精会神。 便连徐经,亦是正容,上一次,他已经有了前车之鉴了,就因为没有听恩师的话,吃了一个天大的亏,否则,殿试便是名列一甲,也未必没有可能,而今他学乖了,即便心思再活络,可恩师说啥,那就是啥,何况还是要教自己做人和做官的道理。 王守仁的眼里则是发光一般,甚至激动得颤抖起来,面容则是一副全神贯注之态。 便连那既做不成人,也做不得官的李朝文真人,此刻也一副洗耳恭听状,态度很重要哪,其他的,听与不听都无所谓,可自己必须得让师叔知道,自己对师叔是敬仰万分的,任何师叔的教诲,都必须仔细的牢记,甘之如饴一般。 自然,最令人期待的,却还是钦犯了。 一句带钦犯来,外头的张信诸人早有准备,很快就押着一个五花大绑之人,推搡着进来。 只是,这……就是钦犯?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像是在看怪物一般。 便连弘治皇帝也是突的失色,眼前这个人,哪里是钦犯,分明……就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只见这钦犯被五花大绑,口里还塞着不知是谁的裹脚布,他脸色阴沉,似乎也没受什么拷打,只是身上的圆领员外衫显得脏乱了一些而已。 “搬椅子来,让他坐下。” 方继藩手里提着一根戒尺,颇有几分样子。 一把椅子很快被搬了来,上了绳索,一通乱绑,便将这钦犯固定在了椅子上。 此时,方继藩手里的戒尺一指钦犯:“你们看,他便是传闻中的钦犯!” “……” 呃,这哪里是钦犯了,怎么看,都感觉是个蒙冤的寻常小买卖人,看着此人涨红着脸,被一干校尉们折腾,弘治皇帝的脸瞬间便拉下来了。 一旁的萧敬弓着身,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方继藩真是有意思,呵呵……”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萧敬面上依旧带笑! 是真有意思啊,就这么一个人,他方继藩说是钦犯就是钦犯…… 其实一开始,萧敬还有些担心来着,这方继藩,莫不是当真拿住了钦犯吧,倘若如此,锦衣卫倒也罢了,反正作为东厂督主,萧敬觉得没法儿做人了。 只见这钦犯的脸涨得通红的,似是实在憋不住了,竟在椅上扑哧扑哧挣扎一番,接着……居然眼前一黑,直接仰面,昏厥了过去。 这头的方继藩正预备侃侃而谈呢,可……他的脸色立马就不好…… 怎么有一股臭咸鱼的味道?还越来越重…… 方继藩不禁怒视着张信:“你打他了?” “没……没有……”张信噤若寒蝉。 方继藩再猛地嗅了一下,那臭咸鱼的味道实在…… 这味道开始弥漫了,许多人的脸都胀得发红,拼命的忍受。 连角落里的弘治皇帝,都忍不住憋着气。 方继藩明白了,气呼呼的朝张信咆哮:“谁他娘的这样不讲卫生,这样不文明,拿自己的裹脚布塞这钦犯口里。” 张信打了个颤,苦着脸道:“找不到其他的……” “将他弄醒!”方继藩鄙视地看了一眼张信,这个废物。 肚子都感觉开始翻腾了,反胃呀,很不舒服啊。 方继藩拼命地忍着,倒也没有再耽误,趁着几个校尉要将钦犯弄醒的功夫,方继藩用戒尺点了点这钦犯,又继续道:“你们都看到了吧,这个人,就是钦犯,丐帮帮主,这丐帮号称有十万帮众,而此人,便是匪首。你们看,他凶恶吗?” 众人打量着那已昏厥过去的‘钦犯’,都下意识的摇了头。 其实他们也不确定,方继藩到底是不是在糊弄大家。 可是……这个人确实一点都不凶恶啊。 方继藩又问:“你们看到他,想起了什么?” “……” 鸦雀无声了。 似乎大家并不习惯这样的教学方式。 还是李朝文很机智,生怕师叔冷场,忙道:“像寻常香客。” “这就对了。”方继藩用戒尺指着已昏厥过去的钦犯的眉眼,道:“你们看,他既没有为师英俊,也没有江臣那般面目可憎……” 江臣:“……” 好在,江臣已经习惯了。 方继藩很顺畅地接着道:“现在,来人,扒开他的衣服。” “……” 这……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连欧阳志都有些受不住了。 不知是因为那一股扑面而来的咸鱼味,还是因为恩师口味太重的缘故,素来淡定镇定的欧阳志打了个冷颤。 几个校尉迟疑着,最后还是老实的给昏厥过去的钦犯松了一些绑,将他的外衣脱下,以至他上身CHITIAOTIAO的展露在所有人眼前。 “你们看,他的皮肤……既不粗糙,也不细嫩,你们看……”方继藩点着钦犯的上身,边看边兴致勃勃地道:“这里还有一个胎记,不必说,这定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你们看,他的毛发,不多也不少……” 方继藩很有耐心,手持着戒尺,在这‘钦犯’身上指指点点。 “还有这里……”方继藩指着钦犯的脸:“你们看,他的脸上竟还生了痘子,这是青春痘,常见于太子殿下的脸上,可他并不青春哪,由此可见,这钦犯身上既有我们一样的地方,也有我们不一样的地方。” 朱厚照左看右看一眼,捂住了脸。 弘治皇帝发懵。 这是在做什么? 牟斌已越发深信,方继藩就是在这里装疯卖傻的。 萧敬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道:“陛下,是不是……新建伯,脑疾犯了……” 真是一言惊醒,弘治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若有所思的颔首点头。 …… “现在,我们看看他的鼻毛。”方继藩笑了笑,似乎觉得这咸鱼味实是有些受不了,身子退后了一步,手拉得很长,用戒尺指着仰面昏厥的钦犯:“他的鼻毛不算浓密,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呢?” 方继藩丢下戒尺,抬头,想了想,实在受不了了,朝张信使了个眼色:“去开开窗。” “噢。”张信连忙去开窗。 几扇窗打开,一股清新的气息灌进来。 呼…… 所有人都深深的吸了口气,一下子,脸色红润了。 方继藩才笑了笑道:“为师接下来继续讲,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意思就是,你看这个钦犯,便是一个人!” “……” 弘治皇帝的脸色铁青起来了,说了这么多话,敢情都是废话? 方继藩却是背着手,在讲台上踱步:“他既不是面目可憎,也不如传说中那般身长七尺,他和我们,和所有人都一样,有两只眼睛,有一个鼻子,身上有血,也有肉。你看,天下的所谓钦犯或是王洋大盗,十之八九,俱都是如此,他会被这该死的裹脚布熏晕过去,眼看着大难临头,也会……且慢着,你们看看,取一口针来。” 张信取了针。 方继藩不客气,捏着针,在他的手臂上,狠狠的扎了下去。 昏过去地钦犯眼眸猛张,瞬间醒了,他口里还塞着裹脚布,却还是发出呜呜呜的声音,身子剧烈的颤抖,好在他的身体被绑着,几个校尉狠狠地将他按住。 “你们看。”方继藩将针丢开:“他……也怕疼,他不但怕疼,而且我敢保证,他还怕死。” “……” 方继藩在此时,叹了口气:“现在,你们明白了吗?钦犯从来不可怕,钦犯也是人,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和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分别。” “这时候,你们一定在想,钦犯和我们不同之处在哪里呢?张信,你将他的裹脚布取出来。” “我……”张信踟蹰。 方继藩想提刀砍死这个混账,不过……毕竟还是要注意形象的,便微笑着道:“你不取,以后就不让你种地了。” 张信打了个寒颤,连忙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揪着裹脚布的一角,用力一扯。 呼呼呼呼…… 裹脚布一取出来,钦犯如抽风箱一般的呼吸,接着怒喝:“士可杀不可辱,你杀了我吧!” “塞回去!”方继藩很迅速地道。 张信想哭,却还是很老实地忙又将裹脚布塞回了钦犯的口里。 钦犯眼睛赤红,呜呜呜的发出怪音。 “听见了没有,他说……士可杀不可辱,由此可见,这个人……其实也有自己的道德判断,他自己心里将自己认为是‘士’,而绝不认为自己是个穷凶极恶的恶人,他和我们一样,都认为自己是个好人。” ………… 打完吊针出来了,居然没人支持,桑心。 正文 第两百章:真相大白 所有人听的一头雾水。 说了这么多,似乎和没说一样。 弘治皇帝已经受不了了,这咸鱼味虽是消散了一些,却还是让他无所适从。 最重要的是,弘治皇帝不是来听方继藩讲废话的,他是来看所擒钦犯到底是真是假。 因此面对方继藩的东拉西扯,他不禁有些不耐,一双明亮的眼眸透着几分不悦,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感触到弘治皇帝的目光,他便没胆怯,而是哈哈笑起来,继续说道。 “明白了这一点,那么……你们可以学到什么?” “……” 所有人懵逼。 便连那李朝文心里也哀叹,他其实很想不让师叔尴尬来着,可说了这么多,他一头雾水,什么也没听明白啊,便是想做托都无能为力,只能傻呆呆的坐着。 方继藩叹了口气,孺子不可教也。 虽然有些小小的尴尬,方继藩却还是振奋精神,环视了众人一眼。 见众人俱是一头雾水的样子,眨了眨璀璨的眸子,继续开口说道。 “这里头所蕴含的道理便是,你明白了所谓乱党这一点,那么,就知道,所谓的乱党,不过如此,传闻中的乱党和钦犯,并不可怕。你别看这钦犯正处壮年,你们信不信,为师年纪虽小,别看瘦胳膊瘦腿,只消一盏茶功夫,便要跪在这钦犯面前,掐着他的人中,求他不要死!” 方继藩龇牙咧嘴一下,总算是吹了一下小小的牛逼,随即便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此刻弘治皇帝格外严肃的凝视着他,他便挠了挠头。 “可是……一个这样的废物,却为何,让厂卫焦头烂额呢?” “……” 萧敬和牟斌面色俱是很难看,此刻他们都觉得牙根痒痒,还真想跪在方继藩的面前,掐着方继藩的人中穴,求他不要死。 “咳咳……” 方继藩假装润了润嗓子,下一刻英俊的面容上荡漾起浅淡的笑意,不过仅是片刻时间而已,笑容便敛了起来,凝着眉宇很是郑重的,一字一句的顿道。 “这是因为,他们不了解什么是王洋大盗,不知道什么才是钦犯。他们空有再多的人力物力,不能知己,更不知彼,便永远都抓不到钦犯。” “哼!”牟斌胀红了脸,嘴角轻轻一扯,露出很是不满的神色,厉声质问道:“你说他是钦犯便是钦犯,你可有什么证据?” “有!”方继藩的回答干脆利落! 这一下子,进入正题了。 这家伙叽叽歪歪,实在受不了了啊。 牟斌只冷着眼:“很好,就请拿出来,让我等开开眼吧。吾执掌锦衣卫十年,刑名之事,还不如你方继藩,倒想请教。” 弘治皇帝默不作声,任由牟斌提出质疑。 牟斌的质疑,其实也是他的困惑,因此弘治皇帝完全在期待着方继藩的证据。 面对牟斌的质疑,方继藩并没恼,而是笑着朝外头的人招了招手。 “来人,请丐帮京师分舵舵主王三来。” 分舵……舵主…… 一声令下,有人进来了。 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农模样,此人,哪里像什么舵主,这王三的名儿,很好,其实和朱重八类似,大抵是那种取名基本靠算数的穷苦出身。 王三面上满是沟壑,他显然很是恐惧,一双眯眯眼在那沟壑的面容上显得极小,好似根本没睁开眼睛一样的,令人看不清他的瞳孔。 他小心翼翼的进来,整个人在发颤,可看到了方继藩,就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一般。 在他心里,方继藩是自己的恩公,是菩萨,是一个实打实的好人。 在这西山,没有人敢说恩公半句的不是。 王三一见到方继藩,便拜下,恭敬的开口说道:“小人,见过恩公。” 方继藩眉头轻轻挑了挑,下一刻便深深凝视着他,英俊的面容满是肃然。 “你自己和我说,你是丐帮京师分舵的舵主。” “是。”王三一面磕头,一面老实交代:“小人早年,便加入了丐帮,此后一直在为帮主做事,招募人员,这些年来,京里的丐帮徒众,都是小人招揽……” “……” 一下子,所有人的脸色变了。 这……是人证? 这个叫王三的人,虽然有些害怕的样子,可看样子,他绝对没有被严刑逼供。 既然没有屈打成招,这个世上,会有谁,愚蠢到自认自己是乱党吗? 这可是杀头之罪啊。 弘治皇帝的眼里,掠过了一丝精芒,目光却一直停留在王三身上。 萧敬此刻脸上的笑,也一下子凝固了。 牟斌虽还保持着轻蔑的表情,只是这表情……有点假,有些心虚。 方继藩朝王三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便又问道:“你还曾和我说,丐帮帮主的藏匿之处,也是你代为选定的?” “没错,帮主自江南来,到了京师之后,一应起居,都由京师分舵布置和安排。” “那么,你为何要反叛你的帮主,他对你不好吗?” 王三摇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小人在丐帮之中,不算显赫,上头有左右护法,还有各省的堂主,以及副帮主等等,京师分舵,有徒众三千人,规模确实不小了,小人,原本是心甘情愿,为帮主做事。” “只是……”说着他踟躇起来,顿了一会,又继续交代。 “后来,听说许多徒众,纷纷都到了西山,小人心想,这徒众都去了西山,小人自然也要来。小人……有一个儿子,便带着儿子,一块儿来了,这才知道,在这里有两个恩公,招揽流民,让大家下力气开矿和干活……” “这些活儿,虽也辛苦,可恩公们,却不吝财物,给咱们建房舍,使我们有了遮风避雨的地方。每日给我们吃的,既非黄米,也非稀粥,而是香喷喷的米饭,每日,矿上还要杀两头猪呢,逢年过节的时候,两位恩公还特意嘱咐王管家,让他杀鸡宰羊,还买来一坛坛的酒水,让咱们过一个好年……小人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可这辈子,颠沛流离,只有在西山,才算是过了一些安生的日子。” “小人有个儿子,就在矿上做事,每月不但能吃饱,还有钱领,这西山附近的农家庄户,哪一个不羡慕咱们矿上的人,附近各村有女儿的人家,哪个不愿将女儿嫁到矿上来,就在前月,小人的儿子,成了亲……” 说到这里,他眼睛发亮了起来,一张满是沟壑的脸荡漾着幸福的神色。 “小人心里乐啊,小人心里想,什么丐帮不丐帮,那都是假的,小人当年,是没饭吃,颠沛流离,这才进了丐帮,所为的,便是乞食时,不被人欺而已,可小人的儿子不一样,他有饭吃,有衣穿,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娶了妻,来年,便再生一个大胖小子,这小子长大一些,还有学堂可以读书,读了书,就不同了,将来就可以考个功名,考上了,光宗耀祖,考不上,大不了在矿上卖气力,也没什么不好。” 说着,他激动的红了眼眶,声音发颤。 “小人感激两位恩公的大德,又知道,这矿,除了恩公,还和皇家有关系,是陛下,是朝廷,让咱们吃饱穿暖了啊。帮主来了京师,让小人放出种种的流言,小人那时,便就觉得不对了,此后方知,他想借此机会,图谋大事,小人自帮主来了之后,无一日不在惶恐之中,更没有一天,不是战战兢兢,小人既觉得对不起皇上,对不住两位恩公,更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帮主当真叛乱,使这西山,彻底毁于战乱,咱们这最后一丁点指望都没有了。” 说到后头王三竟是滔滔大哭起来。 …… 学堂之内,鸦雀无声。 每一个人都在用心的听着,弘治皇帝起初在听,接着,不由震惊,再之后,却没有震惊了,随着那王三的哭声,他竟发现自己的眼睛有些发红,鼻子有些酸。 萧敬脸色骤变,他已明白怎么回事了。 而牟斌,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千百种滋味在翻涌着。 朱厚照乐了,左看看,右看看,扯了扯萧敬的袖角,笑呵呵的说道:“萧伴伴,他说的另一个恩公,是本宫……” 萧敬心情复杂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并不泄气,又轻轻的扯了扯坐在一旁的父皇,一脸讨好的神色:“父皇……父皇,他说的两位恩公,一个是方继藩,一个是儿臣……” 弘治皇帝理都没理他。 朱厚照自己只好失笑,他没想到,自己从前做的一点好事,今日得到的,竟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牟斌此时冰冷的声音质疑道:“可是,还有一处本官不明白的地方,倒是很想请教。” 牟斌毕竟是锦衣卫指挥使,一般的小伎俩,怎么会骗得过他。 牟斌凝视着王三,冷冷道:“王三,你口口声声说,你是舵主,你既是舵主,下头有上千徒众,甚至还可以给帮主安排布置宅子,可见,你并非是一穷二白,这矿上吃个白饭,能领几个铜钱俸禄,便可收买你吗?” 这一句话,直指要害。 …… 这不是水呀,故事就是这样循序渐进的啊,人物也要刻画,故事需要铺垫,否则,这就不是小说,就真的成了粗制滥造的文了。 还有,为啥大家总是忽略重点呢,重点是,老虎病了呀,病了,头晕,打针,吃药。 算了,骂就骂吧,不解释,读者虐我千百遍,我待读者如初恋。 正文 第两百零一章:赤胆忠心 王三听了牟斌的质疑,有些畏惧,下意识的止住了哭声,看了一眼方继藩。 方继藩朝他露出浅淡的笑意,温和的说道:“你但说无妨,不必害怕,我保护你。” 王三心里便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抬眸望了一眼牟斌,便无畏无惧的说道。 “丐帮本就是丐者集合一起的组织,为的,就是自保,免得被外人欺负,我虽有号称三千徒众,可他们并非天生就是乞儿,这么多帮众,都来了西山,在此务工,有了饭吃,有了衣穿,再这里,也没人欺负咱们,那么,谁还在乎什么丐帮,我名为舵主,大家拥戴我,方才为舵主,可倘若人人都觉得我碍事,我若是不顺着他们的心意去行事,反而强迫和勒令他们去铤而走险,他们还肯奉我为舵主吗?” “何况,我虽是舵主,也不过是个乞儿头子罢了,虽是比寻常乞儿好一些,可每日担心受怕,每日照旧还是衣衫褴褛,你莫非以为,我很稀罕这个舵主?但凡给我一丁点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也绝不稀罕这舵主之位,在这西山,在这里,我和我的儿子,不必遭人白眼,不用担心明日与官府周旋,更不畏明日是天寒了,还是天热了,这样的好日子,便是帮主,也换不来。” 王三说到此处,他的眼眶又湿了,很是激动。 “何况,大家心里,都感激着两位恩公,恩公只要在这矿上说一句要打击丐帮,就算我不肯向恩公说明自己的身份,这矿上有这么多丐帮徒众,他们会抢着将我的身份揭出来,他们虽然不知帮主在哪里,却知道,我是丐帮的舵主,我舍不得离开西山煤矿逃亡,所以,宁愿向恩公请罪,也不愿走了,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若是乱党,死也就死了,死了也要埋在这里,可我的儿子,并没有参与任何事,我唯一所求的,便是希望他不受到波及,让他们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 王三说着竟是砰砰的磕头,哀声求饶。 “要杀头,杀我便罢了,其他的人,都只是寻常的徒众,什么都不知道!” 呼…… 弘治皇帝动容了,明亮的眼眸泛起淡淡泪意。 牟斌老脸通红,顿时像被人扇了巴掌一样的,脸上有一种火辣辣的感觉,居然被……一个老乞丐给鄙视了。 可是王三说的一丁点都没有错。 从方继藩和太子殿下在当初在此招揽流民开始,准确的而言,丐帮的京师分舵,其实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而舵主王三,也早已是徒有虚名。 表面上看,他似乎还是舵主,表面上,似乎还有许多从前的徒众认他。 可是,他再没有了分配乞讨的权力,也再没有了让徒众们出生入死的权力。 因为……绝大多数从前的乞儿,从前京师分舵的得力干将,现在都在西山,他们愉快的挖着煤,建着暖棚,或是在玻璃的工坊里烧着煤炭。 他们在这里过着幸福的生活,现在的他们早已不再是乞丐,不再是三餐不继的流民,这个所谓的丐帮京师分舵,其实已是名存实亡。 王三可以凭借着以往的声望,在从前的老兄弟那儿,帮助解决一些纠纷,可若是让他告诉徒众们,咱们不再这西山干了,咱们跟着帮主去谋反。 只怕这话说出来,第一个被绑起来,被徒众们送到方继藩面前的人就是他。 甚至……朝廷一旦开始捉拿丐帮钦犯的时候。 王三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当所有的徒众知道原来帮主竟想谋反,若是王三自己不去向方继藩交代,徒众们也会主动将他供出来。 这已不是义气不义气的问题了。 他们只想在这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不想在去乞讨,更不想带着家人颠沛流离。 而那所谓的帮主,成了所有渴望安稳度日的乞丐流民们的绊脚石。 王三怒视着高高在上,诘问自己的牟斌,咬牙切齿的反问道。 “若世上都几个恩公这样的人,给大家饭吃,给大家工做,给大家衣穿,让我们不必在挨饿受冻,谁愿意做乞丐,入丐帮,谁愿意去做反贼?你以为我王三想吗?” 王三说着眼眶越发红了,声音变得冷硬。 “你是锦衣玉食,穿着官衣,有享不尽的富贵,你自可以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是忠心朝廷,可以轻松的说自己对皇帝如何忠诚,因为你没有饿过肚子,没有受过冻,我若是你,我比你更赤胆忠心!” “……”牟斌听言,整张脸已拉了下来。 这可是当着陛下的面啊。 当着陛下的面,被人如此毫不客气的羞辱,这个老乞丐,还真是胆大包天。 可偏偏,他想要反驳,竟发现,他可怜的肚子里,竟没有一分半点反击的素材。 完全是无力反驳。 即便面对的人不过是一个老乞丐。 王三越来越激动,他固然是感激自己恩公的,可对似牟斌这样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却没有半分的好印象。 他反正已经豁出去了,索性就放飞自我,完全不顾任何的身份,继续反驳牟斌。 “若不是因为你们这些狗官,横征暴敛,与地方豪绅勾结,我们何至于沦落至这样的地步,欺负我们的是你们,说忠心耿耿的也是你们,指责我们是乱党,还是你们,要杀我们的头去领功劳的,亦是你们,若不是你们,我们不会沦落至此,若不是你们,我们也不会加入丐帮,不是你们,我们如何成为乱党,最终你们取了我们的头颅,便可邀功,却又可平步青云,做你们的大忠臣,好教你们位极人臣……” 不得不说,能成为丐帮舵主不是盖的,虽然王三未必识文断字,可理论水平,却还是很高的。 怼起人来,连牟斌竟也哑然,无言以对。 可牟斌是谁,他在锦衣卫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很快反应过来,浓眉一挑,怒斥王三。 “住口!” 王三不肯住口,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不过是一死而已,他向方继藩交代的时候,也没想打算活下去,正待要反驳。 方继藩忙是笑呵呵的劝住。 “老王,算了,这位牟指挥,想必你是有所误会,他可不是地方官,你若说他横征暴敛,这就太冤枉他了,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杀你们的头,挣点功劳这是有的,可也不能将所有脏水泼他身上,冤有头债有主嘛,不能一概而论。” 这虽是劝架,可听着,却很刺耳,像是在讽刺一样的。 牟斌真恨不得将方继藩用手撕了。 可偏偏,他一点脾气都不能有。 方继藩,确实是在劝架…… 方继藩看了王三一眼,便朝他挥了挥手。 “你且退下,王三,你是丐帮徒众,又是舵主,虽是改过自新,可能否活命,却非是我说了算的,你先去面壁思过,到时,是生是死,自然有陛下圣裁。” 王三对方继藩服服帖帖,唯唯诺诺道:“是,多谢恩公。” 王三一走。 这学堂里,已恢复了死一般的宁静。 “现在……”方继藩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看着牟斌。 “牟指挥还有什么疑问吗?若是还有疑问,那也无妨,王三只是一个人证,若是牟指挥还嫌不足,我这里还有十个、一百个,甚至一千个人证,每一个人都可以证明,王三乃是舵主,甚至,在抓获的一些从犯那里,那些丐帮帮主身边的人,也可以证明,这丐帮帮主吴志新的身份,若是牟指挥还不满意,这钦犯吴志新,反正很快就要移交诏狱,是真是假,牟指挥一验便知!” 其实……到了此刻,所有人对这钦犯的身份已是深信不疑了。 弘治皇帝脸色骤变,他深深的凝望着方继藩,眉头不禁深锁,此刻他的心已乱了。 牟斌脸色又青又白,他也意识到,这一次锦衣卫,可谓是栽了个大跟头,竟是半个多月也没拿住贼首,而这方继藩仅用了半天的时间便将贼首拿住。 真是丢人哪,自己这些人在陛下面前跟酒囊饭袋有什么区别呢? “啪……”戒尺狠狠的敲击着讲台。 一下子,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方继藩身上。 方继藩表情严肃,他很难得的绷着脸,而不似从前那般,总是嬉皮笑脸的样子,而是一副严肃的神色。 他环视了众人一眼,随即开口说道:“这就是格物致知。何为格物?” 王守仁双眸已经开始发亮了。 而这一句反问,得来的依旧是沉默。 弘治皇帝开始聚精会神,他意识到,这……才只是开始。 朱厚照有点儿恼火,为自己这个恩公感到不值。 方继藩并没在乎众人此刻在想什么,而是昂着头,很是严肃的说道。 “我听说,有一个白痴,他读了所谓的圣贤书,也跑去格物,他去格什么呢,他去格竹,对着竹子,观察了三日三夜,结果一无所获!可见这样的人,是死读书,格物便应如此……” 王守仁脸上一红……好像,说的是自己。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破心中贼难 方继藩并没有看向王守仁,而是继续严肃的说道。 “今日,我们说的是捉钦犯,要捉拿钦犯,就必须对钦犯有正确的认识,这就是‘格,眼前这个丐帮帮主,是乱臣贼子,方才那个王三,也是乱臣贼子,在这西山,有许许多多曾经的乱臣贼子,乱臣贼子是何物?他们固然不是东西。可要消灭乱臣贼子,单凭锦衣卫,只知拿人,只知严刑拷打,这乱臣贼子是杀不完,也抓不完的!” 他停顿了一会,清澈如水的眼眸扫视了众人一圈,吞了一口唾沫,接着便郑重开口。 “我今日在此给你们授课,要讲的,就是这一个道理,是要告诉你们,乱臣贼子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躯,也要吃饭,他们怕疼,他们怕死,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乱臣贼子,而想要肃清乱臣贼子,单凭厂卫不成,靠什么?” “圣人书上说,要靠教化,圣人说的很对,我很佩服他老人家!” “只是……他老人家说的话没有错,可后世的腐儒们却弄错了。” 每一个人,都显得很安静,没有人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俱是很认真的听着。 方继藩有些大胆,这等于是指着读书人鼻子破口大骂了。 方继藩并没想太多,继续道。 “他们以为,所谓的教化,便是对着百姓反反复复,絮絮叨叨的念诵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便可天下太平,这……是何其可笑的事。为人父母官,最首先的,是先让人填饱肚子,倘若人的肚子填不饱,这历朝历代,多少乱臣贼子反朝廷,又有多少子欺父,兄弟反目相残之事。因而,才有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老话。” “你们……”方继藩扫了欧阳志等人一眼,见他们俱是聚精会神的听着,嘴角掠过丝丝喜悦之色。 “都是我门生,为师,是个品行高洁之人……” “……” “你们即将要出仕,要为人父母官,为朝廷效命,今日这一课,便是要让你们知道,你们既为官,就该知民,民为何物?民不是草木,不是圣贤书里的某个道理,民和你我一样,都是寻常的血肉之躯,他们可能学问不如你们,可饿了,会死,吃饱了,看到了希望,便会温顺,这是极简单的道理,你们明白了这一点,这官,也就好做了。何谓好官?好官便是能像为师一样,让反贼变为顺民。何谓庸官,庸官便是将顺民逼迫为反贼乱党。” “这个钦犯……你们有没有兴趣登台研究一下的?有的就上来。” “……” “好吧。”方继藩摇摇头,看来没人上来研究,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于是眼眸凝望了自己的门生,认真问道:“现在,你们明白我说的话了吗?” “……” 欧阳志几人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有点后悔了,后悔生生把自己的门生们都逼迫成了木头。 哎…… 就在方继藩叹息的功夫,突然一个声音道:“我明白了,大道至简,知行合一!” 大道至简……知行合一…… 方继藩被声音吸引过去,顿时有些懵了,不知他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 不过以他的悟性,定是又想明白了一些事吧。 问题就在于……他想的,可能和自己想说的,是另外一回事。 管他呢。 弘治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在詹事府里读书,却历来是严厉的学士,给自己灌输无数的子曰、学而那一套。 似这般亲自抓来一个钦犯,现身说法的,却是前所未见。 尤其是那王三的认罪,令他没有对这些乱臣贼子恨得咬牙切齿,居然……有一种很心酸的感觉。 他不禁唏嘘起来,随即站起身。 众人将焦点放在了他的身上,那双双眼眸里俱是带着诧异,都在想陛下的领悟力真是令人佩服。 弘治皇帝镀步出了这学堂,外头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弘治皇帝才从差一点窒息的咸鱼味中出来。 当然,这不是最重要的,弘治皇帝眼里有些浑浊,突是侧目看了萧敬一眼,此刻他的感触很深,思绪也良多,他眉头深深一挑,厉声问道:“似王三这样的人,天下有多少?” 萧敬嘴角微微一颤,嚅嗫着,不知如何回答,下一刻便心虚的垂下了头。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他答不出,也不敢答。 其实,道理任何人都懂。 书里难道没有今日方继藩所说的道理吗? 不,书里到处都是这样的道理,每一本圣贤书里,充斥着所谓的民为贵、社稷轻之之类的话。 可是……有何用? 弘治皇帝读了这么多圣贤书,可今日……如此朴实的道理,才真正令他发人深省。 看到了那王三,听到了方继藩在王三之后,所说的那番‘不太有营养’的话,可偏偏,他动容了。 看着唯唯诺诺的萧敬,弘治皇帝的面色变得很难看,一双看着萧敬的目光透着几分不悦。 萧敬心里发颤,咽了一口唾沫,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道:“奴婢……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便厉声道:“你们当然不知道,数万厂卫,不如一个方继藩。” 这句话太扎心了,萧敬和牟斌二人,都露出了惭愧之色,低着头,连眼睛都不敢抬。 弘治皇帝眺望着这西山,深吸一口气,才深深的感叹起来。 “方继藩捉拿钦犯,是有功的。可他的功劳,不只于此,而在于,他令反贼,成了温顺的良民。” 萧敬和牟斌埋着头,依旧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眼睛瞥到了别处,颇为动情的道:“杀贼太容易了,区区蟊贼,要杀,还不是手到擒来吗?可是,要破除人心中的贼,要让这些贼人,再无作乱之心,这是何其不容易的事。你看那个王三,那王三天生就是贼吗?他为何成了贼?可到了最后,他却又是因为什么,成了良善的百姓?” 这一句句的反问,句句直指要害。 可是……萧敬和牟斌却是不敢回答他的话,俩人继续垂着头,听着。 弘治皇帝似乎知道自己得不到回应,双眉不禁挑了挑,目光瞥向身旁的俩人,见萧敬、牟斌垂着头,俱是战兢的样子。 他忍不住感慨起来。 “所以,要破贼容易,可要破人心中之贼,却是难啊。诚如杀人诛心,杀人何其易也,不过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而已。可要诛心,使人心悦诚服,卿等……都不如方继藩。” 弘治皇帝一面感叹一面失望的摇头。 萧敬心里酸溜溜的,只是,却半句话都不敢说,因为在这件事情上,自己却是不如方继藩。 牟斌心口像是堵了一口气一样,却也只好无奈苦笑。 身后,那学堂里,方继藩似乎已经讲完了最后的课,接着听到他的咆哮:“鼓掌啊……” 时间似乎凝固了一会儿。 终于,似乎是方继藩率先拍了手,于是,热烈的掌声传出来。 热烈的掌声格外响,萦绕在人耳际。 “……” 弘治皇帝背着手,驻足在这并没有铺就砖石,雨后有些泥泞的学堂门前,他的靴子已有了斑斑的泥点,不过他并不在乎。 直到许多人三三两两出来,最先出来的是朱厚照,他的手掌都拍红了,老方的面子还是要给的,因此他是非常用力的鼓掌。 他显得很兴奋,兴奋之处不在于自己从这一堂课里学到了什么,而是……他惊奇的发现,从前和方继藩的‘胡闹’,谁料收获到的,竟还有乱党的感激。 一位丐帮舵主呼唤自己为恩公,想一想都可以吹嘘一辈子啊。 这可比砍了一个敌人的脑袋,更有意思的多。 可他一出来,见到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背手而立,整个人在阳光下显得圣神而有威严,朱厚照立即便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嘴角微微一动,嚅嗫着不敢靠近。 近来父皇的脾气有些暴虐,他不愿招惹。 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父皇还是会针对自己,因此他还是不要去触霉头了。 接着,方继藩已出来了,他的身后,是弘法真人李朝文。 李朝文生怕错过了和方继藩独处的机会,小心翼翼,亦步亦趋跟着方继藩的步伐,并低声称赞道:“师叔,说的真好。” 徐经和唐寅肩并肩在背后,已经听到了李朝文的话,他们不由厌恶的看了一眼李朝文,啐了一口:“呸,这个臭不要脸的马屁精。” 欧阳志三人,照例还是老实巴交的样子,他们反应往往比人慢半拍,恩师的话,他们现在才开始消化。 王守仁落在了最后,他看着方继藩背影的双目之中,满是迷茫,此刻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已要炸了。 他似乎已经捕捉到了一点什么,可这稍闪即逝的灵光,却又忽远忽近,他出门时,脚绊到了门槛,打了个趔趄,可他似乎又不在乎,只扑一扑身上的灰尘,继续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越走越远,竟是恍恍惚惚的,朝着远处去了。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陛下的心都化了 见人都从学堂里出来了,萧敬左右看了看,不禁低声对弘治皇帝说道:“陛下,时候不早了……” 这里是他的伤心之地,他是一刻都不想留了,在这里真是被方继藩活生生的打脸了,而且是响亮的耳光。 这让萧敬很难受,因为他真希望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弘治皇帝却是皱着眉头,一双眼眸凝望着不远处,一副若有所思的状态,完全没有理会萧敬,过了一片刻,他却是回眸,朝方继藩招手。 “方继藩,你来!” 方继藩正准备赶着过来的,李朝文这马屁精真是讨厌,妨碍本少爷拍马屁。 于是小跑着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刚咧开嘴笑正欲说话。 弘治皇帝便率先开口问道:“这西山,招来了多少流民?” 方继藩收敛是嘴角的笑意,朝弘治皇帝如实说道。 “三千六百余户。” “不少了。”弘治皇帝颔首,只是一个矿场而已,三千多户,这已相当于是一个卫的军户人口了。 “不过,人丁只有五千不到,陛下,要知道,流民虽也会携家带口,不过……更多人是孤零零的一人,每户的人口,并不多。”方继藩耐心的解释。 弘治皇帝点头,眼眸轻轻一眯,眺望整个西山,看着远处辛劳的矿工,阳光下矿工忙碌着,并没受到什么影响。 见着这样忙碌的景象,弘治皇帝不禁感慨道。 “是啊,若非是逼到了急处,谁愿意做流民呢,就和那王三,不是到了绝境,为何会做乞儿一样的道理。这个王三,你说,朕该如何处置?” “不予追究!”方继藩斩钉截铁的回答。 弘治皇帝身后的萧敬忍不住佩服方继藩的胆大,无论如何,那王三,所犯的也是万死之罪,你方继藩说放就放了? 真是年轻呀,做事说话都不好好思虑一番。 然而弘治皇帝并没有恼怒,而是深深看着方继藩,很是困惑的问道:“为何?” 方继藩认真想了想,才徐徐开口说道。 “臣在想,若臣在他的处境,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服,被官府欺压,不得已之下,进入了丐帮中容身,而丐帮帮主野心勃勃,欲图谋大事,臣跟着丐帮帮主犯下了谋逆大罪,也是不可避免的。诚如那王三所言,臣忠心耿耿是理所应当的,因为方家世受国恩,诚如萧公公和牟指挥对陛下忠心耿耿也是如此,可我们任何人,到了他的处境,扪心自问,还能做到对朝廷,对陛下忠心耿耿吗?” “……” 这话……胆子太大了。 牟斌和萧敬异口同声道:“臣(奴婢)誓死效忠陛下,无论如何处境,报效之心,也绝不更改。” 他们心里恨不得将方继藩这厮用口水喷死,你自己将自己比喻成乱党倒也罢了,还拖我们下水。 弘治皇帝对于萧敬和牟斌的话忽视,却是皱眉,凝视着方继藩,嘴角露出苦笑:“看来,倘若是那个时候,便连你,也认为朕是一个昏君了。” 方继藩忙是摇头。 “不,若是臣是王三,根本无从知道陛下是圣明还是昏聩,臣只知道官员是陛下派遣来的,他们若是爱民,臣便会觉得,陛下是好皇帝,可若他们是害民,想来,对于王三他们而言,陛下就是暴君了,这也是为何,臣要让几个门生来,好好给他们上一课的原因,臣不希望,他们坏了陛下,也坏了臣的名声。” “……”弘治皇帝笑了,不置可否的样子:“此言有理,为人师者,要教授门生做人的道理;为人君者,要治理天下,岂不是也该对臣有所约束,否则,放任他们害民,则是在害自己啊。至于这个王三……” 他说到此处,顿了顿,却是抬眸,再次眺望了四周,手指着青烟袅袅的地方:“那个村落,就是矿工的聚落吧?朕看那里,甚是污秽。” 方继藩心里吐槽,皇帝这是何不食肉糜啊,你以为哪里都是紫禁城,哪里都是北京城的内城吗? 方继藩呵呵一笑:“臣早就和王金元那老家伙说过,要注意卫生,臣明日去打死他。” “……”弘治皇帝有时发现,方继藩的话是很容易吸收和消化的,而且每每发人深省,可有时候,就不太好理解了,不过他没有继续深究,而是继续遥望着远处的村落:“不如,带朕去看看吧,朕想看看,王三宁愿放弃帮主舵主,也要在此安身立命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方继藩倒是迟疑了一下,不过仅是片刻时间而已,他却是笑了:“好,那就走。” 方继藩领头,朱厚照小跑着追上来,似是邀功一样的。 “父皇,儿臣也知道路,儿臣也常来的。” 弘治皇帝才注意到了朱厚照,板着脸,不吭声。 牟斌显得紧张,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寸步不离的跟在弘治皇帝的身后。 在他看来,那里……和贼窝无异,他毕竟万分谨慎,不能有任何差池。 一行人前前后后,到了村落。 男人们大抵都上工去了,只有一些妇人在烧火做饭,围着村落,有一口井,一群妇人围着井水洗衣,远远的,飘来了皂角的气息。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双晶亮的眼眸环视着四周,似乎觉得这里一切都是令人好奇的。 显然,这里环境并不好,或许是因为不远处有个茅厕的缘故,所以多走了几步之后,便有一股怪味了。 这里的道路,也没有石板,因为这里多是煤矿工人的缘故,所以煤渣和泥土混杂一起,黑色的泥水遍地。 所谓的住处,其实也很一般,都是用土夯实的土屋,门窗处,倒是用了一些木板,不过这木板多是柳木,并不稀罕,做工就更不必提了,和雕梁画栋,有着巨大的差异。 可以说这个地方很很多地方都差太多了。 可是…… 弘治皇帝眉头皱的更深,双眸掠过丝丝不解之意,面容里也满是诧异之色。 这里……便是王三所谓的‘安身立命’之地? “萧伴伴……” 萧敬听到弘治皇帝唤自己,他连忙是上前:“奴婢在。”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萧敬,很是认真的问道:“这里如何?” 萧敬想了想,其实他很想捂鼻子,可陛下都不曾捂鼻子,他哪里敢哪,赔笑道:“宫里最低贱的宦官,住处也比这儿好一些。” 这个比喻很妥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平时只看奏疏里说民生多艰,现在算是刷新了新的认识,那么,此前王三他们所处的环境,到底恶劣到了何等地步,才会认为这里给了他们容身之地呢? 他不敢想象,眉头皱得更深了。 谁料萧敬一提到宫里最低贱的宦官,方继藩眼睛就放光,忍不住开口说道:“这就是为何,许多人踊跃要做宦官的缘故。” “……” 这话怎么听都很刺耳,萧敬不由瞪他一眼,觉得方继藩这厮在讽刺自己。 弘治皇帝莞尔,看着那屋子上盖着的茅草,不禁看向方继藩:“王三的家,住在何处?” 方继藩上前,询问打听了王三的住处,一会儿功夫,一行人便到了王三的家门口。 这里……依旧是不堪入目。 “铁蛋回来了?” 屋里,似有人听到了动静,一个老妇呼道。 这铁蛋,怕是王三的儿子吧,那个传说中,美滋滋的娶了新妇的年轻人。 真是令人羡慕啊……方继藩心里想,我还没有女朋友呢。 等那老妇喜滋滋的系着围裙出来,一看方继藩,愣住了。 她面上迟疑着,很久……才结结巴巴发出声音来。 “是两位……恩公……” 似乎……从前她远远看过方继藩和朱厚照的样子。 朱厚照顿时双目炯炯有神,整个人很兴奋,终于……有人认出自己来了。 “没错,就是本……我!”朱厚照迫不及待的相认。 这老妇人须发皆白,双目浑浊,按理来说,她十之八九乃是王三的妻子,年纪在四旬上下,可看着这样子,怕是说她有六十岁,方继藩也深信不疑。 老妇人身子顿了一下,似乎是确认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身份,顿时,眼泪便遏制不住,啪嗒落下,颤颤的拜倒在地,哽咽着道:“拜见两位恩公,两位恩公公候万代……” 这一跪…… 站在旁冷眼旁观的弘治皇帝,心都化了! 他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幕,面容里满是不可置信。 其实不等方继藩上前去搀扶这老妇,朱厚照却比方继藩更早一步,老方,你风头都出过了,好不容易有个人认得本宫这个恩公,你一边凉快去吧。 朱厚照激动的双目赤红,脸若‘桃花’,一把上前,搀住老妇,含笑道:“不用多礼,本……本公子这一点小小的恩惠,不算什么,当不得如此大礼,老人家,你记性真好啊。” 这是由衷的夸赞,那群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良心都被狗吃了,只记得方继藩不记得本宫,没一个及得上这老妇一根手指头。 正文 更新送到,说点心里话。 老虎最近都看了评论,嗯,有许多指教,写的很好,老虎在此感谢。 其实书里有很多很多小故事,看上去,大家觉得荒诞,譬如唐寅的chungong画,譬如张家兄弟的贪婪和吝啬,譬如太子好不容易做了一回恩公,四处跟人说,我就是那个恩公。再譬如,王守仁跑去西山那里看人种地,一看就是几天。 这些看似荒诞的背后,其实都有历史可循的啊。 历史上,王守仁自小,性格就古怪,他想追求真理,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 朱厚照在历史上,曾在边镇打过一场胜仗,四处跟人炫耀,自己杀死过一个鞑靼人,结果……没人鸟他。 张家兄弟居然为了一块地,去和太皇太后的娘家人发生了争执,居然……还把人打伤了。 唐寅科举舞弊,落魄回乡,以卖chungong度日。 现在,还觉得荒诞了吗? 老虎深信一点,穿越架空的小说,主角穿越之后,会改变无数历史人物的命运,可是唯独不能改变的,则是历史人物骨子里的东西。 这也是老虎一直费尽了很多笔墨,去描写的地方,做到最大的努力,去将这些历史人物骨子里的东西还原出来,这里面,会有高尚,会有荒诞,会有贪婪,也会很有趣。 爽文,谁都会写,热心的读者随便找一个网络写手,问他怎么才能写爽文,我敢打赌,几十万作者,每一个人,都可以兴奋的掐着手指头,可以跟你说一天什么叫金手指,什么叫铺垫,什么叫打脸,什么叫高chao,什么叫扮猪吃老虎。 最单纯的装逼打脸,其实……反而是最简单的,老虎也喜欢写,因为不用费脑,找个敌人来,给他两耳光便是了。 可是……这是历史小说啊,历史小说里涉及到了太多的历史人物,用都市兵王和护花使者式的装逼,快速打脸,迅速高chao ,它,就不是历史了。 明明历史最难写,可实际上呢,写历史类小说的作者,却是最不赚钱的。 哭…… 历史的魅力,永远在于历史人物,在于每一个人我们曾耳熟能详的人,这其实才是历史小说最难的地方,正因为如此,老虎才费劲脑汁,不断的去侧面描写每一个人物,即便是历史上没有的欧阳志,其实某种程度,也将他带入进了古代某些读书人的特质在其中。 一天五章,每天一万五千字,老虎没有水过,其实真正的水,还不如网文速成手册里教的那样,最单纯直接的打脸高潮,可我相信,看历史的小伙伴们,未必喜欢看这种干巴巴的书。 这一段,是老虎憋了很久,很想说的话,这本书,是跨越弘治朝和正德朝的故事,老虎在书里其实有很多错误,比如,农业知识……实在惨不忍睹,这一点,老虎虽也查资料,可看着各种专业术语,一脸懵逼。 至于历史人物,老虎还得继续慢慢的正面和侧面去慢慢雕琢,虽然更新很多,可依旧在绞尽脑汁,用可怜的这点智商,会尽力去还原每一个人物骨子里的东西。 这是一本看似荒诞、欢乐,充斥着各种不靠谱,但是其实是一本做了很多功课,还算考究的历史小说,嗯...真的,人格担保! 文笔,我远不如许多大神,水平,老虎也远不如许多的大神,只能靠勤勉了。 说出来你们可能都不信,老虎自上架以来,去过一趟医院之外,还没出过门。 最后的最后,我……哭了……我真的生病了呀,我喉咙痛,发烧38度啊,我还坚持在码字啊……桑心……打滚……快,快来点支持抢救一下……订阅、月票、打赏、推荐票……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帝师 朱厚照搀着老妇人,口里闻言细语的时候,让一旁看着的弘治皇帝竟是生出一丝错觉。 什么时候,朱厚照竟有这样的一面! 朱厚照抢着搀扶这老妇人进屋,弘治皇帝踟蹰了片刻,他能感受到这屋子里混杂着煤渣和各种不知名的怪异气息,可他还是钻进了这阴暗的茅房。 茅房里很阴暗,老妇人颤颤地掌了灯,里头还有一处厢房,老妇道:“两位恩公,家中新妇在内屋,不便见礼,还望恕罪。” 说着,摆了长条桌椅来。 问了弘治皇帝是谁,朱厚照笑嘻嘻地道:“我爹。” 老妇人便又要跪,弘治皇帝平时倒是习惯了接受别人的大礼,可此时这老妇一跪,弘治皇帝的脸在珠光之下,竟显微红。仿佛这老妇的大礼,有不可承受之重。 细看这个家里,几乎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 几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家什,不过是可能因为刚刚新婚大喜的缘故,倒是添置了几样新的家具,可即便如此,这些东西,没有一处能入弘治皇帝的眼睛,他坐在长条凳上,默不作声。 “可惜,王三和王铁蛋都去上工去了,否则若知两位恩公来,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他们日日夜夜都念恩公的好呢。” 老妇显然是个话唠,虽是眼睛视不了多少物,可一旦打开了话匣子,便停不住了:“若是没有恩公,咱们王家还不知是什么光景呢,何止是王家,在这矿上矿下,哪一个不是靠两位恩公救活的?现在好了,都过上了好日子啊……” 弘治皇帝依旧默然无言,心里堵得慌啊。 这……便是好日子吗? 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这老妇身上的钗裙,显然是不知浆洗了多少次的,泛着白,且用的是劣质的粗布。 可老妇仍然不吝溢美之词:“现在有地方卖一身的气力,能有饭吃,有衣穿,这多好啊,这矿上几千户呢,养活着这么一大伙人,两个恩公,想来是很不易的。” “这是自然。”朱厚照美滋滋的样子,他已完全将自己代入进了恩公的角色了。 可弘治皇帝眼眶却泛红了。 他是个经历极复杂的天子,幼时便丧母,那时候在宫中,可谓是如履薄冰,他一直为自己有这么一段苦难,既为之唏嘘,也为之骄傲。 正因为自己不是蜜罐中长大的,所以他成了天子之后,才觉得得来不易。 可现在……他想到了无数的事,想到了读史时的天下兴亡,那兴亡史中,总有所谓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他读到此处,都不免要唏嘘一番,以为你自己已经了解了民间的疾苦。 所以当各地州府的官员,上奏说哪里遭灾,什么赤地千里,什么百姓衣食无着,他便也能生出恻隐之心,可他还是无法想象,像王三这样的人,所满足的生活,竟只是如此。 这是猪狗一般的生活啊,御园里所养的猴子,只怕也比他们过得要舒坦一些。 而这……竟令他们生出如此知足的样子,千恩万谢,竟像是成了最了不得的事一样。 弘治皇帝竟忍不住捂着自己的心口,心口有些隐隐的疼。 不过他尽力不使自己这隐隐的不适表露出来。 他红着眼睛,故意将眼睛别到其他处,靠着烛火照耀不到的阴影,而此时,眼角已有泪水夺眶而出了。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的知道,原来奏报里的所谓太平盛世,竟是这么一回事。 这……便是海晏河清了吗?那么,许多连王三都不如的人,他们又是什么样子? 此时,他站了起来,故意站着去看夯土墙壁上贴着的一张年画,这年画早已斑驳了,而他故意端详,不过是想要掩饰自己内心的愧疚,或者说……想要以此去分散一点心口的疼痛而已。 只片刻之后,他终于无法在此待下去了,默不吭声的,也没有招呼,直接走出了屋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见状,连忙跟老妇人告辞,快步追了出去。 只见弘治皇帝一人在前,背着手,默默地疾走。 萧敬急匆匆地小跑着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萧敬一眼,驻足道:“今日所发生的事,统统记下,包括方继藩所授之课。” 他没有给萧敬任何反驳或是回答的机会,接着道:“此后传抄邸报,发送天下各部各州各府,让朕的大臣们都好好的看看。” 萧敬也只能立即应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顿了顿,他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静,才继续道:“王三,赦免了吧,丐帮之中,只拿首犯吴志新,其余之人,一概既往不咎,这吴志新,也不必以谋逆论处了,斩首即可。” 方继藩听了这话后,心里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王三,算是侥幸逃过了一劫了。 而至于钦犯吴志新,是必死无疑的,作为叛乱的首领,没有千刀万剐,就已经不错了。 萧敬似乎已经能体察到圣意了:“方才陛下去那王家,这王家的老妇倒还算明理,陛下是不是……赏赐一些什么。” 他原以为这话会正对弘治皇帝的胃口。 弘治皇帝却是无奈摇头:“赏赐了一家,又有何用?在这天下,其实有千千万万个王家这样的人,甚至还有千千万万人远不及王家,朕赏赐了一个王家,赏赐得了千千万万个王家吗?” 语气之中,带着无奈。 说着,他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你来。” 方继藩心里咋舌,随弘治皇帝步行。 其余人,只好乖乖地尾随在后,不敢过份靠近。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张望着这小小的村落,道:“今日这一课,并不只是给你的那些门生听的,也是给朕听的,你知道何不食肉糜吗?” “……”方继藩读懂弘治皇帝的意思了:“陛下再差,也比那晋惠帝要强许多。” 说出这话的时候,方继藩觉得说错了,不对哪,这话不是自己的风格,自己理应说陛下比之晋惠帝要强上万倍才是。 弘治皇帝则是苦涩地道:“其实朕和晋惠帝,又有什么分别呢?朕若是不亲眼所见,怕也未必知道王三这样的人为何要从贼,是你点醒了朕啊,所谓的太平盛世,朕实是估量得太简单了,这是朕的疏失。” 方继藩尴尬地笑了笑。 弘治皇帝又道:“可是至少,朕总算是亲眼所见过了,知耻而后勇,一个人若是不知耻,尚且还沾沾自喜,总不及知耻的好。你……留在此处吧,处理好后事,朕……先行回宫了。” 他面上露出一股深深的倦意,这种疲倦之感,显然和从前时候全然不同,从前再如何疲倦,可至少目中还能显出几分精神,可如今,却连眼睛,都无神起来。 方继藩送弘治皇帝上了车驾,而那朱厚照自觉得讨了没趣,原以为自己成了恩公,父皇该高兴一些才是,可谁料到父皇的脸色,竟显得更加铁青了。 萧敬和牟斌则是一直大气不敢出,等车驾行了,浩浩荡荡的人马,便很快的绝尘而去。 方继藩留在原处,面带着笑容,恭送圣驾,等圣驾真走了,却突的想起一件事来了。 我……我为朝廷立了功,为大明拿了钦犯的啊。 我的功劳呢,赏赐呢? 此时,心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该喜,还是该悲。 唯一令他庆幸的是,至少……所有的丐帮成员,除了首犯之外,都得以赦免了。 当消息传出的时候,这西山上下,俱都振奋了。 西山里,有太多从前和丐帮有牵连的人,如王三所言,他们只想着安安生生的过好日子,他们已经满足于今日的现状,和乱党有所牵连,犹如一根刺,令他们不禁惶恐。 赦免一出,使他们终于可以了了这一桩心事,令他们可以放下心来,以后只要安安心心过日子就行了。 方继藩的心里,也不禁为之欣慰,毕竟……他是一个三观奇正的人啊。 …… 这一路回宫,弘治皇帝一直愣愣地坐在车驾里,脑海里,无数的念头划过。 他眼睛有些红肿,自己所见,竟是如此的真实啊,比那些奏疏告诉他的更真切和触动。 而接下来,他陡然想起了方继藩。 于是等回到了宫中,弘治皇帝至暖阁里高坐,只是,他一声不吭了很久。 而随之而来的萧敬和牟斌,却已拜倒在地,萧敬道:“陛下,奴婢万死。” “臣……”牟斌到了如今,也不得不服气了:“锦衣卫……” 弘治皇帝疲惫地靠在了软垫上,眼睛看着雕梁画栋的暖阁呆了一会儿,才道:“你们觉得羞耻吗?朕也一样,朕今日真是无地自容,许多事都是朕以前都想不到的。这一次不怪你们,诚如方继藩所说的那样,只要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王三这样的人,今日拿住了一个吴志新,明日就会有刘志新、杨志新,这多如牛毛的逆贼和钦犯,你们抓得完吗?方继藩,做了一回朕的师父啊。” ………… 实在抱歉,今天这章有点晚了,早上去医院,没想到医生说严重了,要检查和拍片,然后又吊针的,还好昨晚想到今天要去医院,熬夜写了些,回家立马又干活,接着就更上来了,希望大家理解一下,别怪老虎哈!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王守仁悟道 时间转眼而过,又过去了小半月了。 这小半月的时间里,西山依旧很忙碌,四处招徕流民,许多人的干劲甚至比从前更足了。 邸报已掀起了惊涛骇浪,因为是皇帝亲自授意的,所以这关于方继藩的授课内容以最快的速度被送至了所有的官吏的手里。 邸报一旦出现不同寻常的内容,显然就是宫中发出的某种不同寻常的讯号,足以使无数人去揣摩这邸报背后的深意。 方继藩…… 这三个字,显然正式开始渐渐的浮出了水面,当然,他不再是一个人渣恶少的身份。 得了脑疾都可以有这么多大道理? 许多人抑郁了,实在想不通啊。 而在这期间,红薯的推广也终于开始顺利起来了,方家的数千亩地,再加上晋升为新建伯所赐的数千亩土地,以及龙泉观、西山,大量的土地开始栽种新苗,到处充满着生机勃勃之景。 张信忙得团团转,也忙得不亦乐乎,每日就骑着马在龙泉观和西山之间来回奔走。 他黑了,也瘦了,人也学坏了,竟会骂人了。 看着农人们不擅于培植而糟践了幼苗,他气得跺脚,一通乱骂,这位本该是斯斯文文的郡马,竟多了几分杀气。 新苗就是他的命根子啊,一手带大的,关于培植的技巧,他自己足足写了一本书,里头尽是在种植中的经验心得。 …… 而选官之日也在即。 新晋进士们摩拳擦掌。 唯有王守仁却一丁点都高兴不起来。 他又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已有半月。 王华到了书房,看着自己儿子愣愣的坐着,胡子拉碴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书桌,书桌上依旧还是一幅字,只是……这幅字再不是知行合一,而是‘大道至简、知行合一。’。 王华叹了口气,坐在一旁,看着那双目布满血丝的儿子,毕竟是翰林出身,詹事府少詹事,王华的理论水平还是很高的,他决心好好的开导开导这个傻孩子! 于是清了清喉咙,便道:“嗯……大道至简,知行合一,此八字,颇有几分禅意,伯安啊,近来看了什么道书?” 王华带着微笑,已做好了心理准备,要好好的和自己儿子沟通,也好把他从深渊里拉出来。 平时在詹事府教导那顽劣的太子殿下,还不是手到擒来的?自己儿子再如何顽劣,总也比太子殿下要强上许多分吧。 要有耐心嘛。 王守仁的眼眸里,突然透着精光,道:“错了,都错了。” “什么?”王华一呆,错了,吃错药了? 王守仁豁然而起,大呼道:“他们都错了。” “………”王华拼命忍住自己的担心,依旧带着微笑:“谁……谁错了?” “天下儒生,尽都错了,大错特错。” “……”王华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种不妙的感觉:“天下儒生?” 王守仁凝视着王华,竟是变得欣喜若狂起来,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一字一句的道:“荀子!” “荀子?”王华顿感如遭雷击! 荀子乃圣人啊,孔孟之后,儒家第一人啊。 只听王守仁继续道:“董仲舒!” “……” 王守仁激动得颤抖,他狂喜着继续道:“程颐……” “程……程夫子……他……你什么意思?”王华心底愈发的觉得不好了。 此时,王守仁抬头,背起了手,他的欣喜开始收敛了一些,目光开始变得深沉,渐渐的,似乎有了自信一般,他接着道:“朱熹!” “朱熹?”王华脸色惨然。 “陆九渊!” 又一个人,王守仁口中所说的每一个人,无一不是古之圣贤。 王守仁的眼中有锥入囊中的尖锐,他凝视着自己的父亲,认真地道:“他们都错了,大错特错。儒家诸派专以诠释孔孟而名扬天下,至今流传。可孔孟之学,本来的样子是什么呢?其实无人知晓,这千年来,无数的作经作注将一篇短短的论语变成了一个浩瀚如海的学问,无数儒生追求一生,亦没有门径去窥见真理的本身。” 王华捂起了自己的心口,显得摇摇欲坠,嘴唇都哆嗦起来了:“你……你……不是我的儿子……” 离经叛道,这是离经叛道啊。 你抨击汉儒倒也罢了,你抨击陆九渊诸儒,也说的过去,你竟抨击程朱?王家就是靠读程朱才有今日啊。 王守仁整个人却陷入了某种狂热,脸上异常的肃容:“可真正的大道在哪里呢?大道至简啊,子曰仁爱,根本就不需无数的大儒去诠释什么才叫做仁爱,仁爱本身就是仁爱而已;子曰仁政,又何须无数人依着这两个字去诠释何谓仁政呢?仁爱、仁政,即为知也,既已知之,便不复去穷究知之之理,于是,子曰,君子敏于行。既已知之,便当行之,此谓之知行合一!” “胡说,你胡说!”王华激动地大喝起来,他脸色苍白,不自觉的站了起来,跺着脚,泪水流湿了衣襟:“你不是我儿子,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你疯了。” 王守仁却定定地看着他的父亲道:“我没有胡说,刘邦入关中,约法三章,于是关中定。只这三章约法,臣民百姓们,便可人人知道什么可以去做,什么不该去做。可此后,天下有多少刑名律法,就以我大明律和大诰而论,名目万条,何其繁复,结果呢?结果却是官不知律法,民更是不知,谁都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最终,糊涂的官员随意捏造律令,便可裁决人生死。而对律令更懵懂无知的百姓,便更一窍不通了,只有任人宰割。” “律法的根本,其实就在于简,简单明了,判官一眼便知其犯了何罪。而越简,百姓方知自己是否触犯了律法,天下人亦知律法,若觉得不合理,才可有质疑。如此,才可尽力使天下做到公正。可倘若律令浩瀚如海,那么,就成了民不知律法,官亦不知律法为何物,最终这堆砌如山的律令,反而成了害民之物!” “道……也同样如此。孔孟之学,一以贯之,不过是勤学仁爱而已,可是现在……敢问父亲,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敢说自己知悉了圣人的大道吗?” “……” 这一问的,王华愣住了。 他是状元,他是詹事府少詹事,可以说,他是大明为数不多,理论水平最高的人。 可被儿子这么一问,却令他瞠目结舌。 倘若儿子问他,学而,如何解?他或许可以侃侃而谈,说上十天半月。 倘若儿子问他,孔子登东山,他自然也可以洋洋自得,高谈阔论,以孔子登东山为题,展开论述。 可是……圣人的大道是什么…… 他沉默了,他学了太多太多圣人的道理,十年寒窗,十年在翰林院中著书,这读的书,著的书,足可以填满整个王家,只是…… 半响,他终于道:“程夫子的书中已经坦言了圣人的大道,何须来问我。” 这是诡辩。 只有程夫子才有诠释圣人的权力。 王守仁大笑起来,道:“不对,孔圣人的话为何需要程夫子来诠释?子曰成仁,孟曰取义,如此而已,仁义二字,也需有人代他们诠释吗?” “你……你是疯了。”王华哭了,浑浊的眼里真的掉下了清泪。 他受不了儿子这样啊。 王家不该出这样的人哪。 王家所出的子弟,哪一个不是中庸守己,为人称道? 可现在,儿子,你怎么可以这样。 这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的至亲啊,可现在这儿子,竟质疑自己深信了数十年的理念。 王守仁眼里却是放着光,这光带着异彩:“论语何其简单明了,后世的大儒,却使它复杂无比,使人读了圣人书,反而不知圣人意了。这就如约法三章,最终却成了今日的大诰和明律。与其去穷究何谓仁义,何谓仁政,不妨学方继藩,心中存着天理良心,以及对仁义的向往,而去实践贯彻,书里天天说爱民,说民为本,民在哪里?民在书里吗?民不在书里,民就在咱们王家的府邸里,也在王家的门墙之外,他们距离你我父子,相距不过咫尺之遥,我们却看不见,却看不清,却关起门来,将自己关在这书屋里,心里默念着什么书中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去追求书中的民,去学习书中的所谓大治天下,天下大治,不需腐儒来教我,而是心存圣人之念,俯身去做便是了,哪怕只是安置一个流民,哪怕便是使一人、一家、一姓能吃饱喝足,能使他们安居乐业,就是仁爱,就是仁政,就是圣人的德!” 王华已经气得捶胸跌足了,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你从何学来的离经叛道之词!” 王守仁沉默了一下,道:“吾师……方继藩……” “……” 王华竟不说话了。 嚎叫声噶然而止。 吾师……方继藩…… 这五个字,像针一样,戳着王华的心。 而后…… 王华,显然……又哭了! ………… 不好意思,生病脑袋迟钝点,也因为睡得少,这章写得慢了些!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圣贤 “你……竟说出这样的话,犹辱门楣啊!” 王华不甘地朝着王守仁继续咆哮:“荀子所以成圣,程朱所以成圣,得享孔庙……岂是你可以……” 不等王华把话说完,王守仁就厉声打断道:“又错了!” “……”王华身躯颤抖,他看着激动得难以遏制的儿子,却见王守仁朗声道:“孔孟不在世,谁可言程朱为圣?” “……” 王华努力地用手撑着书桌。 程朱不是圣…… 程朱不是圣…… “可是天下读书人,无一不认可程朱!”王华吹着胡子,若不是自己的孩子,早就打死了。 王守仁笑了,大着笑道:“哈哈,还是错了,读书人认为他是圣,他们便是圣么?我也是读书人,我认为方继藩是圣,便可将吾师抬入孔庙吗?圣人已故,圣人不称其为圣,他又有什么资格自认为圣?” 王华瞪大着眼睛手指着王守仁:“你……” 王守仁则继续道:“可是圣人却认为,神农尝百草,故而认为神农是先贤。敢问神农不知程朱,甚至不通论语,不知何为之乎者也,那么,为何孔圣人膜拜神农?” “……” “仓颉也不懂什么是四书五经,不知论语为何物,可为何孔圣人视他为圣贤?” “……” “尧舜留下来的功绩,只有治水,更没有读过什么程朱,那么又为何孔圣人认为他们是圣贤?” “……” “这是因为他们实施了仁政,他们心怀仁德之念,敏于行,救活了无数的百姓。他们躬身俯首所做的事,足以流传千古,便连孔圣人亦都自叹弗如,对他们敬仰有加。孔圣人推崇他们,推崇的不是他们著书立说,穷究了多少学问,而在于,他们治水、他们救治、他们造字,从而使先民们得利,这才是真正的圣贤。而抱着一部论语,成日啃读,所谓寒窗十年,两耳不闻窗外事,岂不可笑?圣人可将这样的人,顶礼膜拜过吗?” “圣人可曾将那些腐儒视之为先贤吗?大道至简,只在于你根本不需穷究所谓儒家之理,你只需知道圣人崇尚仁义礼,这就足够了,知行合一,其首要在于行,无论是大的仁政,还是只微末的助人,这些统统为德,父亲,你错了,大错特错,王家的书斋里有书三万卷,可在我看来,只需留一部论语,其他留着也是无益,不过是在误人而已!” 王华呆住了。 他痛斥道:“孽畜。”说罢,竟举起了案牍上的砚台,想要敲下去,手举到一半,却又泪流满面地悬在了半空,无力打下去。 这……是自己的骨肉啊。 泪水泛滥着,自王华眼里哗哗落下,他无语哽咽着,最终,手无力的垂下了,砚台也落在了地上,哐当一声,一分为二。 “你……太让为父失望了。”王华哽咽着,不敢发出哭声,生怕这哭声一起,使自己这做父亲的,失去最后一点威严。 说罢,他失魂落魄地转了身,摇摇晃晃地出了这书房。 可王华刚一出书房,竟整个人像是迅捷的豹子似的,突的疾冲向了庖房,直接提出了一把菜刀! 只见他手提菜刀,双目赤红,下值时头上的翅帽也歪了,一副衣衫不整的样子。 府里的管事见了,连忙拦腰将他抱住了,大惊失色地叫着:“老爷,老爷,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啊……快来人,快来人啊。” 王华泪水泛滥,双目越发鲜红,显然,他是君子,一向远离庖厨,因而手中的刀,很没有规则的在虚空中乱舞一通,一向修养极好的他,此刻却是满面狰狞:“方继藩……” 他朝天吼叫:“我王华要将尔碎尸万段,尔误人子弟,尔害我儿子,尔猪狗不如,尔与禽兽无异……” ………… 正在家里的方继藩突的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 此时是傍晚了,刚吃完了晚饭,一群门生聚在一起,众星捧月一般,毫不吝啬地夸赞着他是如何的学问精深。 古人嘛,除了不可描述之事,却也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因而吃饱喝足,一副香茗在手,到了厅中,被门生众星捧月的吹捧一番,这人生,其实还算是挺惬意的。 可这一个喷嚏,却让方继藩总是忍不住的揉了又揉那发酸的鼻子,他感觉有点怪怪的,叹了口气道:“似乎有人骂我?还是哪里要出事了?” 却在这时,门子心急火燎地冲进来:“不好了,不好了,少爷,宫里来了人,来了人……” 方继藩豁然而起……就知道出事了。 怎么像是……总有人和自己有仇一般,招谁惹谁啊这是。 此时宫里来人,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可天黑了呢,天一黑,宫门就要关上,若不是出了大事,什么事不可以留到明日再说? 果然,一个宦官正疾步进来,气喘吁吁地走到方继藩的跟前,看了方继藩一眼,立马道:“新建伯,娘娘有请。” “……” 娘娘? 大半夜的,娘娘叫我去? 方继藩觉得这宦官在逗自己。 “哪个娘娘?” 宦官板着脸:“两位娘娘。” 两位?那就是太皇太后和张皇后…… 方继藩更加懵了。 他倒是不敢怠慢了,出事了,果然出事了,大半夜的两个娘娘相召,如此不同寻常,没出事就见鬼了。 他没有迟疑,匆匆跟着宦官至午门,不过此时,午门已是关了,城楼上的禁卫吊下来了一个篮子。 方继藩扯了扯篮子上的长索,心里警惕,忍不住的看着一旁的宦官道:“你们不会害我吧,这绳子牢不牢靠的?算了,我是忠臣,死且不怕。” 硬着头皮上了篮子,便被吊入了宫城。 一路竟是被人领着到了暖阁。 暖阁? 大半夜的……陛下还不回去休息?可是不是两个娘娘召见吗?怎么来的暖阁? 只见这暖阁外头,已是灯火通明。 内阁三个大学士也在这里,正绷着脸,背着手,唉声叹息。 萧敬和几个宦官在另一边,小心翼翼地照顾着太皇太后。 张皇后和朱厚照站一起,朱厚照愁眉苦脸的样子。 除此之外,还有寿宁候张鹤龄,以及建昌伯张延龄。 至于其他人,就面生了,不过既然寿宁候和建昌伯都来了,想来其他也都是外戚吧。 大半夜的,这是搞什么名堂? 一见到方继藩来了,顿时,人们便呼啦啦的围拢上来。 这架势,吓了方继藩一跳。 谢迁性子急,一看方继藩,就厉声道:“方继藩,上一次陛下去了西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啥?”方继藩发懵,这是几个意思? 谢迁瞪着方继藩,捶胸跌足地道:“陛下自上一次去了西山,回来之后,就茶饭不思了,吃什么都没有胃口,这已半个月了,如今已是忧心成疾,萧公公说,打去了西山之后,便如此了,今日让你来,是要问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继藩心里咯噔了一下。 心忧成疾了? 心理素质这么差? 不会吧? 他下意识的就道:“跟我没关系,我什么都没做。” “……” 一下子,安静了。 接着,刘健意味深长地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才没有人说和你有关,只是询问西山之事,既没有问,你为何矢口否认?” “我……”方继藩心里想说,我ri了狗了。 看着无数眼睛,正如狼似虎地盯着自己,方继藩心里有些发毛。 陛下没胃口吃饭吗? 难道是和张信有关系?一想到那厮的裹脚布,确实令他现在都还倒胃口啊,嗯,极可能就是。 不行,我要保护他,万万不可将他招供出来,毕竟我是一个好人。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道:“此事,萧公公应当知情。” 众人又都回眸,看向萧敬。 萧敬忙道:“奴婢只知大概。” 这家伙,倒是很会推卸责任啊。 方继藩只好道:“可能陛下染了风寒吧。” 萧敬又立马道:“御医已经看过了,说龙体并无病兆。” “陛下是没有胃口,不想吃东西?”方继藩忍不住问。 众人都颔首。 好吧,那一定是张信了,一定是了,哎,要保护张信啊,不然他死定了。 方继藩心里有点儿毛毛地想着,觉得自己脖子有点发寒,别真出什么问题啊,会死人的。 方继藩想了想,只好道:“可能是御厨做的御膳太难吃?” “嗯?”张皇后凝视着方继藩,这几日,大家都急了,不过此事还是不宜外传才好,所以只是宫里一群人在跳脚。 之所以将方继藩叫来,是因为自陛下从西山之后,便成了这个样子,虽张皇后再三问陛下发生了什么,可陛下一直不说。 现在方继藩居然提出了御膳的问题,张皇后虽然觉得这答案简单,可是听方继藩这么一说,是觉得有点不靠谱的答案,却也未必不是一个方向。 “要不……”方继藩道:“臣家里新来了一头獐子,请个大厨好生烹饪一番,送进宫来,给陛下换换口味?”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海晏河清 听了方继藩的话,众人看着张皇后,顿时踊跃起来,表忠心的时候到了啊。 于是众人一时踊跃起来。 “前几日,庄子里猎了一头熊,那熊掌已是取了,不妨请大厨烹饪,进献宫中……” “臣老家有一吃食……” 众人七嘴八舌,都在猜测着,什么东西,能勾起陛下的口欲。 说到了一半,突然有人道:“咦,寿宁候和建昌伯呢……” 沉默…… 众人小心翼翼的看着张皇后。 谁也无法想到,在这个‘国难当头’之际,居然会有一丝滑稽之感。 …… 某角落,张延龄快步追上了自己的兄长,他眼睛发红,吸了吸鼻涕,有些内疚的说道。 “哥,我觉得我们这样太吝啬了,陛下对我们兄弟这样好,上一次有人弹劾我们,他也只是将我们叫进宫来,一宿不睡,和我们讲道理。哥,我们给陛下献碗粥吧。” 张鹤龄背着手,削尖的双肩微微耸动,似乎也到了伤心之处,抬头,面黄肌瘦的脸看着天上的一轮明月。 那圆圆的明月,很像一个蒸饼,若是当真是饼,一定……很好吃吧。 想到这里,他不禁咽了一口口水,眼角泛着泪花,同样吸着鼻子,激动而哽咽。 “你以为我想溜,要怪,就怪这双腿,这该死的腿不听使唤,一听到那些话,便心不由腿……哎……可怜的陛下啊……心好痛。” 张延龄听罢,忍不住俯身锤了锤双腿,也是激动的附和自家兄长。 “没错,都怪这该死的腿,不是东西啊,猪狗不如,真恨不得锯了它。” 张延龄徐徐上前,在这汉白玉的勾栏边,与张鹤龄并肩而立,二人一齐抬头看月,俩人的目光俱是透着几分愧意。 “哥。” “嗯?”张鹤龄侧眸凝视着张延龄。 “你真聪明。” “……” “哥……” “嗯?” “我饿了,你饿不饿?” “……” 张鹤龄沉默着。 “哥,你为什么不说话?” “……” “哥,你相信鬼吗?” “……” “据说宫里有很多冤死的宫娥,她们会化作厉鬼。” “……”张鹤龄打了个寒颤。 “哥……” “住嘴!” “噢。” ………… 张皇后听到众人的话,不禁满面愁容。 若不是不得已,这夜里,实是不会召这么多臣子来。 现在陛下茶饭不思,无精打采,御医那儿,已经发出了警告,非要陛下吃点东西不可。 否则…… 张皇后叹了口气,凤眸微微一转,看着一个个邀宠一般,要进献特产的诸臣,她启了朱唇,沉吟道:“平时,陛下最爱吃本宫所烹饪的腊粥,可现在……他也没有丝毫的胃口。” 一下子,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连陛下最爱吃的,都没有胃口,而且这还是张皇后亲自认证,那么……谁还敢说自己进献的美食,比张皇后还好。 刘健已经心急如焚,忍不住道:“那么,臣等只好进内阁,仗义执言,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了。” 到了这个时候,看来只好动强。 不吃也得吃。 张皇后无奈的摇头,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开口说道。 “看来,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其实,太皇太后与本宫请你们连夜来,也是为了如此。” 黑暗中,一直沉默的方继藩突然道:“这是心病!” 一时众人将注意力转到了方继藩的身上。 不过……这不是废话吗? 这不是心病那又是什么? “或许,臣可以先去看看。” “没有用的。”张皇后苦笑摇头,深凝着眉头:“该看的,都看了,陛下不发一言。” “臣尽力一试吧。”方继藩还是想争取这个机会。 虽然,他内心深处,想将这一切的责任,推给张信的裹脚布,可是……他似乎也明白,好像整件事,和自己有关。 方继藩坚持,张皇后也没在拒绝,而是凝着眉沉默着,没有说话。 方继藩当她是默认了。 于是上前,朱厚照追上他:“本宫和你去。” “太子殿下就不要去了,在这儿等着。” 方继藩觉得多一个,便是碍手碍脚,人都有心理上的问题,想要让人打开心防,这人……去的越少越好。 其实,反而是身边的至亲,反而不适合这个时候出现,因为……方继藩心知,弘治皇帝是坚强的人,至少他假装很坚强,是绝不会在自己妻儿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于是,他昂首阔步,也不通报,大喇喇的进了暖阁。 里头有一个小宦官,小心翼翼的跪在角落伺候,方继藩朝他挥了挥手。 “你出去,记得,关门。” 宦官犹豫了片刻,还是乖乖起身。 弘治皇帝半卧在御案边,手枕着头,看得出,他很疲惫,可是……他手里拿着一本奏疏,油灯冉冉之下,他虽才年过三旬,可双鬓间,却已现出了华发,整个人显得略微苍老。 此刻他皱着眉,一言不发,对外界的事,似乎也不关心。 只是聚精会神的看着奏疏。 方继藩行礼:“臣,方继藩见过陛下。” “唔……” 弘治皇帝只很慵懒的应了一声,继续看着手中的奏折。 方继藩笑了笑道:“陛下夜这么深了,还在看奏疏?” 弘治皇帝没有理他。 御案上的奏疏堆砌如山,显得很杂乱,不过,弘治皇帝的脸色更颓废。 方继藩来到弘治皇帝的跟前,开口说道:“陛下日理万机,实乃臣的楷模。” 依旧没有回应。 这是魔怔了? 他是皇帝,他要发呆,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若是方继藩他爹这样的话,倒是好办,找几个粗壮的汉子将他制住,按在地上,剥光了……不对,是按住他的口,你不想吃,也逼你吃不可。 方继藩心里想,给皇帝治病,粗暴显然是不可能的,这是手艺活啊。 “那么,陛下……臣告退了。” 案牍之后,没有任何反应。 就好似是陌生人,弘治皇帝懒得搭理他。 方继藩心里感慨,张皇后与陛下如此的情分,想来,早已在陛下面前哭过,陛下依旧还是这个样子,由此可见,自己这点小把戏,是不可能引起弘治皇帝丝毫的兴趣的。 想了想,方继藩见得这样不行,还是得另想办法,灵光一闪,他便有了主意。 “陛下,现在一定灰心冷意吧。”他状着胆子开口。 见弘治皇帝没有丝毫反应,方继藩索性看开了,跪坐在地上,双目有神。 “陛下克继大统时,一定是意气风发,定是在想,你一定不会和先皇帝一样,你要做一个圣明的天子,要扭转乾坤,使天下人都能受到你的恩惠,陛下想要缔造的,是一个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而事实上,陛下是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这十三年来,陛下没有一日,不是殚精竭虑,臣在宫外,听说陛下每日处理军政事务,需七八个时辰,每日睡觉的时间,不过两三个时辰而已。陛下不爱美色,不贪恋美玉,不尚华服,这一辈子,更没有嬉戏娱乐,历朝历代的天子,能和陛下相比拟的,也不过是太祖高皇帝而已。” 这是实话,弘治皇帝是个工作狂人,别人三日一朝,他主动要求一日两朝,从睁开眼睛开始,便是批阅奏疏,召各种大臣来商讨各种的事,深更半夜,也不肯停止。 他不爱美色,于是后宫中没有一个嫔妃;他崇尚节俭,在宫中以身作则,让皇后亲自去织布,他裁撤了宫中大量的供奉和宫娥,将她们打发出去。 方继藩心里想,这种人通常都属于狠人,历史上也并非没有这样的皇帝,可这样严格要求自己的皇帝,同样也会用更严格的标准去要求别人。 偏偏,弘治皇帝严格要求了自己,竟对身边的人,极为宽厚。 这……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方继藩摸着自己良心说,倘若自己做了皇帝,这皇帝做成了弘治皇帝这种累成狗的样子,他就恨不得提着鞭子将身边人一个个抽挞个遍,大爷我累成狗,你们这样清闲? 方继藩见弘治皇帝无动于衷,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陛下这一生,唯一自傲的,就是革除了许许多多的弊政,就是天下虽是多灾多难,却是大体承平。陛下一定在想,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这一生,陛下如这烛火一般,燃烧了自己,却总算,使这天下的许多可怜人,安居乐业。” “可是,西山一行。却让陛下看到了许许多多的王三,陛下方才知道,原来……这盛世江山,并不如陛下想象的那样,陛下再如何殚精竭虑,可依旧,天下还有的是饿殍,有的是王三这样的人,他们只有一个茅草屋,便知足了,有一口饭吃,便要歌颂陛下的恩德。陛下方才想到,原来陛下的一切努力,其实……也不过如此,陛下忙碌了一生,也辛劳了半生,换来的,根本不是海晏河清,所谓的太平盛世,更是可笑之至。” 说到此处,那半卧在案后的弘治皇帝,虽依旧是侧脸一动不动的看着手里端着的奏疏,只是那眼角,却有一滴晶莹的泪水滑落下来。 他板着脸,依然纹丝不动。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心病还须心药医 忧心成疾。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症状。 上一世,方继藩没有女朋友的时候,大抵也是这等状态。 当然,弘治皇帝更惨。 他毕生的心血都在于此,可结果却发现,一切的努力,都不过是枉然,于是乎,他抑郁了。 似乎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极致,可似乎,现实却打了他的耳光。 于是乎,灰心冷意了。 他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当初踌躇满志的自己,感觉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做不到自己想要做到的模样。 这是何等的打击,他越想,就越觉得焦虑,这令他恍惚起来,有时觉得这一切都是不值得的,有时不禁为之残酷的现实而苦笑以对。 脑海里更多的,却是王三,是王三家的那个妇人,是那污浊不堪的茅屋。 他没有搭理方继藩,或者说,此时的弘治皇帝已经将自己封闭了起来,外界的人和事,他都不愿搭理。 不理会自己? 方继藩嘘了一口气,便笑了,你不理,那我就继续讲呗! 方继藩就道:“其实臣起初的时候想做一个好人,一个真正的大好人,可直到后来,臣才发现,想要做一个好人,何其难也,有许许多多的人,非要让臣做一个彻底的坏人不可,陛下能理解这种感受吗?他们就是见不得臣好,臣要做一个好人,比寻常人难上千倍百倍的。” “可是……臣做到了,臣还是做到了,做到了成为一个品德高尚,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诚实又可靠的好人。陛下知道臣是怎样做到的吗?因为无论这世上别人怎么说,怎么看,这世上如何变,臣只要忠于自己的本心,便足够了,其他的,其实都不足挂齿。” 弘治皇帝终于抬起了眼来,迅速地扫视了方继藩一眼,只是面上带着冷然。 看来……陛下是不太相信他啊。 不过,有了反应就好办了,于是方继藩接着道:“陛下,且听臣细细说来。” “你退下吧。”弘治皇帝淡淡的说着,他显得极平静,平静到了可怕的地步,可恰恰这平静,却使人无法拒绝。 “……” 方继藩无言,其实他是当真想和弘治皇帝剖析一下自己的新路过程来着,我方继藩能走到今日,还能保持如此高洁的品质,是真的不容易啊。 哎……可惜了…… 自己这么积极,还是被无情的拒绝了,很尴尬呀,可方继藩也只好道:“臣……告退。” 似这样钻了牛角尖的人,是最不能轻易招惹的,谁知道下一句会不会是‘来人,切了他的小jj’? 从暖阁中出来,似乎没有得到热烈的回应。 由此可见,许多人并不看好方继藩。 倒是朱厚照急匆匆地跑上前道:“如何?” 方继藩摇摇头:“这是心病。” “谁都知道这是心病。”萧敬扯着嗓子道。 萧敬乃是弘治皇帝跟前伺候了二十多年的老伴伴,此时陛下‘重病’,他心急如焚,自然受不了方继藩的废话。 张皇后只是皱着眉,一言不发。 刘健等人道:“无奈了,只好进去……” 他们想进去拼死劝谏。 方继藩心念一动,连忙道:“不可以进去,若是进去,只会让这心病加重,要我看,这心病想要医,只有两个法子。” 此时,显然已经没有多少人有心思理会方继藩了。 大家各聚一处,三三两两的,低声焦灼的议论,各想办法。 当初让方继藩入宫,本就是问西山的事的,也没指望方继藩能起什么主要作用。 所以方继藩去见驾的时候,也早有人预料到了方继藩的结果。 方继藩略显尴尬,倒是朱厚照很认真地围着他:“两个法子,什么法子?” 这令方继藩稍稍脸色好看一些,耐心地道:“其一,是给予陛下希望。” “希望?”朱厚照愣了一下,便道:“要不本宫去父皇面前背诵四书?” 方继藩摇摇头:“这怕没什么用吧!不过这其二倒是容易一些,需用一个法子来激励陛下一番。” 激励…… 不错,弘治皇帝的问题在于,他心灰意冷,可若是有什么狠狠刺激一番,或许……就有希望了。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不禁道:“老方,你就不要继续卖关子了,这些本宫也听不懂,你只需告诉本宫,本宫该怎么做?” 朱厚照是真的有些急了,毕竟那是他最亲的人啊,所以也暂时放下了被父皇揍的仇怨,急得有些跺脚了。 “殿下什么都不需要做,即便做了也没用。”方继藩叹了口气道。 某种程度而言,在弘治皇帝心里,只怕见了朱厚照之后,反而会产生更加深一层的担忧吧,毕竟这千疮百孔的江山,将来是要交给朱厚照的,想到自己如此殚精竭虑,这天下竟有这样多的王三,再加上太子本就望之不似人君,把朱厚照摆在他面前,这不是分明告诉他,大明……要亡了吗。 如此后果,实在难以预料,怕是呕血三升,都是轻的。 朱厚照抿了抿嘴,垂下眼帘,突然道:“父皇料来不会有事的吧。他……他毕竟历来是护着本宫的,他是何等的……” 后头的声音,越来越低…… 让人听着颇有几分酸楚。 方继藩还从未见过没心没肺的朱厚照也有这个样子的时候,当初就是被吊起来打,总还会有几分好汉的模样。 方继藩抖擞了一下精神,道:“可是未必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激励陛下。” “什么?”朱厚照一愣,似乎又升起了一丝希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的话,似乎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此时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已进入了暖阁。 刘健本在和李东阳、谢迁二人低声说着什么,却错愕的回眸来,谢迁脾气自是最急的:“你快说。” 方继藩却是道:“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我得去西山一趟。” “……”谢迁差点没噎个半死。 一旁的萧敬则是酸溜溜地道:“新建伯似乎很了解陛下啊……” 他这一番话,却不啻是给所有人都泼了一盆凉水。 连朱厚照,也不禁一愣。 是啊,和陛下朝夕相处的人乃是张皇后,而随时照顾着陛下生活起居的则是萧公公。 这两个人,还不够了解陛下吗? 太子殿下乃是陛下的儿子,虽是太子殿下顽劣,难道不知陛下的性子吗? 就算是退一万步,刘健等人,辅佐陛下十数年,难道他们不了解陛下。 陛下得的乃是心病,连他们都束手无策,还能指望上你方继藩? 你方继藩见过陛下几次?你方继藩知道陛下平时最爱吃什么吗? 见众人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方继藩则是面带笑容,这样的目光,他早就习惯了。 这些人显然并不知道,真正了解弘治皇帝的人,恰恰是自己啊。 后世不知多少明史的专家从浩瀚如烟的史料之中,去分析和研究过弘治皇帝,甚至连弘治皇帝的一封圣旨,都可能被某个学生连篇废话一大通,做出种种的解读。 身边人感性的了解,和科学论证研究一个人是不同的。 哪怕你接触的再多,可毕竟会有情感的因素,而后世的研究,则事无巨细,通过对弘治皇帝的行为,他的旨意,他身边人的各种反应,来进行论断。 这些论断,都在方继藩的心里藏着,或许不是百分百精确,可再通过方继藩来到这个世上,细心的观察,两者合二为一,却往往能发掘出弘治皇帝心底最深处的隐秘。 方继藩知道,继续这样下去,弘治皇帝就真的要出事了,眼下只能试一试了,他厉声对萧敬道:“萧公公若是了解陛下,大可以去觐见陛下,为陛下医治这心头大患,若是不可以,那就闭嘴!” “……”萧敬终于无力反驳,因为事实证明,他也束手无策啊。 方继藩则是看了天色,道:“太子殿下,臣现在要立即去西山一趟,争取在明日正午之前赶回来。” 朱厚照显然也被萧敬动摇了信心,却还是拉着方继藩的手,定了定神道:“本宫……信你!” “对了,有一件事,你定要牢记。” “你说……”朱厚照红着眼睛,想哭,却始终显得坚强,拼命的忍着。 “你不要去见陛下。” “什么……为何?”朱厚照百思不得其解。 “碍眼!”方继藩忧心忡忡的样子:“会加重病情的。” “……” 于是方继藩趁着夜色,急匆匆的走了。 只留下一群人在此长吁短叹。 朱厚照焦虑的背着手,抬头望天。 碍眼…… 怎么就碍眼了? 本宫不是父皇亲生的? 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难道……是因为父皇发现了这一点,所以……才忧心成疾? 难怪自己一点儿也不像父皇,根本不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那本宫的亲生父亲是谁? 方继藩这厮,说话留了一半啊。 不对,到了这个时候,为何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 朱厚照连忙甩甩头,该担忧父皇的病情才是。 ………… 上午要去医院,中午的更新会迟一点,望体谅。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药引来了 宫里的消息终于捂不住了。 陛下的病情引起了臣民们的担忧。 于是,各种诸如‘陛下您好吗’的奏疏便如雪花一般的送入了宫中。 “若是慰问能治病,该有多好啊。” 看着这堆砌如山的奏疏,一宿未睡的刘健一阵唏嘘。 他木着脸,忍不住对左右跪坐的李东阳和谢迁道:“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有人来添乱,陛下若是龙体康健,还需他们来问吗?” “……” 原本就是一宿未睡,可白日还需勉强打起精神,本想处置一些紧急的票拟,可结果…… “哎……”谢迁忧心忡忡地道:“太皇太后和张娘娘也是一宿未睡,怕就怕……” 三人又是唏嘘。 其实……三人心底深处都藏着一件可怕的事不敢表露。 若是继续如此下去,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当今皇上虽是三十出头,正处壮年之时,可忧心成疾,因而导致驾崩的事例多如牛毛啊。 只是这些话,作为臣子的,在此时是万万不可讨论的。 “太子殿下睡了吧?”刘健显得极为沉痛,他和弘治皇帝有着很深厚的友谊,这等亦是君臣,亦为友人的情感,非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只是……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凡是任何时候,都要比任何人更深谋远虑一些。 李东阳一听刘健提到太子殿下,便与谢迁对视了一眼,随后他道:“清晨时,只小憩了一会儿,便又醒来,说要出宫去西山,寻方继藩。” 刘健尽力忍住心底的抑郁,深吸一口气,才道:“这个时候,太子殿下一定要留在宫中。” 说着,他低下头,似乎想要掩饰什么,便取了一份奏疏,提笔,其实他心已乱了,奏疏中写着什么,他脑中一片混沌,根本无从知道。 李东阳颔首点头,或许……应该应对更大的变故发生了。 陛下素来是个至孝之人,可现在竟是连太皇太后都无法令他清醒,而张皇后与陛下伉俪情深,同样也无法使陛下清醒,那么…… 李东阳恍惚之间,却见谢迁垂着头,用大袖遮住了自己的脸,似在抹泪。 刘健脸色铁青地低着头,似乎也发现了谢迁的失态,道:“于乔……” 于乔乃谢迁的字。 “正在这个时候,汝为内阁大学士,受皇帝恩惠,此时该为陛下分忧,稳住朝野内外,多少双眼睛在看着陛下,也在看着你我,请节制吧,天塌下来,到时还需有人顶着,太子……尚在幼冲,他顶不住,需吾等撑着,不可感情用事,贵州可有军情奏来,你去查一查。宾之……” 李东阳深吸一口气:“在。” 刘健依旧低头,握着笔杆子,顿了顿道:“近来各地遭灾,尤其是北方诸省,能否纾困,就看江南今年入库了多少钱粮了,要做好应变的准备,万万不可等闲视之,下一张条子,给南京守备府,今年的税粮,必须如数送到。传出一点消息去,今年江南各省布政使司还有转运使司,倘是如往年一般,敢贻误此等大事,他们的乌纱帽,就自行摘下,待罪吧。” 李东阳点点头。 刘健突又想起了什么,又接着道:“待会儿请兵部的职方司郎中刘大夏来,非常之时,更该做到有备无患,刘大夏熟知九边马政,加强边务,已成了当务之急,让他立即上一封章程,带着章程来见老夫。” 或许是受刘健的感染,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都打起了精神,开始忙碌了起来。 刘健说罢,提笔开始票拟,只是写下每一个笔画时,手不禁在微微颤抖,他极努力地写下一个个文字,而后却又想起了什么,道:“宾之……” 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公房里只剩下了他孑身一人,大家已各自忙碌去了。 看了一眼这空荡荡的公房,刘健的喉头才如堵了似的,他终于忍不住的低声饮泣,泪水洒满了衣襟。 ……………… “为何不让本宫出去?” 朱厚照气急败坏地大叫,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在这暖阁的偏殿,太皇太后已去陪伴弘治皇帝了,张皇后便领着自己的一对儿女在这偏殿里稍稍休息。 可朱厚照虽几乎一夜未睡,情绪却很激动。 这都正午了,方继藩怎么还没来? 他不是说有办法吗? 既然有办法,这样的厉害,为何还没来? 他越等越感到难耐,恨不得立马见到方继藩,故而想要去西山催一催。 可张皇后却是禁了足。 他无计可施,便又回到张皇后身边:“母后……” 张皇后红着眼睛,幽幽地道:“你不要闹,安静一些,几位太医不是都在?此次,太医院的黄御医亲自出了马,他最擅长的就是治疗心疾,他说的很有道理,心疾也是要用医的,人若是郁郁寡欢,脉络便不会通,脉络不通,才容易引发诸多可怕的后果。因而,只要吃了他的药,疏通了脉络,这病也就能纾解了。” “庸医!”朱厚照很直接的骂了一句,而后道:“什么都是吃药,倘若父皇能吃药,还需他们做什么?父皇吃饱了饭,什么病不都好了吗?” “……” “哥,你少说一些,母后的心里也是难受得很。” 朱厚照瞪着眼,看着依偎在母后身边的妹子,想要跳脚,突然,他又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为何妹子这般像父皇和母后呢? 于是,他也抑郁起来,背着手道:“好好好,我不说了,我什么都不说……”缓缓的抬头,看着房梁,心里则焦虑万分。 却在此时。 外头有宦官急匆匆地进来道:“方继藩觐见,方继藩在午门外觐见……” 朱厚照听了,一下子就冲了出去,却见在那宦官的身后,方继藩正气喘吁吁的跑过来! 朱厚照这才顿足,着急地道:“你怎的来的这样迟!” “耽误了,耽误了。”方继藩假装自己要断气的样子。 朱厚照激动地道:“老方,走,本宫带你去……” 方继藩却是扯住他:“殿下,你在外头等着,想要救人,则暖阁里,任何人都不得在场。” 朱厚照不解地看着方继藩:“……!” “臣先去见娘娘。”方继藩觉得没办法和朱厚照沟通,一看这厮是不理解的,可现在情急,耽误不得了。 于是他便径直进入了侧殿,也不知怎的,虽然感觉天要塌下来,可第一眼,却还是被太康公主所吸引,她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似乎也没防备方继藩会大喇喇的进来。 方继藩对着张皇后行礼道:“见过娘娘。” 张皇后凝视着方继藩:“张卿家辛苦。” “臣想试着给陛下治一治这心疾……” 张皇后微微蹙眉,她固然也知道方继藩总有让人刮目相看的地方,可这心疾…… 张皇后为难地道:“那黄御医说,为了免得陛下加重病情,还是不要……” 同行是冤家啊…… 怎么这话,听着很耳熟,好像自己和太子殿下说过…… 你大爷的,我方继藩跑去了西山,足足折腾了一夜,现在还饿着肚子,没有睡觉呢,这黄御医什么鬼,皮痒吗?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很认真地道:“只听他说这些话,臣就可以断定,此人是庸医。” 张皇后显得犹豫,那黄御医看上去,须发皆白,似乎更靠谱一些吧。 当然,方继藩也不是不靠谱,只是…… 方继藩也不想继续绕圈子了,便道:“娘娘,这心有成疾之人,必须得有一样东西作为药引,而臣……已将药引带来了。” “什么药引?” 方继藩摇摇头:“不能说。” 张皇后咬着唇,心理的天平倒是开始偏向了方继藩这一边,她是护短的人,觉得方继藩更顺眼一些。 于是方继藩拿出了自己的杀手锏:“就算让陛下见一见臣,也对病情无碍的,一般情况之下,这得了心疾之人,只要不是特别碍眼的人出现,都不会加重病情。” “……”站在一旁的朱厚照憋着脸。 嗯,这话很有道理,可为何……听着却是怪怪的…… 张皇后深吸一口气,才斩钉截铁地道:“好,哪么,你去试一试吧,来人,领继藩去。” 方继藩在进入暖阁之前,脚步踟蹰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这对皇帝……真的有救吗? 自己的法子,一定有效? 好吧,都这时候了,管他呢,拼了。 我方继藩可是有脑残的男人! 脑残志坚的男人,运气都不会太坏。 他下了决心,步入了暖阁。 太皇太后已由人搀扶着去休息了。 只有几个御医和宦官还在此忙碌,他们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神情有点不是很好看,似乎对于这个不速之客,不是特别欢迎。 而此时,皇帝似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已躺在了屏风后的一方小榻上休息。 其中一个御医本起身,本想说,无关人等,不要在此耽误了救治。 可谁料,他话还没出口,方继藩便道:“闲杂人等都出去,不要碍事!” “……”那御医顿时就气了,脸瞬间就胀红起来,忍不住大义凛然地道:“我乃御医黄仲丙,尔是何人?” 这黄御医似乎觉得自己的神医之名名扬四海,只要报出自己的名讳,足以吓退此等无关人等。 而方继藩只眼皮子一抬:“我叫方继藩,我爹方景隆……” “……” ………… 不好意思,晚了哈,早上在医院花了不少时间,回家立马干活了,希望大家谅解一下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杀手锏出世 方……继……藩…… 这三个字,竟像是有了魔力。 黄御医目中带着震撼,而后……又复杂起来。 他居然一声都没有坑。 御医毕竟不是宫里的太监,太监们无亲无友,和宫外的甚少有什么联系。 而御医虽在宫中听用,却是有社会关系的。 所以…… 他会比较担心走在大街上被人敲闷棍。 或者自己家里好端端的失了火。 又或者,门前被人涂粪。 当然,作为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也不至于因为这些区区小事就认怂,这不符合医者仁心的说法。 黄御史更担心的是自己一家老小最终被绑去某个城外破落的城隍庙里,一不小心,下面那玩意儿就没了,这岂不糟糕? 好吧,黄御医还是怂了。 他毫不犹豫地背起了药箱,草草地跟方继藩拱拱手道:“失敬,失敬。” 其他几个御医,倒也知趣的,也都闷不做声的纷纷告退。 无敌……真是寂寞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 那个人渣败家子,意想不到的留给了自己一个宝贵的人生财富,这恐怕是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吧。 嗯,现在打起精神,开始治病。 于是方继藩徐徐到了榻前。 低着头定定地看了看,弘治皇帝显得有些虚弱,精神很差,脸色煞白煞白的。 方继藩行了礼:“陛下,您好吗?” “……” 方继藩接着道:“臣给陛下送礼来了。” 弘治皇帝终于从嘴里透出了虚弱的声音:“你退下吧。” 声音冰冷,带着不近人情。 这一次,确实被打击得太狠了。 仿佛人生没有了希望一般。 可方继藩没有退。 我方继藩抗旨不遵。哼哼,你能奈我何。 当然,方继藩脸上没有翘起尾巴的嘚瑟之色。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臣送完了礼,自然告退。” 他也不等弘治皇帝的下一句了,直接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沓……书信。 书信? 只是……弘治皇帝的双目依旧木然,显然对方继藩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丝毫的兴趣。 可方继藩却只笑了笑,取出了其中一封书信,扬了扬道:“陛下想看吗?” “退下!” 这一次,声音严厉了一些。 方继藩接下来的动作则是悻悻然地打开了信笺,道:“陛下不想看,那臣就念了。” “……”弘治皇帝终究还是心善的,至少方继藩没有被切jj之虞。 方继藩显得很放肆,将书信打开,接着就朗声道:“皇上:圈圈叉叉……”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要疯了。 圈圈叉叉? 这是什么意思? 方继藩汗颜:“书信中就是这样写的……臣想,这圈圈叉叉,料来是写书信的人不会写,想来,这是陛下万福,或是吾皇万岁的意思。” 方继藩的脸有些烫红,支支吾吾地解释。 弘治皇帝的反应是冷笑。 方继藩继续道:“您好吗?” “……”弘治皇帝继续不说话! “皇上若是生病,一定要多多注意xxoo……呃……陛下,臣想,这个xxoo,定是多注意龙体的意思……” “我张小虎,有时也会生病,可我生病了就想吃馍馍,馍馍很香,很xxx……皇上您也要多吃馍馍,这病也就好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变得无比的怪异起来。 颇有几分鬼上身的感觉。 一封信……念毕! 方继藩将书信收了,笑着道:“陛下,这些书信都是西山的学童听闻陛下龙体欠安,写下的书信。他们和臣一样,都是孩子,所以书信之中,难免有一些胡话,陛下……你还想继续听吗?” 弘治皇帝眯起了眼,有些复杂地看着方继藩。 学童…… 是来自于西山的学童? 一群孩子…… 这一次,他居然没有让方继藩退下了。 在这无声中,方继藩已经取出了第二封,又开始念了起来:“皇上,我知道您病了,病了要吃药……我怕吃药,不过皇上若是病好了,请为我做主,许杰每日欺负我,骂我丑,丑又如何,莫欺少年丑,皇上一定要惩治这样的恶人,为我做主……” “……”呃,弘治皇帝有点想死。 这是什么跟什么…… 可是…… 至少,弘治皇帝开始认真听了。 他是个一辈子都不知趣味为何物的人,可这些孩子……竟莫名的让他觉得挺有趣的。 当然……重要的不只是童真。 而是……童言无忌,如此率真的话,想必也只能出自这些学童之口了。 其实朱厚照年幼时,也曾有过许多趣味的事,不过在弘治皇帝的眼里,朱厚照从生下来就是太子,是储君,所以弘治皇帝对他寄以了太多太多的期望,渐渐的,看待朱厚照的目光自然是严厉居多。 而这些童言童语。 他自问做了十几年的天子,还真没有被人真正的评价过。 弘治皇帝是何等的聪明之人,岂会不知,围着自己身边,似方继藩这样的马屁精们,所歌颂的圣明都是违心之言?从前他虽是看穿了这些马屁精的本质,可或多或少,还是有些自信的。 他认为……自己如此勤政,这天下海晏河清已进入了盛世,只是没有方继藩这些马屁精们说的如此夸张罢了。 可直到见到许许多多的王三,开始颠覆了他从前所认知的东西,才让他彻底的抑郁了。 而现在…… 只见方继藩口里继续念着:“他们都说皇上是个好皇帝,关心百姓的疾苦,所以请皇上的病赶紧好起来,我爹说,皇上若是圣明,我们才天天有米饭吃的……” “此人不错,很有潜质。”方继藩念完了,评价了这封书信,第二封书信圈圈叉叉少了一些,说话也很有逻辑章法,可见是个爱读书的好孩子。 “……” 弘治皇帝的心里略有一丝触动,他脑海里竟久久的回想着那句话,皇上若是圣明,我们才天天有米饭吃…… 孩子的世界里,其实和王三们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他们更真挚,更直接明了。 所谓的祈求圣君降世,哪里是希望天下太平,不过是希望第二天起来,不至于饿肚子罢了。 弘治皇帝的眼睛又开始发红了。 方继藩则是依旧笑呵呵地看着弘治皇帝。 这在弘治皇帝眼里,这种表情,很下贱。 方继藩道:“陛下,还想听吗?” 弘治皇帝不做声,只是眼眸里,却发着冷光。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不敢再作死了,连忙又取出了第三封。 这第三封书信,方继藩看得眼睛都直了,顿了一下,才憋着脸道:“圈圈叉叉,圈圈叉叉叉叉叉……” “……”这哪个孙子写的? 方继藩气得牙痒痒,迅速掠过了无数圈圈叉叉,直接看后头的署名去了。 这最后的署名令方继藩震惊了,依然还是三个——圈圈叉…… “呵呵……”方继藩干笑,心里咬牙切齿,这样的人渣,读个鬼书,放在我方大爷从前的那个世界,是要被杨x信老师电一下的。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取出了第四封,这期间,偷偷的瞄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是个宽厚,却也绝对有城府的皇帝。 正因为如此,所以方继藩没有任何的作假,对所有的书信,也没有进行挑选,而是直接跑去了学堂,告诉学童们,若是皇帝生病了,让你们写一封书信。 写完之后,直接收卷,方继藩也懒得看了,因为一旦挑选,就难免会有痕迹的。 他要给弘治皇帝看的,就是学童们最真实的东西。 因为这个世上,再没有比真实更加动人了。 弄虚作假的东西再如何花哨,可终究没有生命力。 诚如方继藩犹如青松一般的高贵人格一般,他最实在的,就是真实。 弘治皇帝的目光已从涣散变得渐渐的凝重起来,他纹丝不动,像是在凝神倾听。 方继藩的目光也专注地落到了第四封信上了,这一封书信,倒是有着点霸气侧漏的气息,方继藩还未读,就令方继藩感觉那王霸之气已扑面而来了。 方继藩身躯一震,声音也不自觉地高昂了起来:“你就是皇帝?我叫许杰,xxoo……你作为皇帝,一定很苦恼于边x吧……不x紧,你若是封我为将军,我三日之内,提xxxx回朝,我叫许杰,许杰的许,许杰的杰,你要记好了,忘了我的名字,你会xo终身。” 方继藩脸红了。 拜托,要点脸好吗? “咳咳……”弘治皇帝咳嗽起来。 方继藩一惊,连忙丢下书信,将弘治皇帝自床榻上扶起,轻轻地拍他的背。 “陛下……这个,这个许杰和臣没关系啊,臣也不认得他的。”方继藩忙道。 弘治皇帝闭上了眼睛,坐在榻上,靠着软垫,憋红了脸,终于从牙缝里蹦出一个有气无力的字:“念!” “还念?”方继藩倒是开始心虚了。 他光想着童言无忌,想着用世上最真挚的情感去打动天子。 可这些学童,都啥玩意啊。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不自信地道:“陛下,臣念了啊,他们和臣没有什么关系的……臣……” “念下去……” 弘治皇帝加重了语气,他虽显得疲惫到了极点。 可是…… 他想听下去。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扶朕起来 方继藩将信一封封地念下去。 学童的念头,都是极古怪的。 他们的创造性,远超了方继藩的意料。 有索要冰糖葫芦的。 有操心未来娶不到媳妇的。 也有希望官府能将自己的父母抓起来关个十年八年的。 对于未来憧憬的也有,有人想做大将军,有人想成为一个合格的矿工,也有人……想娶公主…… 真是岂有此理了,方继藩努力地寻找这位情敌的署名,结果,却又是一个xoo。 没事,回去对笔迹,还怕寻不到人?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又取出了一封信。 弘治皇帝听得极认真,他依旧软绵绵地靠在软垫上,纹丝不动。 可方继藩发现,他的眼睛,渐渐的回复了一些色彩。 方继藩心情大好,清清嗓子,继续道:“方恩公说皇上病了……” 嗯,语句通顺,居然没有圈圈叉叉,方继藩暗暗点头,这个小家伙还是不错的,除了我方继藩之外,他已算是孩子中的佼佼者了。 “我爹说,方恩公是我们的大恩人,大恩人应当不会骗人吧。” 方继藩不禁热泪盈眶,读到此处,心里叫好,惭愧,惭愧,虽然我方继藩不爱骗人,诚实可靠,可还是言过了,毕竟我这人不擅被人夸奖啊。 “可是我还是觉得方恩公在骗人,皇上怎么会生病呢?他每天都有许多许多肉吃……一天要吃掉三十头猪,五头牛,还有一百只鸡,我娘说,多吃馍馍就不会生病了,皇上吃这么多,一定不会生病的吧。” “我听我爹说,皇上身边有几千个美人,陪在他身边玩耍,皇上每天都开开心心的,怎么会生病啊……” “……” 弘治皇帝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了。 这都是什么鬼? 朕何时吃了这么多头猪,这么多只鸡,朕是饭桶吗? 朕已经裁撤了那么多的宫娥,什么叫这么多美人陪在朕身边玩耍?这是污蔑啊……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还想继续念,弘治皇帝的身子有些颤抖,他努力地道:“不要念了,就到这儿吧,扶……扶朕起来……” 扶朕起来这四个字,倒是令方继藩眼前一亮。 于是方继藩连忙搀扶着不堪受辱的弘治皇帝坐直了一些,而接下来,弘治皇帝也不知哪里来了气力,竟是嗖的一下,直接将方继藩手中的书信夺了过去,接着弓着身,低头细细地看了起来。 这书信的字迹很稚嫩,错字连篇,可是…… “这是在污蔑朕……”弘治皇帝又好气又好笑地道:“这些书信没有给人过目过吧?” 看来,即便是抑郁了,弘治皇帝还是很在乎自己最后的那么一丁儿尊严的。 方继藩便道:“除了臣,再没有人看过。” 弘治皇帝这才吁了口气,他突然抬头看着这榻前的纱帐,愣了愣道:“朕……是昏君吗?” “不是!”方继藩说得斩钉截铁。 弘治皇帝突然怪异地道:“那么朕是什么?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朕到底是什么?” 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陛下是皇上啊。” 弘治皇帝却是叹了口气。 方继藩见机,突然板起脸来:“陛下看了这些书信,有何感想?” “……” “陛下不说,臣也愿意猜测一二,他们……都是孩子啊,他们还没有到懂得人心险恶,更不知人生多艰的年龄。他们未来的道路既掌握在他们自己的手里,可也掌握在了陛下的手里。” “天下有千千万万个王三,也有千千万万个小王三,陛下,王三们都已经这样了,陛下还要在此茶饭不思,去想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吗?陛下,这些小王三们,对他们的未来还抱着期望啊。” “他们的未来,正是维系在陛下的身上,或许陛下不可能给他们前程,也不能给予他们锦衣玉食,可以陛下的勤政,能让他们明日多吃一口米饭,后日能多添一件衣衫,这……就足够了。” 弘治皇帝目光一怔,而后突的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其实也是在赌,他在赌弘治皇帝是个有情怀的人。 历史上的弘治皇帝非常的勤政,因而在后世有两个说法。 一个说法是弘治皇帝出于维持统治的需要;而另一个说法则是弘治皇帝有很大的情怀,是个真正怀有爱民之心的人。 两种说法各有各自的观点。 可方继藩却认为,这两点在弘治皇帝的身上都有。 他是发自肺腑的爱民。 既然要治这心病,那么就必须得用民来治! 这时,方继藩又接着道:“二十年后,这些学童可能会如从前的王三一样颠沛流离,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对朝廷生滋生恨意。二十年后,这些学童也有可能如现在的王三一般,日子过得安稳,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有衣穿,有饭吃,有遮风避雨之地,他们会像许多承平世道中的小民一般,卖着气力,虽是微不足道,可劳作下来,却也能养家糊口。” “二十年后,他们是什么样子,其实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陛下若是如今日这般,一直食不甘味,那么他们将来便也要饿死了。陛下若是今日不忘初衷,照常吃用,使天下大治,那么他们便有机会有饱饭吃。天下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朝一夕能做成的……” 听到这里,弘治皇帝移开了视线,没有再理方继藩,却是将一封封书信取起来,重新看了一遍。 “……” 方继藩心里打好的腹稿,顿时没了用处,他原本早就准备好了长篇大论,可现在……有点尴尬了啊。 弘治皇帝则是聚精会神起来,认真地看着书信中的每一个字,有时……他不禁莞尔,有时微微皱眉。 犹如他奏疏时那般。 仿佛他在处置天下大事一般。 当他看到一封书信之中一句话——皇上要好好做皇帝,不要偷懒…… 他突的觉得鼻头有些发酸。 历朝历代,想来也没有人敢在皇帝面前,敢说这样作死的话吧。 可这话……却莫名的令他感到有一点暖心。 童言……本就带着治愈功能的。 一个成年的人,越是见多识广,越是见多了各色人等的心思,越是有了城府,便已很难受到旁人的感染了。 可一些带着童真的话语,却总容易让人感触万千。 弘治皇帝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睛却已经赤红了,他久久地盯着那信笺上的那句‘要好好皇帝’,这歪歪曲曲的笔画,却如甘霖一般,使他的心都热乎了一些。 “此人叫什么?”弘治皇帝指着信道。 方继藩凑上去,见落款处写着oxx,下意识地道:“圈叉叉啊。” “这孩子……”弘治皇帝突然笑了,笑中噙泪:“哈哈,其他的字都会写,唯独不会写自己的姓名吗?” “还有这个许杰,为何总是欺负人,他已揍了三个同龄的孩子了。”弘治皇帝的心情难得有这样的轻快,或者从他登基开始,他就一直的紧绷着,现在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居然很有耐心地将这每一封信笺都捋平,很认真地收拾好! 而后,他抬眸看着方继藩道:“你方才想说什么?” “……”方继藩愣了一下:“臣想说,陛下乃维系……” 弘治皇帝却是一挥手:“不用说这些连篇废话了,道理……朕比你懂得多,你这点所谓的谏言,一个小小翰林就可以说的比你好一万倍。” 他伸出手,吁了口气:“来……扶朕下地吧。” 方继藩大喜,弘治皇帝……心里的那股子闷气,终于纾解了。 只是……陛下都这个样子了……扶起来会不会受不住? 弘治皇帝冷冷地瞪他一眼:“不扶朕起来,朕怎么用膳?”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还有点儿踟蹰,便索性自己扶着床榻起来,微微颤颤地踏上了靴子,下地,整个人一下子精神了许多。 此时弘治皇帝才又道:“你说的对,世上有许许多多的王三,朕已经辜负了一群王三,再不能辜负他们了,朕有错嘛,施政定是有所失误,可这又有什么要紧呢,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那些学童真有趣,难得他们写了这么多的书信,就是胆大包天了一点,朕的家事,他们也管?” 方继藩汗颜。 弘治皇帝背着手,虽是气弱,可精神总算好起来了,徐徐绕过了屏风,边道:“朕年幼的时候吃了许多苦,所以便在想,朕的儿子,也就是厚照,决不可重蹈朕的覆辙,朕要让他无忧;同样的道理,王三们也吃了许多苦头,可王三的儿子们,他们的父母,一定不希望他们和自己一样吧,朕也不忍心让他们与王三一样,朕从前总是想要做圣君、贤君,想要什么太平盛世,什么海晏河清,其实这是虚名,毫无益处,与其总是想着如何去做圣君,还不如脚踏实地的做个不坏的天子,这就够了,你……还愣着做什么?不说话可?方才不是很能说的吗?来来来,朕坐这里,朕听你讲。” ………… 在这里跟大家说一件事,今晚大家不要等凌晨更新了,都早些睡。因为老虎明儿要一早上做个检查,医生要老虎空腹,今天必须早些睡,明天老虎尽量早些起来先码些字,而且明天还是五更哈,只是情况特殊,更新时间不能稳定!也希望大家能谅解!嗯,最后顺便求点支持,给点小安慰吧,不说病不舒服,每天打针,也是真的痛的!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朕饿了 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这些学童的话,确实令他心里开朗了许多。 一下子,竟有拨云见日一般的感觉。 这……才是最真实的声音。 若是排除掉那些‘胡言乱语’,其中的许多真挚的期许,也令弘治皇帝感慨万千。 他在御案之后坐下,双眸微微眯起,瘪了瘪嘴角,便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 这个家伙……倒还真亏得他想的出来。 而一听弘治皇帝要听自己‘长篇大论’,方继藩虽然是脸皮厚,却是汗颜。 该说的,陛下你不都说了吗?我还讲啥? 方继藩便朝弘治皇帝讪讪道:“臣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那么……去命人传膳吧,朕还真的饿了。”弘治皇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悠悠的开口。 方才他还不觉得饿,此时恢复了精神,却觉得肚子在火烧一般,很是难受,一阵饥饿感,蔓延全身,让他感觉非常的不舒服。 “赶紧,先取一碗粥来。”弘治皇帝摸着自己的肚子,催促着,下一刻他低头看了一眼案牍上堆积如山的奏疏,旋即便开口说道。 “待会儿,朕还有许多事要做,要批阅奏疏,还要召几位卿家来议政。”他说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放到那些信上面,嘴角噙着笑意。 “还有……回复这七八十篇书信呢。” “啊……”方继藩愣了一下,嘴角微微抽了抽,嗫嚅着:“回复书信……”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冷哼着出声。 “怎么,这些孩子千辛万苦,给朕修书,使朕舒服了一些,朕不该回信?朕是知书达理的人,他们体恤朕,朕也该劝勉他们,其实,也多亏了他们,朕的心绪才好一些。” 方继藩心里呐喊,陛下,是我,是我,是我让他们写信的啊,我为陛下立过功,我为陛下耗尽心血…… 说完,弘治皇帝已经不搭理方继藩了,低头,又取出一封书信,看得极认真,看到可笑之处,笑了,见到了那学童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真言’,眼角竟又模糊,唏嘘着喃喃道。 “天下的事,大抵逃不过一个真字,只是要去伪求真,何其难也。这是好孩子啊,真是好孩子……” 他霍然抬眸,凝视着方继藩,目光变得冷淡,面色不禁严厉起来。 “这里发生的事,不许张扬,包括了这些书信!” “噢。”方继藩无精打采的样子。 …… 侧殿。 黄御医哭了。 感觉受到了万千的侮辱和委屈,跪在了张皇后面前。 撕心裂肺的样子,捶着自己的心口。 “臣没有办法,招惹新建伯不起啊……” “………” 张皇后冷面看他,一双盈亮的凤眸里满是困惑。 黄御医继续捶着自己的心口邦邦的响。 “臣还受了新建伯的威胁……” 偎在一旁的太康公主气听言,娇丽的面容不由一沉,嘟着嘴,气鼓鼓的道:“胡说,方继藩如何威胁你?” “他……他……”黄御医惨痛万分,很是狼狈的开口说道:“他说他叫方继藩,不就是威胁臣吗?” “……” 黄御医泪流满面,似乎也解释不清,继而颤声道。 “臣心里怕啊,本想只在外头候着,可细细一想,不成,陛下龙体要紧,这陛下患的乃是心疾,因劳思、忧愤而起,乃秦医的六疾之一,所谓晦淫惑疾,明淫心疾是也。又有思虑烦多,劳成心疾之说。” 说着,他不禁停顿了下,思虑了一番,继续说道。 “依臣所见,此病最重在养,万万不可使病症者受外界干扰,心疾涉及心脉,而陛下日理万机,积劳成疾,更该小心防范,臣欲治其病,一为尽力使陛下少接触无关人等,以免动了陛下的肝火。其次,再取黄芪、虫草、灵芝、黑蚁冬凌、金银花煎水喂服,以为辅佐,纾解陛下心脉。如此,将养一月,也就渐渐能痊愈了。” “倘使有人靠近陛下,使圣躬违和,难免陛下又触动肝火,从而加重病情。若如此……恐无药可医。臣区区医官,不敢得罪新建伯,可又恐方继藩胡乱干扰陛下的救治,而使陛下病情加重……臣只好来娘娘这里,请娘娘做主。” 他摇头晃脑,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 他的一席话,令张皇后恐惧起来,凤眉深深的凝在了一起。 关心则乱,陛下,乃是自己和儿女们的依靠,他倘若有半分的闪失,可就完了。 想到此,张皇后既是悲痛,又是担心,可她暗暗在心里安慰了自己一番,才淡淡开口。 “黄医官乃心疾圣手,只是……想来……事情不会如此严重吧。” 其实黄御医被方继藩三个字直接吓走,也是不敢继续招惹方继藩的。 可想着若是方继藩进去,自己乖乖在外候着,有些不甘心。 若是陛下病情加重,可别最后赖在自己身上,倘若到了最坏的结果,那就更糟糕了,自己不但名声完了,宫中肯定也要苛责,想了想去,这事儿还得和张皇后有所交代。 他说了这么多,意思就是,方继藩自己要去治病的,可怪不到我的头上,出了事就找方继藩吧。 因而,张皇后垂询,他自然不敢怠慢,在心里仔细斟酌了一番,便认真回答道。 “圣手二字,臣愧不敢当,不过是有一些治疗心疾的心得罢了。只是,娘娘,臣对此,不抱任何幻想,那新建伯,臣也不敢诽谤,只是……臣却敢断言之,陛下病情加重,这……这已是迟早的事了,娘娘若是不信……待会儿说不准,就有宦官来告急……” 张皇后脸上写满了担心,盈亮的目光里竟是泛起了淡淡怕意,眉头一皱,下意识的问道:“真……严重至此……” 朱秀荣见黄御医说得如此严重,这不仅仅关系到父皇的安危,又关系到方继藩,她一下便慌了,泪眼婆娑:“你……胡说……” “殿下……”一听殿下呵斥自己,黄御医急了,这小妮子怎么处处和自己作对,想来是不知我黄仲丙的神医之名啊。 他憋红着脸,极致认真的说道。 “臣学医三十载,阅尽天下医书,救治病人无数,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殿下……” 这时,外头却有宦官打断了黄御医的话:“娘娘……娘娘……” 张皇后一听这急促的叫声,瞬间,面色白如纸,心便如扎了一般,娇躯一颤,真……真被这黄御医言中了吗? 陛下病情……恐怕又恶化了…… 倘若如此……可叫我们娘三怎么活啊…… 一瞬间,泛滥的泪水便自凤眸里流淌出来,整个人都在颤抖。 朱秀荣也是一呆,想到父皇欠安,母后双手死死握着自己,显然是无法遏制激动的情绪。 她双眸里不禁迷茫。 少女的心事之中,难免会对某些人有所憧憬,就如方继藩,朱秀荣总是会想,方继藩总是护着自己,这种保护,却不似是父皇母后一般…… 总之,她对方继藩有信心,只是无奈,被这黄御医言中,她也有些慌了,一双晶莹璀璨的眸子泛起了泪意。 这可怎么办? 那黄御医一听,心里却也没有窃喜,内心深处,有了深深的忧虑,他跑来告状,也是出于关心陛下的担忧。 现在听说果然出事了,顿时……对方继藩的惧怕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泪意也全无了,竟是大喝道。 “坏事了,坏事了,就知道会坏事,治病,岂可让庸医来,不,新建伯连庸医都不如啊……” 说着,便有宦官入殿,拜倒在地:“娘娘……” 张皇后几乎要昏厥过去,双手紧紧握住朱秀荣的小手,压着心头的怕意,凄哀的开口。 “你说罢。” “娘娘,陛下要传膳,要喝粥……” “……” 张皇后表情凝固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跪在地面上的宦官。 “这……”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面容里满是错愕之色。 一旁的朱秀荣倒是反应过来,凝着眉头,认真的问道。 “父……父皇要喝粥?” 黄御医有点发懵,他突然有一种,好像被人砸了招牌的感觉。 虽说医者仁心,可是……这……这…… 这怎么可能呢。 那方继藩可不懂,而且他明显是在胡闹。 转眼间陛下的病就痊愈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竟是忍不住问道:“陛下自己痊愈了?” 面对张皇后三人的错愕,宦官如实回答道。 “陛下听了方继藩的进言,便好了,说是腹中饥饿,要传膳,指名了要喝粥,还说娘娘亲自熬得粥好喝。” 黄御医如遭雷击,天……这是心疾啊,不下药,就这样好了? 这怎么可能?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此越发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的宦官。 听了宦官的话,张皇后可以确信陛下的病是痊愈了,她喜极而泣:“有有有,本宫早就熬好了,快,快送去。” 此时,也懒得理这黄御医了,牵着朱秀荣,便赶去暖阁,朱厚照也已闻讯了,兴冲冲的赶来:“父皇,父皇……”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神器何其重也 第二章 弘治皇帝一脸平静的坐在御案之后,看着兴冲冲的朱厚照。 哼…… 还是……这般的没有规矩啊。 一点都沉不住气。 像个孩子一般。 别人家的孩子可以胡闹,可是你可以吗? 弘治皇帝眉角轻轻一挑,伸伸手,指了指朱厚照。 “啥?”朱厚照喜滋滋的看着父皇,面容里满是笑意。 父皇身体虽是疲惫虚弱,不过坐在御案之后,精神却显得不错,见父皇指了指自己,朱厚照有些迷糊,父皇这是怎么了? 弘治皇帝见朱厚照一脸不解的表情,随即又伸手一指,方向却是暖阁中的角落。 朱厚照的笑脸凝固了,又是那一处角落。 他心里郁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啊……” 弘治皇帝低头,读书信了,完全不搭理他了。 “……” 朱厚照朝方继藩一头雾水的用眼神询问。 帮不了你了。 方继藩痛心疾首的想,至今还记得上一次陪着朱厚照作死的经历,太子殿下跪着,总比两个人一起跪要好。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乖乖到了墙角,跪下。 张皇后和朱秀荣来了。 先看看还算精神的弘治皇帝,再看看角落里跪着的朱厚照。 朱秀荣第一个反应,便是吃了定心丸。 父皇……果然好了。 平日父皇正常的时候,不都如此的吗? 再看方继藩,却是一脸噤若寒蝉的样子,似乎因为有了前车之鉴,突然老实了,这时,他似乎又意识到了伴君如伴虎,于是忙将眼睛看向虚无之处,仿佛好像方才发生的事,什么都没有发生。 朱秀荣朝方继藩恬然一笑,她这么一笑,嘴角轻轻上扬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里溢满了光彩。 方继藩用眼角的余光捕捉了这一丝笑容,便也咧嘴,乐了。 张皇后喜极而泣,走到了案牍前。 弘治皇帝便带微笑,却是将书信放下,手不经意的一折,这信的内容便被掩住,弘治皇帝朝张皇后微微一笑:“朕圣躬微恙,倒是让人担心了。” 张皇后自是想一诉衷情,只是当着方继藩的面,却也不好说什么,却是看了朱厚照一眼,见他又跪着,她不禁凝眉问道:“陛下……太子,又怎么了。” 一说到朱厚照,弘治皇帝便板起脸来,很是严肃的说道。 “神器何其重也,朕手持着尚是夙夜难眠,日夜操劳之下,亦是不知何时有失。这社稷,关乎的,乃是万千人的福祉,朕受之天命,一日不敢懈怠,只恐稍有疏失,而使百姓颠沛流离。你看看他的样子,坐没有坐像,站没有站像,朕若是现在不管教,将日他若是把持神器,不知多少人要遭殃,让他跪着吧,他这猴精似得性子,多跪跪才好,朕若不是身体不好,非要将他吊起来不可。” 角落里的朱厚照打了个寒颤,本想唧唧哼哼几句装可怜,却一下子打消了这念头,此时他唯一想着的便是,最好自己是隐形透明的,别让父皇发现自己才好,唧唧哼哼,引人注意,这是找死。 卖惨这一遭,显然已无用了,他已经用过很多次了,父皇都麻木了,根本不会在心疼自己了,他还是好好的跪着吧。 “陛下……”方继藩头皮发麻,心里也有些惶恐,不敢去和朱秀荣眉来眼去,却见朱秀荣吃吃的朝自己笑,他却不敢在笑了,这是他委实有些吓着了。 怎么看着,像是在杀鸡吓猴。 他忙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四大皆空状,道。 “陛下,臣突然想到,臣的职事乃是屯田,这屯田,事关陛下的农垦大政,一想到这么多百姓,都需食物果腹,臣就心忧如焚,臣觉得臣该告退,去西山好生督促一下百户所屯田之事了。毕竟,民以食为天,唯恐自己没有三头六臂,不能将暖棚赶在冬日来临之前,悉数搭建好。” 说着,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弘治皇帝的脸色顿时缓和了许多,赞许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很是满意的点点头。 “嗯,你且去吧,这一次,有劳了你,卿家有功于朝,还能心系百姓,朕甚为宽慰,你先忙你的事,朕他日,自有恩赏,还有……好好照顾小王三。” 方继藩‘动情’的道:“多谢陛下,陛下谬赞了,将心比心,臣虽没有饿过肚子,却也知道,饿肚子的感受,臣一想到,这世上还有许多人饿肚子,便心里惭愧,只恨自己不能多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上为陛下分忧,下为百姓谋福祉,此……臣毕生之所愿也。请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忠职守,臣……告退。” 溜了。 惹不起,惹不起。 身后,传来了一声咆哮:“看看方继藩,再看看你,小畜生,你还笑,亏得你笑得出!” 朱厚照的声音在哀嚎:“儿臣只是觉得方继藩演的真……儿臣万死!” ………… 内阁。 兵部职方司郎中刘大夏到了内阁。 三位内阁大学士依旧还是忧心忡忡,也不知暖阁那儿怎么样了。 不过,越是陛下龙体不可测,他们就越要在此镇守,要安住人心,更要安住军心。 刘大夏素知马政,兵部尚书马文升屡屡推荐过他,他上的几道奏疏,也可见其功底。 而刘大夏最出名的,则是因为一场巨大的争议。 前几年,兵部尚书还是项忠的时候,当时朝中引发了一场下西洋的争议。 以项忠为首的大臣以为,眼下海寇横行,朝廷应该延续文皇帝的策略,建立舰队,重新开海,并且下西洋,如此,既可扫清海贼,同时也可增加与各国的往来,互通有无。 而刘大夏为首的一批官员,却极力反对,他们认为下西洋系一大弊政,有害无益,结果要求下西洋的官员得到了弘治皇帝的支持,事情已经有了眉目,可就在此时,刘大夏却是胆大包天,将当年郑和出海地图等资料收埋销毁,兵部尚书项忠命吏入库搜索却没有结果,于是再下西洋一事就此作罢。 此事之后,刘大夏声名鹊起,许多清流认为,刘大夏敢于直言,不畏兵部尚书项忠的打压。 而项忠却是大怒,向宫中上书,要求将刘大夏锁拿治罪,可最终,在无数清流的呼声之下,弘治皇帝选择了沉默。 此后,兵部下西洋的争议,以堂堂兵部尚书项忠致仕而拉下了帷幕。 刘大夏名动天下,被此时的人们称之为君子,认为他敢于直言。 以至于连内阁三位学士,对这位刘郎中,也是刮目相看。 刘大夏见过了三位三学士之后,行了礼。 刘健则端着茶盏,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说道。 “不是命你先预备好章程,再来内阁吗?” “章程早就预备好了。”刘大夏正色回答道:“臣这些年,凡有闲暇,就制定九边马政的章程,此时胸有成竹,不必临时抱佛脚。” 刘健与李东阳三人各自对了眼神。 不得不说,刘大夏这个人,很对此时弘治朝宰辅们的胃口。 刘健将茶盏放到一旁的案几上,不禁深深感叹起来:“不错,大臣该如此,来,取章程来给老夫看看。” 刘大夏便躬身,取出早已预备好的章程,他突然道:“刘公,下官有一个疑问,不知该问不该问。” 刘健皱眉,看着刘大夏:“你且说无碍。” 刘大夏正色道:“宫外有诸多流言蜚语,许多人说,陛下圣躬不安,下官对此,本也没有太多疑虑,只以为这是小人逞口舌之快罢了。可今日,刘公突然问起九边之事,这倒是令下官忧惧起来,莫非……大内当真不宁吗?” 刘健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能入朝为官的人,哪一个是傻子呢,虽然是尽力捂住了消息,可小道消息却早已流传开了。 本来只要宫中和内阁不承认,这事也无妨碍,因为流言蜚语,本就是常态,这宫外头,哪天没有流言。 而刘大夏,却是根据内阁突然关注九边,而猜测到了大内果然不安的确实可能,看来……这消息,要捂不住了。 “唔……”刘健不置可否:“这些事,不是你可以问的。” “是。”刘大夏点点头,便将章程送上,却还是忍不住道:“下官孟浪了,只是,若是大内生变,也要请刘公早做筹谋为好。” 刘健皱眉,露出不悦之色。 未雨绸缪,这个道理,他会不懂? 任何时候,一旦皇帝出现问题,作为大臣,尤其是宰辅,都要及早做好准备,这确实是臣子的本份。 可问题就在于,刘健等人,与当今皇上的感情不同,这已不只是君臣之义的问题了,刘健实在不忍,这个时候暗中去安排皇帝大行的事,他绷着脸,眼睛有些发红:“老夫知道了!” 声音略显严厉。 刘大夏本以为自己这一番话,会惹来刘公的赞同,甚至刘公还会认为自己深谋远虑,显得稳重,此时听刘公语气很重,脸微微一红,便道:“下官万死。”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刘公……刘公……陛下召问,请几位阁老速速入宫,陛下有事相询。”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圣人之师 “什么……”刘健一听,豁然而起,他显得极为诧异,刘大夏进献的章程,瞬间被他丢在地上,激动的问道:“陛下……召吾等……他……好了?” “方继藩……治好的。” 刘健与李东阳诸人面面相觑,每人的目光里俱是透着不可思议。 刘健此时,已是大喜过望,顾不得这刘大夏,心急开口。 “快,快,去暖阁,见驾!” 刘健这一大把年纪,却几乎是小跑着到暖阁的,气喘吁吁的到了暖阁,却被宦官拦住。 “刘公,请稍候片刻。” 刘健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解的问道:“什么?” 宦官道:“陛下有些私事,所以请刘公稍待片刻,待会儿陛下自会召见。” “私事……”刘健顿时一肚子都是疑惑,陛下从前,极少有私事啊,什么事,比政务还重要。 陛下……莫非变了…… ………… 暖阁里。 朱厚照还是老老实实的跪着。 其实习惯成了自然,膝盖磨出了茧子,倒也没那么难受。 可痛的是心。 为啥父皇宁愿相信老方演技,也不同情他的无助呢? 他悄悄抬眸,却见父皇端坐在御案之后,也不知从哪里取出来了许多的信笺。 弘治皇帝开始回信了。 一想到那些孩子,他心里暖暖的,皇帝毕竟是皇帝,水平就是高,为了回信,他专门将所有书信的主人都列出来…… 张小虎、许杰、宋金波、赵昊…… 当然,那些xxoo的署名,其实也很好归类,因为有的人是xxo,有的是人ooo,有的人是xxx,总而言之,总有迹象可循。 他列了一个长长的单子,接着再对照着书信,开始回信。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 可弘治皇帝乐于如此,整个人显得很有精神,双眸里不禁掠过丝丝光彩。 他先是取出白纸,写下:“张卿家,卿之书朕已阅,卿……” 想了想,笔却顿住了。 似乎……太郑重其事了。 倘若这样回书,学童们看得懂吗? 弘治皇帝苦笑,随即将这纸书信揉碎,丢到了一边,又取一封书信:“张小虎,书信朕已阅,你的字不好,需勤加苦练……” 这样书写,不但轻松写意了许多,而且弘治皇帝写起来,也极是顺畅。 他一封封的回:“xxoo,宫中虽有女官,却只照顾朕起居,你不可胡思乱想,朕自登基以来,废先帝旧政,亦打发了宫娥……”顿了顿,弘治皇帝皱眉,突而抬头:“萧伴伴,萧伴伴何在?” 萧敬得知陛下龙体痊愈,又吃了粥,精神也恢复了,自是欢天喜地,一直都在暖阁外头守着,一听传唤:“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朕当时登基时,裁撤了多少宫娥?” 萧敬想了想:“大抵是九百四十余。” “到底是九百四十几?”弘治皇帝不甘心。 “要不,奴婢去查一查?” “罢了。”弘治皇帝挥挥手。 萧敬道:“陛下,刘公等人,已到了。” “噢。”弘治皇帝颔首:“朕险些忘了,不过,朕手头还有些事,不妨如此,就请他们暂先回去,到时朕去内阁探望他们,朕确实有许多事想和他们议一议。” 萧敬只好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这时,心里便笃定起来,提笔神情愉悦的写下。 “朕裁撤宫娥女官等九百四十余,朕不近女色,可见一斑,你年纪尚小,又不知宫闱事,何故如此言之凿凿,以后万万不可如此,好好读书……” 这一封封的书信,写着写着,弘治皇帝自己都乐了。 一听父皇笑了,在角落里的朱厚照本是无精打采,一下子,虎躯一震,也跟着裂开嘴笑,可惜他表错了情,弘治皇帝压根没有抬头看他,不是对他笑的,朱厚照讨了个没趣,继续低下头数蚂蚁。 弘治皇帝心里想,朕……竟和一些学童为伍,真是可笑啊,罢了,罢了,这书信还是不回为好。 于是想将写好的一封封书信揉碎,可手还未动,心念却是一动,似是内心深处,触动了某一根心弦,弘治皇帝愣了片刻,却又笑了,摇摇头,继续提笔,回书。 ……………… 方继藩自宫中回来。 说是去西山,可一宿未睡,哪里还肯出城,坐着等在宫门口的马车回了府邸,下车,刚要进门,身后有人道:“恩师。” 方继藩诧异的回头。 却见王守仁背着行囊,孤零零的站在自己的身后,整个人显得很落魄。 恩……恩师…… 方继藩不禁皱眉。 还有……这家伙怎么锅碗瓢盆全带来了,好吧,也不是锅碗瓢盆,而是背着远行的包袱。 吏部不是马上就要选官了吗? 这个时候,他要出远门? 方继藩一脸诧异,清澈璀璨的眸子不禁睁大,好奇的开口。 “你……” “我被父亲赶出家门了。” 王守仁面上异常的平静,就好像在说,我中午吃了鸡一样。 “……” “学生仔细想了想,吾父赐学生身体发肤,可恩师教授学生至理,而今,父亲即将学生扫地出门,那么正好,从此之后,就在恩师身边学习吧,他日,我的父亲,会回心转意的。” “……” “恩师,能不能腾个房子我,实在不成,我可以和唐师兄住在一处。” “……” “恩师怎么不说话?” 方继藩哭笑不得,一双璀璨的眸子看着王守仁,格外认真的问道:“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恩师?”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学生从前所学的程朱理学,而今,都准备忘个一干二净,现在只读论语,只记着恩师的学问,学生的学问,既是源自于恩师,那么恩师自然就是吾师了。恩师,你忘了,大道至简,那些繁文缛节,何必记在身上…这是恩师教我的。” 我……有……教……他这个…… 方继藩一脸懵逼,你自己脑补出来的,和我什么关系? 好吧,要心平气和。 似这样被家里人赶出门来,走投无路,还会武功的人,很危险的。 方继藩英俊如玉的面容上勉强挂起笑意。 “你的意思是……你不打算拜师,便让我当你的师父,甚至连腊肉、桂圆这些不太值钱的束脩之礼也不打算送了。不只如此,你还卷了铺盖来我这里,打算吃我的,喝我的,睡我的?” “是啊,这有什么问题吗?”王守仁奇怪的问方继藩。 方继藩咽了咽口水,怎么好像……混吃混喝竟好似已成了人性使然一般,方继藩笑的有点虚假僵硬,接着,看了看王守仁那精瘦却好似又爆发着澎湃力量的身体,还有那早已磨出了不知多少曾老茧的手背,以及那额上,鼓囊囊的太阳穴。 好吧,你拳头大,你有理! “好啊……”方继藩朝他如沐春风的笑:“欢迎之至,我很高兴,真的,不骗你。” 这种奇怪的人……放在府上,会不会成为隐患呢? 要知道,历史上,此人不但血战过沙场,而且还曾被刘瑾派出杀手追杀,居然还活了下来。他被贬谪到了贵州龙场,那里据说人烟稀少,土人刁难。 在这么艰难的条件下,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方继藩头皮发炸,虽然历史上,只是轻描淡写的用寥寥几笔记述了王守仁的生平,可方继藩唯一的念头就是,似这样固执、奇怪、破坏能力又很强的人,是个定时炸弹啊。 方继藩亲昵的拍了拍他的肩:“你被扫地出门,无处可去,第一个就是想到我,我很高兴,这是我的荣幸……哈哈,哈哈……” 干笑了几声,方继藩继续道:“不过,你还是……和徐经睡吧。” 徐经圆融,至少不会触怒脾气古怪的王守仁,这一点很重要。 唐寅那老小子就不成了,骨子里就有一种文人的闷骚,爱较真。 “为什么?”王守仁一脸疑惑。 “因为唐寅的脚臭,徐经的比较香。” 王守仁吸了口气,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恩师想的真周到,恩师………” “啥?” 王守仁踟蹰了片刻,道:“学生还有一事,至今想不明白,想向恩师求教。” “别急,我们进府,慢慢的说,为师是个平易近人的人,这一点,你从徐经他们口里,想必也得知了一些吧,来了这里,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不要拘束,你饿不饿,为师让你欧阳师兄下面给你吃?” 王守仁心里微微有些感动。 自被扫地出门,他确实有些饿了,因此他朝方继藩点头道。 “确实饿了,不过,还是先请恩师解惑之后,再吃面不迟。恩师,知行合一,这知即为人的良知,也即是圣人所说的仁义道德,可行呢,行该如何贯彻呢?若是行的时候,犯了错误,该当如何呢?” 方继藩沉默了,我有说过知是仁义道德吗? 你到底脑补了多少东西啊。 方继藩想了想:“错了……就改!” “……”王守仁又沉默了。 知错就改…… 他苦思冥想,居然连这个没想到,如此简单直接,如此浅显,偏偏自己搜肠刮肚,钻着牛角尖,可哪里想到,竟只是改这样简单。 正文 连续三更已发 昨天睡得太早,所以早上四点就起来了,然后拼命码字,从医院回来之后,把所有的稿子全部检查了一遍,嗯………三章九千字一起送到。 其实昨天上午打吊针的时候,老虎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弘治皇帝接了这些学童的书信,会是何种反应呢? 老虎足足想了一个半小时,最终,想到的答案,答案就在今天的故事里。 弘治皇帝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我们后人,只能凭借一点史料去凭空猜测。 不过老虎相信,老虎所料想,是有可能的。 当然,这是老虎自己的主观意识,是个人猜测,未必能当的了真。而之所以书中的弘治皇帝被塑造成如此形象,其实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一方面,是弘治皇帝的勤政。历史上勤政的皇帝很多,可像弘治这种工作狂,很少见。其实老虎也是工作狂,可老虎工作,是为了使生活过得更好,就好像许多勤奋工作的读者一样,大家,本质上都只是勤奋的劳动人民而已。皇帝勤政,其实很难得,因为荣华富贵,本身对他们而言,就已经触手可得,我们累了,想休息一下,最多是去玩玩游戏,看看小说,穷嘛,对不对? 可皇帝身边,有太多的诱惑,毕竟,你懂得。他们只要愿意疯起来,可以不是人。 一个人能坚守如此大的诱惑,却依旧废寝忘食的从早干到晚,这本身值得敬佩。 第二点,其实就是权利欲的角度,有许多勤政的皇帝,充斥着权力欲,诚如权力是最好的CHUN药这句话,许多皇帝的勤政,某种程度,是权力欲作祟。可从弘治皇帝生平而言,弘治皇帝恰恰权利欲并不强,他在许多事上,往往愿意做出让步,他并没有享受到那种万万之人,操控万千人生死的快感。 基于这两点,老虎虽然知道,任何皇帝的勤政,都是出于维持统治的需要,可还有什么东西,促使弘治皇帝因为勤政,而最终积劳成疾,活活累死呢?因而在书中,老虎深信,弘治皇帝是个有大情怀的人,他俱有一种用我们现在的话来说,有一种崇高使命感的东西,一种非常大的责任感存在于他的内心。 这几天,一直都在思考这件事,所以,也就有了这两天的情节。 而这个情节,将会成为本书最大的转折点,因为,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方继藩(第一代)、欧阳志、唐寅、王守仁等(第二代),还会有第三代,如许杰、张小虎、XXOO、XXO、OOO们登上本书的舞台,他们都将成为贯穿整本书的重要人物。 嗯,接下来,故事会更精彩。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 打滚……哭了……支持啊,老虎病了……病的很重……头晕、无力、喉咙痛,快,快支持。 每天一万五千字,四五个小时苦思冥想,七八个小时在敲击键盘,我……也有情怀,有使命感,快支持一下。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功名利禄 很多时候,人都有思维的局限性。 明明很简单的问题,聪明人却偏偏喜欢钻牛角尖,将这最简单的问题往最深的地方去想。 而显然,王守仁就是这个情况。 他认为自己追求的‘道’,是真理,既然是‘道’,是‘真理’,那么怎么可能会这么弱智呢? 可方继藩提出知错就改的时候,他醍醐灌顶,又呆住了。 方继藩看着这个家伙,心里莫名的有点儿疼。 这脑袋瓜,到底要想多少东西啊,这家伙不会钻了牛角尖,最终发了疯,把我方家给拆了吧。 方继藩便道:“不俯身去做,如何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只要在做,便可总结得失,如此才能致知,就如你格竹一般,看着竹子,想去穷究竹子的道理,是没有意义的。可若你亲自去种竹,无论这竹子长不长得成,你收获的也是知识,你总结的错误越多,未来你做任何事,做成的几率,反而更大了。” 看着安安静静地听着他说话的王守仁,方继藩顿了一下,便又道:“卖油翁,你听说过吗?天下的学问没有这么高深,其实都如卖油翁一般,唯手熟尔。只要做的多了,自然也就手熟了,错误和成功的经验可以推而广之到其他地方,这便是实践致真知,是知行合一。” “实践……致真知。”王守仁眼前一亮,脸上满带欣喜之色:“学生受教。” 圣人就是圣人啊,凡事都能去思考……啊,不,现在这家伙是自己的门生了,他已经降级,没有资格用思考二字了,该是瞎琢磨才是。 王守仁就这样住了下来。 最坏的结果并没有发生,这令方继藩渐渐松了口气。 倒是那些学童,令方继藩有了奇思妙想。 这么多的学童,就弄了一个私塾给他们读书,这……有逼格吗? 没有! 既然如此,何不让其高大上档次一些? 方继藩一拍脑袋,丢人啊,堂堂穿越者,居然连营销都忘了! 有了想法,于是他便喜滋滋地前往詹事府。 朱厚照近来老实了许多,一见到方继藩,还是喜出望外,绷着脸道:“老方啊,你可有日子没来了,怎么,这么嫌弃本宫了?” 方继藩笑脸盈盈地看着他,尤其那眼神,带着含情脉脉,朱厚照反倒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了。 “殿下,就你了,你就是臣要找的那个人!”方继藩深情款款的道。 朱厚照不明所以地看着方继藩:“啥,啥意思。” “书院。” “书院?” 一听书院,好吧,朱厚照顿时就没了兴致了,撇着嘴,抬头看天:“今儿天气不错。” 方继藩眨眨眼,努力使自己眼神里透出一点别样的光彩:“书院院长,非殿下莫属。” “啥?”朱厚照这下倒是虎躯一震了,随即道:“什么院长?本宫做读书人的老师……这不妥吧。” “殿下学识渊博,才高八斗,若无殿下,西山书院万古如长夜,因而臣特来聘请殿下,屈身为西山书院院长。” 朱厚照托着下巴,眼睛里带着狐疑地看着方继藩:“怎么感觉你在骗本宫?” “没有,殿下的才学,非是那些寻常的八股文,殿下的才华,是寻常书呆子所不能有的,别人看不到,臣却看到了!所以殿下一定不要拒绝,臣是认真的,殿下想来也知道,臣这个人不擅长撒谎。”方继藩很认真地凝视着朱厚照。 这个时候,朱厚照一定开始会产生自我怀疑了。 在青春期的少年,大抵都是如此,既自大,可同时又会自卑,狂的时候恨不得叉着手说老子天下第一,在座各位都是辣鸡。可低落的时候,便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所以此时,方继藩必须勇于面对朱厚照质疑的目光。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 方继藩的眼睛眨都不曾眨一下,这令朱厚照有了一些信心:“西山书院?” “是,西山书院。” 听着,好像很高级的样子。 方继藩耐心地解释道:“殿下乃荣誉院长,臣为常务院长,殿下这个院长比较高级。当然,最重要的是师资,臣打算让自己的那六个门生统统在下值或是沐休之余前去讲课,他们可都是进士啊。至于平日,也将延请一些桃李满天下的贤师,负责教授他们的课业,臣不是吹嘘,以殿下的才学,再加上臣和几个门生的水平,这西山书院,怕是整个江北,都没有书院可以与之媲美的。” “听着有点意思了,本宫可以教授他们骑马吗?”朱厚照挑挑眉,眼睛里带着点点类似于期盼的目光。 “可以,不过西山书院比较穷,没有马,殿下可以赞助一下。”方继藩很耿直地道。 “……”朱厚照终于乐了,挂起了爽朗的笑容道:“本宫银子不多,唯独这各地进贡的马却是不少,不是本宫吹嘘,这天底下的骏马都在本宫这儿。” “殿下很英明啊。”方继藩发自肺腑的样子。 就在此刻,朱厚照顿感有一丢丢像是上了当的感觉。 不过……算了。 朱厚照其实本就是神经很大条的人,极少去计较这些小事的,于是道:“那本宫要准备一下,不能让学子们小看了本宫,本宫是不是该读一点书,假装一下很有才学?” “……” 朱厚照想着想着,已经兴奋得搓起了手。 从前都是他成为被调教的对象,别看这詹事府上下个个都对他恭敬有加,可他得到的,却永远都是,殿下,这个不可以做,殿下,君子应当如何如何,殿下,你的功课做了吗? 现在,却有一种翻身的感觉,从前给人做儿子,想不到现在,也有点给人做爹的感觉了。 …… 看着朱厚照兴奋的样子,方继藩有点拿不准自己来找朱厚照是不是正确的了,其实他挺嫌弃朱厚照的啊,这位太子殿下也是很会来事的主,若不是因为逼格,要让这书院显得超群一些,多一个更大的靠山,他才不请朱厚照啊。 不过,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而天气已渐渐的寒了,一到了秋日,凉风便开始飕飕起来。 小冰河期已经开始,好在现在还未下雪,不过清早时,依旧可以看到寒霜。 西山这里,一个个暖棚已经开始搭建起来,十几万顷田地,甚至包括了十几万顷的荒山,开垦种植下的红薯,都已生出了薯叶,再过一些日子,便可到收获的时候。 这红薯耐旱,越是烂地,长势越强。 相比于它奇高的产量,这才是番薯最大的杀手锏,毕竟,土地历来都是稀缺的资源,而正因为稀缺,原先不可以种植粮食的土地,却可生出粮,才是最为可怖的。 张信每天拿着竹片,东奔西跑的,每一片地,番薯的长势都有所不同,他需记录下不同地里的长势,记录下来才能最终得出不同地上番薯的习性,再以此来总结什么样的土地更适合番薯,为何这地方长势喜人,而有的地方,有诸多问题凸显。 每天他都需带着他半篓子竹片回家,而后关进自己的书房里进行分拣和总结。 英国公府规模很大,尤其是正门,那一对石狮子,经历了百年的风雨,而今依然屹立在寒霜之中,彰显出了主人的显赫和尊贵。 不过张信近来不大敢走正门回家了,就怕撞到自己的父亲,这个父亲,脾气是越来越大了。 他只好偷偷从侧门溜进去,迅速回到自己的院落,每当这个时候,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周王之女朱氏,便会与自己心意相通一般,打发走照料这里的奴仆,夫妻二人关起门来,朱氏为他分拣一个个从不同地方记录下来的竹片,张信则专门负责记在簿子上,如此归类好了之后,他还要凭着记忆,进行归纳和总结。 之所以打发走奴仆,是因为害怕府上的奴仆们碎嘴,若再传到了父亲耳里,那可就糟糕了。 今日张信回得特别迟,直到子时才回来,这是因为天气寒了,某些地方的番薯长势明显过慢,他必须前去龙泉观附近进行处理。 看着院落里隐隐的灯火,张信心里颇有感动,小洁还没有睡,一定是在等待自己。 男儿可以没法子建功立业,可娶妻如此,也是平生快事。 他加急脚步,进了门厅,却是发现小洁竟不在,而是父亲张懋则一身朝服,铁青着脸高坐着在这里。 张信一呆,心里惶恐起来,连忙行礼:“父亲。” “孽畜,这么迟回来,你真是做的好大事!” “我……我……”张信连忙跪下,不敢争辩:“儿子万死。父亲,小洁呢?” “她……收到了周王府的书信,说是周王病重,已回娘家去了。” 张信心里松了口气,可是很快,又为自己的泰山担心了,便问:“父王……病重了吗?” “呵呵……”张懋脸色更冷:“你真以为是病重?周王那是狗眼看人低,听说你到了现在还只是个副百户,且还跑去跟人种地,觉得丢不起这个人,这才谎称病重,好将自己的女儿骗回去,这虽没有明说,可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你呀……何时才能像方继藩一样出息,你看看人家,得了脑疾,现在已封伯了,你却跟在人家屁股后头去种地,种地……能有出息吗?丢人啊,是家门不幸啊,当初老子怎么就没有将你丢进水缸里淹死算了呢?”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神农崛起 张懋显然是给气得不轻,按照以前的惯例,这次又少不了一顿狠打了! 其实张信不怕挨揍,他是真的一丁点都不怕,反正早就被打习惯了。 可一听小洁竟被自己的岳父装病骗走了,顿时心里像要抽搐一般! 有点痛,这痛令他难过!妻子为了支持他,枉费了多少心血啊,此时被骗了去,这周王的藩地是在开封,两地相隔千里,以后却不知夫妻何时才能相见了。 只是这一次,出乎张信意料之外的,张懋竟没有动手打他…… 张懋这粗壮的汉子,此刻竟是哭了,捂着眼睛,透着哀痛道:“你以为为父就舍得打你?还不是怕你不成才?在这个家里,你是幼子,继承不了爵位的,你将来要靠什么独立支撑门户?咱们大明想要得爵的,只能靠军功,没有爵位,即便给你一个武官官职,又能如何?你能做指挥,能做总兵,将来为父的孙儿们呢?至多,两三代之后,你兄长那房还是国公,你的孙儿,却可能不过是个世袭千户罢了。” “你怎么能种地呀,你……”说到这里,张懋摇着头,神情又悲又愤,随即咬牙切齿起来:“那方继藩胡乱折腾,也能折腾出个伯爵来,可你跟着他种地,一辈子都没出息啊,现在连周王也看轻了你,你还不能幡然悔悟吗?你听为父的话,明日,为父想办法将你调去金吾卫吧,再磨砺一番,就去云贵,或去边镇,要不就调去东南的备倭卫所,你争口气,立个功劳回来。” 张信跪在地上,只是哭着不敢吱声。 张懋便气急地对张信大叫道:“你说话啊。” 张信眼里挂着泪,倒是想了想,才道:“农事,关系着的,乃是千千万万人的福祉,方百户说,我们该为天下苍生着想,所以……” 张懋几乎要跳起来了,气呼呼的道:“方继藩……他说天下苍生计?这臭不要脸的小东西啊,他是什么东西,他自己撒泡尿不清楚吗?你怎的傻到了这个地步,竟被他用这样的言辞糊弄,你出去打听打听,他方继藩是为了天下苍生的人吗?你……你……你真是太傻了啊……” 张信仰起头,泪流满面的样子显得很狼狈,目光却是坚定:“父亲,孩儿不孝,新建伯可能是在骗孩儿,可是孩儿……愿意!就算是骗,孩儿也甘之如饴,因为孩儿真的想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孩儿做这些,不是想证明自己,也不是想挣什么功劳,不是因为新建伯的蛊惑,只是因为,只有看着那些作物,孩儿才觉得自己像一个人,像一个有用的人!父王那里,我等忙完了这一等,等农闲下来,会亲自去开封,到时自然将小洁接回来,父亲……孩儿……万死!” 张懋听得直暴跳如雷,如老牛一般,胸膛起伏,扑哧扑哧的喘着出气。 他的手划掌为拳,砂锅大的拳头青筋暴出,他咬着牙,双目似要龇裂,可就在这一瞬间里,张懋又哭了,他的拳头徒然的软了下来,却用手背擦拭着泪:“我儿子傻了,他疯了,他被人糊弄还不自知……” 从前那如铁塔一般的彪汉,边抹着眼泪,边一步步蹒跚的绕过了脚下的张信,朝着门口走去! 只是张懋的泣声越来越大,口里依旧喃喃的道着:“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当初是个多听话的孩子,他再不是当初那个好孩子了……我的儿啊……” 蹒跚着跨过了门槛,外头的夜很深,初秋的夜里凉风嗖嗖的,张懋含着泪,哭哭啼啼的消失在浓墨般的夜里,那哭泣的声音,也终于随之愈行愈远。 张信却久久的保持着跪姿,纹丝不动,他很努力的吸了吸要溜出来的鼻水,眼眶里也是通红,过了好半响,他才站了起来。 油灯冉冉,他脑海里永远不忘张懋的哭声,犹如一根根针,扎着他很疼很疼。 而后,他取出了今日带回来的许多录事的竹片子,到了书案前,摆出了一本厚厚的簿子,擦了擦眼泪,下意识的道:“小洁,你来念,我来记,墨磨浓一些……” “……” 却是没有人回应他。 他错愕的抬眸,看着虚空,虚空中什么都没有,他此时才又意识到,自己可能失去了父亲,也可能失去了自己的妻子。 眼泪便不可遏制的迸发了出来,他极力的吸着气,抑制着自己的悲伤,噙泪磨墨,自己取了竹片,一面提笔,开始记录:“西山甲庄蔓藤泛黄,疑有虫害,或昨日细雨所致,又或……” 冉冉的烛光,在张信的眼眸里耀着光,这是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而反射的光线。 ………… “真是令人遗憾啊。” 在得知了张信的妻子跑了,西山百户所里,方继藩憋着脸,露出如丧考妣的样子。 “是啊,真是令人遗憾啊。”王金元摇摇头,也忍不住的叹息。 方继藩回眸,朝六个同来的门生龇牙道:“你们怎么不吭声?” 徐经忙道:“恩师,真令人遗憾。” 唐寅昂着头:“学生的妻子,也和学生感情不好。” 方继藩便同情地看了唐寅一眼,他知道,历史上,唐寅因为弊案,他的妻子便回了娘家,再也没有回来,可见这个婆娘不是很地道,嗯,该不该劝唐寅休妻呢? 就在方继藩心底琢磨的时候,却听一个声音吓了方继藩一跳:“呀,真是令人遗憾啊……” 原来是欧阳志三人说话了。 他们的反射弧度……好像长了一些…… 看着他们迟钝的样子,方继藩真有种想找一块豆腐拍死自己的冲动。 王守仁则像是永远都在角落里,似乎永远的在思考,啊,不,该是永远都在瞎琢磨。 方继藩懒得理他,只要别琢磨出欺师灭祖便放任不管了。 今日带着门生来,其实是让他们来熟悉环境的! 西山学堂已经成立了,虽然学堂没有变,还是那几间茅屋,学童也没有变,依旧还是那些OOXX或是XXO,可毕竟,闪亮的招牌已经挂起来了,这令方继藩很有成就感。 六个门生,现成的可用之人,当然要好生利用一下了,总不能天天白吃饭吧,所以带他们先来和学童们熟悉一下,以后他们公务之余,就让他们来讲学。 至于其他的老师,方继藩也请了不少,来了一个举人,还有几个秀才,他们都是预备在京等待乡试或是会试的,可家境有些贫寒,在京里读书之余,也免得下次考试时来回奔波,西山这儿有吃有住的,方继藩还给银子,何乐而不为。 甚至,到了明年开春,只怕会有许多举人入京,等待着两年之后的科举,到时方继藩还打算再招揽几个举人来。 学童们毕竟还只是开始启蒙,大的不过十岁左右,小的,只有七八岁,也不可能教授什么大学问。 天气变冷了,这令方继藩舒坦下来,方家又要开始卖煤了,这就如春季到了,动物们都比较开心,因为交配的季节到了一般。 王金元在表达了遗憾之后,便看着方继藩道:“对了,前几日有人来咱们的地里走动。” “走动?”方继藩不露声色。 “好像是御史,十之八九,是听说我们强迫庄户种植万年老参,因而……想搜罗证据,弹劾新建伯。” “噢……”方继藩只点点头,倒是不甚在意! 这不怕,自己一没偷二没抢,御史弹劾简直就是朝廷里经常性的娱乐活动,一般人还享受不到这待遇呢,退一万步说,就算自己去偷了,去抢了,你们弹劾又如何?我方继藩很在乎吗?最多也就圣旨下来申饬一下罢了,挨一顿臭骂,我稀罕吗?我天天挨骂的。 这时,王金元倒是往方继藩靠近了几分,带着几分谨慎,小声的道:“还有那个胡商,那个胡商前日来此,本想寻小伯爷,他说他预备要出海回国了,临行前想见小伯爷一面,往后也希望小伯爷能够多多照顾,可惜小伯爷不在,他甚是遗憾,所以走了。” 方继藩就绷着脸道:“这老狗,十之八九,还想让我掩护着他走私呢,哼,我方继藩是那等枉顾国法之人吗?下次他还敢来,朝廷不拿他,我抓了他便吊起来先打断他腿。” 王金元讪讪笑道:“他还听说,伯爷对花草和奇珍异果颇有兴趣,临时时,还留了一些东西。说是来大明时顺道带来的,小伯爷若是喜欢……便留着种着玩,不喜欢,丢了便是。” 还有…… 方继藩眯起眼来,眼中明显多了分异彩,显然,他来兴趣了,忙道:“东西呢?” “小人留着呢,就知道小伯爷有兴趣。”说着,王金元转身去取,只片刻功夫,便提了一个锦囊来。 王金元轻轻将锦囊一放,接着,许多东西自囊口里滚落了出来。 “这是……”方继藩的眼睛,渐渐放出了更多的光彩,这光彩有点璀璨。 好人啊,这是捡到宝了…… ……………… 老虎刚刚写完这章,实在太累了,眼看深夜了,晚饭还没吃,所以在此跟大家说,明天早上才更第一章,大概八点左右,大家今晚早些睡,明天依旧五更!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神机妙算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收获 “……”谢迁觉得自己抑郁了。 明明,他是在告方继藩的状来着的啊。 怎么转过头,就是太子的不是了? 不过……方继藩这家伙虽然也闹腾,可细细想来,或许还真是太子殿下胡闹才是。 只是……他作为内阁大学士,怎么好说太子的不是呢? 于是乎,刘健诸人,一个个不做声了,只传来有些尴尬的咳嗽。 可弘治皇帝的脸色却带着几分激动,他气咻咻地道:“还以为罚了他的跪,敲他这逆子几次,他便老实了,真真想不到,他竟是这等死不悔改的混账,办学院?他是什么东西,不知天高地厚!” 弘治皇帝是很生气。 一般情况,除了朝廷的国子监和各地的官学之外,一般的私人学堂,若是规模小的,都叫私塾,而敢自称是学院的,虽不敢说名满天下,可至少那创办之人都是大儒啊,寻常人哪有这么厚的脸皮敢自称是学院,还自称是院长的。 这得是多不要脸,才做出这等事啊。 这个逆子呢,小小年纪,太子之尊,正是要好好读书的时候,你自己去办什么学院?你丢人不丢人啊,这若是传出去,坊间势必要议论,民间的百姓们是会笑话的,这皇家颜面还要不要。 这叫什么,这叫不伦不类,沐猴而冠。 弘治皇帝隐隐有大怒的征兆,倘若朱厚照在此,他恨不得抡起臂膀,一巴掌将这逆子打趴下,再寻个鞭子,狠狠抽死这恬不知耻的混账东西作罢。 再想到,那方继藩,这都要入冬了,正在预备暖棚呢,上一次他是亲自去过西山的,西山里头又是矿山,又是暖棚,有屯田百户所,有这么多人的生计,现在人家还被他这个逆子所胁迫,跑去跟这逆子胡闹,你朱厚照还是个人吗?你不学方继藩,为国分忧倒也罢了,你还成日碍手碍脚,简直猪狗不如啊! 见弘治皇帝的脸上阴云笼罩,气焰直冲,谢迁咳嗽了一声,便又道:“陛下言重,太子殿下……噢,还有一件事,便是有御史弹劾方继藩,说是强迫龙泉观佃农种植什么人参果,惹来了怨声载道,陛下,本来旱灾之后,京师附近的百姓已经开始抢种麦子了,龙泉观的土地不少,而方继藩却是推广什么万年老参,臣虽是将弹劾的奏疏压了下来,只是……难免觉得这方继藩实是有些……” “又是他那口口声声说每亩二十石的东西?”弘治皇帝不禁苦笑摇头。 弘治皇帝的气顿感消了一些,方继藩,也有胡闹的时候啊。 倘若方继藩说三五石,他或许还信一些,可是二十石,还是粮食,这……怎么听着,也像是天方夜谭啊! 弘治皇帝毕竟不是晋惠帝,还不至于到何不食肉糜的地步,不免摇着头,笑了笑道:“罢了,由着他吧,朕倒是听说,这也并非是方继藩强迫种的,龙泉观那儿,似乎对此也是极力赞成,土地的主人既是龙泉观,这终究是他们和庄户之间的事,都察院现在已经闲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地的主人与庄户之间的事,也要去管?” “这……”谢迁苦笑道:“臣的意思是,眼下北地本就欠收,您看,现在种下的麦子,还在青黄不接的时候,这寒霜恐要来了,不知这北地多少庄户心里忐忑,就怕今年不但要欠收,还要又遭一轮灾呢,百姓们今年,只怕难熬啊,现在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大好的田,不多种一份粮是一份粮,偏要去种一些无用之物,这对国家没有益处。” 弘治皇帝只颔首点头,却没有深究下去。 他渐渐对方继藩的印象颇好起来,无论怎么说,这个家伙虽有瑕疵,却是瑕不掩瑜,弘治皇帝不愿在此事上苛责他。 只是讨论到了这里,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而道:“喔,朕想起一件要事来,诸卿稍待,朕去去便来。” 说罢,竟是匆匆忙忙的起了身,到了暖阁的里室,一直在一旁伺候的萧敬见状,也连忙尾随进来。 “取锦盒来。”弘治皇帝见萧敬跟着,便直接吩咐。 萧敬自然知道什么是锦盒,这锦盒里装着许多封书信,只是陛下告诫不可拆开,萧敬是个本份的人,虽知陛下这些日子以来,每日都拿着书信,接着对着案牍不知写着什么,但他是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很快锦盒就取了来,萧敬将锦盒交给弘治皇帝,便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弘治皇帝打开锦盒,熟稔的抽出了其中一封书信,心里忍不住嘀咕,朕竟差一点儿忘了告诫那许杰,万万不可欺负张小虎,更不得骂他生的丑,若不是今日突然想起,这信若是贸然发出去,张小虎怕又要来告状了。 这些日子以来,其实弘治皇帝早就发过一次书信命人送去了西山,其中有许多告诫的内容,学童们也随之回了书信,弘治皇帝看着有趣,有时看着这些书信,心绪都开朗了许多。 在疲惫之余,竟有消解疲乏的功效。 虽然有时,弘治皇帝觉得幼稚,可细细思来,管他呢,这算是他生活中极少的乐趣了。 本来他已回了书信,打算这两日寻方继藩来,将信送回西山,可陡然想起,觉得很有必要再嘱咐一番。 他认真的去了笔墨,提笔,在许杰的书信里添了一番话,方才将笔搁了,随后将笔放回了笔筒里。 忙碌完这一切之后,命萧敬将一切收好,弘治皇帝才回到了刘健诸人面前,又一副无事人一般的样子道:“方才说到哪里了?” ………… 西山。 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愈来愈嘹亮。 王金元遵循方继藩的吩咐,在西山南麓这儿搭建了新的学院,这一次要盖的是屋舍,用的是青砖红瓦,以后再也不担心漏雨和灌风了。 有了举人和秀才进行启蒙,学童们进步得很快,已经可以通读论语了,学童们读书很辛苦,卯时便要起来,开始晨读,因而,一旦清晨的读书声响起,整个西山便如复苏了一般。 矿工们已吃过了热腾腾的早饭,纷纷扛着镐头,预备上工,百户所也开始点卯了。 玻璃作坊的炉子却是不停的,所以需要两班轮工,匠人们有的上值,有的下值。 妇人们往往会养一些鸡鸭,在这个时候,也要开始预备喂一些谷物了。 所有人听到学童的读书声,心里都充斥着满足感,读书对于这里的许多人而言,是极了不得的事,何况读书的人是自己的子弟,即便那些还未生娃的男人,似乎在造娃之余,在听到这读书声之后,对未来的人生也有了更多的憧憬。 “可能近几日有天变的可能,要降霜了。” 点完了卯的张信,正专注地看着百户所的玻璃窗,他皱着眉,显得忧心忡忡。 清晨时所笼罩的白雾,最后这白雾渐渐的变成了露珠…… 这些日子,他虽还是像从前一样,却是显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以至于屯田卫的弟兄们都不敢过份靠近他,唯独是屯田的时候,张信的话才会多一些,看着搭建起来的暖棚,还有种植的万年老参,张信的脸色才恢复一些血色。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几步,这是前几日一不小心绊倒之后落下的毛病,大夫已给他上了药,止了血,只是走起路来,不免有些蹒跚。 突的,他道:“快去,请新建伯来,今日要采收南麓地里的老参,这是第一次采收,得请百户在场,周总旗,你还得去龙泉观一趟,昨天傍晚的时候,龙泉观的庄户叫了人来说,那儿的水渠像是被人断开了,可能是附近不知是谁截了我们的水……这个节骨眼上,万万不可少了灌溉的水源……” 一通吩咐之后,大家便忙碌地各行其事。 而方继藩在接到禀报后,也急匆匆的赶了来,其实方继藩也很急,都快降霜了,现在天气变化快,这番薯也不知何时能彻底结果,于是在听到了张信的音讯后,便心急火燎的骑马而来了。 翻身下了马,方继藩便对迎上来的张信道:“结果了?” 张信早就翘首以盼,今日的日头还不错,太阳一出来,便暖了几分! 张信点着头道:“这两日都试着采摘过,南麓那儿长势快一些,料来结果了。” 说着,一行人匆匆的赶到了南麓。 只见在这里,一大片的薯叶密密麻麻,覆盖了方圆数千亩土地。 沿着田埂,张信在前打头,他手里依然拿着竹片,方继藩则在后头,看着这个婆娘跑了的可怜家伙,发现他的背有些佝偻,这家伙……似乎受的刺激挺大啊。 尤其是他沉默寡言的样子,挺让人心疼的。 寻了一块地之后,张信深吸一口气,似乎等待方继藩确信的眼神。 方继藩心里有些激动,也蹲下:“我亲自来挖。” 也不嫌脏,方继藩直接用双手去扒泥,没多久,一个硕大的暗红色果实便自泥里露出了一角。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喜从天降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祥瑞 报喜? 可谓是一言惊醒,校尉们这才反应了过来。 许多人不禁身躯一震,眸子中闪烁着别样的光芒。 方才只顾着高兴了,他们却忘了,眼前这亩产三十石的老参,将会产生何等的效果。 粮食……就是命啊,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对于后世的新一代人而言,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能吃且还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会有多么的可贵。 要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十亩二十亩地,都养不过几张口的时代。 就这,还只是能勉强吃饱而已,想要吃好,真是差得远了。 而现在这近十倍的产量,实在是有些让人疯狂了。 这些屯田校尉,可都是有见识的人,当初可都在羽林卫里做事,甚至还有人卫戍过宫中。 他们自然都很清楚,在当今大明,锦衣卫以及各地官府给皇帝奏报之中,里头对于近来下了多少的雨,几乎充斥了所有的奏疏。 究其原因,便是因为这靠天吃饭的时代,一切可能影响到农时和粮产的问题,都是天大的事。 一个校尉已经二话不说,疯狂的朝着田埂的尽头狂奔了。 张信也被人搀扶起来,他眼里还带着泪,身子软绵绵的。 这可是无数的努力和心血啊,终于……有结果了。 ………… 哒哒哒…… 神俊的快马带着灰尘,直接穿过了京师的门洞。 紧接着,户部之外,一个校尉火速的驻马! 这校尉皮肤黝黑,浑身脏兮兮的,自是为门前的差役所嫌弃,可校尉高呼:“新建伯差我来报,大喜,大喜,请户部差遣人立即去西山屯田所。” 差役一听西山屯田所,却是不敢怠慢了。 虽说据闻这屯田所里的校尉都是苦差事,可毕竟那也是禁卫,领头的乃是新建伯! 这位新建伯在这京城里是名人呀,他们又怎么不知道是谁?最重要的是,听说这位新建伯的脾气很不好,他们自然不敢招惹了。 于是,那守门差役连忙赶了进去通报。 李东阳乃是内阁大学士,可同时也是户部尚书,不过这户部尚书算是兼任的,部中的事务,多是部中的侍郎代理部务。 今日坐堂的,乃是户部右侍郎韩文,这韩文乃是宋时的宰相韩琦之后,大家便打趣他说,将来他也能入阁拜相。 此等言论多了,韩文便苦恼了,谁不想入阁拜相啊,可自己现在不过是个侍郎,虽是主理户部,也算是朝中的重臣了,可那些嚼舌根者每日这样打趣,让阁老们听去了,不知道会怎样想呢! 此时正好听到外头喧哗,他心里更是有气,不过不露声色,正要差人去问,便有差役进来道:“韩公,有西山屯田所的人来报,说是百户方继藩奏报西山那儿种出了一亩地,得粮三十石。” 韩文听着,脸就立即僵硬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惊疑地道:“三十石?” “是三十石。” 韩文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三石还是三十……” “是三十……啊不,三……十……石。” “……” 韩文突然有一种自己的智商被人摩擦的感觉。 近来许多人打趣他,说他是韩阁老,已经令他甚为烦恼了,于是呵斥道:“胡言乱语,将人打发走,跟那来人说,新建伯,本官是很佩服的,尤其是太子殿下与他请真人为百姓祈雨,可见其良心未泯……” 他这话里,打着机锋。 毕竟是读书人出身,还浸淫官场多年,宦海沉浮,表面上,这好似是在夸人,可实际上,什么叫做良心未泯?这是骂人啊。 当然,韩文也不担心方继藩那个智障听出来,就算听出来又怎样呢?本官明明是在夸你啊。 韩文顿了顿,继续道:“只是这屯田之事,与户部何干?打发走吧,他们的禁卫去羽林卫指挥使司奏报就是了。” “他们的意思是……请户部去核验……” “不验!” 韩文气咻咻的道。 这真是侮辱人智商啊,他将户部当什么了,当傻子吗?户部就这么傻吗?会相信所谓亩产三十石的事?就算要糊弄,你好歹也讲究一点嘛,报个七石八石,也说得过去,还有,你报上来的字数,没零没整的,糊弄人都不会吗?说二十九石又十七斤又八两五钱,你看,这数目不就好听了吗? 看着韩文脸色不好的样子,那差役听罢,只能颔首点头,正待要走。 “且慢着,回来。”韩文眯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 差役只好回身,拜下道:“不知韩公还有何吩咐?” 韩文心里则是暗咐道,真随意的把人打发走了,那方继藩会不会记恨自己呢?虽说自己实没必要和方继藩这样的人打交道,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老话不是说的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可是,真要让户部的人去查验吗? 自己倘若下了这个命令,是要影响官声的。 想想看,倘若有一个疯子跑去了兵部,说他制造了一柄火铳,这火铳犀利了,能在京师,啪的一声,打中里外,也就是山东地界的倭寇,恳请兵部派人去核验一下。 这兵部谁若当了真,还真下令去试试这火铳?只怕……天下人都要笑掉大牙了。 所以……这个人不能派。 若当了真,以后自己的外号又该变了,当叫‘韩三十石’了吧。 那怎么办才好呢? 算了! 于是韩文淡淡道:“告诉那差役,本官待会儿要入宫午朝,既然他受了新建伯差遣,本官就替他代为陈奏吧,新建伯的面子,本官还是给的。你去告诉他,本官一会儿就去报祥瑞。” 那差役也是老油条了,顿时就明白了什么。 这是推卸责任的稳妥做法,反正方继藩说啥,韩公都信着,转过头以报祥瑞的名义为方继藩上奏,至于陛下信不信,这是陛下的事,反正和韩公没关系的。 ………… 弘治十三年入秋之后的第七次午朝,照例是在谨身殿进行。 在这谨身殿里,最耀眼的便是在那御座之上,朱漆所书的牌匾,上书‘敬天法祖’四字。 从前是一日一朝,所以一般朝会是在清早进行,而如今却已改为了一日两朝,因而正午又临时加了一场。 近来各地遭灾,天知道何时会降霜,因而君臣们最担心的,是在秋收之前,这霜提早降下,本就捉襟见肘的农业又不知要遭多少的灾了。 正因如此,弘治皇帝屡屡召见大臣进行朝会! 这是一个讯号,表面上看,朝会中人多嘴杂,也议论不出什么,毕竟所有五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需参加,可实际上,却是向大臣们宣示,皇帝对此,是极为重视的,已经重视到了这个地步,各地的州府,若是在不能及时协助农户收割,南方各省,若是不能及时征收粮赋,沿着运河的各路转运使司倘若不能及时疏通运河河道,乃至于京师三大仓的官吏不能及时核算出钱粮开支,那么任何一个人掉了链子,影响了全局,势必都是死罪的。 官样文章虽看似无用,可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作为皇帝或是朝廷,根本不必事无巨细的手把手教下头该做什么,只需表现出这等重视,就足以让整个臃肿的官僚系统暂时放下一切,快速运作起来了。 弘治皇帝升朝后,百官行礼。 头戴通天冠,一身冕服的弘治皇帝逡巡了众臣一眼,却没有做声。 萧敬扯了扯嗓子:“诸公,不知有何事要奏?” “陛下……”这话音刚落下,谁料到,第一个站出来的,便是户部右侍郎韩文。 只见韩文急不可耐的出了班,这满殿霎时哗然了,不免滋生出了许多的窃窃私语。 大臣们都该是老成持重的,何况还是此等的庄肃场合,一般情况,需萧敬询问三声,才有人慢吞吞的奏事。 可作为户部右侍郎的韩文,今日竟如此急着上奏,唯一的可能就是,在他管辖下的户部,出事了。 不会是钱粮出现问题了吧? 李东阳也是一头雾水,他是兼任的户部尚书,按理来说,有什么大事,韩文该事先和他沟通才是,可今天如此反常,难道真的是遇到了十万火急,非要立即上奏不可的事吗? 此时,弘治皇帝也同样的狐疑,心里隐隐的担忧着,脸不由的垮了下来:“卿所言何事?” “陛下……”韩文行了礼,便凛然道:“羽林卫屯田百户所百户方继藩,奏陈西山出现祥瑞,其所种植的作物,亩产高达三十石,臣听闻此事,因此代为奏陈。” “……” 谨身殿里,一下子安静了。 然后无数双眼睛看着韩文,无数个人的心里,则是很认真地琢磨和咀嚼着韩文的奏陈。 祥瑞…… 亩产三十石。 若是当真有亩产三十石,说是祥瑞也不为过了。 这可比发现了麒麟,其实特么的就是长颈鹿之类的祥瑞,要显得更令人震撼得多。只是…… 这方继藩真可比许多地方官能吹多了啊,瞧瞧人家,三十石,还是整数呢。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真香 殿中鸦雀无声。 所有人表情,都是……一副恍然的表情。 大家都是吹嘘中的能手,大哥不笑二哥,何况这方继藩虽然臭不要脸,可真要较真起来,谁没有吹嘘过政绩啊? 此时,弘治皇帝皱眉。 他一听三十石的时候,倒是喜出望外,可一听到祥瑞二字,心就凉了。 什么是祥瑞呢?祥瑞就是不常有的事啊。 可即便是祥瑞,亩产三十石都够吓人的。 弘治皇帝扫了众臣一眼,没有做声。 而大家则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纷纷朝御座之后的弘治皇帝看来,这眼神很复杂,大抵就是,陛下,您自己看着办吧。 就这么安静了片刻。 弘治皇帝道:“这谁出的主意?是谁说什么亩产三十石?” “……” “屯田所这是太胡闹了,朕稀罕这个祥瑞?” “……” 其实在此时,英国公张懋已是瑟瑟发抖了。 作死啊。 自己的儿子还是屯田所的副百户呢,这方继藩报了一个祥瑞,等于是将自己的儿子也一并给坑了。 如此不稳重,靠不住,想借一个祥瑞来冒功,你方继藩已是伯爵了,倒是无所谓,脸皮厚着也能快乐的活下去。 可我儿子咋办?身上贴了这么个标签,传出去,丢人哪。 其实张懋已经开始在暗中运作了,虽然对张信,心里透着失望,可血脉相连,他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啊。 他希望羽林卫那儿将自己的儿子调到南京去,尽力别和方继藩再搅和一起了,去了南京,哪怕是去寻常的卫所任一个千户官也好。 只是现在……完了…… 他如遭雷击。 就算是要报祥瑞,也没必要报的这么假,如此低劣的虚报,整个屯田百户所的武官,谁都别想脱开关系了。 “陛下!” 张懋站了出来,他决心赶紧表态:“此等祥瑞,十之八九,乃是虚报,臣以为,这羽林卫本就不该牵涉屯田之事,羽林卫乃是禁卫,何须屯田?陛下理应申饬方继藩,裁撤屯田百户所……” 反正迟早要被弹劾,会臭不可闻的,那么索性让自己来出面吧,自己开了这个头,至少免得御史们上纲上线。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了张懋一眼,他显得有些意外,陡然想起,张懋的儿子也在屯田百户所之中。 又是一个坑爹的货啊。 弘治皇帝摇摇头,他对张信有些印象,突然觉得,自己和张懋,还有方景隆,都同情相怜起来。 这个节骨眼,方继藩突然折腾这么个东西,实是有点过了头! 弘治皇帝只沉吟片刻,便道:“那么即令卿家前去西山先行核实,朕准你便宜行事!” 此言一出,这么个祥瑞,也就过去了。 让你张懋去处理吧,张懋毕竟和方家也有交情,何况英国公嫉恶如仇,那方继藩和你英国公的儿子,自然是要揍一顿的,可想来,你张懋在揍过之后,总还会网开一面的。 张懋一听,心里踏实了,这是陛下怀着护犊子的心理,这事让别人来办,后果难料,而让自己来办,自己过去,先抽方继藩还有那不成器的儿子一顿,打个半死,其他的事反而就好收场了。 “臣遵旨。” 张懋急匆匆的告退,他一路恨得牙痒痒的,心里琢磨着到底是打断方继藩的左腿还是右腿,张信的性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历来只有被人忽悠的份,这始作俑者不是你方继藩,是谁? 出了宫,张懋也不坐轿了,而是令人取了一匹马,一路疾驰,转眼之间,便已到了西山百户所。 这张懋穿着朝服,国公乃是一品,乃是鲜的钦赐蟒袍,这里的校尉都是识货的,一见到张懋,便晓得来的人乃是大人物,吓得总旗官远远的朝百户所里吆喝:“都出来,都出来,列队,列队,陛下派人来巡视了,弟兄们,陛下看我们屯田屯的好,多半是有恩赏来了,快,快来……” 这总旗官笑嘻嘻的样子,很欣慰,从南麓那儿已经传来了消息,这老参种植成功了。 还听说有人已去了京里报喜,现在转眼就来了这么个大人物,自然是……好日子来了。 那张懋已如旋风一般,飞驰而至,驻马近前,在百户所里的官兵有三十多人,其他人都出所去公干了,三十多人个个蓬头垢面,浑身泥星,衣衫褴褛,生生就是一群老农的模样,却在总旗官神气活现的催促之下,一个个犹然想起了当初也曾鲜衣怒马,也曾威风凛凛的在宫里站班的峥嵘岁月,于是乎,个个挺直了胸膛。 总旗官还未上前去打话,那张懋的鞭子就先挥了下来。 这总旗官吓的一身冷汗,堪堪躲过去,才一脸惊吓地道:“干……干啥打人……” “方继藩和张信那两个小畜生呢?”张懋自有一番威严,高高坐在马上,杀气腾腾的一喝。 总旗官吓尿了,啪嗒一下,膝盖一软,直接跪了下去:“在……在南麓……” 张懋只冷笑一声,勒马已是去了。 ……………… 南麓这里已有人弄来了车马,打算将这三十石的番薯运回去。 其他的番薯还不急,不是还没降霜吗?再长长,不亏的。 方继藩心里美滋滋的,张信在悲痛之后,又记起了自己职责,他开始记录每一株蔓藤之下长出来的番薯大小和重量,以及这番薯的表皮特征。 在他看来,这一切的记录都是有参考价值的,不同的番薯,肯定和它的生长环境有关系。 他拿着竹片子,趴在地上,撅起PIGU的样子,甚是不雅。 方继藩看得眼睛都直了,终于意识到,这个家伙为何老婆会跟人跑了。 当然,这事也是以讹传讹,起初是说妻子回了娘家,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妻子不愿和他过了,主动走了。再后来,就更加没谱了,说是跟别的男人跑了,最后开始有鼻子有眼,说是跟府上的轿夫跑的,那轿夫生的健壮,大抵是……肾好。 方继藩觉得传这些话的人,实是不地道的,可虽觉得如此,往后每一次看张信时,却也总觉得心里怪怪的。 “百户,有人来了……呀,他勒马踩我们的番薯地。” 一下子,校尉和力士们炸锅了,这都是千辛万苦种出来的啊,谁这样大胆! 可方继藩远远的看着人,脖子有些发凉,片刻之后,张懋飞身跃马,只一个潇洒的动作,便直接跳到了方继藩的跟前。 铜铃一般的眼睛,杀气腾腾地看着方继藩。 “张信呢?” 面对着张懋一张气汹汹的脸,方继藩毫不犹豫地直接指着趴在地上,正捏着竹片还有笔的张信。 张信也听到了动静,保持着趴姿,回过头来。 父子再见,张信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眼神,父亲下一步,应该是准备找家伙了。 “大胆,方继藩,你报个什么祥瑞?” 张懋则是再次把目光投到了方继藩的脸上,眸子里明显带着火焰。 这气势有点吓人呀,只是…… “祥瑞……”方继藩愣了:“没有……没有报祥瑞啊,小侄报的是喜。” “报喜……报的什么喜?” 方继藩连忙道:“亩产三十石……” 张懋的身子在颤抖,心里大抵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报祥瑞,还可以说这是稀罕事,可报喜,就是说,他方继藩能让所有的地里长出三十石粮了。 “你……你们……”张懋老脸憋得通红,他来时还在想打断哪条腿,可现在,他改主意了,还是一起打断为好,至少……不费脑。 “世伯,你看,粮……不就在这里……” 方继藩很眼疾手快地朝那大车一指,张懋这才下意识地朝方继藩所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堆砌乳山的番薯终于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这……是…… 看着张懋脸上显露出的吃惊,方继藩终于露出了笑容,道:“经过了小侄的不懈努力,当然,令子也有极大的功劳,是我们百户所上下一起努力的结果。你看,这其实不是老参,我称他为番薯,这些都是从这一亩地里收来的,小侄和张副百户已经称过了,三十石,绝对没有缺斤少两,小侄可以用人格担保。” 一下子的,张懋来不及愤怒,也来不及恨铁不成钢了,他的眼睛只直勾勾地看着这堆积如山的果子。 若说它们有三十石,其实……也说的过去。 只是……真只是从这一亩地里收来的? 他回头,看了那一片狼藉的土地,确实是一亩见方,其他的土地明显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 他忍不住笑了,走上前去:“这东西……能吃?” “要不……世伯可以尝尝……” 方继藩也不客气,直接捡了一个番薯,随即取出了腰间的小刀,直接削皮,削去了大半,塞给了张懋。 张懋则是有点迟疑了,怀疑方继藩是想害他啊,这东西,没毒? 不过,似乎不敢吃,会被人笑话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他狠狠心,最后……咔擦,很没吃相的啃了一口。 真香! ………………………… 终于写完了,累死了,去睡了,现在对老虎而言,睡觉已成了世上最奢侈的事,大家晚安,今儿早些睡,明天咱们继续。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功不可没 生的番薯是可以吃的。 口感清脆,带着甘甜的味道。 咔吧咔吧的,既然已经进口了,张懋倒是用心的咀嚼起来,味道……倒还不错。 不过……吃起来,这感觉……这是水果? 一亩地里若是能种出三十石这样的果子,那也是不错的。 唯一不好的地方,似乎它不能当做主粮。 只是现下…… 三十石啊……张懋想到这个数字,心里便砰砰的狂跳起来,方才的怒气,转眼之间便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继藩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吟吟第道:“世伯,这番薯最有意思之处,就是它不但能生吃,还能煮熟了吃,若是将其混在米粥里,就可以解饿。” 可以解饿? 张懋是个直接的粗人,一听,眼睛就亮了。 这么说来,岂不是……岂不是可以当做辅粮? 若如此……这亩产三十石的番薯,这代表着……张懋发懵了。 他虽是武将,可岂会不知粮食的重要?粮食就是命根子啊,是救命的仙药啊!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丁点的灾荒所引发的后果,都是无比巨大的。 方继藩当然也比张懋更加清楚这生产力低下的时代,粮食意味着什么。后世的人们最为称颂和推崇,且号称为历史上最富裕的大宋王朝,其宋史之中,照样有无数‘岁饥,人相食’的记录。 而到了大明,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大量的天灾开始出现,就更不必说了。 这红薯的厉害之处并不是完全替代主粮,这玩意也是一年吃到头,其实和吃黄米饭也没什么区别,它的重要性在于,一旦遭遇了灾荒,它可以使人活下去,即便是在丰年,将这红薯替代一部分主粮也完全足够了。 以现在大明的土地和承载的人口,凭着这个,完全可以解决饥饿的问题了,何况他的手里不还有土豆吗?土豆才是真正的神器啊,因为那土豆可以完全取代主粮。 在不解决饥饿的情况之下,方继藩的历史知识其实是完全无用的,什么彻底打破士农工商的结构,简直就是笑话,其实这重农轻商的思想,许多人都认为与儒家思想有关,方继藩研究了大量的明史之后,却不这样看。 因为这涉及到的,乃是鸡生蛋、蛋生鸡的关系,孔子的时代,儒学并没有刻意的去歧视商贾,基本属于一视同仁,可到了后来,却为何开始轻商和重农呢? 其实无非是后来一家独大的儒者们,根据统治者的需求,而制定出来的轻商思想罢了。 统治者轻商,也并非是他们天生对商贾歧视,本质上,无非就是一旦商业兴起,势必大量人从商,无数人为商贾效力,国家最精壮的劳动力被商贾调用,如此势必伤农,而随着人口的不断增加,承载的土地却还并未增多,想要养活更多人口,必须要求大量的人口对土地进行精耕细作,否则一个灾荒来临,便是烽火连天了。 其实这个时代是如此,即便是中世纪的欧洲,也好不到哪里去,农业生产低下的情况之下,他们的城市规模亦是小的可怜,直到马铃薯和番薯传入欧洲之后,大量的劳动力才从农田中解脱出来,涌入了城市,以至于到了后来,在粮食问题解决的情况之下,贵族们为了发展工商,获取更高的利润,索性将农地改为牧场,养羊来获取羊毛,进行纺织。 试想一下,若是没有马铃薯和番薯导致的粮食大增产,大抵的解决掉了饥饿的问题,哪个白痴会将这大好的农地变成羊圈? 任何一个学说,都有其现实的基础,绝不可能是某个人一拍脑袋,便突然想到,结果全天下都甘之如饴的接受的。 因而,不解决民以食为天的问题,这士农工商的问题,便永远都不可能解决。 张懋当然不可能有方继藩想得如此的深远,只是方继藩的话,已令他不得不信了,经过亲口实践后,他别的不明白,只明白这玩意是可以吃的,还可以解饿,而且还高产。 此时,他凝视着方继藩,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似乎还是觉得方继藩信用值不高,便将脖子一转,杀气腾腾地瞪了一旁的张信一眼,吐出了两个字:“是吗?” 问别的,或许张信没多少的自信心,可一旦问到了耕种的事,张信即便是面对着父亲,居然也已镇定了下来,他坚定地道:“是,这红薯粥,儿子吃过,味道不错,确实可以解饥。” “……” 这下子,张懋沉默了。 儿子最近不大听话,可还是可信的,至少比那个完全不知脸皮为何物的小子要可信得多。 张懋平时是个话多的人,可现在,竟突的一直没有再吭声。 他直愣愣地站着,纹丝不动。 方继藩倒是吓着了,不会出什么事吧,别出个好歹才好啊,便忙叫了叫:“世伯,世伯……” 张懋宛如雕塑,依旧一动不动。 方继藩惊疑地伸出一根手指头,尝试着……放在张懋的鼻下。 还有气。 张懋的眼珠子这才转了转,而后,这蒲扇一般的大手,狠狠地拍在了方继藩的肩上。 方继藩身子一颤,转身想跑,却被张懋一把用手箍住了肩! 就在此时,张懋突的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世侄,我老张早说什么来着,就知道你有出息,了不得啊,少年英杰,我张懋这辈子从没有看错人,你是不知,当初你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我见了你,第一句话是怎么跟你爹说的?你可知道?” 方继藩心里毛毛的,只知道摇头。 张懋大笑道:“我说我瞧着你身上隐隐有七彩之光,这是大贵之相,将来你们老方家就得靠你了。” 方继藩毛骨悚然,如拨浪鼓似的摇着头道:“可不敢,可不敢,五彩之光吧,七彩的话,篡越了,太篡越了。” 七彩太高级,在这个时代里,颜色便只有七种,七彩之光,那是皇帝才发出来的。 所以方继藩很坚定地道:“还是五彩吧,五彩的话,小侄心安一些。” 张懋恨不得一拍大腿:“是了,那就算五彩,真真了不起啊,你可知道你这要救活多少人……” 方继藩一脸胆战心惊地道:“五彩我都嫌多了。” 张懋却哈哈一笑:“别计较这个,总之,此次你的功劳不小,活人无数,走,老夫去给你表功。” “且慢!”方继藩道:“其实,这一次功劳不小的,乃是张副百户。” 张懋一听,愣住了。 自己儿子的尿性,他是自是清楚的,人老实是老实,可他能折腾出这么个玩意吗? 他狐疑地看着张信,张信则是显得手足无措。 方继藩很认真地道:“若非是副百户尽忠职守,带着屯田所上下每日照顾着番薯,小侄说句不该说的话,想要亩产三十石,只怕要推迟数年才能种出来,张副百户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因而这表功,小侄自然当仁不让,可张副百户以及这屯田所上下人等,也是功不可没。” 有一说一,这一点,方继藩还是很厚道的,毕竟只是指明了方向,提供了秧苗,可其他的,说来惭愧,他还当真是没什么建树。 张懋已是身躯一震,不可置信地看着张信。 从前看着张信这一副衣衫褴褛的样子,他是怎么看怎么的嫌,而如今,张懋却是彻底的震惊住了!这是大功……是大功啊…… 自家儿子也有一份大功劳! 张懋很实实在在的眼睛发亮了,甚至突的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他娘的,我家儿子种地也能种出如此功劳,一瞬间,泪崩了…… 随即,他伸手狠狠的就是给了自己老脸一个耳光:“信儿,爹真是瞎了眼,瞎了眼啊……” 张信第一次见父亲这个样子,平时不是臭骂,便是一顿暴打,现在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张懋随即又狂笑起来:“好的很,当初我说啥来着……” 张懋随即回头, “别提当初了!”方继藩忍不住想哭,再说,我方继藩都快斩过白蛇,从娘胎里出来的时候天上有龙在盘旋了,求求世伯,给一条生路吧,我还是个孩子啊:“报喜,报喜要紧。” “慢着。”擦拭了眼泪,张懋唏嘘不已,他将方继藩拉到了一边,深深地看着方继藩。 张懋心里琢磨,这是方贤侄故意想给自家儿子分一份功劳吧,哎,当初怎么说来着,这继藩自己看了第一眼,就是个有良心的人哪,不过,既然你有良心,老夫…… 他眯着眼,便压低声音道:“三十石,少了,反正也不差一两石是不是?报喜嘛,得捡好听的说,多几石,既好听,这陛下更是龙颜大悦,也顾不得深究,就算要核验,多这么几石,谁会计较?不如有零有整吧,听老夫的,贤侄,报三十六石半。” 方继藩却是心下一凛,呃,我已经虚报了呀,原本二十六石,生生到了三十石,再往上加,要出事的啊!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面圣 只见方继藩将脸一拉,大义凛然地道:“世伯,你将小侄当成什么人了?我方继藩,是有道德的!这种虚报的事,我想都不敢想,大丈夫行事,当礌磊落落,如日月皎然!弄虚作假,与禽兽何异?” “……” 张懋身躯一顿,看着方继藩一脸正气,顿时因这扑面而来的正气而自惭形秽了。 自己真不是东西啊,竟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认真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之后,突然,张懋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了。 他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竟是如此诚实的孩子,那老方……还真是教子有方啊,和老方相比,自己真是狗都不如了。 心里一阵唏嘘,此时也顾不得感慨了,陛下还等着复命呢! 于是张懋再不耽误的道:“三十石就三十石吧,走,复命去。” 说罢,张懋亲昵的拍了拍方继藩的肩,格外的热络。 ………… 此时,在谨身殿里,一场朝议还在继续着。 只是弘治皇帝有些恍惚了。 虽是对那所谓的亩产三十石觉得不可置信。 可弘治皇帝却隐隐又有着一些期盼。 自有史以来,莫说是三十石,这农作物便是亩产十石,都不曾听说过啊。 其实方继藩若是报一个十石,说不准,弘治皇帝就信了,偏偏这三十石,实是过于荒诞,以至于到了只一听,便觉得假得过份的地步。 他心里不由得唏嘘,若是这可以成真,该有多好啊。 可随即,又摇头。 众臣们却已在唇枪舌战,可弘治皇帝走了神,等他回过神来,只茫然地看着这空旷的大殿。 刘健在主持着这一场朝议,眼睛不经意地看向弘治皇帝,平时,弘治皇帝总是会发言的,可今日,他明显的能感觉到陛下的焦虑。 其实……他倒是可以理解。 所谓的国事,不就是钱粮的问题吗? 发生了灾情,需要钱粮,发生了叛乱,这兵马未动,还是得粮草先行,天底下的事,总是逃不过这两个字啊。 亩产三十石的祥瑞,听上去荒诞,却也难免让陛下浮想联翩啊!其实,他又何尝不动心呢? 世上当真能实现这亩产三十石,不,即便是十石,这天下大治也就不远了。 可惜啊……方继藩那个小子,勾起了所有人的胃口,可他的这个祥瑞,实在是虚得很哪。 却在这时,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道:“禀陛下,英国公回来了……” 此时,已接近傍晚了,足足近两个时辰的朝会,算是进入了尾声。 弘治皇帝听罢,却没有急着要召见英国公,而是淡淡的道:“让他稍候吧,待会儿,朕自会传见。” 这里头,其实是有保护方继藩那个小子的心思。 既然已让英国公去彻查,可十之八九,那个小子不知今儿吃错了什么药,是在虚报的,而查出了虚报,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英国公将此事报上来,肯定引来哗然,这里可有不少御史呢,一旦大家争先恐后的仗义执言,这还了得,这会令他和方继藩都下不来台的。 所以,还是私底下传见,如此,就算是虚报,至少也不引人注目,朝中每日发生这么多事,御史们怕也懒得旧事重提。 那宦官颔首点头,于是便退了出去。 可过不了多久,外头却传来了喧哗声。 英国公张懋和方继藩入了宫,便在这谨身殿外候命,结果宦官却说,让他们等一等。 张懋是急性子,心焦啊,这么大的喜事,他是一刻都等不了。 宫中规矩森严,英国公又是老臣,若换做是平时,陛下莫说让等一会儿,便是让他等三天三夜,他也没有脾气。 可如今……他拉着脸道:“不成,继藩,咱们立即觐见,此等大事,怎么能耽搁,跟我来,出了事,有老夫顶着。” 说罢,轻轻用手一拨,直接将拦在面前的宦官拨开了。 张懋气力大,即便只是‘轻轻’,那宦官却是直接被甩了出去,摔了个四脚朝天,他还不忘自己的职责:“不可……陛下吩咐过……” 张懋哪管得了这么多,他是粗中有细的人,今儿他就算提了一把刀入宫,凭着这个大喜事,也不操心被砍了脑袋。 “运河转运之事,依臣之见……”户部江西清吏司主事陈煌,而今正在侃侃而谈呢,突然一下子,他的话顿住了。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张懋神气活现的入殿。 方继藩则显得低调了许多,躲在张懋的后头,只是亦步亦趋的跟着。 “……” 在大明朝,除了土木堡之变后,有大臣在这谨身殿里斗殴,活活打死过当时王振的党羽,还真没见过有人胆大至此的。 无数双眼睛,目瞪口呆地朝着张懋身上看去。 包括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不自觉的皱眉。 他对英国公张懋,印象是颇好的,张懋虽偶尔鲁莽,却也是极懂得进退之人,且是老臣,又是与国同休的忠良之后,因此弘治皇帝几次祭天,以及祭拜祖庙,都是委任张懋前去,可今日…… “英国公,你好大胆!” 此时,有人站了出来,声音大义凛然。 此人正是素有弘治朝三君子之称的刘大夏。 刘大夏靠着顶撞兵部尚书项忠,为了防止朝廷好大喜功,从而督造舰船下西洋,因而将造船的图纸和郑和的资料付之一炬而得名,成为此时人们眼里仗义执言、敢于犯上的君子,现在见英国公如此,虽是区区的兵部职方司郎中,却依旧敢于站出来,呵斥英国公。 张懋则是看都没看这人一眼,压根懒得理他,什么君子不君子的,大明朝最不缺的就是君子,一箩筐一箩筐的,若是论斤卖能卖个好价钱,这大明现在保准富足了。 似张懋这等历经数朝的老油条,虽是‘胆大妄为’,却又是极晓得轻重的,他继续往前走,随即毫不犹豫地朝弘治皇帝行了个大礼:“陛下,臣是来报喜的,大喜啊………” 大喜? 弘治皇帝心念一动,似乎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可依旧还是不可置信的样子,他直勾勾地看着张懋道:“卿家但言无妨。” 现在哪里有一丁点的心情去管其他的事。 张懋已是自豪地道:“陛下,臣已查明了,所谓祥瑞之事,乃是子虚乌有!” 子虚乌有。 这四个字,瞬间让所有人的注意力俱都集中在方继藩的身上。 果然,是冒功啊…… 哼,这臭不要脸的东西。 方继藩虽然不尴尬,可心里却忍不住怒骂,世伯,你特么的一句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非要在这里来一个断句,你以为你是作家? 好在张懋又立马道:“所谓亩产三十石,确实不是祥瑞,可是……老臣眼见为真,敢以人头作保,却是千真万确,老臣之所以言之凿凿,说这并非祥瑞,乃是因为这亩产三十石并非偶然,在西山,亩产三十石粮食的地到处都是,陛下,这是天佑大明,自此之后,百年之内,我大明再无岁饥之患了。” 说到此处,张懋也是动情起来。 这辈子真的是活在了狗身上啊,瞧瞧方继藩这个小子,一下子就解决了一百年的问题。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他本就站起,听了这话,犹如晴天惊雷,脚下一软,生生的瘫坐在了御椅上。 而这热闹的谨身殿内,一时窒息了。 刘健瞪大了眼睛,忍不住道:“这……怎么可能,亩产三十石啊,种的是稻米还是麦子?” 刘健还算持重,还能保持着一丝清明。 张懋便不吭声了。 其实亩产三十石自英国公这里确认之后,基本上已经没有人敢质疑了。 张懋是在等方继藩自己回答。 方继藩知道这该到自己表现了,便上前一步道:“不是小麦,也并非是稻谷,而是番薯,因为表皮是红色,所以,又称之为红薯。” 一下子,原本升起了希望的人,又如同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原来……不是稻谷,也不是小麦。 若如此,那么就算是亩产一百石,又有什么意义? “能吃?”刘健继续质问。 每一个刘健提出的问题,都是这满朝君臣关注的对象。 方继藩定了定神:“好吃。” 他没有回答能不能的问题,而是直接用好吃,一下子回答了所有的疑惑。 刘健眉一挑,这下子,就有点意思了。 可他还有许多疑问,继续道:“能解饥否?” “能!”方继藩回答得很干脆。 想那满清的盛世,就是靠这红薯撑起来的,生生的让人口增长了近十倍,养活了无数人。 只不过……许多人还是觉得不信。 这并非是他们聪明不聪明,能站在这里的人,没一个人是傻子。 可红薯这东西,他们见所未见,现在咋听这等过于‘神奇’的事,实在不敢轻信啊。 刘健则是激动地深吸一口气,接着一字一句道:“如何证明?” “很容易证明。”方继藩在众目睽睽之下,同样一字一句的回答:“家伙我都全都带来了,一试便知!”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不亦乐乎 家……家伙…… 这满朝文武,有窒息的感觉。 方继藩抬眸,认真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已经彻底的懵了。 他虽见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譬如方继藩求雨。 可这求雨,是有合理解释的,方继藩学过夜观天象之法,在古人里,也有一些懂观天象之人,你说方继藩学了点儿秘方、秘笈啥的,都可以理解。 唯独这三十石,却是前所未有啊。 古人与后人不同。 后世的人,每日都接受各种新科技和新思想的洗礼,因而早已习惯了生活中随随便便出现新鲜的事物。 可古人的生产力,其实自秦汉开始,就大抵都在原地踏步,虽也会出现一些新的工具,可这些工具已经他们认知的常识,大抵都不会脱离你超出认知水平的事。 正因为如此,在后人看来,为啥老祖宗们出现一点新鲜东西,便认为是离经叛道,而在欧洲,出现点儿异常,立即便捋起袖子加油烧女巫,这……其实都是这时代的人们在原地踏步了许多年,社会形态和生产力方式停滞,因而无法相信过于‘荒诞’的事务的。 这是思维上的差距。 弘治皇帝依旧还是半信半疑的,这已不是信不信你英国公和方继藩的问题了,这牵涉到的,乃是根深蒂固的价值观。 所以,方继藩特意带来了家伙,必须得让人眼见为实。 方继藩再次道:“陛下,现在能否请臣来安排。” 满朝文武窃窃私语,大殿之中,有些沸腾。 弘治皇帝深吸了口气,才努力地抚平了情绪,沉沉的道出一个字:“准!” 方继藩便立即道:“臣的屯田校尉还在午门之外,先请他们带家伙进来吧。” 片刻之后,张信等人就背着柴以及锅碗瓢盆来了。 十几个人,形象都不大好,个个衣衫褴褛,满身泥星,认真去看,张信的布鞋上头还磨出了一个大口子,三颗可爱脚丫子LUO露出来。 其实在来时,张懋是想让张信和校尉们换一身衣衫的,毕竟可能要面圣的,得光鲜一点才好,可别把朝中诸公吓坏了。 可方继藩坚决不同意,他就喜欢卖惨呀,这番薯能到现在这样的结果可付出了大家不少的心血,种出番薯就是功劳,这一副德行来面圣,几乎形同于每一个人脸上刻着我好惨三个大字,这是啥,这就是苦劳啊。 这与谨身殿格格不入的一群人一进来,顿时,大臣们心底的腹诽和非议一下子就消弭了不少。 这是当初的羽林禁卫? 怎么形同乞丐? 看来这屯田是真正辛苦啊。 连弘治皇帝也都动容了,他喜欢那种勤俭和苦干的人,这本就和弘治皇帝的性情有关,一看他们,弘治皇帝的心里就定了一些,这些人,看着就很靠谱啊。 “埋锅。” 方继藩一声令下。 张信等人倒是有点儿犹豫,毕竟在这谨身殿里……造次,这是他们平日不敢想的。 不过……在屯田百户所,他们历来习惯了方继藩的‘蛮不讲理’,虽是战战兢兢的,却也没有违抗方继藩的命令。 于是乎,柴禾堆砌起来,生火。 谨身殿很空旷,所以不担心排烟的问题,而且就算有点熏人,方继藩也不在乎。 既然君臣们不相信,那就让他们相信为止。 火焰蹿了起来,顿时那烟熏缭绕扑面而来,靠的近的大臣遭了秧,拼命的咳嗽,眼睛发红,心里大骂方继藩的祖宗十八代。 方继藩呢,自也不是闲着,从张信的背篓里取出了红薯,而后将这红薯一个个的丢进了火里。 而在另一边,有校尉已经升起了炉子,炉子里一个铁锅,倒了水,下了一点儿米。 众人一通忙活。 可如此的讲究,却让人心里的希望冉冉而起。 这不像是虚报啊。 否则……这方继藩怎敢如此造次? 因为时间问题,火故意的烧得很旺,等那铁锅沸腾起来,锅里的米也开始在翻滚的热水里沸腾了。 另一边,有校尉拿着小匕首,在一旁给番薯削皮,再将番薯切成块,接着一股脑的将这番薯丢进沸腾的水里。 烟气一时没有散出去,顿时笼罩在谨身殿里。 方继藩有点蒙,硬着头皮道:“快好了,快好了,稍作忍耐。” 那些年轻的大臣倒也罢了,可年纪大的,实在有点吃不消了,憋着脸,唯恐君前失仪,快窒息了。 这边升起的火,越来越旺盛,方继藩几乎可以闻到烤红薯的香气了。 他下意识的觉得嘴角有点湿润,上辈子,自己也很喜欢吃烤红薯的,可自从价钱涨到了三块一个,便舍不得吃了,毕竟他得攒钱买房交女朋友,虽然终究他还是没有女朋友。 “熟了!”一股奇怪的香气已经飘荡而起。 此时,已是傍晚了,也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君臣们本就有点饿了,现在似乎也闻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息。 啪……就在这时,炭火堆里,一颗表皮烧焦的红薯似乎爆开了。 方继藩生怕半生不熟,所以还指望着多烧一会儿呢,可一看,顿时急了,好像要烧焦了呀,于是忙道:“快,快灭火。” 众校尉一听,又个个手忙脚乱起来。 “……” 一群衣衫褴褛,形同乞丐的人,在眼前晃啊晃,实在很碍眼。 不过………至少……煎熬的会过去的。 一个个烧得焦黑的番薯从火堆里捡了出来,足足有二十多个,卖相很丑,方继藩命人用盘子装了,先放在一边冷却。 另一边,红薯粥也已差不多了。 这一大锅里,其实没有放多少米,之所以用红薯熬粥,只是因为用粥水中和掉红薯的腻味罢了,何况这样更能当饱。 原本这点米,放在这么一大锅水里,熬出来的粥,连筷子都立不足的,指望它能充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一碗碗红薯粥终于在万众期待中盛了上来,于是方继藩大声道:“谁要来试一试?” “我……” “我……” 古人对于新鲜的事物,总抱有警惕感,是极少有人愿意充当出头鸟的。 可是,也不乏有一些仁人志士,俱有创新精神,愿意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却见角落里,两个人伸出了手来,眼睛放着绿光,争先恐后的叫着愿意尝试。 噢,是寿宁候和建昌伯。 一下子,君臣们既是哭笑不得,却又不觉得奇怪了,这一对国舅倘若不占这个便宜,才怪了。 方继藩顿时挂起笑容,翘起大拇指道:“两位世叔真非常人也。” 张鹤龄和张延龄已兴冲冲的到了跟前,张信给他们各端了一碗番薯粥,每人再给一个烤红薯。 “真香。”这香气扑面而来,张鹤龄口里流涎,他饿了…… 张鹤龄却是皱着眉,怒气冲冲地道:“才给一碗?我要三碗,我命都不要了,就算吃死了,也不能因为一碗呀?” 真是壮士也! 方继藩颇为感动,在这个中庸思想泛滥的时代,每一个人对于新鲜事务望而却步,咱们的老祖宗,却总有敢为天下先的人,披荆斩棘,为人类开创出新的可能。 给张鹤龄盛了三碗粥,张鹤龄端着粥水,先噘着嘴,朝粥水吹气,接着众目睽睽之下,番薯粥入口…… 他定住了。 君臣们俱都看着他,殿中安静得无法呼吸。 张鹤龄仔细地咂巴着嘴,舌尖在口里搅动,良久,他发出嚎叫:“不好吃,没滋味,和猪食没有什么分别。” “……” 一下子,所有人的心都跌入了谷底。 方继藩也是一愣,咋……这评价不对呀,是红薯的问题还是厨艺的问题? 可张鹤龄却也不怕烫了舌头,低着头,舞着筷子,又开始大快朵颐了。 只片刻功夫,一碗番薯粥便一扫而空。 张鹤龄摸了摸肚子,见君臣依旧看着自己,他憋红了脸,一本正经地道:“真不好吃……” 一旁的张延龄也拨开了烤番薯的壳,里头露出金黄的番薯肉,一股浓香顿时四溢,他一口口的吃着,一面点头:“对啊,真的不好吃,我家驴子的草料都比这有滋味,方继藩,你这人人品不成啊,吹的震天响,我……我要批评你。” 一面说,一面将烤番薯啃了个干净,将外头的皮丢了,又拿起一个剥壳。 张鹤龄连吃了二碗,打了个饱嗝,才瞪了方继藩一眼道:“本着为贤侄负责,为陛下把关之心,我再试两碗看看,虽然味同嚼蜡,说不准待会儿会有点滋味了呢。” 说罢,又端起了第三碗,此时盛上来的粥已有点凉了,所以吃的更快,片刻功夫,粥水又进了肚子,张鹤龄的肚腩,明显的撑了起来,他拼命打嗝:“咦,真是怪了,为啥就这么难吃呢?再试试……” “我也来试试粥,哥,你吃这烤的吧,这拷的果子,吃的我受不了了,世上竟有如此难吃的东西,果然,少年人嘴上没毛,不牢靠啊。” 说罢,直接抢了张鹤龄碗里剩下的半碗粥,吃的不亦乐乎。 ………… 不解释,大家说这里不合理,那里不合理。书里解释一下,又骂我水,读者千千万,众口难调,老虎就像一个可怜的小媳妇,上头有千千万万个婆婆,今天拍一巴掌,明天一个耳光,可是……老虎依旧码字,三更送到,因为老虎爱自己的婆婆们,爱的如此深沉,爱的无怨无悔。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浑身都是宝 两个国舅都说不好吃,可只看他们那副吃相,大家心里也了然了。 此时,疑心尽去。 现在,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文武百官,竟也不由的觉得饿了。 真能吃? 看张家兄弟吃的不亦乐乎啊。 弘治皇帝固然不在乎这玩意的口味,只是这口味的背后在于,它是否能当做粮食,除此之外,便是这粮食的习性。 心里有太多的太多的疑问,可见那张家两兄弟吃的风卷残云的,弘治皇帝真想抽死他们。 于是弘治皇帝再也忍不住了,起身,下了御座。 “够了,退下去!” 这是朝着张家兄弟吼的。 丢人啊,说实话,弘治皇帝是真的觉得丢人。 张皇后的这两个兄弟,若不是看在发妻的份上,弘治皇帝已不知有多少次想宰了他们了,能忍到现在,也可见弘治皇帝的脾气不算太糟糕。 张鹤龄和张延龄二人,顿时露出了委屈的样子。 他们知道,最后一点的好时光……结束了。 打了个嗝,张鹤龄一脸幽怨,虽是觉得肚子还能再塞点东西,可他们兄弟二人谁都不怕,对这姐夫,倒是有那么丁点儿惧怕的,于是终于老实地挺着大肚子,乖乖的退回了班中。 弘治皇帝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了头,天子自该有天子的威严的,何况是此等庄重的场合。 只是……今日……他已顾不得许多了。 这就如同平时还算稳重的张懋今日敢闯进谨身殿一样。 弘治皇帝走过去,看着其中一碗番薯粥,因为离得近,所以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细细的看,粥水很稀,可是配上了金黄色的番薯,卖相似乎还算不错。 只是…… 弘治皇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大臣,其实百官们早就坐不住了,若不是碍于礼法,只怕早就哄抢而上。 大家都是耐着性子,一个个伸长脖子,都想看看此物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刘健心里显得焦虑,他恨不得立即冲到方继藩面前,一探究竟。 谢迁性子更急,不过他眼睛有些老花,隔着这么远,也看不清番薯的卖相,不过他却死死地盯着弘治皇帝的脸色,想从弘治皇帝的脸色中来一窥究竟。 李东阳乃户部尚书,即便平时城府极深,现在却也有些急得跺脚了。 “取锦墩和筷来。” 看是看不出大名堂的,弘治皇帝决定要亲自尝尝了。 宦官听罢,便取了锦墩,弘治皇帝就在大炉子边坐了下来。 方继藩亲自取了一副新碗,自锅里舀了粥出来,为了显摆,他特意的多舀了几块红薯。 “陛下……”在这站值的萧敬显得紧张,他到了弘治皇帝的身后道:“是不是要验一验,确认无毒才好。” 弘治皇帝回头看了他一眼,再看看方继藩,又看看方继藩身后那一个个衣衫褴褛,浑身破破烂烂和泥星子的屯田所上下……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随即道:“这个人,是叫张信是不是?” 张信显得很拘谨,忙道:“臣是张信。” “还有他!”弘治皇帝指着另一个校尉道:“这个校尉,朕也应当见过吧,羽林卫拱卫大内,随驾保护朕的安全!这些人,当初可都是宫里出来的人。可是你们看看,看看他们现在,自去了西山屯田后,每天风吹日晒,朕记得他们当初可都是细皮嫩肉的,穿着鱼服,挎着长刀,威风凛凛,而今……哎……还验什么验呢?他们不会害朕的,即便这果子当真做不了粮食,当真入不得口,可只凭此,即使他们位卑,却都是我大明的栋梁,是朕的肱骨啊……” 这意思是,少来管闲事。 萧敬讨了个没趣,只好不再吭声。 可张信诸人,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这转眼,竟成了肱骨和栋梁了。 其实,但凡是人,没有人愿意吃苦,可是吃苦并不要紧,真正糟糕的却是,明明吃尽了苦头,却没有人看得见,被人遗忘,甚至还说不定会遭人嫌弃。 此时,弘治皇帝又看了方继藩一眼:“还有方继藩,他得了脑疾,可为了给朝廷分忧,却也是劳苦功高,朕……若连他们都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谁可以相信?” 终于轮到自己了,方继藩也感动得不得了,方才没点到自己的名,还以为自己被忽略了,没想到竟是拿自己来压轴的。 端起了碗,取了筷子在手,弘治皇帝没有迟疑,先是夹了一块去皮煮熟的红薯,轻轻的放入了口中。 东西才进口,一股香甜的感觉,瞬间就刺激了弘治皇帝的味蕾。 后世的人,可能都习惯了番薯的滋味,何况在那个食品百花齐放的时代,所以并不觉得番薯可口。 可对于第一次品尝的弘治皇帝而言,这味道……他微微一楞。 这滋味……居然大出他的意料之外。 带着丝丝的甜,竟然出奇的美味。 所有人都盯着弘治皇帝,都希望从弘治皇帝的脸上找到答案。 而弘治皇帝却是不露声色,在众人目光下,他依旧很泰然地再抿了一口粥,带着温热的粥水入腹,和从前的粥口味不同,这一次,因为拌了番薯,所以粥水里也带着香甜,比之从前的白粥,显然可口了许多。 当然,弘治皇帝毕竟见多识广,什么都吃过一些,倒也不至于过于夸张。 可就这已足够令弘治皇帝心里一凛,要知道,寻常百姓,能有黄米做粥,能果腹,就已满足。 那黄米的口感极差,王三之事后,弘治皇帝还特意命人去用黄米熬粥,想看看王三们平时吃的是什么,即便是宦官们采买了最好的黄米,可那口感,也依旧是劣质无比的。 而这番薯……竟……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当然,口感和滋味,还不是主要的。 这粥里没有多少米,他最想知道的是,这东西能不能饱肚。 于是,他一口气将这一小碗粥直接吃了个干净。 平时他进膳,都是细嚼慢咽的,可今日似乎急于想知道成果,于是乎风卷残云,一口气吃完了,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倒是有点撑了。 方继藩则是笑吟吟地去剥了一个烤熟的番薯送上来道:“陛下,这个口感更佳。” “是吗?”弘治皇帝只看了一眼,就很不客气的接过了。 方继藩剥壳的时候,特意留了一点底没有剥,为的是方便弘治皇帝抓取,这一抓,弘治皇帝保养的极好的手顿时留下了两道黑灰。 一旁的萧敬有点儿急了。 可弘治皇帝却是乐了,他不在乎,带着期待,轻轻的尝了一口烤红薯,嗯……味道比方才的红薯粥更加浓郁,肉质松软,香!甜! 要知道,寻常百姓,便是连糖,一般都舍不得吃的啊。 可这番薯…… 弘治皇帝拉下了脸来,他抑制住了内心的激动:“这红……” “红薯。”方继藩有些忐忑,皇帝毕竟什么山珍海味都尝过的,倘若觉得口感不好,这功劳就要打折了,若是嫌弃,卧槽,那岂不是跳楼大甩卖? “对,红薯。”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还有一些事,没有问明之前,他还不敢真正乐起来! 就怕这东西有什么坑啊! 于是他很认真地道:“当时是亩产三十石?” 方继藩自然明白了弘治皇帝的心思了,便道:“张信副百户以及诸校尉、力士精耕细作,所产的番薯,确实为每亩三十石,臣想,若是寻常人,亩产二十石,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莫说是三十、二十,就算是十石,就足以活人无数了。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张懋,心知方继藩理应没有虚报,他想了想,又道:“此物如何储藏?” 方继藩道:“挖地窖即可,寻常农户,本就有地窖,就算是新挖,其实也不过是出一些工罢了,臣以为,若是推广了红薯,陛下可暂下一道旨意,让各州府免征半月的徭役,让百姓们在农闲时,好挖取地窖。” 感觉像是比建谷仓麻烦一些,不过也麻烦不到哪里去。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心里则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除此之外……”方继藩定了定神,继续道:“这红薯倘若是晒干了,便可制成薯干,可以作为干粮使用;若将其磨成粉,则又如面粉一般,可以做成各种吃食。其实……若是这东西种的多了,人吃不完,还可以用来喂养牲畜的……” 这全身都是宝啊。 只见方继藩接着道:“还有……” 说着,他变戏法似的,从袖里取出了一根红薯的蔓藤,上头还有不少薯叶,在弘治皇帝跟前扬了扬道:“这薯叶,亦可用来做菜,口感还不错,这蔓藤也可以用来喂养牲畜。” 弘治却是听得一愣一愣的。 怎么听着,这番薯,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丹啊。 不,仙丹只可使一人长生,而这番薯,所救活的人,怕将来要超过百万千万了吧。 猛地,弘治皇帝脑海里又想到了王三。 倘若当初有这番薯,又何来的那么多王三呢? 弘治皇帝的眼睛,竟是湿润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大功于朝 弘治皇帝是个真正把天下百姓放在心里的人,所以才如此看重粮食。 现在番薯的出现,能起到如此大的作用,他又怎么不激动? 只见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龙颜大悦! 有了这番薯,再不担心天灾了,天灾来了又如何,粮食的产量足足可以增产即便不是三十倍,那至少也是十倍。 何况当方继藩说到,其实这番薯即便是在山中,也可以开垦耕种,这更令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这样说来,该种粮的地方依旧可以种粮,而从前本无法种粮的土地,或是寻常的劣田,则可以用来种植这红薯。 没有人比弘治皇帝更清楚这东西的价值了。 薯叶可以做菜吃,果子可以充饥,还可以喂畜生,只是寻常的小户人家哪里敢养畜生啊,这畜生一张嘴,顶几个人丁的口粮了。 一下子,方才君臣们在一起唇枪舌剑的问题,像是一下子荡然无存了。 兵部和户部为了粮食而争执,各省如何紧急调粮入京,这些原本是天大的事,却因为这小小的红薯,至少暂时而言,在人口没有急剧的增长时,一切……都成了小的不能再小的事。 此时,弘治皇帝脸色一正,手指着这番薯,决然地道:“传旨,红薯列为贡品,令西山每年送五千斤入宫。” 呼…… 群臣沸腾起来。 陛下的态度不言自明,这番薯,口感一定不差,陛下很喜欢。 “此物……可以推而广之吗?”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断然道:“本来……是不可以的……” 这句话令弘治皇帝想打人,话说一半,找死吗? 方继藩继续道:“至少原本很难,臣的预想是,没有十年二十年之功,想要推广开,很不容易。不过……在副百户张信,以及总旗官杨达、张彪,及至小旗官朱正、曾建、陈新和诸校尉王燕、邓杰……力士陈韬、周武……” 方继藩不急不慢的,报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百户所一共七十三人,每一个名字,他都记得,凭着自己的好记性,几乎没有拉下一人:“在他们的协力之下,臣已经可以担保,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屯田所将尽力协助各地官府,进行推广和试种。” 弘治皇帝也是很有耐心的听着,脸激动得通红,同时也暗暗的记下了这一个个的名字。 再抬头,看着衣衫褴褛的张信等人。 张信等人岂会不明白,这是方百户刻意的为自己等人请功呢?倘若方百户想要将功劳揽在自己一人的身上,其实谁也没有什么话说,大明官场,不就这规矩吗?你即便再如何流汗流血,拼了命又如何,功劳也理所当然不是你的。上官能从指甲缝里留点肉沫给你,已算是良心了。 可方继藩却是当着陛下的面,一个个点了他们的名字,这摆明着就是百户大人刻意的在陛下面前为他们请功啊。 什么没有他们,十年二十年都不能推广,别人不知道,可是屯田所上下心里却都清楚,没有他们,别人也能成,他们只是好运的跟随了百户大人罢了。 见弘治皇帝朝他们看来,张信等人一个个激动得不知所措,纷纷拜倒道:“陛下,这都是方百户的功劳,卑下人等,不敢居功。” 刘健站在一旁,心里不由骇然,他盯着方继藩,此时,有些不太明白了,这家伙……德行竟还不错,从前不都说他缺德吗? 英国公张懋看着这一幕,心里更是惊涛骇浪起来,他深深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却见方继藩依旧还是那副好死不死的样子,很欠揍!只是,虽同样还是这表情,可张懋却隐隐感觉到,方继藩的头顶竟隐隐有一圈圣光。 厚道! 弘治皇帝心里已是狂喜,说实话,现在即便他手舞足蹈,都觉得是再正常的事! 拼命地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弘治皇帝却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道:“这么说来,他们才是首功?” “臣是个诚实的人,所以他们确实才是首功,至于微臣,在这红薯的种植和培育过程中,其实也没出多少气力。” 倘若是别人,当然急于希望向皇帝夸大自己的功劳了。可方继藩很清楚,这功劳很大,足以容得下所有人雨露均沾了,既然如此,倒还不如展现一下本少爷的人格魅力。 自然,方继藩说的话,也并非是全无道理的,没有张信这些出力,这红薯还真不可能今日就能献上。 “呼……”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他突然兴奋地道:“祖宗保佑啊。” “……” “传旨!”在祖宗保佑之后,弘治皇帝斩钉截铁地道:“羽林卫屯田百户所,升为屯田千户所,方继藩为千户,张信为副,其余人等,各破格加官一级。张信辅助方继藩有大功,此功不亚于杀贼,敕为丰城伯,总旗官杨达、张彪,敕世袭千户,其余人等,也按例封赏下去,这些人中,有妻子的,该给诰命的给诰命,该敕命的敕命,此外,在西山营造石坊,表述他们的功绩!” 张信一楞。 连他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就这样直接封伯了。 这可是世袭的爵位啊,可以子孙传承万代,永远存续的。他乃英国公的幼子,按理而言,是不能继承爵位的,虽然靠着父亲的荫庇,总能做一个官,可数代下去,便什么都不是了。 种地……竟是种出来了个伯爵,这若是以往,只怕说破天都没人相信吧? 张信心里激动不已,心里再大辛酸似乎一下子都得到了回报,他直接拜倒,哽咽道:“臣……谢陛下恩典。” 其余诸人也纷纷拜倒,有人甚至直接哭了,这些日子,吃了许多的苦,原以为被打发去了西山,算是倒了霉,谁知道转眼之间,人人加官进爵,甚至将来子子孙孙都有了荫庇。 张懋更是狂喜不已,家里又多了一个伯爵了,张家……有幸啊,仿佛一下子,这么多年来压在自己心头的顽疾,一下子一扫而空。 他感激地看了方继藩一眼,此时他还怎么不明白?没有方继藩,自己的儿子怕是一辈子也别想有什么大出息的。 此时,弘治皇帝则是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你想要什么赏赐,你尽管说来,朕无有不应。” “……”我想要什么? 我想封王,可我不敢说啊…… 方继藩将心里话憋在心里,很难受,咳嗽了一声,才道:“陛下,臣世受国恩,已被陛下敕为了千户,已是感激不尽,天恩浩荡,哪里还敢要赏赐。” 这话有点违心,所以心,有点痛…… “噢。”只见弘治皇帝背着手道:“你既如此高风亮节,那么再传朕旨意,给方继藩也立一座石坊吧,叙扬他的功绩,使其美名,流传千秋万代。” “……” 石……石坊。 方继藩哭了。 所谓石坊,其实和牌坊差不多,一般的妇人,若是守贞,名扬四海,于是朝廷或官府往往会下旨造牌坊进行旌表,这牌坊光鲜亮丽,矗在家门前最显眼之处,上头则刻写了该妇如何守贞的事迹,号召大家学习。 而石坊,则是针对男人的,比如方继藩这种,朝廷专门会命翰林撰写旌表的文章,然后在方家的门脸上造一个大牌子,势必是光彩夺目,让所有路过的人都不免要啧啧称赞。 方继藩连路人们夸赞的话题都想好了:“这就是那个不要封赏,高风亮节,所以朝廷特别旌表的傻X。” 方继藩抬眸,忍不住幽怨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样子,随即道:“你的事先放一放,朕岂会亏待了你?” 方继藩这才松了口气,陛下您得厚道啊。 却在这时,有人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臣更该恭喜的,乃是这天下万千黎民百姓,有此红薯,这天下军民,有福了……” 说着……滔滔大哭之声。 众人看去。 不就是方才呵斥英国公张懋的刘大夏吗? 刘大夏是君子,所以先是恭喜,之后再提到了黎民百姓,紧接着一场大哭,无数的眼泪真切的落了下来,顿时……所有人都肃然起敬! 刘大夏虽只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可他的品德之高洁,心里对百姓的偏爱,实是非寻常人可比啊。 果然不愧为君子。 只是他这一哭,方继藩不禁有点恶心了。 怎么说呢,装逼没啥,可有事没事就把可怜的老百姓拉出来,然后又是哭又是嚎嚎叫的,这百姓多可怜啊,本来就穷,你特么的一个官,人家也没吃上你家的大米,偏偏天天被你口里挂出来,这哪里是心里装着什么军民百姓,这是被你天天用嘴挂起来鞭尸啊。 屯田所的兄弟,为了红薯,个个起早贪黑,累死累活的,可他们有天天这样装吗? 君子……我呸! 方继藩眯着眼,心里冷笑…… 我今天若是不搞死你这伪君子,我还不姓方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龙颜大悦 开海、禁海、下西洋、断绝西洋海路。 在后世,对于很多人而言,似乎自文皇帝之后,大明的海政便延续了太祖高皇帝的策略。 可实际上,围绕着开海禁还是禁绝海贸,以及是否继续下西洋的问题。 从明宣宗开始,一直到了弘治朝,朝中的争议,从未休止过。 每隔数十年,这封尘的记忆被人所想起,于是乎,围绕着海禁以及西洋之策,双方唇枪舌战,争得不开交。 上一次的海禁争议,还是在成化朝的时候。 开海和下西洋的代表为兵部尚书项忠。 项忠经历过土木堡之变,被俘虏,瓦剌人让他养马。 不过这厮倒也聪明,骑了自己养的马便溜了。 此后马跑不动了,于是徒步七昼夜,回到了北京城,是中华民族越狱的代表性人物。 此后他总督过湖广的军务,还曾在广东任副使、在山西任按察使,因为政绩卓越,被调入京师。 他同时,还是浙江人,住在海边,他深知海盗猖獗,侵犯边境的危害,也能从父祖们的口里,得知当初郑和下西洋时的荣景。 那个时候,无数珍奇装载卸货,无数的大船在营造,无数人成为了水手和海官,随着郑和出海,建功立业。 想到这些项忠要求重下西洋。 于是立即遭遇了反对。 双方争执的面红耳赤。 可争归争,项忠想来也很清楚,这场争议定会维持很久很久,所以……他不在乎。 真正心寒的却不在此,而在于,当他带着人,气冲冲的向分管兵部库房的刘大夏,要求他交出海图和郑和下西洋的资料时,刘大夏却告诉他,这些,统统已经烧了。 一下子,所有的争议戛然而止。 再没有人提开海和下西洋了。 要知道,人们对大海是敬畏的,大明几十年不曾造过大船,数十年不曾下海,若是没有了以往的经验,甚至连编练远航的水手,栽培掌舵和掌帆的人员,都是空白,一切,都得靠老祖宗们的经验。 在没有老祖宗经验的情况之下,完全自行摸索,去造船,去编练人员,这……简直就是笑话。 当然,除非朝廷真有当初文皇帝时的魄力,不惜一切代价。 而到了成化至弘治年,皇帝一言九鼎,真正一言而断,如那文皇帝一般,一声令下,征用数十万人,倾尽朝廷之力,去建设一个前所未有的舰队。 如今,凭着这满朝如此多的掣肘,是做不了此等大事的。 于是乎,再没有人去争议开海还是禁海,没有人去说下西洋了,因为已经没有了意义,大明彻底与海洋隔绝。 项忠气愤之下,致士,其实他还处在盛年,已成为了兵部尚书,若是继续干下去,很有入阁的希望,毕竟他致士之后,依然快乐的活了二十六年。 而刘大夏,也因此而声名鹊起,美名传遍朝野。 许多人称赞他以下制上,不畏强BAO,认为他为国为民,是不愿浪费朝廷公帑,去让朝廷做好大喜功之事。 今日,方继藩献上了红薯,刘大夏作为一个为国为民的君子,自然兴冲冲的跳出来刷了刷脸,一场嚎哭,感天动地。 弘治皇帝颇为感慨,其实他何止不想嚎嚎大哭一番呢,有了这红薯,让他焦头烂额的粮食问题就得以解决了。 可是他是皇帝,得注意自己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当臣子的面大哭。 弘治皇帝特别的看了刘大夏一眼,心里似乎对这个兵部职方司郎中,有了更好的印象。 都说刘郎中忠直憨厚,爱民如子,果不其然啊。 在感慨了一番之后,弘治皇帝深深的凝视着方继藩,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里透着困惑,很是认真的问道。 “方卿家,这番薯,从何而来?” 方继藩如实回答。 “臣死罪,这出自于一个胡商。” 居然……是胡商…… 其实弘治皇帝只一听,有点懵逼,面色微微一变,嘴角竟是不自然的抽搐了一下。 “胡商……” 此刻这满朝文武也露出了尴尬的表情,看着方继藩,哭笑不得,果然你还是那个方继藩啊。 大明只有朝贡贸易,是禁绝私人贸易的。 方继藩没有提哪一国的贡使,只说是胡商,明眼人都知道,这厮……是和走私商人勾搭上了,这家伙,就不是个东西。 只是,在此大功之前,什么胡商其实一丁点都不重要。 弘治皇帝回过神来,一挑眉,没有继续深究胡商之事,而是深深的感叹起来。 “真想不到,世间竟有番薯这样活人之物啊。” 方继藩见火候差不多了,眼角扫了一眼刘大夏,刘大夏还在垂泪,整个人显得很激动,似乎内心的喜悦无法平息。 方继藩在心里笑了笑,便开口说道。 “陛下,臣自那胡商口中得知,番薯,并不算什么稀罕物,在他们那里,何止是番薯,还有许多物产,堪称神奇。据说还有一种作物,一年可以三熟,一亩可以产百石,且味道可口,其口感比之番薯更佳,通常,他们称其为玉米。噢,对了,这玉米甚至不需精心耕制,任其生产,即可。在那里,人们根本无需花心思务农,却永无饥荒。” 满殿哗然。 亩产百石。 还特么的比番薯口感更好,甚至……还不必如水稻和麦子一般,花心思去耕作…… 百石啊。 这等于是粮产,直接增加了数十倍,原先二十亩地养活一家人,一大家人辛苦耕作,也不过得这几十石的口粮罢了。 这……是唬人的吧。 若是昨天方继藩说出这等话来,保准要引来所有人的嘲笑。 可今日,没有人笑得出来,番薯不就已经足够神奇了吗?这不就证明方继藩所说是真的,那么,再出一个玉米,又有什么奇怪的? 弘治皇帝动容,双眸放光,很是激动的问道。 “玉米在哪里?” “在泰西之地更西之处。”方继藩道:“臣也是听那胡商说的,不过臣看他是个老实人,想来,不敢欺骗臣吧。他还说,除此之外,那里还有一种作物……” “还有……” 所有人都要疯了。 这完全属于颠覆了常识,给这满殿的君臣们,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 刘大夏爱民如子,此时也不哭了,忙是追问道:“还有什么?” 方继藩朝众人笑吟吟的开口说道。 “还有一种东西,他们称之为珍珠米,种子撒下去,一粒米,便有珍珠这般大,人们吃十几颗,便可饱腹,亩产,可达两百石……” 君臣们,已经窒息了,个个睁大眼眸,露出震惊的神色。 这米竟还可和玉、珍珠沾上关系,不过……单凭方继藩的描述,其实大家就已经感觉很高级了。 如此看来,这番薯,在那遥远的泰西之地之西,简直就是连狗都嫌的粮食啊。 方继藩吹牛逼的时候,脸不红,气不喘,一脸诚实的模样。 反正番薯已出来了,你们爱信不信,等将来你们真到了那传闻中的泰西之地更西的地方,发现所谓的玉米没有这么神奇,更不存在所谓的珍珠米,那能咋样,我方继藩也被骗了呀,被那该死的胡商忽悠了,来来来,我去抓那胡商来剁成肉酱给大家烤了下酒。 “……” 满朝诸公,顿时无言。 可是他们的心,却是热了,个个心里都在畅想着方继藩说得食物。 若真能如此,何愁盛世不来呢? 弘治皇帝脸色凝重,抬眸环视了众大臣一眼,只见众位的神色都是向往,他心里很清楚,所有人的想法和自己是一样的。 弘治皇帝扫视了众人之后,目光最后放在方继藩的身上,开口问道。 “那胡商在哪里?” “已经走了,杨帆远去。”方继藩叹了口气。 “他还说,番薯此等无用之物,所以该国倒是无所谓,可即便是这极西之国,也久闻大明的强盛,绝不肯将那些宝贝粮食,用来助长他国气焰,因而该国禁绝商贾带出玉米和珍珠米的种粮,一经发现,格杀勿论。”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要抑郁了。 玉米和珍珠米,对于满朝君臣而言,不啻是秦始皇之于仙丹啊。 这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世上还有如此神奇之物,这怎么还吃的下饭,睡得着觉。 想想看,你费尽心思,成天琢磨着怎么屯田,怎么劝农,一听到哪里发生了天灾,就吓得脸都绿了,更怕百姓们饿了肚子,起来造反,要知道,即便是弹压反贼,这也是需要钱粮的啊。 弘治皇帝耗尽了所有的心血,这江山,也大抵只是如此了,现在有了红薯,总还有了一些安慰。可方继藩却告诉自己,有一种东西,就好像外挂,分分钟让你一秒升级99999,浑身带满屠龙装…… 弘治皇帝脸色赤红,他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也心动了:“臣想看看红薯。”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刘健上前,有人取了一个红薯给他,刘健道:“方继藩,那珍珠米,有红薯大?” “是。”方继藩道:“一颗种子种下去,一年能三熟,不畏虫害,一株苗,可产出数十颗如红薯一般的米粒。” 这……还是米吗? 鉴于方继藩突然诚实起来,刘健心已动了,他道:“陛下,此国禁绝种子流出,情有可原。” 不错,换做是大明,也会如此做。 “眼下当务之急,是寻觅此国下落,一旦得此种,尧舜之世,也就不久远了。”这是刘健的定论。 珍珠米和玉米,对刘健已有了致命的吸引力。 ………… 西洋的故事,仔细想了想,还得写细一点,不然大家也不知道刘大夏为什么作死,可能对这一段历史很熟悉的读者觉得啰嗦和水,可是,同学们,我们也要照顾新读者的感受不是,嗯,谢谢理解。水敢说水,就站出来,让老虎亲一下。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挡我者死 刘健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他的建议,某种程度而言,相当于是整个文官系统向皇帝表明了态度。 昔有秦皇派徐福出海求仙药,关于此事,人们是唾弃的。 因为秦皇是为了一己私利。 可今有弘治皇帝派人出海求粮种,这……便是大功德了。 说实话,当方继藩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其实弘治皇帝若是不下旨去求粮种,只怕这消息流传出去,天下军民都会认为当今皇帝漠视民生吧。 可到底怎么求,是寻到这个传闻中的国家,与之建立贸易往来或是使其朝贡,还是最后谈崩了,干他NIANG的一票,这就不得而知了。 可至少,你现在得知道这个国家在哪里,确定好位置,再徐徐图之,就算在弘治皇帝任上无法实现,可弘治皇帝还有儿子,儿子还会生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可显然,弘治皇帝是个操劳的命,他绝不会将此等麻烦的事推卸给自己的子孙。 显而易见,整个大明,接下来将会对整个极西之国,虎视眈眈。 方继藩心里唏嘘,倘若……当真有这么个极西之国,现在这国的国主已经喷嚏连天了吧,几千万张冒着绿光带着饥饿的眼睛的眼睛,一个个在咧着嘴,龇着牙,磨刀霍霍啊。 而刘健的另一层意思是……不惜一切代价。 弘治皇帝已是了然了:“此国竟也知我大明?” “知道啊。”方继藩点头,他必须给弘治皇帝更大的希望…… 素来故事开了头,后面就好说了,于是方继藩不带犹豫的就道:“那胡商说,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曾至不刺哇,该国与不刺哇也有交往,因而才自不刺哇国口中,得知我大明盛况,因而更为忌惮。” “……” 不剌哇国便是非洲索马里,当初下西洋时,郑和曾抵达过那里。 弘治皇帝则是疑惑地道:“不剌哇?” 一旁的萧敬忙低声道:“奴婢在看三宝太监事迹时,听见过此名,此国国人如黑炭,其国在西洋深处。” 一下子,所有人欢欣鼓舞起来,一个个喜上眉梢。 倘若那极西之国犹如仙岛一般,缥缈无踪,大家两眼一抹黑,还真是难办。 可既然在不剌哇国有此国的消息,就好办了,当初三宝太监,不就曾去过那里吗?老祖宗们能去,我们自然也可以! 宏图大业,不,是万千百姓的生计,就在眼前啊。 希望之火更浓了,许多人兴奋起来,大殿里,气氛活络起来。 “臣以为,该立即督造大船,效仿三宝太监出海,先寻觅不剌哇国踪迹,再顺藤摸瓜,那极西之国,也就相距不远了。” “陛下,当初若是三宝太监继续向西,或许……文皇帝时,大明便已获良种了啊。” 许多人唏嘘起来,仿佛每一个人都和一个巨大的宝藏失之交臂。 这下西洋,瞬间有了一个新的意义,从前所谓的下西洋,不过是带来万国来朝,可渐渐的,大家意识到,这玩意虽得了虚名,不够实在,所以反对的人说这是浪费民力。 下西洋还会带来需要奇珍异宝,带来财富。 可许多人更加跳脚,大明是不重商的,不视钱财如粪土,怎么好意思自称自己是读书人和士大夫呢,朝廷怎么可以做买卖呢? 而现在,却是求粮种,是活命的家伙呀,有此粮种,甚至是太平盛世啊,怕是尧舜都要比不上了。 转眼之间,解决掉百姓们饿肚子的问题,民以食为天,谁还敢反对。 弘治皇帝红光满面,他眼里带着希望的光泽。 他振作起来,道:“马卿家。” 兵部尚书马文升上前道:“臣在。” “兵部立即按三宝太监旧法,督造舰船,操练军士……”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所需公帑,户部应予一切所需,若是还不够,宫中内帑亦可支取一些。” 这一次,他十分的大方。 没什么可说的了,钱是小事,这是大是大非的问题。 听到这里,方继藩心里笑了! 转眼之间,一场新的下西洋开始了,这一次,大明将更有决心的下海,支起风帆,朝着海洋最深处前进,他们将见识无数的人土人情,与无数国家进行交流,取长补短。将来若是有一天,可能真的找到了玉米,这玉米可能也未必如方继藩所述的那般神奇,可至少,会有一些安慰,至少应该是值得票价的。 至于方继藩的夸大其说,大不了到时候被拉出去揍一顿罢了。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方继藩为国为民,久经核心价值观的熏陶,就算是被打的自己的爹都不认得自己,那也是值得的啊。 当然……方继藩眼角余光,扫向了刘大夏。 刘大夏方才还在乐呢,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珍珠米和玉米。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自己该写一篇洋洋洒洒的文章,称颂这件事,如此才不负自己的君子之名。 可渐渐的,他脸色越来越僵硬,尤其是当弘治皇帝要求兵部尚书马文升依三宝太监之法,制造舰船,准备进行第八次下西洋的时候,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一种不妙的感觉。 马文升沉默了,他低垂着头,没有吭声。 殿中,也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三宝太监下西洋时的所有资料俱都销毁并不知情,可能这件事,对于刘大夏而言,可歌可泣,值得大书特书,这是他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而作为天子,天下这么多的大事,一些兵部存档的资料被烧,算不得什么大事。 所以弘治皇帝现在正踌躇满志,他甚至在想,五年之内,朕的舰队就会抵达不剌哇国,打听到这极西之地的踪迹。 皇天保佑啊。 可见马文升久久踟蹰不语,弘治皇帝这才稍感不对劲了,便忍不住问:“怎么,马卿家,何故不言?难道朝廷求种,有何不妥?” 其实马文升原本也是不赞成下西洋的,可如今,他亦是举双手赞成,如今在这朝中,谁敢不赞成,这简直就是和数千万军民百姓为敌,其性质,已经和刨了老朱家祖坟差不多了。 可是…… 马文升的脸色越加难看,期期艾艾地道:“三宝太监造船图,以及一切航海的文料,已经……烧了!” “烧……了……”弘治皇帝如遭雷击,他甚至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脸瞬间的阴沉了下来。 殿中顿然的落针可闻,几乎每一个人都能体会到皇上的感受。 花费了无数的钱粮,几代人的心血,数之不尽的能工巧匠为之耗尽了心机,结果……烧了。 这一烧,意味着接下来要下西洋,不知平添多少的障碍啊。 要知道,七下西洋,是一步步来的,每一次,都更深入西洋一些,得到了更多的资料以及情报,接着再对舰船进行改良,使其能承受更大的风浪,而后再继续朝着西洋深处进发。 任何事都不是一蹴而就,失去了前人的经验,眼下的大明,对于大海,就形同于是瞎子和聋子,一切,又该重新摸索。 这需要花费多少时间,需要多少心血,又需要多少的钱粮? “怎么……会烧了!”弘治皇帝面对臣子素来温和,此时声音明显的提高了,他死死的盯着马文升,他真的怒了,龙岩震怒,气得浑身颤抖。 就因为这么一烧,一切化为乌有! “兵部,到底是做什么吃的?何况,一切的文牍,难道没有抄录吗?” “……” 马文升无法回答,他也回答不出来。 没错,所有的文牍都是要备份的,除非有心人刻意而为,要不是绝不可能转眼就付之一炬的。 这一点,所有人都清楚。 此时,许多知情之人,目光却都已经落在了刘大夏的身上。 这是刘大夏最荣光的时候,为此,他没少和人吹嘘,虽然只是私下,可是只要查,以锦衣卫的能量,分分钟就可以将一切大白于天下。 可是他又怎么会想到有今天这样的状况,此时他浑身战战兢兢的,怎么也料不到,那曾经造就了最急君子之名的事迹,如今却成了祸端了。 他苍白如纸的脸上毫无血色,两腿战战,虽然马文升没有吭声,却也知道,这把火,既烧了三宝太监的心血,如家也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就在此刻,他下意识地抬眸,却发现,方继藩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方……继……藩…… 是他……他想害自己吗?否则,为何突然提起这些?海外之事,虚无缥缈,还不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给朕说清楚!”弘治皇帝的咆哮在谨身殿里回荡,令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颤了颤。 任何人都是有底线的,这与脾气好坏无关。 成化皇帝的底线是自己的仙药,谁若是阻止自己炼仙药,他就会弄死谁。 而对于弘治皇帝来说,他的底线则是他心底潜藏的无数个王三,谁阻拦,谁就死!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得可怕,死死的盯着马文升。 而马文升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最终,嚅嗫的说出了三个字:“刘……大……夏……”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墙倒众人推 刘大夏三个字自马文升口中说出来时,满殿的大臣,再无人对这三个字与君子二字沾边了。 甚至谢迁愤怒的怒喝了一声。 刘健面上,甚为冷漠。 李东阳虽没有做声,可铁青的脸色,也已说明了一切。 以往,对他崇敬的御史、科道、给事中、翰林们,此时,满脸的憎恨。 装逼就是一把双刃剑,既可获得好名声,成为君子,可若是玩脱了,就是千古罪人。 现在用千古罪人来形容刘大夏,一丁点也没有错。 刘大夏知道自己玩脱了,他双腿一软,整个人犹无骨一般,瘫坐于地,口里嚅嗫着什么,想为自己争辩,可平时的好口才,现在完全施展不出。 此刻他能说什么呢,嘴角抽搐着,眼眸微微睁大惊恐的看着面前气愤的众人。 弘治皇帝彻底的怒了,圆瞪着眼睛凝视刘大夏:“汝为兵部职方司郎中,当时的一应海图、造船之法,统统由汝负责保管,为何会一下子,全烧了。” “臣……臣……”刘大夏哭丧着脸,不敢去看怒不可遏的弘治皇帝。 接下来他打起了冷颤,因为……有一个更可怕的真相,即将揭露。 他趴在了地上,身如筛糠,颤声道:“臣万死!” “陛下!”有人检举,站出来的是一个御史:“臣听人说,成化年间,刘大夏将所有的海图付之一炬,为的,是防止兵部尚书项忠得到海图,那时先帝有心重下西洋,已是意动,刘大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海图系数销毁,此事,不但广为流传,而且据闻,刘大夏从未否认过此事!”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倘若刘大夏还只是失职,还可以推诿给下头的书吏们办事不利,可现在……这不是失职。这是一个自以为要为民请命的官员,就因为证见,用一场大火,来获得巨大的名声。 可他烧毁的,却是数百数千万两白银,上千万石粮食,数十万人毕其一生,所积累的前人经验。 “呵呵……”弘治皇帝眼眸微眯着,嘴角抽了抽,脸色从未有过这般的可怕。 一瞬间空气都凝固了,众人都不敢出声。 刘大夏自然感受到弘治皇帝的怒火,深深的埋着头,不断道:“臣万死。” 显然,他不敢反驳,也没办法反驳。 “畜生!”弘治皇帝冷冷的盯着刘大夏,脚一抬,狠狠一脚踹了下去。 他从未对大臣亲自动手过,可今日,却是忍不住了。 这一脚,直踹刘大夏的后脑,刘大夏的头失去了控制,咚的一声,前额狠狠的磕在了铜砖上,顿时,额上血肉模糊,鲜红的血直流。 他不敢擦拭,任由鲜血顺着脸颊滚落,整个人如死狗一般,发出了哀嚎,可惜,再没有人同情他了。 方继藩……坑自己啊。 这是往死里坑啊。 可又如何呢? 方继藩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其实刘大夏烧毁海图,到底是出于私利,还只是单纯的想获得名声,这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三宝太监毕生精力,已被刘大夏付之一炬,单凭这个,他就已经死不足惜。 “来人,带下去,看押在北镇抚司诏狱,告诉牟斌,三日之内,朕要他的口供!” 刘大夏绝望了。 他原以为,或许自己最大的可能是罢官或者致仕,可万万不曾想,他的结局竟是诏狱。 即便是牟斌指挥使治下,锦衣卫再不复从前的冷酷,可一旦是陛下亲自下旨捉拿的钦犯,但凡进去,便是生不如死,他不禁开口求饶。 “陛下,饶命啊……” 可惜没有人理睬他,一群殿外的校尉冲了进来,将他拖起,如死狗一般的拖了出去:“陛下,陛下……” 刘大夏的哀嚎越来越远。 可满殿群臣,再没有人肯为他说话了,即便是跟他熟稔的人至始至终都是冷眼旁观,好似他不过是一个陌生人。 弘治皇帝愤怒之后,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海图,没有造船的资料,那么,这一切,都必须从无到有,没有前人借鉴,没有老祖宗们的经验,这海,也要下!兵部,先拿出一个制定下西洋的方略,要快,各部要予以协助,尤其是户部,不要怕靡费钱粮,文皇帝能下西洋,朕也可以下,文皇帝可以从无到有,朕也可以!” “臣遵旨。”马文升没有犹豫,他很清楚,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谁敢阻拦,便是死不足惜。 李东阳身为户部尚书,亦是出班,很是郑重的开口说道。 “老臣先做个许诺,兵部制定章程时,钱粮的事,不必考虑其中,如何尽快落实下西洋要紧,缺银子,缺粮,户部千难万难,要难,也只难户部,再难,也总会能有办法。” 工部尚书洪钟也站了出来,他曾是四川按察使,总督过蓟州军务,一生的经历,和当初的兵部尚书项忠差不多,都是在地方上磨砺出来的,因此对刘大夏烧毁海图之事,早有不满,对项忠充满了同情,此时开口道。 “工部会想尽一切办法,征募能工巧匠,在福建、广东、江浙等地,想来还有不少老匠人,口耳相传了一些造海船的秘术,臣命人努力探访,看看能否行得通。” 洪钟对此深为忧虑,造船和造海船是不一样的,刘大夏烧毁的乃是远洋海船的资料,何其的宝贵,这汪洋之中,风浪极大,所以如何加固船身,如何保证船上的补给,甚至是遭遇了海贼,如何作战,还有哪一处有海岛,上头有淡水,可以补给船队,哪里可以停泊靠岸,海上什么季节风浪大,这每一个资料,当初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工部能做的,就是趁着当初最后一批下西洋的船匠、水手们那儿,想尽办法自他们的子孙那儿,搜罗一些资料。 弘治皇帝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只是摇了摇头,旋即便叹了口气。 “有劳诸卿了。” 他已没了心情,外头的天色,已经晚了。 “涉及下西洋之事,凡有奏报,无论何时,要立即呈报入宫,朕都要亲自……一一过目。” 大喜大怒之后,弘治皇帝脸上略带疲倦,他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献番薯,使我大明百年再无岁饥之患,这是大功,等有朝一日,若是能寻到那珍珠米、玉米,方继藩,依旧记为头功,诸卿……天色不早,且告退吧。” 说罢,转过了身。 众臣要告辞,他突然回过身来,朝方继藩一字一句的说道:“带来的红薯,统统留下。” “噢。”方继藩忙道:“臣遵旨。” 心里感慨,这辈子,你们到哪儿去找珍珠大的米,亩产百石的玉米啊,这功劳,我方继藩看来是永远得不到了。 随即,他又兴奋了起来,重在参与嘛,在下西洋的过程中,可以一次次的锻炼海员,可以不断的改进造船技术,可以让整个大明,将这个世界看得更加清楚。可以加强更多的交流。 取长补短、融会贯通这等事,方继藩也不是吹牛,汉民族一根手指头,都能吊打同行。 匆匆带着一干校尉从午门出来。 张信一行人紧紧尾随着方继藩,个个喜笑颜开,那总旗官杨达掐着满是老茧的手指头,不断的和身边的人算着他这个世袭千户多有前途,能给子孙们带来多少大米,多少俸禄。 方继藩在宫里一路出来的时候,一直憋着,好不容易出了午门,提起腿来,狠狠踹杨达一脚,冷声提醒道:“狗东西,米价要暴跌了,你还算你的大米,有一点出息好嘛。” 这一脚,直接让杨达趴下,若在西山摔翻在地,这泥地里也没啥,可这御道却是砖石铺就,杨达的膝盖便擦破了一层皮,他疼的龇牙咧嘴,忙委屈的道:“卑下该死。” “滚一边去,讨厌!”方继藩朝他不耐的挥了挥手。 “噢。”杨达很乖巧的点头,嘴角微微上扬着,这心里家伙乐呢,他朝方继藩行了个礼,忙是站的远远的,不敢靠近方继藩了。 可这百户所上下,包括了杨达,却没有一个人敢怨恨方继藩。 在其他地方,若是上官苛刻,大家难免会有所怨言。 可方百户不同啊,方百户虽然苛刻,却是一个有办法的人,不但有办法,有了功劳,他会尽力保举你。 所谓上阵父子兵,其实也是这个道理,你成天看着做爹的吊起来打儿子,可有几个儿子真正怨恨爹的?究其原因,是因为打了归打了,儿子们却知道,这爹虽然会揍你,可有了好处,也会第一个想起你。 因此,父子之间,除了血脉相连,有的,便是这一层信任感。 现在,方继藩就是他们的爹,随便揍,打了你还得服,这倒不是杨达等人下贱,而是因为……他们相信,打归打,可到了关键时刻,百户不会亏待他们,即便是上了战场,若自己身后需要有一个人,那么,他们也希望,站在身后的那个人,会是方继藩。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毕生荣耀 “方继藩……” 后头有人气喘吁吁的追上来。 方继藩和张信等人年轻,走路走得急。 而且官场里有诸多不成文的规矩,就算是出宫,那也是位高权重的老臣走在前头,年轻的官员,不敢僭越,只能跟在后头亦步亦趋。 可方继藩却是走得急,张信人等自然乖乖跟在方继藩后头,并不敢落后一步,不管怎么说,他们得跟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呀! 听到身后有人唤自己,方继藩不禁驻足,回眸,见那兵部尚书马文升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新建伯,且慢一慢。” 方继藩不禁蹙眉,凝视着马文升,不解的问道:“不知马尚书有何事?” 马文升一面喘气,一面上下打量方继藩一眼:“本官,心里没底……” “……” “啥?” “没底。”马文升憋着脸,讪讪的问道:“这玉米和珍珠米,果真有吗?新建伯,朝廷一旦下西洋,可是要花费大气力的啊。” 方继藩深深注视着他,旋即便正色道:“马尚书,你这样信不过我方继藩?” “……” 方继藩继续质问:“你将我方继藩当成了什么人?” 语气有点冰冷。 “……” “我方继藩历来以诚信为本,这一点,天下皆知,你竟这样的侮辱我?” 马文升似乎也觉得有些言过了,当面质疑别人,这是侮辱啊,于是嚅嗫开口。 “新建伯,本官的意思是……” “别说了,你不但侮辱我,还侮辱了屯田所上下的将士。”方继藩脸色一沉,口气变得凌厉,话里话外都透着不悅。 马文升心头一震,看着个个一脸懵逼却又衣衫褴褛的一群‘老农’。 对啊,方继藩信不过,可这些将士,有什么信不过?看看他们,一个个为了朝廷,成了这个样子,这都是朝廷的栋梁啊。 “本官明白了。”马文升颔首点头,略带抱歉的开口。 “兵部这里,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拟出章程。” 方继藩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和他计较了,脸色也是缓和了,下一刻方继藩突然想到什么,便开口问道。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刘大夏,当真将所有的海图都烧了吗?他是朝廷命官,烧掉那些海图和资料,不过是为了彻底的让项忠、也让所有希望下西洋的人,彻底的绝望。可是我深信,刘大夏一定不愚蠢,他毕竟是朝廷命官,将这些海图和下西洋的资料统统烧了个干净,不追究还好,他可赚一个美名,而一旦追究,说不准,就身败名裂了,所以我想,他应当留了一手,有备无患。” 马文升心头一震,顿时明白了什么。 不错,烧了海图和资料,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马文升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很是赞同的点头,旋即便含笑道:“想必,锦衣卫会给我们答案的。倘若,那些海图以及文牍尚在,那么实是我大明之幸了。方才,你为何不在殿上说?” 方继藩道:“我方才才想起来。” 其实早就想起来了,事实上,后世的史料研究里,一直对此有很大的争议,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当时东南的走私极为猖獗,以至于大量的走私商贾,亦商亦盗,走私商贾的舰船,规模很大,其技艺也十分高超,而到了明朝末年时,这些不断壮大的走私海盗,也就是人们常常称为的倭寇,几乎已经制霸了整个东方海域。 百年之后,承袭了走私商舰队的海贼首领郑芝龙,率领舰队,与当时海洋霸主荷兰舰队决战,一举给予了荷兰舰队重创。 由此可见一斑。 方继藩之所以没有在殿上说,理由很简单,我们的刘君子,不是还没遭受锦衣卫的酷刑吗?怎么一下子让他招供呢,做人要厚道,这点功劳,就没有必要和锦衣卫去抢了,毕竟方继藩是个三观很正的人。 马文升振奋起来:“若如此,钱粮的损耗,就可降至最低了,新建伯,此次你献上红薯,立下大功,陛下造石坊,彰显你的功绩,真是令人羡慕啊。” 他眼里放光,面容里也是洋溢着羡慕之意,立石坊,是每一个读书人的梦想。 这玩意,是名垂千古的。 读书人最看重此等名声,这就相当于,妇女们都以立贞节牌坊为毕生荣耀一般。 马文升面红耳热的看着方继藩,啧啧称赞,自己这兵部尚书,这辈子怕是和石坊无缘了,还不知死了之后,能不能给个赐个谥号呢。 方继藩脸瞬间拉下来,在心里暗暗呐喊,石坊有啥用,还不如封赏来的实在呀,心痛的自己无法呼吸了。 他绷着脸:“噢,走了啊。” 转身带着张信诸人就走。 马文升有些尴尬,自己说错了什么吗?这家伙,还是传闻中的那样,一丁点礼貌都没有啊。 不过……倘若有礼貌,那就不是方继藩了,本来马文升对方继藩就不会有太高的期待,这期待值都低到了人格的底线,已经和禽兽没啥分别了。 此时虽是方继藩给他摆了脸子,带着人扬长而去,马文升捋着须,远远看着方继藩一行人的背影,摇头晃脑,居然也不觉得生气,反而喃喃道:“这方继藩,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糟糕啊,至少……偶尔……还是可以好好说话的,外头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以讹传讹,真不是东西啊…” 走远的方继藩,想来也无法想象,自己这般无礼和傲慢,居然得到的,是五星好评。 这… ………… 方家热闹起来。 旨意一下,钦赐的石坊便立了起来,工部亲自督造,看上去没有偷工减料,威风凛凛,几乎占了方家门前近半的街道,对面的院墙,都不得不挪了位置,往里缩了缩。 那石坊上头,上书‘忠贞胆智’四字,这是武臣最高级别的忠义牌坊,非立大功断然得不到如此高的评价。 为了这忠义石坊的揭幕,顺天府府尹亲自赶来,宫里也来了宦官,除此之外,英国公张懋领着陛下的钦命,又来宣读了一番旨意。 方继藩背着手,抬头看着这巍峨的石坊,有一种BIAO子从良,还得了贞节牌坊的感觉,哭笑不得,这玩意不能吃不能喝,就一个荣誉,好歹,宫里也给一点实惠啊。 真是心痛,就这样白白浪费了自己的心血。 方继藩他觉得石坊没啥用,可身后,王守仁诸人,却个个眺望着石坊,感动莫名。 石坊啊,文臣和武臣生前的至高荣誉,自己的恩师,真是自己的楷模啊,年纪轻轻,便得此荣耀,自此之后,四乡八里,左邻右舍,谁不净重,将来这些,都会记录进县志、府志,乃至于国史,流芳千古。 唐寅哭了,眼泪扑簌而下,哽咽的掩面而泣。 方继藩被这一哭,都吓呆了,皱眉问道:“哭啥?” “恩师献上红薯,拯救不知百姓,陛下慷慨,赐恩师石坊,旌表恩师赫赫功绩,天恩浩荡,恩师……学生为恩师高兴……高兴啊……” 唐寅哽咽之言,也引起了王守仁等人的感慨,纷纷眼睛湿润了。 这石坊,就和大臣们死时的谥号差不多。 历史上,堂堂宰辅,已经做过内阁首辅大学士的李东阳,在重病弥留之际,竟听说皇帝要赐予他‘文正公’的谥号,这位本是行将就木、位极人臣的李大学士,居然直接从病榻上跳起来,生龙活虎。 方继藩既是懵逼,又是想死。这……不就是三好学生的奖状吗?说的这么好听……陛下,给点实惠好不好……突然……方继藩想死…… 方继藩眼角,竟也有了一丁点的泪光。 一旁的人看了,纷纷点头,议论纷纷,看看人家师徒之情,真是感天动地啊。 英国公张懋在旁乐呵呵的,猛地一拍前来观礼的宦官,蒲扇大的手掌拍在这宦官的肩上,宦官顿时矮了一截,整个人没趴在地上。 “老夫和你说,刘公公,这老方家的儿子啊,当初老夫是怎么对他说的,你知道不?” 宦官揉着肩,想死,却还得赔笑。 “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那宦官却是小心翼翼的看了张懋一眼:“奴婢还没恭喜公爷呢,张家又多了一个小伯爷,这满京师,谁不羡慕哪……对了,公爷,开封那儿,若是公爷修一封书信去,周王殿下……” 张懋阴沉着脸,所谓的开封那儿,自是自己的亲家周王,自己的儿媳被诓走了,那周王实在不厚道,前几日,他也是心忧如焚,丢人哪,堂堂的国公府,居然要蒙受如此耻辱,可他现在,只是抱着手冷笑,完全一副不在乎的样子。 “修什么书,修什么书?我们张家男儿,不患无妻,他周王不肯和我老张恩断义绝,断就断嘛,有本事,他们别把人送来,休妻!” “我张懋……”张懋龇牙,冷笑,巴不得让所有人都能听见,毕竟上次的事,差点让他抬不起头来:“不是好欺的!”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震动天下 京师已经沸腾了。 亩产三十石的粮食,这已超出了所有的预料,可以说这颠覆了人的想象范围了。 一时之间,人们议论纷纷,不相信的人,自是大有人在。 可当屯田百户所升格成了千户所,方继藩成为了千户官,皇帝钦赐石坊,副百户张信敕封伯爵,升千户,其余人等,各敕世袭千户、百户,此时,已经由不得人不信了。 这是真的,毋庸置疑了。 户部已经寻上了屯田千户所,自是为了洽谈推广番薯之事,这千户所里,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校尉、力士,而今也已成了香饽饽。 整个京师,已是疯了。 至少方继藩短短在两三天内,就收到了数十张拜帖,京中的侯爵和伯爵府邸为数不少,也有一些朝廷命官。 人是会看风向的。 这些公候们,都有子弟,子弟们也不是每一个都能有什么大出息,哪里能立功,自然就将自家的孩子塞去哪儿,这屯田千户所既隶属于亲军,现在又风头正劲,跟着方继藩屯田,推广番薯,将来运作一番,还愁没有功劳和资历? 可以说这是很多官宦子弟的去处了。 于是乎,方家突然凭空出现了许多世交。 有的是说和方景隆是老兄弟的。 有的说当初方继藩的爷爷在土木堡之战中,大军溃败,方继藩的爷爷崴了脚,是他背着回到京师的。 还有臭不要脸的,可能比较年轻,可比起年轻年纪还大一些,这门贴的抬头,便是方兄了。 额…… 很……很熟吗…… 方继藩病了…… 脑疾复发,受不了了啊,虽然方继藩天不怕地不怕,可也架不住这满城的公候跑来充塞子弟,既然玩不起,只好装死,啊,不,装病了。 百户所要升格为千户所,除了原有的人员要升迁之外,还需从各卫所抽调禁卫,一个萝卜一个坑,一旦番薯推广开,粮食增产,朝廷国库必然丰盈,到时,就是唾手可得的大功一件。 何况,这还不必去拼杀,只需要付出点辛苦的汗水,并不需要流血丧命,这样的美差是人都眼红。 连京里那些权贵也不例外。 既然方继藩病了,这招募之事,也就落在了张信身上。 可实际上呢,则落在了英国公张懋身上。 一听方继藩病了,张懋便来探望了,在榻前一座,担忧的瞅着躺榻上的方继藩:“贤侄啊……” 还关心的给方继藩掖了掖被角。 见方继藩面色并不差,张懋笑了:“脑疾也和寒热一样,要躺榻上的?” “……”方继藩虽不觉得惭愧,却还是假装出气若游丝的样子:“差不多,都差不多,都是病。” 张懋眼里掠过了一丝精明,旋即便对方继藩说道。 “你爹不在京,现在满京师的人都在找你,你一定感觉压力很大吧,嗯,我懂,操心过度嘛,所以脑疾复发了,你放心,招募的事,交张信,就是交我身上,你伯父我是什么人,想来你也知道吧,这个关,老夫来把,既得有人情,也断然不会让人说你的不是,人呢,还是得精挑细选,别什么鸟货都招进来,坏了事。” “不服气的,让他们冲老夫来,老夫撕了他们。” 张懋说这话,还是有底气的,京师外头,有魏国公和黔国公,他们镇在云南和南京,而在这京里,除了一个定国公和成国公之外,就属他英国公了,他决定了人选,还真没人敢跑来滋事。 可招募进来的人,多多少少,也会念着方继藩的好,毕竟,方继藩带大家升官发财不是? 方继藩一轱辘的便翻身自榻上起来。 “有世伯做主,事情就好办了。” “哪里的话。”张懋笑了,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咱们是世交,你爹不在,我就得给你做这个主,我若是看着你被那些狗一样的东西虎视眈眈,那我张懋还是人吗?” “你放心便是,没啥事是老夫摆不平的,有老夫给你遮风避雨,你就安安心心的屯你的田就是。老夫的厚道,你是不知啊,你只晓得老夫和你父亲,是老兄弟,其实许多事,老夫都不曾告诉你,你是小娃娃,听了没用。” “啥?”方继藩一双明亮的眼眸猛地睁大,看着床榻前的张懋,有点懵逼,怎么听得,还有其他什么内情似得。 “不说,不说,没什么可说的,不就是在土木堡救了你大父,这有啥好讲的……我们两家过命的交情,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也别听,更别放在心上……” 方继藩打了个激灵,大父就是方继藩的爷爷,卧槽,方继藩更加懵了。 这土木堡之变还真是一个京里权贵们联络友谊的所在啊。自己的爷爷,已经被不知多少人救了多少回了,敢情我爷爷跟着英宗皇帝去了土木堡,气都没喘过,一路都被各种人背着,漫山遍野的逃命,这才有了自己的父亲,有了自己啊。 不过细细想来,其实也可以理解,土木堡之变那会儿,虽是大明最为耻辱的一场战争,可就因为溃败,所以谁也顾不上谁,期间若是发生了许多你救我,我救你的事,反正也几乎都没有第三者在场证明,完全属于死无对证,自然是想怎么吹就怎么吹,毕竟不上税。 方继藩憋红了脸,最终想了想,决定默认了,好,我爷爷又被救活了一回,多谢。 张懋安慰了方继藩一番,这才走了。 方继藩松了口气,这城里是没办法呆了,自己还是躲去西山为好。 西山千户所,和百户所一样,最显赫的,暂时也只是招牌,一个烫金的屯田千户所大字耀耀生辉,尤其是那屯田二字,格外的耀眼,仿佛,有了这两个字,屯田千户所就和其他的亲军卫所有了本质上的不同,校尉和力士们不敢闲着,大清早就要前去各处地里,指导人收红薯,这一车车的红薯,堆积如山,随即运送入城。 朱厚照竟也来了。 趁着方继藩生病的功夫,他带着几个护卫和刘瑾等人,出现在了西山学院。 同时带来的,还有七十多匹小马驹,这小马驹显然是精挑细选,配了马鞍,毛色发亮。 学童们见了朱厚照,显然并不热络,可是一听朱厚照要带他们骑马,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开心的不得了。 朱厚照一身戎装,威风凛凛,口里大声呼喝着,让学童们自己踩着马镫扶着马桥上马。 那几个负责启蒙的先生,不敢违背荣誉院长和太子殿下的意愿,看着朱厚照将这大好的启蒙时光,让学童们花费在危险的游戏上,个个都远远的看着,心痛到无法呼吸,眼泪都出来了。 “小心哪,别被马蹬了……”他们远远的嘱咐。 朱厚照撇撇嘴,一脸无所谓的说道:“蹬一蹬才好,蹬了才能学聪明,长记性。” 朱厚照手持马鞭,威风凛凛的看到几个小学童踟蹰着不敢翻身上去,便打马上前,下马,将他们一个个抱上去,一群学童歪歪斜斜的坐在马上,有人兴奋,有人害怕,有人扶着马桥瑟瑟发抖。 “将士们!”朱厚照高呼:“随本宫杀鞑子去,跑起来,正前五百步!” 说罢一马当先,朝正前方雄赳赳气昂昂的飞驰而去。 须知这些小马驹子往往也和学童一样,既认生,又从众,那年纪大的马只在朱厚照的座下,一看那老马动了,小马驹子们便也载着上头的学童跟着老马一起狂奔。 一个个头大的学童兴奋的大叫:“哈哈,我许杰会骑马啦……哈哈……” “哈哈,有趣……” 这只是少数人的兴奋声,更多的,则是呼爹叫娘的声音。 方继藩远远的站在田埂里,他刚来,看到朱厚照放肆的放马践踏着自己的红薯地,有一丁点的心疼,身后,王金元倒不在乎,红薯地,这里有的是,太子殿下,踩一点红薯地咋了,太子殿下来西山吃喝,从不给银子的。 “小伯爷,太子殿下真是顽皮啊。” 方继藩却下意识的道:“别被他玩坏才好,出了事,就完了。” 王金元深有同感的颔首点头,附和着说道:“是啊,若是出事了,太子殿下不要紧,可咱们,怎么跟学童的爹娘们交代啊。” 方继藩对此很不认同,他回头,看了王金元一眼,淡笑问道:“你知道笔友吗?” “啥?”王金元一头雾水,很是不解的睁大眼眸凝视方继藩。 方继藩便笑了笑,没理他。 出事了,第一个被撕了的,就是太子殿下,这七十六个学童,一个个,陛下可都点的清清楚楚,作为皇帝老子的笔友,陛下可是哪一个XXOO都认识的啊,这若是出了事,太子怕要乖乖去明祖陵三月游了。 不过……骑马…… 方继藩对于学童们学习什么,倒是从来没什么挑剔,他毕竟不打算让这些学童,变成一个个之乎者也的呆子,每天跟着欧阳志这些呆子们在一起,很无趣的好嘛? ..... 出于作者的本能,老虎求支持一下。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恭喜陛下 起初的时候,学童们骑马显得很是生涩,许多人的脸上满带惊恐之色,两手紧紧地抓着马桥,甚至哭了,涕泪直流。 也有如那大个头的许杰,口里发出狂笑,不过他最惨,或许是因为大笑,使座下的小马驹受了伤,直接将他摔下马去,好在这里的番薯地,地质松软,除了嘴里多了一点土星子,便又翻上了马。 朱厚照气喘吁吁,觉得有趣极了,似乎到了这群学童面前,他才觉得有了那么点儿像个真男人的样子,悠哉悠哉的骑马转悠了几圈,方才驻马,将学童们召集起来,和他们讲解马的习性,和骑马的技巧。 等将学童们解散,朱厚照才见方继藩在远处眺望。 他带着欢快的笑容,喜滋滋的冲上前,道:“老方,怎么样,本宫这个院长,可满意吗?” 方继藩自是不吝啬好话:“殿下英明。” 朱厚照背着手,将笑意收了起来,脸上是难得的露出了几分认真,道:“听你的说英明,反而觉得有些不妥了,怪怪的,也罢,本宫觉得这些学童不能死读书,需打熬身体要紧,在咱们大明,读书人比狗还多,经个什么事,你说是不是?” 方继藩对此,倒亦是深为认同,读书人确实太多了,已到了人满为患的地步。 不过他还是道:“可不读书也不成,不读书不明理。” 朱厚照此时又露出了几分笑意,道:“本宫要的,就是似冠军侯一样的人,你看,武皇帝不就将冠军侯培养成了冠军侯吗,以后本宫天天敦促他们骑马。” 方继藩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难道就不怕传到陛下耳朵里,引来陛下的责罚吗?” 朱厚照哈哈大笑,叉着手,转而拎了那叫许杰的学童来,许杰才九岁的样子,长得却颇为高大,朱厚照朝他大吼:“大声告诉本宫,你想骑马吗?想射箭吗?” “想!”许杰激动的大吼。 朱厚照一脚轻轻踹了他的屁股:“滚蛋。” 这一踹,使许杰的马裤一松,半只PIGU露出来,白晃晃的,很显眼,他连忙提着裤带子,美滋滋的去了。 “你听到没有,学童们都喜欢骑马。”朱厚照又叉手,高声道:“父皇有啥好怕的,这书院是本宫的地盘,本宫的话好使。” 方继藩也只能敬佩地翘起大拇指:“殿下英明。” …… 在暖阁里。 此时,弘治皇帝手里正拿着几封书信,脸却是涨得有点红,原本他还沉浸在红薯的喜悦之中,宫里已经连续三日,吃的都是红薯饭了,皇帝做了表率,满朝文武也都美滋滋的以吃红薯饭为乐。 只是,看了这书信后…… 弘治皇帝顾盼着左右:“萧敬啊……” 萧敬弓着身:“奴婢在。” “太子近来都在西山?” “呀……”萧敬下意识地看了一样弘治皇帝手里的书信,不禁……有些懵,陛下……怎么知道的? 萧敬老老实实地道:“是。” 突的,弘治皇帝啪的猛拍着案牍,气呼呼的道:“这逆子,害己也罢了,竟还害人!” “啊……”萧敬依旧不大明白怎么陛下突的发火了。 只见弘治皇帝冷着脸道:“让你打听西山书院的事,打听了吗?” “打听了,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 萧敬的话没说完,弘治皇帝就冷冷地看着萧敬,打断道:“太子就是太子,为何要扯上方继藩!这事儿,除了这个混账,还有谁能折腾得出来?方继藩前些日子都在折腾他的红薯,这天底下的人,谁不知道?朕就不信方继藩为了这红薯已经殚精竭力,还能分出身来,主动去弄什么书院。不是这逆子总想着胡闹,方继藩会陪他闹?哼!” 弘治皇帝是真的气啊。 看看屯田所的那些孩子,不都年轻嘛?方继藩不说,那个张信,那个杨达,人家都是拼了命在为朝廷,为社稷效劳,个个默默无闻,在田埂里为朝廷精耕细作,太子是未来的诸君呀,可干的是什么事? 这样想来,太子就更不是东西了啊。 说再难听一点,就算是那些学童,比如说这个XXO,看看人家写的多好,朱院长教我们骑马了,可我们觉得,朱院长这般骑马,践踏农地,是不对的。 连八岁大的孩子都知道,这是……不对的。 还有另一篇,朱院长说山高皇帝远…… 弘治皇帝一脸阴沉,想要发作,拼命想要忍住。 倒是这时,有宦官碎步进来道:“禀陛下,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 一股怒火,终究还是消了一些。 弘治皇帝不经意的,将几封书信收回了袖里,才面无表情地道:“宣。” 马文升兴冲冲的疾步进了暖阁,一见到弘治皇帝,便拜下道:“陛下,大喜,大喜啊。” “喜从何来?”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马文升立马道:“诏狱里有了消息,刘大夏招认了,当初所谓焚毁三宝太监的文牍,其实是假的,虽是烧了一个库房,可实际上,里头的文牍,都已事先搬空了,他只是想要绝了项公的下海之心,留着那些文牍,是为了防范于未然,这些文牍就在刘大夏的老宅里,陛下啊,这是天佑大明啊,臣已命人前往刘大夏老宅,只要取回了这些资料,兵部这边就好办了,能省下的钱粮,不知凡几。”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振奋了起来:“好,你说的不错,真是天佑大明。”随即,他又冷笑,道:“那刘大夏,实是无耻之尤。” 只一句这么轻描淡写的评价,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似乎,也没有要求对刘大夏做出其他的指示。 马文升心里却唏嘘起来,审是审出来了,可又如何,陛下说的是无耻之尤,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北镇抚司自然知道应当怎么做了,只怕接下来,刘大夏的余生都将会在那令人恐怖的诏狱中度过,永远生不如死。 “对了。”弘治皇帝突然道:“马卿家,为何诏狱的事不是牟斌来报,而是你这兵部尚书先报来。” 这确实是令人奇怪的地方,既然是诏狱那儿来的消息,和兵部尚书,实无关联,就算来禀奏,那也是锦衣卫的事,你兵部怎么可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马文升苦笑道:“臣前几日与方继藩交谈,方继藩说,极有可能,这些文牍还留着,还说所谓的烧毁文牍,对刘大夏而言,只是手段,而绝非目的,刘大夏定会留一手。” 弘治皇帝一听,颇为震惊。 只是手段,绝非目的。 当时弘治皇帝都没有想到,却万万料不到,方继藩竟是想到了。 此时,马文升又道:“兵部眼下的当务之急,便是拟出下西洋的章程,有和没有这些文牍,都是至关重要,臣心里存着希望,所以……索性在诏狱那儿蹲守,一有了消息,就来禀奏了。”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哎……方继藩是个多聪明的人啊,太子若有他的一半,朕也就放心了。” “是啊。”马文升也不由感慨:“臣当初,常常听人说他不堪为人子,败家荒唐,猪狗不如,前几日臣和他倒是打了一些交道……虽是觉得他有些……” 马文升努力的想到了一个词;“有些不近人情,却远非传闻中如此,臣以为,外界的传言,一定不是现实中如此,还是眼见为实才是真切,现在的人哪,搬弄是非,误信谣言,真是没法儿说。” 他摇着头,一脸为方继藩很是感慨的样子。 弘治皇帝自也是深以为然的颔首道:“确实是这个理。” 只是,他心里又忍不住的怒了起来,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啊,所以说…… 太子这个畜生真不是东西,他朱厚照想要胡闹,自己作死就算了,偏还要拉一个方继藩,让天下人都认为是方继藩让太子殿下去胡闹的,可事实呢,方继藩才是受害者,最终又将方继藩的名声弄坏了,而太子这始作俑者,谁敢竭力批评他? 弘治皇帝越想越是唏嘘,这些日子,方继藩到底为太子背了多少黑锅。 只是……弘治皇帝却绝不会向马文升提及这些事的。 这种事,只适合找个机会,关起门来,将太子狠狠惩治一番,打到他服气为止。 弘治皇帝便道:“现在好了,等文牍一来,立即在兵部挑选人进行好生研读吧,此后再上一道章程,下西洋之事已是迫在眉睫,这不只是朕的期望,是天下万民的期待。” 马文升颔首点头:“臣遵旨。” 等马文升告退,弘治皇帝冷着脸,跪坐在御案之后,纹丝不动。 萧敬小心翼翼地看着陛下,安静地等待着皇帝思考国事种种。 突然,弘治皇帝道:“太子的性情,为何和朕一丁点也不像啊。” 萧敬沉默了片刻,才道:“奴婢斗胆一言,陛下的性情,也不似先皇帝。” “……” 弘治皇帝哂然,摇了摇头道:“真希望,这小子,不要耽误了别人,否则,朕心难安。”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请战 朱厚照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日子,每日清早都来西山。 看着这些孩子们个个稚嫩的脸庞,他脸上洋溢着笑容,对方继藩感慨道:“都是一群孩子啊,瞧瞧他们稚嫩的样子,就令本宫想起了当初稚嫩的自己,本宫从前也是这般……” 不等朱厚照说完,方继藩就接口道:“这般单纯?” 朱厚照眨了眨眼,颔首点头。 方继藩咧嘴,笑了:“臣也很单纯。” 嗯,这笑意太有深意了! 朱厚照像是找到了共鸣般,点着头道:“本宫也是。” 二人相视一笑,却是各怀心事。 朱厚照喜欢骑马,喜欢射箭,西山这儿,土地开阔,既可满足朱厚照在此放肆,又可打着教授学童们弓马的名义。 朱厚照练兵,其实很有一套,先是送来马驹子,后面有让人送来了木刀。 方继藩倒是生怕学童们吃不消,这种高强度的操练,靠吃白米饭和红薯是不成的,所以等学童们上了晨课之后,先带着学童们围着西山小跑一圈,热了身子,给他们弄了一些马奶,这马奶发酵之后,制成了酸奶,此外,还有红薯、鸡蛋当做早餐,才将学童们交给朱厚照。 正午朱厚照走了,学童们中午加了餐,让疲惫的他们美滋滋的睡上一觉,下午则是继续读书。 王守仁等人已经选官了,他们的殿试成绩,即便是最渣的徐经,也有了入翰林的资格,欧阳志授翰林院六品修撰,唐伯虎与刘文善授了七品修撰,其余如王守仁、江臣、徐经,则为庶吉士。 一下子,他们做了官,连方家都清冷了。 唯有到了傍晚,门生们纷纷下了值,偶尔王金元也会派人抬了轿子,在翰林院门口等着,请他们来西山给学童们上上课。 王守仁天生就有好为人师的潜质。 傍晚的时候,烛光冉冉,王守仁还穿着一身官袍,头戴着翅帽,当着诸少年的面,他一字字的跟学童们讲解着何谓大道至简。 进士们上课,便连那些启蒙学童的举人和秀才们,也极认真的坐在下头听,西山的月夜里,格外的凄冷。 这山下的村落和千户所,已燃起了一盏盏的灯。 张信的妻子跑了,所以也索性的就住在千户所了,他需要将所有抄录下来的东西汇总起来,将种植的心得编练成一部农书,只有成了书,这些宝贵的经验才能继续推广开去。 此时,在这烛光冉冉的值房里,张信正趴在案上,他的眼睛熬得已经有了一些近视,所以方继藩给他配了一副眼镜,******的张信,显得有些滑稽。 方继藩蹑手蹑脚的进来,张信极认真,对外界的事充耳不闻,甚至方继藩站在了他的身后,他也恍然不觉。 “咳咳……” 远处,连读书声都停了,学童们已被家长们一个个接回了家,方继藩咳嗽道:“张千户,夜深了。” 张信这才愕然抬头,发现方继藩就站在跟前,连忙起身道:“见过千户大人。” “都是千户,不要有这么多规矩。”方继藩很随意的在一旁落座。 张信感激地看了方继藩一眼,他是老实人,一见到方继藩,顿时局促不安。 方继藩道:“马上就要入冬,要农闲了,暖棚交给下头的人去做便是,你该去开封一趟。” 张信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苦涩,踟蹰道:“家父不肯我去,说是奇耻大辱。” 方继藩忍不住道:“你爹,真是个精明的人哪……” 张信幽幽的叹了口气,转而道:“方叔父呢,不知方叔父可好……” 这是转移话题了…… 方继藩则是哂然一笑:“人在贵州,天知道现在如何了,料来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一想到方景隆,方继藩便没意思了,甚至心情莫名的有点低沉。 自值房里出来,只见天上挂着一轮明月,中秋将近,银月如盘,方继藩心里想,贵州的月儿,想来也有这般大吧,现在的贵州,许多地方还不曾开发,瘴气重,到处都是荆棘,哪里都散落着与大明并非一条心,各怀鬼胎的土人。 月是一样的月,可环境不一样呀。 却不知自己的父亲是否在此夜深人静时,也在仰头看月,思念着故乡,思念着自己。 方继藩记得起初的时候,突然多了一个爹,总觉得有些不习惯的,可渐渐的习以为常,也不知道从何时起,竟是产生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后来呢……后来真正到了别离,相隔千里时,偶尔心里突然多了几分心事,在外人面前,无论多么光鲜,夜深人静时,看着天上的明月,便想起了一个人,那个远在千里,如方家祖先的宿命一般,四处征战的父亲。 想着想着,方继藩的眼眶竟有些红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竟也有了多愁善感的毛病,或许……是被唐寅他们所感染了吧,嗯,一定是的,明天打死他们。 ……………… 贵阳。 一封自京师抄来的邸报送到了贵阳城。 总兵方景隆近来的心情不好! 其实他刚刚来此上任,整肃了山地营,带来的不少老兄弟,都是老兵,对他忠心耿耿,很快便在山地营中将这山地营牢牢控制。 这山地营本就是从各军抽调的精锐,粮饷的供应都很及时,战力不低。 方景隆见火候差不多了,开始向巡抚和中官请战。 认为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叛军这么僵持下去,实在不是办法,不如让自己带着山地营四处寻觅战机,给予贼军重创,如此,到了来年开春,再一鼓作气,就可将其尽歼。 方景隆并不是第一次来贵州,这里的环境,他还算熟悉,因而,他很有把握。 只是可惜,巡抚王轼和中官却是抵死不肯让方景隆出战,哪个营都可离开贵阳,唯独这山地营,绝不得出去。 方景隆懵了。 这啥情况,最适合作战的山地营不得出战,其他半吊子竟可以? 这总兵和巡抚的关系,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其实,这贵阳城内的巡抚、中官以及大小官员,心里也是叫苦不迭。 当初……吹得太大了啊。 此等事,本是心照不宣,是决不可向人透露的。 山地营报了如此大的功劳,这是冒功,谁说出去,谁便是死,而且还是团伙作案,一个都别想溜。 如此一来,他们必须得维持着山地营的‘形象’,倘若让山地营出战,败了,哪怕只是一场小的不能再小的败仗,一旦传出去,他们一个个,谁都要完蛋。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把这山地营像泥菩萨一般供起来,死都不得出战,万万不可露了马脚! 他们也是有苦难言,这方景隆初来,不晓得内情,更不知他们的苦衷。 前几日,一场大败又传了来,却是叛军袭击了一座县城,这县城乃是四方通衢,兵家必争之地,因而王轼立即调了一卫兵马前去驰援。 谁料,叛军狡诈,围县城是假,半路截击明军是真,在沿途设下埋伏,顿时,三千多人死伤,带队的游击将军亦是战死。 这游击将军,论起来,还是方景隆的老熟人,当初他在云贵平叛,就曾和这游击将军有过交道的! 方景隆怒了,一收到噩耗,又是要请战。 可如见了鬼似的。 虽是大败,连那县城都没了,叛军击溃了明军,转而拿下县城,掳掠了一番之后扬长而去。按理来说,无论如何,王巡抚非要进行报复不可,可王轼却依旧还是按兵不动。 虽然巡抚和总兵乃是平级,可大明以文制武,有着无上权威。历史上,袁崇焕杀毛文龙,这毛文龙可是堂堂总兵官,在武官之中,是何等的显赫,到了最后,不还是说杀就杀了。 王轼不许,方景隆是有脾气也发不得。 于是乎,大家索性各上奏疏,相互弹劾,朝中对此,似乎并不感兴趣。 方景隆乃是老臣,勋贵之后,他的儿子,又刚刚立了大功,深得皇帝之心,自然也不忍苛责。 而王轼乃朝廷钦命的巡抚,右副都御使,在朝中,素有贤名,连内阁三公,心里都是多多少少偏向王轼一些的。 所以没有邸报来申斥,谢迁却是给王轼寄来了一封私信,大抵的意思是,让王轼不可文武失和。 表面上,是私下里来告诫,可得了书信,王轼就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内阁大学士送来了书信,本身就代表了整个内阁,是偏着自己的。 何况,不是还有中官为自己说话吗?宫中对自己,料来也会说一些好话的。 所以,王轼自是高枕无忧了。 却在此时,一封邸报却让王轼懵了。 将这邸报连续看了数遍后,王轼才回过神来,他忙对身边的侍从道:“去,请方总兵。” 方景隆一头雾水,他和王轼关系本就紧张,现在巡抚行辕有请,倒令他心里暗暗戒备。 可人一到,却是见王轼笑嘻嘻地朝他道:“方总兵,来来来,请坐,请坐,恭喜啊,恭喜了..” “啥?” ………… 实在抱歉,这章更晚了!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虎子无犬父 方景隆心里,是懵逼的,好端端的,怎么就恭喜了。 王轼却是取出了案头上的一封奏报,含笑着说道。 “方总兵自己看。” 方景隆取了奏报,低头一看,却是吓住了,一双眼眸猛地睁大,嘴角轻轻抽了抽,喃喃自问。 “这倒霉孩子,不会是冒功吧。” 这是第一个反应,奏报上说的是,方继藩种出了亩产三十石的粮食…… 三十石啊,方景隆虽然没有种过地,可毕竟也是地主,家里的账目,偶尔也要看的,方家的田庄,亩产不过两三石,这种事,说出来,方景隆都认为是天方夜谭。 王轼一听到‘冒功’二字,就好像是触动了心弦一般,心里有点儿发虚,腰杆子挺不直啊,他立即正色的提醒方景隆。 “胡说,这岂会是冒公,陛下圣明,自会明察秋毫,是不是种出来了三十石,当然会查清楚,否则,你看看,令子方继藩,怎么会升任羽林卫千户,你看看,副百户竟都封了伯,上下人等,这么多人封赏,是假的?” 方景隆心里乐了,眯着眼,朝中的事,他不比王轼知道的少,陛下,又不傻。 可他还是遗憾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轻轻摇头。 “这个孩子啊,总喜欢一惊一乍,我不放心,你是不知道,我这儿子……咳咳,从小便不安生。” 王轼心里骂你这老狗,真是臭不要脸,你们方家祖上从龙,才挣来一个伯爷,你儿子小小年纪,不但已是亲军千户官,也已封了伯,这些话亏得你说得出口。 心里暗骂着,不禁后知后觉的,他怎么觉得方景隆是在拐着弯炫耀呢。 不过这是人之常情,谁家有出息的儿子不会炫耀一番呢? 王轼却是笑吟吟的道:“虎父无犬子、虎父无犬子嘛,方总兵就不要谦虚了。” 听到虎父无犬子,方景隆便知足了,道:“哪里,哪里。”又忍不住低头看奏报,心里感慨,这祖上积了多大的德啊,难道先父在世的时候,跟我吹嘘,他在土木堡里背出了许多人,活人无数,这……是真的?先父积德了啊。 王轼眸光一转,依旧笑吟吟的。 “方总兵,本抚听说,外头有传言,说我们文武失和,不知方总兵有所耳闻吗?” “啥?”方景隆眯着眼,心说,老夫本就看不上你。但此刻,他却是一脸懵逼的样子:“没有,没有,哪有的事,我素来仰慕王公。” 王轼这才心安了一些,这方家,还真是发迹了啊,凭着献红薯的功劳,足够他们父子折腾几辈子各种作死了,这样的人家,还是不要得罪为好,得罪不起。 王轼朝方景隆轻轻颔首。 “正是,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老夫也是新近才知道,想来这定是叛军的细作造谣滋事,离间你我,这些叛军,真是狡诈到了极点,实在可恨。” 方景隆当即表示:“这些狗一样的叛军,下官定要在王公的带领下,将他们挫骨扬灰。” 王轼笑了,定下了心,其实他对于红薯,也很有兴趣,只是人在贵州,怕是一时半会见不着,也罢,再等等,恐怕京里的一些旧友自会传书信来,到时便知道了。 正说着,那中官却是急匆匆的走进来,看了方景隆一眼,中官便道。 “方总兵也在?正好,出事了,锦衣卫最新的奏报送到了咱手里,安顺州遇袭,数万贼军,围了安顺城,普定卫指挥求援,附近各寨,俱都为贼军攻破,数个千户战死,万万想不到,原以为此时,贼军该消停一些,可不曾想……他们的目标,竟是安顺。” 一下子,这堂中便鸦雀无声起来。 王轼和方景隆都惊住了。 安顺乃是整个贵州布政使司第二大的城邑,一旦失守,整个贵州,几乎就彻底的陷落贼手了啊。 方景隆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必须要派兵援救,否则,安顺陷落,我等便坐守孤城,死无葬身之地。” 王轼脸色阴晴不定。 方景隆立即道:“末将愿率山地营……” “山地营乃是精锐。”中官有些心虚的和王轼交换了眼色,在宫里头,孝敬老祖宗早就有过嘱咐,陛下对山地营,一直很是关切。 这若是山地营有失,冒功的事就可能抖出来,而且,他一定完蛋了。 “依咱看,这贵阳也极为紧要……” 王轼会意了:“不错,贵阳关系重大,更不能有失,方总兵,非是老夫不愿让你去立功,这贵阳,你在此镇守吧。安顺关系也是非同小可,老夫亲自督军,率两万精锐,正好前往安顺,与贼一决雌雄!” 王轼眼睛发红,打算拼了,剿贼剿了这么久,徒劳无功,反而处处被贼所制,现在贼子居然动了安顺的主意,安顺有失,自己只好摘下乌纱帽,自行去请罪了。 他不愿做这个罪臣! “可是……” “方总兵。”王轼深深的看了方景隆一眼,很是郑重的说道:“守住贵阳,你依旧是头功,你我奉旨在此剿贼,便是在一条船上,休戚与共,山地营,就托付给方总兵了。还有……恭喜了。” “……” “传召诸将士!擂鼓!”王轼不给方景隆任何请命的机会,下达了军令。 那中官不禁有些发懵,这个时候还恭喜……恭喜什么? 贵阳城内,三军汇聚,随即,大军开拔,巡抚王轼亲自督军,两万大军分头并进,直扑安顺。 贵阳城内。 方景隆站在城头,目光眺望着远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安顺……为何这一次,贼子们会选择安顺。 他不明白。 中官笑吟吟的站在方景隆的身后,脸色平常。 猛地,方景隆心头一震。 安顺…… 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忙是转身,差点和中官碰了脑袋。 中官连退了几步,便朝方景隆笑嘻嘻的道:“方总兵,这是怎么了,急急躁躁的……” 方景隆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直接下了城楼,疯了似得去翻身上马,径直回到了自己的总兵行辕,大喊道。 “老王,老王……” 老王是方景隆的亲卫队官,一听吩咐,还未行军礼,方景隆便朝他挥了挥手,大吼:“书信,书信……取书信!” 老王一呆,很是不解的问道:“家书?是少主……” “快!” 片刻之后,半个多月前,送达这里的家书便落在了方景隆的手里。 方景隆擦了擦眼,瞬间变看到了那家书之中,关于安顺的字样:“我料叛军必攻安顺,明为攻城,实为设伏,米鲁狡诈,她绝不会轻易露面,定会在后方遥控叛军,儿子查遍舆图,米鲁定会寻一处地方藏身,这个地方,极有可能在石涧寨藏匿……” 石涧寨…… 一切都料中了。 方景隆不禁发抖,面色瞬间也是苍白如纸,若是方继藩依然还能料中的话,巡抚王轼,也极有可能遭遇埋伏…… 倘若如此…… 后果不堪设想啊。 王轼所带去的,可是主力…… 难道在此坐以待毙吗? 可是……儿子的话当真可靠? 若是坐以待毙,又会有多少大明的将士折损?那军中,可有不少老兄弟们在啊。 方景隆眼睛红了,他厉声道:“老王,取舆图来。” 方景隆寻到了石涧寨,在崇山峻岭的深处,很不起眼…… 方景隆冷笑,若是当真藏匿在这里呢? 想要破贼,只能擒贼先擒王了,若是再不下定决心,一旦王轼有失,则满盘皆输,而一旦拿下了米鲁,再回身救援王轼,则贼军,不攻自破。 方景隆心热了,他仔细的看着石涧寨的地形,那老王也凑了上来。 “总兵,这儿……这是个小地方,周边多山,怕是难以布置多少兵马,至多,也只有三五百人罢了,这小地方,既非通衢之地,又非兵家必争之地,何必将它放在心上。” 方景隆冷冷的盯着舆图,一声不吭。 他毕竟是老将,或许也有疏忽之处,可一旦被人提醒,顿时豁然察觉到了什么。 仿佛一下子,那个叫米鲁的妇人,曾经狡诈无常的路数,如拨云见日一般,彻底被方景隆看了个透。 “呵……此恶妇,真是精明!”方景隆气呼呼的开口道:“指东打西,飘忽无常,也只有妇人,才有如此细腻的心思,难怪这两年来,咱们朝廷折损了这么多人,这么多的军马,竟都被她牵着鼻子走。” 狠狠一拳,方景隆砸在了舆图上。 “叫上老兄弟,让他们传达命令下去,我方景隆需要八百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愿意来的,跟我来,这一趟,若是不成,抗命之罪,就都在我老方头上,和你们无关,成了,就是众将士的功劳,话要说在前头,这一次,是奔着拼命去的,愿意去的就去,不愿意的,不强留!” “遵命!” 方景隆浑身上下,都带着杀气,更准确的来说,这也可能是方家祖传的一股子劲头,刀头舔血的世家,到了关键时刻,岂有退缩之理。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建功立业 半月之后。 在这茂密的丛林里,贵州特有的湿气,已让许多人皮肤开始溃烂起来,瘙痒无比。 他们身上所带的干粮,早已所剩无几了。 其实相比于这些,真正困难的是在这林莽和山涧中行走。 十万大山,看不到尽头,明明在舆图里,不过是十几里的路,可实际上,却宛如隔着一道道天堑。 即便是山地营,他们也已筋疲力尽,当初自贵阳出发时的昂扬斗志,此刻已经无影无踪了。 他们犹如在烂泥中摸爬滚打的人,狼狈不堪,八百人,只剩下了六百。 最重要的是,总兵竟是个大忽悠。 每一次都在说,翻过了这座山,就到了,结果……翻过一座山又是一座大山,一次又一次。 终于,绝望的人宁愿靠着树根,死在这里,也不愿意再往前行了。 闷热的天气,使人恨不得将身上湿重的衣甲摔在地上,可林莽里突如其来的蛇虫,却又让他们不得不将身子捂着结结实实。 自贵阳出发的时候,中官骇了一跳,不过……中官没有阻止。 而是转过身,跑去写密奏了。 方景隆也自知自己在豪赌,他非赌不可,这是明军在那妇人的阴谋诡计之下,唯一翻盘的机会,错失了这一次良机,又不知多少人要死在这密林的深处。 在这里作战,最不畏惧的,反而是与贼军厮杀,精锐的明军,给养充足,旗帜鲜明,号令如一,完全不是那些寻常土人叛军可以比拟。 在这里,他们是在和天斗,和这一座座大山斗,是在和那突如其来的各种疫病,以及永远都不会停歇的雨水进行战斗。 方景隆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他也已筋疲力尽,坐在巨石之上,微眯着眼眸看着身后衣衫褴褛的队伍,许多人摇摇晃晃的麻木前行,整支队伍毫无生气,所有人都是狼狈不堪。 方景隆看着士兵们,此刻所有士兵也看着他,他们看他的眼神,再没有当初的爱戴,更多的,却是麻木。 骗子。 “翻过这一次大山……”方景隆咽了一口吐沫,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情,开口试着再忽悠一次,就好似后世某些以割韭菜为乐的公司一般,不把韭菜割到根,总觉得自己不够敬业,难免心生不甘。 毕竟,不到最后关头,谁能保证,还会不会有韭菜,啊,不,实在的士卒,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 “总兵……”方景隆的话刚出口,一旁的老王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哭丧着脸打断他。 “别糊弄了,再糊弄要出事,弟兄们会哗变的。” “………”方景隆住了口,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带着几分惆怅,抬头,看着那林莽和茂密枝叶里透出来的几缕阳光,他不禁感慨万千。 “不一样,不一样了啊,想当年,家中大父奉文皇帝旨意征安南的时候,那时候老夫还小,听大父口述,在那安南,将士们都很实在啊,哪里像现在,当兵的都学精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他觉得生不逢时,或许到了大父,也就是自己祖父的那个年代,文皇帝还在的时候,自己一定不会遭遇这样的窘境吧。 在心里暗暗畅想了一番,他便瘪了瘪嘴,对身旁的老王说道。 “扶老夫起来,可怜了老夫这老腰,咱们继续,翻过了这座山去,他娘的,在这里作战,还不如去九边打鞑靼人呢,就算死,好歹也死个痛快一些。” 方景隆在老王的搀扶下起身,龇牙咧嘴,他的靴子里,裹脚布十几天都不敢撕开过,汗水和破了的老茧渗出来的血,仿佛已将裹脚布与皮肉黏在一起了,这一双脚,怕都馊了。 堪堪站起来。 先行的斥候却是自林涧中钻了出来:“总兵,总兵……” 声音里是难掩的兴奋。 然而行军的将士们依旧麻木,没人理他们。 几乎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套路了,总兵嘱咐了斥候,然后这斥候兴冲冲的回来,告诉大家,贼军就在眼前。 这套路,他们已听了无数遍,现在,刘斥候的演技又精进了不少,瞧他健步如飞,好似欢欣鼓舞的样子,还有那挑着眉,犹如即将要进洞房的兴奋模样,真不容易啊。 “前头……前头……”刘斥候说到此处,居然喉头哽咽,眼泪模糊的哭了:“前头就是石涧寨,是石涧寨……我们……我们到了……在那里,发现了明哨,显然,是有贼军驻扎,这寨子靠着瀑布,依山背水,以卑下的预料,寨子至多只能维持百户人家……卑下摸了一个时辰,没有发现暗哨,不过附近,有骡马的痕迹……” 将士们依旧麻木而行,似乎这一切又是套路。 可方景隆却是一下子精神了,双眸放光,疲惫的面容里荡漾起色彩:“确定是贼军吗?” “可以确定,寨子里妇人并不多,从晾晒的衣衫来看,男子占了至少八成以上,总兵,现在许多土人,男人们都是倾寨而出,跟着米鲁作乱,这寨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男子。” 刘斥候是跟着方景隆的老卒,抡起上阵杀敌,或许没什么用,可这观察和探视,却是一等一的好手,方景隆信得过他,方继藩突然想哭。 他娘的,终于是最后一个山头了。 方景隆立即朝众人大吼一声:“立即停止前进!全部围拢来,听侯本总兵的命令。” 将士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六百多人,犹如丧尸一般,拖着磨了不知多少水泡的脚,一个个围拢过来。 方景隆跳上了巨石,先吐了一口吐沫,下一刻便激动的道:“翻过这座山,贼军就在眼前了,而且,十之八九,这里就藏匿着贼酋。” “……” 没有人回应他,回应他的,依旧是一张张麻木的脸和双双冷漠的目光。 方景隆冷笑:“现在传令下去,原地修整,准备作战,还剩下多少干粮?是不是也所剩无几了,那就不必节省了,统统吃干净。” 破釜沉舟。 这一句话,倒是唤醒了许多将士,众人错愕,这一次,难道是真的? 否则,怎么会吃光干粮呢? 方继藩抽出腰间的刀,驻在巨石上,左右四顾,脸上的横肉一抖,露出了狰狞之色。 “我有一个儿子,他现在在京师里,身边有几十个女人伺候着他,这女人于他而言,就如母马,他想骑哪一匹马,就骑哪一匹!” “……” “我儿子穿着上好的绸缎,你们去打听打听,那绸子,是京里五苑祥产的,你们怕是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件。” “我的儿子,成天给我惹事捣蛋,得罪了不知多少人,可顺天府敢动他一根手指头吗?” “我这儿子,早上起来,要吃NAI,是人身上挤出来的!若是晚了送上去,不够温热,他便不吃。” “我的儿子,过着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 “你们的儿子呢?”方景隆轻蔑的看着这些衣衫褴褛的将士:“你们的儿子,现在还在泥地里,你们的儿子,连书都读不上,世世代代的军户,将来长大了,连个婆娘都找不到,只能让你们断子绝孙。你们的儿子,吃的是黄米粥,犹如街上的乞儿,谁都可以轻贱。你们的婆娘,几年也舍不得扯一匹布给自己置一件新衣,你们这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 说着,他不禁顿了顿,旋即声音提高了几分贝。 “你们定是不服气,为什么我的儿子,是人上人,你们的妻子,却如此的轻贱,老子告诉你们,那是因为老子老子的老子,跟着文皇帝身后头,流血流汗,靠着杀敌,给杀出来的,没有我老子老子的老子立的功劳,我方景隆的儿子和你们的儿子,没有丝毫的区别。” 他手指着那高山后头,声音洪亮无比。 “今日,翻过了这座山,贼子就在眼前,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大山之后的敌酋,她是数万叛军的首领,因为她,而折损了我大明一个巡抚,一个总兵,还有一个中官,害我大明死伤了数千上万的将士,糟践了朝廷数不尽的钱粮!天子大怒,敕命三军剿贼,拿下贼酋,便是天大功劳!” “所以!”方景隆胸膛起伏,龇牙道:“建功立业就在此时,让自己活着像个人样就在此时,想要子孙世受天子甘露,就在此时;荣华富贵,就在此时!” “……” 一下子,将士们的冷漠不见了。 这一双双饱受折磨的眼睛里,突然间渗着绿油油的光,麻木的人,自心底深处,生出了某种超越了寻常人的本能。 一个个人,身子颤抖,大家,突然有劲了。 一旁的老王偷偷的看了方景隆一眼,心里佩服,他和别的士兵不一样,自打老王老子的老子的老子时起,老王家就跟着老方家混了。 每一次临战,方家都是这一套说辞,只不过,方家的太祖,说自己儿子在京里享福,吃REN奶,方家的大父,又说方总兵的爹在京里享福吃REN奶,方总兵的爹,当初也是这么说方总兵,现在,终于轮到方家少爷了。 这种话听得耳朵长了茧子,令他实在高兴不起来,不过老王家历代,都是老方家的人,所以他依旧传承了老王家的传统,一副激动的样子,龇牙附和着。 “总兵说的好,咱们……杀贼,立功。” 将士们嗷嗷叫起来。 方景隆觉得很欣慰,传统没有丢,韭菜还是韭菜啊。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破贼 将士们盘膝坐起来,一个个龙精虎猛。 他们取出了干粮和水,这干粮多是炒米,或是已经干硬的蒸饼,极难下咽。 可是,大家依旧默默的吞咽着,能吃多少是多少。 接下来,将会一场鏖战,他们已经预备好了。 …… 另一边,方景隆躲到树根之后撒了尿,手放在残破的衣甲上来回擦拭,他是军中少有的,讲卫生的人。 坐下,老王给他递了一个竹筒来,方景隆打开竹筒,喝了一口水,接着吐了一口吐沫,龇了龇牙。 “待会儿还是老规矩。” “懂,若是情况不妙,卑下就先溜。”老王很熟稔的点头。 “嗯。”方景隆拍了拍他的肩,感叹的说道:“人都死了,就都没了,死了也是白死。所以,老夫若有什么不测,你一定要活着,来的路你是记清了的,干粮沿途你也藏了,你原路返回去,老夫是战死的,战死了,就有抚恤,陛下会为我们方家表功,回到了贵阳,甚至回到了京师,到了兵部,那些话,你可还记得?” “都记得。”老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非常认真的点头:“祖祖辈辈都记得的。” “你说说看。”方景隆面无表情。 老王熟稔的道:“伯爷死战不退,可惜贼势越来越大,伯爷被围,斩杀了十几个贼子,身上已是千疮百孔,伯爷身边有马,可伯爷没有骑马而逃,而是依旧死战,口里高呼着一句诗,最终被贼军,乱刀砍死。” “好样的!”方景隆欣慰的看了老王一眼:“诗你念一念,怕你忘了。” 老王下意识的道:“忠诚贯白日,直已凭苍昊……” “改一改,上一次在大同战死的信州伯就念了这一句。”方景隆摇摇头。 老王却不干了,很是郑重的开口。 “呀,伯爷,老方家世世代代都嘱咐着用这一首的啊,换了新的,卑下怕记不住。” 方景隆对他翻了一个白眼,下一刻仔细的想了想,便说道:“上一次听继藩念了一句,比较有新意,诗词我是大老粗,也不懂,祖上们摘抄了这么一句,世代相传,怕就是怕将来战死了,报到了朝廷,显得不够英烈,阁老还有兵部的那些狗官最大的毛病,就是文绉绉的,到了死,不念一首诗,他们不会有什么触动,到时抚恤和追封的等级就抬不上去了。继藩上次念得什么来着……噢,*******、岂因福祸避趋之。你记住了,就算这一次侥幸没死,以后你的儿子,你的孙子,也要用,要是世世代代传下去,这诗听着新,想来其他人还没用过。” 老王忙是反复念了几遍诗,勉强记住了,却是叹口气:“伯爷,您都是伯爵了,还指着战死追封的事?” 方景隆拉下脸来:“你懂什么,做将军的,要嘛就是得一场大功劳,要嘛,就死,前者是功劳,后者是死劳,不凭这个恩荫子孙,难道做逃兵吗?我们方家历代,没一个孬种,除了你的太老爷,也就是我爹,可我爹是为了救人,把老兄弟们从土木堡里背回来,这是为了义气,也不丢人。”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又感慨起来。 “我若是逃了,或是做了败军之将,这便是耻辱啊,这个耻辱,会加在继藩身上的,就算陛下宽厚,并不怪罪,可继藩,却会抬不起头来,他现在懂事了,也越来越好了,我这做爹的,看着高兴……” 方景隆说着眼角突然落泪了,颗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直流,用了老手擦了擦脸上的泪。 “所以,我只有两条路可走,就算是死在这里,也不错。至少当今陛下是个宽厚的人,我死了,这恩典就加在了继藩身上,将来继藩若是不晓事,捅了什么篓子,陛下也会念在方家世代,和我方景隆在这里搭上了一条命的份上,会格外开恩的。” 老王默默的点头,很是赞同,下一刻他便感叹道:“南和伯府世受国恩,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方景隆一笑,笑中含着热泪:“其实说真的,我真希望活下来,能看着继藩娶妻生子,抱一抱自己的孙子,若是我看不到了,你得帮我看着,到时候,上坟的时候,记得来禀报!” 老王重重点头,眼眸里也是盈满了泪水。 “好了!”方景隆豁然而起,身上腐臭的衣甲哗啦啦的响,他抽出了刀,激扬的开口说道。 “集结,都他娘的跟着我方景隆来,都看好了,我就在最前头,我是贵州总兵,冲在最前,若是踟蹰不前,你们后头的,便宰了本官。可若是你们踟蹰不前,那么,后队就斩前队,现在咱们粮没了,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要嘛将来大家跟着我方景隆吃香喝辣,要嘛就死在此!” 一番号令,山地营上下,瞬间集结,个个提着刀,犹如虎狼。 是日。 石涧寨遭袭,从天而降的明军,在傍晚时分,犹如饿虎扑羊一般,冲杀入寨。 一群衣衫褴褛的官军,疯了似得提刀砍杀,摧枯拉朽。 寨中的土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这里,竟会出现明军,等他们醒悟过来时,还来不及拿起武器,这些眼睛泛着绿光的豺狗,便已到了面前,开膛破肚。 一张张扭曲的脸,没有丝毫的怜悯。 只两炷香之后,一个吊脚楼里,方景隆浑身都是血污,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了木梯。 在二楼,一个妇人盘膝而坐,几个官军提着长矛指着她的身体。 方景隆站定,双眸微眯着,直直的盯着她看。 其中一个军官开口禀报道。 “总兵,就是这个妇人,她这儿,护卫最多,料来就是此寨的首领。” 方景隆顿时狂喜。 妇人……妇人作为首领,那么……这个妇人是谁,结果已经不言自明。 他身躯一震。 自己的儿子书信中的话,终于得到了印证。 继藩这个家伙,还真是料事如神,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想来……就是如此了吧。 方景隆很激动,朝着身边的军官厉声道:“取画像来。” 任何钦犯,朝廷都会想尽办法,画影图形,绘画出钦犯的相貌,平叛大军之中,到处都是这样的画像。 所以老王毫不犹豫,自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最终,一张画像抖落了出来。 方景隆定睛一看,开始心虚了。 画像中的人,明明是个老妪,三角眼,塌方鼻,龅牙、门神一般的眉…… 再看盘膝而坐的妇人,分明还算秀美,是个保养极好的年轻少妇。 这…… 他眨了眨眼睛,在脑海里思索。 难道…错了? “是我!”妇人却是平静的看着方景隆,淡定自若的开口:“你们不必再确认了,我……已输了。” 呼…… 方景隆松了口气。 他厉声喝道:“绑起来,这里是是非之地,将士们在寨中修整一夜,将这寨里的牛羊统统宰了,吃饱喝足,带一些干粮,明日就出发!” 他讲刀插回了鞘中,心情有些激动,盘桓在大明朝廷两年之久的叛乱,这个满朝君臣,无不想要碎尸万段的可恶钦犯,终于拿下了,贵州……很快将安定下来。 他朝身边的老王说道。 “派人,前去贵阳,报功!告诉大家,我方景隆说话算数,你们的孩子,将来,有NAI喝了!” 似乎……害怕自己许诺的太大,以至于无法兑现,陷入尴尬的境地:“听好了,是羊奶!” …………………… 王先生哭了。 是在学堂里上课的时候,这个古怪的先生傍晚时来,开始给学童们讲解何为论语,孔圣人为何作论语,结果说着,说着,眼睛通红,接下来,滔滔大哭。 学童们本是大气不敢出,乖乖听着课,顿时混乱起来,纷纷大笑,有人将书抛在半空,有人跳上了课桌。 “先生哭啦,定是许杰作怪。” “胡说,打死你,是你张小虎将他丑哭的。” 王守仁心痛到无法呼吸,等到唐寅赶来,弹压了这些学童,搀扶着王守仁出了明伦堂,便听王守仁道:“恩师……恩师……学生终于明白了,学生终于明白了恩师的良苦用心,恩师……大才啊……” 唐寅眼珠子都要掉下来,啥?恩师还给师弟开小灶了? 好不容易安抚住了王守仁,方继藩闻讯之后,匆匆赶来。 王守仁会哭? 他一万个不相信啊,这可是圣人,是武功高强,文物双绝的奇人啊。 可方继藩看着红着眼眶的王守仁,才知事实摆在眼前。 见到了方继藩来,王守仁忙是起身,朝方继藩郑重作揖:“学生拜见恩师。” “出了何事?”方继藩背着手,虽是心里关切,却还是背着手,下巴微微翘着,保持着一定的仰角,一副我是你爹的模样。 “恩师教诲……学生终于懂了,恩师大才,受教之恩,学生感激涕零。” “……” 啥?方继藩继续懵逼,双眸掠过不解之意,本少爷最近有教你什么吗?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圣意 方继藩觉得很不可思议。 若是他脑疾没有发作的话,那么……他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和王守仁有过深入交流啊。 这些日子,几个门生,白日在翰林院,夜里才急匆匆的赶到西山,次日一大清早便上了轿子,在轿里打个盹儿,直接去翰林院当值!彼此之间,甚少有交流的时间。 可看着王守仁感激涕零的样子,方继藩真的感觉糊涂了。 此时,王守仁依旧眼带泪意,感慨万千地道:“起初学生一直不明白恩师为何让学生人等来西山教书,学生心里对恩师是颇有微词的,心里想着,平时在翰林院已是疲惫不堪,却还需如此往返奔波,竟只是为了教授一群学童,实是大材小用。” “可到了今日,门生才突然醒悟过来恩师的良苦用心,恩师这是想要教授学生一个至关重要的道理,学生自恩师身上领会到了至简、知行,却一直还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单凭大道至简,和知行合一,就真的可以追求到大道吗?” “不是的,在这至简和知行之前,还有一个道理,这……才是恩师学问中的精髓。” 方继藩小身板一震:“你继续说。” “同理之心!”王守仁慎重地吐出了四个字,眼里猛地放出了精光。 “何为道?圣人之道在于仁政,要施行仁政,追求天下大治,所以必须知行合一。可如何知呢?所谓的知,并非是将圣人的道理变得更加复杂,而是直透圣人之道的本质,将其简化,这便是大道至简。可一个人为何要追求仁政呢?若是不追求仁政,那么这大道至简和知行合一,又有什么用?” “这便是恩师所想要让学生领悟的——同理之心。追求仁政目的,在于民。因而民为根本。可若是读书人不知民,所谓的仁政,不过是夸夸其谈,是坐而论道。” 方继藩的身躯又震了震,卧槽,这样你也有理论,还一套一套的? 果然,王圣人这样的,能几百年才一出,不是没有道理的,啥事他都能掰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而后再思考,噢,现在该是瞎琢磨,此后分析,最后汇总,最终形成理论。 真是……神了。 王守仁继续道:“学生自来了西山,既教授学童,也与西山的矿工和农户交涉,方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心里所追求的,其实并非是什么太平盛世,也不是什么仁政,圣人的天下大治,他们并不会去思考,他们所眼见的,是今日是否能多吃一块肉,明日是否可以给妻儿们添置一件衣衫,我们常常说,所谓的大治,便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学生从前也是深以为然。” “而现在,却知道……错了,打错特错,天下大治的本质,在于急民之所需,为民之所想,读书人所想要结果,并非是黎民苍生们所要的结果,读书人所追求的大治,更多的乃是源于自身的需求,而非真正百姓的需求。” “学生于是继续想,学生读书的时候,也曾在想,若是百姓们都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想来,便是天下大治了吧,可后来方才明白,原来这只是学生所想的天下大治而已。因为学生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所以自然不会觉得天下大治该是人人有饭吃。因为学生没有尝试过受冻,所以便不会以为,百姓们有新衣穿,便是天下大治。” “若是从前,有人和学生说,仁政的本质,便只是有饭吃有衣穿,学生一定会产生鄙夷之心,认为其过于粗鄙。可现在,学生方才明白,真正浅薄粗鄙的,是学生自己,学生因为饱食,因为有新衣,所以才无视百姓们最简单的需要,却奢谈仁政,这岂不是南辕北辙?” “圣人说,正心诚意,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可如何正心,如何诚意呢?现在……学生明白了,正心诚意,便是同理,只有真正接触了最寻常的百姓,方能知起所急,知其所需,才能体会民间疾苦,方才何为仁政。” “因而,知行合一之前,需知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却先需有同理之心。如此,方可施行仁政……现在,学生终于知道,恩师不愿我等在翰林院里虚度光阴,高高在上,自诩清流。于是煞费苦心的命学生人等下了值便来西山,真正的体会民间之苦,这正是恩师希望我等自行体会。” “……”方继藩的小身板又颤了颤,感觉自己的腰子有点疼,这样下去,会不会有肾虚的可能? 唐寅在旁听了,脸上已露出了惭愧之色。 原来如此啊,王师弟的悟性实是非同寻常,为何自己就没有想到呢?自己自诩有些才情和聪明,竟是无法体察恩师的苦心。 他带着羞愧之心,对着方继藩忙不迭的拜倒道:“恩师,学生万死,学生竟不知恩师要领……” 方继藩心里道,其实……为师也没领会到这一层要领啊,呃,只怕也没几个人能这样就领会得出,所以,你别惭愧了。 “不错!”好吧,反正脸皮已经很厚了,臭不要脸的事做的多,自然也就没了心理压力,方继藩下巴微微抬起,看向房梁:“噢,好好努力。” 同理之心? 你妹,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嗯,说的……真好啊。 ……………… 一封奏报已是匆匆的送到了萧敬的手里。 这是一封自贵州而来的急报,是贵州中官杨雄百里加急送来的。 “总兵官方景隆违抗巡抚大人之命,擅自出战,置贵阳于险地?” 萧敬眯着眼,轻皱眉头,来回的踱步。 这方家父子真牛啊,还真是一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这又是什么路数? 仔细琢磨了之后,萧敬想不明白。 “干爹,是不是……”跟在身旁的宦官笑吟吟地看着萧敬。 “是不是赶紧向陛下禀奏?”萧敬也同样笑吟吟地看着这小宦官。 “自然,一切凭干爹做主?” “你呀。”萧敬摇摇头道:“你看,你也知道要凭咱来做主了,可同样的事,在你上头的人怎么想,这可都是难以预料的事啊,你以为你猜透了咱在想什么?来,你说说看。” 小宦官本想摇头,见萧敬的脸色严厉起来,忙战战兢兢地道:“方继藩不太将您放在眼里,奴婢在想,这事不是正好吗?干爹可趁此机会去见陛下……” “你果然聪明,猜对了。”萧敬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是咱肚子里的蛔虫啊,有你这样的儿子,咱很欣慰。” 萧敬笑了,可突然的,他的笑容阴森森起来:“可你蠢就蠢在,这天底下,可不是咱说了算的。你猜透了咱,可咱上头还有圣上,圣上的想法,你没有考虑,咱却非考虑着不可。” “奴婢万死。”小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 萧敬慵懒地抬了抬眼皮子:“圣上怎么想的呢,方继藩献了红薯,立下了大功,总兵官不听号令,这事儿可以称之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可以说是图谋不轨,可以是有尽忠职守,也可以是不安好心,你说说看,陛下会怎么想呢?” 小宦官显然不敢再胡乱猜测了,怯怯地道:“干爹……奴婢……奴婢不知道。” “所以说你蠢,这样的消息,咱若是送过去,陛下不高兴,也只是将怒气发在咱的身上。可他冷静了,想到了方家世代为大明效劳,大功于朝,这怒气一消,便啥事都没有了,至多也就是圣旨发过去,狠狠申饬一番,骂得那方景隆乖乖的上奏请罪,可这挨个骂,算什么哪,咱算是看明白了,这方家父子,一个赛一个的脸皮厚,这对他们而言,就是不痛不痒,一皮天下无难事不是?” “你看,横竖都是咱吃亏,他们挨了骂,陛下是将他们当臣子看待,对待臣子,骂了也就骂了,因为还得用。可咱是奴婢啊,奴婢是伺候人的,臣子挨了骂,惹来君王不悦,顶多就让他们入宫见驾。可咱这等奴婢若是惹得陛下心烦,陛下将咱一脚踹开,咱不能再侍奉陛下了,那么……又是个什么东西呢?” 萧敬嘲弄地看了小宦官一眼,冷哼一声,又接着道:“你这个狗东西啊,净出馊主意。这急报,就算要报,那也不是咱去报,锦衣卫没有眼线吗?兵部不会有奏本吗?他们难道也不会报?” “明白了。”小宦官强笑道:“奴婢明白了,这封急报,压根就不存在过。” “嗯。”萧敬颔首点了点头,若有所思:“教你一个道理吧。” 小宦官连忙恭敬地道:“请干爹明示。” “做奴婢的人,是不能有心的,没有了心,就没有了好恶,没有了好恶,才可随性,什么叫随性呢?便是哪……圣上喜欢什么,咱们就喜欢什么,圣上要亲近谁,咱们就得亲近着谁,圣上想让谁死,这个人就算是你亲爹,你也要第一个扑上去掐死他!”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圣人 萧敬说到此处,笑了,背着手,面向着偏殿中阴暗的角落,殿中的烛光,只能照到他的侧脸,光滑的下巴微微抬着,嘴角轻轻动着。 “所以东厂里挂着的是谁,你忘了吗?” 小宦官道:“是岳王爷。” “这就是了,挂着岳王爷的画像,是时时刻刻提醒你们,要忠!净了身,入了宫,从此以后哪,就和外头隔绝了,无父无母、无兄无弟、无妻无子,这世上,再不剩下什么了,除了圣上。” 正说着,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 “陛下传唤。” 萧敬理了理衣衫,转过身对自家的干儿子开口道。 “走,你随咱一道去面圣。” “是。”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暖阁,便见内阁大学士,还有兵部尚书都在。 萧敬上前,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问道:“贵州那儿,有奏报吗?” “东厂还未送来。” “竟比兵部还慢?”弘治皇帝皱着眉,不禁摇了摇头。 萧敬忙是开口请罪。 “奴婢提督东厂不力,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朝他压了压手,旋即便吁了口气。 “没什么大碍,这山高水远的,沿途上,有个耽搁和疏失也是难免。” 说着他低头,看了一眼兵部的奏报,接着不再理会萧敬,一双明亮的眼眸不禁看向兵部尚书马文升,很是困惑的皱眉。 “方卿家历来谨慎,几次前往云贵、四川,弹压民变,都没有疏漏,怎么这一次,居然抗命不尊了,贵州都司那儿,是不是和方卿家不和睦?” 马文升迟疑了一会,才润了润嗓子,开口说道。 “陛下,臣觉得可能不大,方总兵乃是伯爵,到了贵州,也非寻常总兵可比,地方的都司,若不是据实奏报,怕也不敢招惹方总兵。” 弘治皇帝颔首,他料这贵州都司,还真不敢在这上头作死。 “巡抚王轼,没有消息吗?” 马文升叹了口气:“王巡抚督军救援安顺,至今未有消息。” 弘治皇帝眉头皱得越发深了:“朕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啊,哎……” 马文升闻言不禁想了想,才字字句句斟酌的说道。 “眼下的消息,实在过于杂乱,想要知悉事情的真相,贵州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怕,还需等一等。” 弘治皇帝淡淡点头,叹气着。 “但愿无事吧。” 他话音落下。 内阁大学士谢迁道:“陛下,臣听说贵州那儿,巡抚和总兵不和,方总兵抗命,确实没有起一个好头,老臣以为,若是朝廷不闻不问,只恐开了这个先河,将来有人效仿……” 这是要议罪了。 萧敬偷偷的看了谢迁一眼。 谢迁这个人,历来是以刚直著称的,见谁怼谁,也不管对方的路数,他觉得不合理,就绝不和人转圜,去年的时候,他一个远亲犯了法,生生被他弹劾了,这事儿,人尽皆知。 弘治皇帝面上不露声色,手指头轻轻磕着御案,不置可否。 刘健和李东阳,则默不作声。 “陛下啊,这不是小事。”谢迁焦灼的道:“若是总兵可以擅自抗命,那么朝廷设巡抚都督军事,岂不成了笑话?”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抬眸却是看向萧敬。 “萧伴伴……你怎么看?” “……” 刘健面带微笑,陛下没有询问自己和李东宇的意见,却是去询问萧敬,这意思,还不够明显吗? 于法而言,方景隆这是违背了国法,此事,说大,足够杀头了。 是以,陛下询问萧敬,实则,却是希望萧敬说出皇帝想说的话。 萧敬也是明白人,不由朝弘治皇帝笑吟吟的开口。 “陛下,奴婢以为,事情没这样严重。” 不管谢迁不悦的目光,萧敬慢吞吞的道。 “方家父子,大功于朝,人所共知,再者说了,新建伯献红薯有大功,天下军民,欢喜不胜,这个节骨眼,若是惩罚他的父亲,朝野内外,会怎样妄测,奴婢斗胆,大抵可以猜到,那些乱嚼舌根之人,会说陛下天性过于凉薄。” “法外,不外乎于情理。贵州山长水远,叛贼猖獗,无论是巡抚王轼,还是总兵方景隆,他们都在为朝廷效命,为陛下分忧,这战场之上,历来是瞬息万变,谁说的清哪,现在就议罪,只会显得朝廷不近人情,所以奴婢的浅见,是再看看。” 弘治皇帝微笑着点头:“萧伴伴,说的也有道理。” 谢迁顿时哑了火,无奈的摇摇头,陛下的态度,已经不言自明了。 “那就再看看。”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淡淡开口说道:“不过啊,这方景隆,确实也有错,下旨申饬一下吧。” “吾皇圣明。”萧敬抢着道。 “说起这方家……奴婢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萧敬笑吟吟的道:“这方家父子,允文允武,很令人佩服啊,听说……新建伯带着门徒在西山讲学,有不少读书人,如痴如醉,说是什么新学问,陛下,方继藩乃是大才,他的学问,一定很新鲜。” “……”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脸色顿时变了。 学问……还新鲜…… 读书人最是崇古而不推新,用新鲜来形容学问,反倒是你萧敬没学问了。 弘治皇帝闻言心里不禁犯嘀咕,新鲜的学问?即便心里情绪起了波动,可他面上依旧不露声色。 “你下去吧。” “奴婢遵旨。”萧敬笑吟吟的样子,告退而出。 他的干儿子站在殿门前,一直低垂着头没有发声的机会,便也蹑手蹑脚的告退出来,一见到干爹走远,他匆匆忙忙追上去,压低了声音:“干爹,不是说了,陛下喜欢啥,我们就喜欢啥吗?可干爹为何临末了,倒打了方家一耙。” 萧敬驻足,回眸,严厉的盯着他,严肃的问道:“什么叫倒打一耙,咱有吗?” “……” 萧敬淡淡道:“咱是在夸方继藩呢,你懂个啥,说他有学问,也是坏事?” “奴婢好像懂了一点。” “懂了什么?”萧敬微眯着眼问道。 “想要杀人,非当着面笑,这才能绕到人身后去,给他一刀子。” 萧敬背着手,眉头挑了起来:“胡说八道,忠厚,才是咱的处世之道,再乱说,小心拔了你的舌。” ……………… “……” 整个暖阁里,荡漾着让人尴尬的气氛。 弘治皇帝也是目瞪口呆。 这方继藩,就已经开始讲学了。 还是新鲜的学问。 这真是脸皮厚到了极致,不知天高地厚了啊。 在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便摇了摇头:“这方继藩,只是玩笑吧,不必当真。” “是。”刘健的心情,颇为复杂。 谢迁想说什么,最后苦笑,摇摇头。 李东阳微微笑道:“陛下说的是。” ………… 西山这里。 来听讲的人开始增多起来。 不只是学童,事实上,王守仁沐休了两天,他的课堂,已经开始人满为患了。 起初的时候,是讲给那些学童听,可学童的几个蒙师,那几个举人和秀才,一直在旁听着。 越听,越觉得这位叫王守仁的庶吉士说的话……有些怪,看似有些无理,可渐渐的,却又觉得有理。 这般听了半个多月,鬼使神差一般,这几个读书人,开始一堂不落的跑来旁听了。 王守仁天生就是个理论家。 他的道理,总是深入浅出。 从同理之心开始,讲到了大道至简,再讲到了知行合一。 一旦开始授课,他便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地,也懒得管下头是不是学童,能不能接受。 渐渐的,这几个在此教授学童启蒙的读书人,开始将王守仁授课的事传了出去,倒引起了附近不少秀才来旁听。 有人是图个新鲜。 有人是觉得离经叛道。 前者是想凑个热闹,却也被王守仁这新鲜的学问吸引了。 至少,无论你认同不认同,王守仁给了他们耳目一新的感受。 而后者,则大多抱着敌意而来,来时抱着手,冷眼看着王守仁,想抓住王守仁的论据和错误随时进行反驳。 偏偏,此等秀才,哪里是大明翰林庶吉士,历史上数百年一出的圣人,活了三十多年,瞎琢磨了大半辈子的王守仁相比。 三言两语,便被驳斥的哑口无言。 于是,更多想砸场子的人来了。 好在,来再多读书人,那也只是文斗,还不至于动起手来,在新建伯的地头上揍新建伯的门徒,这风险已经和穿越回古代,诗兴大发,来一首《沁园春·雪》的危险性系数还要高上那么一些些,想想当着皇帝们面前,如痴如醉的吟唱着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最后一句,简直就是点睛之笔,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这酸爽…… 其实就算是动起手来,对付这些秀才,王守仁一个人,即便是赤手空拳,将几十个秀才按在地上揍也完全足够了,更何况,还是斗嘴,嘴上功夫,王守仁也不是吹嘘,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太子殿下的秘密 以至于到了后来,这西山,便经常有读书人出入了。 方继藩瞄准了商机,在学堂边上搭了一个茶肆,里头卖茶,也卖酒,读书人的钱嘛,不赚白不赚,又有鉴于读书人总有一些高雅爱好的传统,方继藩甚至想开一座青楼,让他们在辩论和听课之余,来此销金。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因为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他的三观,无法容忍此等污秽不堪的东西,便是想一想,都觉得浑身战栗颤抖。 西山酒楼前挂起了旗幡,微风一过便翩翩飞舞,很是惹人眼。 更让人满意的是,这酒楼生意竟还不错。 虽然王守仁是吃过晚饭时才匆匆坐轿来,可这四乡八里的读书人,若来旁听的,便愿意提早来,闲来无事,就在茶肆里吃茶喝酒,相互讨教。 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王守仁的,是来真正愿意学习,又或者是为了来砸场子,想要听听这传闻中的离经叛道之言如何可笑的,可至少,读书人还是文明的,有争议都是用嘴来解决。 到了放学的间隙,一群学童便挎着粗布的书包,一群人涌入酒楼里。 作为西山第一个店铺,西山酒楼承担了很多的功能,比如,它卖糖葫芦,而且还有番薯制成的红薯干,不只如此,还专门预备了给读书人下茶下酒的干果。 一群半大的孩子,拥簇着酒楼的高柜下,脑袋只从柜上露出小半个额头。 大的孩子在前,小的孩子不安的在后头张望着。 酒肆的掌柜叫朱贵,从前是矿工,后来因为工伤,瘸了腿,便被分派了这清闲的差事,他略懂几个字,又粗通一些算数,现在已经能熟练的用算盘了。 他不得不身子趴着,前倾,才能看到那高柜之后,一张张孩子的脸。 许杰最高大,早就搜集了铜钱,很努力的将手举高,努力的使自己很有气势的将三文钱拍在柜台上,豪气的开口:“一百条薯干!” “……”朱贵眯着眼,朝徐杰轻轻摇头:“三文,你们不如去抢,走走走。” 许杰开始龇牙,很是不满的盯着朱贵看,一副当真是山大王的样子。 一旁的张小虎也爆出自己的小虎牙,凶神恶煞。 乌压压的学童们挺着胸,个个怒目。 朱贵见柜台前气势滂沱的小学童们,不禁摇头苦笑。 “昨日还拿了五文呢,今日只给三文,哎哎哎,我得和恩公说才好。”眼看着进酒楼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他继续摇头。 “好好好,下不为例了。” 接着他便朝自己身后的伙计说道。 “老五,去称两斤薯干来……” 一群学童得了薯干,许杰将其揣入书包里,领着一帮孩子欢呼雀跃的去了。 一个个头小的学童走得急,被门槛给绊倒,呜哇一声滔滔大哭起来。 于是如蝗虫一般的学童又急急纵纵的返回来,抬了他便走。 世界……清净了。 读书人渐多,有三十多个,都在议论着昨日辩论和王守仁所讲的内容,喜欢王守仁的,称王守仁为王夫子,不喜欢的,则用那个‘他’来称呼。 等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有人道:“王夫子到了。” 于是,读书人们蜂拥着去柜台会账,而学堂的梆子声响起,学童们纷纷入学,明伦堂里,学童跪坐在前头,一群读书人,则坐在角落。 王守仁显得有些疲倦,他在翰林院国史馆,作为庶吉士,也不敢参与编写实录,主要的工作只是对起居注进行整理罢了。 他刚刚落座,方继藩不经意的也出现在角落里。 王守仁一看到方继藩,忙是打起精神,起身,朝方继藩作揖:“学生……拜见恩师。” 众读书人一听恩师二字,吓的脸都绿了,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想过这个少年郎就是方继藩哪,还以为是寻常的读书人,方才,还攀谈了几句呢,于是乎,离方继藩近的人,不免挪远了一些位置,种种市面上的传闻,令他们对方继藩既有好奇,可又有几分惧怕。 却也有几个读书人,居然也远远的朝方继藩作揖行礼,恭敬的说道:“拜见师公……” 方继藩没答应,这些家伙……料来是王守仁的粉丝,开始狂热的受王守仁的教诲,自觉地自己属于王守仁的门徒,既然如此,那么……方继藩自然也就成了他们的师公了。 这似乎很合理的样子。 王守仁才重新落座,还未坐定,便有一个读书人先冷笑道:“圣人崇礼,因而朱夫子曰,存天理而灭人欲,此谓之礼也。人与禽兽之别,就在于礼,因而消除人的欲望,方可达到克己,克己方能复礼,而王先生却倡导人情,岂不是与圣人之言相悖?” 这种砸场子的,每天都有。 王守仁早就习惯了。 他微微抬眸看向那发难的读书人,整个人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而是面无表情,只轻描淡写道。 “圣人缘人情以制礼。礼非从天降也,非从地出也,人情而已矣。若无人情,何来的礼?三皇五帝,未知有灭人欲之念,难道他们也是禽兽吗?” “胡说八道,三皇五帝之时……” 又开始了。 方继藩最佩服的就是这些读书人,辩论起来,能从孔子说到三皇五帝,三皇五帝能说到蓬莱仙岛,似乎能没玩没了的说一辈子。 此后的辩论,越来越激烈,王守仁轻描淡写,总是能出奇制胜,砸场子的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 只是这一句句辩词,已经开始越来越如利剑,锋芒毕露,听的方继藩心里汗颜,他忍不住低声喃喃自语:“有一天我方继藩若是被皇帝砍了脑袋,十之八九,就是为了你王守仁。” 身后,有人一拍方继藩的肩,他还没回过头去看谁,耳边便响起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本宫若为天子,绝不砍你脑袋,咱们是兄弟……” 方继藩愕然回眸,却见朱厚照,头戴着不伦不类的纶巾,身穿着一件儒衫,在自己身后,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方继藩忙是出了明伦堂,朱厚照便追了出来。 见四下无人,方继藩便皱眉说道:“殿下为何夜里出宫,要出事的。” 朱厚照笑嘻嘻的。 “我翻出来的,又让人弄了一块亲军的腰牌,城门的守卫不敢拦,本宫有事和你说,先告诉你一个糟糕的消息,宫里流传出消息,你爹,临阵脱逃了。” “啥?”方继藩瞪大眼睛,逃兵……就和江湖传闻中,自己的爷爷一样,从土木堡里溜回了京师,虽然大父是为了救人,又或者可能是被救,可这不要紧,当时的土木堡,全线崩溃,不做逃兵,也只能做俘虏,所以,也不算丢人。 可在贵州若是临阵脱逃,事情可就棘手了。 “这怎么可能,我爹不是这样的人。”方继藩龇牙,怒气冲冲的样子。 “骗你做什么,宫里流出来的还有假,兵部那儿,还有奏本呢。” 朱厚照却显得很兴奋,随即他便朝方继藩认真的说道:“可是本宫看了最近的军情邸报之后,却发现了一个新的东西,来,本宫舆图都带来了。” 说着,扯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偏僻的教室,里头无人,刘瑾追上来,给二人掌了灯。 朱厚照在书桌上,将舆图展开,兴趣冲冲的。 “前些日子,叛军拿下了一座县城,明军损失惨重,可是,你有没有发现,邸报里,巡抚王轼并没有派出山地营出战。这就怪了,出了这么大的事,理当派出精锐,收复失地的,可派出的,却是左川卫,这左川卫,没什么进展。” “可此后呢,叛军突袭了安顺,巡抚亲自带兵,前往驰援……”朱厚照显得很激动,手指头熟稔的指着舆图上每一个位置,显然,在此之前,这张舆图,他早就看了不知多少遍。 他眼里放着光,在烛火的映射之下,显得尤其的瞩目。 方继藩也皱着眉,分析着舆图。 “可是,山地营……还是没有出战。山地营最擅长的便是与叛军野战,可为何,救援安顺,如此重要的城邑,居然没有派出山地营呢?只有一种可能,山地营需要休整,又或者,王轼和你爹不睦。” “当然,这个无关紧要。” 说到这里,方继藩心头一震,他突然想起为何自己的爹‘临阵脱逃’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书信。 这样一想,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临阵脱逃,可是大罪啊,就算是和巡抚再如何不和睦,这也是不容许的,若是因此而导致整个贵州明军溃败,这得害死多少前线的官兵。 方继藩定下神来,他凝视着朱厚照:“殿下,而后呢?” “可是,老方,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为何这贼,越剿越多,朝廷一再增兵,胜仗也是不少,可最终,贼焰反而更张,这是什么缘故?” 果然……太子发现了其中至关重要的问题了。 方继藩对这传闻中的‘明武宗’,心里有了一丝佩服之色:“米鲁!”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将军百战死 朱厚照听到方继藩说出米鲁二字,顿时眼前一亮,一张清隽的面容里满是欣喜,兴奋的点点头。 “你……你竟也想到了?” 当然,我早十几年前,在对明实录的整理过程中,就知道了。 方继藩心里想。 朱厚照兴奋的手舞足蹈。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啊……从米鲁叛乱了这两年前的情势看,米鲁区区一个土司之女,居然激起了如此声势浩大的叛乱,此前朝廷还是轻视她了,现在几乎可以断定,这个妇人,极有可能,就是贵州土人的……嗯……” 他停顿的想了想,才继续说下去。 “共主,或者……此女极擅长蛊惑人心,贵州那些文武官员,居然至今还未醒悟过来,在那儿傻呼呼的剿贼,这贼,是剿不尽的。” 朱厚照说到此处,眼眸里满是失望失望之色:“天下的文武,都是笨蛋,唯有本宫……”他拖长了尾音,似乎觉得这样吹牛有些不好,便又朝方继藩一笑:“和老方才是一等一的聪明。” “……” 朱厚照又认真起来,开始寻觅地图。 “既然王轼命方总兵在城中坚守,那么问题来了,方总兵为何要逃?本宫看来,这定是流言,不过是中伤罢了,可方总兵为何要走了,听说,带走了八百人,而且,只带了十日的干粮……” 朱厚照眼眸里闪出光来,此时,他一脸正经的样子,再不像是一个孩子了,更像是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双目锐利,脸色沉着。 方继藩听说只带了八百人,倒是担心起来。 他当初修书的本意,只是希望让自己的爹,去和王轼请命,带着整个山地营,前去石涧寨而已,可他却疏忽了老爹与王轼之间的矛盾。 他只能在心中暗自期待方景隆平安无事。 “你爹是去寻米鲁了!”朱厚照终于斩钉截铁的道:“这是唯一的可能。可本宫却在想,为何……你爹这个时候去寻米鲁,为何不是先前就去,也不是等过一些日子去……本宫足足想了一个时辰,才想起了安顺……贼军围安顺,以米鲁的狡猾,定是想要故技重施,想要围城打援。” “巡抚王轼,岂会看不出米鲁的路数,可他看破了又如何,这不是阴谋,这是阳谋啊。” 朱厚照气咻咻的,整个人情不自禁的嗷嗷叫了起来。 “若是王轼不去驰援,贼军就可全力攻打安顺,一旦安顺陷落,他这个巡抚,承担不起如此大的责任。因而,王轼即便明知道有诈,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驰援,你看奏报了没有,王轼是以步兵为前锋,虽是分兵两路,两路兵马的间距并不大,又以骑兵在侧翼,这分明是步步为营,随时应对伏兵的章法,王轼这一步棋,虽是被动,实属无奈,不过……好在,他也算是知兵之人,就算是遇伏,可能遭受一些损失,可是本宫料来,损失也不会太大。” 说着朱厚照狠狠将拳头砸在书桌上,手都砸痛了,可他好似没事的人一样,继续分析着。 “若是本宫再贵阳就好了,本宫根本就会放弃安顺,而是寻觅米鲁,只有解决了米鲁,所有的问题,才可迎刃而解,这……或许就是你爹离开的原因,他想早一些结束战事,所以决定冒险,那么,你爹去了哪里寻觅米鲁呢,他一定已经察觉出了什么,这……倒是令本宫有了一些启发?” 看着朱厚照红着眼睛,好像陷入了疯癫的样子,方继藩没有打扰,任他继续发疯。 “你还记得,本宫说过,你爹只命人带了十日的口粮吗?贵州的地形,行军十日,走不了多远,能有百五十里,便算不错了……所以……” 朱厚照手指点着舆图,似乎心里,已以贵阳为中心,自行的将所有的城塞,全部限定在了百五十里内。 他最后,点在了石涧寨不远的以东三十里处,眼眸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很是坚定的说道。 “若本宫猜的没错,可能你爹的目标,是在这里,这是龙泉寨,非兵家必争之地,亦非四路通衢的所在,米鲁既要藏匿,却又要在前线遥控战事,她一定不会距离安顺太远,可又绝不会让自己暴露在危险的境地,这龙泉寨,平时一直都是官军疏忽的地方,本宫对比过几次不同版本的舆图,赫然发现,有好几版的舆图,甚至将这龙泉寨疏漏了,竟连标记都不曾标记,可能在贵州那儿,这里,几乎等同于无人过问的存在,米鲁定是在此,而你的父亲,也一定在此!” 全中! 这一番分析,真他娘的精彩,方继藩都忍不住要喝彩了。 朱厚照这厮,简直就是纸上谈兵的典范啊,其实,纸上谈兵也不是贬义词,因为任何战争在开始之前,人们都是靠纸上谈兵而进行推理和模拟的。 只是,朱厚照唯一错误的地方,就是龙泉寨了。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便指了指地图,含笑着问道:“为何殿下不认为会是石涧寨呢?” “石涧寨?”朱厚照愣了一下,旋即又低头看舆图,双眸掠过丝丝犹豫之色,不过最后,他还是朝方继藩粲然一笑。 “情理而言,这石涧寨虽也和本宫的推论相差不大,这两个寨子相距不远,只是,只是,本宫认为,龙泉寨的把握更大一些,本宫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非常自信,可以说是很笃定自己的判断。 方继藩吁了口气。 “怎么?”朱厚照见方继藩没什么心情:“你担心你爹了?没什么担心的。” 朱厚照似乎才反应过来,说了这么一大通,有个什么用,人家的爹还不知道死活呢,想了想,是不是该安慰一下老方…… 于是朱厚照也跟着叹了口气,拍了拍方继藩的肩。 “老方,其实你爹,挺幸运的,能做一个将军,百里奔袭,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事啊,将军百战死,你们方家,是将军世家,能够马革裹尸,有什么不好。” 说着,他眼眸里露出羡慕之色。 “本宫只恨不是你爹,否则,现在本宫应当在贵州的密林里,被贼子们从密林四处袭击,本宫手提长剑,与贼杀个痛快,死了也就死了罢,冠军侯若是不视死如归,匈奴人为何这般惧怕他?死……对于一名将军而言,乃是最无遗憾的事,本宫有朝一日若是有这样的死法,不是死在宫中,不是死在病榻上,不是死在阉人堆里……” 越说……朱厚照激动起来,他眼里闪动着光,似乎忘了自己本身的职责。 “而是死在疆场上,被胡人或土人将刀插在本宫的下肋,本宫的一腔热血,如雨蓬一般溅射出来,本宫朝天怒吼,看着身边,到处是火,到处都是喊杀,是堆积如山的尸首,本宫才跪下,渐渐觉得体力不支,生命如流淌出来的鲜血,渐渐的抽离本宫的身体,在听到了最后一阵战鼓和号角之后,本宫终于倒在血泊……” “老方,老方……你说……你说这样的死法……喂,你哭啥?本宫还没死呢……噢……我们该说你爹,你爹……” 方继藩真的被扎心了,心里堵得慌,难受的厉害。 朱厚照忙是抓住方继藩的手:“要不,你揍本宫……出出气……来来来,本宫不还手。” 狠狠抓着方继藩的手,拼命往自己胸膛里送。 “来来来,打这里,打本宫的脸……” ………… 教室的门口,刘瑾佝偻着身子,站在不起眼的角落,看着那烛光冉冉之下的两个少年郎,他面上永远带着那善意的微笑,他突然转过身去,身后就是长廊,长廊之外,是万家的灯火,还有那学堂里的辩论的声音。 天上有月,月如勾。 月影的光华,宛如宫中纱帐下的灯,朦朦胧胧。 刘瑾抬头看月,又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何其的孤独,在这空荡荡的长廊下,院子里,看着影子的眼睛,恍恍惚惚,他喃喃细语:“咱这样的努力,为啥咱的人生,还是这样的寂寞呢……” 地面上,佝偻着身子的影子没有回应他。 这一刻,刘瑾的泪水,打湿了衣襟。 ………… 贵州。 大帐之中,王轼愤慨的写着奏疏。 这已是出兵第七日,这七日来,大军遭遇了无数股大大小小的突袭,深谙地理的土人,几乎想尽了一切卑鄙的手段,投毒、冷箭,乃至于蛇虫,竟也派上了用场。 王轼比谁都清楚,安顺……是一个诱饵,自己是一条非要上钩的鱼,不得不受米鲁的摆布,却同样,又不得不尽力谨慎,绝不使米鲁的目的达成。 这湿热的鬼地方,王轼是一日都无法待下去了,他甚至有些悲愤,自己愚蠢吗?不,自己一丁点都不愚蠢,米鲁的雕虫小技,又算什么?可偏偏,自己身为巡抚,却没有选择。 朝廷给予巡抚的权力,看上去很大,实则却很有限,满朝的御史,都如苍蝇一般盯着自己这个贵州巡抚,这就使得,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力,放弃安顺,几乎可以想象,会有多少御史,如豺狗一般扑上来,撕咬自己,直到自己身败名裂为止。 他唯一的选择,只能继续硬着头皮进兵下去!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生与死 “报!” 一个校尉急匆匆的冲进了大帐。 “东面出现了大量的贼军,浩浩荡荡,遮云蔽日……” 一下子,王轼打起了精神,轻轻咬了咬唇角,他不由的发出冷笑。 贼军的路数,他已摸清楚了。 此前不断的对大军进行骚扰,目的就是使大军疲倦,而接下来,才该是一场鏖战。 这些该死的贼军! 也幸好,他一直没有贪功冒进,而是尽力与贼军周旋,否则,事情可能要到最糟糕的地步。 “报……” 又有一个校尉仓皇的入账:“刘千户来报,贼军袭了我军粮道……” 呼…… 而这一次,王轼再也不能镇定了,整个人都在发颤,这些叛军简直可恶。 粮道是什么,这可是整个大军,赖以生存的生命源泉哪。 就这么…… 王轼对于粮道,是历来看重的,所以几乎抽掉了最精锐的军马进行守护,而且放出了大量的斥候,一旦有敌情,可以立即示警。 可是为何……为何自己的大后方,会出现贼军? 他脸色铁青,恶狠狠的看着来报的校尉,咬牙切齿的开口问道:“章游击为何如此不慎,贼军,是自哪里来的?” “是土司水东土司刘岩贞!” 王轼打了个冷颤。 水东土司。 贵州并非是所有的土司都加入了叛乱,也有不少土司,为朝廷效命,王轼上任以来,第一件事就是安抚了诸土司,并且下令那些忠心于朝廷的土司带兵助战,水东的土司,汉化很深,很早就改成了汉姓,以自己为汉人自诩。 王轼对于他们,历来放心,可万万想不到,他们叛乱了。 就在这关键时刻,直接倒戈,他们……和游击将军章进,正好负责的,就是粮道。 王轼简直不敢相信。 刘岩贞怎么会反叛呢? 怎么可能? 这些年来,几次土司叛乱,水东土司官都毫不犹豫的站在了朝廷这边,从未有过异心,他们是云贵土司的典范啊。 王轼双目通红,脸色发青,双手死死的抓着案牍,一旦被截断了粮道,贼军就在眼前,怎么打?没有粮食,就是死路一条,这是要彻底完蛋啊。 数万大军,都在此,还有征发的一万多民夫,难道他们这些人,都要被自己葬送在此。 猛地,王轼打了个激灵,他想起一件事来,这还是两个月前的事,那水东土司官和自己饮酒。 那时候,大家把酒言欢,很是快活,土司刘岩贞似乎有些醉了,却是突然问自己,听说朝廷要改土归流,这些事,不知王公是否有耳闻。 自己当时并没有在意,只是一笑,对他说,流言蜚语而已,如何能当真。 那刘岩贞……便没有再提。 难道…… 王轼猛地张目,京师……如此机密的决策,居然走漏了消息,兵部那些蠢货! 改土归流,牵涉到的,乃是土司们的根本利益,那么,即便是最忠心于朝廷的水东土司带着族人反戈一击,也就不难想象了。 “兵部,一定是兵部!”这事儿,王轼有所耳闻,他心底深处,也是认同改土归流的,无论是忠心于朝廷的土司,还是不忠于朝廷的土司,其实在他看来,这都没有分别,只要这些土人的武装,还落在私人手里,朝廷在云贵,就不得不受这些土司的掣肘,想要彻底的安定西南,就必须改土归流。 王轼不禁又打了个冷颤。 自己如此谨慎,步步为营,即便是驱兵至此,没有丝毫的过错,原以为,即便有土人来袭,那又算得了什么,明军只要保证自己阵仗,任何土人的袭击,都不过是隔靴搔痒,可他还是…… “传令,后队改前队,后队为先锋!”他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他很清楚,到时,还能有多少人能活着回到贵阳城,那也只有老天爷才知道了。 一念至此,一股浓重的悲呛便堵在心口,钱钺尽忠而死,自己……想来必是败军之将,还能独活吗? 先将人带回去吧,能带回去多少,便是多少,其他的……以后再说。 “东面的贼军进攻了。” “让副总兵邓通带前营殿后,告诉他,他若是活着,他一家人就别想活了,不战至最后一人,决不可后退一步!” 王轼下达了一个又一个命令,他根本无心去和扑来的贼军决战,现在最重要的是,趁着军中还有最后一丁点的粮,尽速退回贵阳去,能活一个人,就活一个人,那么,这前营,就必须得牺牲掉,副总兵邓通,也必须战死。 他狰狞的下达命令,让人准备。 四处的喊杀,令他心乱如麻,他匆匆的开始书写这一封才写到了一半的奏疏,大抵的说明了眼下的窘境,最后得出了结论:“贵州一省,糜烂只在今日,贵阳周遭诸寨与诸州必失,老臣万死之罪,断不敢独活世间,愿以戴罪之身,且带子弟先回贵阳,恳请陛下,再择良将,到时,臣自当以死谢之。” 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了下来,将奏疏交给亲卫,让人连夜突围出去,又命令道。 “想尽一切办法,传令贵阳,告诉他们,不见本官的大军,万万不可打开城门,不可派出一兵一卒驰援我军,贵阳,已是我大明在贵州的最后一丝希望了,绝不容许有任何闪失,即便我们在此,悉数覆没,贵阳,也决不可派兵来救,违我令者,斩!” 不能派援军,只能靠自己了,后营全数可能覆没,争取到的,也只是三军退回去的一点机会,退不回去,也只有死,可是贵阳得留着,那里还有许多的僧俗百姓,一旦破城,万劫不复! 到底都是喊杀,叛军似乎也预料到官军在断粮之后,希望竭尽全力的撤退。 只是他们想来也没有料到,官军的撤退,并非只是大面积的溃败,而是极有章法的各营交替后撤,这使得这一场厮杀,变得开始极为惨烈起来。 副总兵带着兵马殿后,已被贼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几乎每隔片刻,便有大量死在弓箭之下的人,他们带着不甘的嚎叫,混杂着对这个世上最后的留恋,发出怒吼。 邓通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了,自己必须坚持到咽气。 当巡抚大人命他断后的时候,他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他是贵州的老将,一直驻扎贵州,承袭着世袭千户的军职,此后凭着军功,才一步步的有了今日。 可这一切,戛然而止。 “他娘的!”邓通在土丘上,看着漫山遍野的贼军,吐了口吐沫。 “恨只恨,出城之前,没有多在小桃红的肚皮上多呆个几盏茶功夫啊……”他痛心疾首,拔出刀来,高声喊道。 “别急着射箭,别急着射箭,这些叛狗靠近了再射,咱们现在不是抢军功,抢了也没福享受了,今日反正是死定了,咱们在此,是殿后,是争取时间,给大军争取一点生机,给老子守好了,前头守不住,就撤到二线,再守不住,继续退,别急着把自己的命送出去。” 接着,似乎又觉得不甘心:“他娘的,王轼我X你先人,为啥殿后是老子!” ………… 传令的校尉匆匆赶到了预备撤退的王轼处。 “报,王公,邓副总兵,已经决心死战,定会护着大军的安全,尽力争取时间……” 王轼重重点头,旋即一双眼眸落在校尉身上,淡淡说道:“和他说了,老夫会为他请功的吗?” “说了!”附近喊杀声太大,到处都是嘈杂,这校尉大吼道:“他说别忘了……” “忘了什么?”面对一个即将尽忠战死的副总兵,虽是到了最后的关头,可是王轼还是想认真记下这位邓副总兵最后的嘱咐,所以他盯着校尉,一字一句的问道。 “他说,他临死是会念诗……”校尉歇斯底里的大吼道:“他说,身边的亲兵,怕是也跑不掉了,怕是这诗,也传不出去,所以只好请王公代为陈奏。” “啥!”王轼觉得疯了,眉头不禁一皱,什么?这个时候你还诗兴大发。 “忠诚贯白日,直己凭仓昊……副总兵千叮万嘱,这事别忘了,他战死时定会念的……” “……” “撤!”王轼翻身上马,这诗,有些耳熟,似乎……在某个墓志铭里听说过。 不过现在……已容不得他多想了,现在这个时候撤退才是要紧的事,其他的都可以先不管。王轼深吸一口气,旋即便回眸,看着那数不尽的军马,已是混战在了一起,周边,浩浩荡荡的中军,也已开拔,无数垂头丧气的军马,川流不息的朝着贵阳方向,徐徐向前。 王轼抬头看着天穹,此刻心痛如绞,他不禁闭上了眼睛,真是百密一疏,当初………就该想到,那该死的兵部一定靠不住啊,谨慎至此,可还是……疏忽了…… 只是这一疏忽,却是千千万万条人命,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都无法呼吸了,猛地睁开眼眸,再次看了一眼混战的地方,最后狠狠一咬牙:“走!” …… 求支持一下。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大捷 沿着七八里的蜿蜒官道和无数崎岖道路上。 数不尽的人厮杀在了一起。 杀红了眼的明军,疯狂的组织成了一队队的陷阵营队妄图拖延土人。 而土人显然也已意识到,明军已是强弩之末,阻击他们越久,这支缺粮的明军,便会被钉死于此。 自后路杀上来对明军阻击的,乃是水东土人,自大明入贵以来,水东土司世受国恩,只是此时,这已改为汉姓,自称汉化最深的刘氏家族,却已决心反叛了。 数万明军,奈何不了一个米鲁,这已使贵州各地的土人,对明军开始产生某种轻视。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那曾经令人惧怕,曾提兵入云南,提兵入安南,提兵弹压粤西之地的大明精锐,在土人们眼里犹如丧家犬,他们对明军已经没有了敬畏之心。 而朝廷秘传出的改土归流,终成压倒了最后一颗稻草的导火线。 水东土司刘岩贞勒马,领兵据守在明军与贵阳的必经之路上,自高处,他已能看到,杀红了眼的明军,疯狂的应对着自密林深处的阻击。 刘岩贞万万没有料到,即便已经陷入了绝境,明军所表现出来的战斗力,依然惊人,令人不敢掉以轻心。 或许在北方,一场土木堡之变,彻底的打破了大明自开国以来,咄咄逼人,横扫四方的神话,而在这西南,对刘岩贞而言,自自己的祖先们口口相传的传闻里,那提兵进入西南的明军,曾经是何等的不可一世,不肯臣服的生番们,只能远遁于深山密林,不敢下山一步。 即便是如水东一般的属藩,也是苟延残喘,不敢有非分之想,任何不臣,都会遭遇最无情的弹压,无数的人头,会插在削尖的竹竿上,使人心生敬畏。 不过…… 刘岩贞此刻内心却没有敬畏之心,也没惧怕之意,他眯着双眼眺望混战之处,眼底深处不禁掠过了一丝嘲弄和锋芒,在这西南之地,自贵州而始,接下来,将会是粤西,是云南,一场大明的土木堡之变,即将上演。 “那个女人,真是强大啊。” ………… 与此同时,自水东叛军的后方,密密麻麻的明军开始出现,他们出自贵阳。 无数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最为精锐的山地营,枕戈待旦。 全副武装的方景隆,已是磨刀霍霍,西南的马大多低矮,以至驮着这铁塔一般的汉子,座下的战马气喘吁吁,不安的用双蹄刨着地上的泥泞。 拿住了米鲁,当从米鲁身边的亲信那儿,得知了水东土司反叛的消息,方景隆一刻没有停歇,第一时间返回了贵阳,提着本部兵马,一路杀至。 前方,已可看到叛军了。 方景隆抽出了腰间的佩刀,整个人显得威风凛凛。 自他抽刀的一刻起,山地营上下,在安静的前一刻,瞬间的爆发出了怒吼,他们拍打着藤牌,抽出了镰刀、竹矛、刀剑,气势如虹。 方景隆环视了众士兵一眼,便厉声下达了军令:“格杀勿论,一个不留!” 传令的亲兵,骑着马,来回奔走于山地营之间,歇斯底里的大吼:“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喊杀声冲破云霄,震天动地的。 刘岩贞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身后。 周遭的土人已是心如乱麻,那频频的战鼓,使他们手忙脚乱。 那犹如乌云压顶,宛如潮水一般的明军,犹如一柄尖刀,直插水东军的心脏,随即,是肆无忌惮的持续放血…… 片刻之后,刘岩贞的头颅,犹如土人们先祖们一般,悬挂在了竹竿上,紧接其后,在数里长的战线上,预备建制后撤的明军,奇迹一般的开始停止了撤退,疯了似得,开始进行了反击。 数不尽的人头,被割取了下来,化为了军功,那已做好了念诗准备的副总兵邓通,不可思议的看着南和伯的旗帜猎猎,杀奔而至。 邓通吐了口吐沫,拔出了肩头上的断箭,顿时肩头处,鲜血淋漓,另一只手,才将口里衔住的刀握在手里,发出了怒吼:“想一辈子有肉吃的,跟老子杀!” 数不清发明军,杀入密林,杀入林莽,自河岸发起冲击,奋不顾身的跃入溪水的滩涂,奋力的杀向一切叛军人流密集之处。 朝廷……这一趟,怕是要大出血了! ………… 一封快报,已送至兵部。 兵部部堂上下,还在为即将而来的下西洋,而拟定章程,于他们而言,这已是当下最紧要的事,马文升为此,已是焦头烂额,烦躁不安。 连阁老居然都是骗子啊。 当初在谨身殿,如果马文升没有记错的话,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可是把胸脯拍的梆梆的响,号称户部对于西洋的钱粮,无有不应。 转过头,就开始变卦了,成天在叫穷,几个章程送了去,不是说这儿开销太大,那儿花费太多,每一次钱粮的数目,都好似割了他们的肉一般。 你和他说下西洋的重要,这户部的官吏便众口一词,可怜巴巴的哭穷,真没钱,穷的就剩下一个部堂的官吏了,几十把老骨头一起卖你吧,你要不要? 马文升不禁为之恼火,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天真,忽略了户部上下官吏的脸皮尺度,因而,下一次的廷议,难免要围绕着这钱粮之事,好好的和户部撕一场,为此,兵部上下,全身心的投入进即将而来的廷议之中,必须做足功课,万万不可让户部有推诿的可能。 以至于连兵部职方司的官吏,都化身成了会计,兵部不是说没有钱粮吗?那么只好,兵部来给你算了,真以为不知你户部账上有多少钱粮? 可当这一份来自于贵州的急报传来,一切的讨论到此为止。 马文升手持着这份沉甸甸的奏报,叹了口气,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他匆匆的入宫,亲手将这份奏报,送到了陛下的手里。 暖阁里。 弘治皇帝冷着脸,目光阴沉,不置一词。 刘健等人闻讯,也已到了,每一个人,都是脸色铁青,没有人发出声音。 马文升见人都到齐了,不禁艰难的开口说道:“这一败,贵州的的大局,就算彻底的崩了。数万大军,断水缺粮,又被贼军伏击,何况,水东土司的反叛,实是连兵部都无法预料,从王轼的奏报来看,水东土司的谋反,与朝廷密议的改土归流,不无关系。” 说着马文升叹了口气,嗫嚅着继续说道:“这改土归流,确实……触动了云贵土司的根本哪……” 弘治皇帝双眼猛地一睁,精锐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巡视了一圈,下一刻手便狠狠敲了敲案牍,厉声质问:“是谁走漏了消息?” 若没有水东土司的反叛,区区一群叛军,根本是无法动摇精锐的明军的,这一点,弘治皇帝深知,即便是明军受挫,那也不可能,会使数万大军置之险地。 在那贵州,已经折了一个巡抚,一个总兵,还有一个中官了啊,难道,还要再折一次? 最可怕的是,一旦贵州的明军悉数葬送,大明到底是放弃贵州,还是继续平叛?放弃,则辱没祖先,继续平叛,又需花费几年的功夫,调兵遣将,又不知折腾掉多少钱粮,而到了那时,整个贵州,都将落入米鲁之手,叛军完全有能力,对其内部进行整合。 而这一切,竟都和改土归流的秘密讨论泄露有关。 弘治皇帝目光最后落在马文升脸上,怒火腾腾的双目死死的盯着他。 马文升不敢看弘治皇帝,整个人在发颤,嘴角微微抽了抽,才期期艾艾的开口说道:“此事,牵涉到的,除了宫里,还有内阁,再就是……兵部了……臣……一定在兵部,彻查到底……” 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就算是查出来了又如何? 弘治皇帝深深闭了闭眼眸,旋即睁开,便苦笑着摇头:“召方继藩吧。” “陛下。”刘健诧异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却是依旧苦笑:“方继藩虽在京师,可数次,都预测了贵州的战事,可见,这个家伙,虽有时糊里糊涂,偶尔也会胡闹,瞎折腾!” 这瞎折腾,是故意说给刘健等人听的,听说这厮最近在西山讲学,不,讲学的好像是他的门生,可这又如何,反正他的门生讲学,不就是他方继藩讲学吗? 居然,他们还打着所谓新学的招牌,这已让大臣们内部,有点不满了。 若不是因为红薯的功劳,只怕这满朝的文臣,早就将这厮给撕了。 于是弘治皇帝特意的用上了瞎折腾三个字,这背后的深意大抵是和人说,小孩子在胡闹呢,管他做什么,和这种得了脑残的家伙计较个啥,你和他较真,你们就输了。 “所以,召他入宫,或许……他会有什么想法。” 刘健微微一笑,心里颇为无奈,更透着苦意,什么时候,此等军国大事,竟跟一个少年郎沾上边了。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入宫觐见 方继藩一大清早,被诏入宫中。 其实对此,他早有预料,老爹的临阵脱逃,一定如太子所预料的一样,贵州……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以至于,老爹不得不去冒险。 否则,堂堂南和伯,就算通过自己书信,猜测到了米鲁可能藏匿的地点,方继藩也深信,作为一个老将,老爹也断然不会为了这虚无的功绩,而违抗军令,押上自己临阵脱逃的名声。 唯一的可能,就是贵州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情势紧急,老爹不得不如此。 现在老爹生死未卜,又被朱厚照那厮一番‘分析’,搅的方继藩心乱如麻,这边宫中召见,方继藩急速入宫,因为他心里深知,可能贵州那儿来消息了。 一到了暖阁,方继藩还未行礼。 弘治皇帝便急忙开口说道:“这份奏疏,你看看。” 萧敬忙是取了奏疏,转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接过奏疏,打开一看,清秀的眉宇不由深深皱了起来。 改土归流…… 因为改土归流,而引发了水东土司的谋反。 事儿……大了。 方继藩也万万料不到,自己当初所提的改土归流,居然产生了如此大的效应,以至于煽动了蝴蝶翅膀,最终引发了一场导致贵州大溃败的事件。 水东乃是贵州最大的土司州,而它的谋反,让整个明军,陷入了绝境。 历史上,王轼确实平息了叛乱,不过,却是在明年这个时候。 而因为改土归流……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当然,这件事其实自己是没有任何责任的,因为改土归流之事,一直在朝中秘而不宣,而水东的叛乱,只是因为有人泄露了朝廷的机密而起。 真正的始作俑者,是朝中有人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英俊的面容荡漾出忧色,这……贵州,算是完了。 轻轻抬眸,方继藩看着这暖阁内的君臣们,一个个忧心忡忡的样子,贵州的糜烂,将会引发更可怕的骨牌效应,广西、云南这些地方也是土人诸多,贵州乱了,明军溃败,其他各省,还能稳得住吗? 整个西南,都将陷入绝境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一双明亮的眼眸里满是期待之色。 “方卿家,你有什么看法?” 这弘治皇帝不问还好,一问方继藩觉得很是压抑呀,深深吸了一口气,便如实将情况分析给皇帝听。 “现在已经陷入绝地了,若无意外,只怕,朝廷将折损第二个巡抚,甚至,连安顺、贵阳……都可能不保。” 弘治皇帝的心里,没来由的,有一些烦躁,目光变得深沉,脸色也是阴沉无比。 谢迁皱眉:“应立即下旨,命黔国公调兵入贵。” 刘健还算稳重,他朝众人摇了摇头。 “一旦我大明在贵州溃败,云南的诸土司,也将蠢蠢欲动,若是黔国公入贵,云南怎么办?” “其实……”方继藩适当的开口:“还有一个希望。” “什么?”弘治皇帝立即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双精锐的眼眸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想,老爹,看你的了。 方继藩也没拖拉,旋即便说道:“舆图在哪里?”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 萧敬不敢怠慢,一幅自贵州的舆图摊开来。 方继藩指着舆图:“前些日子,不是有人说我的父亲临阵脱逃吗?” “……” 没有人回应方继藩,当着人家儿子骂人家爹是逃兵,这……确实不太厚道,而且,宫中的定性是抗命,而不是脱逃,却不知为何,会以讹传讹。 弘治皇帝是厚道的人,方继藩是方继藩,方景隆的帐,是方景隆的干系。 方继藩见没人回应自己,嘴角浅浅一勾,露出一抹淡笑,旋即便继续道:“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我的父亲,一向忠心耿耿,为何会突然带八百士兵,离开贵阳。想来,以我父亲的远见卓识……” “……” 抗命不遵,竟也成了远见卓识。 世上也只有他方继藩能说出这种话。 “一定是嗅到了什么…”方继藩此刻在也不是平常那副不正经的样,而是严肃万分的说道。 “所以,我的父亲,才冒险带兵出贵阳,其目的,就是要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家父实是了不起啊……” 弘治皇帝认真听着,他对方继藩还是信服的。 只是刘健诸人,却有点听不下去了。 火烧眉毛了,还听你姓方的吹牛逼?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继续分析:“陛下请看,八百人,带着十日的干粮,家父的目的何在?” “何在?”弘治皇帝皱眉,不解的问道。 方继藩认真的说道。 “陛下有没有想过,所有的奏报里,虽是米鲁叛乱,可是米鲁这个妇人,从未亲临过战阵,那么……她一介女流,会在哪里?她藏起来了,诚如陛下一般,她并没有在军中,而是运筹帷幄,遥控着整场叛乱,这女人诡计多端,狡猾如狐,那么,陛下有没有想过,这妇人,藏匿在哪里?” 弘治皇帝动容,很是激动的开口:“卿的意思是……” “家父可歌可泣,舍身出城,目标,想来就是米鲁,以家父的远见卓识,和他的足智多谋,料来,他已察觉到了米鲁的行踪。所以,臣以为,贵州,还有一线生机,而这一线生机,全都在家父的身上,家父若是百里奔袭,能够在这乱军之中,取下匪首,那么…叛军群龙无首,不足为虑。” 听了方继藩的一番言论,弘治皇帝心里,也不由的燃起了一丝希望。 他看了看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听到这里,若有所思。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方继藩,追问道:“那么,卿有几成把握?” “有五成。”方继藩无奈的道:“不过,这个猜测,主要还是得益于殿下……” “太子……” 一听到太子,弘治皇帝顿时心凉凉了。 原本还以为,这是方继藩的猜测,若是方继藩的猜测,凭着这两年方继藩的一鸣惊人,弘治皇帝心里还有一些底,可一听居然是那狗都不如的逆子所猜想出来。 突然有一种儿戏的感觉。 朕怎么会中那逆子的邪呢? 弘治皇帝皱着眉,一言不发。 这意思大抵是,贵州看来是真的完了。 肯定是没救了。 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他的父亲,一定也已经不保了吧。虽然贵州那儿,有人状告方景隆抗命,可弘治皇帝依然深信,南和伯的忠诚,若是贵州沦陷,南和伯一定不会苟活的。 一声叹息。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殿下求见。” 平时太子是从不主动来见弘治皇帝的,可今日,却是急匆匆的来觐见了。 一想到那逆子,成日在琢磨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而且还大言不惭,弘治皇帝脸愈冷下来:“传。” 朱厚照踏入了暖阁,心急火燎的道:“父皇,儿臣听说,王轼败了,父皇,现在看来……” 弘治皇帝压了压手:“你不必说了,这些事,你如何知道?” “兵……兵部那儿打听到的。”朱厚照有些心虚了。 敢情他在兵部还埋藏了一颗棋子,给他通报消息。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这是太子可以过问的事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 “跪下!”弘治皇帝正愁一肚子火气没地儿发泄。 朱厚照忙是跪下,他膝上早就上了层层的茧子,跪起来也没什么感觉了。 方继藩道:“陛下……臣以为……” 弘治皇帝压压手,示意方继藩不要继续说下去,而是凝视着朱厚照:“你说南和伯去奔袭米鲁?” “是……”朱厚照假装战战兢兢的样子,可怜巴巴的道:“现在,王轼遭了伏击,水东土司叛乱,截了我明军的粮道,同时,也截断了后路,若是南和伯能成功拿住米鲁,那么势必,能得知叛军的密谋,势必会提贵阳的山地营,前去驰援……因而……儿臣预计,若是南和伯还活着,叛军覆灭,只在即日,可若是南和伯不幸蒙难,则……我贵州明军,也将覆灭……” “儿臣佩服南和伯,居然有如此的判断,更万万想不到他,能够有如此的胆魄,当机立断,此大将之风。所以,即使他最终失败,身死贵州,儿臣……也敬佩他是一个忠心耿耿的汉子。父皇……儿臣做错什么了,这贵州的军情,儿臣乃是太子,难道不该关注吗?父皇自己不也在操心贵州的事?父皇成日都在说,江山社稷未来是儿臣的,怎么到头来,竟是诓骗儿臣,儿臣只关切一些,为何动辄体罚儿臣,人家南和伯,有勇有谋,可人家从不对方继藩动手动脚,动辄惩罚,儿臣……” 朱厚照是个牛脾气,虽然有时候会乖乖屈服,可忍不下去的时候,便开始撒野了。 弘治皇帝咬牙:“你这逆子……军国大事,是你一个孩子可以议论的!” “儿臣不是孩子了啊,方继藩和儿臣差不多大。” 弘治皇帝冷哼,却与此同时,又一封奏报,送入了宫中。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开挂的南和伯 这封奏疏几乎是上头那一封王轼的奏报刚刚送进宫里,转瞬之间,便又一封奏报来了。 兵部当值的堂官拿着奏报,努力的打量了之后,顿时觉得可疑。 这相隔才一两个时辰哪,怎么又是一封王轼的奏报? 王巡抚不是据说,正被围吗?他竟这般有闲工夫? 有这闲工夫,你跑啊,跑不回贵阳城,几万大军都葬送你手里了。 这显然是蹊跷事,事有反常即为妖! 因而,这堂官不敢怠慢,匆匆取了奏疏,疯狂传报给通政司。 暖阁里,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其实朱厚照的一番诘问,也不是没有道理,连弘治皇帝,亦觉得自己有些过于严厉了。 可心中烦闷不堪,细细一想,不错,皇儿说的很有道理,朕确实对他过于苛责,无论如何,太子关注国家军政,也不是没有道理,朕这劈头盖脸,便狠狠训斥他一通,实是说不过去。 何况皇儿还是大明江山的统治人,关心国家军政,至少比他调皮捣蛋,胡作非为来的好。 因此弘治皇帝的面色不禁缓和了几分,可脸色刚刚缓和,朱厚照便瘪嘴问道。 “儿臣可以起来了吗?跪的膝盖疼。” 朱厚照是最擅长察言观色的人,见父皇脸色缓和,便晓得自己的一席话,令父皇动容,他不放过一丁点机会。 弘治皇帝眯着眼,精锐的眼眸直直盯着朱厚照看,刚刚缓过来的脸色,却因着他的话又阴沉下去:“继续跪着吧,知道何为君父吗?朕既为君,也是父,朕训斥你,你方才还敢顶嘴?” “……”朱厚照千算万算,也没算到还有这套路,清隽的面上立即写满了不服气。 可弘治皇帝不在理会他,转而看向方继藩:“方才卿那一席话,且不问这是否是太子的主意,方卿家也是这样认为?” 方继藩重重点头。 “太子的建言,臣也这般认为,不过太子认为米鲁的藏匿之地,是在龙泉寨,而臣却认为,该是在石涧寨。” 弘治皇帝脸色稍缓,可话虽这么说,即便是方景隆冒险想要扭转战局,战场之上,变数实在太多,如何心里有底。 方继藩心底,又何尝有底呢。 他心里自知,贵州的战场,因为自己,已彻底的天翻地覆了,改土归流的流言已传到了贵州。 贵州的土司们,会借此进行一场猛烈的反扑,倘若自己的父亲稍有不慎,整个贵州,乃至整个西南,都将彻底沦陷。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道:“陛下……急奏。” 弘治皇帝眼眸微眯,目光里满是不解,动了动筋骨,随即一张脸又拉下来:“进来。” 一个宦官快步进来,拜下。 “什么急奏?”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王轼……” “又是王轼……”暖阁里君臣皆惊,怎么还是他,这才多久,又上了一封奏疏? 兵部尚书马文升急切的接过奏疏,面容里满是忧伤。 “相隔一两个时辰,莫不是……遗奏?”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忐忑了起来。 遗奏啊,是王轼临死之前,发出的最后一份奏疏? 明军已经彻底的败了? 这不无可能。 “念!”弘治皇帝在此时,却是冷然,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即便是天塌下来,他这天子,也要显露威严,如此,才能安稳人心。 马文升犹豫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刘健等人也铁青着脸,却都是一副凝重又肃穆的样子。 马文升打开了奏报,道:“臣王轼奏曰:水东土司反,断我军粮道,臣欲退兵,而此时,总兵方景隆,奇袭石涧寨……” 石涧寨…… 很耳熟。 弘治皇帝忍不住朝方继藩看了过去。 方继藩已经忍不住了,瞳孔放大,父亲这是成功偷袭了米鲁? 朱厚照跪在地上,死死的用手抠着地面,着急的催促马文升:“念快一些。” “俘米鲁!” “……” 一下子,朱厚照眼前一亮,清隽的面容里满是兴奋之色:“果然……果然……” 方继藩已是长长松了口气。 果然……历史上的米鲁藏匿在石涧寨,而现在,依旧是在此。 老爹这一次,算是冒险成功了。 弘治皇帝脸色依旧紧张,皱眉追问:“此后如何?” 马文升的脸上,已是渐渐的舒展了开来,说到俘米鲁的时候,声音竟有点哽咽,他是兵部尚书,自然之道,这个贵州的妇人,折磨了兵部多久,这是梦魇啊,而今日……居然俘获了贼酋,实是可喜。 “总兵官方景隆,自所俘虏之中,得知水东土司谋反之事,星夜回贵阳,紧急调山地营,火速驰援……” “臣等已陷入绝地矣,贼军见我军缺粮,如跗骨之蛆,疯狂追杀。而水东土司以逸待劳,欲截杀臣等,臣与数万军民,风雨飘摇,死亡且在眼前。” “……”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已恨不得抓着那千里之外的王轼将他打死了,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拽文,话都不好好说了,非要摆弄自己的文辞,据说文臣们都有这么个毛病,屁大的事,非要啰嗦一大堆。 太祖高皇帝在时,有个大臣奏报一件事,居然洋洋洒洒数万言,念到了一半,太祖高皇帝还没明白他要奏什么,于是乎,这位脾气火爆的高皇帝直接将其扯起来,狠狠揍了个鼻青脸肿,那大臣被打了个半死,这才开始说人话了,说明了两件事。 太祖高皇帝居然觉得这厮虽然水,可奏报的事居然很有可取之处,一应恩准照办了。 由此可见,这是病,得治。 “简明扼要的说!”弘治皇帝脸抽了抽,不禁有些急躁。 马文升只好一目十行过去,终于找到了重点,继续念道。 “万幸总兵官方景隆及时杀至,山地营气势如虹,先败水东叛军,斩首一千级,俘贼无数,诛水东土司刘岩贞。” 呼…… 开挂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想,也忍不住热泪盈眶,其实开不开挂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爹还活着,活着便好。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而现在老爹不禁活着,还先俘米鲁,再破水东叛军,力挽狂澜,单凭这个,就足以载入史册了。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竟是忍不住,万分激动的道:“好,好!” 刘健、谢迁、谢迁李东阳眉头俱都舒展,笑了起来。 马文升道:“还有呢,此后明军军心大振,驱兵反击,贼见不妙,顿时溃败,总兵官方景隆会同副总兵官邓通,驱兵掩杀三十里,杀贼无算……臣有万死之罪,昔有……” “不必念了……”弘治皇帝压了压手,显然,这份奏疏已经结束了,接下来,该是王轼的自省之词,天知道后头还有多长。 现在,也没人有心思听这个。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使自己的心情平复。 他惊讶之处就在于,方景隆确实做到了力挽狂澜于既倒,带着八百人,先去奇袭米鲁,这其中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忠诚,以及智谋,都是非寻常人可及的,一个折磨了大明两年的米鲁,竟只被八百人便轻松俘获,这更是自己无法想象的事。 而他更惊讶之处却在于,方景隆的军事行动,居然让千里之外的方继藩和太子猜了个正着。 方继藩倒是好说,毕竟将门虎子,想来,打小,便久经熏陶。 可是太子…… 弘治皇帝突然狠狠瞪了一眼方继藩,厉声开口:“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现在心里直乐呢,心情愉快了许多,面带笑容的:“陛下圣明,陛下远在千里之外,运筹帷幄……” “少来这一套!”弘治皇帝拉着脸,冷哼出声:“你合谋太子欺君,还不知罪吗?” 啥? 方继藩懵了。 欺君? 虽然自己确实欺过君,自己都算不清,到底忽悠过多少次了。 算是前科累累,可是这一次,自己当真冤枉啊! 他忙是可怜巴巴的说道:“臣是老实人,臣一向以诚实为本,不知陛下听了谁的谗言……”方继藩说话时,眼睛飘向萧敬。 萧敬一脸懵逼,虽然他一直看不惯方继藩,方继藩这厮,没少给自己制造麻烦,让东厂丢了人,可是,他也想叫屈,谗言?我萧敬是那等人?好哇,今日你倒来泼脏水了。 “呵,到了现在,还想抵赖吗?”弘治皇帝板着脸,看着方继藩,继而又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嘴角抽了抽,才接着道。 “你既看出了你父亲的部署,倒也情有可原,朕自知你对战事总能一语惊人,有极高的判断,所以,你才伙同了太子,将你的想法告诉了太子殿下,让这太子特来朕面前邀功,以此,显得太子料事如神,熟谙马政,是吗?朕知你二人情同手足,平日总是腻在一起,这才使你们勾结一起,妄图蒙蔽朕,太子他懂个什么,长不大的孩子而已,你为了表现他的韬略,竟是胆大包天,做这等欺上瞒下的事……” 朱厚照方才还呵呵的笑,这一刻,他的笑容……凝固了…… ………… 腰痛,可依旧坚持码字,心疼自己。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一鸣惊人 一时暖阁里极安静。 方继藩抬眸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朱厚照,此刻,对朱厚照,他是很能体谅的。 在西山的那个夜晚,朱厚照是何其的激动啊,对着舆图的少年,精神抖擞,浑身都散着光芒。 可现在的朱厚照,却如斗败的公鸡,这家伙,到底是做了多少孽,上辈子糟蹋了多少人,才换来今生的报应。 方继藩很同情朱厚照,换做是他,此刻应该也是不好受的。 因此,他格外认真的开口说道。 “臣可以用人格担保,这确实是太子殿下想出来的,陛下圣明,明察秋毫,是否对太子殿下过于苛刻了一些,陛下啊,殿下的聪明才智,非寻常人可以企及,可陛下为何却视而不见呢?” 朱厚照听了这番话,眼泪都要落下来了,嘴角微微抽动着,很是激动的看着方继藩。 老方,你真是本宫的知己啊,这一番话,真是说到本宫的心坎里了。 弘治皇帝脸色平淡,只眼角的余光扫了朱厚照一眼,大抵是一副瞧不上这个货的嫌弃样子。 凡事,就怕比啊。 方继藩这番话,真是听着弘治皇帝心酸,看看这方家父子,一个力挽狂澜于既倒,立旷世大功。 另一个呢,在京中亦是文韬武略,当初就看出了钱钺必败,如今,又猜测出了贵州的战局可能扭转,这方家父子,真是令人惊叹。 而方继藩居然想将这功劳,让给太子,这孩子……倒是对太子有情有义,此番又能入情入理,为太子辩白,极力为太子说好话。 呵…… 这不辩白还好,越是辩白,弘治皇帝心里头,将方继藩和朱厚照对照起来,却是发现,原以为还算不错的太子,现在真是不堪为人子,看看这个小畜生,别人的功劳竟也能厚颜无耻的揽在身上,一无是处,读书不成,连德行也没有了,堂堂太子,也需揽功吗?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生子当生方继藩啊……” “……”朱厚照眨了眨眼,有些没明白过来,一脸错愕,啥? 刘健等人,亦是坐一旁,陛下与太子、方继藩三人的奏对,他们看了个清楚,作为旁观者,也不禁为之感慨。 太子殿下……确实有点儿过了,方继藩此人倒是可造之材,有人,堪称栋梁啊。 朱厚照嘴角微微动着,张口想说什么,可弘治皇帝,显然已经不愿在此事上纠缠,因为他觉得,作为一个父亲,方继藩这一席话,已经留给了他最后一丁点体面,继续训斥太子,又有何用呢? 反正这个柴米不进的家伙,也是屡教不改,小畜生啊小畜生。 可方继藩却看出了什么,有些不对劲啊,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该是太子的,便是太子的,怎么能抢太子的功劳。 这样可不道德呀。 因此他再次开口说道。 “陛下,臣以为……”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朝他压了压手。 “你不必再说了,你的父亲,立下了汗马功劳啊,若非他力挽狂澜,这贵州,还不知会成为什么样子?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大明有此忠臣良将,何愁天下不平!” 似乎……弘治皇帝已经没有兴趣继续这个话题。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只见他委屈巴巴的,一副难过的样子。方继藩不禁在心里感慨,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殿下,好自为之。 “不错!”马文升依旧还捏着奏报,足足看过了两遍,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若非南和伯,只怕现在朝廷接到的,乃是自土木堡以来,最大的噩耗,数万的军民啊,整个贵州一省,都要沦陷于贼手,南和伯亲冒矢石,立下此等不世之功,天下瞩目,这是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的结果。” “陛下明察秋毫,臣等叹服。”刘健人等,也不禁眉飞色舞,跟着附和。 不错,当时让方景隆去贵州,乃是陛下力排众议的决定,现在才发现,若是这总兵官不是方景隆,这贵州,便彻底的完了。 由此可见,陛下是何等的圣明。 当然,这般的吹嘘,其实也是情有可原,陛下是天子嘛,他们适当的拍一拍马屁,毕竟是有益于身心健康的。 弘治皇帝心里大喜,倒不是因为这明察秋毫,而是心里一块大石落定,环视了众人一眼,便开口说道。 “这几日,真是喜报频传,先是红薯,又是这贵州的大捷,这并非是朕的圣明,是祖宗保佑,是方家父子为朕分忧,也是将士们勠力的结果……’ 他顿了顿:“这有功便要赏,有过则要罚。” 说到过的时候,弘治皇帝不禁冷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随即又道:“今南和伯立下此功,如此战功,不容忽视,兵部要立即拟定章程,不可寒了将士们的心。” 马文升颔首点头,这论功行赏,兵部自有旧例,倒是不用操心,只不过……他定了定神:“南和伯此次的功劳甚大,因而臣想,南和伯的封赏,还是请陛下圣裁为好。” 弘治皇帝一笑:“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心里美滋滋的,含笑着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依卿而言,汝父此等功劳,该如何赏赐?” 方继藩觉得有些坑,你问我做什么,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得谦虚才是啊,说大了又不好意思,说小了,我一家都吃亏……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似乎是在考教方继藩似得。 方继藩认真想了想,便道:“臣以为,太子殿下乃是储君,臣是臣子,这等事,陛下要考教,也当考教太子才是。” “……”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 接着目光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心都凉了,合着自己瞎闹腾了老半天,结果反而成了坏人。 谁知,方继藩这番话,却是突然给了自己一线希望。 他感激的看了老方一眼,眼眶里闪着热泪。 这世上,只有老方最懂本宫啊。 “那么,太子……你来说说看。”弘治皇帝板着脸。 朱厚照打起了精神,见方继藩给自己投来了一个眼色,似乎带着鼓励,也颇有几分希望自己洗刷侮辱,为自己加油的意思。 朱厚照不禁深吸口气:“父皇,这要看依循什么先例了。若是太祖高皇帝时的旧制,太祖高皇帝义子沐英,率军入云南,因其功劳,便由西平候之身,赐黔国公,使其世袭罔替,因而,今日南和伯平定贵州之功,不亚于沐英镇云南,理应加爵一等。” “此外,太祖和文皇帝时,立大功者甚多,因而爵位赐予的广泛,而自英宗之后,朝廷对外,少有征伐,对内,也少有叛贼作乱,所谓的叛贼,多为蟊贼,似米鲁之乱,震动朝野的,少之又少,正因如此,才显南和伯功劳难得。” 朱厚照竟开始说的头头是道。 这一下,竟有点镇住弘治皇帝了。 无论如何,方继藩不可能连这如何论功行赏,也给太子事先暗中通气了吧。 弘治皇帝以为,这家伙的回答,要嘛就是随口一句胡话,要嘛,就是简明的封候之类,可想不到,朱厚照竟开始长篇大论起来。 “你继续说!”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 朱厚照心里悲愤,却还是继续道。 “可既是封赏,却不可只依循旧制,兵法之中有云,叫做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现在虽贵州大捷,可贵州初定,朝廷在平叛过程之中,斩杀了如此多的土人,土人虽是被弹压,可他们心里,一定不肯服气……” 弘治皇帝眼神一变,此时,他开始正襟危坐起来,很是认真的听了起来。 朱厚照道:“父皇,这是血海深仇啊,再者,在朝中,既然改土归流,已经事泄,云贵的土司,定当更加怀有不臣之心,所以,米鲁虽平,可人心依然不服,这云贵诸地的土司,也一定心怀不满,到了如今这个份上,朝廷能做的,也只有借着这一场巨大的胜利,强推改土归流。” “可既要打算强行推行,贵州内外,矛盾重重,汉土之间,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那么……也势必要有一个令土人们恐惧之人,在贵州镇守,使心怀不甘和心怀不满者,不敢轻举妄动,这个人,要能止土人小儿夜啼,要使土人们既对他恨之入骨,却又瑟瑟发抖,父皇,眼下……唯一的人选,就只有南和伯。”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 便连刘健等人,包括了兵部尚书马文升,竟也好似触动了心事一般。 太子之言,很有道理啊。 封赏是其次,而真正重要的是解决后续的问题,否则,即便叛乱平息,新的叛乱又要酝酿,永远没有止境。 而太子出彩之处就在于,他居然没有从封赏开始切入,而是开始分析起整个贵州叛乱平定之后的情势,太子……什么时候……竟有如此卓见了? 每一个人,都开始认真起来,想知道,太子接下来,还有什么见识。 ………… 知道大家急着看,强忍腰痛写下一章,可怜。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镇贵州 暖阁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放在朱厚照身上,那双双眼眸里透着期待之色。 朱厚照不禁有些紧张。 他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恨哪! 吸了一口气,他提出了疑问:“当今贵州,能镇住这些土人的人还有谁?” “……” 其实不需要回答,所有人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就在此时,除了方景隆,还有谁能镇住土人? 朱厚照见所有人都默认了,便朗声道。 “生擒米鲁,扭转乾坤,以一孤师,斩杀土人无数,儿臣在贵州叛乱之后,分析过土人,土人重巫术,凡遇无法解释之事,皆冠之以神怪,这南和伯,在土人们心里,就是杀神啊。在这改土归流的最紧要关头,镇住土人的,唯南和伯莫属,只有他在,且能掌贵州军务,土人再如何心有不甘,如何不肯臣服,却也不敢轻易谋逆。” “那些土司们,当初甘心听命于米鲁,可见这米鲁,定有其过人之处,连米鲁尚且被南和伯轻易擒拿,他们有几斤几两,也敢造次?”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深深凝视着朱厚照,突然觉得,说起这个的时候,太子竟和平时不一样。 刘健等人依旧侧耳倾听,觉得太子之言,和他们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 朱厚照开始条条是道的分析起来。 “所以,儿臣以为,封赏的本质,既是为了振奋军心,更要让人知道,朝廷绝不吝啬赏赐忠臣良将,如此,方可使无数人甘愿为朝廷效命。可与此同时,还需与贵州当务之急之事,相为匹配。所以儿臣以为,南和伯有功,当封平西候……” 平……平西…… 方继藩眉毛跳了跳,不太吉利啊:“贵州在南边啊。” 这满殿君臣,都忍不住不满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觉得方继藩有点多事。 “在西边!”弘治皇帝淡淡道。 刘健也颔首:“历来东西南北,是以京师为轴,贵州确实为西。” “………” 方继藩记得历史上,吴三桂便是平西王,这样看来,他明明在西南,却以平西为爵,可见……也不是没有道理。 可是……平西候,怎么越听,越觉得怪怪的。 朱厚照正说的有劲呢,难得父皇和阁老们如此认真听自己说话,谁晓得方继藩没来由的跑来打岔子,他有些不满,冷淡的说道。 “且先听本宫说完。” “……” 暖阁里安静下来,朱厚照才继续道。 “父皇当赐南和伯为平西候,令其镇守贵州,只是贵州乃边陲之地,何况,土人蠢蠢欲动,要安贵州,除了要进行改土归流之外,这贵州就不该以巡抚为首,而当效法太祖高皇帝平云南,置黔国公镇守云南一般,使其暂理贵州军政事,如此一来,土人畏惧,岂敢有什么非分之想。” 镇贵州…… 弘治皇帝沉默起来。 历来朝廷是以文制武,可有时,也会有所变通,比如云南的黔国公府,以公爵之位,署理云南军务,虽然朝廷依旧会向朝廷派驻官员,可一般的文官,哪里可以和沐家抗衡,所以本质上,云南军政大权,几乎都在沐氏之手。 而沐氏镇守云南之后,也确实是忠心耿耿,几次朝廷对西南的军事行动,几乎都是沐家率先带兵协助,文皇帝攻打安南时,沐氏更是立下了赫赫功劳。 云南这些年来,一直稳定,没有出什么大乱子,这和沐家,也不无关系。 贵州的情形,其实和沐家也没什么不同,而且太子所言,入情入理,极为悦耳。 弘治皇帝不禁看了朱厚照一眼,挑眉问道:“这些,是谁教授你的?是方继藩?” “……”朱厚照脸色……从先前的得意,又开始缓缓的变得有些……难堪起来。 方继藩忙是替朱厚照解释起来。 “陛下,殿下的才能,是臣的十倍,请陛下明察秋毫啊。” 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和自己都能扯上关系……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儿子可是你自己生的啊,咋什么都和我有关系? 弘治皇帝却是不可置信之色。 朱厚照这一回学聪明了,垂着头,嘟着嘴说道:“方继藩教授了儿臣一些,当然,儿臣自行也领悟了一些。” 他若说自己琢磨的,十之八九,父皇肯定不信。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应当适应环境,只有如此,方能生存下去。 而朱厚照显然,却是进化论的最好证明。 他学乖了。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浅笑道:“果然如此啊,不过,能有此一番见识,也没白费朕对你的期望了。方继藩……” 方继藩已经无话可说了,也懒得再去解释和辩解:“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你教导太子,也有功劳,前些日子,你献上了红薯,本就大功于朝,朕一直在想,该如何赏赐你,可左思右想,却一时也没头绪,而今……却突发奇想,自此之后,你不必再东宫伴读了,就任詹事府的少詹事吧。” “少………少詹事!”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 自己不是武勋吗?这少詹事,和武勋不沾边啊,自己又不是科举出来的进士? 便连刘健也已动容,挑了挑眉,很是担忧的说道:“陛下,方继藩非翰林,若是令其为少詹事,老臣只恐……百官议论纷纷。” 弘治皇帝背着手:“此非翰林的詹事府少詹事,而是羽林卫驻詹事府的少詹事,教授太子马政。” “……” 所谓的詹事府,里头的结构是并不复杂,有詹事和少詹事各一员,他们相当于詹事府专门负责教导太子的正副学士,所以一般只能由翰林学士来兼任。 将来,若是太子登基,则这二人,相当于是太子真正的师傅,外间人称帝师。 就如当今吏部尚书王鳌,当初便是詹事,此后便连弘治皇帝,都敬他为师。 大明朝还从来没有武勋,可以做少詹事的,这肯定会引来巨大的争议。 可显然,弘治皇帝心意已决。 方继藩太令他动心了。 太子的教育,已经刻不容缓,可是当下的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对太子无计可施,这二人,已是誉满天下的大儒了,人人敬畏的清流,连他们都无计可施,那么……这太子怎么办? 他未来,将要克继大统,成为大明的主宰啊。 既然太子这小子不开窍,思来想去,似乎……每一次太子发表宏论,几乎都和方继藩有关,那么,此时,弘治皇帝自觉地自己已经别无选择,方继藩,就你了。 献红薯,对军政有独到的看法和理解,还教授出了数个进士,这样的人,为何不可以做詹事? 既然定了主意,那么一切的解释权,也就在弘治皇帝身上,他说这个少詹事是啥就是啥,不是说不是翰林,不得入东宫教导太子吗? 那好办,那就让亲军之中,也立一个少詹事,这少詹事的本质,形同于上一世的助教,显然,就相当于协助杨廷和对太子进行教育。 弘治皇帝见刘健等人面带难色,显然觉得到时可能无法平息百官的争议,弘治皇帝随即深深的看了刘健一眼,郑重开口说道。 “刘卿家,朕自登基以来,极少破坏祖宗的定例,这是害怕如先皇帝一般,视朝政为儿戏,当初先皇帝也是避开了朝廷,广纳道人入宫,授予所谓的供奉一职,以至这些所谓的道人,将整个宫中,搅的天翻地覆,乌烟瘴气。可此次,事涉太子,朕是一个父亲,为太子寻觅良师,这是一个父亲应当做的事,若朕今日能使太子多学,哪怕是学到一丁点有用的东西,朕也就能够欣慰了。” “老臣……明白了。”刘健看了太子一眼:“事急从权,若有争议,老臣自会想办法斡旋。” 谢迁还是觉得有些不妥,不过见刘健表态,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李东阳却似乎对此,颇为看好。 “这不正是太子殿下方才所言的,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因而凡事,需因势利导吗?臣附议,方继藩若能入献番薯一般,使太子焕然一新,做臣子的,该喜不自胜才是。” 弘治皇帝放下了心,有刘健和李东阳二人稳住朝中的议论和口舌,此事,就再没有什么阻力了。 他转而看向朱厚照,突然温和的拍着朱厚照的肩。 “朕对你严厉,是为了你好,你和寻常的孩子不同,你既是太子,也是国家的储君,朕……能活几年哪,这江山社稷,是祖宗的。守住祖宗江山,是你的职责。可坐天下,只守江山这样简单吗?” “这天下黎民,也是维系在皇帝身上的啊,朕自认自己费了十二万分功夫,尚且不能做到海晏河清,朕将希望放在你身上,不求你能似尧舜一般,使天下大治,可但求你能早一些懂事,将来,才能善待天下人,使他们安居乐业,这也是朕,如此苛责你,千方百计,为你谋划的原因,你既姓朱,便当要有此担当!”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尊师重道 朱厚照并不傻,恰恰相反,他是个极聪明的人。 只是这聪明,却用在一个这满朝君臣,都不太希望他用在的地方。 对于父皇的话,朱厚照这会很配合的忙道:“儿臣知道了。” 只是他说话的时候,扬眉的一瞬间,方继藩却是再清楚不过,太子殿下又在敷衍了。 不过……摇身一变,自己竟成了少詹事,方继藩有些意料不到,话说,这也算是半个朱厚照的老师了吧! 杨廷和的助手?王华的同僚? 弘治皇帝坐回到御案,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开始道:“至于相关于南和伯的封赏,朕觉得,太子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就遵照太子的话办理吧,兵部还是要拟定出一个章程来。” 此次大捷,解决的乃是燃眉之患,大明眼下国事如麻,弘治皇帝是实在不愿将继续将太多心思放在遥远的贵州了。 他沉吟了片刻,却又道:“朕本欲将所有的叛贼都押入京来,可既然朕将贵州军政托付给了方卿家,那么就令方卿家自行处置吧。” 弘治皇帝做完了决策,便低下头:“马卿家留下,造船之事,朕要问你。” 方继藩和朱厚照便知趣的起身告退出去。 自暖阁里出来,朱厚照惆怅的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天,沉吟了老半响,不由幽幽地道:“老方,你爹是什么样的人?” “啥?”方继藩想不到朱厚照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朱厚照唏嘘的样子道:“其实做一个南和伯子,未必是坏事啊。” 方继藩就懂了,想了想才道:“太子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何陛下和阁老们都将你当孩子一样看待,从不肯放心让你做一件真正的事?” 朱厚照迟疑了一下:“为何?” 方继藩抬头向天,露出了几分倨傲之色:“这就是少詹事的作用了。” 朱厚照倒是给勾起了兴趣。 这些年来,实在是憋屈得厉害啊,尤其是这两年,日子是越发的没法过了,于是他伸手假装要来掐方继藩的脖子。 方继藩则突的摆出一副严厉的样子道:“殿下要谨记尊师重道。” 朱厚照这个人就是如此,便和历史上的那个明武宗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平时顽劣,被百官训斥,可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并不去计较,这大抵是因为他的内心深处也知道他们说的有些道理,只不过……却又如孩子一般,绝不肯轻易犯错。 “且听我慢慢说来。”方继藩一本正经地道:“殿下其实历来都有自己的想法,殿下的本事,也绝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就比如今日殿下所说出的一番话,就很有道理,可为何陛下依旧觉得殿下不太牢靠呢?” 朱厚照还真的很认真的想了想,可想了半天,依旧想不出个所以然,怒了:“是啊,为什么啊,你快些说。” “殿下啊,你想想看,就算是卖羊肉的,尚且还知道这羊肉切去卖给人,甚是不雅的,还得用荷叶包一包啊,殿下说来说去,是因为不擅长推销自己。” 朱厚照皱起了浓眉,狐疑地道:“推销又是什么?” 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就如我们上次卖瓜一般。” 这下,朱厚照倒是懂了:“明明就是本宫在东宫种出来的挂,却非要说是这天灵地宝的西山种出来的?” 方继藩略显欣慰地颔首点头:“所以殿下最紧要的,是一改形象,就像臣一样,为何能讨得陛下的喜欢。” “你是口蜜心腹!”朱厚照毫不犹豫地道,颇为鄙视方继藩的‘不厚道’。 方继藩懒得和他继续深入讨论:“这么说罢,殿下想不想学一手?” “想!”朱厚照没有任何的迟疑,一脸决然地道:“本宫非要让父皇刮目相看不可,否则寝食难安。” 方继藩露出了笑容,道“这就好办,再过一些日子就是中秋了,臣的几个门生正好沐休,臣要带他们去西山读书,殿下也一道来吧。” 和朱厚照约定,心想,朱厚照其实……并非这么不堪,可为何,无论是历史中的他,还是自己眼前所见的他,总会给人一种熊孩子的感觉呢? 说到底,还是管教不当的缘故啊,那么…… 他方继藩是个有责任心的人,他现在成了少詹事,自然是责无旁贷了,教育太子,已经成了自己的职责了。 拜别了朱厚照,方继藩知道自己的老爹立了功,心情也松弛下来,得了闲,便悠悠然的去了西山。 张信在暖棚里,已培植出了土豆。 一株株的嫩芽,种在了暖棚里,显得很有生机。 暖棚里温度,各有不同,张信需要用不同湿度,不同温度的土地,来记录下不同环境的土豆不同的成长。 他的暖棚,是不允许寻常人轻易出入的,所以绝大多数的事,都是他一人代劳,他背着一个竹篓子,这篓子里装的都是各种竹片,很像秦汉时没有编织的竹简。 今日他似乎兴致盎然,见方继藩也进了暖棚,蹲在一边,仔细的观察着泥地里长出来的新鲜嫩叶。 张信抬头,朝方继藩直乐。 “笑什么?”方继藩一头雾水。 张信连眼睛都像是在笑一样,道:“我妻子回来了,周王府派人抬了八抬轿子送回来的。” “真是势力啊。”方继藩很鄙夷的道。 张信想了想道:“这便是我不愿做官,不愿做将军的原因,宁愿摆弄这些作物来得舒心,你看看它们,它们便没有许多世故和人情,却能养活无数人。千户,在暖棚里,许多东西都长得要快一些,年末的时候,卑下预计就可有收成了,到了来年开春,可得一亩,到时还可多种一些,只是此物育种,比红薯麻烦一些,不可嫁接藤苗,非要将其切成块状等其发芽不可,它……真的能吃吗?” “能!”方继藩很认真地点头道:“不但能吃,而且比红薯更好,能够代替主粮。” 张信脸有欣喜,他自然是相信方继藩的。 他嗯的应了一声,似乎又开始观察起来,很快忘记了身边方继藩的存在,浑然忘我的取出了竹简,开始记录数据。 老半天,他才想起什么,下意识道:“千户,你得管管那帮熊孩子,他们成日胡闹,若是毁了这暖棚,可就糟了。” 只是久久的感觉身边没动静,回眸,却发现暖棚里已是空空如也,千户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整个西山,已经焕然一新,越来越多的砖瓦房子沿着山脚建起来,有人气,许多从前没有的路便被踩了出来,纵横交错,为了防止雨天路滑,人们在这开辟出来的道路上撒上了大大小小的石子,于是乎,一种原始的路基便纵横交错的形成了。 远处,是一片片的暖棚。 玻璃作坊的烟囱乌烟滚滚。 人们自发形成的聚落,开始初显雏形。 一些大宅子也出现了,比如新的学堂,以及一个客栈也拔地而起。 因为这里有玻璃,有无烟煤,自然而然,便有拖着骡马而来的商贾前来大宗求购,无烟煤开始不只供应京师,人们也开始发现,玻璃的用途,并不只限于暖棚。 客商来了,就需要歇脚,客栈的生意还不错,连一边的酒楼,生意也沾了光,再不只是招待读书人了。 商人的到来,有一个巨大的好处,他们来自于十里八乡,也有一些远道而来,甚至是自江南来的客商,听说京里出了稀罕物,却又显得谨慎,想要亲自来走走看看,即便来了不肯订购,也会盘桓几日。 许多人凑在一起,交流着天南地北的讯息。 这些讯息通过客栈的小二,接着开始添油加醋的传播出去。 矿工和匠人与农户不同,农户只需关注于巴掌大的天地,也极少能与外乡人交流,庄子里若是能来外客,那也是极稀罕的事,可在这儿,任何话题传播的速度却是最快的,即便这些消息,到底掺杂了多少水分,却也只有天知道。 而偶尔有读书人徘徊,也令在此的人都敬畏的看着这些秀才老爷和举人老爷的同时,偶尔也开始有人能模仿着读书人拽词了。 在他们看来,若是话里能加几句之乎者也,那真是顶有面子的事。 学童们是最无顾忌的,哪里有吃食,他们便一窝蜂的会往哪里去钻,只有不巧遭遇了来此喝茶的先生时,他们才吓的咋舌,乌泱泱的又一哄而散。 人们对于孩子,总是容易充斥溺爱,尤其是在这里,庄户之间,不必因为水源而大打出手,也不会因为宗姓而发生矛盾。 反而是因为在一起做工需要协同,渐渐的,虽是姓氏和籍贯不同,开始称兄道弟起来。 恩公每一次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远远的干站着,不敢过分靠近,要等恩公走过了,他们才小心翼翼的绕着道过去,远远的,他们会行个礼,这不是害怕,而是因为感激。 相比于从前,相比于许多还挣扎在庄子里的佃农,他们十分珍惜今日的来之不易。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治大国如烹小鲜 若说西山还有什么变化,那便是大规模的士绅和地主会坐着车马和轿子来了。 民以食为天,他们有土地,土地要种植什么,才能得到最大的收益,是他们最关切的事。 红薯预备着来年开始在各府各县试种,屯田千户所也已枕戈以待,大量充斥进来的心校尉和力士们,开始在骨干的教导之下,了解红薯的特性,以及许多种植的技巧。 可对于京师周边的大户们而言,他们却不必等各州各府试种之后再进行推广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嘛,因而,来考察的,想看看这红薯真实产量多少,这玩意能吃吗?吃了能填饱肚子吗?叶子能做菜? 谨慎的大户和士绅们,总是带着天然的狡黠,他们更相信眼见为实。 因而,西山着实热闹了一阵子, 不过方继藩对于这些老财和土豪们唯一的印象,就是抠,明明有地,来时身边长随伺候着,在客栈和茶肆里,却是小气得很。 中秋将近,天气愈来愈冷了,方继藩想到了一些事,便写了书信给远在千里之外的老爹,同时让人带去了番薯。 与此同时,屯田千户所将抽调一批干将率先前往贵州,自家人嘛,肥水不流外人田,番薯的推广,将率先在贵州推行。 令方继藩心里颇为遗憾的是,倘若有玉米、木薯、辣椒、橡胶就更好了,这些若是先放在贵州县推广,绝对是一等一的经济作物,尤其是辣椒,云贵一带很是湿热,所谓的瘴气,其实某种程度,也是因为这等环境,寻常的汉人很难适应,而辣椒能促进血液循环,这些地方是最适合吃辣椒的。 这几日,朱厚照往西山跑得更频繁了,而今开始明目张胆起来,打着的,自然是读书的名义。 毕竟方继藩而今是少詹事,来往更方便了一些,宫里对此,似乎也不会多问,弘治皇帝对方继藩还是颇为信任的,只是来时护卫多了一些,朱厚照还是一身的常服,尽量的不会显山露水。 詹事府詹事杨廷和却日益不满起来。 从前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太子你最大,可他偷偷摸摸的去宫里告了几状后,太子也不见收敛,心里不免有几分恼怒了,这样下去,成什么体统呢? 他终是忍不住了,于是这一天,急匆匆的赶到了暖阁,要亲见内阁首辅大学士。 刘健近来很忙,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他跟杨廷和此等清流不一样,只埋首于书海之中,有这么多的闲心。 尤其现在朝中之事的重中之重是下西洋,这涉及到所需人力物力,所需钱粮,乃至操练人员,最终还需他来最后拍板。 经过通报后,杨廷和进了值房,而刘健还趁着这个间隙,继续拟着手中的票拟。 杨廷和便只好站在一旁,稍稍等待,可刘健似乎恍然未觉,埋首案牍,似乎是将方才准杨廷和拜见的事忘了。 等了许久,杨廷和终于忍不住的咳嗽了一声。 刘健这才抬眸,不禁失笑,轻轻搁笔,道:“噢,介夫啊,你来了,坐下说话。” 杨廷和却是不肯坐,而是正色道:“大难临头,刘公还有闲情吗?” “……” 对于杨廷和的焦急,刘健的反应倒是不大。 实在是,清流翰林们套路,他太懂了,啥事都喜欢上纲上线,屁大的事都关乎到了社稷安危,他……已经习惯了。 刘健微笑着道:“老夫可没闲情,两京十三省的事都在等着老夫给他们一个交代呢,怎么,什么事要大难临头了?” “太子殿下,如今已不思读书了,成日的不见踪影,刘公,太子乃储君,事关天下福祉,绝不可轻忽啊。”杨廷和看了刘健一眼,沉声道:“詹事府已形同虚设了,尤其是陛下竟任了一个武勋为少詹事,这……成什么体统哪,旷古之未有也,实在令人担忧……” “此事,老夫会注意的。”刘健点了点头。 听到这些,其实他心里也颇有几分忧心,确实不能长久下去,可他现在很忙,而且太子殿下去西山,有方继藩在,也不会闹的太厉害吧,对于方继藩这个家伙,刘健还是隐隐有些欣赏的。 刘健的反应,杨廷和自是不满意的,于是继续道:“下官听说,那方继藩在西山设书院,讲新学,怕就怕误了太子啊,刘公难道不担心吗?” 新学? 刘健肃容,对于这个新学,似乎朝中内部有为数不少的杂音,不过总会有一些狂生自称程朱误人子弟,朝廷其实并不是很在意。 毕竟是八股取士,只要八股里考的还是程朱的经义,那么,区区一点杂音也翻不起浪来。 看着刘健的脸色,杨廷和接着道:“这是妖言惑众啊,倘若因此而误了太子……” 刘健沉默了,久久才道:“好了,老夫知道了。” 就这样?杨廷和自是不甘心的,便又道:“刘公……” 刘健微微一笑,打断道:“你且去吧,老夫会注意的。” 杨廷和忍不住摇了摇头,此时的他,还年轻,远不是历史上,那个入阁拜相,甚至发动大礼议,可以和天子分庭抗礼的宰辅,于是他朝刘健作揖,颇带几分怨气:“若太子被人蒙蔽,便是拟多少票,其危害也是无法挽回的。” 说着,便告辞而去。 刘健没有提笔拟票了,看着这空荡荡的值房,似乎陷入了沉默。 其实杨廷和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可他没有当场表示,是因为他不能在杨廷和面前表态,这一表态,传出去,到了百官面前,显然就成了刘公厌恶方继藩,或是方继藩坏人心术,太子误入歧途的信号了。 到时,整个朝中会掀起何等的轩然大波,又会造成多么可怕的影响,不消说,首先是都察院,那些亢奋的御史,便要用弹劾奏疏淹没整个内阁吧。 他阖着眼,沉吟良久,方才道:“来人,去请吴世忠。” 这位吴世忠,乃弘治三年的二甲进士,江西人,此后授予了兵部给事中,他刚到兵部,两京地区及山东、河南、浙江百姓饥荒,弘治皇帝下诏赈济抚恤,有关部门等候勘查核实。吴世忠却极言其弊,于是条列上奏兴修水利、恢复官仓二事,因为他的上奏,条理清晰,多被朝廷采纳。 刘健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虽然他科举考的名次并不高,可小小年纪,竟能痛陈朝廷赈济灾民过程中的弊端,可见其并非是空谈之人。 于是刘健有心提拔他,而今,这吴世忠在礼部任给事中。 几盏茶之后,吴世忠匆匆而来,朝刘健行了个礼:“刘公……” 他是一个看起来就令人感觉忠厚的人,在弘治朝,忠厚是很吃香的,就如那欧阳志,不但皇帝喜欢,刘健也很赞许。 刘健很直接的对吴世忠道:“你得去西山一趟。” 吴世忠一听,明白了,便道:“西山之事,下官亦有耳闻,下官明白了。” 刘健笑了笑道:“你此次便服去即可,也不可向人说什么,你只去听,去看,有什么结果,直接报到老夫这里来,万万不可张扬。” 吴世忠恭谨地点头道:“下官明白。” 于是刘健挥挥手:“且去吧。” 吴世忠行了个礼,便匆忙的去了。 刘健心里却依旧还是有些七上八下,杨廷和其实说的也没错,太子确实关乎社稷啊,这不是玩笑的事,此事先查查看吧。 他低头,又预备拟票,可过了片刻,却见这值房里安静得很,他想喝茶,下意识的端起茶,却发现茶凉了,便道:“来,热茶。” 叫了一会儿,却没什么动静,不禁有点恼怒,下意识地抬眸。 却不知何时,弘治皇帝竟站在他的身侧,背着手,正低头看他拟票。 刘健连忙想要起来行礼,弘治皇帝则是拍了拍他的肩道:“卿家辛苦,不必多礼,朕也只是随便来看看。这份拟票,是顺天府恳请立即推广红薯的吗?” “是。”刘健想了想道:“顺天府的意思是,要及早推广,屯田千户所太慢了。不过老臣却认为,此等大事不可孟浪,屯田千户所那边说的有道理,要推广,需徐徐图之,先在各州府广设试验之田,根据各地的土质、气候,先观察红薯的生长情况,此后再慢慢推及开来,如此,才可做到万无一失。” “嗯。”弘治皇帝笑了,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想不到推广这红薯,竟也和治国之理不谋而合。” 刘健亦微笑道:“这并非是不谋而合,而是但凡牵涉到的乃是千千万万人之事,便总要慎之又慎,否则一个小乱子,就成了天大的事啊,陛下此来,可是为了太子?” “……”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失笑道:“还是刘卿家知朕。” 刘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是老臣知陛下,而是老臣知杨廷和,杨廷和方才也来见了老臣,见老臣多有怠慢,老臣在想,他定是要去告御状的。”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方学浩瀚 听了刘健的话,弘治皇帝一笑。 他缓缓地在一旁坐了下来,才看着刘健道:“卿家所猜不错,只是杨詹事的话,朕也未必会全信,他是詹事府詹事嘛,现在突然多了个少詹事,有怨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太子是储君,关系着大明的未来,可太子的性子就是如此啊,既然詹事府管不好,朕就想让方继藩试试看了,既然决心让方继藩为少詹事,那么也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 想了想,弘治皇帝失笑道:“可是方继藩这个小子,做事还是不够缜密,太年轻了,若说朕完全没有顾虑,那是假的。好端端的,他带着自己的门生去西山鼓捣新学,他不知这新学乃是大忌吗?自然,他是有大功劳的人,朕自也得护着他,怕就怕越来越多的杨廷和借此抨击啊。” 刘健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是啊,少年人不知此间的事,自以为自己有了新的主意,便敢去解读圣人的经典,等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就晓得厉害了。”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道:“这就是朕当初不理解太子和方继藩之处……”他努力的想了想,才又道:“朕这一辈子哪,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别人都说,人少年时会有悖逆反叛心理,可在朕的身上,却从来没有,朕打小就听师傅们的教诲,读书、学习如何做个好皇帝,实在无法想象他们的想法。可能正因为缺失了这一点,朕总觉得现在的少年人,总是不牢靠,心里悬着,朕……身世太坎坷了啊,他们不曾经历,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似朕这般,朕为何要苛求这些呢?” 顿了顿,弘治皇帝接着道:“这几日,朕陪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突然谈起一些旧事,方才有了感慨,想了许多。” 弘治皇帝面对着刘健,露出了放松的微笑,能在身边,说一些体己话的人,也只有刘健了。 刘健莞尔道:“其实老臣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日子,也不愿读书……” 弘治皇帝不禁诧异地看着刘健,他从认识刘健起,在他的认知中,刘健就是个稳重的不能再稳重的人…… 刘健又道:“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也是可笑,老臣那时,想写书。” “著书立说?”弘治皇帝露出了佩服之色,道:“想不到刘卿家年纪轻轻,就已有著书立说的宏愿了。” 刘健却是老脸一红,若不是知道弘治皇帝素来端庄,多半还会以为这是皇帝取笑自己呢。 刘健叹息了一声,才道:“其实此书非彼书,臣当时想要著的,乃是……话本。” “话本?”弘治皇帝疑惑地看着刘健,脸上写满了不懂。 “西厢记,陛下可看过吗?” 弘治皇帝皱起眉头,道:“西厢记是什么?” 得! 刘健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沟通了。 他只得回到正事上,道:“陛下,臣已命礼部给事中吴世忠前去西山了,想要看看,这方继藩又想搞什么名堂。” 可弘治皇帝心里依旧还是不明白,这何来的所谓《西厢记》?他自幼便是仁寿宫里长大,所接触的除了四书五经,就是道经,等去了詹事府,身边的人,都是王鳌这般的名儒,耳濡目染的,都是经典。 做了皇帝,则是接触诏书,是无数的奏报。 当然,没有人敢放肆的将闲书摆在他的案头。 更不必说,他所接触的大臣,无一不恨不得在太子或者是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如何是个正经人,开口闭口便是子曰。 刘健转开了话题,弘治皇帝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便道:“这便好。” 说着,不自由主的,君臣之间又将话题转到了红薯和下西洋的上头。 次日的清早。 弘治皇帝如常在暖阁召见了几位阁老。 众人还未坐定,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便看向刘健道:“刘卿家,那吴世忠,可自西山回来了吗?” 刘健一拍额头,苦笑道:“陛下,惭愧的很,此事,老臣竟险些忘了。” 弘治皇帝只微微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也是外冷心热,虽是表面上不关心此事,可多少,心里还是惦念着的。 弘治皇帝便道:“既如此,一起问问看吧,传吴世忠。” 等了很久,弘治皇帝和几个阁臣议定了造船的钱粮数目,那吴世忠方才来。 只是这一见,倒是令人感到出奇,他竟显得精神萎靡的样子,青年本该有的精神在他身上全无,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打起精神,恭敬地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皱着眉,略有不喜,他不喜欢此等无精打采,却又显得冒失的青年人,还是欧阳志那般,稳重又看着精神的好。 刘健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悦,颇有几分袒护的意思:“吴世忠,你做什么去了,一宿未睡?” 吴世忠恍然,看着冷脸的天子,看着刘健,看着谢迁和李东阳,他踟蹰了片刻,才道:“臣在思考,思考了一宿。” “思考什么?”弘治皇帝错愕。 “错了。”吴世忠苦笑摇头。 “错了?” 君臣们面面相觑,这家伙,疯了吧,前言不搭后语的。 刘健吹胡子瞪眼了,提醒吴世忠这是在御前,切莫御前失仪,毁了前程。 “错了什么?” “都错了,哎……”吴世忠一副信仰崩塌的颓然之色,幽幽地道:“如这存天理,灭人欲,就是大错特错,何为天理?何为人欲?人欲者,情也。就如孝顺父母一般,人孝顺父母,也需压制自己的本心,而只因为天理说该孝顺父母,便按着天理去做吗?” “这真是谬论,人们孝顺父母,便是发乎于与生俱来的人情,那么……这样的人情,为何要灭?人生来便有性情,抑制本身的欲望,本身就是不对的,所以朱夫子错了,圣人的面貌,就该有它本身的样子,以后人的身份,对圣人的思想去牵强附会,这更是大错特错。” “……” 弘治皇帝懵逼地看着吴世忠。 刘健也不禁有点头重脚轻了,他所认得的吴世忠,该是个稳重得体的人啊。 此时,只见吴世忠叹了口气,接着道:“数十年所学,毁于一旦啊。人读圣贤书,是为致知,此知,谓之良知也;人有了良知,便该遵从自己的本心和真性去做事,而非刻意的克制自己的欲望,人无欲无情,虽是从此做不得禽兽,却又和草木有什么分别?” “当今的圣贤书,越来越繁复,臣读书数十年,依旧没有读出什么头绪,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想,书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这里头,可谓众说纷纭,可现在,臣醒悟了,所谓的道,无外乎是良知而已,就写在论语里,简单明了,明明白白……” “够了!”刘健忍不住呵斥吴世忠。 当然,之所以呵斥,是不忍看着吴世忠在陛下面前发疯,而误了自己的前途。 吴世忠却是哭了。 眼睛通红,泪珠沿着眼角掉了下来。 难受啊。 读书二十年,二十年来,一日不敢释卷,他从无数复杂生涩的文章里,希望能追求圣人的精髓所在,可越读越糊涂,懂的越多,反而越不知圣人所求的东西,如何实现。 一夜之间,三观俱毁,从西山回来,他一夜都没有睡,在自家的厅里,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每一步,踱的都很心凉。 啪嗒…… 他双腿无力,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的跪在了地上,泪水纵横:“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今日方知,原来自己十数年来,所寻求的答案,其实在十数年前,开蒙的先生,就已教给自己了,今日才知道啊……” 站在一旁的萧敬想要呼唤禁卫,将这个胆大妄为的礼部给事中赶出去。 弘治皇帝却是压了压手,萧敬颔首点头,乖巧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大道至简,你到底在说什么?”李东阳觉得蹊跷。 “存天理,灭人欲,此朱夫子之论,朱夫子乃圣人,你敢抨击圣人吗?”谢迁性子最直,忍耐不住了,不再顾刘健的面子,大声的训斥吴世忠。 好歹你吴世忠也是进士,做了几年的官,刘公如此垂青你,你竟在这里撒野发疯! 谢迁很是气不过,气呼呼地道:“亏得你还是圣人门下,朱夫子门下,你读的什么书?” 朱夫子门下…… 这五个字,瞬间像一柄剑,刺入了吴世忠的心脏。 吴世忠嘴唇哆嗦着,脸色青紫,一双眼眸显露着痛苦之色。 突然,他抬起了头。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直面着堂堂内阁大学士谢迁,郑重其事地道:“又错了。” “……”谢迁正待要咆哮。 却听吴世忠骄傲地道:“请呼下官为方夫子门下……走狗……” 方……方夫子…… 世上……何来的方夫子…… 在众人惊愕的脸色下,吴世忠慨然地道:“下官蒙王先生传授真学,王先生受教于方夫子,方学浩瀚,下官叹服!”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方学浩瀚 听了刘健的话,弘治皇帝一笑。 他缓缓地在一旁坐了下来,才看着刘健道:“卿家所猜不错,只是杨詹事的话,朕也未必会全信,他是詹事府詹事嘛,现在突然多了个少詹事,有怨气,也是理所应当的。” “太子是储君,关系着大明的未来,可太子的性子就是如此啊,既然詹事府管不好,朕就想让方继藩试试看了,既然决心让方继藩为少詹事,那么也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了。” 想了想,弘治皇帝失笑道:“可是方继藩这个小子,做事还是不够缜密,太年轻了,若说朕完全没有顾虑,那是假的。好端端的,他带着自己的门生去西山鼓捣新学,他不知这新学乃是大忌吗?自然,他是有大功劳的人,朕自也得护着他,怕就怕越来越多的杨廷和借此抨击啊。” 刘健深以为然的点头,道:“是啊,少年人不知此间的事,自以为自己有了新的主意,便敢去解读圣人的经典,等他们碰了个头破血流,就晓得厉害了。”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道:“这就是朕当初不理解太子和方继藩之处……”他努力的想了想,才又道:“朕这一辈子哪,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别人都说,人少年时会有悖逆反叛心理,可在朕的身上,却从来没有,朕打小就听师傅们的教诲,读书、学习如何做个好皇帝,实在无法想象他们的想法。可能正因为缺失了这一点,朕总觉得现在的少年人,总是不牢靠,心里悬着,朕……身世太坎坷了啊,他们不曾经历,自然也不可能做到似朕这般,朕为何要苛求这些呢?” 顿了顿,弘治皇帝接着道:“这几日,朕陪太皇太后说话的时候,突然谈起一些旧事,方才有了感慨,想了许多。” 弘治皇帝面对着刘健,露出了放松的微笑,能在身边,说一些体己话的人,也只有刘健了。 刘健莞尔道:“其实老臣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日子,也不愿读书……” 弘治皇帝不禁诧异地看着刘健,他从认识刘健起,在他的认知中,刘健就是个稳重的不能再稳重的人…… 刘健又道:“说起这些陈年旧事,也是可笑,老臣那时,想写书。” “著书立说?”弘治皇帝露出了佩服之色,道:“想不到刘卿家年纪轻轻,就已有著书立说的宏愿了。” 刘健却是老脸一红,若不是知道弘治皇帝素来端庄,多半还会以为这是皇帝取笑自己呢。 刘健叹息了一声,才道:“其实此书非彼书,臣当时想要著的,乃是……话本。” “话本?”弘治皇帝疑惑地看着刘健,脸上写满了不懂。 “西厢记,陛下可看过吗?” 弘治皇帝皱起眉头,道:“西厢记是什么?” 得! 刘健发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沟通了。 他只得回到正事上,道:“陛下,臣已命礼部给事中吴世忠前去西山了,想要看看,这方继藩又想搞什么名堂。” 可弘治皇帝心里依旧还是不明白,这何来的所谓《西厢记》?他自幼便是仁寿宫里长大,所接触的除了四书五经,就是道经,等去了詹事府,身边的人,都是王鳌这般的名儒,耳濡目染的,都是经典。 做了皇帝,则是接触诏书,是无数的奏报。 当然,没有人敢放肆的将闲书摆在他的案头。 更不必说,他所接触的大臣,无一不恨不得在太子或者是皇帝面前,表现自己如何是个正经人,开口闭口便是子曰。 刘健转开了话题,弘治皇帝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便道:“这便好。” 说着,不自由主的,君臣之间又将话题转到了红薯和下西洋的上头。 次日的清早。 弘治皇帝如常在暖阁召见了几位阁老。 众人还未坐定,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便看向刘健道:“刘卿家,那吴世忠,可自西山回来了吗?” 刘健一拍额头,苦笑道:“陛下,惭愧的很,此事,老臣竟险些忘了。” 弘治皇帝只微微一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他也是外冷心热,虽是表面上不关心此事,可多少,心里还是惦念着的。 弘治皇帝便道:“既如此,一起问问看吧,传吴世忠。” 等了很久,弘治皇帝和几个阁臣议定了造船的钱粮数目,那吴世忠方才来。 只是这一见,倒是令人感到出奇,他竟显得精神萎靡的样子,青年本该有的精神在他身上全无,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打起精神,恭敬地行礼道:“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皱着眉,略有不喜,他不喜欢此等无精打采,却又显得冒失的青年人,还是欧阳志那般,稳重又看着精神的好。 刘健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悦,颇有几分袒护的意思:“吴世忠,你做什么去了,一宿未睡?” 吴世忠恍然,看着冷脸的天子,看着刘健,看着谢迁和李东阳,他踟蹰了片刻,才道:“臣在思考,思考了一宿。” “思考什么?”弘治皇帝错愕。 “错了。”吴世忠苦笑摇头。 “错了?” 君臣们面面相觑,这家伙,疯了吧,前言不搭后语的。 刘健吹胡子瞪眼了,提醒吴世忠这是在御前,切莫御前失仪,毁了前程。 “错了什么?” “都错了,哎……”吴世忠一副信仰崩塌的颓然之色,幽幽地道:“如这存天理,灭人欲,就是大错特错,何为天理?何为人欲?人欲者,情也。就如孝顺父母一般,人孝顺父母,也需压制自己的本心,而只因为天理说该孝顺父母,便按着天理去做吗?” “这真是谬论,人们孝顺父母,便是发乎于与生俱来的人情,那么……这样的人情,为何要灭?人生来便有性情,抑制本身的欲望,本身就是不对的,所以朱夫子错了,圣人的面貌,就该有它本身的样子,以后人的身份,对圣人的思想去牵强附会,这更是大错特错。” “……” 弘治皇帝懵逼地看着吴世忠。 刘健也不禁有点头重脚轻了,他所认得的吴世忠,该是个稳重得体的人啊。 此时,只见吴世忠叹了口气,接着道:“数十年所学,毁于一旦啊。人读圣贤书,是为致知,此知,谓之良知也;人有了良知,便该遵从自己的本心和真性去做事,而非刻意的克制自己的欲望,人无欲无情,虽是从此做不得禽兽,却又和草木有什么分别?” “当今的圣贤书,越来越繁复,臣读书数十年,依旧没有读出什么头绪,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想,书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这里头,可谓众说纷纭,可现在,臣醒悟了,所谓的道,无外乎是良知而已,就写在论语里,简单明了,明明白白……” “够了!”刘健忍不住呵斥吴世忠。 当然,之所以呵斥,是不忍看着吴世忠在陛下面前发疯,而误了自己的前途。 吴世忠却是哭了。 眼睛通红,泪珠沿着眼角掉了下来。 难受啊。 读书二十年,二十年来,一日不敢释卷,他从无数复杂生涩的文章里,希望能追求圣人的精髓所在,可越读越糊涂,懂的越多,反而越不知圣人所求的东西,如何实现。 一夜之间,三观俱毁,从西山回来,他一夜都没有睡,在自家的厅里,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每一步,踱的都很心凉。 啪嗒…… 他双腿无力,犹如一滩烂泥一般的跪在了地上,泪水纵横:“大道至简,大道至简啊,今日方知,原来自己十数年来,所寻求的答案,其实在十数年前,开蒙的先生,就已教给自己了,今日才知道啊……” 站在一旁的萧敬想要呼唤禁卫,将这个胆大妄为的礼部给事中赶出去。 弘治皇帝却是压了压手,萧敬颔首点头,乖巧地后退了一步。 “什么大道至简,你到底在说什么?”李东阳觉得蹊跷。 “存天理,灭人欲,此朱夫子之论,朱夫子乃圣人,你敢抨击圣人吗?”谢迁性子最直,忍耐不住了,不再顾刘健的面子,大声的训斥吴世忠。 好歹你吴世忠也是进士,做了几年的官,刘公如此垂青你,你竟在这里撒野发疯! 谢迁很是气不过,气呼呼地道:“亏得你还是圣人门下,朱夫子门下,你读的什么书?” 朱夫子门下…… 这五个字,瞬间像一柄剑,刺入了吴世忠的心脏。 吴世忠嘴唇哆嗦着,脸色青紫,一双眼眸显露着痛苦之色。 突然,他抬起了头。 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直面着堂堂内阁大学士谢迁,郑重其事地道:“又错了。” “……”谢迁正待要咆哮。 却听吴世忠骄傲地道:“请呼下官为方夫子门下……走狗……” 方……方夫子…… 世上……何来的方夫子…… 在众人惊愕的脸色下,吴世忠慨然地道:“下官蒙王先生传授真学,王先生受教于方夫子,方学浩瀚,下官叹服!”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亲临西山 “……” “啥?” 弘治皇帝,彻底的震撼了。 这吴世忠,是被人五花大绑抓去灌了迷汤吗? 到底是什么鬼? 刘健心里叹息,他有些后悔了,吴世忠历来稳重,而且是一个正直的人,他虽只是区区的一个礼部给事中,可刘健曾和他交谈过,此人是个可造之材。 可万万料不到,今日面圣,竟捅了这么个大篓子。 朝廷从来没有禁绝读书人非要学什么学问,这一点,其实还算宽松。 不过却是钦定了,程朱理学为科举考试时的唯一注解。 这是什么意思呢? 也就是说,你八股文无论作的再好,可要作八股,就得按着朱夫子的思路来,想要突发奇想,那是不成的。 因而,虽然大明到了中后期,也开始衍生出了一些学派,可这些学派,却多带有地域性,如洛学、浙学等等。 对读书人而言,头等重要的事,毕竟还是功名。 自南宋以来,理学昌盛,尤其是胡人开始不断南侵,这使得原本以豪放而著称的儒学开始变得日趋保守起来。 汉朝的儒生,可是真正敢佩剑出去砍人的,西汉初期,黄老学说昌盛,儒家被打压,而当时的黄老之学,讲究无为,不该发动对外战争,应该休养生息。他们是对匈奴作战的坚决反对者,儒生们却嗷嗷叫着支持武皇帝和匈奴作战,公羊学派更是高举‘大复仇’、‘大统一’和对外扩张的理念,后世所谓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其实本质上就是公羊学派的核心思想,他们认为若是道理不能让人臣服,那就用拳头去解决。 而事实上,他们虽然把讲点道理之类的话挂在嘴巴,更多时候却是先砍你成肉酱,再和你慢慢讲道理。 那出使西域,到处砍人,威慑河西,使西域诸国臣服的班超,就是儒生,以公羊儒学自居。 当然,如此暴力是不对的。 只是到了南宋,王室偏安,理学的昌盛,与其说是朱熹等人改写了儒家的历史,倒不如说是当时偏安苟且的社会环境,造成了儒家开始趋近保守。 而到了大明,大明的社会生态和社会风气,其实早就和南宋又有了许多不同。 于是乎,有一群读书人,心底深处,开始对理学产生了质疑。 书上所说的道理,为何和自己所见所闻,竟是全然不同呢? 吴世忠就是其中的一员,他内心深处,一直都有一个极大的疑问藏在心底。 为何自己走上了仕途之后,这些道理全然无用?为什么天天说存天理、灭人欲,可市井之中,人欲纵横,到处都是世情? 为何这数百年来,靠着理学,天下非但没有大治过,却隐隐开始有日渐衰败的倾向? 格物致知,可格物如何致知? 他在礼部,面对浩瀚如海的文牍,看着朝中发生的事,越想越是想不透。 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西山一行,使他震惊了。 原来自己一直想不透,自己读了这么多的书,依旧无法知道此间的道理。 如果连自己堂堂进士出身的人,都想不透这其中的道理,无法中浩瀚如海之中寻觅到真知,寻找到迈向真理的钥匙,那么……其他人呢? 这千千万万人,书不都白读了?除了八股文章,数十年的寒窗,到底有什么用处? 在西山,他幡然醒悟了,此时王守仁的水平还很是有限,不过想来承袭了他恩师的所学,所指明的方向,却是给吴世忠一种醐醍灌顶的感觉。 原来就是如此啊。 今日,他在陛下面前的失态,某种程度,是一种本能的反抗。 读了程朱数十年,结果才发现,你特么的原来是在逗我,从前一直想不通程朱错在何处,现在突然有了方向,于是乎开始矫枉过正了。 这就如历史上清末的腐儒们,突然开眼看到了世界,那些被派去留洋的儒生们,漂洋过海,方才知道原来世界已是天翻地覆,于是乎,转而对儒家滋生了无数的怨念,甚至有人愤恨的提出,中华之文化,俱都无用,不但要抨击儒学,便连方块字都看着碍眼,为了西化,恨不能用罗马字母来取代方块字的好。 这倒也未必是当初那些留洋派们疯了,开始数典忘祖,更多的是,平生所学十数年,结果才发现,八股那一套,竟都是废物!在德先生和赛先生面前,不堪一击啊,因而生出了逆反心理,纯属矫枉过正。 吴世忠,就是矫枉过正,西山所学的道理,犹如他手中之剑,即便这些理论,还有许多未完善之处,可凭此剑,他恨不得将其直插朱夫子的心脏,你大爷,叫你忽悠我十几年! 弘治皇帝看着吴世忠,哭笑不得了,他是无法理解吴世忠的感受的。 刘健则是痛心疾首地道:“退下!” 吴世忠显得有些浑浑噩噩的,他知道自己犯错了。 于是抱歉地看了一眼刘健,却并没有因为自己方才的行为而感觉到羞耻。 他自信自己虽是臣子,可是作为读书人,自己说了应当说的话。 他行了礼,徐步告退。 暖阁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迷茫地道:“这个吴世忠,他到底说了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吴世忠说的,只是只言片语,更像是疯话。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糊涂了。”摇了摇头,眼中透露着不解。 可吴世忠的‘胡闹’,却是让刘健心中开始不安起来。 一方面,是出于对吴世忠这个青年的担心,毕竟能被刘健看中的人并不多,若是因为什么迷了心窍,从而误了他一生,实是可惜啊。 另一方面,太子殿下,现在不是成日的往西山跑吗? 那么……那西山……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不管发生什么,时间还是一点点过去,中秋已至! 朝廷如往常一样,开始沐休。 刘健难得的开始清闲起来。 他思虑再三,决心亲自去西山看看,无论如何,他都要一探究竟,想要知道,这西山到底有什么名堂。 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若是出访,阵仗太大了,刘健不愿节外生枝,思来想去,寻了自己儿子来。 刘健有三个儿子,只可惜,两个儿子都早卒,这第三子刘杰,却没什么出息,读书不成,不过人还算安分,顶着一个秀才的功名,在家里读书…… 当然,读书是对外的说法,毕竟总不能说是在家吃干饭吧,虽然这书一读就已读了三十三年,现在刘杰已年届四十了。 让刘杰去布置一番,只几个轿夫,一个随员,还有刘杰跟着,一行人匆匆的出城至西山! 这西山几乎已有一个小集镇的规模了,虽是明日便是中秋,按理来说,现在许多人已经归家团圆,可在这西山,居然还是很热闹,来的读书人很多,有六七十个。 大家聚在一起,竟有两个年轻的进士,是在职的官员,还有十几个举人,也有为数不少的秀才。 现在来这儿的读书人不少,有的在听了王守仁的教授之后,欣喜若狂的,也有的是气不过王守仁抨击朱夫子,是来找茬的。 今日因为沐休,听说那位王先生不必去当值,所以清早就会来,因而不少人翘首以盼。 刘健乃内阁首辅,高高在上,认得他的人并不多,他一身寻常的纶巾帽和儒衫,若不注意,还真难有人注意他。 看着这里热闹,刘健面带微笑,忍不住朝一旁的刘杰道:“真想不到啊,为父数年前也来过西山,是清查皇庒丈量之事,那时候,这里理应是荒地吧,后来赐给了寿宁侯,那时怎么也没想到……这里有一天竟会成了京郊江南。” 他正待前行,到人堆里去看看,却是一下子驻足了,因为远远的,他看到了一个老熟人。 那……那竟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今儿居然也来了…… 刘健便没有继续靠近了。 心里叹息,这太子殿下总往这儿跑,确实有失体统啊。 可朱厚照却显得很有精神,他也一身读书人打扮,穿梭在人堆里,外围,是一群乔装的侍卫警惕着,生怕有个好歹。 有读书人见了朱厚照年轻,便问:“兄台,敢问高姓大名。” 读书人嘛,就爱寒暄。 “本……我叫朱寿。” 朱寿……没听说过…… “原来是朱贤弟,失敬,失敬。” 朱厚照现在也学会了行礼了,朝那读书人笑着作揖道:“惭愧,惭愧。” 接着便是寒暄,朱厚照开始说起自己的身世,家里供他读书啊,父亲严厉啊,好不容易中了秀才啊,诸如此类。 他似乎很得意,自己一脸诚挚的表情,说出这些声情并茂的故事时,能感染到这些书呆子,心里偷偷的乐,愉快极了。 “不知朱贤弟院试时,治的是何经典?” “啥!”朱厚照懵了。 什么叫治经典……院试,他倒是听说过的。 “就是五经,治的哪部经……” “……”朱厚照心里开始骂了,哪个狗娘养的折腾出来的科举,竟这样复杂,什么叫治五经?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与众不同 朱厚照显然不知道,科举制度的确立,也就是他口里所骂的狗娘养的,和他的几个先祖分不开关系。 见朱厚照一脸懵逼的样子,其他读书人立即开始不理他了。 怎么看着,像一个招摇撞骗的小骗子啊。 朱厚照居然乐了,不理就不理呗,本宫很稀罕你们么?治五经,哼哼,别让本宫做了皇帝,等将来登基了,第一件事便是让你们读书人治九十九经,到时教你们哭都来不及呢! 其实朱厚照已来这里上了几堂夜课,都是傍晚时分开始上,有时是王守仁讲授,有时是唐寅,有时是徐经。 王守仁的课最有意思,因为只要这位王夫子一到,这儿顿时便会吵翻天,唇枪舌剑,王夫子和他们滔滔不绝的辩论,而有时候,一些拥护王夫子的读书人,便是那些有些二,美滋滋的自称自己是方门走狗的家伙们,也会代王夫子和他们争辩。 朱厚照看着他们一个个如好斗公鸡的样子,如痴如醉,恨不得为他们擂鼓助威,他毕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啊。 唐寅的课,就让人昏昏欲睡了,他谈诗,谈画,解析古往今来的一些精美辞赋,口中所吐露的,都是美好的事物,可是让人感觉没劲呀。 徐经讲授他的天文地理,不过徐经比较可怜,他一登台,读书人们就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只有一群学童,乖乖地坐在那儿,不能走。 可只要是徐经的课,朱厚照每一次都美滋滋的坐在后头,对这天文地理的事,他反而极有兴趣,听的极为认真。 徐经其实是个很风趣的人,而且徐家整理了来自于南宋大量的书籍,且多是风土人情,天文地理,再加上徐家数代人在整理的过程之中,也将这些烂熟于心,因而信手捏来,都是许多的趣闻。 譬如南宋时,泉州的异域商贾饮食习惯,譬如宋时大量的海船出海,沿途所经的诸国有什么习俗,譬如四川布政使司的大川如何险峻。 明明朱厚照也知道蜀道难,可到底难在何处,却只是懵懂的概念,于是乎,徐经则通过前人的笔记,讲述许多的细节。 朱厚照发现这位徐先生的课实是有趣极了,有时候,他会开始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难怪看古人在某地作战,区区数百人就可以阻止数万大军,这竟和那里的地势有关。若是徐经不细致的讲明这地势的可怕,朱厚照至今也只是从兵书之中总结了寥寥一句山势险峻,便一笔带过,现在脑海里却有了许多初步的概念。 他甚至听了徐经的课后,终于明白了为何自己和老方打的赌会输了! 米鲁的藏匿地点,他原以为是在龙泉寨,可老方咬死了是石涧寨,而他现在方才明白,原来这和地势也有关系,舆图里所显出的地势,毕竟不够全面。 当然,朱厚照如此勤快的跑来,是因为他信了方继藩的邪,深信自己能让父皇对自己的印象彻底改观。 可是……似乎也没什么改观啊。 不过不要紧,要相信老方,若是这家伙糊弄本宫,本宫就抓着他的门生们揍一顿。 就在这时,有人道:“王先生来了……” 只见以王守仁为首,唐寅和徐经也都到了。 看了看日头,恩师八成还在睡觉,他们不敢叨扰恩师。 至于欧阳志三人,他们太老实,在翰林院里被人点得团团转,即便是沐休,还被叫去整理典诏。 他们一出现,许多读书人都围拢了过来。 王守仁一一朝他们颔首。 读书人就是这样,即便是来砸场子的人,这刚一见面,该寒暄的还是要寒暄,彼此之间相互作揖,要说一声有礼。 刘健则远远的看着,一脸若有所思…… 一个小小的翰林编修,竟是如此受人追捧……这令他想起了昨日的吴世忠! 想到吴世忠,他不禁沉了沉眉,他倒是要好好看看这王守仁能灌人什么迷汤。 至于太子殿下…… 一见到太子殿下喜滋滋的迎上去,刘健就不由的忧心忡忡,他对身边的刘杰道:“太子殿下……似乎不是在学正经的东西啊。” 刘杰默不作声,沉默了很久,才道:“父亲何出此言?” 刘健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若是读四书,便昏昏欲睡,倘若学的是圣人经典,便会露出怏怏不乐之色,若是让他好好读书,他就作苦恼状,可你看他现在一脸喜笑颜开的样子,倘若是正经学问,他会如此兴致勃勃吗?” “……”刘杰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只好道:“父亲,要不要上去看看?” 刘健摇了摇道:“就在此吧。” 这里靠着一座茶楼,所以门前摆了几个茶桌,是给悠闲的人坐在此喝茶的,毕竟不是什么人都喜欢在喧闹的店里喝茶。 叫人上了茶,刘健抿了一口。 一旁的刘杰道:“听说这里的特产乃是薯干,父亲要不要尝一尝?” 刘健不禁露出了微笑,道:“不知为何,但凡沾上薯的东西,为父便有兴趣,去让伙计取来吧。” 另一边,众人本以为王守仁一到,就要开始入学堂读书了。 谁料,王守仁却是道:“今日沐休,既然不必上夜课,那么不妨趁着这几日沐休,我们上几堂与众不同的课。” 读书人们默然了。 那些来砸场子的读书人,更是有点郁闷。 毕竟搜肠刮肚的,连讥讽方学的道理都准备好了,可现在这是怎么着,不进学堂辩论了? 说着,王守仁给一旁的徐经使了个眼色。 徐经很幽怨啊,多了这么一个师弟,使自己地位一下子一落千丈!尤其让人咬牙是,恩师看不起自己,居然不让自己去讲授学问,自己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好嘛,却让自己去教授天文地理,这天文地理,毕竟只是杂学,这不是摆明着说自己学问不够精深嘛。 可没法子,师命不可违啊! 而至于这位师弟…… 徐经朝王守仁笑了笑,他可是和王师弟同屋睡觉的,这位王师弟性子古怪,还会武功,连恩师都不敢在他面前骂太过份的话,他会傻得自己作死吗? 徐经接着便去吩咐,随即给每一个读书人,竟发了一个锄头。 朱厚照手握着锄头,就好像是握着一柄刀剑一般,很激动。 此时,王守仁大声道:“前些日子夜课,若是来听过课的人,想来也知道,吾时常说,同理之心,若无同理之心,那么大道再简单,再如何知行合一,亦不过是背离了读书的初衷。圣人求仁政,仁政即良知,可光有良知无用,因而,你们随我来。” 于是王守仁走在了前头,没多久,带着一干兴奋的读书人,居然来了一片荒芜的地里。 只见在这里,一群庄户正在开垦,他们举着锄头,卖力地翻着土地,现在天气虽已寒了,可庄户们却已汗流浃背。 王守仁什么都没有说,率先拿着锄头,开始默默的和庄户们一道开始翻地。 “这……这是何意?我们是来求学的啊,为何要做这等勾当?”许多人迟疑起来。 那来找茬的人,更是抱怨连天。 可王守仁没有在乎他们的流言蜚语,却只是一人默默的开始开垦着荒地,他不疾不徐,显然对这开垦已有心得,显得很熟稔。 一个读书人最终还是走上了地里,口里道:“既然先生翻,学生也来试试。” 有人打头,接下来,许多人陆陆续续也开始加入。 虽然还不明白王守仁的意图,可朱厚照看着有趣,很快也加入进去。 他想表现一下平时的弓马功夫,嗷嗷叫一声,举着锄头狠狠的砸入了地里,顿时……双臂发麻,脑子嗡嗡响。 厉害,厉害,这垦荒的学问,竟比弓马还多啊。 于是他学乖了,也开始收了气力,深呼吸,尝试着慢慢掌握节奏。 其他的读书人,就不太好受了,许多人都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连扛起锄头都觉得费力。 不过表率的作用毕竟是无穷的。 王守仁默不作声的做了表率,即便是那些来找茬的人,也加入了农垦之中。 一炷香之后,许多人已经是累得气喘吁吁,此时,王守仁直了腰,道:“马上要出太阳了,去取斗笠来,莫要将人晒坏了。” 远处那些庄户,也好奇地打量着这些姿势古怪的读书人,倒是乐了。 送来的不只是斗笠,还每人一条汗巾,很没有形象的,这些读书人们争先恐后的搭在脖子上,倒不是因为天气热,而是这耕作下去,额上的汗便哗哗落下来,若是不隔三差五擦一擦,浑身都难受。 朱厚照体力好,不过很快,却也开始气喘吁吁起来。 而此时,刘健已渐渐步行到了远处,他没有过分的靠近,看着一群读书人在地里挥汗如雨,不禁……愕然。 他们……这……是……在耕地? “父亲……父亲……”刘杰已追了上来。 他刚想说什么。 却见父亲一言不发,一副的不可思议状。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刘健的心情,可谓是复杂极了。 他隐隐觉得,这……有点有辱斯文。 历来,读书人参与农耕……毕竟是前所未有的事,倒是朝廷读书人去劝农还差不多。 毕竟,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在许多人看来,耕地,确实是一件极不体面的事。 就如那儒衫,宽大的袍子,长长的袖摆,何等的高雅,而这等衣物,本就适合四体不勤之人穿戴,那些耕作的读书人,很快就觉得这大袖摆碍手碍脚了,锄头锄下去,大袖摆便直接落在了地上,顿时脏兮兮的。 那长长的襦裙裙摆,更使他们耕作时,显得格外的滑稽。 “父亲,他们在耕地?”刘杰皱眉道。 “是啊,他们是在耕地!”刘健加强了语气。 “真是有辱斯文啊。”刘杰不由感慨。 这句话,倒是和刘健的第一个念头一样。 可他却是沉默了,没有接茬,因为……这样确实是有辱斯文,可看着王守仁认真耕作,其他人也纷纷弯腰锄地,便连太子殿下,居然也较了真,仿佛是不肯服输似的,使劲地挥舞着锄头。 刘健看着那群在挥舞着锄头的读书人好半响,突然道:“刘杰…” “父亲有何吩咐。” “你也去。” “什么:”刘杰一愣,一脸的诧异:“父亲……” 刘健一副不容置疑的样子道:“太子去得,翰林去得,进士去得,举人去得,你一个秀才,有什么不可去?” “太子……” 刘健自知失言:“你去吧。” 刘杰只好怏怏的去了。 用不了多久,所有人都累得已经直不起腰来。 只半个时辰,不,是小半时辰,大汗淋漓的读书人们,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个个脸色苍白,小胳膊小腿都打着哆嗦,甚至有人受不住,直接一屁股毫无形象的坐在了田埂上,拿着脖子上的汗巾擦拭着汗水。 朱厚照万万没想到,这看着只是轻易的挥舞锄头,竟是如此的艰难,比当初他刚学骑马射箭那会,更令他痛不欲生。 可他咬着牙,还不信了,这点事也做不了? 少年人是不肯服输的。 自然,也有更多的读书人,依旧还在坚持,因为在前头,王守仁留给他们的背影,依然是不疾不徐,翻起一块块的土地。 倒是远处的庄户们觉得过意不去,有人跑过来道:“你们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何必来吃这个苦,我们……” 王守仁这才站直了身子,回眸,他倒是显得气定神闲,显然,近来他是有练过的。 一见王守仁停下,众人便蜂拥而上。 王守仁却是丢下了两个字:“继续。” 继……继续…… 一群人人仰马翻,已经有人想要退缩了,只是面子上拉不下,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扛着锄头,继续翻地。 过了一个时辰,有庄户送来了茶水,还有蒸饼。 贵人们虽是一日三餐,而农户们,却是一日两餐,他们根本没有早餐一说,早餐便是早饭,因为只有吃饱喝足了,才能开始一日的劳作,而人在田里,更不可能正午回去生火造饭,耽误不起这个时间,因而正午则和寻常贵人们的早点一般,会让家人送一些冷茶和蒸饼来,勉强填饱肚子,至天黑方回。 这蒸饼和茶水一送来,立即便被一群读书人围拢了。 平时大家不稀罕吃的蒸饼,现在却抢手起来。 真的很饿啊。 此时,已经顾不得斯文了,手里抓了蒸饼,便塞进口里。 朱厚照龇牙,钻入人群,也得了一个,吃进肚里,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蒸饼,原来如此美味啊,为何从前没有发现如此可口之物呢? 东宫的厨子,果然一个个都该杀! 王守仁却是依旧保持着他的泰然自若,坐在一旁的田埂,慢条斯理地吃完了一个蒸饼,倒是浑身冒汗,于是拿汗巾擦了擦,将斗笠放下,接着,他奇迹一般的,自怀中取出了一部书。 没错…… 其实这个时候,大家又累又饿,即便是想要来砸场子的人,现在也没心思去琢磨什么程朱,什么格物致知,什么大道至简了。 可王守仁确实拿出了一部书来,朗声念了起来:“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也。言君能举用善人,置之禄位,教诲不能之人,使之才能,如此则民相劝勉为善也,农者,百业之本也,农兴,则百业兴,农衰,则兴乱之世,不久矣……” “……” 刘健远远的听着王守仁的朗读,这文章,他竟……有些耳熟。 猛地,他回忆了起来,此文乃前年,因为淮北遭灾,朝廷为了鼓励淮北之地恢复生产,因而在自己的交代之下,以内阁的名义,颁发了一部淮北劝农书。 刘健甚至还记得,这篇文章,他曾亲自抓过,是命翰林撰写,三个内阁大学士亲自过目修订,接着上呈陛下,陛下点头首肯的文章。 难怪……这么的耳熟…… 不错,不错,耕作之后,拿出劝农书来读,寓教于乐,这法子倒是很新奇。 不对,这是寓教于乐吗?明明是寓教于苦才是。 只有方继藩,才会有这么多鬼主意,想来……这定是方继藩的鬼主意吧。 刘健不禁莞尔,他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靠近了一些,却又怕被人发现,将头上的纶巾帽子压了压。 寻常的读书人,也没人去搭理他,只以为是哪个人年纪大了,不肯跟着王先生一起下地,所以在旁观摩。 王守仁洋洋洒洒地将这上万字的文章念完,接着喝了一口冷茶,才道:“你们可知,这是什么文章?” 众人沉默,没有人回应。 “此文文采斐然,出自翰林之手,传抄于淮北之地,这其中有太多朝廷劝农、兴农的苦心,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啊。” 王守仁笑了笑。 众读书人还是没反应,朱厚照则躺在田埂上,也不顾地上的泥泞,吃饱喝足了,叼着一根草杆子,双手枕头,悠悠然地看向上空的晴空万里。 王守仁随即,便将此文丢到了一边,这上好的文章,如废纸一般浸在了泥泞里。 “可是此文,虽为佳作,却是可笑之至,名为劝农,却是空洞无物,写文之人,怕是连耕地都不知何物,却滔滔不绝,大谈农时,春耕、播种、秋收,我来问你们,你们谁觉得此文章,可有道理?” 所有人都呆住了。 猛地,许多人醒悟了过来。 倘若是在昨天,他们看了这篇文章,都会忍不住为之叫好,因为此文用词之精妙,堪称为典范,而且文辞优美,其中引用了大量的经典,实是不可多得的好文。 可现在…… 有人咬牙切齿地道:“除了堆砌辞藻,毫无用处。” “不错,这等文,用来宣教,不明就里的人听了去倒也罢了,到若真让农户们听了去,怕是要笑话,地哪里有这般好种,他倒是说的轻巧。” …… “……”刘健脸上的笑容逐渐消退了。 这篇文章,他是亲自审核过的,当时觉得甚好,拿此文去劝农,足见朝廷对农事的关心,原以为淮北的百姓们听了去,即便不积极性高涨,至少也该自觉沐浴了恩典。 所以当王守仁在农垦之余,取出此文,他原以为王守仁是在耕作之后,借此文来宣扬农耕为本。因而他不禁微笑,毕竟在这里,听到一篇和此文有渊源的文章,实是一件愉悦的事。 可谁知……竟是反面教材啊。 刘健的脸微微拉了下来。 他倒是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反驳王守仁的观点。 可是……显然他失策了。 读书人们没有亲自耕种过,倒也罢了,现在实实在在的在地里干活过,尝试到了农耕之苦,再听此文,反而觉得格外的刺耳起来。 有人已经忍不住道:“这厮站着说话不腰疼啊,此等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之人,却来劝农,写出如此可笑的文章,还洋洋自得,自鸣得意,竟还被朝廷拿来做了典范,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这哪里是劝农,说是害农都不为过!”这一次,深有同感的居然是刘杰。 刘杰感觉自己快断了气,喘气声像拉风箱一般。 越是感觉自己腰要累断了,他越气啊。感觉这文章,哪里是在劝自己干活,分明是来嘲讽自己的。 刘杰甚至恨不得把这写文的家伙揪出来,给他几个耳刮子,叫你会瞎逼逼! 朱厚照自也是听了这文章,他是急性子,直接怒了,一轱辘的翻身起来,露出凶恶面目:“不打死这家伙,难消我恨,写文的人在哪里?” 站在远处将所有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的刘健,他突然觉得……他的脸火辣辣的疼。 这……劝农书,真的错了吗?挺好的啊……文采斐然,用典精准,不可多得的好文章,最重要的是,这篇文正是因为自己看的精彩,方才选中的。 可看着一群读书人,在那里恨不得朝这劝农书吐吐沫,自己的儿子竟也在那痛骂一通…… 无妨……无妨……老夫泰山崩于前,色而不变。 要有涵养,不和年轻人见识!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圣人真传 这群读书人,亲身体验之后,方才深知这农耕之苦。 王守仁看着众人群情激愤的样子,却是平静地道:“农人之苦,今日我等在此,也只是窥见一二而已,吾等不过在此耕作了半日,便已叫苦连天,而农人耕作,春日播种、插苗,夏日引水灌溉,秋日收割,到了冬日,又要应对官府的徭役,全年无休,可见他们何其辛劳。” 说罢,王守仁笑了笑,才又接着道:“平日我们总是在说,农乃国本,这既是国家的根本,自是人人重视,可古往今来,如此多的读书人重视农耕,又有几人肯俯身尝试这耕作的艰辛?不知其艰辛,却奢言农事,那么,怎么能实现圣人口中所言的‘仁政’呢?” 众人默然无语了,这骂的,已不再是写劝农书的人,而是连他们都一道骂了。 可是……出奇的,竟没有人站出来反驳王守仁的话,连那些预备来抨击王守仁的读书人,此刻也也选择了沉默。 王守仁又道:“趁着这个间隙,我就再来说一说同理吧,所谓同理,其实极简单,你看方才的劝农书,写下此文章的人,学问做的不好吗?书……读的不好吗?又或者是,不够聪明吗?” 众人摇头,连朱厚照都跟着摇头。 如此美妙的文章,而且还被朝廷钦定为范本,那么,写下此文章的人,至少是个翰林,这天底下,谁敢说翰林学问做的不好,不够聪明? “可为何你们对此文章不屑于顾呢?其实……问题显而易见,就是因为写下此文之人,缺乏同理之心,他根本无从知道农人的艰辛,不知什么叫开垦,如何播种,不知如何收割,所以他对耕作,只有一个美好的想象而已。” “读书人有美好的想象,这不是坏事,历来诗词歌赋,传唱千年,哪一篇不是动人心弦呢?只是……想凭此想象,而要去实现圣人的仁政,这就糟了,轻则只是闹出一个笑话,往大里说,这会误国害民的,结果……仁政变成了苛政,好心,却办成了坏事。” “自我大明以来,无数的贤臣能臣,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可你们认为,这百年来,可有圣人所谓的大治之世的景象吗?” 众人又摇头,朱厚照也跟着摇头。 道理是浅而易见的!虽然大家可以说,当今是太平天下,可若说大治之事,最多也只是说说而已,这等事,不能当真,大家心如明镜。 王守仁笑着道:“可百年来,不,即便不从大明而始,唐宋时,也不曾有过大治,至多也不过是天下太平了百来年罢了。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出在庙堂,也出在朝野,出在你我的身上,我等都是有功名之人,蒙受国恩,可你我这等读书人,虽自诩聪明,自诩学问精深,却都没有同理之心。治国平天下,何其难也,岂是只凭做学问,就可以轻易做到的,倘若只需读书,就可以治国平天下,那么孔孟之时,天下早已大治了。” 众人又是沉默了。 这一次,似乎是在慢慢的消化着王守仁的话。 王守仁的话很朴实,没有太多的之乎者也,犹如他现在的形象一般,身上满是泥垢,长袖也早已卷了起来,全无读书人的斯文。 站在不远处的刘健,亦是开始若有所思起来。 无论他心里认同不认同,听着大家叫骂那可笑的劝农书,现在是让他一丁点脾气都没有了。 这令他老脸微红,可他察觉,即便他想为劝农书,或是程朱理学反驳几句,却也难以找到什么借口。 …… “接下来,便是大道至简了。那么何谓之道?圣人所主张的,是什么?” 王守仁笑吟吟地看着所有人问。 读书人又默然了,圣人的学问,何等的精深,他们苦读数十年,也不过管中窥豹,自觉得自己拾了星点的牙慧罢了,谁敢自称已经得到了圣人的真理。 却有一人,竟是伸手道:“我知道,我知道。” 众人朝那人看去,不就是那吹牛逼的读书人朱寿吗? 一见朱寿如此大言不惭,众人的脸就拉了下来。 此人是谁,如此的不要脸? 你也配知道圣人的真理? 王守仁看了朱厚照一眼,笑了,恩师已经暗中授意过,太子殿下会来读书,让王守仁不必惊奇,将太子当做平常人对待即可。 王守仁是个很实在的人,恩师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毕竟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和内各大学士李东阳都能谈笑风生呢。 王守仁便笑吟吟地道:“朱秀才,你来说说看。” 一见王守仁点到了自己,朱厚照兴奋地背着手道:“圣人的道理,不很简单吗?无外乎就是勤学、孝顺、忠君、仁政,论语里写的明明白白!” “……” 他身边的读书人,都恨不得将朱厚照掐死,这臭不要脸的,你还来劲了。 圣人的道理,你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你谁啊你,你有没有读过四书,居然还说什么论语,春秋你看过吗?那春秋中的一个个典故,有多少足以令人深思的道理,真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啊…… 而此时,刘健的脚步已渐渐的靠近,一听朱厚照要回答问题,不禁竖起了耳朵,可听了朱厚照的回答,却是不由的苦笑。 太子殿下,还真是无知者无畏啊。 …… 可这时,王守仁却是道:“不错,全对了,忠孝仁义,便是圣人之道的精髓,朱秀才一言便揭露出了圣人的真相,很令人佩服……” 朱厚照乐了。 他突然发现,这个学问实在太有意思了。 比杨詹事,动辄之乎者也,啰嗦一大通,跟着他学了几年的学问,可到头来,却还说什么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说什么吾读书二十载,一无所成矣。 这种书,是人读的吗?读了二十多年,天天说自己如何悬梁刺股,结果你还一无所成,你一无所成,你还教本宫跟着去读?那本宫岂不是读了一辈子,也是要一无所成?那学来……又有什么用? 王先生说话,就很好听了。 见许多人则是疑惑不解。 王守仁笑道:“你们一定心里有许多疑惑吧,其实今日来此的人,大多都是初来乍到者,吾之所以有此问,这便牵涉到了大道至简了,圣人之学,犹如佛学一般,佛曰慈悲,这心里有了善念,就是佛。若是舍弃此善之根本,就算独居深山老寺,念一辈子佛经,又有何用呢?圣人之学,也是如此啊,圣人所提倡的,无外乎是忠孝仁义而已,四书五经,不过是告诉大家,为何要秉持忠孝仁义,可读之,却也不可过度的解读,忠孝仁义,即为知,知有好坏之分,圣人之理,即为良知。” “因而,有了良知,才有了知行合一,只要人坚守着自己的良知,而后放手去做,这即是行。就如我等方才耕地一般,耕地便是行,可耕地的过程之中,既使你我有了同理之心,可同时,其实也学到了更多的知识,身体力行越多,所学越多,你既学了圣人之道,便能分清,什么事是好的,什么事是坏的,什么是不仁,什么是不忠不孝,这样的人事,你要规避他。” “可倘若你认为这是有益的,为何不去做呢?古之大贤,如三皇五帝,有神农尝百草,有大禹治水,这些贤者,无一不是在贯彻仁义之事,就如我们的朱秀才,他已知道什么叫忠孝仁义了,今日,他耕地,对农人又有了同理之心,学到了许多的知识,他秉持着自己的本心,晓得如有益,在耕种的过程中,也掌握了耕种的方法,那么,异日,他若是能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就不会再犯下那劝农书一般的错误,行动,也是能贯彻真知的,书斋中追寻大道,只会使大道距离自己越来越远。’ 朱厚照得意地笑起来,不得不说,这理应是这个世上,第一个人说他已懂了圣人之道,是个有才学,并且得到了圣人真传的人。 而读书人们却个个若有所思,那劝农书的反面教材,令他们觉得可笑,而那位写下此文的翰林,不正是王先生口中所说的书斋中追寻大道之人吗? 有人忍不住道:“读书人怎么可以耕地呢?” 王守仁看了提出质疑的人一眼:“何止需要耕地,君子六艺,可见读书人不但要学礼,还需懂声乐、骑射、驾驭车马、行书、算数。” “既然以上都需要学,那么学习耕种,有何不可?读书人,若不多学习天下的事,又怎么能匡扶天下呢?吾之师兄徐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便很让吾佩服。另一师兄,绘画堪称一绝,也令我佩服不已,天下处处都是学问,圣人的道理,是用来正你的心术的,绝没有告诉你做事的方法,你心里已有了圣人之道,能够做到正心诚意,难道还指望一千多年前的圣人来指导你怎么匡扶天下,贯彻仁政吗?”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听了王守仁这一大翻话,刘健身子一颤。 他竟也有一丁点醐醍灌顶的感觉了。 倒不是说王守仁的学问有多精深,而是他的思路,一下子破解了一个死局。 自程朱理学风行以来,读书人们都自认为四书乃是宝典。什么叫宝典呢?在天下读书人的眼里,四书既是圣人书,也是一本理论指导书。 而这个风气,其实在程朱理学出现前就已开始了。 当时北宋的丞相赵普,别人认为他一生只读《论语》,不学无术,当宰相不恰当,皇帝赵匡义问是不是,赵普则回答说,我是以半部《论语》帮助治天下的。 于是乎,人们固执地将《论语》,或者四书,当成了理论指导的书籍,认为只要将书读好,天下的事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真正可怕的还不仅于此,随着程朱理学的出现,朱夫子又将圣人之道推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以至于天下的读书人都深信读书之后,便可致知天下的学问,在四书面前都黯然失色,所以读书人什么都不必管,什么都不必理,认为书读通了,便可治国平天下。 这些悻悻学子们,疯狂地去理解所谓的四书五经,等他们终于如愿以偿,步入了仕途,自然也将四书当做了自己治理地方的标准,可结果,问题却出现了。 那就是,书中的那一套,放到了真正的实事上,却是行不通的,于是乎,许多人被书误了,撞了个头破血流。 一般人,倘若觉得行不通,自然会赶紧想办法,选其他的办法去解决问题。而在此后的社会氛围之下,人们圣人之道,依旧乐此不疲,最终,开始钻牛角尖! 既然圣人的话没有错,既然朱夫子也没有错,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题找到了,这是因为自己学艺不精,书读的还不够,才没有真正的体会到圣人之道的精髓啊。 所以,解决的办法是什么呢?就是继续读,越读,越觉得这道理似懂非懂,越读越觉得迷茫,觉得过于博大精深,这到底啥意思呢?圣人的话,当然不会如表面上这般浅显了,嗯……一定隐含了更多的深意才是,于是…… 结果就是,越读,越不通,越不通,越没法儿做事,越是闹出许多的笑话,可闹出了笑话,却又开始自省,这是自己学问不精的缘故啊。 这是一个死循环,绝大多数人,书读到了死,依然还觉得自己连圣人的牙慧都没有拾到,到了死,依旧还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此时,刘健竟是恍然,他终于明白,为何那吴世忠来了一趟西山后,便开始‘发疯’了。他书读的太多,可真正进入了仕途,却发现自己能用的太少,他心底一直都是迷茫的,想来此前,他也认为自己之所以如此‘无能’,定是自己书读的还不够多,也陷入了那个怪圈里。 只是,在那心底深处,又何尝没有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呢? 而王守仁,则是点破了这一点,让他终于跳了出来,这不是因为书读的不够多的缘故,而是因为书读的太多了,天下的学问包罗万象,怎么能靠半部论语去解释? 圣人当然是需要尊敬的,圣人之道,也是天下的大道,是人与禽兽有别的根本。 可是圣人之道,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要解决问题,需知行合一! “……”刘健竟觉得自己的心,也开始动摇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现在竟能理解吴世忠了。 这是因为…… 刘健瞳孔收缩,是因为自己也曾遇到过这个疑惑,而最终被王守仁解开吗? 镇定!镇定啊! 不可让一个毛头小子的门生乱了老夫的心志,如若不然,传出去,岂不为天下人所笑? 呵……一群毛头小子而已,不足道哉,说几句奇谈怪论,便想动摇程朱之学,可笑! 可是在他的心里,却隐隐有一个声音,似乎在不断的,又反复的念诵着王守仁的话,挥之不去。 …… 而此时,只见远处,有个读书人忍不住反驳王守仁:“宋时贤相赵普只凭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难道是赵普错了?” 这确实是一个极好的反驳理由。 “赵相公没有错。”王守仁平静地微笑着道。 一下子,那些被王守仁按在地上摩擦的读书人,眼前一亮,忙道:“既然他没有错,那岂不就是先生错了?” 面对质问,王守仁依旧是泰然自若之态,不急不慌地道:“你又错了。赵相公生平,跟随宋太祖南征北战,四处用兵,这是读书吗?其实他半生的经历都在带兵,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去读书了。他之所以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在你们看来,似乎治天下,只需读半部论语就足够了。可实则却是暗合了知行合一之道,半部论语,即为之也读了半部论语便知了忠孝仁义,那么,何须深究何为仁,何为忠,何为孝?俯身去做事,在行事之后,学习到更多的道理,因而人们才称呼赵相公为贤相。” “……” 众人一时间又沉默了。 王守仁的许多话足以发人深省,这就如有人要开锁,想尽了办法,搜肠刮肚,却无论如何也奈何不得这锁孔,琢磨了一千年,一群读书人还凑在那儿,七嘴八舌的研究如何能找到相匹配的钥匙。 结果王守仁出现了,抬腿就是一脚,门……就一下子被踹开了。 那么,唯一留给读书人们纠结的问题就在于,虽然他们的目的是为了将门打开,王守仁这一脚,确实达到了读书人所希望达到的目的,可是打开的方式不对啊,咋办? 于是乎,有人虽佩服王守仁,可觉得王守仁的道理,还是有点儿问题,可问题在哪,这理论水平又及不上王守仁。 而有的人,则恍然大悟,顿时激动万分,去你Mei的锁,门开了就好。 闲聊得差不多了,王守仁站了起来,手上又拿起了那锄头,边道:“时候不早了,这块地却只翻了一半,该歇也歇了,何不将这地翻完?” “呀,还翻?”那刘杰感觉很心塞,方才他听的津津有味,才说一半呢,原来还要干活啊。 又有读书人道:“先生,既然已经通过耕作教授了学生此等道理,这地,我看,就不必继续翻了吧。” 王守仁回眸,奇怪地看着这读书人,道:“谁说叫你们来,是为了教授你们道理的……” 众人露出了不解之色…… 这又是闹的哪一套? “那么……” 王守仁一副坦然的样子道:“本来就是请你们来耕作的,天气要凉了,暖棚要赶紧的搭起来,恩师看我们几个不成器的门生沐休,他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过来将地翻一翻,好赶紧搭起暖棚来。若是今日不将今日的事做完,恩师要责罚的。” “……” 许多人心里,真的是有一种RIg狗的感觉。 我们……这算不算是上当了? 还有…… 有人奇怪起来,看向王守仁道:“敢问,王先生的学问,都是新建伯教授的吗?” “自然。”王守仁很直接的点头,跟在恩师的身边,他悟到了许多的道理,恩师为了让自己领悟,真是煞费苦心啊。 “……” 众人面色古怪起来。 这新建伯……到底是什么人,明明素来听说他的名声很不好来着。 今儿,朱厚照倒是很安分守己的样子,他已兴冲冲地卷起袖子,默默地拿起了锄头。 他觉得这个学问好啊,他决心好好学一学这一门学问了。 原来翻地也是学问,那么弓马肯定也是学问了,现在本宫已算是出了半个师了,至少良知是差不多有了,知行合一,有了知,就还缺一个行字了。 而这行,却难不倒朱厚照,虽然方才朱厚照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他本就是好动之人,歇了一会儿之后,又精神百倍起来,倒是很老实的俯身耕作起来。 到了傍晚,众人又累又乏的,可有了上午的经验,许多人开始掌握到了技巧,接下来的活就显然有成效多了,下午足足垦了百亩来地,虽然个个气喘吁吁,饿的不行,浑身大汗淋漓,甚至显得满身狼狈,可有人看着这一大片自己曾经翻过的土地,想到将来这里将会种上粮食,不禁心里生出了欣慰来。 朱厚照却是还不肯走,因为夜里还有夜课,蹲在田垄里快乐的吃着蒸饼,就着冷茶入口,都觉得美滋滋的,这一日,真的学到了很多很多啊。 老方这个少詹事,还是很不错的。 打了个嗝,朱厚照心里倒是又生出了疑问。 老方去哪里了?这一整天都没见人呀! 而刘杰,兴致勃勃的和王守仁作礼告辞,方才回到了茶摊那儿。 此时,刘健已经吃过了薯干,味道还不错,在此悠悠然的喝了几盏茶之后,看着那浑身热气腾腾,气喘吁吁的儿子,他徐徐起身道:“走,打道回府!” ……………… 这几章比较啰嗦,其实也是最难写的,既要思考,可同时呢,又很难风趣,更别提能让读者觉得很爽了。可必须得写啊,毕竟是历史小说,王学的出现,是影响整个明朝最大的事件之一,不提这个,明朝历史后半段很多历史事件,就等于是空白了一大片,老虎写的很累,但只愿大家能看的轻松一点吧,话说,月底了,支持一下。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殿下才高八斗 刘健表情稳定,心……却有些乱…… 错了吗? 他脑海里有一个挥之不去的疑问。 倘若是三十年前的刘健,或许不会有这个疑问,他甚至会跳出来,大义凛然地指责王守仁。 可现在……历经了宦海沉浮,见识了这么多事,他内心的深处,何尝不知论语无用。 可是…… 他自然不能学那吴世忠,毕竟自己是体面人,是大明一等一的首辅大臣。 所以他默然无言,只是这心底深处,被王守仁投下的那一颗怀疑的种子,却深深的扎根于内心。 刚要入轿,刘杰突然道:“父亲……” “嗯?”刘健坐进轿子,没有将轿帘打下,而是看着刘杰。 刘杰道:“从前那篇劝农书,读之,甚觉有理,而今日听王先生读来,却是可笑之至。” “噢。”刘健淡淡的应道,心里却是酸酸的,若不是顾忌着慈父和大臣之风的形象,刘健真想给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一个大耳刮子。 劝农书是你可以议论的吗? “今日耕作下来,虽是疲惫不堪……”刘杰沉默了片刻之后,说起了自己的感受:“虽是浑身筋疲力尽,可现在却有极充实的感觉,仿佛自己再不似从前那般无用了。” “在家里读书,也叫无用?”刘健皱着眉头,严厉地道。 刘杰想了想道:“读书固然有用,可读得多了,却是越来越糊涂了,父亲看到那个朱秀才了吗?朱秀才屡屡回答王先生的问题,却屡屡直指要害,真是令人佩服啊,他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识,儿子竟不如他。” “……”刘健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太好看了:“他想来,也只读过一部论语吧。” “这不然,赵普不也凭着半部论语就成为一代贤相吗?”刘杰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惭愧之色,道:“儿子的意思是,儿子已年届四十了,功名未成,至今连举人之身都没有,实是愧对先祖,更愧对父亲,儿子在书斋里读了许许多多的书,可越读,竟连一个少年秀才都不如,心里更加觉得无地自容。” “在此,儿子学会了耕作,一日下来,方知这耕作,竟也有如此大的学问,儿子很佩服王先生,更佩服王先生的恩师,自然,其实儿子愚钝,也不知他们说的到底是对是错,可儿子既一事无成,那么不妨跟着他们多学一学……” 刘杰的表情很认真,他是当真了。 他觉得今日很充实,虽是身心疲惫,却感觉比成日坐在书斋里要好。 他也不知道王夫子的道理对不对,可能是因为自己资质愚钝吧。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经过今日,他心里有了新的觉悟,俯身去做一点事,哪怕只是小事,也总比成日关在书斋里要强啊。 他只中了一个秀才,却因为有了一个刘健这样的父亲,这辈子都在他的光环之下,这种压力,不是寻常人可以想象的。 因而,他看向自己的父亲,一言不发,目中带着希翼。 刘健此时的感觉是,自己的儿子在抓着老子的衣襟,然后左右开弓,抡起手来狂煽。 脸……很疼。 可刘健这性子是习惯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他只轻描淡写地道:“噢,这既是出自于你的本心,那么为父是阻止不了你的。” “谢父亲。”刘杰狂喜。 “可是……”刘健沉默了一下,沉声道:“你必须牢记一件事。” 刘杰因为高兴,脸上带着笑容道:“不知父亲还有什么教诲……” 看着儿子喜滋滋的样子,刘健心里叹了口气,阖目,平静地道:“在外不要告诉别人,为父是你的父亲,就算人认出来,也要抵死不认。” 刘杰倒没有异议,很实在的点头道:“儿子知道了。” 刘健这才拉下了轿帘。 坐在轿里,他心里不由感慨,幸好朝廷钦定了程朱理学为科举必备的经注,如若不然,这天下的读书人,怕要乱套了。 方继藩那个小子,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他推出这个王守仁,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 自己儿子……不争气啊。 ………… 而此时的方继藩,则是打了个哈欠。 有人骂自己? 其实方继藩没有偷懒,他也想去西山,看看自己可爱的土豆,这土豆的作用,比红薯还要强的多,不但产量高,而且更适合作为主粮。 更可怕的是,土豆生长周期短啊,同样的亩产量,可土豆至少可以做到一年两熟,红薯再如何神奇,也不是土豆的对手。 只是……今日王守仁去讲学,方继藩不愿凑这个热闹。 虽然对王守仁而言,自己是他的授业恩师,是因为自己的指点,才让他悟通了真理。 可实际呢,方继藩可不这样认为,王守仁就好像一个活火山,本身蕴含的巨大的力量,随时准备喷发出来,而这样的人,只需人生轨迹中,多出某种变量,他的思想,自然会渐渐开始有了雏形。 方继藩,只是这个变量而已。 虽然号称两世为人,似乎看得比古人更远,可论理论水平,方继藩比之王守仁,还差的远了。 至于上一辈子的诸多思潮,且不说方继藩大抵也只是一知半解,可即便他当真精通,又理论过于超前,带给社会的,可能是更大的危害。 王莽新制怎么完蛋的,这是前车之鉴啊。 理论而言,那王莽新制的内容,放在了大明朝,都算是先进呢。 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的,即便千千万万人否认,可方继藩自己却深知自己和王学思想一般,无论自己做的是啥缺德的事,可至少心里还有良知,坚守着自己道德的底线。 因而,他不愿去凑这个热闹,让那些跑来求教的读书人,见了自己,更加深信不疑的认为,王守仁的思想完全是自己所赐。 这一份荣誉,本就该属于王守仁,自然该让他去大放异彩。 方继藩早已打定了主意,以后自己一辈子,都不提什么知行合一,哼,让你们见识什么叫做三观,什么叫做德艺双馨方老师。 唯一令方继藩忐忑的,就是太子殿下了。 虽然是方继藩建议太子殿下西山的,可心里不免有点放心不下,让太子殿下跟着王守仁学习,会不会……坏事呢? 这小朱同学,确实不太靠谱啊,却又急于改变皇帝心目中的印象。 也罢,事已至此,管他呢,玩砸了……就说是刘瑾唆使的,反正刘瑾也习惯了给太子背黑锅了,而且,下面没了的家伙,活着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作为一个死阉贼,就算是为太子死也是值了。 ………… 次日清早,晨曦初出,朱厚照又兴冲冲的戴着纶巾,穿好了儒衫,准备赶去西山。 王先生沐休三日,今儿正是第二天,如此大好的学习机会,不容错过,据说今日是去挖矿啊。 朱厚照很兴奋,在他看来,相比于其他的读书人,以他强健的体魄,那些人简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昨日农垦,他就得了王先生的夸奖呢,说他翻的地多,是其他读书人的一倍。 这是他的强项啊。 当然,信心很重要,每日被王先生夸着,小朱秀才现在可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很有成就感。 他带着刘瑾,刘瑾呢,则早已布置了数十个明哨和暗哨,主要用于沿途的保护,到了西山,防卫就可以松懈了,毕竟那地方的全称是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算起来,也是驻扎了禁军的。 朱厚照背着手,催促着刘瑾,刘瑾小跑着上前,堆着笑道:“殿下,您吃一点早膳再动身哪……” “不吃。”朱厚照摇头道:“天下美味都及不上蒸饼,和蒸饼相比,其他食物,都没胃口,赶紧的!” “……”刘瑾觉得不可思议,当初自己入宫,就是因为家里实在是吃不下那难以下咽的蒸饼了,想着未来这辈子吃蒸饼为生,倒还不如切了干净,好歹有白米饭吃。 朱厚照已翻身上了马。 却在此时,有人急匆匆的过来道:“殿下,殿下……” 朱厚照骑在马上,回头一看,乃是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 这二人联袂而来,带着深深的担忧。 虽是中秋沐休,可作为东宫的正副侍读官员,却是不能沐休的。 昨天,他们在明伦堂里等了足足一天,也不见太子来读书,今儿他们算是留了心,太子不主动来,那就去堵他。 “噢,两位师傅好。”朱厚照面无惧色,笑吟吟地看着两位师傅。 杨廷和正色道:“殿下何故不来读书?虽是中秋将近,可太子乃未来储君,读书方能明理,不学则无术,殿下切不可贪玩了。” 朱厚照坐在马上,想了想道:“本宫的学问,已经很精深了,连王先生都说本宫非寻常读书人可比,已经读懂了圣人的道理,那还学什么?” 杨廷和原本还勉强带着笑的,毕竟是面对着太子殿下,他是君,自己是臣。 “哪个王先生……” 朱厚照坐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师傅,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王守仁先生……”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宫里传召 王……守……仁…… 这三个字自朱厚照的口里道了出来。 杨廷和懵了。 王守仁是谁? 不曾听说过呀。 可他的身后,王华的身子却在颤抖。 当初将王守仁赶出了家门,本是指望他能够自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可王华毕竟是父亲,王守仁是他的儿子,无论怎么说,王守仁也是他的心头肉啊。 可是……听说这个家伙卷了铺盖,就直接跑去方家了。 王华的心……疼哪…… 他自然不可能厚着脸皮跑去方家要人,将王守仁叫回家中去。 他毕竟不能直接跑人家家里闹,毕竟他乃清流中的清流! 可看着儿子和方继藩胡混,他便寝食难安。 而现在……当太子说到王先生,竟还得意洋洋,说王先生称赞太子乃是高才,说太子的书已经读得差不多了,这……这是啥? 这是误人子弟,害人不浅,是跟着方继藩已经一条道走到黑了啊。 王华的心疼得无法呼吸,脸色惨然,一双眼睛露出痛苦之色,身体摇摇欲坠。 杨廷和下意识的回身,察觉到了王华的异样,不由关切地道:“德辉、德辉,怎么了?” 正好在王华晕过去的那一刻,杨廷和眼疾手快的将王华搀住了,可朱厚照已是飞马走了。 杨廷和可谓是急得跺脚,哪个是王先生,哪个是王守仁?居然如此贻误太子,这还是人吗? 王华幽幽转醒,看着杨廷和急切地看着自己,他眼眸张开一条线,便听杨廷和怒气冲冲地道:“王守仁乃奸贼也,竟也妖言迷惑太子殿下……” 王华又想昏厥过去算了。 可毕竟想到自己儿子,竟做出如此错事,又惦记着儿子的安危,不禁道:“王守仁……是吾儿……吾儿……” “什么……”杨廷和震惊地看着王华,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华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找回了一点点的力气,扶着额头道:“吾儿也是为奸人所误啊,他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说是学了新建伯的学问,四处招摇,哎,真是惭愧啊,这些所谓的学问,都是方继藩所教授的,和吾儿没有丝毫的关系啊,吾儿和太子一样,都是被人所误。” 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啥,能说是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坑了太子吗? 作为一个伟大的父亲,想要保存自己儿子,作为一家之主,想要保存王家的声誉,自然是抵死都不承认这学问是王守仁的,必须得是方继藩的啊。 除了方继藩那个怪胎,谁能折腾出这么个歪理邪说来? 杨廷和就真信了。 你看王华是何等庄重的人,他教出来的儿子,会鼓捣这些有的没的东西吗?王家世代诗书传家,会如此离经叛道吗? 自是不会。 可现在,关系到太子,问题很严重啊。 杨廷和深深地看了王华一眼,道:“德辉,事急矣,殿下倘若不好学,倒也罢了。可轻信妖言,此国之大不幸也,我等供奉东宫,太子若学问不精,固然是你我的疏忽,可若是太子殿下因而为奸人所误,你我二人,百死莫赎啊,德辉,我们要立即去见驾,万万不可再纵容了。” 王华倒吸了一口凉气,却是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自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可也知道,这件事是绝不可能善了的,可这事也关系到自己的儿子,就令他不得不犹豫。 见王华踟蹰,杨廷和气呼呼地道:“这些妖言,既是新建伯所出,那么太子和令子,就都是受害之人。” 王华终于动容了,终于吐出了两个字:“面圣!” 另一头,朱厚照已打马出了东宫,刘瑾疾步跟着,边道:“殿下,殿下,奴婢怎么觉得自己的眼皮儿总是跳,要出事啊。” 朱厚照坐在马上,兴致勃勃的,他是恨不得插翅膀飞到西山去。听了刘瑾的话,满不在乎地道:“不怕,不怕,本宫不会有事的。” 刘瑾却像是吃了苍蝇一般,苦着脸道:“殿下当然不怕,殿下乃是太子,是国之储君……” 他话说到一半,朱厚照已懒得理他,驾的一声,加快了马速,先走一步,一行护卫都是便装,也都飞快追上去。 刘瑾的话才说一半,看着已走远的朱厚照,硬生生的,后半截的那一句‘到时奴婢就惨了,若是出事了,五马分尸都不为过’,这后半截话,只能生生的咽回了肚子里。 ………… 王守仁今日早就在西山等着了。 朱厚照原以为要挖矿,一干来此的读书人也学聪明了,虽然大家头都戴了纶巾,今儿身上却没有穿儒衫,毕竟儒衫干活不方便,都是一副短装打扮,下头则穿着马裤。 可王守仁凝视着众人道:“分锄头。” 有人便道:“不是听说挖矿吗?” 王守仁风淡云轻地道:“吾师有交代,别给矿工们添乱,这地要多翻一翻。” 其实这话还没说完,还有后半截话呢,王守仁很聪明的选择了没说,方继藩的原话是,反正都是免费出工,不用白不用。 读书人们听了,又是默然。 倒是朱厚照笑嘻嘻地道:“耕作也挺好,今日我能垦出三亩,定比昨日垦的多。” 却也有人提出了疑问,提出疑问的乃是刘杰。 刘杰郑重其事地向王守仁行礼了个礼,才道:“王先生高才,学生有一个疑惑,还请王先生开解。” 王守仁笑吟吟地颔首点头。 刘杰道:“王先生的道理,学生深以为然,只是……道理归道理,可当今,朝廷以八股取士,程朱之经学,若是不读,那么读书人该如何入仕呢?” 他的问题,其实是所有人都想问的。 你的道理很好,很发人深省,大家都愿意学,可是形势比人强啊。 想想看,读书人想要做官,就必须得参加科举,而参加科举,不去学程朱,即便是大家跟着王先生知行合一,俯身做事,又有什么用呢?最终,功名都没有,那还是读书人吗? 站在这里的人,举人和秀才居多,多少还是关心自己前途的。 即便是刘杰,屡屡名落孙山,可又何曾没有金榜题名之心呢?毕竟,是人都有光耀门楣之念。 王守仁微微笑道:“你问的正好,这个问题,我也求教过吾师,吾师的回答很简单,既然现实如此,朝廷的大策非你我可以改变,那么,为何不将作八股当做耕地呢?” “……” 科举……可以当做耕地吗? 看着众人脸上的不解之色,王守仁笑道:“吾师培养了许多进士,他培养的方法很是简单,那就是将作文章当做手艺,而绝非是将做文章当做追求大道的方法。既然当做了手艺,那么就如耕地一般,去掌握制八股的诀窍,将读程朱当做耕地的方法,用一种将其当做工具的态度去读,若你们得了一篇八股的好文章,则将此文解析开来,为何它以此而破题,为何以此来起股,其他人学八股,是见八股之肉,而你们读八股,大可以忽略其肉,不必去深究这八股文中有什么道理,而要见其骨。” “见其骨,将八股当做耕作,当做一门手艺……” 所有人安静了,皆是在深思。 这样能行吗? 他们不太确定。 此时,只见王守仁又道:“何况,眼下八股,何其难也,怪题太多,想要脱颖而出,其中最难的,却是破题,可将自己关在书斋里死读书,想要破题,就更是难上加难,不妨多出来,增长自己的见识,到时,思维可能就与众不同了,想要破题,或许能易一些。” “自然……论如何将八股当技艺,吾不如欧阳志、江臣三位师兄,他们偶尔也会来此上夜课,你们若是有闲,不妨可以来听听他们的讲学,时候不早了,且先耕作吧。” 众人对此,却是将信将疑。 王守仁的意思大抵就是,学习八股文,学习程朱的时候,不必将其当做什么浩瀚的道理去崇拜,而是如技巧一般,去学习他为何这样说,为何这篇八股文比别人好,用一种超然的态度去分析八股中的优劣。这似乎也有一些道理,可到底有没有用,却只有天知道了。 刘杰想了想,颔首:“学生受教。” 他已屡屡名落孙山了,有句话叫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啊。 毕竟金榜题名,实是太难太难了,难如登天,天下数十万读书人,可每三年能中的,千中无一。 王守仁已取了锄头,已经带头开始耕作了,众人也不再犹豫,跟着一起开始耕作起来。 西山一片忙碌的景象,而两道旨意,则在这天的正午时,从暖阁中发出。 两个宦官,已是急匆匆的朝着西山和新建伯府的方向,飞快而去。 陛下有旨,传召新建伯方继藩以及太子朱厚照觐见。 因陛下催促得急,所以宦官们自然不敢怠慢,他们脸色显得铁青,噤若寒蝉的样子,看来,宫里,似乎已经掀起浪来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圣心独断 方继藩接到了陛下口谕的时候,觉得很是诧异,这一切来的过于突然,大正午的,怎么就突然召见呢? 方继藩朝那宦官笑了笑,扣扣索索的掏出了丁点大的碎银来。 这是他第一次行贿,凡事都会有第一次,当然,有些疼,真的,心疼。 将这碎银塞进这小宦官的手里。 小宦官张大嘴,不敢置信,在宦官届里,新建伯方继藩属于那种魔王般的存在,你不能惹他,惹了他,没准他就立马犯病了,天知道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所以在来之前,这小宦官已经做好了两袖清风的打算。 可是……摸着手里几乎要从指缝里溜走的碎银子,小宦官脸色既难看,又不知该说啥好。 这算不算侮辱自己呢?打发叫花子这是?咱好歹也是宫里的人啊。 方继藩朝他笑。 这笑容渗的慌。 小宦官顿时想起了老祖宗的警告,拿人钱财,为人消灾。 叹了口气,小宦官不等方继藩问起,便主动道:“詹事府詹事杨廷和,以及少詹事王华,一道前去暖阁,告了新建伯的御状,陛下听罢,召太子和新建伯觐见。” “……”方继藩顿时心塞,觉得朱厚照简直就是个坑货,这才几天啊,他就泄密了?这厮是不是嘚瑟得过了头? 想了想,方继藩不由叹了口气,才道:“烦请公公带路。” 小宦官勉强地笑了笑,手里那丁点大的碎银子差点又从拳头缝里溜了出来,罢了,蚊子大小也是块肉嘛,至少没有空手而回,不过……宦官都是八面玲珑的人,他堆起笑,要将这碎屑一般的银子往方继藩手里塞:“新建伯,何必这样客气呢,都是一家人,这银子,咱可万万不敢收。” “这样啊……”方继藩语气有点为难,手则顺势的将银子接了回去。 小宦官脸色一变:“……” 这样也好,又省了一笔钱,方继藩将碎银收回了自己袖里,笑了…… 当然,最重要的不是钱,方继藩有的是银子,可这是原则问题,作为一个三观很正,怀揣着梦想的人,贿赂宦官,实在是一件很恶心的事,既然这宦官不要,那也好,不但能省则省,还保持了自己的节操,两全其美。 “公公不为财帛所动,真是令人佩服。”方继藩很大方的夸了他一句。 小宦官想死。 匆匆到了午门,方继藩却没有急着进去,他得等等太子,一个人进去,后果难料,有了太子,就安心多了。 足足一个多时辰,方继藩都等得有点不耐烦了,朱厚照才飞马而来。 只见他气喘吁吁,浑身脏兮兮的,满身的泥,见了方继藩,倒是露出了大笑容:“老方,这样的巧?” “……” 朱厚照利索的下了马,和方继藩并肩而行,边道:“老方,听说两位师傅将我们告了。” “主要是太子殿下。”方继藩叹了口气。 朱厚照抬头看天,不以为然地道:“本宫又没做啥,只是清早的时候……” “……”方继藩不必往下听,已知道发生什么了。 “不要怕。”朱厚照豪气干云地道:“本宫和父皇讲道理。” “……” 朱厚照见方继藩垂头丧气的样子,便道:“如果实在父皇不讲道理……” 他顿了顿,顿时龇牙,杀气腾腾地道:“那就都怪刘瑾,是他撺掇了本宫,这杀千刀的东西。” 呼……方继藩的心情一下子好了。 果然,有了刘瑾,才可使自己不必负重而行啊! 方继藩一拍掌道:“是啊,刘瑾最坏了,臣见他獐头鼠目、贼眉鼠眼的,便知他是个奸贼。” 朱厚照瞪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方继藩道:“你竟也发现了?难怪这个家伙说话总是森森然的,这就难怪了,本宫从前还没察觉,现在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此等人真是险恶啊,父皇若是不治他的罪,本宫回去都要给他一个耳光。” 太狠了! 方继藩汗毛竖起,刘瑾这上半生,到底背过多少黑锅啊。 不过……为啥自己心里竟挺愉快呢,堕落了啊,居然开始对底层的劳动宦官们,失去了同情心。 有这一番对话,脚步倒是轻快了许多,很快就到了暖阁。 在暖阁里,弘治皇帝正皱着眉头,沉着脸,抿着唇,一言不发。 杨廷和和王华被赐了坐,他们坐在锦墩上,也是不发一言。 两个詹事跑来气急败坏的告状时,弘治皇帝倒没表示什么。 毕竟,他们平时告的状,不少。 弘治皇帝算是早就习惯和麻木了。 可这一次,却因为一句话气着了。 朱厚照竟说,他已学有所成,不必继续读书了。 这……就令他这个做父亲的恼火了,你也配学有所成?你还真是脸都不要了啊! 龙颜震怒了。 于是,圣心已决,正好趁着这个功夫,狠狠的教训太子一通。 至于那所谓的王守仁……噢,就是那个在西山教授新学的家伙。 当然,从两个詹事口里,最坏的就是方继藩了,先是害了王守仁,根据王华所言,方继藩将这新学教授给了王守仁,自此之后,王守仁便浑浑噩噩,眼里连爹都没有,家都不回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方继藩的新学,竟还教授不忠不孝的事? 他有些不相信,在他的心目之中,方继藩还算是个忠孝之人,以往是许多人对他有所误解,这一次,理当也是如此吧。 最坏的,其实太子啊! 一想到太子,他就气,只能努力地压抑着心里的火气。 等了许久,终于有宦官小心翼翼的进来,弘治皇帝抬眸道:“怎么,那逆子到了?” 此时,弘治皇帝是磨刀霍霍,就等着刀磨利了,好杀猪呢。 宦官道:“不,不是的,禀陛下,是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求见,为了下西洋的事。” 弘治皇帝沉吟了片刻,本想说,明日再说,可细细一想,这下西洋是眼下最为紧要之事,反正收拾那逆子也用不了多少时候,便道:“请进来吧。” 三个内阁大学士前脚刚到,方继藩和朱厚照后脚便来了。 这朱厚照刚才还眉飞色舞的和方继藩说起自己在西山跟着王守仁学习的见闻,也早想好了,真到了万不得已,便金蝉脱壳,可到了暖阁,顿时还是萎了,啪嗒一下,直接跪在地上:“儿臣,见过父皇。” 这孙子…… 方继藩还没开始卷起袖子呢,这礼还没开始,朱厚照便已可怜巴巴的跪下了,让他占了先机,坑人哪。 方继藩只好尴尬地道:“臣……见过陛下。” 朱厚照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弘治皇帝一看朱厚照的样子,顿时气炸了。 杨廷和冷眼看着朱厚照,眼神之中,甚是冷漠。 李东阳和谢迁,也是惊诧的样子。 只有刘健,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想说什么,不过他还算稳重,最终选择了沉默。 “你是泥猴子吗?”弘治皇帝瞪着朱厚照,拼命的压抑着心里的火气。 看看这是什么样子。 头上戴着不伦不类的纶巾。 身上是一身的短装。 浑身都是泥,脚下的布鞋,上头风干的泥块都可以做鞋底了。 这哪里像太子,说他是街边的乞儿都不为过。 弘治皇帝素来是个极重礼节之人,他心目中的皇太子,不该是这个样子,传出去,不怕人笑话吗? 朱厚照忙道:“儿臣……来不及换衣,父皇催的急……” 他一副委屈的样子,倒好像是弘治皇帝的错一般。 “……”弘治皇帝愣住了。 厉害了啊,这真是翅膀长硬了,到了这个时候,做父亲的已经怒得不可收拾了,你还敢如此嘴硬!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啊。 弘治皇帝脸上,掠过了杀机。 朱厚照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忙道:“不知父皇召儿臣,有何教诲?” 他现在说话,也开始带着一些文绉绉起来。 从前大抵是说有什么吩咐,现在居然也改用教诲了。 显然和读书人们凑在一起多了,竟也开始拽词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沉声道:“你做的好事!到了现在,竟还想要装傻吗?今日你两个师傅就在此,你还问朕有什么教诲?” 杨廷和面色不改,他倒不担心太子殿下记恨,毕竟,作为詹事,这是他的职责,单凭着这一条,就足以让天下的读书人敬重自己了。 作为大臣,尤其是自成化之后,大臣们开始愈发的爱惜自己的羽毛起来,大臣的风骨,已成了评价大臣和官员的唯一标准。 所以杨廷和凛然正色,目不斜视。 王华心里却是有点七上八下,他很想再提醒一下陛下,这新学,真和自己的儿子没关系,这是方继藩鼓捣出来的,自己的儿子也是受害者,陛下万万要明察秋毫啊。 朱厚照没有去看杨廷和和王华,而是偷偷的瞄了一眼方继藩,说实话,再多的纸上谈兵,这实战还是不一样的啊! 他现在有点慌了,想看看老方有没有什么主意。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太子发威 方继藩不露声色。 这种事,没有人能救太子的。 自己还自身难保呢。 杨廷和和王华既是跑来告状,表面上是状告自己,可实际上,真正的重心还是太子的教育问题啊。 “儿臣不知自己又做了什么,还请父皇明示。”朱厚照很是不解的开口说道。 弘治皇帝眯着眼,冷冷道:“明示,朕来问你,你说自己学问已经够了?” “是啊。”朱厚照很干脆的点头。 “……”弘治皇帝冷然道:“你脸色竟这样厚,这是谁对你说的?” “王先生。” “哪一个王先生?”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脱开而出:“王师傅的儿子,王先生!” 王华就知道是这个结局,他想要站出来,为王守仁辩驳几句。 弘治皇帝却是怒喝道:“他好大的胆子,此人谄媚,是想讨好你,这是小人行径,难道你看不出吗?” 朱厚照摇头:“王先生说的话,一向很有道理,儿臣跟在他身边学习,流连亡返。” “……” 弘治皇帝气极反笑。 居然还很有道理,你这逆子不开窍啊,连忠奸都分不清了,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你没有听说过? “哈……好好好,朕倒很想知道,你所谓的王先生,这说话很有道理,使你忘乎所以,愿意跟着他学习的人教授了你什么?” “才教授了几天啊……”朱厚照瘪了瘪嘴,一脸委屈:“儿臣没学多少。”眼睛忙朝方继藩使眼色,帮忙啊,老方,快顶不住了。 方继藩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低垂着头,像是知错的孩子一般,对他置之不理。 这……是和朱厚照学的。 朱厚照也是服气了,真不要脸啊。 弘治皇帝冷笑:“你又说很有道理,又说没学多少,这么说来,这是欺朕无知了?” “不敢。”朱厚照眼珠子开始乱转。 却是这时,杨廷和微微一笑,道:“陛下,臣有一句话,想要问问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王守仁区区一个翰林编修,年纪轻轻,殿下口口声声说,他教授了你大学问,那么,就请殿下随意举出一个大学问来便是。” 朱厚照想了想,便了点了点头,旋即便问道:“你们看过劝农书吗?” “劝……农……书……” 刘健听罢,面带微笑,眼眸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弘治皇帝一愣,脑海里开始思索起来。 “太子殿下说的可是翰林学士周芳周学士所著的劝农书?”作为翰林侍学,同时任职于詹事府的杨廷和,毕竟博学,朱厚照只开口一问,他便立即有了记忆,杨廷和感慨道:“周学士乃高士也,这劝农书经天纬地,读之耳目一新,实在令人佩服啊。” 这是老实话,且不说翰林大学士周芳乃杨廷和的上官,能成为翰林学士之人,毕竟是有几把刷子的。 杨廷和曾拜读过此文,惊为天人,所以他才有此感慨。 弘治皇帝已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会意,忙是去寻那《劝农书》了。 杨廷和笑着问道。 “怎么,就因为这王编修,教了殿下劝农书,因而太子殿下,便觉得王编修有大道理?此文,乃是周学士所作,王编修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弘治皇帝恍然,其实听说太子居然学了劝农书,他心里还是颇有安慰的,毕竟,农乃国家根本,这劝农书,也算是因材施教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他目光逡巡,等看到刘健的时候,却见刘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弘治皇帝觉得颇为奇怪,只是此时也不便相问。 却听朱厚照道:“杨师傅说,劝农书乃不可多得的佳作,可是……实则,在本宫看来,这不过是废话连篇的废纸而已!” “……” 弘治皇帝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脸,顿时又紧绷了,一双眼眸气鼓鼓的瞪着朱厚照。 杨廷和更是诧异到了极点。 王华一脸震惊。 太子殿下,这真是……已经丧心病狂到了这般的地步吗? 弘治皇帝忙是厉声道:“快取劝农书来……” 他没有急着发作,只是目光更加的凌厉。 甚至,还不忘瞪了一眼一旁事不关己的方继藩。 《劝农书》很快取来了,弘治皇帝只一看,方才有了记忆,此文,自己也曾看过,当时,拍板定巚,选取了这一篇文章,发了诏书出去,劝导农桑,这……是何其好的文章啊,农乃国本,怎么,太子还想翻天不成? 弘治皇帝冷笑,终于忍不住了,啪的一声,拍案而起:“朱厚照……” 这一次,连照儿和太子都不称呼了,直接称呼全名,颇有几分上一世,登报脱离父子关系的姿态。 “你说劝农书乃是废纸。” “正是。”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随即却一脸失望的说道:“所以儿臣无法理解,杨师傅既是儿臣的老师,却为何将这等不知所谓的文章,推崇有加。” 言外之意,反而是说杨廷和不够资格了。 “殿下啊……”杨廷和没有震怒,在太子面前,他哪里敢吆三喝四,不过此刻,却已是老泪纵横,痛心疾首的喊道。 “太子殿下啊……殿下少时,尚且还不至狂妄至此,怎么年纪渐长,竟到了这个地步,老臣……老臣……”随即抽泣起来。 这一哭。 弘治皇帝已彻底的震惊了,怒火布满了一张脸。 这逆子果然已经无可救药了。 他狞笑:“是啊,已经狂妄到了这个地步,真是世所罕见,来人!” 可是他呼唤着人,外头的禁卫却不敢进来,大气不敢出,他们自然不敢对太子殿下无礼。 朱厚照却正色道:“为何儿臣说自己的道理时,父皇和杨师傅,总是这个样子?” “……” 朱厚照这时却是怒了,他自知理亏的时候,固然会装死,可今日,他觉得自己委屈了。 “这劝农书,本就是废纸,里头所谓的劝农,更是不知所谓,儿臣敢问,谁耕过地?” “……” “什么?”王华忍不住有点发懵。 朱厚照抬头,理直气壮的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气咻咻的质问弘治皇帝:“本宫问的是,这里,有谁真正耕过地?父皇,你耕过吗?” “……”弘治皇帝本是大怒,却一下子,被问倒了。 虽然,每年于北郊之坛祭祀的时候,为了表示宫中对农业的重视,会象征性的用金锄头挥舞两下,可这也只限于此。 “父皇根本就没有耕过地!”朱厚照冷笑。 这一次,他的目光开始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你……逆子,还敢顶嘴!”弘治皇帝自觉地这败家玩意动摇了自己这君父的威严,更是恼怒,不过……底气有些不足。 朱厚照随即,目光又落在了杨廷和身上:“那么,杨师傅,你耕过地吗?” “……”杨廷和一时语塞,他下意识的道:“这与耕地有何关系?” “那么,杨师傅也没有耕过?” 杨廷和不知怎么答好。 “那么……”朱厚照渐渐开始掌握了状态了,反正横竖要被父皇收拾,那么索性,就闹一场吧。 朱厚照四顾左右:“你们都没有耕过地了?刘师傅、李师傅、谢师傅……还有萧敬……” 他一个一个的唱名,刘健莞尔,默默摇头。 谢迁和李东阳也是一脸怪异,自然,他们是读书人出身,耕地……不存在的。 萧敬脸色尴尬,他是打小送进宫里来做宦官的,做太监,不就是为了摆脱耕地,且还三餐不继的命运吗?所以,他自然没有耕过地。 “殿下,臣耕过!”方继藩理直气壮的道。 朱厚照瞪了一眼方继藩,冷然打断他:“你别打岔。” “噢!”方继藩隐隐感觉到,今日朱厚照身上,有一股莫名的霸气。 朱厚照冷笑,他抬眸,凝视着怒不可遏的父皇:“你们都没有耕过地,却奢谈这劝农书写的如何好,什么佳作不可多得,这不可笑吗?” “……”弘治皇帝想卷起袖子来,直接抽死这大逆不道的小子。 朱厚照傲然道:“儿臣说它是废纸,这是因为……儿臣耕过地啊!” 一下子,许多人脸色变了。 太子殿下……耕地去了? 朱厚照指着自己满身的泥泞:“儿臣正是在西山耕作回来,身上的泥泞,都是田里带来的,儿臣说这《劝农书》可笑,正是因为,已体会到了耕作的艰辛,也知这耕作之中,有何忌讳,需要什么,这才知道,这《劝农书》看上去洋洋洒洒一大通,可实际呢,却是狗屁不通,空洞无物,可笑至极,这劝农书,可以讨好陛下,可以让杨师傅拍案叫好,可以让这满朝的大臣,读了之后,甘之如饴,可这文章,到了农户们耳里,却甚是可笑,儿臣万万想不到,朝廷的劝农诏令,本该是鼓励农人勤耕的文章,传进了农人耳里,反而成了笑柄。” “著此文之人,五谷不分,竟也好厚颜无耻的劝农?这哪里是劝农,这是在伤农,在害农!” ......... 今天有点迟,抱歉!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同理之心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困惑不解的问道:“伤农?害农?” 弘治皇帝无法接受朱厚照的转变。 而杨廷和更加无法理解。 朱厚照却是重重的点头。 “不错,著书之人,简直是五谷不分,可偏偏,他竟大言不惭,教授百姓如何耕作,父皇,你说,这不是害民吗?一个连沙场都没见识过的人,却令其指导刀头舔血的士兵作战;一个不曾养马的人,教人养马。从前,倘若杨师傅将此文章读给儿臣听,儿臣肯定也分不清《劝农书》的好坏,可自儿臣在西山耕作,方才知道,这耕作的艰辛。” 弘治皇帝上下打量着朱厚照一身的泥泞,朱厚照说他去耕作了,此时不由的信了几分。 这家伙……居然还真跑去种地了? 朱厚照自信满满:“儿臣还记得,杨师傅教授儿臣一句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他一字一字背出来,深深看了杨廷和一眼。 接着继续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此诗,名曰《悯农》,杨师傅,本宫没有背错吧。” “……”杨廷和定了定神,颔首点头:“不错,没有背错。” “那么杨师傅,你读书经义,也熟读这一首诗……本宫想问,诗中所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你当真有感受吗?” 杨廷和被朱厚照质问,不得不道:“臣自感同身受。” “好,那本宫问你,粒粒皆辛苦,是怎么个辛苦之法?” “这……辛苦便是辛苦。” 朱厚照笑了,很自信的样子:“看来,杨师傅不知粒粒皆辛苦五个字啊,这等辛苦,比之杨师傅所想象的,更要辛苦十倍。杨师傅感受过,在烈日之下,手脚不停的感受吗?” “可以想象。” “你想象不出!”朱厚照突然有一种脑子陷入了空明的感觉,很痛快,从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学问,所以别人说啥,他不懂,只有唯唯诺诺的的份。可现在,我朱厚照也有教训你们的时候。 “你更想象不出,俯身在田间,这一弯腰,就是数个时辰,等你想要直起腰时,那等酸痛之感。杨廷和吃过蒸饼吗?” “……” 这一个个问题抛出来,让杨廷和无从招架。 朱厚照见他回答不出,便看向弘治皇帝,很是认真的问道:“父皇,杨师傅想来没怎么吃过蒸饼,父皇吃过吗?” 弘治皇帝脸上的怒气已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古怪的样子,他无法想象,太子居然问倒了杨詹事,更无法想象,太子有如此自信的时候。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吃过蒸饼,蒸饼难以入咽,朕也听说,这是百姓们寻常的吃食,百姓们辛苦劳作,却以此口粮,足见他们的艰辛。” 弘治皇帝显然比之晋惠帝要强上那么一些些,至少,他不会说出吃啥蒸饼,何不食肉糜。 朱厚照撇撇嘴。 “父皇错了,这蒸饼在父皇口里,自是难以下咽,却殊不知,这蒸饼乃是百姓们难得的美味。父皇之所以觉得蒸饼难以下咽,是因为没有真正体会过农人的艰辛罢了。倘若父皇顶着烈日,辛苦劳作了两个时辰,此时,浑身汗流浃背,身上的筋骨,俱都疲惫不堪,肚子里,像是被火烧了一样,觉得前胸贴了后背,此时,父皇唯一渴望的,就是能有一口冷茶,能坐在田埂阡陌之间,吃上一个蒸饼,那……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便是天下再美味的食物,也换不来。” “父皇觉得难吃,可真正农耕的农户,却已将其,当做了奢侈。” “是吗?”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显然无法想象,可细细一思,又很有道理。 朱厚照随即又道:“所以,《劝农书》简直就是一派胡言,儿臣没有耕种过时,或许还会信他的鬼话,可真正俯身去耕种了,方知,此文不堪忍睹,可是这样的文章,却是杨师傅想要教授给儿臣的,他还教授儿臣《悯农诗》,儿臣在想,杨师傅想借这些诗词文章,让儿臣知道民生的艰辛吧。” “可他错了啊。”朱厚照这一次,一句错了,竟再没有让弘治皇帝震怒。 “他错就错在,明明想要体验农人的艰辛,根本不需花费这么多功夫,坐在明伦堂里高谈阔论,只需下田,亲自去垦一块土地,去插一把秧,去收割一片麦子,自然也就能感同身受,却偏偏,每日拿一些根本没有耕作过的人,用他们的文章,来传授儿臣所谓的‘大道理’。”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厮自耕了地,尾巴也要翘到天上去了。 朱厚照突然厉声道:“杨师傅他们错就错在这里!” “错……”杨廷和脸色很不好看,自己是太子的老师,太子当面说挑自己的错…… 朱厚照冷笑道。 “这朝中许多人,也都错在此处,做事的人少,空谈的人太多,说起文章,人人摇头晃脑,引经据典,说起圣人之道,更是滔滔不绝,可什么是圣人之道呢,圣人之道,无外乎就是忠孝仁义而已,儿臣学圣人,只需知道,要对父皇心存忠孝之心,对军民百姓,存仁义即可。” “学会了这些学问,就完全足够了。可既心里已知道忠孝仁义,那么怎样才可以忠孝仁义呢?父皇,倘若儿臣当着父皇的面,每日和父皇说,什么是忠,什么是孝,将这圣人的话,每日鹦鹉学舌,难道儿臣这就是对父皇的忠,父皇的孝吗?” “王夫子说,这样并不对,所谓忠孝,不过是良知而已,心里明白了它是对的,那么就该去做,父皇病了,儿臣该在病榻前侍奉,这是忠。父皇忧心国家,儿臣为父皇分忧,这是忠。有了知,便该有行,心里存着这些良知,身体力行,才是至关重要的事。” 朱厚照说的头头是道,弘治皇帝竟也下意识的颔首点头。 不得不说,太子居然能说出如此一大通道理,已经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了。 可是……有些不对劲啊。 看上去,非常有道理。 却好像…… 弘治皇帝震怒,拍案道:“你这小畜生,亏得你也说得出口,朕病倒时,你躲哪里去了?朕忧心社稷时,你成日在做什么?” “……”朱厚照愣了一下,瞬间,所有的底气,都化为乌有,忙是讪讪道:“这只是旁枝末节,儿臣不是才刚学会这些道理嘛……” 他拼命的咳嗽:“儿臣从小就被人教导,说什么江山社稷,农为根本,农兴则百业兴,农衰则百业凋零,社稷垂危。因而,杨师傅为了让儿臣知道何为农耕,教授儿臣劝农书这些文章,可儿臣跟着杨先生学了无数文章诗词,却依旧还是不明白,这农人耕作,是怎么回事。” “王先生则不然,他没有告诉儿臣什么大道理,却是带着儿臣,去田间耕作了两日,儿臣却是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一眼朱厚照。 而后,却又深深的看了一眼方继藩。 这……就是那王先生,不,方继藩的学问?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殿下只学会了如何耕作,又有何用?”杨廷和觉得有些不太妙,不禁反驳道。 “殿下乃是太子,是国家储君,天下有千千万万的农户,不缺太子一个,太子要做的,是学会治理天下,所以,读书当属首要。” 朱厚照竟也不恼,而是道:“杨师傅果然是没有亲自耕作过,才会说出这样的话啊。” “本宫学会的,何止是耕作,通过耕作,首先学会的,乃是同理之心。” “同理之心!”弘治皇帝的脸色,渐渐的变了。 “就如杨师傅,虽读了无数的《悯农诗》,却依然永远体会不到农人的真正艰辛一般,无法体会,就没办法有同理心,没有同理心,才会为《劝农书》这样的文章叫好。而本宫却是深有体会,才真正知道,我大明千千万万的农户,辛劳至此,他们一年四季,长年累月的耕作,以蒸饼充饥,衣衫褴褛,缴纳农赋,到了冬日,还要应付徭役,这种感受,岂是粒粒皆辛苦五个字,就可以概括的。” “本宫耕作时,心里还在想,农户们可怜至此,可是朝廷,口里说着大道理,却哪里真正体恤过他们呢?为官之人,个个都口口声声的说什么爱民,可他们的爱民,只在自己的诗词文章里罢了。又有几人,俯身去做一些事,知道农户们,心中想着什么,心中所求的,又是什么?你们没有耕作过,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却个个沐猴而冠,自以为自己已知道了全天下的道理,我大明深受国恩之人,只晓得读文章来知晓自己的百姓,感慨几句百姓兴亡之苦,便自以为自己爱民如子了,这……是何其可耻的事啊!”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民以食为天 朱厚照几乎是鹦鹉学舌。 所讲述的,却都是王守仁的原话。 这两天,他一边耕地,一边听着王守仁的只言片语,而且听得很认真。 这是他前所未有的体验,在詹事府的课堂里,只怕许多年学到的东西,都没有自这两日所学的要多。 这固然是因为,他对这种学习的方式兴趣盎然,朱厚照本就是一个好动的人,让他乖乖坐在课堂,不如杀了他。 而另一方面,一旦朱厚照来了兴趣,以他的聪明劲,融会贯通,却有着极可怕的消化理解能力。 在历史上,这位被称作明武宗的少年,可是凭着兴趣,完全依靠自己的自学,掌握了兵法,在没有任何实战的情况之下,调兵遣将,竟是生生击溃了蒙古铁骑的天子。 可朱厚照这一句无耻,还是有些言过了。 弘治皇帝的眉毛挑了挑。 不过此时……他心里更多的震惊。 弘治皇帝毕竟治理天下十数年,也深知大明的弊病在何处,只是,没办法更改罢了。 其实,只要太子说的话有一丁点道理,做父亲的,都忍不住欣慰,他对朱厚照的要求不高,可今日,朱厚照的话,无论自己认同不认同,都足以让自己震惊了。 看着这个浑身脏兮兮的儿子,抨击空谈,而提倡务实。 弘治皇帝竟有一些恍然的感觉。 这还是他那个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儿子? 朱厚照见众人默然。 王先生最厉害之处其实不在于有多大的道理,而在于,他带着朱厚照实践了。 实践本身就是最令人信服的证据,这绝不是杨廷和这些关在书斋里,读了无数书籍,号称才高八斗,可以比拟的。 因为,从朱厚照问你有耕作过吗?你没有!可是本宫有。 实际上,这个时候,杨廷和纵有万千道理,其实就已经注定输了。 当然,以杨廷和的学问,大可以用一百种诡辩的方法,将朱厚照按在地上摩擦。 可朱厚照的身份乃是太子,又是在御前,用读书人那种特有的诡辩之术,对杨廷和不会有任何的好处,反而……会使陛下不悦。 因而,他只能干瞪眼。 而朱厚照此时已经彻底的爆发了。 他压抑了太久太久,从来没有人认真听过他说什么,所有人,只将他当做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长大了! 至少,他分得清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知道坐在书斋里读书,没有什么意义。知道亲自去耕作,反而体会到了民生的艰难。 “父皇,儿臣耕作过程中,很苦,手都磨破了,回到了东宫,脱下靴子,才知道已长出了几个血泡。可儿臣去了第一日,第二日依旧还去。这是因为,儿臣就是想体会一下,农户们的艰辛,儿臣耕作之后,还可以回到东宫,有人伺候着,可寻常的农人呢?” 朱厚照面容里露出同情之色,旋即便认真的对弘治皇帝说道。 “王先生说,一个人若是没有同理之心,那么即便学富五车,有再多的学问,就如这写劝农书的人一般,其实,对家国,不但没有好处,而且还有害处。儿臣一想到,父皇竟将这劝农书发出去,农人们在听到之后,瞠目结舌,不禁取笑朝廷竟对农事一窍不通,他们会怎样的取笑朝廷啊。” “杨师傅说,天下大治,因而,天下归心。可似劝农书这样的诏令发出去,怎么能使百姓们信服呢?” “儿臣……在耕作之后,听王先生诵读这《劝农书》,下意识的,感觉到了羞耻,这是奇耻大辱!因而,王先生又说,做学问的基础,同理之心是祭奠,此后,才是良知,良知无非是忠孝仁义而已,哪里有这样的复杂,有了良知,再去身体力行,很难吗?杨师傅他们,每天躲在书斋里,关起门来,成天教导着本宫要爱民如子,要善待百姓,要实施仁政……” 杨廷和脸色瞬间惨白。 这太子殿下,简直就是揪着自己不放啊。 你种了地,就这么了不起? 而事实上,种了地,就是这般的了不起。 因为跟百姓真真正正的感同身受了。 朱厚照厉声道:“杨师傅,这些话,是不是你教授本宫的。” “……”杨廷和道:“此乃……” “此乃什么,教来教去,不就是这些道理吗?可现在如何,现在本宫真正去体验民生的艰难,去爱民如子,身体力行,尝试着去善待百姓,亲自去寻找实施仁政的方法,你反是怕了,竟然跑来告本宫的状?” 弘治皇帝奇怪的看着朱厚照。 他居然觉得……太子说的有理。 不只有理,更令人欣慰的是,他看得出,这两天,太子吃了许多的苦头,可吃遍了农耕之苦,这家伙,居然还兴冲冲的跑去西山,生怕吃的苦还不够,这……就足以令自己这个做父亲的高兴了。 他怕就怕,太子不愿吃苦。 一个懒惰的人,即便再如何聪明,也守不住天下的。 他最恨的就是朱厚照好逸恶劳。 弘治皇帝心定了,他沉默着,想听听朱厚照接下来会说什么。 “殿下……”杨廷和道:”殿下现在,应该是多读书的时候,殿下毕竟年幼。” “呵……”朱厚照笑了,深深凝视着杨廷和,一字一句的顿道:“杨师傅又错了,读书的目的,为何?” 杨廷和不假思索:“学习圣人之道?” “圣人之道的目的为何?”跟着王先生学习,有一点最好,就是王先生每天都会面对各种读书人的质疑,而想要说服别人,王先生就不得耐心阐述自己的观点,凭借着王先生与生俱来的撕逼能力,在西山,王先生几乎还没有遇到过对手,大多时候,都是王先生将人按在地上,使劲的摩擦。 这些腐儒们,永远都不会明白,王守仁那等自记事起,就开始瞎琢磨的人,有何等恐怖的战力,若在后世,这便是斗破苍穹之中的恐怖如斯,犹如大魔王一般的存在。 朱厚照学了几天,虽只是学过一些皮毛,却也足够了。 毕竟,这些质疑的读书人,所质疑的理由,本就和杨廷和差不多,现在,只需用王先生的话,进行反击即可。 “圣人之道的目的,自是穷究大道,匡扶天下,施行仁政。” “哈哈……”朱厚照大笑:“杨师傅,你懂耕作吗?” “什么?” 又来了。 杨廷和想死。 能不能换一个问题。 “杨师傅连耕作都不懂,读了数十年的书,穷究了什么大道?” “殿下,世上的学问,不只耕作。” “耕作是头等大事啊。”朱厚照慢慢开始掌握节奏了,甚至在说话时,不忘挑衅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大抵的意思是,你看,你这没义气的东西,对付杨师傅,本宫一个人就够了。 弘治皇帝已彻底的懵了。 太子辩论的话,每一句,竟都隐含着某种道理,这个原本不谙世事的孩子,顷刻之间,竟和一个翰林侍学辩论,而且……竟没有落下风。 朱厚照继续道。 “国朝,以农为本,这是杨师傅说过的话,杨师傅又说国家要以农为本,却连耕作都不知道,如何兴农,杨师傅不耕作,就不知农户们的所思所想,没有同理之心,却将自己关在书斋里,奢谈什么世上的学问不只耕作。杨师傅的吃用,都是可怜的百姓们,自地里刨出来的,杨先生不懂耕作,还说耕作不算什么大学问?” “耕作,才是至关重要的学问啊,没了这个学问,读书,没有意义。杨师傅不事耕作,对耕作一窍不通,却还说什么国家以农为本,学什么治世之道。” “所谓的仁政,所谓的大治之事,没有那么复杂,不过是老百姓有饭吃而已,老百姓的饭,从哪里来的?耕作中得来的。” “……”杨廷和一时无言。 他算是服了。 现在他突然觉得,自己一听到耕作二字,就想吐了。 朱厚照摇了摇头:“本宫就爱耕作,耕作可是一门大学问,本宫要学的,还有很多,自然,最重要地是,本宫也牢记着自己的职责,绝不只是为了耕作而耕作,而是在耕作中,学习圣人的道理。” “今日本宫方知,圣人之道,何其精深,他所想要推行的仁政,又是何等重要。而这,恰恰是耕作中学来的,不知百姓疾苦,哪里知道什么是仁政呢。只有知道百姓苦不堪言,本宫见他们衣衫褴褛,看他们食不果腹,看他们辛苦劳作,他们的所得,还不够本宫衣上的一个边角料子,本宫一顿膳食,竟超过了他们一年的所得,本宫见识的越多,越能体会圣人之道的意义。” “到底什么是圣人之道。简而言之,耕作!” “……”杨廷和老脸抽搐。 朱厚照却是感慨,这一次,他不是为了辩论,而是发自肺腑的感叹:“只有耕作,地里才会长出粮食,才能养活天下人啊,圣人的道理,是在田亩阡陌之中,不是在书里。”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天佑大明 朱厚照说着说着,竟有些真情流露。 其实这两日的历练,确实使他焕然一新。 他是个有大抱负的人,从他自幼熟读兵法,练习弓马其实就可以窥见一二。 一个没有抱负,没有足够毅力的人,是不可能做到十年如一日的练习弓马,学习枯燥的兵法的。 因为真正的兵法,绝不是三十六计这样简单。 一个能在沙场上指挥若定的将军,必定是一个事无巨细,俱都了然于心的人。 他必须了解士兵,必须了解地理,了解天时,必须计算出士兵每日所需的口粮,能随时计算出,援军可以在何时抵达。 这都是大学问,但凡是牵涉到了学问,都是枯燥无味的,单凭那孩子一般,过家家似得所谓战争。又或者是,读书人所臆想的那般,战争就是两边派出武将,先单挑一番,胜者则驱兵掩杀上去,最后大捷。 又或者是,动辄一个所谓的锦囊妙计,将军们如傻叉一般,哎呀呀,遭了,咋办,锦囊一打开,有了。 真正的战争,都是将军们指挥着数万数十万的军队,抵达战场,脑海里计算着无数种可能。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哪怕一盏茶前的战事,和一盏茶后的战事,都可能全然不同的。 这就需将军对于战场有着巨大的把控能力,他必须是那个最了解彼此军队的人,他也必须是最懂得山川河流,知道哪些地方,可能会遭遇伏击,哪些地方,适合驻扎军马,能精确的计算出援军到达的时间,能知道自己手里还有多少的预备队,可供投入战场…… 这些知识,恰恰是乏味的。 而历史已经证明,朱厚照是个极优秀的将军。 同样,当他真正有了同理心,有了感触,此时,他认真了起来,回顾着两日来的感受,不禁眼眶通红,满是失望的开口说道。 “连杨师傅这样的人,本该是我大明未来的栋梁,可连这样的人,尚且都不知耕作为何物,不知农人们,平时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却满口仁政,为劝农而拍案叫好,儿臣这些日子,所见所闻,心里只是感慨,杨师傅对不住那些供养他的百姓。” 说着,他面露愧色。 “儿臣……也对不住那些,辛劳于阡陌之间,缴纳赋税的农人啊,他们凄惨至此,而杨师傅们呢,却还在不断的对儿臣说,读书啊,学习圣人的道理啊,仁政啊……想来,有朝一日,百姓们要饿死了,他们依然,还在说这些吧,儿臣其实,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做人不能太亏心,不然,难免夜里睡不安生。” “儿臣和王先生学习,不是因为,王先生的学问有多好,他的学问好不好,以儿臣的愚钝,其实……也看不出来。可是,王先生是第一个,在儿臣眼里,口里说着仁政,却肯俯下身去耕作的人,儿臣见过许多的大儒,父皇也将许多翰林安排在儿臣身边,可王先生,只有一个。所以儿臣愿意跟着他学习,即便是跟着吃一些苦头,手里满是老茧,脚里生出水泡,有时累得腰都伸不直,可……儿臣甘之如饴。” 啪嗒! 朱厚照跪下,他认真了。 一开始,或许还只是因为争强好胜、不肯服输的天性使然,可说着说着,居然感动了自己,这其实也可以理解,两日的耕作,给予了一种新的视觉,这个视觉,使他看清了这个世界许多新的东西,他突然发现,自己不只是寻常的孩子了。 看着那些农人,亲自去体验他们平日的生活,自己受的苦越多,越觉得无法忍受,越是累的气喘吁吁,他才越意识到,原来……自己这个太子,身上承担着这样大的干系。 朱厚照眼眸泛着泪意,一脸坚定的说道。 “儿臣往后,还会去西山,向王先生学习,若是父皇因此而要责怪,那就责怪儿臣好了,反正儿臣隔三差五,也已经被打习惯了。可是儿臣,不曾有错,儿臣只是不愿意,反反复复去听那些所谓仁政和爱民的道理,然后将自己关在书屋里,每日锦衣玉食,奢言着所谓的应当如何爱民如子,儿臣注定不会是一个令父皇称心如意的好儿子,因为儿臣觉得,相比于读书,世上还有许多,儿臣可以力所能及的事去做,就如王先生所言,人若是不从小处做起,却是满口春秋大义,满口所谓的大治之世,这……岂不是南辕北辙,请父皇……责罚!” 干得漂亮。 方继藩都忍不住差点脱口叫好了。 王守仁的洗脑能力,真是一流啊,他方继藩打心里佩服。 暖阁里,一片静寂。 其实最震惊的,莫过于王华。 王华脸色茫然起来。 自己的儿子,交给了太子殿下这个…… 短短几日时间……这杨廷和和自己几年时间,都无法给太子殿下灌输的道理,可只两天的时间里,太子殿下……竟是懂了这么多,虽然有些地方,王华不甚认同自己儿子的主张。 可这并不代表,他对儿子的主张完全的敌视,因为这其中,许多东西,本就是互通的,无论是任何学派,本质上,目的都是圣人的仁政,只是大家各有各的坚持,对通往仁政的路径,有争议罢了。 至少有一点,值得欣慰,那就是太子殿下,竟也开始追求仁政了。 天佑大明啊。 王华居然激动的颤抖。 那些没有教导过太子的人,是绝不会有这样感受的。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太子殿下是何等的固执,是何等的油盐不进,教导太子数年,王华有的只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而如今……太子殿下这一番肺腑之言,竟连自己都动心了。 王华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一眼方继藩。 自己的儿子,也是一个固执的人,当初,自己的儿子,所坚持的是格物致知,这一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在理学之中,所谓的格物,用朱夫子的话来说,即为:‘“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 也就是说,程朱的主要观点在于,格物乃是奔上圣人之道的途径,而如何格物呢,格物即物而穷其理,格物的途径主要是读书讨论,应事接物之类。其做法“须是今日格一件,明日又格一件,积习既多,然后脱然自有贯通处”。 在这个从逐渐积累到豁然贯通的过程中,因而,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你们这群渣渣,都读书,多研究。 因此,才会有自己的儿子,跑去研究了三天三夜的竹子,伯安当初,是真正的信奉理学啊。 自跟了方继藩,就开始变‘坏’了,越来越和理学背道而驰。 王华从前对此大发雷霆,现在却茫然起来……这到底,是好是坏呢? 似乎,从太子身上,王华没有看到太多的坏处,当然,其中也有一些离经叛道的地方。 弘治皇帝深深凝视着自己的儿子,他突然有一种儿子完全变了一副样子的感觉。 道理且不论,至少……太子比从前,多了几分使命感,似乎愿意承担起几分江山社稷的责任了。 仿佛有一种东西,瞬间的插入了弘治皇帝的内心。 太子……这是长大了吗? 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啊。 弘治皇帝激动的竟说不出话来,嘴角隐隐在颤抖。 在他心里,张皇后可以纺织,作为天下人的表率,来向臣民们宣告,宫中倡议节俭。 那么太子耕作,又有什么不好?这不但传出去,臣民和百姓们只会称颂太子贤明,而且,却也令太子尝到了百姓的疾苦,这……不正是自己所期望的吗? 弘治皇帝的目光,从起先的严厉,接着变成了审视,而现在,却多了几分舔犊之情。 长大了啊,果然长大了,终于开始有心了。 唯一脸色苍白的,是杨廷和。 他是詹事,看太子殿下的意思,从此以后,都跑去跟一个小翰林学习了,这小翰林,还是方继藩的门生。 他完全不认同这些,他认准了,格物致知,读书的人,就该穷究自然之理,这是格物致知,是正道,跑去耕作,这能学什么,太子殿下要做农户了吗? 他忍不住道:“殿下,你误入歧途了。” 他本不该说这番话的,若不是急了,也不会如此的失态。 众人才反应了过来,看向杨廷和。 误入歧途,是很严重的指控。 只在这短暂的平静之中,几乎每一个人,都开始在不断的思考起来,他们摇摆着自己的情感,不断的思考着此事的好坏,满脑子都在想,这到底是误入歧途,还是太子殿下已经长大,有了成熟的想法。 这时……有人漫不经心的开口道:“老臣以为,太子殿下如此,没什么不好……西山……老臣去过,杨詹事所言的误入歧途,太言重了。” 说话的人,此前一直在沉默,可是他却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人。 内阁大学士,刘健! ...... 第五更送到,太累了,睡觉。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殿下千岁 内阁大学士刘健,位列百官之首。 乃弘治皇帝最为信重之人,他是沟通宫中和朝廷各部的桥梁,某种程度而言,他几乎和宰相没有任何分别了。 按理,在这种事上,他是不该发表任何意见的。 可杨廷和的那一句误入歧途,却令刘健眉毛微微一挑,终究,还是开了口。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刘健,当刘健说到,误入歧途太过言重,原本,弘治皇帝还或多或少的,有几分狐疑和悬着心的。 虽觉得太子长大了,也觉得太子所言有理,可毕竟觉得这些言论,多少有些离经叛道,而刘健的话,使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杨廷和万万料不到,刘公竟会掺和一脚,他脸色骤然变了,身为翰林,清流中的清流,还是詹事府詹事,杨廷和某种程度而言,是敢于顶撞皇帝的,这叫刚直不阿。 可刘公不一样,刘公是他上官的上官,更是百官的实际首领,杨廷和只是小清流,和翰林学士出身,入阁拜相的文渊阁大学士相比,说句难听一些的话。刘公在做清流的时候,你还在光着腚玩泥巴呢。 刘健微笑,左右看了一眼,显然,连谢迁和李东阳都诧异于刘公会突然发表言论。 刘健继续道:“太子殿下有一句话,说的很有道理,国家以农为本,太子殿下既为我大明储君,亲自躬耕,实则,是为天下的军民百姓们,做了表率。” 他顿了顿:“《劝农书》虽是翰林学士周芳所著,可此文,却是臣从中择选出来,举荐入宫的,这……是老臣的疏失,当时看此文,老臣也为之叫好过。老臣作为首辅大学士,所举荐的文章,脱离了实际,真是万死莫恕。” “……” 弘治皇帝暗暗颔首点头。 这……或许就是他信任刘健的原因吧。 有错就认,勇于承担责任。 可这么一认错,反而使杨廷和无措起来。 内阁首辅大学士,尚且亲自认错,将劝农书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此时自己还继续为这劝农书争辩下去,这不但是找抽,而且已丝毫没有任何正当的理由了。 “错了即错了,没什么不可认得,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啊。”刘健微笑:“劝农书既然错了,而今,太子亲自做了典范,身体力行,这效果,岂不是比区区一篇劝农书,要显著十倍、百倍?” 弘治皇帝一愣,眼里放光,不得不说,理论水平而言,刘健确实高明。 什么学术之争,什么理学、新学。 这些争议很重要吗? 事实上,确实很重要。 可这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对于天子而言,太子肯去体会民间疾苦了,这就是大幸啊。而对于宫中而言,天下的万民,得知太子殿下亲自作为典范,在西山耕作,那么……则岂不是比劝农书要有用的多? 刘健的着眼点,不在于学派和学说的争议,却将宫中的利害关系给分析透了,这事,对宫中有莫大的好处,其他的……都不重要。 弘治皇帝莞尔,连连颔首:“刘卿所言,甚是,朕深以为然。” 刘健淡淡道:“不过,太子殿下出城学习,事关殿下的安危,老臣颇为担心,因此,老臣以为,西山的卫戍,还需增强为好。”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调一支军马至西山左近,以备不测?” 刘健颔首。 弘治皇帝道:“拟一道章程来,不只如此,太子的行驾,也需加强……” “父皇……”朱厚照却忍不住插口了:“儿臣以为,不可。” “……”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这才刚夸你几句,你就开始开染坊了是吧? 朱厚照却很是认真的说道。 “儿臣跟着王先生学习,是以秀才朱寿的身份,倘若如此大动干戈,这西山,岂不又成了一个詹事府?儿臣是去历练的,既是求知,也是磨砺自己,倘若如此大张旗鼓,王先生还敢教吗?其他的读书人,又怎么敢去?便是西山的矿工和农户,怕也不敢接近儿臣了。” 朱厚照道:“既是体会民间疾苦,如此大动干戈,最终又流于形式了,这件事,所知的人不多,只要不泄露出去,厂卫暗中加派一些保护,西山那儿,又有一支羽林千户所,足以保障儿臣的安全无虞……” 朱厚照很讨厌这等大张旗鼓,倘若真如父皇的安排,那么就真的无趣了。 说到这里,他心里不禁一凛,想起了当初,为何方继藩问自己想不想改变自己的形象,使父皇不再将自己当做孩子看待,说他有办法。 现在……不就效果显著了吗?老方真有办法啊。 朱厚照现在已经渐渐的,开始掌握住节奏了,深吸一口气,开始抓着这个脉络,慨然道。 “体民之所苦,享民之所乐,这才是儿臣的目的,若是失去这个初衷,那么,儿臣倒不如在书斋里读书了。父皇的好意,儿臣自然知晓,可是儿臣以为,这世上,并没有这么多贼子…父皇难道忘了,父皇最喜夜里,带儿臣出宫闲逛的…” “……” 卧槽…… 这一下子,暖阁里……尴尬了。 方继藩有一种RI狗的感觉。 他骤然想起了上一世,明实录中的记录:“帝尝引青宫(太子)夜出宫间行,至六科廊,青宫(太子)大声言:‘此何所?’帝摇手曰:‘若无哗,此六科所居。’,太子曰:‘六科非上臣乎?’帝曰:‘祖宗设六科,纠君德阙违,脱有闻,纠劾疏 立至矣。’” 这段对话,出自明史和实录,记录的就是弘治皇帝和太子抹黑出宫去瞎晃悠,路过六部科道上班的地方,太子大声说话,被弘治皇帝制止,太子说这些不是咱们的臣子吗,怕啥? 弘治皇帝便说,六部科道的职责便是纠正天子过失的,一旦让他们知道咱们出宫夜游,这弹劾的奏疏,很快就要来了,惹不起,惹不起,你小点声,别让人知道了。 这段对话,理应是起居的宦官记录下来的,说穿了,是私密,而且从太子问出六科为啥这么牛,可以看出,那时候太子应当年龄还很小。 而现在,朱厚照直接将这陈年旧事给揭了出来,意思便是,当初父皇不也天天夜里带儿臣出宫去瞎晃悠,也没出啥事,你看,现在儿臣去西山,能出啥事? “……”弘治皇帝脸色青一块红一块,不知说啥好。 这儿子,脑子缺一根弦吧? 什么……陛下竟带着太子夜里出去瞎晃悠? 刘健也有些尴尬,不知是该说点啥好,要弹劾一下吗?还是假装啥都没听见? 谢迁低垂着头,一脸疲倦的样子,好似是不堪重负,作为老臣,已经吃不消的模样。 李东阳木若呆鸡,没听见。 杨廷和倒是想趁此机会狠狠批评一下,只是……现在却心乱如麻。 王华哭笑不得,看着其他人,一个个演技精湛,都是充耳不闻的样子,本想张口说什么,却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朱厚照振振有词,他觉得自己有理啊,当初父皇成天批完了奏疏,带儿臣夜里出去瞎晃悠的时候,也没带几个护卫啊,怎么现在自己去西山,要这么大张旗鼓? “何况,当初……” “好了,好了!”弘治皇帝压压手。 一提当初就头痛啊。 弘治皇帝瞪着朱厚照:“既如此,加派暗卫即可,你需要啰嗦,你话怎么这么多?” 朱厚照道:“儿臣也只是一时情急而已。” 弘治皇帝心里松了口气,便冷下脸来:“今日之事,是机密,万万不可流传出去,否则,真有乱臣贼子,趁机谋图太子,卿等与乱臣无异。” 要保守秘密啊,不但不能泄露太子行踪,当初夜游之事,当然也都不能泄露,否则,后果你们自己掂量着吧,出了事,朕自然找你们。 “可是……陛下……”杨廷和心有不甘,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难道自此以耕作为要务了吗?” “寓教于乐,没什么不好。”在得到了刘健的支持之后,弘治皇帝仿佛吃了定心丸,他面无表情:“卿既为詹事府詹事,自是以太子为重,若对太子有益,有何不可?” 杨廷和心中一凛。 陛下历来是极少指责人的,可这一句话,却很重,颇有几分责怪自己作为詹事府詹事,不思好好教育太子,却妨碍太子读书一般,他惶恐的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没有搭理他,随即笑吟吟的看向了王华:“王卿家,你有一个好儿子啊。” 王华哭笑不得,好……好儿子,已经被自己逐出家门了,也亏得这时代没有报纸,否则以王华的性子,早就登报去脱离父子关系了。 …………………… 哎,写书真是两难啊,在书里引一些史料出来,大家又要嫌老虎啰嗦,水字数,可不引史料呢,又有读者说,这是历史玄幻文,不合理,瞎写,一点都不严谨,皇帝怎么会随便出宫,随便去主角家,那么,就别说老虎水了,不解释清楚,天天挨骂,老虎自己也难受,其实……老虎很严谨的啊。只是严谨归严谨,可老虎尽力用有趣的方式表达出来而已,并不是因为小说风趣幽默,它就变成了瞎写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吾皇明察秋毫 见王华态度迥异,弘治皇帝有些诧异,不过他没有深究。 今日太子的表现,实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不禁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莞尔笑道:“好生尝一尝民间的疾苦吧,可惜,朕年纪大了……” 这意思却仿佛是,若不是因为年纪大了,他也想去试一试。 说罢,他才认真的打量起方继藩来。 王守仁是方继藩的弟子啊。 那么,这王守仁的学问,固然不是都承袭至方继藩,至少,方继藩对他的影响,也一定很大。 否则,方才王华为何会一再声称,自己的儿子从前不是这样,自拜入了方继藩的门墙之后,行为举止,才如此的‘怪异’? 这么说来,这太子今日的学问,是从王守仁那儿来的,而王守仁的学问,去又自方继藩这儿来,身体力行……嗯……方继藩种出红薯,岂不也是身体力行…… 难怪这个小子,虽学问未必及得上那些翰林,却是懂这么多东西,往往能出人意料的解决如此多的问题。 太子去西山……是好事。 “诸卿且退下,方继藩留下!” 他若有所思,随口下达了口谕。 陛下显然对方继藩有话要说。 第一次父皇如此的重视,甚至驳斥的杨师傅说不出话来,朱厚照显得很兴奋,这亢奋劲,自然还需慢慢的消化,此时他倒是信心十足起来。 现在父皇准了自己去西山,是一个好的开始,将来,只要父皇不将自己当做孩子看待,自己自然可以做一些真正的事,令父皇和百官们刮目相看了。 刘健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某种程度,他对于太子的改变,是颇为乐见的,毕竟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虽是翰林出身,可渐渐的接触到了实际的事务,方才知道,许多书,读了未必有用,解决问题的方法,最为重要。 那杨廷和脸色惨然,从此以后,自己这詹事,岂不形同于虚设,连陛下都鼓励太子去西山,那么,太子还肯在詹事府老实读书吗? 可陛下令大家告退,众人只好行礼,告退而出。 方继藩留了下来,至始至终,他都全然放手让朱厚照去表现。 此时也松了口气,一切都如自己猜测一般,太子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而王守仁这个怪胎,本就天生有教育家的基因,否则,历史上王学流行,难道只凭王学比理学更先进吗? 王学固然在理学之上,提出了此时社会更加切合实际的主张,可与此同时,也和王守仁的教育天赋有莫大的关系。 一个是极具煽动性的老师,一个是聪明绝顶的学生,两者结合,嗯……恐怖如斯。 暖阁里很安静。 因为弘治皇帝没有急着说什么,而是低着头,拿起了案牍上的《劝农书》仔细的看了一遍。 说实话,这篇《劝农书》很是精彩,到现在为止,弘治皇帝读之,依然觉得很痛快,实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佳作,甚至,弘治皇帝依然察觉不出,这《劝农书》到底可笑在何处。 字字句句都很精彩,哪里有什么可笑之处呢,他真是看不出来。 等他将这一篇《劝农书》读完,放下,不禁感慨:“朕与杨廷和,有什么不同?也是五谷不分啊。” “可是陛下勤政,人所共知,臣就很佩服陛下,如此日理万机,非常人所及。” 方继藩笑呵呵的,拍大老板的马屁嘛,有什么羞耻的,自己又不是读书人,没那些腐儒们的臭毛病,我方继藩上一辈子就是书呆子,吃的亏还不够吗,至今还没女朋友呢,这一世,自己也算社会哥了,嗯,会有女朋友的。 拍拍大佬的马屁,没什么不妥的。 弘治皇帝凝视了方继藩一眼,认真的问道:“你的恩师,乃是危大有?” “……” 这劈头盖脸的问话,令方继藩莫名其妙。 方继藩却还是道:“小时候,他教授过一些东西……” 只能这样回答啊,还能怎么说。 弘治皇帝颔首,旋即却又问道:“这些学问,也是他教的吗?” “什么学问?”方继藩不禁诧异。 弘治皇帝淡淡一笑:“这身体力行之道。” 明明是知行合一,没文化真可怕啊。 方继藩想了想,还是如实回答:“陛下,这是臣的学生王守仁所领悟的学问。” 这一点,方继藩必须得解释清楚,真跟自己无关啊,都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而且,就算没有自己,王守仁在历史上,也会在龙场悟道,虽然而今的王学,已经和历史上的王学有一些细微上的不同,可大抵,现在王守仁的学说,和历史上的阳明心学,是有所继承的。 这一点,方继藩必须解释清楚,毕竟,他虽是社会人,可三观还是和很正的,和其他穿越的妖艳JIAN货们不一样,剽窃别人的成果,占为己有,他不干。 弘治皇帝却是瞪他一眼,很是有理有据的反驳道。 “你休来胡言,怎么,害怕你的门生说了离经叛道之言,而给你惹来灾祸?这就是你的学问,你以为朕不知道?那王守仁从前的事迹,他父亲已经交代了,是实实在在的程朱门生,就是自从跟了你,才会突然转了性子,他父亲王华,是个品德高洁之人,不善于说谎,朕信的过他。” “……”言外之意,是自己不老实了。 方继藩发懵,我难得说句实话容易吗? 我想做一个好人啊…… 难道做好人也这么难,方继藩瘪了瘪嘴,才开口说道。 “这个……陛下,王华已将臣的门生逐出了家门,所以,后头的事,王华并不知情,这王守仁,聪明绝顶,一点即通,臣实不敢揽了他的学问,据为己有,还请陛下明鉴……” 弘治皇帝冷笑:“就知道你会说这些,你将王守仁推到前头,自己躲在背后,你自己也说,王编修一点即通,他若不被你点化,如何能通,到现在,还想强辩,你当朕这般糊涂吗?” 不客气的说,你特么的就是糊涂。 方继藩心里腹诽。 弘治皇帝厉声道:“如此明显的事,你还想糊弄朕,你方继藩,难道想要欺君罔上,你可知道,欺君罔上,是何罪?” “……” 欺君罔上…… 方继藩打了个颤,这罪名可大了。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只好抬起头,一副很有担当的样子:“陛下果然明察秋毫,没错,此学,就是臣根据前人的经验,以及在为陛下效劳的过程中,体悟出的。臣不但悟了此学,还将其,传授给了王守仁,陛下圣明,一眼就看穿了臣的伎俩,臣佩服之至!” 方继藩是真的服了。 弘治皇帝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打趣似的看着方继藩。 “是你就是你,承认了即可,方才为何要抵死不认,一丁点都不老实,朕就这样的不大度,心胸如此的狭隘,如那杨廷和一般,容不得其他吗?” “是,是,陛下不但明察秋毫,还宽宏大量,臣很佩服呀,臣一定多像陛下学习,陛下实乃臣的榜样。”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你的这学问……” 方继藩心里说:“真不是我的啊。”可他现在不敢说了,一个欺君罔上的高帽扣上来,他承受不起,算他是有道德的人,可道德也不能当饭吃吧,活着多好。 弘治皇帝继续道:“倒也颇有一些用处,有几分道理,此番太子能通晓如此多的道理,自是你的功劳。” 方继藩想了想:“陛下,其实王守仁的功劳也很大。” 弘治皇帝甚是欣慰,很满意的颔首道:“你不居功,将此功让予你的门生,可见你虽有时不诚实,可心地还不算坏,有救。王守仁,毕竟是鹦鹉学舌,不过是拾了你的牙慧而已,功是有的,说很大,就言过其实了,你自己也说朕明察秋毫,你和王守仁的功劳,孰轻孰重,朕会不知?” “陛下真是了不起啊。”方继藩已经无话可说了。 弘治皇帝随即一笑:“因而,太子去西山读书,朕就将他,托付给你了,朕敕你为少詹事,果然没有选错,朕甚是欣慰。至于你的恩师……危大有……此人是个道人,嗯……想来,当初也曾点拨了你,你小小年纪,有如此能耐,如此看来,这危道人,倒还真算得上是得道高人啊…” 弘治皇帝对于道人,没有太多的好感。 这是因为,道人们喜欢装神弄鬼,而显然,这个危大有,让他诞生了很多兴趣,此人会‘呼风唤雨’,当然,其实只是会看天象而已,可能观测天象,从而能确定下雨,这虽没有神鬼那般神奇,可说他是得道之人,也不为过了,何况,方继藩这么多学问,想来,或多或少,与此人有关。 “他……当得起仙人二字,不知他是否故去了,若还活着,朕还倒真想见一见。太皇太后一直说,朕厌恶道人,会给朕惹来灾祸,其实她哪里知道,朕不是厌恶道人,是不喜那些装神弄鬼之徒啊。”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料事如神 方继藩心里想,倘若危大有还活着,想来,已经一百三十多岁了吧。 肯定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这使自己拿他出来吹牛,一丁点压力都没有,所以方继藩就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不发一言。 弘治皇帝沉吟道:“既是得道之人,朝廷该有所礼遇,过些日子,朕和太皇太后商议着,给你的恩师加封天师吧,毕竟这是活神仙嘛。” “……” 天师…… 方继藩心里就想,正一道,连天师府的张家,也只是受封真人哪,这若是受封了天师,岂不是比张家还厉害了? 这可不得了。 不过他没做声,此等追封的事,好像跟自己没啥关系。 “朕正好还有事想要问问你,前些时日,有鞑靼人小规模的突袭了大同,你如何看?” 弘治皇帝突然问起,显然,已经认可了方继藩是个有能力的人。 方继藩大抵回忆了片刻历史,摇摇头道:“这些年,天降异象,不但我大明受了雪灾之苦,这鞑靼人,亦是受灾严重,这鞑靼所在的,乃是困苦的大漠,听说他们那儿,夏天竟降下了雹子,打死了许多牲畜,眼看着这就要入冬了,怕是他们储备的粮食,不足以过冬。” “所以……”方继藩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历史上,那位号称‘小王子’的鞑靼人,会率领鞑靼大军突袭大明边镇,当然,他们起初是佯攻大同,也就是后世的山西一线,可实际上,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把戏罢了,这样做的目的,是寄希望于朝廷将目光移在山西大同方向,而鞑靼主力,则千里奔袭,居然越过了朵颜三卫的领地,直取辽东。 而这一次突然的洗劫,造成了辽东惨重的损失。 弘治皇帝不问还好,方继藩一听事关到了辽东,便滔滔不绝地道:“既然是粮食不足以过冬,那么鞑靼人袭击大同就没有道理了。大同乃是关塞,护着关内,而在关外,除了一些要塞之外,并没有太多的粮食囤积,他们想要夺取粮食,就必须破大同关,而大同关乃是坚城,要破,哪里有这般容易突破,他们若当真能突破大同的防线,我大明早已震动了。” “所以,臣认为,他们的目标,绝不是大同,而该是辽东,辽东遍布着大量的村落和集镇,他们即便不攻下锦州,也足以在辽东掠夺足够的粮食,这城外的千里沃土,也足以供他们烧杀劫掠,因而大同只需加强戒备即可,而辽东一线,陛下要早作筹谋,坚壁清野,以备不测。”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他其实一直忧心的都是大同。 毕竟一旦鞑靼人猛攻大同,对于大明而言,关系极大,一旦突破了雄关,这鞑靼人就可深入关内,甚至威慑到北京城了。 反而是辽东……他不甚关注,毕竟靠着辽东那儿,是朵颜三卫的牧场,而且辽东有锦州等重要的城池,鞑靼人即便狂攻,明军也有足够的时间和鞑靼人进行反复的拉锯。 说穿了,辽东隶属于关外,是大明在关外最重要的力量,而大同,却是保护关内的关防力量,两者的分量不同。 方继藩一口咬定,鞑靼人会奇袭辽东,理由是大同他们攻不下关隘,一粒粮食都夺不走,而辽东却不同了,那儿可有大量的汉人敷衍,一旦鞑靼人突袭,那里就成了鞑靼人的打谷场了。 弘治皇帝沉思了一下,道:“朕知道了,你的意见与兵部不同,不过朕会下旨意,让辽东一线有所防备。”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既然弘治皇帝已经这么说了,他倒是不适合再多说什么了,便作揖道:“那么,臣告退了。” 一个人,若是能知道明天发生什么,确实是一件可怕的事啊,只这三言两语,又不知可拯救多少人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自己能取信于弘治皇帝,这一次,方继藩相信,弘治皇帝对自己,已有足够的信心了。 只是……弘治皇帝也只是说会提醒辽东的守军,这……似乎还不够吧。而且还提到了兵部…… 兵部显然是更侧重于大同的,毕竟大同和山海关一样,都是拱卫京师的关隘,这两个关头失去了另一个,京师就完蛋了,当初土木堡之变,瓦剌入关,包围京师,就是从大同进来的。 失去大同,就等于失去一切。 兵部肯定会选取最稳妥的方案,因为对他们而言,一家老小可都在京师,出事了,他们就是千古罪臣。而辽东即便是遭遇了袭击,那也没什么妨碍,只要保住锦州一线不失,就不会有太大问题。 这样一想,一切都清楚了。 辽东可以出意外,但大同不能,因而兵部必定是侧重大同,那么他们所有的章程和计划,都将围绕着加强大同的防护为优先。 不会出事吧…… 倘若到时候敷衍一点,即便是提出了预警,可最后,就算皇帝提醒了辽东的守军,可这兵部和辽东,都不将其当做一回事,那可糟了。 这可是数万人的性命,可能这一次洗劫,不会给予大明任何的撼动,毕竟鞑靼人,甚至可能连大宁、锦州都拿不下,可城外的军民百姓,却都遭殃了。 方继藩皱着眉头,若有所思地出宫,却见朱厚照竟在宫外头候着自己。 朱厚照美滋滋的上前道:“老方,如何?” “不错。”方继藩心里还在操心着方才的事,不过还是扯出了点笑容,鼓励他道:“殿下果然令陛下刮目相看了一回。” 朱厚照便笑了:“这是自然的,王先生教的好。” 接着似乎觉得还不够:“当然,也是老方教王先生教的好。本宫在等你呢,咱们一起去西山,下午还有许多地要耕呢。” 方继藩摇摇头,道:“殿下,最近的邸报看了吗?关于大同的事。” 朱厚照撇撇嘴,带着几分不屑道:“才派这一点兵马来,那小王子,怕只是想骚扰大同罢了,这点儿兵马,塞牙缝都不够,本宫对他们没兴趣。” 方继藩沉声道:“若他们的目标不是大同呢?” “……”这下,朱厚照沉默起来了。 他对边镇的事太熟悉了,似是在想什么,顿了一下,眼睛突的一亮,紧紧地盯着方继藩道:“你的意思是,声东击西?不对吧,他们为何要攻辽东?听说他们遭了灾,死了许多马匹,要攻打辽东,又需越过大宁,大宁那儿,可是有朵颜三卫在,何况,即便突破了大宁,不是还有锦州吗?锦州乃是坚城,他们情急之下,肯定破不了城,那鞑靼的小王子,本宫早有耳闻,他不会这样愚蠢。” 方继藩和朱厚照并肩而行,却是不疾不徐地道:“可是殿下难道没有想过一件事,倘若他们的目的,根本不是攻城,而只是单纯的洗劫呢?殿下也说了,他们遭了灾,而且,即将要入冬了,他们没有足够的粮食,怎么熬得过这个漫漫长冬?” “……”朱厚照再次沉默了。 猛地,他拍方继藩的肩。 方继藩觉得肩头一沉,人顿时矮了一截,还有点痛,不由龇牙咧嘴起来,你大爷,一身的蛮劲啊。 朱厚照则是目光炯炯地看着方继藩道:“不错,不错,老方,本宫最佩服的就是你这一点,总是料事如神,走,我们进宫去……去见父皇……” “臣已禀明陛下了。”方继藩摇摇头:“陛下还算关注,也答应了下旨,令辽东有所戒备,只不过……臣的担心是,兵部和九边的将士们,怕更关注的乃是大同,即便陛下下了旨意,他们也只认为这是常例,多半也只是做做样子,可一旦鞑靼人来袭,到时可是要吃大亏了。” 朱厚照点头道:“说的有道理。” 方继藩深深地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既然已经知道了百姓的疾苦,那么想想看,比起西山的农户而言,更可怜的,是在关外的军民百姓,那关外,天寒地冻,他们本就缺衣少食,一旦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更是妻离子散,死无葬身之地啊。” 朱厚照听着,眉头不禁深深地拧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头,颔首点头。 本欣赏而言,朱厚照不算是个坏人,虽有些顽劣,可只是从前不太懂事罢了。 而如今,听方继藩一煽情,他带着几分担忧道:“这可如何是好?” “示警!”方继藩当机立断,他接着道:“必须要让辽东上下都戒备起来,让整个辽东,坚壁清野,绝不给鞑靼人一丝一毫的机会!” 朱厚照咬咬牙:“本宫明白了,可是想做到这一点,怕是不容易吧。” 方继藩道:“问题就在这里,就如那江河边的百姓一样,每一个百姓都知道江河随时可能泛滥,会冲垮他们的家园,甚至会令他们丧命,可要他们立即放下一切,带着自己的财产,远涉百里之外,去躲避洪水,却是很难。所以,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太子高才 朱厚照是真的也忧心起来。 人就是如此,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永远都被一群清流和宦官包围着,大抵不会对寻常百姓有什么同情心的。 毕竟,百姓距离他太远了,即便只是远远看到,最多心烦一阵子,可高高在上的贵人们,也只是一阵烦心而已。 他们大抵会认为,那些衣衫褴褛的人,和自己根本不是一个物种。 可当真正接触了寻常的百姓,和寻常人一般劳作之后,这时,才会给人一种,噢,原来我和他是一样的,都是有血有肉,我如此疲惫不堪,想来他们一定更加痛苦吧。 这便是同理之心。 辽东的军民百姓,显然比西山的百姓更苦啊。 朱厚照是个少年,少年郎的心思,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朱厚照垂头丧气地对方继藩道:“还能有什么办法,你说来听听。” 方继藩便道:“陛下已答应下旨送去辽东,命辽东的军民戒备,可依着我看,兵部和辽东那儿不会太当一回事,至多也就打起精神,恭恭敬敬的接了旨意,上书称颂一番,而后再做做样子罢了。” “毕竟,坚壁清野,牺牲太大了。” 方继藩徐徐的分析着,这确实是两难的问题,坚壁清野可不是说说这么简单,这么多的百姓放弃自己的田产,放弃自己的屋舍,躲入城中去,固然他们带了粮食入城,有吃有喝的,可在哪里住呢,不还是得沦落街头吗?何况,一旦如此,就意味着放弃了生产,到了来年,难道去吃土? 天知道鞑靼人会不会来,这若是不会来,就真的把人坑苦了。 辽东各地的镇守,以及文武官员们,自然也不希望如此麻烦,毕竟百姓不是数字,也不是牛羊,你一道命令下去,他们就会乖乖入城,想要坚决贯彻坚壁清野,需要整个官僚体系全部动员起来,在一个鞑靼人都没有看到的情况之下,如此大动干戈,这……也是找抽。 方继藩又道:“可若是能让陛下派翰林官欧阳志前去宣读旨意,这事情就成功了一半。” 朱厚照讶异地道“欧阳志?” 宣读旨意,倘若是出自内阁的圣旨,一般由翰林官或者礼部官员、科道官前去宣读,这便是代表朝廷的钦命使者,代表了天子。可若是皇帝自己私人的旨意,则由宦官宣读,这叫中旨,两者之间,是有区别的。 陛下下旨辽东,肯定会经过内阁,因为这不是皇帝的私事,那么颁布旨意的人,就可以商榷了。只要派出了欧阳志,那就好办了。 欧阳志别的本事都没有,方继藩很不客气的话,这个门生就是个弱智加渣渣,可他却有一个闪光点,欧阳志是个听话的人,方继藩让他往东,即便东边脚下就是一个池塘,他也毫不犹豫的一脚踏上去。 欧阳志虽然官职低,可到了辽东,代表的就是朝廷和圣上,他即带着加强戒备的圣旨,同时向辽东的文武官员们暗示着宫中希望能够坚壁清野的意思,文武官员们还能无动于衷吗? “欧阳志?本宫看他,智商不是很高啊,他……能成?”朱厚照开始怀疑起来。 方继藩瞪他一眼:“太子殿下侮辱臣的学生……” 朱厚照忙摆手,尴尬道:“呀,只是随口一言,能成?” 方继藩笃定地道:“能成一半。” 朱厚照不由道:“那另一半呢?” 方继藩一字一句道:“殿下私下里再派刘瑾随行,和刘瑾交代清楚,若是坚壁清野办不成,就宰了他。办成了,就是大功一件。” “……”朱厚照又开始怀疑了。 这怎么看,都是一个奇怪的组合啊。 于是朱厚照道:“刘瑾除了伺候人,没别的本事啊。” 方继藩心里呵呵,殿下是一丁点都不清楚刘公公的战斗力啊,人家在历史上,那可是双手满是鲜血的大魔头,他的名号,那也和自己一般,可以止小儿夜啼的,这种人丢去了辽东,那简直就是如鱼得水,战斗力爆表啊。 方继藩忙道:“殿下太看不起刘瑾了,似刘瑾这样的人渣……” 说到此处,方继藩汗颜,好像……失言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朱厚照,生怕朱厚照察觉出了什么。 朱厚照却也瞪着方继藩,一副古怪的样子:“人渣……人渣是啥?” MA的,幸好你是智障。方继藩心里松一口气:“人才的意思,渣者,水查也,这一旁的水字,代表了至清之水,查者,查察之意,大抵是明察秋毫的意思。” 朱厚照不禁感慨道:“老方,你懂的真多,难怪王先生都拜你为师。可是,你这么高的评价……就凭刘瑾那货?”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还信不过臣?” “信!”朱厚照斩钉截铁地道,接着又道:“这个好办,圣旨下来,需司礼监那儿发给内阁,再由内阁委派人员前往辽东,所以只要交代一声司礼监,让司礼监举荐欧阳志来办,内阁不会在这种小事上花心思的,这事儿不难。就派欧阳志,刘瑾嘛,反正是东宫派出来的,还不是本宫一句话的事。” 说着,朱厚照叹了口气:“老方,本宫都没有想到辽东的事,竟让你未雨绸缪的想到了,要是我大明多几个你这般的人渣,何愁天下不太平啊。” “……”方继藩想哭,却不得不笑着直面人生,他很努力的咧起嘴,露出整齐又洁白的牙齿:“不不不,殿下太谦虚了,殿下也很人渣,大家彼此,彼此。” 朱厚照很固执地道:“你更人渣一些嘛,本宫还差一些火候。” “……” 方继藩感觉心,有点痛:“殿下……” “好了,少啰嗦,夸你一句,你还来劲了,说你是人渣,你便是人渣,男儿大丈夫,怎的这么不爽利!你到底去不去西山耕地,你若是不去,本宫可要去了,时候不早,本宫还有几亩地没有耕呢。” 听着人渣来人渣去的,方继藩感觉很心塞,口里道:“殿下自己去吧。” 见方继藩不肯同去,朱厚照便龇牙:“你让王先生去耕地,王先生又带着我们去耕地,为啥你不去?”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脑壳,可怜巴巴的样子:“臣有脑疾,不能下地,得养着。” “……”朱厚照狐疑地看着方继藩,噢了一声:“那你可要仔细一些,可莫旧病复发了啊,小心了。” 说着,匆匆的朝几个东宫的宦官那儿过去,几个宦官早就预备好了马,朱厚照利落地翻身上马,匆匆的打马去了。 ………… 中秋节的时候,方家依然热闹非凡,整个方府张灯结彩。 这一天,几个门生也都在呢,大清早就换了新衣,来给方继藩行了见师礼。 过节的日子,方继藩的心情好,一一朝他们点头,又毫不吝啬的勉励了几句。 接着便是开始派发喜钱了,原本这中秋佳节,其实也没有这等规矩,不过方继藩乐意。 府上的人多不容易啊,天天被自己折腾,尤其是小香香,为了少爷的病,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因而,小香香的红包是双份,沉甸甸的,在所有人羡慕的目光之中,小香香面带红晕,别有意味地看着方继藩。 听说现在少爷很了不起了,都教出了这么多进士老爷,虽然也有闲言碎语,说是少爷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可无论怎么说,小香香觉得少爷越来越厉害,以至她觉得少爷的谈吐,竟也带了几分诗意,便连痛骂邓健他NIANG的时候,扯着的嗓子,竟还带着读书人朗读诗词时的那种‘雅言’。 很好听! 因而小香香近来也开始学习认字了,闲下来,便偷偷躲着读书,府里的丫头见她如此,多是调笑的,可小香香不在乎,少爷已成了顶厉害的人,若是自己再是个俗丫头,少爷到时肯定不要自己的,以后说不定就打发自己去洗衣房或是将自己嫁出去了。 这双份的红包,足以证明少爷对待自己和别人不同的啊,她努力地捏着红包,差点要将这红色的布囊要给捏碎了。 邓健则是可怜巴巴地伸着头,等看到少爷给的自己也是双份的红包时,眼睛亮了,接着,他开始眼泪婆娑起来,努力的吸着鼻涕和擦拭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少爷还是晓得我邓健的忠心,少爷口里不说,心如明镜哪。 这对邓健而言,实是莫大的鼓励,这鼓励的程度,只比少爷给自己发一个小PIGU的婆娘差那么一丁点,当然,最大最大的鼓励,则是发一个大PIGU的婆娘。 其余诸人,无论是管事,还是门房,人人有份,方继藩坐在厅里,方家上下,不无雀跃着领了红包,整个方家,喜气洋洋。 六个门生自然也得了红包,不过这红包,却不是钱,跟读书人不能谈钱,得谈感情,方继藩每人发了一幅自己亲手书写的行书,上头都是勉励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之类。 字写的还算可以,可比起读书人而言,确实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当然,心意很重要。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土豆熟了 方继藩,第一次尝试到了家的感觉。 在这里,方继藩是这一大家子的爹,是他们的大家长,给他们红包,接受他们的膜拜。 做爹的感觉,有喜悦,也有责任。 这令方继藩想起了自己的爹,那个远在贵州,为了老方家奋斗的家伙! 中秋佳节,注定了不能父子团圆,不过想来,老爹也一定在想念自己吧。 喜悦之后,便是一声叹息。 几日之后,天色更冷了,凉风飕飕,方继藩还是清早起来,方家的门外,已停了一顶轿子,这小轿孤零零的在清晨的风霜之中,中门的屋檐下,已生出了一个个的冰凌,这冰凌让他想起了上一世,他的儿时。 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单纯的孩子,一见到冰凌,便兴奋得不得了,兴冲冲的将冰凌折下,塞进自己的口里,冻得腮帮子发红,龇着牙,待冰凌在口里融化。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他已成了一个不再单纯的孩子,虽然还没有长大,可两世为人,恍若隔世,再没有了那时候的无忧无虑。 今日该是个悲伤的日子。 欧阳志穿着官服,在昨日,他已去礼部领了旨意,即将启程,代表朝廷,赶往辽东,传达皇帝陛下的旨意。 他眼睛发红,脸上带着几分忧伤,自来了京师,这是他第一次的远行,几个师弟默默地陪着他一道来到了中门,接着,在这寒风凛冽之中,欧阳志默默的等待。 他是个老实人,老实得有些过份,可老实人,往往都有老实人的坚持,他得等恩师来。 方继藩来了。 欧阳志眼睛便愈发的红了,嘴唇哆嗦,强忍着自己的眼泪不夺眶而出。 古人轻生死、重别离,此次出关,往返至少也需一两月功夫,且关外虽是一马平川,路虽易行,却也多有风险,哪怕就是途中因为水土不服,而害了一场病,一旦遭遇种种不测,师徒二人,便天人相隔,从此再无音讯了。 “恩师……”欧阳志哆嗦着拜下,重重给方继藩行礼。 因为天气寒冷,所以他吸着鼻涕,一面哽咽道:“门生负有皇命,不得不远行,这数月不能侍奉恩师左右,恩师请保重。” 等他仰头时,遏制不住的滚烫泪水,又迅速的被寒风风干,之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两道痕迹。 方继藩道:“你也要小心,为师的话,你记住了吧。” “记住了,门生定当不辱使命。” 方继藩心里感慨,辽东数万军民的性命,还有数不清的粮草和财产,我可都交给你欧阳志了,但愿你真能不辱使命。 此时,方继藩扯出了几分笑容,道:“去吧。” 欧阳志颤颤而起,他腋下夹着一柄油伞,却还是夹着胳膊给方继藩作了个揖,方才转身,接着是一步一回头,最终看着几个师弟,不忘嘱咐:“请诸师弟照顾好恩师。” 唐寅等人,平时对大师兄是没多少敬畏的,大师兄太老实了,甚至徐经还经常调侃他,唐寅觉得大师兄太木讷,江臣和刘文善虽也老实,可觉得大师兄真的是没有一丁点主见,王守仁的性子孤僻,每天都在瞎琢磨,自是顾不上这个大师兄。 可今天,他们也都哽咽了,郑重地朝欧阳志作揖,齐声道:“师兄且去,多多保重。” 欧阳志才吸了口气,深深地凝望了方家一眼,那方家门前,是皇帝钦赐的石坊,石坊之上,是‘忠贞胆智’的匾额。 这里的一切,他太熟悉了,在他心里,这便是自己的家,他,是个离家远行的孩子。 可就算是有千般不舍,欧阳志之后还是离开了! 一切如旧。 唯一的改变,不过是西山煤炭的生意,好了不少。而一入冬,便有不少人跑来西山,西山四处在招徕流民,有不少人携家带口前来投奔。 今年煤炭的需求大增,人们日渐发现,无烟煤的用途远不止御寒这样简单,何况玻璃也开始时兴紧俏起来,销量大增,这对煤炭的需求,又更大了。 暖棚那儿,早早已经开始播种。 这里不只供应冬日稀罕的蔬果,同时也是屯田千户所最重要的试验田基地。 张信依旧每天在这里摆弄着各种蔬果,将土地的温度记录下无数的数据,甚至,他开始尝试着设置不同的烟道,施用各种的肥料,或者调节浇灌的湿度,每一种尝试,都可以得出不同的结论,而这不同的结论,则成为了宝贵的经验。 屯田所现在已经开始变得可怖起来。 在这个时代,种地的,绝大多数都是大字不识的农人,他们耕地,凭的都是老祖宗们留下的经验,因为没有知识,所以他们也很难有心思和能力去改良和研究。 而至于读过书的人,是绝不会俯下身去耕地。 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便是如此。 可现在这屯田所,却是一派新的气象,招募来的校尉和力士都是良家子,也就是说,他们能进入禁军,尤其是羽林卫,家底都很殷实。 所以他们自小都读过书,有一定的学识,之所以来屯田所,辛苦是辛苦,可毕竟前途远大,因而个个都沉得住气,舍得吃点苦。 一群有文化的人来耕地,是可怕的,因为他们总会进行尝试,他们懂得记录,将这些记录化为宝贵的经验,最终为接下来的摸索,夯实基础。 这一日,方继藩兴冲冲的来到了暖棚。 因为试种的这一片土豆,终于产出了。两个多月前,那一枚土豆发了芽,而后被切成了许多块,种进了暖棚里,这些土豆,经过张信的精心照料,而今终于开花结果。 方继藩蹲在暖棚里,这个暖棚,照例还是不允许其他人出入的,所以除了方继藩,只有张信蹲在此,他亲手将一个土豆自地里刨出来,捧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呃……只有一枚鸡蛋这般大…… 方继藩显得有些失望。 不过……似乎也不算小了,最重要的是,需要慢慢培植,方继藩将这土豆接过,像捧着金元宝一般,他仿佛可以感觉到,这小小的土疙瘩,在未来,将为大明的军民,带来何等大的改变。 什么狗屁大治之世,一个土豆砸下去,什么好世道都出来了。 “张信,我会为你报功的,不过……眼下还需继续育种,咱们别急,你现在要做的是先育出更多的良种出来。哈哈,到了那时,别说一个小小的伯爵,将来封候封公,也不在话下。” 方继藩记得,上一世,自己的领导就是这样忽悠自己的,很管用啊,当初的自己,热血沸腾,嗷嗷叫着请领导把工作都交给我方继藩吧,我方继藩能行。 而现在,在另一个时空,方继藩带来的,是跨越了五百年的先进管理经验,能不能封侯和封公爵,自己说了不算,不过……说了不算,不代表方继藩不可以画一个天大的馅饼,人嘛,没有理想,和咸鱼有啥区别? 嗯,小张,你要有理想。 张信脸激动得通红:“卑下一定会尽力而为,请千户放心。” 方继藩很欣慰地拍拍他的肩,真是一个老实人啊,不愧是英国公抽大的孩子。 ……………… 锦州。 这里早已下了鹅毛大雪,当自京师来的车驾已到了锦州,顿时,锦州城内城门大张,以辽东巡按御史李善、中屯卫指挥何岩、中官王宝人等,已带着兵卒在此恭候了。 一出了关,便是一路大雪纷飞,欧阳志冻得脸都紫了,下了车驾,远远地看到锦州那边大张旗鼓,此时刘瑾已披着一件貂皮踩着鹿皮靴子笑吟吟地踩雪上前:“终于到了啊。” 欧阳志微微皱眉:“杨公公,这锦州怎的知道我们来了?” “咱家当然事先派人去知会了,咱们毕竟是钦差嘛……”他提高了分贝,嗓门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听见:“是朝廷和东宫的人,他们算什么,关外的土包子而已,若不是在宫中和朝中无人,会发配至此吗?所以两日前,咱便让人来知会了,他们知道我们估摸着这一两日会到,自然乖乖在此等……” “……”欧阳志无法理解刘瑾。 这样有意义吗? 可刘瑾觉得极有意义,等二人上前,到了城门口,指挥何岩会同中官王宝还有巡按御史李善人等,便匆匆上前行礼。 刘瑾只是抬头望天,呵呵干笑。 欧阳志显得木讷,不苟言笑的样子。 对面的中官只一看,眼珠子便转起来,接着笑道:“咱已在镇守府备下了一些水酒,给两位钦使接风洗尘,还请两位钦使赏光。” 欧阳志却是面无表情地摇头道:“先办公务。” 刘瑾愣住了,本来长途跋涉,人困马乏,好不容易到了地方,也该享受享受了,不过…… 他是拿欧阳志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啊,谁让人家是方继藩的门生呢,他不敢招惹欧阳志,因为怕方继藩把自己宰了,然后剃了骨,将肉剁碎了喂狗,嗯……方继藩,一定会这样做的。 ………… 这个月将要结束了,谢谢大家在老虎上架的第一个月的各种支持,老虎万分感谢,希望大家继续支持老虎,有你们,才是老虎码字的最大动力,未来,老虎继续努力!最后,为新的一个月求点保底月票!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动真格 欧阳志是个安分守己,恪守原则的人,他最大的原则就是,不管什么事,第一准则是先把自己恩师吩咐的事情办好! 在他面无表情的宣读了圣旨后,这何岩、李善、王宝三人面面相觑起来。 鞑靼人会袭锦州? 这不对吧,锦州的前头,可是大宁啊,而大宁乃朵颜三卫的活动范围,鞑靼人为何要冒这个风险? 而且打锦州,对他们有什么好处,这锦州城固若金汤,要拿下,困难度不在大同之下,可破了大同,便等于是中了头彩,连京师都在鞑靼人的威慑之下,可拿下一个锦州有什么用? 当然,这是圣旨,因而所有人都笑了,何岩感慨地道:“陛下真是圣明啊,远在千里之外,还挂念着咱们边镇上的军民,实是教卑下佩服,此等拳拳爱民之心,非尧舜不能相比。” 王宝是个太监,笑的脸都僵了:“能为陛下效力,真是我等的幸事,祖宗八辈子积了德。” 这两个,一个是武官,一个是宦官,似乎从他们选择了这个职业开始,就不打算要脸了。 可巡按御史李善不一样,他是清流,因而很鄙视地看了王宝一眼,心里痛骂,你祖宗积了八辈子德,才让你净身做了宦官,你这祖宗积的到底是啥德来着? 欧阳志则是肃容,沉声道:“陛下的意思很明显了,既然鞑靼人可能袭击锦州,为保卫锦州,就势必要加强锦州的戒备,锦州决不可松懈。” “好的,好的,卑下不敢疏忽怠慢,还请钦使放心。”说起来,何岩乃是卫指挥,这可是堂堂三品武官,可到了翰林院修撰欧阳志面前,照样得赔着笑,大明重文轻武,可见一斑。 欧阳志又道:“还有,陛下还交代过,锦州要坚壁清野,因而,半月之内,必须迁徙百姓进城,本官说的是,锦州附近方圆百里之内,一切的军民人口,包括了他们的粮食和牲畜。” “……” 一下子的,这三人呆住了。 这不是开玩笑吗? 就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示警,居然要坚壁清野? 这坚壁清野,会带来多大的损失啊。 那中官王宝,却是笑了:“好的,好的,陛下都吩咐了,没问题,都没问题。” 何岩也乐了,磕头虫一般:“好的,好的,这不是事,外头风雪大,钦使进城,咱们先喝口水酒,暖暖身子。” 欧阳志觉得意外,他原以为锦州这边肯定会有阻力,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们竟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只有那巡按御史李善,却只板着脸,也不吭声。 刘瑾则站在欧阳志的身后,似笑非笑的样子。 欧阳志摆摆手道:“这就不必了,战事在即,公务要紧,没时间喝水酒。” 何岩等人面面相觑,这个反应像是慢了半拍的钦使,似乎有点儿不近人情啊。 半个时辰之后,在中官的后衙廨舍,中官王宝,笑吟吟地给刘瑾倒了一壶酒,道:“当初,咱们都在内书堂里读书,咱呢,可怜巴巴的到了辽东,您啊,现在却在东宫,真是前途无量啊。想不到咱们哥俩,竟在这儿相聚了,您说,这不是缘分吗?” 刘瑾喝了一口热酒,才道:“咱是奉太子殿下之命来的。” 王宝干笑道:“不知太子殿下……” “坚壁清野!”不等王宝问完,刘瑾干脆利落的道。 王宝一呆,而后惊道:“啥,当真坚壁清野啊?” “难道你还以为是说笑的?”刘瑾冷冷地看着他。 王宝不禁道:“钦使说的时候,咱倒也不觉得是玩笑,只是这事……太大,牵涉到了多少人哪,何况鞑靼人来锦州……这不是笑话吗?所以呢,咱就先应承着,似钦使那样的翰林,还不是随意糊弄,他说啥,咱就应啥,可是……” 刘瑾似笑非笑地道:“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王宝心里一凛:“刘公公是专程来办此事的?” 刘瑾悲愤地道:“办不成,咱就得死了,要杀咱全家祭天!” 王宝脸色变幻不定起来:“这事太大了,您想想,锦州城外,可有十万军民啊,就算当真下了命令,他们真肯入城吗?人家在外头,可是有田有地的,要背井离乡,携家带口……就为了这子虚乌有的鞑靼来袭?” 刘瑾冷笑道:“他们肯不肯,和咱没关系,他们不肯,殿下以半月为限,事情紧急,那就动强的!不是他们不肯吗,那就烧了他们屋子,拿下那些不听话的,看他们还肯不肯,咱别的不管,事办不成,咱找你算账。” “……”王宝有点懵了。 他随即便道:“要不,此事,咱问问萧祖宗。” 刘瑾却依旧是冷眼看着王宝,眼中有着几许不屑:“萧祖宗算个屁,难道萧祖宗见了咱们殿下,不得乖乖的跪着叫一声千岁吗?孰轻孰重……你掂量不清?实话再告诉你,那欧阳志来的时候,可是带了御剑来的,咱这是好意在提醒你,这御剑在手,太子殿下都得敬畏三分,你又算个屁,到时那姓欧阳的呆子若是要先杀几个人立威,你的脑袋,保得住?” 王宝顿时被唬住了,再不管说别的,连忙道:“成成成,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咱还有什么说的,镇守府这儿,自是尽心竭力。” ………… 其实在这辽东,谁也不曾预料到,这钦使和刘瑾,竟是动真格的。 欧阳志在第二日,方才知道原来锦州上下的人,套路竟这样深,昨日还应的好好的,到了今日,一听要动真格,便开始一个个叫苦了。 于是他果真取出了方继藩让他携来的御剑,直接将这锦州上下的人镇住了。 而刘瑾,完全就是个疯子。 指挥何岩的命令一到手,便伙同了中官王宝强令迁徙。 太监们办事,大抵也不会讲什么仁义道德的,直接派出了人,凡是不肯迁移的,立即便是烧屋拿人。 这个,倒是连欧阳志都看不下去了,彻夜修书送去恩师那儿,狠狠的控诉了刘瑾一番。 那一直冷眼旁观的巡按御史李善也不是等闲之辈,一份弹劾,也已送了出去。 整个锦州,在鸡飞狗跳之中,大量的人,犹如牛羊一般,被驱赶着送入锦州,凶恶的差役开始四处焚烧村落,凡事不能带走的粮食,俱都烧个一空,甚至连驻扎在城外堡子里的百户所,也都强令转移。 整个锦州,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监狱,数不尽的军民,竟成了流民,充塞在这城墙根之下,到处都是抱怨。 而趁此机会,刘瑾自然也不忘开始在城中富户那儿伸手勒索,咱来都来了,你几个意思,不给点孝敬,你还有良心吗? ………… 在数百里外。 大漠之中,凛冽的寒风呼呼作响,能刺得人骨头麻痛。 而那连绵的蒙古包里,一个穿着虎皮的汉子,在温暖的大帐之内,他面上一道猩红的伤疤显得尤其触目惊心。此刻,他那双如刀子一般的眸子,扫视着摊在面前的舆图,这眸子深处,带有如草原中狐狸一般的狡黠,而这狡黠一闪即逝,很快被一股冷锋所取代。 他缓缓的伸出手,在围着舆图的众首领面前,最终,手指尖抵在了那舆图上锦州的位置。 跃跃欲试的诸将,个个眼里放出了兴奋的光芒。 ……………… 京师也下雪了,雪花如同鹅毛一般,带着冰寒,飘洒大地。 这天寒地冻的天气,令方继藩的脑疾有复发的征兆,他不得不躺在温暖如春的家里养着病。 而欧阳志的书信,也已送到了。 几个门生下了值,都来围着恩师,徐经取出欧阳志的信笺来,当着方继藩的面开始念诵。 一封信念毕,门生们都皱起了眉,不无忧心忡忡地看着方继藩。 唐寅率先忍不住的道:“早知刘瑾不是好人,此次殿下让他去锦州,实是下策,他到底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啊,欧阳师兄是和他同去的,可万万不要被他牵累了才好,可怜那锦州的军民百姓,怕是要被这厮折腾得够惨的。” 众人纷纷点头,深以为然。 方继藩也跟着颔首道:“是啊,刘瑾这厮,真是该死,居然做出这样的事,太子殿下,真不该派此人前往锦州,这是害人啊,下次别让为师撞见刘瑾这狗贼,若是撞见,为师打断他的狗腿,为咱们锦州的军民出一口气!” 方继藩口里说得振振有词,心里却在想,刘瑾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啊,办事效率就是高,他一出手,坚壁清野的事就算是成了。 让太子派出刘瑾这只疯狗,实在不是方继藩道德低下,没法子,这是两相其害取其轻,与其让鞑靼人杀死数万人,掠夺无数的妇孺,供这些鞑子们糟蹋,倒不如让刘瑾去祸害锦州军民呢,至少……刘瑾能把事办成,辽东的军民还能活命,这就足够了,至于他怎么办的,方继藩倒是想用温柔的方式。 可讲道理,有用吗? ……………… 新的月份终于开始啦,老虎继续努力,同学们有票就继续砸老虎哈,老虎乐了,码字就也有劲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人才啊 内阁。 那弹劾的奏疏,送到了李东阳的案头。 李东阳如往常一样,风淡云轻第取了奏疏,随即,眉头便深深的皱了起来。 他忙拿着奏疏,匆匆的赶到了刘健的公房:“刘公……” 刘健正在伏案,只微微的抬眸一眼,搁笔道:“何事?” “刘公请看。”李东阳将弹劾奏疏送上。 刘健一看,一脸诧异道:“刘瑾不是东宫的宦官吗?怎么,他何时去的辽东?坚壁清野?老夫怎的没有听说过?” 正说着,兵部尚书马文升已经心急火燎的赶了来:“刘公,出了何事?朝廷何时下了坚壁清野的旨意?” 兵部那儿,也接到了何岩的密报。 马文升一看,着急上火啊,这哪里是扰民这样简单啊,这已到了害民的地步了。 那何岩是何等的八面玲珑之人,既不敢违抗钦使和太子殿下的命令,可又不敢承担这天大的干系,于是乎,转过头便偷偷的向兵部密奏。 无非是害怕到时朝廷追究,自己沦为替罪羊。 刘健讶异地看着匆匆进来的马文升,又看看李东阳,才道:“陛下的旨意中说的是加强防备,这坚壁清野,是闻所未闻,太子怎么掺和进此事了?刘瑾为何这样大胆?” 这一连的诘问,其实大家心里都已有了答案了。 “负图……”刘健深深地看了马文升一眼,呼唤着他的字号:“兵部那里,可接到了鞑靼人袭锦州的消息?” 马文升摇头道:“没有一点音讯,倒是大同那儿,昨日又得到一封奏报,鞑靼向大同增兵了,疑有大举进攻的征兆。” 刘健听罢,更为忧虑起来,大同虽然坚固,可怕就怕一个万一啊,若是鞑子铁了心要取大同,谁知道会不会有个好歹。 可另一边,锦州却又闹出这么一档子事。 沉吟片刻后,刘健便直直地盯着马文升道:“负图,你说实话,锦州有被袭的可能吗?” 马文升沉默了,作为兵部尚书,他确实应该提供适当的建言。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马文升凝神,看了刘健一眼:“可能性并非没有,鞑靼人狡猾如狐,无论袭击哪里都不意外。可兵部诸官已有过研讨,此等可能,微乎其微,袭击大同,对鞑靼人的风险最低,可一旦攻陷,收益最大。” 这是实话,大同外头又没有大宁的朵颜卫,鞑靼人面对的不过是一道雄关而已,能破城固然最好,可不能破城,大不了一溜烟,飞马遁入大漠,明军就算是想追都追不上。 顿了一下,马文升继续道:“而辽东,尤其是锦州,要穿越大宁,且不说,就算夺取了锦州,鞑靼人付出的代价也是极为惨重,而一旦拿不下锦州,这前有锦州的明军枕戈待旦,他们的后路,却又受朵颜卫的威胁,这实属不智啊。” 刘健叹了口气,目光闪过几分怒色:“这个刘瑾,真是罪该万死啊!” 他这一声叹息,更像是控诉。 可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还能说啥呢,能骂太子吗?不能! 既然如此,那么只好是这刘瑾该死了。 刘瑾虽是受太子殿下授意,否则他如何能去锦州,可凶残至此,简直是比鞑靼人还要凶残了。 在那锦州,纵容人毁锦州军民的田地,伤人家的谷子,无数的军民百姓,在这天寒地冻的雪天里被驱使着送到了锦州。 锦州根本没有容纳十万军民的能力,在如此仓促之下,根据巡按御史李善的奏报,粮食……虽然还算充足,可只第一夜,却已冻死了两个人了。 这样下去,还不知多少人受害啊。 “最坏的,反而不是刘瑾,刘瑾是个阉人,本就如此,最触目惊心的,却是那翰林修撰欧阳志,他是翰林,是读了圣贤书的读书人,竟是胆大包天,伙同着刘瑾,在锦州恣意胡为,这叫什么,这叫知法犯法。”马文升显得很是不悦。 刘瑾做坏事就罢了,马文升对阉人,确实有成见,本身就歧视他们,似乎这在外头,阉人不做一点儿坏事,都不配叫阉人。 可欧阳志是真正的令他痛心疾首,这可是大明的状元公啊,清流中的清流,竟是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 刘健颔首点头道:“欧阳志是个忠厚的,这一点,老夫深知,这定是有人授意吧!”说到这里,刘健目光一沉,道:“去请新建伯来。” 刘健不太愿意去苛责欧阳志,欧阳志给他的印象,确实不错,可伙同阉人闹出此等大事,这就为清议所不容了,刘健几乎可以想象,锦州的消息一旦传出去,清议会沸腾成什么样子,都察院怕是会乱成一锅粥吧。 而归根到底,欧阳志是谁的人,所有人是心知肚明的。 这冤有头、债有主,这帐得找方继藩算。 外头早有书吏候命,一听刘公吩咐,连忙找方继藩去了。 马文升坐在值房里,长吁短叹,九边,乃是兵部的职责,大同那儿已是焦头烂额了,现在锦州又出了这么个事,他想等方继藩来了,就狠狠的痛骂其一通,这家伙不要脸呀,你在京里好好的,你祸害锦州做啥? 而刘健却如老僧坐定,他倒是觉得方继藩或许会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对于这个方继藩,他已有太多的诧异了,甚至,刘健隐隐觉得,或许当真鞑靼人袭的是锦州也是未必。 可即便鞑靼人袭锦州,这也是小概率的事,倘若因此,而在锦州惹的军民怨声载道,这还了得,你方继藩敢插手军务,活腻歪了? 按概率而言,大明九边,无论是哪一处边关,都有被鞑靼人袭击的可能,难道就因为如此,九边都坚壁清野吗?那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很快,那书吏便匆匆赶回来道:“刘公,方继藩……病了……” “什么?”刘健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什么时候不病,偏偏这个时候病?他是少年人,身体结实着呢,哪里来的这么多病痛?” “是……脑疾似有复发的征兆……” “……”刘健这才想起了这一茬,他僵着脸,一时说不出话。 ………… 在暖阁里,萧敬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已送来了快报了。 那中官王宝,虽是不得不和刘瑾合作,却也知道,当今做主的,还是萧公公,他怎敢隐瞒此事! 萧敬将这奏报送到了弘治皇帝手里的时候,弘治皇帝的脸一沉:“宣方继藩。” 同样,方继藩脑疾复发了。 弘治皇帝抬头,有点郁闷:“派个御医去诊视吧,赐一些药去,让他先顾着自己的身体。” 方继藩还算是一个诚实的人,这是弘治皇帝对方继藩的印象,平时,方继藩似乎也没有糊弄自己的劣迹。 所以先从大怒,接着转而有了几分担忧。 古人的卫生状况并不太好,即便是宫中的贵人,或是勋贵子弟们,若是来一场大病,都可能遭遇诸多的不测,早夭,某种程度来说,属于常态。 可这一肚子的怒气,却没处发泄了啊。 你们说锦州可能遭遇袭击,朕也派人送去旨意,严厉告诫锦州要加强卫戍了,好嘛,你朱厚照和方继藩,胆大包天了啊,居然开始插手军务了,边镇的军务,是你们能插手的吗?真是好不了几天啊。 弘治皇帝压着火气,不杀鸡儆猴,明日,你们是不是还要跑到暖阁来上房揭瓦了? “传太子!” 三个字,杀气腾腾。 朱厚照是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的脑疾会复发的,不,是似有脑疾复发的征兆,老祖宗们的文字,博大精深,每一个人都蕴含着万千的变化,听说父皇传召,他倒早就想好了,父皇肯定会召自己的同时再召老方,到时自己和方继藩一唱一和,努力解释一番,想来……不会有事吧。 他甚至决定要让父皇见识一下自己对马政的熟悉,所以,虽有点慌,可他还是美滋滋的到了午门,却不肯入宫去。 宦官小心翼翼的催促,朱厚照则道:“本宫等等新建伯。” 宦官诧异地看着朱厚照:“殿下,新建伯害病了,陛下便没宣新建伯了,您……不知道……” “啥……”朱厚照骤然感觉仿佛被人推进了冰窖里,浑身打了个颤,心凉得厉害:“啥……啥病……” 小宦官便如实道:“新建伯素有脑疾,殿下……不知吗?陛下还遣人前去送药了呢。” “……”朱厚照的心情顿时非常糟糕起来,心里大抵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你方继藩真是个人渣呀,这等金蝉脱壳都叫你想到了,本宫为啥就没想到呢,你这是故意的吧。 倒是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闪过,于是他摸了摸额头道:“哎呀,本宫头也有些晕晕的。” 宦官深深地看着朱厚照,一言不发,显然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朱厚照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好像是有点迟了啊!别人是压根不信了。 他便只好放下抚额的手,背在背后:“走吧,入宫,父皇怕是等急了。”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尧舜之君 到了傍晚的时候,霞光万丈,方继藩悠悠然地躲在房里看书。 其实这书是王守仁撰写的,希望他这个恩师品评。 当然,此书只是启了个头,这开头第一篇,便是同理之心。 为了阐述同理之心,王守仁费了很大的一番功夫,方继藩想想,都为王守仁捏一把汗。 既要当值,又要修书,闲暇时,还得前去西山授课,圣人就是圣人啊,永远保持着旺盛的精力,自己就不成了,自从脑疾复发,浑身都觉得懒洋洋的。 多事之秋,啊,不,多病之秋啊。 一番感慨,小香香在旁研磨,方继藩提着笔,目光显露着几分为难之色。 他是不晓得如何下笔才好啊,似乎自己也没什么可以为王守仁改动的,感觉要是自己改动了王守仁的文章,就是亵渎了圣人似的。 虽说是他是王守仁的恩师,可他,真没教王守仁什么啊,实在是王守仁的脑补功能太过强大的缘故呀! 固然,方继藩可以添加一点超越时代的东西进去,可方继藩也深知,太过的超前,并不符合当下生产力的发展,索性,只给王守仁删改了一些错字,便搁了笔。 天色已是暗淡了,王守仁等人,只怕此时已下了值,不过他们得去西山。 这方家,显得冷清了不少。 可在这时,外头有人道:“少爷,有……有客来了……” 客? 方继藩坐直了身体,不禁有点讶异,方家也算天煞孤星了,敢主动来招惹的人,实在不多,这时候,能有什么客来呢? 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一人,穿着便服,已跨槛进来,他身后的人……就是化成灰,方继藩也认得的。 竟是朱厚照。 朱厚照走路一瘸一拐的,也不知遭了谁的毒手,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抬着高傲的头颅,一副绝不肯服输的模样,很有几分宁死不屈的英雄气概。 那么……能走在朱厚照这个太子前头的人,除了当今天子,还能有谁? 方继藩发懵,他怎么也想不到,皇帝会突的亲临这里,来捉……捉……JIAN的? 现在自己是不是该摸着自己的头,一副脑疾发作的样子? 呃,这样会不会太做作了? 毕竟,我方继藩,是三观很正的人啊。 就在天人交战,一脸尴尬的当口,朱厚照嚎叫起来:“好哪,本宫就知道你是在装病的,你还说你脑疾犯了,你看看你,这脸色比谁都红润。” “……” 友尽! 方继藩的脸拉了下来。 他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弘治皇帝上下打量着这书斋,突然,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他似无事人的样子,目光准准第落在了王守仁的书稿上:“你写的?” 目光凝视着方继藩。 这……似乎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啊,方继藩感觉要窒息了。 弘治皇帝的性子,他早就摸透了,越是不露声色,越是平静,事儿可能就越大了。 方继藩只能老实地道:“这是王守仁的书稿。”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你是他的恩师,他写完了书稿,所以请你修改?” “臣也没改什么。”诚实小郎君难得谦虚地道;“他的书稿写的太好,臣才疏学浅……” “你是他的恩师!”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点破了方继藩的‘谎言’! 到了现在,还想藏拙吗?学问是你教授王守仁的,他的书稿,也是由你把关,你还说自己才疏学浅?” “……”方继藩悲愤起来! 难道这辈子,都注定了做不了一个诚实的人了吗?我只想做个好人啊。 心里虽这样想,可忐忑不安的方继藩,面对着平静的过份的弘治皇帝,再看看后头那一瘸一拐的朱厚照,方继藩求生的欲望,本能的自心底油然而生…… “臣有罪,臣不该欺骗陛下,臣……”深吸一口气,他继续道:“王守仁这个门生,只是一块璞玉,尚需雕琢,臣正在为他把关,免得他才疏学浅,胡编乱造,坏了臣的名誉。” 弘治皇帝这才欣慰地点头:“这就没错了,明明可以说真话,可为何却屡屡不敢坦言相告呢?朕难道会吃人?以至你如此害怕朕?”说着,轻描淡写的捡起书稿,低头,随手翻阅。 王守仁的理论水平是极扎实的。 这既来源于他本身的学识,毕竟,一个能中进士,且名列一甲的人,其文字水平,说是凤毛麟角都不为过。而其次,则来源于他的天赋,以及他数十年如一日的瞎琢磨。 弘治皇帝一开始看得有点随意,可渐渐竟看得有些恍惚起来。 这一篇,乃同理之心,同理之心的大道至简、知行合一不同。大道至简、知行合一可能会直接与理学产生对圣人之道根本上的冲突和矛盾,未必能使一个习惯了理学思想的人轻易接受。 可同理之心,既是王守仁所认知的新学基础入门,却同时,又足以让人信服,这个世上,总还不至有人拿同理之心来抨击王守仁,难道深入民间,体会百姓疾苦,也错了吗? 弘治皇帝顿时看的痴了,他不自觉地坐下,捧着书稿,一字一字看下去,竟有几分醍醐灌顶的感觉。 那一日,朱厚照从田里回来见驾,说出那样一番话后,弘治皇帝感觉朱厚照一夜之间成熟了,有了担当!虽然大抵知道,王守仁的教育方式是什么,可似书稿中如此深入浅出的阐述其理念,却又是另一回事。 不得不说,这是一篇不可多得,却又朴实无华的好文,弘治皇帝竟连看了两遍,一字都不敢遗漏。 另一边,朱厚照朝方继藩偷偷龇牙,一副老方你不是东西的表情。 方继藩则是眼观鼻、鼻观心,对朱厚照不理不睬。 你自己二还能怪谁,这个节骨眼,你不早早的装病,还怪我方继藩没义气?MA的ZHIZHANG,你委屈,我特么的就不委屈? “好文,好文,非有高才者,作不出此文啊。”弘治皇帝忍不住既感慨又赞许。 这第一篇里,完全看不到丝毫离经叛道的字眼,完全是在阐述孔孟的观点,全文之中,更有一种浓郁的关心下层百姓的心思。 弘治皇帝意犹未尽地将文稿搁下后,还荡漾在那行文之中,依旧颇为感慨:“如此好文,真是罕见啊。方继藩,你是高才。” “对,没错,陛下明察秋毫,臣确实是高才。”方继藩这回也不再迟疑了,毫不犹豫的回话。 还能说啥,再解释下去,就真死都不知道怎么死了,欺君罔上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道:“为何你要让欧阳志假传朕的旨意前去锦州,如此凌虐百姓?” 终于,开门见山,直接奔入主题了。 方继藩想都不用想,这一次,定是朱厚照将自己卖了。 于是方继藩抬眸,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同样瞪着他,依旧龇牙。 这意思是,谁让你方继藩先不讲义气的? 方继藩倒没有恼怒,而是笑了笑道:“陛下,因为臣和太子认定,鞑靼人将奔袭锦州,而且臣和太子,并没有假传圣旨,陛下的圣旨里,分明说了让锦州加强卫戍,既然加强卫戍,坚壁清野,岂不也是加强卫戍的手段?” “狡辩。”弘治皇帝似乎气已经消了。 他就如一只老虎,追着两只猎物,方继藩是小鹿,朱厚照是兔子,方继藩想要活着,不需要跑的比老虎快,只需要跑的比朱厚照这兔爷快就可以了,等老虎追上了兔子,吃饱喝足,便如弘治皇帝憋了一口气,揍了一顿朱厚照,这气也就慢慢消了下来,自然也就能用平静来看待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朕在圣旨之中,从未提过坚壁清野,你和太子,真是胆大包天,你可知道,若非是朕,此时,你已下诏狱问罪了。” 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正因为是陛下,所以臣和太子才敢在情急之下救人。否则,断不敢如此胆大妄为的。这是因为臣和太子都知道陛下宽厚仁慈,乃是尧舜一般的仁君,若知臣和太子的初心,一定不会怪罪,臣敢冒这个风险,因为臣不相信,陛下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 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 朱厚照听得骨头痛,又龇牙起来,自己这都被打成什么样了啊。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居然觉得这番话,倒是颇为受用。 终究,这世上虽然每一个‘圣君’都号称听都不愿听溜须拍马的话,可实际上,人家不想听的,只是那拍在马脚上的马屁而已,这若是拍对了,还不照样笑嘻嘻? 弘治皇帝缓缓道:“这就是你假传圣旨的理由吗?” “不是。”方继藩顿了一下:“太子和臣的理由很简单,就是救人,能救多少人是多少人,他们都是我大明的子民,太子殿下怀有爱民之心,而臣也绝不愿我大明的子民任由鞑靼人随时杀戮,出此下策,实在万不得已,这是臣的主意,陛下要惩罚,就惩罚臣吧!” ………… 求点保底月票,老虎需要支持,有木有? 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又一神器 弘治皇帝听了方继藩的话,忍不住看了方继藩一眼。 救人……能救多少是多少? 所以,你就让人跑去了锦州,去折腾军民百姓,打着救人和大义的旗号,让人背井离乡? 古人重乡土,若不是被人拿刀子逼着,不到万不得已,是没有人愿意离家的,弘治皇帝几乎可以想象,欧阳志和刘瑾这些‘酷吏’们,到底施展了多少残暴和令人发指的手段。 弘治皇帝抿了抿唇,带着几分怒色,道:“你就坚信鞑靼人定会袭锦州?” 方继藩很笃定地道:“是殿下和臣确信。” 于是弘治皇帝瞪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不服气的昂着头,似乎是在告诉父皇,我……我不服! 弘治皇帝终归是吁了口气,道:“你们啊,太年轻……” 一声叹息,弘治皇帝想了想,才又道:“朕只问你们,你们可以确信鞑靼人会袭锦州吗?世上的事,终究没有确定无疑的事,否则这治天下,未免太简单了,你们还是孩子,都很聪明,能看穿许多事,唯独看不穿的,是人心啊。也罢了,事已至此,这烂摊子,只能留给朕来收拾了。” “而你们两个……”弘治皇帝朝着方继藩龇牙咧嘴:“明日起,同去西山耕作一月,少了一天,一个时辰,朕绝不轻饶你们,若是敢偷懒,朕也绝不再姑息……” 说罢,他已站了起来,却是随手将王守仁的手稿拿起,道:“这手稿,朕拿去了,嗯,走了。” 这……算不算打劫? 方继藩眼睛都直了,可想到要去西山耕作一个月,方继藩又有想死的冲动,本少爷还是个孩子啊…… 弘治拿起了书后,就瞪了朱厚照一眼:“走吧。” 朱厚照可不打算就这么撤了,道:“儿臣腿伤了,能否在方家歇一歇。”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便自顾自的走了。 方继藩才反应过来:“陛下,且慢着,臣恭送陛下,来人啊,预备好香案和爆竹……” 可惜,弘治皇帝没有搭理他,已是去远。 方继藩摇摇头,好日子看来是到头了,回眸,正好见朱厚照龇牙咧嘴恨恨地盯着自己。 方继藩被盯得头皮发麻,勉强地扯出了点笑容,一脸无辜地道:“太子殿下,你好呀。” 朱厚照怒气冲冲地道:“方继藩,你不是东西。” 方继藩连忙道:“殿下,小心,臣有御剑,说话不要这么粗鲁。” 朱厚照笑得更冷:“你难道忘了,那御剑,你让欧阳志带去了辽东?” “是……是吗……”方继藩有点尴尬了。 “殿下,你伤怎么样?你坐下,我给你看看,万万不可伤了筋骨啊。”方继藩关切地看着朱厚照的腿。 朱厚照依旧狠狠瞪着方继藩,像是这样盯着,才能发泄出他内心的愤怒。 良久,他的脸色竟缓和了下来,道:“噢,有些疼,快,找个地方本宫坐着,你这里有药没有。” 方继藩心知朱厚照算是消气了,舒了口气,才道:“臣给殿下包扎一下就好了,那该死的刘瑾,若不是他在辽东胡折腾,怎么会令陛下下这么狠的手。” 方继藩取了药来,给朱厚照包扎一番,方才吁了口气。 朱厚照气咻咻地道:“刘瑾回来,就将他的腿打断!” ………… 次日一早,朱厚照就龙精虎猛的来邀方继藩了。 年轻人筋骨好,一夜之后,伤便好了,主要还是因为弘治皇帝不至丧心病狂,没有真正伤筋动骨。 西山耕作,朱厚照依旧是兴致勃勃的。 方继藩则是极不情愿的牵出马,和朱厚照一道来了西山。 宫里居然早早就来人了,是个面无表情的老宦官,此等老宦官大抵也活不了几年了,因而格外的严厉,朱厚照和方继藩去哪儿,他都跟着。 方继藩决定找点轻松的事,用匕首将发芽的土豆削下,而后进行栽种。 “这是什么?”朱厚照好奇地看着土豆,目光闪闪:“能吃吗?” “能?” 朱厚照想将那土豆塞进嘴里啃,方继藩眼疾手快的拦住他,口里边道:“此物珍贵,请殿下口下留情,何况,这东西,得煮熟了才能吃。” “噢。”朱厚照才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土豆来,他也学着方继藩的样子,捡出发芽的土豆,用匕首连芽带肉,一起削出来。 朱厚照百无聊赖,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一屁股坐在暖棚的泥地上,道:“老方,你说,这些年来,辽东处处处在守势,自文皇帝之后,这么多年来,都是鞑靼人和瓦剌人对我大明进攻,而我大明永远处在处处挨打的位置,这是为什么?” 方继藩一面熟稔地寻找出发芽的土豆,一面道:“很简单,因为打不起。鞑靼人游牧为生,他们每一个人,自小就是战士,他们行军,也不需粮草,战马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他们的牧场,因而,他们打家劫舍,是不需本钱的。可大明不同,大明要操练一个步弓手,所费钱粮几何,大明若是要发动三万人作战,就需连绵的粮队,自京师将无数的粮草,延绵数百里的送到前方的将士们手里。”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道:“鞑靼人抢咱们一次,得到的财富和粮食,可能是他们一年辛苦所得的还要多,所以劫掠对他们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可我大明呢,我大明发动一次征战,所费的钱粮数之不尽,我大明的每一个青壮,都是宝贵的人力,少了一个劳动力,意味着他不但没有产出,你还得拿钱粮养活他们。可就算打赢了又如何,文皇帝横扫大漠,将大漠的蒙古人打的丢盔弃甲,可收益是什么呢?” “除了牛马之外,这大漠里,没一样东西是我大明能看中的,那大漠里的战利品,都是破铜烂铁,咱们的军马,宁可随意抛弃,也懒得将其带回来。” “所以,即便我们胜了,我们其实也输了,鞑靼人就如乞丐,大明就是富户,乞丐抢了富户一次,便可过上几年好日子,所以他们每日都会虎视眈眈,巴不得富户和他死斗。可富户呢,打死了再多的乞丐,除了耗费了气力之外,结果,一无所得。” 方继藩说到此处,略显无奈,口里继续道:“何况大漠的土地,并不适合农耕,他们的土地,抢来也没有用,大明即便深入了大漠,将鞑靼人赶进了大漠的腹地,可又如何呢?他们还是会卷土重来!因为关外的疆土,对大明朝而言,只是巨大的负担,它不但没有产出,反而需要大明建立起密布的军堡,需要关内将无数的粮食,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大漠中去,如此,才可维持大军在大漠中的存在,可若是天下太平倒也罢了,一旦国力衰弱,朝廷的钱粮不支时,这反而就成为了沉重的负担,我们和鞑靼人,耗不起!” 朱厚照下意识的颔首点头,激动地道:“不错,正是此理,所以大明可以战胜鞑靼人十次、一百次、三百次,甚至可以将鞑靼人彻底消亡,可最终,地还不是我们的,给了我们也无用,用不了几十年,大漠里,又会有瓦剌,或是其他的部族将这鞑靼取而代之,最终他们卷土重来,只是换了一个部族,换了一个名字,可性质却还是一群强盗。” “可是……难道就永远找不到一个长治久安的方法吗?本宫真的受够了,这大漠之地,先是胡人,接着是匈奴,此后是鲜卑,再是突厥,是契丹,是金人,是蒙古,是瓦剌,是鞑靼,好似没有尽头一样。” 方继藩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厚照一眼,才又道:“除非我大明可以真正利用上大漠的土地,便是在这大漠之中也能长出粮来,若是真到了那个地步,这就意味着,大量的汉人可以出关定居,侵蚀鞑靼人的生存空间。” 朱厚照忍不住猜测道:“大漠里种出粮,你是说红薯?” 方继藩摇摇头,唇边走起了点点笑意,老神在在的道;“红薯可不成,红薯在大漠之中,很难养活。” 朱厚照顿时遗憾起来:“这样啊,世上想来没有这样的东西吧,或许这便是天意了,总归需要有一样东西来制住我们,使我们永不得安宁。” 说白,朱厚照叹了口气。 方继藩的手依旧没有停,熟稔地削出一个土豆芽,小心翼翼地将其种入暖棚里的土壤之中!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想,其实,这世上还有一种作物,是可以在蒙古广泛种植的,若是这样的主粮可以深植大漠,以汉人的耕种天赋,怕是用不了多久,无数的荒土都将开垦出来,接着便会出现大量的田庄,田庄会催生集镇,集镇会衍生出巨大的承邑,在那里可以招募士兵,甚至大明不需付出太多钱粮的成本,便可以让这些士兵就地补给,他们会带着汉人对土地的渴望深入大漠,疯狂的向鞑靼人发起攻击,最终使鞑靼人无路可走。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汉道昌 朱厚照显得有些灰心了。 他不知道方继藩手里发芽的土豆,其实才是真正的杀手锏。 因为这玩意,作为耐寒作物,非常适合在辽东以及大漠中耕种。 事实上,在方继藩所在的上一个世界,土豆的主要产区,就在内蒙和东北,不只如此,便连外蒙古,也是以土豆为主食。 粮食啊,一旦地里能种出粮食,就意味着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更多的人口,将需要更多的土地,什么是士绅社会,士绅社会是不追求财富的积累的,但是他们对于土地,尤其是那能产粮的土地,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渴望。 大明庙堂上的诸公们,反对和鞑靼人作战,对于主动出击,那更是想都别想,这是为何?这是因为,大规模的战争,没有给他们带来丝毫的好处,恰恰相反的是,一旦大战在即,大量的壮丁便要征伐,那么他们家里的万顷良田,谁来耕种,这不但没好处,还吃亏啊。 可一旦能获得大量新土地呢?而且获得的,还是地里能生粮的土地…… 方继藩可从来不相信,朝中诸公背后的士绅和地主老爷们是善茬,别看他们喊着仁义道德震天响,大爷的,这帮孙子为了争一口水源,为了争几块地,在乡间,敢组织数百上千人械斗,一年族里不死几个人,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 而整个大漠,何其的广褒,相比于那几十亩的水田,真如星辰之辉与萤火之光的区别。 朱厚照却显得懒洋洋的,不过他还是趴在地上,撅着PIGU,努力的将栽入地里的豆芽轻轻的扶正了一些,一面观察着小嫩芽:“大漠的地里,长了粮,大明就能永世解决鞑靼人?” “是的,只要大漠可以成为塞外江南,就可以。” 朱厚照想了想,觉得不对,灰扑扑的脸对着方继藩:“可本宫看朝中的大臣,对大漠一丁点兴趣都没有,只愿守着关内苟且。” 方继藩微微一笑,他决定好好的给朱厚照上一课,于是放下了手中的匕首:“殿下,这世上,不要看人口里说什么,咱们汉人是人,关外的鞑靼人,也是人,都是人,那么,其实都遵循了一个自三皇五帝而始的规律。” “什么规律。”朱厚照很认真的看着方继藩。 如果说,朱厚照是从王守仁那儿,学来所谓的同理心和知行合一的话。 那么从方继藩这里学去的,十之八九就是满肚子的坏水了。 方继藩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的一切准则,都是为了利,鞑靼人疯狂袭扰我大明,是为了利,而满朝大臣,反对大规模的用兵,也是为了利。否则,为何我大明,占据的是大明最富庶的土地呢,殿下莫非以为,我大汉的疆土,东临沧海,西濒高原,南面,则是充斥了瘴气和林莽的密林,北面则为大漠。” “殿下难道还没明白吗?咱们的祖宗,为咱们打下的,乃是这世上最富庶之地,殿下以为,在这片富庶的土地上,从前只有汉人?不是的,其实在这里,有许许多多的人,只可惜,他们运气不甚好,偏生占了上好的良田,要嘛被杀戮了个干净,要嘛便被驱去了大漠里,去了充斥瘴气的密林里,或是那连呼吸都不畅的密林里。殿下真以为,老祖宗们,当真是靠仁义礼仪,或是自周公而始的《周礼》,打下的万世基业。” “其实啊,我们,和关外的鞑靼人都是一样的,至少骨子里都一样,都是为利益驱使之人,满朝文武反对大规模的用兵,不是因为他们有仁义礼仪,而是因为,他们无利可图,殿下能明白臣的意思吗?” 朱厚照挠挠头:“鞑靼人和咱们,当真一样?一丁点区别都没有?” “有还是有一点的。”方继藩叹了口气:“鞑靼人和咱们之间,骨子里虽一样,可前者呢,是臭BIAOZI。” 朱厚照龇牙:“不错,这些臭不要脸的东西,我们呢?” 方继藩风淡云轻:“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比较高级,是立了牌坊的BIAOZI。” 朱厚照便不做声了,他开始瞎琢磨起来。 方继藩还在一旁絮絮叨叨道:“其实啊,什么仁义道德啊,倘若在咱们大明,譬如江西这地方,若是突然出现一个国中之国,这江西乃是鱼米之乡,土地肥沃,你信不信,明日满朝文武,就疯了似得要将这江西之国,灭的渣都不剩。鞑靼人的立足之本,其实不在于他们的骑射,只是因为他们太穷而已,放到磨盘里,油星子都榨不出,谁有动力去发动战争,打了也白打,徒费国力和民力,糟蹋了无数的钱粮,即便横扫了胡人又如何,那些荒地,一钱不值,最终汉人还是得回关内种地去,可数十年之后,又会有新的胡人在大漠之中崛起,烦不胜烦。” 朱厚照觉得有理:“所以,一切的根本,就在于,要在大漠种上粮食,种上了粮,咱们大明就打了?” 方继藩欣赏的看着朱厚照,在历史上,朱厚照因为偷偷跑去大同,指挥大军与鞑靼人作战,取得了大捷,好不容易回到京里,还想耀武扬威,谁料满朝文武都是骂声一片,痛斥朱厚照胡闹。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若真能种上粮食,百官会巴不得立即对鞑靼人开衅,谁若是能领兵大破鞑靼人,千秋史笔之中,此人势必会被大书特书。不只如此,天下万民,俱会称颂这个人的功德,整个大明的军队,会在文武百官的请求之下,要求整肃,会厉兵秣马,读书人们会高呼,鞑靼人杀我父母,辱我妻女,此仇不共戴天。他们会成日作着‘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诗词,他们会吟唱着‘胡无人、汉道昌’,然后将无数的男儿,送去关外,和鞑靼人,决一雌雄。” 朱厚照眼睛发亮。 朱厚照所希望的,不正是如此吗? “老方,你说的这些,会出现吗?” 方继藩撇撇嘴:“所以啊,得种粮,咱们屯田百户所,就是干这个的,不让大漠里生出粮来,说什么都是虚的,看不到实物,看不到真真切切的好处,谁搭理你。” 朱厚照美滋滋的道:“咱们种,要不,派一队千户所的人,到关外去试着种种?种啥好呢?麦子?” 方继藩风淡云轻:“且不急,再等等。” “等啥。”朱厚照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面无表情:“等一个能改变我大明命运的东西出现,等它彻底能培植成功,一切就水到渠成了,与利益相关的一个链接,也就彻底的打通了。” 朱厚照激动的捏着手里的土豆颤抖:“那本宫等,你说的那玩意,是啥?” “不要多问,容臣立个牌坊。”方继藩没有继续说下去,土豆的培育,比红薯要麻烦的多,红薯的推广很快,这是因为红薯育苗容易,而土豆……却有许多的麻烦,先解决这个问题再说。 “你说……”朱厚照不禁的想起一件事来:“鞑靼人当真会袭击锦州吗?” “殿下不是已经有了判断吗?” “可本宫心里没底。” 方继藩微笑:“殿下若是有自己的判断,那么就该相信自己,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信不过,怎么可以让天下人相信他呢,将来殿下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啊,殿下犹豫,则天下人都会恐慌,天下若是不定,那么天下人就更加无所适从了。” 朱厚照居然发现,老方的话,很有道理,不过老方这张嘴,一向都有理的,他笑了:“你说的是!” ……………… 锦州城。 这一座原本是因军事而立起的城塞,虽已渐渐的,已经初具了城市的雏形,而随着大量‘难民’的涌入,顿时变得繁华起来。 只可惜,繁华的背后,所滋生的问题,却足以让人跺脚。 大片的流民,舍弃了自己的家,躲在墙根之下,这辽东的寒冬,一夜过后,不知多少人,睡去之后,再无法醒来。 虽然许多人,携家带口来时,带来了不少棉布,可雪落在棉布上,许多人上无片瓦,这棉布,顿时稀烂。 到处都是在咒骂那新来的钦使,还有刘瑾那个死太监的声音。 一时之间,已是怨声载道。 这已不再是寻常的百姓生出不满了,便连本地的卫指挥、巡按御史、中官,也开始对这位‘大爷’,心里跳脚起来。 他们的奏报,想来早就传到了京师来,也不只京里,到底什么光景。 可他们知道,任由这样下去,这锦州城,可是要哗变的,关外的百姓,不比关内,他们多数,没那么恭顺,闹起来,绝不是玩的。 而刘瑾,显然也感觉不妙了。 来了锦州,他已发了一大笔财,打着东宫的旗号,在自己下榻的行辕,金银珠宝,早已塞满了几口箱子,一开始他犯愁的,是怎么将这些箱子带回去的问题,到后来,他愈发的察觉到不对劲了。 鞑靼人这若是不来……自己和欧阳志在这儿这么折腾,会不会……被人宰了,用来平息军民的愤怒呢? ……………… ‘网络中断’同学成为本书第六位盟主,很感谢,五更送到,大家的支持,才是老虎努力的动力啊。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二章:敌袭 刘瑾是个极聪明的人。 可他又是一个极度缺乏历练的人。 在京里待久了,便自以为,在这世上,只要哄好了太子殿下,便可无忧。 是以,到了锦州,他自是完全贯彻太子殿下的命令,只要太子殿下高兴,就好。 可现在……他渐渐琢磨出一点儿味道出来了! 这里不是京师啊,看看那些丘八们,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何其的凶残,还有那些百姓,一个个目露凶光的样子,便是连锦州上下的官员,哪一个不是对自己态度中带着玩味。 即便是是那中官王宝,也开始对自己若即若离了。 啥意思? 刘瑾甚至怀疑,倘若这个时候,自己被人悄悄的做了,最后丢进了哪个茅坑里,刘瑾都不会觉得有丝毫的意外。、 关外这地方……黑啊,真他niang的黑,黑得伸手见五指。 刘瑾连忙寻到欧阳志,欧阳志虽为钦使,不过来时,还带了一箱子书,除了坚定不移的贯彻恩师的坚壁清野之外,便是将自己关在行辕里读书。 他不愿和刘瑾打交道,鄙视刘瑾的为人。 所以见了刘瑾来,眼眸只微微一抬,努力的想说一句客气话,可脑子迟钝了很久,居然没想出来。 刘瑾则是笑着道:“欧阳修撰这个时候,还有闲心读书呢?” “嗯。”欧阳志点头,几不可闻的应了一句。 面对欧阳志的不热情,刘瑾继续笑着道:“读的什么书?” 欧阳志没有回答,在他心里,读书这等事,是不屑于和刘瑾这样的人说的。 刘瑾的心里其实已经忍不住的骂了,但凡是咱还保持着男儿身,气力大一些,非要掐死你不可。 刘瑾继续努力的保持着笑,只是这笑越来越僵,口里道:“咱们来了大半月了,这坚壁清野也差不多了吧,天气越来越寒,咱在想,怕是鞑靼人不会来了。昨日那指挥寻咱,说是他下头的千户们闹得厉害,说要回自己的驻地去,欧阳修撰,你看……” 边镇各卫,除了客军之外,绝大多数都在本地驻防屯田,他们都是有地的,各个千户所和百户所都屯驻在锦州城外,有专门的土地供他们耕种,这就导致,所谓的军户,最后几乎沦为了农民,而千户官和百户官们,却成了世袭的地主。 这些武官兼的地主,心里比流民们还急,这若是再不回去,可怎么得了啊,这么多白白的劳动力,就留在城里糟践粮食吗? 欧阳志面上没有表情,只是缓缓的吐出了三个字:“不可以。” “啥?”刘瑾觉得自己的脾性已经忍受到了极点,再也笑不出了,气冲冲地道:“欧阳修撰,咱家可一直敬着你呢……” 欧阳志依旧摇头,淡淡地道:“我前日已上了奏疏,说明了利害关系,也奏陈了自己伪传圣旨之罪……” 刘瑾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家伙……自首了。 欧阳志继续道:“所以,在朝廷派人前来捉拿我之前,坚壁清野就要坚持下去。我已算过,等朝廷有了反应,派了人到了锦州,那已是半个多月后的事情了。” 面对刘瑾的怒目,欧阳志依旧脸色淡然,接着道:“到了那个时候,这日子就更加的天寒地冻,鞑靼的威胁就正好可以解除了。可在此之前,一只苍蝇也不得放出城去,御剑……就在我的手里,谁敢出门,我就斩了谁,我说话是很认真的!” “你……” 刘瑾打了个激灵。 他发现,这个欧阳志,简直就是个疯子。 他等于是切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顺道还捅了自己一刀,然后浑身血肉模糊,大吼了一声,谁不服? 这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搭上去了。 刘瑾气呼呼地道:“你……这样值当吗?这样值当吗?鞑靼人根本不会来,不会来的,他们不来,你我都是万死,你还跑去请罪了?那你更加死定了,你是知法犯法啊,你想死,没关系,可你别拖着我啊。” “会来的。”欧阳志气定神闲,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之态,他一字一句道:“一定会来。” 刘瑾一愣,道:“为啥?” 欧阳志一脸不容置疑的样子道:“恩师说的!” 刘瑾又是一愣,他算是彻底服了,这样的书呆子,根本就无法沟通,这是个既固执,又够狠的人,看上去智商低,可实际上呢,心如铁石,自己竟玩不过他。 刘瑾依旧不甘心,便道:“可若是新建伯错了呢?会死人的。” 此时,欧阳志低下了头,已经懒得继续理会刘瑾了,垂头看着案牍上的书,一面道:“恩师不会错。” “……” 刘瑾急红了眼睛,你欧阳志不怕死,咱还怕死呢,咱净了身,不就是为了好好的活着吗? 他气咻咻的上前:“这不是玩笑的事,欧阳修撰……” “住口!”方才一直神情平淡的欧阳志,突然厉声一喝,脸色在瞬间多了几分厉色,手拍在了案头上的御剑上:“你再上前一步试试看!” 刘瑾吓住了,他突然想到,这就是个不要命的家伙啊,这等人,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刘瑾磨着牙,有点心颤。 欧阳志的目光冷然起来,盯着刘瑾,正色道:“我再说一次,来时,恩师有过交代,坚壁清野!恩师已有教诲,这已不容更改了。就算恩师错了,那也没有关系,我是他的门生,一切干系,我来承担!我欧阳志有父有母,也是有妻有儿的人,在这世上,固然也有许多的牵挂,可恩师待我欧阳志,恩重如山,我与恩师,情若父子,倘若恩师错了,做门生的,即便是获罪,或是死在了关外,那也没什么怨言。” “刘瑾,你不要逼我,我是敢杀人的!” “这是个疯子!还是个傻子。”刘瑾想哭,却是欲哭无泪。 欧阳志似乎又同情起刘瑾起来:“你放心,我在奏疏之中,向陛下请罪,可我也撇清了你的关系,说此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刘瑾跺跺脚,算是服了。 现在说没丝毫关系,有个屁用啊。 好吧,跟这欧阳志,是真的没办法沟通了,他只好匆匆忙的出去,回到了自己的行辕,稍一沉吟,便唤来一个随来的小宦官:“张智。” “奴婢在呢。” 刘瑾眯着眼,似已下定了决心:“咱信得过你吧,你得帮个忙,得带着那口箱子……” 说到这里,刘瑾指了指,这箱子里,可都是近来搜刮来的宝贝,价值不菲,这可是都是自己的辛苦所得啊,敲诈勒索,虽是一个愉快的过程,可也是体力活啊。 刘瑾露出了不舍的样子,可虽然很肉痛,他还是咬牙切齿地道:“带着这口箱子回京师里去,想尽办法,去见萧公公一面,萧公公是有能耐的人,请他无论如何为咱转圜疏通,咱亲自修一封书信吧,要将此事好好的解释一下。” 欧阳志已经打算找死了,可他不能死,那咋办,想来想去,只有萧公公能救他了,萧公公成日伴驾在陛下身边,若是肯为自己开脱,将一切罪责都套在欧阳志的身上,而自己……当然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得干干净净才好。 他忙取了笔墨,想了想,便开始修书,里头当然都在解释,坚壁清野,和自己无关,都是欧阳志的主意,自己的行为,都是为欧阳志所指使的。 写好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将书信交给这小宦官:“你加急,亲自送去京里。” 小宦官也不敢犹豫,将那小箱子努力提了起来,带上了书信,匆匆而去。 这一下子,似乎可以松一口气了。 还是咱聪明啊。 眼下,是谁沾着这欧阳志,谁倒霉! 只是可惜,糟践了自己这么多金银珠宝,刘瑾又不禁的惆怅起来。 过不了两三个时辰,刘瑾打了个盹儿,在梦里,他梦见了鞑靼人,许许多多的鞑靼人,可一张眼,眼前还是空荡荡的,可在这外头,突然之间,有人高呼起来:“鞑靼人……鞑靼人……” “铛铛铛铛……” 示警的钟声也已敲响。 一下子,整个锦州城沸腾了,处处的闹哄哄。 不安和仓促的快马,在城中狂奔:“敌袭,敌袭……” 城内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 大量的官兵,纷纷上了城楼,他们口里呵着白气,一个个紧张万分。 而此时,锦州上下的官员,也都上了城楼,他们自城楼上,居高临下地看去。 这一看,所有人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 是鞑靼人,数不清的鞑靼人,浩浩荡荡的鞑靼骑兵,已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那地平线上,出现了无数模糊的小黑点,可随即,这黑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刘瑾几乎连靴子都来不及穿,竟是不顾天寒地冻,赤足的冲出行辕,随即赶上了城楼。 是鞑靼人……竟真是鞑靼人啊。 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那浩浩荡荡的鞑靼人,犹如乌云压顶一般,朝着锦州方向,蜂拥而来。 渐鞑靼人……居然当真……来袭击锦州了。 刘瑾第一个反应,就是大笑,哈哈哈哈…… 可随即,他脸色煞白了,猛地,他想起了一件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事。 ……………… 第一更到,继续求支持求票儿!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三章:大将之风 在有惊又喜之后,刘瑾笑不出来了。 书信……还有那口箱子…… 鞑靼人来了,来了啊…… 自己辛辛苦苦在这关外,奉太子殿下之命,执行坚壁清野,得罪了这么多人,遭了这么多罪。 可现在…… 自己……好像疯了…… 那些金银都送去给了萧公公……为的就是…… 刘瑾甚至有些站不稳了。 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无力地锤着自己的小心口,可相比于锤击的物理伤害,最疼的,却是心啊,那里就像插着一把剑,刺得一阵一阵的痛。 “追……追啊……得将那张智追回来。” 他喃喃念着。 自己的金银啊。 何止是金银,还有功劳,这天大的功劳啊,保全了数万军民的功劳啊…… 他的泪水遏制不住的迸出来。 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啊。 可他看着城外,那浩浩荡荡的骑军,开始包抄着围城,此时此刻,那张智骑着马,怕早已跑远了,至少已到了百里之外,此时……追……追啥,有人敢出城吗? 那皑皑的雪地里,无数的黑点,一眼看不到尽头,这分明是鞑靼人的主力,倾巢而出了。 刘瑾浑身在颤抖。 而这时,他还没有发现,欧阳志也已登上了城墙,就站在了他的身后。 突然来了这么多的鞑靼人,身边的士兵显得战战兢兢的。 即便明知锦州高耸的城墙,使这一步之外的鞑靼人,犹如天堑一般与自己相隔,可依旧还是有人显得慌乱。 而欧阳志却显得格外的镇定,他反应本就比人慢半拍,而且……恩师的预料既然没有错,他心里反而更加镇定下来。 手持着御剑,他只木然地看着城下,脸上看不出一点的异色。 而片刻之后,巡按御史李善、指挥何岩、中官王宝,会同城内的文武们,也都匆匆的赶上了城楼。 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城下的一切,震惊至极。 在这个节骨眼上,鞑靼人,竟真的来了,带着杀气而来了。 何岩觉得后襟发凉,心也凉飕飕的。 他想到了一个极可怕的可能,倘若不是坚壁清野,那么,驻守在锦州城外的诸千户和百户卫,不靠城墙,能抵挡得了这鞑靼主力吗?还有城外的百姓…… 鞑靼人袭击大明的疆土,俗称打草谷。这出自宋朝的时候,每一次,辽人军队出征,他们的人马都不给粮草,不带任何的军粮和辎重,而是每日派遣打草谷的骑兵四出抄掠以供军需。 鞑靼人继承了辽人们的作战方式。 他们从不带军粮,只要围住大明的城池,使大明的军队出不得城,随即便开始分遣骑兵,四处在外烧杀劫掠,供养军需。 何岩不由回头看了一眼锦州城的谷仓,那谷仓里,粮食已经堆积如山,而在这锦州城外,方圆数百里内,可以说是所有的军民百姓尽都入了城,倘若不是坚壁清野,只怕现在…… 就算鞑靼人不拿下锦州,可即便保住了锦州城,这城外的十万军民,怕也早已死无葬身之地,而数之不尽的粮食,也成为了鞑靼人的军需了吧。 一下子,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欧阳志。 这个带着御剑来的钦使,面上没有表情,没有喜,也没有哀,他的面容,还是当初他到达了锦州时,初见的那个样子,看着像呆子,可这呆滞的面容,却在这个时候,令这上上下下的人心中一定。 这位钦使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这是完全无惧城外的鞑靼大军啊,如此气魄,世所罕见,真是非常人也。 情绪是会感染的。 欧阳志的淡然处之,也使所有人悬着的心放下了,毕竟钦使早已预料到了鞑靼人的奇袭,最坏的结果没有发生,而且钦使如此淡定,想来,是料定了有击溃鞑靼人之法。 真是人才啊,年纪轻轻,用兵如神。 “钦使……现在……当如何?”中官王宝小心翼翼地看了欧阳志一眼,他说出了这满城将士们的心声。 鞑靼人的可怕,在这辽东的土地上,谁人不知,人们已经谈虎色变,在这锦州,其实鞑靼人已有数十年不曾出现了,现在军民们突然看到这数之不尽的鞑靼人大军,说实话,都很慌。 欧阳志‘沉吟’了片刻,道:“守城!” 说话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丝毫的敢情波动。 可一下子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有人暗暗翘起大拇指,大将之风,此大将之风啊。 其实欧阳志只是来传达旨意的翰林,说他是钦使,其实也没有错,可碰到眼下这种情况,他一个翰林,有什么资格在此指三道四? 可现在,他一句守城,顿时让所有人都吸了口气。 承平了太久,突然有了一个主心骨一般的人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何况此人还曾预料到了敌袭,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做到如此镇定自若,实在让人安心了不少啊。 何岩醒悟了过来:“不错,守城,守城!” 一声令下,整个锦州城已开始动员了起来。 那些愤恨的军民,顿时变成了慌乱,而随后,却突然对那个钦使,生出了几分感激之心。 要知道,若不是因为这钦使,坚决执行坚壁清野,只怕现在的他们,早已全家老幼,俱都得死在鞑靼人的铁蹄和屠刀之下了。 因而,在下达命令的时候,何岩特别玩了一个心眼:“钦使有命,男丁与女眷分置,身高至车轮以上者,编入各营,协力守城……” 一下子,安心了。 不只是因为钦使在军民心目中,瞬间成为了大英雄,另一方面,这位料事如神的钦使,在贼军来袭的情况之下,也足以让他们心安。 整个锦州,开始有条不紊起来。 无数的石头、火油开始送上了城墙,铁炮开始进行校准,步弓手就位,诸官各司其职。 此时,欧阳志则是拍了拍刘瑾的肩,因为自始至终,刘瑾都不发一言,整个人无力的靠在女墙上,只木讷地抬头看着乌云翻滚的天穹,双目有些无神。 “刘公公,我早说过……”欧阳志看着刘瑾,一字一句道:“恩师是不会错的。下一次,不要再腹诽我的恩师了,否则……我不会对你客气的。” “……”刘瑾龇牙,心里大骂,咱就要骂,那方继藩gouniangyang的东西,你们都不得好死,可恨至极,真真猪狗不如。有这样坑人的吗?有吗? 当然,他总算还保留的几分理智,让他勉强地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口里道:“是,是,新建伯料事如神,如有神助,咱佩服都来不及……” …………………… 城外。 浩浩荡荡的鞑靼人兴冲冲的赶至。 无数人已经疲倦不堪。 他们马不停蹄的穿越了大宁防线,摆脱掉了朵颜三卫,许多人早已饿了,腹中空空! 鞑靼人出征,虽比辽人高级一些,毕竟草原上的社会,还是会发展进步的,可是高级的也很有限,因为他们也不过只带来了几日的口粮而已。 这一路都省着,为的就是等到了锦州,这大明汉人军民的聚集地,好日子就来了。 他们永远都忘不了,当初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的场景,土木堡之变,虽是瓦剌人所为,可此后,鞑靼人已经侵吞了瓦剌人大量人口,那些老人们,口口相传着当年的盛况,进入了大同,到处都是村落,到处都是炊烟,他们想吃哪一家就吃哪一家,吃完了他们的粮食,便杀他们的男人,再…… 锦州虽比不得关内,可也是汉人重要的聚集地。 因而来时,所有疲惫又饥饿的鞑靼人,个个满怀着憧憬,似乎苍天也预示着,他们将要和他们的先祖们一样,快乐的在这锦州的大地肆虐。 只是…………这一路而来…… 千里无人…… 虽有村落,可村落里早已没人人烟,打开他们的地窖,一粒粮食都没找到。雪地里,脚印和畜生的蹄印早已没了踪迹! 一个人都没有,一颗粮都没有。 他们在一处空置的军寨里,发现了一些粮食的残迹,不过显然,对方是在撤退时,将这些带不走的粮食堆砌了起来,然后一把火烧了一大半,留下了一大堆灰炭,还有那没烧透的一些粮,于是乎,这没烧透的粮立即被鞑靼人疯抢起来,差一点,几个鞑靼人就拔刀相向起来。 他们喜欢吃粮,汉人的米饭,还有面面,在他们的心目中,只有很高级的人才能吃上的美味,而且为了奔袭,所有人都尽力的节省口粮,这一路,只是半空着肚子,现在的鞑靼人就像是一群流民和乞丐,倘若这里到处都是村落和粮食,大家倒是可以愉快的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可现在……哪怕是一颗粮,都足以引发口角,甚至拔刀相向。 越是深入,鞑靼人越是心凉。 他们起初还以为,是附近的村落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因而举家逃了,不过不要紧,他们可以追,他们的马快! 可后来,深入了百里之后,他们才意识到,他niang的,人呢……粮呢…… 来都来了,一点粮都不给剩? ………… 昨晚构思情节,今早更新了第一章才睡觉的,所以起晚了,第二更来晚了,抱歉了!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大智大勇 鞑靼人来到辽东,是带着非常明确的目的的! 于是大量的游骑兵,三三五五的开始深入锦州,他们犹如蝗虫一般,地毯式的搜索! 每一次,远远看到了村落,他们目中便带着希望,可进了村,顿时便传来了不甘的咆哮声。 连个锅碗都没有留下啊! 这时候,鞑靼人已经回过了味来。 显然,他们察觉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 虽然此前他们做了许多假动作,譬如派人攻击大同,譬如他们又派人假装的跑去朵颜三卫,表示了大家同根同源,应互助友好,不该相互征伐的暗示。 可是……这一场长途的奔袭,终究还是泄露了。 从这些汉人们撤退得如此彻底的情况来看,汉人至少是在大半月之前,就已经事先得到了消息!不,极有可能,机密外泄的时间会更早,因为如此彻底的坚壁清野,以鞑靼人对锦州的了解,单凭锦州的这些文武官员,是绝不敢贸然下定决心的。 没有大明朝廷的痛定思痛,类似于这样的行动,断然不会如此的果决。 鞑靼人还是很了解大明的。 倘若,一个多月就已泄露了消息……那么…… 中军大帐里,这个叫小王子的男人怒气冲冲的用手抓着干硬的蒸饼塞进口里嚼了嚼,这味同嚼蜡的食物,难以下咽,甚至令他反胃,可没法子,这已是眼下最奢侈的食物了! 他红着眼睛,低头看着舆图,最后狰狞道:“随行的汉商……杀!” 干脆利落的命令。 自有瓦剌和鞑靼以来,大明就只允许官方和鞑靼人贸易,这称之为互市。 可这互市,也只是时有时无,关系好的时候,便贸易贸易,关系不好,自然也就不相往来了。 鞑靼人过得很艰苦,他们需要大量的盐巴,需要大量的器皿,便连铁锅,在鞑靼都是奢侈品,同时,他们还需大量的茶叶,因为草原里没有蔬菜,没有蔬菜,单纯吃肉,是无法保持健康的,鞑靼人便将茶叶放进马奶里,如此,方能补充后世所称的维生素。 正因这庞大的需求,关内某些不法的商贾,自然也就愿意铤而走险了,他们想尽办法将生活必需品带出关中去,与鞑靼人贸易,一来二去,大家也就熟悉了,甚至,鞑靼人开始和他们相交莫逆起来。 这些与鞑靼人长期稳定交易的汉商,起初还只是供应生活必需品,到了后来,开始为鞑靼人偷偷的运送刀剑,甚至是火药,他们趁此机会大发了横财,他们自然不为官府所容,有的人,就索性将家眷悄悄的送出关外,免得一旦事情败露,私通鞑靼人,惹来抄家之罪。 鞑靼人的大军走到哪里,商贾们就会跟到哪里,他们甚至开始为鞑靼人搜集关内的情报,可以说,没有这些汉商,鞑靼人们在大漠之中生存,将会更加艰辛。 可现在,小王子目露凶光,一脸的杀意。 即便是如他这般,智商最高的鞑靼人,思维也是极简单的! 事情败露了,能知道机密的人,除了鞑靼人就是这些汉商,自己的族人,肯定不会出卖自己,那么出卖自己是谁,已经不言而喻了。 而这些汉商,倘若要甄别出到底谁才是奸细,显然以鞑靼人的智商,是一件很头痛的事,那么,为何不用一个最行之有效的方法呢?比如……全部宰了喂狗,那么,他们在草原中的财富,正好一并充没了,反正都到了这个地步了,若从长远来看,此等做法,对鞑靼人是不利的,可眼下能不能熬过这个寒冬,都已成了未知之数,谁还管来年的事。 说到底,这些汉商就是夜壶,有用的时候就取出来,没用了,就直接一脚踹开,这夜壶好歹是铜制的,洗一洗,不还可以盛汤喝吗?穷……就没啥可讲究的了。 片刻之后,大帐之外,便传来了哀嚎:“我要见大汗,我要见大汗,大汗哪,小人可是对大汗,对咱们大元……是忠心不二的啊,大汗…” “我有粮,我还屯着一批粮,这一次不卖了,统统孝敬大汗……” 小王子不为所动,他下意识的用拿了蒸饼而满是油腻的手摸了摸自己头上那光洁的脑壳。 悬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可怕的问题。 事情败露,该撤退了。 不错,现在坚壁清野,鞑靼大军缺衣少粮,身后还有朵颜三卫虎视眈眈,摆在自己面前的,则是锦州城。这锦州城,可是防卫森严,又有数不清的铁炮、火铳、弓箭,还有高耸的城墙!善于骑射的鞑靼人,占不到一丁点的优势。 可是……真的能说撤就撤吗? 寒冬就要来临了,到时,大漠里将会堆起半人高的雪,部族之中的存粮早已不足,在这天寒地冻的万里雪原,去哪儿找粮食? 找不到粮,就意味着这个冬天,将会有大量的人口和牲畜死亡,甚至比一场惨败,对部族的损失还要巨大。 那么……改攻其他方向? 来不及了。 既然在锦州,已经彻底的暴露,距离这里最近的城塞,那也有数百里,整个辽东,怕已开始森严起来,不会再给鞑靼人丝毫的机会。何况现在本就粮草缺乏,继续深入,这是找死。 似乎……只有唯一一条路了。 拿下锦州。 小王子的眼眸里杀气腾腾,狠狠的一拳敲在了简陋的羊皮的舆图上,朝准了锦州的方向,面上的伤痕也更加猩红,狰狞触目,自他的喉咙里,迸出了简洁的一个词:“进攻!” 鞑靼人……开始进攻了。 城里的锦州军民,已在欧阳志的精神号召之下,开始预备守城。 在关外,是穷凶极恶的鞑靼人!汉人们守城,是不需被人用鞭子催促的,因为任何人都明白,一旦城外的敌人攻破了这里,就没有一个人可以幸免,在关外,多的是人领教过鞑靼人的手段,锦州现在已成了所有人的堡垒,这堡垒所保护的,不只是自己,还有自己的妻儿老小,他们……没有任何的选择,也不会有任何的侥幸。 所以每一个人都开始行动起来,上下的官吏,以及无数的军民,纷纷开始支援城头,铁炮发出轰鸣,震耳欲聋。 大地在震撼,那如潮水一般的铁骑,疯了一般的朝着锦州方向狂奔,鞑靼人也开始运用石炮,对城内开始投掷巨大的石块。 可无论是谁,无论心里是不是怀有胆怯,无论是不是不安,是恐惧于自己的未来,可只要远远能看到或在城,或是出现在营里,或是在瓮城里巡视的欧阳修撰,人们便信心十足了。 欧阳修撰便如一颗青松,无论在城内何处,无论面对任何情况,他总是沉着以对,那一张脸上,永远都没有表情,可身躯挺拔,傲然伫立,所有的军民,只要一看到欧阳修撰,心里便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欧阳修撰,有办法的。 搞的定! 大明的体制,颇为复杂,若简单而论,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地方,若权力是一块肉,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则拿了一把杀猪刀,将这肉剁碎了,无论是中官、知府、指挥、转运使司、巡按御史以及种种的官吏,每人分上这么一块,然后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决不容许有人专权独断,此后,朝廷设巡抚,改变了这种情况,可辽东巡抚毕竟没有驻扎在锦州啊,现在面临了这种特殊情况,在城外鞑靼人巨大的压迫之下,没有人再敢撕逼了,可毕竟谁也不服谁,最终,这位泰山崩于前的翰林修撰欧阳志,反而成了最大的公约数。 首先,他是朝廷的钦使,临时任命,在本地没有太多的瓜葛,谁也没有得罪过。 其次,他代表的是朝廷,只要他还在锦州,他就是钦使。 最重要的是,他太可怕了,可怕到,就算城外的石炮呼啸而来,砸进城里,数十丈外,血肉模糊,木屋倾塌,身边的人个个吓得趴在了地上,战战兢兢时,这位欧阳修撰依旧还伫立着,他视这‘毁天灭地’的石炮如无物,面上木然的表情,仿佛是在嘲弄城外的鞑靼人,不值一提。 越来越多的官员愿意和欧阳志凑在一起,跟在他身边,就觉得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所以欧阳志走在哪里,指挥、中官、巡按、千户便蜂拥着尾随其后。 如此前呼后拥,让人误以为朝廷已派了巡抚来此守城。 刘瑾心里也是发毛,其实他一直觉得欧阳志挺傻的,因而他偷偷的和那中官王宝议论:“这欧阳志,是个书呆子,你可别……” 王宝则带着冷笑,都到了生死关头了,你猜咱还敬不敬着你? 王宝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欧阳修撰若是呆子,这城内的十万军民就早已死无葬身了,欧阳修撰的高才和勇气,岂是你我可以议论?这些话,咱听都不想听,刘公公,太子殿下,可还是太子殿下呢,您还是慎言为宜吧。”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宫中亦有真情 刘瑾觉得自己被独立了。 没有人搭理他,甚至许多人和他说话,也再没有了敬意。 其实这可以理解,太太平平的时候,人都会往长远里打算,你刘瑾是太子的人,将来说不定巴结上你,还能沾点光呢? 可现在不同了,现在生存为第一要务,谁还有心思理你刘瑾? 无奈何,刘瑾只好拿出了一个小簿子,认认真真地记下了王宝的名字,在这簿子里,欧阳志名列第一。 刘瑾暂时是没法儿闹了,这守城才是大家现在最重要的事。 鞑靼人的攻城手段,其实乏善可陈,唯一对锦州有伤害的,不过是自他们老祖宗那儿承袭下来的石炮罢了! 所谓石炮,即所谓回HUI炮,完全木制,制作简单,其实就是抛石车,而鞑靼人征战,其实并不需将整个石炮搬来,只需带着石炮的一些关键构件,到了城下,命人砍伐一些树木,或是拆了一些附近村落的屋舍,取了木材,便可造成。 造的快,威力也不算小,面对一般的城池,威力尤其的大,有些城池的城墙,乃是用夯土堆砌而成,甚至可以直接将土墙砸塌! 不过在锦州城面前,作用就有限了,毕竟锦州乃是大明在关外有数的坚城之一,砖头堆砌的墙砖,墙体上足以让人六七个骑兵并排跑马,想要破城,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不过是抛些石头,对城里的人造成伤害罢了。 欧阳志不畏这些矢石,他显然也意识到,无数人在求生欲之下,已将他视作凝聚整个锦州的大英雄,正因如此,他更加的气定神闲。 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坚守下去,决不可放鞑靼人一兵一卒入城,恩师让自己来关外,不就是想要保住这十数万军民吗? 会守下去的。 轰…… 却在此时,从天而降的一个巨石,直接砸落,竟是生生的落在了这屋舍上,顿时,瓦砾乱飞,因为直接砸中了房梁,整个屋子,塌了一大半。 所有在此的官吏,都惊住了。 欧阳修撰为了鼓舞士气,将自己的行辕,特意移在了靠近城门的位置。 而现在,总算是造孽了。 一时之间,灰尘漫天,有人哀嚎,有人吓得趴在地上,有人屁滚尿流。 可当这漫天的灰尘散去,大量救援的差役和官兵冲进来,在这歪歪斜斜的断壁残垣里,他们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而这个影子,依旧还坐在书案之后,长身跪着,没有卧倒,依旧还如一颗青松! 众人在远处和灰尘弥漫之间,看不清他的面容,可脑海里,却已有了一个形象,这形象,闪着光。 欧阳志抬头……然后目光又垂下。 其实……他也是怕的,可问题就在于,等他发现他应该害怕的时候,最危险的情况已经过去了。 这……着实有些尴尬啊。 于是乎,他也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欧阳志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看着许多人涌上了前来,他面无表情地道:“铁炮,为何还没有还击?不可让鞑靼人影响了城中的军心民气,还有……将这屋子修一修吧,现在是雪天,再过几日,怕是还要下更大的雪,不修葺好,就没地方住了。” “……” 每一个人,都一脸复杂地看着欧阳志,就在他不远处,还有一块剥离了巨石溅射而来的大石块,这大石块,生生的砸中了一旁的灯架,灯架已经粉碎。 欧阳修撰,面色如常,这一声严厉的呵斥,让所有惊魂未定的人,渐渐的心定了一些些。 而后,每一个人都用崇拜的眼神看着欧阳修撰,大家的腿都有点软,想跪,这倒不是因为害怕,更像是面对欧阳修撰时,那种习惯性的软腿病要复发了。 “卑下这就去办。” “卑下去命人修葺一下宅子。” “小人去请人来清理一下。“ “欧阳修撰饿不饿,小人下面给你吃。” 欧阳修撰低下头,不再理睬这些奇怪的家伙,只淡然地吐出了两个字:“去吧!” ………… 而京师里,已是沸腾了。 都察院的御史们像是苍蝇闻到了荤腥,大量的弹劾奏疏,犹如雪片一般飞入了宫中。 有骂方继藩的。 有骂欧阳志的。 有拐着弯说太子纵容家奴在锦州胡作非为的。 这样的折腾锦州军民,就为了一个子虚乌有的鞑靼人可能奇袭锦州,这还让人活吗? 对于这一切,方继藩是大度的,他没有冲进都察院将这些御史打死,毕竟,这样的情况,他是可以理解的,在大明被弹劾,是一个渐渐靠向权力中心的必由之路。 没被弹劾的人,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社会人,啊不,应当是,都不好意思说自己靠近了权力中枢。 现在方继藩是过街老鼠,不过理论上而言,方继藩老早就是过街老鼠了,他已习惯了。 而天子对这些弹劾奏疏,却只是留中不发,这意思是,想要淡化处理。 毕竟,弹劾欧阳志,不就是弹劾方继藩,弹劾刘瑾,不就是骂太子吗? 皇帝可以骂太子,甚至可以打断他的腿,那因为这是自己的儿子,可是别人,却是不可以骂的,太子是未来的储君,是自己驾崩之后,大明社稷延续的希望所在,怎么可以坐实了纵容恶奴害民的事呢。 所以……置之不理。 不过……虽是袒护住了朱厚照和方继藩,可并不代表这两个家伙折腾出来的事,就不应当受惩罚了。 每日傍晚,都会有一个老宦官急匆匆的自西山回宫,而后会有人传他到暖阁。 此时,弘治皇帝大抵还一脸疲倦的拿着奏疏,忙碌着国政。 老宦官蹑手蹑脚的进来,弘治皇帝并没有抬起眼睛,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西山……如何……” 可这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实则却透着关心。 老宦官便道:“今日太子和新建伯在挖掘烟道,没有偷懒,只是话多了一些。” “话多?”弘治皇帝终于抬起头看向老太监,显得更关注了:“又在腹诽什么?是在骂朕吧?” 老宦官尴尬地笑了笑:“他们岂敢……是在说,冠军侯……” “冠军侯?” 弘治皇帝眼帘微微一抬,若有所思地道:“你继续说。” 老宦官如实道:“太子说,他要做冠军侯,也要立下这么一番伟业。新建伯则言,冠军侯死得早。太子便说,他要做活到一百岁的冠军侯。新建伯劝他,说殿下该立志做汉武,冠军侯只是将军。” 弘治皇帝无言。 这不都是少年人之间的废话吗? 似乎,没什么意思…… 此时,老宦官却又道:“太子殿下又言,他一辈子做不成汉武才好。他宁愿只做一个大将军。他做一辈子大将军,陛下才能长命百岁,所以他不做汉武,只做冠军侯,而陛下,才是汉武……” 弘治皇帝身子微微一颤,心竟一下子软了。 “这个傻儿子啊,这世上有几个人能长命百岁?历朝历代,不曾有天子如此,朕……当然也不可以,江山社稷,该是他的啊,朕总会老,总会身子越来越不济,也总有一日要去见列祖列宗,这个傻孩子,真是不懂事啊……” 虽是埋怨,可弘治皇帝的双目深处,却是漾着一丝笑容,这笑容是带着暖意的。 他轻轻的挥了挥手道:“明日清早继续去,可别让他们偷懒,他们最喜偷奸耍滑的。” “奴婢……遵旨。”老宦官行礼,悄然的碎步后退,而后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暖阁。 弘治皇帝的手里依旧握着笔,此时却将笔杆抵着自己的下颌,一脸的若有所思,显然没心思再批阅奏疏了。 ………… 而就在靠着暖阁的小殿里,一口箱子悄悄的送了来! 面无表情的萧敬,轻轻地将这个箱子揭开了。 顿时,箱子里的珠宝顿时刺瞎了他的眼睛一般,他连忙将目光移开,却是冷着脸道:“真是混账,他刘瑾将咱当做什么人,咱自净身入了宫,这辈子,就都是宫里的人,在外无牵无挂,在宫中,眼里也只有皇上,他刘瑾这是做什么?竟要行此等贿赂之事,这个小子,怕是在关外把事儿做的太绝,心里怕了,呵……咱早就说过,这个刘瑾还嫩着呢,迟早有一日,他要死在这自以为聪明的雕虫小技上头。” 说着,萧敬坐下,举起了茶盏,轻轻的呷了口茶,又温和地看了星夜悄悄入宫的张智一眼:“不过,你这一路来,倒也辛苦。” “多谢老祖宗垂怜。”张智既不是萧敬的干儿子,也不是干孙子,自然没有叫干爷和干爹的资格,只能叫一声祖宗。 萧敬抬着眸道:“这刘瑾啊,当初是咱挑选了送进内书房的,让他读了书,也去了东宫伺候着太子,本以为他心里念着咱的好,可他自去了东宫之后,便目中无人了,听说他连咱都不放在眼里了?” 张智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惊恐地道:“没有的事,刘公公一直将他当您的亲儿子呢。”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六章:急报入宫 萧敬脸上,浮出冷笑,可这冷笑一闪即逝,只是须臾间的功夫,他又恢复了常色,淡淡道:“人哪,只有知道害怕了,方才想起,这世上对他好的人来?” “这些东西,咱不稀罕。”萧敬指了指桌上的箱子,眉头挑了挑,又开口说道。 “可既是刘瑾的心意,咱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收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萧敬抿了抿嘴,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 “他在东宫,能攒几个钱,此番出了关,才如鱼得水,搜刮来了这么多宝贝吧,既然全送来了,可见,他现在的麻烦,不小。” 萧敬继续道:“既如此,他想来有书信送来吧?” “有,有的。”张智见萧敬收下了礼,方才松了口气,忙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书信给萧敬:“请老祖宗过目。” 萧敬随意瞥了一眼,便将信收了,旋即便抿了抿嘴,淡淡道。 “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想将他在锦州做的那些狗屁倒灶的事,撇个干净,这事……对他来说,难如登天,可在咱这里,却是轻而易举。” “是呢,老祖宗是何等的神通。”张智笑吟吟的道。 萧敬双眸微眯,虎着脸。 “这些东西,本不想收的,可知道咱为何要收吗?咱当初,让刘瑾这个狗东西去东宫,可是着实栽培过他,谁晓得这狗东西忘恩负义,猪狗不如。可是哪,这狗东西若是完了,咱不还得再栽培人送去东宫吗?他这一次吃了教训,便愿他能记下咱这一次搭手的恩情,可万万别再不知天高地厚了。好了……” 萧敬颤颤的起身,又恢复了老实忠厚的样子:“咱也该去面圣了。” 萧敬说着,便到了暖阁。 弘治皇帝一见他进来,并没有理会,倒是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锦州有消息了。” “什么消息?”弘治皇帝倒是来了几分兴趣,抬眸看向萧敬。 “是刘瑾送来的。” “刘瑾?”弘治皇帝不禁挑了挑眉。 “就是东宫的伺候着殿下的那个。” 原来是那恶奴,弘治皇帝脸色阴沉。 萧敬上前,取出刘瑾的书信递给弘治皇帝。 “这是刘瑾送给奴婢的书信,陛下……且看一看为好。” 弘治皇帝漫不经心的接过了书信,这书信里头,几乎满篇写的只有一件事。 锦州的坚壁清野,和他刘瑾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欧阳志不知奉了谁的意思,他也是被欧阳志所胁迫。 又说欧阳志此番,带了一柄御剑前去,于是诸官们敢怒不敢言,只好任那欧阳志胡作非为。 弘治皇帝冷着脸,将书信放下,这里头虽然一个字都没有提及到方继藩,可事情是摆明着的,欧阳志,不就是方继藩暗中布置的吗,还有那柄御剑,乃是自己赐予方继藩的。 方继藩这个小子,胆子很大啊,连御剑都敢送人。 他抬眸看了萧敬一眼,淡淡问道:“属实吗?” “奴婢不知道。”萧敬苦笑着摇头:“东厂打探消息的人,还未回来,这关外,毕竟路途遥远。”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双眸微微一垂再一次看了一眼书信,便从鼻孔里冷哼出声。 “这个刘瑾,是想要推卸责任吧?” 萧敬想了想:“奴婢看,却也未必,陛下你想想看,刘瑾不过是个小宦官,他能有什么心思呢?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这宫里的人在外头,若说有仗势欺人,是有的。若说有贪财敛财的,那也是有的。可坚壁清野,刘瑾为何要干?这于他,没有丝毫的关系啊。所以奴婢相信刘瑾这封书信,理应是发自他的肺腑。” 弘治皇帝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就算是不想干,可他既跟了去,定是太子怂恿的。” 萧敬笑了笑:“太子殿下,可能会有所交代,可这对刘瑾而言,并无好处,多半,这刘瑾是能过且过,欧阳志说什么,还不是什么?” 弘治皇帝将书信搁到了一边,冷冷吩咐萧敬。 “这封书信,不要传出去,现在……事情已经乱糟糟的了,不要再给宫里添乱。” “奴婢明白。”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便皱眉问道。 “你说,鞑靼人真会奇袭锦州?方继藩这家伙,历来没有空穴来风过,现在他既这样紧张,还安排了一个欧阳志前去锦州,或许,鞑靼人,真有可能袭击锦州。” 萧敬沉默了一下,随即微笑:“奴婢斗胆,说句不当说的话,而今,京里已经开始下雪了,至于辽东那儿,天气想来更加恶劣,这个时候,若是鞑靼人当真袭击锦州,怕早就有消息了,新建伯固然聪明绝顶,可也不是神仙哪。何况,欧阳志只是个新晋翰林,他带着陛下的旨意去了锦州,胡闹了一番,区区的小翰林,啥都还不懂呢,真若是鞑靼来袭了,怕早已吓尿了裤子,到时他不慌还好,一旦慌了,别到时候……捅了什么篓子,锦州若是出了岔子,怕又要震动天下。” 弘治皇帝听罢,觉得萧敬的话有一些道理。 鞑靼人奇袭锦州,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他朝萧敬挥了挥手:“你去吧。” ……………… 到了子夜。 宫中无数的灯一一熄了。 皇帝已经就寝。 只有在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在那内阁,这里却依旧是灯火通明。 今日乃是刘健值夜,夜里没什么事,可定得有内阁大学士歇在这里,以防不测。 其实这个时候,刘健早该睡了,说是值夜,可并不代表不能歇息。 反正这里有翰林和书吏顾着,夜里也没有奏疏送进来,就算是有紧急的奏疏,只要不是太大,次日清早起来,都是可以处理的。 可是刘健年纪老迈,老年人睡得比较少,既然没有睡意,索性叫人斟茶来,与当值的书吏说几句闲话。 这书吏小心翼翼的陪着刘健,面上陪着笑。 刘健一笑,似乎感觉到了这书吏的紧张,便道。 “今日的奏疏,十之八九,都是弹劾的,有都察院的,有六科的,哎,锦州一事,陛下将弹劾奏疏留中不发,反而让御史和给事中不满了,所以说,老话说的好,堵不如疏啊。” 这是实话。 很多时候,若是有弹劾,尤其弹劾的还是当下议论汹汹的事,比如有人弹劾方继藩和欧阳志,其实陛下只要表面上处理一下,哪怕是罚俸三年,这件事,也能慢慢的压下去,让事情淡化。 可皇帝一旦留中不发,也即是这些弹劾奏疏,当做没有看见,这反而是捅了马蜂窝了,越如此,闹的越是厉害啊。 书吏小心翼翼的道:“听说,在锦州,为了坚壁清野,有一个秀才,上吊自尽了,说是朝廷逼迫如此,唯死而已……因为这个消息,所以财闹得满城风雨,国子监里的许多贡生,都气疯了,都察院的御史,以及六科给事中们,不闹大才怪呢。” 刘健闻言眉头微微耸动,旋即便淡淡开口说道:“老夫已让礼部前去核实了,不过十之八九,又是谣言。” 书吏颔首点头。 一下子,又无话起来,二人之间的地位实在过于悬殊,想要找到共同话题,却也不易。 刘健呷了口茶,索性不说话,靠在官帽椅上假寐。 突然,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接着便听到有宦官的声音道:“急报,辽东来的急报,百里加急。” 刘健猛地张开眼,一双眼眸里满是困惑和惊愕。 出了啥事? 这深更半夜,通政司不可能一点规矩都不懂,是不会贸然递奏疏进来的。 他豁然而起,那书吏也忙是起来,看了一眼刘健,急忙说道:“学生去看看。” 过不多时,他手里拿来了一份奏疏。 刘健接过,打开,顿时……整个人石化了。 这是一份大宁朵颜卫的奏报,奏报的内容,十分简单,有数万鞑靼铁骑,绕过了大宁,直扑锦州,等到大宁发现情况之后,已经来不及截击了。 大宁那儿,刚刚入秋,就已发生了雪灾,因而,所有的牧民,都散落在各处草场,准备在入冬之前,将牲畜、草料等物资集结起来,防范于未然。 所以,根本来不及有反应。 反观鞑靼人,他们的目标十分明确,十之八九,就是朝着锦州去的…… 刘健深吸了一口气,如芒在背一般,整个人都在发颤,他抬眸朝书吏说道:“快,请李公,请谢公……” 书吏也察觉到不对,急了:“刘公,李谢两位大学士,正在宫外头呢。” 刘健方才意识到,现在是子夜。 这个时候,如此重要的事,这奏疏送到了这里,必须立即处置啊。 可问题在于,所有人都在睡觉,尤其是陛下,刚刚入寝不久,陛下的身子,一向不好,又过度操劳,好不容易睡下,自己怎么忍心打扰。 刘健急得眼睛发红了,忙是催促道:“想办法,去问一问兵部,看看兵部那儿,近来有什么奏报,要快一些,此事非同小可!” ……………… 累死了,睡觉。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七章:可造之材 那宦官听了刘健的吩咐,已是匆匆而去。 而刘健依旧还在内阁里,眼中带着几分烦躁,急得团团转,几个值夜的翰林已被半夜叫醒了,此时,一个个大气不敢出,站在角落里候命。 刘健背着手,抬头看着内阁之外的黑暗,缓了半响,他才定下了神。 这个时候,更该做的是……应当稳住。 不可急。 鞑靼人的目标竟是锦州,那么,所谓的大同,果然只是掩人耳目的把戏了。 可在一个多月前,鞑靼人就派出了军马袭击大同,同时从大宁传来的奏报看,这鞑靼人的种种动作,其实都是在为奇袭锦州而准备的假象,分散他们的视线。 这完全是一个蓄谋已久,且是一个极为缜密的军事计划。 锦州那儿,虽没有查探出鞑靼人的军力,可现在看来,这一次作战,十之八九,鞑靼人是势在必得的,定是以那小王子为首,整个鞑靼大军倾巢而出,是以横扫整个锦州,甚至是整个辽东的巨大图谋。 大战……已经开始了。 这个小王子…… 鞑靼这个小王子,可是很不简单。 在那鞑靼部,小王子乃是鞑靼大汗的别称,前些年,鞑靼内部的内斗频繁,小王子的更迭极快。 自弘治皇帝登基之后,这一任小王子便已初露锋芒,他似乎已经稳住了鞑靼内部,自他登上汗位之后,鞑靼内部再没有反叛和夺权的现象,以至到了弘治元年,小王子奉表求贡,自称大元大可汗。朝廷方务优容,许之。 随后,小王子请求互市,朝廷在短暂的争议之后,亦是许之。 此后,从大漠之中得到的诸多消息,鞑靼部趁此机会,开始向瓦剌部疯狂的进攻,夺取了瓦剌部大量的草场,诸多瓦剌部落纷纷的投靠鞑靼部,鞑靼部越发壮大。 甚至,连朵颜部内部,似乎也有不少部落亲近鞑靼。 刘健念及此,不由长叹口气。 某种程度而言,鞑靼部的壮大,除了和那小王子的狡诈有关,又何尝不是和大明的姑息有关呢? 整个大漠,鞑靼部和瓦剌部争雄,除此之外,还有内附大明的朵颜部作为大明朝廷平衡大漠内部事务的一柄利剑。 因而,这数十年来,朝廷除了利用朵颜部之外,一直都在支持鞑靼部,乃至这鞑靼部自称为大元大可汗,朝廷也依旧予以优待。 究其原因,与其说是弘治君臣们的短视,倒不如说,这是大明内部的坚定立场。 瓦剌部,毕竟是大明的死敌,土木堡之变,多少大明的勋贵战死,英宗皇帝,更是为瓦剌部所俘虏,因而在对待整个大漠的事务上,朝廷几乎是以消灭瓦剌为第一要务,即便大漠中的力量对比失衡,鞑靼越发的壮大,而瓦剌势微,这整个大漠,竟有鞑靼部一统大漠的征兆,朝廷对于这个立场,也从未改变。 可不出几年,翅膀长硬的鞑靼人便侵袭了各边,掳掠了许多的人口和粮食,如今,更是倾巢而出,袭击辽东了。 这……实在没有想到啊。 猛地,刘健眼眸一张,不由喃喃道:“坚壁清野,却不知锦州的坚壁清野,现在进行得如何了?” 深吸了一口气,刘健心里苦笑,前些日子,几乎每一个人都在争议欧阳志在锦州的坚壁清野,而现在,自己是唯恐坚壁清野不够彻底了。 小半时辰之后,那宦官匆忙赶来,带来的,乃是兵部的奏报。 这都是锦州内部向兵部奏陈的消息,从一个月前,到数日之前,有七八份之多。 刘健急切地取了奏报,一份份的看,越看,越是觉得触目惊心。 显然,与其说……这是奏报,不如说,这是锦州内部对欧阳志和刘瑾的抱怨。 为了坚壁清野,二人堪称丧心病狂来形容,决不允许在野外留一粒粮食,甚至大量带不走的粮食,悉数烧毁。所有的百姓,必须迁徙,不肯迁徙的,格杀勿论。一切牲畜、牛马,甚至……还包括了种粮,无一不剩。 乃至于锦州城外诸卫所的铁炮以及某些军事用途的铁器,若是不能带走,就地掩埋。 整个锦州,对于这两位自京师来的家伙,几乎是怨声载道。 为了抓紧时间,欧阳志甚至还下达命令,逾期不到者,追究当地的保甲长,若是各地军卫,则直接追究百户、千户。 而因为时间紧迫,锦州城没来得及接受如此多的人口,短短数日,沿途而死的,就有三十九人,到了锦州,冻死者,逾百。 若是在平时,欧阳志和刘瑾如此所作所为,确实足够人用吐沫喷死了。 可现在,刘健真真的松了口气,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不由的感慨道:“欧阳志……行事有方,是可造之材啊。” 刘健是心里,是不由不感慨啊。 若不是这一次坚决的坚壁清野,只怕现在,整个锦州城外早已沦为人间地狱了。 一个锦州,并不只锦州城这样简单,要知道,在那儿,几乎超过了八成的军民人口也都在野外,而鞑靼人如此奇袭,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这就意味着,无数百姓的存粮都将成为鞑靼人的军粮,无数人的牛马,都将成为鞑靼人的肉食,无数男女老幼,也将成为鞑靼人眼里的猪狗。 这不但壮大了鞑靼人,为他们下一步夺取锦州,甚至扫荡整个辽东提供了足够的军需,而且也将引发整个京师的震荡,后果不堪设想。 现在……至少情况没有这样的糟糕。 而这其中,至关重要的人物,就是欧阳志。 至于刘瑾…… 刘健很自动忽略了,虽然大家都姓刘,可此等阉人,是不计入刘健考虑范畴的。 此时,刘健抬头看了一眼当值的众翰林,他们还在唯唯诺诺的站在那角落上,略显慌张地等待着刘公发话。 刘健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能入值内阁的翰林,自然都是翰林中最优秀者,可现在看来,他们和欧阳志,还差了几个数量级啊。 当然,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现在事实已经证明,他们是正确的。 刘健终于打起了精神,沉声道:“立即派人入内宫,将此事奏报!” “还有,知会李、谢二公,以及知会各部部堂,派人去詹事府……”刘健在这里顿了顿,舒服啊,原本一件可怕的事,现在已经消弭了个七七八八,他手里还拿着这些锦州诸官对欧阳志抱怨的奏报,兴冲冲地道:“顺道去方家,知会方继藩吧,清早时,立即入宫,商讨机要!” ……………… 此时,在后宫的皇后寝殿里,很是安静。 弘治皇帝在夜里时,睡得本就不踏实,张皇后担心他睡得不好,因而要求坤宁宫里绝对的噤声,哪怕是侍奉的小宦官,也绝不可发出脚步声响。 偶尔,弘治皇帝会磨牙,也会梦呓。 呓语之中,大抵是一些灾情或是乱七八糟的事。 因而张皇后的睡眠,也有些糟,好在即便被弘治皇帝惊醒,她也绝不声张,依旧假寐。 可今夜,殿外传来了细碎的脚步。 这脚步已是很轻,却还是传至了寝殿。 不久,外头就传来了低不可闻的声音:“大胆,这个时候……” 另一个声音带着焦急道:“出事了……鞑靼人袭锦州!” 一下子的,方才还在睡梦中的弘治皇帝豁然坐起。 被惊醒了。 他不知是不是做梦,抚着自己的额头,头痛得厉害。 而外头的声音,依旧还很清晰。 “什么锦州,什么事不可以明日再说,惊扰了圣上,你死都不知如何死的。” “张公公,锦州……乃是辽东门户,鞑靼人倾巢而出,事关重大,奴婢若不是情非得已,哪里敢……” 弘治皇帝已趿鞋而起,似乎又怕惊醒了张皇后,便回眸看了一眼。 张皇后早被他的梦呓和呼噜声惊醒了,可此时,却躺在牙帐之下假装酣睡,似乎是害怕因此而引来弘治皇帝的愧疚之心。 弘治皇帝才松了口气,他匆匆的起身,披了一件袍子,却发现自己根本不会穿衣,还是含糊的穿在了身上,接着匆匆的走出了寝殿。 寝殿之外,两个宦官正在低语着,他们一见寝殿之中,弘治皇帝徐徐而出,顿时吓得面如土色。 二人一脸惊恐之色,匆忙拜倒,磕头如捣蒜,正待想要求饶。 弘治皇帝则是平静地道:“噤声,到偏殿说话。” 偏殿里。 弘治皇帝打开了奏报,随即脸色铁青起来:“鞑靼人……可恨!” 倾巢而出,这足以引发弘治皇帝的担忧了。 而随即,他眉头缓缓舒展,不禁道:“太子和方继藩,果然料中了,欧阳志在锦州办的好,若非他们,辽东危急!摆驾………去暖阁,传召大臣连夜入宫觐见吧。锦州尚在鞑靼铁蹄之下,刻不容缓!” 弘治皇帝说罢,似乎还觉得不够:“召太子和方继藩!” …………………… 第一章送到,五点起来到现在,嗯,第二章会继续写,很快的。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决一雌雄 刘健话音刚落,连谢迁都忍不住凑了热闹:“吾观欧阳志,确实是老成持重,他日必成大器,陛下想来不知,他在翰林院时,也是有口皆碑,人人称赞的,翰林学士至下头的侍学、侍读,无一不赞他稳重,说句实在话,臣,确实很少看到这般沉稳的青年了,后生可畏啊。” 李东阳笑了,也不由的道:“他与新建伯情同父子,此乃尊师贵道,前去锦州,坚壁清野,此谓之忠。为免军民受鞑靼人荼毒,而当机立断,此为爱民。忠孝仁义,在他身上,都占全了。” 一旁的马文升,脸色依旧惨然,心里还是觉得后怕啊,可细细想来,还好有欧阳志在锦州亡羊补牢,至少没有发生更悲惨的后果,否则……兵部更加难辞其咎。 所以此时,马文升也忍不住的跟着附和道:“有古之大臣之风。” 小小一个翰林修撰,得到了这么多朝中大佬的至高评价,也算是少有了。 弘治皇帝不禁点头,果然,自己是没有看错人的,这个年轻人,确实看着就讨喜,尤其是那不疾不徐,不卑不吭的模样。 弘治皇帝欣然地道:“此玉雕琢之后,便美轮美奂了。” 众人的脸上都露出欣慰之色,只是…… “……”朱厚照听着众人的话,真真是想死,没有自己名字倒罢了,一个只是奉自己和老方指令行事的家伙,这是快要被他们夸上了天了,没有本宫帮衬,那小子能去锦州吗? 他偷偷看了一眼方继藩,方继藩也一脸木然的样子。 而此时在方继藩的心里,也是有点小小的妒忌啊,果然这些读书人,还有这些文官,真没一个好鸟啊,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己咋的就在欧阳志身上找不到多少优点,说到底,欧阳志不就是因为是翰林,和你们一伙的吗? 方继藩心里暗暗腹诽,忍不住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他突然感觉很能理解朱厚照的感受了,于是朝朱厚照鼓励式的笑了笑。 朱厚照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也偷偷和方继藩勉强咧嘴。 “当然……方卿家……也是不错的。”弘治皇帝不忘鼓励了一下方继藩。 这个时候的方继藩,是连拍马屁的心思都没了,只是很勉强地跟着呵呵一笑。 可这笑的肌肉,有些酸痛。 “是啊,新建伯还是……不错的。”刘健也跟着颔首点头。 接着,暖阁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弘治皇帝突然道:“而今,鞑靼人围了锦州,理当救援,朕召诸卿前来,便是商议救援之法,诸卿怎么看?” 众人皱眉,刘健率先道:“可命辽东巡抚,调辽东各部精锐,西进……” 马文升摇摇头道:“调辽东兵马救援,怕已经来不及了,老臣以为,可命朵颜三卫至后包抄鞑靼人,朵颜三卫,近来一直蛇鼠两端,对我大明若即若离,不过此刻,鞑靼人遇到了困境,想来他们很乐意于对鞑靼人落井下石,此乃驱虎吞狼……” 弘治皇帝皱眉,不发一言。 作为一个心系天下臣民的一国之君,他很清楚一件事,他的每一个决策,可都决定了辽东上百万人的性命啊。 因而,他显得格外的慎重。 弘治皇帝觉得有些放心不下,看向了方继藩,道:“方卿家有什么建言吗?” 不知不觉的,他开始对这位方卿家,愈发的倚重起来。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还是让太子殿下来说吧。” 这是给太子机会。 太子可是大明皇帝之中,至少在军事上,属于bug一般的存在,虽然及不上太祖高皇帝,也未必比得上文皇帝,可这二人,都是在无数战争中磨砺出来的文韬武略,人家朱厚照就牛叉了,躲在东宫里瞎琢磨,上了战场就能打败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小王子。 刚才一副蔫蔫之态的朱厚照,一听,顿时就来了精神,正待要开口。 弘治皇帝却是脸色凝重,狠狠的敲了敲御案道:“朕不必太子鹦鹉学舌,来复述你的主张,你自己说即是。” 啥…… 朱厚照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笑容逐渐消失了,本宫……有鹦鹉学舌吗?这都是儿臣自己的主张啊。 可惜……没人听他辩解。 方继藩一副苦恼的样子,只好道:“臣的建议是,不可派兵驰援。” “什么……” 众人一头雾水。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难道要弃锦州十万军民于不顾?” 方继藩连忙道:“臣的门生就在锦州,他的安危,臣一样极为关切。” 努力地做出一副,自己很担心欧阳志的样子。 可事实上……说关心那是有,可毕竟门生多啊,似乎……也不算太令人伤心……至少,现在人还是好好活着的,还不到悲伤欲绝的时候吧! 好吧,还是得伤心一下,毕竟是自己的半个儿子啊。 方继藩痛心疾首起来:“可是当下的情况,陛下难道没有看清楚吗?这些鞑靼人倾巢而出,他们乃是大漠之中,最为强悍的兵马,没有人可以当他们的锋芒。他们现在饿了,已到了穷途末路,一个个饿的眼睛发绿,此时,他们在郊野搜不到粮食,这漫漫的冬日即将来临,他们的部族之中,也没有了多少的存粮,他们要饿疯了,势必想要尽快拿下锦州,只有拿下锦州,只有抢了粮食,才有饭吃!” 在众人的瞩目下,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又接着道:“陛下,人到了穷途末路,往往是最凶残,也是最奋不顾身的,锦州被围,这锦州城内的军民,尚且还有高大的城墙可以凭借,无论如何也能撑着,可一旦朝廷派出援军,这朝廷不但派出的是兵马,同时,派出的也是数不尽的辎重啊,鞑靼人此时就是唯恐寻不到敌人,只要有敌人,他们才可以与我们决一死战,掠夺我们的粮食,所以,朝廷决不可给他们一丝一毫的机会。” “眼下的情况,只能拖延,天气会越来越寒冷,关外的风雪会越来越大,锦州城,必须自保,与其派出援军,不如下令锦州城坚守,只要守住,便可耗尽鞑靼人最后一丁点的气力。而朝廷,决不可发出一兵一卒,决不可给鞑靼人有丝毫掠夺的机会。” “请陛下,让锦州坚守下去!” 朱厚照忍不住想要大叫,本宫也是这样的想法啊,可惜,弘治皇帝似乎对他没什么兴趣,看都没看他一眼。 弘治皇帝则是皱起了眉头,接着,他看向刘健等人。 而刘健等人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对啊,这是一群困兽,没有了其他的选择,这样一支几乎饿疯了的军马,怕是巴不得朝廷派出援军,至少他们可以选择在旷野上,用他们最擅长的方法,舍弃攻城,来打击援军。 而一旦给了对方掠夺的机会,那么后果将会极其可怕,即便明军胜了,又能如何呢? 可一旦败了,鞑靼人就可以补充大量的粮草,这岂不反而帮了鞑靼人的忙? 弘治皇帝忧心忡忡地道:“此乃谋国之言也,只是……朝廷若是对锦州放任不管,这锦州……”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朝廷并非是想放弃锦州城中的百姓,可事到如今,锦州城内的军民,确实只能靠自己了,他们若是能坚守住,鞑靼人便会遭受巨大的伤害,可若是守不住,也是无可奈何了。”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来,辽东已承平了十数年,武备早有松懈的迹象,朕真的为他们担心啊。” 方继藩想了想道:“臣的门生就在锦州,既然陛下认为他是极稳重之人,他在锦州有御剑在手,又是钦使,或许可以团结城中上下,与鞑靼人耗下去,臣不敢保证他能坚守,可至少相信,即便到了最后的关头,他也绝不会退缩。” 欧阳志…… 君臣们面面相觑。 接下来,几乎可以想象,一群疯了的鞑靼人,将会穷尽一切的办法选择攻城,而一旦朝廷作壁上观,这一场守城战,也将极为惨烈。 兵部的马文升,对于锦州的情况最是忧心,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有兵部员外郎巡视过锦州,说是锦州武备荒废,大量的军用器械都藏而不用已有十数载了,这十数载以来,刀枪入库,便连铁炮,也都是锈迹斑斑,至于驻扎锦州的中屯卫,卫中的减员十分严重看,唯一值得庆幸的,也不过是因为坚壁清野,所以粮食还算充足,可一旦鞑靼人破城,或是有其他的疏忽,整个锦州,都有可能被攻破。 鞑靼人……可并不好惹的。 毕竟,这些蒙古人,承袭的乃是当初铁木真的作战方式,尤其是开启西征之后,蒙古人一路向西,攻城略地,早已有了许多攻城的办法,绝不只是只擅长野战这样简单。 再者,被围城的人,往往容易军心浮动,只要守城的一方心理崩溃,那么……锦州告破,整个锦州十几万军民,就全都完蛋了。 正文 老虎有些话想说说 昨晚很多人说希望老虎凌晨更完今天的第一章才睡,但是老虎实在太累了,而且每天五更,耗费的不但只是时间,还有脑力,老虎也知道大家心急看接下来的情节,所以设了闹钟,早上五点就起来码字了! 其实老虎也懂得等更新的苦,但是希望大家也能理解写书的不容易,就是明白大家等待更新,所以老虎几乎都把时间花在写书上了,睡觉都比一般人的少许多,当然,看到许多同学对老虎的支持,老虎心感欣慰,很感谢大家对老虎这本书的喜欢! 至于经常说到断章的这个问题,其实也不是老虎故意的,实在情节上就写到这里了,老虎也没有存稿,一章更完,休息一下,然后又继续下一章。 昨天看到有同学说,老虎就该叫月票的,不叫,许多人也不会想到投票,更不会知道老虎需要月票,其实月票对一个作者是真的很重要,第一,月票榜算是一个推荐位,可以让更多的人看到这本书的存在,第二,投票就是读者们对这本书喜欢的一个体现,第三,看到月票在榜上有名,想到那么多人的支持,也是写书的一个很大的动力!我们生活不易,处处需要正能量! 所以在此,老虎求月票,老虎很需要越月票! 最后谢谢大家的支持,每天的留言、打赏、投推荐票和月票,老虎都看到,都是大家对老虎满满的支持,就是知道有大家在,所以老虎就算感觉很累,生病了,或者腰痛得很了,但是想到那么多人都等着看,老虎依旧坚持!嗯,谢谢大家!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夜入后宫 虽是这样想,可马文升也清楚,方继藩说的有理。 去救,反而给了鞑靼人满血复活的机会了。 所以……只能作壁上观。 “欧阳志,毕竟才初出茅庐………”马文升小心地用着措辞:“怕只怕他稳不住军心啊。至于其他人……”马文升摇了摇头,才接着道:“臣在兵部,多少也知道一些内情,锦州城内,各司掣肘,中屯卫指挥状告中官王宝和状告巡按御史李善的奏报也见的多了。想来……李善和王宝,也是如此吧……” 他顿了顿,又道:“这种情况之下,鞑靼人大军压境,各司之间彼此有所嫌隙,臣恐祸起萧墙之内啊。” 这是实话。 事实上,刘健也皱眉起来,他心里也是有此顾虑啊。 巡按御史李善的弹劾奏疏,他是有印象的,几次弹劾了指挥何岩以及王宝。 此时,他看了萧敬一眼,萧敬咳嗽了一声道:“不错。” 不错的意思是,那王宝也不是什么好鸟,也没少背后说其他人的坏话。 弘治皇帝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高皇帝以来,为了相互掣肘地方官员,因而在两京十三省引入了三司制度,一个省内有布政使司、转运使司、都指挥使司各领权责,相互管理。而在关外,虽是体制不同,却也有类似的布置。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鞑靼人突然进攻,而朝廷根本没有委派一个上马管兵、下马管民的大员领导各司,无论是中官,是指挥,或者是巡按御史,这三方的不和睦,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也是朝廷纵容的结果,这是体制决定的。 若在平时,固然是巩固了朝廷的权威,各司之间撕的厉害,最后自然都会下意识的希望朝廷来裁决,如此一来,就不担心有人专权独断了。 可现在是战时啊。 那欧阳志……毕竟官小,虽说是带着圣旨,可圣旨也没让他领导整个锦州城,人家不认你,你一丁点办法都没有的。 鞑靼人凶残,又是孤军深入,一旦攻城,势必是抱着必破的决心,又是在没有援军的情况之下,锦州,能保得住吗? 这,这真是玄呀! 弘治皇帝阖上眼,脸上露出几分苦楚,口里道:“也罢了,听天由命吧,但愿,列祖列宗保佑。” 方继藩的脸抽了抽,心里琢磨着,果然,徒呼奈何了,只好请祖宗出马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朱厚照,见朱厚照是一脸的不忿之色。 而此时,又听弘治皇帝道:“若是锦州有何消息,立即来报。” “是。”萧敬忙道。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萧敬一眼:“东厂……不可再疏忽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萧敬想死,这些十日,东厂确实没有什么作为,鞑靼人突袭锦州,实在过于机密,东厂竟一点风声都没有收到。 他心塞得很,连忙拜倒道:“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又道:“方卿家……” 方继藩立马应道:“臣在。” “这些日子,不必去西山了,好生在家中养病吧,身子要紧,切切不可耽误了自己的病情。”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终于不必去耕地了,这些日子,他黑了,也瘦了,从前面如冠玉的脸,现在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耕地……实在不是愉快的事啊,还不如和门生们愉快的玩耍呢。 于是方继藩连忙道:“谢陛下恩典。” 就怕应晚了,陛下反悔了! 弘治皇帝此时终于看向了朱厚照:“太子,不要懈怠,今夜你半宿起来,回去补睡一觉,可也不能耽误了西山的耕作之事,准你迟一个时辰到西山。” “……”朱厚照无言,低着头,默不作声。 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是有多痛…… 正在这时,却有宦官急急的赶来:“不妙了,公主殿下的脑疾,犯了。” 啥? 方继藩一听,顿时愣住了。 脑……脑疾……犯了? 脑疾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怎么会突然有脑疾呢?难道……风寒…… 可问题在于,风寒的话,医官会看不出吗?莫非……又是疑难杂症? 这公主殿下的身体,也太过脆弱了吧…… 虽是这么想,可方继藩不无担忧起来! 弘治皇帝已是脸色一变,忙道:“立即请御医,不,方继藩,你立即去后宫看看。” 暖阁之中,许多眼睛古怪地看着方继藩。 刘健等人,眼眸里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毕竟当初公主殿下脑疾,这事儿知道的人不多,只限于宫中的人才知道。 而对陛下而言,公主殿下是自己女儿,自己女儿得了隐疾,自然是秘而不宣才好,难道还全天下四处嚷嚷,这样的话,将来怎么好找人接盘,啊,不,是找谁下嫁? 现在,众人才恍然大悟,噢,原来公主殿下也有脑疾,和你方继藩一样的病,不只如此,你方继藩还会治脑疾,那么……你咋治不好自己? 骤然是方继藩脸皮有八尺厚,也承受不了这些古怪的目光。 他决心在大臣们面前,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于是义正辞严地道:“陛下,这深更半夜的,又是在后宫,臣乃男儿,只怕出入不便,还是等天光之后再诊治为宜。” 只是那些古怪的目光,依旧还在方继藩的身上。 信息量很大啊。 本来对于这些七老八十的人老大臣们而言,似乎也没有想的过深,毕竟……在他们这些人眼里,无论是方继藩还是太子,都是孩子。 可方继藩自己非要说自己是男儿,这就有那么点儿…… 弘治皇帝则是正色道:“怕什么,病情耽误不得,自有人监看你,少在此惺惺作态,速去。” “噢。”方继藩再也没有迟疑,连忙告退。 匆匆随着宦官进了后宫,一路至一处阁楼。 这阁楼很熟悉,远远看到点了灯火,只是这阁外人不少,方继藩踏入香阁,那老嬷嬷等人俱都在,一见到方继藩来,向方继藩行了个礼,刘嬷嬷尤其惧怕方继藩,乖乖的在角落里,便大气不敢出了。 方继藩高声道:“我是男子,夜半三更来此,是为了治病,事急从权,你们可要好生监看着,免得外头有什么流言蜚语。” “是,是,是,我等好生监看。” 刘嬷嬷和几个方继藩早就熟悉的宦官们点头如捣蒜,不敢说一个不字。 此时,公主殿下已披衣而起,正在冉冉灯火下候着方继藩。 方继藩上前,行礼道:“殿下,可有什么不适?” “头疼。”朱秀荣低声道。 方继藩倒是慎重起来。 你大爷,我不会治头疼啊,则头疼极有可能是诸多原因引起的,治错了就死定了。 方继藩顿时想起,在两年前那个作死的下午,自己糊弄着皇帝,信誓旦旦的说公主得了脑疾,可那时候,他能治病,是因为有史料记载,而现在……天知道公主又害了什么病。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道:“呀,看来脑疾发作了?” “想来,是的吧,御医们也束手无策。”朱秀荣低声道。 “……” 以现在的医疗水平,既然御医们都束手无策,那肯定是什么大病了。 脑疾……根本就不存在,那么……她到底是什么病呢? 方继藩心有点乱了,无心去欣赏朱秀荣那娇俏可爱的模样,便道:“来,伸手,先把脉。” 朱秀荣伸出了芊芊玉手。 方继藩手指搭在脉搏上,心里开始胡思乱想。 这一次,抓着脉搏,老半天没有放手。 朱秀荣小心翼翼地道:“很严重?” “嗯……唔……这个……我再看看……”方继藩开始瞎琢磨,很努力的回忆上一辈子关于医学方面的知识,只可惜,他不是医生,所以……只好支支吾吾。 “其实……我头不疼……”朱秀荣的声音很轻。 方继藩的手哆嗦了一下,差点吓尿了。 “啥?” 二人离得近,所以轻声细语说话,也不担心也有人听了去。 朱秀荣蹙眉道:“我在睡觉,听外头宦官说父皇半夜醒了,要处置辽东的事,我细细想,前些日子,你不是因为辽东遭人弹劾了吗?你没事吧,这么多人弹劾你骂你,父皇肯定不轻饶你的,我便想,我若是这时病了,父皇念着你还得治病,理应会高抬贵手……因而……我才病了……” 方继藩蜡黄的脸,这才渐渐的转回了红润。 好险,差一点真的要玩砸了。 方继藩轻声咳嗽,清了清嗓子才道:“这个,难怪我十数年久病成医的经验,竟看不出你的脑疾犯了,呼……多谢殿下的好意,陛下并非是召臣问罪,而是……很不巧,辽东那儿……” “辽东那儿怎么了?” “鞑靼人来袭了,而臣此前预言了鞑靼人来袭……”出于男人的自尊心,方继藩决心忽略掉另一个预言了鞑靼人来袭的太子殿下。 “这……也是满朝御史弹劾臣的原因,不过现在……预言成真,一切……都结束了,陛下倒是好好夸赞了臣一番,说来……真是惭愧啊,臣也没做什么,只是救了几十万辽东军民而已……”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胸怀天下 听完方继藩的话,朱秀荣的俏脸上,顿时露出了诧异之色。 她夜里睡得浅,先是听到外头有喧哗声,此后又听外头值夜的宦官低声议论,因而才忧心起来。 虽是处在深宫,可偶尔,也知一些宫外的事。 尤其是对御史,父皇历来是有点儿‘畏惧’的,当初有御史弹劾张家兄弟,也闹得宫里很不愉快。 因而她心里想着,就因为御史弹劾,父皇忧心忡忡,竟是将两个舅舅叫进了宫里,足足教训了他们一夜,这两个舅舅才乖乖认错,事情才作罢。 方继藩总不可能及得上两个国舅吧。 何况,此次弹劾的御史这样多。 于是她急中生智,想来了这么个办法,现在却见方继藩一脸镇定自若的样子,不由道:“这样厉害?” “哪里,哪里,一点都不厉害。”方继藩面上怡然自若的样子:“这都是陛下圣明的缘故。” 朱秀荣凝视着方继藩,不禁欣然地道:“你真是谦虚。” “……” 有谦虚吗?方继藩努力的回忆着自己为何总会给人一种错误的印象。 不过,似乎这样的印象也不坏。 “殿下要注意身体啊,大半夜的该就寝睡觉才是。” 朱秀荣顿时脸色绯红:“是,我不该半夜召你来的,倒使你受惊了。” “没有的事。”方继藩笑了笑道:“殿下什么时候召臣来都可以,臣……最近在养身子,可能比较清闲。” “呀?你病犯了?”朱秀荣微微一呆。 难怪……看着这个人,总觉得有一种亲昵的感觉呢。 朱秀荣此时才意识到,或许是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吧,他生了脑疾,本宫也生了脑疾啊。 方继藩不禁干笑道:“还好,还好,只是要多养着罢了,殿下也要多养着,我们争取早一些除了病根。” 朱秀荣颔首点头:“是啊,免得父皇和母后担心,说起来,我哥很羡慕你。” 方继藩一怔:“啥?” 朱秀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方继藩,道;“他总是说若是他也有脑疾该有多好。” 看着这么一双不带杂质的眼睛,方继藩甚至感觉自己的心跳慢了半拍,但还是努力地板起了脸,严肃地道:“这是病!得治。” 朱秀荣却是嫣然的笑了,想了想道:“我现在想来,得了这病也并不坏,其实也没有什么不便的,偶尔还能有你和我聊聊天,说一说外间的事呢,我哥说耕地最有意思,我在想,怎么耕地的呢,真想去亲自见识见识。” “……”方继藩微微笑道:“他有没有说臣乃屯田千户官,专门管耕地的。” “……”朱秀荣惊讶地道:“倒是没有。” “那么,他一定没有和殿下说,我是因为耕地耕得好,所以陛下才命臣屯田的。” “真的吗?”朱秀荣诧异:“想不到你竟会这么多东西。” “也没有多少。”方继藩感慨道:“什么事对百姓们有利,臣就做什么,臣乃南和伯之后,世受国恩,上能为陛下分忧,下能安民的事,臣都会竭力去做的,男儿大丈夫,以天下为己任,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我最讨厌那些吃闲饭不干人事的败家子,他们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许多人饥肠辘辘,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许多人衣不蔽体,此等人,与禽兽无异。” 朱秀荣凝视着方继藩,觉得方继藩讲大道理的时候,格外的有气概,便连他的形象,在自己的眼里也高大起来。 “殿下又知道不知道,为何臣还未娶妻。”方继藩说的津津有味,有点舍不得走了。 朱秀荣抿着唇,心说,你怎么就说到娶妻的事了?便道:“为什么呀?”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古有大禹治水,过门不入。又有霍去病匈奴未灭、何以为家。臣方继藩虽无这两位先贤的志向,却也有匡扶天下之心,岂可被女子磨灭了自己的大志。” 朱秀荣不禁凝起秀眉道:“这样说来,你岂不是要永不娶妻?那方家不是要绝后?” “……” 这小妮子,怎么不懂得沟通呢! 方继藩呵呵一笑道:“自然,臣有此志向,可父命难违,总是再三催促,臣确实很为难,所谓忠孝难两全,甚是惆怅。” 朱秀荣粉拳抵着下颌,感慨道:“你真是了不起的人。” “也不能这样说。”方继藩摇摇头,虚怀若谷地道:“像我这样的男人,在这个世上,还是有两三个的。” 朱秀荣眨了眨眼,倒是转了话语:“不过我看你清瘦了,你要注意自己身子才好,免得教人挂念。” “挂念……”方继藩心里一动,牛逼吹得口干舌燥了,突然有一种一切都很值得的感觉。 朱秀荣笑靥如花,星辰般的眼睛微微拱起来:“自是挂念你的安危,你说……娶妻是什么样子?” “啥?” 方继藩呆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这个,臣不敢说,怕陛下宰了臣。” “……”朱秀荣见方继藩欲言又止,很是乖巧的道:“好吧,时候不早了,见你无事,我也就心安了,你快回去睡吧。” 方继藩倒没有厚脸皮的想继续赖在这里,毕竟他也不想朱秀荣的声誉。 他朝朱秀荣深深行了个礼,故意高声道:“殿下,现在头还疼了吗?” 朱秀荣便清清嗓子道:“新建伯施术有方,已不疼了。” “那么,就请殿下好生讲养,何时再有什么头痛脑热,再传臣觐见。” 说罢,方继藩旋过了身,倒是想回眸再看一眼这小妮子,却又觉得咱是志向远大,匈奴未灭、何以为家的人,还是得端着,便只好举步而走。 就在此时,身后的朱秀荣却道:“新建伯。” 方继藩心里怦然一动,连忙回头,便见小妮子朝自己露出贝齿微笑:“提防着我哥,他爱胡闹的,别和他厮混一起,莫牵累了你。” “噢,我知道了!” 这关心之意,他还是感受到的。 方继藩心情不错,虽是不舍,还是坚定的徐步出阁,只是不知身后是否有一个女子在深深的凝望着自己的背影。 外头没有月儿,却是北风呼啸,天上不知何时飘起了雪絮,方继藩却觉得自己的心挺暖和的。 正待要沿着汉白玉的阶梯下去,身后,那刘嬷嬷取了一件蓑衣追上来:“新建伯,公主殿下让你防备风雪。” “噢。”方继藩任这刘嬷嬷给自己披上蓑衣,戴上了一顶范阳帽似的斗笠,方继藩心里琢磨,该是研究出个香水了,本少爷也该注意一点个人形象了才是。 想着,他走入了夜色下的雪中,一路出了宫。 ………………… 锦州城。 连续数日的攻城,令整个锦州城时刻陷入最紧张的状态。 无数的军民轮流在各门防守,而城下,越来越多的石炮被鞑靼人搭建了起来,无数的石块在天空划下弧线,摧击着城墙! 连续几日的大雪,令城上的兵卒们冻得脸通红,城墙的过道上,凝结了冰,稍不留神,便会滑倒。 许多的铁炮,拉到了城头上,开始还击。 随着炮声隆隆,城头上也开始有了几分气势。 蜂拥的鞑靼人,飞马而至城下,马不停蹄,马上的鞑靼人则弯弓搭箭,朝着城头乱射。 以至于城上的守军不敢冒出头来,而城上的步弓手,亦是仰角射击,每时每刻,都有人中箭倒下,那铁炮的轰鸣,以及砸人城中的巨石,令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城下…… 鞑靼人只能在雪原里搭起一个个蒙古包,他们穿着各种牛皮和羊皮的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下一对眼睛和一张口,口里呵着白气。 他们终究还是没有在附近搜到粮食,于是乎,他们就像寻觅不到食物的饿狼,变得焦躁和不安起来。 紧接着,他们开始扒开一层层的雪,寻找洞穴,从中搜出洞穴里的田鼠,然后架起篝火,美滋滋的开始吃了起来。 当然,靠这些极少的野物,只能打打牙祭。 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他们开始杀马。 鞑靼人出征,往往会驱逐着马群一齐行动,长途奔袭时,则可以不断替换马匹,保证马匹保持最佳的状态,而一旦到了万不得已时,他们便开始杀马。 可对于鞑靼人而言,杀马是一件伤心的事,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些马,是他们的伙伴。 因而在宰杀时,许多人的眼睛赤红,恨恨的朝着锦州城的方向,最终,由专门的巫师先向天祷告之后,有人取了大斧,生生将马头斩下。 这些马,最后被分解,丢进了一个个铁锅里,铁锅里汇聚了马肉和雪水,肉香飘了出来,饥肠辘辘的鞑靼人们,三五成群的汇成一团,在这寒风之中,带着愤恨的声音,唱起了歌谣。 灯火通明的大帐里,小王子焦虑地背着手,来回踱步! 显然,他满怀着期待,希望大明的援军前来驰援,若是如此,即便……是那同为蒙古族的朵颜卫来援,他也无所谓。 鞑靼人像一柄刀,这柄刀磨了太久,需要寻找血肉之躯,才能发泄杀意。 ……………… 今天很多同学给老虎留言了,都是支持鼓励和关心的话,谢谢大家,在此也感谢九蠢一生同学,成为本书的第七个盟主,感谢所有的书友支持,娃哈哈。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二章:要活下去 可是…… 没有援军。 什么都没有,除了这越来越急的茫茫大雪。 以至于,鞑靼人为了少杀一些马,继续开始掏着田鼠,田鼠们过冬,总会有一些存粮,淘到了洞,总能捞出一点粮来。 万恶的鞑靼人,连田鼠都不放过,以至于到了后来,百里无数,许多田鼠都要饿死了。 鞑靼人要疯了。 面对着这形同天堑的城墙。 他们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汉人,这汉人躲在自己的地窖里,不愿迁徙至锦州。 他们将他绑到城下去,令他呼喊愿降者秋毫无犯,只要投降,就可保全锦州。 汉人在下头,歇斯底里的吼了几日。 城上无动于衷。 在那城上,总会有一个坚毅的身影,他巡视着各处的城墙,不避矢石,他走到哪里,汉军们就呼啦啦的涌上去。 在这寒冬里,随时遭遇抛石的攻击,时刻处在惴惴不安之中,因为即便有城墙,鞑靼人带给人的恐惧,依旧使人夙夜难眠,谁也不知道,自己就打个盹儿的功夫,鞑靼人会用什么法子,攻入城中,而到了那时,则是最可怕的时刻。 鞑靼人甚至开始寻觅城墙的弱点和缺口,而千户则领了命,开始朝城墙上泼水,泼下的水很快会结冰,瞬间使某处脆弱的城墙变得既光滑,又坚固。 可添水是艰难的事,城楼上要架起锅,先要将水煮个半熟,才可让人提去,否则,冰冷的水还未泼出,便已结冰。 在这无时无刻的恐惧之下,那鞑靼人飞马在城下,如飞蝗似得射出箭矢,一个个的人倒在血泊,更多人开始接替他们的位置。 人们既带着希望,同时更多的却是艰难和恐惧。 只有看到了那个人影,人们才安心下来,人影过处,有人滔滔大哭,有人渴求的看着他,有人抽泣着诉说着自己的兄弟如何不慎,被投石砸死,尸骨无存。 欧阳志便会驻足,拍拍他们的肩,安抚他们。 欧阳志的话,总是令人心安的。 因为,无论多少人诉说他们的遭遇,多少人陈述他们的恐惧。 他也是面无表情,镇定的深思熟虑之后,才慢吞吞的说出安慰的话。 声音很慢,可越慢,越是心安。 “我们要坚持下去。” “可能……不会有援军,可有没有援军,都不要紧,只要我们还在城中,就决不让鞑子踏入城中一步。” “你要节哀,你兄弟死了,可你还有父母妻儿,你的兄嫂和侄子们还没有人抚养。” “我们在城中饥寒交迫,可鞑靼人在城外,比我们更糟糕。” 同样的话,若是不同人说出来,效果是全然不同的。 比如中官王宝,倘若他说出这些话,只让人觉得这该死的太监是不是故意想安抚住大家,然后他偷偷开溜。 若是巡按御史李善说出这番话,则会误认为,这GOU官定是驱使着弟兄们在前头卖命,他在后衙的廨舍里养了个小的,夜夜笙歌。 即便是指挥何岩,人们也认为何指挥一定比自己更恐惧和害怕。 唯有欧阳志,他的声音平静而不失韵律,音韵悠长,他那几乎没有任何敢情的目光里,却是带着无以伦比的坚毅。 他那一袭官袍,早已泥泞破旧不堪,却没有更换。 有时,城下射过一轮飞箭,所有人抱头鼠窜,他依旧屹立着。 这时,流言开始滋生了鞑靼人的飞箭和巨石竟也害怕欧阳先生。 人们开始不以官职来称呼这位翰林,而是以先生相称。 若是飞箭和巨石不害怕欧阳先生,何以欧阳先生在乱箭之中,如此坦然。 当然,其实这主要得益于鞑靼人的抛石车几乎不存在任何准头的可能,其实他们真正想要砸中一个人,还真是艰难。 这只有关于运气,与其他任何都无关。 许多抱头鼠窜的人,原本是不会被砸死和射死,偏生他乱逃,却恰恰遭了无妄之灾。 欧阳志每日都要巡视一次锦州的各处防务,接着开始去探视伤病,许多受了伤的军民,一见到他,哪怕只是垂死之人,欧阳志蹲下,先看看他们的伤口,接着和他们说上几句话。 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那濒死之人,仿佛也得到了某种加持,似乎即便是死,下一辈子,也多了投个好人家的可能。 上下的官吏,已经彻底的服了欧阳修撰。 何岩随时候在他的身边,开始低声讲述着修撰需小心提防着中官和巡按。 而中官王宝,大抵也是同样的话,说起何岩,顿时阴阳怪气。 可他们总是失望,因为无论他们说什么,欧阳志沉默了很久,然后噢的一声。 这既是一种智珠在握的表现,可他表露出来的捉摸不定,仿佛是在告诫他们,此时锦州垂危,当同心协力,万万不可文武失谐。 一下子,王宝、何岩、李善这些人,居然生出了惭愧之色。 欧阳志甚至没有去责备他们,可这轻描淡写的一声噢,却仿佛无声的控诉,这一句噢,所蕴含的信息量,却比对他们破口大骂,更令他们羞愧。 曾经一度,有人怀疑欧阳修撰是否是智商有问题,毕竟,他的总总表现,和曾经自己村头里的某个书呆子或是智障有某一丁点相似之处。 可很快,这种疑虑便打消了。 若是脑子不好,能中状元?人可以侮辱别人,但不可侮辱自己。 难道全天下的读书人,连一个呆子都不如? 欧阳志已成了所有人精神支柱,哪怕是在最艰难的时候,哪怕鞑靼人冒着城上的铁炮、火铳以及箭雨,拿着他们临时架设的云梯,开始用最原始却直接有效的方法攀爬城墙,无数的军民恐慌的开始朝那攀爬的鞑靼人抛下巨石。 疯狂了的鞑靼人,全然无畏,如牛皮糖一般的沾在云梯上,这些鞑靼人,简直就是疯子,哪怕滚石落在他们身上,将他们已是头破血流,可哪怕只要还有一口气,他们依旧发出嗷嗷的声音,继续向上攀爬。 无数的军民开始胆怯了。 他们毕竟,不是鞑靼人,这些来自大漠里的穷酸,打小便在最恶劣里的环境里生存,对于生死,早就看淡了。 因而,军民们开始有些慌,哪怕巡城的千户,都遏不住想要逃窜的冲动。 却有人灵机一动:“欧阳先生来了!” “欧阳先生来了!” 城头上,那些转身欲逃的人突然有了勇气。 对啊,欧阳先生就在这里,有他在,我们一定可以坚守下去。 人们蜂拥的,想尽一切办法,用叉子一齐协力,想办法将云梯推出去。 或是用滚烫的油泼下城墙,或是砸下滚石。 城下的鞑靼人,自云梯上摔落,发出嚎叫,他们重重的落在了城下的雪地上,这里的雪……是红色的。 …………………… 锦州一直没有丝毫的消息。 乃至于……朝廷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他们几乎已经相信,锦州可能要完了。 十数年,也就是整整一代人,不曾遭遇战事,而锦州的中屯卫的情况,没有人比兵部更清楚。 大量的缺额,老弱病残占了多数,武备松弛,军械锈迹斑斑,文武失和,世袭的千户和百户们,根本没有斗志,军户们日夜耕作,早已不知刀剑为何物了,唯一的优势,不过是城墙,可城墙……可以挡住鞑靼人十天半月,这些疯了似得鞑靼大军,总会想尽一切办法,冲上城去,甚至,兵部的郎官们认为,只要有一个鞑靼人上了城墙,则无人敢当,锦州告破,只是时间问题。 兵部这里,已拟出了一个章程,整个锦州的情况,做出了具体的分析。 承平了太久,就是百病缠身,这一点,兵部太清楚了。 大同方向,为何无论鞑靼人如何肆虐,总是能固若金汤,这是有其原因的,那就是朝廷会调大量的客军协助防守。所谓的客军,更像是职业的军人,他们从各地调来,朝廷也不会给土地让他们屯田,他们的军械,会有造作局进行替换,既然不屯田,朝廷会拨付军饷,总之……兵部普遍都认为,锦州守军,不堪一战。 太祖高皇帝所制定的屯田军制,犹如一根腐朽了百年的木头,早已不堪为用了。 弘治皇帝看着自兵部来的奏疏,显得忧心忡忡,其实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兵部乃是正确的,他们的判断,在许多地方都已经得到了印证,边镇上,厂卫奏报上来的官兵不知刀剑为何物的事,早已不是第一次揭露出的问题了。 弘治皇帝心,不由的有了几分烦躁。 十数万军民啊。 俱都要落入鞑靼人的虎口,一旦锦州陷落,整个辽东的门户即将被打开,天知道……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 更可怕的是,一旦鞑靼人得了大量的奴隶、人口,以及粮食来过冬,那么来年呢? 这一切,都促使弘治皇帝不得不放弃其他的诸事,关注着锦州的情况。 而方继藩,也隔三差五被叫到了暖阁,方继藩在大抵的研判了辽东的情况之后,也显得有些忧心,自己的门生,那个老老实实的欧阳志,可能当真……回不来了。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斩草除根 想到可怜的欧阳志,方继藩觉得有些惆怅。 不过更惆怅的,是朱厚照。 蹲在西山,朱厚照除草,捉虫,施肥,除了心里有一丢丢的不忿之外,似乎……过程还是挺愉快的。 每到王守仁的沐休,西山便热闹了,京师和附近的读书人,似乎已经掌握了规律,因而大清早的时候,便有人成群结队而来。 此时,那些反对王守仁的人,该骂的也骂累了,毕竟朝廷也没有将其他学说,指斥为歪理邪说,非要将人捉来治罪,不过是科举时,钦定了程朱理学为‘官学’而已,提出自己的主张,并不触犯律令。 前来此学习的,主要是以举人和秀才为主,尤其是屡试不弟的读书人居多。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学了一辈子的程朱,却发现自己一丁点用都没有,每日赋闲在家读书,越读反而越是不得要领,突然听了王先生的学问,顿时惊为天人。 今日正是沐休日,西山已是皑皑白雪了。 许多人穿着厚厚的棉衣,联袂而来。 足足两百多个读书人,那刘健之子刘杰也来了。 彼此之间,大家还算熟悉,所以相互之间颔首点头。 小朱秀才来的最早,其实这几日,他都住在西山,因为往返最麻烦,这小朱秀才已经不穿儒杉,头戴纶巾了,而是很没斯文的,裹着一件袄子,下头是棉做的马裤。 众人见了小朱秀才,纷纷见礼。 小朱秀才黑了,也瘦了,不过见来了许多‘同学’,他倒是很开心! 这些日子一个人埋头苦干,累点不算什么,主要是寂寞啊!偶尔,张信会领他一起做点事,可张信太老实了,和他说话,说着说着就说死了,连朱厚照这么活跃的性子都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可以很好的沟通下去,最终两个人的交流方式,大抵就剩下了‘嗯’‘嗯’‘噢’‘噢’‘嗯?’‘嗯’之类。 ‘同学’们就不同了啊,说话很好听,大家见了小朱秀才,这个道:“先生最器重的便是小朱秀才,小朱秀才这些日子都在西山,想来又学了不少学问吧。” “小朱奉行先生知行合一,定有什么心得,来来来,说我们听听。” 朱厚照兴奋得不得了,果真这地没有白耕啊。 他刚想说,却见一人徐步而来。 这人正是王守仁,王守仁的脚步走的不紧不慢,众人便呼啦啦的又朝王守仁行礼。 王守仁只点了点头,接着看向朱厚照:“小朱秀才学了什么,说来听一听。” 这时,朱厚照倒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了,他想了想,才道:“国家以农为本,百姓有了饭吃,才最是紧要。” 众人不禁失笑,还用得着你说吗?这个道理,大家早就知道了。 王守仁却没有嘲笑他,而是带着淡淡的笑容道:“你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又想了想,便道:“可怎么才能使百姓有饭呢?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可见,想要让人吃饱饭,不饿肚子,绝不是读书人口里说说而已。” 这一下,众人倒是沉默了,再没有人取笑朱厚照,而是一个个神色认真起来。 “这……就是王先生知行合一的学问啊。读书人不能只嘴上能说,还要俯首去做,就如先生教我们耕地一样,先生只是让我们耕地吗?我们读过书的人,耕地的手艺不及农户的一半,其实这耕地的本意是在行动中去获取耕种的知识,再积累这些知识,贯彻行动。” “就像……丰城伯张信一样,你看那张信,他读过书,他也在西山耕地,可他和寻常的农户不一样,正因为他读过书,所以他有‘知’,因而他耕地时,更注重方法和知识的积累,但凡有什么心得,都会通过竹片将其记录下来,记下来之后,才可耕出更好的地了。寻常的农人靠着老祖宗的经验,一亩地,倘若只能出三石的粮,可他不同,同样的作物,他可以产出四石甚至是五石,这是为什么?” “这就是他贯彻了知行合一的缘故,他会不断的去观察,什么样的作物施什么肥最好,什么样的作物需要浇灌多少水,甚至他会记录不同地温之下作物的生长,这就是他和寻常农户不同之处。” “读书人总是说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其实这都是空话!为何朝廷敕封张信为丰城伯,而不敕封这些号称要大治天下的读书人?这是因为,一个丰城伯,他虽只是让一块地提高了一石的产量,可因为他的知行合一不断的积累这些种地的学问,将来推而广之,将这些经验和学问传播天下,整个天下,又能增长多少粮食呢?一百万石,一千万石?又或者五千万石?这是何其可怕的数字啊,这些粮食又可以养活多少人呢?” “丰城伯每日所做的,其实不过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一件事,读书人不屑为之,可他的行为,和他的行为所积累出来的真知,却使天下人受益,即便一百个才高八斗的大儒,十个所谓贤能的大臣,也及不上他一人对天下人的恩惠。” 众人越听,越是津津有味。 小朱秀才竟能举一反三,实是很了不起啊。 朱厚照在父皇那儿,没有享受到尊重,可在这里,却享受到了。 看着众人专心致志地听着他说话,他心花怒放地继续道:“现在张信打算在培植一种能够在大漠中生长的作物,倘若这种作物当真能在大漠中生长,那么……历朝历代的先贤们做不到的事,便可自新建伯和丰城伯的手里完成,你们知道这将会带来多大的好处吗?” “长久以来,鞑靼人袭扰我大明,我大明边镇的军民苦不堪言,可大明对于他们始终无可奈何,这是因为,我们的军队即便是打败了他们,可最终也无法适应大漠的环境,不得不又退回关中。” “鞑靼人习惯了逐草而居,他们习惯了放牧,而我们汉人习惯了耕种,也习惯了定居。” 此时,有人忍不住道:“为何我们汉人习惯了定居?我们汉民也可以去大漠中放牧啊。” 众人都不由的笑了。 不过读书人嘛,毕竟平时空想的比较多,似乎觉得这未必不可行。 朱厚照浓眉一挑,用一副你这智障一样的表情看着这提出疑问的人,道:“汉民想要去大漠中生存,彻底的挤压鞑靼人的生活空间,首先要解决的是两个问题,其一,是要能够生产,因而有一种作物给他们耕种,这极为重要。其二,便是定居。所谓的放牧,并不是你圈一块地,就可以养羊的,羊群想要养的肥,必须要有充足的草料,而想要放牧,就要大规模的养牛马和羊,一处的水草吃干净了,就要去下一处,所以鞑靼人放牧,是四处游走,汉民们并非是不会放牧,而是不擅长逐草而居,四处游荡。因为关外的世界尤其危险,数十个人带着羊到处游荡,一旦遇到了鞑靼人或是草原上的贼寇,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这形同于,让汉民们用自己的劣势去对抗鞑靼人的优势,鞑靼人还求之不得呢,巴不得咱们汉人这般出关,他们好来掠夺我们。” 众人若有所思,终是明白了。 “可一旦这样的作物可以培植,那么定居的问题就解决了,一群汉民出去开荒,地里按时可以长出庄稼,有了收成,就可以养活越来越多的人,大家聚在一起,便可以结寨,结了寨,就可以驻扎常驻的士兵,寨会变成城塞,城塞最终会变成城邑,一旦鞑靼人袭击我们,我们就可以靠着坚固的城塞和他们作战,即便是作战一年、三年、五年,可只要地里能长出粮来,都无关紧要,因为我们不必再从千里之外调拨粮草,只要有粮,有人,到时自会有弓弩,会有火铳,有铁炮!他们今日拿不下我们,明日我们就向北开拓更多的荒地,建立更多的城塞,各个城塞彼此连接一起,互为犄角,相互呼应,若是战败了一次,那也不要紧,我们汉民的人口总是比胡人要多的……所以,无论我们是胜利还是失败,我们的城塞也只会越来越多。” “接下来,就是一步步的,我们会蚕食越来越多的草场,我们也会养一些牛马,可并非是鞑靼人那般逐草而居,牛马可以养少一些,附近的草场能供应即可,毕竟牛马并非是我们的主食,等到最后,鞑靼人生存的空间会越来越少,他们的牛马也会大量的减产,人口也会越来越少,最终他们就不足为患了。他们要嘛成为我们的附庸,彻底的臣服,和我们一样,开始学习定居和耕种,可若是鞑靼人学会了这些,和汉人又有分别呢?或许三五代之后,他们就也是汉人了,要嘛,他们就彻底的消亡,大漠里,再不会有任何游牧民族取代他们,因为……那儿,已是我大明的天下。” 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圣人之道 朱厚照滔滔不绝的说了好长的一番话,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虽贵为一国太子,可如现在这样,所有人围拢着自己,认真的倾听着他的想法,这是在任何地方,他都无法享受到的。 在父皇的面前,绝大多数时候,他的父皇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甚至大多时候觉得他胡闹! 而在刘瑾这些人的面前,无论自己说什么,他们看似是在用心的倾听,可更多时候,得来的,只是违心的吹捧罢了。 他一口气说出自己所有的想法。 众读书人有的暗暗点头,有的不由道:“我等读书人,以仁义为先,此乃王先生所说的心中之道,可既倡导仁义,却为何残暴的对待鞑靼人呢,依着我看,我们应当教化他们,而非是对他们采取暴力,小朱秀才的许多地方都说的很好,可惜……于圣人的理解,尚有偏差。” 此言一出,也有一些人认同。 这个世上,从来不乏有天真的人。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毕竟绝大多数读书人,都处在较为舒服的环境之下,承平的太久,边镇的事,于他们而言,过于遥远了。 朱厚照自是不可苟同的,他脸憋得通红:“书生之见。” 那秀才也不惧朱厚照:“小朱秀才,不可骂人。” 朱厚照自是想要继续反驳:“我……” 王守仁一直抿嘴微笑,听着他们的议论,最后道:“小朱秀才说的很好。” “……”所有人又沉默了。 统统看向王守仁。 王守仁徐徐道:“土木堡的耻辱,你们已经忘了吗?” 这一个反问,令所有人的神色缓缓变了变。 王守仁自幼学习兵马,便是因为土木堡之变这个巨大的耻辱和阴影,给他的幼年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因而他自幼学习兵法和弓马,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为大明一雪前耻。长大一些,他便开始游历边镇,甚至曾去过居庸关,去探查边镇的地理和生态。 王守仁拉着脸继续道:“仁义之前,尚有忠孝二字,此忠,不但是要忠心于天子,也要忠于我们的祖先,大宋为鞑子所灭,自此天下为人所窃据九十余年,这其中,我们多少的祖先惨遭屠戮?” “土木堡一战,数十万大军袭灭,鞑靼人入关,横扫京畿,白骨累累,血流成河,英宗先皇,更为瓦剌人俘虏而去,此国之奇耻大辱,亦为君之奇耻大辱也。君忧臣辱,这也是圣人之道,吾等倘若已经忘记了这等耻辱,那么心中的道,坚持了又有什么意义?圣人之道,不只是安民,也在于攘外,若无法攘外,又如何做到安民呢?” “我去过居庸关,那里的军户极其困苦,个个面有菜色,他们躲在城塞里,随时可能遭遇大股或者小股的鞑靼人前来,稍一不小留神,便要埋骨在大漠之中。” “周公作周礼,孔子作春秋,周礼之中,北曰为狄,南曰为蛮,狄者,犬也。蛮者,虫也。以宣扬仁德的礼仪的周公,尚且知北方乃豺狼,南方多害人之虫,应予征伐,天下方才能安定。而春秋之中,圣人最推崇的,乃是齐桓公尊王攘夷之事,尊王为忠,攘夷则为仁,何以为仁,使百姓安居乐业,不为外寇所侵,杀死想要谋夺百姓性命的人,此为仁义,一味宣教,用礼义去对付蛮夷,这是做臣子的耻辱,也是读书人的耻辱。” 众人听罢,皆是若有所思,那先前讽刺朱厚照的读书人,甚至面色微红起来,忙对朱厚照道:“惭愧。” 朱厚照是真佩服王守仁了,这样的人,才可以做自己的老师啊,他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里。 最可怕的是,自己的话,若是说出去,别人会讽刺自己,可王先生不一样,王先生说同样的话,开口就能把周公和孔子搬出来,引经据典,想不佩服都不成,让人听得恍然大悟,一副谨遵受教的样子。 朱厚照笑吟吟的也学着读书人的样子,朝那秀才还了一个揖礼。 从前他最讨厌读书人了,觉得这些人叽叽喳喳,可诚如王先生所言,自己慢慢的去接触了这些读书人后,便也知道他们其实也不坏,其实和自己一样,都是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想法的,虽然大家各自的想法不同,有时也会有口角,可也有不少优点,譬如他们无论吵得是否面红耳赤,最终都会行个礼,无论认同不认同对方,都会保持一定的忍让。 这和自己那个不讲道理的爹完全不同,也和刘瑾那些奴婢,个个谄媚的样子,又有不同。 王守仁的脸色缓和下来,接着道:“所以要施行仁政,方法有很多种,就如小朱秀才所提的张信,即便是农耕,也可以利天下,也可学弓马,尊王攘夷,因而吾才一直说,只要坚持了心中的道,以及心中的良知,读书人该多去学习和尝试更多的事,道乃吾等追求的终点,可到达终点的方法,有许多种,神农尝百草,而得其道,天下人无不称颂。有巢氏构木为巢,亦使古之先民不畏蛇虫之苦,这亦为得其圣人之道,天下人依旧称颂。燧人氏钻木取火,还是道。周公作周礼,又何尝不是道呢?此道,乃圣人之道也,可是周公只作周礼,却还不够,周公的功绩在于,他作了周礼,同时征伐四方不臣,使乱臣们,亦是不得不以周礼而约束自己。” “因而,古人有云:‘文王有大德而功未就,武王有大功而治未成,周公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这是说,周文王是有大德的人,可是他的功名未显。而武王是有大功之人,推翻了商人的统治,建立了大周,可文治却显不足。唯有周公,文治武功,集于一身,制礼作乐,此为知也,安定四方,此谓之行,知行合一,不就是如此吗?” 说到这,王守仁脸上的几分肃穆已完全退去,唇边浮出一笑道:“好了,与其一味的说这些大道理,不妨今日我等去挖掘烟道吧,你们心里已有知了,圣人之道,已在你们心中,想要获取更多的真知,尚需从行动中慢慢汲取。” 一听要挖掘烟道,朱厚照便兴奋起来。 他听王守仁说知行合一,渐渐的,心里也埋下了种子,王先生说的真好啊,句句都在自己心坎里。 时间缓缓而过,挖了一日的烟道,所有人都疲惫不堪了,便连王守仁,也是满头大汗,在这里,他又表扬了小朱秀才,朱厚照挖烟道挖的好,还总结了许多的规律。 朱厚照心里颇为得意,到了傍晚,刘文善和江臣二人两位先生却来了,他们专程来,是让读书人们学习作八股的。 这也是王守仁的安排,在他看来,八股文也是行的一种,就如卖油翁一般,是一种技艺和技巧,其实不必花所有的心思去做这些事,只要掌握了其技巧就足够了。 江臣和刘文善二人,乃是作八股的好手,有他们教学,正合适。 朱厚照对作八股自是没兴趣的,他正待要和读书人们作揖作别,可在这时,学堂里,一群学童蜂拥背着书袋蜂拥而出,一群人发出欢呼。 以许杰为首,竟是一窝蜂的涌到了朱厚照的身边。 张小虎将手放在自己嘴里,努力的吸允着,手指已被他吸得泛白了,然后努力的龇牙,看着小朱秀才。 “小朱秀才,拿钱来,给我们买薯干。” 朱厚照不禁恼火道:“我是你们院长。” 朱厚照瞪着眼睛,努力地摆出一副严肃的模样。 一旁的许杰却是叉起了手,冷笑道:“我们院长乃太子殿下,面如冠玉,穿着蟒袍,系着玉带的,你这一脸黑皮的书生,也敢自称院长。” “……” 朱厚照不禁龇牙道:“这里这么多读书人,为何偏偏寻我,我好欺负吗?” 许杰很肆意地道:“对啊,你个头最矮小!” “……” 这不是被鄙视了吗? 朱厚照顿时暴怒,读书人的形象保持不下去了,卷起了袖子,气呼呼的道:“没有王法和天理了,你们这些臭小子,敢欺负到我的头上来,我一个人打你们二十个……” …… 一炷香之后,被五花大绑的朱厚照垂头丧气的被人连拖带拽的拉到了酒肆里。 许杰叉着手站在柜台之后,高呼道:“掌柜的,三斤薯干,小朱秀才付账。” 掌柜的拨着算盘,俯身越过柜台,看着神气活现的一群学童,这乌压压的学童们正一个个满怀着希望地看着他身后货柜上的各种干果! 掌柜的捋着须,又看看被绑的结结实实的小朱秀才,他不禁摇摇头:“你们这些熊孩子……哎哎哎,小朱秀才,你无事吧。” 朱厚照嗷嗷叫道:“人多了不起吗?有本事一对一呀,我统统打趴下。哎哟,别动脚,我服了,我服了,我付账还不行吗?都是读书人,大家讲道理。” ……………… 那啥,角色管理老虎弄出来了,就在书的封面那里,现在暂时是八个人物,以后慢慢添加,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打开书的封面,给自己喜欢的角色贴标签或者写评论,点赞也可以,哇哈哈。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反击 西山的生活是充实的。 秀才们既喜欢白日王先生的课,也很喜欢夜里刘先生和江先生关于作八股的课。 在座的七八十人,大多都是科举的失败者,大抵都和刘杰一般,是属于放弃治疗的那一类人。 而江臣和刘文善,所教的内容,却极有意思,众人都很认真的听。 当日放学后,刘杰便从西山回到了刘府。 此时,刘健刚刚下值。 这几日为了锦州的事,刘健可谓是操碎了心,因为被围城,所以几乎也没什么消息传来,此时……颇有几分听天由命了。 现在朝廷反而害怕锦州有什么急报传来,一旦来了个锦州陷落的急报,那几乎是整个大明的一场惨败,更遑论那儿还有十数万的军民。 想到这些,刘健便是忧心忡忡。 见了儿子回来,一身泥泞的样子,似乎正准备去沐浴,刘健将他找来,勉强挤出点笑容道:“又去西山了?” “是。”刘杰朝自己的父亲一礼。 刘健看着自己的儿子,虽是带着慈和的笑容,只是这笑容的背后,多少有几分唏嘘。 可怜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啊。 想想李东阳的儿子,就中了进士,还有王鳌的侄子,谢迁这个家伙,就更不必说了。 都说家学有渊源,怎么自己就没有呢? “在西山,先生们教授了你什么。” 刘杰沉默了一下才道:“白日挖了烟道。” 刘健不禁讶异地道:“挖烟道也能学到学问吗?” “是的,挖了烟道,才能使地热起来,西山的地下充斥着许多的烟道,而琉璃作坊那儿有一个大烟囱,据说是大量烧炭熔炼玻璃,这些烧出的热气,却是经过烟道传至各处的暖棚,这样既不浪费了热力,又可生产暖棚的蔬果,同时丰城候也可以将此作为研究作物的用途。” “想不到啊,里头竟有这么多道道。”刘健感慨道:“他们都是肯做事的人,方继藩这个小子,别处没有什么可取之处,唯独这个,却很是可取。” 刘杰抿了抿嘴,似乎对父亲‘诋毁’师公,显得有些不满意,不过他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吭声。 “只学了这些?怎么感觉,这是方继藩让你们免费出工呢?” “夜里学了作八股,是江臣和刘文善两位编修教授的,他们说,作八股和耕地没什么不同,都是熟能生巧,之所以考不中,只是不够熟而已。想要作八股,就得手熟,因而大抵指出了一些需要规避的东西,接着便分发卷子,让我们来作,他们出了十道题,要我们每日作一篇八股。” “……”刘健忍不住哆嗦了唇:“八股乃抡才之典,在他们口里,竟成了耕地了。” 刘杰却是正色道:“还不如耕地呢,耕地至少对民生有用,八股全然无用……” “……”刘健不禁苦笑,这些读书人,真是狂妄啊。 刘杰又道:“可既然无用,先生们就得用无用的方法去对付,切切不可在作八股的时候,心里念着什么圣人之道,它就是一篇文章,既和圣人之道无关,也没有一丁点用处,越是用这种客观的眼光去看它,就会发现作八股这门手艺,就是这么一回事。” 刘健忍不住瞪着他道:“十日作十篇八股文?这八股也不至如此无用,你们年轻人太偏激了,说这样的话,将来迟早吃亏。” 刘杰反而是笑了笑,道:“先生们就知道会有人这样评价,所以还说了,别听那些倚老卖老之人的话……” “这……”刘健一时无言了。 这些先生如是说,算不算未雨绸缪? 这时,刘杰忙道:“儿子身上污秽,且去沐浴,父亲,您喝茶。” 说罢,一溜烟的走了。 刘健摇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经历了太多事,其实也不觉得八股有什么用,可还是接受不了这种时新的观点。不过…… 他倒是也发现,自己的儿子自从每日去西山上夜课,似乎整个人换发了几分活力,罢了……反正这些儿子也没有金榜题名的命,那就靠着他这个爹的一点恩荫,好好过日子吧,儿子既喜欢去西山,去就是了,太子殿下,不也成日往西山钻吗? 自己儿子再糟糕,总不至糟至太子殿下那般吧。 这样一想,心情又愉快起来,不禁也想到了刘杰的许多好处,平时老实啊,不胡闹啊,文静啊,孝顺啊…… 不像太子殿下那般,真是个好孩子啊…… ………… 又过了半月,渐渐的要入冬了。 锦州一丁点消息都没有,方继藩心里愈发的忐忑起来。 这天,宫中突然传召,请方继藩入宫觐见。 方继藩不敢怠慢,匆匆入宫。 到了暖阁,只见弘治皇帝与几个内阁大学士以及兵部尚书都在。 方继藩只一看,心里便了然了。 这定是锦州那儿有什么动向了,这令方继藩的心顿时悬了起来,甚至感觉手心莫名的有些冰冷。 不管怎么说,自己可是将欧阳志当做自己的亲儿子来看待的啊,真若是出了事,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不,是黑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其悲凉的事。 见弘治皇帝绷着脸,方继藩行了礼,也没心思溜须拍马了。 弘治皇帝正色道:“方继藩,你的父亲在西山推行改土归流,已经有了一些眉目。” 竟不是锦州的事…… 方继藩也不知该喜还是悲:“这是陛下圣明的缘故。”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难得谦虚,不由认真地打量了方继藩一眼,方家的这个小子,果然是长大了,比从前懂事了。 看看自己的儿子吧。 一想到朱厚照那个人渣,弘治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 锦衣卫密报,太子居然和学童打了起来。 当然,也不可能伤到什么要害。 可最重要的事,你这么大的一个人,你去欺负那些连走路都歪歪斜斜的孩子,你还是人吗?真是没长进啊,长点心吧,学学人家方继藩。 而最可恶的事,朱厚照这个家伙,竟还振振有词,说要去找人告状! 你欺负小孩子,还有理了? 再看看许杰,看看张小虎,看看XOO、OOXX,他们在给自己的书信里,只字未提被人欺负的事,连孩子尚且知道书信之中决口不提这些不快的事,惹得自己烦心,反而是勉励自己,说什么皇帝辛苦之类的话。 你朱厚照这是人吗? 弘治皇帝觉得越想是越气……罢了,懒得去想那个逆子。 他收起心神,和颜悦色地看着方继藩道:“可是锦州那儿,据飞骑来报,鞑靼人依旧还在围城,双方僵持着,也不知结果如何。” 方继藩道:“臣相信,锦州一定会转危为安的。” “是啊。”弘治皇帝不由苦笑:“朕也这样对自己这样说,退一万步,若当真遭遇了不幸,朕定当竭力复仇,绝不让他们的血白流。” 方继藩心里想,人死了就不能复生了,砍下来的脑袋也长不回去,复仇……当然要复仇的,谁砍我儿子,我杀他全家。 ………… 在锦州。 城中已经开始愈发的艰难了,因为火药已经消耗殆尽,再没有铁炮进行还击了。 不得已之下,军民们开始拆毁屋子,制造抛石车,也学着鞑靼人,开始抛石攻击。 有一日,事情急转直下,因为守军的疏忽,居然让鞑靼人在夜里搬着云梯架设在了城墙,数不尽的鞑靼人奋力攀上了城墙过道,发现了他们的守军,吓得想要抱头鼠窜,竟差一点儿,锦州陷落。 幸好,欧阳志本就夜里不敢睡,他几乎是疯了似的带着人朝向事发的地点,接着,身边的亲兵一齐大吼:“欧阳先生在此,杀鞑子啦……” 黑暗之中,那些恐慌的军民,仿佛觉得欧阳先生无处不在,他们顿时理性起来,想起了城中的家人,想到自己即便是胆怯,依旧无法改变死亡的命运。 于是乎,有千户提刀当先:“杀!” 在这大雪纷飞的黑夜,无数人发怒了怒吼,在狭隘的城墙过道上,许多人没有章法的冲上去,被凶残的鞑靼人砍翻,可一人翻下,身后的人却又飞扑上去,与鞑靼人抱在了一起,用牙齿咬,用头将对方撞得头破血流。 没有退路了。 欧阳先生不就在此吗? 他乃钦使,尚且还在此,我等何惧生死? 鞑靼人也没想到,锦州军民们的抵抗如此的疯狂,他们开始收紧队形,被逼至越来越狭隘的过道里,后头攀爬在云梯上的鞑靼人上了城墙,却发现根本没有立足之地。 无数的长矛、棍棒、刀剑,在黑暗中乱舞。 此时,已经没有人能分清,接下来的求救和惨呼声,到底来自鞑靼人还是大明的军民了。 连何岩竟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亲自带着亲兵冲上了城墙的过道。 欧阳志也想上去,结果发现,人满为患。 一个个鞑靼人被杀死,最终,他们被压缩在一小段的城墙段里,他们无法迅速的突破,扩大这一道口子,反而被不断压缩,最终,当最后一个鞑靼人被丢下了城墙的时候,无数人发出了欢呼。 ……………… 抱歉,今天构思花的时间有点多,所以今天这几章都更得有些晚了!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小儿破贼 就在所有人欢呼的时候。 匆匆而来的诸官们早已命人点了火把,围在欧阳志的身边。 他们一个个面上带着后怕过后的笑容,心里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欧阳修撰,实是他们的定心丸啊。 可他们抬眼看欧阳修撰的时候,却见欧阳修撰依旧还是木着脸,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一双眼睛在火光下,看不到半点的波动。 巡按李善不由自主的身躯一震,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小儿破贼’? 当初学那小儿破贼的典故,李善还觉得不相信世上有如此之人,可现在看来…… 李善深吸一口气,这样的人,真让自己看到了。 这小儿破贼的典故,出自淝水之战,当时前秦的皇帝苻坚率军攻打西晋,号称八十万之众,为显声势,苻坚更是声称,自己的军队,若是投鞭于江水之中,足以截断江水。 而当时东晋的兵马,不过区区十万。 在这种情况之下,东晋名士谢安奉命与前秦人决战。在战争结束时,谢安正在与自己的客人下棋,捷报传来,有人将捷报放在他的下棋的榻边,可是谢安却是看都没有看捷报一眼,依旧专心致志下棋。 等到客人耐不住了,便忍不住问谢安,这是什么书信? 谢安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说:“小儿辈遂已破贼。” 所谓小儿辈,不过是因为前方作战的,乃是他的侄子谢玄等人。 这一战,关乎整个东晋的国运,更关乎乌衣巷谢家的未来,而谢安却依旧下棋如故,完全将这捷报不放在眼里。 谢安装逼至此,以至后世之人提及谢安,无不敬仰。 现在……不正是小儿破贼吗? 这一次夜袭,若是稍有差池,锦州陷落,包括了欧阳修撰,所有人俱都有死无生,现在好不容易击溃了来犯之敌,无数人欢欣鼓舞,庆幸自己又可以看到明日的太阳,何其激动啊。 李善自己,都难掩心中激动,只恨不得放荡不羁地跟着军民们一起咆哮一声。 可是……欧阳修撰,依旧如常的面无表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那脸上淡淡的木然,不正表示了他对鞑靼人的轻蔑,也代表了他对于这一场小胜,并无半分的欣喜。 就像是他早就料到,军民们能击退鞑靼人一般,若是给他一副羽扇纶巾,岂不就是料事如神,运筹帷幄,洞悉阴阳的再世孔明了吗? 李善打了个寒颤,心里则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其他诸人,当然没有李善有学问,能知道小儿破贼的典故,可一见欧阳修撰如此,心中俱都一凛,虎躯一震。 而欧阳志,他良久……才突然发现,自己活下来了。 终于活下来了,不容易啊。 这一次,若是让鞑子破了城,那么便再也见不到恩师了,这满城军民,则都要陷于水火之中,届时,这锦州也定是人间地狱。 他突然觉得该高兴起来。 可这高兴的劲头,似乎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好吧,不笑了,困了,睡觉,明天说不定又是恶战。 欧阳志倒是不忘吩咐:“各处城墙,加紧卫戍,不可再有差池了。” “是。” 回答他的军将们,难掩喉头的激动,声音颤抖。 天生欧阳修撰,该当我等能活下去啊。 在一次被奇袭打的措手不及之后,整个锦州城,非但没有如惊弓之鸟,反而……更加的振奋。 仿佛在这夜空之下,一道曙光初露出来,他们深信,这曙光迟早会刺破黑暗,而他们,也将活下去,繁衍生息。 一定可以! ……………… 清晨拂晓。 一具具鞑靼人的尸首,自城墙上如死狗一般被丢下城墙。 城上的军民,早就预备了大量的步弓手候命,只等鞑靼人来抢夺回同伴的尸首,便放箭将靠近的鞑靼人俱都射杀。 因而……鞑靼人没有轻举妄动。 在这茫茫的雪原上,一个个筋疲力尽的鞑靼人,显得格外的刺眼。 他们是真的累了。 在经历了当初的豪气冲天之后,他们从来没有这般的疲倦。 面对着这一座高大的城墙,他们恨不得冲到城下,用自己的脑袋,狠狠撞击这该死的墙面。 可在咒骂、愤怒之后,他们却发现,自己依旧……无能为力。 清早,他们继续杀马,马已越来越少了。 四万铁骑,九万匹战马,现在只剩下一半。 再杀下去,只怕连自己的坐骑都没有了。 更可怕的是,草料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没有了草料,在这荒凉的雪原之中,战马就再没有了力气,没有了马,他们就是一群两条腿的羊羔。 军中已经开始动摇,因为为了节省粮食,他们吃光了田鼠,刮干净了附近林木的树皮,连带着牛骨,也都熬了一遍又一遍,甚至战死者的皮衣,竟也剥下来,放入锅里煮一煮,勉强……还能尝到一点鲜味。 他们不愿意继续杀马了,马是他们的好伙伴,随来的,还有许多的猎犬,这些猎犬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们想留几只做个念想,不能再吃了啊,再吃下去,来年连犬都没有了。 似乎唯一庆幸的,就是城上和城下的双方,至少还在相互消耗! 每日……都有鞑靼人死去,死去了之后,至少他们的马是可以毫无压力的斩杀的,死了人,就少了一张嘴,也算是因祸得福。 许多人已经没有了力气,晃悠悠的栽倒了,倒在积雪里,便不愿再爬起来。 他们想喝酒。 可惜没有酒了。 他们想狠狠的找个女人抽挞一番,至少可以发泄心中的郁闷,可是……这里没有女人。 唯一有的,就是眼前这座城池,城池里有粮食,有酒,当然,也少不得女人,可惜…… 小王子骑在马上,远远的眺望着锦州,他沉默着,一直在沉默,今日竟出了太阳,那阳光自云间的缝隙里绽放出屡屡光芒,落在他满是杀意的眼睛里。 他缓缓的,拿起了携在马背上皮囊里盛放的蒸饼,慢慢的放进口里,小心的咀嚼着,每吃一口,他才意识到,这从前难以下咽的蒸饼,而今是多么的宝贵,里头的油水,润润的,在口舌之间回荡着,那一股油香,居然沁人心脾,就像……酒一样。 他一口口细嚼慢咽着,一面死死的盯着锦州城。 一旁的侍卫们,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蒸饼,马肉很不好吃,皮衣熬的汤也带着一股奇怪的味道,这蒸饼虽没有散发出香味,可现在,它却很高级,属于小王子级别才能享用的山珍海味。 等这蒸饼吃了个干净,小王子打了个嗝,他最后一眼瞥了那锦州的轮廓。 只是那一抹凶光,仿佛定格在刹那,可随后,凶光闪去,小王子打马调转了马头,面对着身后的侍卫道:“撤退!” 侍卫们一个个脸色惨然。 撤退…… 丢下了几千具尸首,耗费了数万匹马,吃掉了这么多皮衣,在这入冬在即的时候,撤退…… 大雪将至,这定是一场连绵数月而绝不停歇的狂风暴雪,到了那时,所有的草都将枯黄死去,大雪会将它们埋在数尺厚的雪下,湖泊会凝结成坚冰。 到了那时,没有足够的存粮,畜生和人,都将死去。 在草原上,找不到猎物的饿狼,无论它有多么锋利的爪牙,都是无法避免死亡的命运。 此时,小王子抬头,再次厉声大吼:“撤退!” 快马在无数的蒙古包间隙中来回奔跑,撤退的命令下达了。 无数的鞑靼人,不知该是解脱,还是悲愤。 却不得不乖乖的开始收拾行囊。 其实……他们也没有多少行囊可以收拾。 他们一个个骑上了马,座下的马有些疲惫,显然……它们和主人一样,都有些饿得头重脚轻。 篝火被雪盖住,留下的尸首,似乎也无心去掩埋了,好在他们身上的皮衣和但凡任何能吃能用的东西,早就被搜刮了个干净。 于是乎,鞑靼人如长蛇一般,蜿蜒向西,开始迁徙。 剩余的几条猎犬,似乎终于不必蜷在蒙古包里等待着被屠宰的命运,它们仿佛通了人性一般,欢乐的在马队之中穿梭,发出愉快的犬吠。 ………… “欧阳修撰……欧阳修撰……” 几乎是同时,何岩和李善二人,如抢功一般,疯狂的冲到了欧阳志的行辕。 欧阳志懵逼地看着他们,见他们兴冲冲的样子,良久才道:“何事?” 这神色一惯的淡然自若,就是沉得住气啊。 李善感慨道:“欧阳修撰,贼军,退了……退了……天可怜见,咱们锦州十万军民……保住了……” 说着,他激动得眼睛通红,哽咽了,后头的话,带着几分含糊不清地道:“上天保佑啊,欧阳修撰……咱们……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何岩亦是激动得满面通红:“是啊,我们活下来了,欧阳修撰,鞑靼人都撤走了,就在小半时辰之前,卑下亲自登楼看了个真切,锦州……保住了。” ………… 第五更到,好了,老虎累了,明天继续哈!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锦州大捷 正说着,一个人影自外头冲进来,还不等大家反应,尤其是欧阳志还未消化完何岩和李善二人的话,那黑影便已一把将欧阳志抱住,接着,一把鼻涕一把泪,滔滔大哭着道:“鞑靼人……撤了啊……撤了……” “天哪……咱们活下来了。”是那中官王宝。 王宝哭成了泪人,死死拉着欧阳志不肯放开,犹如一个孩子,脑袋拼命往欧阳志的怀里钻。 众人好不容易才将王宝扯开,欧阳志才醒悟了过来,他看向何岩道:“鞑靼人撤走了?” 众人忍不住感激地看了欧阳志一眼。 若非是他不顾一切的贯彻坚壁清野,就算站在这里的人在城里可以没心没肺,不管城外军民的死活,鞑靼人搜刮到了粮食,坚持围城,还不知是什么样子呢。 若非是他镇定自若,坚持守城,鼓舞三军,现在……只怕大家早已身首异处。 现在看他泰然自若的样子,心里真是无比的感慨,如此镇定冷静,且谋略过人,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依旧还如此稳重,真是非常人啊。 “是的,鞑靼人撤了。” 他们很希望,欧阳志能露出一点高兴的样子。 毕竟,大家坚持了这么久,熬过了这么多艰苦的岁月,欧阳修撰一直不苟言笑,此时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他们真希望欧阳志能与他们同乐啊。 可是,他们还是失望了。 片刻……之后…… 似乎欧阳修撰即便到了此时,还在思考。 思考了一会儿,欧阳志才抬眸道:“走,上城楼去看看。” 欧阳志登上了城楼,看着城外一片狼藉,尸横遍野,他沉默着,任由北风朴面,一旁的何岩兴奋地道:“欧阳修撰,要不要追击?此时鞑靼人仓皇而逃,若是追击,便是大功一件。” 他一说,那王宝也心热了,不由道:“这倒是好主意。” “任何人……不得出城!”欧阳志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命令。 这是恩师说过的,到了城中,什么都不许做,死守。 死守的意思,就是不得出城。 欧阳志绝不会对恩师的话打什么折扣。 王宝却是有些急了:“此乃大功啊……” 可欧阳志不理他,默默的转过身,已是下城去了。 何岩等人虽然觉得可惜,而欧阳修撰显然官职比他低很多,可经历了这些日子,他对欧阳修撰,已是崇拜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欧阳修撰既然不许,他也无可奈何。 王宝依旧有些不甘,还想追上去劝一劝,李善却是拦住了他:“王公公,欧阳修撰打定主意的事,就休要多言了。” 王宝本就和李善不对付,若是以往,早就争执起来了,可李善却是打着欧阳修撰的名义,最终,王宝还是没有再做声。 足足等了几日…… 城外,却又有鞑靼人飞骑而来。 众人登上了城楼,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鞑靼人,方才醒悟过来。 “欧阳修撰……” 一干人等,是真的彻底服了。 纷纷跪在欧阳志的脚下,个个涕泪直流地道:“欧阳修撰料事如神哪……若非欧阳修撰不急不躁,深谋远虑,我等俱死……” 欧阳志看着众人痛哭流涕,这一次,反应快了一些,心里却是叹了口气,他们……真是聪明的过了头,个个都如戏子一般,昼夜之间,万般的喜怒哀乐,俱都流露出来。 ………… 在这锦州城下,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吃完了最后一个蒸饼的小王子,定定地看着这依旧还是大门紧闭,枕戈待旦的锦州城。 眼角,突然凝结了一层冰霜。 原来是那滚烫的泪落下,随即便又凝结在了一起。 他受够了! 受够了这该死的锦州城,受够了吃马肉和蒸饼了,受够了在这里毫无意义的疲于奔命。 他想跳下马去,双手擎天,质问这长生天为何要如此对待自己。 他想杀人。 可是四顾之后,却无人可杀。 终于,他的脸麻木了。 现在,他算是彻彻底底的服了锦州城里这些该死的人,他甚至想丢下一句狠话,无非是下次不要撞到本汗,否则屠尽你们这些汉狗。 可后来,他发现这些话毫无意义,有的……只是徒增悲伤而已。 鞑靼人一个个骨瘦如柴,喘着粗气,座下的战马,也是喘着粗气,开始不堪重负。 他们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大汗,终于,大汗大手一挥,撤! 他们再不愿来锦州了,再不愿来了…… 浩浩荡荡的骑兵,开始原路而返,消失在了茫茫的大雪之中。 ……………… 在宏大安逸的紫禁城里弘治皇帝,其实这些日子都寝食难安,他已经不知多少次召见了方继藩。 每一次方继藩在场时,兵部尚书马文升也都在场,这位兵部尚书大人,显然显得忧虑,虽然……他已下了公文,命大宁的朵颜三卫随时准备伏击鞑靼人,不过……锦州的结局,依旧难料。 锦州的军情,偶尔也会来一些,不过都是语焉不详,君臣们对于十数万军民的关注,显然已经超过了眼下所有的问题。 兵部已经研拟了关乎于锦州告破之后,明军的一切补救的措施,不过这都是亡羊补牢。 小王子这个人,开始渐渐被弘治皇帝所熟知。 皇帝陛下不得不开始审慎的看待起这个对手起来。 今日的奇袭,使弘治皇帝已有了彻底打压鞑靼,就如当初如何削弱瓦剌人一般的念头。 只是…… 今日,所有人的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弘治皇帝坐在上首,死死地盯着马文升。 马文升显得有些心虚。 方继藩倒是没有多少压力,之所以陛下屡屡召自己入宫,是因为自己预测了鞑靼人奇袭锦州的事,这令陛下对自己的预判开始倚重起来。 兵部这些日子很不好过,不过……好像和自己没关系,自己最为惦念的,其实是欧阳志,可怜的门生啊。 弘治皇帝在凝视了马文升之后,又开始低头看着奏疏,才慢悠悠地道:“朵颜三卫蛇鼠两端,为何此前不及早奏报?” 马文升忙道:“朵颜卫当初随文皇帝靖难,立下大功,文皇帝对他们甚是优渥,因而朵颜卫对我大明,也一直忠心耿耿,只是等到土木堡之后,朵颜部开始对我大明稍有怠慢起来。朝廷为了复仇,竭力对瓦剌人进行打压,因而一直联合鞑靼部,这鞑靼部在我大明的支持下,逐渐壮大,在此过程之中,朵颜部也与鞑靼部开始交好……” 方继藩在一旁听着,其实也大抵知道此中的内情。 一方面,是明朝自土木堡之变后,对大漠不再处于攻势,而逐渐转为被动,这使朵颜部开始对大明生出了疏离之心,再加上,为了对付瓦剌人,大明一直给予朵颜部和鞑靼部支持,鞑靼人与朵颜人在大漠,也齐心协力对付瓦剌,而今瓦剌几乎已经衰弱不堪,覆灭只是迟早的事,这两部蒙古人,却也在此过程中,关系日益的紧密,现在朝廷与鞑靼人开始交恶,朵颜部自然不太愿意与鞑靼人彻底的反目。 何况,鞑靼人在大漠日益的强势,现在竟开始袭击锦州,这在朵颜部的眼里,一旦鞑靼人横扫辽东,那么整个关外就都是鞑靼人的天下了,此时彻底开罪鞑靼人,实为不智,他们毕竟不愿意拿数十万部族的人口去为大明卖命。 马文升接着道:“鞑靼人袭锦州之前,朵颜部对朝廷并不算离心离德,可自从鞑靼人倾巢袭击锦州,朵颜卫想来……是想看看风向。” 弘治皇帝目光一冷:“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因而这锦州能否守住,至关重要,一旦锦州失守,老臣恐怕,朵颜卫未雨绸缪,怕要彻底离心离德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随即看向了方继藩:“方卿家,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想了想道:“胡人畏威而不怀德,倘若大明能痛击鞑靼人,他们势必乖乖会上表请罪。” “如何痛击呢?”弘治皇帝苦笑。 方继藩双手一摊:“臣的门生欧阳志……乃是门生之中,最不成器的一个,人有点蠢,臣一向不太看得上他,可现在也只能将希望放在他的身上了。” “……” 最不成器的一个。 亏得你方继藩说的出口…… 弘治皇帝沉默了良久:“但愿如此吧。” 马文升却是摇头苦笑:“兵部是不敢有太大的奢望啊。” ……………… 山海关,一封封奏报,已飞马传入了关中。 急递铺的快马,一路南行,转瞬之间,已抵京师。 “捷报,捷报……”马上的骑士气喘吁吁:“锦州大捷,杀贼七千……锦州大捷……” 这一通大吼,立即引来了路人的侧目。 锦州之事,京师中的百姓多有耳闻,现在听说大捷,有人有些分不清真假,可随后,一封奏报已送至了兵部…… “锦州大捷!”武官按着刀柄,一听口音,就知是自关外来的,他用关外的口音道:“吾奉中屯卫指挥之命,特来报捷!” ………… 凌晨的时候花了些时间构思,这章有点晚了,第二更尽量早些,望谅解!另外在此推荐一个历史小伙伴的书《北上伐清》,好像答应了很多作者,可最近忙的晕头晕脑,都忘了,一屁股的债啊。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峰回路转 这武官气喘吁吁,一脸的倦意。 事实上,他是奉何岩的命令而来的,用的是急递铺的快马,何指挥早有明言,这封捷报,必须得抢先送达,那言外之意,倒是担心中官和巡检那儿率先送来了消息。 所以这武官没有丝毫的怠慢,连忙将手里的奏报递上去:“锦州大捷,诛鞑靼七千余……” 一下子,兵部沸腾了。 仿佛一下子,许多人都松了口气。 可这武官却是急得跺脚,亲自见了兵部右侍郎,低声道:“锦州的李善和王宝,也朝这里加急送了奏报了。” 侍郎一凛,顿时明白了这话里的深意,他淡淡地看了这武官一眼道:“尔在京师,好好歇一歇,到时,自会寻你问话。” 说罢,再不迟疑,正了衣冠,急匆匆的朝宫中而去。 ……………… 东厂…… 一个档头,已是心急火燎的将奏疏送进了宫中去。 萧敬忙是拆开了奏报,顿时眼眸一抬,脸色大惊道:“这莫不是王宝冒功吧?” 这是萧敬的第一个反应。 可随即,他喜上眉梢。 这假的可能性不大,不然这王宝就是不想活了。 至于这份捷报的分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陛下正在为此事忧心呢。 十数万百姓啊。 一旁的档头带着几分急切地道:“干爹,东厂那儿说这事儿……万万不可等,一等,若让别人争了先,这一切……可就太迟了。” “是,是。”萧敬抚额,在司礼监里踱了几步,方才道:“咱竟忘了,竟是忘了,去暖阁吧,赶紧。” ………… 最先抵达暖阁的,却是谢迁。 谢迁几乎是飞跑着来的,口气还一个劲的在喘着气。 今日陛下在暖阁召见大学士和兵部尚书,除此之外,还有方继藩,不过谢迁却有许多奏疏,尚需拟票,谁料通政司竟是送来了这么个消息。 此时,暖阁里,弘治皇帝正看着舆图,目光定格在了大宁的位置。 朵颜三卫,主要便是在大宁附近盘踞,其实只需看了舆图,便能明白为何朵颜卫如此的蛇鼠两端了。 一旦鞑靼人取下了锦州,那么大宁则就处在尴尬的位置上,他们既不愿为了大明和鞑靼人为敌,同时又害怕鞑靼人夺取了锦州,使草原上的生态平衡彻底的被打破。 “失策啊,真是失策啊。”弘治皇帝摇着头,依旧觉得惋惜。 大明这数十年来对大漠的国策,确实有巨大的失误,为了报复土木堡之仇,被仇恨蒙蔽了眼睛,这反而给了鞑靼人统一大漠的天赐良机。 他抬眸,将舆图一卷,叹了口气道:“鞑靼人壮大至此,自此之后,天下将不太平了。” “对付鞑靼人,也不是没有办法。”方继藩想了想,不由老老实实的回答。 “嗯?”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眼中一抹光泽闪过。 他发现这个小子,总有主意。 方继藩咳嗽一声,才道:“这个……其实是太子和臣……一起的主意。” “噢。”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接着看向刘健和马文升等人,他虽没说什么,心里却在不由的想,这方继藩,果然是忠良啊,这个时候还不忘太子。 “你说吧,朕想知道,太子和你想了什么主意。” 方继藩便道:“关外忠良,建立定居点,步步为营,彻底挤压鞑靼人的生存空间,汉人在关外多一个,鞑靼人的牛羊就少一头,此消彼长,天下再无鞑靼。” 听了方继藩的话,所有人的表情都不约而同的古怪起来。 弘治皇帝和马文升、刘健等人对视一眼,有点面面相觑。 弘治皇帝抚案道:“你但言无妨。” 方继藩道:“鞑靼问题的本质,不过是汉人无法出关而已,汉民为何无法出关定居?是因为成本太高,关外不产粮,若是聚集大量的人口,就必须依靠关内供粮,时间一久,不但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最终的结果,怕也不理想。” 方继藩顿了顿,接着道:“因而想要解决鞑靼,就先要解决大漠种粮的问题。” 弘治皇帝默默的在心里寻味了一番方继藩的话,倒是觉得有理,点了点头。 刘健等人亦是点头。 真的很有道理啊,听着都觉得很激动。 当然,大家也不是智障,虽然这是一个很完美的方案,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大漠里咋种粮食呀! 这就好像方继藩的上一世,一群死宅们个个都是教育家,开口闭口说自己倘若有个儿子,定会如何如何教育成才,这也很完美,唯独要有儿子之前,得先有一个女朋友,然后死宅们一辈子是不可能有女朋友的。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道:“红薯可以在关外播种?” 方继藩道:“有些难处,番薯更适合南方的山地,何况它不能作为主粮。” 弘治皇帝方才心里还寄望着,此时不禁露出了失望之色:“既如此……” “陛下,臣……倒是有一……” 方继藩的话说到一半,却听到外头突然传来声音:“陛下,大学士谢迁求见。” 话音落下,谢迁已是迫不及待的入阁来了,他连忙行礼,只是这一拜,便起不来了:“陛下……” 谢迁哽咽着道:“锦州……来消息了……” 弘治皇帝一惊,又见谢迁哽咽,下意识的就豁然而起,他心里像是突的被什么撞击了似的,猛地一沉……莫非……破城了……十万军民啊…… 他觉得有些头晕目眩,无法自持,脸色越加的白…… 一旁的小宦官吓了一跳,连忙眼疾手快的将弘治皇帝搀住,弘治皇帝却是将他打开,眼眸则是定定地看着谢迁,沉声道:“什么奏报?” 一旁的刘健的脸色亦是微变,却勉强还撑得住,其实……他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了,兵部那儿有太多不利的消息,武备不修,人浮于事,勾心斗角,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不祥之兆啊。 马文升牵扯得最深,他凝视着谢迁,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了。 一旦是噩耗,他这兵部尚书就真的无脸做人了,锦州之败,必须得有人负责,而此前兵部预测错误了鞑靼人进攻的方向,已是大错,单凭这个,足够他成为众矢之的,饱受清议攻讦。到了那时,他除了请辞致士,就再无其他路可走了。 “捷报……是大捷啊……陛下,十万军民的性命……保住了,这是巡按李善传来的奏报,陛下,请看。” 说着,谢迁眼里流出了泪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这里头关系着的不是一个两个人,想当初,就因为欧阳志坚壁清野,而闹出了几个人命,都已导致群情汹汹,说欧阳志害民了。 而如今,足足十数万的军民啊,一旦陷落,后果不堪设想。 更致命的是,辽东门户一开,整个辽东都将陷入乱局。 弘治皇帝突的一怔,他沉默了一下,接着,他打了个颤,闭上了眼睛。 似乎很久……他才消化了这个消息。 早有小宦官取了奏报,拱手送到了弘治皇帝身边。 刘健和马文升二人,也是紧张地看着弘治皇帝。 这个消息有些突然,方才还在为此担忧,这转眼之间…… 方继藩忍不住道:“陛下……念来听听……” 他也是急了,这段日子也是睡不好吃不好的,不知道自己那可怜的门生是死是活了。 现在庆幸锦州保住了,可未必欧阳志还活着啊。 而且,方继藩一度怀疑欧阳志的智商有问题,而这关外,采取的本就是军制,和关内不同,关内多少还讲一些王法,到了关外,若是得罪了人,直接被人趁乱结果了性命丢下城墙,也是未必的。 弘治皇帝下意识地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觉得方继藩有些大胆,朕念捷报给你听? 弘治皇帝眼睛一瞪。 方继藩顿时秒怂,他脸有点红,不由在想,看来这辈子都难有风骨二字啊,为啥别人就很有骨气呢?难道是因为自己三观太正的缘故?非要留着有用之身,拯救苍生? 弘治皇帝已是迅速低头,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起初心里还颇有些忐忑。毕竟,天知道这是不是冒功的奏疏。 可细细一看,里头……还真是冒功。 奏疏乃是巡按御史李善所书。 在奏报之中,他大肆的宣扬了自己的英勇,如何组织民力,协助防御城墙,又提及自己如何鼓舞士气,言外之意,好像整个锦州离开了他一个巡按御史,就像是转不动一般。 除了吹嘘自己,自然不忘抨击指挥何岩的怯战,以及这些年来,何岩的中屯卫,如何不修武备。又暗示了中官王宝,见了城下的鞑子,顿时嚎叫,甚至在鞑靼人假装撤退时,如何力主追击,差一点因为这该死的中官王宝,导致整个锦州的陷落。 “……” 弘治皇帝的眉,皱成了川字。 这巡按李善,文辞极佳,堪称绘声绘色,有模有样,却也难辨真假。 深吸一口气,弘治皇帝继续看下去。 接下来,竟开始出现了一个熟人……欧阳志! ………… 最后一句,日常求票求支持!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功不可没 弘治皇帝的表情极为古怪。 因为这奏疏,与其说是李善在给自己表功,顺便给中官和指挥何岩拍个砖之外,不如说…… “翰林修撰欧阳志,贯彻坚壁清野,十万军民才得以入城得生,鞑靼军旋风而至,城中惶恐,欧阳修撰号召坚守,锦州上下无不以欧阳修撰马首是瞻,欧阳修撰日夜巡城,鞑靼百般手段用尽,无计可施……” “若无欧阳修撰,锦州上下俱死矣,臣些许功劳,不及欧阳修撰万一。” 接着,便是各种绘声绘色的讲述欧阳修撰是如何的临危不惧,如何的胆识过人,如何使人钦佩,如何一次次的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又是如何坚守城池,绝不肯乘胜追击,更可贵的是,年轻的欧阳修撰,有大将之风,镇守锦州,使锦州坚如磐石,这欧阳修撰,亦如磐石一般,指挥若定。 最后李善几乎用钦佩的口吻奏报:“臣阅人无数,欧阳修撰此等奇人,未曾见矣,此一人可抵十万精兵,臣能独活,奏陈捷报,皆赖欧阳修撰活命之恩,欧阳修撰,可敬,可佩!” 一口气看完了这份捷报,弘治皇帝倒吸了口气,脸色越来越凝重。 这太不寻常了。 以往边镇里的奏报,除了吹嘘自己,当然偶尔也会提及一下别人,可似这般往死里夸的,除非是自己的上官,需仰人鼻息之外,实在不多见。 你要说李善这个人高风亮节,那又不对,他可是狠狠的抡起胳膊一巴掌一巴掌的往那指挥何岩还有中官王宝脸上啪啪的打啊,够狠。 这奏报,似乎透露出了一个信息,欧阳志,才是这一次守城的总指挥,不只如此,这一次守城,欧阳志至关重要。 只是……单凭一人的奏报,实在……有些云里雾里。 欧阳志……当真如这李善所言吗? 弘治皇帝甚至在想,倘若是朕自己,亲临锦州那样的环境,能否凭借着一个小小的修撰服众,能否得到全城军民的信赖,能否镇定自若,能否一次次的做出最正确的选择,能否…… “陛下……如何?”马文升有些急了,小心翼翼地询问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没有回答,而是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这一眼,看得方继藩心里发毛。 却在此时,萧敬匆匆而来,边道:“陛下,中官……” 他还没继续说下去,弘治皇帝正色道:“拿来。” 萧敬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果然……被人抢先了。 该死,这王宝连送急奏都比人慢一分。 不过萧敬依旧面带笑容,小心翼翼地取了奏报,呈送到了御前。 这是中官王宝的奏报。 皇帝并不傻,所谓兼听则明,在地方上,往往都有几套系统,有的来自于厂卫,有的来自于按察使司(之前一直写为转运使,跟宋朝弄混了。),有的来自于都指挥使司。 任何事,需相互印证即可。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打开了王宝的奏报。 王宝倒是极聪明的,没有对何岩和李善有太多的微词,不过……又是欧阳志……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王宝乃是宦官,明显节操不太够,相比于李善的矜持,他完全到了不要脸的地步。 弘治皇帝认真地看完了奏疏之后,沉吟了很久。 直到第三封捷报传来,事实几乎已经完全清楚了。 弘治皇帝这才坐下,看着一个个紧张看着他的大臣,弘治皇帝抿了抿蠢,才道:“方继藩……” 见弘治皇帝脸色凝重的样子,方继藩心里有些紧张,一口心像是给悬得高高的。不会……真的牺牲了…… 其实……牺牲了倒也还好,至少还对得起自己,可……不会是投敌了吧,这就真的是把自己的脸都丢尽了。 实在是被皇帝的那一眼看得令他捉摸不透呀! “你教了一个好门生啊。” 弘治皇帝感慨道。 方继藩心里乱七八糟的,只有默然无言。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道:“卿为何不言?” 方继藩有些尴尬:“陛下,这是夸赞,还是讽刺?” 心里是真的发虚,因为在很多的语境之下,你有一个好儿子或者好门生之类的话,往往是带着讥讽的。 方继藩又不是二,怎么能随便接茬,到时候领会错了意图,脸没了没关系,唾面自干也不是啥事,别到时候还得一个恬不知耻的罪名。 弘治皇帝不禁道:“自是夸张。” “呼……”方继藩顿时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我就说嘛,好歹是自己的门生,怎么会投敌呢?我们老方家,都是要脸的人,教出来的门生,那也是有操守的。 方继藩眼睛终于如雨过天晴的亮了起来,顿时觉得自己的底气也足了:“欧阳志虽有些不成器,不过性子像臣,忠厚!” “……” 上一辈子,方继藩就属于那种话聊死的类型,只要他出现在群里,顿时世界便安静了,现在……似乎也一样。 弘治皇帝有点不想和他说话。 可随即,弘治皇帝道:“此次鞑靼围城,欧阳志坚壁清野,死守锦州,锦州十万军民以他马首是瞻,在他的组织之下,组建了一万多官军,三万民夫,欧阳志功不可没啊,他区区一个修撰,竟能使锦州归心,使所有人都甘心受他调遣,这……足以证明,他的才能和胆识。”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终于从震惊之中走脱出来,脸上带着几分眉飞色舞道:“欧阳志,乃朕之子龙也,浑身是胆!” “……”子……子龙…… “赵子龙?”方继藩震惊了! 这号人物,他自是知道的,甚至在他的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浮出了三国演义里那英俊潇洒,一身银甲的英雄形象,可然后,这个画面又迅速的变为欧阳志那等,相貌平庸,一脸呆滞,半天嘣不出一个屁来的家伙。 呃,有点……怪怪的。 方继藩忙道:“陛下慧眼如炬,臣钦佩不已。” 见其他人尚处在震惊之中,弘治皇帝朝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会意,将三份奏报俱都传报了下去。 刘健先是看过,一脸的震撼,其实他一直是欣赏欧阳志的,说实话,若不是欧阳志已娶了妻,他家里有个幼女,还真希望招欧阳志为婿呢,毕竟,现在翰林院的年轻里,如欧阳志这般稳重的人已经不多见了。 刘健喜欢欧阳志,其实也是可以理解,似刘健这样的人,放在了后世,那就是属于胸口上两个袋子,袋子里还兜着一根钢笔的老GAN部,还指望他能看得上寻常那些头发长长,油头粉面的年轻人?不打死这些家伙,就算是刘老GAN部脾气好了,似欧阳志这样,虽是年轻,却满是岁月痕迹,沉默寡言,从不努力表现自己,端茶递水打杂无一不精,从不乱说话,讲政治的年轻人,那真是老GAN部圈的瑰宝,广场舞大妈们眼里的香饽饽,属于那种送女儿,都得排队的对象。 就比如方继藩这种,刘健觉得,这个小子不错,聪明,给朝廷立了许多大功,是个璞玉,很有前途。可看着,总觉得有那么点儿碍眼,不舒服。 现在这三份奏报,就仿佛是印证了刘健对欧阳志的印象一般,他眼里竟是雾水腾腾:“十万军民啊,足足的十万军民啊,锦州全城的百姓,皆赖他而活命,此子后生可畏,真的不可多得。” 刘健此时真真是恨不得欧阳志才是自己的儿子,亲的那种。 他很不舍得的,才将这三份奏疏继续传阅下去。 李东阳也震惊了,骇然道:“新晋翰林,年经轻轻,竟能独当一面,陛下圣明,慧眼如炬。” 说着,竟也眉飞色舞起来。 这样的年轻人,看着就舒服,现在竟觉得欧阳志这三个字,听着都悦耳,你看,欧阳志,胸怀大志啊,朗朗上口。 马文升笑着捋须道:“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 这几乎是最高的评价了,马文升心里的一块大石已随此落地。 弘治皇帝龙颜大悦,每一个人称赞欧阳志,都甚得他的心意。 于是他欣喜地道:“是啊,真是令人难以想象,一个书生,孑身一人,带着一份旨意出走关外,竟能临危奋起,朕览百官,有几人可以做到?此乃士林典范,读书人的楷模。” 一旁的萧敬一直憋着脸,其实他很想说一声,刘瑾也跟着去了,那坚壁清野,东宫的刘瑾也是出过力,立过功劳的。 虽说萧敬对刘瑾的印象未必很好,可毕竟是同道啊,这天大的功劳,却都被读书人统统揽了去,有点儿不太甘心。 可一想那刘瑾,萧敬便觉得牙痒痒的,这个蠢货,太年轻,啥都不懂。 当然,努力的归咎了一下,似乎……说白了,还是刘瑾这个家伙聪明得太过了,需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所以人哪……还真不能太聪明,自以为自个儿占尽了眼前的好处,可世事无常啊。 萧敬想着,是不是该提醒一下陛下,在锦州还有刘瑾这么一号人呢? 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吐气扬眉 萧敬面上堆着笑,笑容却是有些僵硬。 可很快,他就打消了一切的主意。 这么一号人,还是别提的好,刘瑾的书信还搁在陛下的案头上呢,到时,这书信如何解释? 真是可惜了啊。 否则凭着这个功劳,足够刘瑾一辈子无忧了。 即便不在东宫,宫中十二监、四司、八衙里,也一定有他的位置 弘治皇帝显得极为高兴,欧阳志解决了大问题啊。 这城守住了,还诛了七千多鞑靼人,足以吐气扬眉。 马文升也兴奋地道:“陛下,此役之后,足以使大明五年之内,再无对鞑靼人的忧虑。鞑靼人冒险劫掠,本意就是冬天就要降临,他们没有储存足够的粮草,而此次铩羽而归,今年冬天,鞑靼人势必人口大量的减少,他们是偷鸡不成蚀了把米。” 弘治皇帝不禁开怀地大笑一声,红光满面地道:“正是此理,欧阳志此人,性情真是难得,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弘治皇帝对欧阳志的欣赏实在太明显了,方继藩忍不住插口:“陛下,臣这个门生……” 他咬重了门生二字,言外之意是,他再牛叉,不也是靠他的恩师混社会吗?没有自己这个恩师,他能有今天?门生如此,恩师就更厉害了。 弘治却是摆了摆手道:“你先休要打岔。”说着,他兴冲冲地看向马文升道:“下一道申饬的奏疏去朵颜卫,朵颜卫蛇鼠两端,要质疑他们是否想背弃当初的盟誓,若是他们不肯效忠我大明,那也无妨,告诉他们,朕来年会猎大漠,只好彼此弯弓,一决雌雄了。” 马文升一脸的眉飞色舞。 到了这个时候,朵颜三卫哪里还敢和大明待价而沽! 他颔首道:“除此之外,届时请求陛下下旨令朵颜卫出击,痛打鞑靼残部,他们不打,我们大明就打,到时我大明精锐陈列大宁,且看是谁惊恐。” 弘治皇帝又是哈哈大笑起来,他素来性情稳重,极少如现在这般笑得痛快。他几乎可以想象,朵颜卫上下人等会多么的后悔和恐惧。 这朵颜卫原还想在鞑靼和大明之间双头下注,而今鞑靼人这么一败,大明完全有时间慢慢的折腾他们了,摆在他们面前的,就是乖乖的降服,为了表忠心,就非得献上投名状不可。 如此,便如马文升所言,五年之内,大漠算是稳了,朝廷有足够的时间筹措着继续对鞑靼人的打击。 “立即召欧阳志回京吧,此番他在锦州甚为辛苦,将他留在区区一个锦州,实在太委屈了他,再命辽东巡抚移驾锦州,重整锦州军务。” 弘治皇帝说罢,才朝方继藩看了一眼:“自然,方继藩也是有功的。” 呼……终于还是没有忘记自己。 方继藩心里一暖。 刘健也颔首点头道:“是啊,方继藩也是有功的。” 马文升也颔首点头。 大家都表示了认同。 弘治皇帝随即道:“捷报,要立即传抄邸报,明示天下,欧阳志返京,让他立即前来见驾,朕倒是很想见一见他。” 弘治皇帝精神抖擞,又是开怀一笑:“一个书生远赴锦州,真是不易啊。” 一番感慨,众臣脸上放光,刘健就不禁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刘杰,至今还只是个秀才,可人家呢,却已是状元,立不世功勋了,这是何等的差距啊,好在他也并不嫉妒,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锦州的十万军民保住了,他心里也放松下来,心情高兴,忍不住的道:“这或许就是传闻中的知行合一吧?” 知行合一四字一出,暖阁里,却是顿时冷了场。 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忌讳了起来。 谢迁忍不住道:“刘公,你也知道知行合一?” 刘健顿时反应过来,暗暗有些恼怒起自己了,今日是怎么了,竟得意得忘了形,或许是过于对欧阳志欣赏的缘故吧!不过这新出来的学派,确实称不上什么罪责,只是和主流思想不符罢了。 人们耳熟能详的文字狱,其实是自满清而始,大明朝廷更多的,只是对主流意识进行引导罢了,虽也有一些避讳,可避讳之事,皇家也尽力的会去避免,比如皇帝的名讳,于情于理而言,都不得相同,若是皇帝叫刘大,那么这个大字,便不准人用了。 虽然大明也承袭了这一套礼法,可为了不给人照成不便,索性自己造字玩,毕竟不能用寻常人用的名字啊,于是乎,自己寻一个字,而后在这字旁添加一个金木水火土,就如朱厚照,他这个照字,其实该有一个‘火’字为偏旁,实际上该是‘火照’,而弘治皇帝,则名为朱佑樘,这堂字,也加了一个偏旁,至于朱厚熜之类,大抵都是如此。 这些字,从前是没有的,皇帝自己用,以至于到了后世,元素周期表里,全是明朝皇帝所造的字,反正管他啥元素,加一个金字旁就准没错了。 不过宣扬新学,虽是无罪,可作为朝廷大臣,宣扬非主流的意识,多少是有些忌讳的。 刘健沉默了一下,镇定地道:“知行合一,老夫听说过一些,觉得耳熟,今日信手捏来,怎么,这知行合一,有何典故吗?” 这回答,真是漂亮。 谢迁显然是对这个新学派较为反感的,颇带一些愤慨地道:“不过是一群年轻的读书人凑在一起哗众取宠罢了,礼部接到过不少读书人的抱怨,都是说此学坏人心术呢,不过坏人心术,这话太言重了,一群年轻人玩闹而已,标新立异,也是平常,倒是听说京里有不少的读书人居然跑去那儿学什么新学,也确实容易让人引发担忧。” 方继藩听谢迁评价新学,面带微笑,索性不理他,新学嘛,都说了是新的了,怎么可能会被一群老GAN部,啊不,老古董们轻易的接受呢?若是能轻易接受,那才见鬼了。 其实,只要王守仁不会因为倡导他的学说而遭来打击报复,方继藩就不会太过在意。 弘治皇帝则也是面带微笑,面上意味深长的样子,自始至终都是三缄其口。 刘健则是微微一笑道:“是啊,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知所谓,不好好读书,这钻研四书五经都来不及,却每日标新立异,这风气很不好。不过谢公倒也不必担心,朝廷八股取士,以程朱经注为准,何须担忧?绝大多数的读书人还是安分守己的,此等事,只是细枝末节罢了,若是你我将其放在心上,这事反而大了,倒显得这新学了不起似的,你我看不见它,它自然也就如从前的洛学一般,最终销声匿迹,这又有何不可?” 谢迁是火爆脾气,确实对此有些微词,倒不如李东阳和马文升稳重,现在听刘健这般一说,顿时汗颜:“还是刘公所言甚是啊,倒是我小家子气了。” 众人便都笑了。 只是刘健的笑容,有点儿僵。 因为他发现,方继藩似乎在用‘阴测测’的眼神看着他。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方继藩其实压根就没管过王守仁教授新学的事,他不愿抢王守仁的风头,所以自然也不可能知道这王守仁的门下第一走狗,就姓刘。 可刘健却总觉得,方继藩知道点什么,因而方继藩这努力挤出来的憨厚笑容,在他眼中都变得有点儿……不怀好意了。 弘治皇帝也在装傻。 新学之事,他是知道的,太子不就天天跑去那知行合一吗?当然,他必须得装傻,谢迁等人,似乎并不反对太子去那儿,这是因为太子和读书人不同的,太子要学的,乃是治国平天下,体验一下民间疾苦不是坏事,而在谢迁、李东阳、马文升等人心里,读书人的头等要事,乃是作八股,制经义,考科举,其他任何事,都属于不务正业的范畴。 弘治皇帝略显几分尴尬,随即正襟危坐,道:“是啊,诸卿说的也都有理,转眼两京十三省的院试就要开始了,却还有读书人不肯安下心来读书,这……很不好,不过诚如刘卿家持重之言,这新学,任他们去吧,等这些读书人摔了跟头,自然也就晓得走正途了。” “陛下圣明。”众人纷纷称颂。 弘治皇帝只是一笑:“今日之事就到这里,卿家们都去忙各自的事吧,方继藩,你且留下,欧阳志的事,朕想问问你。” 欧阳志的事…… 欧阳志的啥事来着? 方继藩有点懵,方才他还有点害怕,王守仁遭遇这庙堂诸公们的不满,而被强烈抨击呢。 毕竟,新鲜的东西,怕也没有几个老臣愿意接受。 转眼之间,陛下似乎更关注欧阳志的问题。 刘健等人已经起身告退。 等人走了干净,就只有萧敬还笑吟吟的站在一边。 弘治皇帝却是拉着脸,看了他一眼。 萧敬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所有人都告退,这还包括了他。 他心里颇有几分幽怨,却还是带笑道:“奴婢……告退!”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欧阳志的捷报 弘治皇帝等萧敬退下了。 他方才轻轻的用手指节磕着案牍,而这案牍上,依旧还是从锦州来的捷报。 弘治皇帝缓缓抬眸道:“太子在西山如何?” 宫里人果然是套路深啊。 方继藩本还在预备着回答关于欧阳志的问题,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欧阳志只是掩人耳目而已,皇上要问的是太子,只是太子在西山的事,不便当着其他人的面询问罢了。 无论任何时候,皇帝陛下依旧是最关心朱厚照的,无论当着朱厚照的面破口大骂,还是一顿狠揍也好,这一点,天下人都明白。 所以弘治皇帝突然问出这个问题,方继藩并不觉得意外。 沉吟片刻,方继藩便道:“太子殿下在西山种粮读书,颇有几分诸葛孔明在卧龙山躬耕一般,倒还愉快。” 弘治皇帝沉默了,半响才道:“朕希望他在西山能学会在东宫学不到的东西,卿家明白朕的意思吧?” 方继藩点头。 此时,弘治皇帝倒是失笑道:“朕只有这么个儿子,大明的天下,将来迟早是他的,朕让你做少詹事,目的自是不言自明,你好好的做,朕希望你像教导欧阳志一般的对太子。” “……” 这……臣妾……啊不,臣做不到啊。 方继藩有点儿懵逼,教导欧阳志一样…… 他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了未来的明武宗皇帝像个二货一般呆滞的坐在谨身殿里,无数大臣们唇枪舌剑,然后他老半天崩不出一个屁来。 方继藩想了想,脸上露出了几分苦恼,却还是道:“其实欧阳志这个人,在臣的门生里,天分很糟糕,学问也很粗浅,臣一直看不上他,陛下,臣说的是实言,认真的。”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眉头皱了皱眉。所有人都将欧阳志当宝,你方继藩倒是厉害,将人家当草芥,可看方继藩如此认真的模样,弘治皇帝竟有点信了。 然后,大抵,弘治皇帝心里颇为震撼,这方继藩……恐怖如斯。 见弘治皇帝不言,方继藩便接着道:“不过请陛下放心,臣定当尽忠职守。” 弘治皇帝不禁微微一笑:“你还是没明白朕的话啊,为天子者,首要的,是宣德,所谓德才兼备,德在才先,朕的意思是,朕希望太子能够像欧阳志那般拥有高贵的品德。” “……” 方继藩忍不住道:“陛下,其实臣的德行……比欧阳志要好,欧阳志只从臣身上沾了一点点德行,他的德行,比起臣和其他门生而言,不过尔尔。” “是吗?”弘治皇帝不置可否:“朕也会观人的,真以为朕糊涂?”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吐槽了,陛下这眼力劲,居然还好意思说会观人,我方继藩三观奇正,为国为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此时,弘治皇帝目光一冷:“你在腹诽朕吧?” 方继藩拨浪鼓似的连忙摇头:“没有,臣是个愚忠之人,腹诽君上的心思,连想都不敢想,臣心里只想着陛下鸿恩浩荡,千秋万代。” 弘治皇帝露出微笑,只是这笑是似笑非笑,他定定地看着方继藩。 却在此时,外头竟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禀陛下,刘公、谢公、李公,会同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弘治皇帝不禁一怔,略感惊讶,怎么……又去而复返了? 弘治皇帝虽是感到狐疑,倒是不忘又对方继藩道:“记着朕的话,太子在西山若是不老实,你这少詹事也是责无旁贷。” 话音落下,才将刘健等人宣进暖阁。 刘健为首,几个人进来,都面带微笑,刘健道:“臣等冒昧,只是……刚出去不久,却撞到了通政司的人,听说又是辽东的奏报,还是欧阳修撰的奏本,臣等在想,既如此,不妨亲自送予陛下,臣等也想知道这欧阳修撰的奏报之中所言何事?” 大家都很期待啊。 虽然其他人都在吹捧欧阳志,可锦州城如何守城的经过,依旧没什么头绪,既然是欧阳志所报来的,欧阳志肯定会大书特书一番关于坚守锦州的第一手资料,而今锦州之围已解,无论内阁还是兵部,现在都很愉快,如释重负了呀,公务上的事,也不怕耽搁这一时半刻了。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也来了兴趣,带着笑意接过了奏疏。 他徐徐看下去,表情却又古怪起来,眉头深深的皱着,可有时,却又舒展,似乎是逐字逐句,因而看的很慢。 良久之后,弘治皇帝一脸震撼,喃喃道:“此子……真君子也……” 君……君子? 方继藩一听君子二字,心里就哆嗦了,脑海里不由自主的冒出了一个人物,岳……岳不群…… 对于君子,方继藩印象都不太好,比如那个完蛋的刘大夏,不也曾经号称是弘治三君子之一吗? 方继藩可没看到他像君子,世上的事,真正坚守道德的人,就决不会四处嚷嚷,可一旦四处嚷嚷,让所有人都认为你是君子,那么只能说明这样的人会来事,一个会来事的人,算是真君子吗? 这样说来,我方继藩才是真君子啊,只是我心里苦,心中的道德和正义感,秘而不宣,不为外人所知罢了,谁有见过我方继藩逢人就说自己仁义道德吗?没有! 此时,刘健下意识的道:“陛下,这奏疏之中……” 弘治皇帝这才猛地抬眼,道:“奏疏之中,列举了许多人的功绩,从指挥何岩、巡按李善,再到中官刘宝以降,几乎这锦州,他欧阳志能叫得上名的人,统统都被欧阳志列入其中,唯一没有列入的,恰是他欧阳志,反而他还反省了自己在坚壁清野时害死了十三名百姓的事,这不是报捷的奏疏,这是一份请罪的奏疏啊。” 请……罪…… 众人面面相觑。 方继藩第一个反应就是……老实人。 刘健摇摇头,苦笑道:“真是个忠厚的人啊,倘若不是何岩等人的密奏,或许在陛下和老臣等人的心里,单凭这份奏疏,他欧阳志不但无功,反而有过了。” 马文升也是君子,和刘大夏一样,都属于弘治三君子之一。 他突然发现,刘大夏没了,这弘治三君子变成了二君子,二这个词,听着……总有点怪怪的,现在似乎,一个冉冉的君子腾腾而起。 他不禁也甚感欣慰地道:“何岩的奏疏是直接发往兵部的,事先肯定没有必要和欧阳志言明,这欧阳志不肯彰显自己的功劳,大功当前,却能克制自己,反省自己的过失,臣不及他。” 谢迁亦感慨道:“此等忠厚之人,老夫已是许多年不曾见过了,反是争权夺利的小人见得多了,这欧阳志的德行,老臣佩服。” 李东阳则是若有所思地道:“臣倒是想起一件事,就在鞑靼人袭击锦州之前,欧阳志也上过一份奏疏,当时他人微言轻,臣虽然看过之后直接拟了票,呈送入宫,可能陛下也没在意,直接就送去司礼监束之高阁了,这份奏疏,若是臣记得没错的话,也是请罪,说这坚壁清野之事,他愿一力承担。” “……”方继藩眨了眨眼,现在他倒没有吭声了。 却仿佛,一下子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论起装逼,自己竟不如欧阳门生,果然圣人说得对,三人行、必有我师。 弘治皇帝甚有感触:“倘若朕的臣子,个个如他这般,三省吾身,绝不与人争功,也绝不推诿自己的过失,这才是我大明之幸啊。历朝历代,有才者如过江之鲫,可德才兼备者又有几人?欧阳志,足以担当朕的腹心之臣,下旨吧,命翰林修文,旌表欧阳志,命人传抄天下,咸使闻之。” 这意思是,向天下人表彰欧阳志的功绩和品德,也等同是将其列为表率,使其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刘健等人,也是感触万千,宦海沉浮得久的人,哪一个不是早就看清了人性?虽然表面上不说,可心底深处,多少也都知人心险恶。 而欧阳志,就如一道光,瞬间使暖阁中的君臣们为之赞赏,这样的人,真不多见了。 你可以笑他是愚蠢,不懂得趋利避害,不知人间险恶,不知变通。 可无论如何,对于这样的人,最终你还是得肃然起敬,因为这样的人,你是无法做到他这般的。 弘治皇帝抿了抿嘴,道:“有这样的门生,想来就会有这样的恩师,方继藩,你做的很好……” 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弘治皇帝眼底里满是欣慰,他有些放心了。 就算方继藩的品性,到了欧阳志那儿打个对折,方继藩再教导太子,太子的德行在方继藩这儿,再打一个对折,那也有两成五欧阳志那般的德行,这已足以让弘治皇帝欣慰了。 弘治皇帝深深地看着方继藩道:“记住朕方才说的话。” 方继藩有点看不懂弘治皇帝的眼神,是佩服自己呢,还是佩服欧阳志呢?罢了,这样的问题,多想无益! 方继藩老老实实的道:“臣……遵旨。”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万人空巷 邸报传抄,一场大捷,天下皆闻,这也让人记住了一个叫欧阳志的人,此人……恐怖如斯,能力道德,俱为楷模。 更可怕的是,此人,竟只是一个新晋的翰林,足以让天下臣民,倒吸一口凉气。此人将来的前途,几乎可以想象了。 锦州…… 欧阳志要动身了。 他将回到京师,接受天子的召见。 一大清早,锦州文武官员,几乎是三更时便已起来。 中官王宝,起的更早,因为他压根就一宿未睡,干爹早就给他送来了一封密函。 显然,王宝意识到,这位欧阳修撰,即将一飞冲天,这真是运气来了,棺材板都压不住啊。 此人算的上半个自己的救命恩人,即便是王宝,也钦佩于他的人品。 王宝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一个残缺的人,净身入宫,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成为人上人,走上这一条捷径,能过上好日子,骑在别人身上吗? 可即便如此,人心还是肉长的啊。 尤其是当干爹的密函之中,提及到欧阳修撰的奏疏里,着重的对自己的功劳大书特书,却没有提及到他欧阳修撰的功劳。 王宝真的感动了。 真是厚道啊。 他一宿未睡,命人张罗。 清晨。 天上鹅毛大雪。 天空依旧晦暗,不见丝毫曙光,翻滚的乌云使天穹染上了黑幕。 唯有那大雪的银白,折射出些许的光辉。 北风呼号,风刮在面上,犹如刀子一般。 王宝穿着的是一件钦赐的麒麟服,宦官出宫,出任地方,镇守监视一地,为了显示他所代表的乃是宫中,往往都会钦赐御服,平时这麒麟服,王宝都舍不得穿,今日却是穿的整整齐齐,一从他的行辕出来,北风便似要将他的麒麟服鼓起来,衣袂卷起,使行动艰难起来。 顶着雪,王宝带着诸侍卫,已到了欧阳修撰的行辕,在这欧阳修撰的行辕之外,早已点了许多盏灯笼,各衙各司的人,竟都来了,那灯笼上,书着‘指挥使司’、‘按察使司’、‘松山县’等等的字样。 大家冒着雪,聚集于此,王宝心里感慨万千,可到了行辕前,很快便看到了何岩和巡按李善的票牌,二人各自站在票牌之下,俱都肃穆,同时,也下意识的朝王宝看过来。 目光在这隐隐的灯笼光火之下刹那间对视。 六道各怀心事的目光迅速触碰,只火石之间,目光又迅速的离开,王宝和何岩等人一样,眼睛迅速的朝上倾斜一些角度,目中带着傲慢、不屑、鄙夷,权当何岩等人不存在。 臭不要脸的东西,竟偷偷上奏状告咱家,我王宝他日不弄死你们,这身算是白净了。 还真以为你们密奏兵部和内阁的奏疏,咱不知道写了什么吗? 王宝的眼角,带着刺骨的不屑,面色却是如常的样子,恨不得将李善和何岩二人拍在地上,使劲的摩擦。 打招呼,不存在的,没打死你们就算是你们祖宗积德了。 何岩阴沉沉的,眼角余光扫过王宝,心里也是冷笑,死阉人! 李善面上倒是带着读书人特有的谦和微笑,可那双目中特有的傲然,却还是露骨的流露了出来,何岩暗中状告自己临阵胆怯,王宝的奏疏里暗示自己想要冒功,呵……本官京里没人吗?吏部右侍郎,乃我大宗师,早就修书来了,臭不要脸的两个狗东西,差一点还被你们倒打一耙。 行辕里,突是中门大开,众人来不及多想,便见欧阳志缓缓至辕门而出,一下子,所有的心思无影无踪。 上下文武数十人,纷纷上前,作揖。 欧阳志木着脸:“回礼。” “欧阳修撰,既要回京,哎……不知何时还能相见,煽情的话,也就不多言了,且上轿吧,咱送送你。”王宝说到此处,居然有东西戳到了自己的心窝子,眼眶有些发红,欧阳修撰,是实在人啊,跟其他妖艳JIAN货不一样,王宝这是动了真情。 何岩只是感慨,恨自己没有提早说出这漂亮话,却也是凝重的看着欧阳志,想要咧嘴笑笑,可老脸僵硬,笑不出来,倒是想哭。 李善深吸一口气,压抑了自己的情感,却带着几分哽咽:“欧阳修撰,后会有期,他日本官若是至京,到时,你我煮酒再聚。” 欧阳志朝他们颔首点头:“不上轿了,步行吧,走一走吧。” 出来时,情绪就酝酿好了,欧阳志对这里,也有不舍,这两个月里,自己曾和这些人在一起,共体时艰,他亲眼看到这里的楼宇,化为废墟,也看到有身边熟悉的人,最终被乱石砸死,欧阳志唏嘘。 “好,走一走也好……”王宝笑嘻嘻的点头:“是该走一走……”说到后来,竟有些哽咽了,克制不住自己情绪。 欧阳修撰沉默了片刻,微笑着拍了拍王宝的肩:“会再见的。” “是,是,会再见的。”众人齐声点头,已经来不及相互之间龌蹉了,欧阳修撰虽是将手拍在王宝肩上,却又何曾不是拍在自己肩上低声安慰呢。 李善忙道:“去取蓑衣和斗笠,这样的雪,莫使欧阳修撰受寒。” 欧阳志昂首:“不必了。” 众人缓缓而行,走过了熟悉的街巷,浩浩荡荡的人,竟是越来越多,人群之中,总会有无法克制的呜咽声。 晦暗的天空下,雪絮飞舞着,模糊的街道两侧,竟是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影,这些人影立在道路的两侧,看不清面容,人影尽力想要靠前几步,想一睹欧阳修撰的面容,可他们却又显得极理智,生怕堵住了欧阳修撰的去路,于是,进退维谷。 走不尽的街道,道旁也是走不尽的人,欧阳志努力的想张开眼,去看道旁那乌压压的人群里,一张张面容,他虽知道,这些都是曾经和自己一起,在锦州城里患难过的军户、商贾、僧人、百姓,可他再如何努力,那飘飞的雪絮,和晦暗的光,却使他感觉这一切都是徒劳。 有人低声道:“欧阳修撰慢走啊。” “欧阳修撰公侯万代。” 这一声声尽力遏制着音量的嘱咐,却是清晰入耳。 欧阳志僵硬的面容,本该继续僵硬下去,因为一会儿功夫,他脸便被这冰霜凝结起来。 可走着,走着,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遏制的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前头的道路,一直延伸,道旁的人却越来越多,乌压压的人群,安分的没有逾越雷池半步,不敢堵塞欧阳修撰的去路,他们既悲痛于这位大恩人的离去,同时,似乎又为大恩人即将奔赴更远大的前程,心里滋生出些许的安慰。 欧阳志终于落泪了,行至大广济寺不远,欧阳志驻足,哽咽着擦拭泪水,滚烫的泪水,融化了面上的寒霜,他顿了顿足,又继续前行,身后,无数人亦是哽咽抽泣,情绪难以克制。 王宝等人,像是刀子戳了心窝子,欧阳修撰坚壁清野时,被人责难没有动容过,在面对鞑靼人时,也不曾动容过,矢石穿过城墙,在他身边飕然而过时,他还是不曾动容。 今日……他们终于看到欧阳修撰动容了。 只是……这原本期盼着想看看,欧阳修撰是不是永远板着脸的人,现在却没一丝心情欣赏,他们宁愿欧阳修撰此刻板着脸,使自己心口不至于堵着。 欧阳志走了一路,哭了一路,泪水湿了长襟,行至城门,这里,早已有车马提前在此等候,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的上了车马,马车的车轮滚滚而动,而在城门处,蜂拥的人潮,却是久久没有散去。 马车行了数里,车轮在雪中留下了一道深深的雪痕,欧阳志还在车里哀伤,突然,他泪水模糊的脸,露出了几分奇怪的表情。 这一次,似乎又后知后觉了。 他道:“停车。” 车夫和随行的扈从忙是停了车,欧阳志道:“刘瑾……刘瑾在何处?” “这……不知道啊,没有注意。” “你们没有叫醒他吗?” “忘了……” “……” 雪中的车驾和雪中的人们,都有点发懵,似乎差点将至关重要的刘公公,丢了。 ……………… 刘瑾打包了一大包袱的行囊,从屋里出来,行囊里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值钱的都送给那该死的萧敬了,一想到此,刘瑾的心就好像被锉刀反复的刮擦,因而,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好歹也算是自己曾来过锦州的证明,得打包带回去,不能浪费了。 他悲伤的自屋里出来,心说怎么这般的安静,左右看看。 懵了。 人哪,人去哪里了? 他驮着身,气喘吁吁的背着包袱,在廊下来回的走,一个人踪都没有,刘瑾大叫:“来人,来人……” 他后襟凉飕飕的,小跑着出了中门,这街上,却也鬼影都看不到一个。 刘瑾龇牙,想哭,手里一松,那包袱散落了下来,从里头,滚落出衣物、铁盆、瓷碟、烧剩了一半的蜡头,散落了一地。 ……………… 这一段不好写,虽然老虎和欧阳志一样,都是老实人,老实人的心,是共通的,哎,写着写着,自己都伤感了,老虎就是那个老实人啊,八年如一日,笔耕不断,不善交涉,刮风下雨、感冒风寒,也不曾停,更不敢停,怕对不住自己的读者,俯首甘为孺子牛,吃的草,挤出来的是NAI,一声叹息,求支持。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神物现世 初冬。 京师已连下了半月的雪,大雪压垮了京畿附近数百间房屋,以至于顺天府叫苦不迭。 再加上淮北以及山东一带,灾情频繁,一封封的奏报送到京师,弘治皇帝为此郁闷了很久。 却在此时,一个自西山来的消息,令方继藩如打了鸡血一般,兴奋起来。 他急匆匆的赶至西山,在西山的一处暖棚里,只见张信和朱厚照正站在暖棚里的田垄边。 方继藩一到,朱厚照的眼睛发亮起来,道:“总是不见你人,老方,你该出来透透气了。”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头道:“脑疾,脑疾。” 他今日来此,是有目的的,可没时间顾着朱厚照,随即便朝向张信道:“如何?” 张信道:“十几亩的土豆地,俱都熟了,所以赶紧请千户来。” 方继藩激动得想哭。 三个大男人,居然都是感慨万千。 这十几亩的土豆,都是张信费尽心血照料的,从一开始的发芽,种植,记录其习性,接着生出土豆,最后再挑拣出优良的品种根据以往记录的数据和经验,调整土地的肥力、温度,甚至连光照的时间,再继续育苗、种植。 这里的暖棚,唯一的好处就是,在这里,不会有春夏秋冬的概念,所以只要在暖棚里,也根本没有春耕和秋耕的概念。 为了确保土豆的育种,第一批土豆种出来之后,几乎每一个培植发芽的土豆,都是张信精挑细选的,确保其为最优良的品种。 不只如此,他还专门密植了几亩土豆,为的就是看一看,这土豆的亩产量到底能有多高。 这些土豆,可谓是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 即便是自己的妻子,也即是周王之女从开封娘家回来,他在这三个月时间里,也不曾真正和妻子说过几句话。 他手上,早已长满了老茧,也因为经常性的弯腰蹲着,身子有些佝偻。 方继藩此时还依稀的记得,张信当初细皮嫩肉的样子,说是英俊潇洒也不为过,可是如今,哪里还有年轻人的模样,更像是个年过四旬的老农,脸上长满了沟堑,手臂上的死皮剥了一层又一层,新皮与老皮在一起,看得有点渗人。 朱厚照也黑了,不过更加精瘦了,颌下长出毛茸茸的短须,土豆田,他也是有份照顾的,平时王先生还要到翰林院当值,他便跟着张信跑。 张信自是拿朱厚照没法子的,好在朱厚照还算是肯干,让他挑粪他便挑粪,让他垦土朱厚照便垦土,小猪秀才,啊,不,小朱秀才在西山的声誉还是不错的,人们都觉得这个小秀才为人忠厚,虽然有时爱吹牛,可做起事来,却很肯下气力。 此时,方继藩带着几分惊喜地道:“密植的?” “密植的。”张信显得红光满面:“昨日刨出了几个,个头不小,只怕产量不低。” 一说到这个,张信便显得极兴奋了。 于是方继藩忍不住蹲下来,就地刨了一串土豆来,果然,这土豆如葡萄一般一串串的,个头还不小,比上一次的培植出来的要大了许多。 方继藩感动起来:“真是不容易啊,不枉这数月的辛苦。” 张信听到这句感慨,说的不就是自己吗?其实……他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打小便被揍,揍了就嗷嗷的哭,此刻,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出来。 朱厚照却是撇了撇嘴,忍不住道:“你天天躺在家里装病,哪里辛苦了?” 张信顿时正色道:“可不能这样说,殿下……” 张信是知道朱厚照身份的,他是英国公之子,从前的时候,也曾和朱厚照见过许多次面,只不过朱厚照讨厌张信,觉得此人无趣,而张信是‘大孩子’,鄙视这种顽劣的熊孩子罢了。 不过如今,却总算是找到了共同的爱好了。 “殿下,千户的辛苦,在于劳心,而非劳力,他比我们更加辛苦。” 方继藩很欣慰张信能这样说,果然,这个世上,还是有人能够理解自己的啊,也不全然都是朱厚照这等肤浅之人。 方继藩自然是不会跟朱厚照这个熊孩子计较的,脸上神采飞扬地道“过几日选个吉日,咱们开挖,挖出来之后,就入宫报喜,噢,对了,去其他的田里挖一些土豆出来,咱们试一试用这土豆做一些吃食,且看看口味如何。” 作物是种出来了,可也得好吃才是啊,不好吃,有个蛋用? 因而,得先尝尝口感,实践方才见真章! 朱厚照便眼睛发着绿光,兴奋地看着方继藩道:“这土豆,可以做成蒸饼吗?” “不可以。”方继藩板着脸。 “那可以做成土豆粥吗?就如同红薯粥一般?” “别闹,臣想想烹饪的事。” 烹饪的事,说实话,方继藩不是很懂,毕竟上辈子更多的时间,都研究在如何泡好一碗酸菜牛肉方便面上,这烹饪的技能,点歪了。 可是不打紧,本少爷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走路吗? 方继藩说着,盯着朱厚照道:“殿下,你走两步臣看看。” “啥?” 朱厚照有点懵! 朱厚照不知道这是什么用意,不过还是踟蹰着走了两步:“是这样吗?” 方继藩一拍脑门,便道:“走。” 朱厚照美滋滋的,这样都能给方继藩启迪?莫非走两步,还会有啥深意? 于是他兴匆匆地跟着方继藩,张信则去了另一个暖棚里收土豆去了。 在西山,有专门的饭堂,主要是供应千户所吃喝的,这些千户所的校尉、力士,无论他们的动机是什么,可来了这里,确实是辛苦,成日在田垄里记录数据,照料蔬果,有时还得跑去龙泉观,每天和泥地打交道,方继藩才成立了饭堂,吃大锅饭的日子,还是很愉快的,因为在吃方面,方继藩一向不吝啬。 今儿,方继藩将这里的伙夫们都召集了起来。 负责管理伙夫们的总旗官叫杨让,杨让也不是无名之辈,家里在安南之战可是有功劳的,世袭的千户官,祖辈们都在金吾卫里当差,这一次,天知道走了什么门路,讨好了英国公,才将他充进了千户所,不过这家伙一身的肥肉,一到了地里就气喘吁吁,张信都看不下去了,索性奏报了方继藩,让杨让在饭堂里当值。 这厮也不会掌勺,可是会吃,因而是千户所里的美食家,唯一的特点,大抵也就是能监督伙夫们好好干活,不得偷懒。 此时,他堆着笑,眼睛笑起来时,几乎只留了一条缝,不过倒是不让人看得厌烦。 方继藩大抵的跟他交代了一番,接着张信亲自抬来了一箩筐的土豆来了,数十个伙夫开始给土豆削皮,先是有人开始热锅,放入油,接着将削成条的土豆放入热锅之中,开始油炸。 另一边,则是开始将土豆泡起来,制成土豆泥,也效仿蒸饼的做法,煎饼。 这土豆在西方,是作为主食食用的,不但可以吃饱,且土豆之中蕴含的营养,和小麦、稻米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这一点,和红薯不同,红薯虽可以作为辅食,或是在灾荒时代替主食,可对于人体而言,土豆乃替代小麦、稻米的最佳食物。 这土豆的做法,有许多种,想要让人接受,却需要花费一些心思。 毕竟,对于许多习惯了吃面和吃米的人而言,突然用一种主食来替换原先的食物,若是不合自己口味,却是麻烦。 方继藩心里大抵想出了七八种方案,单纯的土豆泥、土豆炖牛肉、土豆饼、土豆面包、酸辣土豆丝? 一想到酸辣土豆丝,方继藩不禁滚动了喉结,有点饿了。 酸倒是容易,这时代有醋,且这时代的醋味道更醇一些,可是辣……好吧,虽然没有辣椒,不过……却也不乏替代品,说实话,就算真正的辣椒出现,怕是这个时代的人也无法轻易接受,反而有不少食物可以制造微辣的效果,如茱萸、胡椒、姜、芥末、葱、大蒜等等。 说干就干,方继藩叫人取来纸笔,开始写食谱,一个个食谱大致的写了出来,至于能否真正做出来,他心里却没有底,毕竟……自己没有真正下过厨,可是大致的流程,是应该能脑补得出来的吧。 管他呢…… 杨让虽然做不得重工,但是办事倒是认真,指挥着人开始分工协作,数十个伙夫,在千户面前,谁敢怠慢? 朱厚照则探头探脑:“这样也可以吃吗?好吃吗?会有毒吗?什么时候可以吃?我……饿了……” 方继藩恼火了,这家伙碍手碍脚的,实在讨厌啊。 强压着心里的不愉快,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将七八份食谱交给杨让,接着也学着朱厚照四处探头探脑,在一个个大灶之间穿梭。 唯独张信,却显得有些激动,身躯微微在颤抖。 他只负责种,却不知这玩意到底能不能吃,若是不能吃,即便自己能种出多少土豆来,又有什么意义? 因而,他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焦灼地等待着。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真神器也 朱厚照最有兴趣的,是炸薯条。 那炖了七八分熟的土豆条捞出来,放入清水之中,随后锅中放油,再将这土豆条丢入,片刻之后,便一股浓香蔓延开来。 待伙夫将这炸得金黄的薯条取出,朱厚照也不嫌烫手,取了一根,龇牙咧嘴的朝这薯条狂吹着气,而后……一口咬下一截。 香、脆! 有味道! “好吃!你们来尝尝啊,来尝尝啊,好吃。”朱厚照不管手里的油腻,边吃边道,一脸兴奋。 方继藩尝了一口,和后世的味道差了许多,后世是会将土豆条放牛奶里浸泡的,味道更浓郁一些,这个……好吧,其实也算不错了,毕竟在这个时代,算是很有口感了。 接着,便是传说中,西方人的主食,土豆泥了。 一大坨泥状物端了上来,上头加了两个大葱。 之所以加了两个大葱,这也是方继藩想在这正宗西式主食添加一点我中华,呃,更准确的来说,理当是大山东的特色。 朱厚照将信将疑地看着这土豆泥,道:“这是……” “这是土豆饭。”方继藩决心将它称之为‘饭’,因为这玩意,真的能充饥,而且基本上,能够保证一个人的营养摄入。 朱厚照闻了闻,味道还不错,于是小心地用筷子尝了一口……而后,不做声了。 张信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朱厚照的表情。 朱厚照皱眉道:“不好吃,味道有些怪怪的。” 方继藩微笑道:“就知道你会觉得味道有些怪怪的,不过口感可以改良,到时添加点其他东西进去,味道就可口了,至少……它可以填饱肚子。” 朱厚照不由道:“可是,真的不好吃啊。” 这家伙是个钻牛角的人。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看来不放大招是不成了。 于是方继藩朝一旁的总旗杨让低声吩咐了一声,杨让会意,匆匆的离开了。 过了很久,杨让才气喘吁吁的赶回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他肥胖的身材用一种奇怪的身姿跑着,显得格外的滑稽可笑。 他一面喘着气,一面道:“这是自附近的村里讨来的,真不易啊……” 方继藩瞥了他一眼,接过食盒,直接命人去取了碗,而后将食盒里的东西悉数都倒进了碗里。 这是…… 朱厚照定定地盯着碗里的东西。 粥? 这的确是粥,而且还是黄米的粥。 单看这米的成色,真是糟得不能再糟糕了。 方继藩朝朱厚照带着深意的笑容道:“殿下,先试试这个。” 朱厚照用着怀疑的眼神看着碗里的东西,道:“这能吃?” 方继藩就差翻白眼了,道:“这当然能吃,咱们大明八成的百姓,都是用这个来填肚子,殿下一定在想,百姓们喝的粥,不该是白白嫩嫩的吗?这只是殿下在西山待得久了的错觉而已,西山这地方,你看这里的人困苦,可在大明,这里已是京畿一带的江南了,这里的饭是白的,粥也是白的,便是蒸饼,也带着几分可口的香腻,可殿下真以为天下百姓喝的粥都和西山人喝的粥是一样的吗?以为天下人吃的饭,和西山人吃的饭也是一样的?” “殿下知道,为啥西山的人见了你我,都要恭恭敬敬,感激的叫一声恩公吗?这是因为,只有在西山,那些寻常的百姓才有白色的东西吃。而这……粥,就在数里之外的一个庄子里讨来的,殿下先尝一尝,便知西山和他们之间的区别了。” 朱厚照又低头看那粥水,忍不住笑了:“这有啥,本宫什么苦没吃过。” 他很大气,坐下直接取了筷子,这粥没有平常粥水的香气,看着很怪,泛黄泛黄的,里头似乎还有一丁点未脱的谷皮,很细碎,完全没有寻常大白米的饱满,细碎得就像一粒粒沙子,而事实上,里头还真有沙子!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些人真懒,竟连米都不淘一淘,你看,上头还有沙,也不怕咯牙。” 方继藩看着他,唇边忍不住勾起了一抹冷笑! 平时里虽然方继藩会装疯卖傻,可是看朱厚照何不食肉糜的样子,不禁一副鄙视的样子道:“殿下,他们不淘米,不是懒,而是这米一淘,许多米沫儿也就跟着水流走了,这岂不可惜?沙子,可以用舌头慢慢剔出来,可这米经水一洗,一斤米,可就没了半两了,你说,孰轻孰重?” 朱厚照这下沉默了,于是缓缓的低着头:“好吧,本宫尝尝看。” 用筷子夹着一些煮烂的米粒入口,没有一丝的滋味,也完全没有粥水特有的香甜,反而更像……陈年的旧米,有一股馊味,! 朱厚照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下意识的就将口里的粥吐了出来:“这是人吃的吗?简直就是猪食!” 方继藩这时倒是笑吟吟地看着朱厚照:“在漫长的一年里头,就这样的吃食,天下八成人的小半年,都得靠这个充饥,殿下方才这样吐出来,若是放在寻常百姓家,爹娘早就将殿下抽个半死了。” “现在……殿下再尝尝这土豆饭吧。” 朱厚照嫌弃地将那黄米粥移开了,他心里发誓,自己一辈子再不碰这等东西了。 他拿了筷子,反复的在袖口擦拭,似乎想将那黄米粥的味道统统擦拭个干净,这才低头吃了一口土豆饭,眼睛竟是突的亮了,随口道:“真香。” “好吃?”方继藩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大叫:“太好吃了!香甜可口,人间美味。” “殿下喜欢吗?” “喜欢!” “大声一点!” “真香!” 这就是了。 方继藩笑道:“殿下快用餐吧。” 朱厚照确实是有些饿了,饥肠辘辘,这土豆泥……现在吃着,竟觉得别有一番滋味,至少比那黄米粥,好吃不知多少倍,半斤土豆泥下肚,朱厚照不禁打了个嗝:“好撑。” 方继藩心里,却松了口气。 或许在上一世,人们已经彻底告别了饿肚子,即便土豆有再多的优点,也很难取代白米作为主食,根本原因就在于,那个时代人们所吃的米,和后世的米,其实是有本质区别的,在后世,现在这样的米,完全属于喂猪的水平。 可对于这个时代的寻常百姓而言,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三餐吃饱而已,土豆能吃饱,这就足够了。 何况以大汉民族吃货,啊,不,在吃食方面,与时俱进,创新各种吃法的本能,方继藩相信,一旦土豆推广开来,这世上至少会出现一百零八种土豆的吃法。 此时,朱厚照摸着自己肚皮道:“好饱,现在感觉这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说着,他忍不住的又嫌弃的看了那黄米粥一眼。 要的就是这效果呀!方继藩心情很好,对朱厚照和颜悦色地道:“殿下吃饱了就好。” 正在这时,酸辣土豆丝和土豆炖牛肉却是好了,杨让邀功似的亲自将这两道菜送上了来。 酸辣土豆丝,主要放的是茱萸,借助茱萸来达到辣椒的效果;而最难得可贵的却是土豆炖牛肉,因为这个时代,寻常的牛是不能轻易宰杀的,只有老死和病死的牛方可宰杀,因而牛肉的价格,往往是其他肉类的数倍以上,很高级。 方继藩一看到这两道菜,顿时热泪盈眶,家乡的味道啊,终于今日可以吃上了。 “盛一碗白米饭来。” 吃这两道菜,得用精米,那种白米饭用来下这等菜,口感才能达到最佳。 方继藩坐下,看着热腾腾的饭,香喷喷的菜,已是食指大动。 朱厚照则是一脸懵逼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则是低头,大快朵颐起来,不忘招呼朱厚照:“殿下也来吃几口,味道很好,太好吃了。” “……”朱厚照摸着自己的肚皮,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不吃,那臣只好……吃了,臣好饿,得罪,得罪。” 爽滑的酸辣土豆丝入口,那些许的酸味和辣味,刺激着方继藩的味蕾,壮哉,我大中华物产丰饶,烹饪花样推陈出新,能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纵是做鬼也幸福啊。 朱厚照吹着口哨:“走了啊。” “殿下慢走。” 朱厚照不甘心,走了几步,又回来:“将那土豆条儿盛好,我带回去吃。” 他说的是薯条。 方继藩不忘道:“殿下,一定要记着,带回去肯定凉了,得再炸一炸才好吃,也香。” 杨让等人忙取了荷叶,将薯条包了一大份,卷起绑死,朱厚照提着,又有点不甘心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酸辣土豆丝和土豆烧牛肉,却很不争气的又打了个嗝,这一次,真走了。 张信不好意思上桌和方继藩同吃,他自惭形秽,毕竟常年在地里,浑身都是土腥味,可见方继藩吃的愉快,太子殿下吃土豆泥竟也饱了,味道口感竟比寻常百姓吃的黄米粥还好上不少,他心里……一颗大石落下,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他心里不由在想,那密植的土豆,亩产能有多少呢?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偷来蟠桃献母亲 其实方继藩也不大喜欢土豆泥,看着都腻味。 于是忙让人将这朱厚照的土豆泥端走,愉快地吃着酸辣土豆丝和土豆烧牛肉,却想起来,此时若有葡萄酒就好了,这葡萄酒配上土豆烧牛肉,也是别有一番风味啊。 吃饱喝足,出了饭堂,见朱厚照真的走了,人影都不见,心里摇摇头,这一次莫非真的伤了他的心? 不至于吧,毕竟他内心如此的强大…… 到了傍晚,王守仁等人已是相约而来,他们见恩师在此,纷纷行礼。 方继藩只朝他们点点头。 王守仁道:“恩师,夜课即将开始,恩师不说几句吗?” 方继藩历来避免去教授别人学问。 这新学,他是碰都不想碰,摇摇头道:“为师吃撑了,下一次吧。” “……”王守仁等人其实已是见怪不怪了,便又作揖道:“恩师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噢。”方继藩轻描淡写的颔首。 此时,唐寅道:“不知欧阳师兄何时回来?” “理应快了。”方继藩想了想道:“说起来,为师还是很盼着见他的,毕竟师徒情深啊。” “是。”众门生纷纷点头道:“学生也盼着见大师兄。” “你看看你们大师兄,年纪轻轻,就已立功……立德……立……”后头一个,方继藩有点想不起来了,摸了摸的自己的肚皮,询问式的看着诸门生。 徐经忙道:“立言。” “不错,立言。当然,他立言还不够格,可立功、立德,总是有的吧,他给为师长脸了啊,你们要多多向你们的师兄学习。” 众人忙应声称是。 方继藩拍了拍自己的脑壳,连立言都忘了,看来脑疾真是可怕,居然会损害智商。 方继藩倒没有心思继续跟几个门生闲扯了,悠悠然的走了。 几个门生则是不敢怠慢,因为夜课已经开始了。 刘文善今日去给学童们授课,而江臣则去给来此的秀才们讲八股。 唐寅、王守仁和徐经,今日只来旁听。 那些秀才、举人们,几乎每夜都来,而江臣、刘文善两位专门教授八股的先生,几乎所有的课程就是让他们自己作八股,每日出一题,白日写完了,夜里再一篇篇读出来,进行讲解。 那刘健之子刘杰一堂课都不曾拉下,每日都作一篇八股来。 一日作一篇八股,是很费工夫的事,不过此等环境,他却是喜欢,起初的时候,写的潦草,甚至前言不搭后语,可慢慢的习以为常,竟也像一点样子了。 夜课的时候,先生会抽取一些人的八股来读,而后反复的宣讲,这篇八股好在何处,坏在何处,也是吸引人的地方。 其实刘杰未必真希望来此上课来提高自己的八股水平,想要高中,他已经四十岁了,无数次名落孙山,其实心早已冷了。 只是他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有辱门楣,平时都不好意思出门,家族给予了他光环,却也给了他无穷的负担,因而,他是孤独的,每日在书斋里,看着莫名的书籍,想到自己一辈子碌碌无为也罢了,还被关在这小小的洞天里,是何其的蹉跎。 现在来了这个环境,和一群读书人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他是刘健之子,偶尔也跟人耕耕地,在酒肆里喝喝茶,聊聊天,来此上上课,不失为人生一件快事。 今日江臣先生所抽取的人,就是刘杰,他的八股文被当众诵读,毫无疑问,刘杰的八股是平庸的,许多人在听的过程中,虽没有取笑,不过偶尔,依旧还会莞尔,那莞尔的轻笑,虽没有隐含歹意,却也证明了这篇八股文的好坏。 江臣念完了,左右四顾,面带笑容道:“此文好在何处,坏在何处?” 众人不好意思说坏处,毕竟刘杰这人人缘还算不错的,因而搜肠刮肚,想着好处:“刘生员的文章,四平八稳。” “嗯,四平八稳……”江臣点头,表示同意。 “刘生员……” “……” “那么坏处呢?”江臣依旧微笑。 众人很一致的选择默然了。 “你们应当回答的,你们不回答,是想给刘生员留一些请面,可殊不知,遮人丑并不会给刘生员带来进步,好吧,既然你们不肯说,那我来说吧,这文章最大的弊病在于破题,无法让人生出新意,还有几处用典错了。用典错误倒无妨,而这破题,乃八股的点睛之笔……” 江臣毕竟已经见识过大世面,作为翰林,自是水平越发的高超了,他开始孜孜不倦的说起如何巧妙破题。 刘杰先是羞愧,可慢慢的,却又津津有味的听了起来。 夜间的西山,在学堂这里,依旧是灯火通明,哪怕外间不知觉的又是大雪飞扬,也无人去关心。 ………… 朱厚照今天没有留在西山上夜课,他直接入宫,就兴冲冲的直奔坤宁宫了。 在坤宁宫外,他先是小心翼翼的寻了一个宦官询问:“父皇是在暖阁吗?” 这宦官道:“回殿下的话,是,陛下至今还在暖阁召问诸臣。” “噢。”一下子的,朱厚照松了口气,随即就打起了精神,连胸膛都挺直了,神气活现的进了坤宁宫。 坤宁宫的宦官连忙进去通报,没多久,朱厚照便入寝殿拜见母后。 此时,张皇后正和太康公主各自在榻上坐着,一见到朱厚照来,张皇后露出了嫣然的微笑,太康公主朱秀荣则是不由自主的蹙眉。 想到前些日子,朱厚照不知从哪儿捉了一只田鼠,吓得她是几夜都不敢睡,朱秀荣就难以露出好脸色,她故意将俏脸面向里侧,权当没有看到朱厚照。 朱厚照先道:“见过母后,母后金安。” 张皇后的笑容更盛了几分,却是言不由衷的责备道:“瞧瞧你,像泥猴儿一样,也不知到哪儿溜达了,天色这么迟了,你入宫做什么?” 朱厚照没回答张皇后的话,却是看向了朱秀荣,啧啧道:“妹子……妹子……” 朱秀荣缳首,故意拿起针线来,做女红。 朱厚照讨了个没趣,便嬉皮笑脸的对张皇后道:“母后,儿臣这些日子都在学治国之道呢。” “治国之道?”张皇后狐疑地看着朱厚照:“哪个师傅教你的,你说来听听看。” 朱厚照便神采飞扬地道:“何谓治国之道,就是吃也。” 张皇后一愣,随即差点笑岔气:“若是吃便是治国,这治国也太容易了,你可别对着你父皇说这些,你父皇若知道,非打死你不可了,你也不看看,你父皇成日如履薄冰、脚不沾地的,治国,何其难啊,到了你这,就成吃了。” 朱秀荣差点也笑出声来了,还好努力的绷住了俏脸上的笑,继续无事人一般的作着针线活。 朱厚照便瞪大了眼睛道:“母后,你就有所不知了吧,所谓民以食为天,吃,不就是比天还大的事吗?百姓们有饭吃,便知足常乐,天下也就大治了,百姓们饿了,吃不饱,便要反,这难道就不是治国之道吗?父皇每日殚精竭虑,就是想要解决天下百姓们吃的问题啊,可惜他没本事,给百姓们找不着吃的,所以只好气喘吁吁,如老牛一般,却是依旧徒劳无功,呜呼哀哉!” 朱厚照在西山,可是小朱秀才,跟读书人厮混久了,又跟着王守仁学习,这之乎者也,学的很精。 张皇后皱了皱眉,表情有点复杂:“……” 朱厚照便忙道:“玩笑而已,不过儿臣有一句话却是对的,便是民以食为天,这不,儿臣给母后还有妹子带好吃的来了,哈哈,很香的,你们稍待,儿臣已命御膳房将那好东西再去炸一炸。” 张皇后随即便慈和的笑了,道:“难为你还有一些良心。” 片刻之后,宦官们便端着两盘薯条来了。 这是朱厚照自方继藩那儿打包打回来的。 他打包来的本意,其实就是送来给母后和妹子吃的,好让母后和妹子都尝尝鲜。 于是乎,他一屁股坐在了榻上,故意的紧挨着朱秀荣的身边,可朱秀荣依旧不想理他,娇躯挪了挪。 朱厚照捏起了一根薯条,要往朱秀荣的樱桃小口里送:“来,妹子,先尝一尝。” 朱秀荣撇过脸,道:“不吃,看着油腻腻。” 朱厚照便有些恼了,想龇牙,可片刻功夫,又怂了,依旧嬉皮笑脸:“好好好,你不吃,这可是哥亲自种出来的,你不吃,母后和我吃。” 这朱厚照和朱秀荣之间耍性情,乃是常有的事,张皇后早已见怪不怪了,不必去想,天知道朱厚照前几日又作了什么怪! 张皇后倒是打量起了那薯条,目光流转。 其实……她对所谓的吃食没多大兴趣,皇家,什么东西不曾吃过?很稀罕吗? 可听朱厚照说这是他自己种出来的,张皇后就不禁多了几分在意,不由道:“这叫什么?” “老方叫它土豆。”朱厚照老实回答道:“不过儿臣觉得这名儿俗气,该叫大将军果。” 一听方继藩三字,朱秀荣的眉眼便微微一颤,长长的睫毛抖了抖,似要抬起眼帘,却很快又垂下,不露声色。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龙颜大悦 殊不知,张皇后面带微笑,虽是凝视着朱厚照,而今这朱厚照,真是猴子变成泥猴子了,凑近了一些,一股土腥更是扑面而来。 张皇后眼角的余光,却是扫了一眼朱秀荣。 一面取了帕子,隔着帕子捏了一根薯条,轻轻的放入了口里。 接着,张皇后沉默了。 味道……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宫中的食物虽是珍贵,御厨们做的饭菜倒也可口,可就是太寡淡了。 而一般宫中的糕点,虽是用心,却以甜食为主,偏偏这薯条带着些许的咸味,似乎……还添加了花椒还是茱萸,又有些微微的辣感。 张皇后的柳眉,缓缓的舒缓开来,嫣然一笑道:“味道……还真可口。” 此时,一旁的朱秀荣突然道:“我也尝尝看。” 朱厚照有点意外自家妹子突的变了态度,不由讽刺她:“你不是说看着油腻腻,不愿吃吗?” 朱秀荣便道:“母后,哥前日捉田……” 朱厚照身躯一颤,立即道:“妹子,快吃,这就是专程送你吃的,我是你哥呀,一家人,有好东西自是带你的,哥心里惦念着你呢。” 接着,他亲手捏起一根薯条,就往朱秀荣的口里塞。 朱秀荣只咬了半截,顿觉口齿之间留着一股奇特的味道,这味道一下子蔓延开来,她眼眸微微一亮:“好吃。” “我就说了!”朱厚照一拍大腿,激动得不得了。 张皇后笑道:“好了,看你笑的,别闹了,待会儿你父皇来了,且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依旧,却道:“母后,儿臣就是高兴,这土豆,是儿臣种出来的,儿臣亲自施的肥呢,母后觉得好吃,儿臣过一些日子搬几十箩筐来都不成问题,这东西种起来容易,收成也高。” 张皇后便带着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 眼看天色不早了,朱厚照是提防着弘治皇帝摆驾来的,便不敢再多逗留,自榻上下来道:“母后,儿臣先告辞了,妹子,我走了啊,别送。” 说罢,再不迟疑的一溜烟跑了。 张皇后看着他急急忙忙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吁了口气道:“这孩子啊,一惊一乍的,到底像谁呢?秀荣,还是你乖巧啊。” 朱秀荣只嗯了一声,道:“母后,这土豆挺可口的。” “你方才不是说怕油腻?”张皇后脸带微笑,只是眼底深处,带着几分犹豫不定。 朱秀荣取了帕子,又取了一根来,轻轻咬了半截,接着道:“母后,儿臣觉得,依着皇兄的性子,这土豆定不是他种的,他是来冒功的。” 张皇后抿嘴,嫣然笑道:“这倒极有可能。” “那是谁种的呢?”朱秀荣眨了眨眼,随即眼帘又垂下,长长的睫毛划下美好的弧形。 张皇后想了想道:“可能是方继藩吧,他爱折腾这个。” “噢。”朱秀荣便不再说话了。 张皇后也不说话,又尝了这薯条,倒也觉得可口,想要多吃一些,又想着陛下说不准会摆驾来此,便克制了YUWANG,将帕子递给一旁的宦官,眼角则是扫了朱秀荣…… 张皇后突然道:“秀荣,你年纪不小了,今年年初已是行了笄礼,女大不中留,母后看啊,该奏请你的父皇为你选驸马了。” 朱秀荣一怔,随即含羞带愠道:“女儿愿一辈子侍奉母后,寸步不离。” 张皇后淡淡道:“哀家看,方家的那个小子还不错,你怎么看?” 朱秀荣俏脸顿时微红起来,缳首不敢抬眸,只是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自是全凭母后做主。可儿臣还是想侍奉着父皇母后。” 张皇后的凤眸里掠过了一丝精芒:“噢,此事再从长计议吧,你父皇倒还是很希望将你留在身边多一些日子的,他啊,只有一双儿女,真要出嫁了,怕也舍不得。” 朱秀荣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别样神色,最后道:“能留在父皇和母后身边,是儿臣的心愿。” 张皇后意味深长的一笑,心里却有些头疼,这个女儿,又像是谁呢? 似乎……她也想不到答案。 却在这时,外间传来声音:“陛下驾到。” 张皇后打断了思绪,站了起来,对朱秀荣道:“去迎驾吧。” 出了寝殿,迎了圣驾,弘治皇帝面上带着疲倦,因是离了暖阁,有些畏寒的缘故,披了一件狐皮的绒毛披风,可北风呼号,不但使他的长髯猎猎,也鼓得他的披风随风飘荡起来。 弘治皇帝带着一身的寒气进了屋,张皇后立马命人添一盆炭火,一面为弘治皇帝解下了披风,一面道:“皇上,这外头天寒地冻的,在暖阁里歇下也未尝不可,夜深了,何须来坤宁宫。” 弘治皇帝却板着脸道:“太子来过了吧?” 张皇后惊讶的道:“皇上是怎么知道……” 弘治皇帝差点没气个半死。 “朕在銮驾上,突见远处有一个人影,嗖的一下便绕着路跑了,这宫里,除了他敢这样没规矩,还能有谁?宫娥和宦官敢这般跑跑跳跳,早就送萧伴伴那去治罪了,亏得他逃得快!” 张皇后自是为朱厚照解围:“或许……是因为太子没有看到圣驾的缘故吧。” “……”这个解释,有点侮辱人智商了。 弘治皇帝也没有继续说什么,倒是慈爱的看了一眼朱秀荣:“秀荣真是愈发的像大家闺秀了,端庄得体,比那逆子好得多了。” 朱秀荣嗯了一声,似乎还在想着什么心事。 弘治皇帝已解了披风,感受到了寝殿里的暖意,坐在了榻上,眼睛便看到了案上的薯条,他不由道:“这是何物?” 张皇后便笑道:“是太子特意孝敬皇上的薯条。” 可与此同时,朱秀荣与张皇后几乎是在同时道:“是方继藩种出的土豆。” 弘治一脸诧异,看看张皇后,又看看朱秀荣。 张皇后微微笑着,看了朱秀荣一眼,朱秀荣忙缳首,大气不敢出。 张皇后随即道:“确是方继藩种出的土豆。” “噢。”弘治皇帝笑了:“土豆?太子亲自送来的?难得那逆子总还算是有心。” 宦官早就预备了一双银筷,恭送到弘治皇帝的面前,弘治皇帝接过,夹了一条薯条入口,浅尝之后,弘治皇帝便忍不住赞叹:“味道竟是不错,秀荣,你吃过了没有?到朕跟前来,这叫薯条?是红薯制的?红薯是好东西啊,浑身都是宝。” 一说红薯,弘治皇帝就眼睛发亮,他是恨不得红薯立即推广天下。 朱秀荣便盈盈上前,弘治皇帝捡了一根大的,喂给朱秀荣。 朱秀荣贝齿咀嚼,一面赞叹:“很好吃,父皇日理万机,要多吃一些。还有……这不是红薯所制,是土豆所制!” “土……豆……”弘治皇帝这才开始注意起这陌生的词,他若有所思地道:“朕没听说过这个。”说着,抬眼看向周遭的宦官道:“你们听说过吗?” 这周遭的宦官和宫娥们都一头雾水的摇头。 弘治皇帝便道:“土豆……土里长出的豆子?方继藩这家伙又折腾出了新的玩意?哈哈……太子说了什么没有?” 张皇后摇头道:“没说别的。” 弘治皇帝便开始迟疑了:“去叫萧敬来。” 弘治皇帝似乎对此,甚为慎重。 这土豆的口感不错,既是方继藩折腾出来的,或许比不得红薯高产,可红薯的出现,却给弘治皇帝心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从前的时候,费尽心机,就琢磨着怎么样劝农,劝了十几年,殚精竭虑,可一个红薯,八成的问题就解决了,原来世上还有一个新的思路去解决问题啊。 朱秀荣趁这个间隙,亲自去给弘治皇帝斟了一杯茶来,弘治皇帝正觉得口里有些干渴,不禁柔声道:“还是秀荣知朕啊,真是好孩子,若无秀荣,朕要生生被气死。” 张皇后便微笑道:“其实太子也和秀荣一样疼惜陛下的。”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他不添乱即可,好在被朕‘刺配’去了西山,倒是安分了一点,就是他身上有些坏毛病,总也改不掉,他是储君,要端庄,方才朕见他逃之夭夭的样子,为何动怒呢,这太子偏生没有太子的样子啊,朕哪里可怕了,以至于他畏之如虎。秀荣,你觉得父皇可亲吗?” 朱秀荣甜滋滋的道:“父皇和蔼可亲。” 弘治皇帝心里一暖,顿时笑开怀的道:“为何说秀荣懂事,就是这个道理啊。” 说着,萧敬已是气喘吁吁来了,他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陛下一般去了坤宁宫,便不需他伺候了。 他到了寝殿,忙拜倒在地:“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看他浑身淋雪,气喘吁吁的样子,不由道:“你起来,站炭盆边回话。” 萧敬起身,靠着炭盆站定,浑身顿时暖了。 “朕问你,土豆是什么?” “……”这炭盆里的焰火,不但暖了萧敬的身子,也暖了萧敬的心,可一听陛下的问题,萧敬懵了…… 啥是土豆? ………… 第五更到,累得有点直不起腰了,休息了,明天继续,最后叫点票票,支持老虎哈!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恩赏 萧敬沉默着,觉得自己的额头已渗出了细汗。 他是弘治皇帝身边的老人,是看着弘治皇帝长大的。 能深得弘治皇帝的信任,自是将皇上的脾气摸透了。 陛下对张皇后是极好的,后宫之中,独宠张皇后嘛。 所以若是在暖阁还好,只要到了坤宁宫里,当着自己妻子和女儿的面,历来是尽力去避免谈一些外朝的事。 可今日,特意的将自己从司礼监紧急召唤来,问这什么土豆,理由只会有一个,那便是……土豆是极重要的东西。 可是……土豆是啥呢? 东厂这些日子,不好过啊,锦州出事之后,几乎是倾巢而出,去探查鞑靼人的踪迹,严密的监视关外事务。 毕竟,在锦州那儿,东厂已经遇到一个坑了,本着愚公移山,也要将坑填了的精神,东厂精锐尽出,这一次定要将整个关外摸个清清楚楚。 可……怎么又出了个土豆了。 萧敬反应不过来? 土豆是作物吗?能吃? 他不敢轻易回答,因为没听过,稍稍答错了,就是欺君罔上,所以最后,他决定缄默不言。 “你不知道?”弘治皇帝一挑眉。 萧敬良久,才嘶哑着嗓子道:“奴婢……万死!” 最近真的是过得战战兢兢的呀,陛下的问题特别多,且问题一个比一个尖锐,东缉事厂虽说无孔不入,可又不是神仙,虽然在民间,人们将厂卫的恐怖不断的夸大,可所谓的探查,那也得埋伏好人手,日夜的打探才能出结果的啊。 何况,即便你是安排了人,也未必就一定能出什么成果。 弘治皇帝摇摇头,挥挥手道:“去探一探,打探清楚了,立即报朕。” 萧敬如蒙大赦,临走时,又有些担心,只一个土豆,一点头绪都没有,打探个啥? 他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厚着脸皮道:“还请陛下明示,这土豆是辽东,还是鞑靼人……”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看着萧敬为难的样子,既不愿苛责,却又对东厂颇为失望,道:“太子,方继藩。” 又是方继藩? 萧敬想死,咱咋就总坑在这个小子手上呢? 他勉强挤出了笑容:“奴婢明白了,奴婢一定查探清楚,不负陛下所望。” 擦了擦额上的汗,天坑哪。 待萧敬告退而出,朱秀荣还想吃薯条,张皇后意味深长地道:“秀荣,女孩儿夜里不可馋嘴,及早去睡,你身子可不好。” “儿臣……告退。”朱秀荣朝父皇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母后,端庄地行礼而去。 弘治皇帝倒是笑了:“她是孩子嘛,馋嘴也是应当的,你待她太苛刻了。” 张皇后若有所思,恍若不觉的样子。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 张皇后这才收回了思绪,弘治皇帝便不由道:“怎么,你有心事?” 张皇后微微一笑,道:“陛下多虑了,臣妾没有什么心事。” 弘治皇帝颔首,不疑有他。 ……………… 欧阳志回京了。 这位翰林修撰刚刚抵达了京师,立即蒙受了皇帝的亲自召见。 弘治皇帝在暖阁,耐心的等候着这位从锦州回来的君子和大英雄,似乎对于欧阳志的回京,大为期待。 欧阳志一脸倦容,毕竟是千里迢迢的赶回来,连沐浴都没有,便先到礼部复命,随后,礼部请他入宫。 欧阳志稳步进了暖阁,不疾不徐地行了大礼。 弘治重新打量着欧阳志,他依旧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大功而露出丝毫的喜悦,这样的人,真是君子啊。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脸上露出了随和的微笑,道:“卿家免礼,平身,赐座。” 翰林修撰,区区从六品而已,在皇帝面前,无论如何清贵,却也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直接赐座,足见优荣。 欧阳志倒也泰然的站了起来,欠身坐下。 只是……依旧还是木着脸。 弘治皇帝却是忍不住为之欣慰,好定力。 弘治皇帝依旧带着微笑道:“卿保全十万军民百姓,捷报入朝,朕与文武,无不振奋,此战诛胡七千,锦州之事,朕已了然于胸,此卿之大功。” 沉默了一会儿,欧阳志不卑不亢地道:“臣不敢居功。” 好一个沉默寡言…… 若是换做了方继藩,只怕尾巴都要翘到了天上去了。 这样的恩师,居然教出了个品德如此优秀的门生……真是咄咄怪事。 弘治皇帝眼中,不无欣赏之色。 毕竟,弘治皇帝打小受到的教育,一个贤臣,一个君子,就理当如此应对。 而眼前的这个欧阳志,不就是书中所言的典范吗? 古大臣之风,讲的不就是这样的人? “卿不必过谦。”他顿了顿道:“卿对辽东事务,如何看?” 他颇有考较的意思。 毕竟,此番欧阳志亲自去了辽东,那么自己给他一次陈述己见的机会,且看看欧阳志是否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欧阳志没有急于回答,而弘治皇帝也不急,他就喜欢这种说话过脑子的人,不,何止是喜欢,简直就是欣赏极了。 那等说话不过脑子,凡事都脱口而出,不计后果的,简直就不是东西。 大臣的一言一行,都关乎人们对朝廷的看法,更是关系到了黎民百姓的福祉,岂可随意? 接着,欧阳志徐徐的说出了一句话:“臣去辽东,只有一个感触,辽东的军民百姓们……太苦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欧阳志眼里竟有些湿润。 “……” 弘治皇帝心头一震,目光定定地看着难得露出了一点点动容的欧阳志。 这其实是他给欧阳志的一个机会,他曾召见过很多年轻有为的大臣,希望能看他们有何独到的见解。 每一个人,似乎都想极力抓住这个机会,因而侃侃而谈,天花乱坠,为了在陛下面前,显出自己才能和学识,之乎者也,或是大谈国家军政,其中有人回答的好,有人回答的不好,有人的见解更是独到,弘治皇帝也曾欣赏的颔首点头,对有一些人的印象,定格为‘大才’。 可无论是哪一个回答,都没有如今日欧阳志的回答更令弘治皇帝震撼。 辽东军民,太苦了。 真是君子啊,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在皇帝面前的表现,说什么高屋建瓴的话,而是第一个反应,关注起辽东的军民,这份情怀,非人所及也。 再往深里想,这一句话,又何尝不是别具智慧呢? 辽东的问题,本质在于人烟稀少,人烟稀少的本质,不就是军民们太苦了吗?他们活着都艰难,却还要抵御鞑靼人,何其苦也,这既是在为奋战在锦州的军民们请功,也是一下子点出了整个辽东问题至紧要的要害。 弘治皇帝眼里放光,这还是年轻人吗?这何尝只是一个区区的小翰林啊,其仁心、其聪明才智,在自己所见的年轻人中,堪称妖孽一般的存在啊。 “卿家所言甚是。”弘治皇帝道:“卿乃爱民之人,卿乃状元出身,尚且关怀黎民百姓,实是难得,可见卿读书读的好,真正融会贯通到了圣人的真谛。” 欧阳志倒是这时才反应过来,对呀,自己现在可是在面圣呢,哎呀,有一点点小紧张呢。 不过……似乎反应过来已经迟了,总算,见陛下对他满脸欣赏,倒也令他平静了下来,他缓缓道:“臣愧不敢当。” 自始至终,他只简洁的回答了区区几句话,而且每一句话,都是寥寥数字。 可弘治皇帝已经足够的眉飞色舞了,不骄不躁,又不急于表现,心里只想着辽东军民,却不想着自己,这已不是高才这样简单,简直是大臣的模范啊。 他满心的欣赏,当即拍板道:“传旨,记下翰林修撰欧阳志,此君子也,才智非凡,有军政之才,朕览翰林上下,无人可及,忠厚如此,世所罕见,敕翰林侍学,入待诏房御前听用。” 那一旁记下的小宦官,心里震撼无比。 这位修撰的屁股还未坐热,就直接升侍学了,这是从从六品直接成为了正五品,翰林院中的正五品啊,再熬几年资历,岂不成了学士?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另外还赏赐了一个通议大夫,这虽是文官的‘爵位’,没什么用,却也是一种殊荣。 真正可怕的,却是直接进待诏房,这是掌握诏书撰写,同时在皇帝身边,扈从听用的职责啊,譬如,以皇帝名义颁发的各种诰敕本应阁臣起草,但实际上一般性文件多由翰林代笔,这项工作有助于翰林官适应政务、加深阅历、加强对国家事务的熟悉,说穿了,他们就是大臣的储备人才。 翰林院是宫外的机构,大部分的职责,如文史馆之类,都是在宫外,唯独待诏房值班房,却是设在宫内,皇帝随时可能要召见,或者有什么事要询问。 因而……这翰林院中,最接近皇帝的,便是待诏房的翰林。 这欧阳志……的赏赐,其实对于清流而言,还是过重了,这岂不是再差一点,就要一飞冲天,将来要独当一面了? ………… 抱歉,太累了,今早起晚了,又花了点时间构思了一下,这章更晚了点,希望大家理解一下哈!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谢师恩 弘治皇帝对于欧阳志的欣赏,来源于同类的认知。 老成持重,不骄不躁,踏实肯干,正是弘治皇帝所欣赏的。 而欧阳志身上最大的特质,却来源于他的年轻,因为他年轻,却和其他人相比,便显得鹤立鸡群了。 因而,弘治皇帝对欧阳志抱有了极大的期望。 命他在待诏房待诏,本意就是通过撰写诏书来磨砺他,同时,人在宫中,也可熟悉宫中、内阁、各部之间的流程。 此子,将来有大用。 欧阳志没有因为陛下的恩赏,而表现出欣喜,却是沉默了片刻,才行礼谢恩道:“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笑了,果然……没有看错人啊。 欧阳志自宫中告辞出来,刚刚出了午门,他才醒悟过来……自己如今算是平步青云,从此一飞冲天了吧。 念及于此,他眼里不禁湿润了,他出自寒门,这几年的际遇真是如梦似幻…… 若非是遇到了恩师,只怕自己现在,还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穷秀才,一辈子都翻不得身。 刚一出午门,立即便有人围拢了上来,拿着各色的请柬:“我家老爷,请欧阳修撰到府上一会。” “我家老爷乃翰林大学士,今日正好在府上沐休,得知欧阳修撰回京,很想和欧阳修撰青梅煮酒,说一些闲话。” “我家老爷……” 欧阳志回京,到了礼部去复命,此后入宫,因而他回来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师。 京里就是如此,几乎谁都可以看到,翰林院一颗新星在冉冉升腾而起,这个年轻人,将来大有可为啊。 因而,京里不少数得着的老臣,都有提携后辈的心思,现在趁着此子官职还低,自己礼节下士一番,将来有利可图啊。 一众人拿着帖子,只等欧阳志前去各个府上拜会。 欧阳志却是有些发懵,他伫立着,奇怪地看着这些人,犹如一场滑稽剧在欧阳志面前上演。 在沉默了片刻之后,欧阳志板着脸,朝他们作揖道:“请回禀诸公,下官有事,不敢叨扰。” 有人忍不住道:“我家老爷乃吏部左侍郎,人人巴结都巴结不来的,有什么事比拜见我家老爷还紧要。” 一般这等下人,大多脾气比较大的。 吏部左侍郎啊。 他这一开口,其他的下人就不做声了。 吏部乃六部之首,负责着天下官员的考勤和任免,多少人想走吏部的门路而不可得,说实话,便是地方巡抚,都得按时给吏部的寻常主事按时送上冰敬、碳敬,倒未必是害怕,能成为巡抚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唯一担心的,就是怕关键时刻被人穿了小鞋。 而吏部左侍郎,乃吏部的二号人物,何其尊贵。 这下人,别看只是个仆从,可在府上,见得多了各种官员拜访,多少人见了他,都得笑一笑,一个修撰,真不算什么。 在他心里,自家老爷肯和这么一个小修撰打交道,就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欧阳志看着这下人脸上显露出的几分傲然之色,却是依旧面不改色,缓缓地道:“吾欲拜见恩师……” 这下人就有些恼了,恩师……拜见恩师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家老爷…… 他心里才想了半截,人群中,已有人低声道:“欧阳修撰的恩师是新建伯?” 一听新建伯三字,方才还鼻孔朝天的下人猛地打了个寒颤,脸上那傲然之色不见了,而是古怪起来! 新建伯,很耳熟,难道是那个…… 那个……那个……人…… 那个……是无人敢惹的存在啊。 他还真是记起了一件事,就是自家老爷曾交代过,别去招惹那个人,这家伙招惹了,以那个人的低下品德,谁晓得老爷出门在外,脑后勺会不会无端的挨一板砖。 别人做不出这等事,那个人……就真说不准了。 众人很自觉的让出了一条道路,一个个默然无语的低下了头。 欧阳志见有路可走,下意识的就抬腿走了。 他们真奇怪啊…… 欧阳志心里想,什么时候,自己的恩师竟获得了这么多人的崇敬,以至于,连这么多朝中大臣都对恩师礼敬有加。 ……………… 这一天,方继藩在西山转悠,几亩密植的土豆就要准备开始收获了,关键时刻,可不能掉链子。 朱厚照大清早的,就气咻咻的要求吃土豆炖牛肉。 可没有牛肉了啊。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道:“殿下,牛肉很难得的,得恰好病死、老死了一头牛,才能宰杀,否则就是犯罪。昨日的那两斤牛肉,还是巧合的买到了,这四乡八里,哪里有这么多牛老死,所以……得等一等,臣派人多去问问,看看哪里还有老牛,专门让人候着,等它死了,就买来。” 朱厚照没抓住重点,却是掐准了方继藩口里那一句‘两斤牛肉’,一双眼睛直瞪着方继藩:“你一人吃了两斤!” “……”方继藩倒没有被朱厚照的气焰吓到,他摸了摸自己的肚皮,略显为难地道:“其实这牛肉不好,不易消化啊,现在还觉得肚子有些胀胀的,殿下,吃土豆泥最健康。” 朱厚照冷哼了一声,还想说点什么,却在这时,有人匆匆而来。 方继藩正站在这千户所外头,看着那往这里而来的人越来越近。 是欧阳志……他回来了。 朱厚照也瞅见了欧阳志,顿时面露凶相:“刘瑾那畜生呢?那家伙害本宫好苦,本宫原不明白,为何父皇近来对本宫如此冷淡,若不是张永在宫里打探,才知是刘瑾那畜生竟暗暗修书给了父皇,还不知道他这么祸害了本宫呢。” 方继藩没功夫搭理他,迎面往欧阳志的方向走去。 欧阳志远远看到了方继藩,不可遏制的泪水便磅礴而出。 他和恩师,曾经朝夕相处,此去辽东,一切遵从师命行事,在锦州,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恩师,今日总算是见到了恩师,心里感慨万千,还未等方继藩走近,便已拜倒,朝方继藩哽咽道:“学生拜见恩师,恩师……还好吗?” 欧阳志,真是个老实人啊。 方继藩也不禁唏嘘感慨。 其实……当初欧阳志和刘文善三人,为了照料同窗,而差点被人赶出客栈,方继藩就觉得他们的人品不错,尤其是欧阳志,最为忠厚老实。 虽然在方继藩看来,欧阳志不算很聪明,但是心里还是感到很安慰的,不得不承认,有这么个儿子……不,门生,实是人生幸事。 方继藩背着手,受了他的师礼。 规矩不能乱啊! 这里毕竟不是上一世,学生毕业了,第一件事就是抓老师揍一顿,这里也没啥平等之类的思潮,在这里,恩师就是你爹,打死你都是你活该,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方继藩还是很理性的摆出了一副恩师的规格,只轻轻点头,轻描淡写地道:“回来了啊。” “是,学生不辱使命,回来了。”欧阳志双肩颤抖,激动得难以自制。 “锦州的事,办的还好吗?” “尚可。” “见了陛下吗?”作为恩师,其实方继藩对欧阳志还是颇为关怀的,这是人文主义的关怀。 欧阳志拜在泥泞里,不敢抬头,只是哽咽道:“陛下问锦州的事,学生只答锦州军民过的苦。” 方继藩抬头看天,也不知他的回答是不是简在帝心:“还不错,这一趟,你没有丢为师的脸,为师很欣慰,比你那些师弟强一些,起来吧,以后要谨记着,到了陛下面前,也要提一提为师的教诲,锦州军民百姓过的苦,为师最近也过的苦啊,连牛肉都没得吃了。” 欧阳志刚刚蹒跚而起,听了上半截,心里很感动,刚站起来,听了恩师的下半截话,沉默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又跪下道:“学生万死,竟忘了向陛下提及恩师。” “哎……”方继藩摇摇头,算了,以欧阳志这慢三拍的性子,他其实对此也没有多大指望的。 朱厚照已疾步而来,带着怒气道:“刘瑾呢,刘瑾那狗才没有来?” 欧阳志呆了一下,很认真地端详朱厚照,方才认出了太子殿下,他道:“臣出了锦州城,才想起刘公公没有同来,此后命人去寻找,他已不知所踪,等了他几个时辰,依旧不见人,臣以为,刘公公不愿和臣同路,便动身了。还以为刘公公会先回京,怎么,刘公公还未回京吗?” 朱厚照捋起袖子,露出了满是肌肉的胳膊,龇牙咧嘴地道:“这狗才,定是畏罪潜逃了,哼,他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本宫也要将他追回来,将他碎尸万段。” 欧阳志一脸木讷,憋了很久才道:“刘公公坚壁清野,功不可没。” 功不可没四个字,不提还好,一提,朱厚照几乎要抓狂了。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殿下别冲动,刘瑾人还是不错的,像他这样不慕名利之人,已经不多了。走,咱们看看土豆去。欧阳志……” “学生在。” “今日你反正不必当值,闲着也闲着,来,换一身衣衫去,而后跟为师去收土豆。” 欧阳志沉默了一下,便道:“是。”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密植的土豆也该收了,这一亩能收获多少,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正文 第二百九十九章:报功 此时此刻,天上下起了大雪,雪花犹如鹅毛一般飘散而下,让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一座宛如冰封的雄关,却是显露出了轮廓,这雄关横在一片苍茫的群山峻岭之间,宛如卧龙龙首,格外的巍峨。 在这雄关之外,一个脚步蹒跚,背着巨大包袱的人,显得格外的渺小。 犹如蝼蚁一般,此人边走,边疲累地喘着粗气。 他身上已被飘雪覆盖了,即便是裸露出来的衣物,也早已是污浊不堪,宛如一块沾满了泥的拖布。 他迎着冰刺般的寒风,艰难地在雪中行走,留下了一串深深的足印。 只见那眉眼,似乎已经冻得僵硬,只有口里还呵着白气。 身后的包袱下头,居然结成了几个冰凌,他走一步,冰凌就颤一颤,可他依旧咬着牙关,艰难地负重而行。 终于,他的眼白一收,几乎没有神采的瞳孔猛地朝上一抬。 他看到了雄关,这一刻…… 他哭了。 终于……身子再也支撑不住,背在身后的包袱一抖,铿锵落地,无数的锅碗瓢盆,以及窝头、咬了一半的蒸饼,统统散落在了雪地里。 他是刘瑾。 那个匆匆跑出了锦州城,却寻觅不到欧阳志的刘瑾,那个一路追了十几里,又不甘心回锦州,原以为欧阳志理应就在前方,所以咬着牙继续狂追的刘瑾。 那个跑了数十里之后,才发现自己极可能走错了方向,却不得不继续前行的刘瑾。 那个好不容易寻到了一处驿站,终于松了口气,冲进了驿站里,自报了身份,结果却发现自己的票牌在欧阳志队伍里的刘瑾。 那个被驿站里的差役打了出去,流落在荒野,一定要回到关内的刘瑾。 那个在沿途偷人食物、衣物,结果被庄户拿着耙子带着看门恶犬追了几里路,却嗖的一下跑得飞快,甩掉了庄户和恶犬的刘瑾。 那个一路乞丐,拿着锅碗,蓬头垢面,曾在街市上哭嚎着说行行好吧的刘瑾。 那个因吃了霸王餐,而被揍得头破血流,最后在客栈里,在刺骨的天气里刷了几天盘子的刘瑾。 那个依旧不改初衷,牢记使命,依然南下,拒绝了一个好心老妇收留的刘瑾。 他……要活着。 要回去。 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的父亲要请人切了自己的JJ,送进宫里,他心里竟开始没有了怨恨。 他抬着头,看着这屹立在白茫茫天地间的雄关,感到说不出的亲切,过了这道关,便是两个世界,一面天堂,一面地狱。 可此刻,他依旧还是想哭……于是无声的在雪地里呜咽。 咱……刘瑾……回来了! 然后,他收了泪,起来,佝偻着身子,将地上的窝头、破碗、瓷碟、铁锅、还有半个馒头,统统的捡了起来,包袱熟稔的一卷,又背在了身上。蓬头垢面的他,努力的用手抹了抹头,于是露出了一张满是锅灰的脸。 他昂着首,目光透着坚定,而后一瘸一拐的,继续朝着山海关阔步而去。 这漫天的风雪之下,那苍茫一片犹如山水画留白一般的雪地里,重新又出现了一道新的足印,足印缓缓的延伸至远方,最终,鹅毛的雪花又掩盖了一切的足迹。 …………………… 东缉事厂,一个短装打扮的人匆匆的进去,片刻之后,一个东厂的档头便匆匆出来,飞马至午门,早有一个宦官在此翘首等待。 那档头在门洞里与宦官耳语了几句,宦官会意,飞快的朝着宫中的深处狂奔而去。 整个东厂,犹如一个老旧的机械,可一旦开动,却疯狂的开始运转起来。 老祖宗虽没有挨骂,可据说,当着陛下的面,连续几个不知,让老祖宗气闷得几宿没睡好。 寻常人若是生气,至多也不过是回家打一打婆娘罢了。 可老祖宗若是气得寝食难安,儿孙们则是战战兢兢,他们知道,再不卖气力,会死人的,死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干爹……”小宦官已气喘吁吁的跪在了司礼监的值房。 此时,萧敬正靠在椅上,脸色铁青,一双眼睛浮显着怒气,数个宦官则弓着身子,大气不敢出的拥蹙着萧敬。 地上,散落的乃是几封内阁送来的拟票,按规矩,内阁拟票,司礼监批红,当然,中途还有一个程序,还有皇帝陛下朱批,可天下的事,多如牛毛,并非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需皇帝亲自处置,因而,这些事就落在了司礼监的头上。 倘若皇帝懒惰,可能连大事都不肯理了,统统都推给司礼监决定,那么势必司礼监将权势滔天,因为天下的事务,俱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 可若是皇帝勤政,司礼监能做的,也不过是协助皇帝,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 天下的事,无论大小,只要送进了宫里来的,哪怕只是微不足道,在满朝君臣们眼里不过是举手之劳,可只要到了宫外,事实上,就是关系着数千数万人的大事,决定了无数人的生死荣辱。 现在,萧敬发了脾气,他恶狠狠地瞪着司礼监的一个大太监,怒斥道:“狗一样的东西,留你有何用?早就说了,陛下批红的奏疏也需核验一遍,你没有眼睛吗?如此至关重要的批红,你眼皮子都不抬,就发出去了?” 大太监诚惶诚恐地跪下,泪水涟涟地道:“奴婢万死。” 而这个刚自午门来的小宦官,正正是救了他。 这几日,萧公公的脾气不好啊,这也是人所共知了。 小宦官趴在地上道:“干爹,土豆……查到了。” 一下子的,萧敬打了个激灵,再没心思去管顾那大太监了,只朝人使了个眼色。 众宦官会意,连忙收拾了地上散落的票拟,纷纷退了出去。 司礼监里,只留下了萧敬和小宦官。 萧敬心里压抑着激动,显出风淡云轻的样子,慢吞吞地端起了茶盏,揭开茶盖子,吹了吹茶盏中的茶沫儿,才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说吧。” 这小宦官便如实道:“这土豆,乃太子、新建伯、丰城伯所种植,据说已经熟了,可以吃,也可以当口粮……” “可以当口粮?”萧敬惊讶地道,努力摆出来的淡然终于绷不住了。 他突然意识到,为何……陛下会提到土豆了。 若是寻常的东西,陛下自是不会在意的,即便是南方送来的龙眼以及其他稀罕的东西,陛下尝过后,至多也只是说好吃而已,有时甚至会说,若只是因口舌之YU,而千里送来此等东西,实是糟践,因而杜绝了龙眼等物的上贡。 可口粮就不一样了。 萧敬可清楚的记得,当初红薯出现的时候,引发了朝廷何等的震动。 而陛下,又为此开心了多久。 他眯着眼,眼眸里闪过了一道光。 渐渐的……他开始有了一丁点头绪了:“和红薯一样?” 小宦官道:“比红薯好,据说……红薯还不能完全取代口粮,在西山那儿,有人传闻,说是红薯可以作为辅粮,若是遇到了灾年,也确实可以活人无数,可真正要将稻米和麦子取而代之,却是不易。” 萧敬却是感慨道:“既便如此,也足以震惊天下了。” 小宦官则是道:“而这土豆,就完全不同了,它可以彻底替代主粮……” 呼…… 萧敬猛地眼眸一张,口里却是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还有呢?” 小宦官想了想道:“还有……据说口味很好,太子殿下曾亲自尝过,他说……” 萧敬已站了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赶紧说。” 小宦官道:“殿下他说……真香!” “真香!”萧敬抬头,看着房梁,他有些震惊了:“这方继藩,还真是活该他深得陛下的宠幸了,说起来,连咱都开始喜欢他了,人家都在捯饬做文章,练弓马,他则是反其道而行……土豆……这名儿不好,该叫神仙果才好,可见此人,是何等的恶俗,这没在内书房里读过书的人哪……呵呵……” 萧敬得唇边勾起了一丝冷笑,甚是嫌弃方继藩的粗鄙。 萧敬这一生最自豪的两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在内书房里读过书,皇帝们想偷懒,可太监们不识字,怎么让他们协助皇帝处理那浩瀚如山的奏疏呢?于是有人想了办法,那就是设内书房。 负责内书房教书的乃是翰林,教授太监们读书,当然,也不是什么太监都有机会去的,往往会精挑细选,而这些读过书的太监,便如同读书人中的进士一般,将来前途远大。 萧敬也是读过书的人,学问还不错,毕竟他的老师,也是一等一的翰林学士,于是多多少少也要鄙视那些粗俗的人一番,说难听一些,你没文化,咱就是歧视你。 可转念一想,一下子的,他脸又像是吃了苍蝇一般,方继藩……会没文化吗?没文化,怎么教出来这么多能干的弟子? 咋……就处处都不如人呢? …………………… 写到刘瑾的时候,老虎觉得自己抑郁了,心情很复杂,可能代入太深了,每天写这么多字,整个人都沉浸在书里,说实话,情绪变化很大,有时暴躁,有时伤感,老虎突然想到,自己和刘瑾,除了老虎比他多了一样东西之外,都是苦命的娃啊,快……快来支持一下,拜托,月票呢。 正文 第三百章:扬眉吐气 萧敬每每想到方继藩,心情都比较复杂! 方继藩给他的阴影,实在不少啊! 这小宦官仰着脸看着萧敬,看到了萧敬显露出的几分愁闷之色,脸上露出了点犹豫,却还是继续道:“东厂的番子还打探到,今儿正是收获土豆的日子,太子和新建伯等人要选择吉时开始收土豆……” “噢。”萧敬抬头,终于从方才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其实宦官们都迷信,对这农历最是看重,今天不能做这个,明日不能做这个,规规矩矩的,他们深信世上有神佛,只有信了,下辈子才能投胎,这投了胎,下辈子才能做完整的男人。 因而萧敬只略一想,吉时,不就是两个时辰之后吗? 萧敬顿了顿,又陷入了深思,东厂已经几次令陛下失望了,这一次,陛下已经问起了这事,现在有了结果,得赶紧回报,只有如此,方能显出东缉事厂并非无能。 此时,可不是计较个人恩怨的时候了。 心里想定了,萧敬便立即道:“来人。” 一干宦官早在外头候着了,一听萧敬的声音,连忙进来。 萧敬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一个宦官道:“这个时候,该是在暖阁召见几个大臣。” 萧敬倒是迟疑了起来,是不是该……待会儿再奏报呢? 不成!不能耽搁了,早去禀告,哪怕是一个时辰,自己在陛下的面前也好有个交代。 否则,再次错过了机会,东厂的脸面,可就彻底的丢光了。 萧敬当机立断道:“去暖阁!” ………………………… 天气很冷了,但是暖阁里却是跟外间不同的。 此时,弘治皇帝穿的并不是很厚实,他正安静地坐在暖阁的御案跟前。 这两天,其实他的身子染了一些风寒,老是咳嗽,不过对此,他似乎并不在意,只命人熬了点驱寒的汤水,喝了之后,觉得好了一些,他脑海里至今回忆的,还是欧阳志的话——辽东军民,太苦了。 是啊,辽东军民太苦了,而那在西山的矿工,又何尝不苦呢?因此来推论,天下的百姓,哪一个不苦呢? 想到此,弘治皇帝便没来由的,有一阵忧虑。 他看着刘健,看着谢迁,看着李东阳,看着马文升,还有召来的翰林侍读学士沈文。 沈文是来汇报关于诏书撰写情况的。 陛下要下敕命,宣扬欧阳志的事迹,可怎么把握,这位待诏房的侍读学士,却有点犯了难。 可到了这里,陛下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 偶尔听到陛下轻微的咳嗽,这倒令沈文心里颇有几分担心。 就在这出奇的安静中,弘治皇帝突然道:“诸卿家,三皇五帝时,是什么样子呢?” 众人一愣。 万万想不到,陛下竟有此雅兴。 沈文一听到三皇五帝,便顿时提起了精神,眉飞色舞地道:“那是大治之事,圣君教化万民,因而天下人俱都知礼,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真是令人向往啊。” 这几乎是读书人最标准的答案了。 弘治皇帝却话不对题的道:“那时的百姓,都能吃饱肚子吗?” 沈文顿了顿,才道:“陛下,想来……他们一定是可以吃饱的吧,圣君在上,百姓岂会面带饥色?”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幽幽地道:“看来,朕不是圣君,可能是暴君,否则百姓们怎么会面带饥色呢?百姓………苦不堪言啊。” “……”沈文没料到,皇帝陛下居然来抬杠。 本来还以为这是理论上的研究,结果陛下一席话,差点没让他噎死。他期期艾艾的,不知该怎么答好了,总不能当真说,陛下确是暴君吧。 弘治皇帝却是笑了笑:“朕还有一事不明白,三皇五帝时,百姓们尚可饱食,何以到了如今,不只人心不古,便连吃饭穿衣也不如古人呢?朕对此有所怀疑,这三皇五帝事,是否以讹传讹。”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怔住了。 任何学说,或者说宗教,最怕的就是有人老是问为什么。 因为天下的学问,终究是有漏洞的,这世上,从来不曾有没有缺憾和漏洞的东西。 因而,一般的学术或是宗教团体,大抵采取的办法就是,你再瞎哔哔,我就弄死你。于是乎,提出问题的人解决了,那么一切就可以自圆其说了。 可如果遇到了一个弄不死的人呢? 比如……这个人乃是陛下。 沈文憋红着脸,不知说啥好了,心里是堵得慌。 只见弘治皇帝怅然道:“三皇五帝,人人都敬仰,可三皇五帝时,何以让百姓们饱食,又如何大治天下,后人们却多是语焉不详,这真是咄咄怪事。” 其实,弘治皇帝并非是抬杠,他反而希望这世上真有三皇五帝的大治之世,因为至少这证明了,大治之世是存在的,既然古人们可以做到,自己就可以朝向那个目标努力。 他最害怕的是,倘若这五帝三皇神圣事,所骗的不过是无涯过客,才是真的令人可叹啊。 众臣们依旧不做声。 好不容易,沈文作为翰林侍读学士,颇有几分沉不住气,道:“圣人说这是存在的,想来一定存在的吧。大治之世若不在,那么这圣人之道又是从何而来呢?陛下,万不可滋生此念啊。” 弘治皇帝反而晒然一笑,道:“可朕又有一个疑问,圣人之道早已传播天下,可为何自孔子作春秋以来,天下从未有过大治之世,有的不过是天下兴亡更替,百姓皆苦……” “……” 沈文的感觉很糟糕,他甚至不想和弘治皇帝聊天了,换做别人,自己早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妖言惑众了。可他不敢指着弘治皇帝的鼻子,只好幽怨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装聋做哑起来。 弘治皇帝却一声叹息,摇头苦笑道:“或许人间便是如此,这才是一切的真相吧!” 正说着,外头有小宦官徐步进来道:“禀陛下,萧公公求见。”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在弘治皇帝看来,萧敬是个很懂事的人,一般情况,他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自己的,除非…… 弘治皇帝轻轻咳嗽一声,便道:“叫进来吧。” 萧敬进来,看了众臣一眼,上前行礼道:“奴婢见过陛下,陛下,您的龙体,好些了吗?” 弘治皇帝淡淡道:“好些了。” 萧敬却是担心地看着一脸病容的弘治皇帝,说起来,弘治皇帝乃是他看着长大的,在外人眼里,自己是皇帝的奴婢,可在自己的心里呢? 萧敬从来没认为过自己是个好人,他也永远不会是一个好人,一个男人,成了不阴不阳的怪物,怎么可以用好坏来区分呢? 可是,无论对任何人,可能在别人眼里,他的面孔或是善,或是恶,是爱争权夺利,又或是阴狠时,可以将人活活打死。可在萧敬内心深处,他和弘治皇帝之间,却是有感情的,这种情感,掩藏着礼法之下,只有在此时,眼见弘治皇帝一脸病容时的样子,萧敬的心……有些疼。 他了解弘治皇帝的性情,自然知道弘治皇帝并不愿自己当着大臣们的面问太多龙体欠佳的事,以免外朝滋生出什么不好的议论来,因而很快的正色起来,转而道:“禀陛下,土豆……奴婢已打听清楚了。” 弘治皇帝顿时正襟危坐,在大臣们不解的目光之中,他肃然地道:“你继续说。” “这是一种新的作物,乃是太子殿下、新建伯、丰城伯所培育,据说……可以作为主粮,比红薯更佳!” 一下子…… 殿中众臣们面面相觑,一个个虽是不露声色的样子,可眼神里,依旧流露出了他们内心的震撼。 主粮…… 要知道,其实主粮和粮食是不一样的。 小麦是粮食、黄豆也可以是粮食,稻米更是粮食,可黄豆虽也可以做粮,人却不能一直靠吃黄豆为生。 这红薯,是粮食,但是根据大家的了解,此为辅粮,还远远达不到主粮的程度。 它可以改善无数百姓的生活,也可以在灾年时救活无数人,可真正让人天天以红薯为生,这显然……也不现实。 可现在,萧敬说的,这土豆竟是主粮。 弘治皇帝的脸色更显得慎重起来,眼眸微微眯起,沉声道:“口味如何?” “太子殿下说,真香!”萧敬显得谨慎,他得拿太子殿下的评价来说事,否则到时候若是难吃,那也是出门左转找太子,毕竟太子是金刚不坏,且不死之身,皇帝只有这么一个血脉,天大的事,也只能一揍了之! 可他……没有这么坚硬的身躯呀,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他脸色更加的凝重了:“为何太子和方继藩不曾来报?” “还没收获呢。”萧敬笑了笑,他看出了陛下对此事的关注,因而徐徐道:“东厂这儿打探到消息时,土豆还未收。” 终于……扬眉吐气了啊。 你看,土豆还没收获,东缉事厂就打探到了,这说明啥?说明东缉事厂,并非只是吃干饭而已。 正文 第三百零一章:陛下亲临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东厂的能力没有太高的兴趣。 这倒不是他对萧敬苛刻。 而是因为此刻,弘治皇帝的眼里已经开始冒星星了。 新出了一种主粮? 暖阁里,群臣们已是沸腾了,个个低声议论:“和稻米和小麦一样?” “若如此,实乃我大明之幸啊。” 刘健甚至已经显得满面红光,更别提内心有多激动欣喜了。 这屯田千户所,才成立多久啊,就一个又一个的成果冒出来了。 想想看,若是天下的百姓又多了一种主粮,而每一种主粮所需的条件是不同的,比如南方水田多,种稻米为宜,北方旱地多,多是种麦为主,若是加了一个新的主粮,或许它又能适应不同的环境,就算亩产不及稻米和小麦,依旧可以造福许多百姓啊。 朝廷,是从来不嫌主粮多的。 刘健的脸上越加的眉飞色舞,不得不认同,这个方继藩,真是不一般啊。 他看向弘治皇帝,正想说什么,突然,脑海里下意识的冒出了一个疑问,于是他连忙看向萧敬道:“亩产几何?” 如此重要的问题,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想到,简直是当朝首辅的失职啊。 弘治皇帝眼睛已经放光了,这也是他最为看重的,便亦是死死的盯着萧敬。 萧敬一愣,却是苦笑道:“这……这还不知。” “此作物,适应什么田呢?是旱田,还是水田?是耐寒呢,还是耐旱?又需多少水源灌溉?” 谢迁厉声喝问。 “……” 萧敬有点懵了。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跑来禀告得有些早了,好像……自己什么都没打探清楚一样。 其实也不怪他,打小就入宫伺候人,一辈子都没见过庄稼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他自觉得,知道是主粮就够了,哪里想到自己又来了一个一问三不知。 弘治皇帝却是急了,这时候也无心思照顾萧敬的感受了,不禁道:“堂堂东缉事厂,何以一问三不知?” 萧敬想死,可他真是一丁点都回答不出了啊,于是……只好红着眼睛,磕了个头道:“奴婢万死。” 可这暖阁里的君臣们,却哪里管他万死不万死。 弘治皇帝就像热锅里的蚂蚁,此时又想起了什么,顿时又问:“这土豆,一年几熟?” “………”萧敬憋红了脸,他觉得自己一定上辈子欠了方继藩很多钱,既生藩,何生敬。 萧敬欲哭无泪,想了想,他自是不敢扯谎,只能摇头。 弘治皇帝忍不住要拍案了,便又凝视着萧敬:“那么……此物形状若何?” “……” 弘治皇帝气咻咻的一下子从御椅上站了起来,像是要急疯了。 主粮啊,结果……什么都问不明白。 他不禁恼火,恨不得下一秒就知道一切的真相。 可弘治皇帝是越急越气:“东厂就是这样办事的?” “奴婢……”萧敬苦着脸道:“奴婢一直侍奉陛下,其实……不知农耕之事。” “你不知道,整个东厂也不知道?”弘治皇帝咬牙,面上带冷。 不恼火也不成啊。 一个饿极了的人,闻到了肉香,却不知肉在哪里? 萧敬真真是想哭了,可怜巴巴的道:“东厂人浮于事,奴婢责无旁贷,奴婢……一定好生整饬。” 弘治皇帝抿着唇,懒得继续追究了。 倒是那谢迁已经急不可耐了,忍不住道:“陛下,兹事体大,要不,臣亲自去看一看吧。” 是啊,主粮啊。 从前的时候,方继藩说什么红薯,大家还不信呢。 可现在,出了一个新的主粮,有了前车之鉴,大家倒是真正的相信了。 这主粮到底如何,不见一见,还真放心不下。 “臣乃首辅,还是臣去为好。”刘健想了想,主动请缨。 其实他也等不及了,与其在这干着急,不如亲眼去看看。 “刘公和谢公年纪大。”那沈文眼珠子转着,倒是动心了。 倘若这主粮是真的,那么今日发生的事势必名流千古,这么好的事,谁先去,肯定要在史上留名的,比如‘翰林侍读学士沈文奉上谕,至西山观新粮’,一想到自己能留个名儿,沈文就激动了! 刘公、谢公,你们反正肯定会在史书上大书特书的,可下官不一样啊,下官未来的际遇还说不准呢,得先找个地,先留个名才好。 吏部尚书王鳌和兵部尚书马文升也动心了,正想说什么。 就在此时,却有人道:“粮乃国本,这是户部责无旁贷之事,臣兼户部尚书,该当去看看。” 说话的,自然是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东阳。 弘治皇帝看着众臣,却是很豪气的大手一挥,大气地道:“同去!摆驾。” 这一下子,终于消停了。 其实,大臣们不喜欢皇帝瞎转悠,就如弘治皇帝偷偷带着太子出去夜游一般,都得藏着掖着,因为怕御史六科弹劾。 既然清流们会闹,一般情况之下,似刘健这些老臣,往往也会尽力劝阻皇帝不要出宫的。毕竟他们虽不是清流,可也怕别人说自己没有风骨,任由皇帝胡闹啊,当初成化皇帝在的时候,内阁就不敢阻止皇帝胡闹,结果呢,这几个阁臣,被笑话到了至今,什么纸糊三阁老,什么泥塑六尚书,首辅万安,据说是给成化皇帝进献了某种不可描述的药,因而时称‘洗DIAO相公’,还有内阁大学士刘吉,外号‘刘棉花’,棉花者,不怕弹也,无非是说他脸皮厚。 这读书人的嘴,最是恶毒,真是将成化内阁讥讽到了难以启齿的地步。 到现在,民间还有诸多读书人发挥段子手的功能,编造这纸糊阁老、泥塑尚书们的各种扒灰、某些方面无能的段子,到处传唱。 好不容易,到了弘治朝,风气好了,刘健等人也历来受敬重,他们接受了万安、刘吉等先辈的教训,十分注意自己的形象,因而很多时候,会表现一下风骨,劝谏一下皇帝不该干这个,不该干那个,虽然弘治皇帝也心知肚明,知道他们的为难之处,偶尔也任由他们给读书人一点交代,所以也不做声。 可今天……陛下说要出宫,居然出奇的,没有人吭声。 大家都很一致的在装傻,下不为例吧。 只见弘治皇帝又道:“摆驾,萧伴伴,你去预备……” “陛下……萧敬倒是想起了一事来,随即道:“听说西山那儿,到了今日吉时,就要收土豆了。” “吉时?”弘治皇帝眉毛一挑。 萧敬连忙提醒道:“还有近两个时辰。”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急迫起来,等这宫中上下折腾一遍,预备了无数羽林,还有乘舆,怕是天都黑了。 他拧着眉头,最后做出了一个决定,道:“便服出宫,多备暗探。” “奴婢遵旨。” 刘健等人依旧不做声,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几乎可以想象,明天闻风而动的翰林,肯定要上奏弹劾的,少不得有人弹劾皇帝,更有人弹劾刘健这个首辅大学士。 可是……管他呢。 主粮啊。 现在大家就缺一根翅膀飞到西山了,谁还顾这个…… …………………… 西山。 今儿这西山上下,一应千户所的骨干们,都汇聚一堂。 饭堂里,今天加了菜,很不巧,正好西山不远的一处村落里,一头年壮的耕牛,居然很不幸,死了,它走的很安详,其主人表现得很坚强,没有哭,得了几两银子之后,就愉快的去买酒喝了。 作为一头牛,它是幸运的,因为走的这一天,天色正好,阳光明媚,风很大,火也烧的很旺,人们围着火,似乎是在进行某种祭祀的活动,一个个流着哈喇子,表现出了牛生前时吃草时的样子。 伙夫拿着大勺子,在那熊熊大火的大灶上,不断的搅动着汤汁,诚如老牛耕地时,那扑哧扑哧的劳作。 朱厚照流着哈喇子,一双眼睛直直地看着牛的尸首,欣慰地道出了一句话:“这是一头好牛啊。” “是的。”方继藩表示认同:“瞧瞧这一身腱子肉,肯定很香。” 朱厚照咧嘴笑了,眼睛放光。 他想吃土豆烧牛肉。 现在距离吉时还早,所以还是先将牛熬一熬再说,等吉时一到,收完了土豆,就要在西山庆功了,西山千户所,在西山当值的有三百多个弟兄呢,自然要准备好宴席,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朱厚照瞧了瞧天色,忍不住道:“看来还有一个时辰,可是我已等不及了。” 方继藩安慰他道:“殿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莫急。” 朱厚照想了想道:“方才在那庄子里的时候,我还看到一头牛,那头牛似乎看着……印堂也发黑,你说,明日它会不会不小心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死呢?” “……”方继藩抚摸自己额头:“殿下,杀活牛是犯法的!” 朱厚照舔舔嘴,很是泰然地道:“天上掉下来的石头,与我何干?”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他。 不过……你是太子,你牛逼,自己能说啥? ………… 终于更完今天的五更了,太累了,先睡了,明天五点起来码字,尽量早些给大家送来第一更!大家也早些睡,明天继续! 正文 第三百零二章:一起立功 在另一边,一个请来的里长来此签了一个保书,上头大抵写着牛死的经过,天上突降巨石,牛应声而倒,遭受无妄之灾,户主刘三悲不自胜,奈何事已至此,亡羊补牢,为时晚矣,今准其将死牛屠宰,保长陈务实,甲长及请来的顺天府老吏吴二聚在一起,画了押。 吴二瞥了陈务实一眼,眼睛不动,嘴唇轻轻的颤了颤:“要笑呵……笑的开心一些。别惹人不高兴,否则咱们不会比这牛好到哪儿去。” 陈务实便挤出笑容。 吴二才满意了一些,而后拿着文书,小心翼翼的到了方继藩身边:“新建伯,您看,这宰牛书,已置办好了。” 方继藩接过,匆匆看了一眼,道:“不会有什么疑问吧,你也知道,我这人害怕做违法乱纪的事。” “绝不会。”吴二拍着胸脯道:“小的可以人头作保,哎,这头牛啊,时运不好,朝廷禁止屠牛的本意,是为了兴农嘛,可这牛死了,遭了无妄之灾而死,又非人为,这屠宰,不是理所应当吗?宰牛书办妥了,便是依律行事,断然无碍的。” 方继藩放下心了,将宰牛文书一收:“有劳了,要不要喝口水再走?” “不必,不必,小人……小人还有紧要的事……” 方继藩点了点头,便放他走了。 这边杀牛宰羊,另一边,炮竹也已预备好了。 其实方继藩心里挺忐忑的,密植的土豆,到底能收多少,他心里没底。 不过……若是当真收成低,也只好继续育种了,反正有张信呢。 远处,传来学堂里咿咿呀呀的读书声,方继藩不愿待在这跟流哈喇子的朱厚照一起,借故要出去。 朱厚照一听,却也在后面追着跟了出来。 就在此时,正好看到有飞马而来,马人的人大叫道:“新建伯在何处?” 马上的正是禁卫,等他发现了方继藩,急匆匆道:“圣驾来了,预备接驾。” 朱厚照一听,顿时哈喇子没了,吓得猛地打了个激灵,有些失措起来:“咋办,是不是把牛埋起来,毁尸灭迹?” 方继藩则是定了定神,取出《宰牛书》,面不改色地道:“怕什么,我们是办过证的。” 朱厚照这才心安了一点点,顿了一下,却又不由道:“办过,父皇也不会信的。” 方继藩却没有时间再安慰朱厚照了,那弘治皇帝显然来的匆忙,一行人马,已是快速而来了。 方继藩只好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而后和朱厚照快步前去迎驾。 弘治皇帝到了此处,左右顾盼,这是他第二次来西山,上一次,还是在半年多前,这相隔半年,此处显得热闹繁华了不少,不少连栋的新屋拔地而起,原先的茅草房也少了一些,尤其是学堂,青砖红瓦,占地极大,似乎靠着山脚,又新开了一个作坊,依旧还是大烟囱。 百户所成了千户所,规模大增,似乎这座千户所早有规划,许多屋子才新建,打了地基。 那暖棚一片一片的,已是看不到尽头了,便是地上的路,也开始铺了碎石,今日没下雪,可积雪裸露出的碎石,依旧还可看出路基的痕迹。 弘治皇帝笑意盈盈的看着这里,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又觉得陌生,他努力想要寻觅当初去王三家的路径,可惜……已经找不到了。 不过……他显然是为了‘正事’来的。 刘健也来过此,对这里其他的事都没兴趣,倒是有些担心在这里遇到自己的儿子刘杰,若是撞见了,该怎么圆谎好呢? 毕竟李东阳和谢迁,可都是见过他的啊。 这京中和西山不算太远,可还是有点距离的,一干臣子们都有些累,陛下既然打算坐轿子来,那么其他人,自然也就没了坐轿的资格,索性步行来的,这可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 方继藩和朱厚照还未行礼,弘治皇帝便绷着脸的直接步入正题,道:“土豆呢?土豆在何处?” 朱厚照吓得可怜巴巴的道:“父皇,在暖棚……” 弘治皇帝看着连片的暖棚:“朕当然知道在暖棚,你便直说了吧,那土豆在何处?” 方继藩道:“要等吉时……” “朕知道,吉时,还有大半时辰是吗?”弘治皇帝似乎比方继藩还要了若指掌。 倒是此时,方继藩看了那跟着皇帝而来的大臣们一眼,只见刘健等人个个期盼的样子。 似乎,他们和那对着牛肉流着哈喇子的人也没什么不同嘛。 果然……大臣,也就这么一回事啊。 方继藩心里想着,可转念一想,这也不对,人家流哈喇子,是因为有高级需求,朱厚照这厮流哈喇子,只是低级需求,这里头的档次是全然不同的。 一种是匡扶天下,一种是满足口腹之欲,高下立判。 还好,自己也属于高级需求,心怀天下的人,总是容易惺惺相惜的。 方继藩领着弘治皇帝一行人到了暖棚这,张信却在暖棚外头不安的等待着,见是皇帝来了,楞的竟不知所措,连行礼都忘了。 弘治皇帝没有进暖棚,而是嗅了嗅道:“方才……是不是有肉香?” “是啊。”刘健笑吟吟地道:“老臣,也闻到了,香味扑鼻,倒是将老臣的食欲勾起来了。” 朱厚照更是给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了。 方继藩则是面带微笑道:“陛下,这不是最重要的,这肉香与土豆相比,一个只是口腹之欲,一个却是拯救苍生之物,不可同日而语。” 终于,将话题拉了回来。 弘治皇帝皱眉道:“拯救苍生之物?凭这土豆?这土豆,一年可几熟?” “一般情况,可以两熟。”方继藩回答。 两熟……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除此之外,此物可以作为主粮。”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得到了方继藩的确认,长长松了口气,他还真怕萧敬的奏报有误。 近来萧敬是越发的不上心了,东厂的错误频出,弘治皇帝心里没底。 弘治皇帝便漫不经心的道:“既可以作为主粮,那么亩产多少?” 其实,自从有了红薯超级的亩产量之后,他对这主粮,也不报太大的期望。 方继藩汗颜道:“陛下,臣……不是还没开始收吗?待会儿收了,自然也就一清二楚了。” 方继藩虽然知晓,土豆的亩产超高,可并不代表这生在弘治朝的第一代密植的土豆产量有多少,现在若是夸下海口,自己的下场,怕不会比那牛好多少。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心里想,既是主粮,若有三五石,那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弘治皇帝显然在来此之前就想到了很多疑问,于是他又看向方继藩道:“此物还有什么特点?” “有一样东西。”方继藩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接着笑呵呵的道:“陛下,此物最适合在关外种植,无论是在大漠,还在辽东…” “什么?”弘治皇帝脸腾地一下……红了。 刘健直接是眼睛发直起来,忍不住道:“你再说一遍?” 随来的其他大臣,也个个觉得不可思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继藩这小子……靠谱吗? 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此物最适合在大漠和辽东种植!” 弘治皇帝差点要眩晕过去:“关外环境如此恶劣……辽东倒也罢了,这大漠……” 方继藩一摊手道:“臣也不知道啊,反正试种出的结果就是如此,在西山这儿,屯田卫会在天下各处采土,有来自于辽东的,有来自于大漠的,有来自江南和淮北的,还有京畿附近的,各地的土壤都采了来,结果……根据丰城伯的试种,大漠的土壤不但可以使土豆存活,而且长势还不错,辽东的土壤甚至更佳。至于生长的环境,丰城伯也发明了一些方法,就是不同的暖棚采用不同的地温,最终得出的结果,这土豆乃耐寒之物,在大漠和辽东的开春和秋夏,完全可以种植。” 方继藩连续提了很多次丰城伯。 自己的功劳,是没有人可以夺走的,可是好兄弟,要讲义气的啊。 平时自己可以揍张信,可以一脚把他踹进田里,可以对他大呼小叫,可以动辄让他滚蛋,可是关键时刻,还是要表现出风范的。 西山屯田千户所,多少人肯拼了命的买力气,这么多勋贵子弟、良家子,凭什么跟着方继藩的屁股后头屁颠屁颠的,方继藩叫他们往东他们便往东,让他们挖坑,他们就挖坑。 为啥? 还不就是方千户这个人虽是脾气很糟糕,可方千户实在,肯带大家一起立功。 大家一起拼了命,弄出成果来,完全不怕到时别人抢了自己功劳。 这些勋贵子弟,多是家中的次子或是庶子,虽是出身好,偏生继承不了家业,家中的长辈不愿他们一辈子碌碌无为,想让他们出来拼一拼。 方继藩摸清了他们的性子,自然晓得该怎么对付他们。 毕竟,自己三观奇正,是立志要干大事的人,才不是那种好吃懒做的废物。 ………… 今天特地调了闹钟起来了,第一更到,缓口气继续码字,尽量第二更早些送来! 正文 第三百零三章:好运气 此时,方继藩朝张信使了个眼色。 张信才恍恍惚惚的反应了过来,想起了什么来,他有些木讷,方继藩提醒,才晓得该怎么做了。 于是张信忙跪在地上道:“臣……不敢居功,都是新建伯叫卑下做什么,卑下就做什么,功劳没有,苦劳有一些。”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再看看张信。 尤其是张信这未老先衰的样子,心里不由万分感慨。 土豆……可以在辽东和大漠中种植…… 若如此,这可就是奇物了,倘若当真如方继藩所言,没有打折扣的话,辽东那儿,那么多的土地,可以产多少粮食? 有了粮,还担心招徕不了流民? 安置流民……休养生息……征召军马…… 作为一国之君,弘治皇帝已经从一个土豆想到了宏图伟业。 随即,他眼眸一张,震惊地看着方继藩,他猛地想起了方继藩似乎曾对他提到过彻底解决大漠问题的办法。 天下无粮不可,天下无粮不定,天下无粮不安! 很久很久的,弘治皇帝才从这震惊中缓了过来。 接着,他直直地盯着张信,看着张信的面容,他无法置信,堂堂英国公之子沦为了这番模样。 一下子,他就了然了。 为何……先是红薯,又是土豆。 这哪里只是运气,哪里只是……方继藩是奇才这样简单。 而是因为,在这大明朝,固然有许多地方,朱门酒肉臭,有许多人出身就是富贵,含着金汤匙长大,不知民间疾苦。他们不但贪婪,同时也挥霍无度,他们残民、也害民,他们目无法纪,视朝廷律法于无物,他们崇尚锦衣玉食,不知羞耻。 可是…… 同样也会有一群人,他们和前者有同样的出身,可他们却如方继藩,如张信一般,凝聚在西山,他们只顾着低头做事,他们在田垄之间,躬耕劳作,不尚奢华,心里怀着的,乃是天下。 到了西山,这一路来,弘治皇帝看到了许多的禁卫。 这些禁卫,无一不是出身良好,可弘治皇帝也看到,他们比之张信,可能要好一些,却也个个肤色黝黑,一身污浊。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他很意外地拍了拍朱厚照的肩道:“你的运气比朕好!” 他恍然间,意识到,这天下从来不缺忠诚且爱民的人,即便他们出自高门,可依旧还坚信着,通过自己,可以改变这个天下。 今日……他竟发现,那作为主粮,可以在大漠和辽东种植的土豆,即便它能亩产三石、五石,都不重要,重要的却是,他在这里,看到了希望。 这是一群多么淳朴的孩子啊。 他们的祖先们,曾为大明立下赫赫功劳,而今在这里,他们依旧如他们的祖辈一样,凭借着西山,为国效忠,为民效力。 朱厚照的眉头皱了皱,却朝弘治皇帝笑道:“父皇,儿臣运气并不太好。”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不禁满脸疑惑。 朱厚照顿时觉得自己是在作死,差点说漏嘴了啊,自己才刚刚炖牛肉,父皇就来了,这运气算好吗? 当然,他自是不能继续说下去了,便支支吾吾起来。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古古怪怪的模样,顿时感觉方才的好心情被大打折扣了,这家伙出现在西山这等地方,简直就是刺眼啊,看看人家,怎么就不好好学学。 弘治皇帝今日来可不是为了整治这家伙,便不打算再理这熊孩子了,他在这暖棚外的田埂里,低头看了看,田埂上积雪消融,烂泥也裸露了出来。 可看了看浑身污浊不堪,满身泥污的张信,弘治皇帝居然直接大喇喇的坐在了田埂上。 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刘健等人不由道:“陛下……”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道:“无妨,不过是泥泞而已。” 朱厚照吐了吐舌头,他很想告诉自己的父皇,其实……自己经常来此施肥的,所以……总是不免会有一些奇怪的东西,当然,他不敢说。 弘治皇帝这算是第一次坐在这种地方,神色倒是怡然,招招手,朝众臣道:“都坐吧,坐下,不是都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吗?他们小儿辈尚且无惧去做的事,你们这些尊长只是坐一坐这里,怎么反而不敢了?” 这么一说,刘健倒也舒展了面容,哈哈一笑道:“陛下所言甚是。”说罢,他也坐了下来。 皇帝和刘公都坐了,大家还能说什么,一干臣子,纷纷席地而坐。 “厚照,你来,坐朕身边。”弘治皇帝朝朱厚照挥挥手,脸上难得的对这儿子露出了随和。 朱厚照却是脸色惨然地道:“儿臣还是站着吧,儿臣在父皇面前,怎么敢坐?” 弘治皇帝倒也没计较,转而微笑着对方继藩道:“方继藩,那你坐。” 方继藩很是正气凛然地道:“陛下,臣不过是小辈而已,即便陛下鸿恩浩荡,可是在座诸位都是臣的尊长,臣若是坐了,心中不安,陛下和诸位叔伯们坐着就好,臣站着舒服。” 弘治皇帝便又颔首:“不错,越来越懂礼了。” 趁大家没注意,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双方的眼神大抵都是在警告对方,千万别说出真相。 看到了对方确定的眼神之后,二人一下子轻松了。 此时,弘治笑吟吟地道:“来了这西山,朕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很自在,这里是个好地方啊。”他看向刘健等人道:“你们有闲,也要多来此走一走,或许会别有感悟。你们的子侄也可以来,看看张信他们……他们不是来了吗?” 刘健的心里已经五味杂陈,忍不住想,臣的儿子刘杰,早就来了,现在成天像是得了魔怔一般,就知道往这儿跑呢。 谢迁此时却笑道:“陛下,臣子谢丕,正在读书,预备十六年的会试。” “噢。”弘治皇帝想起来了,谢迁的儿子谢丕,这可是了不得的孩子啊,据说前年参加了乡试,名列第一,乃浙江解元,谢迁很为这个儿子而自豪,几乎所有人都料定,这个小子金榜题名,只是时间问题。 而事实上,历史上的谢丕,中了弘治十八年的探花郎,此后官至吏部左侍郎,赠礼部尚书,在历史上,父子鼎甲,一时传为佳话。 谢迁当然是自豪的,自己的儿子,牛叉啊,跟自己很像,什么都优秀,自己是状元,他是解元,将来说不准还能给谢家再挣一个状元。 这样的儿子,怎么可能跑来此来务农呢,安心读书都来不及呢。 马文升也微微一笑道:“犬子马璁,已中了举,也在温习功课。” 马文升的儿子,虽然不及谢迁的儿子,可好歹也是举人,还是很有希望的。 王鳌则是捋须,面带着微笑不言,他侄子已是二甲进士了,当然,必须要低调,方继藩在这里呢,这厮若是哭嚎着自己的门生考试又丢人了,王鳌怕自己的脸皮扛不住。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刘健道:“刘卿家不是有一个儿子,是叫刘杰吗?” 刘健心里叫苦,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了,别人的儿子,最低都是举人,自己儿子呢,区区一个秀才,本就抬不起头来做人,最近又往西山跑的欢快,这谢迁等人言外之意,不是很明白吗?就是说,他们的儿子,将来都有大前途的,来这西山干什么,读书人嘛,当然是功名要紧。 可被皇帝问到了,刘健只好硬着头皮道:“是,犬子……” “朕知道。”弘治皇帝一副很理解他的样子:“可以让刘卿的儿子来西山嘛,这西山的确很好,到哪里,男儿没有功名呢?” 刘健老脸一红,眼角的余光扫了扫谢迁等人,正色道:“臣的儿子也在备考,读书人,最紧要的还是读圣贤书。” 谢迁等人纷纷点头,都说刘公果然持重,这是对的,西山这儿……有点怪,据说在这里还折腾出了个新学,很不妥,别误了人子弟,刘公的儿子刘杰,虽是运气不好,屡屡不中,可有其父必有其子,嗯……会有前途的。 弘治皇帝似乎也能理解他们,他们都是正经出身的读书人,便只点了个头。 突然这时,爆竹声响了。 一个力士狂奔而来,口里边道:“千户,千户……吉时到了……到了……” “到了……” 所有人顿时都打起了精神。 要开始收土豆了。 张信的眼睛发光,虽然此前已收了几亩,可是密植的几亩地,却一直没有动,就想看看效果呢。 方继藩也打起了精神,不过他先看向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自也是急切的,他站了起来,用手拍了拍自己后TUN上的泥泞。 朱厚照一直盯着父皇的手,看他在‘TUN部’拍了拍,手上也沾了‘泥’,下意识的,朱厚照打了个冷颤,他决定,要好好保守一个秘密,这辈子,打死都不说出来。 弘治皇帝道:“收吧,朕要看看,此物能产几何!” “遵旨!” ………… 第二更到,今天很早起来了,昨夜没睡多久,写完两章,又累又困了,老虎得去补眠一下,起来再继续! 正文 第三百零四章:干得漂亮 终于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 其实方继藩的心里是有些紧张的,虽然这土豆已经经过了一轮育种,可方继藩却知道,这时代的土豆,显然比后世相差甚远。 方继藩亲自捋起了袖子,一干校尉们亦是个个龙精虎猛的样子,磨刀霍霍。 张信神色肃然,亲自命人拆了暖棚,一亩土豆田便绽露眼前。 弘治皇帝看着这绿油油的一片田地,目中深处带着深邃。 身后有人窃窃私语,似乎对这土豆田带着几分怀疑。 这……当真是主粮? 此时,已有人搬了大秤来,一边有千户所的书吏专门预备记录。 万事俱备,方继藩倒没有打算做旁观的大爷,亲自蹲下,自地里刨出了第一株土豆。 这是一串比鸡蛋还大的果实,轻轻刨出之后,一旁的校尉立即自方继藩手里接过,双手捧着,徐徐到了另一边。 书吏开始落秤:“三斤六两!” 接着,十几个校尉一同下地,开始在地上刨出一串串的土豆,而书吏报的数目也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很多来不及上秤的,则堆砌在一旁。 “三石……” 当书吏报到了三石时,弘治皇帝的瞳孔已经开始收缩了。 主粮……三石……这意味着,它的产量已经开始超过了南方的稻米了。 岂不是说……有了红薯,有了土豆,大明可以一劳永逸的解决缺粮的问题? 而今天下的人口,朝廷黄册中所统计的,不过是两千万户罢了,若是加上隐户,至多也不过三千万户,人口不会超过万万之数。 现在,单凭稻米和麦子那可怜的亩产,确实已经捉襟见肘,而若能在大漠以及辽东种出三石的主粮,又可养活多少人口啊。 只是显然……还没有结束。 一旁还有堆砌着的许多土豆,地里的土豆也在继续刨挖。 “五石!” 报到了这个数目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几乎感觉自己要疯了,头皮发麻。 五石……是五石啊…… 这产量,已超过了整个南方稻米的一倍,这样的亩产量,已经堪称恐怖了。 这可是主粮啊。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踩着泥泞,踏步向前走去,而后走到了方继藩的身后,接着微微的弓着身子,似乎想要瞧清楚方继藩是怎么将这一个个土豆刨出的。 只见方继藩用手轻轻地拨出了一层层的浮土,接着一枚果实出现,连着根茎,接下来是第二颗、第三颗,一大串的土豆轻轻的被方继藩拔了出来。 弘治皇帝已觉得自己的脑子彻底的乱了。 陛下目瞪口呆,而刘健诸人,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当书吏报到了十石的时候,空气中,直接是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十石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在现有的土地之下,大明的粮产可以直接翻上三倍。 三倍啊。 这倒还罢了,最重要的是,辽东和大漠若是也能种上,那么又可增多少粮食,可以养活多少人口? 这几乎是无法想象的事,红薯足以使大明不再有灾荒,而土豆,则是可以使天下人都能饱食。 刘健按捺住了心里的激动,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秤,生怕有人动了手脚。 可是,收土豆的程序还在继续,旁边小山一般的土豆,一个个上秤,源源不断,让人目不暇接。 “十五石!” 那翰林学士,已是捂住了自己的心口,觉得自己的心跳动得太厉害了。 他满脑子嗡嗡的响,这……算是大治之世吗?糟了……糟了,他脸色一变。 在这转念间,他想到了一件极可怕的事。 得修书,得赶紧的修书回乡啊,沈家乃是大族,是乡中一等一的大户,有良田千顷,这是沈家的祖业,是根本。 自成化年开始,随着天下太平,人口愈来愈多,人多而地少,导致地价不断的攀升,短短二十年间,粮田的价格增加了三倍有余。 士绅们,都在急着眼的兼并土地。 为何? 因为可以预见,未来的人口只会越来越多,而土地……终究是有限的,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也是极其有限,谁有地,谁有粮,就意味着,别人饿肚子,自己不必饿肚子,饿肚子的人为了吃粮,他们可以甘愿付出一切,因为你不吃粮,你就得死,你想活,就得卖儿卖女,卖掉一切值钱的东西换来粮食。 在大明,兼并土地,乃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沈家就有很多地,很多很多。 只是现在…… 这位翰林学生,听着那书吏一次次的报出的数字,直感到心惊胆跳,使得他的脑海里很大胆的冒出了一个念头……那么多的地,得卖。 当粮食越来越多,人们就不必担心挨饿了,地价肯定会大跌。 倘若再有吃不饱的流民往辽东,往大漠去,那里有的是的土地,只要肯开垦,那么……这地价还怎么涨得起来? 他心里真是百感交集,此时此刻,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亩产十五石,这是砸人饭碗,可又是救济了天下人啊。 道德和利益,在他脑海里不断的摇摆着,摇得头晕脑胀,他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出了苦笑。 “二十石。” 这个数目自书吏口中报出来的时候,沈文的脸已麻木了。 十五石和二十石有分别吗? 有个蛋的分别,大明的人口就算是再增长一倍,也养得活。 在另一边,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收着土豆,他已忘了书吏的报数,他只专心致志地看着方继藩的手在地里翻飞,变得越来越熟练。 不可遏制的,弘治皇帝居然也蹲了下去。 你方继藩可以。 朕也可以。 他学着方继藩刨土的样子,朝着地里挖,刨啊刨,却是刨了个空。 方继藩侧目,不禁一脸懵逼地看着弘治皇帝:“陛下……那个……您挖错地方了,这是地,那里……是引水的沟渠。” “噢。”弘治皇帝没有因为方继藩小心翼翼的提醒,而有任何羞愧,朝着方继藩所指的方向,终于,他刨出了一个土豆。 这沉甸甸的果实,落在自己的手里,弘治皇帝奇怪地看着这果实,即便这果实上还沾满了泥水。 一旁接土豆去上秤的校尉不敢去接,吓得脸色惨然,他楞在田垄里,显得不知所措。 倒是萧敬,顿时明白了什么,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陛下一眼,没有相劝,陛下都亲自动了手,他还能闲着吗? 身后,一个小宦官想要上前帮着刨土豆,萧敬却是用杀人的目光瞪了他一眼,小宦官吓得大气不敢出,连忙后退了三步。 这等马屁,也是你能拍的,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资格? 萧敬心里冷笑,可随即又露出了谦和的笑容,同样蹲在了地上,和弘治皇帝齐心协力的刨出了一串土豆来。 “二十五石……” 这个数目报出来的时候。 翰林学士沈文,生生的栽倒在了地里。 彻底昏死了过去。 怒极攻心啊。 倒也未必是怒极攻心,只是,这太震撼了,他心里有太多的念头,他自然知道,这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沈家就算是损失一些利益,若能换来太平天下,又何尝不可。 可心里,又有一丁点小小的痛心,祖产啊,那些都是祖宗的地啊,不卖,就可能坐视地价跌一轮,最后越来越没有价值,可若是卖了,自己……岂不和方继藩一般,成了崽卖爷田的败家子? 于是乎,当听到二十五石时,他终于承受不住了,一头栽倒在地。 更奇葩的是,此刻,这位翰林学士昏厥在地,居然没有人搭理他,倒不是沈文的人缘糟糕,而是因为……大家的精力都没放在了别的地方。 “三十石……” 蹲在地上,已一身泥泞,污浊不堪,挖出了几串土豆的弘治皇帝,顿时身子一震,手还伸在泥里…… 弘治皇帝的眼睛有些红了,不是想哭,而是激动到无可克制自己了。 一旁的萧敬,愉快地跟着陛下刨着土豆,一见陛下如此,也停了手,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这是上天赠与陛下的大礼啊……” 萧敬压低着声音,向弘治皇帝道。 弘治皇帝这才缓过神来,而后看了方继藩他们一眼,又默默的继续刨。 当数目报到了三十三石的时候,一切……都进入了尾声。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腰有些疼,这时候,他才体会到了张信和朱厚照的感受,务农……真的辛苦啊。 他巍颤颤的,在一个校尉的搀扶下起身,口里喘着粗气。 三十三石,可谓是大大的超过了自己的预料之外。 自然,这三十三石中也不无水分,比如,土豆在上秤时没有洗干净,因而,上头还沾了不少的泥。 又比如,许多坏了的土豆,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上秤再说。 真实的数目,可以称之为粮的,多半也不过二十三四石罢了。 可这又如何呢?无论是笼统的数目还是精确的数目,这数字都已横扫了一切,远超大明君臣们眼里,一切的主粮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欢呼雀跃,干得漂亮! 这句话,说的是方继藩他自己。 正文 第三百零五章:真香啊 弘治皇帝要站起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腰要断了。 方才收土豆时还不觉得,可这一站起,虽是有宦官搀扶着,却已是天旋地转,萧敬眼疾手快,一把将弘治皇帝抱住,弘治皇帝才稳住。 弘治皇帝缓了口气,左右四顾,道:“三十三石?” “恭喜陛下,三十三石,此天降祥瑞,大明列祖列祖们有德,苍生有幸。” 萧敬跪在泥地里,努力的挤出了眼泪。 弘治皇帝却懒得理他,看向了方继藩,露出了几分随和的笑意:“朕不年轻了啊,已觉得自己的腰要断了,可从地里刨出了这么多粮,心里甚是宽慰,你们……真是我大明的栋梁啊。这东西如何吃?” 校尉们个个挺起胸脯,却又都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要不……尝尝?” “当然要尝!”弘治皇帝大笑起来。 朱厚照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方继藩当做没有看到。 一行人匆匆回到了千户所,弘治皇帝坐下,朝众人道:“都坐下吧,朕乏了,想来你们也已乏了吧。” 宦官们匆忙搬了椅子来,众人纷纷坐下,弘治皇帝饶有兴趣的样子,而早有人将这收了的土豆送往饭堂去烹饪了。 土豆烹饪的法子很简单,直接搅拌成泥,放一点香油,再放一点盐,只一炖,这土豆泥,一锅便可熟了。 即便是主食,就该有主食的样子,朱厚照似乎想到了什么,拉来了一个宦官,低声密语几句,那宦官匆匆去了。 弘治皇帝顾不上朱厚照,事实上,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如此高产,比之红薯,还要不遑多让。 可这东西,真的能吃吗? 好吃? 百姓们会吃? 这许多的疑问,俱都盘桓在他的心头。 一时之间,心情复杂无比。 众人见弘治皇帝无心说话,自然也就不敢放肆,只是所有人都各怀着心事,沉默无语。 小半时辰之后,一盘盘土豆泥端了上来,所有人直勾勾地看着盘中的食物……这玩意儿,像糊糊…… 萧敬亲自端了一碟土豆泥,弘治皇帝低头看了看,这东西……真能吃? 他踟蹰着,正待要举起筷子。 这时,却听一个声音道:“父皇……” 弘治皇帝抬眸。 却见朱厚照笑嘻嘻地道:“要吃这土豆泥之前,得先来一道开胃粥才好。” 弘治皇帝人不足笑道:“竟还有这讲究?” 朱厚照绷着脸道:“儿臣和方继藩,都是很讲究的人。” 方继藩有点无语,他在怀疑朱厚照在坑自己。 朱厚照随即直接出了大堂,亲自去提了一桶粥来。 这粥,是他方才吩咐那小宦官去置办的。 接着,他命人取碗,提着木勺子,一勺勺的舀了粥,而后分发给在座的君臣。 “这是何物?” 看着这几乎不忍睹卒的‘黄米粥’,弘治皇帝却一头雾水,这是粥吗?这粥里没多少米啊,而且多是泛黄的碎米,毫无米香可言,粥水不浓,上头还飘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杂质。 “父皇,这是黄米粥!”朱厚照老实回答。 弘治皇帝冷笑道:“你当朕不曾见过黄米粥?” 是啊,弘治皇帝可是体验过民间疾苦,亲自尝试过黄米粥的,味道虽称不上多好吃,却也不算太过难吃,可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眼前的黄米粥,和自己在宫中所吃的黄米粥联系起来。 朱厚照正色道:“父皇当然知道黄米粥是什么样子,可是儿臣却知道,父皇一定是不知道寻常百姓所吃的黄米粥是什么样子。父皇在宫里想要体验民间疾苦,只需一道口谕,御膳房自会尽力去筹办,可他们会如何置办黄米粥呢?想来,还是要精选最好的黄米,颗颗饱满,每一粒无不是精挑细选,此后再将米掏得干干净净,洗去一切杂质,用柴火细细的熬个几时辰,再放入一些蜂蜜,或是一些白糖,说不准,还要给父皇配上一碟小菜,送会送到父皇的跟前去。”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最后道:“父皇,儿臣说的没错吧。” “……”弘治皇帝有一种感觉,自己的脸正被人啪啪的在抽,脸火辣辣的,有些疼。 可是……他看了一眼萧敬,萧敬弓着身,低垂着头。 弘治皇帝已经明白什么了,只抚案,默不作声起来。 朱厚照这时又道:“老方……啊,不,新建伯方继藩,曾对儿臣说过一个笑话,说是无知的老农,在想着紫禁城里的皇帝老子……” 方继藩猛的身躯一震,立即道:“殿下,不要胡说,臣没有说过皇帝老子这样的话,臣说的是,老农畅想着紫禁城中的圣皇……是圣皇帝,不是皇帝老子!” 朱厚照干笑道:“好好好,就算是圣皇老子吧,这老农便在想,圣皇他老人家会怎样种地呢?圣皇他老人家耕地时,一定是用金扁担,或是金锄头的吧。” 此言一出,弘治皇帝一愣,随即莞尔。 刘健等人也跟着笑了。 老农无知,此等笑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朱厚照随即道:“可是……父皇……儿臣这个人比较耿直,就直说了吧,这老农无知,父皇岂不也很无知吗?老农们不知父皇在宫中不需耕地,而父皇身在宫里,所想的百姓疾苦,又岂不是如此呢?就说这黄米粥吧,儿臣不客气的说,父皇所喝的黄米粥,和老农们所喝的黄米粥,名字虽然相同,可其实就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东西。就如父皇的尚膳监里的参汤,和寻常人所喝的参汤,也是全然不同的。” “父皇平时不是一直让儿臣体验民间疾苦,了解百姓的苦楚吗?”朱厚照说到这里,骄傲地挺起了胸脯:“儿臣体验过了,黄米粥也喝过了,这便是寻常老百姓真正作为主食的黄米粥,父皇不妨也试试看。” “……” 弘治皇帝没有说话,他绷着脸,低头认真地看着眼前的黄米粥。 朱厚照的话虽然尖锐,不过这个小子,似乎一直都如此。 可当着这么多臣子的面,似乎说的太过了。 不过……弘治皇帝倒也没有责怪他,毕竟这个小子说的确实有理。 看来……这是朕的过失啊,朕也有失察之处。 他微微一笑道:“好,那朕就试试这真正的黄米粥。” 说罢,他举起了粥碗,取了银勺,轻轻一舀抿了一口,随即就皱起了眉头。 一股馊味直冲味蕾,快速地蔓延了整个口腔,这味道,这清汤寡水,何止是难吃,实是不堪入口。 他微微的抬起眼,却见朱厚照一脸期盼的样子,仿佛早就盼望着他将这黄米粥喝个干净。 这…… 弘治皇帝心里想,道理是有道理的,太子也确实比从前稳健了,能体会民间疾苦,这点的确很令人欣慰。可他就这么巴不得看朕的笑话吗?这……就不是理的问题了,而是……态度的问题了。 你还是儿子吗? 压抑着心头的怒火,弘治皇帝依然微笑!要心平气和,不必和他置气,今日是个好日子啊,该高兴才是。 一碗粥,几乎是捏着鼻子喝完的,很难入口,比药还难吃。 刘健等人见陛下一口气喝掉了一碗黄米粥,谁敢不喝?一个个乖乖的端起粥,只是…… 喝了第一口,就想死了。 他们之中,即便是出身最低的人,那也是中等人家,否则也供不起他们读书,让他们金榜题名,许多大臣曾向皇帝上表,诉说自己家境贫寒,出身微薄云云,可实际上呢,他们心里所谓最苦寒的日子,那也是一日三餐,顿顿白米,隔三差五总能看到荤腥。 可这黄米粥,比起他们最清淡的吃食,简直就是猪食啊。 沈文早就醒了,他发现自己很悲哀,居然还要受第二遍苦,遭第二茬罪,这黄米粥喝了一半就差点要呕吐出来了,可他哪敢君前失仪,只能咬着牙,用自己无可匹敌的毅力,强撑下来。 一肚子馊水味,在肚里和喉头回荡……他铁青着脸,宛如少林寺学习铁布衫的僧人,双手握拳,死死攥着,浑身肌肉紧绷,就差哎HO一声,彰显中华武威! 百姓之苦,今日……弘治皇帝算是真真实实的见识到了,以往见到了王二,看他们家徒四壁,觉得苦。后来听欧阳志说辽东军民苦,弘治皇帝也觉得苦,似乎觉得自己已感同身受了。 可是今日这黄米粥,才是真正的苦。 “请陛下用土豆。” 方继藩看君臣们难受,良心受了谴责,太子殿下还真是发人深省啊,用自己对付他的一套对付到了他爹的头上。这家伙……迟早是会作死自己的,方继藩觉得该告诫自己,和这喜欢作死的家伙划清界限为好。 此时,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拿起银勺,舀了一口土豆泥。 这土豆泥入口,弘治皇帝就觉得有某种说不出的味道。 弘治皇帝细嚼慢咽着,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呢? 该如何形容呢? 最后,他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真香啊!” 正文 第三百零六章:天下大治 是真的很香啊。 弘治皇帝并没有刻意的浮夸,实在是……这辈子很少能享受到如此惬意的感觉了。 那土豆泥,比他寻常所吃的膳食,竟还好好吃一些。 于是,他大快朵颐,方才劳作之后,本就腹中空空,又吃了那黄米粥,如今,真觉得这土豆泥,如山珍海味一番。 刘健等人,也已饿了,吃了那黄米粥,再吃土豆泥,都如陛下一般的感受。 众人吃的不亦乐乎,一盘土豆泥,吃了个干净。 摸摸肚皮,饱了。 这种饱食的感觉……真好啊。 为何从前,就不曾有这样的胃口呢? 刘健已露出了微笑,对这土豆,他已有了更好的印象,方继藩等人,没有吹嘘,这……理应是主粮。 看着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都是欢笑一堂,方继藩绷着脸,一点都不觉得轻松。 尤其是看到朱厚照,贼笑的样子,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后襟发凉,太子殿下这钢丝走的…… 弘治皇帝吃罢,抹了抹嘴,叹了口气:“有此粮,朕可以高枕无忧了。” 刘健巍颤颤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一礼:“陛下圣德,屯田千户所上下,亦是功不可没……” 这是要请功了。 对刘健来说,以方继藩等人的功劳,怎样封赏,都不为过。 正可是粮食啊,能养活多少人,解决多少问题? 弘治皇帝颔首,若有所思,看向朱厚照:“你是太子,若卿是朕,会如何?” 朱厚照咋舌:“儿臣不敢说。” 这时,他倒知道‘谦虚’了。 弘治皇帝便道:“屯田千户所,即日起,准其出关,试种土豆,准其招纳流民,在关外选址,招纳流民,各处关隘官军,应予配合。” 眼下最重要的是,在关外种出土豆来,倘若如此高产的主粮能在关外开花结果,那么,这便是对鞑靼人的致命一击了。” 弘治皇帝说罢:“方继藩,朕想问你一个问题。” 方继藩一脸诧异。 他原以为论功行赏的时候到了,谁料到,这个时候,竟是问一个问题。 啥问题?除了微积分之外,方继藩也不是吹牛……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朕问你,三皇五帝,存在吗?” “……” 谁也没有料到,陛下竟问出的是这个问题。 那沈文正摸着自己的肚皮,觉得舒服了一些,可如今,却有点懵逼。 因为这个问题,陛下曾问过自己。 可现在,陛下再问方继藩,答案显而易见,陛下对自己的回答很不满意。否则,又怎么会问方继藩。 弘治皇帝徐徐道:“朕一直在想一件事,朕问过许多人,都不曾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你在西山,鼓捣你的新学。” 学问,是不能用鼓捣来形容的。 方继藩道:“陛下,这是臣的门生,王守仁的学问。” “你倒是将这推的一干二净,天下谁不知,这王守仁是从你这学来的,少来和朕绕圈子,朕听说,你和王编修,在此提倡新学,因而,朕想问,你们新学,对这三皇五帝,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沉默了。 泪流满面。 明明就不是我的学问啊。 内心的正义,不容许自己去冒名顶替别人的学问,这……太可耻了。 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尤其是沈文,他心里对新学,是鄙夷,这种自信,来源于他多年的经验,天下新冒出来的学问,何其多也,可有谁能取理学而代之? 何况,自己堂堂翰林学士,回答尚且不能让陛下满意,你方继藩乳臭未干,跟着一群读书人在此离经叛道,不过是年轻人们的胡闹罢了,等你们年纪大了,方才知道,何为正途。 他捋须,面带微笑。 “很重要吗?”方继藩突然开了口。 一语惊人! 三皇五帝,怎么可以说不重要。 此乃圣贤啊! 弘治皇帝沉默着,依旧凝视着方继藩。 许多人懵逼的看着这个素来在京里总能发出奇怪议论,同时,总能做出出格事的家伙。 方继藩叹了口气:“其实,三皇五帝,一丁点都不重要啊。圣人推崇周公,为何不见天下的读书人,推行周制?周人的土地制度,乃是井田制,这是周礼中的规定,为何……无人推行?甚至连孔圣人,对推行井田制,没有表现过赞同?” “……”本来,沈文听到方继藩的第一句话,想要驳斥,可是第二句,令他骤然如斗败的公鸡。 井田制,才是当今天下,所有儒生们的梦魇。 他们读周礼,却不敢恢复周朝的礼制。为何呢?因为周朝的礼制,说穿了,是公有制。 来,大地主们,咱们互相伤害啊,咱们土地充公好不好? 所以,人们对周礼,倒背如流,将其列为四书之一,上下数千年,只有一个人,他叫方孝孺,就是文皇帝靖难之后,宰了的家伙,他曾旗帜鲜明的支持恢复井田制,然而,没有人搭理他。 因为,天下的读书人,真的有一头牛,怎么肯拿去充为王田呢? 方继藩继续道:“周公也是圣贤,他的书,被列为四书,人们都说,周公制定了礼法,因此天下安定,可为何,没有人肯效仿周公去推行周人的礼法制度呢?三皇五帝,也是一样……” “圣人将他们列为圣贤,推崇他们行为和所制定的礼法,其实,并非是说,三皇五帝、大治之世,就一定是好的。所以,三皇五帝是否存在,其实一丁点都不重要,他们存在,谁还能找出三皇五帝大治天下的方法吗?” “没有人可以找到,时过境迁,即便人们知道,三皇五帝是如何使天下大治,我们后人,也未必按着他们的方子,能够做到,即便做到了,也未必能大治天下。” “三皇五帝若是根本不存在,又如何呢?他们不存在,读圣贤书的人,难道就放弃大治之世?难道就会失去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本心?不会的,诚如臣的门生王守仁所提倡的那样,圣贤之书,即为知,这个知里,就有大治之世,读书人对工农生出了同理之心,自然也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去尝试着实现圣人之道,哪怕,大治之世,遥不可及,就如天上的星辰一般,可哪怕只要靠近一些,靠近一尺、一丈,这些尝试去靠近星辰的人,都将会彪炳史册,受人敬重!” “臣从来不会去想三皇五帝的问题,臣心里谨守着良知而已,有了良知,便去尝试,就如张信,在田里耕种,又如欧阳志,在锦州守城,他们都在通过心里的良知,去实践天下大治之道。” ”所以,三皇五帝,与我何干?他们在,臣会敬仰他们;他们不在,臣和臣的门生们……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臣,依旧还会迈向那遥不可及的星辰,哪怕攀上最高的山峰,张开了臂膀,依旧距离星辰甚远,可只要更近一尺、一丈,心里,也就满足了。” “……” 心存良知……尽力而为……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沉吟着,细细的咀嚼着方继藩的话,手指轻轻在案上,打着拍子。 方继藩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这个回答……是他胡编乱造的,逼格嘛,大抵就该是如此吧,论起装逼,本少爷不是吹嘘…… 弘治皇帝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很有意思,有些心意。不过……还差那么一点……” “……” 方继藩却也笑了笑,他无所谓:“臣才疏学浅,陛下学贯古今,臣拍马而不能及也。” 弘治皇帝随即又笑道:“你们这些想要追逐星辰的人,真是可怕啊。方继藩是一个,欧阳志是一个,王守仁,还有你其他的几个弟子?是了,还有张信,以及这些在屯田千户所里的上下人等,朕不知,西山这里的旷工们算不算,那么,索性,这个王三,便也算一个吧……对了,还有这些学童,他们还小,或许还不知天上的星辰是什么,可迟早有一日,朕知道,他们会依循你们的足迹的。” 说到此处,他不禁叹了口气:“可是朕老了啊,身子也不好,所以,真的羡慕你们,羡慕你们敢做敢为,你们……放手去追吧,若是摔了跟头,朕给你们撑着,你们若是有人跑不动了,朕总会给你们一个歇脚之处……” 方继藩有点不想和弘治皇帝聊天了,自己打个比方而已,可结果,弘治皇帝也开始不断的借用各种的暗语。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你们追的时候,带上太子,太子还年轻,正因为年轻,将来,还有许多施展拳脚的地方。土豆…这份大礼,朕收了,推广的事,朕不操心,这是你们屯田千户所的事,朕唯一做的,就是在旁看着你们,想看看,你们距离那星辰,可以近到何种地步。” ………………………… 有点事,人在外面,更新太晚了,抱歉,不过,总算是敢在12点之前,五更,欣慰啊。 正文 第三百零七章:碧血丹心 弘治皇帝的话,还是令方继藩很感动的。 一群年轻人胡搞瞎搞,虽也有一些成绩,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年长者或是君王,会对这些年轻人说出这番肺腑之词。 方继藩读史,看多了所谓的帝王权术,这些……或许是必要的,始皇帝是如此,汉武帝是如此,唐太宗玄武门变乱,亦是如此,宋太祖所谓的杯酒释兵权,又何尝不是如此?以至到了大明,太祖高皇帝的胡惟庸案、蓝玉案的大肆株连;到了文皇帝的靖难,乃至迁都。 这些古来的好皇帝们,无一不诠释着,想要有所作为,想要成为好皇帝,就必须一将功成万骨枯,要踏着万千人的血泪和委屈去做大事。 可那些丰功伟绩固然名垂青史,万千人称颂,却又有几人记得那千千万万的委屈和血泪呢? 方继藩是个现代人,现代人自有现代人的意识,可到了弘治皇帝面前,他一点脾气都没有,他也相信弘治皇帝做为一个天子,是有其权术的,可是这种权术不多,他是一个真挚感情的人,一个和自己一样,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所以…… 方继藩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被弘治皇帝所折服了,就如被施了紧箍咒的猴子,上一世所学的平等思想,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卧槽……老祖宗们厉害了,还能反向洗脑了。 虽是吐槽,可依然还是感动。 陛下当着众臣说出了这番话,等同于给想大展拳脚的一群年轻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使劲折腾去吧。 直到弘治皇帝心满意足的命萧敬带着几袋子土豆,打算进宫里,让尚膳监御膳房弄点土豆泥,接着便带着一干欣喜若狂的老臣们摆驾回宫。 方继藩的心底还是暖呵呵的。 做了这么多的事,没白效力啊。 毕竟在这世上,还有一句话,叫做士为知己者死。 此时,他的脑海里只冒着一个念头,我方继藩要为大明尽忠,要为陛下效力,哪怕没有女朋友,也在所不辞。 方继藩带着西山人等,远远的眺望着弘治皇帝,目送圣驾的影子,他看到了朱厚照,朱厚照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的样子。 可他还是乖乖的跟着弘治皇帝回宫了。 待那圣驾去远,方继藩深吸了口气,回眸看了看张信,又看了看许多熟悉的面孔。 众人也看着他。 他们的眼里挂着晶莹的泪水,似乎……感触很深。 陛下圣明啊! 方继藩却突然道:“是不是感觉少了一点什么?” 张信等人,显然还在方才的情绪中,方继藩的这句话,实在太有违和感了,故而大家一脸懵逼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摊手道:“封赏呢?” “啥?”众人一个个噤声。 “老子立了大功啊,咱们千户所上下都立了大功啊!” 天坑,这绝对是天坑啊。 这不是故意的,方继藩以后宁可姓猪。 除了一把小小的感动之外,特么的,没有赏赐啊。感动了一把,骗了一点眼泪,然后人就跑了…… 风萧萧兮…… 见方千户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张信等人拉下了脸来。 张信正色道:“卑下敬重方千户,方千户于我们而言,便如父母,给我们了一个新的活法,令我们才知道,原来世界竟可以如此的广阔。在卑下们的心里,千户犹如美玉无暇,可是今日,卑下有一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你不要讲了。”方继藩摆摆手。 他知道,张信他们此刻一定心潮澎湃,早已被感动得一塌糊涂了,他们定会振振有词的告诉自己,为朝廷效忠,怎么能以封赏为目的呢?又或者说,我等世受国恩之类的话。 “一群白痴!”方继藩心里暗暗鄙视,有奖励,才有更大的动力啊! 算了,吃土豆烧牛肉吧,折腾了一天,真是又饿又累了。 于是接下来,千户所里大摆宴席,各种相关于土豆的烹饪,摆了几十大桌,热腾腾的酸辣土豆丝、土豆烧牛肉,土豆煲牛腩、土豆饼,统统搬了上来,还有那自江南送来的女儿红,管够。 在这寒冬腊月里,温上一些江南来的黄酒,这已过滤了杂质的酒水,口感极佳,方继藩无法理解,穿越者为何会对二锅头感兴趣,在这个时代,有如此佳酿,所谓的二锅头简直就是难以下咽了。 “真是糟践了啊。”王金元坐在了方继藩的下首,他拼命地喝着女儿红,生怕浪费了,抹抹嘴,即便是他这等‘小土豪’,也不禁为新建伯的奢侈而摇头。 这些都是珍藏的佳酿啊,拿来摆酒?有银子也不是这样糟践的,看着账面上少掉的数字,王金元心疼得厉害,这也是银子啊。 “新建伯……”王金元左右张望,低声道:“省着点儿喝,可不能让校尉和力士们养成了这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习惯,不能惯着啊,若是将他们的嘴养刁了,将来……可怎么养得起……”王金元想哭:“会穷死的。” 方继藩拍了拍他的背,却是豪气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从今儿起,酒肉都将暴跌,你信不信?亏得你还是买卖人,看不穿啊。” 王金元心头一震,他能混到今日这般,自也不是蠢人了。 猛地,他想到了什么。 不错……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土豆的出现,红薯的出现,会发生什么? 眼下大明的粮产,尚且可以勉强养活自己,现在多了红薯如此多的辅粮,多了土豆此等高产的粮食,可以吸纳大量的流民。 这就意味着,大明不缺粮了。 不缺粮,多余的粮食会有人拿去酿酒,有人拿去喂牲畜。 这酒水为何值钱? 因为酒水需要粮食才可以酿出来,一斤酒,十斤粮啊。朝廷对于谷物酿酒的行为,历来是反对的,认为这会助长奢侈,若是人人效仿,富户大肆酿酒,而市面上的谷物势必暴涨,将大大伤害平民百姓。 可现在…… 一切都已不是问题了。 这么多粮堆满了谷仓,不拿去酿酒,不去喂牲畜,还能拿去做什么? 方继藩朝他眨眨眼,唇边勾起了一丝笑意,道:“好生琢磨琢磨吧,想想如何趁机做点买卖,这世上的买卖无非就是看谁占了先机而已。” 王金元的眼眸里浮出了一丝精光,随即神采飞扬的道:“懂,懂,小人懂了,谢过新建伯提醒,是小人糊涂,小人敬您一杯。” 吃到了一半,外头却有人嗖的一下冲了来。 大家注目一看,竟是朱厚照。 朱厚照乖乖的跟着弘治皇帝回了京,而后又乖乖的说回东宫去休息。 一和父皇分道扬镳,他就心急火燎地又往西山赶了。 “饿死了!”朱厚照直接挤开了王金元,坐在了方继藩的身边:“碗筷拿来,给本宫多盛点牛肉。” “殿下……您……又回来了……”方继藩震惊了,来回二十里地呢,就算是快马,那也够呛的,殿下真是神速啊。 朱厚照龇牙咧嘴,一把揪住方继藩的领子。 “牛是本宫杀的,本宫清早就留着肚子,就等着这烧牛肉呢,你好歹毒的心思……” “……”方继藩作为少詹事,教育太子,责无旁贷,于是板起了脸道:“太子殿下慎言,我大明历来重农,牛乃农耕神器也,太子殿下何时杀的牛,有人看到吗?有人证吗?” “嘿嘿……”朱厚照倒是惊醒了,挠挠头道:“你呀,假正经太会装了,难怪父皇喜欢你,而不喜欢本宫……” 切…… 方继藩鄙视他。 ……………… 在皇宫的暖阁里。 弘治皇帝还沉浸在土豆的喜悦之中。 傍晚的时候,他特意命人蒸了土豆泥,愉快的坐在暖阁里,看着这如糊糊般的食物,拿了勺子,一口口的吃了起来。 将来在大明,会有许多百姓都以此充饥。 味道依旧不错。 唯独不好的地方,就是为何总感觉晚上吃的,没有白日吃的香呢? 就这转念间,弘治皇帝倒是想起了点什么,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饭前的那黄米粥,才是真正的开胃之物啊,百姓们现在吃的,就是那等黄米粥,对他而言,土豆可能不过是一般的膳食,可对于百姓们而言,以后不必再吃黄米粥,却有数之不尽的土豆、红薯,甚至将来连谷物都将不再奢侈,这于他们而言,是何其幸运的事。 所以……虽然觉得有些腻,可弘治皇帝依旧吃得很愉快。 满足的打了个饱嗝。 舒服! 此乃与民同乐者也! 片刻之后,萧敬小心翼翼的步入暖阁,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恭谨的候着。 弘治皇帝收敛起欣慰的笑容,在外人面前,他还是得尽力装出不苟言笑的样子,沉声道:“太子……那儿,打探得如何?” 回来的时候,弘治皇帝就觉得有点儿古怪了,总觉得太子心里藏着事,所以他欲擒故纵,假装没有看见,却是偷偷的命人盯着,想要看看,自己这儿子到底又在搞什么名堂。 ………… 这两天有点忙,抱歉了,这章来晚了,让大家久候了,第二更尽量早些哈! 正文 第三百零八章:天下之福 听着弘治皇帝的询问,萧敬笑容可掬。 可他心里却是难受无比。 作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东缉事厂的厂公,他最怕的,就是陛下明令自己前去查太子殿下的底细。 为何当初土豆的事,萧敬懵然无知?其实根本原因就在于,太子殿下就在西山。 因而,东厂极力避免前去西山密查。 这等事,实在有太多忌讳了! 太子殿下,就是将来的天子啊。你东厂居然敢密查太子,将来任何人,只要偷偷的打个小报告,太子殿下,这位将来的皇上,会怎样想象呢? 无论最终会产生任何联想,萧敬的麻烦可就不小了。 因而他必须得装糊涂,东厂那儿也绝不敢去西山设置什么密探,因为只要太子殿下将来知道,无论查没查到什么,查到了是否密报给了陛下,这都可能是将来萧敬不得善终的把柄。 厂卫无孔不入,却又必须得清楚什么人是可以探查,什么人,你得躲得远远的,不该问的东西,半句都不可以问,就算有人将这些消息,送到你东缉事厂的大堂,萧敬也绝对看都不敢看。 以往,皇帝陛下至多问问太子在干什么,而萧敬的回答很简单,这根本不需要秘访,只需让个人明目张胆的跑去詹事府,问一问殿下的行程就可以了,这不是见不得人的事,一切都有记录可查,可现在,却等于是打探太子殿下的私密了,这……就难保未来不会留下隐患啊。 可陛下既然问起了,而且点明了东厂要查个清楚,他若是不去,陛下这儿便没法交代,若是今日在陛下面前有丝毫隐瞒,那就更严重了,这属于知情不报,欺君罔上。 所以……萧敬虽是笑吟吟的,可心里却是委屈巴巴的。夹在这对皇家父子之间,真是难做人啊。 此时,萧敬也只能如实道:“陛下,太子殿下到了东宫,转悠了一圈,又去了西山。” “噢。”弘治皇帝握着勺子,依旧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土豆泥,看似无关紧要,可这不露声色之下,却显然对萧敬所密奏的事尤为关心。 “而后呢?” 见萧敬没有继续说下去,弘治皇帝追问。 “殿下去了西山,吃土豆去了。” “是吗?”弘治皇帝低头,看着盘中的土豆泥,这小子还有这个爱好? 可是……只因为这个吗,那为何不和朕直说?又为何如此的鬼鬼祟祟呢? “还有吧?” 弘治皇帝总觉得不是这么简单,他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萧敬。 他知道肯定还有内情。 太子是什么样子的,他这个做父亲的若是不知道,那就真是太失败了。 萧敬被弘治皇帝看得心里发毛,一脸苦瓜相地道:“太子殿下吃……吃的是……是土豆烧牛肉。” “……” 弘治皇帝一听,下意识的看了看盘中的土豆泥,满肚子一股土豆味,令他打了嗝…… 土豆……烧牛肉……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地继续问:“牛肉何来的?” “死了,所以方继藩买了来,将其屠宰烹饪。”萧敬道。 听到这里,弘治皇帝绷着脸,沉声道:“是太子买去的吧,不要都算上方继藩,朕知道有些事,你不敢说。” “这……”萧敬感觉手心都冒汗了,心里甚至颤了颤,却只好点头道:“好像是的。” “此牛,如何死的?” 陛下越是追根问底,萧敬的压力便越大,因为他知道,或许陛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叫洞若观火,倘若自己隐瞒了什么,都可能使陛下对自己产生怀疑,他的好日子也就真的到头了。 萧敬硬着头皮道:“从顺天府和当地保甲长以及本地士绅那儿的调查来看,这牛是被天降的巨石啪嗒一下,砸死的。” “啪嗒一下,天上掉下来的?”弘治皇帝的唇边勾起一笑,只是这笑明显的带着几分嘲弄:“你走在街上,天上会啪嗒一下,掉下巨石吗?” “奴婢……”萧敬连忙拜倒道:“其实也查过,这等事也不是没有的,厂卫这百年来,有不少关于天外飞石的记录,譬如就在弘治三年……” “少说这些。”弘治皇帝瞪了萧敬一眼,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萧敬咂了咂嘴,似乎也觉得自己的解释有点儿苍白,他努力的笑起来:“那个……陛下,他们是有宰牛书的。” 弘治皇帝抬眸,若有所思,沉默了片刻,道:“再关注一下,从今日起,西山附近的庄户所养之牛,是否还有陆续走失和异常之事,死了多少,走失了多少,俱都报来。” “这……陛下,是不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你不明白,凡事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三,给朕盯着吧。” “是。” 萧敬实是不愿去给弘治皇帝盯梢这个,他……怕死,可没有法子,只好行了个礼,口称遵旨。 ……………… 京师上下已是群情汹汹,无数人都想看看这土豆为何物。 事实上,在京师附近,一些地价已经开始有所动摇了,更多人前往西山,想要一探究竟。 犹如耍猴一般,在密植的土豆地里,暖棚已经拆开,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读书人和地方的士绅。 校尉和力士们个个神气活现,今日他们换了新衣,将这土豆地围住,接着便有校尉们开始刨土豆。 一石、两石……十石,人们激动地报出了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叹的数目,有年老者,虽是须发皆白,此刻却是滔滔大哭起来。 “上天垂怜咱们百姓啊……”年老者涕泪横流地道。 这辈子,能见这样的景象,算是没白活了。 其实这老士绅在京畿附近也有一些田,是个老秀才,此后屡试不中,索性便不考了,好好的守着自己的家业,含饴弄孙。 地价一跌,于他而言,是有些肉痛的。 可说来也怪,他自己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读了一辈子书,所求的不就是仓廪足,而百姓知礼吗?所求的,不就是天下无饿殍吗? 眼看着这土豆一个个刨出来,人们报出一个个数目,这老秀才的心在颤抖,完了,地肯定不值钱了,不过……似他们这样的人家,有榨油的作坊,也养了一些畜生,日子倒也依旧还能维持过去的体面。 其实地还是这些地,这地里能长出更多的粮食,日子只会更富足,跌的地价,终究只是纸面上的数目罢了。 老秀才老泪纵横,像做梦一般,等报到了三十石的时候,他长长的呼了口气,眼睛放光。 “好,好的很哪,太平盛世,有什么不好。”老秀才摇摇头,激动地和身边或脸色有些难看,或是激动,或是心有些些疼,却终究,还是喜悦起来的人道:“从前是咱们有饭吃,可有人饿肚子,而今人人都不缺粮,哪里糟糕了?这土豆种的好啊,咱们是圣人门下,所求得,不就是如此吗?有些人啊,叶公好龙,平时呢,振振有词,天天以圣人门下自居,可就因为土豆出来,地价动摇了几分,便要跺脚骂NIANG,这天下人都有饭吃了,太太平平的,这土地自然也就不稀缺了,跌一点银子,本就是理所应当的,此等人,无耻之尤,老夫羞于此等人为伍!” 一通咒骂,倒是令许多人深有同感,纷纷点头。 圣人书,还是有好处的,士绅们都读过书,毕竟这土豆的出现,还不至彻底败了他们的家业,只是比起寻常人,他们会受损一些利益罢了。因而,老秀才一番大义凛然的话,让大家兴趣又高昂起来。 人群之中,有人道:“走走走,去尝一尝这土豆,觉得好的,屯田千户所颁发粮种,谁想种,自可带回去播种,副千户张信已刊发了他的红薯、土豆播种和食用之法……” “走,尝尝去。” 饭堂里,人声鼎沸。 一头牛在后厨里已剥了皮。 朱厚照朝着这牛傻乐,真是运气啊,近来不知为何,总是有牛不长眼,出门吃草竟也不看黄历,意外的灾祸,总是会突如其来。 方继藩则是浑身冷汗淋漓,看着伙夫们拿着解牛刀,剥下牛皮,方继藩心里已明白,接下来,肉牛养殖计划已经刻不容缓了,否则……自己迟早会被人害死的。 饭堂那儿,一群人先唱了黄米粥,个个叫苦,接着半碗土豆泥上了来,众人一尝,于是纷纷大呼痛快。 可随即,一个招牌挂了出来‘土豆烧牛肉:一两’,‘酸辣土豆丝,三百钱’。 “……” 众人咀嚼着口里的土豆泥……突然,有一丢丢的被强行宰客的感觉。 “来,尝尝吧。”老秀才一拍桌子,很是豪气地道:“给老夫来一个烧牛肉,来一个土豆丝。” 牛肉,本就是奢侈品,而土豆烧牛肉,更是所有人一辈子都没有尝试过的佳肴,好不容易来了一趟西山,岂可空手而归? 银子……是小事! 地价都亏了这么多了,还在乎再被宰这么一二两银子吗? ………… 抱歉,今天情况特殊,更新得比较晚,希望大家理解! 正文 第三百零九章:临危一死报君王 众人吃饱喝足了,直呼痛快。 痛快之后,西山学院便开课了。 来都来了,自然不免有人想去看看那新学到底新在哪里。 而人群之中,一个头戴纶巾,却不太显眼的人,也随着人潮流动。 土豆烧牛肉,真的很好吃啊。 越是好吃,这个人越是恨不得揪着自己的儿子痛打一顿。 短短的时间里,西山附近,莫名其妙的死了三十多头牛。 牛是小事。 逆子胡闹,才是让他上心的。 来人……正是弘治皇帝,身边一干禁卫拥簇着他。 其实弘治皇帝年轻时,也喜欢夜游,反正在宫外瞎转悠,去哪儿都好,别让外臣们知道就行。 而如今,他年纪大了,这样夜游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只是今夜出来走动时,让他想起了朱厚照还是孩子的时候,那时候的朱厚照才七八岁,自己就如寻常的父亲一样牵着这孩子的手,朱厚照总是会问出许多不可思议的问题。 “父皇,我以后会做天子吗?可为何做了天子,出宫在外,还得要鬼鬼祟祟的?” “父皇,儿臣是母后所生的吗?为何母后总是抱着妹子,而不抱着儿臣?” “父皇,你为何不近女色,儿臣听人说,父皇有难言之隐,难言之隐是什么?” 弘治皇帝那时,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无论儿子问多么奇怪的问题,总是耐心的回答,哪怕许多问题……很糟糕。 可是……后来却是变了。 孩子还是那个孩子,太子的性子,没有变。 而自己的舔犊之心,又何尝有过变化呢? 只是,心态变了啊。 这些日子,他愈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开始不可避免的变差了,甚至偶尔会犯晕,早不如盛年时的样子。 太子的年岁越大,他越发感觉到,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不只是自己的儿子,而将是大明朝未来的皇帝。 他开始变得严厉和苛刻起来。 防微杜渐,乃是身为父亲的本能。 三十多头牛啊。 在弘治皇帝边走边陷入深思得时候,在他的后头,亦步亦趋的跟着萧敬。 萧敬警惕地看着左右,他显得很担心,天色很晚了,陛下居然还不肯回宫,如是有个什么意外,他必是难辞其咎。 偏偏西山这儿,越是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万家灯火纷纷点起来,格外的热闹。 最热闹的,乃是西山书院。 “寻到那个逆子了吗?”弘治皇帝淡淡一笑道:“寻不到,就去那儿看看吧,有人说那王守仁坏人心术,也有人说,此乃经世之学!朕想知道,这红薯和土豆为何是西山培育出来的,去看看吧,朕许诺了他们去胡闹,自然该看看他们可以胡闹到何等的地步。” 西山书院里,等学童们放了学,这里依旧是灯火通明,人满为患。 士绅和读书人不同,士绅虽也是读书人,可他们已经不再以读书为业了,或是屡屡的名落孙山,使人心灰意冷,还不如抱着家里的几亩地过日子呢。 因而,白日吃了土豆的士绅们留下来,更多的只是看热闹的心态。 所有人都挤在了西山书院的明伦堂里,王守仁一出现,顿时,一些专门来求学的秀才们连忙站了起来,纷纷朝王守仁行弟子礼。 其他读书人,似乎还没有受新学熏陶,因而只是冷眼旁观。 王守仁扫视了众人一眼,坐下,接着开始授课。 王守仁成长了,比从前的稚嫩,更多了几分威严,他的新学理论越来越翔实,说服力极强。 今儿是许多人是第一次听这新学的,他们听得恍然,却心里隐隐的觉得有几分道理。 弘治皇帝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面带微笑,似乎并没有为王守仁的讲授而动容。 其他的读书人,或许会被王守仁这样的才学所吸引。 可弘治皇帝是何等人,自幼开始,围绕他身边的,都是当世的名儒,无论任何一人站出来,都足以使人自惭形秽。 他们的理论功夫之扎实,他们的水平之高,甚至都不是稚嫩的王守仁可以相比的。 所以…… 弘治皇帝,并不觉得王守仁这看似新奇的理论可以吸引到自己。 他甚至在心里忍不住的有些失望,同理之心、大道至简、知行合一这些东西,他早就通过了方继藩和太子略知了一些,当然,他自然觉得这里头是有一些可取之处的,可作为一门学问,这一套新学理论,还是有很多的欠缺。 理学流行了数百年,数十代天下最拔尖的理学大儒,不断的完善着它的理论,岂会是区区一个翰林,或者说是区区一个翰林的恩师,方继藩那个小子,想要动摇就可以动摇得了的?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站起来,准备离开。 可就在此时,王守仁的课授到了一半,有嗤之以鼻之人发出冷笑打断道:“纵览王先生之言,似是只要不知行合一就成了废物,读书人便是废物吗?这天底下,治国平天下的人,哪一个是废物?范文正公,敢问是不是酒囊饭袋?本朝的于少保也是读书人,他也是酒囊饭袋?” 弘治皇帝脚步微微一滞,那四周假扮成儒生的诸禁卫们也纷纷的停住了脚步。 弘治皇帝又笑吟吟的跪坐了下去,面露微笑。 而此时,王守仁徐徐的抬眸,看到了提出质疑的人。 这是个年过四旬的长者,坐在角落里,抱着手,一副鄙夷的样子。 这种人,王守仁见得多了,更准确的来说,这样的质疑,他也见得多了。 范文正,乃是宋时的名相范仲淹。而于少保,则是土木堡之变,力挽狂澜,保卫北京城的于谦。 这二人的人生都有过跌宕起伏,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曾名盛一时,为天下读书人所敬仰。 王守仁平静地道:“你是范文正,你是于少保吗?” 王守仁这个反问,令人始料未及,那人顿时词穷,显然他永远都及不上范文正,及不上于少保。 此时,只见王守仁又道:“可是在这世上,想做范文正,想要做于少保的读书人,却有百十万人,那么敢问,这百十万的读书人在土木堡之后,有何作为?” “鞑靼人来了,你们敢与之搏斗吗?” “……” 王守仁简直就是教育界的老流MANG,动不动就是弓马和拳脚。 众人沉默,有些人显得若有所思。 “你们当真能记得上于少保,有克敌制胜之术吗?” “……” “你们知道鞑靼人最擅长的是弓马,那么是否知道鞑靼人作战的弱点?” “……” “你们谁知道居庸关之外有一条河流,它叫什么,有几丈宽?” “……” “你们可知道鞑靼人的马,与西域之马,和朝鲜之马,有何分别?” “……” “怎么,回答不了?显然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可竟还敢拿范文正公和于少保来自比,不觉得自惭形秽吗?” “……” 说到这里,王守仁叹息了一声,摇摇头道:“鞑靼人来了,天下的读书人高谈阔论的多,以为自己是于少保,是范文正公的人多,可天下的读书人,百五十万,靠着高谈阔论,却无法伤及鞑靼人一根毫毛,鞑靼人和瓦剌人,北元之后也,自文皇帝横扫大漠百年之后,他们几经死灰复燃,年年侵门踏户,以至酿成了土木堡之变,以至边镇百姓,颠沛流离,焦头烂额。百五十万读书人可有一个仗义之人敢挺身而出,拍着自己胸脯说,我虽只是区区读书人,却有制服鞑靼人的方法。” “即便没有,那也无妨,可是有一人敢站出来,说有朝一日,鞑靼人到了我面前,我可以将他杀死吗?” …… 大家依旧静默着,只是在人群之中,许多人的神色变得复杂了。 这显然是赤裸裸的嘲讽啊,可是一时间像是难以找到反驳的话语! 讲到这里的时候,朱厚照和方继藩才蹑手蹑脚的来了。 这些日子,是朱厚照最快活的时候,对他而言,这些读书人,俱都是他的恩客,全凭大家仗义疏财,自己才狠赚了一笔银子啊。 他听着王先生的话,一脸严肃的样子,赤裸裸的嘲讽着那些空谈的读书人,心里忍不住叫了一声痛快。 他笑着朝方继藩使眼色。 方继藩倒是不理他!不过作为一个爹,啊,不,是一个恩师,方继藩此时倒是挺欣慰的,自己这个门生,越来越有大儒的风范了,就不知何时才能生出圣人的逼格。 到了那时,一定是光芒万丈,亮瞎自己的眼睛吧。 方继藩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王守仁。 今日王守仁,似乎有些动气。 只见王守仁深吸一口气,继续问道:“何谓良知,良知都在诸位心中,你们崇敬范文正公、崇敬于少保,这就已证明,你们有了良知,可你们既有良知,却袖手谈着经学,又有何用?谁可以动鞑靼人分毫吗?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即便心存圣人之道,也不过是无用之人,无用之人到了临危之时,唯一的用处,不过是一死报君王而已。” ………… 今天的更新比较晚,在这里想说一下,这两天家里有点事出门办事了,今天又跑了一天,傍晚才赶回家,立马写第三更了,现在其实很累了,不过再累,在十二点前也一定把五更完成的,希望大家理解老虎哈!最后,谢谢鬼狐毒士成为这本书的新盟主,同时也谢谢大家一直支持老虎,只要想到有你们的支持,老虎再累也觉得值得的! 正文 第三百一十章:圣人之心 王守仁在这里笑了笑,面上丝毫没有诙谐之色:“若能临危以死而报效君王,这是历代先贤们才有勇气做的事啊。这样的人,正合了圣人之道,更值得天下人的传颂。” “可是……君王需要忠臣们的血吗? 他突然提出了疑问。 一下子的,这教室里的气氛便凝重了起来。 王守仁的脸,也恢复了冷漠,不得不说,他是个极擅长蛊惑人心的人。 一直安静地站着的方继藩,嘴角微微勾起,连一双清澈的眼睛都浮出了笑意,其实他已知道王守仁又要准备将那些腐儒们按在地上摩擦了。 真是令人期待啊。 他在王守仁身上看到的,是一股朝气,即便王守仁年纪比方继藩要大许多,可这一股蓬勃的朝气,方继藩清晰无比的感受到了。 “不……需……要!” 王守仁一字一句地回答:“大明不需这样的忠臣,陛下也不需这样的人,天下的百姓更不需他们的血。大明需要的,是当鞑靼人来袭时,居上位者能挺身而出,去和鞑靼人作战的人。陛下需要的是,当临危时,他金口出问出如之奈何,就能有万千世受国恩之人踊跃的站出来告诉陛下,没有一个鞑靼人可以越过边关,没有一个鞑靼人可以在我大明边镇耀武扬威,皇帝陛下需要的是张骞,需要的是班超这样的儒生。” “天下的百姓在危难之时,需要有人站出来,坚定的告诉他们,鞑靼人并不可怕,鞑靼人也有他们的弱点,我们的长处在哪里,我们的短处在哪里,我们可以借助哪里的地势与贼死战。天下的百姓只需要有人保护他们而已。” “今日坐在这里的人,想来虽不敢说世受国恩,却都算是良家子,日子都过的去,我们的用度比寻常百姓要多十倍,甚至百倍,我们占有着华美的宅子,我们身边都有奴仆,寻常的百姓见了我们,定是气短。可若出了事,便只晓得用血来成全自己的忠义,难道……诸位不觉得可笑吗?” 听到这里,众人已经心头一震。 弘治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王守仁,渐渐觉得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了。 这家伙好大胆,居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揣测朕需要不需要忠臣。 而且还以朕的名义,直接给出了答案。 此时,只见王守仁摇摇头道:“所以忠君为道,只存在于本心,一个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倘若他能忠诚,那么他就没有圣贤之道吗?我看是有的。荆轲刺秦王,荆轲效忠于燕太子丹,以一己之力,在万千秦军拱卫之下,图穷匕见,袭杀秦王,虽不中,可他的气概依旧可以称之为道。荆轲不是儒生,可他也有自己的良知。” “事实上,每一个人心底深处都存着良知,读圣贤书者,并非就比人更优越几分。而没读过圣贤书的人,也同样,有许多人做过便是孔圣人再生,也会称颂的义举。” “圣人之道,即在心里啊。既存在于内心,又何须如腐儒们一样去上下求索。存在于内心的圣人之道,我们该费尽一生之力,去实践它,所以就有了行!君子有六艺,我们学习击剑之法,杀人之术,若能在学习之后,面对鞑靼人时而不惶恐,不想着用自己去血去成全忠义,而是想方设法用自己实践的击剑之法,去寻觅鞑靼人的破绽,杀死他们,保护身后的百姓,这便是你的良知,与你的实践合二为一。” “你的良知之中,不舍农人辛苦耕耘,你学农,学习如何才可使地里的粮食,种的更好,你记录下庄稼的生长,写出一簿农书,推而广之,这也是知行合一。” “大明有百五十万读书人,百五十万的读书人,人人都知圣人之道,都有圣人之心,人人都知仁政,都知道什么叫做忠孝,知道礼义。天下百五十万人的读书人,你挑出任何一个,问他何为仁,他们都可以摇头晃脑告诉你:‘上下相亲谓之仁也’,可是呢……” 王守仁凝视着所有人,一字一句地接着道:“可是这百五十万的读书人,九成九知道何为圣人之道,也怀有圣人之心,却是成日在坐而论道,在死读书,在谈心性,在谈山水。那么……这样的人有圣人之道,有圣人之心,又何用?鞑靼人来了,他们无用,他们只好流血;天灾了,百姓们饿殍遍地,人相食时,他们无用,他们便做诗,说什么天下百姓兴亡之苦;大水泛滥,人间沦为地狱时,他们既不会修筑堤坝,也不知如何保护百姓,他们照例还是无用而已。” “……” 所有人沉默着,感觉正被王守仁狠狠的打脸,脸火辣辣的疼啊。 到了这个时候,弘治皇帝却是异常的震惊了,定定地看着王守仁,显得若有所思。 方继藩背着手站在门口处,微笑着看着王守仁…… 果然不愧是他的门生啊,和他一样犀利,虽然有些地方被他带偏了一些些,可这张嘴,那王朗老匹夫幸好已死了千年,有本事投胎来我大明,我方家的王守仁照样再骂死你一次。 此时,王守仁抬头,烛火之下,清瘦的脸上露出了倔强之色:“这就是我大明知圣贤之道的人,这便是百姓们供养起来,有的食君之禄,有的食民脂民膏之人,这就是我大明的士大夫们吗?许多人在边镇被屠戮,许多人衣不蔽体时,可他们还能关起门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什么?这是耻辱!士大夫之耻!” 说罢,王守仁低下了头,算是讲完了。 他显然也不打算给其他人继续抨击他的机会了,随即收拾起了讲台上的一些杂物,准备要走了。 学堂里,每个人都看着王守仁,可鸦雀无声。 真的……骂的太狠了。 今日王先生,言辞尤其的犀利啊。 王守仁理了理身上的儒杉,正准备抬脚离开。 突然,有人道:“王先生岂不也在空谈,若是鞑靼人到了面前,想来和王先生所批判的读书人,又有什么分别?” 众人不约而同的都朝着说话的人看去。 依旧还是那个读书人,这读书人满脸的鄙夷之色,显得对王守仁很不满,对王守仁的话也很不认同。 毕竟,有人被打脸,会知耻。 有人被打脸,会恼羞成怒。 这位仁兄,属于后者。 他不服啊。 装什么装,你现在说的好听,不也是在夸夸其谈吗? 一下子,许多人恍然大悟,低声的窃窃私语起来。 这几日来听课的人,有许多是来看土豆的,很多人是第一次听王守仁的课。 所以,自然心里不服。 王守仁没理他,依旧要抬腿。 这人似乎觉得自己戳到了王守仁的痛处了,趁机继续道:“既都是夸夸其谈,都是坐而论道,又何须口齿如此犀利?你说的没错,学生见了鞑靼人,定当两股战战,屁滚尿流,可王先生呢?想来……也不会比我好多少吧。” “你说一个鞑靼人?” 王守仁终于还是驻足了,回眸凝视着这人。 只是……目光冷峻。 可这消瘦的人,似乎只是用着很平静的语气询问那儒生。 弘治皇帝依旧带着温和的微笑坐着,颇有几分好事者的心态。 朱厚照扯了扯方继藩的衣袖,低声道:“那小子看着印堂发黑,要不要……” “别闹,这不是牛。”方继藩甚感汗颜,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个败家子在朱厚照的面前,已越发的像良师益友了。 而那儒生此时笑了,道:“想来你也是不敢的吧,所以……” 只是,他说到所以的时候…… 突的,啪的一声! 王守仁的手,狠狠的拍在了讲台上。 那是木质的讲台,很是结实。 可这狠狠一拍,震耳欲聋的声音传出。 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微微笑了笑,而后便转过了身。 可就在他转过身的这一刻,讲台突然裂开了,瞬间的轰然倒地,在这安静的教室里,这声音特别的刺耳。 谁也意想不到,这一掌……竟有如此的力道。 虽无千斤之力,可在军中,只怕也只有最骁勇的武士才可做到。 所有人瞳孔猛地一张。 方继藩瞠目结舌了,他虽知王守仁会武功,武力值应该也不算太差,可真的万万料不到……徒儿这玩的……是大力金刚掌吗? 所有人骇住了。 便连弘治皇帝身边,一群看似读书人的人,也顿时紧张,如临大敌一般,似乎自王守仁的身上,看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危险,他们忍不住想要自自己的长袖里,取出藏着的短剑。 倒是被弘治皇帝立即用一个眼神制止了。 只见王守仁一步步的走下了讲台,他没有回头,却是丢下了一句话:“一个鞑靼人若在我面前,可还不够,依我看,得来二十个,方才勉强可以做我的对手!” “……” 丢下了这么些话,王守仁已走出了教室的门,清瘦的身子里,看不出方才爆发过巨大的力量。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一章:简在帝心 教室里。 某些想要找茬的读书人,此刻……已是停止了呼吸。 一个会武功的匹夫,其实并不可怕。 甚至还会遭致读书人们的讥笑。 武夫而已,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此乃自然之理。 可是…… 人家武功比你高,人家敢说一人可以打二十个鞑子,那么换算下来,可能在座的各位,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秀才们,一起上吧,王老师很赶时间。 更可怕的是,王老师他学问还做的好,这可是名列一甲之人,他所获得的功名,可是百五十万读书人都梦寐以求,而求之不得的。 三年才出三人而已,想一想,这样的考霸,你服不服? 你还不服?还想比什么?比家世吗? 王老师的爹就是进士,王家书香门第,人才辈出,王守仁的祖父、曾祖父,乃至先祖,无一不是天下有名的大儒,王家自洪武年间起,他的先祖王纲,就被开国元勋刘基,也即是人们津津乐道的刘伯温所欣赏,举荐为官。 比师门? 这真不是吹牛了,或许王守仁的恩师,天下人有所争议,可他恩师门下的弟子,也就是王守仁的诸师兄们,随便拉出一个最渣的,也能秒杀在座的各位一百遍。 最次最次的,人家也在翰林里任庶吉士。 论社会关系?我王守仁年轻的时候,就经常和李东阳李阁老吹吹牛逼,喝喝茶,聊聊天,你们几人,能有此际遇? 这一掌,将所有人拍醒了。 方才还想嘲笑王守仁的人,脸色惨然起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了,真是愚蠢啊。 无论怎么说,王守仁虽然不一定用他的知行合一说服了所有人,可至少,这‘大力金刚掌’,却是把人折服了。 弘治皇帝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已裂开两半,散在地上一片狼藉的讲台,不禁感到哭笑不得。 下意识的,他笑了。 “知行合一,原来就是如此啊。” 心里有道,而后学好所有的本事,去为心中的道服务。 否则,有圣人之道,又有何用呢? 当然……王守仁服务圣人之道的技艺是粗暴了一点,完全颠覆了弘治皇帝对王守仁的形象。 可是……弘治皇帝不禁开始自问自己。 是啊,天下有百五十万的读书人,百五十万的读书人们,或是进士,或为举人,又或者是秀才,甚至还可能只是区区的童生。 可他们都读过书,都自称自己是圣人门下。 只是……除了满口圣人如何如何之外,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他们可是整个大明最中坚的份子,是朝廷统御万民的骨干,他们要嘛领朝廷俸禄,要嘛就因朝廷的法令而享受地租或者是官府的恩庇为生,虽不说人人锦衣玉食,却也比寻常的百姓好了不知多少呢。 放任着百五十万,大明最聪明,大明最有学识,大明最中坚的人,让他们只知高谈阔论,实是耻辱啊! 王守仁已经走了,弘治皇帝也站了起来,默默的随着人流走出了学堂。 其实他这一次是来抓朱厚照的,可惜……此刻全无心思了。 三十多头牛,事儿不小,可眼下却有一样东西,令他开始了思考。 他坐进了一顶轿子,萧敬小心翼翼的在轿前伺候,黑暗中,似乎有许多双眼睛,随时观察着陛下的一举一动。 弘治皇帝没有急着让人抬轿,突然道:“萧伴伴。” 萧敬忙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你的愿望是什么?” 这个问题有点令萧敬感到始料未及,萧敬顿住了,想了想道:“效忠陛下。”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他知道,萧敬是真诚的:“这就是你的良知了。” 萧敬不解:“什么?” “良知……”弘治皇帝没有打下轿帘子,他看着萧敬,微微笑道:“所谓良知,你大抵可以称之为心中的道德,当然,读书人们心里的良知,是圣人之道,如仁政、忠孝,诸如此类。只要是对的事,都是良知。” 萧敬毕竟是在内书房里读过书的,顿时明白了什么,便道:“是,奴婢是有良知。” 弘治皇帝便又道:“你既效忠于朕,又做了什么呢?” “奴婢……奴婢……”萧敬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毕竟他的脸皮没有方继藩的厚啊。 弘治皇帝替他回答:“你做的事可不少,朕心情烦闷,你会想尽法子给朕说宫外有趣的事,为了随时说出这些有趣的事,你就免不得关注宫外的是是非非。你知道朕在暖阁批阅奏疏,不喜人出入打扰,所以你总是亲自给朕斟茶,你知道朕对茶水的口味,因而这泡茶的事,也是你亲力亲为的,就算你不当值的时候,也会特意嘱咐茶房的宦官。你看,你会泡一手好茶。” “……” “其实这也是知行合一啊,你心里存着的,可能不是圣人之道,可依旧有良知,依旧为了良知而去学一些本领,做到知行合一,你做的比许多读书人强啊,在这大明,有许许多多的读书人,竟连奴婢都不如,这……或许……就是今日,为何王守仁愤怒的原因吧。朕真真的是感受到了他的愤怒……” 漆黑的天穹之下,北风呼号,弘治皇帝终究还是落下了帘子,他坐在轿里,在这窄小而幽暗的空间里,他努力的回忆着方才王守仁的言行举止。 他感受到了在这个人身上,有某种愤慨,或者说,在与整个天下许许多多人抗争的傲骨。 这一切,虽只是掩藏在一个瘦小却又平静的年轻人身上。可是当那一掌拍出的时候,弘治皇帝似乎感觉,那被拍烂的讲台,在王守仁的心里,或许……是某种旧俗,或许是一种王守仁想要将其击的粉碎的东西。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喃喃道:“方继藩这家伙的门生弟子,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古怪,却又一个比一个让人惊讶啊。” …………… 而另一头,方继藩好说歹说,才把朱厚照劝走了。 殿下,别折腾了,方圆二十里内都已没牛了,给其他的牛留一点活路吧。 他坐在西山的千户所正堂里,慢悠悠地喝着茶。 王守仁被唤了来,这在学院里,无人敢惹的王先生,朝方继藩行了个礼:“学生见过恩师。” “嗯……”方继藩呷了口茶,。 作为恩师,他已习惯了高高在上的样子,为了摆出做爹,啊不,做恩师的样子,方继藩比从前稳重了一些,至少不会翘起二郎腿,他打量着王守仁,决心教授他一点人生的心得。 方继藩便道:“知道为师为何叫你来吗?” “恩师,学生不明白。” “六个弟子里,你最聪明,其他人……比你都差一点点。为师是最喜欢你的啊,你能感受到吗?” “……”王守仁的脸竟微微一红,没有吭声。 方继藩盯着他,挑起了眉头道:“怎么,你为何不说话,默不作声干嘛?” “恩师……”王守仁终于选择了说真话:“这句话,恩师前天还偷偷的和唐师兄说过。” “……” 方继藩感觉心有点堵,王守仁这家伙,真的是个完全没有情商的人!其实在历史上,他就得罪过很多人,因而最终,这一位文武双全的奇才,人生却是跌宕起伏,虽然每一次,他都靠自己神奇的实力扭转乾坤,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的爬起,可是……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想骂,你特么的说话,就不能委婉一点? 方继藩终究脸皮厚,面不红,气不喘地道:“有吗?” “是的,唐师兄提过,他说,恩师前几日看了他的画作之后,恩师夸赞他,说众门生之中,最欣赏的便是唐师兄,恩师一向将唐师兄当心头肉一样看待的。” 在方继藩看来,王守仁这是形同于捋起袖子,抡起胳膊,就往方继藩脸上扇了。 这个欺师灭祖的败类! 方继藩感慨道:“伯安啊,你也是恩师的心头肉啊,好了,我们不要说这些闲话了,还是说正事吧。” 他特意将这家伙叫来,可不是为了专门讨论这个的! “是。”王守仁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下了何等可怕的错误,忙作揖道:“不知恩师有何见教。” “方才恩师在你身上看到了愤怒,你今日生气了?”方继藩今儿本是打算来治疗王守仁的心理创伤的。 可现在却发现,好像自己的心理创伤,已比王守仁还严重了。 王守仁点了点头道:“是。” “为何?” “兴许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吧。” 方继藩板着脸道:“以后不要愤怒了,愤怒没有什么意义,你既想传播你的学问……” “这是恩师的学问,非学生的学问,学问若无恩师指点迷津,何来的学问。” 方继藩龇牙,这个世界,真的好奇怪啊。 深吸一口气,他才又道:“不管是谁的学问,为师知道,你想改变天下,那么就不该愤怒,你动不动就动粗,会将读书人们吓走的,下次不要这样了。” “那么,恩师……应当怎样为好?” ………… 总算在十二点前更完今天的第五更,终于可以喘口气了,老虎感觉快要累得虚脱了,去歇息了,大家也早些睡,明天继续哈!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二章:下西洋 王守仁脸色平静地看着方继藩。 听了王守仁的话,方继藩抬头,沉吟了很久才道:“你的性子,输就输在了耿直,当然,恩师也是这般耿直,可恩师为此吃了很多亏啊,你现在既为官,也和为师一样开始为人师表,往后要学会圆滑一些,否则得要和为师一样,吃大亏的。” 这是心里话! “你看看你的师兄徐经,他就圆滑得很,很会变通,做人做事都很妥当,若你能学他一般,为师也就能放心你了,为师知道你很厉害,那些叽叽喳喳的人会畏惧你,可这个世上,单凭拳头,是不能解决问题的,如为师这般,该以德服人。” 王守仁噢了一声,突然定定地看着方继藩,提出了一个疑问:“可是徐师兄也很耿直啊,他为了海图的事和翰林院文史馆的侍学争吵,差一点就打了起来,幸好被人劝住了,否则那侍学年纪老迈,非要被徐师兄打死不可的……” 还有这样的事? 方继藩呆住了。 在他的印象之中,徐经这厮除了偶尔好色,经常鬼鬼祟祟的躲开他的师兄弟们跑去不可描述的场所之外,对自己而言,是最省心的了。 可是……这厮居然和人打起来了? 还差点没被人……不,是差点把人打死? 想到这里,方继藩顿时就火起来了,猛地拍案而起道:“是哪个没眼色的侍学?狗一样的东西,他不将衡父放在眼里,就是看不起我方继藩,为师不打死他,方字就倒过来写。” 衡父乃是徐经的字。 王守仁连忙劝道:“恩师,不要冲动,徐师兄并没有受伤,倒是那侍学……” “你作为他的师弟,得知此事,居然没去帮手,你学这武功有什么用?”方继藩瞪大了眼睛,气呼呼地用手指着王守仁。 王守仁忙拜下道:“门生万死,只是当时学生和几个师兄赶去的时候,看到徐师兄骑在那侍学身上,那侍学年过五旬,正失声痛哭,我等见徐师兄举起拳头要打,便将徐师兄拉开……” 方继藩目光一冷,沉声道:“看来若有朝一日,为师骑在别人的身上,举拳要打,你们也一定不会帮手,反而会将为师拉开了,哎……” “……” 王守仁已经觉得自己和人打交道很费力了,现在面对自己的恩师,他觉得自己的脑子转的实在太慢了,他从没有现在如此的感悟到自己是这般的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啊。 方继藩倒是原以为王守仁会嗷嗷叫着说,学生人等一定和恩师将那狗贼揍得他NIANG都不认得他。 可王守仁憋了很久,却道:“恩师在学生心目中,品德高尚,虽爱玩笑,却绝非是睚眦必报之人,想来恩师不会和人发生这样的冲突吧。” “……” 这话倒是很好听。 可方继藩却觉得欠缺了一点什么。 不过现在也顾不得去管这问题青年王守仁了,徐经闹的这事才是要紧,那厮怎么心性大变了?莫非是这些日子公务繁忙,不可描述的场所去得少了,因而性情也变得粗暴了起来? 做人爹,不,是做人恩师的,真是操心哪。 方继藩想了想道:“翰林院里,怎么处置此事的?” 王守仁便道:“翰林的沈学士得知此事之后,也没有严惩徐师兄,只是让他当众向那侍学赔礼。” 方继藩点点头,这位沈学士似乎挺上道嘛,据说他的道德文章写的极厉害,可现在看来,也是一个很会变通的人啊。 否则,这翰林学士若是较真起来,以此为由将徐经革出翰林院,方继藩可以保证,冤有头债有主,这沈文能有一天好日子过,方继藩以后就不姓方,就姓沈了。 “嗯,他还算识相。”方继藩满意地点头。 此时,王守仁却道:“可是徐师兄却还是坚持说海图错了,不肯赔礼。” “……” 方继藩:“……” 事情的前因后果,其实很简单。 徐经乃是庶吉士,因为年轻,资历浅,所谓的庶吉士,大抵形同于翰林院打杂的。那文史馆的侍学奉命整理自刘大夏那儿搜来的海图资料。 作为侍学,当然不可能亲力亲为,这些事,便交给了下头的庶吉士们去做。 可徐经在整理资料的过程中,发现了多处的错误。 徐家乃是江南世家,其祖上最显赫的功绩,就是在蒙古人南下时,大量的搜集了宋时诸多天文地理的资料,而这些在经历了祸乱之后,许多宝贵的资料早已失传。 即便还留存的古籍,其实也并没有太多人在乎,因为这一大批从宋、元两代兵荒马乱中幸存下来的古文献。涉及的多是天文、地理、游记之类的著作,而今八股取士,四书五经读着都不嫌够,谁会关心这些。 这些宝贵的资料,乃徐家的传家之宝,历经了徐家数代人的研究,徐经自小便开始接触,对这天文地理,堪称精通无比。 宋朝的时候,在当时的福建等沿海之地,有大量的宋朝商船前往西洋,甚至更远的地方进行海洋贸易,不少私商都将海外的所见所闻记录了下来。而到了元朝,蒙古人为了制衡为数众多的汉人,因而对南方汉人,采取歧视的政策,反而大规模的任用大食人,因而那时候,大量的大食人开始在福建一带聚居,同时,海洋的贸易开始愈发的频繁。 这些,也统统都被记录了下来。 无数的记录,在明初时,经历了战乱之后,天下大定,人心思安,洪武皇帝开科举,士人们开始钻心研究八股之后,这些流传下来的资料已经没有人去研究了。 可是徐家数代却依旧为此而努力,他们四处搜集古籍,详实了大量天文地理、风土人情的资料,并且以此为基础进行研究,徐家最高大建筑,既不是家里的宗祠,也不是前堂,而是徐经曾祖父所营建的‘万卷楼’,在这万卷楼里,他们不断的整理资料,将各种宋元时的资料相互来印证,将无数的古籍进行了整理。 因而,徐经作为徐家的后代,本就自幼聪明,早就在父祖们的熏陶之下,自幼开始浏览大量的古籍资料,记下了无数的古籍,甚至是当时泉州大批大食人自海外带出来的文献。 他指出了下西洋的资料中,某些岛屿所标注的错误,结果……当然是他人微言轻,没人搭理他了。 可徐经却是急了,他自觉得自己是对的,因而坚持己见,最后才和侍学发生了冲突。 次日傍晚,徐经下了值便回方府。 他在翰林院里,过的很不愉快。 毕竟原本圆滑变通的他,突然闹了这么一出,虽然没有遭到大的处分,可其他的翰林,多少对他冷淡了。 到了前堂,勉强地挤出了笑容,像往常一样,抹一抹自己的前额,捋去了额前的乱发,又故作是风流倜傥的样子,可刚进去,便见恩师阴沉着脸,坐在了前堂。 “学生……见过恩师。”徐经连忙上前,笑吟吟地行礼道。 方继藩却是眼眸一张,一拍案牍:“你在翰林院做的好事。” 徐经本来是作揖,一见恩师发怒,立即跪下道:“是,学生万死,学生不该和刘侍学发生冲突,可是……” 他欲言又止。 方继藩依旧沉着脸看着他:“可是什么?” “下西洋的资料整理,是为了我大明下西洋筹备啊,但凡有一丁点的错误,后果都是难料。那些文皇帝时期的文牍里,有许多地方都因为年代久远,而有所缺失,有些地方,或许是当时船队中书吏不谨慎的缘故,标注错误了。” “学生……”面对方继藩的冷面,徐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委屈:“学生虽只是负责整理,却发现几处海岛居然都标准错误,还有一处,明明岛上没有淡水,却标注说有。恩师,这可是要出大事的啊。若是按这海图下西洋,船队自以为到了那处海岛便有淡水,一旦淡水不足,登临此岛,又无法汲取淡水,整支船队得死多少人?这么大的事,学生不敢开玩笑,是以才想改正这些错误。” “学生自幼就学习家中的古籍,其中有三个大食商贾,以及两个宋时的海商,都曾言之凿凿,认为那一处岛屿决不可停靠……这都是可以相互印证的。所谓孤证不立,翰林院这些海图资料只出自一家之言,而宋元时的大量海商……” 方继藩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西洋的舆图,有大量的错误?” 徐经抬头,凝视着方继藩:“错误极多,这些资料有十分大的问题,它本就不是出自原版。” “不是原版?”方继藩看着徐经,有些狐疑。 徐经接着道:“文皇帝时期的舆图和资料,都会至兵部存档,可毕竟纸张陈旧,一旦年代久远,这些资料难免会受潮,或是保存不善。所以兵部每隔二十年,都会重新进行誊写。也就是说,照着原版照抄一份,而后再进行封存。” ………… 前两天实在太累,今天睡得有点晚了,写好后又修改了一下,这章就更晚了些,让大家久等了!另外,有人问书,群。普通,群:491966624;vip群需要粉丝值验证:623443904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三章:尧舜禹汤 听完徐经的话,方继藩顿时就明白了。 这个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文皇帝时期的原版资料了,所有的资料,都是经过了几次誊写过的。 书吏们会将这些资料在数十年之后找出来,照抄一份,重新备份,只是这过程…… 此时,只见徐经继续道:“现在在翰林院的版本,理应为成化六年誊写的,学生在想,这多如牛毛的错误,可能并不是原版,非三宝太监时造成的错误,极有可能是这些文牍早就没有人关心,之所以继续誊写、存档,无非是因为这是兵部的定制罢了,誊写的是书吏,自然也就敷衍了事,因而……许多地方不只有删减,而且错误极多。” “其他的事,学生岂敢不变通?可唯独这下西洋,事关着的,乃是一个船队的命运啊,数万人登上船去,这靡费了朝廷无数钱粮的船队,一旦离了岸,挥别故土,自此之后,便是将身家性命俱都寄在了海图和天文上,任何一个错误和疏忽,都意味着这数万人将葬身鱼腹,学生这才急了,指出了多处的错误,跑去了兵部,兵部说绝不可能誊写有误,去和文史馆的侍学禀报,他说学生多事,学生……这才……这才………” 多事…… 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翰林院文史馆负责的,只是整理资料而已,这资料是兵部的,出了事,文史馆也不承担干系,所以那侍学才说徐经多事。 至于兵部,他们既不相信你一个小小的庶吉士所说的是正确的。同时,徐经跑去‘胡闹’,在他们看来,这简直就是来砸场子的! 兵部存档的资料会有错?这誊写文牍,虽然是书吏进行抄写,可负责核验的,可都是兵部上下的官员,虽然这是成化六年的事了,当年的官员,要嘛已经致士,有的已经故去,有的平步青云,位列朝班。可无论如何,兵部也不可能承认这个错误。 徐经为人素来圆滑,在别的事上可能不会较真,可牵涉到了这么多人命的事,却不敢不较真! 可问题就在于,大家都不愿承担错误,也没有人会宁可相信一个官位不高的徐经,却去怀疑兵部誊写抄录下来的海图。 所以…… 徐经显然满心的悲愤。 方继藩看着自己的这个傻门生,心里叹息,果然这个世上,是人都会较真的,即便是徐经这等人间渣滓,也会有他的坚持啊。 方继藩此时倒是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便问:“那个侍学,你揍到他没有?” 徐经一愣,随即脸上显露出了几许犹豫:“学生……学生……” “有没有!”方继藩一脸肃容,厉声喝问。 徐经其实想说谎的,可最终还是如斗败的公鸡,老实地道:“揍了,一拳将他打倒在地,后来还想继续动手,这是学生的错,学生不该这样,也幸好此时其他人来了,将学生拉开,否则……学生便要酿成大祸,学生给恩师丢人现眼了……” 看着徐经一脸的愧疚,方继藩却是长长舒了口气,道:“直说嘛,揍到了不就很好了吗?你既已将他打倒了,还委屈个什么?丢人?为师在这世上畏寒惧热,贪生怕死,唯独最不怕的,就是丢人现眼!为师现在只问你,你确信兵部誊写的海图有问题?” “此乃学生家学,学生历代先祖都曾相互印证过宋元以及明初时的古籍,几乎所有的古籍都可以佐证,甚至还有当初下西洋时,一些随三宝太监出海之人,某些船工也曾有过这些记录,当时,家祖曾专门搜集过,徐家世世代代研究天文地理,以及许多世人不以为意的古籍,不敢说完全正确,但是每一个结论都是有实实在在证据的。” 方继藩心里放心了。 他脑海里,虽也大致知道世界地图是什么样子。 可海里的各种航道,各种洋流、黑潮、以及海洋的季节、气候,甚至许多岛屿的信息,却是并不清楚。 徐家世世代代都研究这些,堪称是闲的蛋疼啊,可另一方面也可看出,他们家是有传统的,当初大汉的先民们,早在下西洋之前,就曾在四海留下无数的足迹,将一船船的丝绸和瓷器送往天下各处,又将各国的特产送到泉州等地集散,在上一世,人们曾在南海打捞一艘宋朝时期的沉船,其中出土的瓷器,就有一万三千多套,可见当时私人出海经商已是蔚然成风,而且规模之大令人咋舌。 一万三千套的瓷器,再加上其他的货物,这还只是一艘商船的规模,倘若不是商人们习以为常,早就习惯了押着货物扬帆出海,又怎么敢一次性带上这么多的货物出海? 要知道,出海经商,若只是小规模的经商,那倒也罢了,而一旦是如此大规模,首先,这就说明当时的人们早有专门的航路。其次,他们要出海的目的地,商人们也早已熟悉那里的环境,如若不然,收购大批的货物,装载上船,难道只是去碰运气不成? 想到这里,方继藩却是突的道:“那个侍学叫什么名字?” “姓王,叫不仕。” 王不仕…… 真是一个有性格的名字啊。 方继藩将这个人记下了,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便风淡云轻地道:“为师知道了,滚蛋吧。” ……………… 弘治皇帝手里正捏着一份弹劾奏疏。 坐在暖阁两侧的,是兵部尚书马文升,以及翰林院的学士沈文。 就在方才,已有宦官前去宣方继藩进宫见驾了。 此时,弘治皇帝淡淡地看着马文升:“朕将你们招来,不是要纠察谁的过失,而在于调解一下矛盾。你们啊,真是不给朕省心,朕刚刚对方继藩说,朕会极力支持他,兵部给事中呢,居然弹劾了他的门生一本奏疏,这是何意?” 这……摆明着是护短嘛。 马文升心里暗暗吐槽,对方继藩,大家惹不起,现在倒好,他的门生也不能弹劾了不成? 方继藩的那个门生跑来兵部,胡说什么兵部有致命错误,折腾得兵部鸡飞狗跳,兵科给事中看不下去,弹劾一本,不是理所应当? 可……还不能骂了? 沈文则是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他是韩林院大学士,徐经那个小子跑去揍了侍学王不仕,简直太嚣张了,一个小小的庶吉士啊,这么跳,下一次是不是连他这个堂堂大学士也要揍? 不过……沈文还是把事情压了下来。 不压下来还能咋样?这小小庶吉士的恩师是方继藩,天天打着脑疾的名义,满城瞎晃悠,谁敢惹他啊。 官面上,沈文是不怕此人的。 哼,本官堂堂翰林大学士,清流中的清流,一声号召,天下的读书人能用吐沫都可把你喷死。 可是官面之下……沈文就有点担心了,毕竟自己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儿孙的人,这要是一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真是欲哭无泪,追悔莫及啊。 所以,他除了让徐经赔礼道歉之外,安抚了那位王侍学一番,暗中表示下一次一定举荐他为侍读学士,那王不仕开始还不肯依,还想要追究,可最终还是情绪稳定了,没有继续闹下去。 不过,对于今日兵部给事中的弹劾,沈文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干得漂亮,你大爷的,别怪老夫说粗口,你姓方的跟猪一般,生了一窝门生统统都进了翰林院,个个进了翰林院里,本官操心死了,那个唐寅,让他修书,他非要在书里提一点个人的见解,你是编修,你照抄就是了,你添什么乱啊。 换做其他人,沈文早就将这等害群之马打死了,可偏偏,他就得忍着。 要不是为了家里八十老母,我堂堂翰林大学士,清流之身,能容忍得下你们这些恃强凌弱之徒? 此时,马文升苦笑道:“陛下,臣并非是想为兵部辩解,只是兵部上下诸官,俱都是尽忠职守,可那徐经也确实有不像话之处,他一个庶吉士,对着兵部指手画脚,何况这再下西洋,乃国家大策,不容马虎,兵部怎么可能以他一个区区庶吉士,去和他争辩这些。徐经批评得太过了,以至兵部上下,颇有不忿。” 作为尚书,多少还是要维护一下部堂里的官吏的。 虽然前一次,被方继藩狠狠的抽过一次脸,让马文升有点底气不足,可总不能你一个庶吉士,就因为是方继藩的门生,就嚣张至此吧。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进来道:“禀陛下,新建伯到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叫进来吧。” 方继藩进了暖阁,见了弘治皇帝,再看到了两边坐着的马文升以及沈文,心里大抵明白了。 果然,有人来告状了! 方继藩正色道:“臣方继藩……” “卿什么都不必说,赐座!”方继藩话才半截,弘治皇帝就轻车熟路的压压手! 朕很忙的,哪里有功夫听你长篇大论的尧舜禹汤,你不烦,朕还烦呢! 正文 第三百一十四章:一言而断 弘治皇帝朝方继藩一笑,只是这笑容,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他将奏疏交给萧敬。 萧敬会意,将弹劾的奏疏交给了方继藩。 方继藩只草草看过。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的门生竟然殴打上官,除此之外,还大闹兵部,而今遭人弹劾,朕想问问你的看法。” 马文升和沈文二人都看着方继藩,不露声色。 方继藩正色道:“学生门生之中,徐经是资质最差的一个。” “……” 这家伙……看来是想断臂求生了…… 谁知方继藩却接着道:“可是臣以为,徐经是对的。” “什么?”弘治皇帝本来是想给方继藩一个台阶下的,你口头批评一下徐经,然后乖乖的给他认个罪,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吗? 方继藩道:“他是臣的门生,臣选择相信他,用臣的人格为他做保,陛下,倘若这兵部事关西洋的文牍当真有误呢?朝廷现在要不惜一切代价下西洋,一旦船队出现任何问题,尤其是海图有任何的错误,这将会导致巨大的灾难啊。在茫茫的大海之中,任何差池,哪怕是一个岛屿标错,也将是致命的,这里头关系着的,甚至是许多人的性命。所以臣认为,臣的门生并没有错。” “殴打上官,也没有错?”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想了想道:“他的脾气是火爆了一些,可倘若事实证明臣的门生是对的呢?那么他就不是无故殴打上官,而是为了社稷,为了朝廷的大策,而与庸官不依不饶,这是义举,大明能有这样的官员,实是陛下之幸,壮哉!” “……” 弘治皇帝眉一挑,看了看马文升。 马文升咳嗽了一声道:“兵部这儿绝不会出错的……” 方继藩立马打断道:“有没有错,不试怎么知道?朝廷要建造舰队,可等舰队制造出来,怕还需要几年的功夫,既然如此,何不让人先行出海探索航道呢?说起来,毕竟我大明已有近百年不曾下西洋了,如此贸然出海,实在不妥。” 出海…… 就如行军打仗,需要有先锋在前一般。 朝廷这里,几艘海船还是凑得起的,组成一个小船队,先去探探路,似乎……也是稳妥的办法。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地道:“马卿家怎么看?” “新建伯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可以试一试,臣建议,兵部可搜罗几艘海船派人出海,沿着三宝太监的航路,先行下西洋,作为试探。” 弘治皇帝点了点头,不由道:“你们看,这不是很好吗,集思广益,为这等小事,争吵什么?知行合一,哈哈,与其在此争论,不妨俯身去做嘛,方卿家,你和你的门生天天说什么知行合一,你看,现在不就是如此吗?不去试一试,怎么知道好坏呢?” “……”方继藩已经懒得去解释这知行合一和自己无关了,不要脸就不要脸吧,本少爷剽窃门生的知识成果,咋了,再说,这又不是他故意的,不是? 只是……弘治皇帝张口即来了这么一句‘知行合一’,却是令一旁的沈文眉眼一跳,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陛下何时也将这些新学的词汇挂在嘴边了? 不过对这件事,方继藩却有不同的建议:“既是试一试,那也该派出两队海船,一队按着三宝太监的海路,另一队可以按着臣的门生徐经的海路。否则,一旦兵部的船队沉没……” “新建伯!”马文升打断方继藩,你这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啊,兵部的船队沉没……哼,真真欺人太甚! 马文升忍不住道:“朝廷已经许多年不曾出海,兵部能征用的海船有限,不过区区三艘而已,只怕再难匀出舰船建立第二支舰队了。” 弘治皇帝看了看马文升,再看看方继藩。 方继藩则道:“臣也是为了朝廷设想嘛,这件事的争议不就是在航路上吗,若是不各个航路都试一试,那么这争议便永远不会休止,陛下……” “这……”弘治皇帝颇为头痛起来。 马文升正色道:“陛下,兵部的能力有限啊,而要出海,三艘海船,本就捉襟见肘,不能再少了,所以兵部只能供应兵部所需。” 弘治皇帝手指头敲打着案牍,马文升的坚持,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这么多年没有出海,海船稀少,能征调的,可能就是备倭卫的几艘老旧海船而已…所以…… 方继藩却是打定了主意在这事上不依不饶,意见是自己提的啊,提完了,你们兵部就想将人踹开,自己去玩了,这说不过去。 方继藩便道:“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五军都督府在天津卫那儿查禁了一些私商的海船,不如……”方继藩顿了一下,接着道:“就将这几艘私船作为先锋……” 马文升一听,顿时觉得方继藩有些异想天开,那些私船,可不比朝廷仅剩下的官方大海船,官船庞大,虽挤不上文皇帝时的大福船,却也是极为气派的。上头可配属的人员也多,既是以朝廷的名义去西洋走一走,只有此等官船,才能彰显大明的威仪。 可你方继藩,就拿着这么几艘私船出去,挂上大明的旗帜,这是什么鬼? 我大明在西洋,曾经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你方继藩要点脸好吗? 马文升连忙道:“陛下,这私船船体狭小,獐头鼠目,贼眉鼠眼,臣以为……若是悬挂我大明旗帜出航,难免……” 这一句话,算是说到了点子上了。 弘治皇帝也是要脸的人啊。 方继藩却是不以为意,你们都要脸,可我方继藩不要脸可以不? 方继藩便道:“这个容易,就以东宫的名义征用这些私船,也不悬挂我大明的旗帜,便以西山的名义出航,由臣的门生徐经亲自押队,所有补给、人员,都由东宫负责遴选,陛下以为如何?” “……” 沈文一直默不作声的一旁听着,现在却是一拍大腿,眼睛发亮,脸色也顿时显得神采飞扬起来,连忙道:“这是好主意,新建伯此举,既成全了朝廷的体面,又为下西洋开了先河,新建伯果然不愧是足智多谋,佩服!佩服!” 徐经居然也要下西洋,这就真的太好了。 如此,翰林院就又少了个一个祸害了,不亦快哉啊。 弘治皇帝也是笑了,道:“那么就如此吧,此事,就交由太子和方继藩去办。” 总算得到了想要的效果了,方继藩心满意足的道了一声遵旨。 ………… 从暖阁里出来的时候。 马文升显得很不愉快,陛下恩准了方继藩的建议,这等于是对兵部没有丝毫的信任可言了。 虽说兵部从前是办砸了一些事,可连这一点信任都没有了吗? 作为兵部尚书,他觉得陛下对自己的信任,已渐渐流失了。 “马公……” 身后,听到有人呼唤他。 马文升驻足,回眸一看,便见沈文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 马文升铁青着脸道:“沈公,你……你……”、 言外之意,很是责怪沈文方才在御前极力支持方继藩出海。 下西洋,本是兵部的事,和东宫有啥关系?居然还打着西山的招牌……这……哎…… 沈文讪笑道:“马公,还请见谅,老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你想想看,那徐经是个愣头青,在翰林院里揍了上官,翰林院上下,人人自危啊,老夫身为大学士,把事情强压下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老夫怕了徐经身后的方继藩……” “怎么,难道沈公不怕方继藩吗?”马文升反问,语中带着几许讽刺的意味。 “……”沈文则是有点生气了,打人不打脸,能不能不要这么直接。 “哎……”沈文总算按住了心里的不高兴,摇摇头道:“现在徐经那小子能下海,多好呀,这没有一年半载也回不来了,总而言之,这也不是坏事嘛,马公息怒。不过说起来,老夫倒是很担心一件事,方才你听陛下提到了知行合一吗?马公啊,莫非这陛下,近来也学了新学?太子殿下可是隔三差五的往西山跑啊,这实在令人担忧……” 马文升很不在乎的样子:“没什么可担忧的,自有宋以来,冒出来的新学不知多少,可有一个能取程朱而代之吗?只要科举考的还是程朱,天下的读书人就得捧着程朱来读,你看,过几日,不就是乡试了吗?去西山的读书人,老夫略知一些底细,都是屡试不弟的读书人罢了,他们考不中又有什么用?考不中便是白身,至多也就是个秀才,有什么可虑的?” 马文升这样一说,沈文稍稍的放下了一些心。 没错,作八股,还是得用程朱,考不中,新学也不过是一些没有前途的读书人自娱自乐的游戏而已。 不过谈到这些,他倒是想起了一件事来:“不知今年,刘公的公子是否参加乡试?他已考了五次,俱都明落孙山了,哎,刘公福薄啊。”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五章:彰显国威 说起这位刘公子,马文升在心里为之惋惜。 老实倒是真的老实啊,偏偏……可若不是运气不好,却是次次名落孙山,想来……是天资差了许多吧。 刘公也算是一世英名了,唯独儿子不太争气,内阁和六部的学士以及尚书靠着家学,哪一个都有一些有出息的子侄。 可刘公呢,唯独就这么个儿子,偏巧还不争气。 他看了翰林大学士沈文一眼,便道:“此事可不要和刘公提起。” 沈文颔首点头:“自是打死也不敢提的。” 说着,马文升冷笑起来,道:“沈文啊沈文,你真是个老滑头啊,徐经那等殴打上官的人,现在却是踹到了兵部来给老夫添堵,哼。” 沈文捋须,笑了笑才道:“他又非去了兵部,不过是出海而已,是咱们翰林院的庶吉士出海,你们兵部自出你们的海,于你们何干?出海好啊,这小子出了海,到了天涯海角,老夫就看不见了,你看看,这是多令人高兴的事,其实……方继藩的几个门生都是拔尖的人,譬如那欧阳志,譬如那唐寅,再如那王守仁,可是哪,你是不知,若他们不是方继藩的门生,说起来,这些人就算别人不收了去,老夫还真动了心,巴不得让这些青年俊彦们在身边呢。可是……” 说到这里,沈文便不由自主的露出了苦瓜脸:“哎……既然知道他们是方继藩的门生,说实话,老夫……是真的见了他们,都尽力的躲得远远的,不只是老夫,翰林上下,哪一个不是如此呢?不是因为别的,也不是瞧不上他们,或是其他缘故,这方继藩也算是为咱们大明立下了赫赫功劳的人,一个红薯,一个土豆,足以名垂千古了,可老夫知道归知道这些,却就是担心啊!马公是素来知我的,我这一把老骨头啊,经不起折腾了,就想安生一点,别给自己带来麻烦,这虽说在年轻的士人们眼里……叫做苟且。” 说到这里,沈文的语气更多了几分哀愁,口里接着道:“可谁不是苟且偷生呢?活了一辈子,年轻时是寒窗苦读,等金榜题名了,也曾意气风发过,自以为自己了不起了的,于是每日想着要仗义执言,要有风骨,要论一论这天下的不平事,可栽了跟头,碰了一鼻子灰后,才渐渐知道,原来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黑黑白白,许多事尝尽了酸甜苦辣,方才知道原来人活着,就得苟且,你不苟且成吗?遇到方继藩这等不讲理的,你跟他讲道理,他揍你咋办,你说他岂可揍朝廷命官,你跟他说大明律,他会直接将刀架在你老母亲的脖子上!惹不起,真的惹不起啊,送走方继藩一个门生,心里舒坦啊,巴不得全部送走才好,不是老夫嫉贤妒能,只是老夫想好好的活几年,没几年活了啊。” 说罢,一声叹息! 马文升却是凝眸看着他道:“沈公,你的锐气尽失了。” 沈文则是露出了几分无奈,摇着头。 马文升苦笑道:“可老夫又何尝不是呢?人最可怕的,不是失了锐气,而是人年少、年青、年壮、年老时,所思所想尽都不同啊,年少时萌发的念头,到了年青时就觉得可笑。年壮时尽力想去做的宏愿,等到了年老时,却发现一切的辛劳甚为可笑。而今你我皆是垂垂老矣,回首过去时,可曾发现自己将大好的时光虚度在了多少没有意义的事上。” “诚如那徐经,那方继藩,他们说的一定是错的吗?老夫看,未必。他们敢说三宝太监的航路有问题,想来定会有所依托的。可是……他们有他们的坚持,老夫也自当信任兵部上下,这不是是非的问题,这是因为,老夫是兵部尚书,必须站在这里,所以老夫算是明白了,人哪,就该走一步看一步,姓方的小子,敢情这是盯上老夫了,处处都要和老夫作对!这一次,兵部定要出一口恶气,别真让一个小小的庶吉士看轻了。” 两个老人并肩而行,满是蹉跎的模样,带着暮气沉沉,在宫里,留下了一行足迹。 …………………… 东宫即将以西山名义出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京师。 这一天的傍晚,霞光轻轻的洒落在地上,映出了一片的红艳。 方继藩直直地坐在厅堂里,他没有心情欣赏从窗外飘洒进来的霞光,而是直直地看着眼前的人。 只见,六个门生一字排开,个个默然地看着方继藩。 恩师不动,他们便不动。 这是规矩! 而方继藩,其实正深情地凝视着徐经。 叹了口气…… 方继藩终于开口道:“大明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出海了。那海上充斥了海盗,到处都是风浪,雷鸣闪电,疾风骤雨,乃至于一场大疫,都足以害人性命啊。” 欧阳志和刘文善、江臣人没有表情。 唐寅却是眼眶通红了,他是多情之人,听到消息,不免担心和不舍。 王守仁则是奇怪地看着恩师,似乎想感悟和咀嚼出恩师每一句话中的深意。 徐经拜了下来,他心里其实感慨万千,祖先们整理了无数的资料,而今天,到了他这里,他终于有了机会可以亲眼去见证了。 方继藩又是感慨道:“可是做人,怎么能畏惧艰险呢?咱们大明要开创盛世,单靠种地可不成啊,种地只能养活人,可这万里碧波之中才能汲取到财富,若人人都畏惧这汹涌的波涛,裹足不前,我等岂不成了罪人?伯安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叫士大夫者,受君恩,食百姓之禄,若死读书,不肯行事,这……是士大夫的耻辱,所以衡父,为师举荐了你。” 徐经身子一颤,眼眸已红了。 自己年纪轻轻,就被恩师委任如此大任……恩师实在是…… 方继藩又叹了口气道:“众弟子之中,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啊!” 欧阳志、刘文善人等,面无表情。 唐寅暗暗抹着眼泪。 王守仁似乎也已见怪不怪了。 方继藩吸了口气,接着道:“所以明知下海,九死一生,可为师还是非要你去不可,这……是为了咱们大明,为了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为了将来史官们记录下今日时,会对我们的后人说,千千万万人在苟且,千千万万人在谈风月,在谈心性,可依旧还是那么一些人,他们乘风破浪,他们的胆识和勇气,将开辟一个新的世界……” 徐经听到这里,激动得颤抖起来。 此时,方继藩站了起来,背起了手,继续道:“其实恩师又何尝不想随你一道下海呢,恩师甚至巴不得也亲自去见识见识这外头的世界,可是恩师还是决定让你去……” 听到了这里,徐经终于说话了:“恩师……您别说了,学生明白,恩师还有更重要的事,学生一定……” 方继藩倒是奇怪地看着他:“其实恩师在家也没什么事,恩师这个人,说话一向耿直,是以诚信为本,恩师之所以让你去,是因为恩师……贪生怕死!” 方继藩不喜欢撒谎,总体上而言,他是个真诚的人…… “……”场面又安静了下来! 方继藩叹道:“恩师想到那汪洋大海,那波涛汹涌,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思来想去,还是你去合适……” “恩师,你不要说笑……你再说,学生就要哭了。”徐经擦拭着眼泪。 方继藩的眼里露出了惊异,看了徐经一眼,拍拍他的肩:“你放心吧,你若是葬身鱼腹,从此以后,你的父母将会有五个儿子,我会让伯安他们给令尊、令堂养老送终,保你后顾无忧,你不必害怕,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大明有的是铁骨铮铮,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子,你只要知道,此去要彰显我大明国威!” 徐经想说什么,却是越加哽咽,像是什么都难以说出来,眼泪滂沱而下,终于,艰难地哽咽道:“学生尊奉恩师之命,自当将生死置之度外。” “真是好孩子啊,恩师从今往后,就当真最心疼你了。” ………… 一封奏疏摆到了弘治皇帝的御案前。 是方继藩的奏疏,内阁的几个阁老倒是看过了,不过……没有票拟。 没有票拟的原因,是因为根本就不知该拟些啥。 方继藩奏曰,太子已与他商议,开始挑选人员,并且征用了民船,泽日即将出海。 只不过,既然要出海,便自当要给舰船取一个响当当的名号为好,所以还请陛下定夺,赐下船名。 看到奏疏的谢迁,只扫了一眼,就把奏疏丢一边去了,你大爷,你出海就出海好了,几艘小破船,还要皇帝赐名?你方继藩到底该有多闲啊,他没功夫票拟,索性直接送到了御前。 弘治皇帝看着奏疏,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然后看看暖阁里跪坐一侧的刘健,再看看另一侧的谢迁和李东阳:“方继藩,太小题大做了吧?” ……………… 崇祯大帝国,魂穿崇祯皇帝的书,还不错,推荐一下。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六章:乡试开始 刘健等人,也是面面相觑。 不应该啊,就这么点儿破事,你也上书? 刘健便正色道:“东宫的舰队,可不是打着大明旗帜的啊。” 弘治皇帝心里一凛,其实他差一点就心软了。 可刘健如此一提醒,他瞬间想起来了。 兵部的船队,才是打着大明官方的船队的旗号,你几艘破私船,若是皇帝赐了船号,岂不等同于朝廷的身份了? 方继藩这家伙,真是够贼的,居然想用这种办法得一个名分。 弘治皇帝淡淡一笑,打算将这奏疏束之高阁,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当,毕竟方继藩劳苦功高,倘若直接不回应,有点说不过去。 人家毕竟也是为了朝廷效力啊,你能理都不理? 弘治皇帝摇摇头,露出了一丝苦笑,便亲自提了朱笔,在奏疏上御批:“卿自裁之。” 说罢,点了点奏疏:“就以此发出去吧。” 所谓自裁,当然不是自我了断的样子,那是庸俗人才会如此理解。 这意思便是,你方继藩自己拿主意吧,随便你,你爱咋咋地。 于是方继藩抱着陛下的谕令,直接去寻了朱厚照。 朱厚照对出海也很有兴趣。 事实上,所有能出风头的事,没有朱厚照不感兴趣的。 “殿下,陛下的意思到了。”方继藩贼兮兮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顿时眼睛放光。 “还是老方有办法啊,怎么就猜准了父皇会让咱们自裁呢?” 方继藩就板着脸道:“陛下乾坤独断,圣新难测,他的心思,岂是臣下可以猜度的?殿下不要这样冤枉臣。” 朱厚照瞥他一眼道:“老方,好好说话可以吗?”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背着手,显得很激动。 他来回踱步,口里道:“总计四艘船,小是小了点,可也是海船不是?这主舰叫什么好呢?大将军号?” 方继藩也想翻个白眼,就不能有点新意? 他摇头道:“不好听。” “冠军侯号?”朱厚照想了想,似乎觉得冠军侯更合自己心意。 “……”方继藩便定定地看着朱厚照,道:“殿下,其实臣觉得,我们该用一些文雅一点的船名,毕竟这是经历了下西洋之后,时隔数十上百年,第一次出航,势必名留青史。” 朱厚照皱起了眉头,道:“冠军侯如何不文雅了?多好的名字呀!好好好,不和你争,本宫再想想……” “不如,臣来取一个吧。”方继藩笑盈盈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便凝视着方继藩,洗耳恭听的样子。 方继藩一字一句地道:“不如就叫: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啥?”朱厚照一脸懵逼:“王……王不仕,该是个人名吧,这是何人?他跟你有啥仇有啥怨?” 方继藩正色道:“殿下怎么可以这样猜度臣的居心?臣只是觉得这个名号既惊世骇俗,又威风而已。王不仕,确有其人,可臣认都不认得他,能有什么仇怨?” 朱厚照显然有点不信,狐疑地看了方继藩好一会,才眯着眼道:“这名儿也好,至少新鲜,比冠军侯更冲击人心!” ………… 在翰林院里,近来气氛比从前活跃多了。 庶吉士徐经终于走了,要下海!私底下,有人传闻,这可能是因为有人弹劾了徐经,于是宫中索性让他吃点儿苦头。 下海啊。 谁不知道下海是有何等的风险,这下了海,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翰林院是个讲规矩的地方,怎么能容人殴斗自己的上官。 于是乎,文史馆的侍学王不仕堪称是扬眉吐气,他如祥林嫂一般,逮着人便先抱怨,那个徐经啊……真不是东西,平时就嚣张跋扈,老夫不和他计较,呵……可本官有怕他吗?没有,他想胡作非为,本官挺身而出,竟遭他殴打,此等人真是丧心病狂,毫无斯文可言啊。 可老夫不畏惧他,老夫乃翰林,翰林者,清流也,哼,此等人就是和他的恩师一般……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不仕总要左右的瞅一瞅,确定了没有别人,才义正辞严地继续道:“迟早要臭名昭著,不但害人,还要误己的。” 同僚们都同情他,纷纷认同地点着头。 王不仕就更激动了,继续逮着人一遍遍的说,他捋起自己的大袖,露出已经消去的淤青给人看:“这就是那徐经打的,不知尊老,眼中没有尊卑……” 骂够了,心里总算舒坦了不少,王不仕的心情也渐渐愉快了一些,无论如何,虽然在徐经那儿吃了亏,可也不冤枉了,哼,真以为读书人好欺负骂?我王不仕这辈子就要骂死你,教你身败名裂。 “王公……王公……” 却在此时,他的值房里,一个书吏匆匆而来,甚为惶恐的样子。 王不仕倒是显得不以为意,面色从容淡定地道:“何事?” “出……出大事了……” 王不仕风淡云轻地道:“慌个什么,天塌不下来,有话好好说。” “这是自东宫下达的诏书,是命户部调拨一些船工和扈从登船的……您…先看看……” 王不仕得了诏书,低头看了看,这诏书……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只是……当他看到了征户部蓄养的船工、壮丁七十人,即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演练,预备出海…… 王不仕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我……我……我*他**十八代!”王不仕爆发了,终于骂出了前半辈子都骂不出的词汇。 缺德啊,这哪个缺了大德的东西啊。 王不仕几乎可以想象,在实录之中,这一次航行,将会被原原本本的记录下来,而这一艘‘人间渣滓XXX’号,将会一直留存,直至海枯石烂。 王不仕抱着案牍,滔滔大哭。 ……………… 原本的乡试,是在八月举行,名曰秋闱。 只是可惜,因为而今气象迥异,朝廷为了体恤学子,尤其是各种至省城中赶考的偏远生员,所以将时间延后了三个月。 此时……十一月初一,弘治十三年的秋闱终于开始了。 这一天的一大清早,天色依旧朦胧。 刘杰便带着考蓝,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了刘府外的茫茫大雪之中。 他没有走中门,而是从刘府小门出去。 刘杰甚至没有去提醒府上的上下人等,自己蹑手蹑脚的收拾好之后,便出门了。 屡试不弟,对于寻常生员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当朝首辅的独子而言,却是一件极难堪的事! 名门之后,却连乡试都不中,刘杰这些年背负的压力,实在太大太大了。 其实府上的人都知道今日他将去赶考,可每一个人都极力避免触碰此事,刘杰自小门出发,也意在如此!他害怕从中门出去,遇到太多府上的人,甚至别人恭维着,说什么少爷必定高中的话,他都觉得甚是刺耳。 他只希望自己安安静静的去参加考试,此后,所有人都当做没有发生过一般,即便是一如既往的名落孙山,至少心里也好受一些。 只是,当刘杰刚刚蹑手蹑脚的一走,刘府的管事刘安便匆匆的前往书房。 书房里,没有点蜡烛,刘健一直在此枯坐,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刘安轻轻开了一条门缝进来,行了个礼道:“老爷……少爷出门了。” “噢。”刘健叹了口气:“他衣服穿够了吧。” “嗯,够了。少爷是自后门走的,老爷……” 管事的刘安,似乎还想说什么,刘健却是压了压手,道:“这也是为何老夫交代你,一切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让你告诫府上的人,万万不可在他面前提及乡试的事,他是个有德行的人啊,可惜……资质太差了,屡屡不中,他的心里,应是比老夫更难受一些,压力太大了啊。” “是啊,少爷这些年来,都是沉默寡言……”刘安也跟着叹息:“小人是看着少爷长大的时候,他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喜欢四处访友,总是爱笑,可后来却是越来越孤僻,甚至不太愿意与人接触了。” 刘健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几分落寞,道:“不说这些了,这是命啊!去给老夫换一身衣衫,天色不早了,老夫也该上值了。” 刘安却是关切地看着刘健道:“老爷,您可一宿未睡,还是先打个盹儿吧……” 刘健摇摇头道:“公务要紧,待会儿在轿里,老夫会打盹的。” 这一宿,其实刘健都不敢睡,就坐在这书房里,直到刘杰提着考蓝出发,方才心安一些。 他内心是复杂的,既知道若是自己亲自去送刘杰乡试,会使儿子承受更大的压力,可不送,却又无法安心睡下,他年纪大了,在这书房熬了一夜,脸色有些发青,便是勉力从椅上站起来时,也不免脚下有些轻浮,头重脚轻。 可内心深处,又何尝不知刘杰心里的苦呢。 在这满朝野的文武大臣们眼里,他们看到的,是他的风光得意,如何简在帝心,可又有谁知道,他也有道不出的苦楚啊。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七章:大喜 天上下着细雪,大地笼罩在冰寒中。 可这并没有阻挡住考生们的热情。 顺天府的乡试虽不重要,可因为在京师,且在京籍的豪门众多,因而各府关注的也是不少。 刘杰乃首辅之子,自是有不少同窗认得他的。 他一出现在考场外,立即引起不少人热络的打着招呼。 这些人中,有年老的,也有年轻的,众人朝他拱手,而刘杰心里带着几分不自然,还是不得不回之以礼。 早在十几年前,他来考试,定是呼朋唤友,而如今面对这样的局面,却显得无措起来。 他年纪越长,随着父亲的官职越来越显赫,他便开始发现,自己和别人是不同的,别人中了秀才,那已是运气,若能中举,便更是可喜可贺了。 而自己,一个秀才功名,屡屡落第,却不啻是奇耻大辱啊。 不只刘杰,还有不少在西山读书的秀才也到了。 总计十三人,大家天天见着,又或是因为同病相怜,碰面了倒是显得热络一些。 众人有序地进入了贡院,今岁主持顺天府贡试的,乃是礼部尚书张升。 张升的经历,自是传奇,乃成化五年状元,此后在成化时,上书弹劾内阁大学士刘吉十大罪状,反被诬陷,好端端的一个翰林修撰,被贬为南京工部员外郎,此后罢官。于是乎,如许多当时成化年间不如意的大臣一般,等到弘治皇帝登基,张升立即一飞冲天,历官礼部左、右侍郎,迁礼部尚书。 陛下突然点了礼部尚书张升,是因为顺天府和寻常乡试是不同的。 各省的乡试,只需要一个提学官前去主持考试即可。而顺天府的情况最为复杂,毕竟在这儿,权贵多如狗,倘若寻常的提学官主持乡试,即便此人刚正不阿,能够顶住压力,可是考试的结果,也多会为考生们质疑。 因而,顺天府考官往往都是钦点,上一次,考官乃是吏部尚书王鳌,此公位高权重,自然考生们不必担心有人敢在王公面前施加压力。另一方面,王鳌素来正直,人所共知,更没有人担心他会牵涉舞弊。 张升也是一样,礼部尚书,非比寻常。何况他也是同样的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年轻时就已和当时的阁老作对,因此罢官也不改初衷,又是状元出身,此等资历,谁敢质疑张尚书的公正性? 刘杰对张升没什么印象,因而入贡院向这位大宗师行礼时,取了考号便走。 到了考棚,他深吸一口气,许多次的落榜,已让他心灰意冷了,还来考,只是心底深处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甘心罢了。 想来……这一次,也是难中了。 不过……在西山,几位先生让他不断的作八股文,说他的八股已有了一些进步,却不知有没有用? 他努力的回忆在这短短半年的时间,自己所作的八股文章,没有一百,竟也有八十篇了,乃至于看到了任何一个四书五经中的话,都条件反射式的想要去破题。 或许……这一次……会有机会的吧。 他这样想着。 接着一声炮响。 考官放题,差役们举着牌子,在各个考棚里游走。 待那差役举牌到了刘杰面前,刘杰便见那牌子上赫然写着:“宁武子邦’四字。 刘杰愣了一下,此题,竟有印象。 倒不是说这题印象很深刻,而是他作了许多题中,还真有这么一题。 几位先生出的题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这题作的多了,也就不免有些麻木了,而这个题之所以有印象,在于此题很坑。 坑到了什么程度呢? 你若是照宁武子邦这四个字去理解,发现根本没法理解,这四个字出自《论语。公治长》,原文是: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黑……真黑…… 当初先生们将这题布置下来,这是所有人最初的印象。 宁武子,乃是人名,而‘邦’,却是出自‘邦有道则知’,这就好像,自己的恩师王守仁,自己想对王守仁说,王守仁你吃饭了吗?然后有人出了个题,叫‘王守仁你’。 来来来,给我写一篇文章来,这文章还得符合规范,还得符合圣人的道理,对了,每一个格式,无论是破题,是承题,你还都得符合规范,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 当然,这些其实还只是开胃小菜罢了,你还得符合程朱的理解,譬如在这一句中,朱熹在《论语集注》中曰:‘知,去声。宁武子,卫大夫,名俞。按《春秋传》,武子仕卫,当文公、成公之时,文公有道,而武子无事可见,此其知之可及也……” 看到没,你还得符合朱熹圣人对这一段话的理解,若是你没有领会朱熹圣人的意思,那么很抱歉,照样淘汰。 而且,你还只有一天的时间,准确的说,是五个时辰左右,写不出来,照样滚蛋。 自开科举以来,几乎每一个考生都在搜肠刮肚的想要去押题,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而每一个考官也都在绞尽脑汁的出偏题怪题。 今日,这位张升张尚书,也算是玩出了花样,玩出了水平,居然直接用论语中的人名,再加一个邦字,跑来刁难顺天府考生了。 这题一放,四处的考棚里,顿时传出了隐隐的长吁短叹的声音!张升你大爷,你有本事,拿你张升的名字来作一篇齐家治国满口大道理的文章来看看,臭不要脸啊这是。 礼部尚书张升,正坐在明伦堂里,微微带笑地捋着须,想到众学子们犯愁的样子,却是甚为得意。 都是寒窗苦读出来的人,作为状元出身的张升,张升年轻的时候,那也是曾是读书人中的奋斗机,而如今,自己早已翻身了,多年媳妇熬成婆,想不到也有今天。 此题,是他闭门琢磨了很多天才琢磨出来的。 这题一出,一下子就显出了他这状元公的水平,想来今年顺天府交白卷的,定会不少吧。 坐在考棚里刘杰,先是错愕,可他并没有太多的欣喜。 他只记得,当初自己作过这篇文章,可因为这些日子刷题太多了,所以也已忘记自己是如何答题的了,不过显然,因为此题有了印象,倒是记起自己对这是了解甚多的。 因而只略一沉吟,便开始提笔破题:“大夫非仅以愚称,而愚之所全大矣’。 轻轻松松就破了题,虽然刘杰自跟了王守仁学习,对这八股可谓是深恶痛绝,他自己都知道,这破题似是而非,空洞无物,可却也知道,唯有这样的破题,然后围绕一个莫名其妙的题目,写出一番看似大道理的文章,方有机会高中,所以他不禁苦苦一笑,收起了心神,接着便继续下笔。 过了一个多时辰,刘杰已是将一篇文章写完了。 他刚放下笔,扭了扭自己的酸痛的手腕,想要检查一遍,准备重新誊写这一篇草稿上写下的文章。 却在此时,隔壁不远的考棚里,突然哗然一声,像是有人将笔墨砸在了地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听人哀嚎道:“张升,尔亦是读书人,当初受寒窗之苦,受考官刁难,今日尔为考官,竟出此禽兽不如的题,真真猪狗不如,我……不考了,不考了……” 一顿撕心裂肺的痛骂。 显然……又被逼疯了一个。 刘杰光洁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了冷汗,心里想说,若非在西山学习,只怕自己见了此题,估计也得发疯! 几个差役已是如狼似虎的奔上去,毫不留情的将那考生制服,快速的拖了出去。 只是那考生口里还在嚎叫着:“张升,汝贱婢所养,非人哉,非人哉!” 考场上,悲凉的气氛蔓延,便有差役赶忙大喝:“肃静,肃静!” 而在明伦堂里。 张升正在得意地看着书,几个考官在旁闲坐着。 听到喧闹,张升微微皱眉,放下了书,努力倾听着,等听到这些,老脸顿时拉了下来。 “真是大胆,张公,如此生员……”有考官脸色怪异,便下意识的痛骂。 张升倒没有露出任何的怒色,只是淡淡道:“想当初,老夫也曾对考官有过腹诽,而今自做了考官,方知考官之难,考官之苦,该生是不能体谅的,老夫为朝廷抡才,便是挨一些骂,又算什么。” 言外之意,还有一点点小小的激动,虽然挨了骂,不也显出自己水平了吗? 此时,那考官又道:“张公,是否将该生革除功名……” 张升压压手道:“不必了,事情没有这样严重,赶出去,取消他今年的乡试即可,年轻人嘛,不懂事,也是常有的事。” 于是,众考官无不借此机会啧啧称赞:“张公宽宏大量,非寻常人可比。” 张升老神在在地道:“想来今年顺天府想要挑拣出几个人才,殊为不易吧。” 这是实情,题目难到了这个地步,有人能通顺的作出一篇文章就已算是神奇了,其他的,怕也难指望。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八章:御前失仪 到了傍晚,在一声钟响之后,差役们开始收卷,接着封存。 这场考试,虽是惹起了一个小风波,不过考生们的情绪还算良好。 因为……无论这题作的好还是不好的,大家真的累了。 考试本就是极消耗体力的事。 刘杰浑身疲惫,提着考蓝徐步走出考场,许多考生,家里都已派了轿子和车马来接人。 可唯独刘府,没有这样的安排。 或许刘府上下都已知道,自家少爷是不希望有人来接的。 见家里没人来,刘杰反而松了口气。 不过……其实这一次做题,他做的出奇的顺畅。 或许是每日刷题的缘故,这一下笔,许多的想法就如泉水一般涌出来。 再者,此题作过,有些印象,因而有了一点底子。 八股最难的是破题,尤其是此等怪题,一旦无法想到好的方法去破题,那么无论是再如何文采斐然之人,都得徒呼奈何。 再者,八股反而不需文采。 能中秀才的人,底子都是有的,这是一个填词的游戏,到了哪一段该填什么词,之乎者也,凭的都是基本功。 这一次……或许会有希望。 刘杰眼里,放出光来。 可是随即,他又垂头丧气起来,毕竟……有太多太多次的失败,已令他对自己没有太多的信心了。 ………… 外面寒风刺骨,可是皇宫里的暖阁依旧温暖如春。 弘治皇帝坐在这里,正认真地看着一份公文,却是感到叹为观止。 他忍不住道:“王不仕是何人?” “……” 几个内阁大学士懵逼了。 显然,他们对于王不仕这个名字,是极陌生的。 弘治皇帝倒是吹胡子瞪眼的道:“胡闹,简直就是胡闹!” 说着,便将奏疏搁置到了一边! 虽然是骂胡闹,可这事儿,他发现不能深究,因为这真怪不得胡闹的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可是上了奏疏来的,希望他能够为舰船赐名。 想一想,其实太子和方继藩也不容易啊。 朝廷下西洋,让兵部调动朝廷的一切资源,可太子和方继藩,不也是为朝廷效力吗。却不能打着官面上的旗号,凡事都需自己操心劳力,有这份心,就已很值得赞赏了。 他却不肯赐名,怕坠了大明的威风,只好让他们自行裁处。 这可是他开了金口的,都说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现在还能说啥? 事情木已成舟,想改都改不了了,这么多公文在各部以及天津卫那儿来回传递,这‘人间渣滓王不仕’,你越改,反而越会闹得满城风雨,只能捏着鼻子默认吧。 不过,他发现刘健今日有些魂不守舍,不由关切地问道:“刘卿家,你今儿身子不好吗?” “啊……”刘健一愣,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皱眉道:“方才朕在问……” “陛下。”谢迁这时出来圆场:“刘公想来疲倦了吧。” 弘治皇帝见谢迁话里有话,忍不住追问:“可朕看,刘卿家有心事。” “这……”刘健有些开不了口。 自己的儿子已经第六次考乡试了,说实话,作为首辅大学士,儿子四十好几了,还在参加乡试,这已只够难堪了。 现在陛下追问,令他有几分抬不起头来。 谢迁和李东阳却是知道的,想要为刘健圆过去,免得在御前使刘健难堪。 可这时,刘健却是叹了口气道:“不敢隐瞒陛下,臣子刘杰,今日参加乡试……顺天府乡试,想来已经结束了吧。”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此事,他略知一些,现在却不禁懊恼起来,早知如此,真不该问啊,这不是揭人伤疤吗。 只是这科举之事,谁被录取,这是天子都无法更改的事,任何影响到科举公平的举动,都可能遭致整个天下的非议,这是读书人的根本,想到这里,弘治皇帝忍不住同情地看了刘健一眼。 可偏偏,刘健最无法接受的,未必是别人在背后的嘲笑,而是有人当面的同情! 这同情,真的太扎心了,自己是何其优秀的人啊,广为人所称颂,无论是学问、道德、治理天下的能力,君王的信重,都是整个大明数一数二的,如此优秀之人,怎么承受得了同情呢? 弘治皇帝便笑道:“今日就议到此吧,既然刘卿家身子不妥,来人,预备驾舆,送刘卿家出宫。” “这……陛下,臣不敢。” 这意思是,陛下要命人为刘健准备轿子,乘轿出宫,这是极大的殊荣。 弘治皇帝便道:“别人不敢,卿家有何不敢?卿乃朕之肱骨,回府去歇一歇吧。” 于是宫中预备了软轿,刘健今日确实没什么心思,索性告辞而去。 等刘健一走,弘治皇帝便幽幽得叹了口气,看了谢迁一眼道:“为何两位卿家不早提醒朕,哎,真不该如此啊。” 谢迁哭笑不得地道:“臣也没想到陛下会突然提及此……”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那刘家郎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想来学问精进了不少吧,两位卿家,你们以为,这一科,他可有希望吗?” 谢迁和李东阳便很一致的默不作声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有些恼了:“说说也无妨,朕很为刘卿担心。” “这……”谢迁只好道:“前几科,刘郎的考卷,臣都查阅过,他的文笔有些平庸,最重要的是,破题总是有些……无法立意。” 谢迁指出了刘杰的几个重大缺点,说穿了,刘杰是个资质太过平庸的人,这样的人能中秀才,就已是运气了,若非刘家深厚的家学,怕连秀才都没有机会。 谢迁又道:“这三年,却不知他有没有继续读书,不过他年纪已越来越大了,只怕……” 弘治皇帝颔首道:“倘若题目不难,他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吧?” 李东阳此时开了口:“院试的题目会容易一些,可但凡乡试,势必是难上加难的,刘郎底子还是有的,只是……” 弘治皇帝看出,无论是李东阳和谢迁,对刘杰都没有信心。 弘治皇帝这才想起,这些日子太忙了,竟是疏忽了顺天府的这一场乡试:“此次乡试主考……朕记得,点选的乃是礼部尚书张升,他出了什么题?” “正午的时候……”李东阳顿了顿道:“从贡院里传来了消息,题为‘宁武子邦’。” “什么?”弘治皇帝拧起了眉头,露出了讶异之色。 宁武子邦……没听说过啊。 弘治皇帝也算是读过四书之人,虽不算精通,可也绝非等闲,他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记忆中,那四书里头有宁武子邦这句话吗? 谢迁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 “……”弘治皇帝终于有印象了,老脸不禁一红,难怪自己没有印象,原来…… “这个张升!”弘治皇帝不禁恼怒地道:“真不是个东西啊!” “……” “……” 这下,轮到谢迁和李东阳懵逼了。 其实若不是因为心系着刘公公子的乡试,本心而言,他们对张升这道题还是很欣赏的,出题能出到了这种花样,这位张部堂,也算是推陈出新了。 当然,他们绷着脸,谢迁道:“张升此人,是有些太过了,考生们也不易啊。” 李东阳也道:“据说上午的时候,还疯了一个考生,被人叉了出去。” 弘治皇帝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什么,其实他知道,李东阳和刘健都是违心之言,无论是张升,是李东阳还是谢迁,甚至假若没有刘杰考试,那么便算上刘健,这些人,让他们做考官,他们大抵也是将考生往死里整的。 弘治皇帝长长的叹了口气,看来刘卿家又要失望了,这些日子,刘健在他面前奏对时,他说话却要小心一些才是,免得触动人的心事,戳人心窝子了。 ……………… 刘健回了府,这府上显得冷清,他面无表情,很快,主事刘安便给他奉上了一盏茶。 刘健在厅中坐下,没有说什么。 倒是刘安低声道:“老爷,少爷一个时辰前就已回来了,之后就回了屋子。” “嗯……”刘健呷了口茶,只是淡淡的道:“知道了。” 他的心情有点低沉,可还是故意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 只见刘安又道:“这些日子,小人会格外关注少爷的。” “好。”刘健只颔首:“有劳你费心了,哎,这三年便是一道坎,犹如鬼门关,子欣他……每每要过这鬼门关,心里都不好受啊,平日不要打扰他,让他独处静静吧,他有他的难处,这些年,他不是不够努力,其实……不中,也没什么不好,谁说老夫的儿子就一定要中举人,要中进士呢?没有的事,嗯……就这样……噢,对了,他上次说西山读书挺有趣味,劝劝他,有闲多去西山吧,喜欢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要怕有什么流言蜚语,人嘛,活在世上,也不尽都只剩功名二字,他能开心一些即可。” ………… 有人说水,真不水,老读者可能对八股文有一定的了解,可新读者未必知道啊,我们都知道八股文如何凶残,可若是不花心思去解释一下,其实很多人还是无法理解的,老虎其实也不喜欢写八股文的一些东西,写的很累的,逐字逐句都要推敲,可没法子,想了想,还是得写,那啥……老虎听说,有人居然还留了月票?这……不厚道啊。 正文 第三百一十九章:榜首第一名 这一场乡试,方继藩其实不太关心。 唯独听到的只言片语,不过是外头对今年试题的吐槽。 这卷子一封存,随即那主考官便带着诸考官在贡院开始阅卷了。 张升的心情,颇为愉快。 因为在他的印象之中,自己这题,要是能写出还算合格的八股文试卷,想来也不多。 这一科,怕是能勉强应题的文章,都足以入围了。 只是……这卷子一路阅下去,他觉得有些不对劲。 居然在这其中,发现了不少还不错的文章。 短短一天时间,自己出的又是如此怪题,许多人构思都来不及,即便是勉强破题,承接都是极困难的事。 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人……洋洋洒洒的写出文章来? 北直隶,在两京十三省之中,乡试的水平一直不算高,这样的题,张升相信,若是放在南直隶、江西、浙江的乡试,那里的考生们个个突出,大量能应题的文章作出来,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事,说不准还能碰到几篇好文章呢。 可这是北直隶啊。 张升一路批阅下去,哭笑不得了,北直隶……何时这么变态了? 到了第三天,他开始灰心起来。 这绝对是丧心病狂啊。 那些工工整整,能对答如流的文章,竟比他想象中的多了足足一倍有余,从那文章之中,他甚至能感受到从容不迫的气息。 此题在开考之前,他一直藏在心底,所以根本就不存在泄题的可能…… 真是咄咄怪事…… ………… 卷子阅毕,接着便是预备放榜了。 消息已出来,贡院选定了十一月初九,这一日乃是吉日,将会按时放出榜去。 听说初九放榜,方继藩倒是上了心。 其实区区的乡试,说实话,他是没有太大的兴趣。 自己的六个门生,想当初,可是将天下的读书人按在地上反复的摩擦过好几次的。 只是……听说西山书院有十三个生员参加了乡试,方继藩却也是留了心。 初九一大早。 天上照旧是鹅毛大雪,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寸厚,大地越加的冰寒! 方继藩起得迟,小香香为方继藩穿了衣,方继藩拍了拍她消瘦的香肩道:“大清早,冻着了吗?来,少爷抱一抱。” 从前耍流*,是因为脑疾的需要,而现在,似乎有点是养成了习惯。 果然,环境是会改变一个人的啊,方继藩脱口而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不禁感慨,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果然只有圣贤才可以做到,本少爷只做到了一半,距离圣贤,还差那么几寸的距离。 小香香的脸上透着几许淡淡的红粉,带着几许羞意,仰着俏脸道:“少爷,别人看见了,不好的。” 她竟没有说不好,而是说,别人看见了不好。 “……”意思就是,若是别人看不见,就可以…… 女儿家的心思,还真是深啊,套路太多。 方继藩毕竟是个男人,小香香许多方面都已表现出了她的心意,方继藩有点点的意乱情迷,却总算稳住了心性,转而道:“近来你在读书?” “是啊,在读女四书。”小香香骄傲地道:“少爷,我已识字了,原来识字也不难。” 方继藩却是皱了皱眉道:“别读什么女四书,烈女传,这等都是害人的东西,学了有个什么用?” “……”小香香脸上都没有露出任何惊讶之色,对方继藩的‘奇谈怪论’,她是见怪不怪了。 “下次,我寻一些好书给你看。”方继藩朝她贼贼一笑,便兴冲冲的出了门。 今儿得先去西山一趟,安排一下屯田千户所出关的事宜。 得赶紧去,也得早回,再看这放榜的结果如何。 ……………… 紫禁城。 今儿,弘治皇帝也起了个大早,他自寝殿里出来,开口问的第一件事便是:“今日乃是乡试放榜吧?” 今儿随侍的是萧敬,忙恭谨地道:“是。” 弘治皇帝轻点头,接着背着手,一面步上步辇,一面吩咐道:“放了榜,第一时间来报朕。” “奴婢遵旨。”萧敬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陛下之所以对区区的顺天府乡试有兴趣,还是因为刘健啊。刘健深得陛下信任,在东宫时,万贵妃乱政,是刘健为首的这些大臣拼死保护当时的太子,也就是现在的弘治皇帝,才没有让万贵妃的心思得逞。 此后陛下克继大统,也是刘健十年如一日的和弘治皇帝一起操劳,处理国家大事。 这既是君臣,亦是友人的情谊,是无人可以替换的。 那刘杰,陛下虽从前关注得不多,见的次数也少,可陛下终究还是因为刘健,将他当子侄看待。 陛下这是该有多盼望刘杰能够成为举人,哪怕只是吊在末尾,也是可喜可贺的事。 ………… 一到了放榜的日子,无论是下了多大的雪,多寒冷的气候,京师里都要比往常热闹一些。 早早的,就有货郎在贡院外头设摊了。 刘杰也起了大早,而后孤零零的便出了门。 其实这一次,他本不想去看榜的,可不看,在家里更是坐立不安,终究还是不甘心啊。 于是乎,踏着积雪,迎着寒风,刘杰早早的来到了榜下。 此时,其实已有无数的生员在此等候了,整个贡院之外,人声鼎沸。 也有人认出了刘杰来,彼此之间打了招呼。 刘杰在家忐忑郁闷了许多日,也不知自己是否有机会,在这忐忑不安之中,站在这榜下,身边无数人嘈杂的声音传出,他觉得烦躁不安。 他心里不禁在想,此番若是再不中,从此便安心的在西山求学吧,八股,凭什么就决定一人的命运,评判一人学问的好坏呢。 他木木地站着,脑海里胡思乱的想着,像是痴了。 这时,总算听到了有人大声道:“榜来了……” 果然,只见贡院终于开了中门,书吏们小心翼翼的捧着密封好的榜,将第一份榜文打开,张贴起来。 攒动的人头,犹如浪潮一般,无数人引颈,死死的盯着榜。 “我中了,我中了……” 有人激动万分地大叫。 更多人呼吸都已停止了,依旧死死的盯着榜。 第二份榜张贴了上去。 可是,这两份榜里……都没有刘杰的名字。 刘杰心灰意冷起来,那心里最后的希望在这寒冬里一点点的冰结! 榜单只剩最后一张了,末尾都没有自己,更别说剩下这张名次更前的榜单了,看来这一次……又是名落孙山了。 他不禁苦笑,摇摇头。 这……或许真的是命吧。 一辈子的书啊……而今,什么都没有换来,真的该认命了吧! 泪水,竟已不自觉的打湿了衣襟。 一辈子的心血,三十年的寒窗,一钱不值! 只是当最后一份榜张贴出来后,刘杰还是下意识的抬眸去看。 此次录取的举人,大抵有百五十人。 而最后一份榜单,显然有四五十个名字。 刘杰眼泪模糊,不得不揉了揉眼睛。 接着,他开始从榜单的最下看起。 没有………… 依然没有…… 还是没有…… 自下而上看时,几乎看了三十多名,依旧没有他的名字。 可再继续看,他看到了一个名字——赵兴。 此人……竟是中了,而且……还高举在首榜十六七名上下。 这个人,刘杰再熟悉不过,他和自己一样,都在西山求学。 接着,他继续看……杨文昌。 竟是他…… 杨文昌,也是自己在西山求学的同窗啊。 刘杰脑子像一下子要炸开一样。 再上……文盛! 文盛! 是那个个子矮小的家伙吗?两位先生都说他八股文不够端正,过于剑走偏锋。 再上……邓明星! 呼…… 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让刘杰的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 这些人,他认识啊,都认识……几乎每一个人都曾朝夕相处。 原本他们还邀自己一起来考试,一起来看榜,可自己没有答应,一方面是害怕自己首辅之子的身份暴露,另一方面,太多次的名落孙山,已让他信心全无…… 他继续看,再上,是郑英。 此人……没什么印象,不过据闻,乃是北直隶的才子,当然,北直隶的才子,一般而言,是比较有水份的,往往被南方士人耻笑。 再上……又是一个熟人…… 刘杰的眼睛忍不住跳了跳。 他倒吸了一口气,一路朝上看。 剩下的名字里,除了有两个,他不甚熟悉之外,其余的,竟都是西山的同窗。 他已彻底的懵了,等他最后……看到了那最显赫的位置,那位置上,大喇喇的写着——刘杰…… 刘……刘杰…… 榜首…… 北直隶乡试第一名。 这……是解元…… 这怎么可能,他的文章虽还算是一气呵成,可是他却觉得还不够出色。 又或者……是因为他刷题刷多了,早已对八股文失去了欣赏,就如先生们所言的一样,所谓的作八股,就是做工,没什么技巧可言,唯手熟而已。 他如遭雷击,直勾勾地盯着那帮上赫然的刘杰二字,已是彻底的哑口。 他的身躯,开始微微的颤抖起来。 正文 第三百二十章:喜报入宫 第一! 竟是第一! 刘杰对自己的期望不高。 这辈子,他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和蹉跎。 他甚至早就做了最坏的准备。 自己的父亲位极人臣,可能便连老天爷也觉得有些过了。 因而才会出了自己这个不肖子,不但不能光耀门楣,给自己的父亲锦上添花,甚至他觉得自己给父亲蒙羞了。 他不受控制的缓缓的跪了下来,跪在了雪地里。 冷风如梭地刮在他的脸上,褪下一片的冰冷,他却浑然不觉。 耳边,听到了许多的议论:“刘杰,是哪个刘杰……” “首辅刘公之子,除了他,还能有谁。” “真是虎父无犬子啊,其父为首辅,其子乃北直隶解元,想来又是一段佳话了。” 人是最现实的。 当初屡屡名落孙山,遭人耻笑,即便没有人当面取笑,可也看得出别人对待他时,那笑脸背后审视的样子。 你堂堂首辅之子,竟不过是个秀才,读了三十年的书,举人都没有吗? 可而今,却成就了一段佳话,人人羡慕,人人妒忌,妒忌上天将所有的荣耀俱都加在了刘家,妒忌一家一姓,竟可享此雨露。 刘杰已自雪地里爬了起来,他抬眸,再看了一眼榜上,自己的名字赫然在列。 他这才回过头,眼里噙泪,突然笑了,接着跌跌撞撞的,逆着人潮而行。 他许多年不曾和人交际了,认识他的人不多,许多人还以为这又因为名落孙山,因而疯掉了一个。 所以纷纷给他让开道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耳边,则是一个个质问的声音:“第二名,这吴志,是何人?第三名的周艳昌又是何人,还有……” 终于有人发现古怪了,他们发现,在位列前十五的位置,除了两个北直隶才子为人熟知之外,其他十三人,俱都声名不显。 所有人发懵地看着榜。 突然,有人道:“那吴志,不就是那个在西山书院读书,遭人耻笑的秀才吗?” 众人一听,突的,有人也反应了过来:“还有那第三名的周艳昌,此人……好像……好像我有印象,他也是在西山……” 西山……都是西山。 渐渐大家发现了一件大事,整个榜,几乎被西山的学生所占据。 一个又一个人的认出了排在榜首靠前位置的人,都是出自西山。 除了那两个北直隶的才子之外,还有就是榜首上的刘杰了。 也就是说,名列前十五者,有十二人竟是出自西山。 那些落榜之人,眼睛都直了。 他们第一反应,就想死。 尤其是有一些八股文作得还尚可的,原以为此番有希望高中,如今直接落榜的,他们……想死啊。 若是没有这西山的十二人,或许自己就入榜了啊。 “西山书院……可是新建伯的西山书院?” “是那新建伯与他诸弟子的西山书院,他们在那儿教授新学……” 那些想要喊不公的人,突然没了声响了! 是新建伯啊,你可以讨厌他,可你必须得服气,他的六个门生,当初可霸占了榜单,将天下读书人吊起来暴揍,现在这十二个西山的读书人霸占乡试榜,显然……也就不那么出奇了。 京师……沸腾了…… ………… 此时正是正午。 刘健心神不宁的在暖阁里票拟着奏疏,今日皇帝没有召见他,目的他猜着了,陛下这是知道今日对自己是大日子,想来实在没心思去君前奏对。 刘健虽说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可是……他的心底深处依旧没来由的烦躁。 他安慰自己,人生总该有所缺憾,不必在意,越是在意,反而会使自己的儿子承受更大的压力。 所以他面带着微笑,努力如常地做着平日该做的事,而整个内阁里,似乎今日上下人等,都格外的小心翼翼。 李东阳和谢迁都躲在自己的值房里,没有冒头出来,平时他们本该公务闲暇之余会邀刘公一起喝喝茶,解解乏,今日也假装事务格外繁忙,埋首在案牍上,认真地票拟着奏疏。 谁也能感觉得出,这内阁里,弥漫着诡异和尴尬的气氛。 却在这时,有书吏匆匆地边走边道:“刘公,刘公……” 这突兀的声音,打破了内阁里的沉寂。 顿时,许多人表露出不满之色。 可那书吏不在乎,无视这文渊阁,也即为内阁前堂所有人不满的目光,几乎是冲进了刘健的值房。 “刘公,大喜。” 书吏进了刘健的值房后,便对着刘健拜下,竟是激动得颤抖。 刘健抬眸,错愕地看着这书吏。 书吏嚷嚷道:“公子高中,高中了。” “……”刘健一怔,双目露出了茫然。 可周遭的值房里,却是一下子炸开了一样。 李东阳想起身,可细细一想,又坐了下去,要淡定,内阁大学士岂可如此沉不住气,且先听一听。 谢迁本在票拟,手里的笔划拉一下,这手打了个激灵,直接将奏疏糊了一团墨。 翰林和书吏们就不太沉得住气了,纷纷在外探头探脑的。 “你说什么?他……他……中了?” 刘健短暂的呆愕后,凝视着这书吏问道,脸上不可置信的样子。 而接着,内心的深处一股喜悦开始油然而生。 可是……这份喜悦,他又不得不极力地压抑住,他怕啊,真的怕,怕这是梦,怕眼前的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因而,他不敢过份的喜悦,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只见书吏笑意满脸地道:“不错,公子高中了,不止如此,高中的是弘治十三年北直隶乡试头榜第一名,公子为北直隶解元!” “……” 刘健真的惊了,瞪大了眼睛,瞳孔开始收缩。 解……解元…… 怎么可能……是解元…… 以往可是连举人都中不了的啊。 顺天府的解元,可能在从前,尤其是南方士人眼里,含金量不高,可随着欧阳志等人的奋起,北地才子已开始隐隐有与南方士人分庭抗礼的趋势。 即便是他,也不曾中过解元啊。 他难以置信地问道:“当真?” “学生岂敢欺骗刘公,当真!”书吏激动得嗓子都哑了。 一下子,外头的书吏和翰林们瞬间开始沸腾了。 神了啊。 当初所有人私下议论,都说这次刘公的公子又是要名落孙山呢,谁料到顷刻之间,天地翻转! 今年的试题很难,很多翰林和书吏其实在得知了考题之后,都曾在暗地里尝试着作一作此题,翰林是何等人,个个学问精深,可他们一作,虽也能在一天时间里勉强作出还算漂亮的八股文章来,却还是觉得绞尽脑汁,费了无数精力。 想不到,刘家公子…… 众人疯了一般,涌入了值房,纷纷朝刘健作揖道:“恭喜刘公……” “下官给刘公来道贺了。” “咳咳!”是谢迁的声音,谢迁已经耐不住了,背着手进来,威严的咳嗽,意思是,像什么话。 众翰林和书吏连忙住了口,他们是比较害怕苛刻的谢公的。 谢迁这才上前道:“刘公,可喜可贺啊。” 他话音落下,刘健才抬头,凝视着谢迁:“刘杰……考中了解元?” 直到现在……他还依旧以为在做梦呢。 “是,刘公,准没错,谁敢来欺骗刘公啊,哈哈……”谢迁大笑,显然也很为刘健高兴。 而接下来,刘健的行为,就令人诧异了。 他原本是跪坐在案牍之后,而因为跪坐,所以往往要脱靴子,可刘健已是豁然而起,突然一下子,这平日老迈的刘健,竟是龙精虎猛,双目如电地站起来道:“吾儿……争气了啊,吾儿……终于光耀门楣,给刘家争了一口气啊!” 他大哭着道出这番话,随即,就这么连靴子都没有穿,只穿着裹脚布,便匆匆而行。 “刘公,你要往哪里去?” “回家!回家去!”刘健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副老子也有今天的感觉。 当初自己金榜题名,当初自己入阁拜相,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痛快啊。 我刘健的儿子,怎么会差,不存在的,刘家诗书传家,书香门第,而今吾为首辅算什么,最重要的是刘家后继有人了。 所以……回家。 天塌下来,这事儿也得搁一搁,放一放,自己要见一见自己的儿子。 他在无数人错愕的目光之中,已是步出了内阁。 身后,有人才醒悟了过来。 谢迁看到了地上的靴子,忍不住大吼:“刘公,靴子,靴子,你没穿靴子。来人,快追上去,外头大雪,不穿靴子,刘公怎么受得住。” 于是众人急匆匆的追了出去。 李东阳才淡淡然的自自己值房里负着手走了出来。 然后,他有点懵逼了。 这…… 套路有点不太对啊。 本来自己要显出一点风淡云轻,在别人都激动得不得了的时候,自己再慢吞吞的过去恭喜一番,可慢是慢了,结果刘公却是风风火火的……走了。 这算不算吃*都没赶上热乎的? 他摇摇头,苦笑。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啊,刘公这是憋屈的太久太久了。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一章:宫中震动 坤宁宫。 弘治皇帝难得休息一日。 其实这也是无奈,不召刘健等人来议事,一日的政务也就没了头绪。 弘治皇帝在暖阁里呆了半日,也晓得留在那里也是无益,索性便来了坤宁宫。 谁晓得此时,这坤宁宫传来了一阵浓浓的肉香。 这扑鼻的香气,还有那么一丝丝土豆的味道。 弘治皇帝还未进午膳,这香味一下子刺激了他的食欲,令他感到肚子真的饿了。 他踏步上前,门前的宫娥想要进去禀告,弘治皇帝微笑着压了压手,那宫娥便颔首点头,似乎领会到了陛下的意图。 弘治皇帝继续缓步往里走,寝宫里,传来了朱厚照的声音:“母后,这是儿臣亲自给您和妹子烹饪的,可好吃了,此乃土豆,这是牛肉,母后莫慌,儿臣是遵纪守法之人,国法如山,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些道理,儿臣都懂,你看,为了让母后知道儿臣绝非是私自屠牛,便连这‘宰牛书’都带来了,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瞧见了没有,兹因此牛跌入山坳,暴死,准其屠牛……” “……”弘治皇帝听到这里,眼眸微微眯起,目中露出了意味深长之色。 西山的事,他可知道得一清二楚。 东厂可是将那儿的事,事无巨细都报了来。 听着这厮喜滋滋的口吻,弘治皇帝的脸拉了下来,加快了脚步进入了寝殿。 只见在这里的几子上,正摆着一盘土豆烧牛肉,还热腾腾地冒着热气,热气带着香味弥漫了整个寝殿。 朱厚照则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 张皇后和朱秀荣好奇地看了看,似乎朱秀荣不放心自己的兄弟,拿着宰牛书左看右看,虽然她自己也不知这宰牛书是什么样子,更不知为何杀牛需宰牛书,可兄长既然说他有宰牛书便不是犯罪,想来这定是极重要的吧! 只是以她对这个哥哥的了解,这宰牛书,十之八九是哪里弄虚作假来的。 “咳咳……”弘治皇帝故意地咳嗽了一声。 朱厚照背对着弘治皇帝,顿时打了个冷战。 而后连忙小心翼翼地回过头,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弘治皇帝眼眸直直地盯着他道:“今日没去西山吗?” “西山今日休沐。”朱厚照吓得大气不敢出:“因为其他的同窗都去看榜去了。” 弘治皇帝脸色淡淡的点头,觉得这小子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他想发作关于屠牛的事,可当着张皇后和朱秀荣的面,却不得不忍着。 最终,弘治皇帝的目光落在了那盘土豆烧牛肉上。 这土豆烧牛肉,真是久仰大名啊,上回去西山找太子也没吃这个,要不现在……试试? 弘治皇帝靠着张皇后坐下,淡淡道:“嗯,不可荒废了学习,近来在西山,先生教授了你什么?” 朱厚照刚想开口。 弘治皇帝却又摇摇头道:“罢了,今日难得一家人在一起,就不说这些了,看你吓成了什么样子。” 难得放松下来,弘治皇帝看着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儿女,不禁生出了满足之感! 他取了筷子,吃了一块牛肉,味道……竟真的……很好。 “不错,土豆真是好东西啊,浑身都是宝。”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 朱厚照瞪大了眼睛道:“父皇,你是不是看错了,你方才吃进去的明明是牛肉。” “……”弘治皇帝一直在怀疑,为何自己每每见了这个小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今日算是有了点儿头绪了,这家伙,真是个欠揍的性子啊。 张皇后是弘治皇帝最亲近了人,自然是看明白了弘治皇帝的脸色,忙转移开话题:“陛下,今儿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弘治皇帝便笑道:“咱们的刘卿家,儿子要乡试放榜,朕看他心神不宁,索性就让他歇一天,朕呢,也趁机躲躲懒。” 张皇后莞尔笑道:“既是刘卿家的儿子,定会是虎父无犬子,想来定会高中的。” 朱秀荣只托腮,眼睛眨着,努力地消化着外界的信息。 她心里忍不住嘀咕,为何方继藩不科举呢? 他若是参加科举,一定顶厉害的吧。 弘治皇帝却是一笑,摇头道:“说来,却是有些戳人心窝子了,刘卿家什么都好,唯独这个儿子屡试不中,哎,不说这些了。” 外头,萧敬却是急匆匆的来了。 “陛下。”萧敬气喘吁吁的进来。 弘治皇帝夹着牛肉,又吃了一口。 土豆真是好东西啊! 他一面想,一面抬头,看着气喘吁吁的萧敬,心里便明白贡院那儿……放榜了。 “陛下。”萧敬一脸骇然的样子,看了看张皇后,又看了看太子,才道:“陛下,放榜了。” “刘杰如何?”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萧敬平时在自己面前,历来稳重,可今个儿的样子,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高中了。” 呼…… 弘治皇帝长长松了口气。 想不到啊,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刘卿家也算是可以松一口气了。 “高中的乃是解元。” 弘治皇帝不禁一愣。 接着,脸上开始露出了惊喜之色,这刘家郎竟如此有本事,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却见萧敬依旧带着惊心动魄的神色道:“更可怖的不是如此,而是……而是……此榜的前十五,西山学院占据了十三个,其中第一至第七,以及此后除第十三名之外,西山学院的生员,俱都榜上有名,陛下,京师震动了啊。” “第一……第一的刘杰,也在西山学院?”弘治皇帝惊诧不已。 “是的,别人不知,可这刘杰隐姓埋名,所以外人所知不多,可东厂却早在暗中有所密报,奴婢还没来得及禀告陛下,奴婢万死。” “………” 真是,神了。 “这西山书院……竟恐怖至此。”弘治皇帝惊讶得口里的牛肉都来不及咀嚼。 朱厚照眉一跳,激动了:“他们都是儿臣的同窗。”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这方继藩,真是有大才的人啊。” 张皇后眼波一转,似乎有些动容:“陛下,西山书院和方继藩有关系?” “何止有关系,这书院本就是方继藩所设,他的几个门生都在那里教授人读书,而现在,他门生所教授的生员无一不中了。” 此刻,弘治皇帝是真正感受到了方继藩教学方法的强大。 这简直就是进士和举人的制造机啊,读书人竟还可以批量的生产吗? 他眼角的余光,不由的扫了一眼美滋滋的朱厚照。 朱秀荣这时惊讶道:“父皇,那岂不是说,这些很厉害的读书人都是方继藩的门生教授出来的?方继藩是他们恩师的恩师……” 弘治皇帝已放下了筷子,有些恍惚,接着,他又看了朱厚照一眼,道:“传方继藩觐见,是了,还有那个王守仁,朕倒是极想见见。” 朱秀荣俏脸微红,不过眼眸眨了眨,便轻轻地偎在了母后的身边。 张皇后不经意的瞥了朱秀荣一眼,依旧不露声色。 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有些意味深长。 ………… 在另一头,刘健踉踉跄跄的回到了刘府,父子二人相见,先是相互凝视了很久。 接着,父子二人居然抱头大哭起来。 事实上,无论是刘健,还是刘杰,都懵了。 至今还觉得如做梦一般! 刘杰步行回到了家里,坐又不是,站又不是,府上的人以为少爷又落了榜,一个个不敢靠近,而现在,见了父亲,看到父亲竟是没有穿靴子,脚下的裹脚布早就被雪水淋透了,他一股悲伤和狂喜一齐涌上心头,上前抱住刘健,喜极而泣道:“父亲,儿子……中了,高中了,儿子亲眼看到了榜,位列第一,北直隶解元。” “为父知道,为父知道了。”不知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的刘健,已是泪眼模糊,拍着他的背道:“你不愧是为父的儿子,祖宗们在天有灵,此家门之幸啊。” 哭过之后,抹了泪。 刘健凝重地看着刘杰:“你从前屡屡不中,此番却高中第一,此为何故?” 刘杰便道:“都是几位先生教授的好,王先生、刘先生,还有……” “是方继藩!”刘健眼里放光。 “自然也是新建伯的功劳,他……”刘杰顿了顿,才又道:“还有,在书院的其他十二位同窗,也都高中了,和儿子一样,都名列榜前。” 刘健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他板起脸来,面色凛然:“你这逆子,真是不晓事啊,跪下。” 刘杰吓了一跳,虽是不明所以,却连忙跪下:“父亲……” 刘健气咻咻地道:“既如此,那么方继藩于你有如此大恩,你既高中,理当立即去方家报喜,同时拜谢,我们刘家,诗书传家,这是礼,可你高中了,竟就这么回到家来,你这不是忘恩负义吗?” 刘杰恍然大悟:“儿子……儿子方才神游了,竟没有想到这些。” “你啊……”刘健手指着刘杰,痛心疾首地道:“知恩图报,方为君子,休要找其他的借口。” “是,儿子这就……只是,父亲不是说,不要让儿子泄露在西山的身份……” 刘健铁青着脸道:“这样的大恩,你还计较这些细枝末节?走,老夫带你去方家,我们刘家人处事,要堂堂正正!” 正文 老虎有话说 数了数日子,今天是上架的第四十一天了,也代表着,老虎坚持日更一万五千字坚持了四十一天,而且对于书的质量,老虎是满意的,因为每一章,老虎都用了心,深思熟虑写出来的! 今天真的特别想说点什么,说真心一句,对于一天天的坚持下来,虽累,却心感欣慰!因为这样的坚持真心的不容易,事实上,当老虎生病了或是腰痛得实在厉害的时候,真的有点想少写一点,想好好的休息,可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 但是,老虎最想说的是,能这样坚持,最大的原因是大家的支持!知道有那么多人订阅打赏和投票儿,还有大家的留言,每每看到那些认同鼓励还有关怀的话,老虎都不禁欣喜,让老虎有了更大的动力一天天的坚持下来!在这里,真心的对大家一声谢谢! 另外,有同学问老虎,能不能再多更一些,其实老虎也想多更,可是一天的时间就这么多,要码字,要构思,这都是耗时耗脑力的,老虎也不想随便写写交差,所以请大家理解一下了! 好了,也不好再多说了,要不就没完没了了,最后,嘿嘿,来点月票吧,萌虎就喜欢这个!晚安了,大家也早些睡!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二章:门生故吏遍天下 刘健匆匆带着刘杰到了方家,却发现,在这里,竟已来了不少人。 今儿天气很冷,另外十二个新举人,个个冒着严寒,都来了。 他们见到了刘杰,再看看刘杰身边的人,当然,他们是认不出刘健的。 今日方继藩和几个门生都在家。 一听外头的动静,便动身出来。 方继藩为首,欧阳志等人尾随其后。 方继藩本是背着手,在徒子徒孙面前嘛,自然要显得大气一点。 何况,方继藩是嚣张惯了的。 可这一出门,第一眼就看到了刘健,方继藩不禁错愕,刘公……今日没当值,竟是亲自来了? 这……就有些尴尬了啊。 方继藩憋红了脸,终于挤出了笑容,在刘健面前,他心里没底,说白了,心虚。 方继藩堆笑道:“见过刘公,刘公您……” 刘健的心情依旧很激动,额头冒着青筋,却是郑重其事地朝方继藩道:“新建伯,吾子多得西山书院的调教,而今高中,今日,老夫领着他特来拜谢。” 其他十二个新举人,一个个错愕的看着刘健和刘杰,他们心底已大抵的明白了几分。 他们也是来拜谢的,任谁都知道,若没有西山书院,就绝不会有他们的今日。 知恩图报,这是人之常情。 方继藩看看刘杰,说实话,他还真不知道刘健的儿子,居然也在西山书院学习。 方继藩的心里浮出了几分欣喜,这一下子,腰杆子总算挺直了起来,询问式地看向刘文善,刘文善颔首点头! 方继藩的底气也就更足了,便笑着道:“哈哈,都来坐,进来坐,咱在外头像什么样子,刘公,请。” 领着来客到了前厅,刘健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上首,他现在依旧还如做梦一般,想到自己儿子成了解元,便恨不得手舞足蹈。 方继藩邀功似的给刘健斟了茶,再回头看了一眼这十几个新举人,道:“惭愧啊惭愧,这书教的不好,平时比较忙,都是几个门生教的,这几个门生……” “你就不要自谦了。”刘健一笑,接着道:“你这西山书院,当真是名不虚传啊。” 方继藩谄媚的朝刘健笑了笑。 脸皮是不值钱的。 可实力却很值钱。 刘健可不是一般的大臣,他在朝中的地位,可谓是举足轻重。 其实在实力面前,方继藩是一向不太要面子的。 不过,对于刘健刚刚所说的话,方继藩却道:“刘公,此言差矣,西山书院确实和我有些关系,却也是太子殿下的,当初就是殿下与我筹建,我方继藩是个诚实的人,可不敢将所有功劳揽到自己的身上。” “不错,不错。”刘健笑吟吟地看着方继藩,从前看方继藩,不知怎么的,虽也有欣赏,可内心总有些隔阂,觉得这个家伙怪怪的,反正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哪里有瑕疵一般。 可今日,却发现方继藩浑身都是光啊,相貌英俊,笑起来,表面上是贼兮兮的,可是这小伙子,别人都说他蛮不讲理,但老夫看着,挺谦卑的嘛。 刘健接着朝刘杰一瞪眼:“你还快拜谢新建伯的恩德。” 刘杰正要拜。 方继藩微笑,摇摇手道:“你拜谢你的几位先生吧。” 刘杰转头,看向王守仁等人。 他此时,内心既是激动,又是百感交集。 若没有几位先生,没有新建伯,只恐自己依旧还是一个废物。 而今终于吐气扬眉,心里已是一团乱麻了。 不过,他还未拜谢,其他的十二个举人,却已抢先了。 他们一个个哽咽,眼里含泪,一齐拜倒,那吴志更是激动得难以言表,他泪如泉涌地道:“王先生,诸位先生,往日学生学业不精,从未想过会有今日,这数月以来,一直蒙受先生们的教诲,尤其是王先生,使学生受益匪浅。今日学生有幸高中,请受学生一拜,学生吴志,愿自此之后拜入王先生门下,侍奉恩师以及师公。” 说着,也不等王守仁拒绝,直接跪下,狠狠地磕了头。 在书院里学习的老师,和真正拜入门墙的恩师是有区别的,虽然都是授业,可后者更为正式,这就形同于,从现在起,吴志与王守仁建立了稳固的师徒关系,从此便算形同父子了。 吴志一番话之后,其余人顿时醒悟,纷纷道:“学生等,也愿拜入王先生门墙,还望先生不弃。” 一个个跪下,声音哽咽,情难自制。 刘杰也已醒悟,二话不说,随着他们一道拜倒:“学生刘杰,天资愚钝,也愿拜入王先生门墙之内,侍奉恩师。” 众人统统跪着,一个个热泪盈眶,激动万分。 王守仁不禁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含笑,朝他点头。 本来就是书院里教出来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方继藩又不傻,不收才怪了。 王守仁这才颔首道:“既如此,那么为师便算是认下你们了,你们……快来拜谒师公吧。” 众人大喜,尤其是刘杰,他率先跪在方继藩的脚下,道:“学生见过师公。” “哈哈……好徒孙。”方继藩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且慢着…… 方继藩突然脸色古怪起来,炸了眨眼道:“我是你的师公?” 刘杰毫不犹豫地应道:“正是。” 然后方继藩回眸,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刘健。 刘健坐在椅上,欣慰的眼泪模糊,带着盈盈笑意捋须,不断点头。 自己的儿子拜入王守仁的门下,没什么不好的,虽然可能会引来一些争议,可这又如何呢?若不是王守仁等人的恩惠,刘家才真的是令人担心啊。 可现在…… 空气中,突然安静了下来。 在这突如其来的沉默之中,刘健嗅到了一丝尴尬的气息。 尤其是发现方继藩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方继藩小心翼翼地道:“我乃刘杰的师公……而刘杰又是……”方继藩很没底气地指了指刘健。 刘健总算后知后觉的想到了什么,顿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 方继藩尴尬地道:“你的儿子,咳咳……我想冒昧的问一声,这样算来,是不是……是不是……”方继藩竟有点扭捏起来,很难为情的样子:“这个,我是不是该叫你一声……小刘……” 小刘…… 刘健感觉自己头皮都要炸开了。 我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都可以做你祖父的人了,你叫我小刘? 可是…… 刘健不需掐着指头去算,似乎也觉得……好像……有那么丁点儿道理。 自己还真矮了方继藩一辈啊。 坑哪。 好端端的,拜什么师,现在闹的什么呀! 刘健便板起了脸,眼眸如刀子一般在方继藩身上掠过。 方继藩不甘示弱,挺直了腰,此时,真正的是底气十足了,同样以锋利的目光,与刘健对视。 “这个,礼法的事,我也不懂,还想小刘……请教一下。” 刘健有一种要呕血的冲动,他拼命的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捋须,像是风淡云轻地道:“不用请教,这一次多亏了你,我们刘家是知恩图报之人,刘杰能拜入王守仁的门下,老夫亦是欣慰无比。今日老夫不只是来道谢,明日哪,还要修书一封给令尊,也就是方景隆老弟,道一声谢,毕竟饮水思源嘛,没有方景隆老弟,也不会有新建伯,自然也就不会有王守仁,不会有今日犬子高中解元了。” “……” 方继藩又懵了。 这么说吧,方继藩的意思是,自己是刘杰的师公,而刘健是刘杰的爹,那么我方继藩也就不客气了,我是比你刘公高一辈吧,我叫一声小刘,有错吗? 当朝首辅,我方继藩都呼一声小刘,想一想都很激动啊。 可刘健显然不是省油的灯,他说要修书道谢是假,真实的目的,却是引出了方景隆老弟。你看,方景隆见了老夫,也得乖乖叫一声刘公,或是兄吧,你方继藩算个屁,你是方景隆的儿子,你还想骑在老夫的头上,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方继藩瞪着眼睛有点发愣:“……” 方继藩觉得这关系,有点绕。 双目带着迷糊,还想努力挣扎一下。 刘健却是面带微笑,可目光依旧很锋利的在方继藩身上扫过。 最终……方继藩笑了。 好吧,我方继藩毕竟是个不睦虚名之人,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焉,这位老家伙,自己招惹不起呀,算了,吃点亏吧! 于是他道:“家父若是得了刘公的书信,一定很欣慰,刘公……刘杰既已拜入了伯安的门墙,那么大家就是一家人,算了,不必这样客气。” 刘健才松了口气,幸亏老夫身经百战,拿你爹镇住了你方继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方继藩则一脸郁闷,极想掰着手指头再把这辈分的问题理一理,怎么最后像是自己吃了亏呢? 刘健此时微笑道:“小方啊……” “……”方继藩不做声。 “你这西山书院,可是要树大招风了!” 树大招风四个字出来,方继藩顿时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你大爷,这算不算威胁来着?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三章:敕命 刘健撇眼看着方继藩,依旧还保持着捋须的动作,心里却想笑! 这个小子,还想占便宜占到老夫的头上来。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 此时,总算将这家伙的心思给压了下去,刘健决心扩大战果。 他微微笑着道:“小方啊。” 方继藩也笑,就是笑得有点无奈:“刘公,有啥话,您吩咐。” “这个……这个……”刘健端坐首位,自有一番气度,首辅大学士的威仪毕露。 刘健徐徐道:“这一场乡试,令你西山书院名动京师,老夫是过来人,因而免不得要劝你一句,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万不可年轻气盛,中庸之道,你可知道,总之凡事低调,万万不可授人以柄。” “……”方继藩迟疑了,低调不是方继藩的本性啊。 何况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我还能做好人,啊,不,做一个低调的人吗? “怎么?”刘健摆足了架子,今儿要是不让你方继藩服服帖帖的,老夫这个首辅大学士,就算是白做了。 方继藩汗颜,看着刘健严厉的目光,他开始怀疑,刘杰拜入了自己的门墙,成为了自己徒子徒孙中的一员,怎么感觉好像招来了一个大爷。 “好的,好的,小侄正是这样想的,小侄一直都是个极低调的人。” 方继藩赔笑,只是这笑,有些僵硬。 十几个新徒孙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师公,似乎对于传闻中的师公,都带着好奇。 可今日看来,似乎师公还是个讲理的人嘛,也没外间所传言的那样脾气糟糕,不知上下尊卑,这哪里有半分脑疾的样子。 看来,坊间流言,真是不足为信啊。 刘健心满意足了:“你有此见识,便再好不过了,好啦,老夫也该入宫了。” 他满怀着激动和欣喜,想到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好好争了口气,而自己从宫中狂奔而出,这笑话实在闹得不轻,得赶紧入宫。 他站起来,方继藩忙殷勤地道:“小侄送一送刘公。” 刘健颔首微笑,这小子,总算是找准了自己的位置,没有飘起来的时候,还是很不错的。 只有欧阳志等人,一个个木着脸,可是他们,总觉得好像今日……太顺了。 没错……是太顺了,这实是咄咄怪事啊。 十三个徒孙,却是一个个继续好奇地打量着师公。 这师公……很是知书达理啊。 见刘健已起身,方继藩甚至恨不得立即去搀扶他。 刘健摆摆手道:“还走得动,你啊,倒还知礼。” 说着,笑吟吟的要跨过大堂的门槛。 这时,却见有人冒冒失失的冲进来。 是邓健。 邓健美滋滋的道:“少爷,少爷……外头来了许多人,都是来讨喜钱的,中榜的许多举人都在咱们方家,他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说是恭喜高中……” 刘健脸上微笑,斜眼看了方继藩一眼。 说实话,他挺羡慕方继藩的,六个进士门生,十三个举人徒孙,这放在哪朝哪代,都足以为人称道了。 方继藩却是大怒了,眼眸顿时冒出了火来,直接狠狠的踹了邓健一脚,气呼呼地痛骂道:“狗一样的东西,讨喜钱竟敢讨到我们方家来?” “这个……这个……”邓健挨了踹,立即委屈巴巴的样子,犹如丧家之犬,委屈得眼泪都出来了。 方继藩骤然之间,神气起来了,厉声道:“你聋了耳朵吗?没听见刘公教诲本少爷要低调做人,万万不可沾沾自喜吗?竟来讨喜,告诉他们,方家没什么喜的,刘杰这些混账东西,不过就中了区区一个狗屁举人,算个什么喜?本少爷没抽他们便算不错了,还想来要钱。你出去,和他们说,半盏茶之内,倘若方家门外头还有人敢来谈钱的,告诉他们,我方继藩受刘公教诲,洗心革面,低调做人,中十几个举人并不算什么,谁若是妨碍我方继藩低调,我方继藩打断他的狗腿,我方继藩诚实做人,说到做到,滚去吧!” “……” 气氛,一下子凝重了。 邓健已是嗖的一下,跑了。 刘健老脸抽了抽,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小方,你这……” 他……突然感觉有点坑。 “刘公……”方继藩转眼,便又露出了讨好之色,笑着道:“不知刘公还有什么教诲?要不以后我统统都记下来,往后要时时的拿出来,日夜诵读,牢记于心。” “……”刘健沉默了很久,突的正色道:“没有什么可教诲的,老夫要回宫了。” 走出方家中门的时候,这方家门前,格外的清冷,莫说是人,脸鬼都不见一个了。 仿佛邓健所言的来了许多报喜的人,从不曾来过,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方继藩安排了轿子,毕恭毕敬的送刘健入轿。 刘健在轿里坐稳了,帘子还未打下来,方继藩探着头道:“刘公真的没有什么可再教诲的?” 刘健抿着唇深深的盯着方继藩半响,而后摇摇头。 方继藩觉得刘健有什么难言之隐:“刘公……” 刘健突然板着脸道:“你走开,老夫不想和你说话!” “……” 刘健很不客气的,卷下了轿帘。 目送走了刘健,方继藩抬头,看着这茫茫的大雪,口里呵出了一口白气,突然觉得,一个浑身都闪着光的人想要低调,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啊。 方继藩才回到家里安坐不久,宫中就来了口谕,敕命方继藩、王守仁求见。 区区乡试,显然已经引起了皇帝陛下的格外关注。 方继藩不敢怠慢,匆匆带着王守仁入宫。 …… 暖阁! 在这里,弘治皇帝和太子朱厚照早在此等候了。 只不过,太子殿下是跪着的。 朱厚照也不知今天到底又错在哪里了,反正父皇笑容可掬的带着自己自坤宁宫里出来,脸色就不太对了,到了暖阁,父皇直接指了指角落。 朱厚照很实在,二话不说,啪嗒一下,便跪在了角落里,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不谐之感,管他犯了啥错呢,跪了就不会有错。 弘治皇帝开始了焦灼的等待,他已低头看了许多遍的榜,说实话,结果很震惊,甚至可以用骇人来形容。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方继藩和王守仁来。 于是,他终于想起了朱厚照,狠狠看他一眼道:“知道错在哪吗?” “儿臣知道。”朱厚照垂头丧气地道:“儿臣偷杀了牛。” 弘治皇帝的脸色总算是好看了一些,还算是知错,不过,显然弘治皇帝怪他的不只是这个,而是……不争气! 连那刘杰都如此大的出息了,你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啊,可你是怎么样的?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还铁青着。 朱厚照看着父皇的表情,吓得大气不敢出,兢兢战战地道:“还有……儿臣腹诽了父皇。” “嗯?”弘治皇帝冷冷地盯着朱厚照,你还腹诽过朕? 朱厚照大汗淋漓,连忙又道:“更不该以父皇的名义矫旨……” “矫旨……假传圣旨?”弘治皇帝胸膛起伏,脸色比屋外的寒风还有冰冷,火冒三丈地瞪着朱厚照道:“畜生,你到底做了什么?” 朱厚照一呆,顿时明白了,原来父皇还没发现啊,于是他忙道:“没,没做啥。” “你不说,朕打死你!”弘治皇帝狠拍御案。 朱厚照反复权衡之后,最后道:“儿臣……儿臣用萝卜雕了一颗玉印,和父皇的……有点像……” 弘治皇帝已经开始颤抖了。 什么叫有点像,私刻印玺,到了哪朝哪代,即便是太子,这都是万死之罪,古来多少太子就因为骄横,要嘛被废黜,要嘛被处死。 若不是弘治皇帝知道自己儿子是个什么玩意,还真以为这朱厚照有什么勃勃野心呢。 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败家玩意,而且朕还就只生了一个?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雕刻这些做什么?” “制了一道圣旨……”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似乎早有被发现的准备。 “什么圣旨?”弘治皇帝已经有点想要跳脚了。 这天下,也没人敢如此大逆不道了吧,好嘛,就算你朱厚照这个太子当真有野心,朕也算敬你是条汉子,至少你还想做天子,你还懂得什么叫有组织有预谋。 你倒是好,你拿萝卜雕印玺? 弘治皇帝怒视着朱厚照喝道:“你说!” 在弘治皇帝的怒目下,朱厚照缩了缩脖子,才道:“就是一封敕命,儿臣以父皇的名义,加封了儿臣。” “……” 拿萝卜雕了一个宝印,伪造了一份圣旨,然后给自己封官? “加封了什么?” 朱厚照显得既惊惧又有点无奈,到了现在,也没法隐瞒了,只好道:“西山学院院长,兼西山总兵官……” “……” 弘治皇帝不禁用手抚着自己额头,感到头痛的厉害。 没出息啊! “敕命呢?”弘治皇帝终于想了起来。 “这个……它……它,已早早去西山宣读了,现在装裱了起来,挂在了西山学院明伦堂‘万世师表’的匾额之下。” 正文 第三百二十四章:大宗师 弘治皇帝的内心,大抵是绝望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心很矛盾。 这个败家玩意若是真长本事,敢私印玉玺、预备金刀,虽然这是大逆不道,可也说明,这儿子想做皇帝,好歹还有一点雄心。 这天下,反正是你的!弘治皇帝倒也不是什么贪恋权位之人,说实话,他这个皇帝当的很苦,苦极了,这么苦,不就是为了将一个太太平平的江山交给自己儿子吗? 儿子若有野心,那还求之不得,朕宁愿去享福呢。 可问题就在于,这等萝卜雕玉玺,伪造圣旨,而后跑去给自己加封书院院长,还有什么劳什子西山总兵官的事,你说他大逆不道吧,反而更像是孩子的玩闹。 书院院长就不说了,总兵官很大吗? 很大,掌握一省的兵马! 可西山是什么地方?方圆不过数十里而已,你能有点出息吗? 弘治皇帝现在真想将朱厚照吊起来狠揍。 真是气得想呕血。 可问题就在于,那份伪造的圣旨,居然已经大喇喇的贴了出来,现在要承认太子伪造圣旨? 这太严重了,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贻笑大方!自此之后,人们会如何看待这个傻乎乎的太子殿下呢? 捏着鼻子承认吧…… 一想到这个,弘治皇帝就想将这败家玩意砍死算了。 堂堂大明天子,会发这样荒诞无稽的圣旨吗?宫中会折腾出西山书院院长的诏书,会弄出一个西山总兵官? 你朱厚照不要脸,他还嫌丢人哪。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来,看了看弘治皇帝的脸色,又连忙垂头,战战兢兢地道:“父皇……儿臣其实本来想和父皇商量来着,可又想着父皇会生气,还是不禀告了。” “好好跪着吧。”弘治皇帝吁了口气,眼睛都红了:“朕想静静。” 朱厚照如蒙大赦,连忙跪得更直了。 呃,跪着总比被揍的好吧!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宦官碎步进来道:“禀陛下,新建伯与王编修到了。” “宣他们进来。”弘治皇帝索然无味的样子。 没多久,方继藩和王守仁就一前一后的入了暖阁,虽是才进暖阁,可方继藩好像对这里很是轻车熟路,因而下意识的就朝着一个角落看去。 果然,看到太子正直挺挺的跪在这里,方继藩乐了,朝朱厚照使了个眼色,朱厚照与方继藩的目光交错,发现弘治皇帝正打量着自己,吓得又忙低下了头。 太子的遭遇,总是给方继藩一种杀鸡吓猴的感觉。 你看,陛下对儿子都如此狠,臣下们还有活路吗? 方继藩本是有点儿偷乐,现在却是乐不了了,想着想着就不寒而栗,努力地挤出微笑道:“陛下……” “西山书院很好。”弘治皇帝直接进入了正题。 想来他是气得不轻,所以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方继藩忙道:“这主要是……” 话说一半,弘治皇帝不耐烦地打断:“书院里张贴了一封诏书,这……你知道吗?就在明伦堂的万世师表匾额之下。” “知道。”方继藩道:“这是陛下的恩赐,太子殿下聪慧过人,陛下下旨命他为书院院长,西山总兵官!书院上下,无不欢欣鼓舞,俱都在说,陛下圣明,视书院上下读书人若赤子,因而读书人们发奋读书,今日乡试放榜,书院十三员秀才,具都高中,这既是陛下的恩庇之功,也是太子殿下领导书院,殚精竭虑,功不可没啊。” “……” 话还可以这样说? 王守仁张嘴,想说点什么。 其实,王守仁才是一个耿直的人,他觉得恩师说的不对,想要纠正。 而方继藩像是早有准备一般,狠狠的回头,瞪了他一眼。 王守仁这才乖乖的将一席话咽回了肚子里。 弘治皇帝有点发懵了。 他终究还是冷笑道:“哪里是这个逆子的功劳,朕也不瞒你,这诏书,乃是伪造。”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震惊了。 不会吧,当初自己可是看过诏书的,不像是假的,尤其是那宝印,谁敢作假来着? 他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朱厚照很鸡贼地低着头。 方继藩有点蒙了,很显然,弘治皇帝不是在跟他说笑! 自己算不算是受害者,要不要重申一下?这样的话,会比较容易划清界限吧。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又觉得界限划得太清,似乎有点不够仗义,毕竟我方继藩也曾是一个义薄云天的人。 “此事,你不知情?”弘治皇帝死死地盯着方继藩,似乎想从方继藩的脸上深究出真假。 显然,龙颜震怒了。 可方继藩,觉得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 这一回,他是真不知情啊。 倒是朱厚照这时道:“父皇,方继藩确实不知情。” “……” 朱厚照不说这话还好,方继藩听他这么一说,心绪就有点不好过了,心里不禁天人交战起来。 义气还是自己的小命,哪个更珍贵呢?好像是后者更实在一点。 可小朱秀才,其实还是颇讲义气的,这是实在话,人家处处都在为自己开脱呢,往日也对自己不错的。 想了想,方继藩终于下了决心,道:“陛下,臣知情。” “什么?”弘治皇帝的脸色更加严厉起来。 方继藩道:“吾皇如此圣明,断然不会发出这样奇怪的诏书,所以看到了诏书之后,臣就怀疑了。” 弘治皇帝不发一言。 其实方继续的心里颇为紧张,却还是努力镇定地往下说:“可是臣还是接受了这份旨意,这是因为,倘若圣旨是假的,那么势必要深究是谁胆大包天,发出来的假诏书,一旦深究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方才还紧绷的脸,顿时开始舒缓了一些。 弘治皇帝的目光多了几分温柔。 方继藩还是很稳重啊,居然想到了这一层。 “所以臣以为,这封圣旨,只要是太子殿下送来,无论它是真是假,那么臣都认为,这是真的。着就是宫中的敕命。何况太子本就为西山书院院长,这封圣旨,不过是官面上的确认而已,这没什么不好,西山书院有太子为院长,与有荣焉,现在书院里考中了十三员举人,陛下,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太子殿下桃李满天下,岂不是可喜可贺之事?这十三员举人,而今见了太子,都得称呼太子一声大宗师,陛下,您以为呢?” 大宗师…… 大宗师和恩师是有分别的,恩师是授业恩师,也就是亲自教授学问的人,就如王守仁称方继藩为恩师,这是比较亲密的师生关系。 而大宗师本是指成就非凡、受人尊崇而可奉为师表的人,到了大明之后,人们一般称呼学官为宗师,譬如某县的秀才,见了本县的学官,理论上而言,学官有教导本县秀才的责任,所以他们往往称学官为宗师。 这虽是较为广泛的称呼,某种程度而言,也可以说,这书院上下的读书人,都是广义上的太子门生了。 “……”弘治皇帝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当然不相信,太子这厮跑去伪造圣旨会有什么很深的用意了。 可方继藩如此一提醒…… 这西山书院,似乎也不像一个杂牌书院啊,一个顺天府的乡试,一下子中了十三个举人,直接霸榜,如此恐怖的实力,而这些举人…… 深吸了一口气,弘治皇帝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这一次,开始以卿家相称了。 就好像是说,大家又成了好朋友。 方继藩继续道:“何况太子殿下之所以伪造圣旨,当真只是因为贪玩吗?臣不这样认为,太子殿下若只是玩闹,这世上有太多可玩的东西了,可太子为何要自封自己为书院院长呢?可见太子殿下的心里是渴望着能真正独当一面,为陛下分忧啊。” “……”朱厚照听到这里,眼睛都直了,还能这样的解释?老方……也算是人才了。 弘治皇帝已是站了起来,若有所思,在暖阁里,背着手,开始来回踱步,似乎开始在权衡着利弊。 方继藩又道:“臣的这些门生,为何能获得陛下的欣赏?就说欧阳志吧,欧阳志……臣若是一直将他当做孩子看待,只让他乖乖在臣的府上读书,那么他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迂腐书生罢了,即便书读的再好,又有何用呢?天下从来不缺读书人,可缺的,却是经世之才,因而臣才想方设法让他去辽东磨砺,使他可以独当一面,明白读书和做事的分别。” “臣对待其他的门生,大抵也都是如此。” “太子殿下也是一样啊,倘若陛下一直将太子殿下当做孩子看待,那么太子殿下就永远都是孩子。陛下,太子殿下已经长大了,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这本是可喜可贺的事,陛下不去鼓励他,反而指责,臣……认为这很不妥当,陛下,太子殿下迟早是要克继大统,独当一面的,他,已经不是孩子了。” 方继藩说到这里,弘治皇帝终于驻足,他背着手,久久的凝视着方继藩,面上,略有动容。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五章:赐官 对于弘治皇帝的直觉而言,方继藩的话有道理。 难道……当真是因为自己将太子当做是孩子,没有给他独当一面的机会? 还有这西山书院,此番中了十三个举人,势必震动天下,太子任书院院长,这本就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之事。 历朝历代的太子,处境都是极尴尬的,他们一方面是储君,另一方面又被宫中所忌惮。 可在弘治朝,则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恰恰相反,弘治皇帝嫌就嫌太子的声望不够足,嫌太子在将来镇不住满朝文武。 方继藩将错就错,这等于是将这西山书院巨大的声望也加了一部分在太子的身上了。 大明王朝,是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西山书院的这些读书人,难道就不是士大夫? 他们尚且称呼太子为大宗师,那么,也足见太子对于士大夫的重视。 这真真是百利而无一害,这圣旨,居然阴差阳错的弄对了。 可是…… 弘治皇帝依旧还紧绷着脸,他看着方继藩,虽是这样的说法很好很令人心动,可太子拿着萝卜私刻玉玺,假传圣旨,自认院长和总兵官,这口气……咽不下啊。 于是,暖阁里沉默了起来。 越是静默,越是令人感受到越加大的压迫感,朱厚照不禁瑟瑟发抖起来,他觉得很不对劲。 老方说的有道理啊,父皇肯定会听从他的建言的。可是……越是听从,自己的死期可能就要到了。 这里头的意思嘛……父皇虽然觉得有道理,可他总要有个台阶下吧,难道就因为有道理,就鼓励私刻玉玺的事吗?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肯定要先给他来一个教训,然后才从善如流,表示对方继藩建言的十分认可。 朱厚照虽然做事不计较后果,可刀子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时,求生欲却还是很强的! 他立即啪嗒啪嗒的落泪,哽咽着道:“父皇,方继藩说的对,儿臣……儿臣只是一心一意想为父皇分忧,儿臣也想独当一面,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只是儿臣知道父皇心疼儿臣,所以…总是处处担忧儿臣,庇护着儿臣,可儿臣已经长大了,愿为父皇分忧,这才铤而走险,做下这些大逆不道的事,父皇若是要惩罚,便狠狠惩罚儿臣吧,儿臣便是被打死,也心甘情愿。” 这一次,简直是受了方继藩莫大的启发。 原来是非黑白,这样说都可以。 朱厚照是个擅长举一反三的人,抽泣着,说出了这番话。 弘治皇帝则是抿着唇,继续沉默着。 其实他也猜不透这儿子说的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他在沉默之后,终究还是没有下手。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了,再动手,可就没什么意思了。 “你想要独当一面?”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使劲地点着头道:“是,是,臣想要独当一面。” 弘治皇帝随即就毫不犹豫的自御案上取了一份奏疏,直接丢到了朱厚照脚下,道:“这件事,你来处置吧,处置的好,有功,处置的不好,朕不饶你。” 朱厚照欣喜若狂,一把将这奏疏拿起,可还没来得及看。 便听弘治皇帝又道:“方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道:“这西山书院乃是卿家所设,太子这所谓的院长不过是虚……” 方继藩义正辞严地道:“陛下此言差矣,臣这个人比较耿直,太子殿下乃人中龙凤,他为院长,不但书院上下欢欣鼓舞,臣的心里也是欣喜的。” 弘治皇帝摇摇头,苦笑道:“你们啊……” 面对这两个穿了一条裤子,相互掩护的家伙,弘治皇帝觉得有些无可奈何了。 弘治皇帝道:“那么太子假传圣旨之事,如何处置?” 方继藩毫不迟疑地道:“陛下,这不是假传圣旨,这本就是真的圣旨,只要陛下认为是真的,即便它上头盖得是胡萝卜雕刻的印玺,那也是真的。”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你也知道他是用萝卜雕刻的印玺?” “……”方继藩自己都懵了! 卧槽,这人渣,还真用的是萝卜?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道:“圣旨没有经过内阁,宫中也没有存档,这是名不正言不顺。” “那么,重新发一份?”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摇头:“若是重新发一份,岂不弄巧成拙了吗?天下人一定会怀疑,既然此前发了一份,为何又发一份,事有反常即为妖啊,这一点,你不知道吗?”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陛下慧心巧思,令臣敬佩。只是,既不能重新发一份,又不能……” “再发一份。”弘治皇帝沉吟片刻,接着道:“只不过,这一次却不是敕封太子,而是敕封你方继藩,朕命人传出中旨,萧敬,你记下……” 萧敬一直如透明人一般的站在角落里,可此前的君臣对话,他是全程看着的,此时,他不得不佩服方继藩了,这厮胆子大,脸皮还厚,竟还巧舌如簧,看来这小子能一飞冲天,不是没有道理啊。 心里感慨了一番,他忙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传中旨,再敕命方继藩为西山副总兵官,西山书院同院长,这封旨意,照例绕过内阁,就这样办吧。” 副总兵官,方继藩是可以理解的。 区区一个西山,连总兵官都出来了,虽然是奇葩,不过无所谓,将错就错嘛,可同院长算啥东西? 当然,在大明,其实有一个专门同的官职和称号。比如科举,一甲是进士及第,二甲呢,是赐同进士及第。两个都是进士,一个是真的,另一个也是真的。 可是呢,多了一个同,就好像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如同夫人和如夫人一样,夫人是正儿八经的夫人,如夫人呢,是虽然你不是夫人,但你享受夫人的待遇。 总之……方继藩也是院长,至少比副院长好听一些。 何况,还给了一个副总兵官,左右都没吃亏。 方继藩便连忙谢恩。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又道:“辛苦你了,朕知你与太子情同手足……嗯……”他本是话里有话,却又戛然而止!没有继续将那原话说下去,而是转而道:“朕方才自坤宁宫来时,太康公主说她有些不舒服,你且去看看吧,这脑疾永不可根治,实是令朕担忧啊。” 又复发了? 最近复发的频率,好像快了一点呀。 方继藩不敢怠慢,行了礼便道:“臣这就去。” 方继藩的面上露出了焦灼的样子,匆匆的出了暖阁,便入了后苑,他脚步匆匆,倒是很快的来到了一处阁楼前。 方继藩刚进去,迎面就看到了刘嬷嬷,刘嬷嬷脸上显露着几分惧意,战战兢兢地给方继藩行了个礼。 方继藩没给她好脸色,宫里的许多人都是如此,你越是摆出不容侵犯的样子,她才晓得畏惧你。 进了寝殿,却见太康公主柔弱无骨一般,半倚在卧榻上,上头盖了一层薄被! 方继藩上前行礼道:“公主殿下,又不舒服了吗?” 朱秀荣朱唇一抿,随即道:“不知是否旧疾复发,还是染了风寒的缘故,所以请新建伯来看看。” 方继藩便在塌下端坐,朱秀荣乖巧地伸手出来。 方继藩便搭在了她的脉搏上。 这脉象,果然是波涛汹涌,再看朱秀荣,*口起伏,方继藩不由皱眉。 只见朱秀荣低声道:“据闻今日放榜,你门生的弟子,中试了?” 方继藩不禁一愣,有些意外太康公主的消息挺灵通的。 方继藩板着脸,轻声道:“一群歪瓜裂枣罢了,我没功夫搭理他们的,都是任他们自生自灭,中个举人算什么,说来惭愧。” 朱秀荣却是道:“难怪你这样有学问。” 方继藩坐直了身体,手依旧搭在她的脉上,口里道:“学海无涯,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学问,众生都是愚夫罢了,只是我幸运一些,看得比别人多了一点点,罢了,我不喜欢说这些,又不是什么好显摆的事,公主殿下,你的脉象有些乱。” 方继藩风淡云轻的样子,俊秀的脸上,那剑眉总是微微的锁起一些,带着些许的愁绪,那眼睛里很平静,令朱秀荣有些动容。 难怪近来这么多人夸他,似他这样既有本事,却又如此真诚、虚怀若谷的男子,真是少见啊。 朱秀荣低声道:“我偶尔也读书,可都是闭门造车,找不到人请教。” “殿下。”方继藩道:“读书只是过程,而求知方为目的,因而若是殿下读书,万万不可死读书,需边读边琢磨,就说一个最简单的东西吧,殿下可知道回字有几种写法?” “呀?”这还简单?朱秀荣俏脸微红,自惭形秽地道:“我……我不甚了解。” “有四种。”方继藩轻轻的用手在朱秀荣的小臂上开始划拉,写出回的四种写法,朱秀荣看得极认真,一时痴了。 “现在,明白了吗?”方继藩抿嘴一笑:“这只是最简单的学问,不算什么的。”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六章:郎情妾意 朱秀荣看着方继藩,目光柔和,嫣然的笑了,轻轻张唇道:“为何你和我哥一样的年龄,他什么都不懂,你却懂这么多?” 这真是个好问题。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聪明伶俐,非寻常人可以比拟。何况殿下是太子,东宫之中,有的是天下最顶尖的大儒,也有世上自见多识广之人,教授殿下学问,所以……公主殿下,你错了,太子殿下不是什么都不懂,他已经足够聪明,懂得够多了。” 方继藩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接着道:“当然,太子殿下是比我差那么一点点,至于原因,可能只是他平时贪玩一些,而我热爱读书,在别人飞鹰走狗时的时光,用在了穷究万物的道理上,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却知笨鸟先飞的道理,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学习使我快乐。” 朱秀荣眨了眨眼睛,颔首点头道:“极有道理,所以我才觉得这样的人极了不起,你想想看,你也出自名门,虽不及我哥,他是太子,可你也是南和伯世子,分明可以承袭爵位,一辈子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一生,可你却能安下心来读书,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我听母后说,京里的许多子弟,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四处沾花惹草、飞鹰走狗、惹是生非,这样的人,都是躺在自己的祖先们的功劳簿上,成日醉生梦死,在京里害人不浅,很是可恶。新建伯,我越发觉得你了不起了,我也要好好读书,方才不负你……” 她一番真切的话,却是说得方继藩汗颜,等听到她说不负你的时候,方继藩的眼珠子都直了,忙将脸撇开一些,不让朱秀荣看到自己一副得逞的样子。 谁料朱秀荣却是说:“方才不负你的教诲。” “……” 虽只多了几个字,意思却是大不相同啊。 禽兽啊,我真是禽兽,万万料不到自己竟是想歪了,思想不健康,这是不对的,我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 方继藩微笑,手还搭在朱秀荣的小臂肌肤上。 突然间,似乎是有了默契一般,朱秀荣和方继藩都陷入了某种尴尬的沉默,朱秀荣俏脸微红,似乎脑海里也出现了点不健康的思绪,她咬着唇,等着方继藩说话。 方继藩嘴唇嚅嗫着,不知说什么好。 索性,二人相视而看,却随即不禁一笑。 良久,方继藩才打破了尴尬:“殿下的病情还算稳定。” “嗯。”朱秀荣轻轻点头。 方继藩则是抬头看着房梁,心里则在绞尽脑汁的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随即,口里道:“下次不知殿下什么时候脑疾复发。” “什么?” 方继藩一呆,他竟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朱秀荣却道:“其实……明日也可以复发的。”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要不,过几日吧。”方继藩的脸居然红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朱秀荣。 “好,一切听你安排,有你陪着说说闲话,真好。”朱秀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已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她自小接受严谨的教养,显然也觉得自己过于孟浪了。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有点儿不舍,可想了想,似乎待在这里的时间已经有些多了,再多一些时候,纵然刘嬷嬷不敢生事,却也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其他的事端来,毕竟他再想留下来,却也要为太康公主的声誉考虑。 方继藩便站了起来,彬彬有礼道:“那么,臣告辞。” 转身,不敢回头去看,害怕自己失态,我方继藩毕竟是有道德的人啊! 于是努力地抬着犹如灌了铅一般千斤重的腿,慢慢地踱步出宫。 等出了午门,似乎有一种重生的感觉。 雪絮在头上狂舞,可方继藩却一丁点也不觉得寒冷,却在这时,身后有人狠狠拍了他的肩。 方继藩打了激灵,像是偷*被抓一般,面色惨然。 接着,听到朱厚照的声音道:“哈哈哈,老方,真有你的,这一次幸亏你救了本宫啊,否则本宫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原来是太子,见朱厚照头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浑身臃肿,斗笠上积了薄雪,想来是等候了一些时间了。 “给本宫妹子看病,竟耗了这么久,本宫差点儿冻死了。”朱厚照抱怨着,一面摘下自己的斗笠给方继藩戴着,一面道:“莫受寒了,你可不比本宫,本宫是弓马娴熟的,身子硬朗,你就差一些了,哈哈,说正经事……” 雪絮便飘在朱厚照的发髻上,他不以为意,口里呵着白气,从厚重的蓑衣里取出了一份奏疏,道:“父皇不是让本宫独当一面吗?说是将这差事交本宫看,你如何看?” 方继藩接过了奏疏,原来,却是因为雪灾,在密云一带出现了许多流民,需要安置。 方继藩顿时明白陛下的意图了,说是需要安置,其实就是希望太子带头将这些流民安置在西山。 安置流民,自不是一件小事了,可对于西山而言,却还算是力所能及的。 方继藩便看着朱厚照道:“太子殿下,知道该怎么做吗?” “这个容易。”朱厚照笑了:“让他们来西山,咱们给他们粮食管够。” “……”方继藩笑了笑道:“太子殿下,若是安置流民有这样容易,单凭让他们吃饱,这就太过简单了。” 朱厚照不解地看着方继藩:“什么?” 方继藩道:“陛下在历练太子殿下,若只给钱粮,陛下若是知道,固然也算是把人救活了,可这算什么安置呢?” “那么…”朱厚照摸摸头,道:“本宫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疑惑父皇让本宫做的事也太容易了,再怎样着,一千多个衣衫褴褛的流民,对西山而言,岂不是小事一桩?” 方继藩欣慰的勾起一笑,果然,太子殿下智商见长了啊。 “可是,本宫还是不明白该怎么样安置,父皇才会满意呢?” “不。”方继藩摇头道:“其实太子殿下要做到的,不只是陛下满意,殿下,这次是来之不易,可以让殿下独当一面的机会,若只是满意,并不算什么,太子殿下应该做到最好。” “殿下,你想想看,平时你在西山学来了什么,殿下可以想想,将在西山所学,如何的运用起来。” 这一次,方继藩很认真。 他和朱厚照是朋友,真正的朋友。 自己的儿孙……不,徒子徒孙太多了。 可是朋友几乎没有,朱厚照是其中一个,也只有他这么一个。 其实,方继藩是一个真正有家国情怀的人。 这不是空话,上一世,他研究的是历史,许多事,他太感同身受了,任何一个对老祖宗的历史有兴趣的人,多是有这等家国的情怀。 人不能只苟且的活着,否则天下的富贵在面前,那也食之无味。 方继藩认真地凝视着朱厚照。 真正改变历史的机会,或许就在眼前,首先,他不只要改变这个时代的生产力,而真正重要的,还有明武宗,这个自己的知心朋友,也就是眼前的太子殿下。 朱厚照挠着头,想了很久,道:“知行合一?” 他显得不够确信。 方继藩微微一笑:“殿下既然想到了知行合一,那么就试试知行合一。” “可是,怎么试呢?”朱厚照很认真地看着方继藩,他显然也希望能够将此事办好,更是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 “先将流民们迁徙到西山吧,接着,咱们一步步的来。” 方继藩和朱厚照一面踩着雪,朱厚照低着头,带着童心,故意用自己的靴子狠狠踩下,非要使自己的脚印比方继藩的更深一些。 “好,咱们要做,就做到最好,比任何人都做得更好。” 朱厚照立下了雄心壮志,眼里泛出了坚定的光芒。 随即,他拍了拍方继藩的肩道:“本宫和你一起,真是心安。” “多谢殿下夸奖。”方继藩挑挑眉,眺望远方,竟看到一人,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或者说,是一瘸一拐的在雪地里蹒跚而行,迎面而来。 朱厚照面带微笑,似乎对于未来充斥了信心。 只是当那人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那一瘸一拐的人,才发现这人竟是个蓬头垢面的弃儿。 这在午门附近的御道上,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下雪的缘故,禁卫们躲了懒,以至这乞儿疯了一般,背着一个破破烂烂满是补丁的包袱冲了过来。 “殿下小心。”方继藩察觉到了不对劲。 可他说话的同时,朱厚照却是同时道:“老方,小心,躲本宫后头去。” 却见那乞儿在数丈之外,突然身子顿住了。 哐当一声,那个破旧的包袱落下了。 无数的锅碗瓢盆以及各种杂物,甚至还包括了半截的草纸俱都散落了一地。 可那个蓬头垢面之人,依旧还愣愣的站着。 朱厚照已快速的走到了方继藩的面前,厉声喝道:“何人!” “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这个人跪下了,跪在雪地里,滔滔大哭,恸哭之声,直冲云霄。 这哭声伴随着这漫天的雪絮,在苍穹回荡。 ………… 终于更完今天的五章了,总算可以松口气。好累呀,在电脑跟前坐得久,腰疼,老虎得去歇歇了,大家也早些睡,明天继续!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七章:贵客上门 是刘瑾。 那个进入山海关,口称自己是宫里的人,然后被打了个半死,差点小命不保,躲在城外破败的城隍庙里舔舐了半月伤口,靠捕着的几只兔子,幸赖自己带了锅碗瓢盆才得以填饱肚子活下来的刘瑾。 那个差点被人转卖为奴,在雪地里狂奔了数里地,方才逃之夭夭的刘瑾。 那个一路乞讨,遭了无数白眼,一路南行的刘瑾。 自山海关至京师,其实并不远。 可于刘瑾而言,却相当于徒涉了千山万水。 今日,终于见到了太子殿下。 刘瑾……哭了。 他第一次,不再在乎他的包袱,还有包袱里的那些锅碗瓢盆,以及半截蜡头、草纸,还有一块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残破砚台,和那半个窝头。 这些……都已不重要了,一丁点都不重要了。 刘瑾扬着已冻僵的脸,泪流满面,滔滔大哭起来,随即伸出了只剩下皮包骨的胳膊,开始不断地捶胸:“殿下,殿下啊……奴婢是刘瑾,是刘瑾啊。奴婢终于找着您了,奴婢……找着您了…” 他又哭又喊得撕心裂肺,接着趴在了雪地上:“殿下……” 刘瑾很悲怆,可朱厚照一听刘瑾,就腾地一下,火都来了。 原本……他还以为刘瑾已经畏罪潜逃了。 谁料这厮,不但没有潜逃,竟还活着,甚至有着胆子来到他的跟前! 朱厚照冲了上去,直接抬腿便是给他一脚,怒气腾腾地道:“狗一样的东西,竟还敢回来,你在锦州做了什么?” “奴婢万死。”刘瑾在雪地里磕头。 朱厚照还要抬腿,可抬到了一半,这脚没有落下去。 虽然动辄打骂,可刘瑾是一直伺候着他长大的。 朱厚照历来都是如此,平时玩闹得过份,对刘瑾更是任性无比,可真若说要杀人,他还没有这么的坏。 他的脚顿住了,而后缓缓的放了下来,抿着唇看着一身狼狈的在雪地上磕头的刘瑾,目光透出了几分复杂! 半响,他终于冷冷地道:“罚你三日不许吃饭。” “好啊,好啊。”刘瑾一听,不禁喜极而泣,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又是滔滔大哭! 殿下对他实在是太好了,才三日不许吃饭,他感动得又……哭了,感激万分地道:“奴婢遵旨,谢殿下的恩典。殿下,奴婢想你想的好苦啊,奴婢每天夜里做梦,都梦见殿下,梦见殿下丢了很多蒸饼给奴婢吃,殿下……奴婢离不开您,真的离不开您啊……” 涕泪横流,锥心的嚎叫,又开始了。 方继藩站在不远处,缓缓的上前了几步,而后低头看着刘瑾,心里却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历史上,有许多十恶不赦的人。 而对于历史而言,它们所能记录的,也只是只言片语。 因而,当一个恶棍,史笔上只是用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个人的好坏,可终究人还是人,当直观的看待一个人,才发现,即便是十恶不赦的人,可能也有软弱的一面! 在历史上,那成为了秉笔太监、掌握西厂的刘瑾,和现在这可怜巴巴,如哈巴狗一般,卑微到尘埃里的刘瑾,似乎完全是两个人。 人的命运哪,还真是奇妙! 刘瑾一看到有人来,就下意识地把朱厚照的腿抱得更紧了,生怕朱厚照被人抢去似的。 朱厚照则是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狗一样的东西,放开本宫,和本宫回东宫去,你再哭声一声试试看,本宫还没死呢,你嚎什么嚎?” 刘瑾颤了颤,努力的恢复了点自己的情绪,微颤颤地站了起来,接着回头去收拾自己的包袱,将包袱一卷,又背在了背上。 朱厚照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才道:“在外头过的苦吧?” “白天苦,夜里就不苦了,夜里能做梦,梦到了殿下,奴婢就美滋滋的。”刘瑾那满脸污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傻乐着做什么?” 刘瑾继续咧嘴笑道:“开心!” “狗一样的东西!”朱厚照又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狗奴婢,真想打死他呀。 “是,是,奴婢万死。” “换个新词,别总是万死。”朱厚照背着手,靴子铲着浮雪。 “奴婢想死殿下了。” “……” 朱厚照和方继藩告别。 “老方,方才所说之事要记在心上啊,本宫难得独当一面。” 方继藩上下打量着那衣衫褴褛的刘瑾,刘瑾低着头,不敢看他,似乎是……吓坏了。 方继藩便转过视线,看着朱厚照,笑着道:“放心,保准没有问题的。” 朱厚照点了点头:“有你这话,本宫就放心了。” ………… 方继藩回到府上。 还未进门,茫茫的雪絮之下,钻出了一个人,狠狠的拍了拍他的肩。 “方贤侄……” 方继藩错愕的抬眸。 他看着来人,穿着一身的麒麟服,头戴还顶着翅帽,方继藩觉得这人有些面熟:“你是……” “方贤侄还真是健忘啊。”这人愠怒的样子:“翰林大学士……” 方继藩想起来了,难怪,居然这么面熟。 这不是翰林大学士沈文吗? 对于这个沈文,方继藩印象不是很深刻,这厮……曾做过什么来着? 此时,沈文则是感慨的道:“不一样,不一样了啊。当初你爹就没你有出息,老夫至今还记得,二十年前,你爹刚刚承袭爵位,那时还年轻,不懂事,居然和人发生了争执,把人的头都给打破了。” “……”方继藩不禁一怔。 他无法理解,为何自己的家族里会有这么多血迹斑斑的往事,一个在土木堡里被人背着,或是背着人回来的祖父,还有一个打破了别人脑袋,亦或是被人打破脑袋的爹…… 看方继藩一脸懵逼的样子。 沈文笑了,呵着气,笑道:“那时候啊,老夫也才入翰林不久,调任都察院,为科道御史,当时真是闹得议论纷纷啊,都说要弹劾你爹,可老夫当初是怎么和人说的?老夫说,南和伯刚刚承袭爵位,他乃忠良之后,年轻,还不懂事嘛,不可以小恶而如此苛责于人,实是太不应该,老夫当时顶住了压力……罢了,都是一些陈年旧事……” 沈文朝方继藩道:“说来,也没什么意思。” “……”方继藩有点无语。 重点的是,他饿了,他没功夫听这些从前的往事,于是道:“直说吧,沈学士找小侄,何事?” 沈文一愣。 他觉得方继藩这个人……太直接了。 很粗鄙啊。 就不能好好绕个圈子? 罢了,对付粗鄙之人,得用粗鄙之人的方法。 沈文便道:“西山书院,还有员额吗?哎,真不知说什么好,家有逆子啊。” 说着,沈文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可能说了这么多废话,也只有这一句话是真的了。 沈文贵为翰林学士,也算是学贯古今,唯独……儿子不争气,这些事,以往都是藏着掖着的,甚至他在京里做官,儿子都不敢带来京师。 为何?这小子虽也凭着恩荫得了一个贡生,却不肯读书,成日就是游手好闲,沈文是操碎了心啊。 乡试一放榜,沈文第一反应就是,这新学……实是……实是…… 他不免开始担忧了起来,为大明的正学而担忧,新学那些胡说八道的东西,将来不说昌盛,可凭着这十三个举人,怕也要一飞冲天了。 可很快,他又开始瞎琢磨了。 什么都是假的,祖祖辈辈,加上自己,挣下了这么大的一个家业,竟是出了个逆子,逆子凭着一个秀才,能撑得下这个家吗? 不成,还得考! 其实此前,沈文已经放弃治疗了,可现在见了乡试的榜,心思又开始活络了起来。 刘公那傻乎乎的儿子都能成解元,凭啥我儿子不成? 思来想去,罢了,脸皮不要也罢,儿子得去西山。 他抱着西山是糖衣炮弹的心思,要将新学的炮弹扔回去,却将作八股的糖衣好生笑纳,总而言之,自己那缺德儿子,非得进西山书院不可。 方继藩乐了:“这个好说。” “啥?”沈文没想到方继藩答应得这样痛快,这不按套路啊,他之前已经想好了很多说法还没用上呢! 难道不该迂回一下,表现一下难处,东拉西扯几句吗? “不过……西山书院……”方继藩一副为难的样子道:“西山书院残破,我早有修葺的心思,可是沈学士,我没钱。”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方继藩表现得特真诚。 沈文眼睛突的张大了,瞪着方继藩。 这小子说没钱,有点不太要脸啊。 我沈家的所有家底凑上,怕也没有你方家的一个零头吧。 当然,多年宦海沉浮,使沈文清楚的意识到,这事不能戳破! 他只好勉强的挤出笑道:“当然,当然,方家家大业大嘛…开销肯定不小…” “要不,赞助一下?”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沈文。 赞……赞助…… 这名儿,倒是好听,至少比直接伸手要钱,委婉一些。 “你开个数。” 方继藩也不客套,直接道:“三百两……一年!” “……” ………… 其实今天很早起来了,只是构思花了不少时间,没构思好,老虎不会随意动笔,更完这章,歇几分钟,老虎就会继续码第二章了,尽量两个小时后就送来!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八章:圣旨 看着方继藩脸上带笑的说出三百两一年,沈文心里的第一个反应想骂人! 这已经是形同于打劫了,我沈文就算是专门请一个教书先生,专门教授自己的子弟,一年下来,也不过二三十两银子,这已算是顶天了。 你开口便是三百两,还要脸吗? 却见沈文正气凛然地道:“赞助学堂,修葺学舍,乃应有之义,老夫忝为翰林学士,早就想为学子们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现在方贤侄既点头,这就再好不过了,方贤侄,为朝廷输才,老夫闻之,甚为欣慰,既如此,明日,老夫便命人将银两送上,方贤侄万万不可嫌弃,这是老夫对西山书院的一点小小心意。” 虽然宰得有点狠,可银子……沈家有很多,毕竟家里是大地主,就算不靠俸禄,每年拿出三百两,压力也不算大。 可功名,自己的儿子却是没有啊。 这笔账,沈文还是算得清的。 不过…… 出了银子,还是肉痛啊,原本还想和方继藩联络一下友谊,讲述一下当初自己维护他爹的过往。 可现在,既然都谈了钱了,沈文便觉得索然无味了,哼,钻进了钱眼里的家伙! 沈文也没耐心耗费唇舌了,不再迟疑的道:“告辞!” 这件事过后,接着如雪花一半的名帖,又到了方家。 这一次声势更浩大。 此次乡试,真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这完全是不给人活路的节奏啊。 即便是一些家里读书还算好的,有一些才气的,此时也开始上了心。 西山书院的霸榜,使人心里多了一层担忧。 你想想看,就算你读书读的好,难保下一次科举,这西山书院的读书人天知道得了什么秘籍将你挤下去,虽说自己的子弟高中十拿九稳,可现在多了这么多竞争对手,可就难说了。 因而,现在满京师都在走门路。 方继藩还算厚道,他决定收取一百五十个秀才。 一百五十个秀才,其实不算少了。 当然,这只是第一期,且先试试吧。 七十五人,是三百两银子送进来的,很快,方继藩就开始怀疑自己果真是个败家子了。 因为三百两银子……竟还如打抢一般,早知如此,该五百两才是。 有了银子,便可以重新营造修葺学院,建新的校舍。 而另外七十五人的名额,却不需银子,只需王守仁等人自己选定即可。 这几日,方继藩忙碌得脚不沾地。 密云一带的流民,已经拖家带口的到了西山。 其实他们的人并不多,不过是区区三百来户,一千人上下罢了。 可突如其来的来了这么多人,还是让西山有些捉襟见肘。 陛下让太子赈济流民,无非是说,无论用什么法子,你都不能让他们饿死。 可显然,方继藩还得想想其他的办法,把这事办得更妥帖! 今儿一大早,朱厚照和方继藩便联袂到了西山。 刘瑾也小跑着跟着来,他骨瘦如柴的样子,不过精神居然还不错,一到西山,他神奇一般的取出了一份圣旨:“圣旨!” “……”朱厚照背着手,神气活现。 方继藩又有点发懵了。 这又是哪里来的圣旨? 可学院里不少人却都跪下了。 便听刘瑾唱喏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太子朱厚照聪敏仁慧,设西山书院,教学有方,其自掌东宫以来,恪尽东宫太子份位之事,厚德载物,劳苦功高,朕……心甚慰,钦赐太子朱厚照,秀才功名……” “……” 其实刘瑾在念敕曰的时候,方继藩还在半信半疑,心里还想着,这太子才刚刚作死,总不至于这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吧。 可一听刘瑾念什么聪敏仁慧,什么劳苦功高,方继藩就已经吓尿了。 卧槽……又是伪诏! 听到特赐太子秀才功名,方继藩觉得自己喉头一甜,捂着心口,差点呕血。 你侮辱我智商吗?皇帝下旨意,特赐你秀才功名? 你是太子啊,太子殿下,请有一点格调好不好? 方继藩懵逼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背着手,依旧喜气洋洋的样子:“好啦,好啦,念完了,儿臣谢恩,谢恩了。父皇如此体恤儿臣,儿臣感动莫名,一定好好读书,以报父皇厚爱。刘瑾,刘瑾,去装裱,挂起来,都听好了,以后要叫本宫朱秀才,此乃陛下的旨意,谁敢不听,本宫的父皇亲口说的,打断狗腿!” 好吧,众人都懵逼了。 皇帝老子这是裤*里撒盐,闲的蛋疼啊。 封太子为秀才? 历朝历代,也没听说过此等事啊。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猛地,有人眼眸深邃起来,或许……宫中别有深意,是的,一定是的,陛下这是要表现对士人的关照?太子乃陛下独子,封他为秀才,岂不是说,天下秀才,陛下都视如己出?此乃视读书人为赤子之意吗? 这样一想,有人打了个颤,帝心,真是深不可测。 众人山呼万岁。 等他们退了出去,方继藩眼睛都红了,再也忍不住的,一把揪住了朱厚照的领子:“殿下,你要害死我?” “老方,不要这样。”朱厚照被衣襟扯着,供血不足,额上冒青筋,脸都红了,呼吸不畅地道:“有话好好说。” 刘瑾在旁帮腔道:“方继藩,你大胆。” 方继藩便瞪刘瑾一眼,刘瑾顿时如鹌鹑一般,忙低下了头,再不敢做声了。 方继藩这才放下手。 朱厚照大口喘气:“动什么手,现在本宫也是读书人,我们讲道理,要斯文。呼……呼……呼……” 方继藩却是冷冷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讪讪笑道:“平时在西山,大家都叫本宫小朱秀才,而今本宫的身份泄露,若是叫别的,本宫还有些不太习惯,还是小朱秀才好,亲切。你别总是一惊一乍的嘛,这算什么?本宫在外为父皇办事,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好啦,别操心了,本宫若是挨揍,那也是应得的,也绝不会连累你的。本宫……不,本秀才想明白了,我辈读书人,岂可阿谀事君王,来啊,打便打,本秀才是有风骨的。” “……” 说罢,朱厚照坐下,呷了口茶,让刘瑾去将圣旨装裱了起来,在这墙下好生观摩了一番,忍不住感慨道:“这萝卜都烂了,以至印玺盖得不好,下次本宫弄个金印就妥当了,真不容易啊,怎么就稀里糊涂的成了秀才呢?” “老方。”他拍拍方继藩的肩道:“哎,开心一点,别愁眉苦脸,下次本秀才颁个诏书你,敕你为举人,你学问比本秀才高嘛,本秀才是很服气的。” “……”方继藩麻木了,撇撇嘴道:“切,方家的一条狗,都能中举人,举人算什么。” “呀,你还骂人!”朱厚照没脸没皮的道。 方继藩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不是印象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改观,可现在他算明白了,不是的,有朱厚照此等人渣在,人人都知太子殿下在和自己鬼混,许多事,自己怕是一辈子都洗不清了。 “好了,现在咱们要做两件事,其一,是教读书人读书,其二,是安置流民。”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懒得和这家伙啰嗦了,想作死就去作死吧,他可是个内心有品格的人,还有许多的正事需要他去做呢。 “怎么教,又怎么安置?”朱厚照眼睛发亮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知行合一!” ……………… 暖阁里。 弘治皇帝趁着些许的闲暇,手里拿着一个萝卜,左看看右看看,他心里不禁在嘀咕! 接着抬眸,问萧敬道:“这萝卜也可刻章?” 萧敬很纳闷,口里道:“这个……这个……奴婢也不知道。” 弘治皇帝便放下了萝卜,愣愣地抬头看着梁,喃喃道:“这小子,还真不是省油的灯啊,朕让他安置流民,也不知事情能不能办妥,可不能将这些流民坑苦了。” “陛下,太子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吧……”前头是肯定句,可说到了一半,萧敬又开始怀疑人生了,所以沉默了一秒,最后加了一个吧字。 弘治皇帝冷笑道:“方卿家说,他想要独当一面,那么朕且就看看他,如何独当一面,你派人去盯着。” 萧敬沉默了一下,才道:“奴婢觉得,还是不要盯了,这厂卫出没在西山,岂不是陛下不信任太子殿下吗?陛下,方继藩说的是,让太子殿下放手去做,若是盯着看着,可就失去本意了。” “再者说,奴婢一直觉得,其实太子殿下没有陛下想的这样不堪,他是个有孝心且也能做事的人。” “是吗?”弘治皇帝有些怀疑。 萧敬正色道:“正是,陛下有太多疑虑了,奴婢用人头做保,太子殿下……定会踏踏实实的为陛下分忧……” 弘治皇帝的脸色,方才缓和了一些。 他自知萧敬这些话多多少少有一些安慰的成分,可细细想来,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啊,难道真的如自己平日所想的那般,一塌糊涂? 却在此时,一个小宦官在外探头探脑。 弘治皇帝看到了,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便厉声道:“何事?” “东厂……东厂送来了密报……” 萧敬便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淡淡道:“什么事,急到这个地步,取来看看。” 正文 第三百二十九章:承不欺我 萧敬笑吟吟的接过了小宦官递来的奏疏。 他心里还乐呵。 无论怎么说,东厂这个时候又急报,这说明啥,说明东厂打探来了第一手的某些大消息,在皇上面前,自己面上……有光哪。 可等他先打开急报,瞥了一眼,顿时吓尿了。 真真的有种魂飞魄散的味道啊,甚至他的双腿有些撑不住了,直接摔在了地上。 萧敬跟随弘治皇帝身边多年,弘治皇帝还是极少看到萧敬这么惶恐的样子呢! 弘治皇帝盯住了那份奏疏,道:“出了什么事?” “陛下……陛下……”萧敬慌忙起身,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惊慌失措之中,脸色阴沉。 “说!”其实弘治皇帝也吓了一跳,天塌下来了吗?何至于萧敬惊慌成如此? 萧敬起身之后,却又拜下,诚惶诚恐地道:“陛下……陛下啊,西山那儿,有人颁了圣旨,敕封太子殿下,为朱秀才……” 朱……秀才…… 弘治皇帝的眼珠子都直了。 接着,他豁然而起,脸上的火焰腾腾而起,大喝道:“畜生!” “是,是,奴婢是畜生。”萧敬吓得冷汗直流。 他是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的性子,他太了解不过了。 这是一个多么端庄得体的人哪。 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荒唐的事,说过一句荒唐的话。 其他人,若是性子里有那么一点其他的成分,对于这样的事,倒还承受得住。 可当今陛下…… “说的不是你,这真是小畜生啊。”弘治皇帝气得跺脚,心都是凉的。 这才刚刚因为什么狗屁西山院长、西山总兵官差点没打死他呢,结果这事还没凉,这混账又旧病复发了! 而且这小畜生的敕封之低级,真让弘治皇帝觉得大开眼界了。 见过有人自封大将军,有人自封大司空,或如历史上的王莽、曹操那般,什么开府,什么丞相,你朱厚照敢这样说,朕也算是服你是个人雄,可这厮,真是越来越低级了,竟自封秀才。 “立即派人,撤回来。” “撤不回来了。”萧敬可怜巴巴地看着弘治皇帝:“当众宣读了旨意,许多人听得清晰入耳,而且……还装裱……装裱起来了。” “……”弘治皇帝气得咬牙切齿起来,狠狠的拍了怕御桌,怒道:“抓他回东宫,严加管训,不得再让这逆子出宫,圈起来!” “陛下……木已成舟,生米煮成了熟饭……” 萧敬想着办法,哄着弘治皇帝,他能感受到陛下的愤怒,却不得不想尽办法转圜。 “哎……”虽是这样说,可是抓回来,有什么用? 重重的叹了口气,弘治皇帝一屁股坐回了御椅上,脸色是又气又心伤:“朕让他去赈济流民,他竟给朕做这样的事?明日他是不是还要自封为……”弘治皇帝本来脱口而出,说自封自己为皇帝的,可细细一想,这厮没有这个出息,便改了口:“他岂不是要自封自己为庶人?” “……”萧敬也觉得怪怪的:“陛下,此事先不急,陛下不是让太子殿下安置流民吗,且先不做声,看看这流民……” “哎……”弘治皇帝又是一声叹息,看着房梁,痛心疾首地道:“朕怎么就生了这么个玩意啊……” 接着,脸色变得冷然,满是杀伐之气:“流民的事,若是再敢胡闹,朕这回绝不给他好果子吃。” ……………… 秀才们开始入学了! 沈傲几乎是家里几个下人们哄着来的。 他的爹乃是翰林学士,沈家在地方上,算是豪族,沈傲自然而然也就沾染了一身的恶习。 他穿着一件满是花鸟的儒衫,显得很骚包,脸上还涂了胭脂,口上抿了口脂,以至于唇上带着鲜红,细皮嫩肉的模样,指着自己的下人就骂:“读书,读啥书,回去告诉我爹,我不读书,过几日就回去,还有,我要我的书童,不送来,我便不活了。” 入学的许多生员看到了沈傲,见他不像京师本地人,可对他的奇装怪服,却也不以为意。 在此时,尤其是在江南一带,许多公子哥已愈发的以施粉黛为荣了,以至于穿着妖艳的衣衫,涂抹胭脂,身边跟着一个俊俏的小书童,已成了极时尚的事。 沈傲是今年年初,方才乖乖进京的,那翰林大学士沈文,心里很矛盾,既不放心将他放在老家,因为老家里,没人制得住这个臭小子,天知道最后,这儿子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另一方面,又有些担心他来,这一来,人家一问,噢,沈家的,丢人哪。 此时,沈傲手持着香妃扇,在这寒冬腊月里,不耐烦的扇着风,在一群入学的读书人中,鄙夷地四处张望,道:“哼,一群土包子!听说京里有个叫方继藩也在此吧,倒是在江南闻名已久,若不是慕名而来,这北地的人,本公子一个都不放在眼里。” 嘀咕了一通,几个秀才看着他,觉得他甚为威风,也凑了上来,这个问:“这儒衫哪来的,怎么没见布庄里卖?呀,还能涂脂抹粉?” 沈傲将香妃扇收了,看着这几个土包子啧啧称其的样子,一看,就晓得是京师的同行,论起风尚,这群土包子懂个啥? 沈傲高傲地看了他们一眼,心里想:“我的书童没带来,若是带来了,保准吓死他们。” 把玩着香妃扇,也懒得理其他的人渣,倒也有一些真正肯本分读书的人,这些并不是交了银两进来的,而是真正入了王先生等人眼,直接免费入学,他们远远看着沈傲,目中露出了不屑。 待一干人等进了明伦堂。 一站定,那首席大弟子,也即是这一科的解元刘杰,开始报花名册,一个个唱名,让每个生员开始领牌子。 沈傲领到的,乃是丙丁号,他手里拿着这牌子有点懵逼! 不是读书吗?读书还要领号?而且这号牌,真丑,不讲究,他满脸嫌弃地看着这号牌。 等所有人领了号牌,刘杰又正色道:“从今日起,学同理之心,尔等各领号牌,先到民家寄住,明日清早,小朱秀才与新建伯要带诸生垦读。” 垦读是啥玩意? 寄住? 还要住这里啊。 小朱秀才又是哪根葱,我也是贡生,按理来说,也是秀才。 无数的疑团,涌上沈傲的心头。 其他诸生,大抵也满是狐疑。 刘杰意味深长地看了众人一眼才道:“小朱秀才,乃陛下亲赐的秀才,是当今太子殿下,好好听话,敢不听话的,打死了,让家里人来收尸,这是小朱秀才和新建伯的意思。” “……” 哇,这性格…… 好刚烈! 沈傲摇着扇子,眼睛都亮了! 我喜欢哪,果然,那新建伯,便是北地的败类方继藩了吧。 放眼江北,能入沈傲眼的,也只有一个方继藩而言。 平生不识方继藩,纵为败类也枉然。 承不欺我也! 沈傲与众生开始依次出了明伦堂,沈傲倒是想起了什么,道:“早说要在此住宿呀,我家里的换洗衣物还有胭脂水粉没带呢……” 可惜没人理他。 他只好乖乖的由一人领着出去,放眼学堂之外,没有住宿的地方啊。 倒是看到不少粗壮的庄户,提着恶犬,来回走动。 过了一片田垄,对面便是一排排的屋舍。 说是屋舍,不妨说是……茅厕。 至少,沈家的茅厕也可甩这里几条街。 这些屋舍,显然是紧急搭建的,都是用附近的柴草直接搭起来。 为了紧急安置来自于密云一带的流民,西山专门划出了一块地,这三百户人,便在此住下。 “……”沈傲看到这些,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引他来的人,绷着脸道:“朱秀才和新建伯吩咐过,今日起,你便和丙丁号的两户流民同居,平时吃用都和他们一起,不许跑,若是跑了,先打断腿,你们爹娘是送了大把银子将你们送来西山的,朱秀才和新建伯要对你们负责到底。” “什么?”沈傲冷笑起来,很是嚣张地道:“我家的狗舍也比这里好。我要走,谁敢拦?” 他牛气哄哄,这地方,没法呆了,还是回家去。 可事实上,有人显然比行动得更早,哀嚎一声,便朝着田垄另一头狂奔而逃。 可只是一下子的,一群孔武有力的庄户闻讯,和恶犬一道,提着叉子便追,那人哪里逃得过,直接扑倒在了雪地上。 接下来,沈傲便看到,一行人拥簇着一个秀才模样的少年人,与另一个公子哥模样的人肩并肩,朝着事发地去。 然后……他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这两个少年,围着那倒在雪地里的读书人,便是一顿拳打脚踢。 下手……很狠! “跑啊,给本秀才跑啊,你倒是跑啊!刘家的?哪个刘家,你爹再厉害,有本秀才的爹厉害?老方,将他挂起来,挂起来抽,我……久病成医,有经验!” “呃啊……” 似是抽筋拔骨一般,那人的惨呼,直冲云霄,让沈傲禁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正文 第三百三十章:专治不服 沈傲吓尿了。 亲眼看着那两个少年郎命人插了个木桩子,接着将那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人,如稻草人一般的挂起来。 而后其中一个少年手持着鞭子,开始对捆在木桩上的人狠狠的抽打。 那人顿时被打得皮开肉绽,拼命的哀嚎。 好了半响,小朱秀才终于打累了,另一边的人便体恤他道:“殿下,你累了就歇歇,臣来,臣来试试看。” 接过了鞭子,又是一阵猛抽。 到了后来,那人已是奄奄一息,连呼救和哀嚎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 小朱秀才这才扶了扶自己的纶巾,斯斯文文的拍了手,口里还在逼逼叨叨的道:“好话说尽,你偏不听,竟还敢跑,真是讨厌!” 方继藩气喘吁吁的,手脖子疼,扭了扭手脖子,口里呵着气,他也很生气,学生逃跑,这是对老师的侮辱啊,士可杀不可辱! 于是他边扭动着手脖子边气呼呼的道:“吏部一个主事的儿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多打打就老实了。” 小朱秀才又扶了扶要摔下来的纶巾,抬头看天:“其实打了也未必老实,这一点,本秀才也很有经验,不过打了心里痛快,这是真的,不打不成器,这句话,本秀才算明白了,这书院办得好,本秀才很喜欢,教书育人,真是一件痛快的事啊。” 二人肩并着肩,也懒得管身后那生员的死活了,徐步扬长而去。 似乎一丁点都不计较丝毫的后果。 这意思有点是,如果死了,那就死了便是,很在乎你的死活吗? 二人走得很干脆,留下了无数个浑身发冷的沈傲。 沈傲的牙关颤得厉害,甚至后背也被冒出的冷汗湿透了。 在老家时,他是何等人,谁见了他,不得眉开眼笑?他是想要如何就如何! 而现在…… 他手里死死地捏着丙丁号的号牌,突然不再吭半句话了,乖乖的往棚子里溜了。 只是进了这棚子,却是有一股怪味。 沈傲蹑手蹑脚的,生怕沾着一点污迹,里头有一户人家,他们也带着几分畏惧地看着他。 沈傲瞪了他们一眼。 这户人家一个年长的汉子,一个带着破絮虎头帽的小子,还有一个老妪,似是有些病了,躺在稻杆铺的被里。 “小人……给公子……” “别挨我。”沈傲警惕地看着他们,面容甚是疏远冷淡。 似这样的贱民,他平时是难触碰的,他可是流连秦淮的公子哥,何等的身份,家里的下人,都不会是这样的衣衫褴褛。 最重要的是,沈傲很嫌弃这一家人身上的馊味,臭烘烘的,讨厌极了。 若不是怕死,鬼才待在这地方。 这户人家的男人也老实,不敢去挨着沈傲,让孩子照顾着病人,自己便去洗土豆在外头支的灶棚里做饭了。 沈傲在这里站又不是,坐又不是,倒是有把椅子,那孩子擦了擦,将手指放在自己的口里,流着涎,那涎水顺着手指头,一滴滴淌下来,他边好奇地看着沈傲,道:“坐。” “不坐。” 沈傲嫌弃地看着椅子,真脏啊。 他便这样站着,这棚子里的一切东西,他都不敢挨着。 等土豆熟了,然后再都碎成土豆泥,那男人便这吃食端了上来,还特意寻了一个新碗,给沈傲端了一碗。 沈傲看着这陶碗,竟觉得胃里翻滚,想吐,冷冷的道:“不吃。” “吃一点吧,公子,不吃会饿的。” “说了不吃便不吃,少啰嗦,讨厌!” 这一夜,极为漫长,沈傲萌生了无数回想逃的念头,他很饿,很冷,很困,这一户人家虽是用稻草给他铺了床,还抱了一床被子,可是……看到这床,他就不由自主的浑身汗毛竖起。 这一宿,几乎是饿着肚子,勉强坐在那还算‘干净’的椅上打了个盹儿。 可再漫长的夜晚终于还是过去了,天亮了。 这户人家的男人起了床,继续熬土豆泥,沈傲照旧没有吃,可此时,梆子却响了。 所有流民的男丁,以及读书人,全数集结。 足足五六百人。 沈傲不敢不去,读书……竟还和这些该死的流民们一起? 沈傲觉得自己肚子在烧,快饿疯了。 而后看到那秀才和少年郎,两个人带着斗笠来,威风凛凛! 朱厚照大吼道:“都跟着我,将北麓那一块地垦一恳,人人发好农具,都听好了,谁若是偷懒,别怪本秀才手下无情,本秀才的手正痒着呢。” “老方……你有啥想说的。” 方继藩有点懵逼,努力地搜肠刮肚,才懊恼地道:“都被殿下说完了。” 朱厚照便神气起来! 而今,任谁都知道,眼前这个朱秀才便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竟是这个样子,完全没有他们想象中的感觉。 而站在朱厚照一边的,自是方继藩。 方继藩的面容较为俊秀,可一脸凶相,一看就不好惹啊。 沈傲觉得自己是叶公好龙,心里没有一丁点见到了太子殿下的激动,只是想睡,还饿。 那刘瑾几乎是贴身站在朱厚照的身后,成了朱厚照的影子。 他不停第打着饱嗝,和太子殿下一样,他也跟着住在农户家里,农户蒸的土豆泥,他总能吃一大半,拼命的吃,吃的实在撑不下了,这才恋恋不舍的罢手。 于是乎,从回到了太子身边开始,他永远都在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肚子,有打不完的嗝。 这种感觉,很舒服! 读书人们安排在农户家里,这是方继藩的主意,知行合一嘛。 而这些农户也需要训练,得教会他们种红薯,种植土豆,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现在关外急需大量的人手,有的是土地,既然安置流民,当然也不能让他们吃干饭,否则这所谓的赈济,就太没意义了。 因此,这五百多人混编在了一起,朱厚照打头,一群读书人其实和沈傲都差不多,嫌脏,没吃饭,宁愿饿着,他们分发到了农具,一个个有气无力的样子,跟着大队人马走。 到了北麓,这里甚是荒凉。 从前这里的土地并不肥沃,碎石子也多,不适合开荒,因而便一直荒废下来,可如今有了土豆和红薯,这土豆和红薯却没麦子这样的娇贵,这些地,如今也可产粮了。 朱厚照虽是嚣张,可真正开始干农活,却是有板有眼的,他率先扛着锄头,轻车熟路开始翻地,一旁,刘瑾负责的是念书。 没错,念的是农书。 这是张信亲自编撰,推广至千户所,千户所再推广给农户。 为了保证让所有人记忆犹新,能够滚瓜烂熟,所有人开始干活的同时,一面开始强行灌输。 如何翻地,如何育种,如何除虫,不同土地所需的灌溉,洋洋十几万言,一篇篇的念。 那些流民们,个个吃饱喝足,能安顿下来,就已是感激了,从前他们本就靠卖气力为生,垦荒于他们而言其实不算什么。 最惨的反而是这些读书人了,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困得不行,想偷懒,可那朱厚照时不时在前翻地,偶尔还要回头扫一眼。 甚至特意让读书人在前,跟在朱厚照身边,便于监督,于是乎,沈傲离朱厚照很近,那朱厚照恶狠狠的目光扫过来,沈傲便觉得自己尿意来了。 这是太子啊,今儿就算打死了自己,多半自己的爹还得乖乖谢恩的。 惹不起! 何况,太子殿下亲自卖了气力,这个时候,谁敢偷懒?这边是连太子都不如,真的不想活了吗? 沈傲打了个激灵,眼泪已出来了,这作的是什么孽啊,爹……你害死儿子了。 可惜如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摇摇晃晃的,拼命拿着铲子,学着身边人的样子,先将碎石铲到一边,片刻功夫,便已觉得自己浑身哆嗦了。 腰疼得厉害,手臂也酸麻了,这时候倒是一点都不想打盹儿了,很精神,或许是受了太子殿下的刺激,可肚子是愈发的难受了。 一下子功夫,便开始汗流浃背,沈傲脸上精心涂抹的妆容,那胭脂,已经花了,像花猫一般,可如今,他顾不得这个。 方继藩主动请缨,表示作为同院长,肩负着督促之责,便提着鞭子,在人群之中转悠,看着不顺眼的,揪出来,按在地上便是一阵暴打。 于是这片荒地上,时不时的传来的哀嚎,还有那我爹是谁的声音,不过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揍了一顿,一瘸一拐的人便又唧唧哼哼的提着锄铲,干活去了。 方继藩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威风凛凛,作为一个三观奇正的大好青年,他感受到了自己在改变着什么,尤其是教育读书人时给自己带来的感觉,很满足。 好不容易捱到了正午,胆战心惊又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沈傲在太子殿下一声好了之后,几乎是直接栽倒在了垦过的泥地里。 这个时候,他不嫌脏了,整个人瘫了似的仰面躺在地上,抬头看着苍穹,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想死!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一章:令行禁止 拖着疲惫的身体,沈傲哭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 回到了茅草屋,铺子里,那病了的老妪还在哼哼。 沈傲没理她,抹着泪,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自己平生,从没有遭到过如此的作践。 此时,他没心思去顾自己满尘土的脸了,坐在椅子上,直楞楞的发呆。 这户人家的男人回来了,这是一个沉默的人,到了家,便埋头开始削土豆皮,烧锅做饭。 那孩子低着头,正蹲在地上用树杈玩着地上的蚂蚁,津津有味的样子。 沈傲懒得理他们,困,很困,可坐着又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那汉子便端了一碗土豆泥来,伸到了沈傲的面前。 汉子很朴实的样子,寡言少语,只一双眼睛,敬畏地看着沈傲。 他显然对于一切读书人,都是畏惧的,很是小心翼翼。 沈傲闻到了土豆的香味,于是眼睛直直地看着眼前正冒着热气的土豆泥。 他迟疑着,终究……还是伸出了手,深吸了一口气,就好像逼良为*的女子似的,终究开始举着筷子挥舞了。 “小心……”汉子才说到一半,最后才无奈的道:“烫着……” 呼…… 沈傲开始扒拉着土豆泥入口。 味道……惊讶的发现,竟是出奇的好! 在口里细嚼慢咽着,一面泪水哗哗落下,落在碗里,第一次……他发现这个汉子还不错。 从前他是瞧都不瞧这汉子一眼的,心里只有鄙夷,这些人都很脏很臭,无知且愚蠢,和猪狗没有什么分别。 可今日,他心里暖了一些,至少在他最孤独,最无力的时候,他发现,原来……站在自己身边的汉子,是人! 人与猪狗是有分别的。 从前沈傲高高在上,身边的仆人们不惜作践着自己,变着各种的花样讨好他,从那时起,他便觉得,自己才是人,其余人和猪狗没有分别,只有自己才有丰富的情感,才会哭,会笑,其余人,他们懂什么? “真香啊。”沈傲很快就将整晚的土豆泥消灭的清清光光。 而他的眼泪还在啪嗒的落下,他抽泣着,很难受,当他意识到对面的汉子是个人之后,突然心底深处第一次生出了惭愧之心,这种愧疚感令他感到很陌生,可无论如何,想到自己之前对待他们的态度,他有着糟糕的感觉。 可惜汉子显然对他的感激不感兴趣,而是专门煮了红薯粥去喂他的老娘。 他盘膝坐着,将老娘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拿着木勺子,轻轻的吹冷了粥后,再小心翼翼的伸出舌头试了试凉热,方才放进母亲的嘴里。 老妪嚅嗫着干瘪的嘴唇,慢慢吞咽。 接着,便是细声细语的声音:“娘……好些了吗?” 沈傲竟是看得有些痴了。 他们……也懂得孝道? 在沈傲的印象里,这些臭烘烘的家伙们,无知且愚蠢,是民,而民这个称呼,自是和刁民、贱民、愚民连接在一起的,他们如此粗鄙,当然不知孔孟之道,可他们怎么会…… 沈傲胡思乱想着,等那孩子自己舀了一碗土豆泥来,蹲在一边啪叽啪叽的吃着,沈傲已顾不得胡思乱想了,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那孩子的碗。 他……没吃饱。 顿时,涎水不禁在口角里打着转转。 那汉子已给老娘喂完了粥,道:“要不公子睡一会儿吧,下午怕还有事做。” “……” 沈傲艰难的,将自己的眼睛从那孩子手上的土豆泥上移开了,才道:“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他第一次和汉子说话。 汉子笑了:“张三八……” “……” 张三八! 这名…… 张三八解释道:“在族中,小人排行三十八,咱们下里吧唧的人,也不会取名,就顺着数往下叫便是了。” 沈傲理解了。 本朝太祖还叫朱重八呢,都有一个八字,没毛病。 “那我打个盹儿。” 实在太困了,沈傲觉得受不了。 只是坐在椅上,实在睡得艰难啊,于是他也不理会这么多了,直接钻进了张三八给铺的麦秆铺里,这里,居然出奇的暖和,竟还有一股麦香的味道。 沈傲很快就睡了过去,睡得很香,很踏实。 ………… 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以及刘瑾三人,正围着一个盆子席地而坐。 这也是一处农户的家里,土豆是朱厚照亲自炖的,整整一大盆,他是自来熟,招呼着农户一起来吃,那农户不敢,自个儿盛了一碗便蹲到外头去吃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似乎对此乐在其中。 刘瑾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他又饿了,匆忙忙的给朱厚照盛了一碗土豆泥,又给方继藩盛了一碗,他不敢看方继藩的眼睛,一见到方继藩看他的时候,就下意识的低着头。等二人都盛好了,他直接端了盆子,拿着饭勺,便开始吧唧吧唧的吃起来。 朱厚照吃着这土豆泥,也是有滋有味的,累了一上午,吃什么都香。 只有方继藩觉得生活有些残酷,筷子拨动着土豆泥,眼珠子乱转,有一搭没一搭的道:“殿下……” “啥?”朱厚照吃得很痛快,口里咀嚼着,一面回应。 方继藩道:“方才臣看到了一头牛。” “啥意思?”朱厚照警惕起来。 “就在回来的路上,那牛浑身都是膘,啧啧……”方继藩口水便不禁要流下来了。 朱厚照秒懂了方继藩的意思了,却是道:“那又不是别人的牛,是咱们西山的牛,自己家里的。” “我只是说一说嘛……”方继藩便低头吃了一口土豆泥:“殿下这么激动做什么,不过……那牛的面相不太好,看着像短命相,没准儿,它一不小心……” 朱厚照眼珠子瞪大了,哼了一声道:“你自己想吃,为何总是怂恿本宫,老方,本宫琢磨了很久,不太对味啊,为什么每一次都是你告诉本宫哪里有牛,却是本宫去做这些伤天害牛的事,你跟着坐享其成。” 方继藩脸一红,低头闷不吭声。 朱厚照继续吃土豆泥,边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老方,自己家的牛,你舍得宰了?吃土豆泥吧。” “噢。”方继藩点点头。 一旁的刘瑾已是风卷残云的将这剩下的一盆子土豆吃了个大半,他冷不丁的插话,咧嘴笑着道:“土豆好吃。” 方继藩便瞪他一眼。 刘瑾顿时打了个冷颤,再不敢做声。 吃饱喝足,勉强睡了一会儿,朱厚照便神气活现的起来了:“垦读了,垦读了啊,老方,起来,快起来。” 雄赳赳气昂昂的,朱厚照扛着他专门锻打的锄头,上头还铭刻了‘小朱秀才’、‘西山总兵官’、‘西山书院院长’的铭文。 虽然这家伙做的事儿粗糙,可方继藩发现,这厮居然是个很有仪式感的人,很讲究,看上去很逗比的事,他却很认真,譬如伪造了圣旨,就不只是圣旨这样简单,他得有一套总兵官、院长、秀才专用的器具,他不但要刻总兵官的铜印,也弄出西山书院院长的印章,都别在了自己的腰上,走起路来,两枚印撞在一起,发出别样的声音。 除此之外,便连锄头,都要显露出自己不同的身份。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 呃,是不是干得太认真了。 方继藩摸着自己半饱的肚子,虽说这事是自己发起的,可原以为有了朱厚照在,自己每日吃的是土豆烧牛肉,谁晓得这个家伙吃土豆泥都吃得出奇的得劲。 下午,又将所有人都召集了起来,开始点卯。 结果发现有一个读书人没来。 朱厚照暴怒道:“为何没来,人在哪里?” 一个农户小心翼翼的上前道:“他哭了一正午,说想他娘。” 朱厚照摩拳擦掌,龇牙咧嘴地道:“就他有娘吗?本宫也有娘,人在哪里?” 片刻功夫,朱厚照便拖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家伙出来了! 这人嚎嚎大哭着,边道:“我不读书了,我不来西山书院了,我要回家……” “挂起来!”朱厚照神情冷峻地道。 他回头看了方继藩一眼,倨傲地道:“老方,你读过很多兵书吧,本宫也读过,这兵书之中有一句话,叫令行禁止,今日让你瞧瞧。” 那读书人已被挂了起来。 所有想要回家的人,此时都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沈傲正午吃了一碗土豆,又睡了一会儿,因而觉得好受了一些,可还是觉得日子很难熬,时时刻刻都想着,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逃离这人间地狱。 而现在,他看到那读书人被挂在木桩子上,可无论怎么哀嚎,下头的太子殿下,却丝毫不动容。 方继藩则是抱着手,仰着头看那读书人,也只抿着嘴,没有做声。 “他说他想回家!”朱厚照恶狠狠地瞪了所有人一眼,接着道:“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吗?本秀才跟你们在一起,同吃同睡,还有老方,老方也跟你们一起,吃的都是土豆泥,住的都是麦杆铺子,好嘛,本秀才和老方没有对不住你们,你们倒是对不起本秀才和老方起来了。” ………… 一天又结束了,完成工作是老虎最开心的时候,大家早些睡,晚安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二章:御前哭诉 那挂上桩子上的人再不敢迟疑了,立即道:“再不敢跑了,不敢了,我要好好读书!” “……” “学生喜欢西山书院,一定好好读书。” 沈傲亲眼看着那人从桩子上放下来,然后太子殿下拍了拍他的肩:“你不会骗本秀才吧?” “不会。”那人挤出笑容,可却像是比哭更那看,口里道:“跟着太子殿下读书,是学生幸事,是祖宗积了八辈子的德。” 沈傲心里突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觉得,这个人,像自己。 委曲求全…… 下午的任务是挖沟渠,干了足足一下午,又是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到了傍晚,沈傲手上和脚下俱是茧子和血泡,可一回到了棚子,便见那孩子蹲在那削土豆皮,沈傲上前,捋起袖子道:“我来削。” 等张三八回来,将土豆炖好做好了土豆泥,沈傲吃过,不知为何,竟这土豆泥,是越吃越香了。 连续几日都是如此,沈傲每日跟着劳作,学的乃是农书,太子殿下带着大家垦了一大片的荒地,他们开始挖沟引水,后来开始在暖棚里摆弄一下暖棚里的蔬果。 那农书的第一篇,沈傲已能倒背如流了,他还开始在学骑马,北麓那儿有专门的放马场,这马上没有轿子舒服,不过很过瘾。 他和张三八也渐渐熟稔了,这才知道,原来张三八祖上竟是江南人,和自己也算半个同乡,而且跟张三八熟悉后,才知道这男人是个极幽默的人,有时说的话,能惹来沈傲的哈哈大笑。 孩子开始去学院的蒙学里启蒙,下学回来,沈傲扒拉着碗里的土豆,当然,因为这半个多月,他们都在暖棚里种植蔬果,所以往往土豆里会有一些其他的蔬果,甚至还会有一些鸡蛋之类的东西,沈傲饭量大增,一般学里发给他的鸡蛋,他先是欣喜不已,吃过了土豆泥,愉快地盘膝坐在麦秆上,小心翼翼的剥了蛋壳,那孩子便蹲在一旁,流着涎水。 “……” 沈傲咳嗽一声道:“你想吃?” 孩子点头。 沈傲脸上显出了几分挣扎,最后无奈地道:“好吧,你吃蛋黄,我吃蛋白。” 孩子又点头。 沈傲看着孩子乖巧的样子,觉得自己良心受到了谴责,下意识地道:“罢了,你吃蛋白,我是蛋黄。” 孩子依旧点头。 沈傲却是久久地看着孩子,沉默了很久,才道:“都给你吃了?” “叔叔不吃?”孩子一脸诧异。 沈傲便叉着手道:“我们沈家,鸡鸭鱼肉,什么没有,莫说是区区一个蛋,就是一头牛,我想吃,还吃不着?” 孩子的脸上露出了崇拜之色,笑着道:“叔叔真厉害。” 嘴上是爽了,面上也觉得有光了。 只是接下来,却轮到了沈傲蹲到一边流着涎水,看着孩子将蛋小口小口的吃下。 孩子吃得极用心,似乎这蛋于他而言,是宝贝一般,只一小口一小口,可这对沈傲而言,有一种百爪挠心的感觉。他在一旁赶着急,你倒是一口吃了啊,给个痛快罢。 夜里,棚子里会掌油灯,孩子在光亮下作白日先生们的功课。 沈傲站在他身后,指指点点。 凡事都会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沈傲不再喜穿花衣了,那件上好绸缎的花衣服,直接改成了两套孩子的衣衫,他甚至尝试着给老妪治病,沈家是诗书之家,读过书的人,多多少少都看过一些医书,沈傲觉得学院里的一个郎中是个庸医,否则这老婆婆的病,为何总不见好? 他想办法借了一部医书来,闲暇时,便照着医书寻觅治病的方子。 偶尔会有夜课,夜课里,沈傲开始用心听了,渐渐就养成了习惯,因为再大的苦也吃过了,此时对于沈傲而言,能坐在这里,放松的听着恩师们讲授学问,实是一件再愉快不过的事。 ………… 沈家里。 沈文听到了一个极糟糕的消息。 太子殿下竟是西山书院的院长! 一下子,他就后悔了,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安,天天七上八下的。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东西,他岂有不知?依着他的性子,若是冲撞了太子殿下,这……沈家要完啊。 就算是不得罪太子,可太子殿下是什么人,詹事府那儿,难道没有消息吗?太子殿下素来顽劣,自己的儿子本就荒唐,去了西山,鬼知道能学来什么呢。 他现在真真是后悔呀,自己怎么就吃了猪油蒙了心的将儿子送去了西山呢。 于是他派人前去西山打听,想得知一点儿子的消息。 可那儿密不透风,啥都打听不出。 沈家的夫人刘氏,自是不断抱怨他,说你这老不死的,明知是火坑,还将自己的亲儿往坑里推。 沈文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想死。 各种可怖的传闻在京里流传,如沈文这般七上八下的人,如过江之鲫。 这一日,乃是筳讲,陛下亲临崇文殿,听翰林诸官讲授经义。 弘治皇帝也很多日子不曾有过朱厚照的消息了,想让人去打听,又觉得萧敬说的有理,可想真正的放手,又有些放不下。 他也有些茶饭不思起来,可有时恨得牙痒痒,巴不得将这逆子剥一层皮,有时又怕这逆子在西山搞什么名堂犯下错事,心里更是忧虑。 下头有侍学在讲经,可弘治皇帝思绪已飘飞到了老远。 “陛下,陛下……您认为呢?” 弘治皇帝这才回过了神,却是一脸诧异,双目茫然。 那侍学担忧地看着他,弘治皇帝只好咳嗽一声道:“噢,知道了。” 他不知道如何回答,为了缓解尴尬,他道:“沈卿家……” 没人回应…… 弘治皇帝一愣,道:“沈卿家……” 原来沈文也走了神,等他错愕的回神,有点懵,连忙诚惶诚恐地道:“臣在。” “沈卿家在想什么?”弘治皇帝凝视着沈文,呃,他……和朕都失神了? “臣……臣……”沈文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你但言无妨,万万不可敷衍搪塞。”弘治皇帝似乎找到了缓解方才尴尬的方法了。 沈文下一刻,竟是眼眶发红了,甚至流下泪,口里道:“臣……万死,教子无方,臣子沈傲,荒唐无比……胡闹惯了。臣……臣……” 原来也是为了儿子的事。 沈傲? 这个人,倒似乎是听说过。 从前厂卫那儿有奏报,说是沈文的儿子沈傲曾在秦淮带着一群读书人打人,险些将人打死了,甚至放出了豪言,官府不敢治罪! 弘治皇帝本欲治罪,可最终,念在沈文的份上,命人继续监视,此后这件事也就渐渐忘了。 现在看着沈文一脸悲痛的样子,口里继续道:“臣子沈傲自去了西山书院读书,至此再没有消息了,生死不知,臣……心里甚是惦念,他还是个孩子,虽是顽劣……” 说罢,情绪有些失控了。 因为有传言是他的儿子,可能已被打死了。 要不,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趴在了殿上,恸哭道:“沈傲是臣幼子,平时将其视如宝贝一样看待,如今生死不知,臣实在是……,臣……臣万死……” 弘治皇帝皱眉,沈文的话也勾起了他的担心。 “嗯,卿家不必忧心,萧敬……”他抬眸,看了萧敬一眼:“去西山……” “不必去了。”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明日不就是冬至了吗,按理来说,是休沐的日子,这西山书院,想来也会放一日假吧。” 弘治皇帝一愣,这才想了起来,不由失笑道:“是啊,那么明日再说,沈卿家,你不必担心。” 他安慰着沈文,其实自己的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想想那个自封自己为秀才的败家玩意,弘治皇帝觉得不靠谱啊。 十之八九,不是误人子弟,就是把别人的孩子折腾死了。 倘若如此,朕如何给沈卿家交代? 何况去那读书的,也并非是沈卿家一家人,若是到时候闹大了,那…… 明日就是休沐了吗? 哎…… 弘治皇帝借着龙体欠安,中途取消了这一场筳讲,不安的回到了坤宁宫。 张皇后坐在织机旁,正教授朱秀荣纺线,朱秀荣百无聊赖的学着,见父皇来了,嫣然一笑,连忙起身要行礼。 弘治皇帝此时的心情很低落,让朱秀荣免礼,随即便对着张皇后就问:“太子可有什么音讯送来坤宁宫。” 那个逆子,虽然鬼鬼祟祟,可和自己的母亲却很亲近的,若有消息,坤宁宫一定知道。 张皇后却道:“陛下,只听说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教人读书、安置流民,陛下这么一说,臣妾倒是想起,太子已近一个多月不曾有消息了。” “哎……”弘治皇帝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不由道:“这么久没有消息,定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朱秀荣在一旁嚅嗫着,鼓起勇气安慰道:“有方继藩在,想来,哥是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吧。” 弘治皇帝看了朱秀荣一眼,竟没听出弦外之音:“那方继藩,有时也未必是个好东西,他一个人倒罢了,和太子凑一起,说不准便又犯糊涂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三章:焕然一新 弘治皇帝心里没来由的,有些焦虑。 他有些后悔当初听了方继藩的话,要让太子来独当一面了。 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之下,他捱到了半宿,次日清早起来,方才想起今日乃是休沐。 他依旧去了暖阁,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奏疏,却是心不在焉。 萧敬似乎看出了陛下的心思,便道:“要不陛下召太子和方继藩来问问?” 弘治皇帝想了想,似乎又想起了一个多月前的承诺。 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道:“罢了,朕说过放手让他们去好好办事的,任他们胡闹吧,天塌下来,也是朕撑着,反正朕已习惯了。” ………… 同样焦虑的,还有沈文。 沈文坐立不安,一宿未睡,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连死活都不知,他便心里难受得厉害,一个劲的长吁短叹的。 一大清早,心绪不宁的沈文就命人抬着轿子前去西山了。 沈家上下,在夫人张氏的带领下,早已到了中门倚门相盼。 沈文还好一些,他得端着,坐在厅里,喝着茶,吃到了一半,突见家里的侍从急匆匆的进来道:“少爷回来了,回来了……” “少爷……” “儿啊……” 外头乱哄哄的。 沈文的心,一下子放下了。 还好,起码人还活着,活着就好。 于是沈文兴冲冲的到了中门,便见轿子在中门外停下,一干人涌上去,有人掀开轿帘子,可…… 帘子里竟是空的! “……” “少爷呢?”有人喝问轿夫。 轿夫苦着脸,踟蹰道:“少爷说……坐不惯轿子,他自己走一走,就在后头,老爷,夫人,这可怪不得小人,小人努力劝过,可少爷就是不肯……” “……”沈文如遭雷击,身子踉跄了一下,他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如纸…… 难道,疯……疯了…… 自己儿子是什么人,做爹的最是清楚,就算是在府上,从前院到后园,这个儿子都懒得走动的,恨不得叫人抬轿子送去。 他在秦淮那里,就号称无骨公子,一方面,是表现他的孱弱,秦淮那儿,越是富贵的公子哥,越是晒不得太阳,迈不动脚,爱穿妇人才穿的华服,上头多花鸟,要施粉黛,便连说话,若是中气十足一些,都会被人取笑,这等风气,颇有几分南朝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犹唱后庭花的意味。 沈文自然对此是极反感的,可是这一家子人都宠溺着沈傲,慢慢的,沈文也不得不接受了。 可是现在……自己的这个儿子,若不是疯了,怎么连轿子都不坐,从西山那么远的路步行回来? 这不是疯了,还是什么? 沈文觉得自己的心,绞痛起来。 他捂着心口,感到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在这时,在那街角处,只见一个人正背着一个包裹,徐徐而来。 他脚步很稳,脸上的肌肤黑了许多,依旧还是很瘦。 可这瘦与离家时不同,那时候是纤瘦,而如今,在这初冬,北风呼号,吹着他的麻布儒衫飘起,可他的身体,却如标枪一样的挺直,面上的柔媚,早已不见踪影,竟多了几分菱角,眼睛也有神了许多。 沈傲不愿坐轿子,是嫌轿子太晃,还是脚踏实地舒服一些。 一路步行而来,虽有十几里地,身后还背着包袱,包袱里有换洗的衣服,还有带回来的一些礼物,没错,他带礼物回来了。 这十几斤重的包袱,再加上十几里的步行,沈傲却是不觉得累,连换气的声音都没有。 一个月的艰辛劳作,他学会了如何种植土豆,能将大半的农书背个滚瓜烂熟,还学会了做饭,当然,主要是知道如何削皮以及掌握炖土豆的火候。 他已经开始熟悉和习惯使用火折子,知道如何引火,学会了骑马,不过还未够熟练。他还射过箭,不过箭术一般;除此之外,他还自学了半桶子水的医术,还有就是这一身的体力了,有了一副还不错的身体。 他走到了门前,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眼泪,就已遏制不住,在眼眶里团团打转。 连张三八,尚且知道孝顺啊,尤其是看着张母一身是病痛,半夜因疼痛,低声呻吟。沈傲在夜里,就躲在被里哭。 打小开始,他便受父母的宠溺,一直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从前读书,每日都是孝啊孝的,可是事实上,他和方家那个该死的败家子差不多,道理都懂,就是完全没有礼数,平时惹是生非倒也罢了,动辄就气得沈文和张氏半死。 在西山,他终于知道,或许有一日,自己的父母亲也会如那张三八的母亲一样,无论贫贱富贵,他们终究都会垂垂老矣,都会病魔缠身,都会躺在榻上,再也没有气力跳起来,指着自己鼻子骂不肖子。 沈傲在西山里,学的更多的,是珍惜。 其实此时,沈文和张氏还未认出沈傲。 只看到一个奇怪的男子,背着包袱到了面前,他们依旧还在等待着一个敷着粉黛,油头粉面,肤色带着病态般白皙的儿子。 可这个男子到了他们面前,哭了。 他哽咽着,放下了包袱,拜下道:“沈傲见过父亲,拜见母亲,儿子游学在外,令父亲、母亲担忧,罪该万死!” “……” 是沈傲的声音,个头也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就是…… 沈文吓了一跳。 真的是儿子。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他……他……他跪下了。 从前的沈傲,会做这样的事,会说这样的话吗? 这不像自己的儿子啊。 可一旁的张氏,听出了儿子的声音,浑身已经颤抖,由丫头搀着,才勉强撑住,口里大呼一声:“儿啊,我的儿……” 沈傲站了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麻布儒衫,头上没有戴纶巾,却只是将头发蜷起,结成寻常的发髻,他上前,一把搀扶住了张氏。 张氏仔细打量着他,终于在眉宇和五官之间寻觅到了儿子的影子,于是乎,泪水涟涟地道:“怎么黑了这么多,瘦成了这个样子,这哪里是去读书,这是作践我儿啊。” 沈傲只抿着唇,露出了微笑,不以为意的样子。 沈文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沈傲,拼命的忍住心里的惊讶,背着手,故作镇定地道:“有什么话,回屋里再说,来人,给少爷背包袱。” 接着便有下人上前要接过沈傲的包袱,沈傲却是摇头道:“孩儿自己背着就可以了。” 沈文脑子发懵了。 见鬼了吗…… 一定是见鬼了。 这是幻觉,是幻觉。 他脚下轻浮,像踩在棉花一般,像做梦,故作镇定的回到了中堂。 沈文和张氏坐下,沈傲却没有急着坐,而是将包袱打开,先是滚出七八个洗干净的土豆。 沈傲道:“父亲、母亲,这土豆,是孩儿自己种的,现在土豆还未推广,这东西还算稀罕,也不知父亲和母亲有没有尝过,因而带来了一些。还有……” 接着,又从包袱里取了一根木簪子,这木簪子看着普通,却打磨得很光滑。 沈傲朝张氏身边的丫头道:“这是给小蝶的,小蝶,从前我总捉弄你,欺负你是个丫头,对你百般欺辱,我……我……在西山,事后回想,心里便锥心的疼,我真不该如此,我听张三八说,男人是不该欺负女子的,他说的很对,我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消解你的恨意,这簪子,是我闲暇时学着隔壁的刘铁金打制的,他是个好木匠,我学着做,足足花费了我半月的功夫,你不妨试一试。” 他上前,将木簪子奉上,目光里,带着真诚。 那小蝶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平时少爷可没少动怒打她的,她下意识的想要后退,可迎上了沈傲的目光,竟有些呆滞,鬼使神差的接过了簪子! 只见这簪子,摸着很是滑润,虽只是不抵钱的木头所制,却能看出花了许多心思。 小蝶将簪子收了,可是她眼底,依旧还带着如梦中一般的惶恐。 生怕梦醒了,世界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沈傲接着又笑了,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平和的微笑,再没有从前的张狂,或者矫揉造作。 他道:“本来想多带些一点礼物回来的,可细细一想,父亲和母亲在家,什么都不缺,就算是带回来也没什么用。” “……”沈文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 他一直盯着儿子,心里则一直在琢磨,自己的儿子,到底怎么了。 可见儿子这般样子,却给了沈文一个别样的感觉。 虽然没有华贵的衣衫,虽然没有佩戴金玉,虽然头上没有顶着纶巾。 可是……沈傲现在的模样,才该是一个读书人应该有的样子,温文尔雅,不卑不亢,彬彬有礼,知所进退。 可问题在于,这样的儿子,还算自己的儿子吗? “父亲……” 沈文此时却见儿子居然朝自己作揖。 这是很标准的读书人礼节,没有敷衍,郑重其事,他叫着父亲的时候,那嗓音的背后,似乎也带着真挚的情感。 正文 第三百三十四章:君忧臣辱,民困仕辱 “……” 沈文沉默了。 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才接受了事实。 他仔细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这个曾经他不敢跟同僚言及的儿子。 此时看起来很英俊。 尤其是面上少了病态的白皙,多了几分菱角之后。 那双眼睛,也变得有神了。 总之,这是一个风度翩翩,却又英俊潇洒的读书人。 这一点……像自己! 他眼中,满是欣慰! 他久久地凝视着沈傲,而后,他哽咽了。 终于还是没有克制住情绪啊。 “你……你在书院,学到了什么?”沈文还是想尽力掩饰自己已经失控的情绪。 可失控的情绪,却如泛滥的江水,甚至话说到了一半,眼泪便啪嗒的落了下来。 沈傲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才道:“只学到了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 可对沈文而言,这儿子,何止是学了一样。 他尽力地摆出了父亲的样子,下意识的去捋须,哪知道,胡须竟已湿润了,不知觉的被泪水打湿了,道:“是什么?” 平静地道出了两个字:“耻辱!” “什么?”沈文皱眉,这个简短的答案一时间令他愕然。 耻辱…… 耻辱是什么东西? 看着父亲脸上狐疑的表情,沈傲接着道:“君忧臣辱,民困仕辱。” “……” 见父亲依旧没有说话,沈傲又道:“君王若是有忧心的事,这是臣子们没有尽忠职守,不能为君分忧,所以,这是臣子的耻辱。” “这个为父知道。”沈文认同地颔首点头。 “而天下万民,赤贫者,不计其数,他们的生活,困苦不堪,老母病重,也没有银子抓药纾解;一日不过两餐,饥肠辘辘,衣衫褴褛,他们的苦痛,难以想象。” “……”这些道理,沈文自然都是懂的,可是他却是难以想象,儿子竟会说出这番话来。 而事实上,沈傲是彻底的被震撼了。 即便他接触的,只是张三八这样的人,即便张三八住在了西山,总还勉强可以过下去。 可这种冲击,绝非是后世某个电视节目可以比拟的。 后世的节目,是穷富之别,穷人与的富人之别,不过是中产去了穷困的农民家里罢了。 可沈傲所受到的冲击,显然比这强烈得多。 他第一次,承认了张三八是人,他们既不愚蠢,也不刁蛮,更不低贱。 他们也有喜怒哀乐,他们和自己是一样的。 这种朝夕相处之后,一股巨大的同情感和无数的疑问也就滋生了。 他们并不愚蠢,可为何他们如此困苦? 他们整日劳作,可为何还饿肚子? 他们为何可以忍受这些? 似沈傲这样的人,一掷千金,享受着无以伦比的富贵,当他感受到了张三八的日子,渐渐适应,渐渐习惯,慢慢的,回想着从前的过往,他有一种感同身受之心。 于是他开始疑惑了,最终,他找到了答案,是王先生告诉他们的。 沈傲抬头,深深地看着自己的父亲,道:“他们饥寒交迫至此,还要服徭役,还要应付各种官吏的盘剥,供养着无数王侯将相,无数读书人可以通过土地的投献,便可衣食无忧,这合理吗?” “……”沈文一颤,竟是真的说不出话了。 卧槽,这怎么有点……像要挖沈家的根啊。 沈家诗书传家,诺大的家业,不就是靠着……土地的…… 他不敢深想下去了。 沈傲的声音渐渐高昂了起来:“这不合理!因为这些衣不蔽体的百姓,养活了无数似我们沈家这样的仕宦人家,可我们安心的吃着民脂民膏,养尊处优,沈家一墙之隔,便是饥肠辘辘的百姓,而我们在此,却是千金买笑,暴饮暴食无度。” “这是耻辱啊。王先生说,真正的士大夫,会为此而羞耻,天下需要士人,士人受百姓所供养,这也没有错,唯一不合理的,便是士人既享受了民脂民膏,就需承担责任!” “责任?”沈文不禁松了口气! 他差一点点就以为自己的儿子是想要把沈家千金散尽了,那就真正是败家玩意了。 而这时候,沈傲的声音倒是温和了一些:“我们的责任,便是学好本领,带着百姓,朝着天下大治,去做事。若是战争来了,士大夫该拿起武器,冲在最前,抵御敌人。若是发生了灾荒,士大夫应下田垄阡陌之间,带着民众寻找救灾的办法。士大夫该看的比人更远,发奋去学习各种技艺和知识,心里存着良知,尽心去改善民生,士大夫该有强壮的体魄,该满腹经纶,要能骑马,能射箭,百姓们不懂的事,他们可以代劳,他们享受了民脂民膏,并非是让他们去醉生梦死,而是反哺于民,否则,这便是耻辱,古今多少王朝兴替,人们都说是昏君所致,可似沈家这般的人家,难道就没有责任和干系吗?不,沈家这样的人家,若是奢华无度,却不知农,不知兵,经济之道,也一概不知,这才带有天大的干系。” “儿子,这一个月,只感受到了深深的耻辱,儿子每一次挥霍,浪费的每一寸光阴,都是他人的血泪,那些能吃两顿土豆泥就能得到满足的人,所求的,不过是有人告诉他们,应当怎样,才能使他们生活好一些,使他们的日子太平一些。可是历朝历代以来,仕宦无数,竟寻不到几人去管顾他们,我们视人为猪狗,视人为草芥,却是满口爱民、仁政,天下最虚伪的读书人,便是如此。” “儿子从前做了许多的错事,享受了世上最快乐的事,也吃尽了寻常百姓之苦,而今,受书院的教诲,从此之后,却再无法厚颜无耻的去享乐了。” 说到这里,沈傲沉默了一下,路上的表情带着几分惭愧,口里继续道:“刚去的时候,儿子唯一想的事就是,什么时候可以回家,什么时候可以不需自己穿衣,可以饭来张口,可以享用世上最好的食物,可以穿回华美的衣衫。可后来,儿子再去想这些时候,脑子里就浮现出了许多西山的百姓,这些人……” 沈傲带着些艰难地道:“他们已算儿子的朋友了。儿子和他们曾患难与共,儿子在去想何时回家时,还想着如何让人伺候自己,如何奢华无度,心里便会想起什么,突然觉得可耻起来。” “儿子现在是新学生员……” 其实这是第一次,这个儿子说了这么多的话,更是第一次,这个儿子说出了这番似乎很有逻辑性的话! 事实上,很多话,沈文无法理解。 不过,在他看来,似乎自己儿子能够开窍,至少不至于从前那般荒唐,他已很满足了! 儿子说的这些东西,自己不必去理解,只要儿子有这个样子,他就知足了。 可当沈文一听新学生员四个字,他的眉梢不禁一跳,错愕的看着沈傲。 沈傲的脸上变得肃然起来,认真地道:“儿子与诸同窗都已悄然立誓,要展平生所学,匡扶天下。这……便是王先生所言的良知,儿子说的话,可能对于父亲而言,是可笑的事,可这不要紧,终有一日,父亲会明白的,会明白在这世上,一群只知死读书,穷究所谓圣人之道的妇孺,匡扶不了天下,开辟大治之世者,非我辈不可。” “……” 到了现在,沈文真的是觉得已经无法消化了。 这个焕然一新的儿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 可随后,沈文竟是哭了,哽咽着:“其实,管他什么学问,为父心中所想的,其他都不重要,最紧要的,却是你啊,你学什么学问都不要紧,甚至,你是否能中功名也是次要的,为父现在看到你的这个样子,就已知足了。哈哈……只要你肯认真去做一件事,管他是什么,只要不荒唐,为父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和人说,为父有个儿子,叫沈傲。” “儿子会中功名的。”沈傲目光露出了坚定,脸上无比的认真,道:“王先生说,我们做事,要有章法,要学习经济之道,可朝廷既是八股取士,只要朝廷一日还是八股取士,那么……我们的八股就会作的比别人更好。” “因为别人中八股,为的是自己的功名,我们中八股,不过是知行合一的一种方式而已,所谓的行,就是通过实践,去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若是作八股,可以解决功名,使我们进入朝班,改善更多人的命运,那么,我们就作八股,而且,要作的比别人更好。” 他说着,从袖里取出了一篇文章:“近十天以来,几个先生布置了一些八股题,让我们在夜课时作的,这是儿子所作的一篇八股,自然,现在才刚刚开始,远远称不上好,不过……父亲可以看看。” 沈文看着眼前的这篇文章,眼睛都不禁瞪大了,他战战兢兢地接过了文章,他最大的意外居然在于,儿子居然认真去作八股了。 儿子在西山,到底遭遇了什么? 其实他无法想象的是,对于无数在西山的读书人们而言,这世上最愉快的事,反而就是坐在书案之后做文章了,原因无法,因为其他时候,无论是除草还是耕作,或者挖渠、开垦、伐木,都比作八股要艰难十倍,能坐在温暖如春的学堂里,书案之后,难得静下来,去思考一个题,在西山,不是寒窗苦读,而是奢侈的享受。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五章:一鸣惊人 西山的历练,并非只是言传身教这么简单。 这是一种全方面的——洗脑。 太子殿下和新建伯亲自带着大家耕种、骑马、射箭,使沈傲尝到了生活的艰辛。同时,他虽然对太子和新建伯起初有些腹诽,可渐渐的,习以为常,怨气没有了,人家都愿身先士卒,你还能说什么呢?心里,不过是服气二字罢了。 若是太子和新建伯只躺在一边乘凉,只怕就没这么好的心态了。 另一边,却是与农户同住,渐渐的,开始与那张三八以及许多农户们熟识了,与他们同吃同睡,听着他们的见闻,他们对事物的看法,这是一种全新的感受,使沈傲开始渐渐的,和他们寻找到了彼此的共同点,开始用一种张三八的角度,去看待事物了。 当然,那土豆泥,辛苦的劳作,肮脏的棚子,某种意义而言,也彻底改变了沈傲娇生惯养的臭毛病。 人是逼出来的,读书人最大的毛病就在于,他们喜欢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譬如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之类,等到真正尝到了生活的艰辛,起初是不习惯,后来习惯了,反而有点受不了太华丽的衣服,吃不惯太精细的美食,偶尔,即便发下来一些肉脯,或是一些点心,那也如平时吃土豆泥一般,吧唧吧唧的吞咽下去,拍拍肚子,哪里有什么闲心,泡一壶好茶,吃着糕点,追求生活上的精致感。 被太子和新建伯教训如此,和农户是如此。可另一方面,还有和同窗们,彼此之间,也开始受着影响,这里的读书人们都变了,已经习惯了此等艰辛的劳作,大家相互砥砺,彼此安慰,人是群体动物,读书人之间,也开始默契的坚守着某种道德观念。 譬如在西山,读书人们不再高高在上,高高在上的人,会被其他人的孤立,你想要融入进去,必须自行调整。又或者,像从前一样,谁敢自称自己是君子,而将张三八一样的人,视为小人,很快,这样的人便没人理会了,甚至可能会挨揍。 道理很简单,这封闭的环境之下,他们与农户共生,早已有了深厚的感情,歧视农户,会惹众怒的。 于是乎,一种与西山之外的别样氛围便开始在西山之中出现。 若说他们在西山的生活,改变了他们的认知,使他们有了完全不同的思维,可同时,也对他们此前的认知产生了疑惑,那么在夜课里,王先生以及其他先生们所授的课,却一下子给他们醐醍灌顶的感觉,所有的疑惑,一下子解开了。 接下来,是一种全新的知识,充塞进他们的脑海,人们通常,都善于用自己所见所闻的世界,去理解这个世界。 就如古人们看着太阳升起又落下,于是乎,自然而然的会认为,太阳是围绕着自己转的。而一旦当他们进入了太空,真真切切的看到了原来地球围着太阳旋转,这才知道,原来从前的认知,错的离谱。 在来西山之前,他们也是一样,固执的看到、听到了农户们最丑陋的一面,因为他们和农户之间,过于遥远,他们深信书里的知识,若是直接告诉他们,何为责任,何为知行合一,他们定会嗤之以鼻。 而这一个月,对他们而言,却是最深刻的认知。 他凝视着自己的父亲。 从前,是他父亲嫌他给自己拖了后腿。 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的父亲,贵为翰林学士,却是养尊处优,出入乘轿,满口经义和爱民,却似乎和民众,距离太过遥远。 他嫌自己的爹……有些落后。 自然,这些话,只能藏在心底,他不能说。 沈文只怕打死都想不到,自己的儿子,会嫌弃自己是个‘庸官’,他低头看着儿子所作的八股文,文笔很生嫩,破题也一般,承题出了几个错误。 可他能感受到,这是儿子用心所作。 这是什么感觉呢? 从前的时候,无论如何,这个儿子也不肯用功去读书。 可就在这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不需自己的督促,他居然用心的作了一篇八股。 这八股即便再如何生嫩,可……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老泪一下子打在了文章上,沈文终于抑制不住,哭了。 “我的儿,你终于懂事了,沈家有幸,后继有人了啊……” 无论儿子的想法是什么,方才儿子说的一番话,确实是有理,知行合一,难道就不合孔孟之道了吗?去你的朱夫子吧,老夫的儿子要紧。 他肯作八股,就够了。 他这一哭,那叫小蝶的女婢,忙是取了丝绢,要去给老爷擦拭。 沈傲却是接过她的丝绢:“我来吧。” 很好看的朝小蝶笑了笑,眼里再没有那种矫揉造作的邪魅,显得很清澈,很干净。 小蝶竟有些发痴,慌忙将丝绢递给沈傲。 沈傲上前,沈文却是吸了鼻涕,摇摇手:“没什么可说的,你好好在西山读书吧,你这篇八股文,为父就不指教了,学院里的那些先生们,比为父厉害十倍百倍,他们自然会指点你,这篇八股,为父留下来,你不在的时候,留个念想,你放心读书,先生们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知道了吗?一定要听先生们的话。老夫下次,若是撞到了新建伯,定要和他说,我这孩子,从前很顽劣,若是在西山,犯了什么规矩,新建伯别客气,该怎么管教就怎么管教。” 张氏听罢,她心里也是高兴极了,忍不住埋怨:“老爷怎可说这样的话,那新建伯,听说残暴的很……您这不等于给新建伯送了一柄刀,可叫咱们傲儿怎么……” 沈文几乎跳起来,额上青筋暴出,犹如铁骨铮铮,直言犯上的大臣,抱着随时要撞柱子的态度,板着脸孔:“你个妇道人家有个什么,不懂就闭嘴,读书人的事,是你妇道人家可以说三道四的吗?” “……”张氏不可置信的看着不知从哪里来了底气的老爷,本想发泼,心说我不发泼,你是忘了沈家家规了是吗?可今日,看着沈文狰狞的脸,终究,没了底气,不敢吱声。 正午吃饭的时候,自是一桌好菜,沈傲坐下,沈文满面红光:“要不,我们父子小酌几杯?” 沈傲摇头:“不喝,在西山不让喝酒。” “好好好,不喝。”沈文乐了:“那么……吃饭吧。” 他举了筷子,沈傲便也低下了头。 接着,壮观的一幕出现了。 沈文慢条斯理的才刚刚夹起了一片炒肺叶,沈傲就已呼噜噜的,将小碗的白米饭吃了个干净,桌前的菜,也如风卷残云一般,一扫而空。 沈文看的眼睛都直了,这……是饭桶啊。 沈傲抹了抹嘴上的油,打了个嗝:“味道不错,爹,下午我得去抓一点药,还得请王厨子做点菜,尤其是这糖醋的排骨,我明日得带去,三八他娘病了,还缺几味药,这糖醋排骨好吃,小虎子喜欢,对了,得给小虎子买一杆毛笔,他刚学习练字,正好需要一支好一些的笔了,爹,儿子告辞,怕去迟了。” “……” 张三八是谁,小虎子又是谁? 沈文不明白。 却见儿子又作揖行了礼,心里一下子就融化了,知书达理啊,知书达理啊,就是吃相有点不雅,饭量也太大了,这是饿了多少天啊? 咦,他还会抓药?何时看过医书了? 却又听外头,沈文和正要进来的主事交代。 以往碰到府里的任何人,沈傲都是鼻孔里看人,今日,却叫了一声孟叔,那孟主事吓尿了,少爷这是咋了,该叫自己喂、那个那个谁啊,怎么叫自己叔了,他忙道:“小人当不起。” “得麻烦你,孟叔,我得带一些书去西山,明儿清早就要走,要赶路呢,怕时间来不及,我这里有一个书单,你照着去找,找不到,就算了。” 孟主事一脸懵逼,看着少爷急匆匆的走了。 他捏着书单进了餐厅,还未站定,沈文一把将书单夺过来,也顾不得孟主事打话,便低下头,认真看着这书单,他心里有些紧张,不又是从前那《庶子风流》、《公子风流》一类的杂书吧,细细一看,却是‘春秋’、‘史记’、‘唐书’之类的书籍,不算是杂书,也算是正儿八经的学问了。 沈文像做梦一般:“吾儿,主动要带书去看了?我的天,这真是太阳打了西边出来啊。”沈文饭也不吃了,手舞足蹈的:“老夫亲自去寻,这些书,书斋里都有,都有!” “老爷,小心绊着。”孟主事挥汗如雨,小跑着追了上去。 沈文果然是打了个踉跄,差点摔了个嘴啃泥,他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平时养尊处优惯了啊,可他心里却是热乎的不得了,喘了几口气,便朝书斋里疾奔去了。 ………………………… 第四章送来了,会尽快送来第五章,这几天大家不断说变形记,老虎搜索了看了一下,蛮有意思,可惜不能继续看,得不停码字,闲不下来,可怜,求摸摸。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六章:陛下,臣子感觉一切良好 次日拂晓,细雪纷飞,大地依旧笼罩在冰寒里。 沈傲穿着蓑衣,头戴着斗笠,背着行囊,便预备出发。 包袱里,除了自己换洗衣物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私人的物品,都是带给西山的‘朋友’们的礼物。 他心里怀揣着离家的不舍,也带着对西山的向往,看着自己已是两鬓斑斑的父亲。 从前,他没觉得自己的父亲已垂垂老矣,只有现在,他看着自己的父亲,却是尽显老态。 他既希望到了西山,拿出自己的礼物,看着小虎子欢快的笑容,能看到张三八欣慰的样子,希望自己的药能使张母尽快的好起来! 可是,他凝视着父亲,父亲故作姿态的挺直了腰杆,脚下就像千斤重,难以跨出脚步。 “去吧,去吧,不可迟到了,书院肯定是有规矩的,你别坏了规矩,否则为父即便在新建伯面前,即便是有些面子,却也使他为难。” 沈傲心里说,这满京师的人,还没见过谁家在新建伯那儿有面子的,父亲真的想得太多了啊。 他记忆中,亲眼看到方继藩抓着太子的衣襟,将一个雪球往太子的衣襟里灌进去,冻得太子如猴子一般上蹿下跳,这可是连太子殿下都敢捉弄的人啊。 可沈傲不觉得有趣,他觉得这两日,眼泪特别多,深深的吸了口气,跪在雪地里,带着不舍道:“父亲,孩儿,去了!” 沈文别过了头,侧目,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口里道:“去吧,叫你去,好好读书,听太子殿下和新建伯的话。” “是。”沈傲站了起来,背着行囊,终于毅然决然的向着茫茫的雪絮深处走去,渐渐的消失在白茫茫的雾中。 沈文依旧直勾勾地看着那一团已模糊的雪雾,无语凝噎。 一旁的夫人张氏责怪道:“也不让他乘轿子,你看,这样大的雪,会冻坏的。这孩子天生身子就……” “住口!”沈文厉声大喝道:“从前儿子就是让你宠坏的,差点就要毁在你的手里了,再叽叽呱呱,迟早休了你!” 张氏柳眉一竖,彻底恼了,恶狠狠地盯着沈文。 沈文沉默了老片刻,脸上凝重的样子终究逐渐的消失,慢慢的换上了一副笑脸道:“夫人,风雪大,快回去歇着吧。” ……………… 休沐结束。 沈文兴高采烈的回到了翰林院,他乃学士,有单独的公房。 今儿有翰林送来宫里下的条子,沈文兴致很高昂,端着茶盏,笑着道:“子忠啊,累坏了吧,来来来,坐,你们年轻人啊,是该多吃一些苦,嗯……” 这叫子忠的年轻翰林欠身坐下,显得受宠若惊。 沈文捋须道:“老夫也有一个儿子,比你还年轻一些。” 子忠惊叹道:“是吗?从前竟没有听沈学士提起过。” 沈文脸上的笑容显然久久不退,道:“平时都在院里嘛,这是朝廷官署所在,只论公事,怎么好谈儿女私事呢,嗯嗯,就这样……你去吧。” 这种感觉,挺好。 至少……终于可以让别人知道自己有儿子了。 若是从前的那个沈傲,说实话,沈文真怕提起,被人知道了,心里实是不堪。 现在不一样了,我儿子还英俊潇洒呢,长得像极了老夫,他在西山书院里读书,还怕将来没有前程? 忍不住愉悦地哼着曲儿,拿起宫里的条子看着。 这时,外头却有人气喘吁吁,细碎的脚步由远及近,一个宦官进来道:“沈学士,陛下召见。” 沈文一下子收敛了笑容,扶了扶翅帽:“这便去。” …………………… 此时,在暖阁里,弘治皇帝显得坐立不安。 昨日沐休,书院都放假了,本还以为那逆子会去坤宁宫,他也懒得召这小畜生来,就等他自投罗网了。 可谁知道等到了天黑,依旧踪影全无。 弘治皇帝怒了,一个多月不见影子,这到底去鼓捣啥了? 可怒归怒,弘治皇帝的心里还是有几分想念的。 毕竟,只有这么个儿子啊。 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在弘治皇帝看来,其实他是将朱厚照当做了自己的延续。 自己可以辛苦一些,这其实就是为太子的未来分忧。 自己可以操劳,便是让太子将来少操一些心。 自己没日没夜的操劳,为了谁呢?真为了祖宗吗?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祖宗们在天上,虚无缥缈,太过遥远,无法企及! 儿子,却是实实在在的。 于是这一个多月突然没了一丁点音讯,焦虑和恼怒的同时,也不禁开始思念起来。 弘治皇帝也能感受到,张皇后因为见不着儿子的失落,莫说是自己的结发妻子,便是自己的女儿秀荣,不也是神魂不属,不停顾盼着吗。 哎,劳累这么多人为他挂心,真是小畜生啊! 弘治皇帝又忍不住骂起来,懒得理他了,管他死活去吧! 有本事,就别来宫里,大明,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宗室吗? 就这么心里痛骂了一阵,可到了暖阁后,和刘健等人议着事,到了一半,终究是忍不住了,朝萧敬道:“沈学士人在哪里?” 萧敬道:“怕是在翰林院。” 弘治皇帝顿了顿,便道:“请他来,朕有事问他。” 萧敬会意,匆匆忙去命人请人了。 刘健等人,似乎也看出了陛下的不安,却都不露声色。 好不容易的捱到了沈文来了,沈文不知陛下召自己何事,入了暖阁,行礼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看了沈文一眼,有点拉不下面子,因而道:“前些日子,命翰林院撰写的烈女传,为何还未有消息?” 翰林院担负的,除了入值宫中待诏,存档、修史,除此之外,还负责一些修书的职责,譬如烈女传就需要重修!为了鼓励女子们守贞,翰林院需要采集各地烈女的事迹,加以润色之后,编为书稿,颁布天下。 这事,沈文是不太上心的,他对烈女没啥兴趣,只交代了文史馆负责修撰,却没想到陛下对此如此的关注! 他肃容道:“臣会交代一下,过几日就上陈陛下,请陛下御览。”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这是至关紧要的事,万万不可等闲视之,嗯,没什么事了,你且告退吧。” “……” 特意让他来这一趟,就为了烈女传? 这烈女传官修,乃是常例,真有这样紧要吗? 沈文一头雾水,刚要准备告辞。 弘治皇帝突然轻描淡写的道:“噢,还有一件小事。” 沈文连忙道:“不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脸上依旧摆出一副淡然的样子,平静地道:“你的儿子,叫沈傲是吗?他昨日在西山书院休沐回来了?” 沈文一听沈傲二字,脸竟是腾地一下就红了。 是激动的。 于是他立即拜下道:“回来了,今儿清早才送走的。” 弘治皇帝便四顾左右的看了一眼刘健等人,才笑吟吟的道:“想来也学了一点学问吧。”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弘治皇帝的心里其实在吐槽,学个屁个的学问,这个逆子,怕是在误人子弟吧。” 沈文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他险些忘了,太子殿下在西山教学呢。 原来……绕了这么大圈子,烈女传是假,询问西山学院的事才是真。 “陛下……臣正要进言呢!”他声若洪钟地道。 可这突然起了的高分贝,差点没把弘治皇帝吓一跳。 刘健诸人也充满了好奇,很想知道那沈傲如何了。 “说起来,甚是惭愧啊,陛下,臣子从前桀骜不驯,荒唐透顶。一月前去了西山书院,臣也不抱太大的希望,不过是存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可臣子昨日回来……焕然一新啊……” 说到焕然一新的时候,沈文的声音都在颤抖。 身躯打了个激灵,接着一身的龙精虎猛,双目如电!从前在御前,总是战战兢兢的沈文,像是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嗯?” 焕然一新,这算是好词吗? 弘治皇帝心里揣测着,听着,像是不祥的征兆啊。 可他控制力倒是很好,面带微笑,压下心里的担忧,平静地道:“卿家但言无妨。” “噢,来给沈卿家赐坐,上茶,不急,慢慢说。” 接着便有宦官给沈文搬来锦墩。 沈文也不客气,欠身坐下,等人上茶来,抱着茶盏! 精神抖擞沈文道:“臣子昨日清早是步行回来的,十几里地啊,还背着包袱,就这么步行回来了。” “……”弘治皇帝一怔,脸上露出了讶异之色。 步行? 西山,弘治皇帝是去过的,自然知道那路程可够远的。 此时,沈文接着道:“臣子从前身子孱弱,这昨日回来,却是连气都不喘,整个人啊,就是两个字,精神!” 说到精神二字的时候,沈文巴不得将从前的沈傲和现在的沈傲拉到皇帝面前亲眼看看,看看这判若两人的沈傲,到底有什么分别。 说到此处,沈文有点遏制不住自己情感了,眼角又开始泛泪起来:“他见了臣,便开始拜下行礼………哎,陛下您是不知啊,从前那个臭小子,甚为顽劣,没心没肺,自他长大成人,臣……已许多年没见他郑重其事的行过礼了。”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七章:太子施教有方 沈文说的似乎有些夸张。 沈文的儿子,居然不向沈文行礼? 这岂不是人渣?不就是另一个方继藩……了吗? 刘健等人坐在一旁,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只是惊讶,却是相信沈文说的是真的。 因为……没有人敢会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而这搬弄是非的对象,还是自己的儿子。 除非沈文是据实禀奏,因为若是不说实话,陛下只要想查,也不过是交代一声的事,因而沈文定然不敢胡言乱语。 弘治皇帝面上写满了震惊,却是不露声色地道:“嗯?是吗?还有呢?” 沈文感触万千地又道:“臣子那一跪,真是令臣意外万分啊,忠孝乃是大义,短短一月时间,臣这顽劣之子,竟能被晓之义大义,西山书院,实是恐怖。” 弘治皇帝心头一震,太子……竟有这等本事? “沈卿家,他还在西山学院学到了什么?” 突然,弘治皇帝的心舒服了许多,方才对儿子的抱怨已经烟消云散,现在只想从沈文口中听到更多的消息。 这小子,办事居然还算靠谱。 古有大禹治水、过门不入,今有太子朱厚照,教书育人,一月不归家? 可见人性便是如此,同样的事,都有往好里想和往坏里想两个版本,至于人们会通过哪个版本去解读,就全凭自己去印证了。 “最令人感慨的,是臣子的一席话……” 其实此前,沈文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决定老老实实的陈奏上去:“他突然明白了民间的疾苦,说天下的士人,所吃的粮食,所喝的酒水,所享受的一切,都是依靠那些升斗小民的供养,这已是人间最大的不平之事,可士大夫们终日饱食,享受了君恩,又自小民手里,得到民脂民膏的供奉,却有许多人挥霍无度,无所事事,浪费了大把的光阴,口里说爱民,却不知民为何物……” 说到此处,刘健等人则是一脸尴尬起来。 西山……这些人已经渐渐开始抨击士大夫阶层了。 认为现在的士大夫们,已经腐朽。 从前只听说过满朝文武一起卖力的喷着皇帝腐朽,满口义正言辞的骂这骂那。 可新学其实早就开始有了士大夫阶层,对于自身进行反省的苗头。 当初刘健已经感受到了,看出了一些端倪,而现在,这种感觉已经越发的强烈。 谢迁和李东宇也开始凝神静听,他们似乎对西山书院,有了一些兴趣。 弘治皇帝眼里浮出了几许光芒。 他自觉得自己已是足够勤政,可平日却没少遭御史言官们弹劾。 仿佛哪怕是一个百姓遭难,都是他这个天子的错一般。 虽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可有些弹劾,实是没有道理。 士大夫阶层,上承天子,下启万民,怎么可能出了任何错,都只是一人之错呢? 此时,沈文继续道:“臣子说,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可为万民牟利者,这样的士大夫是可耻的。臣问臣子学到了什么,他的回答是,他唯一学到的,乃是知道了耻辱,臣子说,天下竟有如此多困苦不堪的百姓,而他却自以为是的将其视为贱民、刁民、愚民,从未对他们有过丝毫的怜悯,也没有想过自己所吃的食物,所穿的衣物,是从何而来,是多少人的艰辛汇聚而成。” “臣子荒唐了半辈子,如今知道了耻辱,其余的,一概不敢说学有所成。” 弘治皇帝是真真的震撼了。 耻辱…… 他的身子微微的颤了颤。 新学那一套……还真是…… 不只如此,朱厚照这个家伙在西山短短一月,能做到如此的地步,真是难得啊。 弘治皇帝当然知道,沈傲这样的败家子,荒唐起来有多可怕,可正因为如此,难以想象得到,只是一月之间,转变竟如此之大。 太子刻了一个萝卜,自封为书院院长,这西山书院能到这个份上,倒也没亏了。 沈文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口里接着道:“臣子还作了一篇八股,虽是粗鄙之作,可臣在其间看出了其用心,这也是前所未有的事,西山书院对臣子而言,真是恩同再造啊。太子殿下与新建伯施教有方,臣……感激不已。” 这一番话,完全是发自于肺腑。 沈文眼圈都红了,他这儿子当初到底有多坑爹,才到这个份上啊。 刘健等人不禁唏嘘,尤其是刘健,其实是感同身受的,自己的儿子……不就…… 而沈文的话,则是宛如一柄剑,刺入了弘治皇帝的心间! 弘治皇帝很震惊,他是怎么也料不到一个素来以清直著称的翰林清流,居然红着眼圈感激自己那儿子。 他儿子此前也是个胡闹的主,能气得他上蹿下跳,令他有一万个不放心呀! 而如此…… 此时,弘治皇帝身躯微微一颤,他捋须,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面带着微笑道:“这不算什么……” 一字一句说出这些话,弘治皇帝心里,已涌出了几分异样的感觉。 这叫什么呢……似乎是叫满足感。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弘治皇帝顿了顿,继续慢条斯理地道:“太子和方继藩,不过是小儿胡闹而已,沈卿家太言重了。” 小儿胡闹,这算是定性了。 可这定性让人懵逼,小儿胡闹都能专治各种人渣,那么这满朝文武都在做什么?扮家家酒吗? 沈文忙道:“臣之所言,俱都发自肺腑,陛下,太子殿下与新建伯绝非胡闹,臣今日算是服了,这是国家有幸,社稷有幸,太子殿下,英明啊。” 弘治皇帝已是龙颜大悦,浑身都舒泰起来,脸上则是憋住了笑颜,道:“论起来,太子休沐,竟也没有入宫觐见,可见他教人要有忠孝之心,自己却忘了。” 沈文等人一愣,连刘健都坐不住了:“陛下,太子在西山施教,劳苦功高,即便沐休之日,十之八九是还在书院之中办公的,臣等不能及也。” 一下子,弘治皇帝得到了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忍不住,终于笑了:“是啊,看来太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沈卿家,你也辛苦了。” 他居然有些不知所措,太子……当真能将一个书院办好,如此的有声有色? 当然,这肯定离不开方继藩的辅佐,可即便如此,这结果,还是大大出乎了弘治皇帝的意料之外。 沈文,可是翰林学士啊,清流中的清流,这等清流的批判性极强,便是面对天子,那也是历来讲究直言犯上的,他开了这个口,太子的声誉,定然扶摇直上。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的心情就越发的好,这儿子总算是做了件好事了! “这个家伙啊……”弘治皇帝心里想着:“居然也有肯尽心做事的时候,方继藩……诚不欺朕……” 弘治皇帝满是安慰,等到沈文和刘健等人告退,弘治皇帝眉梢一挑:“今日朕才觉得,太子像朕啊。” 萧敬在一旁,忙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一脸的眉飞色舞,激动的在暖阁里疾走,方才在刘健等人面前,一直端着,不便表现太多的情绪,可现在,却忍不住想要跳起来。 他带着满脸的笑容道:“这确实是可喜可贺之事,朕听那沈卿家说他儿子如何改过自新,却犹如听到他在说太子如何改过自新,沈卿家的儿子知道忠义,自然也是因为太子知道忠义,其实那知行合一,也非没有道理,人有了良知,这良知可以是忠义,可以是羞耻之心,可以是一切圣人的教诲,只要有了这些,那么一切就水到渠成了,朕以往时万万想不到有这一天啊。从前朕对这个小子是苛刻了,幸得方继藩的提醒,他这个少詹事,果然朕没有看错。” 弘治皇帝乐了,如孩子一般。 此时,他竟和沈文惺惺相惜起来,之所以因为这些‘小事’而激动不已,实是因为他们的共同点是,对自己的儿子,本就没有太高的期望值,于是乎,哪怕是变得彬彬有礼,哪怕是可以亲力亲为,去做好了一件事,都足以让人欣慰。 弘治皇帝神采飞扬地继续道:“这西山书院是教书育人,又何尝不是在磨砺太子呢?很好,太子一月没有归家,想来也是辛苦吧,朕方才没有体谅到他的难处,竟还满心责备,这是朕的过失,预备一些吃食,赐去给太子,多准备他最喜欢吃的东西,罢了,罢了,朕还是亲自去坤宁宫,太子爱吃什么,他的母亲最是清楚的……还有方继藩…” 弘治皇帝来回走了一圈又一圈,手激动得在虚空里比划:“他伴驾在太子身边,也一定辛苦,太子这些日子,真是越发的令人刮目相看了,他的功劳不小,朕让坤宁宫也预备一份他的赐食,可不能让他们在西山吃什么苦头,摆驾,摆驾……” 说是让坤宁宫预备赏赐之物,可实际上,弘治皇帝是巴不得生了翅膀去张皇后那儿分享这一份喜悦。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八章:不一样的太子殿下 西山! 清早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学生统统赶到了学里。 点卯之后,让他们歇息一会儿,沈傲迫不及待的回到了棚子里,包袱一打开,小虎子便围了上来! 沈傲取出了糖葫芦,取出了竹筒装好的糖醋排骨,取出一个拨浪鼓,还有一个糖人。 小虎子兴奋得手舞足蹈,不断地摇着拨浪鼓,发出悦耳的声音,随后,他骄傲地将拨浪鼓别在自己的裤腰上,却舍不得吃糖葫芦,珍视如宝地收藏了起来。 沈傲又开始嘱咐着张三八煎药,为了以防万一,这一次他带来的是十几味药,一部分用来给张母治病,一部分留作储备。 张三八朝沈傲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感激道:“多谢了,有了这些药,这病,八成要好了。” 沈傲看着麦秆铺上的张母,眼底深处划过了一丝悲凉,张母年纪太老迈了,此时又是颠沛流离,一场大病,几乎耗尽了一切的精力,可以说是到了快要油尽灯枯的地步,即便照方将病治好,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却是未知之数。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到生离死别,从前在书里,那轻描淡写的‘人相食’、‘人如草芥’,这寥寥几笔对于灾荒以及寻常百姓的遭遇,那时读着,没什么感觉,甚至他忍不住在想,这些刁民真是愚蠢啊,若是地里没有吃的,为何不下河捞鱼,不上山捕雀? 可如今,真正近距离地接触着张三八和他的母亲,还有这个贫家出身的孩子,他方才知道,在那没有温度的词汇背后,是多少的血泪。 他甚至还知道,原来张三八是幸运的,他毕竟有幸来了西山,得到了太子殿下和新建伯的庇护。 张母也是幸运的,至少……她还不至饿着肚子,缺医少药。 他们的幸运,却更使沈傲领会了不幸,由此又可想象,那些不幸的人,该是如何的绝望。 沈傲默不作声,他渐渐地习惯了沉默,呵了一口气,似乎觉得还是该说点什么,便道:“是啊,吃了药,病痛就会缓解的。” 却是不敢去看张三八的眼睛。 他有种说不出的心酸,感到羞愧,甚至无地自容,该羞愧的何止自己,还有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的许多叔伯。 梆子声响了。 有人到各户来通知:“今日不必烧灶,去饭堂吃,昨日不幸摔死了三头牛,哎,真是不幸啊,太子殿下和新建伯万不得已,只好将牛宰了,熬了牛骨汤,还有烧牛肉土豆吃,这牛哪,真真可怜,平时给咱们耕地,吃着麦秆,便肯为咱们卖气力,临到死了,还给大家滋补,太子殿下伤痛欲绝,吩咐下来,以后这西山的牛都要看紧,万万别让他们摔着碰着了,这牛……不易啊!” 在饭堂里,正是热火朝天,因为人多,所以椅子都撤了,大家只好站着,一盆盆的土豆烧牛肉搬了来,还有牛骨熬的汤,香气扑鼻,所有人都食指大动,一个个巴巴地紧盯着盆里的肉。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没有出现在诸生和农户们面前。 三头牛,其实也就够一顿罢了。 矿工那儿,已让王金元送去了百来斤,给他们改善一下伙食。屯田千户所,也送去了几百斤,剩下的,全都摆在了饭堂里。 方继藩心情不错,吹着口哨:“殿下,该去吃肉了。” 朱厚照一脸负罪感的样子瞪了方继藩一眼,不瞒地道:“为什么每次都是本宫动手,你就站着望风。”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道:“殿下,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所以都怪你。”朱厚照朝方继藩龇牙。 方继藩有点懵逼,这也怪我来着?我叫你杀了吗?我只是说那牛健步如飞,肉质一定很鲜嫩而已! 方继藩便怒气冲冲的朝刘瑾道:“刘瑾,你来评评理,这怪得了谁?” 刘瑾早就闻到了肉香,心思早飞到食堂里了,一直都在吞咽口水呢,他……又饿了。 若是可以,他完全可以挑战一下自己能否将一头牛塞进肚子里。 新建伯突然一问,刘瑾终于从满脑子的牛肉里回神! 只是……看着方继藩杀人的目光,刘瑾打了个寒颤,顾不得吃了。 “……”在很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察觉到了这个问题之下的陷阱,这……是一个送命题。 “怪奴婢……”刘瑾捶打着自己的小胸口,挤出了泪水:“都是奴婢不好,奴婢贪吃,殿下垂怜奴婢才杀的牛,奴婢真该死,下辈子投胎做牛。” 这么一听,还真像这么一回事。 朱厚照倒是乐了,随即搂着方继藩的肩道:“老方,本宫心里好受了许多了,走吧,吃肉去。” 方继藩也愉快地道:“走!” 刘瑾哭了一半,呜咽了一声,才感觉到自己后襟都打湿了,好险!可一听要吃肉了,顿时什么不多想了,连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其实朱厚照这个人,在院长这个职位上,是挺有一套的。 方继藩事后总结,方才意识到,历史上的明武宗,绝非是浪得虚名。 当初他在大同,能击溃当时鞑靼部崛起的小王子,绝不只是运气这样简单。 这家伙带兵很有一套,愿意和人同甘苦,不肯吃独食,身先士卒,这无一不是一个名将的基本素质。 而到了这里教书育人,他用的,其实也是这么一个套路,用方继藩制定的严苛制度去要求别人,可同时,自己作为示范,既然要别人开垦,他就先开垦,要让别人和农户们住一起,他便也和和农户住一起,想要别人辛劳一日之后,夜里还认真上夜课,他也极认真的上夜课。 甚至,他还学会了记笔记,自己的床铺也不需刘瑾去收拾,清早起来,自己会卷起来。 正午闲暇的时候,和所有人一样,带着衣篓子,拉着方继藩一起去河边洗衣,方继藩身体不好,大家都知老方有脑疾,有时方继藩洗衣时觉得头晕,便躲到一边棚子里去歇一歇,朱厚照只好取了方继藩篓子里的衣物,乖乖的照料这个病人。 洗了一会儿,朱厚照兴冲冲的从河边小跑而来,像发现了什么新东西,手里提着一件衣物,美滋滋地道:“老方,老方,你这是啥。” 方继藩在棚下,觉得有些冷,口里嚼着麦杆,看到朱厚照兴冲冲提着的东西,还拿到鼻子下面,猛嗅:“咸鱼味……平时咋没见你穿过。” “……”方继藩很同情地看着朱厚照,他实在不忍心告诉朱厚照,这是内*之所以有咸鱼味,大抵是因为……上午监督大家挖沟渠出的汗多了一些。 古人是不穿内*的呀,方继藩毕竟不同,他是三代单传,方家未来的繁衍都落在自己身上,因而,方继藩对自己的子孙是格外的保护,按着样式让小香香给自己缝制了几条出来。 现在看着朱厚照好奇的模样,又闻又撑起来左右观摩,方继藩想了想,才道:“这……这是脸巾。” “呀?”朱厚照一脸惊讶地咋舌道:“套在头上洗?” “大抵是吧。”方继藩模棱两可的回答。 朱厚照就乐呵呵的道:“下次本宫也做一条试试,要不,这脸巾明日给本宫先用用看?说定了啊。” 朱厚照不等方继藩回话,就已经返身,又兴冲冲往河边洗衣去了,似乎觉得有些古怪,他尝试着将内*套头,擦了擦脸,总觉得很是不便,却很快就不瞎琢磨了,知行合一,先用了再去琢磨其中的道理。 方继藩发誓,以后再也不穿内*了,否则有一天,若是让朱厚照知道了这内*的功能,一定会砍下他的脑袋。 另外,得再缝制十几条专门用来洗脸,这样才可以完全不留破绽。 嗯……还是小命重要,至于子孙,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朱厚照弯腰洗衣,那样子极认真,冬日的河水很是冰凉,朱厚照就脱了靴子,踩进了河滩里,起初下水的时候,先是冻得龇牙咧嘴,后来渐渐适应了温度,便弯下腰,给衣服抹上了皂角,学着其他人洗衣的样子,使劲的搓衣服,却又时不时朝着岸上的方继藩吼一嗓子:“老方,头好了没有。” “就好了,就好了!” 接着又低头继续搓洗一副,倒是感到浑身发热起来,汗水落在了河水里,荡漾出了波纹。 方继藩美滋滋地看着小朱秀才,心里不由感慨,老天爷赏饭吃啊,若是没有脑疾,这日子还真没法过了,做大事的人,偷懒可是不成的,哼哼,若不是我有脑疾,本少爷也定当……事必躬亲。 在这封闭的环境里,沈傲那样的人在渐渐改变,每一个人也彼此受着影响,朱厚照又何尝不是如此? 方继藩影响着朱厚照,朱厚照影响着那些读书人,读书人们又何尝没有影响到这位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读书人,农户、矿工、禁卫,再加上方继藩,彼此之间,在不同的价值观努力的碰撞着,最终,又渐渐的融合。 正文 第三百三十九章:同甘苦,共患难 朱厚照整个人显得精干了许多! 既然是凡事事必躬亲,便是一般的杂事都不许刘瑾插手。 洗衣,烧火,做饭,乃至于缝补衣衫,现在是样样都很精通。 等到了次日,宫里来了人,送来了诸多宫中的赐食,各种鲜有的果脯、糕点,足足有几箩筐之多。 一份是赐给朱厚照,一份则是赐给方继藩的。 朱厚照却是显得懊恼起来,东西是不少,可还是不够分啊,毕竟西山这儿人多。 倒是那宦官将方继藩拉到了一边,朱厚照一看,顿时警惕起来,连忙跟上去,直直地盯着这宦官。 宦官再不敢拉方继藩密谈了,却道:“陛下有口谕给新建伯,陛下说,新建伯照料太子,劳苦功高……” 朱厚照顿时额上青筋暴出,脸色通红起来! 啥?谁照料谁? 方继藩还是很有道德的,一听就觉得不对了,什么叫他照顾太子? 太子还需照顾吗?陛下对太子显然是认识不清啊! 于是方继藩连忙道:“请公公回去禀奏陛下,就说臣惭愧得很,其实臣有脑疾,近来偶有复发的征兆,多亏太子殿下照拂,至于臣照顾太子之事,纯属子虚乌有,臣不敢当,也当不起。”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的话,顿时舒心多了,怒气就一下子消了,咧嘴笑道:“是啊,是啊,回去就这样禀奏。” 小宦官却是艰难地看了方继藩一眼,又看看太子,踟蹰起来。 “有屁就放!”朱厚照看着小宦官表情古怪,便不耐烦的喝道。 小宦官这才哭丧着脸道:“陛下说,新建伯历来谦虚,从不居功自傲,谨言慎行,他早料到新建伯会如此说,陛下……圣明……着呢,所以陛下另有交代,说是新建伯居功至伟,下一次休沐之日,要与太子一同入宫觐见,太子安置流民也有一些日子了,陛下也想听听太子对流民的安置如何。” “……”方继藩叹了口气,不知该说啥好了。 看来一个人的黑历史太多,就不容易令人改观了! “还有……”眼看着太子殿下脸色不好看,小宦官忙转移话题,取出了一个小包袱来,道:“这……是公主殿下亲自做的糕点,还请新建伯尝尝,公主殿下说,新建伯为她治病,甚为不易,一直不知该如何酬谢,这些糕点,只是绵薄之意。” 方继藩将小包袱接过了,小包袱很精致,带着淡香,方继藩心里涌出一丝温情,这是西山一群大老爷们身上寻不到的! 他刚想说什么,朱厚照便道:“本宫的呢,本宫的有没有?” 小宦官为难地道:“殿下,这……没有……” “……” 朱厚照显得很惆怅。 等那宦官逃也似的走了,朱厚照目送着那宦官的背影,脸上变幻不定。 “好像……每个人都不喜欢我。”朱厚照忧伤的道。 刘瑾在一旁,则是美滋滋地道:“殿下,奴婢最喜欢您。” 方继藩板起脸来,他看得出,朱厚照有些沮丧,便道:“殿下,这是因为陛下对你寄以厚望,却又不相信殿下的缘故啊,下月就要入宫,陛下让殿下在此赈济灾民,这是天赐良机,与其在此神伤,不如振作精神来,到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殿下,可依着臣的办法做了吗?” “做……做了,每一户,每一丁,都做了详尽的调查……”朱厚照道。 “这就是了。”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与其自哀自怨,不如让他们见识一下殿下的厉害。” 朱厚照这才脸色好看了许多,老方这个家伙平时爱偷懒,爱装病,其他方面,还是很不错的。 他颔首点头,努力的想了想,却是道:“为啥自己妹子不给自己的亲哥送糕点呢?” “这是因为……” “糕点拿来。”不等方继藩说完,朱厚照就一把将糕点抢了去,坏坏地笑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得分食才好,本宫先尝尝,你不也说,要和人同甘苦,共患难吗?” 说着,拿着包袱,一溜烟的跑了。 ………… 西山书院的生活,枯燥中又带着某些乐趣。 过了一些日子,西山购置了一群牛马崽子,除此之外,还有猪。 这些马驹、小牛以及猪崽开始分发至各户,养马和养牛已提上了日程。 沈傲对于分来的一个马驹极有兴趣,太子殿下和新建伯让他们养马,一方面是观察马的习性,另一方面,据说也是要教授农户们喂养的方法,目的……似乎是为了在关外进行推广。 屯田千户所已在关外寻觅了一个安置点,开始尝试着种植红薯和土豆,尤其是土豆,乃重中之重! 将来,千户所将会在那里设置定居点,既然到了草场,有了粮食,有了定居点,可草场也不可如此浪费,同时发展畜牧,也是极必要的。 新建伯要求所有读书人对自己的养马的心得进行记录,养得好,要知道为何养得好,平时给马吃什么,马的性子如何,若是养的不好,也需记录得失。 农户和读书人结合一起,养马养牛,倒是极罕见的事。 这些小马驹和牛犊子的到来,顿时给整个西山增添了几分乐趣。 每日清早,小虎子都要到圈里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小马驹,方才肯去学堂上学,而张三八开始寻一些草料给小马驹吃。 沈傲则观察着马驹的粪便,毛发以及马驹每日的性子,一一记录。 其实方继藩最有兴趣的是——猪。 古人爱吃羊肉,爱吃狗肉,譬如人们常说的屠狗之辈,其实就和后世的杀猪匠差不多,虽说猪肉的食用也不是没有,不过历来不为古人所喜欢。 究其原因,是因为古代的猪肉,味道……很酸爽。 而且在这时代,猪肉的肉产是不高的,因为在于猪发情期比较长,一旦进入了发情期,猪便容易暴躁,肉也少。 这大抵和人没有什么分别,青春期的少年,除了容易长雀斑,还容易暴躁,动不动来一句‘你瞅啥,你瞅啥’,还特喜欢多愁善感,动辄就犯相思,为伊消得人憔悴。 可若是下头的玩意儿一割,世界就清净了,人生也没了啥盼头,无非是吃了睡,睡了吃,任世事风起云涌,我自波澜不惊,淡定从容。 因而,阉了猪,不但猪肉去除了骚气,这猪肉容易得到人的喜爱,而不必像这个时代一样,为了掩去骚臭,不得不放入大量的作料,掩盖其味,制成东坡肉,才可食用。 可即便如此,喜欢吃猪肉的人依旧不多,人们还是更喜欢羊肉多一些。可若是能去掉腥臭,则大大不同了,能接受猪肉的人,势必大大增加。 除此之外,就是可以大量的提高肉产量了,没有阉割的猪,冲动易怒,而且极不安分,不安分就喜欢到处溜达,不容易长肉,可若是阉了,肉产则极高。 阉猪,其实自东汉就出现了,可是并没有大规模的普及,究其原因,是对猪的阉割,不能及时做到消毒处理,很容易导致猪的死亡! 想想看,你阉十头猪,死了七八头,即便剩余的猪长势更好,出肉更高,且肉质鲜美,甚至这猪只需放养,它也只是慢悠悠的只在附近溜达,不担心它会像未阉割的猪一般,四处狂冲乱撞,还得花费许多人力,专门让人去看着,你也未必肯愿意对猪阉割的。 那么,要解决阉割的问题,首先要考虑到的,就是用低廉的成本做到消毒,保证阉猪的存活率。 方继藩特别寻农户们了解过。 许多农户宁愿养羊,一方面是羊肉卖价更好,另一方面,则是这时代的猪和羊其实都是耗费人力的,必须得有专门的猪倌和羊倌看着,否则很容易走失;再就是这个时代的猪出肉率,其实并不比羊要多多少,方继藩在这里见过猪,确实并不肥,和羊一样,都是皮包骨一般,完全没有后世大肥猪的形象。 猪倌这个职业消失,是在阉猪普及之后的事。 总而言之,这时代,肉是奢侈品,想要将肉进入平民百姓家,就非要寻觅到一种高产的牲畜不可。 猪……就成了方继藩的目标。 一听说要养猪,朱厚照就显得极不乐意了! 明朝没有禁止养猪,不过明武宗,也就是历史上的朱厚照登基之后,却曾经下旨意禁止过吃猪肉,认为这猪和自己有点犯冲。 由此可见,朱厚照对于养猪………有何其大的怨念。 方继藩几乎是拖拽着朱厚照,一面道:“这是豚,不是猪,说猪的,都是没文化的人,殿下,咱们的目标不是使无数的人过上好日子吗?牛肉有什么好吃的,豚肉才好吃,很香的。” “我宁愿杀尽天下的牛!”朱厚照气咻咻的道:“也绝不吃猪…豚……” 可朱厚照虽是万般不情愿,却还是乖乖的跟着方继藩到了一处圈子,刘瑾也兴冲冲的跟在后头,左右顾盼。 一旁,有个汉子在嗤嗤的磨刀…… 正文 第三百四十章:太子入宫 朱厚照对养猪,有天然的抵触,因为……他姓朱。 因而看到这些嚎叫的小猪仔们,朱厚照几乎不忍去看。 刘瑾却是开始流涎了,他脑海里顿时想起了什么,今日……今日……吃乳猪? 磨刀霍霍的汉子已站了起来,开始在刀上撒了一些酒,而后将刀放在火上烤了烤,便算消毒。 方继藩还不打算提炼酒精,而是想先试试阉猪的效果。 因而消毒的措施,是简陋了一些,紧接着,几个人开始捉猪。 一连串不可描述的一幕之后,随着那猪仔的哀嚎,刘瑾突觉得下身一紧,他似乎想到了当年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同样的一把刀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咔擦一下,人生自此改变。 他脑海里一下子空白了,脸色苍白,冷汗如黄豆一般渗出来。 众人手忙脚乱的拿着艾草之类给猪的伤口开始包扎和消毒,紧接着,猪仔分为了两队,分别由几户人家领养。 一个读书人担负起了记录的职责,要确保两队猪的饮食相同,记录下每日重量的数据,同时还要注意发现可能发生的疾病。 在这里,读书人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千万别小看这些开垦和开沟渠远远不如农户的人,他们最大的作用在于发现和记录,从发现和记录之中,寻到很多宝贵的经验,这些经验或者是无数次的比对,最终寻找到最佳的方法。 甚至每一只猪仔都进行了编号,喂食的食物也将不同,有的单纯是一些不能培育的红薯,有的是枯烂的蔓藤,甚至一些陈谷,乃至寻常的猪草。 朱厚照却是觉得自己抑郁了,宛若另一个自己被人咔擦了一下,心……很疼。 方继藩虽然反复地告诉他,此猪非彼朱,却也不太济事,既如此,方继藩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天气是愈发的冷了,风夹着雪,令人刺骨。 但是这样的日子,暖棚的蔬果却是开始畅销了,一车车的蔬果送进了京师,几乎不消多久就可以供应京师。 入宫的日子也越来越临近。 某天,弘治皇帝如常的安坐在暖阁里,手里拿着一份自大同来的奏疏,心情不错。 这个冬天,鞑靼人已经不敢犯边进犯了,屯田千户所百来人在大同城外七十里处开始定居,那里有一处大明废弃的军塞,土地还算肥沃,为了防止意外,弘治皇帝特别朱批,命巡边的军马要格外的注意这里。 这个冬天,有太多的好消息,而弘治皇帝最期待的,就属休沐之日,即将来临。 他已有两个月没有见过儿子了,天大的气,在时间的消磨里,也已消了个无影无踪。 于是,在休沐的这一天,他特地早起,便是想着到了暖阁后,一些召见几位阁老,议完事之后,太子和方继藩,怕已入宫觐见了。 事实上,张皇后比弘治皇帝更急。 从前的时候,朱厚照不敢去见父皇,却也会趁着父皇在暖阁时,偷偷溜去坤宁宫的。 正因如此,所以母子二人也算是经常见面,可突然两个月没了音讯,张皇后实是有些焦灼了。 今儿她也是不安的在寝殿里来回走动,没有等到儿子进宫的消息,却是听宦官急匆匆的来道:“娘娘,娘娘……公主殿下……烫伤了。” 张皇后顿时吓了一跳,一脸大惊失色:“什么?” “是在御膳房。”宦官几乎要哭出来了:“公主殿下非要亲自蒸糕点,说是她费了心,好不容易捏出来的,奴婢们阻拦不住,说是今日太子会进宫来,公主殿下要给太子殿下亲自做这糕点。” 张皇后既焦急又担忧地道:“太医,太医呢?” “已去看了……” 张皇后便道:“哀家亲自去看看。” 她放心不下,却是正好她要准备往外走的时候,朱秀荣竟是来了,烫伤的是小臂,其实并不严重,御医给上了药,却也因为如此,使那尚膳监和太医院吓得不轻。 张皇后凝视了泪眼婆娑的朱秀荣一眼,叹了口气。 张皇后搀扶着朱秀荣坐下,检视了伤口,见没什么大碍,却还是有些心疼。 想要责备,却见朱秀荣眼泪如珠子一般落下来,凝噎的样子,心便化了,苦笑道:“小时候,你若犯了错,你的父皇还未责骂你,你便这个样子,眼泪就先巴巴的掉了,倒仿佛做错事的不是你一般,你父皇和本宫,哪里还敢责备你,反而要哄着你。” “太子呢,做了错事,还梗着脖子,神气活现的样子,莫说是他犯了错,便是没犯错,你父皇见他那模样,也忍不住管教一番。” “哎,都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怎么就完全迥异呢?好了,别哭了,下次要蒸煮什么,让御膳房去办即可……”一面取了帕子为朱秀荣擦脸上的眼珠,一面哄劝。 朱秀荣这才堪堪收住了泪,楚楚可怜的模样! 张皇后便道:“哎,今儿该哭的是你那哥才是呀,你信不信,他今日保准又要挨揍了。” 朱秀荣沉默了好一会儿,眼睛不再红了,才道:“儿臣想……是的……” 母女二人细细说了一些话。 这时,又有宦官匆匆来道:“娘娘,娘娘……太子和新建伯入宫了,已至午门!” “呀。”张皇后惊喜地长身而起:“当真吗?来的这样早。” “听说一大清早,太子和新建伯便步行入京,走了十几里地呢,这一路都没带喘气的……” “步行?他也不怕累坏了……”张皇后既有些心疼又有些恼怒地道:“何况如何保证安全?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 “禀娘娘,据说西山那儿的生员,今日都休沐回家,也都是步行,想来太子才不愿乘撵、骑马!西山书院有近两百多人,浩浩荡荡的,新建伯似乎也怕出乱子,加调了一队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的禁卫协同……” “呼……” 张皇后松了口,却又紧张起来,回眸看了一眼朱秀荣,道:“看着吧,身为储君,这样步行,少不得要净街扰民,你父皇知道了,又要责怪了。” ……………… 朱厚照和方继藩已穿过了午门了,天上大雪纷飞,二人穿戴着厚重的蓑衣,顶着斗笠,一路倒是说说笑笑。 走在熟悉的紫禁城里,朱厚照既显得紧张,又带着几分期待。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道:“老方。” “嗯?” 朱厚照带着不确定的语气道:“你说,父皇会认可吗?” “会的。”方继藩想了想,道:“这个世上,凡事就怕认真。” 这是朱厚照第一次独当一面后,第一次入宫觐见啊,朱厚照带来的,是他在西山两个月的成果。 可当他信心十足的时候,却又迟疑了。 这关系着他这个太子,未来是孩子还是男人的问题。 这时,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打小,每一个人都哄着本宫,都说本宫娇生惯养,大抵就是因为如此!可是很多人不明白,本宫和寻常的人不一样,本宫是个打小就希望做大事的人,可身边的人总是告诉本宫,太子殿下应该如何如何,可以做这个,不可以做那个。本宫若是听了他们的话,可能……会成为一个贤明的太子……” 朱厚照难得一次很认真:“可是本宫可一丁点都不傻,一个在天下人眼里,贤明的太子,未来未必是好皇帝,也未必能创造出功业,他极可能会因循守旧,会循规蹈矩,会在大臣们的一次次要求下,妥协让步,一次次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最后养成了习惯,就再没有勇气去根据自己的想法和判断,坚定的去推行什么了。” “他们让本宫读史,本宫读了,可越读越疑惑,为什么那篇篇史记里,所谓贤明的太子,最后总是沦于平庸,因而身边的人越是希望本宫去顺着他们的心意去做希望本宫走的事,本宫却一定按着自己的心思去做自己的事,本宫坚持这些,其实很累,也不知这般执拗,到底为的是什么,有时候真想索性顺了他们的心啊。” 方继藩没有吭声,很认真的听朱厚照的抱怨,心里倒是深感意外。 这是朱厚照第一次没有说一堆胡话,而是认真的说出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 这家伙……原来……还有这么多鬼心思。 大爷的,小看他了。 走着走着,朱厚照突然驻足了,抿着唇,凝视着远处的殿宇道:“直到遇到了你,你这个得了脑疾的家伙,本宫认识你之后,就羡慕你了,得了脑疾的人多好啊,无论做什么,都有人体谅你,同情你,你信不信,有几次夜晚,本宫在夜深人静时,都拿头去撞墙,就想着,或许这一撞就脑疾了。” “老方,其实本宫知道你有时候有些小气,爱偷懒,还喜欢装病,可是……本宫都不在乎……” 方继藩瞪大了眼睛道:“殿下,不要凭空冤枉人清白。” 只是,方继藩却有点底气不足了,原来这小子,竟什么都知道啊。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一章:壮志凌云 其实……以对历史的研究而言。 朱厚照确实是个很奇怪的人。 这使得历史上,对于他的评价,几乎是两个极端。 一方面,在大臣们眼里,这人的名声,其实和当初的方继藩也好不到哪里去,纯属人渣。 可另一方面,一场击败当时历史上著名大战,却一下子却使人对这个明武宗,有些犯迷糊了。 大同之战,鞑靼部崛起的草原雄主虎视眈眈,而明武宗居然能指挥若定,将其击溃,这……实在令人大跌眼镜。 几乎可以想象,为了这一场大战,朱厚照花费多少精力在准备功课,没有人天生就是英雄,也没有人敢说自己,不需任何的经验,就可以击败当时草原上,几乎百战百胜的一代雄主。 因而,任何人都可以想象,为了这一战,朱厚照势必在半生,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去不断的修订作战计划,去了解大明的军制,去熟悉周边驻军的状态,甚至,他远在京师,已摸透了边镇上,每一个将军的好坏。 这都需无数的积累,花费无数的时间,很多时候,叱咤沙场,不过是数日的荣耀,可在这荣耀的背后,却是十年如一日的苦功。 因此,方继藩不得不承认,朱厚照是个极聪明,却非常有忍耐力,坚定而执着的人。 他认准了一件事,后宫的佳丽三千,不能磨灭的他的心志,大臣们的苦劝,也无法动摇他的决心,他可以为一件事,花费一生的努力,他有着极大的远见,认为朝廷对瓦剌部的仇恨,势必会导致鞑靼部的崛起,一旦不能给予鞑靼部重创,迟早有一天,大明将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势必会有一种超强的忍耐力,他可能可以对着舆图,一呆就是一天的时间,可能为了熟悉边镇的将军,以及各部的兵力部署,可以来回翻看无数来自边镇的资料,以至废寝忘食的地步。 就如……他在西山书院所做的那样。 他这并不是愚蠢,只是单纯的固执。 居然……被这小子看穿了。 方继藩心里苦笑,却依旧保持着微笑,然后,矢口否认。 朱厚照却不以为意,似乎没有因为方继藩的否认,而有什么情绪波动,他笑了:“无论你是什么人,这都不打紧,你是老方,我是小朱秀才,咱们是兄弟呢。不过……你为啥要养猪,你这啥意思,我总觉得,你故意埋汰我。” 一说到养猪的事,朱厚照便开始唧唧哼哼起来,方继藩觉得他像小猪佩奇。 既然太子殿下都交了心,方继藩便不得不乖乖说出自己的想法了:“殿下,屯田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人人有饭吃。” 方继藩笑了笑:“可将来,若是粮食大量的增产,人人都有了饭吃呢?” “……”朱厚照歪着头,开始瞎琢磨。 眼看着暖阁要到了,方继藩告诉他答案:“那么,人要吃肉,总不能当真吃一辈子土豆泥吧,无论是牛羊,都不适合圈养,出肉率太低了,将来我们会有许多的余粮,有了余粮,可以将其转化为肉,人吃了肉,才会有强壮的体魄,有了强壮的体魄,才是大明未来的根本啊。” “你的意思是……为咱们将来横扫大漠……”朱厚照眼睛发光。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文景之治之后,才会有武皇帝横扫匈奴,若无文景之治,哪里来的霍去病呢?一个冠军候的背后,是堆积如山的粮草,是数不尽的强壮汉军啊。” “殿下将臣当做兄弟,臣也视殿下为手足,这句话是臣掏心窝子的话,真的,可以用人格担保。”方继藩很真诚的样子,眼里真情流露。 朱厚照背着手,饶有兴趣起来:“你继续说下去,来来来,且先别去见父皇了,你我惺惺相惜,先寻个地方好好说。” “这个……不好吧。” 朱厚照兴冲冲道:“朝闻道、夕死可矣,读书人不都这样说吗?” “……” 寻了一处殿廊,方继藩继续道:“那么殿下,而今,天降异象,我大明为这怪异的天象,已是疲惫不堪,不知出现了多少流民,这是为何?粮食减产,吃不上饭了啊。人吃不上饭,就要另谋出路,朝廷在谋出路,流民们也在求生,若是朝廷不赈济他们,他们不得已,只能反。” “那么大漠中呢?鞑靼部的小王子,前些年,一直对我大明秋毫无犯,可是今年,为何突袭锦州?这是因为,大明缺粮,天下各处,都在缺粮,这天下万方之地,无论哪一个君主,哪一个国家、部族,在这怪异的天象之下,都在谋取出路,人……都是逼出来的,没了粮,就要杀,就要抢,这天下,早已进入了多事之秋了。” “因而,臣在西山,折腾红薯,折腾土豆,折腾这猪,其实……就是在为那一日,做万全的准备,自前些年,气象开始发生变化开始,大明想要安社稷,万万的百姓想要活下去,都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养猪,就是生肉,有了肉,百姓们才不会孱弱,才可强壮体魄……殿下明白臣的意思了吗?” 朱厚照颔首点头。 “然后呢?” 方继藩想了想,没有继续说下去。 因为接下来的话,还是慢慢顺应发展吧,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那些号称穿越的人,回到了古代,便嗷嗷叫着要发展工商的,或是要殖民天下的主角,方继藩是懒得搭理的。 历史之中,这里生活的军民百姓,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有血有肉,你连饭都让他们吃不饱,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见客,精耕细作都来不及,你还敢将大量的劳动力调配到工商中去,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不成? 我方某人就算有脑残,尚且还知道,在这个时代,朝廷重农轻商,表面上,是有一套可笑顽固的理论支撑,可实际上呢,却是最佳的选择,物产不丰富,却拥有大量人口,亩产产量率如此低下的时代,任何一个能耕地的劳动力,都是宝贵的,谁都知道,工商能产生利润,古人们不傻,也知道同样一块田,种植桑树,养蚕生丝,产出丝绸,这丝绸的价格,比之种粮,要高昂十倍百倍,可你有再多钱,丝绸织出再多,有什么用?这可是一片习惯性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土地,任何一个统治群体,也维持不了三百年以上的统治,没有高产的粮食,没有丰富的肉食供应,贸然玩这个,是找死。 至于动辄要吊打天下,按着天下万国在地上摩擦的人,那也忽视了社会的主要问题。 军民百姓们想着吃饱饭,不想饿肚子,他们想安安生生的过日子,想要一身的气力,养活一家老小,凭什么就要九死一生,跟着你深入大漠去效仿秦皇汉武?就为了热血激昂一下,喊一句大汉威武,他们有啥好处?得到一片不毛之地,然后呢? 满朝的文武,包括了弘治皇帝,没一个人是傻子,满天下的士绅和读书人们,也没一个人是傻子,他们羁縻周边的部族,他们用朝贡的制度,维持天朝上国的体面,本质上,不是因为恐惧战争,而是因为……他们找不到战争的理由。 朱厚照是一个生错了时代的人。 或者说,当前的生产体系,根本容不下这样的太子,也容不下未来的天子。 社会必须一步步的发展,先有高产的粮食作为祭奠,接着必须要保证大漠之中,也有产出,要让人看到,原来,在那荒芜之地,竟也可以从地里生出粮食,人们才肯趋之若鹜,要让人知道,在那汪洋之中,可以货物数之不尽的奇珍异宝,人们才愿下海,无惧于风暴。 方继藩凝视着朱厚照:“殿下只需明白,当今之世,要出霍去病,得先养猪。”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有一种这个家伙仿佛在骗我的感觉。 最终,他乐了:“信你一次!” ……………… 暖阁里。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 就在半个时辰之前,就已有人奏报,说是太子和新建伯入宫。 他还乐呵呵的,可左等右等,他心里计算,这个时间,都已足够从午门到暖阁里打几个来回了吧。 那逆子…… 又做什么了? 弘治皇帝面上阴云密布。 终于,有宦官快步进来:“陛下,太子与新建伯觐见。” “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前一后入暖阁,朱厚照下意识的,摆出可怜巴巴的模样。 方继藩心里感慨,果然,狗改不了吃*啊。 “儿臣见过父皇。” “臣……” 弘治皇帝摆摆手,他本是想发怒的,可是看了朱厚照和方继藩,气却是消了。 这两个家伙,看上去吃了不少苦头,又黑又瘦,方继藩还好一些,朱厚照就惨了,像是一下子,年长了几岁。 弘治皇帝目光温柔了一些:“来人,赐坐。” ……………… 第五章送到,呼,长长松一口气,又可以睡觉了,开森。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二章:大开眼界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大喇喇的坐下。 方继藩也随之而坐,脸上带着点点微笑,可心里说不紧张,是假的。 方继藩是真真比朱厚照还紧张啊,当初可是他在皇帝的跟前,信誓旦旦的为朱厚照作保的。 弘治皇帝脸上也显露着微笑,以前看着儿子,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可是今儿看着朱厚照,却是发现有着不同的观感! 弘治皇帝带着几分打量,久久的盯着朱厚照,他发现儿子显得老成稳重了一些,胡须竟已长出了茬了,抿着嘴,眼睛很亮,令他感到颇有几分脱胎换骨的感觉。 弘治皇帝抚案,不露声色,良久道:“怎么这样清瘦了?” 朱厚照看向方继藩。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了,原来有些话,自己不能说,得让别人说。 方继藩:“……” 咳嗽了一声,方继藩振振有词地道:“禀陛下,太子殿下身先士卒,带领读书人、流民耕地,与流民同吃同睡,这两个月是辛苦了一些,因而殿下清瘦了。” “同吃同睡?”弘治皇帝一愣。 他不相信这样的人,会是自己的儿子。 自己的儿子是历来娇生惯养,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他会和流民同吃同睡?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看着方继藩:“朕没有问方卿家,朕让太子亲自来答。” 这摆明着说,你们又想玩什么花样的样子。 朱厚照事先已经得到了方继藩的授意,双方进行了模拟,因而并没有激动,而是道:“儿臣确实与流民同吃同住,犹如王先生说的那样,想要知道民众所需,便需有同理之心!同理之心,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若不与流民同吃同睡,所谓的同理之心,不过流于形式而已。” “那么,你明白了什么叫同理之心?”弘治皇帝面上淡然,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两个家伙在来之前,早就做好了对付自己的准备。 想骗朕,没有这样容易! 朕虽不说明察秋毫,却也不是你们两个黄口小儿想忽悠就能忽悠住的。 他面无表情,只是看着朱厚照道:“好,朕姑且信你。” 姑且二字,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 朱厚照依然没有像从前一般激动,居然很认真的道:“多谢父皇。” “……” 弘治皇帝面上的笑容依然留存着,眼角却是扫了一眼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无辜,又跟我有关系?好事坏事都要我背锅? “太子啊……”弘治皇帝突然道:“你说说看,而今大米市价几何啊?”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像是突然袭击,绕到了朱厚照的身后,直接就给了朱厚照一闷棍。 你不是说你与流民同吃同睡了吗?你不是说你已有了同理之心吗? 好嘛,看你知不知民间疾苦,这还不易,这是最简单的问题,若是这个都回答不出,你们两个黄口小儿可就露馅了。 哼! 你在西山,自封秀才的事,以为朕不知吗?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朱厚照却是奇怪地看了父皇一眼,很耿直的摇头道:“儿臣不知。” “不知?”果然,露馅了。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 他的御案上,恰恰摆着一份厂卫的密报,当今的米价一清二楚,弘治皇帝目光掠过了失望之色,是彻彻底底的失望了。 果然,又在这里欺君罔上。 这是把朕当做傻瓜了。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冷笑道:“你连米价尚且不知,也敢说与民同吃同睡?有了同理之心?也敢说知道了民间疾苦?朕告诉你吧,自入冬以来,米价上涨了一成,朕正在为此而忧心忡忡……” “父皇……”朱厚照突然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深深得看着弘治皇帝。 方继藩也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这不是他想表现出不敬,对于天子,方继藩一向是很恭敬的,因为……他怕死! 弘治皇帝有些恼怒,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打断朕了,皱起眉头道:“什么?” 朱厚照便道:“父皇竟然不知,天下九成的百姓都不知米价几何?市面上的米,大多为白米,因而可以作价兜售,而事实上,绝大多数的百姓只在地里刨食,他们没有银钱去购米,一切所需,都是自地里种出来的,除了应付佃租、官府的税赋,余下的都是碎米、烂谷,一家老小,自己吃都不够了,何况,他们自己留下的,不过是碎米、黄米,就算想要兜售,也没人肯买,他们既不懂得卖粮,更没有余钱买粮,粮价几何,和父皇有关系,和满朝的大臣们也有关系,甚至和许许多多的富户,俱都有关,和不少住在城里的中上人家有关系,可是这和八成的百姓却没有丝毫的关系!他们自给自足,并不知粮价若何。因此……父皇问的这个问题,儿臣真的觉得很是奇怪,这与流民有什么关系吗?” “……” 朱厚照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弘治皇帝却是听得有点懵逼了。 是这样吗? 方继藩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弘治皇帝,因为他实在不愿向皇帝流露出‘**智障’的表情,要留着有用之身,为老百姓多做一点实事啊! 对……就是这样的,我方继藩不怕死,怕的是不能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做着无畏的牺牲。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有点不知如何质疑了。 他的心里却冒出了疑问,是这样的吗?为何厂卫的奏报里没有说,百官的奏陈里也没有说? 这时,朱厚照又突的道:“父皇既然问起粮价,那么儿臣就想问,父皇可知道这些流民为何遭灾吗?” 弘治皇帝一呆,怎么轮到你来问朕了? “这……天灾之事,没有定论。” 朱厚照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之所以密云这些百姓沦为流民,其实并不只是因为密云的耕地,无法满足这些百姓的所需,而是因为,密云除了遭遇了灾害之外,许多士绅因为预感到红薯、土豆的大量种植,将会使谷价暴跌,因此他们现在不愿继续种植麦子了,宁愿将土地暂先荒芜,想先观望一下风向再做打算。” “……”有这样的事? 弘治皇帝彻底的懵了。 朱厚照随即又道:“父皇说,市面上的米面涨了一成,依儿臣来看,这一轮谷物的暴涨,与天灾没有太大的关系,弘治七年开始,天灾就日甚一日,为何从前没有出现如此的暴涨?究其原因,儿臣预计,是诸多士绅,都在观望这个风向,他们宁愿将一些不够肥沃的土地暂先荒着,也不愿租种于人,想着以后好随时将这些土地从麦田改为薯田。” 弘治皇帝憋红了脸,他下意识地捡起案牍上的密奏,想从中寻觅出一点蛛丝马迹。 然而,并没有。 厂卫的职责是报价,至于分析原因,这已经超过了他们能力之外了。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父皇,接着又道:“父皇既也知民间疾苦,可知道这些流民们徒涉数百里,密云距离京师不远,可这一路来,途中病倒了多少人?又有多少人死在了道旁?” “什么?竟有人……”弘治皇帝动容了,眉深深的皱了起来。 随即朱厚照就道:“途中饿死二十一人,病倒了三十七人。” “……”弘治皇帝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父皇一定会想,这是父皇的疏失,官府责无旁贷。可是……父皇错了。” “错……错了?” “是的。”朱厚照颔首点头道:“父皇错了,这些流民心里存着的,不是憎恨,而是感激,父皇知道为何他们心存感激吗?” “……”面对这些问题,弘治皇帝觉得无法招架。 他看到朱厚照爪牙舞爪的样子,就像一个刚刚长大的雄师,开始向老狮王挑衅示威! “因为他们活了下来,对他们而言,在灾年能活下来,就已是恩赐,弘治三年,密云大旱,十室九空,许多上了年纪的人,他们侥幸活了下来,那时官府也赈济,可朝廷的恩赐根本无法赈济这么多灾民,更何况,还有官吏从中上下其手,以至于饿死的人有数千之多。现在,这些流民,死伤了不过百人,对他们而言,已是老天爷的恩赐,是父皇的恩赐了。” 朱厚照凝视着弘治皇帝,其实就差脱口骂一句:“MD,智障。”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已由阴沉变成惨然。 他还是无法想象,弘治三年的场景。 他努力的搜寻弘治三年时,同样是密云县的奏报。 似乎,没有太深的印象。 想来,里头不过是寥寥数语,无非是‘密云大旱,百姓无以为食’这样的话吧。 可单凭这样的话,怎么能触动人心呢? 朱厚照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继续道:“所以在西山,无数的流民都不断的在称颂着父皇的圣明,称颂着儿臣的仁厚,认为方继藩是个为民的好官。” 称颂……圣明…… 这句话,此时此刻听到了弘治皇帝耳里,却是尤其刺耳。 他瞠目结舌,脸色已转为了铁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三章:大智大勇 朱厚照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依旧没有停下了的意思,口里继续道:“父皇总是说要体民所苦,敢问父皇,真正知道民间疾苦吗?” “这……好了……朕……” 朱厚照:“父皇不知道!” 弘治皇帝真的是低估了朱厚照的战斗力了。 这可是个宁愿背着无数骂名,在历史上,和大臣们硬杠了一辈子的人。 属于打死也不会悔改的顽石。 此时,朱厚照接着:“父皇为何不知道呢?” “……”弘治皇帝却是有点恼怒了。 可是朱厚照则是好整以暇地继续道:“因为父皇不会洗衣。” “……” “父皇怕是连生火都没有生过吧?” 弘治皇帝居然无法反驳,因为……他确实不会。 “父皇更不知如何削土豆!” “这不是皇帝应当做的事。”弘治皇帝忍不住反驳。 “不对。”朱厚照摇着头,斩钉截铁地道:“皇帝不去真正体验这些,那么对那民间疾苦其实就只是空谈,而父皇每日挂在嘴边的爱民如子,岂不是成笑话吗?往常,父皇最喜欢拿圣人之道来教训儿臣。” “可圣人之道里的仁政,父皇每天念,反反复复的念,没日没夜的念,敢问父皇,何为仁政?” 弘治皇帝想不到,这儿子竟教训起爹起来了。 他的自尊心,有些接受不了。 朱厚照却是侃侃而谈,此时此刻,他像极了王守仁,似乎已将弘治皇帝当做自己的学生了:“没有同理之心,自以为是的,以为自己知道百姓疾苦,这样的人却身居高位,一言决定万千百姓的生死,父皇,这是不是很可笑?父皇不会生火,不会洗衣,不会造饭,不知这米是从何而来,却决定了劝农、却教导天下的州府去赈济灾民,这……不可笑吗?” “父皇不会骑马,不会射箭,对大明的军户,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甚至一无所知,居然要决定战争,决定如何操练天下的兵马,这又可笑不可笑?” “父皇,要知百姓疾苦,说其实很容易。可口里说说,谁不会?父皇从前敦敦教诲儿臣,当然很轻巧。可是真正要体验百姓疾苦,却很难,难如登天,非大智大勇之人都无法做到。” 弘治皇帝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这家伙……等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还真是反了。 可朱厚照很认真,他才懒得管弘治皇帝怎样想呢,现在问得自己的的父皇难以反驳,这种感觉很好,更促使了他的勇气,而且有些事真真是不吐不快! 于是朱厚照便又道:“什么是民间疾苦呢?臣卯时不到就得起床,要卷起铺子,要给土豆削皮……父皇你看……” 说到这里,朱厚照伸出了自己的手,露出手背,手背上的几道伤口显得刺眼。 伤口虽然愈合了,却依旧触目惊心,弘治皇帝一愣,却又听朱厚照道:“这边是削皮时割的,看着很疼吗?是真的很疼。可疼也得削,因为……要过日子啊。大家现在能吃的,无非就是土豆泥而已,儿臣这算是幸运的了,这毕竟是在西山,日子终究比寻常百姓过的好一些。” “父皇其实也应该觉得土豆泥其实也甚美味吧!可若是饿上父皇一天,或是让父皇吃一碗黄米粥,父皇便会觉得很好吃了。儿臣就喜欢吃土豆泥,因为儿臣太累,太饿,吃饱了肚子,泡茶是休想的,得去干农活,从早到晚,无论刮风下雨,寒冬酷暑,都是不能停的,停了就要饿肚子!而农人们耕作,并不是因为靠朝廷一部劝农书,因而就精神百倍,愿意去开垦了。” “对他们而言,朝廷过于遥远,只要官府不来寻他们的麻烦,那么朝廷就是好朝廷,陛下就是好皇上,父皇可知道,那些流民说起从前在乡下种地时,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什么?”弘治皇帝虽是有些恼怒,可多少,还是愿意听朱厚照讲述这些的。 看着朱厚照老神在在,娓娓道来的样子,弘治皇帝竟有些错觉,就仿佛是在自己和一个地方上颇有政绩的地方官奏对。 当然,朱厚照比较作死,说的话,比较尖锐! 朱厚照道:“百姓们最害怕的,反而是朝廷的劝农书……” 弘治皇帝很是讶异,皱眉道:“劝农书?” 朱厚照道:“放眼满朝文武,其实有几个知道怎么种地的?可陛下呢,非要去关心农人们怎么种地,陛下一关心,一群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臣们,自然也就要到引经据典来为陛下劝农张罗,写出那华美的文章!可这么一群只吃过白米饭的家伙,居然大言不惭的教授农人们如何耕地,接着这劝农书,父皇是看得血脉喷张,心潮澎湃,兴致勃勃的还颁发下去……” “父皇您想想看,您是皇帝,是天下之主,您不会种地,大臣们也不会种地,你们只知道吃,你们下的旨意,各地的州府敢怠慢吗?他们自然是不敢怠慢的,可事实上,各地州府的官员,又有几个人知道怎么耕地呢?他们也不知道,只知道陛下极关注此事,只知道这劝农书乃是圣意,于是乎,他们为了上意,免不得要推广这劝农书,结果就是差役们到处下乡下里,差役们到了,自要吃喝,要有人服侍,得有人供其差遣,本就是在春耕的时节,多少人忙得不可开交……却还需应付这些官派。” “儿臣听到这些的时候,心里就在想,父皇看完了劝农书,一定极感动的,自认为自己又为天下百姓办了一件大好事吧。可父皇感动了,满朝的大臣们也很是欣慰,认为自己总算是为百姓做了事,将来载入史册里,也有一句劝农桑的评价!可是儿臣唯一的念头就是,你们什么都不懂,还天天抱着一本论语说什么仁政,什么急民所急,苦民所苦,成日在庙堂里瞎折腾,这简直就是道貌岸然,个个像人,却不干人事,用着民脂民膏,养着一群这样的废物。” “……” 听到这里,方继藩眼皮子一跳,他敏锐的感觉到,朱厚照的面上,隐隐有血光之灾的征兆。 方继藩连忙道:“陛下,不要误会,太子骂的是大臣,是百官,不是陛下,陛下还是很圣明的,这一点,普天之下,无人不知,陛下宽宏大量,最圣明之处就是能够从善如流,这一点,臣最是钦佩的,我大明自陛下登基而始,陛下就从未梃杖过大臣,这一点已为宇内所称颂,这一点,请继续保持……啊……” 方继藩一面说,一面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弘治皇帝的面色。 太子这家伙,真是口没遮拦啊,这种事,你婉转一点说嘛,这叫劳苦功高,你特么的直接骂满朝君臣不是东西,这不是找死吗? 今日……午门之外,难道会有两个好汉被拉去打靶,啊,不,打屁股? 弘治皇帝焦虑地摩挲着案牍,拧着深深的眉头道:“这些,是你的体会?” 朱厚照颔首点头:“这是儿臣的体会。”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尤其是朱厚照那一句不干人事,令他的脸色愈发的铁青。 他又沉默了,过了半响,直直地盯着朱厚照,才道:“这也是方继藩,与王守仁教授你的吧?” 朱厚照道:“和他们没关系,这些话,儿臣进宫之前也在想,是不是该说,不说,父皇就会继续这样错下去,自以为圣明,实则和历来的暴君昏君没有什么分别。所以儿臣在想,儿臣得说。” “只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弘治皇帝冷笑:“到现在,你还想骗朕?” 说着,猛拍案牍。 朱厚照有点心虚了。 他是后知后觉,方才的时候侃侃而谈,一时爽了,事后觉得可能要糟,便汗颜道:“其实……其实刘瑾……也教了一些。” “刘瑾?”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便默不作声了。 此时,弘治皇帝的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厉声道:“方继藩,你来说。” “啥?”方继藩呆了一下。 弘治皇帝冷冷地看着方继藩:“太子殿下,谎话连篇,又想赖在刘瑾身上,你不是每日都和太子厮混吗?朕来问你,这是谁教他的。” 在弘治皇帝的怒目下,方继藩顿时像斗败的公鸡,怯怯地道:“臣好像教了一点。” “王守仁呢?” “王守仁没有!”方继藩倒是有义气的,顿时信誓旦旦的道:“王守仁不过是臣的门生,他能有什么学问。” “当初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新学乃是王编修悟出来的吗,现在却又说他什么都不懂?” “这…没错,新学的确就是臣胆大包天瞎琢磨出来的,臣有万死之罪,以后再不敢放肆了…” “有罪的时候,新学就是你的,没罪的时候,就是你的门生王守仁的,你这脑疾,朕还真是看不懂啊。”弘治皇帝厉声道。 “这……”方继藩仔细的琢磨了一下,很老实的道:“其实……臣自己也看不懂……陛下恕罪,太子确实糊涂。” 正文 第三百四十四章:天塌下来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久久不语,似乎想出方继藩的脸上看出点什么。 半响后,他才冷哼道:“你们两个可真是一丘之貉!今儿竟骂到朕的头上来了!朕正想看看呢,你们口里说什么知行合一,说什么体会民间疾苦,那么你们将流民安置得如何,现在给朕看看。” 前半段总算没有再纠结下来,可是现在……果然,终究要开始检验成果了。 朱厚照也没有闲着,和方继藩对视了一眼。 紧接着,二人各自从袖里取出了一沓文书。 这么多…… 这洋洋洒洒,怕是有十万言吧。 弘治皇帝面上的怒气还没有消散,可是看到方继藩和朱厚照掏出来的文书,却是呆住了。 这又是什么? “取来……”弘治皇帝肃容。 太子方才振振有词,说得倒是痛快,你们既然痛快是吧,那就好,且看看你们在西山如何赈济的灾民,事情办不好,还喜欢咋咋呼呼,今日若是不收拾了你们,朕就咽不下这口气。 此时,朱厚照却是微微一笑道:“父皇,这不对。” 弘治皇帝挑眉道:“什么不对?” 朱厚照认真地道:“方才儿臣批评父皇,是出于父子私情!可赈济流民这事,则是父皇许给儿臣的差遣,那么,即是公务了,为何不召内阁大学士觐见,共同商讨?”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 方继藩其实也很佩服朱厚照这不怕死的性子,此时,他憨厚地朝弘治皇帝一笑,想要化解一下仇恨。 不过,似乎弘治皇帝不理他。 这就有些尴尬了。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便道:“你不怕丢人,朕还怕丢人呢,好,一切由你,来人,召内阁大学士觐见!” ………… 此时,在兵部,一封自泉州来的奏报,已送到了兵部尚书马文升的案头上。 马文升这些日子过的还不错,至少下西洋的事已经敲定了,自然而然是完全由兵部主导了! 现在兵部的先锋船队,已下海了一个多月,等他们回来,确定了海图之后的位置无误之后,接着便要开始造更多的舰船,操练更多的水手、舵手,到时将会复制如当年文皇帝时的盛况! 只是想一想,马文升都颇为激动。 无论怎么说,一旦下西洋成为重要的国策,兵部在六部的地位自然也就水涨船高了,下西洋需要大量的钱粮,这些钱粮自然由兵部掌握,还需要征发大量的人力,以及能工巧匠,这些……都意味着兵部的权柄即将扩大。 最重要的是,方继藩那个乌鸦嘴,终于和太子一道去了西山,两个多月没了音讯。 这种感觉……还不错。 以往那家伙但凡发一些言论,都让兵部够呛一回,现在那方继藩终于消停了,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今儿,他如往常一样上值,闲来无事,可是当一个书吏急匆匆的将泉州来的奏报,送到他的案头时…… 他的眉头深深的拧起来了! 只见上面书写着:“泉州知府王青禀奏:近日于外海,有海路巡检查得海上有水手漂浮于残船舢板,其人已在海上漂泊数日,巡检将其营救上案,方知兵部船队于海外数百里处……” 船队覆没! 等到马文升详尽的看完了奏报之后,顿时打了个寒颤。 竟是整个兵部船队,直接覆没! 他们按照原定的航海线路,一路向南,本是打算沿着安南国的海岸南行,再到占城歇脚。 根据那个被营救的船员奏报,他们的船队在出海数日之后,便遭遇了搁浅,原本海图上标注的航线完全错误,本该会有淡水的海岛,竟无淡水,以至淡水不足,而原本不该出现的暗礁出现了。 于是乎,海船被暗礁击穿,两艘海船破损严重,剩余的一艘海船进退维谷,打算一路向西,用这仅用的淡水维持着船上人员的最低补给抵达安南国所在的一处岛屿,可惜…… 那舆图上的岛屿竟是根本就不存在,到了这时,他们不得不选择立即返航。 可惜……显然已经迟了。 没有修整,没有淡水,船上的粮食也吃了个空,船队中开始爆发了疾病,一群心生不满的水手开始作乱,船队中的千户官被杀,某些忠心于千户的水手连忙寻了舢板,跳下海里。 那个侥幸的船员,便依靠着这舢板在海中飘荡了数日,等到海路巡检在近海发现时,此人已是奄奄一息了。 泉州知府在得知了情况之后,心知事关重大。 一支船队,数百人员,全军覆没啊! 这是何等重要的事。 而覆灭的结果……竟只是因为区区海图中的错误。 本该可以靠岸修整的海岛,居然没有淡水;本应当出现的岛屿,没有出现,本不可能出现暗礁的海域,居然暗礁密布。 在汪洋之上,舆图上哪怕只是一个错误,都可能会对一支船队带来厄运,何况还是错误频发,这样的舆图,直接葬送一支船队。 于是乎,立即百里加急,飞快报来兵部。 马文升看了奏报,久久难以恢复平静。 兵部所存的舆图和资料,竟是错的一塌糊涂。 他甚至在脑海里想,若不是这一次有船队先行勘探,那么覆灭的就是不是这小小的船队了,而是…… 黄豆大的冷汗自他的额上冒了出来,而后马文升暴怒道:“查,给本官一查到底,当初是谁抄录的舆图,所有抄录、核验、撰写、编录的官吏,无论今日他们身居何职,是否已致士回乡,都给本官查个水落石出。” 问题显而易见了。 三宝太监靠着一次次下西洋才摸索出来的航线,以及绘制出来的舆图,肯定不会有错的,否则,七下西洋,怎么就没出事? 当初封存的时候,也没有错。 那么唯一出错的地方,自然就是在兵部保管、封存、重新抄录的问题上,成化年间的那一次重新誊写、抄录,错漏百处,敷衍了事到了如此地步,这么多人经手,居然没有一个人指出问题,这才导致了这一次巨大的海难! 数百人的性命啊,甚至还搭进去了兵部所有能动用的海船。 而更可怕的是,既然眼下的舆图和资料都错漏百处,那么……一切都要重新摸索! 可是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了,这……又得要耽误多少时候,要费多少功夫,要牺牲多少人力物力。 “方继藩真是……乌鸦嘴啊……”马文升揪着自己心口气呼呼的大骂道。 怎么就又被他说中了呢? 他面带狰狞地道:“查个底朝天,倘若当初经手的人,即便现在人在内阁,也要查出来!” 事情严重至此,损失惨重,怎么不令他揪心。 随即,他又拿起了奏报,定定地看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只是很明显的,脸色久久的一片惨然,眼眸里阴暗不明,好半响后,突的道:“去内阁,去内阁!” ………… 马文升已经没脸坐轿子去午门了,真的丢不起这个人啊,虽然犯错的,极有可能是成化年间那些兵部的官吏,和他并没有直接关系,可这终究是兵部巨大的疏失。 这就难怪了。 难怪当初争论下海的时候,前任的兵部尚书虽是力主下海,可是兵部之中,以刘大夏为首的一批官吏却是极力反对,原来…… 这里头竟还有这等蹊跷!想来……当初抄录的时候,根本没有人将这些舆图和资料当一回事,每一个人都认为朝廷海禁已是国策,大明再不可能下海,既然不可能再下西洋,那么这些资料和舆图,虽还需按规矩重新誊写和保存,却没人上心了,所有经手的人,居然都在敷衍了事,每一个人都嫌麻烦。 每一个人都恨不得随手抄完,然后换得清闲。 结果,一连串的错误,导致了可怕的海难。 到了内阁的时候,他已气喘吁吁。 刘健等人,似乎都在。 今日太子入宫,他们希望陛下和太子好好相处一下,既如此,他们这些外臣,自然也就不便打扰陛下和太子父子相聚了。 一见到马文升心急火燎的来了,刘健就感觉出事了。 倘若只是寻常的事,直接派个人来传递个条子带个话就是了,何须马文升亲自动身。 可一见到了刘健,马文升居然直接啪嗒的一声跪下了。 他……泪流满面,哭了。 “刘公,出大事了,下官忝为兵部尚书,上任以来,尸位素餐,如老狗一般,只知残喘,非但没有报的宫中恩遇,却……却引发了巨大的灾难,这是下官的疏失……” 刘健心里猛的咯噔了一下,肯定是天大的事! 连听到了动静的谢迁和李东阳也闻讯而来,看着狼狈不堪的马文升,一脸惊骇。 刘健却还算是沉得住气,他面色凛然地道:“出了何事,无论出什么事,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你先奏来。” 马文升便二话不说的进上了奏疏。 刘健接过,打开一看,这历经数朝的老臣,脸色彻底的变了。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五章:不幸又言中了 刘健觉得天旋地转,在身子打了个颤之后,几乎摔倒。 船队覆灭是大事,几百人的死伤,看上去也是大事。 可在大明朝,其实……它又是小事一桩。 因为大明终究还是国力雄厚,没了几艘海船,可只要肯,就可以打造三十艘,三百艘。区区几艘海船,又算得了什么呢? 数百人的死伤,对于上千万户的大明,也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 这种事,其实可大可小,大里说,如此严重的事故,足够震动朝野,足以引发陛下的勃然大怒。 可往小里说,在无数的大事面前,其实它又不值一提。 而真正让刘健头晕目眩的,却是一件事,那就是……下西洋的一切资料算是统统变成废纸了。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下西洋的国策,已经确定。 这已不容更改了,为了寻找那传说中的良种,大明必须走向汪洋大海,效仿当年的三宝太监一样,在无数的海域和陆地上留下自己的足迹。 可是……没有航路,没有水文的资料,那么就必须重新去开辟,所谓的七下西洋,其实就是一次次的开辟航线,船队一次比一次走的远,有了前一次下西洋的经验,下一次,他们才可以杨帆千里,而为了这七下西洋,朝廷准备了数十年,动用了无数的人力物力,数十万人为之征用。 失去了这些,就一切都需从头开始,想要一下子抵达第一次下西洋时所抵达的海域,需要花费数十年的心血…… 这是什么? 这将是无数百姓的血汗,是需要历代君王的心血才能缔造出来的。 这是银子,是粮食,是人力! 内阁每日所做的,就是用最少的钱粮办最大的事。这些年来,这边省一省,那边又省一省! 而如今,只因为这张奏疏,朝廷省了一百年的粮食,从户部抠出来的那点银子,怕都不够接下来挥霍的。 刘健脸色惨然,颓然坐下,语带悲怆地道:“你……你误了老夫啊。” 马文升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甚至不敢抬头! 此时,他决不能将责任推诿到前任的头上,他很清楚,越如此推诿,越是惹人反感,这口锅,他兵部尚书……得背。 马文升道:“小官老眼昏花,不堪重任,辜负了陛下的厚恩,此事,下官愿引咎请辞致士,告老还乡。” 刘健则是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厉声道:“致士、致士……你以为致士了,你就清白了?致士了,你便可以心安理得了?致士有何用?这奏疏,立即要呈送陛下,你当知道,陛下见了此奏疏后,会是什么结果?君忧臣辱啊!得想法子,想法子才行,不解决当下的难题,就还乡去含饴弄孙,颐养天年吗?负图,你就长一点心吧,你是部堂,不是那些言官御史,不是刘科的科道,说这些无用的话,能做什么?法子呢?你拿法子出来,你终究是兵部尚书啊……” 谢迁和李东阳,也算是听明白了。 他们也万万想不到,原本一切计划已定的下西洋,会在此时,出了这么大的幺蛾子。 许多民夫都已经开始征发了啊,许多大船的木料也都已经开始采伐和进行防腐处理,户部已拨出了无数的钱粮! 结果你兵部告诉大家,现在连航海的路线都没有,所有的资料,沿途的风土人情,以及一切的水文资料,都毫无头绪。 急性子的谢迁,恨不得寻一把刀将马文升劈了。 谢迁气呼呼的道:“当初不是兵部信誓旦旦吗?负图,你莫要玩笑,南直隶、福建承宣布政使司,还有浙江、广东,征发了十几万人操练,造船,伐木;还有户部的钱粮,都下发去了,花的可都不少啊,现在覆水难收,这都是平日咱们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粮啊。” 马文升岂会不知问题的严重,他咬着唇,身子颤了颤。 到了他这个地步的人,是有历练的,当初马文升管理过马政,可是亲自在边镇上约束那些丘八的,这样的人,今日到了这个地步,自是知道问题之严重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这个责任,他背不起。 可就在此时…… “有!”马文升突的道。 “什么?”刘健等人纷纷瞪着马文升。 马文升其实很想哭,甚至……他想死。 到了他这个地步,他真的索性想死了干净。 他深吸一口气,才道:“诸公难道忘了吗?还有一支船队下了西洋,方继藩的门生……徐经!” “……” 谢迁已经开始眼睛四处搜索,想找一个趁手的兵器了。 “马文升啊马文升,你真是愧对朝廷啊,当初你是怎么说的,你说徐经这些人不过是胡闹,这是不是你说的?当初也是你……你口口声声的说,徐经乃一介翰林庶吉士,只去几条破船,用不了多久,就会灰溜溜的返航了,你还说……罢了,不多说这个!好嘛,你现在居然要将整个大明,十几万的人力,无数的钱粮,还有这国力,押注在区区一个庶吉士,几艘破船上……” “我……”马文升无言了,真真有种自己拿起大石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可似乎,这已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否则……他这兵部尚书,当真成了滔天罪人。 刘健已躺在椅上,大口的喘着气,已懒得说话了。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刘公、谢公、李公何在……陛下有旨,速召你们入暖阁觐见。” 刘健一愣,不过现在他倒是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地道:“是该要见陛下了,走吧,去见一见。” 他费劲地站了起来,随即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马文升,摇了摇头道:“就让陛下裁处吧,负图,你也随我们入宫吧。” 马文升沉默着,站起了身,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 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弘治皇帝正瞪着朱厚照,其实这个动作已经保持很久了。 朱厚照今日的胆子特别的肥,也同样的瞪着弘治皇帝。 方继藩的眼神则是有点飘忽,其实他心里在摇摆,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朱厚照,最后决定不掺和他们的事。 好不容易,刘健等人终于到了。 刘健等人的脸色却是显得铁青,一看,状态就很不好,弘治皇帝还看到了马文升,他不禁微微一楞:“马卿家如何来了?” 马文升拜下,咬着牙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一脸疑惑,看向了刘健。 刘健道:“泉州……来了一封奏报,还请陛下,先行过目。” 弘治皇帝本来是赶着看朱厚照的文书,可一看刘健等人表现出来的事态严重,便当机立断道:“朕看看。” 奏报拿到了弘治皇帝的手里,弘治皇帝打开,只扫了一眼,便沉默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显然也不好,过了半响,才突的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 “臣在。”方继藩一头雾水。 弘治皇帝正色道:“你不但是个乌鸦嘴,连你的门生徐经,也是个乌鸦嘴。” 啥? 方继藩的心里更是纳闷了,忍不住道:“陛下,臣的门生徐经虽然不堪,在臣的众门生之中,无论是能力,还是品德,都远远不及臣,可是陛下……何故责怪他?他还是……还是……” 方继藩本想说,他还是个孩子啊,可细细一想,不对啊,这厮都三十岁了,几乎都可以做自己爹了,自己才是一个孩子啊。 于是,方继藩连忙改口道:“他新入仕途,不知出了什么事,还请陛下……” 弘治皇帝痛苦地闭上眼,口里道:“还能出什么事,兵部的船队,覆灭了。你和徐经都说对了,三宝太监留下来的海图和文牍有许多的错误,没有任何的作用!下西洋之事,朕曾连下二十三封圣旨,命令各承宣布政使司征召民夫,命户部拨付钱粮,命兵部抽调各卫骨干操练,命人在泉州、广州一带修建港口,而如今……”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脸上显出了几分无力之色,像是一下子老了数岁。 后果太可怕了。 钱花了,结果你告诉我,下了海,大明的船队将会是瞎子、聋子,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别说去寻找那传说中的国度,便连一条航海线,乃至于基本的航海经验都不曾有。 “朕……该说你和那徐经料事如神呢,还是该说你们两个,口里吐不出象牙呢?” 方继藩想了想道:“臣希望是前者。” 其实兵部船队的全军覆灭,让方继藩很震惊。 他也没有料到,后果竟是如此严重。 三宝太监留下来的航路以及水文有问题,他是相信的,因为他相信徐经,徐经再渣,那也是自己的门生,自己是了解他的,这厮除了品德差了点,爱沾花惹草,学问差了点,其实……几乎还可以称的上是一个合格的门生。 可即便选择了相信徐经,他万万想不到的,却是兵部是航海资料会错到如此离谱的地步。 船队才出海不久,就覆灭了,这得多坑啊。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六章:人头作保 这个时代,航海……靠的是传承,也是经验。 就如此时的西方人大航海一般,绝不是一蹴而就的。 他们需要开辟一道道新的航线,先抵达非洲大陆,此后抵达非洲的最南端好望角,之后继续沿着既有的航线不断的开创新的航路,抵达印度,抵达亚洲。 没有人可以拍着胸脯,敢说在没有前人的经验和开辟的航道之下,敢说自己可以直接到达天涯海角。 郑和七下西洋,也是一次次往西方渐渐深入,才最终到达最远的非洲以及大食,而绝不是说,一次船队出航,就可以抵达那里。 即便是郑和下西洋时候,当时元朝刚刚覆灭,元朝并没有海禁,因而朝廷还可以自大食商人那里得到不少信息,而现在,海禁多年,唯一的资料亦是因为兵部的疏失而彻底的消失。 大明就如一个空有强健体魄的汉子,却只能望洋兴叹了。 除非……资助一次次的航海,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慢慢去摸索出经验,开辟出新的航线。 可是…… 而今,还等得了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扎心的疼。 他等不及了。 或者说,千千万万的军民百姓,也等不及了。 明明看到了一座宝山,却无法走近,这是一件多么遗憾的事。 何况,各项的工作都已开始,朝廷极为重视,各部协同,下头的州县,招募了不知多少民夫…… 弘治皇帝眼睛都红了,凝视着方继藩,极其慎重地问道:“朕只问你一件事,你的门生徐经,当真知道航路吗?” 所有的希望,现在都放在了一个庶吉士的身上了。 一个小小的庶吉士,一个该死的乌鸦嘴,现在已成了弘治皇帝支撑下去的最后信念了。 看着一脸肃容的弘治皇帝,方继藩心头一震。 他很清楚,接下来他说的话,是要负责任的。 这言外之意就是。 倘若自己为徐经作保,那么下西洋的后续工作还将继续,来都来了嘛,到了这个地步,朝廷已经进退维谷! 停滞各项工作,必然意味着重大的损失,继续推行出海,则意味着投入更多的钱粮,若是徐经真能找到新航路还好,若是找不到,那可就坑大了,数之不尽的钱粮,无数军民百姓的努力,都可能化为乌有。 甚至这里头严重性的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有点迟疑,脑子里也不禁开始问自己,徐经那个人渣,靠得住吗? 这家伙……好像很好色的样子。 或许此时,他的船队也已覆灭,葬身鱼腹了。 想到这里,作为他的恩师,方继藩居然有点小小的感触,心……有些疼。 可是……就此摇头吗? 摇头的话,自己不需担当任何的风险,毕竟现在是兵部的责任。 可是,若是自己说出徐经不过是玩笑这样的话,那么方继藩也深信,一切下西洋的工作都将戛然而止,大明又会恢复原状。 而此时,在遥远的西方,一次次向汪洋深处的探索已经开始了,西方人已经先走了一步,他们抵达了好望角,不久之后,还可能抵达菲律宾,甚至是琉球、澳门。 他们已经到达了美洲,发现了一片又一片广阔的空间。 大明则落后了一步,接下来,就步步都会落后,这泱泱大国走在了十字路口,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可以浪费了。 哎……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方继藩心里很纠结,可在他看来,下西洋,无论如何都要继续下去的,即便是有人粉身碎骨,方继藩也要赌。 赌徐经那个小子,还有徐经他爹,徐经他爹的爹,他爹的爹的爹,徐家数代人,对于宋元以及文皇帝时期,对于那些时代的古籍研究,是靠谱的。 虽然……方继藩一直怀疑,这一家人都在打着研究宋元时代的名义用来装逼。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大爷的,我方继藩赌了,最多不就是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最后我方继藩粉身碎骨吗? 大不了,到时候一翻两瞪眼,咬死了自己脑疾发作了,到时为了平息众怒,自己的前途肯定没了,可至少……小命应当还保得住吧。 “臣相信徐经。”方继藩下定决心后,便振振有词道:“徐经是臣的门生,臣一直很欣赏他,他是一个言出必践,为人刚正,俱有远见卓识的人。臣相信他此时还活着,臣相信他会找到航路,臣相信他一定会回来进献上新的航路,臣对此深信不疑。陛下,户部的钱粮已经拨付,数不清的民夫,也已开始建造船坞,开始了采伐木料,对木料也进行进行了加工,此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是前功尽弃,此前无数人的心血就要尽都白费了。所以……臣拿臣的四根手指头,四根脚趾头,大不了,还可以添上臣的爵位,为臣的门生作保。”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刘健等人,也是面面相觑,随即都陷入了沉默。 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啊。 该停止吗? 还是继续? 弘治皇帝深深地拧着眉心,沉默了很久后,突然看向朱厚照道:“你是太子,你认为如何?” 朱厚照万万料不到,在这么重要的事情上,父皇竟会特意问他的建议。 他不禁有点小小的兴奋,这是第一次,父皇向自己问政啊,难道是因为方才,自己骂了父皇,父皇幡然悔悟了? 若是如此,看来平时是父皇被骂得少了啊。 只是……这个问题,却也是令朱厚照犯难了。 因为他很记得,方继藩曾在他面前是如何吐槽过他的几个门生! 王守仁是个奇怪的人,欧阳志这个人脑子有点问题,唐寅就是个酒囊饭袋,刘文善、江臣……啊……呸,至于徐经,这就是个人渣了。 方继藩指出种种徐经各种好色的事迹,然后一脸幽怨地看着朱厚照,告诉朱厚照,殿下万万不可向徐经此等人间渣滓学习,此等人办不成大事的,我们做大事的人,该洁身自好啊。 只是朱厚照不知道的是,方继藩这样提醒朱厚照,拿徐经做反面教材,其实也是未雨绸缪!历史上的朱厚照生不出孩子,方继藩琢磨过,这可能是他年轻时好色有关,当然,只是有关,作为朋友,提醒一下总比无动于衷为好。 好吧,有了方继藩的这一番话,朱厚照对徐经,自然是没有一丝好印象的! 此时,他心里忍不住在想,好你个方继藩,你天天背后骂你这些门生,转过头就要用一身的身家为他作保了。 想了想,朱厚照道:“方继藩信徐经,儿臣信方继藩。” “嗯?”弘治皇帝挑眉,对于这个完全无脑的答案,他显得并不满意。 朱厚照则是继续道:“儿臣也希望父皇能够相信儿臣。” 呼…… 看着朱厚照面上稚气未脱,却又决心已定的样子,弘治皇帝深知,自己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终于,弘治皇帝还是下了决定。 “传旨!一切照旧!各处口岸,若有任何关于徐经……还有……那艘叫什么船?” 一听这船名,方继藩是记得再清楚不过了,连忙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弘治皇帝深深地凝视了方继藩一眼,突然又有点后悔了,最终还是道:“有他们的消息,立即奏报。” 刘健想了想,似乎眼下,颇有几分死马当活马医的意味了,他定定神,道:“臣,遵旨。” 方继藩则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心里不由无声的道,徐经啊徐经,你可要争口气啊,否则为师就真的要玩完了,完蛋的,何止是为师呢?这大明十几万人的心血,无数的钱粮,都要玩完的,输了,便是输掉了大明的国运和未来啊。 毕竟,若是慢慢的探索,花费二十年的时间,谁能保证朝廷会一直持续的投入下去呢? 这种事,真真是夜长梦多,若是因为没有航线,一切从头来过,如此巨大的花费和时间成本,足以让这下西洋随时戛然而止。 此时,弘治皇帝坐下,做完了这个艰难的决定之后,他仿佛是虚脱了一番。 其实,暖阁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赌。 方继藩下了赌注,太子跟了,而弘治皇帝也决心跟着这两个家伙,梭哈一把,于是乎,朝中的百官都被弘治皇帝直接打包,送上了赌桌。 可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弘治皇帝一挥手道:“此事错在当初的兵部官吏上,仔细查一查,查出来这些人,凡是牵涉到当初玩忽职守的,都不得轻饶。马卿家……” 马文升依旧脸色苍白,战战兢兢地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这不是你的过失,朕赏罚分明,不会迁怒于你,可是从此以后,兵部再不可犯错了,不只是兵部,各部都要好好整饬一番,今岁,命吏部、都察院进行京察,考核各部官吏,凡是平时怠慢的,统统开革出去。” 马文升一脸羞愧,甚感无地自容,连忙道:“臣……谢陛下恩典。” ………… 好了,终于更完了,老虎累得无力了,去休息了,大家也早早睡觉,明天继续哈!最后,例行求点月票!谢谢大家!晚安!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七章:一份令人心惊的奏疏 虽是陛下宽宏大量,可马文升依旧高兴不起来。 兵部的舰队覆灭,堂堂大明,居然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几艘不靠谱的破船和一个庶吉士的身上! 其实身为兵部尚书,马文升理应提出自己的建议,认为下西洋应当停止,因为以徐经为首的舰队,能找到新航线的机会,微乎其微。 可是此时,他已没有老脸提出任何建议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觉得自己的心理有些犯贱,居然也是隐隐的期盼着,徐经他们可以顺利回来,给大明寻到航线。 这是一种RI了狗的心理,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可他心里竟也不禁在安慰自己,或许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当真可以平安回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惜大明的天子,是管不了海洋的。 因为那王命所不能到达之处,有着变幻无常的风暴,脚下是汹涌的浪潮,整个汪洋,对于大明而言,是一团迷雾,那迷雾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凶险,大明一无所知。 弘治皇帝既然已经下达了旨意,自然也就不打算继续深究这件事了! 他是个有气度而且肯干实事的皇帝,对他之来说,与其每日为此而殚精竭虑,不如做好眼下的事。 弘治皇帝面露平静地道:“朕信太子与方卿家,方卿家既为其弟子作保,那么一切下西洋的准备,就按着此前的章程,按部就班吧。” 他顿了顿,又道:“此前,朕命太子安置流民,今日太子与方卿家特来禀奏此事,这也是朝廷的公事,诸卿家就随朕一起听奏报吧。” 刘健心乱如麻,可是听了陛下的话,也不得不定下心来。 他知道陛下心里其实也很乱,更知道陛下会忧心如焚,也知道陛下定会表现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因为…… 他是天子,是万千人的君父,百官和军民,都在看着他,以他马首是瞻,所以心里有再多的不确定,他也必须端庄持重,行礼如仪,给予天下百官万民们信心。 身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也是如此,只要皇帝和自己这首辅大学士足够镇定了,大家才能吃下定心丸,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刘健定了点神,露出微笑道:“臣遵旨。” “都赐座吧。”弘治皇帝压了压手。 诸臣俱都坐下,将目光便都落在了太子的身上。 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道:“父皇命儿臣赈济密云灾民,儿臣幸不辱命,这是关于赈济灾民的奏报,恳请陛下过目。” 足足一大沓的奏疏,方继藩一份,朱厚照一份,整理在了一起,看起来有一部书那么厚,所以之前弘治皇帝第一眼看到的时候才会那般吃惊。 而刘健等人,自也是在心里暗暗吃惊起来。 这么多? 万言书,他们是看过的,可这……只怕有十万言了吧。 居然如此啰嗦? 刘健不禁头皮发麻,想起当年,洪武皇帝在时,一个大臣上奏时,啰啰嗦嗦的,结果遭了洪武皇帝的暴打。 据说洪武皇帝身材魁梧,又是马上得天下的皇帝,而那位大臣身体孱弱,之乎者也一大堆之后,洪武皇帝实在受不了了,直接将其按在地上,足足打了一炷香时间,以至于到了现在,人们想起此事,都不免心有余悸。 至少后来的臣子们,再不敢这般啰嗦了,有事便说事,因而万言书,见的还真不多。 弘治皇帝对这一沓奏疏,也表现出了轻视的态度。 奏疏……何须这么多废话? 萧敬抱着奏疏,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案牍上,弘治皇帝不以为然地打开,却是发现入目的第一行,竟没有什么啰嗦的迹象,而是直接进入了正题。 “张三八,其户三人,有五旬老母,染病;其子张小虎,七岁,无病;密云藤庄人;颇有气力,勤恳,其母之病,勉强得到救治,平日擅耕作,会木工,为人忠厚,若其母在,可以安置于西山耕作,或调入匠房听用;若其母不在,明年开春,可暂令其子在西山读书,而命千户所领张三八出大同,至关外暂居开垦……” “李六,户七人,兄弟四人,有子女三人,李六之弟,手残……”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这奏疏里,几乎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有的,其实只是细致无比的记录。 每一户人家有多少人口,家庭情况如何,是否家里有伤残,是否有病人,乃至于家里有几个孩子,他们的性格大致如何,都是一清二楚,上头并没有什么优美的词句,更没有之乎者也,可每一个人的姓名、年龄、特长,乃至于在西山的表现,都是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接着又极震撼地继续看下去。 这是他所收到的,第一份如此详尽的奏疏,各地的州县,但凡是牵涉到赈济灾民的,无论这个人是能吏还是是个庸官,他们的奏疏,多是大抵的说明一下情况,而太子的这份上奏,可谓是恒古未有。 虽然看上去,似是很粗鄙,可里头每一户的调查都十分直观,甚至在这个李六之下,还有专门的备注,说明了李六四兄弟,有有三个兄弟没有娶妻的情况,还有李六的父亲,是因为惹了官司,蒙冤气死,因而李六四兄弟对官府多有怨言,最后是朱厚照歪歪扭扭的笔迹,认为李六父亲的案子应发还密云县重审,固然刘老爹已死,可是非曲直还需重新厘清,既还死去的人一个清白,也给活人们一个交代。 李家四兄弟踏实肯干,在得知朱厚照愿意发文重审之后,极为感激。而在这下头,还有方继藩的笔迹,方继藩认为,关外乃苦寒之地,出关开垦,虽可奖励其土地,可单凭如此,关内汉民千百年来对关外的恐惧,依旧还未消散,第一批移居的汉民,必须在予以恩惠的情况之下,还需让他们对朝廷心怀感激之情,太子殿下重审此案极为重要,李家四兄弟除一人手残之外,其余三人都是孔武有力之辈,到时迁徙出关,将来随时可将其征辟为民兵,以备不测。 看了这些,弘治皇帝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奏疏,真是越看越是心惊。 每一户人家都是细致到了极点。 乃至于弘治皇帝只需大抵浏览,便立即对这户人家有了大致的印象,知晓了他们成为流民的原因,知道了他们的家庭近况,大致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甚至……下头在朱厚照和方继藩的小注里,还大抵为他们的未来,做了各种的铺排。 第三户,是个叫程武的人,家里人都饿死了,孑身一人,年轻时曾跟着师傅打铁,此后因为灾荒,颠沛流离!这个人性子粗暴,没有牵挂,可能将留在西山,作为铁匠,修补农具。 还有……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下去,弘治皇帝翻了一页又一页,竟是懵了。 这就是他们赈济灾民的成果? 要完成这些,需要耗费多少精力啊。 两三百户人家,上千人,想要完成这些,就必须做到对每一户人都有极深的了解,这……又是怎么做到的? 他一页页的翻下去,后面的情况,大抵差不多。 可通过这份奏疏,弘治皇帝……方才意识到……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民情。 里头的每一个户人家,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过去,有各自的技艺,也都有缺点,而再根据这些,对他们的未来予以安排。 这绝不是简单的赈济。 简单的赈济就是,到了荒年,朝廷给你们一口饭吃,保证你们不会被饿死,等荒年一过,拍拍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而这……竟有一点儿……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意味。 不从根本的解决这些流民的出入,又有何用?来年只是继续让他们颠沛流离罢了! 可在这里,太子和方继藩显得极用心,竟在想尽一切办法为他们谋一条出入,有的人可以出关开垦,可是每一个人的实际情况不同,家里有病了的父母,还是不宜出关,可以让他暂时在西山做工尽孝,而有的人,家里有孩子,还是留其孩子在西山读书,再将这人送去关外;而有的人掌握了不同的技艺,自然……另有安排。 每一个安排,都不只是让你去做什么这样简单,而是一切都有所本,这…… 民间疾苦,体察民情…… 这些曾经弘治皇帝,和文武百官们挂在嘴边的话,从前倒是说的无比自然。 直到了看了这份奏疏…… 弘治皇帝的老脸,竟是下意识的微微一红。 有一种羞愧到无地自容的感觉。 方才太子在那振振有词,他还有几分恼怒,而现在,这恼怒……已是一扫而空了。 三百户,一千多人啊…… 太子说自己洗过衣,造过饭,亲自带领大家开垦,这些话,本来弘治皇帝认为其在吹牛。 可现在…… 弘治皇帝心头……只有震撼! 他信了。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八章:爱民如子朱厚照 弘治皇帝经历过无数次的赈济。 可没有一次赈济灾民,能细致到了这种程度。 每一个人,每一户人家,他们的过去,他们的现在,他们的未来…… 接着,他吁了口气,此时,他才想起了太子指责自己的话,太子指责自己务虚,指责自己不知民间疾苦,指责自己的施政,简直就是笑话,指责百官,是一群自我感动于所谓的仁政,实则,却是不堪为人的渣滓。 这些话,太偏激了。 不是一个太子应该说的话。 弘治皇帝方才,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可如今…… 弘治皇帝不发一言,他看着朱厚照,良久,他淡淡的道:“太子方才指责朕……” 这话,分明是向刘健等人说的。 刘健等人不由的看向了太子,心里摇头。 太子殿下还是太顽劣啊。 像个孩子,永远长不大。 幸好,陛下只有一个儿子,否则……怕是…… 许多人对太子,心里或多或少是透着失望的。 他们无法理解太子的行为。 尤其是身为人子,指责君父,这本身就是大逆不道的行为。 弘治皇帝接着道:“他说朕不知民间疾苦,昏聩无能,诸卿家,怎么看待呢?” “……” 刘健等人默然无语。 本来就因为下西洋的事,搅得头痛了,现在又出了个不靠谱的太子。 方继藩此时道:“陛下圣明。” 众人顿时一怔,此时倒是想起了什么,纷纷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笑吟吟地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个该死的马屁精。 那徐经的船名,该叫人间渣滓方继藩才对。 自然…… 这只是一个念头而已,弘治皇帝深知,这数万言的奏疏背后,有太子的心血,也有方继藩的功劳。 他不露声色地道:“朕有时也会想,朕这么多年来操心劳力,说是圣明也不为过吧,历朝历代的天子,和朕论起勤政二字,朕也绝不会比他们差。” “可是……太子还真说对了……” 刘健等人不禁诧异,忍不住道:“陛下何出此言?” 他们觉得,陛下是气糊涂了。 弘治皇帝道:“朕……也有远不如太子之处啊。” 一声叹息之后,弘治皇帝点了点案牍上的奏疏道:“都给诸卿们看看吧,他们也应当学习,好好看看,事是该怎么做的。” 几乎没有人能听出,弘治皇帝的话,大抵是出自肺腑,还是讽刺。 不过朱厚照听着,却是很爽。 两个月以来,所有的情况,和农户们同吃同住的生员们进行摸底和调查,等到生员们的资料汇拢一起,朱厚照和方继藩再根据这些细致的情况来斟酌着,最后为每一个流民安排后路。 如方继藩所言,单纯的发放粮食,所谓的赈济,是无用功的。今日赈济了,明日呢? 这些流民,这些百姓,其实从来要的,不是朝廷和官府的施舍。 这天下需要的,其实也不是所谓的善人。 眼下这大明,最需要的,是给人一条出路。 是可以告诉这些受灾的百姓,那些失去了土地的流民,一个可以谋生,可以立业的前途。 可要做到这些,太难太难了! 在这大明,就算是再能干的能吏,再优秀的官员,也不过是怀着善人的心态,开仓放点粮食,然后得到那些饿极了的人,一声恩公似的赞许。 可……这其实没有意义啊! 要为每一个人安排一个前程,就需要弄清楚每一个人的底细,知道他能做什么,他擅长什么,他家里有什么负担,否则你一拍脑袋,好啦,张三八家没有土地,让他们去关外开垦吧,开垦出来的地,全算他家的,你以为你这是好心,是善意,可是这等好心,却会令张三八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张三八有一个病重的老母亲,他的母亲没有人照顾,你这时候让他出关开垦,他就不得不带着他的老母前去,而这一路颠沛流离,到了关外那更恶劣的环境,他的母亲怎么办,能活多久? 因而了解了情况,方才能针对张三八这一户人家,暂时先安排在西山务工,因为张三八需要的是暂时的安稳,不可再经受颠沛流离了。 而那李家兄弟,家里壮丁多,没有什么负担,这等人是最适合出关的,你让他们开垦,让他们凭着自己的气力,开辟出自己的土地,他们会热情高涨,会发自内心的感激你。 方继藩手把手的教导着朱厚照,不同的情况该如何不同的处置,既不可善人式的,单纯给人以所谓发粮的恩惠,也绝不可笼统的打包一波带走! 因为很多时候,你以为你在施行仁政,你在做好事,在给予人恩惠,可你竟不了解这人的近况,他的特殊不同之处,实际上,又和害人没有任何分别。 朱厚照在这个过程之中,似乎学到了许多东西,他意识到,每一户人家都不是朝廷公文中的一个个数字,他们是有情感,有血肉的人,和农户们接触得久了,渐渐明白了他们不同的想法,这种意识,更加强烈。 因而,方继藩教授他的方法,发动生员们去细致的调查,去了解每一个人的需求,这时……赈济,就变得一帆风顺起来。 这个人需要什么,该给予什么,那个应当给予什么,让他们去做什么。 简单明了。 朱厚照此时,忍不住感激地看了方继藩一眼。 其实……有许多秘密都藏在朱厚照的心里,后来他才明白,方继藩这个人间渣滓,居然拿自己兜*股的短裤来糊弄他说着是脸巾,亏得他给方继藩这个混账洗衣洗得那般愉快。 朱厚照却没有戳破这一点,因为……他知道,老方……虽然有许多缺德的地方,可大抵上,还是将自己当做真朋友的,在大事跟前,方继藩从没有忽悠过他,自己也从方继藩的身上学会了许多东西,而这些东西,令他受益匪浅! 刘健等人一脸狐疑着,接过了一沓沓的奏疏,开始传阅。 而后,他们彻底的震撼了。 刘健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他作为百官之长,接到过无数个地方官,关于地方民情的奏报,可没有一个比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的奏报,更令他感到震撼。 他看着奏疏里,一个又一个的户名,看着这每一个户名,每一个人丁的遭遇,谁家有女儿,谁家的女儿漂亮,谁家有儿子,谁家有父母在堂,谁家曾吃过官司,他们适合做什么,他们未来的生计…… 林林总总,以至于,只看这份奏疏,仿佛一千多流民一下子便有了形象! 这一个个形象,跃然于纸上,而对他们未来的规划和安排,几乎挑不出一点错处。比如那张三八,留在西山,确实是最好的结果,他的母亲应当在西山安养。 几乎可以想象,似张三八,似李家这些人,得到了一个个的称心如意的安排,他们心底是何等的喜悦,因为……他们看到了希望,他们有的是气力!其实……世上的苦,他们早就承受过,即便许多的安排里,他们将跋山涉水,去一片不毛之地开荒! 可刘健深切的感觉到,这些人依然会甘之如饴。 因为……太子和方继藩给予他们的……不是粮食,也非银两,而是一个希望,一个凭借他们的双手,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刘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将奏疏传阅给了谢迁。 谢迁给了李东阳,李东阳给了马文升。 每一个人,眼眸里都浮出震惊,却一时间皆是鸦雀无声。 谢迁居然眼圈红了,眼泪滴落在了奏疏上。 一千多流民的安置,或许不算什么,大明有太多太多的人丁,作为内阁大学士,总揽全局,很多时候必须得有取舍,可是…… 这竟是太子殿下赈济的流民啊,太子殿下居然可以将一件政事做到如此细致的地步,这……不就是大明之幸吗? 为何……从前就看不出太子殿下有这样的本事? 阁老们,曾对于太子殿下,有太多太多的忧虑,他们甚至认为,一旦太子殿下登基,依着太子殿下的性子,大明极有可能急转直下。 可是…… 刘健此时肃容,正色道:“殿下,这是如何做到的?” 结果很满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甚至……和太子殿下比起来,那些地方官员简直就是一群狗*! 刘健等人,也算是历经宦海,可也自认为事情让他们来做,他们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所以……刘健心里有着无数的疑问。 朱厚照想了想,道:“很简单,用心去做就可以做到了?” “用心去做?”刘健不依不饶地继续追问道:“还请殿下说详尽一些,老臣……还望殿下指教。” 指教…… 显然,朱厚照是很乐意于指教刘健的,他毫不犹豫道:“此事简单,只需和流民们同吃同睡,知道他们的疾苦即可,这些……圣人书里,不是说的明明白白吗?” ……………… 可怜,居然今天忘了求支持一波……心疼,难受。 正文 第三百四十九章:三人行必有我师 圣人之书…… 刘健呆住了。 圣人之书里……教了这个? 朱厚照解释道:“子曰:君子讷于言敏于行。” “这……”刘健有点懵。 朱厚照开始卖弄他在夜课里的学问:“说穿了,无非是少说多做,就是这样简单。世上的事,没有一件是容易的,想要做好它,若靠夸夸其谈而不去实践,又有什么用?与其如此,何不多去做呢?” “天下最怕的就是有心人,就如王先生所言的那样,你有了心,这个心便是同理心,有了同理心,体会了百姓疾苦;此时,你还需要有知,何谓知也?知,岂不就是圣人之道吗?本宫读过论语了,论语里的齐民之术已经在本宫的心里,有了同理心和良知,用心去做事就是了。” “……”刘健想不到,这论语,还可以这样的解释。 可是,他无法反驳。 朱厚照继续道:“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其实挺难的,本宫这两个月都和流民同吃同睡,清早起来便带人开垦土地,有时甚至累得直不起腰来,可越如此,越是能体会流民们的艰辛,越如此越咬牙坚持下去,流民们渐渐的不再将本宫当做是太子一样的敬畏,他们发现本宫和他们是一样的,其实也会笑,也会伤感,甚至本宫耕地的技巧,还不如他们呢!” 弘治皇帝听得极其认真。 暖阁里,也是鸦雀无声。 此时,许多人的心里都不禁肃然起敬起来。 说实话,能做到这个份上的人,天下只怕不多吧,倒是这天底下,口里说爱民的如过江之鲫,敢真正去爱民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只见朱厚照接着道:“你们一定会想,流民们知道了本宫连耕地都不如他们,他们对本宫一定会失去敬畏,可是你们错了,流民们失去了敬畏,却多了亲近之感,而本宫向他们学习耕种,也终于更加理解论语之中,三人行必有我师,实是至理。本宫在这个过程中教授了别人一些东西,也从别人身上学到了不少东西,所学的这些东西,是从父皇的身上,从刘师傅的身上,还有从诸位师傅们的身上,都学不到的东西。” “这些东西,与圣人之道结合起来,使本宫知道,遇到了问题该怎么样做才可以解决。父皇命本宫去做的事,怎么样才可以处理好。这份奏疏里,许多对流民的安排,其实都是如此,圣人推崇孝道,因而本宫顺水推舟,让有父母在的人,暂时不必出关开垦,使老有所依。” “本宫现在会针线,会洗衣,会做饭,会耕种,你们以为学了这些没有用吗?单纯去学这些当然没用,可若是读过书,学到了圣人之道,再学这些,就有用了。那些死读书的人,口里经常喊,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这些书呆子连怎么样烹饪都不知道,不知为何烹小鲜需要慢火,他们…即便能将书本倒背如流,可是……他们真正知道圣人的本意吗?”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本宫是方继藩的老师,方继藩也是本宫的老师,本宫是流民的老师,流民们,也教授会了本宫许多知识。他们所教的,甚至比在詹事府里,师父们教授的更多。” “……” 也幸好杨廷和没有在此,否则,非要气死不可。 刘健等人,哑口无言,他们低头看着这一行行的奏疏,此时,心里只剩下了万千的感慨了。 谢迁忍不住道:“这些学问,只恐歪理的成分多一些。” 他多少还是无法接受这些学问的,作为江南传统的经学大儒子弟,谢迁还是有些无法接受。 倒是刘健沉默了片刻,乖乖的起身,朝朱厚照作揖道:“殿下所言,老臣虽不敢说苟同,可只凭殿下这篇奏疏,老臣……佩服!” 李东阳也站了起来,道:“臣也佩服。” 谢迁方才醒悟,说了这么多,这根本不是来研究学问的啊,只凭人家这做事的态度,朱夫子即便在世,怕也不能将安置流民的事,做的更好了! 他顿时肃然起来,随即也站了起来道:“殿下能有此感悟,是国家之幸啊。” 三个内阁大学士,再不甘小觑朱厚照了。 弘治皇帝认真地聆听着朱厚照的话,其实朱厚照不是一个优秀的读书人,说话的条理并不清晰,可一个亲历者,一个真正走入流民之中的人,说出这些话,却有着无以伦比的感染力。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这天下,何谓贤者,朝廷举才也未必是以学问论高低,可若是天下的官吏都如太子和方继藩这般,即便没有红薯和土豆,没有下西洋,这天下大治也不会太远了。” 他的话里,竟有几分埋汰百官的意思。 刘健等人默默的不敢做声,纷纷道:“太子贤明,这是社稷之福。” 弘治皇帝起身,精神奕奕地道:“朕的儿子,自当贤明,自然,方继藩也是功不可没,这一件差事办得好,从今日起,所有上奏来的奏疏,不但要送宫中一份,还要誊写一份送东宫吧。” 刘健等人顿时心惊。 连朱厚照和方继藩也大惊失色。 所有的奏疏都送一份到东宫? 这不摆明着,开始让太子慢慢的熟悉政事了吗? 也就是说,自此之后,太子开始有了对国家事务建议的权力,虽然没有让太子监国,却也开始承认了太子已经成人,给予太子熟悉政务的空间了。 被认可,是一件有成就感的事情,特别是朱厚照这种一直在皇帝和大臣们眼前做任何事都归类为胡闹的,此时,朱厚照自是喜出望外,兴冲冲地道:“儿臣多谢父皇。” 弘治皇帝笑了,又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的本事可不小啊,想来方卿家这些日子在西山陪着太子,也没少吃苦头吧。” 方继藩连忙摇头,他是一个诚实的人,道:“陛下,臣没吃什么苦头。“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吃了就吃了,谦虚个什么?” 方继藩无奈,只好道:“好吧,臣吃了天大的苦头。” 弘治皇帝微笑道:“卿是少詹事,也即是太子的半个恩师,好生教导太子吧,西山书院很有意思,朕也从中学到了不少本领,好生教授你的门生们去吧。” “太子,你的母后已经久候你多时,你且先去见你的母后,朕在这里,关乎于下西洋的事,还需和诸卿家商议一二。” 朱厚照乐呵呵的应了,一溜烟的就跑去了坤宁宫。 在坤宁宫的寝殿里,张皇后似在里室里,太康公主朱秀荣则欠身坐在外间的一个锦墩上,小心翼翼地做着针线。 朱厚照偷偷的进来,站在朱秀荣的身后,看着妹子睫毛颤颤,极认真的样子,可一见妹子的针线活,就忍不住道:“妹子,你这绣法容易脱线的,哥来教你,应当在这里回一针,这样才结实……” 朱秀荣抬眸,看了一眼不知何时窜出来的朱厚照,对此,她其实早已习惯了,所以倒不觉得惊讶,只是见朱厚照一个人来,眼底深处不禁掠过一丝失望,她没搭理,继续自顾自的穿针。 朱厚照急了:“你这是平针缝,最是无用的;扣眼的缝法你懂不懂?来,哥来教你……” 他弯下腰,要抢针。 朱秀荣恼怒地道:“你……走开!” “噢。”在妹妹的瞪视下,朱厚照不敢噤声了,只好乖乖的去了另一边。 张皇后听到外头有动静,惊喜地自里屋出来,带着慈和的笑容看着许久没见的儿子! 随即,她朝朱厚照招手道:“你又惹你妹子做什么,你妹子身子不好,方卿家呢,为何没有与你同来,这几日你妹子总是哪里不舒服,该让他来看看。” 朱厚照乖乖道:“他还在议事,儿臣先来,母后,儿臣这些日子在西山甚是辛苦,母后竟也不关心。” 张皇后见他又黑又瘦,不过人显得更精神了,忍不住的道:“你在西山吃了什么苦?” “可多了。”朱厚照到了张皇后面前,坐下道:“开垦,洗衣,做饭,嗯……还有……还有养猪……” “养猪?” 张皇后和做针线的朱秀荣俱都抬眸,难以置信地看着朱厚照。 显然,她们觉得朱厚照的话,并不可信。 “真的养猪,老方……方继藩说,要让大家都吃上肉,才是造福天下。”朱厚照解释。 ……… 而方继藩,在皇帝和几位大臣的面前再三表示,自己的门生徐经是个极靠谱的人,赞扬了徐经道德高尚,为人忠厚本分,胆大心细之后,便自暖阁里告辞出来! 他分明可以看到,兵部尚书马文升那幽怨的小眼神一直看着自己,令方继藩有种错觉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女子,看着自己的情郎。 方继藩知道他心里七上八下,其实方继藩自己也是七上八下,天知道徐经会不会出什么闪失。 不过很快,便有宦官领着方继藩入了内宫,该给公主殿下……看病了。 ………… 在此,老虎感谢黑白8036同学成为了明朝败家子的白银盟,也是老虎写书这么多年的第一个白银盟,对老虎来说,意义很大,因为这代表着一种认可,一份支持!写书这份工作,老虎是喜欢的,所以一直很努力用心的写书,但是也因这份工作,老虎生活作息混乱,时间几乎都是用在码字与构思上,有时候压力也很大,可是能坚持下来,真的全赖大家的支持!老虎在此万分感谢! 正文 第三百五十章:我本将心向明月 朱秀荣已回了自己的阁楼,阁楼的名字,方继藩记不太住,不过地方却是再熟悉不过,等他入阁,那刘嬷嬷依旧奉着张皇后的命令在此等着。 她畏惧地迎方继藩进去,便见朱秀荣浅笑着,欠身坐着静候。 方继藩上前行了礼:“见过殿下,殿下比之从前,气色好了不少。” 朱秀荣似盼着方继藩来似乎,道:“糕点,你收到了吗?” 方继藩想起上一次陛下赐食的事,公主殿下特意给自己赐了糕点。只可惜,最后被朱厚照那厮抢去了。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据说朱厚照吃过之后,连说难吃,直接吐了,在这点上,似乎是该多谢太子殿下给自己试毒了。 不过……方继藩自然不能让朱秀荣失望的,总归人家的心意,总不能人家为了你劳心劳力了,你还说难听话吧! 他笑吟吟地道:“难得殿下费心,自然是收到了。” 朱秀荣嫣然一笑,立即露出期待的样子,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你……你觉得……好吃吗?” 方继藩是个耿直的人,可再耿直,可也不傻啊,他喜滋滋地道:“好吃,香甜极了,公主殿下的厨艺很令人佩服。” “……” 只是这一听,朱秀荣却是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给看得有点莫名其妙,难道……是因为感动得哭了? 可看样子,似乎不对吧。 方继藩甚至觉得脑后隐隐的阴风阵阵。 朱秀荣水汪汪的眼睛里,竟开始噙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来。 看得方继藩有点儿心疼了,忙道:“殿下……” 朱秀荣眼泪婆娑,带着几分愠怒道:“那糕点没有放糖,放的是盐,我听说土豆和红薯有甜味,怕你吃多了甜腻味,故而放了些许的盐……” “……” 方继藩有点懵,卧槽,为何不早说。 朱秀荣觉得很是委屈,那糕点,可是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亲自揉的面,亲自捏的面团,亲自放进了蒸笼里,足足花费了一下午的时间,甚至给烫了手臂,还要忍着御膳房里的宦官在旁不停的叽叽喳喳,动辄殿下小心之类的话。 结果……你现在告诉我是甜的!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方继藩呆住了,做糕点,你还放盐? 见朱秀荣凄然的样子,方继藩心里一软,在一旁平静的坐下,认真地看着朱秀荣道:“殿下会作画吗?” “什……什么?”朱秀荣缳首低垂着头,拉扯着自己的袖摆,样子很是委屈。 方继藩道:“我有一个门生,作画还可以,他称第二,除了他的恩师之外,没人敢称第一。” “……” 方继藩自己都乐了,唐寅那个渣,也就这一点有点前途了。 “殿下可知,作画最粗劣的,便是写实,若是要画殿下这样的美人,倘若将殿下的五官都摹出来,越是像极了,反而落入了下乘。可若只是随手勾勒几笔,只勉强绘出其意,再大片的留白,这便叫写意,此乃绘画的意境。” 很显然,方继藩很成功的转移了朱秀荣的专注点。 只见朱秀荣脸上的泪意终于停了下来,道:“嗯,这……我知道一些。” 方继藩笑了:“这糕点也是如此啊,我岂会不知这糕点是咸的,可糕点乃是殿下的一片心意,臣岂会不知?因而吃着糕点的时候,便如作画一样,入口的味道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殿下的心意啊,这份心意,让臣心里甜滋滋的,自然,无论糕点味道如何,都觉得香甜可口,这岂不和画作之中的写意,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朱秀荣俏脸绯红,随即又惭愧起来,喃喃道:“倒是我误会了你,还以为你竟不稀罕那糕点。” 方继藩振振有词地道:“胡言乱语,这是什么话,我最爱吃殿下的糕点了,殿下竟还知我爱吃咸,殿下是如何知道的?” 朱秀荣张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道:“我……我猜的。” 方继藩感动了,伸出手,把了朱秀荣的脉,感受着朱秀荣肌肤上的温度,感慨万千地道:“还是殿下知我啊。” 方继藩心里其实很汗颜,颇为惭愧啊,自己……又说谎了,可这……理应是善意的谎言吧。 朱秀荣嚅嗫着,咀嚼着方继藩的话,是她怪错方继藩了,心里又惭愧,却又有几分没来由的欣喜! 只是她毕竟自小在张皇后的严加管教下长大的,方继藩表露的实在是直白了一些,令她不禁有些心怯,心跳一下子的快了许多。 她心里一团乱麻,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话回应方继藩。 方继藩见她不说话,也不好开口,自责自己如此诚实的人,为何总是会陷入谎话连篇的境地,难道这个世上,诚实的人,真的不容于世吗? 气氛有些尴尬,把完了脉,方继藩便起身作揖道:“殿下气色大好,可喜可贺,臣……” “你等着,我有话说。”看方继藩似要离开,朱秀荣再不顾得加速起来的心跳,深深凝眸道:“你……近来在做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道:“无非是画画,教书之类,偶尔也和太子殿下一起深入流民之中,体验民间疾苦。” “你……你还养猪?” “你听谁说的?” 其实这句话问出口,方继藩就后悔了。 大爷的,除了那个口里永远把不住风的太子殿下,还能有谁?这才多久啊,就已众人皆知了。 方继藩老实地道:“是的。” 朱秀荣微微皱眉道:“养猪也没什么不好,不过……母后方才说,你什么不养,偏偏养猪,别人听了,还以为你故意为之。再者说了,养猪又有何用,既教人听了去笑话,这猪,本就不体面……” 方继藩便知道,朱秀荣肯定听了什么。 养猪在这个时代,确实是可笑的事。 因为一方面,除非某些特殊食物的食材,寻常的贵族,是不爱吃猪肉的,味道太臊了,口感和肉质也不好,只有贱民在吃这些东西。 虽然在明初时,因为太祖高皇帝曾出身于草莽,因而宫里的膳食食谱之中,也有一些猪肉作为食材,可渐渐的,宫里吃的越来越少。 寻常人,是不会吃饱了养猪的。 而方继藩偏偏反其道而行,张皇后倒也未必是埋怨,而是觉得这事传出去,对方继藩的名声有碍。 方继藩对此倒是坦然,笑了笑道:“体面与否,在于一个人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而不是他操持何业,像臣这样的人,只要有利于天下人的事,便肯甘之如饴的去做。” 朱秀荣不禁讶异,凝视着方继藩道:“养猪也能有利天下?” “这是自然。” “你要小心一些。”朱秀荣道:“外头的人爱闲言碎语,他们可未必会这样想的,这事,你不该和哥说,哥这个人管不住自己嘴巴的。” “我也发现了。”方继藩很是无奈地道。 在朱秀荣忧心的目光之下,方继藩告辞而出。 每一次见到朱秀荣,都使方继藩心里暖呵呵的,不禁感叹,老朱家生了朱厚照这么个儿子,是够头痛,可生了朱秀荣这么个女儿,真是福气啊。 ……………… “啥……方继藩在养猪?” 噗…… 次日一早,兵部尚书马文升在公房里,刚刚喝下一口茶,接着这茶水便噗的喷了出来。 他瞪着文吏道:“天大的事,也没有下西洋要紧啊,各部无数的精力,数之不尽的钱粮,现在全指着他的门生呢,这等时候,他方继藩不该是心急如焚吗?他竟去养猪?” 马文升一宿未睡,本就心情烦躁,此时真想找根绳子悬在梁上,干脆死了干净。 兵部现在对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事比那徐经更重要了,徐经已经出海,思来想去,就算想等他的音讯,怕也等不着,似乎还是盯着方继藩比较好,可谁晓得,让人一打听,这厮竟养猪去了。 这还了得! 他急得团团转:“堂堂侯爵之子,大明的伯爵,詹事府的少詹事,西山书院的同院长,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的千户,他去养什么猪?这是何其可笑的事啊,他也不怕天下人笑话,这养猪有什么用?是要紧事吗?能养出什么来?他的趣味竟如此的别致,从前怎么就看不出他是这样的人。” 兵部上下,已是哀鸿遍野。 方继藩养猪去了。 几乎没一个人能理解,你说你若是想吃肉,那就养羊嘛,羊肉大家都喜欢,而且养猪更邋遢一些,这猪肉,有谁肯吃?又能出多少肉? “据说大街小巷都传疯了,还从未听说过有伯爵亲自去养猪的……” “哎……”马文升叹了口气:“这下西洋……怕是要完了。 …………………… 汪洋之上。 万里碧波,一眼看不到尽头。 三艘海船,以品字形一路南行。 这斑驳的船身长满了苔藓,船不大,却上满了帆,顺着风,舰船一路划过了海面。 而立在船舷,一个男子的眼眸正眺望着海天一线,接着抬头看了看上空盘旋的海鸥,笃定地道:“有海鸟,前方……有陆地。”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一章:苦尽甘来 船舷上的男人,是徐经。 下海已一个半月。 这一个半月以来,漂泊在海上,是枯燥的。 可枯燥又如何?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依旧无惧风浪,一路向前。 而这一路,完全印证了徐家的研究,完全正确。 理应出现的海岛,果然出现了。 他按着家族之中,所研究出来的路线,一路南行,甚至,他的船只,在安南国的港口,有过短暂的停靠。 他的到来,得到了安南国上下热烈的欢迎。 因为徐经向他们暗示,大明国皇太子殿下,此番来此,是专程来慰问安南国王。 安南人信了。 于是乎,大量的补给送上了船,安南人表示,殿下威武,当然,这和这位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船长徐经极有关系,使者徐经,说话很好听,处处顾全了安南人的体面,安南人送上了一个女子,徐经也一并笑纳,一夜风流之后,第二日便登上了船,带着安南人的问候,继续南行。 为了防止风浪,徐经几乎是沿着安南的海岸线南下,下了海,他整个人,竟有如鱼得水的感觉,无数的记忆,俱都清晰的脑海中展现出来,当初大食人还有大宋的商贾,来往于西洋的航路,无一不印在脑海。 徐家对此的研究,十分透彻,他们将许多的古籍相互对照,航海之人,最喜欢书记,或许是因为旅途过于寂寞的缘故,而这些古籍,只要相互对照,就可以印证出正确的线路,甚至是每一处好歹,各个季节里,天象的不同,即便是沿途各国的风土人情,也都记录的细致入微。 “前方的陆地,不要靠岸,绕行过去。” 徐经下达了命令,他抿着嘴,强忍着对陆地的渴望。 “徐编修……” 在出海之前,徐经被授予了七品编修一职,随来的有三条船,船上有一百七十余人,除了舵手、船夫之外,还有一百二十余人组成的水师随行,带队的乃是备倭千户官杨建,杨建是老将,曾参加过剿灭海寇的战斗,显得精明强干,不过此番下西洋,他心里也是发虚,这一次挑选来的将士,无一不是备倭卫的精锐。 杨建对于徐编修的命令很不理解,他们已在海上漂泊了半月之久了,自离开了安南,便无一不渴望登上陆地,在海上,不是人过的日子啊。 更何况,船上还有几个水兵不适应海上的情况,已经病倒,若是有陆地,正好靠岸,请个大夫救治一番也好。 徐经摇头:“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这……”杨建答不上来。 “这一带,乃日丽国境内,日丽国不过方圆百里,可你又知,这日丽国又有什么名堂?” “……”杨建还是答不上来。 “这日丽国,乃是占城国的属国,占城曾是我大明的附属,文皇帝时期,就来我大明朝贡,不过自下西洋停滞之后,他们便开始怠慢了,根本原因便在于,占城与安南国,乃是世仇,双方自宋元时起,便相互攻伐,现在我们的船上,都是安南人的补给,一旦靠岸,他们势必对我们仇视,认为我们是安南人的细作,我们虽有百二十精锐,这区区一个日丽,不过是小国,可任何的冲突,都可能给我们带来损伤,所以,没有必要产生无畏的伤亡,我们的目的,是西洋的深处,再往前,便是甘勃智国,在宋时,称之为真腊,那儿盛产林木、椰竹﹑沉香﹑黄蜡﹑豆蔻﹑象牙、紫梗等物,其国人好行商,咱们船中,带来了大量的瓷器和丝绸,只需拿出一丁点,便可换来无数稀有宝货和许多银子,到时,你们一切听我之命行事,记住了,到了那儿,谁都可以不敬畏,可若是见到其国的僧人,却万万不可对他们无礼。” 杨建有些将信将疑:“好吧,一切依徐编修便是。” 徐经朝杨建笑了笑:“杨大哥,既是出了海,你我便是同船而渡,都需同舟共济,放心,到了真腊,少不得让弟兄们有肉吃,有……” 后头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可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杨建不禁笑了:“徐编修真是雅趣之人啊。” 徐经当然是个很有雅趣的人。 事实上,徐经这人……杨建还是很有几分好印象的。 虽是清流翰林,却没有什么架子,跟着弟兄们打成一片,何况,在这汪洋上,他说前方有海岛,便又海岛,说哪里有淡水补充,势必能找到淡水,这样的编修,还真是奇怪啊。 说实话,若换做是其他狗官,杨建等人,还真难应付,大明的文官,大多高傲,对于他们这些武夫,大抵是用下巴来看人,那种打心眼里的歧视,只一开口,就能体会出来。 徐经已回了船舱,他取出一幅舆图,接着提笔,在此处进行新的标注。 这舆图,是徐家自己研究而得出的,现在亲自出航,正好……可以对其进行修正。 在他的船舱里,烛火冉冉,这潮湿的船舱,带着咸湿的闷热,一会儿工夫,徐经就大汗淋漓,可他依旧是盯着海图,一声不吭,桌子的不远处,是一个司南,司南的勺柄,晃晃悠悠,却永远指明着一个方向。 等看完了海图,他开始在晃悠悠的船舱里,开始提笔写下日记,记录了今日航海的大抵情况:“十一月十七,微风,浪低,海色蔚蓝,碧波万里,行船已四十七日,今至日丽海域……” 他认真的写着,写到了一半,提起笔来,想着什么,脑海里,不禁的想起了一个人,他又落笔:“不知恩师今如何,旧疾是否复发,恩师于我,既有授业解惑之恩德,又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今吾行船,饱受颠簸之处,既为徐家数代呕心沥血之古籍考究,亦为报效恩师,愿恩师有朝一日,能另眼相看。” 说着,他搁笔。 叹了口气,众门生之中,徐经最为自卑。 王守仁他自觉地比不上,唐寅的才情极好,欧阳志起初自己还觉得他呆滞,谁料一场锦州之功,直接平步青云,刘文善和江臣两位师兄,教授读书人,也是有声有色。 唯有自己,虽是表面上笑嘻嘻,可心里,却总有缺憾。 他提着笔,突然眼睛湿润起来,又落笔,眼泪啪嗒落在日记上:“船中之日,无一日不是百爪挠心,其中苦痛,非常人可忍。料来,恩师对吾,也甚为挂念,若有一日,吾葬身鱼腹,愿吾父吾母及恩师,能忍去伤痛,万万不可以吾为念……” 说着,泪水便更加难以克制。 ……………… “可想死我了啊。”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兴冲冲的赶到了猪圈,连续休沐了两天,两天没来西山,方继藩脑海里,都想着自己的猪。 这些猪崽子们,刚刚阉割,方继藩担心的是,它们的伤口发炎,一旦如此,暴毙了几头,这就有点难堪了。 好在,看着这些慢慢恢复过来的小猪仔们,一个个温顺的躺在圈里,懒洋洋的,两日不见,居然看上去大了不少,方继藩忍不住松了口气。 这些猪到底能养成什么样子,方继藩还有些说不准。 沈傲清早就来了,他专门给三号和四号猪喂食,猪是杂食动物,什么都是,因而,大清早,他便要去寻一些烂菜叶子,或是一些厨余之物,送来,将猪喂了。 这些猪一看到有人,便嚎叫起来,可看到了沈傲,却显得很安静。 沈傲几乎将他们当做亲儿子一样看待,尤其是看到他们被割了一刀,心里颇有不忍,在喂食之后,他开始记录,便又去熬药去了。 张三八的母亲,虽是吃了药,病痛缓解了不少,可看她的气色,却依旧不好。 沈傲从家里背了一床暖被来,给她盖上,张母已是老眼昏花了,见身边有人,便抓住沈傲的手,开始含糊不清的道:“三八啊,三八,是三八吗?三八,虎子怎么样了?他读书了呀?这是祖宗有德啊,三八,你要记着,你要记清楚了,太子和新建伯,对咱们张家,有恩哪。你爹去的早,他没法儿教你做人的道理,可是娘……咳咳……娘……的话,你要记着,三八,人家的点滴之恩,你都要记着,你记住喽,没有他们,咱们娘俩,还有虎子,就活不成了,你爹,当初就是活活饿死的,你记着啊,娘……不疼……你别操心。” 沈傲被张母的手拉着,眼泪便啪嗒啪嗒的落下来,仿佛是自己的母亲,拉着自己一般,他哽咽的说不出话,学着张三八道:“娘,儿子记住了。” “还有那个沈公子……沈公子是读书人,他和你同住,你要照应着……” “诶……”沈傲顿了顿,他努力的使自己的嘴唇不再颤抖,低声道:“娘,你会好起来的,你定会好起来的。” “生死有命的事,好与不好,有什么关系,看着你能吃饱饭,能看到虎子能识字,就知足了,天大的苦,你那死去的爹,还有我都已替你们吃了,你和虎子,要苦尽甘来了……”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二章:自作聪明 张母的的声音很慈和,沈傲听到这里,眼泪已如串珠而下。 哽咽着安慰了张母,沈傲才去寻觅猪食,闲暇时,他便取出了书来看! 在西山书院,专门印刷了一些经典的八股文,分发给生员们好生诵读。 因而,书院里所谓的学习,其实就是不断的看八股,写八股,至于其他四书五经,反而已经不重要了。 八股作文在沈傲的心里,已成了喂猪、开垦一样的事。 一切,都不过是熟能生巧而已。 这两个多月的磨砺,让沈傲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倒他了。 读书……也是一样,比之开垦,比之喂猪,读书反而更像是某种休闲,他热爱看八股,学习使他快乐,使他放松。 两个猪圈里的猪,生长得完全不同。 那没阉割过的猪很是活泼,爱四处溜达,脾气也很是火爆,有时在夜里,会用身体冲撞着猪圈的栅栏,唧唧哼哼吼个半夜。 而另一个圈里的猪,就全然不同了。 他们和方继藩一样,很懒,能趴着,就绝不站起来,能不走动,就绝不动。 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猪,显然很不一样,这在两个月后,更加的明显了。猪崽明显的长大了,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公猪们,越发的顽皮,寻常的猪圈已经拦不住他们,出去觅食时,后头的猪倌一路追着它们到处乱撵,以至于,这几十头猪,一个猪倌竟是看不住。 猪倌们抱怨,这猪比羊还难养。 羊至少还温顺一些,羊群的话,至少还会出现一只头羊,羊倌只需看住头羊即可,其他羊偶会走失,不过很快就能找回来。 可猪不同,尤其是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猪,它们一出栏,便各走各的,跑起来也是健步如飞,很不安份,使猪倌总是顾此失彼,狼狈不堪。有时发现猪逃了,要跑出几里地才能寻到,它们也不怕人,你若是拿着杆子抽它,它蹦跶得很快。 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猪就完全不同了,它们很温顺,即便没有人看管,它们也跑不远,慢吞吞的在附近觅食,甚至你即便打开了猪圈,它依旧还是安分地趴在圈子里,它们热爱猪圈,永远都是懒洋洋的,宛如思想家,除了等人送来吃喝,便再不肯动弹了。 不同的猪,生长的速度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没脱离低级趣味的猪,运动量大,即便吃的再多,肉也长不起来,还特别费心,动辄就要四处搜寻,需有专门的人力照料着。 而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猪,吃了睡,睡了吃,体重在随后开始不断的暴增,它们温顺,也不爱胡咧咧,除了偶尔送来猪食,几乎不需看管。 猪的发情期,显然还未到来,就这,差距便已产生了,而一旦进入了发情期,彼此之间的区别会更大。 方继藩心安了不少。 年关……将至了。 一到年节倍思亲,方继藩给自己的父亲修了一封书信,也盼着父亲的书信能送来。 可很显然,这又将是一个没有父亲在身边的春节,好在还有几个门生,让方继藩有了些许的安慰。 书院近来开始了模拟考试,考完之后,便可放学回家。 考试连续考三场,第一日考的乃是骑射。 这骑射的功夫,他们练了很久,一开始的时候,沈傲这些人还很不熟练,他们坐惯了轿子,不过经过了开垦之后,打熬了一副铜皮铁骨,多从马背上摔下来几次,慢慢的,也就越来越熟练了! 大量的马匹自外头购买了过来,这马渐渐开始成了西山许多人的代步工具,毕竟西山占地很大,从南麓至北麓,绕着山脚走路的话,需要一两个时辰,骑马则快得多。 生员们自己养马,所以对马的习性也了解了许多。 倒是射箭的时候,发生过许多可怕的事,方继藩一看他们在靶场里射箭,便连忙躲得远远的。 只有刘瑾,战战兢兢的在靶场里来回奔跑,记录着靶数,有一次,一个生员射偏了,那夹带着风力的箭矢直直的扎入他的脚下,刘瑾……吓尿了。 而第二场,考的乃是策论,策论其实很随意,不过是这四个月在此生活的总结,写出你自认为自己学到了如何做事的方法罢了,没有命题,各自表述。 第三场,便是八股了,刘文善亲自出的题。 考完之后,便各自回家过年,开春再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也终于清闲了下来,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批奏疏送来,这都是抄录誊写的奏疏,朱厚照没有票拟的权力,当然也轮不到他来批红,他可以做的,就是看。 他有些时候也会将方继藩叫来,其实许多奏疏,朱厚照看得不太懂,云里雾里的,老半天都不明白,而后,他脾气火爆了:“这些狗官,连人话都不会说!” 方继藩习惯了朱厚照激动时开始胡咧咧。 毕竟,这家伙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嘛。 嗯? 好像自己也没有。 好吧,就不能拿此等事来鄙视他了。 于是方继藩忍不住的,会抬头看看一旁温顺的刘瑾。 刘瑾每一次被方继藩看的时候,都有种阴风阵阵的感觉,那股畏惧感在心底里油然而生! “老方,你来看,这朵颜卫是啥意思?” 方继藩便凑过去,这是一封从朝鲜送来的奏报,上奏的人乃是朝鲜国王。 朱厚照对一般的政务没什么兴趣,唯独对北方发生的事,却表现出很大的兴致。 朝鲜国辽东隔河相望,是大明的属国,一向恭顺,此番上书,却有点不同。 方继藩取了奏疏,细细地看起来,却是朝鲜国王希望得到大明皇帝赐封的奏疏,这一代的朝鲜国王李隆,希望皇帝敕封他的母亲伊氏为王太后。 李隆的生母,不是朝鲜的王后,而是废除的妃子伊氏,如今他登基为王,自然希望天朝上国能给予他的生母地位。 说起来,这是一份十分平常的奏疏。 甚至刘健在奏疏下头的票拟也对此表示了认同,认为朝鲜国王纯孝,母凭子贵,朝廷理应颁发金册。 这时,朱厚照道:“这朝鲜国王李隆,现在方知自己的生母原来是废妃,老方,你说本宫是不是……也是某个废妃所生,却被母后所抚养呢?” “……”方继藩就差向朱厚照翻出一个白眼! 他不得不佩服朱厚照的脑洞,却是懒得搭理他,这厮越是应和他,越是会深究这种不着边的问题。 不过……这朝鲜国王李隆…… 方继藩眯着眼,眼眸里闪过了一丝光芒,不由道:“朝廷不应该册封李隆的母亲伊氏。” “什么?”朱厚照错愕的抬眸,不解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淡淡道:“你看,这奏疏很有蹊跷,李隆的生母为何而废黜,在这里头说的不清不楚,现在他既登基为王,却一下子要让自己的母亲为王太后,那么朝鲜国里,不是还有一位王太后吗?” “你的意思是……” 方继藩道:“你看他的奏疏里,许多语句和用典都用错了,这说明什么?” 朱厚照嘲弄地道:“朝鲜国虽是汉化,可他们毕竟……” 方继藩摇摇头道:“殿下,这不对,据我所知,他们的文臣,自幼便习汉字,学习四书五经,功底深厚!可能不及我大明的翰林,可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错误,因此我认为,这应当是朝鲜国王私自上奏的奏疏,并没有与朝鲜国的文臣们商讨过。其国内肯定出了什么变故,李隆方才急需得到陛下的金册,通过朝廷对他的支持,以此来弹压国内的不满。” “若是朝廷贸然的颁布金册,不但可能更加激化其国内的局势,甚至可能会使我大明卷入不必要的纷争。” 方继藩之所以劝说,是因为他是有所本的。 这一代国王李隆,在历史上被称之为燕山君,在得知自己的生母非王太后,而是废妃伊氏之后,性情开始生变,做出了许多暴虐的事,耸人听闻,他厌恶佛教,同样的非常厌恶儒生,于是乎,他先是杀害了自己的几个兄弟和侄子,随后在这一两月里酝酿出了史上著名的甲子士祸,杀害了许多的大臣和官员,将他们的门生也统统株连。 最后,这燕山君李隆惹得天怒人怨,大臣们进行反叛,将其废黜,这也是李氏第一个被废黜掉的国王。 也就是说,李隆现在上书的同时,已经开始对国内的同宗兄弟、侄子们,还有许多的官员、大臣、读书人磨刀霍霍了。 他之所以在这时候上书,声泪俱下的希望得到大明朝廷的册封,本质上是在国内屠杀宗室兄弟和士人的同时,能够得到大明的认可。 大明一但有金册送去了那里,他便可以打着天朝上国都站在他这一边的名义开始进行杀戮。 其实这李隆要杀谁,跟千里之外的方继藩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你大爷,你杀人之前,就想好了让大明给你背黑锅,你把大明朝廷当傻子了吗?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三章:册封 朝鲜国距离大明,山长水远,这时代的通讯极不发达,即便是有什么奏报,一时半会,也难说清楚。 当初文皇帝的时候,安南国有贼子作乱弑君篡位,大明朝廷居然在几年之后才察觉,若不是有安南国王子千里迢迢赶来京师哭告,可能整个大明还一直蒙在鼓里,还以为坐在安南王廷上的,仍是自己册封的国王呢。 对于大明而言,之所以能令朝鲜臣服,一方面是大明的国力远超朝鲜国,另一方面,也是文化上的影响!朝鲜国奉行事大主义,作为属国,一直没什么幺蛾子,很恭顺,另一个缘由,就在于大明的文化影响力,儒家的渗透,在朝鲜国上层,几乎和大明一般,都已书同文,他们说着同样的汉语,引用的也都是儒家的经典,他们的士族们,最骄傲之处在于,自己是所有藩国之中,汉化影响最深的属国,他们也会时不时的吟唱一首诗,若是遭遇了边境的纠纷,他们深信天朝上国会为他们做主。 因此,一个朝鲜的贵族,若是放到了大明任何一个地方,其实都与寻常的士绅不会有任何的分别。 此等文化的影响力,至关重要。 可是现在的国王李隆,显然有点儿脑子缺了一根弦,他对朝鲜的士族,以及儒家极为不满,厌恶到了极致,只要向大明讨到了册封他母亲的金册,一场屠杀也即将开始! 这在朝鲜国的历史上,被称之为‘甲子士祸’,整个朝鲜国,一场灾祸已经拉开了帷幕。 而朝鲜人民也绝不知道大明被李隆所欺骗,最终朝鲜国的臣民们便自以为天朝上国站在了李隆一边,因为一旦如此,这对于无数当初忠贞于大明,以华夏为尊,死心塌地愿意尊奉大明为主的士人们而言,将是信仰的崩塌。 此时,方继藩目光幽幽,毫不犹豫地道:“殿下理应立即上奏陛下,朝廷不应该给李隆册封,还应当下旨斥责他,他的母亲乃是废妃,按照礼法,不应当追封为王太后,要狠狠申饬他的行为,与此同时,调辽东一路军马陈兵国境西侧,操演兵马。” “这么严重?”听完方继藩的话,朱厚照有点吃惊,按着奏疏道:“可是本宫看着,这份奏疏没有丝毫的问题啊,这李隆倒也算得上是孝顺的人,其情可悯。” 方继藩心里笑,那是你不知道,这个家伙接下来会做出何等丧心病狂的事来啊。 “殿下,此事关系不小啊,殿下该立即入宫。” 朱厚照虽然觉得方继藩有点夸张了,但内心里对方继藩是很是信任的,他倒没有拒绝方继藩,而是苦笑道:“就为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要不你随本宫一道入宫吧。” 方继藩颔首。 ………… 弘治皇帝今儿接到了一封奏报,是关乎于弹劾方继藩养猪的。 有御史认为方继藩狼子野心,猪者,朱也,虽然朝廷对猪,其实并没有太多避讳,可这方继藩不养牛,不养羊,为啥就养猪呢? 当然,这样的质疑,弘治皇帝也没有多看,御史的职责就是如此,天天得挑点儿事来骂,不找事骂还就不正常了! 刘健等人,今日来了暖阁,依旧商讨的乃是下西洋之事,花钱如流水啊,数不清的钱粮,转眼就没了,看着就心疼。 所以每一个人,都是愁眉苦脸的模样。 这时,外头有宦官小心翼翼的进来道:“禀陛下,太子殿下与新建伯求见。” 弘治皇帝沉吟着,这眼看着要过年了,难得二人居然回了京师,倒也不易。 他打起精神道:“朕了解太子,他对朕颇有几分畏惧,历来求见朕,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想来一定有要紧事要启奏。” 刘健等人都不由的微微一笑,刘健道:“陛下,太子近来长进了不少,毕竟……长大了啊,陛下岂可如此作想,太子殿下还是有孝心的。” 弘治皇帝只抿嘴一笑,不可置否,转而吩咐小宦官:“叫进来吧。” 没多久,朱厚照和方继藩便一前一后入了暖阁! 朱厚照一见弘治皇帝就直接开门见山道:“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 弘治皇帝与刘健对视一眼,刘健苦笑。 方继藩在朱厚照后头,心里骂,**智障,难道就不能温柔一点,啥事都瞎咧咧。 弘治皇帝笑吟吟地看了朱厚照,又看向方继藩:“方卿家来了啊,既然方卿家也来了,那么朕就料定这定是方卿家有事要奏,是吗?” “……”朱厚照见父皇不搭理自己,不禁无语,心里很挫折呀。 方继藩便微笑道:“陛下圣明,慧眼如炬,洞若观火,陛下之心,神鬼莫测,臣……服了。” 弘治皇帝抬头,对他的话,已是免疫了,道:“所奏何事?” “朝鲜国李隆上奏一事,臣陪着太子殿下看奏疏,觉得事有蹊跷,事关重大,关系着朝廷朝贡羁縻大事,所以不得不来。” 弘治皇帝又和刘健对视了一眼。 这件事他们是有印象的。 朝鲜国的李隆有一个生母,不过早已死了,现在他登基之后,希望将自己母亲追封为王太后,希望朝廷恩准。 涉及到了朝鲜国的王室人员,如王太后、国王、王后这样的爵位,若是没有大明朝廷的金册册封,即便是李隆以王太后之礼将其生母重新入葬,只怕……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这李隆刚刚登基不久,对于这个新王,弘治皇帝和刘健人等人的印象还不错! 那一份奏疏,言辞十分恳切,这令弘治皇帝想起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又何尝不是宫女所生?自己的母亲,不也不明不白的死了?而今,自己克继大统,成为了上天之子,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在,实是令人唏嘘的事。 刘健在票拟之后,表示了对李隆所奏之事的认可,认为这是孝顺的表现,票拟送到了内廷,弘治皇帝也立即恩准,并且要求礼部预制王太后的一切礼仪,甚至礼部也将派出官员,在朝鲜国王太后重新以王太后归葬于王陵时,代表大明参加这一次葬礼。 “李隆此人,甚为孝顺,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李隆有此心,朕心甚慰,怎么,卿家觉得可有什么问题吗?” 方继藩便正色道:“陛下有没有想过,当今朝鲜正牌的王太后尚在。何况李隆之母乃是废妃,她为何被废,难道陛下就不愿查实吗?再者,这一份奏疏虽是声情并茂,可是多处经典都引错了,这说明什么?说明李隆对此事,根本就没有和朝鲜的臣子们商议,而是私下所书,绕过了臣民,直接向陛下奏陈,他若是有底气,为何不和人商议,如此大事,为何不与人商议,而直接上书呢?” “臣以为,事有反常即为妖,李隆的种种行为过于奇怪,虽是打着孝顺的名义,却做了逾越了礼仪的事,陛下不但不能顺着他的心意,颁发册封的旨意,反而应该申饬他,臣担心……朝鲜国内部的局势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而大明在其中,若是不能借此打消掉李隆的狼子野心,只恐生变……” 听了方继藩的分析,弘治皇帝倒也慎重起来,他朝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会意,连忙取了那份奏疏来! 弘治皇帝认真的细看了一会儿,似乎也察觉出了一丝蹊跷,的确如方继藩所说的有几处用典都错了,这不像是朝廷饱读诗书的文臣们该有的水平。 如此看来,还真是极可能是李隆私自所书,为了防止泄露消息,所以根本就没有让任何文臣代笔! 弘治皇帝朝刘健道:“刘卿家以为如何?” “陛下。”刘健苦笑道:“礼部的人,已经带了册封的诏命出发了。” “………”弘治皇帝皱眉。 这等于圣旨已经发了,皇帝都开了金口了,能够收回成命吗? 他对方继藩是信任的,不过还是觉得方继藩危言耸听了一些,或许这只是一个孝子在情真意切之下的举动吧,既然方继藩特地来发出警告,他倒是想要收回成命,索性再等等看,申饬……肯定是不能申饬的,不能因为人家为母妃请封,就骂人家一通。 可现在……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一时无言,平时看着这满朝文武,一个个懒洋洋的样子,屁大的事也要争论个十天半月,就算做了决定,也要磨磨蹭蹭一些时候,才慢吞吞的发出诏书来,可如今日的这等事儿,他们倒是快得很。 可惜了,终究……还是没有拦住啊。 朱厚照却是悄悄的给方继藩使了个眼色,这眼神里,似乎透露出了许多的欣喜。 方继藩看不懂。 弘治皇帝道:“既然已经颁布了诏书,那么……此事就如此处置吧,方卿家,朕知道你料事颇准,可迟了也就迟了,只能如此。” “……” 朱厚照此时道:“那么,儿臣告退。” 他似乎有事,急着要走,心里头不知在想什么。 正文 第三百五十四章:家和万事兴 朱厚照这挤眉弄眼的样子,自是完全收入了弘治皇帝的眼底,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厚照一眼道:“来都来了,却又急着要走?你们……不会胡闹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是异口同声道:“父皇(陛下),儿臣(臣)岂是这样的人?”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摆摆手道:“去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如蒙大赦,匆匆出了暖阁。 前脚刚出去,朱厚照便扯着方继藩的衣袖道:“走,去东宫。” “啥?”方继藩眼眸清澈地看着朱厚照,却一副很傻很天真的表情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道:“圣旨啊,圣旨走得慢,可父皇既然颁布了圣旨,所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等使者带着册封的圣旨到了辽东,再入朝鲜国,那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咱们若是有一份圣旨,快马加鞭的,半月就可送到,岂不是好?” 方继藩一脸震惊地看着朱厚照,太子殿下…… “你说话啊……” 方继藩闭着嘴:“臣不想说话,臣什么都不知道。” 朱厚照一把抓住方继藩的衣襟道:“你又给我装,哼,每一次你都想开溜!来时你说什么,你说后果很严重的,咱们为了朝廷,为了大明的社稷,怕什么?” 方继藩很无奈,其实他很想试一试自己昏厥在地,然后装死。 可想倒在地上,却难下决心。 此时只好无奈地道:“圣旨呢,我们没有圣旨啊。” “谁说没有!”朱厚照得意地对方继藩眨了眨眼,眼里放光道:“跟本宫来。” 这一路出宫的路途上,朱厚照道:“父皇这顿揍,肯定是逃不了的了,不过你放心,本宫不会供出你来的……不是还有刘瑾吗?” 听到刘瑾,方继藩心里总算有了一些安慰和底气,不过想来陛下也不是傻子,肯定知道自己有一份,而且是最大的那份! 心里感慨一番,依旧还是免不得忐忑,太子这种人,真是人间渣滓啊! 此时,他道:“还得让百官住口,否则一旦事情泄露,万千封弹劾奏疏弹劾殿下,臣很为殿下还有刘公公担心啊。” 朱厚照瞪他一眼道:“你是在为自己担心吧。” 方继藩感觉人格遭受了打击,随即微微抬起下巴,义正辞严地道:“臣忠贞为国愁,何曾怕断头?出了什么事,冲臣来好了。当然,我们不能做无畏的牺牲,想要压住百官,就得先说服刘公,刘公乃内阁首辅大学士,倘若他对此不闻不问,这件事就好办了?” “你有办法说服他?”朱厚照其实也觉得头痛。 方继藩淡淡道:“办法也不是没有,刘公毕竟是深明大义的人啊。” 二人说着,已到了午门门口,门口这儿,刘瑾正笑嘻嘻的在等着太子殿下,他打了个饱嗝,朝太子谄媚的笑。 方继藩道:“刘公公……” 刘瑾猛的打了个颤,顿觉得阴风阵阵,汗毛竖起,平时方继藩都是叫他刘瑾的,突然叫公公的,很恐怖啊。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劳烦刘公公去书院请刘举人来,就是那个刘杰,让他到东宫去见太子殿下。” 刘瑾便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瞪他一眼,不耐烦的道:“快去。” 随即,二人则一道来到东宫。 朱厚照在东宫的收藏极多,琳琅满目,足足几十方大印,有金的,有银的,有铜的,方继藩看着心惊肉跳,上头有大将军的字号,还有一枚,居然是镇国公,自然也少不得有所谓书院院长。 原来……朱厚照这镇国公,居然早就给自己准备好了。 而更令方继藩吓尿的,却是皇帝的宝玺,还有弘治皇帝专用的小印。 方继藩忍不住道:“殿下不是说用萝卜……” 朱厚照振振有词道:“你以为本宫傻吗?本宫若是承认不是萝卜,是用金银打制的,明日父皇就将我这里抄了,统统都要收走,说萝卜,是掩人耳目,父皇对这制印的技巧,一窍不通,也就他会相信。” 说着,他眼带鄙视地看着方继藩:“老方,本宫看你平日挺聪明的,原来也有傻的时候。” 方继藩幽怨的看着朱厚照:“殿下,臣突然觉得自己的命,已不是自己的了。” “不要怕。”朱厚照撇撇嘴道:“怕什么?你猜这些印是谁雕的?” 方继藩迟疑地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淡淡道:“乃是太皇太后,也就是朕的曾祖母私下恩准的,父皇有一日若真想找本宫的麻烦,要打死本宫,不多一会儿,仁寿宫那儿就会来人了,不怕,不怕的,掉不了脑袋的。” “……”还有这样的操作?方继藩已经不知道什么好了! 此时,朱厚照在博古架里寻出了一枚印玺,便道:“就是这一枚了,此印玺乃是专门用于册封诏书的皇帝宝印,来来来,先写一道诏书,是要申饬那个李隆吗?怎么骂他才好?骂他人间渣滓?” ……………… 一个时辰之后,刘杰跟着刘瑾,匆匆的从西山学院里气喘吁吁的赶到了东宫。 进入了正殿,便见太子殿下一袭蟒袍,方继藩侧立于朱厚照身边。 刘杰连忙拜倒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师公。”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也看了朱厚照一眼,二人目光相对,朱厚照便继续抿着嘴,一声不吭。 方继藩微笑道:“刘杰啊,你来的好,你可知道诸徒孙之中,师公最看重的就是你。” 刘杰一开始还满心疑惑,此时听了方继藩的话,瞬间的感动了。 没有师公,怎么会有自己的恩师?而今自己成了举人,吐气扬眉,人生自此改变,再不必如从前那般羞于见人! 北直隶解元,也是拿得出手的,将来即便不中进士,也不至丢了父亲的脸了。 再者,这些日子在书院学习,受益匪浅,想到师公对自己如此看重,刘杰不禁潸然泪下。 方继藩笑盈盈地看着他,不得不说,其实……古人大多数,还是很淳朴的。 刘杰则是哽咽着道:“师公对学生,恩重如山,学生衔环结草,亦难报万一。” “咳咳……”朱厚照咳嗽一声,直接进去正题道:“正好,有一件差事给你,这里有一份旨意,乃本宫父皇的密旨,关系重大,非要忠厚干练之人不得托付,方卿家举荐了你,说你为人忠厚,行事干练,你拿着圣旨速去朝鲜国。” “朝……朝鲜国……”刘杰不禁吃了一惊,那可是千里之外啊。 朱厚照一脸肃然地道:“事情紧急,不可耽误了,需立即去,除此之外,途径辽东时,还需将另一份密旨送去给辽东巡抚。” 刘杰想了想,咬了咬牙,既是师公的托付,又是圣命,他也便没有多问,只是道:“那么臣今日便回去收拾,明日出发。” 朱厚照立即道:“不成,此事关系重大,一刻都耽误不得,现在就要出发,要星夜乘快马入朝,这件事很辛苦,可事成之后便是大功一件,你的师公很看重你啊。” 刘杰一呆:“现在就出发……”他迟疑了一下:“臣此去……跋山涉水,能否容臣立即去和家父……” 朱厚照又怎么可能答应,不容置疑地道:“不可以,必须尽快,哪里有这么多啰嗦,你现在身负的,乃是天大的干系,好了,不要啰嗦了,刘瑾,立即送刘解元出发,一定要将他送出城门,给他准备好快马。” 刘杰一头雾水,可是看了一眼表情严肃的太子,再看一眼抿着唇的师公,心中一凛,莫非………当真出了什么大事? 一想到如此,他顿时热血上涌,这是殿下和师公考验于我啊,只是……父亲那儿,多半要令他担心了。 心里叹了口气,倒再无犹豫。 方继藩看着刘杰的背影,面上还残留着微笑。 便听朱厚照笑呵呵的道:“这个刘杰,果然挺老实的,老方,你教出来的徒子徒孙都不错,本宫都很欣赏啊。” 方继藩一把扯住朱厚照的衣襟,朝他大喝:“认真一点,我们是在做大事,别好像我们是在推人下火坑一般,殿下难道不怕夜里睡不着觉吗?难道就不知羞愧吗?” “不……不知呀……”朱厚照老实的道:“本宫反而觉得……很有趣……” 想了想,方继藩松开他,有趣吗? 哎,我是一个好人啊,一点都无趣。 ……………… 刘健如往常一般,在次日拂晓时入宫当值。 自己的儿子自去了书院读书,已经许多日没有回家了。 不过刘健的心里,是极踏实的。 在书院里读书,多认识一些朋友,这才像个读书人嘛,比当初关在书斋里,不知强了多少倍。 方继藩……好人哪。 无论怎么说,这家伙虽然性情有些古怪,且还有脑疾,却是帮了老夫大忙了。 儿子能重新振作,又有了功名,刘家将来后继有人,他已很欣慰了! 所以虽然公务繁忙,朝中有许多操心的事,可是刘健依然觉得心里踏实,所谓家和万事兴,料来便是此理。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五章:舐犊之情 刘健当了一会儿值,随即便和谢迁、李东阳一道入暖阁觐见。 这十几年来,刘健等人一直如此,风雨无阻,早已习惯了。 此时,暖阁里,弘治皇帝的案头上,正摆着一份奏报。 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他脸色惨然,连呼吸都挺直了。 陛下昨日让东厂查一查东宫,这不查还好,一查,真是触目惊心啊。 萧敬觉得实在为难,其实作为东厂厂公,换做其他天子的时候,若要查太子,真若查出什么惊天的大事出来,那也没什么,毕竟他们是皇帝的奴婢,皇帝要查,尽忠职守就是了。 太子触犯了天条,只要真发现点什么,废黜掉,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当今皇上,只有一个儿子,这就是最难办的地方了,偏偏太子那儿,还查出了这么多可怕的事。 “果然……”弘治皇帝今日却显得极平静,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什么:“这个家伙,朕就知道他不会老实,定会拉着方继藩去铤而走险。” “陛下……” “他那些印章,有谁知道?” “这……” 弘治皇帝淡淡道:“真是个不知悔改的东西啊。” 萧敬心惊胆跳,却还是提醒道:“还有那份圣旨,昨日已经带了出去……往辽东方向去了。” “噢。”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由着他们去吧。” 弘治皇帝想了想,又道:“你可知道为何昨日朕不露声色?朕见那家伙和方继藩使眼色,其实就晓得他们的鬼主意了。” 萧敬压力甚大,其实他渐渐已经体会出了点儿什么了,却还是道:“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板着脸道:“方继藩的提醒,确实不无道理,那个李隆,似乎有蹊跷。” 顿了顿,弘治皇帝道:“可朕已经开了金口了,岂容更改,你可见过天子朝令夕改的吗?” “不曾。”萧敬开始装傻。 弘治皇帝靠在御椅上,继续道:“朕后悔了,可朕不能朝令夕改啊,所以……才放任太子去胡折腾。若是果然朝鲜国那儿有蹊跷,那么这假的旨意就成真的。真的旨意还在半途上,一看情况不妙,肯定不敢拿出来。” 萧敬不由道:“可倘若是……” “可倘若这朝鲜国根本无事,完全是方继藩杞人忧天,这还不简单?这圣旨是假的,乃是东宫里有人伪造,朕先收拾太子一顿,到时他自会将所有的罪责推给东宫里的某个宦官,届时,就算天大的罪,不就都落在一个宦官身上了吗?太子自然是要让他长记性的,而朝鲜国那儿,可以私下命人去安抚,一切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至于那宦官,朕可以宽宏大量,令他去凤阳守祖陵,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萧敬便道:“奴婢明白了,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面上却无表情。 虽然他猜到了太子肯定会做点让自己想揍他的事来,可没想到,这家伙竟还真敢做,有这么大的胆子。 弘治皇帝叹道:“这件事说难听一些,叫大逆不道,说好听一些,叫勇于任事,哎……” 萧敬见弘治皇帝并没有动怒,终于舒了口气,笑吟吟的道:“陛下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实是高明。”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高明个什么?朕乃黄雀,自己的儿子是螳螂吗?” 萧敬连忙道:“请陛下恕罪,是奴婢愚笨,说错了!” 弘治皇帝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高明,只觉得自己是利用了儿子的‘荒唐’,可自己儿子,胆大包天到这个程度,自己有啥可高兴的呢? 他淡淡道:“厂卫先按兵不动,过一些日子去东宫,将那些鬼东西都给朕搜出来,这件事万万不可声张,那些大大小小的印玺和印章搜来之后,立即送进宫里来,对外就说查知东宫遭贼了,若是泄露了一个字,便是万死之罪。” “奴婢明白。还有……”萧敬犹豫再三道:“陛下,前去传假旨的这个人……和刘公有关?” 弘治皇帝皱眉:“什么?” “是刘杰。” 弘治皇帝表情怪异:“这肯定就是方继藩的鬼主意了,这叫拖人下水,要死就大家一起死。” 萧敬苦着脸道:“这方继藩……” 弘治皇帝却是摆摆手:“这件事,不要再继续过问了。” ……………… 一炷香之后。 刘健等人入暖阁觐见。 弘治皇帝一副平静的样子,正预备和诸卿们议事,却听谢迁道:“陛下,臣今日听到了一些传闻。” “传闻,什么传闻?”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听说……从东宫发出了一份旨意,往关外去了,这件事很古怪,似乎是从锦衣卫里流传出来的,臣再联想起昨日太子和方继藩奏陈了朝鲜国王李隆之事……” 谢迁话音还未落下,刘健和李东阳却几乎炸了。 啥…… 流出了一份旨意? 这样一想,他们立即便联想到了在西山书院里张贴起来的几份圣旨。 难道……又是萝卜? 刘健顿时肃然起来,正色道:“陛下,当真有这件事吗?还是要彻查一下为好,太子殿下若只是玩闹,在西山书院玩闹倒也罢了,可若是胡闹到了朝鲜国,以至于震动了天下,这可就不好收场了啊,且不说别的,单说一旦此事传出,御史们捕风捉影,士林清议汹汹,只怕……” 弘治皇帝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了刘健一眼,却只抿嘴,不发一言。 谢迁怒气冲冲地道:“此事还是彻查一下为好,若果真如此,陛下,这可是大事啊,那方继藩竟敢这样怂恿太子殿下,这已是死罪了。”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既是子虚乌有的事,何必要在意,刘卿家,你说是不是?” 刘健却是皱着眉头,他虽对方继藩的印象有了很大的改观,甚至他隐隐觉得,即便此事为真,多半也是太子的主意,方继藩可能只是无辜卷入罢了。 可想了想,这事太可怕了,太子到处盖印玺,发圣旨,这天无二日,人无二主,绝不是闹着玩的。 随即,他便道:“陛下,国家自有法度,朝廷也有朝廷的纲纪,臣为首辅,理当请陛下万万不可忽视此事,还是彻查为好,若是子虚乌有,正好也证明了清白,可若是确有其事,凡牵涉之人,理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目光却是更加奇怪了! 他心里嘀咕着,朕的儿子做了什么,朕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儿子在做什么,你竟不知? 弘治皇帝淡淡道:“既如此,查一查也好。萧敬,你去查一查,记住,不要大动干戈。” 萧敬意味深长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奴婢知道了。” 弘治皇帝道:“好了,且先查一查吧,对了,刘卿家,汝子刘杰,最近在做什么?” 说到自己儿子,刘健心里就有股说不出的舒坦感,可表面上,却是谦虚谨慎的模样道:“臣子刘杰,自中举之后,一直都在西山书院读书。” “许多日不见了吧?”弘治皇帝微笑。 “是有一些日子了。”刘健道:“不过若是能因此有些长进,臣倒是求之不得。” “是啊……”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刘卿家说的很对,好了,议一议正事吧。” 可是竟弘治皇帝这么一问,刘健莫名的感觉里头突然有些不安起来! 陛下为何突然问起自己的儿子呢?自己的儿子虽是优秀,可实在没必要突然问起啊。 他恍恍惚惚的议完了事,又恍恍惚惚的回到内阁,对着奏疏,倒是强压下心里的狐疑,收拾起心情进行票拟。 只是下值回去的时候,坐在轿里,他又忍不住瞎琢磨起来。 太子和方继藩到底有没有矫诏呢? 有可能,太子殿下可是有前科的人,何况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等事也不会空穴来风啊。 可是……这和自己儿子,好像没什么关系吧。 理应不会的,刘杰是个老实本分的人,和太子以及方继藩那样性子的人不一样。 刘健想罢,坐在轿里笑了! 陛下和那方景隆就这一点不好啊,天天操心着他们那顽皮的孩子,这孩子即便再有才学,再有本事,可人不老实有啥用?还不是操碎了心,成日提心吊胆? 我家刘杰,可就不同了,虽是资质平庸了点,至少……不惹事,安生! 下了轿子后,刘健倒想起了这个时候快过年了,书院也应当放假了吧,却不知刘杰何时还家! 此时,门子迎了刘健,刘健便道:“今日少爷回家了没有?” “没有。”门子愁眉苦脸地道:“老爷,这事很蹊跷啊,今日清早,书院就放学了,正午的时候,京里的书院生员各都回了家,可少爷到了晚上也不见踪影,管事的心里还嘀咕呢,是不是和同窗们去玩了,叫人去打听,几个同窗都说昨日开始,就不曾见过少爷了,据说是被太子殿下和新建伯叫去了,说有事……” “啥?”刘健顿时打了个激灵,整个人炸了。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六章:甲子士祸 刘健觉得头晕目眩,若不是硬撑着,差点就要瘫坐下去。 明白了,统统都明白了。 自己的儿子,便是那个送了圣旨往辽东,不,往朝鲜国的使者。 他怀揣着伪诏,是这群胆大包天的人中的一份子。 刘健不知道自己儿子是否知道内情。 可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一旦事发,刘杰十有八九就算是主谋了,方继藩或许还只是一个从犯而已!台面上刘杰,是肯定跑不掉的。 这……真是缺德啊。 刘健又气又忧,急匆匆的要回轿里去,要找方继藩这个小子算账去。 可刚转身,他身子顿住了。 这个时候,怎么找他算账? 难道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他毕竟是历经过许多事的内阁首辅呀,只是短短时间里,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厉害关系! 这事儿现在还只是人们猜测而已,只要没有真凭实据,就还能捂着,可他若是气急败坏的赶去方家,事情一旦泄露,那就是不打自招了。 自己的儿子……作为主逆,伪造圣旨,虽是和太子一起,可太子殿下毕竟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啊,谁能动他一根毫毛? 而方继藩,想来早就两手一拍,把所有事都撇个干干净净了。 再者说了,就算不撇干净又如何?他是勋贵,非是文臣,只要陛下还要留他性命,太子袒护他,此子脸皮又是十尺厚,他还会怕御史们痛骂他? 刘健深信,全天下的御史以及读书人一人吐方继藩一口吐沫,也淹不死方继藩,人家照样可以声色犬马,愉快的活下去。 可刘家不一样啊,自己是首辅大学士,是文臣之首,儿子犯了这么大的事,势必遭致六科攻讦,自己但凡还要一点脸,就得乖乖致士还乡,闭门思过。而自己的儿子,肯定也是为士林所诋毁,届时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不能急,深呼吸…… 没事,没事的,什么大风大浪,老夫不曾见过呢? 缓了缓,刘健总算定下了心神,嘴角微微挤出了微笑,背着手,依旧还是那镇定自若的文渊阁大学士、大明宰辅! 他朝门子淡然道:“噢,知道了,老夫想起来了,幼夫上次曾说过,他想要去省亲一趟,哎,出发前也不和为父打一声招呼……” 说着,淡淡然的跨入了门槛。 刘健努力的镇定下来,可心头却是忍不住痛斥刘杰:“这不知死活的东西,太子和方继藩的话,你也敢信?” ……………… 半月之后。 朝鲜国、景福宫。 李隆想不到,天朝上国的旨意来的如此快。 反应之迅速,实是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朝鲜国上下在李隆的带领之下,在景福宫正殿设坛,恭迎上国钦使。 朝鲜国使用的乃是大明年号,因而这景福宫,乃大明太祖高皇帝洪武二十八年所建,乃李氏朝鲜的首宫,被称为北阙! 此时,李隆拜下,朝鲜三班大臣亦都拜倒。 朝鲜国和安南国都自称自己为小中华,学汉礼,读圣人书,今上国来了使臣,所代表的,便是大明皇帝,李隆道:“臣李隆,受旨。” 刘杰颇其实有些紧张,打开圣旨,开始诵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这圣旨第一次开封,刘杰只看一眼,眼睛都直了! 接着,他不得不带着几分担忧,硬着头皮念下去:“朝鲜国王李隆者,废妃之后也,今侥幸克继君位,不思上奉天国,下安黎民……” 这是在骂人啊。 直接骂人是废妃的儿子,人家好歹是个国王,接下来的批判就更加严厉了,大抵就是说你吃饱了没事做,废妃之后便是废妃之后,朝鲜国现在已有王太后,岂可再有王太后呢?何况,你的母亲既然是废妃,乃获罪之身,你身为她的儿子,应当反省她的过失,三省吾身,竟敢逾礼,让大明给予追封! 刘杰越念越心惊!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地头跪着的李隆,却见李隆没什么表示。 他不禁感到有些奇怪。 其实这李隆也不是没有表示,而是因为,他听不太懂刘杰的汉话。 朝鲜国的宫廷和三班贵族里,虽是自幼就要进行汉话的教育,可毕竟这汉话传到这里,又成了另一种方言了,大抵就相当于广东布政使司的朋友们讲官话的效果。 而刘杰口音里也多少带着乡音,这下好了,广东布政使司的人讲官话,却让一个江西布政使司学习过官话的人来听。 李隆依旧面带着微笑,他日盼夜盼,就是这份册封啊,这代表着上国对自己的支持,有了这封册封,一切就可水到渠成了。 刘杰的话,他听不太懂,勉强听懂几个字,也串不起来,不过这不打紧,虽然听不太懂,可是文字是互通的,到时上使将圣旨交给自己,自己一看就知道了。 刘杰念完,已经感觉背脊发凉了,甚至连冷汗都出来了。 他陡然想起,好像恩师临行时,还交给自己一个锦囊,说是念完了圣旨之后,便立即拆开。 于是,圣旨念完。 李隆笑嘻嘻地一字一句道:“下臣……谢……皇……帝……恩……典…” 刘杰将圣旨交给他,李隆朝刘杰笑了笑,原本按礼仪,李隆该邀请上使到景福宫里坐一坐,以尽宾主之礼,可他太想看看圣旨了,于是乎吩咐身边的大臣道:“上使远来,旅途劳顿,先请至奉常寺暂歇,稍晚一些,再请上使作乐。” 奉常寺知事便请刘杰出景福宫,坐上了一种……别致的轿子里! 连日赶路,其实刘杰甚为疲惫,可想起师公的嘱咐,他不甘怠慢,便取出了锦囊,打开……一看。 一个纸卷慢慢的展开,然后,刘杰看到了一个字——逃! 逃? 刘杰顿时脑子嗡嗡的向,联想到了那份圣旨,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 …………………… 在景福宫,李隆的手在颤抖。 他的左右,外戚任士洪以及领议政慎守勤低垂着头,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他们二人都是李隆的左膀右臂,可突然来了一封上国的旨意,让他们感到莫名其妙! 他们小心翼翼的看着李隆,似乎猜测到了什么,可是此前,大王并没有透露出一点讯息,可见在大王心里,便连他们竟都不够信任。 李隆看完了圣旨,眼睛都已经直了。 他原以为,作为登基的朝鲜国王,大明多少会给一点面子的,何况他的奏疏,可谓是声情并茂,可谁知迎来的,竟是呵斥。 他气得颤抖,原本是想借上国的册封告诉王廷中的大臣,以及国内的士人,上国是彻底支持他的。 可谁料到…… 啪! 他怒不可赦地狠狠拍案,眼眸张大,满面狰狞。 吓得任士洪与慎守勤二人大气不敢出。 “他们……羞辱本王!” 李隆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得不到上国的支持,这令他气恼万分。 此时,他倒是想到了什么,怒道:“上使呢,上使在哪里?” 于是有小宦官火速前去了奉常寺,可是很快,这小宦官便回来了,回禀道:“人已不知所踪。” “这是假诏!”李隆直接宣称。 其实他不相信这是假的,因为自己的奏疏送去了上国,能看到奏疏的,一定是大明的君臣,不可能无端的有一份假诏来。 可李隆却是将其一口咬死,他看向慎守勤道:“国中定有奸邪小人私通上国,传递消息,事到如今,没有选择了。” 慎守勤心里便咯噔了一下,他很清楚,大王所说的没有选择是什么意思。 “真要到这个地步?” 李隆冷笑道:“乱臣贼子,理应诛之!” 他眯着眼,眼眸里掠过了寒芒:“铲除不臣的臣子,是本王应当做的事,立即……动手!” 是日…… 无数大火出现在了汉城的上空,数不清的军队开始一家家的搜检,更有数不清的士人以及朝鲜国大臣尽都被绑缚,杀戮……开始了。 到处都是嚎叫,是惨呼,转瞬之间,整个汉城已沦为了人间地狱。 宫中的医女们统统被拿捕,所有的寺庙亦被士兵闯入。 最惨乃是成均馆。 成均馆便是朝鲜的‘国子监’,乃朝鲜国最高学府。 可在此时,里头读书的士人被杀者数不胜数,孔圣人的画像被撕下,万世师表的牌匾亦是不知所踪。 然后,这里……被富有开创性思维的李隆改为了妓院。 无数的人如猪羊一般的被屠戮和诛杀,朝鲜士族深受其害。 许多李姓宗室子弟,亦死在了他们的院君大府里。 杀红了眼睛的人,接着开始趁机滥杀无辜,一日之间,尸横遍野。 寸斩、炮烙、拆胸、碎骨飘风等酷刑,在景福宫开始大肆使用,无数忍受不了酷刑的人在哀嚎中死去。 甲子士祸,紧紧维持了几日,可被杀者,有上千之众。 与此同时……大批的人开始向北逃亡。 刘杰就在这个队伍里,他一脸发懵,当他得知,朝鲜王都已杀戮四起的时候,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师公……英明吗? ……………………………… 第五章送到了,累死。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七章:不见棺材不掉泪 从身后汉城逃亡出来的人传出的许多流言蜚语里知道,在汉城,一桩极可怕的事正在发生。 而一路向北逃亡,沿途有不少闻讯的朝鲜国士人也惊恐地加入了逃亡的队伍。 人们争先恐后,即便大雪不停,在这刺骨的雪原上,似乎……能够尽快的脱离国境,抵达辽东,才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刘杰虽然老实,可不傻。 从沿途上不少逃亡之人口里所打听到的消息,慢慢的,他就完全明白了。 其实李隆在两年前,就曾小规模的对国内的读书人进行过清洗。 只是…… 那时规模不大而已。 而此次的规模,却是株连极为广泛。 十几日之后,刘杰终于随着一群衣衫褴褛的朝鲜士人一起抵达了辽东,在这里,一支军马已经驻扎了。 带队的指挥使寻觅到了刘杰,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位刘钦使,可是内阁首辅大学士的亲儿子,是太子殿下和新建伯格外关照过的人,若是死了,自己也就完了。 刘杰惊魂未定,猛地想到大量的朝鲜国士人在逃亡,与这指挥一商量,让士兵们预备收容! 在国境边,一个个的营地搭建起来,随后,一封封的奏报朝着京师方向,飞快而去。 ……………… 方继藩其实还是挺担心刘杰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的徒孙啊。 反观有良心的方继藩,朱厚照就显得完全没心没肺了,该吃吃,该睡睡。 只是近来朝中流言蜚语诸多,一个个御史捕风捉影,纷纷上奏弹劾。 弹劾的奏疏具都被留中,这等事,毕竟没有相关的证据,瞎比比个啥,拿真凭实据来啊。 不过,当一个更可怕的消息传出时,朝野震动了。 与太子和新建伯勾结一起的,还有刘杰。 刘杰乃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这就让人浮想联翩了。 人们其实是可以理解太子胡闹的,太子的年纪毕竟还小嘛。 人们也是可以理解方继藩的,虽然弹劾奏疏里破口大骂,除了不能说脏话之外,六科御史们能想到的词都用上了。可这位新建伯,年纪也不大,人家还有脑疾呢。 所以,即便是弥天大祸,只要陛下不松口,大家跟着骂一骂也就是了,方继藩的身份乃是武勋,武勋虽现在不及文臣们重要了,可武勋的好处就在于,人们往往不会用太高的道德标准去要求这些皇亲国戚,以及祖上捧了一个铁饭碗传下来的贵族。 毕竟在文臣们的眼里,这些人渣,道德本就不高,会做出这样的事,完全属于阿谀奉承太子,谁也没曾高看过你一眼,再者,方继藩怎么看,都是一个从犯而已。 刘杰就不同了。 丧尽天良了啊。 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一个读书人,竟是参与这样的事,这……还有风骨吗?你还配做读书人吗? 整个士林,俱都引以为耻。 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刘健的儿子啊。 那么,这联想就更深了,这是不是刘公授意的呢? 月中,依旧还是大雪纷飞,冷如刺骨。 大明的廷议,如期举行。 百官们聚首,朱厚照和方继藩也被特意拎了来。 本来朱厚照是可以装病不参加的,可惜陛下有口谕,他只得乖乖的来了。 方继藩更惨,身为伯爵,他理应参加五品以上官员的廷议,若是不去,则代表自己心虚,说明自己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为了显示自己光明磊落,方继藩大清早便穿了麒麟服,毅然决然的给了小香香一个拥抱,入宫去了。 午门之外,雪絮飘飞。 刘健身边,李东阳和谢迁正与他低声说着什么。 此时,宫门还没有开,大家在此等候。 这里的气氛很诡异,那些老成持重的大臣,一个个低着头,事不关己的样子。 可年轻的御史、科道、翰林们,却是眼睛发着绿光,时不时的朝刘健方向看去。 年轻人气盛,眼里容不得沙子,这些年轻的清流们,好不容易逮着了个苍蝇,怎么肯撒手。 刘健面上怡然自若,可是浓墨般的黑眼圈却已出卖了他。 他已很多天不曾睡过好觉了,虽是一直默默的说服自己要镇定,可心里还是不免的忧心忡忡。 方继藩一到,顿时就引起了一个小小的轰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英国公张懋似乎专等他来,在另一边,本与几个穿着斗牛服的武勋低声细聊着什么,一见方继藩,便大喇喇的走上前去,一拍方继藩的肩,压低声音道:“坊间的留言……” “……”方继藩只抿着唇不做声,他不好回答啊。 张懋左右看看,摆出国公的气度,倒也没有继续追问,却是道:“听说过不见棺材不掉泪吗?” “啊……”方继藩诧异地看着张懋,要见棺材了啊,这么惨? 张懋淡淡道:“这就是说,就算触犯了天条,咬死了都别承认,承认了你就是傻,懂老夫的意思了吧?” 方继藩如释重负,原来……在英国公心里,这不见棺材不掉泪乃是日常操作,是褒义词啊。 方继藩就道:“懂!” 张懋背着手,颔首点头:“必要的时候,脏水都往刘健那儿泼,你算个啥,御史还有士林的读书人巴不得闹得惊天动地呢,刘公乃首辅,他家里有人掺和此事,势必震动天下,到时你躲在后头,也就没人计较你了。就算是杀人的事,那也该有主从之分……” “这样不太好吧。”方继藩很懊恼的样子。 张懋笑了笑道:“打个比方而已,小子,你他娘的胆小如鼠,心不够黑,手不够狠,你竟还敢成天惹事?” “世伯,我……” 看着张懋赤裸裸的鄙视自己的样子,方继藩义正言辞地道:“世伯在说啥,我听不懂。什么杀人,什么棺材,我惹啥事了?” “……” 张懋瞪着方继藩,见方继藩绷着个脸,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他愣了很久,终究明白了……这小子,果真是臭不要脸的啊。 宫门打开了,大臣们鱼贯而入。 谨身殿里。 弘治皇帝正冷着脸,朱厚照早就到了,唧唧哼哼的样子,皇帝居然给他赐了个座,他欠身坐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其实,他也站不起来,浑身的骨架子都疼呢。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等大臣们行了礼,温和的道:“诸卿都免礼吧,今日……所议何事?” 接下来,本该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来主持,汇报今日预备要议之事,而后由相关的大臣开始进行讨论。 可刘健还未开口,便有人站了出来:“陛下,臣有事要奏。” 刘健的心沉到了谷底。 弘治皇帝眯着眼道:“何事?” 他没有说但说无妨,却是简洁的问了一句何事,背后的意思,值得咀嚼。 站出来的乃是御史王芳,王芳一脸大义凛然之色:“前些时日,坊间有流言说是东宫传出假诏,真伪不知,而今群情汹汹,士林沸腾,臣要敢问太子殿下,可有此事吗?” 朱厚照依旧还坐着,摇头道:“不曾听说过。” 不曾听说过,显然是有意涵的。 现在大家认为是太子伪造的圣旨。 若是朱厚照回答,不是本宫做的,这就等于是将这脏水往自己身上引了。 可现在说不曾听说过,意义就在于,反正这事,我不知道,就算你查出来,真有伪诏流出,可本宫还是不知道啊,反正就是和本宫无关,最多也就是东宫里其他人做的。 这是触犯天条的大事,就算是铁证如山摆在面前,也决不能当场承认。 王芳没有吃惊,似乎觉得太子殿下一定会这样说! 他接着道:“若是太子殿下与此事无关,那么就是国家之幸了。臣这里已搜罗了诸多证据,其中包括了一些流言蜚语,还有在山海关里也有奏报,山海关总兵承认,确实有一个自称钦使的人从东宫里来,要往朝鲜国去,他中途在山海关换乘了快马,而臣又在翰林院里查阅过诏书颁发的存档,结果发现,这个时候,宫中并没有发出诏书……也就是说,一封连宫中不存在的诏书,司礼监不曾加印,待诏房不曾草拟,也未在翰林院存档,居然就在一个多月前发出去了。” “……” 这些御史们,果然是属苍蝇的啊。 这真凭实据,真的拿到了。 谨身殿里顿时似炸开一般,此前还只是流言蜚语,现在则等于是要真相大白了。 王芳突然厉声道:“刘公,难道不该说一句什么吗?” 御史们最喜欢弹劾的两个人,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毕竟只需弹劾,顿时记入史册,名动天下,这清直之名,传播宇内! 即便因此得罪了人,罢了官,可将来新皇帝登基,依然有重新起复的可能,就算不起复为官,回到了乡下,上至巡抚、布政使,下至地方知府、县令,哪一个不对其礼敬有加,天下的读书人,都会将其视为楷模。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八章:多行不义必自毙 刘健心里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要来的。 这些御史,一旦要深究某件事起来,迟早能找到证据的。 现在,真凭实据就在眼前。 刘健面色如常,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岂会被一个小小御史吓倒。 “噢。”只轻描淡写的噢了一声,然后就没下文了。 就仿佛是,这王芳御史,是如往常一般向内阁首辅大学士汇报工作一样。 而作为堂堂宰辅,当然不可能对区区小事便露出什么诧异、惊讶的样子。 方继藩混杂在人群里,心里朝刘健翘起大拇指,刘公……也很会装逼嘛。 王芳自然不依不饶:“那么,刘公可知道……” 他依旧气势如虹,虽然有些小小的紧张,可想到今日弹劾之后,便将名动天下,却也有一丝小小的激动! 于是他继续振振有词地道:“可知道这个假的钦使是何人吗?” 刘健凝视着王芳,面上依旧是平淡之色,众目睽睽之下,似乎刘健没有在遭受王芳的指责,依旧是气度非凡! 他微微一笑道:“是何人?” “是刘杰,北直隶解元刘杰,而这刘杰,正是刘公之子!这里有山海关总兵的奏报,这奏报是上陈兵部,在兵科给事中手里截住了,上头写的明明白白,钦使刘杰至山海关,总兵人等款待,刘杰负有钦命,马不停蹄,没有多做久留,此后山海关总兵官命一队骁骑护送其出关。” 顿时,满殿哗然,若如此,就形同于是坐实了。 东宫里流出了假圣旨,负责传递假圣旨的乃是刘杰,是首辅的儿子。 此前虽也有一些流言蜚语,可是没有真凭实据,谁敢贸然对刘公发出质疑。 可现在,不少人蠢蠢欲动了。 刘健依然满带微笑,淡淡道:“是吗?” 王芳有一种自己使尽了全力,却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在他的预想之中,刘公好歹也该表现出一点心虚和诧异,可人家依旧怡然自若,这……跟预先演练的剧本不一样啊。 他咬咬牙,便又道:“敢问刘公,可知此人是刘杰吗?” “这件事,老夫会彻查的。”刘健轻描淡写地回应。 “……” 王芳有点发懵,老夫会彻查的,这口吻就好像是一个气度非凡的上官下达指令一般。 完全没有丝毫被弹劾的觉悟。 王芳厉声道:“已经明白无误了,下官只想知道,刘公是否知道此事?刘杰乃刘公之子,这么大的事,刘公不可能不知道。” “不知道!”刘健答的斩钉截铁。 “……” 王芳脸色有点怪异,他没想到,首辅大人如此果决,没有给他丝毫缝隙可钻。 王芳不得不道:“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刘公的儿子啊。” 刘健淡淡道:“王子犯法,与庶人同罪,若吾子有罪,自当彻查,让有司查清楚他的罪责,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此事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去查即可。” “……”王芳算是服了。 骂了一大通,本来在王芳的眼里,首辅该是被告,可这位首辅,却牢牢的占据在了判官席上。 此时,刘健正色道:“有司诸官何在?” 他乃百官之长,自有威严,谨身殿顿时安静了下来。 大理寺卿、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纷纷站出来。 这三人,无论是哪一个,都比王芳的官职不知高多少。 尤其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更是王芳上官的上官的上官。 他们一道朝刘健行礼:“刘公请示下。” 刘健凛然正色:“此事事关重大,是非曲直,若不彻查,何以服人?伪诏之事,事先就有流言蜚语传出,有司为何不事先查明?” “这……”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皆是露出了苦瓜脸。 他们自是不敢反驳,只能乖乖听训。 “为人臣者,岂可尸位素餐,现在群情汹汹,有司充耳不闻,这又是何故?都察院事先既查出了一点眉目,为何不报?” 左都御史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虽然这话里没一句脏话,可他的压力却是大得很,于是连忙道:“下官一定详查。” “不但要详查,还要查有实据,此事牵涉甚大,恐有伤国体,决不可简慢!”刘健严厉训斥。 “是,下官明白了。” “……” 那王芳,抿着唇,感到更懵了。 来之前,他是很愉快的,总算能搞出一个惊动动地的大事了。 所以他认为,只要自己当廷提出无数的证据,刘公势必战战兢兢,在自己的义正言辞之下,或恼羞成怒,或是汗颜,而自己自是挥斥方遒,自此之后,天下谁不知有一个铁嘴王芳。 可现在……不对味啊。 怎么搞得好像刘公比自己还要义正言辞?自己铮铮铁骨的风采,一丁点也没显露出来,倒是刘公作为首辅倒是摆出了铁面无私的样子。 他显得很尴尬,无奈地看着被教训的左都御史。 左都御史之下,是右都御史;右都御史之下,是副都御史;副都御史之下,是佥都御史;佥都御史下头还有分设的监察御史;而这监察御史下头,才是他这寻常的小御史。 他和左都御史之间,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公被他质疑,连反驳都懒得反驳他,却是拎出自己上官的上官的上官一通问责,看着自己上官的上官的上官,被训斥的跟哈巴狗一样抬不起头来,这王芳立即有一种感觉,自己实在太卑微了,卑微到人家都懒得理你。 方继藩站在人群里,已经惊讶得张不开口! 啥?被告的人居然还能如此振振有词? 方继藩忍不住朝英国公张懋看了一眼。 丢人啊。 难怪武勋们被文臣按在地上各种摩擦,混了这么多年,好歹也是国公,你特么的就教我一个不见棺材不掉泪? 看看人家,转手之间翻云覆雨,你的世侄犯了事,你就一句打死别承认。人家儿子犯了事,直接反客为主,铁骨铮铮,一副刚正不阿,清正严明之态,顺带还能将各有司的主官痛骂一通!光辉高大的形象,瞬间竖立起来。 而且……刘健的话里,还提了一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方继藩在那时候,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弘治皇帝。 显然,这等于是说,要查就查个底朝天,我儿子,太子,还有方继藩,一个都别想跑。 这三个人,分别牵涉到的,乃是宫中的太子,是百官之长的儿子,是武勋集团里,最近冉冉升腾而起的明日之星。 方继藩几乎可以想象,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这三位主官心里头,是何等的RI了狗! 小御史们可以胡闹,可以破罐子破摔,可三大主官不一样,他们能有今日,可是熬了大半辈子才走上人生巅峰的,小御史可以说,老子不干了,反正就一个七八品的破乌纱!可二品、三品的大员们,敢这样任性吗? 小御史们年轻,罢官之后,可以回乡等待时机,只要名声还在,就迟早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三大主官,混了大半辈子,人生即将走到了尽头,一旦罢了官,接下来只能等死了。 “下官一定用命。”左都御史战战兢兢地道:“刘公请放心,此事,一定彻查到底。” 彻查个屁,这个王芳,谁不招惹,偏偏招惹刘公,回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查查你王芳。还就不信了,你王芳就没有任何徇私舞弊的事,就算没有,你还没狎过妓? 刘健颔首点头道:“无论查到的是何人,牵涉到此事的,官居何职,又是谁的子侄,都要严惩不贷,这是大事!” “是,是,是。” 刘健面色淡然,接着才轻描淡写地道:“还有何事要奏吗?若是没有,那么就开始廷议吧,今日所议之事……” 廷议总算是正式开始了。 相对于方才争锋相对般的情景,枯燥的讨论则是让方继藩昏昏欲睡,好不容易捱到了廷议结束,正准备离开,方继藩感觉到了一道热切的目光! 轻轻抬头一看,只见朱厚照正眼巴巴的看着他,似乎希望他留下来! 方继藩觉得他的坐姿自始至终都很不自然,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心里猛的打了个寒颤,连忙假装没有领会到太子殿下的意图,灰溜溜的跟着人潮,匆匆出了谨身殿。 走出谨身殿,一股寒风就迎面吹来,令人不由自主的打着寒颤 方继藩倒是深深的呼出了一口气,真是有一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啊。 果然,拉了刘杰下水,操心的事都少一些啊。 方继藩心里乐了。 就在此时,身后有人淡淡道:“新建伯。” 森森然的声音…… 方继藩回眸,看到了刘健。 方继藩露出了笑容,行礼道:“见过刘公。” “到老夫公房去坐一坐吧,下西洋之事,还要和新建伯好生议一议,这是可不容缓的大事。”刘健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身边,川流不息的人潮在擦身而过,没有人停留,连张懋路过时,也假装没有看到方继藩,更没有看到刘健,眼睛看向别处,昂首阔步的走了。 正文 第三百五十九章:喜讯 方继藩乖乖的跟着刘健到了内阁。 内阁又称为文渊阁。 名字很好听,也很有逼格,就是在这宫中,显得破旧和狭小! 从前建此阁时,本就只是相当于秘书机构,谁也没有料到,最终这些秘书们的权柄越来越多,名为学士,实则为宰辅。 只是现在想要扩建和修葺,却已是不可能了。 平时皇帝要修宫殿,大臣们尚且骂骂咧咧,你还好意思提出重修文渊阁? 作为文渊阁大学士的刘健,这里是他的主场,他漫不经心的喝着茶,心里对方继藩自是恼怒万分,自己的儿子,多老实的一个人啊,打死他都不信,儿子是主动参与进了这场风波之中。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刘健毕竟不是寻常人,不至于歇斯底里的吼叫! 他面容平静,只是呷了口茶之后,才抬头看着方继藩。 这目光倒是很有威压感,是一种含蓄的锋芒。 方继藩心里没底气,便朝刘健谄媚的笑着。 “那个……刘公,下西洋的事……” “下西洋有什么事?”刘健淡淡的道。 “……” 方继藩不知该咋说了,只好道:“当然是一切听刘公的吩咐。” “倒是有另外一件事。”刘健漫不经心的道:“幼夫去哪里了?” 幼夫是刘杰的字。 自然,在来此之前,方继藩就料到刘健找他来的目的了。 此时,他决定做一个诚实的人:“去了朝鲜国,这个孩子……真是实在啊,听说殿下忧心朝鲜国事务,主动请缨,非要去朝鲜国不可,怎么了拦都拦不住,刘公,您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刘健依旧凝视着方继藩,脸色却是转为冷漠。 方继藩觉得压力甚大,脸皮再厚,也抵不住这杀人的目光啊。 他顿了顿道:“这个……这个,主要是朝鲜国里那李隆狼子野心,下官料到此人的目的很不简单,朝鲜国内,只怕要滋生祸端,所以……” 刘健打断道:“这么说来,幼夫还有危险?” 他已经懒得听了,哪里会有祸端了。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儿子现在怎么样了,你方继藩把我儿子当枪使,你当老夫是傻子? 方继藩连忙保证:“可能会有一场变乱,不过请刘公放心,下官已偷偷授了他一个锦囊,这锦囊中有脱困的妙策,幼夫断然不会有危险的。” “是吗?”刘健的脸色终于铁青起来,恼羞成怒的道:“看来果然是有危险啊,幼夫从未出过什么远门,此去若是有杀身之祸,你担得起干系?” 方继藩心里有点发虚。 他觉得以刘杰的智商,理应不可能看到了锦囊之后还乖乖的待在原地吧,只要人跑了就好。再者说了,李隆虽然残暴,可他的目标是国内的士人,刘杰乃大明宰辅之子,又是大明的钦使,他有这个胆子敢动手杀了刘杰? 十之八九,是不可能的!李隆不可能不顾及这些,除非他是个疯子。 那问题是,他是不是个疯子呢? 方继藩想到此处,心里咯噔了一下,卧槽,能干下那等事的,这个人就是个疯子啊。 刘健凝视着方继藩,目光要杀人:“到底有没有危险。” “有一点点,但是不多。”方继藩老实回答,后背都感觉冒冷汗了! 这话听在刘健的耳朵里,却和九死一生差不多了,顿时怒气冲冲的道:“若是当真出了事,你担的起干系?”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连忙道:“请刘公放心,下官早已安排的妥妥当当了,假若……假若真有个什么好歹……” 方继藩踟蹰了,还真是不知道假若发生了好歹,他该如何给刘健交代了! 看到方继藩这个样子,刘健心都悬起来了:“如何?” “要不……”方继藩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的道:“要不以后下官给您老人家养老送终,以后你就当下官儿子一般看待,下官照料您下半辈子。” “……” 刘健的脑袋有些眩晕。 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本就已经无法沟通了,当然,他不知道这玩意叫代沟。不过和方继藩交流起来,他觉得自己至少要短寿十年。 “出去!”他手一指门,甚至这手在发抖。 方继藩很无奈,只好灰溜溜的跑了。 ……………… 辽阳! 可怕的奏报途径此处。 而辽东都司巡抚彭谊也接到了这封奏报。 随即,这位巡抚倒吸了一口凉气。 藩国发生了乱子,不算什么,这是人家自己家的事,一般情况,大明至多也就在辽东重新布防一些,以备不测。而后,等着人家窝里斗,谁斗赢了,就支持谁。只要还保证最后坐在王廷上的,乃是李氏的宗室,管他呢,大不了重新颁发一个金印和金册便是。 其实在这里,辽东巡抚彭谊的身边还有一位钦使,此人乃是礼部的一个官员,奉旨前往朝鲜国,册封朝鲜国废妃伊氏为王太后。 他走的并不快,捧着圣旨,途径了辽阳,歇歇脚是必须的,这也是彭谊觉得奇怪的,因为此前也有一个钦使途径辽东,不过人家压根没有经过辽阳,直接绕城而去了,只在城外的驿站里暂歇了会儿。 他专门将这钦使找来,然后将从朝鲜国的奏报给他看。 这钦使,顿时整个人的脸色惨然起来,差点没瘫在地上:“此人……禽兽啊。” 他立即想到了自己的职责,现在这个情况,自己还要去朝鲜国吗? 不能,万万不能了,都说了李隆是禽兽,这个时候怎么还可能去册封他的母妃? 何况,那里也不安全了啊。 “你如何看?”彭谊凝视着钦使。 钦使咬牙切齿地道:“若只是诛杀大臣倒也罢了,可此人丧心病狂,不但杀死大臣,竟还大肆株连,杀死了这么多的士人,这是要动摇其国本吗?更可耻的是,此人捣毁圣庙,糟践圣人,将那成均馆改为勾栏娼院,此天地不容也。” “是啊,天地不容!”彭谊颔首点头。 他几乎可以想象,当朝中得知了这个消息,会惹来多大的风波。 大明天子且不说,这天下的文臣,以及数十万的读书人,可都是圣人门下啊,朝鲜国发生了这样的事,若是朝廷不知道,或者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倒也罢了,可根据从大量逃亡来辽东的朝鲜士人以及贵族的奏报,这几乎已经确有其事了。 也就是说,消息坐实了。 其实彭谊并不知道,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在历史上,李隆是在得到了大明的册封之后,才开始对士人动的手,因此朝鲜国内的士人以及贵族虽被大肆杀戮,却没有多少人向北逃亡。 究其原因就在于,李隆的计策成功了,大明皇帝的册封使许多朝鲜的士人意识到,天朝上国是站在李隆一边的,否则怎么会加封废妃伊氏呢? 也就是说,这是大明所支持的一场杀戮。 因而,相当程度上,朝鲜国的士人对大明离心离德,直到倭人袭击朝鲜,大明派兵至朝鲜国抗倭,这种不满和怨言才渐渐的消失。 可现在,刘杰所送去的那一封圣旨,却完全改变了这个情况。 朝鲜士人和两班贵族在得知大明皇帝狠狠的斥责过李隆,自然也就意识到,李隆对于天朝上国已经不得人心! 因而,甲子士祸之后,人们第一个反应就是往辽东大规模的逃跑,不只是贵族,也不只是士人,便连一些武官,甚至是朝鲜国的李氏宗室,都疯狂的向北逃窜。 辽东已经出现了大量的朝鲜国贵族和官员,人满为患,这也使彭谊接到了第一手的消息! 其实当彭谊看到了奏报之后,也很是吃惊,那李隆是个疯子吗?这岂不是自断根基? 而事实上,这李隆他就是个疯子! “这份旨意,不必再宣读了。”彭谊凝视着钦使道:“你就暂留辽阳,听候朝廷安排吧。还有一件事,有一个叫刘杰的人也在边境,他自称钦使,说是得到的乃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不只如此,这个刘杰还是刘公的儿子。” “什么?”钦使懵了,这去朝鲜国宣读旨意的事,还有人抢先? 彭谊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他所宣读的这份圣旨,正好和你的圣旨恰恰相反,那圣旨乃是斥责李隆,以及其母废妃伊氏。” “……” 钦使脑袋很是惊讶,这是什么鬼,明明是让我去宣读旨意应下人家所求,怎么转过头却是让个人跑去骂人了? 他忍不住道:“彭公,下官以为这里头,只怕有蹊跷啊。” “有蹊跷也和我们无关。”彭谊摇摇头道 随即他眯着眼睛,眼眸里闪过一丝精光,口里接着道:“可老夫却知道,此乃陛下圣明,一眼就洞穿了奸贼李隆的诡计,所以才下旨申饬。你看,着奸贼李隆,不是已经现出原形了吗?此等无君无父的狗贼,天下人人人得而诛之,陛下相距朝鲜国千里之外,竟能明察秋毫,实是圣明啊,老夫找你来,是要上书称颂皇上的奏表一事。” 正文 第三百六十章:急报 “称颂……” 钦使陡然,明白了。 是啊,连辽东这儿都没看破李隆的狼子野心。 倘若当时,他所带的圣旨当真送了去朝鲜国,册封了废妃伊氏,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啊。 幸好陛下明辩忠奸,使这李隆无所遁形,否则大明天朝上国,岂不成了支持李隆屠戮宗室、大臣、士人,甚至是羞辱圣人的帮凶? 此等事,势必引发哗然,有伤朝廷的体面。 钦使便道:“彭公说的是,理当报功,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慧眼如炬,侦出李隆狼子野心,我等做臣子的,真是拍马不及也。” “不过……朝鲜国该如何处置呢?” “是啊……”彭谊对此也颇为头痛,他是辽东巡抚,这朝鲜国的事,和他也有一定的关系。 想了想,他才道:“现在朝鲜国发生如此惨绝之事,逃至辽东的贵族都希望大明能够讨伐李隆,可朝鲜毕竟还有十万军马,讨伐,哪里有这样的容易呢。” “朝鲜是选择默不作声,还是选择讨伐不臣,这也不是你我能够做主的,吾为辽东巡抚,能做的,就是预先做好一些准备,调集一些军马先在边境,囤积一些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钦使认同地颔首点头。 现在朝廷确实得犯难了。 这件事不知道还好,一旦知道了,怎么处理,也成了令人头痛的事。 讨伐,就意味着大动干戈,十几万军马聚集起来,无数的粮草要从关内调运,到时,一旦开战,势必要有数不清的伤亡,朝鲜故然是小国,可北方山路崎岖,群山连绵,其实并不好征服。 可不讨伐,就坐视这朝鲜国内乱吗?那么,那些被杀戮的朝鲜国士人,势必也会对大明寒心! 而那李隆有恃无恐,只怕更加猖狂,依着这个人的疯劲,说不准直接脱离大明的藩属也是未必。 不过……此事似乎和自己无关,眼下,还是报一个喜要紧。 …………………… 有司开始彻查东宫伪诏之事。 可士林已是炸开了锅。 虽说刘健将此事暂时在朝中压了下来,清流御史们不敢造次了,可这并不代表读书人肯善罢甘休。 这事竟还和刘杰有关?既然和刘公的儿子有关系,那么刘公岂会不知? 当朝首辅,居然和东宫联手伪造圣旨,这是何罪? 反观方继藩,心思却都在他的猪上!他去了西山一趟,快过年了,几个门生也即将要休沐,方继藩便懒得不肯动弹了,最重要的是,现在不好出门,每一次出门,都引来读书人哗然! 你看,这个方继藩,犯了这么大的事,三司正在彻查他,这个时候,竟然还敢大摇大摆的抛头露面,可见此人张狂到了何等地步。 不过不出门,也是一个巨大的麻烦,因为人家又说,快看这个家伙,这事他肯定是主谋,否则又岂会惶惶如丧家之犬,竟不敢抛头露面!可见他杯弓蛇影、风声鹤唳,因为畏罪,而不敢出门。 可就在此时,一封自辽东而来的奏报被送到了礼部。 礼部尚书张升最近脾气不太好。 他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当初就因为在成化朝时,弹劾过内阁大学士刘吉等人,遭到过打击,等到弘治皇帝登基,方才平步青云。 对于刘公之子居然牵涉进了伪诏一事,他格外的关注,倘若当真确有其事,这堂堂内阁首辅,岂不和东宫沆瀣一气? 做大臣,该有风骨啊。 虽然他没有和御史们去凑热闹,也不屑于靠弹劾去沽名钓誉,可心里却掩藏着不快。 再者,册封的事,乃是礼部的事,陛下下旨册封伊氏为王太后,这诏书也是礼部颁发。 现在天知道那一份伪诏里写着的是什么,显然也是奔着伊氏去的。 这令他感到忧心。 “张公,辽东,送来了急报。”一个书吏气喘吁吁的进来。 张升一愣,辽东……急报…… 莫非有消息了? 若是辽东来的,或许……这场是是非非就可以厘清楚了,东宫到底有没有伪造圣旨,那伪造的内容什么,刘健之子刘杰是否当真有参与! 想来……就可以水落石出了吧! 张升打起了精神,正要准备看奏报。 外头却喧闹起来,竟是左都御史带着几个御史亲自来了。 左都御史马驯至中堂,张升与马驯二人对视了一眼,马驯直截了当的道:“今日来此颇为冒昧,只是朝中命吾彻查东宫伪诏之事,因而特来此,想问一问辽东那儿还有什么消息吗?” 急报前脚刚到,这左都御史后脚就来了。 张升也知道马驯作为左都御史,现在要彻查此事,压力甚大,一方面是士林里破口大骂,说有司害怕刘健,肯定不敢彻查,最终可能无疾而终。 另一方面,马驯越往深里查,觉得牵涉的人实是非同小可,兹事体大,现在是左右为难,哪边都不讨好。 他跑来礼部,就是想等辽东的消息,反正是不是有伪诏,辽东肯定会有消息来的。 张升便道:“刚刚送了来。” 其实张升和马驯的关系并不坏,不过今日乃是公务,公事公办。 马驯顿时精神一震,道:“既如此,该送都察院为好。” 张升道:“且先看看这急报里写了什么,再做定夺。” 马驯觉得有理,于是二人打开了奏报。 上奏之人,乃是辽东巡抚。 这就奇了,辽东巡抚居然将奏报送到了礼部来。 想来,这定是和礼部有关。 而能和礼部沾上边的,肯定是那册封的事了。 马驯继续看下去,只是这越看……却越是心惊肉跳,脸都绿了。 张升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屏住呼吸,眼珠子都直了。 朝鲜国出事了,出大事了! 尤其是看到李隆居然将供奉圣人的成均馆改为了娼院,张升觉得自己眼前一黑,想死。 他是礼部尚书啊! 这礼哪里来的,追溯起来,所谓的礼,不就是圣人所倡导出来的吗? 礼部,礼部,不妨称之为圣人部,宣传教化,负责祭祀,这一切的一切,不都围绕着圣人的教诲? 现在……那李隆,竟做出了这样的无耻之事。 滥杀无辜,杀害自己的兄弟和侄子,杀戮无数的学官和读书人,杀戮大臣,便连僧人也一并杀害,竟还让宫中的医女去做娼*,供他玩乐。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令张升的心堵得慌。 他摸着自己的额头,骤然,他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诏书,那一份诏书……” 那一份自礼部送出去的诏书……… 那诏书,是他亲自看过的,上头颂扬了废妃伊氏的功德,同时对于李隆褒奖有加,认为他的孝心,感动了天地,所以才册封其母为王太后。 这其实也是册封的惯例,礼部才不管你一家子是什么东西呢,可既然要册封你,当然要说一点好听的话,说你人品高尚,说你脱离了低级趣味,说你符合礼教的规范才对。 可问题在于,现在这份奏报,简直就是对那诏书生生的打脸啊。 几乎可以想象,那份诏书若是颁布出去,结果李隆却丧心病狂至此,整个天下,会何等的震动。 到时,他这礼部尚书,怕要被人耻笑一辈子了。 马驯也是给吓坏了,他也是圣人门下,看到成均馆成了*院,下意识的猛地打了个寒颤,好不容易压下愤怒,才收起心神继续看下去。 “……” 呼…… 另一边,张升却是长长的松了口气,圣旨居然没有送出去…… 这就好,这就好…… 若是册封的圣旨送了出去,真的没法做人了。 伪诏…… 居然有伪诏的讯息? 马驯和张升二人大气不敢出,然后,他们彻底的疯了。 果然有伪诏,这伪诏也确实是刘健之子送去的,而这伪诏,竟是严厉的指责了李隆,说李隆贪得无厌,说伊氏既为废妃,你李隆作为废妃之子,得以承继王位,已是上天之德,居然还想生出妄想,实是罪该万死。 痛快! 骂的痛快! 马驯和张升二人,方才本是对李隆咬牙切齿,这等恶行,真是闻所未闻,而如今,这伪诏岂不是骂出了他们想说的话。 此等禽兽,也配得到册封,大明朝廷没骂你祖宗十八代便算是恩典了。 在奏报的最后,却令马驯和张升脸色古怪起来。 这是报喜的奏疏,大书特书的颂扬了皇帝的圣明,一眼洞穿了李隆的狼子野心云云。 马驯懵逼了,随即看向张升,张升也看着马驯,二人面面相觑。 问题,似乎来了。 这到底算不算伪造呢? 若是承认这是伪造,那岂不是白白骂了一顿? 而真的诏书,该怎么解释?整个礼部都是傻子,居然兴高采烈的去册封李隆这样的人渣。 陛下也是昏聩糊涂,居然册封了李隆的母亲? 可这确实就是伪诏啊。 “张公,这个……你怎么看?”马驯心里很没底! 他想揭露真相,可真相太可怕了,一旦揭露出来,皇家的体面荡然无存,礼部难辞其咎,整个大明朝廷都会成为笑话。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一章:立功了 左都御史和礼部尚书二人沉默了很久。 张升一脸无语的样子,瞠目结舌,老半天才道:“你怎么看?” “这算伪诏吗?”马驯想了想,也不敢拿主意。 “这……”张升也是为难地道:“马公,你是左都御史,真伪之事,你来拿捏为好。” 马驯自是不敢轻易的拿捏,却道:“这诏书不是礼部颁发的吗,张公岂有不知,何须我来拿捏。” “我觉得………还是送内阁,立即请诸公做主吧。” 马驯松了口气,他发现这是一个天坑,现在既然让内阁决策,这……就再好不过了! 于是他忙道:“很好,你我同去,说起来,这也算是喜讯吧。” ……………… 内阁里,很安静。 大家都知道,刘公的心情不好。 因而,所有人都蹑手蹑脚的,生怕触了刘公的霉头。 读书人闹得凶,其实是情有可原的。 现下发生的事,太大了。 若是再闹下去,这刘公的声誉急转直下,甚至可能逼迫得刘公请辞致士不可。 不过内阁里,谁都不认为刘公就此会还乡养老去。 当今陛下对刘公甚为信任,这首辅大学士非刘公不可,就算上书请辞,多半陛下也会极力慰留,最后的结果当然是人得留下! 可天知道士林那儿,会闹出什么幺蛾子了。 刘健坐在公房里,他表面上是无事人的模样,可心底深处却也知道自己骑虎难下。 当然,其实声誉还只是其次,是非曲直,后人自会明白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真正担心的,却是自己的儿子。 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好不容易成了才,刘家后继有人,结果…… 九死一生啊。 倘若当真出了事,刘健恨不得直接打进方家去。 他就这么揣测不安的看着案头上的奏疏。 外头,却喧闹了起来。 “辽东来了急报,是朝鲜国的。” 一下子,刘健豁然而起,外头细碎的言语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出……出事了? 是刘杰出事了吗? “接到了奏报,便立即来寻刘公了,刘公可在公房……” 这像是礼部尚书的声音。 刘健的脸色不禁惨然起来,指定着就来找自己,这不就是因为刘杰的事吗?莫非…… 他想到了一个最坏的可能,身躯不由自主的颤抖了起来,甚至脚下一阵发虚。 难道……白发人送黑发人? 其实在刘杰之前,刘健还有两个儿子,只可惜,都过早的故去了。 一想到第三个儿子,这唯一留下来的独子极可能也…… 泪水便在刘健的眼眶里打转。 要撑住啊。 刘健心里想,自己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可万万不可失态。 这时,已有人进了来,不是张升是谁,除此之外,竟还有左都御史马驯。 二人气喘吁吁的,显然是一路小跑着来的。 他们与刘健目光相对。 片刻的沉默之后,马驯扬了扬手里的奏疏道:“刘公快看。” 刘健早恨不得将这奏疏夺过来了,他深吸一口气,低头看起来。 内乱…… 许多的宗室被屠戮……两班贵族与士人死伤惨重。 女医官以及僧侣被羞辱…… 成均馆…… 这个该死的李隆,简直猪狗不如啊! 可刘健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这样的猪狗不如的疯子,而自己的儿子恰恰又在…… 咦? 刘健一愣。 钦使刘杰率士人、两班贵族等,徙至辽东…… 这意思是,还……还活着! 而且还带回来了不少朝鲜国的士人以及贵族。 刘健关注着奏报中的用词,他心里顿时明白了,这定是辽东巡抚向自己示好! 这分明是逃命的时候,谁还顾得上保护朝鲜国的士人和贵族,摆明着就是一群人逃亡,这个‘徙’字,分明就是逃嘛。 可是…… 接着,便是报喜了。 呼…… 一口浊气,终于自刘健的口里喷出来。 痛快啊! 自己的儿子,立功了。 他猛地抬眸,看着马驯和张升。 张升毫不犹豫地道:“恭喜刘公啊,刘公真的有一个好儿子啊,区区一个读书人,不但长途跋涉的赶去朝鲜国宣读了旨意,而且在情急之下还保护了这么多的士人,据说还带回来了十几个朝鲜国的宗室,使他们免受戕害……” 马驯看了看张升,也跟着道;“不错……若非刘杰,只怕……”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谁都明白,若这一次没有刘杰,朝廷算是颜面丧失了,册封李隆这样狗贼的母亲,这不等同于是朝廷为虎作伥吗? 其实任何罪都是可以饶恕的,唯独将成均馆,改为了*院,这却是万万不可饶恕的事! 大明还有数十万圣人门下的读书人呢,这李隆做这等事,得罪的何止是朝鲜国国内的士人和贵族,这是将全天下的读书人都得罪死了啊。 “李隆狗贼,人面兽心!”刘健深吸一口气,怒不可赦的骂道。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将要名扬天下了,这……倒多亏了方继藩,方继藩那厮,虽然……罢,不想他,最重要的是,李隆此贼,朝廷必须要予以反应才是。 他定了定神,便道:“立即请各部尚书、九卿,以及相关人等觐见,朝鲜国发生内乱,非同小可,此乃我大明藩属,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不是小事,既然确定了儿子还好好的活着,现在自是再顾不上关心自己的儿子了!他想了想又道:“速请太子与新建伯一道入宫来,来人,快去通报陛下。” ……………… 满朝混乱起来。 突然开始召集大臣,便连弘治皇帝看着喜报,沉默了老半晌,也是哭笑不得。 方继藩预言成真,其实并不出奇。 若不是这个家伙有无以伦比的洞察力,弘治皇帝也不可能对太子和方继藩在东宫里做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早就将这两个家伙抽死了。 可令弘治皇帝震惊之处却在于,朝鲜国王李隆居然丧心病狂到了此等的地步。 疯子,简直就是个疯子。 其实当初方继藩奏报,觉得事有蹊跷的时候,弘治皇帝是怎么也想不到会有这样可怕的后果的。 原以为这件事办坏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册封了就册封了就是,应该也不会生产太大的影响。 可只怕连方继藩都想不到,一个人能做出如此可恶的事吧。 而现在…… 弘治皇帝放下了奏报,却是叹了口气,忍不住道:“真是令人后怕啊,若不是假圣旨先行送了去,那册封的圣旨去了,只怕朝鲜国上下,除了那民贼李隆之外,所有人都要被蒙在鼓里,都将对我大明寒心透了吧。若是消息再传回京师,朕真不知该如何向天下的读书人交代了。” 这是实话,前脚若是册封了一个人,夸奖他如何如何孝顺,如何如何有德。转过头,这个人大杀四方,还如此羞辱圣学,天下的读书人不炸了锅才怪。 萧敬站在一旁,他方才一直都在偷偷瞄着奏报,大抵知道了一些内情! 此时,他忙道:“陛下说的是,不过……” 萧敬意味深长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才道:“这自然与陛下圣明分不开关系,若非是陛下洞若观火,很快就看穿了李隆此等狗贼的奸计,命令太子殿下草拟了一份新的圣旨,抢先送了去,只怕连大明也是为虎作伥了。” “……”弘治皇帝不禁看了萧敬一眼。 这萧敬倒真的是鸡贼得很。 不过……这事似乎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难道要朕向天下人说,朕就是个傻子,差点酿成大祸? 此时,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边道:“走吧,去谨身殿,方继藩……有功,太子的功劳也不少,还有那个……” 看弘治皇帝迟疑,萧敬连忙提醒:“刘杰……” 弘治皇帝抿嘴微笑道:“对,刘杰……刘卿家生了一个好儿子啊,这往返数千里,功劳也是不小。” 弘治皇帝说罢,便往谨身殿升座。 文武百官来了不少,许多人正在办公,突然传召,一头雾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许多人见了面,都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当然也有消息灵通之人已经得知了消息,却是个个深深的看了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其实早知这个结果的。 李隆这个人,确实暴虐成性,乃李氏朝鲜第一昏君,往后更骇人听闻的事多着呢。 刘健则是面色红润,终于还是没掩饰住喜上眉梢,他朝方继藩含着深意的看了一眼,露出了笑容,方继藩也忙回以微笑。 紧接着,萧敬出来,开始念诵来自于辽东的奏报。 “臣辽东巡抚彭谊奏曰:近闻朝鲜国……” 萧敬念得很慢,可是很快,谨身殿里就炸开了锅。 “无耻。” “耸人听闻,耸人听闻啊……” “人面兽心的贼子!” 痛骂之声,络绎不绝。 这是藩属国,藩属国的国君如此,大明怎么可以坐视不理呢?何况,这还是对读书人动手。 当然,更令人惊讶的却是……朝廷居然申饬了李隆…… 什么时候申饬的,我怎么不知道? ………… 一天下来,头晕眼花,终于能歇歇了!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二章:赏罚分明 文臣们的怒火彻底被点燃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愤怒之色。 朝廷申饬好啊! 这狗都不如的东西,大明朝廷若是不申饬,才是真正的有伤国体。 无数自诩圣人门下的大臣们,一个个义愤填膺,便是那些自诩老成持重之人,也都激动得面红耳赤起来。 想象一下,倘若将国子监改为了某些不可描述的场所,这会是啥结果? 古人最是崇古,而这个古,其实就是圣人。 现在圣人被你李隆如此侮辱,这就是公然与全天下的圣人门生们为敌啊。 咒骂声,已是四起。 杀人,这是暴君行为。 可这……足以让满朝文臣们将李隆当做猪狗看待了。 更有激动的人,滔滔大哭。 “复仇!”有人大呼一声。 众人一看,说话的,竟是翰林院学士沈文! 此时,他气愤难耐地道:“若不讨伐朝鲜,我等与猪狗何异!今逆贼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兄屠侄,侮辱圣门,神人之所共愤也,天地所不容!” 他一面说,一面捶着自己的胸口,显得甚是心痛欲绝:“大明为上国保护藩属臣民,义不容辞,而今朝鲜国纲常颠倒,豺狼当道,臣子惶惶不可终日,万千百姓,避其君如蛇蝎,礼崩乐坏至此,理当起义兵讨伐,吊民伐罪,以正天下。” 方继藩默默地站在人群中,很是出奇,没想到沈学士竟还有如此热血的一面。 不过细细想来,大爷的,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家伙们听说圣人受辱了,个个便义愤填膺,要起兵讨伐,可鞑靼人三不无时的袭边,也没见你们这般激动。 当然,这些话,方继藩是不敢说的,他要留着有用之身去做伟大的事。 沈文一席话,顿时令一干大臣轰然响应。 可在此时,高坐在上的弘治皇帝却是敲了敲案牍。 啪啪…… 谨身殿终于稍稍安静了一些。 弘治皇帝的视线往众人的身上环顾了一眼,随即道:“朕在两个多月前颁布了一道旨意,诸卿可还有印象吗?” “……” 人们冷静了一些,于是乎,许多的疑窦都冒了出来。 对啊,那一道旨意,是不少人见过的,当时可还传抄了邸报,那邸报里,可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是要册封李隆之母,也即是废妃伊氏为王太后。 可转眼之间,怎么就成了申饬的圣旨了? 倒是在此时,方继藩毫不犹豫的,直接箭步上前道:“吾皇圣明啊……” 方继藩的声音,一下子吓了所有人一大跳。 却见方继藩红光满面地道:“吾皇明察秋毫,早知李隆狼子野心,却又不肯打草惊蛇,于是明发旨意,表面上是要册封废妃伊氏,可实际上却是暗中叮嘱太子,给太子殿下一道密诏,命人快马加鞭,赶往朝鲜国,申饬李隆!陛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遥控朝鲜国时局,区区逆贼李隆,自以为是,其实不过是跳梁小丑,哪里知道他的狼子野心早已被陛下一眼看破,可怜李隆这挑梁小丑,竟还懵然无知,不知一切尽在陛下掌握……” “……” 众人侧耳倾听,一个个心里吃惊。 不明就里的人,心里不由惊讶万分,原来这是陛下暗度陈仓的计谋啊。 也就是说,当初闹得风风雨雨的所谓伪诏,其实是真的。宫中颁出的,乃是两份诏书,一明一暗,此乃陛下的谋划? 虽然大家不知陛下为何要有此谋划,不过……听着倒像是这么一回事,一切……竟都是误会! 如此看来,是大家错怪了太子殿下,错怪了方继藩,错怪了刘公…… 于是乎,许多人佩服地看向弘治皇帝,肃然起敬。 陛下圣明啊。 弘治皇帝直直地看着方继藩,似笑非笑,方继藩这个家伙,说实话,在他身上想找出一点风骨,还真不容易啊。 不过这股子机灵劲,还真令人佩服。 刘健等人是深知内情的,不过此时,真相如何很重要吗?最重要的是另一份诏书很及时的送去了朝鲜国,避免了大明成了李隆的帮凶! 而对刘健个人而言,他的儿子还活着,还立了功劳! 朱厚照受了方继藩的启发,顿时也凑了上来,厚颜无耻地道:“父皇……” 他还没开口,弘治皇帝已是压了压手道:“好了,你不必说了。” 看着一个个对自己佩服不已的百官,弘治皇帝却是晒然道:“朕很圣明吗?” 这一句反问,令所有人都哑然了。 因为他们知道,陛下还有后话。 弘治皇帝却是叹了口气道:“朕何尝有什么圣明,朕之所以圣明,不是因为朕有多聪慧,而是因为……真是天子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懵了。 这啥意思? 弘治皇帝便沉声道:“诚如你们一样,金榜题名之前,什么都不是,可金榜题名了,做了官,于是乎,你们从一文不名,渐渐的在别人口里就成了聪明人,成了了不起的人,这也不是因为你们一下子变聪明了,而是你们做了官,和朕一样,都有了生杀大权。” “朕为天子,可朕也自知朕不是什么时候都很圣明,至于方卿家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鬼话,听一听就好了,朕不怪他在此胡说八道,因为他是朕的臣子,因而有了功劳,朕的臣子们便争先恐后的将这大功扣在朕的身上。可若是有了过失呢?朕的臣子们又忙不迭的背在自己身上。” “君君臣臣啊,说来说去,不是这个道理吗?可是朕不圣明,朕也没那明察秋毫的本领,朕有好的地方,也会有失察之处,这第一份册封的圣旨,确实是朕颁发出去的。可第二份圣旨……”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看向了朱厚照,道:“是太子颁出去的,是伪诏。” 殿中一下子哗然起来。 “伪造圣旨,这是何其大的罪啊!”弘治皇帝摇头苦笑道:“而做此事的,是朕的儿子,你们说说看,若以祖法而论,太子所触犯的,是何罪?” 朱厚照有点懵……这是亲爹吗?为了找自己儿子的麻烦,功劳父皇你都不要了? 众臣茫然地看着弘治皇帝,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弘治皇帝又笑了:“朕看,这是万死之罪。” 朱厚照这下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了。 “可是呢……”弘治皇帝的话自是还没说完的,他不疾不徐地继续道:“朕却要赏他,诸卿可知这是为何?因为屋子要塌下来了啊,这册封的圣旨一旦颁发出去,李隆此等恶贯满盈之徒,便要借着朕的圣旨去作恶,因为这道圣旨册封下去,无数的朝鲜国士人便会对大明心寒,这不正是屋子要塌了?” “屋子要塌了,有的人便会躲开去,这就是君子不立危墙。可有的人,他不躲,他知道屋子塌了,却还在想祖宗们教我不可离开屋子,我宁可被屋子压死,也绝不逃的!这样的人,是忠厚的人。可还有人,明知大厦将倾,他若是去扶,势必会遭人惠誉,却还是奋不顾身,死死的抵住房梁,不使这屋子塌下来。这叫什么,这便叫力挽狂澜,叫扶大厦于将倾!” “聪明的人,如方继藩,他看到屋子要塌了,太子便召集方继藩、刘杰这样的人,奋不顾身,明知伪造圣旨乃是万死之罪,可为了挽回朕的过错,却还是大着胆子伪造了圣旨。那么诸卿家,他们这些人,是有功呢,还是有过呢?” “……”此时,殿中已是鸦雀无声了。 “有的人,认为即便天大的功劳,也无法掩盖过错,他们认为国家有法度如此,一旦开了先河,那么有人有样学样,岂不是大逆不道?” 弘治皇帝说着这番话的时候,一直面带微笑,他今日似乎很有感触,此时感慨道:“朕看这不对,屋子要塌了,却还踟蹰着祖宗们是否准不准你救屋子,这叫什么,这叫食古不化。” “冒着天大的罪行,却肯奋力去纠正朝廷的过失,朕看到的,是赤诚。” “朕前几年看到了天下太平。可这两年呢,看到的却是江山满目疮痍。其实江山还是那个江山,可看到的风景却不同了。国朝已历百二十年,这百二十年来,多少积弊缠身啊,需要的,不正是这些不肯瞻前顾后,即便明知是滔天大罪,还肯忠勇奋力的人吗?” “所以!”弘治皇帝话音一顿,正色道:“太子犯了罪,还有方继藩、刘杰人等,统统都有罪。可是……朕不会惩罚他们的过失,朕反而要褒奖和颂扬他们的功劳!” 此言一出,众臣哑然。 似乎没有人去计较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了。 毕竟,若是放任不管,难道当真让朝廷去册封李隆? 那是个禽兽啊,朝廷册封李隆,褒奖他的忠孝,这厮转过头再把孔圣人践踏在地,那么朝廷是什么呢,帮凶吗? 此时站出来计较这个,这岂不是和李隆成了一丘之貉? ………… 昨晚老虎睡得早,今儿天没亮就醒了,花了些时间构思,就马不停蹄的码字了,前几天更得有些晚,实在是睡眠不足,而且写书,构思的时间花的更多,若是时间允许,其实老虎都想尽量早些的!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三章:建功立业 “陛下!” 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还是方继藩! 方才胡乱拍了一通马屁,结果弘治皇帝压根就不领情,直接道出了真相,这方继藩……想来挺尴尬的吧,不过陛下赞许他有功,这小子多半是要感激涕零,来谢恩了。 可方继藩一点尴尬都没有。 方继藩激动地道:“陛下真实圣明啊……” “………”所有人顿时又目瞪口呆地看着方继藩,这样也行? 朱厚照也是有点懵,目光古怪地看着老方…… 方继藩则是振振有词地道:“陛下勇于承认自己的过失,历朝历代所罕有,历来天子都揽功于身,唯有陛下从不居功,却总是将过失承担在身。此等胸襟,恒古未有,臣……确有万死之罪,和太子殿下伪造圣旨,可臣之所以如此大逆不道,正是因为臣知陛下宽宏大量,绝非是小鸡肚肠,只是臣万万想不到,陛下非但饶恕了臣的罪责,竟还对臣论功,陛下仁德之心,宽厚胸怀,令臣敬佩不已,臣肝脑涂地,难报效万一。” 众人一个个脸色迥异,这马屁精…… 他们也算是服了。 做大臣,毕竟应该要有所风骨的。 班中只有一人,依旧面无表情,像是无事一般! 此人正是欧阳志,欧阳志作为翰林侍学,已有了参与朝会的资格。 因此,有些熟悉欧阳志的人,都不免在此时偷偷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他们想知道,欧阳志的恩师如此臭不要脸,作为门生的欧阳志,会是什么表情。 可惜,欧阳志令他们失望了,依旧是那副十年如一日的面无表情的样子。 许多人心里不由感慨,不愧为欧阳侍学,真是沉得住气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道:“嗯,卿与太子,朕自会论功行赏,对了,还有那刘杰。” 接下来,便是群情激愤的大臣们,要求讨伐朝鲜了。 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若朝廷无动于衷,似乎也说不过去。 只是接下来的唇枪舌战之中,似乎又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叫嚣着讨伐容易,可要讨伐,就得要大动干戈了。 想要铲除李隆,至少得要预备十万大军,要数不尽的粮草,若是兵将少了,虽是征伐,可一旦战事不顺,巍巍大明,竟是奈何不了区区小国,岂不可笑了? 可若是调集大军,没有数个月功夫,消耗掉无数钱粮,却也不可能。 眼下朝廷要下西洋,又要应对天灾,实在是无法损耗国力了。 朱厚照一双眼眸满是星光闪闪,一副跃跃欲试之态,忍不住请战道:“父皇……儿臣……” 弘治皇帝只听他要进言,就知道朱厚照要打什么主意了,可…… 你是太子啊,方才还夸奖了你一通,你转过头就要带兵去打仗?朕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岂容你这般胡闹? 即便是朱厚照当真能胜,弘治皇帝也绝不允许朱厚照请战的,他立即打断朱厚照的话:“太子和方卿家想来乏了,且先退下。” 朱厚照自是不愿:“可是……” “去吧。”弘治皇帝一脸肃然地沉声道,没有给朱厚照丝毫的机会。 土木堡之变后,任何皇帝御驾亲征的事都变得极为谨慎,而朱厚照乃当今天下独一无二的太子,自然也绝无亲征的可能。 看着父皇严肃的眼神,朱厚照只好乖乖道:“儿臣告退。” 方继藩也跟着朱厚照告退而出,身后的勤政殿里,依旧是争议四起,到底要不要讨伐,如何讨伐,出什么兵马,需要多少钱粮,只怕……够闹腾的。 朱厚照既是眉飞色舞,可随即,又愤愤不平起来,对方继藩道:“老方,本宫思来想去,征朝鲜,这是天赐良机啊,若是咱们去了辽东……”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太子殿下,这又是要作死了? 方继藩摇头道:“太子殿下,其实……朝鲜国,不需要征伐。” “什么?”朱厚照万万想不到,方继藩居然是个爱好和平的人,一副仿佛第一天认识方继藩似的:“啥意思?” 方继藩含笑道:“李隆看似在朝鲜国一手遮天,可事实上,其国中早有人对他滋生不满,他便如一个泥足巨人,只需轻轻一推,便倒了。所以……要铲除李隆,太容易了,其实……只需让刘杰打着讨伐朝鲜国的名义,带着几百上千辽东军马,护送着朝鲜国逃亡而来的宗室、贵族入朝,那些暗中对李隆不满的朝鲜武官,势必会趁机动手,到了那时,不需我大明动手,他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方继藩的计划,是有所本的。 现在满朝君臣都认为李隆敢于大开杀戮,一定是他已彻底掌握了朝鲜国,可他们高估了李隆的智商,这厮不但是个疯子,而且是个完全不计后果的傻子。 在历史上,李隆在甲子之乱之后,没过多久就被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副司勇成希颜等人带领军队发动了夺门之变,先是诛杀了李隆的心腹,随即又入景福宫,废黜了李隆,将李隆流放于孤岛。 现在这些蠢蠢欲动的人,之所以不敢动手,不是因为没有力量,而是因为他们还不敢轻易的冒险。 甚至,对于大明的态度,还带有疑虑。 一旦大明的态度明确,公开讨伐,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副司勇成希颜这些人,必会动手。 所以……方继藩猜测,现在朝鲜国,缺的就是这临门一脚而已。 只要一脚踹过去,大事可定。 朱厚照不禁一呆,半信半疑地道:“你确定吗?那李隆既敢如此跋扈,想来是有所依仗的吧,至少禁军一定掌握在手里。” 方继藩一脸自信地道:“殿下难道信不过臣?” 朱厚照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倘若这李隆当真如此无用,似乎自己去讨伐他,也没什么意义! 朱厚照倒是疑惑地道:“既如此,可为何你方才不殿上陈奏?” “这件事要快,迟了,恐怕生变,所以必须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趁着现在李隆大失人心时动手!因而,唯一的人选,就是在辽东边境上的刘杰亲自打着钦使的名义带人入朝。” “……” 说到这里,方继藩显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若是臣在陛下面前提及,只怕刘公会有想让臣当场在宫中喋血的念头,臣思来想去,刘公年纪老迈,还是不要刺激他为好……臣……其实早就偷偷给了刘杰一封私信,让他立即行动……” 朱厚照:“……” 似乎……很有道理啊。 刘卿家好不容易得知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这才还没高兴两个时辰呢,倘若方继藩这个时候提出,要让刘杰只带着区区几百上千的兵马护送着朝鲜的贵族们入朝,去面对那朝鲜国的十几万朝军,只怕刘卿家当场会吐血而亡吧。 理……当然是这个理,只要方继藩好好分析一番,朱厚照相信会有人认同方继藩的。 可儿子就是儿子啊,朱厚照想,倘若自己有一个儿子这么个折腾法,怕也要呕血三升不可。 朱厚照便笑嘻嘻起来:“有意思了……老方,还是你机灵,这事儿,先捂着,本宫最喜欢做的,也是生米煮成熟饭,哈哈,你有多大把握?” “至少也有七八成吧。”方继藩想了想道。 朱厚照颔首:“这样,本宫就放心了,毕竟刘卿家的儿子还有七八成活命的机会,至少,总不至良心不安。” 方继藩解释道:“刘杰乃是臣的徒孙,这是何等的情义,臣怎么会将自己的徒孙往火坑里推呢。即便是失败了,臣的徒孙总还有机会逃回来,不会横死的,除非运气太过糟糕,那就真没法子了,毕竟人若是运气不好,喝凉水也有呛死的可能。” 朱厚照笑了笑道:“有道理啊,没事,反正你徒孙多,不要多想了。”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已是出宫。 朱厚照不禁感慨万千,抬头看了看天色:“老方啊,又要过年了,本宫又长了一岁,本宫心心念念着,总想建功立业,可至今……还是一无所成,这便宜尽都让刘杰占了去了,真是令人妒忌啊。” 方继藩却是突的道:“殿下,想吃猪肉吗?” 朱厚照不禁瞪了方继藩一眼,龇牙道:“不要提猪。” “臣的意思是,要过年了,总该请请客,将大家伙儿一起叫来,吃顿好的,这是臣的心意,殿下真不想吃?很好吃的。” 朱厚照却是冷笑。 方继藩想着,要过年了,这一过年,却不知公主殿下不见自己,是否会闷闷不乐呢? 方继藩便道:“其实最重要的是,得了脑疾的人,若是多吃猪肉,尤其是臣亲自养的猪,这病才更有根治的希望。殿下没兴趣的话,不知道公主殿下……” 朱厚照顿时大怒,一把揪住方继藩,语气不善地道:“啥意思,你啥意思,本宫怎么觉得你不怀好意?你休想骗过本宫!” 正文 第三百六十四章:聚财 面对咋咋呼呼的朱厚照,方继藩总是能做到荣辱不惊。 因为……习惯了。 方继藩轻轻拍了拍朱厚照揪住自己的手,深吸一口气道:“殿下,臣为公主殿下治病,从未收取过报酬,殿下是知道的吧?” 朱厚照没有说话,却依旧紧紧盯着方继藩,眼中带着审视! 方继藩振振有词地接着道:“为了给殿下治病,臣尽心竭力,这些日子,公主殿下的病,可曾复发过吗?” 朱厚照倒是认真的想了想道:“偶尔会……” 方继藩便露出微笑道:“殿下也知道是偶尔,若不是臣及时救治,殿下认为只是偶尔吗?” 朱厚照却是道:“本宫听说猪肉难吃得很,寻常百姓都不肯吃。” “这是殿下的偏见,臣养的猪和别人养的不一样。”方继藩信誓旦旦道:“不信,殿下可以试试。” 朱厚照道:“去西山吃?” 方继藩眯着眼,眼中带着精光:“殿下不是一直想挣银子吗?” “啥?” 如方继藩所预期的,朱厚照两眼冒光了。 方继藩则是淡淡的道:“要挣银子,就得聚财,怎么样才能聚财呢,要将人气凝聚起来,京师里多的是的富户,他们吃饱了没事做,闲着就容易滋生事端,不但令朝廷忧心。何况他们家里私藏着这么多银子,殿下看在眼里,睡得着觉吗?” 很有理的样子呀,朱厚照开始磨牙了。 用方继藩的话来说,这些王八蛋的钱,你不抢他,还有良心吗? “所以,我们得找个机会,让他们花银子。” 朱厚照愣了一下,眼中又露出了怀疑:“就这猪肉?” 方继藩摇了摇头道“谁说只靠猪肉?臣现在在想做一个大买卖,这其中自然少不得有殿下一份干股,殿下,我处处都在为你着想,你竟……认为臣别有所图?” 方继藩已经转为委屈巴巴的样子了。 朱厚照倒还真是被方继藩的话说得有几分感动,不知所措了,有些羞愧地道:“可这和我妹子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方继藩很认真地道:“治病是幌子,最紧要的是要先看看能不能让人掏银子,臣是在为殿下挣银子啊。公主殿下久居深宫,从未出来走动过,一辈子的养尊处优,什么好东西不曾见过,倘若连她都觉得有意思,那么殿下就等着躺着从天下的富户袋子里掏银子吧。” “殿下,只要办妥了这事,我们就成了。殿下放心,臣办事,历来妥当……断不会出任何的意外。” 朱厚照的脸色缓和起来,开始天人交战:“将本宫的妹子弄出宫,难度不小啊。” “所以需得以治病为幌子啊。”方继藩翘起大拇指:“以殿下的聪慧,这不成问题的。” “那……本宫试试,事先说好了,本宫也要去的。”朱厚照这一次却出奇的小心,警惕地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很真挚地看着朱厚照道:“殿下一定要一起来,殿下若是不跟着来,臣反而心里不安了。” 朱厚照乐了,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这样看来,实是他多心了啊,老方还是挺忠厚的人。 于是次日一早,朱厚照便兴冲冲的入了宫。 本想先去坤宁宫给自己母后吹吹风,添油加醋一番。 谁料迎面竟看到萧敬过来,萧敬远远看到了朱厚照,便要跪下行礼! 朱厚照懒得理他,萧敬却道:“殿下,陛下正要寻您去呢。” 朱厚照顿时紧张起来,不禁挑眉道:“寻本宫去做什么?” 萧敬深深地看了朱厚照一眼:“陛下得到了一份方继藩的密函。” 朱厚照尽量摆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背着手,却也知道那密旨里写了什么,便噢了一声! 他本是心里不安的,可想了想,怕个什么,本宫现在不也立了功劳吗? 于是乎大喇喇的道:“走。” ……………… 方继藩的密函里,陈述了朝鲜国的情况。 当然……都是推测的。 方继藩认为,朝鲜国内已有人蠢蠢欲动了。 因此对朝鲜,大明不需大动干戈,只需让刘杰即刻打着讨伐的名号直接跨江入朝,则大事可定。 并且,方继藩还细致的说明了此事万不可昭告的理由,弘治皇帝看过之后,陷入了深思。 因为这李隆,已惹得朝廷沸沸扬扬,都说要讨伐朝鲜国! 可有道是,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骨感的!银子呢,粮食呢?兵呢? 大动干戈,是要大量银钱的。 问题在于,这是一场吊民伐罪,讨伐逆王的战争。 大明作为上国,花费无数的钱粮,要死伤无数的官兵,可最终呢,朝鲜国乃是苦寒之地,比辽东的情况更惨,辽东好歹也是千里沃土,并没有什么山岭,而朝鲜国同样的气候,且更加偏僻,却是多崇山峻岭,民生困苦到了极点,还能指望朝鲜国能拿出钱粮来犒劳大军? 所以说,怎么算,这都是一个赔本买卖,即便是进兵顺利,对于朝廷而言,损失也是无法计数的。 弘治皇帝是个小气的人,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吃用,想到要死这么多人,浪费这么多钱粮,便心疼得厉害。 而方继藩的方法……嗯,有些冒险……不过……有可能吗…… 弘治皇帝心里想着,方继藩毕竟也没有去过朝鲜国,一切都凭他的分析和猜测,那李隆既然敢对国内的士人大加杀戮,料来还是牢牢的掌控了军队的吧,否则,这人岂不是个傻子? 这样一想,弘治皇帝便有点儿这冒险太大了,因为朝廷授意了刘杰为钦使,入朝讨伐,带着一千多人,顺利还好,一旦不顺利,被那李隆包围围歼,这岂不是朝廷的颜面大失,好端端的国家大事,成了儿戏? 这其中的风险,太大了。 只是,对于方继藩的密奏,弘治皇帝不得不谨慎起来。 虽然不能光明正大的表示支持,不过暗中纵容,煽风点火倒是……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将密奏搁到了一边,而这时,朱厚照正好到了。 “儿臣见过父皇。”朱厚照拜下。 弘治皇帝便直接朝角落里点了点。 啥? 朱厚照有点懵了,父皇是疯了吗?真的比那李隆还不如啊,虎毒还不食子呢!平时是有错,他受罚,这也认了,可是现在他是大功臣啊…… 朱厚照气闷不已,便道:“父皇,儿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你说。” “儿臣这些日子,虽伪造了圣旨,可也大功于朝……父皇可是亲口嘉奖过的,怎么……” 弘治皇帝却是露出冷笑,声调也随之提高了一些:“逆子!你还有脸说,伪造圣旨,这罪小吗?你以为朕想当着满朝诸卿夸奖你?哼!事你是办成了,可是这办事的方法却是大逆不道,朕之所以当着满朝诸卿的面夸奖你,是为你留着体面,你毕竟是太子,是东宫,将来朕要后继有人,非你不可。朕不夸奖你,难道还要说你万死难恕?” “你伪造圣旨的事,就算想要隐瞒,那也瞒不住,满朝诸卿,没一个省油的灯,即便他们暂时被瞒住了,可事后一琢磨,也知道大抵是什么情况了。朕不如索性承认,夸奖你,是为了让你这个太子,至少朕还在的时候,能得到臣民们的赞赏,而不是唾弃。可错就是错,伪造圣旨,这是矫诏,是滔天大罪,朕没有找你算账,你竟还沾沾自喜,当真以为你立了大功?” “呀,父皇好卑鄙……”朱厚照恍然大悟,可随即他自觉得失言了,一琢磨,似乎觉得有一点道理,他倒也实在的,便乖乖的到了角落,啪嗒一声,直接跪下了。 弘治皇帝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其实今日朱厚照若是谦虚一点,主动跑来说一声,虽然儿臣立了功劳,可儿臣毕竟矫诏,还请父皇恕罪。 真能如此,弘治皇帝的心倒还舒坦一些,细细想来,毕竟是功大于过的。 可问题就在于,这厮还自以为自己是大功臣,一副沾沾自喜之态,这就令人无法忍受了。 朱厚照道出卑鄙二字,弘治皇帝面上却是平淡,权当没有听见,转而道:“朕刚要萧伴伴宣你入宫,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你入宫来,可有事?” 朱厚照想了想,妹子要出宫,父皇若是不恩准,那也是不成的,于是他道:“是有一事,方继藩说,妹子的病,最近病发得较为频繁,一般的治疗,怕是不成了。” 弘治皇帝的面色顿时紧张起来:“治不了了?” 朱厚照点头道:“他说需去西山,在西山……救治……自然,妹子是千金之躯,儿臣是她皇兄……自当陪她一道去的,因而想入宫恳请父皇和母后恩准。” 西山…… 弘治皇帝有点摸不着头脑,治病为什么偏偏就要去西山呢? 怎么听着,都觉得不靠谱啊。 “这叫疗养,说是很有效的。”朱厚照又添了一句。 “快过年了吧。”弘治皇帝顿了顿:“朕倒也想念起西山来,要不,朕也去走走?”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五章:一举三得 为了下西洋和朝鲜国之事,弘治皇帝这段时日可谓是焦头烂额! 而今听到了西山二字,却也心弦一动,竟是心动念起来:“既然秀荣要去,朕就陪她去吧。” “啥?”朱厚照有点懵,这什么节奏,不在他的预计内呀。 弘治皇帝便道:“你领着朕去,不只朕和你皇妹要去,让你的母后也去走走,她一直想出宫,只是多有不便,再过几日就要休沐了,让这朝中的臣子们也跟着去走一走吧,他们许多人还不知民间疾苦呢……” “………”朱厚照已经想死了。 朱厚照满心沮丧,忙道:“这得多少人啊,父皇……这……这是去给妹子治病啊。”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去走一走也挺好,怎么,你不乐意?” “乐……乐意!”朱厚照跪得笔直,努力的挤出了笑容。 ………………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终于靠岸了,其实这船已经经过了一些修葺,威风凛凛的舰船在这一片荒芜之地,还是显得颇有气势的! 徐经在靠近一处吕松的海岛上,发现了一些佛朗机人,在和他们努力的交涉之后,双方似乎都对对方有所忌惮,似乎这些佛朗机人有意在此构建贸易点,不愿惹是生非。 在他们得知徐经来自大明帝国,他们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同时,徐经也得知了这些自称是佛朗机人西洋人已在吕宋、苏门答腊等地建立了诸多的贸易点,他们的货船已经开始来回穿梭于西洋了。 这是不速之客啊。 徐经居然很快跟他们打成一片了,而佛朗机人似乎很关注更东方的情况,一再打听,为何大明没有来西洋贸易。 徐经开始学习着半生不熟的佛朗机语言,甚至在临走时,一个佛朗机的小商贩似乎很乐意随徐经一道继续深入西洋,并且愿意提供一些协助,他自称自己是西洋通。 于是徐经将这人留在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这佛朗机人很用心的观察着徐经等人的一举一动,并且努力的在学习汉话,当然,他固执的认为自己应该取一个俱有内涵的汉名才好。 徐经表现得十分热情,立即表示愿意给他取一个俱有深层含义的汉名——王细作。 之所以姓王,是因为此船便姓王,而之所以叫他细作,当然是为了给船上的水手、船夫、士兵们提个醒,先给这佛朗机人贴个标签,好让大家知道,万万不可泄露什么机密。 而王细作,也没有辜负他的细作之名,虽是夹杂着半生不熟的汉话,却四处在船上给人送上小礼品,向人示好,偶尔在学习汉话过程中,总会突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明国有多少军队,训练情况怎么样……这样的船只有多少…… 对此,船员们纷纷对他无视。 此时,徐经跳下了船,身后是激动万分的千户官杨建,终于可以靠岸了。 他们派出了书吏,开始联络陆地上的村落或是城市。 “此处乃是满剌加国……”徐经目光遥望远方,感受着这里的气息,口里道:“这已四个多月了,终于抵达于此了,此处民风还算淳朴,当年他们是曾向我大明派遣过使者的,不过很快就中断了联系,据说是国中发生了内乱,把你们的刀剑都收起来吧,不必紧张。” 于是船上的人也开始下船,有的人开始寻找水源,有的人则负责扎寨。 船上因病去世的人已超过了两位数,这是令人担忧的事,许多人已经不愿继续西行了,可当他们看到了陆地,一切的沮丧又都一扫而空…… “这里的女人不错。”徐经压低声音对杨建道。 杨建舔了舔嘴,眼里放光,却是扭捏地道:“卑下不是这样的人,编修休要说这些乌七八糟的话。” 徐经的眼睛则冒着绿光,船上的日子实是难熬,只可惜船上是不允许携带女眷的,太招摇了,他终于明白为何文皇帝要让三宝太监带领舰队下西洋了,作为船队的主官,不带几个女人上船,实是要命的事啊,没有天大的毅力,怕是根本无法承受。 徐经拍了拍自己的脑壳,要忍。 当日,夜深人静时,在帐篷里,没有了船上的颠簸和摇晃,徐经竟觉得有些不习惯,他的帐篷里点了一盏油灯! 油灯冉冉,徐经跪坐在案牍上,轻轻提笔,每日写一点什么,对他而言,已成了这一趟使命之中排遣寂寞的习惯了。 “弘治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晴,今出海已百二十三日,船队至满剌加,满剌加国凶吉难料,晚时,至北十三里处,发现一处市集……” 大致记录了今日的情况,他沉默着,对着油灯,又提笔,目中有些湿润了:“一路西行,京中无音讯,不知恩师如何,西洋凉爽,想来京师已是大雪纷飞,恩师年少,不知可曾添衣,又不知旧疾是否发作,吾甚为担忧,想来恩师乃非常人也,定无忧患,实是吾杞人忧天……” 想到了恩师,徐经抿着唇,沉默了很久。 他怀念自己的故乡,也怀念自己的故土,更加怀念的是在京师的日子。在那里和几位师兄愉快的玩耍,侍奉着恩师的日子,自己的天份,虽远远不及几个师兄弟,可恩师却一再鼓励自己,说他最看重的就是自己,这些温暖的话,令徐经至今难忘。 人远离了那曾经的故土,那么对故土的过去,故土里的人,所怀有的思念,便会不断的放大。 因而,一想到自己的恩师,自己的师兄弟,夜深人静时,徐经便忍不住抽泣,白日里,他是一个擅长与人打交道的编修,是船队的主心骨,而在夜里,他才是那个天资不是特别好,在恩师面前抬不起头来的徐经。 抽泣了一番,他吸了吸鼻子,深吸了口气,心中所后悔的,是临行时,没有让恩师送自己一个礼物,好随身挂配,至少可以留一个念想。 他终于继续提笔:“船中上下人等,思乡情切,要求回返之音,络绎不绝;奈何恩师早有嘱咐,向西,一路向西,但凡还有气息,绝不回返,官兵、水手、舵手人等的情绪,还需安抚。” “至于船中王细作此人,表面同行,却分明裹藏狼子野心,借此人,却可以学习佛朗机语言!吾观佛朗机舰船,船性甚好,因而此人可以利用,将来与佛朗机人交涉,正需此人穿针引线。又可借他之口,打探西行航线,此谓之一举三得,只是……要小心防范为上……” 写着,写着,已是累极了,他趴在了案牍上,磨着牙,口里发出梦呓,眼角里,却不知在何时噙着泪,就这般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听到了牛角号的声音,仿佛连大地都在颤抖。 外头已乱做一团:“编修,编修,有贼军,有贼军。” 徐经匆匆忙忙的出了帐篷,只见一百多个官兵已经预备好了火铳,挎着战刀,准备迎击。其他上岸的水手、脚夫、力士人等,也都惊恐的集结起来…… 徐经则是镇定地眺望远方,便见几头大象在前,后头跟着密密麻麻的许多人,那头象上挂着红色的蟠布,也不知写着什么。 “收起武器,收起武器!”徐经勾起了一抹笑意,随即正色道:“此乃满剌加人的礼仪,是迎客之礼,你们不要动,在此静候,我带几人上前交涉。还有,预备一些丝绸,随我一起去,满剌加人讲究见面礼……” 于是十几个人随着徐经出了营地,朝着那密密麻麻的人群走去,身后的人看到了那战象,却是一个个胆战心惊。 王细作也混在人群中,手里抱着一个瓷瓶,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一切。 果然,前方的满剌加人没有什么带着敌意的举动,一个看着便华贵之人已下了战象,带着一队卫士,也喜笑颜开的迎面而来。 只是等走近了,突然之间,这满剌加王公似乎看到了什么,脸色顿时严峻起来,他身后的卫士也呼喝着,他们原本手里捧着名贵的犀角、象牙,作为迎接贵客的礼物,可此时,却有人惊恐的想要拔刀。 徐经身后的诸人也紧张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徐经额上渗满了冷汗,他深信,当初三宝太监到此,给满剌加人留下了还不错的印象,对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理应不会对陌生的客人大动干戈,可他们为何…… 就在这霎时间,徐经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突的驻足,身后的王细作恰好走前一步,到了他的身边…… 说时迟那时快,徐经直接伸手,一个巴掌摔在了王细作的脸上! 王细作应声而倒,口里呜哇一声,徐经则轻声对王细作道:“现在,你假装是我们的俘虏了!” 对面的王公和卫士见状,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都轻松起来,笑脸迎人的继续上前。 双方汇聚在了一起,相互致礼,交换礼物。 各自比划着,费力地沟通起来。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六章:御驾西山 要过年了。 西山这儿布置一新,不过为的,却是迎接圣驾。 宫中的旨意已出来了,陛下将亲临西山。 只是这一次,却不是微服私访,而是正儿八经的有圣驾来。 到时,会有大量的禁卫,会有许多的宦官,还会有为数不少的侍驾大臣。 因而,整个西山开始装饰一新,方继藩将五个休沐的门生都召集了起来,让他们领着人开始布置。 “为师……就你们这五个弟子,好好干,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方继藩肃然地交代他们。 “……” 五人都没什么表情,只有唐寅小心翼翼的道;“恩师,其实……恩师有六个弟子。” “啥?”方继藩呆了一下。 于是唐寅提醒道:“还有徐师弟呢,徐师弟出海去了。” 方继藩听他说完,才一拍自己脑壳:“哎呀,看为师的记性,差一点将徐经忘记了,几个月不见,对他甚是想念啊。好了,言归正传,该交代的,为师已交代了,为师就只有你们五……是六个门生,为师是最看重你们的,这一点,就不必赘言了,好好的干。” 方继藩对着几个门生慎重的交代了一番,另一边,龙泉观真人李朝文也眼巴巴的来了! 听到师叔传唤,他毫不犹豫的推掉了几个京里大户请去做法的事,带着一干道人,马不停蹄的赶来了西山。 一见到了方继藩,即便只是在田埂上,他也不顾这田埂里的污浊,拜倒在地,恭敬万分地道:“小道拜见师叔,不知师叔有何吩咐,还请降下道旨。” 方继藩踹了一下他的屁股,李朝文哎哟一声,却忙笑着道:“师叔气力比从前大了,小道心里甚喜。” 方继藩则是对他毫不客气地道:“才做了一年真人而已,你看看你自己,从前还瘦得如竹竿一般,而今却是大腹便便了,哪里有真人的样子,死去带着人给我干活去,将道路清一清,铺上碎石。” “好……”李朝文笑吟吟地道:“好的,小道谨遵师叔之命,些许小事,交给龙泉观上下即可。” 说着便站起来,挺着他的大肚腩,愉快的干活去了。 ………… 到了次日一早,天才亮白,宫里就已忙碌起来了。 侍驾大臣以刘健为首,接着便是一干翰林官,早早的在大明门外等候。 这大明门乃紫禁城正门,平时是不允许开启的,只有皇帝和皇后出入,方才打开。 而朱厚照早早的就自午门入宫了,直接到了张皇后的寝殿。 今儿其实对于张皇后和朱秀荣而言,都是大日子。 毕竟作为女眷,几户足不出户,想要出宫去,对她们而言,都是千载难逢的日子。 朱秀荣今儿施了粉黛,却是吓了张皇后一跳:“怎么胭脂抹得和猴屁股一般,去洗了。” “噢。”朱秀荣脸上闪过一丝别扭,却很快低下了头,只好连忙去清洗。 朱厚照则是在旁急得跺脚:“快一些,快一些啊,父皇等得急了,生了气,那也是揍儿臣的,时候不早了,妹子,你又搞什么怪,你是去瞧病的呀,你换什么簪子,什么簪子都好看的,快快快,急死我了!” 朱秀荣却是不疾不徐,只对着西山送来的玻璃镜子左看看右看看,心里有些忐忑,放心不下,便蹙着柳眉。 朱厚照在旁急得抱柱子摔脸:“气死我了,气死我了,别磨蹭了!” 他是急性子,尤其等不得女人这般磨磨蹭蹭,气得要死。 好不容易捱到朱秀荣满意了,于是起了辇,才随着浩大的队伍匆匆出宫。 刘健等诸官在大明门外候驾,等圣驾自宫里出来,他们才长长的松了口气,尾随着圣驾出行。 ………… 一个多时辰之后,先遣的宦官和禁卫已抵达了西山,西山这里,虽是装束一新,可事实上,变化也不大。 方继藩带着一干门生在此等候,远远的看到圣驾来了,方继藩才激动起来。 他最受不了这些虚礼,繁琐而无用,可是他不得不遵循呀,毕竟小命很重要! 等圣驾停稳了,方继藩便上前道:“臣恭迎圣驾,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自圣驾中由人搀扶着出来,眺望着四周,心情颇为愉悦:“好,这里不错,山清水秀,宫里也有山石,可雕琢的成份多一些,带着匠气,还是这儿好,一切浑然天成。” 这……就如城里人到了农村一般,带着猎奇心理。 方继藩道:“臣斗胆,想要……” “你说罢。”弘治皇帝自步辇中出来,背着手。 方继藩道:“能否请陛下将这些禁卫和宦官们都撤了,陛下既然来了,这何须这些人在旁伺候,臣和几个门生在此招待即可。”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左右顾盼,没有急着回答。 萧敬便趁机道:“方继藩,不得无礼。” 方继藩看了一眼萧敬,却是道:“既是做客,自是客随主便。” “……”这样的话也敢对皇帝说? 萧敬也是服了方继藩,顿时瞠目结舌。 弘治皇帝的确是有个气度的皇帝,没有半点恼怒,反是笑了笑道:“好一个客随主便,既如此,那么朕便准了,萧伴伴,将人撤出三里,只你留下,其余人等都撤下吧,朕要做一回客人,且看方卿家这东道主如何招待。” 萧敬无奈,只好乖乖的去传旨了。 张皇后和朱秀荣同辇,张皇后看着外头,不解地道:“怎么人都撤了?” 朱秀荣也好奇地隔着纱帐看着外头,这西山,她是闻名已久,对她来说,一切都带着新鲜。 “走吧,出去走走。” 张皇后拉着朱秀荣,朱秀荣忙捋捋自己的鬓发,才下了辇。 一下子,这西山顿时清净了不少。 本来就因为靠近年关书院放学了,而这里的匠人、矿工、庄户也都带着今年的结余返乡,屯田千户所的校尉、力士们也都休沐了,所以西山这儿,只有方继藩和五个门生,还有一些特意留在此负责款待的人员。 弘治皇帝上前一步,张皇后带着自己的一对儿女也上前来,伴驾的大臣,以刘公为首,一行人纷纷围拢! 方继藩道:“陛下能够光临寒舍,臣……” 弘治皇帝很有经验地摆了摆手道:“别说这些无用的,接下来,该找地方坐坐吧。” 方继藩笑了,他眼睛瞄了朱秀荣一眼,朱秀荣有些心怯,却还是朝方继藩抱以微笑,却冷不丁的见自己皇兄直勾勾的朝自己盯来,看看自己,又看看方继藩,朱秀荣便连忙将目光错开,身子微微偎着自己的母后。 方继藩诧异道:“坐?这个……这个……回禀陛下,西山这里的许多人员都回乡了,所以……陛下想要坐……倒也可以,不过……就怕没有饭吃,臣听太子说,陛下一直想要体验民间疾苦,因而臣倒想了一个办法。” “说来听听。”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他早知道方继藩会来搞怪的,并不觉得吃惊。 方继藩道:“陛下和诸公们不妨自己摘菜摘果,想吃啥就摘啥,摘完了,臣和太子,还有……找几位会庖厨的人,一道给陛下蒸煮一番再送上!” “什么?”翰林大学士沈文领着一干翰林,来之前,他心情是不错的,陛下对西山书院越来越看重了,自己的儿子还在书院里呢,于是他怀着过年之前来此陪着圣驾歇一歇,且寄情山水的心情来此! 可谁知,方继藩还真是胆大包天啊。 咳咳,我们是什么人,陛下就不说了,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可都在呢,还有老夫,老夫是啥人,老夫是清流,是翰林,是读书人中的精英,你说什么?让我们自己去摘菜摘果…… 这……这是将我们当做什么了? 他顿时厉声道:“新建伯,你不要放肆,陛下在此,可不是你开玩笑的时候。” 方继藩很直接的两手一摊道:“臣没有开玩笑啊,臣就是这样安排的。” 弘治皇帝也是哭笑不得。 在他的想象中,此时,自己应当是舒服的躺在某个山涧之间,看着哗啦啦的溪水,清澈见底的水中,有几尾鱼,而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依偎在自己身边,翰林官们在不远处看着山水,看着这无尽的田垄,他们诗兴大发,为自己吟诗作乐。 可谁曾想……方继藩居然玩这一手…… 朱厚照笑嘻嘻的朝方继藩挤眉弄眼,却笑着道:“父皇,来都来了嘛………” “……” 来都来了,算了吧,总不能把方继藩剁成肉酱吧。 朱厚照虽是帮着方继藩说话,可觉得自己是被方继藩坑了,你自己都说你安排,结果本宫眼巴巴的入宫去请人,招惹了这么多人来,你方继藩居然来这一手? 这一下要糟糕了。 弘治皇帝沉吟着,良久,他徐徐道:“女眷们去歇一歇,朕去采摘吧。” “不可。”方继藩道:“娘娘和公主殿下身子康健,来此,若是歇了,反而无趣,不妨也可以试试。” 方继藩很是作死的道。 ………… 本书第十个盟主,逍遥傲狂同学诞生,恭喜逍遥傲狂老板喜提盟主一个,恭喜老虎,集齐盟主十枚。 对老虎来说,每天最愉快的时候,大概就是更完第五更的时候了,大家有书看,老虎也能好好的歇歇!好了,最后例行求点票票和支持!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七章:真好 来都来了嘛! 这是方继藩最大的理由。 其实他倒也不担心陛下因此而大怒。 弘治皇帝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一点,从明实录里,大致可以看出些端倪。 以至于在弘治朝,积攒了许多作死的人,各种花样的作死,没死成,等到朱厚照,还有朱厚照那个坑爹的堂弟朱厚熜登基之后,才将他们一锅端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此时,弘治皇帝皱眉道:“女眷也要去采摘……” 方继藩带着甚为天真烂漫的笑容道:“臣反正是听太子殿下说,陛下是来体验民间疾苦的,在民间,女眷岂有吃闲饭的道理?” 反正是听……太子殿下……说的…… 弘治皇帝便看向了朱厚照。 朱厚照有点懵,他有说过吗?就算说过,和这有关系吗?有吗? “父皇……”朱厚照踟躇着想说点啥。 一旁的张皇后却是嫣然的笑了,朱厚照是孩子,孩子不懂事,信口胡说,方继藩呢,也是孩子,太子说啥,他当真,这是实心眼,还有什么可说的。 此时……作为母亲,自是该要为自己的儿子解围的! 于是张皇后温和地道:“陛下,继藩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一切就依着他的规矩来吧。何况陛下为了让宫中给天下人做表率,臣妾和秀荣不也在宫中纺织和缝补衣物吗?在宫里可以,来了这里,又有何不可呢?” 朱秀荣小心翼翼地看着方继藩,颇为方继藩担心。 她觉得方继藩确实是个很有风骨的人,就算是在她这个万万人之上的父皇面前,也如此的坚持。 只是……采摘什么来着? 她倒是有些担心,不是怕脏怕累,而是怕到时被人笑话,更不想在某人跟前丢脸了,毕竟她这个长居深宫的公主,对这些事情是半点都不懂的! 有了张皇后的劝说,弘治皇帝自是应允了方继藩的安排! 西山的蔬果暖棚里种植了各色的蔬果,有西瓜,有萝卜,有葱,自然也有红薯,还有梅子。 这里的各种蔬果,所需的条件都不同,所适合的土壤,所需的温度,各有千秋。 因而,这一个个的暖棚里,为了模拟各种气候,花费了极多的功夫,都是张信带着人,通过无数次的调节,慢慢摸索而出的。 有人拿着钓竿来了,呼道:“谁要去钓鱼。” “我……” “我去!” 十几个脸皮厚的伴驾大臣,争先恐后的。 不过一般年轻的官员,脸皮薄一些,而如刘健这样的,却总自持身份,总不好去跟人争抢。 于是乎,这十几个脸皮厚的,大抵属于官场中的老油条们,便美滋滋的得了钓竿,跑去远处的湖里钓鱼去了。 事后有人反应过来,心里不由得叫苦,钓鱼多好啊,坐在舟上,安静的垂钓,看着远方的雪景,看着粼粼的湖水。 剩下的,便都去采摘蔬果去了,还有人不得不去地里刨土豆。 这采摘梅子之类的好事,肯定是轮不到这些大臣的,那是张皇后和朱秀荣包揽的事。 刘健开始蹲在地上,跟着皇帝陛下趴在地里,灰头土脸的刨着土豆,慢慢的抚开一层泥土,一面感慨,一大把年纪了,还来这体验民间疾苦,民间到了老夫这样年龄的,也不至于在地里刨食吧!这个方继藩啊……细细一想,自己儿子因他立了功劳,想来很快就会回京,算了,这家伙总算也是做了好事的,懒得说他了。 “陛下,要不……您歇歇。”刘健不由道:“这等事,还是让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来吧。” “这像什么话。”弘治皇帝对刨土豆有些心得,看着一群老臣趴在地上,一个个滑稽的样子有些可笑,他心情却是大好,便笑着道:“君臣同乐,哪里有朕在一旁看着的道理,何况你们年岁这样大,尚且劳作,朕岂可甘居人后。” 另一边,有人哎哟一声:“腰断了,腰断了,我的老腰,我的腰……诶……诶……” 叫唤的人是沈文,有人忙去搀扶沈文,沈文好不容易才站直了,呼呼的喘气,心里琢磨,老夫好歹也是翰林大学士,那可是清贵之躯,方继藩,这是做的过了啊,过头了。 年轻的翰林们,运气则就不太好了,他们每人给发了一把杀猪刀。 然后看着一头大肥猪,就这么捆绑着,发出嚎叫。 这么大的猪,这猪是他们不曾见过的,比平常的猪要肥上三四成,肉嘟嘟的,看着就吓人。 于是这群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是不知所措。 一边的方继藩在大叫着:“杀啊,砍他们脖子,放血。”一面后退几步,躲得远远的! 方继藩有点晕血,不过这也不妨碍他继续扯开嗓子:“那个那个谁,端好盆子,待会儿放血的时候,你拿盆子接好了,来啊,快杀啊,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还等肉下锅呢……” 翰林们,战战兢兢的,一个个想哭。 他们都知道方继藩底细的,自不好得罪方继藩,换做是其他人,早就丢一句君子远庖厨,转身走了。 可这位新建伯……身份有些特殊,据说脾气不太好。 他们就这样傻站着,良久,同样在旁的王守仁受不了了,很干脆的往一个翰林手上抢过了一把杀猪刀。 随即上前,嗤的一声,直接隔断了肥猪的大动脉,鲜血倾盆而下,落入了盆里,手法娴熟,一滴血水没有溅射在王守仁的身上,宛如庖丁解牛一般,接着,杀猪刀便又塞回了那翰林手里! 转眼一看,王守仁又安安分分的站到了一旁,脸上如常!一旁的唐寅给他递了一块汗巾,擦了擦手:“好了,把内脏清一清。” 方继藩虽然站得远,可王守仁动作太快,随着那肥猪一声嚎叫,方继藩的眼神还没躲开,顿时,头有些晕晕的,太残忍了! 他连忙背过了身去,不敢再看。 方继藩不免在心里吐槽,这家伙,杀猪之前也不打一声招呼。 其他的翰林们,都吓尿了。 王编修是他们的同僚,平时看着他虽然古怪,可还算很好相处的,何况他的父亲乃是少詹事王华,在翰林院里,很有人脉,因而有不少翰林都愿意和王守仁相处。 只是…… 此时,大家这才意识到了,王守仁竟还有如此恐怖的一面。 更可怕的是……人家杀完了猪之后,面色若常。 这家伙…… ……………… 有人领着张皇后和朱秀荣去了一处种植梅子的暖棚里。 此时,张皇后采着梅子,额上已渗出了汗珠,朱秀荣只能跨蓝跟在母后的身后。 张皇后不允许她采摘,这令朱秀荣有些沮丧。 今日,张皇后的精神气格外的好,在这暖棚里,只有母女二人,门口有个宦官把风! 张皇后的样子显得很有兴致,边摘梅子,边道:“当初母后还没有入宫的时候,偶尔也会采摘院里的果子吃,不过咱们北方却没有梅子,瞧瞧,这梅子很甜的。母后那时啊,可不是大户人家,你的外大父只是一个寻常的举人,家里呢,是有几百亩地,可日子却比今日差得远了……” “那时候母后还未出阁呢,不要吃,还没洗……”张皇后说到一半,回眸看到朱秀荣捡篮里的梅子吃。 张皇后便蹙眉道:“不洗干净,你也吃,母后没出阁的时候,也不似你这般。” “很甜。”朱秀荣喜滋滋地道:“这儿真好,真愿意一辈子住这里。” “胡说。”张皇后斥责她。 朱秀荣便乖乖的不敢做声了。 张皇后的心便软了:“那时候啊……”她一面继续采着梅子,一面絮絮叨叨地继续道:“那时候母后记忆最深的,就是你外大父揍你的两个舅舅,诶……说来……你的性子像你的父皇,永远都是温文有礼,可是呢,却也有自己的小心思。你的皇兄,现在越看,性子越像你那两个舅舅了,真是令人操心啊。” 朱秀荣便道:“母后放心,方继藩会教他做个好太子的。” “……”张皇后抿嘴一笑,摇摇头:“难得你那皇兄身边有个伴,方继藩这孩子,本宫看着挺忠厚的,你看这西山,这是做正经事儿的人啊,京里的大多公子哥,都仗着祖荫,哪里肯做什么事,个个就知道飞鹰走狗的,看着就教人生厌。” 张皇后随口说了两句,外头朱厚照却是匆匆的从外面进来,边走边叫着:“母后,母后……快看……” 却见他手里提着一根又醋又长的藕,浑身都是污泥! 他往朱秀荣的身边凑过去,朱秀荣连忙嫌弃的后退两步。 “怎么像泥猴子一般。”张皇后不禁蹙眉:“你父皇见了,保准又要生气。” “这是儿臣在湖边挖来的,一根藕有几斤重呢,这藕很是可口的!那儿还有好多,母后要不要带上妹子去看看。” “不去。”朱秀荣嫌弃地看着他道:“别碍着我和母后摘梅子。” 朱厚照便绷着脸道:“你有脑疾,我不和你计较。” 于是带着他的藕,怏怏的去寻方继藩去了。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八章:有滋有味 西山这儿,蔬果都是现成的,还有猪,有马,有鸡鸭,不只如此,西山南麓那儿,还有一片湖泊。 这湖泊占地不小,像是一眼看不到尽头,北方的连绵群山挡住了自北而来的寒流,使这里比别处温暖一些,即便下雪,也不会上冻。 此时,十几个官员正坐在湖上之舟上垂钓,虽是在这冬日里,大家却没有表现出不适,甚至个个脸上带着几分安逸,正百无聊赖地说着闲话。 “这儿倒是有一些意思,泛舟湖上,很是难得,就只是可惜了这儿没有一副好茶。” “是啊,是啊,就缺一壶茶了。” “倒有几分北地江南的意味了,呀,有鱼了,有鱼了。”一人牵动着鱼竿,果然,一尾鱼钓了上来! 此人乃兵部某主事,摇头晃脑,甚是得意,这可比自家池子里钓鱼有趣,身边这么多同僚垂钓,每钓上一条,都觉得面上有光。 他心情愉悦地道:“哈哈,此鱼甚肥,若拿来熬汤,定是鲜美无比,哈哈,待会儿献给圣上。” 其余人都羡慕地看了他一眼,个个虽没有做声,却都憋了一股子劲。 “刘兄,兵部近来还在为朝鲜国的事烦恼吧。” 这钓上鱼的兵部主事,一面将鱼放进了鱼篓里,一面又开始上鱼饵,气定神闲地道:“兵部倒是一点都不烦恼,讨伐李隆,章程早就拟定好了,恼的是户部,户部看了兵部送上的钱粮数目,直气得跺脚,说这是挖他们的脑髓,日子没法过了。” “近来,兵部倒是蒸蒸日上了。”有人羡慕地道:“伐朝鲜且不说,这下西洋,乃是国策,刻不容缓,这造船、操练的事,都是兵部主导,下头送来的冰敬、碳敬,想来不少吧。” “胡说,什么冰敬、碳敬……” 兵部的两个人都气得吹胡子瞪眼的道:“我等两袖清风,岂是这样的人。” ……………… 在暖棚里。 经过了一番劳作,弘治皇帝也觉得累了,气喘吁吁的,额头上也渗出了些许的细汗,他也不甚在意地里脏,直接坐了下来! 萧敬见状,便朝还老老实实地在那挖土豆的欧阳志道:“欧阳侍学,去,给陛下斟杯茶水来。” 叫他倒也不是为难他,而是欧阳志毕竟是方继藩的门生,这儿,他熟。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方才道:“是。” 说着,走了。 暖棚里诸公便不无欣赏地看着这位欧阳侍学,个个暗暗点头赞许。 这样的年轻人,真的太少了,在此的诸公,那都是久经宦海之人,看着现在的年轻人就觉得讨厌! 要嘛是太子、方继藩这样总是咋咋呼呼的熊孩子,要嘛就是那等动辄想要成名的年轻翰林、御史,说穿了,就是不够稳,举手投足都令人看不惯。 弘治皇帝也掠过了一丝欣赏之色,忍不住道:“这欧阳卿家,倒是可塑之才。” 萧敬绷着脸,有些话他不知当讲不当讲,可憋着实在受不了,根据他多年掌握东厂的经验,他的见解还真跟这里的其他人不一样。 他终究忍不住的道:“陛下,奴婢倒是觉得他总是有些呆滞。” 言外之意,这人不会是个智障吧。 当然,智障没有这么严重,大抵可以说他是脑子里缺了一根弦吧。 于是乎,这话听进了一些人的耳朵里,就不美好了。 那也坐在地上稍作歇息的沈文,不由冷笑着道:“欧阳侍学若是呆滞,如何能中状元?若非大智之人,那你中个状元公来开开眼。” 沈文是清流,历来和萧敬这样的人是不对付的。现在萧敬居然诽谤一个翰林,作为翰林大学士,自是理应为自己的佐官鸣不平。 “这……”萧敬自知自己失言了。 沈文看着萧敬,眼中带着自是带着嘲讽,继续冷笑着,很不客气的痛打落水狗:“若欧阳侍学呆滞,又怎么会锦州之战中,用他的坚韧不拔固守锦州,使得小王子饮恨退兵?萧公公,你倒是去锦州试试看呀。” 众人纷纷颔首,有道理。 这欧阳志,一看就是有大智慧的人啊,平日就显得稳重,更别说凭着他中状元,守锦州,全天下也挑不出这般聪明的人。 刘健扶了扶酸痛的老腰,直接一锤定音道:“所谓大智若愚,便是如此。” 萧公公觉得自己被围攻了,于是从善如流地连忙道:“是,是,是咱说错了话,瞧咱这张嘴。” 弘治皇帝只是微笑着,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刘健说到大智若愚时,他也下意识的颔首点头:“生子当如欧阳志啊。” “起来吧,再挖一些,想来也够了。”说着,弘治皇帝站了起来! 还得干啊,方继藩那个小子也不知跑去了哪里,他胆子是真的肥,把他们丢在这儿,支使着君臣们给他挖土豆。 不过……最坑的,还是太子。 这家伙,嚷嚷什么体验民间疾苦,方继藩竟还真信了,虽说体验民间疾苦没有错,却可怜了朕的腰。 ……………… 众人忙碌了一个多时辰,在饭堂那里,一群杀完了猪的年轻翰林们被分配到了饭堂! 众人站在这个宽敞的厨房里,看着锅,眼睛都直了,这……是让他们下庖厨吗? “大家炒个蛋便好。”刘文善赶过来,指了指桌案上用篮子装着的鸡蛋道:“这是恩师的吩咐,厨子已经去请了,不过怕时间来不及,就请大家帮忙炒十几盘蛋,也算是出过力了。” 说罢,刘文善似乎还有事要忙碌,又匆匆的走了。 一群翰林大眼瞪小眼,老半天后,终于有人率先道:“炒蛋是先放油乎,还是先放蛋乎?” “……” 没人能回答。 倒是有一个翰林道:“蛋者,卵也,卵中有白,粘稠状,于油无异,卵白,不就是油吗?依我浅见,放卵即可,不需用油。” 有人抽冷子鄙夷道:“吾吃蛋时,便闻油星,可见蛋中是放油的,油者,浮滑之物也,《礼记·玉藻》有言,礼已,三爵而油油以退,可见这油字,有和悦、恭谨之意,添之,便有中和润滑之用,既是炒蛋,岂可不用油乎。这天下万物,讲究的都是中和,炒蛋亦如是也,放油罢!” “不然,《史记·宋微子世家》中,有‘禾黍油油’这个典故,可见,油并非只是中和,也有光亮泽润之意,譬如油光可鉴,因此,油的本质,不过是饰物而已,用了,可使炒蛋好看些许,若不用,亦无妨碍。这倒是令吾不禁感慨,当今天下,人心不古,崇尚华美之物,却不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圣人有云:‘,与其奢也,宁俭。’,可见似油这等不过使佳肴增色之物,实是害人,我辈当慎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摇头晃脑的引经据典,说到精彩处,有人不由得一拍大腿,两眼放光,龙精虎猛。 这厨房,瞬间成了明伦堂一般。 倒是有人想起什么来了,道:“且先不问下蛋,还是下油,不如先烧火。” 众人这才从如痴如醉中醒悟过来,对啊,还没烧火呢,做菜,得有火,这第一步,该烧火才是。 好不容易,火烧起来了,有人感慨道:“火者,日气也……哎呀,这火烧的有些大呀……” “哎呀,救命……救命啊,起火了……” ………… 方继藩想杀人,这真是一群人间渣滓啊,真是让他们去炒个蛋,本是想这是最简单的事了,谁料,竟是差点把厨房给烧了! 也幸好抢救得及时,总算没有引起灾难,可他也再不敢麻烦这些老爷们玩炒蛋这种需要技术含量的事了,于是将他们全部驱去了洗土豆! 倒是有人胡子被烧了半边,甚为狼狈,口里反复的念着:“君子远庖厨,君子远庖厨也,圣人所言,是极。” 厨子总算来了,立即开始生火热锅,这刚刚差点酿成了火灾的厨房里,堆砌着各种食材,有土豆,草鱼,猪肉,泥鳅、藕、萝卜,白菜……琳琅满目! 没多久,阵阵诱人食欲的香味从厨房轻轻飘散开来! 而弘治皇帝,此时正用手按着自己的腰,好不容易到了千户所的正堂坐下,歇下来,众臣一个个气喘吁吁,尽都赐座。 张皇后和朱秀荣则去里屋里坐了,不过她们采摘了许多的果子,让人洗干净了,众人正吃着瓜,或是含着梅子,倒也觉得惬意。 “陛下,臣钓了一尾大鱼,有尺长……” “陛下……” 那十几位负责钓鱼的大臣也终于回来了,纷纷愉快地向弘治皇帝奏报着自己的功绩。 虽然很累,可现在坐下来,事后回想,竟颇有几分成就感。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吃着自己女儿亲自摘的瓜,也觉得这滋味就是比别人送进宫里来的更加爽口一些! 现在回想他今儿亲自挖出来的这么多土豆,也很有几分成就! 他含笑着道:“此瓜有滋味,这是朕女亲自采摘的。” 众人纷纷夸赞:“果然爽口。” 正文 第三百六十九章:确实很香 这些瓜果都是新鲜采摘的,自是可口! 吃得差不多了,其实肚子还是觉得有些饿,毕竟这果子和瓜都是不饱肚子的,上午做了这么多事,真把人累得够呛,也饿得够呛。 弘治皇帝甚至觉得自己已前胸贴了后背了,只是又不便说什么,自然等着方继藩去张罗和安排。 好不容易,饭菜终于上来了。 七八张桌子,数十条长条凳,也没专用的椅子。 弘治皇帝一人坐着一条长凳,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气了,两三人挤着长条凳,有些施展不开。 平时这些官老爷们,个个都是坐在官帽椅上,有板有眼的,现在却和同僚们挤在一起,不免显得有些狼狈不堪,不过……稍稍适应了后,却也有一种不同的体验,反正大家都没好到哪儿去,也不怕丢面子了。 最激动人心的,却是上菜。 这一道道菜送了上来,许多人的眼睛都放着光:“诶……诶……这是臣钓的鱼,就是这一尾,虽是蒸熟了,面无全非了,可臣还是认得。” 我钓的! 虽这只是小事,却似乎别有一番满足感。 于是其他人也放开了:“这蕨菜是臣挖的……” 这可是自己千辛万苦挖出来的,想想多狼狈呀,为了采摘,浑身都是泥星,真是不易啊。 等一盘盘土豆泥也送了上来,弘治皇帝也来了兴趣,脸上带着几分欣喜,用筷子指着那土豆泥道:“这可是朕与刘卿、沈卿家等人亲自从地里刨出来的,都来尝尝。” 其实大家是真的饿了,只闻着那诱人的菜香就一个个食指大动。 最后,压轴的菜自是在最后端了上来。 嗯……方继藩亲自发明的菜。 杀猪菜! 这杀猪菜在后世是有名堂的,乃是东北名菜,原本是农村年每年接近年关杀年猪时所持的一种炖菜,一大锅里,直接用猪的全部部位都丢进锅里,有猪骨,瘦肉、五花肉、猪血,猪肠、猪腰子等等。 只一下子的,一股肉香便在这屋里里弥漫开了。 方继藩兴奋地道:“这是臣亲眼看到杀的猪……” 众人一听‘猪’字,顿时有点忌讳起来,都不免看了看弘治皇帝。 后世之人,以讹传讹,总认为明朝皇帝姓朱,所以不允许吃猪肉,这其实是天大的误会,不过虽然允许,可老是杀猪、杀猪的喊,似乎……总有点……怪怪的…… 好在这人就是如此,许多人都没往心里去。 同样的话,有些人说,这叫别有所图,意有所指,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甚至可能是包藏祸心,居心叵测。 可有的人说出来,就是少年人不懂事;得了脑疾的人,真是可悲啊;这小子居然不懂察言观色;童言无忌之类。 方继藩,显然是属于后者! 不过……看到这杀猪菜端上来,虽是肚子饿得很,可许多人还是微微的皱着眉。 要知道,贵族除了东坡肉之外,是极少吃猪肉的。 当初苏东坡之所以发明了东坡肉,并且流行,就是因为这猪肉腥臊,难以入口,而东坡肉不一样,它放了大量的酱料,三斤猪肉里得放二两葱、二两白糖、还需放四两绍酒、一两姜块、三两酱油。 因而在明朝,这东坡肉属于富人不想吃,穷人吃不起的系列。 富人嘛,至多拿这菜来点缀一下,可他们可选择的菜品多,自然也就不稀罕这东坡肉了。 而穷人呢,我特么的好不容易买几斤肉,准备高高兴兴的过个年,你还要让我去买白糖、酒水、酱料……且还是大量的放进肉里,这各种的作料,都已经不比肉便宜了。 因为大量的作料,可以去猪肉里的腥臊,可作料在这个时代,其实也算是奢侈品,许多人连盐都买不起呢,得买掺着沙子的劣盐,怎么可能还放这么多作料去做一顿肉? 在大明,则是吃羊的多,养羊的也多,猪,即便是在乡下,也是较为罕见之物。 因此,众人一听竟是猪肉,而且还是猪肉大乱炖,顿时……都觉得没啥兴趣了。 倒也不免好奇的看了看这菜……这肉……却是令人感觉有些奇怪。 平时他们也是看过猪肉,猪肉便宜嘛,所以祭祀孔圣人的时候,往往都用冷猪肉,因为廉价。 而像这么个猪肉的炖法,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说实话……这怎么入口? 众人都不做声,只是默默的看着这杀猪菜。 这反应自是早就在方继藩的预料里,他暗暗地捅了捅同座的朱厚照。 其实朱厚照也很别扭,看着这猪肉,也很是望而生畏的样子。 不过……这猪肉还真是和他们从前所见的猪肉不一样。 大明这个时候寻常的猪肉,倒是和后世的所谓仔猪肉和羊肉差不多,都是皮带着瘦肉的,而眼前这瓮里的猪肉,肥肉却是极多。 毕竟,方继藩将它们割了嘛,因而脾气也不会暴躁,不会乱跑,这猪的运动量极小,几乎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自然就养德满身肥肉了。 看着这白花花的一片,方继藩便怂恿着朱厚照道:“殿下先来尝尝。” 朱厚照没想到老方点到了自己。 这是兄弟之义吗?这是害他啊。 他有些不愿意答应,可当着父皇和这么多人的面,何况大家都怪异的看着自己,朱厚照只得硬着头皮,他小心翼翼的举了筷子,颇有几分要上刑场的样子。 这时站在一旁伺候的萧敬道:“且慢,先用银针……” 弘治皇帝则是摇摇头道:“在这里,便和宫里一样,无妨。” 而这时,一片半肥瘦的肉便已到了朱厚照的筷子上,朱厚照咬了咬牙,下了很大的决心后,倒也很爽快的将肉直接塞进了自己的口里。 他想着索性一口吞下好了。 老方不厚道啊。 他心里这样想着,不过……渐渐的,他面色微微的变得怪异起来。 这肉居然……没有腥臊味?反而……有一股浓郁的香气? 轻轻一咬,那肥肉中的肥油连带着瘦肉一起,口感软绵而有滋味,给朱厚照一种异样的风味。 这时代,其实几乎没有大块的肥肉的,无论是牛羊马猪,都是皮沾着精肉或是骨头,朱厚照应当是第一个尝到后世那种大块肥肉的人了。 或许对于后世的人而言,肥肉过于油腻,很不好吃。 却殊不知,对于从未尝过肥肉的人而言,这种满口油脂的味道,却是另一番其他肉食无法带来的口感。 朱厚照开始细细的咀嚼起来,脸色越来越怪异。 不得不说,这肉质,越嚼越是感到鲜味十足,比之羊肉的微微腥臊,比之马肉的老,似乎也只有驴肉可以与之媲美了。 只可惜,这驴是稀罕物,又可以作为畜力,价格也是不菲,寻常人是不舍得吃的。 “真香!”朱厚照将一块肉从令他心有抗拒到细细咀嚼下肚后,这一句话,完全是出自肺腑。 是真的很好吃,尤其是这浓郁的肉香气息,肉质鲜美,还带着油脂的滑嫩,最重要的是,朱厚照本就饥肠辘辘。 这一口杀猪菜,真是再合胃口不过了。 “太好吃了!”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难免有些浮夸的,可这又确是他的直观感受。 弘治皇帝不禁一脸诧异。 这样做的猪肉,竟然好吃? 其他大臣,依旧一个个不敢动筷子,毕竟太子殿下以往的黑记录太多,令人感觉不太靠谱啊,谁知道这是不是和方继藩二人联手的恶作剧呢? 朱厚照的反应,自是令方继藩很满意,于是方继藩笑吟吟地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可以尝一尝。” 虽然看着儿子吃那肉的样子像是很美味,可弘治皇帝听到方继藩的话,不免老脸抽了抽! 他瞪了方继藩一眼,这眼神里,似乎意味着,方继藩,你休要和太子玩什么花样,否则,朕绝不饶你们。 弘治皇帝毕竟还是那个有气度的人,虽是给予了方继藩足够的威胁,心里也是半信半疑的,他却还是举起了筷子,寻了一块半肥瘦,小心翼翼的塞入了口里。 这肉一入口,弘治皇帝顿时给惊到了。 竟……和他想象中的炖猪肉完全不同? 爽口,鲜美、嫩滑、而瘦肉中又带着几分筋道,实是令人难以想象,只这么一股脑的将食材丢进去乱炖一番,而且几乎没有添加太多的作料,反而故意用清炖来展现肉质的鲜嫩爽口,这确实是其他肉无法比拟的。 弘治皇帝的脸,渐渐的舒展开了。 呼…… 一口肉下肚,胃口顿时大开起来。 宫中倒不是缺什么美味佳肴,弘治皇帝惊叹的是,就这么个食材,只放少许盐,便能有此滋味,何况他是真的饿了,这浓郁的味道,更令他难得的有一种惬意的感觉。 弘治皇帝终于忍不住的道出一句:“确实很香。” 方继藩笑开了,弘治皇帝的这句话才是他最需要的呀! 于是他趁机道:“陛下,这肉羹的味道更佳。” “是吗?”弘治皇帝笑了起来,他左右四顾道:“众卿们也尝尝。来,给朕盛一碗肉羹。” 正文 第三百七十章:利国利民 一旁的萧敬,只能在旁站着,得伺候完了陛下,方才能吃点残羹冷炙! 只是此时,他也已饿了,听到太子和陛下说真香,也不禁有点儿垂涎欲滴,他正要给弘治皇帝盛汤。 方继藩却是道:“陛下,来了西山,还是自己盛汤为好。” “……”弘治皇帝一愣,随即古怪地看着方继藩:“西山有这么多规矩吗?” “是的。”方继藩理直气壮地道:“太子和臣,因为农人们辛苦,因而想在此让京里的勋贵和富家子弟们也尝一尝这儿的艰辛,打算到时在此挂牌一个农家乐,招揽人来此游玩,到了这里,无论任何人都需自己动手……” 农家乐…… 弘治皇帝觉得这名儿很俗。 可细细一想,又觉得这俗气之中,不由带着几分别样的雅趣。 是啊,京里这么多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来此锻炼一番倒是好事。 何况这里也并不糟糕嘛,朕平时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吗?方才挖土豆的时候是真的累,可回过味来,却也觉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 至少在这大明,这西山算是独一份了。 不对……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渐渐的回味出一点东西来了! 难怪方继藩怂恿着太子来了,莫不是,就是想借此机会将他这农家乐推而广之? 这个家伙,还真是滑头啊。 可转念一想,弘治皇帝显然对此乐见其成的! 他没有揭穿方继藩背后那似乎隐藏着的目的,反而朝大臣们道:“你们的子侄,也要来此多走走,有好处。” 说着,他便起身,亲自盛了一碗汤,随即轻饮一口,眼睛却是顿时亮了。 刚入口,是淡淡的咸味,而后夹杂着一股浓郁的肉质鲜甜味儿。 猪肉……是这样的味道吗? 他越发觉得离奇了,忍不住向方继藩道:“这当真是猪肉?” “陛下,这就是猪肉。”方继藩毫不犹豫地道:“臣一向童叟无欺,臣可以用臣积攒多年的名誉担保。” 弘治皇帝更加觉得奇怪了,显然在他的认知里,猪肉不该是这样的味道的。 弘治皇帝看着眼前的肉汤,不无惊讶地道:“此猪和别处的猪有所不同。” 说话之间,大臣们已经开动了,既然陛下觉得这杀猪菜好吃,众人自然也纷纷动手起来! 果然一尝之下,味道竟是极佳。 或许后世之人打小就以吃猪肉为主,所以并不觉得猪肉有多鲜美,反而觉得牛肉、羊肉更有滋味。 可在这个时代,却是倒过来的。 这尝了第一口,食欲就真正的被打开了,有人特别喜欢吃这肥肉,一口下去,满口油膏,快哉,都忍不住想要吟诗了。 弘治皇帝却继续问道:“朕从未吃过这样的猪肉,你来说说看,此猪,是从何而来?” 弘治皇帝这样说,也是有所本的,这猪,有蹊跷。 方继藩便笑吟吟地道:“屯田所既是屯田,当然就不只是种植了,这蓄养畜牧也和屯田有关,臣为屯田所千户,自然对这畜牧之事极为关心,尤其是这些年来,一直受陛下鼓舞,陛下对屯田所可谓是……” “说重点!”弘治皇帝打断了方继藩,一脸嫌弃的样子。 方继藩只好尴尬地道:“这猪确实与众不同,乃是特殊的方法养殖而来,不只肉质鲜美,而且……肉生得比寻常的猪要多一些。” “肉还多一些?”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倒也没有多在意。 可方继藩下一句却是惊到了许多人,只见他道:“同样是一头猪,旧有的养殖,四个月下来,可从仔猪生至七八十斤,可若是屯田所所养殖的猪,同样是四月,可直接生至百五十斤出栏。” “百五十斤……” 所有人虽口里都还在吃着东西,却都给惊得呆住了。 刘健等人错愕地抬头。 百五十斤的猪……这可真不小了。 而且还只是养四个月而已。 他们或多或少知道养羊的事,毕竟朝廷得派大臣负责马政之事,这马政之中就包括了在边镇里养羊。 就说这养羊,一年下来,也不过长出七八十斤的肉,便算是不少了。 就这,已算是难得了,许多羊,其实都是皮包骨,肉少,五六十斤的也多的很。 而这猪肉长得如此迅猛,岂不是同样的驯养时间,生出来的肉,是羊的六七倍? 弘治皇帝一脸呆滞,他显然还没明白这里头的蹊跷! 萧敬见状,连忙低声在弘治皇帝的耳畔密语,耐心的解释。 弘治皇帝这才恍然大悟,猪原来长得这么快的啊。不只如此,产的肉竟还这么多? 方继藩道:“何况猪乃杂食牲畜,和羊不同,而今臣推广土豆、番薯,想来未来……百姓们的土地定会大量的增产,这一增产,只怕粮食要过剩了,所谓谷贱伤农,此话不是没有道理,可若是多余的食物,或者是一些多余的辅粮,要是实在吃不下,就可用来喂养牲畜,用这些余粮换来大量的肉,岂不是好?” 真真是一言惊醒,刘健等人,已是眼前一亮了。 红薯和土豆出来,确实引发了地价的下跌,在座的大臣,不少人都亏损了不少,只是这等事无法避免,就算是有苦,那也只是心里藏着。 粮产增多的本质就在于粮食过剩,囤积起来,还需耗费成本,人人都有饭吃了,谁还稀罕粮食呢? 因而,势必大量的土地要荒芜。 可若是这些粮食有用呢? 天下人不缺粮了,可这肉,天下却是奇缺啊。 吃饱是一回事,可要做到吃好,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们都说,民有菜色,何谓菜色,说穿了,其实就是营养不良而已,不但吃不饱,也吃不好,和草原上的鞑靼人比起来,虽是靠着蔬果和谷物,勉强可以使人填饱肚子,可为何许多百姓,虽是每日劳作,可实际上却没多少力气呢? 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吃不上肉。 对这一点,方继藩是深有感触的。 在这个时代,吃不好,真的和体质有极大的关系,譬如一般的大富之家,如方继藩这般,因为营养丰富,蛋白质完全可以得到保障,所以方继藩虽然才十六岁,却已有一米七了,和其他贵族相比,其实也不算太高。 而同样,若是寻常的百姓,一米七,就已算是‘巨人’了,许多人不过是在一米五六之间,即便男人也是如此。 上一世,在方继藩生长的时代,也几乎是一代人比一代人更高。 身高是一回事,体魄也是如此,直到来了大明,方继藩才知道,一个熟悉弓马的人,其实是完全可以凭着拳头揍十几个人的。 理由很简单,能熟悉弓马,一方面是经过了专门的锻炼,而另一方面,能玩弓马的人,家境绝对属于富户之列! 营养充足,体质自是比那些一日两餐只能靠着黄米为生,且整年都不见肉星而面黄肌瘦的人,不知要强上多少倍,这简直就是来多少人打多少人,犹如猛虎进了羊群。 只是在这个时代,粮食转化为肉的效率,实在太低了,要改善,就必须得先利用红薯和土豆,先养活了大量的人口,使他们得到了温饱,而后有了余粮,同时开始大规模的进行养殖,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养猪……实在是利国利民啊。 弘治皇帝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终于明白了什么! 他的眼眸微微一张,眼中的光多了份璀璨的光泽,紧紧地盯着方继藩,带着几分迫切地追问道:“当真可以使肉产提高这么多?” 他依旧有些不可置信,可心里更多的是期盼! 若如此,那么可就解决了大问题啊,尤其是粮食盛产的情况之下,肉类本身就可以替代粮食进行食用的! 不只如此,土豆和红薯其实都不易储存,与其专门花心思去储存,不妨用来生肉,若是百姓们也能隔三差五的吃上一些肉,这……得是多大的善政。 “朕不信,你带朕去看看。” 方才还饥肠辘辘的弘治皇帝,已没有心思再吃东西了,因为现在有了比饱腹更令他觉得重要的事情。 他已经豁然而起。 刘健等人也纷纷站了起来,他们的脑子已经开始飞快的盘算! 这养猪,显然比养羊要划算,而更重要的是,养羊要吃草,吃草就必须得带着羊四处放牧,大明不是草原,没有这么多草,因而养羊的规模自然就小了。 可而今,未来粮食势必盛产,那么…… 在弘治皇帝的催促之下,方继藩只得领着众人移步猪圈。 这猪圈被一分为二,一边是没有阉割过的猪,它们的体型,明显要小了一大圈! 此时,这些猪也恰好到了发情期,已开始暴躁起来! 有的猪开始茶不思饭不想,因为没有得到发泄,因而开始口吐白沫,甚至懒得吃食了,细细的看,这猪其实和羊没有什么分别,不过是皮包着骨头罢了。 还有的猪,甚至暴躁不安的撞着围栏,显得极为焦虑,来回的在圈中奔走。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一章:风靡天下 这群长得皮包骨似的猪……都是一群尚未脱离低级趣味的猪啊! 就如人一样,吃喝已经不是主要它们生存的意义了,繁殖才是,为了繁殖,人可以做到不吃不喝,可以做到耗费大量没有意义的时间去勾三搭四,乃至于将大量的精力用在毫无意义的各种情绪上。 这样的人……不,这样的猪,它们是不会长肉的,运动量太大,经常不愿吃喝,想的太多,吃的太少。 而在另一边的猪圈,则显得安静了许多,一头头大肥猪趴在泥泞里,一副动弹不得的模样,偶尔哼哼两句,然后继续翻身睡去,若是饿了,不需叫唤,便有猪自行去石槽里,咕噜咕噜的大吃一通,随即勉强走两步,又重新趴下。 它们对这个世界,显然除了吃和睡的事,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的兴趣了,一个个宛如哲学家,如思想者,永远的吝啬着自己的体力,除了觅食之外,再没有任何事能令它们动弹了。 它们的体型,明显的大了几圈,一身的肥肉,最重要的是,它们还很乖巧! 此时,方继藩侃侃而谈道:“陛下,这肥猪圈里的猪,其实根本不需人特殊的照料,和养羊养马不同,养羊需要羊倌,养马需要马倌,而这些猪,即便是十几头,也只是需有人到了饭点提着一些吃食来喂养即可,无需带着它们漫山的跑,大大的节省了人力。” “真是令人难以想象啊。”弘治皇帝目光炯炯地看着猪圈里的猪,脸上洋溢着欣喜! 他已经不需让人去给两个圈子里的猪去称重了,只看肥猪们慵懒的样子,几乎可以想象这些猪将可以提供多少肉食。 刘健等人也激动得不得了,除了这猪圈实在有些点肮脏,令他们忍不住想要掩鼻之外,许多人甚至在心里暗暗嘀咕,掌握了这养猪之法,倒是可以修书给乡中让家人也养一批这样的猪,粮食即便不值钱,肉……至少还是能值钱的,怎么看,都是一本万利。 弘治皇帝长长的吐了口气,才道:“屯田千户所,实是令朕大开眼界啊,好,此猪不但生的快,养的易,且还肉质鲜美,这些猪,你给朕养好了,到时,朕自有封赏。” 他激动得眉飞色舞,就恨不得冲进猪圈里好好研究一番了。 方继藩便笑道:“多谢陛下。” 弘治皇帝此时,却与刘健对视了一眼。 此时,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别样的意味。 屯田千户所,已是越来越重要了。 ………… 此时,在千户所的里室。 张皇后和太康公主正在里头闲坐,她们的饭菜也都已端了上来,毕竟是女眷,即便再尊贵,也决不可轻易抛头露面的。 本来外头还闹哄哄的,慢慢的,外头却是没了声音。 张皇后微微一楞,这是怎么了,她抬眸看了一眼身边的宦官。 这随侍的宦官会意点头,便转身走了出去,老半天,才气喘吁吁的回来。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张皇后见他神色有异,不由追问。 朱秀荣也不禁担心起来,她没有做声,却是凝神倾听。 “陛下和方继藩他们……他们去看猪去了。” “看猪?”张皇后有点发懵,什么时候,陛下居然有此‘雅趣’? “不只如此,陛下看过了猪之后,龙颜大悦,狠狠的夸方继藩这猪养得好,实是利国利民,还说要重赏呢。” “……” 张皇后已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一旁的朱秀荣则是嫣然一笑道:“母后,这方继藩总是能讨得父皇的喜欢。” 张皇后哑然失笑,她虽不知这猪和利国利民有什么关联,不过,似乎这也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于是她取了筷子,目光落在了桌上的杀猪菜上。 这菜,显然没见过,张皇后是不喜荤腥的,难道……这是猪肉? 张皇后幼时是吃过猪肉的,她毕竟不是大富之家的出身,对猪肉,可是历来没什么好印象。 可似乎陛下和方继藩关切到了猪,张皇后还是动了心思,夹了一片肉,一面道:“这方继藩,何止是讨你父皇一人的喜欢?” 朱秀荣听罢,顿时像是被触及到了什么似的,一抹嫣红飞上了脸额,直接红到了耳根! 她的俏脸上带着窘迫,仿佛天大的秘密被自己的母后发现一般,嚅嗫着,不知说什么好,最后只好不知所措的低着头。 张皇后眼角的余波看了自家的女儿一眼,继续不露声色地道:“你看,他不也很讨你那皇兄的喜欢吗?” 朱秀荣一怔,随即舒了一口气,却又更加难为情起来。 可谁知下一刻,张皇后却是微微阖目,那猪肉入口,张皇后轻轻的咀嚼,片刻之后,取了丝帕擦拭了唇角,道:“真香啊。” “好吃吗?” 朱秀荣好奇地张大眼睛,竟是笑了,露出少女的憨态:“儿臣也吃。” “肉毕竟是油腻之物,可不要吃多了。”张皇后慈和地嘱咐着。 ………………………… 这一顿饭,几乎是弘治皇帝吃得最香的一次! 不只是因为这杀猪菜,令他身心愉悦,更重要的是,这桌上吃光的土豆泥也是自己亲手挖出来的,这种莫名的成就感,让他心里觉得奇怪。 朕乃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做的决策,影响这万千人的身家性命,为何却会因这区区小事,竟也有一种特别的满足? 这种微妙的心理,他无法给自己做出解答,可这不重要。 猪肉很好吃,这就够了。 “方卿家的猪养的很好。”弘治皇帝继续道:“看来用不了多少年,这养猪便要风靡天下了,不过……这猪叫着不雅,往后还是得叫豚,都记着了,要抄录进邸报里。” 这哪里是不雅,想想这杀猪菜,天天杀猪,以后这全天下到处都这么叫唤,弘治皇帝也接受不了啊。 所以,得叫杀豚菜。 “陛下圣明,臣也觉得很不雅,叫豚,一下子就好听多了,这猪,自古以来便以豚相称,也不知哪个俗人竟以猪为名,臣……” “好了,好了。”弘治皇帝打了个嗝:“朕在此和众卿们坐坐,你去给公主看诊吧。” 方继藩却是道:“陛下,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言无妨。” 方继藩咳嗽一声道:“公主殿下的脑疾近来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实在令人担忧!最近臣发现,原来在这西山,这里山清水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对这脑疾有莫大的好处,臣在想,公主殿下要复诊,非要心旷神怡为好,南麓那儿有一片湖,在哪儿诊视公主殿下,或许效果更佳,只不过……臣是一个正直的人,所谓男女授受不亲,臣在想,臣断然不可以和公主殿下孤零零的跑去,若如此,臣成了什么人了?不如……陛下陪同,如何?”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方继藩心里有些小小的紧张。 弘治皇帝若是看出什么,知道自己打朱秀荣的主意,说不定在今日就做一个杀方菜了。 当然,方继藩虽是邀请弘治皇帝同去,其实是有小心思的,这里这么多臣子,陛下怎么可能走得开身呢? 而张皇后,毕竟也是女眷,跟着去南麓,怕也不妥。 所以最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弘治皇帝命刘嬷嬷陪同着去,对于刘嬷嬷,他可一丁点都不怕的,到时正好和公主二人去那湖畔走走,散散心。 哼哼,本少爷可是蓄谋已久,这可是天赐良机。 其实说起来,公主长期身居于深宫中,除了有锦衣玉食外,这样的日子跟在囚牢没什么区别,方继藩偶然想着,都不免为朱秀荣感到心疼! 此时,弘治皇帝微微一愣,摇头道:“朕忙碌了一日,早已乏了,不妨……令太子陪同吧……” “儿臣遵旨。”朱厚照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好生陪着妹子,妹子已经许多日子没有和儿臣相处了……” “……”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有一种无语的感觉。 这……与你何干? ………… 湖水粼粼。 朱厚照脚在湖床的淤泥里,兴冲冲地捉着泥鳅,时不时的回头道:“老方,可别乱走啊,就在这儿别动,好好看诊。” “臣知道了。”方继藩勉强堆起笑,而后笑容逐渐消失。 他能感受到,捉着泥鳅的朱厚照,时不时会将目光朝这里看过来,那目光,如电一般。 方继藩背着手,一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模样,朝朱秀荣矜持地笑了笑道:“公主殿下,冷吗?” “不冷。”朱秀荣披着一件内里衬绒的披风,嚅嗫着回答:“你……冷不冷?” 方继藩摇头道:“不冷,臣让殿下多出来走走,这是因为这里的景色对殿下有莫大的好处。” 朱秀荣看着方继藩永远荣辱不惊的样子,心里微醉,她想了想道:“我……其实并不畏脏的……” “什么?”方继藩目不转睛看着朱秀荣,眼带不解。 朱秀荣却是失笑起来:“我是说,其实我不畏脏,我也可以养猪。” ……………… 今天还算早吧,好吧,今天老虎理直气壮的求月票,看在老虎如此勤奋上,也该鼓励一下吧,好了,有票就尽情砸吧,老虎接着!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二章:虽千万人,吾往矣 “啥?” 方继藩不禁一愣,他万万想不到公主殿下竟还有此等恶趣的爱好。 方继藩抿嘴,而后露出了一抹温和的笑。 其实认真的样子,挺好看的。 前提是,不坑人的时候。 方继藩道:“殿下,养猪很苦的。” 朱秀荣正色道:“我不怕苦。” 方继藩却是摇了摇头道:“可是我怕。” “……”朱秀荣沉默了一下,而后眨了眨眼,不解道:“既如此,可你为何养……养猪……” “为了天下的百姓。”方继藩遥望着远处,眼眸中却是带着几分认真道:“殿下久居深宫,却不知在这宫外,多少百姓面有菜色,他们的辛苦自不必提了,可我认为,这世上,百姓们就该辛苦,他们不耕作,我们吃什么呀?” “……”朱秀荣脸上更显得疑惑不解了。 方继藩背起了手,继续道:“可你不能让人白白辛苦,得让人劳有所得,让人辛勤耕作,辛勤做工,得有饭吃,不能让他们一年到头都见不着荤腥,因而得让他们吃肉,养猪固然是辛苦,固然那猪圈里的味道实在令人喜欢不起来,可非养不可。” “就如一个不怕死的人,外战而死,人们通常称呼他为浑身是胆。可若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不得不拿起武器去大同,在锦州,明知有死无生,却依旧得要不惜此身,此……大义也。” 许多话,方继藩若是说出自己真正的心思,不是被人当做脑疾复发,就一定是怀揣着什么阴谋了。 在别人眼里,方继藩是个俗人,俗不可耐,浑身充满了铜臭,即便是养猪,人们也认为这家伙定只是为了挣银子,这家伙,想立功劳,这家伙…… 而唯有在朱秀荣面前,他感觉自己能说几句真心话,而不被揣摩成别的意思! 方继藩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自动忽视了糊床上抓不到泥鳅,闹着在泥里翻滚嗷叫的某人,今日难得是天晴之日,阳光普照,那行将日落的璀璨射入方继藩的眼眸里,这负手伫立,温润如玉的贵公子,霎时闪闪生辉起来。 朱秀荣凝视着这样的方继藩,每一次方继藩如此,都给她感觉这个少年郎身上仿佛藏着什么心事,自侧脸看去,方继藩的眉微微蹙着,只有眼眸是清澈的。 此时,只见方继藩接着道:“害怕死亡的人,为大义而死,为国而死,为民而死,无论是任何理由,这都是值得令人尊崇的事。我……也一样。我爱干净,我懒,我只爱吃,可是我知道,这个世上,总得要有人去做这些事,别人也会懒,也会嫌脏,也不愿做,可这又将置天下万民而何?是故,虽千万人,吾往矣!” 朱秀荣颔首点头道:“我明白了,你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哪里。”方继藩觉得浑身都轻松,在朱秀荣面前,自己再不是脑疾少年了,而是一个大夫,看着这个患了脑疾的可怜少女,方继藩道:“你也很了不起。” “啊……”朱秀荣有些诧异。 方继藩凝视她道:“殿下堂堂公主,天潢贵胄,自是贵不可言。我虽未见过其他未出阁的千金,可料来多是有些刁蛮的性情的,人嘛,养尊处优久了,自然就轻易不将人放在眼里了,殿下的性子却是憨厚可爱,凭这一点,就很令人敬佩了。” 逮着了优点,自是厚着脸皮,使劲的夸了。 但是一切的前提是,不能瞎胡扯,需言之有物才可,否则你说殿下聪明伶俐,人家细一琢磨,怎么听着像讽刺,或是过于刻意的夸奖,反而开始怀疑你的人品了。 朱秀荣不禁俏脸绯红,道:“我……我……父皇和母后是这样教诲的。” 方继藩感慨道:“嗯,陛下和娘娘,实是可敬啊。” 远处,朱厚照哇哇叫道:“好了没有,好了就回去了,这该死的泥鳅,我不捉了。” “……” 方继藩没搭理他,而是侧目凝视朱秀荣。 朱秀荣连忙别过目光去,不敢与之对视,可又不知方继藩的目光是否还停留在自己的身上,又偷偷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触及到方继藩那专注的目光,朱秀荣脸上的绯红又浓郁了几分。 她不禁莫名的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像是想要掩盖点什么似的,连忙道:“我哥的性子就不是这样。” “殿下也很了不起。”方继藩看着她的娇唇,差一丁点就想要作死了了,好在心里还存着理智,便背着手,笑着说。 “他……” 方继藩笑了笑道:“殿下只是没有找到机会证明自己罢了,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迟早有一日,天下人都会被殿下所震撼的。” 朱秀荣不禁失笑,道:“这可不敢,他隔三差五的便要吓父皇和母后一回,你倒是总帮他说好话,你对每个人都会由衷夸奖吗?” 方继藩没说话,只是带着微笑,依旧看着朱秀荣。 朱秀荣感慨道:“我听说,一个人背后不说人是非,便是君子,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总是忍不住在母后面前……” 方继藩轻轻摇头道:“这样不好。”自然,这话并没有怪责之意的。 朱秀荣却是乖巧地道:“嗯,我以后会改。” 方继藩便道:“我有五个门生……” 想了想,方继藩才觉得自己好像记错了:“噢,六个,这六个门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却也有自己的缺点,我批评他们,都是当面批评的,宁愿当面言人恶,也绝不背后说人是非长短,不过殿下在我面前,说一说倒无妨,你们女儿家多是心事重,当是排解烦忧吧。” “嗯。”朱秀荣脆生生的应承,唇边轻轻勾起了一个俏丽的弧度,在那湖面粼光的折射下,更显得柔和。 方继藩久久地看着这张娇柔的脸,也不是不是光线的错觉,竟觉得有些醉了,一时间竟难以移开眼睛。 倒是那朱厚照,终于提着自己的靴子,气咻咻的自淤泥里跑出来,边走边不耐烦地道:“好了吗,好了没有?” 方继藩终究收回了自己的视线,则是一脸嫌恶地看了朱厚照一眼,而后才对朱秀荣道:“殿下是不是觉得好了许多。” “是呢,来了西山,便觉得病情好了不少,像正常人一样了。”朱秀荣语带愉悦地道。 朱厚照便眯着眼道:“这样神奇?你们方才说了什么?” 朱秀荣道:“方继藩说,你是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朱厚照笑了,不得不说,这老方确实是个实人啊,没白交这个朋友! 朱厚照则是得意地看着朱秀荣道:“楚庄王算啥,我乃冠军侯是也,妹子,你信不信,他日鞑靼人敢来进犯,我定砍死一两个鞑子给你看。” 朱秀荣却是吓得花容失色。 方继藩一看,心疼了,连忙厉斥道:“太子殿下,住嘴!” “为啥?”朱厚照不服气。 方继藩肃然道:“我思来想去,公主殿下的病情,十之八九就是因为你口无遮拦而起,你吓着她了。” 朱厚照不禁大怒起来,道:“这是什么话,我做啥了?我捉泥鳅给自己妹子吃,竟还说我惹了她?哼,你是不知道,我这妹子便是如此,心机深沉得很呢,肚子里有许多弯弯绕绕,她最喜欢告人状了!打小的时候,她随我去御膳房里偷吃的,总是最后我偷来给她吃了,她再将我供出来。她和我说没听过人唱曲,便怂恿着我去绑了个唱曲的人入宫唱曲她听,最后也是我挨揍,被骂荒唐,凡事都成了我的错!我至今还想不明白,当时东窗事发的时候,为啥妹子你哭的那般厉害,明明就是你唆使,你要听曲,你哭个啥,哭得那般撕心裂肺的,吓得母后一个劲的安抚你,最后却是我遭殃。” 朱厚照叉着手,越说越是暴跳如雷:“还有……” “诶呀,你不要说了,你不怕人笑话。”朱秀荣连忙制止他。 朱厚照大声咧咧的道:“我不吐不快,我不怕人笑话,笑话个什么?有什么可笑话的。现在我问你,究竟是不是我让你得脑疾的?” 朱秀荣一脸窘迫:“不,不是。” “这就对了,好事就没我的份,坏事便推我身上,我欠了你的?”朱厚照气势汹汹的。 可看朱秀荣眸里雾水腾腾,又是一副想哭的样子,朱厚照终究又心软了下来,随即便耸拉着脑袋道:“好了好了,别又哭了,哥不说了,还不行吗?泥鳅没抓着呢,气死了!妹子,看完了就该回了,你还没出阁呢,大家闺秀不能和男子说太多的话,现在外头坏人太多了。” 方继藩便咳嗽一声道:“殿下是在说我吗?” 朱厚照想了想道:“我是以己之心,推人之腹,想想自己,再想想别人,再想想自己的妹子,吓都吓死了。想着未来妹子要嫁出去的,便整宿睡不着,男人……太可怕了。” “……”方继藩有点懵! 这脑回路真不简单! 总算三人一路平和地回到了千户所。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三章:日进斗金 此时,在这千户所里,原本君臣们气氛融洽的喝着茶! 不过很快,众人又为即将而来的朝鲜国之事担忧起来。 刘健心很疼,舍不得钱粮啊。 这朝鲜之战,其实没有多少意义,一旦开战,死这么多军民,就为了大义? 可不打,却又不成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藩国们都在看着大明朝廷呢。 面对李隆此等的丧心病狂,若是朝廷没有丝毫的举措! 那么,势必离心离德。 兵部尚书马文升坐在这里,显得很没有底气,他所奏报的章程里,所需钱粮是不计其数,还需七万大军! 为了供应这七万大军,朝鲜国距离关内甚远,那么至少需要发动三十万民夫负责运送粮草,警戒后方。 三十万啊。 马上就要开春了,三十万青壮,耽误了农时,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李东阳今日也伴驾来此,从没有做过声,他是户部尚书,可来西山,却一点心思都没有,马文升所提出调拨的钱粮和民夫,不是户部可以接受的。 此时,李东阳终于忍不住道:“陛下,户部这里是真没有粮了,为了下西洋,京师中的几大仓俱都出现了亏空,这亏空要弥补不足,本就不易,现在又要拨付如此多的钱粮,非是臣不知马部堂的难处,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弘治皇帝沉吟着,也觉得头痛。 他心里想到了方继藩曾有过一份奏疏,方继藩认为李隆在朝鲜国已是天怒人怨,汉城中的兵马有不少对李隆心生不满和怨恨,倘若朝廷一面传檄剿李隆,再有人带逃亡至辽东的朝鲜宗室和勋贵们入朝,有了这外力的推动,那些蛰伏于汉城的卫军,势必动手!可是…… 这靠谱吗? 弘治皇帝在心里摇摇头,倒不是不信方继藩,不过想来,他若是提出这个观点,在座的诸卿都认为可行性不高吧。 毕竟方继藩的一切理论基础都在于李隆是个大傻的前提之下,否则怎么可能在连汉城的军马都没控制住的前提之下,居然敢做这样的事呢?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今年这个年,实是难过啊。” 呷了口茶,发出了感慨之后,确实觉得在这西山风虽是休闲了一日,可很快却又发现,他这天子,依旧是堆压着许多烦心的事。 众臣都是相顾无言。 所谓的国事,其实说穿了就是银子和粮食的事,这满天下到处都是一张张的嘴,哪里都在等着朝廷雨露,赈济的时候多一点,战争就得少一点,下西洋多一点,其他地方就都匀一点。 但凡是谈到了钱,话就不太好说了。 众人只是心里唏嘘。 看着天色渐晚了,弘治皇帝便预备起驾回宫! 方继藩则带着几个门生,提着土豆、鱼、瓜、猪肉,统统包裹了起来,分成一份又一份,给弘治皇帝塞了几份,其他人纷纷送上,每人给两斤肉,几斤土豆,一尾鱼,一个瓜,还有一些西山稀罕的瓜果。 “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方继藩努力地表现出一副洒脱的模样:“且都是大家伙儿自己挖出来、钓上来的,吃不完,自然该带回去,大家都不易啊,有闲要常来。” 嗯,重点在于最后一句,有空常来。 当然,方继藩很想说,下一次来,咱们农家乐可就要收银子了啊。 这句话就快被方继藩憋出了内伤,可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并没有说出口。 不打紧,下次来了再谈银子的事吧,现在说,显得太俗,好不容易这些大爷们被伺候的如此愉快,不能煞风景。 方继藩人畜无害的样子,让许多人颇有感触:“好好好,此地确是休闲之所,很有裨益,新建伯放心,会来的,家里那不成器的孩子,也该让他们来见识见识。” “慢走啊,慢走!” 众人很愉快地提着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居然受了某种触动一般,或许是因为这确是自己刨出来,摘下来的,钓上来的东西,才格外的觉得珍惜,虽是烦心事多,可想到今日的收获,劳累之余,手里提着的东西,却觉得甚为珍贵。 众人又将烦恼们抛到了脑后头,一个个喜笑颜开的。 对许多人而言,他们总算明白,原来土地是从地里刨出来的,西瓜竟是在蔓藤里长出来的。都说就算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可实际上,他们平日虽是经常吃瓜,土豆出来之后,他们觉得稀罕,亦是叫下人们采买了不少来吃,可若非亲眼所见,还真没见过这样的。 “往后这里的农产会越来越多,过些日子,会尝试一下在暖棚里种种葡萄,到时请诸公一定来摘葡萄!” “会来的。”刘健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这家伙,其实挺懂事,上次误会了他,还以为他送自己儿子去死,现在误会澄清了,不得不对方继藩另眼相看。 朱秀荣与张皇后都上了凤驾,张皇后没有问关于看病的事,倒是朱秀荣,自袖里取出了洗干净的梅子道:“母后,这都是母后亲手摘的,儿臣洗干净了,顺道也带了来,给母后路上吃。” 张皇后笑盈盈地道:“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啊。” 她尝了一颗:“自己摘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这方继藩,是个有真办法的人。你得留着一些,给太皇太后送去一些。” “是。”朱秀荣露出了几分遗憾地道:“可惜曾祖母身子越发不好了,否则让她来此走一走,她定也很喜欢这儿,心情也会很好的。” 张皇后若有所思地道:“是啊,她老人家……” 张皇后没有继续说下去。 ……………… 农家乐,这俗的不能再俗的词儿,而今在这京里,竟风靡起来。 次日一早,便有不少人赶着去,这可是陛下来过的地方啊,连陛下都说好,能不好吗? 京里富贵人家如过江之鲫,来的人不少,这些平时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贵公子们,而今竟也以在西山刨出土豆为荣。 甚至,在西山的农家乐大院,还专门挂了一个黑板子,上头记录了来客们钓鱼、摘菜的名次。 每一个活动取头十名,榜单随时更新,其中一个丧心病狂的,钓了三十五条鱼,这记录,连续半月都没有人破掉。 接下来,便是破记录的奖励了,凡是能破纪录的,奖银二十两。 二十两真的不多,因为想来西山,都得三两银子,可许多人却都乐此不疲。 其实对于许多人而言,他们在乎的,不是几个土豆,不是几个反季节的西瓜,这些东西,对他们而言,真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一种感觉,一种自己亲自摘出来的东西,吃在口里的滋味。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累得气喘吁吁的,甚至口里大骂,花银子找罪受啊,可等苦尽甘来,那种油然而生的满足感,占据了他们的全身,舒服。 当然,在农家乐里,许多人也有了吹嘘的资本,毕竟这些富贵公子们,谁家没有地? 就如来的次数最多的张家两兄弟,这两兄弟听说只需交了三两银子,钓多少鱼,采多少红薯,就都可以直接带走。 一下子,要疯了。 他们大清早就来,晨雾还没散去,天气又冷,他们哆嗦着,交了银子,便往土豆地里冲,累成了狗一般,结果连拖带拽,傍晚时分,气喘吁吁的拽着一袋袋的土豆上车,一车车的拉走。 一脸美滋滋的样子,也懒得算盈亏了,一想到自己家的粮要吃不完,便开心得不得了。 以至于,在挖红薯的记录板上,寿宁侯和建昌伯二人一直居高不下,二人相互地打破着自己兄弟的记录,短短半月,兄弟二人在挖红薯这一项,便已成了无数游客们眼里宛如珠穆朗玛一般高不可攀的山峰,无人可以项背。 如此一来,这些便成了谈资,有了谈资,不爱来的人也不得不来试试看,否则以后走亲访友,连话都插不上。 高峰时期,在年关前后,游客的人数竟是突破了七百人。 单单门票钱,便高达两千两,刨除各种开支,保证了足够的收益,不过这门票攒下的纯利,除了方家得了一部分,屯田千户所上下,人手却也会给一些! 虽不多,对许多人而言,不过是零花钱,却也让许多人喜笑颜开了。 他们屯田辛苦,这农家乐能有这么多有东西采摘,这些校尉和力士可谓功不可没。 而对方继藩而言,真正挣银子的却并非是门票。 有了游客,尤其还是一群大明朝最优质的游客,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家里有良田千顷,仆从如云? 这些公子哥们,就算不来西山的农家乐,那也是去销金窟里一掷千金! 现在游客有了,西山这儿的土特产店也开张了,卖一些手工艺品,价格嘛……黑,很黑,一个木匠雕的各种木人,都用银子来计价的。 当然,来都来了,不带点有特色的东西回去,难免会有所遗憾的。 除此之外,各种酒肆、客店也都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 ……………… 例行求支持求票儿! 正文 第三百七十四章:师命 一个地方繁华起来,自是也带动着其他产业蓬勃的发展起来! 倒是王金元提议开一个那不可描述的场所,至于开门迎客的不可描述的女人,也不用担心,现在谁都知道西山这儿富贵人多,只要舍得银子,不怕没有不可描述的女人来? 可惜,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虽然在这个时代,此等不可描述之物,司空见惯!可方继藩心底深处的某个底线,却不容许他去做,他宁愿挣干干净净的银子! 这……就是方继藩,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为国为民,从不想着歪门邪道,有着青松和白雪一般的高尚品质。 西山热闹起来,读书人、贵公子、来了一拨又一拨,账面上银子,也是与日剧增。 张信自关外回来了,他开始尝试着在西山,种植各种南方或者河西之地的蔬果,譬如葡萄,除此之外,他还学会了嫁接,学会了更好的育种。 许多东西都是他一步步摸索而出,再渐渐掌握了各种植物的规律之后,他渐渐的开始摸透了许多作物生长的规律,用什么肥,多少温度,多少光照! 这些,统统记录在他的簿子里,那密密麻麻的簿子,便是翰林官去整理,怕都会头皮发麻。 他现在对嫁接术越来越有兴趣了,因为他发现,用不同品种的作物嫁接一起,若是成功,往往能提高作物的抗旱、耐寒性,若是嫁接的好,可能会产生一种更优良的品种。 这对粮食增产意义重大。 其实早在北魏时,《齐民要术》之中,就有关于嫁接的记载,不过只是记载而已,读书人们,对于农作物的研究,嗤之以鼻,偶有几本还算靠谱的农书,其研究也不过是点到即止,不会深入下去。 可寻常的农人,即便以务农为生,每日都和作物打交道,可奈何他们所凭的都只是肉眼可见的经验,即便发现了什么,也难有什么启发,产生什么深入的思考,更不可能发动大量的人力物力,继续深入研究下去,并且记录在册了。 张信和屯田所的校尉、力士们不同,他们都是读过书的良家子弟,而今拿着俸禄,专门研究作物以及畜牧,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为了研究需要,他们可以专门搭起棚子,让人在天下各处采不同的土质,设置烟道,调节土壤的温度,耐心的对各种作物进行培植,却不需担心种出来的东西根本不能吃,会让他们饿肚子。 不只如此,在这屯田千户所里,已有一批人开始脱颖而出,他们成了张信的左膀右臂,有人专门研究饲料,有人专门与各种粪便打交道,研究肥料,还有人研究土质。 久而久之,整个屯田千户所,其实已经开始有了一套专门的研究方法,每年都要印刷推广而出的农书,也随时都在更新。 只是这农书,再不是从前那般之乎者也一番了,几乎都是屯田所将最新的育种、灌溉以及各种作物培植的方法进行更新,里头的文字,要尽力做到任何人都可以听得懂。 一开始,没有人看重这农书,可渐渐的,有士绅按着农书的方法去试了试,居然效果不错,同样的田,增产了竟有一成。 可别小看了这区区一成,一成的粮,这可是纯利啊。 于是乎,而今对西山农书趋之若鹜的人越来越多,这反而令张信的压力变得越来越大了! 他深切的感受到,自己每一个研究,更该慎之又慎,记入农书中的内容,万万不可出任何的差错,因为这关系到的不是他自己的一块试验田的产量,还有许许多多百姓的生计。 过年的时候,大家自是在自家热热闹闹的,等过完了年,西山书院就又开学了。 一百五十个生员,按时来此点卯。 方继藩便又开始忙碌起来,看着这一个个朝气蓬勃的生员,方继藩想到了自己,当初的自己,也是如此的单纯啊。 休沐了这么久,自是人心有些散漫,因而朱厚照和方继藩毫不犹豫的带着人去修水坝,开山取石,而后这些石头用竹编的袋子装着,建立堤坝!除此之外,一些需要灌溉的土地,挖出沟渠引水。 这修筑堤坝,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而一旦修建完了,却是造福四乡八里,能使荒芜之地变成良田,更可防备旱灾。 沈傲等人一个个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他们跟着庄户们,将一个个石头搬上坝,咬着牙,甚至浑身俱都被磨得鲜血淋漓,满是青肿。 不过现在西山的待遇,显然比从前好了许多,几乎每日都有猪肉吃,西山还养着几头产不可描述的牛,能做到每日挤出不可描述的粘稠物,这不可描述之水,对于沈傲这些生员们,有着巨大的裨益,别看他们是书生,可如今却可都是铜皮铁骨,精力充沛。 越是吃了这些苦,沈傲和生员们便越是在傍晚时更奋发的读书,对他们而言,读书从前是最难的事,而如今,却成了最轻松的事,诵读着一篇篇的八股,提笔作着文章,实是再轻松不过的享受。 偶尔,朱厚照会带他们骑马,射箭。 他们养马,渐渐开始熟知马性,马骑得多了,越来越娴熟,如履平地,坐在马上越来越稳,他们现在气力越来越大,臂力惊人,稳稳的坐在马上时,弯弓搭箭,准头且不说,可威力惊人。 ………… 一条河水将辽东与朝鲜国一分为二,而在辽东一侧,大量的朝鲜国贵族与士人们建造了营地! 这里天寒地冻,虽是辽东都司送来了不少犒劳之物,可依旧因为过于苦寒,而造成了不少的伤病。 晋城君李怿乃朝鲜国宗室,李隆的异母兄弟!甲子士祸的当日,晋城君府的护卫们劝说李怿逃亡,一方面,是因为大明对于李隆的厌恶之心表现的十分明显,否则岂会出现那一道申饬李隆的圣旨? 有了大明做靠山,那么晋城君殿下便有了依靠,只要去了辽东,天朝上国一定不会将李怿交还回朝鲜国。 而另一方面,李怿与李隆虽为兄弟,可毕竟是异母,李隆曾诛杀了几个宗室的叔伯,可见他是个对叔伯兄弟都极为防备之人,晋城君若不趁早逃亡,最终也极可能要死在李隆刀下。 李怿其实是个没有主见的人,他只爱读书,在劝说之下,只得随波逐流。 可到了这里之后,他后悔了! 虽然大明给予了他不错的待遇,钦使刘杰也时常来安慰他,可远离了汉城的舒适,令他浑身都不舒服起来。 唯一令他感到宽慰的,估计就是认识了刘杰。 李怿希望跟着刘杰去大明的京师,那是天朝上国的国都,对李怿而言,更是朝鲜国所向往的文化中心! 他希望在那里,得到上国的保护和照顾之后,能够安顿下来,远离是非,读着四书,欣赏着汉诗,煮酒、泡茶,就如史书中的名士们一样,对酒当歌,学习圣人经典,一辈子快乐的活下去。 可是很快,营地里流传了一个可怕的消息,刘钦使可能要带着他们回到朝鲜国去! 于是,不安的气氛开始在朝鲜国的这些难民们的心里蔓延开来。 李怿一听,便害怕起来,他迫不及待的找到了刘杰。 二人相对跪坐,听着外头北风呼号,李怿道:“听说我将要被送回母国去,是这样的吗?” 李怿口语已经越来越熟练了,因为和刘杰交流得多,所以满口的河南口音。 刘杰倒不隐瞒,颔首点头道:“师公的书信中是这样的。” 李怿脸色更加难看起来,连忙又问道:“是要将我们送回到给我的王兄吗?刘上使,你要明白,如果到了我的王兄手里,我们一定会身首异处的。” 刘杰摇头道:“师公的意思是,我们回到汉城,杀死李隆,重新使朝鲜国回复平静。” 李怿的脸上顿时浮出恐惧之色,道:“想来你的师公并不了解朝鲜国的情况,现在有志之士,俱被我的王兄所诛杀,剩余的人,要嘛因循苟且,要嘛就是他的党羽,除非王师十万,征伐朝鲜国,我们回去,就是送死啊。” “师公什么都懂。”刘杰一脸坚定,纠正他道:“这个世上,没有他所不知道的事。” 刘杰是个传统的人,对于任何人诽谤自己的师门,都带着天然的反感。 关于刘杰的那位师公,李怿的耳朵已经听出茧子了,可他知道,这已不是什么都懂的问题了,这涉及到的,是无数人的性命啊! 他越想越感到惊恐万分,忍不住开始垂泪,哭告道:“我们来了辽东,便要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尽都托付给上国,李隆的残忍,人所共知,我们只希望留下来,即便在这里成为一个庶人,也是心甘情愿。” 刘杰没有因为李怿这可怜的模样而心软,不容置疑地道:“师公的主意已定了,我们必须去朝鲜国诛杀李隆,大明决不允许受到册封的藩国国王犯下如此滔天大罪,请你放心,李隆一定会伏诛的。” …………………… 推荐一本书《扛着ak闯大明》,望文生义,这是一本轻松向的爽文,书荒的小伙伴们,可以看看。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五章:峰回路转 李怿听了刘杰的话后,顿时面露绝望之色! 他战战兢兢的道:“不可能的,我们回去,是找死。” 汉城的生态,他太清楚了,忠良都已被诛尽,其余如掌握了大权的领议政慎守勤、任士洪以及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副司勇成希颜等人无一不是对李隆忠心耿耿。 在这种情况之下,回去就是送死。 他极力争辩道:“上国应当考虑我们的意见。这样做,和勾结李隆,交还我们,让我们白白去死没有任何的分别。” “不。”刘杰深深的看了李怿一眼,才道:“我会和你们一起去,若是死,我们一起死。” 李怿愣住了。 他已知道刘杰的身份,虽然只是个举人,负有钦命,可这个人,是大明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的儿子。 他的身份,比自己这个藩国王子,更加高贵。 可是…… 李怿苦笑道:“为什么一定要去送死呢?难道送死才可以验证王兄的残暴吗?刘上使,王兄发明了许多的刑具,这些刑具都是从上国历史上,最知名的暴君那模仿而来的,如果我们落在他的手里,死且不算什么,可怕的是,我们会生不如死,他只会慢慢地将我们的血放干净,会让我们的每一寸肉都感受着痛苦不堪。” “因为这是师公的命令。”刘杰的意志却依旧没有一点松动,坚持地道:“他是这样说的。” “刘上使总是提到师公,在我看来,他远在千里之外,并不知道这里的情况,他……” 刘杰不喜的打断道:“他的学问,非你我可以揣测,既然他如此安排,就必有他的道理,事情已经决定了,两日之后,我们就出发。” 李怿忍不住道:“若是如此,我可以向上国皇帝上奏吗?” 意思是说,我要告状了,你们居然这样对待我。 “可以。”刘杰颔首点头:“但是两日之后,必须要走。” 李怿脸色惨然。 原本说上奏,是希望刘杰能够回心转意,可是……刘杰显得很平静,你爱打小报告就打小报告吧,不要紧,但是事情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此等坚决的态度,让李怿意识到,自己大难临头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了自己的住所,许多的贵族都在此等候他多时,都希望得到交涉后的结果! 李怿苍白着脸朝他们摇摇头,于是乎,哀嚎遍野!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在没有大明大军的庇护之下,越过边界的行为,几乎等同于是在找死了。 他们……可都带着老婆孩子们来的啊。 好不容易以为躲过了一场劫数,谁知道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的,却是更加恐怖的事。 “我会上奏大明皇帝,我深信上国绝不会弃我们于不顾,大明皇帝恩被四泽,德被四海,这是大明朝中的奸贼所为,固死,也要揭发他们!” 李怿怒气冲冲的道。 打小开始,皇族的教育便使李怿深信朝鲜国是受大明所保护的,朝鲜国自开国国王李成贵开始,便奉行事大主义,事大主义出自《孟子梁惠王》,所谓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其核心思想便是,畏惧上天的威严,才能得到安定。 朝鲜国侍奉大明是自大明太祖高皇帝开始,为了防止国中出现夜郎自大之人,作为藩国,不只皇族们提倡事大主义,还大量的学习四书五经,推行汉字。 因此,李怿才认为大明朝廷绝不会这样残酷的对待他们这些忠心于大明的外藩臣子。 想到他们接下来就要面对的运命,他满心悲怆,却也知道他们此时根本没有自主选择的能力! 他心里更多的是愤恨,即便他没有了选择,即将入朝陪着刘杰一起回去送死,他也要揭发刘杰的师公。 众人带着悲壮,纷纷道:“我们愿与君一同上奏,即便是死,也不可留下遗憾。” 李怿眼里都是泪水,在自己大帐里,许多人挤了进来,他被围在中间,取了匕首,割破了小指,殷红的血,滴淌而下! 李怿道:“我们的国家出现了暴君,依礼,上国理应保护我们这些忠臣的藩属之臣,可现在却因为朝中出现了奸人,要使我们无妄去送死,我李怿已没有了生路,死则死矣,只愿这个奸臣会曝露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 说着,悲愤地用滴血的手指开始修书:“臣朝鲜国晋城君李怿奏曰……” ………… 刘杰没有理会那些朝鲜贵族和士人们的愤怒,甚至没有阻止他们。 他得到的命令是,带着这些遗民在小股军马的护卫之下,立即入朝! 于是无数的奏报,直接送去了大明鸿胪寺,而此时,刘杰已经带着人动身了。 他们跨过了边界的河流,开始南下。 朝鲜国所发生的事,北部各郡皆知。 可刘杰依旧是上国钦使的身份,各郡的长官个个心里惶恐,却还不至对刘杰动手。 只能一面派出了快马向汉城报告,一面为途径此地的刘杰奉上酒食,将其礼送出境。 而刘杰一路南行,抵达汉城不远之后,一个噩耗已经传来。 李隆在得知此事之后,命知中书府事副司勇成希颜率一万精兵截杀刘杰的队伍,并且发出了犒赏,谁能取刘杰的人头,赏万金。 李隆……果然是个疯子啊。 如此明目张胆的要杀死刘杰,这几乎已形同于彻底自断了自己转圜的余地。 刘杰的队伍,兵马不过千人,尾随而来的,只是当初逃亡的难民,携家带口,妇孺居多,贵族和士人们,个个孱弱! 完全可以预料到,那朝鲜大军一到,死期也就到了。 刘杰面对李怿的质疑的时候,态度很是坚决,可事实上,刘杰也是有些害怕的! 虽然师公的书信里说,不要害怕,你是大明钦使,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的儿子,李隆不敢拿你怎么样。 可是……生活总是生生的打脸啊。 李隆既发出了王诏,势必言出必践。 刘杰想到了追随而来的人中,传出的各种关于李隆如何恐怖的利用刑具来惩罚敌人的事迹,刘杰便也可是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都炸开了一般。 ………… 汉城,军马即将出征。 得到了命令的成希颜寻到了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二人。 他们都是一脸焦虑,李隆做的事,在他们看来,败亡只是迟早的事。 可为了明哲保身,他们依旧依附李隆,在李隆面前,忠心耿耿的模样。 李隆对于他们的奉承,自然也就放了心,让他们各领军马。 本来他们认为,他们可以蛰伏起来,等李隆越来越不得人心,最后再进行反叛。 可现在…… 大明上国彻底要斩断他们的后路了。 李隆竟要杀刘杰,杀死了刘杰,就等于是彻底的和大明反目,再没有转圜余地了。 一想到如此,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还有即将带兵讨伐刘杰的成希颜,便开始不安起来。 成希颜道:“若我带兵杀死了刘杰,才可以让大王满意,可是一旦李隆败亡时,我们也必死无疑了,这是滔天大罪,不是我一人可以承受的。” “现在人心惶惶……该怎么办?” “动手吧,不能再等了。”吏曹判书柳顺汀阴沉着脸,却是下定了决心道:“再等下去,一旦上国钦使出了任何的意外,我们也难辞其咎,即便将来反叛,这污点也是无法洗清的。” 这话就像给了主心骨,其他二人于是再不犹豫的应道:“好!” ……………… 是日,汉城大乱。 数不尽的军队杀死了外戚慎守勤和任士洪,随后包围昌德宫,驱散宫中卫队,将李隆所在的宫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这一切来得太快,顺利得手的柳顺汀等人并没有丝毫的喜悦。 因为这一场叛乱,本就是他们蓄谋已久的结果,所有叛乱的细节,他们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推敲。 可是现在……这个结果来的太早了,原本是以他们为首的叛乱,现在却使他们成为了棋子,而在所有人眼里,这都是南下的刘杰以及晋城君的功劳。 而他们,则更像是恐惧遭受大明的讨伐,而不得不反正的一群李隆余孽,一切都只是屈服和畏惧上国的威严而已。 譬如在他们的计划之中,此时,他们应当以王太后,也即是慈顺大妃的名义发出命令,勒令李隆交出国王的金印,废黜他的王位。 可现在,他们却是按兵不动,只能耐心的等待,等待着天朝的上使,以及勇敢南下的晋城君李怿的到来,因为只有他们,才可以下达对李隆处置的命令。 这个叛乱的结果,令他们十分不满意。 可是……他们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与此同时,他们派出了官员和士兵开始北上,迎接即将南下的上国钦使以及晋城君。 整个汉城,都在等待着这两个大人物的到来。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六章:算无遗策 李怿是绝望的,这里距离汉城已不过是百里了。 每走一步,危险将更加迫近。 他无法想象,作为朝鲜国的宗室,自己最后会沦落至这个结果。 看着那看似坚定,但是实际上心里也打着退堂鼓的刘杰,李怿一次次的对他道:“我们一定会死在这里,我们会被折磨至死,你的师公远在千里之外,他救不了我们。” 刘杰想了想,这样回答李怿:“师公会有办法的。” 李怿惨然道:“就单凭这个信念吗?他对朝鲜国的情势一概不知,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到底传授了你什么学问,教授了你什么东西,你才对他如此深信不疑?” 刘杰又想了想,道:“事实上,他没有教授过我什么,我的学业,都是受恩师的教授。” “……”李怿真想立即找个歪脖子树,把自己挂在上面,然后伸长舌头,吊死自己给刘杰看。 刘杰则是又想了想道:“事实上,除了交代我出使朝鲜国的那一次,在那之前,我一共只见了他三面,两次是远远的看到他,还有一次是拜师的时候,和他一共说过四句话。” “……” “可是,我的恩师,却是个博学之人,精通文武,在我眼里,恩师是个有大才学之人。我想连我的恩师都如此推崇师公,那么师公一定很厉害吧。” 李怿哭了,抱住了刘杰的大腿:“就因为这样,就因为你拜师的时候见过他一次,因为你远远的看过他两次,因为他和你说过四句话,我们就来到这里?我们……现在即便是想逃也来不及了,你为什么不早说,我宁愿乘船出海,带着我的族人寻觅一个岛屿栖息,即便是饮毛茹血,也绝不跟你来。” “殿下,请放心,师公是觉不会抛弃我们的。”刘杰安慰他。 李怿依旧滔滔大哭,几乎要晕死过去。 “上使,上使……” 远处,有飞骑而来,有人高呼起来。 随来的大明官兵纷纷预备拔刀。 随后,那飞马旋风而至,刘杰心里紧张! 待飞马上的人下了地,跪在了雪地里,他高呼道:“吏曹判书柳顺汀、知中枢府事朴元宗、副司勇成希颜带着忠勇的士兵,杀死了国都中作恶的奸臣,围困了大王,请求上使与晋城君立即入国都,主持大局。” 刘杰听不懂这带有明显地方特征的汉话,可是李怿却是听懂了。 许多士人和贵族都听懂了。 他们纷纷围拢上去,一个个惊愕万分。 在得到了再三确认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幸福实在是来得太快。 方才,他们还是被通缉和要被诛杀的人,而转眼之间,却是天地翻转,那令他们惊惧不已的李隆,现在竟是成了阶下囚。 所有人难以置信,纷纷看向了晋城君。 李怿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泪流满面,随即,他拜倒在了刘杰的脚下,感动万分地道:“我终于领会了上使师公的深意……” 刘杰呆呆的站着,亦是有点还没反应过来! 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如此的轻易? 大悲大喜之下,刘杰的眼泪也不禁磅礴而出:“师公深不可测,深不可测啊!” 无数人抱头大哭,纷纷为自己还能活下去而庆幸。 李怿的心里已经播下了一颗种子,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可以在千里之外,竟能如此准确地做出判断和决定……… 而激动过后的刘杰则拍了拍晋城君的肩:“我们该立即前去汉城,晋城君,你的运气来了。” “您的意思是……”李怿似是想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着刘杰。 刘杰沉默了片刻道:“整个朝鲜国,都需要一个宗室来主持大局,师公和我都认为,晋城君最合适。” “可是……” “不用可是了,这是师公的意思……” 师公的意思……这令李怿一下子吃了定心丸一般。 其实他是有些担心的,毕竟发动叛乱的人,从前是王兄的心腹,他们并不是自己的部下,这些人十之八九是受到了大明的压力,才不得已发动叛乱自保! 且这些人手里还掌握着兵权,自己即便是被拥戴,也不过是被挟持的傀儡罢了。 可是,有了上使的保证,甚至还有那位能够算无遗策的师公的意思,那么他就有信心多了:“令师公,真是令人敬佩啊……” ……………… 方继藩几乎被人遗忘了。 满朝文武围绕着征朝鲜,而吵得面红耳赤。 弘治皇帝刚刚过完了年,随即便开始陷入了这场兵部要钱,户部哭穷,而后满天下的士子们嗷嗷叫的要求朝廷发兵的烦恼之中。 所以没有人搭理方继藩,而方继藩也只好本本分分的在西山书院授学。 朱厚照心心念念的,还是朝鲜国的事,他一再催问方继藩:“刘杰出发了吗?” 方继藩回答朱厚照:“想来已经出发了吧?” “如果他贪生怕死,不肯出发怎么办?”朱厚照的问题总是很奇怪。 而方继藩想了想,摇头道:“刘公的儿子不会如此,我们要对刘公有信心。” 朱厚照便笑嘻嘻地道:“赶紧出发了好,若是那暴君李隆顺道将他杀了,更好。” “啥?”方继藩有点懵。 朱厚照振振有词的道:“假若如此,那么朝廷就更加会坚定不移的讨伐朝鲜国了,你想想看,刘杰可是刘师傅的亲儿子啊,刘师傅就这么一个儿子,到了那时,本宫敕封自己为讨朝鲜总兵官,偷偷出关,带兵杀入朝鲜国。” 方继藩忍不住鄙视地看着朱厚照,这人……脑子有问题。 朱厚照却又想起什么,转而道:“还有,本宫今儿是来道歉的。” 方继藩不解道:“殿下有得罪我吗?” “是更正本宫的错误。我不该胡说我妹子的是是非非,其实她只是个孩子,当时,我带着她胡闹的时候,她走路都走不稳呢,父皇和母后责怪下来,她便吓得哭了,哎,她什么都不懂啊,不哭,还能干嘛。” 方继藩便道:“是公主殿下让你来说的?” 朱厚照皱眉道:“不是,我为何要听她的话?”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那就是了,肯定是公主殿下气得不行,于是太子殿下乖乖来更正了。” 朱厚照乐了,拍了方继藩的肩道:“老方啊,还是你懂本宫,难怪说是兄弟,便如我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她太爱哭了,真受不了,娶妻一定不要娶这样的。” 方继藩却是不做声。 朱厚照则是怒的要跳起来:“你为何不应声,怎么觉得你别有所图?” 方继藩懒洋洋的道:“对,娶妻是大事,一定要小心才是。” 朱厚照松了口气:“有件事和你说。” 说着,将方继藩拉到了明伦堂里,这明伦堂空空荡荡的,学子们都被拉去骑马了。 朱厚照认真地看着方继藩道:“父皇昨日下了旨,命兵部尚书马文升会同英国公张懋,阅试三军,你知道吗?” 方继藩故作一脸发懵的样子,摇头道:“不知道。” 口里说不知,可心里却是知道的,这场阅试,可是明明白白的记录在了明实录里。 弘治十四年四月初一日,兵部尚书马文升会同司礼监太监陈宽、英国公张懋等阅试各营候伯都督骑射韬略及把总等官骑射之术。及试,往往持弓不能发矢,甚至有堕弓于地者;及询韬略,俱不能答。马文升等请重加究治,或罚俸夺俸,或罢黜除名。并请刊印《武经总要》,颁赐在京武职大臣及各边将领,以资其智识。孝宗从之。 这个信息,方继藩早就倒背如流,因为这段史料,堪称为大明军队纲纪败坏的材料! 从土木堡之后,虽大明也曾开始整肃军队,可军队却越来越腐化,以至到了弘治朝,这种糜烂从这一场阅试中便可一窥一二了。 这一次阅试的对象乃是京营以及禁军,也就是说,这本该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而参加阅试的,却都是在京营中的勋贵,譬如有军职的伯爵、侯爵,还有他们的子弟,甚至还包括了许多的武官。 只是可惜,成绩十分惨,惨到了连弘治皇帝都看不下去的地步,大量的军官,居然手持着弓箭都不知道怎么射出去,甚至这射倒是射了,结果射出去的不是箭矢,而是弓。 此事,曾引发了弘治皇帝的震怒,而这些记录,竟也可以在倭国和安南国的史料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由此可见,当时这场阅试,应该还有各国的使节去观礼。 真是,丢人啊…… 朱厚照却是还不知道大明的武备已经松弛到了这个地步,此时,他凝视着方继藩,激动的道:“到时可精彩了,不过……本宫现在很担心你啊。” “担心我什么?”方继藩一愣:“和我有关系吗?” 朱厚照点头,一字一句地道:“当然有关系,你是羽林卫千户官,又是新建伯,平西候之子,你说呢?” 这意思…… 卧槽……那个……持弓不能发矢,甚至有堕弓于地者,不会就是我这样的人吧?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七章:威风凛凛 想到要参加阅试,方继藩便觉得有点悲伤! 早知如此,当初练一些弓马也是好的啊。 方继藩便怀着期盼,看着朱厚照道:“那个,我……我可以不去吗?我脑子……” 朱厚照似是看出了方继藩的心思,脸上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冷笑着道:“噢,你自个儿去和父皇说罢。” 方继藩只能幽怨地看着朱厚照! 关于这一场阅试,简直就是人间惨剧,这一点,方继藩太清楚了。 因为………想来没有人预料到,大明的武备,居然已经松弛到了这个地步!甚至在此之前,弘治皇帝是满怀自信的! 当然……方继藩自己也有责任,作为一群人渣中的一员,固然知道法不责众,大哥不笑二哥,可没本事就是没本事。 这一场阅试,本是弘治皇帝预谋已久,他对勋贵和武官们的印象都不错,在宫中当值的武官,大多看上去孔武有力,虽然经历过土木堡之战的阴霾,可毕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想来,这些子弟们发愤图强,定当会令人刮目相看吧。 此时,弘治皇帝坐在暖阁里,手里捧着的,乃是各卫指挥的奏疏,里头都是吹捧当今圣上举办阅试,可以让下头的武官大显身手,使上下人等深受鼓舞,无数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云云。 弘治皇帝看着很高兴,他忍不住对一旁的萧敬道:“这些日子,被征朝鲜之事,搅的头晕脑胀,朕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啊。看看,我大明是不乏骁勇之士的,他们才是我大明的保证,此番阅试,意义重大,朕决定亲自观礼,阅试就在瓮城进行吧,那里地方开阔,也让军民百姓,好生的看看。” 萧敬见陛下心情不错,忙堆着笑道:“陛下说的是,三军将校,无一不希望在陛下面前大显身手。” 弘治皇帝颇为得意的颔首点头。 这一次阅试,已经多了一层不凡的意义。 其中最重要的是,震慑四方,好让各藩国知道,如朝鲜国李隆这般大逆不道势必不会有好下场,其次便也是近来天下士子们对于李隆口诛笔伐,抱怨朝廷为何不及早出兵的回应。 弘治皇帝将一封封的奏疏搁下,长吁短叹道:“阅试既比文韬,亦比武略,骑射乃是根本,可武略也不可松懈了,此番经略题,该出什么好?” 萧敬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眼下朝廷不是在为朝鲜国的事担忧吗?” 弘治皇帝便笑了笑,不置可否,现在自然不能将题目泄露出去。 他站了起来,背着手,边渡步边道:“朕上一次去了西山,心里便想,这大好的河山,却也需刀斧守护,朕要让全天下都如西山一般,自然也需厉兵秣马,使我大明无人敢侵犯。” “传旨英国公张懋,代朕告祭太庙吧。” 萧敬恭谨地应道:“是。” ………… 英国公张懋,又一次的代表了天子,前往太庙告祭。 消息一出,满京师便知道,阅试已是迫在眉睫。 至二月初九这天,天气渐暖了,今年的气候比从前稍好一些,阅试却已悄然的拉开了帷幕。 这第一场要考的,乃是骑射。 一说到骑射,张懋便激动得不得了! 大清早,他便穿戴妥当,同时系上他的金腰带,仿佛是要提醒陛下,当初他可是靠着骑射,而得到成化先皇帝的青睐! 张懋入了宫,见到弘治皇帝,便拜下道:“陛下,吉时要到了。” 弘治皇帝一身冕服,萧敬蹑手蹑脚地在弘治皇帝身后,捋着弘治皇帝的后襟,弘治皇帝颔首道:“免礼,勇士们,都预备好了吗?” “陛下,都预备好了!”张懋笑了笑道:“各候、伯子弟,以及禁卫武官,磨刀霍霍,只等陛下观礼,他们得知陛下要来,甚是激动。” 弘治皇帝笑了:“别人都说朕重文轻武,殊不知这文武,朕都是同等对待的,今日观礼,便是要让诸卿们知道,朕绝无偏颇,对了,方继藩……也去了吧?” “去了。” 话是这么说,可张懋想到这个小子,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他就怕方继藩装病,他是新建伯,陛下对他,肯定是有所关注的,所以别人可以不去,方继藩这傻小子,则非去不可!毕竟不去,这是态度问题,去了,丢了人,那只是能力问题。 因而今儿清早,在入宫之前,他便特意先跑去方家,将方继藩给提去了大营。 只是张懋不好跟陛下说方继藩是被人提去的,直到现在,张懋才发现,方继藩这小子长大了,再不是那个不要碧莲的臭小子了。 此时,他又道:“方继藩听说陛下观礼,喜不自胜,他说,自己骑射虽不好,可陛下既去亲自点阅,他龙精虎猛,精神百倍……” 弘治皇帝原本预备皱起眉头,因为在他的理解之中,这方继藩十之八九是要找个理由躲懒的,没曾想,这个家伙居然还算懂事。 真是越发的稳重了啊!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于是道:“起驾吧。” 今儿的方继藩一身戎装,他身材高瘦,倒也显得英武! 可偏偏,他是花架子,他和许多勋贵子弟,不太认得,只有一些愁眉苦脸的屯田千户所武官和张信,一个个站在一起! 每天捉摸着种植蔬果,摆弄着花草,他们哪有心思练习弓马? 见了方千户来,大家大眼瞪小眼,一副很是尴尬的样子,就仿佛是一群学霸在体育课里相遇。 “见过千户。” 方继藩背着手,笑吟吟地看着他们:“准备好了吗?” 这么多年了,依旧改变不了装逼的心态啊。 张信等人很佩服方继藩,上次看方千户骑马,那马神骏,性子也烈得很,上蹿下跳的,方继藩在马上嗷嗷叫,几次都差点要摔下马来,可即便如此,方千户依旧是如此的淡定自若,此等镇定自若,不愧为方千户啊。 “准备……准备的还好。”张信等人一脸惭愧之色,脸有些烫红。 方继藩便勉励他们道:“要不骄不躁,不要丢屯田千户所的脸,骑射不是什么难的事,无非是骑在马上射箭而已,嗯,掌握好技巧即可,不要怕。” “是。” 瓮城的城楼上,弘治皇帝已经驾到了,诸官统统围拢了上来,个个前来见礼! 弘治皇帝笑容满面,远远眺望,看还有许多低级的官员,以及在京的使者都在远处的城墙上,又专门请了一些乡老前来观礼,弘治皇帝甚为满意:“鸣金,开始吧。” 禁卫营且不说,平时朝廷的给养充足,且又都魁梧,勋贵子弟都是武将世家,老子英雄儿好汉。 即便是京营,亦是大明的精锐。 于是乎,在兵部尚书马文升的号令之下,城楼上开始鸣锣,城墙上,鼓声开始响起。 这震天的鼓声之下,通往城内的城门大张,无数戎装,精神奕奕的勋贵子弟和武官列队,徐徐打马向前。 远远看去,甚是雄壮。 谢迁站在弘治皇帝一旁,低声道:“陛下,此威武之师也。”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颔首点头。 一旁的朱厚照远远眺望,却是看出了一丝端倪,唇边不禁勾起了冷笑,带着几分鄙视的语气道:“花架子。” 朱厚照原本是带着期望而来的,可看到那城门中出来的诸官,个个穿着的竟都是锁甲,头顶铜铁范阳帽,确实是威风凛凛,却一下子失望起来。 这声音,恰好被弘治皇帝听见了! 于是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训斥道:“尔是太子,岂可这般折辱将士?” 朱厚照似乎想要争辩几句:“儿臣……” “越来越不像话了。”弘治皇帝道:“储君要爱民如子,也要爱兵如子,这般苛刻,谁愿为你效力?” “儿臣的意思是……呀,方继藩来了。”朱厚照突的眼中一亮,朝城下一点。 方继藩打马混在人群中,催动着马,徐徐而动,心里松了口气! 原来就像游览车一般的逛一圈啊,好险好险,他故意放低马速,落在张信等人的后头,头顶青铜范阳帽,头上还插着雁翎,全身披挂,腰间斜插一柄御箭,身后背着箭壶,一张雀画角弓挂在腰间,一路叮铃桄榔,简直就将祖宗十八代的威风都显露了出来。 一旁有一个肥胖的武官气喘吁吁的打着马,仿佛要窒息的样子,口里大叫着:“走慢一些,走慢一些呀,诶诶……” “喂,前头说要射箭了,射箭了啊。” 后头发出了骚动,威风凛凛的家伙们,开始不自在起来,不少人皆是脸色惨然。 “是步弓还是骑射?”那胖子额上满是汗,低声询问。 有人个头高,看得远:“马都骑来了,当然是骑射,哪里可能是步弓?完了,我害怕呀,马一跑快,我心便慌了。” “不要怕,不要怕……稳住!”有人低声道:“咱们慢一些,到最后再去。” 他们回头,却见那个最威风凛凛的家伙,一溜烟的,早就拉着马窜到了队伍的最后头。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八章:阅试 这人……真不要脸啊。 众武官一脸懵逼的看着那个躲在门洞里不肯骑进瓮城的家伙! 可方继藩是有点都不在乎他们的白眼,只一脸淡然无常的样子。 那胖子倒是恼了,气呼呼的道:“小子,要点脸,小小年纪不学好,你打马上前来,到本军爷的前头,我这人脾气不太好,小心揍得你娘都不认得你。” 另一个亦是冷着笑道:“谁家的小子,敢占我们的便宜。” 方继藩便悠悠然地道:“我爹平西候方景隆……” “啥……” 几个武官个个脸色变了。 方继藩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道:“你们说要揍我?” 几个武官沉默了很久,脸色越加苍白了! 那胖子努力地挤出了笑容道:“呃,新建伯,咱们讲道理可以吗?” “来啊。”方继藩笑着道:“我最喜欢讲道理了,你是想断手还是想要断脚?” “我……”那胖子愣了老半天,突然,城墙上,一众唏嘘声传来。 那几个人趁着方继藩恍惚的功夫,连忙催马向前,逃了。 原来在这瓮城校场上,当先的一个武官飞马向前,还未搭弓,竟是生生的摔落下马。 第二个……箭倒是射了出去,却如某种不可描述的男性不可描述的病一般,只飞出数丈,便软哒哒的掉落在地。 弘治皇帝稳稳坐着,看着城墙上的众人唏嘘,而后看向了马文升和张懋。 张懋已是大汗淋漓,忙道:“陛下……这……他们平时操练还是很有样子的。” 很有样子,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花架子吗? 弘治皇帝不发一言,继续观看。 朱厚照已是唏嘘不已,忍不住道:“这群酒囊饭袋。” 张懋已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出去了,马文升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 都说近来禁卫和京营军纪败坏,武备松弛,却没有料到竟败坏到了这个地步。 此时,一个侯爵之子飞马而出,倒是很有模样,可结果……这人刚要双手离鞍,取出身后的弓箭,却没有坐稳,直接人飞了出去,啪嗒落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其实骑射,最是考教功夫,没有长久的操练,不熟知马性,要做到双手离鞍,凭着身体来平衡,战马还需快步疾跑,在这颠簸的情况之下,取箭,弯弓,且还要在瞬息之间,靠近箭靶,一箭射出,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顿时之间,后头阅试的诸将人仰马翻,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心惊胆跳的表情。 以至于到了后来,竟没有人敢尝试了。 土木堡之变后,勋贵子弟再不以父辈们东征西讨为荣,优越的环境,早已养成了他们游手好闲的性子。 人们不再关心武备,尤其是崇文抑武之后,便连武官自己都嫌自身及不上那些朝上读书人出身的大臣,一个三品的指挥使,见了七品的翰林编修,既然都是大气不敢出,这一场阅试的悲剧,可想而知。 弘治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惨然。 他看过的奏疏里,那些号称忠贞果敢的勇士,还有那些骁勇善战的将军,而今日,让他亲眼看到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表现,他已是气得发抖。 远处,诸多国使低声窃窃私语,虽不敢发出嘲笑,可是见到此景,连他们都不禁骇然,若非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些看似威武的军将,竟是衰败到了如此的地步。 这还是当年随太祖高皇帝北伐横扫天下,还是当初文皇帝一声令下,便横扫大漠的明军吗? 负责此事的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官员,个个已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兵部负责查验京营的操练情况,可显然,派出去的文臣更喜欢看花架子,只需看到营中的人,个个打着旗帜,穿着各色的旗甲,摆出各种所谓八卦阵、龙门阵、一字长蛇阵,便心满意足,认为这便是古书中的精兵。 而五军都督府,其实已名存实亡,虽是负责管理天下诸军,却早已被剥除了军权,成了一个空架子。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前行数十步,站在了女墙之后,他抿着唇,依旧凝视着瓮城中的诸武官,看着他们一个个滑稽的样子。 身后,张懋挥了挥额上的冷汗,随即道:“陛下,想来是平时极少操练弓马,所以将士们……” “那他们在操练什么?”弘治皇帝平静地道,可这平静的语气却令人能深深的感受到那潜在的怒火! 张懋自是被问得语塞,其实……他是无妄之灾啊,他每日的职责,都是代替陛下去太庙告祭祖宗,虽也偶尔巡视各营,却也只是蜻蜓点水而已,根本难有发现弊病的可能! 虽是这样,可他还是皇城惶恐地拜倒道:“臣……万死。” 马文升苍白着脸,上前道:“陛下,这……” 弘治皇帝扶着女墙,眼中闪过锐光,似悲似怒,口里道:“原本朕是想要壮我大明军威,现在看来,不过是笑话,可笑之至。” 就在这个时候,他正看着下头的一个武官从马上摔落,那马儿受惊了,他吓得赶紧翻身,想要重新骑上马去,可结果无论怎么爬,这马执拗的不肯让他上去,于是乎僵持着。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下面的一切,像是不敢相信,想要一次次的证实自己所看到的是真实的! 他是真的感到后悔了,后悔自己特意来观礼,也后悔让使臣们也随之而来。 数百个军将,个个滑稽无比……便如跳梁小丑啊。 “其实……陛下……边镇那儿的骁将并非如此,只是亲军和京营这边……”张懋想要解释,他数次巡边,对边镇上的武官倒是颇为满意。 弘治皇帝没搭理他,则是摆摆手道:“走罢,摆驾回宫。” 他甚至连苛责这些人的心思都没有了。 心里透着疲倦,和难掩的失望。 都到了这个份上,已经是哀大莫过于心死,只怕就算是狠狠斥责,也已经无用了吧。 真实,丢人啊。 他欲下城楼,朱厚照连忙跟着他一道去,其他文武大臣则是显得有些失措。 刘健也铁青着脸,恨恨的瞪了马文升一眼,拂袖要走。 却在这时,有人晃悠悠的骑着马进入了瓮城。 朱厚照看到了这人……方继藩。 “父皇,方继藩……” 弘治皇帝的身子顿了顿,目光朝着城下瞥了一眼,他沉默着,却是驻足,居高临下的看着那骑在马上的方继藩。 方继藩慢慢的打着马,其实以他的水平,就算是催促马儿快跑起来,倒也不算什么,可问题在于,众目睽睽之下,方继藩还是很要脸的,若是跑得快了,一时收不住,出现了什么意外情况,这就糟了!毕竟自己还没娶妻呢,丢人的事传出去,没有女朋友的悲剧,难道要延续两世? 所以他不急,慢悠悠的样子。 当然,这种样子大抵有两种解释,一种是临危不惧。 另一种是,你这划水划的太明显了。 到了城楼之下,方继藩却是停了下来,仰起了脸,随即道:“陛下……” 弘治皇帝凝视着城下的方继藩,却没有做声。 朱厚照则是朝方继藩招了招手。 方继藩继续道:“臣今日身子不好,不便阅试……” “……” 弘治皇帝脸色冷漠,对身边的朱厚照道:“他不想阅试就不必试了,他是屯田千户所的千户,想来骑射功夫不过尔尔,别让他丢人现眼了……” 朱厚照忙道:“儿臣知道了,儿臣这就去劝他。” 可朱厚照还没探出女墙。 方继藩却又道:“可是陛下,臣有一些不成器的徒孙,平时读书之余,偶尔也会骑马,臣旧疾复发,可否容请这些不成器的徒孙们为臣代劳?” “……”朱厚照顿时眼前一亮! 对啊,还有那些生员啊…… 于是他忙道:“父皇,不如让他们……” 弘治皇帝觉得心口堵得慌。 原本一场好好的阅试,本以为可以为朝廷增光添彩,谁曾想,竟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道:“让他回去吧,朕摆驾回宫了,太子说的对,都是花架子,幸好这天下大体承平,否则靠他们,如何护卫社稷。朕……平时太纵容这些人了。” 方继藩喊得嗓子都冒了烟,看城楼上没有人回应,便大叫:“陛下不说话,便算是陛下已经默认了。” 来之前,方继藩就知道会丢人,历史上的这一场阅试,曾让弘治皇帝面色无光。 可毕竟,当时弘治皇帝没有亲自来观礼,这人没有亲眼所见,只听人转述,即便愤怒,可终究这愤怒还是有限度的。 谁想到,历史已经改变,陛下今儿居然亲自赶来了。 方继藩很无语,正因为如此,在这瓮城城外,他命生员们集结起来。 让生员们试试看吧。 再差,都比自己这些持弓不能发矢,甚至有坠弓于地者的强吧! 读书学艺哪家强来着? 朱厚照站在女墙之后,见父皇不愿理会,要下城楼摆驾回宫,却也豁出去了,扯着喉咙,大声道:“父皇有旨,命西山书院诸书院入校场,阅试骑射!” 正文 第三百七十九章:英烈 周围的人有点发懵,纷纷看向弘治皇帝! 预备要下城楼的弘治皇帝更是身子一顿,回头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给这一眼看得打了个哆嗦,他有点怕挨揍,想躲。 弘治皇帝随即却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轻轻的叹了口气,终究还是转过了身来,又回到了城楼,重新坐下。 这满瓮城上下都是窃窃私语,谁也无法预料,好端端的骑射,居然闹成了这么个笑话。 其实张懋和马文升也是懵逼的,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张懋还想要解释点什么,可看到弘治皇帝一脸冷然,便不敢再说话了。 弘治皇帝趁着等待的间隙,向朱厚照道:“你是如何看出这是花架子的?”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看了父皇一眼,犹豫地道:“儿臣不敢说。” “你说罢。”弘治皇帝道。 “武官地位卑贱,人们不愿练武,骑射,对于寻常的士卒而言,练出来了,也算是本事,可他们家贫,吃都吃不饱,吃的估计还没马多呢,也不会有操练骑射的机会。至于武官,还有诸公候伯,以及世袭武官们,骑射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一件荣耀的事,练了反而会被人讥笑是个莽夫,所以……” 弘治皇帝便纳闷地道:“骑射乃国家的根本啊……国家承平时,武官们尚可以糊弄过去,可一旦朝廷需要忠贞勇武之士呢?” 他远远地看了那左侧城墙段上的各藩国使节,幽幽地道:“而今我大明算是被人看了个透了,张懋、马文升,你们都起来吧,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就算是有错,料来也是朕的疏失……” 摇摇头,一声叹息。 却在此时,早已预备多时的生员们来了。 他们清早拂晓时便已集结,由王守仁带队! 清晨虽是寒风凛冽,不过他们都是轻装,头上只是发髻一挽,身上一袭布衣,太子殿下一声令下,队伍便开始出发,自城郊入瓮城。 一看这一群凌乱的队伍,灰头土脸的,城上本就失望的文武官员,个个露出了轻视之色,那些角落里的国使们,虽是不发一言,在看到此前的武官阅试之后,依旧还是低眉顺眼的样子,不敢发出丝毫的嘲笑,毕竟对于他们而言,大明依旧还是大明,即便是武备松弛,其国力,依然不容小觑。 至多,也就是心里带着几分轻视罢了。 可当这些生员们出现,有人再也忍不住的噗嗤一笑,四顾左右道:“莫非读书人也可以骑射吗?” 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了,众人都笑了,是啊,读书人也会骑射吗? 这大明的读书人,寒窗苦读,有的虽也声色犬马,可唯独和骑射不沾边。 ………… 城楼上,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他其实已经心灰意冷,坐在此,如坐针毡,恨不得拂袖而去,偏生这太子,实是胆大包天啊。 不急,回去慢慢收拾吧。 城楼下的方继藩已翻身下了马,徐徐登上了城楼,众人很是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环伺在天子身边的文武百官们,心里都是五味杂陈!今日阅试,实是大失所望,何况陛下龙颜震怒,别看陛下脸色平静,可越是如此,越不知接下来会有何等的雷霆之怒。 倒是方继藩泰然自若地徐徐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淡淡道:“生员也习武吗?” 方继藩道:“君子六艺,其中就有御、射,不学骑射,如何治国平天下?” 弘治皇帝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颔首点头,四顾左右道:“看着吧,连读书人尚且如此,可是亲军和京营呢?方继藩其心可嘉,不过这骑射,朕看哪,还是不必继续下去了,我大明已是颜面大失,继续下去,只会令人耻笑,方继藩有这个心,便好了。” 弘治皇帝狠狠的夸奖了方继藩一通,大抵意思是,方继藩的心思是好的,不过……读书人凑什么热闹呢,就别丢人了。 这一下子,却令许多人的心里酸溜溜的了。 英国公张懋倒没什么,可其公候,都在五军都督府职事,这一次算是丢了大人了,方继藩拉出一群读书人来,这不是生生打脸吗?这百无一用的书生,竟也被拉来耻笑自己。 “陛下……”站在弘治皇帝不远处的,乃是武定候郭珍! 这郭珍乃金吾卫指挥,专职卫戍宫中,此时他老脸有些搁不下。 武定候一脉,自然是及不上几大国公府的,可郭家自太祖高皇帝起兵之时,他的先祖郭华,便作为朱元璋的侍卫从龙,几乎寸步不离于朱元璋的左右,朱元璋对其信任有加,身经大小百战,伤痕编体,朱元璋对他十分的放心,亲昵的称呼他为郭四。 这位郭小……不,郭四的先祖,最终成为了朱元璋的宿卫,朱元璋睡觉就寝时,就命他守在外头,可见他是何等的受太祖高皇帝的喜爱。 乃至于太祖高皇帝时,不少功臣都因胡惟庸案、蓝玉案而遭到株连,而郭四不但平安度过,而且在死时,还被追封为陕国公。 郭珍就是其嫡曾孙,袭了其爵位,所负责的,也是宿卫宫中,地位可见一斑。 此时,他瞪大着眼睛看着方继藩,心里十分的恼火! 你方继藩乃南和伯之后,如今你爹成了平西候,你也有了新建伯的爵位,封爵,老子没话说,你的确为百姓做了些实事,这个我是服气你们方家的,可而今,你却拿一群读书人来此羞辱众将,这是啥意思? 他冷不丁的冒出一句:“陛下,新建伯挂有军职,却隔三差五的以病为由,极少参加点卯,每月的操演也不见他的人影,有了脑疾就可以视军法为无物吗?” “……” 于是众人便不约而同的看着方继藩了。 方继藩也有点懵逼了。 他觉得自己是该解释一下,很想说,其实我除了有脑疾,还是个孩子啊。 当然,这话他终究没说出口,毕竟他是一个三观很正的人,不能用这些客观因素为自己找借口。 方继藩便朝武定候一挑眉,道:“武定候说的是,卑下一定改正。不过武定候似乎对卑下看不惯啊。” “哼。”武定候冷哼一声! 他是宿卫,弘治皇帝的宠臣,老郭家世代为皇帝职守寝宫,地位非同一般,不过这人天天守在人家房外头,难免会有些变态了吧,脾气很臭,犹如茅坑里的石头。 方继藩心里想:“你祖宗叫郭四,他岂不是郭……小…………小……小四……” 这名儿好啊,喜庆,讲究。 心里吐槽一番,方继藩眨了眨眼,很认真地道:“我大父还在世的时候,亲口说过,武定候府和咱们方家是世交,那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交情。” “……” 郭珍没有说话,却在心里道,你知道同穿一条裤子,还拉一群读书人来捣乱?狗东西,在西山教人读书,教傻了吧? 面对郭珍依旧不是很好友的态度,方继藩却是很真挚的样子,又眨眨眼道:“我大父还说,当初土木堡之战,武定候的爹可是卑下的大父自尸山血海里背出来的,当然,这都是陈年旧事,卑下的意思是,有什么话,好好说。” “……” 谁曾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扯出了一段公案,许多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事……有些年头了,谁也不知真假。 郭珍眼珠子都直了,怒气冲冲的道:“呸,胡言乱语,我爹那时不过十二岁,人在京师留守……” “啊……原来是这样啊……”方继藩倒是不尴尬,都是和那些臭不要脸的叔伯们学的啊! 他依旧一脸真诚的样子:“那……想来是记错了,不是你爹,是武定候的大父,卑下的大父将武定候的大父,自尸山血海里背出来,令大父摔伤了脚,被许多鞑子围了,倒在血泊之中,我大父带着亲卫杀过去,才驱散了鞑子……” 众人见他说的有鼻有眼的,连弘治皇帝也动容了,有这事? 只是,这个节骨眼上,你胡扯这些成年旧事做什么? 弘治皇帝脸色又不好看了。 土木堡给整个大明带来了巨大的伤痛,尤其是对勋贵们而言,当初无数的公候随英宗皇帝在土木堡罹难,上至公府,下至伯候,几乎家家都有人披麻戴孝。 又因为是一场大败,所以导致当时战争的场景极为混乱,几乎没有人能讲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继藩很认真地看着郭珍,意思是说,你武定候真不厚道啊,当初我爷爷若是不救你爷爷,你爷爷还能多活吗? 郭珍脸都气歪了,暴怒道:“吾大父扈从英宗先皇,在战斗中,战死沙场,人都仙去了,你大父是背我大父的尸首回来的吗?” “……”方继藩顿时真有点懵了,不过很快,他就眉开眼笑了,特认真地道:“不错,想来背回来的就是武定候的尸首吧,能令他老人家入土为安,总也算是恩情吧。” 正文 第三百八十章:神箭 武定候郭珍已经想死了。 他觉得方继藩这厮在侮辱自己的智商,正要发作…… 下头,王守仁大呼:“西山书院师生百五十人,在此应卯,请太子殿下与新建伯点阅。” 弘治皇帝摆摆手,站了起来,徐徐上前,走到了女墙之后,远远眺望,便见着乌泱泱的师生们早已汇聚一起,文武百官也都追上来! 朱厚照大喝道:“鸣鼓。” 鼓声如雷响彻天际。 震破长空。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淡淡道:“你下令吧。” 方继藩颔首点头,朝城下大吼:“骑射,向前!” 王守仁一马当先。 平时在其他人眼里,他只是一个读书人,一个翰林,谁也没有料到,他的马术竟是精湛无比。 他催动着马速,马速越来越快,宛如乘风而起,座下骏马的四蹄扬起,溅起泥泞,在这风驰电掣之中,王守仁双手腾空,只凭着双腿夹紧了马腹,与此同时,取箭,弯弓,搭箭,只在这刹那之间,他已与箭靶相对! 这时,只要稍稍的迟疑,箭矢都无法正中靶心了,可王守仁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手松弦,牛筋般的箭弦发出破空的声音,箭矢在下一刻便疯狂的自旋,借助于箭尾的翎羽,呜呜仿佛鸣镝一般,下一刻,啪嗒一声,直入了箭靶的红心。 而此时,王守仁根本已经无法去追寻箭矢的位置,座下战马在他松弦的刹那,已是飞驰而去。 呼……… 没有人知道,箭矢中了没有。 可是单凭这漂亮的飞马和射箭,就足以令人欢呼了。 城墙上,却没有人欢呼,每一个人,死一般的盯着已如流星一般划过的王守仁,事实上,他们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弘治皇帝双目茫然,有些反应不过来。 张懋则是两眼放光了,他忍不住道:“漂亮!” 他乃老将,善长弓马,可已年纪不小,而今再不似从前了,如今见此英姿勃发的青年,令张懋的眼眸不由自主的透出了欣赏之色。 这不就是当初的自己吗? 自然,若是他敢把这话说出来,方继藩绝对怼他,年轻的英国公不过是在弓马上和王圣人各有千秋呢,可论起学问和瞎琢磨的精神,这城上城下,包括了方继藩自己…… 方继藩不是吹牛,王守仁足够将包括了自己所有人都吊起来,把脸打成猪头。 张懋说漂亮的同时,那武定候郭珍也不禁带着赞叹的语气道:“此人是谁?” 方继藩立即道:“吾徒王守仁,本事一般,让武定候见笑了。” “……”郭珍顿时老脸一红,气不过地道:“要射的中才好。” 下头已是有人匆匆的去看靶,随即大呼:“射中了,射中了,正中靶心,正中靶心!” 正中……靶心…… 城上顿时一阵阵惊叹之色响起。 靶心啊。 在如此高速的快马加鞭之下,人在马上不断的颠簸,上下起伏,而能中靶心的机会,只在刹那!因为马太快了,高速的移动,只有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抓准时机,射出一箭! 这实在太短暂了,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犹豫的时间,以至于之射中的难度极度的高。 若非是运气,这几乎堪称为神箭了。 武定候郭珍脸上已是红得有点泛黑了,嘴巴嚅嗫着,不知该说啥好。 方继藩却是汗颜地道:“惭愧,侥幸中的,只是侥幸而已,平时没有这个本事……真没有这个本事,这是运气,大家想来也看得出的吧。” “……” 弘治皇帝凝视着下头的青年,那方才挤压在心底的灰暗,像是突然找到了一盏明灯,令那黯然一扫而空,随之而起的,是希望。 朱厚照也忍不住喝彩道:“厉害,比本宫厉害一些。” 看武定候郭珍老脸憋得难得,方继藩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道:“其后,那些徒孙们的水平就差许多了,都是一些不求上进的家伙,武定候可别生气。” “我生什么气?”郭珍怒气冲冲的回击。 方继藩则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却是令郭珍一口气提不上来,这家伙,真是不要脸的啊,若是方继藩说什么,自己还有反驳的机会,可这意味深长的一笑,就坐实了自己心胸狭隘,可自己若是喝骂几句……更惨,方继藩又没说啥,你还在此纠缠着做什么? 郭珍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的,难道我们老郭家,当真上辈子欠了他方家什么吗? 郭珍思绪飘飞,开始怀疑人生了。 而城下的鼓声愈来愈烈了。 随之王守仁的开门红,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终于有了一些阅试的气氛。 诸国使们一开始面上还带着含蓄的微笑,可随后,他们的脸色却有些不同了,那轻慢的眼神,渐渐变得慎重起来,一个个凝视着城下。 接下来,第一个生员催马向前。 是沈傲。 “是我儿子!”城下某人对左右的人道:“我儿子,叫沈傲,看到吗?就是他,哈哈……只是一个孩子,哪懂什么弓马啊,惭愧的很……” 边上的人不太愿搭理某人,一个个假装很认真看阅试的样子,这等爱炫耀的人,很讨厌。 可某人显然没有觉悟,满面红光,摇头晃脑的。 读书人练武,确实是可耻的事,可某人不以为耻,尤其是今日这场合,我儿子读书厉害,现在都能熟练的作八股了,还能弓马,咋的,丢人吗?不丢人! 只见那马背之上的沈傲已经开始加快马速,渐渐的,那久违的风驰电掣一般的感觉开始出现了。 他养了几个月马,坐下的马就如他的兄弟一般,而马儿似乎也了解了主人的脾气,等到主人双手开始离鞍,这么多日子以来,人马之间的相互磨合,这马跑动起来,尽力的平稳。 沈傲弯弓,撘箭,整个人随之马的上下起伏,动作依旧娴熟。 在西山,弓马的训练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一开始的时候,可谓是每一个人都无法做好,想要在战马高速的移动中,单凭双腿来控制马,这就需要人和马之间的契合了。 沈傲太清楚座马的性子了,这是一匹母马,平时性情温和,可对陌生人是极为防备的,吃马料时,慢条斯理的,可偶尔也会耍一些小性子,故意温顺的站着,等有陌生人到了它的身后,马腿啪叽一下,直接将人踹翻。 可对沈傲,这马见了他,却特喜欢黏着他,甚至很享受沈傲抚摸它鬃毛的感觉。 今日,它不需沈傲的催促,甚至不需沈傲刻意的用马绳告诉它方向,只从沈傲腿上传导而来的某些暗示,它便埋着头,平稳狂奔。 终于,到了…… 箭靶就在正前。 就在这一刹那,箭矢如蝗一般的飞出,一气呵成之后,沈傲立即收弓,双手扶住了马鞍,人已飞快的窜出。 …… 呼…… 城墙上,又发出了一阵喝彩。 某人得意的开始碎碎念:“我儿子,这我儿子……” 城下,有人大呼:“射中!” 射中,并非是射中的圆心,想要射中圆心,何其难也。 这不是沈傲随意就可以做到的,甚至能否中靶,对于沈傲而言,也只是概率的问题,今日算是超常发挥,是运气。 可这射中二字,顿时引发无数的喝彩,呼声似要冲上云霄。 人们可能在心底深处对武人不太瞧得上,可当真真切切的看到年轻的儿郎们飞马扬鞭,弯弓搭箭时,体内一种来自于原始的某种野性也不禁的催生出来。 弘治皇帝背着手,开始还绷着的脸,后来微微的缓和下来,再后来,挂上了微笑。 “此人叫沈傲……”朱厚照对弘治皇帝道:“弓马不算娴熟,在众生员里其实也不算出彩的。” 弘治皇帝则是不为所动,依旧看着城下。 定远侯也没心思和方继藩耍嘴皮子了。 他眼珠子瞪着,甚至唇边不由自主的浮出了笑意,忍不住和英国公张懋感慨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张懋心情不知如何,他作为五军都督府的中军都督,其实说起武备松弛,真的有他的责任吗? 没有! 这一点,他是不服气的。 五军都督府早已渐渐的形同虚设,表面上还管理着京营,可实际上,早已被架空。他这个国公,这个中军都督,每天的差事是一年到头给皇帝陛下祭祀太庙,去年,祭祀了九次,春祭、秋祭,纵有一身的弓马,祖传下来的韬略,又如何?还不是每天都是在太庙里,代表着天子,和列祖列宗们对话? 武备松弛,这是不可避免的事,张懋的失望在于,没有想到,这些武勋们竟是到了这般荒唐的地步。 而现在,这个朝中的祭祀小能手,与大明列祖们沟通的桥梁,大明的英国公,祖先所赋予他的热血却在此刻,只在霎时,无声的沸腾起来…… 他红着眼睛,目中有些湿润,在这一刻,他想到了自己的祖宗,想到了文皇帝身边,那个骁勇善战的张玉,想到了金戈铁马,想到了大漠尘烟! ………… 还有一更,老虎在马不停蹄的写了,尽量快点送来!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一章:文武双全 一个又一个的生员飞马而出。 他们疾驰,弯弓,飞箭射出。 一枚枚的箭矢,将那箭靶刺得千疮百孔。 “射中……” “射中……” “不中……” “不中……” 不中的有很多,而射中的概率不过是三四成罢了。 可就这样,方继藩还觉得他们已经超水平发挥了。 虽然每一次不中的时候,方继藩便有几分恼怒,恨不得想将人拖出来,爆锤一番。 你大爷,你们没有脑疾,平时好吃好喝的伺候着,咋就不中了? 可即便如此,依旧让无数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喝彩声一浪胜一浪! 相比于此前那些丢人现眼的武官们,这些生员所爆发出来的骁勇,还有那骑马时的骑姿,乃至于弯弓搭箭时的稳重,都足以让人钦佩。 身边传出一阵阵的欢呼,即便没有射中的人,也得到了一阵欢呼声。 这些生员,其实射中和射不中有什么分别呢?他们只是一群读书人,他们已足以吊打那些武备松弛之下的武官和勋贵子弟,这……就足够了。 连那武定候也开始放飞自我了,一开始还尽力的憋着,免得长他人气焰,灭自己威风,可到了后来,也情不自禁的大呼起来。 弘治皇帝那脸上的落寞之色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面红光,甚至开怀而笑! 他左右顾盼,眼中闪动着异彩,手轻轻的搭在了朱厚照的肩上,朱厚照下意识的身子矮了一截,想躲,可等到发现父皇只是亲昵的拍着他的肩,朱厚照才如释重负的长长舒了一口气。 另一边,那些国使们则是议论纷纷起来,拼命的打听着这些是哪里来的军马,一个个都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欣赏之色。 待所有人骑射之后,鼓声终于停了,弘治皇帝依旧还站在女墙之后,王守仁带着一干人飞马出了瓮城! 瓮城里,终于又恢复了空荡荡的! 此时,弘治皇帝道:“方继藩……” 方继藩连忙应道:“臣在。” 弘治皇帝的脸上不合时宜的露出了几分忧色,道:“这……不会耽误他们的学业吧?” 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读书人当然是将读书视为最要紧的事,虽是这一场骑射,连弘治皇帝都激动了,心里无数次的为这些骑士们喝彩,可当看着那些生员一个个骑马离场后,他终于又渐渐冷静了下来。 可不能让方继藩误了人家啊,毕竟是读书人,难道跟着方继藩,一辈子不进学了? 倘若如此,人家的爹娘特意将这些人送到书院去,你方继藩怎么对得住人家? “不会!” 方继藩还没有说话,某人就已兴高采烈的高呼一声。 某人很寂寞啊,祥林嫂一般告诉身边的人,第一个飞马出来的生员就是自己的儿子,那个英武潇洒,英姿勃发,棒棒哒的那个,叫沈傲,真的是自己的儿子,不但是亲的,而且还是嫡的。 偏偏,大家只顾着去喝彩,没人搭理他。 沈文就站在不远处,他很遗憾也很寂寞啊,就如自己一身爱马仕进了贫民窟,威风是威风了,可人家不知这叫啥马啥士,人家不看爱马仕,只看谁脖子上的金链子更粗。 一听陛下问起,他耳朵尖,自然激动起来,一脸神采飞扬的排众而出:“陛下,臣的儿子,沈傲,就在西山书院读书……” 他一开始还兴高采烈的样子,可说着说着,居然眼睛像进了沙子一样,红了。 比起大半年前,那不肖子放浪形骸,在南京不知多荒唐,再到命人将他送进京,想到这儿子当初那满脸涂抹了胭脂样子,沈文是噩梦连连,可偏偏管不住啊,他心里有着万千的感慨,儿子现在……更像个男子汉了。 “你不要哭,有什么话,但言无妨。”弘治皇帝凝视着沈文,见沈文擦拭着眼泪,哽咽不言,心里也甚是感慨,这全天下的父母,大抵都是一样的啊。 沈文稍稍的收住了点泪水道:“是。” 若非是他哭得真切,许多人怕都要认为他是个托了。 此时,他才道:“儿臣的儿子叫沈傲,自进了西山书院读书之后,学问很有长进,臣可都真真切切亲眼所见的,陛下若是不信,臣将他的文章带来了,陛下可以看看。” 说着,居然直接从袖子里抽出了数十篇文章。 众人不禁愕然,看着这一张张的纸,有的纸张陈旧,有的纸张簇新。 敢情这位翰林大学士走到哪儿,都带着他儿子历来所作的文章啊。 真是……服了。 沈文却激动得难以遏制,又喜笑颜开起来,他这等忽喜忽痛的样子,让身边的人都不禁有所触动! 而此时,他又开始念起了自己的口头禅:“臣的儿子沈傲这半年来,所作的八股,臣都留着,时常带在身上,公务闲暇之余都要看的,所谓一叶知秋,管中窥豹,从他每月的文章里,臣看到他的文章进步甚大,请陛下过目。” 还真看啊…… 可沈文很激动,他寻不到自己的知音,虽然这些日子,逢人就说自己儿子,可他自己也知道,许多人更多像是敷衍,毕竟这是别人家的孩子,管我*事? 今日在这御前,不赶紧推销一下自己的儿子,还等到什么时候?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一副饥渴的模样。 可这是阅试啊,这翰林大学士,真的越来越不懂事了。 这个时候,谁有空看你家儿子的八股文啊。 弘治皇帝也是骑虎难下,看嘛,有些不妥。 可看到沈文一脸的期盼,弘治皇帝终究心里一软,转过身道:“朕坐下,来看看吧。” “多谢陛下。”沈文老泪纵横,随即又激动得不得了。 匆匆的随弘治皇帝回到了城楼,弘治皇帝升座,萧敬取了沈文手里的文章,沈文忐忑不安的看着弘治皇帝。 刘健是最能理解沈文的感受的,因而微微一笑,这一次阅试的骑射,总算……没有使朝廷的脸面尽失,虽然接下来该好生的整肃一番亲军和京营了。 倒是李东阳、谢迁等人,却对沈文甚为不理解,你沈文是翰林大学士,是大明清流中的清流,礼数是应该懂的,却在这个时候做出如此逾礼的行为,实在不妥。 方继藩不禁无语,站在了朱厚照旁边,朱厚照朝他挤眉弄眼,方继藩则给了朱厚照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朱厚照不甚明白方继藩这眼里的意思,不过无所谓,他傻呵呵的继续乐着。 十几篇八股文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案头。 沈文伸长着脖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急切的道:“陛下,从最后的那一篇看起,那是大半年前的。” 弘治皇帝颔首,取了最后一篇,这篇八股文…… 嗯…… 只匆匆扫了一眼,弘治皇帝便觉得索然无味,此文……怕是连个秀才都考不中吧,写的啥玩意? 他轻描淡写的,开始看第二篇、第三篇、第四篇…… 这一篇篇的文章,大多时候,他都是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对他而言……这些文章和翰林们的文章比起来,实是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可慢慢的,到了第六篇的时候,这文章开始有了进步,越发的有模有样起来了。 到了第七篇,所引用的经典越来越熟练,破题也开始有了新颖之处。 第八篇…… 第九篇…… 到了最新近的一篇时,弘治皇帝开始认真的端详起来。 破题新颖,很好! 承题熟稔,承上启下。 此后……一股稳重的文风扑面而来,只看破题时,还只以为这篇文章是剑走偏锋,可此文居然很快就收敛了锋芒,变得朴实起来。 而这朴实,不妨说是老道,每一字,每一句,每一个用典,可能都看不到什么新意,可是你竟发现,此文竟是无可挑剔,你甚至找不到丝毫一点的错误。 呼…… 弘治皇帝有点恍然,他不得不又寻了最初的那一篇文章出来!这是大半年前所作的吧,两相对照……还真是云泥之别啊…… 有了从前的文章对照,这最新的文章,方才知其好,诚如鲜花需绿叶衬托一样。 此时,弘治皇帝终于长长的出了口气,忍不住拍案道:“好,此子大有可为,方才他骑射之中也射中了箭靶,是吗?” “是。”萧敬心里一动,随即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感慨万千,知道了此人半年前的水平,才知道他的进步到底到了什么地步,弘治皇帝忍不住赞许道:“文武双全,将来势必是大明栋梁之才啊。” “陛下……” 沈文心心念念的,等的就是这么一句褒奖啊。 如今,陛下如此不吝夸奖之词,这溢美之词听在沈文耳里,犹如天籁之音。 突的,他又开始失声痛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向弘治皇帝一拜:“犬子不过尔尔,当不得陛下如此溢美之词,陛下圣明,吾皇万岁啊……” “……” 显然,这是激动得过了头,不过…… 许多人的心里也不免生出了几分羡慕之心,我儿子若也能文武双全,我也哭,脸算啥? 正文 老虎有话说 老虎今天突然发现,这本书竟然已经一百一十万字了,说句实在话,连老虎都有点佩服自己了,从上架开始到今天,一直风雨不改的每天五更,说真的,其实很累的,可谓是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构思和码字了,甚至家里有什么事要忙,老虎也只能熬夜码字!但是俗话说,坚持就是胜利呀,老虎为自己感到高兴,同时也为大家能一直支持老虎而感到满心的欣慰和感激! 有时候看到有些同学留言问老虎能不能加更,其实老虎也想多写,毕竟这是因为大家喜欢看老虎的书,想多更是可以理解的,可老虎实在分身乏术,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太贪心了,反而不一定能一心一意的把事情做好了! 就说现在,因为有点事情要处理,老虎正身在甘肃,这里是高原,海拔两千多米,呃,老虎应该是起了高原反应了,呼吸有点不是很舒畅,头也有点痛,其实很想休息了,但是想到很多人在等着看,老虎就尽量的码好今天的章节,就怕等会越加不舒服影响了思维! 总算送上今天的第五更了,大家也不用一直等着累了!好了,老虎可以安心的去休息一下了! 另外,在此求点月票,刚刚看了一下月票榜,还差一点就冲上前十了,激动呀,虽然头痛,但是老虎还是想卖萌打滚一下向大家求点助力,助老虎冲上去吧! 嗯,最后还是要谢谢大家,谢谢大家一直的支持,老虎继续努力,大家继续安心的看老虎书!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二章:钦赐 真正恐怖之处,是在于一个人,读书能读得好,居然还能有闲工夫练习弓马。 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人心无旁骛的原因在于,你若是不心无旁骛的寒窗苦读,你就会被淘汰,与功名失之交臂! 可一旦你能确保自己将来有极大的机会得到功名,那么其他的事儿就成了锦上添花了。 因而,看着那沈文激动的模样,众人心里竟都有些酸酸的感觉。 自然,倘若他们知道沈傲从前有多渣,想来会更加震撼。 弘治皇帝已将文章放下,沉默了很久,看着激动的沈文道:“沈卿家,不必如此了,起来吧。” 有了这西山书院的生员们撑回了场面,弘治皇帝的脸色略好了一些,也能心平气和的看待问题了,勋贵武官能有今日,何尝不是朝中九无外患,且对武勋们压制的结果呢? 这是必然的结果啊。 于是他面带微笑道:“张卿家……” 张懋道:“臣在。” 弘治皇帝看了他一眼:“武勋如此,朕甚痛心,国家不可长久如此,亲军及京营之中疏于操练者,要重加究治,或罚俸夺俸,或罢黜除名。此事,你领这个头,让兵部协理。” 张懋意识到了什么,从前在武官的问题上,都是兵部渐渐主导,五军都督府才是协理的位置。 显然,弘治皇帝对于兵部颇有不喜,此次让张懋主导,便有一改此前风气的意思。 至于罚俸、夺俸还好,且还牵涉到了罢黜除名,这便足以让武勋和武官们害怕了,大明的军职之中,世袭者颇多,一旦开了罢黜除名的先河,等于是给这些世袭武勋的头上多了一道鞭子。 可若是有武勋不服气,一方面有英国公镇着,另一方面,你不服气也不成,看看人家西山书院,人家的读书人,你们还有脸囔囔吗? 张懋忙行礼,终于……不必祭祀了,心里颇为激动:“臣……遵旨。” 弘治皇帝视线一转,目光又落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道:“马卿家。” 马文升一脸惭愧,若是以往,陛下让武勋来负责主导重大究治之事,他难免心里会有所不满的。可今日,却是没有半点的底气! 马文升恭谨地应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兵部刊印《武经总要》,重设操练之法,颁在京武职大臣及各边将领人等,以资其智识。” 马文升道:“遵旨。” 弘治皇帝便又接着道:“西山书院上下生员,乃国家栋梁,钦赐儒衫纶巾罢,命他们好生用功,都说学好文武艺,卖给帝王家,将来他们若是能入朝,朕倒是敢出好价钱的。” 身边的萧敬却是有点糊涂了,都说钦赐蟒袍,钦赐斗牛服,钦赐飞鱼服和麒麟服,还有虎服、豹服,可这钦赐儒衫纶巾,这什么鬼? 赐服是宫里的事,是针工局、内织染局以及尚衣监的职事,每一件赐服都有其样式,有专门的花色,甚至其用料都有专门的规定,颁赐之前,还需内廷有所记录,绝不只是送你一套衣衫这样简单! 他带着不解,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钦赐儒衫纶巾定为几品?” 弘治皇帝看着萧敬,有点语塞,儒衫纶巾,还要品级吗?” 萧敬也一头雾水,陛下您不能怪奴婢啊,奴婢是做事的,不说清楚,下头尚衣监、针工局和内织染局没法儿确定用料、花色,便是登记造册时,也甚为不便。 于是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道:“太子,你是书院院长,你来说罢。” 有了这场阅试,朱厚照的内心早得意非常了,此时问父皇点明,他激动得难以抑制地道:“定为七品吧,儿臣以为七品甚为合适,这也算父皇的恩赐……” 弘治皇帝却是面无表情的道:“那就九品吧。” 九品…… 这几乎是形同于芝麻了,朱厚照的心,顿时似浇了一盆冷水,热情一下给灭了个清光,甚是尴尬。 此时,弘治皇帝则是站了起来道:“起驾回宫,三日之后,及询韬略,马卿家主持,有结果,要报朕。” 马文升自是一脸羞愧,连忙行礼称是。 及询韬略,意思是,这骑射考过之后,还需让这众勋臣们再考一考韬略,既然骑射不成,武勋们总得找点儿成的东西吧。 天子摆驾,众臣行礼如仪,恭送圣驾出去,方继藩长呼一声,松了口气,眼看着朱厚照伴着圣驾一道走了,本还想找朱厚照说一会儿话呢。 心里不免遗憾,也准备要走,身后却是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方继藩豁然回头,却是武定候郭小小小小四! 只见郭珍瞪眼看着方继藩,方继藩心里就怯了,方才当面怼着这位宿卫下半身不得自理,不会打击报复吧,左右看看,有没有刀斧手? “新建伯说走就走?”郭珍冷冷的道:“有些话,咱们还没有讲清楚吧。” 见左右没有刀斧手,张懋又和一些公候们驻足在一边,低声说着什么,方继藩就有底气了,便大义凛然地道:“有什么话要讲清楚,武定候不需伴驾吗?” “我乃宿卫,大白日,当什么职。” 方继藩心里感慨,武定候真是辛苦啊,白日要忙,夜里还要陪陛下睡觉觉,难怪整个人印堂发黑,有肾虚的征兆。 方继藩道:“噢,我要走了。” “不许走,我们的事,还没说清楚。” 方继藩对这蛮横的武定候有点恼火。 郭珍抓住方继藩的肩:“你方才说,你大父背了我大父尸首回京,让他入土为安,这是你亲口说的是不是?朗朗乾坤,光天化日,大家可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是耍不了赖的。” “啥?”方继藩心虚了,你大父的尸首怎么回来的,难道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郭珍瞪着他道:“既如此算来,咱们郭方两家的交情可就没啥说的吧?” “这……”方继藩有点搞不懂了,这话什么意思? 郭珍嘿嘿冷笑道:“这是世交,是过了命的交情,我郭珍是有情有义的人,没有你大父,郭家不得安宁啊,走走走,跟着老夫来,你今日别想溜走,老夫请你喝酒。” “……”方继藩顿时有一种被人讹上了的感觉。 话说,你真不知你大父的尸骨怎么找到的? 他觉得自己的智商被郭珍侮辱了,可郭珍却是搭着他的肩,身子挨着他,几乎是推搡着他前行! 边走,郭珍边感慨道:“你若不说,我竟不知原来方家对我们郭家还有这样的恩情啊,现在知道了,那就不同了,我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嘛。” “是,是,有情有义。” “我有一个儿子……” “果然……”方继藩一张苦瓜脸。 这还不明显吗? 你有一个儿子,不消说,十之八九就是个人渣,就算不是个败家子,那也定是个废物,看你印堂发黑,怎么会想不到呢? 现在陛下要对武勋进行整肃,你那儿子这么渣,从前再渣,总还能在亲军和京营里有个差遣,可整肃下来,天知道会不会波及到你儿子头上,一旦遭了处分,固然你的爵位可以世袭,可没了宿卫宫中的资格,郭家也就和皇家渐渐疏远了。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从前只看出身,现在,居然还要看能力了…… 想当年,郭四在太祖高皇帝的面前,那也曾是响当当的,为大明立下赫赫功劳,又是寥寥无几的开国功臣,且还是活的,这也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了,可是瞧他们的子孙后代,却就有点不太要脸了。 方继藩被软硬兼施的拉去郭家吃了一顿酒,然后看到了郭小小小小四,郭珍招呼他来给方继藩见礼,瞪着他:“快来见一见你方世叔……” “……”好吧,既然武力值不如郭珍,方继藩不抵抗了,也放飞了自我,乐于看郭珍如何表演了。 “爹,他比我年纪还……” “畜生,辈分是看年纪的吗?没有方家,你的曾祖的尸首便要暴于荒野,这是何其大的恩情,不晓得知恩图报的小畜生,给老子跪下,行个大礼……” “啥,爹……大父的尸骨不是当初鞑靼人和谈时,奉还……” 很显然,这位郭小小小小四比较没有眼色,方继藩便尴尬地看着郭珍。 郭珍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惭愧,瞪着儿子凶巴巴的道:“你再胡说,老子抽你!” 郭小小小小四顿时打了个寒颤,连忙拜下道:“见过方……世叔。” 郭珍欣慰了,看着方继藩:“犬子啥都不懂,太年轻啊,没栽过跟头吃过亏,来,来,来,不说这些,咱们继续喝酒,我需敬你一杯才好,这天大的恩义,我郭家上下都是铭记于心的,从此以后,咱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有什么差遣,打一声招呼就是,你爹与我,论起来也算是旧识,他在贵州还好吧?不得了,不得了,你们方家父子可都了不起啊,噢,西山书院,只收读书人吗?” ………… 不好意思,身体不是很舒服,这章晚了点!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三章:恩同再造 带着微醉,自郭家回到了家,方继藩已经昏晕乎乎的了! 到了寝室,方继藩就直接寻到了床躺了下去,邓健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道:“少爷喝醉了?” “滚!”方继藩一声呵斥,感觉耳边的声音就像苍蝇一般的吵人。 “噢。”邓健倒是习以为常了,便又道:“小的叫香儿来伺候。” 方继藩已经稀里糊涂的睡过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方继藩已顾不上西山书院了,三日之后还需考一场韬略! 这一次骑射算是蒙混过关了,却是不知韬略考的是什么。 因为……明史里虽记录了这一次的考试,但是没有细写,连考题都懒得记录下来,想来文史馆的翰林们觉得这一点都不重要。 不过无所谓了,方继藩本也是打算混过去了事的。 于是三日之后,方继藩心态怡然的动身赶到了北大营。 在这儿,所有年轻的武勋子弟都来了! 显然,武人们的考试,比读书人的要轻松许多了,也没这么多的规矩,进去之后,各自入座,接着便是放题。 而这题目,也几乎没有任何创意,方继藩咋一看,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征……朝鲜…… 其实方继藩曾经猜测过的,眼下韬略之中,最热门的事,也就是征朝鲜了。 朝廷不会就这么正好的以征朝鲜为题吧。 可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觉得可能性不大,眼下征朝鲜乃是街头巷尾热议的事,是人是鬼,哪怕是街头上说书人都能大发几句议论。分析起这些来,可谓是头头是道,吐沫横飞。 这个时候,还出这么一个考题,这不是智障吗? 而事实证明…… 方继藩目瞪口呆的看着挂出来的考题牌子,忍不住摇摇头,心里想,这是被驴踢了吧。 细细想了想,方继藩倒也不耽误时间,直接下笔:“征为不征,朝鲜国世为藩属,大明之敌非朝鲜,而实为李隆……” 上一辈子,哥们写议论文可是高手啊,*大的事,都能写出八百字的中心思想出来,想来比其他的武勋,该是占据了很大优势吧。 一篇文章一气呵成,方继藩数了数,神了,竟正好是八百字,果然,作文没有落下啊。 考完了,他就很干脆的直接走人了,他现在是有些怕了,生怕被人截住啊,大明的权贵都特么的不要脸的,什么交情都能跟你攀得上。 刚出北大营,外头却已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显然就是等他的! 竟是一脸兴致勃勃的朱厚照! 朱厚照见了方继藩,劈头盖脸的就道:“考完了?” “考完了。” “走,去西山。”朱厚照的心情显得非常好,笑吟吟的道:“就是来此专等你一起去的,生员们激动得不得了,要谢你这师公的恩情。” 方继藩下意识的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而且他们的文武艺也算不得什么。” 朱厚照便龇牙道:“当然了,都是本宫教的,为了教授他们骑射,本宫费了多少心。”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等到了西山,夕阳已落下了。 朱厚照算是将这里当做第二个东宫了,就算在此住宿,宫里也不会过问。 而方继藩一到,生员们就都来了,他们今儿刚刚从坝上下来,吃过了饭,就要预备夜课,每一个人气喘吁吁之余,都是饥肠辘辘。 此等劳作,太磨砺人的心志了,一天下来,简直累得想死啊。 想到开饭时间到了,竟有一种金榜题名的快感,再想到吃过了饭,还可坐在明伦堂里读书,听诸先生们讲学,更是心花怒放,读书真的能使人快乐啊。 他们现在在学里,体力消耗太大了,因而胃口极好,什么都吃,无论是土豆泥,是猪肉,或是野菜,逮着什么吃什么,吃完了就一抹嘴! 因而这长期的劳作,非但没有将他们的身子压垮,反而一个个人结实无比,孔武有力,双目放电。 体力好了,是有莫大好处的,比如骑射,之所以能进步神速,就和平时养马以及体力好有极大的关系,他们能做到在马上颠簸五六个时辰,也能做到一次又一次的凭着臂力将弓拉满。 方继藩虽是将他们物尽其用的建设这美好的西山,可一旦到了夜里,开始上课的时候,心理治疗便开始了,无非是说一些学以致用之类的话,王守仁总能妙口生花,说得无数人热血沸腾。 其他几个先生教授八股文,一次次的让他们去练习,他们自觉得已有了巨大的进步,人有了进步,便有希望,有希望的人,便能承受当下之苦。 昨日一场骑射,令他们大放异彩,陛下钦命赐服,这是何等的荣耀啊,他们虽多是官宦子弟,却也知道,单凭这个,就足够他们吹一辈子了。 全天下的读书人,儒衫纶巾都是自己买的,只有在这里,儒衫纶巾却是宫里赐予的。 当今太子殿下乃是书院院长,只要将来考到了功名,凭着西山书院生员,新建伯徒孙,王守仁门生的身份,还需花心思去经营官场? 有奔头的感觉,真好啊。 众人到了朱厚照和方继藩面前,便心悦诚服地拜下道:“见过殿下,见过恩师。” 别看饱经磨难,可他们现在经历了一波强势的洗脑,尤其是在西山书院这等较为封闭的情况之下,在这书院里,等级分明,学规比之军法更厉害,每日他们所接触的,都是方继藩要他们接触的一切,因而想到太子殿下掌学,再想到师公和恩师们教育他们成才,许多人便觉得鼻子发酸!郑重其事的行礼之后,心里头油然而生的,是恩同再造的感激之情。 朱厚照兴奋得面色烫红,想说几句什么。 却见方继藩板着脸道:“学了点骑射,万万不要觉得自己了不起,这算什么大本事,还早着呢。” “是……” 众人纷纷颔首,再拜。 朱厚照觉得方继藩有些苛刻,难免生出腹诽之心,他琢磨了很久,道:“老方,本宫想起一件事来。” “啥?” “似乎自从认识了你之后,父皇对本宫愈来愈苛刻起来,从前一直不明白什么原因,现在突然觉得……” “殿下……”方继藩顿时打断了朱厚照,一脸肃然地道:“殿下不能有这念头啊,陛下的心思,深不可测,岂是殿下可以揣测?好了,殿下,该吃饭了,今日杀了一头猪,又是杀豚菜。” 朱厚照顿时目光闪亮起来,咽了咽口水,便将一切抛之脑后:“本宫……饿了。” …………………… 一份份韬略文章,送到了五军都督府。 张懋、马文升以及御马监掌印太监陈升看着这堆砌如山的考卷。 马文升的精神不太好,陛下给予了五军都督府对亲军和京营夺俸、罚俸,罢黜、除名之权,这使兵部遭受了重创。 所谓的罢黜、除名之权,这就形同于让五军都督府获得了近一半‘功考’的职责啊! 兵部之所以凌驾在五军都督府之上,在于兵部有一个功考司,所谓功考司,就是给所有的武官进行评分,若是干得好,便升官;干得不好,就给予惩罚。 是以,别看五军都督府的级别高,地位显赫,里头在职的都是大明有数的公候,可当它不能决定武官的升迁以及罢黜的时候,自然而然,就只好靠边站了。 如今固然凭着功考司,兵部尚且可以决定一个武官的升迁,可罢黜以及惩罚的权力却等于是一分为二,给了五军都督府。 马文升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却又无可奈何。 因而今日奉旨在五军都督府和这御马监掌印太监一道来和张懋阅卷,他心情比较烦躁。 所以阅卷的是时候,不免就显得心不在焉了。 毕竟对于他的水平而言,这些答卷,大多数都是粗糙无比,更有不少卷子,笔迹歪歪扭扭的。 看着看着,却有一份卷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征为不征,朝鲜国世为藩属,大明之敌非朝鲜,而实为李隆…… 这个观点,倒还算新颖。 不错! 可接下来,就有点尴尬了。 文中开始痛骂,为何朝野之内都在说什么征朝鲜,大明讨伐,明明是不臣的李隆,却将李隆与朝鲜国联系一起,实是巨大的战略失误。 马文升微微皱眉,这篇文章,锐气太重了,这是谁家小子写的卷子,脾气太大了。 不过即便是韬略试,还是借鉴了科举,进行了糊名,所以…… 马文升继续往下看,脸色就更差了,这个小子接下来居然认为既然目标为李隆,朝廷就不必大动干戈,无需钱粮,只需派一使者带朝鲜逃亡的宗室、士人人等入朝,以吊民伐罪,征伐不臣的名义,李隆看似在其国一手遮天,不过是泥足巨人而已,轻轻一推,便可应声而倒,不足为患。 看到这里,马文升已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小子……口气很大啊。 嚣张至此,怎么看着,像方继藩那臭小子的口吻? 正文 第三百八十四章:大才 马文升虽是这样想,却又不敢确信。 只是觉得这卷子所写的有些张狂了过了头,他不喜欢张狂的人,最重要的是,这篇文实是有些幼稚。 要他怎么相信,作为一国之主的李隆,竟连朝鲜国都控制不住,就敢如此痛下杀手? 虽说此人残暴,可按常理来说,越是残暴的暴君,反而越会收买党羽啊,何况甲子士祸之中,动手的本就是军队,这些人会反过来对李隆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反戈一击? 马文升勾起冷笑,也不知是谁写的卷子,还是太年轻啊,年轻人就爱夸夸其谈,发表高论。 摇了摇头,他满不在意的直接将卷子搁到了一边。 ………… 次日一早,英国公张懋、兵部尚书马文升、御马监太监陈升便入宫觐见。 韬略的考试无须放榜,不过陛下需亲自御览,目的是从众勋贵子弟之中寻觅出良才。 弘治皇帝在经历过短暂的情绪低落之后,终究还是重新焕发生机。 日子要过下去,虽然他曾感慨当年大明的虎狼们已经不见了,成了一群绵羊,可有什么法子呢?自己是君,是所有人的一家之长,这个责任和后果,只能自己承担。 既然骑射不成,那么想来韬略……还是可以的吧。 弘治皇帝招来了内阁大学士,以及诸部的尚书,这些都是自己的肱骨之臣!至于张懋,自不必说,将门之后,虎父无犬子。而御马监太监陈升,御马监在宫内,比司礼监地位要差一些,可因为管着宫内的马政,尤其是直接管辖宫内所直属的勇士营,因此御马监掌印太监的人选,势必是弘治皇帝最为信任之人,且此人还需对军事有一定的了解。 “韬略的策问,可都挑选出来了吗?”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目光炯炯地看着马文升。 马文升最近心里发虚,似乎觉得自己越来越无用了,什么事都办不好,仿佛自前年开始便像是犯了太岁,事事不顺! 此时,他勉强打起了精神,回禀道:“禀陛下,已经选出来了,总计十篇,还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有劳卿家了。” 这十篇,定是马文升、张懋、陈升商讨后的结果,几乎可以代表武官们的最高水平。 等陈升亲手将策文送到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弘治皇帝便低头认真的看起来。 这每一篇,也算得上是优中选优,因而水平都不差。 这令弘治皇帝不断的颔首点头,甚至还有几篇,连他都觉得出彩,使他心里不免有了一些安慰,这些世勋们,虽然骑射不成,可总还算是虎父无犬子,总归还是有一些优秀之人。 连续十篇看过后,弘治皇帝心情逐渐开朗起来,露出几分笑意道:“不错。” 他虽轻描淡写的说了不错二字,却也算是满意了。 张懋踟蹰道:“陛下,这十篇倒是不错,可大多数却是平庸,更有为数不少问及韬略,竟不能答。” 弘治皇帝心里有数了,居然也没有动怒。 上次骑射,已令他大失所望,所以现在,反而对这些世勋们没有了太高的要求了,居然多数人回答不出,似乎……哎……也只能如此了吧。 弘治皇帝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方继藩可去考试了吗?” “陛下,考了。”马文升道。 弘治皇帝低头又细看了这十篇策文,上头却没有方继藩的名字,弘治皇帝便微笑道:“他一定答的不好吧。” “这……”马文升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方继藩这个家伙,水平还是有的,要不那六个出色的门徒哪来的? 今次的策文,马文升还特意的寻过方继藩的答案,才知原来自己曾亲自审阅过他的策文,是自己将其淘汰掉的。 怎么说呢,方继藩的策文在征朝鲜的问题上,太幼稚了。 当然,马文升不好在其他人跟前用这个词来评判方继藩,一方面是他心里也知道如今的方继藩非比寻常,虽然自己并不认同,可自己对他,却也没有底气评判。 另一方面,是因为现在下西洋之事,全寄托在了方继藩的门生身上。 说实话,这一次若是连徐经都沉沙折戟,那么……日子真没法过了,届时,他这兵部尚书就成了滔天的罪人啊。 可以说,现在整个大明朝,再没有一个人比得上马文升希望方继藩是个靠谱的人,因为方继藩靠谱,才能让他心安,至少……这样他的门生也就相对靠谱一些吧。 此时,他想了想道:“新建伯此次发挥得有些失常,臣细细看过他的文章,好好的检视过,总觉得有一些细节有不妥之处。自然,他的策文是寻常人无法比拟的,只是臣觉得这十篇策文更是可取一些。” 弘治皇帝倒是来了兴趣,不禁道:“是吗?既如此,那就取来,朕倒是想看看他是如何发挥失常。” 其他人也勾起了兴趣,刘健其实本来以为此次方继藩肯定入选的,他看人的眼光很准,唯独在方继藩身上,却屡屡失误,此后他算是明白了,看待这个人,不能用寻常的眼光去看。 当然,最令他高兴的是,陛下似乎有意因为自己儿子的功劳,敕自己儿子为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乃是文官中的虚职,其实就是多领一个俸禄罢了,想要真正做官,还需科举,可这即是一份荣耀啊,刘健也算是面上有光了,算来算去,这还不是拜方继藩所赐吗? 方继藩……这人……还是很不错的,此次文章竟没有入选,虽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可心里自然也有所偏颇! 于是刘健道:“陛下说的是,方继藩屡屡一鸣惊人,语出非常,可事后来看,却发现此人是有大才的。” 马文升被生生的打了脸,忍不住幽怨地看了刘健一眼,心里无声的道,刘公,我们才是一伙的啊。 可刘公没有理他,这令马文升心里失落的情绪更甚。 气喘吁吁的宦官,很快就将方继藩的策文的取来了。 弘治皇帝一看,这策文不就是方继藩此前密奏中所言及的内容吗?难怪马文升没有将这文章入选,这里头的判断以及用兵之法,确实过于简单和天真了! 自然,弘治皇帝心里又隐隐觉得,或许方继藩还真又猜对了呢? 他一时沉默,刘健却显出了很高的兴趣,便道:“陛下,不妨令臣看看。” 弘治皇帝颔首,陈升便上前取了策文转交刘健,刘健看过之后就皱起了眉头,一时也有点拿捏不定起来。 想了想,他道:“若是方继藩这个计划行得通,对我大明有天大的好处啊,而今朝廷骑虎难下,征朝鲜,实为不智,可若是不征,天家颜面尽失,礼崩乐坏,后果更为严重。” 他苦笑着继续道:“若真不必费一兵一卒,便可拿下李隆来朝廷治罪,便是可喜可贺之事啊。不过这策文确实有些荒诞,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也难怪马尚书觉得不妥,何况韬略题里说的是如何征朝鲜,他不好好答题,偏偏答非所问……” 说着,他突然话锋一转:“可是老臣觉得,这个计划也不是无可能。当然,朝廷不可能执行这个策略,风险太大了,一旦失败,就会沦为笑柄。可惜了,方继藩可惜了啊……” 他为方继藩觉得惋惜,甚至他心里居然还意动了,觉得……若能按照这个计划执行,而且还能成功,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啊。 可方继藩不该在这里答,因为这种事无法验证,你答的再言之凿凿,说了也等于是白说。 弘治皇帝亦是颔首道:“是啊,是可惜了。” 倒是谢迁挺高兴地道:“近来方继藩跳的太厉害了,再不压一压,他尾巴都要跳到天上去了,而今他韬略未中,也算是一种警醒,好教他不可得意忘形。” 众人便都笑了。 连张懋也是笑着道:“这家伙是属妖怪的……” 弘治皇帝先前还有一些惋惜,随即也乐了,觉得谢迁的话有理,便道:“既如此,就按五军都督府、兵部和御马监所拟的良才,予以赏赐,赐他们金腰带……” 众人纷纷道:“臣遵旨!” 刘健虽是应着弘治皇帝的话,可心里还是很惋惜,他现在为钱粮和民夫的征募搅的头晕脑胀,方继藩这个法子是最简单直接的,虽然风险很大,可不知为何,他现在对方继藩倒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信任。 此人看问题的角度,跟人不同啊。 于是等自暖阁里出来,他回到了内阁,便忍不住和李东阳闲谈! 李东阳若有所思的样子,作为兼任的户部尚书,他舍不得钱,也舍不得粮,方继藩的策文,给他开了一道新的大门,他竟开始动心思了:“刘公,你觉得方继藩的策文如何?” “说不清。”虽是他也有些心动的,可刘健还是很谨慎:“毕竟无法验证,不过其中许多见解很是独到,或许……未必没有可能。”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五章:陛下有请 李东阳颔首点头,他朝刘健微笑道:“刘公所言甚是,方才我一直都在想,到底有没有可能呢?若是能这样轻易解决了这件事,实是天下的幸事啊。” 刘健在此时,却是感慨道:“这只能是想一想罢了,不必较真。”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什么,却在此时,另一旁公房里的谢迁突然发出了声音:“请刘公。” 谢迁的性子比较火爆,经常一惊一乍。 刘健早就习惯了,徐徐站了起来,和李东阳联袂至谢迁的值房! 却见谢迁古怪的看了刘健一眼,而后道:“刘公,有人带着朝鲜国宗室、士人人等……入朝了,声言讨伐李隆,这是辽东巡抚的奏报,刘公,请务必看一看。” 谢迁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面色异常古怪。 刘健心里暗说谢迁真是越来越爱搞怪了,微微笑着接过了奏疏,笑吟吟的道:“竟还卖关子……诶……嗯?呀!岂有此理!” 刘健唇边的微笑突的僵着了,下一刻,脸色甚是难看起来。 他其实……懵了。 竟真的有人带着朝鲜国宗室……嗯,这个宗室是朝鲜国的晋城大院君,还有士人七百余,入了朝。 领头的人……是刘杰。 刘杰…… 他的儿子啊。 刘健顿时觉得肝颤,自己的儿子进朝鲜去了,而且还打着征讨李隆的名义。 嗯,还带了兵,一千多人,隶属于辽东的一个卫所,战力………根据这一次阅试的观察来看,只有天知道。 刘健觉得自己的两腿都有些发软了。 “刘公……”谢迁看着刘健越加苍白的脸色,忙上前道:“没事吧。” 李东阳立即就知道出事了,连忙抢过了奏疏,大抵一看,目瞪口呆。 “吾子为何入朝,事先为何没有一丝征兆?朝廷没有发出任何的诏书,他入朝做什么?” 刘健长叹了口气:“老夫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啊,只有这么一个啊……” 谢迁忙搀扶他坐下,给他斟了茶! 刘健没有喝,声音里隐隐带着几分颤抖:“若是朝廷要用的上吾儿,那无话可说,报效朝廷,这是应有之义,可……这是拿着自己的性命胡闹,这是在儿戏啊……” 李东阳固然多智,遇到这种情况,也不知该说啥好了,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话:“刘公,诶,算了,人……去都去了。” 谢迁也只好道:“对啊,这去都去了朝鲜国了,现在说这个,实在无益。我看……” “定是方继藩那个小子……你们看到他的策文了吗?”刘健的眼眸猛然张大,怒气冲冲的道。 “……” 李东阳和谢迁没有说话。 这等事,没有真凭实据,能说什么?总不能因为方继藩在这里写了一篇策文,而正好刘杰入了朝,就算是方继藩唆使的吧。 “哎……”面对李东阳和谢迁的无言,刘健又是一声叹息,摇摇头道:“此番入朝,怕是凶多吉少……” “却也未必……”谢迁心里不禁为刘健默哀,却是言不由衷的道:“令公子不像短寿之人,定能逢凶化吉吧。” “……” 李东阳觉得谢迁的劝慰实在有些‘怪异’,便道:“若是方继藩暗中授意,咳咳……我以为,方继藩这样做,定有所本,或许……他是对的呢?此人毕竟不是寻常人啊……” “……”刘健一副失魂落魄之态,他已过了动不动就跳起脚来要砍人的年纪了,何况,就算有人给他一把大刀片子,他怕也已经砍不动了! 可是……可怕,太可怕了啊,自己的儿子才拜师西山书院不久,便如一个傻子一样的给人卖命了,到底是刘家祖上欠了别人什么,还是那方继藩糊弄人的手段太高明了呢? 他想要捶胸跌足,却是像是身上有千金重力,只能默默的坐着,良久后道:“立即让兵部、五军都督府乃至有请司礼监,甚至去请厂卫的人,请他们想想办法,拟一个章程,看看刘杰此时入朝,到底有几成的把握。” 居然要请动厂卫,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叹息,不过他们能理解刘健的心情,自己若是有个这么傻的儿子,兴冲冲的给人卖了,还要美滋滋的给人数银子,他们的表现,估计比刘健好不到哪儿去。 “厂卫那边,我去吧。”李东阳深深的看了刘健一眼:“李隆事发之后,厂卫已在辽东等地打探,想来也有斥候开始深入朝鲜国境内……” 却在这时,有宦官匆匆而来:“诸公,陛下有请。” 这才片刻功夫,就陛下有请?陛下莫非已经知道了刘杰入朝之事? 刘健定了定神,像是好不容易的找回了些力气般,起身道:“走,去见驾。” 于是他们匆匆又到了暖阁,弘治皇帝抬眸,却是看了刘健一眼,随即道:“刘杰的事,卿等已经知道了吧,朕也想不到啊……这些家伙们……居然先斩后奏,朕一直在密切关注辽东与朝鲜国,今日东厂的密报来了,来人,给刘卿家赐坐吧。” 刘健就觉得自己的两腿又发软了,身后的宦官给他搬了一个锦墩,他却是摆摆手道:“不,陛下,臣站着即可……臣……还受得住。” 此刻,连萧敬都不免对刘健生出了同情。 “这里有一封奏报,是东厂在辽阳转呈而来的,写奏报的人,乃是朝鲜国宗室晋城大院君李怿……” 刘健僵着脸,咬着唇,半响才道:“还请继续赐告。” 萧敬苦笑道:“刘杰决定入朝,说是要带着他们前去讨伐李隆,已经出发了,这件事,刘公显然已经知道了?” 刘健点头。 萧敬回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显然是陛下不忍心将这可怕的消息亲口告诉刘健,这才让萧敬代劳,萧敬道:“晋城大君修来了血书泣告,他说此次刘杰率性而为,是要置他们于必死之地……” 刘健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 他明白什么意思了。 刘杰入朝,按照方继藩的策文中所说的那样,是因为朝鲜国内部,势必会有一股势力会蠢蠢欲动,可真正了解朝鲜国底细的人是谁? 正是这晋城大院君李怿啊。 李怿身为朝鲜国宗室,怎么会不知道这朝鲜国的底细呢? 他认为入朝必死,方继藩远在千里之外,怎么就敢言之凿凿,说一旦入朝,李隆必死,若是猜测倒也无妨,问题更关键之处在于,你特么的猜就猜吧,你居然还让刘杰那个傻儿子真往朝鲜国跑。 最心疼的,还不是如此,而是……自己那傻儿子,居然当真去了。 这怪谁? 怪自己儿子是天字号第一大傻瓜? 方继藩就是孔明再世,那也有街亭之败的时候,而自己的儿子,岂不就是那个被人砍掉脑袋的马谡? 刘健缓缓抬头看天,可惜在这暖阁里,只能看到房梁,一声叹息。 ……………… 方继藩觉得自己最近打喷嚏打的似乎有些多了,这令他有一些警惕,莫非有人在背后咒自己,扎自己小人不成? 不会的,毕竟自己是个……还算挺有人缘的人,他这样安慰自己。 朝鲜国至今没来消息,其实方继藩的心里也有点儿没底气。 知道历史是一回事,可历史是动态的,一旦添加了变量,最后的结果,可能就面目全非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非要去做不可,因为不做,就要放任朝廷糟践无数的钱粮,就要有无数人战死,既然有一个更好的选择,为何不去试试看呢? 而在这世上总不缺义士,义无反顾的去做着尝试,就比如说……刘杰。 朱厚照见方继藩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到坝上下来时,便朝方继藩笑嘻嘻的道:“老方,你也太小鸡肚肠了吧,不就是没有在韬略试提你的名吗,至于如此长吁短叹吗?话又说回来,你的韬略如此好,为何父皇不点你?要不寻个功夫,本宫给你打听一下。” 方继藩兴趣缺缺地摇摇头道:“韬略试算什么,我早有一根金腰带了,何况……” 这时候,方继藩倒是想到了什么,顿时冒火道:“所谓的金腰带,还是铜的。” “铜的?”朱厚照一脸惊讶,难以置信地道:“怎么可能?我瞧瞧,你金腰带呢?” 方继藩懒得和他研究这个,转而便道:“那东西没什么好看的,其实我是在为刘杰默哀啊,我有五个门生,十三个徒孙,每一个对我而言,都珍贵无比,都是臣的心肝啊,刘杰这个徒孙,殿下想必也听臣说过的,臣是最看重他的,而今一点他的消息都没有,也不知如何了。” 朱厚照若有所思起来,似乎觉得方继藩说的有理:“是啊,你的法子到底管用不管用?倘若不管用,那可就糟了。” 方继藩心里想,至少有八九成把握吧,想了想,他便又道:“其实殿下,且不管有用没用,倘若刘杰当真死了,刘公为了朝廷死了儿子,殿下理应会善待刘公的。”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却是下一刻,直直的瞪着方继藩道:“为啥又是本宫?老方,人是你提议送去的啊。” ………… 第四更到,抱歉,有点事耽误了,希望大家谅解哈!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六章:竟真是捷报 方继藩叹口气,摇摇头。 他不知为何,太子居然有这样的念头。 似乎只要是坏事,自己都会故意落在他的身上。 罢了,懒得解释了。 自己的家国情怀,他这样的粗人,怎么会懂? 似自己这样以天下为己任的人,世上毕竟是凤毛麟角,可偏偏,这个世上大多数的粗人却锱铢必较,每天盘算着蝇头小利,想着自己是否吃了一些亏。 这也是为何范文公名扬天下,而小人们碌碌无为的原因吧。 不过朱厚照说归说,见方继藩长吁短叹,倒是留了心,特意命人前去东直门守着,但凡有什么消息,立即报来。 刘瑾听说不必在西山干活,倒是高兴了,带了很多个葱油大饼,兴冲冲的到了东直门蹲守。 等了几天,满肚子里都是一股子葱油味了。 他胖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干瘦的刘瑾,饥饿的记忆铭刻进了他的骨子里,他现在吃啥啥都香,见到什么都流口水。 望眼欲穿的,无论是刮风还是下雨,终于,自关外的快马来了。 “捷报!”马上的人奋力的高呼。 报喜不报忧,朝廷历来都是如此,若是坏事,快马百里加急,一般都是一声不吭的,可若是大喜,便要求快骑一路喊过去。 刘瑾一下子冲了出来,大喝道:“下马!” 那传报之人险些撞到了刘瑾,还好死死的勒住了马绳,正待要叫骂,可看对方一身宦官的衣衫,吓住了,上下打量刘瑾,口里道:“卑下乃是……” “咱有东宫殿下之命,这可是朝鲜国的消息?捷报,什么捷报?取来给咱。” 别看刘瑾在太子殿下面前是孙子,可在这小小的急递铺快骑面前,却是一副我是你祖宗的祖宗的跋扈之色,面色森然,鼻孔朝天的看着来人。 这人一脸犹豫地道:“这……此乃急报,是送入宫……” “这就巧了。”刘瑾先取出了东宫的腰牌,在他面前扬了扬,那人一看,更加恭敬自马上下来,连忙拜倒。 刘瑾继续道:“咱是太子的人,你已知道了吧?” “知道了。” “太子殿下正好请了一封圣旨。”刘瑾面无表情的道。 虽然太子给他一封圣旨的时候,刘瑾几乎绝望的想到,这还不知是哪一个萝卜雕出来盖上去的印玺,可他生是太子的人,死是太子的鬼,皇帝陛下追究,他是死;可若是不听太子的话,他则是死得更快。 因而,他必须得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手里揣着的乃是圣旨,太子殿下亲手交给自己的,难道还有假? 自袖里,他取出一卷圣旨,便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朱厚照,聪明伶俐,乃天下人之楷模也,朕有此子,心甚慰之,今命太子,截朝鲜国往来之文传急报,立送太子过目,不得有误,违者斩首!” “……”这传报的人有点懵! 他无法理解,为啥这等区区小事,还要先将急报送去给太子殿下。他更无法理解,为何还要专门写一道诏书!当然,最无法理解的却是,写就写一道诏书吧,或许陛下的爱好别有不同呢,可这又和太子殿下聪明伶俐,是天下人的楷模,有啥关系? 智商低,无法领会圣上深意,看不懂啊。 传报之人踟蹰着,不知说啥好,顿了顿,为难地道:“可是……卑下的传报是要送去通政司,要去通政司应卯,盖了大印,方可回去交差的啊。” 刘瑾便冷笑道:“明儿你来东宫,什么印不会给你?将这奏报拿来。” 几乎是一把的,就将传报之人身后所背着的竹筒抢了过来。 刘瑾急躁地打开了蜡封,将里头的奏报取了出来,直接打开! 此时天气依旧带着几分寒意,他略带肥胖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可当他目光触及到了奏报,却是身躯一震。 大捷! 只见上头写着,钦使刘杰,孤身带人入朝鲜国,发布檄文,讨伐李隆,所过之处,望风而降,朝鲜国上下,久慕大明恩德已久,俯仰古今,朝鲜国尽为大明尽忠,世为藩镇,永不敢叛。于是,朝鲜国内诸臣,纷纷起兵,诛杀了李隆身边的奸贼,一举围住李隆的王宫。 刘杰已率朝鲜国逃亡辽东之宗室人等进入了汉城,伪王李隆窃据神器,今已束手就擒,不日将押解京师,朝鲜上下臣民无不仰慕大明恩德…… 看到这里,刘瑾倒吸了一口冷气。 刘杰…… 他对刘杰是有点印象的,刘公的儿子,方继藩的徒孙,一看就是好欺负的老实人。 这样一个货色,居然…… 刘瑾打了个冷颤,一下子翻身,直接上了那传报之人的马,那人急忙大叫:“我的马。” 骑在马上,刘瑾朝他龇牙道:“莫说咱要你的马,就算要你的狗命都可以,滚开!” 说罢,人已带着奏报,疯了一般的朝着西山方向去了。 ……………… 开了春,西山上下已披了一层绿衣,处处透着生机。 此时,朱厚照正手持尖刀,被生员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看着被绑了的猪,朱厚照一面大叫:“手要稳,都盯紧了,杀豚就和杀敌一样。”一说到了杀敌,朱厚照就想到了杀鞑子,舔着嘴,双目放光:“要快,要准,要狠,本宫先来放血,杀完了,你们一个个都来试试,豚都不敢杀,还读什么书?平时你们吃的痛快,现在该出力了。” “睁大眼睛,都睁大眼睛……老方,老方人呢?去把你们师公请来,他又想躲。” 方继藩其实就在人堆里,不忍去看如此残忍的事,可被朱厚照大声点明,他只好磨磨蹭蹭出来。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便暴喝一声:“看仔细,狗豚,拿命来!” 这一声暴喝,威势十足,所有人俱都肝颤。 虽然许多人都学过骑射,也通过开垦修堤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可是……他们还真没放过血,胆小的人已被朱厚照这一嗓子吓得脸色苍白。 便听那豚在哀嚎,朱厚照手中的尖刀正要一刀封喉,这时…… “殿下,殿下……大捷……大捷……” 朱厚照被这一吼,顿时乱了心,差点没闪了腰。 刘瑾却是一下子自人群中蹿了出来,大声叫着:“大捷,殿下,大捷!” “啥?”朱厚照不禁道:“你胡说什么?” “朝鲜国,大捷!”刘瑾高高举起了捷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刘杰入朝,望风披靡,李隆束手就擒,咱们朝廷没有费一兵一卒……没有费一兵一卒啊。 朱厚照懵了。 生员们顿时震惊。 前些日子,街头巷尾都在热议李隆的事,都在说朝廷要发十万精兵入朝。 好事者,津津有味,而那些入城的某些乡民,却是惶恐不安。 人……毕竟是想要好好过安稳日子的,朝鲜国距离他们,十万八千里,毕竟不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就因为那李隆弄出了*院,就要喊打喊杀,要无数人背井离乡,前往那苦寒的辽东做苦役,换做是谁,都不安啊。 书院的生员们也对此私下有所议论,毕竟书院的刘师兄,不就在辽东吗? 可谁晓得……大捷了…… 还是这么轻松的,就大捷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儿不敢置信。 方继藩已是嗖的一下冲了出来,一把抢过了捷报,一面道:“我看看。” 捷报打开,朱厚照亦是紧跟其后,伸长了脖子挨着方继藩看捷报。 只一眼扫过去,方继藩长长的松了口气。 真是大捷! 他眼里掠过了喜色。 “当真……是大捷啊……”朱厚照双目如电,伸手一下子拍在了方继藩的身上,欣喜若狂地道:“老方,咱们成了,哈哈,成了!” 方继藩放下了奏疏,突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殿下,这是伪造的吗?” “伪造?”朱厚照的笑容逐渐消失:“本宫是伪造的人?” 方继藩便道:“若不是伪造,为何不是急报送入通政司或是兵部,而是送来西山,还是被刘瑾这狗才拿来的?殿下是伪造了这捷报来哄我开心的,是吗?” “……”朱厚照懵了,随即他冷笑道:“捷报有什么好伪造的,本宫只伪造圣旨,你也太看轻本宫了。何况就算要伪造,会这般有鼻子有眼?少啰嗦,赶紧入宫去见父皇,让父皇知道我们的厉害。” 见他急着要入宫,方继藩终于信了。 朱厚照虽有些时候胆大得很,可依着这家伙的尿性,是绝不肯往枪口上去送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家伙当真有底气。 那就是……这这捷报,就是真的! 方继藩心里狂喜。 “刘杰……还活着!”方继藩很有感触的道:“他还活着啊,真的是老天爷保佑!” 这是自己的徒孙啊,自己最看重的徒孙,活着就好,能活下来就好,立功反而是次要的事。 方继藩激动无比,低头再仔细看了一遍捷报,不是不相信朱厚照,主要是……不相信刘瑾! ………… 真是够伤心的,好不容易冲上月票第十,还没待多久,就给挤下来了,看在老虎风雨不改都如此勤奋努力的份上,可还有支持老虎的?请有票儿的同学帮忙加把劲!在此感谢了哈!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七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进宫!”方继藩咬了咬牙,几乎可以确认无误了。 诸门生们一个个震惊的窃窃私语,喜上眉梢。 刘师兄又立功了。 在这里没有妒忌,也极少有羡慕。 西山里的师生和同窗情,往往比别处要浓郁一些,毕竟每日的磨砺,让他们根本没心思去勾心斗角。何况艰苦的劳动,需所有人团结协作,每一个人都缺一不可,唯有相互扶持,才能圆满的将事情办妥,任何一个口角,或者是私心,都可能使所有人遭殃。 “师公……” 是沈傲。 这是啥感觉呢? 大抵的心情……果然不愧是师公啊,师公随便教授一个徒孙,不,是隔代传授出一个徒孙出来,放在了外头,便大放异彩,自西山里走出来的人,是何等的闪耀。 方继藩一笑,人群自动让出了道路,二人,已朝着宫中去了。 ……………… 二人至午门,方继藩陡然想起了什么来,看着刘瑾眼巴巴地看着! 方继藩将奏报交给刘瑾道:“寻那通报之人,命他送入宫去。” 刘瑾一愣,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不以为然地道:“来都来了。” 方继藩严厉起来,板着面孔道:“太子殿下已是书院院长,桃李满天下下,还要做此等稚童才做的事吗?” 被方继藩迫视着,朱厚照心虚了,便朝刘瑾点头。 可怜刘瑾大腹便便,犹如公鸭一般,又朝东直门奔去。 方继藩与朱厚照则在午门之外耐心候着。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里头却有宦官急匆匆而来,一看到太子和朱厚照竟就在午门外头,一愣:“殿下……新建伯,陛下……陛下……” 朱厚照一挥手:“好了,好了,知道了,我们这便去见驾。” 方继藩便与朱厚照一前一后入了午门,在路上,方继藩则挨着朱厚照压低声音道:“殿下,厂卫随时在陛下之侧,陛下耳目灵通,外间的事,或许陛下未必能明察,可京里发生的事,会有陛下不知道的吗?” 朱厚照又心虚了:“本宫只是觉得,就算是被发现了,要算账,那也是以后的事。” 卧槽……这太子真是神了,明天挨揍,和今天挨揍,难道也有分别? 方继藩便道:“待会儿,殿下先去请罪。” 朱厚照却是道:“我们立了功啊。” 方继藩一琢磨,朱厚照的性子,不就是如此吗? 陛下之所以对太子殿下动辄教训,正是因为太子的性子里有不安分的因素,可突然跑去请罪……反而会疑惑为啥太子突然老实了,那么……一定是自己教的。 教点别的,陛下可能还龙颜大悦,可教太子怎么在作死之后如何去认错…… 好吧,算了吧,还是笑看潮起潮落好了。 ………… “陛下……” 小宦官匆匆入暖阁,凝视了一眼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眼睛依旧看着奏疏,良久才徐徐的抬起头来。 “太子殿下和新建伯到了。” “知道了。”弘治皇帝心情已经平复了不少:“宣进来。” 初看奏疏的时候,弘治皇帝内心狂喜,悬在朝中未决的问题,居然就这么轻易的解决了。 无数的钱粮节省了下来,也无需大明那许多的将士去冒这个险了,这是何等的喜事啊。 他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待朱厚照与方继藩入了暖阁,弘治皇帝只看了朱厚照一眼,见他眉眼之间掩不住喜气,简直就是一眼能看穿这家伙做了什么,弘治皇帝却已来不及收拾他了。 目光移至方继藩处。 方继藩一脸无奈的样子:“臣……” “奏报你们知道了吧?” 朱厚照拨浪鼓似的要摇头。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正色道:“朕问方继藩。” 方继藩无奈的道:“臣……” 弘治皇帝倒是在这时压压手:“真是为难你了,罢了,不问这些了。” 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这奏疏已经经过了人手,弘治皇帝甚至觉得让厂卫调查下去,都可能是在浪费国家公帑,何况这边刚传召,两个人后脚就到了,截了奏报的人是谁,还不清楚吗? 弘治皇帝为难二字,让方继藩心里舒服了一些。 还是陛下知我啊…… 弘治皇帝是极体谅方继藩难处的,甚至……他连朱厚照身边的伴伴刘瑾,都能体会其难处。 太子的性子,那是自小看大的,他是什么人,弘治皇帝岂有不知? 在他身边的人,既因太子顽劣,而不得不尽力去掩饰太子骄横的性子,同时心里也一定很为难吧。 弘治皇帝话音落下,方继藩却道:“陛下,臣不觉得为难,臣确实事先看过奏疏了!” “……” 弘治皇帝倒没想到方继藩此时会如此坦诚,这……还真是一点套路都没有啊。 方继藩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一封敕命,跳梁小丑李隆,便束手就擒,臣钦佩……” 朱厚照看了看方继藩,才带着几分心虚道:“儿臣……” 弘治皇帝挥了挥手道:“少来恭喜朕,这是你们的功劳。朕这个人,功是功,过是过……” 说到过的时候,下意识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方卿家的密奏,朕还记得。” 方继藩这一次倒也不谦虚了:“臣不过是判断而已,可为何刘杰入朝,朝鲜国望风披靡,不还是朝鲜国上下臣民久沐陛下恩德吗?陛下……” 弘治皇帝却在此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朱厚照,颇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道:“你该学学方继藩啊。” 朱厚照倒是乖了,忙点头:“是,是,臣在学……” 弘治皇帝便瞪着他:“少在此装模作样,朕想听你的真心话。” 朱厚照小心翼翼地道:“父皇……当真想听真心话?” 见弘治皇帝不做声。 朱厚照便道:“父皇从前就叫儿臣学这个,学那个,凡是父皇看得入眼的人,便教儿臣去学,却殊不知,儿臣就是儿臣,儿臣虽有时也不学好,可儿臣一直认为,自己并不算太糟糕。” “……”弘治皇帝目瞪口呆了。 朱厚照委屈的继续道:“儿臣不过是想及早知道消息而已,不也是关心朝鲜国的局势吗?父皇成日为了朝鲜国的事长吁短叹,儿臣平日看父皇操持国政,呕心沥血,父皇的龙体又不好,因此儿臣就想,儿臣若不为父皇分忧,谁还能为父皇分忧?” 吸了吸鼻子,一副很委屈的样子,朱厚照接着道:“儿臣岂有不知,有些事,别人可以为父皇分忧,可有些事,就如让刘杰去辽东,除了父皇,谁敢做这个决定?让刘杰入朝,百官之中,又有谁敢贸然做这个决定?儿臣是太子,也是父皇的儿子,身上流淌着的,乃是父皇的血脉,儿臣看父皇忧心忡忡,急在心里。” 弘治皇帝沉默了,凝视着朱厚照,听朱厚照说的恳切,目光中带着几许复杂,一时间默然无言。 朱厚照道:“别人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儿臣急着想知道朝鲜国发生了什么,才做了……一些事儿,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父皇非但不褒奖儿臣倒也罢了,居然今日要儿臣学这个,明日要学那个,儿臣不明白,儿臣想为父皇分忧,怎么就错了,错在哪里?” “……”弘治皇帝一直沉默着。 是这样的吗? 细细想来,东宫的动作都在弘治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太子突然关切朝鲜国,拉着方继藩在背后捣了这么多鬼,说来说去,不正是在解决问题。 这样一想,一肚子的气都消了,至少……我儿子还是有孝心的。 你这小子,竟也知道朕的不容易吗? 弘治皇帝却依旧板着脸,厉声道:“可是国家自有法度。” 朱厚照道:“可是我大明,是以孝治天下啊,若能为父皇分忧,儿臣总愿意粉身碎骨竭力去做,也不求有什么功劳,但求父皇宽心而已。” 这些日子来,在西山书院跟着一群读书人厮混,朱厚照也是受到了熏陶的,至少开始言之有物了。 在这大明朝,是法度要紧,还是孝要紧?这是谁都说不清的事,不过以孝治天下,这确实是大明森严制度的核心,却也一丁点都没有错。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似乎……有些被朱厚照所触动。 朱厚照便又道:“父皇,儿臣是父皇生出来的,您自己生的儿子,这不认可,那不认可。偏偏……让儿臣学这个,学那个,那儿臣还是儿臣吗?儿臣还是父皇的儿子吗?” “这……” 弘治皇帝思维开始凌乱了,敢情自己儿子就该是这样,买定离手? 不过本来这一次,弘治皇帝是想对朱厚照稍加惩戒,而后再论一论这朝鲜国之事,现在……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心软了:“你自然也有你的优点,朕只是让你稍稍改一改你的性子……朕操心劳力,尽都是为了你啊,你若是想让朕少操一些心,便该稳重一些,行事端庄得体,而非是这般,做什么事都没有规矩。” 朱厚照想都不想便道:“按着规矩来,现在满朝文武都还在为征伐朝鲜国,需要花费多少钱粮,出动多少兵马,而闹的不可开交呢。儿臣也想按规矩来啊,可读书人不是有句话说的好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弘治皇帝似乎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低头看了一眼奏疏:“有时候朕也在想,朕持国十数年,无一不是殚精竭力,处处都……照着礼法行事,不敢悖逆。可有时候却还不如你们这些孩子。”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八章:龙恩浩荡 弘治皇帝是深有感触的。 越是看到了西山,看到那一个个朴实的人,弘治皇帝便感触越深。 或许…… 他依旧看着案牍上的捷报,这份捷报,真是来之不易啊,方继藩对朝鲜国国内的判断竟如此精准。 太子当机立断,说难听一些,叫做胆大包天,却也不失为勇于承担。 还有那个刘杰,只身出关,可谓胆识过人啊。 这些年轻人,胆子都很大,有时他们做的事,弘治皇帝便是砍了他们脑袋,那也不为过。 只是…… 真的能砍了他们脑袋吗? 就不说朱厚照,这是他唯一的儿子。不说方继藩为忠良之后,功劳赫赫。 刘杰呢?当朝首辅的儿子,为朝廷立下如此的功劳,有几人能做到? 大明这些年来,积弊重重,固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妄图想要力挽狂澜,可他们又怎么没有发现,在祖宗之法的约束之下,想要改变,是何其难也。 深吸了一口气,弘治皇帝笑了:“太子立下了大功,你不是心心念念想要做镇国公吗?” 朱厚照眼眸微微张大了些,诧异地看着弘治皇帝! 他原以为接下来,该是父子之间传统的亲情节目了,却见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目中慈和。 “你别想不承认。”弘治皇帝淡淡道:“从东宫里搜出来的印玺里,镇国公的大小印章最多,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思?” 朱厚照身躯一震。 父皇……真的认可自己…… 不觉得自己胡闹了? 朱厚照有点不可置信! 只见弘治皇帝道:“自秦汉以来,天子置东宫,为的就是教授太子如何做一个天子,可即便是选尽天下的贤才来辅佐太子,教授太子读书,可天底下的太子,无用的多,昏聩的也不少。你不想好好跟着詹事翰林们读书,那就由着你吧。如那王守仁所言的一样,知行合一,你既然知道了圣人的道理,有了为朕分忧的心思,这就足够了,朕就敕你为镇国公,从此之后,就以镇国公的身份为朝廷效命。” 太子的职责就是学习,拼命的学习,若是皇帝长寿一些,太子还需有父皇活到老,太子则学到老的准备。 可这其中的弊病却是肉眼可见的,皇帝们大多对太子不放心,不敢让太子们真正去做事,理由也很简单,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无数大臣自然都会将赌注压在太子的身上。 倘若当真放太子出去做事,用不了多久,许多人便会投身至太子的门下,做太子的党羽,而到了那时,皇帝还控制得住太子吗? 素来帝皇都是想尽办法的将皇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即使是对自己的儿子都难以放心! 可弘治皇帝对此,却没有一丁点的疑虑,他知道自己的江山迟早是要给朱厚照的,没有丝毫的选择。何况对于太子的性子,他摸得太透了,他或许有一万个臭毛病,唯独对自己这个父皇,绝无丝毫的心思。 弘治皇帝认真地看着朱厚照道:“可你也要明白,你这镇国公,若是办砸了什么事,朕也绝不会容情,你想做什么,朕支持你去做,这是因为你是朕的儿子,朕教训你也教训了你许多年了,也不见你有丝毫的悔改,既然改不了,朕还能如何?” “此次刘杰入朝,你做的对,朕不再阻止你了,你我是父子,你是朕的骨肉,朕没少和你说,朕像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吃了许多的苦吧。原本……朕想的是,天下的苦,朕吃了,让你少吃一些苦,可你既想做事,朕为何不让你去做?方继藩是个还不错的人……” “还不错……” 方继藩觉得这个评价,有点儿低,毕竟自己对门生和徒孙们就宽容多了,一般都会说,我觉得你很好。 “有他在你身边,朕也放心一些。还有如王守仁、刘杰、欧阳志这些人,他们都出自西山,想来他们不会害你的,你好好做吧,让朕刮目相看,朕将来也可放心了。” 突然,弘治皇帝咳嗽起来,方继藩抬眸看了他一眼,弘治皇帝操劳国政,这是人所共知的事,现在他一番咳嗽,突然又说出这些话,倒是让方继藩警惕起来。 “朕……真的想歇一歇啊,有时觉得肩上的担子太重了,朕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分担一些事,镇国公……” 朱厚照原本偷偷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一副你看又蒙混过关的得意表情,可听到了弘治皇帝的咳嗽,突然心里一沉,可想到父皇今日对自己的鼓励,突然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般,动容地道:“儿臣在呢。” 弘治皇帝道:“朕会老的,朕已越发觉得真老了,而你还年轻,朝气蓬勃,宛如太阳初升,你有这份心,朕真的很高兴啊……” 说着,眼角突然有着点点的湿润。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天下父母,果然都是一样的,什么天家无情,那都是骗人的,你让皇帝老子只有一个儿子看看,保准这些个太子们,一个个蹦蹦跳跳,各种作死如朱厚照,怎么都死不了。 朱厚照听了弘治皇帝的话,鼻头一酸:“父皇,你怎么了?你别吓儿臣,儿臣经受不住吓啊,好端端的,你怎么转了性子,要不这镇国公,儿臣不要了,父皇揍儿臣一顿得了。” 他虽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可父皇这话音,却让他极不舒服。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朕意已决,其实这一次朝鲜国的事,你们处置得很漂亮,朕说了敕你为镇国公,那你便是镇国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过……” 朱厚照眼圈红了,心里在琢磨着父皇这到底是咋了,越发的看不透了啊。 “父皇您说,儿臣听着。”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道:“朕只是下了敕封你的口谕,你是镇国公,朕心里是认的,可是你也知道,祖宗有祖宗的规矩,朕克继大统,上承天命,下安黎民,岂可如此儿戏,将自己的儿子敕封为国公呢?” “啥意思?”朱厚照有点懵,他不明白呀。 你自己说了要敕封,转过头,你说只是口头敕封一下,这没白纸黑字,父皇你不认咋办?这名不正则言不顺啊。 “没什么意思,朕就是这个意思,总而言之,敕封的圣旨绝不可能自内阁里出来,也不可能待诏房草拟。” “……”朱厚照便小心翼翼的道:“父皇的意思是,不能从宫里出来……岂不是又让儿臣……” 弘治皇帝板起了脸:“伪造圣旨,这样……不好!” “……” 朱厚照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套路,方才还感动得不得了,一下子,他醒了。 这岂不是说,自己事办好了,伪造的圣旨就是真的,犯了什么错,便是自己胆大包天吗? 那不就是……横竖父皇你都不吃亏啊。 “儿臣……大抵明白了。”朱厚照幽幽的道,好心情一下子消减下来了。 伪造圣旨不好,这是明面上的话,那就只好私下里伪造,自己玩自己的了,想要全天下承认,这是休想。 “你明白什么?” “父皇明白儿臣明白什么?”朱厚照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便没有做声:“算了,懒得过问了。” 摆摆手,又看着方继藩:“方继藩也很有功劳的,该赏一些什么呢?朕还没想好,嗯……再说,还有以后可不许随意伪造圣旨了,这样不好。” 朱厚照一愣,听着就像暗示的意味,很明显啊。 他看了一眼方继藩,封海昏侯? 方继藩则是心里顿感有些不安,突然有一种即将要背黑锅的感觉,可细细想了想…… 不怕,不怕的,不还有刘瑾吗?天大的事,真到了背黑锅的时候,也是这厮先死了再说嘛! 不然,只顾好吃好睡的,太子的狗腿子是这么好当的吗? 却在此时,外头传出了匆匆的脚步声。 接着便见一宦官进来道:“禀陛下,文渊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到。” 弘治皇帝便看了朱厚照一眼,再次认真的叮嘱道:“记着朕的话。” 朱厚照想说,其实儿臣还有一点点不明白,可看弘治皇帝压根不想继续谈下去,而在此时,刘健等人已经入了暖阁。 刘健着急上火啊。 他最近可谓是彻夜的失眠啊,一双眼睛犹如熊猫眼一般,他觉得这样下去,自己就先是命不久矣了。 有时在夜里,他会忍不住的来到自己儿子读书的书斋里,熄了蜡烛,一坐就是一宿,儿子生死未卜,做父亲的,怎么能不痛心呢? 今日突然有宦官急诏三人去暖阁,刘健顿时意识到,可能朝鲜国有消息了。 只是,如此紧急……不会是噩耗吧? 他尽力的使自己身板挺得直一些,若真如此,自己该如何表现呢? 其实作为内阁首辅的儿子,为朝廷尽忠效死也是应当,更别说这一切都是刘杰的选择,他若是罹难,做父亲的,也该为他的名声着想。 ………… 抱歉了,这更晚了,这几天都有事情要办,所以更新会有点不定时,但是老虎会尽力保持每天五更的,希望大家能多多谅解哈! 正文 第三百八十九章:封赏 刘健的心思,其实极简单。 若是儿子真的死了,人死不能复生,那么就必须得让自己的儿子死得其所。 作为他的父亲,自然要为他身后留下美名。 因此,虽是强忍着惴惴不安,和即将得到噩耗的悲痛,刘健还是坚持着! 入了暖阁,拜下,却一看到了方继藩,刘健顿时鼻子都气歪了。 他本想说点什么,可看方继藩朝他一笑…… 突然,他发现这些仇怨都不重要了。 怪谁呢? 只能怪自己那个傻乎乎的儿子啊,真的什么都敢信,人家叫你去吃*你也吃吗? 他脸色很差,沉声拜倒道:“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凝视着刘健道:“刘杰……” 刘健心里就下意识的咯噔了一下,谢迁和李东阳也都担心的看了刘健一眼。 只见弘治皇帝继续道:“刘杰他此番入朝,望风披靡,而今捷报已经传来,汉城举城而降,逆贼李隆已经束手就擒,不日将押解来京,刘杰至汉城,已稳住了局势,等待朕下旨决议另觅朝鲜宗室,册封为朝鲜国王,他拟定了几个人选,其中这晋城大君,似乎最为合适……” “……”刘健本是满心悲怆,此时不免身躯猛地一震。 入……入朝,望风披靡…… 晋城君曾上奏来告,说是入朝必死。 他是朝鲜国宗室,谁料到这朝鲜国宗室,还不如一个在京师里写了策文的方继藩,这一切竟真如方继藩的预料。 他目瞪口呆,像是做梦一样。 这样说来…… 岂不是…… 自己的儿子还活着,并且立下了大功? 这是何其大的功劳啊,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没有耗费一丁半点的钱粮,就将李隆解决了。 何况如此一来,不正证明了我大明乃人心所向,四海宾服? 刘健是个老臣,他有很高的敏锐度,立即就意识到了其中的关键。 他毫不犹豫地道:“老臣……老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名扬四海,仁德之名宇内传播……陛下……圣明哪。” 说着说着,眼泪如雨帘一般哗啦啦的下来。 刘健真的觉得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大悲大喜,这到底是祖坟冒了青烟,还是祖上积了大德啊。 谢迁和李东阳二人也是一脸震撼。 此时都不禁看了一眼刘健,从从前的同情,居然开始变得羡慕起来。 这么大的功劳……这刘杰只怕不必参加会试,都足以撑起刘家了,将来的前途,远在谢、李二家之上了啊。 早知如此,还不如自己的子侄被方继藩忽悠呢。 弘治皇帝已是大笑道:“刘杰此次立下了大功,朕即命礼部预备一个封赏的章程,依着朕看,给一个伯爵吧,一个刘杰抵上了我大明十万精兵,伯爵都算轻了。” “谢……陛下……”刘健哽咽了,其实他觉得自己该说一句大义凛然的话,譬如犬子微末功劳,不足挂齿什么的。可此时,心乱了,狂喜之下也说不出。 老成持重的刘健,这些日子遭的罪实在太多了,几乎没有一日是安生的。 他如做梦一般,也不知皇帝陛下又说了些什么,站起来的时候,如踩在棉花上,犹如腾云驾雾一般。 弘治皇帝道:“朝鲜国初定,刘杰极力推荐的,乃是晋城君,若是晋城君能安抚朝鲜军民,朕颁金册,亦无不可。朝鲜国世为我大明藩屏,没有什么过失,只这李隆,窃据朝鲜君位,其押解京师之后,令大理寺治罪。” 干脆利落的下了决策后,弘治皇帝心情好极了,笑着道:“就这样吧,卿等退下。”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忙不迭的告退。 此番‘封’了一个镇国公,虽不是光明正大的,可朱厚照心思便活络开了,冒出了许多念头。 他想和方继藩一道走。 弘治皇帝却道:“方卿家,你去探视一下太康公主。” 这事能完满解决,方继藩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可仔细一琢磨,似乎……又多了一个伯爵,近来陛下好像封爵上了瘾啊。 不过……好像自己…… 心里一想,明白了,这件事自己自始至终隐藏于幕后,只怕也不便名正言顺的封赏,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刘杰这么的听话,他封了伯爵,和自己加封了一个爵位,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分别。 方继藩甚至觉得,现在就算让刘杰那个小子直接跳海,那厮也绝对会做的,这个孩子……,呃,其实刘杰理应可以做自己的爹了,但总归,方继藩则是将他当做孩子看待的! 所以这个孩子,他还活着,能有一个好下场,方继藩就甚为欣慰了。 方继藩告退出了暖和,一身轻盈,相比于和朱厚照厮混,他更想见一见朱秀荣。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这种感觉,已越来越急迫了。 甚至方继藩在想,自己的爹在贵州,是不是被某个狐狸精给迷住了,否则他那盘桓在脑海里的那个大胆的想法,咋就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呢? 爹,你好歹是厚着脸皮给皇帝上一个奏疏,求个亲什么的啊,就算拒绝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方家以后也不打算要脸,起码试一试也好,万一就成了呢? 依旧还是这香阁里,里头烛火冉冉。 或许是因为听说方继藩要来,朱秀荣内心悸动,她努力的将一个小荷包藏在袖子底下,等方继藩来了,行礼,朱秀荣朝他拘谨颔首。 越是熟悉,却恰恰显得不好意思。 她等方继藩坐下了,才朝方继藩道:“是这样的,其实……我……自幼很胆小,每一次哥做坏事,总是怂恿我,我……我也好吃也贪玩,只是……每次看到父皇脸拉下来,就……就……” “啥?”方继藩坐下,一头雾水的样子:“殿下说什么,我一点都不明白。” 朱秀荣便嫣然一笑。 方继藩深深看了她一眼,依旧还是这样好看,不愧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啊,除了像自己这般优秀的男人,再没有人可以高攀得起了,将来她生的孩子,一定很好看。 轻轻将手搭在了朱秀荣的脉搏上,方继藩的脸微微的红了。 “怎么了?”朱秀荣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脱口而出道:“方正书怎么样,正气凛然,又好读书,很像我。” “什么?”朱秀荣吃吃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知道,自己竟是神游去了,他摇摇头道:“没什么,我……觉得殿下的病已好了许多,嗯,殿下……要好好注意身体。” “嗯。”朱秀荣颔首点头。 她觉得今日方继藩有些古怪,却也发现自己心思更古怪,她努力的定着心神道:“我缝制了一个荷包,只是我的绣工不甚好,你带在身上,望不要嫌弃。” 方继藩接过了荷包,果然……公主殿下真是个实在的人啊,自己果然没有看错她,这荷包的绣工……是真的不好! 看着这上头歪歪斜斜的绣品,方继藩的心里却是暖和和,美滋滋的! 诚实的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坏的! 方继藩按捺下心里的欣喜,忙将荷包收了,便起身道:“臣记下了。” 朱秀荣便讶异地道:“你……你这就看完病了?”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突然发现自己的脸皮竟有些薄了,想要逃之夭夭,却依旧努力的摆出一副翩翩公子之态道:“是,臣是男子,在此待久了对公主清誉不好,下次殿下再有什么不舒服,臣随时给殿下看诊。” 找了借口,匆匆自内苑里出来,方继藩感觉脸额都是热乎乎的。 这是一个极复杂的情绪,继续这么留下去,怕是连自己孙子、玄孙的名儿都要想好了,不能这样堕落下去啊,我是一个有三观奇正的人,心里只有我的五个门生,还有我的徒孙。 “新建伯……”刚出后宫,便有宦官小跑着来道:“刘公请您去内阁一趟。” 这声音倒是令方继藩定下了心神,便道:“好啊,前头领路。” 到了内阁,许多人纷纷侧目,内阁里消息灵通,许多人已经得知了消息。 刘公祖坟冒了青烟啊。 当初刘公的儿子,不过一个小小秀才而已,实是不堪,平时大家甚至都不敢在刘公面前提及刘杰的事。 如今呢,这才多久,自从刘杰跟了新建伯,不但中了解元,还在朝鲜国立下了大功劳,已有传闻陛下命礼部拟定赏赐,不过已经定下来了,是一个伯爵。 大明若非皇亲国戚,爵位是极难获得的。 百五十年来,除了开国和靖难时涌现出一批功勋,此后能赐予一个世袭千户,就已算是天下的恩赐了。 有了爵位,便是与国同休,世世代代的富贵荣华! 而历代的内阁首辅,一旦致仕,子孙有点出息的,还能在朝为官,可没出息的,最后不还在老家守着一片田做一个富绅而已。甚至还有人的子孙不肖,最终沦落得家徒四壁。 如今刘公家得了一个伯爵,这不是祖坟冒了青烟是什么? ……………… 还有两更,可能会有点晚,但是老虎会努力在十二点前将第五更也送到,另外,求点月票,虽然给挤下来了,但是不管怎样,总要有所追求,要努力,不是? 正文 第三百九十章:天崩地裂 刘健坐在值房里,还是晕乎乎的。 回想这些日子以来,从前的自己也算是荣辱不惊,毕竟为官多年,早就练就了淡然稳重,虽也有烦忧的事,却也难有可以扰乱自己的心的时候。 外间所流传的是,刘健好断,李东阳善谋,谢迁善辩。 而作为内阁首辅,想要有一个好的判断力,就必须做到绝对的理智和冷静。 可是……近来,自己的心乱了。 可谓是一塌糊涂啊。 所谓关心则乱,果然,自己还是有软肋的啊。 一阵唏嘘之后,想到刘家自此再没什么忧患,自己的儿子有此功劳,陛下即便赐封伯爵,全天下人也绝对挑不出一个错来。 李隆此人,而今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自己儿子将其拿住,这本身就足以服众了。 待外头传来脚步声,刘健就知道方继藩到了。 还不等方继藩进来,刘健便笑起来,方继藩刚进来,刘健起身,含笑道:“继藩啊,你来了,来,坐下,先喝茶。” 方继藩不客气,直接坐下,茶早就准备好了,正是温热,喝了一口,浑身舒畅,很是解乏。 其实……方继藩一直对于刘公当初压了自己一头而耿耿于怀,自己是他儿子的师公啊,凭啥就不能叫他小刘了。 “刘公……”方继藩笑,晓得有些虚。 刘健也对他笑,笑中别有一番滋味。 方继藩笑得更灿烂了:“刘杰立下如此功劳,真是可喜可贺啊,不知刘公何时做酒?” 刘健捋须,淡淡道:“功名利禄之事,不过是天边浮云,不必看的太重,做酒就太张扬了,倒是吾子能成才,这才是可喜可贺的事,说起这事,吾子倒是多亏了继藩的教导,这是大恩德,等他回来,定让他亲自拜谢,老夫平时一直教导他,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他是个好孩子,人很老实……” 这一点,方继藩是感同身受的:“是啊,刘杰真是个好孩子。” “……”刘健总觉得方继藩称呼刘杰为孩子的时候,很是刺耳,他咳嗽了一声:“继藩啊,往后有什么事,能不能给老夫打个商量,你也知道,老夫是一向很看重你的,众勋贵之中,其他子弟,大多不入老夫之眼,唯有你……与众不同。” 这话……竟有些耳熟? 方继藩似乎在哪里听说过,这种熟悉的感觉,很亲切。 方继藩乐了:“是,是,能得刘公青睐,三生有幸。” 刘健居然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讽刺的意味。 他是有些怕了这方继藩:“嗯,有空来家里闲坐啊,不要客气。” “好的,好的,一定常来。” “嗯……”其实刘健的心里还是有着隐隐的不安呀,他摸不准,接下来刘杰又会被送去哪里送死,想到这些,他就不寒而栗! 他承认方继藩确实独具慧眼,可马也有失蹄的时候啊。 为了儿子的安危,他这个做父亲的,只有…… 于是他咬牙道:“老夫对你方家,也算不薄,平时不少御史弹劾你,都是老夫在这儿压下来的,你说个准话,往后不会再出此等先斩后奏的事了吧。” 方继藩连忙摇头道:“不会,绝对不会,用我方继藩多年积攒的口碑担保。” 刘健便眼里喷火了,这话就够没诚意了。 “老夫可不敢信。” 方继藩有点无语,看来刘公对自己有所误会啊,见刘健冷冷的盯着自己,似乎有杀人灭口的心思,方继藩只得道:“我方继藩若是再敢先斩后奏,天打雷劈!” 可就这么的刚好,神奇了,就在这时,突然轰隆一声,大地颤了颤,门窗哐当作响。 刘健脸色一变。 天……天打雷劈了? 发生了什么事? 方继藩手里抱着的茶,竟直接离了手,啪嗒落地。 地……地崩了? 电光火石之间,方继藩冒出了一个念头。 一定是地崩了。 方继藩一脸懵逼,陡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明弘治十四年正月庚戌,大同灵丘县地崩,是日至次日地皆震,有声如雷。而朝邑县尤甚,自是日至十七日频震不已,摇倒城垣楼橹;损坏官民庐舍共一万五千四百余间,压死男女九百余人,头畜死者甚众…… 灵丘县地崩了。 而这个历史事实,方继藩在早先,其实并没有多少记忆,不过是上一世自灵丘县的县志里看过而已,很难有太深印象,因为相比于地崩,大明的旱灾、水灾、蝗灾,那等直接导致‘人相食’的灾害,更是不胜枚举,这本就是一个多灾多难的王朝,从没有一天安生过。 哐当,外头,一个新安装的玻璃窗被震动波及,直接粉碎。 听着那玻璃的碎裂声,方继藩的脸色很不好看…… 连京师竟都有震感,可想而知,两百公里,也即是四百里的灵丘县,而今……遭遇了何等惨状。 除此之外,接下来可能还会有一大波余震,余震的伤害,可能更加可怕,据说直接导致河流决堤,又淹死了无数的良田和人畜。 不只如此,天灾之后,那便是人祸,因为灾情紧急,朝廷调度不及,粮价开始暴增……后来所发生的事,可以用可怕来形容。 刘健则是脸色冷峻起来:“老夫有事,新建伯,请回。” 方继藩也是绷着脸道:“像是自西方传来的……” 刘健却是没有理他,地崩了,且不管是哪里地崩,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他必须立即召集人议事,除此之外,还需钦天监,查问地动仪的监测。 总之,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其他的心思,直接下达了逐客令。 方继藩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当时县志之中,对地崩的记载确实是语焉不详,且因为灾害太多,自己根本无从记起,哪里想到……这地崩来得如此突然,还就在自己的身边发生着。 于是方继藩带着沉重的心情,匆匆的出了午门! 而在这午门外头,朱厚照竟还在。 他似乎也感受到了地底的余波,吓得面如土色,古人对于此等‘天崩地裂’之事,历来带着本能的恐惧。 原本他在此候着方继藩,就想商议着镇国公的事,原是美滋滋的,左等右等,也没等来方继藩,心里还在暗暗发牢骚,看个诊要这样久,不会是对自己妹子怀着什么不轨企图吧。 谁料突然大地颤抖,他差点晃了晃,一旁的刘瑾吓呆了,太监最怕这等事的,胆子小,忙拉着朱厚照:“殿下,快逃,快逃啊,地崩了。” 朱厚照却没有逃,看着午门的城楼,不由捶胸跌足:“父皇和母后,祖母和妹子,还有方继藩,都在里头呢……” 等到一波地崩过去,一切又归于了平静,朱厚照要冲进去,且看看出了什么事没有。 这时,方继藩刚好出来了。 朱厚照一见到方继藩,便一脸焦急地道:“老方,你无事吧,宫里也无事吧?” “这不过是地崩的余波,不会有事的。”方继藩道:“殿下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想着镇国公的事,既做了镇国公,那么该在西山营造镇国公府,别人眼里,咱们是不是名正言顺,无所谓,可咱们自己……” 镇国公……镇国公…… 镇国…… 镇国二字,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一下子刺入方继藩的肺腑…… 方继藩突的双目一张,道:“殿下,你提醒的好,他*的,上天生老子在世上,就是为了镇邪的!” “镇……镇邪?啥,啥意思……”朱厚照还是吓得脸色惨然,他有些害怕,他别的不怕,唯独对此等不可知之事,心存敬畏。 方继藩却是看向刘瑾道:“刘瑾,你去翰林院将我当值的门生都召回来,告诉他们,一个时辰之内赶不到西山,我就当没有五个门生!” “去……去西山……去西山作甚?”朱厚照扯着方继藩,一脸不解。 方继藩肃然道:“这地崩是自西边来的,西边一定出事了,天崩地裂,人畜死伤无数,各处的道路截断,河水倒灌,得去救人,那儿已成了人间地狱啊……” 朱厚照牙齿一颤,在京师,他就如惊弓之鸟,他宁愿他面对的,是十几个鞑靼人,而对这未知的地崩,却怀着本能的恐惧。 于是他苍白着脸色道:“你……你疯了呀,谁知道还会不会继续有地震,你别乱跑。” 方继藩却是不以为然地大笑道:“我方继藩做了这么多的好事,是有德之人,所谓有德之人,自有上天庇护,区区一个地崩,能奈我何!上天就算要震,那也该震死那些卑鄙无耻的小人,刘瑾都活着,我怕个什么?” 此时,他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得救人。 倘若他是这个时代的人,或许根本不知如何救,可毕竟两世为人,上一世,他若是记得没错的话,若是天崩地裂,是要去救的,哪怕……真有危险,方继藩也认了。 毕竟……他真的是一个好人。 刘瑾却是幽怨地看着方继藩,嚅嗫着嘴,佝偻着身子,却不敢做声。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一章:不愧是恩师 朱厚照吓坏了。 方才那一波地崩,令他至今还心有余悸! 此时听方继藩说要往地崩的方向去,已是瑟瑟发抖:“别去,父皇会让人去的。” “那是朝廷的事。”方继藩目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道:“朝廷有应尽之责,西山书院也有应尽的职责,殿下就暂时在东宫,其实不会有什么大事的,等我音讯便是。” 方继藩也没心思观朱厚照了,接着便匆匆的赶往西山。 他到了后,西山这里就开始敲锣,集结所有的生员! 一场地崩的余波,已使京师内外都人心惶惶了。 生员们自也感觉到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敢怠慢,匆匆集结! 大家都看着方继藩,方继藩也看着他们,方继藩想了想便道:“我要往西去,要跟着我去的就跟着,不想去的就留下。跟来的人,每人一匹马,带好大量的干粮,还有草药,以及一切可用的东西,多带锄铲,还有缆索,能带上的都带着。” 方继藩这番话说得很突兀,生员们的脸色却都变了。 往西……方才私底下,大家还在议论,似乎西面的震波更强一些,现在……却要往西…… 而且还带着大量的粮食,以及可用的药草…… 大家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有人脸色发青。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是万颠不破的道理。 即便是方继藩这样道德高尚的人,在做出决定之前,其实也是经历了犹豫和天人交战。 毕竟凡事都有意外,而一旦意外来了,是凡人可以抵挡这天地之威的吗?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在半响的沉默之后,一个人站了出来,只道:“我去收拾了。” 轻描淡写的。 虽然说出这番话时,还需鼓起勇气,可一旦下了决心,整个人反而轻松了。 人是从众,其实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动身,可身边的人决定动身,或许是因为怕被人瞧不起,或许是习惯了随波逐流,无论是任何的情绪,众人还是默默的各回各的住处去准备出发的东西。 沈傲几乎是飞奔着,回到了棚子里。 张三八干农活去了,而张母还在病中,张小虎因为方才的震动,直接下了学。 张小虎显得有些不安,看到了沈傲,方才安心一些。 沈傲急匆匆的开始收拾东西,一面寻出几个药方,一面对张小虎道:“你大抵已经识字了,小虎,你听我说,所有的药,我都标了名,都在箱子里,你照着方子让你爹抓药,药该是怎么煎的,你是晓得的,现在你祖母的身子好多了,这药却不能中断,知道了吗? 张小虎却是讶异地道:“你到哪里去?” 在他心里,这个阴暗潮湿,却开始日益开始添置了更多家什的棚子里,就是他的家,这个家里有祖母,有自己的爹,自己的娘打他生下来起就没见到过,而同样在这个家里,还有一个沈傲。 沈傲一面收拾着多余的药草,他得多带药草去,一面道:“去西边。” “西边的山都塌了,我听先生们说的。”张小虎怒气冲冲地瞪着沈傲道:“我不许你去。” “你恩公让去的。”沈傲似乎对张小虎再了解不过。 张小虎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他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让开了身子,抿了抿道:“你要早些回来。” “嗯。”沈傲应了。 此去,有些凶吉难料,可沈傲不能抱着张小虎,也不能认真的他和他告别,越如此,越会吓坏他的,他看了榻上的张母一眼,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直接背着包袱,毅然决然的走了。 “下一次我回来,教你放风筝。” “你定要回来呀!”张小虎追出门,看着那背影,大呼道:“西边的山都塌了,你别靠着山走。” “噢。” 一匹匹马牵了出来。 除了骑乘的,还有专门堆放物资的,西山永远不缺粮,不过为了尽力多备粮食,还是多带麦子和米面,这些东西携带方便一些,用滚水一烫,便可膨胀,不似土豆和红薯,实在不易携带。 大量防疫的药草也都没有落下,还有许多的工具。 王金元脸色惨然,他想哭,紧跟着方继藩的后头,抹着泪道:“好端端的,去西边做什么,少爷……诶……” “你记住了!”方继藩利索的翻身上了马。 他知道,王金元这些日子已经对自己形成了依赖,他认真的看了王金元一眼道:“过几日,等西边太平了,你得组织人力往西边运粮,我们会在沿途做好标记,若是道路被泥土封锁,也会尽力开出山道,总而言之,粮食一定要按时送到。迟了,我打断你的腿。” “少爷……”王金元抱着马上方继藩瞪着马镫的腿,哭哭啼啼的道:“别去了,让别人去便是……” “住口,滚蛋!”很多时候,确实暴力能够解决一切的问题,当然前提是,小朋友不要学。 方继藩回头,五个门生,还有十二个徒孙,一百多个生员已一个个准备就绪。 唐寅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袱,他在翰林院听到消息,二话不说就跑了来了,连上官那儿都没有招呼,他做官做得一点都不开心,做个屁的官,恩师有命,他什么都没有说,只管听命。 欧阳志比较迟钝一些,刘文善和江臣找到他,说恩师催他们去西山。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 接着,生怕被打断腿的刘文善和江臣直接拖拽着他便走。 欧阳志才反应过来,大呼道:“我会走,我会走!” 王守仁的脸色较为凝重,却是心潮澎湃,他看着恩师,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 平时这么多教诲,没一句是空话的。 方继藩同样看着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五个门生,师生之情若父子,根本不需和他们交代什么了。 方继藩骑着的马,并不高大,而是大漠中的矮脚马,因此这四肢并不高大,也不神骏的蒙古马,反而使坐在马上的方继藩显得高大威猛起来。 不过这马有好处,除了它比那些高大神骏的西域马生得丑得他娘都不想认它们之外,它们更像武大郎一般,更能吃苦耐劳,最可怕的是,西域神骏的高头大马需要喂养精饲料,而此等丑出翔的马,却可以吃杂粮。 此去粮食是根本的问题,让马消耗掉大量的补给,除非方继藩疯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无心去计较马的美丑,策马而行,一声令下:“出发!” 长蛇一般的队伍,便开始向着天崩地裂的方向前行。 偶尔会有人回眸,对身后的西山恋恋不舍。 沈傲更是一步三回头。 他看到……张三八抱着张小虎,在田垄上看着自己。 张小虎似乎是在大喊什么,可是……那里有许多来送行的人,人声嘈杂,那声音早已淹没了。 沈傲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自己的鼻子像被塞了一样。 而后,他决然地看向前方,那里有师公的背影,还有漫天的霞光。 一个时辰之后。 又是一队快马抵达了西山。 朱厚照翻身落马,看着这空荡荡的书院,原先的热闹的书院,一下子清冷了许多。 “人呢?人呢?老方那个混账,他人呢?就走了?”朱厚照气咻咻的,带着几分任性,抽挞着马桩子。 王金元小跑着来,连忙行礼道:“殿下。” 朱厚照气呼呼的楸住了王金元的衣服,瞪着他道:“方继藩呢?” “往西去了。”王金元哭笑不得的道。 朱厚照便直接放了他,随即对身后的人道:“走,跟本宫去追。” “殿下!”刘瑾在后头,刚听说方继藩去了西边,心里一松,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知该是为方继藩担忧,还是庆幸这里少了方继藩这个祸害。 可下一刻听到朱厚照也要西行,刘瑾吓尿了,惊恐地道:“殿下啊,这是天崩啊,天崩了啊,西边的山都塌了,您不能去,不能去啊……” 朱厚照朝他冷笑道:“本宫乃镇国公,西山书院的院长,现在整个书院的人都去了,本宫还留在此做什么,他们在哪儿,本宫就在哪儿,老方敢去,本宫有何不敢去!” 虽说说本宫有何不敢去,可下意识的,或许出自于老朱家基因的本能,又或是出于他所处在的时代,人们对于地崩的恐惧,他还是不免打了个激灵,觉得自己后襟都湿了。 可他还是咬了牙,语带坚定地道:“走,刘伴伴,你随本宫去。” 说着,再不迟疑的策马。 刘瑾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跟上去。 片刻之后,朱厚照却又骑马折返而回,刘瑾和王金元面上的笑容还未持续多久,便听朱厚照道:“王……金元……管你什么金元、银元,赶紧去给本宫挑几个好的萝卜去,要有手臂粗,慢了片刻,本宫打断你的腿。” 如果嘴巴可以断人腿,现在的王金元即便有三条腿,怕也已一截截的断了干净了,今日……是断的最多的一次。 ………… 总算在十二点前送上第五更了,今天实在太累了,老虎终于可以歇歇了,噢,还得求点票票,月末了,请有票的同学不要浪费了,能投给老虎就更好了,谢谢哈!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二章:使命 朱厚照得了萝卜,利落的挂在了马脖子上,随即,自是带着刘瑾,西行而去。 只是看着西方,朱厚照的目中依旧还带着敬畏。 可最终,他咬了咬牙,一挥马鞭,再也不带半点犹豫的策马一路狂奔。 ………… 在一片似是看不到尽头的汪洋之上,一个多月的时间,船只顺着洋流,一路向西。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船底,已生满了青苔,各种贝类吸附在船底,在锡兰时,船只进行了修葺。 事实上,锡兰人似乎对大明的船队称不上友好,好在徐经取出了一些丝绸与他们进行交换,才招募了一些锡兰人为之效力,甚至,他们还购置了一艘海船。 中途,他们遭遇了一支海盗,千户杨建等人开火,火铳一响,令海盗们顿时惊恐失色,逃之夭夭。 王细作自豪地告诉船上的人,大明的火铳并不高明,这些海盗若是执意抢掠,或许可以给予大明的船队带来一定的伤亡。 他隐晦的说,这是他们葡萄牙人的功劳,纵横在此的海盗,一旦遭遇葡萄牙人的火枪,顿时丢盔弃甲,这使他们对火枪怀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大明的船队一放铳,他们其实以为是葡萄牙船队出没了。 徐经知道了越来越多的事,虽然他也知道,王细作的话里半真半假,不过他渐渐明白了王细作的意图了,王细作寄望于跟随着这支大明官方的船队,探听一些消息,最好能跟着徐经返航,最后跟着徐经登陆大明,得到第一手的资料。 王细作是个有极大野心的人。 他所觊觎的,乃是船中的瓷器和丝绸。 当然,只凭这一点瓷器和丝绸,是不足以让他动心的,他想去那丝绸之乡、瓷器之国,好生的看看,探听大明的底细,甚至他还对大明的各处港口很有兴趣。 不管如何,至少知道了此人的意图,那么不妨双方的目标都是一样的,都是希望能够有朝一日,徐经能够回到故土,而王细作则可以登陆大明。 因而徐经对待王细作的态度,愈发的好了,他们相互的拍着肩膀,徐经已经能流畅的用葡萄牙语亲昵的叫嚷着王细作好兄弟。 王细作融入了大集体,他对这一片海域,颇为熟悉,这倒省却了船队的许多麻烦。 甚至,王细作为了让大家安全回航,以抵抗来自印度洋不安分的海上天气,他还敏锐的指出了舰船上的一些重要缺陷。 徐经和他的关系更亲热了,他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高声大呼:“吾亲爱且忠实的挚友王细作在哪。” 这么一吼,王细作便出现了,二人相视一笑,挽着手,彼此之间开始热烈的攀谈。 他们有永远聊不完的话题,徐经会说起丝绸、会说到黄金,会说到茶叶,而王细作则会告诉徐经,他们是一群绕过了好望角,绕行了整个昆仑州大陆的可怜人,他们来此,是为了传播他们的——用大明的话来说,是他们的圣人之道,他们光辉而爱人,是一群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不远万里,来到了吕宋一带的国际友人。 他会偶尔会谈一谈关于佛拉机的情况,对他而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甚至若是喝了酒,说到了兴头处,他开始大声抱怨,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根本不适合远洋航行,船身的结构大有问题,有诸多不合理之处,每次他说的时候,徐经一边劝酒,又偷偷的掏出了他的小簿子。 来自于东西端的两个不同国度的人类就在这么一艘以人间渣滓而冠名的舰船上,他们不期而遇,宛如所有戏文中的伟大爱情故事一样,开始催生出无数的火花。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虽然在王细作的提议下,进行了一些改进,在锡兰修修补补,可王细作依然对此很不放心,他建议回航。 甚至包括了所有的船员们,在经历了七八人感染了痢疾而死,还有几人患上了某些奇怪的病症,以及一个倒霉的家伙不小心摔下了船去,从此再也没有救上来之后,每一个船员更加私念故土了。 若不是徐经总是会从船头走到船尾,一次次的安慰他们,告诉他们,回去之后,便是天大的功劳,只有再向前航行一些,便可抵达当初三宝太监的舰队所能抵达的最远处,从此,自己可以保证他们将来有的是荣华富贵,并且完全没有编修的架子,而是善待每一个人,哪怕这个人只是船上的伙夫。 否则,徐经早已被人丢下船去喂鱼了。 终于,徐经也病倒了。 他觉得浑身无力,头热发烫,身上却是冷得厉害,在船舱里,裹着厚厚的棉被,依旧觉得冷得难受,他却只能咬着牙,不敢将自己的病情告诉任何人!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一旦众人知晓他也生病了,那船队上下的所有信心,就极可能统统烟消云散。 带着坚持,白日勉强镇定的在船上问候了所有人,包括了对方的父母和妻儿,即便是头晕得厉害,徐经依旧亲昵的告诉他们,再过不久,找到了新的陆地,你们就有好日子过了,届时带着无数的财富以及朝廷的官职回家去享福吧,这是来自于一个男人的保证,每一个都将背着篓子,篓子里不是柴米油盐,不是粮食,而是金银。 可到了夜里,他便又裹着棉被,唯一支撑着的,就是那浑浊且烧热了的淡水。 他披着棉被,在这几乎直起腰便顶着头的船舱里,坐在案牍前,费劲地提着笔,深吸口气,写道:“弘治十四年二月二十六,船队离锡兰港已有十七日,风平浪静,前日所遇的孤岛,没有淡水,甚为遗憾,幸籁船上淡水勉强还能坚持七日,王细作认为在三日内,一定能寻到一处可供补给的岛屿……” 他认真地写着,突然,手一颤…… 在这迷迷糊糊之中,他又打了个寒颤,他仿佛看到,在他的不远处,恩师就站在那里,恩师看到了他,朝他张开了臂膀,那唇边浮出的笑容是何等的慈和,宛如圣人,而后在那朦胧中缓缓向他漫步而来,随后轻轻的抚着他的头,朝着他微笑。 顷刻之间,徐经对着虚空,如疯魔一般的露出了笑容,随即,他又哽咽了,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他口里发出呃啊呃啊的古怪音节,或许是因为激动,或许是因为哽咽难言。 恩师的身影,最终渐渐的消失了,那一抹对他的微笑,却是深深的印入了徐经的脑海里。 徐经吸着鼻涕,他早已不是那个风度翩翩,一尘不染的公子哥了,他狠狠的用袖子擦了擦鼻子,也不顾袖口的污秽,却再次提起了笔,脸上那哭的模样如一个孩子,却又不敢发出声音,于是宛如婴儿呜咽一般。 他努力的拿着笔,虽是在高热之下,依旧颤颤的写下了歪歪斜斜的字:“吾或不久病死于此,吾死,船中势必内讧,人间渣滓号便再无法返回故土,或葬身鱼腹,或永世与故土相绝。不见恩师一百五十九日,吾……甚为想念,恩师曾有教授,做人最紧要的是开心,吾……吾……” 他本想说,自己一定会开心下去,可那好不容易忍下的泪水再次决堤而出,又是一片的泪流满面。 海上的寂寞,是令人无法想象的,从煎熬到麻木,再从麻木至更加的煎熬,无穷无尽的绝望,又在偶尔间见到那么一丝丝的希望,这希望宛如一道光,却总是稍闪即逝! 每一个返航的念头,航行的越久,便对徐经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他甚至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我们回去吧,我们其实已经完成了我们的使命,我有妻儿,有父母,有授业恩师,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想知道他们此刻过的好不好,想知道……他们是否也有病痛。 可是……最终,他咬牙挺住了,因为他脑海里,总会想起那一句嘱咐——一路向西,向西多探索一分,才可以开辟出新的路径,才可使大明少走哪怕一丁点的弯路。 他支撑不住了,丢下了笔,虚弱无力地裹着被子,仰躺着榻上,浑身还是冷得瑟瑟发抖,他依靠在舱板上,开始咳嗽,气若游丝的看着舱中那一小盏的油灯,而后露出一抹苦笑,或许……自己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 次日。 曙光初露,旭光从最天边的海平线上缓缓冒出来,而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依旧向西。 徐经的船舱里,照例还是传来了他爽朗的声音:“我亲爱且忠实的毕生挚友王细作在哪里?” 过了半响,王细作笑容满面的出现。 两个已数月不曾洗漱过的人,各自咧嘴笑起来,牙里满是牙垢和黑黄,可他们亲昵的抱在了一起,用佛朗机人的礼节,相互亲WEN,感受着对方的温度。 “新的一天啊。”王细作感慨道。 “是啊!”徐经脸色发青,甚显虚弱,此时却遥遥的看着西方,他一字一句的道:“新的一天!”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三章:救人即为道 这个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正气!犹如文相公所言的那样——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此气看不见,摸不着,大多数人都没有,毕竟人都要吃喝拉撒,吃的是五谷杂粮,人人都要讨生活,脊梁已被生活的艰辛所压弯。 然而这股气,方继藩有。 他是一个有道德的人。 西行三日,日夜不歇,西山生员们在日常熬炼出来的良好体魄,此时终于展现毕露,他们吃得了苦,即便只是啃着最硬的干粮,唇口干裂,日夜奔行七八十里,风餐露宿,也没有人有什么怨言。 不是没有怨言,是习惯了。 当初,他们也是扛过大包的人。 何况,他们如今身子好,这一点苦头,无所谓。 可方继藩却有点吃不消了,一路的颠簸,骨头都仿佛要散架了。 唐寅见恩师脸色苍白,于是趁着休息的功夫,连夜不歇不眠的打制了一顶轿子……不,条件简陋之下,这做出来的更像是一个担架! 以至于次日清早,唐寅脑袋发昏,坐在马上,差点一头摔下来。 对于这等特殊待遇,方继藩心里是拒绝的,可架不住五个门生的苦苦哀求,这令方继藩很是感慨,来了这个世界,最不遗憾的事,就是有这五个孝顺的门生啊。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他坐在了软架子上,沈傲几个抬着他。 继续一路向西! 转眼,即至山西,到了灵丘县! 灵丘县在山西与北直隶交界,距离京师,四百里,境内土石极多,群峰连绵。 其实地崩,反而不可怕,真正可怕的,却是地崩之后,这无数的群山之间,因为地壳的变动,而导致山体不稳,河水改道。 想想看,那些原本稳定的群山,突然改变,无数的巨石从天而降,改道决堤的河水冲入人口聚集区域,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县城里,已是一片泽国,人们不得不搬迁至郊外,可高处的山体却随时崩裂,一声巨响,无数人埋入山石之中。 道路已彻底的毁坏了,这就意味着,即便是朝廷赈济,在此时的地理环境之下,也无人能将粮食运进去,何况大灾之后,到处都是无人掩埋的尸首,疫病也将随时传播。 刚入灵丘县不久,大家就发现官道已经破坏得不成样子了,决堤的河水,直接漫过了一处官道,山上摔下的巨石阻住了去路,不只如此,沿着山体的官道上,随时可能有大石落下。 队伍经历了一次余震,只在突然之间,大地颤抖,两涧处,树木连带着巨大的泥块当空而下,一块大石,差点砸中了队伍前头的沈傲。 沈傲吓得脸色苍白如纸,差一点……尿了。 座下的马,不安的刨地,估计……也吓尿了。 恐惧开始蔓延,沈傲怕死,他还没娶媳妇,还没传宗接代,而其他的生员,亦是一个个惊慌失措。 王守仁冷着脸,神色冷峻地道:“下马开道,清理出道路,我们有马有粮,又都是青壮,尚且如此。想想看这无数泥石之后,多少人饥肠辘辘,多少人无依无靠,什么是道,当下救人即为道。” 说着,他率先亲自下了马,踩着泥泞,也顾不得什么了,开始用锄铲挖开挡在前头的山石。 沈傲等生员们,看着那个已经在忙碌开始的身躯,才惊魂未定地纷纷冲上去。 方继藩自也是给吓了一跳,那地崩的余波,令他直接一轱辘的翻起身来,脸色都变了,此时,他也忍不住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后悔,原来,当危难真正的展现在自己的眼前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啊!突然也明白了,为何有所谓的正气之说,又出了那么一句君子不立危墙! 可是……只有一个人,他面无表情,双目有神。 哪怕山崩之前,大地颤抖,亦无丝毫畏色。 欧阳志抬头,看着那仿佛已彻底崩溃的山体,良久,他下了马,扛着锄头……清道。 许多人,似乎受到了王守仁和欧阳志的感染,突然有了勇气。 众人纷纷涌上前,有过开石和修筑大坝的经验,生员们倒是对此很是拿手,一筐筐的山石直接倒入山涧,很快,一条小道便清理了出来,他们还特意的进行了一些加固,为的就是后续西山运粮的人能轻易穿行这里。 可是每一个人的心头,依旧还盘桓着不安,这只是一个开始,前头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不知道! 队伍自是继续前行,再走不远,是一处村落。 村落近半都被水淹了,那浑浊的水中,偶尔漂过浮尸,浮尸已经肿大,沈傲等人远远看到,便已想要呕吐了。 可当他们看到了幸存的活人的时候,又莫名的开始觉得一切都变得值得。 那些丧失了一切的人,在经历了几日灾难之后,想必也曾疯狂的寻觅过自己的亲眷,可到了后来,粮食没了,他们困在此,进退维谷,慢慢麻木,一个妇人似乎还在不断的清理着一处断壁残垣,一边的乡人苦劝:“别挖了,都已几日了,定是活不了了。” 更多人麻木地看着这些头戴纶巾穿着儒衫的秀才‘老爷’们。 这些衣衫褴褛的人,曾对读书人有过尊敬,只是在遭灾之后,本乡的士绅带着他那有功名的儿子以及婆娘们,已是第一时间逃得无影无踪。 在灾难面前,所有的道德俱都摧毁。 此时,王守仁道:“派几个人,提着刀剑在这里附近巡守,其余人,分一些干粮下去,罗成,你打听一下附近还有什么村落,去前头探一探。” 王守仁研究了许多年的兵法,面对这等紧急的情况,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镇定。 生员们也已习惯了听从师命行事,接着开始放下了骡马驮着的一些干粮,给村民们分发一些粮食,他们不敢滥发,每人也只给了小半块的蒸饼,只维持人不饿死便罢。 王守仁则继续吩咐道:“得搜一搜,附近有没有地窖,或许里头有存粮。” “王弼臣,你往东边去看看,那儿的水势如何…” 沈傲和其他人,一路跋涉,已是累得气喘吁吁,灾民们得到了粮食,迟疑地看了这些奇怪的读书人们一眼,那麻木的眼睛,开始有了光泽。 给村民们分好蒸饼后,沈傲也疲累的坐下了,他也是饿极了,取出了自己的蒸饼,打开腮帮子,便要将蒸饼下肚。 身边,一个已经得了干粮,一口就吃了的老头儿盯着他,眼睛冒着绿光。 两天没有进水米了,虽分了一口吃的,可这一口干粮,却反而让他的肚子感觉像在烧似的难受,于是抿着干瘪的唇,却又不敢靠近,眼里感激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更多时候,却是盯着沈傲的蒸饼流涎。 沈傲咬了一口,才舒服一些,感受到了这目光,看着远处不敢靠近、衣衫褴褛的老者。 他皱着眉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蒸饼,即便是他们,口粮也是不够的,不能敞开了吃,体力消耗太大了,他尽力使自己铁石心肠,又咬了一口,这一口咬下,沈傲的眼睛却是红了,突然在饿极了的情况之下,这美味的口粮,一下子变得难以下咽起来。 艰难的咀嚼了后,喝了一口水,他稍一犹豫,最终将剩下的蒸饼撕下了一半,递给了那老者。 那老者摇摇头,用一口咕哝的口音道:“可不敢,可不敢。” 沈傲却是继续将蒸饼往他手里塞,拍了拍自己的行囊道:“我还有,很多。” 老者这才放心起来,接过了蒸饼,狼吞虎咽,吃着吃着,竟是流下泪:“我儿死了,饿死的……”他呜咽着道:“若是早一些遇到恩公们,有一口粮,或许就不会死了。” 沈傲吸了吸鼻涕,不敢去看老者,突然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他在西山时,一直觉得西山的日子很苦,真的苦极了,要操练,要读书,要开垦,要扛大包,吃着土豆泥,偶尔吃吃豚,可现在,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世上,苦是没有下限的。 自己在西山吃的每一口不可描述之液体,每一口肉,每一盘香喷喷的土豆泥,包括了薯干等零食,或许在这里,就可以使一个面临绝境的,能蹦蹦跳跳的活下去。 沈傲一边吃,一边努力的在脑海里挥去那些不该想的画面,半张饼吃完,肚子还是难受,觉得不解饿,那老者还在转轱辘一般的絮絮叨叨:“就差一口粮啊,就差一口……” 老者似乎眼泪早就干涸了,喃喃自语。 而那远处,沈傲等人看到了那个还在断臂残垣里挖着什么的妇人,妇人已没多少气力了,双目无神,却很认真的挖着,一直不肯放弃,有人递了干粮给她,她蓬头垢面,几乎看不清面容,却也没有犹豫,也没有感激,只是接过,一口咽下去,而后继续在残垣里刨着什么。 “这女人可怜啊,丈夫死了,前日才寻到了尸首,儿子还在屋子下呢,八九是死了,诶……” ……………… 继续求点票票,离前一名不远了,可还有支持的吗? 正文 第三百九十四章:救人 事实上,许多灾民在谈及到那个妇人时,脸上已经没有同情了。 遭难突如其来,多少人妻离子散,哀鸿遍野,一路的尸首,人们从起初的悲痛、哀伤,再到对身边撕心裂肺滔滔大哭的人生出恻隐之心,再到后来,一切都归于了沉寂,麻木了,真的麻木了,人命是草芥,也是蝼蚁,当天崩地裂之后,怜悯已经变得不值一钱。 “都两三日了,那么小的一个娃娃,肯定没救了,亏得这妇人也扛得住,足足挖了两天,两日也没进多少水米,连她的族叔、族伯们都心灰意冷,不愿理会她了。” 沈傲远远的看着那妇人,楞楞的,他也觉得那个妇人,出奇的可笑。 那妇人已是虚弱了,显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却像是一个木偶似乎,一直的刨着。 一个吃完了蒸饼的生员急了,冲上去,和那妇人说了一些什么,妇人却是没理他,那生员跺脚,忍不住说:“疯子!” 骂了一句后,生员转身就走,可是走了两步,身子又顿住了,随即,他小跑去了,而后提了铁锹来,下了一铲子,妇人却是猛的将他推开,才开始说了第一句话:“不能用铲,会铲死人的。” 生员目光复杂地看着她,他觉得这个妇人实在不可理喻,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呀,那孩子肯定已经死了,人都死了,还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你儿子死了,可你得活下去啊,这般的刨下去,那孩子救不着,你自己也要累死。 可这生员还是蹲了下去,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或许是出于恻隐,或许……只是单纯的想给自己找一些事做,让自己的良心,稍安一些。 沈傲见状,也冲了上去,而后,许多生员都冲上去,一个个开始直接用手搬开乱木和乱石,指甲插进泥缝里,开始刨坑,手伸进乱石的时候,总是会在不留神之间划了一道口子,尤其是指甲里,被那细石来回摩擦,疼得沈傲龇牙咧嘴。 好像每一个人都在争先做这没意义的事,有人低声咒骂妇人的愚蠢,可手却没有停。 远处,那些本是冷漠的灾民,一个个远远的看着,他们分到了一丁点食物,突然看到了一丝的希望,也有人开始向这些不速之客讲述着自己的遭遇。 就在此时,一个汉子突然道:“去帮忙啊。” 这一生呼唤,许多人像是心里像是突的被什么触动了什么似的,终于动容了,于是更多的人朝着那塌下的屋子而去! 有生员,有青壮的灾民,也有一些老人,老人们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是摇头,一面道:“我吃的盐比你们的米面还多,救不活的,这是在做什么,诶……诶……搭把手,儿啊,快来给他们搭把手。” 沈傲的指甲已磨去了一块,本就生满了老茧的手,而今添了许多的新伤,他疼得厉害,眼中也布满了血丝。 这是没有意义的事,到底是谁起的主意,要帮这个疯了的妇人。 他心里觉得自己有点傻,觉得还有更多需要他们花力气的事情等着他们去做,想抽身离开,可手臂却如机械一般,还是和另一个生员从泥里搬出了一个塌下来的房梁! 无数的瓦砾磨着他的指甲,还有那指甲里的肉。 疼得厉害。 在另一头,唐寅小跑着,给方继藩递了一壶水,吃了一个蒸饼,方继藩觉得自己的气力增长了许多,他站起来,看着这满目疮痍,心里突然有一种冲动。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是何等的残忍啊。 想要存活,就非与天斗,与地斗不可。 另一边,消息已经传来,灵丘县的房屋已经塌了一半,这是从那儿逃难出来的难民口里得知的,不只如此,那儿还决堤了,大水又将县城冲了个干净,人们来不及带上粮食,只能到高处避难! 县丞死了,这位县丞还算义勇,他想在大水漫入县城的谷仓之前,将一批粮食转移出去,可他还是迟了,大水淹没了那些粮食,也卷走了这位县丞,还有十几个差役。 更可怕的消息是,附近山中令人生畏的山大王胡开山,在此次地崩之后,开始席卷整个灵丘县。据说聚众了两千人,四处横扫,此时,灵丘县已经没有了丝毫可以防备匪患的人手,随时危如累卵。 这胡开山,据闻身材魁梧,曾一人在山上打死过一头老虎,武艺高强,曾有官军围剿他,即便是被数十上百人包围,也被他当枪匹马,靠着一个拳头,生生的打死了数人之后,杀出了一条血路,逃之夭夭。 这灵丘县,几乎已经完了。 等到朝廷的救援来之前,只怕早要被沦为人间地狱。 方继藩抿着嘴,心里升起一股悲怆,还有一种无力感,原来……人是胜不过天的啊。 想起上一辈子看历史书,那历史中一行行的小字里,又描述了多少这样人间的惨剧呢? “恩师……”唐寅最是多愁善感,哭了,他浑身脏兮兮的,哭着道:“咱们谁也救不下,恩师的性命要紧,咱们还是回去吧,这里有山贼,一旦被贼人盯上,我等可以死,可是恩师不能死啊。” 方继藩看到站在自己身边,一张张沮丧的脸,他们垂头丧气。 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这时,居然传出了孩子的哭声。 方继藩循着声音看去,那断壁残垣处,无数人蜂拥上去。 沉默的妇人,终于用哭声证明了她不是行尸走肉:“我的儿啊……我的儿……” “还活着,天啊,竟还活着……”有人呜咽着,声音发颤。 沈傲的双手已是鲜血淋漓,他亲眼看到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就蜷在一个几乎要压弯的桌下,桌上到处都堆砌着乱石,他似乎一丁点气力都没有了,只有眼睛在动,浑身血淋淋的,某些伤口已流了脓疮。 在突然见到光的时候,孩子下意识的用了最后一丝气力,发出了哭声。 而随即,孩子的母亲也撕心裂肺的大哭,她要扑上去。 有人大叫:“孩子的身子被什么压住了,慢慢来,先取下石头。” “快,取水,想办法取一下粥水来。” 声音带着激动。 孩子依旧在大哭,可很快,就几乎没了气力。 有人搬开了他上头的桌子,这几乎要压垮的桌子,或许在下一刻,便会将孩子压死,桌角都已折了。 沈傲激动地将孩子自桌下拖拽了出来,孩子眼睛不断在动,妇人抢上前去,又发出了滔滔大哭。 沈傲只呆呆的站着,满是鲜血的手,在身上的衣上擦拭,他乐了,莫名其妙的傻乐,只是眼里,隐隐溢着泪光。 “救人!”有人发出怒吼。 “快!” 方继藩的‘软轿’被人征用了,抬着孩子,一群人拥簇着,沈傲小跑着跟着,一窝蜂的人围着抬到了简易帐篷里的孩子那儿,有人给他喂粥,有人已磨刀霍霍,双目发光,这光似乎令人看到了叫做希望的东西! “前头村落是空的,听人说,他们移至山上去了,那山上危险,找一些人跟我来,多带干粮去。” “快去熬药,要防疫病,遇到了尸首要立即烧了,或是直接掩埋。” 生员们像炸开了锅,一个个疯了一般。 次日一早,生员们继续启程,除了给这些灾民们留下了一些干粮,便是嘱咐他们暂时在此等待,用不了多久,后头的粮队就要来了。 无数的灾民们,一个个看着即将离去的生员,目送着什么,没有太多的言语,只是偶有一些泣声。 走了不远,远处,两个蓬头垢面之人却是骑着马,沿着崎岖山路而来,马似乎有些跛了,一瘸一拐的。 一见到方继藩的队伍,这二人顿时激动了,一人大吼道:“老方,老方……” 后头的人,偷偷的啃了一口萝卜,鼓着腮帮子,轻轻的咀嚼,尽力不发出丝毫的声响。 “太……太子殿下?” 方继藩呆了一下,有些懵了。 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要原地爆炸了。 这么危险的地方,这个家伙来做什么。 疯了…… 若是出了差错,我特么的怎么跟皇帝交代? 可朱厚照却是骑着瘸马,疯了一般冲到方继藩的面前! 他迅速的跳下了马,随即就是抱住了方继藩,眼睛通红的道:“吓死本宫了,山都塌下来了啊,你有没有看到,山直接崩开了,幸好本宫跑得及时,否则……” “……” 朱厚照后怕的样子,看到了方继藩身后衣衫褴褛的生员们,他方才意识到什么! 于是连忙直起了身子,眼睛看向天边,一副要吹口哨的模样,淡淡的道:“可是本宫没有害怕,山崩而已,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怎么样,老方啊,你有没有害怕?别怕,有本宫在……” “我……没怕!”方继藩无语的看着他。 朱厚照拍拍他的肩道:“不怕就好,你这里……有粮吗?本宫没带粮,已经饿了一天了……”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五章:人间地狱 朱厚照确实饿极了,足足吃了三个蒸饼。 刘瑾在吃完了一个蒸饼之后,可怜巴巴的看着他,朱厚照呼了口气,打了个嗝,才骂道:“真真想不到,原来救人,还要带粮的,早知如此,本宫就让刘瑾背几袋粮来,诶,真是饿极了啊,见到树皮都要啃几口,老方,咱们救完了吗?救完了就回西山。” 方继藩像看智障一样的看着他:“殿下快回去吧。” “什么意思?”朱厚照龇牙咧嘴地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朝向乱石的深处,道:“我们要去灵丘县,咱们下次见。” 朱厚照脸又惨绿了,踟蹰了很久,道:“本宫也去。” “殿下……”刘瑾顿时哭丧着脸。 “做什么?”朱厚照恶狠狠的瞪他,想杀人。 刘瑾吞了吞口水,想再劝说点什么,最后还是怂了,决定退而求其次,找一个不太作死的小目标:“我饿……” 方继藩想让人将朱厚照绑回去,可是无奈何,这人属牛皮糖的。 时候已经不早了,必须要在夜里之前,至灵丘县城附近。 既然赶不走,只好任他恣意胡为了,本少爷反正就是冒险进入灾区,殿下真出了意外,其实也就是风险更增而已,何况现在让朱厚照回去,他也不放心,身后的山体也不稳固呢。 众人继续出发,一路开山。 朱厚照对此,倒是颇有心得,提着锄头和铁锹在前! 可事实上,他心底很没底,一想到这随时可能要崩裂的山,便觉得自己要吓尿了。 可在生员们面前,朱厚照只能咬着牙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于是后头众人纷纷争先恐后,榜样的作用是无穷的,虽偶有余震,可大家也慢慢习惯了环境。 傍晚时分,终于好不容易的抵达了县城。 这县城的右侧有一处高坡,县城之下,因为决堤,早已变为了泽国。 近两千人在那里,靠着勉强从家里带着的一些食物为生,秩序其实已经崩坏了,若非是人多,只怕盗抢随时要发生。 没有粮食,四处都是一片狼藉,谁都渴望离开这个充满危险的地方,可是谁也不知道在经过哪一座山的时候,便会被埋在山石之下,人是从众的,于是宁愿在这里耗着,可是…… 饥饿已开始蔓延了,饿极了的人,开始想办法打捞水里一切能打捞的东西,那席卷着泥沙的滚滚洪流,沿着低谷肆意冲刷! 若是再来迟一步,根本得不到朝廷的救援,这里怕已成了人间地狱。 一见到有人来,许多人纷纷汹涌上前:“看到了我的孩子没有……” “我的牛……” “行行好,有药吗?我婆娘病了,很重……” 一下子的,方继藩众人被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朱厚照子是骚包,他压根没有救灾的概念,所以来的时候,一身锦衣,被人误认为来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他看着一张张憔悴不堪的脸,一双双热切的眼眸,当他说:“药?没药!” 而事实上,他是对药完全没有丝毫的概念。 可下一刻,他看到了那希望破灭之后绝望的眼神,这种绝望,使朱厚照刻骨铭心,仿佛一把锥子,突的刺中了朱厚照的心。 朱厚照沉默了起来,觉得这救灾成了一件既可怕,却又似乎牵动着人心扉的事情。 此时看着这些人,似乎他们身上狼狈更令他感到刺眼了,他有些没了底气,幽幽道:“我找一找,理应会带药吧。” “维持秩序,带了刀剑的,先将刀剑取出来!”王守仁大喝。 于是数十个生员纷纷取出兵刃,灾民们这才鸦雀无声起来。 远处,某些已是饿疯了,却是窥视着这群不速之客的人,顿时脸色苍白,他们显然……已意识到,对方不是善茬。 这里是灾区,已经没有王法,之所以还维持着一定的秩序,不过是来源于人性中的某种道德观而已,可在饥饿面前,单凭道德来维系,是不可能的。 所以,王守仁当机立断,要防止万一。 众人围了一个圈,将所有的骡马以及物资统统置在圈内,王守仁指挥若定,一面派人去附近探查,一面让人从麻布里取出一些面饼,依然还是老样子,谁也别想多吃,能维持着不死就足够了。 人群中,有一个号称是县里典吏的汉子走了出来,他很惨,面上都是乌青,显然不久前还挨过揍! 方继藩将他叫到近前,给了他一点口粮,他千恩万谢,随即哭了:“惨啊,真惨,梦中的时候,突然地崩,地动山摇,许多人根本来不及逃走,剩余的人被河水也卷去了不少,靠着青口的堤坝那里,因为地崩,直接绝堤了。” “四处都是山崩,偶尔还会有地崩余波,大家伙儿,便只好在此,三天了,三天了啊,三天来,饿死了几个孩子,若不是组织了一些民壮在此守着孩子的尸首,将其掩埋了,天知道最后会不会有人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您……您是太子殿下……别开玩笑了,太子殿下会跑来这里?” 朱厚照瞪着眼看他,想抽他一巴掌。 方继藩却趁机道:“既如此,现在余波少了,不少山石还算稳固,为何还不走?走出去,至少还能逃灾。” 这典吏开始拿着袖子抹眼睛,边道:“走?走去哪里?且不说许多的道路都被山上的石头堵住了,就说那该死的贼寇,他们聚集了两千人,四处打家劫舍,那胡开山早先就在附近的山里落草为寇,他可是单枪匹马都能打死过老虎的人,据说力大如牛,使的乃是五十斤的石斧,从前他的寨子,不过区区百来人而已,朝廷剿过几次,却屡屡都被他逃脱,这一次地崩,他便趁此机会兴风作浪,聚集了许多人,卑下已用信鸽给外头报了信,请官兵来围剿,否则,谁敢离开这里?在这里,咱们尚且人多,还能多活一会,可一旦各自逃散,若是半途遇到了贼人,就是必死无疑。” 方继藩听着他絮絮叨叨,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对唐寅道:“让大家各自救人,粮食要省着一点用,每人有一口吃的,勉强饿不死即可,还有……生员们要吃饱,别到时候来了贼人,反而没有力气抵挡。告诉他们,不得擅自给灾民们分粮食,还有,组织一批会治病的人……” 朱厚照一听有贼人,眼里顿时放出光来! “哟,还有贼人啊……” 沈傲会治病,虽然是半路出家,可是当初为了给张母治病,看了不少医书。 片刻之后,粮食开始发放,虽然少,不过人的求生欲压过了一切,只要能活,许多人便感激了,不少人千恩万谢,而病倒的人集中起来,开始救治。 朱厚照则带着人,开始挖土。 现在看来,既然可能会有贼人,那么势必要有及时防范贼人的准备,先在附近挖出一些沟渠,再夯起一道土墙,指望这些虚弱的灾民,是无法抵御贼人的,而百五十个生员,显然也远远不够。 朱厚照觉得自己很傻,他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蹲在树杈下瑟瑟发抖,便轻松的将他的衣服脱下送人了,于是,他只好打着赤膊,在这略寒的天气里扛着锄头带人挖沟。 形象……惨了一些。 唐寅想将自己的衣服脱下给太子殿下送去。 方继藩则是拦住了唐寅,摇摇头道:“这个时候送去,他便觉得衣物唾手可得,最终我们的衣服都会被他扒光送了出去。我们是救灾,要尽可能的救许多的人,可救灾不能全凭恻隐之心,必须得有章法,我们活下来,灾民们才能活下来,若我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何救人?由着他去吧。” “噢。”唐寅很听话,决定不再理那个站在山丘上秀着肌肉的太子。 朱厚照呼呼的挖着沟,片刻功夫,身上非但不觉得冷,反而开始冒着热汗了。 来帮忙运土的一个小姑娘艰难地提着不知哪里寻来的簸箕,站在朱厚照身边,死死的盯着朱厚照。 朱厚照顿时来了精神,故意使自己胳膊上的肌肉隆起,得意地道:“好看吗?” “好看。”小姑娘只有七八岁,见到这个小哥哥分发了衣衫和食物,崇敬的看着他。 “这不算什么?”朱厚照笑道:“我从前更好看,能跑马,不过饿了一天,瘦了。” “想不想摸一摸?” 小姑娘颔首点头。 朱厚照便兴冲冲的深出自己的胳膊,憋气,额上青筋爆出,二头肱二头肌顿时隆起一座小山,他艰难的道:“摸吧,来摸吧。” 小姑娘羡慕的轻轻用手指触碰了朱厚照的肱二头肌,突然,她呜哇一声,滔滔大哭起来。 “咋了,你咋了?”朱厚照吓坏了,脸色顿时惨然,仿佛这已成了天下最棘手的手。 “我爹娘没了,我爹娘没了……”小姑娘一下扑倒在朱厚照的怀里,泪水磅礴,如珠帘一般的泪带着余温,尽数落在朱厚照的肱二头肌上。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六章:贪天之功 至此之后,朱厚照的身后多了一个擦着鼻涕的小跟班。 小跟班没有名字,朱厚照叫她朱小荣。 这名字,足足的恶心了方继藩老半天! 小荣是个很听话的人,朱厚照到了哪里,她便跟去那里。 而老跟班刘瑾,则只好躲在远处,他总是偷偷的从袖里取出一小块的蒸饼,轻轻的放在自己口里抿一抿,而后又左右张望,再小心翼翼的塞回自己的袖里去。 偶然的看着那个总跟前太子殿下身后的女孩儿,他不免眼里泛出嫉妒,却又无计可施。 生员们开始治病,开始修建一些简单的工事,同时开始分发口粮,虽然口粮即将告罄…… 于是乎,王守仁跟方继藩商议了后,不得不大胆的朝回走,带着一些人,回头去清理道路,顺道保护即将而来的西山粮队。 在某一处河堤的决口,依旧还在疯狂的漫水。 一个对河工颇为熟知的生员在观测之后,跟方继藩提了建言,于是决定在一处决堤口补上。根据他的推测,若是能补上这口子,县城的水极有可能退却! 这件事,倒是朱厚照令了头,亲自领着人开始修补河堤。 这是极艰苦的事,可朱厚照不怕苦,他会先将怎么都跟着来的朱小荣抱到树杈上,而后搓着手,扛着锄头,领着人开始将无数的大石搬来,接着将大石装入编织的藤筐里,将一筐筐的大石丢入决口。 许多疲累又憔悴的灾民,在经过短暂的迟疑后,也开始来帮忙了。 有了朱厚照和方继藩,他们虽吃的不太饱,却突然看到了重建家园的希望! 于是数百上千人在这河堤,挑着土石,那河水的冲击力不小,水流湍急,不慎的人一旦落水,便再见不到人影,朱厚照总是会紧张的回头去看树杈上的朱小荣,生怕她偷偷溜下树来,不慎掉入水里。 “这是太子殿下。” 人们在窃窃私语,许多人不相信,灾民们甚至认为,这一队不速之客,乃是一群自立为王的乱党! 前年的时候,灵丘县官府就拿过几个这样的人,自称为大宋皇帝,还封了太子、丞相、皇后、贵妃以及大司马、大将军若干。 这样的太子,若是在平时,早就被人绑了送官了。 可现在,所有人都默契的没有这样做,甚至没有这群极可能是乱党的人提出半点异议。 他们觉得这位太子殿下人不坏,而且还是一个干农活的好手,只是……真是可惜了啊!有人低声议论,怎么好端端的,就做这等事呢?这小伙子多精神啊,有女儿嫁给他,等灾荒过去,凭着他的身板,他能租种五十亩地。 朱厚照有时大喇喇的坐在河堤上看着远方,而他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一群山贼。 人们爱和这个太子在一起,反贼就反贼吧,现在遭灾,大家朝不保夕,眼看着就要饿死了,谁还管你是不是反贼? 自然,朱厚照也听到了关于那位山大王的种种传闻。 除了打虎,几十个官兵无法近身,据说弓马也很是了得,据说从前也是大户出身,学得一身好本事,奈何家里遭了官司,最后落草为寇了。 自此之后,纵横的何止是灵丘县,在大同一带,那也是响当当的。 “呵,本宫倒是很想会一会。” 朱厚照眼眸里泛出兴味光芒,对于这伙贼人,抱有极大的热情,可谓是磨刀霍霍。 “咱们灵丘县,可是靠着大同府的,恩公您想想,这儿到处都是边军,可此人却能纵横大同、灵丘一带,可见此人厉害到了什么地方……” 到了第三日,粮队终于到了,只是为了谨慎起见,第一批运来的粮食,只有七八辆大车! 粮食一到,暂时解了燃眉之急,虽然这几日,依然还有人不断死去,可人们在埋葬了故去的人,难掩悲痛下,却开始满怀起了希望。 附近的村落,隔三差五的会有去周遭打探的生员领着一队人来,决口总算是勉强的给堵住了,使得水开始渐渐的退去,道路开始变得不再难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于此,县城里满是淤泥,以及无数倒塌的屋子,有人开始回到自己家里,开始清理着那些已彻底摧毁的残迹。 而这时,乱兵终于发现了踪迹,根据跑回来的人说,是几个人骑着马在附近游走,并没有靠近,不过……像极了贼人。 朱厚照一听,顿时振奋起来,他让人不得在不结伴的情况之下,离营地太远……也不许人夜里在驻起的土墙之外。 人之所以在这个世上最终成为万物的主宰,是因为无论遇到任何灾难,他们总能很快恢复起来,而现在,这里虽依旧还遍布了灾民,可是人们已经开始对家园进行重建了。 一开始,可能极为辛苦,可慢慢的,当聚集于此处的灾民越来越多,人们在生员们的带领下,开始清理淤泥,搜寻一切可供人取暖和吃用之物。 只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 突然,这里的狼犬开始狂吠起来,空气之中,开始带着不安。 灾民们在土墙之后,吓的瑟瑟发抖。 有人道:“胡开山来了,那个打老虎的胡开山来了。” 似乎人们对于这个名字,抱着极大的恐惧。 方继藩这几日都在给人生火,这是他力所能及的事,他只能做一个伙夫,每天趴在土灶之下,拿着一根竹管子,对着灶下狂吹,使他感觉自己身上已是烟雾缭绕了。 一听到可能来了敌袭,睡得正香的方继藩一轱辘翻身而起,而后大吼:“召集人手,准备迎敌。” 生员们已经无所畏惧了,经历了这些日子,他们似乎已学会了生死置之度外。 他们来时携带了弓箭,有人还带了防身的剑,其他人早就准备好了竹削的长枪。 沈傲正在给人把脉,一听到铜锣声,二话不说,便抄起了自己的竹枪,朝土墙狂奔。 他的心要跳出来了,他……怕死吗? 或许吧,可自踏入这里的时候,他越来越明白,这个世上有许多比死更可怕的东西,在这里,有许多他的病人,他们已经经历了巨大的伤痛,他们有的失去了父母,有的没了妻儿,他们艰难的活着,好不容易,自己给了他们希望,那么……自己就该保护他们。 知行合一。 脑海里,在这刹那之间,仿佛想到了王先生所教授的学问。 圣人之道,即在我心,仁政,即是救人啊,让百姓们活下去,不就是最大的仁政吗? 而为了捍卫自己心中的圣人之道,此时,即便自己是读书人,也要拿起武器,决不让贼人踏入这里一步。 他心狂跳着,和一个个生员们,聚集在了一起,他们看到了师公,看到了太子殿下,看到了王先生,看到了唐先生,看到了一个又一个人,这使沈傲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紧紧的握住了竹枪,深呼吸,咬了咬牙,或许……会死,可那也是为了心中的道而死。 道很简单,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以深究的道理,世上也不存在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因为,道是最容易去发现的,那些在书海里,寻找道的读书人错了,道浅显的不能再浅显不过,而他们却花费毕生经历,去苦苦寻觅。 可是发现道容易,心里藏着圣人之道也容易,而最难的,却是去以心中的圣人之道,而去实践他们。 因为……要实践这些,可能受尽苦难,可能会遭遇决堤的河水,可能要顶着烈日耕作,甚至可能如今夜一般,会死! 为了知道圣人之道是什么,而去死,是愚蠢的! 而为了捍卫圣人之道而死,方为君子! 朱厚照在黑夜里大叫:“刘瑾,刘瑾,滚过来,快滚来,将朱小荣抱走,躲起来,不许她靠前半步。 朱厚照手提着一柄长刀,精神奕奕,双目如电,激动得要哭了。 方继藩却觉得自己要吓尿了。 他尽力使自己的冷静,努力的从土墙探出头,身后五个门生围着自己,这令自己有所宽慰,不管怎么说,在危险来临时,能和自己的门生们一起面对,未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啊。 土墙之外,是无数的火把,火把汇聚成了长龙。 身后,有青壮的灾民们低呼:“怕什么,和恩公们一道,与贼人拼了。” “对,拼了!” 一个又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应。 他们未必知道什么是圣人之道,可事实上,他们心里也有道,这道……无外乎便是良知而已,为了这个良知,为了知恩图报,他们照样也有面对危险的勇气。 哒哒哒…… 外头居然有马蹄声。 方继藩贴着土墙,侧耳倾听。 那如长龙一般的火把,足以证明贼人们的声势浩大,可是,马蹄声似乎并不嘈杂,仿佛,只有一人骑马朝这里走来。 突然,那马蹄声停住了,有人跳下马。 对方已经在土墙之后,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却在刹那之间,轰的一声,似乎有什么力量,狠狠的撞了土墙,这土墙并不太结识,且对方的气力,显然很大,夯的不够实的土墙,这太子殿下亲自建起来的第一个豆腐渣工程,瞬间……土崩瓦解。 一个巨大的黑影,出现在了土墙之后。 就在所有人灰头土脸的时候。 那黑影大叫:“敢问方继藩在何处?” “……”为啥是我? 方继藩有点不太明白,自己还是孩子啊。 好吧,方继藩觉得自己不能认怂:“在此,是什么贼人,来人……” 那巨大的黑影,却顷刻之间跪下了,可即便是跪下,居然比许多人站着还高:“拜见恩公!” ………… 累瘫了,老虎休息了,大家也早些休息,晚安!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七章:圣旨到 这是一个极魁梧的汉子,若不是他跪下,方继藩几乎要仰视他了。 犹如一头蛮牛,在方继藩的面前拜下之后,却又温顺得像一只小猫。 情况来得太突然,无数的生员目瞪口呆,手持刀剑、竹枪,看着眼前这庞然大物,一个个显得很吃惊。 灯火靠近了一些,方继藩才看到这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 此时,他一脸敬重地看着方继藩道:“小人胡开山,久闻恩公贤名,地崩之后,恩公带人入县,实教小人佩服,小人便是灵丘县人,此地乃小人故土,一场地崩,惨绝人寰,小人是第一次见到,竟还有非但没有没有逃难,反而入县救灾之人,请恩公受小人一拜。” 说着,又要拜下。 方继藩渐渐的定下神来。 他凝视着这胡开山,显然,这是一个草莽。 至于他如何落草为寇,又如官府所言,他到底做了多少害民之事,方继藩听听就好。 这个人既然敢来,显见此人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方继藩自然相信,在无数的难民之中,一定有许多胡开山的细作,似这样的草莽,能够纵横灵丘县至大同诸地,绝不只是空有武力这样简单。 方继藩背着手,抿着唇,根据五个门生的经验,方继藩已经习惯了从容不迫了。 他直直地凝视着胡开山,对付这样草莽之人,一定要有底气,得将人吓住,虽然方继藩其实被这个人吓了个半死。 可是……不怕,不怕的,我方继藩,是以德服人。 “噢,胡开山,你四处残害百姓,今日还敢来吗?” 对,要抓住重点啊! 对方既然将自己视为救助百姓的‘恩公’,当然要显出自己爱民如子,之后再用害民来斥责他。 这样,才给胡开山澄清误会的机会。 胡开山抬眸,其实在看到恩公是这么个小破孩子的时候,他内心是狐疑的。 可不管如何,根据灾民之中的诸细作们的密报,这些不速之客的所作所为,想来都不会有假。 一场地崩,原以为该是尸横遍野,可万万料想不到,自这少年带人进来,灾害竟是降到了最低。 一听方继藩的呵斥,胡开山心里一凛,果然没有看错人啊,他连忙解释道:“恩公,小人就是本乡人,岂会害民?实是当初被人构陷,不得已才落草为寇,平时靠劫掠军资度日……” 军……军资…… 大同乃大明最重要的边镇,每年自京师前往大同的粮队,都是络绎不绝,以供应大同十万军马所需。 这胡开山,好大的胆啊。 “灾难发生之后,小人便立即在山上收容受害的百姓,想来,又被人诬陷为裹挟了贼人,小人自地崩之后,绝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聚集了两千多人,不过是他们走投无路,小人尽力资助而已,而今寨中的粮也已空了,人们都说,恩公这里有粮,若是劫了恩公的粮,便可养活大家。” 胡开山顿了顿,继续道:“于是小人便派人来摸恩公的底细,这才知道,恩公是如此的急公好义,在这灵丘县救人无数,小人心里甚是钦佩,小人之下,多是灾民,而今已是食不果腹,眼看着尽都要饿死,小人已经养不活他们了。至于劫恩公救济百姓之粮,非小人所愿,恩公就用心救人,小人若是做这样的事,岂不是猪狗不如?” 说到这里,他双目含泪,似乎被感动了:“小人思来想去,想要救人,唯一的法子便是将这些人统统送来,他们从前都是良善百姓,一切的事都和他们无关,恳请恩公,能对他们施以援手,至于小人,乃朝廷通缉的钦犯,罪无可恕,恩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看起来的一派真情流露,让方继藩有点儿难辨真假。 不过,对方明明武功高强,又有两千‘匪徒’,若是当真要袭击这里,他还真未必有实力抵挡。 方继藩看了一旁的朱厚照一眼,朱厚照显得索然无味起来,抬头默默的看着漆黑的天穹,这是一种没有对手的寂寞。 方继藩淡淡道:“你们就驻扎在外,没有我的命令,不得越过土墙,明日天亮之后,我自会甄别救助,至于你,走吧。” 走…… 胡开山一愣,不解的道:“恩公,小人乃是朝廷钦犯,更是此地的巨寇,官府画影图形,四处悬赏,这脑袋还值几千两银子,小人就算是死,也愿死在恩公的手里,让恩公前去请赏……” 方继藩怒了,振振有词的道:“你将我当什么人,我会看重几千两银子吗?” 胡开山的眼里,更是敬佩了,其实拿住了他,何止是数千两银子,还有一份实打实的功劳啊。 而这恩公,却是不屑于顾,这是何等的情怀。 周遭众人,都感受到了一股蓬勃的浩然正气。 似乎被这凛然正气所感染,胡开山流泪道:“恩公高义,真丈夫啊……” ………… 方继藩至今还觉得自己的小腿在哆嗦,尤其是这胡开山从地上爬起来时,那魁梧的如狗熊一般的身材,带给了方继藩巨大的压迫感。 当夜默默睡下,到了次日一早,天才亮白,方继藩和朱厚照便跳上了土墙! 注目一看,土墙之外,果然是乌压压的一群‘难民’,这些人被称之为‘贼’,可和贼一丁点都不相关,多是老弱妇孺,许多人面带菜色。 方继藩便不再犹豫,当机立断道:“放粮。” 这边,王守仁等人开始发粮了。 而那胡开山又来了,他预备了行囊,似乎是打算将这些流民交给了方继藩之后,便想要远遁入山。 素来对自己条件颇有自信的朱厚照,在这个浑身肌肉的家伙面前,也不禁有点自惭形秽,那丁点大的肱二头肌,还没有人家巴掌厚啊。 “世上竟有这样高大魁梧之人,他娘生他时,一定很辛苦吧。”朱厚照忍不住腹诽。 方继藩面上带着笑,口齿轻轻蠕动,低声道:“别闹,这等人,野性未脱,虽还讲一些义气,可是我们最好别故意惹他,尤其别乱提人家的娘。”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自尊心遭受了打击,他想高声大呼,怕啥,有啥怕的,本宫也是弓马娴熟…… 他还没开口,那胡开山已一步步朝方继藩这儿走过来。 朱厚照看着这高大的身躯,总算是闭嘴了。 方继藩面上堆着淡淡的微笑,这才看清了胡开山的面容,大抵…是门神的形象,而且在众门神之中,还是比较丑的那种。 “恩公,多谢了。”胡开山一脸感激的看着方继藩。 “你预备到哪里去?” “我……”胡开山苦笑摇头道:“只好再寻觅一处地方落草度日了。” 方继藩倒是为他觉得可惜,这样的人,理应为朝廷效命的,毕竟养着这么一个家伙,可比养几百个军户划算,想到这,他朝朱厚照使了个眼色。 朱厚照眨了眨眼,想起了什么,便看向身后的刘瑾。 刘瑾的脸都绿了,像是被捉住的贼。 朱厚照不耐烦地伸手道:“萝卜呢?” “吃……吃了……”刘瑾哭丧着脸道。 朱厚照顿时暴跳如雷:“吃了……你竟敢吃了?你这狗一样的东西……” 刘瑾连忙惊惧的跪下,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带着哭腔道:“殿下啊,奴婢饿啊……” 没有萝卜,却总有办法的,在刘瑾鼻青脸肿之后,环境虽然恶劣,可朱厚照还是用泥块娴熟的雕了一方印。 接着从袖里取出了一份诏书的专用纸张,亲自提笔,寒碜是寒碜了一些,那印盖在诏书上,甚至糊成了一片! 朱厚照叹了口气,他是一个很讲究的人,难以容忍这等瑕疵啊。 可最后,他还是只好将一份诏书交给了方继藩。 方继藩捏着鼻子,端详了老半天,才叹了口气……果然很将就啊。 接着便让人将那胡开山寻来,胡开山在方继藩的面前束手垂眉,恭敬的道:“不知恩公,还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一脸苦笑道:“来,有圣旨,你跪下,听旨。” 胡开山一脸狐疑,怕是说书之人开了天大的脑洞,也无法想象出这样的桥段。 胡开山倒不在乎什么圣旨,不过恩公让自己跪下,他毫不犹豫的就刘拜倒在地。 方继藩一脸古怪的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朱厚照,聪敏过人,救济黎民,上答神袛,下慰民望……”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方继藩忍不住看了朱厚照一眼,见朱厚照在一旁很是得意。 可自己却想呕吐了,随即直接的将圣旨一收,匆匆的道:“胡开山,姑且念你在灾害之中,救助了如此多的百姓,从现在起,你被赦免了,今日起,你再不是钦犯,而是良人,以后好好的过日子吧,别总想着上山落草,做盗贼,终究不是好事,嗯,大抵就是这些了。” 朱厚照:“……” 胡开山一脸诧异,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和朱厚照,有点懵。 ………… 抱歉,这章有点晚,这几天比较忙,更新会有点不定时,请大家谅解了,但是每天五更,老虎就算宁可少睡,也会尽力做到的!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八章:天下归心 胡开山虽然长得丑,以至于即便是有什么情绪,在这张丑得出奇的脸上,也很难诚实的反映出来。 只是此刻,他看着方继藩,眼里虽然有对恩公的敬佩。 可同时也有一种我虽是草莽,久居深山,但是你不要骗我的表情。 自己就被赦免了? 皇帝老子还能知道自己? 这圣旨……怎么看着都不是太靠谱啊。 方继藩看着胡开山古怪的神情,不得不表现出对圣旨的无比崇敬的样子,这玩意就是这样,若是连自己都骗不过,还怎么骗得过其他人呢? 侮辱别人智商的人,需先侮辱自己的智商啊。 方继藩一本正经的道:“胡开山,你听明白了吗?” “小人……”胡开山面色迥异:“当真被赦免了?” 方继藩很认真地道:“除了奸*之外,所有罪行,一概赦免!” 胡开山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终于道:“恩公乃是高义之人,恩公的话,小人信。” 他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转眼之间,人生来了个大转弯。 没有人愿意做贼,落草为寇,也从来不是这个世上大多数人的优先选项,历来只有逼上梁山,少有那等兴冲冲的往山里跑的,前者是无奈,后者……属于有点二的类型。 胡开山真的相信方继藩,因为他觉得,如恩公这般有义气,爱民如子,与民同苦的人,是值得信任的。若是恩公想要骗自己,昨天夜里就可以砍下自己的头颅,去给朝廷邀赏了。 只是突然得到了赦免,那么……自己又该何处去呢? 成了良民,可数年来落草的习惯已难改了。 突的,他一下子眼泪滂沱起来,真切地看着方继藩,语带恳切地道:“恩公……小人……小人没处去,不如就跟着恩公,为恩公鞍前马后吧,请恩公不嫌弃小人,小人有一些气力,恩公若有差遣,就算是拼了命,小人也愿为恩公赴汤蹈火。” 胡开山的请求倒是令方继藩感到意外,他想了一下,便答应了,这可是一头狗熊啊,一个可以顶上几个平常人,留在身边总不亏的。 胡开山看方继藩点了头,顿时大喜得热泪盈眶,倒像是捡了大便宜似的,再三磕头。 而后他才站起来,道:“恩公,小人有个小小的要求。” “你说。”方继藩见他那等喜不自胜的样子看着自己,心里下意识的有些发毛。 “小人想回老宅去看看,小人而今虽是无依无靠,可是父祖们却还葬在乡里,而今……” 原来是这等小要求,方继藩舒了口气,便道:“去吧。” 胡开山千恩万谢,也不骑马,只背了一个行囊,便快步走了。 ………… 看着这里越聚越多的灾民,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没有了匪患,那么更多的粮食就看可以运来了。 现在一切需重新开始,得将这些人好好的安置起来。 一百五十个生员,最大的好处就在于,他们不但肯吃苦,而且都有学识,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既可以是表率,也可以是十个乃至数十个灾民眼里的智者。 人们信服他们,因而他们除了照顾弱小之外,还可带着青壮们开始对家园进行重建。 沈傲组织起了二十多户人家,他似乎对这样的人家了若指掌,和他们攀谈时,也绝不是高高在上,若是要出工时,也是他身先士卒,二十多户人里,有三户病人,其中最严重的,乃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人。 少年人产生了高热,沈傲照着方子,去物资囤积的地方领了药草给那少年人煎服,这时候其实在病魔之前,人力能做的,实在有限,药到病除,只会出现在传说之中。 这二十多户人,每一个人在受灾之前的情况,他都已摸清了,记录在自己的簿子里,西山书院来了此处,最大消耗除了粮食和药草之外,便是笔墨了。 为了方便携带,也是为了防潮的需要,除了纸张,还有许多竹签,方便生员们记录。 二十多户中,有一人是初通笔墨的,此人便成了沈傲的跟班。 人们开始安定下来,最恐慌的时候已经过去,于是人们开始寻找自己的亲人,随后,在渐渐稳固的山体里,人们开始上山伐木,搭建了一个个简易的棚子。 一切井井有条,再没有最初的惨状了。 ………… 宫中…… 地崩之后,京师已经大乱,西山书院自行前往灵丘县救灾,消息传出,刘健虽然是表现了赞许,可不少人……哭了。 他们的儿子,就是书院的生员啊。 沈文就是最难受的一个,他可谓是捶胸跌足,只恨自己当初为何不给沈傲娶一个媳妇,好歹……留个后啊。 自然心里是忧心如焚,可面上,沈文还是死鸭子嘴硬,认为此举乃理所应当。 而接下来的一件事,却引发了朝野的哗然。 弘治皇帝傻傻的看着奏报,懵了。 他的儿子……跑了。 是在西山书院往西开拔不久之后,不知所踪的。 东宫上下都像没头苍蝇一般,到处寻找。 最终,所有人意识到,太子理应向西去了,是去了灵丘县。 弘治皇帝脸色蜡黄,那总能保持出一副稳重之态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少有的惊恐。 灵丘县,那儿……现在可是人间地狱啊。 太子他…… 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竟这样的胡闹? 作为一个父亲,弘治皇帝是无法接受这噩耗的,他直接心乱如麻起来。 虽然平时对朱厚照严厉无比,甚至很多时候动辄打骂,可他自觉得,这是一个皇帝应尽的职责,这个孩子,是自己一切的希望啊。 可他……竟是如此胆大包天,连自己的命都不顾了? 念及于此,弘治皇帝猛地张眸,而后道:“来人,立即调集人马去灵丘县,将那逆子……找回来。” “陛下……”萧敬躬身道:“那里道路禁绝,奴婢对地崩之后的事略知一二……人进去了,若是立即出来,未必就能安全,奴婢……奴婢以为……” 萧敬铁青着脸,他知道陛下彻底的心乱了,地崩的情况和其他灾害不同啊,人进去了,在这种情况之下,就算是找到了人,你也不能拉回来,谁知道在回来的路上,会不会又突然来个山体崩塌呢。 人们无惧于蝗灾,无惧于水患和火灾,这是因为,这些灾害是肉眼可见的,而地崩所带来的天崩地裂之感,足以让所有人都对上天心生敬畏。 萧敬是个老宦官,他很信神明,相信自己这辈子没了,下辈子投胎转世,一定会是个身心健全的人。 他艰难的想要劝说什么。 弘治皇帝则幽幽的道:“这逆子,是想学西山学院入灵丘县救灾吧。”他叹了口气,才又道:“他啊,西山书院去灵丘县救灾固然可佩,可他也不想想人家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朕就不说他太子的身份,就说其他的,他去了那儿,不就是一个累赘吗?” “陛下……言重了。” 弘治皇帝发现,这件事居然怪不到任何人的头上,只能怪太子作死。 听说方继藩立即带着书院生员救灾的时候,虽然百官之中生出了许多异议,认为西山书院这是不务正业,读书人该当读书要紧,可弘治皇帝,可是当场表现出了赞赏的。 而如今…… 弘治皇帝苦笑道:“灵丘县和西山的消息,要随时关注,凡事关于那儿的消息,统统报来…” “是,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心里无奈,又道:“此时派人进去寻找太子,不但有不可测的风险,或许反而会害了他。更何况方继藩和书院的生员们一定会保护他的,朕深信如此……” 手搭在了御案上,接着道:“太皇太后那儿,万万不可提及此事,告诫仁寿宫上下人等,谁敢提及此事者,杀无赦。若是太皇太后问起,就说他现在在西山读书,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她承受不住的。” 萧敬连忙恭谨地道:“奴婢事前,已经吩咐下去了。”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萧敬办事的手段,他是放心的。 随即他苦笑摇头着道:“但凡还有那儿的消息,要立即报来,要快!” 萧敬忙道:“陛下,奴婢知道厂卫现在也已精锐尽出,也已派人冒险进入灾区寻访,请陛下放心,随时……都会有消息来。”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便好,这便好啊。” 可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宦官小跑的声音。 “陛下……山西布政使司以及山西行都指挥使司传来急报。” 弘治皇帝一愣,这么快就来消息了? 山西布政使司驻在太原府,而另外设的山西行都指挥使司,简称叫做山西都司! 前者是关内十三省的管理体系。可因为大同乃京师咽喉,关系重大,因而朝廷又设立了山西都司,当然,山西都司主要的职责范围,却只在大同府一线,那儿驻扎了十余万兵马,关系重大,所以人们通常又称山西都司为大同都司。 太好了,有消息了! 正文 第三百九十九章:钦命 弘治皇帝激动起来。 有消息了…… 现在那里道路隔绝,百姓们已经颠沛流离,原先的县城和村落,早已面目全非,谁也不知人都流窜去了何处,因而,想要最快的速度得到消息,何其难也。 现在有了消息,已大大的出乎了弘治皇帝的意料。 弘治皇帝道:“念。” “臣获知地崩之后,灵丘县典吏飞书奏报,灵丘县自地崩之后,惨绝人寰,倒塌房屋数千栋,死伤不计其数,地崩余波三日不绝,山体滑落,河堤皆溃,灵丘军民,陷于水火,若无救援,只恐天灾而酿其人伦之祸。其典吏又报,灵丘县巨寇胡开山,早年便列为钦犯,官府屡屡围剿,反被其诛杀,此贼凶残,据闻身长一丈,虎背熊腰,百人不可敌。而今,此贼趁势,纠集数千乱民,纵横灵丘,灾区军民百姓,死亡且在眼前,恳请陛下……定夺。” “……” 灾区的惨状,弘治皇帝听得心里像是顶着一块大石,如鲠在喉一般。 而真正让他色变的,却是乱贼胡开山。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乃是东厂督主,会意了弘治皇帝的眼神,便连忙道:“此人,奴婢有一些印象,此人确实厉害,曾单枪匹马袭击粮队,杀散了数十个守兵,抢掠财物,大同都司曾围剿过,只可惜……” 啪! 只听到这里,弘治皇帝就已大怒。 “区区一个贼子,大同都司也剿不灭吗?” “这……”萧敬哭笑不得地道:“他隐匿深山……” 弘治皇帝冷笑道:“可现在,趁着大灾,他出来害人了,又裹挟了数千人,你有没有想过,这会酿成何其大的人祸?有没有想过,太子、方继藩和西山书院的生员们在那里,一旦遭遇了这些恶寇的袭击,又会如何?” 萧敬便皇城惶恐地道“奴婢……奴婢万死!奴婢亲去…灵丘一趟,无论如何也要将太子殿下找回来。” 弘治皇帝怒道:“朕也恨不得去,朕留在这紫禁城里,寝食难安,若非是朕是天子,朕现在已在灵丘县了。传旨:灵丘县大灾,调拨京营骁骑五千人,至灵丘县左近,尝试着看看,能不能入灾区,要入之前,需谨慎,万万不可,因为贸然进入,反而使官军成为累赘,县里山路隔绝,没有足够的粮,这些人进去,也是无用,只能作为接应了。”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却是叹了口气:“再命内阁大学士谢迁为首,点选一些人,亲赴灵丘县,想办法入灾区吧,朕总觉得,一群孩子跑去了那儿,不放心,有谢卿家在,若是能寻到他们,就好办一些了。” 弘治皇帝此时可谓是心急如焚,眼下什么都已顾不上了,朝廷虽也有命官赴灾区的先例,可一般都是朝中的侍郎或是都察院的科道御史,似今日这般的规格,却是罕见。 ………… 谢迁领了君命,倒是令不少人为他担心起来! 灵丘县的情况还不明,这个时候贸然进去,极有可能发生许多不测的事,不敢说九死一生,可有性命之危,却也是肯定的。 谢迁倒还算淡然,他更忧心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全问题,灵丘县里有太子,有西山书院上下这么多生员,哪一个都是关系不浅啊。 何况,依着现在的情势来看,若是对灵丘县的赈济不及时,匪患将会加剧,灵丘县的隔壁就是北直隶啊,若是出现了数千上万的乱匪肆虐,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他深知自己的担子很重。 陛下让自己这个内阁大学士入灵丘县,也是情有可原,除了像自己这般的宰辅,又谁有本事能迅速稳住灾区的情势? 这满朝文武,谢迁也绝不是看轻谁,可真正能独当一面的人,不多。 只是对于点选入灾区的人选,却令谢迁犯了难,这一次,要去灾区的人,居然出奇的很踊跃,翰林大学士沈文便是第一个求告上门的,他非要去不可,用他的话来说,死都要死在灵丘。 其他官员,也是不少,居然争先恐后。 谢迁哭笑不得,时间紧迫,便立即带着人出发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走的极快,灵丘县与北直隶相隔,不过四百里,放在后世,不过二百公里而已。 再加上属官们,一个个心急如焚,不停的催促,谢迁突然发现,自己被这一票人给绑架了! 以沈文为首的这些人,满心就是催促着快走!累了,自然要歇一歇的,就算抬轿子的轿夫们不累,这马也累得够呛了啊。可是不成,非要走…… 沈文大义凛然道:“谢公,灾情紧急啊,太子殿下至今没有下落,百姓置身水火之中,我等岂能耽搁得起?” 其他人亦是纷纷道:“是啊,是啊,殿下安危,关系重大啊。” “谢公,迟了一步,恐酿大祸。” 谢迁一脸发懵,他素来擅长辩论,现在却被一群人围攻,个个满口大义,居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然后,他看了一眼那些几乎想要死的轿夫,最后认怂了。 大家都说谢迁脾气暴躁,得理不饶人,可谢迁也不傻,这些牵挂着儿子的人,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人多。 谢迁便道:“那就先步行一段时间,让人马歇一歇。” “好,步行!”沈文居然不觉得为难。 于是一行人沿着崎岖山路,只用了四五天时间,便已进入了灵丘县内。 很快,他们发现了一支自西山而来的运粮队伍。 这就轻松许多了,谢迁想打听一下山里的情况,不过这支粮队的民夫也是初来乍到,只有一个带队的人,说了些只言片语。 在文及山贼的情况时,那人却是道:“没听说过有什么贼啊。” “……”到此,谢迁觉得跟这种人,没有沟通的必要了,什么有用的情报都得不到,还聊个什么。 于是一群人继续翻山越岭,半途上看着许多村落直接被移为了平地,这触目惊心的惨景,令他们心里不免发寒。 沈文已经觉得自己要死了,腰疼得厉害,脚底也磨破了皮,一瘸一拐的,他眼睛红了。 可他的心里却只是在想,沈傲也是从这里入山的吧。 傲儿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啊。 再看那些自山下摔下来的乱石,沈文的心里更觉得瘆人了,现在的地势看起来好了许多,可当初沈傲他们进入灾区的时候,这山上掉下这么些个东西来,岂不是要将人砸成肉饼啊。 不会出事了吧? 越想越是害怕,沈文打了个哆嗦,心生恐惧起来。 于是再顾不上疼痛,继续蹒跚而行。 一群朝廷命官们进入了山区,也乘不得轿子,一个个的叫苦连天,这辈子也没吃过这样的苦啊。 可他们还是继续坚持,必须走下去。 谢迁想停留,又担心有贼人,他是宰辅,此番匆忙进灾区,实在是狼狈,许多仪仗沿途都舍弃了,本来有开道的铜锣,钦命的牌子,八抬大轿…… 可现在回头一看,身后全是一群在泥地里打了滚,衣衫褴褛,个个狼狈不堪的老家伙。 老家伙们偏偏不敢停,觉悟还特别的高,有人崴了脚,走不动了,朝众人挥手:“你们去,万千百姓,生死就在眼前,不用管顾老夫,你们自管去,老夫留在此,给我留点干粮,让一个差役在此陪着也就是了,诶哟哟,不疼,不必上药,这里也没大夫,不必花费人力物力送老夫回去,我等是来救灾,是来安民的,诸公,他们就拜托给你们了。去吧,去吧……” 谢迁的心情,又是想死。 作为内阁大学士,他的年龄比这些年过三旬、四旬的官员们要大多了,你们扛得住,老夫扛不住啊,他被人搀扶着,翻过了一座山,在看到远处,依旧是延绵至群峦迭起的山道,他咬了咬牙,压着手道:“不成了,不成了,真不成了,得歇一歇,歇一歇……” “谢公……”沈文就在他的身后,他红着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谢迁,甚至声音都透着点凄凉的味道。 “……”谢迁什么话都不说了,身为宰辅,就该作为表率啊。 所以……还能说啥。 走吧! 谢迁并非不是爱民之人,只贪图自己个人的享受。 只是……他是人啊,还是个老人,是血肉之躯,行将就木,一脚踏进棺材里,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多苦的人啊。 他恨不得自己的脚也崴了。 可是……他也深知,就算脚崴了,只怕也躲不掉的,走吧,走吧,索性就死在这里。 于是他咬着牙,继续在搀扶之下,拖着抖动的小腿肚子,蹒跚前行。 这一路,沿途几乎看不到任何人,只有满目疮痍,被地崩大肆毁坏的痕迹,且那山林里总是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声音,谢迁提心吊胆,他也不能确定,这里的贼人是否就藏匿在附近,随时要冲出来,将他们这群疲惫不堪的人杀个干净。 可其他的人却似乎满不在乎般,继续往前,一个个的眼眸里带着急促和盼望。 正文 第四百章:大治之世 因为来的太急,很多东西其实没有准备得太妥当,所以到了夜里,只能让随扈们搭一个简单的棚子! 于是一窝蜂的人,便如丧家之犬一般的挤在这棚子里。 这类似于窝棚的地方,连干草都没有垫,谢迁也是服了,自己堂堂宰辅啊,这地方既没有驿站,连轿子都进不来,车是休想的,足以把人颠散架了,至于马,倒是有,可在这崎岖之路上,人们亲眼看到一匹马在不慎之下,摔进了沟里,瘸了腿之后,大家便再不敢碰马了。 这小小的一个窝棚里,十几个大小官员。 谢迁的地位最尊贵,为了表示对谢迁的敬意,官职低的,尽力的睡在窝棚口一点,而如沈文这样的,则夹在中间,谢迁在最里,这是他最后一丁点的特权了。 谢迁心里感慨,进了这里,仿佛一切的秩序和官家的痕迹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自己堂堂宰辅,和难民又有什么分别? 还是陛下急了啊,若是不急,也不至让自己这个内阁大学士亲自来。 夜里的呼噜声,听得让人烦躁,可是上官的威严可以让人清醒时住口,却是不能让人睡着了不许打呼噜的。 谢迁也只有忍耐。 明月当空,偶尔听到点低泣声,谢迁也不知是谁在哭,懒得问,也不想计较了。 他深知这些老男人们,别看白日里说什么家国天下,到了夜里,照例也会想自己那可能正置身在危难之中的儿子,到了伤心处,也会哭。 哭是人类的本能,黑暗中的低泣,也令谢迁有些郁闷! 好不容易到了后半夜睡了,可估摸着也没睡多久,便被人摇醒了,然后谢迁看到了沈文这张令人讨厌的脸! 沈文对着他笑。 谢迁却笑不出,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还早,才曙光初露而已,自己至多只睡了两个时辰,身上依旧一身的疲惫,他真心不想理沈文这个家伙。 看着谢迁又闭上了眼睛,沈文却是坚持不懈的又用手摇了摇谢迁,小心翼翼道:“谢公。” 谢迁便瞪着沈文。 沈文却无惧于这双带着威严的眼睛,目光炯炯地道:“要赶路了。” “还早!”谢迁觉得自己的眼皮子都在打架。 “百姓们还在水火之中啊。”沈文很是语气激昂地道。 谢迁抬眸,然后他发现,其实不只是沈文,一窝棚十几个人,竟个个用带着别有意味的目光看着自己,一眨一眨的,像草原里的狼。 “是啊,水火之中啊……” “我…” 好吧,能言善辩的谢迁,再一次发现自己对他们一丁点办法都没有,这些人就像失去了狼崽子的母狼,已经开始无视官场的规则了。 “哎……动身吧。”谢迁无可奈何的喟然长叹,他发现森严的等级已经无济于事了:“老夫先洗漱。” “别洗漱了,百姓们……”窝棚里,一个来自于户部的官员道。 “……”谢迁是个很讲究的人,他出自江南大族,顿时火起了,气恼地道:“老夫自记事起,便爱洁身,岂有不洗漱之礼。” “好好好,谢公,快洗漱。” 大家还是妥协了,毕竟是宰辅,余威还是有的。 谢迁出了窝棚,有人给他递来了鬃毛的木刷子,又给他递来了水,他接过,然后看到十几个人又围拢着他,一个个可怜巴巴的盯着他,不做声。 “……”谢迁已经完全没有任何的心情了,最后无奈地叹道:“走吧,走吧。” 众人脸上带着欣慰之色,目光之中,对谢迁满是赞赏。 谢迁再一次的……想死。 不是人过的日子啊,好歹也是堂堂的宰辅,睡没睡好,肚子又觉得有些饿。 老夫……还是老年人啊。 可是……一边走,一边吃着干粮,巍巍颤颤的,虽有人搀扶,却也实在经受不住。 到了正午时,谢迁终于支撑不住了,他要求睡一觉。 众人便围着他,捋须的捋须,瞪眼的瞪眼,沈文已累得气喘吁吁,不过他依旧不肯停,气咻咻的道:“刘公,百姓们……” 谢迁也是怒了:“百姓们在水火之中,老夫也置身于水深火热!” “可是你看看,这一路来,可有人烟?昨日,谢公是亲眼看到一只野犬叼着人的胳膊走的,河面上,谢公难道没看到浮尸?谢公难道没看到这么多的房屋倒塌?没看到这里十里无人,谢公啊,这里还有数不尽的盗贼,这些盗贼都是丧尽天良的啊,他们定是杀人不眨眼,何其的凶残,胡开山的大名,谢公没有听说,可大理寺的刘少卿可是听说过的。刘少卿,你来说。” 一个时五旬的官员便立即焦灼地站了出来:“谢公,那胡开山是百人敌,勇不可当啊,多少次对他的围剿,都是铩羽而归,谢公……” 好吧,谢迁再次服了,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可就在他们转过了一个山坳时,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 远处……远处是什么? 谢迁一呆。 这一路走来,过了一个山坳,还是山。 还是该死的荒山野岭,到处都是乱石,到处都是乱流,偶尔看到几具无名的尸首。 可是眼前,他们居然发现了…… 集镇吗? 不,不像是集镇,却像一个营地。 一个大规模的营地。 在这里,竟是人声鼎沸,在这里,乱石早就被人清理干净了,远处是河流,河流明显有决堤的痕迹,可很快被人堵住。 在这里,淤泥已被清理。 仔细观察,便发现这附近的树木遭到了砍伐,在这平地上,搭起了一个个屋子,这木屋里,在这正午的时候,居然升腾起了许多的炊烟。 那炊烟带着丝丝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谢迁饿了。 他一脸懵逼,脑子里生出一个疑惑,到底……谁才是灾民?怎么感觉自己方才是灾民哪。 回头看看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这些人……更像是逃难来的。 “是不是贼窝?”有人脸色惊惧地道。 “不像,贼人窝应当不至于如此祥和吧。” “走,上前去。”谢迁顿了顿,最后咬咬牙下了决定,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有回头路吗? 千辛万苦的赶过来,身后的这些人无论如何都定要找到自己的儿子的,而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太子殿下。 于是他率先跨步上前,后头的官员们则一个个的伸长着脖子。 他们努力的东张西望,恨不得遇到人,而后逢人便问,看到我儿子吗? 这里……似乎已经没有了灾难的痕迹。 甚至,他们在营地外,还看到一群孩子喜滋滋的在玩乐。 他们对于来此的不速之客,也没有丝毫的警惕,自顾着玩自己的。 谢迁心里便感觉缓缓的舒了口气,这说明,这附近还没有出现贼寇。 再往里,居然看到了一口井,这井不知是何时打的,一群妇人正在这里提水。 他们也只看了谢迁一眼,便各自做自己的事了。 似乎也是将他们当做逃难的难民了。 谢迁忍不住低着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来时确实是簇新的官服,还是大红的钦赐斗牛服,上头有团龙的图案,下头是官靴,乌纱帽来时也戴着的,不过因为山上枝桠多,只好收起来了,翅帽确实不适合在山里戴着啊。 至于钦赐斗牛服,也早已污秽不堪,上头的团龙纹理早已不可辨认了,大袖子也不知何时被割破了,看着……确实没有一点官样,完全就像一个逃荒的难民。 身后的沈文等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像是去泥浆里泡过了几天,面上俱都是灰头土脸,平时保养的极好的胡须美髯,而今都一坨坨的黏在一起。 有些尴尬啊。 谢迁咳嗽一声,看来……这里还是大明治下之民,却不知是不是本地的地方官有了善政,居然在这里开辟出了一个世外桃源,此人……竟有这等本事。 我大明,真是藏龙卧虎啊…… 谢迁心里震撼不已,便连他都觉得在这个关头,自己也无法在地崩之后迅速的建立秩序,快速的重建居所,安抚人心的同时,对人救助。 谢迁毕竟是宰辅,是真正见过世面的。 他不是那种只有一张嘴的清流,横竖都能在你身上挑出点刺来,正因为是干过实事,方才知道,在地方上想要办成一件事,何其难也,就算只是修一条路、搭一条桥,都需花费无数的心力,何况是如此呢? 佩服啊! 谢迁激动了,一下子振奋起来。 他快步上前,见一个汉子提着竹框子迎面而来,他将人拦住:“敢问……” 谢迁对人已经很客气了。可那汉子却是乐了,很是热情地道:“逃难来的吧,来这里就对了,现在到处都在附近的乡里搜索呢,四乡八里的人,大抵都在此了,没想到还有你们这些漏网之鱼,诶,天可怜见,上天不仁啊,一定很饿了是不是?那儿在放粮,放心,都别怕,来了这儿,有恩公们在,你们……便是算活下来了。” 说着,这汉子手指着远处一个棚子:“先去填填肚子吧。” 正文 第四百零一章:父子重逢 谢迁感觉胸口有点堵,气得七窍生烟了…… 自己堂堂宰辅,奉旨前来救灾,可这汉子将自己当成什么了? 当成了街边的乞丐?还让自己人等前去领吃的? 哼…… 可是……谢迁是真的饿了,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很是难受。 好吧,民以食为天,先填饱肚子再作打算吧。 于是一行人,向那汉子所指的方向过去。 果然,这里已排了长队,好在人们极有秩序,片刻之后,就轮到了谢迁。 呃…… 谢迁有些尴尬,不知说啥好。 倒是分派食物的一个人,却看起来很熟悉似的! 这人则直接取了一个饭团,用荷叶一包,塞给了谢迁,还不忘嘱咐:“吃完了,记得将荷叶丢进那桶子里,等会洗一洗,还要用。” 谢迁连噢的一声都没有,老脸一红,好在他脸上全是污垢,倒也看不出什么。 热腾腾的饭团不大,吃饱是不可能的,勉强果腹罢了,这上头还包了一片不知名的菜叶子,这……便是一顿饭了。 谢迁咬了点饭团,有点咸。 他哪里知道,运米来这里,本就十分艰难,反而盐的价格虽然贵,运送的成本却是少了许多,这米是救命的粮食,在这里的灾民越来越多,多发下去一口,到时若是来不及供应,就得有人饿肚子了。 可盐是好东西啊,对于干活的人而言,缺了盐,整个人便没了气力,所以多放盐,少放米。 三口两口的将饭团吃下,兴许是饿了,而且路上的干粮,冰冷僵硬,这饭团居然出奇的香! 舔了舔嘴,谢迁想,若是里头少放盐些许,再添上一块肉,那便是天下最美味的佳肴,也不跟人换了。 队伍又继续移动,轮到了沈文时,沈文心里还有些焦躁,可等他看到了分发饭团的人时,突然,他身躯一震,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这个人……很眼熟。 皮肤又黑了,面上的菱角更加分明了,依旧还是那么的英俊,却多了几分男子气,他正低着头分发着饭团,很认真,熟稔的用荷叶包了一个饭团放到了沈文手心! 沈文却依然还是如石化了一般,一动不动,只是继续凝视着分发饭团的人。 这是个读书人,身上衣服很久没有浆洗过一般,高挺的鼻梁下,嘴唇微抿,见沈文还不肯走,他似乎对这样的情况早已习以为常,没有大多心思深究,只是口里道:“一人只有一个,你多吃一个,后头的人可就要饿肚子了,来,下一位。” 沈文的身躯颤抖着,他努力的吐了口吐沫在手心,然后用手心抹了抹散乱的头发,一下子,露出了他高高的头颅:“傲……傲儿?” 读书人身子一顿,奇怪的看着沈文。 最后,读书人眼里放光,大叫一声:“爹……” “傲儿……”沈文手里的饭团落在地上,一下子的,老泪纵横,带着哭腔道:“爹找的你好苦啊,你娘……都已经急疯了啊,爹若是不找到你,你有半分的差池,你爹和你娘,就没法儿活了啊……” 捶胸跌足,严重的破坏了秩序。 似这样认亲的场景,在这里,其实隔三差五总会出现,大灾过后,许多人妻离子散,最终在这营地里重逢,因而,很多人能够理解这样的场景,后头的人没有催促。 “孩儿不孝。”沈文也没想到,自己的爹居然找到了这里。 他定定地看着蓬头垢面的沈文,在他的认知里,自己的爹,永远都是从容不迫,穿着一丝不苟的官衣,庄重无比。 沈文哭得撕心裂肺,却接着又笑起来:“你还活着,好啊,还活着就好,活着就好了,我的儿,你又瘦了,你饿不饿?” 沈傲憋红着脸道:“不饿,我正午吃了两个饭团,爹,你饿不饿?” 沈文沉默了一下,抹了把老泪,心里满满的狂喜,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这就足够了,活着一切都好! 而后,他向现实低头:“饿。” 沈傲便又给沈文塞了一个饭团,接着走到了沈文脚边,将沈文方才摔进泥里的饭团捡了起来,重新用荷叶包了,这才对沈文道:“爹,快吃,摔下来这个,可惜了,不能糟践,我当晚饭吃。在这儿,出气力干活的才有两个饭团,你将就着吃了这个。” 沈文哆嗦着看着沈傲捡起地上的饭团,小心翼翼的用荷叶包好,塞进自己的怀里。 他脑子发懵。 这上头还有泥呢,你还将他当晚饭,也不怕吃坏肚子。 他张口想说什么,突然又意识到,自己的儿子长大了,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了,甚至……很多时候,他表现出来的沉稳和从容,比自己这个爹还强啊。 于是,那些话又咽回了肚子里,转而道:“你在这……放饭?” 他才刚想问,后头一窝蜂的官员反应了过来,纷纷上前,激动的道:“见过刘涛没有,刘涛还在吗?” “在啊,人都在,所有人都在,只有几个受了伤,一个生了病,其他的都好着呢,各位叔伯们都来了?” 一听,大家终于放心了。 有人捋着几日没有梳洗过的美髯,忍不住要仰天咆哮。 也有人开始用袖子揩泪,可袖子太脏了,以至于脸又糊了。 “诸位叔伯们来,是……” 所有人挺直了腰板,这时放下了心,自然也就浑身轻松下来,他们牢牢的记着自己的使命,异口同声:“赈济灾民!” “……” 沈傲上下打量着他们,赈济……灾民…… 可看着他们的样子,怎么像是反过来的…… 有点不要脸啊。 当然,沈傲是不敢腹诽自己爹的。 一旁,一个灰头土脸的家伙,急匆匆的上前道:“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没事吧?” “敢问……”沈傲一脸奇怪地看着这个急匆匆的家伙,有点眼生,可又令他难以想起是谁,毕竟这人怎么看,都像个老乞丐。 对上沈傲的目光,谢迁顿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便挺直了身子,手不自觉的就放在了后腰上去了,端庄得体的道:“内阁大学士谢迁。” 已经很久没有主动的报过自己的名号了啊,毕竟作为万人瞩目的内阁大学士,谢迁已经过了来者通名的层次,今日说出这些话,怪怪的。 于是沈傲连忙向谢迁见礼道:“原来是谢公,失敬、失敬,太子殿下在河堤上加固河堤呢,他……好的很。” 谢迁便也一下子的长长松了口气。 太子殿下……还活着。 这便好了,好的很哪。 他眼睛有些通红,想到吃了这么多的苦来到这里,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沈傲似乎开始有点嫌弃他们了:“谢公、爹,诸位世叔伯,我还有事,能别站在这……” “懂,我懂!”不等其他人答应,沈文美滋滋的乐了,立即站到了一边,神气活现的道:“快快让开,没领饭团的赶紧领,领完了别碍事,都一边儿去,我儿还有正经事呢。” 似乎……一下子的,沈文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其他人可以吆喝,反正他是翰林大学士,清流中的清流,谁敢得罪自己,自己骂谁,咋的啦? 可对谢公,就不能如此了,谢公乃内阁大学士,很高级。 于是他便朝谢迁笑了笑,此前因为急着儿子的安危,儿子若是有事,那便是万事皆空,而如今……他朝谢迁行了个礼:“谢公,下官说的,不包括你。” 谢迁没工夫理会沈文想要重新做朋友的‘示好’,只急匆匆道:“上河堤,上河堤,先寻太子。” 后头的人领了饭团,边狼吞虎咽,边跟在谢迁的后头,都急匆匆的往河堤方向去。 这一路行去,一切都是井井有条,吃过了饭团的人,有的躲在棚子里缝补衣物,有的教训的自己不听话的孩子,男人们有的上山伐木去了,有的则上了河堤。 从前,只是暂时性的堵住了决口,可要重建家园,就必须得将河堤加固。 此时,朱厚照如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扛起一麻袋子的卵石,然后幽怨的看着已从乡中祭祀了父祖们回来的胡开山! 胡开山左右提着两个麻袋,腰间还挂着一个,足足三个,他身材魁梧高大,比朱厚照高出了三个头,几乎需要朱厚照仰视着他,才能看到他的脸。 朱厚照粗重的呼吸用手肘擦拭着额上的汗,脚步趔趔趄趄,遇到了淤泥,脚有点打滑,小腿肚子酸的打抖。 可胡开山提着三个麻袋的石头,却是如履平地,呼吸均匀得很。 “难怪吃这么多,快养不活了。”朱厚照低声的说,似乎这样才能发泄出内心的郁闷。 而在他的身后,朱小荣也是气喘吁吁的提着一篮子的石头,几乎是踩着朱厚照的影子,小脸憋的通红,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却还是咬着牙,继续屁颠屁颠的跟在朱厚照的后头。 刘瑾则是躲在远处,贼兮兮的左右看了看,偷偷的啃了一个饭团,接着又像没事人一样,背起方才放在地上的麻袋,故意叫唤的很大声:“诶哟,诶哟,要累死了,累死了……” 正文 第四百零二章:本宫来教你们救灾 在河堤上,方继藩正坐在那儿,手上拿着竹片,一面提笔计数。 门生们体恤他啊,给他安排了这么个清闲的事儿。 可在这儿,即便是方继藩,也无法过得多舒坦。 他想找皂角洗头,想美滋滋的洗个澡。 可是……太难了。 倒不是没有井水,只是……一言难尽。 等朱厚照和胡开山背着麻袋上了河堤的时候,方继藩一脸鄙视的看了一眼朱厚照,在他的竹片上,记录下了六个正字。 而胡开山……好吧,一个竹片已经记不下了,足足十九个正。 厉害了,我的胡。 有气力的人,在这个时代,还是很受追崇的。 尤其是胡开山干起活来,外衣一甩,放荡不羁的露出上身,那几乎隆起成小山一般的肱二头肌,让方继藩都忍不住的流着哈喇子,这可不是上一世,特意健身起来的肌肉啊,这是纯天然的。 朱厚照气喘吁吁的将麻袋一放,挥了挥额上的汗水,便问:“多少了?” “三十!”方继藩道。 朱厚照喘着粗气,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来了,不由的捂着胸口。 方继藩便道:“殿下累了吧,要不要歇一歇。”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小腿打哆嗦,手臂酸得都快抬不起来了,可看看憨厚的胡开山,又提着三个麻袋,健步如飞的先走一步,朱厚照便圆目一瞪,道:“这算啥?这算啥?这一点点就叫累?小荣,告诉他,我累吗?” 朱小荣还在艰难地提着那小篮子的石头,累得浑身热汗淋漓,她已被一群妇人们梳洗了一番,总算像个女娃娃了,好不容易的喘了口气,朱小荣高声道:“不累,不累!” 朱厚照便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神气活现,接着咬牙切齿的又要提起麻袋,只是这麻袋,感觉又沉重了几分,朱厚照几乎将自己肱二头肌的所有潜力全部发挥了出来,才勉强将麻袋抬起。 河堤下,一群蓬头垢面的人却是发了疯似的冲了上来,口里大叫着:“殿下……殿下啊……” 声音……很耳熟! 一听这声音,是很是有文化的人。 朱厚照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放下了麻袋。 这倒是正好,可以歇一歇了。 谁料方继藩耳尖,似乎听出了这些带着读书人特有音韵的嗓音,嗖的一下,奔过去,直接抢过了朱厚照的麻袋,拼命的背起来。 若让某些人知道太子殿下在扛大包,他则坐在这儿清闲自在,十之八九会被这些人喷死。 朱厚照瞪老方一眼,眼带鄙视,方继藩朝他抱歉似的笑笑。 这时,谢迁一干人已是气喘吁吁的过来了。 他们看了一眼朱厚照,脸晒得很黑,满是污垢,再看看方继藩在一旁提着麻袋,诶哟哟的象征性的叫了几声,然后将麻袋放下。 谢迁……哭了。 或许是因为真正吃了苦,方才知道这颠沛流离是可以有多难受,此时再见到太子殿下,可见太子殿下这个样子,这……可是大明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天下之主啊。 殿下黑了,还瘦了,怪可怜的。 堂堂太子,居然在此,亲自…… 谢迁左右看了看,却是发现朱厚照左右空空无物,且就算是他在长堤上亲自指挥修河堤吧,可这……也是难得啊,太难得了。 再看看新建伯方继藩,手里扛着大包…… 谢迁真正感动了。 虽然太子殿下爱胡闹,方继藩肯定也不是好东西,可这世外桃源之地,几乎可以想象,正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营建起来的。 历来大灾之后,必有人祸,可这灵丘县,在太子殿下和西山书院的努力之下,竟是井井有条,河堤这儿是高处,从这里朝下看,那营地赫然在目,那儿鸡犬相闻,无数的百姓在生员们的带领之下,开始重建家园。 殿下…… 谢迁眼里迸出泪来,殿下长大了啊。 殿下……英明。 朱厚照则是叉着手,打量着他们,眼带疑惑地道:“你们是……” 谢迁哭笑不得,只好再次重新报自己的名号:“臣是谢迁。” 朱厚照努力的辨认,方才觉得这个人是谢师傅。 谢迁哽咽道:“殿下不避天塌地陷,特来此赈济灾民,臣所过之处…呜呜……” 不真正的来此,怎么会知道太子殿下在这里做了什么呢。 谢迁满是欣慰,这才是真正的爱民如子啊。 朝中君臣,天天将爱民如子挂在嘴边,可有几人能做到太子殿下这般? 他拜倒在地道:“臣奉陛下之命,特来寻觅太子,同时赈济灵丘县灾民,缉拿大盗。” “且慢!”朱厚照乐了,眼眸一下子亮了。 终于来赈济了啊,看来不必再让人吃饭团了。 朱厚照便连忙道:“你们带来了多少粮食来……” “这……”谢迁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失策,失策,粮食不是还没运吗?调度也总需要时间的嘛,得先下旨,而后拟定章程,此后户部将粮食自仓中出库,还得命附近州县征募民夫,接着运送。 朱厚照看谢迁的反应,便明白了几分了,顿时气得七窍生烟的道:“敢情你们只带了十几张嘴啊。” “……” 朱厚照又道:“你们还来缉拿大盗?” “是,是。” “大盗呢?缉拿到了吗?” “一路上,没见着。” 远处,胡开山正扛着三个大包,朝河堤口投放大石,他双臂肌肉隆起,放飞自我一般,直接将大石丢入河堤口,那大石直接在半空划过半弧,那大石生生砸入河堤口,霎时溅起了一丈的水浪,恐怖如斯。 “看到了没?”朱厚照指着胡开山,龇牙道:“那便是大盗胡开山,他就在那儿,你们去拿呀。” 看着那如狗熊一般的背影,谢迁等人惊着了,人群中产生了一阵骚动! 谢迁恐惧的道:“殿下,臣等护着殿下快走,此人凶残,恶贯满盈,臣……臣等会就急调附近军卫围剿。” 朱厚照不禁嘲弄的道:“这就是你们所谓的缉拿大盗?” 朱厚照从前还是觉得大臣们很厉害的,可现在…… 朱厚照叉着手,绷着脸看着十几位大臣,却是一脸质问的样子。 谢迁对上朱厚照的目光,第一次感受到了被鄙视的滋味,竟是不知如何回答,心乱如麻。 朱厚照高吼道:“小胡,你来!” 远处,胡开山虎躯一震,诶了一声,便放下了手头的活计,匆匆来了。 没一会,一座小山般的胡开山便到了谢迁等人的面前! 谢迁等人没吓个半死,也正好脸上都是污垢,掩盖了那因惊吓而一脸的苍白! 朱厚照拍了拍胡开山腹肌,很结实,拍的有些手疼,口里道:“他是大盗吗?” “是,是,不是……”谢迁也是第一次在太子殿下的面前,一丁点的底气都没有。 明明往日都是太子在自己面前,低眉顺眼的叫一声谢师傅,而自己则只是不卑不亢的行个礼。 可现在,不但身体虚,心也虚啊…… 只见朱厚照正色道:“你们在京里怎么知道下情呢?此次赈灾,小胡非但没有带人劫掠,且还四处赈济百姓,他虽是草莽,被你们通缉,可人家救的人却远比朝廷救的人多得多,本宫问你们,他是不是贼?” “……”谢迁等人哑口无言了。 朱厚照接着道:“本宫已经赦免他了,从此以后,他是西山书院的人。” 胡开山笑了,虽然笑的很友善,可谢迁等人,却又是吓了个半死。 “这是臣等的失职,臣等从现在起,一定极力赈济百姓。” “怎么赈?”朱厚照反诘。 赈济灾民……这可是谢迁的拿手好戏啊。 想当年,他在地方上治理水患,那也曾是声名远播的。 谢迁正要开口,准备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 朱厚照道:“你说说看。” “这……”谢迁想了想:“赈济之首要,在于安民,灾情似火……” 朱厚照却是打断了他:“这些话,本宫听的比你们多,谁不知道赈济之首要在于安民,西山书院一百多人,人人都知道。” “殿下且先听臣说……” 朱厚照很没耐心地大手一挥,直接道:“说多了也没用,本宫来说一说吧。现在这里还缺一点粮,需要紧急送进来,不过官道堵塞,车马还进不来,只能靠人力,太慢了,无法满足数千上万人所需,所以要组织人手清理官道,先让车马进来。” “……”谢迁等人有点懵,不过……他们现在一声不吭,不敢接茬。 朱厚照又道:“还有,就是药草虽然足够,可为了防止疫病,需要大量的人力在附近寻觅无主的尸骨进行掩埋,更需大量的防疫药品,现在条件简陋,营地里污水横流,也需好好的清理一下,大灾来时,最重要的是防疫,这里需要一批精良的大夫,哪怕有三五个名医也好。” “殿下……说的是。”谢迁一时汗颜,他总觉得朱厚照的话,说的太糙了,可不得不承认,太子殿下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 月底了,求月票。 正文 第四百零三章:报功 往日在几位内阁大学生跟前,朱厚照只有被教导的份儿,现在看谢迁被自己的话说得没话反驳…… 朱厚照顿然整个人神气活现起来,只是看着谢迁这些人,他突然觉得有些为难了,这些人……似乎不好安置啊。 沉吟了片刻,他突的道:“你们能做什么?” 谢迁便道:“臣等能赈灾。” “……”朱厚照皱了皱眉,一双眼睛在这十几人的身上扫了扫,道:“你们去洗衣吧,许多生员的衣衫都臭了,虽说平时有妇人帮忙洗着,可人家也要带孩子帮着男人做事的。” “什么?”谢迁一愣,随即有些怒了,他认为太子殿下在羞辱自己,忍不住道:“殿下,臣乃……” “洗不洗?不洗也行,一餐就只能得一个饭团,一日两餐,还不能住棚子,得住外头。”朱厚照不给他们丝毫反驳的机会。 谢迁:“……” 堂堂内阁大学士,跑来这里,是奉旨赈灾的,现在居然给你们洗衣? 倒是后头的沈文等人忙点着头道:“好的,好的,殿下吩咐了,那便是了,非常之时嘛。” 找到了儿子,沈文等人心里笃定了。 谢迁还想要说点什么,朱厚照却已一把抢过了方继藩手上的麻袋,随手就将麻袋往肩上扛,边道:“你们仔细的看看,在这里的人就没有闲着的!本宫尚且扛石头,让你们洗衣,已是不错了,要不你们也来试试这石头?” “……” 谢迁看了看那沉着的麻袋,终于不做声了。 人在屋檐下啊…… 于是十几个人被分派到了水井那儿,还给了针线,任务是洗衣、缝衣,每日三餐,清早一个饭团,正午和傍晚则一餐两个,勉强能填饱肚子。 只是,这水井边的妇人太多了。 有些妇人看不下去,见一个官员眯着眼睛,这眼睛都要成斗鸡眼了,依旧还是穿不过针,一个妇人便用满口山西的口音话道:“不是这样穿的,不是这样穿的,来……我教你。” 不只学穿针,这缝衣服也是一门学问,谢迁盘膝坐着,拿着线头,放在口里抿了抿,这已是第三天了,他熟稔的穿了针,接着将线头打了结,一面缝制着衣衫,一面感慨道:“哎,你看看,这些年轻人啊,摸爬滚打,心太粗,这衣衫上这么多破口呢,这里还有血迹,天知道在哪儿磨破的。哎……想当年啊……” “谢公,要不您歇着,下官们来缝吧。” 谢迁脸胀红:“那不成吃干饭的吗?” 众人默然,一边的沈文正拿着棒槌努力的敲打着过了水的衣物,累得气喘吁吁。 这三日,一开始大家是不服气的,尤其是谢迁。 可后来慢慢服气了,太子殿下当真是亲自扛石头,连方继藩得了脑疾,尚且坐在泥地里计数。其余人等,没一个闲着的,干的,也多是粗活,在这里,没人将自己当一回事。 那些读书人,个个都在泥地里摸爬滚打,清早要烧灶,要发粮,上午要扛石,正午便席地寻个地直接躺下歇息,一个个呼噜打的震天响。 这样一来,谢迁方知,自己原来是受了照顾。 缝衣服洗衣服虽然不太体面,可他们也没本事上长堤去搬石头啊,索性安心的干活儿了。 水井附近的妇人们教会了他们许多缝衣、洗衣的技巧,这一来二去,竟也熟稔了,就比如谢迁缝衣,用的便是回针法,缝了之后,结实! 他一口咬着线,将线撕咬下,接着手伸进舌头里捻了捻,沾了一些吐沫,捋了捋线头,一面道:“现今才知,人老了,眼神不好,该去弄个镜子来,西山奉给太皇太后的那种。” 沈文美滋滋的,一面拿棒槌拍打着衣,浑身湿透了,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溅射起来的井水,一面将拍打好的衣物给了那大理寺少卿陈新。 陈新将衣物统统拧干,也是气喘吁吁的,像被田耕坏的老牛,脸憋得通红。 这时候,沈文便会四处张望,找一找有没有自己儿子沈傲的行踪,这一次找着了,见身后在十几丈外,背对着自己,在一户人家的门口,低声说着什么! 沈文便觉得心里让美滋滋,一面道:“不容易啊,真不容易,这里哪有大灾后的景象啊,这是世外桃源,鸡犬相闻,此间乐,都不愿回京师去了。” 谢迁默不作声,那陈新笑吟吟的道:“我儿还会给人治病呢,昨日有人亲自登门,感谢他。” 好不容易将百来件衣服洗了干净,沈文和陈新等人便提着水桶,寻个高处,架了竹竿子,去晾晒衣服去了。 谢迁在正午领了饭团,他比较高级,自然有一个单独的棚子,每到这个时候,虽是累得腰酸背痛,可坐回了棚里,这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而在案牍上,则是一团团的废纸。 他尝试了几次,想要写奏疏,可每一次都很不满意,第一次写的时候,发了许多牢骚,那时候他对太子殿下颇有些失望,觉得太子殿下太荒唐,太胡闹。 可第二天,他又觉得自己写的不对,于是乎又静下心来,又重新写了一份稿子,表扬了太子殿下爱民,而西山书院冒险入灵丘县,此乃仁政也。不过……他开始划重点了,虽然表扬了一下,但是接下来,便是狠狠痛骂了太子和西山书院一通。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太子岂可如此冒险,这是储君,实是千不该万不该啊。 对西山书院,当然也没客气,也是一通臭骂,一群读书人,不务正业,跟着方继藩瞎混,方继藩救灾,不先知会宫中和官府,实乃大忌,若非西山书院乃太子所筹建之书院,老臣甚至要认为,这西山书院是别有所图,妄图收买人心。 结果……好吧,在昨天夜里,这份奏疏,他又撕了。 而到了今日,他又不得不动笔,深吸一口气,提笔写道:“臣奉旨入灵丘县,赈灾、缉贼为名,寻觅太子殿下为真……乃至灵丘,此地井井有序,井井有条,太子与新建伯……” 这一次,他狠狠的夸了太子一通,他认为太子这样做是不对的,不应该贸然来灵丘,作为一个储君,不该对自己的安危如此儿戏,可下来,则是对于太子在灵丘县所作的事,极为赞赏。 殿下身先士卒,军民百姓,无不争先恐后,而今疫情已被控制,灾情缓解……这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劳。 新建伯虽得脑疾,亦是从旁协助,其余生员人等,无不深入军民,为民纾困……所救治的军民,已近万人…… 这些夸奖,全部出自肺腑,谢迁并不是瞎子,一开始虽然无法接受太子和新建伯的行为,可看到这里秩序井然,看到灾民在大灾过后安居乐业,看到许多的生员和百姓们同吃同睡,彼此热络亲昵,谢迁便觉得,倘若自己还有非议,那就真不是东西了。 “太子殿下贤能,非人所及,臣在此三日,见此情此景,感慨万千……”他在奏疏的最后,还是加入了这一句话,贤能二字,他本是有些不好意思写的。 因为当今天下的读书人,最讲究的是风骨,他们同样以此的标准来要求官员,作为内阁大学士,如此郑重其事的称颂太子,其实颇有几分阿谀奉承之嫌,可最终,他还是补上了这句话。 写完,谢迁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呼出了一口气,这才轻轻搁笔,将奏疏收了,接着将奏疏交给粮队的人,烦请他们带出去。 中午小憩了片刻,又有一批衣物送了来,谢迁如平时一般,又到了水井边,听到沈文等人议论着:“殿下当真是了不起啊,今日运了二十多袋石头上河堤呢,我见殿下,肩都磨破了。” “是啊,是啊,那个胡开山,才运了七十多袋呢,咱们殿下,还是很不错的。” 众人又纷纷点头。 这……其实就是某种心理,大家从来不对太子殿下看好,现在太子殿下能运二十多袋了,即便别人所运的乃是他的三倍,大家依旧对此极为认可,对太子赞赏有加。 这就和方继藩一般,所有和他打交道的人,都已默认了他是个人间渣滓,可一接触,咦,这个家伙虽然眼高于顶,时不时还顶撞你一句,嘴里吐不出象牙,可终究没有吐沫横飞的问候你全家女性,这新建伯,也是不错的嘛。啧啧……小伙子挺有前途啊。 “谢公,奏疏写了吗?”沈文想起了什么,眼巴巴的看着谢迁。 谢迁想起对太子和西山书院的吹捧,心里突的有些惭愧,虽然他自觉得,这些吹捧乃是言而有物,是发自肺腑,可作为宰辅,如此肉麻吹嘘,实是有碍清直之名啊。 什么叫清直呢,就是无论如何,你都得勇于给陛下和太子提意见,陛下和太子做了啥,你都得挑出点毛病来,而后再振振有词的要求陛下和太子改正,他们不听你的,那就是昏君,是恣意妄为。 正文 第四百零四章:太子殿下贤能 对于沈文的话,谢迁含笑不语,没有说什么。 很快,那份随着粮队送出的奏报,便迅速的抵达了灵丘县境驻扎的京营大营。 而在这京营大营里,上万人马紧急召集在此,枕戈待旦。 除此之外,锦衣卫、东厂以及各部所驻人员,也早在此焦灼的等候了。 这上万京营骁骑,挑选的尽是精锐。 而因为陛下的重视,亲自下旨命英国公张懋在此坐镇。 无数自大同,自灵丘县,自京师来的消息,在此汇总。 内阁大学士,几乎被人‘绑架’般,只带了些许随扈,便贸然进了灵丘县。 而根据犹如沙子一般掺入灵丘县的校尉和力士,将灵丘县全境的消息带了出来。 大军驻扎于此,没有贸然进入,是因为这里的道路根本无法通车马,俱都是羊肠小径,即便是西山的粮队,也只能靠人力朝里运送粮食。 而人力运粮,损耗极大,大明供应边镇的军需,大致的损耗比是九比一,也就是说,大明征用一个民夫背着一百斤的粮食倘若到了锦州,那么这个民夫来回在路上的损耗,可能需要吃掉九十斤粮,真正落到锦州的粮食,便可能只有十一斤左右,其余的,统统在路上损耗掉了。 灵丘县现在的环境,一万大军进入,若是事先没有征调数万民夫源源不绝的朝里头供粮,是无法满足大军的粮草供应的,因而,现下只能驻扎在外围,多派斥候和探马打探消息,一旦发现贼人,大军在此,既可震慑,真到了逼的急了的时候,也能派一队精锐急行进入山里。 至于内阁大学士谢迁的安危,也让张懋捏了一把汗,谢公走的太急了,十几个官员,就带着那么一点儿随扈,连车夫、轿夫都留在外头,实在不智。 眼下张懋唯一能做的,就是派大量人手清理官道! 虽然这道路曾被西山书院的人清理了一遍,可他们清理的目的,是为了寻找一条可以通过的路径,只求进入灾区而已,可真正要供大量军马进入,且还能使补给跟上,却需不断将被乱石和决堤河水冲垮的道路清理出来! 否则大量人马贸然进去,这简直就形同于是让一群有刀有枪,却没有粮吃的军队进去抢灾民们的口粮。 没有粮草,即便是京营的精锐,张懋也无法保证一群饿兵能约束得住的。 不过……大量厂卫自里头带来了许多的好消息,让张懋的心稍稍的宽了些。 里头根本没有发现盗贼踪迹,传闻中所谓的数千盗贼,如此巨大的数目,一定会有巢穴,而且活动范围也一定广泛,只要一探查,肯定能发现踪迹,而事实上,所谓的盗贼,是子虚乌有。 “老天保佑啊!”张懋忍不住的看向身边的萧敬道,他紧绷了很久的面容终于舒缓了一些。 这一次,萧敬也来了,来的还有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萧敬和牟斌也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还有好消息呢!”萧敬笑吟吟的道:“番子发现了一处营地,里头有大量的灾民,殿下和西山书院的人都在那里,也就是说,太子殿下平安无恙,这是…好消息啊,不过……里头到底什么情况,带回来的只是一面之词,咱家近来,说实话……做什么事,心里都没底,到现在都不敢跟陛下报喜,就怕还出什么岔子,因而命人继续的探查。” 张懋颇为认同的点头,不由叹息道:“你说这西山书院,瞎折腾什么,一群读书人,在那样的艰苦的环境里能做些什么事,太子殿下…咳咳……” 说到这里,张懋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萧敬和牟斌,顿时闭上了嘴,他差点忘了,站在自己面前的,乃是两个大明的特务头子。 张懋那下头的话虽没说下去,萧敬还是领会了张懋的意思,笑道:“太子殿下是胡闹了一些,这没什么不可说的,若陛下在此,也这样说,咱们都是陛下的心腹,很多事都是明白的,此番回去,太子殿下肯定要被狠狠敲打一番,还有那方继藩……害人啊……” 现在大致确定了所有人的安全,萧敬的心情算是放松了下来! 他对方继藩素来就没好印象的,此时眉飞色舞地继续道:“当初他和殿下建书院的时候,说的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是咋说的?那是教书育人,是要让人进去读书的。因而这朝中诸公们才肯将自家子弟送进去的。可这厮呢,这读个鬼的书,读着,读着,那书院里头竟是人都没了影,全往这里头跑了,谢公可怜啊,一大把老骨头,身负皇命来此,得是要吃多少的苦呀,据那抬轿子的人说,到了山脚下,山路崎岖,到处都是乱石,车马和轿子都进不去,谢公本想缓一缓,让人先清清道,却生生的给一群佐官,就差是说绑进了山里,也幸好没出事,这要是出了事,那不也是天塌下来了吗?” “所以哪……”萧敬看了看张懋,又看看牟斌,才接着道:“咱家觉得,最不是东西的,就是方继藩。” 张懋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道:“这话可就不对了,生员们去西山书院读书,是他们父母非要送进去的,是不是?方继藩放行让人进去读书,却也没拿出刀来架在生员们的脖子上,噢,这些生员也老大不小了吧,方继藩让他们去哪,他们便去哪?那方继藩让他们去死,他们也去死吗?方继藩还让他们吃*呢,他们也吃?由此可见,这西山书院的问题,不是方继藩一人的事,这是共谋,怎么能什么事都栽在一人头上呢?好啦,一切尽头有圣裁,这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我们要操心的,乃是保证殿下和谢公,以及书院上下人等的绝对安全,派进去的细作,还得将里头所有的地方都探查一遍,绝不容出现些许的差错。” 张懋顿了顿,又道:“还有这清理官道的事,刻不容缓,可民夫不够用啊,顺天府也不知做什么吃的。” 一阵牢骚之后,却是听到外头有人大声道:“报,山里来了奏报。” 奏…………奏报…… 张懋一听奏报,顿时打起了精神,连忙道:“进来。” 一个校尉匆匆进来,手里拎着一份奏报,边道:“乃粮队送出来的,据称乃是谢公所书。” 谢公…… 众人皆是眼前一亮。 谢公这时候还有闲心送出奏报,想来里头就更妥当了。 张懋接过了奏报,这是一封不同寻常的奏报,没有蜡封,也没有盖印,想来是山里头的情况比较艰苦,便连纸张,都是寻常读书人的用纸,不只如此,与其说是奏报,不如说是一封书信,只是写好之后,折叠起来而已。 张懋低头看着这折叠起来的纸,看了看萧敬和牟斌道:“萧公公,牟指挥,这奏报,直接快马送入宫中去?” 萧敬皱眉,心里暗骂张懋老狐狸。 这可是谢公的第一手消息,和那些细作、探马所送出的消息完全不同,谢公在山里的观察,肯定是异于常人的,也就是说,这是一份对于他们眼下最重要的一手资料。 “得看看。”萧敬道:“虽说大臣奏疏,无关人等,不得轻易查看,可眼下里头的具体情况,还未彻底弄清楚,咱们受命在此,身负重任,倘若这里头有些重要的讯息,而我等失之交臂,出了事,算谁的?” 张懋便看向牟斌。 牟斌面无表情的道:“萧公公说的对。” 张懋便认真的道:“萧公公说看,那就看。” 萧敬气得七窍生烟,什么叫萧公公说看,你就不想看?还真是鸡贼啊,虽说事急从权,可出了事,你张懋的关系便可撇的一清二楚了。 张懋说着,便利索的将折叠的纸展开。 三个人,三双眼睛,则目不转睛的落在了纸上。 张懋一目十行看过去,脸色越来越奇怪起来。 这……这是啥奏疏? 太奇怪了。 谢公这也太阿谀了吧? 里头许多的肉麻吹捧,连一向以不太要脸的萧公公,怕都说不出口吧。 太子殿下进去,这不该用顽劣、胡闹来形容吗?怎么在里头,反而成了灾民的救星,成了贤能的典范了? 倘若当初进去的不是谢迁,而是张懋或者是萧公公,说出这些不要脸的话,倒还说的过去。 可问题就在于………说话的乃是清直敢言的谢公啊。 “这是谢公的笔迹吗?”张懋看向萧敬,眼里尽带怀疑。 萧敬乃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奏疏在内阁票拟之后,先送陛下过目,陛下在上头批注之后,是需送司礼监批红盖印的,所以对于谢迁的笔迹,萧敬是耳熟能详的! 他下意识的颔首点头:“是,保准是他的,这字迹,化成灰都认识。” 接下来,三人的目光从奏疏里抬起来,相互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倒是张懋道:“据闻,太子殿下很擅长临摹和制印。” ………… 月末了月末了,求票求票,要是已经投够五张月票,手上还有剩的,也别浪费了,写书的都不容易,票儿下个月就失效了,都投出去,支持支持吧! 正文 第四百零五章:龙颜大悦 张懋提出了疑问。 他是实在有点不放心,到了他这个年龄的人,大抵看哪个年轻人都觉得是不靠谱的。 更何况这位太子殿下的黑历史实在太多了,他会如此想,也是情理之中! 萧敬则是笑了起来,道:“英国公显然是和文字打的交道少,有此疑问也是情有可原,可咱家呢,平时却是时常舞文弄墨的,这样的字,一气呵成,又乃谢公的字迹,谢公的行书,岂是寻常人模仿的了的吗?嘿嘿……除非谢公是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才写出了这个,否则绝无可能伪造的。再者说了,以谢公之能,倘若真被人胁迫了,他随手在这奏疏里留下一些伏笔,谁看得出?” 萧敬笃定地道:“所以这份奏疏,绝对发自于谢公的肺腑,断不会有错。” “……”张懋的脸有点僵,他觉得自己像是吃了苍蝇一般。 一个太监,虽是说的恳切,可人家的意思听着很刺耳啊,不就是说自己是个大老粗,没啥文化,和文字打交道的时间少吗?这姓萧的一句咱时常舞文弄墨,那口吻,真如骄傲的小公鸡一般。 不过萧敬这话倒是说得在理的,张懋只得道:“既如此,就立即发出去,好早些将这奏疏送到陛下的跟前吧,这是好事啊,有了谢公的手书,看来……里头是绝对安全了。” 说到这里,张懋兴奋的搓着手,接着大叫一声:“来人。” 外头立马有小校匆匆进来,张懋将奏疏交给这小校道:“加急送通政司,不得有误!” “遵命。” 这大帐里,气氛一下子活跃了起来,每一个都觉得自己的肩头轻松了几分。 没出事……便好。 一旦出了事,可就糟了。 张懋眉飞色舞地道:“好啊,真好……” 牟斌一直冷眼看着一切,几乎,他如透明人一般,从未开过口。 倒是萧敬想了想,道:“不成,人追回来。” “什么?”张懋一愣。 萧敬匆匆忙忙的吩咐了一句,过了一会儿,那预备要送出急报的校尉便又将奏疏送回了萧敬手里! 萧敬板着脸道:“陛下现在正急着等消息,不知有多心急如焚,他这几日定是寝食难安,而今有了谢公手书,殿下肯定是放心了。咱左思右想,咱是奉旨来迎太子殿下的,而今太子殿下安然无恙,此时再留在这儿,也不合适,这奏疏,咱亲自快马加鞭,送回去吧,劳烦英国公和牟指挥使在这儿多呆几日,咱家得赶紧回宫去报喜。” “……”张懋目瞪口呆的看着萧敬。 萧敬已经懒得理会他们了,拿着奏疏,匆匆出去,扯着公鸭嗓子道:“来人啊,预备快马,预备最快的马……” 大帐里,鸦雀无声了半天。 说实话,这么不要脸的人,张懋见过很多,死太监理应就是这样的,有好处的事,第一个冲在前,没好处的,便躲在了背后,可是……似萧敬这样直白的,却是不多啊。 “无耻。”张懋忍不住啐了一口吐沫。 一直安安静静的牟斌,这会却是笑了。 张懋脾气不好,便瞪着他道:“你笑啥?” 牟斌淡淡的道:“萧公公不无耻,萧公公只是比谁都明白,谁才是他的主人,他的主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若是还有,那么殿下也算半个,因而在他们面前,萧公公需要伪善,需要忠厚,需要永远嬉皮笑脸,将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心底。可是……” 牟斌顿了顿,简洁有力的继续道:“可是对其他人,他便什么都不在乎了,他不在乎咱们怎么看他,不在乎别人说他的是非,他不在乎,不是因为他不善于为人处世,是因为……他知道咱们如何看待他,都没有关系,他根本不必花费心思在你我的身上,营造出所谓的忠厚、老实,自然更不必谦虚了。” “残废了的人就是如此啊!”张懋不由感慨。 牟斌抿着嘴,颇有认同的颔首点头,自己和萧敬不同,自己还多少得讲一些人情世故,因为自己在这世上,不是孑身一人,自己有亲朋好友,会有子孙后代,没有人会愿意给自己的家族招惹什么是非和隐形的灾祸。 而萧敬则不同,他只需这辈子不被陛下和太子生厌就可以了。他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呢? ………………… 萧敬可谓是快马加鞭,跑的比寻常的快马还急,几乎日夜兼程,压根就没有停留过。 等到了两日之后,他抵达了京师,整个人仿佛瘦了一圈,一脸疲惫和虚弱。 可即便到了这里,他也没有稍作歇息,直接回宫,甚至连满是灰尘的衣物都没有换下,到了宫里,一问,方知陛下在暖阁! 于是他匆匆的赶到了暖阁,深吸一口气,踏入了暖阁里,嘶哑着声音道:“陛下,陛下……” 之所以这一副乱糟糟的样子,是早有缘故的,故意而为之。 暖阁里。 弘治皇帝与刘健、李东阳正在议事。 弘治皇帝心里固然是焦灼万分,可越是闲着,心里越是一团乱麻,正因如此,所以急需寻点事做。 地崩乃是天灾,弘治皇帝不得不尤为关注,他正在听刘健的奏报:“弘治十一年,四川布政使司也遭遇了地崩,地崩的规模,比之今日灵丘县要小一些,倒塌的房屋,不过千间,这可死伤却是巨大,黄册之中,减丁七千余人,据当时的奏报,地崩所死伤的百姓并不多,反而是地崩之后,山川移位,河流改道,兼之久远不及,损失才是可怕,此非人力所及,实是…诶……” 弘治皇帝听着,却更是心忧了,若如此,灵丘县的死伤,岂不是更加惨重?且不说那些可怜的百姓,那太子和西山书院的人…… 萧敬的这一声陛下,正好打断了弘治皇帝的思绪。 弘治皇帝抬眸,便看到了萧敬。 他心里咯噔一下,又看着萧敬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样子,心感到更堵了,努力的压住那股担忧,问道:“你如何回来了?” 萧敬道:“陛下,这里有一份谢公的奏报,奴婢觉得事关重大,因而特意的送了来。” 谢迁……… 萧敬耍了个滑头,他故意略过了自己看过奏报的细节,免得到时候使自己身上有了污点。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谢迁,终于来奏报了。 自己日思夜想,等的就是这份奏报啊。 刘健和李东阳都站了起来,显然,也激动起来了。 “念!”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敢亲自去看那奏报,双手搭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忍不住有些颤抖。 “是。” 萧敬起身,展开了奏报:“臣谢迁奏曰:臣奉旨入灵丘县,赈灾、缉贼为名,寻觅太子殿下为实……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他希望萧敬赶紧告知结果,可他心里又有些不敢听下去,生怕听到什么可怕的事。 刘健也是绷着脸,手握成了拳头,手心都已湿了。 空气在这一刻,仿佛都已经凝固了。 萧敬继续道:“因顾念殿下安危,臣与诸官,会扈从数十人等,贸然入山,及至灵丘,竟不见灾象………” “什么是不见灾象?”刘健觉得匪夷所思,地崩了啊,怎么可能没见着天灾的景象呢? 萧敬没有理他,继续念下去:“所过之处,井然有序,无数灾民新建营地,营地中虽是缺粮,却也勉强至温饱,臣大为惶恐,终见太子殿下……” 见着太子了! 刘健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好啊。” 弘治皇帝脸色僵硬,许多日的精神都是紧绷,成日的挂念着那个家伙,甚至,弘治皇帝辗转难眠时,时时都在想,从前对那个小子,实在是太苛刻了,自己为何就有如此望子成龙之心呢,这个小子,打小就有些反骨,此乃天性,天性不可违背啊。 最后,弘治皇帝开始自责起来,倘若这个小子回来,自己绝不强迫他做任何事了,定要好生待他,不对他有任何的打骂,这都怪朕自己不好啊,都是朕的错,子不教、父之过也。 可即便无数自责和羞愧的情绪涌入心头,弘治皇帝却不得不勉强撑着,因为宫里早就乱了,尤其是坤宁宫,他必须得比张皇后更加坚强。所以……虽然有万分的担心和愧疚,却也只能埋在心底。 而那句终见太子殿下…… 一下子的…… 这一股情绪顿时消散了个无影无踪。 还活着…… 他还活着啊。 先是狂喜,心花怒放。 接下来,一股不可遏制的愤怒却又莫名的涌上了心头,弘治皇帝几乎是豁然而起,咬牙切齿的道:“这个畜生,他竟还活着,如此孽子,荒唐无道,他若是回来,朕不打死他,便不姓朱!” “……” 刘健等人心情一松,忍不住老泪模糊,可很奇怪,虽然陛下口口声声说要打死太子,作为老臣,他理应出来说道两句,比如陛下息怒啊,太子只是还年轻不懂事。 可现在……他有一种奇怪的心思,忍不住心里叫好,打得好,再不打,就上房揭瓦了。 正文 第四百零六章: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伟大的头脑,总是不谋而合。 不只是刘健如此的想,便是李东阳,竟也觉得陛下这句话,实是痛快。 萧敬手持着奏疏,继续念道:“营地所在,鸡犬相闻,灾民汇聚,安居乐业,此尽因殿下恩惠也。” “……” 这一句话,似乎有点夸张了。 不是弘治皇帝不相信,而是……大灾过后,你居然来个桃花源记的写法?这……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啊。 倒好像是,那地崩之后,整个灵丘县的百姓,非但没有混乱,反而还过上了舒坦的日子了。 此时,又听萧敬接着念道:“方继藩与西山书院师生人等,与民同苦,尤以殿下为甚,为修筑河堤,亲扛大石,军民百姓见殿下如此,无不钦佩,盛赞殿下,对太子殿下,敬若神明。” 到了现在,弘治皇帝的脸色,有些古怪起来了。 自己的儿子,别的或许不出挑,可是亲力亲为的事,他倒是略知一些的,好像就这一点算是最大的优点了吧。 弘治皇帝的气消了一些,心里不由想,虽是个糊涂虫,却还总算有点儿用的。 “殿下修河堤、防瘟疫,与民同苦,与民同乐,百姓无不仰赖其恩,人人称颂其德,臣驻三日,所见所闻,甚为感慨,今陛下只一子,社稷仰赖储君,储君贤,则天下可定,臣以为,太子年少,偶有疏失之处。其教授生员,可称之为明,知民疾苦,可谓之贤,太子贤明。陛下得太子,何喜如之,虽周文王得子武王也。书不云乎,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忍不住与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这篇奏疏,实在太过了,说太子贤明倒也罢了,却还将弘治皇帝比作了周文王! 关于这一点,弘治皇帝虽觉得自己有缺陷,可若是跟周文王比,都还是差了那么点儿,总还有点靠谱的。 可谢迁竟将太子比作了周武王,这周武王是何等的功业,在史上那也是一代贤主,现在谢迁竟如此吹捧太子?这太子,不惹事就好了,还指望他做周武王? 当然,真正值得商榷的是最后一句,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本来这一句中的一人,特指着是皇帝,此句出自《尚书》,原意为,天子若是有善,天下百姓便可以共享其利,则可以获得长久的安宁,于是,天下军民,便有好日子过了。 可在这里,这一人有庆的一人,显然指的是太子。 意思是,现在太子贤明,将来百姓们可以得到依靠了。 往往读书人用典,是绝不会出错的,何况是宰辅向天子的进言奏疏,一般没有人会随便用一人有庆这个典故,因为若非是特别贤明的人,否则用了,就难免有马屁拍的过猛的感觉,可是历来忠直敢言的谢迁,居然用上了这个典故来形容太子……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刘健,眼中显出着一种可以读作为匪夷所思的味道。 刘健沉默了片刻道:“谢公此人,绝不会无的放矢,老臣以为,谢公有此感慨,绝不是空穴来风。殿下……或许在灵丘县……” “是吗?” 刘健如此一番说辞,令弘治皇帝的心情一下子舒畅了。 当今的风气,早不似明初了,大臣们最爱揭宫中的短,虽然他们会很敷衍的说几句圣明之类的话,可敢于说出一人有庆这样的典故,却是极罕见的! 毕竟成化朝的时候,内阁大学士万安、刘吉人等,因为只知道溜须拍马,已被人讥讽为‘纸糊三阁老’,以至于新君登基,这三人的名声臭不可闻,便立即让他们致仕还乡,而到了现在,不但这三人在千秋史笔上被视作了笑柄,便是他们的子孙,亦是抬不起头来,被人各种讥讽。 天下的读书人,但凡提及这三人,无不带着戏虐之色,各种讽刺他们的故事层出不穷,有了这个前车之鉴,谁还敢学他们? 弘治皇帝终于露出了舒心的笑容,道:“太子这个人,太鲁莽,可是朕知道他的心里头,还是晓得一些事的。” 刘健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有了谢迁的背书,他们突然觉得,似乎太子殿下也并非那样坏了。 也不知那灵丘县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奏疏里说的也是笼统,语焉不详,可是使谢公的态度来了个大转弯,他们便也颔首点头道:“是啊,太子殿下还是……不错的。”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忙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令弘治皇帝有些心疼,因为自己的儿子如此,所以才让这萧敬一大把年纪跑前跑后,想来得到了消息之后,这一路的来送奏报,定是累坏了吧。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道:“萧伴伴,你辛苦了。” 萧敬眼眶通红,道:“此前太子殿下不知所踪,奴婢和陛下一样,都是忧心如焚,犹如万箭穿心哪,奴婢得了奏报,念着陛下在宫中寝食难安,如此重要的奏报,又不敢假手于人,奴婢便星夜兼程,一路赶来,只愿意陛下能立即得到太子殿下的音讯。” 弘治皇帝又是唏嘘,萧伴伴这个人,还是太实在啊。 可细细一想,他这么多年来跟着自己,感情深厚,如此做,也是理所当然。 “你与英国公驻扎在灵丘县时,还得到了什么消息?” “奴婢只知太子殿下平安,因而放下了悬着的心,英国公在确定厂卫的探子、细作进入了灾区,没有寻觅到贼踪之后,便也放宽了心,派人驻在外围警戒。” 弘治皇帝听了萧敬的奏报,一颗心总算是彻底的悬下来了,有了谢迁的奏疏,再加上萧敬的印证,这样看来,太子根本没有丝毫的危险,至于他在里头折腾什么,管他呢,只要人安全,他爱折腾,就折腾去吧。 何况……不是还有一句‘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吗? 这是大好事啊。 自己就这么个儿子,这历朝历代的天子们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别人防备着东宫,唯独自己从不防备,这不只是因为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而是源于自己的童年的经历! 他是将朱厚照,视若自己生命中的绝大部分。 太子若能得到如此高的评价,百姓们当真可以仰赖他。 这……岂不正是自己平生所愿吗? 弘治皇帝心情大好,哈哈一笑道:“这个小子打小就顽皮,话多,事儿也多,可朕知道,他性子里也是有宽厚的一面。不过……还得得再敲打一下,他毕竟是太子,就该是有太子的样子,以后得让人将他盯死了,再不可教他如此胡作非为。” 刘健等人,其实心里还是有着后怕呢。 不过更多的,却还在琢磨着谢公为何用这个典故! 刘健笑吟吟的道:“是,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那谢卿家,可从来没有对朕说过一人有庆的话,想不到竟对太子说了,这份奏报,传抄明日的邸报吧,太子不知所踪,朝野内外,沸沸扬扬,少主不见踪影,难免使天下议论汹汹,现在既然有了消息,也该安一安他们的心了。” “……”刘健有点懵逼。 心里不由的想,老谢啊老谢,你可想过你写出这么一份奏报来会是怎样的效果吗?这下子,你可在风口浪尖上了。 而陛下虽说是想用这份奏报来平息当下的言论。 却颇有几分炫耀的心里。 担心了这么多日子,等来了一个一人有庆,虽还觉得后怕,似乎也不太亏。 弘治皇帝是个真心爱护百姓的人,却也是个很在乎名声的人,他爱惜自己的羽毛,自然也就会爱惜太子的羽毛。 他希望天下人看待太子时,是带着敬仰的。 既然弘治皇帝如此吩咐了,刘健也只好道:“遵旨。” 弘治皇帝点头道:“好了,卿等退下吧,朕有事。” 这句所谓的有事,便是要去坤宁宫。 毕竟这么多日子,张皇后是瞒不住的,太皇太后那儿倒还能敷衍过去。 这张皇后很是担心,而弘治皇帝却一直都在安慰她,告诉她身边有这么多西山书院的生员,又有方继藩,方继藩这个人,还靠不住吗? 当然,弘治皇帝心里是忍不住想骂,坏就坏在这个方继藩的身上,就是这个家伙跑了,太子才是受了启发,也就跟着跑了,果然是两只臭虫在一起,臭味相投啊。 可张皇后,竟真有点儿信了弘治皇帝的鬼话,虽还是不免焦灼和忧虑,倒也不至寻死觅活。 现在终于有了确切的消息,弘治皇帝便觉得赶紧送去,亲自告知才是。 捏着这一份奏报,弘治皇帝心里百感交集,他也不知到底是该骂这个儿子混账呢,还是夸这个家伙有了长进。 在这复杂的心思之下,他匆匆赶到了坤宁宫! 下了步撵,有宦官要赶紧进去通报,弘治皇帝则是摆摆手,朝他摇摇头。 接着便大步流星的往里走,不过今儿这走起路来,显然比平日要虎虎生威了很多。 正文 第四百零七章:入朝 片刻之后,张皇后已低头端详着奏疏了。 朱秀荣悄然的站在张皇后的身后,细细的观看。 见儿子平安,近来因为忧虑而略显憔悴的张皇后,终于吁了口气,一张带着愁容的脸也舒展了开来,彻底的放下了心来。 她微微转眸,看着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厚照真是个不计后果的人啊,陛下,往后可要看严了,万万不可再出什么事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皇后此言甚是,待他回来之后,一定狠狠惩治他。 朱秀荣的视线依旧还在那奏疏上,只是嘴里也轻轻的舒出了口气,想来之前也是忧心了很久,现在知道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便也轻松下来了。 弘治皇帝落座,呷了口茶道,语气里多了几分慎重道:“为了防微杜渐,朕得寻个法儿将这些无法无天的人困住才好,此番他们也算是有了功劳,朕不便严惩,却还得想个法子敲打一番才行。” 弘治皇帝一时恍然。 张皇后又不由得取了奏疏,又细细看了看,才道:“谢卿家,竟也只身进入灾区,这……” 弘治皇帝看了张皇后一眼:“你是没见他点选的佐官,这些人,可都是为人父母的人,朕的儿子不见了踪影,焦灼万分,他们的儿子也在那是非之地,哪个还坐得住?若等调集人马,怕是黄花菜都凉了,此番谢卿也甚为辛苦啊。” 说罢,很是感触的摇了摇头。 果然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亦或是清贵的臣子,终究都是血肉之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那都是骗人的,只不过平时天塌下来,没塌在自己至关重要的人身上罢了。 弘治皇帝道:“朕立即召这些人回来,想来大军很快便可清理出官道,只要大军能够进去,一切就好说了。这一次是给了朕极大的教训,不过于太子而言,也未尝没有一点收获。” 弘治皇帝努力想了想:“总之,一切等回来再说吧。” “还有那方继藩。”弘治皇帝冷着脸继续道:“此次太胡闹了,闹出了这么大的事,以至满朝不得安宁,这一次也绝不能轻饶了他……这也是幸好平西候不在京里,若是在,依着他的性子,还不知怎么样呢,疯都要疯了,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可看看他们……” 朱秀荣站在一旁,轻轻道:“儿臣听说,地崩之后,地动山摇,可怕得很,方继藩急着去救灾,尚且情有可原。” 弘治皇帝怒气稍减一些,便又宽慰道:“最奇怪的是谢卿家,他的这份奏疏,有些怪。” …………………………… 谢迁的奏疏传抄入邸报。 本来朝野内外,都是焦灼万分,见太子殿下平安,许多人的疑虑方才稍减。 可不少臣子看到了谢迁的奏疏,却是炸了。 太子这是胡闹啊! 身为太子,跑去那等危险的地方,这还了得? 作为内阁大学士,此番钦命去灵丘县,不狠狠批评太子倒也罢了,谢公居然如此极尽阿谀奉承,这是要做什么?是想平息此事的影响吗?想要为这次可怕的事转圜? 若不是谢迁平时还有一些清名,不是因为他是宰辅,而当今天下的内阁还算是齐心,倒也没什么暗中使绊子的事,因而,虽然在下头,议论汹汹,可在明面上,却也没有人敢贸然弹劾和发难。 只是,这京里不免有着几分肃杀的气氛。 …………………… 京里飞马送来了圣旨。 而此时,张懋已率民夫和兵卒打通了官道,等张懋抵达了营地,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果真是秩序井然,鸡犬相闻。 不过,张懋现在没心思管这些,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去找方继藩。 方继藩那厮,才安分了几天啊,现在又闹出这等事,他爹若知道他进了这里,非要晕死过去不可。 张懋气咻咻的,四处寻找,最后才知道,原来方继藩留下了生员,和太子殿下得了旨意后,已和太子一道回京去了。 而谢公显然对太子和方继藩不太放心,生怕再出什么幺蛾子,厚着脸皮,与沈文人等会同一些随扈,放弃了洗衣大业,也跟了去。 人走楼空啊。 张懋原是一肚子的气还没发出来,现在有点儿发懵,这真是泥猴啊,怎么抓都抓不住。 他倒是没有太多的心思继续在这事上计较,因为紧接着,大量的军粮送达,此处乃太子殿下赈济的所在,这京营上下,乃至厂卫,谁也不敢轻慢,倒也与百姓相安无事,分发了一些军粮,继续鼓励灾民们对灾区重建。 ……………… 而在另一头,朱厚照和方继藩等一行人已出了灵丘县。 事实上,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是被押解着回京的。 十几个大臣盯着,动不动就发动‘殿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技能。 甚至到了夜里,谢迁、沈文等人还分了两班值守,一群人守上半夜,一群人守下半夜。 便连朱厚照和方继藩所骑乘的马匹,谢迁非要在马桩子上打了几个自觉得一时半会都解不开的死结,方才安心一些。 他就差恨不得直接给这两个家伙直接下了泻药,然后将人抬回去,这样,反而省事一些。 方继藩心里只是笑,谢公这些人,真是太不省心了。 殊不知这太子殿下,后来成了正德皇帝,在历史上,人家也偷偷的开溜,可一旦被一群大臣紧急追赶回来,便会踏实一阵子,绝不会在生事,老老实实的由着大臣们将他押回去。 在史料里,相关于朱厚照的记录中,次数较多的就是‘夜奔’。 这里的所谓夜奔,其实并不是神经衰弱的患者,夜里吃饱了没事,晚上要放飞自我,喜欢到处瞎晃悠。指的是偷偷溜出宫去,甚至溜出京师,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正德朝的大臣们,是最操心的,不但国事如麻,还得负责随时追捕皇帝,因为让寻常人去追,就算找着了,也没人能把皇帝劝回来,级别低的官员,大抵也是如此,最后只能是内阁大学士,以及各部部堂亲自挂帅,他们都曾有追捕至居庸关和大同的记录,可谓血泪斑斑。 朱厚照回去的路上出奇的老实,无论别人怎么盯着他,他该赶路便赶路,该吃便吃,该睡便睡,宛如一个乖宝宝,有时夜里起来,见下榻的驿站房外人影幢幢,几个眼眸里布满血丝的大臣在外头冒着夜里的寒风,缩着身子来回走动,他还特意趿鞋而起,开门道:“几位卿家辛苦了,冷不冷,到屋里看着吧,饿不饿?” 大家面面相觑,总是警惕的看着朱厚照,他们十分怀疑这屋里可能藏有某种能晕倒人的迷药,于是拨浪鼓似的摇头。 方继藩比朱厚照更踏实,就仿佛是上了*院的大*客,在一番折腾之后,进入了圣贤模式,此前叫着小乖乖,提起了裤头,点燃起一根香烟,吞云吐雾一番,便严厉批评娼妇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苦口婆心的想要劝说*子从良了。 他夜里睡的很踏实,因为总有一个魁梧的身影在外头,胡开山是很实在的人,他要保护恩公,因而方继藩若在里屋睡,他便在外厅里歪着脑袋打呼噜,这呼噜震天的响,如山崩一般。 平时的时候,胡开山也是对方继藩寸步不离,方继藩坐着,他便侧立一旁,方继藩走动,他便远远跟着,他太过魁梧,真的如狗熊一般,走在哪儿,都十分碍眼。 方继藩也由他,他很喜欢这个忠厚的山西大汉,朴实,忠厚,和自己性格一样。 除了吃的多了一些。 谢迁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透支了,每日起来便腰酸背痛,这般的颠簸和长途跋涉,还需操着一肚子的心,真不知何时是个头啊。 倒是沈文,对谢公有些担心起来。 其实他挺佩服谢公的,此前多有得罪,那也是没法子,儿子面前,你谢公算个什么?而如今,儿子找到了,心头大石放下,这不太算一回事的谢公,就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了。 他见了谢公便发自肺腑的笑,也为谢迁而担心,谢公的奏疏已是送去了朝廷,那奏疏,谢公虽然没说,可毕竟瞒不住,出了灵丘县,遇到了在外围警戒的官员,一打听,方才得知了一人有庆这句话。 “谢公……”寻了机会,沈文上前道:“谢公的奏疏……下官略有一些耳闻……” “噢。”谢迁淡淡的应了一句,至今还心里有气呢。 “下官以为,这篇奏疏倒也名副其实,只是……”沈文表明了自己的担忧。 谢迁却是面无表情的道:“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这个无妨,老夫又不是愣头青…” 说到愣头青,沈文脸一红,这说的……不就是自个儿吗?想当初…… 谢迁脸上浮出了几分深意,又道:“此番入朝,自然不会落人话柄,你真以为老夫在灵丘只顾着洗衣吗?”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父子深情 谢迁鄙视的看了沈文一眼。 洗衣,确实成了谢迁有点抹不去的污点。 他几乎可以想象,将来修撰皇帝实录时,上头必有写书着内阁大学士谢迁洗衣的记录。 想来这洗衣宰辅,定会名流千古,这……太不严肃了。 实在是太难为情了啊。 谢迁突然的目光一转,向沈文道:“此次西山书院入灵丘,令老夫想起一件事。” 沈文道:“还请谢公见教。” 他听到谢迁早有准备,因而也就放下了心,现在谢迁突然有话说,沈文也打起精神,整个人严肃以待。 谢迁道:“西山书院一直在说知行合一,还有什么同理之心和大道至简,你难道不觉得此次入灵丘救灾,与此有关吗?” 沈文便皱着眉头想了想,才道:“下官也在想这件事,他们奉行书不必读太多,更讲究经世致用,将繁复的学问精简,认为孔圣人的原句便是最好的圣人之道,不必费尽心机去钻研圣人的真谛,却乐于去学习其他的本事,即便是农垦、骑射,总之,但凡是经世之学,无论贵贱,都肯去学,去做,哎,说句不该说的话,方继藩和王守仁,这是生生将好好的读书人变成了一群泥腿子啊。” “可是……”沈文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谢迁,话锋一转:“下官又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下官忝为翰林大学士,也算是学贯古今了,不知读了多少的经义和经注,可事实上,圣人之道到底是什么,越读反而越糊涂了,你说一句子曰,许多人却是花费毕生的经历去琢磨和细究,纵览圣人的生平,而后再琢磨出这一句中到底有什么深意,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天下的读书人又有几个能深究出这里头,到底是什么道理呢?论语不过万言而已,可对里头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反复的琢磨和推敲,为的……又是什么?下官在想,或许我们的后人们再不会像我们今日这般整天抱着一部书,因书里的一句话,便穷经皓首了吧。” 沈文显然不知道,其实像他们这样的学问人,只要人类还会继续繁衍,就永不会消失的,就譬如在后世,依旧还有红学家,抱着一部红楼梦,研究一辈子,通过书里一句话,便可写出几万字的论文,水平造诣之高,令人佩服。 当然,红学家有官学和野生两种,可无论如何,这些人即便是有编制的,也不会成为一方父母官,只抱着一部红楼里的道理去治理一方,甚至治理天下。 谢迁微笑道:“我看哪,没这样简单。”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天下的读书人,多少人在读程朱,又有多少人,将毕生的心血都用在穷经皓首上?新学还嫩着呢,它想要说服你我容易,想要说服陛下容易,想要说服一百人,一千人也容易,可只要天下人都还在读程朱,科举,就绝不敢废黜程朱经注,科举只要还是代圣立言,代程朱立言,那么新学,就不过是蜉蝣撼树而已。” “自然,老夫对他们还是颇为钦佩的,老夫老了,见识了许多事,终究知道什么叫做说来容易、做来难,也见多了穷经皓首之人,侃侃而谈,坐而论道。可一旦临事了,却是束手无策!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不能一概而论,却也有其道理的。进京吧,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进了京师,交卸了使命,你的儿子找到了,老夫也找到了太子,我们心里头,大石也就落定了。” 沈文却是脸一红,带着几分不好意思道:“当时犬子生死未卜,下官人等确实是忧心如焚,所以……” 谢迁摆了摆手道:“老夫理解,若是老夫的儿子也被方继藩糊弄得晕头转向,命都不要,也如令子一般,闹出一出生死不明,估计老夫的表现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这是人的本性啊,即便是禽兽,亦有舐犊之情,有什么好羞愧的呢?你别看老夫平时在庙堂之上振振有词,满口都是大道理,可有些大道理,老夫何尝不是自己都不信呢,不过是为辩而辩罢了,何况太子殿下不见踪影,陛下不也急得乱了方寸吗?” 谢迁背着手,面带微笑道:“可是啊,下一次,可不能如此了。” 沈文吓的脸都白了:“可不能再有下次了,再有下次,下官非要和方继藩拼命不可。” 谢迁抿抿嘴,却是目光幽幽:“这话就说的早了,你还是不懂人性啊。” “……” 谢迁呵呵笑道:“世上的事,最难的就是迈出第一步,有了一,便会有二,有了二,就有了三,三生无穷,此非人力可阻。” 沈文猛的打了个激灵,突然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谢迁却觉得心里痛快了,这些家伙们,可折腾得自己够呛啊,堂堂内阁大学士,被一群属官绑了票,真是岂有此理,现在……你们开心了吗?来啊,笑啊,且看你们还笑得出吗。 …………… 越是到了京师,朱厚照就变得有些不安分起来了! 虽然表面看似很乖巧,不吵不闹,也绝不寻思逃跑的事,可内心却是焦虑起来,尤其是到了第六日,这队伍走走停停,京师的轮廓已到了眼前,朱厚照的忧虑更甚。 方继藩看出了他的担忧,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有些忐忑,还是太年轻,太冲动啊。 终于,朱厚照再也淡定不下来了,寻了方继藩便道:“这一次回去,只怕日子不好过了,哎……” 一声叹息,很是忧愁! 方继藩却摇头道:“殿下不必担心。” “为啥?” 方继藩道:“殿下以为陛下疼爱殿下吗?” 朱厚照懊恼的想了想,才道:“可能有一点吧,不过厌烦多一些。” 方继藩又摇头道:“那么殿下孝顺陛下吗?” 朱厚照似乎感觉自己的人品受到了侮辱,顿时怒道:“这也要问,自然孝顺!” “有多孝顺?”方继藩反问。 朱厚照沉默了,良久道:“就是极孝顺便是了。” 方继藩微笑不语。 这一点,他是相信的,朱厚照所言,绝对发自肺腑。 明史之中,一般不会记录太多天家的私情。 而朱厚照是否对弘治皇帝孝顺,其实不是当事人,一般人也很难窥视朱厚照的内心。 可方继藩却在《孝宗实录》里见过一个不起眼的记录,而这记录,足见朱厚照与弘治皇帝父子情深。 记录之中,说的是弘治皇帝驾崩之后,朱厚照克继大统,并且亲自参加了弘治皇帝的朝祖礼。 朝祖礼,是汉人们一个古老的习俗,父亲去世之后,做为儿子的,要亲自扶棺,送去陵区下葬。 于是乎,问题就出来了,皇帝不是寻常百姓,寻常百姓送棺入葬,往往也就一两里路,这埋葬的地方也就到了。 而大明的皇陵,距离紫禁城,那可是足足百五十里路啊,明陵的位置,是在后世的昌平县。 一百五十多里路,而且这一路上,还需尊崇无数的礼仪,需一丝不苟,不但要沐浴更衣,而且这一路,还不可停顿,一百里路,需扶棺,不得乘撵,不得坐轿,不得坐车,便是现在的人,走百里路,都足以让人虚脱,何况是养尊处优的堂堂天子? 因而,大明历代天子,都不会亲自出席朝祖礼,太辛苦了啊,自己是新皇帝,九五之尊,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身边有佳丽环伺,大权在握,随便下一道旨意,让英国公或者是成国公代表自己去扶棺,主持朝祖礼就是了。如此,还可美其名曰,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万民,皆仰赖于朕云云。 而朱厚照,就是个特别,居然亲自跑去扶棺,这么一个被后世某些史学家定位为昏庸糊涂的皇帝,从紫禁城出发,扶着大行皇帝的棺椁,跋山涉水,花费了足足数天时间,步行到了昌平! 这一路,想来还需哭哭啼啼的,不知多少次伤心欲绝,水米不进,单凭这一点,方继藩其实就已经肯定,朱厚照平时虽是见了弘治皇帝都是绕着路走,还多有吐槽,可内心对弘治皇帝的感情,却绝非寻常人可比的。 你可以不客气的说,这人就是个人渣,很多时候,办的就不是人事,可谁若说他不孝,方继藩第一个砸烂刘瑾的狗头。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道:“殿下孝顺陛下,诚如陛下亦是爱护殿下啊,所以殿下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殿下若是害怕陛下责罚,大不了乖乖认个错就是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陛下对殿下,不过是秉持着父亲该有的严厉罢了,不要怕,如以前那般,到时乖乖跪下,诚恳的认错就行了,放心,陛下一定会宽恕殿下的。” 抿抿嘴,方继藩不忘嘱咐一句:“记得到时说,殿下去灵丘,并非是臣主使,是殿下自己哭着喊着要去的,臣极力阻止,泣血哭告,可殿下依旧一意孤行……殿下,真的真的,拜托了。” 正文 第四百零九章:今儿,你有难了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觉得方继藩又想拿自己当枪使了,他老大不乐意的道:“兄弟情深,你不说,本宫也知道咋做,可你这样一说,本宫心里便难受了。” “不难受,不难受。”方继藩用温和的口吻道:“可不说,臣心里才难受啊。活着挺好,臣还想继续苟且偷生下去,要是没了臣,殿下也会寂寞的,不是?” 京师已在眼前,太子的车驾一出现,便已有人飞报入宫。 紧接着,宫里一行禁卫飞马而来,迎了太子。 方继藩想默默的溜回家去,可同禁卫来的宦官道:“新建伯,您等一等,陛下有交代,太子殿下与新建伯一同入宫觐见。” 谢迁等人面无表情,自是和朱厚照和方继藩分道扬镳! 某种程度而言,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副哭丧着脸的样子,谢迁的心里挺愉快的,心底深处,居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爽感。 他恭恭敬敬的朝朱厚照行了个礼:“殿下,老臣告辞。” 这趟出门,干的都是苦力活,再说这长途跋涉的,是真的累了,谢迁需歇一歇。 朱厚照和方继藩乖乖的至紫禁城,由午门进入,待到了暖阁。 这暖阁里,弘治皇帝只一人坐在御案之后,不发一言的低头看着案牍上的奏疏。 朱厚照啪嗒一下,便跪了,道:“儿臣万死之罪。” 这一次很干脆,没有一丁点的拖泥带水,朱厚照磕头道:“儿臣实不该胡跑,让父皇和母后担心,儿臣以后……再不敢了。父皇,这些日子,令您受惊不小,儿臣万死难恕,恳请父皇责罚儿臣,儿臣甘愿领受。” “……”弘治皇帝抬头,定定地看着朱厚照。 一旁的方继藩也连忙道:“臣也万死,臣千不该万不该……” 弘治皇帝本是抱着狠狠收拾的心态,可朱厚照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令他有些诧异,他盯了朱厚照半响,那之前积压下来的火气,竟是在缓缓的消散了! 最终,他摆了摆手,叹了口气。 这个令他忧心了多天的儿子,黑了,也瘦了。 眼前如此,他怎么还狠得下心呢? 于是他淡淡道:“要惩罚,也等明日吧,明日朝会礼议,到时自有人弹劾和历数你们的罪状,你们回来,也是辛苦,今儿先去歇了吧。” 先是将人召来,可转眼之间,却又将人赶走。 可见在这个过程之中,弘治皇帝的心思,是有许多次反复的。 朱厚照如蒙大赦一般,忙是磕头道:“谢父皇。” 这时不走,还等到何时?方继藩也忙道:“臣告退。” 从暖阁里匆匆而出,两人都不约而同的舒出了一口气,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待二人到了午门,朱厚照道;“那朱小荣,东宫那儿实在不便,老方,她就先养在你那吧,你好好待她。” 方继藩的脸顿时不好看了,他不太乐意,这就是个酱油瓶啊。 朱厚照瞪了方继藩一眼,随即道:“你不肯,本宫就去和父皇说……” 方继藩再不迟疑的道:“肯,怎么不肯,自家兄弟,别说是家里多一副筷子,便是教臣将心窝子掏出来,臣若是皱眉,就不是东西。” 朱厚照这才高兴起来。 二人在午门分道扬镳,刘瑾跟着朱厚照,而胡开山则跟着方继藩。 方继藩唏嘘了一阵,终于回到了方家。 “回来了,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邓健一直倚门而盼,前几日就得知皇帝下旨召少爷回来,掐指一算,大致时间就在这两日,因而他每天都在门前等! 此时他一见到少爷骑马回来,便乐得手舞足蹈:“少爷……您可回来了啊。” “啊……是啊……”方继藩落马,疲惫的道:“准备好酒菜,饿了,噢,给后头那……那个……”方继藩想了想道:“给他准备一盆饭,里头多加肉,酒就别让他喝了,喝酒乱性。” 邓健的脸上美滋滋的,可当目光落到后头的胡开山身上的时候,笑容逐渐的消失了,纳闷的道:“少爷……他是谁啊。” “跟班。”方继藩回头看了胡开山一眼,胡开山一直都在步行跟着方继藩,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因进了京,他数十斤的石斧用不上了,太招摇,太显眼,会吓坏小朋友的,因而空着手。 方继藩打算给他打制一根铁棍,嗯……数十斤的那种,比他的人高,实心的,除了不会伸缩之外,几乎就是金箍棒的形制。 带棍棒出门,低调,深藏功与名。 邓健一听跟班二字,脸上变掠过了一丝幽怨之色,一双小眼睛瞬即的多了点水气。 可方继藩并不太照顾他的情绪,随意的回头一挥手道:“小胡。” “是呢,恩公。” 方继藩看着这张憨厚的脸,突然又想起了朱厚照时常在背后嘀咕的话,这么高大的人,他娘是咋…… 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道:“吃饭去,往后别叫恩公,叫少爷,以后,我养你!” 呃,原本以为这句话,是该对妹子说的,谁料第一次开口,竟是对一头狗熊。 胡开山却是执着的凛然道:“恩公……” 他感激方继藩想方设法赦免了他,虽然对这赦免,起初还是半信半疑的,可等当他发现自己当真恢复了清白之身,心里便感激了。 恩公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啊,能为他效劳,真是三生有幸。 回到家里,舒舒服服的歇了一晚,次日清早,方继藩穿了朝服,便乖乖的到了午门。 今日乃是旬日的朝会,人很多,所有五品以上的官员都来了,除此之外,还有翰林、御史人等。 气氛……有点不太对。 而这气氛,显然不是针对方继藩来的。 大家对于这位新建伯,完全无视了。 方继藩明显看到不少大臣,都用着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午门那儿的谢迁。 方继藩心里大抵清楚了。 发生了如此严重的事,御史和翰林清流们肯定不满的。 太子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这若是发生了一丁点意外,谁担当得起这个责任? 所以,太子是个混账。 至于方继藩……已经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彻底被他们放弃治疗的对象。 因而,方继藩虽也是个混账,可是他们已经对方继藩不抱有太多的期待,所以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失望了。 可谢公不一样啊。 谢迁乃是内阁大学士,乃当代名臣,可谢公你竟然上书盛赞太子和新建伯,这又是几个意思呢? 什么人最可恨? 叛徒! 太子和新建伯胡闹,你谢迁竟然盛赞?即便是太子和新建伯救了灾,那又如何? 昨天夜里就已有不少年轻的官员躲在房里密谋了。 众人义愤填膺,一个个怒不可遏的骂了谢迁一晚上。 谢迁则是面不改色,老神在在,没事人一般,正和刘健与李东阳谈笑风生,似乎没有因为这气氛而坏了心情。 方继藩想了想,便站在角落里! 不得不说,谢公很了不起啊,他实话实说,为自己和太子脱罪,是条汉子,可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离的远一点的好。 谁晓得,这角落里,有两个平时大臣们压根不屑一顾的人也正好站在这儿。 “世侄,你好呀。”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 方继藩回眸,便看到了张鹤龄笑容可掬的脸。 “见过两位世叔。” “不要客气。”张鹤龄笑吟吟的道:“世侄,你晓得不晓得,咱们兄弟二人已经第九次打破了农家乐挖红薯的记录了。” “……” 智障!方继藩心里默默地道! 不过看这两位,确实也黑了,瘦了,想来为了收红薯,他们没少在农家也里挥汗如雨,这属于资深玩家啊。 方继藩便笑着道:“两位世叔,真的很了不起。” 一旁的张延龄眉飞色舞的道:“世侄知道这红薯怎么刨的吗?” “……”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忍不住笑了,得意非凡,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满足,这辈子,两兄弟都没做成过啥事,终于扬眉吐气了,通过农家乐的挖红薯,一骑绝尘,不断刷新纪录,真是风光无限。 “知道怎么样挖红薯才快不?”张鹤龄笑吟吟的捋须。 方继藩依旧摇头。 张鹤龄手搭在方继藩的肩上:“贤侄啊,下次我们教你,别客气,都是自己人,有闲来家里喝碗红薯粥啊。” “噢。” 张延龄眯着眼,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方贤侄,我们兄弟是历来讲道理的,你也知道,你占了我们的西山,到头来,我们不还是决定原谅你?不过今日……别怪世叔没提醒你,看看你左边那人,知道那人是谁不?告诉你,今儿你有难了,人家早就预备好了奏疏,要弹劾你们,你们去灵丘的事,闹得太大,满朝哗然,大家都准备着非要给予你们一点颜色不可呢。” “噢。”方继藩很老实的样子:“小侄不操心,就等人弹劾呢。” 说着,方继藩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 怕弹劾,那还叫方继藩吗?不如叫小猪佩奇好了。 看着方继藩的笑容,张鹤龄和张延龄心里一凛,姓方的,很嚣张啊! 正文 第四百一十章:民贵君轻 朝钟一响,百官觐见。 谨身殿里,弘治皇帝高坐,朱厚照乖乖的跪坐在一旁,显得有些焦虑和不安。 等到百官行了礼,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的只道了一声平身。 声音落下之后,殿中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似乎弘治皇帝也意识到今日的不同寻常,不过他摆出了超然的态度。 刘健扫视了殿中一眼,才徐徐出殿道:“今日朝议……” “陛下,臣有事要奏。”还不等刘健把话说话,礼部给事中刘安就站了出来。 刘安大义凛然的样子,在他来之前,他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所奏何事?”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意思是,看着吧,这就是你胡闹的下场。 朱厚照便把头低垂了下去,一副乖巧的模样。 刘安振振有词地道:“陛下,臣首先要弹劾的是新建伯……方继藩……” “……” 什么?不对啊…… 方继藩原以为,这些吃饱了就爱找人茬的家伙,第一个弹劾的该是谢迁才对。 毕竟那是你们纯洁队伍里出来的叛徒啊。 你们嫉恶如仇,这冤有头债有主,犯事的是太子,背叛了你们的乃是内阁大学士谢公,怎的最后,我方继藩竟是首当其冲了? 还有天理吗?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出班,这等事,是决不能惯着的,敢情你们思来想去,觉得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不好惹;谢公乃内阁大学士,似乎还得到了刘健、李东阳的支持,也不好惹!于是你们就认怂了,便觉得只有我方继藩好惹,是吧? 方继藩道:“我咋了?” “……” 众人看着方继藩。 这家伙,好大胆。 连弘治皇帝都皱眉,觉得方继藩有点无礼了,被弹劾就被弹劾了,你瞎嚷嚷什么? 刘安气定神闲,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他是给事中,是清流,必须得有涵养,此乃古之大臣之风也。 方继藩自己跳出来,这等同是撞到了枪口上了,他平静的口吻:“书院的读书人,本是以读书为首要之务,新建伯为何不务正业……” “没有不务正业。”方继藩很不客气的打断刘安的话,道:“我教书教的他们好好的,西山书院,个个都是人才。” “……”刘安有点无语。 不过说起来,其实这话也没错。 谈及到了西山书院的教学质量,那是没人敢说什么的,方继藩的下头,有多少进士和举人啊。 刘安便不甘心道:“可贸然带他们去灾区,这合适吗?如何对得起他们的父母,若是出了意外,你担当得起吗?” 方继藩气定神闲的再次回击:“担当得起!” “……”刘安有些生气了,深吸一口气:“好,那么敢问,若是有人死了,你如何担当?” “死了就死了……”方继藩笑了:“多大点事儿啊,下辈子投胎时注意点不就好了?” “……” 这一下子,炸了锅。 这说的是什么话,这不是东西啊。 沈文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自己人……新建伯……我们是自己人啊。 虽说对于方继藩带着儿子冒险,他心惊肉跳,可不管怎么说,他的儿子自从进了西山书院,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心里甚是欣慰!他对西山书院自也是有抱怨的,可真撤除了西山书院,或是给方继藩惹来了其他的麻烦,将来他儿子又咋办?心里过意不去啊。 他还等着儿子中进士呢。 可是……新建伯……这话,不地道啊,什么叫多大点事? 沈文憋得难受,想死。 至于其他人,则算是见识到了这位患有脑疾的小伯爷的厉害了。 这人真的是厚颜无耻! 刘安则是乐了。 他很期待方继藩的表演,这个小子,纯属智障,于是他乘机追击:“新建伯方才说什么?” 方继藩大喇喇地道:“没有听见吗?那我再告诉你,死了便死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你就是这样对待书院的生员?他们可都是有功名的人,都是我大明的俊才。” 刘安就差一点说,这些人都是朝中大臣们的子弟啊。 他们的命不要紧? “生员如何,功名如何,俊才如何?”方继藩显得满不在乎。 “……” 好吧,这纯粹的讲话是给聊死了。 这家伙,不但没有为自己辩护,却仿佛是嫌自己身上的脏水不够多似的,拼了命的把一切的污秽和龌蹉都往自己身上揽,疯了吧? 说实话,弘治皇帝都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了。 这给事中刘安,可是专职的清流言官,主要负责的,就是找礼部的茬,你方继藩没本事辩护倒也罢了,竟还好意思出来献丑,结果被人吊起来各种鞭挞。 许多大臣已经蠢蠢欲动,很想痛打方继藩这落水狗。 只见刘安厉声道:“够了!新建伯,你闹够了没有,在这朝堂之中,大言不惭,真是胆大妄为。” 方继藩一脸有些懵的样子,道:“我大言不惭,还是你大言不惭,你声音比我还大!” 这一次却又轮到刘安懵了,刘安咬牙切齿地道:“本官忝为礼部给事中,上书言事,理所应当!” 方继藩恍然大悟的样子:“噢,原来如此。” 刘健站在一旁,也是想死的心情。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蠢货啊,还噢,你这家伙,现在才反应过来? 耻辱啊! 殿中的武勋们,一个个埋着头,不敢把头抬起来,说实话,和方继藩一起做大明的勋贵,挺丢人的。 “看来……”方继藩叹了口气:“是我的不是,就不和你争了。” “你现在想走?”刘安气势如虹,可没打算放过方继藩。 方继藩很理所当然地道:“我还是孩子!” “……”刘安后退了一步,震惊了。 一个人,到底要有多厚的脸皮,才能说出这样的话。 他气得发抖:“莫非,你还想说自己患有脑疾,所以你便可以这样放肆?” “对呀。”方继藩很干脆的点头。 角落里,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站在一起,两兄弟咬着耳朵:“哥,我怎么觉得这方继藩……脑子真有问题啊。” “不要胡说。”张鹤龄淡定自若,捋着须道:“要相信新建伯,他不会这样蠢的,吾早看他乃非常之人,嗯……要相信他。” 这声音,有点颤抖。 从前他们耍方继藩,以为方继藩是智障,后来亏的底裤都没了,若不是靠着自家阿姐贴出了体己钱,两兄弟非要去吃土不可了。 而今,事情过去了。 张鹤龄是绝对无法接受方继藩是个智障的,这样的智障玩意,若都可以把自己糊弄得团团转,这已经不是面子的问题了,这涉及到了自尊心,他可以接受自己坑一个聪明人玩砸了,可以接受方继藩智力超群,所以自己赔了夫人又折兵便是合理的,可他万万无法接受方继藩是个智障啊。 刘安则已气得发抖,脸唰的一下,白了:“新建伯,这里不是你胡闹的地方,你……你……你口出狂言。” 方继藩很天真地问道:“我出了啥狂言?” “你……你开设学堂,视自己的生员如草芥,我来问你,虎毒尚且不食子,汝虽非他们的父亲,却以他们的恩师、师公自居,竟这般视他们的性命如儿戏?” 这是,方继藩的眼睛忍不住看向了谢迁。 谢迁依旧面无表情,老神在在。 方继藩最佩服的,就是谢迁这一点,杀人不见血,因而对谢迁有点儿生畏起来。 方继藩微微一笑道:“对啊,他们本就可以去死,不但他们可以去死,你也是可以去死的,他们算什么,你口口声声说他们是生员,说他们是俊杰,可他们为何不可以死?” “……” 满殿哗然。 这个家伙若是再信口开河下去,怕是会连太子殿下都会说可以去死了? 方继藩则是凝视着刘安。 刘安想要痛斥什么,还没开口,只见方继藩继续道:“民贵君轻,这是谁说的?” “……” “这是孟圣人说的对不对?民为贵,社稷轻之,在百姓面前,连皇帝陛下尚且知道以此而爱民,那么在民面前,王事中,又算得了什么呢?那些生员们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刘安:“所以灵丘地崩,百姓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如你们平时说的那样,死亡就在眼前,那么若是能去救人,死几个生员算什么呢?莫说死几个,就算是死了一半,又算什么?怎么,生员的命是命,王事中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吗?你竟还是读了圣人之书的,你到底读的什么书,不会是《庶子风流》吧?” 庶……子……风……流…… 刘安瞳孔收缩,竟要抓狂了。 自己当然读的是圣人书,怎么会去看那等乌七八糟的闲书! 这方继藩,含血喷人,这是含血喷人啊。 他面上的肌肉颤了颤:“你说你是救民就是救民吗?” “当然。”方继藩很坦然地笑着道:“东西我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这些叽叽喳喳的家伙来问。” 东西……啥东西?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一章:大局已定 方继藩说到东西二字的时候,不禁看了谢迁一眼。 其实倘若单凭自己如今的实力,他还真没有太多的勇气在这殿堂之上跟一个靠嘴皮子混饭吃的家伙撕逼。 术业有专攻嘛,自己毕竟是个埋头苦干的人。 可这背后有了谢迁的运作,事情就好办了。 方继藩现在是自信心爆棚啊。 谢公是个讲究的人,干的活儿也细腻。 虽然不知他为何如此帮助自己,可这很重要吗? 不! 一丁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方继藩要反击了,而且是有实力的反击! “请陛下恩准,让臣请人将那些东西送进宫来。” 要开始表演了。 方继藩想想都很兴奋。 最重要的是,谢迁给了自己很大的信心。 只要看他风淡云轻的伫立在那儿,面上带着平易近人的微笑,方继藩就知道,大局已定。 于是他目光炯炯的盯着刘安,一副吃定了他的样子。 说实话,原本这一场表演该是谢迁主导的,谁料到,居然是自己下场。 这些家伙,真是捏软柿子啊,看自己年少,又有脑疾,便想踩自己一脚。 今儿若是不见红,以后我方继藩还怎么在京师里兴风作浪? 看着方继藩的表情,刘安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可显然,他不肯服输,定了定心神道:“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继藩不理他,只看着弘治皇帝。 这时候,自己已经控制住了场面了。 这玩意就和踢球一般,谁能控制全场,谁就是王者。 气势很重要,因而可以直接无视这个刘事中了。 当然,接下来唯一的问题就是,自己和刘安之间,谁是国足了。 弘治皇帝一直默不作声,开始还觉得方继藩这家伙似有脑疾发作的征兆,慢慢的,终于开始回过了味来,这方继藩说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倒也很好奇的想看看。 弘治皇帝便道:“传进来。” 一声令下,于是殿中陷入了焦灼的等待,每一个人都不免心里生出了好奇之心。 到底是什么东西? 方继藩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很快的,当一个箱子被一个宦官亲自捧进来时,箱子落在了方继藩的手里,方继藩环顾左右,很干脆的将箱子打开了! 许多人伸长了脖子,没有发现什么奇特的东西,方继藩则是取出了一份……黄册。 竟是黄册! 这黄册,是明代国家为核实户口、征调赋役而制成的户口版籍,里头详细登载百姓乡贯、姓名、年龄、丁口、田宅、资产,并按从事职业,划定户籍,主要分为民、军、匠三大类。 总而言之,黄册一分为二,而方继藩这份黄册,显然是官府中的户名记录。 方继藩打开了黄册,便道:“这是灵丘县的黄册,黄册之中,明明白白的记录了在籍的军民两万三千五百户,丁七万九千余口。” “……” 刘安沉默了。 方继藩又道:“灾后,我与生员人等同心协力,对所有的灾民进行了统计,因地崩所造成的死亡,为两千余人,其余受水患、乱石而死的,只有九百余人,县中无一人饿死,县中生疾的百姓,有三百二十二人,这三百二十二人,病死了十一人,其余的,在诸生员的救助之下,大多都已痊愈。” “……” 殿中又哗然了。 人就是如此。 若只是空对空,大而化之的来一句赈济了灾情,是很难使人产生深刻印象的。 而方继藩,所取的,则是实实在在的数据。 这些数目不可能作假,因为大灾之后,朝廷肯定要对所有的军民百姓重新造册,是否胡说八道,一看便知。 刘安的脸色变了,他终于镇定不下来了。 弘治皇帝的面上则是动容,他脑里,顿时浮出了无数个念头。 方继藩继续道:“在入灵丘县之后,为防水患,西山生员带领灾民堵住决口河堤六处。搭建茅草或木屋四千二百间,清理阔地九千亩,钦犯胡开山,声名赫赫,在听闻太子与西山书院入县救灾之后,举手而降,收拢刘事中口中所说的贼子两千余人。” 一个又一个数目轻轻道出来,却是字字震撼人心。 此时,方继藩再不客气的龇牙,朝刘安大声道:“在这上头,可能只是一个个数目,可在灵丘县,这些数目就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和刘事中一样,也有父母,也有妻儿,会哭,会笑容,他们也晓得什么叫痛,也懂得怕死,懂得偷生。” “……” 一下子,殿中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弘治皇帝也触动了,这一句话,与其说是教训刘安的,又何尝不是在痛斥他呢。 显然,方继藩还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他振振有词地继续道:“好嘛,这些人就成了不必在乎的数目,这些人就可以无关紧要,这些人就可以去死?那么刘事中清贵,就不能去死?西山书院的生员们,难道就比别人要高人一等,难道就他们配活着?难道只要死的不是刘事中眼里的所谓生员、俊杰,其他人就活该了?” 道德上的制高点,站在上头,方继藩一点都不觉得冷,还觉得很暖和。 想不到我方继藩,也有今天。 方继藩内心……感动了,感动得一塌糊涂。 放飞自我的感觉,真好! “我…我并非是这个意识,你污蔑我清白。”刘安的话说的有点底气不足的感觉,他素来牙尖嘴利,能言善辩,可在这实实在在的东西面前,却形同于直接被碾压,这等滋味,很不好受。 再能信口雌黄的人,也没本事当着所有人的面指鹿为马啊。 方继藩嘲弄地看着他道:“怎么,这么快就忘记自己所说过的话了?这都是你亲口说的,这么多人听见,你还想抵赖?” “哼。”刘安冷哼一声,实则想用这冷哼来掩饰自己的心虚,他随即道:“凭什么说这就是你们西山书院的功劳呢?” 他话音落下。 笑容可掬的谢迁,便忍不住捋须,眉毛一挑。 方寸开始乱了。 谢迁善辩。 说实话,论起嘴上功夫,他不是吹牛的,在座各位,都是辣鸡。 所以此时他很难受,犹如百爪挠心,面对刘安这样的对手,简直就可以像碾死一只蚂蚁一般。 可惜了,没有自己表现的机会啊。 而此时,方继藩也笑了,别急,还有呢。他俯身又取出一个簿子。 “……”刘安打了个寒颤,他觉得自己的嘴太贱了。 殿中依然默然无声。 方继藩取出簿子道:“弘治十二年,四川布政使司也有一县,发生了地崩,这一次地崩,比之灵丘地崩,烈度还要低一些,可这份邸报里,是弘治十二年传抄出去的,上头明白无误,写着的是什么,该县百姓,十不存三,十不存三,刘事中,似你这等不学无术,成天看《庶子风流》的人,一定听不太懂吧。那好,我来解释一下,这意思便是说,倘若灵丘县的伤亡,也如该县一般,能活下来的人,不会超过三万,剩余的六万人,统统死无葬身之地。” 震撼! 这具体的数目报了出来后,并没有人质疑这个数目。 五万多条人命啊。 倘若不是西山书院紧急进入灾区,那么后果将是什么呢? 弘治皇帝眯着眼,他看着方继藩,一肚子的怨气已经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死了这么多人,天灾人祸,后果不堪设想。 至少自己这个天子,就绝对不安生的。 足以使自己噩梦连连。 他心里吁了口气,此时不禁在想,要救活这些人,想来极不容易吧。 书院上下人等,包括了太子和方继藩,在这其中,又付出了多少辛劳和血泪? 这些,别人岂能知晓?便是自己,也无法想象。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见朱厚照低垂着头,战战兢兢的样子,弘治皇帝的心,瞬间融化了。 而此时,方继藩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太子殿下与西山书院入灵丘县,所营救下来的百姓在五万以上,五万人,可能在刘事中眼里不值一提……” “胡说!”刘安气炸了:“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我这是打比方。”方继藩面不改色的道。 “……” 刘安的心有点累,有一种肾透支了感觉。 方继藩则是继续道:“可为了营救五万人,西山的生员,死了也就死了,是很大的事吗?我方继藩不也照样进了灵丘县?太子殿下不也照样进了那里?你口口声声的指责我轻蔑生命,却殊不知,古代的贤者,都是以苍生为己任,即便是死,也绝没有退缩的。可西山书院上下人等视死如归,在你的眼里,却成了笑话了,仿佛他们所做的,一钱不值,敢问你是什么意思,你还有良心吗?你还好意思自称自己是圣人门下?” “……”刘安想要吐血了,顿时没了信心,连忙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方继藩步步紧逼。 “我的意思是……我……我……”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二章:英武的太子殿下 仁义道德。 这是清流们极好占据的制高点。 别看他们平时啥事都不做。 可论起瞎逼逼,什么爱民如子之类的话,几乎都是被他们牢牢把控的。 刘安是出头鸟,作为礼部给事中,他一向是道德的化身,不客气的说,他就算自称自己是刘道德,也没有人敢质疑他。 可现在……很尴尬啊。 尴尬之处不在于他被方继藩质疑,也不在于他的道德外衣被人给剥下来,而在于,他读了一辈子书,研究了一辈子仁义道德,居然没法儿对方继藩进行有效的反击。 方继藩看着刘安讽刺地道:“刘事中,你说的还是人话吗?” “你侮辱大臣。”刘安道,可是反击很无力。 那些本是想跃跃欲试的大臣们,一下子哑火了,他们突然发现,好像方继藩并不是软柿子。 “啥?”可方继藩一声反问,带着孩子一般天真无邪的样子。 这才是方继藩真正的人设,他历来是以我还是孩子混饭吃的,所以这一声啥,配上方继藩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几乎要让刘安吐血。 我跟你讲道理,你就骂人;我说你为啥骂人,你就开始丢资料;我无话可说了,你又骂我不是人;我说你侮辱我,你竟又开始装嫩了。 刘安感觉呼吸很不舒畅,如鲠在喉,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他又气又恼,结结巴巴的道:“你这般羞辱我,我……我……” 方继藩乐了,笑道:“是你不对在先的,我好端端的有招惹你吗?” “……”刘安此时的心情,就如同被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努力的定着心神,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想要冷静下来应对,却悲催的发现,原本相互约好一起站出来仗义执言的人,现在都开始装孙子了,竟没一个人站出来为自己辩护。 刘安决定不能这样被方继藩带节奏下去了。 他稍一沉吟,突然厉声喝道:“方继藩,你怂恿太子殿下前去灵丘,那灵丘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太子殿下,乃千金之躯,你和书院的生员不怕死,尚且罢了,可倘若太子殿下,稍有什么闪失,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后果吗?” 这已算是他最后的反击了。 其实,这才是他的杀手锏。 方才只是某种道德上的攻讦而已,最重要的是,你方继藩怂恿太子,置社稷于不顾,现在虽说没有出事,可一旦出了事呢?若是下一次,你方继藩还怂恿太子,出了个什么好歹,你方继藩和乱臣贼子又有什么分别? 刘安咬牙切齿,大义凛然的还想说什么。 可这时,方继藩一脸悠悠然地道:“且等等,我还有话说。” “……” 方继藩弯腰,继续从箱里取出一份厚厚的文牍。 相比于方继藩的平静,刘安看着方继藩的举动,又显得很不淡然了! 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啊! 他脸色又青又白,一双浓眉皱的深深的!我在跟你讲道理呢,你老是从箱子里取东西做什么? 方继藩将这厚厚的文牍捧在手里,便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诸公,这……是灵丘县百姓们所上书的万民书。” 众人又哗然了。 万民书,这东西可很久不曾见过了啊。 因为万民,一般情况之下,是被清流们所垄断的! 比如,他们往往自称自己为民,所以他们无论和谁说话,都要来一句置苍生何;总之,天下有万万的百姓,可是这万万的百姓,大字不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说实话,啥都不懂。 一群只局限于方圆十里,可能一辈子都没有走出个方圆百里之地的人,既没读书,成日还辛勤耕作,可能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给士绅们租种土地干着活,衣衫褴褛、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可就在他们隔壁,那高高的院墙里,那些自诩是‘积善人家’的士绅老爷们,他们的儿子,读书、中试,做官,还成了清流,却在朝堂上,每每提及到他们这些可怜的百姓,总是眼眶通红,每每都是代表了万千百姓,与人唇枪舌剑。 可今日,刘安居然没有掌控住百姓的代表权。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警惕的看着那万民书。 啥意思,你方继藩这样的人渣,也要代万千百姓立言了? 这是一种很错乱的感觉。 明明只有我刘安,才代表了万千可怜的老百姓啊。 他很痛心,很憋屈,连方继藩这样的人间渣滓,竟也开始代表可怜的老百姓了,这还了得? 方继藩无视刘安恨不得把他瞪穿的眼睛,不急不慌的打开了万民书道:“这万民书,乃灵丘一名儒生所书,此后于灾区各处诵读,百姓们亲手画押。” “……” 谢迁在此时,徐徐的笑了。 方继藩心里,真的是很佩服谢迁啊。 这么讲究的活儿,万民书这等东西,除了谢迁这样久在庙堂的人,谁还能鼓捣得出来? 这时方继藩道:“大灾当前,人命如草芥,太子殿下亲赴灵丘,灵丘百姓,无不感恩戴德……” 这是一篇很朴实的文章。 说实话,一个给孩子们开蒙的教书先生,往往都是连秀才都考不中的读书人罢了,混了大半辈子,肚子里有一点墨水,却是半桶水的水桶。 你若是要指望他能写出什么锦绣文章,那是痴心妄想。 何况,这万民书是要先给百姓们念诵过,百姓们认同之后,再画押的,它得通俗易懂啊。 方继藩念着这万民书,心里边是暗说谢公厉害,做事就是讲究,贵在真实。 “太子殿下鸿恩浩荡,草民人等,感激涕零,大明千秋,吾皇圣明,草民人等,得太子雨露之恩,纵死亦难报万一……” 殿中没有人说话。 都在细心听着方继藩所念出的每一个字,这篇文章,其实毫无美感,剩下的,只是肉麻的吹捧罢了。 那般还在跪着的朱厚照,腰杆子一下子直了。 虽然方才还是可怜巴巴的样子,可转瞬之间,龙精虎猛起来,人也莫名的显得英武了几分。 方继藩念毕,接着将这一大沓的万民书传递给宦官,道:“请陛下过目。” 宦官接过了万民书,看着上头歪歪斜斜的文字,不敢怠慢,匆匆将万民书送到了御案。 弘治皇帝的眼睛瞬间便被吸引了,他低头看着,上头的内容,和方继藩所念诵的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 这不过是一篇三百字的文章而已,其实毫无去细究的价值。 而真正令弘治皇帝所震惊的,却是在这一篇文章上,无数个触目惊心的指印。 一沓万民书,有百页之多,而每一页,画押的指印层层叠叠的,数之不尽啊。 弘治皇帝看得眼睛都直了。 他看着上头每一个指印,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什么?这就是民心,是声望啊。 无数的百姓,歌颂吾皇万岁,称颂太子爱民,当然,也小小的吹嘘了一下方继藩和西山书院,里头详细的记录了太子带领西山书院生员们救灾的经过,言辞虽无美感,却很真实。 弘治皇帝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此时满面红光,竟也有些飘飘然起来。 弘治皇帝想的却是,凭着这一次救灾,谁还敢说太子是个糊涂人? 就只凭这个功绩,倘若到了自己百年之后,太子克继大统,自己便无须有任何的担心了。 自己的儿子……当真亲上河堤,身先士卒,这个家伙,当真率先扛起大石,当真在那里,每日和其他人一样,都只靠着几个饭团度日? 他当真夜里,只睡在河堤上? 弘治皇帝沉默了,因为这一点,是他无法做到的。 自己虽被称之为勤政,可自己肯放下架子,亲上河堤吗? 这短短半月的救灾,其中的艰辛,一定让人难以想象。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道:“太子……” “儿臣在……”朱厚照学乖了,立即起身,到了殿中,很是规矩的拜倒在地。 弘治皇帝见匍匐在地的太子,目光也似乎变得柔和了几分:“朕来问你,这里头所言的,可都是真的?” 朱厚照却顿时有些委屈,不是真的,难道还是假的不成? 朱厚照道:“启禀父皇,是真的。” 弘治皇帝沉默了,又低头看了一眼万民书,他依旧还有些不敢确信:“你从实说来。” “是真的啊。”朱厚照急了,这还是我爹吗?我做点好事咋了,就不许我做点好事? 我去救灾,怎么在你眼里,就成了玩闹了呢? 朱厚照方才听到万言书的内容,心里既得意又澎湃,可现在…… 他抬眼看着父皇凝重的脸色,就犹如给当头泼了一盘冷水,心里也有些恼了。 于是他咬咬牙,二话不说,就开始脱衣服。 “……” 这又是什么状况? 满殿君臣,顿时瞠目结舌。 却见朱厚照三下五除二的就把礼服脱去了,光着膀子! 可接下来,殿中传出了一阵阵的惊呼。 方继藩定睛一看,不由身躯一震! 噢,太子殿下的肌肉,很好啊,很匀称,和其他的妖艳JIAN货果然不太一样。 当然,这不是重点,朱厚照要展示的,是浑身的累累伤痕。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三章:明察秋毫 百官们都已惊呆了,俱都倒吸凉气。 只见在朱厚照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盘根错节,看得人触目惊心。 新伤占了绝大多数,还有许多伤痕尚未愈合,因而有诸多的淤青。 此时,朱厚照手指着肩头的一处淤青道:“这……是扛石头时压的,现在还没有消肿,不过用了药,好多了。” “还有这里!”朱厚照指着自己的肱二头肌:“这条伤痕,是伐木时,被荆棘划了,大山里的荆棘尤其的粗大,刺儿也多,直接就划拉了一道口子。” 弘治皇帝几乎不忍心去看了。 而百官们,则一个个面面相觑,满是错愕。 朱厚照如数家珍一般,继续指着自己腹肌一处伤痕:“父皇,这儿是负重上堤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滑倒时,被碎石压的,不过还好,还有……”他转过身,将背脊露给弘治皇帝,背脊上,更是伤痕累累:“父皇瞧见了吗?这都是背石头的时候,造成的淤青,不过这没什么,大夫都看不过了,腿上的伤,也就不给父皇看了,儿臣在灵丘,可不是去吃闲饭的。” 说到吃闲饭,方继藩没来由的,居然脸微微一红,脖子也莫名的默默缩了缩! 朱厚照又转过身,看向瞠目结舌的弘治皇帝,振振有词的道:“儿臣去灵丘,是为了救人!不将决口堵住,地崩之后,那就是人祸,河水倒灌,会淹死多少人?儿臣所说的,句句都属实,父皇不是历来说自己明察秋毫吗?” “……”弘治皇帝抿着唇,可是双目已是湿润了,吸了吸鼻子,心疼,很心疼,这是自己的儿子啊。 虽然弘治皇帝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一个仁义爱民之君,可并不代表,他舍得自己的儿子受这样的苦,遭这样的罪。 只是…… 太子的话,为何听着就觉得这样的刺儿呢? 什么叫做,朕历来说自己明察秋毫? 弘治皇帝认真的道:“朕没有这样说过,这都是臣子们说的。” “这是一样的道理,没有什么分别。”朱厚照是个粗枝大叶的人,而且他就是被他们冤枉了,不是吗? “……” 朱厚照带着委屈的继续道:“父皇既然明察秋毫,可为何总是质疑儿臣?平日父皇教导儿臣要爱民如赤子,现在赤子们遭灾,儿臣去救一救,敢问父皇,儿臣错在哪里?” “这……”弘治皇帝一声叹息,心头有了几分愧色,忍不住道:“你辛苦了啊。” 朱厚照却是肃然道:“没什么辛苦的,这算什么辛苦,那些遭灾百姓才是真正的辛苦,儿臣亲眼见了他们,方知他们凄惨到了何等的境地,那里是人间地狱,若是去迟了一步,便是人相食也不无可能,所以儿臣不觉得辛苦,和他们比起来,儿臣可轻松得多了。” 满朝文武,不发一言,都专心地聆听着朱厚照的话。 弘治皇帝也不知该是欣慰,还是什么,猛地,他想到了谢迁奏疏中的话。 一人有庆、兆民赖之。 现在的太子,不就是如此吗? 呼…… 弘治皇帝深知到了此时,还去敲打和追究,都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或者说,他压根就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去教训太子。 现在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做的比自己好啊。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待会儿,命大夫再视察一下伤口吧,你先到一边。” 朱厚照气势如虹的回到了班中。 却在此时,方继藩厉声道:“刘安!” 刘安浑身打了个哆嗦,他深深的感到不妙了。 方继藩朝刘安冷笑道:“你好大胆。” “我……”刘安很想说,其实我胆子也没这么大。 方继藩继续道:“太子殿下救灾,完全出自肺腑,是因为太子殿下爱民,听闻了百姓们受灾,心急如焚。吾皇圣明,大小便教育太子殿下要爱民如子,太子殿下受皇上教诲,将其牢记于心,地崩之后,太子殿下才不顾一切,赶赴灾区,前往灾区救灾,这是殿下的仁爱之心,是爱民之举。看看这万民书,写的明明白白,百姓们深受太子殿下的恩德,无不感激涕零,怎么到了你的口里,就成了是我方继藩怂恿太子殿下救灾呢?” 刘安的脸垮了下来。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逻辑陷阱。 救灾……从来都是大功啊,他忽视了救灾的巨大功劳,或者说,对于他这等人而言,他们一向是瞧不起人的,他们自认为,自己才是道德的化身,只有自己才爱民如子,其他人,所谓的救灾,所谓的善事,要嘛就是别有居心,要嘛就是胡咧咧,他不信。 这种道德上的优越感,其实在此时,已是蔚然成风。边镇上的丘八们在前头卖命打仗,可又如何,无论你立下他们功劳,在庙堂上的言官眼里,丘八就是丘八,一辈子都是丘八,你立了功劳又怎样,你说你是忠心为国?屁,你也配忠心为国,这些丘八,一定要好生提防才是,每一个人,都是疑似的反贼,现在不反,只是因为害怕而已。 至于为国为民,那就更加不容许了,你们明明是为了挣功劳,是想要得到赏赐,因而,丘八还是丘八。多少在边镇上流血流汗的丘八,无论是如何出生入死,不还是被经常被御史和清流们骂的狗血淋头,不敢还嘴吗? 大明历史上,一代名将戚继光,南征北战,北御鞑靼,南讨倭寇,在鞑靼人和倭寇眼里,此人便如军神,他的名字,足以让这些世上最凶残的人都闻风丧胆,可又如何?小小一个八品、九品的给事中,芝麻绿豆的清流官,一封弹劾,直接就罢官滚蛋,这戚继光还算是得了一个善终的,毕竟总还没有获罪,直接下狱,砍了脑袋,也没有祸及自己的家人。 还有那俞大猷,也是一带抗倭名将,清正廉明,两袖清风,对部下施以恩惠,从不居功自傲,结果小小一个巡按,照样还是屁大点的官,依然以奸贪之罪弹劾。若不是当真兵部力保,坚决为他辩护,只怕也是后半生凄凉无比,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被朝廷发回原籍差遣。 同样的道理,在刘安眼里,太子和方继藩,肯定是去胡闹了,似他这样清贵的人,压根就不相信,太子和方继藩当真去救了灾! 所以,他的的弹劾之中,方继藩是带着书院的生员去灾区玩闹的,似乎还觉得玩闹的不够尽兴,便又怂恿上了太子。 而现在…… 方继藩冷冷地看着他道:“在你心里,太子殿下就如此的昏聩?” “没……没有!”刘安连忙矢口否认:“我并非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方继藩这个人,历来最喜欢的就是痛打落水狗,更何况是一个故意来找他麻烦的人。 “我……”刘安道:“我不过是防微杜渐罢了,我乃给事中,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终于,到了辨无可辨的地步,便拿自己礼部给事中的身份来辩护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不对,我看你害怕太子殿下得到贤名,你心怀不轨,否则为何万千的百姓感激太子殿下的当口,你却生怕太子殿下贤名远播,竟是污蔑太子,说太子是被一个臣子怂恿,方才去了灾区救灾的呢?你难道不知,因你在此胡言乱语,使天下人都以为太子殿下成了亲近小人的昏聩储君吗?这等亲者仇、仇者快的事,你竟也说的出口,你还知道你是给事中,你拿的乃是君禄,可为何,处处诽谤宫中,污蔑太子。” “你这是血口喷人。”刘安脸色惨然。 这家伙,上纲上线啊。 其实他忘了,最能上纲上线的,恰恰是他自己。 方继藩笑道:“莫非你和鞑靼人有所勾结?” “……”刘安喉头一甜,老血要喷出来,这罪名可不是开玩笑的,他打了个冷颤,白着脸道:“我的清白,人所共知,你不要构陷忠良。” 方继藩道:“不查一查,怎么知道?” “……” “陛下!”方继藩可不是好惹的,说实话,他已经做好了一万种弄死这个家伙的办法,至于刘安是不是委屈,这和方继藩无关! 谁让你认为我方继藩是软柿子,谁让你谁不欺负就找准我方继藩欺负?那就得有被欺负回去的准备! 弘治皇帝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心里,依旧还沉浸在自己的儿子那一身的伤痕上,他此时只是淡淡颔首道:“但言无妨。” 方继藩道:“臣觉得刘安别有图谋,此事,还是要查清楚为好,臣既不敢污蔑刘安,却也担心刘安倘若当勾结了鞑靼人,因而造成隐患,这就太可怕了。”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看了一眼朱厚照,眼眸中都是慈和之色。 太子受委屈了。 方继藩也受委屈了啊。 弘治皇帝道:“查明一下也好,让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来办吧,若是查无实据,也还刘卿家一个公道,倘若当真别有居心,自当严惩。 正文 第四百一十四章:墙倒众人推 刘安面色唰得一下白了,脑子已嗡嗡在响,双腿也是在打颤,整个人天旋地转的,很是难受。 要知道,捕风捉影,可是他的专利啊,平时像他这样的人,到处弹劾,说人是非,用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不说栽赃陷害,却也坑死了不少人。 可今日……自己居然被人用子虚乌有、捕风捉影的事儿,给坑了。 这是他从来没有想到的事情。 锦衣卫彻查,锦衣卫是什么地方,自己弹劾的方继藩,某种意义而言,也暗示了太子胡闹。 那锦衣卫的人,便是宫中爪牙,一旦给自己下了驾贴,请自己去诏狱里了解一下情况,自己还能活着出来吗? 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到时候,还不是他们想让自己招供什么,就招供什么,想让自己勾结鞑靼,就勾结了鞑靼? 如此一来,刘安明白自己完全没活路了。 他整个人已是一屁股瘫倒在地,忙是开口为自己辩护:“陛下,臣无罪。” 方才一番唇枪舌剑,已令弘治皇帝心里对刘安厌恶到了极点,无事生非,污蔑太子,简直让人可恨。 西山书院,这么一大群人,在灾区里拼了命的救人,你却在此,造谣生事,即便是再宽厚的人,此时也无法忍受了,对刘安的种种行为,只有深深的不屑和憎恶。 弘治皇帝双眸轻轻一转,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立即领会弘治皇帝的意思,眼眸微微一眯,他朝刘安笑吟吟的道。 “刘事中不必害怕,只是澄清而已,陛下并未说你有罪,不过既然有人弹劾于你,总要弄清楚才是,到时,若没有查实,不也正好还了刘给事的清白吗?陛下哪,终究还是信得过你的,这也是为了你好。免得有人背后说你勾结了鞑靼,令你跳进黄河水都洗不清了,这去锦衣卫走了一遭,事情弄清楚了,你得了清白,不也很好嘛?” 萧敬是个很有水平的人。 这一番话,和颜悦色,使人如沐春风,令人感觉不到丝毫的危险。 却又暗藏杀机,寻常人听了,还以为萧敬是为了刘安好,可明眼人却都知道,温言细语背后,是毛骨悚然的开始。 可此时,没有谁为刘安说话,每一个人都沉默了,垂着头,连目光都不敢往刘安身上去。 讲道理,这一次……是真的没法儿求情啊。 方继藩已乖乖的回到了班中,他眼睛瞥了谢迁一眼。 而谢迁,压根都不看他。 眼看着刘安被客客气气的请了出去,所有人对方继藩,开始有了新的认识。 等到朝议散去,方继藩先是出了谨身殿,眼见谢迁孑身一人,朝着内阁方向去,方继藩忙是小跑着上前。 在灵丘的那些日子,谢迁虽然洗着衣,可那万言书还有相关的文牍,可都是他一手准备的。 方继藩到了谢迁跟前,笑吟吟的开口唤道:“谢公。” 谢迁却理都不理他,与他擦身而过,嘴皮子只轻轻动了动,方继藩只听到轻轻的声音:“不要和老夫说话,也不要和老夫好似有什么了不得的关系。” “噢。” 方继藩看着谢迁越来越远的背影,不禁感慨,真是一个心狠手辣,又很讲究的人啊,自己比他就差了那么一丁点。 在心里感叹了一番方继藩便跨出步伐,可刚走不远,有宦官小跑着而来,朝他着急的说道:“新建伯,公主殿下……殿下她头又有些疼了。” 不讲究! 方继藩拿着谢迁,再和太康公主这么一对照,忍不住心里吐槽,看看人家谢公,再看看公主殿下。 哎…… 不过他们本来也是俩类人,没法比较的。 方继藩脸皮厚的很,双眸盯着宦官看,眉宇轻轻一皱,一张如玉的面容里立即写满了诧异与担忧。 “是吗,幸好我回京了,又恰在宫里,快,赶紧去看看。” 匆匆到了朱秀荣的香阁。 朱秀荣显得很焦虑,事实上,她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原本白里透红的脸,有些阴沉,一双原本明媚如春的眼眸也略显暗沉。 她已有许多日子没好好睡过了,既担心朱厚照,又担心方继藩。 好不容易盼到了方继藩的消息,却又得知,方继藩似乎遭人弹劾了。 宫里的消息藏不住,一有御史在弹劾救灾的事,外头打探的宦官便觉得这可能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自然飞跑着去张皇后那禀报了。 朱秀荣听了去,心里又莫名的担心起来。 见方继藩笑吟吟的进来,心便放下了一半,她凝眸看了方继藩一眼,才敛去心中的担忧,悠悠开口说道:“方卿家,有日子没见了。” 方继藩朝朱秀荣颔首:“是啊,臣一直挂念着公主殿下……的身体。” 坐下,四目相对,见朱秀荣面带几分憔悴之色,方继藩便情不自禁的关心起来。 “殿下近来没睡好吗?” “不知何故,可能是脑疾……” 说着朱秀荣俏丽的面容不禁漾起一抹红意,下意识的将脸往方继藩看不见的一面缩去。 额…… 脑疾就是骗人的,这一点别人不知道,方继藩却是再知道不过了,可这事儿不能戳破,方继藩以后还得靠着脑疾混饭吃呢,说实话,脑疾这碗饭,很香! 朱秀荣见方继藩并没追问,咬了咬红唇,便默契的伸出手。 方继藩则搭在她的脉搏上。 朱秀荣一面凝视着他,一面柔声的问道:“听说……有人弹劾你。” “习惯了。”方继藩微微一笑,满不在乎的样子。 朱秀荣不禁皱眉,很是不平的问说道。 “他们这样污蔑你,你也不生气?” 生气啊,当然生气,刘安虽然被请去诏狱喝茶了,可出了宫,我方继藩还打算找块砖偷偷去砸刘安家的门呢。 方继藩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是朝朱秀荣摇头:“这不算什么,毕竟,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懂我的心思,所以,让他们随口污蔑去吧。” 朱秀荣顿时觉得方继藩可怜,很让她疼惜。 明明一个这样的正人君子,竟还受如此多的不白之冤,真是可怜,她忙是看向方继藩,一双明媚如春的眸子里满是心疼之意。 “我就懂你的意思。” “什么?”方继藩握着脉搏的手微微一颤,心也不禁乱跳了起来,公主这是对自己表白嘛? 可是好像又没了下文,他不禁凝视着她。 面对方继藩审视的目光,朱秀荣的俏脸红得像一个苹果,她知道自己的话令人遐想,下意识的垂了垂头,抿了抿唇,她立即为自己化解尴尬。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一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且还心胸广阔的人。” 方继藩心里想,没错,我就是这样的人:“殿下谬赞,臣担当不起,其实臣还是有很多小缺点的,比如我……我……”想了想,好像还真没什么缺点,于是嚅嗫了老半天,竟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了。” 朱秀荣竟是噗嗤一笑:“我哥说你懒。” “胡说!”方继藩想要辩驳,百姓心里有杆秤啊,我方继藩也得有个小账本,嗯,这件事我记下了。 俩人这么一来二去的聊着,方才的尴尬不禁一扫而空了。 朱秀荣颔首点头:“是呢,本宫才不信他的话,他说的话,没几句是真的。” “公主明白就好了。”方继藩如释重负。 朱秀荣想起什么:“你在灵丘县救灾,想来很辛苦吧。” 方继藩感慨道:“救人要紧,当时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其实……”方继藩想起了什么:“说起来,这一趟回来,我觉得我受了不少伤,当然,这都是皮外伤,满身都是,只是可惜,不能给殿下看。” “呀。”朱秀荣紧张起来,一脸认真的说道:“要不要请御医看看?” 方继藩绷着脸,一脸严肃的开口:“你忘了我也是大夫?同行是冤家,我自己看就得了,若是请别的大夫来看病,岂不说明我医术不高明?” 朱秀荣觉得有道理,忙是点头说道:“是我的不对,我不该这样说。” 方继藩很满意,公主殿下和自己很契合啊,简直就是完美无间,丝丝合缝,尤其是这性格,形成了互补。 脉把完了,方继藩今日不急着走,便吩咐那刘嬷嬷道:“去取笔墨来,我开一个方子。” 刘嬷嬷谄媚的朝方继藩笑笑,应声去了。 朱秀荣凝视着方继藩,诧异的问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大碍,不过,吃点药,以防万一。”方继藩坐着,打量了会儿香阁。 朱秀荣凝望着方继藩如玉的面容,嘴角轻轻一抿,嗫嚅着道:“其实,后日,便是我的诞日。” 生日…… 方继藩眼前一亮:“若如此,殿下一定很开心吧。” 朱秀荣想了想:“还好吧,只是宫里礼数多……” 她想说什么。 方继藩道:“殿下想要礼物吗?” “什么?”朱秀荣看着方继藩,虽然不太明白,可那有神的目光里满是期许。 方继藩道:“礼物啊,就好像祝寿一样。” 朱秀荣缳首:“祝寿呀……我不该有这么老。”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五章:太子长大了 不该有这么老? “额……”面对朱秀荣的话方继藩无比汗颜:“臣的意思……” “我明白。”朱秀荣笑吟吟,一双秋水剪眸里满是欢喜,薄唇轻启,愉悦的开口:“好啊,你要送我礼物?” “送,怎么不送?只是……”方继藩想了想,得想个办法才好,送点有新意的礼物,因此他笑着许诺道:“不过殿下请放心,到时,一定准时送到的。” 朱秀荣嫣然一笑,目中满是期待,俏丽的面容里透着喜悦,朝方继藩轻轻颔首:“那我可等着了。” 过了一会儿,外头却有宦官来:“陛下知道新建伯在此看诊,问问有没有这么快,若是公主殿下无恙,就请去暖阁一趟。” 又来了…… 方继藩无奈的朝朱秀荣笑笑:“我写一个方子就走。” 朱秀荣也是朝他笑着颔首。 那刘嬷嬷取了笔墨来。 方继藩提笔,随手写了一些滋补身体的方子,便匆匆随那宦官,赶往暖阁。 ………… 暖阁里头,朱厚照受到了礼遇。 他有了一个座椅,此时舒舒服服的坐在上头,他看着弘治皇帝低头在批阅奏疏,便忍不住问道:“父皇在看什么奏疏。”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透着几分严厉,这家伙,好了伤疤忘了疼,总是那么的不老实,那么的不甘寂寞啊。 朱厚照触碰到弘治皇帝的目光,脖子不由缩了缩,感情自己多嘴了。 正在朱厚照犹豫着怎么为自己开脱之时,弘治皇帝竟是幽幽开口说道。 “青州府有奏,前些日子,青州府发生了水患,知府吴江,亲率人上河堤加固河堤,幸好,河堤算是守住了,不过,因为连日暴雨,所以青州府还是死伤九十多个百姓,其中一处粮仓,因为地处低洼,因而仓中之粮来不及运走……” 朱厚照立即发挥自己的长处,很是困惑的截住弘治皇帝的话。 “父皇,不对啊,一般的粮仓,会设在低洼之处吗?儿臣在灵丘等地囤粮,都会将谷仓设在高处,为的就是防范于未然。” 说着,他停顿了一会,认真的想了想,才继续道:“还有,连日暴雨,死伤了九十多个百姓,这其中,也有蹊跷,百姓们又不是傻子,往往村里之间,多少会互助,若是死伤了十几人,还说的过去,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儿臣觉得,有些不对。” 朱厚照顿了顿,意犹未尽的样子:“更奇怪的是,若是暴雨成灾,儿臣在灵丘时,就听人说过,暴雨成灾的主要问题,在于河水暴涨,甚至漫过河堤,这知府吴江,在一个死伤九十多人的暴雨之下,居然还带着人上河堤,他不怕被淹死吗?”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就你朱厚照话多啊。 弘治皇帝想了想,接着又取出另外几份奏疏对照,良久他才开口说道:“理应没有什么问题,这里还有山东布政使司的奏报,情况和青州知府相同,除此之外,还有镇守太监的奏报……” 山东布政使司、青州知府衙门、镇守太监,这三份奏报都雷同,显然,在弘治皇帝看来,是不会有什么大错的。 朱厚照却是觉得不正常的,他义正言辞的提醒弘治皇帝。 “父皇该好好的查一查才对,让厂卫去明察暗访,儿臣总觉得,其中有太多的蹊跷。” 灵丘一行,让朱厚照亲眼看到了地方上运转的情况,从前他在东宫,其实对所谓的灾害,更多的只是从邸报和奏疏里所奏报的那般一些文字记录而已,再加上自己的一些脑补,这就是朱厚照心里所谓的灾害。 可真正去过了灵丘,却发现,从前自己脑补出来的景象,和现实中完全不一样,至少在碰到今日这情况时,他觉得里头实在有太多的疑惑了。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看着固执的朱厚照,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做了退步:“也好,查一查就是了。” 说着,他提起朱笔,在这奏疏之下批注了厂卫彻查四字。 弘治皇帝放下朱笔,抬眸认真的看着朱厚照,竟是微微笑了起来。 “皇儿啊。” “不知父皇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笑着道:“以后有事,要懂得深藏不露,别动辄就咋咋呼呼,就说方才的事吧,你人没有去山东,却提出这么多质疑,你在朕面前提倒也罢了,可若是身边有臣子,你说这些,臣子们会怎样想呢?你说的话,若是传出去,地方的官员,又会怎样想呢?” “朕相信,朕几次整肃吏治之后,现下,咱们大明还是清明的,为人君者,万万不可苛刻啊,一旦刻薄,臣子们便离心离德了。就说这个青州知府吴江吧,大灾发生之后,他亲自带人上河堤,也算是一员干吏了,虽然受灾严重,可对待这样的干吏,万万不可刻薄。” 今日弘治皇帝算是好脾气了,竟没有呵斥朱厚照,而是在采纳了儿子的意见之后,和颜悦色的跟他讲道理。 此次地崩,给了弘治皇帝太深的印象。 他心里很舒服,自己的儿子,也算是有些出息了。 当然,毕竟还年轻,不懂事,有些事儿,还得教育。 朱厚照对于弘治皇帝的话却不以为然,摇头道:“可儿臣确实觉得有蹊跷啊。” “……”弘治皇帝笑容逐渐消失。 这是蹊跷的问题吗?这是告诉你怎么做一个好皇帝,好皇帝不只是靠去救灾,当然,这一次救灾,你朱厚照确实立了大功,可是……好皇帝也必须得有眼光啊,若是不懂得宽宏大量,臣子百官们,如何尽心竭力为你效力?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跟朱厚照和颜悦色的讲道理没什么用,因此他不由板着脸。 “你觉得有蹊跷,可朕实在看不出蹊跷,你觉得事情有出入,可朕懂得看人,这个吴江,你知道是什么人吗?你不知道!他是成化九年的进士,在成化十一年,弹劾了当时的内阁大学士万安,他在京里任官时,几次吏部京察,他都深受好评,他不但是个干吏,还是个廉吏。这些,你都不知道,却是胡言乱语什么。朕命厂卫暗访,不是因为当真听了你的话,怀疑吴江,只是想让你知道,对臣子,万万不可无端猜测,到时,你走着瞧吧。” 正说着,外头宦官道:“陛下,方继藩到了。” “宣。” 弘治皇帝停止了争论,露出一副无事人的样子。 方继藩进来,行礼。 弘治皇帝道:“赐坐。” 宦官取了锦墩来,方继藩坐下:“陛下,这些日子,臣和太子离京,陛下清瘦了许多,陛下日理万机,实在很教人佩服啊。” 弘治皇帝自动的忽略了日理万机之类的话,而是淡淡的开口说道:“太子自命镇国公,这镇国府,该营建了,就在西山吧。” “……”方继藩有点反应不过来。 陛下还真把这儿戏当真了啊。 方继藩连忙开口说道。 “可是,西山那儿在弄农家乐,臣怕土地……” “这无妨,又不需大兴土木,先有个架子即可。方卿家,你辅助太子,有功。可往后,若是太子再看东奔西跑,朕唯你是问。” 似乎,弘治皇帝想从源头处,解决朱厚照的安全问题。 既然太子管不住,那么,就管你方继藩了,出了事就找你,连坐。 方继藩委屈的皱起了眉头。 “臣哪里管得住太子殿下?” “朕不管这些,他想不想你获罪,这就看他是否想害你了。”弘治皇帝绷着脸,不讲任何道理。 朱厚照嬉皮笑脸道:“父皇,放心吧,儿臣断然不会再做这等事了,儿臣拿方继藩的人格担保。” “……” 弘治皇帝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可随即,他想起什么,便凝视着方继藩说道:“方继藩,有一件事,朕想问问你。” 方继藩觉得自己挺苦逼,啥事都跟自己有关系,因此他抿了抿嘴,有些委屈的开口道:“还请陛下明示。” 弘治皇帝道:“这份奏疏,你看看吧。” 似乎觉得方继藩比朱厚照靠谱一些,偏偏这太子,又对自己不服气,所以弘治皇帝,索性让方继藩来说说看。 方继藩接过了奏疏,上头正是那青州知府吴江的事。 青州知府吴江……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 自己竟是将他忘了。 方继藩立即对弘治皇帝说道:“陛下,臣觉得这奏疏有蹊跷。” “……” 弘治皇帝一愣,眉头紧紧的皱在了一起。 他原本以为,方继藩会支持自己的。 弘治皇帝又道:“那么,你再看看这几本奏疏。” 另几本奏疏,都是关于山东布政使司还有镇守太监,似乎弘治皇帝觉得还不足够说服方继藩,便朝身边的宦官使了个眼色:“去取吏部的功考簿,事关吴江的。” 那宦官匆匆而去。 方继藩将一篇篇的奏疏都看过。 等那宦官取了功考簿子来。 不得不说,吴江是个官声极好的人,不敢说在大明,就说整个山东境内。他的声誉,是最好的。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六章:多才多艺方继藩 方继藩对这吴江的印象是此人在历史上,曾和倭寇有所勾结,不过,这还是他调任到了浙江提刑使司的事。 不过,所谓的勾结倭寇,也不准确。 说穿了,所谓的倭寇,不过是一群东南的世家大族们,为了牟取海洋贸易的巨大利润,而官商勾结罢了。 现在这吴江竟是在青州府的任上。 那么…… 虽然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吴江是个好官,可方继藩却不屑于顾。 他轻轻合上奏疏,抿了抿唇,便开口说道:“陛下,一个人官声如此好,可为何,却还在任地方官呢?” “什么”弘治皇帝睁大眼眸,诧异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知道弘治皇帝的困惑,因此他认真的解释起来。 “臣以为这个吴江大有问题,而且知道他有问题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可是上至吏部,下至地方的布政使司,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吴江是个廉吏,是个能吏。按理来说,这样有大才干的人,且已任官多年,在地方上,资历充足,那么,为何没有人提拔他?” 弘治皇帝听言不禁觉得似乎有那么几分道理,却没立即肯定方继藩的说法,而是皱着眉头:“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自然知道这么一条理由,无法说服弘治皇帝,因此他郑重的说道。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许多人得到了吴江的好处,又或者是官官相护,总之,没有人愿意说吴江的坏话,甚至是吏部都是如此。可虽说每一个人提起此人,是因为利益的关系,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可谁都清楚,和这个人关系太深,一旦这个人东窗事发,到时,可是要担负责任的。” 方继藩暗暗观察了下弘治皇帝的脸色,见其面容里并没有什么怒意,他才又继续说下去。 “因此,他在一直都在地方,从这个县调到这个县,从这个府,调任至这个府……否则,以此人的资历和官声,早就入朝了,这个吴江,请陛下彻查,将他的底细,摸个底朝天,臣深信,到时陛下一定有意外的收获。” “……”弘治皇帝沉默了,面容里满是愕然之色。 他无法想象,一个从上到下,都在夸奖的人,居然是个巨奸,这一点,是弘治皇帝无法接受的。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朱厚照,又看看方继藩,才淡淡开口道:“朕已命厂卫彻查了,但愿,结果不是你们所说的这样。” 他随即看了一眼朱厚照,只凭一份奏疏,你就可以知道奏疏背后的隐情? 这似乎不大可能吧。 弘治皇帝眉宇挑了挑,下一刻却不露声色。 “嗯,方才说到哪儿了,对,镇国府,镇国府,营建起来吧,太子既然想做点事,那就做点事,不过……”弘治皇帝目中带着深意:“镇国府建了起来,太子就必须按时去那儿点卯当值,否则,朕立即裁撤。” 还以为陛下是希望太子能真正独当一面呢,原来竟还有用一个镇国府来困住太子的心思,若是太子和寻常的官员一般,也需每日按时当值点卯,他就算想跑,还能跑到哪儿去? 朱厚照道:“儿臣遵旨。” 自宫里出来,朱厚照吁了口气,看了方继藩一眼,兴奋的开口说道:“你也看出那个吴江有问题。” 方继藩重重点头。 “有很大的问题,想不到太子殿下也看出来了?” 朱厚照乐呵呵的笑着,面容里洋溢着得意之色:“本宫是什么人,哼哼。” 方继藩想了想,并没有继续吴江这个话题,而是笑着道:“对了,太子殿下,臣这几日,只怕去不得西山。” “为啥?” 方继藩隐隐已经可以看到,一条鱼儿开始上钩了。 看着一脸兴奋而又激动的朱厚照,方继藩道:“臣在研究做一样好吃的。” “牛肉?” 方继藩摇摇头。 “和杀豚菜一般?”朱厚照追问道。 方继藩又摇头。 想到方继藩又要做好吃的,朱厚照喜滋滋的。 “那得让本宫去瞧瞧啊,去你的府上,这敢情好,说定了啊,本宫明日清早就来,这第一口,得让本宫吃,不然本宫这就去和父皇说,是你绑了本宫去灵丘的。” 威胁我! 我方继藩会怕你的威胁?哼!好吧,你赢了! 方继藩不是个特别有原则的人,或者说,他的底线还是有那么点儿弹性的,只要不触及到自己根本的底线,很多时候,尤其是在朱厚照面前,方继藩也只是耸耸肩。 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开始做美食了。 方家的厨房里,许多厨子和帮厨都被赶了出去。 王守仁无语的看着自己恩师,他们也都回了京,不过翰林院里,让他们休息两日,再去当值。 于是乎,他们看着恩师摩拳擦掌的样子,顿时有一种错觉感。 自己的恩师,到底是干啥的? 唐寅捋着袖子,要帮忙。 欧阳志就指望不上了,宛如智障一般,烹饪是精细活,对火候的要求很高,这家伙若是慢上一拍,这厨房着火了怎么办? 朱厚照美滋滋的在一旁看着忙得不亦乐乎的方继藩,不禁开口问道:“本宫该做什么?” “吃。”方继藩道。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 食材早已准备好了,鸡蛋,牛的不可描述挤出物,水果、蜂蜜、油、面粉等等。 接着,方继藩开始鼓捣,将鸡蛋打碎,搅拌,接着放入牛的不可描述挤出物,蜂蜜、油、面粉,将这些统统搅拌均匀,瞬间,这像极了某种不可描述液体便足足有了一锅。 当然,其中最紧要的,是上鲜酵母。 此时还是明朝,却没有馒头,只有蒸饼。 蒸饼和馒头之间,其实是没有太多的分别的,都是拿揉好面,放到蒸笼里去蒸煮罢了,可馒头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鲜酵母的出现。 这鲜酵母的制作方法很简单,不过是用红薯发酵罢了,培养出了酵母,有了这东西,添加进了面粉之中,便可使这混合了鸡蛋、蜂蜜,牛的不可描述挤出物在蒸煮的过程中膨胀起来,造成蓬松感。 这鲜酵母,乃是方继藩特意培养的,有了此物,这糕点的基础也就有了。 方继藩小心翼翼的将鲜酵母放进去,他还预备再多培养多一些,用在西山的农家乐里,这可是大杀器啊。 一切准备妥当,将面粉混合物放入一个圆形的木模具里,放入蒸笼,让唐寅生火。 “这啥,鸡蛋蒸饼,为啥要放蜜?本宫不喜欢吃甜的呀。”朱厚照皱眉说道。 方继藩看了他一眼,很是不耐的说道:“谁说给自己吃了?” 朱厚照气的半死,很是不服气的问道:“那给谁吃?” “我自己。”方继藩笑吟吟的道。 另一边,方继藩提出一个冰木桶,显然,这是冰窖里弄出来的,打开,一股香甜的气息四溢出来。 “这啥?” “不可说。”方继藩很想告诉他,这是奶油,可确实不可描述,太让人浮想联翩了。 奶油的制作方式很是简单,不过是牛奶储藏,加柠檬和黄油而已。 当然,需要费一些功夫。 这西山是一块宝地,应有尽有,这都是方继藩自己的地盘,随着如何折腾。 这一桶奶油是冰窖里取得,还带着寒气。 大抵忙活完了。 身后,王守仁等人一个个看着恩师,都是无言。 方继藩一面取了抹布搓着手,一面道:“现在知道,为师在教你们什么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王守仁想了想道。 方继藩摇头:“不对。” 唐寅摇头晃脑:“知行合一,民以食为天,不知烹饪,如何治民?” “也不对。” 朱厚照龇牙笑道:“做饭。” “对了。”方继藩欣赏的看着朱厚照,对欧阳志等人道:“为师是个耿直的人,哪里有这么多道理教授给你们,烹饪就是烹饪,为师会因为这烹饪,就故作高深吗?不会!为师不是那样的人,为师最讨厌的,便是那些矫揉造作的人,这样的人,最是讨厌,你们记着了,以后对待你们自己的门生,也要如为师这般的坦诚,何也?唯诚可以破天下之伪,唯实可以破天下之虚,我等做人,诚信为本,万万不可学某些人,惺惺作态。” 王守仁等人心中一凛。 又是生动的一课啊。 众人纷纷行礼:“弟子受教。” 只有欧阳志,沉默了片刻:“恩师教诲,学生终不敢忘。” 方继藩看了欧阳志一眼,终于知道,为啥有人如此欣赏他了,那些老干部们随口说一句话,有点小聪明的年轻人,便个个争先恐后的连声说是。 老干部啥世面没见过,此等争先恐后的年轻人,应的再快,也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反而觉得这些人不假思索,过于阿谀,讨厌。 反是欧阳志,反应比人慢一拍,人家说完了,他才说,如此,便给了人深刻的印象;且他一看,就是将人家的话细嚼了片刻的,这反而给人一种此人很实在的感觉,最后不卑不亢一句弟子受教,完美!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七章:好巧呀 欧阳志这种慢半拍的性格,不但使人记忆深刻,更让人觉得人实在,还觉得这个人,是当真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是个老实人啊。 无论多奸邪的人,都会有一个自我定位,这世上,除了某些脑子缺了根弦的社会人之外,绝大多数,都自认自己不是坏人,见着了欧阳志这样的老实忠厚的人,不但和他说话,觉得放心,有安全感,还觉得真正受了欧阳志的尊重,自以为自己良好的老实品性,竟和欧阳志一般,很是投契。 这等同于年长者,将自己对年轻时的印象,投射到了欧阳志身上,这种感觉……很好。 方继藩心里不由感慨起来,傻人有傻福啊。 过了一会儿工夫,火候差不多了。 热气直冒,唐寅烫得龇牙咧嘴的要去取蒸笼。 方继藩见状,不由开口骂道:“用抹布去取。” “哦。”唐寅取了抹布,将这蒸笼取下来,蒸笼一打开。 那木模子上,一个圆盘形的糕点便现出了原型,看着很是精致。 朱厚照立即凑上来,面上烟雾缭绕,一股特有的蛋糕香味扑鼻而来,香而不腻,很是好闻。 他不由好奇的问道:“这是什么?” 方继藩没理他,将这蛋糕自木模子里取出。 方才放进去的时候,并不大的糕点,此时,却已膨胀起来,方继藩拿着取了匕首,将这圆形一体的蛋糕雕塑了一番,有了一些模样,方才取了奶油桶,在这蛋糕之上,抹了一层奶油,接着,便是取了一些鲜果,放在了奶油之上做点缀。 如此一来,一个蛋糕便算是彻底的做好了,精致而又好看。 似乎……还差一道工序。 方继藩想了想,取了一根筷子,在上头书写几个字。 “镇国公威武。” 朱厚照眼前一亮,还有可以这样玩的,因此他不禁乐呵呵的笑了起来:“有点意思了。” 方继藩将这蛋糕冷却之后,方才将蛋糕放到了众人面前:“吃吧。” “啥?为什么吃?”朱厚照有点恼怒,这么好看的东西,怎么可以吃掉呢?而且上面还写自己的…… “殿下。”方继藩同情的他了他一眼,淡淡说道:“不吃就会坏掉。” 朱厚照不服气:“那且等一等。” 便取了筷子,在这镇国公威武之下,快速的写下来了几个字。 “吾乃新建伯。” 放下筷子,拍拍手,有一种报复式的快感:“来啊,吃了,不要客气。” 方继藩心里骂,*的,智障! 让人各自取了盘子,方继藩将蛋糕以圆中心切下,每人一块。 “可以吃?”朱厚照看着托盘里的蛋糕,当方继藩的刀将镇国公威武五个字切的支离破碎的时候,他的心都化了,愤恨不平的托着蛋糕,吃便吃吧。 方继藩给了他一个木勺,这蛋糕很是蓬松,软软的,连带着奶油一起切下,朱厚照道:“甜的糕点不好吃啊。” 说着,一面将勺中的蛋糕塞入自己口里。 “……” 朱厚照沉默了。 甜腻的感觉,不只如此,那奶油带来的油滑,格外的刺激味蕾,还有那新鲜的水果此刻也是充满在他的味蕾里。 朱厚照呆了,尤其是第一次初尝,这种感觉,瞬间的放大了十倍。这颇为油腻的奶油,本是很容易让人生腻的,可与蛋糕混杂一起,这蛋糕松软的感觉,尤其是舒服,软绵绵的,和平时那些生硬的糕点相比,给了朱厚照一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好吃!”朱厚照不客气了,狼吞虎咽,一下子便将手里的蛋糕吃了个干净,摸了摸肚皮:“吃了这么多日子的饭团,再吃此等甜点,实是舒服啊,还有吗?给本宫再切一块。”低头一看,那蛋糕,早已被方继藩和六个门生瓜分殆尽。 朱厚照忍不住龇牙,眼睛向方继藩几人逡巡,唐寅一看太子殿下的目光不怀好意的看来,方才还在细嚼慢咽,感受着牛奶和蛋糕所带来的香甜,顿时急了,开始狼吞虎咽,将整张脸埋入蛋糕里。 只有欧阳志,还在盯着这蛋糕,而后,慢悠悠的取了勺子,朱厚照窜过来,扬着勺子道:“来,分本宫一般。” 欧阳志奇怪的看着朱厚照,朱厚照已经无耻的将勺子伸进了他的盘里切走一大块,欧阳志才道:“噢。” “好吃啊,太好吃啊,这糕点,怎么就蓬蓬松松的呢,咬起来,真舒服,这油也好吃。” 朱厚照兴冲冲的,手舞足蹈,一张面容里满是期待:“再做一个,再做一个,以后就吃这个,天天吃。” 方继藩从容一笑:“不成,我将其取名为诞日糕,只有过诞日才吃,今日先试一试,我记得,下月就是伯虎的诞日了吧,伯虎啊,下月为师亲自做给你吃。” 唐寅身躯一震。 他满口还涂满了奶油,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嘴唇,眼睛……红了。 他有一个妻子,对他并不好。 糟糕到什么程度呢,妻子远在南直隶,偶尔也会通一些书信,只是可惜,自己的诞日,即将到来,可自己的妻子,从未在书信里提起过。 历史上,唐寅的第一个妻子,确实很糟糕,他因为牵涉到了科举弊案,而永不叙用之后,这妻子便立即回了娘家,从此再不愿和唐寅有任何的瓜葛。 现在,虽然唐寅已成了进士,他的发妻,对他态度好了一些,可也不过是流于表面罢了,哪里会关心唐寅这个。 唐寅的诞日即将到了,他不好意思和几个师兄弟说。 恩师之所以知道,想来是因为,当初自己拜入恩师门下时,会专门递贴,这帖子里,写明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所以……恩师将自己的生辰铭记于心了吧。 想到自己的妻子,尚且对诞日只字不提,想来已是忘了,而自己的恩师,竟是记得清清楚楚。 这蛋糕,显然也是恩师为了自己的生辰而提前制作的,一股莫名的暖意,瞬间温暖了唐寅的心。 遏制不住的泪水,如江水一般泛滥而下。 噗通一下,唐寅拜倒在地。 捶着胸。 “恩师……”虽然奶油还残在自己的唇上,此刻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没形象,可唐寅已不在乎了,此刻,压抑在内心里的情感,顿时喷发出来。 “恩师大恩,弟子万世不敢忘,弟子万万想不到,恩师竟还记得弟子的生辰,为了弟子,亲自下厨,制作糕点,恩师啊……弟子……没齿难忘!” 接着,便是惊天动地的大哭。 方继藩有点懵。 嗯? 记得他的生日很……奇怪吗? 唐寅啊,你叫伯虎啊,你之所以叫唐寅字伯虎,是因为你是寅年寅月寅日所生,而寅年恰好是虎年,可不就字伯虎吗?在后世,莫说是历史书,便是无数的历史趣闻小段子里比比皆是,傻瓜都知道你的生辰呀。 难道……有啥不对? 可方继藩哪里知道,唐寅是孤独的。 他早年丧父,没了父亲,家道中落,虽是娶妻,可妻子对待他并不好,甚至对他形同莫路。只有拜入了恩师门下,和几个师兄一起,侍奉恩师,他才找到了些许的温暖,可这还不够,毕竟师兄弟们都是粗汉子,王守仁的心思只有他的大道,欧阳志几人,总比人慢一拍。 一个与自己契合的徐经,已下了海,至今没有音讯。 这种孤独寂寞,有时令多愁善感的唐寅有些对影自怜,可是…… 他这时才知道,原来这个世上,恩师如此惦记着自己,这蛋糕,这奶油,还有恩师亲自下厨,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恩师为自己精心准备,泪水,如断线珠子一般一滴滴的落下,唐寅揪着自己的心口,激动万分的说道。 “我……我……世无恩师,学生诚如猪狗一般浑噩度日……” 方继藩告诉自己,不要理这个傻叉,这样的人,无可救药的。 可唐伯虎如此,其他几个门生,也都眼睛红了。 师生关系,犹如父子,父子尚且还有不够交心,而师生却是后天主动的选择,欧阳志纵然反应慢一些,竟也眼眶里噙泪,这两年的朝夕相处,日益觉得恩师的伟大,真是……感激涕零啊。 “好了。唐寅,你起来吧。” “……” 朱厚照至始至终都是懵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其实方继藩也不太明白。 不过这不妨碍,方继藩继续低头啃着蛋糕。 味道……比后世的差远了。 不过比之这个时代的糕点,尤其是鲜酵母的出现,确实给当下的大明,提供了一种全新的口味。 很久没吃过了,居然出奇的好吃。 “慢着。”朱厚照想起了什么,连忙追问道:“老方,你是说,这蛋糕,是诞日时,给人吃的?” 方继藩笑吟吟道:“诞日糕,当然是诞日时吃的,添个好彩头嘛。” 朱厚照眼睛一亮:“诶呀,你不说诞日,本宫竟是忘了,我妹子,过两日便是诞日了啊。” “是吗?”方继藩一脸疑惑的样子,面上带着无比的震惊:“那……就太巧了。”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八章:有心人 朱厚照乐了,心里美滋滋的,他真是万万没有想到,竟有如此巧合的事儿。 自己风尘仆仆回来,正愁妹子的诞日没法儿交代呢。 自家的妹子,常年处在宫中,大家闺秀,宫里毕竟是洞天之地,若是拿了什么珠玉,怕妹子也瞧不上。 可若是宫外的玩物,且不说妹子喜欢不喜欢,就算是喜欢,父皇母后那儿,难免要责怪,这么大了,还送孩子的玩意儿。 这蛋糕好啊。 好吃,又有新意。 这老方真是大福星,瞌睡了就送来了枕头。 朱厚照乐呵呵的拉着方继藩的手,双眸泛着光泽。 “老方,你得帮本宫。” “帮什么。”方继藩自告奋勇,兄弟义气当头,方继藩自是没啥可说的。 朱厚照见方继藩答应的爽快,也不再绕弯子了,直接开口说道:“做蛋糕,要赶紧,后日之前,便要做好,要很大很大的那种。” 他一面说着一面兴奋的张开手臂做形状。 方继藩凝视着兴奋的朱厚照,淡淡开口问道。 “给公主殿下做?” 朱厚照重重点头。 “自然,我妹子后日是诞日啊,本宫思来想去,这蛋糕做礼,实在妙不可言,妹子历来好吃,这蛋糕太新鲜了,正好给她尝尝,不是还可以再上头刻字吗?字我都想好了,镇国公赠永康公主,祝年年岁岁……” 方继藩一脸嫌弃的摆手:“这不好。” “啥意思?”朱厚照不高兴了,不讲义气啊。 方继藩道:“我说的是这字。” “嗯?”朱厚照眼眸睁大凝视着方继藩:“本宫不是还没说完,怎么,你有主意?” 方继藩想了想,便朝朱厚照笑道:“殿下请放心,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殿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而恰好,我也是。殿下的妹子,我自是将其当做……” “当做什么?”答应的这样痛快,朱厚照不由警惕起来,一双发亮的眼眸微微眯着,直勾勾的盯着他看。 方继藩没理会朱厚照的困惑,而是埋头淡淡开口。 “好了,时间不早,得赶着将蛋糕做出来,既然送礼,就不能像方才那样含糊。” 朱厚照即便心里有困惑,可想到这是自己给自己妹子的礼物,没方继藩什么事,自然没再深究,而是愉悦的道:“那我们来搭把手。” 方继藩摇摇头:“你们懂什么,我一人便可以了,别来这碍事。” 既是送给太康公主殿下的礼,当然不能假手于人。 朱厚照又乐了,其实老方这个人,还是不错的,虽然有点儿懒,可对自己的事,其实还算上心。 真巧啊。 他忍不住的感慨,要不说,怎么是缘分呢。 方继藩在厨房里足足的折腾了一天,在出来时,已是满额细汗了。 这是自己对公主殿下的一点心意,啊,不,是太子殿下对公主殿下的一份心意。因而,需要格外的慎重。 朱厚照高兴的手舞足蹈,两日之后,一辆大车,直接送了这巨大的蛋糕入宫。 宫里并没有张灯结彩,可在这后苑,却是平添了一份喜意。 太皇太后周氏高兴的看着膝下的儿孙们,整个人乐得合不拢嘴,面容里也是添了几分光彩,看上去比以前年轻了几岁。 她的目光在朱厚照,朱秀荣身上来回的转着,心里像是吃了蜜一样的甜。 曾孙朱厚照,听说最近长进了不说,他父皇竟也不揍他了,这是喜事。 曾孙女朱秀荣,越发的亭亭玉立,她拉着朱秀荣的手,不禁感慨道:“又长了一岁,好啊,好,这是好事啊,可惜,要嫁人了,哀家都不知,该抱重孙,还是重外孙呢。” 朱秀荣面上嫣然,露出小女儿一般的娇态:“曾祖母莫要取笑。” “哪里取笑了。”周氏感慨:“女人啊,都要嫁人的,这算什么羞人的事,厚照,你近来没有欺你妹子吧?” “没有的事。”朱厚照一脸委屈:“孙臣不敢的。” “这便好,你们啊……哎……要和睦啊,你们的父皇母后,就你们这一对兄妹,将来哀家要去见英宗先皇帝,你们的父皇母后也会老的,咱们啊,都没什么念想,就指望着你们兄妹能够和睦,秀荣,来,将这个戴上。” 周氏取了一个玉镯子,这玉镯子古朴,显得很寻常,周氏亲手给她戴上:“这是当初,哀家入宫时,哀家的母亲给哀家的,哀家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因而,这镯子,不算什么稀罕物,可哀家一直留在身边,因为哪,进了宫,便自此和娘家人天人两隔了,伴在身边,就有了一个念想,而今,这镯子,便送你了,你好生戴着。” 朱秀荣颔首:“是。” 弘治皇帝坐在一旁喝茶,笑吟吟的,看着这亭亭玉立的女儿,心里也是感慨。 张皇后则坐在另一边,见周氏给朱秀荣镯子,连忙开口道:“只说是,一点规矩都没有,要行礼如仪,还不拜谢?” 朱秀荣正待要拜谢,周氏朝她摆了摆手:“不要有这么多的虚礼客套,太生分了。” 朱厚照此时笑吟吟道:“其实儿臣,也为妹子预备了一份大礼。” 朱秀荣却是提不起什么兴趣,哪怕是手里的镯子,至于朱厚照所言的大礼,也是兴趣寥寥,提不起一点劲来。 而今,天色已晚了,一日即将过去,再过一些时候,这诞日自然也将落下帷幕。 可是…… 方继藩所承诺的礼物,却是至今没有见到。 她的心里竟有些空空的。 吁了口气,朱秀荣便不免的在想,他一个男子,送礼入宫,终有不便吧,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哪里有外臣,而且还是年轻男子,无亲无故的,突然送礼来的。 这若是传出去,谁晓得会招来多少议论,只怕父皇,心里也会不高兴。 而且方继藩若是冒冒然然的送自己礼物,这样对自己,对他都是不利的。 这般安慰了一会儿,朱秀荣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可依旧心里还是有些空荡荡的,即便心里失落,她也是勉强朝朱厚照挤出一个笑容。 “呀,却不知是什么大礼。” 朱厚照面带笑意,兴冲冲道:“你见了便知道。” 于是呼喝一声,外头的宦官早已做好了准备,片刻功夫,刘瑾推了一辆小车进来,这车有一米见方,上头还用帘布遮了,新颖而又神秘。 众人都好奇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很戒备的瞪了朱厚照一眼,很是担心,朱厚照又是闹出什么幺蛾子。 周氏巍巍颤颤起来,一脸期待的说道:“哀家也想见识见识。” 朱厚照喜滋滋的掀开了帘子。 一个巨大的糕点,便在眼前,糕点分三层,犹如天坛一般,松软的糕上布了一层奶油,奶油之上,则点缀了各色的鲜果,看上去很是精致,最引人注目的是这最上层的蛋糕,在那奶油之上,还刻着字。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这是…… 很恶俗的八个字。 可女孩儿喜欢。 朱秀荣微微一愣,眼眸里掠过一丝喜色。 朱厚照喜滋滋的道:“看到了吗,老方……不,呃,是我的意思,这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意思便是,只要妹子安好,我这做哥的,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在外头,风吹日晒,是天寒地冻,雨雪交加,可在哥的心里,便如晴日一般,每一日,都是艳阳高照,心里舒坦。” 朱厚照热情的看着自己的妹子,美滋滋的样子,只为博自家妹子一笑,他说什么都行。 周氏不由笑了起来,很肉麻。 弘治皇帝也乐了,总算……今日正常了一次,嗯……像个做长兄的样子了。 张皇后咀嚼着这句话,这话其实很直白,却也颇值得玩味。 朱秀荣一听老方二字,再见这八字,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是什么?” “诞日糕,专门为妹子准备的,花费了很多把功夫,最紧要的是,很好吃。” 朱厚照喜滋滋的道:“拿刀来。” 刘瑾小心翼翼的递上匕首,又取了一个个盘子来,朱厚照预备要切。 朱秀荣道:“这是你做的?” “……”朱厚照脸一红,很是诚恳的回答道:“我只吃过。” “嗯?”朱秀荣凝眸,目不转睛的看着朱厚照,仿若立即就要知道真相。 朱厚照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我托方继藩做的,很好吃便是了。” 一下子…… 全明白了。 朱秀荣瞬间知道,原来方继藩的所谓大礼是什么。她睁大眼眸凝视着面前的精致而又庞大的蛋糕。 这是自己的兄长所送,却又是方继藩的一番心意。 方继藩真是聪明啊,李代桃僵。 礼送了,还不遭人口舌。 最重要的是,这隐然已成了方继藩和自己之间的小秘密。 还有蛋糕上的字,“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是何意呢? 只要我好好的,他便开心了吗? 他真是个有心人啊。 朱秀荣瞬间笑起来,柳眉舒展,一双眼眸,微微拱起,宛如新月,薄唇微微上扬,这笑容动人心魄。 正文 第四百一十九章:天子至孝 朱厚照睁大眼眸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的妹子。 见她笑起来,他竟是醉了,心中很是满足。 见朱秀荣一脸陶醉的样子,朱厚照心里乐开了花,不停的追问道:“喜欢吗?喜不喜欢?” 朱秀荣看向他,也不掩藏自己内心的喜悦了,很是干脆的点头道:“喜欢。” “哥对你好嘛?”朱厚照乐了。 老方就是有办法啊,做个糕点,便能有此奇效。 “好!”朱秀荣脆生生的回答,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朱厚照激动了,手舞足蹈起来:“现在才知哥对你好?” 朱秀荣若有所思,有些出神,依旧凝神,看着这蛋糕,竟是恍然。 “妹子,你哭了?” 朱秀荣恍然,却发现自己眼圈有些微红。 朱厚照见妹子如此,眨了眨眼,眼角也有些湿润,这是一母同胞的妹子啊,可能是未来,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见朱秀荣泪眼婆娑的样子,朱厚照忍不住道:“不哭,妹子,怎么好端端的,竟是哭了。” 朱秀荣拭了泪,吸着鼻子,哽咽着:“哥,你对我真好。” “当然。”朱厚照一脸得意洋洋的:“我就你这一个妹子,便是你再不好,我也疼你。” “……”朱秀荣忍不住,又想告状了。 朱厚照兴冲冲的拿着匕首:“来,来,来,先切蛋糕。” 他说着,却突然发现,好像少了一样仪式。 忙是回头唤道:“刘瑾,蜡烛呢?” “来……来了……” 刘瑾忙是在这蛋糕上,小心翼翼的插上了几颗小蜡烛,将蜡烛点了,又兴冲冲的跑去,熄了殿中各个角落里的灯火。 灯火冉冉,在这烛光之下,朱秀荣的俏脸,显得格外的诱人,轻轻的垂着头,火光映射在她的眼底深处,而她的眸子,依旧凝视着那‘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八字,轻咬薄唇。 朱厚照一脸认真催促道:“快许愿,许了愿,便将蜡烛熄了,这愿很灵的。” “许……许愿?” “要闭上眼睛,快!”朱厚照口里流涎,他……饿了。 朱秀荣拉下眼帘,说不出的郑重。 “心里想着自己的愿望,想想,此时此刻,你最想要的是什么,是不是想去边镇去,提刀跨马,在那万里黄沙上,狠狠砍下鞑靼人的头颅。又或者是,想不想……” 朱秀荣闭着眼帘,脑海里不自觉的浮现出某些可以描述,却不可对人言说的场景。 面上,掠过了一丝郝然羞怯之色,怯生生的微微张眸,似乎想要掩饰什么似得,忙是轻轻将蜡烛吹嘘。 殿中,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有了这一层保护色,朱秀荣方觉得心安,可随即,宦官们点燃了殿中的灯火,才使她又置身于灯火之下。 朱厚照却是非常想知道朱秀荣的心思,因此他竟是忍不住追问道:“妹子,你许了什么愿?” “我……”朱秀荣有些错愕。 朱厚照突然想到了什么,忙是敲敲自己脑袋,忍不住感慨:“我真蠢啊,愿望是不许和人说的,说了,就不灵了。嗯,不要说,不要说,说了我也不听,好了,我们吃蛋糕。” 他一面说,一面拿着匕首,将这蛋糕切开。 朱秀荣见那八个字被朱厚照生生的分解的支离破碎,心要碎了。 朱厚照将蛋糕小心翼翼的放在盘里,送到朱秀荣面前,像是献宝一样的:“妹子,你来尝尝看。” 朱秀荣接过盘子,看着上头的蛋糕,用小勺子轻轻舀了一勺,小心翼翼的,将这蛋糕置入口里。 顿时,一股香甜和松软开始刺激着她的舌尖和味蕾,这是一种极奇怪的感觉,很……好吃! “太好吃了。”朱秀荣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 她几乎可以想象,置办这糕点的主人,一定为此,花费了无数的心思,香甜入口,暖在心间。 “我就知道。”朱厚照兴冲冲切下一块块糕点,送到了周氏、弘治皇帝和张皇后手里。 在没有鲜酵母之前,一切的糕点,都是实心。 而实心的糕点,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它虽容易使人解饥,口感,却差了许多,容易干硬。 正因如此,人们吃糕点时,都得伴着茶水喝,否则,难以下咽。 甚至许多人吃蒸饼,还需先将干硬的蒸饼先泡软了,再一口吃下。 大抵……就和吃糊糊差不多。 鲜酵母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可以使一切的面食膨胀起来,不但可以使食物松软可口,而且也更利于食用,因此,鲜酵母在东方出现之后,后世人们眼里的馒头应运而生,这馒头瞬间变成了主食,风靡天下。 而在西方,人们从埃及人那儿,学习到了制造培养酵母的技艺,因而,使面包成为了主食,延续至今。 弘治皇帝吃了一口蛋糕,顿觉滋味绵长,别有风味,忍不住颔首:“方继藩何时,又学烹饪去了。” “他是为了自己的门生唐寅做的,说是唐寅的诞日即将到了,因而折腾出了这蛋糕出来。”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 弘治皇帝一面吃,一面心里暗咐,真香甜啊,这个孩子,到底是什么样的爹,才能生出来,做任何事,都比别人好。 就连这做吃的,也比专业的厨子花样多,滋味好。 朱秀荣俏挺的鼻子微微一皱,却依旧嫣然而笑。 她可不信朱厚照说的话,何况,方继藩一定不会如实相告的。 弘治皇帝却是不禁道:“是吗?想不到,历来只听说方继藩对门生们苛刻,万万料不到,竟也有这一面,这蛋糕,很香甜,别有风味。” 朱秀荣低头吃着,细嚼慢咽,专心致志的听弘治皇帝父子说着闲话。 朱厚照正色道:“父皇,方继藩对门生是严苛了一些,可有一句话不是说的好嘛,所谓子不教、父子过,教不严,师之堕也。” “是吗?这道理你也懂?”弘治皇帝奇怪的看着朱厚照,目光幽深不见底。 “怎么不知道,父皇真以为儿臣什么都不知。”朱厚照有些不太服气。 今儿和从前不一样,现在太皇太后和张皇后都在,朱厚照底气十足。 弘治皇帝哂然,便低头吃了一口蛋糕,一面道:“你能明白即好。” 朱厚照道:“儿臣自然都明白。”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牙齿早已没了多少,因而平时只能吃一些粥水,见众人都吃着蛋糕,心里虽笑,有宦官托着蛋糕到她面前,她摆摆手。 朱厚照见状,立即开口说道:“曾祖母,您也得尝尝,沾喜气的。” 周氏只是摇头:“哀家老了,怎么啃得动,你们吃吧。” “很松软啊。”朱厚照瞪大眼睛,认真的说道:“曾祖母试一试便知道了。” 弘治皇帝倒是突然想起周氏起来,他看着这松软的蛋糕,若有所思。 一般的食物,要嘛太硬,即便是软绵绵的,也往往粘牙,唯独这蛋糕,松软可口,入口即化一般,却还不粘牙,他不由道:“请皇祖母试一试吧。” 周氏带着迟疑。 有时若是吃了太硬的东西,牙便疼的厉害,有了这前车之鉴,她对任何的食物,便都有了几分戒心。 平时为了太皇太后的膳食,御膳房可谓费尽了心思,给太皇太后熬粥喝,可无论变了再多的花样,这煮的稀烂的食物难免腻味。 身为孙臣,弘治皇帝早已看在眼里,没有提,是怕周氏伤心,触碰到痛点,可如今……他一下子没了吃蛋糕的心思了。 蛋糕再好吃,也及不上周氏一笑啊。 于是,轻轻拿勺子舀了一点蛋糕,很是用心的将这一小块蛋糕沾了一点儿奶油,亲自上前递给周氏。 “皇祖母试一试吧。” 周氏迟疑了片刻,忍不住道:“只恐到时牙又疼了。” 不过见弘治皇帝殷殷期盼的样子,作为寿星的朱秀荣,似也期待着什么,便笑了:“罢罢罢,哀家试一试便是。” 弘治皇帝不再迟疑,将这蛋糕喂到周氏口里。 周氏显得很小心,这蛋糕入口,一股久违的香甜,瞬间的入口,刺激着舌尖,周氏闭着眼睛,几乎不敢用牙,可一入口,果然那一小块的蛋糕,瞬间变软了,可那松软的感觉,却是一下子入了她的心。 只微微的咽了咽,那一股子带着奶油香甜的东西,便已入喉。 吃了几年的粥水,在别人言里,她这老太太是享了万千的福气,可天底下的事,却都是冷暖自知。 年纪越大,牙便掉的厉害,从前想吃的东西,不敢出了,以往喜欢的吃食,也不敢再去尝试。 而今,莫说是蛋糕,便是一个寻常的桂花糕,老太太至今都还惦念着呢,可她不敢吃,怕不舒服,因此,这蛋糕带给她的味觉刺激,何止是放大了十倍,而是百倍、千倍。 猛地,周氏张眸,看着弘治皇帝、张皇后、朱厚照、朱秀荣俱都一动不动的看着自己。 周氏嘴唇嚅嗫一二,下意识的,将唇边的一点奶油舔舐了去,意犹未尽的道:“真是可口香甜啊,好吃!” 正文 第四百二十章:遍地是朋友 周氏的胃口很好,竟是生生吃了一大块的蛋糕,这才作罢。 见周氏还意犹未尽的样子,弘治皇帝连忙开口道。 “皇祖母若是喜欢,过几日,再让方继藩送一些蛋糕来。” 能吃到这么新鲜的食物,周氏心里很满意了,若是能再尝尝,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因此她笑吟吟道:“如此,倒是难为了他。” 朱厚照和朱秀荣忍不住异口同声道:“这他该当的。” 朱厚照瞪了朱秀荣一眼,略微不悦的问道:“妹子,你咋学本宫说话?” 朱秀荣轻轻抿了抿唇,旋即便笑盈盈的反驳道:“方继藩是臣子,臣子为君分忧,不是理所当然吗?你以为就你读过书?” 很有道理啊。 想不到妹子也懂圣人之道。 朱厚照心里这么想,可面上却依旧还是不屑于顾的样子:“这算什么,学了圣人之道,还要致用,只会学,不会用,算什么?你针线有我好嘛?你女红有我好嘛?你……” 弘治皇帝连忙咳嗽了几声,出声制止朱厚照:“好了,休要再说了,说正经事,今日是秀荣的诞日。” 朱厚照瘪了瘪嘴,很是不满的说道:“父皇,这就是正经事啊,儿臣以为,天底下的事,不是成日读书,就可以将问题迎刃而解的,经学致用,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不会针线的人,怎么知道织女们的辛劳。不曾上过河堤,又哪里知道,治水是怎么回事。不曾耕作,又怎么知道粮食怎么出来的,如何劝农?” 弘治皇帝有一种感觉,这个家伙,似乎是在当着和尚骂秃驴。隐隐间,有发作的迹象。 朱厚照又想起什么事来,眨了眨眼眸,很是认真的问道:“父皇,你说,青州府那儿,还没来消息吗?” “还没有,想来,也查不出什么底细来。”弘治皇帝背着手,很是郑重的回答道。 朱厚照闻言不禁垂下头,低声咕哝,那奏疏,明明有问题…… ……………… 方家家大业大起来。 有了胡开山这个吃货,方继藩觉得家里米缸的消耗,已到了他容忍的极限。 在这样下去,都要被胡开山这家伙给吃穷了。 因此他要努力挣银子了。 鲜酵母开始在地窖中培育,紧接着,用白面和鲜酵母,再拌了一些白糖的馒头正式上市。 一人限购馒头三个,馒头的价格低的令人发指,三文一个。 这样的好事,自然是争先恐后的人来购买。 方继藩几乎要觉得自己是个大善人了。 不只如此,还将推出蛋糕,以及其他各种添加了鲜酵母的食品,这些价格,也都是成本价。 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在农家乐门前,挂了‘积善人家’的牌坊,似乎还觉得无法证明对于为了回馈广大消费者的厚爱,特意挂了各种牌子。 价格方面,几乎没什么挑剔的,毕竟,白花花的馒头,竟和寻常的蒸饼价格相差无几,可口感和味道,却是好了十倍不止。 有人先在西山尝了鲜,随着一句句夸张的太好吃了,西山面点的消息便已不胫而走,而方继藩的厚道,广受所有人的好评,人们争相而来,农家乐门口,却是围起了栅栏,坐着一个卖票人员,吆喝着。 “来啊,来啊,三两银子入园啦,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了啊,月票四十两,季票一百两,年票一百五十两,谢谢诚惠。” “可钓鱼,可摘梅子,可挖泥鳅,冬季还可摘瓜吃了啊。” “生豚供应,正午免费供应杀豚菜,不吃亏,不吃亏了啊。” “可吃茶,可喝酒,可听书,贵人云集了啊。” 许多人望而却步,觉得这方继藩有点不要脸,大老远赶来想尝个鲜,原本是为了这所谓的便宜稀罕的糕点,都是来图个乐子,这方继藩竟在农家乐里卖的。 这和忽悠有啥区别呢? 罢了,来都来了。 进去之后,买了馒头,买了蛋糕,一尝,是真的风味独特,太好吃了啊。 吃完了,三两银子的票价都付了,这就走? 来都来了,怎么能轻易走呢,因此扑哧扑哧的摘果子挖泥鳅去。 累得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想死,三两银子啊,果子倒是摘了一点儿,可以就地吃,除了不能带出园区之外,想吃什么可以摘什么,可是……还是有些不值当啊。 只有在劳累之余,寻了个茶坊喝茶,吃着自己亲自摘的菜,才有了那么几分成就感。 人们凑在一起,不免闲聊起来,以往不太熟识的人,却突然有了共同的话题:“兄台的鱼,钓的真好,可否赐教。” “这个容易。” “看到那土豆榜了吗?一起绝尘,我跟你讲……” 自各处来的人,聚在一起,吃茶、吃饭。 这里有许多外头没有,独此一家的东西,人们享受的,就是一个稀罕。 可当某些富户却察觉到,这儿……竟变成了一个绝佳的交际场所。 能花三两银子,寻常人一月,甚至数月柴米开销来此玩乐的人,都是非富即贵,既有世族的公子哥,也有可能,其爹是某部某官,或者,在京师某处,有几家布庄子。 不少人,开始如鱼得水起来,来了此处,趁着钓鱼、挖泥鳅和摘果子的功夫,和人闲聊几句,说不准,就结交了一些朋友,这些朋友,可能暂时用不着,一旦用上了,就能解决大问题啊。 因而,有不少人,都成为了常客,每一个人来此的理由,都各有不同,却都是心照不宣,口里自然说,那新建伯置办了一个农庄,让人进来坐坐,倒是好事,些许银子,门票而已,不算什么,大爷我进了园子,在里头喝茶、购物的开销,也不只百两。 可心里却骂,这臭不要脸的姓方的,竟这样的黑人银子,猪狗不如。 与此同时。 王金元已经开始和京师许多店家开始谈了。 能被王金元请来谈的店家,都是京里有名有姓的店铺,有来自西城的城垣布店,这家店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专门做的乃是松江布的买卖,他家的松江布,和别处的织造手段不一样,有祖传技巧,一直在京里,驰名已久。 还有五马街里做陈氏扇子铺,扇子虽是小玩意,却也是不少人手里最爱把玩的饰物,所以必须讲究,不但要精细的做工,还需每一柄扇子有来历,否则,就显得穷酸了,陈氏的扇子,在京里很受人青睐,前来定制的人,如过江之鲫。 不只如此,还有京里卖玉石的,以及各种货物的店家。 这些店家所卖的,无不是精品,且历史悠久,都是京里老铺。 王金元奉方继藩之命,就是一家家的谈,将这些店家,统统引入进西山去。 画出一块地来,你们自己建铺子,你们的货物,直接摆上货架。 西山的人流不小,平时都有数百,多的时候,有上千人,别看和京师这动辄,数千数万的人流相比,少了一些,可是架不住,西山这儿瞎晃悠的,都是子优质的客户啊。 能花三两银子进来玩的人,才舍得买你们的东西,那些寻常的人家,连你们家店门都不敢进。 这铺子建起来,肯定是能挣银子的,何况,只是分店,横竖都不会亏。 许多老店都动心了,除了一些固执的,不过,王金元也有办法,用其他名声差了那么一点点的取代他们。 茶肆、酒肆甚至是戏班子,还有卖各种货物的,都需一家家谈,刚刚进去,地是免租的,总而言之,成本不高,就可以把店开起来。 再怎样,都不会亏本。 我家公子爱交朋友,不过不愿意跟我家少爷交朋友的人,一般运气都不太好,总是多灾多难一些,当然,这定然不是威胁,京师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啊,我家少爷一直教诲我们,万万不可仗着他的势,在外头欺负百姓…… 事情出奇的顺利,连方继藩都想不到,自己的名声居然出奇的好,大家都很踊跃,无论是京里有背景没有背景的铺子,居然都很乐于合作,看着那已纷纷送来的帖子,方继藩很是吃惊,他不由感慨。 “都说有钱人都是为富不仁人,商贾都很狡诈,锱铢必较,可你看看,他们真够朋友,可见,这个世上,好人还是多了一些,愤世嫉俗,仇富心态的人真的很讨厌呀,开山,以后不可如此了,出门之外,你跟人讲义气,别人自然也就和你讲义气了。” 胡开山略识得一些字,看着那一份份帖子,都是踊跃着要去西山开分店的,许多人纷纷表示,就算是赔银子,看在方少爷的份上,也心甘情愿,而且还甘之如饴。 胡开山困惑了,他凝视着面前的帖子,忍不住问道:“难道京里的人,风气和别处不同?” “主要是……本少爷是个义薄云天的人!”方继藩凝视着他,笑呵呵的教导道:“以后好好学,学到了本少爷的一半,你也就朋友遍天下了。”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一章:实践出真知 胡开山挠挠头。 确实,跟了方继藩之后,他发现世界都已变了。 从前的时候,见多了为富不仁,看多了官官相护,欺压良善百姓。 可现在………每一个人都是热情洋溢的,见到他的人,都是嘘寒问暖,从前叫刁民胡开山,现在称他胡壮士。 见了他的人,从前嗤之以鼻,这个狗一样的东西;而今呢,第一句便是,吃了吗?饿不饿? 胡开山不傻,只是见惯了这人情冷暖,当初那些把自己逼上山落草为寇的人,而今却个个和颜悦色的样子,让他有些不太习惯。 他沉默寡言,任方继藩说啥,他都不回应。 方继藩便收起了这些帖子,无敌……真是寂寞啊。 ……………… 一封急报,火速传至内廷。 司礼监里,萧敬拿着这份烫手的密报,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有消息了。 来自于青州府的消息。 青州府大灾,河堤决口,死伤数百人,无数人流离失所,青州知府不思救灾,竟是借此机会,暗中搬空了青州府府库中的存粮,口称被暴雨所摧毁,此后,这些粮食流在了市面,高价兜售。 “……”萧敬万万想不到,这个人胆子竟这样大。 更可怕的是,与此同时,山东布政使司上下,也已受了打点,据说这一场豪雨,喂饱了许多人。 而令萧敬脸色铁青的,却是位于山东的镇守太监刘茂,刘茂也算是自己的干儿子了,一直受自己信任,可在这件事中,他收受了吴江的好处,居然也在为吴江遮掩。 整个青州府,居然联起手来,欺上瞒下,萧敬的世面见的多了,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诧异,可问题在于,自己的干儿子,竟也被收买。 自然……这还不是可怕的消息。 奏报之下,还提及到了一事,三年之前,备倭卫的舰船在近海巡视,曾遭倭寇袭击,死了一百多人,伤者无数,沉船两艘,这背后,极有可能,便和某些勾结了倭寇的江南巨户有关,而青州知府吴江,却很不巧,出自某家巨户。 如此一来,事情似乎就有了眉目。 一个知府,是不可能有如此通天之能的,这是因为,他背后所依靠的,乃是一个大家族。 而这个家族,又因为勾结了某些海外的贼寇,获取了巨大的利润,几乎可以想象,送往京里的冰敬炭敬,有多丰厚,于是乎,这位吴知府,为何会得到如此多人的赞赏,也就不奇怪了。 这些人精们,显然也或多或少的知道,吴江这个人,不太干净,虽然收了银子,对他褒奖有加,却也没有人,胆大包天到提拔此人,否则一旦这吴江东窗事发,自己岂不也要受其的牵连? 萧敬目光幽幽,深深的看了这份奏报。 他开始犹豫了。 一切如方继藩和太子所言啊。 还真猜中了。 可问题在于,自己该不该将奏报报上去呢,里头的消息,太可怕了,陛下必定震怒,而到时…… 若是隐瞒下去,那么……一切就可太平无事了,毕竟,除了厂卫,谁敢揭露这等事。 萧敬稍一犹豫,咬了咬牙,必须揭露出来,此乃国朝隐患,厂卫不报,陛下就真的永远蒙在鼓里了。 萧敬终究还是有些不忍心,不忍心陛下如傻瓜一般,被人糊弄。 只是……他淡淡的看了一眼一旁的侧立的小宦官:“叫个人,先去山东一趟,寻镇守太监刘茂。” 一听刘茂,这不知内情的小宦官面带微笑,刘茂乃是萧公公的干儿子,是极孝顺的,平时在山东搜罗了什么宝贝,不只萧公公这儿有一份,便是司礼监和东厂里当差的人,也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好处。 “找到了刘茂之后,告诉他一句话,就说是咱亲口说的。”萧敬眼里掠过了杀机:“出宫之前,咱就和他说过,要谨慎,该拿的银子,要拿。不该拿的,决不去碰。有些事,咱已知道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小宦官的笑容逐渐消失,惊恐的看着萧敬。 萧敬已起身,匆匆往暖阁去了。 …………………… 弘治皇帝在颤抖。 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份奏报,遍体生寒。 吴江,竟是这样的人,而自吏部,再到山东布政使司,到镇守太监,甚至是当地的都指挥使……这些人,竟都在隐瞒。 贪墨、欺君、害民,甚至……勾结了倭寇! 弘治皇帝觉得心凉,万万料不到,区区一个吴江,这个人人赞许的知府,竟是一个如此奸邪之人。 啪! 弘治皇帝拍案。 萧敬匍匐在地:“奴婢万死。” “与你何干?” “奴婢毕竟负责东厂,事先竟不能察,厂卫本该是陛下的眼睛,是陛下的耳朵,可是……” “和你无关!”弘治皇帝道:“论起来,除了一个吴江之外,其他人,都没有罪责。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最可怕的是,一个人作恶,他谋取到的好处,送出了礼物,而其他人,都在一边冷眼看着,和他保持距离,看着他害民,拿着人人都在拿的冰敬炭敬,还有各种年节的礼物,出了事,这个奸邪之人,自然该当去死,可其他人呢?其他人都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没有提拔这个奸邪之人,冰敬炭敬,和礼物的往送,不过是理所应当的私人礼节,他们至多,只是失察,他们可以说,自己也是误信了这样的奸人,你说,你说说看,朕可以一道旨意,斩了一个吴江,抄他的家,灭他的族,可朕……拿其他人,怎么办?” 弘治皇帝气的要吐血。 他浑身颤颤。 是啊,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啊。 一个吴江,太好对付了,一道旨意下去,身死族灭,可那些看客们呢,那些‘失察’的人呢? 萧敬道:“别人奴婢不敢说,可是镇守太监刘茂,他是宫里的奴婢,他敢如此,奴婢已经吩咐下去了,让他自行了断。” “至于其他人……” 弘治皇帝摆了摆手,苦笑:“是啊,又处置掉了一个刘茂,这好极了,而后呢?吏部呢,山东布政使司呢,甚至,事涉倭寇,备倭卫里,恐怕也有内应吧,还有,都指挥使司呢,江浙那里,难道就没有牵涉到的人,福建布政使司呢?再深究下去,这些人,难道没有是恩师,没有亲朋故旧,只怕在朝中各部,也有不少人,得了冰敬炭敬,不少人曾为他说过好话吧。” 弘治皇帝背着手:“朕该怎么办?一并处置吗?一并处置,岂不成了太祖高皇帝惩处胡惟庸案?一下株连数万人?朕可以做吗?” 萧敬默然。 弘治皇帝道:“这些年,倭寇越来越猖獗,甚至还发生了倭寇袭扰东南沿岸之事,朕心里一直都在嘀咕,区区倭寇,不过数千人而已,我大明有百万雄兵,可这倭寇,却总是越剿越多,越发的明目张胆,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可怕的不是倭寇,而是人心啊。” 萧敬眼眶红了:“牵涉此事的,有镇守太监,这刘茂,就是奴婢举荐的,请陛下责罚,陛下,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数不胜数……”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摆了摆手:“朕……竟不如太子!连太子都看明白的事,朕竟看不明白!” “陛下……” 弘治皇帝眼睛红了:“召太子和方继藩吧。” “要不要将兵部和吏部……” 萧敬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摆摆手:“先宣太子和新建伯!” 真的竟不如一个太子啊。 朱厚照只看了奏疏,就明白背后有蹊跷。 自己自以为是的认为,自己如何勤政,可事实上呢,在这宫中,终究还是失察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 太子是如何看出来的? 一下子,弘治皇帝明白了。 是因为……太子亲力亲为。 他去了一趟灵丘县,亲自赈灾,亲自治水,甚至亲自上了河堤。 这水患之事,他有亲身经历,自然而然,对此了若指掌。 可笑的是,如吴江这样的人,想来压根不知治水是怎么回事,只想着欺上瞒下,因而,便连编造自己治水的奏疏,都是漏洞百出。 偏偏,这样漏洞百出的奏疏,弘治皇帝居然信了。 之所以相信,正是因为,自己除了金水桥下的河流,还有后苑中的湖泊,至多,再加上一条护城河之外,几乎对这所谓的河水泛滥,一无所知。 知行合一! 弘治皇帝心底深处,冒出了一个念头。 这……不就正是知行合一吗? 实践出真知,没有亲身经历,没有真正的历练,单凭教导的那些所谓圣人之道,不过是把自己读成了呆子傻子。 太子,这一点……竟比自己这个父皇,要强得多。 弘治皇帝绷着脸:“快传!” “奴婢,遵旨!” 萧敬再不敢迟疑。 …………………………………… 可怕,榆林那里暴雨,飞机取消航班,汽车堵车,火车晚点,恐怖如斯,总算,赶在十二点之前,写完了,嗯,好像,新的一月要到了,这个月,月票十一,终究没有上前十,也没什么抱怨的,下月努力。 正文 第四百二十二章:百无一用是书生 朱厚照和方继藩抵达了暖阁的时候,弘治皇帝坐在御案之后,一见弘治皇帝阴沉着脸,朱厚照后脊一凉。 还不等朱厚照拜倒,方继藩已是抢先道:“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圣明,千秋万代。” 朱厚照偷偷的瞪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面若常色,弘治皇帝不等朱厚照说话,道:“青州知府吴江,该死!” 呼…… 朱厚照松了口气。 方继藩也松了口气。 朱厚照以为是近来偷偷私刻印章,东窗事发。 方继藩以为自己为了商铺的事,派了王金元、邓健等人,到处在京中商贾那儿,提着犯禁的刀剑,在人家店铺门前杂耍,被人弹劾。 二人不约不同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也同时,目光一亮。 果然……猜着了! 萧敬将奏疏先递给了朱厚照,朱厚照诧异道:“竟还勾结了倭寇?” 连朱厚照都吓了一跳。 方继藩忙是接过奏疏,只扫了一眼,心里大抵也有数了,这人……真不是东西啊。 弘治皇帝冷然道:“朕已命人捉拿吴江,以及牵涉此案的人等!” 可他抬眸:“只是,可怕的是,这大明,有多少个吴江啊,这些人,真是可怕,欺上瞒下,朕知他们人,知他们面,却不知他们的心!”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 “还有这倭寇,愈演愈烈,又当如何处置?” “剿!”朱厚照精神奕奕道。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儿子一眼,不得不说,皇儿确实长大了,到了如今,他才开始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似乎方继藩更可靠一些。 弘治皇帝接着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还是很有逼格的,上一世,装逼犯们都爱先用这句话当开场白。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颔首点头。 可不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吗? 一个吴江可怕吗?不可怕,一道旨意,就可以彻底的解决了。 一伙倭寇,可怕吗?可问题在于,有人可以借着倭寇,牟取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道:“三年前,一支备倭卫水师,被倭寇袭击,死伤惨重,这几年来,时有倭寇登岸,杀戮百姓,从前,朕不明白,为何倭寇会猖獗到这个地步,可现在,算是明白了。这倭寇的背后,有太多有利可图的利益,以至于,从东南沿岸,再至山东诸地,总有人借用这些倭寇,牟取巨利,财帛动人心,老话说的对啊。” 方继藩颔首:“对,这才最可怕的地方,倭寇的本质,就是私商,寻常人是不敢做私商的,私商的背后,定要有世家大族,没有他们的支持,私商胆子再大,怎么下海,下海之后,如何将海外的东西,带来大明,又如何将我大明的奇珍异宝,送下海去?没有路引,大批的货物需通过各处的关隘,没有特定人的照顾,是不可能的。” 弘治皇帝点头道:“朕从前想不到这一节啊。难道朕要下旨,将这些人连根拔起?” 方继藩摇摇头:“陛下,拔的起吗?” “……” 方继藩家伙挺大胆,方才还说英明神武,现在这口气,倒像是说,陛下你有这本事吗? 方继藩解释道:“他们在暗,陛下在明,且他们盘根错节,外有倭寇为援,内里呢?一个小小的吴江,尚且有这么多人对他赞誉有加,既有吏部,又有布政使司,甚至,还有都指挥衙门,那么,潜藏在其后的那些人,就更加可怕了。” 方继藩抬眼,想了想,也不知该说不该说。 弘治皇帝道:“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道:“陛下要将他们连根拔起,需有当初太祖高皇帝,处置蓝玉案和胡惟庸案的魄力。” 果然,方继藩和自己不谋而合啊。 这意思是,直接大开杀戒,要连根拔起,所牵涉到的人,怕是没有一万,也有数千。 “可现在,已经不比太祖高皇帝时期了,太祖高皇帝能做的事,陛下能做吗?” 弘治皇帝沉默了。 有道理! 太祖高皇帝是马上得的天下,那时候,大开杀戒,谁敢多嘴瞎逼逼? 可而今,一旦如此,就是动摇国本了啊。 方继藩道:“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嗯?”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剿倭,以剿倭的名义,彻底斩断他们的利益根本,失去了这些,这些人没有了巨大的利益,自然也就一盘散沙,不攻自破。” 弘治皇帝道:“备倭卫可以用?” 方继藩摇头:“不可以。” 弘治皇帝皱眉:“备倭卫尚且不能剿倭,谁可以来剿。” 方继藩道:“镇国府。” 朱厚照立即明白了方继藩的意思,拐了这么多弯,原来是…… 朱厚照打起精神:“这件事,父皇交给儿臣便是……”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你继续说下去。” 没搭理朱厚照。 方继藩道:“以镇国府的名义,派出一人,组建一支专门剿倭的兵马,稽查倭寇,同时稽查私船。为了防止,被吴江背后的这些人收买,这剿倭的兵马,必须重新招募,也需重新编练,陛下,下西洋,已是迫在眉睫,可下西洋之前,不荡平这些海寇,没有一支专门的备倭兵马,这是不成的,将来,这支军马可以为下西洋的船队护航,而现在,却可以令他们斩断某些人的爪牙,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弘治皇帝眯着眼:“所以,以镇国府的名义?” “以镇国府的名义,是不去打草惊蛇,若是朝廷这儿,喊打喊杀,东南沿岸,不知多少人要惶恐不安,这些人一旦不安,谁能猜测,他们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 弘治皇帝颔首:“派谁去?” 朱厚照热情洋溢的看着弘治皇帝,又看看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有一个人,可以举荐,此人实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有他在,三年之内,不愁倭寇不平。” 朱厚照满面红光,乐了:“儿臣也不是谦虚……” “是谁?”弘治皇帝依旧没搭理他,继续凝视着方继藩:“是谁?” “翰林编修,唐寅!”方继藩一字一句! 朱厚照心……沉到了谷底。 原以为,方继藩会推举自己的。 无论怎么说,本宫也是弓马娴熟,三年平倭,舍本宫其谁? 可万万料不到,推荐的居然是唐寅。 那个废物? 一个废物,三年可以平倭,你将本宫置之何地了? “那个江南才子?”弘治皇帝抚案,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人,没什么特别之处啊,若是方继藩推荐欧阳志,他尚且还认同。 “唐寅在臣的门生之中,是最无用的一个。”方继藩耐心解释。 “……” “可他正因为带有盛名,尤其是在江南,他名声很是显赫。因此,以镇国府的名义,令他招募人员,预备抗倭,这才是神来之笔。江南的世家大族,若是得知陛下要平倭,一定会很惶恐,可若是他们知道,平倭的乃是才子唐寅,反而就松了口气,自然以为,朝廷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已,因而,不会生出戒备之心,这就有了足够的时间,让唐寅招募兵勇,进行操练了。”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觉得……有一丝道理:“只是此人……不过是个书生……” 打草惊蛇是不会打草惊蛇了,只怕,还会被蛇笑死呢,江南才子,久负盛名,文章和诗词,乃至于绘画,世人都是闻名已久,这样的人,让他做个翰林,真是太合适了,让他去平倭?开玩笑!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臣这个门生,确实是无用的书生,臣五个门生之中,就他最是无用,这一点,臣不得不承认,可臣却有平倭之法,只有这个最无用的门生,方才用的上。” 弘治皇帝满是顾虑,觉得方继藩在开玩笑。 朱厚照道:“其实儿臣可以去试……” “住口!”弘治皇帝冷冷的瞪了朱厚照一眼:“你是太子!” “噢。”朱厚照心死了,也就老实了。 弘治皇帝皱眉:“只凭一个小小的唐寅,朕实在不放心,这样吧……”他不是不放心方继藩,而是真的信不过唐寅啊。 唐寅这个人,弘治皇帝曾经关注过,怎么说呢,才气是有,就是……除了才气之外,没有其他的优点。 弘治皇帝沉吟了片刻,看着萧敬:“召兵部尚书马文升。” 萧敬颔首,自是去请人了。 “朕非是信不过,只是此事,事关重大,让唐寅去试一试,倒也无妨,却也难免,要有两手准备,兵部那儿,也要抽取备倭卫精锐,以防不测。” “……” 朱厚照和方继藩面面相觑。 陛下是想做两手准备。 这倒没错,就是……方继藩想到自己的门生被人这样瞧不起,心里……有点惆怅,唐寅虽是自己门生中,最渣的一个,可……陛下,能不当场打脸好嘛?留一点面子难道不好? ……………… 今天起来的太迟了,昨天跑了两千公里,半夜才到家码完字,太累了,那啥,新的一月,求月票了。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三章:但愿海波平 方继藩和朱厚照先行告退。 他们在午门之外,候了很久,然后看到我们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出来。 马文升锁着眉,兵部真是多事啊,前脚下西洋,后脚剿倭寇。 倭寇不是一直都在剿吗?备倭卫这么多年,断断续续的,也在剿贼啊。 虽然效果是差了一点,可是今日,陛下不知为何,大动肝火,上来就是一顿臭骂。 马文升乃是弘治朝的君子,平时谁见了都是客客气气的,今日也不知触了什么霉头。 陛下命兵部自备倭卫抽调精锐,预备剿贼,看来是想要有大动作了。 自福建至南直隶和浙江,包括了山东一线,朝廷设的备倭卫总计十五处,理论上的员额,是总计五万人,当然,马文升自己推算,实额的人数也就三万,另外两万,只是账面上的数目而已。 可无论如何,眼下陛下催促,显是想要尽剿倭寇,难……这是真难! 备倭卫没有进入深海的船,只能在近海守卫,这倭寇来无影去无踪,怎么打? 好在兵部这儿有的是精兵强将,为了下西洋,海船也造了七八艘,可这些多是辅助的马船,船不大,若是从备倭卫里抽调精兵强将,组成一支精锐的水师,倒也不是不可以剿。 可他前脚出了午门,就看到朱厚照和方继藩站在这里了,二人还很默契的定定的看着他。 等我的? 为啥心里有些虚呢? “臣见过太子殿下!”马文升上前行礼道。 朱厚照笑呵呵的看着马文升。 方继藩这时道:“见过马公。” 马文升看了看朱厚照,再看看方继藩,他们都在笑,笑的很开心。 马文升的心沉到了谷底:“不知殿下在此,有何见教?” 朱厚照道:“父皇命你剿倭?” “正是。”马文升汗颜道:“真是惭愧啊,老臣……” “正好,我们也剿倭,真巧啊。” 马文升心里,犹如被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很耳熟啊,当初……好像兵部和西山的人,也曾一道下西洋来着。 这……算冤家吗? 看着脸色极难看的马文升,朱厚照毫不客气的道:“真是冤家路窄啊。” “哪里的话。”马文升则忙道:“殿下此言差矣,都是为陛下效力。” “那好啊。”朱厚照似乎等的就是这句,道:“那你借几条船给本宫。” “啥?” 其他都好说,一听到船,马文升的脸便拉下来了:“没有船啊,哪里来的船?” 方继藩一脸无辜的样子道:“还说没有,宁波市舶司那儿停了七八艘,都是新造的马船,上千料的船。” 马文升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板着脸:“胡说,这是朝廷的船,并非本官的船,本官乃兵部尚书,这船是将来要下西洋的。” “借五艘,三年后还。”朱厚照懒得跟他瞎比比,伸出手。 马文升震惊了:“臣得启奏陛下,何况备倭卫……” “父皇太小气。”朱厚照好不忌讳的道;“就说,这五艘给不给吧。” “真不是臣的船啊,不是臣可以做主啊。”马文升苦着脸道。 “只是借。”方继藩在旁帮腔:“不借就算了,不过马公,太子殿下这个人心眼小,你想来是知道的,他睚眦必报,人品也比较差。” “……” 马文升和朱厚照都是面面相觑。 虽然朱厚照知道这是策略,可是听着,总觉得……… “得启奏陛下。”马文升咬着牙。 方继藩道:“要不三艘?” 马文升义义正辞严的道:“我乃朝廷大臣,海船名为兵部所有,实则却是朝廷所有,陛下若有旨意,无论要多少,兵部也如数奉上,殿下和新建伯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朱厚照倒是真想向父皇要,可父皇小气啊,告退之前就问过了,弘治皇帝的意思却是,先将兵练出来,到时再说。 这种事,最怕的就是到时。 朱厚照本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人,看马文升跟他扯皮了这么久,便拉下脸来了:“不给是吗?” 方继藩也是眉毛一挑,拉着朱厚照的袖子道:“那就别和他啰嗦,殿下,回去拿着账本将这笔账记下来。” 二人拉扯着要走。 马文升想吐血! 这话是几个意思?记什么帐,老夫咋了? 老夫这是为朝廷效力,是大公无私。 喂,怎么不说清楚? 听我解释啊。 眼看着,人要走了,马文升忍不住了:“殿下。” “啥?” “一艘!”马文升伸出了一根手指。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光泽闪动而过! 其实,他们的目标也只是一艘,有一艘就好,万事开头难嘛,所谓的五艘,不过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套路。 朱厚照乐了:“好,一艘。” “借的,要还啊!”马文升不忘嘱咐道:“殿下要言而有信。” “好的,本宫……”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的人品,您还信不过吗?就算信不过太子殿下,难道还信不过我方继藩?” “……”这不说还好,一说,马文升就更没底了,心慌啊。 其实借船也无不可,跟陛下打个报告就是了。 可问题就在于,兵部的船都得下西洋啊,当初为了下西洋,要造船,兵部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户部讨价还价,才将钱粮争取到手的!户部那儿都疯了,天天嗷嗷叫着民脂民膏,看到兵部的人就想抽,现在朝廷的支出已经捉襟见肘,这个时候,自己哪里还敢大方? 就这么一艘船,不知从多少军民百姓口里搜刮而来呢。 马文升心里叹息,何况现在兵部也要剿倭寇,船本来就很紧张啊,才七艘船,你们就拿走了一艘,这让兵部咋办? 目的已经达到,朱厚照和方继藩自也不管马文升怎么个感受了,兴高采烈的告辞而去。 只是这一路,朱厚照其实也没什么底气:“给唐寅一艘船,他就能灭倭?” “不怕,还可带上胡开山,胡开山这个家伙,我要养不起了,臣拿碗吃饭,你道他拿什么?他拿脸盆,是臣洗脸用的那种脸盆啊。留在京里,实在太糟蹋了,就让他和小唐一道去,物尽其用吧。” 朱厚照一听胡开山,就不免有点儿不服气:“酒囊饭袋。” “可是,靠他们成吗?” “接下来,是募兵,这兵员也想好了,就招募三百人,一条船上,勉强足够……” “才三百?”朱厚照挑眉道:“镇国府这样寒酸?” 方继藩略显几分尴尬,便道:“兵贵精不贵多啊,就算兵多,可咱们有这么多船马吗?养兵是要钱的,殿下,你这镇国府,陛下才拨了那么点儿钱粮,够什么用?” 朱厚照没有多想便道:“我们可以自己掏银子啊。” 方继藩则是鄙视的看着朱厚照:“你来掏。” “本宫……本宫没多少银子。”朱厚照一脸羞愧。 没银子你还瞎比比?狗*的,我方继藩的钱也想骗? 方继藩道:“这兵,臣想好了,咱们的兵从义乌县和永康县招募。” “为啥是那里,浙江人,他们……没有北人勇武吧。” 方继藩摇头道:“北人不擅舟船,而南方水路密布,人们出行都需船,几乎一村一里都有池塘和湖泊,他们打小便在江河湖泊里游水,虽然海上的情况和江河上的不同,可至少他们都懂水性。” “这两个县,山多,靠几亩田地,是养不起自己的。因而县里的壮丁,大多无视朝廷的规矩,私自开矿,借此谋生,而又因为这两县向来势同水火,所以为了开矿的纠纷,往往会大规模的械斗,他们拼命起来,是不要命的,每年不死个几十人,都不罢休。” “下海作战,要求的就是勇气,矿工们要力气有力气,要水性有水性,从祖宗十八代开始,每年都有小规模的战斗经验,祖宗十八代们,口耳相传了无数战斗的经验,将他们招募来,不愁没有精兵啊。再者说了,北人高大,高大在船上,没什么用,太占用空间了,殿下听说过吗?个头矮小的人,聪明。” “是吗?”朱厚照却是乐了,拿着手在自己头顶上和方继藩比划,得意的道:“本宫比你矮一些。” “……” 方继藩道:“严肃一点,我们在谈国家大事。” “好,一切依你便是。” 此次,镇国府算是有事干了。 皇帝亲自有了许诺,准镇国府招募水师设一备倭卫,每年拨发钱粮也都以卫的标准。 少是少了点,不过这相当于三千人的钱粮啊。 当然,想要练精兵,单靠这所谓三千人的钱粮是不够的,那么只好缩小一些规模了。 先招募三百人看看。 朱厚照得意非凡地道“练好了,就可以让唐寅出海作战了。” 方继藩却是正色道:“殿下,不成,想要彻底剿灭倭寇,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殿下可曾想过吗?为何……倭寇肆虐,屡禁不绝?” “……”朱厚照沉默了。 方继藩道:“因为利益啊,只要私人下海,依旧利润可观,倭寇就永远不会绝禁,剿不胜剿。” 正文 第四百二十四章:三观奇正 朱厚照颔首点头:“这还不易,直接开海得了,让人人都下海,且看他们如何?” 某些时候,朱厚照是一个线性思维的人。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很是欣赏。 很多时候,处理问题,就该用线性思维,思前想后太多,顾虑重重,其结果就是,被无数人绑住了手脚。 可要开海禁,谈何容易呢。 兹事体大,而当今皇帝,勤政没错,爱民也没错,说是中兴之主,更没有错,唯独,他是个循规蹈矩之人,想要让他力排众议,有点难。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太子殿下圣明啊。” 朱厚照道:“你天天说父皇圣明,又说本宫圣明,可很多时候,父皇和本宫,有很多的分歧,那么……谁才是真正的圣明。” 方继藩想了想:“太子里,殿下最圣明。皇帝里,陛下最圣明。都很圣明,能时刻陪伴在君前,总能使臣受益良多,学习到许多东西,臣很惭愧啊。” “……”朱厚照终于知道,父皇为何总是要惩罚方继藩时,雷声大雨点小。而自己,却总是挨揍的那个了。 一声长叹:“那你说,该怎样才能平倭。” 方继藩道:“以利诱之。” “怎么诱呢?” 方继藩笑吟吟道:“现在臣不能说。” “……” ………… 方继藩回到家的时候,却听到了一个好消息。 刘杰……回家了。 不,准确的说,刘钦使在朝鲜国,以钦差的名义,稳住了朝鲜国内,并且支持晋城大君李怿为王,李怿在大明册封之下,已为朝鲜大王,而刘杰回国,同时还带来了朝鲜国的使者。 这使者不是别人,乃李怿之子,也即是眼下的朝鲜国王,他亲自随着刘杰来此,朝鲜大明皇帝。 想不到啊,刘杰居然回来的这样早,方继藩本来还想让他在朝鲜国发挥一下余热,呆个十年八年,帮自己代购一下高丽参呢。 这一下子,主意泡汤,实是令人感慨。 不过,此番朝鲜国王亲来,显然,这李怿一方面,是对大明心存感激,同时,他也深知,自己的君位稳固与否,已经不必看国内两班贵族的脸色,而在于大明的喜怒,因而,特地趁着这个机会,前来称谢。 方继藩对此,没什么感觉,管自己啥事,又不给自己带高丽参。 他将唐寅和胡开山叫了来,告诉他们,即将前往浙江。 胡开山听闻之后,拜倒在地,激动的颤抖:“小人一定不给少爷丢脸。” 他这样的人,空有一身本事,而今,又不能落草为寇,这一身本事,确实是荒废了,现在,方继藩给了他一个机会,于他而言,是多么庆幸的事。 这大明的军制,乃是世袭制,说难听点,就算是从军,那你也得先是军户才成,虽然军户没有人稀罕就是了。 方继藩说着,取出了一个簿子。 这其实是他早就准备好了的,乃戚继光的练兵之法,尤其里头,有大量关于鸳鸯阵的作战方法。 行军打仗的事,方继藩又不懂,而戚家军,这名震天下的练兵之术,不抄怎么对得起自己? “你好生将这部书看透了,不懂得地方,让唐寅给你解释,这兵,就按着上头练。” 胡开山拜谢:“是,小人明白。” “不要叫小人,我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不喜欢大家以主奴相称,虽说平时都是我养着你,可这算什么呢?养你又咋了,不就是每日糟蹋十几斤米,几斤肉吗?这值几个钱。以后自称在下吧。” 胡开山眼里模糊了。 遇到了方继藩,才使自己有了清白之身,这些日子以来,确实吃了方家不少米,实在惭愧:“小人一定尽心尽力,为少爷练兵,小人就是小人,自方家收容了小人,小人便是少爷身边的奴仆,这没什么好避讳的。” 这时代的人,真的很实在啊。 看来自家的大米,没有被白糟蹋。 方继藩随即看向唐寅。 唐寅得知自己即将回到江南,也是愣了。 按理来说,他是翰林,即便是有差事,也不可任官三百里,大明的官员,是不能回原籍做官的。 可这一次,显然是身负重任,平倭……自己成吗? 自己的几个师兄,而今都已崭露头角,只有自己这江南才子,名为才子,可实际上呢,却是碌碌无为,他沉默了片刻,心里有些紧张,可又有一些期待。 倘若他还是从前那个唐寅,唯一的目标,可能就是考上了进士,而后一辈子做一个官老爷,这是所有人的最高理想,想来,也是唐寅的理想。 可是…… 而今,在恩师门下,却不同了。 恩师门下,没有庸人。 一个都没有。 大师兄欧阳志,保卫锦州有大功。小师弟王守仁,桃李满天下。便连徐经,都已出海。哪怕是那徒孙刘杰,而今,平定朝鲜,大功于朝。 这是何其大的压力啊,当初,那个狂傲的江南才子,而今,却开始自卑起来。 他极渴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大师兄和小师弟哪怕是自己的徒孙一般,立下功业。 想了想,唐寅咬牙切齿:“学生定不辱使命。” 方继藩道:“你起来,我有话和你说,先从招募士兵开始。” 方继藩开始给他传授机宜。 唐寅极认真的听着,可一听,有点糊涂了:“为何招募义乌兵和永康兵?” 方继藩极有耐心的道:“因为他们勇气可嘉,力气也大,善于游泳,虽然可能桀骜不驯,可只要以严厉的军法维持军纪,这些人,便是精锐。” 唐寅想了想:“可是恩师……学生虽是南直隶的人,可江浙之事,也略知一二,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何……” 方继藩有点无语:“因为这些人……穷!懂了吗?” 唐寅恍然大悟。 方继藩对于穷人,历来是深有感受的,比如说上一世,他看小说,其他作者都是两更、三更,或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有一个叫老虎的,却是每日五更,这是为啥,就如这些义乌人和永康人一般,他们当真更忠义,扯,这是骗人的,就是穷的,人穷起来,太可怕了,往往总能突破人类的极限。所以说,招谁惹谁,都不可去招惹穷作者。 方继藩足足关起门来,和唐寅深谈了一夜,唐寅方才心里有了底。 在方继藩门下,学到了一个极有用的知识,那便是,恩师是不会错的,恩师说啥我干啥,照猫画虎,绝不会错。 两日之后,唐寅启程,带着胡开山,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犹如某个知名作家和知名篮球运动员。 想到此去浙江,奔赴不可知的前程,唐寅拜下,朝方继藩深深行礼。 胡开山也拜下,虽然他跪下时,几乎可以和方继藩一样高了,这令方继藩心里很不舒服。 “去吧,伯虎,恩师一直很看重你,知道你的成就,定会比你的师兄弟们,更大。你不要让为师失望,不要给为师丢人。” “胡开山,到了浙江,甩开膀子来吃,不要像在家里一样,总是放不开。在那儿,吃的是公粮。” 二人眼泪模糊。 “恩师……”唐寅忍不住了,泪水磅礴,想到这些年来,受恩师的照拂和青睐,想到恩师给予的总总好处,他……哭了,泣不成声,匍匐在地上,浑身抽搐。 “恩……恩师请放心,学生即便是粉身碎骨,也绝不给您丢人,学生……定不负恩师。” 他哭的像是花猫一般,站起来,随时又要摔倒的样子。 胡开山忙是拉住他。 可是…… 明明是拉,为啥给人一种拎着的感觉呢? 这一个瘦弱的身影,和一个庞然大物,徐徐朝着街道的尽头而去。 方继藩远远的眺望着两个人,不由感慨,小唐……还是很天真的,比其他四个门生,更幼稚一些啊。 但愿这一次,他能渐渐成长起来,或者……葬身海底,然后被鲸鱼吃掉。 无论如何,这也是自己的门生,方继藩对于自己的门生和徒孙们,一向抱有极大的期许,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回到了家里,很是闷闷不乐,邓健看少爷如此,忙是要给邓健来捶腿,方继藩一脚将他踹开:“滚蛋,小香香呢。” “在教小荣女红呢。少爷你是不知道,这个小女孩儿,真是讨人喜欢啊,府里上下的人,都喜欢小荣。” 朱小荣……朱秀荣…… 朱厚照,你大爷,我方继藩和你势不两立、不共戴天。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勉强换上了笑容:“好生护着她,本少爷,也是……很喜欢这个孩子的,在府里头,可不要教人欺负她,谁敢欺负她,本少爷将他剁成十八块。” “明白。”邓健摩拳擦掌:“请少爷放心,有少爷您这句话,小人便是死,也绝不教小荣掉半根毫毛。” 方继藩心里苦笑,送走了两个吃白饭的,家里还有一个啊,这个吃的倒是少,就是女人……终究是个麻烦。 尤其是我这等三观奇正的人而言,女人,只是负担啊。 这样一想,方继藩便开始惦念着朱秀荣了,却不知她吃了蛋糕没有,好吃不好吃,有没有像自己这般,记挂着自己。 正文 第四百二十五章:征服天堂 天津卫。 一艘来自于朝鲜国的舰船已经抵达这里。 朝鲜国王李怿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他年纪并不大,刚刚登基为王,此次愿意来此,也是因为国内刚刚动荡,新王登基,急需大明朝廷更大的支持!而现在朝鲜国内的情况,还算稳定,这才是他决定此刻亲自来入贡的原因。 礼部的官员提前接到了音讯之后,一早就来此守候了。 因为此次来的乃是藩王,连朝廷都始料不及,迎接的礼仪比较仓促。 那负责迎接的迎客主事远远眺望,便见在那船上似有人下来,他笑吟吟的上前,见当先上了栈桥的人,便行礼,用一口流利的辽东口音朝鲜话道:“殿下远来,想来辛苦,还请上岸,稍事休息。” 结果……那人一脸懵逼。 这主事看这人的反应,也懵逼了。 咋? 这么正宗的朝鲜话,他竟不懂? 本官不知接待了多少朝鲜国使臣,人家都听得懂的啊。 于是他又道:“殿下……” 他刚说,来人便用一口河南口音的话道:“朝鲜国王在我身后,学生是举人刘杰。” 这一下,有点尴尬了。 礼部主事叫吴观,吴观此时觉得自己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了。 随后,他心里有所不满起来。 你是举人理解,乃刘公之子,这没错,本官见了你,行个礼,也算是恰如其分。 可是……你咋一点礼节都没有?人家朝鲜国王远来,远来是客,为何你先下船?真是失礼了啊。 礼部负责招待藩臣,大明也号称礼仪之邦,因而在这方面,是从不肯疏忽的。 吴观便拉下了脸,目光才落到了李怿的身上。 这……其实还只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十六七岁的样子。 这大孩子竟还有些羞怯,居然藏在刘杰的身后。 吴观上前,又用他的辽东口音的朝鲜话重述了一遍。 谁料,这李怿却是用河南口音的汉话道:“此番入贡,是为面见大明天子,蒙大明厚恩,得以保全宗庙和国家,上使不必多礼。” 呼…… 吴观这才像是完成了自己使命一般。 这朝鲜国王的汉话,挺熟练啊,可是……咋和刘公的官话,有那么点儿相似呢? 吴观又看了刘杰一眼,却见刘杰依旧站在李怿的前头,他不禁又有点生气了。 不应当如此啊,你是大明的举人,怎么可以在朝鲜王前头呢?这是礼数,咱们大明,是礼仪之邦啊。 当然,这个时候,他不便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看着李怿跟在刘杰身后,亦步亦趋的! 太难看了。 吴观深深的拧着眉心,不忍去看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们大明,行的是霸道,不是王道呢。 ……………… 木骨都束! 这就是传说中的木骨都束,在足足一个月的航行之后,随着洋流,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抵达这里的时候,只剩下七成的船员们……哭了。 这里就是木骨都束啊,在郑和下西洋的文史里,这曾是七下西洋,大明的宝船,抵达最远的地方。 在后世,这里便是东非,是非洲东岸索马里的摩加迪沙一带。 他们看到了许多黑色的人。 没错,这里的人面色都是黝黑的,围着草裙,船队抵达时,黑色的人们已是一哄而散。 “收起武器。”徐经经过长时间的暴晒,脸色已是古铜,早已没了此前的英俊潇洒,他菱角分明的脸上,薄唇轻抿,身后披着一件遮阳的斗篷,可即便如此,那天上的烈日,依旧使他浑身热汗腾腾。 “木骨都束人久受大食人的袭击,大食人经常在此抓捕奴隶,因而见到了陌生人,他们往往恐惧,大伙都将武器收起来吧,寻个当地人,先试着跟他们沟通!我们得在此扎营,我们的船已是到了极限了,必须得好好修葺……” 徐经顿了顿,又道:“这里偶尔会有大食人捕奴的海船来,我们在此设下埋伏,若是能截获他们的舰船和补给,这就再好不过了。” 这三艘舰船,只剩下了两艘,补给也几乎已经告罄,另一艘船,眼看也不成了。 唯有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却依旧持久而坚挺。 这艘舰船,现在已成了所有人的心灵寄托,人们将这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当做了自己心底的图腾,它曾乘风破浪,曾迎接过惊涛骇浪,甚至有一次,船底触碰到了礁石,还有……在遭遇了小股的海盗,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依旧用其残破的船身,直接将对方的小船撞翻。 它诚如每一个下海的人一样,孤苦无依,却依旧用难以想象的坚韧,坚持下来,坚持到了最后。 虽然海上的疫病和可怕的风浪,以及未知的危险,已让整个船队减员了三成,可现在登上了陆地,所有人……都感触得哭了。 滔滔大哭。 船员们亲吻着龟裂的土地,有人直接躺下,在地上翻滚起来,即便这土地滚烫至极,可那含泪的人,依旧如孩子一般裂开嘴,大笑。 只是这笑,和哭泣没有分别。 这里的每一个人,徐经都已可以叫出名字,每一个舵手,每一个水手,每一个水兵…… 他回头看了他们一眼。 “抵达了这里,我们与此国的国王进行联络之后,修葺了船只,我们就可以回去了。”徐经回头看了一眼杨建。 回去…… 回到故土去…… 杨建回头,看着那碧波汪洋,汪洋的海平线,没有尽头,此来历经了足足一年多,此去……又需要多久呢? 他甚至已经没有勇气去想象,回程的路上将会经历何等的艰辛,想着想着,他的眼眶红了。 “嗯!回去!” 即使有再多的困阻,还是必须要回去啊。 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不求封赏,不求封荫妻子,他什么都不求了,只想回家,回家见一见自己的老母亲,抱一抱自己的妻儿。 除此之外,其他的,在此时就变得没有那么有意义了。 杨建哽咽道:“徐翰林……” 徐经朝他摇了摇头,因为他看到,自己最亲爱的朋友,在海洋里结下了深厚友谊的王细作已深一脚浅一脚的过来了。 这一次航行,除了依靠徐经自己对海洋的了解之外,王细作也给了不少的帮助。 徐经用最纯正的葡萄牙语朝王细作道:“噢,我最亲爱的朋友……” 王细作则用最纯正的凤阳官话道:“徐编修,我们终于到了大陆的中点!” 说着,二人热情的抱在了一起,相互亲吻对方的脸颊。 这种超越了国界甚至州界的友谊,却在这片旧的大陆,彼此连接了起来。 接下来,王细作就开始和徐经谋划起来。 要回去,就必须得有大海船,经过这里的海船,只有一种,那便是大食人的舰船! 王细作称其为奥斯曼帝国,他们经常来此捕奴,据闻该国喜欢黑色的人,他们会挑选了强壮的黑色人,而后对其阉割,再充塞大食人的后宫。 黑色的太监? “这也是我听同伴们说起的,每当这个时候,奥斯曼帝国的苏丹船队就会经过这一带,这是我们的机会,我们可以在这附近袭击他们,而后夺船。” 徐经认真的聆听,而后带着几分担忧地道:“我们的人手够吗?” “不够!”王细作说得斩钉截铁,接着又道:“对方的人数起码会有三五百人,而且定是精锐,他们的战斗力,可比你们强。” 王细作湛蓝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嘲讽。 这是实话,明军很久没有强敌了,战争对大明而言,太过遥远,即便是对付鞑靼人,那也可以借助着高大的城墙据守。 可是在世界的其他地方却不一样,那里几乎每一年都是烽烟四起,永不停歇的战争,从未消亡过。 而事实上,在此时,欧洲人和奥斯曼人还在不断的相互攻伐,奥斯曼帝国依旧对整个欧洲世界,保持着锐意的进攻姿态,不断的扩张。 徐经愣了一下。 王细作建议道:“我们不妨可以联合此处的木骨都束,只要得到了他们的帮助,训练他们,或许会有机会,这里的木骨都束人都饱受奥斯曼人的欺压,或许会愿意和我们合作。” 徐经皱着眉道:“你和奥斯曼人有仇?” “……”王细作只是看着徐经,不吭声。 徐经却捕捉到了王细作目中的恨意,他笑了:“可以试一试,输了就是死,可是没有船只,估计也是死,可我绝对不能死……”徐经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一定要回去,所以我决不能输。” “是啊,没有人想死,也没有人认输。”王细作感慨。 徐经瞥了他一眼,却是淡淡的回眸看着海岸,迎着海风,看着海鸥在天上盘旋,他淡淡的喃喃道:“恩师,我会回来的,我曾说过,我徐经一定不辱使命,一定不会教您失望,现在……我已至天涯,也定会回到恩师的身边。” 他咬着下唇,目中……隐隐有泪水似要夺眶而出。 这个曾遇到了风浪和疾病且还活下来的汉子,想……哭了! 正文 第四百二十六章:师祖 “师公……” 一大清早。 方继藩被吵醒。 刘杰来了。 一见到了方继藩,刘杰纳头便拜。 “徒孙见过师公……” 方继藩很无言。 大清早来坑人,让不让人睡觉啊。 可他还是驱散了自己的瞌睡。 在这厅中,翘着脚,等小香香给自己上了一道香茶,抿了一口。 他虽然没有去看小香香,却几乎可以感受到,小香香目中投射来的崇拜。 本少爷就是这么给力,年纪轻轻,就是无数人的爹和爷爷了。 方继藩呷了口茶,慢悠悠的道:“噢,回来了啊。” “回来了。” 再见师公,感慨万千,在朝鲜国,他面临了无数次的生与死,而每一次,都凭着师公的智慧,靠着那锦囊,奇迹一般的咸鱼翻身。 师公……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是……回来了,恩师,自回了京师,徒孙连家都没回,就来见师公了。” 真是孝顺啊。 方继藩终于知道,为何是大清早来了。 看着刘杰,虽然很想斥责他为啥不带点高丽参回来,可随即,方继藩还是将这句话憋回了肚子里,做人要厚道,不能总谈钱,这是很俗的事,方继藩不屑做这样的事,丢人。 他颔首点头:“你的父亲,一直都在盼你回家,你却先来见师公,诶,我是个耿直的人,在这里,就不得不骂你几句了,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虽说师公比你父亲要高那么一辈,可爹就是爹啊。” “师公教诲的是。”刘杰抬头,感激的看着方继藩,师公这个人,没说的,太靠谱了,无论是人品还是智慧,这一点,刘杰是真服了。 “徒孙有一事……想要禀告。” “你说罢。” 刘杰期期艾艾的道:“徒孙和那朝鲜王讲解了一些关于新学的事,这李怿,极是好学,他聆听了师公和恩师的大道,心向往之,咳咳……因而,拜了徒孙为师……” “啥?”方继藩豁然而起,接着开始掰起了手指头,低声喃喃道:“门生、徒孙,接下来该是啥?啥来着,曾徒孙?” 脑子有点不够用了啊。 这些徒子徒孙们,还真是放飞自我了啊。 这辈分,有点乱了。 刘杰哭笑不得的道:“师公,这个……这个不排辈的,直呼其名即可,而李怿,该称师公为师祖。” 一听这祖字,方继藩有点刺耳,这祖不是骂人的话吗?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老半天缓不过神来。 “此番他来,既是想来朝见陛下,也是希望,能够来拜访师公,只不过,他现在在鸿胪寺等待陛下的朝见,不便来见师公。” 方继藩颔首点头。 这是礼节,藩国王或者使者来京,在得到皇帝召见之前,是不得拜会任何人的。 方继藩叹了口气:“此人……品性如何?” 刘杰心里一凛。 师公就是师公啊。 收纳徒子徒孙,先不问对方出身,先看品行。 “此人年纪还小,性子还算温和。” “噢。”方继藩淡淡点头:“知道了,你既收了门生,师公能说什么?” 方继藩撇撇嘴,天色不早,该吃早饭了,咋,还留在这,想蹭饭不成:“回去见你爹吧。” “还有一事。”刘杰支支吾吾道:“此事,若是传出去,只怕………只怕有碍观瞻,因而,学生在想……学生在想……” 方继藩淡淡道:“知道了。” 藩属国的国王,你刘杰何德何能,也敢做人家的老师,刘杰脸皮薄,怕人嘲笑。 方继藩心里摇摇头,这个刘杰,不像将来有什么大前途的样子,脸皮不够厚啊。 哪里像太子殿下,那脸皮,杠杠的。那凑不要脸的东西,最近吃了自己不少的蛋糕啊。 ……… 送走了刘杰,方继藩吁了口气。 天气渐渐炎热,方继藩也是百无聊赖,那朝鲜国的国王,早已忘到了爪哇国。 方继藩觉得自己近来有些健忘,除了对自己的银子记的比较清楚之外,居然总是丢三落四。 为了防止自己最重要的门生,都忘了干净,尤其是唐寅,自去了浙江,便暂时没了消息,可不能将他忘了才是,于是,特意让人挂了五幅画像,挂在了寝卧里,如此一来,一二三四五,简单明了,偶尔看看五个门生,心情颇为愉快。 这一日,到了午时,宫里却来了人,请方继藩入宫觐见。 方继藩匆匆到了暖阁。 便见弘治皇帝端坐着,刘健、谢迁等人都在,连马文升也在。 李东阳一脸郁闷的样子,看到了方继藩来,先朝方继藩微笑。 这笑容……如沐春风。 方继藩还从来没见过,李东阳对自己如此好过。 还真是奇了怪了。 方继藩心里一凛,不会有事吧。 弘治皇帝微笑的看着方继藩,李东阳咳嗽了一声:“新建伯,有事问你。” “问,李公随便问。”方继藩也笑。 李东阳依旧保持着微笑:“户部拨发了钱粮给镇国府,对不对?” “对。”方继藩颔首点头。 李东阳又道:“数目没错吧。” “没错。”方继藩拨浪鼓似得摇头。 这一点,朝廷还是很有诚信的,方继藩几乎将钱粮算到了小数点的后几位数了,一粒米都没少。 李东阳便微笑:“可是听说,唐寅在浙江,只招募了三百人。” “噢,正常的,兵贵精不贵多。” 李东阳依旧捋须,微笑。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方继藩的身上。 李东阳随即道:“可拨发的钱粮,却可供三千人所需。” 方继藩汗颜:“能否开门见山一些,我听不明百。” 李东阳深呼吸,依旧微笑:“多出了两千七百人的钱粮,去哪儿了?” 方继藩不由道:“精兵啊,当然要多发钱粮,何况……这是水师,再者,李公,帐不是这样算的……” 李东阳终于拉下了脸来。 其实他很希望和平解决的。 可是……现在朝廷处处都要钱粮啊。 下西洋是个无底洞。 兵部抽调了精兵强将,预备平倭,这也是无底洞。 还有去岁的灾害频繁。 说实话,户部几乎已经被搬空了,现在完全靠着亏空在支撑着,他兼任户部尚书,头发都急的白了,你方继藩不要脸啊,打着镇国府平倭的名义,就这么拿着银子不办事,招募三百人,花了三千人的钱粮。 现在户部要节衣缩食,从京营到亲军,甚至边军和备倭卫的钱粮,都打算先赊欠着,暂时不能足额发放,这都是老规矩,各部兵马,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可这一次,忍不了了啊,先发难的是辽东巡抚,上了一道奏疏来,先是哭穷,此后说边军们可怜,要饿死了。接下来说,朝廷有朝廷的难处,这没错,可是听说,有个镇国府平倭卫,招募三百人,实发钱粮三千,奢侈浪费到了极致…… 意思很明白,节衣缩食可以,可你总得让人服气吧,人家一个人,吃十个人的钱粮,我们却是揭不开锅,这像话吗? 接下来,马文升也不服气了,备倭卫的精兵强将都抽调了,要赊欠钱粮,不成,兵部处处都需钱,没有钱粮,怎么平倭?你看那方继藩…… 李东阳觉得有道理,于是上奏天子,弘治皇帝也觉得太子和方继藩有点不够厚道。 于是乎,方继藩便被请来了。 接受批判。 李东阳说话,不似谢迁,他很是委婉,依旧还是笑吟吟的道:“国家有国家的法度,镇国府若是特殊,户部就无法服众了,若是往年,钱粮没有亏空,倒也无妨,可是今年……哎……何况,你不知道,宁波府遭了蝗灾吗?朝廷连赈济的钱粮都拨不出啊,新建伯……” “宁波府的蝗灾我知道。”方继藩很干脆的颔首点头。 李东阳板起脸来:“所以老夫的意思……” “赈济?” 李东阳颔首点头:“不错,将镇国府的粮……” 他还没说完,方继藩道:“宁波府不会缺粮。” “什么意思?”李东阳皱眉。 方继藩道:“不需要赈济,镇国府那儿,已经让备倭卫想办法赈济了。” 李东阳一愣。 你方继藩私下里赈济了。 他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若能如此,镇国府就算是做出表率了。新建伯为国分忧,实是佩服啊。” “该当的。”方继藩也笑起来。 李东阳心里松了口气,像是了了一桩心事。 镇国府的三百人马,就驻守在宁波府,倘若拨发的钱粮,能用来赈济百姓,那么灾情就可缓解了。 他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既如此,就不必削了镇国府的钱粮了。” 李东阳深深的看了方继藩:“那么,这十万宁波军民,可都在新建伯身上了。” “放心便是。”方继藩信誓旦旦。 李东阳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不过,方继藩是当着陛下的面作保的,也就没有继续纠缠下去,可他还是忍不住提出了疑问:“就算靠这两千七百份口粮,只怕也难以赈济吧……” 方继藩抿着嘴:“饿死了一个,找我!” …………………… 第五章送到,求保底月票。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七章:王霸之道 得了方继藩的保证,大家心定下来。 方继藩这个人,还算靠谱的。 弘治皇帝像是如释重负一般,面容也放松了几分,道:“这么说来,宁波府的赈济钱粮就不必发放了,这样也好……” 这事既然说明了,自也没方继藩什么事了,说着,方继藩便告退了。 等方继藩一走,顿了顿,弘治皇帝又道:“朝鲜王请见,诸卿怎么看?” 别看后世的影视剧里,似乎但凡是开朝的时候,君臣们都是正式无比,往往都是数百上千人聚在一起,有板有眼的商讨着国家大事。 可实际上,君臣也是人,只有在廷议的场合才会如此,而且几乎廷议之上,数百上千人凑在一起,其实屁事都议不出来。 任何的权力运作,都会在小圈子里运行! “臣有一事想奏。”说话的,乃是礼部尚书张升道:“近来有大儒文素臣……” 文素臣…… 弘治皇帝似乎觉得有些印象:“是写《苏河赋》的文素臣?” “正是!” 刘健等人俱都沉默。 这个人是个名士,在江南一带很有声望。 据说前几年来了京,在京里讲授承程朱理学,他指斥朝纲、力排佛老,名声显赫。 礼部尚书张升继续道:“近来他抨击新学,说是要和方继藩一论高下。” “噢。”弘治皇帝点头,似乎也没太在意。 “方继藩提都没提,料来方继藩只是将其当做笑话看待吧。” “方继藩理应是不知道的。”刘健笑了笑道:“说起来,那文素臣还真未必敢和方继藩辩论。” “为何?”弘治皇帝一脸惊奇:“难道方继藩会吃人吗?” “不会吃人。”张升深深地看了弘治皇帝:“可是会揍人……” 一下子,大家就恍然大悟了。 这就不奇怪了。 难怪新学出现之后,竟是没有闹出什么大事来! 按理来说,这有点不太符合往常现象呀!这么多程朱理学的大儒,居然没有一个人跳出来对方继藩破口大骂! 若是在从前,关于这样的争议,早就不知多少大儒、名士要和新学说一较高下了。 大儒们毕竟还是靠讲道理吃饭的,可若是没来由,胸中的满腹经纶还没开口,就直接的一个大耳刮子打过来,虽说对方可能臭名昭著,可自己也斯文丧尽了。 “想来他们正在想要的,是和王守仁一辩高下,所以暗中诽誉方继藩是假,让其弟子王守仁接受挑衅是真。” 弘治皇帝顿时就明白了。 张升接着道:“王守仁乃方继藩最得意的弟子,这一点,方继藩在许多场合都说过,这王守仁可谓尽得方继藩真传,若是能使王守仁哑口无言,那么文素臣的目的也就达到了。王守仁既为方继藩的门生,岂会使师门受辱?定当与他一辩雌雄。可文素臣乃是当世大儒,王守仁年轻,定不会是他的对手。”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地道:“噢。” 他倒是对此有些兴趣了,可与此同时,对于文素臣的算计,颇有些不喜。 不过大儒历来如此,若能借着辩倒王守仁的东风,这文素臣的名声,也就越发的显赫了。 “还有一事……”说到这里,张升看了一眼刘健:“文素臣似乎还抨击了举人刘杰。” 这次说到的是自己的儿子,刘健倒是依旧神色泰然。 他早被不少大儒抨击过了,可以说是习以为常,不过自己的儿子好端端居然被人骂了,他虽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心里却也略有不满。 “刘杰虽立大功,可听人说,来天津卫时,刘杰对朝鲜国王李怿甚为倨傲,李怿乃一国之主,而我大明德被天下,文素臣认为,新学举人刘杰为钦使,对李怿不恭,是霸道,而背离了我大明施行王道的本意,若是传出去,只恐为四方万国所笑。” 王道和霸道,曾经在汉朝时,儒生们就已有过讨论,甚至有过激烈的交锋。 文素臣的切入点极好,他以刘杰傲慢的对待朝鲜国王李怿为切入点,指责刘杰自向王守仁学习之后,没有了待客的礼仪,这其实本身,就是在质疑新学似乎又想要重蹈当初公羊学说的覆辙。 汉时的公羊学,曾打出了‘天子一爵’的旗号,既天子也是爵位的一种,并非是上天的化身。又推出了‘天人感应’,认为若是上天降下灾祸,与天子的行为息息相关,譬如地崩,则可能是天子失德的缘故。 此后,又有‘大一统’、‘夷夏之辩’等等。 当然,还有一样,便是‘大复仇’思想。 其中最典型的事例就是,当时《公羊传》在解读《春秋》的文字之中,十分称颂复仇的思想,如齐国灭纪国时,当时许多人认为齐国的做法不对,其理由是,齐国和纪国之间,虽有仇隙,可那是百年前的旧事了,你总不能因为百年前大家有仇,就杀人全家吧。 因而《公羊传》里却是这般的解释,问:九世犹可复仇乎。答曰:虽百世可也。 齐灭纪国,本身就是霸道的体现,却得到了公羊学派极力的支持,有仇必报,而且极为提倡公仇必报,这是他们的特点。 后世总结下来,其实就是霸道。 当然,最终公羊学彻底的没落。 因而‘大一统’等思想流传了下来,‘天人感应’说,虽已不为人提倡,却还在儒家之中留有残余。这‘大复仇’的霸道思想,则彻底的被后世的儒生丢进了垃圾堆里。 至于‘天子一爵’,自是深恶痛绝,被君君臣臣所取代。 霸道,乃公羊学的特点。 这就是为何文素臣以霸道来攻讦刘杰,借此来批评新学了。 这摆明着,是想将新学往公羊学那儿靠啊。 而公羊学其实早已衰弱了上千年,这时候还被拉出来鞭尸,倒也怪可怜的。 可它的思想之中,确实有不少为当今朝廷所不能容忍。大复仇且不说了,天人感应什么鬼,今天来了一个地崩,就说皇帝失德,明日若是下了暴雨,那又是上天的警示,你皇帝又做了啥缺德事,后日旱灾,那就更缺大德了。 而真正不能容忍的,想来就是‘天子一爵’了,天子和藩王,甚至与方继藩这个新建伯一样,都是爵位的一种,只是这个爵位比较高级,弘治皇帝脾气好,就算看着不喜欢,也不会做声,若是太祖高皇帝还活着,肯定提了刀片将瞎比比的人统统杀个血流成河了。 果然,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不喜欢公羊学,自然不喜大复仇的霸道思想,当然,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天人感应’或者是‘天子一爵’。 刘健正色道:“胡言乱语。” 张升和气的道:“这是文素臣所言,臣不过是据实禀奏。” 暖阁里,沉默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刘杰立了大功,他一路回程,当真居功自傲吗?” “这……”张升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好,显然,从礼部迎客主事那儿带来的回报来看,刘杰确实有许多失礼之处。 一看他犹豫着没有回答,弘治皇帝便明白了,看了刘健一眼,淡淡道:“他还年轻……” 其实已经不年轻了,比弘治皇帝年纪还大一些呢。 可弘治皇帝却还是咬死了刘杰年轻,其实就是为刘健遮羞,于是他又道:“谁都有犯糊涂的时候,以后注意一些就是了。朝鲜国王李怿,要好生招待,其为客,朕行王道,以德治天下,以礼而交外邦,让他不必有所顾虑。” 说罢,沉吟了一下,又道:“至于这个文素臣,不过是一个哗众取宠之徒而已,不必理会。” 明摆着,是想让新学往公羊学上头靠。 而公羊学,早被人摒弃,是不可能死灰复燃的。 且不说现在的读书人们已经无法接受其观点,便是朝廷也断然无法接受。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新学的主张,因而对文素臣这个人,很是不喜。 刘健却是没有因为弘治皇帝的袒护,而松懈下来。 陛下固然可以体谅自己的儿子,可读书人们的嘴太厉害啊。 这样一想,他心里一沉,果然是树大招风了。 想了想,刘健道:“此中原委,老臣一定回家之后,向臣子问明。” 弘治皇帝颔首道:“他一路在朝鲜国,甚是辛苦,刚刚回来,你不必苛责他,否则朕可是要苛责你的。” 刘健自是明白在这件事上,弘治皇帝对他是维护之意的,感激地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微微一笑道:“说点高兴的事吧,而今,倭寇平的如何?” 兵部尚书马文升一直都在细细咀嚼着方才的奏对,对这士林中的事,作为弘治朝的君子,历来是比较关注的! 此时,陛下突然问起平倭之事,马文升才回过神,眼眸一下子的明亮了几分,精神奕奕地道:“陛下,兵部挑选了精兵强将,又使其驾驭最新的六艘海船,而今养精蓄锐,只要倭寇敢来,便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正文 第四百二十八章:厚颜无耻 章节名:可怜天下父母心 诚如太祖高皇帝当初的遗言一般。 大明的心腹大患在北,因而,弘治朝对于肆虐江南的倭寇,其实是很不看重的。 深知,有一些瞧不起。 这其实可以理解,毕竟相较于鞑靼人,倭寇不够是一群游寇罢了。 从前朝廷对此,不够重视,认为只要继续严厉的封锁海疆,倭寇无法立足,永远不可能成为大明的心腹大患。 可如今,陛下突然重视起了倭寇,兵部上下,瞬间的开始忙碌起来。 马文升是君子,不像方继藩臭不要脸,虽然经常会有疏漏,可至少,他还是靠谱的,他说能让倭寇死无葬身之地,那么……想来……至少马文升还是有所本的。 现在朝廷重视,抽调了精锐,又有新的海船,那倭寇,不过是谈笑之间,灰飞烟灭而已。 马文升笑吟吟的道:“此次带兵的,乃是登州卫指挥佥事戚宣之子,叫戚景通,曾任漕运把总,去岁开始,调任山东总督备倭之事,他出身于登州卫,善水战,且弓马娴熟,治军严明,又在山东,有备倭的经验,有此良将,区区倭寇,不足挂齿。” 弘治皇帝对于戚景通没什么印象。 不过马文升看人还是很准的。 抽调了这么多精锐,又拿出了这么多海船,兵部现在是砸锅卖铁啊,这兵若是给其他人带,他还真不太放心,只有这戚景通,算是入了他的法眼,各沿海备倭卫里,也只有这位才年过三旬,却有别于其他世袭武职的戚景通,给了他不少的好印象。 当然,这个好印象来自于前些年青州发生了叛乱,这戚景通趁此机会崭露头角,大破青州贼李琪人等。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卿家认为此人乃可用,那么,就放心的用吧。” 马文升道:“多谢陛下。” 心里不由感慨,前些日子去算命,算命的说,自己前两年时运不济,必有波折,到了今年,就不同了,仕途中的一道坎已过去,接下来,便是万事顺利,官运亨通,心想事成。 这算命之人,倒也有几分本事啊,前两年确实是做啥啥不顺,今年改运了,想不一飞冲天都难。 因而,对于备倭之事,他格外看重,即便是改了运,那也该来个开门红才好。 见弘治皇帝如释重负,马文升也不由如释重负起来。 ………… 刘健急匆匆的回府。 自己的儿子被人非议了。 他当然很气恼,当值的时候,他连茶点都没心思吃,心里琢磨着,那文素臣实是卑鄙,为诋毁新学,竟来摸老虎屁股。 现在儿子好不容易有了前途,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惹来什么议论,需知,人的名声,是最紧要的,这不只是虚名那般的简单,而是涉及到了儿子的前途。 可一回府,得到的消息却是:“少爷不在,清早的时候,就说去西山书院继续读书了,他说拉下了许多的功课,一日都不能耽搁。” “……” 刘健摇摇头。 儿子变了。 刘健心里不由感慨,从前是躲在书斋里,不敢见人,而如今,即便是从朝鲜国回来,那也几乎是不着家,就如西山书院,给了他一双翅膀,刘健眼睁睁的看着刘杰展翅高飞,小小的刘府,再也困不住他。 刘健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知道了。”刘健显得很平静,颔首……点头。 ………… 方家有人来拜访。 拜访的人……有点奇怪。 方继藩看着拜帖,在考虑见还是不见。 上头写着少詹师王华,王守仁他爹来了。 是来闹事的……还是…… “叫进来吧。” 王华走了进来,见到了方继藩,便笑了。 虽然方继藩明显的看得出,这笑容有点矫揉造作的成分。 而且……这笑容背后,分明有一种深深的忧虑。 方继藩也朝他笑。 双方落座,王华先叹了口气:“哎,老夫有三个儿子。” 方继藩心里说,我还有五个门生呢。 王华说着,又摇头:“最聪明的,就是伯安,打小啊,他就聪明伶俐,这一点……像老夫……” “……” 方继藩忍着,没有吐槽。 突然之间,王华的眼眶红了:“老夫一直希望,他能安安生生的做官,就如我们王家的先祖,还有老夫一样,读半辈子书,为朝廷效半辈子力,循规蹈矩,这样……很好。” “可是啊……”王华摇头,唏嘘道:“伯安打小,就不是这样的人啊,老夫在他身上,不知操了多少心,不知多少次暴跳如雷,当初,他拜你为师,老夫就咬牙切齿,将他打发出了家门。” 方继藩尴尬的抱起茶盏,呷了口茶,这话没法接啊,该咋说,说你做的对,又或者说,你儿子拜我为师,关你屁事? 既然没法接茬,只好认怂,装孙子了。 王华低头,擦拭眼泪:“这一年多来,其实伯安承蒙了你的教诲,老夫将他赶出家门,他也寄居在此,其实……他一直偷偷修书回家,那些书信,老夫都看过。” 感人至深。 方继藩脑海里,顿时浮想那一幕场景,王华在书斋里偷偷的看着书信,一脸犹豫的样子。 “其实他不知道……”王华抬头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被他眼睛看的有些无措,忙是咧嘴,挤出笑容。 王华道:“老夫早就原谅他了,他是老夫的儿子,是老夫的骨肉啊。” “原谅了就好,家和万事兴。”方继藩笑吟吟的劝解。 王华道:“是啊,老夫一直是这样想的,莫说他拜你为师,就算他去做了乞儿,去行窃,那还不是我儿子吗?”’ 方继藩的笑容逐渐消失,只剩下最后一点,勉强的僵在脸上。 啥意思? 拜我方继藩为师,都和行窃、行乞等同了? 方继藩是个讲道理的人,至少百分之七十的时候,他愿意和人讲道理,可这话说的,有点想提刀啊。 王华却没注意到方继藩复杂的心情,摇摇头:“事已至此,还有什么说的,老夫一直没有给他回音,只是因为……因为……说来惭愧啊,只是面子拉不下而已。” “可今日……”王华抬眼:“今日在詹事府,和几个同僚说了一些闲话,听人说,外头有个叫文素臣的儒生,对伯安甚为不满,说伯安所学的学问,乃公羊之学,甚至有人,当着老夫地面讥讽……” “且慢着,王詹事说的这个同僚是杨廷和吧?” 方继藩又不傻,詹事府里,主官是杨廷和,副官是王华,其他人都是佐官,谁敢在王华面前说王华儿子的是非。 也只有杨廷和,作为王华的顶头上司,可以揶揄王华几句。 不过是杨廷和,这可以理解,他是太子的老师,结果呢,成了詹事,太子却跑了,成日在西山鬼混,天天说王守仁的学问好,换谁都受不了啊,借着有大儒挑衅王守仁,讽刺几句,再正常不过。 王华摆摆手,眼角里噙泪:“且不说此人是谁,总而言之,当时老夫怒火中烧,突然掀翻了桌子,捋起袖子,竟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和人……” 方继藩一脸震惊。 王詹事威武啊,不但考试考得好,那是状元公,居然还有如此血性:“王詹事将他打了?” 王华沉默了很久。 似乎不愿提起这等有辱斯文的事。 可想来,他今日来拜访,是来交心的,便苦笑:“起初,老夫是想打他的,可后来打着打着,其实是被他按着打。” “……”方继藩觉得有些尴尬,忙垂头,假装喝茶,结果发现茶盏里只剩下了茶渣,便故意允着茶盏沿儿,依旧在呷茶水的模样,喉结还故意的滚动几下,以示茶盏里真的有茶水。 王华低垂着头,如斗败的公鸡,一脸沮丧:“伯安现在过的还好吗?” “还好,能吃能睡。”方继藩下意识的抬头,方才还没注意,此时一端详,果然发现王华的脖子上有几道抓痕,胡子好像也稀疏了不少,想来,是被人扯走了。 做官的打架,真高级,居然用爪子挠,扯人胡子。 方继藩下意识的看了看王华的身下,心里嘀咕,会有撩阴腿吗? 王华嗯了一声,道:“文素臣的事……” 读书人就是如此,绕了老半天的弯子,才开始点到正题。 “文素臣的事,定要好生解决,任由他这般挑拨是非,不是一个事,新建伯,你认为呢?” “王詹事以为,该如何解决?”方继藩道:“都听王詹事的,是杀是剐,你一句话。” 王华无言的看着方继藩。 他发现,两个人确实是不同世界的人,根本……没办法沟通。 他凝视着的看着方继藩:“新学,是你鼓捣出来的。” 方继藩忙道:“不,是令子鼓捣出来的,我不敢成人之美。” “你……” 王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到了如今,还想要推诿责任:“老夫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 第二章送到,今天有事,会晚点更。 正文 第四百二十九章:一论高下 “……” 方继藩很是无语。 明明自己真的不想夺王守仁的功劳啊,怎么到了王华口里,就成了抽不要脸。 这真是一个光怪陆离、荒诞无比的世界啊。 方继藩有唾面自干的本领,自然也不以为意。 “那么,王詹事的意思是?” “必须澄清,名声若是坏了,于新建伯无碍……” “且慢,为何于我无碍。” 王华有点急,道:“不要关注这些细节。可于一个翰林而言,却是关系重大,你既设了西山书院,这书院里的门生你就得负责,你希望他们走出书院,就背负骂名吗?” 方继藩摇头。 王华豁然而起,凛然正色道:“那就辩,邀他去西山,将他驳倒,让天下人知道,何为新学!” 说的好。 方继藩热血沸腾。 王华从袖里取出一份厚厚的簿子:“新学和公羊学的区别,老夫昨天夜里,搜肠刮肚的想了一夜,你看看,按着这方子,保准让那文素臣哑口无言。” 方继藩接过了簿子。 厚厚的足足上万言。 细细的翻阅了一下,竟发现王华对新学的理念理解甚深,他是状元出身,理论水平超群,从同理之心说起,再到大道至简,到知行合一,这蝇头小子,翔实无比。接着,再以此,与公羊学相区分,处处都是和公羊学的比对…… 方继藩惊愕的道:“想不到,王詹事竟对新学有如此独到的见解。” 这水平,都可以去书院做副院长了,很了不起了。 王华红着脸,冷哼一声:“偶尔会看一些关于新学的文章罢了。” “佩服,佩服。”方继藩拿着簿子,来不及细看。 王华瞪着方继藩:“辩论时,万万不可落入对方的圈套,文素臣此人,乃苏州鸿儒,学富五车,千万别小看了他,你要知道,现在很多人想看西山书院的笑话,落人口实,用不了多久,这些便要传遍天下,为人所笑。” 方继藩将簿子收了:“明白了,多谢王詹事,明日,我就让伯安给那文素臣下帖子,约定佳期,与他一决雌雄。” “怎么是伯安去?”王华愣了。 你方继藩才是新学创始啊,咋啥事都让我儿当枪使? 方继藩道:“伯安的水平高超一些,我不及他。” “你……”王华已经觉得此人的脸皮,已经超越了人的极限了,叹了口气,知道事情无法挽回,依着伯安的性子,就算是被当枪,不也还会兴冲冲的去吧,吃了迷魂汤了啊:“叫他小心吧,老夫……告辞。” 他转过身,方继藩道:“且慢。” 王华回眸:“何事?” 方继藩尴尬的看着王华的后背,在那贴合着臀部的衣裙上,是一个清晰无比的鞋印,那杨廷和鞋子挺大的啊,真是一对大脚:“王公,你的*股上……” 王华瞪他一眼:“呸,不要脸!” “……” ……………… 王华走出了厅中的时候,面上还带着一股状元公应有的傲然。 可到了门前,却发现一个人影。 是王守仁。 也不知他何时下值回来,只愣愣的站在那儿,看着王华。 王华老脸拉了下来。 “父亲。”王守仁拜下。 “噢。”王华抬头看天,天色很暗淡了,那一抹夕阳,洒下了余晖,落在他孤傲的脸上,王华只轻描淡写的轻松的应和了一声。 “父亲不多坐一坐吗?”王守仁小心翼翼看着自己的爹,里头的话,他听到了一些,眼眶里尽是泪水。 “不坐了。”王华摇头,顿了顿,觉得不吐不快:“你这恩师,还好男风?” “没……没有吧。” 王华深深的看了王守仁一眼,似乎觉得自己儿子的长相,令他有些放心,这才懒得理会,背着手:“走了。” “孩儿……恭送父亲。” 王守仁起身,默默的跟在王华身后。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俱是沉默不言,到了中门,王华回头,欲言又止,接着摇摇头,叹了口气,道:“造的什么孽啊。” 屈身上了门前等候的轿子,那臀上,一个硕大的鞋印格外的触目,落轿,走了。 ………… 次日,王守仁亲自向文素臣下了拜帖。 恭请文素臣赐教。 文素臣似乎早等这一日,随即回帖,向王守仁约定了佳期请益。 读书人就是如此,社会人拔出杀猪刀一刀两断的事,他们偏偏需相互做足了姿态。 至五月二十九,西山已是人山人海,无数人在等候了。 文素臣乃理学大儒,今次向翰林编修王守仁讨教,摆明着是一次新学和理学之间隐忍不发所积聚下来的矛盾彻底的明面化。 这位自苏州来的大儒,在弟子们的侍奉下,沐浴更衣,随即动身,前往西山。 文素臣早年就中了举人,此后,就买有继续参加会试了,而是在乡中教授子弟们读书,一面修撰程朱理学的经典,他历来尊奉程朱,而反对王陆,在江南,也是名声大噪,而今,京里出现了新学,此番来京,显然就有对其警惕的意思在。 新学已经开始展露了锋芒,从前没有大儒出来批评,不过是因为新学不够分量而已。 而如今,这新学渐渐露出了锋芒,文素臣,便以大儒的姿态,站了出来。 满京的读书人,此时统统来了。 方继藩很不要脸的将地点选在了农家乐里的一处茶馆,那儿占地大,可以容纳很多人。 不过……入门的票券三两银子,茶馆里,最低消费是一盏茶,诚惠铜钱三十。 这价钱,已经堪称不要脸了。 偏偏文素臣不是一个人来,毕竟西山是新建伯的地头,他当然不会给西山书院围攻他的机会,此次带来的门生故旧,还有京里的一些亲友,竟有一百五十人之多。 当这售票员拨打着算盘,看着前头乌压压的人群,而后面无表情的报出:“五百零四两银子,谢谢诚惠。” “……” 这犹如当头来的杀威棒。 一下子,让气势汹汹的人个个哑口无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懵逼。 五百多两银子,不客气的说,对于寻常的读书人而言,是一比很大的数目,即便是大富之家,那也未必出的起。 文素臣刚刚风淡云轻的自轿里钻出来,一听着数目,脸有点僵。 他是大儒,不事生产,家里又几千亩地是真的,可五百多两银子,怎么掏钱?让门生们自己付自己的帐?说出去,不好听啊。 可门下弟子,还有亲朋故旧,怕也一次掏不出这些银两来。 于是,没有人肯做声,大家都假装没有听到。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文素臣上前:“五百零四两,不如去抢。” “从前都是这个价,怎么说是抢?”售票员不开心了,他是一名光荣的售票人员,是读了一些书,且还精通算数,这才被选拔来此的。 文素臣脸微微一红:“我们是读书人。” “读书人就可以不花钱?” “能不能讲一讲价钱。”文素臣无语,满肚子的理学大道理说不出口,憋得厉害:“我们是来访友,并非来此花销。” “你若是进去摘了瓜,刨了红薯,谁知道你有没有消费?” “……” 文素臣凛然正气道:“真是岂有此理,可笑,老夫来此,是为了论圣人之道长短,谁和你一山野樵夫,在此吵闹,你记我的账,我叫文素臣,你记下了,我不是那种赊欠人银钱不还的人。吾辈……” “好。” 这售票员居然很痛快,刷刷几笔,开始写下一份欠条,摆在了文素臣面前:“请文相公签字画押。” 文素臣心在淌血啊。 其实他想拂袖而去的。 可细细一想,来都来了,还搬了这么多人来,转身就走,如此盛会,怎么好走,五百多两银子,真不是小数目,他毕竟是在家养望的人,既不事生产,又没有朝廷俸禄,咬咬牙,还是提笔签了字,沾了红泥,画了押。” 其他门生故吏们才松一口气,方才都不敢做声,现在却又眉飞色舞起来:“真是可笑,到处都要银子,俗不可耐。” “是啊,是啊,锱铢必较,亏得还自称书院。” 文素臣勉强笑了笑,却还是捋须,昂首阔步,进了农家乐的庄园,接着,到了茶馆,还未落座,便听到远处有人啪的一下丢了铜钱:“一副茶。” 看那样子,也是读书人,面如冠玉,很是不凡。 店小二笑嘻嘻的道:“沈公子今日来的遭早。” 这人是沈傲,沈傲笑呵呵的道:“恩师要与文先生一论高下,岂可不来?” 文素臣懵逼了,因为他看着一个小二,满脸笑容的朝自己走过来。 这……也要钱? 问题就在于,人家西山书院的人,居然都付了茶水钱,这就说明,这个茶馆,是童叟无欺,并无区分的,人家付钱,自己能在此,和店小二扯皮吗? 来的时候,只想着,那新建伯传闻不是东西,所以多带着人来,既可助威,又可有备无患,声势越大越好,可万万想不到,自己只料到了对方可能埋有刀斧手,可能会摔杯为号,结果……却还是防不胜防,没想到这一茬啊。 正文 第四百三十章:亚圣 今日抱病请求在家歇养的大臣不少。 弘治皇帝看着一份份告假的奏疏,有点懵。 刘健旧疾复发。 谢迁身体不爽。 礼部尚书张升昨夜崴脚。 翰林大学士…… 理由不一而足。 当然,人家用的还是春秋笔法,虽说抱病,话却没说死,留有了一丝余地,大致的意思是,可能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嗯……歇一歇。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一眼一旁的萧敬。 萧敬笑吟吟的道:“今日乃是盛会,新学近来流行,而那理学大儒……” 弘治皇帝颔首。 这是士林中的大事啊,难怪有人要告病了,多半是心痒难耐,实在是想去看看,因而他们用了春秋笔法,毕竟,直接说皇上,我想去凑凑热闹,弘治皇帝宽宏,想来是会恩准的,可奏疏是会存档的啊,若是送去了翰林院,或是记录了下来,传出去,对朝廷的声誉有影响。 而告病,不是给皇帝看的,其实是给天下人看的;大明朝的大臣,断然是不会因为凑热闹就告假的,开玩笑,不病的喘不过气,敢休息吗? 奏疏的背后,则是暗示了皇帝,他们不是真的病了,而是……另有隐情。 弘治皇帝笑道:“还真是适逢其会啊,朕……竟也好奇起来。” 正在这时,外头有小宦官进来,道:“陛下,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弘治皇帝刚刚起心动念,闻言,愣了一下。 还真是没法儿休息啊。 想了想,低头看了告假的奏疏。弘治皇帝道:“告诉他们,今日不必奏事。” “陛下,他们都到……” 弘治皇帝风淡云轻的道:“就说朕略染风寒,身子,有些不适,打发他们回去。” “遵旨。” 弘治皇帝起身,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已明白了什么。 弘治皇帝交代道:“不要大张旗鼓。” “奴婢知道。” “太子人呢?” “太子殿下肯定会去凑热闹的,想来,早就在西山了吧。”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有热闹他便去凑,一点威严都没有。” “是呢。”萧敬心里在琢磨,陛下……不也要去凑热闹吗?当然,他不敢说:“殿下年纪还小,自然……顽皮一些。” “准备去吧。” …………………… 鸿胪寺里,一群人匆匆的走出来。 走在前头,乃朝鲜国王李怿。 其后,乃是两个朝鲜国的使臣。 他们都穿着纶巾儒杉,显得英姿勃发,因为是便装出行,不好劳烦鸿胪寺的官吏,因而带了银子,便出来了。于是其中有使臣先行去雇轿,鸿胪寺外,还真有轿夫,与这使臣讨价还价:“西山,远着呢,三百钱。” “嫩个鳖孙。”使臣急了,操着流利的汉话便开始咕哝起来:“日他嘚,俺嫩朝鲜国这点点的楼,五十大钱,嫩要三八?去球!糊弄哩。“ 李怿一听,觉得自己的家臣有辱朝鲜国的威严,便在后头拍拍他的肩,对轿夫道:“中,三八大钱便三八大钱。” 轿夫听了,便喜滋滋的请李怿入轿。 李怿也是听鸿胪寺里的官吏,才得知西山那儿,将会有异常辩论的,他对汉学,极为向往,何况还拜了刘杰为师,其中辩论的一人,竟是自己的师公王守仁,据说他的儒学精深,深不可测。 此番,自然要去凑凑热闹才好。 毕竟这不是正式的拜访,所以也并不担心,触犯了什么礼制。 他上了轿子,虽为藩国王,可毕竟还得摆出一点架子,免得被人看轻。 可即便如此,三百大钱……心疼。 朝鲜国十分贫瘠,贫瘠到什么程度呢,便是大院君,一年的俸禄,也不过是数十两纹银而已,在这大明,好在还有鸿胪寺供奉着吃喝,否则……真的会想死啊。 ………… 刘健穿着一身布衣,遇到了很多熟人,然后大家尴尬一笑,便各自假装没有认识,又分道扬镳。 在这茶馆里,上下三层,竟是人山人海。 刘健远远地,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刘杰,他没有上前,只依旧躲在角落里,不料脚步稍稍移动了一下,不知踩了谁的脚,他下意识看过去:“抱……” 歉字没出口,脸有点僵硬了。 陛……陛下…… 弘治皇帝在他身后,背着手,笑吟吟的看着,萧敬则是努力的挤开身边的人,想要给陛下腾出地方。 弘治皇帝也看到了刘健,二人四目相对,俱都露出了意味深长之色。 刘健苦笑,想解释一下什么,可弘治皇帝只朝他轻轻点头,便又挪腾到其他地方去了。 刘健吁了口气,看着陛下似乎乐在其中,就喜欢往人多的地方钻,可急坏了萧敬,只怕外头的不少暗卫,也都急的满头大汗了吧。 刘健笑了笑,便没继续理会下去了。 ………… 朱厚照坐在了正中,大刀阔斧,很有几分院长的气势。 方继藩坐在他的下侧,面带微笑,今儿算是大赚了一笔,不亏。 四个门生,一字排开,站在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身后。 这四人,犹如四大护法一般,个个精神奕奕。 尤其是欧阳志,面对这热火朝天的场景,面上竟无一丝波动,这份气度,令所有人折服。 坐在对面的文素臣,却显得有些焦虑,他仿佛看到,对面的方继藩,那笑容里,似乎在说,哈哈,这群送银子来的傻瓜。 文素臣是个读书人,读书人都敏感,一想到这个,他就想呕血。 王守仁笑吟吟的上前,作揖:“学生见过文先生。” 落落大方,面上含笑。 文素臣起身,拱手作揖还礼:“王编修,久仰。请………” 茶肆里,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看着文素臣举止淡定,众人纷纷暗中点头。 再看王守仁,道:“请文先生先请。” 语气平和,亦有儒者风范。 文素臣捋须,微笑:“那么,冒昧了。” 他顿了顿,道:“程朱理学兴盛数百年,王编修亦曾读程朱,否则,如何金榜题名,却何以反程朱?” 第一个问题,使沉默的看客们,都屏住呼吸了。 这是一个要命的题,天下的程朱门生千千万,你王编修何德何能,敢反亚圣? 背后的意思是,你凭啥,如此自不量力! 王守仁摇头:“学生不曾反程朱。” 文素臣笑吟吟的道:“那么,格物致知,深格其物,便可知自然之理,这些,王编修认同吗?” 王守仁摇头:“不认同。” “……” 许多人暗暗摇头,这才刚开始,就中陷阱了。 王守仁,看来不过如此。 人群中某处,某个人心里咯噔一下,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王守仁,眼里不由的掠过了些许失望,就恨不得他亲自来登场了,可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做声。 文素臣笑了:“你既不认同格物致知,自然是反程朱。” “不对。”王守仁摇头:“学生不认同格物致知,是因为学生在格物之中,没有明白到自然之理。” “什么?” “学生曾格过竹,格了三天三夜,也没格出什么来。” “……”文素臣皱眉。 王守仁反问道:“文先生格过竹吗?” 文素臣摇头:“没有。” “那么,文先生格过什么?” “这……”文素臣觉得这家伙脑子秀逗了,格物……怎么就成了格竹了呢。 “竹不是物?”似乎王守仁料到文素臣可能会钻空子,直接将文素臣的退路封死。 文素臣微微笑道:“万物皆可格,这话没错。” “那么,何以学生格竹,却并没有了解自然之理呢?” 文素臣深吸一口气,这王守仁,还真是会纠缠啊,咬着一个格竹,死死的追打自己,明明大家研究的是理论,你老提竹子干嘛。 “其实……老夫以为,物者万物也,格者来也,至也。物至之时,其心昭昭然明辨焉,而不应于物者,是致知也,是知之至也。知至故意诚,意诚故心正,心正故身修,身修而家齐,家齐而国理,国理而天下平。此所以能参天地者也……” 文素臣一口气,直接放出自己的大杀器。 许多来助威的人,纷纷暗中叫好,文先生果然是大儒,引经据典,张口即来。 王守仁则是一脸不解的样子:“可是……何以格竹,不曾格出万物之理?” “我们且先将竹子放一边。”文素臣没有这么无聊,不曾格过竹子,所以,自然而然的,他不能在格竹上,有啥心得体会:“我们先从格物致知、正心诚意开始……” “若格竹不知其意,那么,格竹有何用?格物又有何用呢?”王守仁突然声若洪钟一声,大喝道:“格物不能致知,无知如何正心,心不正,又如何诚意,意不诚,如何修身,身不修,何以齐家,家不齐,如何治国,国不大治,天下难平!” 文素臣红着脸。 这王守仁……还利的口舌啊。 他明明年轻,嘴上无毛,自己的儿子,都比他大,怎的嘴巴这么厉害。 文素臣深吸一口气:“狡辩!”先声夺人的呵斥了一声,文素臣同样厉声道:“一个格竹,就可以否认格物致知吗?”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一章:这就是圣人之道 “是的。”王守仁很干脆的回答。 是……的! 这没错。 你自己说的,穷究万物,皆可得到自然之理。 那竹子呢? “……”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这一场辩论,才一开始,就已充满了火药味,这令他更加期待起来。 其他人都默不作声,依旧沉默。 朝鲜国王李怿也已悄然的到了,在人群之中,他远远的看到了王守仁,根据刘杰无数次的描述,他几乎一眼认出了他,这个人……是师公。 那么……师祖是…… 他看到了方继藩。 师祖的样貌和年纪,刘杰也描述了无数次。 他一直惊叹于,师祖居然和自己一样大。 接下来,文素臣淡淡道:“格竹,非正道。” “错了!” 王守仁很不客气的道:“格竹是大道!” “好,我倒想听听,格竹是什么大道。” 王守仁徐徐道:“不格竹,如何知道格竹无法推究自然之理。因而,格物致知,并没有错,有些东西,你不去尝试,如何知道好坏呢?就如文先生,文先生读程朱,满口格物致知、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是敢问。文先生所格何物?” “先生学程朱,却不格物,却是号称满腹经纶,自称自己学富五车,已寻求到了圣人之道,那么敢问,这圣人之道,从何而来?程朱教先生格物,而先生却不去格物,却只从程朱的书中,学到了所谓知识,那么,先生又如何对得住自己程朱门下的身份呢?” “……” 一下子,所有人哗然起来。 这一句,真是直指要害。 你不是说程朱格物致知吗?好嘛,你格物了吗?你既没有格物,却只鹦鹉学舌,满口程朱,那么,这是程朱吗? 王守仁笑吟吟的道:“先生说学生反程朱,这是不对的,程朱之学,学生不但读过,而且了然于心。学生不但了然于心,而且按着程朱的方法,去穷究自然之理。因而,学生格过物,不但格竹,而且还曾今日格一物,明日在格一物,想尽了办法,去贯彻程朱之理。” “那么,学生再敢问,学生与先生,谁才是程朱真正的门人。” 这一句,真是痛快。 抓到了一点,直接把人按在地上,疯狂的吊打。 其实在来之前,文素臣早已预备了许多的宏论,为的,就是利用自己渊博的知识,吊打这个读书人。 可实际上呢,却被王守仁用一种奇怪的理论,打的措手不及。 通过观察事物,去研究万物之理,这话没错,可太绝对了。 因为这句话本身是很有逼格的,理学能昌盛数百年,绝不是浪得虚名。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话,太空泛,听着,很有道理,每一句都有道理,句句都是经典,可事实上呢,没有意义,除了在哲学方面提供思考之外,拉到了现实之中,吓,这种话还用你说? 譬如王守仁,就真的抱着程朱的理论去实践,他真的去格竹了,结果啥都没格出来。 当然,有人大可以说,格物致知,这个物,并非只是格竹,可不格竹,那格啥呢?你说格啥吧,总要拿出点东西来在实践中去研究吧。 最终的结果,其实就是,有人格物,确实研究出了点东西,有人却一无所获,可实际上呢,人走上了社会,就算不去格物,谁不研究出点道理出来呢? 因而,所谓的格物,本质上,只是泛泛空谈,可能对于某些勤于思考的人有用,因而无数的读书人,抱着格物致知的道理,都在搜肠刮肚的思考,可实际上,却又无用,因为人本身就是思考性的动物,你就算没学过格物致知的人,看到了事物,他同样会思考,思考出来的东西,到底好不好,不在于这个人是不是学过格物致知,而在于,谁更具思考的能力。 王守仁道:“所以,至始至终,学生不曾反程朱,程朱能格物致知,所以他们为大贤,可这世上,又有几人,可以通过格物而致知呢?学生敢问先生,先生乃当世大儒,名动天下,先生是否已经参悟了圣人大道,已经穷究出了自然之理?” 这是一个陷阱。 你说你没有参悟,那么,连你这样的大儒,都不曾做到格物致知,还想不明白圣人之道和程朱之理,那么其他人,就更无法做到了。 可你说,不瞎比比,我就知道了,咋地吧。 这时候,你就不太谦虚了,那么一个致命的问题又出现了,程朱之学,亦道德亦宗教,乃道德与宗教合一的学说。所追求的,乃是人内在的道德圆满,因而才有了存天理灭人欲。 单从哲学而言,其实让一个人学习这样的学问,不是坏事,每一个人,毕竟都追求道德上的圆满,即人人都可成为圣人。 坑人的却是,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成圣的啊,从前学习理学的人,是想要约束自己的行为,使自己尽力的去做一个圣贤。可多数人,却要吃饭,要穿衣,这本身就是欲,而天下的读书人,所谓的读书,所谓的学程朱,本身就是为了功名,从一开始,他们的目的,就已和这种道德之学相背离了。 道学先生文素臣倘若一点都不谦虚,直接说,圣人之道我已参悟了,程朱的学问,我都懂,这本身,就违反了理学之说里,对道德的标准。 文素臣不能这样回答,他只淡淡道:“此言大谬,圣人之道于自然之理,岂是吾辈可以轻易参悟。” 王守仁笑了:“既无法参悟,为何要求人人都学,又为何文先生认为程朱之学,乃是正理呢?” “历来都是如此。”文素臣这句话,有耍流*之嫌了。 王守仁摇头:“其实,圣人之道,已经在文先生的心中了。”王守仁叹息道:“圣人之道,说穿了,其实就是治世之道而已,治世之道,在于心,你心里既已有了圣人之道,有自己对万物之理的认知,为何,却不敢相信自己,却定要认为程朱一定是对的呢?” “诚如你有你的眼睛,有你的耳朵,你的眼鼻耳口,都在格物啊,你的所见,所闻、所识、所学,俱都和程朱所见、所闻、所学、所识不同,那么同样的格物,所致的知,却也是不一样的。” “学生曾格过物,所看到听到的,也和程朱不同。既如此,人人都不同,那么理自然不同了。理之所以不同,在于你我心不同啊。” “因而,万物在心,不在理,就如学生心中所念,也是治国平天下,敢问,这治国平天下,不就是圣人之道吗?还有他……” 王守仁手指着一旁的张信:“此乃英国公之子,他心中所想的,乃是让天下的百姓,都有饭吃。那么,这算不算圣人之道呢?” “在座之人心中,人人都有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其实就是良知啊,有了良知,不就是正心,是诚意了吗?既已正心诚意,那么接下来,就如这位张副千户一般,他心里想着让人有饭吃,便去耕种,去开垦,通过一次次的育种,从而提高粮产,他的良知,在推动着他做有益于天下人的事,此知结合于行,岂不就是圣人所说的仁政吗?” 文素臣瞥了一眼张信。 见张信如一个老农一般,忍不住道:“这样的人,就算是推行仁政?那么天下佃农千万,人人都是圣人了。” 他眼中赤裸裸的都是张信的鄙夷。 可这一下子……许多人懵了。 其实……很多的看客,都是支持文素臣的,毕竟理学枝繁叶茂,大家不喜欢王守仁的新观念。可经常来这里的看客,都认得张信,对于张信,朝野内外,无人不佩服,道理很简单……他奉方继藩只命,种植和培育出来的土豆和红薯,将救活千千万万的人,大家虽都读书,却都抱持一个最朴实的观念,一个人,若能让人人吃饱饭,这个人……定是受人敬仰。 文素臣从苏州来,哪里知道,这个皮肤黝黑,双手满是老茧的人,乃是京师里无数人敬仰的神农。 于是,许多人都不吭声,却开始对文素臣的态度,不同起来。 王守仁面带微笑:“这有何不可呢?圣人的道理,简单明了,人人可学,人人都知道,何谓良知,不过是对美好事物的追求而已,圣人之道,即为美好事物啊,天下之人,除了作奸犯科之人之外,谁不希望天下太平,不喜欢仁政广布天下呢?可问题在于,这人人都知的良知,如何去实现,如何通过行动和实践,去达成了这圣人之道而已。求知容易,可是实践却难啊。吾辈定当努力……” 所有人心中不凛。 其实新学的学问,已经开始流传了,道理是这个道理,可这一次,从王守仁口中亲耳听来,许多人却不禁陷入了思考。 一个读书人忍不住道:“我若是见了乞儿,生出了恻隐之心,这是良知吗?” “是。”王守仁回答。 那人便道:“那我给他一碗饭吃,使他免于饥饿,这便是知行合一?” “是。”王守仁笑吟吟的道:“这就是圣人之道!”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二章:方氏物理辩论法 文素臣其实一开始,就不可能是王守仁的对手。 一个成日在书斋里夸夸其谈的人,可以打败一百个书斋里清谈的对手,却永远打败不了一个上山下海,诚如王守仁自己所言的那样,他真的去格过物的人。 “格物致知,这句话我深以为然。”王守仁其实并非是一个反叛者,而是一个继承者:“通过观察事物,去穷究万物之理,学生也极赞同。” “可既要格物,那么朱夫子所格之物,与你我不同。朱夫人所见所闻,也于你我不同。因而,朱夫子通过他的所见所闻,他的思考,自然能学到他的自然之理,他的圣人之道。这一切,都是朱夫子对万物的理解,朱夫子对于自然之理的理解,极为深刻,学生佩服。” “那么,敢问,文先生也有眼睛,也有耳朵,也有自己的所见所闻,朱夫子提倡格物致知,那么,文先生在生活中,可格何物,又领会了什么自然之理?” 文素臣勉强打起了精神:“吾通读《四书章句集注》、《太极图说解》、《通书解说》……” 王守仁摇头:“这都是朱子先生的书,是朱子先生,通过对事物的观察,也即是我们所言的格物,从而学到的道理。文先生,学生想问的是,先生自己,对圣人之道和万物之理,有什么领会?” “……”自己领会,文素臣大义凛然道:“我等读书人,乃代圣人立言。” 所谓代圣人立言,是理学的一种说法,即读书人的要务,在于为圣人说话,正因为如此,所以读书人总是满口‘子曰’、‘孟子曰’、‘朱夫子曰’,总之,圣人不会有错的,圣人的言论要流传下去,读书人就必须代圣人立言。 王守仁摇头:“还是不对。” 文素臣道:“那么,还要请教。” 王守仁道:“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可见,这天下处处都是学问,学问不必拘泥于四书五经;朱夫子也倡导,读书人该格物致知,既自己去体悟万物之理。文先生既乃当世大儒,若没有自己的见解,不过是因为对理学研究的精深,便要代圣人、朱夫子说话,这样是不对的。孔圣人和朱夫子所看到的东西不同,自然感悟不同啊。而文先生自己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是瞎子聋子,不曾看到这个世界,因而,却需圣人们来告诉你,原来世界该是什么样子的吗?” “读书人不该如此!读书人学圣人之道,是牢记圣人们的本心,圣人之道是什么?圣人之道是教你我孝敬自己的父母,友爱自己的兄弟。是叫我们多去观察事物。是叫我们崇尚礼仪。是叫我们为政以德,叫我们勤学、是教导我们君使臣该以之礼,臣事君当以之忠。诸如种种,都是圣人之道。” “可如何去观察事物,如何去穷究自然之理,却需要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耳朵。代圣人立言,孔子出自春秋,他流亡于诸国,推行仁政之法,这些,在当今世道,有吗?春秋时,井田制虽已崩坏,可依旧还有井田之残余,因而,孔子认为井田崩坏,是天下动乱的原因。那么,当今的世道,井田之制,已经很久远了。” “还有,朱夫子在的时候,那时靖康之耻,南宋偏安,朱夫子请求抗金,不为采纳。这些,而今有吗?朱夫子作《四书章句集注》,更著有书册无数,著作等身,天下人,无不敬仰,可这些书,是他的人生,是他的经历,是他所见所闻,对世界的感悟。学生敬仰朱夫子,因而,学生自以为,自己既是圣人门下,也是朱夫子的学生,正因为敬仰他,才学习他一样,用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去观察事物,又学习他如何去思考,去慢慢的完善自己的知识啊。” “文先生说,读书人应当为圣人立言,可这后一句,文先生似乎说漏了,后一句是:为往圣继绝学啊。朱夫子在圣人之上,开启了自己的思考,兴盛了儒家,这就是为往圣继绝学。而今日之你我,为何不敢学朱夫子,在此基础上,针对圣人之道,去开启思考呢,世道已变了,人也应当变,圣人之道不会变,可如何诠释圣人之道,又如何在这已变化的人间,在圣人之道的基础上,如朱夫子一般,去开启新的思考,这不正是你我之辈应当做的吗?” “文先生乃是大儒,为天下人所敬仰,正因如此,方才更需为天下人做榜样啊,若只是捡起孔孟和朱夫子的话,反复的诵读,那么,天下,何须文先生呢?” 文素臣冷然:“若如此,这岂不成了离经叛道!” 王守仁微笑:“文先生莫非忘了,当初,理学,也曾被斥为“伪学”,也是被指责为离经叛道的。” 文素臣道:“朱夫子乃是朱夫子,你还敢自比朱夫子不成?” 王守仁摇头:“不敢,学生亦是朱夫子门下,若不学朱夫子,不知格物致知,如何能给学生开启新的思考呢。” 所有人听着二人唇枪舌剑,不过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王守仁的思维要比泥古不化的文素臣要活跃的多。 不少人以为,王守仁口里所讲的新学,一切随心,理应可能承袭至宋时的心学,定当会对朱夫子,进行大力的批判。 可谁也不曾想,王守仁依旧还是采纳了不少朱熹的主张,并且依然大力的提倡朱夫子在圣人之学中,拥有极高的地位。最无耻的是,王守仁左一口我才是朱夫子的学生,我所学的,就是朱夫子,没错,我很正宗…… 这…有点儿尴尬啊。 所以,王守仁的话,虽然有人不认同,可至少……不太遭人反感。 反而是文素臣,一开始就希望让王守仁站在理学对立面来进行大力的批判,想来他也没想过,这个新的学问,却是死死的抱着理学的大腿,死都不肯撒手,这令他有力气无处使。 甚至……大家隐隐有一个感觉。 王守仁居然在争夺朱夫子的话语权,自认为,自己是在朱夫子当年所做的事。 而相比于只知鹦鹉学舌的文素臣,却不知高明了多少。 弘治皇帝面上带笑,眼睛却凝望方继藩,似笑非笑。 那朝鲜国王李怿,忍不住叫了一声好:“中!” 人群中的某个人,看着淡定自若的王守仁,却是沉默了。 他一直觉得,王守仁该是一个古怪的人,打小,就稀里糊涂的样子,可今日,王守仁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实是让人误以为这是假的王守仁。 “胡说!”文素臣心有些乱了:“朱夫子的本意……” 他话刚出口,有人大喝道:“且慢着!” 文素臣脸色苍白,却见方继藩站了出来:“朱夫子乃圣人,何以你说起朱夫子时,面上这样的不恭敬?” “……” 文素臣跟人辩论呢,脸色当然不好看,啥叫不恭敬? 方继藩厉声道:“简直岂有此理,朱夫子亦为西山书院的祖师,西山书院上下,人人敬仰,奉若神明,我等蒙受朱夫子的教诲,俱为圣人门下,也是朱夫子门下,你提及我们的祖师,居然如此不敬,这是何意?” 就怕流*有文化啊。 文素臣还是没明白过来,这人……他到底要不要脸,这些话说出来,你脸不会红吗? 方继藩听二人啰啰嗦嗦一大堆,实在有些生厌了,他还是比较喜欢自己的方式,方继藩又道:“祖师爷,是拿来敬的,就比如文先生,你口口声声,说你读朱子,那么,敢问,你当真敬佩朱夫子吗?” 文素臣觉得方继藩胡搅蛮缠,厉声回击:“吾学朱子三十二载……” 方继藩却从袖里一掏,一卷画像便落在了他的手里,画像一抖,打开:“你一点都不懂得尊师重道,你看这是谁?” 朱……朱……夫子…… 是朱夫子的画像。 虽然画的是丑了一点,怪只怪唐寅已去了宁波府,否则方继藩保证画像里的人能英俊几分。 可是人都看得出,这画像,乃临摹于孔庙中十二哲的朱子雕像。 “你时刻带有画像吗?” “什么意思?” “朱夫子乃我们西山书院的师祖,我等晚生后辈们,不但要将朱夫子放在心里,更要将其,时刻看在眼里,不多看几眼,便吃不下饭,食不甘味,那么我来问你,你口口声声说我们离经叛道,西山书院诸生何在?” 人群中的沈傲等人具都应诺:“在。” 方继藩道:“快给祖师行礼。” 沈傲等人不敢迟疑,纷纷朝画像拜倒:“门下见过祖师……” 方继藩举着画,一脸神圣莫名之状。 “……” 一下子,这茶肆里,顿时嘈杂起来。 许多人坐又不是,站又不是,这……这不是胡闹吗? 可胡闹归胡闹,人家敬仰朱夫子,关你屁事,难道身上随时带着朱子画像,将朱子视为偶像,其他生员们见到了朱子他老人家,便进行参拜,有错吗?有啥错?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三章:大道至简 其实…… 任何一个学说,都不是孤立存在的。 世间万物,本身就相互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 诚如王守仁,他从前所学,本就来自于理学,虽然某种程度,他质疑理学的某些理论基础,可这并不代表,新学和理学是彻底割裂的。 诚如现在的儒家,都是出自四书五经,出自孔圣人,每一个人虽然都宣称,自己才是儒学正宗,可实际上呢,却各有观点和阐述,难道就因为和孔子真正的精神相违背,大家就不是圣人门生吗? 理学和新学,之所以剑拔弩张,其实并不在于两个学说之间,真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实际而言,两者之间,至少百分只八十对事物的理解,其实是不谋而合的,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剩下的百分之二十罢了。 问题就在这里,没有理学,自然,也就不会成就新学,因为新学,本身就在旧学的基础上应运而生。 就好像地心说一样,在出现时,也曾是人们奉为圭臬的真理,可没有地心说,如何会诞生日心说,人们接受了日心说,总不能说当初提出地心说的克罗狄斯·托勒密乃是一个天字号大傻瓜,不是的,人们依旧将他奉为天文学和地理学的宗师,是开山鼻祖,甚至当初质疑地心说的哥白尼,也断然不敢说,自己对天文的创造性思想,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这其中,势必也是受过克罗狄斯·托勒密天文学的熏陶。 同样的道理,方继藩两世为人。 他更容易客观的看待这一场争议,新学和理学之间,真的势同水火吗?或许如地心说和日心说一样,是的。可这其中,本身就有相互影响和传承的关系。而之所以最终在历史上,闹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本质上不在于学问之间的争议,更多的是——党同伐异。 人是最政治性的动物,他们会用宗教、民族、学说、籍贯来区分出无数种敌我,而后,大家抱成团,相互进行攻讦。 历史上,王学的出现,很快,照样又衍生出了无数的学派,仅比较著名的学派就有浙中王门,南中王门、楚中王门、闽粤王门、北方王门、泰州学派等等。 而各个学派,又以自己的理解,去理解心学,有的学派认为,王学的精髓在于动静无心、内外两忘,生生的将这王学,糅合了佛学之后,将王学变成了理学一样,变成了以提高自身修养为目的的道学。 又有学派认为,所谓良知,与知识不同。良知是天命之性,至善者也。知识是良知之用,有善有恶者也。 更又即所谓心即为本体,因而,他们认为,天由心明,地由心察,物由心造,万物皆源于心。 当然,以上更多的将心学当做了某种哲学。 而另一方面,影响力最大的,却是泰州学派,泰州学派的观点则认为,王守仁所追寻的,乃是治国安邦之道,王学不该和理学一般,只是单纯的道学,更不该只是追求人内心精神世界的哲学,因而,他们提出了‘百姓即用既为道’,也就是说,百姓的日常所需,才是圣人之道的根本,他们的学生,大多来自于社会底层,有的是农夫,有的是樵夫,有的是陶瓦匠,有的是铁匠,因而,他们提出了人人皆君子,满街都是圣人;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等平等观念;同时提倡经世致用。 甚至到了后来,这学派提出了‘无父无君非弑父杀君’这等放在这个时代,足够砍掉脑袋的观点。 什么是新学,后世的人,有人将其视为哲学,甚至方继藩在上一辈子,就曾遇到过许多号称王阳明的拥护者,一提起王阳明,便立即摇头晃脑,大谈心性。 可实际如何呢?新学真是哲学吗? 方继藩捏着鼻子,认了,没错,新学确实脱胎于陆九渊的哲学。 可心学,又绝不是哲学,王守仁的一生,都在寻找治国安邦的方法,他格竹、他练习弓马,他前去边镇考察,他学习兵法,他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着事物,一次次去尝试着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 他所追求的,正是儒家至高理念,即所谓的大治之世。 结果,他的学问,到了后人眼里,生生的就被歪曲成了心性之学,所谓心即世界。 方继藩更认同的泰州学派,虽然泰州学派这些龟孙居然提倡无君无父,要打倒可爱的弘治皇帝,还要和我方继藩平等,可方继藩至少还明白,那些躲在书斋里,无论他们所追求的是格物致知还是万物皆心的家伙们,其实本质上,这些人都是一个路数,无非就是躲起来,自以为圣人的学说,逼格很高啊,很好,我要追求我人生中的大圆满。 这又如何呢。 儒家的本质,在于入世,入世终究是脱不开治国平天下,没有了这个追求,还是儒吗? 方继藩拿出了朱熹的画像,理由很简单,区分有用和无用的,是人,不是学说,理学之中,有一群满口格物的书呆子,以后新学里,想来也会有一大群躲在书斋里,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跪卖君王的人渣。 方继藩不在乎什么理学和新学,真的一点不在乎,与其让这群读书人,将学说当做攻讦对方的工具。 那么……倒不如,索性在座的各位,不好意思,我也是朱夫子的门下啊,新学是有传承的,没有理学,何来新学? 只是…… 所有人都懵逼。 连王守仁都没有料到,恩师转过头,把自己卖了。 不过……说卖,倒是夸张了,只是……明明自己已经占了上风,闹出这么一出…… 好吧,习惯了。 王守仁面无表情,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违和感,这才是恩师啊。 “……” 文素臣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没见过这么玩的啊。 你方继藩都自称自己是理学传承者了,那……我算啥? 方继藩厉声道:“文素臣,你还站在此做什么?” 不能跪,绝对不能跪。 文素臣心里冷笑:“老夫,倒想再请教一二。” 他决定不跟方继藩纠缠。 这家伙摆明着想把自己拉到和他一样的层次,然后双方撕逼。 他不要脸的,自己是大儒,还要脸呢,一旦和他计较起来,自己就输了。 所以,他依旧死死的盯着王守仁:“这么说来,王编修,已经彻底的参悟了圣人之道。” 这句话厉害,就看你王守仁谦虚不谦虚了。 王守仁颔首:“圣人之道,不需参悟。” “噢?在你这里,所谓的圣人之道,如此肤浅吗?”文素臣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王守仁的要害。 王守仁微笑:“圣人的内心,是博大精深。可圣人之学,一定是浅显易懂的,四书五经里的学问,其实并不难。所谓大道至简,孔圣有弟子七十二人,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都参悟了圣人之道,那么,圣人之道,怎么可能繁复呢?圣人之学,本就在于简啊,若不从简,生涩难懂,犹如佛经道经一般,那么敢问,圣人宣扬学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 “所以,我已参悟了圣人之道,在座的许多人,都参悟了圣人之道,人人都知道,圣人之道为何。” 文素臣大笑:“那么就请教,何为圣人之道。” “百姓们安居乐业,便是圣人之道。” “又是这样简单?” “是的。”王守仁又点头。 他娓娓动听的道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圣人所追求的,不过是大治而已,这也是为何,我等敬仰圣人之处。因此,百姓吃用,即是道!吾辈一展平生所学,无非是为了让百姓们有衣穿,有饭吃而已,吾辈毕生所求的,乃是国泰,是民安,是御胡虏,所谓的仁政和民为本,不正是此理吗?” 王守仁表现的出奇的平静:“从前,千千万万的贤者,都在追求教化天下,可他们一面教化天下,却又一面,将这圣人之道,弄的生涩难懂,不但读书人读不明白,寻常百姓,更是一头雾水。却殊不知,圣人所谓的教化天下,本身就是将道理尽力的弄得简单一些,越是简单,方才可以推行下去。学生说了这么多,文先生肯定还是有些不明白,不过这不打紧,学生不妨请诸位移步,去看一样东西,圣人之道,就蕴藏在其中。” 众人奇怪起来。 圣人之道蕴藏在一个东西来? 于是纷纷随王守仁出了茶肆。 步行了五百多步,眼前,一个巨大的水车,便出现在所有人眼帘。 王守仁朝那水车一指:“诸位,可看到了那水车吗?这即是圣人之道啊。” 所有人都低声议论纷纷起来。 这……就是圣人之道? 文素臣脸一红,呵斥道:“王守仁,你竟这样羞辱于我?” “不。”王守仁摇摇头道:“学生并非羞辱先生,而是……这水车之中,确实蕴含了圣人的大道。” ……………… 这一章啰嗦了,其实想裁剪,可想了想,还是得啰嗦。有读者在骂,大谈什么唯心主义,因此,老虎必须得把王守仁的心学,各个学派的观点阐述出来,各个学派里,对王守仁的认知是不同的,有经世致用的泰山学派,也有心即是理,一切万物随心而动的偏哲学理论。 怎么说呢,任何一个学说,都有各自的理解,老虎所理解的,偏向于泰州学派,所以大道至简,其实对应的是泰州学派的满街都是圣人;同理之心,对应的是泰州学派的平等思想,更偏向于经世致用之学。 当然,许多所谓将王学,奉为哲学,认为心即是理的人,其实对泰州学派是十分厌恶的,认为这根本不是正宗。 好吧,一切随你,老虎对心学的认知,就是泰州学派的观点,这学派在心学各大学派里,是最没逼格的,暴露出来的问题也不少,甚至许多观点,和王守仁相异,可我认为,若是王守仁在世,那个自小怀有大抱负,上马弯弓,下马安民的王阳明,反而更偏向于这种主张。 正文 第四百三十四章:拜见师祖 水车很巨大,恰好置于河边,是齿轮的结构,一个个水箱被水流推动,而齿轮转动,使整个水车,将一箱箱的水带上河边,接着,漏进了一旁的水槽里。 水槽直通远处的一个玻璃作坊,大量的水,将用来冷却之用。 王守仁道:“这水车,是一个叫黄银的年轻人所改造的,你们看,许多地方,都十分精巧,每日能从河水里,汲取出一万多桶水,学生想问文先生,黄银的所为,如何呢?” 文素臣道:“匠人而已。” 王守仁摇头:“不对。若是学生再告诉文先生,在此之前,没有这水车的时候,为了汲水,需有五十个劳力,日夜不停,累死累活,在烈日之下,冒着严寒酷暑,来回提水,那么,文先生,又以为如何呢?” 文素臣沉默了片刻:“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守仁道:“我所想说的,其实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文先生想想看,五十个人,他们是我大明的子民,或许,他们的劳力廉价,可他们在此提水,是何其辛苦的事,先生可知道,他们的鞋子,半月就要磨去一双,他们长年累月下来,气喘吁吁,有时连腰都直不起?” “其实,他们何尝想要做劳力啊,谁都希望自己能有一份好的差遣,可没有水车,就得有人去做,他们乃是大明最底层的芸芸众生,而现在呢,他们就不需如此费心劳力了,只需有几个人,在旁看着水车,其余的人,可以在作坊里做学徒,黄银造了一个水车,节省了无数的气力,甚至还使作坊里的生产提高了,那么,他是行为,是圣人之道吗?” 不等文素臣回答,王守仁则先回答道:“是的,他的行为,就是圣人之道,你我都有圣人之心,也人人都在贯彻着圣人之道,天下处处都是道,我们不能因为,就如神农尝百草,乃圣人之道,那么黄银造水车,也是同理。神农大利天下,黄银小利天下。” 文素臣沉默了很久。 他无法开口说,这个黄银,只是个奇技淫巧之辈,毕竟,这水车出来,确实使人受益匪浅。 文素臣心里叹了口气,不得不说,其实自己已经输了。 文素臣摇头:“我不认同你的话。”可他还是看了一眼王守仁,辩论至此,是很难真正使对方心悦诚服的,不过文素臣想了想,叹道:“可是老夫,也知道你的话,有其道理,受教了。” 他居然朝王守仁一拱手。 王守仁的许多话,令他深思,虽然他依然还是认为自己应当的对的。 可现在,继续胡搅蛮缠下去,实是无礼,所以他选择了给予王守仁应有的尊重。 王守仁则回礼:“先生之言,也令学生受益匪浅。” 其他人见此,其实心里已明白,还是王守仁技高一筹,这已不是谁的学问好坏的问题,而是至始至终,王守仁都表现出了应有的风度。 人群中某个人松了口气,似乎……一切还算圆满,没有让自己继续担心下去。 文素臣随即又道:“其实,老夫还有一事,想要请教,不知当讲不当讲。” “新学刚刚兴起,想来,弟子也是良莠不齐,听说,有些新学的弟子,居功自傲,这事,可是有的吗?” 果然,还是提起了这件事。 不过文素臣,已经委婉了许多。 王守仁道:“不知文先生所说的弟子,是何人?” 人群中,刘健有些恼火,这文素臣,倒还真大胆,这不等于直接骂自己儿子吗? 不过大儒就是如此,逮着人就骂,人家又不打算做官,你拿他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文素臣道:“举人刘杰。” 王守仁颔首点头,他想说什么。 却是方继藩厉声道:“刘杰!” 一声大喝,声震瓦砾。 刘杰忙是出来。 许多人低声议论,这件事,传的很厉害,可谓人尽皆知,许多人在想,这刘杰好歹是刘健之子,今日,少不得要有一通教训,才可保住西山书院的名声吧。 刘杰到了方继藩脚下,拜倒在地:“学生刘杰,见过师公。” 要动手了吗? 闹得这样大,不动手殴打一番,怎么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其实弘治皇帝,还真没见过方继藩怎么打人的,心里……居然隐隐有些期待。 刘健在人群里,有点心疼,想要站出来,却又知道,自己很是不便,还是不要亲自出来的好。 其余人,各怀心事,很想看方继藩清理门户。 方继藩道:“刘杰,你做了什么事?” “弟子……” 刘杰道:“弟子不曾做过什么事?” “是吗?”方继藩抬眸,看向文素臣:“文先生……你怎么看?” 文素臣道:“刘杰那当朝宰辅之子,又在朝鲜国立下大功,可……” 他话还说完。 人群之中,却有人几乎冲出来,接着,到了方继藩面前。 这个人……长的有些奇怪。 是个年轻人。 他一脸激动的样子。 看看方继藩,看看王守仁,再看看刘杰。 倒吸了一口气之后,他……噗通一下,跪了。 此人是谁? 所有人议论纷纷。 弘治皇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微微皱眉,凝目,越觉得不可思议。 “弟子李怿,见过师祖!” 李怿说罢,拜倒在地。 他当然清楚,若非是师祖运筹帷幄,自己或许早已惨死,而今,在师祖的安排之下,自己方有机会,逃脱生天,登基为王。 此番来京,除了要朝见大明皇帝,就是想来见师祖的,师祖这是大恩大德啊,学了他的本领,哪怕只是一丁点,都足以使自己受用终身。 “……” 李怿…… 李怿是谁? 所有人都懵了。 有人想起了什么,朝鲜国宗室姓李,听说,大明新册立的李朝国王,叫李怿。 师……师祖…… 那方才还面上含笑的文素臣,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弘治皇帝开始伸出了手,掰着手指头,心里默默起算。 不,他不是一个人。 刘健也哆哆嗦嗦的,取出了手,掰起手指头。 师祖两个字,辈分太高,一般人难以冷静下来,不用手指头,还真未必理出头绪。 许多人掰着手指。 王守仁乃方继藩的弟子。 刘杰拜在王守仁门下。 而李怿称呼方继藩为师祖……… 这…… 这堂堂朝鲜国王李怿,居然……居然拜入了刘杰的门下吗? 太可怕了。 所有人看着这师门上下四代的关系,贵院的关系,真的好乱啊。 李怿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朝方继藩又磕了一个头,他用一口带着某种地域口音的官话道:“弟子漂洋过海而来,一直都盼能聆听师祖教诲,师祖是有大才学之人,弟子自拜入了恩师,门下,一直学习汉话和汉学,现在汉话已有长进,已能熟练掌握,唯独汉学,浩瀚如烟,即便费尽才智,也学不到其万一,学生身份不同,本早该来拜谒,只是碍于礼节,所以……迟迟不敢来见师祖……” “……” 所有人,还在发懵。 像做梦一般,看着这一幕。 文素臣脸抽了抽。 这……这算咋回事呢? 李怿又道:“学生虽忝为朝鲜国王,可来此,便是希望,能在师祖、师公、恩师这儿,学习一年半载,师祖,你看……中不中?” 中啥? 依旧……还是鸦雀无声。 现在大家算是接受了一个事实,跪下地下的,乃是朝鲜国王李怿。 这朝鲜国王,这样年轻? 竟还想不到,朝鲜国王的汉话,居然这样好。 似乎……还带着几分洛阳的腔调,呀,这不就是传说中的雅言吗? 不得了啊。 方继藩看了看文素臣,文素臣显然,还无法接受眼前这个事实。 他提出这些,虽然委婉客气,其实也有几分,遏制新学的意思,刘杰乃是宰辅的儿子,想来,你们西山书院,一定将他当做宝贝是吧,那么这个人,失了礼,你们处置不处置,不处置,这就是放纵门生无礼,处置……来,我作为一个旁观者,倒是很想来看一出好戏。 就算辩论辩不过,至少……看个乐子再走。 方继藩与文素臣的四目相对,几乎,文素臣的目中,显然是绝望的。 有鉴于所有人都想看热闹,想知道西山书院治学的风气如何严谨。 再加上确实队伍大了,不给下头的徒子徒孙们一点下马威,以后队伍不太好带。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提腿,便是一脚踹出去。 “……”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新建伯还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治学严厉啊!传闻果然不虚。 这样……都揍? 这一脚,踹向的不是刘杰,而是李怿,结结实实,将跪地的李怿踹翻在地。 方继藩破口大骂:“中啥?中你个龟孙!你现在才冒出来,置你的恩师于不义。你还想在我门下学习,狗一样的东西,学了半吊子的汉话,你还有脸说自己的汉话纯熟,你要脸吗?” “……” ……………… 这几章太难写了,憋了很久,才写出来,好累啊,坐在电脑边两个半小时才憋出一章。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五章:以德服人 一脚下去,专治各种不服。 李怿直接扑倒在地,却二话没说,又跪了个笔直。 朝鲜国深受汉学熏陶,乃至于礼仪和官职,甚至是文字,都承袭至中原王朝。 天地君亲师。 方继藩乃是他的师祖,何况,又非是他的臣子,揍他又如何?来啊,既然都已经拜了码头,不对,已拜了刘杰为师,那就是方继藩门下,有本事,背叛师门,欺师灭祖啊。 这封建礼教害死人啊。 虽是被踹的肩窝处疼的厉害,李怿却重新标准的跪下:“学生万死。” “万死什么?”方继藩呵斥道。 李怿战战兢兢:“学僧的韩话说滴不好,忘后一定跟着恩识好好削戏,师祖,尼侃中不中?” “……” 方继藩突然想把刘杰和李怿一起吊起来,狠狠的抽了。 一旁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该不该站出来批判一下呢。 毕竟……这个人是朝鲜国王啊。 远来是客。 我大明,不该是礼仪之邦吗? 可是…… 许多人一脸吃了苍蝇的模样。 话虽如此。 却又好像,有些不对。 人家这是师祖揍自己的徒孙,就好像曾祖父揍自己的孙子,一个愿打一愿挨,管你屁事? 方继藩看了刘杰一眼:“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啊,你这弟子,看上去不太聪明。” 刘杰无言,忙道:“徒孙万死。” “贸然收徒,罚你面壁思过三日。” 刘杰如蒙大赦:“徒孙遵命。” 方继藩方才看向李怿:“师祖这个人,说话比较耿直,你不要见怪。” 李怿汗颜:“徒孙定当好好向师祖学习。” 方继藩只轻描淡写的点点头:“噢。” 接着,目光一扫,落在了文素臣身上:“这个……” 虽然对待徒子徒孙们如秋风扫落叶,可是对待文素臣这样饱读诗书的大儒,方继藩还是很客气的,方继藩眉微微一挑,笑了:“文先生,你方才说的是啥?” “……”文素臣一脸吃了苍蝇一般的看着方继藩:“这……” 方继藩道:“诶,刘杰这个人,是我徒孙中,脾气最糟糕的一个,他可能对自己的门生,有那么点儿严厉,这个……没啥问题吧?” 文素臣忙摇头,如拨浪鼓似得:“没,没有!” 他哭笑不得:“此乃天理也。” 天地君亲师,皇帝宰大臣,老子打儿子,师父抽徒弟,这不就是理所应当,是天理昭昭吗?文素臣作为大儒,怎么敢离经叛道。 至于刘杰对李怿不恭敬,不恭敬咋了,就不该恭敬,朝鲜国王了不起?不还得拜人为师,向人学习吗?刘杰乃大明举人,既有藩国之人拜他为师,作为恩师,为啥要对自己的门生恭敬,不抽他,算好的了。 方继藩想了想:“方才,有些气过头了,当面对人动手动脚,可能有辱了斯文,这……不会有碍我的清名吧?” “……” 打都打了! 文素臣阴沉着脸,他是大儒,大儒是啥,就如上一世,广告里做出的标签一样,一切解释权,归某某所有。文素臣就是做这个的,他深吸一口气,作为一个理学大儒,他必须坚定自己的立场,决不能和新建伯同流合……,不,他振振有词道:“此乃应有之义也,新建伯打的好,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也。新建伯治学严谨,西山书院优良,教人佩服。” 方继藩感慨道:“文先生说话很好听,以后有空,要常来西山坐坐啊。” 文素臣脸都绿了,五百多两银子啊,自己又不是京里的那些权贵,自己家底没那么殷实,想到了那白花花的银子流了出来,他心在淌血,还来……下辈子吧。 文素臣却微笑:“定当时常来讨教请益。” 方继藩很喜欢读书人。 读书人毕竟是要脸的。 比某些臭不要脸的东西强的多了。 所以读书人一旦认起怂来,往往不会破罐子破摔,这是方继藩最为欣赏的地方。 方继藩心里感慨:“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诸位远来,不妨再回茶肆里坐一坐,待会儿的茶水,我方继藩做东!” “……” 许多人已经开始想死了。 下一盏茶,免费? 可是方才,我已经花钱点了茶水了啊。 文素臣要吐血,早知如此,方才那口茶,就不买了,又是钱。 即便是理学大儒,追求的自身内心道德的圆满,对于钱财不甚看重,可文素臣穷啊,就来了这么一趟,他得回去喝三年粥了。 文素臣干笑:“新建伯真是……真是……” 心里有心事,客套时一时都忘了词。 倒是有人插嘴道:“真是慷慨啊。” ……………… 弘治皇帝已趁人不备,悄然而去。 萧敬龇着牙,小跑着追上来:“陛下……这方继藩让自己的徒孙,收了朝鲜国王为徒,是不是于礼法有碍。”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身布衣,像个老学究,边走边道:“太祖高皇帝,可曾定制不得收藩王王孙为徒的礼法?” “这倒没有。”萧敬拨浪鼓似得摇头:“不过想来,太祖高皇帝也没有想到吧。” 是啊,说出去人家都不信,说书人敢讲这样的剧情,人家都会掀桌子揍你丫的,就你特么的会胡编乱造。 萧敬想了想:“不过奴婢以为,想来,若是太祖高皇帝知道有这么一日,一定会……一定会……” “好了,啰嗦。”弘治皇帝不耐烦的摇摇头:“任他们闹腾吧。” 萧敬再不敢说什么了,其实他心里挺难受的。 进来的时候,一人三两银子,陛下肯定是不会带银子的,其他的暗卫,足足有七十多人,他们当值,也都没带银子,就算带了,人家也绝不会敢拿出来。 萧敬甚至想过,直接表明身份吧,你一个卖票的,还敢收陛下的钱。可若如此,那还叫私访吗? 最后,只能他自己掏银子了,嗯,也不多,两百多两而已,挣钱不易啊,虽然萧敬儿孙多,平时的孝敬不少,可这银子,是大风吹来的吗?还不是自己的徒子徒孙们在各地,辛辛苦苦的抢来的。 他幽怨的看着弘治皇帝,心里琢磨着,这笔钱,宫里肯定是不会报销的吧,哎…… ………… 刘健心满意足的走了,走路带风,等他钻入轿子的那一刻,心里很踏实。 自己的儿子,有长进了啊,此去朝鲜国,值了。 这方继藩,倒还真有几分本事。 刘健满心的欣慰。 这下放心了,嗯……当值去。 嗯?陛下呢?陛下走了吗? ………… 王华在人群里,深深的凝望了一眼王守仁,微微一笑,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也走了。 ………… 事实上,文素臣还是走了,虽然方继藩一再请他坐会儿,要请他喝茶,可文素臣依旧还是不愿留下,这茶水,喝的伤心伤肺啊,他这一走,来助威的人,便立即走了个大半。 于是一下子,西山清冷了下来。 李怿似跟屁虫一样,跟在方继藩身后。 在刘杰的吹捧之下,在他心里,方继藩早已成了他心目中,诸葛孔明一样的形象。 没错,朝鲜国人,也爱三国演义,三国演义流传入朝鲜国之后,早就在朝鲜国流行,反正他们的贵族和士人,写的也是汉字,所以读起来,并没有多少的妨碍。 这关圣人、诸葛孔明的形象,简直就是深入人心,拿着一部三国演义当兵法书也很流行。 李怿,他还是个孩子啊,孩子心目中,一旦认定了谁比较厉害,自然也就容易滋生崇拜之心。 方继藩看着李怿:“打算在此盘桓多久。” “一年。” 方继藩噢了一声:“那就进西山书院吧。” 李怿点头:“此学生所愿。” 方继藩想了想,他大抵知道,李怿这样年轻的国王,完全是靠朝鲜国内的两班贵族们捧起来的,说穿了,他虽得到了朝廷的册封,可在历史上,却一直受制于两班贵族。 却是不知,这一年在西山读书的经历,会不会让朝鲜国的进程,带向何方。 方继藩其实不太喜欢留学生的,把自己的东西交给外国人,会不会算是资敌呢? 可看着李怿一脸崇拜的样子。 方继藩乐了:“我很喜欢吃人参。” “有啊。”李怿道:“巧的很,朝鲜国盛产人参,恩师要多少。” 是啊,真的巧啊。 方继藩想了想:“也不必太多,为师的寿命,大抵也就剩下七八十年,不能再多了,每日若是吃一斤,呃,我算算,来人,拿算盘来。” “……”李怿的笑容,逐渐消失,其实……不必去算,他也大抵知道,这可能是一个天文数目了。 师祖的身子,这样滋补,真的好吗? 无论如何,这个留学生,算是收下了。 不过此时的朝鲜国,确实和大明同文同种,方继藩看着李怿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违和感,所以……不急,不急,以后慢慢灌输一点东西吧。你就算直男,我都能将你掰弯,啊,不对,是一定要给你树立正确的人生价值观。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七章:大功 弘治皇帝得到了一个好消息。 根据江浙备倭卫的奏报,倭寇盘踞于外海的百尾岛,聚集千人之众。 这也是为何马文升兴高采烈的原因,舒坦啊,剿灭倭寇,最重要的不是倭寇的实力如何,而在于,倭寇来去无踪,根本无法防备,他们乘舟船登岸,突然袭击,劫掠完便立即杨帆而去,再不见踪影。 现在知道了他们的巢穴,实是大喜啊。 马文升道:“有戚景通在,又抽调了备倭卫的精锐作战,我大明的海船,比之倭寇的小舟,要高大十倍不止,又有火器襄助,只需进剿,倭寇死无葬身之地。” 弘治皇帝细细看着这份奏疏:“消息可靠吗?” “老天有眼,恰好这百尾岛内倭寇内讧,有两个在内讧中逃出生天的倭寇落入了备倭卫之手,审讯之下,才得到了消息,理当不会有太大的出入,这百尾岛,事实上在太祖高皇帝时,就曾有过记载,无论是位置还是地理,那两个倭人所交代的,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 弘治皇帝颔首:“那就进击,毕功一役。” “兵部已下文,令戚景通出击,倭寇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弘治皇帝定下了神来,他关注倭寇,并不是因为倭寇本身,在他眼里,倭寇和寻常的山贼没有任何的分别,从前朝廷不重视,一旦重视,调集重兵,区区倭寇,弹指间,便可灰飞烟灭。 他所看重的,是要斩掉某些人的爪牙,先去其爪牙之后,再彻底将某些与倭寇安通款曲之人,连根拔起。 马文升松了口气,这两年运气实在糟糕的很,现在……总算心里可以踏实了。 倒是这时,外头的宦官道:“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李东阳求见。” 弘治皇帝皱眉,道:“传。” 却见李东阳匆匆而来:“陛下,宁波府的灾情,依旧还在,自宁波府大旱之后,宁波诸县,再三告急……”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什么?不是说,朝廷暂时命镇国府备倭卫取出余粮,暂行赈济吗?” “查过了。”李东阳哭笑不得:“宁波知府有奏,说是镇国府备倭卫,根本没有多余之粮。” “粮呢?”弘治皇帝吓了一跳:“他们的粮呢?” 是不是中途损耗了,又或者是,兵部的粮食还没有运到?这……不对吧,兵部居然连镇国府的粮,都敢克扣? 其实粮食,朝廷还真的不愁,可问题就在运的问题上,莫非是运输出了问题。 弘治皇帝看向马文升。 马文升道:“粮已运到了啊,备倭卫还有回执,给了三月之数,一粒米都不敢少他们的。” 李东阳苦笑:“从奏报来看,这些粮,都吃了,三月的粮,供三千人所需,结果……三百人,他们……他们月半功夫不到,就吃了七八成,宁波知府说,镇国府备倭卫,天天都像过年一样,米要用细米,还偷偷的拿米去跟人换肉,杀牛宰羊,很是快活。还有一个,听说叫胡开山的,一人吃一锅,人家用筷子,他是用饭勺吃饭,一日吃七斤米,两斤肉。” “……” 暖阁里,瞬间的安静了下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有点懵。 三百人,吃三千军粮的分量,他们属豚的? “现在,再从各地调粮已经来不及了,宁波府诸县,存粮俱都告罄,臣……恐……” “那个逆子!”弘治皇帝啪的一声:“那个逆子真不是东西啊,他养的,都是一群什么东西?畜生!若是饿死了人,朕第一个找他,他人呢,人去了哪里。” “带着生员们,围猎去了。” “……” “方继藩呢?” “方继藩身体不适,旧疾复发,在家养着,没有去围猎。”萧敬笑吟吟的:“不过听说,这方继藩,近来在家里,不知鼓捣什么,反正闭门不出。”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不必管他们了,立即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从各地调粮,万万不可天灾之后,出现人祸。” 原本,弘治皇帝是想将方继藩那厮叫来,而后狠狠的抽一顿的。 可想到他旧疾复发,弘治皇帝终究还是心软了。 自己也有一个得了脑疾的女儿,对于这种脑残的玩意,多少还是有些恻隐之心。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内阁、户部立即讨论,想办法吧。” 李东阳想说,急切之间,等想到了办法,将粮食运了去,只怕…… 当然,他不敢熄灭弘治皇帝最后一丝的希望。 …………………… 宁波外海。 碧波万里。 一艘舰船,徐徐的停泊在海中央。 唐寅看着这碧波万里,忍不住诗兴大发,不过这时,显然不是念诗的时候。 镇国府备倭卫成立之后,挑选了三百义乌、永康的青壮。 对于这些人,胡开山很满意。 因为这些人身体虽不强壮,不过……却很狠。 水寨是现成的,直接开始进行操练,这首先要操练的,就是让这些人遵守军纪。 尤其所招募来的人,两个县都有,这两县的人,可都是世仇啊,从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那一辈起,大家就拿起过刀片子砍过人了。 胡开山以为,这些人龙蛇混杂,操练起来肯定会很麻烦,到时,少不得会有营中殴斗之事。 可谁曾想到,他们居然很乖巧,胡开山让他们干啥他们就干啥。 前提条件是,到了开饭的点,得有一盆盆大白米饭。 饿死鬼啊。 唐寅看到胡开山吃饭的样子,很吓人,可看到这三百如丧尸一般仿佛天生带着饥饿记忆的人,狼吞虎咽的样子,唐寅彻底的懵了。 难道人生只有吃吃吃吃吗? 好吧,他们的世界,唐寅不懂。 给了粮,准确的说,能让他们顿顿吃好喝好,这些士兵们出奇的听话。 让他们在太阳底下暴晒,他们便暴晒,教他们不得动弹,他们便绝不动弹。 原来担心地域矛盾会在营中爆发。 谁知他们除了两县之人不太爱打招呼之外,几乎不爆发任何的口角。 操练了月余,便让他们出海,当船离开水寨时,唐寅回头看着那一片片烈日之下,龟裂的大地。 他知道,这一场大旱,对于宁波府上下而言,是一场致命的灾害,奉恩师之命,他得救人。 备倭卫唯一的一艘大船,乃是一艘马船,在明初时,就已出现,乃是大型快速水战与运输兼用之船,船长三十七丈、宽十五丈,有八桅,此船在下西洋时,也归入宝船之列,不过是中型宝船而已。 如此巨舰,足够三百人在船上吃用。 出海半日,抵达一处海域。 唐寅下令船只抛锚停泊。 随即,命人下放舟艇。 一艘艘的舟船自这庞然大物放下来。 紧接着,士兵们开始顺着缆绳,调下小舟。 唐寅和胡开山也亲自的下了船,他深吸了一口气,唐寅心里有些紧张。 恩师教了他一个方法,这个方法……说起来有些怪。 他小心翼翼的手里提着一根棒槌,一旁的胡开山身形巨大,几乎要将唐寅挤下海去。 唐寅取出一个竹片子,竹片子上写着方法。 胡开山有些晕船,醉醺醺的样子,好在他身体素质好,不太严重,他扶着船,对于这汪洋大海,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唐编修,你在做啥?” “指挥鱼群。” “什么?”胡开山一呆:“鱼群还能指挥,那岂不是成龙王爷了?” “我们就是龙王爷。”唐寅道。 “可不敢,可不敢。”胡开山这吃货,看着碧波万里,有点眩晕,他是北人,对这大海有太多的敬畏。 “恩师说的。” “恩公……”胡开山想了想:“恩公这样说,那咱们就算是了。可是,怎么指挥?” 唐寅没有做声,他开始拿着棒槌,按着记录下来的方法,有节奏的开始敲击着船舷。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这渺小的敲击声,在呼呼的潮水和海风之下,几乎很快,便被淹没。 胡开山一脸疑窦。 这样……就可以指挥? 恩公……也有不太靠谱的时候啊。 不过不打紧。 胡开山心里继续想着,恩公最大的优点,在于他的品格,而不是他的能力多寡。 我胡开山最敬重的,也在这一点,至于……其他不太靠谱的事,是可以自动忽略的。 啪啪啪……啪啪啪啪…… 唐寅有节奏的敲击着,额上满是汗。 他其实也觉得不靠谱。 可恩师说啥,就是啥,还能怎么说? 啪啪……啪啪啪…… 他敲的已经觉得手臂酸麻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 因为附近的许多小舟上,舟上的士兵,都像看傻叉一样的看着自己。 那种眼神,很酸爽。 好,不理会他们。 唐寅继续有节奏的敲击。 而水兵们,终于开始低声嘀咕了。 虽说编修赏了饭吃,他们也决心,踏踏实实当这个兵,可这并不代表,大家是来做傻瓜的啊。 难道……这是某种音乐…… 在海上,就如敲击磬乐一样。 有见多识广的人嘀咕:“此乃磬乐,是读书人的东西,据说是礼乐。” ……………………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八章:发大财了 有懂行的人这么一说,大家心里凛然了。 原来如此啊。 唐编修,居然……如此……恐怖。 还懂这个。 莫非是操练之前,先向龙王爷祈祷一番吗? 众人心里开始默念:“龙王爷保佑,保佑我们出海归来……” 一个个人,虔诚无比。 在他们心里,虽然军户很没有前途。 可奇迹一般,来到此,居然能每天吃这么多,这可比自己从前,每日提着违禁的刀剑,和人去对砍,九死一生,还只能混个半饱要强。 其实……无论是百姓还是士兵,都是很朴质的。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谁给一口饭吃,他们便感恩戴德,你让他们做什么便做什么。 只是可惜,在这个时代,想要吃一顿饱饭,实在一件再奢侈不过的事。 如今,他们穿上了新的衣甲,他们有营房可以遮风避雨,还有吃不完的白米,甚至……还有肉。 人生已经大圆满了,若是再添个婆娘,有个儿子,以后儿子也能到这里当兵,子子孙孙这样传承下去,这……真是神仙都不想做啊。 唐寅觉得自己挺二的。 他不断的敲击着,就在他觉得自己手臂酸麻的时候。 渐渐的,海水竟是开始泛黄了。 泛黄了。 “龙王爷来啦……” 有人惊恐的大叫。 龙王爷…… 可不是吗? 所有人都发现,船底,竟开始变黄了。 那黄潮越来越多,舟底下,竟开始出现了撞击声。 唐寅吓得脸都绿了。 胡开山取出长刀,枕戈待旦:“别敲了,别敲了。” 唐寅趴在船上,双手死死的抓着船沿,探出船头去,他……看到了……海水之下,犹如海潮一般,无数的鱼。 对,是无数的鱼,数不胜数,一个个大黄鱼,聚在这一片的海域,有千万,甚至……上亿,无以计数。 它们几乎是挨在一起,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 “开山,开山,你看……你看……” 胡开山闭着眼,他是山贼啊,不是海贼,他有些害怕。 不过,终究是做过贼的,他将铜铃眼瞪大,看着海面。 不是龙王……是鱼,庞大的鱼群,大大小小,寻常的鱼,有一寸多长,更大者,甚至有三寸。 呼…… 胡开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鱼,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鱼,通体为黄色,和河中的鲫鱼,没有太大的分别。 这是大黄鱼。 在后一世,直接被勤劳勇敢的渔民们,打捞的几乎绝迹了。 大黄鱼的特点,就是每到这个季节,就会涌入至近海进行产卵。 而此时,正是渔汛的最好时机。 许多渔民,突然发现,这大黄鱼和其他的鱼不同,他们的能发出强烈的间歇性声响,同时对音响也很敏感。它的主要发音器官是鳔及其两侧的声肌。当声肌收缩时,压迫内脏使鳔共振而发声。在生殖季节鱼群终日发出“咯咯”、“呜呜”的叫声,声音之大在鱼类中少见。这种发声一般认为是鱼群用以联络的手段,在生殖时期则作为鱼群集合的信号。 于是乎,人们开始使用敲船的方法,可以让大黄鱼们,集结起来。 最丧心病狂的事,根据这一特点,后世的渔民,直接开始研究出针对大黄鱼的声呐,吸引鱼群聚集一起,而后用万吨渔船,将其一网打尽。 正因为大黄鱼如此,所以在后世,大黄鱼几乎灭绝,若是谁能捕捞到野生且肥大的大黄鱼,几乎可以卖到天价。 甚至,像这样丧尽天良,一网打尽的敲船行为,渐渐开始被禁止,为的,就是保护濒危的大黄鱼。 而在此时,大明海禁,早已没有了打鱼这个行业,自然而然,这些野生的大黄鱼们,没有天敌,疯狂的繁衍,在这片汪洋大海里,这样的鱼,何止亿万。 看着这船底下,一只只鱼,唐寅要哭了;“龙王爷保佑啊。” 胡开山抖擞了精神,这哪里是龙王爷保佑,这分明是恩公保佑啊。 恩公真是博学多才,这个……也懂? 这时,他发现,恩公不再是靠高贵的品德,来征服人心了。 简直就是诸葛亮转生。 “捕鱼!”胡开山发出了大吼。 对啊…… 捕鱼。 鱼是啥,鱼就是肉啊。 一只鱼,足有三四斤,肥美的,十斤也有。就在船下,层层叠叠,巴掌大的地方,就有数十只。 这是啥,这就是肉啊。 两只鱼,就是一只鸡,三十只,就是一头豚,八十只,就是一头牛。 这是粮食啊。 即便是胡开山,虽然是做贼出身,可骨子里,也有来自于大吃货的基因。 他看着这无数的鱼,眼里放出光来。 “捕鱼!” 所有人都反应了过来。 必须得捕鱼啊。 这是粮……是粮啊…… 一个个渔网,自宝船上丢了下来。 水兵们,本就是江浙人,那儿水网密布,湖泊众多,打小,就有打鱼的经历,只不过,从前是在湖泊中打鱼,而如今,却在这汪洋大海里打鱼。 这完全是不同的概念,这里鱼的密度,是湖泊里鱼密度的千百倍。 一网下去,诶哟哟……一群人在舟上气喘吁吁,拉不上来,船身都要倾斜了,好不容易,连拉带扯,数十只大鱼上来。 所有人都疯了。 数十艘小舟,不断的下网,这时代的网,技术很低,所以即便是不断的下网,对于这密集的鱼群,也不过是取走了汪洋中的水滴而已。 很快,大量的渔网便被扯断了。 可即便如此,一筐筐的鱼,直接往宝船上拉扯上去。 水兵们觉得自己要疯了。 像一群进入了宝山中的强盗,明知这里的财富,应有尽有,可依旧还是贪婪的索取,乃至于,寻常的一尺长的鱼,直接丢回了海里,他们要大鱼,大鱼带劲啊。 宝船上,自小舟上钓上来的鱼已是堆砌如山。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疯了,绝对是疯了,数万尾鱼啊,不……可能不只数万,甚至上十万。 可这堆积如山的鱼,和那船下数之不尽的鱼群,依旧不值一提。 他们贪婪的看着船下的鱼群,想死。 吃可惜,几乎所有的渔网,统统被扯破了。 而三四个时辰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已精疲力尽。 唐寅乃是南直隶人,他对鱼有很深的感情,打小就爱吃他们。 而此时,他也不得不立即当机立断了:“登上大舰,返航,立即返航。” 在这个时代,即便不是在海禁期间,渔民,也是困苦的。 渔产量太低了。 出一次海,数十个哪怕是数百人,一艘大船,来回就是两天,而打鱼的时间呢,却受制于时间限制,因为时间一久,之前打捞上来的鱼就会臭掉,想要防臭,倒是可以想办法,将盐将这些鱼腌起来,只是可惜,在这时代,盐本就比鱼还贵一些,哪里去找这么多盐? 因而,即便出海,打鱼的周期,决不可超过太多天,还得计算好来回的时间,而汪洋之上,其实鱼群的密度是极低的,一只鱼在汪洋中,不过是沧海一粟而已,这一路来,需要吃喝,打捞的时间,又是短暂,数十上百个劳力,还需耽误大量的工时。 运气好的时候,能打捞回万斤鱼来,若是碰到了大鱼,在渔汛期间,也会有一些收成。 可一个不好,就是巨亏。 因而,没有人愿意用大船去深海处大鱼。至多,也就在海边下网而已,只可惜,海边的鱼其实也并不多,大多时候,所谓的渔民,只能勉强一家人的生计而已,想要多产,几乎没有可能。 这就好像,一个人有十亩地一般,量产力低的情况之下,也只能勉强一家人的温饱,这大鱼,即是如此。 而这一趟,却是相当于,同样是十亩地,粮产量却是在同样的时间里,翻了百倍千倍,亩产万斤,此时,收益就可以变得极为不菲起来。 唐寅湿淋淋的,打了数个时辰的鱼,不断的撒网、收网,他实是累的够呛。 其他的水兵,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个的都是气喘吁吁。 “返航!” 必须尽快返航,否则,这些打捞上来的鱼,在失去水的情况之下,会很快死亡,而死亡之后,便会腐烂。 这艘被命名为‘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的宝船,随即开始转舵、起锚,朝着海岸而去。 短短的三天来回时间,近十万尾鱼,足足五十万斤,在一日之后,抵达了宁波港。 这处天然的深水海湾里,在那陆地上,却是赤地千里,连续的干旱,已经让绝大多数人,吃光用尽了存粮,可怕的饥饿,已经开始降临了。 宁波知府温艳生早就急的跺脚,户部让自己找备倭卫要粮,这不要开玩笑吗?备倭卫自己都没有粮啊。 于是他紧急的上奏,请求朝廷立即拨发赈灾的粮食,虽然他已知道,这一切已经迟了,作为父母官,宁波府一府四县,数十万百姓,一旦陷入了人相食的惨剧,那么,他的乌纱帽,也已戴到头了。 造孽啊这是…… 温艳生欲哭无泪,他只得到处走访城中的富户,请他们借粮。 正文 第四百三十九章:我的恩师方继藩 在灾年的时候,什么都好借,包括了别人的妻女,可一旦涉及到了粮,纵是宁波知府温艳生,想向士绅们借粮,却也难了。 虽说人家肯给个十几担,可再多,自然是没有的。 温艳生却拿他们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毕竟,这些士绅,数百年来都在本地盘踞,个个沾亲带故,他们是一个整体,对哪一个人动手,都会惹来宁波府士绅们的同仇敌忾。 偏偏,宁波这地方,乃是科举大府,或多或少,这里的人家都会出些举人、进士。 有的已经致士了,有的还在朝为官。 温艳生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他们动粗啊。 于是乎,他便开始揩眼泪,活不下去了啊,百姓们死亡就在眼前,行行好,给一点粮吧。 可粮会有,就是不多,一到了灾年,士绅最需粮,有了粮,才可让小户人家将地贱卖,这粮价已转瞬之间,暴涨了不知多少倍,这时候,拿出一斤粮来,心都在淌血啊。 虽也有一些心肠还算好的,总会设法拿出自己的粮来,真正肯施舍一些灾民,可依旧是杯水车薪。 温艳生回到了衙里,喝了口冷茶,接着便开始嘶声痛骂,这些日子,他受了太多的委屈,从前,还说什么破家知府、灭门知县,他大爷,江南这地方,地方官就不是人啊,什么人家,家里都有秀才、举人、进士,要嘛就是和秀才、举人、进士沾亲带故,到处都是同窗、同学、师生,牵一发而动全身,破家,破个鬼,看他家里有点粮的,温艳生真想去破一破,奈何他没这个胆。那些他堂堂知府真能破的,有个屁用,人家要饿死了,你破他家抢啥? 温艳生是北人,当初太年轻,得了一个宁波府的差,还高兴的不得了呢,结果到了地方一看,这里头的关系,真真是盘根错节。 骂了片刻,又喝了一口冷茶,润了润口,接着又开始骂镇国府备倭卫所,这群人真能吃啊,百姓们在水深火热之中,亏得他们吃的出口。 却在此时,有差役匆匆而来:“温大人,温大人。” “怎么?”温艳生看了这差役一眼。 “卖鱼,港口那儿,有人卖鱼,好多鱼,好多鱼啊。” “什么鱼?” “像是黄鱼,总而言之,足足一大宝船,说是一文钱一斤,有多少卖多少。” “什么?”温艳生觉得这些人疯了。 一文钱一斤鱼? 要知道,平时的时候,就算是一斤米,那也不是一文钱呢,就算是最糟糕的黄米,也要近两文钱。 这……一文钱就卖了? 这不是开玩笑吧。 旱灾来临时,最可怕不只是天灾,还有人祸,粮少人多,势必大量人屯着粮食,因而粮价暴涨,譬如现在,粮价已经涨了二十倍,就这……你有钱还未必能将粮食买到呢。 这一文钱一斤的鱼,开玩笑吧。 “走。”温艳生打起了精神:“去看看。” 消息已经传遍了,宁波港外,一筐筐的鱼直接卸货,几乎刚刚下来,直接就称斤,而且绝不宰杀,直接一条鱼掂量一二之后,三斤,好,三文钱拿走。 要的就是快速出货,而买家呢,即便这斤数报多了,也绝不会瞎比比,后头排了太多队了,来的不只是寻常百姓,许多商贾也来了。 一文钱一斤的鱼啊,莫说是稀罕的海鱼,便是寻常的鱼都需十几文,现在是大灾的时节,价格也早爆涨了。 所有人疯狂的在此拥挤着,人潮涌动,商贾们是来进货的,有多少要多少。 都是上万斤的直接要。 这东西转卖出去,就是银子,宁波府,现在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吃的。 对于他们的需求……唐寅当然是全部满足。 事实上,他现在已经顾不得怎么卖了,因为无论怎么卖,这个价钱,半天功夫,就可销售一空。 这鱼,也不能白白的分发到灾民手里。 大旱所带来的问题,是粮食的减少,人多粮少,于是粮食暴涨,所以,只要能让百姓们有价格低廉的食物,就不愁粮价不能跌下来。 何况,水兵们出海捕鱼辛苦,要不要给他们点奖励? 再者,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现在还需进行补给,明日清早,继续起航,唐寅需要更大更结实的渔网,越结实越好。还需许多小舟,需要大量的捕鱼工具。 这些统统都需立即订制,只求最好,也只求最贵。 五十万斤鱼,销售的极快,到了傍晚时分,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灾民们,便一个个含着泪,开始炖鱼吃了。 鱼这东西和米不一样。 它是很容易腐坏的。 所以有人想要囤鱼,首先他得有个冰柜,然后并没有。 所以即便是商贾们进了货,也是迅速的运到各处直接出手,一文钱进来的,两文钱卖,足够有利可图。 整个宁波府城,到处升起了炊烟,无数的鱼香,飘荡全城。 想来用不了多久,消息传出,其他各县的商贾定会来这港口等候,甚至……不少灾民,都会往府城涌来。 水寨里已经放出消息,以后这一文钱的鱼,还有…… 大黄鱼的营养丰富,这一斤鱼,煲了汤,不但鲜嫩无比,能勉强填饱肚子,而且能够保证有足够的影响。 一家子人围在一起,灶上已是鱼香四溢,孩子们吞咽着口水,大人们小心翼翼的将些许盐丢入沸腾的锅里。 当这鱼汤煲好,一家人围着鱼,开始分发,孩子们顾不得烫,便夹了鱼块往嘴里送。 “真香!” “孩子……”男人脸上掩饰不住喜色:“往后,咱们家,只能穷的吃鱼了。” 是啊,一文钱的鱼,莫说是灾年,便是放到了好年景的时候,那也是最低廉的食物了。 这大黄鱼,穷人不吃,谁吃? 鱼汤很香,尤其是对于饿的面黄肌瘦的人而言,这几乎成了巨大的享受。 鱼肉很嫩,吃着,吃着,孩子的母亲就哭了:“这样的穷,受一辈子也值。” ……………… 水寨里。 温艳生喜滋滋的手里提着几只精挑细选的大黄鱼,这是这一次拜访水寨的礼物,唐编修还是给他面子的,这三条鱼,是特意留下来的,分量很重,品相也好,大黄鱼里,算是很英俊的了。 温艳生将手里的鱼绳交给一旁的差役,一面笑吟吟的道:“真是壮举啊,若是三日便有数十万斤,不不不,哪怕是十万斤鱼供应,这一月下来,就是数百万斤,宁波阖府上下,无数百姓的性命,也就算是救下来了。” 说着,温艳生眼睛都红了,他倒不是真的怕救灾不力就戴罪,而是作为一地父母官,只能生生看着治下的百姓饿死,实是心里难安,现在好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百姓们吃不了粮,何不食鱼乎? 这是大功一件,大功一件啊。 他看着这个年轻的编修,很有几分羡慕:“唐编修,若是打鱼时,需要宁波府做什么,尽管吩咐,本官给你打下手,能张罗的,给你们张罗好,免去你们的后顾之忧。” 五十万斤鱼,就是五十万钱,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可是近千两银子啊,是一比巨大的财富,三天往返一次,一月下来,一万两银子不在话下:“现在船还太少,所以,需温知府多征募一些能工巧匠,想办法,多造几艘船,除此之外,也还需要一些人手,不过人手……我看哪,还是不必你费心了,到时,船来了,我去义乌、永康征募。” 温艳生不由道:“咋,看不起宁波人?” 现在温艳生恨不得多塞一些年轻的壮丁跟着水寨去讨饭吃,没法儿,现在啥都不多,就是人多。 唐寅摇头:“并没有看不起的意思,只是义乌和永康人……更穷……” “……” 穷可能是一时的,可宁波府历来算是富庶,遭了灾,那也是一时,无法改变心性。 可义乌人和永康人不一样,在那儿,人家可是从祖宗十八代气就开始穷,若是不好勇斗狠,压根连繁衍和生存下来的机会都没有,在这等优胜劣汰之下,胆子最大,体格最强,遗传疾病更少的人,自然而然也就生存下来。 温艳生没有吭声了,良久,他叹了口气,道:“不过,唐编修,却是要小心哪。说实话,你这鱼一卖,不知多少囤货居奇之人,心里恨着你呢,本来这一场大灾,对有人而言,是死无葬身之地,可对有些人而言,却是发家致富的好时候啊,那些手里囤了许多粮的人,可都不是简单人啊,到时……” 唐寅轻蔑一笑。 说实话,他啥都不怕,唯独就不怕这个。 唐寅一字一句的道:“似乎温知府忘了,我叫唐寅,我恩师姓方,双名继藩,可能他的名声,在宁波府,还不够大。不过……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这里的人孤陋寡闻,可那些温知府口里很有本事的人,他们若是想要生事,少不得还得给京里的亲朋好友修书,到了那时,他们就懂事了。” 正文 第四百四十章:按在地上摩擦 唐寅很淡定,淡定的可怕。 他是个读书人,当年,也曾有不畏王侯的一面,因而经常发出狂妄之言,这也导致了唐寅在历史上的悲剧。 可是……自从跟着方继藩之后,拜入方继藩门下,他改了,彻底的改了这个臭毛病。 从前的他,是笑傲王侯,现在的他,是除了恩师之外,笑傲王侯。 开玩笑,在翰林院里,即便是面对上官,他也是敢指着人家鼻子骂的,偏偏人家还不敢做声,一脸委屈的说一句,唐编修不要如此嘛,有话好好说。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这宁波府的所谓地头蛇,屁都不算,这个层面的人,他从宁波府的城东一路抽到城西去,谁敢瞎比比一句? 所以唐寅很淡定,他来此,只要按恩师的吩咐,好好的做自己的事就成了,地方上的事务,他不会去管,也懒得管,他奉命练兵,也奉命赈灾,这两样可以保障,其他的事,除非是哪个瞎了狗眼的人真的撞到了枪口,否则,与他无关。 温艳生沉默了老半天,方继藩…… 难怪很耳熟啊。 好像听说过。 他看着唐寅,见他淡定从容,心里踏实了,微微一笑,拱手作揖:“那么,本官也就放心了。” 他还是很想说明枪易挡,暗箭难防,可想了想,人家如此自信,算了吧。 提着他的大黄鱼,美滋滋的去了。 这鱼真是肥美啊,一看就好吃,回家煲汤去。 …… 第二日清早威风凛凛镇国公号重新起航,在起航之前,一箱箱的铜钱搬了出来,还有无数的碎银,唐寅说都没说,对着人道:“上次出航,所赚得银九百七十三两,每人取一两银子去,算是犒劳,其余银两,乃奉吾师之命,用作修葺舰船,订购渔网、鱼枪,以及新造大船之用,我等所悬挂的,乃镇国府旗,镇国府水师,便从今日起搭起来,尔等乃是骨干。” 一听每人一两银子,所有人都疯了。 这些大穷逼们,当初就为了吃一口饱饭,命都不要,哪里会想到,这往返三天,直接就一两银子的赏钱哪。 许多人哭了。 娶媳妇,有了着落啊。 往后一月多出海几趟,那岂不是,一月下来,不但在营里大吃大喝,还平白得纹银十两啊。 一年下来,便可积攒百两银子啊,这是什么概念,这是小富之家啊,在某些穷地方,便已算是入了士绅人家的门槛了。 当然,他们这辈子是做不得士绅的,他们这辈子,只能靠拼命,让自己的子孙,能够迈入那个曾经令他们仰望的门槛。 人群开始涌动起来。 许多人直接拜倒:“多谢编修,编修大恩大德……” 胡开山咧嘴笑了,他喜欢大家能过好日子的,他太了解什么叫做贫穷,也明白这些穷了祖宗十八代的家伙们,一旦有了希望,会迸发出何等的潜力。 “都站好了!准备出航!” 水兵们顿时气势如虹,编修给他们饱饭吃,他们早就决定给编修流血了,现在还给他们一个巨大的希望,他们已经不打算要命了。 命是啥?命在有的人那儿,那便是金山银山;可这命在有的人身上,不过是一串钱而已。 很不幸,他们就是后者。他们从祖宗十八代开始,就已习惯了为了一串钱去卖命,因为一旦卖不命的时候,妻女们就要插上草标,被发卖出去,能换多少钱呢?说出来都是个笑话,也不过是几串钱罢了。 他们眼睛已经红了。 个个登船,精神抖擞。 有了银子,就必须得想办法,提高捕鱼的效率,所以,其中两百多两银子,都在四处收购捕鱼的工具,甚至……唐寅还想配置弓弩。 在港口外。 无数人争相的观看着这艘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徐徐的开始离港。 有人哭了。 他们……当真去打鱼了。 这就意味着,水兵们的承诺是真的,这些家伙,极有可能三天后又回来,然后带着一大船的鱼,依旧一文钱一斤,直接大甩卖。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宁波的灾民,完全可以依靠这些大黄鱼,熬过这个大灾。 不只如此,将来……若是人家还这样玩下去,这米价…… 米价已经开始暴跌了。 从三十多文,一下子腰斩。 可事实上,腰斩之后,前来买米的人,还是门可罗雀,原本各大米铺子里,营造出来的大米告罄的氛围,现在统统不见了。 囤积粮食的士绅们开始有点儿慌了。 大黄鱼就这样的好吃?得吃点米啊,不吃米不健康啊。 可事实上,那些灾民,即便是将买来的鱼吃了个干净之后,宁愿饿着,也不愿来买米了,因为……熬过这一两日,就有一文钱的鱼吃,咱们穷人,啥都没有,就是能挨饿。 于是不但米价不稳,地价也开始松动了。 原本大家还磨刀霍霍,等着趁这一轮大灾,兼并一些土地,可现在……地价降倒是降了,就是……连士绅们都不敢去兼并了。 地就是粮,这没有错,粮多人少的时候,绝大多数人属于饥饿状态的时候,那么,地价势必高不可攀,因为这是不可再生的资源,而如今。 有人哭了,不成,这备倭卫不厚道啊,这是与民争利啊,他们卖鱼发财,当兵的,怎么能卖鱼呢? 于是,许多人开始回家,修书,向家里在外做官的亲戚叫苦,一方面,知府衙门里,一群急红了眼的豪绅们上了门。 他们都有举人、秀才的身份,所以不必下跪,他们的底蕴都很深厚,祖上有的是进士,有的是人做官,所以,自然是和知府温艳生平起平坐,说实话,他们很看不起温艳生,这个人不过是个三甲进士出身而已,运气好,才做了知府,别看是父母官,似他们这样的人家,谁家在朝中没有几个亲戚啊。 大家翘着脚,端着茶盏,吹着茶沫,虽心里焦灼,可面上却还需平淡的:“水寨的备倭卫,不务正业,对得起朝廷吗?尔俸尔禄,俱都是民脂民膏,现在倭寇肆虐,他们不思去抗倭,却在此大肆捕鱼,这是在做什么?对得起我们这些百姓们的民脂民膏吗?” 温艳生笑了:“诸位,似乎也没纳多少粮税吧?” 啪!有人拍案而起,气着了。 他们是士绅,且有功名,说实话,除了功名之外,再加上一些背地里的操作,他们几乎是免赋税的,有人厉声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就不是民,不是百姓?温知府,你是父母官,当官不为民做主,这是欺负我们吗?” 温艳生心中火起啊,平时求爷爷告奶奶的,求你们施舍一点粮,你们不肯,偷偷藏了那么多粮食,现在好了,现在备倭卫救人,你们反而急了,温艳生正色道:“你们是民,可那街上,饿极了的百姓,也是民,他们没读过书,不晓得说话,也见不着本府,所以,他们这些民,就成了瞎子,就成了哑巴,就成了聋子。你们呢,你们读过书,家里有人在朝做官,你们有两天千倾。即便是来了大灾,也饿不着你们。你们天天说自己是民,还要本府给你们做主,任何事,一丁点亏都不吃,遇到了便宜,什么好处,都给你们吃干抹净,现在是大灾之年,那些没眼睛,哑了口的民们总算能活下来,你们却在此做什么?” 温艳生怒不可遏,在任三年,天天忍着这一帮鸟人,他受够了,这群读了书,却黑了心的家伙,平时大鱼大肉,吃香喝辣,到现在,竟还好意思来:“你们不就是想逼本官就范吗,有本事找备倭卫去,不就是本府若是不肯附和你们,你们便要弹劾本府吗,来啊,弹劾啊,别欺人太甚了。” 他一声怒吼,却是将人吓住了。 众人默然。 这时,却又有差役来:“来了,来了,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又回来了,果然是三天一来回,刚刚回港,知府大人,回港了,又挂出了招牌,一文钱一斤大黄鱼,要多少有多少。” 一个老士绅,瞬间摸着自己额头,要昏厥过去,大呼道:“这是要逼死我们这些可怜的老百姓啊!”接着,眼前一黑,直接昏厥过去。 温艳生没理他们,他是受够了,做了三年的孙子,啥事你们都要指指点点一番,动不动就说本府与民争利,起初的时候,还指望着大家你好我好,等离任的时候,你们送几柄万民伞呢,可现在,去他*的吧,老子是堂堂正正的开封人,孬孙,去球吧嫩们! 他抖了抖官服:“这是大好事啊,快,快,敲铜锣,打牌子,去迎接备倭卫的将士,准备好几封爆竹。” “遵命!” 说着,温艳生理都不理这衙堂里的一片哀嚎,匆匆便出了府衙,上了轿子,美滋滋的往港口去了。 大黄鱼……尤其是煲汤……真的很好吃啊。 这一次,不知会不会那位唐编修,又送点海鲜来,这海鲜下酒,有滋有味,就算是被弹劾,也值了。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一章:天大的功德 这几日,各县的灾民早就闻风而来了。 于是乎,府城里人满为患。 许多灾民,索性就在港口处驻扎。 一见到威风凛凛镇国公号来,这里顿时人声鼎沸。 第二趟,比之第一趟收成更好,一方面是水手和舵手开始熟练,另一方面,是唐寅敲船敲出了心得。 水兵们已经开始熟练的操纵船只了,如何扬帆,如何收帆,如何收锚,如何起锚,如何收网,许许多多的学问,靠教是教不出来的,得练。 舰船一靠岸,大家便开始装卸一筐筐的大黄鱼。 今日还弄来了一个鱼王,足足有十三斤,唐寅让人将这大黄鱼留下来,今夜在水寨里宴请知府温艳生,温知府这个人,除了一口河南梆子似得的口音听的有点不舒服,人还是不错的。 当日,粮价开始了新一轮的暴跌,转眼之间,竟至五文,就这……竟还是无人问津,即便是有些钱的人家,也不想吃粮了,这不是钱的事,在人们最朴实的观念里,肉的价格,本就是该比粮贵的,天天有肉吃,而且还是容易消化的鱼肉,这大黄鱼是真的鲜美啊,美滋滋,大家还没吃厌呢。 许多人已经想死了,因为当初,有人为了囤货居奇,暗中用高价收买了不少粮。 当天夜里,听说温知府居然还去了水寨里喝酒,这……丧尽天良啊,文武合流,不,官官相护啊,这是要将百姓们,逼死的节奏。 于是乎,一封封书信,开始送出去,大家没法活,就先摘了你温艳生的乌纱帽。 可就在这天夜里。 摇摇晃晃的温艳生回到了自己的廨舍,他口里喷吐着酒气,打了个嗝。 摸了摸肚皮,今夜的那条鱼王,一开始吃的是很有滋有味的,就是…吃的多了,居然有点腻味。 又打了个嗝,他兴冲冲的开始打开笔墨。 想了想,开始写奏疏。 此次……宁波府好像不太缺粮了,甚至,照这个情势下去的话,极有可能,宁波府的粮价,可能还要维持一段时间低估,所以……哎,现在朝廷一定心急如焚吧…… 这样想着,温艳生乐了,若是满朝诸公,知道现在百姓们都以肥鱼维生,会不会……有点郁闷啊? 大灾之年,何不食黄鱼? 只是……当温艳生想到了那些损失惨重的士绅们,温艳生皱起了眉,他深知仕途险恶,朝廷距离这里,有千里之遥,他们在朝中是有人的,白日的时候,自己的话,是不是火药味太重了,如今,彻底将他们得罪死了,却不知会滋生什么事端。 想了想,他叹了口气,也罢,事已至此,由着他们吧,即便丢了乌纱帽,至少,还保留了我温艳生做人的清白。 不过…… 他思绪飘飞,明日备倭卫又要出航,却是不知,还能不能打着这么肥的大鱼王,打着了,那唐编修,还肯不肯请我去吃呢。 虽然有点儿腻味,可这腻味的过程,也很快乐啊。 尤其是这位唐编修是个极有才情之人,诗词歌赋,信手捏来,和他温酒吃鱼,谈天说地,确实是一件极愉快的事。 一封奏疏,已是书毕,随即命人飞马送出。 烛火冉冉,温艳生又想,那唐寅的恩师,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否则,他的弟子,怎会如此出色呢,邸报之中,倒是偶尔会出现他恩师的大名……这样的人,真盼见一见。 ……………… 邓府。 兵部给事中邓银业收到了一封家书。 这家书几乎是家人马不停蹄送来的。 他是宁波府人,二甲进士,很快成为了给事中,别看官职低,能量却是巨大。 在此春风得意之时,邓银业也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乡亲,乡亲们是自己的根啊。 他打开了书信,一看到是自己的老父亲哭告,顿时双眉一皱,忍不住低声咒骂,好大胆。 可越看下去,越是心凉,接下来……他吓尿了。 啥? 唐寅? 那个翰林编修唐寅? 这家伙不务正业,去捕鱼去了,不只如此,还闹得怨声载道。还有那个知府…… 不对,不对…… 唐寅。 他抬头看着房梁,细细一琢磨。 新建伯的那个门生? 一下子,家书变得烫手了。 “娘西撇,行西啊!” 将家书揉碎了,邓银业焦躁了,出事了,要出大事啊,这不是找死吗,不错,这就是找死,自家的老父,怎么就去惹唐寅呢,唐寅会不会修书给他的恩师告状?新建伯会报复不? “……”邓银业捂住了心口。 他觉得自己挺傻的,新建伯是什么货,谁人不知,难道……自己得罪他了? 应该不算得罪吧,毕竟,没有产生冲突。 不成,不成! 他忙是取了纸笔。 先修书回去,自己的爹不是东西啊,若不是儿子跳起来骂老不死的东西,有违孝道,有碍清誉,邓银业当真想跳起来破口大骂了。 家书里,很委婉的表示爹你惹大事了,千万不要有任何动作,邓家就算亏的只剩下底裤,也要咬着牙忍下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千万别害你儿子啊,你儿子做个官,不易。 接着,他又取了纸笔,接下来预备上书,得想办法夸新建伯一通,这叫先下手为强,先狠狠的吹捧一通,将来新建伯若是惦记上了自己,至少,总会觉得,此前的事算是误会吧。这个人,真不能惹啊,他不按常理出牌的,哪天出门被人拍了黑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问题是……怎么夸呢。 该夸点啥呢? 奏疏,得言之有物。 他开始绞尽脑汁,努力的苦思冥想,居然发现,不知如何落笔,再想想,得好好想想,他到底有啥优点,不要急,不要急,要镇定,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优点吧,就算是一个纯粹的人渣,那也该有,那么…… 邓银业抬头看着房梁,苦思冥想,头发居然白了不少,就这么枯坐着,足足的想了一夜。 …………………… 方继藩愁啊。 一匹快马,也送来了唐寅的书信。 看到这敲船捕鱼的事成了,方继藩也松了口气。 敲船捕鱼说实话,实在是对大黄鱼不公平,这等同于是对大黄鱼们进行诈骗,将这鱼骗来,一网打尽,有伤天理啊,不过……那又如何,就骗你丫的,你上岸来打我方继藩啊。 不过,唐寅在书信里,表示了一些担忧。 好似……得罪人了,似乎有人可能会报复自己。 卧槽……穿越了小几年,还真极少见到有人报复自己的啊。 他们想要做啥? ……………… 只是在此时,一封宁波知府衙门的急报,也已火速的送至户部。 户部尚书李东阳不在,这几日,他一直在愁粮食的事。 粮食是有,可是要在最短时间内,送到灾区,这……就太难了。 南方多山岭,水路纵横,对运输而言,简直就是天堑,原本,李东阳的本意是,让备倭卫先将存粮放出来,先救一时之急,而后朝廷再从容不迫的调赈灾粮去。 可谁曾想到,居然…… 哎……不说也罢,那群该死的饿死鬼,人家三月的军粮,三千人的分量啊。 李东阳无法想象,人怎么就饿到了这个地步。 现在各部依旧还在喋喋不休的想着如何救人,今日,刘东阳又在宫中议论去了。 当值的户部左侍郎柳新,在听闻宁波府来了奏报之后,心里想,果然,又是催命符一般,前来讨粮了,这宁波府已发了七封快报,无一例外,都是索要粮食,这一次,应当也不例外吧。 一想到这个,他就头皮发麻。 柳新命人取了奏报。 打开。 低头。 一看。 “臣宁波知府温艳生奏曰:宁波大旱,饿殍遍地,兹有镇国府备倭卫……” 啥? 柳新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 不对吧。 这算侮辱智商吗? 他继续看下去,在灾……灾区百姓们在吃鱼…… 大黄鱼…… 煲汤起来,还很鲜嫩的那种。 鱼鳔甚肥,奇鲜无比。 放少许盐,便鱼香四溢。 柳新吞了吞口水。 这温艳生,上辈子是厨子吗? 柳新一脸发懵,然后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一旁的书吏见柳侍郎如此,吓坏了:“柳公,怎么了?出了何事?” 柳新抬眸,一脸恍惚:“吾读书万卷,遍览古今;为官三十载,宦海沉浮,什么世面不曾见过,吃过的盐,比人的米多,走过的桥,比人路多,说是见多识广,也不为过。可这奏疏,古怪啊,太怪了。这世上,可有鱼儿会长脚,能自己撞到渔网里去吗?否则,怎么可能……好端端的一个奏疏,怎么细细琢磨着,居然看着看着,有点儿祥瑞的味道呢?” “啥?”这一次,轮到书吏蒙圈了,他也不禁开始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呼…… 柳新长出了一口气:“且不论这奏疏如何,还是赶紧送入宫中吧,这奏疏中的话,是真是假,自有圣裁!” 柳新说着,又忍不住叹口气:“真是咄咄怪事啊。” 下意识的吞了吞口水,那温艳生的文笔不错,他突然想吃鱼了。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二章:陛下 百姓们吃鱼度日 暖阁,弘治皇帝有些疲倦了。 可是讨论还在继续。 此次是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李东阳主持。 虽说户部尚书一职,乃是大学士兼任,可实际上,户部里的大小事务,李东阳管的少。 可是遇到这样的大事,却非李东阳不可。 李东阳脸色凝重,心里痛骂方继藩祖宗十八代,若非是这家伙还有那些备倭卫的家伙不靠谱,何至于有今日。 与会的除了刘健和谢迁之外,还有各部的人员,马文升愁眉苦脸,李东阳骂不了方继藩,或者说,就算你指着人家鼻子骂,又如何?人家该吃吃该睡睡的人,又不会掉一斤肉,那还骂不了你马文升吗? 最近马文升越来越成为众矢之的了。 几乎所有人,都将矛头指向马文升。 各部之中,谁糟蹋的钱粮最多,是兵部! 谁办事最不得力,是兵部! 马文升低垂着头,流年不利啊。 不过不打紧,很快,就要转运了,要……坚持! 此时工部尚书刘璋脸色铁青,他是地方父母官出身,从山东高密知县,至福建道监察御史,此后历升山东佥事、山西四川副使、山西按察使布政使、右副都御史巡抚甘肃等等,最重要的,他还是卫辉人,从前多是在地方任职,乡音不改,脾气也已火爆著称:“去球!龟孙们糟践了多少钱粮,而今,宁波阖府上下缺粮,阖府上下,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人相食,命如草芥。倘使龟孙们少糟践一旦钱粮,何至如此?何至如此啊!” 卫辉属河南,河南乃北方重要的粮仓,人口也多,地少,因而一说到粮,刘璋便心疼的厉害。 当然,这摆明着是冲马文升去的。 糟践钱粮的是哪个龟孙,不就是你们兵部吗?现在朝廷的钱粮,几乎都供应兵部,其他各部,尤其是工部,钱粮越来越少,不骂你这龟孙骂谁? 马文升低垂着头,默不作声,一副唾面自干的样子。 李东阳忧心忡忡道:“若从福建紧急调粮,这福建布政使司虽是距离宁波府不远,却是山峦重重,没有一月功夫,粮到不了。而浙江布政使司啪,已将库中余粮,早已一并押解入京。江西布政使司,倒是还有太平仓是满的,可也远水救不了近火。朝廷前送往赈济的粮,还在漕运的路上,一艘艘漕船,倒是出发了,可没有十天半个月,怕也到不了,廷圭,老夫知道你心急,可是在座各位,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呢,好啦,不必骂了。” 廷圭正是刘璋的字号,刘璋道:“十天半月,不是办法啊,就算粮到了宁波府,宁波府上下开始赈济的时候,又过去数日,这半月的时间,人没有粮食,会如何?” 刘健和谢迁二人,坐在一旁,默然无声。 李东阳则开始搜肠刮肚,想着粮食的事,太可怕了,半个月没有粮食,宁波府又是大府,牵涉到的,乃是数十万人的生计,这……可真是会要命的啊。 只是,巧妇尚且奈何无米之炊,他能有什么办法。 “若是能从福建,用海船调拨钱粮至宁波府……” 他说到此,又摇头,且不说福建布政使司虽有海船,在福建备倭卫的手里,可那么点可怜的海船有什么用?附近暗礁太多了,一出事,就是船毁人亡,可一旦偏离陆地一些,那些破旧的小海船,根本经不起风浪…… 众人又沉默起来。 弘治皇帝一脸焦虑,他靠在软垫上,一直保持着沉默,突然道:“宁波府的黄册之中,是九万三千户?” 众人纷纷看向陛下,李东阳道:“是。” 弘治皇帝道:“若是再加上隐户和逃户,怕是有十五万户了吧?” 弘治皇帝显得轻描淡写。 这隐户和逃户问题,一直都是顽疾,许多大户人家为了不交赋税,刻意的瞒报人口,这是隐户。至于逃户,大抵是底层民众不堪赋税,自发的行为。 “十五万户,就是六七十万口人哪。”弘治皇帝道:“至少是这个数目。” “六七十万口人,莫说半月无粮,便是三天、五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弘治皇帝扫视着诸公:“知府温艳生的奏疏,朕昨天夜里,看过了几次,粮食已经告罄了,而这奏疏递到了这里时,已有七天,七天了啊。那么现在……宁波府成了什么样子了呢?可怕,太可怕了啊。” 诸臣默不作声,哑口无言。 弘治皇帝又叹了口气:“天下的事怎么就怎么难呢?朕看你们,一定觉得艰难。可朕与你们觉得为难的事,那些升斗小民们,又会陷于何种境地呢?” 一句句反问,宛如诛心。 李东阳忙道:“臣万死。” 弘治板着脸:“不怪李卿,也不怪其他诸卿,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此次,是朕思虑不周,原以为,镇国府备倭卫还有三千人三月的存粮,原以为,三千份三月的口粮,若只给灾民坚持半月,便有两万份,原以为这些口粮,赈济下去,至少,也可让数十万人,每人每日吃这么一口两口,至少,先保证人不饿死,能吊着一口气在,哎……朕昨夜做了梦,梦到百姓们没有了粮吃,在挖土,在啃树皮……”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眼睛都红了:“这梦里,是百姓们的凄惨,可又何尝不是对朕的挞伐呢?诸卿们,朕听说,南方有土,为观音土,百姓们饿极了,便以此土为食,你们……吃过吗?” “臣等……”众人拜下,羞愧的道:“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一脸疲倦的样子,摇摇头:“朕没有尝过,你们想来也没有尝过,土是不能给人吃的,可百姓们没有了粮食,又能怎么办?可怜啊,可怜啊……” 连说两个可怜,弘治皇帝脑海里,已浮现出了百姓们争相吃土的惨况了。 这些以土为食的人,一定怨恨朝廷,怨恨朕吧。 他苦笑,想说什么。 萧敬却是匆匆进来,大叫道:“陛下……陛下……” 萧敬是最聪明的人,知道陛下心里念着什么,此时有了宁波府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从户部侍郎手里,截了奏疏,匆匆赶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的话被打断。 一脸怨愤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拜倒:“陛下,宁波府的奏疏到了。” 弘治皇帝沉默了。 良久,他感慨道:“看看吧,看看吧,无外乎,又是人相食,军民百姓,以树皮、树根,还有以土为食,我等君臣在此锦衣玉食,人家在吃土啊……奏疏拿来!” 萧敬忙是将奏疏送上。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他觉得这份奏疏,无异于是对他这天子的控诉。 深吸一口气。 奏疏打开。 臣宁波知府温艳生奏曰:宁波大旱,至今未逢甘霖,此百年未有之异象……大灾之年,粮价暴涨百倍不止,军民百姓,置身水火……” 弘治皇帝已经不敢看下去了。 可是接下来,他看到了备倭卫的字眼。 不,准确的来说,这不是寻常的备倭卫,因为这个备倭卫很特殊,乃是镇国府备倭卫。 “兹有镇国府备倭卫,出海打捞,上天有幸,祖宗有德……大船出海,无不满载而归,去时空空,来时便可获鱼数十万斤。” “……” 数十万斤是啥概念……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觉得匪夷所思。 怎么看着……像是祥瑞?这知府温艳生,他疯了吗?产生了幻觉? “数十万斤皆为黄鱼,此鱼鱼鳔甚肥,多则七八斤,少则三五斤,或有鱼王,有十斤之重。其鱼若揭去头皮,可去除异味。肉质鲜嫩,适合蒸煮,若用油煎,油量需多少许,以免将黄鱼肉煎散。其中鱼汤,甚鲜美,犹如琼琚佳酿也,虽放盐少许,依旧可得少许清甜,并无鱼腥,此鱼肉嚼之有味,实乃不可多得也……” “镇国府备倭卫,将此鱼以一文兜售,军民百姓大喜,蜂拥而购之,尤以灾民抢购为甚,彼无粮,便以黄鱼为食,宁波上下,炊烟四起,鱼香四溢,臣万死,本该献鱼于陛下,请陛下尝此佳肴,奈何千里迢迢,只恐……” 弘治皇帝看着奏疏,很不争气的,居然觉得有些饿了。 吃……吃鱼…… 灾民们都在吃鱼…… 弘治皇帝其实并不知道。 在后世,某一段艰苦的年月,江南的许多百姓,都被号召吃大黄鱼,以减少国家的粮食消耗,这大黄鱼,被称之为爱国鱼,若是爱国,便吃了它,沿海百姓,纷纷爱国情绪高涨,以此鱼为食,吃的都想吐了。 而现在…… 似乎…… 弘治皇帝徐徐的放下了奏疏,扫视了诸公们一眼。 “大明海禁有百二十年了,渔民是如何打鱼的?” 打……打……打鱼…… 谢迁是浙江人,对此倒是耳熟能详:“江河湖泊之中有鱼……” 弘治皇帝摇头:“朕说的不是江河湖泊,而是海里,是在海里打鱼,卿等,可见这样的记载吗?” 正文 第四百四十四章:太子至孝 宫中的土豆泥,出奇的难吃。 这是大家比较直观的感受。 而对弘治皇帝而言,今日的土豆泥,也确实吃的很不是滋味。 有一搭没一搭的吃完,勉强饱了肚子。 弘治皇帝有一种错觉……接下来,这赈灾,该谁赈谁的灾来着? ……… 这时有小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殿下……” 还没说完,弘治皇帝叫人撤了盘子:“宣!” 打起精神,弘治皇帝坐直了身体。 朱厚照和方继藩联袂而来。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二人一眼:“你们方才……在一起?” “果然一切都逃不过陛下的眼睛啊。”方继藩闻到了一股子土豆的气息:“陛下圣明,明察秋毫,没错,臣和太子,方才确实是在一起。吾皇……” “……” 傻子都能看出来好吗? 若两人不在一起,势必是两拨宦官去喊人,总会有个先来后到,现在你们一道来,可不就是方才在一起吗? 弘治皇帝觉得这种马屁,简直是在侮辱人的智商。 不过……习惯了。 深吸一口气:“你们方才在做什么?” 朱厚照口快:“煮鱼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弘治皇帝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打了个嗝,一股土豆味。 刘健、李东阳诸人一脸懵逼的样子。 朱厚照道:“父皇您不知道吧,镇国府备倭卫快马送来了一条大黄鱼,啧啧,十七斤,新鲜无比,儿臣和方继藩琢磨着怎么吃了它。” “……” 弘治皇帝有点想拍死温艳生了,你是知府,你不是说想送鱼吗?唐寅还是很实在的,人家捞了鱼,立即就给朱厚照和方继藩快马送了来。 温艳生不是东西啊。 李东阳不由道:“此物,如何送来,不怕臭了吗?” “不怕。”朱厚照得意洋洋:“就和冰棒一样的道理。” 冰棒又是什么? 大家有点儿懵。 其实朱厚照也不太懂,反正方继藩和他说的,朱厚照道:“只要在冰窖里取点儿冰,将鱼冻了,而后这冰鱼和冰块一道儿用厚棉被捂着,快马送来,这鱼还保着鲜呢。” “……”弘治皇帝目光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是啊,这法子管用。” 太奢侈了吧。 弘治皇帝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和方继藩就想着将这鱼杀了,炖成汤,给父皇送一些来尝尝,这可是正宗海中大鱼王,可不多见,是镇国府备倭卫花费了无数心思捕来的。” “……” 弘治皇帝和诸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肚子有点撑。 尤其是马文升……他吃了三盘土豆啊,不断的打着嗝,撑坏了。 “过几个时辰再杀吧。”弘治皇帝道。 难得……太子还是有孝心的,竟还知道将鱼送来。 他又看了看方继藩,方继藩也还算有心,这或许是方继藩的主意。 现在,他反而不急着先问,这数十万斤鱼怎么回事了,事实就在眼前,果然传说中的大黄鱼是存在的,那么……他倒很想知道,灾区百姓们,吃的都是什么个东西。 不过正午吃饱了,再吃鱼,实是有些撑不下,还是留着晚上吧。 “这可不成。”朱厚照道:“海鲜这东西,定要讲究时鲜,儿臣和新建伯,已命人将鱼解冻了,得赶紧吃,晚了就迟了啊。” “这……” 弘治皇帝脸色变幻着,有道理。 他嚅嗫着嘴道:“那就……试一试吧。” 试一试! 陛下有旨,当然得赶紧。 马文升又打了个嗝,好像是岔气了一般,众人循声而来,他老脸微微一红,假装啥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制作黄鱼汤的办法很简单。 甚至有些简单粗暴。 至少方继藩知道,等到后世人们开始用最先进的设备,加上声呐忽悠着大黄鱼聚集而后一网打尽,以至于野生大黄鱼几乎灭绝的时候,那大黄鱼已成了珍贵稀有之物,没有人敢轻易用简单的方法烹饪它,因为……如此珍贵,价格高昂的玩意,只单纯拿去熬汤,这……不是找抽? “儿臣这就命人将鱼送御膳房。”朱厚照兴冲冲道。 ……………… 在宫中的御膳房里,方继藩捋着袖子,决定亲自动手。 无论如何,一个能长成十七斤的鱼,这已是黄鱼中的某篮球运动员,或是当今大明朝的胡开山。 对于此等恐怖如斯的强者,方继藩一向懂得对他们表现出应有的尊重。 于是,在这砧板上,方继藩的眼前,便是这足足有三尺半长的大鱼。 鱼已死了。 死于脱水或者是冰冻都是未知。 方继藩看着它,心里在想,或许当那船敲起来的那一瞬间,它感受到了某种召唤,若它有思维的话,内心一定是喜悦的,毕竟……这又到了交*繁殖的季节,它愉快的到达了地点,迎接它的,却是惊天的大网。此时,它的内心,一定委屈和悲愤到了极点,这简直就是教科书式的钓鱼执法啊……某男点了一个失足妇女,结果等来的是一个警察叔叔? 想到此,方继藩的口水,便流了出来,每一个食材的背后,都有一个可歌可泣,且带着凄婉的爱情故事,而这些故事,也使食材本身,变得有滋味起来。虽然在这个方继藩脑补的故事里,只有男主角,当然,细节是可以忽略的。 方继藩提刀,手有点抖,想了想:“殿下,你来吧,我有病,还晕血。” 君子远庖厨,是有道理的啊。 朱厚照鄙视他。 接过了刀,朱厚照轻松的开始揭掉鱼王的头皮,接着,熟练的开始刮了鱼鳞,开膛破肚。 清洗之后,直接命人取了大锅,下头命宦官烧火,水沸腾了,这鱼也不必切成一块一块,直接放入锅中,瞬间,大鱼滋啦一声,开始冒着白烟。 朱厚照道:“本宫饿了,正午滴水未进,就等着吃它,现在看它下了锅,就更觉得饿了。” 方继藩深有同感的点点头:“太子殿下,待会儿得送点汤给皇后娘娘和公主殿下去,也让他们尝尝这海鲜的滋味。” 朱厚照一拍脑门,哎:“本宫竟险些忘了,老方提醒的好,做儿子的,本就该孝敬母亲。” “还有妹子。”方继藩补了一句。 朱厚照没来由的,觉得心里警惕起来:“你说啥?” “哎呀,快放葱花,放一点葱花。” 朱厚照手忙脚乱,忙是撒了一些葱花,又撒了几勺盐。 其他的作料,一概不放。 朱厚照喘过气来的时候,已经忘了那一茬事,却道:“不放点其他的掩盖其腥气?” 方继藩摇头:“不必,不必,这样才鲜。” 口水又不争气的想要流出来。 慢慢煮熟的鱼中某体育明星已开始香气四溢起来。 扑鼻的香气,令朱厚照也滚了滚喉咙。 取了勺子:“本宫试试看,盐是不是放少了。” 臭不要脸! 方继藩心里想。 朱厚照拿勺子在锅里搅了搅,取了一些汤,扑哧扑哧的吹了气。 接着轻轻抿着汤勺沿。 方继藩直勾勾的看着朱厚照。 一旁的角落里,刘瑾低垂着头,几乎不敢抬头,听到太子殿下吸允汤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化了。 浓郁的鱼汤入口,虽只放了一丁点盐,可随即,一股鱼香混杂着那带着微咸却又好似混杂着奇怪的甘甜的滋味入喉。一下子,朱厚照的舌头搅动,接着,长出了一口气,勺子放下。 “殿下,如何?” “真香啊!”朱厚照眼睛都红了:“本宫可以做大厨了,这鱼汤,太好吃了!” 方继藩道:“我尝尝,我尝尝。” 朱厚照不肯:“赶紧,送父皇那儿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方继藩想拍死他,却不忘提醒:“送一些去给娘娘,殿下,别忘了孝心。” ……………… 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去了很久,也没有回来。 暖阁里的君臣们,已经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们现在似乎很想讨论,这宁波的灾,是不是还要赈济的问题,是否将运河上的粮船,给召唤回来。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方继藩和朱厚照才去而复返。 两人喜笑颜开。 弘治皇帝本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刘健等人闲扯,毕竟……自己实在没心情谈什么正经事。 等二人一回来,弘治皇帝才打起精神:“如何?” “父皇,儿臣亲自下厨,给父皇将鱼汤做好了。”朱厚照兴冲冲的道。 “……” 太子亲自下厨。 有人似乎对此,觉得太子殿下有点儿不务正业啊。 太子是啥,能做厨子吗? 可当宦官抬着一个大锅进来的时候,伴随着那鱼汤的扑鼻香气,一切的念头都已经幻灭。 太子咋就不能下厨呢?下厨不也是给陛下做鱼羹吗? 太子殿下……至孝啊。 这一锅汤太大了。 以至于寻常的餐具都盛不下。 只好将这大灶上的锅给抬了来。 而那一只曾经也曾叱咤风云的大黄鱼,却完好无损的躺在热腾腾的锅里,看着……就很好吃。 弘治皇帝摸了摸自己的肚皮。 不管了,先试试看吧。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五章:原来陛下也爱吃鱼 朱厚照亲自盛了一碗鱼羹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取了银勺,看着这泛白的汤液,汤里,是专门挑选的一块鱼肉。 一口饮尽。 突然间…… 有了一种…… 说不出的感觉。 因为海禁的缘故,所以大明的海鲜不多,弘治皇帝是爱吃鱼的,吃的都是河鱼。 河鱼无论如何,都有一股腥味,甚至有一股土腥气,毕竟这河鱼在河里是以腐生物为生,为了去腥,这个时代并没有太多的手段,往往喜欢在汤里多加一些‘料’,可这作料加多了,却又使鱼味减少了。 这大黄鱼不同,大黄鱼本就味美,只少许的放了一些盐,因而,这浓郁的鱼鲜顿时直冲弘治皇帝肺腑。 鱼的鲜美,在这羹中,一览无余。 弘治皇帝细细的回味,又小心翼翼的舀了一口鱼肉。 鱼肉的滋味……比之那河鱼,又有不同。 河鱼的肉一煮,便立即散了,寡淡无味,可这大黄鱼,肉中带着一丝丝的弹性,吃的……舒服…… 这香嫩的鱼肉,配上这汤,真是绝了。 弘治皇帝眉飞色舞:“此汤只应天上有。” 迅速的吃完,也顾不得已吃饱了的肚子:“再舀一碗来。你们都吃,都尝尝,看一看咱们宁波府的灾民们,现在在吃什么。” 其实这浓郁的鱼香,早已勾起了大家的食欲。 现在陛下终于开了金口,也早已等待不及了。 宦官们舀了一碗碗的汤,分赐诸臣。 刘健喝了一口,嘴里啧啧的发出感叹:“此鱼味美,老臣,竟有些羡慕这些灾民了,哈哈……” 真是宝贝啊。 这样的宝贝,能给人吃,味道还好,这……岂不又是一个土豆了吗?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此鱼不但味美,而且还能驻容养颜,营养丰富,吃了……嗯……能让身子好,是滋补之物。” “是吗?”弘治皇帝已吃下了第二碗。 太好吃了。 于是朝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苦逼的继续去盛汤。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这岂不是说,吃的太快,滋补的太过……灾民们……” 弘治皇帝表情怪异,他所担心的是,灾民们会不会虚不受补啊。 可细细一想,突然有点儿惆怅。 想着灾民们每日在吃鱼羹,吃出了虚不受补。 朕却连续吃了这么多日子的土豆泥……这……有点尴尬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不要要脸,他们不喜欢用小碗吃,朱厚照直接取了两个盆子,给方继藩一个,两个人也不要宦官来舀汤,而是自己动手,在这大锅里,舀汤之后,拿勺子在那鱼身上剔出肥美的肉,朱厚照亲自掌勺,他切下一块鱼肉,往自己盆里装,方继藩双手伸着碗,朱厚照再切下一块,给方继藩分一块,而后再给自己一块,给方继藩一块。 片刻功夫,两个人至少分走了足足两斤多最肥的肉,这才开心的蹲到一边去,饿了,开吃。 弘治皇帝很想呵斥这两个不像话的东西,吃没吃相,可话刚出口,却又咽了回去。 他肚子有些撑了,便多喝汤。 其他大臣吃的不亦乐乎。 马文升一边打着嗝,一边窸窸窣窣的喝着汤。 这鱼来之不易啊,这才像是宫中御膳的样子,方才那土豆……吃的实在…… 算了,或许吃了这鱼,说不定,就转运了呢? 弘治皇帝吃的热汗腾腾,这才恋恋不舍的放下碗筷,抬头:“方继藩,现在该来说说了。” 方继藩抬头,想说什么,趁着这功夫,朱厚照的筷子便悄悄的伸到了方继藩的碗里,夹了一块方继藩想留待待会儿再吃的鱼肉便往口里塞。 方继藩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这鱼羹不吃完,心里不放心,便道:“臣饿了,先吃完。” 他低头,风卷残云,才摸了摸肚皮,舒服了,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现在没啥可被人惦记的东西了,浑身轻松:“陛下,此鱼,曰大黄鱼,既可滋补,且产量极大……”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觉得方继藩这个小子,天知道肚子里还有多少学问,他道:“就这些?你说它产量大,这海中之鱼,也有产量吗?” “这是自然。”方继藩道:“这汪洋之上,处处都是宝藏,且不说其他,单说此鱼,每年渔汛时,到了季节的时候,东南沿海,此鱼便铺天盖地而来,只要针对它的习性,了解它们的构造,对症下药,一年的捕捞量,臣敢保证,足够东南沿岸数百万百姓填饱肚子,倘若只用来改善生活,臣敢保证,只要全力捕捞,我大明千万百姓,都可改善饮食,百姓们的饭桌上,不能只有土豆和米饭,土豆和米饭,只能让人不饿,可只有大量的肉食,才可以使百姓们强壮起来。” “民以食为天,陛下是圣君,这百姓们若是能吃饱,还能吃好,这才是真正的大功德。区区的靠鱼救灾,并不算什么,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而在于,天生万物,而万物皆可为食,咱们大明军民百姓,餐桌上的食物种类太少太少,这吃就和户部一样,想要让户部的钱粮丰盈,无非就是开源和节流二字。” “从前朝廷,一味的想着节流,认为只要人人节俭,如此,才可以让更多人吃饱肚子。可臣却不以为然,天下到处都是吃的,为何非要节流呢,那汪洋大海之中,这大黄鱼,不过是万千鱼类的一种而已……”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方继藩所说的,不无道理,从前想要让人吃饱饭,朝廷所想的,永远是皇帝带走,少吃一点,达官贵人以及士绅们在皇帝的道德感化之下,也少吃一些,救济一些百姓,如此,可以让更多人能吃饱一些。 可是……这个思路已经有千年之久,那么……为何不主动去开源呢? 土豆是开源、红薯是开源,豚肉是开源,这大黄鱼……岂不也是开源? 从前的大明,是畏惧汪洋大海的,总认为,大海带给大明的害处,要比益处多。 可今日,弘治皇帝心里计算着这巨大的捕捞量,又低头看着这大黄鱼羹,想着宁波府的百姓。 若是没有这大黄鱼,没有镇国府备倭卫的捕捞,想来……现在宁波军民,真的已在吃土了吧。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可朕却听说,宋元时的渔民,也是打鱼,只是他们的收获,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大,反而许多渔民,却因为穷困,铤而走险,仗着出海之后,这海外成了无法无天,没有王法之地,却是桀骜不驯,日益难以管束,这……又是为何?” 问题的核心,在于海外之民往往无法约束啊。 这些人出了海,三五成群,有的竟聚众数百数千,一旦打鱼没有了收获,便索性袭击商船,甚至袭扰内陆,一旦犯事,朝廷缉捕,他们便远遁海外,自此逍遥。 而在这个时代,如此的生产力之下,朝廷根本没有办法,对其有效的打击。 最终的结果却是……这样的化外之民越来越多,朝廷焦头烂额。 “那么……倭寇从何而来呢?”方继藩道:“倭寇不也是一群无法无天的化外之民吗?没有了大明百姓为寇,自然会有倭寇,只要这汪洋大海里,还有巨大的财富,大明不去取,自当有人去取,陛下,臣以为,一味的禁止,并不是长久之道,这些年来,倭寇已愈演愈烈,正是因为,在这汪洋之中,劫掠有利可图。可倘若,捕鱼能使人富足,那么,谁愿意为寇呢?天下的百姓,无论是大明还是倭人,谁愿意为寇?无非,就是活不下去罢了……” 方继藩见诸臣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似乎大家意识到,方继藩想要动摇海禁的根基。 其实开海禁海,朝廷有巨大的争议,朝中诸公,认同开海的人,也不胜枚举。 问题就在于,这海禁背后有着太大的暗波,一旦触碰,立即引发巨大的争议,反对的声浪铺天盖地,这已不是几个大臣反对这样简单,而是引发许多地方的士绅和读书人大肆挞伐。 得罪几个官,甚至朝中某些私党团体容易,可若是得罪了一个阶层,引发他们最大的反弹,却是致命的啊。 所以,没有人愿意触这个霉头,即便皇帝陛下,对此也显得极为谨慎。 方继藩似乎没想过彻底开海,凡事,都得慢慢的来,徐徐道:“所以臣的建议是,为了以防百姓们下海为寇,不妨这下海之事,暂时令镇国府备倭卫来,请陛下准许,令镇国府多造舰船,招募一些人员,对海外的鱼类进行捕捞。” 弘治皇帝的眉头,舒展了开来。 他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也满是期待的样子。 说实话,如此大黄鱼,不捕捞,弘治皇帝心里难安啊:“朕准了。下旨,镇国府备倭卫,可以无视海禁!” ……………… 第四章,嗯,还会有一章。 很多人说水,哭了,心里疼,其实不水的,确实一本小说,真正动人的是细节,而要写小说,细节也是最难写的,老虎迎难而上,这么认真还被人骂……快,拿点月票压压惊。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六章:封赏 备倭卫当然是能无视海禁的。 因为备倭卫本身就是警察叔叔,专门查下海的坏人。 可弘治皇帝这道旨意,却等于给了镇国府备倭卫合法打鱼的身份。 这……才是最可怕的啊。 备倭卫不务正业,派去打鱼,本是趁着宁波大灾,在这非常时期,打了鱼出来救济一下百姓而已。 可你不能打着打击倭寇的名义,成天去打鱼啊。 现在好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目中都露出了笑容。 二人心底深处,有一种奸计得逞的快感。 因为这里头,有太多的操作空间。 比如……备倭卫需要更多的船吧,毕竟是要备倭的,那么,朝廷给不给。 朝廷给不起,能不能咱们自己造。 很好,镇国府备倭卫卖了这么多鱼,有的是银子,一不小心,这船造多了咋办,这船越多,打的鱼就越多,且不说获利,单说这些打来的鱼,又能造福多少沿海的百姓呢? 这一点,弘治皇帝显然是深知的,因而,他肯定不会干涉。 除此之外,船队需要人手对吧,编制是三千人,现在还没占满呢,就算占满了,也可以用临时工,啊,不,招募帮闲啊,对不对? 这是镇国府的备倭卫,一切都是太子殿下负责,谁敢多嘴? 要打鱼,就需要更结实的渔网,需要大量的精通航海的人,甚至需要更精良的舰船。 这就如,佛朗机人越来越船坚炮利一般,他们在地理大发现过程中,获得了巨大的利益,在这利益的驱使下,整个佛朗机,最聪明的人,都围绕着造船,改进舰船,改进武器服务,因而他们的舰船越来越精良。 而大明呢,还在依靠官府豢养,水师招募人手,军户们吃粮当兵,保卫沿岸的方式来防备倭寇,想象一下,一群只靠吃饷的官兵,真的又动力去舍身保卫海防吗?一群只要不出事即可的官员,会花心思督造更多的舰船吗?一群官方造作局的匠人们,做好做坏都只混口饭吃,能改良舰船吗? 都不会,因为没有足够的利益驱动。 而镇国府备倭卫,一旦将这大黄鱼作为第一桶金,获得巨大的利益,那么势必,会有越来越多的聪明人愿意投身其中,备倭卫的舰船越精良,就越能深入大海,船的结构越好,越能抵御风浪,就能捕更多的鱼,因而,谁能造出更精良的船,谁就能得到镇国府备倭卫最丰厚的奖励。优秀的人才,愿意投身在镇国府备倭卫这个庞大的产业链之中,为之服务。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锻炼队伍。 现在让方继藩去建立起一支和倭寇,甚至和佛朗机人对抗的水师,方继藩没信心,因为在这大明,绝大多数人,都已太久太久不知海洋是什么,一群陆地上的旱鸭子,即便给他们再精良的舰船,他们也无法熟练的使用的。 进入汪洋大海,是一门大学问,需要慢慢的磨,慢慢的练,这一切,先从打鱼开始,先要招募从祖宗十八代便穷的叮当响的一群人,这些人是最有胆魄,最无所畏惧之人,他们骨子里,就有一股子为了吃饱饭和不顾一切的狠劲。 除此之外,便是,给予他们希望,甚至,给予他们尊严。 这些在备倭卫里职事的官兵,必须是待遇丰厚的,他们将不同于其他的军户,他们是骄傲的,因为他们虽也是丘八,可利润丰厚,他们将是第一批挖出第一桶金的人。 这一切……从打鱼开始。 弘治皇帝有些感慨:“方卿家,朕还有一事,想要问明白。” 方继藩道:“请陛下示下。”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朕还是不明白,这大黄鱼,为何能打捞这么多。” 这是商业机密啊,不能说。 现在掌握敲船技术的,只有方继藩和唐寅两个人,其他人,固然知道敲船可以敲来鱼,可其中的节奏和韵律,却是一门大学问,说再难听一些,大黄鱼虽然容易上当受骗,可也不是随便敲敲,人家就傻不隆冬的撞上来,世上还没有这么二的鱼。 方继藩想了想,道:“知行合一。”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 君臣们喜欢听大道理,因而他们不在乎细节,方继藩也害怕跟他们讲细节,这敲船之技,可是备倭卫暂时的发家法宝:“这一切都源于知行合一。何谓知,想要造福百姓,实行仁政,便是知。臣就是那么个有良知的人,臣想到百姓们困苦,便食不甘味,这……岂不正合了圣人之道。” “可有知还不够,这世上,人人都是圣人,人人都有良知,人人都知道,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之理。可要如何实现自己的良知呢,那么就是行,就需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臣读了古今中外许多古籍,从中才知道,原来在天涯海角之处某国,便是用此技捕鱼,因而臣如获至宝,立即命人实践,果然……竟真的成了。” “……” 对于这个回答,弘治皇帝很满意。 其他大臣也听着很舒服。 虽然他们未必都接受新学,可至少,这个回答里既有圣人的道理,又有读书,这很合他们的胃口。 除了对于方继藩自称自己有良知这事儿有待商榷之外,其他都没问题。 弘治皇帝顿时来了兴趣:“那本古籍呢?”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卧槽,难道让我回去还得作一本假古籍来:“陛下,烧了。” “烧了?”弘治皇帝皱眉。 方继藩道:“看过之后,就看过了,恰好臣闲的无事,烧火玩,玩的开心,就烧了。” 这个理由,很方继藩啊。 还真别说。 这么二的理由,若是别人说出来,大家不敢信,可方继藩说出来,居然没有一丁点违和感。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略显惆怅,他打起精神:“此番,宁波知府,备倭卫上下,都有大功,这宁波知府叫什么?” 李东阳道:“温艳生。” 弘治皇帝淡淡道:“赐他一件飞鱼服吧。唐寅为编修,敕他为修撰,命其依旧都督镇国府备倭卫之事,至于其他人等……有个叫胡开山的是吗?” “是,父皇。”朱厚照道。 弘治皇帝已经知道了胡开山的事迹了。 这等草莽之人,如今肯为朝廷效命,弘治皇帝一开始对这样的人,是不太喜欢的,可架不住自己儿子喜欢,何况朝廷对于武官的官职,授予的比较泛滥,军中到处都是世袭的军职:“敕他为备倭卫千户官,授世袭百户。” 弘治皇帝说罢,心里舒坦了:“还有,往后哪,少让人送大黄鱼来,传出去,不好听,千里送鱼,这岂不成了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下次,可不许了。” 朱厚照挤眉弄眼:“儿臣主要是叫人送来给父皇,让父皇尝尝鲜的,何况父皇身子不好,多吃这鱼,对身体有好处。” “呀。”弘治皇帝一脸诧异:“原来这竟是孝心啊,倘若是如此,似乎就有待商榷了,嗯……就这样吧……” 很快便转移开话题,弘治皇帝舔舔嘴,口里还存着鱼香,接着道:“你母后也爱吃鱼,你没送去?” “送了。”朱厚照道。 方继藩心里想:“还送给了他妹子。”一想到朱秀荣有鱼吃,方继藩心里就乐了。 喜欢一个人,便是希望有什么好的,都愿意给她吧。 至于她知道不知道是自己的心意,这些……都不打紧。 我方继藩………是个……啥人来着? 弘治皇帝接着感慨:“这个唐寅,朕原以为,光有才情,现在看来,并非如此,方继藩,你的门生之中,除欧阳志之外,就数这唐寅,很不错了。” 方继藩笑吟吟道:“臣的五个门生…………” “不是六个吗?”弘治皇帝奇怪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楞,心里掰着指头算:欧阳志、唐寅、刘文善、江臣、王守仁,这可不就是……呀,还有一个,险些忘了,方继藩心里突然有一点点疼,还有一个徐经啊,差点将他忘了,真是委屈了他啊,为师,一直都很看重他的。 就是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他若死了,我一定会很痛心的吧。 “对,是六个,臣的六个门生之中,唐寅不算什么,他书呆子气太重了,当不得陛下的谬赞。” 弘治皇帝笑了:“不必谦虚了,这个唐寅,也是可造之材,你修书他,让他好生办事吧,朕记住他了。” “臣遵旨。” 说到此处,既然提起了方继藩的门生,便有人想起什么:“新建伯,徐经已近两年,不曾有音讯了,他是不是……” 说话的乃是马文升,马文升脸上写满了担忧,现在徐经没有音讯,他在思虑着,是不是继续派出舰船,前去打探西洋海域,只是……这其中太过旷日弥久了,朝廷拨了这么多钱粮,徐经再不回来,他这兵部尚书,就真的没法儿干,还不知会被满朝诸公骂成什么样子。 ……………… 第五章送到,好累呀,伤痕累累,同学们,月票,月票,月票!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七章:我徐经 回来了 众人的目光,又落在了方继藩处。 是啊。 徐经不像靠得住的样子啊。 这要是回不来了,多少钱粮要打水漂,想当初,你方继藩可是拍着胸脯作保的。 尤其李东阳,眼睛要杀人,回不来,这形同于是诈骗,户部的钱粮啊…… 方继藩此时心里有些发虚了。 按理,若是徐经真的活着,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没有覆灭,那么……徐经大抵,应当到了马六甲海峡,就该回了吧,毕竟只是探路而已,或者说,这是一次航行的验证,只要验证合格,也该回航了。 可现在,已接近两年了啊,至今,还是一丁点的音讯都没有,难道……真的出事了。 方继藩想了想道:“想来……” “别说想来,就说是,还是不是。”马文升被压迫的狠了,不跟方继藩绕弯子。 方继藩最讨厌的,便是这等选择题了,而且还只有A和B,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可包括了弘治皇帝,都如狼似虎的看着自己。 这令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压力很大。 他想了想:“我想……” “是还是不是!” 方继藩道:“是。” “是啥?” 方继藩硬着头皮:“放心,徐经乃我方继藩最看重的弟子,众弟子之中,此人最是可靠,所以……他一定会回来的,会的,他不回来,我愿……罚酒三杯可以吗?” “……” 马文升的笑容,有些凝固了,起初他听方继藩振振有词,差点儿笑了。 可这不要脸的东西……他…… 弘治皇帝此时道:“这大海之上,汪洋万里,谁可拍着胸脯就敢保证的,再等一等吧,若是徐经再不回,朝廷再派舰船至西洋打探。” 虽是这样说,可君臣们的脸色却不好看。 当初是谁牛逼吹的叮当响的? 只是陛下一锤定音,何况,这下海之事,还真说不清楚。 或许整个庙堂,有无数的能臣,可百年来的海禁,再加上对于汪洋大海的刻意漠视,整个大明朝,对于大海,可谓是一无所知。 所谓的宋元的古籍和资料,不过是有人只当做了趣闻而已,以讹传讹之后,也早已面目全非。 也只有徐家那等奇葩,吃饱了没事做,祖孙数代,去搜罗和考证那些天下人都漠不关心的古籍。 因而……任何关于大海的事,方继藩都觉得他们是小学生,嗯……还是没毕业的那种。 ……………… 坤宁宫。 张皇后轻轻吮着鱼羹,她动作徐徐,显得端庄大方,放下汤勺,柳眉间,还是带着几分喜悦:“不错,果然奇鲜无比,难得厚照如此费心啊。” 朱秀荣也轻饮一口,微微抿嘴:“母后,这不是方继藩的学生打的鱼吗?” “嗯。”张皇后只一笑:“那你多吃一些。” 朱秀荣颔首点头:“喝完了,我要赶紧着做女红。” 张皇后微笑摇头。 秀荣被她哥刺激了。 朱厚照的针线活,做的真好哪,十几种针法信手捏来,缝出来的衣服和女红,那都是工工整整,都快赶上宫里的老织妇了。 张皇后凝视着自家女儿,低声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母后,你说什么?”张皇后声音很轻,可朱秀荣终究听到一些动静。 张皇后板着脸:“没什么,快吃鱼羹。” ……………… 巴达维亚。 这里的海域,海水格外的湛蓝一些。 在这波涛之中,徐经远远的眺望着这一片爪哇国的领域。 回程时,徐经特意的绕道了爪哇,这里,也曾是郑和下西洋时的一跳水路,虽是偏离了航向,可这一带,王细作对这一片海域,格外的熟悉。 不只如此,在这巴达维亚,佛朗机人已经建立了贸易点。 徐经决心在此登岸。 他无法想象,王细作所在的王国,为何可以从万里之外,抵达这里。 当他看到贸易点的时候,眼睛亮了。 与其说这是贸易点,不如说……这是一个定居点。 一座城市。 他在王细作的陪同下,决心登陆,在王细作的斡旋之下,佛朗机人只允许徐经一人登岸,其余的武装人员和舰船,必须停泊在海湾。 在这里,徐经看到了许多的海船,这些海船大小不一,这所谓的据点,不如说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堡垒用大石垒成,堡垒之内,有明显的武装,而在堡垒之外,则开始建设街道,无数的货物,沿着港湾堆积,这里几乎有上千个和王细作这样的人,这些只是常驻于此的商贾,而根据王细作的描述,在这里,佛朗机的据点有许多,因而许多人会随船来回穿梭,还有不少大型的舰船,将会循着大海船,至王细作的母国,前往那至西之地。 “这里的土人,最是狡黠。”王细作似乎并不觉得,向徐经展示葡萄牙王国的实力,有什么问题,他乐于如此,因为他很期待即将前往大明的旅行,有了徐经这个亲爱的朋友引荐,他将轻松许多。 或许……有鉴于大明对葡萄牙王国的深刻理解之后,他们会愿意开放一处口岸,这就再好不过了,自己将成为开拓远东的大功臣。 “所以和他们打交道,寻常的沟通是没有必要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诱捕他们的头领,先勒索他们财物,之后,再将他们的头领杀死,趁他们不备,进攻他们。他们愚昧无知,和我们不同……” 徐经只是微笑,他已能熟悉的掌握葡萄牙语,甚至还自王细作的口里,学会了一些法语。 在王细作的口里,法兰西语,乃那一片极西大陆,所有的贵族,都以能使用这优雅的语言为荣,王细作显然不是贵族,他是一个冒险者,可这并不妨碍他奔驰在装逼的道路上,居然也能磕磕巴巴的学到了法兰西语。 而后,这个带着伊比利亚半岛口音的葡萄牙人,教会了徐经一些具有伊比利亚口音的法兰西语。而根据徐经的‘融会贯通’,又将自己的吴语的某些特点,融入进了这法兰西语之中。 因而,当徐经偶尔对王细作说起法语的用词时,王细作都能感受到一股吕宋汤的味道,是的,里头啥都有。 徐经站在了塔尖之下,抬头看着那巨大的灯塔。 他面色黝黑了很多,肤色中透着古铜,再不是当初那个白白嫩嫩的书生了。 随着毛细孔的粗大,整个人,也仿佛焕然一新。 他眼睛凝视着高塔:“这是灯塔?” “是的,在夜里,为船只引路。” 王细作接着笑吟吟的道:“今夜,就在这里休息一夜吧,这里有女人,许许多多的女人,有伊比利亚的女人,还有几个法兰西的*妇,又爪哇女人,还有……”王细作眯着眼,目光幽幽的看着他:“还有一些黑色的。” 徐经动心了,双目之中,透着一股难掩的*望,深吸一口气,他摇头:“这里我已看过了,我们需要招募一些人,需要的是佛朗机人,我愿意花高价钱雇佣他们,告诉他们,只要跟着我到大明,不但会有丰厚的待遇,甚至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这一路来,王细作就已得到了徐经的许多暗示。 大明朝富有四海,遍地白银,他们的皇帝,最是热情好客,往往会对外来客们,给予丰厚的赏赐。 关于这一点,其实佛朗机人在这里,也从土人口里,有过耳闻。 王细作震惊之处在于,自己这位大兄弟居然对女人没了兴趣:“您真的不想留在这里……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不必了。”徐经淡淡道:“大明就在眼前,我只盼早一日能见到恩师,我出海近两年,生死未卜,恩师定已肝肠寸断,我只恨不得立即回乡去,让恩师知道,我徐经还活着。” 真是期待啊。 想到这里,这个曾乘风破浪的男人,忍不住又热泪盈眶。 王细作明白了。 徐经的那位恩师,他闻名已久,几乎每一次,提及到了这位恩师,这个大明伟大的船长,便开始哭鼻子,虽然平时面对暴风和海贼袭击时,他也凛然无惧,面如常色。 “我也很期盼,能和您的恩师见一面。” “对了,还有……我的恩师,喜欢各种植物的种子,这里……想来也有不少你们航海所带来的许多种子吧,亲爱的的王细作,请你帮帮忙吧。” “没有问题,我的好兄弟。”王细作很愿意为徐经效劳。 跟着徐经在海外漂泊了这么久,他的目的,眼前就要达成了。 他将成为先遣者,步入那一片远东的黄金之地,想一想,他就很激动。 傍晚,徐经登上了舰船,他站在甲板上,眺望着巴达维亚的灯塔,此时……灯塔已燃起了熊熊大火,发着光! 千万的星辰之下,徐经没有任何表情。 恩师……自己即将回来了。 带回来了无数的宝货。 还有一路而来,数十国的使臣。 有无数前所未见的种子。 还有从各地的招募来的人手。 我……徐经……还活着。 恩师大恩大德,而我徐经,也绝不相负。 泪水已是模糊,徐经死死的抠着船舷,指甲在船板上,抠出了一个淡淡的痕迹。 我回来了!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八章:隆恩 温艳生坐在后衙廨舍,拿着牙签剔着牙,打了一个饱嗝之后,摸了摸自己地肚子,忍不住向自己的心腹长随发出了一声感慨:“诶,这大黄鱼,也有吃腻的时候啊。太腻了,若是能吃点米饭,该多好,再这样吃下去,会不会吃坏身体啊。” 大黄鱼炖汤,已经发展到了清蒸大黄鱼,之后更是奢侈到油炸大黄鱼,此后成了烤鱼。 短短时间里,这低廉价格的大黄鱼,便已有了十几种吃法。 可即便如此,温艳生还是想吃米饭了。 吃了一个月的大黄鱼啊。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明公说的是,那么,小人去买一些米来?” 米价已经暴跌了,到了两个铜钱一斤,简直就是跳楼大甩卖,每一次那威风凛凛镇国公号满载而归的时候,便是米商和士绅泣血之时。 温艳生却是压了压手:“不可买。” 他面色凛然:“我为父母官,今百姓大灾,鱼价一钱,米价却是两钱,其中价差超一倍,这些年来,朝廷连年大灾,正是整个天下缺粮的时候,咱们宁波府的灾民,多吃一斤大黄鱼,天下的百姓,就可多吃一斤大米,为了苍生百姓,我这父母官,该以身作则,提倡百姓们吃鱼,若本官率先吃米,百姓们也效仿怎么办?今天夜里,烧鱼的时候,在里头加点绍兴的黄酒进去煮一煮试试看,或许别有滋味。记得,少放些许盐,多放一些葱花,前两日,备倭卫还送来了六只大虾,有手臂粗,诶……真是令人为难啊,吃亦无味,不吃,又可惜,两相难也。将这大虾,也一并煮了吧。噢,放一些胡椒进去,慢火煮个小半时辰,不可使肉散了,夜里请学正来,他那儿有好酒,请他来,他定提他的陈年老酒来赴会。” 长随不自觉的开始流口水,这位知府,每次说到吃的,都有人让人流口水的功能:“还有许多海蚌,堆在后厨呢。” “还有……”温艳生皱眉:“诶,真是教人为难啊,这海蚌上次做的,总是缺了那么点儿滋味,一并煮了吧,到时取一些酱料,沾着吃。” “是,是,要不,取一些糯米……” 温艳生拍案而起,义正言辞:“我温艳生上蒙君恩,下食民禄,宁死不吃米,休要再说!” ………… 最令温艳生奇怪的是,士绅们本该有所动作了才是,可这些宁波士绅,放下了狠话之后,居然个个消失殆尽,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过了几日,朝廷竟是有恩旨下来,温艳生赐飞鱼服。 这钦赐飞鱼服在朝官那儿,不算什么,可对于一个地方父母官而言,却是莫大的荣耀。 温艳生万万料不到,自己非但没有得罪人,反而得了恩赏,顿时感动的老泪纵横,夜里便又烧鱼,设宴庆祝。 ……………… 当钦使至水寨,颁布恩旨,唐寅加为翰林院修撰,钦命都督镇国府备倭卫。 唐寅拜下,谢恩! 胡开山为备倭千户官,敕世袭百户。 胡开山铁塔一般的身躯一震。 吓得颁布旨意的人脸都绿了。 接着啪的一声,这铁塔一般的汉子拜倒,眼中噙泪:“谢恩。”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原本胡开山就是一个山贼,跟了方继藩,先是被赦免,很快……便官运亨通,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活着,很充实,胡开山已经开始不晕船了,不只如此,他还成了脱网的好手,许多巨大的大黄鱼,都是他捞出来的,营里的穷逼……不,弟兄们,和当初在山中的大兄弟们,没什么不同,都是一根肠子的性子,讲义气,敢拼命。 义气二字,确实是备倭卫里的传统。 当然,这也源自于义乌县和永康县那些穷了十八代的列祖列宗们。 一个人,活不下去,想要吃饭,就必须得抱成团,得去虎口夺食,因而,义乌县和永康县自古便有传统,命可以不要,却不能贪生怕死,将危险置于别人,若是贪生怕死,或是吃独食的人,往往会乡里们鄙视,而一旦你被同乡排挤,便根本无法生存了。 胡开山喜欢这些憨厚的人,只要喂饱了他们,他们就肯出死力气,若是遇到了危险,便人人都争相恐后,绝不会落后于人。 他拜倒,谢恩。 接着,便是一个个的恩赏,营中上下,无一不激动。 谁曾料到,自己当个兵,原本还以为,是没前途的丘八,现在不但能吃饱饭,且伙食极好,若不是因为天天要出海,要在海中下气力捕鱼,怕是一个个的官兵,都要养出一身肥肉了。 好在这操练和出海的劳作,使他们的肥肉化为了精肉,这群个头并不高大,却很敦实的汉子们,亦是纷纷拜下,有人激动莫名,他们是穷逼,穷逼有时你可说他们是愚民,没错,他们也确实没读什么书,只晓得,山外面有个皇帝老子,是全天下的主宰,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现在皇帝老子竟还惦记着自己,这……怎能不激动。 唐寅已起身,按着老规矩,他得给钦使一点茶水钱,这是他在京里学来的规矩。 而恰恰,唐寅现在很有钱,每一躺便是上千两银子的纯利,这还是为了赈灾的前提之下,否则,这大黄鱼,便是卖三五文钱,照样有人抢着要,他掏出一块碎银,刚要轻车熟路的往钦使的手里塞。 钦使吓尿了,摆手:“可不敢,可不敢。” “上使一路远来,旅途劳顿……” “真不敢,求唐修撰万万不要折煞小人。” 唐寅觉得这个钦使客气的有些过份,正要说什么。 这钦使却是扑哧一声,跪了:“唐修撰,别……别这样,别这样,不要啊,不要……” “……” 唐寅吁了口气。 好奇怪啊。 没中进士的时候,总听人说,官场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可为啥自己做了官,却没有这么多勾心斗角,没有这么多乌七八糟的事呢,仿佛每一个人,都是讲道理的,每一个人,都是两袖清风。 唐寅收了银子。 将这钦使搀扶起来,命人款待。 而后……命人在水寨中放炮,全员登舰,升船旗。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的大旗升至桅杆,唐寅在船中升座,下令离港。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而今已不只是一艘福船,而今,却是配备了大量的劲弩,船身进行了数次的加固,风帆和转舵,具都进行了改进。 而水兵们,个个精力充沛,他们的待遇极好,力气大,干劲也足,对海船熟悉之后,便开始如鱼得水起来。 所有人的各司其职,其余水兵屏息待命,三班值守。 大舰出港,承载着无数百姓的希望,开始徐徐驶入远方。 这一次,唐寅希望去远海去试一试,毕竟现在宁波灾区的对食物的需求,小了许多。 行驶了两日,途中标记了三处岛屿,同时,先遣的快船还发现了几处暗礁,按着罗盘,大致抵达距离宁波港五十里处。 唐寅决定命人放下小舟,这湛蓝的汪洋大海,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可正当需放下缆绳时,突然有人大喝:“涌泉,海中涌泉,快看……快看!” 唐寅忙是命人取望远镜。 这望远镜,乃西山玻璃作坊里炼出来的,确实有望远的功能。 只是这望远镜一看,唐寅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喉结在滚动,不断的咽着口水。 “咋了,咋了?”胡开山也吓了一跳,夺了望远镜去看,在他眼前,远处一百多丈外,泉水如注一般冒出来。 唐寅脸色煞白,低声念着:“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几千里,当然是很夸张。 可当唐寅看到了那涌泉之下的大鱼时,他还是想起了这一句《庄子逍遥游》中的话。 远远看去,那涌泉,竟是这大鱼所喷出的。 裸露出海绵的大鱼,不过是冰山一角,就比之大黄鱼王中的王还要巨大的多。 那么……藏匿在湛蓝水底之下的身体,又有多庞大呢? 胡开山开始咽口水:“这么大的鱼,会比大黄鱼好吃吧。” “别开玩笑!”唐寅勉强镇定下来,冷着脸:“此鱼为何物,暂时不明,且回去,先问明恩师。” “不如,先捞一捞试试看?”胡开山看着唐寅,跃跃欲试。 “你……”唐寅无言。 他觉得自己该保持冷静,思虑了良久:“向前,就近观察!” “向前,向前!”旗兵发出号令。 听说找到了一艘大鱼们的祖宗,所有人都雀跃起来,水兵们闻到了银子的气息,闻到了鱼肉的香味。 这群不知死的家伙们,个个摩拳擦掌。 “预备弓弩,预备鱼叉,预备火铳,弟兄们!”胡开山嗷嗷的大叫:“人死鸟朝天了哪!” “万岁!”众人欢呼,一个个激动的脸都红了,各自去寻武器,鱼叉、火铳,弓弩,还有一台台的弩炮,有人提了一张巨网来,胡开山看着这兴冲冲的家伙,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带你***的网!” 正文 第四百四十九章:捕鲲 宝船开始靠近大鱼。 看着那涌出来的泉水,还有那裸露出来的鱼身。 无数在甲板上的人,眼里放光。 他们太贫穷了。 这种贫穷,并不来自于现在有多少身家,事实上,他们现在的待遇很不错,有吃有喝,一月怎么能有十几两银子的赏赐。 他们的贫穷,来自于铭刻于骨子里的记忆。 所以他们的贪婪的,他们穷了十八辈子,祖宗们历来死了,不过是草席一卷,草草埋葬,祖宗们的尸骨,已经寻觅不到痕迹,可留下来是祖先们的精神,要活着,活着就要吃好喝好,不能受穷啊! 因而,虽是内心紧张,可他们更多的却是兴奋。 这大鱼,只怕有十几万斤吧,甚至可能……几十万斤。 这可是长约数十米的海鱼啊。 其体型,也只比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小一些而已。 越是靠近,越是在这湛蓝的大海之下,看到那巨大的躯体,所有人头皮发麻。 这鱼,肯定不只一文钱一斤。 水兵们,多少还是会算数的,这得益于他们卖鱼的经验,数十万斤的鱼,打回去一头……这是啥价钱来着? 唐修撰是个厚道人,海中的东西,卖了,都会给赏钱,若真能捕获此鱼…… “预备,预备……” 那巨鱼,似乎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是无所谓的,作为海中霸主,它显然没有任何危险的意识。 胡开山大吼,紧张的青筋曝出,当他看到那巨型的鱼身,其实心底深处也是发毛。 可根据他多年做贼的经验,任何事,先不瞎比比,先抢了……不,先动手了再说。 甲板上,水兵们开始架弩,一声令下。 数台巨弩嗖的一声,发出了弩箭。 嗤…… 一枚巨弩,其巨大的弩箭,有半丈长,可在这巨鱼面前,不过是火柴棒大小。 锋利的弩箭,没入巨鱼的身体。 这巨鱼的身体很柔软,一下子刺入,顿时,鲜血便涌出来。 可即便如此,这对于巨鱼而言,显然只是小伤。 就如有人用一根火柴棒大小的钉子,扎入了胡开山的身上。 巨鱼明显感受到了疼痛,随即……开始暴躁起来,它翻滚着,泉涌如注,尾鳍拍打着海面,瞬间,整个海域,宛如泛起了巨浪,这巨浪冲击在船身。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顿时开始剧烈的摇晃。 唐寅发懵。 立即大吼:“撤副帆,快,快,转舵。” 从前,大家只欺负大黄鱼,出海了一个多月,也算是渐渐熟悉了这种水中的生活, 可一旦遭遇到这种剧烈的搏斗,许多人开始手忙脚乱起来。 舵手有点儿慌,居然弄错了方向,船上的水兵随着船只的剧烈颠簸,东倒西歪,拉着帆布缆绳的水兵差点没摔下海去。 无数人如没头苍蝇一般。 胡开山大呼:“继续上弩,上弩……” 弓弩勉强的拉开,在这剧烈的摇晃之下,一个未固定好的巨弩直接飞出了甲板,掉进了海里。 唐寅死死的抱着桅杆,脸色煞白。 有人大呼:“巨鱼要撞来了,要撞来了!” “火铳……火铳……” 勉强有几个水兵,慌忙的举起了火铳,朝巨鱼开火。 “啪啪啪……” 巨鱼似乎没有一丁点的反应。 轰…… 巨鱼的尾鳍,狠狠的拍打在了船身。 一下子…… 世界清凉了。 在这巨浪滔天的海域,整个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船身直接倾斜。 船舱里,有人大叫:“底舱破口子啦,快,快……快来堵漏。” 而整个船身,直接倾斜,大浪浇在甲板上,倾盆的海水冲刷了一遍船身,幸好,船身在几乎要没入汪洋时,却又重新翻了回去。 惊魂未定的人各自抱着所有能抱着的东西,也不知有几人摔下了海里。 胡开山死死的拉着唐寅,若非如此,唐寅怕也要葬身鱼腹。 胡开山在此时大吼:“转舵,他*的,是硬点子。” 所有人在海浪中挣扎着,落水的伙伴,似乎没有被巨鱼吃掉,那巨鱼只是愤怒的甩动着尾鳍,卷起了一阵阵的巨浪。 于是乎,甲板上的人开始丢下一个个缆绳,能拉多少人上船便拉多少,船开始转舵,一群如落汤鸡一般的人气喘吁吁,惊魂未定的样子,贫穷所爆发出来的勇气,居然在此刻,对付这巨鱼,也是全然无用。 悲愤且贫穷的人们,竭力的救助着伙伴,一面开始想尽办法,使大船远离巨鱼,那巨鱼在耀武扬威之后,仿佛嘲弄着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依旧喷吐着泉水,如小山一般的巨型鱼体,依旧悠哉悠哉。 “……” 胡开山眼里流出泪来。 水寨自开张,捞鱼无数,没碰过这么硬的点子,也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啊。 大船开始徐徐的远离巨鱼,而胡开山狼狈的拍打着唐寅的背,唐寅拼命咳嗽,咳出海水来,接着粗重的呼吸。 “我们……”看着那涌泉的方向,胡开山怒吼:“我们会回来的!” 残破的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这一次一无所获,悄然的回港。 这一次,暴露出了巨大的问题。 水兵们勇敢有余,可临事时,镇定不足,各个岗位,无法做到有效配合。 除此之外,船上大威力的捕鱼利器不足,若是遇到了那等巨鱼,根本无法对其造成致命的伤害。 还有船身,抗浪的水平不足。 总而言之,处处都是漏洞,幸好,这是碰到了巨鱼,巨鱼没有乘胜追击,否则,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胡开山咬牙切齿,听着死伤七人的禀报,龇牙咧嘴。 “我胡开山和那巨鱼不共戴天!”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唐寅却显得冷静。 现实很清楚,这些暴露出来的问题,都需弥补,所以一方面,需要对船只进行修葺,而且,某些地方,需要进行加固,这船体是无法改造了,可下一艘船制造时,却需针对这个弱点进行完善。 还有就是人员,临战经验太差了。 嗷嗷叫有个屁用,单凭着贫穷,还是无法战胜对手的。 武器……对了,武器,这巨弩显然是不成。 他一面开始招募巧匠,想办法打造新的武器,一面,给恩师修书。 恩师总会有办法的,嗯……一定会有的。 ……………… 蓬莱水寨。 一封旨意已传来。 命令戚景通立即带水兵出击,直捣毁倭寇巢穴。 戚景通得了旨意,沉默了。 他才三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年纪轻轻,便屡建奇功,竟还得到了兵部的赏识。 这在无数丘八们眼里,是令人垂涎的待遇。 现在朝廷将这支精锐的备倭卫交给了戚景通手里,除此之外,还抽调了数千精兵,六艘大明仅有的宝船。 也就是说,戚景通现在手里掌握的,乃是大明唯一一支水师力量。 噢,对了,宁波水寨那里,还有一个叫镇国府备倭卫的,那儿……可以忽略不计。 可接到了命令之后,戚景通神色却是冷峻起来。 副将们围绕在他身边,等待他出港围剿的命令。 戚景通叹了口气。 “戚指挥……” “嗯?”戚景通抬眸。 “这是大好事啊,现在知道了倭寇的巢穴,正是毕功一役之时,弟兄们日夜操练,憋得太久了。” 戚景通叹了口气:“此时,本不该是出击的时候。” “这……莫非指挥认为,这其中有诈?” “有可能有诈,也有可能没有诈!”戚景通道:“有没有诈,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就算倭寇盘踞在那里,我们有把握将其一举围歼?” “这……” 戚景通道:“大明对于汪洋,一无所知,备倭卫抽调的精锐,虽说没有老弱病残,可说实话,又有几个,有海战的经验。他们……又有几个,敢战?倭寇在海中纵横,稍有不慎,就是死!而我们呢?我们的官军,吃的是皇粮啊,有几人,愿为吃皇粮拼命?这些精锐,名为精锐,可依旧面黄肌瘦者为多,船一出了近海,更加颠簸,他们能在船上站稳不犯晕,便已算是老卒了。” 戚景通叹了口气:“倭寇以逸待劳,那一片海域,他们了若指掌,我们呢?” “朝廷对于剿倭,是一无所知,只想着用明面上的兵马和舰船数目,便以为如此,便可计算出成败。可实际上,何止如此?” “本来,本官倒是极想抽调骨干,趁着这个机会,好生的操练士卒,花费个三五年功夫,或许……有可以和凶残倭寇一战之力。可朝廷……太急了。何况……备倭卫中的弊病丛生……还来不及进行清除,此时出击,只恐凶多吉少!” 戚景通神色黯然。 他乃登州人,从小就随父亲在军营中长大,心里怀有大抱负,因而,熟悉舟船,熟悉弓马,总算凭着这股子韧劲,崭露头角,可又如何呢?他明白,海战,不是他戚景通一人的海战,围剿倭寇,也非他戚景通一人可以办成。 可凭着所谓的精锐备倭卫官兵,能成吗? 只是…… 他狠狠握拳,目中掠过了决然,狠狠将拳头锤在了案上:“今陛下有旨,我等固死,亦无不出击之理,传令……出击!捣毁倭寇巢穴!” 正文 第四百五十章:浑身都是宝 戚景通出击了。 带着大明最强大水师,和最精锐的水师,徐徐的离开了蓬莱水寨。 方继藩收到了来自于唐寅的书信。 在方继藩看来,读书人最讨厌的事,就是描述一个东西的时候,特别爱用修饰。 什么今见巨鱼,目所未见。所习见者,鳅耳,巨亦已甚。跳波鼓浪,鸣声如雷。 卧槽…… 这啥怪物,好害怕。 莫非古代还有后世之人不曾见的大海兽,牛逼了。 可等唐寅描述到这巨鱼会涌泉时,方继藩虎躯一震,原来是鲸鱼呀。 描述的这样吓人,还真是文化人的臭毛病不改啊,好好的说它高丈余,长八九丈,身黑,肉白如凝脂不就成了吗?非要在这个时候卖弄你的文采,不会好好说话了。 鲸鱼啊…… 想不到这唐寅和胡开山,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 方继藩眯着眼,目中也露出了贪婪之色。 就如后世主播们总是开口便说的那样***浑身都是宝。 这确实没错了,因为对于伟大的中华民族而言,这世上,还真没有不是浑身都是宝的动物,管你是水里游的,地上爬的,总能吃…… 当然,鲸鱼不只是能吃。 每年的时候,数以百计的船只从港口出发,而后从汪洋之上,带回鲸油以及鲸鱼身上的产品,其中鲸油可以制作成蜡烛,当时对人们而言,用鲸油所制的蜡烛,几乎是最好的,甚至之后也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替代物。 不只如此,鲸肉也是可以吃的,虽然腥了一些,不过若是加上中华民族的烹饪,要去除腥味,手到擒来而已。 当在时的全世界,900艘捕鲸船中有735艘来自于美国。巨大的经济利益驱使着具有良好商业基因的美国人在喜怒无常的海洋上刺中幼鲸,再诱捕不肯离去的母鲸。 在当时,捕鲸绝不只是人们想象的浪漫的历险,而是一架不折不扣的经济引擎,当时美洲大陆的移民们最初到达的美洲土地贫瘠、多岩石,耕种困难,海洋遂成为食物和收入的主要来源。捕鲸是一项报酬丰厚的营生,一头鲸给每位船员带来的收入相当于陆上工人半年的工资。不断有妇女假扮成男人混上船打工。黄金时期美国的捕鲸船就像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工厂,鲸捕上来之后能一边继续捕鲸,一边在船上用锅把鲸脂熬成油。另外,鲸须用火烤之后可以变形,能保持冷却后的形态,像塑料一样,被用于制造胸衣、伞骨、鱼竿等各种生活用品。 无数人围绕着捕鲸,从事制造、炼油、捕鲸等工作,生生的带动了数百万个工作岗位。 而现在…… 方继藩对捕鲸也有了兴趣,大明,也需有大量的鲸油,来取代现有的蜡油,用以照明。更别提,一头鲸,相当于数百头猪,这又能提供多少肉源啊。 从唐寅的描述之中,方继藩大抵知道了,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吃亏的过程,这些根本没有经历过真正海战的水手们,一遇到了紧急情况,错误频出。 其实……捕鲸某种程度而言,也可作为备倭卫练兵之用。 要知道,在汪洋之上,要与鲸鱼进行搏斗,对于一艘船上的所有人员而言,都几乎是临战的状态,一个团队,任何一人的疏忽,都是可怕的事。 既然现在备倭卫不能拿倭寇来练手,那么不妨……就拿鲸鱼来练手吧。 方继藩随即开始苦思冥想着捕鲸的方法来,随即给唐寅回了一封书信。 信送了出去,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不免自责,捕鲸是很危险的事啊,小唐啊小唐,这事就拜托你了,恩师还有更重要的事,需留在京师,就不能和你共患难了,嗯……祝你好运! 天气越来越炎热。 方继藩穿着夏衫,烧包的将太康公主所绣的荷包挂在腰间,父亲许久没有来书信了,让方继藩担心他……是不是给自己找了个后娘。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啊,爹啊,儿子大了,该娶媳妇了啊。 一念至此,方继藩便忍不住想修书给远在贵州的爹,可想了想,要矜持,我方继藩大丈夫,何患无妻。 只是这一日大清早,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有请。” 大清早请人,想来又是有什么事。 方继藩不敢怠慢,径直入宫。 这一次,依旧还是在暖阁。 马文升拜在御案之后,他……哭了。 现在他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个扫把星了。 今早送来的奏报,戚景通带兵围百尾岛,寻觅倭寇。 结果……确实找到了倭寇的巢穴。 足足有上千倭寇在那里盘踞。 结果…… 大败。 倭寇利用小船,吸引了戚景通的大舰,戚景通不敢贸然出击,他的旗舰没有遇伏,可其他的两艘大舰,居然立功心切,脱离了舰队,结果……直接碰撞了礁石。 为了接应这可怜的两艘明舰,戚景通当机立断,想要派人登陆,直接强攻百尾岛。 可备倭卫官兵斗志全无,居然迅速被刀头舔血的倭寇杀散。 戚景通大败。 重创了舰船两艘。 死伤六七百人。 最终,铩羽而归。 消息一传来,马文升的脸就绿了。 这可是兵部拿得出手最大的精锐水师啊。 谁曾料到,损兵折将。 事已至此,他只能来此请罪。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看着奏报,第一个念头,就想打死马文升。 且不说官兵了,这都是钱粮啊,花费了这么多钱粮,还有这么多钱粮造的舰船,就这么……全完了。 他狠狠的盯着马文升。 马文升心灰意冷:“陛下,老臣昏聩无能,尸位素餐,实是担当不起陛下重任,恳请陛下,准臣致仕,另择贤明……” 这兵部尚书,真的没法做了。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沉默片刻,道:“陛下,臣以为,马尚书是马政出身,若说他不懂兵事,这有些说不过去,这些年来,各边的马政,一直都很稳妥,没有出太大的差错。只是朝廷此前对于倭寇,过于轻视,这也非马尚书一人之过,至于水战,自我太祖高皇帝之后,大明便已百二十年,不曾有过了,因而,老臣以为,就算另择贤明,却也未必,能做的比马尚书更好。” 他还是希望马文升留下。 兵部现在是烂摊子,花了这么多钱粮,做啥啥都不成。 说实话,现在没有人愿意给你马文升擦屁股,你马文升是走,有这么容易吗? 马文升脸色苍白,他……想死! 弘治皇帝冷冷道:“相关人员,都要处置,戚景通身为指挥,为何进攻海岛时,踟蹰不前,战事出现颓势时,却又脱逃,他对得起朝廷的恩泽吗?” 这口锅,总得找人背,既然刘健的意思是,马文升继续挽留,那么就得找其他人承担此次大败的责任。 堂堂大明,区区倭寇都不能对付,这……还对得起列祖列宗吗?简直就是笑话。 马文升沉默了片刻:“陛下,臣有一言。” “你说!” 马文升羞愧的道:“戚景通此人,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才,在出海之前,他就给兵部上了一份公文,认为此时不宜出海作战,这一次,实是兵部的过失,赶鸭子上架,他选择败逃,恐怕也是他自知已回天乏术,希望保留着我大明仅剩的几艘……” “够了!”弘治皇帝显得很不客气。 到了这个时候,你马文升本身就是戴罪之臣,现在居然还想为别人说情。 从奏报来看,朝廷将这么多钱粮、舰船和兵马交给戚景通,现在败了,他就是全责,若是朝廷不加处置,如何服众? 方继藩进来之后,看弘治皇帝脸色可怕,吓得大气不敢出,这时候是断然不敢去捋虎须的,毕竟……还有留着有用之身。 听到大败。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却也知道,此等大败,几乎是历史必然。 一群旱了一百多年的鸭子,真以为凭着造了几艘当初三宝太监一般的舰船,就可以吊打一群纵横大洋的倭寇? 这不是方继藩灭自己威风。 而在于,水战是一门技术活,他断然不是凭着勇气就可以获得胜利的。更何况,论起勇气,一群被文人们所歧视,平时钱粮都不肯按时拨付,隔三差五让人饿肚子的军户,怎么可能和那些凶残的大盗们去比勇气。 可此时听到弘治皇帝要处置戚景通。 这戚景通……好像是戚继光他爹吧。 此人……确实堪称名将啊。 虽然成就远不如戚继光,所谓老子不如儿子,可方继藩却认为,戚景通只是怀才不遇而已,他所经历的成化、弘治朝,朝廷根本对倭寇没有太多的警惕,自然,也绝不可能给他施展的机会。 可即便如此,这戚景通还是凭着真本事,在历史上展露过头角。 方继藩一时犹豫起来,要不要为戚继光他爹冒一回风险呢? 沉吟了片刻,方继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不出意外,方继藩迎来了无数宛如这人是智障吧的眼神。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一章:高风亮节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这种时候,大笑,实在是一种找死的行为。 “方卿家,你的脑疾发作了?” 方继藩原本以为,弘治皇帝会问一句‘方卿何故大笑’。 可弘治皇帝如此直接,确实令人有些尴尬。 方继藩摇头:“臣好的很。” “那卿家笑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道:“陛下,戚景通确实有罪,不过臣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何我大明水师,不是倭寇的对手。” “嗯?”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陛下还记得当初的劝农书吗?” “你继续说下去。”虽然心里不悦,可弘治皇帝似乎有些回过味来了。 “不知耕种的人,就不了解何为农耕,不了解农耕的人,却写劝农书,指导天下的农户开垦耕种,陛下认为,这合理吗?” 弘治皇帝缓缓点头。 方继藩又道:“现在的问题,也在于如此,戚景通就是这个农户,朝廷写下劝农书,告诉他,他得几条船,如何操练,何时出战,结果……这地耕坏了,算谁的错?”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马文升:“卿家的意思是,是兵部尚书的错?” 方继藩摇头:“不,兵部尚书马文升,不懂海战,可又是谁让他在兵部尚书之位,让他去指导人耕作,写下劝农书呢?臣是个耿直的人,觉得既然失败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失败了之后,庙堂之上,将责任推在一个农户身上,若是如此,朝廷就永远无法长进,下一次,再换上一个新的农户上去,照旧,这农户还是重蹈戚景通的覆辙。输了就输了,费的不过是钱粮而已,事已至此,朝廷应该做出反省,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找出了问题,再进行更正,这……其实不难。” 难得说出一番有道理的话啊。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细细的咀嚼着方继藩的话,他叫方继藩来,便是觉得方继藩这个人鬼主意多,或许这个人,有新的看法。 等他细琢磨了很久,终于眸子猛张:“你绕着弯子,骂朕?” 方继藩忙摆手:“臣冤枉。” 弘治皇帝脸色胀红。 旋即,却又吁了口气。 “其实……卿家说的没错,问题的根本,在朕!” 站在历史的高度,或者说站在巨人肩膀之上的方继藩看来,弘治皇帝的小农思维,以及他某些时候的优柔寡断,弘治皇帝虽称的上是一个好皇帝,却也不过尔尔。 毕竟,任何一个人,都有其历史的局限性,你不可能要求一个奴隶主一拍脑门,觉得哎呀,我们该释放奴隶,该分田分地。又或者,让一个代表了天下士绅的王朝天子,转过头,就大声疾呼,我们要工商,要工商,欧耶! 若真有这样的人,怕是连方继藩都觉得这个人……肯定是个二货。 弘治皇帝更像是一个裱糊匠,他很累,意识到了问题,却又怕房子塌了,所以裱糊起来,总是小心翼翼。 可他有一点好处,就是有时方继藩拐着弯骂他,他也不会生气,至多也就脸色变一变,可当他深思之后,却又默然接受。 弘治皇帝眯着眼:“问题的根本,确实是在朕!可是,这天底下,又有谁懂海战呢?” “有人懂!”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嗯?” 方继藩道:“其实这戚景通,就蛮懂。” 弘治皇帝脸色不太好看,弘治皇帝已经打算宽恕这个人了,可方继藩提起这个人,弘治皇帝还是心里有些不悦。 方继藩继续道:“还有一人,可以试一试。” 弘治皇帝振作精神。 方继藩朗声道:“臣有五个……不,六个门生,六个门生之中,最看重的就是唐寅,唐寅此人,自幼聪敏,这个人………懂!” “他?”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臣为何说他懂呢,因为唐寅此人,最善于学习,他或许现在还不精通,却善于摸索和总结,世上没有一个人,是什么都懂得,即便是陛下,也是如此。因而,圣人说,三人行、必有吾师。唐寅就是万中无一的这个人,他近来,和臣往来的许多书信之中,臣都可以看到,唐寅对于大海,有了越来越深刻的看法。陛下,大明海禁了百五十年,备倭卫也荒废了百五十年,凡事都不可操之过急啊。” “唐寅……”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他还是觉得这个人,书呆子气有些重。 弘治皇帝抬眸:“那就让他做出一些成绩来,让他来证明,他是如何懂海战,朕也很想看看,他凭什么,可以清除倭寇。” 方继藩道:“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 弘治皇帝振作精神:“说来听听。” 方继藩道:“汪洋之内,有一巨鱼,目所未见。所习见者,鳅耳,巨亦已甚。其跳波鼓浪、鸣声如雷……” “什么?” 本来这些形容,是唐寅说的。 方继藩觉得这厮不说人话。 可到了皇帝面前,为了显得这鲸鱼的可怕,所以方继藩借用了一下。 结果…… 方继藩只得道:“深海之中,有一巨鱼,有数十丈长,重达数十万斤,其在海中翻滚,便可掀起巨浪,呼吸之间,可生涌泉,唐寅欲捕杀此鱼,一为立威,二乃操练军士。” 数十万斤。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一人若是两百斤的话,那么数十万斤相当于是多少人? 弘治皇帝看这暖阁:“如此,岂不是此巨鱼,比这暖阁还大?” “区区暖阁,如何装得下?” 诸臣们一个个惊呆了。 他们无法想象,世上有如此庞然大物。 方继藩道:“陛下,若是唐寅能捕杀此巨鱼,如何?”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若如此,朕定有重赏。” 小气鬼。 方继藩心里想。 弘治皇帝的所谓重赏,方继藩是一向……不太……抱有期望的,这颇有几分星巴克所谓的中杯、大杯、超大杯一样,水分巨大。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如这样,若是唐寅能捕杀此物,就请陛下,将这戚景通交给镇国府备倭卫。” “……” 这是一个好主意。 戚景通确实是个很有才能的人。 此次他犯了大错。 即便皇帝不处置他,他这辈子,怕也只能闲置一辈子了。 方继藩想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像他儿子戚继光一般大展宏图的机会。 弘治皇帝沉默了,他张眸:“朕现在就可以给你,传旨,戚景通罢指挥一职,降为副千户,调任镇国府备倭卫!” “不过……”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朕可很是期待,这世上是否有没有这样的巨鱼,唐寅到底能不能将其捕杀。” 方继藩吁了口气:“请陛下拭目以待,臣这一次,拿臣五个门生的人头作保!” 五个…… 弘治皇帝被震撼了。 ………………………… 蓬莱水寨…… 戚景通自觉地自己已经完了。 他很清楚,自己原本应当死战的。可他也同样知道,若是死战,剩余的舰船能不能保住,只有天知道。 他必须带着舰船回来,还有剩余的军户。 他更清楚,败军之将,对于一个武官意味着什么。 所以,他自回到了营中戴罪,随时等候朝廷的裁处。 圣命终于来了。 出乎意料的事,他没有被彻底的罢免。 而是降职为副千户,调任镇国府备倭卫。 戚景通原本以为,这一次战败的责任,统统都要背在自己身上,即便不下狱,可是罢官也是十之八九。 他一脸狐疑,心里在嘀咕,莫非是兵部有人为自己求情吗? 戚景通长长的松了口气,能活下来,已是幸运了。 想来此次调去那镇国府备倭卫,是打算一辈子闲置吧。 这是命啊。 他认命了。 那钦使宣完了旨,很是古怪的看了戚景通一眼。 戚景通立即明白了什么,对啦,该到了日常的项目了。 他掏出一锭银子,便往钦使手上塞:“上使辛苦。” “啥意思,你这啥意思?”钦使打死都不接受:“你当本官什么人,本官不是那样的人,拿走,拿走。” “……”戚景通懵了,啥意思,嫌少,不少了啊。 他不得已,又掏出一锭来,武官就是如此,一定要随时记得带好银子,随时打点,得罪了哪一个大爷,都不是他能消受的起的。 “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啥?说了不要就不要,本官两袖清风,本官不是那样的人!”钦使依旧抵死不从,双手护着自己,一步步后退:“本官看着这银子就觉得恶心,想吐!” 戚景通干笑:“上使,这……” 手里捏着两锭银子,很尴尬啊。 这钦使苦笑道:“说了不要就不要,本官是朝廷命官,来此公干,怎么能收受钱财,这像话吗?” “上使真是高风亮节!”戚景通佩服的看着他。 这钦使像是长出了一口气的模样。 接着戚景通请他喝茶,二人闲聊片刻,钦使预备要走,戚景通忙是相送,钦使大抵觉得戚景通这个人,还算稳重老实了,于是他面上带着笑容,临走时,突然意味深长的道:“戚千户啊,你……何时搭上了新建伯的门路,真是……失敬啊。” “啥?” 正文 第四百五十二章:虎狼之师 新建伯,这个名字很熟悉。 可熟归熟,对戚景通而言,这却是陌生的。 无论如何,得了旨意,就必须赴任。 从指挥成为一个副千户,戚景通带着几分侥幸,同时,却又带着几分悲凉。 这几乎形同于闲置,这辈子,怕也翻不了身了吧。 一生的抱负,只恐到了如今,也到此为止了吧。 匆匆至宁波。 戚景通往镇国府备倭卫点卯。 宁波水寨,和蓬莱水寨完全不同,这里的海湾规模不小,可水寨显得很简陋,不过……水寨附近,出奇的繁华,到处都是百姓,这儿俨然已成了一个屠宰场,一个个贩卖鱼的商贩招牌,应接不暇。 便连这里的泥地,竟都是鲜红的,仿佛染着血,血腥冲天。 好不容易挤出了人群,到了水寨,戚景通心里却是一凛。 这些水兵,个头不高,却个个显得很精壮,目光有神。 精壮…… 这对于军户而言,是极奢侈的事。 许多人都是有上一顿,没下一顿,能勉强长点肉就不错了,甚至有些军户,几乎都是骨肉如柴的。 戚景通打小就在军中长大,在他的印象之中,也只有武官的家丁,才勉强在其脸上,看不到菜色。 可在这里,每一个人都膀大腰圆,却又不是那种肥胖,而是浑身一股子精肉的感觉。 他们的眼睛,很有神。 戚景通一度误以为,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将朝廷的调令取出,接了调令的人,勉强认识一些字,大抵知道了戚景通的身份之后,便开始大声咧咧:“人来了,人来了!” 戚景通误以为他在吼,点子来了,点子来了…… 就在他恍恍惚惚的时候,一声炮响,戚景通吓得脸都绿了。 却见那校场上,无数人迅速汇聚,人人腰间带刀,却因为炎热,上身赤*,露出了一身的古铜色的肌肉。 接着,一个读书人模样的人,浑身邋里邋遢,像没睡醒一样。身后,是一头灰熊一般的家伙,足足高了读书人两三个头,十六块腹肌,肱二头肌,不需特意的蓄力,便已如皮鼓一般的紧绷。 “戚千户?”读书人上前,面带微笑。 “正是。”戚景通预备行礼。 “我是唐寅,这是千户官胡开山,我早得到了恩师的书信,一直盼你来。” “令师……” “姓方,讳继藩。” 唐寅现在已经没那么多读书人应有的啰嗦了。 军中的生活,一是一,二是二,之乎者也或是愁啊愁的诗词歌赋,你跟胡开山这些大老粗说了人家也不懂。 唐寅现在习惯了说人话。 方继藩…… 新建伯…… 自己……啥时候和他有关系了? “戚千户,人都召集起来了,你和这水寨上下都见一面,大家便算是认识了。今日晨操之后,要出海,好了,不啰嗦。” “噢,噢。”戚景通没想到营里如此随意。 胡开山也乐了,似乎因为恩公有吩咐的缘故,所以他对戚景通格外的亲昵,如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握拳轻轻的锤在戚景通的肩骨上:“哈哈……戚千户,久仰大名,往后你我便是袍泽兄弟……” 一拳下手很轻,绝对只用了胡开山的一分力。 啪嗒。 戚景通的肩骨如他的心一般……要碎了。 戚景通猝然不备,闷哼一声,顿觉气血翻涌,喉头一甜。 “你奶奶个嘴…骨头是不是断了…”这山东大汉,冒出个念头,靠自己平时强健的体魄,勉强支撑,脸色苍白如纸,恨不得大吼一声,发泄来自于肩头剧痛。 见戚景通脸色苍白。 胡开山关心的道:“咋,戚千户脸色这么差?” “我……无……事!”戚景通调匀呼吸。 胡开山乐了,挠头:“无事便好,不过,至多也就是肾不好,无事的,无事的,来了咱们宁波水寨,你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儿,吃的是大黄鱼,这大黄鱼,已有大夫琢磨过,其性平,能入肝、肾二经,不但治肾,妇人吃了,还能活血哩。” “……” 戚景通保持笑容,这莫不是……传说中的……杀威棒? 幸亏我戚景通弓马娴熟,体魄惊人,否则……这一拳,怕已死了吧。 唐寅面带微笑,看着戚景通,笑容背后,是同情。 被胡开山看重,还很亲密的人,营里也有几个,现在隔三差五在营里的大夫治伤,据说浑身淤青。 戚景通随即乐了:“某与戚千户一见如故,听说……戚千户最擅练兵和水战、布阵,这太妙了,我胡开山是个粗人,你是副千户,这练兵之事,就交给你了,噢,练兵的条例呢……” 说着,他开始往身上摸索,终是从宽大的腰带里,抽出一个油纸包的簿子,他体型大,所以腰带也比别人粗许多,这簿子藏在里头,居然没有违和感。 将油纸包里三层外三层剥开,胡开山显得很郑重:“这是恩公交我的,乃咱们水寨的练兵之法,我仔细钻研,所学却是不精,戚千户,今日我将它传授你,往后,这就交给你了。” 恩公…… 恩师…… 戚景通有点懵。 关系有些乱啊。 右边的肩窝依旧疼的他头皮发麻,抬不起来,他用左手接了,勉强抬起右臂,随手翻阅。 戚景通心里想,练兵之术,哪有这般容易……兵法如水,没有常形,要对症下药,你以为这是诸葛亮,还授什么锦囊…… 他一面说,可一翻开,脸色就变了。 没错…… 练兵的技巧,是真的没有任何经验和技巧可言的。 这确实是戚景通的心得。 因为作为武官,轮到你练什么兵你就得练什么兵…… 可是……可是…… 戚景通风中凌乱起来。 这哪里是练兵之法,这……第一页,是选兵。 什么人适合当兵,什么人不适合。 首要的,当然是穷。 有多穷要多穷,里头,首推义乌人和永康人,里头还具体的分析来了原因,论述了这群从祖宗十八代起,便穷的烧不起灶的光荣历史,已经山民们械斗传统的形成…… 戚景通其实有些失礼,他理当瞄一眼之后,便将东西收了,回去慢慢琢磨,毕竟当着人面,不能久看。 可看了第一页,他就忍不住看第二页。 第二页居然是给养。 书中认为,水兵给养必须充分,宁缺毋滥,朝廷拨发的三千钱粮供给,只需三百人吃用即可,其中还事无巨细的列出清单,要求士兵们保证每日食谷两斤,肉一斤,蔬果一斤,这是最低要求。 戚景通倒吸一口凉气。 这伙食,就算是总兵官豢养的家丁,怕也没有如此待遇吧。 可偏偏,方继藩做了硬性的要求,一两一钱,都不能少,一个士兵若是少了一两米,一两肉,则小旗官连坐,若一旗之中,俱都缺斤少两,则杀百户,若百户治下有近半人少粮,则千户、副千户统统杀了。 当然,最可怜的是军需官,因为无论是哪一个士兵少了粮,都是杀军需官。 戚景通心里一凛。 军中吃空饷和层层克扣之事,可谓屡见不鲜,大家早就习以为常。 却如这般苛刻和细致的军法,却是前所未见。 可细细一想,戚景通很快就能理解其用心了。 无论是千户、百户、旗官,都属于主官,他们要贪墨,势必和军需官同流合污,可在这严厉的军法之下,主官不但有上官监督,军需官岂会不害怕东窗事发,又或者,军需官想要克扣,各旗、各百户以及千户官为了防止掉脑袋,难道会让军需官率性而为。 除非这军中,所有人都沆瀣一气,否则,稍有不慎,就可能有人要人头落地了。 戚景通微微皱眉。 他心里倒是真正佩服胡开山的恩公了。 军法,本就该细致。 何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保证官兵的给养,其实是重中之重,大明的军马,军纪涣散,其根本,不就在于给养出了问题? 朝廷的钱粮,缺斤少两,到了一层层的武官手里,又是层层克扣。 等真正到了士兵手里,一斤粮,有三两就不错。 吃都吃不饱,如何操练? 饥饿的人,操练的狠了,会直接昏厥或者休克的! 因而,为了防止出问题,所以操练也是敷衍了事。 最终,所谓的官兵,就成了一群能勉强混个半饱,不知操练为何物的废物。 这个人……居然有此真知灼见,竟是一眼看穿了,军中最大的弊病。 相比于其他的问题,反而都不是问题了。 就如戚景通自己一样,他打小就可以学习弓马,可谓是闻鸡起舞,可这一切都来源于他出自于武官的家庭,他每日能吃饱喝足,所以操练对他有莫大的好处,不但使他弓马娴熟,而且体魄惊人,也练出了一身的蛮肉。 可寻常士卒呢? 吃都吃不饱,操练两下,就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再多操练一会儿,昏厥和休克都是常有的事,这样的兵,怎么操练? 方继藩…… 这个人……真是不简单啊。 戚景通打起了精神,不敢等闲视之了!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三章:我们回来了 再继续看下去,便是操练纪要了。 这不同于所谓的孙子兵法之类的笼统之法,而是几乎每一个要求细节,都是详尽无比,从号令,至战法,再至行营、武艺、守哨、水战,等等,哪怕是每一个士兵临阵时,都有足够的要求。 这等兵法书,若是读书人看了,只怕要头痛。 因为里头的文字太啰嗦,反复的罗列了该怎么去战斗和赏罚的细节。 不懂行的人,看了也只是嗤之以鼻。 因为操练和打仗这等事,何须如此详细。 可戚景通看来,却是心里骇然。 这……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强兵练兵之法吗? 他不是读书人,同时,他又不是寻常人,他对战争和操练,乃至于大明的士兵,都有深刻的认知。 正因如此,他才察觉到,大明的军制,或许在百年前,曾强极一时,可到如今,早已是腐化和败坏,弊病丛生。 戚景通自觉地自己是孤独的,他看出了太多的问题,可又如何? 他没法儿改,即便当初是在蓬莱水寨,即便当初,他受兵部的青睐,可他也深知,挑选士兵,并非是他能做主,军粮供给,也非他能做主,乃至于,如何奖惩部众,也非他可以一言而断。没有足够的军粮供给,操练就没法加强强度,因为士兵的身体吃不消。而一旦操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士兵们便容易涣散。兵心一散,就游手好闲,到了战时,顺风时尚可一窝蜂冲杀一通,逆风时便是一哄而散。 人最可悲的是,当他看到了问题,无力去改变,所以就将一切,寄望于运气。 当初他带着舰船出了蓬莱水寨,何尝不就是寄望于这运气呢,结果……上天绝不会眷顾没有准备的人。 他继续看到此后,关于士兵作战和水战的阵法,三五人为一队,士兵们各司其职,要求做到,无论多少贼人,士兵们都需保持与自己袍泽之间的协同,甚至提出,擅逞勇者,军法处置。 军法之中,更是严厉:砍伐人树株,作践人田产,烧人屋房,奸淫作盗,割取亡兵的死头,杀被掳的男子,污被掳的妇人,甚至妄杀平民,假称贼级,天理不容,王法不宥者,有犯,决以军法从事抵命,必诛不论。 戚景通身体颤抖。 这……就是自己想要找的强军之法啊。 这里头几乎每一个文字,都在针对明军现有的弊病去纠正,其中规定的所有细节,几乎是为缔造一支新军量身打造。 甚至,有不少练兵之法,从前,竟还出现在自己的脑海中。 当时的自己,也曾幻想过,倘有一日,自己该如何革除弊病。 自然,他深知自己是做不到这些的,这些,不过是一些念头罢了。 他甚至在想,自己若有儿子,一定会将自己多年的想法,告诉自己的儿子。 自己做不到,未必儿子做不到。 可现在…… 没有人可以懂戚景通的心事,唐寅不会懂,文武有别。胡开山不懂,胡开山从前不是武官,不曾真正深入的了解过大明的军制。 戚景通的心底深处,居然露出了悲戚。 此书……就好像专门为自己写的一般。 也是专门,为了大明这腐朽老旧的军制而提出。 戚景通赤红着眼睛,看向唐寅:“按这兵法纪要练兵?” “对,便连选兵,也是用此法。” 瞬间,眼泪便遏制不住的出来。 兵败之后,戚景通没有哭。 贬为副千户,戚景通依旧没有哭。 胡开山一拳砸在他的肩窝上,疼的他龇牙,可他依然没有哭。 可现在,戚景通哭了,噗通一下,他跪在了带着鱼腥的泥地里,如获至宝的抱着练兵纪要,泪洒下来,哽咽道:“戚家世受国恩,至今百二十年,而今北有鞑靼、南有倭寇,这俱为朝廷心腹大患,而诸军……已不堪为战,长此以往,谁来保境安民。而今……而今……终于有救了,有救了啊……我戚景通……咳咳……” 唐寅一脸习惯的看着戚景通。 真的很累啊。 自己的恩师,总有惹人哭的功能。 跟在恩师身边,这样的场景,唐寅见得多了,哭出来就好,没啥。 胡开山却是不落忍,忙是要将戚景通搀扶起,可实际上,却几乎是将戚景通拎起来的。 “莫哭,咱们是汉子,有啥好哭的,士兵们都在那,别让人看了去,丢人。” 戚景通还在抽搐哽咽,带着泪眼:“唐修撰,胡千户,这新建伯……到底是何人……他为何……” “我的恩师……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允文允武,在京师里,人人赞许。”唐寅其实本来想如实的陈述自己的恩师。可很快,这个念头打消了,因为……臣不彰君恶、子不言父过,弟子,岂可腹诽恩师。 戚景通肃然起敬,心里说,自己久再登州和莱州,竟不知天下已出了这样的人物,真是消息闭塞,从前白活了啊。 胡开山忍不住道:“是啊,恩公不只是本事了得,最紧要的,乃是他品德贵重,这一次,我老胡是最佩服的,我胡开山也读过一些度读书人的书,说是一个人,若如美玉一般无暇,那便是谦谦君子,这世上若真有这样的君子,想来,势必就是恩公这般的。” 戚景通心中一凛,不敢小看了。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 他顿时心潮澎湃:“我戚景通不过是粗鄙的武夫,能遇新建伯此等明公,只恨不能一见,今日吾奉旨来此协助唐修撰与胡千户练兵,自当效犬马之劳,若藏私心,人神共诛。” 人有了希望,便觉得浑身都有劲。 胡开山喜笑颜开,一拳又砸在戚景通的肩窝:“好汉子,我就喜欢戚千户这般的直爽。” “……”戚景通双目依旧含泪,眼珠子不动,嘴巴微微鼓起来,像是憋了一口长气,直勾勾的站着,纹丝不动。 “咋了?” 戚景通缓缓的闭上眼睛,依旧还憋着口里的一口气,眼角,泪水在打转,还是一声不吭。 “呀,戚千户,你无事吧。” 呼…… 戚景通终于在确定自己不会被这剧痛,发出嘶声裂肺的痛吼,还能保持着意识的清醒之后,方才长长将这一口气喷出来,他粗重的呼吸,脸色煞白,像是刚从沙场归来,右臂吊在肩上,像不是自己的一般,左手摆摆手:“无事,无事,下一次,换一个胳膊好吗?换左边,右边的……要碎了。” “啥?”胡开山一脸无辜的看着戚景通。 …………………… 戚景通很快就熟悉了这里的环境。 他喜欢这里,看着士兵们吃着肉,吃着鱼,犹如一群少爷兵一般,可操练起来,却很狠,戚景通是绝不肯徇私之人,赏罚分明。 这些士兵们骨子里,有一股狠劲。 不只如此,戚景通还跟着他们出海,他看到唐寅在小舟上,敲着船帮子,而后,他也看到,这一片海域里,生出一股黄潮。 接着,士兵们彼此高呼着,数十艘小海船的人,洒下了一个个渔网。 戚景通也捋着袖子,加入了打渔的行里。 他喜欢吃大黄鱼,尤其爱吃鱼汤,虽然这个时候,对于大黄鱼的烹饪研究,已经进化,人们已经不再喜欢熬汤,而是喜欢清蒸了。倘若是大宗师级别的高人,便如戚景通前日受邀见到的宁波知府温艳生,温知府对黄鱼的研究,已至旁人无法企及的境界,他会将大黄鱼用上好的黄酒浸泡数日,之后慢火煨煮,在鱼腹之中,藏花椒、蒜若干,取出时,趁鱼中热气未散时,取冰黄酒吃下。 可作为入门级吃货,他就享受那一口汤入口的感觉,舒服。 他也爱打大黄鱼,尤其是士兵们一个个拼命下网,个个激动莫名的样子。 戚景通便觉得舒坦,太舒坦了。 他发现,士兵们对于舰船的操作开始越来越熟悉,甚至,有人还会提出船只中需要改进的问题。 他们希望自己的船更快一些,也希望船更坚实一些,而一群花了银子请来的匠人们,总会围绕着舰船,进行修葺和改善。 这一切……都是银子在作祟,许多人家,开始专门收购这里的大黄鱼,将其晒干,再转去其他地方贩卖。一到大船回港时,港口里,便热闹非凡,无数的人,盼望着这艘威风凛凛镇国府号回来,紧接着,水兵们直接下船,稍作休息之后,开始操练。 现在装卸货物的事,已经开始雇佣一些短工来负责了。 不只如此,一个个新型的巨弩,开始搬上了船头。 水兵们会站在港湾处,一次次尝试着操控这巨弩。 戚景通百思不得其解,这巨弩……和别处不同啊。 每当他抱有疑问的时候,胡开山会亲昵的一拳砸在他的右肩上,亲热道:“你会明白的,嗯,很快就会明白这巨弩的作用了。” 半月之后。 大船出港。 水兵们格外的兴奋,一个个清早操练时,嗷嗷的叫。 他们的双目里,散发着贪婪。 正文 第四百五十四章:大功告成 穷了祖宗十八辈子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贪婪。 为了对付那巨鱼,他们一个个磨刀霍霍,有人做着梦,都想着将那巨鱼宰了,换来银子。 其实胡开山很不忍心告诉戚景通真相。 毕竟,他知道戚景通是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他对银子不甚感兴趣,他满心想着杀贼立功。 这样的人,用财帛是不能动他的心的。 可水兵们却是大俗人,一个个咬牙切齿,乃至于在营中的弓马练习,那箭靶子上,画着的也是一个大鱼然后喷泉的形象。 一声号令,全员登船,补给什么的都是管够,接着唐寅升座,胡开山和戚景通分立两侧,舵舱来报:“修撰,舵舱预备完毕。” “修撰,铁锚已升。” “修撰,风帆已升。” “修撰,水舱预备完毕。” “修撰,兵库点验完毕。” “修撰,粮库点验完毕。” “修撰,全员点验,二百九十四人俱到。” 现在,这些穷逼……,这些镇国府水师精兵们,已有了一点儿模样。 一张张杀气腾腾的脸,双目如炬。 戚景通有一种错觉…… 这些人……到底靠什么,永远都保持着一股子昂扬的士气。 这种斗志,是在蓬莱水寨,乃至于其他各军中,都是看不到的,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心理,海上艰苦,风浪大,水寨的人,一听说要出海,理应一片哀嚎才是,咋看着……像是土匪出巢呢? 唐寅取了案牍上签筒的一枚签令,摔下:“入海,向东……五十里!” 一名百户官捡起了签令,匆匆而且,随即,号令传出,号角连连。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徐徐驶出港湾,迈入大洋深处。 戚景通激动的又有些想要热泪盈眶了。 他出过很多次海,在蓬莱水寨,可没有一次,像在这里这般,能感受到那一股从上至下的热情。 胡开山追了出来,咧嘴道:“老戚……” 戚景通打了个冷战,身子一避。 果然,胡开山一拳已朝他肩窝砸来。 这一次,拳风破空,与戚景通擦身而过,戚景通还是冷汗淋淋。 胡开山收了拳,便笑了:“诶呀,你看我这记性,又是忘了,下次一定记着,绝不动手动脚。” “……” “胡千户,今日猎大鱼?”戚景通看着胡开山。 一说到了大鱼。 胡开山抬头,露出了惆怅之色。 他永远记得,大鱼带给他的耻辱。 太狼狈了。 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 胡开山沉默的看着桅杆上猎猎的旗帜:“是啊,猎他*的。” 戚景通道:“胡千户,似乎……” “别说了,到时你自会明白。” 戚景通是无法理解胡开山。 船向东行驶了一日,像是寻觅什么,随即,他们又开始向西巡游,提着望远镜的水手们在各处不断的观察。 就这样枯燥的到了第三日,突然,有水手雀跃道:“巨鱼,巨鱼,东北角……在东北角。” 他一声咧咧。 整艘船顿时炸了。 嗷嗷叫的穷逼,不,大明镇国府水师精锐们,个个从各舱里窜了出来。 “示警,示警!” 因为是在傍晚时分,天色昏暗,于是,一个冲天炮直接刺啦一声放出,发出了响动,接着,那冲天炮嗖的飞向了半空,最后绽放出璀璨的烟火。 唐寅已匆匆和胡开山带着几个亲卫出现在了甲板。 他拿起了望远镜,只看了看,确定了是巨鱼。 因为太明显了。 此等巨鱼或许是因为过于庞大,以至于在海中几乎没有天敌,所以很是风骚,肆无忌惮的在海面喷着泉水,就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它的存在一般。 嚣张! 胡开山眼里放光。 那此前后被枯燥的海上漂泊而懒洋洋的水兵们,现在个个精神百倍,龙精虎猛。 他们不怕死,怕穷! 戚景通兴冲冲的道:“我看看,我看看是啥。” 胡开山将望远镜给他。 戚景通很想知道,大鱼是啥样子。 有了捕捞大黄鱼的经验,他对捕鱼,也开始有了心得。 于是他抬起了望远镜。 然后,他看到了那放大倍数的镜片之后,那几乎镜片里无法完全显现的庞大身躯,还有……那自身体里喷出来的泉水…… 戚景通吓尿了。 他沉默了很久,不说话。 “你奶奶个嘴!”戚景通忍不住低声咒骂。 一群疯子啊。 那鱼,只怕不比船小多少吧。 好好的大黄鱼,不去捞,你们来惹这东西…… *的智障! 唐寅大呼:“预备战斗,撤下副帆。” “预备弓弩!” “各舱预备!” 呼啦啦,整个舰船里的水兵们,一个个激动莫名的开始进入各自的岗位。 上一次,总结到了许多的经验,虽然吃了大亏,可这一次,他们心里有了第二底了。 预定在船舷的巨弩已经预备。 这巨弩比从前更大,从火柴棒,升级成了两根火柴棒。 为了将这加强版火柴棒射出,匠人们花费了许多功夫。 这巨弩,没有四人,都无法操纵。 看着所有人精神奕奕的各自做好了准备,甚至还有人预备好了长杆,有人开始撤下副帆,船开始转舵,朝向那涌泉的方向,那下头加固了的船底,犹如裁刀,切开了水浪,银色的浪花,拍打在船身上,胡开山已取了一根一张多长的钢矛,这钢矛极长,锋利无比,因为通体钢铁,甚是沉重。 可胡开山却不以为然,双手死死的擎矛,死死的凝视着远处。 “无关人等,撤回船舱!” 戚景通没有走,唐寅却是乖乖回他的船舱了,他觉得自己除了吟诗助兴之外,实在没有其他才能,还是不碍事的好。 “弓弩就位!” 胡开山赤红着眼,道:“再靠近一些,都机灵一点,机灵一点。” 大船继续靠近。 那巨鱼已越来越清晰。 戚景通心里发寒,他突然觉得此前对镇国府备倭卫的一切幻想都被现实无情的打破了。 这群混账……真是一群疯子啊。 胡开山磨着牙。 一切就绪。 那庞然大物,相距几乎不过数十丈。 而根据大家对这庞然大物习性的了解。 巨鱼对于任何即将到来的风险,似乎都没有警惕。 大船越来越近,几架弓弩瞄准它,几乎没有任何的压力,毕竟体型过于巨大。 “射!” 胡开山发出了大吼。 刹那之间,数枚弩箭射出,朝着巨雨而去。 这弩箭不但粗壮了不少,箭头,是三叉戟的造型,两侧有专门的倒勾,而其后,则是长索,长索与船上连接起来,随着弩箭一齐没入巨鱼的身体。 “稳住!” 在射出之后,帆布同时撤下,舵手死死的掌住舵,其余人全数扶住船舷。 两根钢铁般的弩箭,没入巨鱼的身体。 巨鱼开始在海中翻滚,这一次,似乎受创不轻,血水在海中涌出来,巨鱼不断的挣扎,卷起惊涛骇浪,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犹如巨浪中的小舟,在海中摇曳。 可是那弩箭的倒勾,显然已死死的卡住了它的骨肉,它越挣扎,那剧烈的疼痛,却是更甚,巨鱼没头苍蝇一般,开始游弋,在弩箭的末端,与传递连接的缆绳,则几乎是拖拽着威风凛凛镇国公号随着巨鱼前行。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不断的来回晃动,船上的人死死的抓住一切能抓住的东西,大浪漫过了甲板,扑面而来,而此时,舵手必须随时调整船的方向,否则,船被巨鱼拖拽的情况之下,一个不好,船身就极有可能倾覆。 每一个人,比之第一次猎杀巨鱼时,都冷静了不少。 所有人必须各司其职,尤其是在这一刻,稍有任何疏忽,都可能前功尽弃。 “巨鱼朝我们来了。“ 果然……不断受创,又无法逃脱,浑身是血的巨鱼似乎疯了一般,翻滚着,朝大船而来。 “转舵,转舵!” 其实不需下令,舵手便已疯狂的开始转向了。 而此时,轰隆一声,船上的所有人都颤了颤,似乎巨鱼撞到了船底。 所有人闷哼一声,可这力量,显然在巨鱼已遭受重创之后,并没有他们原先所预料的那般猛烈。 愤怒的胡开山,居然在此时,狠狠的朝船下甩出了钢矛。 那钢矛顺势,直没巨鱼。 巨鱼开始发出了哀鸣,依旧还是不甘的在海中翻滚着,无数的血水,涌出来,船底已彻底的染为了红色。 浓重的血腥,令人几乎想要呕吐。 船上的水手们,在船身稍稍稳定之后,纷纷投出了枪矛。 每一个人,都是热血沸腾,眼里发红,没有人畏惧,没有人胆怯。 在他们的家乡,胆怯或者躲在别人身后的人,是生生世世都被人瞧不起的,勇敢的人,才能获得人们的尊敬。 而在水寨里,这样的传统继承了下来。 无数的枪矛投出,而舵手却已趁此机会,在这千钧一发之间,调转了船头,顺着巨鱼产生的巨浪,徐徐的后退,避免了与巨鱼的短兵交接。 可那两根与射入巨鱼身体里的弩箭的绳索,依旧在巨鱼和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之间彼此相连。 巨鱼与船之间每一次的的晃动,都持续的,给巨鱼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正文 第四百五十五章:满载而归 巨鱼在水中疯狂的翻滚着,大浪翻滚,浪头不断的敲击着威风凛凛镇国公号。 船上的人,在经历了紧张之后,渐渐开始冷静下来。 水兵们待船一稳,便飞出钢矛,有人兴奋的弄出火铳,砰的一声,烟火腾腾,硝烟弥漫。 对于这样的智障,若不是现在没时间招呼,胡开山恨不得砸烂他的狗头。 舵手已越来越冷静,他对此,已开始习以为常。 每一个人,开始各司其职起来。 热情过后,是一种疲倦之后的喜悦。 等到那巨鱼,终于挣扎的幅度越来越轻,所有人长长的松了口气。 有人探出了船舷,去看那传递漂浮而起的鱼尸。 那黑白相间的尸首,令所有人瞠目结舌。 胡开山发出爽朗的大笑:“哈哈哈哈……” 唐寅从船舱里钻了出来:“死了吗,死了吗?” 方才那船一阵的摇晃,实是够呛,好几次,唐寅都以为自己死定了。 而现在,海水又归于平静,嗷嗷叫的水兵们,想要放下缆绳,将那巨鱼捞上来。 他们时刻保持着热情,永远都是精力充沛,胡开山毫不客气的拎起了一个家伙,朝他咆哮:“天知道还有没有死尽,这么急着下去赶死吗?就算是死了,咱们的船,放的下这鱼尸吗? “……” 可怜的水兵被悬在半空,两腿在半空乱蹬,最重要的是,他还得面对胡开山十几日没刷牙的口臭,还有那四溅的吐沫。 “卑下知……知错了。” “滚回自己的岗位去,他娘的,立即返航,将这巨鱼,拖回去,将风帆给老子扯满了,检查一下船上各处毁坏了什么!” 胡开山是这些穷鬼的克星,往往大吼一声,嗷嗷叫,张牙舞爪的穷逼们便安静了,从老虎成了病猫,世界就清净了。 众人诶哟诶哟的开始拉着缆绳扯起了风帆,有人冲入了底舱,检查船只的损毁情况,底舱的人开始预备抛弃压舱石。 穷逼们迎着海风,个个满面贼笑,就像自己的老娘嫁人一般,美滋滋的咂嘴。 猎猎的威风凛凛镇国公的黑底旗帜,此时在这黄昏之下,它迎风招展,万丈霞光的天穹和碧蓝的海水之间,显得格外的耀眼。 攀上桅杆的水手不耐烦的驱散了想要停落的海鸥,一面打着旗帜。 下头的水手们收着缆绳。 胡开山扑哧扑哧的让人取了淡水洗了把脸,方才情急之下,发簪不知掉去了哪里,披头散发的,他用湿淋淋的手往头上向上一抹,顿时,长发后扬,竟有几分小马哥般的风采。虽然……他比较丑。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戚景通激动起来。 他恍然大悟,一切都明白了。 他眼里放着光。 方才,在经历了一场生死劫之后,他顿时醒悟了什么。 他激动的看着唐寅,再看看胡开山。 胡开山一甩长发,湿漉漉的长发在海风的吹拂之下乱飞:“明白了啥?” “捕鱼,也是新建伯的授意吧?” 胡开山和唐寅对视一眼。 想了想,好像是的,至少恩师……确实修书来了,让他们想方设法,捕杀巨鱼! 戚景通激动的道:“兵法之中,首要的乃是实战,操练固然有用,可若无实战应变的方法,纵使兵练得再好,遇到那凶残的倭寇,却也未必可以做到百战百胜。这捕捞巨鱼,与巨鱼搏斗,正是实战啊,锻炼的,正是备倭卫上下在万分紧急之下,操纵船只的水平,让将士们时时刻刻,保持着作战的紧张,人就是如此,第一次遇到了凶险,容易慌张失措,可遇的多了,自然也便不将其当一回事了。新建伯……神鬼莫测,运筹帷幄,处处都带着心机,我明白了,统统都明白了。巨鱼,我们可将其视为倭贼的舰船,我们不断的于之搏斗,与之死战,唯有如此,方才可练出百战强兵,卑下真是佩服,实是太佩服了,我自称自己熟悉兵法,弓马娴熟,其实却不及新建伯万一。” 胡开山一脸智障的看着他。 看他高兴坏了的样子,觉得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可随即,见他说的绘声绘色,居然也有几分信了。 他虎躯一震,心里不禁想,莫非…… 他倒吸一口凉气。 “老唐,我觉得靠谱,恩公的本意,或许真不是为了银子。” “……”唐寅憋红着脸,见二人都期盼的看着自己,他呼出一口长气:“恩师行事,自有其用意,他……岂会在乎区区财帛,既然他吩咐我们捕巨鱼,自然会有其深意。” 得到了唐寅准确的回答。 戚景通跪了。 他真的跪了。 这辈子,从没有如此佩服一个人。 自己一辈子的感悟,都不及人家信手捏来的周密谋划。 此刻,他胸膛里有一团火,在燃烧,火焰高涨,窜动着,那火焰,生生不息。 “回航………” “回航!” 水兵们用激动的声音,不断的接力:“回航!” “回航!” 带着几分残破的威风凛凛镇国公向西,一路向西。 后日拂晓,大船回港。 这一次带回来的,不是满仓的大黄鱼。 而是…… 无数人出现在了港口,翘首以盼。 这一次出航时间比较长,许多借此牟利的人,都等待不及了。 而此时,人们察觉了什么。 大船之后,似乎一座小山,在水中浮动。 人群像是炸开了一般。 是巨鱼。 巨鱼! 无数人奔走相告,数不清的宁波人,纷纷涌来,想要一睹风采。 那巨鱼解开了绳索,根本不需搬运直接随着潮汐,便被冲到了沙滩上。 无数人骇然的看着这巨大的鱼,此鱼,即便是放在鲸中,也称的上是巨大了。等它冲上了海滩之后,当人们看清了它的全貌时,连水兵们都吓尿了。 原来他们捕杀的,竟是这样的庞然大物。 此鲸长十四丈,这已经相当于二十人的身高,大致的估算,其重量,只怕在三十万斤上下。 三十万斤啊…… 水兵沿着鲸鱼,围成了人墙,这是他们的,谁也别想趁机揩油,偷偷割了鲸肉走。 片刻之后,便有宁波府的差役们分开议论纷纷的人群,随后,头戴翅帽,穿着簇新钦赐飞鱼服的知府温艳生带着一干属官到了。 听说捕到了大鱼,温艳生很感兴趣,居然肚子有点不太争气,可兴冲冲的一到,方知竟不是大黄鱼。 他咳嗽一声,摆出了知府大人的威仪,围着鱼尸足足转了一圈,觉得甚是腥臭,心里不禁嘀咕:“这……能吃?” 顾不得这腥臭,见唐寅来了,二人相互见礼,看着四周人声鼎沸的人群,温艳生不禁感慨:“此鱼真是吓煞人了,只是不知,该当如何处置。” “先炼鱼油,恩师吩咐过的,其余的肉,分而割之,毕竟是肉,不吃可惜了。至于骸骨,恩师有吩咐,要命船遇至京师。” 温艳生乐了:“如此甚好,老夫……倒是可以先尝一尝看,是啊,毕竟是肉,不然可惜了,不过此肉,远远闻之,甚为腥臭,需用作料掩其味的好,不急,不急,需赶紧炼油,这鱼尸甚大,不妨就地炼油吧。” 炼油很简单,直接割取鲸鱼的油脂,架上铁锅,烧起来熬油即可,等熬的差不多了,任其冷却,这鲸油便算是成了。 这是方继藩教的。 恩师真是什么都懂啊。 不过……唐寅却已是习惯了。 三百多个嗷嗷叫的水兵,各自取刀,也顾不得出海回来的疲惫,提着竹筐,割取油脂和鲸肉,肉的话,直接就地兜售。 这肉也有十几万斤,五文钱一斤,爱买不买。 五文钱比之黄鱼的价格,是高了不少。 可现在,宁波府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人们开始恢复了安定,何况,如此巨鱼,人们倒还真想尝一尝这肉,买的人不少,有不少人倒愿意多买一些,这是他们的经验之谈,在这里买的鱼,到了别处一转手,总是有利可图。 一时之间,这港口处,除了围看之人,还有不少人来回的挑着扁担和箩筐,将一担担肉直接挑走。 甚至是那还未流尽的鲸血,也有嗷嗷叫的水兵拿着盆子一盆盆的装着,毕竟……巨鱼浑身都是宝,这全身上下,总会有用,先装起来,说不准,它能吃,能入药呢? 人们总是爱吃稀罕物,而这巨鱼,再稀罕不过了,许多人低声窃窃私语,认为这巨鱼定是大为滋补之物,因而,许多人动心,想要买回去尝尝。 唐寅背着手,与知府温艳生谈笑风生,温艳生时不时的看着那慢慢的被人剥皮拆骨的巨鲸,面带着微笑:“此鱼甚伟,本官倒也想尝一尝了,不妨如此,待会本官奉上一锭银子,唐修撰,到时送一担肉至廨舍来,如何?” 唐寅道:“怎么好收温公的银两,君子之交淡如水,待会儿伯虎便命人送去便是。” 温艳生只微微一笑,倒是没有拒绝,他倒不贪这几斤肉,而在于,没有必要为了几斤肉,继续纠缠着该不该银子的事,毕竟……大家都是斯文人啊。 正文 第四百五十六章:海上巨利 一锅锅的鲸油熬制出来。 很快大家就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没有足够的水桶装油。 水兵们不在乎,拿出自己的洗脸盆和洗脚盆,可还是远远不够。 本着绝对不浪费的原则。 水兵们开始四处去借桶。 好在宁波人对于备倭卫,是心存感激的。 这一场灾殃能够熬过来,全靠备倭卫的大黄鱼,是人都明白,这大黄鱼即便卖十文二十文,也依旧不愁销量,却依旧以十文相售,自是存着救人之人。 许多人因此而活下来。 人都有一种朴质的观念,你救了我,便是于我有恩,这恩情或许我还不了,可要借桶,却是小意思。 许多人风风火火的将自己家的脚盆、脸盆、浴盆以及水桶搬来,这沙滩上,无数的盆子堆砌如山。 一锅锅油,足有近十万斤,在烧热冷却之后,放入了盆里,便渐渐开始凝固起来。 唐寅照着恩师的方法,取了几勺油,插上了灯芯,随即命人取了火折子点着。 温艳生还舍不得走,他这辈子,自从这备倭卫来了,也算是越来越见多识广了。 原以为,这油是吃的。 还忍不住流了点涎水,结果看唐寅用其做蜡,心底不由失望,将涎水吞了回去,别糟践了。 那灯芯燃起,发出亮光。 光亮比寻常的烛火,要亮许多。 温艳生是读书人,读书人最爱晚上看书,一看这亮光,乐了:“这灯挺亮的。” 二人已回到了水寨,三两的鲸油,就这么点着,房里通亮,二人寒暄了老一会儿,温艳生忍不住去看那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鲸油,点了这么久,居然几乎肉眼看不到损耗的痕迹。” 寻常的蜡烛,一个时辰,大抵一根就没了,而这鲸油…… “这是宝物啊。”温艳生眉飞色舞道:“近十万斤油,却不知可制多少蜡烛,竟可燃这么久,吾辈读书人,夜里要读书人,有此物,事半功倍。” 唐寅心里也震撼。 照明在这个时代,可是极奢侈的事,读书人晚上才点蜡烛,一般的人,夜里哪里舍得,一方面是蜡烛贵,其次是蜡烛不经烧,且只是豆蔻之光,不但费眼,且还不够亮。 现在有了此鲸油,谁还肯用那寻常的蜡烛。 “一头巨鱼,便可熬制这么多的油,若如此,多捕捞一些,这每年可产多少?这真是好东西啊。” 温艳生啧啧称赞。 唐寅心里也很震撼,照这样算来,二两油,竟可燃烧五个时辰,足够寻常人家用四五日了,而一斤十六两,二两成一烛,一斤便是八只蜡烛,十万斤的油,便是蜡烛近百万,这还只是一头鲸,若是一月下来,多捕捞一些,即便这蜡烛只卖一两文钱,也是可怕的数字。 当然,备倭卫不必自己制蜡,直接将这些鲸油卖掉即可,只怕有的是的人肯代为制蜡,这一年下来,获利无数啊。 现在备倭卫才一艘船呢,倘若更多呢? ………… 正午。 温艳生就已忙碌开了。 一担鲸肉直接送到了廨舍。 他愉快的先命人煮熟了一块,放了些许盐,一吃,又鱼腥,温艳生摇了摇头,不过这鲸肉,却又不似鱼肉,反而带着一股子……牛肉的嚼劲。 一旁的长随看着知府。 温艳生想说竟和牛肉相似,刚要开口,又谨慎的咽了回去,牛肉虽只要有官府的文书,也可宰杀,可因为牛是耕种的好帮手,因而人们对于吃牛肉的行为,是或多或少反感的,自己乃堂堂父母官,还是不提牛肉的好。 “此肉嫩而有筋,肉质是不错,唯独有鱼腥气,甚为遗憾啊。”他笑了笑,其实……他挺怀念数年前,自己曾吃过的一次牛肉,那真是值得怀念的日子啊,味道真是不错,可惜,即便是他,能吃到牛肉,也是一件奢侈的事,他继续道:“不过若能掩其鱼腥,势必是美味佳肴,这样吧……” 想了想,他转动着手里的筷子,面上带着自信的从容,徐徐道:“此肉以后不要清蒸和炖汤了,要干炒,先放热油,待热油沸腾,再置花椒、酱料、葱姜等物,当然,只适量放少许,放多了,却又失其味了。炒熟之后,先别急着上锅,放一小把芹菜,点两滴陈醋,翻炒一二,随即上锅,且去试试吧。” 廨舍里的厨子,都是劳役,一般是官府征募的,或是给官员们抬轿,或是在厨中帮佣,或是为其开道,若是惨一点的,则是苦役。因而在厨里的劳役,其实是最清闲的,吃的好,只负责官员的三餐,舒舒服服,可在知府衙门里做厨子,却不免有些糟糕了。 知府的花样太多了,隔三差五一个新的菜色,而且说的头头是道,花样翻新,这令那厨子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够用。 待按温艳生的方法烹饪出了干炒的鲸肉,温艳生取了筷子尝了尝,顿时,眉开眼笑:“此乃佳肴也,嫩滑又带着筋道,很是爽口,好好好,今后就按此法烹饪。” 今日只这干炒鲸肉下饭,味道出奇的好,舒服的拍着自己的肚皮,让人斟了一口香茶:“往后咱们宁波府上下有口福了,三五文钱一斤的肉,一文钱一斤的鱼,这都到哪儿找去? “老爷,你说,捕了这么大的鱼,若是此时,老爷上奏,报一个祥瑞,这岂不又是大功一件?” 温艳生沉默了片刻,摇头:“这功和老夫没关系,这是人家的功劳,要报祥瑞也好,要献宝也好,这都是唐修撰的事,老夫只负责吃,这功劳,却不必去揽,他是年轻人,和老夫不同,老夫年纪大了,功名利禄之心,早就淡了,能为官一任,做这父母官,做到不贪不占,勉强能为百姓们做一些主,每日还能变着花样,吃这么多山珍海味,就已知足了,功劳………不要,不要也罢。” 说着愉快的哼起小曲儿。 ……………… 在得知鲸油可制蜡烛,而且还是最上等的蜡烛之后,几乎所有的鲸油,很快就被人抢购一空。 卖肉和油的银子,一次,竟有八千两。 这是何其恐怖的数字,这才来回一趟啊。 唐寅没见过这么多银子,自己把自己吓死了,一边针对这一次捕巨鱼,命匠人们改良捕鱼的弓弩,一面让人对船体进行加固,同时,他决心订制新船。 剩余的银子,自然是直接犒劳官兵。 水兵们得了银子,个个喜笑颜开,更加精力充沛了,一个个嗷嗷叫着要去捕鲸,这一趟,可是人人七八两银子啊,可比捕黄鱼赏钱更丰厚,一月多捕几头,数十两银子就到手了。 这些不怕死的家伙,只要有钱,什么事都敢做,个个主动请缨,都是不肯落后于人。 唐寅则关起门来,修了一封奏疏和书信,连同着那巨鲸的骨架,命人火速运输。 从宁波运输货物去京师,若是先用海船走一段海路,将其送至杭州,随即再由杭州漕运从运河将其送入京,快一些的话,二十多天就可以到。 这备倭卫,已开始渐渐步入正轨了。 现在最缺的,反而是船,若是没有新船,就没法儿扩充兵员,只是要造船,所花费的时日,却是不少,这也是唐寅最烦恼的地方。 ……………… 一场剿倭的溃败,令兵部抬不起头来。 马文升最近不太蹦跶了。 可此时,太子殿下却是连上奏疏,当然,这奏疏是方继藩一道上奏的,两个人搜肠刮肚,说实话,他们实在不是写奏疏的材料,大眼瞪小眼,看了老半天,方继藩一拍案:“有了,按三宝太监当初上书的写。” “啥,你还认得三宝太监?”朱厚照趴在案牍上。 方继藩鄙视他,随即念起了文皇帝驾崩之后,仁宗皇帝登基,欲停止下西洋时,三宝太监郑和愤而上书的话:“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一旦他国之君夺得西洋,华夏危矣。我国船队战无不胜,可用之扩大经商,制伏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 “三宝太监说过这些话?”朱厚照趴在案牍上,开始抄写。 方继藩道:“说过。” “噢。” 方继藩又添了一句:“汪洋之上,有鱼无数,此为肉也,食之不尽,若进行捕捞,上可纾解朝廷无粮窘境,又可使百姓们满足口腹之欲,此一举两得。” 朱厚照又颔首点头:“说的很好,不过……” 朱厚照停了笔杆子:“老方,为了将兵部剩余的几艘海船抢来咱们镇国府,我们是不是有点无所不用其极了一些,不如本宫直接向父皇索要便是。” 方继藩似笑非笑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觉得自己自尊心受了刺激:“咋就要不到了,本宫是父皇的儿子啊,亲的。” 方继藩摆手:“臣知道,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正因为是亲儿子,殿下还能活到现在,否则……” “否则什么?”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否则,你又不是陛下儿子,又没脑疾,陛下虽宽厚,却只怕也已死了一百次了,臣说话有些耿直,不要介意。” 正文 五更已毕 求月票 先感谢逍遥狂傲同学,又打赏了一个盟主,真的很感谢。 其次,老虎看了下数据,短短两个月,居然已经一百三十三万字了,吓死了,老虎自己都想不到,居然老虎更新这么猛。 书的质量如何,老虎就不说了,每一个人物,都是经过了推敲,每一段剧情,所需的资料,也需整理,不敢说百分百靠谱,却也尽力而为了。 这是巨大的工作量,一路写到现在,老虎自己都佩服自己。 上个月,月票总榜第十一名,只差一点点,就进入前十。 这月,依旧还是在十名之外徘徊。 进入前十,很难。 这是真心话,可老虎还是想试试,毕竟人没有梦想,和咸鱼有啥区别呢? 其实,老虎就是书里的那些水兵,穷了十八辈子,缺月票,来吧,大兄弟,赶紧手抖一下,投票了。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七章:帝心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沉思了很久,突然乐了:“这话虽不爱听,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朱厚照对此,似乎并不在乎:“或许,正因为我是父皇的儿子,所以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我若是别人的儿子,就不会如此了。由此可见,问题的根本,出在父皇,子不教,父之过也,怪不得本宫。” 他有唾面自干的本能。 美滋滋的将奏疏写完,随即取出自己雕刻的镇国公印,让刘瑾取了印泥,他是个极细腻的人,这镇国公印,还有专门的防伪标识,细细的检查一番,随即啪的一下,盖在了奏疏上,将奏疏交给刘瑾道:“递通政司去。” 刘瑾忙是小鸡啄米似得颔首点头,抱着奏疏去了。 如从前一般,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便动身,打马去西山,近来西山的生员们骑射已经学的少了一些,在明伦堂里读书的时间多了一些。因为……明年便是弘治十五年,会试在即,以刘杰为首的一批举人,即将开始一轮新的冲刺。 此次科举,对于西山书院而言,极为关键。 即便是王守仁、刘文善、江臣,都不敢怠慢,他们认为,这是新学的关键。 新学能否推行,本质在于,它必须证明自己也有向朝廷输送人才的能力,倘若不能输送人才,那么再有道理的学问,也不过和大明无数学派,如洛学一般,最终不过昙花一现,成为一群失意文人的玩具罢了。 为了应对明年的春闱,刘文善和江臣几乎下了值,便来讲经,对所有举人,都要求一日作八股一篇。 朱厚照嚷嚷着这是在教书呆子,不可,不可,却没有人理会朱厚照,这不是玩笑事,事关重大。 大明,有它的游戏规则,打破规则,需要无数人头破血流,更可能引发党政朝廷的动荡。唐时的牛李党争与宋时的新旧党争,乃是前车之鉴。 因而,那就利用规则,直接为朝廷输才。 朝鲜王在此学习已有两个月,他似乎对此乐在其中,每日跟着大家读书,竟是极认真。 李怿喜欢西山书院的环境,当然……他更爱西山书院的伙食。 这里的猪肉很好吃,土豆泥别有一番风味,还有红薯,有西瓜,有梅子,这些,即便是号称朝鲜宗室,其实在朝鲜国,都是吃不着的。 每次捧着碗吃完了一顿饭,他便抹了抹口里的油星,发出了感慨:“真得劲儿!” 前些日子,飞马送来的大黄鱼,方继藩也让西山尝了尝,只是大黄鱼少,几条大鱼,熬了一大锅汤,李怿吃的不亦乐乎,因吃的急,嘴里竟生了泡。 看着这家伙如豚啃食的样子,王守仁很无言,因为吃相太差,实在有碍观瞻,作为师公,难免私下里叫去问一问:“殿下平时在朝鲜吃啥?” “冷面。” 冷……面……是啥…… “就这个?” “酱菜。” 王守仁:“……” “还有打糕!” “……” “还有呢?” 李怿不吭声。 王守仁理解了,道:“噢,食不言、寝不语,往后就食时,不要窸窸窣窣。” “中!”李怿忙不迭的颔首点头。 ……………… 弘治皇帝大抵看过了一眼号称镇国公朱厚照的奏疏,他沉默了片刻,从前,对于大海了解不深,而今,因为大量的渔产,以及下西洋,使他渐渐开始尝试着去了解那汪洋大海,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许多事,不是靠讲大道理就可以遏制人的欲望的。 就如镇国府备倭卫前些日子被恩准打渔,朝中诸公,没一个人敢提出反对。 即便是严守海禁,信奉片板不得下海的大臣,也一句话都不敢说。 鱼是何物,是粮啊,大量的渔产,意味着紧缺的粮食,将得到纾解,谁敢禁绝备倭卫打渔,难道不怕江南军民们用吐沫喷死吗? 弘治皇帝仔细咀嚼着奏疏中的话:“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之于海……” 说到危险时,弘治皇帝眼角不禁扫了一眼下头的兵部尚书马文升。 马文升埋着头,他已习惯别人奇怪的眼神了。 所以,他不做声。 弘治皇帝将奏疏放下:“太子……和方继藩……这是向朕讨债来了啊,他们想要船,兵部……在蓬莱水寨,还有四艘海船吧。” “陛下……”马文升愣了一下,道:“此四艘船,乃是蓬莱水寨,仅有的舰船了,若蓬莱水寨无此船,一旦倭寇来袭……” 说到倭寇来袭时,马文升就有一种羞愧感。 输的太彻底了。 所谓精兵强将,还有如此巨船,居然不堪一击。 弘治皇帝手指头磕着案牍:“是啊,蓬莱水寨,不可无船,可蓬莱水寨,有船又如何?” 马文升一点脾气都没有,拜下:“臣万死。” “不是你的责任。”弘治皇帝道:“若是你一人之责,倒还好办,可朕朕罢黜了你,事情就可以解决吗?诶,这是列祖列宗们的疏忽啊,朕也责无旁贷,可是,朕有错,朕能罢黜自己吗?” 顿了顿:“财富取之于海,自海中牟取财富,这是镇国府备倭卫的事,他们现在专司打渔,指望他们备倭,怕是不成了,蓬莱水寨,重新整肃吧,再选精兵良将……要自海中牟取财富,就不得忽视海中的危险,这是蓬莱水寨的职责,也是你兵部和朕的职责。这船……宁波水寨想要,那就匀两艘去,不过不是现在,方继藩说唐寅能打着巨鱼,朕很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吹嘘。” 沉默了片刻。 弘治皇帝心里还有点儿怄气,憋着一股子气又发不出,忍不住手点着马文升:“你呀……”这话却随即戛然而止,弘治皇帝摇了摇头,终究还是不忍数落下去。 马文升想哭,这兵部尚书,他是真的不想干了,一点滋味都没有,诚惶诚恐道,只好继续说着车轱辘话:“臣万死。” “还有那徐经,至今没有音讯,朕看……”弘治皇帝道:“现在只怕已葬身鱼腹了吧,诶,真是可惜了一个青年俊彦,兵部要想办法,重新摸索出航路,下西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臣万……不,臣遵旨。”马文升委屈巴巴的道。 “起来吧。”弘治皇帝心又软了:“朕说过,这不是你的疏失,你尽忠职守便是,不必惶恐。” 弘治皇帝说罢,吁了口气。 倒是一旁的刘健道:“陛下。” 弘治皇帝颔首。 刘健道:“明年春闱,按祖宗成法,也要开始了,不知陛下何时昭告天下,如此,读书人也可早做准备。” 何止是读书人要早做准备,便是刘健也磨刀霍霍啊。 自己的儿子,乃是举人,虽说赐了爵,可作为刘家的后人,怎么能不考一考。 若能金榜题名,刘家便是一门两进士,这是何等荣耀的事。 刘健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沉默良久,手抚着案牍,徐徐道:“是啊,也该要昭告天下了,这是读书人们最盼望的事。” 他想了想,一字一句道:“朕念,你们记下。” 立即有招待翰林提笔,在角落里预备记录。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膺天命、承祖宗列圣之统一,以临天下,于兹十有五年,夙夜兢兢,思弘化理,非法诸古而不可然。尝考之前代继统之君,守成称贤莫盛于夏之启、商之中宗高宗、周之成康、之数君者,治绩之美具在方策,果何道以致之。近世儒者之论,谓圣王以求任辅相为先,又谓君之圣者以辨君子与小人,数君之致治也,其亦有藉于是耶。 在此顿了顿,弘治皇帝居然觉得自己眼角有些湿润,当他道出夙夜兢兢时,竟觉得是发自肺腑,他太疲倦了,只希望如人们常说的一样,能有一日,可以众正盈朝,无数能臣成为自己的左右臂膀,至少……可以分担一些自己的巨大压力。 他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孤独感,他在想,或许了,夏启和周朝的成康这样的贤君,也一定如自己这般吧。 他继续道:“且辅相之贤否、君子小人之情状,未易知也。兹欲简贤为辅,用君子不惑于小人,将安所据耶,天下之务固非一端,以今日之所急者言之,若礼乐教化、若选才课绩,征赋之法,兵刑之令,皆斟酌于古然行之,既久不能无弊焉。袪其弊而救之,欲化行政举如祖宗创制之初,比隆前代何施何为而得其道邪。朕求良策,于是开科举,择佳期于弘治十五年春!” 刘健不由错愕的抬眸,看着弘治皇帝。 马文升也惊讶的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天下之务固非一端,以今日之所急者言之,若礼乐教化、若选才课绩,征赋之法,兵刑之令,皆斟酌于古然行之,既久不能无弊焉。袪其弊而救之,欲化行政举如祖宗创制之初,比隆前代何施何为而得其道邪……” 他们是弘治皇帝的肱骨之臣,显然最诧异的,乃是这一句话。 这话的意思是,天下的事有很多,就以今日而言,朝廷最急迫的事,有选才、有教化、有刑法、有赋税,这些急迫的事,历来都在效古代的先例而行之,这古法,其实就是祖宗之法…… 可是,此后的话才是关键,可这些祖宗之法,施行的久了,怎么能没有弊端呢,袪除这些弊病而去弥补,就如同太祖高皇帝在时创立祖法时一样,这不是坏事。 陛下……竟有对祖宗成法不满意,且有意改祖宗之制之心? 当然,这里头已是极隐晦了,并没有赤裸裸的说出什么过激之言,却只说,太祖高皇帝可以创制,作为后人,有何不可? 可当今陛下,乃是历来习惯于墨守成规的弘治天子啊。 连他竟也开始起心动念了吗? 正文 第四百五十八章:恭喜 欲化行政举如祖宗创制之初! 显然,全旨的中心,就在这句话。 陛下想要寻良策,而非寻君子。 何为良策? 似乎从种种的迹象来看,理当是真正务实求治的方略。 陛下……他变了。 似乎因为红薯、土豆、捕鱼、下西洋,渐渐的开始务实起来。 虽然会试的八股文,定然不会更改。 可这份诏令,只怕会极大的影响殿试的策论。 刘健深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拜下:“陛下寻良策而安军民,用心良苦,臣不能及。” 是啊。 到了这个地步,连刘健都愈发的觉得,祖宗所创之制,时至今日,已有太多与当今天下不合之处,一成不变下去,天知道会闹出多少乱子。 当然,推行新制,自是不可能的,只能来一句,要效仿太祖高皇帝创制,这不也是学习祖宗吗? 弘治皇帝起身,一脸疲惫:“朕近些年,龙体欠安,从前从早至晚,精神奕奕,而今,晨起至午时,便疲倦不堪,国家大事,托庇于诸卿,诸卿与朕,共同戮力吧。”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与新建伯求见。” 弘治皇帝露出了笑容:“宣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本在西山,而今急匆匆的入宫觐见,是因为得了一封书信。 这是唐寅送来的快报。 方继藩一见,喜上眉梢,鲸鱼,还真捕捞上来了。 伯虎还真是没让自己失望啊,果然没白心疼他。 方继藩美滋滋的和朱厚照二人觐见,便是来报喜。 “陛下……” 一进暖阁,方继藩道:“陛下,大喜,大喜。”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显得精神了一些:“有什么喜事?” “巨鱼,捕上来了,不,不该叫巨鱼,还叫鲸鱼才是。” 所谓的鲸,本就有巨大之意。所以说文解字,所谓鲸鱼,就是好大好大的鱼。 老祖宗们在创字时,总会有一些恶趣味。 弘治皇帝眉头微皱:“是吗?何时捕捞上来的。” “就在数日之前,唐寅率备倭卫,出海,与鲸鱼死斗,杀得海面都染红了,那鲸鱼,竟与船一样大,双方搏斗数百回合,那鲸竟通人性,牙齿有人高,而我备倭卫凛然无惧,将士争先,勇猛上前……” 弘治皇帝摸着自己额头。 还是觉得这家伙……在吹牛。 “牙齿有人高?” “是的。”朱厚照也乐了,双臂张起来:“这么长。” “你们亲眼所见?”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表情微微有些怪异:“老方说的啊。” 弘治皇帝摇摇头,心里想,人家还让你吃*呢。接着他看向方继藩:“方卿家亲眼见过。” 方继藩心里想,上辈子当然见过,电视里辣么大的鱼,怎么没见过。 当然……他没法说这个:“这……这……唐寅说的。” 弘治皇帝又摇头,心里又想,人家还让你吃*呢。 他淡淡一笑:“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朕倒很想见见,何来的如此大鱼,你们的话,朕不是不信,只是地方官吏,奏报多有浮夸,等见了实物再说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却也觉得有理。 说再多,有个什么用? 弘治皇帝道:“你们来的正好,朕已下诏,明年开春春闱,这西山书院,可要多用功了。” 朱厚照道:“父皇放心。” 方继藩心里想,弘治十五年的春闱,所中的进士倒是出名的不多,远远不如弘治十二年一般,人才辈出,西山书院的举人有十五名,却不知能中几个。 弘治皇帝又道:“你的父亲,上奏,这奏疏,你可知道吗?” “什么?”方继藩有些懵。 自己爹最近的书信之中,没有关于要上奏的事啊,都是不痛不痒的问自己吃了吗。 大爷。 虽然方继藩不想腹诽自己爹。 可是……爹啊,你从贵州修书来,途中数千里,你问我吃了没有,那已是十天半月之后的事了,我特么的当然当然吃了,还吃了三四十顿饭呢。 方继藩道:“不知臣父所奏何事。”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知道米鲁吗?” “啥?”方继藩道:“此人不是叛贼,怎么,还没被明正典刑。” 弘治皇帝用古怪的表情看着方继藩:“噢,看来你父亲没有和你说。” “……” “还请陛下明示。”方继藩觉得有古怪:“难道我爹……” 弘治皇帝微笑:“不要瞎猜了,回去问你爹去。” “臣明白了。”方继藩一愣。 “明白了什么?”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不会家父和米鲁,有什么苟且之事,甚至……还有了孩子这么狗血的事吧。”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叹了口气:“已满月了。” “……” 朱厚照同情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切都明白了。 自己的父亲,从前那个大胆的想法,至今还没有实现,根本问题就在于,这被色*蒙蔽了眼睛的爹,自己有了大胆的想法。 米鲁可是叛贼啊。 而且还是罪魁祸首。 方继藩脸色苍白,突然有一种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朱厚照忙是拍了拍方继藩的肩:“其实这样也挺好,本宫就喜欢多一个弟弟,恭喜啊,恭喜。”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忙是低垂着头,再不敢放肆了。 刘健也一脸懵逼,马文升脸很僵,他仔细在琢磨着什么,不过……这些日子一直都是自己倒霉,现在突然见到一个更……那啥的家伙,居然心里有一丝丝的小惊喜。 方继藩道:“陛下,是不是弄错了,臣……臣父的家书里,没有提过啊。”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何止是他瞒了你,此人胆大包天,朕敕他镇贵州,为的就是想让贵州长治久安,因而没有命他押解米鲁进京论罪……而是让他便宜行事!” “什么是便宜行事?便宜行事,便是无论是他在贵州,诛杀米鲁立威也好。或是将米鲁暂时囚禁,使土人心有所忌也罢。即便是他释放米鲁,收买土人人心也可。可朕万万料不到,他还真捡了便宜,捡了大便宜。汝父做下这等事,怀胎了八月,知道纸包不住火了,才心急火燎的上奏,他居然还知道要脸,居然上的是密奏……现在掐着日子,孩子怕已满月了,你来说说看,朕该如何处置?这事说轻了,叫两情相悦,可米鲁乃是钦犯,往重里说,就是欺君罔上!” 方继藩嚅嗫着嘴,不知该说啥好:“……” 弘治皇帝板着脸:“刘卿家,你怎么看?” 刘健也懵了,老半天:“老臣先恭喜新建伯。” “……”方继藩双目无神。 刘健随即道:“或许……这是平西候,为了安抚土人之心,因而舍身……” 他觉得自己有些编不下去了。 哎…… 明明是想为了方家转圜一下的啊。 毕竟……这等事,荒唐归荒唐,可各地镇守的公候,狗屁倒灶的事确实不少,深吸一口气,刘健才道:“臣以为,此事,自当论处。不过念及平西候的功劳……这个……这个……” 一见刘健如此为难,弘治皇帝目光便落在了马文升身上:“卿是兵部尚书,此事虽是儿女私情之事,却也涉及家国,你来说。” 马文升一脸苦逼:“这个,这个……” 这个了很久,实在这个不下去了,真的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这等狗屁倒灶的事,他没心思去管,毕竟他不是御史,也不至对这种事喊打喊杀。米鲁确实是钦犯,可当初,陛下也确实下旨,让方景隆便宜行事,怎么处置,是方景隆的事。 唯一的毛病就是,朝廷想到了一切方景隆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唯独没有想到,方景隆用了自人类历史以来,最原始的方法来解决这个问题。 “臣……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那么方卿家,你怎么说,你有什么看法吗?是否押米鲁与其子入京论罪?” “不……不可。”方继藩憋了很久才道:“陛下开了金口,岂容更该,既是家父便宜处置,自是随家父处置,现在又要重新论罪,臣以为,若如此,陛下会失信于天下。何况,食色性也……家父……家父……” 方继藩编不下去了。 双手一摊:“臣也无话可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朱厚照急了:“有个兄弟好啊,那米鲁的叛乱能持续如此之久,可见其在土人心中,有多大的威信,这样的人,要嘛就千刀万剐,使土人畏惧,要嘛就一定需将其收买,使其对我大明死心塌地,平西候威武,上马能安邦,下马能生娃,何愁贵州不平?父皇,儿臣看来,这也没什么,为了大明,平西候娶米鲁生娃娃,能安定西疆,有什么不好,儿臣看,父皇太迂腐了,大汉的时候,不照样也和亲?权当是和亲了吧……” …………………………………… 停电了,无语,更新有点晚,嗯,赶紧继续码字。 正文 第四百五十九章:至死无憾 方景隆这件事,确实是可大可小。 弘治皇帝斟酌着,他已懒得去计较朱厚照的胡言乱语了,沉吟片刻:“下旨申饬吧,以观后效。” 这已是很大的宽容了。 在汉朝,皇帝申饬大臣,大臣是要自尽的。 不过也不知是为何皇帝申饬的多,还是大臣们脸皮都厚了。 一般的申饬,只相当于留校察看。 方继藩长长松了口气:“谢陛下。”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也该恭喜你啊,多了一个兄弟……” “……” 方继藩心一沉。 乐了。 方才听到消息的时候,还有点儿风中凌乱。 随着那一声声的恭喜,方继藩有点懵。 大抵,无数人想看笑话吧。 这也情有可原。 为啥自己的爹就不能娶后娘了?为啥娶了后娘,就不能生娃娃了? 这是人情伦理。 当初为了自己,他吃了多少苦啊。 想来到了贵州之后,思想里的那根弦松了,这有啥? 我方继藩还想有女朋友,想娶媳妇呢? 看着许多人带着几分怪异笑容的看着自己。 方继藩真的笑了:“臣哪里当得起陛下的恭贺,不过……臣闻家父有喜,亦是喜不自胜,臣心里高兴啊,不妨这几日,臣在府上设宴做酒,陛下若是能屈尊,吃杯水酒,臣感激不尽。” “……” 众人看着方继藩,见方继藩乐呵呵的样子。 有点懵。 按情理而言…… 好吧,这家伙是有脑疾的人,怎么能用情理来度之呢。 居然还想设宴,还让皇帝都去。 弘治皇帝微笑:“朕就不必去了。” 这是原则问题,倘若当真去了,这还了得,岂不还鼓励方景隆那老不羞和一个钦犯苟且吗? 这件事,该申饬还要申饬,这已算是天家格外的开恩了。 方继藩一脸遗憾:“这样啊……” 这一次,反而使弘治皇帝陷于被动。 从暖阁里出来的时候,方继藩脚步匆匆,朱厚照疯了似得追了出来:“老方,老方……你不高兴?” “高兴。”方继藩道。 朱厚照扶住方继藩的肩,使命的摇晃:“明明你绷着个脸。” “没有呀。”方继藩徐徐咧嘴,眉眼中也渐渐的展现笑意。 “别怕!”朱厚照拍一拍方继藩的肩:“怕啥?你不还有我这兄弟吗?走,吃鲸肉去。” 鲸肉是连同着唐寅的书信一道寄来的。 不吃白不吃。 方继藩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其实内心也有点儿说不上来。 朱厚照道:“老方,其实你该娶妻了,也该生娃了。”他凝视着方继藩,心里大抵是认为,若是方继藩生个娃娃,或许能令方继藩好受一些。 方继藩双目含笑:“殿下可有什么人选吗?” 朱厚照想了想:“魏国公有个孙女……” 方继藩摇头:“我喜欢温柔的女子……” 朱厚照瞎咧咧道:“听本宫的话,这都是虚的,黑了灯,都一个样。” 说着,他竟脸红了。 方继藩突然想到了什么:“殿下为何不生娃?” “我……”朱厚照便不吭声。 太子居东宫,出于传宗接代的思想,一到成年,其实到了十三岁,宫中自会选一批秀女至东宫侍奉太子的。 这个时代的人,寿命比较短,男人又承担着传宗接代的职责,因而,为了子孙繁茂,朱厚照乃是太子,皇帝只有这么个儿子……结果……自然可以想象…… 历史上,明武宗朱厚照并没有儿子。 那么…… 到底是哪个方面出了问题了? 方继藩故意这样问,颇有试探的意思。 朱厚照欲言又止。 方继藩故意乐了:“殿下莫非……” “胡说,先说你。” “我呀……”我方继藩乐观的道:“我要找一个不一样的女子,天下所有的女子都比不上她。” “找着了吗?”朱厚照好奇起来。 “找着了。”方继藩道。 朱厚照眯着眼:“本宫代你下聘去。” 方继藩摇头:“算了。” “这又为何?”朱厚照一头雾水。 方继藩叹了口气:“我……我的门生们还没有教好,我要好好教导他们,娶妻之后,他们就成了没爹的孩子一般。”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太够用。 总是转不过弯来。 …………………… 占城。 这里没有巨大的港口,所以船队只能在外海停泊,再命人乘舟划桨登岸,采买补给之物。 听闻有大明国使臣抵达,许多人都涌上了沙滩远远眺望。 徐经没有登岸。 他将自己关在了船舱里,他习惯了船舱里的潮湿和摇晃,也习惯了脚下的哗哗流水之声,再过不久,就当登陆泉州,他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在登陆之前,他需要顺着航路,规划处一个可靠的口岸。 船只要航行,就必须得有充足的淡水、食物供给,还有许多船只在沿途,都需进行修葺,这一路过去,若是没有补给点,是不成的。 譬如舰队从泉州出发,一路南下,过了上千里,此时船中的粮食已告罄了,那么必须得在告罄之前,进行补给。 似自己这样的小船队,倒没有什么大碍,毕竟补给不多,可若是大舰队呢? 又如三宝太监那般,动辄出海两三万人,舰船数百呢? 那么,到哪里停靠,又如何补给,就成了老大难的问题。 他一个个的标注。 第一站,自然是占城,占城之后,又该是哪里? 补给地点,是与各国商定,让他们早作准备,又或者是,大明自己来解决这个问题。 毕竟许多国家弱小,国力贫瘠,让他们搜寻这么多的淡水和食物,都不现实。 此番带来了如此多的使节,为的……就是这些问题。 他一次次的在船中,与各国的使节进行洽商,各国使节们,抱着各自的心思,与徐经进行交涉。 为了方便交流,徐经特意让自己的好兄弟王细作暂先在别的船上,名义上是说,大食船上需要王细作看着。 沿途的数十国,对于大明的态度不一。 有的压根只在祖辈口里听说过大明国,这大明到底啥样,他们心里也没谱,于是自然而然,对这样的要求,保留了看法。 也有一些,开始遭受到了大食人或佛朗机威胁的,他们自知大明对于他们的领土并没有太大的野心,至少……远比大食人和佛朗机人要温和的多,倒是很愿意,许出一些土地,容留大明人钳制大食和佛朗机,他们对此,求之不得。 还有的,与其说是国,不如说是部族,根本没有形成对国土的概念,徐经还未开口,他们便点头了,要多少给多少,反而不是自己的。 还有如安南、暹罗等大国,却显然,对此保持着警惕,对此模棱两可,甚至是直接提出反对。 真是……头疼啊。 徐经将各国的大抵态度,都暗中记录了下来,接下来,如何对症下药,却也不急于一时。 他走出了船舱,站上了甲板,远远眺望着目力极点的地平线,他心里忍不住在想:“恩师……在做什么呢?他……还好吗?两年了,已经两年了啊。这两年来,我无一日,不在挂念着恩师,恩师也一定如此吧。恩师……我要回来了,满载而归,看看这些船吧,我带来了数十国的使者,带来了大食国和佛朗机的许多匠人,带来了搜罗来的无数种子,带回来的,还有一条新的航路,这条航路,可以直通天涯海角……我还带回来了自己,我还活着,想来……对于恩师而言,多少匠人、多少种子,又或者是多少使臣,都不及学生活着回来重要。恩师……我徐经,信守了承诺,一路向西,学生……这两年,不能侍奉恩师,实是愧对恩师啊……” 泪水,又打湿了衣襟。 人离开了故土,思念便会成倍的放大,距离家乡越近,这种思念,已如几何一般的增长。 徐经缓缓的闭上了眼睛,享受着海风的吹拂,海风吹干了他的眼角的泪水,形成泪痕。 只可惜,他古铜的肤色,已使这泪痕,不见踪迹。 他只抿了抿干瘪的嘴唇,狠狠拍了拍船舷,回头,杨建却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徐编修。” 徐经颔首点头。 杨建叹了口气:“我们……转眼就要回乡了。” 徐经颔首点头。 杨建苦笑:“徐编修想过自己的命吗?” “什么?” “此次出航,乃为探索,可接下来,朝廷还需一次次的下西洋,徐编修有丰富的航行经验,卑下也是,朝廷在将来,离不开你我,而我们这辈子,怕都要在这海上漂泊不定了。” 徐经颔首点头。 “真是可怕啊……”杨建一脸颓然;“快到家了,我欢喜的厉害,可想到,用不了多久,我们又要下海,便说不出的……难受……” 徐经笑了:“有什么可畏惧的呢?如你所言,这就是我们的命,既然命该如此,我们就该踏实本分的去做,海上多险阻,我们不下海,自然有别人下海,我们不跨出这一步,难道让我们的子孙,再去跨出这一步吗?我的恩师,历来教导我,家国天下,家国天下四字,说起来,轻轻巧巧,可要毕生去做,就难了,我有恩师教诲,无所畏惧,一息尚存,就要下第二次洋,下第三次,要使这天下全貌,俱都展现在我大明面前,要搜罗天下万物,以充大明府库,这是我的志愿,为此,哪怕有一日,葬身鱼腹,至死无憾!” 正文 第四百六十章:庞然巨物 徐经说罢,很不为意的转过身,看向地平线:“有的人,生来富贵;有的人,生来贫贱;有的人衣衫褴褛,有的人锦衣玉食。杨千户,下海之后,你看到了什么?” “什么?”杨建不解。 这便是读书人与寻常人的不同。 读书人关在书斋里,或许是书呆子,可将这些书呆子放出了牢笼,他们便会学会观察世界,去理解世界。 见识越广博,他对事务的认知就愈发的深刻。 “大明的财富,将来会来自于大海啊。无论是贫富贵贱之人,他们下了海,那么……他们就是同样的人,他们在一条船上,同吃同睡,在下海之前,他们无论是暴徒,是良民,是官商,亦或者是老实巴交的老农,他们可能会葬身鱼腹,可也可能在回到陆地之后,富甲一方,现在,你明白了吗?大海,给予无数人的……将是机会!” 杨建陷入了思索。 徐经娓娓动听的道:“就如大明的公候们一样,大明九成的公候,来自于太祖高皇帝开国建业,亦或者,来自于文皇帝靖难之役;可此后,得爵者,凤毛麟角,这是为何?因为大明赏无可赏,赐无可赐。于是乎,有志者,要嘛被胥吏和庸官所束缚,要嘛,便只好委身做贼,你难道没有察觉吗?自文皇帝之后,大明的叛乱,日甚一日,你知道为何?” 徐经昂首:“这是因为有志者,无处伸张而已。大海,其实就是给了他们一个新的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大明有民万万,志士不知凡几,当朝廷无法使人建功立业时,便是盗贼四起的时候。” “我徐经,会一次次的下西洋,奉皇上之命,奉恩师的教诲,会带着许许多多有志向的人,建立万世不拔的功业,大明已禁绝了一次出海,不能再有下次了。” “所以,徐编修带回了这么使臣,换来了如此珍奇?”杨建不禁恍然。 徐经微微一笑:“是啊,若无巨利,如何让人接受下西洋呢,朝廷命人出海,是为了寻找那传闻中的高产作物,可若是找不到呢?所以,在此之前,必须要让人认识到海洋之中,有多少财富。自然,也要借这些财富,充实国库,唯有如此,才能让朝廷,让天下人,都离不开我们。” 他顿了顿:“这都是恩师的教诲,我的恩师,实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杨建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不过,有一句话,他却算是很明白,那就是……那个新建伯很牛逼。 ……………… 这些日子,贵州来的家书很勤。 都是问方继藩最近过的好不好,在家如何。 方继藩虽然每日都很开心,接受了无数人的恭喜,可内心,却多多少少还有些无法接受,居然瞒着儿子在外头搞女人,这个爹,不是东西啊。 他没回信,于是乎,这书信便来的更勤了,已达到了快马加急,一日一封的地步。 这一日清早,方继藩起来,小香香过来伺候方继藩一面穿衣,一面道:“少爷,清早,又来了一封书信。” “噢。”方继藩只点点头:“你拆来看看。” “奴婢可不敢随意拆,老爷知道,要骂的。”小香香吐吐舌,随即又委婉道:“其实老爷从前……很苦,少爷很顽皮……老爷既要操心少爷,家里也没个主事之人,家里没有主妇,全靠杨管事撑着……老爷没有人照料,他经常半夜在后院里舞剑。” “噢。” 小香香道:“何况,似老爷这样的人,三妻四妾,也不算什么。在咱们大明,除了皇上,哪个不是家里养着几个侍妾,外头还有呢。” “噢。”方继藩张开双臂,任小香香为自己捋袖。 小香香的芊芊玉手,捋了袖子,一面小心翼翼的道:“这些话,奴婢不该说,其实……从前府里也经常有媒人来,可老爷都拒绝了,他说少爷不懂事,又小,娶了新妇……难免……所以……老爷都将她们赶了出去,后来……上门的就越来越少了。” “你想说啥?”方继藩已用腰带束了腰,整个人显得修长起来。 小香香忙摇头:“没……没什么。” “去将书信取来。”方继藩坐下。 小香香取了书信,方继藩已心软了,还是要回一封书信去才好,也免得老爹担心。 小香香一面给方继藩斟茶,方继藩则靠在椅上,不紧不慢的看着。 他下意识的一面拿着书信,一面要端起茶水呷一口,小香香忙道:“少爷专心着看,奴婢喂你。” “噢。”方继藩点头。 小香香轻轻取了茶盏小心的放在方继藩嘴边,方继藩轻呷了一口,突的扑哧一口,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信全部打湿了。 小香香也淋的一身都是。 小香香匆匆取了帕子,擦拭方继藩身上的茶水,一面道:“少爷,这……怎么了?” “他大爷!”方继藩骂骂咧咧:“欺人太甚,这是欺人太甚!我叫方继藩,这孩子居然取名叫方小藩,这啥意思,啥意思来着?不会取名不会乱取,可以问我呀,叫什么方小藩,这到底什么意思?” 小香香笑嘻嘻的道:“想来,这又是一个少爷,是小少爷呢。” 方继藩叹了口气:“是个妹子!” “呀,那就是小姐了,方小藩,这名儿一听……有些怪,可细细咀嚼着,也觉得挺好听,呀,不是府上还有一个朱小荣,一个小荣,一个小藩。” 方继藩的气,历来是来的快,去的也快的。 他觉得这个爹纯属在侮辱人智商,这要是传出去,怕是要被人笑死。 他吁了口气,看着忙不迭给自己擦拭衣衫的小香香,道:“你擦擦自己吧,你浑身都淋透了。” “噢。” 方继藩背着手,在寝卧里来回踱步,一面道:“不成,贵州那等地方,太过偏僻,瘴气也重,那不是个养孩子的地方,等孩子脱了不可描述之物,该将她接来京里养着,这里什么都有,才能养成大家闺秀,丢在贵州,十有八九会成一个野丫头。” “少爷,什么是不可描述之物啊。” “啊……”方继藩愣了一下。 他陡然想到,自己上辈子三观奇正,脱离低级趣味的性子,竟是不知觉的,带到了这里:“奶!” 本来脱奶便脱奶,方继藩一口说了,倒也没什么,可方继藩非要加一个不可描述,反而令小香香俏脸红了,忙是低垂着头,她觉得自己36D的胸脯竟有些颤颤,怯怯道:“少爷,你好坏。” 方继藩懵逼:“再坏坏的过我爹?” 还是很生气啊。 好在这时邓健本是兴冲冲要进来,一听小香香说好坏二字,便驻足了,乖乖的在外头探头探脑,见好像没事发生,才心急火燎道:“少爷,快去看啊,快去看啊,鲸鱼……鲸鱼的骨头,送进京来了,好吓人,吓死人了。” “送来了?”方继藩很怀念顺丰,因为他发现这个时代的快递,即便是动用了大明最快捷的交通工具,利用了无数的特权,这快递的速度,也是慢的惊人。 方继藩道:“别急,我要镇定。” 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急了。 急啥? 处变不惊! 他道:“去取笔墨来,我要修书。” 笔墨纸砚奉上。 白纸铺开。 方继藩开始苦思冥想的回家书。 方小藩这个名字可以不可以改改,偷懒也不能偷到了这个地步啊。还有,得告诉老爹自己每日吃饭都吃的很香,没啥大毛病。 还说什么呢? 还是让人将小藩接到京师来吧,诶,毕竟这里什么都有。 修完了书,将书信交给邓健。 而在外头,朱厚照已兴冲冲的打马来了:“老方,老方……入宫,入宫了,咱们去宫里看鲸鱼。” 方继藩从中门出来,见朱厚照一脸美滋滋的样子:“赶紧,不少大臣都去看了。” 方继藩没有迟疑,让人牵了马,与朱厚照骑着马朝紫禁城而去。 紫禁城里,早已是另外一番的场面。 那一个个巨大的大骨,在无数宦官和亲军校尉和力士们的搬抬之下,搁在了地上。 也只有紫禁城,有足够的空间,对这鲸鱼的鱼骨进行展示。 一头椎骨,足足二十米长,数十上百人气喘吁吁的扛着,许多人已是累的气喘吁吁,等他们小心翼翼的将其放置于地时,人几乎已经累趴下去了。 鲸鱼是哺乳动物,并非是人们所认知的鱼类,可怕的是它的颌骨,这颌骨上下之间,足以容得下一辆卡车。 当然,这个时代并没有卡车。 但是……还是足以让所有人发挥各自的想象。 还有那一根根巨大的肋骨,触目惊心。 这可忙坏了宫里的宦官和禁卫,单单是搬动此物,都是一项大工程。 不过……宫里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却是人。 弘治皇帝已赶来,同时赶来的,还有不少在宫中当值的大臣。 看着这庞然大物,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 第四章送到。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一章:厉害了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 弘治皇帝本是对于方继藩所描述的巨鱼,是没有太大兴趣的。 或者说,他对于一切修饰的言辞,都会自觉地免疫。 这……其实可以理解。 皇帝身边充斥了文臣,一群读书出身的家伙。 他们寒窗苦读,每日琢磨的,就是用词。 十万大军,他们可以说成八十万大军,没有什么都不敢说,也没有什么他不敢吹的。 当他得知巨鱼来了,甚至……他压根有些不愿来看。 毕竟他是天子,天子有很多事,没这闲工夫。 可他终究还是来了,磨磨蹭蹭的抵达时,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巨大的骨骼。 这骨骼,竟比寻常的殿宇还要大。 尤其是在这骨骼之下,一群如蝼蚁一般的人在来回走动。 他的内心……震撼了。 这……是巨鲸…… 身后的萧敬吓了一跳,脸都白了,生怕这妖物会冲撞圣驾,他下意识的,想要扯住陛下。 可弘治皇帝已加急了脚步,走到了这空旷的紫禁城谨身殿前。 在这周遭,已许多戴着翅帽的官员一脸错愕的指指点点。 别看他们平时爱吹牛,张口就是飞流直下三千尺或是白发空垂三千丈,可真正眼见为实这样的巨物时,所有人脸色蜡黄,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弘治皇帝已经徐徐的走近,站在一根肋骨之下,他仿佛如襁褓中的孩子,他昂头,沉默,突又垂头,接着,侧目。 “陛下……此鱼甚大啊。” 这是一句废话。 “陛下,见此鱼,臣……臣竟诗兴大发。” 弘治皇帝懒得理这个家伙,他看到了一张张错愕的脸,连闻讯而来的刘健三个大学士,也是一脸的错愕。 只有一个人…… 待诏房的欧阳志,只是看着巨鲸的骨架,没有吱声,当然,面上也没有什么惊恐。 看第一眼的时候,欧阳志没有啥反应。 看着看着反应过来了,这种震撼劲也就过去了。 偶尔,心里会有一丝涟漪,可很快,这涟漪又归入了平静。 弘治皇帝惊为天人:“欧阳卿家。” 欧阳志沉默片刻,上前:“臣在。” “你看此鲸,惊否?” “惊!”欧阳志想了想回答。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真是个谦虚的人啊,明明视若无睹,却还是如此回答。 弘治皇帝感慨道:“你来搀扶着朕。” 欧阳志将弘治皇帝搀扶住,弘治皇帝觉得自己手臂有些颤抖,而欧阳志的手很稳,稳的出奇。 他是真的欣赏这样的大臣,因为在历朝历代,他从史书之中,总能见到一些正直的大臣各种处变不惊的记录,只有奸人和贼子,才动辄色变,惶恐不安。 所谓小人长戚戚、君子坦荡荡。 因而……弘治皇帝认为欧阳志乃是君子,很了不起。 他穿梭在骨骼之下,这骨骼比他还高,可以穿行。 “你对此,有何看法?” 弘治皇帝存着考较欧阳志的心思。 欧阳志回答道:“陛下,此鱼恐有数十万斤。” 弘治皇帝感慨万千的颔首:“是啊,一斤肉,可以给一个百姓分食,这数十万斤,便可使十数万百姓,做一日的口粮,你看看,一头鱼而已。你回答的很好。”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欧阳志一眼:“你第一个念头,想到的是肉,你这是想要提醒朕,这些肉,可以供养百姓吧,不错,百姓们过的苦啊,有肉吃,不知该多喜欢,欧阳卿家,你真是一个实在的人。” 弘治皇帝露出了笑容,他指了指自己的心:“无论是为君还是为官,这心底,都不能只装着自己,得怀着家,得有国,得有天下。可这家国天下,说一千道一万,无外乎只一个字——‘民’也!不愧是方继藩的弟子,名师出高徒!” 欧阳志沉默着,面上波澜不惊。 得此夸奖,居然也没有露出喜色。 弘治皇帝很满意。 朝廷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此人……可以好好的栽培,将来,便是自己……不,甚至可能是自己儿孙的肱骨之臣。 弘治皇帝手轻轻的摩挲着这巨骨,突然身子一颤,眼眶竟红了。 其他大臣见状,纷纷涌上来:“陛下……这是何故……”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随即他脸色凛然。 疾步的走出巨骨,弘治皇帝突然自一个禁卫腰间,抽出了配剑。 那禁卫吓了一跳,忙是惶恐不安的拜倒。 弘治皇帝双手握剑在手,左右大臣纷纷色变。 弘治皇帝将此剑送至年轻翰林手里:“卿家执此剑,若此鲸活了过来,卿家敢与之搏斗吗?” “臣……”这翰林本想说有何不敢,为了保护陛下,我***不惜此身。 可他仰着脖子,身躯颤颤,他握着剑的手,竟在颤抖。 莫说此巨鲸活过来,即便只是面对它的尸骨,双手握剑,对着这巨鲸,他竟是两股颤颤,脸色苍白,他咬紧着牙关,不发一言。 弘治皇帝已经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将剑抢了回来,左右四顾,接着,目光落在了此前那被夺剑的禁卫身上:“卿可敢?” 既然文臣不敢,你是禁卫,是武臣,是保护宫禁的大明亲军,那么……你敢不敢? 这禁卫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嚅嗫着,抬头看着那巨鲸,良久:“臣……臣……想,这巨鲸若是还活着,只怕一个呼吸,臣已灰飞烟灭。” “看来……”弘治皇帝凝视着他:“你不敢了!” “那么……”弘治皇帝旋身,四顾左右:“谁敢,可以站出来。”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沉默了。 其实,谁都明白,这种事是无法验证的,你说你敢,也没有人可以证伪。 可当他们看到这巨鲸,即便只是尸骨,却早已是魂飞魄散,甚至在想,即便自己说敢,怕也会成为大家的笑柄,认为自己吹牛。 “可是有人敢啊!”在确定没有得到任何肯定的回答,甚至连吹嘘的人都没有这个胆量之后,弘治皇帝发出了感慨:“若没有人敢,这巨鲸,如何会在这里,如何只剩下了几截枯骨?” “朕听说,那大海之中,恐怖如斯!有巨浪,有狂风,有数不清的危险。那镇国府备倭卫,上至唐寅,下至上下将士,在那滔天巨浪之中,与此鱼搏斗,朕来问问你们,这是什么?” “这就是忠,是勇,是无所畏惧,也是九死一生!” 弘治皇帝即便为天子,可在这巨骨之下,也如蝼蚁,他哐当一声,抛下了手中的剑,渐渐平复了心情:“镇国府备倭卫操练不过数月,救灾有功,更是勇不可当,上下人等,浑身是胆,朕心甚慰。国难思忠臣,也思良将,护佑大明,使朕能在此欣赏如此庞然巨鲸,使卿等能安享太平,必是这样的人。” 一连说了许多话,弘治皇帝显得有些疲倦了。 这时,却有人排众而出。 却是朱厚照和方继藩到了。 朱厚照远远听到敢与不敢,激动的不能自己,箭步冲出道:“父皇,儿臣就敢,区区巨鲸,儿臣不怕,若是它敢活过来,儿臣求之不得,与它死战,莫说一头,便是三头五头,儿臣也绝不惧怕。” 弘治皇帝一脸疲惫,然后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最令他揪心的是……他居然相信,朱厚照说的是真的。 你说你一个太子,成日想着喊打喊杀,见到了什么都气血上涌,恨不得冲上去跟人搏斗,你这不是二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朱厚照急了,以为父皇不信,道:“父皇若是不信,就准儿臣去宁波,儿臣这就诛杀几头巨鲸,送到父皇面前。” 弘治皇帝摆摆手:“好,朕,信了,朕信了。” 朱厚照满意了。 回头看着这巨大的骨架,他的双目之中,没有震撼,有的,却是气血上涌,耳边,仿佛有金戈铁马的交鸣。 大丈夫,该东出汪洋,擒杀巨鲸。北出关镇,割胡虏首级而还。 很好,本宫有朝一日,定要擒杀一头巨鲸不可。 他又多了一个心愿。 方继藩躲在人群里,一副自己和朱厚照其实没这么熟,我没这么二的朋友的表情。 弘治皇帝也不知该不该对朱厚照动怒,竟发现对这个皇儿,一点办法都没有,怎么抽都不改啊。 弘治皇帝目光看到了方继藩,朝方继藩招手。 方继藩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手指这巨鲸的骨架:“此鲸……是如何擒杀,你细细说来。” “细……”方继藩摸摸头:“臣也不知太多细节啊,臣毕竟没有在现场,不过……这巨鲸,体大如船,唐寅带威风凛凛镇国公号……” 一听威风凛凛镇国公……弘治皇帝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不过……不必在意这些细节。 方继藩继续道:“出海,这备倭卫上下的将士,都是自义乌和永康所招募的忠贞之士,他们那儿,虽然比较穷,土地贫瘠,又多山岭,可他们对我大明赤胆忠心,却无人可比……” ………………………… 第五章送到,现在月票第十二名,还差一点点,一点点,大兄弟,有票啵! 正文 第四百六十二章:壮士十年归 穷……还忠心……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他回头,环顾这文臣武卫,这一个个人穿着锦绣衣衫,肥头大耳之状。 真是……鲜明的对比! 弘治皇帝道:“穷困潦倒之人,未受国恩,却为我大明效力,遭遇如此巨鲸,勇往向前,如此可怖之物,朕深知,倘使有一日退缩,则势必满盘皆输,朕很佩服他们。” 诸臣看出了弘治皇帝的感慨。 任何一个天子,大抵都会喜欢这样的勇士吧。 老实巴交,本本分分,即便是穷了十八辈子,可天子有诏,也忠贞不二,即便面对最可怖的怪物,绝无退缩。 说到底,除了像朱厚照这么二的少年人,凶残的鞑子和海上的巨鲸才能激发他的兴趣,非要手刃不可。绝大多数人,都是正常人,是平庸的人,他们会害怕,会胆怯。 尤其是人读了书,读了书念头就不免会杂,家大业大的人,不免就舍弃不了这一身的富贵,便更难有勇气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这骨架,吁了口气才道:“方继藩,你教的好弟子。” 方继藩喜上眉梢:“唐寅这个人,臣是一向看重的……” 弘治皇帝打断道:“朕说的是欧阳卿家。” “啊……”方继藩愣了一下,看着木脸的欧阳志!欧阳志则以沉着或者说呆滞的目光看向自己,方继藩便道:“欧阳志也很不错,欧阳志这个弟子,臣也一直很看重。” 弘治皇帝已经习惯了这个家伙胡言乱语了,所以……会自动忽略方继藩各种乱七八糟的话,他道:“自然,这唐寅一介书生,亦是浑身是胆。” 狠狠的夸奖了一通,不吝任何溢美之词之后,弘治皇帝才道:“下旨嘉奖吧。” “万岁。”众臣齐声欢颂。 弘治皇帝又道:“看来这剿倭,需放在镇国府头上,唯有这样的忠贞之士,方能担起如此大任。” 他沉吟着:“急调蓬莱水师三艘海船,至宁波水寨,移交镇国府备倭卫,至于其他恩赏……”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决定吧。” 朱厚照身躯一震,激动了。 他是镇国公啊,备倭卫是镇国府的,恩赏当然得由他这个镇国公决定。 这等于是父皇,愿意将这抗倭之事全部交给他处理了。 朱厚照心情澎湃地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则是又笑吟吟地看向方继藩:“朕听说,你父亲生下来的是个女儿?” 呃,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方继藩汗颜。 自己平时扶老奶奶过马路,咋就没人知道呢?这等事……倒是传得快。 方继藩勉强的挤出笑容道:“是呢。” “叫什么?”弘治皇帝显得和颜悦色,甚至有点闲情逸致了。 方继藩憋了老半天,才道:“方小藩。” 方才紧张恐怖的气氛,霎时活跃起来。 刘健等人从这巨鲸的震撼中缓缓回过神,随即,乐了。 “方小藩……”弘治皇帝背着手,他觉得这个笑话,够他开心一辈子,面容略显愉悦地道:“这名字好啊,方者,方圆也,小者,物之微也。藩为藩凭。方是规矩,小为谦辞,即便是微弱之光,是小女子,也要为我大明藩屏,汝父真是用心良苦啊。” “……”方继藩却是在心里想,大爷的,那我名字岂不是继先世余烈,为大明藩屏? 嗯? 这样一想,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的爹,或者,这名字理应是自己大父所取,无论是大父还是爹,取这个名挺鸡贼的,皇帝一知道自己叫啥,就知道这家人肯定是大大的忠诚。 这若是放到了四百多年后,这名字大抵和方爱国有一样的效果。 可是……方小藩…… 哎……方继藩默不作声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继续笑吟吟地道:“朕会下旨,命米鲁氏带着孩子入京,很快,你就可以见到自己的继母和妹子了。要高兴一些,知道了吗?” 方继藩的面容难得的有点木讷:“……”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很开心,终于……方继藩也有沉默寡言的时候啊。 朱厚照在旁挤眉弄眼地道:“诶呀,可以见到方小藩了吗?这太好了。” 方继藩心里想,陛下召米鲁进京,只怕名义上有尽弃前嫌之意,不过背地里,却也是一次考察吧。 最终,这米鲁氏能不能进入方家,却还需通过一场考较。 如此一想,方继藩便有些头痛起来。 一方面,他希望米鲁能成功得到朝廷的信任,如此……自己的父亲至少年纪大了,倘若他将这米鲁视为真爱,至少晚年也有至亲的人照料。 另一方面…… 方继藩在想,要是没有得到朝廷的认可呢? 后果……可能会有些糟糕。我爹可能要做牛郎,啊,不,不是后世意义的牛郎,而是牛郎织女的牛郎…… 不过此时,方继藩也只能老实地朝弘治皇帝颔首点点头:“臣知道了。” 弘治皇帝好心情地微笑道:“好好做你的事吧,方家一门忠良,朕会有恩典的。” “噢,臣谢恩。”方继藩突然不想和人说话了,感觉心口阵阵痛。 弘治皇帝又抬头,看着那巨大的骨架,感慨道:“真是难以想象啊……但是有一点是可以想象的,备倭卫的将士,是忠勇到了何等地步!” ……………… “预备!”一声大吼! 碧波万里,一处喷泉被发现。 于是嗷嗷叫的水兵们熟练的转着舵,撤下了船帆,无数人的手上提着钢叉,预备好了弩箭,一个个眼睛赤红,目光锐利如剑。 胡开山喊得嗓子都冒了烟:“莫激动,莫激动……靠近了再说,靠近了再说,他娘的,安分一些,别瞎嚷嚷!” 胡开山手持着巨矛,来回走动。 一切,既有惊险,却又都是按部就班。 整艘船,一遇敌情,瞬间化身成为了一个战斗巨兽。 巨兽由一个个穷疯了的水兵组成。 这已是他们猎到的第四头巨鲸了。 一头就是十几两银子啊,这相当于是半亩地的价格,即便水兵们不会算数,也知道江南的地值钱!这一月下来,轻轻松松两亩地,一年二三十亩,这种好事,到哪儿找去啊。 想当年,他们的父祖们,可是为了一口灌溉的水田,或者是为了争一个光秃秃的矿山,操起刀片来砍人和被砍的,死了绝不寻仇,杀了人,也绝不瞎比比,械斗完了,一拍两散,等待下一次的矛盾爆发。 现在他们进化了,已经脱离了小农的意识,他们眼界开阔了,他们的目标不再是义乌人或是永康人,而是鲸! 弩箭终于射出。 与此同时,无数钢矛如箭雨一般投射而出。 紧接着,全员死死的抓住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迎接暴风巨浪。 每到这个时候,戚景通都想高歌,镇国府备倭卫,天天都在实战啊,这高昂的士气,和永远都没有退缩的精神,还有这船上三百人几乎没有缝隙的紧密协作,渐渐养成的临危沉稳。还有平时大口吃肉,顿顿都跟过年似的,却挥汗如雨的操练,无一不让他看到了希望。 这才是百战强兵,比之蓬莱水寨里的花架子,不知强了几千几百倍。和这些嗷嗷叫的人相比,蓬莱水寨的军户,才像一群面有菜色的乞丐。 这边每一个人,都是紧绷的肌肉,古铜的肌肤;而军户呢,脱掉上衣,就是一根根肋骨了。 要力气没力气,要军纪没军纪,要操练没操练,临战就慌,遇到了敌人,武官喊得最多的,就是上啊、杀啊,悬赏多少多少金啊。 可在这里,胡开山做的最多的工作就是嗷嗷叫的大吼,不要激动,不要莽撞,镇定,镇定! 这两者之间的差距,比较得戚景通想哭。 只见那巨鲸带着巨大的声势在海中扑腾着,而此时,舵手已有了经验,他会尽力的通过细微的转舵,靠着当前的风向和风力,以及浪潮的力量,去调整船舵,尽力的避开巨鲸在临死之前,对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的伤害。 舵手口里叼着一根已经没有多少肉的鸡腿。 这是他的特权。 在船上,只有他才有鸡腿吃。 所以,虽然肉已啃得差不多了,这骨架子还要随时保留着,时不时拿出来舔一舔,骨架子是荣耀的象征,彰显了舵手与寻常穷逼们的不同。 他轻松地转舵,口里骂骂咧咧的,用的是永康方言,这也是他身份的象征,水寨里,一般人必须要求说官话的,可舵手比较重要,他就敢说方言,还说得很开心,可以无视规则,不为其他的,因为这艘船,掌握在他的手里。 经过一阵巨浪翻腾,巨鲸终于停止了扑腾,海面也渐渐的又归于了平静。 嗷嗷叫的喊杀还有骂娘的声音,也终于渐渐的停止了。 十几两银子到手,有恋家的水兵从裤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簿子,拿着炭笔,郑重其事的在簿子里的两个‘正’字里,又多添了一个笔画。 半亩地……到手!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三章:镇海平波 愉快的水兵们吹着口哨,预备返航。 偶有人被胡开山拎起来,一顿狂喷。 他们坐着颠簸摇晃的海船没有呕吐,却在胡开山一顿吐沫横飞之后,抱着肚子吐了。 大船开始回港,在次日抵达了海港之后,海上的巨鲸已经不必水兵们料理了。 宁波府数十个士绅联合了起来,承包下了巨鲸。 每一头巨鲸回来,他们会如数送上银钱,一头按大致的重量,分为万两、八千两不等。 紧接着,他们便招募了人头,用拖船将巨鲸拖上岸,他们招募了数百人,对巨鲸进行剥皮,这皮可以制衣,现在在市面上,许多人求购,一方面可以彰显身份,另一方面,穿的很舒服。 而鲸肚里的残留粪便也是不少,这也是钱换回来的,自然不能浪费,可以作为肥料,只要掏出来,自有许多百姓挑着担子来争抢。 油脂则可进行炼油,不只可以制成蜡烛,还可以作皂角。 便连心肝,也可对其进行处理,营养丰富,能卖上好价钱。 至于最实质的鲸肉,自不必提了。 这是好买卖,利润丰厚。 现在士绅们对水寨没有了敌意,提起了水寨,便翘起了大拇指。 招募的民夫日益开始庞大,许多人开始不再务农,而围绕着鲸鱼和黄鱼为生。 宁波这里人多地少,有足够的民力,且因为兜售大黄鱼和鲸肉利润丰厚,士绅们开出的工钱也高,甚至还吸引了不少外乡人来。 士绅们现在只恨水寨中的船太小了,他们还承包了水寨的黄鱼买卖。 取得大黄鱼之后,一切由他们进行处理,或是制成腌鱼,或是让人晒成鱼干,有的人还专门挖了冰窖,储存刚刚入港的黄鱼。 如此一来,备倭卫既可心无旁骛,虽是有不少利润都被本地的士绅和商贾们拿了去,可至少不必为其他事操心。 宁波知府温艳生而今又成了士绅们交口称赞的好官,这位温知府真乃无为之治的典范,救民于水火,官声渐隆。 船已靠岸,水兵们下船,休憩之后,戚景通便挥着鞭子开始命人集结,鼓声一起,个个吃得大耳腰圆的水兵们,便又精力充沛,各自携带武器集结,开始进行操练。 水寨里操练的呼喊声,伴杂着水寨之外的嘈杂叫卖声,相映成趣。 这是一个俗不可耐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每一个人脑子里都围绕着这世上最世俗之物而转动,这里容不下丝毫的高雅,有的便是一群浑身铜臭之人,为了自己的明天而努力。 水兵们此时在烈日之下,操练着‘三才阵’,这三才阵乃是戚家军的鸳鸯阵,在经历过大小无数战之后,根据实际的战斗经验改进而来。 其中大三才又分大小之分,大三才阵就是把两伍并列的队形变成横队,队长持牌居中,左右各一狼铣,狼铣左右为两长枪拥一牌,短兵在后……与此同时,无数个小阵,狼牙交错一起,形成一个长蛇一般的横面。 所谓狼铣,便是长矛的一种,颇有些西方方阵中的巨矛,利用其长度优势,足以将敌人阻挡其外,使只拥有短兵的倭寇无法靠近,可直接戳伤敌人!与此同时,长矛手则伺机攻击,作为补充,持牌兵则作为防守。 同时,水兵营里,还有一支专门的马队,马队护卫阵队的左右,进攻时,负责突击敌人侧翼,一旦战事不利,则回防保护侧翼的安全。 至于后队,即为预备队,一方面作为补充,另一方面则装配了火铳,在天气合适时,他们会在敌人未靠近时,进行火铳攻击,而一旦短兵交接时,则退至后队,随时接应。 任何阵型,其实都有其巨大的杀伤力。 可要发挥其效果,却需苦练。 戚景通来此之后,主要便负责大三才阵和小三才阵的操练,他一丝不苟,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同样的动作,让水兵们去操练一百次、一千次,他随时提着鞭子在队列中逡巡,即便烈日灼心,浑身扑哧扑哧的冒着大汗,汗水黏着他的眼睛,很是不舒服,可他毫无怨言。 水兵们一次次的持矛、持狼铣刺杀,喊得喉咙冒烟,盾手一次次的举盾,下盾,再举…… 火铳手拉到了另一边的校场,装药,射击,再装药,硝烟弥漫。 三四十人组成的骑兵编队,则围绕着海港沿岸,来回打马奔驰。 这样的操练自也是疲累的,可水兵们没有丝毫怨言。 他们有着一个最朴素的观念,谁养活了自己,自己就该为谁下气力,京里的朱太子和新建伯老爷,以及唐修撰等人,花了银子买下的是自己的命,自己的贱命不值钱,自己唯一的长处就是这么一把气力了。 他们浑身的皮肤被烈日炙的脱去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身上宛如置身于蒸笼里,浑身油腻腻、水淋淋。 可这一双双眼里,却是冒着绿光,他们是狼,一群饥饿,四处觅食的狼! ………………………… 每当这个时候,唐寅便会站在一处峭壁上,看着那峭壁之下翻滚的海浪!在望着远处的海平面的时候,总是带着几分诗人特有的惆怅。 教授完起兵骑马的胡开山会攀爬至此处,特意来寻觅唐修撰,他总能将唐寅从这港湾附近找回来。 胡开山中气十足地道:“唐修撰,该吃饭了。” “噢。”唐寅应了一声,没有回头。 他突然道:“老胡。” “唐修撰……” 唐寅道:“这天地之大,真是超乎人的想象啊。” 胡开山便按着腰间的刀柄,挺拔的身子在这夕阳之下,落了一个巨大的人影,他抬头,看着夕阳,感受着脚下阵阵浪花拍打着峭壁,口里道:“嗯。” “你会想念我的恩师吗?” “你说恩公?” 唐寅的儒杉,被海风吹得衣袂飘卷,他笑了笑,看了胡开山一眼。 胡开山咧嘴笑了:“自然会,我除了想娘们,就是想恩公了。” 唐寅像是突的被什么触到似的,目光突的显得有些沉寂,摇头,而后苦笑道:“我不会想我的妻子。” 唐寅的心底深处,似有无法挥去的痛苦记忆,他虽为才子,却并不风流,他的妻子和他的感情,甚是寡淡! 唐寅抬眸,眼里倒映着夕阳的余晖,而后道:“我成日在想,恩师……现在怎么样了。” 胡开山道:“你找个娘们,就不会想这么多了。” 唐寅摇头道:“我还想念一个人……” 胡开山道:“娘们?” 唐寅又摇头:“我的至交好友,他也是恩师的弟子……” “恩公不是只有五个门生吗?你……还有王相公、欧阳相公……” “那是恩师玩笑的,还有一个,他叫徐经,是我的至交好友,算起来,是我的师弟,恩师之所以一次次说他只有五个门生,别人不明白,不理解,但是我知道,其实是因为恩师很想念他。” “……”胡开山沉默了,显然他也无法理解。 “徐兄奉恩师之命出海,从他出海起,恩师就极少提起徐兄了,因为恩师知道,徐兄此去,实乃九死一生,怕是……再难活着回来,他已成了恩师心底深处的隐痛,你知道吗?恩师越是不提他,便越说明恩师若是提起他,心会很疼……很疼……恩师对徐兄寄以厚望,我们师徒之间的情感,不是寻常人可以比拟的…… 说到这里,唐寅闭上了眼,任海风吹拂他眼角的晶莹泪水:“我也极少提徐兄,可我一次次梦到他,梦到他葬身在那万里碧波之下,梦见他很冷很冷,在那幽深的海底,即便为鬼,也受那寒冽之痛,我如恩师一样,尽力不去想起这些,只愿他依旧好好活着,可是……已两年了……两年过去,也依旧没有他的音讯……想来……徐兄已经……诶……” “或许这位徐兄弟,人在海外,已乐不思蜀了。”胡开山咧嘴笑了笑,想用这等半玩笑的话安慰唐寅。 唐寅摇头道:“你不会明白,我了解徐兄,徐兄身上有许多短处,可他对恩师……却不一样的,无论他在哪里,在天涯海角,只要他还能行走,哪怕还只是一息尚存,他也一定会回来,他不回来,就只有一种可能……” 可是说到这里,唐寅显然不愿再往下说了,半响后,苦笑着道:“走吧,我们回去吧,这里风大。” 他转身,身躯微微颤抖,远处嗷嗷叫的水兵欢乐的呼叫声,没能使他面色舒展,他已是节制都督备倭卫的大明命官,不再是那个人们口口相传的风流才子,也不是那个放浪形骸的唐解元,他不能纵声大笑,也不能滔滔大哭,他只能绷着脸,使自己显得更男人。 心性率直的胡开山却是心里堵得受不了:“难怪我在京时,总常见恩公在半夜的时候,一人在庭院里看月亮,默默无声,我还以为他是在想娘们,想不到……诶……” 唐寅裹了裹长衣,不使长衫被海风吹散,他背过身,徐徐要走下峭壁!突然…… 胡开山身躯一震,大呼道:“船……快看!那里有船!” 正文 第四百六十四章:徐经回来了 船…… 有船…… 一艘……两艘……三艘……四艘…… 足足四艘船…… 在海禁的时代,片板不得下海。 船是极稀有的。 即便是走私船,往往船体都不会太大,毕竟一旦被截获,损失就太大了。 再者,走私船,也绝不敢明目张胆的来这一片海域。 除非……遭遇敌袭。 否则……哪里还有可能有其他的船来。 “望远镜!”唐寅脸色凝重起来,看着那巨大的船影,唐寅脸色苍白。 这不是小规模的船队,至少对于现在的大明而言,这是大规模的船队了。 胡开山一直都将望远镜挂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听吩咐,忙将望远镜递给唐寅。 唐寅接过了望远镜,即便是望远镜,在如此的距离,依旧看不甚清。 在那海面上,他看到了巨大的船影。 这是一艘宝船。 “大明的船?来自蓬莱水寨吗?”唐寅一头雾水。 可这船很是残破,几乎是千疮百孔。 经历了无数次的修葺,宛如一件打满了补丁的丐衣。 唐寅继续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随即身躯一震。 那是…… 那船帆之上……他看到了那巨大的旗帜,他努力的擦了擦眼,继续凑近望远镜…… 人……那个字是人。 人间…… 唐寅感觉自己的呼吸已停止了。 他脑子里嗡嗡的响。 就像那巨大的海浪,潮水的哗啦声,也一下子静止了一般。 他胸膛起伏着,突然眼角的泪已哗啦啦的如断线珠子一般模糊了他的眼睛。 唐寅瞪大着眼眸,难以置信的离开了望远镜,继续揉着眼睛,擦干了眼泪,继续朝着那个方向看……人间渣滓…… 是人间渣滓…… 而后,他呜哇一声,便大哭了起来。 “是人间渣滓……是人间渣滓……” 唐寅啪嗒一下,直接跪在了这峭壁的岩石上,双膝擦出了血,他却毫无知觉,只抱着头道:“人间渣滓……人间渣滓王不仕……” 这是他魂牵梦绕的名字啊。 想不到……人间渣滓王不仕它……回来了。 “啥?”胡开山第一次听到了王不仕的大名,他震惊了,这又是哪一路的好汉,居然能让唐修撰失声痛哭? 胡开山捡过了望远镜,抬头,不免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唐修撰,唐修撰……” 此时,他才发现,唐寅已疯了一般朝着港口处疾奔而去。 这么张狂的名字…… 胡开山脸色变了,眼里杀气腾腾,看来是硬点子。 ……………………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这座经历了万里航行的舰船,此时正慢悠悠的开始靠近宁波港。 无数人争相的涌上了甲板,杨建已哭了。 堂堂千户,像孩子一般,抱着桅杆,滔滔大哭着道:“我们回来了,我们回来了啊……回来了!” 这片魂牵梦萦的故土,那地平线已在他们的面前。 此时此刻,杨健已经幻想过无数次,可原以为自己一定会大笑,他一直盼着这一刻,盼着这一刻的锦衣归来。 那时,他定当是红光满面,定是叉手如一切得意的人一般,哈哈大笑。 可他失态了,他哭天抢地的抱着桅杆,几个人想要拉扯他,他也不理会。 而事实上,许多人都哭了。 两年了。 人生之中,有多少个两年呢。 下了海,便如浮萍,没有了根,他们在船上,只能吃一些干粮,长期的营养不良,引出了一身的病痛。 还有那可怕的疫病,不知何时爆发,随时教人死无葬身之地;海中的风浪,那惊天的巨浪席卷,人如浮游一般,一次次那风暴和闪电,除了祈祷上天和祖先的英灵之外,他们是何等的无力。还有那不知何时的盗贼,身处异乡,那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犹如群蚁蚀骨一般在撕咬着他们的心。 现在……他们终于回来了。 他们也哭了。 他们生来就不是什么壮士,也不是什么英雄,他们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一群经历了汪洋清洗之后,依旧还有七情六欲的人。 无数人或躺在甲板上,拼命的用拳锤着甲板;有人趴在船舷,呜哇大哭;有人呆呆的看着陆地,看着那无数次魂牵梦绕的地平线,他们双目之中,一下子没有了丝毫的神采,只有那似乎久远了对故土思念的触动。 徐经扶着船舷,他没有说话,他仿佛觉得自己的灵魂已抽离了自己的肉体,他感受到自己的肉体渐渐的在靠近着陆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将头昂起来,不使自己泪水落下。 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最后的矜持,古铜色的肌肤任由海风吹拂,可他的指甲,却将船舷上的漆木扣出了一道道痕迹。 “报!”有水手上前,哽咽着道:“报徐编修,宁波港派出了接引船。” 徐经狠狠一拍着船舷:“传令!随接引船……入港!” 入港! 入港!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大船徐徐进入了港湾。 而此时……港口处,无数人人头攒动。 温艳生又来了。 宁波港总给他许多的惊喜。 听说回来的,竟是那一群前去西洋探索的勇士,他吓了一跳,带着无数的军民,乌压压的人,驻足在这港湾之外。 他们期盼着英雄。 或者说,宁波军民们已经对汪洋大海有了新的认识,他们对水寨中的备倭卫官兵有多感激和崇敬,便对这些穿越西洋的人,有多敬仰。 人们低声议论着,无数人盼望着,这些英雄们下船。 而靠近栈桥,是已集结起来的水兵们,来不及吃夜饭,一个个空着肚子,持矛警戒。 唐寅快步到了码头,他看着那巨大的船体,缓缓的靠近,他仰头,双手握拳,指甲嵌入了手心的肉里,疼……越疼……越令他清醒,这不是梦,不是做梦! 船上的人开始搭了船板,开始下船。 令所有人意外的事,他们看到的,不是那一个个意气风发的盖世英雄。 而是一群……犹如乞丐一般的人。 那从船上走下来的人,衣衫褴褛,披头散发,一个个形如枯槁,面上几乎找不到一丁点的余肉,细细的看,他们肤色黝黑,嘴唇干裂,赤着足,他们……有人用木棍拄着地,他们相互搀扶着,一个个赤黄且布满了血丝的瞳孔里,带着突归故乡的小心翼翼。那凹陷的眼窝里,甚至带着几分心怯。 他们是在害怕,害怕归来时,物是人非…… 唐寅的双目里,雾气腾腾,他努力地想在一个个形如丐者的人中搜寻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目光飞快而认真地掠过一个个人的面庞。 终于,他寻到了。 那是一张披头散发,却早已面目全非的脸,只能从最依稀的记忆里搜寻到那从前模糊的影子。 那人的眼睛,也终于与唐寅的目光触碰到了一起。 显然,那双眼睛带着错愕。 可随即,二人拨开了一个个人,朝着对方走去。 唐寅脚步越来越急,终于……两个人在相距半丈时驻足了。 四目相对。 沉默…… 良久…… 唐寅抑制着眼里的泪水,而后他将双手抱起,郑重其事的深深作揖,身子弓下,宛如当初相识时,道:“徐兄……你回来了。” 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 徐经顿了片刻,而后也很认真地回之以揖礼,标准的双手拱手,身子垂下:“伯虎兄,许久不见。” 接着,二人一齐直起了身子,一起深吸了一口气,而此时,唐寅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的哗哗而下,可他的脸却是笑着的,犹如当年,他们联袂上京赶考时,他们也曾春风得意,鲜衣怒马,此后他们拜入恩师门下,却又各奔前程。 唐寅徐徐的朝徐经伸出了手。 他的手在颤抖。 而徐经也伸出了他如枯槁一般的手,手里已经没有多少肉了,只皮包着骨头。 当年的风流倜傥,已成为了过去,至多也只留存在唐寅的心里。 相隔两年,两只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唐寅死死将这只手抓着,犹如当初害怕失去一般,二人抓着手,并肩而行。 原来预备来欢呼的军民们,此刻都默然了。 他们沉默着,见证着,直到温艳生反应过来,温艳生快步上前,走到徐经的面前,他最近吃的有些多,胖了,肥头大耳,而此时,很郑重其事很努力的朝向徐经拱手,而后深深作揖,可他却是沉默的,没有说什么寒暄的话。无声的作揖之后,只悄然的站在了一边。 “徐兄……”唐寅平静的道:“海上,很是艰辛吧。” “还好。”徐经同样平淡的回答,经历了大风大浪之后,徐经享受着这种平静,他握着唐寅的手却微微的颤了颤,唇边则勾起了一丝笑容:“还过得去。恩师……” 说到恩师时,徐经的手又颤了颤:“他还好吗?” “还好!”唐寅道:“恩师无一日不在想念徐兄……”顿了片刻之后,唐寅又道:“我们几个师兄弟,也是如此!” “嗯……我知道……”徐经颤着声:“我知道的!” 正文 第四百六十六章:封狼居胥 夜里,水寨里灯火通明。 唐寅和徐经相对而坐。 案牍上,是清蒸的大黄鱼,以及干炒的鲸肉,酒盏上的黄酒,本是热的,却是慢慢的冷却了。 当初的两个人,而今已是面无全非。 沉默了很久,徐经道:“这两年,我受益良多,学到了很多东西,天地广阔,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啊。” “是啊。”唐寅感慨:“恩师为我们指明了一条道路。” 徐经一口酒下肚:“我会顺着恩师的路,一路走下去,至死方休。” 唐寅颔首:“你我共勉。” 他亦一口酒饮尽。 “徐兄……”唐寅有些嚅嗫:“我素来知你,有许多爱好,因而,命人至宁波府请了歌姬……” “不必了。”徐经摇摇头:“已经改了。” 唐寅深深的看了徐经一眼。 徐经道:“今日你我师兄弟喝了这盏酒,明日,我将启程,至天津卫入京,生命太短暂了,短暂到,哪怕穷尽一生,怕也无法看到整个天下的全貌,既如此,只好分秒必争,恩师在京师,想必挂念我甚久,此番,我带来了许多东西,既有进献朝廷的,也有进献给恩师的,伯虎,你在此,要保重,倭寇能横行在汪洋上肆虐百年之久,绝非只是一群海寇这样简单。” 唐寅目光坚定了起来,笑了:“封狼居胥,我所愿也,他日我直捣倭寇巢穴,在那垂钓赏月,将贼子之血会酒作饮,再将那倭贼头颅作乐,人生即无憾了。” “那么,到了那时,我将会到达天边,与你遥相会饮。”徐经笑了。 唐寅举杯起身,将酒水洒在地上:“这便是约定了,你若是甩赖,我便将你当初私会庵中小尼的事揭露出来。” “……” ………… 徐经来此宁波,不过是进行补给而已。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次日一早,码头。 无数宁波军民百姓前来相送。 徐经至码头,驻足,回头,凝视着唐寅。 唐寅微笑。 “我们还会见面。” 唐寅颔首:“会的。” 徐经突然道:“大丈夫以七尺之躯,许以苍生黎民,儿女私情,不过浮云;其实就算不见,可只要知道伯虎尚好,无论兄在何处,也足以欢颜了。” “记得我们的约定。”唐寅微笑。 有些伤感。 他和徐经,从前是万万没想到,他们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可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终点,却是一样的。 唐寅朝徐经深深作揖。 徐经照例,回之一礼。 “祝君安好。” “愿兄珍重。” 彼此微笑。 徐经旋身,没有回头,登上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高呼一声:“起航!” 修整之后,又重新焕发了精神的水手和船夫们升锚张帆。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徐徐离开了港湾。、 唐寅背着手,伫立了很久,直到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消失在了海天一线之间,只留下那晨曦照耀下黄灿灿的海水里,剩下了最后一抹倒影。 胡开山站在唐寅的身后,手掌不自觉的拍向唐寅的肩。 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戚景通一拳将胡开山的手打开。 肉很结实。 啪的一声。 戚景通眼泪要出来了。 虎口酸麻,拳头火辣辣的疼。 “噢。我竟忘了。“胡开山惭愧的挠挠头。 戚景通强忍着痛,关切的对唐寅道:“唐修撰,你无事吧。” “没有。”唐寅笑起来:“徐兄活着即好,自古多情伤别离,因为这一别,就不知需多少年还能相见了,可只要他活着,我便知道,徐兄无论在哪里,是在天边,还是海角,他……都和我肩并肩的在一起。我与他同心,见与不见,都已无关紧要了,大丈夫见识到天地广阔之后,当有凌云之志,此志,天上的明月可鉴!” 他转过了身。 看到了无措的胡开山和戚景通,发出了怒吼:“还愣着做什么?召集全营上下,出航,向东百里,寻觅巨鲸踪迹!” 胡开山和戚景通心里一凛,拱手:“卑下遵命!” 号角响起,鼓声如雷! 水兵们嗷嗷叫的集结起来,一个个眼里放光。 昨日的气氛,让人有些沮丧。 他们看唐编修的气色不好,想来水寨要修整一段时间了。 可出航的鼓声一起,他们立即振奋起来,个个眼里发红,如一群饿狼。 唐寅已带诸官至前,只扫了他们一眼,率先登船升座。 “修撰,舵舱预备完毕。” “修撰,铁锚已升。” “修撰,风帆已升。” “修撰,水舱预备完毕。” “修撰,兵库点验完毕。” “修撰,粮库点验完毕。” “修撰,全员点验,二百九十四人俱到。” 唐寅如往常一般,自签筒举出了签令,啪的落在了甲板:“出航!” ………………………… 一艘快马,已带着消息,火速至京。 京师里,人们还沉浸在那巨鱼的浩大之中。 弘治皇帝有旨,将此巨鱼的骨骼进行还原,陈列于景山。 人们对于大海,渐渐地有了新的认知。 海里有鱼,好吃。 海里有风浪,好怕怕。 海里还有巨鲸,好怕怕怕怕。 兵部尚书马文升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关于大海的讨论,不可避免的,就蔓延到了浪费公帑上头去了。 当初建海船,是兵部求爷爷告奶奶的要钱的。 这无数的钱粮,征发的无数民夫,都是你兵部花出去的。 兵部的蓬莱水寨,没有任何战斗力,堪称耻辱。 可现在……银子是花了,粮食也没了,船也都在造,人员也都在操练,那么……航路呢? 兵部派出的探路船队,已是覆灭,现在咋办? 马文升觉得自己急白了头发。 因为到了年中,他又该去讨钱了,没有钱,操练的人员没法继续操练啊,造了一半的船,难道还能丢了。 可此时,钱粮却没有这么好讨了,马文升吃了闭门羹。 他请户部的主事至部堂中来,先是好言相劝,下西洋,乃是国策嘛,对不对,无论兵部、户部,都是朝廷的部堂,不分彼此,可是户部的钱粮,何时出库,给个准数吧,耽搁十天半日,也成,可这日子,得定下。下头这么多船坞,还有造作局,以及人员,都在等呢。 来的户部官员,乃户部右侍郎张岩。 张岩是新官,这一次被李东阳打发来,是有用意的,新官嘛,脸皮还不够厚,先磨磨皮,熟悉一下户部的业务。 张岩从前是翰林院的清流官,而今得了一个实务官,不过其实李东阳是想错了,翰林院里出来的,是不必磨皮的。 他只笑吟吟的喝茶,马文升说啥,他都点头,接着发自肺腑的样子:“马部堂说的不错,说的好啊。” “是的,是这个理。” “是是是,下官也知道兵部的苦处。” 可马文升道:“银子呢,许多操练的人员,已扣了三月的饷了,没饷,要出事的啊。” 张岩脸就拉下来了,抱着茶盏:“这个……嗯,这个从长计议。” 马文升想发火,可又不敢发火,尴尬的笑了:“当初,户部可是在朝廷那儿,打了包票的。” “是,是,马部堂说的,下官都知道,这没错。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还说没有?”马文升又想发火,还是忍住:“我可知道,江西清吏司的一百五十万担粮可都已经入库了,还有山东的矿银、桑捐共计十三万六千两百一十四两七厘五分银,也都入了库,你别以为老夫不知……” 张岩懵逼,自己还不知入库的具体数目呢,马文升竟全知道。 “这些钱粮,有其他的大事。” “有什么大事?”马文升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张岩被逼到了墙角,突然恢复了他清流的本性,突然拍案而起:“马部堂,你是朝廷重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吧,现在兵部航路还没弄清楚,你还想打着西洋的名义挪动钱粮,世上有这样的理吗?” 马文升想发火,偏偏他发不出,便梗着脖子,青筋暴出,最后无奈的道:“有话好说吗?” “还说什么?开门见山的说,马部堂比下官官高,这朝廷的规矩,那我也就明言了,兵部这些年,浪费了多少的公帑,马部堂算过了吗?事到如今,户部的难处,马部堂又知道吗?想要钱粮……好啊,来算账,先算一算,你们兵部平白糟践了多少银子。” “我……” “哼!”张岩凛然正色:“有些话,本不该说,户部,是一粒米,一两银子,也决计不再拨出的,马部堂若是不服气,去御前状告便是,户部上下,谁敢拨出一粒米,我张岩两个字,倒过来写。” “诶……别这样……”马文升居然发现,自己面对着户部侍郎,一点底气都没了,满脸惭愧,他脸上阴晴不定,勉强露出笑容,没底气啊,何况,人家摆明着代表李东阳来的,李东阳乃内阁大学士,这是他的态度。 马文升哭丧着脸:“就不能商量,商量;共体时艰。” “没得商量!” 却在此时,外头有匆匆脚步声:“部堂,宁波府有奏!”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七章:老虎发威 马文升觉得很委屈。 自己堂堂兵部尚书,何时需要对一个户部侍郎委曲求全了。 可他也知道,而今拿不出钱粮,就完了。 想要拿钱粮,就得找户部。 告御状? 呵呵…… 就算陛下下旨,可户部若是铁了心不给钱粮,人家户部可是给给事中的。 户部给事中别看官职卑微,却有封驳圣旨的权力。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人家认为圣旨不合理,驳回。 接下来,肯定要扯皮,内阁势必组织一次次大大小小的讨论,甚至,最后闹到廷议去议论,这事一闹大,就没办法收场。 最后钱粮要不着,还得惹来一身骚,要知道,这下西洋为了筹措钱粮,朝廷各部,不知多少人对兵部恨得牙痒痒呢。 他只能委屈求全,现在别说是户部侍郎,就算是户部的一个员外郎,他也得陪着笑脸,别把人得罪死了。 怪谁? 还不是怪兵部自己不争气,此前三宝太监这么多文卷,通通烧了个一干二净,怪也怪,当初抄录时,竟是错误百出。 当听到宁波府有奏的时候,他却没有理会,而是继续笑吟吟的看着张岩:“张侍郎……” “马部堂还是先看看奏报吧,毕竟,公务要紧。” 宁波府有奏报算啥,至多,也就是又打了多少鱼罢了。 现在马文升对鱼没有丝毫的兴趣,他要钱要粮。 他尴尬的道:“这个……可以待会儿说,我们先谈谈。” “可不敢耽误了马部堂的公务。”张岩当仁不让,来之前,他就明白,户部是绝不给一粒粮的,反正都是得罪,得罪也就得罪了,毕竟,自己是户部的人,上头是内阁大学士李东阳。 马文升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却又无话可说,只得朝那书吏道:“将奏报取来老夫看看。” 得了奏报,马文升预备看。 张岩起身,预备要走,待在这里没意思,这样死缠下去,最后只会惹得不愉快。 马文升本拦他,可此时,奏报已经打开了,他下意识的低头。 接着……他看到了魂牵梦绕的名字——人间渣滓王不仕。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马文升更挂念人间渣滓王不仕了。 马文升的心,像是中了一剑,一剑穿心,他身躯一颤。 接着,他瞪大了眼睛。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来了…… 天……他们回来了。 那个徐经,已抵达宁波,不日将至天津,抵达京师。 不只如此……据船中人所言,他们一路穿越了西洋,甚至抵达了木骨都束。 木骨都束…… 马文升的瞳孔收缩。 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就是七下西洋的终点,是大明一路向西之后,抵达最远的地方。 也就是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直接完成了一个当初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之后的壮举。 马文升身子打了个颤。 他觉得眩晕。 幸福来的太快。 倘若这个航路已经打通,那么就意味着,大明的船队,将沿着这个航路,可以抵达比之木骨都束更远的地方,下一次的航行,有了这一次的经验和验证之后,将继续向西…… 呼…… 马文升脸色胀红。 徐经……徐经……这个小小的编修……他居然…… 手中的奏报跌落。 马文升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心口。 心口居然有些绞痛。 他发出呃啊……呃啊……的声音。 此时,张岩已转身了,听到了动静,回头,看着马文升,他心里咯噔一下,心说马公这是怎么了。 可只在这刹那之间,张岩心里冷笑,这定是装的,靠这个,就能得钱粮?我若是上了这个当,就没法向李公迈步了。他加急脚步,朝门槛而去。 马文升急促的呼吸,手撑着案牍,他甚至在想,或许……老夫今日……要死了吧。 可是……死亦无憾啊。 受了这么多的鸟气,两年来,是人是鬼拎着自己就骂,那些个该死的翰林,那些个该死的都察院御史言官,那些户部、工部的鸟人。 这口气,老夫生生咽了两年啊。 而今,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那算命的说的对,时来运转了。 他眉毛突的一抖。 觉得心口的绞痛缓了一些。 随即。 他脸色狰然。 你们不是喜欢振振有词吗? 不是喜欢破口大骂吗? 可别忘了,我马文升,素有弘治朝君子之名。 知道这君子之名是怎么挣来的吗? 啪! 马文升拍案。 声震瓦砾! 张岩几乎脚要迈出门槛。 被这一个响动,吓得差点打了个趔趄。 张岩有些怒了,回眸,狠狠看向马文升,你马部堂还真是要钱粮不要脸了,还真是什么手段都使的出啊,方才装出心绞的样子,现在又是什么花样? 却听马文升厉声喝道:“张岩,你回来。” 直呼其名,一点客气都没有。 什么张侍郎,本部堂敬你,才这样叫,不敬你,你是什么东西。 张岩被这一句话气坏了,可马文升品级比他高,他只好乖乖转身作揖,不卑不亢道:“不知马部堂还有什么吩咐。” “你好大的胆!” 张岩心里咯噔一下:“马部堂,这是……” “你一新任侍郎,竟敢在老夫当面,如此张狂,本部堂让你走了吗?” “……” 马文升振振有词:“滚至本部堂面前。” “这……” 张岩居然有些慌。 “来啊!”马文升厉声道:“将这门给本部堂守好了,没本部堂吩咐,谁敢迈出这个槛,打死勿论!” 黄豆一般的冷汗,自张岩的额上流出来,他下意识的擦汗。 外头,早有差役得部堂之令,乌压压的人,将这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马公……我……” 马文升狰狞看他:“马公我当不起,还有,你是下官,当本部堂面前,你有资格称我吗?” “马部堂,下官乃奉内阁大学士……” “陛下来了也无用,你就是状告到了御前,本部堂还是一句话话,户部不给粮,本部堂马文升三字,倒过来写。” “……” 张岩汗颜,他想了想,决心坐下,慢慢和这突然发疯的马文升讲道理,可屁股刚挨着椅子,马文升厉声道:“本部堂让你坐了吗?” “……”张岩身子屈着,坐又不是,不坐又不是。 马文升冷笑,将奏疏自案牍上捡起,直接朝张岩面前摔去,一面道:“尔若识字,便自己看看吧。” 啪…… 奏疏直砸张岩面门,张岩吃痛,心里也发狠了,马文升,你欺人太甚,竟拿官职来压我,好,你能要到一粒粮……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了奏报,随即……他愣住了。 沉默。 令人尴尬的沉默。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竟回来了。 他沉默着,不发一言。 马文升厉声道:“下西洋乃是国策,此乃陛下与百官所议定,而今,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兵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户部有什么胆子,居然敢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不给钱粮吗?好啊,那就别给,一粒粮,一钱银子,都别给,千秋大罪,是李东阳来担当,还是你张岩这狗东西来背负?” “我……我……” “你是下官!” “是,是……”张岩顿时萎了:“下官觉得,既然……这个……这个……可以商量。” “商量?”马文升笑了,斜眼看他:“你区区一个侍郎,也配和本部堂商量,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东西……不,我不是东西,下官……下官……诶……这……马部堂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马文升好整以暇,想当年,他宝刀未来的时候,那真是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逮着谁就喷谁,两年多来,流年不利,就差一点儿,老手艺就要生疏了,他冷笑:“本部堂就是咄咄逼人了,咋?” “……” “本部堂,对你这等不知上下尊卑的东西,还不能咄咄逼人?” “这……” “下西洋之事,你一个小小侍郎,也敢作梗?反了你了?” “没,没有,绝不敢。”张岩突然发现,这马文升简直就是清流官的老祖宗,真是什么大帽子都能扣啊。 “那还在此做什么,滚回去告诉李东阳,本部堂所要的钱粮,少了一粒米,少了一钱银子,这笔账,都得算!坏了军国大事,本部堂先参劾李东阳,再参劾你这不知耻的东西,有能耐,这钱粮,你们就不要给!” 说着,他气定神闲,坐下,呷了口茶。 舒服啊。 有日子没这么舒服了。 我马文升,也有今日…… 接着,他起身,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张岩。 慢慢踱步,到了张岩面前,接着伸手,张岩吓了一跳,忙是抬手护住自己的脸,一面道:“诶呀,马公,可不能打人啊。” 等他缓过劲来,却发现马文升居然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奏报,气定神闲道:“本部堂拣东西,你个白痴。” “……” 马文升将这奏报捡起之后,小心翼翼的拍了拍上头的灰尘,气定神闲,如宝贝疙瘩一般塞进自己的袖里,淡淡然的背着手,便朝着门外头走去,一面吩咐:“备轿,入宫!” 正文 五更送到 写在徐经回来之后 徐经回来了。 很多人说徐经水了很多章。 老虎穷,所以努力码字,可写书的人,都难免会有一些私货。 徐经的出海,真的是水吗? 不是的,当然,这是小说,甚至老虎自我定义为爽文,可作为一个作者,难免想塞点私货在其中。 我们看到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既有惋惜,更多的人,看到的却是那光彩照人,以及封狼居胥的一面。 我们每个人,看到的是成功,是我们的祖先们,曾创下了何等的伟业。 可绝大多数人,却没有看到,当初下西洋的那些人,远离故土,历经了多少的磨难,才创造了下西洋的历史。 书中的徐经,更多像是郑和的延续,他其实是幸运的,因为他是小说的配角,他将会有一个开挂的人生,可是五百多年前,那些下海的人呢?那无数的水手,无数的船夫,无数随着三宝太监下海的人,他们固然在最后,可能得到了鲜花的荣誉,可有多少人,早已忘却了他们在海中所遭受的苦难。 所以,老虎尽力还原这些海中的苦难,即便老虎知道,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之下,历史中那支舰队中的人们,他们的遭遇,比之书中更加难以忍受。 记录这些苦难,是向其致敬。 即便历史之中,他们所努力的一切,最终毁于他们的后人,那些振振有词的清流,那些目光短浅的悠悠之口。 可这不妨碍他们的伟大。 嗯……这就是私货。 其实真的没有水啊,其实老虎每一个故事的安排,都是反复推敲过的。倘若老虎告诉大家,徐经下海了,徐经牛逼了,他回来了,用所谓浪漫主义的写法,将这一次远航,描绘为一场浪漫的冒险,那么……老虎觉得……这实在有些亵渎了当初的那些勇者。 嗯……大致就这样。 故事才刚刚展开。 第十三个盟主,源鑫居同学认领。 居然还是个妹子,想不到还有妹子看老虎的书。 突然想哭了…… 感动… 嗯,在此万分感谢。 太累了,困了,明天,咱们见。 正文 第四百六十六章:封狼居胥 夜里,水寨里灯火通明。 唐寅和徐经相对而坐。 案牍上,是清蒸的大黄鱼,以及干炒的鲸肉,酒盏上的黄酒,本是热的,却是慢慢的冷却了。 当初的两个人,而今已是面无全非。 沉默了很久,徐经道:“这两年,我受益良多,学到了很多东西,天地广阔,真是让人难以想象啊。” “是啊。”唐寅感慨:“恩师为我们指明了一条道路。” 徐经一口酒下肚:“我会顺着恩师的路,一路走下去,至死方休。” 唐寅颔首:“你我共勉。” 他亦一口酒饮尽。 “徐兄……”唐寅有些嚅嗫:“我素来知你,有许多爱好,因而,命人至宁波府请了歌姬……” “不必了。”徐经摇摇头:“已经改了。” 唐寅深深的看了徐经一眼。 徐经道:“今日你我师兄弟喝了这盏酒,明日,我将启程,至天津卫入京,生命太短暂了,短暂到,哪怕穷尽一生,怕也无法看到整个天下的全貌,既如此,只好分秒必争,恩师在京师,想必挂念我甚久,此番,我带来了许多东西,既有进献朝廷的,也有进献给恩师的,伯虎,你在此,要保重,倭寇能横行在汪洋上肆虐百年之久,绝非只是一群海寇这样简单。” 唐寅目光坚定了起来,笑了:“封狼居胥,我所愿也,他日我直捣倭寇巢穴,在那垂钓赏月,将贼子之血会酒作饮,再将那倭贼头颅作乐,人生即无憾了。” “那么,到了那时,我将会到达天边,与你遥相会饮。”徐经笑了。 唐寅举杯起身,将酒水洒在地上:“这便是约定了,你若是甩赖,我便将你当初私会庵中小尼的事揭露出来。” “……” ………… 徐经来此宁波,不过是进行补给而已。 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也有更重要的人要见。 次日一早,码头。 无数宁波军民百姓前来相送。 徐经至码头,驻足,回头,凝视着唐寅。 唐寅微笑。 “我们还会见面。” 唐寅颔首:“会的。” 徐经突然道:“大丈夫以七尺之躯,许以苍生黎民,儿女私情,不过浮云;其实就算不见,可只要知道伯虎尚好,无论兄在何处,也足以欢颜了。” “记得我们的约定。”唐寅微笑。 有些伤感。 他和徐经,从前是万万没想到,他们会走上不同的道路,可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的终点,却是一样的。 唐寅朝徐经深深作揖。 徐经照例,回之一礼。 “祝君安好。” “愿兄珍重。” 彼此微笑。 徐经旋身,没有回头,登上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高呼一声:“起航!” 修整之后,又重新焕发了精神的水手和船夫们升锚张帆。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徐徐离开了港湾。、 唐寅背着手,伫立了很久,直到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消失在了海天一线之间,只留下那晨曦照耀下黄灿灿的海水里,剩下了最后一抹倒影。 胡开山站在唐寅的身后,手掌不自觉的拍向唐寅的肩。 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戚景通一拳将胡开山的手打开。 肉很结实。 啪的一声。 戚景通眼泪要出来了。 虎口酸麻,拳头火辣辣的疼。 “噢。我竟忘了。“胡开山惭愧的挠挠头。 戚景通强忍着痛,关切的对唐寅道:“唐修撰,你无事吧。” “没有。”唐寅笑起来:“徐兄活着即好,自古多情伤别离,因为这一别,就不知需多少年还能相见了,可只要他活着,我便知道,徐兄无论在哪里,是在天边,还是海角,他……都和我肩并肩的在一起。我与他同心,见与不见,都已无关紧要了,大丈夫见识到天地广阔之后,当有凌云之志,此志,天上的明月可鉴!” 他转过了身。 看到了无措的胡开山和戚景通,发出了怒吼:“还愣着做什么?召集全营上下,出航,向东百里,寻觅巨鲸踪迹!” 胡开山和戚景通心里一凛,拱手:“卑下遵命!” 号角响起,鼓声如雷! 水兵们嗷嗷叫的集结起来,一个个眼里放光。 昨日的气氛,让人有些沮丧。 他们看唐编修的气色不好,想来水寨要修整一段时间了。 可出航的鼓声一起,他们立即振奋起来,个个眼里发红,如一群饿狼。 唐寅已带诸官至前,只扫了他们一眼,率先登船升座。 “修撰,舵舱预备完毕。” “修撰,铁锚已升。” “修撰,风帆已升。” “修撰,水舱预备完毕。” “修撰,兵库点验完毕。” “修撰,粮库点验完毕。” “修撰,全员点验,二百九十四人俱到。” 唐寅如往常一般,自签筒举出了签令,啪的落在了甲板:“出航!” ………………………… 一艘快马,已带着消息,火速至京。 京师里,人们还沉浸在那巨鱼的浩大之中。 弘治皇帝有旨,将此巨鱼的骨骼进行还原,陈列于景山。 人们对于大海,渐渐地有了新的认知。 海里有鱼,好吃。 海里有风浪,好怕怕。 海里还有巨鲸,好怕怕怕怕。 兵部尚书马文升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关于大海的讨论,不可避免的,就蔓延到了浪费公帑上头去了。 当初建海船,是兵部求爷爷告奶奶的要钱的。 这无数的钱粮,征发的无数民夫,都是你兵部花出去的。 兵部的蓬莱水寨,没有任何战斗力,堪称耻辱。 可现在……银子是花了,粮食也没了,船也都在造,人员也都在操练,那么……航路呢? 兵部派出的探路船队,已是覆灭,现在咋办? 马文升觉得自己急白了头发。 因为到了年中,他又该去讨钱了,没有钱,操练的人员没法继续操练啊,造了一半的船,难道还能丢了。 可此时,钱粮却没有这么好讨了,马文升吃了闭门羹。 他请户部的主事至部堂中来,先是好言相劝,下西洋,乃是国策嘛,对不对,无论兵部、户部,都是朝廷的部堂,不分彼此,可是户部的钱粮,何时出库,给个准数吧,耽搁十天半日,也成,可这日子,得定下。下头这么多船坞,还有造作局,以及人员,都在等呢。 来的户部官员,乃户部右侍郎张岩。 张岩是新官,这一次被李东阳打发来,是有用意的,新官嘛,脸皮还不够厚,先磨磨皮,熟悉一下户部的业务。 张岩从前是翰林院的清流官,而今得了一个实务官,不过其实李东阳是想错了,翰林院里出来的,是不必磨皮的。 他只笑吟吟的喝茶,马文升说啥,他都点头,接着发自肺腑的样子:“马部堂说的不错,说的好啊。” “是的,是这个理。” “是是是,下官也知道兵部的苦处。” 可马文升道:“银子呢,许多操练的人员,已扣了三月的饷了,没饷,要出事的啊。” 张岩脸就拉下来了,抱着茶盏:“这个……嗯,这个从长计议。” 马文升想发火,可又不敢发火,尴尬的笑了:“当初,户部可是在朝廷那儿,打了包票的。” “是,是,马部堂说的,下官都知道,这没错。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还说没有?”马文升又想发火,还是忍住:“我可知道,江西清吏司的一百五十万担粮可都已经入库了,还有山东的矿银、桑捐共计十三万六千两百一十四两七厘五分银,也都入了库,你别以为老夫不知……” 张岩懵逼,自己还不知入库的具体数目呢,马文升竟全知道。 “这些钱粮,有其他的大事。” “有什么大事?”马文升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张岩被逼到了墙角,突然恢复了他清流的本性,突然拍案而起:“马部堂,你是朝廷重臣,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吧,现在兵部航路还没弄清楚,你还想打着西洋的名义挪动钱粮,世上有这样的理吗?” 马文升想发火,偏偏他发不出,便梗着脖子,青筋暴出,最后无奈的道:“有话好说吗?” “还说什么?开门见山的说,马部堂比下官官高,这朝廷的规矩,那我也就明言了,兵部这些年,浪费了多少的公帑,马部堂算过了吗?事到如今,户部的难处,马部堂又知道吗?想要钱粮……好啊,来算账,先算一算,你们兵部平白糟践了多少银子。” “我……” “哼!”张岩凛然正色:“有些话,本不该说,户部,是一粒米,一两银子,也决计不再拨出的,马部堂若是不服气,去御前状告便是,户部上下,谁敢拨出一粒米,我张岩两个字,倒过来写。” “诶……别这样……”马文升居然发现,自己面对着户部侍郎,一点底气都没了,满脸惭愧,他脸上阴晴不定,勉强露出笑容,没底气啊,何况,人家摆明着代表李东阳来的,李东阳乃内阁大学士,这是他的态度。 马文升哭丧着脸:“就不能商量,商量;共体时艰。” “没得商量!” 却在此时,外头有匆匆脚步声:“部堂,宁波府有奏!”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七章:老虎发威 马文升觉得很委屈。 自己堂堂兵部尚书,何时需要对一个户部侍郎委曲求全了。 可他也知道,而今拿不出钱粮,就完了。 想要拿钱粮,就得找户部。 告御状? 呵呵…… 就算陛下下旨,可户部若是铁了心不给钱粮,人家户部可是给给事中的。 户部给事中别看官职卑微,却有封驳圣旨的权力。 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人家认为圣旨不合理,驳回。 接下来,肯定要扯皮,内阁势必组织一次次大大小小的讨论,甚至,最后闹到廷议去议论,这事一闹大,就没办法收场。 最后钱粮要不着,还得惹来一身骚,要知道,这下西洋为了筹措钱粮,朝廷各部,不知多少人对兵部恨得牙痒痒呢。 他只能委屈求全,现在别说是户部侍郎,就算是户部的一个员外郎,他也得陪着笑脸,别把人得罪死了。 怪谁? 还不是怪兵部自己不争气,此前三宝太监这么多文卷,通通烧了个一干二净,怪也怪,当初抄录时,竟是错误百出。 当听到宁波府有奏的时候,他却没有理会,而是继续笑吟吟的看着张岩:“张侍郎……” “马部堂还是先看看奏报吧,毕竟,公务要紧。” 宁波府有奏报算啥,至多,也就是又打了多少鱼罢了。 现在马文升对鱼没有丝毫的兴趣,他要钱要粮。 他尴尬的道:“这个……可以待会儿说,我们先谈谈。” “可不敢耽误了马部堂的公务。”张岩当仁不让,来之前,他就明白,户部是绝不给一粒粮的,反正都是得罪,得罪也就得罪了,毕竟,自己是户部的人,上头是内阁大学士李东阳。 马文升心里憋了一肚子气,却又无话可说,只得朝那书吏道:“将奏报取来老夫看看。” 得了奏报,马文升预备看。 张岩起身,预备要走,待在这里没意思,这样死缠下去,最后只会惹得不愉快。 马文升本拦他,可此时,奏报已经打开了,他下意识的低头。 接着……他看到了魂牵梦绕的名字——人间渣滓王不仕。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马文升更挂念人间渣滓王不仕了。 马文升的心,像是中了一剑,一剑穿心,他身躯一颤。 接着,他瞪大了眼睛。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来了…… 天……他们回来了。 那个徐经,已抵达宁波,不日将至天津,抵达京师。 不只如此……据船中人所言,他们一路穿越了西洋,甚至抵达了木骨都束。 木骨都束…… 马文升的瞳孔收缩。 这个地方,他再熟悉不过了。 这就是七下西洋的终点,是大明一路向西之后,抵达最远的地方。 也就是说……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直接完成了一个当初三宝太监七下西洋之后的壮举。 马文升身子打了个颤。 他觉得眩晕。 幸福来的太快。 倘若这个航路已经打通,那么就意味着,大明的船队,将沿着这个航路,可以抵达比之木骨都束更远的地方,下一次的航行,有了这一次的经验和验证之后,将继续向西…… 呼…… 马文升脸色胀红。 徐经……徐经……这个小小的编修……他居然…… 手中的奏报跌落。 马文升下意识的摸着自己的心口。 心口居然有些绞痛。 他发出呃啊……呃啊……的声音。 此时,张岩已转身了,听到了动静,回头,看着马文升,他心里咯噔一下,心说马公这是怎么了。 可只在这刹那之间,张岩心里冷笑,这定是装的,靠这个,就能得钱粮?我若是上了这个当,就没法向李公迈步了。他加急脚步,朝门槛而去。 马文升急促的呼吸,手撑着案牍,他甚至在想,或许……老夫今日……要死了吧。 可是……死亦无憾啊。 受了这么多的鸟气,两年来,是人是鬼拎着自己就骂,那些个该死的翰林,那些个该死的都察院御史言官,那些户部、工部的鸟人。 这口气,老夫生生咽了两年啊。 而今,天可怜见,天可怜见! 那算命的说的对,时来运转了。 他眉毛突的一抖。 觉得心口的绞痛缓了一些。 随即。 他脸色狰然。 你们不是喜欢振振有词吗? 不是喜欢破口大骂吗? 可别忘了,我马文升,素有弘治朝君子之名。 知道这君子之名是怎么挣来的吗? 啪! 马文升拍案。 声震瓦砾! 张岩几乎脚要迈出门槛。 被这一个响动,吓得差点打了个趔趄。 张岩有些怒了,回眸,狠狠看向马文升,你马部堂还真是要钱粮不要脸了,还真是什么手段都使的出啊,方才装出心绞的样子,现在又是什么花样? 却听马文升厉声喝道:“张岩,你回来。” 直呼其名,一点客气都没有。 什么张侍郎,本部堂敬你,才这样叫,不敬你,你是什么东西。 张岩被这一句话气坏了,可马文升品级比他高,他只好乖乖转身作揖,不卑不亢道:“不知马部堂还有什么吩咐。” “你好大的胆!” 张岩心里咯噔一下:“马部堂,这是……” “你一新任侍郎,竟敢在老夫当面,如此张狂,本部堂让你走了吗?” “……” 马文升振振有词:“滚至本部堂面前。” “这……” 张岩居然有些慌。 “来啊!”马文升厉声道:“将这门给本部堂守好了,没本部堂吩咐,谁敢迈出这个槛,打死勿论!” 黄豆一般的冷汗,自张岩的额上流出来,他下意识的擦汗。 外头,早有差役得部堂之令,乌压压的人,将这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马公……我……” 马文升狰狞看他:“马公我当不起,还有,你是下官,当本部堂面前,你有资格称我吗?” “马部堂,下官乃奉内阁大学士……” “陛下来了也无用,你就是状告到了御前,本部堂还是一句话话,户部不给粮,本部堂马文升三字,倒过来写。” “……” 张岩汗颜,他想了想,决心坐下,慢慢和这突然发疯的马文升讲道理,可屁股刚挨着椅子,马文升厉声道:“本部堂让你坐了吗?” “……”张岩身子屈着,坐又不是,不坐又不是。 马文升冷笑,将奏疏自案牍上捡起,直接朝张岩面前摔去,一面道:“尔若识字,便自己看看吧。” 啪…… 奏疏直砸张岩面门,张岩吃痛,心里也发狠了,马文升,你欺人太甚,竟拿官职来压我,好,你能要到一粒粮…… 他一面说,一面打开了奏报,随即……他愣住了。 沉默。 令人尴尬的沉默。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竟回来了。 他沉默着,不发一言。 马文升厉声道:“下西洋乃是国策,此乃陛下与百官所议定,而今,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兵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你户部有什么胆子,居然敢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不给钱粮吗?好啊,那就别给,一粒粮,一钱银子,都别给,千秋大罪,是李东阳来担当,还是你张岩这狗东西来背负?” “我……我……” “你是下官!” “是,是……”张岩顿时萎了:“下官觉得,既然……这个……这个……可以商量。” “商量?”马文升笑了,斜眼看他:“你区区一个侍郎,也配和本部堂商量,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东西……不,我不是东西,下官……下官……诶……这……马部堂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马文升好整以暇,想当年,他宝刀未来的时候,那真是阳光灿烂的好日子,逮着谁就喷谁,两年多来,流年不利,就差一点儿,老手艺就要生疏了,他冷笑:“本部堂就是咄咄逼人了,咋?” “……” “本部堂,对你这等不知上下尊卑的东西,还不能咄咄逼人?” “这……” “下西洋之事,你一个小小侍郎,也敢作梗?反了你了?” “没,没有,绝不敢。”张岩突然发现,这马文升简直就是清流官的老祖宗,真是什么大帽子都能扣啊。 “那还在此做什么,滚回去告诉李东阳,本部堂所要的钱粮,少了一粒米,少了一钱银子,这笔账,都得算!坏了军国大事,本部堂先参劾李东阳,再参劾你这不知耻的东西,有能耐,这钱粮,你们就不要给!” 说着,他气定神闲,坐下,呷了口茶。 舒服啊。 有日子没这么舒服了。 我马文升,也有今日…… 接着,他起身,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张岩。 慢慢踱步,到了张岩面前,接着伸手,张岩吓了一跳,忙是抬手护住自己的脸,一面道:“诶呀,马公,可不能打人啊。” 等他缓过劲来,却发现马文升居然捡起了落在地上的奏报,气定神闲道:“本部堂拣东西,你个白痴。” “……” 马文升将这奏报捡起之后,小心翼翼的拍了拍上头的灰尘,气定神闲,如宝贝疙瘩一般塞进自己的袖里,淡淡然的背着手,便朝着门外头走去,一面吩咐:“备轿,入宫!” 正文 五更送到 写在徐经回来之后 徐经回来了。 很多人说徐经水了很多章。 老虎穷,所以努力码字,可写书的人,都难免会有一些私货。 徐经的出海,真的是水吗? 不是的,当然,这是小说,甚至老虎自我定义为爽文,可作为一个作者,难免想塞点私货在其中。 我们看到郑和下西洋的时候,既有惋惜,更多的人,看到的却是那光彩照人,以及封狼居胥的一面。 我们每个人,看到的是成功,是我们的祖先们,曾创下了何等的伟业。 可绝大多数人,却没有看到,当初下西洋的那些人,远离故土,历经了多少的磨难,才创造了下西洋的历史。 书中的徐经,更多像是郑和的延续,他其实是幸运的,因为他是小说的配角,他将会有一个开挂的人生,可是五百多年前,那些下海的人呢?那无数的水手,无数的船夫,无数随着三宝太监下海的人,他们固然在最后,可能得到了鲜花的荣誉,可有多少人,早已忘却了他们在海中所遭受的苦难。 所以,老虎尽力还原这些海中的苦难,即便老虎知道,在当时的生产力条件之下,历史中那支舰队中的人们,他们的遭遇,比之书中更加难以忍受。 记录这些苦难,是向其致敬。 即便历史之中,他们所努力的一切,最终毁于他们的后人,那些振振有词的清流,那些目光短浅的悠悠之口。 可这不妨碍他们的伟大。 嗯……这就是私货。 其实真的没有水啊,其实老虎每一个故事的安排,都是反复推敲过的。倘若老虎告诉大家,徐经下海了,徐经牛逼了,他回来了,用所谓浪漫主义的写法,将这一次远航,描绘为一场浪漫的冒险,那么……老虎觉得……这实在有些亵渎了当初的那些勇者。 嗯……大致就这样。 故事才刚刚展开。 第十三个盟主,源鑫居同学认领。 居然还是个妹子,想不到还有妹子看老虎的书。 突然想哭了…… 感动… 嗯,在此万分感谢。 太累了,困了,明天,咱们见。 正文 第四百六十八章:天佑大明 坐在轿子里。 马文升突然醒悟。 诶呀…… 这徐经回来,好似和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啊,自己高兴个什么劲啊。 想当初,自个儿可没少讥讽徐经出海的事。 可慢慢的,他定下神来。 一样的,老夫心怀家国,徐经能回来,兵部受益良多,至多……这钱粮就算没白花了。 所以……于自己而言,这是大好事啊。 凭啥就不能高兴。 凭啥就不能嘚瑟? 高处不胜寒,越是到了这个地步,越发觉得,脸面这东西,实乃人生的大障碍,为了一张脸,隔三差五心神不宁,又时不时冒出羞愧之类的负面情绪,乱了心智,嗯……不在意这些细节。 他匆匆至午门,入宫请见。 ………… 弘治皇帝半卧在御案之后,手捧经卷。 欧阳志作为待诏翰林,侧立一旁。 弘治皇帝徐徐将经卷放下,突然叹了口气:“欧阳卿家,你父母在堂吗?” 欧阳志沉默片刻:“家父早逝。” 弘治皇帝惋惜道:“子欲养而亲不待,此乃人生憾事啊。” 欧阳志想了想:“学生还有恩师。” 弘治皇帝乐了:“你为何总是开口闭口,总是恩师?” “恩师乃再生父母也。”这一次,欧阳志反应快了一些。 弘治皇帝感慨了:“卿家所言,也有道理,卿是至情至性的人啊。朕听说,卿家恩师诸门生之中,最看重的是卿,是吗?” 欧阳志沉默了。 “卿家为何不回答。” 欧阳志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恩师最看重的,乃是徐师弟。” “哪个徐师弟……”弘治皇帝奇怪了。 欧阳志道:“编修徐经。”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原来是他:“这何以见得呢?” 欧阳志想了想:“自徐师弟出海之后,恩师就再没有提起过他,恩师是重情重义之人,断然不会将徐师弟遗忘,可恩师不但绝口不提,甚至命人绘弟子像,竟也故意遗漏了徐师弟,由此可见,恩师如此,只是不愿触景生情而已。” 弘治皇帝颔首:“想不到……竟还有一段这样的过往,真是……遗憾的事啊……倒是难为了他,平时看他笑的挺开心的,哪知道,他还有这样伤心的事,在人前欢笑时,他一定很辛苦吧。”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也不禁感慨。 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悲惨的童年经历,自己的生母,至今看不到自己成为太子,成为天子,甚至看不到朱厚照和朱秀荣的出生,看不到朱厚照和朱秀荣成人,每念及此,弘治皇帝便觉得,这是不可触碰的心事。 弘治皇帝竟是动容,眼泪有些模糊起来。 他摇摇头,苦笑道:“人都有不可触碰和提及的人,这不是因为铁石心肠,而是触碰了、提及了,便不免伤神,人要向前看,不可往后看啊,欧阳卿家观察入微,看来,倒是很了解你得恩师。” 欧阳志沉默。 弘治皇帝以为他有心事,走了神,所以也没有在意。 可过了很久,欧阳志突然道:“恩师是个极了不起的人……” 弘治皇帝恍然,笑了。 可很快,他笑容僵住了:“徐经,是否已经……蒙难了?” 欧阳志片刻之后,突然眼睛红了,一滴滴泪往下淌,无声凝噎。 弘治皇帝看着他,心软了,自己不该提及徐经啊。这徐经不但是方继藩的门生,又何尝不是欧阳志的师兄弟呢,这一定也令他触景生情了吧。 欧阳志垂着头,拼命忍住。 弘治皇帝便感慨道:“你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 欧阳志低泣了片刻,才收了泪:“臣是有些悲恸,想当初,我们六个门生,一起侍奉恩师,徐师弟是个俏皮的人,对我们也好……” 弘治皇帝道:“好,好,朕知道,你不必感伤了。现在已两年了,两年来渺无音讯。他若还活着……想来,早该……” 弘治皇帝又何尝不感伤呢? 徐经果然没有回来。 那一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这么看来,最后的补救措施,也已失败了。 就因为兵部的敷衍了事,导致了无法承受的结果啊。 明明当年,大明耗费无数的钱粮,七下西洋,可而今,一切重头开始。 弘治皇帝是真的感觉疲倦了。 太累了啊。 就如一个破屋,自己自登基以来,便在一次次的进行修补,可修补了这里,别处却又漏了,烦不胜烦。 整个大明,到了自己的手上时,愈发的有一种千疮百孔,愈发的给他一张回天乏术的感觉。 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弘治皇帝明明看到,有一股巨大的惯性,不断在摧毁和腐蚀着屋子的根基,可他却是束手无策,无奈何,只能一次次的修补屋漏。 可这一次……漏洞太大了啊。 重新七下西洋吗?以现在的国力,能否还可继续,当初七下西洋,可是足足用了两代人啊,那么……朕……等得了那一天吗? 弘治皇帝将手中的经卷搁下,叹了口气:“卿家失去的,是卿的师弟,朕失去的……是希望……万民失去的……是曙光啊。朕承祖宗之德,克继大统,兢兢业业,生恐愧对祖宗,可……很多时候,朕,有力,却不知使向何处,束手无策……朕真的太累太累,可你明白吗?很多时候,兢兢业业,换来的,未必是什么好结果,许多事,不是人力可以阻挡的。” 他摇了摇头。 心里怅然。 此时,他如鲠在喉,却发现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萧敬匆匆而来:“陛下,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弘治皇帝只抬了抬眼皮子:“果然是难得清静片刻,宣进来吧。” 他看了一眼眼眶通红的欧阳志,没有再说话。 甚至在这一刻,他有些动摇了。 真的……要重新开始吗? 马文升快步进来,声音嘶哑道:“臣……见过陛下……” 拜倒,哽咽道:“天佑大明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马文升,有些不知其意。 马文升道:“陛下,宁波府送来快报,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来了,编修徐经……回来了!” “……” 弘治皇帝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人间渣滓王不仕……” “徐经回来了?”弘治皇帝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目中放光。 “是……已至宁波,不日至京。”马文升泪水涟涟,再也忍不住了:“他回来了……宁波府奏报,徐经抵达了木骨都束,随即返航,陛下……这木骨都束,乃三宝太监,曾抵达过最远之处,徐经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诸将士,花费两年往返,带回来了航路……这是上天护佑啊!” 弘治皇帝沉默了。 他抬眸看了一眼欧阳志。 欧阳志的脸色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慢慢的舒展开来。 弘治皇帝道:“奏报,拿来。” 奏报送上,弘治皇帝颤抖着手,一字一句的看着奏报,良久……他将奏报放下,深吸一口气:“回来了,天佑大明,这……可不是苦心人,天佑之?” 他一下子打起了精神,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他打起了精神:“取舆图。” 足足用了两炷香,宦官们才从故纸堆里,寻到了一幅舆图。 此乃当初三宝太监命人绘制,只是一个粗略的舆图。 弘治皇帝寻到了那传闻中的昆仑洲位置,沉默了很久:“徐经……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他抬起目中,双目之中,放着精光。 “他们何时进京。” “他们取道天津卫的话,那么……以臣预计,半月之后,便可抵达。” 弘治皇帝沉吟着,不说话。 马文升小心翼翼道:“陛下……” “朕想到了巨鲸,汪洋之上,有多少艰难险阻啊,可这些人,却在海中漂泊了两年。一艘方寸洞天的海船,他们就靠着区区一艘海船,这其中……有多少煎熬呢?马卿家,就不说狂风巨浪,不说海中的巨兽,不说沿途可能遭遇的盗贼,不说疫病,朕只将你放在一艘海船上,教你远离故土,两年,两年啊,你会如何?” 马文升沉默了:“臣无法忍受。” “是啊,你无法忍受,那么,他们的遭遇,更无法想象。朕记得,徐经乃是世家出身,是吗?他们一家人,都是江南仕宦,打小,也算是锦衣玉食,是不是?” “是。” 弘治皇帝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下,尤以徐经为最,他们……真的……教人敬佩啊。反观朕与诸卿,在此坐享其成,实是惭愧。” 弘治皇帝坐下了,心里感慨万千。 他抚摸着案牍:“宣诸卿觐见吧。”他扬起了手中的奏报:“此乃普天同庆之事,而今,徐经回来了,该速诏内阁各部诸卿,商讨应对之策,这一次,不能再令人的血汗白流了。命人……去平西候府报个喜,告诉方继藩,他的门生徐经无恙,让他立即入宫。”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说罢,低着头,继续去看舆图。 这是他第一次,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浓厚的兴趣。 ……………… 第一章送到。 正文 第四百六十九章:陛下哭了 弘治皇帝说罢,不禁感慨。 暖阁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弘治皇帝一下子,龙精虎猛起来。 柳暗花明又一村,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他凝视着舆图,道:“欧阳卿家,这木骨都束可有万里之遥啊,真是可怕……人离乡万里……” 欧阳志没有回答。 弘治皇帝似乎习惯了。 其实他就喜欢欧阳志这个样子,稳,太稳。 弘治皇帝眉一挑,不以为仵的样子,手指尖沿着宁波、泉州一带,一路自西洋划过,又忍不住感慨:“真是一群勇士啊,若是朕,一定无法忍受这样的煎熬……欧阳卿家……欧阳卿家……” 弘治皇帝侧目,忍不住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呆滞的脸上,却突然遏制不住了。 呜哇一声,撕心裂肺的滔滔大哭。 整个人弯下腰,又蜷在地,以头抢地…… 弘治皇帝:“……” 这是动情到了极致吧。 弘治皇帝很佩服方继藩,能将六个门生教授的这样好,如此至情至性! 欧阳志是真的伤心了。 他涕泪直流:“臣是徐经、唐寅诸师弟的大师兄啊……臣既为大师兄,本该照拂诸师弟,这是长兄为父的道理。徐师弟下海,乃为了大义,他两年没有音讯啊……” 欧阳志捂着心口,眼泪滂沱:“至亲的师弟,生死未卜,恩师……悲痛欲绝,这是臣这师兄的失职,这两年来,臣无时无刻,不盼着徐师弟回来,臣以为他死了,以为……他……” 欧阳志不断的捶着自己的心口:“这是上天垂怜,他还活着……可这两年,他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的罪啊。陛下……臣在京师,伴驾陛下左右,锦衣玉食,生活安定,可臣的师弟……臣的师弟他……” 弘治皇帝第一次,看到欧阳志如此掏心掏肺的样子。 以往在他的印象中,欧阳志是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人,无论遇到了任何事,都能沉着以对。 可现在见他如此,竟也不禁伤感:“卿家如此之言,教朕惭愧,这等忠贞之士,朕满心只想着,他带回来海图。却竟是忘了,他也是有父母在堂,有恩师,有你们这些重情重义的师兄弟的人。他也是凡夫俗子,是血肉之躯,也会有七情六欲,可为了求取海图,却受如此的煎熬,朕只念自己,而罔顾了他人的情感,哎……都说天子理应为天下人的君父,朕乃天下子民的父亲,却一心想着的,是海图,是西洋……朕今日见欧阳卿家如此,方才知……这千秋伟业的背后,是多少人的血泪,又有忠贞之士,为之埋骨万里,血泪成河。”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不知是不是被欧阳志的感染,眼圈也泛红了。 萧敬吓的忙是对欧阳志道:“欧阳侍学,注意臣仪!” 一面忙不迭的给弘治皇帝递帕子:“陛下……请节哀。” 可欧阳志却没理他,依旧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擦了擦泪,也不知自己为何,脆弱至此,最后长叹了口气:“传旨,十日之后,移驾天津卫,朕亲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登岸!” 弘治皇帝是个瞻前顾后之人。 做任何事,都需左思右想。 可这一次,他决心去做一件事。不必去询问身边的人,自己拿了这主意。 萧敬战战兢兢的道:“陛下……倘若如此……这……这……不妥吧。” “有何不可呢?”弘治皇帝道:“徐经出海,九死一生,他可有想过,可与不可吗?这一次,寻到了航路,又为大明节省了多少公帑,这笔账,可有人算过吗?我大明时至今日,非下西洋不可,下西洋,乃是国策,不容更改,朕亲自去犒慰下海的勇士,便是要让将来无数随船下西洋的军民人等知道。朕不能与他们去共体汪洋上的艰辛,可朕的心里,有他们。” “为人君者,不可使亲者痛,而仇者快啊。这件事,直接昭告,就不必和内阁商议了,司礼监直接明发旨意!” 他沉默着,脸色铁青:“想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多少人葬身鱼腹,又有都少人,饱含着艰辛,当时的朝廷,没有足够的赏赐,不能使他们许多人封荫妻子倒也罢了,却将他们一切的心血和努力,视为敝屣。这样的事,再不可发生了,朕要亲自迎接他们,只有如此,才可以给子孙后世们作为标榜,将来,朕的子孙,倘若再有朝令夕改者,至少,他们该知道,他们还有一个先祖,曾对这些出海的将士,心怀敬重之念,朕要看看,后世的兵部诸官们,还可以如此怠慢那些无数人用血泪换来的海图和文牍,后世之君,是否要悖逆祖宗之法!” 弘治皇帝背着手,将欧阳志搀扶起来:“不必哭了。”接着朝萧敬道:“赐坐吧。” 萧敬脸色变幻不定。 陛下巡幸天津卫,这可是天大的事啊,但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都极为严重。 陛下是个不喜欢巡幸之人,他虽也微服,可微服毕竟不会惊扰百姓。而巡幸不同,到时可是数万禁卫以及数千官吏随行,遮云蔽日,队伍蔓延十里,为了供应这巡幸所需,势必地方官府,要想尽一切办法迎接。 历代有许多昏聩之君,便爱四处巡游。 弘治皇帝见此前车之鉴,自然对巡游之事,心存反感。 可如今…… 如此一意孤行,甚至不经与大臣们讨论,看来,这是铁了心了。 萧敬心里想,如此一来,自己便要遭罪了,一面要在宫中预备,一面要派人前去天津卫接洽,还需和御马监这儿,调动勇士营以及上四卫的兵马,不只如此,十二监里,还有宫中各局各司,怎么个安排,都要做到万无一失,任何一个纰漏,都可能引发不可测的结果。 他面带着微笑,微笑背后,带着几分忧虑,却还是亲自搬了个锦墩,请欧阳志坐下。 欧阳志哭声渐渐停了,却还在抽泣,方才似乎是真正到了伤心处,伤心过后,却是满心的欣慰,师弟……终于回来了,他目光略显呆滞,浑浑噩噩。 而弘治皇帝心里却是感慨万千,方继藩的门生,怎么就个个至忠、至孝、至情、至孝呢。 太子若有他们半分,也算是知足了。 看看这欧阳志……真的很想寻个机会,狠狠鞭挞一番,方解这恨铁不成钢之憾。 ………………………… 朱厚照在方家后园。 他趴在地上,一只眼张着,另一只眼死死的闭住,手里抓着玻璃球,瞄准,屁股撅着,让站在身后的方继藩,恨不得想从后面踹他一脚。 “殿下,赶紧,快射啊。” “且慢!本宫且先缓缓神,但求一击必中。”他拇指抠着玻璃球,依旧还在蓄力,不急着弹出玻璃珠,眼睛还是死死的盯着远处的一颗玻璃球,呼吸,呼吸,呼吸…… “赶紧,再不弹,那就不来了。”方继藩忍不住吐槽。 朱厚照龇牙:“来了,来了,你耍赖,岂有这样催人的。”说着,手中的玻璃珠弹射出去,在地上滚动,却与另一颗玻璃珠错身而过。 朱厚照忍不住气的双手捶地:“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方继藩乐了:“该我了,该我了,记着啊,殿下,三百两银子。” 朱厚照站起来,拍拍地上的灰尘,抬腿便是给一旁吃瓜的刘瑾一脚:“吃吃吃,就知道吃。” 刘瑾不敢咀嚼了,错愕的看着朱厚照,手里还握着一块咬的稀烂的瓜皮,他没有解释,垂着头,趁朱厚照不注意,轻轻的嚼嚼口里的瓜肉,舍不得咽下去。 啪! 方继藩有如神助,手中玻璃珠,直中朱厚照的玻璃珠,他乐了,朝远处的邓健道:“记账,再加三百两。” 朱厚照叹口气:“不来了,没意思,总是本宫输,本宫甚至怀疑你在做局,专门坑本宫的银子。” “没有的事。”方继藩板起脸,认真的道:“殿下不要乱说,臣岂是这样的人,臣做这样丧尽天良的事,臣的五个门生,便都……” “算了。”朱厚照一挥手:“朱小荣呢,小荣哪儿去了,有日子不曾见她了啊。” 正说着,却有人飞快来:“殿下,新建伯,宫里四处在寻人,要急疯了,请殿下和新建伯赶紧入宫。” “又是什么事?” 来人是方家的门子,他急匆匆的道:“说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航,徐经徐编修……回来了!” 朱厚照两眼放光,咧嘴笑了,他激动的道:“他……他竟真回来了?他还活着?” 方继藩身躯一震。 徐经竟……竟还活着…… 他没有死呀…… 可是……这两年他去干啥了?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想起了这个可怜的门生,他的内心,是自责的,早知如此,当初,真不该让他下海啊。 擦…… 真回来了。 方继藩转身,便朝自己的书斋里跑。 “老方,你做什么去?” “画画!” ………………………… 第二章送到,写的好痛苦啊,写完之后,稿子改了一遍又一遍,有支持一下的吗? 正文 第四百七十章:落花有意 流水有情 方继藩还是很有绘画天赋的。 在大致的画出一个人之后,在旁写了一个斗大的徐经二字,方才满意。 人类发明了文字,而文字的妙用,确实使人类的发展进程提高了无数倍。 方继藩满意的将笔一搁,将画挂起来,看着自己画的画长长出了口气。 徐经这家伙终于回来了。 真是不容易呀,他悬着的心终于可以安然放回原处了。 念及这俩年来的种种担忧,方继藩摇了头摇,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出了书斋, 他与朱厚照联袂入宫。 俩人至暖阁,此时……这里已热闹非凡。 人们窃窃私语,低声谈论着关于‘人间渣滓王不仕’的种种传说。 弘治皇帝已满面笑容,眼睛里都洋溢着笑意,他见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来了,立即笑着开口说道:“方卿家,朕正等你来,今日有一个差事交给你。” 方继藩道:“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认真的审视了一会,便又笑道:“朕不要你鞠躬尽瘁,只让你作前导官,去天津卫,为朕前哨。” 前哨…… 方继藩轻轻皱了皱眉,旋即便开口劝道:“陛下……” 谁料话还没说出口,弘治皇帝便截住了他的话。 “朕意已决,诸臣们已劝说过了,你不必相劝,朕欲巡天津卫,亲迎徐经等登岸。” 他抚着龙案,一脸认真而又严谨的神色。 方继藩这才知道,原来徐经并没有到京师,只是有了消息而已。 此时,方继藩倒是急盼着见徐经了,这个家伙,给自己挣了口气啊。 方继藩心里想,鬼才拦着陛下呢,谁拦陛下去接我家徐经,我方继藩和他拼了。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舒心极了,竟是毫不吝啬的夸赞起来。 “这个徐经,真是了不起啊。”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臣早就说过了,徐经是个忠厚的人,臣当初,可是作保过的,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从不敢欺瞒陛下。” 弘治皇帝只莞尔,他吁了口气,指了指朱厚照道:“太子要向方卿家学学。” 朱厚照有点懵,这和自己有关系吗? 今日这暖阁里,其乐融融,便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谢迁,脸上也有了几分笑容,他虽然觉得陛下去天津卫有些过了,可说实话,徐经回来,确实是解决了大明当下最棘手的问题。 方继藩心里也长长松了口气。 这下西洋的进程,只怕又加快了一步了。 至于徐经,当初让徐经下海,本心而言,方继藩是有点不舍的,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一个门生,这等同于是送羊入虎口,九死一生啊。 可是……徐经不去,谁去呢? 方继藩只能孤注一掷。 ………… 临出京之前,太康公主的脑疾有了复发的征兆。 方继藩被诏入宫。 二人如老友重逢,彼此微笑。 太康公主抿嘴,笑着道:“新建伯,倒是恭喜你。”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错,我的门生徐经回来了,诶,真是不易啊,当初教导他做一个有志之人,可没少花费我的功夫,耳濡目染,数年熏陶之下,这个小子,总算有了些许的成就,有此可见教书育人,是何其重要的事,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此言非虚,徐经从前坏毛病不少,尤爱美色,当初我便批评他,大丈夫心怀天下,岂可满心儿女情长,若如为师这般,天下妇人,尽为粪土,除了公主殿下,再无其他人……” “什么……”太康公主惊的说不出话来。 感觉要窒息了。 这也太赤裸裸了。 她俏脸宛如夕阳下的云霞,美眸忙是避开方继藩的目光:“新建伯在说笑吗?” “呀。”方继藩碰瓷之后,立即收手,绝不拖泥带水:“殿下,是臣的不是,臣真是该死,如此胡言乱语,诶,我怎的将真话说出来了,不,不,不,这不是真话,都是胡说的,不必放在心上。” 方继藩很惆怅,倘若自己的爹靠谱一些,说不准,他都可以抱孙子了,结果…… 太康公主抿抿嘴:“原来你门生回来了……” “殿下说的不是……这个?” 太康公主看着方继藩:“我……我恭喜你有了个妹子。” 果然还是那句老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 方继藩干笑:“这个……” “你不喜欢有一个妹子吗?”太康公主眨眨眼。 方继藩肯定的语气道:“喜欢极了。” “那她取名了没有。”方继藩道。 太康公主饶有兴趣:“却不知叫什么?” 丑媳妇终要见公婆,方继藩道:“方小藩……” 太康公主便感慨道:“你的父亲真的很疼爱你,即便是生了你妹子,心里还惦记着你,继藩,小藩,这不正是心理时刻念着你吗?” 是吗? 方继藩心思一动。 吁了口气:“许多年不曾见家父,倒怪是想念。” 二人俱都陷入了沉默。 朱秀荣略显尴尬,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方继藩才好,沉吟了良久道:“其实,你们父子终会团聚,有一事,我得和你说。” “你说罢。”方继藩心里幽幽的想着。 朱秀荣凝看着方继藩:“这事儿……宫里传的可快呢。” “……”似乎……又应了那句老话,这群碎嘴的混蛋。 朱秀荣便轻笑道:“太皇太后听了,也很高兴,说是平西候镇守西南,劳苦功高,而今,也算有了好的结果。听说你那后母要来京,说要见一见。” 方继藩心里没底了。 米鲁是个叛党啊,势必是桀骜不驯之人,哪里有自己这般圆融和机智,这若是说错了话,岂不是糟糕。 自己对这所谓的后母,没有感情,可方继藩担心的却是自己的爹,他眉头微锁,道:“我这后母,身份有些特殊,只恐太皇太后不便……” 朱秀荣笑了,明媚皓齿,一笑倾城:“你这却不知,太皇太后之所以见,便有这层意思,她这一见,就没有人再敢提及你后母的过去,岂不是好?为此,我可磨了许久呢。” 方继藩这才知道,原来这背后,是朱秀荣在吹枕头风。 方继藩心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却还是道:“既如此,那么只好见一见了,多谢殿下。” “你我之间,不必相谢的。”朱秀荣竟带几分幽怨的看着方继藩。 “啥?” 朱秀荣道:“好了,我身子好了许多,有劳新建伯诊治。” 方继藩只好悻悻然站起来,自己有惹她不高兴吗?又或者是,这又是传递什么?本少爷纯洁的就像个白纸啊,这个事,不懂啊。 他朝朱秀荣作揖:“臣告退。” ……… 翰林院文史馆。 作为翰林侍学,王不仕主要负责的乃是文史的修撰,说穿了,他是修《宪宗实录》的。 虽然修史的老祖宗司马迁运气不是很好,遭受了腐刑,可到了大明朝,修史之人,地位极为崇高。 他们都是自翰林中甄选,而且无一不是清流大儒,王不仕,就是这样的人。 当今天下的人崇拜古人,便连谨身殿的牌匾,也是硕大的《敬天法祖》四字,正因如此,当今天下的一切法律以及对天下治理的观念,甚至是一个人的好坏,都自可从古法之中,寻出典故,予以评判的。 就如皇帝下旨,要办某某事,也往往会提到尧舜、太祖高皇帝,大行皇帝会怎么做,然后再客气的道出皇帝本身的意图,说自己乃是效法他们啊。 说再难听一点,就算是有人要谋反,造反之人,也得先从古籍里,寻出一个类似的例子,然后将当今皇帝,套上商纣、隋炀帝这样的例子。 总而言之,修史的人很厉害。 王不仕就是那个最厉害的人。 他所修的《宪宗实录》,才刚刚开始,可翰林院上下的翰林,见了他,都不免露出崇敬的眼神。 王侍学,是有大学问的人啊,不然怎么会总裁《宪宗实录》的修著呢? 王不仕也很享受这种感觉。 这些年来,没人招惹他,一方面,是他一个修史官,自然和别人难产生什么冲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乃是清流中的清流,别看他是翰林侍学,可若是要弹劾谁,莫说是寻常大臣,便是当今的首辅刘健,他也不怕。 一个人修史修的多了,就不免想要名垂青史,谁不希望这史书里,有自己的一个名字呢,哪怕只是一字半句也好。 所以王不仕很热衷于弹劾大臣。 唯一吃亏的,就是被那方继藩还有徐经,居然敲打了一次。 这方继藩,不是东西啊。老夫若不是不和你计较,哼哼,到时搜罗你三十大罪,即便有无数人袒护你又如何,你方继藩最终,声名狼藉,臭名昭著。 当然……他不愿惹这个麻烦,毕竟……平白树敌,不好。 他悠悠然的在文史馆里喝着茶,这事儿很清闲,他只负责编修的工作,自有下头的翰林和书吏们去负责最繁重的工作而自己嘛,只负责总揽全局就可以了。 “王……王侍学……王侍学……”有人脸色蜡黄,匆匆而来:“不好了,不好了。” ...... 现实中有点事,更晚了,后续很快送到。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一章:他还是个孩子啊 王不仕只慵懒的抬了抬脸皮子,显得不耐烦,轻轻呷了口茶,作为一个掌握了修史话语权的人,王不仕还是很讲佛性的,他淡淡道:“何事?” 来人是个年轻的翰林,气喘吁吁:“出事了,出大事了。” 王不仕觉得这个人很粗鄙,这样的人也能做翰林?想当年,自己入翰林院的时候,那叫一个镇定,天大的事都如浮云一般。 年轻人沉不住气啊。 他微笑:“不急,慢慢说,天塌不下来嘛。” “王侍学,下官说了,您别不高兴。”翰林显得疑虑重重,他怕王不仕接受不了。 王不仕哈哈笑了,捋须从容道:“不像话,就算是因为老夫铮铮铁骨,前些日子,弹劾了兵部尚书马文升,而来天家不悦,降下罪来,罢黜老夫的官职,于老夫而言,也不算什么大事。” 他义正言辞。 乌纱帽老夫都可以不要,还有什么事能让自己不高兴的? 年轻的翰林憋了很久:“船……回来了。” “什么船?”王不仕有些懵。 当初发生的事,毕竟于他而言,只是人生中的一个小插曲,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去了,毕竟,这事于他无碍。 年轻的翰林道:“王不仕号。” 他没有说人间渣滓。 可一听王不仕号。 王不仕一切都明白了。 那个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就那艘破船? 徐经不是听说,早就死在了海上吗? 王不仕脸上的表情,渐渐的凝固。 翰林道:“听说,此番,徐经带着船,到了木骨都束,而后,再花费了一年功夫,穿越了重重险阻回到了我大明,就在数日之前,他的船队,抵达了宁波,现在满天下,都望眼欲穿的瞪着他呢。陛下在宫里刚刚闻讯,龙颜大悦,说这王不仕号上下人等,无一不是忠勇,下官觉得,用不了多久,朝廷便要旌表,而后,抄录邸报,甚至还可能造石坊,宣扬王不仕号的赫赫功绩。” “王侍学,陛下还下旨,要前往天津卫,亲迎王不仕号至港,这……可是了不起的事啊,这大明上下,谁能得到这样殊荣?王不仕号,开辟了航线,这……便是重下西洋的开端,将来……可是要光耀万年的啊……” 王不仕沉默着,他端起茶盏,徐徐的低头要喝茶。 可是……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手,有点不太听使唤。 居然开始颤抖起来。 于是乎,捧在手里的茶盏开始摇晃,茶盖磕着茶盏,哐哐啷啷,茶水趁隙泼了出来,浇在他的手上,这是滚烫的茶水,他居然不觉得疼,脸上的表情,像猪肝一样,人像人游一样:“啊……这样啊……” 年轻的翰林看着王不仕,担忧的道:“王侍学,这……这太过分了,欺人太甚啊这是……”舔舔嘴,这年轻翰林同情的看了王不仕一眼。 说实话,那新建伯,够狠! 就因为得罪了他的门生,他就玩这个? 缺德啊这是。 还不如将王侍学杀了呢,杀了,还能成全王侍学一个勇于与恶势力斗争的美名。 现在好了。 想一想,这翰林都觉得如芒在背啊。 人间渣滓王不仕,名垂千古,光耀万世,只要提及到下西洋,王侍学这人间渣滓之名,便为人所熟知。 万世之后,王侍学倘使还有子孙在,怕都要改隔壁人家的姓不可,丢不起这个人啊。 这既非杀人,也非诛心,这是让人活着恶心,死了还要挞伐万代。 王不仕微笑:“我没事的,这算什么事呢,不算什么大事,老夫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无碍,无碍,你去吧,老夫静一静。” 翰林佩服的看了王不仕一眼,王侍学……倒还真扛得住。 可他还没转身,王不仕那张脸突然狰狞了,青筋暴出,抄起案牍上的砚台便龇牙咧嘴开始咧咧:“我*他祖宗,我王不仕*****,我****” 翰林吓了一跳,想不到王侍学刚才还如此镇定,转眼之间,便要疯了,拦腰将他抱住:“王侍学,王侍学,节哀,节哀啊……莫冲动,这里是公堂,是翰林清贵之地。” 王不仕狰狞,举着砚台依旧要朝外头冲刺,口里大叫:“别拦我,别拦我,他以为我好招惹吗?我王不仕是什么人,我王不仕是好惹的吗?我去拍死他,别拦着我,我拍死那狗****” 翰林院已经鸡飞狗跳。 其实很多人已经得知消息了。 都在假装不知道。 不敢说啊。 也就这年轻的翰林,不晓事。 于是乎,一干翰林便蜂拥进来,苦口婆心:“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等事,也不能全怪人家啊……” “就是,为何就不检讨检讨自己呢?算了,算了,哈哈一笑不就过去了?” “这算什么,大丈夫不惜名,新建伯……也不算是坏人,只是顽皮而已,这有啥好计较的?” “和一个得了脑疾的孩子计较,这说的过去吗?” 众人几乎是众口一词,虽是苦口婆心的劝,居然没一个骂方继藩的。 他们心底深处,大抵是对王不仕同情的,可同情归同情,都说了那是脑疾,还是个荒唐的少年,你还惹他做啥,你王不仕算给大家趟雷了啊,要不,天知道明天,会有什么船,挂上自己的名儿呢。 清流嘛,说实话,他们可以不爱财,可以不惜乌纱帽,甚至可以不惜命,可唯独,绕不过名啊,遗臭万年……这…… 所以再怎么劝,居然没一个骂方继藩的。 王不仕老脸胀红,龇牙裂目,一听这些人拦着他,苦口婆心的样子各种劝,可听着……怎么像在火里浇油。 门外,一个人影站着。 这个人,一直沉默。 他脸色冷峻,突然……他道:“听说,有人要打死我的恩师……” 众人朝门前看去。 是王守仁。 大家脸色又变了。 王不仕又激动了,举起了砚台:“我要和方继藩拼了!” “别激动,别激动,别和孩子置气。诶呀,王编修,你也少说几句,走走走,我们去隔壁喝茶,别闹,闹啥,都是同僚,是朝廷命官,不闹了。新建伯……他……他还是个孩子啊……” “是啊,是啊,他还是个孩子啊……” “看我面上,看我面上,别闹了,你咋就不听劝呢,不就是……不就是人家取了个船名吗?” …………… 王守仁想了想,走了。 本来听说王不仕要找恩师算账,他作为门生,还想着,和这王不仕不共戴天的。 可他突然想的,好像没什么意思。 看着王不仕被无数人抱着,一群人叽叽喳喳,王不仕死死抓着砚台,破口大骂的样子,居然觉得很滑稽。 王不仕……他也是个可怜的人啊。 不过……恩师……他还是个孩子啊,孩子的玩笑而已,不要较真。 虽然……还是觉得坑的有点大了一些。 王守仁走着走着,居然笑了。 他瞎琢磨的时间比较多,笑的时间比较少,可这一笑,便止不住。 迎面而来的书吏见王编修傻呵呵的笑。 忍不住行礼:“王编修笑什么?” 王守仁乐呵呵的看着书吏,道:“我的师弟回来了,他还活着呢。” 书吏接着听到了王守仁身后,那文史馆的值房里乒乓的声音,还有王不仕不屈的大吼,下意识的下了个寒颤,他笑容有些僵硬,脑子里不自觉的浮出了一个念头。 这新建伯家里的一群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啊,吓,往后,遇到他们,可要绕远一些,得罪不起,真的得罪不起。 ………… 天津卫。 方继藩已星夜兼程的赶到了。 方继藩一点都没有想到,在京师里,居然有人想要杀自己。 他是最讨厌打打杀杀的,和平,方才人类的主旋律,这是方继藩的初衷,因为他是一个三观奇正的人。 方继藩乃前哨,至天津卫,随即,在此恭候圣驾。 接下来的几天,无数的前锋骁骑抵达,在两日之间,络绎不绝的军马、宦官、宫娥至此。 天津卫毕竟距离京师不远,所以圣驾说来就来,不必有太多的准备。 再过了一日,圣驾已是到了。 弘治皇帝第一次看到了海。 站在了港口边,他看那汹涌的潮水拍击着沿岸,涛声不绝。 弘治皇帝凝视海平线,他突然想起什么,对身边伴驾的臣子们道:“朕听说,鞑靼人将湖称之为海,诸卿,可还记得奴儿司的北元残部,被太祖高皇帝扫荡,其中一战,便叫捕鱼儿海之战,其实那里哪里是海啊,就是一个清水泊,可北元人大多数人在其先祖的时候,并不知什么是海,于是便将湖泊称之为海,这……倒是颇有些孤陋寡闻而闹出的笑话。” 众人都笑,捕鱼儿海之战,是永昌候蓝玉的成名之战,大家倒是多少有些印象。 弘治皇帝的话,接下来就让人笑不出来了:“可朕哪,其实也没见过海,又何尝不是孤陋寡闻呢,今日,朕终临东海,一睹大海的风光,这万里汪洋,确实令朕震撼啊。” ………… 推荐一下《中年之后觉醒系统》,老作者马甲,人品保证,百万连载。 正文 第四百七十二章:师徒相见 这些话,是弘治皇帝的肺腑之词。 他觉得从前,总是拘泥于古人的经验,却是框住了自己。 迎着海风,不知何时,他的思绪,开始渐渐的开阔。 某些时候,他会冒出一些从前的自己都觉得可怕的念头。 列祖列宗们,就真的是对的吗?古来的贤君们所做的事,照着他们的方法去做,就成的能将事走成吗? 而今,已弘治十四年了。 弘治皇帝登基已十五年。 十五年来……又做到了什么呢? 他抿着嘴,却将这心事,藏在心底的深处,依旧微微笑着,不置可否:“这海里……朕没瞧见海鱼,可有的人,却能将它们找到,并将他们捕捞上来。这海里,朕也不知所谓的航路是什么,可却有人能追逐至天涯海角,将其标注。别人不敢去想的事,他们敢去想,别人不敢去做的事,他们敢去做。”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眼下,我大明天下,最缺的,恰恰是这样大胆的人。” 他说着,似乎身后的群臣,感受到了弘治皇帝话语背后的某种深意。 可他们不敢做声,因为他们也被这汪洋所震撼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站在朱厚照较远的地方。 弘治皇帝朝朱厚照招招手:“太子方才在做什么?” 朱厚照吓了一跳,忙道:“儿臣冤枉哪,儿臣什么都没有做。”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原本无心的话,却似乎一下子,挖掘出了朱厚照又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滚开。”弘治皇帝厉声呵斥。 “噢,儿臣遵旨。”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乖乖的退到了一边。 方继藩低着头,窃笑。 朱厚照朝他悄悄龇牙,低声道:“怎么着,本宫就猜着了,父皇一定会说,有人多么忠勇,有人多了不起,接着,又要学曹操东临沧海一般,说出自己求贤若渴的心思,父皇就是这样的,屁大的事,或见了啥,都要感慨一番,他咋那么多感慨呢,你说这人该吃吃该睡睡多好,非要自寻烦恼。” 每一次朱厚照暗地里非议自己的父皇,方继藩都不做声,自己又不傻,还真以为我方继藩有脑疾啊,我跟着你瞎咧咧,那才怪了。 朱厚照挤眉弄眼:“待会儿寻条船,我们出海逛逛?” “不去。”方继藩斩钉截铁。 “为啥?” 方继藩想了想:“我胆小。” “你……” 朱厚照还真没见过,一个人能把自己胆小懦弱说的如此理直气壮的人。 方继藩觉得这句话说服力不够,又补充一句:“最重要的是,臣的脑疾怕海水,会复发。” “……” 陪着弘治皇帝吹了一上午风。 正午,则在天津卫的营里陪着弘治皇帝用膳。 吃饱喝足,方继藩去大睡了一觉,却在这时,却被人吵醒了。 刘瑾口里叼着一根鸡爪子,一面道:“新建伯,新建伯,船来了,船来了……” 船……来了…… 方继藩一轱辘自营里翻身而起,整个人顿时龙精虎猛起来。 等的就是这一天啊。 徐经,可想死为师了啊。 方继藩忙是穿戴好了官服,刘瑾想帮着自己正一正头顶的乌纱帽,方继藩嫌弃的看了看他油腻腻的手:“滚一边去。” “噢。”刘瑾也就不客气了,远远的站在一边,低头继续啃着鸡爪。 穿戴一新之后,整个人顿时精神百倍,方继藩踏着靴子,却怎么看刘瑾都觉得不顺眼。 他朝刘瑾招招手:“你来。” “啥。”鸡爪子已经啃得差不多了,可刘瑾秉持着不抛弃、不放弃的精神,将这鸡骨在口里吮了吮,方才忍痛将鸡骨呸出来,他挤出笑容,朝方继藩前倨后恭:“伯爷有啥吩咐?” 方继藩瞪他一眼:“成天知道吃,有没有一点宦官的形象?” 刘瑾眼睛红了:“太子殿下也这样说,还打了奴婢,可改不了,打了几次,就不管了。” 方继藩背着手,摇摇头:“你算是无可救药了。” 刘瑾将油腻腻的手在身上揩了揩,可怜巴巴道:“奴婢只是觉得饿得慌,口里不嚼点吃的,便觉得天要塌了,地要陷了。” 方继藩服了他,突然觉得,好像这家伙,也没有什么形象可言,想起大船要靠岸了,便匆匆的朝码头而去。 ………… 方继藩乃是前哨。 虽是陛下迎接船上的勇士。 可大明天子,是不可能亲自到码头,去迎接人的。 这是礼。 因而,銮驾依旧还留在天津卫。 方继藩作为前哨,代天子前去迎接,而接下来,方继藩再引徐经前去拜见天子。 方继藩站在码头,看到了船影。 那残破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晃晃悠悠,方继藩看着那船影,突然……觉得海风吹的自己眼睛,揉了揉,泪水便落下来。 朱厚照道:“老方,你哭了啊。” 朱厚照永远对这种事感兴趣的,自来了天津卫,就对方继藩寸步不离。 方继藩擦干了泪:“风吹进了眼睛,这里风太大,好可怕。” 朱厚照冷笑。 方继藩举起望远镜,努力在那大船上,寻找熟悉的身影。 可他失望了,船上……好像……并没有看到徐经的影子。 “这个家伙,这个时候为了表示激动,站在船舷上,朝为师这里挥手的,若是再舞起一方蓝头巾,效果更佳。” 方继藩不禁抱怨。 心里……却有点儿难受了。 没心没肺,只是自己的表面而已。 其实……自己是真的爱徐经这个门生的啊。 师徒这么多年,就算是一条狗,都会有感情,可某些可耻的人竟在背后瞎咧咧议论,认为自己铁石心肠,这些人,该拉去打靶。 ……………… 徐经本是该站在船头,因为他知道,恩师若是得知自己将从天津卫回京的消息,便是天塌地陷,也一定会来这里迎接自己的。 他早早的准备好了望远镜,就等靠近港口的时候,寻觅恩师的身影。 可是……到了这最后关头,他竟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终于还是哭了,没有了在宁波港的洒脱,想到自己的恩师当初和自己相距天涯,而如今,却又近在咫尺,两年多来心里所藏的想念,在这一刻,彻底泛滥,泪水哗啦啦的落下,身子蜷着,躲在船舱里,将自己幽禁起来,身后抵着船板,他滔滔大哭。 恩师……我回来了啊。 我活着回来了啊。 从前恩师对自己的救命之恩,教授自己读书做人,对自己的周全保护,还有一次次恩师用那欣赏的目光。 这一幕幕,都走马灯似得在自己脑海中浮现。 他不断的深呼吸,不能哭,不能哭,不能在恩师面前失态,定要让恩师看看,那个他曾寄以厚望的人,现在已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个男儿……回来了。 …………………… 船,靠近了。 搭上了板子,与栈桥相连。 徐经匆匆下船。 他左右张望,显得有些焦虑。 恩师没来? 不……恩师一定会来的,我太明白恩师的性子了,他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他…… 他几乎舍弃了身后的其他所有船员,三步两步,接着,脚步却是停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背着手,站在那里。 方继藩看到了徐经,这个曾经的公子哥,已经折磨的不成了人形,即便是重新装束,可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烈日灼伤的痕迹。 哎……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方继藩快步上前:“衡父!” 方继藩清晰准确的叫出了他的字。 徐经沉默了,他一步步向前,努力的看着自己的恩师,是自己的恩师,没有错了。恩师长高了,而且……还瘦了,少了几分俊秀,多了一点阳刚。 恩师…竟也消瘦了。 徐经感动的泪水哗啦…… 方继藩快步抢上前去,终于彻底辨认了这就是徐经。 突然,心有些些的疼。 方继藩体内,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衡父!” “恩师!” 徐经听到这亲切的呼唤,竟如天籁,这妙曼的天籁之音,令他骨头都要酥了。 他激动的不能自己,而片刻之后,恩师已到了自己面前。 徐经再没有任何的犹豫了。 仿佛一下子,自己的脑壳炸开。 万千的思念,此刻……彻底的爆发。 “恩师……”他撕心裂肺发出了大吼。 毫不犹豫的,一把将方继藩抱在了怀里。 “……”方继藩有点蒙,程序有点不太对啊,小徐徐,怎么感觉你学坏了。 徐经死死的抱住方继藩,泪水洒在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眼眶也突然一红,轻拍他的背:“乖,不要哭了,回来了就好。” 可这温言细语,却令徐经身躯一震,又发出了嘶吼:“恩师,学生……学生回来了。” 他下意识的,亲吻方继藩的脸颊。 “……”方继藩越来越觉得,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了。 下一刻,徐经在船上,几乎两年没有洗漱的嘴,已贴向了方继藩的唇…… 方继藩炸了。 这是初吻啊! 这哪里学来的? 徐经却一丝一毫都没有在意,佛朗机人的亲吻礼,是他的日常!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三章:小徐啊,你变坏了 方继藩咬紧自己的牙关,眼泪泊泊而下。 这亲吻礼,最适合的是那些热情奔放,又或者,于方继藩而言,是那种比较浪的民族。 徐经虽在船上,习惯了亲吻礼,可并不代表,他敢在恩师面前放肆。 只是…… 方才情绪上涌,已无法自己的情绪,好在,徐经尚还存着理智。 点到即止,化解了师徒反目为仇的尴尬,他以泪洗面,拜倒:“学生徐经,拜见恩师。” 远处,刘瑾丢了一颗蚕豆进自己嘴里,一面咀嚼,一面看着这感人的一幕。 他的脑勺被狠狠的拍了一下:“干啥。” 刘瑾有点生气,口里的蚕豆都差点喷出来,怪可惜了。 回头,见是朱厚照,吓的脸都绿了,缓缓挤出笑容。 朱厚照压低声音,呵斥道:“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快走。” “为啥?”刘瑾百思不得其解。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这徐经,太可怕了,扯着刘瑾便走。 …… 方继藩看着面目全非的徐经,心里不由感慨,两年前,自己让他出海,是因为,他希望,有人能寻觅到这个民族的未来。 可真正出海了,说不想念,是真骗人的,如今,师徒团聚,方继藩虽表面上,还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可上前去,抚着徐经乱蓬蓬的头,不禁摇头:“你受苦了。” “恩师,学生不苦,学生无一日,不在想念恩师。” 方继藩脸微微一红,却道:“为师也是。” 徐经感慨万千,匍匐在地,一听恩师如此说,心花怒放。 方继藩道:“起来吧,恩师带你回家。” 徐经一听回家二字,又忍不住哽咽。 他巍颤颤的起身:“恩师,学生此次,是自木骨都束回来。” 方继藩冷静下来,听着徐经的汇报。 其实徐经不是欧阳志,在方继藩心里,徐经是个圆滑的社会人,徐经继续道:“此次,学生擅自带回来了一些使节,借此,来恢复他们对大明的朝贡。” 后世的人很厌恶朝贡体系,方继藩倒也觉得朝贡体系问题不小,可公允的说,朝贡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最佳的选择,大明已占据了这片大陆最肥沃的土地,积攒着数之不尽的财富,效仿佛拉机人,去打劫穷邻居,这种事,大明是做不出的。 这朝贡体系在设计之初,倒是颇有大明稳固天下各国的必要,譬如朝鲜国在元时,曾在朝鲜国的济州建立了养马场,而大明自然是决不允许,朝鲜国的马场养出无数良马。最终,留下什么隐患,这战马,乃是最珍贵的战略物资,大明的战马,当然是多多益善,而藩国一旦马多了,难免会有其他的企图。 因此,太祖高皇帝在与朝鲜国建立朝贡体系之初,就指名道姓,朝鲜国必须按时进贡战马,那当初蒙元人在朝鲜国所设置的养马场,最终成为了大明养马之地,朝鲜国不得不如数上贡,国内却几乎没有足够的战马,以至于,顶级的贵族,也只好用牛车来代步。 不只如此,大明朝贡体系之中,看似好像大明在吃亏,藩国献上各国的奇珍,如倭国送上倭刀,这些倭刀,可不是平白来的,而是匠人们无数次锻炼而来,所用的钢,乃百锻钢铁;朝鲜国进献战马和人参,其他诸国,特产各有不同。 可真正握有定价权的,却是大明啊。 在大明眼里,你朝鲜国的马,值钱吗?倭国的倭刀,不就是一口刀,能值几个钱,来来来,五百大钱考虑一下。 而大明对于各国的赐予,依旧还是用的是大明的定价,我这丝绸不一样,你市面上都买不到,我这瓷器厉害了,没有十两八两银子,你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太祖高皇帝,以驱逐北虏起家,一辈子都没吃过别人的亏,他所设计的朝贡体系,大致就是如此,收藩国实物,以较低价格来充实自己,与此同时,再赐予对藩国而言,稀有的丝绸、瓷器。 看上去,这是一笔吃亏的买卖,可实际上呢,丝绸、瓷器,不过是奢侈品而已,而各国的药材、战马、刀剑甚至是美女,则充实进了大明的后宫,也以低廉的价格,充实进了大明的军队。 而在定价权又被大明完全掌控的情况之下,这种朝贡贸易,各国看上去是占了大便宜的,你看,这些家伙拿不值钱的马、刀、药材,换了我大明稀有的丝绸和瓷器,我大明天子,隆恩浩荡,德被四海啊。 至于为何这个看上去不算太坏的制度,总给人占了巨大便宜的感觉,无非是因为,历史是大明所修著的,这个时代,谁掌握了历史,谁就掌握了话语权。 当然,朝贡体系也不是完全没有毛病,有时候也经常会有玩崩的时候。 当初瓦剌人彻底和大明反目,就是因为瓦剌人和大明互市,他们急需烧饭用的铁锅,需要大量的茶叶,可大明却认为铁锅乃是铁器,不能满足你的需求,来,听话,多用点丝绸吧,可瓦剌人在那天寒地冻的大漠,他们不要丝绸啊,穿丝绸会冻死的。与此同时,牛马的价格,定价也忒低了,以至于每一次互市,双方的冲突便不断,冲突完了,回家召集兵马,就想要抢,双方大打出手一番,又回到了谈判桌上,继续互市,大明依旧不肯卖铁锅,认为这是资敌,瓦剌人觉得我要烧饭吃,没锅不成,没有足够的茶叶,肉食难以消化,我拿这么多牛马来,你卖我这个?平啥我们的牛马不值钱,你们的丝绸、瓷器就这么值钱了,别跟我提文化,诶呀,我这暴脾气,接着……又是一通乱打。 与此同时,海外诸国,也渐渐回过劲来,不对啊,大明赏赐的丝绸和瓷器,好是好,可真的值这么多银子吗? 于是乎,走私业便昌盛了,人们发现,即便有人冒着杀头的危险去走私,走私出去的丝绸和瓷器,价格居然也比朝贡中换来的丝绸、瓷器价格要低廉,其中竟有巨大的套利空间。 方继藩当年仔细的琢磨过明史之后,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大明就是个冤大头,在修史的文官眼里,大明年年吃大亏,可就为啥,人们宁愿走私,也不愿靠打着朝贡名义的官方贸易,进行交换呢。 而北方的鞑靼、瓦剌人,明明有占便宜的机会,却总要和大明打生打死呢。 要知道,大明定都北京,为了防御北方,那儿关塞重重,关塞之中,又有火器,叩关而袭击大明,是风险极大的事,不但会被大明朝廷与其他大漠诸部联合起来攻击,甚至那高大的城墙,即便死掉许多人,也未必能跨越那鸿沟一步,而且,未来相当一段时间,还可能断绝贸易,当初的北元,不是彻底分崩离析?此后的瓦剌,最后不也在大明联合大宁卫和鞑靼之下,彻底瓦解? 最后方继藩得出了结论,大明皇帝,从太祖高皇帝开始,就没一个是单纯的,毕竟如方继藩这般,单纯的似一张白纸的人并不多,这一套朝贡体系的创制,本身就兼顾了削弱藩国,而强壮自己的本意,可掩盖在这个目的之下,掌握了笔杆子的大明翰林们,同时进行不断的润色,却总是表现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至于后人们如何理解和解读,修史之人是不在乎的,大爷我吃亏就是吃亏了,亏的裤子都没了,我这么昂贵的宝货,换来不值钱的战马、倭刀、药材、香料、象牙,还有朝鲜国进贡的美女,咋就不亏了? 方继藩对老祖宗们是佩服的,都是社会人啊,还是最有文化的那种。 他看了徐经一眼:“带来了多少?” “四十七国……”徐经道。 方继藩差点没有噎死,四十七…… 虽然知道所谓的四十七国,水份甚大,有些国家,不过弹丸之地而已,可这个数目,还是有点大,方继藩想静静。 “学生还袭击了大食人,夺取了他们的舰船,拿住了数百俘虏,其中不少匠人,和水兵。” 方继藩脸颤了颤……为师这么热爱和平的人,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弟子……深吸一口气:“这些人,正是眼下下西洋最需要的。” “正是。”徐经压低声音:“不止如此,学生还在西洋,招募了上百个佛朗机的匠人、水手登船。” “……”方继藩诧异道:“怎么招募的?” “就这样招募的啊。” “他们肯跟你来?”方继藩一头雾水。 徐经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招募时没想这么多,就说来了能发大财,还先给了一笔不菲的银子,不过……到底怎么安排,学生也没想这么多,都凭恩师安排,当时学生确实没有多想,就想着,能带点啥回来,就带来,恩师若有用,便用。觉得无用,反正他们来都来了……” 方继藩一脸发懵,这算不算贩卖什么什么来着? 徐经啊,你变坏了啊。 正文 第四百七十四章:御前献礼 匠人……确实是方继藩所急需的。 眼下大明急需造船,可一百多年来,大明的匠人随着禁海,已经彻底的流失,百年来的造船技术,踟蹰不前。甚至因为天下大体承平,武备也是松懈。 这造锻造火铳、火炮,以及造船的技艺,早已生疏,引入一批新鲜血液,势在必行。 可在这个时代,并非是说引入新鲜血液就引入新鲜血液的。 在当前生产力和交通条件下,方继藩原以为,没有数十年的经营,根本不可能做到。 谁料到……徐经这么狠。 方继藩心里不由佩服徐经了,眼光还是很好的嘛!因此他扯了扯嘴角,朝徐经笑吟吟的道。 “不错,不错,他们既然来都来了,自然也要盛情款待,别放他们走了。” 徐经听得了方继藩的夸奖,顿时心里美滋滋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不容易呀,难得恩师这么夸张自己。 他开心的抿嘴一笑:“除此之外,船队还带来了无数的各国特产,还有……种子。” 方继藩感慨道:“很不错,很不错,果然为师没有白疼你。” 说话之间,方继藩面带笑容,却从袖里取出一大卷的画来。 这一卷画,想来藏在方继藩的袖里,带着甚是辛苦,方继藩将这画塞在徐经手里,深深的看了徐经一眼:“待会儿,就要去面见圣上。” “什么?”徐经一愣:“陛下竟……” “不要管这些细节。”方继藩觉得这个家伙,主次不分,而是凝重的道:“待会儿面圣时,第一个要献上的就是此物,便说,此物乃是抵达了木骨都束之后,从当地人口里得出,此乃三宝太监,在百年前,抵达木骨都束之后,留下来的宝物,因为回航匆忙,所以……没有来得及带走。” “这是……”徐经一脸发懵。 一百多年前,恩师,这糊弄的过去吗? 一百多年的古物,会这么簇新,恩师……这是不是不太讲究了? 当然,他不敢问。 其实他还有一个疑问。 木骨都束留下的宝物,居然还是我大明的纸张,用羊皮会不会好一些。 不过……徐经不敢质疑,而是毫不犹豫,将这画收起来,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很是郑重的点头:“学生明白,学生见了陛下,首先便是献上此画。” 远处,已有浩浩荡荡的宦官、禁卫迎面而来。 方继藩很满意,朝徐经颔首一笑,旋即便郑重的嘱咐道:“若是被识破了,不要怕,要气定神闲,就说这是太子殿下威胁利诱于你,让你做的。当然,你随机应变,最好是咬死了这确实是在木骨都束,所寻觅到的三宝太监,毕生心血留下的至宝。” “学生……明白。” “乖,为师疼你。” 眼看着当先一人,竟是萧敬亲自前来,方继藩便拍一拍徐经,仿佛是为了掩盖什么似得。 萧敬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方继藩和徐经道:“新建伯和徐编修真是师徒情深啊,不过……陛下已久侯多时,还是赶紧去见驾为好。” 方继藩颔首点头。 萧敬又打量了徐经,他对从前的徐经,有一些的印象,只是……今日再见,却令他差点不认识了。 哪怕是铁石心肠的萧敬,也不禁为之动容,徐经出海这俩年肯定是吃尽了苦头,他长长吁了口气:“徐编修真是劳苦功高啊。” ……………… 弘治皇帝已经等候多时了。 他与诸伴驾大臣闲坐了很久,方才听到外头有人报:“陛下,人来了。” “宣!” 弘治皇帝不禁坐直了身体,面色肃然起来。 片刻之后,方继藩打头,进来,此后,是徐经。 所有人在看到徐经之后,却都愣住了。 他们原以为,此刻该见到的是个春风得意的翰林官,就如那凯旋而归的将军一般。 可看这徐经,却是蓬头垢面,黑不溜秋的,人也消瘦,这哪里有徐经从前的样子,整个人完全是面目全非了,许多人震撼了,面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弘治皇帝也打量着徐经,眉头微微皱起,他记忆的深处,徐经该是个皮肤白皙,举止文雅之人,可今日…… 弘治皇帝心中一荡,不由感慨:“赶紧赐坐。” 立即有人搬了锦墩,请徐经坐下,欠着身,当先道:“陛下,臣有一物,想要献给陛下。”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这个人,在见到朕之后,没有抱怨,也没有开口便说自己在海上,有多辛劳,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有东西献上。 弘治皇帝忍不住看了一眼一旁的欧阳志,再看看徐经,突然发现,这两个人,竟开始难分高下起来。 这都是忠臣啊。 “卿家所献何物?”弘治皇帝道。 徐经取出来了画,将这画慢慢的展开,方才太仓促,已经来不及细看,这画里到底是什么了。 因而徐经自己心里,也好奇无比。 等慢慢将画展开,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接着,一个个线条,展现在人们面前。 是一幅舆图,舆图之上,还写着大字:“天下万国图。” 天下万国…… 这是一幅世界地图。 方继藩凭着记忆,采取的是投影法绘制了这一张地图。 这里头的山川以及陆地、海洋,方继藩不敢做到百分百的精准,而幸好,他是文科生,既了解历史,对地理,也多有些了解。 这里头,不但绘制了世界上的五大洲后,便连大致的国家以及国界,也勾勒了出来。 方继藩一直希望大明对于这个世界,有个较为直观的认知,至少,这个世界什么样子,能引起所有人的关注。 这才是方继藩炮制这幅地图的初衷。 可若是自己将这幅舆图直接拿出来,就算别人相信自己,怕也难引起人的关注。 而今,下西洋已经迫在眉睫,而说到下西洋,三宝太监郑和,自然是这下西洋的祖师爷。 当今的人,都崇古,都认为老祖宗们的东西,是最好的。 既然如此,便只好…… 徐经细看之下发现是舆图,心里很诧异恩师是怎么弄来的,不过这个时候不是思考这些事的时候。 他很是认真的开口道:“陛下,此乃臣在木骨都束时,从当地土人口中所知,百年前,三宝太监曾在木骨都束留下了一件遗物,此物,乃三宝太监至宝……” 徐经看了一眼这簇新的舆图,心里感慨,恩师就是恩师啊,两年了,毛糙的性子也没有改,他继续道:“当然,原本这天下万国舆图,是绘制在羊皮上,只可惜,那羊皮破损的厉害,到了臣手里时,已是残破不堪了,臣照着那羊皮图,将其原原本本的重新绘制下来。” “此物,乃三宝太监花费了毕生心血所制,原本是想要进献朝廷,可在木骨都束时,却因为生了一场大病,竟是将其遗落……而今,物归原主,陛下……臣将它,完璧归赵!” 所有人震撼了,很是吃惊的看着徐经手里的舆图。 三宝太监,竟还在万里之外,留下了遗物。 虽然有些离奇,可这满朝君臣,连这大海百里之外,都没去过,这玩意到底是不是三宝太监的遗物,那也只有天知道。 何况,从动机而言,徐经完全没有必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弘治皇帝不禁动容,眼眸里不由泛起了泪光。 三宝太监…… 时至今日,他方知那三宝太监的艰辛,尤其是见到徐经之后,心里更为震撼,他红着眼,激动的开口:“取来,朕看看。” 萧敬心中一凛。 无论怎么说,三宝太监既是下西洋的祖师爷,也是宦官们的祖师爷啊,当初三宝太监风光得意的时候,萧敬怕还没出生呢,萧敬显得敬畏,弓着身,小心翼翼的取了舆图,接着,捧到了御前。 舆图展开,五大洲顿时出现在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凝视着里头的每一根线条,他看到了大明的位置,看到了北京城,根据他的记忆,至少大明的疆域,是八九不离十的,接着,沿着西洋,他看到了安南,看到了吕宋,看到了暹罗,看到了爪哇、苏门答腊、锡兰、木骨都束…… “这天地,竟广阔至此。” 大明幅员之光,足以让弘治皇帝为之称耀,可当这幅舆图在弘治皇帝面前,弘治皇帝方知,大明不过是屈居于一隅之地而已。 更神奇的是,这里,天下诸国,竟都标出了特产,自东,自西,自南、自北,这一个个国家,一目了然。 在这舆图之下,竟还题有一行字。 这一行字,上书着那一句熟悉的话:“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于海,危险亦来自于海。……一旦他国之君夺得南洋,华夏危矣。我国船队战无不胜,可用之扩大经商,制伏异域,使其不敢觊觎南洋也。” 三宝太监当初的苦心,早已被人所遗忘,而如今,等到这满朝上下意识到了海洋的重要时,再看三宝太监在百年之前所说的话,弘治皇帝……眼睛又红了。 正文 第四百七十五章:万国来朝 在舆图上,竟有一个红心。 那红心的深处,竟有一个大大的叉号。 这触目惊心的叉号,一下子吸引了弘治皇帝的目光。 这是…… 弘治皇帝的目光突的有了几许神采,这是一片全新的大陆啊。 这片巨大的大陆,可以说是与世隔绝,两边都是汪洋。 可大陆规模极大,却在这最中间的位置上,那传说中的三宝太监,竟在此做了标注。 此地……乃神土之国也,产亩产万斤之良种,其牲畜不必多食,可产肉数千斤。 弘治皇帝不禁身子一颤,眼中得光彩越发的明亮。 他下意识得用手指着这里,同时猛然想到了在下西洋之前,方继藩的奏报,于是他抬头看向方继藩道:“方卿家,你从前说过在极西之地有一国,有神种?” 方继藩心里道,没错,是我说的。 面上却是一脸诧异:“陛下为何今日问起此事?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其实他是信任方继藩的。 这个家伙,一向还算靠谱。 可有时,他会忍不住的扪心自问,为了这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而花费无数的钱粮去下西洋,寻求神种,这与始皇帝命人下海寻长生药又有什么分别?其中的风险和投入太大了,不得不使他在很多时候会在心里怀着不安。 可现在……这一切居然得到了印证。 便连三宝太监竟也知道这件事啊! 三宝太监和方继藩,可是相距百年的人物,这两个人都很靠谱,他们却同时指向了这极西之地,那一片,在弘治皇帝心里,前所未有的大陆,这说明了什么? 弘治皇帝沉默许久,陷入了思考。 而后他淡淡道:“百年之前,三宝太监就曾在这幅舆图上提起过此事,三宝太监七下西洋,见识广博,他制作这一幅舆图,想来就是为了提醒朝廷求取这亩产万斤的作物。只是………”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幽幽的叹了口气,才又道:“只是为何,他最终却没有提及过此事呢?是因为这幅舆图遗漏在了木骨都束,他已无法确定准确的位置,所以不敢提出?又或者是……” 弘治皇帝目光阖起。 方继藩见他自言自语,忍不住道:“陛下,有没有可能是当时反对郑和的大臣当道,何况当时,文皇帝已驾崩,新皇对下西洋已没有了多大的兴趣,郑和深知如此,已是无力回天,若是此时提出,反而罪孽深重。” “罪孽深重?”弘治皇帝突然目中掠过了精光。 伴驾的诸臣们,似乎也已猜到了什么,心里忍不住想,不错……就是如此啊。 想想看,就在新皇帝对下西洋不感兴趣的时候,就在朝中许多人开始抨击郑和的时候,更有无数读书人认为下西洋乃是浪费钱粮的时候。 这个节骨眼,郑和敢告诉大家,在极西之地,有这样神奇的种子吗? 只怕还没有提出来,第二天便会遭受无数人的攻讦,认为他欺君罔上了。 现在满朝君臣深信世上有这样神奇的种子,是因为红薯和土豆的出现,让所有人眼见为实而信服。这使人们的视觉开阔起来,觉得既然有亩产千斤的作物,那么,怎么就会没有亩产万斤的呢? 可在那个时候,一亩地才收三石米的时代,你郑和提及此,莫非是为了让大明继续浪费钱粮拿给你去下西洋,而编织的弥天大谎? 所以郑和即便在那时拿出,非但对下西洋没有好处,反而可能更加坚定满朝君臣禁海的决心。 弘治皇帝摇头苦笑道:“是啊,倘若不是因为红薯和土豆,不是因为方卿家,有人将此舆图送到朕的面前,朕多半也会对此人的初心保持怀疑的。三宝太监的心里不知有多少苦水,无法倾诉啊。他一定是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这神奇的种子已不可能求取,为了断了这个念头,而故意将这舆图留在了海外……” 众臣纷纷点头,觉得有理,许多人心里唏嘘,当初若是继续下西洋下去,只怕现在后人们早就不为粮食所担忧了吧。 这将是什么样的盛世呢? 可惜……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是前人们的错误,今世之人却必须负责,而现在难道要让这样的追悔莫及,继续留给后人吗? 弘治皇帝的手指,点着那巨大岛屿的中心,视线久久不移。 这里……是美洲,北美洲的最中心位置。 弘治皇帝欣慰的笑了:“方卿家与三宝太监不谋而合,可见这神种的传闻果然非虚。极西之地,原来在此。” 他的心情不免感到欣慰。 天地之广,俱在此舆图之上,弘治皇帝又何尝没有雄心壮志:“现在,大明抵达最远之处在木骨都束,那么下一次下西洋,便是要绕过这木骨都束所在的昆仑洲,让过了此地,那么神种所在的陆地,便隔海相望了。自我大明重新下西洋以来,徐卿家做了一回先锋,那么此后,大明还将第二次出航,有了第二次,就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直至我大明得到神种为止,否则朕绝不干休!” 他义正辞严得说完一番而后,一脸肃然地叫道:“太子……” 他倒是对这舆图有些起疑,总是感觉有些怪怪的。 他正走神的功夫,听到弘治皇帝的呼唤,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应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正色道:“记着朕方才的话,哪一日,若是朕身子不成了,太子克继大统之后,这西洋的探索也决不可中断,三宝太监的遗憾已是前车之鉴,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的这番话有些严肃,朱厚照自然是老老实实的应了,他偷偷的看了一眼方继藩,而方继藩一脸忠厚和诚实的样子。 心里的一块大石落地了。 天下的面目,终于可以昭告于天下了。 天地的广阔,将会给无数人以震撼。 更重要的事,这一次算是完美甩锅成功了,你看,臣没有欺骗陛下吧,三宝太监可都是这样说的,臣和三宝太监不谋而合,可见臣是个诚实的人! 若是有朝一日,这作物没有找到,那么和臣也没关系,一定是找的方式有些不对了。 其实方继藩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就算有朝一日,在五年、十年里,大明抵达了美洲,可又如何呢? 即便到达了口岸,可还是距离那传说的地方有千里之遥啊,大明的人马想要深入内陆,至少也需在美洲得建立起贸易和定居点,才能维持一支开关规模的寻宝队伍深入北美洲的最中心,抵达那里的时候,已证明大明已经有了在美洲开拓的能力。 在那里,那万里的肥沃土地,也足以让无数汉民宛如进入了一座宝藏。 那么届时,方继藩也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有被清算的可能了,所有人都只会歌颂方继藩,为大明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很好,传旨下去,引发这张舆图,朕要所有的衙门都将这舆图张挂起来,要让他们知道,我大明将不惜一切寻找神种,世世代代,在没有寻到之前,绝不放弃,也让大家看看这天地之大吧。” 他坐了下去,一脸的喜形于色:“徐卿家。” 徐经的心情其实有些复杂,他是最知道内情的,好吧,这是欺君罔上啊。 好在他脸上没有丝毫震惊的表情,他的恩师……就是这样的人啊,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他……早就习惯了。 “臣在。” 弘治皇帝道:“你寻回了三宝太监的宝物,劳苦功高……” “陛下。”徐经淡定的道:“臣此番出海,寻回来的,何止是三宝太监的舆图,臣还有无数天下奇珍,想要献给陛下。” 弘治皇帝不禁乐了,带着几分好奇地道:“取几样朕来看看。” 于是无数的宝贝便很快得被搬了来,有鹅卵大的明珠,有巨大的象牙,有半人高的珊瑚,简直令人看得应接不暇。 这一件件,一桩桩宝物,哪一样在大明都是价值连城啊。 就算是弘治皇帝这样得人物,也是看得瞠目结舌,他已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可在如此奇珍异宝面前,还是带有几分震撼。 “这些宝物都是臣带回来献给陛下的,愿陛下万寿永康。” “好,好,好!”弘治皇帝乐呵呵的手捋胡须,显得眉飞色舞。 他是个极小气的人,平时连吃用都不舍得,现在面对徐经的‘孝心’,弘治皇帝心里倒是乐了,如此奇珍异宝,徐经居然唾手而得,这西洋……果然有的是稀罕之物。 徐经随即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弘治皇帝道:“卿家请说。” “臣一路航行,宣慰四方,西洋诸国,无不仰慕陛下恩德,因而在回程时,他们派出了无数的使臣,四十七国使者随臣而来,特来参拜陛下,他们……愿与我大明,世代交好。” 四十七国! 所有人都动容了,大家第一个反应是,感觉徐经在骗人! 正文 第四百七十六章:有力人士 万国来朝,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 虽说这所谓的国,成色是差了一点,可这东西终究还是可以贴金的。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心里已是乐了,欣喜地道:“徐卿家真是劳苦功高啊。” 徐经忙道:“臣不敢居功,此次出海,仰赖陛下圣德,更赖恩师平日教诲,以及同船上下人等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不相信徐经的成功,来自于自己的圣德,这是鬼话。 可这些话,其实不需要弘治皇帝相信。 而是需要臣民们相信。 所以,徐经说出这番话……弘治皇帝暗暗点头。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道:“方卿家,你听见了吗,你这几个门生,教授的都很好。” 方继藩道:“陛下言重了,臣……愧不敢当。” 本来这句话说罢,也就是了,谦虚一下嘛,很正常。 可方继藩好死不死,偏偏觉得意犹未尽:“说来惭愧,臣这点三脚猫功夫,哪里有资格教授门生,都是他们自学成才。” “……” 这就有点过头了。 纯粹是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啊。 在座的各位,哪一个没有门生和儿子的,你方继藩说自己三脚猫功夫,还让人活吗? 弘治皇帝却是心情大好,嘉许道:“难得你还晓得惭愧。” 接着弘治皇帝正色道:“徐经出海,居功至伟,迁其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授为“钦差巡海正使”,总镇西洋之事。” 方继藩心里一凛,升官了。 这还是个不小的官呢。 明朝的官有两种,比如钦差巡海正使,这不属于官,这是职差。真要举例说明的话,这个差遣……倒是和三宝太监郑和的差遣很像,只不过郑和的差遣是‘钦差总兵太监’。 这就说明,从此之后,徐经将接过郑和的衣钵,从此之后,为大明一次次的出海了。 可要出海,单靠一个差遣是不够的,这一次出海,只有一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数百个水手和官兵而已,可下一次的规模可能至千人,再下一次,规模还会扩大,甚至可能船队的规模,达到三宝太监时近三万人的规模。 一个如此庞大的武装力量,出了海,想要服众,就必须得钦差正使镇得住。不知如此,沿途与各国交涉,倘若级别不够,只怕也会畏手畏脚! 所以,弘治皇帝特别开恩,授予了徐经‘都察院右副都御史之职’! 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官啊,是堂堂的正三品,一般是各省的巡抚,才挂这样的官衔。 从一个区区七品翰林编修,居然一跃成为正三品的右副都御史,这已完全的违反了官场上的常识了。 可这又如何? 当今大明,还有谁有资格,可以领着船队出海? 下西洋乃大明当下国策,何等重要的事,眼下,不是徐经离不开朝廷,而是朝廷,离不开徐经。 而今的徐经,便是天下出海第一人,他已有丰富的管理和航船经验,对汪洋有着卓越的认知,甚至,他还善于与各国交涉。 这样的人,是无人可以取代的。 而徐经则万万料不到,竟是右副都御史,一时有些蒙了,等他回过神,才连忙领旨谢恩。 ………… 师徒相见,总有许多说不完的话,徐经虽是沐浴洗漱之后,焕然一新,可此时,当初小白脸的模样,还是一扫而空! 徐经在方继藩面前,便傻乐,看着恩师……哪怕啥话都不说,他心里高兴,踏实。 方继藩决定给他多看看,反正也不会少两块肉。 圣驾在天津卫盘桓了数日,随即回京,而方继藩与徐经也回到了京师。 刚刚回府,便见家门口,竟有一溜儿的武士。 武士的个子不高,用巾缠头,鼻上穿环,腰配短刀,方继藩一看,这……土……土人…… 徐经一头雾水:“恩师,这是……”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淡定地道:“别怕,龙潭虎穴,恩师在,天塌不下来。” 傻子都明白,米鲁到京师了。 排场不小,居然带了这么多侍卫,方继藩心里吐槽,须知君子示德不示威,老方家是靠品德在京里立足的,因而只有朋友,没有敌人,门前有个门房,便可保障安全无虞。 可这样门前七八个护卫,后门和前院还不知多少呢,这是要闹哪般?不是说好了以德服人的吗? 至厅中,便听到了婴儿的啼声,哭得方继藩心都化了。 等他入厅,便见厅里,一个缠头的妇人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婴儿,低声说什么,似乎听到了动静,她柳眉微挑,见到了方继藩,便抿着朱唇,上下打量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挺尴尬的,站着不动。 妇人良久才收回目光,道:“是继藩吧。” 想不到她汉话居然这般不错,难怪和老爹能无障碍沟通,方继藩心里酸溜溜的想。 “啊……是吧,不,是啊,也不是不是,总而言之,我叫方继藩。” 妇人便吁了口气,道:“你的父亲说你有脑疾,最近可有复发吗?” 方继藩摇头道:“没有。” 妇人便松了口气的样子,显然彼此是生疏的。 妇人接着道:“你在京里,可有什么仇敌?” “啥?”方继藩有点转不过弯来,这问题不唐突吗? 妇人则道:“自然是有什么敌人,你告知我,我为你出气。” 方继藩懵了:“为啥?” 妇人道:“我不善与你打交道,可想来都是一家人,既是一家人,找个人给你出出气,往后我们就亲近了。” 这个理论……方继藩歪着头思考,有点儿野蛮啊。 方继藩道:“我一向用道德感化他人,从不和人口角,身边只有朋友,没有敌人。” 妇人深深看方继藩一眼,直觉告诉她,方继藩在骗人,方继藩说的,和他爹说的不太一样啊。 不过,她没有深究下去,而是道:“那你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弄来,当做见面礼。” 方继藩不带半点思索,便道:“我想娶媳妇。” “……”好直接啊。 妇人却是乐了,她就喜欢这样直接的少年,在她们那儿,男子喜欢哪个女子,可是直接对着唱情歌,绝不掩饰的! 她唇边勾起了笑容,道:“你喜欢谁,我可为你保媒。” “朱秀荣!”方继藩依旧是那般的直接干脆。 身后的徐经,身躯猛地一震,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妇人想了想道:“是哪家的姑娘?” 方继藩便道:“朱……朱家,也就是皇家,她是当今太康公主殿下。” 妇人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皱了皱眉头,道:“要不我们换一个姑娘,或是换一个你想做的事?” 方继藩耸耸肩,顿时没了精神! 这是预料之中的啊,就知道你们办不到的,你看,我已很努力的和继母搞好关系了,可是……没法儿,还是撤吧。 他脚底抹油想溜,那妇人襁褓里的婴儿,却是呜哇一声,清亮的发出了哭声。 妇人忙摇着手臂,低声说着‘姆妈’、‘小藩’之类的话。 方继藩反而不急着走了,好奇的凑上去:“呀,这么白的小妹子。” 伸出手,捉弄似的勾了勾婴孩的鼻子,婴孩哭的更大声了,方继藩有些尴尬,这孩子……眉宇之间,竟和自己很像,很英武,也很秀美。 方继藩便又伸出手,孩子张着口,突的一下子,咬住方继藩的手指头,拼命的吸吮。 孩子没有牙齿,吸吮的很认真,眼睛张得大大的,好奇的看着方继藩。 “呀。”方继藩惊喜的道:“她喜欢我。” 妇人显得尴尬:“这……是她饿了,要吃奶了,继藩,你回避一下。” “……”于是方继藩连忙逃之夭夭。 ………… 虽说家里突的多了两个女人,对方继藩而言,倒不算什么难受的事,只要那妇人不管自己便是了。 倒是那孩子,见了他的手指头便开始咂嘴,这令方继藩居然想到了刘瑾,然后他立马煞白了脸,很是惊恐的猛甩头! 不是的,绝对不是的,一点都不像,孩子都好吃,这是错觉!无论怎么说,方小藩也是我爹的骨肉,她绝不是刘瑾那种人。 此时,在方继藩的书斋里,他正安坐着,在他面前的,却是王细作。 “恩师,他就是王细作。”徐经笑吟吟的给王细作作了介绍。 面对这个红发碧眼的佛朗机人,方继藩不需徐经过多的介绍。 其实……徐经只报了他的名字,方继藩对这个人就已有很深入的了解了。 方继藩朝王细作笑,王细作也朝方继藩笑。 彼此的心情,似乎都挺愉快。 王细作学着汉人的礼仪,朝方继藩作揖:“见过尊贵的伯爵。” 方继藩压压手,道:“不要这么客气嘛,你是徐经的朋友,便是我方继藩的朋友,来,坐下说话吧,来了此,不要拘束,我是个很随性之人,不信,你可以去左邻右舍打听。” 这位大明朝中‘有力人士’对他如此的客套,令王细作很是意外,心里也多了几分笃定! 他喜笑颜开道:“是,是,久仰阁下的大名。”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七章:英雄惜英雄 方继藩听他说久仰阁下大明,心里觉得怪怪的。 这颇有些像是一个悖论。 真久仰方继藩大名的人,在此刻一定不会笑的如此开心。 可一旦不太久仰方继藩大名的人,你丫的敢糊弄我方继藩,还说久仰我,欠揍吗? 方继藩乐了:“请喝茶。” 王细作没有端起茶盏,他对东方的茶敬谢不敏,太苦了。 方继藩则自顾自的呷了口茶:“听说你在一路上,很是照顾我的门生。” 王细作忙是摇头:“这是应当做得事,我和徐经阁下是朋友。在沿途上,我们结为了深厚的友谊。” “是啊。”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听说你得名字,也是他取得,可见你们的关系,如胶似漆到了何等地步。” 王细作乐了:“是得,是得,我们是如胶似漆。伯爵阁下,其实,我有一件事相求,我希望能购面见大明皇帝,希望伯爵阁下,能为我引荐。” “……”这人有点二吧。 你说见就见,我还想天天见呢。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知有何贵干?” 王细作道:“是这样的,我久闻大明皇帝是个仁德,且乐善好施之人……” 方继藩心里想说,怕是你对乐善好施有什么误解吧,特么的,他赐我的金腰带都是铜的。 王细作继续道:“他得美名,早已传遍了西洋,葡萄牙国,也久慕他的威名,所以……我们希望,能够请大明皇帝恩准,寻一处土地,庇护我们的商人,让我们在这里,于大明通商。” 他说得很认真。 甚至觉得,眼下这个年轻的伯爵,这样的年轻,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点头答应。 方继藩立即想到了澳门,不由笑了:“这个都无关紧要,你也知道,大明皇帝仁慈,却有一桩小心事。” 徐经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心里说,恩师……又开始打着陛下的名义,招摇撞骗了。 方继藩道:“你应当知道,我大明想要造船吧。” “这个……知道。”王细作心里警惕,大明帝国突然对海洋有了兴趣,这令他有几分焦虑,虽然中途帮助了徐经,可根据他的经验,那一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造船水平,其实并不高。 倒不设计的问题,虽然设计上,也有一些硬伤,尤其是……这船更像运输船,并不具备海战的能力。而最重要的却是,技艺的问题。 葡萄牙一直处在伊比利亚半岛的一隅之地,一旁的西班牙王国,对他们而言,乃是庞然大物,他们没有办法在陆地扩张,因而,数百年来,积攒了大量造船的经验,他们的船只,在地中海,包括了北非以及东非海域,甚至在西洋,都得到了验证。 许多工匠的技巧,哪怕只是打一个柳钉,哪怕只是上漆,哪怕是船板应该用什么木材,需要如何进行加工处理才能保证其坚固性和抵抗海水的腐蚀,这一切,都经过长年累月的积累,达到了高超的水平。 这种经验和技巧,在王细作看来,这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看不到的。 当然,大明海禁百年,哪里会积累什么技术高超的船匠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希望建造一批船,先雇请你和一群佛朗机匠人,暂时在我大明,为之指导,放心,这等卖气力的活,不需你们动手的,你们在旁指点就是了。银子好说,保证船造好了,你们一个个,足以腰缠万贯。” 王细作皱眉:“可是跟随王不仕号来此的匠人,大多不是什么高明的船匠,他们只负责对过往船只的维修,而我……” “我已经决定了,你们喜欢黄金是不是?直说吧,你们要多少斤。” “什么?”王细作一愣。 他第一次听人说,黄金是用斤来作为计算单位的。 “每人一斤吧,一条船出来,只要这船没有大碍,你们每人,都有一斤的黄金,当然,鉴于你和徐经是朋友,给你三斤。” 王细作开始发懵,大明的计量单位他是知道的,三斤黄金一艘船,足以让他……过上没羞没臊的生活,等回到了九十九岁时,怕还有零钱找。 王细作吞咽了一下口水:“阁下,我不是那种……我是一个正直且……” “给你五斤吧,我们是朋友。”方继藩大手一挥,打了个哈哈。 本少爷可和皇帝不一样的啊,他说的金是铜钱,本少爷是正儿八经的黄金,为啥,因为本少爷是个讲究的人。 “我可以试试。”王细作毫不犹豫的道:“不过,可能造的不好。” 方继藩压压手:“这不打紧的,那些大食人,也会帮助我们大明造船,当然,我对你们印象更好,你们比较高级,所以除你之外,每人是一斤黄金,他们就不成了,只值半斤,你们可以各自一展所长,每人造出一艘船来。徐经啊……” 徐经笑吟吟的道:“学生在。”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你有没有过他,我这个人虽然童叟无欺,但是脾气也不太好,若是有人敢缺斤少两,拿着我的黄金,在那敷衍了事,我会生气的。生气了,就将他们的骨头,一根根打断。” 徐经道:“没说。” 王细作脸色变了。 金子……人家肯给。 莫说是自己的五斤黄金,便是付给寻常佛朗机人每人一斤,说实话,也足够所有人发家致富了。 可你为什么不早说,佛朗机造船的队伍,还要和大食人竞争啊,难道到时双方各自造船,这各自造出来的船还要品鉴一二,谁造的不好,谁便被打断骨头? “我想……” 方继藩道:“不要有任何的顾虑,也不要多想,好好造船,将船造好了,我们就是朋友,到时我皇龙颜大悦,那时候,我再引荐你入宫觐见,你提出的些许要求,吾皇定当无有不允,不要害怕,我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我只是讨厌别人骗我而已。” “……” 方继藩开始为王细作描绘着未来的图景:“等船造好了,为了我们的友谊,我决定,将这艘船命名为‘国际友人王细作’号,这是我们友谊的象征。” “我……”王细作想说什么。 方继藩端起茶盏,低头吹着茶沫:“送客!” 王细作泱泱的走了,徐经亲自将他送出去。 作为右副都御史以及‘钦差巡海正使’,徐经已算是封疆大吏,可到了方继藩面前,却还是乖乖的站在方继藩一旁:“恩师,让这些人来造船……” 方继藩摆摆手:“不要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让王细作来领头,比让其他佛朗机人来的要好,毕竟……这个人的底细,我们摸的再清楚不过,为师对他倒是很信任,他不敢胡来的。” 喝完了茶。 隔壁又传来了啼哭的声音。 这方家时不时传来的哭啼,给方继藩有一种人生变了个样子的感觉,方继藩忙放下茶盏,匆匆到了隔壁的厅里,便见小香香抱着方小藩低声哄着。 方小藩不理小香香,一味的哭。 方继藩匆匆道:“她娘呢?” 方小藩道:“被几个府上的夫人请了去,想看看咱们方家的夫人,是什么样子,夫人不好怠慢她们,便去了。” 方继藩抬头看了看房梁,几个夫人?你妹,有人想看咱们方家笑话不成? “那奶娘呢?”方继藩道。 小香香急的俏脸苍白:“还没雇呢,杨管事说,方家的姑娘不能啥人的那什么都吃,得寻身家清白的妇人才好,可一时半会,哪里寻得到。” 方继藩突然觉得,吃个奶而已,居然还弄出了玄学,倒像后世,某些牛肉企业,宣称自己牛是听莫扎特、贝多芬养大一样,所以比较高级。 听着方小藩又哭,方继藩便将方小藩接住,搂在怀里,伸出手指。 啪叽一声。 那小嘴便吸吮住了方继藩的手指。 手指微微有些疼。 这就是传说中……吃奶的劲了吧。 吸了很久,方小藩心满意足,眼帘微微垂下,便陷入了熟睡。 小香香在一旁,佩服的看着方继藩:“少爷真有办法。” 方继藩轻轻的抬出手指,哭笑不得的道:“都肿了。”吹了吹手指,感觉自己的手指已不是自己的了。 “对了。”小香香道:“杨管事在问,夫人要预备入宫觐见,该准备什么礼才好,这可是大事,夫人久居贵州,怕是对宫里的规矩,不甚懂,这事,还是少爷拿主意。” 方继藩深知,此番入宫,对自己这后母而言,是一个考验。 他对后母的感觉……有点说不上来,总感觉自己爹的口味,实在太奇怪,男人,不都该喜欢温柔的女子吗。 可这后母,分明是个豪杰啊。 莫非英雄惜英雄? 方继藩想了想:“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的性子……我得想想才好。” 这时,怀里的方小藩又哭了,方继藩忙将手指伸过去,脸上带着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然。 …………………… 第五章送到,好累,散架了,庆幸自己又坚持了一天,开森,来张月票吧。 正文 第四百七十八章:第三大神器出世 小香香崇拜地看着方继藩。 想不到……少爷还能哄孩子。 真是一个有爱心的人啊。 方小藩一面使出吃奶的劲吸吮着,大大的眼睛张开,直直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与她大眼瞪大眼,不禁道:“小香香,你说她长的像谁?” “这还用说。”小香香道:“当然像老爷。” 方继藩摇头道:“你没有说真心话。” 小香香脆生生道:“像少爷。” “我也觉得有些像。”方继藩道:“将来定会出落成一个似你这样的美人。” “……” 这纯属是商业互吹,小香香立即道:“也会像少爷一样好看。” 方继藩点头道:“那是当然。” 一会儿功夫,米鲁便来了。 急匆匆的样子,见方继藩正抱着方小藩,道:“回来迟了。” “不妨事。”方继藩摇头,却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其实他很想称呼她做阿姨的,可是怕挨拍,所以算了。 米鲁接过了孩子,那孩子还伸出嫩嫩的小手,拼命的想要抱住方继藩的手指,结果见方继藩将手指收了,顿时受了一万吨受害一般,呜哇便哭。 米鲁忙哄着,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朝方小藩傻乐,笨蛋,这是手指啊,这孩子智商一定有所欠缺,这样也能骗。 米鲁咳嗽道:“继藩,待会儿我有话和你说。” 方继藩道:“无妨,现在说也可以。” “现在不可以。”米鲁道:“孩子饿了。” “噢。”方继藩恍然大悟,一拍脑门,一溜烟的跑了。 等过了一会儿,心满意足的方小藩已陷入了熟睡,小香香极有耐心的抱着她,低声噢噢噢的哄着。 方继藩去而复返,米鲁看了方继藩一眼,感慨道:“我这几日时常出去,见了许多命妇,她们都夸你是好孩子。” “是吗?”方继藩乐了:“不知……你……何时入宫?” 米鲁对这个‘你’字,并不太感冒,而是道:“明日便入宫。” “那我去准备礼物。”方继藩对这个倒是很在行。 米鲁却是摇头:“已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方继藩心里憋得慌,这个,这个……心里为何有些发毛呢?却又不便多问。 米鲁似乎看出了方继藩得心思,道:“你放心便是,用你们的话来说,我也不是浪得虚名的。” “……”呃,方继藩觉得这个用词怪怪的。 米鲁又道:“你的父亲和我……这两年,在贵州推广红薯以及土豆,已经颇有成效了。接下来便是改土归流……你父亲希望贵州能成为西南诸省的典范,贵州的事办妥了,那么云南、广西乃至湖广诸地的土人,亦形同此例。如此,他也算是对得住大明皇帝。” 方继藩心里感慨,原来自己的爹在贵州不只是心思花在制造方小藩身上,还是办了事的。 米鲁又道:“只要西南诸省一定,那么你的父亲便希望完成方家先祖们未竞之业。” 方继藩不明所以的道:“什么?” 米鲁道:“这几年,安南大雨成灾,流民无数。安南国王名为大明臣子,可他们在西洋,却以安南皇帝自居,并自改动年号历法,这些,你是知道的吧?” 方继藩摇摇头。 不过,私自改动年号和历法可不是好事。 在这个时期,这已形同于叛乱了。 譬如朝鲜国,向大明称臣,因而他们的年号,也是和大明相同的,大明是弘治十四年,朝鲜国所沿用的年号也是弘治十四年。朝鲜国的一切诏书,以及官方的公文往来,都采用弘治的年号。 乃至于到了明朝灭亡之后,朝鲜李朝依旧视满清为犬羊夷狄,私下称清帝为“胡皇”,称清使为“虏使”。除对满清的公文贺表之外,一切内部公文,包括王陵、宗庙、文庙祭享祝文,仍用崇祯年号。官方如此,至于私人著述,直到清末,仍有人书写崇祯年号,以至竟然有“崇祯二百六十五年”的纪年。 安南的做法,颇有点儿像朝鲜国对待满清的态度,除了对满清的公文贺表之外,用的乃是弘治年号,而私下里,却关起门来,自己做了皇帝。 这等事,想来朝中不是没有人知道,只不过……有了当年文皇帝征安南的前车之鉴,引而不发罢了。 米鲁道:“方家的先祖,当初便曾入安南,为文皇帝征讨,最终却是铩羽而归。而今这安南国阳奉阴违,在贵州边镇的州县也与我们摩擦不断,其国灾害连年,百姓亦是困苦。你的父亲极力推广红薯和土豆,就是在为那一刻做准备的。” 方继藩不得不感慨,自己的爹,还是很有几分雄心壮志的啊。 米鲁道:“此番我来京,便是代你得父亲给你传句话,有些话,在书信里不便说。安南国,迟早要酿生冲突,上次你的书信里说是有一部兵书专是操练水兵,因而请你带去。” 方继藩道:“这是区区小事,我过几日便命人送去。” 老爹对自己还是很信任的。 方继藩想了想又道:“你的身份有些不同,明日要入宫,极有可能见到陛下,陛下对你尚有疑虑……” 米鲁则是信心满满的微笑道:“这都不妨事,我自会料理。” 这口气,竟有男子的豪气。 ………… 方继藩的心里一直在想着安南的事,老方家……是有历史的啊。 正因为有历史,所以……好像仇国比较多,延续下来了诸多的历史使命! 譬如方继藩爷爷的爷爷,就曾在安南吃过亏,因为皇帝下旨要撤出安南,重新接纳安南为藩国,那位先祖不得不带着一群驻在安南,与安南‘贼人’鏖战了数年的老兄弟铩羽而归,回来之后,据说气的吃不下饭,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又譬如,自己的爷爷在土木堡之变大败,乃至于他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到现在还是一桩疑案。 方家的命运,和大明朝是一体的,开国的时候,方家如大明一般威风凛凛,横扫漠北。靖难时,方家抱住了文皇帝的大腿,死都不撒手,挣了个伯爵。等到了征安南,方家带兵出击,与安南人死战,与无数勋贵们一样,在安南围剿附近深山的土人叛贼。 此后土木堡,也与大明一起饱受屈辱。 所以父亲有这个心思,便一丁点都不奇怪了。 方继藩自然是支持方景隆的,很快就派人送出了兵书。 其实戚家军的兵法,应用很广泛,并不只是局限于海战,在戚继光死了之后的许多年,这支军队曾在朝鲜国,击败入侵朝鲜的日军。也曾在辽东,与鞑靼人决战,依旧不失百战强兵的本色。 忙完了这些,除了偶尔用手指去奶孩子之外,方继藩便是一门心思的分拣徐经自西洋所带来的种子了。 种子有数百种之多,有些,方继藩能叫出名字,有些叫不出。 可其中……有一样东西,却令方继藩觉得意外又欣喜。 竟是……玉米。 玉米在后世,也是最重要的主粮之一啊。 这东西,最适合在南方种植了。 其最大的特点就在于,不必精耕细作,也不必花费太多功夫进行照顾。 实是懒人必备之物,且其产量不低。 一旦推广开,这红薯、土豆、玉米、稻米、麦子五大粮作物,便算是凑齐了,不但使整个大明的饮食更加丰富,而且许多不适合种植其他农作物的土地,也可以利用起来。尤其是在辽东和内蒙一线……这玉米,也是可以种植的。 最重要的是,这玉米含有丰富的淀粉,不但可以作为主食,还可将其制糖,在大明,糖是很值钱的,尤其是精炼过的糖,要价高昂。 而糖,含有人体所必需的热量,是人体热能的主要来源…… 一见恩师对这玉米有兴趣,徐经也很是高兴,笑吟吟道:“恩师,这是在爪哇搜寻到的,也不知佛朗机人是从何处带来,他们似乎想尝试着在爪哇进行种植,所以带来了不少的粮种,听说学生在重金收购种子,许多人纷纷拿来卖,学生见这东西稀罕,而且能吃,因此收购了不少。” 方继藩就像看到宝贝一样得看着玉米种子,乐呵呵的道:“干得好。” 他将种子分门别类之后,接着让人给张信送了去。 现在的张信,已对作物有了极时刻的了解,即便是方继藩,除了有点先驱者的经验之外,怕是谈及农事,给张信提鞋都不配。 这些玉米种子,也不必交代,方继藩深信,张信能很快的将其种植出来,分析它的特点。 而有了这玉米,那么……辽东和大漠,配上了土豆,却又不知会是什么样子了。 很是令人期待啊。 至于其他的种子,方继藩其实所知不多,他毕竟不是植物学家,也非农学家,不过是凭着前世吃货的经验,对主要的农作物有一些耳闻而已! 一切都让张信去试种种看吧,种子或许方继藩分不清,可若是一旦结了果子,方继藩还是认得的。 正文 第四百七十九章:平西候进献大礼 将种子交代了下去,次日一早,小香香匆匆跑来将方继藩叫醒:“少爷,少爷…” 方继藩揉了揉眼睛,趿鞋而起道:“啥?” “昨天夜里,到今儿清早,小姐无论如何都不肯吃……吃母乳,夫人急的团团转了。昨儿三更时,请了个妇人来,也是不肯吃。” 方继藩乐了:“不吃嗟来之食,好样的,果然是方家的种,这有点儿像本少爷啊。” “……”小香香俏脸一滞:“少爷,是不是病了?” 病了……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这个时代医疗水平低,孩子夭折是常有的事! 方继藩不敢怠慢了,只一件里衣,趿鞋道:“人在哪里,人在哪里?” “就在厅里。” 于是方继藩快步到了厅里,那方小藩正在抽泣着,不过想来昨夜哭了一宿,显得没什么生气,哭声也很微弱。 米鲁则是急得眼泪婆娑。 倒是方继藩靠近后,方小藩见了方继藩凑上来,眼睛顿时一亮,小嘴便开始蠕动。 方继藩愣了一下,他好像明白什么了,可这……有些尴尬啊。 见方继藩不肯伸手指,方小藩呜哇一声,便开始撕心裂肺的滔滔大哭。 方继藩汗颜,道:“我去净手。” 匆匆洗了手,方小藩已哭的上气没了下气了,手伸过去,那嘴啪叽一下,便死死的咬住方继藩的手指,方继藩脸一抽,完成了这神圣的喂奶程序。 见方小藩不哭了,米鲁才抹了泪。 可方小藩努力的吸吮了老半天,突然舌头一吞,竟又不要方继藩的手指了,呜哇一声,又开始眼泪飚飞,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像是上当受骗一般,这一次更是惊天动地,像是她的人格受到了羞辱,精神上遭了伤害一般。 方继藩愣了。 咋回事? 不灵了? 他与米鲁大眼瞪小眼,小香香突然道:“少爷,给她吃过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呀,只是逗她玩儿,手里抹了一些儿糖,给她尝……” 说到此处,方继藩虎躯一震。 难道……是尝过了糖之后,对那寡淡的奶水失去了兴趣? 嘴养刁了! 小香香带着几分嗔怒的看着方继藩:“少爷,孩子脱乳之前,是不能乱吃东西的,否则……她便不吃母乳了。” 方继藩汗颜道:“不怕,不怕,我先去试试。” 于是方继藩让人拿了点糖混了温水,搅拌之后,再一次到方小藩面前,方小藩眼里似带着狐疑,一副这一次会不会再骗我的神情,只稍一犹豫,便又啪叽一下。 这酸爽…… 方继藩汗颜,方小藩拼命吸吮,这一次……似乎很开心。 “接下来……该咋办?要不先挤出那啥来,再混点糖,得弄个奶瓶子来才好。” 米鲁和小香香都看着方继藩,甚是无语。 被这不太善意的眼神看着,方继藩苦笑道:“我也是受害者好吗?你看看她,我哪里想到她这样挑食,挑食不好,这一点不像我。” 却在这个时候,外头杨管事探头探脑道:“夫人,夫人,该入宫了。” 米鲁觉得头疼,将孩子要先交小香香,方继藩主动请缨,将孩子抱住了。 进宫是耽误不得,于是米鲁只好去预备梳洗,准备入宫去了。 小香香端着糖水,又去请人挤了一些奶,而后搅拌一起,方继藩则伸出手,沾了带糖的奶水,时不时伸进去,一根手指被方小藩拼命的蹂躏,又肿了……而后再换下一根。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方继藩欲哭无泪。 方小藩吃得很用心,等那米鲁前脚刚走,外头便传来嘈杂的声音,却是朱厚照带着刘瑾来了! 朱厚照哈哈大笑着道:“老方,你在干啥?走啊,入宫去啊,你继母入宫了,你不知道?” “我在喂奶。”方继藩的手指还在方小藩的口里,他忍不住龇牙咧嘴! 这孩子虽还没长乳牙,可牙根却是有的,偏偏对她而言,吃奶是世上顶重要的事,需花费十二分的精神才好,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另一根手指……也肿了。 朱厚照却是乐了,兴冲冲的凑来:“这孩子长得很像本宫呀……” “……”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道:“我来抱抱,我来抱抱。” 方继藩自然不肯。 倒是身后的刘瑾看着小香香手里端着的糖奶,不争气的,口水自口角流了出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下意识的努力移开眼神,而后从袖里取出了一个蚕豆,趁朱厚照不注意,快速得塞进了口里,这才缓解了一些。 朱厚照也伸出手指,方小藩却是看都不看一眼,呜哇一声,又开始滔滔大哭。 朱厚照感觉被鄙视了,神情很纠结。 小香香则道:“少爷,您入宫吧,想来夫人一人在宫里,您心里也放不下,小姐这儿,奴婢会好生照顾。” 方小藩哭累了,似乎吃了许多糖奶,得到了满足,眼皮子开始打架,虽极想挣扎着,多吸点奶,却终于还是睡过去了。 方继藩小心翼翼将方小藩交给小香香,才吁了口气:“走,入宫!” …………………… 弘治皇帝在暖阁,他正襟危坐。 对于传说中的那个‘反贼’,至今,他还是心有余悸的。 刘健等人则跪坐左右,各自板着脸。 片刻之后,萧敬入阁道:“陛下,人来了。” 弘治皇帝抚案,这妇人马上要去见太皇太后了,不过弘治皇帝的心里依旧有些不放心,因而才事先召见。 想到这妇人当初给大明制造的无穷烦恼,弘治皇帝心里……颇有几分怫然不悦。 方景隆那家伙,长本事了啊。 忠厚了一辈子,突然给朕出了这么个难题。 刘健等人则是一直默不作声,对于这件事,他们绝对不发表啥意见,因为……实在没啥可说的。 片刻之后,米鲁步入了暖阁,她一身盛装,乃西南土人的打扮,显得极英武! 入宫之前,她腰畔的刀已经解除了,否则……更显英姿飒爽,即便身为人母,也不减一股子逼人的英气。 她微微低垂着头,行礼道:“臣米鲁,见过皇帝陛下。” 接着,顿首,叩头,显出了驯服之色。 弘治皇帝与刘健等人对视一眼,终于松了口气。 他们最担心的是,这个妇人不知礼节,一旦做出什么犯规矩的事,倒是更棘手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噢,起来吧,你就是米鲁?米鲁,你可知罪吗?” “知道。”米鲁居然显得很从容! 其实方继藩一直担心她此番进宫会说错什么话,或是做错什么,方继藩若是看到她此时一副很顺服的样子,一定会有些意外。 “臣女胆大包天,冒犯天威,这是十恶不赦之罪。即便是千刀万剐,臣女也绝无遗憾。可万万想不到,圣君宽厚仁德,竟赦免了臣女,臣女心中,感激万分。” 弘治皇帝绷着脸,微微和缓一些。 自己让方景隆便宜行事,方景隆直接将米鲁赦免,这是方景隆的心意,现在米鲁来感激自己,也算是说得过去。 至少,米鲁说出这番话,不似一个桀骜不驯的叛贼了。 “既如此,那么理当改过自新为好。” 米鲁沉默了片刻,便道:“臣女再无反叛之心了,尤其是得家夫教诲,深知陛下仁德宽厚,愿效忠陛下,至死方休。” 说话很好听,弘治皇帝的脸色更加缓和了。 方景隆教子有方,御妻有术啊。 米鲁又接着道:“臣女今次来,带来了一样东西,想要进献陛下。” 弘治皇帝淡淡道:“何物?” “贵州三十七万土人黄册!” 黄册…… 黄册就为户口。 而朝廷在贵州、云南诸省,汉人一般都是在编之民,都会记录进黄册,家里有几口人,从事什么职业,户籍在哪里,这些,统统都被官府掌握,甚至,黄册关系到的,乃是赋税,你家里这几口人,交多少粮,都需结合黄册进行收取。 这一旦不在黄册中的百姓,一般称只为隐户和流民,这些都是令朝廷最头痛的问题。 而土人们,往往是土司们管理,朝廷采取的乃是羁縻政策,只负责接触土司,下头的土人,则不进行接触了。 现在,方景隆居然已经开始正式在贵州改土归流,不只如此,这改土归流的推行,居然到了这般可喜的程度,竟已开始将无数的土人,纳入了黄册之中,这就意味着,朝廷已经彻底的掌握了贵州土人的情况,这些土人,也彻底的纳入了官府的直接治理,都属于在编之民了。 弘治皇帝一挑眉,脸上带着肃然之色,道:“三十七万土人,俱都记入了黄册?” “是。”米鲁道:“还有为数不少,处在深山,夫君正在渐渐掌握他们的情况,未来两年,改土归流,还将推进,原有的土官,夫婿已令他们至贵阳城,给予他们俸禄,让他们在城中居住,不得夫婿亲自准许,不许他们各回自己的寨子。”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改土归流……开始渐渐显出成效了! 这方景隆,还真有两把刷子啊。 正文 第四百八十章:龙颜大悦 现在云南、广西、贵州三地都在改土归流,除此之外,还有广东、四川、湖南三大布政使司的局部,也已开始进行尝试。 只不过,成效很慢。 弘治皇帝倒也不急,知道此事,乃遗泽万世之事,不可能一次成功。 而贵州布政使司,效果却是极快的,一下子三十多万人并入黄册,直接由官府管辖,照这个速度下去,怕是用不了多久,贵州上下,汉土便是一体了。 “不只如此,夫君已在土人之中挑选出聪明的青年俊彦五百人,在贵阳开设学堂,令他们读书,学习圣人之道。各个山寨重新开始推举乡老,可与此同时也派驻了朝廷的官员,只是派驻的官员和寻常的官吏不同,而是羽林卫屯田千户所的校尉和力士。” 弘治皇帝听罢,眼眸顿时亮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贵州布政使司改土归流的进展如此之快,而且如此的顺风顺水了。 这其中固然有米鲁的因素,想来也和这个举措有关吧。 朕……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刘健和李东阳人等,身躯微微一震,也不禁震撼起来。 为难了这么久的问题,原来这……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办法啊。 先没有派驻官吏,可是,你不管理他们也不成,土官们已经形同于软禁在了贵阳,除了让各寨推举出乡老,进行某种程度的自治之外,朝廷怎么能不派汉官入驻呢? 可一旦派驻汉官,彼此双方语言不通,习俗相异,土人又习惯了桀骜不驯,怎么肯服气于你? 到时,肯定是矛盾重重的,即便他们想要安稳过日子,想要管理,也是难上加难。 可那方景隆居然想到了一个如此好的办法,竟是派屯田校尉和力士。 算起来,屯田千户所那儿,已有七八百人的规模,其中因为方景隆是方继藩爹的关系,因而屯田千户所和贵州布政使司的联系最为紧密的,方继藩前前后后的委派了一百多人前往贵州。 在贵州,方景隆又招募了一批有学识的人,协助屯田校尉和力士。 可大家万万想不到,这些人竟是成了方景隆手中的神器。 想想看,就在此时土汉相互之间有隔阂的情况之下,突然派出官员和指定里长进行管理,这肯定是不合适的。 可若是屯田所的校尉呢? 他们的名义,可是协助各寨种植高产的作物啊。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汉民们生活得很苦。 而土人的生存状况,就更加艰辛了。 有道是民以食为天,这无论是对于汉人和土人而言,都没有分别的。 因为……土人也要吃饭啊。 来了这么一个人教导大家开辟出土地,种植高产作物,还怕彼此之间不能沟通?即便是用手语,都能碰出火花不可。 而似这样的人,往往土人们是极为敬重的,无论是任何人,只要他要吃饭,这个人就对于能使自己吃饱饭的人,都会心怀敬畏之心。 而这些校尉,只需带着一两个助手入寨,就自然而然会成为土人们敬若神明般的人物,他们则成了联系官府与土人之间的桥梁。 慢慢的,许多土人会尝试着和校尉进行沟通,因为他们发现先进的农业知识有此效果,自然习惯学习和校尉打交道的技巧,学习更多的知识。 这校尉,自然而然也就成了整个寨子的老师,几乎所有人都成了他的学生。 寨中发生任何的事,校尉都可以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从来向官府禀告,与此同时,他们还能慢慢的向土人们传授汉话,用汉人的礼法,一步步的影响着这些土民的生活。 弘治皇帝既感慨又诧异道:“朝廷竟是不曾想到,实是失策啊,先派遣校尉教导土人开荒种植,此事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土民们若是能吃饱饭,岂会谋反?这些校尉和力士都是我大明的肱骨,有他们在寨子里,便如我大明的定海神针,方景隆……不……” 弘治皇帝本想狠狠的夸奖方景隆一番,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方景隆其实就是个粗货啊,不可能一下子就变得细腻聪慧了,他能想出这样的法子,那才见鬼了,那想出如此好办法的……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米鲁一眼,忍不住道:“这……是卿家的主意吧?” 米鲁从容地道:“臣妾不过一个妇人,历来是以夫君马首是瞻,只是臣妾本就是土人,而今对大明心悦诚服,也愿与夫君踏踏实实过日子,满心想着的,便是效忠陛下,若是臣妾能使汉土之间能够化干戈为玉帛,自此和睦,彼此水乳交融,臣妾自会协助夫君尽心去做。” 她顿了顿,又道:“土人也是人,其实臣妾以为,世上根本没有汉土之别,大家都有肚子,有肚子的人,自然要吃粮,没有人愿意饿着自己的肚子,因而臣妾协助夫君弄出了一些治民方略,这些方略,无非就是朝廷对汉土一视同仁,如此改土归流,自然水到渠成。” 弘治皇帝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这米鲁说话很是动听得体,而且许多举措都是合情合理,她毕竟是土人,对土人最是了解,所以她的许多提议,都是朝中君臣们想不到的思路。 弘治皇帝乐了,面带微笑的道:“不错,改土归流,势在必行,而要推行此法,贵州为先,而今已做出了表率,其他诸省自也好生学学。卿家既愿改过自新,那么就诚如你所言,以后好生协助方卿家在贵州屯田,而今贵州的改土归流已有小成……”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则是看向了刘健,道:“刘卿家,拟一道旨,让云南黔国公府,广西布政使司,会同四川、广东、湖南诸布政使司,派出人员至贵州,都好生学学吧,若是学不会,朕要处罚。” 一个米鲁,曾是令整个朝廷都头痛的人物,可如今竟成了未来改土归流,稳定西南,永绝后患的人,这令弘治皇帝龙颜大悦,之前得怨气也一下子消了! 他心情愉悦地道:“所谓不打不成交,你们方家乃我大明世代忠良,此番平贵改土归流,都是功不可没,翌日卿回贵州之后,去告诉方卿家,朕希图他将这改土归流,好生办好,便算是功不可没了。” 米鲁道:“臣妾的夫君,世受国恩,岂敢称功,只愿大明安定,便遂了平生所愿。” 很会说话! 弘治皇帝笑起来,突然道:“你叫米鲁,可有汉名吗?” 米鲁道:“启禀陛下,臣妾的夫君只是个武夫,因而……” “朕给你取一个吧。”弘治皇帝心情很好,便也兴致大好,笑道:“卿家如今愿忠心为我大明效劳,不妨以刘为姓,朕赐名如意,如意,称心顺意者也。就以此为名罢。” 米鲁没有迟疑,很欣然地道:“臣妾谨遵陛下之旨,从今往后,臣妾便叫刘如意了。”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这真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啊,还真是小看了,可细细想来,当初若非是此女极聪明,又岂会大明围剿数年,徒劳无功呢? 如今,此人肯死心塌地臣服,处处为大明平定贵州而考虑,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赐她汉名,其实就有接纳她的意思。 方景隆的事,算是彻底揭过了。 一会儿功夫,萧敬道:“陛下,太子和新建伯到了。” 弘治皇帝颔首道:“宣他们进来说话。” ………… 方继藩随朱厚照入宫,心里是忐忑不安的,怕就怕米鲁说错了什么,到时可就糟了。 方家可是满门忠良啊,立下的范,可千万不能坏了,这才是方家的立身之本。 为啥方继藩敢仗着脑疾的名义胡作非为,而人人惧怕,不敢招惹呢?还不就是因为如此? 他忧心忡忡的随朱厚照入了暖阁,便听到弘治皇帝的笑声:“不错,说得有理,看来这方卿家倒是处处为朝廷考虑,实是忠心耿耿啊。” 啥? 方继藩心里满是疑窦,却见弘治皇帝笑吟吟的样子,眼睛看向米鲁,显然这话是对米鲁说的。 陛下谈笑风生,又夸自己爹了? 方继藩还没开口,朱厚照便笑着道:“父皇,平西候怎么忠心耿耿了?” 弘治皇帝道:“平西候在贵州,这贵州与安南国接壤,安南国别有居心,竟派人偷偷将碑界偷偷往我大明腹地移动,这方卿家,也不知吃了什么药,居然赤身散发,当着安南官的面,负着界碑朝南走了四五里地……真是难为了他。” “……”方继藩无言。 自己的爹,真的闲得蛋疼啊,也不怕被界碑压死。 不过……说起偷偷挪动界碑,倒也算是老传统了,若是胡开山在贵州就好了,方继藩保证,他能抬着界碑直接奔到安南国的国都‘升龙’城去。 可惜……这家伙现在正热火朝天的在打渔。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安南国实是狼子野心,竟敢图谋天朝的土地,胆大妄为,臣作为大明铮铮铁骨的忠臣,实是看不下去了。”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一章:谢陛下恩典 和后世所想象的不一样。 在改土归流之前,大明在西南的疆界是极不稳定的状态。 因为大明奉行的,乃是羁縻政策。 羁縻的对象,既有南方的土人,也有北方的朵颜三卫,因而后世绘制地图时,往往会忽视这个概念,这便导致后世关于大明王朝的地图版本,却有多达数十种之多。 有的人认为,羁縻州或是羁縻的部族虽然接受了大明的统治,可他们保证了一定程度的自治,因而和大明更像是藩国的关系,这些羁縻的蒙古人和土人所处的区域,不应计入大明的州县。 也有人认为,羁縻州和羁縻卫流动频繁,今天这个称臣,明天就反了,因而计算麻烦。 这也就导致了任何一个研究明史之人,看着疆域地图,便开始发懵。 大明的版图如此,在西南诸省,尤其是云贵桂三个布政使司,更是一团浆糊,全然成了一笔糊涂账。 因为这三地,设立了大量的羁縻卫和羁縻土州,各个土州和部族之间,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土州疆域在哪里,人家压根就没有这个概念。 土司造反频繁,就如前次,米鲁叛乱,其横跨的区域是云贵两省,为何?因为她的族人本就没有区域的概念,有的山寨在云南,有的寨子则是在贵州,可朝廷要辖制这些部族土官,却往往会给他官职,米鲁的父亲,就是开化州的土官。 米鲁此前是预备嫁给普安州的土官,结果米鲁不肯,双方矛盾重重,米鲁直接回了开化州老家,带着兵就调集了云贵两地三十七寨的本部人马,杀进了普安州报仇。 因而,这里的疆域,可谓错综复杂,就如现在方景隆所镇的贵州,北部倒还好,多为大汉的军民,设立了许多州县,可一到了南方,就全是土州和羁縻卫了,这些土司,凭着实力打下的地盘,才懒得管你朝廷给我划定的州县疆域在哪里,我的族人多,就可以侵占别族的土地,陛下虽封我为开化州土官,可我管理的职权,可能已经横跨数州了。 开化州,在后世,属于云南文山市,可在这里,却属于开化州土司的管理范围,而开化州土司,横跨云贵两省,却又属贵州布政使司的辖制。 安南人正因为见此空隙,所以才不断的北移界碑,反正土司们根本就没有疆域的概念,上头的云南、贵州布政使司,面对着一团乱麻和犬牙交错的各土州关系,也是束手无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次,遇到了正好有国仇家恨的方景隆,自己续弦的妻子,乃是开化州土司之女,这开化州与安南国接壤,因而开化州几乎就等同于在贵州布政使司辖下,他自然不爽,于是领着山地营巡边,顺道儿,将界碑移了移。 方继藩一听米鲁提起界碑的事,本着安南与我不共戴天的精神,自是痛打落水狗。 弘治皇帝却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对于方继藩的提议,只平淡的道:“安南人是不像话了一些,寻个机会下旨申饬一下吧,他们会上表谢罪的。” 方继藩却是道:“可是臣听说,安南国王在其国内,居然自立为帝,颇有一统西洋的雄心。” 弘治皇帝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道:“朕会让人查一查。” 多半这个查一查,就只是敷衍了事而已。 有了文皇帝在安南国的前车之鉴,弘治皇帝对于重新收回交趾郡,显然是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米鲁,也即是刘如意,道:“陛下说的是,不过……听说安南两年饥荒,百姓贫苦,臣妾的父亲原是开化州土官,而今开化州已改土归流,成为大明的府县,可臣妾的许多族人因为常年处在安南边界,与许多安南人可谓沾亲带故,实在不忍他们饥寒交迫,而今贵州去岁丰收,尤其是红薯和土豆的推广也已见成效,贵州积攒了不少粮食,何不如招揽他们的灾民,救活他们,免得生灵涂炭,令人惋惜。我大明是天朝上国,救济藩邦,有何不可?” 救济…… 方继藩瞥了刘如意一眼……怎么听着,像是黑话啊。 任何的统治者,都不希望自己的百姓被别人救济的,就如朱元璋,很喜欢你沈万三采购军粮,供给我的军队,救济我的百姓吗? 安南国因为在此之前有过被大明开辟为郡县的原因,对大明更是严加防范,表面上臣服,却早有其他的企图,怎么肯大明救济他们的百姓呢? 方继藩立即道:“不错,是该救济,臣也以为理当如此,陛下德被苍生,恩如雨露,一定不忍见生灵涂炭。”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才道:“若只是救济,这个朕准了。” 对弘治皇帝而言,他想要的,无非是西南稳定,改土归流,一切顺利罢了。 其他的,倒是并不介意。 这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禀陛下,太皇太后等的急了。” “噢。”弘治皇帝不由笑了笑道:“朕竟是忘了,刘卿家,你立即去仁寿宫吧。太皇太后年纪老迈,你捡一些好听的话和她说即好。” 刘如意应道:“臣妾遵旨。” 方继藩也巴巴的要跟着去,弘治皇帝却是突的厉声道:“回来。” “啊……”方继藩只好乖乖的回来,道:“陛下有什么吩咐?” “妇人说话,你去做什么?” “这……”方继藩嘴巴嚅嗫了老半天,本想说,陛下,我是孩子啊。可他终究脸皮薄,没有说出口,便低头装死。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一些:“你这继母,倒是极聪明的人,好好侍奉你的双亲吧。”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继续道:“你方才说了这么多,可是想打安南国的主意?” 方继藩立即道:“臣冤枉啊,臣是个乐善好施的人,见不得身边有穷人吃不上饭,陛下不信,可以到了方家周遭去看看,一个饥肠辘辘的人都没有,这安南国也是如此,一想到有人要挨饿,臣的心里便难受得很。” 朱厚照眼睛却是亮了,微微低着头,像在思索着什么!父皇不提醒他,他还不知道方继藩又在打鬼主意呢。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的道:“好好办你的差,你和太子不要整日游手好闲的。” “是,是……”方继藩连连说是,虽然皇帝这话有点难听,可也只能应了。 朱厚照却是有些发懵,这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看方继藩低眉顺眼的,弘治皇帝的脸色倒是缓和了许多,便道:“你的父亲在贵州倒是立了不少功劳,来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朕赏赐给你。” 方继藩心里说,有许多次,陛下说是赏赐,可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啊,纯属忽悠嘛。 方继藩想了想,道:“臣希望陛下赐给臣几个刚刚生完孩子的女人,要身体丰腴一些,身家清白一些,最好如臣一样都是忠良之后,平时还读过书,有一点点学识最好。” “什么?” 弘治皇帝震惊了。 刘健等人也是一脸古怪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也苦逼啊,这身家清白、忠良之后的奶娘,还真是和听莫扎特、贝多芬的肉牛是一样的啊,虽然听着不靠谱,感觉这是那些该死的黑心厂商在骗我,可……好像确实很高级的样子,方继藩也想试试,说不准吃了这样的奶,方小藩当真将来成为一个大家闺秀呢! “方卿家,你不要胡闹,你要这个做什么,简直岂有此理。” 弘治皇帝的语气里不免带了些怒气,他是最见不得这种事的,他这一生就只有一个妻子,自然看不惯某些有恶趣味的人。 方继藩这才想起自己方才那话有多令人误会,面对大家奇异得目光,连忙解释道:“其实是臣的妹子,她不爱吸那啥,她喜欢那啥拌点东西,所以需将那啥挤出来,之后再放一丁点糖,才能合她的胃口……” “……” 方继藩这话说的还真是含蓄的够了,弘治皇帝也是脑补了老半天,才知道那啥是啥! 他背着手,叹了口气道:“噢,朕试着帮你找找看。” 方继藩顿时感动涕零的道:“臣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却是冷着脸道:“别谢,朕也只是让别人去找找看,这等妇人,可不好找。” 一旁的朱厚照则是乐了:“有呀,儿臣知道……” “你知道什么?”弘治皇帝眼眸里掠过一丝锋芒,犹如刀锋一般扫过朱厚照。 朱厚照冷静了,收敛了一下表情,正色道:“儿臣知道生了娃娃才有那啥的,儿臣只知道这些,其他的都不知道了。” “滚!” 很显然,他今儿又惹怒父皇了,于是朱厚照如蒙大赦,逃之夭夭。 方继藩汗颜,也忙是告辞,可这时,却有宦官急匆匆进来道:“陛下,东南急报,倭寇祸乱台州府,东南告急。” 弘治皇帝皱眉,刘健等人也从冷俊不禁,一下子板起了脸来。 弘治皇帝定了定神才道:“念!” 正文 第四百八十二章:迎头痛击 这小宦官战战兢兢:“臣台州知府王静业奏曰:“兹有海外倭寇巨四百余,突袭台州府宁海县,宁海县上下,避之不及,屠戮百姓百余,台州所驻备倭卫千余人奉命平贼,接战,溃之,贼追官军三十余力,损失四百余人,倭贼至此嚣张更甚,乃深入台州府境,杀戮百姓无数,奸淫掳掠一日,乃乘船而去,不知所踪。” “……” 这封奏报,实是让所有人都惊呆了。 倭寇来袭。 而且这一次显然是大规模的袭击。 四百多个倭寇啊,突袭了台州府,明目张胆的大肆杀戮、奸淫掳掠。 而台州知府王静业,显然是悲愤,他控诉了驻台州的备倭卫官军,一千多官军,和四百多倭寇接战,具都一开战,便开始溃退,被倭寇追杀了数十里,闻风丧胆,而倭寇趁此机会,继续劫掠,直到所有人心满意足,方才得意洋洋的离去。 嚣张,太嚣张了。 弘治皇帝青筋暴出。 因为倭寇从前虽肆虐,可还不至这样的地步。 更不曾想,备倭卫糜烂至此。 刘健冷着脸,道:“陛下,这一次,贼势甚大,臣以为,这恐怕是因为上一次蓬莱水寨剿倭溃败,被倭寇夺了两艘舰船,使贼势大增,且又使倭寇见识到了我沿岸备倭卫武备松弛,这才敢如此胆大妄为,陛下,这一次,朝廷是被这些猖獗的倭寇,看破了手脚啊。” 说到此处,刘健不禁唏嘘。 方继藩也愣了一下。 因为他记得,弘治朝时,倭寇还是不敢如此嚣张。 而这一次袭击,过于突然,而且人数的规模,远超以往,难道……真的因为蓬莱水师的溃败,以至产生了蝴蝶效应? 弘治皇帝冷然,狠狠锤击着案牍:“倭寇可恨,可备倭卫,又何尝不可恨,朝廷供养他们,本是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谁料,他们竟……如此不堪一击!” 弘治皇帝恨啊,恨铁不成钢。 想到倭寇登陆,如入无人之境,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刘健更加忧心忡忡:“有了第一次,让他们尝到了甜头,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刘健皱着眉:“老臣倒觉得,这更像是一次预演,他们此次,虽是劫掠,可并没有过多的停留,可见,他们未必看得上,台州府所能洗掠的这点财货……” 弘治皇帝抬眼,他深知刘健乃是重臣,既然开了口,那绝不是空穴来风:“卿家的意思是……” 刘健道:“老臣上一次听陛下说,倭寇的本质,在于走私,他们勾结江南的某些走私商贾,里应外合。从前,他们没有登岸,想来是因为,单靠走私,便可喂饱,所以,虽有落单的倭寇戏谑,却绝不会贸然预谋什么大行动,毕竟,他们也害怕,朝廷重视起江南的倭患。可现在不同了,现在陛下开始重视倭患,他们想要低调,也不成了,因而……臣在想,他们一定想要做一件大事,以便能够震动朝野,想给朝廷一点颜色看看,这是作为陛下派蓬莱水师剿倭的报复。”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他深知,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急躁,弘治皇帝徐徐点头:“刘卿家说得不错。” 刘健又道:“因此,臣认为他们不会罢休,他们既然勾结了某些走私商贾,那么,这些商贾在江南经营,早已是无孔不入了,他们既然与倭寇里应外合,势必,他们对大明东南沿岸的情况,了如指掌。既如此,他们要报复大明,下一次,会选择哪里?” 弘治皇帝脸色愈来愈差,淡淡道:“朕曾下旨,命蓬莱水寨和宁波水寨剿倭,蓬莱水寨已被倭寇击溃,那么下一个……” “不错。”刘健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又看了一眼方继藩:“老臣以为,下一个目标,就是宁波,方继藩,宁波水寨那儿,靠着捕鱼,获利不少吧。” “没……没有啊。”方继藩有些出神,脑子里也都是倭寇的事,一听刘健居然说宁波水寨挣了很多银子。 这……都是血汗钱啊。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刘健正色道:“朝廷没想要镇国府的银子,你如实说。” 方继藩汗颜:“是积攒了一些财富,都用于赏赐将士,还有未来招募更多的水兵,除此之外,镇国府还预备造船之用。” “这就对了。”刘健正色道:“不出意料,下一次,倭寇的目标就是宁波府,只有拿下了宁波水寨,才可向陛下耀武扬威,同时,借此洗劫宁波水寨。”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他觉得刘健说得有道理。 弘治皇帝皱眉:“既如此,立即调用……” 刘健苦笑:“陛下,臣恐已经迟了。倭寇最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在暗,而我们在明处。他们在东南沿岸,有的是人接应。他们先袭台州,想来,就是想借此机会,使台州附近兵马,前往台州驰援,他们一旦入了海,那么会立即对宁波水寨进行攻击,宁波水寨危矣,等到陛下调动了军马时,只恐他们得手之后,便早已杨帆而去。” 这话……有理。 谢迁听罢,忍不住对方继藩道:“方继藩,宁波水寨,有多少人马?你从实说。” 方继藩心里也惊了,袭击……这就来袭击了? 居然还打我方继藩的主意,他正色道:“有三百人。” “三百人……当初,朝廷给你一卫的钱粮,你到现在,还是三百人?”谢迁的话里,难免有指责之意。 这意思就是,你方继藩吃空饷,吃到了这个地步,刚开始的时候,你招募三百人,还说得过去,可水寨都成立了这么久,还是三百?三百人能干啥?这可是倭寇啊,当初使数千蓬莱水寨的官军大败,四百人,就敢追杀上千官军的倭寇。你这三百人,占了三千人的编制,现在好了,倭贼来了,宁波府怎么办? 方继藩硬着头皮道:“还谢公放心,那儿,还有唐寅呢,除此之外,胡开山、戚景通,俱都是良将,倭寇只要敢上岸,我敢保证,定会给倭寇迎头痛击。” “……” 有时候,所有人都佩服方继藩的乐观精神。 弘治皇帝脸色蜡黄:“无论来得及,来不及,立即调诸部兵马,至宁波府,防患未然!” 他说罢,咬牙切齿:“区区一群倭寇,猖獗至此,当初三宝太监说得对,朝廷不重视海疆,则自有贼寇去占领海疆,迟早有一日,成为我大明心腹之患。此次,倘若宁波有失,诸卿定当痛定思痛,列祖列宗们错了一次,到了朕这里,不可一错再错了。” 弘治皇帝随即叹了口气:“唐寅此人,朕有耳闻,他也算是尽心竭力之人,是方继藩的门生,倘若,此次战死,朝廷理应从重抚恤。” 方继藩想说啥,可细细一想,对于倭寇的战斗力,其实他多少也有点心虚。 这些人,可是横行于海外的亡命之徒啊。 自己教授他们的兵法,当真管用吗?还有这些义乌人和永康人,难道……真的指望着穷了十八辈子,当真就可以奋不顾身吗? 倭寇会有多少人袭击宁波? 这一个又一个的疑问,方继藩没办法回答。 随即,方继藩一想,这又如何呢? 方继藩道:“陛下,太子殿下与臣,为了筹建镇国府备倭卫,花费了无数的心血,陛下若是问太子和臣,备倭卫能否抵御倭寇,太子或许不敢保证,可臣却敢保证,镇国府备倭卫上下,绝不会望风而逃,定会与倭寇死战到底。” 朱厚照忍不住道:“儿臣也敢保证,请父皇勿忧。”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摇了摇头:“大明万里江山,臣民万万,这上上下下,多少烦心的事啊……” 一声叹息,对于方继藩,他是信任的,可镇国府备倭卫,才成立多久,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人数,太少了。这些人,胆子是不小,捕获巨鱼,就足以证明他们的忠勇,可倭寇肆虐东南沿岸,来无影、去无踪,凶残顽强,朝廷无数官军与之接站,他们未尝一败。 这刚成立不久的镇国府备倭卫,当真可以克敌制胜吗?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牍上,不发一言。 良久,他抬眸:“事到如今,朕只好寄望于唐寅了,但愿他,不会令朕失望。否则,宁波阖府上下,生灵涂炭,而朝廷,亦是脸面无光。朕自下决心剿倭,那么倭寇定会在劫难逃,即便镇国府备倭卫上下尽都尽忠战死,宁波府沦为人间地狱,朕也绝不为这些倭寇所慑,区区倭寇,吓不倒朝廷,来日,继续调遣兵马再战,直至这些顽寇,俱都葬身鱼腹为止!” 弘治皇帝冷声道:“台州府的奏报,立即发出去,要让天下人都知道。” “陛下……”李东阳忍不住道:“陛下,这恐怕不妥吧,此事,还是暂且压着为好,若是让天下人知道,不但朝廷为人所笑,只怕,天下军民,反而恐惧倭寇更甚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发出去吧,让人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知耻而后勇,倘若朝廷将它压在箱底,视而不见,这才是耻辱,输一次、两次,哪怕八次、九次,这不丢人,丢人得是,出了如此大的乱子,朝廷竟不敢正视。”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三章::嗷嗷叫的虎贲之士 方继藩和朱厚照自暖阁出来。 朱厚照显然有些急躁,拉扯着方继藩道:“老方,我们去宁波吧。” 方继藩摇头道:“不去,我要去喂奶。” “……”朱厚照捋起袖子想打人。 方继藩反手扯着朱厚照,却是突的道:“殿下,你看这天下有多少弊病。” 朱厚照沉默了一下,而后才道:“数不胜数。” 方继藩颔首点头:“是啊,各处天灾频繁,安南人关起门来,自居为南帝;倭寇侵扰东南沿岸;鞑靼人屡屡犯边;辽东那儿还有一群女真人,其实也很不安份。还有咱们要下西洋,要办许许多多的事,可是臣问你,这些,殿下管得过来吗?” 朱厚照却是笑道:“管的过来啊。”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想抽他了,大爷的,我好好得跟你讲道理,你特么的来抬杠的。 方继藩只好自说自话:“管不过来的。所以我们要淡定,既然镇国府让唐寅、胡开山、戚景通去了宁波,我们便不可怀疑他们,有一句话叫自己约的炮、含泪都要打完;不,臣的意思是……” “什么叫约的炮?” 方继藩便板着脸,冷笑道:“意思是,一个人一旦做了某件事,将事情托付给了别人,就要无条件的信任他,就如唐寅他们,在他们被倭寇砍成肉酱之前,殿下和臣都要深信他们一定会成功的,否则事必躬亲,什么事都要殿下亲自动手,殿下分身乏术,又能办成什么事呢?” 朱厚照噢了一声:“不去就不去吧,就你啰嗦,你到哪儿去?” 方继藩脚步匆匆:“真的是去喂奶。” “……” 朱厚照又扯着方继藩:“咱们镇国府水师,若是全军覆没了怎么办?” 方继藩不是没有努力的想过这些问题。 方继藩道:“殿下是要办大事的人,而臣,恰好门生比较多。” 朱厚照有点听不懂:“啥意思?” 方继藩道:“那就再叫一个门生去宁波重建水寨,一个不成,就两个,两个不成,就第三个,若是臣的门生不够了,臣还有徒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不剿平倭寇,决不放弃,直到将他们彻底铲除为止。” 朱厚照吐出了一口气,忍不住道:“你到底有多少徒子徒孙?” 方继藩眨了眨眼睛道:“真的算不清楚了。” ………… 刘如意自太皇太后那儿回了府,显然这趟进宫颇为顺利! 方小藩也哭得不厉害了,倒是令整个方府得到了短暂的安静。 对于方继藩特意在皇帝跟前提得要求,宫里的效率很快,居然真的寻到了几个听莫扎特,不,身家清白,读过书的妇人来。 先从她们身上取了**,而后微微放了一丁点的糖,搅拌之后,一时也找不到奶嘴,方继藩甚至想到了漏斗,可又觉得漏斗可不成,会呛着的,便只好用小勺,小心翼翼的给方小藩喂食。 方小藩显然很得意,她似乎觉得自己的啼哭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所以很吝啬的笑了笑,一面吃着**,一面发出唧唧哼哼的声音,仿佛是在锻炼自己的肺活量,为下一次一啼惊人做准备。 方继藩抱着孩子,忍不住瞎琢磨,唐寅他们真是令人操心啊,却不知他们操练得如何了,这操练的成效才是成事的至关重要啊。 刘如意换下了进宫的盛装后,很快就赶来了,随手就接过了孩子,撇了方继藩一眼,却是道:“你有心事是吗?” 方继藩不置可否! 刘如意又道:“这么想娶媳妇?” “啥?”这话显然有些突然,方继藩有点懵,他这才意识到刘如意所说的心事,原来是这个。 方继藩便板起了脸:“我是一个心怀天下之人,并不是什么时候都儿女情长。” 刘如意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也不知方继藩所说的是真是假,她扑哧一笑,豪爽的道:“太康公主殿下,我已见了,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啊,男人爱美人,这没什么羞于启齿的,让你的父亲给你提亲便是,成就成,不成,若是你们两情相悦,私奔便是。” 方继藩却是给吓得脸都绿了。 “和你玩笑的。”刘如意又笑道:“对我们土人而言,只要两情相悦便可以,没有这么样多的规矩。当然,也不是说你们的礼法不好,可礼法可以禁锢人不去做有害的事,却为何要禁锢男女之爱呢?” 方继藩感觉自己的心情有点凌乱,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有一个后母,然后这个后母竟和自己认真的探讨*解放的问题。 刘如意扑哧一笑,眼波流转:“好了,方才只是玩笑而已。” 原来是玩笑啊,这就好,否则总有一个人唆使自己去私奔,自己真的会学坏的。 刘如意正色道:“其实你也不必有这么多苦恼的事,我不知为何你郁郁不乐的样子。可你需知道,你那远在天边的父亲,真是为了你操碎了心。你当真以为你父亲谋夺安南,是为了报祖宗之仇?” 方继藩讶异道:“又不是了?” 刘如意摇头道:“你的心思,你父亲会不明白?你在朝中上蹿下跳,都在为了下西洋做准备,这些,别人不清楚,你父亲可最是清楚。你再想想,文皇帝时,命郑和下西洋,可为何文皇帝还找借口发兵安南?” “这是因为安南有天然的粮港,且本就在安南一侧啊,若从那里沟通西洋,乃至极西之地,比之泉州、宁波,更加便捷。朝廷从安南的撤出,又何尝不是海禁之后而导致的呢?现在朝廷重来西洋之举,若有安南为跳板,则事半功倍。” 方继藩楞了一下,心里冒出了一个答案,道:“所以我爹……” 刘如意凝视了方继藩一眼:“有时我真嫉妒你,你爹为了你,真的是费尽了心思,他这辈子,怕是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别介意,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说人哪。临死之前,总要给儿孙们留一些东西,这安南便当是他给你的礼了。此番我奉他的命入京,除了来看看你,便是要将小藩留在此,托付你照顾,因为等我回贵州之后,我与你的父亲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做,想让朝廷痛定思痛,对安南用兵,并没有这样容易。这孩子,我们怕是照料不成了,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方继藩不禁吸了吸鼻涕,突然又想爹了。 “噢。” 方继藩是不会哭的,他是一个坚强的人,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至多也只是眼里有沙子,想揉一揉而已。 ………………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带着光辉撒落大地,也照亮了宁波水寨外的海面。 一艘舰船,在波光粼粼中,徐徐的回到了港湾。 它拖着鲸鱼,随即登岸。 岸上无数的商贾、民夫,早已等候多时。 紧接着,无数的小驳船下海,拖着鲸鱼登岸。 在不远处,是宁波几家士绅兴办的鱼坞,鲸鱼和小黄鱼直接在此卸货,随即,雇请来的无数劳力开始动手干活。 水兵们出海两日,却一个个精神奕奕的下船,吃了香喷喷的饭,接着便心情舒爽的赶回了营房休息。 唐寅疲倦的和胡开山、戚景通开了一个小会,检讨了此次出海的得失。 接着,也各自去歇了。 宁波港这里,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今,靠着捕鱼为生的百姓已有上万人,宁波府上上下下的士绅,皆有入股参与。 这其中的利益,实在太大了。水寨负责出海打鱼,接着以较低的价格直接转售士绅和商贾,士绅和商贾们招揽了人,修建了一个个作坊,负责将这些鱼统统处理。 有熬油制蜡的,有腌制肉干的,有对鱼进行脱水晾晒的。 也有为数不少的人负责运输,以及负责转售的。 不只如此,水寨里的船偶尔需要修,也有人接手了这事,招募了一批匠人,进行修葺。 还有造船,也开始兴旺了。 一个个船坞搭建了起来,有的人负责对船板进行处理,有的则做帆布和铁锚,还有人……只单纯做铆钉。 有了巨大的利润,自然会衍生出无数的需求。 唐寅也得到了消息,说是将会有一批大食人和佛朗机人抵达这里,负责造船事宜。 整个宁波港已是繁荣无比,人山人海,反而是你宁波府城,却是渐渐有了衰败的气象。 在休息过后,水兵们被拎了出来,接着便听到了胡开山的怒吼:“操练了!” 操练开始。 港湾里的百姓们,早已习惯了水寨里拉练的号子,他们呼呼喝喝,个个精神抖擞,洪亮的一次次演练着三才阵阵法,时不时传出来的喊杀声直冲云霄。 戚景通对于这兵书,越发的佩服起来,按着这兵法约束和操练官兵,效果显著。 看着这一个个嗷嗷叫的汉子们,个个精壮无比,杀气腾腾,戚景通心潮澎湃。 他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没有敌人……真的很寂寞啊。 不知何时,能寻一点倭寇来练练手! 正文 第四百八十四章:三军尽欢颜 自然,倭寇远在天边,戚景通倒是不敢奢望。 每天打鱼,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海上的每一日,其实都是考验。 一船的人,要与风浪搏斗,要与巨鲸搏斗。 有一次,真是惊险到了极点,那头巨鲸格外的凶残,在遭遇了弩箭射击之后,便疯了似的朝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冲撞而来,戚景通甚至感觉到,舰船几乎已经离开了海面。 接着啪的一声,又狠狠的落水。 无数的海水灌入了船中,无数人被海水席卷,幸赖这大船凭借着良好的性能,生生的稳住了,而一群嗷嗷叫的水兵们,在勉强稳住之后,依旧奋不顾身,疯了似的朝鲸鱼投入钢叉和钢矛。 这些家伙,气力越来越大,平时吃得太多了,成天不是操练就是出海,每日的大鱼大肉,全部转化为了体能,投掷钢矛、钢叉,力道不小,也就是对付鲸鱼还费力,倘若是有人,这一矛下去,足以贯穿人的身体。 捕鲸的过程,每一次凶险都形同于是一次实战,戚景通甚至在想象,蓬莱水寨的官兵和这些水兵会有什么分别。 就凭这一身的体力,一个水兵可以按着七八个蓬莱水兵的官兵在地上打了。 毕竟这玩意不是虚的。这个世上大多数人,能一日三餐,吃碗白饭,保证自己不饿死,就算是殷实人家了。别说长肉长气力,能不饿死就成了。 而军户其实最惨,因为朝廷隔三差五欠饷,吃不饱,个个都是皮包骨,面黄肌瘦,风都能吹倒。 这样一群乞儿似的军马,戚景通估算一个水兵打七八个,都算是低估了。 可倘若十个水兵吗?十个水兵用三才阵对付那官军,怕是两百个官军也不是对手吧,毕竟……十人已可以组阵型了,反观官军,操练松弛,都是一窝蜂的前进和后退,根本没有阵型可言。 戚景通觉得自己是幸福的。 昨天夜里,他梦到了方继藩。 那位传说之中,将自己调到了这里,使自己如鱼得水,还传授给自己兵法的新建伯。 梦里新建伯的样子,很像戏台上的诸葛亮,头戴纶巾,身穿儒杉,手摇羽扇,虽说从胡开山和唐寅口里得知,新建伯很年轻,可梦里的方继藩,却是有一副美髯,美髯及膝,逼格满满,他朝自己笑,手里的羽扇慢悠悠的摇着,面授机宜。 真希望一直在这样的梦里,永远不用起来啊。 戚景通在梦里,拜在新建伯的脚下,心里这般的想。 可梦还是会醒的。 他顶着太阳,面色早已黝黑,看着校场上那些赤着上身,下头一个裤衩,卷着裤脚的水兵,各持武器,在烈日之下挥汗如雨的操练。 心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这时,有人来报:“戚千户,台州有急报,唐侍学命你速去。” 唐编修成了唐侍学,上头有人,就是好办事。 戚景通一想到唐寅,心里不免就有几分小小的妒忌,哼哼,我戚景通若是也有这么个恩师…… 妒忌归妒忌,他自然不敢怠慢的,于是快步赶到了军门。 军门之下,唐寅头戴翅帽,正襟危坐。 一旁的是胡开山,他专门给自己打制了一副锁甲。 要知道,一般的官兵,是不喜锁甲的,这玩意相当于是直接做了一个钢铁缠绕的锁衣,全身覆盖下来,一般的锁甲,至少五十斤重。 一个人背着五十斤重的东西,还走得动吗? 而胡开山更夸张,他本来体型就大,再加上他这锁甲乃是精制,等于是浑身上下都包了钢铁,重达一百二十斤。 在这锁甲的外头,还套了半身装饰的皮甲,如此一来,整个人像个移动的大肉包。 可即便如此,身上这一百二十斤,即便是放在后世,那也足有七八十斤的重量,套在胡开山身上,胡开山居然也不嫌累,甚至很舒坦! 胡开山的气力太大了,一个人可以掀翻四五个水兵不在话下,发起怒来,营门前的柳树直接能拔起,水兵们平时嗷嗷叫,可一看到胡开山,就一点脾气都没有,乖巧得像绵羊,连他的裹脚布,都有人抢着去洗。 见了戚景通,胡开山面带笑容道:“老戚,出事了啊。” 出事了,他还笑得这么开心? 戚景通讶异的道:“啥?” 胡开山道:“发现倭寇了,袭了台州府,狗娘养的,为何不来宁波,是看不起咱们?” “……”戚景通第一反应就是,乐了。 倭寇都去了台州府,那么来这宁波,就是指日可待啊。 他目光炯炯的看着胡开山,兴冲冲的道:“台州?为何他们袭的是台州,不对,台州虽还算富庶,可台州没有被袭击的价值,他们去了多少人?” “怕有四五百人。” 戚景通激动得脸色也发红起来,道:“四五百,这对倭寇而言,可是规模不小的行动,这么大的动静,只是台州?” 戚景通素知兵法,对于东南和山东沿岸,了若指掌,他毕竟是经过系统的军官训练出身的人,且学习很刻苦,因而美滋滋的道:“这像是一次预演,是想吸引附近的军马,驰援台州。声东击西听说过吗?这说明他们还会有一个目标,可这个目标是哪里呢?杭州?南直隶?不不不,不对!” 戚景通想着一个个的可能,最终,他忍不住要跳起来:“十之八九,就是宁波啊,宁波乃天然良港,我等在此奉旨剿倭,一定遭了倭寇的记恨。不只如此,这宁波水寨,可有一笔大财富啊。” “真的?”胡开山自也是激动得直接一拳砸向戚景通的肩窝。 戚景通最近的武艺增加了许多。 一方面是带着士兵们操练时,少不得也要练一练。 另一方面,无时无刻的要防备胡开山突然袭击。 那拳风未到,戚景通便如有了先知先觉一般,身子微侧,轻描淡写的避过。 戚景通简直是恨不得和胡开山击掌,说一声欧耶。 二人兴奋得眼眸闪动,满脸红光:“唐侍读,我看这几日是不能出海捕鱼了,得在此严正以待。” 唐寅此前一直久久不语,此时深锁着眉头道:“倭寇袭台州,杀死了不少百姓。” 胡开山和戚景通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了。 胡开山大声咧咧道:“真是可恶至极,不将这些狗贼碎尸万段,我胡开山便不是人。” 戚景通显得冷静许多:“倭寇凶残,一旦登岸袭了宁波府,咱们宁波府的百姓可就要遭殃了,正因如此,所以我们绝不允许放这些人深入陆地!保家卫国,乃我等职责所在,卑下建议在这附近适合登陆的几处滩头,要严加巡守,一有警讯,宁波水寨要做到迅速驰援,从今日起,所有人刀剑不能离身,身上随时背着三日的干粮,一旦有事,也好应对。” 唐寅颔首点头,肃然道:“戚千户所言甚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倭寇便屡屡为患,他们来无影、去无踪,袭击沿岸,乃至于是一群散兵游勇,也是嚣张无比,数十人,就敢大张旗鼓的袭击村落。这么多年,我堂堂大明,居然处处受制。恩师命我来,就是要平倭,今日,倭寇既敢侵犯边境,他们不敢来倒也罢了,一旦来了,我唐寅,愿为先锋。” 胡开山和戚景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苦笑。 这等事,你唐侍学也要做先锋? 唐寅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过了头,莞尔一笑道:“方才不过是玩笑,我自有我该做的事,这些日子以来,不少人靠着水寨,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可这好日子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啊,是该让他们明白,倭寇之患,是如何的痛入骨髓了。” 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可眼底深处却浮出了一丝笑意。 ……………… 次日一早。 宁波人们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 这水寨的船,居然没出海了。 这可不得了了,于是无数的商户、百姓都急了。 去打渔呀,快去打渔呀! 大家都是靠着大黄鱼和鲸鱼吃饭的呢。 多少人的生计都在这上头,怎么今日……突然就不打了呢,这还让不让人过好日子了? 要知道,宁波港是因水寨而繁荣。 通过对鱼的加工、贩售以及制蜡、制衣,乃至于造船以及各种船上的设备,而欣欣向荣。 前几日还有好消息,不久之后,朝廷还会调几艘舰船至宁波水寨,有了这么多海船,就意味着更多的鱼,更多的鱼,就意味着更多人可以从事加工,更多人日进金斗。 人们对于未来,充满了希望。 这是一个新兴的行业,未来孕育着无限的可能,他们甚至幻想,未来这里的船会越来越多,他们要将这里的蜡烛,这里的腌肉、鱼干,卖到天下各个角落。 那白花花的银子,会堆砌成山。 因而,不少人已经开始扩大生产了。 招募更多的人手,购置更多的土地,兴建起一个个加工处理的工棚。 所有事情都预想得很美好,可今日……它咋不挪窝了? 正文 第四百八十五章:除倭 事实上,这一回,当初痛斥备倭卫的士绅们又都急了。 这些人在宁波有银子,有粮,有地。 一看商贾们贩售鱼赚了大钱,怎么可能不冲进去分一杯羹呢? 有的士绅,是亲自出面,收购鲸鱼,进行处理。 也有的,则是让自己家里的下人以经商的名义出现。 还有的人,是偷偷入了私股,与商贾合流。 总而言之,他们在这买卖中,有巨大的投入,也生出了巨大的利益。 譬如鲸油,只需加工,转手之间,获利就是五倍以上,还有鲸肉、鱼干、腌鱼。 这日进金斗的感觉,很爽。 突然一下子,水寨里的船不出海了,对于他们而言,可是灭顶之灾啊。 多少的货物,都与人洽商好了的,交不出货,咋办? 到底什么时候出海,出了什么事,以后还会出海吗? 寻常人是不允许下海捞鱼的,大明有海禁令,只有水寨的人才有资格。 而且,就算你能私自出海,你能有本事一两天时间里,满载而归这么多大黄鱼,敢去捕捞巨鲸吗? 他们这才意识到,没有了备倭卫,他们的财源就断了。 于是一群老少士绅,坐不住了,个个急红了眼睛,到处去打听,随即便风风火火的赶去了知府衙门。 毕竟,备倭卫的后台,他们打听好了,好像……惹不起…… 算来算去,还是知府温艳生好欺负一些。 于是上百人气势汹汹的将知府衙门围了。 这是年纪大的一部分人。 接着,还有不少闻讯而来的读书人。 显然,大家脸色都很不好看,不过毕竟他们还是很客气的,推举了陈太公为首的十几个士绅进去。 温艳生真心很不喜欢这些人,这些人在地方上的能量很大,而且还特喜欢搞小圈子,一群人以乡情为纽带,你娶我女儿,我孙女嫁你侄子。 总而言之,这么一群人,几乎把持着地方上的一切,他们还特喜欢供养自己的子弟读书,读书读的好的,中了进士,入朝为官,这是他们在京师里的凭借。资质平平,勉强中个秀才,在地方上呢,和一群读书人厮混一起,每天鼓噪各种舆论,今天骂这个,明日骂那个,嚣张跋扈,官府都制不住他们。 若是资质再平庸,连秀才都不中的,要嘛就暗中经商,要嘛就管理着家里的数千亩地。 官府里凡有什么不合他们心意的事,他们便炸了,一窝蜂的来。 若是一个两个这样的人,温艳生堂堂知府,自然不太看得上他们,可若是三十个、五十个这样的世家大族呢? 惹不起啊。 “来,喝茶。”温艳生压下心底的不喜,脸上笑容可掬,在他们见过了礼之后,笑得很和蔼。 “茶就不喝了。”陈太公的手上拄着拐杖,他已年过九旬了,一头的白发,此时冷着一张脸,显得有些烦躁! 说起这九十岁的高龄,在这个时代有个巨大的好处,那就是他有十六个儿子,七十多个孙子,枝繁叶茂。 更更重要的是,他的儿孙和各家的子女们都成了亲,自己的女儿、孙女们,几乎嫁的,也是这样的士绅人家,这还没有算上他家里出了一个进士,两个举人,进士在京里做御史,逮谁骂谁。两个举人呢,现在也求了个官,虽只是县里不入流的官儿,不过有这个家底撑着,日子并不太坏。 他在宁波府,无论走进哪家的府邸,这当家之人出来见了他面,不叫他伯父,就得叫他外父。 宁波府里拿得出手的家族,也就这一百多号而已,这是有名有姓的大家族,这时代通婚,讲究的是门当户对,从太祖高皇帝时期开始,一百多个家族彼此建立的血缘关系,可谓是牢不可破。 陈太公的脸色不好,脾气也糟糕,他有脾气糟糕的资本,坐下后,双手拄着杖子,便沉声道:“老夫来此,就问一件事,那备倭卫,今日为何不出海?” “就为这个?”温艳生汗颜,为了这个,他们就来了这么多人,还气势汹汹,兴师问罪? 这啥意思?摆明是欺负我温艳生是外乡人,妥妥的要给自己立马威啊。 温艳生倒是表现得冷静,笑吟吟的打开茶盏,吹着漂浮在茶中的茶沫,顿了顿,才镇定的道:“噢,原来是这事?难道陈老先生不知?备倭卫……近来都出不了海了。” “啥?”陈太公后头的众士绅,一个个脸都绿了。 都不出海? 那鱼咋办? 没有鱼,投入了这么多银子的工棚和作坊咋办?招募了这么多的人手,就这样解散了? 最重要的是,在其他各府,不少人早就约好了,都等着货呢,许多人甚至连定金都交了,若是缓交个几日,还说得过去,可你备倭卫都不出海了,交不出货来,是要惹来官司的。 其他各府,敢来大批买你货的人,人家敢给你下定,就绝对不怕你们跑了,人家在地方上,那也都是抖抖腿,地皮要颤上颤的人。一旦惹来了纠纷,而且惹得也不是一家两家,这是告罪能解决的问题吗? 当然,最麻烦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大家躺着挣了这么些日子的银子,快乐无边,突然有人说,人家不陪你玩了。 这啥意思? “何故?”陈太公死死的盯着温艳生,眼睛要吃人。 备倭卫若是不出海了,大家还真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来头太大了,压不住啊。 “台州为倭寇所袭。”温艳生慢悠悠的道:“此事,陈公不是不知吧?” “倭寇?”陈太公对这倭寇,显然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其实倭寇肆虐,对陈太公这样的人,却没多大关系的,倭寇和某些人走私,自己虽然没捞到好处,可也没害处啊。 再者说了,就算偶有倭寇袭击内陆,对陈太公而言,那也距离自己太远了,陈家是大族,倭寇是游寇,陈家的宅子是高墙大院,家里还有数百庄户,有百来个孔武有力的护院,凭借着高墙,就算有倭寇来,又咋样?他们有本事跟自己死磕啊? 陈太公绷着脸道:“这倭寇和备倭卫出不出海,有啥关系?” 温艳生叹了口气道:“陈老先生,莫非不知吗?备倭卫的职责就是防备倭寇啊,这倭寇袭了台州,难保他们不会袭宁波啊,备倭卫是为了保卫咱们宁波的,这时候怎么能出海?” 陈太公梗着脖子道:“咱们不需他们保护。” “那也不成,这不是陈老先生愿意不愿意的问题,他们若是这时候出海,有个闪失,朝廷自然要过问,是不是?” 陈太公却是急了,道:“那总得说个准数吧,难道永远不出海?总有要出海的日子,是不是?” “没有定数。”温艳生好整以暇地道:“这不是虚词,这是实话。倭寇一日肆虐,备倭卫就得龟缩在水寨里待变,什么时候,这伙袭击了宁波的倭寇被剿灭了,到时再出海不迟。” 陈太公觉得头有些眩晕,说来说去,还是不能出海啊。 可是他陈家在海湾那儿,砸了几千两银子购置的土地,如果这备倭卫一直不出海,买的工棚,招募的人手,不都没用了?从前靠这个,一月能赚来上千两银子,现在……也没了?到时……又怎么跟其他人交代?还有…… 想到这么多的问题,他觉得头晕得厉害,一旁的人见状,低声道:“母舅,无碍吧,要不……” 这时,陈太公正是怒极攻心,猛地拄着拐杖,磕着衙堂里的青砖咚咚的响,他撕心裂肺,虽是年纪大了,却憋红着脸大吼道:“杀千刀的倭寇,我*你祖宗!” 陈老先生乃是乡老,其实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出身,平时还是很斯文的,也不知是年纪大了,倚老卖老起来,见了小辈们动辄喝骂,所以盛气凌人,还是因为,这时怒及攻心,真是恨透了倭寇,巴不得这些该死的倭寇挫骨扬灰,碎尸万段,因而一怒之下,直接爆发。 他红着眼厉声道:“这些倭寇,若是不除,就永远不出海?那我等吃什么,这是与民争利……” 他本想说与民争利,可细细一想,这杀千刀的倭寇与民争利不是该当的吗? 他像拉风箱一般,气的咻咻的样子,接着拼命咳嗽,手里的拐杖不断的敲打着,一旁的小辈要搀他,他用杖子挥开,气恼地道:“倭寇肆虐,欺负咱们百姓,我们与他不共戴天哪,这些该死的贼,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咱们能袖手旁观吗?为了保护百姓周全,为了宁波府上下军民的福祉,温知府,你说句话,这些该死的倭寇,怎么样才能剪除?宁波上下,有钱的出钱,有力气的出力气,你要多少壮丁,需多少银子,怎么募集乡勇,你是父母官,有没有主意?” “对,杀千刀的倭寇一日不除,宁波军民,一日不安。” “我这有七十多年壮的庄户,温知府,你开了口,任官府调遣。” 正文 第四百八十六章:宁波儿女皆抗倭 士绅们很踊跃,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对他们而言,这倭寇一日不除,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从前他们主要是靠土地长出庄稼为生,偶尔,也会背后经营一些榨油、酿酒,养桑的买卖。 其实他们之所以对倭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他们所产的丝,往往会被某些莫名其妙的人收购。 据许多人暗地里流传的消息,这些人,极有可能就是私商。 当初海禁严格的时候,其实对于士绅们是有害的。 毕竟这汪洋大海里,自己捞不到一点好处。 可等走私开始出现时,却对许多士绅或多或少有些好处,因为人们发现,市面上对于丝绸和瓷器的需求增加了。 毕竟走私的商人,需要带着大量的丝绸和瓷器出海。 一旦这两样东西紧俏,为了制度丝绸和瓷器,对于蚕丝和黏土的需求自然而然,也就增加。 蚕丝是需要种桑才能生出来的,谁家地多,谁家的桑树就多,手里就有蚕丝。 黏土是从山里挖出来的,可谁家有山呢? 所以本质而言,所谓的走私,绝不只是简单的几个胆大妄为的走私商的问题。 这是一条隐秘的利益链。 在海外,一群活不下去的倭国武士,以及某些亡命之徒,被招揽起来,这些人,是走私的基础,也是走私船的武力保障。 随着走私的活动越来越猖獗,越来越多的亡命之徒和流浪武士慕名而来,盘踞于东南诸岛,彼此之间,形成纽带,偶尔,也会因为分赃不匀,爆发冲突,当然,更有不少倭寇,会洗劫大明的沿岸。 可在陆地上呢?因为这些走私商贾,使不少地主和士绅或多或少的得到了好处。 只要有人肯都买自己的蚕丝和黏土,谁管对方什么来头啊,倭寇和私商咋了?他们毕竟没有妨碍到自己不是? 可现在不一样,对宁波的士绅而言,多卖一点蚕丝和黏土能挣几个钱,这海里,就有金山银山啊,每隔几日,水寨的船就会将这金山银山搬来,这银子,就跟捡来的一样。 就说那鲸油做的蜡烛吧,现在风靡整个江南,到处都在争抢,价格比寻常蜡烛高一倍,可同样一根蜡烛,烧的时间,却比寻常蜡烛要多数倍,而且更亮堂,还是供不应求,处理了鲸,转手就不知制造多少蜡烛,这钱自己不挣,还有良心吗? 众人愤慨了,消息从知府衙门里传出去,民情沸腾。 不只是士绅,不少商贾也急啊,他们虽然无权无势,投入了银子,只能分到利润的小头,可这么好的买卖,即便是小头,那也可观。 还有不少的民众,不少民众,本来苦哈哈的种地,可因为加工鲸鱼、制蜡、制衣,还有负责制造帆布、铁锚有了营生,这宁波府上下,可谓百业兴旺,跟着老爷们去做工,虽然日子还是苦哈哈,可明显日子好过多了,每月能吃饱肚子,居然还发一点工钱呢。 现在好了,居然因为该死的倭寇,不出海了。 不出海吃什么? 众人闹的不可开交,读书人们开始陈情,要求知府衙门剿倭,保一方平安。 士绅们请求出钱出力,协助剿倭。 许多的壮丁组织起来,带着棍棒,三五成群,吩咐着巡守海岸。 有人气的跺脚,回家给北京的子弟修书,倭寇害人啊,吾儿在朝中,得体恤乡情,家乡百姓苦啊,得让朝廷赶紧剿倭才好。 至后半夜,在后衙廨舍里,温艳生命人取了炭盆,炭盆里,自京里运来的无烟煤燃烧,他愉快的在这炭盆上,支了一个铁架子,将早已收拾好的大黄鱼去了内脏,里外刷了一层黄油之后,将其架在了铁架子上。 他徐徐的装动着铁架,黄鱼便发出了一股莫名的奇香,温艳生轻轻的在这烤的半熟的鱼上撒着盐巴,还有他最爱的香葱。 不过这香葱不好撒,得剁的极碎,如粉末状,轻轻一撒,使其沾在油上,否则,便容易落进炭盆里。 白日见那些士绅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温艳生挺开心的,因而特地温了酒,自顾的在此烤鱼下酒。 这大黄鱼,已有了三十二种吃法。 可还是不得劲。 这烤鱼是最奢侈的,这么好的鱼,一烤,便缩水了大半,可这滋味,尤其是在撒上了胡椒和葱花之后,啧啧…… 当然,温艳生是个讲究的人,他故意将铁架子弄高一些,如此一来,就不怕火焰将这鱼烤焦了。 反正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的用文火来烤,这才叫人间美味。 转动了几下铁架之后,温艳生便取了一旁的热腾腾的黄酒,轻抿一口,口里哈气,接着摇头晃脑的开始哼曲儿:“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当哩个当哩个当哩个当……话说山东好汉武二郎,回家路过景阳冈,景阳冈啊景阳冈……” 他唱的,乃是山东快书,不过用得却是河南口音,许多地方,有些含糊不清。 反正他也不卖艺,只图自个儿乐。 唱了几句,便抿一口黄酒,肚里便有些烧了,浑身血液沸腾,通体舒泰。 接着,继续烤鱼。 他享受的是过程,当然,也期待着这个结果。 却在此时,有人急急进来:“老爷,那陈太公,求见。” “什么?”温艳生微微一笑,虽然口气里,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可眼里,却带着似笑非笑:“他白日说了那么多话,咋夜里还来,莫非知道本府在烤鱼乎?” “他说有要事。” 温艳生遗憾的先取了油刷子给鱼上了一遍油,才道:“叫进来吧。” 片刻功夫,陈太公微微颤颤的来了。 温艳生还认真的烤鱼。 陈太公脸拉下来:“温知府,大敌当前,这深更半夜,温知府怎还烤鱼?” “饿啊。”温艳生轻描淡写的回答。 “……” 这个理由,确实很强大。 “来,请陈老先生坐下,陈老先生,喝酒吗?” “老了。”陈太公唏嘘道:“不能吃了,身子不利索。” 温艳生松了口气的样子,看来,年纪大了,酒不能喝,这烤鱼,怕也不能乱吃吧,别吃出事才好。 “陈老先生来此,有何赐教。” 陈太公一见温艳生美滋滋的取了葱花往鱼上头耐心的一点点的撒,便想龇牙,可他还是压住了肚子里的怒火:“老夫来此,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海外倭寇横行,可在陆上,难保没有勾结倭寇的人啊,否则,区区一群倭寇,能成什么气候。” “嗯……”温艳生忙不迭颔首点头:“说得有理。”却手忙脚乱,转动了铁架子,生怕鱼烤焦了。 陈太公耐着性子:“老夫又在想,在咱们宁波府,可有这样的贼人呢?老夫想到倭寇肆虐乡里,心里就难受啊。咱们都是大明的士宦之家,久受国恩,理应上报朝廷,下安百姓,此乃绅士人家应有之义也。” 温艳生朝陈太公翘起拇指:“陈老先生此乃谋国之言啊,佩服。” 陈太公想了想:“老夫久在宁波,倒是觉得有一户人家,甚为可疑,他在宁波,长年累月的收购蚕丝或是成品的丝绸,几乎是有多少,要多少,也从来不跟人谈价钱,收了之后,这些丝绸和蚕丝的去处,便不知了。当然,老夫并没有指责他为倭党的意思,都是乡里乡亲的……对吧?” “是、是、是,还有什么可疑?” “还有一次,他儿子成婚,老夫年长一些,自是受邀,坐在上座,却不胜酒力,于是乎,被抬去了后房里休息,可你猜怎么着?” “那里定有许多平时根本不曾见的海外宝货,琳琅满目?” 陈太公一拍大腿:“温知府说对了,还真就如此,居然见了许多犀角,还有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老夫从前看他,也算是读书人,世世代代,都是积善人家,是忠良之后,按理而言,不该勾结倭寇啊,因而,就没有往深处去想,可事后回想,就越来越觉得可疑了。” “哎呀……”温艳生见鱼熟了,心急火燎的将烤鱼取下来,却因为不小心挨着了烧红的铁钎,烫的龇牙咧嘴,忍痛取下鱼,一脸痛不欲生的道:“陈老先生早说啊,这家人可疑,查一查就知道,若是私商,肯定还能查出点什么来。” 陈太公笑吟吟的道:“是啊,把他家翻个底朝天,就什么都明白了,所谓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嘛。噢,这人姓张,是咱们鄞县老塘人。老夫累了,诶,年纪大了,容易犯瞌睡,得回去歇了,温知府,宁波上下军民百姓,可都托付给温知府了。” 说了地名,又说了姓什么,温艳生便有数了。 温艳生道:“陈老先生检举私商,真是壮举,将来……本府要为陈老先生请功。” 陈太公有些尴尬,忙是摇头:“可不敢,可不敢,这都是温知府的功劳,这都是本乡人,咳咳……若不是因为倭寇肆虐,屠戮咱们百姓,老夫还真开不得这个口,温知府还是代为保密的好。”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七章:倭寇来袭 知府衙门里鼓声如来。 三班差役见状,纷纷聚集起来。 过了片刻,在无数火把的照耀之下。 温艳生带着几分醉意,手里持着铁钎,铁钎上串着烤鱼,慢悠悠的走出来,他面色从容,扫视了诸差役一眼。 沉默了很久,温艳生淡淡道:“兹得人检举,有人私通倭贼,此十恶不赦大罪,三班差役听好了,今时不同往日,本官自然知道,尔等结交三教九流,总会和某些不干不净的人打交道,可倭寇刚刚袭了台州府,如今又对我宁波府虎视眈眈,勾结倭寇者,俱都是诛灭九族,千刀万剐之罪。今夜,本官便带你们去拿贼,这宁波府上下的私商,还有勾结倭寇的贼子,本府统统要剿个干净。” “倘若你们之中,有人和此等大恶之人交好的,万万不要自误,也别指望,可以通风报信,今时不同往日,别以为本府不敢杀人,本府一旦查出来,不但要杀你,还要以私通倭寇的名义,诛你妻儿,杀你全家。” “你们乃是官府干吏,平时本就要结交三教九流,即便和人有私交,这些,只要自今日起,尽心竭力,本府自然可以既往不咎,好啦,好话歹话都说尽了,传令,三班差役,随本府出发。再派人前去宁波府水陆巡检司,令他们调一支军马,与本府分头并进,今夜,本府也要直捣黄龙。” 说罢,他咬了一口烤鱼,那烤鱼的鱼皮清脆无比,还流着油,那一股子葱花与胡椒混杂着鱼肉的肉香味,令温艳生乐了,这样的知府,做得真是愉快啊。 ……………… 当夜。 鄞县之内,四处火起,到处都是差役和官军破门的声音。 一夜下来,顺藤摸瓜,到了曙光初露时,知府衙门外,所搬来的诸多赃物,堆积如山,多是违禁私藏的外藩奇珍,又搜到了许多与倭国某些诸侯私下交流的书信,以及私下里绘制的大明沿岸布防舆图。 宁波府顿时沸腾了。 此时人们深恨倭寇,纷纷围在了知府衙门之外,这些私商,都不是简单人物,有得曾是商贾,有得乃地方的仕宦,其中还有一个,家中竟是出过进士、举人的人家。 这数十人被押来,其他党羽,有顽抗的,直接被就地诛杀。有得倒是出海逃了,还在四处缉拿。 温艳生累了一夜,自然是先去歇息,等精神好了,先吃了一碗用黄鱼熬的鱼粥,顿时精神奕奕,升堂过审,令其招供。 ………… 黄大明几个民夫,来回在沿岸的巡守。 他们本是庄户,老爷们突然说要剿倭,他们哪敢不来,何况,老爷还给了家里十斤大米,几十条鱼呢,于是乎,他和许多人编在了一起,主要的职责,就是搜寻一处处滩头,像他这样的人很多,数百上千人,遍布在宁波府每一寸海岸,三五人一组,来回逡巡。 不只如此,在每一处巡视点,还专门布置了粥铺,那放了黄鱼熬的粥管够,还供应了茶水。供黄大明等人随时歇脚。 黄大明觉得这差事不错,一行人来来回回,虽是枯燥,可现在毕竟不是农忙时节,一身的气力,总要有地方发泄才好。 听说在城里,还组织了数百乡勇,手持着叉子,在进行操练呢。教头乃是黄家的护院头头,使得好枪棒。 在每一处入海的水路,现在也已有了协同差役们看守了。 私商现在被揪出来不少,肯定有不少人想要亡命出海,他们往往会自入海的几条水路出发,顺流而下,出了海之后,自然会有人接应。 所以许多人在那儿设卡盘查,也免得有人和倭寇通风报信。 一批匠人组织起来,开始对宁波城没有加固的城墙,进行加固,各村各里,也开始派驻人手,防范于未然。 黄大明突然觉得世道变了。 其实他们这等乡下的庄户,若是暗暗得知,谁家里有人,在给私商跑腿或是做什么不清不楚的买卖,他们非但不会觉得这是倭寇,反而会生出羡慕之心,人家可是有办法的人,没办法的人,能做的了这大买卖吗? 据说这其中获利丰厚,很多人挣了来路不明的银子,用不了几年,便在乡里建起了房子,嗯……是砖头房,不是茅草,虽说只一个房子,也成不了老爷,可这日子,却不是寻常庄户可比。 从前也没有人敢去多嘴多舌,毕竟此等事,和自己不相干,而且这多是本乡人,乡里乡亲,你多嘴多舌,不怕人家打上门? 再者说了,就算多了嘴,谁知道人家上头是什么人呢,可不敢多事啊。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这样的人,要嘛突然人去楼空,一下子没了踪影,官府的人直接开始抄了屋子。也有的,直接被本地士绅组织的民壮或是官家的差役按住,直接从屋里拖了出来便走,一路都是被痛打,浑身伤痕累累,挨了无数的拳脚之下,直接下了牢狱,接着便是过审,等着他们招供下一个同党。 黄大明亲眼看到一个自己的同乡,当初还春风得意,因为胆子大,却本就横行乡里,据说还勾搭了什么,家里因此而过得殷实,这个曾经自己羡慕的对象,现在真是狗都不如,被打的浑身血淋淋的,黄家的老爷认为自己本家居然还出了倭寇,认为这是奇耻大辱,气咻咻的亲自将他吊起来,便是一阵猛抽,随即押着去官府。 黄老爷还发了话,倭寇的婆娘,需立即改嫁,否则为本族所不容,子女也统统为奴婢。 黄大明这时候再也不羡慕这样的人了。 秀才们天天在村头里议论呢,都说倭寇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人妻女,杀人如麻,该死! 黄大明也怒了,这些人,猪狗不如啊。 他们又第十四次走过了一处滩涂,突得,一个庄户道:“看,那是什么?” 这个地方,距离港湾很近。 可在他们海面上,竟是出现了……一艘……不,两艘大船。 一下子,黄大明几乎要炸了:“这是……” 另一庄户吓得瑟瑟发抖:“这不是水寨的船,这船……哪儿来的。” “倭寇!”黄大明大叫,发出了大吼:“倭寇,倭寇来了,老爷说了,莫名来的大船,就是倭寇,倭寇乘大海船而来,停于海外,乘小舟划桨登陆,你看,他们不是停泊了船吗?天……真是倭寇啊!” “快,快敲锣示警,示警!” 一个庄户忙是卸下了铜锣,取了锤子,哐当哐当的便开始敲打起来。 ……………… 水寨里,操练到了一半,远处,那隐隐的铜锣声响起。 原本在喊杀的官兵们,顿时都住了口,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竖着耳朵。 铜锣就是示警,连敲三下,便说明倭寇来了。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这可不就是三下吗? 一下子,像是炸营一般,水寨里沸腾了,像是过年了一样。 “倭寇来了啊,胡千户、戚千户,倭寇来了,快听,真来了,不骗你。” “快呀,快呀,咱们集结好了。” 胡开山眉已一挑,乐了,可想死自己了啊,这几天老是做梦,总是梦到倭寇会来,有时没睡,居然还生出幻听,胡开山激动的热泪盈眶,啪的一下,拍在对面水兵的肩上。 水兵瞬间,个头矮了半截,几乎趴下,眼睛红了。 胡开山大声咧咧:“取老子的链子甲和头盔来,还有老子的钢矛。” 无数人欢呼着,激动的一蹦三尺高,他们匆匆开始去取武器,嗷嗷叫着道:“快去唐侍读那儿请令,快去请令。” 一个倭寇,五两银子,按人头计算,不过为了防止有人抢人头,所以采取的办法是,所有的人头一起计算,再均分下去。 这还只是水寨里定下的赏赐,不包括朝廷的赏赐。 怎么看,这都像是一笔发财的买卖。 这些日子,水兵们的心都伤透了。因为有倭寇,所以不得出海,不能捕鲸,不能捕黄鱼,赏金一下子没了,让这上上下下的水兵,个个心里含恨,倭寇猪狗不如啊,不宰了他们,今年没法过年了。 现在……终于来了…… 有人眼睛通红,哭了,眼泪刷刷的落下来:“可算来了啊……” 戚景通得知了消息,激动的眉飞色舞。 可看到这营里无数人嗷嗷的水兵,他心里一惊,立即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朝他们放声大吼:“不要激动,大家不要激动!” 戚景通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喊的冒了烟,他觉得世道变了,从前自己带兵,听说有贼来袭,还得鼓舞一下士气,高声大呼,弟兄们上啊,不要怕啊。可现在,他却反反复复,苦口婆心:“不要激动,倭寇登岸之后,就跑不了了,谁敢贸然上前的,军法无情!” “集结,都他*的集结起来。”胡开山已披了甲,神气活现的大吼:“立即集结!” ……………… 第五章送到,求点月票,老虎好可伶。 正文 第四百八十八章:猛虎出笼 水兵们嗷嗷的开始集结。 很多时候,戚景通完全无法理解这些家伙们,为啥永远都龙精虎猛……他们……真的一点都不怕死吗? 然而,他永远无法理解,一群人上赶着要去打倭寇。 诚如,许多人无法理解戚景通,为何总想着建功立业一样。 乌压压的三百水兵,即可出发,朝着铜锣声开赴。 胡开山对黄大明是有怨念的,因为黄大明这些巡守的庄户,铜锣声敲个没完,好不容易倭寇来了,烧高香都来不及,敲一下就得了,非要敲个没完,倘若倭寇吓跑了咋办?谁来负责? 倭寇的大船停在海外,放下了登陆的小船,数十艘舰船载着一船船的倭寇开始登岸。 这些衣衫褴褛之人,个个晒得黝黑,或是倭人打扮,也偶有几个吕宋人,甚至还有一些流浪于东海洋面为同族所不能容的佛朗机人。 这些人,是各种肤色的集合体,因为利益而黏合在了一起。 他们纵横汪洋,什么样的大风大浪都见过,早就看淡了生死,此时……在登陆舟上,他们磨刀霍霍,眼里掠过了贪婪。 为首之人,乃是浪人武士中野二郎。 中野二郎脾气比较暴躁,此前乃是武士,此后因为家主失势,因而出海流浪,纠集了一批倭人,又被海外某些大商家所豢养,因而实力越来越大,如今他已是这东南沿岸最大伙的倭寇头目之一。 他头部正中剃得光溜溜的,两侧的头发,则挽在光溜溜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发髻。腰间配着一长一短两柄武士刀,与他同船的,都是追随他的真倭。 倭寇有真倭、假倭之分,有些亡命之徒出了海,为了隐匿自己原来的身份,又或者是害怕自己在海外劫掠,被内陆查知,而泄露了自己身份,使自己的家人遭殃,因而便改头换面。 何况倭人一般以好勇斗狠著称,杀人如麻,变换一个倭人的身份,更容易在海外立足。 此次中野二郎,所带来的真倭极多,他的目的只有一个,袭击台州,而后造成明军驰援台州府,接着他们出海,转头便袭击宁波府。 宁波府水寨里,据说有数不尽的金银和财货。 最重要的是,大明的朝廷居然开始大肆剿倭,不给他们一丁点颜色看看,如何威慑四海? 此次行动,就是要告诉大明朝廷,在这汪洋大海,谁才是真正的主宰者。 远处……铜锣阵阵,尤其的刺耳。 让中野二郎很是烦躁,身后的诸武士,亦是个个额上青筋暴起,显露出了极大的不耐烦。 谁也不曾想到,宁波府防范如此密不透风,竟有专门的人警讯。 难道……行踪已经暴露了? 中野二郎压低声音,用倭语道:“岸上一定有明军设伏……” 众武士没有露怯,反而激动了起来。 他们划桨划得更加卖力了。 他们最喜欢明军了。 每次交战,只要他们奋不顾身冲上前去,对方往往会直接丢盔弃甲,不战而逃,接着就是一路的追杀,痛快。 对于明军,他们几乎是心存鄙夷的。 他们无法想象,堂堂大明的正规军,竟如纸糊一般。 “我想女人。”船尾,一个粗壮的倭寇突然道。 “哈哈……”众人皆是大笑。 岸上,不就有女人,还有无数的财富,在等着他们吗?只要他们肯去取,漫山遍野都是。 在这岸上杀戮一番,一切的欲望便可得到满足。 “看!” 有人眼尖,看到了岸上人头攒动。 果然……是明军。 无数的登陆舟上的人,目光锐利如剑,纷纷激动起来。 他们没有退缩,反而个个觉得血液沸腾了。 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曾追着台州府的明军杀了三十里,这种痛快,令人甚是想念。 中野二郎按着腰间的刀柄道:“今日,三百斩!” 他的眼里,杀气腾腾。 船中的人俱都心下一凛,佩服的看向中野二郎。 据说中野自下海,便以杀戮为生,曾创造百人斩,用他的倭刀砍下一个个头颅,而今他斩杀的数目,已至二百三十三人,要完成三百斩,就意味着登陆之后,他需砍死近七十人不可。 ……………… 水兵们已至,却没有靠近沙滩。 反而是胡开山啪的一下将黄大明手里的铜锣打飞,不爽地道:“诶呀,我这暴脾气,你再敲,敲个屁呀,要是吓走了倭寇,你负得起责任?滚一边去。” 黄大明和几个庄户,个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溜了。 而此时,一个个舟船已顺着潮汐冲上了沙滩,无数的倭人开始集结。 胡开山的目光闪动着激动的光芒,手提着长矛道:“先后退三百步,他们现在还靠船太近,可别让人跑了。” 水兵们嗷嗷叫着,一个个热血沸腾,犹如刘瑾见着了鸡腿。 戚景通不得不继续苦口婆心的道:“不要激动,大家不要激动,” 水兵开始后退。 登陆上了沙滩的倭人们,本在戒备,可一看明军开始后撤,竟也不觉得意外,甚至有人露出了鄙夷的笑。 明军历来如此,一看不妙,便要溃散,他们早就习以为常了。 倭寇们三五成群集结起来,乌压压的,竟有四百多人,众人愉快的备上了干粮,开始向内陆进发。 很快……等他们登上了滩头,在这杂草丛生的阔地里,便又看到了这伙明军。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狭路相逢,于是双方开始打量起对方。 双方的心情……都是激动的。 嗷嗷叫的水兵们,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所有肌肉都在跳跃,脑子里嗡嗡的响,莫名的,有一种想杀人的感觉。 祖宗十八代都是这么过来的啊,嗜血的基因,自然也就延续下来,他们每日大吃大喝,每日操练,每日捕鲸,连鲸鱼那样的巨大怪物都是吊打,自然无所畏惧了。 倭寇们也很激动。 明军,还是活的。 居然还没有走。 原本还以为需花些功夫,追杀个数十里,才能将他们斩尽杀绝,可现在……送上了门来了,这可省下不少事,怎能不让人愉快? 中野二郎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心里亦是开心极了。 不过他看到了一身链甲的胡开山,倒是令他的眼眸闪过了一点点不一样的光辉,这家伙,太过高大,倒是令人生出一点忌惮。 还好,中野二郎也不太在意,对他而言,只要是明军,就好办。 倭寇们龇牙咧嘴,跃跃欲试。 他们作战,也没有什么阵容可言,毕竟对手太弱鸡了,再加上,他们本就是利益黏合起来的团伙,时而散如散沙,时而聚在一起劫掠,所以……不需配合,一股脑的冲上前去,自然是摧枯拉朽! 胡开山觉得自己的心儿都要跳出来,也是开心得不得了,手中的钢矛死死的握紧,心情澎湃! 彼此双方,都露出了要过年的样子. 然后,双方开始试探,倭寇们开始发出怒吼。 戚景通紧张的按着刀,不做声,他是害怕的,害怕水兵们受到了挑衅,便嗷嗷叫的全然不顾平日的操练,直接激动的冲上去。 跟其他人的感受不一样,倭寇的厉害给戚景通的心底留下了阴影。 所以,他显得很谨慎。 “不要激动,不要激动,等他们来,只管等他们来,列好阵,看看你们的左右……” 中野二郎终于忍不住了。 从前他们是追着数倍的明军追杀,而今日,自己的人数明显比对面的明军要多。 在他的印象之中,明军……不堪一击! 他握紧了刀,舔舔嘴,终于,怒了,面目狰狞:“呃呃呃……”的怒吼之后,一马当先,率先发起了冲刺。 没有什么花招,也不需通报高姓大名,他们就是一伙贼,就是来打劫的。 中野二郎一冲,身后的真倭便个个疯了似的,红着眼睛,犹如下山猛虎,纷纷举刀,朝着水兵营发起了冲刺。 之后,便是各种真假难辨的倭寇。 四百余人,所发出来的冲刺,威势十足,带着无以伦比的气势。 而此时,胡开山发出了大吼:“*的,跟老子来!” 他手持钢矛,居然也毫不犹豫,犹如一头蛮牛,径直朝对面冲杀而去。 戚景通内心是绝望的。 真的好不容易啊,好不容易压住了水兵们激动的情绪,让他们冷静了一些些。 可是胡千户…… 到了这个时候,自然也不能客气了。 戚景通飞快的拔刀,高呼:“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水兵们自动忽略了建功立业这四个字,可就在今日这四个字,他们算是听进去了,发财的机会……来了。 四百多人,四千多两银子,纯利! 犹如猛虎成笼,水兵们发起了冲锋。 倭寇发起了冲锋,对胡开山而言,内心喜悦得犹如飘上云端,正好送上了门,大爷我也冲。 倭寇们一看到水兵们迎面杀来,激动得不得了,连喊杀声,都夹杂着喜悦,省功夫啊! 世上再没有如此抱着如此愉悦的心情,且个个激动的哇哇叫,兴奋的眼睛发红的战斗了 正文 第四百八十九章:不堪一击 胡开山目光如炬,看着不远处的倭寇,犹如看着猎物。 他一马当先,领头而跑,身上是百斤重甲,这一套装甲,放在了佛朗机,便是传说中的重骑兵,在东方,便是传闻中的铁浮屠,一般人穿戴着,连动弹着都困难,莫说奔跑了。 因而即便是西方的重甲,也必须得骑马作战,犹如罐头一般固定在马上,手中端着骑枪,发起冲锋,这个过程之中,人几乎是无法活动的。 可胡开山奔跑得虎虎生风,身上的链甲摩擦着,发出了金铁的交鸣,手中的钢矛挥如臂使一般的舞动,它……像是一个人形坦克。 顷刻之间,胡开山已杀至。 方才远远看到,尤其是胡开山静止不动的时候,倭寇们还不觉得什么,只觉得这个人也只不过是壮得像一头牛,出于他们长久以来与明军交战时,对明军根深蒂固的忽视,自然而然不会将胡开山放在眼里。 可此时,当越来越近时,犹如迅豹一般的速度,还有那铁塔一般的魁梧身材,身上那链甲折射出来的幽蓝光线。 突然……竟是诡异的给人一种窒息的感觉。 倭寇作战,最讲究气势。 他们大吼,胡开山也大吼,胡开山的吼声声震瓦砾,直接将他们的声音统统压了下去。 这时……近了。 中野二郎紧紧抿着唇,觉得憋屈,他目光如电一般,已觑见了胡开山的弱点,那是在腰肋之下,有一个链甲没有覆盖的位置。 中野二郎心里狂喜,恨不得立马上前一刀,不过他却没有肆意妄为,反而很是冷静。 他在东瀛,号称一刀流,刀法极快!手中倭刀,双手握起,眼看着那魁梧的人已靠近,那骇人的气势令他无法呼吸,可中野二郎目光如炬,先是将刀高高举起,这是虚招,是故意想让胡开山防守他的上路,而后一刀斩下。 只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双方已近在咫尺。 中野二郎目中掠过了一丝冷锋,唇边下意识的勾起了一丝得逞的笑意,果然,对方中计了。 自己的刀比风还快,只要一刀斩杀,便可将其格杀。 他开始动了,动若脱兔。 想到眼前这个魁梧如铁塔一般的汉子,转眼之间,便可成为自己刀下之鬼。 这……理应也算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吧。 只在这转瞬之间,中野二郎长刀划过了惊鸿,他刀太快了,快得…… 啪…… 就在这千金一发间,两个人的身体撞在了一起。 没错,就该如此,借着这一瞬间的接触,将刀刺入他致命的弱点。 我一刀流中野…… 什么…… 突然,中野二郎觉得有点发懵。 他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对方压根没有格挡,也没有停止冲撞,而是继续……快速狂奔,然后直接啪的一声,肉体猛烈的相撞一起。 中野二郎手中的刀……停了。 因为……他感觉浑身上下已没有了气力。 一股腥气自喉间而出,接着口里开始猛的咳血,显然这一撞并不简单。 中野二郎已经清晰的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一根根的骨头,犹如散架一般。 不等他完成最后一击,展现他一刀流的刀法,他只感觉到,诶……诶……我的胸骨,我的肋骨……我的肩骨……好像……好像碎了。 那肋骨发出微不可闻的咯咯声,断裂之后,直插肺腑。 我……我的刀。 刀已落下了。 他对力量一无所知,根本无从知道,一个全身皮甲,手持数十斤钢矛,体重三百斤,全身加起来,近五百斤的人性坦克,在任性的狂奔疾跑之后,所产生的力量和冲撞力道,大到何等可怕的地步。 不甘心啊。 中野二郎没想到,自己竟憋屈至此,从他的口里拼命涌血,骨肉像是直接化为了一滩肉泥,以一种常人无法做到的扭曲身姿,随即被撞飞…… 啪…… 随着撞击力,身后的一个倭人与他撞到了一处,二人俱都落地。 中野二郎已没了刀,事实上,他手脚也已无法动弹了,浑身的骨头剧烈,脑袋像霜打的茄子,歪歪扭扭的挂在脖子上,身子在条件反射式的抽搐,不断的抽搐,口里涌出越来越殷红的血,他眼睛渐渐无神,至今还没有反应过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很快,他就知道为什么了。 胡开山还在奔跑,主要是钢矛施展不开,怕误伤了身后的水兵,于是乎索性破罐子破摔,也懒得使他的三十六路矛法,这虽是遗憾,无法使出自己最得意的矛法尽展平生所学,可事急从权嘛! 他疯了一样,犹如一头蛮牛横冲直撞,一脚踩在了中野二郎的身上。 中野二郎本就已命不久矣,可下半身,突然感觉有一种被一座山狠狠压下的感觉。 原本麻木的身体,突然剧烈的反应,口里发出了呃啊……的咆哮。 疼啊…… 胡开山自然是一丁点都不在乎,甚至觉得钢矛碍事,许多刀剑砍在了他的身上,他浑然不觉,链甲的防护力惊人,尤其是倭人这等看似锋利无比,实则却过于轻薄的刀,遇到了锁链一般的铁片环环相扣,不卷刃便不错了。 胡开山已连续撞翻了数十个倭人,这些人无一不是被撞飞,便是被胡开山一手拎起来,另一手朝着面门一击。 咚……脑袋没了半边,胡开山随手将已气绝的人丢开,接着发出怒吼和咆哮。 “名不副实,不堪一击!” 这绝不是故意的嘲讽,而是他娘的,成日的吹嘘倭寇厉害,厉害个鸟来着,他还以为会有什么激烈的鏖战,可以淋漓尽致的大战一场。 可现在看来……是真的不堪一击啊! 其实人们之所以恐惧倭寇,自是因为倭寇乃是亡命之徒,甚是凶残。 又因为明军松弛,江南诸卫,早已腐朽不堪。 可论起体力和战斗力,又或者作战的协作能力,若是倭寇遭遇到了真正的正规军,这一群水寇,其实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悬孤海外的人,真能吃饱饭?还不是面黄肌瘦,虽比军户吃的多了一些,可也好的有限。 倭寇的可怕,在于他们悍不畏死,在于他们作战时,往往会用一些倭国的流浪武士作为先锋,而这些人发挥了尖刀的作用。 这些人虽会有些所谓的武术,且悍不畏死。 可当面对一群吃饱喝足,浑身精力无处发泄,日夜操练,且还特么的不拍死的军队时,就如历史上,他们遭遇到了戚家军一般,只有被按在地上花样吊打的份。 此时,胡开山为先锋,后头嗷嗷叫的水兵们已一拥而上。 戚景通的内心,其实也是绝望的。 说好了的三才阵呢? 不是该摆好三才阵,再好好的打吗? 可看这架势,水兵们眼睛都红了,就像疯了一般。 一个个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挺出长矛,随手就是一阵乱刺。 这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戮啊。 倭寇们一丁点的机会和胜算都没有。 因为在他们的面前的,是一群力气比他们大得多,身子也结实得多,武器比他们长,且比他们还要不怕死的人。 这些水兵是真的不怕死啊,哪里人多,他们像是有了默契一般,便往哪里钻,争先恐后,口里还发出各种古怪的声音“一个、两个……七个……” 或是:“一分地、两分地……五分地……” 他们的计量单位,似乎并不统一,而且绝大多数人,算数其实并不太好,可这无碍于他们陷入某种疯狂之中。 而且他们还精力充沛,永远保持着最高昂的士气,一个比一个冲得要急,一个比一个快,好端端的一场战斗,生生被他们整成了百米冲刺的长跑。 无数的倭寇还未接近,直接便被长矛刺死。 他们想要挺刀冲杀上去,可那些臂力过人,挺着狼筅的水兵直接将他们连人带刀一起推开了。 举着盾牌的牌手激动的嗷嗷叫,躲在盾牌之后,没头苍蝇一般的狂冲,将人直接撞翻。 后队的鸟铳手急了,根本没他们发挥的空间啊,便专门寻落单的倭人,也不装填火药,将鸟铳当做烧火棍,掀翻了就直接朝脑袋猛砸,那头颅像西瓜一样,被砸得裂开,惨不忍睹。 事实上,水兵们也是真心的恨透了倭寇。 这不只是赏钱的事,而是这些家伙耽误了自己出海打渔,弟兄们好好的在捕鲸,你们却来搞事,这是砸人饭碗啊。 两翼处,游骑兵手持着马刀,一队队自两翼杀出,来回游荡,将想要逃开的倭寇如赶鸭子一般,又赶回去,他们坐下的马都是好马,托了水寨的福,每日都是管够的草料伺候着,马上的人,飞马来回寻觅落单的倭人,一有机会,便呼啸着发起攻击。 原是意气风发的倭寇们……绝望了。 这些明军,难道不该逃的吗?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啊……怎么比自己还狠?自己在海外讨生活,那是刀头舔血,是为了维系生存,可你们……瞎嗷嗷叫个什么劲啊…… 正文 第四百九十章:一网打尽 倭寇们妄图想要反击。 可没法儿反击,根本没办法反击啊。 看着这一个个不要命似的踊跃冲杀向前的身影,而这些身影,个个矫健,倭寇觉得整个世界疯了,事情的发展,怎么是反过来的呢? 这些人像是无所畏惧,最可怕的是个个气力极大,和那虚弱无力的明军完全不同,有人就尝过这些人的厉害,一个倭寇好不容易砍断了对方的长矛,趁着对方落单,还以为自己无论如何也能杀一个够本,结果双手举刀,正待要劈,对面的那个水兵居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倭寇的额上,顿时冷汗淋淋。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腕竟是丝毫动弹不得。 这些人,是吃什么长大的? 他脑海里瞬间划过这么个念头。 然后对方像是轻轻一扭,倭寇顿觉得自己的手臂已不属于自己了,直接手臂脱臼,痛得嗷嗷大叫起来。 接着对方迅速上前,一手抓着他头上的发髻,另一只手,连续朝倭寇面上几拳。 这倭寇先是哀嚎,而后……越来越没了气力,生生被拳头打死。 倭寇们惊惧地看着这一切,胆怯了,于是疯了似的开始后撤。 这是他们第一次失去勇气,所谓的勇气,本就是对弱者的,他们将大明军民视为弱鸡,于是露出凶残的一面,可真正遇到了强者,瞬间就成了绵羊! 一群人哀嚎着,纷纷退至沙滩,只是这时候,他们已没留下多少人了。 四百多人,只有数十人抢到了登陆的小舟,如惊弓之鸟一般,拼命的朝着大船划去。 而在沙滩上,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尸首。 一看有倭寇逃了,水兵们却是急了,连忙冲到了滩头,个个恨不得要冲入水中。 “别激动,别激动。”戚景通手里提着染血的长刀,这一次,他砍死了三个,此时他歇斯底里的大吼! 真的受不了这些人啊,为啥这些人总是这么激动呢? 一个水兵焦急地道:“千户,追吧,追上那大船,不能放过一个呀。” 走掉一个,就等于丢的是银子啊! 一个个水兵都很不甘心,有人开始给地上的倭寇补刀,有人嗷嗷叫道:“追吧!” 胡开山亦是觉得意犹未尽,握着拳头,显得很暴躁! 迎着无数渴望的眼眸,他心里在想,方才是不是用力过猛了,早知如此,就不该打得这么急,该将倭寇深入内陆一些才好动手。 他后悔莫及,气恼的跺跺脚道:“去唐侍学那请命,留十几个受伤的兄弟在此看着,好生点人头。” 一干人又激动起来,嗷嗷叫着疯了一般的往水寨去。 唐寅已得知大捷,先是显得有些错愕! 倭寇的战力,不是很强吗? 当无数人要求请战,戚景通也认真起来:“唐侍学,不追击,可惜了啊,他们在海湾外有一艘大船,十之八九是从蓬莱水师那里缴获的。” “大船?” 唐寅眼眸一亮,心动了,他的确需要船啊! 深吸一口气,唐寅道:“为何倭寇敢如此猖獗,肆意在我大明登陆,这是因为倭寇们认为我们良善可欺。这是因为他们不必承担任何的后果,这是因为诸备倭卫,沿岸数省军民,从未将他们打痛过,没有让他们,知道侵扰我大明海疆的后果。时至今日,我们要做的,便是将他们打痛,教他们痛不欲生,教他们痛入骨髓,唯有如此,我大明千里沿海方才没有倭寇敢如此肆意胡为,更不敢猖獗至此。传令,出海追击敌船,敌船逃到哪里,我们便追至哪里,哪怕是天涯海角,全员听命,登舰。” 于是无数满脸是血污和汗水之人,一个个眼里放着光。 他们穷了十八辈子,历来都是窝在山里私斗,他们继承了祖辈的光荣传统,只不过这一次所打的却是海寇,可是他们依旧无法想到,他们凭借杀敌,就可以改变先人们给自己预备好的命运。 “杀!” 无数人爆发出了怒吼。 他们像不知疲倦的机器,蜂拥登船,带上了他们的刀枪剑戟,背着他们的行囊。 不久之后,一声炮响,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徐徐驶出港口,向贼船方才停泊的方向驶去,接着一路向东,许多的水手提着望远镜,在船中各处寻觅着敌踪。 他们如今,都是这汪洋之上最优秀的猎杀者,毕竟有了猎杀数十头鲸鱼的经历,这海上再没有什么可以为难他们了。 “东北方向!”有人兴奋地大吼道:“在那里,那里有海鸥盘旋。” 敌舰是跑不了多远的,因而,只要一路搜寻,总能寻到对方的踪迹。 有人手指天上的海鸥,那一片海域,没有岛屿和陆地,而海鸥其实并不会飞离陆地太远,毕竟它们的续航能力有限,必须得有东西停靠休憩,这东北方向飞起的海鸥,唯一的可能就是那儿有船,船渐渐离开了陆地之后,会将停在桅杆上的海鸥带走。 “传令,东北方向……” “东北方向……” “东北……” 舵手在舱中,嘴里吊着鸡腿的骨架子,他不但带着骨架,眼睛上还架着一个大墨镜。 这墨镜乃是西山玻璃作坊出品,本是给瞭望的水手用的,毕竟在桅杆上瞭望,若是对着太阳的方向,视线会受到阻碍,可倘若戴上了墨镜,便可隔绝太阳的直射。 不过……这对于一个伟大的舵手而言,这座大船之中,最有技术含量的大人物而言,随便带墨镜,也是他的特权,他愉快地吹着哨子,一面轻车熟路的转着舵,身边的几个副手,不断为他提供讯息。 噗…… 他将鸡骨吐出来,用手顶了顶墨镜的梁框,神气活现的道:“都他娘的扶稳了啊。” 随即,船身急转,来了个漂亮的回旋。 这是一般舵手不敢轻易做到的,毕竟太急,尤其是在满风的情况之下,这很容易令船只失去平衡,导致侧倾。 可这舵手是什么人,那可是掌着舵,与鲸鱼放风筝的人,无数次被巨鲸顶的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千疮百孔,一次次吃了亏,才学来的手艺。 “上副帆,全力追击!” “全力追击!” “禀侍学,船舱之中食物和淡水充足……” “很好,放手去追吧。”唐寅升座之后,气定神闲地道:“对方的舰船自外海而来,淡水和给养,定已消耗了大半,不必追的太急,先慢慢的消耗他们,再将其一举全歼。” “遵命。” “侍学,倘若这些倭寇是回他们的巢穴,我们怎么办?” 唐寅将手搭在了案牍上,接着看了一眼胡开山和戚景通,才道:“你们如何看呢?” 胡开山扑哧扑哧的,如拉风箱一般,毫不犹豫的道:“那就将其巢穴一并铲除!” 一并铲除,说来……真是容易啊。 可要做到…… 唐寅却是咬了咬牙道:“那就一网打尽! …………………… 留下来的人,开始数尸首。 其实早有书吏负责计算人头的。 可留下来的水兵们不放心,他们受了一些伤,虽然极想出海追击倭人残寇,可实在放心不下这一地的人头。 那书吏数了一遍。 水兵们则将尸首全部陈列在一起,然后自个儿逐个来数。 他们的计算水平,实在不太高明,数了几次,数目都对不上,那书吏要哭了:“真是三百九十二个啊,不信,你们再数数?” 水兵们瞪着他,又回头去数,可又不放心。 取了算盘珠子,多一个人便拨动一下,如此一来,数目终于对了,他们也乐了。 而在此时,漫山遍野前来接应的庄户俱都来了。 看着这满地的尸首,一个个倭寇打扮之人,而且整整齐齐的排在一起。 他们还看到,一群水兵开始搜索尸首衣里藏着的碎银,他们甚至拿着钳子将尸首的金牙掰下来,似乎一丁点都不肯浪费。 无数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近四百倭寇,片刻之间,几乎诶杀了个干干净净…… 还好……当初没有招惹这些水寨里的水兵啊。 温艳生激动的赶来了,看着这遍地的尸首,顿时眼眶红了。 大捷,这是一场来之不易的大捷啊。 大明这么多年来,对倭寇,几乎没有一场如此巨大的胜利,哪里想到,水寨不过区区三百人,片刻功夫,便摧枯拉朽,将这些人杀了个干干净净。 温艳生倒吸着凉气,老脸在抽搐:“大捷啊,真的是大捷啊,镇国府备倭卫……此次立的,实乃汗马功劳。” 这绝不是虚言,沿岸厂卫的糜烂,导致整个东南对倭寇而言,几乎是无险可守。 人们擅长于将这渲染成了一群恐怖的怪物,可谁能想到呢,所谓凶残的倭寇也不过如此。 由此可知,这些疯狂的水兵,可怕到了何等的地步。 “立即……”温艳生激动的发出大吼:“立即取笔墨纸砚,要立即表功,这是大功一件啊,是社稷之福,这些肆虐了百年的倭寇,咱们大明,第一次,得到了一场大捷,立即奏报!”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一章:奏疏 温艳生很明白,眼前的一个个尸首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次了不起的胜利啊。 自文皇帝之后开始,朝廷对于倭寇,已经失去了解决办法,尤其是海禁之后,索性就等同于是关起门来,假装这海外的倭寇不存在。 只是,这些问题,怎么可能不存在呢? 温艳生虽是河南人,可主政宁波,方知海患之严重。 现在……终于,大明寻觅到了克敌制胜的法宝。 他乐了。 吩咐差役和庄户四处搜寻可能没来得及逃的倭人,一面命人将这些尸首取下首级,准备悬于城门处进行展览,不,是威慑,是威慑倭寇。 他兴冲冲的回到了府衙,紧接着,命人温了一壶酒,用虾仁爆炒一番,取这虾仁下酒。 不得不说,虾仁的味道很得劲。 可他还是很遗憾。 水寨很久没有出海捕鱼了,导致了海鱼价格涨了许多,至于市面上的腌鱼、鱼干,呵呵……那是什么玩意,我温艳生宁可饿着。 喝了一口酒,顿时文思如泉涌,一面嚼着虾仁,虾仁万不可放其他的作料,只放些许盐即可,火候要足,爆炒一番,立即上锅,因而虾仁的肉带着几分嚼劲,却又不失鲜嫩。 若是伴了黄酒喝下,那滋味,就真的美味极了。 在江南做知府,就这么一点好,北方的酒辛辣,用来和人一起吃酒,倒还好,取得就是那种辣中带爽的一股劲。而南方的黄酒或是米酒,都讲究一个温和,最适合关起门来,小酌几杯,加上几道小菜,心里想着心事,那种柔和的热酒,加上微醉的状态,再配上几道下酒小菜,这滋味…… 温艳生提笔:“臣温艳生启奏……” 他写的极认真,将宁波府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启奏。 一气呵成之后,喝着酒,看着自己的得意之作,忍不住摇头晃脑:“妙哉,妙哉。” 一口黄酒下肚,舒服。 突然,他一拍脑门…… 哎呀…… “竟是忘了此等大事。”温艳生合上了奏疏,忍不住道:“这爆炒虾仁,若是放进饺子里做馅,岂不是人间美味?” ……………… 南京。 南京守备衙门。 魏国公徐俌焦虑不安的看着一份来自于南京备倭卫送来的奏报。 他皱着眉,显得很是焦虑。 魏国公世代镇守南京,主要有两大职责,最重要的职责便是奉孝陵岁祀,这南京,乃是大明从前的都城,至今,亦是如此。 因此,太祖高皇帝,便葬在南京紫金山,太祖高皇帝,乃大明开国之君,只是此后,大明朝廷北迁至北京城,历代皇帝无法亲自祭祀太祖高皇帝,自然而然,这个任务,就交给了世代的魏国公。 就如英国公在北京一般,能代天子岁祀的人,自是最顶级的公候,魏国公徐氏,自然也在大明最顶尖的公候之列。 徐俌和皇家的关系很密切,因为双方,几乎隔三差五,就会有密奏和密旨传递。 当然,主要的信息是和孝陵有关,皇上,孝陵门口的碑石缺了一角,臣正在修葺。皇上,孝陵祭祀白肉已预备好,取自镇江。皇上,有祭祀官员祭祀时瞌睡,臣已处理了。皇上,南京皇城失窃了,臣万死。 孝陵的一举一动,涉及到了太祖高皇帝英灵,因而,要时刻的汇报,哪怕及时针尖大小的事,也绝不可怠慢,无论皇帝爱不爱听,会不会认真对待,作为南京守备大臣,这是徐俌的职责。 当然,徐俌还有一个重要的使命,他还是南京中军都督府都督,负有守备南京的责任,南京乃南直隶,和北京的北直隶规格相当,在这里,真正握有重权的就是三个人,一个是魏国公,一个是朝廷派往南京的中官,另一个,就是南京兵部尚书。 南京也有六部,不过绝大多数,都是养老的职位,无论是吏部、礼部、工部,刑部,别看级别高,可实际上,权力都在北京六部,他们更像是朝廷架起来的另一套备用的班子,北京又没完蛋,他们只能闲着,颇有点儿像皇帝和太子的关系。 可南京兵部尚书不同,为了应对南方的特殊情况,所以南京兵部尚书有节制南方各省兵马的权力,权力是和北京兵部等同的。 徐俌焦灼的等待着,他背着手,忧虑重重。 片刻之后,中官徐喜、兵部尚书吴煌到了。 二人向徐俌见礼:“你们看看吧,中野二郎的消息。” “中野二郎……”徐喜一呆,和吴煌对视了一眼。 徐喜忙是取了奏报一看,拉着脸道:“中野二郎,就是前些年,嵌入了南京的那个?” 徐俌颔首点头,咬牙切齿道:“就是此人。” 那兵部尚书吴煌忙是取了奏疏,低头一看,脸都绿了:“果然是他。” 说起此人,三人不约而同,都有一个糟糕的记忆。 数年前,一伙倭寇居然流窜至南京,南京是什么地方,自然官兵四处围堵,可这些倭寇,绝不恋战,且凶狠无比,杀散了数路官军,极为神勇,这一百多人的倭寇,竟硬生生在南京郊外一游,接着,不知所踪。 唯一的痕迹就是,不知何时,竟在栖霞寺里的匾额上,多了一行字,便是这中野二郎所刻,上书中野二郎大破汉城。 当然,在倭人眼里,大明即汉,所谓汉城,即为大明都城的意思,这和朝鲜国的所谓国都没啥关系。 南京哗然,区区一伙倭寇,追剿不利倒也罢了,偏偏,栖霞寺还出了乱子。 这栖霞寺是什么地方,洪武皇帝当初,可是做过和尚的,所以他对道家比较苛刻,龙虎山的张天师来去拜见,洪武皇帝破口就骂,你也敢天师,吓得张天师乖乖去做了真人。 可对僧人,洪武皇帝态度还不错,尤其是这栖霞寺,在洪武五年,洪武皇帝屡屡下旨对栖霞寺进行扩建,不只如此,因为栖霞寺历史上曾改名,洪武皇帝亲自下旨,才为栖霞寺正名,这栖霞寺的匾额上的三个字,正是太祖高皇帝亲书。 结果,此等御物,居然……被倭人留下了挑衅之词。 徐俌当时大为惶恐,立即奏报请罪,弘治皇帝当时也是震怒,一方面对于南京诸卫表现出了失望,另一方面,太祖高皇帝乃是先祖,今日先祖御笔的匾额被倭寇所辱,皇家颜面无光,一方面,压下了此事,另一方面,从徐俌乃至中官,再到南京六部尚书,俱都罚俸三年,以示惩戒。 谁料到,这个该死的中野二郎又出现了。 这个消息来自于南京的备倭卫,他们发现了一个潜入内陆的细作,审问之下,才知袭台州府的就是中野二郎,而这中野二郎的真正目的,却是宁波府。 该死的,他又出现了。 这一次还是宁波。 “要立即奏报。”中官徐喜增色道:“若是袭了宁波,南京这儿,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便是咱们的失职啊。” 徐俌颔首点头:“想来,他们是冲着宁波水寨去的,而那宁波水寨,挂的乃是镇国府的名,你懂老夫的意思了吗?这是太子殿下的备倭卫,只是可惜了,这水寨有失,将来,太子或许少不得要责怪我等,没有事先预警。” 兵部尚书吴煌道:“这等事,也怪不得我们。不过这个中野二郎……这奏疏,看来,得我等三人分别上奏。” “啥意思?”徐喜看着吴煌。 吴煌气定神闲:“可别忘了,当初这个中野二郎,奇袭南京,搅得天翻地覆,我们是怎样上奏的?” 徐喜明白了,哭丧着脸,当初是真的头痛啊,一伙倭贼,嚣张至此,居然还全身而退了,甚至还毁坏了高皇帝御笔亲书的匾额,当时,魏国公和自个儿,还有吴煌,那可是不得不狠狠的吹嘘了这中野二郎一通啊,说此人如何伟岸,刀法如何了得,在海外,乃第一骁将,有万夫不当之勇,麾下武士,个个精锐,犹如鬼兵。 这是没法子的事,毕竟被一个二愣子的倭寇打了脸,人没抓着,你还能怎么说?你能说这就是个弱鸡,该死的渣渣,然后呢?然后皇帝会问,这样的弱鸡,为何敢来南京,在南京郊外一游,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你们还拿他没有办法? 因此,只好不断的吹,将这个人,吹的惊天动地。 三人众口一词,就差说此人压根就不是人,是地里爬出来的鬼差了。 可现在……中野二郎,又出现了。 “宁波危矣。”吴煌痛心疾首:“既然得知宁波可能遇袭,而且袭击的还是中野二郎,那么,是否立即调兵,驰援宁波。” “要调。”徐俌当机立断:“中野二郎,乃大寇,此寇凶残成性,寻常兵马无法遏制,需布下天罗地网,才可保宁波的安全,我看,该调动大军堵截了。” “不错,非两卫兵马,不能制胜。” 所谓两卫,满编则为万人。没有一万人和这些预备袭击宁波的倭寇作战,确实不能制胜啊。 中官徐喜眯着眼:“必要的时候,就调动孝陵卫吧。” “什么?”徐俌错愕的看着徐喜。 徐喜道:“公爷,贼势浩大,非孝陵卫无以制胜啊。” 正文 第四百九十二章:天大的捷报 孝陵卫顾名思义,自是守卫孝陵的兵马。 这支兵马,乃大明精锐中的精锐,即便是此时大明军备最废弛之时,这孝陵卫的择选标准,却依旧是要其做到能骑马扬鞭,飞速奔驰,还要骑马跨过一道壕,越过一堵墙,并在马上开弓射箭,三箭中两箭者才为合格。 这才是真正精兵中的精兵。 他们的职责,顾名思义,便是守卫孝陵。 可因为这两年,孝陵卫的人马增至七千余人,有时为了特殊的需要,也可从孝陵卫中,抽调出一两个千户所的兵马。 当然,这一切……都需皇帝亲自准许,除了大明皇帝,任何人都不得调动孝陵卫。 魏国公徐俌脸抽了抽:“那么……立即上奏吧。这些倭寇,尤其是这中野二郎,此人羞辱皇家,罪无可赦,若不将其拿获,是我等的失职,我等如何有颜面,对得起陛下,更对不起太祖高皇帝。” 三人大抵交换了意见,随即,三份奏疏,同时入京。 暖阁里,刘健举起了奏疏,老脸不禁憋得有些厉害,他二话不说,直接带着奏疏就往暖阁去了。 弘治皇帝手里,也有一份奏疏,此乃中官徐喜的密奏,弘治皇帝皱眉,一见刘健来,自然知道,刘健来,是为了什么。 “卿家,也接到了奏疏吧。” “是。”刘健叹了口气:“臣接到的,乃是南京兵部尚书吴煌所奏。” 弘治皇帝脸色平静,居然没有愤怒,他淡淡道:“朕若是记得没错,几年前,正是这个中野二郎,惹来了一场大风波,想不到,这一次竟又是他,此次,他要袭的,乃是宁波,当初,徐俌等人所奏的是,此人武艺高强,乃万人敌……现在,他又来了。” “宁波危矣。”刘健叹了口气。 南京是什么地方,人家都可来去无踪,耀武扬威之后,扬长而去。而此次袭宁波府,区区一个宁波府拿什么抵挡。 弘治皇帝阖着目:“这等巨寇,朕有时……看到奏疏,真是五味杂陈,说他们是贼,可就这区区之贼,竟可以闹到这样的动静。可若说他们有什么了不起之处,可他们不还是盘踞在海外的贼寇吗?现在,中官希望朕立即下旨,紧急调动大军往宁波府剿贼,甚至……还提及到了孝陵卫。” 弘治皇帝苦笑:“这孝陵卫,是剿区区贼寇的吗?” “陛下,此乃巨寇啊。” “是啊。”弘治皇帝合上了奏疏,有些感慨:“这是巨寇,非寻常军马能制,朕很不明白,为何,大明豢养了两百万大军,这江南,带甲八十万,难道就没有一支军马,可以剿这巨寇吗?真是国难思良将,大明有数千万的军民百姓,就没有一个可以制中野二郎的人?” 刘健抿着嘴,没有说什么。 对他而言,这样的感慨,虽是让人灰心,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明卫所制,是太祖高皇帝所定制,现在已经崩坏,可要改,谈何容易,裁撤卫所,重新招募军士操练?那么,你就得给人家发饷,卫所制的本质,就是便宜啊,招募来的壮丁,花费可就大了,饷银哪里来?则又牵涉到了税制了,当下的税制,根本无法支撑朝廷改革军制。 弘治皇帝不禁微微一笑:“无论如何,眼下当务之急,还是取中野二郎头颅,以报当年之仇,卿家拟个票吧,朕………恩准了,命魏国公徐俌便宜行事,若不取中野二郎的首级,朕实在不甘心啊。” “臣遵旨。”刘健无奈的苦笑,一旦动用了孝陵卫,甚至还抽调其他各卫诸军,即便是拿下了中野二郎又如何,代价太大了。可不拿,难道任其流窜不成? 弘治皇帝脸色阴沉,其实他和刘健一样的心思,这若是当真取了首级入京,他怕也高兴不起来,对付一个巨寇如此,那还奢谈什么剿尽倭寇? 他叹了口气:“近来太子在西山?” “是。”刘健道:“臣也听说了,正在教授西山的读书人们读书呢。这不是来年,要春闱了吗?当然,臣也只是耳闻,具体如何,老臣……” 弘治皇帝古怪的表情看着刘健:“可卿家的儿子不也在西山书院读书?为何是耳闻呢,西山的事,卿家理应了若指掌才是。” “这……这……”一下子被戳穿,刘健老脸微红,他只好道:“是啊,犬子来年,也要春闱了。” 弘治皇帝颔首:“还有方继藩那小子,最近竟出奇的安分,他是在担心他的门生唐寅吧。” 刘健想了想:“老臣听说,他近来在奶娃娃……” “……” “………” 君臣二人,大眼瞪小眼,感觉这话,一下子聊死了。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是那方小藩?” “是的。” 弘治皇帝颔首:“真是一个好兄长啊。” 刘健憋着话其实没有说,那丧尽天良的东西,居然给自己的妹子喂糖,每日抱着四处瞎转悠,还折腾出一个瓶子,成日往娃娃嘴里塞,更令人发指的是,他还修了一部书,叫育儿心经,开版印刷,说娃娃乃国本,是天下最紧要的大事,西山书院的读书人,都该好好看一看,这书印刷了几千册,指定了让读书人买,刘杰是徒孙,必须买十本不可,这银子……掏的刘健真不是滋味啊。 那育儿心经,他还看过,都是胡说八道的话,妇人如何催乳的事,他竟也说了一大通。 这等人……已经到了要钱不要脸的地步了。 刘健不好揭发这事,只好干笑:“是啊,是个好兄长。” “朕倒是看错了他,以往以为他没心肺的人,虽是有才,却是情感淡薄了一些。”弘治皇帝微笑:“朕就喜欢这样的人。不似太子,瞧瞧他,成日游手好闲,方继藩有个妹子,太子也有妹子,可你看看,太子除了欺他妹子之外,还晓得做什么?” 刘健老脸一抽,低着头,继续闷不做声。 “朕不该说这些。”弘治皇帝心里觉得烦恼,挥挥手:“你退下吧。” 刘健只得退下,回到内阁,他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那育儿心经,方继藩这孙子,真的很令人讨厌啊。当初刘杰买来的时候,他还以为,方继藩这鬼才,定又是出了什么好东西,还特意让刘杰拿来看,结果父子二人,一起看着这么个玩意,大眼瞪小眼,真是尴尬极了。 不知羞耻! 回到了内阁。 刘健还未坐下,这时有书吏道:“刘公,您可来了,杭州知府温艳生有奏。” “就那个奏疏里说了一大通鱼汤的温艳生。”刘健表情怪异。 “正是,通政司刚送来,说是百里加急。”文吏道。 刘健沉默了,随即一挑眉:“想来宁波出事了。” 对于这件事,他早有心理准备,所以即便天大的噩耗传来,他也不觉得惊奇,而是强忍着情绪,回到了自己值房,才命人将奏疏送来。 这奏疏低头一看,刘健脸色变得怪异起来,他看到了那许多的字眼。 拿获……私商……众志成诚……水寨出击……中野二郎……一合斩杀……一盏茶功夫……倭寇俱灭……余者遁逃……备倭卫追击…… 这一个个的字眼,看的刘健有点眼晕。 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细细的读了一遍,而后……他又沉默了。 脸色……带着怪异。 这不只是一份捷报,而是一份天大的捷报啊。 刘健忙是取了案牍上的茶盏,茶盏里的茶水已凉了,他并不在乎,一口喝下,然后抬头看着书吏:“上次送来的大黄鱼,还有没有?” “这……在冰窖里冻着,不过,这是送入宫的,陛下虽然赐了,不过还得经御膳房。” 刘健嗯了一声:“宰一条吧,熬汤,让御膳房熬好,记得,莫浪费了,需多加一些水,一尾鱼,好说歹说,也要熬两锅汤不可,此鱼……不易啊。” 当然不易,从宁波府飞马送来的,这可是哪里都吃不到的东西,陛下就赐了刘健几条,不过这玩意,必须得在冰窖里保鲜不可,偏偏,刘家没有冰窖,所以,虽然御赐给了刘健,却依旧还躺在宫中的冰窖里。 文吏一呆:“刘公,这时候……吃鱼?” 刘健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他很希望自己有欧阳志那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淡然,于是笑吟吟的道:“温艳生这家伙,上过几次奏疏,老夫看他的奏疏,就不知为何,总觉得他里头绘声绘色的所书的东西,带着一股子佳肴味,今日又得他的奏疏,便觉得饿了。” 文吏觉得奇怪,这奏疏,竟还有开胃的效果? 那位温知府,到底是混哪个堂口的啊? “学生这就去。” “还有……”刘健面带微笑:“那个……还有,将于乔和宾之叫来,老夫有事要和他们商量。” “是。”文吏部转身要走。 “还有……” 文吏转身:“不知……” “记得,让御膳房在那锅鱼汤里,多放点葱蒜。” 文吏想起来了,刘公是河南人,就好这一口。 正文 五更送上,求月票! 历史小说,其实写的是人物,所以更侧重了一些人物上的描写。 有读者认为水,好吧,老虎接受批评,以后注意一些。 老虎不是故意想断章的,而是,几乎老虎都是从早写到晚啊,你看,第五章就写到了十一点半。 如果大家卡的难受的话,那么今晚老虎就熬夜码字吧,最近感觉身体不太好,能熬夜写多少是多少,明早争取早点发出来。 还有那啥,求点支持和月票,上个月没有进入月票前十,这一次,老虎想试一试。老虎的书写的一般般,可是笨鸟先飞,希望大家支持一下,总榜前十,竞争很激烈。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三章:大功于朝 文吏走了。 刘健靠在了官帽椅上,他手搭着案牍,此时,他需要一些时间好好的梳理一下。 这份奏疏带给他的震撼实在太大了。 一方面,是整个宁波府众志成城。 东南各地的情况,他是略有所知的,人嘛,最注重的就是乡谊,大家都是同乡,都是本地人,即便是私下有什么龌蹉,那也都是不公开的事,毕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因为如此,而闹到了官面上,这便不免要被人戳脊梁骨了。 这也是为何,东南诸府走私猖獗,许多人与倭寇有染,可绝大多数人依旧无动于衷的原因。 另一方面,是倭寇并没有真正侵害到他们的根本利益,甚至还或多或少的能给许多人带来一些好处。 可这一次…… 这个温艳生,看来不至少对海鱼了解甚深,办事……还是很稳妥的,此人倒是个干才啊。 当然,这还不是真正让刘健所关心的,他只关心两件事。 一件是那中野二郎死了。 从奏报上来看,是被千户胡开山直接一拳砸死。 这里头,有多少虚夸的成分呢? 不像是虚夸,因为宁波知府没有必要为水寨报功,而且就算要报,也不需这样的夸张。 那中野二郎,是何等可怕的人啊,守备南京的魏国公、中官徐喜,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吴煌等,无一不是将其视为可怕的人,虽然这其中肯定有浮夸,可这样的巨寇,断不会是无能之辈。 那么这个胡开山……一合之下,直接将中野二郎打死……这…… 还有那些水兵,这些水兵是怪胎吗? 人家都是倭寇数百人追着数千的明军砍杀,这些人却像是切瓜切菜一般,直接按着倭寇打? 镇国府……宁波水寨…… 刘健在心里默默念着这这个名儿,将这水寨牢牢记在心底。 片刻之后,李东阳和刘健来了,二人与刘健见礼,刘健笑吟吟的先道:“这里有一份奏疏,你们自己看吧。” 谢迁面容一正,不禁道:“不会又出什么事吧?” 李东阳则观察着刘健,想从刘健的面上看出端倪。 可刘健只是微笑,从容不迫的样子。 李东阳有些失望,却在此时,谢迁啪的一下,拍案而起。 这真是吓了李东阳一跳。 谢迁已是眉飞色舞的道:“奏疏当真吗?” 刘健深深看了谢迁一眼:“真与不真,于乔难道看不出吗?” “哈哈……“谢迁爽朗的大笑道:“列祖列宗保佑,此皆赖祖宗圣德。” 李东阳已接过了奏疏,低头细细看着,他身子一颤,也骇然了。 随即他难以置信的皱眉道:“怎么可能?” 刘健叹了口气,道:“老夫细细想来,其实……或者不是因为倭寇太强,而是咱们各地的卫所,太孱弱了。” 谢迁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 他们的内心是激动的。 这真是大功一件啊。 原来还以为宁波水寨必死无疑,那唐寅等人必是死无葬身之地,宁波百姓也将遭殃。 可哪里想到,事情会有如此翻转,居然是宁波的水兵追着倭寇打。 还真是,非倭寇太强,而是官军太过孱弱。 这…… ………… 在暖阁里,弘治皇帝目瞪口呆的看着奏疏,他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刘健三人拜倒在地:“托陛下万福……” “真是可怕啊。”弘治皇帝心情激动的在暖阁里来回的走动,他万万想不到,是这样的结果! “唐寅,干得好,还有那胡开山,实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 弘治皇帝嘴唇哆嗦着,甚至激动得满面通红。 中野二郎…… 什么倭人可怕,这一战,真是打出了威风啊,朝廷颜面有光! 弘治皇帝不禁大笑起来:“还有那戚景通,也很不错,这几人都很了不起,都打出了威风,也打出了我大明的国威。宁波知府温艳生,此人……朕有印象,做黄鱼的那个?” “是,就是此人。” “这也是个忠厚的人,他打击私商,也是大功一件。这些人,没有他们的同心协力,宁波数十万百姓,便将陷于水火之中啊。” “还有太子……”弘治皇帝红光满面地的:“太子这个家伙,他的镇国府,也算是令人刮目相看了。这小子,还是颇有几分能耐的。方继藩……也很好……真是令朕长长的松了口气啊。” 弘治皇帝此时的心情是澎湃的,他来回踱步着继续道:“大明要的就是这样的人,要的就是那些镇国府备倭卫那些忠勇的水兵,方继藩说的不错,一丁点也没有错,这些人俱都是忠肝义胆啊,据说他们还是赤民?朝廷待赤民如土鸡瓦狗,可他们……为朝廷尽忠,如此尽心竭力,实在是……令人惭愧。” 刘健等人也都面红耳赤起来。 是啊,多少世受国恩之人,个个只想着要好处,有几个真正肯尽忠职守的。 反观这些穷困的百姓,被备倭卫招募起来,却是忠勇至此,令人难以想象。 百姓们……太憨厚了啊。 此时,刘健道:“陛下,是否召太子和方继藩……”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朕惭愧得很,不该召他们,他们现在……可在西山?” 萧敬在旁躬身道:“陛下,太子和新建伯确实是在西山。” 弘治皇帝抬眸,深吸一口气:“摆驾,去西山,他们现在是诸葛亮,是卧龙,朕需三顾才可。” 刘健三人莞尔。 “便衣吧,不要弄什么大动静。”弘治皇帝补上了一句。 萧敬连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精光。 他忍不住重新看了一眼奏疏,显得有些不可置信。 一群招募才半年不到的水兵,怎么就恐怖到如此地步呢? 还有那胡开山,据闻此前还是个山贼,如今为镇国府效力,真是忠勇啊。 当然,还有唐寅这一个书生,怎么就被方继藩调教之后,突然就成了独当一面的干才了。 他心里实在有太多太多的疑问,想要立马见一见太子和方继藩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 此时,在西山明伦堂里,因几个师傅都需在翰林当值,唯一的两个大闲人,只有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亲自登台,给生员们授课。 方继藩则抱着方小藩坐在角落里。 他也不想抱着一个拖油瓶啊。 可谁知这方小藩赖定了他,睡醒时见不着方继藩,便大哭,她的嗓门显然是有练过的,宛如斗神级别的强者,嗷嗷叫。 可一见方继藩,便安份了,眼睛盯着方继藩便乐。 方继藩每次都有揍她的冲动,可看着她的小脸蛋,心又软了,哎……她和自己一样,都是孩子啊。 于是捧着方小藩,如游魂一般,到处行走,小香香为了照顾,也不得不带着孩子的尿布、奶瓶还有**跟着。 方继藩坐在角落里,将奶瓶往方小藩的嘴里塞。 方小藩双手努力的抓着奶瓶,生怕奶瓶跑了似的,为了用上劲,她的脚还需努力的蹬一蹬,仿佛只有如此,才可借力。 她贪婪的吸着奶嘴。 这奶瓶,是方继藩赶制的,玻璃作瓶子,奶嘴的材料是最麻烦的,因为没有橡胶,方继藩便只好用鲸皮替代,将这鲸皮冲刷干净,晾晒之后,再里三层外三层的蒙在瓶口,用针扎一个小口子,也就勉强给方小藩用了。 方小藩而今乃是万众瞩目的对象,无数的生员们一见这位师姨,一个个敬若神明,又忍不住想要要亲近,方继藩抱着方小藩,一脸神圣,吓得生员们不敢造次。 春闱将近了,举人们都在努力作八股,他们作了一篇又一篇,几乎要吐了,几乎每日一篇,且出的题目,可谓千奇百怪,甚至是每一篇文,写的不好,还需重做。 这么折腾下来,便连刘杰也吃不消了。 好在朱厚照来了,太子殿下亲自授课,所讲的,却非八股,这令一团浆糊的生员们,倒是有了缓一口气的机会。 朱厚照乐于来此上课,他要给生员们讲授的,却是治民之法。 你们都是读书人,怎么样治民呢? 其实……按理而言,朱厚照自己不过是半桶子水,连四书五经都背不熟的人,竟也敢奢谈治民,实是可笑。 不过他是太子,他最大,他爱说啥就说啥。 方继藩见方小藩吃饱喝足,睡了,便将方小藩转交给小香香,小香香会意,忙抱着方小藩退出去。 明伦堂里恢复了安静。 朱厚照抛出了他的第一个问题:“何为治民,民为何物?” 说起来,朱厚照还真有几分样子,他是做足了功课来的。 方继藩其实也怂恿着朱厚照来讲课,因为他发现,若是让朱厚照去学习知识,依着朱厚照的性格,十有八九朱厚照是要躲懒的。 可方继藩却说,殿下身为书院院长,岂可不为生员们授授课。 朱厚照便来兴致了,立马打起了精神,这些日子,可谓废寝忘食的读书,有不懂的地方,便拼命请教方继藩和王守仁,他是决不允许自己让生员们笑话的,于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来读书学习。 …………………… 晚上写脑子一团浆糊,哎,失策,去睡了,以后不熬夜了。 正文 第四百九十四章:圣人 朱厚照显得有些紧张。 为了备课,他可是连续半个月都没有睡好啊,连弹珠都不和方继藩玩了。 他是个好胜心极强之人。 也希望做点事。 只是他不喜欢被人灌输。 人都有好为人师的一面,朱厚照也是如此。 毕竟,自己是这些生员的书院院长,堂堂书院院长,怎么可以一点学问都不教授呢。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问出民为何物的时候,生员们沉默,他们第一次听太子殿下讲课,也有些紧张,不敢贸然回答。 “……” 这就有点尴尬了。 素来胆大包天的朱厚照,居然有点儿紧张了。 看向方继藩,方继藩抬头看房梁。 朱厚照心里有点无语。 想了想,他居然局促起来。 心里不由暗暗恼怒,花费了半个多月时间去准备,结果……却临场出了乱子。 众生员们见太子殿下不吭声,更不敢吭声。 于是,大眼瞪小眼。 朱厚照心有点儿乱了。 而此时,有几个旁听的人,悄然的进入了明伦堂,他们坐在了角落。 在书院,这样的事很多,因为慕名来听课的人不少,不是所有人,都会严格遵守上课的时间,有人兴之所至,也就来了,不过来听课的读书人,一般不会影响别人,会蹑手蹑脚的到旁听的席位上跪坐下。 可这来的人,却有些不一般。 弘治皇帝已第五次来到西山。 西山给他一种亲切的感觉,他是亲眼见证西山日益繁华,不过……此时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站在了讲台……弘治皇帝美滋滋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书院院长,不过是让你挂名而已。 太子从小就不爱读书,平时读书都是一知半解,居然大言不惭的敢登台教授人学问。 真是不怕丢人啊。 自己儿子是几斤几两,弘治皇帝是知道的,所以他有些后悔自己来了。 尤其是面对刘健、李东阳和随来的谢迁时,弘治皇帝的脸微微有些烫红。 不过他依旧面带笑容,没有发怒。 不管怎么说,太子和方继藩立了大功啊。 剿了中野二郎,使朕无忧。 他见朱厚照呆呆的站在了讲台上。 其实此时就已想将这个家伙拎下来了,别丢人现眼了,生怕别人不知你水平有限,没读多少书吗? 谢迁似乎看出了陛下的心思,却又抬眸看了看太子。 谢迁突然道:“敢问,心与理,有何不同?” 谢迁果然是老江湖。 他对新学,心情颇有些复杂,那王守仁的道理,一套套的,说实话,连素来善辩的谢迁,也难找出他的漏洞。 今日……他倒想知道,太子对此的看法。 新学提倡心性,而理学提倡理性,这才是彼此之间最大的不同。 谢迁其实是个谐趣之人,一看太子登台,便心里忍不住想笑了。 弘治皇帝脸一红,这么大的问题问出来,这不是摆明着,太子要出丑吗? 朱厚照心里松口气。 忙是看向问话的人,可一看谢迁,愣了一下,再看坐在那里的,是自己的父皇,脸色更是一变。 弘治皇帝似乎在此刻,不想父子相认,故意将脸别到一边。 朱厚照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突然定下了神。 父皇历来看不起自己啊。 却不知为何,他今日来了。 且不管他。 朱厚照正色道:“这位老生员……问得好!” 谢迁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朱厚照道:“什么是心,什么是理?嗯,心者,心即为本心而已,你我皆有心,就如这位老生员……” 谢迁的老脸又变了变。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也有心!” “我有何心?”谢迁开始发挥他抬杠的本能。 朱厚照道:“敢问老生员,你见了你的父亲,会如何?” “……”谢迁哆嗦一下。 太子这个家伙,历来是胡说八道惯了的。 现在突然拿自己的父亲出来,不会胡说什么吧。 朱厚照见他不答:“这位老生员,是否见了自己的父亲,便想到了孝顺自己的父亲呢?” 呼…… 谢迁松了口气,还好……这家伙没有胡说八道,他颔首点头:“不错。” “那么……”朱厚照又道:“可若是此时,老生员……” “我不是老生员。” “那就叫你谢生员吧,在这里,除了我这书院院长,还有副院长以及博士、助教人等,其余人都是生员。” 谢生员…… 谢迁无话可说。 “谢生员,敢问你,若是在此时,你见到了孺子被投入井中,你会有恻隐之心吗?” 谢迁沉默了片刻,孺子投井? “自然会的。” “这就是心性啊。有人讲究理,认为人的心,应当遵从天理,克制自己的欲望,譬如,人都有私心,会有私欲,那么,只有压抑自己的欲望,方能追寻到圣人之道。可这不对,就如我所说的那样,人孝顺父母,不是因为道理教授你怎么做,见了孺子投入井中,人油然而生,会生出恻隐之心,这心性所至,是在一念之间,是人的天性使然而已,难道,这也是理要求人们去做的吗?” “我再问谢生员,若是你见了孺子投井,会下意识的施以援手吗?” 谢迁毫不犹豫的道:“会。” 朱厚照道:“谢生员生出恻隐之心,且愿意施以援手,敢问,这是道理要求你这样做,还是谢生员一念之间的本能?” 谢迁沉默了,想了很久:“想来只是一念之间的事。” “一念之间,就是谢生员的心性啊,因为谢生员的本心如此,所以见了孺子投井,第一个念头,便是恻隐之心;此后,谢生员施以援手,那么,这就是行,人有了一念之间,才会有行动,是不是?那么在这其中,理又在何处呢?难道我们做任何事,都要先扪心自问,这件事符合不符合道理,那一件事,是否符合圣人的道理,倘若处处如此,那么岂不是可笑吗?” “人的行为,是由心而发的,而非理而发,我们刻于的强调理性,遏制住心中的欲望,这未必是好事。” 谢迁若有所思,居然觉得,这太子……长进不少。 弘治皇帝也错愕的抬眸,看着朱厚照,却见朱厚照开始慢慢的进入了状态。 长久以来在西山书院的耳濡目染,就算是一头猪,不,不该称之为猪,现在该叫豚了,便是一头豚,那也会有所悟了。 何况,为了来授课,他可是废寝忘食,成日都在瞎琢磨,朱厚照是悟性很高的人,一旦用了心,对知识的吸收便轻易多了。 朱厚照似乎懒得理会这位抬杠的谢生员了:“我们用理性,来压抑自己的欲望,这没什么不好,这是个人的事,有人勤俭,这就是理性,他遏制自己内心的欲望,碍不着别人的事。” “可最可怕的,却是人们过于追求理性,不但用理性去约束自己,还要约束别人的行为。因为自己节俭,就要求别人和他一样节俭。因为自己寡欲,便要求别人也和他一样寡欲。若是别人不从,便要讲大道理,处处讥讽,甚至是对其动辄暴打。” “……” 弘治皇帝觉得开始渐渐进入佳境了。 居然……听着有几分道理。 这个小子,从哪里学来的。 可是……听到此处,弘治皇帝一愣,这话……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啊,啥意思?朕不就是个节俭的人吗?所以要求你朱厚照也节俭。还有动辄暴打,这又是啥意思? 听着……像是在说朕啊。 朱厚照继续道:“这……才是当下最大的问题。读书人学了道理,无论他们自己是否克制了自己的私欲,却总喜欢,用私欲去抨击别人。就说军户……” 军户…… 朱厚照道:“军户们为国家效命,这是他们的职责。可朝中的许多大臣,却用理性却要求别人,军户们粮饷不够吃了,他们会饿肚子,此时,便有人会说,你们是为国尽忠,难道饿肚子,就不可以克服吗?饿肚子是私欲,只要想着忠君为国的道理,为何就不能饿着肚子杀敌了?” “军户们也会有妻儿,他们在饿肚子,他们的妻儿,也是面有菜色,一群人饭尚且吃不饱,却希求他们心怀理性,遏制自己的私欲,去上阵杀敌,这不是荒唐可笑的事吗?” “当下的问题,都源于此啊……我们的读书人,处处要求人没有私欲,要求每一个人,都是古之圣贤一般。可军户们呢?难道他们不知道,若是鞑靼人来了,倭寇来了,自己若是不奋勇作战,这些强盗就会奸淫掳掠吗?不,他们是知道的,他们有自己的心性,犹如他们见了孺子投井,也会有恻隐之心,怎么会不同情被鞑靼人、倭寇所屠戮的百姓呢?” “可是……军户不是圣人,我们必须承认,他们有他们的私欲,倘若你闭口不谈,故意忽略这一点,那么……这天下的隐患,也就出现了!” ………………………… 以后不熬夜了,坑啊,熬了大半夜,结果只写了一章,起来之后头晕脑胀,老半天才写出一点字,年纪大了啊,已经不复当年,一声叹息。 正文 第四百九十五章:劳苦功高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话……在理。 太子何时…… 弘治皇帝双目如炬,死死的盯着朱厚照。 朱厚照渐渐开始找到了感觉,情绪也酝酿起来,他宛如一个雄辩家,提高了分贝:“不对,万物不在理,而在于心。什么是心,百姓们要穿衣吃饭,才是心,这是人的本性,故意压抑人的本性,而大谈所谓的理,这不对。什么是圣人之道,圣人之道很简单,满足人的心性,不就是圣人之道吗?” “让军户们吃饱喝足,给他们足够的银饷,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的为朝廷效忠,他们便肯舍身去保家卫国,去痛击鞑靼人,痛击倭寇。让百姓们吃饱喝足,让他们的耕作和做工得到足够的报酬,让他们养得起婆娘和孩子,他们自然肯奋力去耕作和务工。恰恰相反,用所谓的理去压抑自己的心性,万物从之于理,甚至还要求天下人也顺从这个道理。人们想要吃喝,便认为其不懂得节制。人们想要出入车马,则认为他们这是贪婪;官兵们想杀敌立功得赏,便认为他们不够忠心。商贾们赚取应有的利益,便认为这是锱铢必较,乃是贪婪无度;读书人但凡走出书屋,便认为是不务正业;什么是理?所谓的理,便是压抑人的本心,强要每一个人成为圣人!” “可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圣人呢,于是乎,百姓们若是想要争一份租,便被指斥为不知廉耻的刁民;军人们想多要一点饷,便认为是丘八没有忠心;商人们争一点利,就成了蠢虫和奸商。读书人们就更是谈利色变!可官员们锦衣玉食,却满口仁义道德。于是乎,农人们不思耕种,动辄沦为流民;军人军纪败坏,武备松弛;庙堂之上,只听到仁义道德,实则却有无数人暗中牟取私利。” “不去从心,不去正视人理所应当的心性,这才是最大的失德啊。就如我的父皇……” 弘治皇帝听得暗暗点头,种种乱象,他怎么会不知,太子真是长进了,这话说的好,竟是抽丝剥茧,直指出当今朝廷的弊端。弘治皇帝虽是本份的人,可做了十几年的天子,许多事,岂会看不穿? 难得……太子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道理。 可是……啥意思?怎么又说到朕了? 只听朱厚照接着道:“就说父皇,难道他就没有本心吗?他的本性是想要做尧舜,是想做圣君,所以他历经节俭,勤于国政,可难道他如此,当真是因为理性?不对,他如此,也是心性所致,他想千古流芳,本质上,就是沽名钓誉,人或求利,或求名,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可当今皇上,心里想要求名,口里却耻于求名,他满口老百姓,满口爱民如赤子,其本质不过是想做尧舜罢了。” “……” 一旁的刘健拼命咳嗽,太子殿下,还真是……这算不算一语中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的不中听,弘治皇帝拉着脸。 生员们个个噤若寒蝉。 朱厚照却是洋洋得意起来,不得不说,当面将心里的话说出来,痛快啊。 父皇在此又如何,本宫说的难道没有道理? 天大地大,也大不过理。 “因而,那位谢生员所问的何为心,何为理,其实本宫不需作答,因为答案就在谢老生员的心底,谢老生员是否有他的心性,是否口里满是理性,实则却是从心去做事,这只有他自己知道。诚如父皇一般,父皇口里说什么,并不紧要,可他心里朝思暮想着什么,答案却是不言自明的。” “本宫毫不讳言的说,本宫就是个从心的人,最厌恶的,便是满口圣人之道的人,本宫爱吃,爱玩,这是本宫的本性,何错之有呢?再如你们的师公……” “……”方继藩面容一肃,脸顿时一副怒目金刚状。 方才看太子手撕他爹和谢老生员的时候,其实挺爽的啊。说实话,也只有这么二的家伙,才会如此胆大包天,敢说这样的话出来,小朱秀才,其实还是挺棒的,总是勇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可是……啥意思……为啥这一次是我? 我方继藩,可是有头有脸,是开宗立派的大宗师啊。 朱厚照显得眉飞色舞,激动得不得了:“就如你们的师公,方继藩……他就懒得出奇,且满肚子坏水,可这又如何,这也是本性,人有性情,此心性也,心性即理,心性之中有善恶之念,因而才需追求人心之善,老方,人还是可以的,缺德是缺德了一些……可大抵也不算恶人。” 还真是拐着弯骂人呀,方继藩此时也只能冷笑,不好做声。 哼,给我等着瞧。 朱厚照自是说的尽兴,吐沫横飞。 角落里,朝鲜国王很认真的听着,同时激动地用炭笔在簿子里飞快的作着笔迹。 来这西山,学习了诸多现进的知识,真是令他受益匪浅啊。 其他人则是目瞪口呆,一个个面色僵硬。 终于,朱厚照拍拍手道:“好了,讲完了,本宫的心性又发作了,饿啦,吃鱼去。” 说罢,很干脆的直接下台。 明伦堂里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则是表情各异。 弘治皇帝已起身,面容上看不出喜怒,背着手出了明伦堂。 刚刚出去,便听到婴儿的啼哭声,小香香抱着方小藩,正要急急冲进来寻找自家少爷,差点没和弘治皇帝撞了个满怀,口里急着道:“少爷,少爷,小姐醒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襁褓里滔滔大哭的方小藩,勉强挤出一些笑容:“这便是方继藩的妹子吧。” 方小藩嗷嗷的大哭,小腿乱蹬。 弘治皇帝有些尴尬,又是一个熊孩子啊。 方继藩听到声音,匆匆的出来,朱厚照却有点想溜,他属于那种做事不顾后果,等预备着要出事的时候,便满心想要逃之夭夭的人。 不过,萧敬却将他请了来。 朱厚照便只好乖乖的跟了过来。 方继藩接过了方小藩,方小藩一见方继藩,便乐了,嘴唇努了努,作吸吮状,方继藩无奈,取了奶瓶,往她嘴里一塞,顿时,世界安静了。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怎么来了?” 方继藩也忙道:“臣和臣妹一道儿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背着手,眺望着这西山,西山已经变了样子,农家乐的出现,使这里出现了一条商业街,商业街和书院用高墙隔开,可从墙的这一边,依旧可以听到墙外的人声鼎沸。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淡淡道:“朕是来给你们报喜的。” 说着,他朝萧敬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连忙将奏疏交给朱厚照看。 朱厚照飞快的看过,顿时喜上眉梢,乐呵呵的道:“老方,大捷,大捷了,唐寅厉害了,倭寇尽灭,咱们备倭卫水师……” 方继藩忙接过奏疏,低头看了一眼,一下子,浑身舒畅,心里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戚继光,厉害了啊,他的练兵之法,还真是专治倭寇各种不服。 这一场大捷的意义,自是非凡无比,形同于大明终于寻到了克制倭寇的方法。 弘治皇帝这才终于露出了笑容,道:“朕来此,本是要三顾茅庐,想问一问,你们是如何操练出备倭卫,有什么克敌制胜的法宝。可现在……”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意味深长的继续道:“朕听了太子的一席话之后,大抵是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心性……是吗?让人吃饱喝足,使军人无忧,他们自然敢奋不顾身,为朝廷效死?这些话,倒是也有道理。”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惭愧,儿臣说的不好。” 心里自是嘚瑟无比。 他此时自然是狂喜的,想着备倭卫居然吊打倭寇,能不乐吗? 弘治皇帝此时反是叹了口气道:“满朝诸公,不如你们二人啊。” “尤其是方继藩……”弘治皇帝朝方继藩微笑道:“方卿家劳苦功高,这唐寅等人,当初都是你举荐的,朕万万想不到,他们竟是独当一面的贤才。” 方继藩则继续低头看着奏疏,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这是完胜啊,四百多倭寇,虽是逃了一些,可其余之人,几乎尽诛。 方继藩连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冷兵器时代,能有这样的战果吗? 这些倭寇,真的很弱鸡啊。 他一时恍然。 弘治皇帝提高声音道:“方卿家。” “臣在。”方继藩才打起精神。 弘治皇帝一脸认真地道:“朕在说你劳苦功高。” “还好。”方继藩回答道:“臣想到能为陛下效力,整个人便激动得不得了,浑身愉悦舒畅,所以谈不上劳苦,因为臣在这个过程之中,很幸福。” 方继藩眨了眨眼,努力的做出幸福之状。 弘治皇帝乐了,欣慰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虽然他知道方继藩的话有些夸张,不过……这话中听。 比太子的话,中听多了。 正文 第四百九十六章:刮目相看 弘治皇帝已在厅中坐下,一脸舒服的样子,这心里没了心事,全身放松,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微笑道:“从前朕以为唐寅乃一介书生,想不到这小子竟有这个本事,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听到弘治皇帝狠狠的夸了一通,方继藩心里自然高兴,随即道:“陛下,此时唐寅已重挫倭寇,这倭寇盘踞海外,一日不剪除,朝廷一日不安啊,今日他们袭了宁波府吃了大亏,难保不会袭击其他沿岸各府,宁波有镇国府备倭卫,可其他各府呢?臣的建议是,令唐寅带兵出海,横扫倭寇!” 朱厚照顿时雀跃了起来,兴冲冲的道:“不错,父皇,儿臣也以为理当如此。”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的看了其他人一眼,道:“诸卿家怎么看?” 刘健对行军打仗之事,不甚懂,自然不置可否。 谢迁想说什么,倒是此时,李东阳笑吟吟的道:“臣以为,时机还未成熟,备倭卫能痛击倭寇,是因为备倭卫占据天时地利,可一旦出海,备倭卫对海外一无所知,臣恐骄兵必败啊。” 其实弘治皇帝方才没有颔首点头,这是因为,他自己也是这般认为。 骄兵必败,这是固有的观念。 备倭卫现在如此重要,将来剿倭就靠他们了,怎能急于一时呢? 这海外不知多少荒岛,岛屿之中,天知道隐藏着多少倭寇,实是不能冒这个风险。 弘治皇帝点头道:“此事,暂先从长计议。” 他打起精神,接着道:“方卿家,你拟一个章程,将这备倭卫练兵之法送至朕的面前,朕让兵部研讨。” 方继藩本是想乘胜追击的,可也知道弘治皇帝是个极保守的人,也就没有继续说啥了,至于章程……好吧,方继藩巴不得现在就默写出来,是真求之不得立即将这练兵之法推而广之。 可方继藩自己却清楚,就算是拿了出来,其实也没有用的。 大明的根本问题在于军制,而要动摇大明军户制以及武官世袭制,这是断不可能的,何况兵部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粮?只怕……就算兵部拿了去研究讨论,最后得出来的结果也会发现,这些经验,是不可复制的。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喜气洋洋的,可目光落在朱厚照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是渐渐消失了,厉声道:“你这小子,算你立了一功,可是以后授课,不要胡说八道,要懂得谨言慎行。” “啥?”朱厚照梗着脖子道:“儿臣说错了什么?哪句话错了?” “子不言父过,你听说过吗?”弘治皇帝绷着脸道,差点没气个半死。 朱厚照想了想,努力的搜寻了片刻自己的记忆,突的道:“可是儿臣没有言父皇的过错啊,儿臣只是说,父皇也有私心,有私心也是过吗?那也太糟糕了,这都算过的话,方继藩都该千刀万剐了。” “……”方继藩的眼睛眯了起来,期待满满的看着弘治皇帝,仿佛在说,陛下啊,这样的熊孩子,在俺们那疙瘩,是要抽死不可。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可现在当着臣子的面,又不好发作什么。 朱厚照主要是还沉浸在嘚瑟之中,今日授课的结果,他很满意,真不容易啊,想不到自己,竟也已有了为人师的时候。 他显然还未从这为人师的状态下转回来,绷着脸,批评道:“父皇啊,听儿臣一句劝,为人君者,万万不可沽名钓誉。” 弘治皇帝呵呵一笑,道:“朕受教了。” 他目中幽邃,却不置可否的模样。 却在此时,有快马赶到了西山。 片刻之后,萧敬到了弘治皇帝耳畔,低语了一句。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脸上一派肃然之色:“何时的事?” “就在方才。” 一下子的,弘治皇帝的眼眶,竟是红了。 方继藩觉得奇怪,出了什么事,竟是使陛下激动至此!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幽幽的道:“厚照,立即随朕入宫,去看你的曾祖母吧。” 朱厚照心里还洋洋自得着呢,可一听,却是吓了一跳:“父皇,这是……”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却猛的想起了什么,却是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你略通医术是不是?” 方继藩道:“臣会治脑疾。” “且不论会治什么,先随朕入宫看看。” 方继藩知道,肯定出啥事了。 太皇太后年纪这么大,莫非是…… 这样一想,方继藩的心里有点儿沉痛起来,太皇太后对自己还不错,当然,这不是主要的,来到这个世界,太皇太后或许是自己身边第一个故去的熟人,都说人的年纪越来越大,见惯了生死,那么一切也就都看淡了。 可太皇太后是第一个啊…… 朱厚照顿时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瘪了,他脸色凝重,乖乖随着弘治皇帝摆驾回宫。 众人一路至午门入宫,随即再入禁苑,及至仁寿宫,便见这外头,早是乌泱泱的都是人。 张皇后和太康公主都到了,宫里没有生出儿子,被弘治皇帝格外开恩,准其在宫中颐养天年的老太妃们也俱都到齐。 乃至于宫里十二监四司八局的宦官头目,也都躬身于此。 弘治皇帝看到了许多的御医在来回的走动,本是脸色不好的他,顿时吓得面如土色,突的一股悲痛涌上心头! 这可是他的祖母啊,当初他风雨飘摇,这个在宫里是没有娘的孩子,全凭着祖母,方才有他的今日! 弘治皇帝强忍着悲痛,三步并做两步的进了寝宫,更见一群御医围着凤榻在转悠。 张皇后已急得如热锅蚂蚁了,见了弘治皇帝来,拜倒在地道:“臣妾万死。” 她虽与弘治皇帝感情深厚,可毕竟作为皇后,乃是后宫之长,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自当请罪。 弘治皇帝皱眉,又见朱秀荣在旁哭成了泪人,心里有些疼,自己是一家之主,倘若此时六神无主,妻子儿女怎么办? 这……或许便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悲哀,即便是皇家,亦是概莫能外! 弘治皇帝心里像针扎一样,却还是努力的勉强露出点笑容道:“你们都不必担心,她老人家福禄无双,会好起来的。” 说罢,他亲自将张皇后搀扶了起来。 方继藩则躲在后头,偷偷看朱秀荣,却见朱秀荣哭得伤心极了,方继藩突然也觉得心里酸酸的,一开始还谈不上悲痛,却突然也觉得心口堵得慌。 朱厚照抓了一个御医,大叫道:“好端端的,出了什么事,有没有大碍?” “只是昏厥过去了,不过……不过……殿下,太皇太后毕竟年纪老迈,又急火攻心,所以……所以……只怕…”这御医期期艾艾的样子。 弘治皇帝先是前往凤塌,坐在塌旁,见太皇太后紧紧的闭着眼睛,他握住了她的手,感受着这手的冰凉,眼里便有夺眶的泪水要出来,却是拼命的忍住! 他深深吸了口气,才站了起来,而后冷冷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已吓得面如土色的鄞州候周勤正。 周勤正乃太皇天后的兄弟,早已须发皆白,显然他也没想到会有如此可怕的后果,此时已彻底的慌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弘治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厉声道:“到底什么事?” 周勤正哭了:“陛下……臣……臣该死啊,臣不该来见太皇太后……” “说重点!”弘治皇帝此时的脾气显然很糟糕。 周勤正如丧考妣的道:“臣孙周腊一直在山海关当值,他……他终究是少年人的脾气,居然……居然胡闹,带着一队人出关游猎,谁晓得……谁晓得深入大漠十数里,按理来说,那儿也不会有危险,却是遭遇了一支鞑靼人,那些鞑靼人将他围住了。起初……还没什么,可据说……据说……他的一个亲随,眼看大事不妙,为了自保,居然策马往鞑靼人那儿去,告知了鞑靼人,臣孙的身份,鞑靼人似乎觉得臣孙的身份可以利用,此后,鞑靼人越来越多,皆聚在了附近,将臣孙团团围住,却也不主动攻击……当时另一个亲随去迟了一些,沿途觉得不妙,便溜回了山海关,才一路……回京来报……” 弘治皇帝明白了。 周腊这个人,乃是周勤正唯一的孙子,是周家的独苗苗。 太皇太后虽然已嫁入了皇家,可周家是她的娘家人,娘家就这么个孙子,还指着给老周家传宗接代的,可谁曾想到,就出事了呢。 鞑靼人显然意识到周腊的身份非同小可,将他围住,不急着进攻,目的不言自明,这是要吸引明军救援,可一旦明军出关,在大漠之上和鞑靼人野战,这……岂不是正好给了鞑靼人可趁之机?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明军胜了,鞑靼人败走,这又如何?他们在撤退时,要杀死周腊,轻而易举。 太皇太后显然惊闻如此噩耗,经受不住打击,才是昏厥了过去。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七章:女人心海底针 太皇太后身子本就不好。 周家唯一的嫡孙眼看着就要不保,这太皇太后怎么受得住如此大的打击。 这不等于是让周家断子绝孙吗? 太皇太后周氏,本就是宫女出身,出身自是微寒,因为如此,周家人虽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似周勤正这样的兄弟,说实话,和寿宁候与建昌伯兄弟没有多大的区别,自幼就没有受到太好的教育,人生起落太大,从寻常人家,一下子成了大明的皇亲国戚,这人的智商,显然也没有太大的长进。 方继藩鄙视他,此人和张家兄弟,分明拉低了大明公候们的平均智商,难怪我方继藩名声前些日子有些不好,都是这样的人渣害得。 弘治皇帝气的几乎要吐血,偏偏,手指着周勤正,竟是无话可说。 周勤正如丧考妣道:“陛下啊,腊儿他……老臣,就这么个孙儿啊,若是没了,周家就绝后了啊,周家一向人丁单薄,陛下……”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孙儿、孙儿,在这大吼,若是太皇太后醒来,再听这个,受得了吗? 周勤正却是哭哭啼啼:“何况……陛下,倘若臣孙当真出了什么事,臣恐娘娘受不住。”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倘若真有噩耗传来,想来皇祖母醒来,只怕…… 弘治皇帝觉得心绞痛,扶着自己的心口,脸色艰难,可他不断深呼吸,尽力平和的道:“朕知道了,你先告退吧。” 周勤正依旧哭哭啼啼,告退而出。 弘治皇帝表面像是没事人一样,见朱厚照和朱秀荣二人目光带泪,尤其是朱秀荣,哭的如梨花带雨,弘治皇帝肃容道:“你们的曾祖母,她……她身子有些不好,你们也不必过于伤心,她是最疼你们的,你们这几日,都在此,伴在她的身边,若是她醒了,你们得赶紧上侍奉,知道了吗。” “是,儿臣遵旨。”二人异口同声。 朱厚照抹着泪,哭了:“曾祖母从前对儿臣最好了……” 又想说什么,却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弘治皇帝沉着脸,随即对萧敬道:“萧伴伴。” 萧敬如丧考妣的样子,忙是低头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依然还显出帝王的威严,他一字一句道:“命英国公张懋,会同兵部尚书,还有内阁诸学士,让他们议一议,且看一看,有没有什么可行的办法救人。可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倘若因一个周腊,而牺牲掉数百数千的将士,使我大明给了鞑靼人可趁之机,朕不答应。让他们想尽一切可行的办法救人,只要不于国有害,其他的,都可以尝试。” 萧敬心里想,到了这个份上,怎么救?根本没法儿救啊,出事的地点,乃是关外。至于议和……那是绝不可能的,大明绝不可能和鞑靼人达成了任何议和的条件,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想当初,英宗皇帝被瓦剌人俘虏了去,大明也不曾受胁迫,而是坚决反击呢,何况是一个周腊。 他叹了口气,抬眸,看着弘治皇帝,他看着弘治皇帝自小长大的,再清楚不过弘治皇帝与太皇太后周氏之间的深厚感情,却又能理解弘治皇帝,即便是大明天子,也绝不可能因为一个周腊,而无视任何的牺牲,陛下做出这个决定……一定是心如刀割吧。 萧敬眼睛红了,他嚅嗫着嘴,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一挥手,一脸疲惫的样子:“你去吧。” 萧敬哽咽道:“陛下也要保重龙体。” 弘治皇帝只微微颔首点头,没有应声。 他目光落在了方继藩身上:“方卿家,你上前来。” 方继藩上前。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病,你能看吗?” 方继藩摇头。 弘治皇帝颔首:“确实,你只专治脑疾,你也在此,得照应着,太子……是个真性情的人,你替朕盯着一会儿,朕想静静。”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起身,一步步走出了寝殿。 朱厚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在一旁低声念着什么鞑靼人不共戴天之类的话。 方继藩奉旨照应朱厚照,别让他做傻事,可方继藩的目光却坐在款款坐在角落里的朱秀荣身上,见朱秀荣哭的厉害,心疼的不得了,便从袖里取出了帕子,若无其事的上前,将帕子递给朱秀荣。 朱秀荣不接,纤弱的腰肢微微垂下,香肩微微颤抖,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下。 方继藩低声道:“太皇太后的病会好啊。” 朱秀荣咬唇摇头。 方继藩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只要那周腊回来,太皇太后得知他来了,喜笑颜开,病就好了。” 朱秀荣泪眼朦胧,又摇头:“他不会回来。” “谁说不会。”方继藩想了想,他受不得朱秀荣哭,不知怎的,弄得自己也想哭了,他自认自己是坚强的,当初徐经下海,两年没有音讯,这么至亲至爱的门生,自己都没有哭。欧阳志在锦州,生死未卜,自己也不曾落泪,可今日,却很是伤感,方继藩想了想:“我会将周腊带回来。” “你……”朱秀荣扬起俏脸,带泪的美眸里,似含着惊喜,她似乎觉得,方继藩是个总有办法的人,可旋即,这惊喜一闪即逝,她似想到了什么,花容上更显愁容,立即用命令似的口吻道:“我不许你去!” “……” 方继藩不做声,不知该咋回答。 女人的心,真猜不透啊。 活该两世为人都没女朋友。 方继藩乖乖的走到另一边,却被朱厚照扯住,拉到了角落:“老方,你有办法吗?” 朱厚照满怀着期待的看着方继藩,在他心里,方继藩就是个什么事都难不倒的人。 方继藩心里想,你刚才还骂我懒,还骂我什么来着? 想了想,方继藩道:“或许有吗?” “是吗?”朱厚照抹了把泪:“你说。” 方继藩想了想:“有点危险。” “无妨,本宫可以去,又不让你受累。”朱厚照道。 方继藩摇头:“不成,只能我去,不过公主殿下不许我去。” “……”朱厚照叹了口气:“有危险就算了,为什么,你总是这么怕死?” 方继藩耐心的解释道:“这叫留着有用之身,为苍生社稷谋福。” 朱厚照便不理方继藩了,躲到了一边。 ………… 弘治皇帝一人坐在了偏殿里,这里只有鲸油的烛火冉冉,诺大的偏殿,只有他一个人,直到这时,他的眼泪才哗啦啦的流下来,如孩子一般,抹着泪,涕泪还是流下来。 脑海里,从前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的在他脑海里晃过,他依旧还能记得,曾经那个孤独无依的孩子,被人牵着到了仁寿宫,他那时脚步还很蹒跚,接着,他在仁寿宫的寝宫里,看到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那时还显年轻,见到了他,眼里便泪光闪闪,弘治皇帝还记得自己好奇的仰着脸,打量着这个自称是自己祖母的妇人,她一把将自己抱住,而后,祖母站起来,绷着脸,对送弘治皇帝来的宦官冷然说:这个孩子,皇帝若不认,哀家认,皇帝不认,哀家也不认皇帝这个儿子,他嫌弃这孩子是宫女所出,那你回去告诉他,哀家也是宫女,他朱见深,也是宫女的肚子里出来的,打今儿起,这孩子,就在仁寿宫了,谁想打什么主意,就冲着哀家来,幸赖哀家还活着,可只要还有一口气,这个孩子,倘使少了一根毫毛,某些人,莫说是有什么恩宠,便是皇帝亲自来,也护不住她。 这番话,依旧还在弘治皇帝的脑海里,他当时想,皇祖母说话,真是严厉啊。 是的,皇祖母打小,便对他严厉,一次次的告诉他,你不可学你的父皇,你要做一个有作为的人。 她请人来教授弘治皇帝读书,每日检查弘治皇帝的功课…… 可是如今……那个曾严厉的皇祖母,却已…… “陛下,陛下……” 外头,传来了宦官轻声的呼唤。 弘治皇帝吸了鼻涕,擦拭了泪,深吸一口气之后,缓缓道:“进来。” 宦官悄悄的开了一角门,钻进来:“陛下,方继藩请退。” 弘治皇帝淡淡道:“何故这么急着走?” 宦官沉默了一下:“新建伯说,他妹子寻不到他,怕要哭。” “……”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幽幽的叹了口气:“放他出宫吧,少年人……” 想说什么,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出宫时,赐些东西,给她的妹子。”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也已起身,他又恢复了从容,徐步出了偏殿,外头,天色已是晦暗,那万丈的霞光,与紫禁城的琉璃瓦,相映生辉! 无数的御医、宦官、宫娥,见陛下出来,纷纷拜倒。 弘治皇帝背着手,伫立着,铁青着脸:“传旨,朕祖母有恙,此后数日朝议,一概取消。” …………………… 第五章送到,早点睡了,以后按时作息。昨天熬夜,字没码多少,白天还昏昏沉沉了一天,以后还是细水长流吧,早睡早起,这样才能保证精力继续五更下去。大家晚安。 正文 第四百九十八章:虽千万人,吾往矣 方继藩自紫禁城中出来,特意的去了一趟兵部。 在这里,张懋和马文升二人已接到了旨意,急如热锅蚂蚁,正与文武官员商讨对策。 不过琢磨了很久,他们商讨的对策,就是没有对策。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这人没法营救啊。 周腊是在关外被围住的,鞑靼人将其围而不攻,目的自是吸引明军出关,明军最大的凭仗,就是关隘,难道让他们在关隘之外去面对鞑靼铁骑? 那里聚集的鞑靼人已经越来越多,有数千人,而且天知道后续会不会陆续的增加。 就算明军精锐尽出又如何? 几乎可以想象,一旦明军倾巢而出,鞑靼人即便不敌,在撤走之前要杀死周腊,也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张懋装模作样的研究了好一会儿舆图,这是陛下让他想法子的,只是……这个法子,他是怎么也想不出。 马文升也在装模作样的看舆图,只是一味的唏嘘,等二人从舆图上抬起眼时,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无奈之色。 张懋叹了口气道:“这人……怕是救不回来了。” 马文升苦这一张脸,点头道:“此人真是可憎,好端端的,竟出关去打猎,胆子不小啊。” 张懋没有做声,他和马文升不同。 马文升乃是文臣,逮着谁骂都行。 而他是武勋,其实更需谨慎。 张懋道:“陛下要的章程,到时怎么说?” 马文升便皱着眉头道:“只好说需加派斥候,打探精细再说。” 张懋点点头,无奈的道:“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定了,我这便上书。” “且慢。”马文升却是摆摆手道:“研讨研讨再说。” “啥意思?”张懋眯着眼,看着马文升,根本是研讨不出任何结果的啊,还研讨个屁。 马文升意味深长的看了张懋一眼,才道:“英国公,周腊乃太皇太后外孙,非同小可,现在宫里,据说已经不可开交了,陛下下旨让你我尽力想对策,可想在不牺牲大量军马的情况,又不能与鞑靼人议和,救人……这是断无可能的,这一点,你我心里都清楚。可是……陛下心急如焚,你我就研讨这么片刻功夫,便说是束手无策?英国公哪,有没有办法,这是一回事,可是……为人臣者,可不能敷衍了事哪。” 张懋沉默了片刻,突然觉得自己的大半辈子是活在了狗身上了。 难怪文臣日益混得开,这不是道理的啊。 瞧瞧人家,想得够深,讲究啊…… 张懋便颔首点头道:“明日再上书?” 马文升摇了摇头道:“至少要后日。” 张懋点头:“那就后日,要不咱们再研讨研讨?嗯,老夫看看,这儿,这儿……这些……” ………… 和马文升研讨到了夜深,张懋才从兵部出来。 张懋则在心里忍不住怒骂,兵部这些家伙,还真是会装模作样啊,也不知其他的事,他们是不是也是这般卖力得不得了的样子,实则却早想好了什么办法都没有。 他心事重重的出了兵部衙门,却见方继藩正好骑马而来。 张懋乐了:“方贤侄,有日子不见你了。” 方继藩下马道:“见过世伯。” 张懋亲昵的一巴掌拍在方继藩肩上,道:“啥意思,何须这样客气?咱们是什么交情,咋,你来兵部做什么?” 方继藩忍下了肩膀上的痛楚,道:“来查一查周腊的事。” “周腊?”张懋一扬眉道:“这个家伙,算是完了,你是奉旨来……” 方继藩摇摇头道:“不,就想知道他何时会死,被围在何处。” 张懋瞪大眼睛,看着方继藩,以他对方继藩的了解,这个家伙……不会是在幸灾乐祸吧? 不过……这无关紧要。 张懋是武勋,不太瞧得上那些皇亲国戚,尤其是张家兄弟,周家人……也只是比张家好一点点而已。 张懋对此自是好说话,接着道:“这个容易,舆图和其他的奏报,待会儿,老夫让人送去给你便是。” 这不是什么机密的事,何况方继藩而今也是近臣,所以也没什么大妨碍的。 张懋乐呵呵的接着道:“来我府上,陪我小酌几杯。” 方继藩得知张懋会将奏报全部送来,心里便松了口气,道:“那不成,得下次。” 说罢,便翻身又上了马:“小侄还有事,下次。” “这个人……好现实啊。”张懋看这家伙骑马一溜烟逃了,摇摇头道:“当初老子的年轻的时候,可是很有礼貌的。” ……………… 次日一早,翔实的奏报便摆在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方继藩认真的看着一个个奏报,毕竟山海关那儿走失了周腊,文武官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了,他们虽然没法子救人,却放出了许多斥候,想尽办法的打探,除此之外,北镇府司近来日益关注鞑靼人的动向,在鞑靼人之中,也暗中埋藏了一些细作,这些细作倒也打探了不少准确的消息。 方继藩有时真不得不佩服锦衣卫了。 位置……已经弄清楚了。 周腊被围,现在他的身边,只剩下了一个亲随。 鞑靼人呢,则只在他一两里外四面驻扎,其实他们已并不担心周腊逃了,他们的目标,显然不是周腊,而是等待前来救援的明军。 大明以孝治天下,虽说鞑靼人不确定明军会不会出关,可谁知道呢,这人可是大明皇帝祖母的侄孙啊。 他们故意给大明朝廷留了那么些许的希望,其本质,就是要吸引明军。 退一万步说,就算明军不来,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方继藩对着舆图,一点点的确认,大致确定了位置。 随即,他便立马骑马往西山赶去。 他决定干一票大的。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胆大包天。 周腊那个家伙,死不死都没关系,可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啊,不,是公主殿下。 因为……只有那么努力的人,才会有女朋友啊。 一口气赶到了西山,方继藩立马让人将王金元寻了来,道:“上次做的气球,让人收拾一下,赶紧送去山海关。” 王金元却是吓了一跳,讶异地道:“去山海关?不是说放在农家乐上头,招徕游客的吗?” 方继藩嘿嘿一笑道:“事急从权,不招徕了,先拿去办一件要紧的事,另外给我挑几个人,要精壮的,噢,将那杨彪也带上,他操纵气球已经熟练了吧。是了,还有那个沈傲也一并叫上,这个徒孙人不错,胆子不小,而且医术也挺高明。” 王金元满心的惊疑,忍不住道:“伯爷您这是……” 方继藩脾气不好,自是懒得解释,直接道:“叫你去便去,啰嗦什么,不想要你的腿了?” 方继藩在这西山还是很有威信的,王金元打了个寒颤,连忙吩咐去了。 方继藩让人预备了马车,虽说他素来都觉得作为一个能为未来做下更大贡献的有用之躯该是离危险保持适合的距离,可这一次,只怕也得跟着去山海关一趟了。 车队很快就准备好了。 沈傲一听师公叫他,受宠若惊啊,激动得脸都红了,他在西山学习,而今八股文作得越来越好,骑射功夫也有着极大的长进,最重要的是,整个人的身体强壮了。 “学生见过师公。”他恭谨的拜下。 方继藩勾起亲和微笑道:“起来,不要客气,你师公是个耿直的人,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我这儿有一个很危险的事,想交代你去做,你肯不肯去做?” 沈傲毫不犹豫地道:“学生能为师公效力,死也甘愿。” 方继藩心里感慨,真是个厚道的好孩子啊。 果然不愧是翰林大学士沈文的种。 方继藩道:“话虽这么说,可这一趟差事关系重大,需得有大智大勇的人居中坐镇为好,西山书院上下的年轻人中,师公最欣赏的就是你,这才想起你来。不过你也别把话说的太满,想去就去,不去就不去,师公是不会强求的。” 沈傲一听师公最欣赏的是自己,更是满心激动了,他原以为自己在书院里并不起眼,哪里想到…… 刹那之间,沈傲的眼睛都红了,哽咽道:“师公,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继藩也被他的勇气所感染了,便道:“壮哉!果然没有白白栽培你,来,这里有一份状书,你来画个押吧,免得到时,你出了什么事,你父亲来寻我要人。” “……” 沈傲看到了状书,脑子晕乎乎的,只看到这上头有一句话:“生死勿论,一切咎由自取”。 他想抬头说,师公,这咎由自取是不是有点用错了啊? 可方继藩已将笔和印泥送上来了。 想了想,沈傲没有多迟疑,直接提笔,郑重其事的签下自己的大名,按了手印。 方继藩佩服的看他一眼,将状书收入怀中,心里一下子踏实了。 片刻之后,车队出发,方继藩也随行,沈傲骑着马,他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忐忑的感觉,只觉得自己的右眼不断的在跳。 正文 第四百九十九章:送你上天 抵达山海关的时候,山海关守将对于这么一群人的到来,几乎……是没功夫搭理的。 可方继藩不在乎,他寻了一个偏僻的校场,这里本是个空置的营地。 接着,他开始一遍又一遍的向沈傲等人阐述自己的计划。 沈傲听的似懂非懂,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方继藩觉得自己亲自将他们送来山海关,已经很给面子了。 毕竟,自己还要回家去奶娃。 “很多事,你记牢就是,也不需去懂,你只需知道,有人会将你送上天去,不要怕,没这么容易死的,上天之前,穿的厚实一些,你们必须在拂晓时抵达预定的位置,这个时间点,正是人最疲倦的时候,你们至多只有两炷香之间,两炷香之内,倘若不能将人救出来,若是被鞑靼人拿住了,你要记住……” 方继藩凝视着沈傲,很是慎重的道:“不要报为师的名号。” “……” 接着,方继藩耐心的解释道:“那鞑靼人吃过你师伯的亏,想来鞑靼细作已经知道师公的大名了,所以报师公的名号,可能你会死得更快,还会死得比较惨。” “请师公放心。”沈傲沉默了片刻,接着道:“学生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一旦到了紧急时刻,自会给自己一个了断。” 方继藩却是摇头道:“师公自有锦囊妙策,这个你拿着,倘若被鞑靼人拿住了,你照着这个念,你放心,保管你死不了。” 说着,方继藩从袖里取出了一个字条,交给沈傲。 沈傲一脸惊诧,想不到师公还有这么多办法,取了字条,打开,上头是完全看不懂的话,勉强读道:“苏乐德……嗒丧拍……师公……这是啥?” “你不必管,好好揣在怀里便是了,在关键时刻用。” 沈傲心里感慨,他有些紧张,可看着师公笑吟吟的看着自己,心里又有几分豪迈。 而后,沈傲豪气地道:“学生一定想尽办法将人带回来的,还请师公放心。” “好了,出发吧。” 营地里,一个大气球正在充气。 这气球是用鲨鱼皮制成的。 鲨鱼皮有弹性,在经过处理之后,十分的轻薄,密闭性极好,质地很是坚韧,寻常的武器,即便是弓箭远射,也难以穿透。 又因为它的密闭性,后世许多游泳健将喜欢用鲨鱼皮做的泳衣,而若用它做气球,可以更好的储存气体,不使热气流失,减少热气的消耗。 杨彪从前是流民,因为年轻,且脑子活,在西山渐渐崭露头角,当初制造热气球,其实只是用来观光所用,毕竟任何一个新鲜玩意的出现,都可以给西山农家乐带来新的热潮。 杨彪主要负责接引游客上热气球,带他们在天上兜圈子,因而为此,他已进行了足足大半月的操练。 对于这热气球,他已了如指掌。 等这热气球鼓起来,渐渐开始飘起,热气球之下,是个火油罐子,火油罐子里装的都是鲸油,这精炼过的鲸油,持续燃烧性极强,完全可以供应来回十数里的来回巡航。 当然……这一切……只是构想罢了。 眼看着干瘪的球囊越来越鼓,已开始腾空,火油罐子熊熊燃烧,不断的冒着热气。 再之下,则是藤筐,藤筐不小,可以容纳四五人,里头还装载着不少的火油罐子,甚至还预备了火药以及食物。 杨彪利索的翻身进了藤筐,开始招呼沈傲上来。 可看着这个这么个新鲜玩意儿,沈傲就差吓尿了。 这……这是…… 他一下子明白了师公方才说的……是啥意思了。 虽是心里有着一股子劲头,可他的脸色还是发青起来,但还是毫不犹豫的翻身进了藤筐。 杨彪则是熟稔的取出了匕首,直接割开了缆绳。 原本这缆绳拉着,气球虽是想要飞起来,却被扯住,可缆绳一断,整个气球便开始放飞自我,徐徐升腾而起。 方继藩站在气球之下,朝藤筐里的沈傲挥手,边道:“要活着回来,师公爱你,师公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 方继藩的话,沈傲听不甚清,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已腾空而起,半空之中,风呼呼的刮得很厉害,以至于他觉得自己的耳膜有些疼,等到他有心思往下看的时候,看到脚下的师公,只剩下了一个小点,而后看到了山川、关隘和河流越来越小,他又有吓尿的冲动了,脸色苍白起来,忍不住的打了个冷颤,因为是真的冷,很冷。 杨彪憨厚的给了他一条毯子,道:“沈公子,莫怕,披了这毯子就不会冷了。” 沈傲已经牙关打颤,连忙接过毯子裹身上去,蜷在篮筐里,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自己有些畏高啊。 “我……我们不会掉下去吧,掉下去,会不会粉身碎骨?” 杨彪是个很忠厚的人,他想了想,一面手里拿着罗盘,开始辨别方向,一面道:“有可能。” “……”沈傲想哭,总算还保持着思考能力,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道:“可是……可是我们就这样随意在空中飘荡?” “这可不是。” 呼呼的风中,杨彪气定神闲,一面看着罗盘,一面拿着舆图道:“在这空中,有不同的气流层,每一个气流层刮得风向不一样,所以我们要到达指定的位置很是简单,只需先找准方位,然后到达这个风向的气流层就可以,就比如现在,嗯……我们的方位就错了,应当再升高一些。 说罢,他开始去折腾火油罐子的阀门。 火油罐子的火焰猛地蹿高,沈傲惊的大叫一声,觉得自己的身子不断的在攀高。 杨彪轻车熟路的看着罗盘,到了一定的高度之后,杨彪才松口气道:“没错了,这一次方位对了,恩公真是了不起,他说的果然一点都没错,果然不同气流之间,风向是不同的,很好,现在……俺看看……”举着望远镜,杨彪在狂风中探出脑袋,开始向下张望:“下头是燕山,嗯,不错……第一次在这样的高处看这样的景色,真是很可怕啊。” “啥?”蜷缩在藤筐里的沈傲激动起来:“你第一次……第一次飞这么高?” “对呀!”杨彪很老实的道:“俺学习了半个多月,除了上过气球两次,且这两次飞的都很低……” 沈傲哭丧着脸道:“你心真大啊。” 杨彪却是笑着道:“俺叫杨彪,大家都叫我彪子。” “……” 杨彪振振有词的道:“若俺不是彪子,恩公会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我?你知道不知道……”杨彪骄傲的道:“恩公说了,西山上下,他最看重的便是俺,俺可是恩公最看重的人。” 说到这里,他挠了挠头,努力的回想着恩公的原话:“对,恩公说的是,俺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就是心头肉的意思。俺在西山,蒙恩公收留,日子过的好着呢,俺媳妇肚里已有了娃娃,所以俺是不怕死的,俺愿意为恩公而死,就算是死,那也叫含笑九泉,俺的妻子,恩公会照料,俺的儿子能读书,将来也和沈公子一样,要做相公。” 呃,这话……听着很耳熟。 沈傲战战兢兢的,扶着篮筐起来,见下头的海川已渐渐不见了,剩下了荒芜的草场,他冷得厉害,身上的毯子飞快的飘起,口里道:“待会儿,怎么下去?” “别怕,恩公已经教俺下去的方法了。” 沈傲噢了一声,有一种无力感,双腿还是有些软,像踩在棉花上:“我们,应当是第一个上天的人吧。” 杨彪道:“俺不想这些的,饿不饿,我这儿有肉干,猪肉的。” “……” ………… 方继藩等到那已消失不见的气球飞走了许久后,才回到了营地,在此等候。 来回数十里,想来很快就可以得到消息乐,最多也就是明日……明日理应就会有消息来。 只是能不能救人,方继藩其实有点拿不准。 不过这不打紧,事在人为,有办法比没办法要强。 人生就是如此,总是充斥了无数的惊喜和意外。 方继藩一念及此,不禁感慨万千。 …………………… 而在皇宫里,萧敬急匆匆的从司礼监朝着仁寿宫的方向去,他手里捏着东厂紧急送来的字条,脚步匆匆。 出事了。 不,理论上而言,还没有出事。 只是……可能出事了。 他快步至仁寿宫,寝殿里,弘治皇帝和儿女们在此衣不解带的守候。 太皇太后虽是醒了,可气色依旧差得吓人,口不能言,弘治皇帝亲手喂了一碗鱼粥,可御医们对此,依旧不太乐观。 这是心病啊,这样大年龄的人,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继续这样下去……十之八九…… “陛下。”萧敬上前。 弘治皇帝脸色苍白,一宿未睡,身子孱弱无比,他疲倦的抬眼看着萧敬。 萧敬道:“陛下,西山那儿有东厂急奏。” 弘治皇帝对此不以为意,西山那有什么事值得奏的,就算有奏,现在这个节骨眼,自己实在没心思去关注。 正文 第五百章:找到了 因此,弘治皇帝显得漫不经心。 只淡淡道:“西山怎么了?” 萧敬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沉默了片刻:“陛下,方继藩……跑了。” “…………” 弘治皇帝沉默了。 这也叫消息。 他……能跑去哪儿? 萧敬又道:“东厂这儿,得到的消息是,他大前日清早,便带着一个车队,朝山海关方向急行,怕是这个时候,已至山海关了。” 山海关…… 山海关距离京师不远。 大明有一句话叫做天子守国门。 这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北京城距离最近的前线山海关,也不过五百里,五百里的距离,对南方而言,可能比较多,毕竟南方多山川和河流,可在北方,尤其是华北平原之地,却是很近,何况,为了供应山海关的粮饷,朝廷修筑了专门的官道,几乎是笔直的抵达山海关,这五百里距离,比之南方两百里都还近一些。 毕竟一马平川,又有官道。 弘治皇帝一听方继藩去了山海关,脸色微变。 朱厚照在旁闷着头,一听激动起来,高声道:“呀,他去了啊?他要出关是吗?诶呀……” 一下子,几日来的闷气,突然一扫而空。 “本宫真是佩服他,本宫心里有无数个念头,都只想着,何时偷偷溜出去,可真正要去做时,却又胆怯了,想不到这家伙,不怕死啊,佩服,佩服,什么时候老方,竟是浑身是胆了。” 朱秀荣却是吓得花容失色,只觉得头沉的厉害,忙是扶着额头。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他怎么这么大胆,倘若再出什么乱子,丢了性命,朕如何给平西候交代?出了关,便是王法鞭长莫及之地,难道他不知道吗?” “同去的,还有沈傲,是翰林大学士沈文的儿子。” 朱厚照却很激动,在他看来,早知自己也盯着方继藩,和他同去。 男子汉大丈夫,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冲出关去,将那些该死的鞑靼人,统统一网打尽,不就成了。 老方啊老方,你偷偷摸摸去做这样的大事,竟不带上本宫,真不是东西啊。 弘治皇帝焦虑的来回踱步,又搭上了两个,一个是周家的嫡孙,一个是平西候之子,还有一个是翰林大学士之子,弘治皇帝觉得头有些疼,再想想自己的祖母,不禁心烦意乱:“他即便去了那里,不能调动军马,又能做什么,退一万步,即便朕命他节制山海关一线的官兵,他又如何救人?此事,分明就是鞑靼人的圈套和诡计,方继藩竟还去羊入虎口,若是鞑靼人再拿住他,朝廷又该怎么办才好?” 萧敬道:“陛下,奴婢觉得……” “觉得什么?” 萧敬沉默了很久,道:“奴婢分析过新建伯。” “你说!”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 萧敬有点难以启齿,可随即,还是大着胆子道:“奴婢窃以为,此次……方继藩固然是冒险,可想来,这真正九死一生的,是那沈傲。以方继藩的性子,他是最懂得狡兔三窟之理的。” “胡言乱语!”弘治皇帝呵斥道:“无论怎么说,方继藩去营救人,那也是因为他对朕忠心耿耿,是对太皇太后心存着孝心,你一个奴婢,竟在方继藩拼死去营救时,背后胡言乱语,如此无端猜测,这是何意?” 萧敬吓了一跳,自知失言。 其实他是个极谨慎的人。 可方才,却不知为何,鬼使神差,总要道出自己惊人的发现。 可陛下一怒吼,萧敬顿时吓了一跳,脸色惨然,忙是拜倒在地,魂不附体:“奴婢万死。” 失策啊失策,这个时候,无论真相为何,这都是腹诽,自己算是栽了。 弘治皇帝冷冷一笑:“滚出去。” 萧敬没见过弘治皇帝如此严厉,哪里还敢犹豫,忙不迭的告退。 朱秀荣在一旁,扶着额,却终是被人注意到了,有人低声道:“殿下,怎么了?” 弘治皇帝和朱厚照忙是朝朱秀荣看过去。 朱厚照一惊一乍道:“诶呀,妹子脑疾犯了,叫方继藩,不,叫御医,快叫御医。” ………………………… 天色黝黑。 无论是杨彪还是沈傲,当然不敢睡。 他们在藤筐里,飞球经过了调整,又到了一个气流层,恰好,这里吹的乃是北方。 于是乎,飞球依旧顺风行驶。 杨彪显得格外的专业,他按着所学的方法,测了风速,接着又在火油罐子的熊熊大火之下,大致的确定了罗盘的方位,有些尿急了,便朝着外头撒了一泡尿,还忍不住道:“飞流直下三千尺,对不对,沈公子,俺读的书不多,这诗有没有念错?” 沈傲无言。 他觉得这个人确实是个彪子。 沈傲渐渐习惯了这个高度,此时天上群星闪耀,而脚下的大地,却是黑乎乎的。 杨彪又低头开始看舆图,根据测算的风速和距离,不断计算着自己的位置。 杨彪之所以被选上,除了他胆子极大,有点彪之外,其实他很有计算的天赋,口里喃喃念着,心里大抵有了数,继续道:“至少还有两个时辰,赶得及,正好是在黎明时到达大致的位置,沈公子,你困不困,困的话,就睡一会儿。” 沈傲摇头:“人竟可以飞起来,真是奇妙的事啊。” “这算啥。”杨彪乐了:“有恩公,啥事不可能,恩公就算是说人可以日行八千里,俺也信。” “为何?”沈傲心念一动。 杨彪大声道:“因为他是恩公啊。他说啥俺信啥就对了。” 沈傲点头,叹了口气,道:“你说的对,师公是个极了不起的人。” 随着飞球一路向北,杨彪有些困了,眼皮子打架,他从行囊里取出肉干:“吃不吃?” 沈傲饿了,打起了精神,接过了肉干。 肉干的味道不错,最适合放在口里慢慢的咽着:“你说,倘若我们被鞑靼人拿住了,该怎么办?” 杨彪沉默了很久:“死。” 沈傲点头:“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死的勇气。” 杨彪乐了:“没啥怕的,啪叽一下,朝自己心口来一刀,就没了。俺娘说了,俺是家里主心骨,所以谁有事,俺都不可以有事。可俺娘又说了,俺们一家老小还活着,都亏得恩公所赐,恩公叫我干啥就干啥,能为恩公去死,决不可皱眉头,否则,咱们老杨家,就不是东西啊。俺已想好了,鞑靼人来,我手里拿着匕首,等他们靠近,俺先骂他们***,骂痛快了,自己给自己一个痛快。” 他很乐观。 沈傲无言:“我也有父母在堂,真要去死,心里挺害怕的,可是……我毕竟是师公的弟子,好罢,不想这些。” 接着,他开始翻出了包袱,将长剑配在自己身上。 眼看着一个多时辰过去,天色依旧晦暗,杨彪却不敢怠慢了:“坐稳了,咱们该慢慢下降了。 他关小了火油罐子的阀门,气球开始下降,等徐徐到了某个高度的时候,地面已经可以模模糊糊的看到了,他开始取出了望远镜,探出头去,不断的观察着地面的情况。 搜寻了很久,地上几乎是黑乎乎的一片,这令杨彪有些不耐烦。 沈傲道:“搜寻什么?” 杨彪道:“恩公说了,鞑靼人露出,为了防狼,都会在帐篷外点上篝火,找火光呢。” 沈傲便也取了个望远镜,气球漫无目的的飘荡在空中,猛地,杨彪身躯一震:“在那里,那里有火光。” 沈傲忙是朝着那方向看去,望远镜里,果然看到了数十团篝火发出微弱的火光,这篝火烧了一夜,已没多少火焰了,可烧剩下的碳,却还冒着通红的亮光,边上,模模糊糊的可以看到营地。 “你快搜,鞑靼人戏弄那个叫周……周啥的家伙呢,据说是将他围起来,还给他送了粮食,那姓周的,一定是在营地的正中,你注意看看,他们营地的分列。 沈傲举着望远镜,恨不得将自己的眼珠子伸进镜筒里去。 在这微弱的火光之中,他不断的搜寻着什么。 只是天色太黑,找不到周腊的痕迹。 不过大致的方位已经可以确认,杨彪开始在藤筐边的一个机关那儿,开始摇动起来,这藤筐后,装了一个小风轮,被杨彪一摇,风轮开始煽动起来,靠着风轮的转动,气球开始向那篝火处悄然移动。 慢慢的,天微微亮了一些,天空翻出了鱼肚白,一缕晨曦洒落下来。 终于有了光线,沈傲拼命的拿着望远镜在每一处角落里搜寻。 “找到了……”沈傲突然惊喜道:“快看,就在那里,那里有棵树,树下有人。” 望远镜之下,两匹马,两个人,蜷在树下,二人披头散发,好似没有睡,偶尔,会动弹一下。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个游骑,差不多在三四百步,不过对方,显然没有意识到,还未完全亮起来的天空上,一个巨大的气球,在天空飘荡。 ……………… 第三章送到,今天有点晚,头有点痛,变天了,大家注意一下。 正文 第五百零一章:营救成功 “啥,啥,在哪里,让俺看看。” 杨彪整个人激动起来。 兴冲冲的举起了望远镜。 果然,他看到了。 地面上两个疲惫不堪的人。 宛如是被猫洗耍的老鼠。 “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十一个……” 这附近,有十一个巡守的鞑靼人。 他们似乎对于冲上去收拾那两个树下的人一丁点兴趣都没有。 只骑着马,漫无目的来回走动。 此时正是黎明。 无论是昨夜睡下的人,还是对于夜巡之人而言,这时候都是人身体最为疲倦的时候。 杨彪深吸一口气,朝着沈傲大:“沈公子,准备好了吗?” “预备好了!” 杨彪颔首点头:“记着啊,要嘛将人救走,要嘛你我便死在这里,咱们能在一起救人,也算是有缘,等回去之后,请你喝酒。” 沈傲想了想,点头。 杨彪开始徐徐的将火油罐子的阀门关小。 紧接着,气球开始徐徐的下降。 待到了差不多的高度,只有十几米的时候,杨彪匆匆的又提高了阀门,气球又开始飞起,缓缓的,气球在风轮的转动之下,朝那大树而去,眼看着,气球便要自那里的半空飘过。 说时迟,那时快,杨彪毫不犹豫的,自藤筐里丢出了一个铁锚。 这铁锚系着缆绳,缆绳足足有数十丈长,哐当一声,铁锚落地,在气球的飘动之下,铁锚在地上被拖行,这铁锚上,有着锋利的倒勾,被拖行之后,不可避免的,倒勾便开始刨着泥土,越刨越深,突然,整个气球震了震,原来却是那铁锚似是勾住了地下的某个岩石,生生的…卡在了岩石之下。 杨彪开始转动与铁锚相连的绞盘,紧接着,气球开始徐徐的下降。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二十丈……五丈……三丈……一丈。 就在这气球下降到了一丈的时候…… 杨彪又取出一柄斧头,露出了凶相,压低声音道:“时候到了,他娘的,将人扶上来。” 一翻身,便从藤筐里跳了下去。 沈傲激动的心要跳到嗓子眼里,也不敢犹豫,径直跳下了藤筐。 这里距离那树下,还有一些距离。 二人落地,没命一般的狂奔,将飘着的气球抛在身后。 一个鞑靼人脑子有点发懵。 他好像……看到天上下来了一个球。 好大的球啊。 那巨大的球,缓缓的下降,而后,停下。 这鞑靼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他觉得好像自己可能是太困了,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等他将眼睛擦亮,就看到气球下,居然钻出了两个人,接着,没命的朝树下狂奔。 这鞑靼人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从天而降的人…… 是神吗? 呀,是神啊…… 大清早的,尤其天色还灰蒙蒙的时候,一个久居在大漠中,也没啥文化的人突然看到这么一幕,除了觉得自己吓尿了,便有一种说不清的惶恐。 那两个人,已到了树下,接着,开始各自搀扶着人,又开始往气球方向狂奔。 这鞑靼人才意识到了什么。 怎么感觉……像是有汉人来救人。 他瞳孔收缩,猛地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 这真的是救人啊,天神下凡救人了? “来人,来人……” 他开始高呼。 不管这么多,不能将人救走。 他开始抽出刀,勒马朝气球方向疾驰。 沈傲气喘吁吁,背着周腊,周腊觉得自己脑袋晕乎乎的。 他以为自己死定了。 最重要的是,他很饿,饿极了,迷迷糊糊的张开眼,看到有人背着自己,是……是个汉人……他一下子,狂喜,有……有人来救自己了,这……这不是做梦吧。 周腊毫不犹豫,掐了一下沈傲的后脖子上的肉。 沈傲疼的嗷嗷一声。 诶呀,居然还知道痛,看来……不是做梦。 周腊狂喜。 而此时,越来越多的鞑靼人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他们从四面八方,飞驰而来。、 鞑靼人心里是懵逼的。 好端端的,天上怎么会掉下来这个。 这是什么? 来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满肚子都是疑问。 灰蒙蒙的天,还有着黎明时的疲惫,使他们没有来得及反应,再加上这从天而来的怪球,也使他们懵了很久。 等他们反应过来时,即便是没命的朝着气球疾驰,却还是迟了一步,四个人,已经沿着藤筐里拉下来的绳梯,翻进了藤筐里。 这四人拼命的喘着粗气。 而此时,却已有一个鞑靼人飞马而来。 杨彪高吼:“快,斩断缆绳。” 沈傲再无犹豫,拔剑,将那连着铁锚的缆绳狠狠的斩断。 失去了缆绳的束缚,气球又开始腾空而起,徐徐的升腾起来。 周腊想着自己要逃出生天了,心里狂喜到了极点,可一看自己开始飞天……忙是一轱辘爬起来:“诶呀,这怎么了,怎么飞了,诶呀,我害怕呀……” 沈傲没理他,却是大呼一声:“别冒头,躲进藤筐里。” 却是在此时,气球之下的鞑靼人居然开始弯弓搭箭,却见一枚羽箭,自藤筐擦身而过,周腊更是吓得脸色惨然,忙是缩回取。 那羽箭却是射中了气球。 生生的插入了鲸皮的气球上。 杨彪抬头看了看,乐了:“不妨事,不妨事,这球是用气带动的,多一个气孔,没什么大妨碍,咱们走了,赶紧走。” 周腊惊魂未定,却见脚下的人又不断的变小,最后变成了一个个黑点,距离那些鞑靼人远了,他才长长的松了口气,突然想起什么:“你们是……” 这些人太神奇了,像仙人一般。 不过又不对,明明方才掐这个人的肉,他还嗷嗷叫了一下,神人也怕疼吗? 周腊的智商还是不错的,已经初具了逻辑推理的能力。 沈傲正色道:“我乃沈傲,奉恩师之命特来营救小侯爷,恩师行姓,尊讳继藩。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咱们回去之后,再细说吧。” 周腊一愣:“方……方继藩?哪一个方继藩?” 沈傲像见怪物一样看着周腊,恩师你都不认识? 周腊惊讶的道:“哪个成日游手好闲,吃饱了没事做,不干人事的方继藩?” 周家人可对方继藩没有好印象,在他们心里,方继藩可是和张家人是一伙的。 杨彪一听怒了。 他手里还提着小斧头,气咻咻的扬着斧头在周腊面前厉声道:“俺家恩公,仁义无双,心怀百姓疾苦,是一等一的有德之人,你说什么,什么叫游手好闲,什么是不干人事,你再说一句试试看,管你什么侯爷,俺诨号彪子,信不信这就剁了你丢你下去。” 周腊吓得脸都绿了,他只是随口说一说而已,忙道:“别介意,新建伯……他,他是个好人,我知道……要不,他怎么会营救我呢,这……这……他也是我的救命恩公哪,没有他,我便死一千次死一万次。我感激还来不及……”生怕杨彪不信的样子,周腊振振有词道:“方继藩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是个有良心的人,真的……不骗你。” 杨彪脸色这才缓过来。 自知手里的斧头,吓坏了杨彪,这斧头现在似乎也没什么用了,便直接丢出了藤筐,觉得尿急,又迎风撒了泡尿出藤筐,从布袋子里取出了肉干:“好了,饿不饿,这里有肉干,这是牛肉的。” 周腊已是饿了,一把抢过了肉干,便开始大快朵颐,嗯……味道不错,除了有一股子腥臊味之外,当然,人饿极了,自然愿意忽视某些细节。 杨彪开始拿着罗盘,又开始辨别起方向起来。 …………………… 地下。 无数的鞑靼人骑马聚在了树下。 所有人都是一脸茫然的样子。 原本这对于鞑靼人而言,是一场猫戏老鼠的游戏。 可谁料,居然……好像自己反而被人戏耍了。 数十个负责巡夜的鞑靼人此时并列跪着,不断的求饶。 而站在他们面前的,乃是小王子的长子额哲。 额哲一脸愤怒,像是暴怒的狮子。 好端端的,怎么就不翼而飞呢? 这样的天罗地网,居然轻易的让人跑了。 他作为父汗的长子,一直都希望能够在父汗面前显一显自己的本事。 所以有牧人发现了形迹可疑之人之后,就在附近巡视的额哲,立即带着人,匆匆的赶来此,当得知了对方的身份之后,他欣喜若狂,认为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可谁晓得……手里的王牌,就这样没了。 额哲愤怒的,就像一头雄狮,他狠狠一脚,踹断了一个巡夜人的肋骨,接着怒气冲冲的道:“天上会下来一个飞球,飞球里还会掉下两个人,两个人会带走我们的猎物,然后飞球又飞了,哈哈哈哈……” 他发狂大笑,觉得这些人,在侮辱自己的智商,自己……可是自诩为黄金家族的后人,乃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是父汗的骨肉,是草原上的智者,可是这些该死的家伙,居然用如此可笑的理由,前来诓骗自己,他听着这些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解释,却仿佛看到这哭告背后的嘲讽,赤裸裸的嘲讽。 正文 第五百零二章:天降正义 额哲已经暴跳如雷。 到嘴的鸭子飞了。 为了来此,布置这一切,他可谓是费尽了心机,这里,虽是大漠,可毕竟距离大明的关塞太近了,附近有诸多明军的城塞和堡垒,若不是因为有这个周腊在此,自己断然不会下此决心的。 而现在……一切都没了。 可这时,却还有作死的人道:“这是真的,当真是从天儿降,那么大的一个球,就这么落下来,我对上天起誓。” “住口!”额哲暴怒,手持着马鞭,狠狠朝那人抽去。 顿时,那人嗷嗷叫起来,满头都是血痕。 额哲怒不可遏的咆哮:“就算有天神,会有东西从天而降,他们,也是保佑我们成吉思汗的子孙,而非是那些汉人,到了如今,你还想胡说八道,当真以为,我会相信你们这些鬼话吗?够了,一定是你们私自放走了他,一定是如此,来人,将他们绑起来,砍下他们的脑袋。” 巡夜的诸人纷纷求饶。 额哲大笑:“哈哈,我跟在父汗身边,什么样的世面不曾见过,却也绝不会相信你们的鬼话,这等离奇之事,我……” 他仰头大笑的时候,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 而后,看着天上有一个黑点。 那是……鸟儿吗? 可是那鸟儿,为何是垂直落下。 最重要的是,为何鸟儿只有一根翅膀。 那东西掉落的极快,不等额哲想明白,骤然之间,他看到了,那竟是一柄斧头,一柄来自于天上的斧头。 所有的传说故事,都无法言说这样的事,只听说过天上掉下来林妹妹,天上掉下来金元宝,可是……为什么是斧头。 这是一柄锋利的手斧,飕飕的破风直直落下来,挟带着石破天惊一般的威势。 千米高空之下落下来的东西,莫说是斧头,便是一块石子,都是极惊人的。 额哲沉默了。 他没有再笑,有点发懵。 他下意识的,想要躲。 却发现,这些该死的巡夜族人却是抱住了他的大腿。 他们嚎哭着,不断的求饶,卑微的抱住他的大腿,反复的道:“是真的,是真的啊,真的是一个飞球,从天上落下来,当真是从天而降……” 额哲的脚不断的挣扎,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自幼熟练弓马的他,被誉为草原上的‘巴特尔’,所谓巴特尔,便是勇士和英雄的意思,虽然,作为大汗的儿子,可能这所谓的‘巴特尔’有些水份,可能是其他的勇士在与他搏斗时,总是留有余地。可能获得如此称号,额哲的武力,自是非同一般的。 原本,以他宛如猎豹一般的敏捷身手,或许……可以避过。 可当几个族人抱住他的脚时,他脑海里瞬间划过了一个极可怕的念头,我……难道会被天上降下来的斧头砍死…… 这个念头,实是荒唐可笑,因为即便想象力再丰富的人,也无法想象一个人会有如此的死法。 可偏偏…… 就在这一刹那,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斧头真真切切的垂直落下。 破空的声音,带着呼啸。那斧头的锋芒,尤其是锋利。 咔擦…… 一声闷响。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 而额哲的眼睛已张得极大。 血,是血……自他的额头徐徐的流淌下来,那锋利的斧头竟是直直的插入了他的颅骨,颅骨乃是人最坚硬的地方,一般人用刀剑,未必能劈开,可这斧头,不偏不倚,直接砸入了他的颅骨之内。 而后,血越流越多,宛如雨蓬一般,热血喷洒出来。 身边的族人们,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斧头哪里来的。 有人开始反应了,纷纷按住了腰间的刀柄,惊慌失措的左右张望,发出惊呼:“有刺客,有刺客……” 可是……左右哪里有什么刺客。 趴在地下求饶的人,也懵了。 所有人都懵了。 额哲还站着,他的眼睛依旧张的很大,在那一瞬间,他痛彻心扉,可也在这一瞬间,无数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划过。 这……或许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吧? 然后,他魁梧的身材便轰然倒地。 这不是玩笑,至少,现在没有一个人,可以笑得出来。 额哲死了…… 死的不能再死了。 不安的族人们,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即便他们自诩自己是草原上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可突然见到如此灵异之事,却还是恐慌无比。 “斧头……哪里来的?” “天……天上掉下来的,好似……好似是如此………” ………………………… 藤筐里,突然多了两个人,再加上,那气球有些漏气,虽不严重,不过……显然,飞行的速度,慢了许多。 杨彪歪着头,他突然想念起自己的斧头了,那是一把很不错的斧头啊,长的和自己一样,方方正正,当初,真不该丢了啊,若是还留着,回家还可以去劈柴火,自己的婆娘,一直舍不得买一个银簪子,自己将斧头卖了,再凑点自己的工钱,这银簪子,或许就来了。 “糟践了啊,糟践了啊。”他又从藤筐里搜出一个皮囊,躲在一边喝了一口酒,显得很忧郁,满脸愁容,喝的微醉,便啪的给自己一个耳光。 一旁冷的直哆嗦蜷在毯子里的周腊吓了一跳,忙道:“有话好好说,别打人哪,别打,君子动口不动手。”等他反应过来,原来要打的不是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喂,别喝酒了。” “为啥?”杨彪瞪他。 周腊忙是换上了笑脸,用温柔的口气道:“不是说,这气球是你操控的吗?你喝醉了,咱们怎么办?” “噢。”杨彪打起了精神,他差点忘了,恩公是让自己带着他们回去的。 他便站起来,将皮囊收了,这又想起,自己喝了酒,竟又有了尿意,二话不说,直接放水,迎着风,那滚烫的液体犹如雪絮一般飘回竹筐,点点滴滴的在周腊的面上,周腊道:“你这人……” “咋啦?”杨彪回头看他。 周腊又笑了:“好尿,此尿只应天上有。” 沈傲则拿着望远镜,不断的探出头,看着地面:“喂喂喂,快到燕山了,你看,山海关不远了,快降落,准备降落。” 杨彪颔首点头,他熟稔的开始调节火油罐子的火力,突然诶呀一声:“糟了,我竟忘了一件大事。” 沈傲不禁道:“怎么?” “铁锚啊,咱们没铁锚了,方才不是将铁锚的绳索斩断了吗?那铁锚还留在原地,没有铁锚,咋办?” “什么意思?”周腊心里咯噔了一下,看着地下的山川,脑袋有点眩晕。 “这意思是,咱们可能不能降落了。”杨彪道。 “啥,那你们来救我干啥。”周腊感觉自己要疯了,他在这里忍受着杨彪的暴脾气,忍受着高空中的寒风,克服着高空的恐惧,甚至忍受着那一股腥臊。 为的,就是能平安回家,他想回家,他想自己的外祖母了,想自己的大父,想自己的爹,想自己娇滴滴的妻子,可是……那你们还救我干什么,我待在那儿,至多也就是被鞑靼人砍死,至少这个死法,还是可以接受的,你现在却告诉我,我要从这里摔下去,我的尸首都找不着了啊。 “住口。”杨彪心烦意燥。 “你这人……” 杨彪瞪他:“我就这暴脾气。” 到了这气球上,杨彪便是一切的主宰。 周腊一点脾气都没有。 沈傲抿着嘴,准备做最坏的打算。 “现在开始,咱们将藤筐里的一切硬物,无论是刀剑,反正能丢的,都丢出去,准备强行降落,我会徐徐的减少火量,这气球会慢慢的摔下,这藤筐有个好处,就是能帮咱们摔落时,挡住碎石,所以,我们得将自己都绑在藤筐里,不只如此,这里还有几层毯子和棉被,你们都裹在身上。” 杨彪咬了咬牙,开始丢弃尖锐的武器,接着,寻了绳索,将三人统统绑在了藤筐里,给他们浑身,尤其是脑袋上裹上毯子和棉布,只给他们露出一个眼睛和鼻孔。 一切预备好了,他开始徐徐的关上火油的阀门,却还留着一点火量,于是乎,热气开始降低,气球开始慢慢的下降。 周腊见他还站着,忍不住道:“你也裹上啊,会摔死的。” 杨彪不禁道:“诶牙,你看俺这火爆脾气,你再瞎咧咧试试看,***,俺叫彪子,知道吗?俺答应了恩公,一定将你们活着带回去,说让你们活着回去,就活着回去。俺这人没读什么书,俺娘说啥俺就信啥,恩公让俺做啥,俺就做啥,总而言之,你们会活着,休要啰嗦,要下降了。” 他瞪着眼,气球开始飞快的下降,他死死的抓着藤筐,大声吼道:“莫怕,一会儿就好了,俺若死了,记得一件事,照顾好俺的老娘。 耳边呼啸着,气球不断的下降,有些剧烈。 它开始慢慢的穿过了关墙,这一墙之隔,便是关内和关外。 而在此时,杨彪也不敢闲着,迅速开始打开一些阀门,使热气增加,于是乎下降的速度,猛地放缓。 …………………… 第五章送到,感冒了,受不了了,昏沉沉的,给张月票好不,至少可以让老虎假装自己还有人关心。 正文 第五百零三章:天恩 飞球继续前行,越来越低,虽是在杨彪的操纵之下,已尽力的在空中不断的高高低低,不会猛然摔下,在悬空十几米之后,终于还是重重的摔下。 轰…… 那几乎已经瘪气的气球覆盖着篮筐摔入林中,篮筐在地上疯狂翻滚,生生的压弯了一棵树,方才停止。 “咳……咳咳……”沈傲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已断了。 若不是藤筐的保护,再加上浑身都裹了被子,有了足够的缓冲,再加上降下林子时,藤筐不断在树木之中翻滚,这个过程,沈傲觉得自己得到肺腑,都要自身体里跳出来。 他浑身依旧被绑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接着,他开始叫唤周腊。 周腊幽幽醒转,眼睛微微眯开一条线,二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身子被绑的结结实实,努力挣扎了一会儿,却是无计可施。 “……” 周腊道:“周彪呢,周彪还活着吗?” 他气若游丝,脸上满是苦涩,无论怎么说,那家伙脾气是爆了一些,可是……大抵还算好人吧。 至少,人家对自己有救命的恩情。 周腊突的觉得鼻子一酸,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死了吗?诶,真是可惜,他除了爱撒尿之外,没什么不好。”眼睛有些红了,他突然有点怀念那一股子腥臊了,虽然相识短暂,可他竟很欣赏杨彪那火爆的性子。 索性,周腊也不挣扎着想要将绳索挣开了,靠在藤筐上,仰天唏嘘:“他是一个好人。” “是的。”沈傲眼眶里泪水团团打转:“他是一个好人。” “什么都好。”周腊缅怀着,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哽咽道:“真是一条好汉子。” “他奶奶的嘴。”丛林里,一人衣衫褴褛的钻了出来,拼命的咳嗽,一边叫骂:“早知道,俺的斧头留着就好了。” “……” 却是杨彪。 杨彪乐了:“哈哈,想不到吧,掉下来的时候,我被抛起来,挂在了树杈上,祖宗保佑啊,不,是恩公保佑,恩公有德啊,竟让俺活了下来,回去一定给恩公烧高香。”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上前给三人解了绳索。 那周腊的扈从,直接摔的手脱了臼,等他醒转过来,疼的嗷嗷叫。 沈傲懂医术,给他正了骨。四人搜寻了藤筐里的肉干,杨彪道:“且慢着,莫吃,俺又尿急了……” 周腊好不犹豫,抓了一把肉干,便往口里猛塞。 ……………… 方继藩在山海关里,盼星星盼月亮的等着杨彪和沈傲回来。 一想到他们二人九死一生,心里莫名的有些疼,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和某些狼心狗肺的东西不一样,自二人走了,方继藩便吃住在城楼,脖子上挂着望远镜,山海关的文武官员请他去吃酒方继藩也不理。 每一次方继藩拒绝,方继藩都能看到山海关总兵官或是中官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然后尴尬的道:“那就下次,下次……” 一个人的人缘,事关着一个人为人处世,人做的好,朋友就都了,比如,这山海关上下,便有许多人久仰方继藩大名。 方继藩待在城楼上,等待着,望远镜时不时在天上逡巡。 就在他有些心焦的时候,突然,城楼上有兵丁道:“竟有这么大的鸟。” 方继藩下意识的抬头,这哪里是鸟,却是一个气球低空掠过,那突如其来的气球,让城楼上的官兵都是面如土色,只是那气球……在掠过了关隘之后却依旧向前……没有停止的迹象。 方继藩有点懵逼。 老半天,才回过神:“备马,备马。” 生生的,方继藩看到那气球在关内数里之内一头栽下。 下降的姿势,用惨绝人寰来形容。 方继藩却已懒得理会这些叽叽喳喳呼喊着同伴出来看上帝的官兵了,骑着马,直接出了关隘,朝着事发的地点而去。 行至半途,便见这官道旁,四个衣衫褴褛的人,犹如乞儿一般,软绵绵的晃着脚走着。 方继藩勒马,大叫道:“沈傲、杨彪。” 沈傲哭了,这一日的经历,实在太可怕了,神情紧绷,此时听到了师公的声音,一下子,浑身都轻松了下来,忙是拜倒在地:“师公……” “恩公……”杨彪惊喜的上前,给方继藩扶住马。 方继藩大笑道:“我就知道你们能活着回来,哈哈,第一眼见你们的时候,便晓得你们是有福之人,好,活着便好,可担心死我了。” 方继藩落马:“周腊那孙子呢?” 周腊脸色又青又白,此时,他岂会不明白,方继藩是谁,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 犹豫了片刻,周腊乖乖的跪下,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啊,这就相当于,当初他爹娘造了他一次,方继藩重新造了他一次,周腊磕头道:“见过新建伯,新建伯救命之恩,铭记于心。” 方继藩心里想,这就是周腊?很丑的样子嘛,一点都没有得到太皇太后的遗传啊。 方继藩乐了:“记住了就好,不过眼下当务之急,却是赶紧回京去,时候来不及了。” 周腊爬起来,还是觉得自己浑身骨头散架了,讨好似得道:“新建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真实非凡啊。” “噢。”方继藩没功夫搭理他。 周腊乐了,他就喜欢方继藩这小性子,说实话,和杨彪呆了一日,他突然发现,每一个人都变得可爱起来,这点小性子算啥,看看人家的暴脾气。 方继藩道:“前头有个驿站,我们去那里,取几匹快马,越快赶回京师为好,太皇太后病重,这可是耽搁不得的事。” 周腊也凝重起来,收气嬉皮笑脸:“外祖母病重了?真是该死。” 于是方继藩打马向前,四人疾步尾随其后。 周腊似乎觉得惭愧:“我只听说,大漠深处,有一种鹰,端的是厉害,想寻它的幼崽,将它养活了,哪里想到,居然中了埋伏,这些该死的鞑子,可恶至极。” 见方继藩不理他,他又讨好似得道:“新建伯,你和杨大哥、沈兄救了我一场,我真记得恩的,等我回去,你等着瞧,我定要好好为你们请功,外祖母最心疼我了。” “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方继藩心念一动,看着周腊。 周腊搓搓手:“直说便是,我心里对新建伯佩服不已,莫说是帮忙,便是刀山火海,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尚未婚配,待字闺中吧。” “……” 周腊觉得有些眩晕:“啥意思?” “你说呢?”方继藩朝他冷笑。 周腊打了个寒颤:“这个……我想想,要从长计议。” 他闷着头,一下子瘪了,似乎觉得这事有一些的难度。 众人至驿站,亮明了身份,不等当地驿丞巴结,便已匆匆朝往京师去了。 ……………… “陛下有旨。” 沈文脸色铁青,一脸苍白,软哒哒的跪在地上,站在他面前的,乃是一个宦官,宦官同情的看了沈文一眼:“奉天承运皇帝,敕曰:翰林大学士沈文之女,待字闺中,静容婉柔,丽质轻灵,风华幽静,淑慎性成,柔嘉维则,文华无双,今太子长成,采纳妃室,迫在眉睫,即令沈卿取沈氏生辰,入宫问吉……” 沈文浑身颤抖。 完了。 彻底的完了。 陛下竟然要纳自己的女儿为太子妃。 以往宫中虽也选秀,再从秀女中挑选妃子,充塞东宫,可是…… 沈文哭了,老泪纵横。 可是这一次不同啊。 自己的儿子,去了山海关,据闻……是要去营救周腊去了。 他心里忐忑不安,四处打听消息,可又打听不出什么来,正急如热锅蚂蚁的时候,皇帝突然要问自己的女儿的生辰,这还不够明显吗? 十之八九,是沈傲八成出事了,又或者九死一生,总而言之,就是死定了。 否则,宫中为何有此恩旨。 当今皇帝,只有一子,太子妃是注定将来要母仪天下的,这对于沈家而言,当然是大喜之事,可这……分明是自己唯一的儿子沈傲拿命换来的啊,想来宫中对此,颇有些过意不去,想要借着赏赐,抚慰自己,毕竟自己是老臣,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多教人伤心的事啊。 如今,采纳自己女儿,不就是陛下格外开恩,对自己怀着同情吗? 这恩旨不来还好,一来,意思就再明显不过了,沈傲完蛋了! 沈文哽咽,匍匐在地,只是痛哭流涕。 宦官道:“沈学士,还请接旨意吧。” “老臣……老臣……”沈文哽咽着,他自然知道,雷霆雨露,俱为天恩。也知道,这一道恩旨,对于沈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可是……沈傲啊沈傲……我的儿啊…… 他心中潸然,极艰难的道:“老臣接旨,谢……谢……谢陛下恩典。”狠狠叩头,额头青紫。 宦官道:“此乃天恩,咱倒要恭喜沈学士了。” ………………………… 第一章送到,来的迟了,上午去打了针,状况好了一点,咱们继续。 正文 第五百零四章:赞誉有加 天恩……是啊,天恩…… 沈文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那么,臣该入宫谢恩。” “这……” 这宦官显得有些犹豫:“这不妥吧,陛下他在仁寿宫……” “为人臣者,受了陛下如此大的恩惠,岂有不谢恩的道理?”沈文振振有词道, 此时,山海关那儿有什么消息,可能只有陛下最清楚了。 沈文现在无端得了这恩旨,心里百感交集,既知这是陛下刻意施恩宽慰,那么,沈傲肯定出什么大事了,他得赶紧知道。 所以,他没有犹豫,匆匆入宫请见。 随即,他一路至仁寿宫,而在这仁寿宫里,太皇太后的病情却有些恶化了。 原本还算清醒,可太皇太后不断唏嘘,昨夜又昏睡了过去。 弘治皇帝折腾了一夜,心里忐忑,这也是为何,弘治皇帝决定给沈文加恩的原因。 宫中一直在为寻一个太子妃而烦恼。 沈文之女,据说不错,虽没有被列入备选的秀女,可细细想来,这沈文的嫡子看着怕是不能活着回来了,弘治皇帝索性,将这巨大的恩惠加在沈文身上。 朱厚照一脸的不乐意,偏偏他不敢反抗,只乖乖的任弘治皇帝安排。 赏赐了沈文,接下来,似乎还有一件心事。 如今,弘治皇帝已经渐渐的接受了现实,他坐在了偏厅里,朱厚照跪着,而张皇后,却侧立在了弘治皇帝身侧,朱秀荣眼睛有些红肿,欠身坐着,她比从前更伤心了。 弘治皇帝愣愣的看着房梁,他想了想:“萧敬……” 萧敬忙是出来,拜倒:“奴婢在。” 萧敬心里想,这可不是好兆头啊,从前都是伴伴的叫着,今儿,叫萧敬了,他努力挤出笑容,卑躬屈膝之状。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在想,方继藩这个人……” 想到方继藩,弘治皇帝也掩不住愁容:“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朕有些摸不透他了,平时见他,确实懒散,可有时……他又如此……” 萧敬毫不犹豫道:“陛下啊,新建伯实乃不可多得的人才,最紧要的是,他对陛下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奴婢说的,可是实情,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奴婢和他从前,是有所误会和嫌隙,可奴婢就敢在陛下面前,掷地有声的说,这新建伯的忠心,这满天下人,谁也及不上,便连奴婢,都远远不如。不只如此,这些年来,他在朝中,为陛下办了多少大事,这一桩桩,一件件……”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连萧敬都这样说……这话……听着就没错了。 弘治皇帝感慨道:“是啊,他现在去救人,太冒险了,倘若有失,实在可惜。朕这几日,痛彻心扉,可又想到,朕竟忘了同理之心,朕与太皇太后情深,是以痛不欲生。沈傲去救人,若是出了意外,那么,失去了儿子的沈文,白发人送黑发人,岂不也是悲不自胜吗?还有方继藩……方继藩若是有失,他的父亲……对,他还有一个妹子啊,他们,难道不也心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弘治皇帝长叹:“沈文之女,朕欲使其入东宫,方继藩九死一生,朕该怎么安抚他的亲人呢?” “这……”萧敬心里恨哪,奴婢仔细琢磨过方继藩这个小子,说的实情,陛下不听,还要责怪。现在奴婢睁着眼说瞎话,陛下却是信了,既然陛下心里,已有定见,那么还问个啥? 萧敬道:“陛下莫不是忘了,平西候,因为那米鲁之事,陛下刚刚申饬过了。” 他的意思是,既然平西候已经被申饬过了,这个时候,就别再想着给什么赏赐去抚慰人家了吧。 弘治皇帝却是沉默着,似乎也觉得萧敬的话,不无道理,却是感慨着:“诶,你说的不无道理,既如此,那么就不妨如此,平西候夫妇,在贵州,甚是辛苦。方继藩的妹子是……” “方小藩。” 朱厚照立即道:“方继藩的方,小方继藩的小,方继藩的藩……” 他见弘治皇帝恶狠狠的瞪他,忙又低垂了头。 “将方小藩,送入宫中抚养吧,这孩子……”弘治皇帝看了张皇后一眼:“宫里来带着。” 张皇后沉吟片刻:“秀荣和厚照确实已大了,宫里一个孩子都没有,确是冷清,既是陛下有旨,臣妾自然从命。”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看向萧敬:“萧伴伴说的不错,这样赤胆忠心之人,朕岂可冷落了呢?那么……就如此,你去宣读旨意,今日,便将方小藩抱入宫中,她的父母,为了王命,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兄长……哎……”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 萧敬的脸有些尴尬,他其实对此,也没有太多的意见,不过是个孩子罢了,只能说,这个孩子有福气。可他无法接受的是,自己好歹也是司礼监的大太监,是东厂的厂公,明明方继藩是自己的敌人啊,可自己的敌人,却怎么因为自己,而圣眷益隆了,作为宦官之首,萧敬没办法接受这样的挫折。 弘治皇帝又道:“太皇太后,眼看着是不成了,这是天意啊,既天意难违,此时,为人子孙者,也当及早预备,命英国公张懋,前往英宗皇帝陵督造吧,这陵寝之事,万万不可怠慢,至于其他……” 张皇后不由道:“太皇太后时候未到,陛下万万不可……” 弘治皇帝摇头,眼里湿润:“朕与太皇太后,敢情何其的深厚,没有她,便没有朕,可世上,总有悲欢离合,这是谁都逃不掉的,现在,朕看她老人家已是油尽灯枯,为人孙,朕不能尽孝,因而,这陵墓的规格,却需未雨绸缪,裕陵的地下玄宫里,早已预备好了寝殿,至于其他明楼、香殿、祀殿、门楼,却需再修葺一下。棺椁,也早作准备吧,让工部加快一下工期,不可使棺椁停在神宫太久。英宗皇帝,驾崩的早,祖母需与他合葬……大抵……事情就这么办着。” 他没有再说什么,所有人都默然了。 却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翰林学士沈文求见……” “让他回去。” 弘治皇帝摆摆手:“这几日,朕谁也不见。” ………………………… 哒哒哒…… 四匹快马火速入京。 这一路,风餐露宿,方继藩算是吃尽了苦头。 可那沈傲、周腊和杨彪三人,脸上虽有些疲惫,精神却还不错。 沈傲在西山,吃够了苦头,这些许的辛劳,对他而言不算什么。杨彪本就是流民,颠沛流离,这也算不得什么。甚至于周腊,他爱好游猎,也习以为常了。 方继藩气喘吁吁的喘着粗气,心里想,自己是该好好锻炼了,否则,这样下去,如何为人师表,很好,以后自己每日清晨运动一炷香。 待进了京师,他方才松了口气,却依旧没有停马,继续打马入宫。 沈傲、周腊等人急急的跟着,四人招摇过市,因为走的急,不免撞坏了沿途的摊子,可方继藩也不停留,有人想要理论,却被人拉住:“没见那前头人腰间系了金腰带吗?这世上,腰间能系金腰带,还如此年轻的人,有几个?” 一下子……世界安静了。 京师人民是善良的,他们对于少年人总是带着出奇的宽容,即便是朝着那嚣张跋扈撞翻了他们摊子的王孙,居然对着对方的背影,明知对方不可能回头张望,却还是尽力的露出了笑容,喜气洋洋,像过大年一样。 ……………… 午门之外。 沈文长跪于此。 他双手,捧着恩旨,心里痛不欲生,自己的儿子……还真是造孽啊,这几年,就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早知如此,宁愿他在南京厮混,哪怕一辈子做一个草包,又有何不可? 儿子不争气,可至少还活着,还可以留后,还有孙子啊,退一万步,就算孙子也不成,不还有曾孙? 而如今……无数的念头在他的脑海划过,好像,还真是除了折腾,就是折腾啊。 望子成龙……这望子成龙竟如此的难,以至于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还有那方继藩,这么多徒子徒孙,老夫和你有仇吗,谁都不选,偏偏就选沈傲,沈傲这个傻孩子啊…… 他心里怅然,却又无话可说。 毕竟……沈傲做的,乃是正正经经的事,方继藩又没带他去偷鸡摸狗。 他跪在此,继续请宦官进去通报,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陛下,从陛下口里,探听出那么点儿消息来。 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宫中走马,是触犯规矩的事,虽然午门外不属于紫禁城,可毕竟已在紫禁城的边缘了,敢在此骑马的人,胆子非同小可。 沈文心烦意乱,却顾不得这些,对他而言,无论发生了什么,也没有多少的意义了。 可在身后,突然有人朝他大吼:“爹……” 沈文一愣,下意识的回过头。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而来人,却更熟,他化成灰也认识……沈傲! 正文 第五百零五章:我们回来了 沈文一脸诧异着,看着活蹦乱跳的沈傲。 看上去,很健康,胳膊和腿很完好。 他呼吸开始粗重起来,见沈傲朝自己的方向奔来。 果然……是沈傲啊。 沈文微微颤颤的起身,仿佛像是做梦一样。 “爹。”沈傲喜滋滋的上前:“爹怎么在此。” 沈文乐了,这声爹,叫的更干脆,这不就是再熟悉不过的沈傲吗? “你……你去哪儿了?” “救人啊。”沈傲作揖行了个礼:“儿子去救人了,这一路……” 沈文却是呃啊一声,扬起手便是一顿猛抽,痛骂道:“你还知道你去做什么了,你还知道?小畜生啊,小畜生,你出去混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爹娘会不会担心,你成天,就遭你爹娘操心啊,你……” 沈文被揍得忙是跪下:“儿子万死。” “畜生!”沈文破口大骂:“我一世英名,怎么就生了你这个孽种,父母在、不远游,这些道理,你不懂吗?” 沈傲只是连连点头。 方继藩见沈文杀气腾腾的样子,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突然有点想要脚底抹油,想不到,这沈翰林,竟还是很有战斗力的,打人的手法,如此的娴熟,年轻时也有练过吗? 沈文冲着沈傲咆哮:“救人,你去救什么人?” “周……周腊!”沈傲乖乖道。 “那等成日吃饱了撑着,成日飞鹰走狗的混账,你救他做什么,你搭你自己的性命去救他?这样的人,被鞑子围了,千刀万剐了才好!”沈文捶胸跌足的咆哮。 “……”周腊有些抑郁,抬头看天。 方继藩同情似得看了周腊他一眼,拍拍他的肩,低声安慰道:“这个……不要放在心上,沈学士,历来是这样耿直的,说话也没遮拦。” 这时,便听沈傲道:“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沈文气的脸如猪肝:“不敢,还有你不敢做的事,你跟着方继藩那臭小子,有不敢做的事吗?他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天天仗着有脑疾,四处招摇撞骗,别人不知道,老夫知道!” 沈傲战战兢兢:“父亲,师公他……” “休要辩解。” 方继藩脸色有点儿难看,好在,他唯一比周腊强的地方,就是心理素质更好。 人活在世上,为何要在乎别人的看法呢?只要自己知道自己是个三观奇正的人,就可以了。我方继藩,也不是那等沽名钓誉之人,随人编排去吧。 周腊偷偷瞥了方继藩一眼,见方继藩脸不红气不喘,怡然自若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这人……好厚的脸皮,京里都盛传此人厚颜无耻,果然……名不虚传。 方继藩和周腊不约而同的绕着道,要自午门赶入宫去。 却又听沈文厉声道:“为父来问你,你说你救人,救着了吗?” 沈傲乖乖道:“爹,救着了,你看,那便是周腊,还有……师公……” 沈文顺着沈傲的指点,看向某处。 方继藩和周腊并肩,像做贼似得,虽看上去是堂堂正正,虎虎生风的模样,似乎有点心虚。 沈文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了。 他看着方继藩,方继藩也笑吟吟看着他。 周腊就不成,他瞪大眼睛,怒视着沈文。 沈文和周腊当然不会相熟,不过显然,此人就是周家的人了,跟他爷爷鄞州候真像啊,一样的丑。 沈文微笑,捋着胡须。 方继藩乐了,上前道:“沈学士,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新建伯近来可好?”沈文上前,亲昵的询问。 方继藩道:“还好。” 沈文笑的更是如沐春风:“犬子无状,得亏新建伯教导啊。” “教的不好,惭愧。”方继藩启动尬聊模式。 沈文乐了:“哪里的话,新建伯桃李满天下,谁敢说教的不好,年轻人不好自谦嘛。这周腊……”沈文很嫌弃的看了周腊一眼。 方继藩道:“这周腊,多亏了沈傲,竟将他救了回来,期间的过程,可谓是九死一生……只是……” 沈文摆摆手,振振有词道:“没有什么只是的,我等食君禄,忠君事,刀山火海,也没有皱眉的道理啊。犬子懂什么,不都是新建伯以忠义感化他吗?老夫……很高兴啊……” 沈文这时意识到了什么。 陛下这几日,在深宫,都说是太皇太后病重,现在想来,岂不正和这周腊有关,方继藩领着沈傲去救人,而今……人……居然救了回来。 他心里翻江倒海,真的救了回来,还是活的,瞧着也没有缺胳膊少腿。 这岂不是说…… 还有……自己的女儿,陛下已下旨,入选太子妃了,虽说还要采纳生辰问吉,可这等东西,但凡皇帝下了旨意,礼部和宗令府会有一万种法子,来告诉陛下,太子和自己的女儿,是如何的天作之合。 这事,板上钉钉了啊。 他眼里放光,突然觉得方继藩格外的可爱,便连着周腊一张丑脸,居然也丑的有点儿可爱了,萌萌的,很顺眼啊。 方继藩乐了:“时候不早,我该立即入宫了。” “赶巧,老夫也要入宫。”沈文打起了精神。 方继藩这才想起,这沈文,好端端的在这午门之外做什么? 只是他不好细究。 到了宫门前,径直道:“我等立即入宫,非常之时,就不必通报了,你们看着,周腊回来了。” 午门前的禁卫和宦官心里一凛,他们自然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此时,谁还敢讲这些规矩,宦官拍板做主:“请新建伯等立即入宫,咱家领路。” 通报个什么?宫内的规矩虽是森严,可摆明着,谁能将人领到陛下面前,那便是大功一件,这个时候若是没眼色,那就活该自己守一辈子宫门了。 方继藩等人一道入宫。 沈文觉得很兴奋,早忘了方才的‘耿直’,和方继藩并肩而行,将沈傲和周腊留在后头。 沈文道:“新建伯,你知为何……咳咳……老夫来此吗?” 方继藩挺嫌弃这样的中年油腻男人的,活了大半辈子,一点都不单纯,讨厌。 沈文乐了:“陛下有旨,家女要入东宫为妃,当然,这事现在可别乱说,八字没一撇呢,宫里只是询问八字。” 方继藩驻足,脸憋得通红:“啥?” 他心里是震惊的。 我特么的去救人,出生入死,小朱秀才那家伙,居然要成亲了? 而我…… 沈文美滋滋的道:“怎么,新建伯认为这……” “没啥,恭喜你。”方继藩道:“难得我徒孙的妹子成亲,这是大喜事,到时,我肯定送一份大礼。” 沈文听到徒孙的妹子,觉得这话有点刺耳,不过他已不在乎这些细节了。 方继藩有点记仇,忍不住道:“那个,你方才说,我招摇撞骗?” “气糊涂了。”沈文脸上没有丝毫的惭愧,捋须道:“人之常情嘛,以后新建伯多教教沈傲,不听话就揍,但凡有什么差遣,让他去便是了,不妨事,我们沈家,世受国恩的,理当为君戮力。”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沈文。 沈文依旧面带笑容。 ………… 身后,周腊与沈傲同行,低声道:“沈兄弟,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傲闷着头,意味深长的看了周腊一眼:“住口!” 周腊晃晃脑袋,人间险恶啊,他算是看得透了。 只有可怜的杨彪拦在外头,看着这巍峨的紫禁城,这是他第一次近看这天家的居所,杨彪彻底的震撼了,他心里咕哝着,皇帝老子的宅子,原来不是金的啊,从前只听人说紫‘金’城、紫‘金’城,还以为是金子做的城内,如此看来……还是自己太天真啊。 他不敢贸然进去,事实上,禁卫也不许他进去,而是鄙夷的看着他,将他视作是随来的扈从,且这扈从衣衫褴褛,皮糙肉厚的样子,怕即便是个扈从,也不太高级。 杨彪无所谓,他在这儿候着恩公出来便是。 没来由的,居然有了一点尿意,他左右张望,见那禁卫警惕的看着他,便背过了身去,若无其事的样子,一面走,一面放了一泡尿。 那禁卫只见他背着身,却也没觉得什么。 等杨彪转过身来时,从囊里取出一块牛肉干,放在口里细嚼,徐徐走到了禁卫面前,乐呵呵的道:“哥,吃牛肉干不,西山产的牛肉干,可有嚼头了,大家当差都辛苦,想来饿了吧?” “……” 掏出一把牛肉干来。 禁卫居然觉得有些饿了,左右看了看,远处的同伴笑吟吟的样子,不过,这里没有监看的宦官和上官,禁卫便接过,塞进兜里,取了一根放嘴里,慢慢细嚼,却依旧保持着威武的站姿,如怒目金刚似得按刀而立。 味道……挺不错的,这汉子,倒是挺识相,是个懂规矩的人。 就是……这牛肉干,仿佛之间,有一种熟悉的腥臊味。当然,不会在乎这些细节。 …………………… 第三章送到,头很晕,出了一点汗就好了点儿,还有两更。 正文 第五百零六章:见过太皇太后 方继藩等人已疾行至仁寿宫。 寝殿里,弘治皇帝还是衣不解带的守着。 太皇太后又醒了,可气色极好,弘治皇帝握着太皇太后的手,不断的唏嘘感慨,只是这几日来,他已做了最坏的打算,虽是心痛如刀绞,当着太皇太后的面,却是勉强挤出了一些笑容。 朱厚照和朱秀荣等人,跪在塌下,太皇太后瞥了朱厚照和朱秀荣一眼,微微颤颤道:“地上凉呢,快起来,起来吧。” 朱厚照不敢起,朱秀荣只是拿着帕子抹泪。 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幽幽道:“哀家,已到了古稀之年了,活得太久太久了啊,这辈子,事儿遇到了不少,荣华富贵,也是享过的。当初,经历过许多天都要塌下来的事,英宗皇帝啊,他被俘去了大漠,那时候哀家就想,哀家或许撑不住了,可最后,还是撑过来了。后来,你的父皇,他将宫中弄得乌烟瘴气,哀家心里啊,又是乱成一团,心里想,还不如死了干净呢,眼不见、心不烦。可哀家,却终究又活了下来,哀家上半辈子,虽是荣华富贵,可心里哪,苦。直到有了你,哀家记得,你进仁寿宫的时候,只生的有膝盖这么高,如受惊的小鸟一样,哀家见了你的第一眼,便知道,哀家得活着,得好好的活着,哀家的孙儿……咳咳……” 太皇太后气若游丝,继续艰难道:“哀家得看着自己的孙儿长大,他这辈子,无依无靠,哀家活着,才能做他的靠山。你的祖父,你的父皇,哀家说本心话,都不是一个好天子,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不是一个好儿子,可你……皇帝啊,你是哀家的贴心人,哀家有了你,才自觉地知足,这辈子,值了。” 弘治皇帝不做声,太皇太后又微微的咳了咳:“哀家有了好孙子,又有了曾孙,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到了这个年龄,就是闭上了眼,也可含笑九泉。” “哀家的娘家姓周,说句本心话,他们没什么出息,上上下下,都是一群糊涂虫,哀家在的时候,他们还有一些恩遇,有一日,哀家不在了,皇帝不要嫌弃他们,可也不能重用!” 说到此处,太皇太后深深凝视着弘治皇帝,带着不舍:“他们是办不成什么事的人,陛下若是重用他们,反而是害了他们。” “是,是,朕知道了。”弘治皇帝张大眼,不敢闭上眼睛,生怕眼睛不上,眼眶里的湿润便要凝聚成泪滴淌下来。 太皇太后带着一脸深深的疲倦:“至于周腊,周腊是周家唯一的孙儿,周家的血脉,都维系在了他的身上,而今啊,他蒙难了,哀家心里,又何尝好受呢,可是没有办法啊,哀家心里比什么都明白,当初英宗皇帝被瓦剌人俘了去,大明不照样扶了代宗皇帝登基,与之决战?”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哀家最盼着的,反而是不如早些死了干净一些,倘若早死几日,没有听到这糟心的事,周腊出了事,哀家至少也总听不见,而今哪……” 太皇太后只是摇头,她吁了口气:“该交代的,就交代这些吧,身后之世,哀家其实也并不担心,哀家有你呢,下葬的事,你已预备好了吧?诶,哀家多活了数十年,却不知与英宗先皇帝合葬一处,这数十年阴阳相隔,再见时,却不知他还认不认得哀家了。” 弘治皇帝握紧太皇太后的手,这手越发的冰凉,弘治皇帝突然失声痛哭,宛如孩子一般,匐在太皇太后的身上:“祖母大恩……朕……朕……” 太皇太后将手自锦被中伸出来,轻轻的拍着弘治皇帝的背,脸色愈发的苍白的可怕。 她心里郁闷啊。 萧敬忙是上前:“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却是失态,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朱厚照便也滔滔大哭,他嗓门大,声震瓦砾。 朱秀荣扶着额,连日的打击,令她心力交瘁,几乎要昏死过去。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陛下……” 萧敬怒了,看着这宦官,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朝他使眼色,这意思……是让他赶紧滚,这个时候,你也敢来? 可那宦官却如桩子一般:“陛下,周腊………周腊回来了,来拜见太皇太后。” 寝殿里,依旧还是哭声如雷。 即便有人听到什么,也只是以为自己情绪过于激动,因而产生了幻听。 小宦官急了,高声道:“陛下,周腊回来了,来拜见太皇太后。” 这一咋呼。 一下子,寝殿里没有了声响。 所有人的声音都戛然而止。 弘治皇帝带着几分滑稽的样子,目光已扫过了小宦官的身上。 太皇太后似乎已觉得自己又是半梦半醒,自是一脸不信。 朱厚照回头,有点懵。 朱秀荣还是哭哭滴滴,我见犹怜的模样。 张皇后倒是听得最真切,奇怪的朝小宦官看去。 这一切……过于诡异。 那周腊,人在关外,明军根本没有出关营救,大明,也绝没有派出任何使臣,前去和谈。 这种情况,几乎这个家伙,是必死无疑的了。 想活都没法活啊。 甚至周家那儿,连衣冠冢都准备好了,就等关外的噩耗一传来,便将他的衣冠,葬入周家的陵园。 周腊……回来了…… 感觉像是在骗人。 弘治皇帝面色很冷,眼里带着锋芒,这个时候,他没闲工夫开玩笑。 可这时,外头,却有人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这声音……很熟悉…… 朱厚照反正觉得熟悉的很。 这时,却有一个人影,冲了进来,谁也拦不住,滔滔大哭:“娘娘,娘娘,臣回来了,臣回来了……” 这人一下子,跪倒在了塌下,一张本就很丑的脸,偏生还做出悲痛欲绝的样子。 他眼泪唰唰落下,心疼的厉害,因为自己的胡闹,居然让太皇太后如此,他心里……不安。 接着磕头道:“臣万死之罪,令娘娘担心,合该千刀万剐。” 咚咚咚…… 他开始一个个的磕着响头,磕的头破血流,不过……唯一不必担心的就是……破相。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 至今,许多人还是一脸发懵的。 朱厚照夸张的看着来人,努力的想了想,好像……这个人真的很眼熟啊。 朱秀荣张大眸子,眼眶里还有要夺眶而出的泪水。 太皇太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她艰难的看着塌下的人,周腊……像周腊……难道自己已魂归阴曹,与这周腊相聚了吗? 她已觉得自己脑海里,一片的混沌,艰难的道:“你……你是人是鬼。” “是人,是人啊。”周腊大叫,激动的双目龇裂一般,似乎生怕太皇太后不信,一把扯着萧敬,萧敬道:“你做什么?” 嗷…… 萧敬一声干嚎,直冲云霄。 原来是周腊跪着,狠狠的掐了一下萧敬的大腿最脆弱之处的软肉上,萧敬疼的龇牙咧嘴,也顾不得什么了,便是哀嚎。 “您看,您看看哪,娘娘,阴曹里,人是不会怕疼的,这是人间,是在人间,臣还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周腊痛哭流涕的道:“早知会令娘娘如此担心,臣便打死,也不出去胡闹了……” “是……”太皇太后激动了,她徐徐的要自榻上坐起来。 弘治皇帝脸上写满了震惊,却还是小心翼翼,取了软垫,要给太皇太后靠着,太皇太后却道:“扶……扶哀家起来。” 弘治皇帝很犹豫,他怕太皇太后身体吃不消,毕竟即便是现在的他,见周腊在此活蹦乱跳,他的心……还是乱成了一团。 这……怎么可能呢? 决计是不可能的啊。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将太皇太后搀起,太皇太后很虚弱,面上还带着不可置信:“取花镜来,取花镜。” 萧敬忙是将老花镜给太皇太后戴上。 世界清晰了。 果然,周腊真真切切的出现在自己的脚下,太皇太后微微颤颤:“真的是腊儿,是你吗?” “是。”周腊毫不犹豫,仰着脸,双目含泪,又笑着对太皇太后道:“快看看啊,快看看啊,就是臣周腊,娘娘……” 啪…… 太皇太后不知从哪儿来的气力,一巴掌直接摔在周腊的脸上。 主要是周腊的脸恰好仰着,这等于是将脸直接送到了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打起来,很省气力。 周腊没想到太皇太后气力这么大,脸……很疼。 他捂着脸,可怜巴巴的样子。 太皇太后的脸上,神奇一般,恢复了一些红润,可双目,却突然如刀起来。 毕竟是见过世面的老太太,什么样的人渣,不曾见过,她冷笑:“畜生,你也敢回来。亏得你还敢回来?” 周腊二话不说,赶紧拜下:“臣万死,请娘娘严惩。” “来,拖下去,先廷杖二十,再拖回来说话!” 太皇太后没有丝毫的客气,这时的廷杖,莫说二十,便是十下,都够呛的,不过显然太皇太后是要教周腊,执行的人绝不敢伤筋骨,这二十廷杖,到底有多少打到实处,就不得而知了。 正文 第五百零七章:一飞冲天 周腊倒是好汉,大叫道:“来,打,打,打,臣不怕疼,只要娘娘高兴便好。” 太皇太后哆嗦着,由弘治皇帝搀扶着,此时一脸怒色,显然,是非要教训周腊不可。 倒是弘治皇帝劝道:“人既然回来了便好,这是喜事,要惩治,到时惩治便是,皇祖母,且息怒。” 弘治皇帝觉得很意外,想来他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这人周腊到底是何时回来的。 张皇后也忙道:“是啊,现在为难这孩子做什么,只是个浑小子罢了,训斥一顿,便罢了。” 朱厚照跟着求情:“父皇说的是,母后也说的是,打二十杖太重了,不妨打十七八杖便是,曾祖母不解恨,孙臣来打。” “……” 周腊一下子缩了。 他倒不怕宦官们执行,即便是锦衣卫动手,他也不怕,之所以不怕,是因为他不信这些家伙敢下重手。 可一听太子要动手,顿时潸然泪下,自己和他,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论起来,自己还是他的舅舅呢。 他忙是匍匐在地,求饶起来:“饶命,饶命啊。” “哼!”太皇太后冷哼。 她坐在了榻上,冷冷看着周腊。 方才是在气头处,现在一听周腊求饶,这心里气便顺了一些:“往后还敢胡闹吗?” “不敢,再不敢,从此以后,臣乖乖的待在京里,哪儿也不去了,有闲就来侍奉娘娘。” 太皇太后才觉得自己心口堵着的东西,一下子无影无踪,居然顺气了不少,均匀的呼吸了一会儿,脸色愈发的红润。 其实几个御医在这儿,很是担心,生怕这是回光返照。 可见太皇太后气色越来越好,这才明白,这心药来了,心病一好,百病皆消。 他们个个捏了一把汗,有一种如蒙大赦的感觉。 太皇太后坐定了,道:“取一碗粥来,哀家有些饿了。” 一听太皇太后想吃东西,所有人都乐了。 御医们纷纷道:“娘娘万寿永康哪。” 他们是发自内心的佩服,这娘娘已到了古稀之年,这样都能扛得住,确实鲜见。 弘治皇帝已是大喜过望,站在太皇太后一旁,此时,他心里狐疑了起来:“周卿家,朕问你,你是如何回来的。” “飞回来的。”周腊一想到这个,便眉飞色舞,乐了。 “你到了这个时候,还敢胡说,不怕撕烂你的嘴吗?”太皇太后喜怒交加,见这家伙,到了此时竟还敢胡闹,不禁怒了。 周腊要哭了:“真的的飞回来的,在天上,呼呼的大风,一路吹回来,天上好冷啊,也很饿,好在吃了一些牛肉干,舒服了一些,在那高空里,臣离那云彩,近极了,这一路飞回来,起初还有些怕,后来便觉的很有意思,脚下的山川河流,就如舆图一般,很是好看。” 弘治皇帝已觉得这个小子,没有药救了。 绷着脸,面上带着似有似无的冷笑。 太皇太后取了凤头杖子,便往周腊肩上敲打:“还胡说?” “真的,是新建伯,新建伯让人做了一个会飞的筐子,还有沈傲,以及杨彪,臣那时候正在睡呢,梦里还在想着,再见不到娘娘了,难受的很,突然见一个飞球从天而降,那飞球有着屋子一般的大,接着,沈傲和杨彪二人,便没命似得跑来,拉着我进了一个框子,鞑靼人纷纷上前来,臣当时吓死了,结果那飞球,腾空而起,在云雾之中穿梭,这一路,便直接回到关内了,臣没有胡说啊,不信,方继藩他们来了,就在门外头,娘娘说我胡说,好,臣认了,臣平时,是不太靠谱一些,可新建伯方继藩,总还靠谱吧,让他来说。” 方继藩……很靠谱吗? 所有人都愣住了。 周腊自己也觉得奇怪,自己怎么就会觉得,方继藩很靠谱呢,明明就在不久之前,自己还觉得他是一个糊里糊涂的人。 一想,他心里乐了,想来是见了他的真人,方知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吧。 弘治皇帝听到方继藩三个字的时候,顿时懵了。 不错,方继藩确实去了山海关,还带去了沈傲,现在这周腊说的有鼻子有眼,莫非……这家伙……当真弄了一个会飞的东西,而后…… 会飞…… 这好像有点违反常识啊,只听说过风筝会飞,可这风筝……怎么装的下人? 弘治皇帝心里无比的震惊。 这人……当真是方继藩救回来的? 千军万马之中…… 弘治皇帝目光一亮,正色道:“让方继藩觐见。” 朱厚照已经开始低着头,瞎琢磨了,人能飞吗,自己……倒是很想飞啊。 可是……为何老方事先不和本宫说。 这家伙,居然这样的好事,都不带本宫去。 …… 朱秀荣听方继藩回来,其实方才太皇太后病好了,她虽心绪好了一些,可想到方继藩没有音讯,心里依旧难受的很,眼帘垂下,不愿让人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长长的睫毛上,湿漉漉的。 可现在…… 片刻之后,方继藩和沈傲还有沈文都精神奕奕的进来。 弘治皇帝瞥了沈文一眼,想不到他也混着来了,不过……此时他没计较,其实……也无所谓。 “方继藩!”弘治皇帝板着脸:“你从实招来,你如何让人飞起来的,又如何将这周腊救回来!” 这故意如此,就是想要来一个下马威,让方继藩乖乖说实话。 对弘治皇帝而言,这确实有些天方夜谭了。 方继藩自进来时,便见一束目光看向自己,方继藩眼角余光,循着目光去,便见朱秀荣跪地上,偷偷打量自己,目中深处,满怀着欣喜。 方继藩假装没有看到那儿有人,在朱秀荣一旁拜倒:“是臣将沈傲、杨彪二人飞上了天,而后,再将周腊救了回来。” 斩钉截铁。 至于怎么解释这飞行的远离,热气怎么能让人飞,热气球的构造,方继藩不屑于解释,因为,说了反正也没人懂。 弘治皇帝一脸震惊。 朱厚照不禁道:“我不信,打死了,我也不信,你不飞起来我看看,我才不信。父皇,儿臣觉得,这里头有阴谋,方继藩一定是在扯谎,或许,这根本就是方继藩和方腊联合起来,糊弄父皇的诡计。父皇让他现在飞起来我们看看。” 这么一说,弘治皇帝居然动了心。 说实话,这一辈子,读了这么多书,看了这么多的奏报,更听说了无数的所谓祥瑞。 却还真没见过人飞的。 他自然晓得,朱厚照心里存着什么居心,可弘治皇帝也很好奇啊。 弘治皇帝背着手,瞪了朱厚照一眼:“你胡说什么,信不信,与你何干?” 朱厚照惨然道:“父皇,儿臣是您的儿子啊,怎么就不能说。” 已有了给太皇太后端了米粥来,太皇太后已经乐了,无论如何,周腊总算是回来了,当真是方继藩营救的吗? 这飞起来,太皇太后也觉得有些蹊跷:“既然厚照想看看,那就飞一飞看看吧,方卿家……”太皇太后和颜悦色的看着方继藩,其实她很清楚,周腊是方继藩救回来的,无论怎么救,人是活着回来了,这就是救命之恩啊:“这儿,也可以飞吗?” 朱秀荣这时道:“曾祖母,父皇,母后,儿臣觉得,方……阿舅刚刚回来不久,想来旅途劳顿;曾祖母的病也才刚好,还需好生的将养……儿臣看……尤其是阿舅,他一脸疲惫,还是……还是放他们先去歇了吧。” 周腊感动了。 难怪方继藩问起太康公主是不是待字闺中,还说什么秀外慧中,果然如此啊,年纪轻轻,就这么晓得心疼人,周腊自回了京师,第一次,被人如此嘘寒问暖的,太皇太后对自己要打要杀,陛下对自己也是冷着脸,至于太子,这就更不是东西了,公主……真好啊。 太皇太后微笑莞尔,似乎也觉得有理。 方继藩却是乐了,自己正愁农家乐里,这气球不能招揽来生意呢,紫禁城里放气球,这形同于一个黄金时段的广告啊,方继藩道:“去山海关的那个气球,已经损毁了,不过臣当时做了两个,娘娘和陛下若是想看,臣便飞起来看看,免得总有人说臣吹嘘,臣是个诚实的人,不是臣吹嘘,臣这辈子,都不曾说过半句假话!这是臣做人的原则。”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吃了粥水之后,面带微笑:“在这榻上,躺了这么久,也怪乏的,哀家知道,皇帝又想将哀家赶回榻上去休息,可哀家,倒是很想看看,这人怎么飞上天的,去吧,要张罗什么,赶紧。” 弘治皇帝才道:“既然太皇太后兴致高昂,那么,就看看吧。” 虽是这样说,弘治皇帝还是无法相信,总觉得方继藩的话里,有什么水份,至于周腊,这个家伙,那就更不必提了。 …………………… 第五章送到,求支持一下,对了,这几天因为病了,多了两个盟主,恭喜╰ぷ醉爱‰£和良辰梦境空人心同学,同时也万分的感谢。 正文 第五百零八章:这是神器啊 说干就干,方继藩是诚实的人,不瞎比比。 忙命人去西山,命西山那儿,将气球紧急送来。 弘治皇帝心情不错,太皇太后的身子好了,他这做孙子的,长长的松了口气,所以……由着方继藩折腾,别把紫禁城拆了就成。 太皇太后则在大殿的檐下,安排了一方长椅,坐着,周腊乖乖的陪在太皇太后左右。 朱秀荣则站在太皇太后身后,看到许多人,七手八脚的将东西抬来。 方继藩在那张罗,而朱厚照,一如既往的在一旁添乱。 在方继藩的指挥之下,宦官们先是给鲨皮的气球鼓气,待差不多了,便开始打开了火油罐子的阀子,熊熊大火燃烧。 弘治皇帝看着那火焰,突然有些后悔,他开始有些担心,紫禁城会不会烧了。 腾腾的热气使气球充气更满,地上已有人钉上了一个木桩子,缆绳系在了木桩子上。 满满的,那气球居然开始徐徐的飘起。 弘治皇帝一愣,直勾勾的看着那徐徐腾空的气球。 不过因为有缆绳拉扯,气球稳稳的悬停在离地半丈。 朱厚照已是乐了:“真能飞?诶呀,本宫得上去看看,进竹筐里?” 方继藩颔首点头,接着朝杨彪道:“彪子,来,取护目镜给太子殿下。” 这护目镜也是西山所制,其实就是两块玻璃,被皮革包裹着,戴上,便将眼睛保护起来,防止到了高空,眼睛被狂风吹的张不开眼。 杨彪也被请进了宫,他对护目镜很反感,有啥好保护的,天大的风,俺眼睛也睁的开。 朱厚照乐了,其实他很想上竹筐子,许多宦官正待要拦,朱厚照自己却有些胆怯了,飞到天上啊,会不会摔下来?这样的话,会死的比较难看吧。 他乐了:“本宫下次再飞,今日身子有些不好,来来来,刘伴伴,你过来。” 刘瑾躲在人堆里,獐头鼠目的张望,他今儿觉得自己眼皮子老跳,一听朱厚照叫唤,他打了个哆嗦,脸都吓绿了,战战兢兢的出来。 朱厚照朝他挥手:“来,刘伴伴,你到天上看看,不要怕,死不了的。” “奴婢,奴婢……”刘瑾哭了。 他……怕啊。 他但凡有点儿胆子,或者说,他真是那种有胆色的人,何至于要切了自己入宫来做宦官呢,胆肥的人,走到哪儿没饭吃? 朱厚照不耐烦的道:“叫你上头便上天,休要啰嗦,再啰嗦,便将你吊起来,快,搀他上去。” 刘瑾两腿颤颤,他突然后悔自己要做太监了,从前是因为家里穷,吃不饱饭哪,爹才将自己送了来,他还记得爹送自己入宫时说的话,但凡家里有黄米粥喝,都不让他做宦官,刘瑾突然想到,咱切都切了,结果方继藩这厮折腾出了土豆和红薯,往后……老百姓们还缺粮吗? 怎么想着,都好似是在太祖高皇帝准备北伐时,做了元朝的官。 他哭哭啼啼的,好不容易爬进了藤筐。 杨彪大手一拍在刘瑾肩上:“准备好了吗?” 刘瑾两腿发软,不敢站在,他战战兢兢,见杨彪面上显得甚是可怕,不但负责粗糙,最重要的是一脸的疤痕,伤痕累累,看着……像贼。 杨彪见刘瑾端详着自己的脸上看,乐了:“这些许小伤是吗?哈哈,小事儿……” 刘瑾试探性的道:“摔的?” 杨彪笑了,他是个爱笑的汉子:“是啊,从天上一头栽下来,数百丈的高空哪,也幸得祖宗保佑,人挂在了树杈上,不过也是够呛,你看这道疤,便是树枝刮得,这儿……这是从树又摔下来时,脑袋磕到了石上,还有这儿,这儿……” 杨彪摆着手:“小事而已,俺不必担心我,大风大浪,俺见的惯了,特奶奶的腿……俺是有恩公保佑的人,不死之身,下次再摔,也保证死不了,恩公护着,阎王爷不敢收。” 刘瑾震惊了,瘫在了藤筐里。 而此时,下头的人解开了缆绳,气球徐徐飘起,刘瑾才想到了什么,嚎嚎大哭:“咱要下去,咱要下去,咱不要上天,咱要做人,要做人。” 扑向藤筐的边沿,脑袋一探出去,发现自己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地面的人,开始越来越小,到了后来,看不清了,看得清的,只剩下了那紫禁城一个个殿宇,可慢慢的,殿宇也看不清了,飞球快速的攀升,刘瑾脸色惨然,一下子倒在了藤筐里,杨彪转动了火油罐子的门阀,似乎还想继续再攀高一些,见刘瑾如此:“害怕?莫怕,死不了的,俺特意准备了三层棉被,这三层棉被罩在身上,即便从这儿摔下去,至多,也不过是缺胳膊断腿而已,你莫怕……” 杨彪想起了什么,从囊中掏出一把牛肉干:“牛肉干吃不吃?吃了就不怕了。” 刘瑾犹豫着,伸手,接过了肉干,放在口里嚼了嚼,煞白的脸上,多了些许的血色,不由道:“真香!” …………………… 弘治皇帝眼睁睁的看着这气球直接飞上了云霄。 而此时,他的内心……是无比震撼的。 奇技淫巧的东西,他见得多了,可许多东西,在他眼里,其实都是无用。 而这气球,却全然不同,他亲眼看到两个人直接飞上了天空,进入了云层里。 这…… 是何其震撼的事。 就凭着这个,便可以在千军万马中救人? 他心底深处,已有了准确的答案。是的,凭着一个气球,就足够了。 朱厚照兴奋的像个孩子:“刘瑾上天了。”他双手拢成喇叭状,朝着天空大喊:“刘伴伴,刘伴伴,你还活着吗?” 自然,刘瑾是听不到太子殿下的话的,他嚼着肉干,这肉干的滋味,和别处不同,很有特点,尤其是在不断的咀嚼过程中,他竟发现,自己可以暂时忘却外头可怕的事。 太皇太后眯着眼,已是站起来,举头看天,想寻找热气球的痕迹。 可即便带了老花眼镜,这热气球,却依旧是没有寻到。 太皇太后吁了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去将方继藩叫来。” 宦官匆匆去殿前的阔地请来方继藩,方继藩行礼道:“臣……” 太皇太后深看着方继藩:“哀家这才相信,周腊的性命,果然是你救的了……”说着,她提着杖子,狠敲周腊。 “畜生,还站着做什么,自己恩公面前,有你站着的份吗?” 被太皇太后这么一骂,周腊委屈的想哭,却忙是拜下:“多谢恩公。” 方继藩乐了:“不必客气,臣这人,施恩不求回报。”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满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哀家欠你一个人情,这情分,哀家记住了。” 方继藩想客气一下。 弘治皇帝却在这时道:“方卿家,这个气球,只可以救人么?” 显然,弘治皇帝对于这气球的用途,有了极大的兴趣。 他的心底,已是翻江倒海,能送人上天的东西,有啥用? “陛下,这东西,实在太有用处了。”方继藩道:“陛下有没有想过,为何我大明在与鞑靼人作战时,总是处处受制于人呢?” 弘治皇帝皱眉。 方继藩道:“这是因为,鞑靼人有的是战马,关外的大漠之地,又是一马平川,他们若要袭击我大明的边镇,可以朝发夕至,当日便可发起进攻,而我大明虽有烽火狼烟预警,可终究,是被动的躲在关塞之内,亲眼看到了鞑靼人,方才放出预警,这预警的时间,不足以让各处关隘,做出准备。” 弘治皇帝徐徐的点头,他眼睛一亮。 方继藩继续道:“因而,咱们大明就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情况,敌在暗,我在明,谁也不知,这些鞑靼人,会什么时候出现,更可怕的是,这导致了咱们大明,几乎难有民户在关外立足。”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他想到了一件事,想到了方继藩要在关外种植土豆和红薯,不得不说,现在这土豆和红薯,已经开始在关外进行培植了,可只是小规模的培植,不敢大量的种植,毕竟,大明不可能给这些种植红薯和土豆的土地都用关墙围起来,可倘若这时遭受了鞑靼人的袭击呢?若是事先,这些袭击的鞑靼人,被大明的斥候察觉,能回来预警,那倒也罢了,至少农户可以立即躲进关隘中去,可地里的庄稼,岂不是白白送给了鞑靼人? 可若是有足够预警的时间呢? 又或者…… 方继藩道:“可倘若是,大漠之地,多散步一些这样的气球,鞑靼人就算见天上有人随时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也是无可奈何,甚至……若是气球上的藤筐里,备一些武器,偶尔投掷,使鞑靼人,永远处在惶恐的状态,那么……鞑靼人只怕,便日夜朝不保夕,永远处在梦魇之中了,他们一举一动,都被我大明随时侦知,甚至,随时天上,会掉落一些东西来,教他们不胜其扰,疲惫不堪,如此,他们丁当不胜其扰,烦不胜烦,哪还有心思,袭我大明边镇。” “从前我们处处挨打,永远龟缩在关墙之内,可今日起,我大明却要化被动为主动,也让他们尝尝,这恐惧的滋味。” ………… 上午去打针了,更新有点迟,抱歉。 正文 第五百零九章:有军功 则封侯 对于边镇的人而言,来自于鞑靼人的恐惧,实是记忆深刻。 方继藩提出了用气球作战,当然,作战的意义其实并不大,更多的,却像是鞑靼人的游骑兵骚扰。 而重点却是,可用这气球,作为观测,可以作为预警之用。 弘治皇帝震撼于这气球,心有所动:“朕会命兵部,好好看看,研拟一个章程来。” 方继藩道:“除此之外,这气球的用处多了,譬如……观光……” “观光……”弘治一愣。 方继藩道:“天地之大,谁不想一窥全貌呢,所以人们才登高峰,而远眺。可这太麻烦了,上了气球,一炷香时间,人便上了高处,这天下的河川,何等秀丽,见一见,多一些见识也好。” 弘治皇帝乐了,感慨道:“卿说的不错,朕若不是天子,登上去,难免惹来无数人担心,朕也想上去看看。” 方继藩道:“所谓物尽其用,臣也还在琢磨,这气球该有什么用。”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朕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何,这气球能飞?” 方继藩道:“陛下,可见过水流吗? 弘治皇帝沉默着。 方继藩道:“这水流起来,便会产生力道,于是乎,船在其上,便可顺水而下。而这气球,借用的是气,是热气,火药熊熊燃烧,便产生大量的热气,寻常的时候,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它们,也不觉得它们有什么用,就好似,我们在煮茶时,壶盖会因为滚烫茶水的热气掀飞一样,只要我那么知道,它能产生一种力道,那么就简单了,只要想着,如何将其搜集起来,自然可以为我所用了。在臣看来,这气球,和舟船没有任何的分别,只要能为臣所用即可。” 弘治皇帝踟蹰的看了一眼萧敬:“萧伴伴,沸水,可以将盖子掀飞?” “……”方继藩有点懵逼。 萧敬道:“是的,陛下。” 弘治皇帝感慨道:“天下万物,原来都可以取之为用,朕今日……算是受教了。” “噢,还有一事……”弘治皇帝道:“方卿家,朕已下旨,从今日起,卿家之妹方小藩,便抱入宫中来养着了,你的继母,已去贵州,这孩子太小,你一个男子,成日带着,有些游手好闲,你放心便是,坤宁宫会将她照顾的妥妥帖帖的,你想要来看人,自管入宫即可。” 方继藩:“……” 自己是不是该露出悲伤的表情呢? 可细细想来,这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有人给自己的爹养孩子,这有什么不可?再者,养她的人,还是皇家,方继藩忍不住道:“小藩夜里睡觉,要人陪的,随时要吃奶;除此之外,她脾气有些糟糕,万万不可让人捏她的脸蛋,她不喜欢有人捏她脸蛋。还有把尿的时候,需唱歌才好,她爱听歌,臣……臣来唱一唱,陛下能帮忙记一下吗?” “……”弘治皇帝觉得这个家伙,太啰嗦。 想了想,这是大功臣啊:“你说罢。” 方继藩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 弘治皇帝瞪着方继藩,方继藩羞愤的想死。 可是方继藩真的……爱听这歌啊,倘若真入宫,进入了陌生的环境,定会有所不适应,这若是没有点熟悉的声音,她心底不知多害怕。 太皇太后坐在一旁,起初还在听弘治皇帝与方继藩君臣奏对,在说鞑靼的事,她不好插口,结果说着说着,居然还唱起来了,太皇太后看着方继藩,周腊哈哈笑道:“这歌好听,我也很喜欢听,在唱一遍。” 此时,那气球已徐徐的开始下落,在空中,慢慢的漂浮而下,杨彪开始下铁锚,这铁锚哐当一下,直接杂碎了一块几块砖,接着,铁锚的反钩直接嵌入了钻下的土里,杨彪开始熄了阀门里的火,藤筐徐徐而下,最终落地。 刘瑾自这筐里翻出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腿踩在棉花上,双目无神,口里反复咀嚼着肉干。 朱厚照兴冲冲的冲上去:“刘伴伴,天上好玩吗?好玩吗?哈哈……” 刘瑾终于回过了神来,又哭了:“殿下,奴婢……奴婢好怕。” 却有宦官上前,对杨彪道:“陛下召见。” 杨彪在天上时,那真是豪气干云,一听陛下召见,他这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粗汉,顿时紧张了,突顺从的小猫,至弘治皇帝面前,吓得大气不敢出。 周腊道:“此次,不只要多谢新建伯的救命之恩,这沈傲和杨彪也是功不可没。” 弘治皇帝看着沈傲,再看看杨彪:“沈卿家,暂时就不赏赐了,往后,都是一家人。”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沈傲一眼,随即肃容看了杨彪一眼:“杨卿家如此戮力,朕心甚慰,既是功不可没,赐世袭千户,在屯田所,谋一个百户职予你吧。” 方继藩心里遗憾,太可惜了啊。 其实这等大功,就算给个爵位都有可能。 不过,杨彪运气不太好,即便是天大的功劳,可要在大明封爵,何其不易,杨彪功劳是大,可他既非皇亲国戚,立的又非战功,没有杀一个敌人,早知方才,帮他吹嘘一下,说他在鞑靼人之中杀了个七进七出,斩首数百,嗯……差不多,这个数目应当够封爵了。反正这等胡扯,也没人可以验证。 可杨彪却是激动起来,世袭千户……这是铁饭碗哪,其实大明的世袭千户其实已经泛滥了,若没有真正的军职,十之八九,也就是多领几份口粮而已,可杨彪还是激动的热泪盈眶:“俺娘说,好汉不当兵,皇帝赐俺千户,俺感激不尽,往后为皇帝效劳,出生入死,绝不皱眉头。”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好好操纵你的飞球,将来,还有大用。”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方继藩也有大功劳,此等大功,本该进爵,朕不是一个吝啬之人……只是可惜……依祖宗之制,未斩首贼人或胡虏者,不得论爵,委屈委屈你,朕赐你二十万金。” “……”方继藩有点懵逼了,二十万金……二十万金啊……其实就是二十万枚铜钱,以一千钱一两多银子来计算,大抵,就是两三百两银子,而一般大明内廷赐金,是要折算的,折算成什么呢,折算成大明宝钞,而大明宝钞贬值的厉害,数值上的两百两银子,若能兑换五十两银子,方继藩都得靠自己平日的威名,否则,断然没人肯换的。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算了,臣为陛下效力,完全是发自肺腑,臣是那等为了陛下赏赐,而效死的人吗?陛下太小看臣了,臣不是那样看重名利之人,陛下厚赐,臣万万不敢接受。” 弘治皇帝深深看着方继藩,面带笑容:“你心里一定在想,朕为何这般吝啬吧?” “不敢,陛下已经很大方了。”方继藩眨了眨眼,努力使自己情真意切一些,生怕弘治皇帝不信:“真的。” 弘治皇帝微笑:“诶,这么大的天下,不可专宠一人啊,你是立了大功,方家满门的忠良,朕自然知道,此次,确实不算是军功……朕也无计可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 一直在一旁,不露声色的沈文,却很能明白陛下的心思。 方继藩迟早是要一飞冲天的。 可陛下不愿给他示太大的恩隆,这是因为,从方继藩成为了少詹事开始,陛下就已做了打算,要让方继藩未来辅佐太子殿下了,今日若是给他封侯,他日,太子殿下克继大统,又当赏赐他什么呢? 为人君,最尴尬之处,就是赏无可赏啊。 当然,沈文没吭声,他装死,闷声发大财啊。 自家女儿,可是要入东宫了,太子殿下……其实还是很不错的,当然,就是顽劣一些,可这又如何呢,将来……沈家也要出一个皇后啊。 就凭这个………沈傲这一趟出生入死,算是值了。 他不禁感激的看了方继藩一眼,现在事后回想,没有方继藩,还真没沈家的一切,沈傲这小子,真是有福气。 弘治皇帝不忘勉励方继藩:“卿家放心,只要卿家有了军功,朕定当重赏!” 这一次,他承诺的很痛快。 毕竟……这只是承诺吗? 方继藩是哪儿,找军功去? 难道然自己再回一次山海关,宰几个鞑靼人吗? 这简直是侮辱自己的智商啊。 方继藩心态很好,不给就不给,回去怂恿太子刻个章去,当然,不能明显的怂恿太子,需旁敲侧击,莫说是候,公爵我方继藩也当得。 方继藩却眼巴巴的看着周腊,仿佛在说,姓周的,你有啥想说的吗? 周腊一看方继藩幽怨的眼神,想说什么,可话没出口,却吓尿了,低着头,假装啥都没看到。 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方继藩心里恨得牙痒痒。 …………………… 第二章送到。 正文 第五百一十章:帝心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终于愉快的到了暖阁里了。 七八日没来,暖阁里的奏疏可谓是堆积如山。 弘治皇帝心情还算愉快,见了一个飞球,还有如此妙用,最紧要的是,祖母的病好了。 他浑身轻松,坐下,萧敬给他端来一盏热腾腾的茶水。 那沈文也后脚跟了来。 “沈卿家,何事?”弘治皇帝看着沈文。 沈文道:“臣是来谢恩的,只是方才,多有不便。” 弘治皇帝手抚案牍:“令媛朕命人查实过,确实是个贤淑之人,相貌也是端正,而太子呢,品行也过的去,聪敏过人,此乃天作之合,这并非是恩典,太子长大了,也该娶妻了啊。” 沈文心里反复咀嚼着太子品行端正、聪敏过人的话,这……有吗? 当然,他不敢说啥。 只好笑呵呵的道:“陛下说的是,陛下圣恩,臣若不感激,心中实是感激涕零,陛下乃是圣君,臣仰之弥高,自是一切遵照陛下旨意而行。” 弘治皇帝却没心思管案牍上的奏疏,他似乎来了兴趣:“方才,朕赐方继藩二十万金时,似乎见你脸色有异?” 沈文尴尬的道:“臣不敢。” “你我君臣,即将要做亲家了,到了这个时候,何不直言呢,有什么说,但说无妨。”弘治皇帝老神在在。 沈文沉默了很久:“臣在羡慕新建伯。” “嗯?”弘治皇帝似笑非笑。 沈文道:“陛下显然有刻意打压新建伯之意,其本质,想来是……希望将来,太子殿下……有朝一日,示他恩典吧,如此,他才会感激涕零,对太子死心塌地,这还不令人羡慕吗?他新建伯小小年纪,陛下名为打压,其实……却是大用的征兆啊。” 沈文自以为自己道出了天子的心意,所以显得有些忐忑,无论如何,这圣心,是不能妄测的。 弘治皇帝居然笑了:“你啊你,果真不愧是翰林学士,想来,经史之中,这样的典故,不少吧?” 沈文尴尬的笑了笑。 弘治皇帝摇头:“古往今来,有许多这样的先例,卿家这样想,也是无可厚非。可是……卿家错了。” 沈文一愣。 不过随即,他心里又晒然,此乃帝心也,岂容臣子妄测,陛下当然不会承认,反而是自己,一不留神说了实话,只怕会引起陛下的不快吧。 弘治皇帝却道:“那朕来问问你,太子与方继藩关系如何?” “亲如兄弟……” 太子乃储君,可储君也是君啊,这君臣之间,亲如兄弟,对于文臣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大家不好说罢了。 弘治皇帝眯着眼:“既如此,那么,朕为何,还要让太子示恩呢,方家满门忠良,世受国恩,他们的恩典,即便是太子不示给他们,他们效劳,也是应当的。朕,有为何要故意压着他?” 弘治皇帝捧着茶,轻轻的呷了一口,继续道:“问题的根本,不在于此啊,而是这方继藩的性子,历来偎慵堕懒,这个家伙,你若是不吊着他,他便巴不得躺着地上打死都不肯爬起来了,这性子,也不知从何学来的,可偏偏,他又是聪明绝顶之人,朕和他说,要他立军功,便是有让他上进的意思,这等人,不吊着他的胃口,怎么成呢?” “……”沈文突然发现自己好像错了。 陛下……好似还真是别有居心,当然,别有居心不是什么好词儿。 沈文苦笑:“原来如此,陛下深不可测,臣佩服的很。” 弘治皇帝叹息道:“天下的事,多如牛毛,朕选贤用能,治理天下,想要的,是开创一个太平盛世,可这盛世何其难也,朕需刘卿、李卿、谢卿这样的人,也需要有方继藩这样的人,勤恳效劳。方继藩这个人,朕能看透他的心,他虽爱胡说八道,却也称得上是一个赤诚之人,朕很放心他。可是,他肚子里到底都在琢磨着什么东西,朕却又没看透,就说今日之飞球,天下这么多人,竟都想不明白,偏偏,让他琢磨出来了。” “朕若是不跟他提一提军功,他是不肯真正卖力的,他这脑疾,总是时好时坏……” 弘治皇帝摇摇头,又呷了口茶:“罢,不说这些,这些说了也无益,总而言之,那方继藩若是不拿点信服的军功,朕下次,还赏他几十万金。” 沈文不禁失笑:“军功哪有这样容易,便是那李广,不也难封吗?” 弘治皇帝板着脸:“军功不容易才好。” 说着,弘治皇帝淡定的样子:“朕已许久不曾看过奏疏了,沈卿家告退吧。” 沈文美滋滋的行了礼,告辞而去。 ……………… 方继藩想拍死周腊。 周腊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恩公,喝酒去。” 方继藩冷笑:“呵呵……” 从午门出来,方腊觉得自己压力很大。 这真不怪自己啊。 陛下就这么个女儿,自己又不傻,自己跑出去提,这就属于炮灰,若是答应了还好,没答应,便要怀疑自己的居心了,少不得要绑起来,廷杖才好。 而且他乃皇亲国戚,也略知一些太子殿下宝贝心疼他妹子的事,想想看,你方继藩和太子关系这样好,若当真这门亲事有事,还需自己做这个出头鸟吗?十之八九,太子殿下是一千一万个不肯的,太子那厮,是个六亲不认,翻脸就不认人的人,自己去招他做什么,找死吗? 他尴尬的道:“我府里,有不少歌姬,你若是想女人想的厉害……我可以……” 方继藩鄙视的看他一眼:“走啦,告辞。” “别走啊,别走啊,恩公……” 方继藩摇头:“有事。” “天大的事,能有我酬谢恩公要紧。” 方继藩驻足:“有。” “啥?” 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奶娃!” “……” “妹子即将要入宫,这对她是很有好处的,在咱们大明,能在宫里长大,这等圣眷,是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我作为她的兄长,今日,可能是最后一次,肆无忌惮的给她喂奶了。” 周腊听的,居然觉得眼睛有些红,这……还真是顶重要的事啊,他揉了揉眼:“去吧,去吧,恩公,下次我再登门拜访,我周腊是有良心的人,那事儿,咱们从长计议。” ……………… 圣旨已到了。 方家上下,已开始忙碌,给方小藩预备入宫的行头。 方小藩美滋滋的洗了一个澡,穿上了新衣,此前还不乐意,苦兮兮的撇着嘴,等见到了方继藩,便咯咯笑起来。 方继藩从奶娘那接过了她,唏嘘不已:“见了我很开心对吧。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等进了宫里,就没这么轻易见到我了,好了,你多笑笑。” 方继藩已让人调好了奶瓶,将奶瓶塞进方小藩的口里。 方小藩两腿开始乱蹬着借力,双手拼命的想要抓紧奶瓶,使出吃奶的尽,拼命的吸吮。 方继藩见她如此,不禁有些伤感。 自己的妹子以后进了宫,可就日子不好过了,宫里规矩多,她又不能经常见到自己,一定难受的很,想到妹子在宫里孤苦无依,方继藩唏嘘了一阵:“到了宫里,别天天哭闹,见不到我,有泪也要含着,来,多吃一些,吃饱一些。” 帮了傍晚的时候,外头已有宦官在等候了。 方继藩恋恋不舍的和小香香、邓健等人将方小藩抱出来。 方继藩眼睛有点红。 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自己……爹的骨肉啊。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和方小藩之间,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感。 吸了吸鼻子,将方小藩交给为首的宦官。 宦官忙道:“呀,这孩子,真是可爱。” 方小藩一离了方继藩的怀抱,顿时……呜哇一声大哭起来。 方继藩有一种莫名的伤感,眼泪忍不住,哗啦啦的落下来:“妹子,我会去看你的,莫哭。” 小香香和邓健,也都伤心的低泣。 那宦官忙是裹紧了襁褓,匆匆去了。 ………… 这是一个无眠之夜,方继藩睡不着,总隐隐在耳畔,听到了方小藩的哭声,这声音很教方继藩难受,妹子来了京师,最亲近的就是自己,兄弟之情,非寻常人可比,现在………突然方家没有了小藩,想到方小藩进了宫,到了那陌生的环境,不知会惊吓成什么样子,没有自己在,也不知谁可以哄得住,她……现在一定在哭吧。 方继藩想到此,一个人默默地在后院里,便忍不住泪眼婆娑,眼里含着泪,更是无心睡眠了。 ……… 坤宁宫里,这儿像过年一样。 太康公主抱着方小藩,俏脸上,薄唇微微勾起,眼里含笑:“呀,母后,你看,方小藩又笑了,她真是个听话的孩子啊,逢人就笑。” 张皇后心情不错,仁寿宫那儿终于无事,陛下那儿,也就一身轻松了,她心里高兴,便道:“这是当然的,让她吃饱喝足了,她能不笑吗?当初你也是如此呢,饿了便哭,吃饱了,见人便咯咯笑。” “是吗?”朱秀荣手臂微微漾着怀里美滋滋打着哈欠的方小藩:“我才不是呢。” 正文 第五百一十一章:耀武扬威 朱秀荣一面说,一面缳首,凝视着方小藩。 方小藩朝她咯咯笑,笑的春光灿烂:“她笑起来竟像方继藩,我瞧着,她好像很喜欢我。” “胡说。”张皇后有养育的经验,在旁做着女红,她抬起凤眸:“这么小的孩子,哪里看出像什么,这孩子都是有奶便是娘的,秀荣,你可别着魔了。” “啊……”朱秀荣也不知是不是母后已有所指。 张皇后怕朱秀荣不信,起身,将方小藩自朱秀荣的手里抱过来,方小藩呜哇的一下,便又要哭,双腿乱蹬。 张皇后吩咐一旁的宦官道:“方继藩送来的奶瓶,里头的奶水温了没有?取来。” 片刻之后,张皇后将奶嘴塞入方小藩的嘴里,方小藩顿时乐了,高兴的手舞足蹈,努力的蜷着小手,想拉张皇后的衣襟,一面吸吮,停下来缓口气时,便朝张皇后笑。 张皇后哭笑不得,她没想到有此奇效,张皇后努力回忆:“这……竟有点儿像是厚照小时候啊。” 朱秀荣也咯咯地笑了。 方小藩也她们都笑,仿佛是在预示着,未来的日子有了奔头,便咧嘴咯咯笑的更厉害。 …………………… 成群的蒙古包连绵数里。 跟随着鞑靼人大队的,有一个铁匠,他也是蒙古人,却隶属于朵颜卫,叫哲布。 哲布是鞑靼人们不可或缺之人,因为……他会打铁。 在鞑靼部,能打铁的人,都属于最高端的匠人,其实哲布的打铁技艺很低,只能对铁器进行修补罢了,尤其擅长的,乃是补锅。 这可鞑靼部自和大明断绝了贸易,铁锅就更少了,仅有的铁锅,都是祖上传下来的,说是传家宝,那都不为过,因而,免不得要修修补补。 哲布打小的时候,便被鞑靼人俘了来,原本只是个奴隶,毕竟朵颜部投靠了大明,和鞑靼部一向有嫌隙。 可因为鞑靼部好心匠人的收留,才使他在这里,免受别人的白眼,他跟随着游牧的队伍,逐水草而居,哪里的水草被牛羊啃得干净了,牧人们便驱赶着牛羊,将自己的帐篷和全部家当都放在车上,一路迁徙,向着草原里水草更丰美的地方而去。 而每到一处,哲布搭好了帐子,便要将他的炉子搭起来,为人修补铁器。 自然,他还有一重不一样的身份,就在数月之前,他已领了另一份的俸禄,锦衣卫居然帮助他找到了他的家人,他自小和家人离散,当得知自己的家人还活着,还在大宁,也即是朵颜卫的本部时,他很快,就成了一个锦衣卫的小旗官,奉命在此刺探。 厂卫的效率很高,自然鞑靼人袭击了锦州之后,据说那远在天边的大明皇帝震怒,彻底的改变了与鞑靼部的关系,与此同时,厂卫为了讨好皇帝,缇骑四处,疯狂的开始派遣人在大漠中潜伏,就在不久之前,鞑靼人就发现了十数个这样的密探,生生将他们吊起来,绞死。 可即便如此,这些被派往了大漠里的厂卫,却还是如沙子一般,渗透进整个草场。 哲布就是其中之一,他依旧还做他的铁匠,却暗中观察着鞑靼人的一举一动。 今日……很奇怪。 哲布感受到了一丝异样。 因为有一个鞑靼人,飞马来了营地,他气喘吁吁,疲倦到了极点,显然,这一路上,他都是风餐露宿。 而很快,整个营地,突然变得剑拔弩张起来。 来自大汗的帐里,当日,一个卫士不知犯了什么错,尸首从金帐里抬了出来,人群议论不休,在许多人的心里,大汗是个温和的人,至少,对于部众,尤其是身边最亲近的卫士,这本就是大汗的心腹,现在却突然尸首被抬着出了大帐,其中,必有蹊跷。 再过了两日,大汗便领着一干铁卫出了大营。 而接下来,却是一个可怕的消息。 一队鞑靼人,风尘仆仆的用马车,运来了一个木板打制的箱子,箱子打开,一个巨大的利斧便展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而斧下,则是鞑靼部taiji(太子) 当初蒙古人南侵之后,便也效仿汉人,将大汗的儿子们,称之为太子,而鞑靼人延续了这个传统。 只不过,鞑靼人没这么多规矩,他们往往称大儿子为‘大太极’,二儿子为‘二太极’,只要是儿子,人人都是taiji。 此时,大太子已死了,尸首早已凉凉,关外寒冷,所以尸首并没有腐烂。 可是……那利斧却是插在脑袋上甚深,大太子额哲的扈从们,在不确保他的脑袋离开脖子的情况之下,无论如何,也拔不出,这一斧,实在太狠了,彻底的卡在了颅骨上,若再深入一些,这脑袋便要劈为两半。 大汗看着斧头,身子在颤抖。 接着,大汗泪如泉涌,一把将黏着斧头的儿子抱住,嗷嗷大叫。 越来越多的族人围拢上去,哲布也是其中之一,他显得很惊诧,大太子额哲乃大汗最心爱的儿子,且号称勇士,在部族之中,有很高的声望,他几乎形同于鞑靼部未来的继承人,其他的兄弟,根本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可是…… 他死了。 死相有些惨。 说实话,哲布的心里,竟都产生了同情,脑袋上至死,还有一柄斧头,这是多么可怕啊。 大汗经历了丧子之痛,疯狂的咆哮和嚎哭着,接着他放下了那个斧头下的儿子,一把抓住了一个扈从,拼命的摇着他:“谁,是谁?” “天上……有一个飞球……” 话说一半,这人便被一巴掌打翻了在地。 大汗正在暴怒之中,这个时候,你说天上有个飞球? “说!”大汗如咆哮的雄狮。 “天上……天上……” 大汗暴怒,拔出了腰刀,直接一刀斩下,这口里说天上的人,顿时血冒如注,哀嚎之后,很快便倒在血泊之中。 所有人都凛然。 大汗冷冷的盯着下一个扈从:“你来说!” “有几个汉人,从天上丢下了一个斧头,而后,大太子……便……” 天上掉下来了一个斧头。 若是别的时候,有人说这个鬼话,是没有人相信的,这简直就是侮辱人智商的回答。 可是……当大汗已经砍死了第一个胡说八道的家伙,可第二个人,依旧如此,他们都是大太子身边,最心腹的铁卫,那么…… 无数人议论纷纷,许多人恐惧起来。 天上竟会掉下斧头来,这是上天要惩罚咱们鞑靼部吗? 人们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不免带着几分惶恐。 就在所有人窃窃私语的时候。 才听那人道:“是几个汉人,降下一个飞球,那飞球落下,救走了大太子要围困的两个汉人,此后,他们便飞上了天,大太子……他……他……他生气了,可那些该死的家伙们,他们居然从天上,丢下了一个利斧,就这么不偏不倚的,砸中了大太子……” “……” 安静,所有人都很安静。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的用自己浅薄的见识,来细细咀嚼着这番话,然后他们发现,还是无法理解。 不过,至少他们明白了一件事。 那就是……杀人者,乃是几个汉人,不只如此,还有就是,大太子的运气,不是很好,有些糟。 大汗扑哧扑哧的喘气,阴冷的目光扫了那人一眼:“他们是谁?” “我们并不知道,不过……不过……” 这人居然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其中一个汉人,留下了一张字条。” 字条…… 他们居然……还敢留字条。 大汗冷笑。 他接过了字条。 里头,是一个个的汉字。 好在大汗是以大元的继承者自居,既然是继承者,那么……他们自认为,自己也是汉人的奴隶主,打小,他倒是学习过一些汉话。 他按着这读音,开始一字一句道:“苏乐德……” 当大汗念出了苏乐德这个发音时候,所有人都愤怒了。 无数部族的鞑靼人,个个按着腰间的刀柄,眼睛通红。 这话是‘乞降’,是愿意向对方臣服的意思。 这些汉人,杀了大太子,居然……还要让我们成吉思汗的子孙,如狗一般,向他们乞降。 欺人太甚! 这句话,不啻是对鞑靼人最大的羞辱,许多人脸色激动的通红,恨不得立即,冲至大明的关塞去,和他们大战一场。 “搭桑拍发撒爱的发胡噜……” “……” 风中,有肃杀的意味。 这一句长句,就更加的令所有人心跳加速了。 大致的意思是,我是大明翰林学士之子,是新建伯的学生,我很有作用…… 当然,这个很有作用,也可以翻译为,我很厉害。 念到这里,大汗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这是耀武扬威,是在说,杀人的就是他,羞辱鞑靼勇士们的还是他,这个人,不但杀人,还要挟鞑靼的勇士乞降,甚至……还告诉他们,他有一个很厉害的父亲,和一个很厉害的爹。 即便是鞑靼人和大明反目成仇时,那大明朝廷,也不曾如此侮辱鞑靼人啊,可是那什么新建伯,还有他的学生,他们……欺人太甚! 正文 第五百一十二章:紧急奏报 大太子死了,居然还被如此的羞辱,许多人流出了眼泪。 即便是当初,大明横扫大漠的时候,也不是这般的啊,至少,那时候是要打便打,输了便输了,打不赢,就远遁大漠。 而大明,虽在那时,吊打北元,可至少,对于北元还有足够的敬重,一面命人保护了元人历代皇帝的陵寝,还派人专门去祭祀。 所以,他们对朱元璋,是服气的,揍归揍,可多少还保持了那么点儿相互尊敬的意思。 而现在呢。 现在这般盛气凌人,居然还如此傲慢。 杀了大太子,竟还这般的羞辱。 许多人都哭了。 其实,他们是真的冤枉了这个字条。 字条里的意思是没错的,虽然方继藩从故纸堆里,寻出了汉蒙语翻译的词典,对照着抄写一通,可他真的不想伤害鞑靼人民的感情的。 倘若是沈傲被俘虏了,沈傲照着字条上头的话念出来,在鞑靼人听来,那便是沈傲想要投降,并且表明,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只要鞑靼人让沈傲活下去,那么,肯定能给鞑靼人得来一些好处。 方继藩……是真的真的不想牺牲自己徒孙的性命,只要沈傲还活着,虽然成了俘虏,一辈子待在大漠,受尽屈辱,可总比死了要好。 可现在却非是沈傲被俘,而是大太子被他们宰了。 于是乎,同样是字面上的话,却又有了一层新的含义,这就好像有人被社会人堵了,他若是痛哭流涕的说我爹是***,大家必定认为,这家伙是在装孙子。 可倘若你把人宰了,却来一句我爹***,这……就已经嚣张到了无以复加,令人发指。 鞑靼人同样如此。 大汗已经冷静了下来,丧子之痛,固然是锥心刺骨,可眼下…… “我与新建伯,不共戴天!” “杀!”鞑靼人嗷嗷叫的,发出了怒吼。 而哲布在人群之中,表面上也和众人一齐怒斥,心里,却是震撼了。 新建伯是谁,他竟……如此厉害…… 大太子啊,这可是大汗的继承人,若是不出意外,十年二十年之后,或许,这大太子,便是鞑靼新的大汗了。 可如今,他死了,死的一点都不安详,尤其是插在上头的那柄斧头,让人看的很刺眼。 不好! 哲布想到了什么,必须要传出消息。 大汗失去了他的儿子,整个鞑靼部,还遭受如此的侮辱,想来,用不了多久,大汗就要起本部兵马,南下打草谷了,应该让朝廷,速速做好应对才好。 哲布对于鞑靼人,是怀有深仇大恨的,他深知自己是大宁朵颜卫的人,自己的父祖们为大明打仗,自己现在又是锦衣卫的身份,自当为大明效力。 消息,必须立即传出去。 其实到了现在,他还是震惊的。 无法想象,区区几个汉人,居然可以杀入大太子所带领的数千人之中,将人救走,居然……还一斧头直接将大太子杀死了。 这……既是喜讯,同时,也是一个预警。 他不露声色,心里却是万分的激动起来。 新建伯……这三个字,其实对于绝大多数的鞑靼人而言,他们并不理解这字面上的意思,甚至还有人以为,所谓的新建伯,是一个叫新建伯的汉人,可是这并没有妨碍于,人们铭记住这个名字。 “和新建伯不共戴天!” 所有人愤怒的高呼着。 …………………… 数日之后,一匹快马,火速至山海关。 山海关总兵官接到了一份奏报,然后……他懵了。 新建伯……砍死了鞑靼大太子? 这……怎么可能。 那大太子确实前些日子,在附近一带活动,而且,周腊的事,总兵官也都知道。 可这大太子死了? 总兵官有点发懵,怎么看,这消息都不太靠谱啊。 不过大漠之中,各种真假不一的消息,确实很多,很多在外的细作,消息都是辗转得来的,都无法确认。 至少,总兵官就不相信…… 这大太子,相当于是大明的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身边数千人保护,这么容易被砍死? 这里头许多的消息,其实是对的上的,比如新建伯确实曾带人来过山海关,也确实从鞑靼大太子手里救出来了人,可总兵官依旧还是不相信这消息。 不过,在仔细的斟酌之后,他还是抬眸,看着送消息来的锦衣卫百户,这百户是驻扎在山海关的,一直负责和大漠中的缇骑联络,这消息实在有点吓人,显然百户拿不定主意,他不敢将消息送上去啊。 想想看,若是自己将这消息送到了牟指挥使手里,倘若这消息不靠谱呢?牟指挥使若是兴冲冲的呈报御前,可最后却得知消息是假的,牟指挥使固然要被陛下训斥一通,而自己,肯定要完蛋了。 他思来想去,还得找总兵官来商量一下。 “你怎么看?” 这百户想了想:“送消息的,乃是一个叫哲布的人,此人一直潜伏于金帐,不过他在金帐里地位卑微,人虽可靠,可他得到的消息,却是未必了。” 总兵官颔首点头:“可是这里写着,鞑靼人可能南下报仇,若是我们不重视这个消息,一旦鞑靼人当真南下,你可想过,会是什么后果?” 百户打了个冷颤:“意思是,还是需要如实报上去?” 这虽只是个区区百户,可即便身为总兵官,也绝不敢掉以轻心:“不报,要承担风险,可报了,你也一定很担心吧,可老夫看,这么大的事,还是让庙堂上的人去担心吧,这不是你我可以确定的事,奏报立即送去,可要讲明,消息还未确定,否则,出了事,你我都担待不起。” 百户颔首:“多谢总兵官指点。” “哪里,大家都在山海关,自需相互关照。”总兵官意味深长的看了这百户一眼:“那么,我也上奏一本吧,把事情挑明了即好。” 百户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出了事,大家一起担着。 而他也自知,这一次,总兵官帮了他这么大的忙,往后,作为天子亲军,锦衣卫布置在此的密探头头,自己对于总兵官的许多事,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 方继藩清早起来,觉得无精打采。 小香香给他穿衣,似乎感受到了少爷的心情,道:“少爷,您……还在记挂着小姐吧。” 方继藩没吭声。 小香香道:“既然少爷记挂着小姐,为何不去宫里看看。” 方继藩撇撇嘴:“不去,本少爷不记挂。” 很骄傲的样子,将脸瞥到一边,一副不屑方小藩的样子。 可是……小香香何尝理解自己真实的感受啊。 要入宫去见方小藩容易,可自己不能一直待在宫里。倘若去见了,见小藩过的不好,不免心里难受,他一定不适应的,肯定天天嗷嗷的哭,即便见了自己,高兴了一会儿又如何,自己还得走,又得分别,方小藩怎么承受的了这离别之痛,而自己,又要心如刀绞一次。 还是不要去见了吧。 至少,让方小藩慢慢适应自己不能在身边的日子,渐渐的没了念想,这对她反而有好处。 方继藩穿好了衣,洗漱一番,今日懒得出门,坐下,慢吞吞的呷了口茶。 小香香便陪着方继藩:“少爷,要不,我们将小姐接回来吧,少爷平时忙,可是我可以带着呀,我不怕苦的。” 方继藩又摇头:“不稀罕她,她在家里太闹腾。” 方继藩心里又抑郁了,自己当然想将她接回来。 可是小藩身份敏感啊,她的母亲,毕竟是土人,即便已被朝廷所接受,可往后,谁能保证不会有人背后议论呢,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她在宫里长大,到了那时,她虽非公主,其身份,和她与宫中的关系,却远比所有人都强,这……反而对她未来会有莫大的帮助。 最重要的是,任何人对她的母亲有疑虑的人,都绝不敢说出一个不字来。 小香香眼睛变红了:“少爷真是狠心。” 方继藩一拍桌子:“哪里狠心了,少啰嗦,一个孩子而已,孩子算啥,我也可以生,生八个。” 算了,面对幽怨的小香香,方继藩觉得没法呆了,便起身:“我去东宫,让人去备马。” 一路打马至东宫,却见朱厚照兴致勃勃的穿着便衣,带着许多便装护卫出来,刘瑾气喘吁吁的跟在后头。 朱厚照一看到了方继藩:“老方,你来了,哈哈,本宫正要进宫呢,得去见见你妹子,哈哈……你妹子真是乖巧,和你的性子竟是完全不同啊,他见了本宫便咯咯的笑,本宫搜罗了一些好玩的东西,给她送去……你来的正好,走,咱们一道去看她。” 方继藩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哼,死骗子!你以为我妹子是啥?我妹子……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 最近身体不适,更的有点晚,请见谅,终于今天的工作做完了,哈哈,又可以收工,美滋滋的去睡觉,那啥,支持一下不,老虎也会笑。 正文 第五百一十三章:你们都是败家子 朱厚照乐了,拉了方继藩入宫去! 谁料刚到了午门,有个宦官从里匆匆而出道:“原来新建伯在此,快,快来,陛下在暖阁,正要召见。”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朱厚照咋舌道:“你去见父皇吧,本宫去见妹子了啊,咱们下回见。” 说罢,直接一溜烟的逃了。 方继藩摇摇头,只好乖乖的赶到暖阁,却见这里,刘健和兵部尚书马文升等人都来了。 马文升显得心情还不错,下西洋的事,进展很顺利,他见过了徐经,与他促膝长谈,竟觉得徐经比方继藩靠谱的多! 这下子,心里终于有了底,徐经为正使,将率船队继续下海出使,已是板上钉钉,而兵部要做的,就是从旁协助。 最重要的是。 三宝太监他老人家留下来的那幅天下舆图。 这幅舆图已在弘治皇帝的授意之下,由内廷刊印,四处颁发。 至少大家都有了奔头,知道那传说的黄金种子之国,具体在哪个位置。 眼下,大明的船队已至木骨都束,也即昆仑洲东岸,下一步,则是要绕过整个昆仑洲,至昆仑洲之西。 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打探来的消息来分析,天下舆图准确率极高,几乎和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所探索的诸国没有太大的出入。 一旦抵达了西岸之后,便要穿越一片汪洋了,到时便可抵达那个巨大的岛屿。 下西洋的一切,都在为登陆那一处岛屿做准备。 当然,困难是有的。 昆仑洲那里,佛朗机人和大食人的舰船较多,许多舰船都在那一带的航路,若是没有他们的帮助,根本不可能得到补给! 兵部制定的计划就是,想要解决补给问题,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将船队缩小至最小的规模,不过……这有些困难,因为在昆仑洲一旦遭遇佛朗机人或者是大食人的袭击,后果不堪设想,为了稳妥起见,那么就需一支足够庞大的舰队,满载而去,尽力做到补给充分,有了这庞大的舰队,在抵达某些佛朗机人的聚居点之后,其实也不必担心对方不肯提供补给,因为在徐经的计划里,佛朗机人在昆仑洲的聚居点以及港口武装并不强,至多不过百人的规模,这对他们在昆仑洲足够了。 他们的火器比较精良,战斗力也很强。 不过……如果有一支规模在一千五百人,装备了鸟铳的精兵随同前往的话,想来佛朗机人不会选择采取什么过激的手段。 这对兵部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要知道,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那可是维持了两三万人规模的舰队,而接下来,兵部会竭力制造一支供应数千人的船队。 对于这点,马文升现在很烦恼。 更准确的来说,无论是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其实都很烦恼。 见了方继藩来,等方继藩向皇帝行礼,马文升率先道:“新建伯,飞球……要制造起来,需靡费多少钱粮?” 好吧,又是钱! 果然这个世上,钱粮才是一切的核心啊。 方继藩道:“鲸皮比较贵一些,咳咳,这一个飞球,蒙皮下来,怕要数百两银子吧,再加上其他的,大抵,一艘三百两银子就够了。” 陛下希望制造一批飞球在各个边镇中使用。 一艘就是三百两,这一百艘,岂不就是三万? 这个数目,其实还是可以接受的。 可李东阳心很疼啊,因为他知道,肯定不只百艘,他一脸慎重地道:“平时的养护几何呢?除此之外,只怕一艘飞球,至少需要三五人方可,这样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少的开销啊。” 方继藩想了想,他是个耿直的人,不愿意忽悠李东阳,于是道:“不只如此,其中花费最大的,反而是燃料,眼下的燃料,乃是精炼过的鲸油,在天上一个时辰,至少需两斤精炼过的鲸油,若是要维持十个时辰甚至二十个时辰,那么所需的鲸油就更多了。不过未来,或可想办法用其他油料取代鲸油。” 方继藩的话里,对李东阳而言,就几乎形同于在伸手和李东阳说两个字,打钱。 李东阳面无表情地道:“这样算来,靡费确实不少,九边这么大……若是飞球少了,于事无补,可若是多了,说实话,兵部这些年靡费巨大,户部是实在无米下锅了。陛下虽说可以支出一些内帑来,可要养如此多的飞球……诶……” 他摇头。 户部就是精打细算的,所以李东阳叫苦,无可厚非。 马文升不敢做声,他是实在没脸再要钱粮了,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开销是实在太大了。 其他各部的尚书也都在此,大家对于马文升,很有怨念。 这朝廷的钱粮,十之八九都去了兵部,其他各部都在吃土呢,日子没法过了啊。 “新建伯。” 就在此时,有人站了出来,却是吏部尚书王鳌! 王鳌脾气不太好,毕竟是吏部尚书嘛,吏部尚书被人称之为天官,地位不在内阁学士之下,因为他主掌着朝廷的功考,决定了无数官员的升降。 王鳌就很不忿。 这些年,其他各部都是靠边站着,年年都是户部在主计一年的岁入和岁出时,几乎都是将钱粮往兵部搬,说实话,看着心疼啊。 王鳌乃弘治皇帝的老师,当初在詹事府,教授弘治皇帝读书,因此便连弘治皇帝,都需叫他一声王师傅。 王鳌道:“新建伯认为,这飞球可以杀敌吗?” 方继藩道:“我没说过可以杀敌,我的意思是,可以侦查。” 王鳌微微一笑道:“不可以杀敌,那即是无用了,朝廷在关外设置了这么多的堡寨,又建了这么多烽火台,关塞连绵,互为呼应,何须靠飞球来示警呢?我看此物看似骇人,可实则却是无用,奇技淫巧之物而已,还是老办法管用,朝廷这些年,有许多的难处,这钱粮都取自民脂民膏,花费在这无用之物上,是糟践民财,陛下和诸公以为呢?” 越是廷议,规矩越多,而越是这等庙堂上最高等级的会议,却往往是关起门来,能各抒己见。 王鳌的话,获得了许多人的认同。 尤其是李东阳,李东阳笑吟吟的道:“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无用,而是要看这用处到底有没有那么大。新建伯的飞球,固然是好的……” 李东阳面带微笑,他可不似王鳌这般的耿直,说话还是很晓得拐弯的:“可是呢,相比于这么多钱粮的开支,需问的是,这钱粮花费的值得吗?王公说飞球不能杀敌,是啊,不能杀敌,要来何用呢?与其如此,还不如多在关塞多配火铳和铁炮,这……才是鞑靼人来袭时的利器啊。” 众人纷纷点头,觉得有理。 李东阳便看着马文升笑道:“负图以为呢?” 马文升尴尬一笑,不知怎么说好,便捏着胡子:“新建伯以为呢。” 和这些老家伙们打交道,真的很心累啊。 动不动就是钱粮和民脂民膏,倒好像花了你一文钱,都成了千古罪人一般。 他们都是老臣,而儒家传至今日,崇古的思维极其严重,人们普遍认为,一个新的事物出来,老祖宗们没有这东西,不照样很牛叉吗?由此可见,这玩意,就算没有,也没什么妨碍。 至于如李东阳这些老臣,就更加如此了,他们这个群体,本身就带有天然的保守秉性。 方继藩想了想道:“凡事总要去尝一尝,若是不敢试一试,又怎么知道结果呢?太祖皇帝在的时候,我大明横扫大漠,可百年之后,大明还是这个大明,官兵也还是这些官兵,所用的火铳、铁炮、刀枪剑戟,也是分毫不差,可为何现在却只龟缩了起来,处处受制于人呢?” “由此可见,眼下马政之中,最大的弊病,在于时过境迁,从前的那一套已经不堪为用了。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时的赫赫武功,到了今时今日,反而使我们因循守旧起来。飞球用处大不大,这是值得商榷的事,可到了今日,大明必须变一变,得想办法,总结出一套新的对鞑靼人的作战方法,可要总结出来,就必须不断去尝试,否则,每日只想着这个靡费钱粮,那个靡费钱粮。可朝廷花费钱粮无数,却依旧无法消除边镇上的隐患,难道……这不是巨大的浪费吗?每年调拨去边镇的钱粮,都是天文数字啊。” 马文升的老脸不由自主的抽了抽。 最坏的结果出来了。 果然如自己预想的那样,两面不讨好啊,李东阳等人认为自己挥霍钱粮。而方继藩呢,也针对了马政的问题,指出只一味的用老办法发放钱粮,也是巨大的浪费。 反正,在双方的眼里,都是兵部的错。 这等于是李东阳和王鳌骂兵部败家,还想拿气球来骗钱。 而方继藩反手又给了马文升一个耳光,反驳李东阳和王鳌,这群人渣,就算不用气球,他们也是坑爹的败家货。 正文 第五百一十四章:军功来了 方继藩这番话,有些重了。 这属于群讽啊。 虽说能坐在此的人,断然不会轻易的脸红。 有人想要和方继藩计较,却又发现,好像自己和一个脑疾争吵起来,好似……又影响自己的清誉,说难听一点,就算你口舌如簧,牙尖嘴利,用嘴巴将方继藩打翻在地,又能如何?胜之不武啊。 更何况,自土木堡之变后,大明的文臣逐渐掌握了大权,武勋们开始靠边,可谓文风鼎盛,真正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 可也正因为如此,大明的弊端,也开始显现出来。 自洪武高皇帝以来,乃至历经了文皇帝和仁宗…即便是明宣宗,那位以文治而得名的宣宗皇帝,那也是打小就跟着文皇帝出征蒙古,登基之后,亲自带兵驻扎喜峰口,见到了瓦剌人来袭击,便带着自己的亲卫,亲自指挥作战,且勇猛过人,提弓连续射杀了几个瓦剌人,将瓦剌人击溃,最后迫使他们投降的狠人。 此后到了英宗皇帝登基,在历史上,所谓的土木堡之役,仿佛就像是英宗皇帝吃饱了撑着,不听劝谏,非要御驾亲征一般,其实这里,却是错误的,人们往往认为,是王振的谗言,使英宗皇帝受了蒙蔽,因而御驾亲征。可实际情况却是,就算没有王振的谗言,明英宗也会御驾亲征,因为这是太祖高皇帝时的传统,英宗的爹宣宗皇帝会亲临边镇,和瓦剌人作战;英宗的爷爷,也是曾亲自领兵作战的人,至于他爷爷的爹,也就是文皇帝,更是一次次的出击大漠,将整个大漠当做是猎场,痛击北元残部,斩草除根。 英宗亲征,是传统,只不过他最后玩崩了而已。 自此,皇帝尚武的风气戛然而止,在所有人看来,尚武成了一件极可耻的事,以至于朝廷武备松弛,沦落到了如今,年年朝廷都供应无数的钱粮,结果区区倭寇,在东南泛滥成灾,成了心腹大患。鞑靼人日益壮大,河西走廊,大明的影响也日益的削弱。 朝中诸公,个个都说养兵的钱粮越来越重,朝廷已经不堪重负。 那么…… 实效呢? 钱是你们花的吧,你们自个儿花了这么多钱粮,结果处处挨打,到处都是焦头烂额,怪谁? 刘健压压手,决定打圆场:“好啦,说着,说着,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有话,好好的说,飞球,也不是没用,只是……方继藩啊,他们说的是,只怕效果并不显著,若是不足够显著,只怕糟蹋了钱粮。至于方继藩说的也有道理,这些年来,朝廷所费的钱粮,比之文皇帝、宣皇帝时,要多了数倍,可这钱粮,花是花了,可又有几分,是用在了刀刃上呢?这是我们的过失啊,有过也没什么,改了就是,兵部……要检讨!” 马文升憋红了脸:“是,下官一定……好好检讨,兵部上下,要重新制定马政的方略。” 刘健又道:“至于这飞球,能否杀敌,有什么用,又有多大的用,这个……暂无定论,因为军中,毕竟没有真正用过啊,方继藩借此,救过人,可我大明,也不能花费这么多钱粮只去救人,是不是?不妨这样,西山这儿,先造三十艘,户部拨付出钱粮好,先拿去用一用,若是有效,到时再多造一些,可倘若无效,此事,也就作罢了。如何?” “这个……”李东阳还是有些舍不得。 王鳌被方继藩狠狠的怼了一下,有些下不来台,他毕竟是帝师啊,还是吏部天官,你小子懂……好吧,你小子好像是懂很多东西,可是…… 王鳌道:“老夫对此,无话可说,不过……不能杀敌之用,奇巧淫技,老夫还是觉得糟践了。负图,你怎么说?” 他希望拉着兵部尚书马文升一起来做一下最后的挣扎。 马文升觉得自己是躺着中的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这兵部尚书,就这样倒霉吗? 他看了看王鳌,再看看方继藩。 王鳌是吏部尚书,和自己平级,不过他的地位,显然比自己要高一些,不好得罪。再看看方继藩,方继藩这个人渣,臭不要脸的东西,好吧,他决心还是站在方继藩这边,因为……人渣和臭不要脸的人,恰是最不好得罪的:“刘公说的对,此物到底是不是奇技淫巧,造出来,用了便知,兵部的钱粮,在其他地方,我会想办法,能省则省。” “……”王鳌有点懵。 这王负图,有点儿不是东西啊。 弘治皇帝至始至终都没有说话,似这样关起门来的讨论,他一向吝啬言辞的:“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办吧。” 说着,弘治皇帝已起身:“今日朕有些乏了,兵部这几日,上一道章程来。” 弘治皇帝心情有些不好,听了方继藩的话,倒是真生出了有点对不起自己祖宗的心思,不说高祖皇帝,就说文皇帝、仁皇帝还有宣皇帝,哪一个不是战功赫赫,个个都是亲自上沙场砍人的主儿,此后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弘治皇帝自诩自己文治,还有一些功劳,可这武治,至今徒劳无功,心里不免有几分惆怅。 众人见陛下一副心灰意冷的样子,刘健似乎看出了陛下的心思,弘治朝已经历经了十五年了,十五年来,除了总算是稳住了贵州的乱子,似乎……也确实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若是当今陛下是个昏庸无能之人倒也罢了,偏偏皇帝还如此勤政。 刘健忙道:“既如此,臣等告退。” …………………… 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手里拿着一份来自山海关的奏报。 他有点懵。 这奏报里……到底啥意思? 有点看不明白啊。 方继藩……打死了鞑靼大太子? 鞑靼大太子这个人,牟斌是多有耳闻的,当即鞑靼的大汗,乃是个野心勃勃的人,而他的儿子们,也都如虎豹一般,尤其是这个大太子,更是恐怖,此人……死了? 而且,还是方继藩打死的? 问题在于,方继藩出过关吗? 根据奏报,方继藩前些日子是去了山海关,可没有出关的记录啊。 他命人取了前些日子,来自山海关的奏报来比对。 还是有些不明白。 而禀报这件事的,乃是一个潜藏在金帐附近的锦衣卫小旗官,据说还是朵颜部的人,此人之前传递的消息,都十分准确,几乎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可见,他是个极谨慎的人。 牟斌坐在案牍之后,手指头敲击着案牍,他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总觉得这奏报,就像是天书一样,看是看明白了什么意思,可……却参悟不透啊。 站在他身边的,乃是锦衣卫经历沈煌之,锦衣卫经历司经历,别看官职很低,却几乎是指挥使身边最重要的幕僚,他似乎看透了牟指挥使的心思:“指挥,是不是觉得这奏报里,有许多蹊跷。” “对,我怀疑,这是鞑靼人,故布疑阵,传出来的假消息,可问题在于,他们传出这样大胆假消息,又能得到什么呢?” “是啊,听说那大太子,乃是鞑靼人第一勇士,且还有勇有谋,他曾单独,袭过我大明的河西之地,使我大明在河西,不得不收缩防务,此人不是简单的人,他怎么会这么轻易的被打死,似他这样重要的人物,身边护卫重重,还是被斧头砍死的,奏报里,只是反复提及了新建伯,真是猜不透啊。” “你看,这消息,是否要核实?”牟斌凝视着沈煌之。 沈煌之皱眉:“若是核实情况,没有十天半个月,也不会有消息。而东厂……” “你是担心,东厂先将消息送到御前?” “是。”沈煌之苦笑:“东厂前些日子,消息都比锦衣卫要灵通,萧公公也一直希望,东厂能在陛下面前,多露脸,他的目的,达到了,反倒是咱们锦衣卫,有些里外不是人。” 牟斌脸发冷,不过口里却道:“厂卫都是为陛下效力,不分彼此,这倒无碍。” 沈煌之笑吟吟的道:“不妨,还是奏上去吧,至少说明,咱们锦衣卫在大漠里,还是有一些成绩的。” “可如果消息不实呢?”牟斌有些担忧。 “消息不实,那也是大漠里的那百户的问题,指挥大人,事先和陛下明言,消息没有得到确认,就可以了。” 牟斌颔首点头,觉得有理,他实在不愿意,再被东厂捷足先登了。 “可若是消息准确,那么……这就是天大的功劳啊,我大明自文皇帝以来,还不曾诛杀过鞑靼或是瓦剌部的王子呢,陛下若是知道,定当龙颜大悦。而且,这份奏报,需牟指挥亲自去奏报,这东厂擅长邀功讨好,难道咱们锦衣卫,就不会吗?” 牟斌听罢,颔首点头:“有理,既如此,立即备马,我入宫去!”他站了起来,这份奏报得解释清楚,不然……到时候可就说不清了。 ……………………………… 第二章送到。 正文 第五百一十五章:斩杀贼酋方继藩 方继藩等人退出了暖阁,一路出宫。 方才虽在暖阁里吵得厉害,不过大家毕竟无冤无仇,公是公,私是私,朝中的大臣没一个傻得,断然不至于因为公务上的不和,与人反目成仇。 所以那王鳌出了暖阁,便热情招呼:“方继藩,来,我等同行。” 方继藩觉得这家伙……方才还气咻咻,转头便如此,实在有点令人看不透。 马文升笑吟吟的道:“是啊,继藩,我等……同行。王公可是经常提及过你,他说虽和你接触不深,可你做的许多事,却都是利国利民,很教他佩服,只恨自己生不出如你这般的儿子。” “……”方继藩心里开始在琢磨,这……算不算骂人? 王鳌捋须笑道:“负图的话,是虚夸了一些,不过佩服是有的,那土豆和红薯,老夫的家乡,已开始推广了,亩产虽不及西山,不过收获依旧惊人,这传来的家书里,都是说本乡的百姓们欢喜无限呢。” 方继藩见他说的真诚,这才去了疑虑,看来,可惜自己生的儿子不是方继藩,这……不是骂人,可还是听着有些怪怪的。 方继藩道:“这没什么,也不是我一人的功劳。” 刘健三人,是往内阁去的,而王鳌、马文升方继藩等,却需先出宫,众人走走停停,王鳌仿佛方才暖阁中的争议,没有发生过,却是关心起了西山书院的事:“西山书院此次有多少人参加开春的春闱。” 方继藩老老实实答道:“原本有十五个举人,后来又陆续有九个举人入西山书院读书,我算算,噢,有二十四人。” 马文升乐了:“招揽二十四举人,又教授出了六个进士,这……放眼天下,怕也没有多少个书院,可以与之相比的吧。” 王鳌微微笑道:“是啊,西山文风鼎盛,可见一斑,前些日子,还听了一些争议,都是学争,可是啊,新建伯,老夫有一句良言相告。” 方继藩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王鳌为首的几个尚书心里居然都暗暗点头,方继藩这个小子,果然没有传说中脾气这样的臭啊。虽说一般人,在见到了王鳌,王鳌说有良言相告,不知多少人都得恭恭敬敬的说一句还请赐告。 可方继藩这一声‘噢’,看上漫不经心,却是方继藩口里喊出来的,显然,这已很有礼貌了。 至少王鳌就很欣慰,捋着胡须,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其实……这小子,应当也不算很糟糕吧,还好,还好。 甚至方才在暖阁里,方继藩很不客气的攻讦王鳌,王鳌的气都消了,方继藩,不就本该是这样的吗? 人家也不是针对自己,而是天性如此啊。 人就是如此,很多人之所以会因为别人的话而愤怒,其实未必是因为对方的话好听还是难听,而是从这话里,得出了对方是在针对自己,再往深里想,人家为何针对自己呢,还不是对方对自己抱有敌意,于是乎,怒了,双方矛盾升级,社会人们在马路中央插手站着,露出自己的纹身,指着对方的鼻子能骂一个时辰‘你瞅啥’。 可方继藩就完全没有针对性,因为大家都知道,这厮……并不是针对自己一人,而是在座的各位,甚至包括了没在座的所有人。 王鳌笑吟吟的道:“方继藩啊。西山书院,不要牵涉进学争里去,争了也没什么意思,要争,也是争榜,争这榜上,有多少西山书院的人金榜题名,这才是西山书院的立身之本。” 方继藩心里说,我没争啊,一直都是别人来西山书院争,而且来争的人都很文明,绝不口出恶言,也绝不捋起袖子要动手。 见方继藩没有应声,王鳌也不生气,习惯了。 几乎要行至午门,大家正待要分道扬镳,王鳌驻足,笑吟吟的道:“飞球之事,老夫还是要反对的,不为其他的,在老夫心里,这太浪费了,无论继藩喜与不喜,不过,有闲,倒是可以来府上坐坐,老夫对你,也算是闻名已久,很想听听,你对农学,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方继藩便道:“王公喜欢农学,却不知,天下的学问多着呢,这飞球,就是天大的学问。” 王鳌很固执,和马文升等人对视一眼,仿佛交换了眼色,却是乐了:“总之,飞球不能击贼,要之也是无用,至于侦查,我大明自有侦查的手段,何须这天上飘着的一个球呢,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在老夫看来,你那红薯和土豆,方是利国利民之物,这飞球,偏了啊。你也不想想,这天上也有鸟,可这鸟又何用?能下来啄人吗?除了飞起来时候,能避人,一无用处,这也是老夫的良言,老夫这个人,重实际,否则,说破天,也没用。” 他见方继藩有恼羞成怒的迹象,心里乐了,对付这样的小年轻,手到擒来,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还不如你一个小娃娃? 便背着手,不给方继藩丝毫反诘的机会:“好啦,告辞,告辞。” 预备要出了门洞,坐上轿子前往吏部部堂。 马文升遗憾的看了方继藩一眼,道:“飞球……到底有没有用?” 作为兵部尚书,他还有些疑虑,到时候花费了钱粮,定制了三十个,别一点用都没有,人家也不会骂你方继藩,不还是骂兵部吗? 却在这时,有人匆匆而来。 却是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牟斌其实人不坏,至少没听说过什么恶名,可对于锦衣卫指挥使,所有人都收起了笑容,一个个板着脸。 若是往日,大家可能只相互颔首,就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擦身而过了。 可今日,牟斌脚步匆匆,见到了方继藩,道:“新建伯,你竟在此。” 一听方继藩这小子,竟和锦衣卫有所瓜葛,预备要走的大臣们,个个面上虽是漫不经心,却都留了心。 方继藩还没回应,牟斌便道:“诶,正要寻你,快随我一道入宫觐见,有急报,十万火急。” 十万火急…… 马文升和王鳌不禁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能让锦衣卫牟斌说十万火急的事,肯定不小。 方继藩道:“何事?” 牟斌眯着眼,他目光深邃,谁也不知他的眼底深处,潜藏着是什么,可表面的目光,却显得很温暖,想了想:“鞑靼大太子额哲,被你诛杀了,你到现在还在装傻。消息已传来了,这是大功一件,此前,为何没听你奏报?那鞑靼大太子,乃鞑靼储君,地位非同小可,方继藩,你这飞球,真是立了大功啊。” “啥?” 方继藩有点懵逼,自己和什么什么大太子,有关系吗? 认都不认识啊,他怎么死了,自己真的一点都不知情,被自己诛杀了,还是飞球?不对吧,怎么听着像八百里打死了鬼子一样,拍戏吗? 其实何止是方继藩,王鳌的脸,一下子变了。 他仿佛已没了呼吸。 面上的笑容,逐渐的消失。 捏着胡须的手,竟是悬在了半空。 整个人,宛如石化一般。 马文升身子颤了颤,差点儿打了个趔趄,这时候他也顾不得牟斌的身份了,忍不住道:“什么鞑靼大太子?” “马公身为兵部尚书,这鞑靼大太子额哲是谁,竟也不知吗?” 马文升来不及脸红,心里又咯噔了一下:“此人……死了?” “不错,有密报传来,说是死状……惨不忍睹!”牟斌淡淡道。 马文升激动了。 可能王鳌还在琢磨,这鞑靼大太子,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既然都是太子了,为啥还要加一个大字呢,难道这世上,还会有小太子吗? 额哲的名字,他也是闻所未闻,他是吏部天官,对大漠中的事,了解不多。 可马文升不一样,他哆哆嗦嗦的道:“当真……死了?” 牟斌不敢确定,额哲的死,是不是和方继藩有关,可他却还是相信额哲死了的,牟斌毫不犹豫的点头:“不错,这额哲……已经死了。” “天可怜见啊!”马文升突然激动了,他的反常反应让所有人都有些愕然。 马文升激动的捋起了长袖,露出了自己的手臂,全无大臣应有的斯文,却是欢天喜地,以至于到了后来,眼睛红了,喜极而泣的道:“这该死的额哲,终于死了……死得好,死得好啊,哈哈,想当初,此贼带兵袭我河西故地,掠地数十寨,屠戮河西军民,不计其数,老弱妇孺,他都不肯放过,尸横遍野,前前后后,在他的刀下,是数千人的性命啊,真是老天有眼,哈哈,他也有今日,他是怎么死的?” “……” 马文升高兴坏了,居然一下子拉着牟斌的手,不肯放牟斌走。 牟斌道:“斧头插进脑袋里,差不多,脑壳劈为两瓣了。 方继藩在一旁听着头皮有些发麻,自己的脑壳,居然也觉得有些隐隐作痛。 这等死法,也算是标新立异了。 …………………… 第三章。 正文 第五百一十六章:赫赫功劳 马文升这般的激动,倒是引来了王鳌等人侧目,他们俱是惊讶万分的看着,眉头深深皱起来,思虑着。 这个大太子,如此重要的人物……死了。 还是被方继藩给杀了? 不只如此,还和那飞球有关? 飞球在万军之中,营救了人不说,顺道儿,还宰了敌酋? 若如此,这岂不是大功一件。 这飞球……恐怖至此? 王鳌心里咯噔了一下,脑海里深深的琢磨着。 牟斌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朝方继藩笑道:“我正要入宫禀报陛下,新建伯且别走,随我一道入宫。”牟斌想了想,又看向马文升:“都一道入宫吧,此次大太子死亡,极有可能,惹来鞑靼人的报复,此事,尚需商榷应对之法。” 马文升喜笑颜开:“好,走,入宫去。” 那王鳌还愣着在当场,有点无法适应,像是做梦一般,久久的回不过神来。 方继藩乐了,心里美滋滋的,当真……杀了一个大太子,这一波,不亏啊,哈哈,想不到我方继藩,随便折腾一个飞球,便让鞑靼人丧命。 这是什么运气呢,可以说这一大功,完全是白捡的呀。 方继藩顿时豪气万千,技术……才是改变战争方式的唯一方式,而这等技术所带来的新的战争方式,会使大明和鞑靼人的战争变成不对称的状态。 我可以出现你的头顶,而你却打不着我,气死你。 方继藩此前对于热气球,其实也没有太大的信心,只认为,飞球最大的作用,便是侦查。 可一下子,方继藩醐醍灌顶。 之所以飞球只能侦查,这是因为,那是在后世啊,热气球发明的时候,技术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正因为如此,这热气球的用处其实并不大,毕竟,在螺旋桨飞机、长枪、火炮面前,这玩意杀伤力低,且极容易被地面的武器击落,所以几乎形同于是鸡肋,可如今,对付的,却只是一群放荡不羁的骑着马,射着箭的鞑靼人。 无数的念头,瞬间的涌入方继藩的脑海。 方继藩叉手,神气活现的发出了大笑:“哈哈哈哈……” “……” 说实话,任何人遇到这个时候,都难免要谦虚一下,功劳越大,越谦虚,逼格越高。 可方继藩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却是一股子扑面而来的王八之气。 这王八之气澎湃而出,波涛汹涌,一浪高过一浪。 “实不相瞒,我方继藩是个谦虚之人,此前这飞球,之所以只敢说侦查,是我方继藩不愿将话说的太满。可如今,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那我也就不妨直言相告了吧,这飞球能杀人于无形,一个飞球,宛如一队鞑靼人骑兵,所过之处,便可随意击杀鞑靼人,而我却可不伤分毫,有了这飞球,鞑靼人在我眼里,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我方继藩历来谦虚,不到万不得已,是万万不会泄露这飞球的厉害,王公,方才真是抱歉的很,我脸皮有些薄,竟是不敢吹嘘飞球太过,这个……王公……” 王鳌想到方才在暖阁里,自己对方继藩盛气凌人的姿态。 他老脸微微一红,眼眸闪烁着尴尬之色。 方继藩却像个没事的人一样,继续朝他说道:“王公啊,奇技淫巧不打紧,杀人于无形最重要,这大明无数的军马,都驻扎在关镇,每年花费的钱粮,不计其数,可是敢问,这百万军马,可有谁能击杀鞑靼国太子吗?” “……” 王鳌觉得方继藩在羞辱自己,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 可又如何呢,事实却是,自己一点脾气都没有。 最惨的是马文升……怎么说着说着,新建伯啊,明明方才老夫是站你一边的,你咋又反手给我兵部一个耳光呢? 百万边军做不到的事,方继藩一个飞球就可以做到,咋的,不服? 王鳌不做声。 马文升也没做声。 气氛有些尴尬,一众人都不好开口说什么。 方继藩却是淡定的道:“给我一千飞球,我不敢说踏平大漠,却教鞑靼人鸡犬不宁!” 一……一千…… 马文升和王鳌对视一眼。 他能看到,王鳌的脸上,有些红,面上带着几分无语。 ……………… 弘治皇帝心情确实有些糟糕,他还是不明白,先祖们这么多的功绩,这江山落在了自己手里,这大明,却无法有效的对来自北方的胡人,进行有效的打击。 文治武功,文治是否有,值得商榷,这武功,却是断然没有的。 一声唏嘘之后,一个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他们……他们回来了。” 他们……是谁? 弘治皇帝深深皱眉,有几分不解。 “还有指挥使牟斌,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向陛下禀报。” 弘治皇帝看了看左右,萧敬没在左右,便对这小宦官道:“宣他们进来吧。” 十万火急。 又是哪里出事了吗? 弘治皇帝手指磕着案牍,有几分焦虑,心里更是有几分忧心。 片刻之后,牟斌率先入殿:“陛下,紧急奏报。” 尾随其后的,有方继藩、马文升。 王鳌没好意思来,毕竟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一口吐沫一根钉,还来凑啥热闹,找不自在吗? 弘治皇帝道:“将奏报取来。” 一封奏报入手,弘治皇帝先是扫了一眼,目光有些呆滞。 这……有点儿匪夷所思啊。 鞑靼大太子,额哲,此人……似乎有一点印象。 弘治皇帝抬眸,凝视着马文升问道:“额哲……是何人?” “乃鞑靼小王子之长子。”马文升立即道:“此人乃鞑靼第一勇士,最受鞑靼汗喜爱,鞑靼汗分一支军马给他,他在河西,曾四处攻城略地,陛下忘了吗?” “是吗?”弘治皇帝喃喃自语,这个人,他有印象了。 此人……自己曾深深痛恨。 也为之担忧。 随着瓦剌的灭亡,鞑靼已日益的兵强马壮,而这额哲,便是祸首。 这不等同于,鞑靼人诛杀了自己的太子朱厚照? 当然,人说老子英雄儿好汉,那鞑靼汗在弘治皇帝心里,当然不是英雄,不过,他这个儿子,可比自己的儿子,要彪悍的多了。 结果……额哲死了…… 死的很不安详。 奏报上说,手斧入颅骨,拔之不出。 难道……这额哲下葬的时候,还得顶着这么个斧头下葬? 否则,真要动强拔出来,这脑袋,可就彻底碎裂了,若在泉下,肯定很不安吧。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气,因为接下来,他大抵的看到了额哲的死因,说是飞球起飞,此后掉下来一个手斧,一击即中。 飞……飞球…… 方继藩……对了,还有那个沈傲,还有一个叫杨彪的家伙。 他们丢下了斧头,就将人直接砸死了。 弘治皇帝觉得匪夷所思,他喜出望外,可随即,却又不敢高兴的太早,毕竟,这只是一面之词。 弘治皇帝压抑着心里的激动,尽力平静的问道:“核实了吗?” 这么一下子,也算是报仇雪耻了啊。 牟斌正色道:“还未核实,只是臣觉得,十万火急,于是立即前来奏报。” 弘治皇帝面上,既有几分期盼,又有几分失落。 几乎每一个人,都能感受到弘治皇帝的焦虑。 这么大的消息,一旦核实,那么……这就成为了大明对鞑靼人的一次重要胜利,这足以载入史册,千秋彪炳了。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最终,他手砸在了案牍上,非常郑重的吩咐道:“那就尽快核实,一定要做到准确无误不可。” 牟斌道:“臣遵旨。” 方继藩也不啻是被泼了一盆冷水,敢情这还没核实啊,没有核实的消息,你牟斌也喜滋滋的报来,这……若是发现,最终的结果有些出入的话,那我方继藩岂不是白高兴一场,招牌都没了?我也是要脸的人好嘛? 弘治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气,嘴角微微扯动,正欲说什么。 却在此时,外头又有人道:“陛下,陛下……十万火急。” 竟又来了个十万火急。 声音是萧敬发出来的,萧敬似乎刚刚从东厂那儿,得到了消息,他一脸愁容,进入了暖阁,便拜倒在地:“陛下,十万火急啊……”他说话的时候,瞥了一眼牟斌。 牟斌竟也来了,莫不是……他提前来奏报了消息?那么,这锦衣卫动作倒是很快啊。 萧敬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些年来,东厂的效率都比锦衣卫要高一些,毕竟,锦衣卫即便探知到了什么消息,还需经过一些程序,即便是入宫来奏报,不也要花费功夫吗? 而东厂不同,有了消息,直接送萧敬,萧敬则可以第一时间,将这消息送到弘治皇帝耳里。 这个消息,似乎有些糟糕,所以萧敬脸色很不好看:“陛下,出事儿了,边镇……又出事了,鞑靼汗起兵数万,号称要报仇雪耻,预备南下,袭扰大明各处边镇,以往即将要入冬了,鞑靼人不会这样折腾,可这一次,有些不同,这鞑靼人……他们疯了。” 正文 第五百一十七章:不破楼兰终不归 萧敬内心是绝望的。 这都要入冬了啊,鞑靼人吃了什么枪药,竟突然南下,难道是有备而来,有什么图谋? 若是如此,大明这个冬天,可不好过了。 各处边镇都将烽火四起,陛下一定会为此,忧心如焚吧。 陛下这些日子,身子本就不好,倘若再殚精竭力下去,若是积劳成疾,可怎么得了。 萧敬最担心的,便是陛下的身子。 他急得满头是汗,却在此时,暖阁里,传出来了哄堂大笑。 鞑靼人………起兵了…… 居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如此异常。 这说明什么?倘若那大太子没有死,鞑靼人怎么会有如此的举动?即便是大太子是自然死亡,鞑靼汗固然是伤心欲绝,却也没有突然带兵南下的道理啊。 唯一的解释就是,牟斌的消息,是极准确的,大太子果然死了,不只死了,还真是被人用利斧劈死的。 因为死的过于离奇,这大太子本身就是勇士,且身边的护卫这么多,寻常人怎么可能用斧头砍死他。 唯一的解释,就是有人在飞球上,扔下了一柄斧头,而后…… 真是人间惨剧啊。 所以大家都乐了,弘治皇帝更是爽朗大笑起来:“哈哈……哈哈……” 众人见陛下笑,便更加没有拘束,笑的更厉害。 萧敬懵了。 鞑靼人南下了啊,南下了啊,他们来侵略咱们大明了,这些人,事有反常即为妖啊,这个时候,好笑吗?有什么可笑的? “看来……这奏报,是真的,不必核实了。” 萧敬继续发懵,什么奏报,还有什么奏报?为何自己不知道? 牟斌忙道:“是。” 这肯定已板上钉钉了,真的不能再真,弘治皇帝抖擞精神:“飞球的厉害,诸卿家都看到了吧?想不到,区区一个飞球,便有如此效用,真是令朕大开眼界。方继藩……有大功于朝,卿家还记得朕当初说的话吧?” “卿家诛杀大太子,便是大大的军功,朕说过,卿家若是立了军功,朕绝不吝啬赏赐……”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兵部尚书马文升一眼:“重新给方卿家论功吧,过两日,报道朕这儿啊。” 弘治皇帝觉得很愉快,诛杀了一个大太子,可是大功一件。 他冷冷一笑:“那鞑靼汗,承受了丧子之痛,所以才起兵南下,可见他定是仓促无备而来,若如此,则好对付的多了,让各处隘口坚守就是了。” 方继藩忙道:“臣倒是有一个想法,不妨让臣,改进这飞球作战之法,在官军坚守的同时,也让这飞球,试一试是否有击杀鞑靼人的效果。” 弘治皇帝喜滋滋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他主动请缨,这就再好不过了:“那么,就多购飞球,设飞球千户所,便挂在镇国府之下吧,这些东西,就算给寻常各路官军,他们也不懂得如何用,至于这千户所的千户,就让杨彪来就可以了。朕倒想看看,这飞球能击杀大太子,还能做什么。朕拭目以待!” 方继藩忙道:“臣遵旨。” 马文升也是喜气洋洋的:“陛下,这飞球卫,预备多少飞球?” “先造一百,招募五百人,可够了吗?钱粮若是户部不肯出,朕的内帑取出来支用。” 弘治皇帝难得大方一次,这怎么能不大方呢,方继藩说的对,边镇已经靡费了这么多钱粮,这区区飞球的花销,其实根本就是不值一提,朝廷总是想着,省这么点儿小钱,却殊不知,吃的却是大亏。 “陛下,臣觉得……飞球卫……有点儿……不太好听。”方继藩忍不住吐槽:“不妨就叫镇国府驭天卫如?” 驭天卫? 驾驭天空?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这名儿,也不好,再想想吧。” 方继藩这家伙,是不是脑子里缺了一根弦呢? 弘治皇帝有点小小的怀疑。 方继藩猛然想到,好像这名儿,确实有点嚣张过了头了,这大抵形同于是龙傲天,赵*天之类的名儿,听着好像很牛叉,可在当下,人们是对天是带有敬畏的,而皇帝,更是以上天之子自居,驭天卫,你方继藩还想驾驭皇帝的爹不成? 这样的人,若不是因为脑疾,加上胡说八道习惯了,是人都得怀疑方继藩居心叵测啊。 可方继藩却像没事人一样。 说了就说了,咋?我方继藩就是这样的,只要我三观奇正,有轻松一般的高洁品质即可,皇帝是知道我方继藩的赤胆忠心。 弘治皇帝道:“这个……再议吧,总之,先自京营之中,挑选一批人来,至于如何作战,又如何操练,方卿家自己看着办。待那鞑靼人来了,朕看你小试身手。” “请陛下放心。” 无数的念头,已在方继藩的脑海里划过,显然……下一次,他不打算投斧头了,可是……该投什么好呢? 弘治皇帝龙颜大悦,既已经许诺了要对方继藩封赏,方继藩也就安下了心,这可是众目睽睽之下说的,可耍赖不得。 ……………… 自宫中出来,已是正午,方继藩很想去见一见方小藩,有日子不见,却不知如何了,朱厚照也去见她了,她见了朱厚照,一定滔滔大哭吧,真是可怜啊,小小年纪,便要见太子这样的人渣,还要受他摆布。 方继藩吁了口气,出宫内去了。 飞球卫,至少暂时……它只能叫飞球卫已经开始招募人手了。 只不过,飞球卫和备倭卫不同,那备倭卫招募的是一群穷逼,而飞球卫的要求,却十分苛刻,以至于连续招募了十几日,也不过来了寥寥数十人。 方继藩要求每一个人,必须得能读书写字,且限定了视力以及身体素质。 可问题就在于,一个人呢过读书写字,谁愿意从伍呢? 好在飞球卫的军饷丰厚,倒也吸引了一些穷书生去。 不过,这天降神斧斩贼酋的消息,却是传遍了京师,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便是这等天上掉下来点什么,然后砸死人的事,这玩意,在古人们心里,叫做天诛,又或者是天收,反正……被诛杀的人,一定属于道德败坏,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的家伙。 …………………… 波涛汹涌的海面上。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分割了海面,水花拍打在满是苔藓的船身上。 舵手叼着半截萝卜,美滋滋的掌舵。 海上就是如此,人的身份象征,来源于物品的稀缺性。 譬如刚刚登船时,船上的鸡腿,便是稀罕物,舵手可以想啥时候吃就啥时候吃,其他人只有流口水的份。 可一旦航行久了,在这海上漂泊,这蔬菜瓜果,就变成了人们眼里的美味佳肴,毕竟这玩意不好保鲜,你说没肉吃,还可以在这船上养几头羊,带着一些干草,想吃了,直接在船上屠宰。倘若是想吃米面,难也是管够。 唯独蔬菜,太容易变质,而恰恰蔬菜中的维生素,本就是汪洋大海中行船之人的稀缺品。 为了补充这些,备倭卫也有办法,那就是预备大量的茶叶,让船上的水手们,随时泡着茶水喝。 这茶很好保存,至少没有几个月功夫,是不会变质的,而茶叶之中,含有丰富的维生素,那鞑靼人,不吃蔬菜,几乎都是靠茶叶搅拌进奶水里制成奶茶,补充身体里的维生素,因而,鞑靼人对于茶叶的需求极大。 船上的人也一样,大家发现,多喝茶之后,不易产生各种海上的疾病,因而,这喝茶成为了水兵们最热衷的事。 可喝茶虽能补充人体中不可或缺的东西,却并不代表,人们对蔬果没有需求,一般的水兵,有需求那也没需求,吃你的肉干和白面、白米饭去。而舵手不同,他既可以戴着墨镜,身上还披着拉风的披风,嘴里随时都可叼着一根萝卜。 这……就是身份,是区隔。 在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上,能叼着一根萝卜的人,都属于很厉害的那种。 他们追击着那一艘倭船,已经足足的十三天了。 十三天来,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很轻松。 甚至,他们不打算立即追上对面的倭船,直接给对方致命一击。 这是戚景通的计划,他认为倭寇来袭时,船上的补给,已经消耗了大半,而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进行追击,却带着足够的淡水和食物,威风凛凛镇国公号有足够的补给。 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必急着追赶上倭船,将对方一网打尽,而是慢慢追击,要嘛这艘倭船失去了一切的补给,最终被威风凛凛镇国公号追上之后,兵不血刃的缴获。 当然,还有一个更大的可能。 那便是倭船不得不寻找停靠的口岸,进行补给,这个口岸,势必就是海外倭寇的某个巢穴。 这茫茫大海,想要找到倭寇的巢穴,实在不容易,能够停靠这样巨大倭船的巢穴,就一定是倭寇老巢,戚景通宣布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这个老巢里,一定有许多的倭寇,甚至……还可能藏着他们多年劫掠的宝藏。 原本特想赶着回去打渔的水兵们,一下子亢奋起来,嗷嗷叫着要追击到底,不破楼兰终不还! 正文 第五百一十八章:不堪一击 威风凛凛镇国公号开始长途追击。 死咬着对面的倭船,绝不撒手。 船上的舵手、水手们在这个过程之中,是愉快的。 这些家伙们,已对威风凛凛镇国公号的性能耳熟能详,每一个水兵,已经习惯了自己所处的岗位,他们很轻松。 胡开山每日都在船头处瞭望,宛如一尊望夫石,望眼欲穿的,等待着什么。 唐寅则轻松许多,他和其他人不同,作为文臣,他既是这艘船的主宰,与此同时,还是船上的记录者。 他需记录下,自己一路的航线,需记录下船中发生的事,哪怕只是一些航船的心得,当然,作战的心得也是必不可少。 唐寅这些日子,努力的回想着,倭寇的作战方式和作战水平,他回忆着当初与倭寇所发生的战斗经过,一幕幕的事,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似得划过,好几天,他都不敢轻易的做出论断,可这些天的琢磨下来,最终,他还是接受了残酷的现实,特意在日记中写下。 “吾纵观作战之法,寇初时,尚能士气如虹,作战奋勇,一旦遇挫,这俱为一盘散沙,望风而遁,战时毫无章法,全凭个人奋勇,勇则勇矣,却无过是三五人敌也,吾再三观之,所谓倭寇,名不符实,不堪一击!” 下定了不堪一击的论断之后,唐寅有些懵,他也是江南人,对于倭寇的凶残,早有耳闻,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对其,做出如此论断。 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看了倭寇。 可从胡开山、戚景通的口述来看,只怕这个评语,还算是高看了。 唐寅心里苦笑摇头,人在海上,总是会觉得是寂寞的,只是这艘船上,却没有诗情画意,有的却是一群粗鄙之人,个个在夜深人静时,打着算盘珠子,备倭卫的水兵们,算数总是极好的,他们入营时,还只是会最简单的加减,可到了后来,他们开始能熟练的打算盘珠子,用不了多久,一群佼佼者,已经开始能够轻松的进行心算,无数多大的数目,他们总能迅速的得出准确的答案。 倘若方继藩在此,一定会认为,这备倭卫简直就是大明的高数培训班,再用不了多久,这些家伙们,怕要向微积分、代数和几何原理迈进了。 就这么枯燥的航行了十数日。 终于…… 每日在船头,提着望远镜幽怨的张望着倭船的胡开山突然发出了嚎叫:“岛屿,发现岛屿……准备,都他*的准备!” 他的声音透着魔衣一样的,一下子,全船上下,沸腾起来。 这是一个大岛…… 而戚景通对这里,却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这是百尾岛。”戚景通眼睛发亮,凝视着这座熟悉的岛屿,想当初,蓬莱水寨,就是在这里,沉沙折戟,戚景通,也在这里,遭受了这辈子最大的耻辱。 而今日,他又回来了,又出现在这岛屿面前。 他打起了精神,双眸炯炯发亮,很是郑重的下令道:“传令,船只尾随前方倭舰入港,要小心礁石,循着倭船的方向前行。” “向东……下主帆……” “东南三十方向!” 此时,最考验的便是舵手的能力了。 当初蓬莱水寨的舰队来此,便是因为对这里的水路不熟悉,不少舰船,直接触礁,吃了大亏。 这一次却不同,威风凛凛镇国公号死死的咬住前方的倭船,他们左转,威风凛凛镇国公号便左转,他们右转,舰船则随之右转,舵手必须尾随在倭船之后,稍稍偏离,都可能和当初蓬莱水师一般,直接触礁。 咬住倭船,便是这个目的。 单知道对方的巢穴,是没有意义的。 岛屿附近,暗礁密布,在不熟悉水文和地理的情况之下,再优良的舰船,也无法轻松穿过这片水域,抵达对面的岛屿。 瞭望的水手,不断的报着数字,紧接着,犹如接力一般,这数字传递到舵手的耳里,舵手终于舍得吃他的萝卜了,咔擦一声,将这叼了很久,几乎已有些脱水的萝卜狼吞虎咽的吃进肚子,口里骂骂咧咧,不断的转舵,他赤身,手臂上的肱二头肌隆起,不断的修正着方向。 唐寅很振奋,穿着一件披风,海风呼呼的吹过,一时衣袂飘飘,发出飒飒的响声。 唐寅昂首挺胸带着船上的诸官人等,抵达了甲板,他取出了望远镜,瞭望着岛屿。 随即……唐寅便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身旁的人开口说道:“戚千户,你说的没错,这里……果然是倭寇的巢穴。” 戚景通按着腰间的刀柄,显得有些紧张,格外认真的回答道:“人数岛上的人数,在千人上下。” “我看还不只。”唐寅轻轻摇头,将自己心里估计的数目说出来:“只怕,不下三千人,不过,只怕也少不了有许多女眷,还有不少这些倭寇虏来的百姓,能作战的,理应在一千五百人上下。” 唐寅嘴角微微勾着,眼眸里掠过几许光芒。 “传令下去,所有水兵,预备登岛战斗,贼人就在眼前,他们盘踞于此,袭我大明各处海防,今日,倭贼就在眼前,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水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勉强发出了欢呼。 胡开山却是兴奋的嗷嗷叫道:“发财就在今日,人人都赏,战死者,抚恤从优,赐银白两,都跟着老子来,临阵退缩者,杀无赦!” “杀!” 一下子,水兵就恨不得一蹦三尺高,个个激动的热泪盈眶,纷纷拔出了武器。 ……………… 前头的倭船,徐徐的进入了岛屿的港湾。 虽然他们明知道,后头的明军紧追不舍,也知道这些明军的厉害,因而在一开始,他们虽是在海上亡命,却很快识破了明军的意图。 这些明军,根本就无心追击他们,将他们一网打尽,而是,他们有更深的图谋和企图,希望自己带着明军,进入百尾岛。 所以他们一开始,对于引领着明军入岛,内心是拒绝的。 可是……船上的补给越来越少,要嘛,他们在这海上彻底的失去补给,饿死、渴死,要嘛……就是将这明军的舰船引至百尾岛,寄望于,岛上的倭寇和他们一起,与明军决战。 他们一个个疲惫不堪,个个像浑身已散架了一般,完全到了只有躯壳,没有灵魂,没有思想的地步了。 某种程度而言,他们自觉地自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们故意在海上兜着圈子,多兜一刻,便可消耗尾随其后的明军一些体力。 可终于,倭船上的人,自己都已撑不住了。 他们抵达了港湾,停泊。 而在岛上,无数的人便涌了出来。 他们兴高采烈,像过年一般。 袭击宁波府的舰船出海了这么久,至今没有音讯,许多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可现在,他们回来了,他们一定满载而归。 无数的人拥挤着,等有人下船,这浑身疲倦的人发出了一声大吼:“明军来了,有明军。” 所有盘踞于此的倭寇,都愣住了。 有……明军。 那些明军,竟还敢来。 当初那一支明军水师,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 现在还敢来,简直是疯了。 片刻之后,无数的倭寇头目,涌至岛上一处庄子上。 这庄子,竟是仿造了内陆的江南庭院,在这孤岛里,和其他破旧不堪的棚屋相比,这座宅子,有些鹤立鸡群。 很快,一个头戴纶巾,穿着儒衫的汉子便凝重的听着一群倭人的奏报。 此人叫张烨,还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常年在海中走私商货,说穿了,他就是一个私商,更是这东海之中,无数倭寇都闻之色变的巨寇,在在这百尾岛,招揽了上千倭寇,既进行走私,同时,也会劫持过往的其他私船,人们称其为白面修罗,而他的肤色,确实和寻常的倭寇不同,肤色如玉脂一般,他背着手,皱眉,用一口纯属的倭语道。 “明军竟是胆大如此?沿岸的诸备倭卫,不是历来都不堪一击?竟还有明军敢下海来此……那中野二郎,素来武艺高强,勇不可当……” 他显得很意外。 在海上这么多年,可谓是纵横东海,其他的倭寇,见了他这白面修罗,个个避之如蛇蝎,至于明军,那就更不必提了,在他眼里,不过是土鸡瓦狗而已。 “张桑,张桑……”一个倭人在此时,气喘吁吁的冲进来:“明军登岸,明军登岸。” “多少人?” “三百余!” 张烨笑了,一张脸都笑得抽了起来,似乎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旋即他目光变得恐怖,嘴角微微上扬着。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们竟敢闯进来,来的正好,今日,正好将这些明军杀光殆尽,教人知道老夫的厉害,集结所有人马……动手。” 声音里透着冷冷的嘲讽之意。 堂中的倭寇们,个个磨刀霍霍,在他们看来,似乎对付三百来个官兵,不过是小菜一碟而已。 正文 第五百一十九章:水中的主宰 浩浩荡荡的水兵们开始登岸! 事实上,他们起初遭遇了一轮弓箭的袭击,不过显然,倭寇在这海岛上,箭矢匮乏! 至于铁炮之类,据说也有,不过在海上,海水腐蚀的能力太厉害,那当年设置的铁炮,因为倭寇本就随性,也已是铁锈斑斑,千疮百孔。 所谓倭寇,其实不过是贼而已,即便会聚众盘踞某处,却几乎从未想过,居然会有人敢来袭击他们,因而所谓的防卫,不过是笑话。 水兵们几乎毫不费力的登上了沙滩。 而后,好整以暇的开始集结起来。 胡开山一身铁甲,此次他决心不再持矛了,而是直接将船上专门用来斩缆绳的大斧取了来,这把分量极重的巨斧,在他手里,挥动自如,就像那小儿的玩具一般。 戚景通下意识的高呼着:“大家不要激动,不要激动,这一次遭遇的乃是倭寇的主力,万万不可掉以轻心,都定了神,听从口令行事,违反军令者,杀无赦!” 迎战力强大的水兵们,总算勉强按住了心里的躁动。 他们结阵,一切都轻车熟路,三百人,瞬间化身成为了某种战争俱兽一般,接着开始显露出了獠牙。 而在另一头,倭寇们也已开始纷纷集结,他们几乎从岛屿的各个方向冲杀出来。 这些剽悍的倭寇,个个目露凶光。 某种程度而言,他们对于这些上岸的明军,是无法理解的! 说起来,他们对于明军,已有着很深的见识了,几乎每一个在此盘踞的倭寇,都有过追杀明军的经验。 在他们看来,明军的战斗力低下的令人发指,甚至还不如某些士绅招募的庄户。 可这些人,今儿居然胆大到自动送上门来了。 这…… 很尴尬啊。 看着那区区三百人,虽阵容还算整齐,可他们面对的,却是越来越多的倭寇,倭寇们几乎是三五成群,十数人一伙,队形有些散乱,可气势却很足。 各种花名为三头蛟、过江龙、东瀛第三刀、快刀浪人、五步蛇的‘好汉’们,个个轻蔑的看向对面的明军,跃跃欲试。 张掖已在一众心腹的拥簇之下,徐徐走到了阵前,他背着手,神情从容不迫,远远眺望着前方前方的明军。 只是,面上……带着古怪。 “预备动手吧,将他们统统杀尽。”张掖只是轻描淡写的道。 似乎……这些不速之客的到来,带给了张掖某种羞辱,他冷笑着道:“我看他们,军容还算齐整,可这些明军,即便是山中的老虎,可只要到了这海上,来到我张掖的面前,也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而已,我张掖要让他们知道,谁才是这汪洋大海的主宰,谁……才是真正的水……神!” 他眼眸猛地一张,眼里掠过了一丝锋芒。 倭寇们还没准备开始发起攻击。 却在他们的对面,戚景通还在扯着喉咙:“大家不要冲动,万万不可冲动……” 胡开山却已是饥渴难耐,急匆匆的大吼一声道:“人死*朝天,他娘的,这些倭寇磨磨唧唧,像个娘们一样,等了这么久,也不见进攻,他们当我们是啥?弟兄们,不等了,再等,晚饭就赶不上了,杀他*的!” 一声令下,勉强还在队中压抑着心里滔天杀意的水兵们,一下子炸了。 戚景通忍不住擦了一下额上的冷汗,哎……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如此! 说好了……要进退有据的…… 胡开山自是一马当先,已疯了似的发起了冲锋。 这便是人形坦克的威力,浑身都是气力,快如捷豹,浑身的甲片,密不透风,他这一动,水兵们个个高兴的像要入洞房一般,都疯了,个个无所畏惧的冲杀上前。 于是一个个争先恐后,生怕慢人一步,犹如一群雄师,在狮子王胡开山的带领之下,发起了猛烈的冲刺。 “……” 倭寇们看得有点傻眼了,不免有些发懵起来。 他们还真没见识过……居然胆敢主动发起攻击的明军。 今日……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可随即,他们也激动了。 明军啊,一群窝囊废啊,不杀白不杀,从前都是乘船十数日,登岸寻觅明军来宰杀,今日倒是好,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嗷嗷叫着,也准备着要发起攻击。 可是…… 他们突然发现,对面冲杀得很快。 宛如洪峰一般,只是转眼之间,那胡开山便已杀至了面前。 若说方才,这些明军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洪峰,那么现在,倭寇才知道,原来这是泥石流。 冲在最前的胡开山,便像是大山,毫不犹豫的扎入了倭寇群中。 砰……血肉之躯,直接与那胡开山的铁甲撞在了一起。 接着,无数人如断线珠子一般,直接飞了出去。 倭寇们看着,下意识的纷纷举刀劈砍。 这轻薄的刀锋,在胡开山厚重的锁甲上斩出了火星。 可胡开山浑然不觉,倒是许多武士刀直接卷刃了。 而胡开山动了,大斧一扫,瞬时之间,血雨满天,迎面的四五人,直接被斩成了两截,与大斧碰撞在了一起的长刀,也顷刻之间成了废铁。 血雨漫天而下。 周遭,尽是哀嚎。 胡开山一旋身的功夫,周遭的倭寇都是发懵,有的,更是突然觉得心底深处生出某种恐惧感。 这家伙……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啊,身材高大,健壮无比,这就形同于后世的拳击赛一般,一群迷你轻量级的拳手遭遇了重量级的选手,而且特么的这重量级的选手,还一身重甲,就如直接掏出了一把ak47,你丫在作弊啊。 胡开山就在所有倭寇心里惊讶的间隙,忍不住咆哮道:“你们快点儿,我赶着吃饭!” “……” 在这海岛上,虽然倭寇积攒了无数的财富,可无论有多少财富,这里的物资都是匮乏的。 许多倭寇,都习惯了倭人的饮食习惯,偶尔吃一点鱼片,至于饭团,那更是稀有之物,一日两餐,能勉强吃饱,便算是了不起了。 其实他们和大明军户吃用没有太大的区别,唯一不同的就是,这些人若是不够凶残,不能搏命,在这海外,便是死路一条。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往往更勇敢,可以做到悍不畏死。 可是他们的身体素质……却是差得可以。 倘若胡开山当真是重量级的选手,也即是近两百斤级的拳击选手的话。 那么这些人,可能连九十斤的迷你重量级选手都不如。 这种差距,几乎注定了,是一个成年人冲进了幼儿园,而后开始各种狂拽霸气狠的表演。 方才还满心鄙视之态的倭寇们,居然有了一丝胆怯,没见过这么狠的啊,他们平时都是欺负寻常明军那等弱鸡,现在遭遇了真正的狠人,竟突的反应不过来,发现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虽是有了忌惮,可自然是不能坐以待毙的,他们终究还是鼓起了勇气,依旧如飞蛾扑火一般,开始冲杀起来。 可是这没有用。 胡开山的巨斧,挥舞得虎虎生风,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他甚至压根就懒得去防御。 因为接下来,身后如潮水一般的水兵们已杀到,水兵们个个都是不要命的架势,个个激动得像听闻了网吧开业免费的穷逼少年一般。 瞬间,他们开始撕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这个口子越来越大,水兵们挺着长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力的反击,这……等同于是单方面的屠戮。 此时,在远处的海崖上。张掖抿紧了嘴唇,眼眸张得大大的。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想来,他连做梦都无法想象,号称是海上最勇敢的倭寇,居然会有一天,竟犹如一群弱鸡,被一群只有三百人的明军一路追着宰杀,极尽狼狈。 更可怕的是,这些水兵一点都不挑食,很讲究,绝不放过一人,无论是对方受伤,还是对方想要转身而逃,又或者有人心理崩溃,哀嚎着跪倒在地。 这些犹如疯子一般的人,毫不犹豫,上去就是捅人一个窟窿,而且他们一丁点都不怕麻烦,哪怕有人想逃开,他们就拼命的追击,有人跳入了海里,明知入了海,十之八九要死了,可水兵们很是舍不得他们的尸首,一个猛扎跳进了海里,片刻之后,则得意洋洋的提着一个首级爬上了岸来。 他们仿佛不知疲倦一般,且个个像有无穷大的气力,一场剧烈鏖战下来,人人都会气喘吁吁,可他们却像是只是饶痒痒一般,在杀死了一个倭寇之后,又精神奕奕的投入了下一场战斗。 此情此景,兵败如山倒…… 张掖双目之中,瞳孔收缩。 他久久无法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明军。 这么多的倭寇,在这些明军面前,竟只是不堪一击! 他身子颤抖着,甚至……到现在,他都无法接受兵败的现实。 看着漫山遍野开始逃窜的部众,他咬着牙,发出了不甘的怒吼:“这……绝无可能,我张掖……才是水中的主宰!” 正文 第五百二十章:平天下 戚景通唯一庆幸的,就是平时的操练没有落下。 因为长年累月的操练,这三才阵,早已融汇进了这些掉进钱眼里的水兵们骨子里。 人都会有下意识的反应的,正因如此,所以水兵们虽然激动,嗷嗷叫的冲锋向前,却还总会和操练时队列中的同伴们共同进退,相互照应,彼此之间,不自觉的相互照应。 戚景通突然恍然大悟。 从前看兵书,各种所谓的阵法,只是流于形式,很多人只以为这只是花架子,因为确实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即便是开战前保持好了阵型,可一旦打了起来,便彼此失去了联系,各自为战了。 原来操练的真正本意,其实就是将战法的各种战术动作融入进士兵们的骨子里,让他们下意识的,与身边的人进行配合,就如条件反射一般,其实跟本不需去刻意为之的摆兵布阵,一声号令,他们自然而然,也就知道怎么做了。 看着这三五成群的人,形成了一个个战斗小组,表面上,是胡乱冲杀,嗷嗷叫的追着倭寇便是乱杀,可实际上呢,这不正就是小三才阵的精髓吗? 击溃了正面的倭寇,随即便开始清理负隅顽抗的敌人,并且限期,让所有的倭寇立即在沙滩上集结,否则,格杀勿论。 这里的岛屿,所以专门有人,控制了港湾的所有舰船,没有了船,剩余的倭寇即便是想要逃窜,没有了船,除非是想去喂王八。 唐寅生怕这些水兵们杀的兴起,这岛上,定有不少被倭寇所俘虏的良家,忙是下令:“解救良民一人者,赏钱加倍。” 一下子…… 整个岛屿变得格外的平静起来。 每一个水兵,都如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杀戮很快停止,所有的岛上的人,并不伤及性命,而是对其进行甄别。 水兵们恨不得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不是倭寇,而是被倭寇俘来的良家子弟,手里虽是提着刀,可目光却温柔了很多。 倭寇们个个战战兢兢,见方才还嗷嗷叫到处杀戮的水兵们突然不杀人了,而是像牛羊一般,将他们驱逐至沙滩。 沙滩上,唐寅一脸疲倦,却还是打起精神,他需对所有人进行一次甄别。 倘若是倭寇,就地格杀。 若是良民,则暂时看押起来。 片刻功夫,胡开山却是拎着一个白面书生来,这书生道:“饶命……饶命啊……学生……” 此人,正是凶名在外的张烨。 张烨哭了,这不只他好号称掌握了水的海盗王受到了侮辱,主要是胡开山嘴巴太臭,熏得他要死。 完了,完了,想我一世凶名,今日…… 张烨悲从心来。 他如鹌鹑一般,被胡开山摔在了地上,此时张烨全无半分头目的样子,随即便开始滔滔大哭:“饶命,学生……” “你叫张烨是吗?”唐寅笑吟吟的看着他:“久仰大名。” 张烨身躯一震,自知自己是无法伪装了,目中露出了凶狠:“成王败寇,事到如今,已没什么可说的,来吧,将我千刀万剐便是。” “你还真说对了。”唐寅没有对他,有丝毫的客气:“今日,还真想借你这身躯一用,今日,本官不但要捣毁这百尾岛,更是要将你千刀万剐,剥了你的皮囊,留在这百尾岛上,警醒后人。本官要告诉这海外的所有人,无论他们良善与否,与我大明为敌,袭扰我东南边境的人,绝不会有下场,来人……架起来,将他活剐了。” 张烨一愣,身子打了个哆嗦,千刀万剐……这是想死,而不可得啊,他吓的浑身颤颤作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大限将至。 却在此时,戚景通匆忙的领着一个水兵,到了唐寅的身边,压低了声音:“发现了一处藏匿钱粮的地方,唐侍学,其中,金银,无以数计。” 唐寅心念一动,颔首点头。 ……………… 数日之后,满载而归的舰队开始离港,去时,唐寅只有一艘舰船,可回来的时候,却是满载而归,舰船足足四艘,有大有小。 港湾里,无数人翘首以盼,不少的士绅和商贩,都要哭了。 一听说备倭卫回港,无数人热泪盈眶,乌压压的人们,聚集在港湾里,朝舰船挥舞。 回来了。 备倭卫回来了。 真是不容易啊,再不回来,大家可都要饿死了,多少人,都指着备倭卫讨生活,不说那大黄鱼,单凭蜡烛和鲸鱼皮的订单,就已排到了明年开春,价格一涨再涨,现在所有人手头都缺货,没有原料,这买卖就做不成,自己去捕捞? 这不存在的。 一方面,捕捞不是走私,这捕捞船需要时刻出入内陆,而走私船一年到头,也不过出入一次,朝廷不许私人出海,出去了,是要杀头的,风险太大。 另一方面,这大黄鱼的捕捞之法,乃不传之秘,你想捕就捕? 至于鲸鱼……这就有些尴尬了,说实话,就算朝廷让你去捕,整个宁波府,怕也没几个人,有这样的胆子啊。 而今,这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全部维系在了备倭卫上头。 尤其是前几日,蓬莱水寨调了三艘船来,如此一来,这备倭卫,便有了四艘船,这使无数人看到了希望,有了多余的船,备倭卫便可防倭和捕鱼两不误了啊。在未来,越来越多的船,将会兴建起来,这些舰船,都将会给备倭卫使用,有了这些,将可以捕更多的鱼,宁波上下,所有的士绅和百姓,都可以受益。 许多士绅,已经没心思去种地了。 种地的利益太少,能挣几个银子?可做着鲸鱼和大黄鱼的买卖,获利是种粮食的十倍二十倍,等于是躺着将银子挣了。 如此一来,原本就因为大量鱼作为食物,导致粮价暴跌,再加上红薯和土豆即将推广,粮价又跌了不少,相应的,土地的价格,也在不断下跌,不少士绅,已经开始卖出家中不算肥沃的土地了,虽还需留一些土地在手,有备无患,不过眼下,贱卖土地,已成了风潮。 唐寅下船的时候,便被知府温艳生带着本地的士绅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大家热热闹闹的纷纷见礼。 当得知备倭卫竟袭了倭寇的巢穴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起初,许多人还以为只是冒功,毕竟人在海外,你说诛了多少贼,不就多少吗? 可当无数的人头,一箱箱的卸下,还有千余营救回来的百姓下船,这些下船的百姓,一个个衣衫褴褛,无神的眼睛,四处张望,当确定他们抵达的乃是陆地时,俱都哽咽了。 一时之间,港湾里哭声一片。 温艳生等人沉默了。 这种感受,他们是可以理解的。 甚至……温艳生感受到了一丝羞耻,多少地方官吏,平时作威作福,可等倭寇来时,四处掳掠,却无所作为,任那无数良家百姓,被倭寇虏了去,施以暴虐,这些被营救妇孺,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幸运的是,他们终究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不幸的却是……一言难尽。 温艳生摇头,只是唉声叹息。 唐寅却是正色道:“家师成日教诲学生,读书人要知行合一,治国平天下,需先有同理之心,今日……这些被营救的妇孺……若我等是她们,只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不会有吧。他们是我大明的百姓,而今遭遇倭寇凌辱,本就是我等的失职,如今,既是返乡,理当妥善安排为好。” 温艳生不断点头:“是,是……本官真是汗颜。”说着,感慨万千:“同理之心,不错,莫说是读书人,只要但凡是人,都当有同理之心才是,她们……是别人的母亲和姐妹,我等,当以姐妹和自家妻女相待。唐侍学,打算如何安排?” 唐寅回头,看了那无数上了码头,惊慌又无助,且又抽泣和痛哭的人,摇了摇头:“立即请温知府至江南各府县,通知她们的家属吧,她们……的亲眷,倘若还愿意好好相待,就由官府提供路资,请他们来将人领走,走时,给一些遣散的资费。只是……” 他沉默了一下,似下定了决心:“只是……而今乡间多有恶俗,姐妹和自己妻子被贼寇虏了去,若觉得受了耻辱,不肯来领人的,那也不强求,港湾这里,得想办法,先给她们栖身之所,也请温知府牵头,得给她们一个生计,不至使她们颠沛流离,遭人白眼。” 唐寅说到此处,读书人的多愁善感便涌上了心头:“过去的事,都会过去,有人无法接受,可我等若是尚有良心的人,却万万不可有这样的心思,留下来的,从今开始,便是我唐寅的姐妹,本官,奉旨平倭,平的,又何止是倭寇呢,也需抚平这被倭寇戕害的良善百姓,不将她们的伤痛抚平了,那么……平倭,又有什么意义?” 温艳生咀嚼着唐寅的话,打起了精神,深深朝唐寅作揖:“不错,平倭的本意,就是护民,收容和救助她们,并没有脱离平倭的本意,唐侍学,你直说了吧,需要老夫做什么,老夫尽力而为。” 正文 第五百二十一章:封侯 温艳生一脸的郑重其事,这是他难得的一次认真。 众士绅们起初听说备倭卫解救了人回来,许多人心里,不免带着几分别样的心思。 那些妇人,只怕都已被……了吧。 虽是可悯,可毕竟失了妇节啊。 她们既失了贞,为啥就不拼死抵抗呢?就算不抵抗,难道不该投河、投井吗? 可当唐寅说要将这些妇人当做姐妹一般看待时,众人一愣,都不禁有些尴尬。 唐寅道:“如何安排,且需先问过恩师才是,恩师最有办法,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我也不能护佑她们一辈子,既要救助,既该对她们进行保护,也需让她们自食其力,先请知府衙门,划出一块土地吧,其余的,等禀明了恩师再说。” 温艳生佩服的看了唐寅一眼。 这个唐侍学,果真和其他人不一样,温艳生倒是真正佩服他,他心里一凛,总是听到唐寅开口恩师,闭口又是恩师,却是不知,这唐寅的恩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这新建伯,真是令人佩服啊,能培养出这样能文能武的弟子之人,一定十分了不起吧。 当然,一个人有才,倒也罢了,可若一个人不但有才,且还德才兼备,宛如唐寅这般,那么……管中窥豹,他的恩师,又当是怎样的有德之士呢。 温艳生年纪大了,宦海沉浮,见的人渣,比自己吃的米还多,见过的败类,比自己过的桥还多,人心险恶,尤其是那些权门公子,飞鹰走狗的有之,败家的有之,欺负良善百姓的也有之,至于偷鸡摸狗,嬉皮笑脸,满口谎言之辈,那就更是如过江之鲫,多不胜数了。 反观那位新建伯,和这些所谓的权门公子相比,那真是清新脱俗,人品贵重,且允文允武,小小年纪,便已桃李满天下,观其弟子,便可知其人,我温艳生,虽也不是什么高官,却也是有几分良知的人,若是有一日,能拜会此人,一睹此人风采,不知是多大的幸事。 “这些,都好说,唐侍学放心,唐侍学待他们若姐妹,那么,他们便也是我温艳生的姐妹,需要办什么,开口。我温艳生办不成,出了纰漏,冷了人心,以后便将我嘴缝了,我这辈子,再不吃鱼。” 其他士绅个个尬笑,有一个士绅道:“是啊,是啊,唐侍学和温知府,爱民如子,乃我等典范。” 众人纷纷点头,其实他们的道德观,未必能接受这些。 他们自幼所学,便是欣赏贞烈的女子。 似那等被男子摸了手,便回家将手臂剁了;又或者被男子轻薄,立即便悬梁自尽,倘是寡妇,便要守贞,割发明志。 那些被糟践了女子,居然还没去死,这真的很让人伤脑筋啊。 可话虽如此,他们现在可是个个靠着唐侍学呢,鱼啊,备倭卫得赶紧寻鱼来,若是没有鱼,该咋办? 所以,他们一个个喜笑颜开,决定勉强认同这些不肯去死的妇人。 唐寅似乎看出了他们的心思:“此次备倭,宁波府的鱼,只怕已匮乏了吧,我欲专门编练一支渔船船队,招募人手,出海捕捞,现在水寨里,有缴获的舰船,也有自蓬莱水寨调拨来的海船,大大小小的舰船,已有五六艘了,等招募了人手之后,操练一番,便出海捕捞,将来的产量,将会提高数倍。” 众人一听,喜笑颜开,纷纷道:“唐侍学爱民如子,吾等钦佩。” “还有咱们的温知府,也是爱民之人啊,咱们上上下下,谁人不知,宁波府的父母官,清正廉洁,为民筹谋,无负朝廷所托。” “是极,是极。真是好官哪。” 众人七嘴八舌,几乎将唐寅和温艳生夸到了天上。 这些人,可都是本地的大士绅,他们可是掌握了一地舆情的,本地的举人、秀才,多是出自他们家,而能议论国家大事的,当然也就是读书人,他们说谁好,自然谁好,说谁坏,自然谁坏。 唐寅微微一笑:“说起来,此次回来的途中,倒是捕了一些大海虾,竟有小臂大小,温知府与诸位,不妨今夜来水寨,我命人烹煮,将此下酒,如何?” 唐寅已过了愤世嫉俗的年纪了。 自然知道这些士绅,也并非善类。 可这又如何呢。 自己要做的事,是避不开这些人的。 与其让这些人成为阻力,不如使其成为自己的助力。 温艳生眼睛一亮,却是捋须乐了:“不好,不好,这大海虾是何物,老夫虽还没见过,不过……既是海中的珍品,便不能等闲视之了,寻常人,能烹煮出什么,简直就是暴殄天物,不妨如此,待会儿老夫亲自去看看那龙虾如何,先煮一只尝其味,再由其肉质之不同,编写出一份食谱,如此再由人依法炮制,方才不浪费了这上好的食材。唐侍学啊,打仗,吾不如你,爱民,吾不如你,这肚里的墨水,老夫也未必如你。可论起烹饪之道,你却不配给老夫提鞋。” 唐寅莞尔一笑:“那么……有劳。” …………………… 弘治皇帝近来心情很是愉快,不过因为太皇太后大病初愈,他不敢怠慢,隔三差五,问过了安,才肯来暖阁。 而今,虽才是初冬,北京城,却已下起了鹅毛大雪,弘治皇帝穿着一件常服,里头垫着绒衣,他不对衣物,不太讲究,什么舒服穿什么,宽大一些即可。 暖阁里没有烧地龙,是想节省一些煤炭,好不容易节省下来的一些内帑,都送去给方继藩制气球了。 方继藩那家伙……怎么感觉像骗了自己的银子一样。 一想到银子,现在内帑虽然充裕,尤其是宫中有了西山煤矿的收入之后,便更加充实了,可这是银子啊…… 所以,弘治皇帝决定能省则省,这地龙,换成了炭盆,几个炭盆摆在了暖阁四周,烧着无烟煤,冒出丝丝的热气。 弘治皇帝坐着,刘健等人早已等候多时,马文升也喜滋滋的跪坐于此,一见陛下到了,众臣纷纷要起来,弘治皇帝微笑着压压手:“诸卿家,不必多礼,此时天气冷冽,诸卿还需操劳国事,朕心里,甚是不安,来人,多添几个炭盆吧。” 弘治皇帝对自己虽小气,可对臣子们,还算大方。 刘健笑吟吟的道:“陛下,新得的奏报,关外试种的红薯和土豆,俱都成活了,不只如此呢,亩产还不小,虽不及西山,却也大大出乎了意料之外。” “是吗?”弘治皇帝一挑眉,那大漠之中,长不出庄稼,以至于无法农耕,最终,成为了鞑靼人的草场,可若是真如方继藩所言,能重出来,这可是大好事啊。” 弘治皇帝笑呵呵的道:“难怪,这就难怪了。” 刘健不禁道:“陛下难怪什么?” 弘治皇帝道:“清早的时候,去仁寿宫,却见方继藩的妹子方小藩,那孩子先是在哭,可见了朕来,朕便亲她一口,命人给她奶瓶吃奶,谁料她便咯咯的笑,朕还奇怪,朕平时并不常见她,与她很是生疏,何以今日她见了朕,便大笑不止,原来……竟是有大喜事啊,哈哈……” 众人纷纷笑起来:“陛下圣明,以至那方家的姑娘,都能沐浴皇恩,自然是大笑不止了。” 马文升借机提升了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弘治皇帝方才注意到了马文升:“马卿家今日有事?” “有的。”马文升定定神:“兵部,已拟了论功行赏的章程,按着陛下的意思,是该给方继藩封侯了。” “封侯啊……”弘治皇帝有点儿淡淡的忧伤,不过……人家军功摆在那里…… 弘治皇帝道:“嗯,既如此,就递上来,朕来批红吧。” “该叫什么候为好?” 弘治皇帝沉默了,他突然道:“朕亲自来取一个,不妨……就叫谨身候,嗯,这一次,和往常不同,朕也就不照着规矩来了,谨身律己,朕封此候的用意,便是要让方继藩多办实事,少虚头虚脑的,成日游手好闲。” 谨身候…… 刘健等人互看一眼,看来,这是陛下对方继藩的期许啊。 当然,这谨身候有点不太好听就是了。 你说人家得了侯爵,本该高兴才是,结果啥候呢,谨身候,这不摆明着告诉你,以后要要谨慎一点,要随时整饬自己,三省吾身,要自我批评吗?‘ 马文升笑吟吟的道:“陛下真是圣明啊,方继藩得了此爵,时刻被人提起他的爵位,每日都有人旁敲侧击,日夜都有人呼唤他的爵名,提醒他该三省吾身,这对他,有莫大的帮助。” 刘健不禁莞尔起来,谢迁也乐了,跟着凑热闹:“臣也觉得,很有意思,哈哈……”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他难得跟人开一个玩笑。 而这玩笑,居然挺好笑的。 见大家都乐,他也乐了。 ………………………… 第四章送到,还有一章,嗯,要努力。给点支持不。 正文 第五百二十二章:定远平波 暖阁中的君臣,几乎都可以想象出,方继藩的反应会是什么。 再想想那精彩的表情,宛如脑疾一般的错愕,便忍不住有所期待。 萧敬站在一旁,也乐了,不禁道:“陛下,您还别说,这谨身候,还真就对了,新建伯这个人哪,就是得敲打,陛下您不知道吧,咳咳……” 他欲言又止。 弘治皇帝瞥了他一眼:“知道什么?” 萧敬故意道:“奴婢不敢说。” “你说便是。”萧敬越如此,弘治皇帝越是知道他话里有话,自然要追问下去。 萧敬才道:“陛下,这方继藩,近来和太子凑在一起,在做女红呢。” “……”弘治皇帝笑不出来了。 有点懵。 心里头,大抵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做女红。 果然好不了几天,这两只臭虫在一起,尤其是那太子,又开始皮痒了。 大男人,就不能做点大男人做的事吗? 真是亏得他们…… 弘治皇帝不知该说什么好。 刘健等人脸色,也僵了。 马文升的笑,还挂在脸上,可收起来不是,不收起来,又不是。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故作漫不经心的道:“噢,知道了。” 然后大家都不做声,还能说啥呢,好端端的本来挺愉快的气氛,本来方继藩是有一点可笑的举动,大家笑一笑就是了。 可现在这家伙,是真的搞笑了啊,这时候若是笑,就难免有落井下石之嫌了。 萧敬忙是拍了自己一耳光:“您看,瞧瞧奴婢这贱嘴,奴婢就不该说的。”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小孩子玩闹而已。” 这算是定了性,这事儿不能太严重,追究起来,就传遍天下了,只能当做玩闹来处理。 马文升尴尬的道:“那这敕封的旨意。” 弘治皇帝道:“照例,还是发出去吧。有了军功,岂有不封侯的道理,嗯,马卿家来的正好,朕正想问问,鞑靼人南下的事。” 说到这里,却有个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通政司……送来奏报。” 弘治皇帝心知肯定是急奏,方才的话,戛然而止,随即道:“什么奏报,取来。” 小宦官不敢怠慢,接着,奏报出现在了弘治皇帝的案头。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呆住了。 这一下……玩的有点大啊。 “陛下……”见弘治皇帝面带异常之色,刘健忍不住道:“不知又发生了何事?”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镇国府备倭卫对倭寇穷追猛打,你们猜,如何?” 刘健心里咯噔一下,也不知结果如何,不由道:“还请陛下示下。” 弘治皇帝随即眉飞色舞:“百尾岛诸卿还有印象吗?唐寅带着兵马,直捣百尾岛巢穴,斩倭寇人头一千一百余,俘获倭寇七百,除此之外,还拿住了贼首,其中朝廷张榜通缉的汪洋大盗,就有二十三人,这些人,无一不是无恶不作的恶匪。再有,拯救被倭寇掳去的良人,九百七十余……诶……” 那可是倭寇巢穴啊。 倘若说,数百倭寇袭击宁波府,还可以说备倭卫占着天时地利,胜了也就胜了,可这一次,却完全是客场作战,而且……几乎是对倭寇一面倒的屠戮。 从前倭寇肆虐东南,无人可制,可唐寅去了宁波府,镇国府备倭卫建了起来,又有胡开山和戚景通等人,这些家伙们,竟在短短时间,针对倭寇,练出了精兵。 现在直捣黄龙,真是痛快! 弘治皇帝拍案道:“唐寅这小子,做的好!” 他皱眉,低头继续看着奏报,忍不住道:“还有那知府温艳生,协助也有功劳,现在宁波府上上下下,无一不是对唐寅和温艳生人等,交口称赞,他们,实是朕的定海神针啊。” 刘健等人大惊,随即,都乐了。 刘健道:“这其中,只怕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的功劳也是不小,陛下莫忘了,这可是镇国府的备倭卫啊。” 弘治皇帝凛然。 镇国府…… 太子这小子,还是能办事的。 虽然弘治皇帝知道,这镇国府里头,怕是方继藩的功劳更大一些。 可现在,出了如此巨大的成效,江南不知多少军民,欢欣鼓舞,对这镇国府,更是感激涕零,感激镇国府,不就是感激太子吗? 弘治皇帝抖擞了精神,深吸了一口气,他面色凝重,一字一句道:“镇国府上下,都是功不可没,方继藩的爵位……得改一改。” “陛下的意思是……”马文升心里酸酸的,镇国府……那就没啥兵部的事了,那镇国府一向不太爱搭理兵部的,可怪谁呢,怪只怪,诸省沿岸十几个备倭卫,没一个有用的。 马文升真想将这些备倭卫的指挥叫到面前,一个个耳光拍下去,丢人啊。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还是颇有本事的,谨身候,说出去,没得让人笑话他,他是少年人,又还没娶妻,还是要给他留一点脸啊,方继藩……还是有功于朝廷的,还是不要寒了他的心,即便有些小过错,那也是有则改之,无则嘉勉嘛……不妨,改为定远侯吧。” 定远侯…… 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这爵位可不一般,汉时,就出过一个定远侯,乃是班超,可谓声名赫赫,后人无不仰慕。 可在大明,也曾有一个定远侯,叫王弼,他为太祖高皇帝痛击张士诚,随即北伐北元,立下了奇功,因而敕封了侯爵,此后呢,却因为蓝玉案,而被赐死,至此之后,这定远侯的爵位便被收回了。 不过太祖高皇帝似乎并没有因为王弼而迁怒他的儿子,王弼的几个儿子,依旧受到了恩宠,长子受封安远侯,次子则为镇西候,而至于这定远侯位,皇帝却没有赐予了,毕竟……这本就是一种殊荣,王弼既是获罪,他的儿孙们,也就没有了这个资格。 弘治皇帝发了话,马文升倒没什么意见:“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感慨道:“将士们在前方不易啊,唐寅此人,不过是个青年,一介翰林,到了地方上,竟为朕立下这么大的功劳,至于胡开山,区区草莽,却忠贞用命;还有戚景通,他是戴罪之身吧,这三人,都不易。再有宁波知府温艳生,此人的官声如此之好,想来,水寨能有如此功劳,他这父母官,怕也从旁协助了不少。” 弘治皇帝手指头,敲着案牍,他沉默了片刻,随即道:“唐寅,朕是见过的,胡开山,朕也看过。这戚景通,也是忠良之后,是吗?当初戴罪,而今立下功劳,却也不易。还有温艳生,朕此前,并没有什么印象,这二人,诏入京师来吧,朕想看一看。” 刘健有些意外:“陛下的用意是……” “没什么用意,就是想看看,这些人,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也是让人知道,这地方上,爱民的父母官;军中肯尽心的武将,只要肯用命,无论官职大小,朕都会高看一眼,来见一见吧……” “遵旨。” …………………… 方继藩和朱厚照排排坐着。 朱厚照很认真的举着长针,双手有些笨拙的不断的将几口针不断的穿插着。 他……在织毛衣。 毛衣的线,是从羊毛里抽丝缠绕而成,方继藩打算弄一个处理羊毛的作坊。 现在天气很寒冷,可人们取暖之物,却多是袄子。袄子是用棉絮充塞而成,这取暖御寒之物,比较单一,反观这毛衣,其实也是御寒的神器,且因为可以自己编织,随时可以织成各种的花样,在后世,十分的流行。 之所以方继藩折腾起毛衣,他是害怕方小藩冻着了,不如给她织一件才是,此后又想到,诶呀,公主殿下若是有一件该有多好,好吧,唬骗着朱厚照来,教他织衣,依着朱厚照的尿性,十之八九,学会之后,便要送衣服去给自己母后和公主的。 朱厚照一听作女红,便摩拳擦掌,兴奋的不得了。 他其实也挺爱美女红的,比如他缝补衣服,就缝补的很好,缝补就和雕萝卜一样,都是精细的活,需要一双巧手,在这一带你上,朱厚照很是自傲。 不过织毛衣难度不轻,里头涉及到了许多的学问。 好在冬天在西山,不教授生员们读书时,其实也没什么玩的,索性,两个人便盘膝坐在炕上,一面织毛衣,一面漫不经心的攀谈。 这毛衣牵涉了元宝针、上下针、罗纹针,除此之外,还有无数的式样,朱厚照已渐渐能快速的穿针和回针了,可唯独对式样的把握不是很好,好在他也淡然、随性,管他呢,最终是啥式样就是啥式样呗,且织出来看看再说。 方继藩反而手有些笨,织的比方继藩慢多了,手忙脚乱的,惹的朱厚照哈哈笑:“当初亏得你还教本宫织衣,你看看,这才几日,本宫便乱拳打死了老师傅了,老方啊,你这……不成啊,好好跟着本宫学吧。” 方继藩只白了他一眼,却无话可说。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五百二十三章:发财了 朱厚照手指翻飞,轻松惬意的勾着针,吹着口哨,旋即他便追问道:“这勾出来的衣衫,当真能保暖?” 毛衣……尤其是羊毛衣一向是保暖的利器。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羽绒服没有出现之前。 汉人喜欢宽大的袍子,即便是内里,所以里头,只能靠袄子来取暖,而袄子保暖的程度,其实并不高。 有了羊毛衣就不同了,这可是正宗的羊毛啊,用这样天然的羊毛织出来的衣服,想不暖和也不成。 这两年入冬迟了一些,比弘治十二年时糟糕的天气也好,可即便如此,京师里,也有长达小半年的天寒地冻。 许多人宁愿窝在家里,烧着无烟煤保暖,都不愿出门活动,实在是太冷了。 方继藩信心满满的道:“等着瞧吧,等殿下织出来便知道。” 朱厚照便又信心十足起来,面带几分得意之色。 “本宫天赋异禀,竟发现这女红之事,实是天生便有的一般。若当真有效,到时,本宫回去教妹子去,她太笨手笨脚了,做什么事都不成。”说着便摇了摇头,虽然自己是个人渣,可似乎还是抱有传统的观念,认为女子该做好女红。 别人家的女子如何,朱厚照无所谓,可自家的妹子,却不能和某些不着调的人一样,这女红还是得让妹子好好的学学。 朱厚照继续吹起了口哨:“还要织一件给母后,一件给太皇太后,尤其是太皇太后,近来冷呢,她身子又孱弱,生了冻疮。” 方继藩很不解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有些吃惊的问道:“太皇太后的宫室里温暖如春,也会生冻疮?” 方继藩问完这一句话,顿时想起了什么,冻疮不只是天气寒冷这样简单,有时受冻后取火烘烤,也是极容易滋生冻疮的。 平时宫室里烧炭,可偶尔,太皇太后总会去户外走走,或是命人开窗,给这寝殿里换换气,于是染了寒气,又用无烟煤这么一烘烤,冻疮可不就来了吗? 倘若是一般身体健壮的人,倒也无碍,偏偏太皇太后年纪大,又是妇人,血气本就不流畅,生冻疮是常有的事。 正说着,方继藩手忙脚乱的打着毛衣,他自觉地自己完全没有这样的天赋啊,犹如小猫玩线头一般,一团乱。 却在此时,王金元匆匆而来:“太子殿下,少爷,宁波来书信了。” “哈哈……”方继藩趁机放下了毛衣。 王金元直勾勾的看着朱厚照,这打毛衣的娴熟,让他目瞪口呆,他不敢去看,可偏偏,眼睛却还是下意识的看着那里…… 朱厚照依旧低头认真的织着毛衣,完全不在乎王金元诧异的目光。 方继藩却下了炕头:“伯虎来书信了,为师可是很想念他呢,说是朝思暮想都不为过。” 说着,取了书信,认真看了起来。 这一看,心里颇为激动了,唐寅那个小子……这样的厉害? 方继藩不禁有点懵,整个人甚至都呆住了,老半天才回过神,看了一眼朱厚照,喜滋滋的说道:“太子殿下,备倭卫大捷?” 朱厚照这才分了神:“又大捷,哪里来的这么多倭寇。” “这一次是直捣黄龙。”方继藩乐呵呵的,心里乐开了花:“直接追袭了倭寇的巢穴,斩敌上千,俘贼也有七八百,除此之外,还解救了不少妇人……” “这些该死的倭寇。”朱厚照不禁痛骂。 方继藩则盯着朱厚照,如果他记忆没有错,朱厚照好似,也对妇人有兴致的。 不过,史书中的记录,未必可信,朱厚照在明朝的皇帝中,没有留下后代,这人一旦无后,难免被人各种的编排,尤其是他的堂弟嘉靖皇帝,对朱厚照这个堂兄,可是很有微词。 朱厚照固然也有胡闹之处,可这掳人妻子,爱好妇女的历史记录,让方继藩觉得可能有瞎编和泼脏水的嫌疑。 方继藩没在继续思虑朱厚照这历史上记录的爱好,而是很是欣慰的说道:“唐寅果然不负我的教导,从此以后,他就是我的得意门生了。”只是,方继藩皱眉:“只是这些妇人……” 书信之中,唐寅谈的最多的,就是这些妇人的安排,可见唐寅对她们很是关心。 方继藩立即明白了唐寅的用意,这些妇人,是为此时的道德观所不容的。 虽然她们是男人们保护不力,却遭了倭寇的掳掠,她们所产生的悲剧,可以怪朝廷,可以怪官府,可以怪男人,可以怪各地的备倭卫,可以怪凶残的倭寇,可唯独……怪不到她们自己头上。 唐寅在书信中提及到了一件事,令方继藩很生气,说是宁波府士绅们,感念一个叫周姓女子的忠贞,欲筹银在宁波为其建牌坊。 这个周姓女子是怎么回事呢。 她和其他女子一样,也都被倭寇俘虏了去。 可随即倭寇欲对她不轨,她抵死不从,咬舌自尽。 她的贞烈,倒是很让人为之敬佩。 所以士绅们大张旗鼓,纪念此人。 可他们的用意,显然是别有企图的。 一方面,唐寅想要照顾这些受到了倭寇凌辱的女子,而士绅们,似乎很仰仗唐寅,他们绝不敢有什么腹诽至此,至少表面上,他们都是表示唐侍学这样做,很好。 他们既不敢和唐寅对抗,偏偏却又认为这样很不符合自己的价值观,这些苟活下来的女子,对他们而言,不啻是添堵啊,程朱之道里,写的明明白白的事,怎么这些失节的事,怎么反而被唐侍学给提倡了起来,这有违孔孟之道啊。 心里不开心,又不敢反对,听闻了有一个女子周氏和其他妇人的情况一样,可她为了成全清白之身,居然咬舌而死,这一下子,士绅们激动了,世上……终还有贞烈女子的,于是乎,纷纷要表彰她,要将她的贞节牌坊立起来。 这样的做法,是一种非暴力式的对抗,就是我不惹你,我也惹不起你,我以后还要仰仗你,可我为周氏建碑立传,这总没有问题吧。 这牌坊立了起来,不啻是在说,看到没有,看看人家周氏,这才是女子应当做的事啊,而至于其他苟活的妇人,你们还有颜面活下去吗? 方继藩也认为周氏是个很了不起的女子。 可一看穿这些士绅的企图,心里便恶心的不成。 这些人真是伪君子,想到就让人反胃。 方继藩正琢磨着怎么办,手中的书信,却被朱厚照抢了去。 朱厚照的重点,却和方继藩不同,也没看穿士绅们背后的用心,却是大喜,美滋滋的道:“你看,唐寅说了啥,唐寅说,他们缴获了倭寇的宝藏,其中金九千三百两,白银数十万,哈哈……发财了,还有不少好东西呢,这些奇珍异宝,现在难以估价,老方,咱们镇国府,要发财了。” 方继藩只是笑吟吟的道:“接下来,镇国府要招募更多兵勇,还需造更多的船,这些银子,正好可以作为军资,殿下,唐寅书信里所提及到的妇人,可怜吗?” 朱厚照皱着眉,不发一言:“这个……有点可怜。” 方继藩凝视着朱厚照,很是认真的问道:“既然可怜,我们是不是该照顾她们?” “好啊。”朱厚照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将她们统统接来东宫便是。” “……”方继藩觉得朱厚照这个人纯属是智商爆表,情商属于弱智级别的人。 方继藩耐心的道:“殿下怎么看待。” 朱厚照想了想:“失贞便失贞吧。本宫也经常失贞,一日失一次,习惯了。本宫可以失贞,妇人们为何不能,何况,她们也是被倭寇强迫,这有什么看待的。” 方继藩不禁皱眉:“可是如何安排她们呢?将他们接来西山?” 朱厚照见方继藩难得认真,便打起精神:“要不,本宫教她们打毛衣吧。” “……” 这是个好主意。 毛衣在往后,绝对是取暖的利器,这东西的功效,并不比无烟煤要差。 在往后,大明会需要无数的羊毛,想想都很可怕,一群想要羊毛想疯了的人,会对草原,造成多大的破坏啊。 可首先,就是要将羊毛衣给推广出去,如何推广呢? 方继藩道:“给人一口饭吃,让她们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这叫物质上的保障。可是……想要抚平人心上的伤痛……却是极难的,她们不为世俗所容,已受了残害,却还需面对无数流言蜚语,天下千千万万的人,会用白眼对她们,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朱厚照有点不太理解,一脸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他是太子做惯了,哪里知道这背后的心酸。 方继藩便道:“就如殿下,有时无论如何努力,做了再多的事,在陛下面前,也只是个胡闹的孩子一般,殿下费了无数的功夫,得来的也是陛下的白眼。当然,她们的程度,比殿下的这点遭遇,要可怜千倍万倍。殿下……现在明白臣的意思了吗?” 正文 第五百二十四章:谢陛下恩典 朱厚照像是被方继藩戳中了心事,有点抑郁。 这老方说话,咋就这么直接呢? 开口就是戳人心窝子啊。 不过,话虽难听,朱厚照却的明白了。 人就是如此,起初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去看人,也难免跟人起哄和讥讽,这是因为,人下意识的将自己和被嘲讽的人区隔开来,自以为她们……未必是自己的同类。 可一旦站在了对方的立场,自然,这便是同理之心,朱厚照心里沉甸甸的,憋着嘴说道:“本宫明白了,诶,老方,你说的对。” 说着,他便深深的皱起来眉头,一筹莫展的问道。 “可是……我们该如何帮助她们?” 方继藩认真看了朱厚照一眼,心里掂量了一番,便开口道。 “人接来京师,先将她们安顿下来,再说。至于这些劫掠来的财货,银子和黄金,依旧存入镇国府,用来购买武器和舰船,以及舰船修葺之用。其余的奇珍异宝,挑出一些,送入宫中,其他的,到市面上去兜售便是,除此之外,还需有一部分,作为赏赐,不赏,士卒们怎么肯卖力呢,就如殿下一般,若是将殿下丢来这里,给人成日打毛衣,却不给殿下一点好处,连银子都没有,殿下岂不是要跳脚。” 朱厚照乐了,一面熟稔的勾着针,一面赞同的说道:“有道理啊,赏,好好的赏,可是……话说回来。”朱厚照面上突然狐疑起来,脸色顿时变了变,挠了挠头,很是认真的盯着方继藩看。 “咦,本宫来此织毛衣,确实没得银子啊,老方,银子呢?” 方继藩摸着自己额头,一脸难受的样子:“诶呀,诶呀,头又疼了,旧疾复发,这下遭了。” 朱厚照朝方继藩龇牙。 虽是如此,不过显然对于织毛衣,他是倾尽了热爱的,即便是不索取报酬,也无所谓。 很快,宫里的消息便传了来,说是陛下要召戚景通与知府温艳生入宫觐见。 居然没有召唐寅和胡开山,这令方继藩有些恼火。 只是此时,却有黄门飞马而来,扯着嗓子:“新建伯方继藩……接旨意。” 方继藩从是丢下了手里的毛衣,兴冲冲的去接旨,朱厚照却不肯去,依旧低头织着毛衣。 寻常的毛衣织法,其实很容易,可想要弄出花色,却还要用不同颜色的线头,织出不同的毛衣来,却需花费不少心思,先要了解织法,接着还要设计图案,甚至还需记下尺寸,这可不是一件耗神的事,朱厚照没功夫去搭理外头的事。 方继藩只好感慨,太子殿下,真是干一行爱一行的典范啊。 他匆匆出去,见了宦官,这宦官笑吟吟的道:“新建伯,恩旨来了。” 面上带着讨好的笑容。 方继藩很无法理解,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英俊,以至于到了人见人爱的地步,咋连太监们都对自己这般好呢,想想历史上,多少文臣武勋,各种被太监嫌弃和坑的事,方继藩觉得很幸运,英俊,果然是大杀器啊。 方继藩徐徐拜倒:“臣方继藩,接旨。” 宦官郑重其事的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新建伯方继藩,忠良之后也,其祖奉天讨虏、从龙靖难,历数代,至其父平西候,镇贵州,卫戍边镇,功不可没。况乎方继藩承父祖之志,屡立军功,朕心甚慰…旌奖贤劳乃朝廷之著典,兹敕方继藩为候,名定远……” 封侯了。 方继藩有点懵,眼眸微微转了转。 幸福来的有点快。 他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了。 自己的爹已有一个侯爵,自己又得了一个,这岂不是一门有两只猴,啊,不,是两个侯爵。 大明的侯爵其实并不多,当然,公爵更是凤毛麟角,终明一代,在靖难之役之后,除了死了追封的,就没有一个活着的人,能封到世袭国公的。 这侯爵,已是武勋的顶点了。 方继藩心里乐了。 尤其是遇到了类似于弘治皇帝或者是嘉靖皇帝那等小气的不能再小气的天子,这两朝对武勋的恩典,是极少的。 褥皇帝的羊毛,这是再愉快不过的事,铁公鸡里拔毛,我方继藩能吹几辈子。 方继藩沉默了一下,没做声。 挺激动的,但是不能表现的太明显,有失了自己的身份。 太监见方继藩沉默着,不禁乐了:“新建伯,不,定远侯,您……快谢恩啊。” 方继藩想了想:“我要不要推辞一下。” “啥,啥意思?”太监疑惑的凝视着他。 方继藩淡淡一笑。 “谦虚客套啊,表示自己能力不足,陛下恩荣太过,所以不敢接受,你再回去,陛下再下一道恩旨来,如此,我显得谦虚了,也显出陛下的恩荣如山。” 太监憋着脸:“别整这些虚头虚脑的,定远侯又非文臣,整这些虚头虚脑的做啥。” “有道理,那样太虚伪了。”方继藩又乐了,自己和那些臭不要脸的读书人不一样哪,于是谢恩,接过了圣旨:“按照规矩,是不是该给公公一点赏钱?” 太监摆手,大义凛然:“定远侯不要这样说,定远侯今日得封,奴婢比定远侯还高兴类,奴婢仰慕定远侯已久,能为定远侯跑这一趟腿,便觉得这是祖宗积了大德,能听着定远侯的仙音,三日都不知肉味了,定远侯不要如此,这赏钱,咱万万不要的,要了,那成什么人了?定远侯,咱们不谈钱好嘛?” 方继藩已收了恩旨,凝神看着他,心里说,不谈钱,难道我还跟你谈感情,你个老玻璃,当我啥人? “好,难就不谈钱,接下来,我该入宫谢恩吧。” “是,陛下在等着呢。”这宦官道。 “很好,我准备一下,去去便来。” 去换了一身朝服,又去问朱厚照,入不入宫去。 朱厚照盘膝在炕上低头织衣,很是坚定的摇头:“不去,不去,要不你自己去,本宫见了父皇,便影响了心情。” 方继藩终于知道,这厮欠揍的原因了,也懒得理他,匆匆随宦官入宫。 暖阁里,弘治皇帝屏退了所有人,包括了萧敬。 所以萧敬只好乖乖的站在外头,看着方继藩来了,面上带着一些尴尬,陛下不准自己进暖阁,天知道有啥话和方继藩说,自己心里不太是滋味啊。 按理来说,自己是宦官,看着陛下长大的,不该吃这样的醋……可心里还是不痛快。 这方继藩,会不会找由头捅自己一刀子? 带着这些心思,他惴惴不安的朝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哟,定远侯,恭喜,恭喜了。” 方继藩回礼,今日心情不错,面带笑意,喜滋滋的说道:“萧公公你好,这外头风大啊,咋不进去?” 萧敬笑容有些僵硬,外头确实很冷。 手脚都僵了,而今虽未下雪,可还是天寒地冻,他口里吐着白气,朝方继藩摆手:“无妨,无妨,陛下久侯你多时,你快去吧,去吧。” 方继藩便入暖阁。 见弘治皇帝端庄肃穆的坐在了御案之后,低头看着奏疏,听到了动静,方才恍然,抬眸一看,方继藩已跨槛进来,弘治皇帝将奏疏放下。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臣见过陛下,臣……” “来谢恩了啊。”弘治皇帝极平静的道。 方继藩点头:“臣对陛下……” 弘治皇帝压压手:“不必谢,应得的,这不是恩典,是你自己挣来的。朕赏罚分明,否则,会被人戳脊梁骨的。” 方继藩道:“谁这样的大胆,还敢腹诽陛下不成。”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你说呢?” 方继藩似乎听出了话外之音,心里不禁嘀咕,看来陛下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要不要澄清一下呢。 弘治皇帝道:“这里没有别人,所以你不必担心,可以畅所欲言,当然,朕也就说实话了,镇国府,此次立了大功,自然,你也功不可没,你的学生唐寅,想来已给你书信了吧?” 方继藩汗颜的样子:“唐寅确实是个不错的学生,臣对他寄以厚望,好在,他终究没有让臣失望,当然,他也没有愧对陛下的期许。”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你这教书育人的方法,还真是不同,别人去学,也学不会,朕也很想学,可也是东施效颦。” 方继藩心里说,这不一样,我的门生,那是天生下来,便有根骨清奇,而陛下要教授的人,这天生下来,就是个人渣,大家不一样的,怎么可以类比? 方继藩当然没有这样说,而是道:“其实太子殿下……” “这个逆子……时好,是坏。朕看着……不是个东西啊。”弘治皇帝忍不住脸色铁青。 方继藩道:“陛下一定对太子殿下,有什么误解,臣倒是觉得,太子殿下历数历朝历代,恒古未有,乃是天纵奇才,臣很为陛下高兴,陛下有此龙子,是我大明的福气啊。” “……” …………………… 推荐一个新人的小说《大唐昏君》,也是轻松向的,新人不容易,嗯,就这样。 正文 第五百二十五章:搬石头砸自己脚 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的话很是刺耳。 他眯着眼,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色。 可随即,目光又温和了起来,还能咋样呢?诶……怪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啊。 他吁了口气:“太子乃是国家的根本,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 弘治皇帝才道:“正因为如此,所以才屏退左右,有些话是不吐不快啊。” 一声叹息。 弘治皇帝才继续道:“这里没有其他人,所以,朕也就直言了。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但凡多一个,也不至于如此忧心如焚。” 方继藩点头,表示认同。 其实方才虽然夸赞太子厉害,可方继藩却认为,朱厚照若是不是太子,将来不做一个皇帝,或许,还真能在某些方面,有巨大的成就。 若他是将军,势必会成为大明的名将。 若他想去做个农户,或许……这家伙还真能成一个耕地的小能手。 倘若让他去纺织…… 这家伙,说是天纵奇才是真的一点儿也不为过。 只可惜,命运将他安排在了一个不合时宜的位置上,一个本不该承受重压的人,却需挑上一个万斤重担。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可他乃是太子,那么,方卿家,你以为,要做太子,为了则为天子,当需做什么,才合时宜呢?” 方继藩想了想,摇摇头:“臣不知?” “你不知。”弘治皇帝挑眉,凝视着方继藩:“你是聪明人,想来,应该知道吧?” 方继藩苦笑摇头:“臣是真的不知道,这天底下,有许许多多的太子,他们在克继大统之前,有的聪慧,有的饱读诗书,有的,功勋卓著,有的则是平庸,什么样的人都有,可在他们克继大统之后,做了皇帝,他们治国平天下,却又各有不同的评价,因而,臣很不明白,到底什么才是一个太子需要具备的才能。” 弘治皇帝一愣。 方继藩这家伙,胡搅蛮缠的本事还真是不少啊。 可细细一想,似乎又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 多少太子,在登基之前,知书达理,满腹经纶,为人所称颂,可事实上呢,登基之后,转眼就成了暴君和昏君,其暴虐的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方继藩道:“所以臣仔细的想了想,天子的才能,其实并不重要,历朝历代的天子,聪明着不计其数,可依旧成了暴君,甚至,成了亡国之君,陛下,无论是商纣王,是隋炀帝,哪一个不聪明,又有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文武双全呢?陛下看过隋炀帝的诗词吗?其诗非寻常人可比,可见他的才气。”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这家伙,还真敢说,对历代君王评头论足,接下来,你不会胆子大到,品评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吧。 方继藩又不是白痴,他继续道:“那么,陛下认为,您比之纣王、隋炀帝更聪慧吗?陛下作的出他们这样的诗词吗?那纣王和隋炀帝,也曾东征西讨,陛下,有他们的才能吗?” “……”这一句句的反问,让弘治皇帝后悔了,方继藩,把你的侯爵还给朕。 方继藩摇头:“臣以为没有,若论才学和赫赫武功,陛下远不及他们。” “由此可见,太子到底该接受什么样的教育,其实都没有定论。不过臣纵览这些昏君,和陛下相比起来……” 弘治皇帝脸有些黑,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忍着没做声。 方继藩也不想这样的啊,平时拍马屁都来不及。 可陛下你自己要关起门来,研究一下太子的教育问题,而我方继藩,又恰好也认为,太子殿下的教育,事关着天下人的福祉,谁让我方继藩三观奇正,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呢,为了不让太子被误导,成为一个人渣,这事儿,还真得讲清楚不可。 当然,方继藩的大胆和放肆,可不是真因为他胆大包天,没人会拿自己的脑袋去开玩笑,之所以有这胆子,是因为方继藩年轻,还来自于自己与国同休的家世背景,当然,还有自己的脑疾。不同身份的人,说出同样的话,给人的效果是不同的,只要弘治皇帝不怀疑自己的居心,说什么,倒是都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 方继藩道:“臣也是读过一些书的,纵观历代君王得失,却发现,似陛下和这些残暴之君的区别,本质,在于同理之心。这似乎又涉及到了新学的范畴了,不过臣很认同这些话,一个有同理之心的人,他可能没有什么文韬武略,可他知道百姓们受灾,心里会担忧;他想到边境的百姓遭受敌国的袭略,会茶饭不思;这便是待百姓如赤子,陛下就是这样的人啊。” 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还真有几分道理。 方继藩随即道:“那么,陛下希望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呢,是一个有文韬武略,能做出漂亮文章,有隋炀帝和商纣王才干的人,还是一个有同理心,能苦民所苦的人呢?” 弘治皇帝道:“苦民所苦,难道书里教的,不就是如此吗?” 方继藩摇头:“这没什么用,书里的民,远在天边,读再多书,怎么能产生同理之心呢,太子应该和民众在一起,相咫尺,才能知民间疾苦。” 弘治皇帝颔首:“你说的也有道理,所以你让太子去耕作,与百姓同吃同住,朕没有反对。” 方继藩又摇头:“陛下错了,不是臣让太子去耕作,去和百姓同吃住,太子殿下是个极有主见的人,他想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他不回来。他不喜欢做的事,也绝不是臣让他做,他就会做的。他之所以与民同苦同乐,在于他想而已,所以,臣才说他乃是历朝历代所未有的太子啊,纵览古今,没有人可以和他相比。” 弘治皇帝憋着脸,突然道:“可你也不能和他一道儿做什么女红,这像什么话?” “……” 方继藩愣住了。 说了这么多,绕了这么多弯子,原来……目的就是这个啊。 我说陛下吃饱了撑着,和自己说这么多废话呢。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请听臣解释。” “不听。”弘治皇帝道:“这些事,传出去,不知多少人嘲笑。太子是国家的储君,他去务农,去耕地,去做什么都可以,可你听说过,太子做女红的吗?这是妇人做的事。” 方继藩忍不住道:“妇人有啥关系,太皇太后、张娘娘和公主殿下,都是妇人啊,不对,公主殿下不是妇人,她是待字闺中的少女。” “……” 这一句话出来,方继藩就后悔了。 尴尬的不知说什么好,他想自己这时候该不该抚一下自己额头,诶呀一声,说自己脑疾犯了。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道:“陛下,英国公觐见,有要事禀告。” 方继藩松了口气,张世伯这算是救命了啊。 弘治皇帝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忙悻悻然道:“陛下,臣告辞,嗯……下一次,臣再来请罪。” 忙是溜之大吉,出宫时,遇到了英国公张懋,正要去暖阁见驾,张懋见了方继藩,还没开口,便见方继藩热络的道:“世伯好。” 这口气,真是亲热极了。 张懋虎躯一震,咋,这是咋了,今日怎么如此热情,自己儿子出啥事了吗?死了?还是残了? 还是他看上了老夫的孙女?畜生,老夫的孙女才七岁! 方继藩热情的道:“世伯要见驾,不知出了何事?” 张懋道:“自是鞑靼人南下的军情。”他显得很狐疑,观察着方继藩,事有反常即为妖啊。 方继藩吁了口气:“好啊,鞑靼人来了真好,世伯快去见驾吧,陛下急着见您老人家,他知道您来,可高兴坏了。” “慢着。”张懋上下打量着方继藩:“老夫听说了一些事,你和太子,近来在做女红?” “……” 又是坏事传千里吗? 方继藩道:“这不是女红,这是织衣。” “那也是女红,堂堂男儿,做点啥不好啊。”张懋摇摇头。 方继藩无话可说,这等事,也没办法耐心的去解释。 他行了个礼,飞也似的逃了。 ………… 弘治皇帝坐在御案之后,等着张懋来觐见。 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突然道:“萧伴伴。” 萧敬忙笑吟吟的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道:“做女红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萧敬沉默了很久:“奴婢觉得,这事儿瞒不住。” 弘治皇帝缓缓颔首点头:“既如此,明日将太子叫来,朕亲自教训教训他,朕想着,太子做女红,实在是不像话啊,他皮痒了。” 萧敬却吓尿了。 当初他提起这个‘笑话’,本质上是针对方继藩去的,是想告诉陛下,方继藩这个家伙,他又挑唆太子去胡闹了。 可哪里知道,陛下居然要抓太子来收拾一顿。 宫里这么多耳朵和眼睛,太子殿下若是挨了一顿揍,到底是谁在挑唆,自己藏得住吗? 自己……这是找死啊。 “陛下啊……太子殿下圣明的很……”萧敬嚎叫,啪嗒跪在地上,哽咽的开始为太子求情。 正文 第五百二十六章:又有神器出世 萧敬觉得自己失策了。 不能这般啊,会出事的。 他战战兢兢,为太子殿下开脱。 他是宫里的人,宫里的人得罪了谁,都不能得罪皇帝和太子。 弘治皇帝似乎没有看穿萧敬的心思,只以为是他在为少主开脱,这一次,表面的有些用力过猛而已。 弘治皇帝道:“哎,其实方才……方继藩有一点说的对了,太子是个倔强的性子,他乐意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不乐意做的事,谁也不可能指使着他去做。他的这个性子,朕思来,不就是如此吗?就说这女红,方继藩能强逼他去做?终究,还是他天性使然啊。堂堂太子,居然对这等事感兴趣,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这大明的天下,朕还肯交给他手里?” “他呀……”弘治皇帝道:“他是越来越不像话啦,朕若是不收拾了他,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这天下的臣民。” 不说还好,萧敬一为朱厚照求情,弘治皇帝便已经火起了,这样的逆子,看看他的身边,哪一个人不是敬畏着他,处处都在为他说好话,人人都对他抱有巨大的期望,他呢?他成日做这样的事?大明的江山社稷,还要不要了? 历朝历代,有做这样事的太子吗? 弘治皇帝咬牙:“明日命禁卫,将这逆子脱至御前,他若是再不悔改,朕非揍死他不可。” 萧敬打了个寒颤。 完了。 他还是无法理解,为何自己明明是在状告方继藩带坏了太子,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这作的是那门子的孽啊。 是了,那方继藩,简直是卑鄙无耻啊,方才竟对陛下说了太子谁也强逼不了,这不摆明着,是把一切的罪责,都推到了太子殿下身上吗?这家伙,真是太阴险了。 “陛下……” “住口!”弘治皇帝尚在盛怒之中:“你休要说了!” 萧敬打了个激灵,面如死灰。 片刻之后,张懋觐见,行了礼,见萧敬死了娘似得,心里有万般的疑窦:“陛下,最新的军情,那鞑靼汗,以复仇的名义,纠集了四万铁骑南下,各处关隘,已经告急……” 弘治皇帝却没心思管这个,这一次,是鞑靼汗临时兴兵,所能召集到的军马有限,毕竟鞑靼人分布在大漠各处草场,如此临时拼凑出军马南下,只能说明鞑靼人失去了理智,各处关隘,只要严防死守,不会出什么乱子。 弘治皇帝抬眸,看着张懋:“张卿家,近来在外,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什么?”张懋愣了一下。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冷冷道:“你如实说来。” “臣……臣不知道……哪方面……” 弘治皇帝淡淡道:“太子……” 太子…… 张懋脸都绿了。 难道……是因为…… 张懋矢口否认:“没……没听说过。” “你想狡辩?”弘治皇帝看出了张懋的慌张。 “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张懋只好道:“陛下,太子殿下年纪还小。” 张懋终究不敢欺君。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了然了。 “朕一定打死他!” 他轻描淡写的道。 果然还是传出去了啊。 真不怕丢人。 弘治皇帝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 于是乎,目中杀气腾腾。 …………………… 西山这儿,根据花色和图案,朱厚照组织了一干在西山的妇人,已打出了上百件毛衣。 第一次织毛衣,这一件,竟足足织了半个月。 等方继藩回来时,朱厚照看着自己的成果,这贸易,乃是用染了绿线头和白线头的羊毛所织成,两种条纹相间,看着……竟像后世的……囚衣。 当然,即便是囚衣,放在这个时代,其实也挺时尚的,方继藩让朱厚照试着穿了穿,里头……先穿一件里衣,随即,将这袄子脱下,换上了毛衣,这毛衣有些紧,朱厚照觉得有些不舒服。 方继藩便道:“殿下,慢慢就好了,是这样的,殿下出去走一走试试看。” 穿着囚衣的朱厚照,立即兴冲冲的出了屋子。 其实他穿着袄子,还是觉得有些冷,可这紧身的毛衣一穿,便觉得有些燥热了,出了屋子,方才觉得凉快了许多。 此时的毛衣,是纯粹的羊毛编织而成,西山的新建的防治作坊,已开始大规模的收购羊毛,进行方知。 而纺织的机器,也是西山的匠人们在方继藩的指挥之下鼓捣出来的,借用的……乃是后世珍妮纺织机的样式。借用了飞梭和手摇式纺织方法,能极大的提高纺织的效率。 无论是羊毛还是棉丝,都可最快速的纺成棉线和毛线。 纺织的速度,足足比之从前的织机的五倍至十倍不止。 在后世,人们通常认为,珍妮纺织机的出现,便是工业革命的开端。 正因为纺织的效率大大提高,使得人们对羊毛和棉花的需求日益增大,这才出现了历史上著名的羊吃人运动。也因为珍妮纺织机的出现,使得家庭手工式的织造已经完全没办法和工坊式的织造相比,这珍妮纺织机效率太好,寻常的家庭,不可能花费巨资购买这等纺织机器,就算是买了来,难道你要给几十上百人制造棉线和毛线吗? 因而,纺织业开始集约化的生产,家庭手工式的方式被工坊中效率更高,成本更低,且还花色更足、质量最好的纺织品直接按在地上摩擦,最终,自给自足式的纺织业,才彻底被击垮,人们开始倾向于,到市面上购买物美价廉的纺织品。 现在,这纯羊毛的毛衣在身,虽然对朱厚照而言,有一些膈应,显得很不习惯,可这毛衣几乎贴在他的身上,密不透风,人在户外,非但没有感受到寒意,居然还觉得有些热。 大抵是因为棉衣有些紧,身子又不断的运动,里衣和毛衣在一起摩擦,也产生了一些热量。 朱厚照血气方刚,抹了抹额上渗出来的汗,又乐了:“说也奇怪,从前穿着袄子,总还觉得有风钻进身子里来,有些寒,可手脚却是冰冷的很,这毛衣在身上,便连手脚都觉得热乎乎的。 废话…… 身子暖了,体内的血液流动加快,全身自然是热乎乎的了。 方继藩知道,朱厚照此时觉得异常的热,还有毛衣有些紧身的原因,等穿了一段日子,便没有这样热了。 可是毛衣的御寒效果,其实还是比袄子要好,当然,这两者之间,还可以一起搭着穿,那就基本上,无敌了,便是在辽东,那也再不畏寒冷。 起初的时候,方继藩不敢折腾出珍妮纺织机,是因为他很清楚,这玩意一出来,效率的成倍提升,就意味着巨大的利润出现,在许多人还饿着肚子的情况之下,这一招若是让江北和江南的商贾们学了去,天知道会不会大规模的拔了庄稼,去种植经济利益更高的牧草或是种植棉花。 倘若如此,粮食大规模减产,无数人是要饿肚子的。 而今,粮食问题已经开始缓解,方继藩才敢做这等尝试。 朱厚照活动着自己的手臂,兴冲冲的道:“它比袄子好啊,比袄子好多了,袄子行动起来,多有不便,这毛衣穿着起初有些难受,可手脚却灵活的很,老方,你冷不冷,你冷,本宫脱给你穿着试试。” 方继藩揩了揩冻得要流下来的鼻涕:“不用,我自个儿穿自己的。我自己织……” 朱厚照鄙视他:“你瞧瞧你的针脚,那东西能穿。” 方继藩嘴硬:“能的,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朱厚照叉着手,哈哈大笑:“咱们可以开始卖毛衣了,这毛衣打算卖什么价,少说也十两银子一件啊,你要知道,一件好的皮料,也大抵是这个价钱了,本宫觉得,那皮料味道怪怪的,且穿着也不舒服。” 这个时代的皮衣,和后世的完全不同,因为古人没办法进行精加工,所以也不似皮衣成了炫富的工具,只是用来单纯御寒而已。 再加上古人的工艺水平有许多的不足,即便是御寒,这皮衣的作用也是有限,御寒确实厉害,可挡不住漏风啊。 方继藩乐了:“十两?不不不,得贱价卖,殿下忘了我们的初衷吗?我们是为了百姓们寻御寒之物啊,这种钱都挣,还是人吗?再者说了,咱们织的毛衣,半个月下来,总共也不过数十上百件而已,就算卖一百两,能挣几个钱?” 朱厚照突然觉得有些窒息:“啥?白干了?” “卖一两银子。”方继藩伸出手,很认真的道:“殿下,这毛衣,只是样品,真正的本意,是卖毛线啊,织毛衣出来卖的目的,是告诉大家毛衣的好处,这织毛衣也不算什么难事,家里的主妇,谁都织的来,我们不能大规模的卖衣服,却能大规模的纺织,供应这棉线和毛线,殿下,懂臣的意思了吗?” 朱厚照眯着眼,乐了,一拍方继藩的肩:“说好了啊,这纺织作坊,本宫有三成的股。” 正文 第五百二十七章:我方继藩 有矿 朱厚照笑的很开心。 有钱不赚那还是人吗? 这几日织衣,这手都快织废了啊。 他忍不住道:“这毛线,又打算卖多少一斤?” 方继藩道:“得比皮子便宜的多,咱们这是大规模生产,人力的成本低,且收购时,因为规模大,价格也远比寻常人家要低得多,羊毛的线,八十文一斤,如此,一件成衣寻常人织出来,也不过需两斤毛线而已,一件成衣,一百六十文,这可比皮衣,甚至比许多布匹价格相差不大了。” “这么便宜?”朱厚照一愣。 “这便是规模化的好处啊,规模越大,成本越低,且我们纺织机源源不断的生产,要的就是迅速的出货,再大量的采买原料,一斤毛线,哪怕就是挣三五文的纯利,这也足够了。最重要的在于出货量。” “当然,镇国府的买卖,若只是单纯的挣钱,又有什么意思?得有好口碑,这口碑和招牌,很多时候比银子值钱,就说殿下吧,殿下的名声就很不好,急需改善,与其价格提高,卖的少,一斤线多卖点钱。还不如靠数量和规模来挣,毕竟,这纺线的手法,迟早要被人学了去,这不算什么秘方,而镇国府想要独占鳌头,靠的就是物美价廉的规模。再者,这价钱若是不贵,人人都有取暖之物,他们心里,不还是感激着殿下吗?” 朱厚照颔首点头:“你说咋办就咋办,咱们明日……去卖毛衣?” “不是卖,是展示。”方继藩笑了笑:“展示的目的,是毛线。” 朱厚照颔首点头:“还有呢,待会儿,给本宫带几斤毛线回去,本宫得给妹子和母后还有曾祖母织衣去,别人织的,本宫觉得他们织的不好,样式太差了,针口也不齐,本宫需亲力亲为不可。” 朱厚照显得很满意,这条纹如囚衣一般的毛线穿在身,很暖和,渐渐的,也习惯起来,觉得身体开始适应了,那不适感开始消失:“说好了啊,明日……本宫和你去卖成衣去。” …………… 朱厚照做着发财的美梦,他太渴望挣银子了,或许对他而言,银子的多寡并不重要,可重要的是,他急需向人证明自己。 当然你,他还需许多的大事要办,也是极耗银子的。 而至于方继藩,则美滋滋的在和朱厚照分道扬镳之后,到了西山南麓的作坊。 作坊是新建的。 纺织机产了七八台,数十个培训好了的匠人已经开始生产,眼下才是刚开始,方继藩不急着加大产量,而是先培训出一批骨干来。 不过要招募匠人,尤其是纺织的女匠人,却很不容易,不是什么人,都希望家里的婆娘抛头露面的,在许多人眼里,婆娘就该待在家里老老实实相夫教子。 哪怕方继藩愿意出不菲的工钱,肯来的人,也是寥寥。 好在西山有不少庄户,庄户们对方继藩还算是信任,他们将方继藩视做是恩公,恩公说保证这作坊里,绝不允许有任何男子出入,女工们做工回去,也定是专门让人,让她们一伙儿下工,总之,断然不会出什么意外,这才让人放了一些心。 否则,方继藩当真要愁死了。 这……就是口碑的力量啊。 难得自己人品如此好,大家信任自己,对待这些信任,方继藩自然要小心翼翼,倘若是女工们出了一丁点的意外,问题都不小。 好在这作坊,方继藩这个男人却是可以出入的,毕竟他是恩公嘛,有口皆碑,相当于得到了牙防组的认证。 众妇人一见方继藩来,一面熟稔的纺线,一面显得有些拘谨。 这里头,无论是纺纱,搬运原料,装订货物,甚至是将货物抬去库房的,都是女人。 而货物到了库房,一日只限于两个时辰的时间,才允许男子来此将货物搬运出工坊,这段时间,妇人们也不会至库房里出入,其他时间,则不允许男子出入。 可以说,为了这些陈风旧俗,方继藩可谓是操碎了心。 妇人们已经开始熟练的掌握织机了,而这工坊的领头之人,在叫刘三娘,至于具体叫什么名字,方继藩也不知道,招募女工的时候,方继藩看着名录,那时脸都是绿的,因为上头的名字大抵都是‘吴六娘’、‘张邓氏’、‘杨江氏’、‘钱二娘’、‘周刘氏’之类。 方继藩问及她们本名,结果,方继藩发现,这里的妇人,因为多数出身贫苦,打小只有小名儿,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出嫁之后,根没有名讳了,往往冠之以夫姓,后头是自己娘家的姓氏,名儿……不存在的。 好吧,方继藩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某种程度而言,方继藩很不喜欢上一辈子的言情小说,动辄就是面如冠玉的男子,被某个小家碧玉或者是小姐看上,此后如何海誓山盟。在这个时代,女子是不存在丝毫主观的意识的,看上了你,冒着被浸猪笼的危险,不担心彻底无处容身,你以为你是西门庆,这满大街的女子,都是潘金莲吗?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哪怕只是一个风言风语,都足以让一个清白的妇人不得不立即悬梁自尽,才可维持自己的名声,莫说是肌肤之亲,便是和男子随意搭话,都可能要人命的。 想要女人,可以,找人家爹妈去,下了六礼再说,娶过了门才成,谈情说爱,不存在的,你多大的脸?莫说是大家闺秀,便是寻常农户的闺女,都绝不敢越过雷池,否则,怎么古代的青楼会这样的热闹,甚至**风行一时,公子哥们是真的一丁点机会都没有啊。 管你什么风流倜傥,不是亲自娶妻纳妾过了门的,或是通房丫头,人家直接卖给了你的,或是去青楼千金买笑,谁管你啥面如冠玉,才高八斗啊,找男人去吧! 即便方继藩这个身份进来,也显得极小心,必定要有几个老嬷嬷陪着,就怕遭人口舌,这不是害自己,自己的人品也就这样了,任人笑骂,虽然平时自嘲自己人品好,可内心深处,方继藩还是有这个认知的。 可要坑的人悬梁投井,这真就是大过了。 刘三娘是个寡妇,似乎也不打算立贞节牌坊,因而比寻常的妇人要放得开一些,绝大多数人,方继藩问她们话,她们都是低着头,不好回的。 这刘三娘也算是有些见识的人,不过方继藩知道,她是正经人家,若不是为了孩子攒些银子,也是绝不肯走出家里来的。 “少爷,而今,效率又提高了不少,今日产的线,已有近千斤了,再过一些日子,只怕数目还会增加。” 方继藩颔首:“织布机有什么问题吗?有问题,都记下来,到时,我让人改善。” 刘三娘和方继藩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过对方继藩,却也不是防备,道:“记下来了,那梭子,有几处容易脱线,还有踏板,不牢靠。坐着的几子,容易腰酸背疼,还有……” 她说了一大通。 眼下是万事开头难,等熬过了这一阵,所有的女工都熟练下来,也就好了。 至于织布机,肯定是要有所改进的,刘三娘是个精明的人,里里外外都是她做主和张罗,据说她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其实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子,所以打小能写会算。嫁给的丈夫,也是本地有脸面的人。只是可惜,丈夫死的早,如大明许多的地方一样,丈夫死了,家里没了依靠,叔伯们,亦或者是同族同宗的那些夫家亲戚们,便难免要欺负她这孤儿寡母,最终……田地俱都没了。 刘三娘很用心,她面容姣好,做事也雷厉风行,或者是孑身一人拉大孩子,背后有无数的心酸,因而显得格外的成熟、冷静。 方继藩道:“再过一些日子,可能会送一些女子来,你先将这些人教授会了,再制一些织布机,产量也要不断的提高,今日是千斤,明日还要不断增加,反正,这货不能断。除此之外,这儿断不能有丝毫的火星,这个你得记住了。” “请少爷放心,奴随时在此照看,断不会出事。” 方继藩想笑,可想了想,算了,不笑了,*了,这什么鬼规矩,跟人笑一笑都得小心翼翼,免得被人瞧去,方继藩便板着面孔道:“有劳,费心啦。” 几乎是逃也似得,出了作坊,拍了拍脑袋,平时在府里呆久了,总自以为是,而今……才真正见识到了名教的厉害啊。 管他呢,慢慢的来。 先卖毛线。 他背着手,回家。 见到了小香香,小香香忙是给他取了炭盆来,烧热了,自己冻得有些厉害。 方继藩皱眉:“你方才怎么不烧炭?” “烧炭贵呢,得省钱,杨管事有交代的,府上除了少爷之外,谁也不许无故烧炭,不能糟践了主人家的银子,等少爷回来,才烧。” 方继藩突然想到什么,深深看小香香一眼:“香儿……算了……”方继藩便又没心没肺的吹了口哨,放荡不羁的样子:“还有,告诉姓杨的那混账,我方继藩,有的是银子,阖府上下,别的没什么,这碳,随便去烧,我方继藩,有矿!” 正文 第五百二十八章:一炮而红 方继藩故意说的很大声。 那杨管事听说少爷回来,高兴的不得了,一听到少爷嚷嚷,忙是竖起耳朵,听那少爷这么一吼,心就沉了。 太糟践了啊。 少爷这性子还是没变,依旧那样的败家。 有矿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不过仔细想想少爷自然是不可能勤俭持家。 少爷终究还是孩子,不懂如何持家啊。 他心里很惆怅,摸着自己的胡须,却不敢声张,偷偷溜了。 次日一早,方继藩骑马出门,王金元早早就候着了。 京师里,东市最是热闹,商贩云集,往来本地外乡的客人,来回穿梭。 哪怕是天寒地冻,也阻挡不了这热情。 镇国府直接在十字街的正中心,建了一个高台。 以至于一下子,原本四通八达的道路便被封锁了一般。 东南西北四处方向,顿时堵塞了。只留了容个人的一条羊肠小道。 车马也堵塞在了这里。 顿时,群情激愤。 这啥意思?官府呢,差役呢?谁家这么缺德,这样做买卖的? 竟是把路都堵了,谁这样的蛮横霸道,跋扈。 以往哪怕只是合法经营,都免不得受差役刁难的商户们,起先翘首盼着看热闹,有人道:“等着看吧,马上吴班头就来了,他脾气不好,光天化日,有人这也胆大妄为,吴班头非要将这台子拆了不可。”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着。 “是呢,这么多年来,还没见过这样做买卖的,简直是猖獗,目中无人。” “不急,等下有他们哭的。” 可左等右等,不见吴班头,何止是吴班头,一个差役都不曾见,便连平日里耀武扬威出没在此,向商户们讨茶水喝的锦衣校尉、东厂番子,都像死绝了一般,也是一个都不曾看到。 “今日是咋了,这还怎么得了,就他一家做买卖,其他人不必做生意了?” 商户们开始抱怨。 “这是要断人财路?” 这太缺德了,这哪是做买卖啊,这分明是绝户,是赶尽杀绝啊。 这最重要的交通十字街口,四面八方的人都阻塞在这里,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出,瞬间功夫,人山人海,如此一来,那高台上做买卖的人,就不愁人流了。 王金元乐呵呵的看着高台下人山人海。 方继藩上去便给他一个耳刮子:“狗东西,你真缺德啊。” 王金元苦笑,方继藩这一巴掌并不重,可王金元还是假装吃痛似得捂着自己腮帮子,委屈的叫屈起来。 “少爷不是说,要一炮而红吗?您看,现在岂不是红红火火,往来市集的人,一网打尽,少爷,您看这下头,人头攒动,这一下子,便是数千上万人啊。” “……” 方继藩终于知道,自己的人品是如何败坏的了。 他龇牙:“既然都已到了这个份上,那你还留个羊肠小道做什么,都已这样缺德了,就不能再缺德一点?” “这……”王金元抹了一把汗,他毕竟还是良心未泯,听方继藩这么一说,他便忙道:“小人,下次一定注意。” 看着这浩浩荡荡的人流,似乎已经有不耐烦的人开始嚣叫了:“将这高台拆了,这还是人吗?猪狗不如,让不让人过道了。” “俺来买鸡的,俺只是来买鸡的啊……” 眼看着群情激愤。 这时,顺天府的差役终于来了。 吴班头打头,后头浩浩荡荡上百个差役,个个手持着铁尺,吴班头一脸横肉,气势汹汹,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商户和路人见了他,纷纷自觉的让出一条道路。 众人似乎看到希望,竟是纷纷说道。 “都别吵,都别吵,吴班头来给咱们做主啦。” 叫骂声轻了一些。 不过在高台之下,几个泼皮一见到吴班头来,反而腰杆直了,仿佛有了靠山,手指着台上的人大骂。 “狗一样的东西,敢挡大爷的去路,今儿不陪个十两八两银子,你今日还想走,瞎了你们的狗眼,你也不打听,打听……嘿嘿,吴班头来了,吴班头为咱们小民……” 吴班头走了来,脸上的横肉抖了抖,扬起手,啪的一个耳光便将这泼皮打翻在地,厉声道。 “老子不认得你,谁说给你做主来着,你是什么东西,来人,此人贼眉鼠眼、獐头鼠目,一看便晓得是歹人,十之八九,就是朝廷通缉的钦犯,还不赶紧将他拿了,几顿板子下去,不怕他不招供。” 路人们震惊了,个个面如土色。 这是怎么了? 又是什么一个情况? 那泼皮躺在地上,被打蒙圈了,一听还要捉拿自己,大叫:“娘舅,娘舅啊……” 吴班头面无表情,什么娘舅,你是我亲儿子,老子都不认你! 如狼似虎的差役冲上去,一把将泼皮五花大绑,而吴班头却已上了高台。 这高台前头是展示用的,三面开放,后头则是用帘布遮了,吴班头掀开帘子进去,便是啪嗒一下,一个教科书式的标准跪拜一气呵成。 “小人不知定远侯大驾光临,未能远迎,小人该死,方才有宵小,竟敢在此惹是生非,小的已经将其拿住,定要从重法办,不知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他说罢,便埋着头,压根不敢抬眼看,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似乎是吓尿了。 便见一双靴子,在他面前,靴子的主人道:“起来吧,何必这么客气,我方继藩,是一个极好说话的人,今日来此,是急民所急,给咱们京师上下的军民百姓,送宝贝来了,你带着人,就在这附近,维持一下即可。” “小的遵命,侯爷放心,谁敢来砸场子,便是和小的有杀父之仇,小的和他不共戴天。” 方继藩心里在乐,后世的人都说明朝做买卖要应对无数麻烦,所以资本主义萌芽虽在明末诞生,可发展并不迅猛。 可你大爷,我方继藩咋觉得做买卖,好容易啊,既不怕有人找麻烦,要展示点东西,便如乔*斯开发布会一样,瞬间就能聚集数千上万的客流,人人排队翘首以盼,官府自觉维护次序,也不见什么牛鬼蛇神,这做买卖,都差点要有做官的感觉了,爽。 吴班头出去,外头依旧还是一团糟,人们叫骂和喧闹,吴班头冷笑,朝差役使了个眼色,这差役取出铜锣,接着便哐当哐当的的敲打起来。 铛……铛……铛…… 铜锣一响,台下渐渐的安静了一些。 吴班头大吼:“老子脾气不好,都他娘的给老子安静了,谁想吃官司,挨板子,便再叫一声试一试。今日咱们定远侯,格外的开恩,来行善了,你们还叫个啥,都叫个啥?再叫一句试试看,信不信老子抽死你?现在开始,所有人住嘴,都在原地,待会儿定远侯出来,大家不要欢呼,不要欢呼,都笑起来,笑起来知道不知道?” “……” 定远侯…… 定远侯很多人还有点不太熟知。 可人群之中,有人窃窃私语:“新建伯,是那个新建伯,现在加官进爵了,成定远侯了。” 一下子,所有人凛然了。 台下,变得出奇的安静,没人敢在吭一声。 或许是他们会痛的良心有了新的发现,或许是因为方继藩的名声,总之,无论是什么缘故。 每一个人,都老老实实的站着,不敢声张,哪怕尿急的人,也不敢随意乱动弹。 乌压压的人,沉默着,显得有些可怕。 却在此时,已有人气喘吁吁,分别跑去了北镇抚司和东厂。 ……………… “什么意思?”牟斌豁然而起,看着下头的校尉,眼眸里满是不解和震惊。 京里出了任何的风吹草动,都是逃不过北镇抚司的眼线的。 何况,东市人流最密集处,居然还聚了那么多的人,北镇抚司怎么能坐视不理。 现在锦衣卫的缇骑已撤下,布置的统统是暗探。 牟斌摸着下巴,眼眸眯着,锦衣卫指挥使,需要眼光思路、耳听八方,最重要的是,他需得有玲珑之心,因为京里有形形色色的人,都是需他有所顾虑的。 “方继藩那个小子,到底在瞎搞什么?”牟斌随即显得有些焦虑,整个人也是烦躁起来。 不出事还好,出了事,是他锦衣卫指挥使问罪,天子脚下啊,可不是闹着玩的。 “卑下人等,还在查,只是这么多人……卑下害怕出点什么事……” 牟斌深吸一口气,摸着头痛的额头:“再探,记着,得打探清楚了,不可有任何的纰漏,还有……西山、方家附近,总之,一切可以寻到蛛丝马迹的地方,都要打探的清清楚楚。” 牟斌猛地用手指节拍了拍案牍,发出磕磕的碰撞声:“谨记着,只负责探听即可,任何人,不得轻举妄动,出了一丁点的纰漏,取你们的脑袋。” “卑下明白。”那校尉领命便匆匆而去。 牟斌铁青着脸,却又坐下了,他满脸的狐疑,眼眸深深的眯了起来,很是不解的思虑着。 这……到底什么情况? 他怎么有点懵啊,看不懂怎么回事。 正文 第五百二十九章:利国利民 东厂。 大档头张熙,此刻也是一头雾水。 看不透啊。 他自不敢怠慢,匆忙给宫里传消息。 刘健昨夜没有值夜,他年纪大,也是一大清早起来,漫不经心的洗漱之后,吃过了糕点,需先喝几口茶定定神。 他心情还算不坏的,因为年纪大,天气又寒,所以陛下特命他可以晚一些去当值。 当今陛下对臣子,确实是无话可说。 刘健在喝过了两盏茶之后,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木,阴沉沉的天,不禁心里一吁,天寒地冻,万物皆休。 他不喜欢寒冬腊月,想来,这天下人都不喜欢,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道:“再过些日子,怕要下雪了吧,到了那时,若是引发了雪灾,还不知冻死多少人和畜生呢。” 说着便起身,这时,刘杰却是来了。 见了刘杰,刘健显得很高兴,眉角轻轻扬了起来,笑呵呵的开口说道:“子昭啊,今日还没去学里?现在功课如何了,马上要春闱了,要争口气啊。” 他对自己的儿子,满怀着希望,弘治十六年的春闱就要开始,一旦高中,刘健便算是真正有了接班人,此生也没啥好愁的了。 刘杰看了父亲一眼,旋即便恭顺的说道:“天气越来越寒冷,儿子给您织了一件衣衫。” “……” 啥…… 刘杰以为自己听错了,双眸不禁眨了眨,目光里掠过错愕。 他记得,当初,其实他背地里,还偷偷笑过太子殿下的。 看看陛下多生气啊,太子殿下不省心啊,居然成日在那做女红,那太子殿下该做的事情吗?太子殿下这样不是该打吗? 可是…… 现在自己的儿子也跟太子殿下学了。 这可是女人才做的事情,自己的儿子怎么能学? 刘健的笑容逐渐消失,只留下最后一抹面上肌肉的残余留在脸上,他深深皱眉,突然道。 “你莫要忘了,你的正业是什么,你竟还做女红?谁让你做的,这人缺德不缺德啊,这啥意思,我儿子堂堂正正的男儿!” 刘杰见刘健很激动,不禁开口解释道:“这是师公的教诲,让咱们这些人,读书闲暇之余,织衣,儿子就在想,既如此,父亲每日要去上值,天气越来越寒,父亲穿着去上值,也是好的。” 刘健气得七窍生烟,指着刘杰破口大骂:“老夫不要穿什么衣,老夫要的是你金榜题名,你这个逆子啊,老夫就是冻死,又有什么妨碍,你……” 刘杰却是拜下,双手捧着毛衣,很是恭顺的说道:“还请父亲穿了,再去当值吧。” 刘健真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去西山书院学习,他这个做父亲的,是认可的。可人去了西山,只认师公和恩师,做爹的教诲,却都被丢了个九霄云外,这…… 刘健气急败坏,老脸涨得通红:“你怎么也……” 哎…… 叹息之后,有些想跺脚。 至于刘杰的衣物,毛茸茸的,有些罕见。 这是衣? 他终究和皇帝不同,皇帝对儿子苛刻而严厉。 而刘健乃是内阁首辅,难道能抡起手来揍儿子,闹个鸡飞狗跳? 他自觉地自己是个有涵养的人。 于是,深吸一口气,无奈的开口:“来吧,为父试一试。” 他亲自脱下了自己的官服,里头是一件袄子。 再将袄子脱了,露出了里衣,刘杰上前,给刘健亲自套上。 只是……有些尴尬的就是,刘健的脑袋比较大,而毛衣的领口本就小,领口便卡在了脑袋上,刘健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不禁发难受的喘息。 “诶,诶……脑袋,脑袋,轻一点,还要……莫乱了老夫的发髻,莫乱了发髻。” 刘杰急的满头大汗,用劲不是,不用劲又不是。 刘健的眼睛被这毛茸茸的毛衣罩着,相当于被人用头套套在了头上,觉得自己都要窒息了。 好不容易,领口套了进去,刘健的脸露出来,这脸通红的,面上露出的,是死灰之色,无奈的道:“天亡我也。” 刘杰给他忙是将毛衣穿好了,这一穿,身子觉得有些膈应。 刘健上下看了下自己,鼻子轻轻一颤,忍不住道:“这衣服,有些紧。” 刘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毛衣裹得紧紧的,很是不舒服的样子,心里也是有几分不好受,却是开口安慰道:“师公说,习惯了,也就不紧了,就会舒服很多,爹,可还觉得冷吗?” 刘健憋了很久才吐出一个字来:“热!” 方才穿衣时,命都快没了,惊的一身的汗,屋里又有暖盆,烧红的无烟煤热气腾腾。 再加上这毛衣一穿,便觉得热的厉害。 刘健活动了一下筋骨,似乎感觉比初时好了一些。 他忍不住走出了屋子,外头,凉风嗖嗖。 可是上身,竟是一丁点都不觉得冷。 倒是……XIA身,却突然有一种凉凉的感觉,从前不觉得,或许是这毛衣太热乎的缘故,这一对比,高下立判。 “竟还真御寒哪。”刘健站在屋檐之下,依旧还觉得热乎,慢慢的,觉得面上和手上,也不似从前那般的寒了,走了几步,回头看了刘杰一眼:“这就是你们的女红?” 刘杰颔首道:“父亲,织衣便是织衣,怎么就成女红了,这是儿子孝敬父亲的心意,是怕父亲冬日受寒,这才花了足足半月时间,学着织来的。” 刘健一下子舒坦了。 不但身上暖和,心里也是暖和。 是啊,国朝以孝治天下。 孝乃大义,其他的,都是旁枝末节。 “真暖和啊,这东西,一定靡费不少吧。” “不贵。”刘杰老实巴交的样子:“也就是两斤毛线的事,一斤毛线,才几十文而已,总共加起来,两百文都不用。” “什么?”刘健目瞪口呆的看着刘杰,身为内阁首辅大学士,他是极俱敏感度的。 这东西,就算是卖个三五两银子都不稀奇,甚至如此稀罕物,便是十两二十两,也是正常。问题在于,它的价格……居然低到了百文上下。 这一百文,即便是寻常百姓,也是勉强可以用的起的。 相比于价格高昂的皮货,动辄就是几两银子甚至几十两银子,这若是人人都穿着一件这个,多少人出门在外,不必担心风寒啊。 他脸色胀红,觉得自己身体里,愈发的热气腾腾,这尤其暖和的衣服,仿佛源源不断的给他身体里,带来了热量。 古人其实比较耐寒,毕竟那个时代,没有空调,没有暖气,甚至御寒的衣物,也是少的可怜,人会渐渐适应寒冷的天气,这和后世不一样,后世的人,习惯了养尊处优,穿着毛衣,也没什么感觉,总还觉得手脚冰冷。 刘健细细想了一会,便很是认真的追问刘杰。 “你说的线有多少?” “要多少有多少,师公在西山,搭了一个作坊,现在能日产千斤,不过往后的目的,却是万斤、十万斤……” “这个家伙啊……”刘健眼睛亮了。 廉价……御寒……大规模的供应。 只有这三样,才是真正的改善民生。 庙堂诸公和读书人,最反对的乃是奢侈、浪费,哪怕你东西再好,再精致,对于儒家而言,也是极力抵制的,他们认为这是奇巧淫技,可这样的织物就不同了。 这么好的东西,可以救活多少出门在外的人,偏偏它的价格,竟还低得让人发指。 刘健呵了一口白气,很是满意的朝刘杰点头:“衣服,为父收了,你赶紧去书院读书吧。” 他心思已经开始活络了,匆匆去在毛衣外头,套了自己的官袍,预备入宫。 ………… 刘杰也松了口气,赶紧回到了自己的书斋。 抽出一张纸,纸上是一道题:“吾为家父穿毛衣”。 现在……这个题,终究可以作了,他提笔,笔走龙蛇,将方才发生的事记录下来,接着,说了自己的感悟,无非是养育之恩之类。 很好…… 他一气呵成之后,搁了笔,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腕,这样子,布置的功课,便算是完成了。 完美! ……………… 朱厚照大清早,本要去给东市,谁料,宫里来了人,请他入宫。 朱厚照已许久不曾被父皇召唤了,这么久没见,他差点忘了,自己竟还有个爹。 可一听到父皇召唤,朱厚照便有一种不妙的感觉,自己的父皇喜怒无常,他的心思,揣测不透啊,却不知是何事,叫都叫上了门来,他心里一万个不乐意,却哪里敢怠慢,只得乖乖成行。 弘治皇帝在暖阁,眯着眼,这是私人恩怨,天家父子之间的事,当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因而他倚在软垫上,身子微倾,脑海里,想着太子做女红时的情景,他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沉默着,沉默了很久,却在此时,有小宦官在外头探头探脑。 萧敬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了,故意假装自己没有看到那小宦官。 弘治皇帝却是淡淡道:“去问问看,什么事。” “是。”萧敬才乖乖颔首,出去,站在这暖阁的檐下,冷然的看着小宦官,道:“何事?” 正文 第五百三十章:钦定了 太子是猴 “禀老祖宗……”这宦官,没有给萧敬做儿孙的资格。 萧敬瞟了他一眼,便压低声音,呵斥道:“小声一些。” “是,是。”小宦官忙道:“老祖宗,东市那儿,好似是出事了,方继藩带着人,在那筑了高台,阻塞了道路,百姓们出入不得,拥堵了数里路,他说……做什么买卖,可到底什么买卖,一时也没打探清楚,老祖宗,您看……” “就为了这个?”萧敬本就心乱如麻,口气顿时有些不耐烦。 他几乎可以想象,若是太子殿下挨了揍,太子身边那些人,为他打探事情起因,自己最终,会是什么后果了,不得善终哪! 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比太子殿下的事情重要,他还是得悠着点。 “老祖宗……”这小宦官道:“奴婢是觉得,这样做,会惹来民怨的,老祖宗您想哪……东市的人流,得有多少啊……” 萧敬沉默了很久,也认真的思虑了很久,他才看了那小宦官一眼,颔首点头。 他回到了暖阁。 弘治皇帝板着脸,眉头皱了皱,却做出一副漫不经心样子,淡淡问道:“什么事?” 萧敬犹豫了一会,便开口说道。 “定远侯在东市……闹了一些事。” “嗯?”弘治皇帝不禁皱眉,可是他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淡淡吩咐道:“将他也一并召来吧,风口浪尖上,他还想搞名堂,这样也好,今日杀鸡儆猴。” 杀鸡儆猴…… 萧敬其实很想问,到底谁是鸡,谁是猴。 不过他不敢问,忙是吩咐下去。 ………… 早有黄门匆匆至东市,好不容易挤到了高台附近,气喘吁吁的爬上了高台。 却在这里,数十个被拎着上台的百姓战战兢兢的排列,他们被勒令脱衣。 这些百姓,要哭了。 天寒地冻的,脱衣…… 这是想干啥?救命哪,我还不想死,我还年轻,还没娶媳妇呢,年纪轻轻的怎么能这样给冻死? 可他们还是乖乖脱了衣,像一群即将行刑的囚犯,双手抱着自己的臂膀,瑟瑟发抖。 紧接着,王金元开始亲自给他们发毛衣。 “穿上,先穿上,穿上就不寒了。大伙儿来瞧一瞧,来看一看哪,这是咱们西山的毛衣,乃是用羊毛编制而成,都来看一看哪,穿了咱们这毛衣,身子就不冷了,即便是下雪的天,也暖和。” 这些脱了衣的人,见了衣,便如落水的人抓到了稻草,忙是将毛衣套上。 只是许多人第一次穿毛衣,难免各种狼狈。 这衣服穿上了身,一下子,寒意没了。 王金元扯着嗓子:“还冷吗?” 这些人战战兢兢,一个个不敢说话。 王金元认真的环视着穿毛衣的众人,高喊道。 “大声说!” 他们吓的打了个寒颤。 事实上,他们真的不觉得冷了。 仿佛自己的身子,彻底与衣外的寒风隔绝。 方才还冻得手脚冰凉,脸色发紫,现在却好似一下子暖和了起来,完全没有以前冷得人受不了。 此刻众人纷纷摇头:“不冷。” “不错!”王金元高声道:“穿了咱们的毛衣,无论什么天气,都不觉得冷了,此乃御寒至宝啊,这东西编织起来,也是极容易,家里只要有个妇人,三两下,便可编制而成,对不起诸位哪……” 王金元朝台下的人鞠躬,旋即便很郑重的说道。 “我们来迟了,这该死的天气,一日寒过一日,一年寒过一年,多少人穿不起皮衣,冻的生了风寒,抓不起药,最后生生没了性命,诸位,诸位啊,这毛衣,用毛线编成,成人只需一两斤线,便可织出一件衣来,一斤毛线,镇国府的太子殿下和定远侯,怜悯百姓们辛苦,只卖六十个大钱,只卖六十个大钱,你吃不了亏,上不了当,买了回去,让家里的妇人们给男人和孩子添置一身毛衣,这风寒,便不算事了,来来来,下一个,不信的,立即登台,穿上这毛衣来试试,咱们定远侯,是个讲诚信的人,诸位若是不信,便上台来,穿一穿便了然了。” 这一大串话他一气不歇的喊出来,他嗓子要冒烟了,累的气喘吁吁,可此时此刻,王金元依旧嘶哑的大吼。 “来,下一批来试试,不暖和,不要钱,这毛衣送你,六十个大钱不算什么,就算一件棉衣,一个袄子,价格也是它的一倍,一件皮衣,是它价格的十倍不止,可它暖和啊,再看看这款式,看看,这黑白纹理相加,王公大臣都爱穿的……” 那来宣方继藩入宫的宦官,气喘吁吁的都看懵了,就差一点,都想去试一试,这毛衣是啥。 好在他还牢记着自己的使命,不敢造次,匆匆到了后台。 见方继藩偷偷躲在帘布之后,悄悄的瞧着前台,方继藩见有宦官来,便迎出来。 这宦官气喘吁吁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吐出来来:“定远侯,陛下有旨,赶紧,赶紧的……入宫!” 方继藩甚为遗憾的样子,入宫…… 陛下怎么就突然,又想起了自己呢。 只是陛下召唤,他哪里敢不从,乖乖自后台下了高台,朝宫中而去。 而在这高台之下,许多人渐渐听出了一些兴趣了。 虽然堵塞在此,心里多有怨言,可听王金元吹嘘的震天响,而那被唤上去的人,个个都说暖和,方才还见他们瑟瑟发抖的样子,渐渐的,似乎因为安了心,全无颤抖了。 这冬日御寒,乃是老大难的问题,在室内还好,可寻常百姓,毕竟不是达官贵人,达官贵人觉得外头冷,便不出屋子了。而寻常百姓,不出屋子,那吃什么? 每年因为如此,造成了不知多少伤寒,这时代医疗水平低且不说,就算是寻常人病了,问医抓药,也是极大的负担。 现在听说这东西便宜,便宜不说,竟还能御寒,因而不少人跃跃欲试。 于是有人大喊着。 “我来试一试。” “我也来试一试。” 这世上,总不乏有一些大胆的人,主动上了高台。 王金元眯着眼,乐了。 这事,看来要成。 毛线的买卖,他早已看的出来,是必定要大赚的。 别看利润少,可薄利多销啊,将来根本就不愁卖,西山只怕在无烟煤之后,又多了一项新的大财源了。 相较起来,那区区的玻璃和暖棚,更多只是提供一些小利润。 ………… 方继藩至午门。 远远就看到了朱厚照。 朱厚照一脸踟蹰着,故意在磨磨蹭蹭,不愿意入宫去。 此刻他一见到方继藩来,兴高采烈起来,多了一个替死鬼,不,理当是多了一个垫背的,他心里舒服了许多。 那来宣他入宫的宦官,见太子殿下磨磨蹭蹭,却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朱厚照面上的表情不似方才那般难看,略带微笑的朝方继藩招手:“老方,老方……” 方继藩虎躯一震,见到了朱厚照,他突然有一种要完的感觉,依着陛下的性子,召朱厚照入宫能有好事吗? 方继藩尴尬的朝朱厚照一笑:“殿下也入宫?” “是啊,是啊,父皇非让我来,想不到,竟还召了你。” 方继藩看了他一眼,便轻描淡写的道:“入宫吧。” 朱厚照则和方继藩并肩而行,兴冲冲的问:“老方,东市那儿……如何?” 方继藩朝朱厚照咧嘴:“太子殿下放心,有王金元在,不会出什么岔子。” 朱厚照便点头:“真希望早点见到银子啊,本宫可想死他们了。” 方继藩心想,太子殿下果然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啊:“殿下,挣银子,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心怀天下,忧国忧民,要让天下的军民,有衣穿,有饭吃,这才是殿下的初衷,殿下记住这些话,就……不会挨打了。”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这家伙……真是虚伪透顶啊。 他哪里知道,这是方继藩的心里话,方继藩……真的是一个具有历史责任感,忧国忧民的人哪。至于别人怎么想,很重要吗?我方继藩就是爱自己这个民族,咋了? 二人已至暖阁。 宦官前去通报。 暖阁里,弘治皇帝已等的有些心焦了。 他手里却还是故作漫不经心的捧着《春秋》,接着,他平静的抬眸:“两个人一起来的?” “是。一起来的。” 弘治皇帝淡淡道:“这就不对了,朕先召的是太子,其后召的才是定远侯,偏偏,这两个人是一起来的,可见太子对朕的传诏,是如何的怠慢,让太子……且先在外头跪几个时辰吧,方继藩……” 他手搭在案牍上,放下了《春秋》,徐徐道:“将他唤进来。” “奴婢……遵旨。” 这宦官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而萧敬……已终于明白……谁是鸡,谁才是猴了,他冷汗淋漓,心沉到了谷底,这一次,是真的吓尿了。 他觉得自己腿有些软,差一点儿,就又要跪下了。 ……………………………… 昨晚没睡好,结果……更新晚了,抱歉,以后要早睡早起,早更新。 正文 第五百三十一章:龙颜震怒 方继藩入了暖阁。 他心里已有些不妙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这眼神,很值得玩味。 方继藩面色如常,正色道:“臣……“ 弘治皇帝摆摆手:“太子就跪在外头吧。” “是啊。”方继藩心里发毛:“太子可怜巴巴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不过陛下责罚他,一定有其道理,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就跪了,外头冷,也不知道太子殿下娇弱的身子,受得住受不住。” 弘治皇帝居然乐了。 方继藩一看弘治皇帝笑了,便也呵呵的笑起来。 弘治皇帝道:“他皮糙肉厚,想来受不住的,朕确实考虑过这个情况,方卿家身子才是娇弱的很,朕才让你进暖阁里来,是怕你受不住了,来,方卿家,太子跪了,你是否站着?” “啥,啥意思?跟我有什么关系?”方继藩心里想,自己是无妄之灾了,我有做什么吗。 “陛下。”方继藩道:“却不知陛下,何故……” 弘治皇帝冷冷目光渐冷。 方继藩心里翻江倒海,尼玛,狗皇帝,你不讲道理是不是,有话,你特么的说啊,你装什么装?你以为我方继藩怕了你?呵,我方继藩是穿越来的,皇帝有什么了不起,下跪?跪就跪,哼! 跪自己老丈人咋了,我方继藩男儿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和自己的丈人!谁也别想拦我。 方继藩跪了。 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毕竟不叫方傲天,也不叫方日天。 “陛下……臣敢问……臣犯了什么罪。” 弘治皇帝捧起了《春秋》,不理他。 时间静止了。 可一想到,朱厚照跪在外头吃风,方继藩的心理平衡了许多。 萧敬面如死灰,想说什么,却是不敢开口。 ……………… “刘公……刘公……” 内阁里,有人虎虎生风,快步而来。 来的乃是翰林大学士沈文。 沈文开心的不得了,方才他来待诏房办了点儿事,顺道,就来了。 刘健也是刚刚到了值房,才刚刚坐热,听到了沈文的声音。 翰林大学士,自然地位远比内阁大学士要低,没有实际的权利,可作为清流的表率,未来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刘健正想找人来说点什么呢,一听沈文呼唤,朝一旁的书吏使了个眼色,那书吏会意,请了沈文进来。 沈文眉飞色舞:“刘公,有大喜事。” “噢?”刘健不露声色:“何喜之有啊。” 沈文美滋滋的道:“刘公猜我穿着什么?” 刘健似乎回过了一点儿味来了,笑吟吟的看着沈文:“这不是陛下钦赐的斗牛服吗?” “不是,不是。”沈文很嘚瑟,掀起大袖,露出了黑白相间的毛衣:“你再瞧瞧。实不相瞒,这是吾儿给下官织的,我那个孩子啊,沈傲你是有印象的,惭愧的很,这个家伙……没事,居然去做女红,织了一件这么个衣服来,这叫毛衣。当然,下官不是来炫耀这个的,而是发现了一个极可怕的事。” “……”刘健哭笑不得,其实他也很想捋起袖子告诉沈文,其实老夫也有。 沈文在这里动静这么大,以至于李东阳和谢迁都被吸引了来。 沈文道:“刘公啊,这是毛衣,乃是用羊毛织造而成,你猜这么一件毛衣,价值几何?十两银子?三两银子?还是三百个大钱。” 刘健道:“六十文一斤,是吗?” “……”这一次轮到沈文吃惊了。 刘健捋须:“你是想告诉老夫,这衣衫,异常的保暖,穿在身上,出门在外,哪怕是天寒地冻,也不觉得冷?更可怕的事,这东西,御寒的程度,不在皮货之下,且价格之低,前所未见。不只如此,产量还是极大?” “没错了。”沈文道:“刘公……” 刘健捋开自己的大袖:“老夫也有一件,吾儿也织了一件给老夫。” 沈文顿时尴尬。 谢迁和李东阳都很吃惊。 为啥他们都有,我们没有? 刘健叹了口气:“你还想说,这么个东西出来,咱们大明的军民百姓,可就不愁这凛冬了?其实你这话没错。” 沈文在想:“这样的宝贝,对辽东可有大用啊,在那天寒地冻的辽东,各卫每年冻死,受了风寒的,都是不计其数,这太子和方继藩,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啊,此物的价值,不在红薯之下。” 刘健也颔首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军民百姓挨饿受冻,都是我等的过失,此物,确实有利于国计民生。” “那得入宫报喜才是。”沈文正色道:“相比于那些乌七八糟的祥瑞,这才是真正的祥瑞,作为臣子,发现了此物,怎能不赶紧去报喜,刘公,咱们得报喜去。” 刘健显得犹豫,这太隆重了吧。 沈文急了:“这衣服暖和啊,还便宜,便是下官,也得置办几身这样的毛衣了,百姓们自不必待言,他们不受冻,这是天大的福气,怎么能不报喜?” 就在刘健踟蹰之间,外头又有书吏道:“刘公,太常寺曾少卿来了。” 刘健认识这个少卿,他的儿子……好像…… 刘健苦笑。 他几乎可以想象,这些家伙,都会不约而同的来,在西山书院读书的子弟,有为数不少人父亲,都在庙堂吧。 到了这个份上,想赶鸭子上架,不去觐见也不成了:“那么……就去给陛下报个喜吧。” 李东阳道:“慢着,这毛衣,不妨我来试试。” 说了这么多,讲的这么神奇,李东阳也来了兴致。 谢迁激动的道:“那么,老夫也试试,沈学士,你的毛衣,脱下来。” 沈文有点舍不得,只得叮嘱:“此吾儿亲手织的,殊为不易,可要小心,莫磨坏了啊。” ……………… 弘治皇帝看了片刻的书,他很沉得住气,偶尔,眼角的余光扫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尝试着,学朱厚照从前一般,低声诶哟诶哟的装死,他甚至想过,自己该抚着额头,一头栽倒在此,造成昏厥过去的事实。 弘治皇帝徐徐放下书,朝萧敬道:“萧伴伴,将太子叫进来吧。” 弘治皇帝气消了一些,昨日虽是喊打喊杀,可今日敲打了一下,终究是有些不忍,他显得平和,又对方继藩道:“方卿家,你起来吧。” 方继藩忙道:“谢陛下恩典。” 站起来,假装自己的双腿不听使唤,故意打了个趔趄,面上沉痛无比的样子。 朱厚照大喇喇的进来,中气十足的道:“父皇,儿臣来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打量着朱厚照,语气和缓的道:“怎么样,外头冷吗?” 朱厚照想了想:“本来是想说冷的。” “………”方继藩只听他说本来二字,便晓得自己今日肯定被这家伙坑死。 朱厚照随即又道:“儿臣若说外头冷飕飕的,儿臣身子受不了,吃了大亏,父皇定会心生怜悯,于是数落一顿儿臣,这事也就揭过去了。” 弘治皇帝眼里写满了震惊。 他算是被这个逆子折服了。 到了如今,不见他痛哭流涕的求饶,居然在这里和自己有板有眼的讨论这个…… 弘治皇帝冷冷道:“而后呢?” 他手在颤抖。 萧敬一般情况之下,观察陛下的喜怒,都是不看脸的,因为很多时候,陛下即便大怒,脸色也极平和,他看手,一看这手微颤,便晓得……要发作了。 朱厚照认真的道:“可今儿,儿臣想了想,觉得不能说冷,因为儿臣穿了毛衣来,若是说冷,岂不是说儿臣亲手织的毛衣竟是不能御寒?这是砸儿臣自己的招牌,所以……儿臣不冷,外头还没下雪呢,风也还不够大,得再过十几日,寒气真正来了,护城河都结了冰,那才是真正的冷,不过即便如此,儿臣还是不怕,因为儿臣……有毛衣!” “……”方继藩很多时候,是很佩服朱厚照的。 比如他有时候就很坚持原则,为了坚持这个原则,他哪怕被弘治皇帝吊起来,打的嗷嗷叫,也绝不肯服输。 弘治皇帝的脸,霎时红了:“你说什么?你还敢提你做女红的事?” 朱厚照道:“是打毛衣,不是女红,女红是绣花针,这打毛衣,是这么长的针,都叫针,却是全然不同,父皇,这毛衣是好东西啊……” 弘治皇帝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跪了这么久,这个家伙,居然还是没有反省,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弘治皇帝龙颜震怒。 有错……可以,可有错而不改,这还是人吗? 萧敬一看,忙是道:“陛下,奴婢……奴婢有一言,太子毕竟年幼,何况,这女红之术,想来,太子也不甚懂,都是方继藩教授的。” 方继藩怒了,想说什么。 朱厚照却道:“胡说,谁说本宫不如他,你自己去打听打听,本宫织的最好!” 萧敬两腿一软,啪嗒跪在了地上,他……无话可说了。 弘治皇帝痛心疾首:“你……这个逆子啊!” …………………… 第四章。 正文 第五百三十二章:太子殿下真是大贤啊 弘治皇帝心情,大抵是经过无数次变化的。 起初的时候,是不喜,儿子做女红做什么。 那个时候,他是可以忍受的,是希望太子回头是岸。 后来,情绪开始累积起来,看着朱厚照兴高采烈的样子,这一切,都瞒不住弘治皇帝。 此时,弘治皇帝开始担心了,怕他误入歧途,太子,该有太子本应做的事。 不过即便如此,弘治皇帝也忍着,只是忧心开始加剧,他是太子啊,不是别人,是该找个机会敲打一下才好。 今日就是来敲打的,若说弘治皇帝对此特别的厌恶,那倒没有,更多倒像是某种忧虑之下的举措。 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天下人的福祉都在他的身上。 可现在,他真的怒了,勃然大怒,真是累教不改啊,这已不是做了什么错事的问题了,而是态度的问题。 朱厚照昂着头。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他没什么可说的。 弘治皇帝道:“来人!” “陛下啊……”萧敬哭了,他觉得自己距离棺材又近了一步。 一个小宦官战战兢兢的来:“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翰林大学士沈文,太常寺少卿曾子言,礼部主事……” 他报了一连串的名字,接着道:“他们希望能够觐见陛下,给陛下报喜。” “报喜?”弘治皇帝正在盛怒之中,觉得讽刺,这个时候,还能有什么喜,气都气饱了。 他开口正待要说什么。 方继藩忙道:“陛下何不见见他们。” 萧敬也忙道:“陛下,等见了刘公等人,再责罚不迟。” 朱厚照昂着头,趾高气昂的样子。 “……”弘治皇帝忍不住:“朕……” 萧敬忙道:“快,外头冷,快宣刘公等人进来。” 他已是急于亡羊补牢了,此时索性大了胆子,连忙催促。 那宦官便再不敢怠慢。 弘治皇帝不得不收起怒火。 他眼睛依旧狠狠盯着朱厚照。 有外人来,他还需忍耐,所以尽力平和的道:“待会儿收拾你。” 朱厚照道:“父皇不讲道理。” “……” 方继藩心里想,其实除了我爹之外,全天下的爹,十之八九都是不讲道理的,太子殿下还是太年轻,挨揍挨的少了啊。 却在此时,刘健等人进来,见到太子和方继藩竟也在,他们一个个笑吟吟的样子,尤其是谢迁,方才穿了毛衣,果然不冷了,嘚瑟的在外头转悠了两圈,开心的不得了,他硬说其实自己的家乡浙江也比京师要冷,京师的冷是风大,可干干的,不够刺骨,江浙那儿,不同了,那寒气是无孔不入,虽未必下雪,可那寒气迫人的滋味,真正是无法忍受。 所以他断言,江浙的百姓,也需毛衣。 众人拜倒,沈文率先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这么个开场白,令弘治皇帝脸色一愣,有一种难言的尴尬。 他深吸一口气:“何喜之有?” 沈文揭开自己袖子:“当然是太子殿下和定远侯二人不辞劳苦,织造出了毛衣,陛下,毛衣一出,活人无数啊,太子殿下贤名,迟早传遍天下,无数忍受风寒的军民百姓,心中都感激涕零,臣等与有荣焉……” 弘治皇帝一愣。 织造…… 这和女红有什么分别? 这……算是讽刺吗? 太子不务正业,竟玩这个? 他看向刘健:“刘卿家,这是何意?” 刘健笑吟吟的道:“陛下啊,而今,天寒地冻,这天下,无数劳碌的百姓,即便是严寒之时,却也不得不出门劳作,民生艰辛啊,为了填饱肚子,这雪有三尺厚了,不还得出门吗?这些年来,各府各县报上来的奏疏中,为数不少,都是冻死在路边的遗骨,每年,不知多少人呢,无以数计。陛下爱民如子,当初,不也感慨过吗?”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 冻死人。 在这个时代,是不可避免的。 甚至……这几乎已经可以算是正常的‘损耗’了。 每年一个县里,不冻死几十上百个,本地的父母官,都可以称得上是爱民如子了。 这些年,因为无烟煤的推广,这样的情况缓解了很多,可依旧还是不少。 毕竟,衣物是要银子的,寻常百姓,哪里舍得置办那些昂贵,且能御寒的衣物。 弘治皇帝颔首:“这与织造什么关系?” 刘健笑吟吟道:“当然有关系,御寒的衣物,不都是靠织造出来的吗?” “……” “陛下……”沈文有点急了,他道:“臣的儿子,给臣织了一件毛衣……”他来开了袖子,露出了那时尚的黑白纹理毛衣:“这是臣子沈傲,一针一线织出来的,他是个有孝心的儿子啊……” 沈文这家伙,或许是从前自己的儿子太渣的缘故,所以自沈傲开始成了一个正常人之后,恨不得每日都要向人炫耀一番,而今,这种炫耀,已经成为了习惯。 沈文继续道:“臣穿了这件毛衣之后,感觉到异常的暖和,其暖和的程度,绝不在皮袄之下,臣年纪大,有时出门在外,只冷风一吹,便觉得受不住,可今日,步行入宫,这一路,身子热烘烘的,陛下,您说,这不是一件宝贝吗?” “臣的儿子,也给臣织了一件,臣子也是有孝心的。” 另一个又道:“禀陛下,臣子……” 能在陛下面前,让自己的儿子露露脸,是好事,国朝以孝治天下,这孝顺,比什么都要紧,让陛下知道自己有个孝顺的儿子,将来他们若是能金榜题名,进入仕途,未来前途也就不可限量了。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 敢情,这人人都在做女红啊。 且都在给自己的爹织的。 这样一想,弘治皇帝脸色略略缓和,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方才过于激动了。 莫不是……这毛衣暖和,所以太子和大家一样,生怕他们的父亲染了风寒,所以亲手织造毛衣,是为了…… 弘治皇帝看向朱厚照:“你的毛衣呢?” 虽语气还严厉,可心里,气都消了。 倘若如此,这只是单纯的孝心,反而是值得赞赏的事,再者,人人都织,太子为何不能织。 朕对太子,太苛刻了。 心里隐然有几分愧疚心。 朱厚照听父皇问自己毛衣,便道:“儿臣织了一件半了,一件是给太皇太后的,还有半件,预备给母后,若再织,还得织一件给妹子。” “……”弘治皇帝无言。 道理是这样的道理。 有好东西,当然要赶紧着孝敬太皇太后,这是孝心可嘉。 至于给他母后,也说的过去,即便太子送给自己,自己还不肯要呢,非要给张皇后才安心。 最后,送给公主,自己最心疼的,便是朱秀荣了,天气冷,她又时常喜欢去林苑里赏梅,这……也应当的。 问题在于…… 听着,还是刺耳。 方继藩兴冲冲的道:“臣也织了一件,可是臣的父亲,远在贵州,贵州那地方,即便是冬日,也不畏寒的,暖和着呢,要不,臣的孝敬陛下?” 弘治皇帝尴尬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噢,看来……”弘治皇帝故做轻描淡写的道:“看来太子殿下惦念着太皇太后,这……也难为他有孝心啊,方卿家,朕承你的美意,有劳了。” 方继藩忙道:“臣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莫说是织衣,就是前头有一个火坑,陛下让臣跳下去,臣皱一皱眉头,臣的名字倒过来念,叫藩继方。” 弘治皇帝微笑:“诶,原来竟是一场误会。” 他很尴尬,看着不解的众臣,随即冷冷的瞪了萧敬一眼。 萧敬打了个冷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更可怕的境地,这不但得罪了太子殿下,还让陛下认为自己成了惹是生非之人,这是……两头不讨好啊。 他欲哭无泪,忙拜倒:“奴婢万死。” “陛下……”却在此时,刘健朗声道:“此衣能保暖御寒,其实并不稀奇,老臣等人之所以来报喜,是恭喜陛下,更是因为,太子贤明之故。” 太子不是孝心,是贤明?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朱厚照,他很多时候,都无法将朱厚照和贤明二字沾上边。 可这句话,是出自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口,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内阁首辅大学士,乃是百官之长,某种意义而言,他所代表的,乃是百官的态度。 想要获得百官认可,实是不容易的事啊,想想大明这么多代天子,哪个不是变着花样,被这些臣子和读书人们花样的黑,就算不敢直接骂做昏君,可拐着弯,或是用各种春秋笔法,又或各种野史,骂了你你还以为人家在夸你呢。 而现在……自己都未必能被真正百官服气的说一声贤明。 他朱厚照,何德何能,居然也有资格,郑重其事的,被称之为贤? 弘治皇帝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刘卿家,是否太过誉了。” ……………… 第五章送到,跪求月票,月底了,大家给点支持吧。 正文 第五百三十三章:立功立德立言 刘健郑重其事道:“陛下可知,此物,价值几何?” 弘治皇帝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听刘健问起,双眸不禁眯了起来,很是认真的问道:“卿家但言无妨。” 刘健笑道:“铜钱,不过百钱而已,百钱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不少,可也不多,足够承担的起。 他停顿了一会,继续娓娓道来。 “比起那动辄数两银子的皮货,有了此物,陛下,百姓们便多了一个御寒的选择,这……岂不是天大的喜事?百姓所求,不过吃饱穿暖而已,人吃饱了,穿得暖和了,才不至饥寒交迫,太子殿下会同定远侯,弄出这毛衣,对天下百姓而言,这叫广施恩惠,足以称之为贤了。” 百钱…… 还可以御寒…… “卿等可否给朕细细看看。” 弘治皇帝顿时打起了精神,双眸放光,像是看了宝贝一样的。 弘治皇帝认真起来。 他想知道,这百来个大钱的衣物,到底是什么样子。 沈文犹豫了一下,倒也不客气,脱去了外头罩着的斗牛服,便露出了那斑马状的毛衣。 弘治皇帝细细看看,毛色很好,无数的线缠绕在了一起,有点类似于……锁甲…… 样式很新颖,不过这都不是重点,这一针一线,线团紧密,层层叠叠……弘治皇帝在凝视了之后,便看看向方继藩,认真的问道:“方卿家,你的衣呢?” 这意思是说,你不是说送朕毛衣吗?拿来。 方继藩不好意思的道:“臣暂时穿在自己身上。” “脱来。”弘治皇帝一点都不客气,他现在迫不及待的想试试这毛衣,真的如众人所说的那般神奇,穿着暖和无比? “……”方继藩无语凝噎,万万想不到,自己第一次脱衣,是为了皇帝。 他乖乖去了偏殿,免不得借了一件宫里的袄子给自己穿上,这才将这毛衣捧着到了暖阁,小心翼翼,宛如捧着至宝。 “陛下,这一针一线,都是臣亲手编织而成,历时半月,耗费心血无数,臣为此……” 弘治皇帝让人取了毛衣,拿在了手上观察着:“怎么穿?” 朱厚照主动请缨:“儿臣来。” 看上去很恭敬。 弘治皇帝似对他有所愧疚,颔首点头。 朱厚照上前。 萧敬小心翼翼为弘治皇帝先宽衣,朱厚照很不客气,直接毛衣套上弘治皇帝脖子。 “……” 弘治皇帝有点感觉了,是窒息的感觉。 很狼狈。 老脸憋红:“咳咳……” 本想说轻点,朕的脑袋。 可这些话,却又不能说,只好忍着。 朱厚照几乎是粗暴的狠狠一套。 呼…… 没套进,反而卡在了弘治皇帝的脑袋上。 朱厚照却是一点也不慌,而是解释道:“父皇,第一次穿,是如此的,慢慢就好了,一回生二回熟,父皇且别急,儿臣就快好了。” “……”弘治皇帝憋着,这种眼睛陷入黑暗,任人摆布的感觉,很不好受。 终于……世界恢复了光明,毛衣终于套进去了。 弘治皇帝的脸格外红,整个看上去很是难受,他沉默了一会,才长出了一口气,抬眸看到了朱厚照一张担心的脸。 “父皇,你无碍吧,这第一次……” “嗯。”弘治皇帝没有多言,只是轻轻点头。 毛衣彻底的穿好。 和所有人一样,起初有些不适,可很快,弘治皇帝便觉得身子有些热乎乎的了,他朝宦官道:“熄了炭火。” 宦官忙是将炭火熄了,弘治皇帝舒展了一下腰身,不适感渐渐少了,浑身上下,异常的暖和。 他低头,看着身上歪歪斜斜的纹理,还有那杂乱无章的针脚。 弘治皇帝有点蒙。 暖和是暖和,可是…… “方卿家,为何你的毛衣,和他们不同?” “一样的。”方继藩显得尴尬,人家都是正宗的囚服,弘治皇帝所穿的,却像丐衣。 怪不得自己啊,自己已经很认真了,可这世上,总还有天赋二字。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尤其是看了一眼沈文的毛衣,再低头看看。 果然……便宜没好货。 难怪方继藩如此激动的要将毛衣送上。 可能说什么呢。 弘治皇帝捏了捏毛衣的衣襟,这儿刺的脖子有些痒痒,不过综合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以后穿个高领的毛衣即是了。 他站起来,面带期望的说道:“走,出去走一走吧。” 带着众人,走出了暖阁,外头冷风嗖嗖,弘治皇帝不觉得冷,他身子孱弱,若是以往,突然遭了如此风寒,势必会有所不适的,可如今,却没有这样的感觉。 弘治皇帝乐了,忘掉了这毛衣的其他弊病,竟是忍不住夸赞起来:“果然很暖和啊,太子……” 朱厚照上前:“儿臣在。” “这又是方卿家的主意吧?”弘治皇帝似笑非笑。 朱厚照重重点头:“没错,是他的主意,他鬼主意多,儿臣帮衬了一点儿。” 弘治皇帝颔首,瞥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确实是鬼主意多了一些,就是动手的能力差了很多,你们天天窝在西山说知行合一,你是有行而无知,方卿家是有知而无行。” 大抵的意思是,太子你丫是个智障,方继藩这个家伙,则是个废物。 当然,这只是阴谋论上的理解,弘治皇帝未必是这个心思。 弘治皇帝又道:“不过念在方继藩有疾,这倒可以理解,方卿家,你这毛衣,朕收了,往后朕就穿这一件,这是你的一片苦心。”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圣明啊,人人都以华美为荣,而陛下却不看表面,而务之以实,这是极不容易的事,臣能得遇陛下此等明主,真是三生有幸的事。” 朱厚照脸抽了抽,毛衣织不好,废话倒是很多。 弘治皇帝乐了:“这毛衣,产量如何?” 方继藩道:“镇国府正在赶工期,一定想办法,以最低廉的价格,迅速占领市场……不,迅速将这实惠的取暖之物,送至千家万户。” 弘治皇帝心里舒坦了,他越发觉得,自己一遇到太子的事,关心则乱,事后想来,才知是错怪,心里不禁懊恼,便道:“镇国府……剿倭寇、织毛衣,嗯,还有办书院兴学,这些,太子和方卿家,都是功不可没,你们好好干吧,往后,凡有什么事,朕来替你们做主。” 他迎着风,像是穿着雨鞋的孩子为了试一试雨鞋的效果,故意要踩一踩水洼一样,只恨不得这寒风来的不够大,天气还不够刺骨。 身子,依旧还是暖烘烘的。 ……………… 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是逃也似得,从宫中出来。 方继藩回到西山,王金元已来报喜了,朝着他兴奋万分的说道。 “少爷,少爷,咱们的展示,大获成功,哈哈,许多商家都来订货了,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王金元眉飞色舞,而今,咱们只需尽力生产便是,生产的越多,利头越大。 方继藩对此,早在意料之中。 “那你赶紧,想办法雇佣妇人,有妇人肯来此织造的,可携其丈夫一起来西山落户,只要她的丈夫手脚不残,西山总能给他们安排一点儿事做。” “至于纺织的机器,得在改良一下,此后也要大规模的制造。下个月,我要日产一万斤,到了明年开春,要能做到日产五万斤。” 这个数目,很吓人了。 五万斤啊,还是日产。 不过想到这巨大的需求,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垄断经营,王金元自然清楚,就算到了夏日,人们不穿毛衣了,可这些织出来的毛线,也不愁销路,不是很快,又可以入冬了吗?何况,现在最大的需求,反而是在大漠,在辽东,眼下满足的只是京师而已,可往后,就说不准了。 王金元忙道:“小人明白,不过……这作坊里,生产之事,小人插不上手啊。” 这是他最懊恼的。 王金元是西山的大总管,无论是煤矿,是农家乐,哪怕是西山和屯田千户所的后勤供应,都是他一手包办的,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也享受这种呼风唤雨的感觉,在西山,自己地位越重要,少爷越是离不开自己。 随着方继藩地位的水涨船高,王金元是看明白了,自己得抱着少爷的大腿,打死都不撒手。 可唯独那纺织作坊,却是密不透风,完全不能为他所掌控,这令他很有几分挫败感。 方继藩冷冷看着他:“想进去管理?这还不容易,切了自己,便没这烦恼了。” 王金元咯噔了一下,脸色苍白如纸,干笑道:“这……这东西对小人而言,虽已没什么大用了,可……可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不可,不可。” 方继藩便道:“纺织的作坊,都给三娘料理,她现在或许还有些生疏,可慢慢的上了手,也就好办了,我看得出,他是个精明能干的妇人。” 王金元彻底的死了心,突又想起了什么:“少爷,唐伯虎今早的书信到了,提了一个叫戚景通的人,即将入京面圣的事。” 戚景通…… 方继藩乐了:“知道了。” 正文 第五百三十四章:功臣觐见 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北边的边镇告急,可就在此时,却有两个人联袂至京。 宁波知府温艳生,与镇国府备倭卫副千户戚景通二人抵达了京师。 他们先至礼部报备,随即,便有宦官来,召二人觐见。 温艳生对于这京师一行,心情显得很平静,他没什么太大的欲望,对他而言,加官进爵,宛如浮云,人这一辈子,到了他这个份上,其实够了。 至于戚景通,心里却是感慨万千,不久之前,自己还是待罪之臣,转眼之间,却又已成了有功之臣,这身份转化实在太快,因而,此番陛下召见,他固然激动,可来这京师,他还有一个更大的目的。 二人入宫时,已至正午,弘治皇帝在暖阁里,见二人风尘仆仆,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之后,便微笑道:“两位爱卿辛苦了。” 他很好奇,转眼之间,宁波府从水深火热,接连遭遇了倭患和大旱,可转眼之间,倭患已经缓解,备倭卫立下赫赫功劳,宁波府也是大治,据说百姓开始富足起来。 之所以弘治皇帝没有叫上唐寅和胡开山,这是因为,这二人和方继藩有关联,在他看来,方继藩调教出来的人,水平是很过关的,反而是这戚景通和温艳生,却有太多令他想要深究的地方。 他们是如何和唐寅等人协作的呢,他们,又有什么担当? 弘治皇帝看着戚景通和温艳生,这二人,除了温艳生有点肥胖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来,给二位卿家,赐坐。”弘治皇帝显得很温和,对儿子和对大臣,他完全是两幅面孔。 宦官给二人取了锦墩,温艳生和戚景通坐下。 弘治皇帝看了看天色,便开口说道:“此时是正午,两位卿家,还未用饭吧,正好,朕也该用膳了。”说着,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宦官们便取了酒食来,这一次弘治皇帝是要招待两个有功之臣,自是美味佳肴,山珍海味。 戚景通抬头看着弘治皇帝,有些拘谨。 温艳生无欲则刚,便只是微微一笑,取了筷子,先是取了一块肉片,放入口中,只稍稍的沉吟片刻,便又取了调羹,舀了一口汤,轻轻喝了一口,却又将调羹放下。 弘治皇帝见他再不动筷子,自己吃了几口,垫了肚子,方才道:“温卿家怎的不吃了?” 他心里凛然,或许,是因为今日这御膳过于丰盛,温艳生这样的读书人,崇尚节俭吧。 此人…… 弘治皇帝越发觉得如此,毕竟温艳生所穿的官服,一看就很简朴,显得陈旧。 温艳生见皇帝问自己,便不徐不慢的开口道:“回陛下,这御膳所用的食材,无一不是山珍野味,实是不可多得,可是……却不合臣的口味。” “哦?”弘治皇帝挑了挑眉,失笑的问道:“卿家,此乃御膳房烹制,也不合卿家口味吗?” 温艳生摇头,感慨起来。 “真是糟践了如此大好的食材啊,这御膳,只讲究了色香,所有的花样,都放在了外形上,看是好看,颜色,也五彩缤纷,令人赏心悦目,唯独这口味,就说这鸭吧,鸭以油多著称,如此重的油膏,当先用炭火,烤其皮,将其油膏榨出,再用一些清淡的作料食用,味道方能入口。可这御厨,居然反其道而行,将这油腻之物,与豚尾乱炖,反而加重了油腥,用料太多,尤其是酱料太多,反而使鸭没了鸭味,这也是失策,真是暴殄天物啊。” 说着,他停顿了一会,偷偷瞧了弘治皇帝一眼,见弘治皇帝并未不悦,便继续说道。 “陛下若是按臣方才所言的来炮制,臣敢保证,如此好鸭,一旦出炉,其皮绝无肥腻,反而酥脆香美,其肉油而不腻,倘是伴上一颗大葱,那就更加齐活了,实乃人间美味,妙不可言也。” 戚景通本来是饿了的。 只是在御前,不敢放肆罢了。 可现在,他立即做出了古怪的表情。 怎么说呢,这一路北上,跟温艳生在一起,他都处于饥饿状态,每到了一处驿站,驿站的人员置办了酒菜,可温艳生都不满意,品评一通,结果得出来,这酒菜就是垃圾。 戚景通饿是饿,可这么一听,便觉得索然无味,起初还吃的蛮香,于是学温艳生所说的那样细品,诶呀,果然是垃圾,吃的一点滋味都没有,整个人便没了食欲。 可这一路,乘船时看到了河里的鱼,温艳生便要感慨一番,这是啥啥啥鱼,此鱼若如何如何,味道又会如何,听的戚景通流涎三尺,偏偏一路要赶路…… 今日,本以为可以好好吃一顿,结果…… 他也放下了筷子,他恨温艳生,温艳生提高了他对食物的品味,人也变得挑剔起来,以至于现在宁愿吃白饭,也不愿吃那些看上去恶心无比的食物。 他叹了口气,无言。 弘治皇帝这么一听,低头看了御膳,竟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凝视温艳生,忍不住问道:“温卿家对美食,竟如此精通?” “哪里,臣公务闲暇时,就好琢磨这些。”温艳生忙道:“陛下见笑了。” 弘治皇帝一挑眉:“这美食,毕竟是杂学,何必要花心思在上头,人吃五谷杂粮,能填饱肚子即可。” 温艳生却是摇头,很是郑重的说道:“陛下,臣斗胆进言,陛下此言诧矣。” 弘治皇帝一愣,笑了,他倒是很想听听,温艳生有什么道理,便笑着问道:“朕倒很想一听,温卿家的高见。” 温艳生肃容道:“天下的食材不知凡几,若是不晓烹饪,这便是糟践食材啊。大明以孝治天下,可也崇尚的是节俭。陛下,您想想看,倘若这同样的食材,有人做出来,味同嚼蜡,使人食之无味,更有人索性就弃之不食,那么,这是不是浪费呢?可倘若还是那原来的食材,烹饪出来,却是人间美味,军民百姓们,不但能借此果腹,还能吃的好,吃的香甜,这岂不是物尽其用吗?” “天下的事,最怕的就是琢磨。诚如造器一样,同样的一块铁,造出来的刀锋利,则使我大明王师杀敌时,能事半功倍,这……是不是一桩功劳。可若是敷衍了事,粗制滥造,最终,一柄刀,却可能害死一个人,千千万万柄刀,便会害死千千万万人,这千千万万人被害死,大军就要溃败,则江山不保。” “烹饪也是如此,臣将它当做天大的事来琢磨,去研究它的特点,去研究如何烹饪它,这本不可以吃的食材,添入了其他食材,或许就可以吃了。本是味同嚼蜡的东西,人们却爱吃了,这……就是物尽其用的道理,否则,又何尝不是奢靡浪费呢。” 温艳生越说越起劲,便开始滔滔不绝起来。 “就如这一大桌膳食一般,看上去,排场很大,可吃进肚里的又有多少呢?那么,这又何尝不是浪费?臣研究食材,所合的,正是圣人‘温良恭俭让’的道理,所谓节俭而爱人,也正是此理。倘若陛下今日所赐御膳,用臣的方法来烹饪,陛下和臣等都爱吃了,其实,这也是一种节俭啊。” “……”弘治皇帝听着有点懵,一双眼眸很是诧异的看着温言生。 最后,哂然一笑,你们读书人真厉害,什么事,都能讲出一番大道理,偏偏……讲的居然还很有道理。 弘治皇帝竟然被说服了,笑呵呵的问道:“宁波府百姓,如今生计如何?” 温艳生不禁认真的开口道:“宁波府上下,现在吃不起米,只好以大黄鱼为食,许多百姓,对黄鱼,已生腻了,于是改食鲸肉,臣前些日子,研究了一些烹鱼之法,在宁波府推广,才勉强使大家,又对大黄鱼有了些许的兴趣。” “……”弘治皇帝又被震惊到了,憋着脸凝视着温艳生。 吃不起米,你们吃鱼? 温艳生见弘治皇帝惊讶,便又说道:“而今,宁波府渔业蓬勃,百姓们多以贩鱼、杀鱼、造船为生,生活,已有了极大的改善,正因如此,所以价格较高的大米,无人问津,许多人用大米来折算缴纳税赋,宁波府府库的米已是堆积如山了,是往年的三倍有余。” 三倍…… 弘治皇帝愣住了,深深的皱眉沉思。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米价高,没有人吃米,可是米怎么办,官府不是要抽税吗,既然如此,干脆就将这没人吃的米,用官价来抵税,横竖不吃亏。 官府呢,也乐意于如此,所以现在大米,在宁波府,只成了人们用来纳税的谷物,譬如有人要贩卖黄鱼,沿途则进行抽税,按大明律,采取的是十抽一的税制,可官府不爱收鱼,商贩也不愿拿鱼出来交税,那就折算大米好了,大米的官价高嘛,官府免去了鱼的后期处理问题,而百姓们,也乐于如此。 正文 第五百三十五章:恩旨 弘治皇帝无言,他以为,一个政绩卓著的地方父母官,必定是苦大仇深的样子,为民做主嘛,衣衫褴褛不说,还得尖嘴猴腮,见了自己,会大谈百姓的疾苦。 可眼前这个知府,心宽体胖,开口就是烹饪之道。 偏偏,居然还极有道理。 他乐呵呵的样子,倒显得很诚实,说起宁波所发生的事,也算是如数家珍。 弘治皇帝已有点儿懵了。 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啊。 可弘治皇帝转念一想,即便不是衣衫褴褛,不是苦大仇深,能使军民百姓,都安居乐业,能吃饱喝足,便是善政,何须讲究这个,至于这温艳生,反而显得很实在。 弘治皇帝道:“那么下次,朕便想试一试温卿家的厨艺。” 温艳生道:“臣可以试一试。” 弘治皇帝又看向戚景通:“戚卿家。” 戚景通却没温艳生这样的淡然,而是战战兢兢的样子,忙是拜倒在地:“臣在。” 弘治皇帝道:“你自蓬莱水寨,调至宁波水寨,可有什么心得。” 戚景通毫不犹豫道:“臣没有心得,臣不过是奉镇国府之命行事而已,镇国府强,臣则强,镇国府弱,臣则弱。”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是吗?这样说来,卿家的意思是,这都是镇国府的功劳。” “这是定远侯的功劳。”戚景通道:“臣等虽在宁波,可这水寨如何新建,需招募什么样的人,如何操练,如何作战,配备什么武器,乃至于,水寨如何维持日常所需,如何赈济灾民,如何捕鱼,这事无巨细的事,都是定远侯定下来的,他于水寨而言,便是孔明在世,臣等,奉他之令行事,按着他的方子去做,这才……一次次立下的功劳,臣哪里敢居功……这一切,没了定远侯,臣等不过是一群废物而已。”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方继藩为何没有和朕说?” 孔明在世…… 就方继藩…… 似乎……还真有点。 至少这家伙的主意太多了,简直堪称妖孽。 只是……他真不像诸葛亮啊,怎么看着,像蒋干?贼头贼脑的。 不过弘治皇帝还是龙颜大悦了,心里虽是吐槽,可这方家出了这么个家伙,还是很令人欣慰的。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戚景通:“卿等此番都有功劳,一个治民有功,一个剿贼有功,你们说说看,朕该如何赏赐你们?” 温艳生和戚景通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随即,温艳生淡然一笑,他真的对功名利禄,没有丝毫的兴趣,因而显得恬然。 反观戚景通,却开始思虑了起来。 他从前乃是指挥,是朝廷从三品的武官,如今被贬官成了区区的副千户,说实话,而今陛下问要什么赏赐,他只需请陛下饶过自己当时在鹏来水寨战败的责任,官复原职,想来不在话下。 可他还是沉默了。 这是自己的志向吗? 又或者……请陛下赐自己一点钱财。 钱财……又是自己想要的吗? 他沉默着,突然拜倒在地,道:“臣初时至宁波水寨时,心灰意冷,自知自己战败,乃待罪之臣,此生都不得重用,一辈子,也只能混沌的度日。直到,臣看到了定远侯的兵书,看到了那兵书之后,臣为定远侯所臣服,臣那时甚至在想,世上竟会有如此奇人。” “直到后来,臣按此兵法操练军士,愈发觉得,这排兵布阵之法,可谓妙用无穷,可谓是醍醐灌顶,臣彻底的服了。臣当时就在想,倘若臣能为方家门下之狗,亦是幸运的事啊。只是臣自知自己不过是粗劣的武夫,而定远侯门下诸子弟,最差的一个,那也非臣不可及,在定远侯眼里,臣若尘埃,不值一提。陛下……能否容请陛下格外开恩,臣不要丝毫的赏赐,宁愿一辈子,做这副千户,只求陛下下旨,让定远侯收臣为弟子,若能如此,臣此生无憾。” 说着,叩首。 武人就是武人,没有读书人那般的扭扭捏捏,我就要做定远侯的候,咋的啦?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脸色凝重:“卿家既已求到了朕的头上,那么,朕便下一道旨,也无妨,只是你需知道,强扭的瓜,它不甜,倘若方继藩看不上你,朕下旨又如何,他若是阳奉阴违,朕也拿他没有办法。” 戚景通深吸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若如此,臣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接着看向了温艳生:“温卿家呢?” 温艳生笑吟吟的道:“臣年纪大了,终日只求饱食而已,能为陛下效力,一展平生所学,已是足慰平生。其他的,臣不愿去想,须知人若是心思多,就难免有烦恼,有了烦恼,便食不甘味,臣想留一个好胃口。” “……” 真是个怪人啊。 可偏偏就是这个怪人,拿了不少的私商和宁波府私通倭寇的贼人,也是他,不露声色的,让宁波府上下安居乐业。 当然,这背后有宁波水寨的帮助,可即便有宁波水寨,若是没有一个干练的父母官,也不可能顺利的解决当时的许多问题。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这是卿家的志愿吗?若如此,朕对卿家另有安排,好了,两位卿家,想必也乏了吧,早些去歇息吧。” 戚景通已是大喜过望,激动的热泪盈眶。 这些日子,他每日想的,就是见一见那传闻中的定远侯,而今,这八字有一撇了。 他和温艳生告辞出宫,到了午门,戚景通下意识的揉了揉肚子,突然想到:“诶,我们又没吃饭吧?” 温艳生淡然笑道:“猪食一般的饭菜,吃什么?” 戚景通很想吐槽他,这猪食二字,实是有点大逆不道,可温艳生就是如此,我行我素,他只好道:“说的也是,这一路来,听温府君教诲之后,卑下便一点胃口没了,见了什么,都嫌弃。可……还是有些饿啊。” “不如,我们寻个客栈,点两碗白饭,勉强垫垫肚子?”温艳生道。 “不成。”戚景通道:“我得去见定远候。” “好吧。”温艳生微笑:“这位定远侯,老夫也是慕名已久,急盼一见,你我同去吧。” …………………… 方家来了客人。 是寿宁侯张鹤龄以及建昌伯张延龄,还有就是周家的周腊。 周腊在关外吃了亏,身子已经养好了,不知和时,和张家人厮混在了一起。 他们两家人都是皇亲国戚,据说是因为周腊被鞑靼人围了,当初的仇怨,一下子烟消云散,张皇后自然命张家兄弟,趁着这个时候,前去周家慰问。 张家兄弟很实在,人死如灯灭,居然很痛快的备了七两银子的礼,去了周家,陪着周家那位鄞州候,也就是周腊的大父好好的唏嘘了一番。 而今周腊回来,作为礼数,周腊也不得不去张家回礼,周腊带去的礼物不少,他们周家,当然是要面子的。 于是乎,张家兄弟拉住了周腊的手,死死都不肯撒开,两家人几乎是流着眼泪,互道衷情,当天夜里,还不肯周腊走,要秉烛夜谈,周腊那天,饿的发晕,这身子还很虚弱呢,在张家足足吃了一天的红薯粥。 周张两家,开始热乎起来,如胶似漆。 今日登门,是为了毛线的事。 见了方继藩,张延龄便啪嗒啪嗒的流眼泪:“日子没法活了,真的。” “……”方继藩木然的看着他表演。 张延龄捂着心口,一副要昏死过去的样子:“可怜啊,我们兄弟二人,还有周贤侄,真可怜,说是皇亲国戚,可宫里太小气了,家里的地,没多少,也养不活这么多口人,每日吃糠咽菜,舍不得放盐,吃着吃着,眼泪就落进了碗里,便当盐吃。” 周腊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太夸张了,虽然他是打算来求人的,可张延龄这般,过了头。他想开口,张鹤龄站在他身后,偷偷掖了掖他的袖摆,提醒他不要多嘴。 方继藩听的肝肠寸断,不是同情,而是吓的。 张家兄弟什么人,他会不知,突然跑来哭,这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他们想打啥主意了? “来,给客人们杀一只鸡,好好款待,你们没听见吗?他们快饿死了,不,杀三只,我方继藩是个够朋友的人。” 张延龄和张鹤龄忍不住吞咽口水,美滋滋。 张鹤龄咳嗽一声:“方贤侄啊,其实,我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是为了来吃你家鸡的。”张鹤龄显得语重心长,不过看原本得了吩咐去吩咐厨房杀鸡的邓健驻足,以为还有什么后话,他忙道:“当然,这鸡也要吃,来都来了嘛,贤侄又是好客的人。” “……”方继藩突然开始对自己人品,变得无比的自信起来。 张鹤龄坐下,笑吟吟的道:“其实我们来,是为了一件天大的事。” “吃鸡?”方继藩眼睛眨了眨,看着他们。 张鹤龄脖子一甩,大义凛然,一身正气的道:“此事,比吃鸡还要重要一点点!” 正文 第五百三十六章:大丈夫当如是也 比吃鸡还重要的事。 方继藩这一下子认真了,不禁正色道:“还请寿宁侯指教。” “我们要出海!”张鹤龄掷地有声的道:“这事儿,是我们三个私下里琢磨出来的,眼下,出海是国策,我们是皇亲,就更该为皇上分忧,我思来想去,这事儿,得寻你,你点了头,我们便跟着徐经出去。” 一席话张鹤龄说得好轻松,一点心里压力也没有。 “……” 可方继藩却是震惊了,他们……要出海? 你们莫非以为,出海是游戏吗? 张鹤龄一见方继藩不乐意的样子,便立即追着不放了。 “方贤侄,你说你肯不肯吧,你若不肯,老夫不要这张老脸了,从今往后,便和兄弟卷了铺盖来,住在你家里,吃你的、喝你的。” 他大义凛然,尤其是说到了吃你的喝的你的时候,一旁的张延龄哈喇子都流了下来。 方继藩震惊了,世上还比自己还不要脸皮的人,看来他还是小瞧了张家兄弟,他也是很无奈呀。 因此他朝张鹤龄郑重的说道。 “出海很辛苦?” 三人纷纷摇头,异口同声的回答道:“我们不怕苦。” 方继藩忍不住道:“甚至危险重重。” “不怕,不就是死吗?”张鹤龄拍案,义正言辞:“死有轻重,能为咱们大明而死,我张鹤龄三生之幸,我们想好了,此番,要立下功业,绝不能让人看轻。” 方继藩依旧摇头。 他几乎可以想象,倘若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知道这三个家伙去作死,他方继藩肯定完了。 男人和妇人不同,妇人是不讲道理的,所以方继藩虽然隔三差五,去挑衅一下皇帝陛下,可他实在没胆子,去和妇人开这等玩笑。 “啥意思?发财就不带上我们啊?”张延龄开始虚张声势,怒气冲冲的样子,不过心里有点没底,或许是因为害怕方继藩,所以虽是声色俱厉的样子,可身子却很实诚的,下意识的朝后退开了一步。 “发财,发什么财?”方继藩懵了。 “还想瞒着我们。”张延龄气咻咻的道:“你以为我们知道,极西之地,号称黄金之国,那三宝太监,留下来的天下舆图你没看见吗?嘿嘿,别说你不知道,那大岛上,还专门标注了,有一座地方,叫做旧金山,相传那儿,到处都是黄金,走在地上,金子如石头一般,弯腰就可以拾取,方贤侄啊,老夫的为人如何,你不知?我哪里对不住你?你也不想想,当初你骗我那西山的地,事后,我说了啥吗?我说啥了?“ 张鹤龄也义愤填膺起来,西山啊,那是永远抹不去的痛,多少午夜梦回,多少次风雨交加的夜晚哪。 他瞪着方继藩,竟是威胁道:“是啊,现在你是发财了,你不寻思着带我们兄弟发财,还有咱们的周贤侄,你一个人想吃尽独食?哼,你到底肯不肯让我们去,你不肯,别怪我们割袍断义,从此之后,大家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别说认识我们。” 方继藩笑了:“好啊,现在开始,我不认识你们,再见。” 方继藩不傻,这事儿,他真爱莫能助,当然,他也知道,这两兄弟想出海的原因了,发财啊,这两兄弟想发财想疯了,至于周腊,也不知是受怂恿,还是也有发财的心思,又或者是想证明给别人看,自己不是废物。 总而言之,他们盯上旧金山了。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拒绝,倒不是反对他们去,大明最缺的,就是这等要钱不但不要脸,而且还不要命的主,后世歌颂的大航海精神,不就是一群这样的人,乘坐着船,到天涯海角,去寻找财富吗? 方继藩不让他们去,是要撇清自己的责任,至于他们自己,想什么法子去,这就和方继藩无关了。 所以,割袍断义就割袍断义,大家很熟吗? 张鹤龄生气了:“很好,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方继藩,你我算是完了,以后别叫世叔,走!” 他气冲冲的要走。 见自己兄弟还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张鹤龄怒了:“还楞在此做什么?走啊!” 张延龄巴巴的看着自己的兄弟,委屈的道:“哥,鸡还没吃呢。” “……”张鹤龄脸色的怒气挂着,面色僵硬,他似乎在天人交战,很努力的,他才回过神来,而后,他沉默了,坐了回去,淡淡道:“吃完鸡再走。” 方家杀了三只鸡。 远远的,就闻到了鸡的香味。 一只鸡熬汤,两只鸡做成了酱油鸡,四人上座,张家兄弟不理方继藩,当先撕了鸡腿,到一边啃。 周腊倒没啥胃口,很是诚恳的朝方继藩说道。 “方贤弟,我是想出海,我是皇亲国戚啊,可这皇亲国戚,却成日圈在此,一辈子庸庸碌碌,我想着,心里不甘哪。大丈夫活在世上,当建功立业才是,便连杨彪那彪子,都能立下赫赫功劳,我脑子比他好,也学过骑射,读过书,怎么就不如他?张家两位世叔说的好,出海,不出海,怎么长见识?不出海,怎么建功立业?我可不想活到了最后,行将就木时,对着塌边的儿孙们,却连话都不知该说什么,嘱咐他们什么呢?嘱咐他们不可和自己一样,成日混吃等死?” 他说着,居然很有感触,眼睛都红了:“不成,我得建功立业,大丈夫提三尺剑,周游天下,为国尽忠,诛杀不臣,即便是死,也和你没有一点干系。” 张鹤龄撕咬着鸡腿,支支吾吾的点头:“说的太好了,男人不发财,活着不如死了,明知天涯海角有金山银山,却还窝在家里吃红薯粥,这样的人,活该他受穷八辈子,我不怕死,我死了,还有我兄弟给咱们张家留后,我兄弟也死了,我还有儿子,儿子若死了,我还有一个侄子,张家死不绝。” “哥。”张延龄一面啃着鸡腿,一面泪流满面:“你不是说海上不会死的吗?你别吓我。” 张鹤龄瞪他一眼,呵斥道:“住嘴,吃你的。” 张延龄便哭哭啼啼的继续啃着鸡腿。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别生气,别生气,又没谁拦着你们出海,你们全天下嚷嚷,当然,是没人肯让你们出的,陛下若知道,肯吗?张娘娘你,太皇太后,她们会肯吗?有些事,越是嚷嚷,越是办不成,你们懂我意思了吧?” 张鹤龄眼里一亮,似乎看到未来发财的日子,嘴角微微嗫嚅着:“你的意思是……” 方继藩立即道:“我什么都没说,别冤枉我。” 张鹤龄抚掌:“哈哈,我懂了,我懂了,哈哈,我不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吗?你说的是……” 周腊眯着眼:“我也渐渐明白了什么。” 张鹤龄开心的道:“这样看来,我得早做准备才是,实不相瞒,我藏了几个地窖的红薯呢,不知在海上能不能吃。” “还得带一些亲信家丁去,带着武器。”周腊精神奕奕。 方继藩不做声,要埋头吃鸡,可一低头…… 有点尴尬了。 张鹤龄怒了,狠拍张延龄的脑勺:“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桌上,只剩下残羹冷炙。 张延龄委屈道:“哥,你让我吃的呀。” 方继藩感慨道:“没事,算了,别计较。”起身:“送客。” 方继藩显得不近人情,此时,还是要避嫌才好。 方继藩最讨厌别人和自己一样,天天蹲在家里混吃的能死的了,大明朝,还需要无数仁人志士来拯救啊,张家兄弟就算是一坨*,又何尝没有用处呢?至少总还可以给大明的基业施施肥料吧。 张鹤龄气的脸色胀红,恨不得将自己的兄弟吊起来抽一顿。周腊倒是心满意足了,他心里已经开始琢磨起来,偷偷溜上船去,需要预备多少行囊,和多少武士。 方继藩将他们送出去。 张鹤龄道:“出海之期是何时?” 方继藩正色道:“什么出海之期,这是军国大事,岂能你们刺探,我是万万不会告诉你们,十一月初三,咱们大明的舰船,将在天津港扬帆出海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呀。”张鹤龄惊讶的道:“十一月初三,这就不是这几日吗?糟了,糟了,幸好知道的早,如若不然,都没办法事先准备。”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 三人便告辞而去。 方继藩正要回厅里去,转过身,身后有人殷切的道:“恩师……” 方继藩好奇的回头,便见一个军汉,热泪盈眶的跪在了自己身后,朝自己深深一礼:“学生戚景通,拜见恩师。” “……”方继藩震惊了,最近好像流年不利,咋都没出门在外,就都碰到一群这么不要脸的人。 这……算是碰瓷吗? 站在军汉身边,是温艳生,温艳生看着年轻的方继藩,也是呆住了。 这位传闻之中,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人品贵重,允文允武的人,竟是年轻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这样的人,五百年才能出一个吧? 正文 第五百三十七章:恩师仁义啊 戚景通。 他就是戚景通。 看着这个汉子。 方继藩动容了。 戚继光他爹啊。 方继藩上前,立即搀扶着他,要将他扶起,并且很是从容的开口道:“原来是戚千户,快快请起。” 定远侯,永远是不按套路出牌的。 以至于跟在方继藩身后的邓健,也早已习惯了,他一脸的麻木,好像……少爷无论做啥,都很有道理的样子。 戚景通愣住了。 从唐寅和胡开山的口中,他深知,定远侯是个极骄傲的人,他任何人都瞧不起。 任何人,在他眼里,都是渣,哪怕是唐侍学那样能金榜题名,名列一甲,且还立下大功劳的人。 这样的弟子,谁是他的恩师,都该四处夸耀对吧。 可定远侯偏不。 据说,有弟子只考中了二甲进士,定远侯还一顿狠抽呢。 自己是个粗鄙武夫,还只是个区区副千户,说实话,在方继藩面前,真的蝼蚁一般。 可看着方继藩和颜悦色的样子,亲自要将自己搀扶起来。 戚景通死死跪着,不肯起来。 方继藩心里想,说来惭愧啊,借了你儿子的兵书,这才有了宁波水寨,偏偏这些事,自己不能对外说。 我方继藩是个三观奇正的人,若不是为了打击倭寇,会嫖你儿子的书?不,是剽窃你儿子的书? 所以,对待戚景通,方继藩心有戚戚,这是他高贵的道德观在作祟,总觉得盗版不好,人们应该支持正版,写书的人,不易啊。 戚景通却是愣住了,看着方继藩和颜悦色的样子,感动的一塌糊涂,激动的整个人都在发颤。 人世间,就是这般的没有道理,一个见人都亲热的人,他对你亲热,你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觉得是理所当然。 可一个天煞孤星,逢人就声色俱厉,唯独对你这小人物如沐春风,这一下子,宛如心底的干柴被方继藩引燃,顿时火蹿起,呀,好大的火。 一股股的暖流,瞬间袭遍戚景通的全身,戚景通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激动万分。 “恩师若不容学生,学生便是死也不起来,学生蒙恩师施以兵书,得以从区区戴罪之臣,而立下战功,这些功劳,统统是恩师的功德。学生已觐见陛下,肯定陛下下旨,收我戚景通为徒。我戚景通……” 戚景通这么一个大军汉,说到了动情之处,呜哇一声便泣不成声,抽泣着,哽咽着开口说道。 “我戚景通是个粗人,自知配不上恩师,可学生哪怕只做方门一条走狗,这辈子便知足了,还望恩师,能给学生一个侍奉的机会。” 方继藩连忙摇头:“不可,不可,我当不得你的恩师,说起来啊,我惭愧的很。” 邓健在身后,身躯一震。 少爷……居然谦虚起来了。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温艳生在旁暗暗点头,不错,不错,少年人才高八斗,还如此谦虚,难得,难得。 戚景通却是很执拗,非常坚定的道:“此番来京,拜入师门,乃是学生毕生之愿,恩师不认我这学生,学生便长跪不起。” “……” 这个世界疯了,还是他疯了? 大哥,我方继藩,也是一个有羞耻心的人啊,剽窃了你儿子的兵法,我还有脸认你做门生,我方继藩……一辈子堂堂正正…… 可做不出这等事呀。 “恩师……”戚景通却是不干了,他紧紧抱着方继藩大腿,滔滔大哭。 方继藩皱眉看着他,心里顿时觉得内疚万分,可这种事呢,他不可能说出来,因此,他深深叹了口气:“恩师我是不敢做的,你做我师兄吧。” 戚景通身躯一震,自己何德何能,这是开玩笑嘛? 他摇头,果断拒绝方继藩的要求。 “什么师兄,学生怎么配?恩师不要玩笑,就遂了我的心愿吧,这辈子,学生做牛做马,侍奉恩师。” 方继藩背着手,一声叹息。 人生……真是寂寞啊。 “好吧,既如此,戚景通,往后,你入了我门,要争气。” 戚景通大喜过望。 这恩师,拜的值啊。 他不嫌我的出身,对我这般客气,和唐师兄比起来,他待我,更情真意切。 一念至此,戚景通心里更是暖洋洋的,想想看,唐师兄他们,哪一个不是比自己更加清贵,可据说,徐经师兄入门的时候,还是从楼上跳下来,恩师才勉强同意的,当时的徐师兄,已是贡生了,而自己区区一个副千户,算什么东西,武人到哪里,不需低声下气。 可是…… 恩师……仁义啊。 他兴冲冲的随方继藩入了厅,郑重其事的行了拜师礼,连束脩都准备好了,献上了束脩之后,便自觉地站在方继藩身后。 方继藩坐着,他站着,一点都不客气,很快带入了自己的角色。 方继藩问明了他的字号,叫世显。 此时温艳生才来见礼:“下官宁波知府温艳生,见过侯爷。” 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我也听说过你,你是个不错的人。” “哪里,哪里,下官当不起这不错二字,下官在侯爷诸门生面前,宛如萤火之光,不敢和日月争辉。今日恰逢其会,侯爷收下了一个弟子,下官倒要恭喜了。” 方继藩不禁乐了,淡淡开口问道:“此番入京,你们是来述职的,怎么,和陛下说了什么?” “只说了一件事。”温艳生道。 “愿闻其详。”方继藩对这温知府印象不坏,这个家伙,面色从容淡然,不会因为自己的恶名,而表面恭顺,而暗中,有其他的情绪。也不会因为自己位高,而刻意的巴结讨好。 “吃!”温艳生斩钉截铁的道。 “……”方继藩愣了一下,突然他想起了他的鸡,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的鸡好像没吃多少,全让张延龄那混蛋吃了。 最后…… 好吧,没有最后了,因为方继藩饿了。 “与其说吃,不如先吃了再说。温知府既然在御前都谈吃,可见温知府是个极爱吃的人,正好,我饿了,你也饿了吧,不妨,我们就先吃吧。” 温艳生不禁开口说道。 “这一路北来,下官吃的都不利索,不妨,就让下官献丑,为侯爷掌勺。” “……” 方继藩已经对这个愿意主动请缨,要做厨子的知府……无言以对了。 大明多奇葩啊。 …………………… 温知府张罗了一桌酒菜。 菜不多,三菜一汤而已。 方继藩尝了一口,顿时觉得有一种味蕾在跳舞的感觉。 温知府先酌一口黄酒,笑道:“想不到,侯爷家里,竟还有这么多牛肉,须知这牛肉,万万不可烧的熟透了,一熟透,味道便有些老,应将其切成小片,在热锅里一滚,立即上锅,稍稍掌握不住火候,便算是前功尽弃。这牛肉,作料放多了,反而失了其味,反而这股子肉香,是最难得的,怎么样,侯爷,还能入口吧。” 方继藩不断点头:“好吃。” 侧目一看戚景通,戚景通只是咽着口水,却不敢下筷子。 方继藩道:“吃啊。” 戚景通得了恩师的命令,他是饿极了,随即开始狼吞虎咽。 温艳生摇头,叹息道:“真是粗人啊,吃这牛肉,需抿一口温热的黄酒漱口,再吃,这温热的酒水与牛肉混杂,方才是人间美味。” 方继藩忙是喝了一口黄酒,突然道:“何不将黄酒作为作料,放进牛肉中蒸煮呢?” 温艳生一愣,随即眼中放光,乐了:“哈哈,以黄酒为料,侯爷真是聪慧,犹如鬼神啊,不错,下次可以试一试。” 他很高兴,兴奋的手舞足蹈。 这一顿,方继藩吃的肚子都撑了。 他突然有点抑郁。 以后该怎么办才好呢,好像自己开始变得挑食起来了。 再想起平时的食物,真是猪食啊。 戚景通吃的面红耳赤,不过他知道恩师喜欢吃牛肉,所以尽力不敢吃,多是择了一旁的烟笋吃,可即便如此,他也吃的开心。 酒过正酣,温艳生愉快的摸着自己肚皮:“终于,吃了一顿合口的饭菜,人在旅途,真是不易啊。” 方继藩则笑吟吟的道:“不知温知府会在京师留多久?” 温艳生想了想:“至少该有一月功夫啊,何况,也不知朝廷会不会有新的任用,一切都是未知之数。” 方继藩道:“本侯倒是很想请温知府帮一个忙。” 温艳生看着方继藩:“侯爷所请,下官敢不尽心竭力。” “倒是不必尽心。”方继藩乐呵呵的道:“只需办一件事,那便是去西山,西山那儿,有许多奇异的蔬果,可是……它们该怎么吃,或者,如何烹饪出来,才更加好吃,却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温知府在,那就再好不过了,温知府可以尝试着,将那些新的食材试着吃一吃,编一部食谱来,到时,这些食物推广开时,温知府便功不可没了。” 温艳生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此乃下官毕生所愿,就算侯爷不提,下官也想试一试不可,下官不是吹嘘,管他是酸甜苦辣之物,只要吃了死不了的,我温艳生,都能将其制成美味佳肴。” 正文 五章送到 中秋节快乐! 嗯,今天第五更又送到了。 为啥是又呢。 因为老虎风雨无阻,哈哈。 中秋佳节,是好日子。 愿老虎的小说,能如家人一般,陪伴在你们身边。 祝大家阖家幸福,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顺便,求点月票,均定已接近两万,老虎心怀感恩,在这月月末,发起冲刺。 正文 第五百三十九章:储君之怒 有一种东西,叫做原则问题。 这原则倘若出了问题,可就是祸根了。 宰牛书有了,你还四处嚷嚷自己偷杀了牛,生怕别人不知道似得。 即便宫中怀疑你做了某些坏事,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这一嚷嚷,想不处置你都难。 这一点,朱厚照永远都学不会啊。 朱厚照吃的不亦乐乎,温艳生则也上了桌,怡然自得的自顾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对于太子殿下,他没心情巴结和讨好,他是有功之臣,哪怕是怠慢了太子殿下,可就咋样,还能罢官不成,即便罢官,那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 朱厚照吃的浑身冒汗,待吃饱喝足,看着温艳生,沉默了很久,才淡然开口说道:“先生大才啊,这样好的手艺,不知现居何职?” “臣忝为宁波知府。” 朱厚照身躯一震,义愤填膺的样子:“宁波知府,有个什么意思,屁大的官儿,先生这样的人才,万万不可埋没了,明儿本宫和吏部打个招呼,你来镇国府,本宫最缺的,就是似先生这般,身怀绝技的人。” 从吃下第一口牛肉时起,朱厚照就决心留用他。 对于那些乱七八糟的读书人,朱厚照一点兴趣都没有。 他的镇国府里,多是‘鸡鸣狗盗’之辈,会造船的,会发表奇怪学问的,还有一群捕鱼的,似乎……朱厚照也不打算招募什么好人进来。 镇国府…… 温艳生有点懵。 自己竟也成了大才了? ……………… 两日之后,快报传来。 弘治皇帝举行了朝议。 东厂送来的消息,引发了群臣一个巨大的混乱。 众臣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大同遇袭了。 不知何故,西北角的一处城墙,竟被人在地下埋下了火药,随着一声巨响,城墙坍塌了数丈的缺口。 一时之间,整个大同都陷入了混乱。 而鞑靼人,显然已预备发起攻击。 此时对城墙进行修复,也已来不及了。 整个大同关内,军民们已陷入了混乱。 大量的商贾和百姓,已开始逃亡,附近的州县,许多人得知了消息,亦是携家带口,预备南下。 北方的胡人入关时的情景,任何人都不敢忘记。 一旦入关,这些恶贯满盈之人,用着他们打草谷的方式,四处进行扫荡,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每一次这样的危机,都会造成无数的森森白骨,和数不清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这大同雄关之内,竟有人被鞑靼人所收买。 这也是庙堂之上的人,无法想象的。 大同……可能要沦陷了。 这是所有人第一时间冒出来的念头。 弘治皇帝气的差点呕血。 可就在此时,站在谨身殿里的朱厚照露出了笑容,不禁噗嗤一笑。 方继藩站在英国公张懋的下首,而今他已成了侯爷,终于能在这里有个好位置,而不是站在某处角落了。 他离太子颇近,一听这笑声,脸色顿时惨然,只恨自己所处的位置,过于耀眼,不自觉的,躲入了张懋魁梧的身子后头。 “太子殿下,何故发笑?”有人察觉到了朱厚照的笑声,不禁好奇的追问道。 就在所有人心乱如麻,要应对这可怕的危机,为此忧心如焚的时候,爱笑的孩子,总是容易被人拎出来的。 朱厚照站出来,一字一句的说道:“陛下,定远侯,所料不错。” 他站出来,看着忧心如焚的父皇。 父皇狠狠的瞪着他。 即便鞑靼人只是攻入了大同,京师还有数十万京营,可保无虞,可一旦入关,就意味着无数军民百姓遭受鞑靼人的戕害,你太子,还笑得出? 因此弘治皇帝双眸都要凸出来了,恶狠狠的瞪着他。 朱厚照却不以为然,很是从容的道:“定远侯认为,鞑靼人绝不只是含愤南下,而是别有所图,那鞑靼汗狡诈无比,此番南下,其目的,便是与收买了的大同城内细作里应外合,拿下大同,雄视关内。” 认真分析起战势的朱厚照面容里洋溢着得意之色。 “想来,在接下来,大同关墙出了乱子,他们必定,全力南下,直逼大同,他们当日抵达大同附近之后,已是疲惫不堪,势必不会急于进攻,而是……会在城下暂歇一日,好养精蓄锐,一举拿下大同城。” “他们驻扎的位置,十之八九,便是距离大同最近的一处隘口,此处,两面环山,前为大同,后退,只有一处通道,这样的山谷驻扎营地,是最好的,夜里宿营时,不担心有大同吹乱了他们的篝火,两面的山峦,可以为他们遮挡大风,也不担心有人夜袭,可是……这也给了儿臣的镇国府,可趁之机!” 方继藩已经预料到了…… 弘治皇帝一愣。 群臣哗然。 有人觉得匪夷所思。 有人觉得不信。 也有人抱着一线希望。 不过……此等大事,不是儿戏啊。 大同一旦陷落,其后果不啻是天崩地裂。 却还是有人显得慌张起来:“太子殿下,如此自信满满,却需知道……这鞑靼人……” 说话的,是一个翰林学士。 他声音颤抖,显然对于太子过于乐观的态度,有些不满。 你是储君,储君应以军民百姓为念,现在百姓危如累卵,还在庙堂上大放厥词,这是大大不应该的事。 大明的文臣们,事未必能办好,可论起敢言二字,那可是响当当的。 这就如技能术,这所有的技能点,没有点在科技,也没有点在动手能力,或者其他能力上,却都点在了一张嘴上。每一个人的嘴,都已点到了神级,他们不但会说,而且敢说! 一人开口,众人纷纷应和反击朱厚照:“太子殿下出此言,实是不应该,眼下大同军民陷于水火之中,莫非太子殿下以为,大同之南,反而成了可趁之机,可若是有了失误,出了差错,该当如何呢?殿下自重啊。” “殿下……” 朱厚照有点恼火。 他本以为,自己在朝堂上,和人研究的,乃是战术的问题,不是鞑靼人来了吗?不是大同关出现了致命的缺口吗?这个时候,不想着怎么打,居然因为自己的态度,而遭受众人口舌非议。 朱厚照心里特别的气,一时他竟是愤怒了,朝着众人一吼:“够了。” 他环视了众人一眼,便气恼的怒斥道。 “鞑靼人来了,现在我等在此议的,乃是如何应对鞑靼人,如何与鞑靼人作战,尔等在此,纠结本宫态度,这是什么居心?尔等心里既都装着百姓,那就去大同啊,在大同,和鞑靼人拼个你死我活,在这里啰嗦,非要让所有人摆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脸,开口百姓,闭口垂危做什么?” 朱厚照气的脸色发青,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眼睛都是红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理应去想怎么应对的方法,静下心来,琢磨应对之策,而不是在此,似尔等这般,个个只知在此念着黎明百姓的,又有什么用?这大明,是我朱家的,臣民也是父皇和本宫的臣民,就你们爱民是吗?” “……” 一时殿中安静了。 方继藩几乎要窒息。 他远远看着高高在上的弘治皇帝,因为离得远,所以看不清面容,不知道皇帝现在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情。 不过弘治皇帝没有说话。 显然,他也认为,自己的儿子有道理。 可是…… 一听说太子殿下要将他们送去大同,一听说太子斥责他们只会做表面功夫。 许多人,几乎要昏死过去。 这不是储君应该说的话啊。 太子殿下,怎么可以如此? 怎么能说这种诛心的话,简直让人承受不住,接受不了。 有人哭了。 先前那说话的,乃是翰林学士。 却在此时,詹事府詹事杨廷和脸色青黄不定,噗通一下,便跪倒。 他这个詹事府詹事,已越来越名不副实,事实上,太子殿下压根就不来上课,他作为太子的恩师,却从未教导过太子,这不得不说,是一件极讽刺的事。 而如今……太子殿下…… 他跪下,痛心疾首的道:“殿下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啊……如此诛心之词,臣等如何可以接受,若是太子殿下希望发配臣等去边镇,臣等,无话可说。可殿下乃储君,如此对待臣子,视军国大事如儿戏,殿下啊……” 杨廷和大哭。 许多人跪下,仿佛受到了朱厚照巨大的语言暴力伤害,个个痛哭流涕:“臣等万死之罪,臣等也是为了江山社稷着想,太子殿下为何说出这样的诛心之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殿下视臣为草芥,就请殿下诛之。” 方继藩躲在暗处,心里已经明白,朱厚照,是永远玩不过他们的。 毕竟姜还是老的辣呀 他们这些人这么一跪,一哭,一嚷嚷,忠义之名也就有了,既符合儒家的道德规范,同时,又一副为了朝廷而甘愿去死,个个引颈受戮的模样,完全将朱厚照陷入了一个万夫所指的位置。 正文 第五百四十章:出击吧!飞球 朱厚照气的脸色发青,拂袖道:“呵呵,衣冠禽兽,不知所谓。” 他骂了一通,拂袖便走,居然也不告辞,临末了,还拉上了方继藩,很是气愤的说道:“老方,咱们走,这里容不下我们。” “……” 方继藩顿时被无数眼睛聚焦,这样的目光让他非常不舒服。 他突然明白,大明的皇帝们,为何都躲在内宫或是建立豹房一辈子不出来见臣子了,这些家伙,真没几个好东西啊。 只是……太子你走便走,叫我做啥? 方继藩尴尬的朝弘治皇帝一笑,道:“臣……告辞。” 匆匆跟着朱厚照,出了谨身殿。 至始至终,弘治皇帝没有说话。 而满殿之中,也是鸦雀无声。 太子殿下的蛮横,算是让不少大臣看了个清楚。 不少人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望之不似人君哪。 自然,刘健诸人,虽面无表情,不过对于这些个清流,多多少少也有一些成见的,刘健不喜欢这些人,当然,太子性子太浮躁,受不得一点气,这也令人担忧。 可以想象等太子殿下登基之后,朝廷和内宫之间,会闹出多少不愉快的事。 弘治皇帝冷着脸,目光扫视着殿下诸人。 杨廷和等人便纷纷道:“陛下,臣等死罪。” 弘治皇帝为政十数年,却怎么看不透,他只是不露声色的样子,冷冷道:“鞑靼袭大同,大同告急,此时此刻,一切以家国为重,如何克敌制胜,朝廷还需拿出一个方略,继续议下去吧。” ……………… 朱厚照气咻咻的出了谨身殿,火冒三丈,脸色格外的难看,他一面走着,一面咒骂着。 “都是什么人,可恶。” 方继藩追了出来,也不吭声,只肩并肩的和朱厚照走着,一面听他的咒骂。 “这些人有什么用,除了会说大道理,于朝廷并没有任何的好处。”朱厚照气得脸色苍白,咬牙切齿的从嘴角挤出话来:“大明不缺这样的人,朝廷这样供养他们,他们……” “殿下。”方继藩看着气呼呼的朱厚照,不禁开口说道:“我能说句话呢?” 朱厚照叹了口气,很是无奈的道:“你说。” 方继藩道:“殿下……太年轻了啊。” “你不年轻?”朱厚照直接反唇相讥。 “……”方继藩沉默了一下,便笑道:“臣不一样!” 朱厚照皱着眉头,不解的问道。 “那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臣想说的是,何必为这些人而烦恼呢,我们是干大事的人,眼下,尽心做自己的事就是,至于他们,不必理会,殿下更不该为他们动怒啊。” “本宫为何不能动怒?” “因为动怒的都是弱者。只有弱者,才会无意义的发泄自己的怒火。真正的强者,既已有了自己的志向,有了匹配自己志向的能力,对于一切没有力量的喧嚣,也不过是一笑置之,殿下乃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将来,是所有大明臣民们的君父,无数人的荣辱,都维系在殿下一身,既然如此,何须将心思,花费在这些喧嚣上头。” “殿下这样的行为,让人觉得像幼稚的孩子。”方继藩道:“你看我,我就一点都不愤怒,我还高兴的很呢。”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而后,笑了:“本宫也高兴,本宫不是弱者,本宫是强者。” “殿下真的高兴吗?” “高兴。”朱厚照大笑:“好啦,本宫真的不生气了,现在,当务之急,是趁着这个机会,给鞑靼人致命一击,飞球队已就位了吧。” 方继藩见朱厚照脸色好了不少,便放心了,便笑道:“已经就位了。” 朱厚照道:“何时出击!“ “三日之前,臣就已下达了命令,鞑靼人一旦抵达预期的位置,当夜便发起袭击。” “好。”朱厚照咬了咬牙:“让那些朝班里的君臣们,继续在那逞口舌之快吧……” 方继藩汗颜:“能否将君臣中那个君去掉,太子殿下,你又骂你爹了。” 朱厚照冷哼哼的吐槽起来。 “骂了又如何,不对就是不对,你看他,至始至终,不发一言,要嘛就是被那些臣子们给懵逼了,这是大昏君;要嘛,就是心如明镜,却不敢袒护本宫,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爱惜羽毛,成日想着,让那些读书人,称颂他为圣君呢,这样的父皇,虚伪透顶,许他做一个伪君子,做一个笨蛋傻瓜,还不准本宫骂?本宫是认理不认亲的。” “……” 太子殿下真的很耿直啊。 还好…… 我不是他爹。 倘若……我方继藩生出这么个儿子,一定要纳十个八个侍妾,每天晚上辛勤耕耘,非要多造出几个儿子出来,否则……吊死在这么一棵树上,真的好惨啊。 朱厚照握了握拳头:“计划能否成功,就看今次了,老方,若是达不到效果,本宫无话可说,立即入宫请罪,可一旦成了,且看着本宫,怎么收拾这些家伙吧。” 方继藩颔首点头,二人一前一后,至午门。 身后,却有人小跑着来,却是萧敬,萧敬气喘吁吁:“殿下……殿下……” 朱厚照驻足,一看萧敬,便怒了。 想杀人啊。 前些日子,刘瑾向自己密报,说是萧敬居然在父皇面前,告自己的状,这才惹来了父皇的怒火。 这萧敬,平时见了自己,老实忠厚,谁知,竟是个如此无耻下贱之人。 萧敬见太子殿下对自己的不善,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然……不知哪个没卵子的家伙,向太子殿下偷偷打了小报告了。 可他只能装楞充傻,却是道:“陛下有口谕。” 朱厚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说便是。” 萧敬哭笑不得,却还是道:“皇上说,太子不要动怒,太子虽无状,却也是忧心大同战事,其情可悯,只是为太子者,需端庄得体,不可意气用事。朕知镇国府已有对鞑靼人的布置,太子与方卿家尽力而为即是。” 朱厚照听了老半天,有些听不懂,双眉轻轻一扬:“啥意思?” 萧敬小心翼翼道:“陛下的意思是,让太子不要生气,往后,也需注意一点,殿下您想想看,那是谨身殿哪……” “回去告诉父皇,谨身殿,本宫不去了。” 朱厚照丢下这句话,要走。 方继藩朝萧敬道:“萧公公,太子殿下的意思是,陛下的苦心,他已知道了,你快回去复命吧。” “好的,好的。”萧敬忙是点头,他满头是汗,匆匆又回宫里去。 朱厚照想说你方继藩歪曲本宫的原意,可随即,又摇摇头,算了,还是老方对本宫好啊,看看其他人,不是想要算计自己,就是想着在本宫面前讲道理,老方就不一样,这是完全发自肺腑的轻易。 “老方,咱们真是好兄弟啊。”朱厚照忍不住道:“这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本宫。你我虽没有沾亲带故,却胜似兄弟。” 方继藩乐了:“世上的事,都是无常的,说不准,将来,臣和太子殿下沾亲带故了呢?” “啥意思?”朱厚照一下子警惕起来。 “……” 看着犹如愤怒小鸟一般的朱厚照,方继藩心里说,我的乖乖,这也太敏感了吧,这样你也能想到。 方继藩正色道:“殿下,脑子里不要有不健康的思想,眼下鞑靼人兵临城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 大同关内的一处堡塞。 这座堡子已经荒凉了许多年。 杨彪和沈傲没有选择带着飞球队进大同关和其他的县城,宁愿在这荒凉之处驻扎。 当然,这都是定远侯的安排。 定远侯认为,鞑靼人可能会在大同之内布置眼线,何况,大同关内各路军马,龙蛇混杂,还是不要和他们有什么接触为好。 所以,他们便索性在这距离关隘不远,却又有些距离的地方驻扎下来。 操练出来的三百个飞球队队员,个个摩拳擦掌,当然真正上天的人,不过一百二十人,其余的人,只负责地勤的杂物。 每日清早,都会有飞球升空,他们尽力将气球飞高一些,让人难以察觉,而后,前往关外,监视关外鞑靼人的一举一动。 杨彪是一百二十个飞行员的教官,他一遍遍,不厌其烦的对他们进行教导。 而沈傲,因为经验丰富,且读过书,则更多的,是负责整个飞球队的后勤以及作战部署计划。 他和杨彪相处的很愉快。 这和沈傲平时待人和气有关,沈傲是个不太看重出身的人。 只是,终于……侦查的飞球回来了。 一下子,整个飞球队已经炸开了锅。 沈傲低头看着舆图,鞑靼人已经开始向南继续进发,先遣的人马,也已开始到了指定的位置进行扎营。 “这是最好的时机,错过了便失之交臂了。”沈傲道:“今夜的风力、风向全部要随时禀告,除此之外,所有的飞球,要求立即补充完毕染料,飞球上,预备好足够的干粮,以及武器,今夜子时,升空!” 正文 第五百四十一章: 奇袭 整个飞球队已经进入了紧绷状态。 命令已经传达。 这些被招募来的队员,平时好吃好喝的供着,每日在西山操练,若说不紧张,是假的。 他们开始牢记着自己的目的地,在命令下达之后,手持着舆图,不断拿着罗盘修正着位置。 飞球一旦升空,那么就全凭各个飞球上的人员自求多福了。 甚至……若是不小心,飞球可能直接被乱流吹的偏离航线,一旦如此,燃料耗尽,便是极可怕的后果。 所以他们开始默默的记下一切要注意的事项。 他们大多数,都是读书人,虽然没有功名,可勉强识文断字的能力却还是有的,沈文和杨彪对待他们都不错,他们心里也自知,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渐渐的,天黑了下来。 夜里……无风。 天上的星辰遍布天空,一闪一闪的发亮。 即便星辰漫天,月色却带着几分惨然。 紧接着,一个个气球已开始解开了缆绳,开始飘飞。 无数的气球慢慢的腾空之后,不断的升高,开始进入预定的气层,留给地面的,不过是点点宛如星星一般的微火。 沈傲和杨彪也都已带上了护目镜。 杨彪虽不喜欢护目镜,可如今,他已是飞球队的千户官了,正因如此,所以他格外的注意自己的形象,为了做出表率,这护目镜却还是需要戴的。 二人检查了藤筐里的一应军需,有粮食,有备用的燃料,如若是发生意外,不得不迫降时准备好的被褥,还有绑在藤筐边的安全带,一旦迫降,人可以轻易的坐在藤筐里,用这绳索将自己与藤筐彻底的绑死,厚实的棉被可以捂住自己全身。 这些,统统都是一次次的升空之后,用血汗积攒下来的教训。 当然,其中还有罗盘,有舆图,甚至还有一个作为信号的礼炮,主要的作战命令,就是通过这些礼花的焰火来确认。 其中最多的,就是大批的玻璃瓶子,这些自玻璃作坊里的弄出来的瓶子一个个有人的手臂粗,里头灌满了液体,瓶口,则用木塞和蜡油死死的封闭,在这液体内,还清晰可见的看到许多的铁钉。 这样的瓶子,一个飞球里,足足装载了一百多个,全部用木箱固定住,它们占据了整个藤筐几乎一大半的位置。 杨彪和沈傲,是老搭档,自然在一个飞球之中,他们在所有飞球都腾空之后,随即,也下令解开了缆绳。 失去了地面缆绳拉扯的飞球开始腾空。 杨彪吹起了口哨,看着漫天的星辰,愉快的哼着曲儿:“夜里好啊。夜里要辨认地面的目标,太轻易了,鞑靼人的营地,有无数的篝火,只需寻觅到篝火的位置,便可确认方位了,反观是白日,咱们这么多飞球,不但容易暴露,这光天化日,虽说目力可以看到地面,可是……相比于夜里这般显眼,却是麻烦多了。” 说着,他已将气球飞到了指定的气流层。 这里的气流,自南向北吹着风。 飞球便毫不犹豫的朝着北方快速的飘荡。 杨彪固定了火油罐子的火力,将这气球固定在这个流层,而后坐进了藤筐,从囊中取出了牛肉干,愉快的吃了起来。 沈傲则是站着,任狂风自身后吹乱他的长发,将他的衣襟吹乱,护目镜里,前头的同一天空之下,无数的火光在闪烁,六十个气球,一齐向北飘移。 杨彪见沈傲沉默的站着,似乎有什么心思,不禁开口说道。 “饿不饿,要不要吃点肉干?” “不吃。”沈傲摇头,他按着了自己腰间的长剑,回头凝望着杨彪:“老杨……” “啥?”杨彪见他欲言又止,不禁追问沈傲:“你想说啥?” “你说,咱们的奇袭,有效吗?”沈傲有些怀疑,这是第一次,发起袭击,他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说句真的,他心里有些忐忑,这可是从来没有试过的战术,因此他的内心是担忧的,更有几分不安。 杨彪并没沈傲那种心思,而是笑呵呵的说道:“想这些做什么,俺娘说了,恩公说啥,咱们照做就成了,你们读书人就喜欢多想,想啥?没啥可想的,咱们都已升空了,照着去做便是。” 沈傲双眸闪着亮光,不禁也是笑了:“你说的有道理,有时候,我真该学你,心里少琢磨一些事。” 杨彪叹了口气,感叹起来:“这又不同,你是读书人嘛,读书人琢磨事是应当的,若是读书人都不琢磨事了,那才是可怕的事。可俺不同,俺就是个粗货,我这辈子,一听恩公的,二听俺娘的,其他的,皇帝老子来了,俺也不认。你晓得为什么不?” “为什么?”对于这个家伙的大大咧咧,沈傲早已习以为常。 杨彪舒服的将手枕着自己的头,看着夜空,格外郑重的说道:“因为别人是啥样的人,以俺的脑子,也分不清。他们会不会害俺,会不会将俺当枪使,这些,俺脑子木纳,看不明白。可这世上只有俺娘和恩公不会害俺,他们叫俺做啥,一定是为了俺好,所以……俺只听他们的话,就不会错了。” 沈傲笑了:“不,你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杨彪低头吃着肉干:“这一次,若是失败,俺也没脸面见恩公,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去西山挖矿去;可倘若成了,俺回去,恩公说不准要见俺呢,俺让俺织一件毛衣给他捎上,俺娘说,做人要记恩,没有恩公,就没有俺们娘俩现在的日子,现在天气寒呢,恩公年轻,说不准还能再长长身子,可别冻坏了。” ………… 数十个飞球,已越过了大同关隘,继续向北。 随即,杨彪站了起来,大致的方位已经到了,他直接脱下了护目镜,随即取出了望远镜,开始寻找目标。 在他附近,一个个气球缓缓的蠕动,似乎都在不约而同,寻觅着地面的目标。 “东北角!”另一边,沈傲兴奋的说道。 杨彪立即向东北角看去。 他激动起来。 那里……隐隐约约的,可看到群山起伏之间,在那狭长的山谷里,连绵的篝火在闪烁,像是夜空的星辰连成了一片。 “就是那里!”杨彪激动的道:“向东北。” 他拿着罗盘,不断的加大和减少染料,寻找到向着篝火方向的气流层,终于,飞球向那个方向缓缓而去。 数十个飞球,悄无声息的,朝着同一个目标,犹如天空中的鬼魅一般。 杨彪脸色凝重起来,此时,他们已经开始悬停在了这峡谷的上方,在他们脚下,是连绵数里的营地,无数的帐篷连在一起,地面上,数百上千的篝火,自天空看去,宛如群星。 “可找到了你们了,俺想死你们啦。”杨彪哈哈大笑。 沈傲凝视着杨彪,正色问道:“动手?” 杨彪笑了,笑得格外开心:“且慢,俺先放放水,他娘的,一紧张便憋不住尿,也不知是不是病了,得找个大夫看看。” 他愉快的放着水。 而在这一个个飞球之下。 数万大军,驻扎于此。 鞑靼人扎营,除了将营地和马圈用栅栏围起来之外,几乎是没有任何防护的。 毕竟他们所面对的,是关隘里龟缩不出的明军,在大漠里,他们根本天敌。 因而绝大多数人,在此时,都已呼呼大睡。 夜里值守的鞑靼武士,也只是随便在附近打马走一走,夜里的天气,格外的刺骨,他们跺着脚,或是寻个篝火附近,直接躺着小憩片刻。 朝鲁乃是黄金大帐中的一员,他的父亲,便是大汗账下的亲卫,他虽只有十三岁,可鞑靼人打小就在马背上长大,年纪长一些,便开始牧马,到了十岁,便已经可以拉弓了,十三岁,正是出征的年龄,用大汗的话来说,像他这样年龄的人,完全可以面对三四个明军的官兵。 他对于这一次南征,充满了激动,不过年龄小,明日,他将不参加明日对大同的攻城之战,于是乎,便轮到他来守夜了。 他爱看星星。 天上有许多的星星。 可是今日,格外的多。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夜风吹走了一片乌云。 在自己的头顶上,突然多了许多的星星,这星星时大时小,和其他的星星相比,有些不同。 他裹着身上的兽皮,或许是受不了这寒风的缘故,跺着脚,心里在想,这星星,距离地上好近啊,莫非是南人们的星星,都距离大地这样近吗? 自己明日,不能参加攻城,实在是遗憾的事,父亲说,先入关的人,可以有处置城中妇孺的权利,到时,自己便可以有女人了,不只如此,南人的米很好吃,还有铁锅,有茶叶,南人的脑袋,和羊一般,顺着后颈一用力,便轻松掉下来。 朝鲁的心里,怀着巨大的失落,可惜,自己不能率先入城,否则,自己一定要亲手砍下几个南人的脑袋下来,只有如此,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南人。 正文 第五百四十二章:火烧连营 而就在朝鲁为之沮丧之际。 天空之中。 杨彪取出了一个烟花,引燃,抛向了空中。 那烟花在半空炸开,瞬间,万千烟火升腾而起,将整个夜空照亮。 这……是开始进攻的信号。 所有的飞球,随风飘荡。 他们甚至开始徐徐的降落。 飞球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至距离地面六七十步时,下头鞑靼人的大营,几乎已可以清晰的看见了。 这个距离,恰好是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一般的弓箭,能抛射百步已是极限,而朝向空中射击,能射三十步,就算不错了。 在这绝对的安全空域之下,一个个飞球,从天而降一般。 而那烟火,已被地下值守的卫士所察觉,他们抬头看着天空,看着一个个微弱的星光,渐渐越来越明亮,最后,那隐没在夜色中的黑色气球渐渐露出了它们庞大的躯体,威压在他们头顶之上。 他们下意识的,想要掏出弓箭。 更多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敢于面对数倍于他们的明军,甚至敢于向大明的关墙发起冲锋。 可是面对着从天而降的气球,尤其是在这夜色之中,他们有一种惶恐的感觉。 哪怕再勇敢的人,在面对未知的景象时,都不免心生恐惧。 可是,那射出的箭矢,根本够不着上头的气球。 气球沉默着,在他们头顶掠过。 地面上,留下了巨大的阴影。 那阴影缓缓而行,接下来,在气球之上,沈傲和杨彪各自愉快的取出了玻璃瓶。 沈傲负责引燃火折子,杨彪抱着这充斥了铁钉和液体的玻璃瓶。 从密封的木塞子里,有一根引线探出。 火折子点燃了引线。 那引线瞬间溅出火花。 杨彪美滋滋的看着下方,毫不犹豫的将玻璃瓶丢了下去。 那玻璃瓶直直摔下。 紧接着,直接摔入一个帐篷里。 引线已烧入了密封的瓶中。 这瓶中的液体,俱都是精炼的火油。 火油引燃,瞬间在瓶里产生大量的气体。 可这瓶子乃是玻璃密封。 在那刹那之间,一团火直接自玻璃瓶里迸发出来。 随着一声巨响,无数的玻璃化为了碎片,飞射向四周。 一个巡夜的鞑靼人,看着那火光,还未反应,飞射而出的铁钉和玻璃碎片便将他的脸撕裂,他捂着脸,发出了嚎叫:“眼睛,我的眼睛。” 而溅射出来的火焰和火油,犹如跗骨之蛆一般,溅射的到处都是,燃烧的火油沾在了帐篷上,帐篷随即熊熊燃烧,沾在了干草上,那用以喂马的草垛子立即发出熊熊的火焰,直冲天际。溅射在人的身上,人下意识的想要扑打,可这火油是不易扑灭的,依旧燃烧,而他身上的兽皮衣,也已随之开始冒出了浓烟。 大火开始将人吞噬,被烧着的人,疯了一般,发出了夜枭的凄声,一路狂奔,或是漫无目的的撞入了某个帐篷,或是冲向了栅栏,最后,当他只剩下了一团骨架子,最终,变成了一团灰烬。 数个帐篷被点燃,里头的人,疯了似得逃出来,可也有人,直接葬身进了火海。 大火所爆发出来的浓烟,令人窒息,这也是那些在帐中熟睡之人,根本无法逃出的原因,浓烟瞬间产生,熟睡中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已昏沉,最终,失去了知觉。 一下子…… 整个鞑靼营开始炸开一般。 无数的人,从梦中惊醒,被这可怕的惨叫声和爆炸声,吓的脸色发青。 他们茫然的自帐中冲出来,而接下来,一个个玻璃瓶从天儿降。 他们看着一个个巨大的飞球,沿着峡谷,缓缓向前,在他们的面前,黑暗中,一出处地方,开始爆炸,一个个帐篷,开始烧起,一个个火人,没命的呼喊。 许多人,甚至已经无力逃跑了。 那缓缓的气球,遮云蔽日,在天空投下了一个又一个的黑影。 有人直接跪下,口里大呼着成吉思汗、上天,或者一切他们认为可以拯救的人。 可这一切,都是徒劳。 马圈里,战马受到了惊吓,疯了似得战马,开始冲出了栅栏,而后,发足狂奔。 这些已经不受控制的马,从前,乃是鞑靼人们的杀人利器,而如今,却成了更加动乱的根源,战马狂奔,冲入了一个个帐篷,无论眼前是何人,也毫不犹豫将其撞飞,倒地的人,它们的马蹄踏上上头,将其骨头直接踩碎。 而飞球上的人,一个个在紧张和激动过后,却变得格外的冷静起来。 激动之后,那么一哆嗦,剩下的便是难以言喻的寂寞。 他机械式的朝下头扔着玻璃瓶子,一个又一个,甚至已经懒得瞄准了,因为下头,正是营地最密集之处,随便扔便是了。 而下头的营地,却已陷入了人间地狱。 ………… 延达汗已经被梦中惊醒。 这是噩梦。 他听到四面的惨呼声,他茫然无措的看着自己的大帐,自己的卫兵,没有在此。 出了什么事。 他闻到了火焰的味道,那火焰烧着皮毡子,发出刺鼻又令人作呕的气息。 不只如此,还有惨呼,是无数人的惨呼,还有马,有马在嘶鸣。 哀嚎声,那痛入骨髓的哀嚎声,听的延达汗已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自从自己的儿子死去之后,他已许多日子,没有睡好了。 好不容易到了大同,而在大同城内,自己安排的细作已经成功的破坏了大同的城防,这一场名义上一场鲁莽的复仇之战,却在他的布置之下,却成为了一次对大明的致命一击。 明日,只要明日天亮之后,他就可以向此时关防最为薄弱的大同发起猛攻,他深信,自己可以一举拿下大同,而这座垂涎已久的大同若是拿下,那么……祖先们曾被南人驱逐出关内的耻辱,还有那南人的太祖、文皇帝深入大漠,横扫北元的耻辱,就都可以一雪前耻了。 入了关,那儿,便是都是牛羊,只是关外的牛羊,是四只脚的,而关内的牛羊,只有两只脚。 现在…… 这一切……都被这可怕的声音和刺鼻的味道统统破坏了。 他披上了自己的皮衣,取了自己的金刀,匆匆走出了大帐,可是……他瞳孔在收缩,他看到了天上那一个个飞球,那个曾杀死自己儿子的怪物,现在,它们又出现了,而且,来的更多,飞球所过之处,便是无数的爆炸和火海,他亲眼看到,有几个人,在火焰之中,挣扎,他们的身体已经燃烧起来,在大火之中,四肢扭曲的,做着各种奇怪的动作。 还有战马,他的马,马在狂奔,早已不认得主人了,它们毫不犹豫将一个个人撞翻,四散而逃。 无数从火海中逃出来的鞑靼人,疯了似得朝着还没有起火的地方狂奔。 最可怕的是,这里是峡谷,只有前后两条路,不能做到四散逃开,这狭长的峡谷,反而方便了火海的蔓延。 那气球,还在徐徐的向前,宛如吞噬一切的怪兽,它安静着,慢慢飘荡,不疾不徐,却犹如一座山,向延达汗方向而来。 卫士们,终于找到了延达汗,他们拉扯着延达汗,口里大呼:“大汗,快走!” “走……”延达汗心里仿佛被扎了一刀,疼的无法呼吸。 他狂吼:“弓箭呢,弓箭在哪里?” 弓箭是没有作用的。 这是不对称的战争,其优势,比之鞑靼铁骑在旷野上对上了大明的步军一般,不,甚至比这优势还要大的多。 已经没有人敢于用弓箭对着天上狂射了。 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 被惨呼声惊醒来的鞑靼人,彻底的崩溃了。 他们疯了似得,朝着没有烧起来的地方逃,人越来越多,他们没有了马,只好靠两条腿,他们堵塞在峡谷里,相互的推搡,彼此的践踏,此时……人们的恐惧已经不断的放大,勇气全无。 延达汗被卫士们拖着,朝着峡谷的另一个方向而去。 而那个十三岁的孩子,那个叫朝鲁的人,他亲眼见证了天上的星辰,最后变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气球,这气球就在他的上空。 他已忘记了,他是一个矢志于砍下无数南人脑袋的男子汉,他抬着头,还带着稚嫩的脸上,带着无以伦比的恐惧。 此时,已没有人理会他了。 那天上,一个瓶子落下。 轰……火球在碎裂的玻璃瓶里喷出,烧红的铁钉和玻璃犹如飞蝗一般,噗的进入了朝鲁的身体。 一根钉子,狠狠的扎入他的眼窝。 他倒下了,身体在四面的火光之中抽搐,跗骨的疼痛,令他发出了惨然的哀嚎。 可没人理会他,每一个男子汉的背后,总需要无数的森森白骨,更多人成不了男子汉。 最终,他倒在了血泊,弥留之时,一匹乱奔的战马,踩在了他的股骨上,股骨碎裂。 ………………………… 大家中秋快乐。 也感谢‘北凉绿蚁’和‘涂山大当家’两位同学成为本书第十六、十七名盟主。除此之外,还有‘开裂’同学成为掌门。 在此,万分感谢。 中秋佳节,老虎五更奉上,求支持,求月票。 正文 第五百四十三章:大获全胜 沿着狭路,一路投掷。 这一个个玻璃制的瓶子,有多少要多少,统统管够。 满天的大火,伴随着浓烟滚滚,鞑靼人的帐篷,是最容易燃烧的,一遇到明火,牛皮毡子和布条便迅速的喷吐着火舌。 这让上头的飞球们,也开始难受起来。 气味很呛人啊。 于是乎,所有的飞球不得不开始拉高了一些,至一百五十步的位置,那浓烟方才散开,虽然天空中还是弥漫着刺鼻的气息,可此时,可至少好受了不少。 气球不得不用藤筐里的飞轮来控制着向北飘飞,玻璃瓶子投掷的密度,小了许多。 可即便如此,这漫天的大火,已是无法遏制了。 气球之下,鞑靼大营彻底的崩溃。 鞑靼人不得不舍了马,惊恐的看着那席卷而来焰火,还有天空上,随时投掷下来‘炸弹’,原本还是肩并肩的伙伴,而如今,为了寻求一线生机,却不得不拔刀,刀兵相见。 延达汗悲哀的看到了一团更大的火焰漫天而起,那是鞑靼人囤积的干粮和马料。 堆积如山的马料,开始燃烧了,而几乎所有的马圈里,受惊的战马,开始四处的逃散。 完了…… 他看着四处从火中冲出来的火人,那等被灼烧的切肤之痛,任何人看了,都足以心惊胆跳,牛马成了无主之物。 延达汗几乎是被卫士们拖着,一路的北蹿,他们一次次的希望寻几匹马,可这些马儿,却都疯了一般,无论如何都驾驭不住,疯狂的将人甩落下来。 到处都是败兵,许多惊醒的鞑靼人,精神瞬间崩溃,歇斯底里的抽出长刀,一顿胡乱的劈砍,同伴之间,成了仇敌。 而那乌压压的飞球,还在好整以暇,按着他们的步骤,徐徐向前。 “这是什么?”延达汗回头看着那遮星蔽月的飞球,嗫嚅着吐出话来:“南人……南人……” 看着周遭的惨状,他心如刀绞,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他面上扭曲,狰狞可怖,痛苦不堪的将手中的长刀插在了地面,仰头长啸:“此大恨,吾誓当报!” “大汗……”卫士们嚎哭,惊恐不安的喊道:“快走吧,快走吧。” “儿子们呢,他们在哪里?”延达汗还是不甘愿走,不管怎么样都要将自己的儿子一起带走。 大儿子已经死了,可还有二太子和三太子在。 唯一的幼子,则留在了大漠。 鞑靼人承袭了蒙古的制度,大的儿子们要嘛分一些人马,自立门户,要嘛,便随父亲征讨,而小儿子则负责守家。 现在,自己的两个儿子,还在那大火吞噬的营地里。 延达汗泪流满面,他舍不得走,他恨不得立即去将自己的儿子救出来,可是漫天的大火吞噬着四周,他只能看着眼前的大火吞噬掉一切,他嘶吼着,咆哮着:“我的儿子啊。” “大汗!”卫士们不得不拉扯着延达汗,继续北行,他们的身后,到处都是溃兵,到处都是混乱逃散的战马,那大火,直冲云霄。 已经受不了这满天烟尘的飞球,不得不开始拉高,不断的拉高,至上风口。 几乎所有的玻璃瓶子,都已经投掷的差不多了,杨彪取出了望远镜,地面因为大火,已烧的通亮,望远镜里的大营,已成了炼狱,无数烧的焦黑的人,浑身是火的人,被大火围着,妄图想要冲出火海的人,还有那为了争夺一条活路,向自己同伴下刀子的人。 杨彪咀嚼着牛肉干,不禁感慨道:“真是可怜啊,大家为啥要杀来杀去呢,他们来杀俺们,俺们就要杀他们,杀到最后,又有什么意思?” 沈傲看着下头的惨景,认真的想了想,便回答杨彪:“因为对有些人而言,掠夺别人,是让自己吃饱穿暖的捷径,所以……他们统统该杀。” 杨彪思虑一会,便颔首说道:“说的对,俺娘说,似俺这样就晓得吃的夯货,生下来,也没什么用处。俺便问她,生下来没用处为啥要生?你猜俺娘咋说?俺娘说了,不生下来,人丁单薄,就要被人欺负俺家。俺娘真是有道理的人啊,她虽没读过啥书,可每一句话,都有道理,今日不也一样吗?俺生下来,就是不让咱们受欺负的,他们想来抢俺们大明,俺便让他们尝尝厉害,沈公子,吃牛肉干不?” 沈傲摇头,从囊中取出自己的干粮,朝杨彪淡淡一笑。 “牛肉干太硬了,还是吃点其他的吧。” 足足半个时辰的袭击,飞球队开始返航,这飞球在拉高之后,徐徐的穿过了群峦迭起的峡谷,在这黑夜之中,犹如鬼魅,身后,那惨呼和大火,渐渐的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 气球在越过了大同关之后,开始降落,一个个气球,在降低之后,随即投下了铁瞄,紧接着,疲惫不堪的人,翻身下了藤筐。 杨彪随即开始放出了烟火,烟花一个接一个的照亮了夜空。 而不远处的地勤人员,则飞快的循着烟火飞马而来,附近降落的飞行员们,也纷纷前来集结。 这一夜。 两个飞球失去了联系,没有回到关内,到底去了哪里,能不能回来,只有天知道。 不过即便不能回来,飞球被鞑靼人截获,那也无关紧要,因为没有燃料,飞球没有任何意义。 鞑靼人连铁锅都造不出,就更不必说供应这飞球的燃料了。 其余的人,全数回到了关内。 五十八个飞球,近七千个火油瓶子,全部投了个干净。 每一个从关外回来的人,面上都带着红光。 他们虽是第一次作战,此前的紧张,却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一次突袭,几乎形同于碾压,完全是趁鞑靼人不备,而且鞑靼人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会遭遇天上的飞球袭击,所以他们放心大胆的密集扎营。 而至于鞑靼人死了多少,那也只有天知道了。 毕竟杨彪的算数很着急,倘若换上宁波水寨的水兵们,可能大致的数目,会通过望远镜统计得出。 天刚拂晓。 昨夜听到了一夜嚎叫的大同军民们,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夜。 对于许多民户们而言,他们生于斯、长于斯,虽然有许多人开始南迁,可还有许多人留了下来。 对于鞑靼人破关之后的恐怖,哪怕没有经历过的人,都有足够的恐怖印象,他们犹如蝼蚁,无法舍弃这里的一切,却不得不做好被屠戮的命运。 官兵们更加惶恐,他们无济于事的想要修补大同关隘上的缺口,可他们自己也明白,临时的修补,没有任何意义,一旦次日鞑靼人发起攻击,这一处致命的弱点,依旧会成为他们悲剧的源泉。 可是…… 天亮了。 大量的斥候开始出城。 随即,带回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鞑靼营地大火,烧死人马无数。 而从抓回来的鞑靼俘虏交代,当夜……无数的飞球,抵达了他们的上空。 天佑大明啊。 无数的军民,忍不住欢呼,有人热泪盈眶的点燃了爆竹。 此时,人们想到了那关内十里处驻扎的飞球队,那个打着镇国府招牌的人马。 总兵官金子中和中官吴邪,再加上本地的巡按御史聚在了一起。 他们焦灼不安的等待着消息,一面,他们要请飞球队入关。 一面,斥候已经开始出城,搜检那鞑靼人留下来的营地,统计战果。 大家都沉默着,从昨日的朝夕不保,转眼之间,他们的心思,有了不同。 终于,战果统计了出来:“报,关外发现尸首一万三千具,绝大多数,已是面目全非,除此之外,还发现不少伤残,他们没跑远,俱被游骑堵截诛杀,大致的数目,合计起来,应有一万五千人上下。” 一万五千人…… 金子中倒吸了一口凉气,悬着的石头终于放回了原地。 他太清楚一万五千人意味着什么了。 大明和鞑靼人作战,往往报上去的奏报,都是斩首百余,斩首三十人,斩首七人,甚至是一场大捷,能得首级三百,就算是战功了。 当然,这并不代表,明军的战斗力十分低下。 而是因为,鞑靼人都是骑兵,骑兵的机动性太强,一切的战场主动权,都掌握在他们的手里,明军根本无法对鞑靼人进行有效的歼灭战,即便鞑靼人败了,见势不妙,他们也可以轻松的骑马逃走,明军根本无法追击。 除此之外,因为没有歼灭战,自然而然,即便打了胜仗,也只能看到鞑靼人从容的收拾了他们同伴的尸首,回大漠去。 想要得到首级,实在太难太难了。 因此,有时可能一举击溃了数万鞑靼铁骑,可能报上去的首级数目,也是少之又少。 可这一次……一次性,一万五千首级,就在这大同关外,没有任何鞑靼人带走他们的同伴的尸首,鞑靼人能逃的,统统逃了个一干二净,明军可以放心大胆的出城,将那些首级,如割麦子一般的取下来。 正文 第五百四十四章:战功赫赫 一万五千颗首级啊,遍布于郊野,任人摘取,这些首级,随便拿出一些,都是大功一件。 这飞球队的实力,实是恐怖。 金子中三人,可谓是面面相觑。 金子中眯着眼:“这是大功一件啊,咱们大同,也与有荣焉。” 与有荣焉四字,似乎别有用心。 想想看,一万五千人,这些飞球队,吃的下这么些功劳吗?倘若大同官军们分一杯羹,譬如说飞球队引发了鞑靼营地的哗变,而大同官军精锐尽出,诛贼百里,如此一来,这功劳不就来了? 边镇上的武官,为了抢夺功劳,是没有什么客气可言的。这功劳,就意味着恩荫妻子,甚至是世袭罔替啊,诱惑力太大了。 作为总兵官的金子中,哪怕是下头的武官立了功劳,这主要的功劳,也都会揽在自己的身上,这是常例,现在这飞球队,立下这么多功劳,一万五千颗首级,少说自己也得占三千,至于其他中官人等,或两千或一千,此后还有副将之类,大抵上,留给飞球队五百即是,当然,还是要给飞球队报个首功的,没有他们导致鞑靼大营混乱,弟兄们也没斩敌之功。 金子中一想到自己即将要立下不世之功,不由得乐了,满面红光。 而那中官吴邪却是冷冷的看着金子中:“这功劳,是总兵官与有荣焉,却和咱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吴公公,不要谦虚嘛。”金子中以为吴邪只是故意推辞,又或者说,他想以退为进,为自己多谋取一些功劳。 金子中对此倒无所谓,这么多首级,让出一点也是无妨的。 吴邪却是森然然的道:“谦虚?不不不,咱也一丁点也不敢谦虚,金总兵真是好气魄啊,您是不是忘了,这飞球队,可是挂了镇国府的名头。” “镇国府又如何,这里是大同。”金子中脸色一沉。 吴邪却依旧在笑:“这里是大明的天下,镇国府是太子殿下亲掌的,难道吴总兵官,连邸报都不看嘛?这飞球队,更是定远侯亲自领着的,定远侯方继藩是什么人,总兵官不是不知吧?他的爹,平西候,您有印象吗?退一万步,英国公府和他们方家什么关系,您不会不知道吧?再有,领队的这个沈傲,他爹是翰林大学时沈文,而沈文不久之前,已钦命其女为太子妃,不日就要大婚,这些,总兵官也不知道?” 吴邪一连问出数个问题。 这金子中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他没有看邸报的习惯,在他看来,邸报有啥看头,自己守好这里的一亩三分地便是了。 吴邪阴沉沉的道:“来,咱家再来告诉你,那个方继藩,若是总兵官有印象的话,此人有六个门生,不,现在听说,已有七个了,这七个门生,有六个乃是进士,都曾在翰林院中,将来的前途如何,吴总兵官认为呢?瞧咱这记性,其实方家,也就是方继藩的一个姑母,还是魏国公府二公子的妻子,方家和徐家,可是结着亲的。” “这……”金子中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脸色蜡黄,突然发现,好像这里头的每一个人,都不是他能招惹的。 吴邪又道:“其实嘛,这里的军中,到了军中,就该有军中的规矩,就算是魏国公和英国公府的公子立了功劳,分一杯羹,也无妨,人家不会计较,愿意吃点小亏。可方继藩是什么人,金总兵官似乎也不知道吧?咱敢保证,今儿这大同,有人敢占了飞球队一个人头,明日,他方继藩就敢到御前,去掀了你的老底,这世上,有一句话,叫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可这方继藩,既是阎王,又是难缠的小鬼,总兵官居然想虎口夺食,真是好气魄啊。” 金子中顿时语塞,老脸通红。 却在此时,有人匆匆而来,抱拳道:“报:刘参将亲去飞球队请那飞球队来大同,飞球队一个姓杨的说,他并不认得什么总兵官,他们是奉命来杀鞑靼人的,他们的营地里,有酒有肉,总兵官的酒水,他就不吃了。” 好嚣张,按编制而言,那家伙不过是个千户。 和总兵官相比,连芝麻绿豆都不算。 可是…… 金子中脸色惨然,他一屁股瘫坐在椅上,看着朝他森森笑着的中官,老脸羞红:“命人立即点验战果,要快,这里的功劳,大同都司上下,谁也别想伸手贪占,这俱是镇国府的功劳,别怪老夫没有提醒,谁在这个时候,想要占这便宜,别怪老夫不客气。至于飞球队那儿,他们不肯来,不来便罢,命人多带一些时新的蔬果,还有酒肉,前去犒劳吧。” 说出这句话时,金子中释然了。 这本就不是自己的功劳,方才真是有些猪油蒙了心,差一点点,就可能给自己遭来大祸。 现在他算是想明白了,这功劳,不要便罢,与其如此,不如顺水推舟,乖乖将所有功劳都让给原主,自己再想办法,为飞球队润色一番,虽然没有功劳,可说不准,能给镇国府那儿,卖个好呢。 金子中摇摇头,感慨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啊,现在连太子,都亲自将兵了。” 语气酸酸的。 ………… 傍晚时分,有书吏疾步至大同都司总兵官行辕,将一份造册的功劳簿子送上。 金子中看着那厚厚的簿子,心里忍不住有些难受,翻开功劳簿子,他瞳孔一收缩,这难受的情绪,更加的蔓延开,他……想死。 验明身份的人有不少。 这都是鞑靼的俘虏一个个去认人的。 但凡是那些衣甲不凡的鞑靼人,都会被俘虏去认人。 除此之外,许多尸首里,还有一些可供辨明身份的刀剑或者是弓矢。 第一个,是鞑靼二太子格鲁台。 接着,是三太子…… 之后……是鞑靼丞相。 还有…… 当然,鞑靼人承袭的乃是北元的法统。 而北元的法统又来自于元朝。 蒙古人建立的元朝也学习了汉制,弄出了许多的汉名官。 比如丞相、比如司马、比如太师、太傅之类。 不过他们显然对于这些官职,认识不深。 因而丞相、司马、太师、太傅很泛滥。 当时的元朝,那金贵的丞相,就分封了不少人。 而到了北元和鞑靼部,这丞相、太师就更多了。 譬如在这本簿子里,丞相的首级就有两个,太师一个,太保三个,其他各种显赫官职,这放在了大明,至少也都是一品、二品大员的人,在这里,出现了三十人之多。 再之下。 还有各部的王子六十多个。 有万户三人。 金子中看的心惊肉跳,眼睛都红了。 哪一个给自己,自己都发迹了啊。 以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啊。 想想看,人家一次性,就一万五千多首级,斩杀了这么多的鞑靼贵人,以后还让边军们吃什么,好不容易杀死了几个鞑靼人,这是大功吧,要知道,能得几个首级,绝对是可以去朝廷报功的,甚至可能皇帝都要亲自御批赏赐的。 在历史上,明武宗,也就是现在的太子朱厚照,曾在大同和鞑靼小王子作战,双方调动了十几万人,杀的昏天暗地,可当时明军的斩首记录是十六个。朱厚照因为亲手斩首了一个鞑靼人,高兴的不得了,四处跟人嚷嚷。 十几万的军队,打了几天几夜,是不可能单纯的杀敌十六人的,唯一的解释就是斩首十六人,这十六人是取了首级的。 就这,无论是当时还是后世,都认为是一场大捷。 至于边镇里寻常小打小闹的战斗,能拿多少首级,就可想而知了。 金子中心很痛。 因为他发现,飞球队让他们无路可走,往后,即便是斩首二三十个,还好意思去朝廷报功吗? 就算是一场了不起的大胜,斩首三百五百,怕也拿不出手了吧。 莫非在这大同都司,飞球队出击之后,再无功劳? 他继续朝下看过去,看着一个个似曾相识的官职,甚至还有许多较为熟悉的人名,有一些鞑靼人,因为常年在边镇袭扰,所以明军也听说过他们的名字,而这些人,俱都成为了一个个被斩杀的名字,不过几道笔墨罢了。 良久,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抬起头来,他发现额上大汗淋漓,身躯也不自觉的颤抖。 飞球队……真他娘的让人无路可走了啊。 他将簿子合上,看着前来奏报的书吏,沉默了片刻,才道:“这功劳簿子,还有所有的首级,统统装箱,捷报你来写吧,本官,就不动笔了……” “立即飞马报至京师。还有,得记着,捷报里,除了飞球队,任何一个千户所,一个营,哪怕是一个大同都司的官兵,都不必写进去,这功劳,和咱们一丁点关系都没有,昨夜发生了什么,今日得了多少首级,该有多少报多少,如实即可,既不给飞球队吹嘘,也不可有什么遗漏。” 还吹?当然不能吹了。 再吹,这捷报都要成神话故事了。 ………… 推荐一本大神的书《我真不是神仙》,刀一耕出品,是一本偏玄幻的都市文,文笔很不错,老作者,剧情也很精彩。 正文 第五百四十五章:知音难觅 人的心都是肉长的。 总兵官金子中也是一样。 看着这么多功劳,不能据为己有。 他的心,便疼。 像扎心一样的疼。 可有啥办法呢。 唏嘘了一番,便不再去想这伤心的事。 而此时京师里,一场讨论却还在继续。 是否派京营前去驰援大同,这已成了所有人交锋的争论点。 现在众人各持一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理。 刘健等人认为,不应该驰援,事到如今,大同一但有事,驰援就迟了,甚至还可能,让驰援的大军,直接暴露在鞑靼人的铁骑之下。 这可能会使另一场土木堡之变重演。 可也有人振振有词,认为刘健等人,不敢与鞑靼人交战,不驰援大同,就是放纵鞑靼大军入关劫掠。 多少百姓将要颠沛流离,多少百姓,要死在鞑靼人的乱刀之下。 所有人为此,争论不休,朝中清流们,转而开始对当前的军政不满起来。 认为这一切,都源于朝廷对马政的疏忽,因而,兵部尚书马文升便又被吊了出来。 马文升也算是服了,多事之秋啊,可他能说啥?只能缩着头,暂避风头。 弘治皇帝为此恼了很久,他甚至想过,太子监国,自己御驾亲征,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遵循祖宗们的传统,御驾亲征,似乎也是没有法子的事。 可很快,便在群臣的坚决反对之下,打消了这个念头。 弘治皇帝回到了暖阁。 待招翰林欧阳志侧立左右。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才突然道:“大同关突然坍塌了城墙,这城中并没有鞑靼人,想来,是汉人所为,可他们为何如此,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才淡淡说道:“陛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即便是龙生九子,九子尚且各有不同。”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是啊,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朕只有一子,哎……可他到底是龙呢,还是饕餮呢?”弘治皇帝失笑摇头:“上一次,他在殿中拂袖而去,确实很不应该,你说是不是?” 欧阳志想了想,认真回答道:“殿下性情似火,不是什么坏事。” “为何不是什么坏事?”弘治皇帝疑惑的凝视着欧阳志。 欧阳志道:“因为连恩师都愿意追随他的左右,这已说明,太子殿下极圣明了。” “……” 这个逻辑,很强大。 不过,弘治皇帝苦中作乐道:“朕现在很担心大同,你担心吗?” 欧阳志想了想,颔首道:“担心。” “可为何你面上没有表情,似已斩断了七情六欲一般?”弘治皇帝敬佩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志沉吟片刻:“臣可能比较笨拙吧。” “……” 真是个讨喜的家伙啊。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可偏偏,问他为何如此的时候,一般人,可能会沾沾自喜,说自己胆子大,或者这是个人修养的问题。可欧阳志太谦虚了,直接回答这是他笨拙的缘故。 弘治皇帝不相信他是个笨拙的人,一个笨拙的人,是成不了状元的,一个笨拙的人,也不可能在锦州和鞑靼人周旋半月,最后让鞑靼人无功而返。 “人能对自己有此评价,真是难得啊,朕见多了自以为能的人,便连你恩师,也爱吹捧自己,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个真正的君子。这满朝上下,口里挂着黎民苍生之人,为数不少,假装谦虚的人,也是不知凡几,被人认为是君子的,那就更多了,可论及品行,他们皆不如你。” 弘治皇帝说罢,不禁苦笑摇摇头。 欧阳志便没有吭声了。 面对夸奖,他面上依旧没有喜色。 弘治皇帝心里对欧阳志的性子,更是喜欢,总感觉,自己和欧阳志,方能产生共鸣。 “欧阳卿家认为大同关那儿,岌岌可危,可能会发生可怕的事吗?” 欧阳志想了想,摇头,很是认真的回答道:“不会,恩师已命师侄沈傲前去了,理当不会出任何问题。” “……” “就因为如此,便下这样的判断,欧阳卿家,你的恩师,也不可盲信啊。”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欧阳志。 这几乎是欧阳志最大的缺点了。 欧阳志却是笑道:“家师非寻常人,臣对家师,深信不疑。” “你恩师若叫你去死呢?”弘治皇帝不由问道。 “死又何妨?”欧阳志竟是毫不犹豫的脱口而出。 “……” 弘治皇帝摇头,真是个执拗的人啊。 “那么朕与汝师,孰轻孰重?” 一般问题这样问题的人,在后世都是要挨打的。 大抵就是说你娘和你妻子一起掉入水中的问题一样。 欧阳志想了想:“这个问题,无法回答。” “哎……”弘治皇帝心情又低落下来,摇摇头,又开始为鞑靼人的事烦恼了。 ………… 镇国府。 在这漏雨的破衙堂里。 朱厚照眼里布满了血丝,他对着这儿,已足足盯了三天了。 三天,大同没有丝毫的消息。 可这一次军事行动能否成功,朱厚照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此刻他心乱如麻。 他怕……怕一旦行动失败,而鞑靼人继续攻打大同,大同陷落,那么……后果将无法想象。 他只好一次又一次的看着舆图。 方继藩倒是想的开。 他已经做出了一切的努力。 倘若失败,那么……只好另外想办法,在这里茶饭不思,没有任何意义。 大正午的。 肚子饿了。 总要吃饭。 方继藩和温艳生二人,在这里摆了桌子,打起了边炉,炉子里放了汤和作料,这汤的汤底,是用蘑菇与鸡熬出来的,浓香阵阵,温艳生一面涮着羊肉片儿,一面喝着温热的黄酒,脸被边炉冒出来的腾腾热气蒸的发红,蘸了专门调制好的酱,一口羊肉片下肚。 温艳生竟是淡淡开口说道:“这羊肉片儿,还是老了一些,不够新鲜。用料,也少了,倒是……温棚里中出来的那辣椒,是叫辣椒吗?” 方继藩笑呵呵的点头:“是。” “那辣椒可惜还需留着做种,上一次尝了一口,虽是浑身大汗淋漓,却甚是痛快,至今还回味,倘若以辣椒为料,这滋味……” 方继藩乐了:“本侯爷就喜欢温先生,温先生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啊,本侯爷现在也想死吃辣椒了,等明年吧,等明年这西山再扩充百来亩地,全数种上,再将其推广至各地,咱们天天有辣椒吃。” 温艳生乐呵呵的道:“明年的事,明年说,来喝酒。” 二人碰杯,方继藩一杯酒下肚,才朝温艳生笑道:“预祝咱们飞球队凯旋而回。” 温艳生颔首:“大明自有天佑,飞球队自当凯旋,老夫先自喝温酒三杯,先行庆祝。” 说着,也不客气,连续喝了三杯酒,面更红了,乐呵呵的夹了一把薯叶进入边炉的沸汤里,咂咂嘴。 “老夫在想,天下的厨子,都不过尔尔,掺差不齐,许多人,连油盐的分量都拿捏不住,倘若老夫特质一批酱料,用以烹饪,将它们事先分好,那些劣厨要做菜,只需取其一勺作料进去,便可做出还不算太坏的菜,定远侯以为,这样如何?” “啥?王守义?” “什么王守义?令徒王守仁,莫非还有兄弟?”温艳生奇怪的看着方继藩。 “没,没什么。”方继藩摇头。 方继藩显得有些心虚,忙是哈哈一笑,掩饰过去。 温艳生笑吟吟的道:“这些日子在西山,感触良多啊,原来这世上,什么都可以通过作坊来批量生产,真是大开眼界,于是老夫在想,所谓的作坊,不过是批量产出现成之物,既予人方便,也使西山挣来了钱财,这银子真是好东西啊,从前读书的时候,都说钱财乃阿堵物,可成了一方父母官,活了大半辈子,方才知道,说这钱财如粪土之人,实在是该杀,向人倡导仁义之人,却不分别人是穷是富,是贵是贱,人都饿昏了头,婆娘和孩子连一件新衣都没有,家徒四壁,你却还和人说钱财无用,仁义才有用,此等人,不但虚伪透顶,且还不知所谓。” “朝廷年年说教化,结果教化不彰,便是这些家伙们捣的鬼,可笑、可叹。” 方继藩拍案,将这边炉震得哐当作响:“此言甚得我心,没错,这些该死的伪君子,最是讨厌,今得温先生良言,本侯自先吃三片羊肉,以资鼓励。” 卷了三片羊肉,烫了烫,入口。 这温艳生调的料,便是好啊。 “至于这作料作坊的事,温先生先寻一个老少咸宜的配方出来,咱们再进行尝试。” 温艳生乐了:“如此甚好,那么就说定了,老夫倒很想试试,我与侯爷,也算是一见如故,如伯牙与钟子期也。” “什么……”一旁的朱厚照听到伯牙和钟子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怎么就成了伯牙和钟子期了呢?” 方继藩理直气壮道:“这是当然,温先生擅烹饪,而我擅吃,这岂不是相互弥补,是知音识曲吗?” 正文 第五百四十六章:我们赢了 朱厚照睁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可本宫也爱吃啊,这又是啥?” 温艳生觉得有些为难,扶着额头:“诶呀呀,头竟有些晕,酒不醉人人自醉。” 方继藩咳嗽一声:“那太子殿下快来吃点东西。” “再等等。”朱厚照目光又落回舆图上:“本宫再看看,你们先吃,留着点肉我呀。” 朱厚照是个执拗的人,一头犯了倔,九头牛都拉不回。 明明这等事,盯着舆图看也是无济于事,可他偏偏,还是茶不思、饭不想,非要从中看出点端倪不可。 方继藩便懒得理他了,不免和温艳生商议起作料的事。 “而今,有了土豆和红薯,接下来,西山屯田所还将推广各种作物,百姓们大抵吃饱饭,想来是不成问题的。人吃饱了,就会希望能吃好,温先生说的对,这作料,未来有利可图,温先生,这作料要求的是,色香味俱全,当然,这还不是紧要的,紧要的是其携带方便,还需不易霉变,只要做到这几点,还怕卖不出去?先生放心,工坊的事,包在我方继藩身上。本钱我方继藩也出了,总而言之,温先生只负责研究配方,这工坊里一成利,我方继藩拱手相让。” 温艳生颔首点头:“要鲜美,要有滋味,还需……” 他似已开始琢磨起来。 这可是一个大工程啊,表面上只是一个配方这样简单,可要容易储存,不会轻易变质,且还要味道比之寻常厨子的配料要好,甚至还可能要利于生产,要符合这么多条件,可不容易。 他涮了一片羊肉,喝了一口黄酒,放下酒盅,手指头轻轻的叩着案牍,不发一言,若有所思。 方继藩便也不打扰他的思绪。 却在此时,这西山之外,却有飞鸽而来,王金元为了买卖,特意训练了不少的信鸽,这信鸽传输消息能力极快,不过鸽子毕竟不及人,传递消息虽快,可出的差错却是不少。 这鸽子乃是特别恋家的鸟类,且对地球磁场的感应特别的灵敏,极有方向感,为了培养这些信鸽,是花费了大价钱的,不但要挑选优良的信鸽,还需专人对其进行训练。 天上,那信鸽盘旋,养鸽人一看,朝那信鸽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信鸽便落地,养鸽人取了绑在其腿上的小便条,随即,这小便条就落在了王金元的手上。 王金元打开便条一看。 他乃是方继藩的心腹,甚至许多方继藩的书信,都是直接由他进行处理。 他既是商贾,因而养成了极敏感且谨慎的性子,而今,随着方继藩的水涨船高,他这原本一个贱商,地位也水涨船高了,不是他吹牛,走在京师里,寻常的官,他都未必放在眼里,从前哪怕是一个都头,都可以隔三差五的寻他来讨要一点茶水钱,现在……从前那些人,见了自己都得躲得远远的,哪怕是见到了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子,听说是西山王老爷押的货,也没人会来刁难。 这才是真正的做买卖啊。 在西山,他几乎做任何事,都不必去考虑官面上的问题,只需一心的打理买卖就可以了。 这种愉悦感,是从前挣再多的银子,都得不到的。 他只看了字条一眼,顿时喜上眉梢,接着匆匆的带着字条到了镇国府。 “少爷,少爷……” 匆匆进了去,少爷和温先生酒过正酣呢。 朱厚照似乎也饿了,端了一个大碗,里头都是将就着熟谙出来的菜,一面扒着饭菜,一面低头看着舆图发呆。 所有人都抬眸,看着王金元。 王金元喜滋滋的道:“飞球队,来信了。” 朱厚照啊呀一声,摔了手里的饭碗,一个箭步冲上来,夺过了字条,双手颤抖,紧张兮兮的将字条打开。 这字条上写着:“幸不辱命,大捷!” 短短的六个字,朱厚照身躯一颤。 这些日子,他感受最大的是压力。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发了一通脾气,虽然父皇没有责罚,可他清楚,那百官们怎么看待他。 不就是还是个孩子吗。 不就是太子殿下太不懂事,太鲁莽了吗? 这些老家伙们,对于所谓好坏的判定,实是可笑。 朱厚照要的,就是一场大捷,一场飞球队带给他的大捷。 他手里拿着字条,不断的颤抖,脸色先是苍白,随即慢慢恢复了血色。 方继藩也激动道:“殿下,里头写了什么。” 朱厚照一脸沉痛的样子:“飞球队……完了。” “啥?”方继藩忙是先吃下一块羊肉,匆匆吞咽进肚子里,因为他知道,趁着自己懵逼的时候,若是不吃掉这块辛辛苦苦涮了的羊肉,待会儿情绪要崩溃,就没心思吃了,能省要省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一口肉下肚。 方继藩悲伤的情绪才涌上来:“啥意思?杨彪呢,沈傲呢?我看看。” “不看,不看,都死了。”朱厚照将字条要塞进口里,吞咽进肚子。 方继藩手快,一把将这字条抢过来,打开一看,眼睛直了。 幸不辱命! 大捷! 呼…… 方继藩方才还满怀着悲伤,毕竟是自己的徒孙,是个好孩子,另一个家伙,叫啥来着,对,叫杨彪,这人虽是个彪子,可也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呀。 可现在,他方才知道,是朱厚照这厮,在糊弄自己。 方继藩龇牙。 朱厚照乐了,却是一把将方继藩抱住,激动的道:“胜了,哈哈,咱们胜了,那些该死的家伙们,只知道动嘴皮子,吃着君禄,却不干一点人事,可是咱们镇国府……大胜,哈哈,老方,你开心不,你开心不。” “我……我……”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脖子要被勒断,脸憋得通红,呼吸不畅:“我……我也很开心呀……呀……呀……” 朱厚照一挑眉:“他娘的……那些混账东西,没错,他们就是伪君子,是伪君子!”放开了方继藩。 方继藩弓着身,大口喘着粗气。 朱厚照却激动的在衙堂里来回踱步,团团的转:“一群老狗,看本宫怎么收拾你们!” 温艳生目瞪口呆的看着满口粗鄙之言的朱厚照,楞的老半天说不出话来,摇摇头,哎,罢了,不想、不管、不停、不看,吃肉! 朱厚照正色道:“老方,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收拾东西,咱们……进宫!” 飞球队,大捷了。 一场大捷,足以让朱厚照吐气扬眉,他想要看看,那些个在那满口黎民百姓的大臣们,该怎么说。 和方继藩收拾了一番,随即入宫。这一路,他兴奋极了,眉飞色舞的样子,将这字条,拿出来看了又看。 …………………… 崇文殿。 今日乃是筳讲的日子。 从前筳讲的时候,太子是必须到场的。 而翰林官会同东宫的讲官们,则俱都出席,既为陛下讲授经学,也为太子殿下讲授学问。 不过……朱厚照上一次拂袖而去,和翰林们闹的很是不愉快。 尤其是一群年轻的翰林,以及东宫以杨廷和为首的一群讲师们,几乎被太子殿下狠狠的驳了面子。 这些翰林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可闹了一通,也没什么结果。 陛下对于太子殿下,果然还是有点放纵啊,居然没有处罚太子殿下。 所谓子不教、父之过,这一点,陛下做的很不好。 只是……此时他们也不好继续追究,还能说啥,太子是国本,可陛下不做声,就算再苦口婆心的劝说,那也是枉然。 杨廷和到了崇文殿,只看到太子的位置上空无一人,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再赌气,索性,压根就不来了。 而陛下呢,面带常色,他照例,带着欧阳志来。 这位越来越经常伴驾在陛下左右的欧阳侍学,简在帝心,在众翰林之中,恩宠异常。 这足以让人心里生出妒意。 不过对于欧阳侍学,几乎没有人挑出任何一丁点毛病,论人品,有君子之称;论才学,是状元;论功绩,曾都督锦州军事;且少言寡语,从不胡言乱语,这一点,和他恩师,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弘治皇帝似乎对于太子的事,没有任何的交代,只是道:“诸卿开讲吧。” 翰林大学士沈文颔首点头:“今日讲的是:子路问强。陛下,可否?” 子路问强? 弘治皇帝大抵知道,这个典故出自《中庸》,弘治皇帝道:“朕早读过,不过倒想知道,诸卿,有何看法。今日,就讲此篇吧。” 沈文道:“可否请翰林院侍讲学士刘毅开讲。” 方继藩道:“刘卿家文章,素来花团锦簇,其人,更是稳健,由他来讲,再好不过。” 那刘毅出班,先是诚惶诚恐的行礼:“臣惶恐,臣学无所成,当不得陛下谬赞。” 弘治皇帝朝他颔首微笑。 刘毅方才清了清喉咙:“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正文 第五百四十七章:真是大捷啊 刘毅先是摇头晃脑,之乎者也一通,将子路问强的原文念了出来。 随即开始发表自己的议论,道:“子路问孔子,何为强。圣人的回答可谓精辟。所谓的强,有南北之分,用宽容柔和的精神去教育人,人家对我蛮横无礼也不报复,此乃南方之强也,品德高尚之人具有这种强。 而若用兵器甲盾当枕席,死而后已,这是北方之强,勇武好斗的人就具有这种强。所以,品德高尚的人和顺而不随波逐流,这才是真强啊!保持中立而不偏不倚,这才是真强啊!国家政治清平时不改变志向,这才是真强啊!国家政治黑暗时坚持操守,宁死不变,这才是真强啊!” 刘毅说到此处,许多人暗暗点头。 不错,南方与北方孰强,已经很明显了。 北方之强,不过是勇武好斗之强也,这样的强,是真的强吗?不,这是不对的,真正的强者,理应具有高尚的品德,能做到公平公正,坚守自己的信念,只有这样的人,才是圣人所推崇的强者。 刘毅道:“就如当今之世,历来胡人强横,好勇斗狠,而关内王化之土,远不如胡人甚矣。可我大明上下,义者以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戴仁而行,抱义而处,胡虏纵强,汉亦不更其所也。” 众翰林纷纷点头。 是啊,胡人的强,不过是一时的,而我大明,却是忠信礼义之强,此圣人所言之强,即便胡人猖獗一时,可忠信礼义,不是依然还在流传吗,这说明什么? 弘治皇帝听着,暗暗点头。 这一点,他是认同的,毕竟自幼便受鸿儒教诲,这忠信礼义四字,早已铭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刘毅道:“而今鞑靼人攻大同,大同岌岌可危,陛下定是忧心忡忡,却也不必担心过甚,胡虏即便入关,也无过是强弩之末矣,到时陛下下诏勤王,天下军马,势必云集燕云,此俱为忠义之士,鞑靼人不足为患。” 不少翰林依旧点头,觉得很有道理。 可弘治皇帝却是微微皱眉。 讲道理,方才那南北之强,是有道理的。 可这刘毅将这个理论,套进了当下的实际问题之中,作为天子,弘治皇帝也不是大傻瓜,倘若忠信的甲胄和礼义的干橹这般有用,当初,元为何灭宋,瓦剌人又为何能在土木堡击溃数十万明军,甚至俘虏了英宗先皇帝。 大同的情况,不容乐观啊,此时瞎逼逼这个,确实很不合适。 弘治皇帝心里忧虑重重,面上却是露出微笑:“刘卿家有些地方,说的也有道理……” 有些地方…… 刘毅脸一红,这话细细一咀嚼,反过来说,不就是有些地方没有道理吗? 陛下……这是在骂人哪,不过骂虽骂,却还是给刘毅留了一点面子。刘毅老脸羞红:“臣方才所言,不知哪里有错漏之处,陛下圣明,明察秋毫,还请斧正。” 他较真了。 对一个翰林而言,有些地方有道理就是砸招牌,所以刘毅有些不服气。 弘治皇帝微笑:“圣人之言,都很有道理,可是实际情况,却不可一概而论。大同的战事,兹事体大,大同关内,有十万军民,一旦破城,则是生灵涂炭,鞑靼人一旦破了大同关,河北燕云之地,自此无险可守,无数百姓,便沦落虎口。忠信之甲胄,礼义之干橹,朕也希望他们有用,可朕以为,更需赖将士用命。” 刘毅想说什么,可随即,却泄了气:“是,陛下之言,也有道理,不过……陛下,治国在于修德,而不在……” 弘治皇帝压压手,似乎不想和他争辩下去:“刘卿家辛苦了。” 刘毅只好拜倒,点了头,乖乖的回到了班中。 弘治皇帝此时一点心情都没有,想要起身:“诸卿还有什么教诲吗?” 沈文便看向众翰林。 他这个翰林学士,其实是最难当的,因为翰林院和都察院一样,刺头尤其的多,很不好约束和管教。 众翰林都默然无声,有人暗暗为陛下默哀,陛下最新心性有变,开始对圣人的道理,没有此前那般的信赖了,这不是国家之福啊。 弘治皇帝便微笑道:“既如此,那么今日……” “陛下。”杨廷和此时站出班来:“臣有一言进上。” 弘治皇帝看着杨廷和,对于这个詹事府的詹事,他是熟悉的,这个人是太子的老师,弘治皇帝极重视太子的教育问题,说起来,杨廷和还是弘治皇帝亲自挑选出来的。 弘治皇帝道:“杨卿有什么想说的吗?” 杨廷和正色道:“陛下忧心大同之事,情有可原,大同之战,关系无数百姓安危,陛下宅心仁厚,此乃应有之理也。只是,臣以为,陛下更该关注的,却是太子的学业,太子,乃是国本啊,倘若国本有失,陛下难道不该忧心吗?太子这两年来,已不读书了,臣忝为詹事,却无法教谕太子,更有甚者,而今太子竟连筳讲,都已不来参加,这样下去,臣恐……”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弘治皇帝深深凝望着杨廷和。 他能看得出,杨廷和对于太子,失望透顶。 自然,杨廷和不可能是一个人,他所代表的,怕是不少翰林们的看法。 不读书,怎么成呢?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外头,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殿下,闯入宫……” 这宦官还没把话说完。 外头,便是急促的脚步,听朱厚照道:“让开。” 霸气的开字落下,朱厚照已入崇文殿。 他的身后是方继藩,方继藩觉得自己挺傻的,回回跟着朱厚照,迟早有一天,不会有好下场。 弘治皇帝一愣,看着眉飞色舞的朱厚照。 而朱厚照左右一看,见跪在地上的杨廷和。 还有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翰林。 朱厚照背着手,心里大抵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朗声道:“父皇,臣……有事要奏。” “……” 这就有点没规矩了。 弘治皇帝却是沉默。 他居然觉得,自己的儿子,有时候,虽是没规矩,却是没做错什么。 若是从前,他定会大动肝火,可现在,更多的却是沉默。 “太子殿下……”众臣向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道:“杨师傅,你告本宫状是不是。” 朱厚照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 这就有点尴尬了。 杨廷和沉默了片刻,道:“臣乃大明的臣子,饱食君禄,为社稷和……” “为什么社稷?”朱厚照有些怒了,前些日子就恼火,气还没消呢:“动动嘴皮子,就是为了社稷吗?” 这一下子,却是打击了一大片。 翰林们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这是什么话呀。 我等读圣贤书,立功、立德、立言,怎么就成了耍嘴皮子了。 “鞑靼人攻大同,你们还在这里摇头晃脑,这合适吗?” 当着众翰林的面,朱厚照毫不客气的斥责杨廷和。 杨廷和恼羞成怒。 他是清流,清流是不该畏惧皇帝和太子的,否则……就要被千夫所指了。 他凛然正色道:“太子殿下请慎言,臣等在此,教授礼仪,便是为了天下苍生……” 朱厚照乐了:“那么胡人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杨廷和不禁道:“臣……臣……臣非匹夫……” “你不是匹夫,那谁是匹夫?” 这有点胡搅蛮缠啊。 杨廷和仿佛被逼到了角落里,而翰林们看着杨廷和,兔死狐悲。 朱厚照又道:“本宫忧心大同军民,忧心大同的战事,你们竟在背后,说本宫的坏话,这又是什么道理?” 杨廷和大义凛然的道:“太子殿下,抵御鞑靼人,不是靠忧虑,而是要修德,若是君王不修德,拿什么抵御鞑靼人。” 朱厚照有点懵。 这话……很耳熟,从前听的时候,觉得还有那么点儿道理,可现在听来,真是讽刺。 朱厚照道:“不对,要抵御鞑靼人,需有飞球。” “飞……飞球……” 众人哗然了。 大家说修德,修的乃是孔圣之德。 而太子殿下竟说,不需修德就可以,不要圣人,要飞球……这……这像话吗? 杨廷和气的要呕血:“殿下哪里听来的妖言,飞球……算什么东西。” 朱厚照喝道:“飞球保住了你们在此坐而论道!”他取出了袖里的便笺:“大同传来了急报,飞球队突袭城外鞑靼大营,大捷!” 大捷…… 一下子,崇文殿里安静了下来。 大同……居然大捷了。 杨廷和脸色煞白,他突然明白,为何太子殿下今日,为何如此底气十足了。 他有些不相信,鞑靼铁骑,就在大同城外,就算是大捷,那也不可能才短短几日功夫……这太匪夷所思了。 而弘治皇帝脸色一沉,那大捷二字,仿佛与他的内心共鸣,他方才还在默默的看着彼此之间的口角,可现在,弘治皇帝却是坐不住了:“捷报在哪里?取朕看看!” 朱厚照没有犹豫,亲自将便笺奉上。 而弘治皇帝眼里,这六个字清晰入目:“幸不辱命,大捷!” ………… 第八十五天五更送到。 正文 第五百四十八章:十万火急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大捷。 他抬头,看向朱厚照:“是飞球队的快报?” “正是,父皇,这是飞球队飞鸽传书来的捷报,飞球队突袭了鞑靼大营,一切顺利。”朱厚照眉飞色舞的道。 这一下子,那杨廷和等人脸色,更加的难看起来。 弘治皇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大捷…… 这是好消息啊。 这些日子抑郁了这么久,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弘治皇帝乐了:“好,好的很。诸卿看看,看看吧。” 有时候他虽觉得太子有些胡闹。 可上一次在殿上他默然无言,其实真正气的,并非是太子,而是这些翰林,作为父亲,可以认为儿子有不好的地方,可是你们一面倒的认为太子糊涂,这就不一样了。 弘治皇帝也是人,心里难免滋生反感。 而杨廷和又在此不断的强调,太子这样下去,会动摇国本。这既让弘治皇帝觉得未必如此,却又加深了顾虑。 现在……镇国府……果然有办法啊。 弘治皇帝巴不得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儿子,绝非你们说的那样的不堪。 你们说一千道一万,讲再多的道理,可办成事的,是太子。 他将便笺转呈给一旁的宦官,宦官明白陛下的心思,将这便笺送到了杨廷和面前。 杨廷和看着那‘幸不辱命、大捷’的字样,突然觉得格外的刺眼。 他固然知道,大同大捷,对朝廷有莫大的好处。 可是……却不知怎的,杨廷和心底深处,竟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大同的事,毕竟距离太遥远,对他而言,眼下的事,却是近在眼前。 太子成日和方继藩厮混,他早有怨言,一直不好发作,好不容易逮到了一个机会,却因为这大捷……却是打破了。 他心有些乱,努力的看着这六个字,竟觉得这六字,宛如利刃,扎的他的心疼。 良久,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陛下,这里所说的大捷,是何大捷?” 他突然反问。 弘治皇帝一愣。 光顾着高兴,竟忘了这是飞鸽传书,飞鸽传书只能带个小便条,不可能详尽的。 杨廷和道:“诛杀十人,是大捷,诛杀二十人,也是大捷,这诛杀百人,自然也可称之为大捷。可鞑靼人,有铁骑五万人,遮云蔽日而来,气势汹汹,鞑靼汗亲自坐镇,手提重兵,有一举破大同关隘,长驱直入之势。所谓的飞球队,无外乎,不过是一群乘坐飞球悬于鞑靼答应天空之人,如何杀敌?臣还想问,既是大捷,鞑靼人是否已经驱退。大同的危机,是否已经解除。鞑靼人死伤多少人?这些……在便笺之中,都未提及。” “……” 弘治皇帝看向朱厚照。 方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对啊,这大捷到底怎么个大捷法。 朱厚照有点懵了。 光顾着高兴,竟忘了这个细节。 真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啊。 朱厚照道:“大捷就是大捷,儿臣以为,飞球营的沈傲和杨彪二人,还算是老实人,儿臣想,若没有取百枚首级,他们……他们也不好报捷吧,儿臣……敢用脑袋担保。” 百枚……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子殿下好大口气。 就因为沈傲和杨彪是个忠厚的人,太子就敢做出这样的保证。 杨廷和心里轻松了:“太子殿下,弘治六年,鞑靼患边,总兵官张丹,率精三万锐袭之,取其首级六十七枚,此……大功也。殿下只凭一张便笺,便言之凿凿,居然夸下了首级百枚的海口。太子殿下,军国大事,非儿戏。所谓飞球,不过是玩物罢了,可殿下沉浸其中,却荒废学业,臣忝为詹事府詹事,还是恳请殿下,眼下还是以读书为重,读书明志、读书明理,读书……方能知兵,方能治国平天下啊。” 朱厚照脸有些红了:“定能斩百人,飞球队……” 他回头看了一眼方继藩。 方继藩想了想:“臣也可以作保,杨彪是个老实人,至于沈傲……” 沈文这翰林大学士,面无表情的站在人堆里。 自己的儿子,跑去打仗,他是一个书生啊。 沈文的心情很复杂。 心里在想,没事,没事……只要人没事就好。 便听方继藩道:“沈傲人也不错。” “……”沈文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 因为沈傲临行之前,沈文出于对儿子的关心,不免要打听一下和沈傲一道去大同的那个杨彪底细,一查,才知道是个彪子,据说做事糊里糊涂,没有自己的主见,人云亦云,总而言之,京师里随便掉下一块瓦,随便砸中哪个人,都可能比那杨彪聪明一些。 就这么一个人,方继藩对他的评价竟比自己儿子高,这啥意思?故意打压我儿吗? 方继藩随即道:“臣对飞球队信心更大,可以用人格作保,至少能斩三百人。” 三百人,是方继藩的预估。 毕竟花了这么多火油啊,这都是用银子堆出来的,这玻璃瓶子难道不是钱? 方继藩觉得,掌握了制空权的飞球队,战绩不可能这样的不堪。三百可能还是保守字数。 可崇文殿里,却是安静了。 这方继藩胆子很大,吹得没边了。他显然对斩首二字,有什么误解。 弘治皇帝心里不免又开始焦虑了。 便听杨廷和道:“定远侯,开口就是三百,不觉得可笑吗?况且,定远侯以自己人格作保,倘若当真信得过飞球队,何不以头颅作保呢。” 杨廷和深深的鄙视方继藩。 这个家伙……还真是开的了口,三百……你有三百,我杨廷和名字倒过来写。 杨廷和的话一出,许多翰林都笑了。 崇文殿里,气氛居然开始轻松起来。 许多人带着调侃的样子看着方继藩。 他们不敢嘲笑太子,可不代表,不可以嘲笑你定远侯啊。 我们只是笑笑,定远侯,你还来打我不成? 当然,这只是背后的讥笑。 方继藩这个家伙,跟人有私人恩怨,还是会很麻烦的,毕竟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都要居家过日子,没人会给自己不痛快。 方继藩怒了,这杨廷和,居然敢嘲笑自己,岂有此理。 “那好,三百,倘若斩首三百,这自是镇国府的功劳。若是没有斩首三百,便算是飞球队的大过,沈傲乃我最得意的徒孙,我将他当孙子一样看待,若是此次出击,他没有得到三百首级,这沈傲,要杀要剐,悉听陛下尊便!” “……”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 众翰林一个个,看着方继藩,又看看太子,再看看沈文。 弘治皇帝脸色僵硬,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不太够用。 朱厚照听罢,为之叫好:“好,就三百,方继藩说的对,没有三百首级,本宫斩了沈傲,以谢天下!” 沈文差点要跪了。 方继藩,你大爷的! 太子殿下,亏得老夫要做你的老丈人啊,老夫将女儿嫁你,你便这样对待老夫? …… 兵部尚书马文升快步穿过了午门,他身上携带着出入宫禁的腰牌,可要朝崇文殿去,却被宦官截住:“马部堂,您这是要往哪里去,陛下在崇文殿,这宫中,可是不能轻易走动的……” “走开!”马文升的声音,格外的洪亮。 宦官一愣,干笑道:“有何事,不妨让咱通报一声。” “你不配!”马文升没有犹豫,直接将他撞开。 宦官脸色青一块红一块,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啊。 马文升脚步却是更急,压根没功夫理他。 他乃弘治朝的君子。 可近来,如过街老鼠一般,他不服气啊。 朝廷内忧外患,这是他一个兵部尚书的责任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成化朝,不,这还得追溯至英宗皇帝土木堡之变以来,这武备松弛,数十年都如此,现在好了,出了什么事,一群人便要落井下石,自己反而成了千古罪人了。 当马文升接到了自大同总兵官的奏报时,马文升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他反复的确认了几次。 一下子,心里舒坦了。 兵部固然是没用。 他马文升,也不打算在这个兵部尚书的任上,被人夸耀什么政绩卓著了,他现在只求一件事,问题得解决。 大同的鞑靼人,已经解决了。 大捷啊。 说实话,这一路上过来,他自己都有点不太相信。 怎么可能。 斩首一万五千级。 可他毕竟是兵部尚书,自然而然,很清楚,这份奏疏,不会有假。 他匆匆入宫,连通报都懒得通报了。 还通报个屁。 他这弘治朝君子,虽被一群言官们骂的狗血淋头,可这并不妨碍他对宦官声色俱厉。 他急急的赶到了崇文殿外头,又有几个宦官想要拦截他。 马文升手持奏疏,高高举起,义正言辞道:“吾有边镇急报,十万火急,谁敢拦我?” 宦官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十万火急,也不需要你一个兵部尚书来报信,且还直闯崇文殿吧。 …………………… 第一章送到,那啥,大家可以去爆更页面给老虎点个赞可以不,除此之外,感谢本书第十八位盟主‘开裂’同学,除此之外,北凉绿蚁兄又打赏了五万,感谢。 正文 第五百四十九章:吾皇圣德 可马文升哪里还管的了这么多。 这样的奏报,实是太吓人了,其实马文升自己都吓着了,屁滚尿流。 他像个疯子一样,继续朝里硬闯。 ………… 殿中,围绕着斩三百人的讨论,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沈文的心情很复杂,他不喜欢自己的儿子成为赌注,这是自己的儿子啊,是自己的精血而生,他不是物品啊。 弘治皇帝心思全在大同了,这捷报,到底有多大。 飞球队只说大捷,可他们在空中,显然,也无法点验的,所谓的捷报,连分球队自己都不无法证明,那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的问题是,鞑靼人退走了没有,大同是否还是岌岌可危。 杨廷和面无表情,看着方继藩。 同行是冤家。 原本杨廷和有一个美化的人生,他成为了詹事府詹事,专门负责教导太子,若是没有方继藩,即便是太子殿下调皮,可即便一个月给太子上几日课,作为帝师,在太子殿下克继大统之后,他会很快成为某部的侍郎,接着,又会以极快的速度,拜为内阁大学士,甚至……将来还能成为内阁首辅大学士。 他所延续的,是无数前人所走的路。 结果……太子跑了,天天溜去西山,不知搞什么名堂,自己这个詹事府詹事,陷入了极尴尬的境地。 “斩首三百,定远侯,这可是你说的,倘若你虚报战功,小心国法不容。”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业务水平精湛,方继藩只是相信沈傲,因而认为肯定会有三百首级,而杨廷和直接帮方继藩坐实了,如若不然,便是虚报战功。 虚报战功是严重的罪行。 可他话音落下,突然有人拼命咳嗽,犹如抽风箱一般的大口喘气,接着整个人几乎瘫在地上,艰难道:“陛下……捷报……捷报啊……” 马文升步行数里,终于抵达了这里,他这兵部尚书,身体却很孱弱,走到了崇文殿的时候,几乎已经力竭,可他还是高高拱起了手中的奏报:“大捷啊……” 接着,几乎已没了气力,扑倒在地。 马文升最可悲的地方,便是他总是会不幸运的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场合。 比如现在,他已累瘫了,犹如扑街一般,直接倒地,这个时候,大家一看到兵部尚书倒地,第一个反应应当是,马公,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快,快叫御医来。 可是…… 马文升犹如施了魔法一般,居然做到了没有关注人关注他。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所有翰林顿时鸦雀无声。 朱厚照和方继藩愕然回首。 每一个人,都盯在了瘫倒在地的马文升,不,是他那手里抓着的奏报上。 萧敬不待多言,一个箭步上前,走到了马文升身边,低下身子,似乎忘了可怜的兵部尚书已是气若游丝,脸着着地,是死了还是昏厥过去,却是伸手,掰开马文升攥着的奏报,将他一根根手指掰开,奏报入手,萧敬粗重的呼吸,眼睛还是盯在这奏报上头,站起来,没有人再理会马文升。 “念!”弘治皇帝大喝。 便连这位素来以温厚著称的天子,此刻也忘了马文升的存在。 萧敬忙不迭的打开奏报,低头:“臣大同都司总兵官金子中奏曰:‘鞑靼进犯,率部众无以计数,袭大同,大同军民上下,人人愤慨,欲与之决战。时有鞑靼人细作人等,毁大同关墙,大同……岌岌可危。” 萧敬念得很快,接下来,他瞳孔开始收缩:“今我大同关防屏障尽失,鞑靼人已兵临城下,臣欲死战,报效天恩,以全忠义……” 弘治皇帝皱眉,似乎是不满意萧敬在念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死战不死战,和现在有个屁关系? 朱厚照道:“念紧要的。” 萧敬颔首点头:“兹有镇国府飞球队,在此危亡之际,连夜奔袭敌营,是夜,关外鞑靼营寨火光冲天,喊杀四起,大火蔓延一夜,飞球队至黎明方回,待天罡拂晓,臣不敢怠慢,急令斥候出关,斥候所至之处,触目惊心,鞑靼大营,一夜之间,化为乌有,鞑靼汗人等,不知所踪,其余鞑靼人,尽都逃散,地上所遗留,多为无主牛马,遍地焦尸,乃至重伤不治之人,臣令斥候尽出,验明战果……” 说到此处。 弘治皇帝一下子放松了。 看来,方继藩说对了,斩首肯定有三百人,否则,怎么可能鞑靼人怎么会连夜逃窜,不知所踪。 大火袭营…… 这飞球队,很了不起啊。 他欣慰的看向太子和朱厚照。 杨廷和脸色一下子惨然,其余翰林面面相对。 这飞球队,当真立下大功了? 可接下来,萧敬则是露出了瞠目结舌之状,他有点懵,老半天才倒吸了一口气:“经点验,是夜,飞球队诛杀鞑靼太子二员,王子六十七员、丞相二人、太师一人、太保、太傅人等,计九人;万夫长三人、其余千夫长、百夫长,不计其数……” 虽然鞑靼人的官爵,十分混乱,说实话,但凡是在翰林院文史馆里待过,修过元史之人,可能都搞不清楚为啥一个驻守边镇的将军也会被封为丞相,或者,明明是一个王子,却要给他封一个太保,他们很佩服蒙古人的脑洞大开。可是…… 谁也无法否认,这些职位,只有显赫之人才能得以分封的。 这里头每一个点到的人,都是鞑靼部的骨干。 杀了这么多? 崇文殿里,已开始有些混乱了,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萧敬道:“其余人等,所取首级,计万五千之众,所获得牛马,七万头,虏鞑靼逃兵,计九百七十五人。所获马料,六万担……” 杨廷和也开始呼吸骤停了。 不是一百,也不是三百,这是一万五千人! 他觉得命运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耳光,他两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一万五千个首级啊。 而且,这显然不是假传功绩。 因为所有的数目,都是可以对上的,比如上头明确写了,得到了一万五千颗首级;还有与之匹配的缴获牛马数目;甚至还抓了近千的俘虏,以及得到了大批的马料。 每一个数目,都可以相互印证,想要作弊,根本没有可能。 而且,这奏疏,乃大同总兵官所书,人家凭啥,给飞球队来吹嘘呢?谎报战功,而且还报的这么大,这是要杀头的啊,凭啥?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双目看着有些发虚,眼前有一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若是三百人,哪怕是三千人,也是可以让人接受的。 可是一万五千人。 这几乎已经形同于一场歼灭战了。 原本岌岌可危的大同,现在安全无虞了。 而那鞑靼人,直接遭受了重创,这一战,还真是……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萧敬一看陛下的异样,忙是上前。 弘治皇帝扶着额:“无事,无事,朕缓一缓,缓一缓即可,拿奏疏来,取奏疏来,朕……要亲眼看看。” 萧敬忙是献上奏疏。 弘治皇帝陡然之间,眼睛开始放光,居然神奇一般,又开始变得龙精虎猛,眼里放出了精光起来。 这一束精光在奏疏上掠过。 随即,他抬起眼来,一拍案牍:“好,这才是汉军的威风啊。” 朱厚照自己都有点懵逼。 一万五千人,就算是杀一万五千头牛,那也是很辛苦的事吧,对于这一点,朱厚照有很深的感触,杀牛是不容易的事啊,这可飞球队,三百人,一夜之间,就杀了这么多鞑靼人。 朱厚照回过神来,突然,眼睛也开始放光,他叉着手,一下子,神奇了。 我朱厚照,也会有今日! 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正待要开口。 方继藩已冷静了下来,大功,大功呢……他正待要和朱厚照分享喜悦,一看朱厚照双手叉腰,立即觉得……这家伙似乎又不够谦虚了。 方继藩一抓朱厚照,狠狠朝下一拉。 朱厚照打了个趔趄,正要怒骂,拉本宫做什么? 他下意识的,顺势拜下,另一旁,方继藩朗声道:“臣方继藩……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飞球队仰赖祖宗之灵,出击鞑靼,蒙陛下洪恩浩荡,一举击垮胡众,此尽陛下仁圣之功也,吾皇圣德,吾皇万岁!” 朱厚照跪着,看看有板有眼,一脸敬仰的模样,朝向父皇称颂。 他张张嘴,有点想说一些耿直的话。 方继藩顺势,在他胳膊上狠狠一掐。 朱厚照低声怒道:“别掐我!” 却也明白了方继藩的意思,只好道:“父皇以仁德驾驭天下,飞球队将士,无不仰慕父皇恩德,父皇了不起,父皇好棒棒…………” 好棒棒三个字,是跟方继藩学的。 他显得无精打采,却还是继续道:“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崇文殿里已从混乱中,许多人开始明白怎么回事起来。 便有翰林也忙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 称颂之声,不绝于耳。 正文 第五百五十章:龙颜大悦 弘治皇帝恍然。 那称颂之声,传至耳边,宛如天籁之音。 他抬起头,看着诸翰林,看着自己的儿子,看到了方继藩。 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之后。 他才接受了眼前的现实。 当然,眼前这个现实并不是不好接受,而是接受的非常愉快。 “十年之内,大明再无鞑靼之患!”弘治皇帝下此断言。 这一下,只怕彻底将鞑靼人打痛也打怕了。 一万五千首级啊,这是鞑靼一万五千精壮,再加上当初在锦州的损失,人口稀少的鞑靼人,至少损失了一成成年的男子。 一夜之间,延达汗辛苦的经营,化为了乌有。 而弘治皇帝……赫赫之功,今日在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还有奏报中所记录的一切,也将记录在千秋史册。 哪怕有朝一日,大明不享国祚,新朝将其取而代之,人们追溯起来,也依旧会怀念大明有一个弘治皇帝,他开创了一个北逐胡虏,战功彪炳,犹如天上星辰一般耀眼,无人可以掩其锋芒的时代。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有些飘了,很舒服的感觉。 “沈傲,敕镇北候!” 弘治皇帝今日格外的大方,甩手就一个候没了。 方继藩脸有点僵,皇上,我有话说…… 沈文一下子,双膝一软,瘫了。 沈家这是怎么了,先是太子妃,此后,儿子年纪轻轻,虽是将来太子登基,作为外戚,还是很有机会封侯的,可这…… 沈文也觉得自己飘了,像做梦一般。 我沈文,也算是教子有方,而且,还教女有方了吧。 他哭了。 泪流满面。 当然,他心里还是明白,这离不开方继藩的教诲,自己那儿子,从前是什么德行,他更清楚。 他已做好了打算,以后沈傲这条命,就是他方继藩的,权当自己没有生过这个儿子,买定离手,生死由命,有朝一日,即便是死了,死在了外面,沈文……也没话说。 “谢陛下恩典。”沈文热泪盈眶,哭哭啼啼道。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没搭理沈文:“还有那杨彪,敕新安伯,将士奋力,旨在封妻荫子,兵部,兵部尚书何在?” 没人回应。 终于,有人想起兵部尚书马文升了。 却见马文升扑倒在地上。 大冬天的,地上多凉啊。 宦官上前,探了探马文升的鼻息,还有热气。 于是有人轻轻拍了拍马文升的后背。 老半天…… 马文升嗖的一下起来,可他却是一脸茫然,左右四顾。 这张茫然的脸,迅速的冒出无数个问题。 我是谁? 我这是在哪? 这里怎么这么多人? 他们在做啥? 为何我出现在这里? 他的目光,先由茫然,渐渐的恢复了色彩。想起来了,想起来了。 我叫马文升,我乃是兵部尚书。 大捷……大捷啊。 他一瞬间,泪流满面:“陛下,大捷啊……臣有捷报要奏。” 所有人奇怪的看着他。 弘治皇帝道:“朕已知道了。” 已知道了? 意思是,老夫已经奏报过了吗? 马文升有点懵:“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看了马文升一眼,这个马文升,真是有点儿糊涂啊:“兵部,核验沈文,尤其是杨彪的家世,但有父母在堂,有妻子在室,俱要报来,朝廷另有恩旨。” 马文升忙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又看了朱厚照一眼:“朕敕太子开府建牙,自此之后,镇国府辖屯田千户所、飞球营、备倭卫等,五品以下文武官员,不必请旨,镇国府可自行调任。” 弘治皇帝满面通红。 方继藩眼巴巴的看着方继藩,很激动,也很期待。 真的很难得啊,难得陛下现在有点失去理智,突然变得无比大方起来,这是好机会,陛下一定要想起臣啊,臣也是有大功劳的啊,快想起来了,快想啊,我在这呢。 待会儿,等陛下的兴奋劲过去,又成了那个小鸡肚肠,对自己都苛刻吝啬的天子,那可就啥都没了。 方继藩拼命咳嗽了一下。 弘治皇帝目光落在了方继藩身上。 “方卿家怎么了?生病了?” “没……没有……”方继藩沉痛的道:“臣忧心大同边事,飞球队的作战计划,虽主要是臣……和太子一道谋划,可为了做到万无一失,臣已是几宿没有睡过好觉了,茶不思饭不想,对着舆图,愁白了头发,每日盯着,也亏得臣年轻……身子还扛得住,陛下,臣……扛得住……”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方继藩一眼。 他脑海里出现了方继藩和温艳生愉快的打边炉、喝酒、唱歌的愉快画面。 那……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弘治皇帝眉头微皱,吁了口气:“卿家辛苦了。” 方继藩道:“为陛下效劳,一点都不辛苦。” 弘治皇帝颔首,似乎开始渐渐的冷静了一些:“明日,命御医至西山,为方卿家珍视,倘需用什么药,无论多么名贵和稀有,都不必吝啬,方卿家乃朕之肱骨,他的身子,很紧要。” “……”方继藩脸憋得有点红。 弘治皇帝随即又道:“这镇国府,立下了大功,因而……此次作战,所俘虏的所有牛马和草料,俱都归镇国府吧,往后,也都依照此例。” 朱厚照乐了,这可是数万头牛马啊,吃都吃不过来。 他立即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教徒有功,这飞球,也是方继藩所营造,赏赐方继藩五百万金,传抄邸报,咸使天下闻之,其父教子有功,亦是予以旌表。他的母亲刘氏,敕诰命。” 方继藩一听五百万金,便觉得倒胃口。 我是缺五百万金的人? 你大爷,这就好像,后世有人对首富说要奖励你五百万…分钱一样,信不信我方继藩转过头,拿五百万两真金白银来砸你。 弘治皇帝已彻底冷静了。 现在他开始有些后悔。 一次就没了一个侯爵和伯爵,还有无数头牛马……好像,是太丰厚了一些。 只是……眼下……已经开了金口…… 他苦笑,随即摇头:“从今往后,太子不必在詹事府学习了。太子行驾至西山,在西山署理镇国府军政,方继藩辅之。” 詹事府……形同虚设了。 虽说詹事府已经在实际意义上,已经形同虚设。 可是而今陛下开了金口,亲自下了旨,意义就完全不同了啊。 显然,陛下的意思很明显了,他对詹事府上下,颇有些不满,既然他们教育不了太子,且和太子已有了很深的矛盾,那么继续让詹事府上下翰林官们掣肘太子已经没有了意义,既如此,太子索性就‘毕业’了吧,爱干嘛干嘛去。 免得到时候,詹事府和太子之间,又引发矛盾。 其实弘治皇帝做出这个决定,既是为了太子,可也是为了杨廷和这些翰林们好,否则,你们天天这样闹下去,这矛盾越来越深,太子反正也不会听你们的,你们骂的越多,将来太子只怕不能容忍。 可杨廷和一听,却差点背过气去。 詹事府一旦没了,他就和普通翰林有什么区别,自己原本注定了的入阁拜相的前途,也就彻底的没了啊。 “陛下……”杨廷和道:“太子殿下年少,失去教导,只恐……” 朱厚照已是喜上眉梢。 以后可以堂而皇之的天天混镇国府了,这不是好事,而且也不必再看到杨廷和这些师傅,这就更好不过了。 可他一见杨廷和反对,立即道:“只恐什么?” “只恐……只恐殿下坏了心术。”杨廷和只好道。 他总不能说,只恐殿下学不会治国之道吧。 这治国之道,显然已经不需要他教了,这军政、民政的事,太子在西山,那可是玩的不亦乐乎,哪里还需你杨廷和来教导。 所以,杨廷和提出了心术。 什么是心术呢,就是说太子若是没有詹事府教导,可能会没有德行。 道德不好。 在这个时代,道德是极重要的事,没有道德,便是德不配位,是很可怕的事。 方继藩这时道:“说起心术,我倒想起一件事来,若是我记得没错的话,杨詹事说过,若是飞球营能击杀三百鞑靼人,杨詹事的名字,便倒过来写是吗?大家可都停过了?杨詹事乃是道德高人,言出必践,这信守承诺,岂不也是德吗?杨詹事是否要做出道德的表率,好让太子殿下知道什么叫心术呢?” 杨廷和懵了。 自己有说过吗? 当初确实是在耍嘴皮子,不过耍嘴皮子的话,能当真? 改名? 不能啊。 改了名,自己岂不是不再姓杨,而是姓和?这等于是大不孝啊,若是传出去,自己交和廷杨,那岂不是成了天大的笑话? 他阴沉着脸,便不吭声。 朱厚照立即大叫道:“君子都是信守承诺的,当初本宫承你教诲,听你说仁义礼信,这信,乃是做人的根本,做人岂可言而无信?杨师傅……不,和师傅,你就是这样教诲本宫的吗?” ………………… 本书第十九位盟主被Hinayana同学领取,万分感谢,Hinayana同学是一个高尚的人,是一个纯粹的人,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老虎的人。 正文 第五百五十一章:坏人心术杨廷和 杨廷和埋着头。 改名换姓,这可比伤及身体发肤还要严重。 祖宗不要了吗? 他是清流,说穿了,现在没有任何权利,靠的就是这张脸,在这朝中混着的。 改了姓,从此之后,就真的是一辈子抬不起头啊。 所以,他必须得怂,只低着头,不吭声,想要蒙混过关。 朱厚照道:“和师傅,你说是不是,人活在世上,当以信义为本,你就是这样教授本宫的,你这是误人子弟,这才是真正的坏人心术,是不是从今往后,本宫也要效仿你一般,全无信义可言,天天说谎骗人?” “………”杨廷和有点憋不住,想要反驳,可想了想,还得忍啊。 不忍也不成! 朱厚照便又道:“那么从此之后,本宫若是扯谎骗人,言而无信,这便都是你教的,责任都在你的身上。” 杨廷和的脸色变了。 翰林们也脸色骤变。 虽然太子殿下有点不要脸。 可是,杨詹事也确实有点儿言而无信啊,这人无信不立,何况,作为太子师傅,给太子殿下做了一个坏榜样,从此之后,这太子成日胡说八道,可不就都可以栽到你杨廷和头上? 要知道,太子乃是储君,是将来的皇上,这皇上,能没有信用吗? 众人看向杨廷和。 杨廷和感觉自己被人架起来,而后有一个叫温艳生的人将他剥干净了开膛破肚,随即小心翼翼的用炭火烘烤,再撒上了盐巴,刷了麻油,撒上了胡椒和茱萸…… 杨廷和咬着牙关,心里说,忍得今日,方为人上人。 他只能隐忍。 弘治皇帝终究有恻隐之心,叹道:“太子不可莽撞,方才,不过是戏言,你竟当真了吗?” 他随即淡淡道:“今日飞球营袭杀鞑靼,这是汗马功劳,立即传檄天下吧,方才朕的旨意,也一并命待诏房,立即修撰颁发,不得有误。” ………… 朱厚照很不甘心。 当初教授自己的师傅,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他气咻咻的出了崇文殿,朝方继藩发牢骚:“父皇真是个吃里扒外的家伙啊。净是做胳膊肘往外拐的事。”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才捋顺了关系:“太子殿下,好像说反了,现在是太子殿下吃陛下的。” 朱厚照跺脚:“少来咬文嚼字,这口气,本宫咽不下。” 方继藩乐了:“这还不容易?杨詹事言而无信,是够缺德的,他是清流,清流最害怕的是什么?” 朱厚照想了想:“他女儿被人抓走,被人糟蹋?” 方继藩汗颜:“殿下,你的思想不健康。臣的意思是,他最怕的,就是自己名声有损,一旦没了名声,从此之后,他便臭不可闻了。” 朱厚照托着下巴:“有些道理。” 方继藩便道:“既如此,臣就有办法了。” “啥办法?” 方继藩智珠在握的模样,一言不发。 现在是百废待举啊。 镇国府的权利开始扩大了。 陛下让镇国府自行任命属官。 这……几乎形同于让镇国府成为一个独立于朝廷之外的小朝廷。 当然,只是五品以下的低级官员而已,而且十之八九,还是得和吏部报备,倘若朝廷有意见,怕也无法任命。 可眼下,却已占据了主动权了。 接下来,会有许多事,可以放开手脚去做。 方继藩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殿下,有好事,这镇国府……” “镇国府怎么了?”朱厚照奇怪的看着方继藩。 “官啊,乌纱帽啊。”方继藩道。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方继藩:“五品以下而已,一群芝麻绿豆的小官。” 方继藩摇头:“殿下,这就不对了。殿下认为,理学有道理呢,还是新学有道理?” 朱厚照想了想:“本宫喜欢新学。” “可是为何,新学有道理,虽也吸引了不少读书人,可比起理学,却还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呢?” 朱厚照想了想:“因为科举需考理学啊。” “就是这个道理啊。”方继藩正色道:“所以想让咱们西山书院更加兴旺发达,其一,是得让人知道,即便是在西山书院,学的乃是新学,可照旧,这八股文作的比别人好,照旧西山书院有志于科举之人,可以金榜题名。其二嘛,就是得给人一点盼头,五品以下,虽是小官,在殿下眼里,不值一提,可对于无数读书人而言,莫说是五品一下,即便是一个小小的七品知县,一个八品的县丞,一个九品的教谕,这都是可望不可即的。” “现在镇国府架子也不小了,是该得有一套总揽各处工坊、飞球营、备倭卫的机构才是,如此一来,就必须得有文武官,可怎么选官呢?当然是从书院中来选,如此一来,太子殿下想想看,会有多少人,肯来书院学习?” “书院里选?”朱厚照若有所思。 “不只要从书院中选,而且还要经过考试,且不只是考四书五经,而是需考各方面的专才。” “这个啊……”朱厚照摸了摸自己额头,觉得头痛:“这事你来办吧,本宫想到这些,便觉得头痛。” 方继藩微笑:“臣先拿出一个章程来。” ………… 大捷的消息,传播的很快,几乎每一个人,第一时间听到了这捷报之后,便都觉得不可思议。 起初人们还不信。 可到了后来,又传出消息,大同那儿,将押着无数牛马至西山,凭西山发落。而同时送来的,还会有首级…… 人们信了。 无数人感慨,发出惊叹。 更有无数人在打听,这飞球营到底是什么名堂。 可就在此时,即将抵达京师的飞球营上下人等,却接到了一份来自镇国府的指令,他们将立即起飞,最后,在西山降落。 这意味着,他们将穿越整个京师。 跑来传递太子殿下手令的宦官是刘瑾。 刘瑾和杨彪是老熟人。 一见到杨彪,刘瑾笑嘻嘻的朝杨彪舔了舔唇,流哈喇子的样子。 杨彪乐了,取出肉干来:“刘公公,吃。” 肉干入口,刘瑾拼命咀嚼。 对,就是这个味。 上一次尝到了杨彪的肉干之后,刘瑾自己去找了一些来吃,可怎么找,都找不到杨彪给自己的那种感觉。 现在……那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恭喜镇北侯,恭喜新安伯,嘿嘿……两位可是大功臣哪。” 一说这个新安伯,杨彪便感慨万千。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封了爵,皇帝老子,还是很大方的,当然,最重要的是恩公,恩公待自己真是没话说啊。 他眼里闪着泪花,连连点头。 沈傲沉默着,站在一旁,封侯……这是多少人向往的事,可对自己而言,这也太过轻易了。 他恍然意识到,为何师公命自己出击了,果然众徒孙之中,师公果然是最器重的是自己啊,否则……怎么这白白的大功劳,让自己去拣。 他吸了吸鼻涕,可还是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 得了命令之后,他们开始给气球刷漆。 随即,一个个气球开始充气,五十多个气球开始腾空而起,解下了缆绳,气球开始升空。 他们故意没有飞的太高,而是在天空两百步之内飘荡,徐徐的,顺着呼号的北风,向着京师的位置移动。 杨彪依旧和沈傲站在一个藤筐里,两个家世天差地别之人,而今已成了患难与共的伙伴。 “沈公子,你咋哭了?” 杨彪关心的看着沈傲。 沈傲揉了揉眼:“没有,想来是风吹了眼睛吧。” “你可别诳俺,俺虽是愣子,却也晓得,你眼睛不畏风的。” 沈傲吸了口气:“说了没有事……”顿了顿,又道:“想念父亲和师公了。” “俺也是。”杨彪一巴掌,拍在了沈傲的肩头,感慨起来:“俺就是这么个粗人啊,人家都说俺是个废物,可怎么就立大功了呢,俺琢磨过,没有恩公的栽培,俺算个啥?诶,这人情,真的欠的太大了,这辈子都还不上,下辈子怕还是还不上。” 他挠挠头,为此感到烦恼。 ………… 气球飘过了京师。 一下子,京师沸腾了。 万人空巷。 大明以北京为都,便有天子守国门之意,却因为这京师距离大漠太近,因而对于许多人而言,当初的瓦剌,今日的鞑靼给予他们的威胁,宛如梦寐一般。 今次一场大捷,无数人都想见识见识何为飞球队。 看当他们看到,一个个巨大的飞球,在低空开始掠过了天宁寺的塔尖,那黑压压的巨大黑影,缓缓又沉默的飘荡而来。 这巨大的黑影,遮云蔽日,徐徐的自他们头顶划过,许多人惊讶又满怀着期待的看着上空,无数的孩子想要追逐着气球奔跑,甚至有许多的人朝天上的气球带着敬畏的招手。 只是……当那巨大的气球越来越近。 他们发现,为首的那个黑色气球上,刷着红漆,上头写着:“坏人心术和廷杨号”。 坏人心术很好理解,可是和廷杨是谁? ……………… 第二十个盟主在‘望红台’同学的帮助下诞生,感谢‘望红台’同学,他和许多可爱的读者一眼,都是老虎的衣食父母,来世许身相报。 正文 第五百五十二章:王者归来 和延杨…… 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询问和延杨是谁。 姓和的人,可不多见。 这名字很古怪。 可根据当初人间渣滓王不仕的船号,许多人又觉得,这除了名字之外,绝不可能是其他东西。 此时万人空巷,无数人将这三个字牢记在了心里。 而那气球,缓缓的过了天宁寺,随即,徐徐掠过了东市。 原来……人真可以飞在天空。 这仿佛,给所有人打开了新的大门。 有人家开始打起了爆竹。 京师的百姓,和全天下的百姓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渴望安居乐业,他们害怕颠沛流离,他们并不蠢,自然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天上漂浮的那些人,为他们抵挡了鞑靼人。 京里的屋脊上,也坐满了人,一群青壮和孩子爬在屋脊,似乎只有如此,才可以距离气球上的人更近。 爆竹声一响,噼里啪啦,连绵不绝。 气球上的人们,先是面带喜悦,他们虽然知道,地上的人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可他们依旧觉得骄傲。 可听那无数的鞭炮声,许多人眼眶却有些红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受,因为他们本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人,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英雄,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威名赫赫,而今,命运似乎一下子改变了。 紫禁城里。 弘治皇帝背着手,看着远处,一个个缓缓向前的黑色气球。 他手指着那巨大气球上的红漆大字,对身后的待诏翰林欧阳志道:“卿家,那上头写着什么?” “臣看不清楚。” 弘治皇帝唏嘘,道:“真是一群可爱的人啊,朕有时候在想,朕若是也是他们的一员,该有多好,朕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朝气,这股子朝气,在飞球队里,在西山,在宁波水寨……”弘治皇帝莞尔,朝另一旁的萧敬道:“取西山上贡的望远镜来。” 萧敬会意,匆忙去了。 弘治皇帝感慨:“太子也比从前稳重了,朕真高兴,朕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想,为何朕这些年来,总会遇到许多事,可镇国府却能解决而呢,朕明白了,就是这股子朝气,你的恩师,是个极有意思的人啊,嗯,朕看他,也比往日要稳重许多了,很不错。反观朕和欧阳卿家,你我倒是有暮气。” 弘治皇帝开怀一笑,依旧看着天上一个个气球,听到那爆竹的声音:“有朝气是好事,可朕是天子,卿乃伴驾翰林,稳重是该当的。人嘛,不可一蹴而就。” “朕看着太子渐渐的长大,也会渐渐的稳重起来,也希望,他在稳重之余,能将这股子朝气,留在身上,朕心里也很知足。去除詹事府,朕下定这个决心,确实不容易,可细细想来,太子非寻常太子,就不可用寻常的教授方法,去教导他,希望朕的选择,是对的吧。” 这时,萧敬已取了望远镜来,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欧阳卿家为何不语。”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陛下还是不要用望远镜看的好。” “为何?”弘治皇帝乐了。 欧阳志低着头,默不作声。 弘治皇帝却还是抬起了望远镜,他看向了气球,看到了气球上的朱漆大字。 坏……人……心……术……和……廷……杨…… 和廷杨是谁? 弘治皇帝第一个反应,就是有点懵逼。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 然后脸色开始变得有些怪异。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吃了苍蝇一般。 最终,他忙是将望远镜放下。 面上带着些许的尴尬。 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弘治皇帝也沉默了。 将望远镜交还给了萧敬,他背着手,如没事人一般,突然又有了一个疑问:“欧阳卿家,你事先知情?” 欧阳志面对弘治皇帝的责问,面色如常,一如既往,犹如白开水一般平静的道:“不知情。” “那卿家为何不让朕远望?” 欧阳志想了想,道:“臣……不用望远镜,也猜得出来。” 弘治皇帝直勾勾的看着欧阳志,似乎没有看出欧阳志面上丝毫的破绽,他还是那一副古井无波的样子,情绪毫无波动,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这定力,还有这洞察力…… 真是可怕啊。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吁了口气,想说什么,却苦笑:“朕还有很多奏疏没有批阅呢,欧阳卿家,你去内阁取奏疏来。” 欧阳志稍后片刻:“臣遵旨。” “这一群淘气的孩子啊。”弘治皇帝发出了感慨,哭笑不得,他确实比不上欧阳志啊。 ……………… 气球开始纷纷在西山抛锚降落,杨彪一落地,便飞快道:“恩公在不在西山?” 有人答道:“并不在。” “噢。”杨彪颔首点头:“那俺赶紧回去见俺娘。” 他跑的飞快。 自己的家就在西山的北麓,那儿是自己的新家,封了千户之后,便在北麓盖了新房子。 随着相当一部分西山的矿工和农户渐渐开始发迹,不少人选择离开原先的窝棚,在这里选址盖房,都是青砖红瓦的房子,不担心漏水。 而且房子之间的巷弄,也是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杨彪得了一笔赏钱,便在此置了一块地了,他美滋滋的到了家里,新家没有院落,因为这里的土地比较紧张,前门就对着别人的后门,可杨彪依旧很知足。 “娘……娘………俺回来了……” 他进了家,却见家里油灯冉冉,自己的老娘趴在地上,身后,是自己的媳妇吴氏,两个妇人,俱都拜倒,在她们面前,则是一个肃穆的宦官。 杨彪愣住了。 “彪子,快跪下,接皇帝老子的旨。” 杨彪才反应过来,忙不迭的拜倒。 这宦官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母之道固多于鞠育,有教者存子之职,不限于旨甘,惟名是显。肆推恩之命,用成扳德之心。新安伯杨彪母马氏,端庄有则,婉顺无违。微令子之才,名式章兹训,援朝家之典籍,宜有褒章。兹特加封为夫人佩,此荣光永岁禄养。” “啥,啥意思?”杨彪左右看看,不太明白。 宦官想白他一眼,这粗人…… 可细细一想,这儿是定远侯的地盘,这新安伯,乃定远侯的人啊,于是露出了笑容,恭恭敬敬道:“新安伯抵御胡虏有功,圣上有名,敕新安伯之母为诰命夫人。” 宦官又道:“新安伯妻吴氏听旨。又制曰:人伦始于夫妇,风化本于闺门。朝廷褒宠臣下,必及其配者,所以重伦理而崇化本也。尔新安伯杨彪妻吴氏,克敦妇道,善相其夫。夫既显庸,尔宜偕贵,兹特封为安人服,此隆恩永光阃范。” 杨彪有点不太好意思问这道圣旨又是啥意思了,大抵应该是给自己妻子的,他回头看着自己的黄脸婆娘,此时已是喜笑颜开,好不荣耀,便起身,要搀扶自己的老母。 母亲马氏却是死都不肯起来,郑重其事的道:“臣妇接旨。”说着,老泪涟涟。 “娘……哭个啥。这不是大喜事吗,哎呀,娘都做夫人了,怎么还能哭。” “畜生!”马氏突然大喝一声。 那宦官吓了一跳,这……啥情况? 杨彪一听母亲骂他,顿时脸色变了,喃喃道:“娘,这不是……这不是封了……” “跪下!”马氏大喝。 杨彪哪里还敢站着,立即拜倒在地。 马氏巍颤颤的拄着柴棍。 那杨彪的妻子吴氏本也是面上带笑,见母亲满头银发之下,面若寒霜,也是吓的色变,不敢站起来了。 马氏气咻咻道:“你何时回来的?” “娘,俺刚回来,你看,这不就……不就……” 啪…… 那柴棍狠狠敲在杨彪的肩上,杨彪吃痛:“娘,俺错了。” “错在哪儿?”马氏怒道。 “不知道啊。”杨彪战战兢兢,又可怜巴巴道。 “所以说你是丧尽天良的畜生,当初怎么就生了你这个浑人出来!”马氏气的发抖:“俺来问你,当初大灾,你背着俺带着媳妇离了乡,是谁收容了咱们?” “恩……恩公……” 回答正确。 至少没挨打了。 马氏咬牙切齿:“又是谁给你这差事,让你有今日?” “恩……恩公……”杨彪道。 “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撒泡尿……” “啊……啊撒尿?这不好吧,有外人呢。”杨彪脸一红。 马氏差点没气死,这一次回答错误,柴棍狠狠打在杨彪的背脊上,杨彪闷哼一声。 马氏怒气冲冲道:“不许打断俺的话,俺来问你,你这夯货,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个什么东西,没有恩公,有你今日?你回来了,不赶紧去恩公那儿谢恩,你跑回来做什么?你真是个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啊,你也好意思回来,滚出去,杨家虽穷了八辈子,也不曾出过什么读书明理的人,却从不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滚!” ……………… 第五章送到,第二十一个盟主‘收米大王’诞生。下辈子以身相许已被人提前预定,好可悲,只好下下辈子了,万分感谢,老虎只好努力码字,报答诸位恩公。 正文 第五百五十三章:平平无奇公主殿下 杨彪被母亲马氏骂的狗血淋头,委屈巴巴的道:“可是,娘,那恩公,不在西山哪。” “不在西山,你便回来?”马氏更是气的不轻:“你这狗东西,真真是狼心狗肺,你是什么东西,还不要自知,你这狗命,还有俺这老娘,能活着,有今日,都是恩公所赐。你别以为,你成了什么狗屁新安伯,尾巴便可以翘到天上去了,没有恩公,你就什么都不是,你脱了衣衫来,今日不教训你,俺这做娘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便要见了阎王,这时不教训你,等俺死了,谁来教你?” 杨彪倒是磊落,好不犹豫的褪去了上衣。 马氏也不啰嗦,提起杖子便朝他背脊抽挞。 啪…… 这祡棍入肉。 杨彪闷哼一声,好疼,可他咬着牙,不做声,身后都了一条痕迹。 “懂事了吗?” “俺懂了!” “懂啥?” 杨彪道:“做人要记恩。” 啪! 又一棍下去。 马氏有些哆嗦,却没有丝毫客气:“记什么恩。” “记恩公的救命之恩,还有……再造之恩!” “你记住便好。”马氏卯足了气力,又一棍抽在背脊上。 杨彪疼的额上冷汗淋淋:“记了还打?” “记的还不够!” 一连抽了七八下。 马氏自己却已是脱力了。 杨彪背脊上,全是淤青。 亏得他年轻体壮,才生生熬下来,便跪在马氏脚下:“娘舒坦了吗?儿子都记住啦。” 马氏气喘吁吁的坐下,看着杨彪,眼里透着几分心疼,却绷着脸:“接下来知道怎么做了?” “等恩公来了西山,便立即去谢恩。要不,提着俺家的一只鸡去?” 马氏气的咬牙:“谁稀罕你的鸡,恩公是什么人,什么没有,缺你一只鸡了?你这夯货。” 杨彪挠挠头:“不是的呀,俺上次见恩公,在西山那,见一只鸡,眼里都放光。” 马氏气的一巴掌摔在杨彪脸上:“呸!狗一样的东西,恩公造福天下,心怀社稷,那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杨彪开始怀疑人生了,是吗?是这样的吗? 马氏道:“你带着感恩的心去谢恩,不要走着去,一路跪着去,还有,你若是下次,再到背后编排你的恩公,俺这做娘的,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你记着了吗?” “记着了。”杨彪忙道:“儿子都记住了。” 马氏才吁了口气。 那宦官站在一旁,吓尿了。 忙是敬畏的朝马氏行礼:“奴婢……不,咱的差事,算是完了,老夫人,告辞,告辞。” 落荒而逃。 等到了正午,便听人说,太子和方继藩已至西山的镇国府,杨彪肚子有些饿,想吃饭,他的妻子刘氏看着马氏,马氏瞪他一眼,杨彪便道:“俺先去见恩公。” 他也不含糊,出了门槛,便跪下,这新任的新安伯,飞球营的千户官,一路跪地而行,这里的道路用青石铺就,却又有些凹凸不平,磨的他的膝盖生疼,从他家里,距离镇国府,还有几里地呢,杨彪疼的龇牙咧嘴,却还是继续膝行过去。 ………… 方继藩和朱厚照愉快的的镇国府的衙堂里落座。 这衙堂,平时很冷清,偶尔,也就方继藩和朱厚照来,所以索性,这里成了餐厅。 反正,朱厚照不是一个讲规矩的人,方继藩更不是。 规矩……规矩和脸一样,对有些人而言,是命。可对有些人而言,却是一钱不值。 朱厚照属于后者。 今日吃的却是好东西,除了一碗大黄鱼的汤,便是一只烧鸡,还有几盘小菜。 温艳生请二人落座,一面笑吟吟的道:“这鸡,是有名堂的,清理之后,整只鸡便入灶烹煮,放一些酱料,少许的盐,其他东西,一概不放,此鸡的烹饪之法之中,最难的不是拿捏作料,而在于火候,火候多一分不能多,少一分不能少,最需恰到好处才可。太子殿下和定远侯可以尝尝看。” 朱厚照不客气,直接捏了一根鸡腿下来。 方继藩也一点都不客气,捏了另一根鸡腿。 温艳生摇摇头,只好给自己掰一根鸡翅了。 只是……方继藩吃着鸡腿,顿时觉得鲜嫩无比,果然……此鸡的关键,在于火候啊。 他眼里盯着还剩下的最后一根鸡翅。 朱厚照大快朵颐,道:“这鸡翅留着,本宫带给本宫妹子吃。” 他害怕方继藩抢了。 方继藩却是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好啊,好啊,宫里的御厨,哪里及得上温先生万一,公主殿下吃那御膳,怕早就腻了,带着这鸡翅去,她定会喜欢。” 一下子,朱厚照打了个激灵,放下了鸡腿,眯着眼,死死的盯着方继藩,像要吃人。 “做什么?”方继藩一脸懵逼,有啥问题? 朱厚照却是皮笑肉不笑,眼睛依旧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一字一顿道:“老方啊,你觉得我妹子怎么样?她生的美吗?”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朱厚照面上虽笑,眼里却像要杀人。 真是没义气啊,一听公主殿下的事,便要炸。 方继藩心跳的很快,面上却是平静,冷静的开口道:“公主殿下啊……我来想想……没有啊,我觉得公主殿下生的平平无奇,我根本不知她漂亮不漂亮,怎么了,太子殿下,有啥问题吗?” 朱厚照像如释重负的样子,乐了,可随即,又觉得怪怪的,啃着鸡腿,含糊不清道:“我妹子美着呢,你都瞧不出来,你眼睛不好,不想和你说话。” 他低着头,不理方继藩。 外头,却传来哀嚎:“恩公……” 说话之间,却见脸色苍白的杨彪膝行进来,努力的爬过门槛,他的双膝之下,鲜血淋漓,凄凉无比。 朱厚照和方继藩吓了一跳。 温艳生一脸不解。 “小人见过恩公,小人蒙恩公恩惠,特来道谢。”杨彪到了方继藩脚下,一点也不客气,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 方继藩瞠目结舌。 “……” “恩公……你说话呀。” “我……”方继藩见着家伙狼狈的样子,可面上带着真诚。 这杨彪……还真是个……傻家伙啊。 果然是彪子。 沉默了很久,方继藩才道:“吃鸡不,这里还有一根翅膀。” 杨彪早已饿的七荤八素,干脆利落的点头:“吃。” 然后朱厚照幽怨的看着方继藩亲自掰下了最后一根鸡翅,塞到了杨彪的口里。 温艳生道:“可是新立大功的新安伯,来,给你添一把椅子。” 杨彪摇头:“可不敢和太子和恩公同坐,俺到墙角去吃。” 他尝试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不是自己的了,他是个浑人,没这么客气,又膝行过去,到了角落,背对着朱厚照和方继藩,大快朵颐,吧唧吧唧的发出声音,最后大叫道:“真香哪!” ………… 温艳生不得不重新做了一只鸡,让太子带回宫中去。 太子心满意足,偷偷溜进了坤宁宫,见父皇不在,便开心极了,他来的时候,已到了傍晚,手中的烧鸡,里三层、外三层的用荷叶包裹,是一路飞马到午门,再飞跑送来的,还有一些温热。 张皇后和笨手笨脚的朱秀荣正在织着毛衣。 这毛线已开始时新起来,京里的妇人和女子,都在学着织,张皇后也赶上了这潮流,特别让一个嬷嬷出去学了织毛衣的法子,回来传授自己和朱秀荣。 二人织的极认真。 朱厚照偷偷的绕到了朱秀荣的背后,见她笨拙的样子,乐了:“你这毛衣,织的比老方还难看啊,哈哈,针脚这儿就打错了,还有,不该这样握针,叫一声哥,我来教你。” 朱秀荣吓了一跳,便气鼓鼓的对张皇后道:“母后……” 张皇后才知朱厚照这泥猴子来了,嗔怒道:“行踪鬼鬼祟祟,不怕吓着你妹子吗?”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有位温先生,烹饪极好,他做的烧鸡,更是一绝,儿臣寻思着,给母后和妹子来尝尝鲜。” 说着将荷叶包交给宫娥,让那宫娥去处置。 一面痛心疾首的道:“毛衣不是这样织的啊,看着我都觉得着急,看看你们,笨手笨脚、毛毛躁躁的样子,我要看不下去了。” 他抢过朱秀荣的针线,握好了,双手翻飞,熟稔的织出一个个毛线结子:“看到了吗?看到了吗?该这样织,气死我也。” 朱秀荣仿佛受到了伤害,俏脸微红:“我自己织,织的不好也是自己的事。” 朱厚照却仿佛发现了什么:“咦,这毛衣有古怪,瞧瞧,这既不是父皇的尺寸,也不是本宫的尺寸,妹子,你这织给谁的?” 朱秀荣要气哭了。 “别哭了,哭了便丑了。”朱厚照吓了一跳,不敢再招惹她,乖乖道:“我错了,再不敢胡说八道,妹子,别总是哭,难怪那老方,说你生的平平无奇,不知美丑。” 朱秀荣沉默了一下,含泪的眸子凝起来,看了朱厚照一眼:“你胡说!” …………………… 第一章送到,来晚了。 正文 第五百五十四章:千秋伟业 太康公主听罢,便郁郁不乐起来。 朱厚照没想这么多。 他只怀疑方继藩别有所图,却还不至于操心自家妹子会有什么别样的想法。 他乐呵呵的道:“吃鸡了,吃鸡了,快来尝尝,很好吃的。” 张皇后虽想斥责朱厚照,却又不免溺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好,本宫来尝尝。” 这鸡已被宦官们小心翼翼的切割好,送至张皇后和太康公主面前,张皇后尝了一口,果然鲜嫩,不由道:“味道真是不错,是那温先生所烹饪的吗?” “是。”朱厚照美滋滋的道:“此人挺有意思,明明是进士出身,还做了官,立了功劳,却无心仕途,一心想着吃,母后,你说这人奇怪不奇怪。” 张皇后看着朱厚照:“咦,这竟像极了你。” “……” ………… 下西洋的船队,即将出发。 大量的海船,已经新建。 会同此前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以及缴获的几艘大食船,弘治朝第二次下西洋,有舰船二十余艘,人员三千人。 徐经拜别恩师。 下西洋,一次次和恩师告别,仿佛已成了他的宿命。 而这一次,他将继续深入,两千装备精良的武士,加上一千船夫、水手、脚力,这三千人的荣辱,俱都维系在徐经一人身上。 徐经这一次没有流泪,他只郑重其事的朝方继藩行了一个大礼,起身:“恩师保重。” 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要活着。” 这三个字,虽只是只言片语,可徐经感受到了来自于恩师的无限关怀,他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盈眶,他忙是道:“学生……一定会回来,侍奉恩师。” 说罢,旋身,朝着那日出的方向,跨出而去。 方继藩心情有些低落,这是自己最看重的门生,这么一走,自己的心……竟是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点什么,想来,可能饿了。 唏嘘一番,方继藩回眸,看见几个同来送别徐经的门生,王守仁眼里噙泪,欧阳志木纳的远眺,刘文善和江臣二人,面带忧色,戚景通唏嘘不已。 方继藩便朝刘文善道:“最没出息的,就是你和江臣,好好学学你们的徐师弟吧。” 刘文善和江臣一脸惶恐:“学生正在教授西山弟子八股,学生万死,一直没有成就……” “噢。”方继藩才想起来:“我竟忘了,原来你们也在教授人读书啊,现在西山诸生,功课如何了啊?” 江臣道:“禀恩师,学生二人奉恩师之命,每日让诸生作八股,一日一篇,至今已有一年多功夫了,他们所作的八股,有五百篇之巨,诸生还算勤奋,有些长进。” 方继藩便道:“来年春闱,若是他们考不中,就唯你们二人是问。” “是,是。” 刘文善和江臣吓的脸色铁青。 恩师对待弟子们,历来是严厉的,有时脾气不好,打骂也是家常便饭的事,他们对恩师又敬又畏。 尤其是江臣,一直都落后,早已羞的面带惭愧之色,心里想,这一次,定不会教恩师失望,否则,真的没有面目,做恩师的弟子了。 方继藩便戚景通道:“还有你……” 今日心情格外烦躁,想到亲爱的徒弟徐经走了,很难受,难免想要找几个门生发泄,可一看戚景通,脑子里便浮现出了戚继光,那可是赫赫有名的民族大英雄,也罢,方继藩摇摇头:“你好好跟你的徐师兄学一学。” 方才方继藩对江臣二人的喝骂,不啻是杀鸡吓猴,戚景通很幸运,他是猴子,而不是鸡,他忙道:“是,是,谨遵恩师教诲。” ………… 次日拂晓。 一艘艘的舰船开始驶离天津港。 一座座的舰船,满载着补给和货物,徐经依旧还站在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甲板上,他头戴梁冠,穿钦赐飞鱼服,身披猩红披风,腰配钦赐绣春刀,长身伫立,眺望着天际。 在海外,前途难料,为了震慑整个船队,徐经所配之物,俱为宫中钦赐,船队中任何人,都可以先斩后奏,所代表的,乃是如皇帝亲临的绝对权威! 他按刀而立,站在他身后,是已成为了卫指挥使的杨雄。 杨雄叹了口气:“此次出海,将更加深入,却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 徐经沉默不言。 “即便活着,几年才能回来呢?”杨雄心情低落,满是感慨:“一年、两年,还是三年?徐大使,您……能给个话吗?” 杨雄显得很不安,顾虑重重,他不想出海了,他固然知道,这是巨大无比的荣耀,只要回来,他们的经历,足够杨雄吹嘘一辈子。 可是…… 他可怜巴巴的看着徐经。 “不知道。”徐经回答他。 杨雄便唉声叹息。 “可是一定要有人回来,我徐经若死了,你就回来,你我死了,舰队的千户就得有人回来,千户们死绝了,还要百户,百户没了,还有总旗官,有舵手,有水手,三千人,一定要有人回来,这数十艘船,俱为民脂民膏,承载的,乃是大明向西的希望,我们之中,有人活着,希望才不会断绝。” “徐大使,真是铁石心肠啊。” 徐经手按着船舷,摩挲着这艘经历了无数风浪的大船,沉默了很久之后,道:“我心若是非铁,我们身后,陆地上那些军民百姓,他们的心肠,便想要成为血肉而不可得。我们出海时,难道杨指挥还没看清吗?大明空有泱泱上国之名,可大食人、佛朗机人,已是一日千里,他们从极西之地,竟将触手,伸至西洋,在暹罗、在吕宋、在苏门答腊,处处都有他们的身影,他日,他们还会继续向东,将他们的伸,伸到我大明。大明百五十年来,只虑鞑靼、倭寇之患,却殊不知,迟早有一日,祸乱天下者,势必是这些极西之地的佛朗机人。你我所肩负的,除了寻觅那传说中的神国,便是寻找一个克制佛朗机人的办法,为将来朝廷制霸四海,做准备。三宝太监的遗憾,已令我大明,与之失之交臂,而今,上天将这使命,交付你们手中,我们还有选择吗?” 徐经眼里噙着泪,望着这茫茫的波涛,死死的按住了腰间的剑柄:“无论在出海之前,跟随你我而来的人,是盗贼、是囚徒,是良家子,是贱籍,是军户,亦或者,是匠人。无论是什么人,而今扬帆出海,就必须要有钢铁为躯,不腐青铜为心肝肺腑。” 他淡淡的道:“孔子曰成仁,孟子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是命,从舰船离开港湾的这一刻,已无法更改了。传令下去,自此舰船之上,上下人等,自此同舟共济,无问尊卑,俱为兄弟!诸官兵、水手,各司其职,不可懈怠;凡有言退者,杀之,凡有妖言惑众者,亦杀之,我徐经胆怯,诸将士杀我,你杨兄若是畏惧,我徐经诛你杨雄!” 杨雄脸色一沉,拜倒,身上的甲片随他的动作哗啦作响,他埋头:“卑下谨遵大使之命!” 徐经旋身,依旧面向着海面,波涛倒映在他的眼底,他沉默着,任海风将他身后的披风卷起。 “恩师……我定会回来的!” 他心里默默念着。 身后…… 无数的水手和水兵们反复的传达着大使的命令:“钦差巡海大使有令:自此舰船之上,上下人等,自此同舟共济,无问尊卑,俱为兄弟!诸官兵……“ 此起彼伏的命令,从一艘船传至另一艘船,从甲板,传至甲板,自船头,传至船尾。 数十艘船,排成雁行之阵,徐徐向南。 在那最末尾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上,这艘巨大的马船舱底,钻出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听到啥了吗?传令,传啥令?”张鹤龄一身总旗官的官服,为了混进来,可是走了许多门路和关系的。他左右张望,贼兮兮的。 张延龄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兴奋的不得了,激动的道:“哥,哥……找着了,找着了……” “找着啥了?”张鹤龄很鄙视自己的兄弟,智商太低,简直就是一个累赘,若不是兄弟,真不希带他来发财。 张延龄眼里放光,眼泪激动的要出来:“粮舱,存粮的粮舱,好多的肉干啊,诶呀,好多好多,还有腌鱼,有黄豆,有大米……” 张鹤龄啪的给他一个耳光,怒斥道:“狗一样的东西,就知道吃,有点出息好吗?我们这一次,是去金山。” “明明是旧金山!”张延龄捂着腮帮子,想哭了,不忿的反驳。 “闭嘴,你这畜生,有点出息啊,到了金山,咱们就发大财了,地上随手,都能捡起一块金疙瘩,到时,什么吃的没有,真的很讨厌你啊,滚蛋。” 张延龄呜咽着,不敢回嘴了,乖乖的到了几丈远的地方,不敢靠近,幽怨又可怜巴巴的看着张鹤龄。 ……………… 第二章,这一章比较难写。 正文 第五百五十五章:敢作敢当方继藩 张鹤龄也宛如出征的大将军,他取代了一个总旗官,有自己独立的小舱房,只是这舱房极小,他一进去,周腊便也钻了进来,两个人几乎猫着腰,点了鲸油的油灯,在这微弱的光线之下,打开了舆图。 张鹤龄贪婪的看着旧金山的方向。 这是他朝思暮想之地,这些日子,他都在做梦,梦到了自己在金山上,愉快的玩耍。 最愉快的事,在这个梦里,没有他的兄弟张延龄,这个废物,累赘! 他眯着眼,眼里放出光。 周腊则舔舔嘴,看着舆图。 “我们现在还在天津海域,要到达旧金山,还有许多路要走,上一次,他们抵达木骨都束,足足花费了九个月功夫,不过他们是探索,走的慢一些,这一次,可能半年功夫就要抵达。接下来,就轻易了,沿着昆仑洲一路向南,抵达了这最南端,再绕过去,北上……” 周腊继续道:“最精彩之处就在这里,船队需跨过这巨大的一片海之后,才可抵达这黄金洲。此次上船,我们带了三十多个心腹,总而言之,一定要让船队,抵达此处不可。” 张鹤龄乐了:“这样的话,我们就发财了?” “是的,我们不但发财了,而且还可立下赫赫功劳。抵达黄金洲之后,想要深入这大洲的腹地,必须得有立足点,你看,东西我带来了!” 说着,周腊从怀里拍出了一份圣旨,他朝张鹤龄对视一眼,两个人开怀大笑,张鹤龄道:“哪儿搞来的?” “太子那儿,我跑去东宫,和太子讨教一些学问,太子殿下看我前些日子对他老实,便倾囊相授了,制了好多份旨意呢,太子殿下,真是神乎其技啊,一根萝卜,小半盏茶的功夫,大印就成了,跟真的一模一样,还有所用的云纹纸张,还有笔迹,都是一模一样,不信你看看。诶呀,太子也算是手艺人啊,有时候真佩服他。” 张鹤龄说着,从怀里取出了放大镜,这放大镜,也是西山玻璃作坊所制,他仔细的看着每一处细节,倒吸一口凉气:“神了,无论是印,是用纸,是卷轴,还有这笔迹,一点破绽都没有。” 周腊笑嘿嘿的道:“咱们这也算是欺君罔上了。” 张鹤龄满不在乎。 当今皇上,是自己的姐夫,自己是他的小舅哥。 张鹤龄是一丁点都不怕的,想当初,他被御史弹劾了数十条大罪,哪一个大罪,都够掉几个脑袋了,可又如何,本小舅哥,也就是被皇上喊去了宫里,姐夫让自己在暖阁,秉烛夜谈,苦口婆心的教诲了自己一夜,说这样是不对的呀,真的不对呀,可又如何?教训了一晚上,次日一早,拍拍屁股出宫,啥事都没有。 张鹤龄道:“这明明是太子殿下的旨意,跟咱们没关系。” 周腊乐了:“呀,你我想到了一处了,出了事,这旨意,是太子制的,栽在他的头上,准没错,大不了,往后见了太子殿下,绕着一点走就是了。可那时候,我们已经发了大财,谁能奈我何?” 张鹤龄忍不住感慨万千,一拍周腊的肩:“小周啊,从前看不出,你竟是这样的人,早知如此,当初咱们争执个啥?” 周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如今,这世上,我只佩服一个半人,一个是方继藩,半个便是张世叔。” 张鹤龄乐了,小淘气,说话这么耿直,非要将我老张比做半个,我哪里比方继藩差了。当然,张鹤龄不在乎明圣上的事,无所谓,莫说是半个,就是有人说自己是*,只要给银子,这又有啥关系? 他拿起圣旨。 这是一份敕封的诏书。 当然,是密诏,关键时刻才能拿出来的。 诏书里,敕封张鹤龄为镇国府黄金洲屯田千户官,船队至美洲,一应陆上事宜,张鹤龄做主。张延龄为副千户。周腊比较谦虚,也是副千户。 有了这道密旨,就不担心,船队绕过了昆仑洲之后,不继续西进了。且到了地方,一旦登陆黄金洲,张鹤龄也打算好了,立即以圣旨的名义,占山为王,先将地占住,至于那黄金种子,还有旧金山,还在大陆的更西之处,不过这不要紧,既然那儿有旧金山,肯定……这黄金洲,有的是金子。 谁挡着自己发财,干死他*的。 一想到此,张鹤龄眼睛发红,现在自己有密旨,有国舅的身份,还有数十个心腹,更有周贤侄这般有担当的家伙辅助,这黄金洲,他得改姓张了,不不不,还得姓朱,但是金子得姓张。 “将旨意收好了。”张鹤龄笑呵呵的道:“现在且不要泄露身份,到时再说。” “我懂。”周腊道。 舱外头,张延龄在看门,张延龄拼命的咳嗽,似乎是有人来了。 张鹤龄出去,厉声道:“干啥?” 张延龄可怜巴巴的看着张鹤龄:“哥,我饿了。” 张鹤龄气的七窍生烟:“饿饿饿,饿个屁,咱们是去办大事的,办大事的人,知道不?办事的人,饿个十天八天,身上挨几刀,算个什么,活该你受一辈子穷。” 张延龄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 方继藩在船队出发后的第二日,便被匆匆的诏入宫中去了。 这次去的是仁寿宫。 方继藩哪里敢怠慢,等到了仁寿宫,便见太皇太后和张皇后都在此。 两个妇人,身边是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显得很焦灼的样子。 而朱厚照则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显然,此前遭了不少罪。 方继藩正待要行礼。 弘治皇帝却是冷着脸,摆摆手,示意方继藩先不要说话。此后,冷冷的瞪着朱厚照:“你又伪造圣旨,这是第几次了?竟还敕封你的几个叔舅,你……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你说,是不是你和他们蓄谋已久,想将他们送出海的。” “不是。”朱厚照委屈巴巴的道:“儿臣没有啊,那周腊来,说很敬仰儿臣,想见识一下手艺,儿臣心里想,毕竟都是亲戚一场,他既佩服儿臣,儿臣就给他瞧瞧,问他伪造什么,他说了,儿臣便照着做了……” 弘治皇帝气的脸色铁青。 他冷笑:“好啊,到了现在,你还不说实话。这三人,一下子不知所踪,听他们府上的人还说,可能出海去了。朕就觉得不对,谁给他们三人,这么大的胆子,朕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你,让禁卫一去你那东宫,一搜,便什么都搜出来了,若是没搜出那草稿,你会乖乖承认?” 弘治皇帝说着,狠狠将一份圣旨的草稿摔在地上。 方继藩趁弘治皇帝不注意,将这草稿捡起来,却是皇帝敕封三人为镇国府黄金洲屯田千户所千户的诏书。 方继藩忍不住咋舌,有点懵…… 弘治皇帝又厉声道:“到了现在,你竟还说他们三人哄骗了你,你真是越发的胆大妄为了,不但胆大,事后,还想将这一切,推到他们的头上,你…畜牲啊,你可知道,他们这一走,就追不回来了,你的曾祖母,你的母后,迟早要给你气死…” 朱厚照似乎也看出了问题的严重。 今日,便连曾祖母和母后,都没帮自己说话了,二人都气的不轻。 他忙道:“真是被周腊糊弄了,父皇明鉴啊,儿臣再怎样,也不至于让他们出海去,儿臣也没有想到啊。” “还说没有?”弘治皇帝四处去寻鞭子,已气的七窍生烟。 难道…… 方继藩瞬间明白了什么,连忙道:“陛下,臣斗胆……交代了吧。其实这三人,是臣诓骗他们出海的,他们有意出海,臣非但没有阻止,反而暗中怂恿了他们,谁曾想,他们竟拉了殿下下水,陛下明察秋毫……这千错万错,都在臣的错。” 方继藩决定老实认罪。 这是大事,这么大一个黑锅,无端端的被太子背了,方继藩于心不忍,毕竟,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 朱厚照一听,愕然。 老方……真仗义啊。 弘治皇帝却是勃然大怒:“方继藩……” 方继藩打了个哆嗦,想到各种最坏的可能。 弘治皇帝怒斥道:“到了如今,你还想给太子背这个黑锅,这个干系,你背的动吗?你可知道,这是何其严重的事,你们两个,蛇鼠一窝,都不是东西。” 啊…… 方继藩一愣。 又成了自己要给太子背黑锅了? 没有啊,明明就是我方继藩啊,我方继藩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是个诚实的人哪。 弘治皇帝虽是恼恨方继藩‘欺君罔上’,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给朱厚照戴罪。却是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这个家伙,还是很不错的,他和太子,真的是手足情深啊,这样的罪他也敢站出来。 反观朱厚照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到了现在还躲躲闪闪,死不承认。 人家方继藩再怎么胡闹,也晓得轻重,还晓得什么叫义气,你呢,你是太子,做了事不敢认吗? 正文 第五百五十六章:深明大义 就在弘治皇帝震怒的时候。 终究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相比于周家的那个家伙,太皇太后还是更心疼自己的嫡亲曾孙啊:“陛下,不要如此了,周腊,也不是好东西,此种详情,还未可知,这样苛责太子做什么,亏得你也是做父亲的人,即便是太子有错,那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 张皇后眼泪婆娑,很是担心自己兄弟,却也颔首:“是啊,太子的性子,臣妾是素知的,虽也胡闹,可想来,不至荒唐至此,他心里也一定难受,陛下不要苛责。” 弘治皇帝对周家还有张家的那一群活宝,其实也没有太好的印象,方才声色俱厉,既是觉得朱厚照胡闹,另一方面,也是希望给太皇太后和张皇后一个交代。 现在见她们都来劝,自然借坡下驴:“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朱厚照大叫道:“不是我便不是我,剥了皮也不是我,儿臣就展示了一下手艺,谁料那周腊不是东西,他别回来,回来了儿臣抽他的筋。” “……” 这家伙……不太上道啊。 方继藩咳嗽。 太皇太后这才注意到了方继藩:“方卿家,这一次请你来,方才的事,你也都听到了吧,而今,周腊他们都上了船,想追,怕是追不及了,你说说看,这船上……有危险吗?” 方继藩想了想:“有。” 弘治皇帝将方继藩招来此,本是为了安慰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 原以为,方继藩会说,放心,放心,没事的,死不了,至少让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心安。 可谁晓得这个家伙…… 哎……真没一个省心的啊。 太皇太后心里咯噔了一下,凝视着方继藩:“你继续说。” “海上有风浪,小小的木船,在这海中,不过是一片枯叶罢了,那大浪,甚至有数十丈高,所过之处,骸骨不存。海上有瘟疫,一场瘟疫,能活下来的人,十不存七。汪洋大海之中,还有海怪,有海贼,有数之不尽的危险。当初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能够回来,已是天下的侥幸。想当年,出海的有两百三十七人,回来时,只剩下一百七十多人了,可即便如此,他们也已足够幸运了。” 这意思是……这些人……是九死一生! 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脸色,顿时都没有了血色。 弘治皇帝咳嗽:“方卿家,要慎言。” 方继藩一摊手:“陛下,臣是个诚实的人,这一点陛下清楚,天下人都清楚,熟知臣的人,都叫臣言而有信方继藩。” 弘治皇帝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继藩继续道:“臣只是具实禀奏。” 方继藩心里想,我若是在这里,说海上没有危险,就真的对不住自己最亲爱,也最器重,最心疼的爱徒徐经,还有无数跟随他下海的将士了。 做人……最重要的是有良心。 而良心二字,方继藩不是吹牛,全天下人都没有,他方继藩都一定会有那么一点点。 方继藩道:“两位娘娘,一定顾念着几位国舅的安危,可是臣也是如此啊,臣有一个门生,叫徐经,臣把他当自己亲儿子一样看待,可是臣知道,出海,乃是大明国策,乃是陛下的千秋伟业,臣岂敢因为儿女私情,而不放徐经出海呢?臣不但没有阻止他,还鼓励他,臣对他说,上至陛下,下至军民百姓,无不盼着有人挺身而出,出海,出海了,大明朝才有希望。” “那舰船上,有三千人,他们有的出身低贱,有的高贵,有的乃是清流,有的只是粗人;可他们依然义无反顾。两位娘娘,他们也有祖母,有父母,有兄弟姐妹,有妻子和儿子,他们同样也有一心盼望着他们回来的恩师的啊。可他们还是去了,为陛下尽忠,为生民立命,为了天下的太平,为了大明的基业;两位娘娘此时得知寿宁侯等人登了船,理应高兴才是,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即便是死了,死在了万里之外,又有何不可?人都会死,臣会,臣的门生也会,寿宁侯人等,也无法避免。可至少………” 弘治皇帝差点要呕血。 这真是怕什么这家伙说什么。 方继藩道:“两位娘娘想要问臣,他们能否平安回来,臣只能回答,臣不知道,他们若是死了,臣敬他们是一条汉子;他们若是活着,张周二家,自此再不以皇亲国戚的身份立足天下,而是我大明忠肝义胆的英雄载入千秋万代之后的史册之中。好了,臣的话说完了。” 一摊手。 张皇后更是忧虑重重,低头饮泣。 太皇太后却是愣住了。 见太皇太后如此,弘治皇帝忙是道:“祖母……”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吁了口气:“不必说了,方卿家说的对,别人家的孩子不是孩子,怎么到了哀家和张皇后这儿,自家的孩子,就成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宝贝呢?他们要去,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死在了外面,也算是老周家,算张皇后他们张家,对得住这个朝廷了。张家和周家,受的国恩,比别人重……这也是应当的。让他们去吧,哀家……自此也就不多问了,再问,就成了矫情,成了不晓得好歹,没有见识的妇人了。” “皇帝要下道旨意,就说张家和周家的几个……确实是委任了他们镇国府的官职,皇亲国戚不去,却成日妄想着让别人家的孩子去尽忠,这……像话吗?方继藩点醒了哀家啊。” 太皇太后和颜悦色的看着方继藩:“方卿家,是个好孩子,他有脑疾,想来,若非如此,他也一定肯去的,这才是忠臣,是外戚勋贵之家该当做的事。” 方继藩大义凛然的道:“回禀娘娘明察秋毫,臣确实因为旧疾,而没有出海,否则,断然不会让自己的门生代劳。” 太皇太后点头。 ……………… 从仁寿宫里出来,朱厚照一把将方继藩抓住。 方继藩以为东窗事发,脸都绿了,却见朱厚照热泪盈眶:“老方……” “啥?” 朱厚照感动万千的道:“你真是讲义气啊,本宫万万想不到,父皇勃然大怒,这滔天大罪,你竟也愿为本宫承担,你真是太傻,太糊涂了,你承担这些罪在自己身上,难道就不害怕,父皇斥你矫诏大罪,倘若再害死了张家和周家那几个混账,父皇将你千刀万剐?” “我……”方继藩心底,有一丢丢惭愧,可看着朱厚照热泪盈眶的看着自己,真是个单纯的孩子啊,自己应该告诉他血淋淋的事实吗?还是不要了,这样的话,会让太子伤心的。 “没错,我方继藩确实想过,可能会遭来杀头之罪,可是太子殿下,我方继藩忠肝义胆、义薄云天,太子殿下将我当做朋友,我方继藩岂可退缩?莫说陛下只是砍我的头,就是将我凌迟,五马分尸,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为了这份太子殿下的义气,我眉毛都绝不会眨一下,因为……我方继藩讲义气!” 朱厚照无言的拍了拍方继藩的背:“从前误会了你。” 方继藩感慨道:“臣一样容易被人误会,毕竟,这世上知我心的人不多。” “以后……本宫知道了。” “殿下,我饿了。” “我也是。”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不约而同的,往西山走。 自从那温艳生来,方继藩便极容易饿,一想到那温先生,哈喇子便不禁流下来。 ………… 转眼之间,年关将至,礼部已上奏,确定来年春闱的日期。 一般的春闱,其实日期大抵都是那几日,可问题就在于,最终,还是需皇帝确认。 弘治皇帝在暖阁里端坐,手提着朱笔,确定了开考的吉日。 随即,他沉默着,看着一旁待诏的欧阳志。 弘治皇帝道:“弘治十六年了,朕克继大统,已至弘治十六年,这是朕第五次开科举,回想此前种种,真是令人感慨啊。”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陛下治理天下,十年如一日,很让臣佩服。”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难得,你竟说了一句朕的好话。” 欧阳志道:“此臣肺腑之词。” 弘治皇帝颔首:“谁来做主考官,合适呢?” 他微微阖目,陷入了深思,不禁的朝欧阳志道:“谢迁主考,如何?” “此伦才大典,臣人微言轻,不敢多言。”欧阳志道。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卿家,跟在自己身边伴驾,从不做任何逾越自己本份的事,且十分稳重,有他在身边,哪怕自己说过些什么,或者是有其他私密之事,也甚是对他放心的很。 这真是难得的人才啊。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那就谢迁吧……” 他下了朱笔,写下了谢迁主考春闱一行小字,随即,将笔搁到了一边:“朕求贤若渴,却不知,今科,能招揽哪些贤才。” ……………… 第二十二个盟主由桐棠同学获取,桐棠同学居然还是《哈利波特之学霸无敌》的作者,在此万分感谢,最重要的是,她是一个妹子,很了不起。 正文 第五百五十七章:成功了 下笔之后,弘治皇帝满怀着希望。 随即他笑了笑,道:“前日,得了一封奏疏,也是说起读书之事的,不过却多有牢骚,说是你们西山书院,明明学的是新学,却依旧用理学来作八股,纯粹是误人子弟。朕倒是很想看看,西山书院……到底是不是误人子弟。” 欧阳志抿着嘴,没有吭声。 而他这不反驳的态度,令弘治皇帝甚为欣赏,弘治皇帝笑了笑:“好啦,去将朕的朱批送司礼监吧。” “是,臣遵旨。”欧阳志躬身,行礼。 ………… 开考在即,所以虽是大过年的时候,整个西山,依旧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 刘文善和江臣,趁着年前和年后的沐休,二人轮番出题,一遍遍让读书人们作文,同时,又一次次的针对他们的文章进行讲解。 “少爷,少爷……”王金元手中拿着抄来的皇榜,寻到了方继藩。 方继藩嫌弃的看他一眼:“干什么,以后没什么大事,别来打扰本少爷,有些事,你自己做主便是。” 王金元早已习惯了方继藩的‘坏脾气’,便像哄着孩子一般,不疾不徐的取了抄来的皇榜:“定下来了,春闱定在明岁的二月二十二日,主考官乃是谢迁谢学士。” 方继藩一听,愣住了。 谢迁。 居然历史没有改变,终究,题目还是谢迁。 那么,这一场科举的考题,是否会变化呢? 若是不会变化,那就厉害了啊。 要知道,西山书院,每日都在做题,这做的题,没有一千,也有几百,其中,方继藩将弘治十六年的考题,偷偷的夹抄在了其中,不显山露水的,让这些预备要考的考生做过几次。 平时让这些家伙天天做题,考验的是他们做题的能力。 毕竟会试有几场,而真正决定录用的,还是八股,八股只考一场,一场就是一天,一天时间,要做出文章,对于绝大多数考生而言,其实都是一次考验。 针对八股的考试,靠所谓的理解圣人的经典可不成,得研究和琢磨,专门针对八股,进行训练。 因而,西山书院这一科的考生们,每日啥都不做,就是进行这种训练。 当然,他们的基础还是有保证的。 能考中举人的人,水平太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有了专门的训练之后。 在他们做过无数次题之后,那么,其实就算出的题,不是方继藩想要的那个,对于这些考生而言,其实问题也不大。 因为许多题,本身就是互通的。 只要融会贯通了做题的技法,方继藩也深信,这些人考中的可能性很高。 当然,若是考试的题,恰好考生们作过,即便他们已经忘记了当初做题的细节,可对此题如此熟悉,想要考中,却是不难了。 总而言之…… 方继藩得知这一科乃是谢迁,乐了:“噢,谢公啊,谢公虽脾气坏了一点,却是个极公正廉明之人,有他做主考,我很放心,怕就怕朝廷所托非人,请了个不着调的家伙做了考官,徇私舞弊,破坏了科举的公平公正,这才可虑。可现在嘛,哈哈哈哈……” 谢公对别人公正,可对我方继藩而言,其实就是天大的好事啊,一窝磨刀霍霍,且经过了科举做题苛刻训练,有一定儒学功底,甚至还可能对试题耳熟能详的考生即将出栏。 他们将走出西山,迈向全新的世界。 王金元却显得有些紧张:“少爷,说实话,外头有些闲言碎语,他们说,您……” “懒得理他们,他们不服气,欢迎他们来找我,本少爷是很喜欢讲道理的。”方继藩摆摆手。 ………… 温艳生的调料已经制成了。 方继藩亲自试了试。 温艳生对于方继藩,很是感激。 因为这调料,还多亏了方继藩的一些‘指点’,才使他有了灵感。 最终,他从玻璃瓶里,倒出了一堆粉末,这粉末,便是添加了许多调料,最终经过熬制,再进行烘干之后的成品。 方继藩弓着身,仔细的看着这些粉末,抬头:“能吃?” “能吃。” 方继藩便用手指头,捻了一些,轻轻的放入口里。 味道有点咸。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还没有放进食物里呢,不过……能感受到一股鲜味,这味道…… 方继藩咂咂嘴。 还真有些像后世的十三香。 温艳生很厉害嘛,果然他对调料的理解,和后世的烹饪不谋而合。 方继藩乐了:“找个没有下厨的傻子来,让他来做一桌菜,就用这调料!” 温艳生苦着脸:“哪里有傻子,西山的人,都挺聪明的。” “谁说没有?”方继藩反驳。 ………… 片刻之后,正在操练飞球营的新安伯杨彪便被寻了来,一听恩公召唤,他美滋滋的跑来了。 “恩公有何吩咐?” 温艳生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杨彪乐了,这个老先生,怕不是傻子吧。 方继藩道:“做过饭菜吗?” “做过。”杨彪点了点头:“熬过红薯粥。” “不错,那就你了,来,给我做个菜瞧瞧。” 杨彪呆住了:“恩公……这……这……俺做的不好啊。” “要相信你自己,你行的。”方继藩鼓励他。 杨彪疑惑的样子,点了点头:“好,恩公吩咐,小人来做便是。” 到了灶前,所有的食材都准备好了,大黄鱼早就开膛破肚,清理的很干净。 杨彪道:“恩公,我想撒个尿。” 方继藩道:“哪里这么啰嗦,先炖了鱼再说。” “噢,噢,那俺憋着。”杨彪又乐了。 爱笑的孩子,运气总不会太坏。 他憋着尿,温艳生亲自给他烧灶,杨彪则手忙脚乱的给灶添水,接着摸着自己的脑袋:“接下来,干啥?” 方继藩觉得这家伙真傻,汗颜道:“放鱼。” “噢,恩公真厉害,什么都懂。” 坐在灶前烧灶的温艳生心中火起,忍不住想骂,两个白痴,放个屁的鱼,该先等水沸了热锅之后,再放鱼。 然而,温艳生还是住了嘴。 毕竟,这是试验这作料的用处,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厨艺,将来这作料要卖出去,走进寻常百姓家,就必须得接受一群啥都不懂的厨子,若是连他们做的菜,通过作料味道都不错,自己的作料才算成功。 杨彪放了鱼,又摸脑袋:“然后呢?然后做啥?恩公,我真尿急了。” “……”方继藩无言:“去吧,快去快回。” 这一尿,就是足足半盏茶功夫,方继藩实在无法理解,为啥,竟可以历时如此之长,你大爷,为啥你不去申请吉尼斯纪录? 杨彪才一面绑着裤绳,一面匆匆回来,一看锅,啊呀一声:“水要烧没了。” 方继藩大骂:“赶紧,放作料。” “噢。”杨彪才恍然大悟:“作料,作料……盐呢?” 他放了一点儿盐,接着……有点懵:“接下来该放啥。” “放这个……”方继藩指了指温艳生的调料。 “放多少?”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修养已经彻底的被磨了个干净,却深呼吸:“随你。” 杨彪便一股脑的放了一些。 紧接随后,这鱼几乎要烧干了,好端端的鱼汤,成了清蒸大黄鱼。 杨彪匆匆将这鱼盛上来,除了鱼之外,还有一些汁水。 “好吃不,好吃不,看着挺香的。”杨彪颇有成就感,乐了。 方继藩警惕的看着鱼,香,好像是挺香的,只是…… 方继藩道:“你来尝尝看。” “噢。”杨彪颔首点头,伸出了手指,在这鱼身下的汁水里拌了拌…… “……”方继藩以为,他该拿筷子的,可是…… 他心里恶寒。 这汁水便沾在了杨彪的手指上,杨彪将手指放入口中,吸吮起来。 方继藩紧张的看着杨彪。 杨彪舔着自己的手指,脸色沉默了很久,将手指取出,咂咂嘴,突然道:“真香啊……哈哈,哈哈我老杨,也会下厨了,快来,快来试试看,看看好吃不。” “恩公,你来尝尝。”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才道:“乖,别闹,恩公旧疾犯了,不能吃鱼。” 接着,方继藩看向温艳生。 温艳生想死,可显然,这是他自己的作料,连杨彪这样的傻子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吃,这考验了他的作料成败。 温艳生硬着头皮,取了筷子,很小心翼翼的拨开了一片鱼肉,深吸一口气,幽怨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将这鱼肉放入口中。 他耐心的咀嚼。 口中……那作料与鱼肉混杂的香气刺激着他的味蕾。 味道……竟不坏。 “不错!”温艳生点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真的很不错,定远侯可以来尝尝。” 温艳生眉飞色舞。 方继藩摇摇头:“下次。” 成功了。 温艳生接着将鱼肉吐出来,之后,取了水漱了口,这才喜滋滋的道:“这作料的效果,比老夫想象中要好的多,哈哈……” 方继藩还是觉得有些疑惑,不会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吧。 ……………… 第五章送到,手已残。 正文 第五百五十八章:桃李满天下 可方继藩看了看那大黄鱼,还是打消了想去尝试的念头。 无论如何,这作料算是成功了,至少部分成功。 接下来,便是招募人大规模制造了。 推广的事儿,反正不必担心,西山的买卖已经越来越大,和不少商贾,都有接洽,譬如那些煤商,还有玻璃和眼镜的商贾,这些人,可是三天两头要来西山的,早和王金元打成了一片。 而今,毛线也开始热销,不少的商贾都来订购。 有了这些基础,凭着这些供货商的关系,只要西山有好货,销路是不必愁的。 眼下的问题就在于,给这作料取个好名儿了。 温艳生绞尽脑汁,倒也想了几个,不过都太文雅,用方继藩的话来说,就是读书人的玩意。 方继藩宛如智障一般,看着温艳生,沉默了很久:“作料,是卖给天下人的,不是卖给读书人的,读书人又不下厨,温知府这些名儿,对他们而言……咳咳……” 温艳生脸一红:“却不定远侯,可有什么想法?” 方继藩沉吟道:“叫温艳生十三香吧。” “啥?”温艳生愣了很久,觉得有些粗鄙。 方继藩解释道:“为何直接具名呢,这是一种暗示,人家看了温艳生这三个字,定会在想,此人是谁,到底是做什么的。可他们在想,既然敢具名上去,这温艳生三字,肯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厨子,定是天下皆知,只是自己孤陋寡闻,没有听说过的人。单凭这个,就足以令人信服了,是不是?” 温艳生汗颜:“说的有些道理。” “而且直接具名,也说明了温先生信心十足,且人们记住了这个名字,便想起了作料,渐渐的,朗朗上口,想不出名也不成了。作料的包装,就用玻璃瓶子,半斤一装,价格嘛,反正前期生产的可能不多,可以适当的高一些,先推广开,等将来开了销路,生产的多了,再降低成本。” 温艳生哂然道:“商业经营之事,下官懂得不多,自然是定远侯安排即是。” 方继藩一摊手:“其实我管的也不多,王金元那厮精力充沛,让他来做即可。你我是伯牙和钟子期,买卖的事,交给那些俗人去吧。温先生,我饿了。” “……” 年关的时候,方家很热闹。 到了大年初一。 方继藩很不情愿的起了个大早,接着就是弟子和徒孙们来拜见,欧阳志领着众师弟,先来给方继藩行了师礼,接着便是十五个举人,以刘杰为首,再之后,是沈傲一群徒孙。 人数太多,弟子还好,毕竟方继藩只有七个,勉强还记得住,可这一窝蜂的徒孙进来,乌压压的,方继藩见人头攒动,刘杰诸人一齐作揖,众人齐声道:“见过师公。” 十五位师兄即将参加科举。 而有一位叫沈傲的同窗,竟直接封侯,沈傲就在其中,和方继藩一样,都穿着钦赐的飞鱼服,精神奕奕,惹来无数同窗的羡慕,这令许多人看到的是希望啊,跟着师公有肉吃。 方继藩压压手:“好好好,都起来,师公很器重你们,尤其是刘杰,刘杰,你上前来。” 刘杰上前,作揖。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他:“你爹还好嘛?” 刘杰道:“师公,家父还好。” 方继藩感慨道:“小刘……身子好,师公也就放心了。” 刘杰沉默。 他没话说。 堂中诸弟子们,也无话可说。 刘公是刘杰的爹,方继藩乃是师公,足足高了一个辈分,即便方继藩当面,不敢叫一声小刘,可关起门来,叫一声小刘装装逼,这……总没人有意见吧。 众徒孙们一个个看着师公,眼睛有些红。 师公就是厉害啊,连当朝首辅,都只是叫一声小刘而已,这满天下,谁有这样的气魄,难怪出门在外,听人说自己是西山书院出来的,这上至公卿,下至寻常的三教九流,都对自己客气许多,师公的名号甩在大街上,那真是声名赫赫。 方继藩道:“此次科举,可有几分把握?” 刘杰刷了两年的题。 说实话,西山书院,果然不愧是新学,反正一开始,大家入学的时候,因为此前的基础都是理学,所以对程朱老夫子,心里还是敬佩的,即便认同新学的人,对理学也不会有太多反感。 可这么一刷题,说实话,成日都是代圣人立言……怎么说呢,就是程朱代表了孔孟,而诸生们,再用程朱版孔孟之道来做题,这每日刷着刷着,连刘杰这样的老实人都想吐了,每一次刷题的过程,都饱含了无数对程朱的怨愤,若不是为了科举,早他*的将笔一丢,将这程朱的书烧个一干二净。 刘杰道:“学生在学里,尽力学习,蒙师公和恩师以及诸师伯、师叔们的教诲,学问有所精进,此番春闱,学生定当尽力而为。” 方继藩颔首点头:“如此甚好,我历来很器重你,不要令我失望。” 刘杰眼眶一红,这个时代,师生关系,形同于父子,且不说在世俗之中,弟子若是对师长不敬,从此声名狼藉,会被万千人唾弃,一辈子翻不了身。在这种风俗的影响之下,往往弟子对自己的恩师和师公,都是敬若神明一般的。 刘杰拜下:“师公与恩师谆谆教诲,学生没齿难忘,学生若能金榜题名,定当好生侍奉师公。” 方继藩压压手:“好了,师公很忙,你到一边去,下一位。” 另一举人便上前:“师公……” “你叫什么?” “吴嘉。” 方继藩道:“噢,想起来了,难怪这样眼熟,师公也很器重你。” “学生……”吴嘉叩首:“学生蒙师公授业之恩,结草衔环,难报万一。” 方继藩心里想,古人还是厚道啊,若换到上一世,自己这样的老师,早被学生打死了,尊师贵道这个传统,还是很好的。 忙碌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将他们打发走了,却是朝廷敕封的真人李朝先来了。 李朝先一身名贵道袍,坐着四人抬的大轿,左右有仙童数人在旁护法,身后诸弟子尾随,浩浩荡荡,下了轿,投了道帖,他身上的道袍,丝绸制成,甚是夺目,这也衬的他一身仙风道骨,待到了厅里,一见到了方继藩,啪嗒一声,直挺挺的跪下:“小道李朝先,拜见师叔。” 脑袋磕下,恨不得将这脑袋埋进地里,方显对师叔的尊敬。 方继藩觉得头痛,噢了一声:“为何早不来?” “今日大年初一。”李朝先道:“英国公奉旨至太庙祭祖,小道也接了皇命……” 方继藩摆摆手:“知道了,怎么样,近来如何?” 李朝先道:“蒙师叔的厚爱,小道日子倒还过得去,主要是给京里的公侯,还有遍布北地各家的王府去做做法事,各家对小道,还算过的去,师叔,要不,小道也给太师叔做一个道场吧,自然,是万万不敢收师叔的银子的。” 方继藩一听银子,打起精神:“且慢着,你给别人做道场,一场多少银子。” 李朝先道:“方外之人,不收钱,各家赏赐多少,也是没有定数,他们自己看着给,多的,银万两,玉如意、字画什么的都有。即便是少的,几百两银子,再添一些谢礼,也算是尽了心了。偶尔,也有人愿意给一些土地的……”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小李子啊,你这真人,做的比我还要滋润啊。” 李朝先吓了一跳,诚惶诚恐的道:“师叔这样说,小道便不安了,师叔乃是小道长辈,这龙泉观收益多少,不也是师叔的吗?要不,明日小道命人取龙泉观的账簿来,请师叔过目。” 方继藩呵呵一笑:“难得你有孝心,起来说话。” 李朝先便起来:“当然,而今龙泉观能声名鹊起,也和师叔有关系,自从上一次祈了雨,小道便声名远播了,不只朝廷封了真人,便是在京里,也有许多人信服,这是拜师叔所赐,小道是个有良心的人,师叔但有所命,小道随时恭候差遣,要钱要粮要地,便是小道自己,也都是师叔的。” 这话,很悦耳。 方继藩终于明白,为啥领导身边总是围着马屁精了,因为真的听得很舒服啊,方继藩道:“这便好。” “还有一事,过些日子,大真人将至京来,前来朝拜天子,不知师叔是否有兴趣,去迎接一下。” 大真人……也即是张天师。 只不过太祖高皇帝不太喜欢有人叫天师,直接虢夺了天师尊号,从此,便也成了真人了,不过,虽是如此,正一道内部,还是将其尊为天师的,而官面上,则称其为大真人。 这位大真人既是天下最重要的是宗教领袖,最重要的是,他还是大明数一数二的大地主,有多少地呢,天知道…… 方继藩板着脸:“他是什么辈分?” “这……”李朝先沉默了一下:“理当和小道同辈,不过……” “这就对了。我方继藩,身为尊长,岂有迎他小辈的道理,一点规矩都没有,乱说话,罚你三万两银子,明日不送来,打死你。” 正文 第五百六十章:崛起吧!西山书院 每至科举,难免迎来无数人的关注。 今科也不例外。 尤其是上一次,西山书院一口气中了十五个举人,更是震撼了京师。 以至于来赶考的外地举人,也听闻了此事。 这难免就有些让人不太服气了。 北直隶的贡生一向在科举之中水平有限,西山书院还能翻天不成。 虽说当初,那西山书院的开拓者,曾直接揽入六个进士,可大家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刘杰与十四个同窗已至贡院,贡院之外,早有无数考生在此焦灼等候。 大家都是三五成群,多为同乡,彼此之间相互议论着什么。 等到一声炮响,贡院的大门大开,刘杰便与同窗们鱼贯而入。 明伦堂里。 谢迁端坐其中。 因为上一次,居然出现了可疑的泄题案,虽然最后查清楚了,这不过是有人诬告,俱是子虚乌有的事。 可是…… 为了防止发生上次的意外,谢迁至今,也没有将题放出来,哪怕是陪考的考官,他也没有泄露只言片语。 眼看着时候不早,所有的考生都已入座,便有书吏来禀奏一番,谢迁淡淡道:“出题吧,题为‘不可以为道’。” 片刻之后,题便举牌放了出去。 刘杰入了考场来,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从前的自己,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信心早已被消磨了个干净。 此后,因为拜入了西山书院学习,这才高中了北直隶乡试第一,人生自此改变。 可是…… 刘杰心里忍不住在想,这一次,还有这样的幸运吗? 每日闷在西山书院里读书做题,他早已麻木了,麻木到脑子里都充斥满了之乎者也,如今,终于要一较高下了。 可这题一放…… 刘杰脸色一变。 “不可以为道……” 这道题,多么的熟悉啊。 此句出自中庸,表面上,是说‘不可以为道’,可实际上,这一句的开篇应当是‘道不远人’。 其实这句话,也说明了大道至简的道理,孔圣人认为,真理就在人的身边,并不复杂。 只是程朱的解释,却又不同罢了。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刘杰发现,这道题,他做过。 不,何止是做过,而是一连做了三篇,每一篇都觉得不满意,于是先生进行讲解,讲解之后,继续重新去作。 人就是如此,倘若是有一篇文章,有人讲解给你听,可能一年半载之后,你早忘了个干净,可自己做过的题,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刘杰做过许许多多道题,哪怕闭着眼睛,都已能下笔成章了。再加上这道熟悉不过的题…… 刘杰猛地闭上眼睛,努力的回忆。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作的题,最终,还出现了几处错误,专门被指摘出来。 而现在…… 猛地,他的眼眸张开,这眼眸里,发出了亮光。 他微微一笑,也没有沉吟,而是直接下笔。 不断刷题的经验,使他只需想好了破题,就如填空一般,将这八股文章填充进去,甚至根本不需进行太多的推敲和思考,这几乎已形同于是条件反射。 小半时辰之后,一篇八股文已经做完。 而其他人,还在苦思冥想,有人勉强开始动笔了,却还在努力的细嚼慢咽着每一个字,也有人,显得出奇的谨慎,这毕竟是牵涉到了自己人生的重大考试啊,因此,虽胸有成竹,却还是握着笔杆子进行思索。 也有人,有点懵,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破题之法来,额上已是冷汗淋淋。 一天时间,想到破题之法,还需写出一篇文章,这文章绝不允许有一丁点地方逾越了八股文的规定,哪怕是,里头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要求是代圣人立言,也即是说,这不是你说什么,而是代圣人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要堂堂正正,要蕴含孔孟之道,更重要的是,还需符合程朱之学的道理。 这几乎形同于刀尖上跳舞。 以至于古代多少文人墨客,又有多少才子,最终都被这八股文刁难,穷尽一生,依旧落榜。 就在所有人还在为难之时。 刘杰已经开始了第一次校对。 他取出另一份草稿,开始斟字酌句的对自己的文章进行修改。 哪一个地方用词还不够精炼,改。 哪一个地方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意思,改。 哪一处可能会使考官产生某种误解,改。 他改完了第一稿之后,又过了半个时辰。 时间很充裕。 可许多考生,却还在汗流浃背的对着空白的考卷发呆。 而刘杰却不急,他开始第三次进行改稿。 随后是第四次、第五次。 等着稿子在他看来,已经全无破绽之后,他则另起了正式的试卷,对最终的稿子进行誊写。 如此一来,一篇具有西山特色,犹如工业流水线一般的锦绣文章便算是彻底的做成了。 天色有些暗淡,正午还未开始动笔的考生已是面带艰难,不得胡乱开始答卷。 也有一些考生,清早做题,一字字推敲下来的文章,到了傍晚,才勉强落下了尾声。 而刘杰却已万事俱备了。 随着一声梆子响,今日的考试结束,书吏们开始收卷。 而刘杰从容的出了考场,在考场之外,诸同窗已久侯他多时了。 众师弟们朝刘杰作揖。 刘杰随即,回之以礼。 所有人,彼此会心一笑。 一年多的辛劳,看来没有白费啊。 ………………………… 方继藩心里惦记着科举的事,让邓健去贡院外头看看,自己则在家里等着消息,可没等到邓健来,却等来了朱厚照。 朱厚照忧心忡忡的样子,见到了方继藩,急切的道:“糟了,糟糕了。” 方继藩同情的看着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已经清瘦了很多,面上,也少了那一副逗比的样子。 方继藩道:“殿下,还好吧?” “不好。”朱厚照摇头:“父皇怕是得了绝症了。” 方继藩皱眉:“怎么就确定一定是绝症了。” 朱厚照几乎要哭了:“御医们说的,已经下过很多药了,最终,御医们确认了,这是肠瘫,糟糕了。” 果然是阑尾炎啊。 这个时代,阑尾炎确实是不治之症。 可放在了后世,却又是极少的手术。和割包皮差不多。 说起个割包皮,方继藩还是很有经验的。 只是……割阑尾,好可怕啊。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道:“现在病情如何?” 朱厚照欲哭无泪的样子:“现在勉强恢复了一些,倒也能进食了,没有从前那样疼了,可是……” 方继藩感慨:“愿陛下长命百岁吧。” 朱厚照一把揪着方继藩的衣襟:“本宫来,是想请你想办法。” 方继藩瞠目结舌:“这个……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朱厚照便哭天抢地,大明富有四海,臣民百兆,怎么就没有办法呢? 他拉着方继藩的衣襟:“老方,我们是兄弟对的吧,我的父皇,便是你的父亲啊,你怎么能无动于衷?” 方继藩摇头:“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开玩笑,这真不是方继藩冷血。 阑尾炎想要根治,现今是没有什么好办法的,真要有办法,御医们肯定比自己更有经验和水平。 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手术了。 可让方继藩拿着刀子,在皇帝的肚皮上笔画?开玩笑,就算他敢冒这天下之大不讳,这个时代,手术条件简陋,死亡率怕也不低,这……岂不就成了弑君之罪? 方继藩很为陛下担心,虽然朱厚照说什么他爹就是自己爹,感觉有一点耍*氓的意思,可是,本心而言,方继藩是真的对弘治皇帝有感情。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真的没有办法,顿时整个人颓然了,他呆呆的坐着,双目无神:“完了,家破人亡了,诶,本宫不想活了,母后……母后她也气急攻心,不知最后会成什么样子。还有妹子……妹子这些日子,伤心过度,昏厥了几次,她身子本就孱弱,也不知……” “啥?”方继藩道:“公主殿下她………” 朱厚照朝方继藩咆哮:“为何本宫一提妹子,你就这样上心,我父皇你可有上心吗?” 方继藩惭愧道:“我没有,你别胡说。我的意思是,方才殿下提到了公主殿下,我想,或许……可以用一个法子?” “你想到了?”朱厚照一把抓住方继藩,顿时大喜。 方继藩叹了口气:“其实,殿下,这个世上,能救陛下的,只有殿下!” “什么意思?”朱厚照惊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肠瘫的原理,殿下是懂得吧,也就是说,这下头的小肠,它坏了。” 方继藩尽力的用比较容易接受的原理讲给朱厚照听。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就好像……殿下脸上长了疖子一样,久治不愈,而且伤口不断化脓,这时候,殿下会怎么办?” “割了他。”朱厚照斩钉截铁。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殿下果然是聪明伶俐,臣很佩服啊,没错,割了他!” ……………… 第三章送到,双倍月票,求支持。 正文 第五百六十章:崛起吧!西山书院 每至科举,难免迎来无数人的关注。 今科也不例外。 尤其是上一次,西山书院一口气中了十五个举人,更是震撼了京师。 以至于来赶考的外地举人,也听闻了此事。 这难免就有些让人不太服气了。 北直隶的贡生一向在科举之中水平有限,西山书院还能翻天不成。 虽说当初,那西山书院的开拓者,曾直接揽入六个进士,可大家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刘杰与十四个同窗已至贡院,贡院之外,早有无数考生在此焦灼等候。 大家都是三五成群,多为同乡,彼此之间相互议论着什么。 等到一声炮响,贡院的大门大开,刘杰便与同窗们鱼贯而入。 明伦堂里。 谢迁端坐其中。 因为上一次,居然出现了可疑的泄题案,虽然最后查清楚了,这不过是有人诬告,俱是子虚乌有的事。 可是…… 为了防止发生上次的意外,谢迁至今,也没有将题放出来,哪怕是陪考的考官,他也没有泄露只言片语。 眼看着时候不早,所有的考生都已入座,便有书吏来禀奏一番,谢迁淡淡道:“出题吧,题为‘不可以为道’。” 片刻之后,题便举牌放了出去。 刘杰入了考场来,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从前的自己,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信心早已被消磨了个干净。 此后,因为拜入了西山书院学习,这才高中了北直隶乡试第一,人生自此改变。 可是…… 刘杰心里忍不住在想,这一次,还有这样的幸运吗? 每日闷在西山书院里读书做题,他早已麻木了,麻木到脑子里都充斥满了之乎者也,如今,终于要一较高下了。 可这题一放…… 刘杰脸色一变。 “不可以为道……” 这道题,多么的熟悉啊。 此句出自中庸,表面上,是说‘不可以为道’,可实际上,这一句的开篇应当是‘道不远人’。 其实这句话,也说明了大道至简的道理,孔圣人认为,真理就在人的身边,并不复杂。 只是程朱的解释,却又不同罢了。 当然,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刘杰发现,这道题,他做过。 不,何止是做过,而是一连做了三篇,每一篇都觉得不满意,于是先生进行讲解,讲解之后,继续重新去作。 人就是如此,倘若是有一篇文章,有人讲解给你听,可能一年半载之后,你早忘了个干净,可自己做过的题,却是再熟悉不过了。 刘杰做过许许多多道题,哪怕闭着眼睛,都已能下笔成章了。再加上这道熟悉不过的题…… 刘杰猛地闭上眼睛,努力的回忆。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作的题,最终,还出现了几处错误,专门被指摘出来。 而现在…… 猛地,他的眼眸张开,这眼眸里,发出了亮光。 他微微一笑,也没有沉吟,而是直接下笔。 不断刷题的经验,使他只需想好了破题,就如填空一般,将这八股文章填充进去,甚至根本不需进行太多的推敲和思考,这几乎已形同于是条件反射。 小半时辰之后,一篇八股文已经做完。 而其他人,还在苦思冥想,有人勉强开始动笔了,却还在努力的细嚼慢咽着每一个字,也有人,显得出奇的谨慎,这毕竟是牵涉到了自己人生的重大考试啊,因此,虽胸有成竹,却还是握着笔杆子进行思索。 也有人,有点懵,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破题之法来,额上已是冷汗淋淋。 一天时间,想到破题之法,还需写出一篇文章,这文章绝不允许有一丁点地方逾越了八股文的规定,哪怕是,里头说的每一句话,都被要求是代圣人立言,也即是说,这不是你说什么,而是代圣人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要堂堂正正,要蕴含孔孟之道,更重要的是,还需符合程朱之学的道理。 这几乎形同于刀尖上跳舞。 以至于古代多少文人墨客,又有多少才子,最终都被这八股文刁难,穷尽一生,依旧落榜。 就在所有人还在为难之时。 刘杰已经开始了第一次校对。 他取出另一份草稿,开始斟字酌句的对自己的文章进行修改。 哪一个地方用词还不够精炼,改。 哪一个地方没有达到自己想要的意思,改。 哪一处可能会使考官产生某种误解,改。 他改完了第一稿之后,又过了半个时辰。 时间很充裕。 可许多考生,却还在汗流浃背的对着空白的考卷发呆。 而刘杰却不急,他开始第三次进行改稿。 随后是第四次、第五次。 等着稿子在他看来,已经全无破绽之后,他则另起了正式的试卷,对最终的稿子进行誊写。 如此一来,一篇具有西山特色,犹如工业流水线一般的锦绣文章便算是彻底的做成了。 天色有些暗淡,正午还未开始动笔的考生已是面带艰难,不得胡乱开始答卷。 也有一些考生,清早做题,一字字推敲下来的文章,到了傍晚,才勉强落下了尾声。 而刘杰却已万事俱备了。 随着一声梆子响,今日的考试结束,书吏们开始收卷。 而刘杰从容的出了考场,在考场之外,诸同窗已久侯他多时了。 众师弟们朝刘杰作揖。 刘杰随即,回之以礼。 所有人,彼此会心一笑。 一年多的辛劳,看来没有白费啊。 ………………………… 方继藩心里惦记着科举的事,让邓健去贡院外头看看,自己则在家里等着消息,可没等到邓健来,却等来了朱厚照。 朱厚照忧心忡忡的样子,见到了方继藩,急切的道:“糟了,糟糕了。” 方继藩同情的看着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已经清瘦了很多,面上,也少了那一副逗比的样子。 方继藩道:“殿下,还好吧?” “不好。”朱厚照摇头:“父皇怕是得了绝症了。” 方继藩皱眉:“怎么就确定一定是绝症了。” 朱厚照几乎要哭了:“御医们说的,已经下过很多药了,最终,御医们确认了,这是肠瘫,糟糕了。” 果然是阑尾炎啊。 这个时代,阑尾炎确实是不治之症。 可放在了后世,却又是极少的手术。和割包皮差不多。 说起个割包皮,方继藩还是很有经验的。 只是……割阑尾,好可怕啊。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道:“现在病情如何?” 朱厚照欲哭无泪的样子:“现在勉强恢复了一些,倒也能进食了,没有从前那样疼了,可是……” 方继藩感慨:“愿陛下长命百岁吧。” 朱厚照一把揪着方继藩的衣襟:“本宫来,是想请你想办法。” 方继藩瞠目结舌:“这个……我……我能有什么办法。” 朱厚照便哭天抢地,大明富有四海,臣民百兆,怎么就没有办法呢? 他拉着方继藩的衣襟:“老方,我们是兄弟对的吧,我的父皇,便是你的父亲啊,你怎么能无动于衷?” 方继藩摇头:“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开玩笑,这真不是方继藩冷血。 阑尾炎想要根治,现今是没有什么好办法的,真要有办法,御医们肯定比自己更有经验和水平。 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是手术了。 可让方继藩拿着刀子,在皇帝的肚皮上笔画?开玩笑,就算他敢冒这天下之大不讳,这个时代,手术条件简陋,死亡率怕也不低,这……岂不就成了弑君之罪? 方继藩很为陛下担心,虽然朱厚照说什么他爹就是自己爹,感觉有一点耍*氓的意思,可是,本心而言,方继藩是真的对弘治皇帝有感情。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真的没有办法,顿时整个人颓然了,他呆呆的坐着,双目无神:“完了,家破人亡了,诶,本宫不想活了,母后……母后她也气急攻心,不知最后会成什么样子。还有妹子……妹子这些日子,伤心过度,昏厥了几次,她身子本就孱弱,也不知……” “啥?”方继藩道:“公主殿下她………” 朱厚照朝方继藩咆哮:“为何本宫一提妹子,你就这样上心,我父皇你可有上心吗?” 方继藩惭愧道:“我没有,你别胡说。我的意思是,方才殿下提到了公主殿下,我想,或许……可以用一个法子?” “你想到了?”朱厚照一把抓住方继藩,顿时大喜。 方继藩叹了口气:“其实,殿下,这个世上,能救陛下的,只有殿下!” “什么意思?”朱厚照惊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肠瘫的原理,殿下是懂得吧,也就是说,这下头的小肠,它坏了。” 方继藩尽力的用比较容易接受的原理讲给朱厚照听。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就好像……殿下脸上长了疖子一样,久治不愈,而且伤口不断化脓,这时候,殿下会怎么办?” “割了他。”朱厚照斩钉截铁。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殿下果然是聪明伶俐,臣很佩服啊,没错,割了他!” ……………… 第三章送到,双倍月票,求支持。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一章:神医朱厚照 哪里坏了就割哪里,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 可这世上,却有一群脑子拎不清的人,成日琢磨着‘治病’,非要让这坏的地方复苏,而朱厚照显然已经一窥到了现代医学的本质……割! 方继藩感慨道:“殿下这样的聪敏,如此洞若观火,直指本质的洞察力,五百年也难出一个,殿下不做一个大夫,可惜了。”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深深的侮辱,一个当归和龟苓都分不清的人,你居然说本宫能做名医。 方继藩凝视着朱厚照:“陛下所患的,乃不治之症,太子殿下想要救人,就必须逆天改命,想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可太子想救陛下吗?” “想!”朱厚照没有犹豫,无论如何,他也要将父皇救活回来,可是……:“怎么救?” “殿下忘了,割啊!” “……”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可以割?” “可以。”方继藩道:“这东西留在身上,也是累赘,割了还省心一些。” 他看到外头刘瑾探头探脑,朝刘瑾招招手:“刘瑾你来。” 刘瑾吓的头皮要炸了,磨磨蹭蹭的进来:“干……干啥?” 方继藩道:“你有被割的经验,你来告诉殿下,割了之后,什么感受?” “奴婢……奴婢……”刘瑾哭了,这是自己毕生的痛,他捂着自己心口,悲痛莫名:“不就是那样割吗?” 方继藩道:“找谁割的?” “京里的王一刀。” 方继藩颔首点头:“这王一刀的经验,可以借鉴,毕竟,想要使伤口不被感染,还有蚕室里的名堂,如何杜绝有害的细菌,想来,他割了这么多人,祖传下来,肯定有一套办法,下一次,得去请教一下他。” 朱厚照听得脸都绿了:“父皇不要做宦官。” 方继藩道:“殿下,臣的意思是,异曲同工,或者,条条大路通罗马……不,条条大路通京师。殿下想要救人,从现在起,就不可荒废了,先学如何消毒,对,先提炼出酒精来,还有营造蚕室,陛下的病,还没这么快发作,在这数月,或者是半年的时间里,殿下先寻豚来练习,在这豚身上,割下他的腰子,还得将它的伤口缝回去,要保证它还能活。等着豚身上练好了,就找人来练,咱们不是有不少的俘虏吗?他们已经很可怜了,断手断脚,下辈子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殿下给他们割这腰子……” 方继藩其实很想说阑尾,可细细一想,还是腰子比较通俗易懂。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方继藩:“割了不会死?” “死不死,割了不就知道?” 朱厚照颔首点头:“有道理,而后呢?” “割了十几个俘虏的腰子之后,倘若此后有三人连续都不死,那就可以寻肠瘫的病人了,给他们割,若他们能救治,或者,存活者不少,那么……太子殿下,亲自给陛下开膛破肚。” 朱厚照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终于明白,为何要让自己来割了,方继藩这厮,肯定是不敢去给父皇开膛破肚的,他没这个胆子。 可是……自己能成? 方继藩深深的看着朱厚照:“殿下,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要寻快锋利的刀,去寻求搭建蚕室的办法,还有寻觅消毒之物。除此之外,还需有麻醉之物以及防止炎症的药物,这事,一半交给刘瑾,刘瑾对蚕室和割东西的利刃比较熟,其他的如酒精之物,让臣来办,殿下唯一要做的,就是手不要发抖,要心如止水,到时,有的殿下割了。” “……”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相信方继藩。 可无论怎么说,信了也就信了。 他决定试一试。 那刘一刀,被刘瑾请到了西山来,一看到方继藩,吓尿了:“小的万死。” 刘一刀名字就叫刘一刀,显然,这是他爹给他取名时,这个名字,代表了他爹对他寄以的希望。 因为从洪武高皇帝开始,刘家在京师,就以切某些不可描述之物为生,这是祖传的手艺,因为割的多,且被割的人存活率极好,因而在太监界,刘一刀很有一些名望。 方继藩和颜悦色的安抚他:“不要害怕,不是来揍你的,就是想请你帮忙,你祖传的那些东西,我没什么兴趣,也不想了解,可是……本侯爷现在需割一点东西,还得确保这被割的人不能死,你明白本候的意思吗?这……就需借助你的一些祖传手艺了,其一,是你的用药,其二,是你得在这西山,搭建出一个蚕室来,来来来……”方继藩看向身后的邓健。 邓健二话不说,从怀里摸出一沓大明宝钞来,方继藩接过,拍在刘一刀手里:“这宝钞,面值五万两,去兑换真金白银,几千两现银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这……统统都是你的,你也看得出,本候是个讲道理的人,对吧?” 刘一刀手里抓着大明宝钞,脸色的难看,渐渐变成了喜悦:“侯爷威武,侯爷了不起,侯爷您真仗义啊。”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不要溜须拍马,我拍马屁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不过事先说好了,你这蚕室还有一些祖传技法,倘若不怎么管用,这就说明,你敷衍本候,你看,你都拿了本候银子了,拿了本侯银子,却不好好办事,本侯打断你手脚,把你吊起来,暴晒个十天十夜,撒上点盐,制成肉干,再拿去喂狗,这不算过份吧?” “啊……”刘一刀吓尿了,他觉得手里的宝钞很沉,哭了:“我……我……” “好啦,现在开始,好好干活,拿出你家祖传的本事来,三天时间够不够?三天之内,蚕室要在这西山搭起来。” 方继藩吩咐了一句,转头,便走了。 他只信奉一个道理,有钱能使鬼推磨,现在自己毕竟给钱了,其他事,自然也就交给刘一刀了。 除此之外,还有酒精,方继藩深信,蚕室确实有一定灭菌的能力,可要做手术,这酒精是必不可少的东西,好在酒精要提取起来还算容易,它距离寻常的酒唯一的区别就在于,还差一个蒸馏的步骤。 方继藩鼓捣了几日,便将这酒精蒸馏了出来。 至于麻醉药,古法之中也有,只是效果嘛……当然不可能比麻药要好,当然,将就着用吧,疼肯定会疼的,可有啥办法呢? 而真正麻烦的,却是抗菌消炎的术后药材。 这一点,只能通过无数的药方,来一次次的检验。 名医和庸医唯一的区别,在于实践。 一个大夫,每天都有一个病人来给他治病,随你怎么治,三百六十五天下来,你想不成为名医都难。 而庸医最惨之处就在于,他连实践的机会都没有,同样是手术,人家不放心让你上手,你只能抱着书本天天在那看着,如何练出那神乎其技的刀功? 朱厚照这孩子,现在培养,其实还来得及。 毕竟他几乎拥有无穷无尽的资源。 蚕室很快搭建了起来,刘一刀还是很有一把刷子的,这蚕室密不透风,也不知撒了什么药,虽是药气冲天,不过这让方继藩觉得很心安。 朱厚照和方继藩,也置办了一个行头,浑身穿着密不透风的衣服,这衣服专门的用酒精洗过,眼睛上,带着消毒过的护目镜,其他的一切器皿,大抵也是如此。 中间是一个‘手术台’,手术台上没有豚,方继藩本来是想用豚来试验的,可仔细研究之后发现,豚居然没有阑尾,或者,即便它有阑尾,方继藩也不知在哪里。 既然如此,那就只好,请俘虏了。 俘虏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身体很健康,哇哇叫的用一种方继藩听不懂的语言似在痛骂,可他的眼底,却分明可以看到恐惧。 这俘虏浑身已被剥干净了。 朱厚照显得不好意思,他只好深呼吸。 为了做着手术,俘虏已经两天没有进食,只勉强喝了一些粥水。 他手脚都绑在了台子上,动弹不得。 方继藩对他道:“不要害怕,腰子这东西,没什么用的,留着也是个累赘,现在帮你割了,以后就不担心得这不治之症了,这是为了你好,等割了之后,你若是活下来,我就放你回大漠去,你又可以骑马,可以做许多你想做的事了。” 朱厚照看着,自口罩里发出声音:“他听得懂?” 方继藩道:“听不懂才骗他,被抓了来,还想回去,他若是活下来,就抓他去挖煤。” 朱厚照颔首点点头:“接下来,本宫该做啥?” “我想想……” 有这么一瞬间。 朱厚照觉得方继藩很不靠谱,父皇就靠这么个不靠谱的家伙救活? 方继藩想到了:“先给他喝臭麻子汤,有麻醉效果。” 朱厚照道:“麻醉个什么,太麻烦了,痛就痛吧。” 方继藩叹了口气:“得先检验这臭麻子汤有没有麻醉效果,将来陛下可能要用。” ……………… 第四章,依旧求月票。 正文 第五百六十二章:圣意 朱厚照颔首点头,亲自取了臭麻子汤。 这汤也不知有啥用,不过根据那刘一刀所述,是专门用来麻醉的,效果不错,祖传秘方,概不外传。 而根据亲历者刘瑾的介绍,此汤喝下之后,确实头脑昏沉,浑浑噩噩,在被切的过程中,虽然还是会有一些的疼,却并不明显。 于是,这鞑靼人一碗汤被强令着喝下,喝下之后,口里还骂骂咧咧,一副有种你放我起来的姿态。 而他浑身被捆绑的牢牢的,自然也没有人傻到放他起来。 渐渐的,这鞑靼人的叫骂声越来越微弱。 最终………没了声息。 看来,是臭麻子汤有了效果。 这令方继藩有了信心,这刘一刀还是很有一手的,毕竟祖宗八代开始就切人那玩意儿啊,还真有几把刷子。 朱厚照预备破肚,方继藩不由感慨:“鞑靼人真的浑身都是宝啊,在大漠的时候,可以做军功,到了关内来,不但可以挖煤,还可以用来割腰子练手艺,他们比鲸鱼还要厉害。” 朱厚照皱眉:“别吵吵,我要切了。” “你切。” “切哪儿。” 方继藩比划了一下鞑靼人的肚子,想了想:“我记忆没错的话,可能是这里。” “那我切了,死了别怪本宫。”朱厚照很干脆。 他是习武之人,手中又有一柄手指长的利刃,利刃迅速的划破了皮肤,便见着吃了臭麻子汤的鞑靼人还是察觉到了有些痛,身子抽了抽。 接着,不堪入目的东西便露了出来。 方继藩忍不住道:“殿下,你切的太多了。” “你为何不早说。”朱厚照额上全是汗,一面道:“哪个是腰子?” “这个……”方继藩凭着记忆道。 朱厚照很不客气,直接将那玩意拽了拽,利刃吧唧一下,东西便割了下来。 “快,止血,上药。” 二人忙活了老半天。 最后缝线的时候,乃是朱厚照最得意的环节,他拿着鱼线,迅速穿针引线,到了最后,还给这肚子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接着,继续上金疮和止血药,最后,涂抹上酒精,一通忙碌起来,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刘一刀了。 对于这外伤,刘一刀经验丰富无比。 走出蚕室的时候,方继藩摘下口罩和护目镜,长吁短叹。 朱厚照摘下口罩的时候,乐了:“哈哈,还挺有意思的。” 方继藩对朱厚照的恶趣味,一丁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擦拭着额上汗。 “但愿………人能活着吧。” 朱厚照想了想:“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些鞑靼人,四处烧杀劫掠,恶贯满盈,本宫早想砍了他们的脑袋……死了也是活该。” 朱厚照是个乌鸦嘴。 那鞑靼人确实是醒过来了,可没撑过两天,便一命呜呼。 于是乎,寻了仵作来,寻求他的死因,最终才发现,他的手术位置已经感染。 看来,还需寻找新的药来试试。 朱厚照特意跑去寻了御医,又得了几个方子。 朱医生是个勤奋的人,在第一个鞑靼人死了第二日,便开始继续做手术。 这一次的效果,居然还不错。 那鞑靼人割了腰子,第二日,便渐渐恢复了一些精神,过了几日之后,便可以进一些流食了,伤口竟开始愈合,而阑尾的割除,似乎对他没有太大的影响。 朱厚照生生的看着一个被自己开膛破肚的人,居然在自己面前呼吸,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个人养起来,观察一个月。明日,我们继续下一个,本宫要将所有俘虏的腰子都割了。” 而与此同时,两个徒孙,一个叫苏月、一人叫周元的家伙,则一直都负责记录。 每一次手术,他们都会戴着口罩和护目镜进行观摩,将整个手术的过程记录下来。 甚至,第一个俘虏死之后,仵作进行解剖,他们不但负责记录,而且将这死者的心肝脾肺也统统绘制。 太子的手术,某种意义而言,乃是外科的宝贵经验,方继藩怎么肯轻易放过。 人类迈向文明的本质,在于知识的不断积累,偶尔,出现一两个天才是没有意义的,若是无法传承,这天才在历史上就算再如何厉害,那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 而记录,同时进行传播,这才会引发某个领域向前发展的动力,后人是需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去开拓创新的,没有巨人的肩膀,他们也不可能凭空的发掘出奇迹。 ……………… 弘治皇帝觉得这些日子,疼痛缓解了一些。 可依旧没有多少的食欲,脸上几乎写满了病容。 只是根据御医的奏报,似乎也只有天知道,何时会继续发作,此肠瘫之症,形同绝症,只能暂时靠药物勉强缓解一些,多则一年,少则数月,就极有可能…… 弘治皇帝从震惊,再到恋恋不舍,最后……他平静的接受了。 人终有一死,当初他的父皇,为了长生不老,寻仙问药,可结果又如何呢? 他才三十多岁,正在盛年,他上有祖母,身边有一个与他相敬如宾的妻子,而膝下有一双儿女,他原以为,自己本该享受一些天伦之乐。 可惜…… 他表现的极沉默,在疼痛稍缓一些之后,便移驾暖阁,在这里,他召见了刘健和李东阳。 刘健和李东阳行礼,忧心忡忡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则半躺在御案之后,身子显得孱弱,却异常平静的道:“前几日,朕身体欠安,许多事,不得不令刘卿家和李卿家处置,两位卿家,有劳了。” 刘健尽力的抑制内心的情绪:“老臣惭愧,不能为君分忧,万死。” 弘治皇帝摇头:“病痛怎么能分忧呢,好啦,卿家不必自责,寿数长短,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朕克继大统,蒙祖宗隆恩,君临天下,这十六年来,不敢说天下大治,却也勉强没让着天下的军民吃太多的苦,受太多的罪,朕知足了啊,唯一遗憾的,就是太子尚年幼,恐难任事,朕……唯一担心的就是他,自然,我们说远了,说的太远了。” 他摇摇头,知道自己说这些话,只会引来臣子们的担忧。 自己的病情,到了这个地步,可不还有数月乃至一年的寿数吗?朕……还可以趁此机会,在太子克继大统之前,为他做一些事。 他朝萧敬道:“萧伴伴,太子这几日,在做什么?” 萧敬这几日,总是偷偷的抹着眼泪,此时听弘治皇帝问起太子,诚惶诚恐的道:“太子心中郁闷,在西山,刑罚鞑靼俘虏。” 刑罚鞑靼俘虏…… 弘治皇帝只笑了笑,没有继续追究下去,却还是道:“他就是这样,孩子脾气,朕知道他是为了朕忧心,其他的不论,可这孝顺二字,朕知道他是有的,都说天家无情,这是一概论之的说法,可朕和太子,却非比寻常,他若是心里闷得厉害,就由着他去吧,朕……已经没法儿管教他了,他对朕的管教,想来也多有怨愤,但愿,朕有朝一日,倘若真不在了,他念起朕对他的种种,总还晓得,朕无论是责打还是痛斥,对他……全是出于,朕的舐犊之情。” 弘治皇帝的眼眶,竟有些微红。 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啊。 萧敬忙道:“太子殿下,自是对陛下满怀孝心的,他还说,要治好殿下呢,奴婢斗胆……从东宫的宦官那儿听来的。” 弘治皇帝哂然一笑:“胡闹,他又不是大夫,这孩子,就是如此,许多事,他都不肯服输,太倔了。” 弘治皇帝说到此,脸色却又低沉:“倔一些,本也不是坏事,可是……须知,有些事,可以不服输,可以不服气,可以倨傲,可以去争夺,去抢。可似此等天命,却非人可以斗,非人可以去夺的。朕反而想开了,终究是逃不过这一劫啊。” 刘健忍不住抹着眼泪:“陛下洪福齐天……” 弘治皇帝摇头:“别说这些了,谢卿家的会试主持的如何,朕在病榻上,心心念念,所思所想,都是这会试,这是抡才大典,多一些俊杰入朝堂,将来才可辅佐太子,才可谓他分忧。” 弘治皇帝关心着会试的结果,他甚至想,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撑到殿试,亲自点选一批人才,为将来打算。 他能所做的,似乎也只有这些了。 “禀告陛下,数日的考试,早已结束,现在谢学士,正在贡院,领着诸考官,批阅试卷,想来,这几日就会有结果。”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有些遗憾的道:“往年的时候,此时也差不多要放榜了,今年,竟这样的迟?” 他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病,使谢迁心里烦恼吧。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有了结果,立即报朕吧。” “臣遵旨。”刘健抬眸看着弘治皇帝,感慨道:“陛下这些日子,还需注意龙体才好,不可操劳,朝中的事,老臣会尽心的。” “嗯。”弘治皇帝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 第五章送到,累死了,求月票。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三章:代圣人立言 贡院。 谢迁显得有些不安,心里,有些系着宫中。 不过这主考官之职,关系重大,谢迁不敢怠慢。 只是这一科,有些奇怪。 这种奇怪的感觉,很浓…… 浓到了什么程度呢,就是谢迁发现,有为数十数张卷子,所作的答题,堪称完美。 这种完美,绝对不是说文章读出来,能让人拍案叫绝。 而是他发现,这十几封的试卷,几乎每一封,你都挑不出一丁点的错来。 他们的行书,你没办法拍案叫绝,却是端端正正,一丝不苟。 全文之中,没有一个错字。 要知道,许多考生因为只有短短一日的时间,考的很急,所以偶尔有一两个错字,其实……考官也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这些文章,莫说错字,便连一个修改的痕迹都没有。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他们的破题,恰到好处,堪称收放自如,此后的承题、起股、二股、三股,每一个段落,哪怕在挑剔的考官,居然也挑不出一丁点的毛病。 谢迁是有才情的人,毕竟,他是状元出身。 可是看到这般‘工整’的答题,他有点懵了。 今岁的考生……出了一群怪胎吗? 所有的考生,学问有高低,才情有高低,哪怕是情绪,也有好坏,正因如此,所以考官能从中读出每一个考生答卷时的紧张,或是某些好文章的背后,那种挥洒自如。 可在这里,谢迁一丁点情绪都没有读到,他努力的想挑点儿错,却发现,这些文章,堪称是范文,它压根不该是考生写出来的,而是在无数次修改之后,用来教授子弟读书的八股文章。 谢迁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其他的考官也发现了问题。 这就好像他们发现了某种怪异的事,因为在他们看来,考卷是不该完美的,即便是他们,让他们花费一天的时间做文章,也一定会有漏洞。 于是有人卯足了劲,便是希望,能从这文章之中,寻出什么破绽。 十几个考官研究了几天,一丁点错误都没挑出来。 可怕的是,文章的行文,每一个用字,甚至每一个押韵,都是恰到好处,就好似,这个字,它本就该用在这里,哪怕是里头所用的之乎者也这样的字,也绝不会有任何混淆。 考官邓毅乃是礼部抽调来的,他是成化年的二甲进士,在努力的挑错之后,他发现自己失败了,于是寻到了谢迁,将文章放到了案头上:“这些文章,太老辣了,谢公,这已不像是一日作出来的文章,倒像是一片八股文,经历了无数人的增减和修改,才最终作成,谢公,您说,这背后,会不会有问题?” 谢迁看着邓毅:“考题,乃老夫临考时,才想出来的,在放牌之前,不曾和任何人说过,若是有问题,问题就出在老夫身上。” 邓毅吓了一跳:“下官绝没有怀疑谢公的意思,谢公清正,天下谁人不知。” 谢迁倒还真不担心,有人指责自己舞弊,一方面,是自己乃是内阁大学士,又是此次的主考,能收买内阁大学士的人,这世上,还没有生出来呢。其次,是自己本就以清正廉明而著称。当然最重要的是,他相信,陛下一定无条件信任自己。 谢迁沉默了片刻:“其实,你若是不说,老夫也觉得奇怪啊,这几日,老夫故意让大家多阅卷几次,也正是因为如此,倘若出了个一篇两篇这样的文章,倒也罢了,毕竟,这世上说不准,还真有这样可怕的做题高手。” 邓毅沉默了:“不知谢公有何打算?” 谢迁苦笑:“还能有什么打算呢?这些文章,哪一篇放出去,都堪称完美,唯一的不足,就是感觉……感觉……对了,老夫的感觉就是,他们的文章,没有任何的风格。” 邓毅颔首点头,不错,谢公的这句没有任何风格,太准确了。 谢迁又道:“可是,你忘了吗?” “……”邓毅看着谢迁,不解。 谢迁淡淡道:“八股文的初衷,就在于代圣人立言啊。代圣人立言,岂可有自己的想法?” 邓毅一脸诧异,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对啊,所谓八股,就是代圣人说话,也就是说,读书人做题时,不是用自己的口气,而是以圣人的口气,来对题目进行阐述。 这样说来,这些文章,才是真正的八股,反而是此前的所有八股文,都不够代圣人立言,这是因为,其他的文章,无论是好是坏,都难免,添加了考生的情绪。 “至于你问老夫怎么看,老夫能怎么看,老夫只是考官,考官是根据文章的好坏,来决定是否录取,这些文章,放在哪里,都是有资格录取的,不只如此,还完全称的上范文……老夫无论怎么看,他们都得上榜。” 邓毅苦笑:“下官只是担心,外头会有风言风语。” 谢迁道:“若是让这些文章落榜,这所有的文章,无论上榜的还是名落孙山的,可都需公诸天下的,这样的文章都落榜,那才会引来无数人的风言风语啊。无妨,只要没有作弊即可,其他的,都不是你我所考虑的事。” “下官明白了。” 谢迁低头,看着案头上的文章,苦笑。 哎…… 这榜放出来,可能……又要引发天下人的汹汹议论了。也罢,也罢…… ……………… 朱厚照端着碗,进了蚕室,在这蚕室里,一个手术之后,渐渐恢复过来的鞑靼人平躺着,在一旁,还搁着他的‘腰子’。 这是第四个鞑靼人。 除了起初的第一个不治身亡,其他三个,割的还算不错。 朱厚照这才知道,原来人的体内会有血管,因而他特制了一个止血钳,为其止血。不只如此,酒精的作用很大,手术的过程和后期的处理过程之中,及时用酒精对他们的身体进行消毒,能大大提高他们的存活几率。 当然,开刀时,切口也很重要,切口一定不能过大,否则无法止血,因而,这就需他只开一个小口子,在这小口子的基础上,对其腰子完成切除的工作。 缝伤口的时候,要注意的事也很多,缝线不必花哨,简单直接为好。 术后这蚕室也是关键,不可让人轻易进来,过了几日之后,那伤患之处换了包扎,人也渐渐清醒,便算差不多了。 当然……时机的选择也很重要,最好……是在冬天时做手术,在低温的情况之下,手术的成功率很高,术后的养护,几率也大了很多。 第一次握刀的时候,朱厚照还很担心,总觉得这是极难的事,可现在,他一面窸窸窣窣的吃着面,一面低头看着病人后续恢复的情况。 恢复的还不错,以后挖煤还是一把好手。 他将面吃完,今日要做的一例手术,事关重大,是一个真正的肠瘫患者。 得了肠瘫,几乎已形同于死亡,所以但凡得了此病的人,几乎已买好了棺材,预备后事了。 当得知自己可能还有救,求生的本能,立即占据了上风。 这患者叫钱贤,是个寻常的小商贩,他这两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不过喝了一些稀粥,接着被洗了个干净,已在隔壁的蚕室里被绑了起来。 朱厚照吃饱喝足,接着到了另一旁的消毒室。 这里,有一股浓重的酒精味。 不过朱厚照已习惯了。 而戴着护目镜和口罩的方继藩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作为‘助手’,方继藩有些苦逼,他得负责进行清洗和消毒,等着朱厚照这大爷来。 朱厚照站定,为了防止臭麻子汤的麻醉效果不好,所以在这钱贤吃过了臭麻子汤候,方继藩直接用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 朱厚照和方继藩的配合,很是默契。 朱厚照率先道:“刀。” 方继藩将消毒过的刀递了上去。 朱厚照轻车熟路,迅速的在胯骨上方一指左右,轻轻松松的一刀下去。 有些麻醉的钱贤似乎感受到了疼痛,打了个激灵,清醒了,接着呜呜呜的发出了声音。 他是来治病的啊,可是……怎么感觉这是在杀人,而且还是不给自己留全尸的那种。 将死之人,若想活下去,这是本能。可即便不能活了,人也希望留个全尸,下辈子投胎转世时,也好有个完整的身体啊。 他开始挣扎,可惜浑身早已被绑了个严严实实。 朱厚照低头,看都不看他一眼。 倒是方继藩风趣的给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别闹,小心连带着将命根子一道割下来。” “……” 世界安静了。 虽然钱贤还在呜呜呜的吃痛,想要叫唤,却至少,没有挣扎。 朱厚照对方继藩道:“止血钳。” 方继藩很快递上去。 护目镜之后的朱厚照,眼里古井无波,他大抵止了血,接着,将那‘腰子’钳’出来了一些,这腰子显然比鞑靼人的糟糕许多,鞑靼人的腰子很新鲜,而这腰子,不提也罢。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五百六十四章:放榜 朱厚照只用戴着鲸皮手套的手往里一摸,大抵的寻到了位置,轻轻松松,手起刀落。 那‘腰子’便切落了下来,随手丢到了一旁的盘子里。 紧接着,他开始缝针,手法很利落,三下五除二,伤口便缝合好了,随即便是用酒精继续涂抹,上金疮药,再贴上了绷带。 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 朱厚照天生有一双巧手,毕竟是练习过弓马的人,无论是体力还是反应的速度,甚至是捏着刀子,寻常怕都有手抖,这手一抖,哪怕只是小小的一个错误,就可能不小心将人家不该切的东西切出来了。 可对朱厚照而言,这些都不是难事。 一切完毕。 此后,就是那苏月和周元两个跟班的事了。 从蚕室里出来,朱厚照摘下了口罩,吁了口气:“今日这个病人,割的有些不利落。” 方继藩则开始脱下大褂子,一面道:“臣怎么觉得,这一次手术极成功。” “成功还算成功,且看他术后的恢复吧。”朱厚照道:“可能是方才本宫饿了,所以有些走神,此人得的,乃是和父皇一样的疾病,却不知,割去了腰子之后,是否这不治之症可以痊愈。” 朱厚照显得很担心。 试验的结果很重要,割去了,就真的能活下去吗? 更重要的是,这是不治之症,人们都说神仙都难救活的啊。 朱厚照显得很不安。 所以在次日清早的时候,他匆匆到了蚕室。 蚕室里,很静谧,除了苏月和周元二人在此之外,其余人都不得出入,即便是朱厚照想要进去,也需换上酒精消毒过的褂子、口罩不可。 “如何了?” 朱厚照恨不得将迎面出来的周元拎起来,周元一见是太子殿下,忙道:“昨日昏迷了一日,到了子夜时分,才醒来,身子很虚弱,不过有好转的迹象,他的脉搏渐渐开始强劲,不过,还在继续观测,等伤口再好一些,便可喂他吃一点流食,殿下……不过从此前的经验来看,可能……” 周元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可能……他能活下来。” “继续观察。” 朱厚照噗嗤噗嗤的喘着粗气。 活了吗? 这应该算是活了吗? 却不知,割了之后,有什么后患,还得在耐心,耐心一些才好。 他这般想着,又忍不住手痒了:“还有病人不,再找几个来,本宫一日做几例病人,都不在话下,有多少要多少。” 朱厚照现在整个人龙精虎猛,有一种技痒的感觉,看到了人,就忍不住想抽出自己的手术刀,握着手术刀,就想给人开膛破肚,别人是看人先看脸,他看人却只顾着往别人的肚子下瞅。 却也害苦了方继藩。 任何一个刀法精湛的大夫,都是通过无数次手术积累出了经验,锻炼出来的。 朱厚照要开刀,就不得不拉方继藩去,一个手术,足足小半时辰,前前后后下来,哪怕方继藩站着,这一日两三例下来,也足够方继藩腰酸背痛了。 京师里不愁找不到肠瘫的人,太子的能量,足够保证每天都这样的病人出现。 那此前割了阑尾的病人终于再第二日清早,身体开始康复了,虽然还得躺着,却已能进食,脑子也不再混沌,思维清晰。 这一下子,让朱厚照吃了定心丸一般。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不断的手术,接收的每一个病患,在手术过程中,发现问题,徐图找出改进的方法。 ………… 到了第四日,贡院终于有了消息,会试的结果出来了。 将在月底,也即二月二十八这一日,放出榜单。 方继藩趁机,向朱厚照告了假,前去看榜。 西山书院上下两百多人。 除了参加会试的十五个举人考生之外,其余还有一百多个秀才,听闻师兄们即将放榜,个个摩拳擦掌,也都想去看看。 方继藩很享受看榜时的气氛,便索性,组织所有师生都去感受一下气息,也算是……让其他人感受一下来自于科举的魅力。 只有如此,刷题,才能使人快乐啊。 于是乎,一大清早,乌压压啊的师生们便在西山集合了。 欧阳志等人特别告了假,这些他们方继藩的弟子们带头,后头,则是徒孙辈的诸举人师兄们,最后,才是以沈傲为首的后进者。 方继藩居然也头戴着纶巾穿着儒衫出来,这纶巾儒衫都是新的,显得很骚包,方继藩本就鲜明出众,骑着高头大马,甚是引人瞩目。 反观其他师生们,就不同了,西山书院还是提倡朴素的,都是灰色的儒衫纶巾。 众师生一见恩师(师公)出来,便纷纷作揖:“见过恩师(师公)。” 方继藩大手一挥:“出发。” 众人领命。 浩浩荡荡的队伍,直接朝着京师出发。 无论是心里忐忑的人,还是莫名激动的人,在方继藩的引领之下,和师兄弟们肩并肩,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心感。 这一行人入京,顿时引起许多人驻足。 “这些人是谁?” “西山书院的读书人呢,这是要去看榜吗?你看,为首骑马的那个……乃是定远侯……他们……”此时,便有人声音压得很低:“这也太招摇了,这些读书人……太招摇了啊,定远侯一个武勋,却开设书院,教授人八股,明明他们对程朱无礼来着,说什么大道至简,不就是说程朱二夫子啰嗦吗?他们……” “慎言,你还敢多嘴,近来你没听人说吗?西山有人,在京里抓人,据说送去了西山,开膛破肚,心肝都给他们挖出来了,官府都不敢过问,竟还敢在此诽谤定远侯,不怕被人抓去吗?” 这事……倒是有不少人暗中有耳闻,当然……具体如何,谁也不清楚,确实是听说西山有妖怪吃人,爱吃人的腰子,抓了人去挖心肝。 一下子,所有人挤出了笑容,虽方继藩领着诸生们已留给了他们背影,方继藩身后,也绝没有长眼睛,可这一个个人,却是笑的灿烂。 有人拍手:“好!” “好!”好声如雷,好评如潮。 掌声久经不息! 转眼,方继藩已领着人到了贡院。 这里早已是人山人海,方继藩驻马,大叫道:“不要哄抢上去,我们西山书院……温良恭俭让,师公平时教诲你们的话,要牢记在心!要有道德,要只廉耻!” 这一吼。 看榜的读书人豁然回首。 看着身后,那一个个气势汹汹的西山书院诸生。 还有手牵着马儿,面带善良微笑的方继藩。 这西山书院四字,几乎就形同于和方继藩挂钩了。 诸生一听,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的方向。 许多人窃窃私语:“这是定远侯……” “准没错,是他。” “……” 人群,居然开始慢慢的蠕动,在这尴尬的对视之后,竟有人开始徐徐的让出了道路。 这条道路,直通榜下最佳的位置。 读书人都很热情,这一点,方继藩感受到了。 方继藩惭愧的朝附近的读书人一一点头:“惭愧,惭愧的很。” 跨步向前,身后的诸生则是尾随其后。 许多人看向方继藩的目光,是复杂的。 关于方继藩身上的种种传说,太多了。 此人发现了红薯和土豆,活人无数,但凡有一点良心的人,多少对他心生敬意。 可又据说,此人挖人心肝,横行霸道,动不动就对人打骂,还有那翰林侍学王不仕,何等的清流,直接被这方继藩冠之以人间渣滓之名;那詹事府詹事杨廷和,更人素来为人敬仰,结果……名字被倒过来写,和廷杨之名,早已传遍天下,据说杨詹事气的要投井,幸亏有人及时给拉住了。 就这么一个人,从前读书人对这等人的手段,全无用处,你弹劾他,人家一笑置之,不在乎,你写文章骂他,他依旧自鸣得意。可他对付读书人的手段,却是直接拿捏住了七寸上,你读书人要斯文,我方继藩就让你斯文扫地,你要脸,那方继藩就将你的脸摔下来,踩的稀烂为止。 就如那杨廷和,人人都同情他,可但凡只要有人一听到这三个字,下意识的就想到了和廷杨三字,这几乎形同于成了条件反射,此时你心里固然同情,可还是免不得,与人会心一笑。 总而言之,杨詹事很惨,仕途肯定是没了,没有人会提拔一个但凡有人想起他,就觉得搞笑的家伙,同情归同情,提拔和推荐是另一回事。一个清流,丢了至关重要的名誉,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许多人对方继藩,是久闻其名,今日一见方继藩,居然觉得方继藩挺亲切的,带着这么多读书人,他的徒子徒孙们,也很和蔼。 没有传说中那般的可怕啊。 转眼,方继藩已至榜下,吉时未到,榜单还未张贴,自己已被徒子徒孙们拥簇起来,方继藩心里满怀着期待,刷题之法,效果肯定是有,可到底有多大的效果,却还是未知数。 ……………… 第二章送到,哭了,昨晚一直刷新月票榜,熬夜了,而老虎也在意料之中,被爆了菊花,大神太厉害,老虎要加油,求月票。 正文 第五百六十五章:霸榜 当然,除了刷题,且还让人刷得想吐之外。 方继藩最大的杀手锏,便是预知考题了。 他不敢作弊太明显,却只需将这考题夹在上百个刷题的题目之中,就足够了。 可即便书院再厉害,可也架不住人蠢如猪啊,倘若有人就是这样蠢,连刷题都刷不出个金榜题名来,方继藩也只好爱莫能助了。 此时榜下寂静。 方继藩身边,空荡荡的。 却在此时,一个读书人居然挤到了前头来,他见方继藩身边有许多空位,居然就站在了方继藩的身边。 方继藩用一种宛如智障的眼神看着这个年轻的书生。 只见这书生一身穷酸的打扮,似乎也是来看榜的。 最重要的是,一般的读书人,都是三五成群的来,毕竟举人们进京赶考,多是同乡结伴,可这少年书生,却是孑身一人。 身上的儒衫,还打了补丁。 可这家伙,一点都不介意,多半心里还在想,咦,这里居然空荡荡的,虽来得迟,却有这样的好位置。 方继藩给了他一个白眼。 书生似乎感受到了方继藩的不友善,居然笑了。 他见放榜的还没来,便朝方继藩作揖道:“敢问学弟高姓大名。” 学……弟…… 方继藩突然意识到,好像……自己似乎很年轻。 方继藩道:“方继藩。” “方……继……藩……”少年书生顿时眼睛张大,瞪着方继藩,似乎对这个人有所耳闻。 方继藩则是不大想再理他。 这少年却是气鼓鼓的样子道:“可是那个坏人心术、误人子弟的方继藩吗?” “……”方继藩竟是露出了微笑。 这样的小鱼小虾,还需自己出手? 身后那一干徒子徒孙们显然已经听到这书生的话了,个个怒不可遏之态,有冲动的,甚至开始捋袖子了。 方继藩便压压手:“不要冲动,要打待会儿打,先看榜,看完了再打。” 好不容易的,总算压住了徒子徒孙们的小暴脾气。 可这小书生非但没有在众怒中胆怯,反是凛然正气的继续道:“别人怕你,我徐傲凌可不怕你,我堂堂正正,圣人门下,你们西山书院,教授人一些什么东西……” 徐傲凌? 又傲又凌,听这名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可事实上,这等被程朱洗脑了的小朋友,方继藩连揍他都没兴趣的。 所有读书人都朝这看来。 榜下,死一般的沉寂。 在京师,没有人敢对方继藩说这样的话啊,虽然有些读书人,确实想大义凛然一番,然而他们还是理性压过了冲动。 可是这徐傲凌,一看就是外乡来赶考的,年纪又轻,真真应了初生牛犊不怕虎。 许多人沉默,却也不禁佩服徐傲凌的勇气。 却在此时,突的一声炮响,贡院的中门终于开了。 这徐傲凌,显然还想继续说什么,无非是想要振振有词的说教一番,他是湖南人,性子烈,又因为年纪小,大家觉得这小伙子说话比较耿直,所以……自然到了京师,没人理睬他。 可他却觉得,这是风骨,不能丢! 方继藩的名字,他在客栈中是听人说过的,他从隔壁的读书人口里得知,方继藩招揽了很多读书人,提倡古怪的学问,为世人所不容,可这方继藩乃是当朝权贵,谁也不敢招惹他,任他恣意胡为。 徐傲凌早就想让这方继藩知道,别人怕他,自己不怕……因为……自己是个铁骨铮铮的读书人! 误人子弟,是很严重的控诉。 徐傲凌却不屑于隐藏自己的观点。 接着,放榜的差役已是敲着铜锣出来了。 放榜了! 徐傲凌总算收起了身上的盛气凌人,打起了精神,紧张第看着榜。 第一张榜贴出来,在这榜的最末,徐傲凌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眼睛一亮。 中了,居然中了! 他可才十八岁啊。 十八岁便金榜提名,虽然他的排名不是很好,差一点就名落孙山,可是……毕竟还是中了。 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口里喃喃念道:“傲凌……终于不负乡亲们的重托……” 他收了泪,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凛然正气的道:“我若为官,第一个便要弹劾你,因为我不害怕你,我徐傲凌就是要让你知道,权势滔天又如何?天下的读书人中,总还有人不会慑于你的淫威之下!” 方继藩则是继续抬着头,紧张的看榜,没工夫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 徐傲凌则是觉得自己一脚踢在了棉花上,顿时更气恼了。 他依然傲然的昂首。 他已金榜题名,小小年纪,虽排在榜末,未来却还是有一些前途的,他决心等中了进士之后,第一件事便要展现自己的傲骨。 金榜题名,怒喝奸佞,这是每一个读书人的梦想。 而他,已经做到了一半。 却在此时,第二张榜贴了出来。 方继藩身后,一个宛如智障一般的徒孙瞳孔收缩,他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排名还不错,位列中游,若是殿试发挥正常,勉强能进二甲的水平,他激动了。 几乎无法呼吸。 能金榜题名,他已是觉得祖宗保佑了,要知道,金榜题名,就是一只脚成了进士,此后就成了朝廷命官,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才化为了可能。 他泪眼滂沱,而后猛的跪下道:“师公……师公……中了,学生中了……” 徐傲凌一愣,方继藩的弟子……中了? 不是听人说,他这新学与程朱相悖吗? 那么……这样怎么会中? 地上跪着的徒孙激动得一把泪流淌出来,颤抖着声音道:“多谢师公,也多谢恩师栽培,学生……学生……没齿难忘!” 方继藩依旧没搭理他。 徐傲凌的脸色……有点不太对。 而此时,第三张榜放出。 一下子的,两个徒孙跪下道:“师公……学生中了……“ 又是两个………… 事实上,当一个个学生中了的话喊出来的时候。 每一个人,竟都来不及在榜中寻觅自己的名字,而是下意识的朝方继藩这儿看来。 他们心里……大抵有一种*狗的感觉。 可以想象吗? 自己寒窗苦读,十年、二十年啊,每日学程朱,每日都在揣摩圣人之心,这背后花费了多少苦功? 可是……为何还不见榜中有自己,反而是西山书院,竟已中了三个。 十五个举人,中了三个,已经堪称是恐怖了。 方继藩脸上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内心却是紧张得不得了。 这三个徒孙,虽然激动,可方继藩却是很不满意的,若只中了三个,自己的老脸还往哪里搁? 想当初,自己可是霸榜的存在啊。 只见又一张榜贴了出来,这显然是倒数第二张榜,也就是说,榜中之人,是除了第一第二第三名之外,名次最靠前的了。 方继藩感觉心跳得特快,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赫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接着在这这熟悉的名字之后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再之后,这个人……依然很熟悉,卧槽…… 方继藩打起了精神,眼睛都直了,这第二张榜里,二十多个名字,西山书院竟中了九个…… 方继藩已是激动得颤抖,这九人且都排在此榜的前列。 九个徒孙,傻愣愣的瞪着那榜,已失去了呼吸。 许多的读书人,心知这已倒数第二张榜,已是他们最后的希望,若是再不中,自己怕是没希望能名列前三了。 于是一个个焦灼的搜寻着自己的名字,然而绝大多数人……都失望了。 “师公……” 九个人,一字排开,直接拜倒,再也不肯起来。 所有的读书人,再一次的有一种*狗的感觉。 啥意思,啥意思?他们都中了? 这一次,又是九个…… 完了,全完了。 有人欲哭无泪,有人心如死灰。 其实有不少水平还不错的举人,自觉得今科还是有机会的,可现在,榜上无名,反观西山书院,一个个读书人拜倒,像过年一样。 这些西山书院的读书人……他们……他们霸榜……他们这是不给人出路啊,还让不让人考了啊。 徐傲凌感觉自己要窒息了,心里直堵得难受,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很无法理解。 方继藩则是心头一松,大功告成了! 噢,不对,还有一张榜! 此次会试,名列前三者,将出现在这个榜上。 只见最后一张榜单,差役们已开始张贴。 最终,那榜赫然入目。 第一名……刘杰! 刘杰……当朝首辅之子,方继藩的得意徒孙。 刘杰看着榜上……自己那瞩目的大名。 他彻底的懵了。 就如是在神游一般。 方才见许多榜单出来,依旧没有自己的名字,他心里已有些胆怯了,可哪里会想到,自己……居然高中了头名,成为了今科会元。 会元啊,多少人朝思暮想都无法想象,现在……却砸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中了…… 我中了…… 眼泪已唰唰的落下。 刘杰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五彩缤纷起来,一花一木,都无比的灿烂。 他捂着自己的心口,而后跪下了:“师公……” ……………… 这章写好后改了又改,所以花了些时间,现在还在双倍月票中,希望各位同学有票的支持哈! 正文 第五百六十六章:今科之后 还有谁 从前一文不名,而今遇到了师公,人生的际遇天翻地转。 刘杰感觉自己投票都要炸开。 这可是会元啊,是会元,他哪里料到,自己会有今日呢。 此时,他涕泪横流,彻底的折服在方继藩的脚下。 因为师公,才有了今日啊,师公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真比自己的爹还要亲。 毕竟……爹虽给了自己身体发肤,而师公,却使自己黯然无光的生命,增加了色彩,不,是增加了光芒。 从此之后,那个碌碌无为的刘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明会元,是大明朝的文曲星。 父亲的光芒,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又何止如此呢,自己自此,光耀门楣,刘家,是真正的后继有人,河南刘氏的家门,在自己手里,还可以继续振兴。 “多谢师公栽培。” “多谢师公栽培!” 刘杰话音落下,又有两个徒孙跪下。 这一次,连方继藩都懵了:“你们是……” “学生陈健剑,名列第二的,便是学生。” “学生朱韬,名列第三的便是学生……” 方继藩恍然大悟,难怪,这榜上第二、第三的名字,看着有点眼熟,诔,竟也是自己的门生啊。 方继藩心里想:“门生太多最大的麻烦就在这里,尤其是徒孙,徒弟还好,只有六个,欧阳志、刘文善、江臣、王守仁、唐寅还有戚景通,你看,我方继藩都能倒背如流了。可徒孙却太多了,只记得刘杰几个,其他人……” 这陈健剑和朱韬二人,看着虽是面生,不过不打紧,这都只是细节,可以不必在意,至少,他们有出息了,自己很高兴,方继藩欣慰的颔首点头:“第二、第三,尚可,嗯,不错,不错。” 读书人们看着这十五个徒孙拜倒在地,一个个瞠目结舌。 敢情自己考不上,是因为被西山书院的考生直接将自己挤了下来。 十五人啊,一个书院,十五个考生,统统入榜。 这还让不让人考了? 不公,不公…… 当然,这不公二字,也只能心里喊一喊,此次主考乃是谢迁,谢公以清正严明而著称,理应不会舞弊。 至于西山书院的考生到底考试时,交了什么卷子,到时放出了卷子,一看便知。 许多人扎心的疼。 这些西山书院的考生,绝大多数人大家听都没有听说过是什么人,文名不显,可偏偏…… 那徐傲凌更是懵了。 他来自于湖南,每日闭门读书,方才还在为自己能入榜而沾沾自喜,而现在才知道,自己莫说是在方继藩面前,就算是方继藩随便挑出一个徒孙,都可以将自己按在地上摩擦。 他脸腾地一下……红了。 方继藩和颜悦色的看着陈建剑和朱韬:“很不错,很不错,不枉恩师看重你们一场。自然,刘杰也很不错。” 陈建剑和朱韬二人大喜,忙是磕头:“师公看得起学生,学生幸甚。” 仿佛,这比他们中了贡生,且名列前茅,都要值得高兴。 可另一边,那三个起初高中,却名列中游的三个徒孙有点懵了。 敢情自己以为自己中了,自己好棒棒,原来自己在西山书院里,是垫底的啊。 他们猛地想起一个传说。 传说之中,考了十九名的师伯,被师公狠狠臭骂,而现在……自己好像还没有十九呢。 他们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转眼之间,变成了苦瓜脸,如丧考妣的样子。 这种事,就怕比啊。 和自己的师兄弟们一比,自己便宛如智障一般,属于没开窍的榆木脑袋。 他们哭了。 “师公,学生惭愧,让师公蒙羞了。”方才还激动的人,转眼之间,便心疼的厉害。 “还请师公责罚,学生人等,真真猪狗不如,有辱西山书院的名声,师公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三人磕头如捣蒜,这一次,真的心……伤了,竟觉得这所谓的贡生,考中了,也是索然无味,一丁点意思都没有,其中一个咬咬牙:“所谓知耻而后勇,学生希望朝廷能革除学生的贡生功名,学生愿发愤图强,继续在西山书院,发奋读书,三年之后,力争上游。” 重考…… 人家不想要这个贡生了,哪怕这个贡生,若是运气不太差,殿试正常发挥,混个二甲进士,也不算什么。可在这徒孙眼里,二甲进士,也成了鸡肋,食之无味。 西山书院的考生,似乎并不畏惧三年之后,没有机会,在他们看来,考个进士,就好似游戏一般,他们所注重的,也不是和其他渣渣们夕相比,要比,那也是和自己的师兄弟比。 “……” 这一句话,真的伤尽了所有读书人的心。 你都要重考,都觉得羞愧,都觉得自己猪狗不如,让自己师门蒙羞。这不等于是说,我们这些人,寒窗十年,还不如去死,活着也没意思?至于科举,都别来参加了,还不如回家耕地去? 可这徒孙,却像是下定了决心,竟是当了真:“还请师公成全。”郑重其事的磕头。 人们似乎又感受到了三年前的场景,那个时候,也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无数人都有想一头撞死的冲动。 方继藩沉默着,相比于三年前,他没有冲动的要揍人,毕竟,自己长大了嘛,涵养也已经有了,他只是叹口气:“将就着混个二甲进士吧,你若重考,三年之后,你的师弟们怎么办?你占了你师弟们的名额,他们岂不是也要被你挤下去,这是你的命啊,你要服输,更要给你的师弟们,一点机会。” 师弟…… 事实上,这十五个徒孙背后,有一百多个秀才,这些秀才,已准备好了来年参加乡试,等有了举人功名之后,参加会试,也如他们的师兄一般,金榜题名。 现在听到了恩师的话,纷纷松了口气,还是师公想的周到啊,师兄一重考,三年之后我们怎么办?师兄得给师弟一条活路才是啊。 ………… 而此时,其他的许多读书人已要昏厥过去了。 敢情西山书院今年霸了榜,三年之后,他们都内部都已经安排好了,还要继续霸占下去啊。 那么……往后我们考个啥?我们考啥?一次会试便是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这一次是十五个名额,可后头,还有一百多个嗷嗷待哺的秀才,这些秀才一旦中举,三年之后,这些人即便不霸榜,有一半人中了,那么其他还能金榜题名的名额,又还剩多少? 考你大爷! 所有人怒目而视。 没法考了。 方继藩道:“好了,回去吧,考的不好,就不好,没有关系,人生的道路,并不只是考试这一条途径,毕竟,还可以选择去死嘛……对不对,回去,师公正好,考考你们的弓马!” 西山书院上下近两百人,一个个气势如虹,在这榜下行走,个个骄傲的不得了,经过了这一次验证,他们已经不将天下的读书人放在眼里了。 方继藩似想起什么,回眸,看到了那徐傲凌。 徐傲凌面如死灰,早没了当初金榜题名的激动。 他脸色铁青,沉默着,见方继藩朝自己看来,他忙是撇过眼睛,不敢和方继藩的目光对视。 方继藩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怕,我是一个斯文人,不会打你。” “……” 方继藩又道:“程朱的学问很深,你要好好学,否则,科举即便不名落孙山,那也屈居末座,所以一定要找对老师,否则,被人误导,这学问学歪了,可就不好了,你说对不对?” 徐傲凌脸色又青又白,他想死…… 他这辈子,没有这样惭愧过。 自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程朱门人,还好意思指责人家是误人子弟。 可又如何?人家教授新学,误人子弟,那八股文也做的堂堂正正,显然,方继藩的徒孙们,对于八股和程朱的理解,比自己深厚的多。 自己哪里有什么资格,向人挑衅? “还有……”方继藩和颜悦色道:“你若做了官,千万不要弹劾我,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你也知道,我不客气的说,你若是弹劾我,我的徒子徒孙,在朝中,人比你多的多,身份还比你清贵,你可要想仔细一些,到时候几十人反过来弹劾你,你区区一个新官,这不是找死吗?徐……傲凌……是吗?” 徐傲凌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要坚强的活下去啊,不要找死,多想想你爹娘,想想你的乡亲,要坚强啊!” 淳淳嘱咐之后,方继藩旋身,在徒子徒孙们的拥簇之下,信步离开。 他还不忘朝这沉默的人群招招手:“在此的诸位,要加油啊,我们到时再见,三年之后,我还来看榜,咱们……不见不散!” “……”回应方继藩的,只有沉默。 心灰意冷! ……………………………… 第二十五个盟主,由断情ヅ绝义兄领取,他是一个还没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妄图让老虎走向堕落,老虎不得不说,这一届的读者啊……哎……真的……好棒棒啊!大家快来投票支持老虎吧,月票双倍。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七章:人定胜天 方继藩带着人,浩浩荡荡的远去。 三年前,他带着三个人来,而今,却领着两百人而去。 人生的际遇,果然是难料啊。 可这榜下,却还和三年前一般,又陷入了一般的沉寂。 “不考了,不考了。”有落榜之人,面如死灰。 真的不想考了。 还考来做什么? 人生在世,宛如尘埃微粒,生亦何苦、死亦何苦,功名利禄,又有什么意义呢? 十年二十年的寒窗苦读,换来的,却是名落孙山,眼看着那些从前的学渣,都可以一鸣惊人,反观自己,脑子不差吧,智商不低吧,不可谓不刻苦吧…… 哎…… 所谓功名,一切成空。 即便是高中的人,也掩饰不住面上的苦笑,摇头。 没有风光、没有得意,甚至……没有人因为你金榜题名,而高看你一眼……真的很没意思啊。 “考卷,考卷……” 对啊,考卷。 许多人反应了过来。 这西山书院的考卷,得看看,不对啊,怎么可能,这书院的人全中了呢。 要知道,考官的胃口是各不相同的,所谓文无第一,便是此理。 我们也作八股,他们西山书院也作八股,怎么他们就霸榜了呢? 莫非,他们都猜中了考官的胃口? 若只是如此,就未免有些不公平了。 人们开始向贡院索要考卷。 每一次会试,所有高中的试卷,都会和榜一起放出,为的,就是防止惹来读书人的争议。 这所有高中的文章,都装订成册,随时供人查询。 那徐傲凌为首,一干还带着几分不甘的读书人拿到了册子,他们一个个凑着脑袋,翻开第一篇,这第一篇乃是会元刘杰的文章。 所有人凑着脑袋看着,希图从这文章里找出漏洞,他们逐字逐句,聚精会神。.. 可一路看下去,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有破绽,简直就像是千锤百炼过的范文,哪怕是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是恰到好处,破题很中规中矩,没有大放异彩之处,可是你挑不出错,一丁点错都挑不出。 而这……才是真正的功底啊,再反观自己的八股,因为时间仓促,根本来不及细究,即便是破题出彩,可后头的承题、起股、二股、三股、收股之类,也一定会有一些瑕疵,可八股文考的本就是谁的错误最少,而不是谁的观点最新颖,破题标新立异,若是换了某些惜才的考官可能给你一些加分,可毕竟有限。 八股的本质……就是刀尖上跳舞啊。 呼…… 徐傲凌连续看了几遍,他依旧还是没有发现丝毫的破绽。 最终……他放弃了。 心底……有些绝望,这是何其深厚的功力,自己只怕一辈子,都赶不上。 他们看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一个个看下去,都是西山书院的考生所作,几乎……所有的文章,你没法挑错,哪怕是刘杰之所以能名列第一,可能和他的师兄弟们相比,想来也只是运气好了一些,他的破题,多了那么丁点儿新意,可这新意,也仅止于此…… 犹如冰水浇灌在了头顶,徐傲凌彻底的放弃了。 他吁了口气:“”我若在西山书院读书,考的能比刘杰好。“ “……” “我也是。” “学生也是……” 众人七嘴八舌。 不服气。 究其原因。 这些人不就是走了狗屎运吗? 换了我来,刘杰这些人,还真未必能考过自己,从他们文章来看,他们虽是下笔老辣,毫无破绽,却缺乏了灵性。 许多人面面相觑,心里,开始打着各自的盘算。 ……………… 紫禁城……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病痛缓和了许多。 这令他稍稍有了一些安慰。 或许……病情没有这样严重吧。 他这般的安慰自己。 不过……从御医们的眼神里,弘治皇帝也明白……这肠瘫的可怕。 既如此,那么……就用着短短的寿数,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吧。 弘治皇帝居然打起了精神。 今日放榜,他勉强的支撑着残破的身躯,至暖阁。 刘健早已到了,李东阳、马文升、王鳌、张升人等,这些无一不是弘治皇帝的肱骨,君臣相知多年。 而今,这几人俱都私下知道了陛下的病情,一个个面带哀色。 弘治皇帝却是乐了:“诸卿家怎的一个个这样的表情,御医说了,朕得心情好一些,可你们呢,这是非要让朕难受不可啊。” “臣等不敢。” 弘治皇帝摆摆手:“天塌不下来,朕起初得知病情之后,也是难受的很,后来,反而想明白了,好啦,不说这些啦,今日是大日子,抡才大典嘛,朕现在倒是盼着……谢卿家送榜来。” 他看了刘健一眼:“刘卿家的儿子,也参加了今岁的会试吧,如何,可有几分把握。” 这……刘健心情复杂。 其实他对儿子多少有点信心的,或许……真能金榜题名也未必。 可另一方面,他又担心,现在若是吹嘘的有些大,说自己儿子能中试,可结果若是不如人意,岂不是为人所笑。 因此,他沉默了片刻:“犬子才疏学浅,上一次中了北直隶的解元,已是运气了,可他资质平庸,何况,北直隶的解元,放在全天下,也不过尔尔,臣觉得,他要中试,得需要一些运气。” 其他人都没有吭声。 这本来是一个愉快的问题,至少可以活跃一下气氛。 可事实上呢,大家都不好开口,毕竟他们对刘杰也有耳闻,倒不是完全没信心,而是信心不太足,这时候言之凿凿说必中之类的话,到时刘杰马前失蹄,这就尴尬了。 算了,还是装死吧,别什么枪口都去撞。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不置可否,他随即道:“科举就是如此,哪里有说必中的,八股文难就难在,它太过繁复了,哪怕是再有才情的人,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有把握。” 众人纷纷颔首。 这……确实需要一些运气啊。 马文升今日心情挺轻松,因为至少……今日不必拉出来被人批判了。 不过想到陛下身子不好,他又有些郁闷。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什么厄运缠身,不但自己倒霉,连身边的人都倒霉。 那个该死的算命术士,还说自己会转运,前些日子自己去兴师问罪,谁晓得,此人早已跑了。 这令马文升有一种被智商侮辱的感觉,堂堂兵部尚书,被一个术士给糊弄了,偏偏,自己还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找人,毕竟……他实在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被人玩弄。 就在他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这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内阁大学士谢迁觐见。” 来了…… 刘健极想表现的得体一些,免得因为过于关注儿子的考试而惹来笑话,让人觉得自己不够稳重。 可这是自己儿子啊,是刘家的继承人,关系着的,何止是自己的面子,更是事关着一个家族的兴衰。 这不由得他不紧张,面上带着各种复杂之色。 片刻之后,谢迁入了暖阁,行礼:“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正色道:“榜呢?” “臣没有带榜来。”谢迁苦笑。 弘治皇帝皱眉,怎么回事?谢迁虽偶尔诙谐,可在大事上从不糊涂的,他既明知朕在盼着榜来,却为何连这样的大事都忘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出了何事?” 谢迁苦笑:“今岁的科举,有些蹊跷。臣不知该不该来请罪。” 刘健想死。 怎么……出事了,莫非是出现了舞弊大案? 谢迁随即道:“今岁太奇怪了,西山书院十五个弟子,统统榜上有名……” 十五个……全中! 弘治皇帝一愣。 他觉得匪夷所思。 这……不可能吧。 谁有把握,会试全中? 谢迁又道:“名列第一的人……叫刘杰,不只如此,刘杰之下,从一至第九名,都来自于西山书院,其他六人,最次的,也名列中游,臣在阅卷时,就觉得古怪,因为这些卷子,实在太完美了,完美到没有瑕疵的地步,不过当时阅卷时,乃是糊名,臣也不知,作这些文章的是何人,等臣亲自看过了榜,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他们……”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西山书院,这是不给人活路啊,这科举,被他们西山书院给承包了? 而刘健一听刘杰高中第一。 他有点懵,下意识的想要问,是哪个刘杰。 可他忍住了,略一思索,天下可能有很多刘杰,可谢迁口里说,是西山书院的刘杰,那么……还能会是谁呢? 自己的儿子啊。 自己的儿子……先中解元,又中会元了? 这……可比自己的爹厉害啊。 要知道,刘健可是和解元、会元都曾失之交臂的。 万万料不到,自己竟有了一个会元儿子! 刘健眉毛一挑,正色道:“臣的儿子愚钝的很,他能中会元,肯定是侥幸中的,惭愧,真的很惭愧啊!” 所有人看着刘健。 刘健表现的很谦虚,当然这种谦虚在许多人身上很常见,譬如:诶呀呀,我儿子不就考中了清华吗,这算啥,你儿子还考上了新东方烹饪学校呢,也很了不起啊。 正文 第五百六十六章:今科之后 还有谁 从前一文不名,而今遇到了师公,人生的际遇天翻地转。 刘杰感觉自己投票都要炸开。 这可是会元啊,是会元,他哪里料到,自己会有今日呢。 此时,他涕泪横流,彻底的折服在方继藩的脚下。 因为师公,才有了今日啊,师公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真比自己的爹还要亲。 毕竟……爹虽给了自己身体发肤,而师公,却使自己黯然无光的生命,增加了色彩,不,是增加了光芒。 从此之后,那个碌碌无为的刘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明会元,是大明朝的文曲星。 父亲的光芒,再也掩饰不住自己,又何止如此呢,自己自此,光耀门楣,刘家,是真正的后继有人,河南刘氏的家门,在自己手里,还可以继续振兴。 “多谢师公栽培。” “多谢师公栽培!” 刘杰话音落下,又有两个徒孙跪下。 这一次,连方继藩都懵了:“你们是……” “学生陈健剑,名列第二的,便是学生。” “学生朱韬,名列第三的便是学生……” 方继藩恍然大悟,难怪,这榜上第二、第三的名字,看着有点眼熟,诔,竟也是自己的门生啊。 方继藩心里想:“门生太多最大的麻烦就在这里,尤其是徒孙,徒弟还好,只有六个,欧阳志、刘文善、江臣、王守仁、唐寅还有戚景通,你看,我方继藩都能倒背如流了。可徒孙却太多了,只记得刘杰几个,其他人……” 这陈健剑和朱韬二人,看着虽是面生,不过不打紧,这都只是细节,可以不必在意,至少,他们有出息了,自己很高兴,方继藩欣慰的颔首点头:“第二、第三,尚可,嗯,不错,不错。” 读书人们看着这十五个徒孙拜倒在地,一个个瞠目结舌。 敢情自己考不上,是因为被西山书院的考生直接将自己挤了下来。 十五人啊,一个书院,十五个考生,统统入榜。 这还让不让人考了? 不公,不公…… 当然,这不公二字,也只能心里喊一喊,此次主考乃是谢迁,谢公以清正严明而著称,理应不会舞弊。 至于西山书院的考生到底考试时,交了什么卷子,到时放出了卷子,一看便知。 许多人扎心的疼。 这些西山书院的考生,绝大多数人大家听都没有听说过是什么人,文名不显,可偏偏…… 那徐傲凌更是懵了。 他来自于湖南,每日闭门读书,方才还在为自己能入榜而沾沾自喜,而现在才知道,自己莫说是在方继藩面前,就算是方继藩随便挑出一个徒孙,都可以将自己按在地上摩擦。 他脸腾地一下……红了。 方继藩和颜悦色的看着陈建剑和朱韬:“很不错,很不错,不枉恩师看重你们一场。自然,刘杰也很不错。” 陈建剑和朱韬二人大喜,忙是磕头:“师公看得起学生,学生幸甚。” 仿佛,这比他们中了贡生,且名列前茅,都要值得高兴。 可另一边,那三个起初高中,却名列中游的三个徒孙有点懵了。 敢情自己以为自己中了,自己好棒棒,原来自己在西山书院里,是垫底的啊。 他们猛地想起一个传说。 传说之中,考了十九名的师伯,被师公狠狠臭骂,而现在……自己好像还没有十九呢。 他们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转眼之间,变成了苦瓜脸,如丧考妣的样子。 这种事,就怕比啊。 和自己的师兄弟们一比,自己便宛如智障一般,属于没开窍的榆木脑袋。 他们哭了。 “师公,学生惭愧,让师公蒙羞了。”方才还激动的人,转眼之间,便心疼的厉害。 “还请师公责罚,学生人等,真真猪狗不如,有辱西山书院的名声,师公要打要骂,悉听尊便!” 三人磕头如捣蒜,这一次,真的心……伤了,竟觉得这所谓的贡生,考中了,也是索然无味,一丁点意思都没有,其中一个咬咬牙:“所谓知耻而后勇,学生希望朝廷能革除学生的贡生功名,学生愿发愤图强,继续在西山书院,发奋读书,三年之后,力争上游。” 重考…… 人家不想要这个贡生了,哪怕这个贡生,若是运气不太差,殿试正常发挥,混个二甲进士,也不算什么。可在这徒孙眼里,二甲进士,也成了鸡肋,食之无味。 西山书院的考生,似乎并不畏惧三年之后,没有机会,在他们看来,考个进士,就好似游戏一般,他们所注重的,也不是和其他渣渣们夕相比,要比,那也是和自己的师兄弟比。 “……” 这一句话,真的伤尽了所有读书人的心。 你都要重考,都觉得羞愧,都觉得自己猪狗不如,让自己师门蒙羞。这不等于是说,我们这些人,寒窗十年,还不如去死,活着也没意思?至于科举,都别来参加了,还不如回家耕地去? 可这徒孙,却像是下定了决心,竟是当了真:“还请师公成全。”郑重其事的磕头。 人们似乎又感受到了三年前的场景,那个时候,也是一模一样的。 这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无数人都有想一头撞死的冲动。 方继藩沉默着,相比于三年前,他没有冲动的要揍人,毕竟,自己长大了嘛,涵养也已经有了,他只是叹口气:“将就着混个二甲进士吧,你若重考,三年之后,你的师弟们怎么办?你占了你师弟们的名额,他们岂不是也要被你挤下去,这是你的命啊,你要服输,更要给你的师弟们,一点机会。” 师弟…… 事实上,这十五个徒孙背后,有一百多个秀才,这些秀才,已准备好了来年参加乡试,等有了举人功名之后,参加会试,也如他们的师兄一般,金榜题名。 现在听到了恩师的话,纷纷松了口气,还是师公想的周到啊,师兄一重考,三年之后我们怎么办?师兄得给师弟一条活路才是啊。 ………… 而此时,其他的许多读书人已要昏厥过去了。 敢情西山书院今年霸了榜,三年之后,他们都内部都已经安排好了,还要继续霸占下去啊。 那么……往后我们考个啥?我们考啥?一次会试便是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这一次是十五个名额,可后头,还有一百多个嗷嗷待哺的秀才,这些秀才一旦中举,三年之后,这些人即便不霸榜,有一半人中了,那么其他还能金榜题名的名额,又还剩多少? 考你大爷! 所有人怒目而视。 没法考了。 方继藩道:“好了,回去吧,考的不好,就不好,没有关系,人生的道路,并不只是考试这一条途径,毕竟,还可以选择去死嘛……对不对,回去,师公正好,考考你们的弓马!” 西山书院上下近两百人,一个个气势如虹,在这榜下行走,个个骄傲的不得了,经过了这一次验证,他们已经不将天下的读书人放在眼里了。 方继藩似想起什么,回眸,看到了那徐傲凌。 徐傲凌面如死灰,早没了当初金榜题名的激动。 他脸色铁青,沉默着,见方继藩朝自己看来,他忙是撇过眼睛,不敢和方继藩的目光对视。 方继藩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怕,我是一个斯文人,不会打你。” “……” 方继藩又道:“程朱的学问很深,你要好好学,否则,科举即便不名落孙山,那也屈居末座,所以一定要找对老师,否则,被人误导,这学问学歪了,可就不好了,你说对不对?” 徐傲凌脸色又青又白,他想死…… 他这辈子,没有这样惭愧过。 自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程朱门人,还好意思指责人家是误人子弟。 可又如何?人家教授新学,误人子弟,那八股文也做的堂堂正正,显然,方继藩的徒孙们,对于八股和程朱的理解,比自己深厚的多。 自己哪里有什么资格,向人挑衅? “还有……”方继藩和颜悦色道:“你若做了官,千万不要弹劾我,我这个人脾气不好,你也知道,我不客气的说,你若是弹劾我,我的徒子徒孙,在朝中,人比你多的多,身份还比你清贵,你可要想仔细一些,到时候几十人反过来弹劾你,你区区一个新官,这不是找死吗?徐……傲凌……是吗?” 徐傲凌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要坚强的活下去啊,不要找死,多想想你爹娘,想想你的乡亲,要坚强啊!” 淳淳嘱咐之后,方继藩旋身,在徒子徒孙们的拥簇之下,信步离开。 他还不忘朝这沉默的人群招招手:“在此的诸位,要加油啊,我们到时再见,三年之后,我还来看榜,咱们……不见不散!” “……”回应方继藩的,只有沉默。 心灰意冷! ……………………………… 第二十五个盟主,由断情ヅ绝义兄领取,他是一个还没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妄图让老虎走向堕落,老虎不得不说,这一届的读者啊……哎……真的……好棒棒啊!大家快来投票支持老虎吧,月票双倍。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七章:人定胜天 方继藩带着人,浩浩荡荡的远去。 三年前,他带着三个人来,而今,却领着两百人而去。 人生的际遇,果然是难料啊。 可这榜下,却还和三年前一般,又陷入了一般的沉寂。 “不考了,不考了。”有落榜之人,面如死灰。 真的不想考了。 还考来做什么? 人生在世,宛如尘埃微粒,生亦何苦、死亦何苦,功名利禄,又有什么意义呢? 十年二十年的寒窗苦读,换来的,却是名落孙山,眼看着那些从前的学渣,都可以一鸣惊人,反观自己,脑子不差吧,智商不低吧,不可谓不刻苦吧…… 哎…… 所谓功名,一切成空。 即便是高中的人,也掩饰不住面上的苦笑,摇头。 没有风光、没有得意,甚至……没有人因为你金榜题名,而高看你一眼……真的很没意思啊。 “考卷,考卷……” 对啊,考卷。 许多人反应了过来。 这西山书院的考卷,得看看,不对啊,怎么可能,这书院的人全中了呢。 要知道,考官的胃口是各不相同的,所谓文无第一,便是此理。 我们也作八股,他们西山书院也作八股,怎么他们就霸榜了呢? 莫非,他们都猜中了考官的胃口? 若只是如此,就未免有些不公平了。 人们开始向贡院索要考卷。 每一次会试,所有高中的试卷,都会和榜一起放出,为的,就是防止惹来读书人的争议。 这所有高中的文章,都装订成册,随时供人查询。 那徐傲凌为首,一干还带着几分不甘的读书人拿到了册子,他们一个个凑着脑袋,翻开第一篇,这第一篇乃是会元刘杰的文章。 所有人凑着脑袋看着,希图从这文章里找出漏洞,他们逐字逐句,聚精会神。 可一路看下去,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没有破绽,简直就像是千锤百炼过的范文,哪怕是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是恰到好处,破题很中规中矩,没有大放异彩之处,可是你挑不出错,一丁点错都挑不出。 而这……才是真正的功底啊,再反观自己的八股,因为时间仓促,根本来不及细究,即便是破题出彩,可后头的承题、起股、二股、三股、收股之类,也一定会有一些瑕疵,可八股文考的本就是谁的错误最少,而不是谁的观点最新颖,破题标新立异,若是换了某些惜才的考官可能给你一些加分,可毕竟有限。 八股的本质……就是刀尖上跳舞啊。 呼…… 徐傲凌连续看了几遍,他依旧还是没有发现丝毫的破绽。 最终……他放弃了。 心底……有些绝望,这是何其深厚的功力,自己只怕一辈子,都赶不上。 他们看第二名、第三名、第四名……一个个看下去,都是西山书院的考生所作,几乎……所有的文章,你没法挑错,哪怕是刘杰之所以能名列第一,可能和他的师兄弟们相比,想来也只是运气好了一些,他的破题,多了那么丁点儿新意,可这新意,也仅止于此…… 犹如冰水浇灌在了头顶,徐傲凌彻底的放弃了。 他吁了口气:“”我若在西山书院读书,考的能比刘杰好。“ “……” “我也是。” “学生也是……” 众人七嘴八舌。 不服气。 究其原因。 这些人不就是走了狗屎运吗? 换了我来,刘杰这些人,还真未必能考过自己,从他们文章来看,他们虽是下笔老辣,毫无破绽,却缺乏了灵性。 许多人面面相觑,心里,开始打着各自的盘算。 ……………… 紫禁城……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病痛缓和了许多。 这令他稍稍有了一些安慰。 或许……病情没有这样严重吧。 他这般的安慰自己。 不过……从御医们的眼神里,弘治皇帝也明白……这肠瘫的可怕。 既如此,那么……就用着短短的寿数,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吧。 弘治皇帝居然打起了精神。 今日放榜,他勉强的支撑着残破的身躯,至暖阁。 刘健早已到了,李东阳、马文升、王鳌、张升人等,这些无一不是弘治皇帝的肱骨,君臣相知多年。 而今,这几人俱都私下知道了陛下的病情,一个个面带哀色。 弘治皇帝却是乐了:“诸卿家怎的一个个这样的表情,御医说了,朕得心情好一些,可你们呢,这是非要让朕难受不可啊。” “臣等不敢。” 弘治皇帝摆摆手:“天塌不下来,朕起初得知病情之后,也是难受的很,后来,反而想明白了,好啦,不说这些啦,今日是大日子,抡才大典嘛,朕现在倒是盼着……谢卿家送榜来。” 他看了刘健一眼:“刘卿家的儿子,也参加了今岁的会试吧,如何,可有几分把握。” 这……刘健心情复杂。 其实他对儿子多少有点信心的,或许……真能金榜题名也未必。 可另一方面,他又担心,现在若是吹嘘的有些大,说自己儿子能中试,可结果若是不如人意,岂不是为人所笑。 因此,他沉默了片刻:“犬子才疏学浅,上一次中了北直隶的解元,已是运气了,可他资质平庸,何况,北直隶的解元,放在全天下,也不过尔尔,臣觉得,他要中试,得需要一些运气。” 其他人都没有吭声。 这本来是一个愉快的问题,至少可以活跃一下气氛。 可事实上呢,大家都不好开口,毕竟他们对刘杰也有耳闻,倒不是完全没信心,而是信心不太足,这时候言之凿凿说必中之类的话,到时刘杰马前失蹄,这就尴尬了。 算了,还是装死吧,别什么枪口都去撞。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不置可否,他随即道:“科举就是如此,哪里有说必中的,八股文难就难在,它太过繁复了,哪怕是再有才情的人,也不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有把握。” 众人纷纷颔首。 这……确实需要一些运气啊。 马文升今日心情挺轻松,因为至少……今日不必拉出来被人批判了。 不过想到陛下身子不好,他又有些郁闷。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什么厄运缠身,不但自己倒霉,连身边的人都倒霉。 那个该死的算命术士,还说自己会转运,前些日子自己去兴师问罪,谁晓得,此人早已跑了。 这令马文升有一种被智商侮辱的感觉,堂堂兵部尚书,被一个术士给糊弄了,偏偏,自己还不能大张旗鼓的去找人,毕竟……他实在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被人玩弄。 就在他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这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内阁大学士谢迁觐见。” 来了…… 刘健极想表现的得体一些,免得因为过于关注儿子的考试而惹来笑话,让人觉得自己不够稳重。 可这是自己儿子啊,是刘家的继承人,关系着的,何止是自己的面子,更是事关着一个家族的兴衰。 这不由得他不紧张,面上带着各种复杂之色。 片刻之后,谢迁入了暖阁,行礼:“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正色道:“榜呢?” “臣没有带榜来。”谢迁苦笑。 弘治皇帝皱眉,怎么回事?谢迁虽偶尔诙谐,可在大事上从不糊涂的,他既明知朕在盼着榜来,却为何连这样的大事都忘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出了何事?” 谢迁苦笑:“今岁的科举,有些蹊跷。臣不知该不该来请罪。” 刘健想死。 怎么……出事了,莫非是出现了舞弊大案? 谢迁随即道:“今岁太奇怪了,西山书院十五个弟子,统统榜上有名……” 十五个……全中! 弘治皇帝一愣。 他觉得匪夷所思。 这……不可能吧。 谁有把握,会试全中? 谢迁又道:“名列第一的人……叫刘杰,不只如此,刘杰之下,从一至第九名,都来自于西山书院,其他六人,最次的,也名列中游,臣在阅卷时,就觉得古怪,因为这些卷子,实在太完美了,完美到没有瑕疵的地步,不过当时阅卷时,乃是糊名,臣也不知,作这些文章的是何人,等臣亲自看过了榜,这才知道……原来……他们……他们……”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西山书院,这是不给人活路啊,这科举,被他们西山书院给承包了? 而刘健一听刘杰高中第一。 他有点懵,下意识的想要问,是哪个刘杰。 可他忍住了,略一思索,天下可能有很多刘杰,可谢迁口里说,是西山书院的刘杰,那么……还能会是谁呢? 自己的儿子啊。 自己的儿子……先中解元,又中会元了? 这……可比自己的爹厉害啊。 要知道,刘健可是和解元、会元都曾失之交臂的。 万万料不到,自己竟有了一个会元儿子! 刘健眉毛一挑,正色道:“臣的儿子愚钝的很,他能中会元,肯定是侥幸中的,惭愧,真的很惭愧啊!” 所有人看着刘健。 刘健表现的很谦虚,当然这种谦虚在许多人身上很常见,譬如:诶呀呀,我儿子不就考中了清华吗,这算啥,你儿子还考上了新东方烹饪学校呢,也很了不起啊。 正文 五更完毕 求月票! 其实有点不好意思,老是开单章,这样不好。 可细细一想,老虎努力了足足一个月,一个月废寝忘食,好不容易站住脚,结果,双倍月票来了,好可怕啊,大神们轻抚老虎菊花笑而不语,老虎……哭了。 好吧,明人不说暗话,看在爹娘给老虎生了这么厚的脸皮份上,这月票,也要求啊,来,支持一波! 正文 第五百六十八章:显赫功绩 刘健的一席话……让人有点懵。 西山书院全中,这自然是一件大事,可对刘健而言,并不是重点,重点却是,自己的儿子中了会元啊。 要知道,这会元,三年才出一个,凭着这会元,殿试之后,势必要名列一甲,说不定,刘家也能出一个状元呢。 刘健是个稳重的人,自是极力的遏制住心里的激动,可这内心的喜悦,却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 弘治皇帝听罢,也乐了:“刘杰……这一次竟如此争气?” 刘健道:“陛下,这一次,臣说一句本心话,犬子若不是在西山书院学习,只恐……” 他摇了摇头。 这一句话真不是谦虚了,而是发自肺腑之言。 儿子有几斤几两,他怎么不清楚?依着刘杰那平平的资质,他当初对刘杰的期望,可能连举人都是奢望的,可自进了西山书院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刘健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随即又道:“陛下,这真多亏了书院的院长太子殿下,还有犬子的师公方继藩,其恩师王守仁,以及八股讲师刘文善、江臣人等,也是功不可没。” 弘治皇帝一时间默然起来。 西山书院。 霸榜…… 这的确令人瞩目,可这等于是让人无路可走了啊。 谢迁之所以说蹊跷,想来就是因为如此吧! 八股的目的,就是取士,要让天下的英才都学四书五经,凭借着四书五经而进入科举! 可现在,西山一个书院就占据了科举榜的鳌头,十五个人全中了,那么下一科呢,还给人机会吗? 这科举被人钻了空子啊,不得不令弘治皇帝想到,定又是方继藩那厮不知想了什么法子!那么到了下一科,西山书院又会有多少的读书人参加考试,会有多少人入榜?这以后科举取士,还怎么玩? 不给读书人希望,这就是不给人活路啊。 可是……刘健说的对…… 弘治皇帝这些日子所思所虑的,都是一个问题,那便是自己时日无多,自己若是驾崩之后,太子能承担起祖宗交给他的江山吗? 弘治皇帝看着暖阁中的诸人,这些人都是自己的肱股之臣,自己对他们托付了巨大的信任,将来,他们肯定会成为辅佐太子的托孤老臣的,可……单凭这些就足够了? 显然还不够,可是西山书院,这一趟就中了十五个进士,再加上此前的六个,这二十一个年轻的俊杰,未来的清流,贵不可言之人,他们见了太子,也需尊称一声大宗师! 也即是说,他们的命运并非来源于他们的宗师,他们的某位同乡,他们从进入朝堂开始,便与太子休戚与共,他们…… 若是未来太子克继大统,他们便是天子门生…… 这样细思下去,这……西山书院的确……好啊。 一下子的,弘治皇帝自觉得自己一直烦恼的问题,一扫而空。 十五个贡生,不久之后的进士,统统为太子门生,他若是驾崩,也可放心了。 弘治皇帝的心情舒心下来,脸上露出了笑容,道:“西山书院教授读书人有功,敕命造石坊一座,刻上碑石……”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今科西山书院的贡生,有十五人之多,可朝廷择才不分先后,谢卿家,在未取中的读书人之中,再添设十五人补入此次贡生的名册吧,赐予他们同贡士出身。” 对于弘治皇帝突而其来的决定,谢迁先是一愣,可随即就明白了弘治皇帝的意思了。 朝廷的本意,是在于依靠科举来收拢天下的英才,现在西山书院一霸榜,你能怎么办?废除科举吗?科举自是不能废的,打死了都不能废。 更改科举的规则? 这就更可笑了,因为人家考中的人多,便要更改规则,那么科举还有什么公平可言?失去了公平,科举便是名存实亡。 彻查西山书院? 开玩笑,人家这样的成绩,名震天下,就因为人家考得好,你就去查他? 要知道,当今太子殿下可是这书院的院长呢,显然,这大明的储备全力中心已开始发生了转移! 从前太子权力中心在于詹事府,在詹事府里,皇帝会选择一群得力的年轻大臣在詹事府中任职,而这些人,则教授太子学问,相当于太子的老师、讲师和教师,等将来太子登基,这些人便可随之平步青云,成为太子的肱骨之臣。 而现在,显然詹事府已经几近于裁撤,没有了丝毫的影响力,上至詹事,下至最普通的一个教授、讲师,再没办法影响太子了。 那么将来,谁可以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 显然,是在西山啊。 只不过,从前在太子身边的是老师,现在在太子身边的是学生而已。 科举规矩不能更改,西山书院三年之后,势必还要卷土重来,将来必是更加可怕,天知道到时候要参加考试的考生会有多少,那么朝廷总要给其他的读书人一点机会。 于是弘治皇帝的办法很简单,补录十五人为贡生,你西山书院考中多少,朝廷就补录多少,如此一来,其他的读书人便不担心自己有才华,而无晋身之阶了。 唯一不足的,就是名声不太好听罢了,毕竟人家是会元,未来可能还是状元,是榜眼,是探花,是二甲第一名之类,而你只是个补录的贡生,未来大抵也只是赐同进士出身。 “陛下,若是补录,未来授予如此多的新官,臣恐到时……”谢迁虽也觉得这样做很好,可也不得不有些顾虑。 弘治皇帝则是摇头道:“而今是百废待兴,大明要出海,要广泛的推进新粮,所需官员,只怕得要不少补录吧,无妨。” 既然这样,谢迁也没什么好继续反对了:“臣遵旨!” 弘治皇帝舒坦的松出了一口气,这西山书院,竟在不经意之间解决了自己一个心头之患。 他心里只感慨着,而今太子有了西山书院为班底,朕……倘若真到了回天乏术那一日,想来……也是死而无憾了吧。 刘健则是久久的绷着脸,这个时候,实在不该激动,深呼吸,不要急,还有殿试呢。 ……………… 西山书院,却已是热闹非凡。 朝廷下了旨意,鉴于西山书院的成就,为朝廷培养了诸多英才,因而营造石坊、仪门,上书西山书院的显赫功绩。 工部早早来了人,预备开始营造。 而西山书院外头,却早已是彩旗飘飘,无数的匾额悬挂了出来。 “状元及第”、“榜眼”、“探花”,还有“进士及第”的金色匾额,挂在了西山书院的院墙上。 这些匾额,都是欧阳志等人的身份,除此之外,新近又挂上了新科的牌匾,祝贺刘杰高中会元,再有恭喜其后八名弟子,统统上了墙,恭喜他们高中贡生,名列前茅。 其他六个,虽也是贡生,却只有一行小字:“又六人,亦中贡士,名次不显,诸生引以为戒。” “……” 这六个新近贡生,看着引以为戒四字,想哭。 自己六人算是丢大人了,成为了典型,而且还是坏学生的典型,也成了西山书院之耻,在这玲琅满目、金光闪闪的无数牌匾之下,显得格外的不起眼。 耻辱啊。 丢人啊。 可是他们能说啥? 是自己的问题啊。 书院教授水平这样的高,若不高,自己的师兄弟们怎么能霸占前九呢?怪只怪自己天份不够,怪自己不够努力。 除此之外,这高墙上,还留了许多的空位,是为了未来,这一科新晋的状元、榜眼、探花以及进士及第准备的。 整面墙被挂的满满的,怕是到了下一科,又需营造一面墙来,专门来悬挂这些牌匾。 在这个时代,若是有谁家挂一个进士及第的招牌,这真是祖坟冒了青烟,这牛逼吹完了一辈子之后,甚至就算是进士死后,这牛逼还能吹到自己的玄孙。 物以稀为贵,可反面是…… 在这西山书院,进士、贡生,似乎不太值钱。 进了书院,书院里开始挂满了各种条幅,条幅上是装裱好的各种牌匾,上书:“今日不流汗,明日打至你流血。”;又或“要成功,先发疯,下定决心往前冲”,“名落孙山,不妨去死!”、“学新学、考八股!” 这些牌匾里的文字都很俗,而且此等俗气的文字,张贴的到处都是,尤其是在明伦堂里,更是挂的到处都是。 可偏偏,人走进去,便有一种澎湃的感觉,整个人热血沸腾。 那前来营造石坊的礼部和工部官吏们到此,都懵了,他们有点儿恍然,这十五个贡生,就是这般的产生的? 更可怕的是,他们到了一处库房,发现这库房里的纸张堆砌如山,打开一看,一捆捆的纸里,俱是密密麻麻的文章,这些家伙……他们……他们……将作八股文当做吃饭吗? 而方继藩此时,正仰着头,看着一个个匾额,心里很有成就感…… ………… 今天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不能晚节不保呀,月票榜太激烈了,希望大家继续支持老虎! 正文 第五百六十九章:走你的路,让你无路可走 西山书院火热起来。 读书人们恨它,可再恨,也改变不了西山书院能中试的事实。 十五个新科贡生,直接撕了自己的八股文章,接下来,开始跟随王守仁学习新学。 而更多的秀才,则预备来年的乡试,开始每日作八股文。 更可笑的是,居然开始有人提出,八股文摧残人性,朝廷应当废除八股的口号。 提出这些事的读书人,居然还不是来自于西山书院…… 方继藩有点懵。 你怎么可以这样呢,说好的大家学程朱,学八股,废了它,西山书院怎么办?新学怎么办?我方继藩咋办? 这简直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砸人饭碗啊。 对此,方继藩表示了愤慨,欺负人啊,打不死你! 自然,废除八股是不可能的,这不但关系着祖宗之法,更关系着整个庙堂所有人的利益。 而今天下的官员,都是由八股取士而出,你考不上,你就说要改,你算老几? 可最令人大跌眼镜的,却是某些狂热的程朱学读书人,号称不必拘泥于科举,学程朱以自强。 意思就是,我们学程朱,才不是为了八股呢,我们求学,是为了自己的本心,不考又咋了,八股文摧残了人性。 而西山书院,这儒学之中,最旗帜鲜明,且反对当今天下理学的书院,却是普天之下,对程朱八股文的最大捍卫者,坊间一有苗头,翰林编修江臣,立即写文驳斥,甚至上奏,认为有人妄图擅改祖宗之制,试图动摇国家根本,丧心病狂至此,所涉儒生,俱因使各地官学,革去这些狂妄之徒的学籍,以儆效尤。 整个翰林院都懵了。 这到底谁才是谁一边的啊。 这翰林院作为大明朝的理论机构,里头的官员,都为清流,上可以侍驾在帝侧,为皇帝解释儒家经典,诠释儒家和治国的理念;对下,他们又承托了天下读书人的民望,代读书人说话。 以往的时候,除了翰林院里如王守仁等标新立异的异类之外,多数翰林,都是理学的忠实拥护者,若是有什么读书人,居然说要废黜八股取士,诶呀,我这小暴脾气,不弄死你我都枉为翰林。 可今日呢,任谁都明白,提出这个口号的,乃是一些理学的读书人,他们只是对于当今现状不满,所以才提出了激进的口号,这口号,只让绝大多数人心里产生同情,谁好刁难他们。 可新学的异类们,毫不犹豫的要求严惩,而翰林院其他人等,一个个在装死,还能说啥?假装没看到吧,人生啊,真是特娘的变化无常。 更多人,暗地里在打听西山书院何时招生,到了这个份上,什么理念之争,毕竟都是假的,大家读书,是真爱程朱?程朱死了五百多年了,他又不赏自己饭吃,不能金榜题名,或者没有功名,一切都是假的,在士林之内,一个举人,称之为老爷,哪怕你只有十几岁,少年得志,可你若是撞到了一个读了数十年书的老童生,尊老?笑话,你年轻的举人依旧还是老爷,你坐着,那须发皆白的老童生,只能乖乖站着给你行礼,要自称自己是末学。 举人老爷即便可以做你孙子了,却正眼都不瞧你这老童生一眼。 因而,那些屡试不第之人,其实是最惨的,就如刘杰,这可是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当初不中就是不中,没中你就抬不起头来,你就得被人踩下去。 这其中的现实,还有其中的滋味,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哪怕是同为进士,也有进士及第和赐同进士出身的区别,进士及第的进士们凑在一起说话,你赐同进士出身的人即便社会地位等同,也难免受人奚落,觉得羞耻。 有功名不考,这不是犯浑吗? 所以理念之争,其实都是虚的,管你什么理念,是理学还是新学,没人会因为你学什么而高看你一眼,谁能中试,才是关键。 可惜西山书院,暂时没有招生的打算。 至少今年还没有,而是在这西山书院之内,一百五十多名秀才,现在却是磨刀霍霍,预备来年的乡试。 北直隶的读书人,真的很绝望啊。 那西山书院里,一百多个嗷嗷叫的秀才们,这是想咋地?难道……又想…… 方继藩乐呵呵的提着笔,写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此后交给一旁的邓健:“去装裱,张贴。” “是,是。”邓健美滋滋的道:“少爷威武啊,现在全京师都知道,有少爷在,他们就别想中试,谁听了少爷大名,不是叫骂不绝……不,是他们对少爷好生相敬……少爷……” 邓健眨着眼,看着方继藩,这几日变化太明显了,他一个打杂的,说难听点,就是个狗腿子,居然成了香饽饽,被读书举人老爷和秀才请了去,拍着肩叫小兄弟,不但请他吃喝,还给他银子花,这世上的人,居然一下子,道德水平都提高了不少,至少邓健眼里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而他要做的,就是少爷决定招生的时候,第一时间,去通知这些秀才、举人。 这是举手之劳的事,方继藩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们要给钱邓健花那就花吧,自己若是招生,绝不会第一时间告诉邓健。 方继藩嗯了一声:“你居然还懂好生相敬。” “当然,当然。”邓健骄傲的挺着胸脯道:“少爷现在是文曲星,能在少爷身边,不读书的人,也能出口成章了。” 这马屁,拍的很悦耳,还是没有底线的人好啊,那些徒子徒孙们拍起马屁来,太拘谨,老半天才憋出几个师公仁厚之类的车轱辘话,你看邓健就很推陈出新,给人一种全新的感觉。 方继藩坐下。 邓健忙给邓健斟茶。 方继藩将茶盏端在手里:“不是本少爷吹牛……” 邓健眨眨眼,洗耳恭听,一副小人专候少爷继续吹的样子。 方继藩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读书人的事,你也不懂,滚蛋。” “噢。”邓健很干脆的点头。 他刚要出去。 迎面,却有人闯来:“老方……你在哪儿……” 很熟悉的声音,接下来,看到了很熟悉的人。 朱厚照两眼漆黑,像熊猫一般,气喘吁吁的来:“书院的事,办好了没有,办好了陪本宫割腰子去。” “……”方继藩茶水喝到一半,突然觉得有点反胃,将这口里的茶水吐了出来:“殿下……” “赶紧啊。”朱厚照急的团团转:“昨日,有个得了肠瘫的病人割了腰子,伤口腐烂,今早死了,本宫没了你不成,有你在,心里踏实,现在还有没有事儿,没事赶紧,去蚕室,刘瑾又送来了三例病人。” “……”方继藩不由道:“殿下,那个苏月,难道就不可以吗?” “不可以!”朱厚照气的鼻子都歪了:“这厮做助手,到了本宫身边就紧张,瑟瑟发抖,问他啥都他都迟一些,还是本宫和老方心有灵犀啊,他只能负责在旁打打下手,做不得大事。” “昨日出事的那个病人,想来就是被他给耽误了。”朱厚照气的咬牙切齿:“再者说了,到时本宫给父皇开膛破肚,苏月他们敢站在一旁吗?你自己说了,能给父皇开膛破肚的,也只有本宫;可能站在本宫身边,协助本宫的,大明也找不出几个来,你就是一个,其他人,能放心?” 方继藩哭笑不得。 朱厚照道:“赶紧,本宫还研究出了一点心得,待会儿和你讲一讲。” 朱厚照不给方继藩任何一丁点偷懒的机会。 不过说起心得,就如庖丁解牛一样的道理,杀牛杀的多了,每天都有新的发现;这割腰子也一样,根据术后不同病人的反应,以及他们的恢复状况,最后总结出,更好的办法。 除此之外,这麻醉的臭麻子汤,已经经过了改进了,现在麻醉能力更强。 手术的刀具,也进行了改进。 术后的金疮药的用量,都进行了不同的修改。 哪怕是切了腰子之后,什么时候进食,能吃什么,怎么恢复,这些,都从切了数十个腰子之后,在朱厚照和苏月等人努力之下,进行了调整。 这大大提高了存活率。 其实这个手术,在上一世,确实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手术啊,只要杀过猪的人,如果给他发一张执业医师资格证的话,大致告诉他怎么切,人家照样也敢试一试。 可是这一世,这却是天大的手术,是大明当下,最高端医疗水平的体现。 方继藩觉得,这是医学史上的一大步,先从割腰子开始,以后还可以发展成包皮环切甚至…… 真的不敢想象啊。 方继藩道:“殿下,我先吃饭,否则待会儿做了手术,就没胃口了,吃饱喝足,我们再去。” 朱厚照摸了摸肚皮:“你这么一说,本宫也饿了。” ……………… 第二章,推荐一本书,盛唐血刃,也是历史,写历史都不容易,嗯……老虎好惨啊,每天五更还被**啊,求月票啊,最后一天,大家看看还有没有票。 正文 第五百七十章:宫中最大的秘密 温艳生是个合格的伯牙。 一听说方继藩和太子饿了,便美滋滋的亲自去下厨。 温艳生十三香已经开售,前期生产不多,主要主打的京中的富户,销量居然还不错。 毕竟这是一片民以食为天的神奇土地,人们愿意将钱花在吃上。 吃饱喝足,方继藩和朱厚照至蚕室。 在这里,早有绑在了手术台上。 是一个年轻的汉子。 他是来治病的。 当然,以上是废话。 朱厚照和方继藩毕竟还算是有良知的人,总不至于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来割腰子,道德,一直都是方继藩坚守的底线,一个人失去了道德,那和禽兽有什么分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 可是汉子显然有点反悔了,他虽是病得很重,被人诓骗说可以治好,能永绝病根。 可是……一来到了西山,却被人剥了衣服,绑在了手术台上。 这哪里是治病,这是绑架啊。 这魁梧的汉子,哭了,哭的稀里哗啦。 见了两个蒙面的人进来,手里还提着刀,他嚎叫道:“我不治病了,我要回家。” 护目镜后,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 这样的病人,实在太多了,讳疾忌医的人太多。 所以,方继藩毫不犹豫,寻了一个纱布,堵住了他的嘴巴。 于是乎,世界清静了。 这汉子眼里流泪。 方继藩看了一旁负责术前工作的苏月一眼:“喝了臭麻子汤?” “喝了啊。” “那就再等等。” 朱厚照轻松下来,放下了手术刀:“老方,正午的腰子味道不错。” “是啊,想不到腰子熬汤,味道这样的好。”方继藩表示认同。 “若是天天有这腰子汤喝,该有多好啊。”朱厚照感慨:“皇帝都不想做了。” 方继藩道:“殿下要慎言啊。” “慎个屁,这里没外人,有外人也不怕,告状去吧,打不死他。”朱厚照牛逼哄哄。 方继藩不想继续纠缠这个问题,他看了这在手术台上吓的战战兢兢的人一眼,他浑身剥了干净,犹如剥壳的鸡蛋。 方继藩不禁看到了某个不可描述之物,感慨道:“这家伙,包皮有些长了。不如待会儿,顺道帮他割了去。” 做为大夫,医者仁心,方继藩总觉得,某些冗长的东西,有些碍眼,见啥都想割啥,不割不开心,心里膈应。 这汉子瞳孔收缩,起初还是挣扎,接下来,更加激动了,疯了一般,浑身都在战栗。被塞了纱布的口,呜呜呜的发出声音。 当然,这些不和谐的声音,被自动忽略。 朱厚照盯着那玩意儿一会儿,下意识的道:“长吗?本宫怎么不觉得,短的很。” “啥?”朱厚照无心的话,让方继藩一愣。 在太子殿下眼里,这还短,那么……问题来了,太子殿下有多长。 一下子……方继藩身躯一震。 或许…… 太子殿下不育,这是没错的。 历史上已证明了,现在的朱厚照,也没有孩子。 按理来说,皇族到了朱厚照这个年龄,早该有孩子了。 这不育的原因,有很多。 有的是先天的,叫天阉,碰到这种,没话说。 还有的是命,属于那种怎么样检查都很正常,可唯独,就是生不出。 朱厚照是哪一种呢? 关于这个,众说纷纭,可谁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现在……方继藩却突然发现,自己找出了那么点儿有意思的东西了。 某些东西太长,对男性的危害很大,比如容易引发炎症,又比如,引发某个地方的局部水肿,还比如…… 当然,最重要的是,它可能导致不育。 根源就在于,某些地方太长,污垢太多,因感染而引起前列腺炎,影响了小蝌蚪的活动力和小蝌蚪的粘稠度,最终不育。 方继藩死死的盯着朱厚照,难道……是因为这个? 在这个时代,虽然很多人爱好清洁,可朱厚照肯定不属于一个讲卫生的人,再加上某些地方过长的缘故……不无可能啊。 “看着本宫做什么?”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他有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感觉。 换一个角度而言,倘若太子割了包皮呢,那么……他会不会有生育的可能? 当然,这时候,方继藩没心思顾着这个,他干笑道:“没什么,在思考。” “思考啥?”朱厚照好奇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若是陛下的腰子割出了问题,臣会不会死。” 朱厚照吁了口气:“别想太多,本宫会保护你的。” 方继藩点头,心里汗颜,其实他想的事,这皮,谁来割?又该怎么割?如何在未来,取得陛下和张皇后的同意。 手术开始。 朱厚照十分认真的道:“刀。” 臭麻子汤已经起了效用,汉子已昏昏欲睡。 方继藩熟练的递到过去。 朱厚照按住要施术的部位,这部位四周,用了挡布,戴着鲨皮手套的手指轻轻一按,另一只手飞快的在肌肤上划下了一个口子。 而后,寻到了腰子,轻车熟路的割下,将这腰子丢到了一边的铁盆上:“他的腰子肉挺肥的。”朱厚照忍不住评价:“一层油膏呢。” “止血钳!” 方继藩将止血钳递过去。 朱厚照止住血,上了一些药,随即道:“剪刀……” 二人一通忙活,接着朱厚照开始缝合伤口,他缝的飞快,三下五除二,伤口便缝制好了。 起身:“苏月,你敷药。” 说罢,和方继藩走出了蚕室。 二人摘下了口罩。 朱厚照感慨一番:“你来做这助手,果然快了许多,那苏月笨死了。” 方继藩道:“想来那苏月是有些紧张吧。” 朱厚照突然道:“本宫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好像你在打本宫的主意。” “太子殿下。”方继藩认真的道:“殿下可不要这样说,臣是清清白白的人家。” “……”朱厚照背着手:“也不知何时,可以对父皇施术,看来,还是得多练练才好,本宫其实也担心,待会儿,我们再做两个,以后每日拿两三个来练手。” “……”方继藩想死:“殿下,我可能……” “你压根就没病!”朱厚照道:“你别以为本宫不知道?本宫成日和你朝夕相处,你天天打着脑疾的名义四处招摇撞骗,本宫却一清二楚。” “……”方继藩震惊了:“这……胡说,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装病做什么?” 朱厚照道:“你放心,反正本宫不会和人说。” 方继藩想死。 这是自己的杀手锏,是自己的必杀技啊。 接下来,就是每日做手术。 方继藩尝试着,切掉了一个病人过长的包皮。 那病人整个人虽是昏昏欲睡,却突然莫名感觉到了一阵蛋疼,于是,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 方继藩私自做的小手术做的很成功,切口很整齐,相比于割腰子,这环切的手术,简直就是小儿科了。 之所以顺手帮忙切一下,主要是方继藩也想练练手,谁知什么时候,用得上呢。 朱厚照在另一旁,一边切着腰子,一面忍俊不禁:“老方,你切人家做什么,宫里又不缺宦官,你太不厚道了。” “手痒,手痒而已。” 方继藩道:“殿下赶紧啊,过来赶紧缝一下,流了好多血,好可怕。” 朱厚照这边已帮病人缝了线,一面忙是取了针,给另一处伤口缝线。 方继藩在旁道:“殿下,要缝好一些,某些没有医德的医生,缝的就很敷衍,会破人相的,这等大夫,和草芥人命没有区别,要细腻一些,别把人弄得太丑了?” “还有会做这个的大夫?”朱厚照愣了一下。 “……”方继藩道:“我是说如果。” 不管怎么说,手术很成功,腰子的部位没有什么问题,几日下来,这病人就开始愈合,慢慢恢复了,可在昏厥之后,恢复了一些气力,这病人便嗷嗷大叫:“我的宝贝啊,我的宝贝啊,我祖传的宝贝啊……” 他以为自己被阉了。 直到方继藩耐心的和他解释,他情绪才好了一些。 往后,方继藩但凡看到长的东西,都不免要手痒。 他专门给自己定制了一个环切的工具,这工具刀和上一世差不多,是方继藩凭着记忆,设计出来的,咔擦一下,就齐齐整整的下来了,他甚至开始试着给人缝线,不过缝并不好,不过这不打紧,丑就丑一点吧,外观只是次要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实用,这和新学所提倡的经学致用不谋而合,所谓知行合一,大抵就是如此。 光有靓丽的外表,不过是红粉骷髅,我方继藩是看脸的人吗?然而并不是! 朱厚照的手艺,也越来越熟练,一个又一个的病例,每一个手术失败,都会记录下来,分析出失败的原因,而每一次是成功,所有手术的前后过程都会详尽的记述,用来分析总结。 ………………………… 感冒了,一边流着鼻水一面在码字,我可怜的鼻水啊,你们辛苦了,来点月票呗。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一章:祖坟真的冒烟了 负责总结的人,是苏月。 苏月和别人的志向不同,他只是个秀才,也不想继续去科举,他拜入王守仁的门下,一心学习新学,对于新学的知行合一,最是认同。 在这年月,当初还能忍受别人非议而坚决拜入西山书院的人,要嘛是偏执的人,要嘛,就是真正的狂热信徒。 苏月就是其中之一。 此后,他见到了一种神乎其技的医术。 居然人可以被割开肚皮,取出肚皮中的东西,而后将其缝接,在术后,人竟能清醒过来,恢复如初。 这一下子,苏月仿佛打开了新的大门。 他记录下了无数的资料,哪怕是朱厚照在手术过程中,每一个细微的动作,他都忠实的记录下来。 这在他看来,实在太过神奇了。 世上竟还有如此的医术。 这半个多月来,所治的患者有三十多例,死了五个,其余人统统活了下来。 可这些三十多人,都是身患绝症啊,按理来说,已是活不了多久了,却在此时……居然神奇的活下来了。 原来……救命就这样的简单。 这活下来的人,现在依旧还安排在蚕室里,由苏月带着一些心思细腻的庄户,进行照料。 毕竟这是开膛破肚的事,即便最初治疗好的病人,已经开始恢复,甚至已可以下地走动了,苏月还是不敢怠慢,他需要这些人在此住个半年,为的就是记录下这个人是否身体有什么隐患。 短短数月,苏月的手脖子都酸的厉害,因为,他至少写下了十万字,这些文字,整理起来都麻烦。 为此,方继藩特地在书院一侧,征用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楼,小楼上,挂了医学院的招牌,西山医学院,自此成立,除了负责记录研究的苏月之后,便还有负责管理的周元,周元是负责维护蚕室的,还有准备各种手术用的器械。那刘一刀,现在也不再去乱割东西了,他丢下了自己的老祖宗继承下来的祖业,专门负责研究他的臭麻子汤,还有蚕室的消毒事宜。 再之下,便是调来的一群庄户,这些庄户大抵能认识一些字,不过学识毕竟有限,他们承担的乃是护工的工作。 主刀朱厚照,技术已经越来越纯熟,他甚至闭着眼,都可将人的腰子割下来。 这倒和后世的某些医院有异曲同工之妙,某地若是工厂多,往往这一区域的大夫对治疗外伤或是接断指在业内有极高的造诣,原因无它,接的多了,自然也就成名医了。 在后世,想要做一台手术,是许多大夫的梦想,能担任主刀的大夫,毕竟不可能让新人来尝试。 而此时的设备和工具,虽是简陋,甚至理论水平,比后世相差十万八千里。 可朱厚照最大的优势却在于,他有丰富的实践经验,毕竟他是太子,他最大,他要切你的腰子,莫说是在给你治病,就算你腰子倍健康,他切了就咋地吧? 因而,有权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这就是最大的道理。 方继藩则专注着环切手术,他慢慢的,开始摸索出了一些经验了,刀功也开始纯熟,以至那被环切过的人,在休憩之后,觉得原来自己并没有丢掉宝贝,也不得不佩服定远侯的刀功不错。 方继藩唯一的软肋在于缝针,这得好好练练。 ………… 暹罗。 当浩大的舰队抵达此处时,暹罗国对大明的舰队,表达了欢迎。 随着佛朗机人开始在各处建立所谓的贸易点,西洋已经开始变得越来越不太平起来。 暹罗曾是大明的属国,他们却知道,远水救不了近火,出于对海外越来越猖獗的海盗,以及佛朗机人的担忧,西洋诸国,在看到了浩大的大明舰队之后,顿时喜出望外。 三宝太监给大明留下了许多的遗产,虽然绝大多数的遗产,早已被后人们败了个一干二净,可当初,三宝太监带着浩大舰队途径此地,掌握着世上最强大的武力,却是秋毫无犯,这给暹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因而,此次虽依旧是浩大舰队而来,这非但没有引起暹罗人的警惕,反而得到了热烈的款待,暹罗王亲临港口迎接,带着诸官,迎徐经入别宫招待。 而至于其他水手和水兵,也纷纷登岸。 张鹤龄、张延龄以及周腊三人,也上了岸,这一路的漂泊,很苦,船上虽然食物充足,可依旧还是觉得不足补充体力,张家兄弟清瘦了许多,可张鹤龄不怕苦,因为他是个有理想的人,哪怕遇到了风浪,他也无所畏惧,每一次张延龄要打退堂鼓的时候,都被自家兄弟拍了脑袋怒骂教训。 暹罗国的市集很热闹,很快,张延龄眼睛就直了,他看到了东西,忙朝张鹤龄挥手:“哥,哥,快来,快来。” 张鹤龄过去,一看,这不是香料吗,狠狠拍张延龄的后脑:“蠢货,这是香料,你没见过?” “见过呀,很贵。”张鹤龄苦着脸:“可是……” 他指着商贩,他说一两银子,可以换二十斤。” “啥。”张鹤龄眯着眼,看着对方的商贩,这商贩,瞧着像是大明的面孔。 不只如此,此人竟还能勉强说汉话:“对的,对的,二十斤,一点点银子,一点点。”他掐着自己小指头。 这就是个汉人,也不知何时沦落至此的,或许他祖宗就来此安家了,可语言毕竟代代相传。 一两银子,二十斤香料。 张鹤龄打了个冷颤,他瞳孔开始收缩起来。 太可怕了,要知道,在大明,这玩意,和百银等价啊,是稀罕的不能再稀罕的宝贝:“我……我要了,来两千斤。” 有多少要多少,要发财了啊。 张鹤龄激动的浑身战栗。 旧金山离的还远呢,先发一笔大财再说,这东西送回大明,就是数十倍的暴利,哈哈,我张鹤龄也有今日,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这商贩大喜,却也乐了,要知这香料,在这不算什么稀罕之物,这一下子,可是做了大买卖了… 可随即,他愣住了。 一双眼睛,却是死死的盯着张鹤龄的腰。 张鹤龄一愣,低头。 自己的腰间,挂着的,是一副玻璃镜。 其实张鹤龄的眼睛没毛病。 之所以要玻璃镜,是因为方继藩进献了一批眼镜入宫。 张鹤龄自然也就向自己的姐姐讨要了。 这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要出海了啊,值钱的东西,不能留在家里,若是让贼人惦记上了怎么办?这眼睛在大明,可是十两银子一副,且又是进贡之物,制作更加精良,怕是二十两也是值的,张鹤龄舍不得留在家里,便挂在自己腰上,用绳子吊着,如此一来,心里就踏实了,美滋滋。 “干啥?” “这个……怎么卖?”商贩看着眼镜。 张鹤龄眯着眼,试探性的道:“你想咋买?” “要不……”商贩试探道:“你开个价。” “你开吧。”张鹤龄又不傻。 商贩踟蹰着,这可是透明的玻璃啊,前所未见,一看就是宝物。 他道:“我能拿起来把玩吗?” 张鹤龄摇头:“不能。” 商贩沉默了片刻:“我可以拿两千斤香料来换。” 两千斤香料,这岂不是……一百两银子? 张延龄大喜,在一旁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好啊,好啊……” “好你个球!”张鹤龄一巴掌将张延龄拍飞,眼泪哗啦下来:“畜牲,祖上传下来的传家宝,你也卖,还两千斤不值钱的香料,你愧对先生,打死你!” 张延龄哭了:“哥,咱们家祖上……” “闭嘴!”张鹤龄叉着手,转而对商贩道:“这是传家宝。” 传家宝…… 商贩露出了遗憾的样子。 若是传家宝的话……那么…… “要不你再加一点。” 商贩突然觉得还有机会:“你要多少?” 张鹤龄通红着眼睛:“这是我大父传下来的,当初,他花了数万两银子,费尽了功夫才得了来,临死之前啊,他拉着我爹的手,说此等宝物,便是千金也不能换,我爹临死之前,又拉着我的手,说此乃家中珍宝,切切不可卖出去,我初至贵地,见了你,甚是可亲,你我本是相隔千里,既是相遇,便是缘分,你拿一万斤香料来,我卖你了。” 一万斤。 五百两银子。 倘若这五百两银子的香料送回大明,转手之间,可能就是五千两、一万两。 而一个眼睛,不过区区二十两而已。 张鹤龄擦拭这泪,心里在打鼓,很紧张,也很期待。 商贾沉默了片刻:“我看看,若果真是奇珍异宝,那么……一万斤!” 张鹤龄眼睛一亮。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啊,哈哈……他有一种直觉。 张家……祖坟要冒烟了。 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他颤颤的将眼睛交过去。 商贩左看右看,最终似是下定了决心:“成交!” 张鹤龄哭了,眼泪啪嗒啪嗒落下来。 这西洋,便是都是二傻子啊,这一趟,真的发财了!欧耶! 正文 第五百七十二章:这病 能治 回到了‘小朱秀才是坏人号’的时候,张鹤龄激动了。 眼睛通红。 还没开始到达金山,他觉得,自己已经发财了。 这样下去,岂不是以后,得整船整船的往大明拖银子? 风吹着他略带古铜的脸,他仿佛看到了,无数的财富,在对自己招手。 一切汪洋大海带给他的磨难,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 第五十例病人,终于缝合。 朱厚照松了口气。 现在死亡率又降低了许多,他觉得很是欣慰,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在做五十个,等这些人统统恢复过来,可以活蹦乱跳时,自己就该入宫,觐见自己的父皇了。 他活络了一下子酸麻的手脖子,长舒了一口气。 此时是正午,天色不错,春意盎然,却在此时,宫中有人来了。 是个宦官,一脸惊恐莫名之状。 他疯狂的寻觅着太子,等见到了朱厚照的时候,啪的跪下,脸色苍白如纸:“殿下,陛下病危,娘娘急诏殿下入宫……还有……”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还有定远侯方继藩,一道入宫。” 朱厚照身躯一震,他万万没料到,父皇…… 他惊恐的看着方继藩:“老方,不是说,没这么快吗……” 是啊,按理来说,没这么快。 弘治皇帝驾崩时,是弘治十八年啊。 或许……这只是一次病发,还不至病危。 要知道,这肠瘫的病患在临死之前,是极痛苦的,会经历许多次反复的发作。 当然,也不排除,历史已经改变,自己的出现,提前加速了陛下的驾崩。 不会吧…… 方继藩想到这种可能时,有些怀疑,自己不是扫把星啊,一直挺有运气,陛下认识了自己,应该活的比较长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才是,毕竟,自己是爱笑的孩子。 方继藩不知如何回答。 朱厚照一跺脚:“赶紧的啊,入宫……” 朱厚照眼圈都红了,紧张的不得了。 而方继藩也紧张起来。 此时,陛下病危,召朱厚照入宫,可以理解,毕竟此时,肯定有后事要料理,需将许多事都交代下来。 而为何召自己入宫呢? 能在这个时候,被召唤入宫的人,几乎连傻子都明白,这定都是陛下意图要托付的人,自己区区一个定远侯,陛下这是要托付什么? 一念至此。 方继藩的眼睛居然也红了。 不管怎么说,虽然吝啬归吝啬,可弘治皇帝是个好人,说实话,自己如此作死,做了许多的缺德事,还能活着,也多亏了这皇帝的宽厚。 一直以来,方继藩虽是嘴上不说,可心里,对弘治皇帝却是敬佩的。换做是自己,做了天子,还天天批阅奏疏,废寝忘食的署理国事,不沉湎女色,不爱享受,不尚奢华,这……是什么样的坚持啊。 ………… 转眼之间,朱厚照和方继藩骑马已至午门。 方继藩预备下马步行入宫。 朱厚照却道:“这个时候还顾得了这么多,跟本宫来。” 骑着马,冲入午门。 方继藩也没疑虑了,飞马尾随而去。 这宫中骑马的滋味很爽,可方继藩的心,依旧是沉甸甸的。 转眼之间,二人已至乾宁宫。 在这乾宁宫外,早已是人山人海,到处都是如丧考妣的宫娥和宦官。 朱厚照和方继藩入寝殿,寝殿里,太皇太后、张皇后、太康公主都在里屋的帘子候坐着,低声哭泣。 弘治皇帝在病榻上,气若游丝,似乎忍受着无法忍受的剧痛。 他双目浑浊,脸色苍白,在塌下,则跪着刘健、李东阳、谢迁、马文升、张升、王鳌、英国公张懋,以及几个勋贵大臣。 每一个人都面如死灰,刘健更是脸上,带着难掩的悲痛,几乎要昏死过去。 方继藩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这是要托孤了。 他明白,自己……竟也是托孤的人选之一。 想来……弘治皇帝能够如此包容自己,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早已将自己列为托孤人选吧,这是绝对的信任,不含有丝毫的杂质。 一见到朱厚照来了,弘治皇帝眼睛微亮了一些,虽然腹痛已令他无以交加,却还是强撑起了一丝笑容:“太子……太子……太子……” 他口里反反复复的念着自己的儿子。 朱厚照一下子拜倒在地,泪如雨下:“父皇。”接着匍匐在地,磕头。 弘治皇帝笑了,口里还在喃喃念着:“太子……太子……太子……” 朱厚照似是崩溃一般,只是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接着,才道:“太子尚在幼冲,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朕……朕……”他每说一个字,都像使劲了全身的气力:“朕放心不下啊,他有时,极聪明,有时,又很糊涂……所以……所以需要有人辅佐,你们……你们几个……都来,都近一些,朕……太倦了,太倦了……” 方继藩和诸臣都扑至塌下,方继藩跪下,这一次跪的心悦臣服。 弘治皇帝道:“他若做了错事,你们不要苛责他,你们……都是朕的肱骨,刘卿家,刘卿家,还有你们,你们许多人,都有儿子,自然……自然……明白朕的感受……朕只此一子,将他看的,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要,朕多年以来……多年以来……” 众人眼眶都红了。 那帘幕之后,女眷的哭声更是惨然。 方继藩听的难受,却见朱厚照已是泣不成声,竟是直接崩溃了。 卧槽……都到了这个时候,太子……太子殿下,你大爷,赶紧说割腰子的事啊,再不割,就迟了。 可朱厚照显然已经忘了,或是情绪已经崩溃,根本无暇多想。 方继藩万万料不到,局面会至此。 他让太子来担当主治,是因为他很清楚,割腰子的事,作为臣子,方继藩不能提,这么大的事,只能让太子提出来,而后,要说服张皇后。 自己一个外臣,若说割皇帝的腰子,这不是找死吗? 因而,在他的计划之中,这事儿,是太子该做的事。 而自己……至始至终,只能作为辅助,嗯,很勉为其难的那种。 可太子这家伙,平时大大咧咧,天天牛逼吹得震天响,嗷嗷叫的还说要去关外杀鞑靼人,可你大爷的,这个时候,你居然崩溃了。 方继藩开始冷汗淋漓。 此时还听弘治皇帝不断的试图想要张口,或许是因为腹部的疼痛更加剧烈的缘故,脸更加苍白。 朱厚照滔滔大哭,上气不接下气。 其余人统统低泣起来。 没有时间了。 拖延一刻,可能都多一分的危险。 方继藩狠狠的拽了一下朱厚照的后摆。 朱厚照依旧没反应。 方继藩脸也白了,眼睛发红,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悲壮之感:“这肠瘫,未必不能治!” 他大吼了一声。 一下子……寝殿里安静了下来。 这家伙,真是石破天惊。 刘健等人注视着方继藩。 一个个惊骇莫名。 在此的御医们一个个下巴要掉下来。 帘子掀开了,露出了三双眼睛,老的,熟了的,还有脆生生的三双眸子,骇然的看着方继藩。 宦官们把头埋得更低。 朱厚照突然也不哭了。 是啊…… 肠瘫能治啊。 那本宫哭个啥? 他恍然大悟,方才却不知怎么回事,居然……彻底情绪失控了。 “方继藩,你说什么?” 太皇太后的声音。 按理,作为女眷,是不该露面的,可都到了这个时候,谁顾这些? 方继藩瞥了满面涕泪却是蒙圈看着自己的朱厚照,恨不得直接给他一个耳光。 你大爷,还想让你来顶缸的,结果还是我方继藩。 你看,太皇太后都直接说方继藩你说什么,这是指了名了,出了事,你等着看我方继藩笑着上断头台吧。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还是让太子殿下,来解释一下。” “我……我……孙臣……孙臣……” 太皇太后板着脸,凝视着方继藩:“不,方卿家来说罢,你方才说,肠瘫……能治?” 果然……谁先开口,肯定没有好结果啊。 方继藩咬咬牙:“能,臣既然开了这个口,就做好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所以,臣敢断言,能治!” 呼……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皇太后依旧凝视着方继藩,似乎在思索,又或者,是在探索方继藩的脸上,是否有开玩笑的嫌疑。 良久,她一字一句道:“怎么治?” “……” 这才是最可怕的问题啊。 若是下药,一切都好说。 可是开膛破肚,要知道,古人最在乎身体的完整的,毕竟人死之后,还有下辈子,若是人死了,身上少了那么点儿东西,难免会有遗憾。 所以…… 没法儿说。 朱厚照却道:“这是肠瘫,要治,就必须将父皇的腰子摘下来,摘下来之后,就可以痊愈了。” 当然…… 朱厚照这时肯说,令方继藩心里舒服了一些。 把腰子摘下来…… 此时……又是无数人倒吸凉气的声音,说的……好轻巧啊,我摘你的腰子好不好? ……………… 第五章送到。 正文 新的一月 求保底月票 上架第三个月已经过去,新的一月开始了。 依旧还是双倍月票的时间。 咋说呢。 可能是因为老虎的书,比较轻松,所以大家总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老虎的写作过程一定也很轻松。 然而,并不是的。 书里的世界,是彩色的,五彩缤纷。 可现实中,每日五更,从早工作到晚的老虎,人生却是黑白的,孤独寂寞,青灯为伴,严寒酷暑,又或是节假日,老虎凭着一口气,从上架到至今九十天,没有休息过一天,每日五更,从未食言。 因而,轻松留给了可爱的读者,孤独寂寞冷却留给了自己。 前几日是中秋佳节,明日又是国庆假期,然而……这些和老虎没关系。 老虎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继续拼下去,为了老虎最可爱的读者们! 新的一月,双倍月票,在此求票,老虎需要支援,我特么的……要战斗下去!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三章:急救 太皇太后无言。 她看向了张皇后。 事实上,此时所有人的心都乱了。 陛下病入膏盲,本就使人伤心欲绝,即便再坚强的人,怕也扛不住。 可就在所有人悲恸万分时,却有人站出来说,病能治。 这如同是置身黑暗,突然冒出来的旭光呀!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都存了一丝希望,何况说这话的人是方继藩,方继藩已给人太多惊喜了。 能治,固然是好的,太皇太后就恨不得说,好,你来治吧。 可接下来……她沉默了。 要开膛破肚? 这显然……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皇帝苦啊,熬了一辈子,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 这若是开膛破肚了,人……还是完整的人吗? 就算是宦官,临死之时,还心心念念的想着将自己的宝贝一起带进棺材里呢,何况还是堂堂的天子? 太皇太后颤抖着,显得六神无主,决定询问张皇后。 张皇后坐着,心里生出了一丝期望,可内心却极复杂,这个决定,并不好做。 一旁的朱秀荣死死的抓着张皇后的胳膊,她凝视着方继藩,或许是出自于本能的信任,或是其他,她想脱口而出,那么不妨就让他们试试看吧。 刘健等人,一个个跪在地上,亦是默不作声,心思复杂,这么大的事,不能他们来做主的。 可刘健居然有点儿隐隐的期盼,盼着两宫的娘娘答允,大明朝好不容易有一个圣君,自己与帝王相知二十年,哪怕只是一线机会,他也愿意试一试的。 当然,另外的因素是,他居然发现自己竟对方继藩颇为信任,虽然开膛破肚来治病,听得很玄乎,甚至……有点悚然听闻,可自己竟还真中了这个小子的邪了,居然有点相信。 就在这寝殿中鸦雀无声的时候。 突然,躺在病榻上的弘治皇帝咳嗽起来。 所有人才意识到,陛下还在此呢。 弘治皇帝吐出了一口气,努力的道:“方……方卿家说可以治,那么……就治治……” 所有人的心情都异常复杂,俱都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继续艰难的道:“下旨!” 一旁的待诏翰林欧阳志忙是站在一侧,预备记录。 弘治皇帝努力的蠕动着口齿道:“朕……朕病入膏盲,生死就在旦夕,大行在即,今诏太子朱厚照,定远侯……定远侯方继藩为朕救治,开膛破肚,此……朕之遗诏,太子……与方继藩……为朕救治……有……有功……倘使朕稍有差池,诸臣与军民人等,不得相疑,若有人事后提及,诽谤二者,便……便违背了朕的心愿……是居心叵测,别有所图,厂卫缇骑,索拿问罪,以儆效尤……无论结果如何,敢有妄言此事者,不可轻饶。从现在起,朕……将自己交给太子,交给方继藩了……” 呼…… 方继藩总算是一下子轻松起来。 这等于是给了他一道免死金牌了。 这一场急救,能否成功,绝不可有人追究,追究就是死罪,更是违背先皇帝的遗愿。 陛下的人品就是这么的好,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想得如此周到,果然他没有看错陛下啊,看来不做陛下的女婿,我方继藩还不答应了。 朱厚照绷着脸,缓缓站了起来,其实他浑身在颤抖着,却很努力的平复着情绪。 他深知,此时父皇病重,且已有了这遗诏,接下来,就一切看自己的了。 他咬了咬唇,定了定神,旋即道:“立即备车驾,去西山。” “去西山?”张皇后皱眉道:“宫里不可以救治吗?” 朱厚照摇头道:“母后,必须去西山,西山有蚕室!” 他语气十分坚定,不容有半分的质疑。 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则是顾虑重重,满脸的忧色。 去西山,这一路可颠簸得很,倘若中途有什么意外呢? 可朱厚照已顾不得许多了,难得的在众人跟前,很是威严的大声道:“来人,搬父皇上辇,去西山!” 此时的朱厚照,得了弘治皇帝的全权,自然没有人敢质疑的,退一万步,倘若陛下当真大行驾崩了,这太子也是唯一克继大统的天子,谁敢无视新天子的命令? 于是众宦官不敢迟疑,七手八脚的抬了弘治皇帝上辇,朱厚照则已骑上了马,和方继藩交换了一个眼色,二人也不招呼,打马便走。 他们二人得先赶去西山,在弘治皇帝抵达西山之前,布置好术前的一切。 现在拼的就是时间呀,时间就是命! 二人绝尘而去,留下的,却是一干娘娘和大臣。 良久,倒是马文升率先反应了过来:“我想,我们是不是也该去西山?”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太皇太后正色道:“去西山!” 这个时候,谁还能在宫里等哪。 于是乎,宫里又乱做了一团。 ………… 小半时辰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已到了,苏月得了命令,匆匆忙忙的对蚕室进行消毒,还有所有的手术器皿,全部要进行清理,臭麻子汤也准备妥当。 当他得知此次救治的乃是弘治皇帝,整个人差点昏厥过去,吓尿了。 于是他开始战战兢兢起来,这家伙的心理素质不好啊,这辈子,大抵也只能进行理论研究了。 须知做手术的人,必须内心强大,握刀要稳,无论病人是什么人,遭遇到了什么情况,都必须果断的进行处理,不容有丝毫的犹豫,当然,重要的是手不能抖。 蚕室已经准备妥当,方继藩不放心,已戴上了护目镜和口罩,穿着大褂子,就这还有所担心,又对自己消了一遍毒,才进入蚕室,开始一个个器皿的检查。 朱厚照显得很紧张,在外头候着父皇来,等车驾终于到了,他命人先将父皇送到蚕室的前厅,只许萧敬进来。 接着道:“将父皇的衣衫脱了。” 萧敬顿时吓了一跳,认为这是亵渎,便连那疼得已是脸色胀红的弘治皇帝,也有些错愕,之前没说要脱衣服的啊。 可朱厚照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笨蛋,割腰子,还穿着衣服割吗? 萧敬不敢拿主意,便只好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则是铁青着脸,不做声。 于是朱厚照厉声道:“萧敬,你敢不从本宫的命令?” 这一声厉喝,吓得萧敬再无迟疑了,开始着手。 片刻之后,身无片缕的弘治皇帝便被推进了蚕室,紧接着,苏月开始小心翼翼的拿着酒精,涂抹他的身躯。 弘治皇帝竟有些羞怯,虽疼得厉害,却总觉得……有些怪怪的。 可朱厚照却已习惯了,朝某个地方一看,忍不住道:“老方,你看,父皇的皮也很长呢。” “……” 啥皮……啥皮…… 弘治皇帝想死。 现在不只是身体上的痛,还有精神上的折磨啊,真不如死了算了。 方继藩则是翘起大拇指道:“佩服,佩服。” 他心里则忍不住想,果然是遗传啊,不过陛下显然还是爱清洁的,否则,只怕也要和朱厚照一般,生不出娃来了,果然……讲卫生是个好习惯啊,然而朱厚照没有。 朱厚照大声对前厅的萧敬道:“燃香,现在开始计时,一炷香燃过之后,大声禀告。” 技术重要,时间也很重要啊。 这时代没法儿输血,所以要动刀子,时间得要掌握好,否则时间过长,流血过多的话,阑尾炎没了,血却是流干了。 方继藩亲自给弘治皇帝喂了臭麻子汤。 紧接着对弘治皇帝道:“陛下,请稍作忍耐。” 说罢,取出了绳索,开始将弘治皇帝捆绑固定。 手法是粗暴了一些,可没有办法,这时代的手术就这样,臭麻子汤比不得上一世的麻药,手术还是很疼的。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已经忍不住后悔了。 朱厚照已深吸一口气,镇定地道:“刀。” 方继藩递给他手术刀,朱厚照凝视着弘治皇帝:“父皇,儿臣尽力而为了。” “……” 他手指自胯骨位置开始丈量,确定了位置,即将要下刀,手竟有些颤,于是深呼吸,抚平了心态,垂头,显得极认真,手臂的肌肉隆起,刀子很轻易的在弘治皇帝下腹划了一个平齐的刀口。 方继藩在旁,看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因为他能感受到,弘治皇帝明显的吃痛了,或许……出于人对于被人开膛破肚的本能恐惧,他的身体开始颤抖。 “陛下,不要紧张!”方继藩道:“请信任太子殿下……” 似乎又觉得信任太子殿下这句话不够有说服力,于是又补充道:“还有微臣。” 而朱厚照,却已陷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他正色道:“老方,止血钳。” 方继藩对这个过程,早就耳熟能详,哪里还会迟疑,立即将止血钳递上。 朱厚照聚精会神的看着那划开的豁口,这止血钳却不是用来止血的,而是将皮肉撑开,观测阑尾位置的情况。 在这蚕室内部,有数十盏灯照着,这就形成了无影的效果。 当然,这无法和后世的无影灯媲美,可毕竟……还是提高了朱厚照的视觉。 ………… 新的一月开始了,继续双倍月票时间,希望有票儿的同学能继续老虎哈,老虎会继续努力! 正文 第五百七十四章:非常成功 在确认了位置之后,朱厚照显得有些踟蹰,提着手术刀的手有些颤。 割别人和割自己的爹,果然还是有所不同啊。 方继藩看出了朱厚照的犹豫:“殿下,你可以的,切了吧,时间不多了。” 朱厚照颔首:“父皇……得罪了。” “……”弘治皇帝还保持着一些清醒,疼痛过后,感觉自己的腹部已不是自己的了。 他拼命的呼吸。 觉得自己的生命在消逝。 而这时,朱厚照手起刀落,‘腰子’便割下,朱厚照将这‘腰子’掏了出来,接着道:“再拿止血钳。” 方继藩将止血钳递上,朱厚照寻觅患口,止血,接着,开始上药,而方继藩戴着鲸皮的手套,将这阑尾取了出来,忍不住眉飞色舞:“殿下,快看,果然不愧是真命天子,此腰子非比寻常,远远观之,英姿勃发,如雄鸡状,竟有王霸之气四散而出。好腰子啊。臣阅腰子无数,不曾见腰子似这般的伟岸非常,捧在手心,竟有顶礼膜拜之心,见此腰子,便令臣不禁想要欢颂,陛下万岁,吾皇圣德……万岁,万万岁!” 弘治皇帝正在弥留,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只以为自己会一觉不醒。 这一听,顿时激动了,血脉喷张,止住了血的血管充盈3,似要飚出血来。 他身子动了动,想说什么。 朱厚照却拍了拍自己的父皇心口,安抚他,一面咒骂:“正常一点,这腰子都臭了。” 方继藩将腰子放下,尴尬道:“臣心里好怕怕啊,所以开个玩笑而已,哈……哈哈……” 朱厚照大抵的收拾完毕,随即开始缝合伤口,他凝眸,目光随针游动,缝的极快,待这针缝完了,才长长松了口气:“中午想吃啥?” “大黄鱼?” 朱厚照低头开始上药,一面摇头:“不好吃,为了恭祝父皇身子安康,就吃腰子汤吧。” “好。”方继藩美滋滋。 上过了药,朱厚照已觉得自己大褂内的身体,早已被汗水湿透了,只是在这里,不能轻易摘下口罩,脱下大褂,见弘治皇帝浑浑噩噩的样子,或许是过于疼痛,或许是臭麻子汤的缘故,他试了试父皇的鼻息,呼吸虽微弱,却还算稳定。 朱厚照便道:“苏月,苏月……” 苏月匆匆而来。 “收拾好,好生照顾。”朱厚照吩咐。 苏月脸色煞白,却忙不迭点头:“是。” 二人举步,出了蚕室。 在外头,香只燃了半柱,萧敬一面盯着香,一面焦灼的等待,急的团团转,一看朱厚照和方继藩自蚕室里出来,便道:“殿下,如何?” “已经割了。”朱厚照道。 萧敬问的显然不是这个,他红着眼:“奴婢想问的是,陛下可以活下来了吗?” 割了有啥用? 要割咱自己不会割吗? 最重要的是,这割了有什么效果啊。 方继藩道:“看能不能熬过今夜,能熬过今夜,便算成了。” 萧敬紧张起来:“那咱要进去看看。” 他不放心,陛下身边,一个照顾的人都没有,这可不成。 萧敬虽不是什么好人,对弘治皇帝,却是极尽心的,他这辈子的使命,自打入了宫开始,这三十多年来,自弘治皇帝才蹒跚学步的时候,便分派着,伺候弘治皇帝了。 陛下是他的天。 “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方继藩道。 萧敬恼了:“怎么不可以,定是出事了,你实言相告吧。” 方继藩很想说,你若是进去,容易带进去病菌,此时弘治皇帝动了刀,必须在无菌的情况之下静养,怎么容许有人进去。 朱厚照厉声道:“你先退下!” 萧敬沉默了一下,还是有些不服气,却还是乖乖的行礼,不敢再闹了。 手术只花费了半柱香,做的很快,主要是朱厚照的技术熟练。 这一次手术,堪称是完美。 只是……事后的恢复如何,却谁也拿捏不定了。 朱厚照摘下了口罩、护目镜和大褂子,一面脱去来了自己的手套,显得情绪低沉:“若是救不活父皇,这便是本宫的万死之罪啊。” 方继藩安慰他道:“陛下的腰子,如此不同寻常,可见,陛下非寻常人,定能恢复的,殿下已经尽力了。” 朱厚照便坐下,努力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是呢,已经尽力了,饿不饿?” “饿了?” 几炷香之后,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便端着碗,两个人蹲在这蚕室外头大快朵颐。 这是做手术时养成的习惯,因为手术量大,很忙,而且还要随时听苏月的汇报,已防止发生某些特殊情况,苏月无法及时处理。 可饭还是要吃的,于是乎,二人便用大盆一般的碗,里头装了饭菜,蹲在蚕室不远的小土丘上。 “看谁吃的快。”朱厚照吸了吸鼻子,想哭,不知如何发泄情绪:“我要吃了啊,我要吃了。” 他说要吃了的话还未落下,方继藩脸几乎就已贴进了他的大碗里,呼啦啦的开始将饭菜往口里塞。 “本宫就知道!”朱厚照不遑多让,也是大快朵颐,很有后来者居上的气势。 远远的,浩浩荡荡的队伍已是来了。 这宛如长蛇一般蜿蜒的队伍至西山,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凤驾已至。 她们毕竟是女眷,又带着诸臣而来,再急,也需张罗,因而足足耽误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 此时太皇太后和张皇后二人已下了步撵,众臣焦灼的四处张望,陛下呢,陛下在哪儿呢? 萧敬一脸委屈,迎了上去,他心里担心着陛下的病情,所以对于朱厚照和方继藩的恶劣行径,很是不齿,有点豁出去了。 “陛下在何处?” 太皇太后焦灼的询问:“说是在蚕室,不许人进出,奴婢几次想进去,都给挡住了。娘娘,陛下现在生死未卜,奴婢……忧心如焚哪。” 太皇太后心里想,哀家何尝不是心急如焚呢,她焦灼道:“那么太子和方继藩何在?” 萧敬回头,遥遥指着山丘上的两个人影:“他们在吃饭。” “……” 一下子,群臣几乎要炸了。 他们可是急的要死,早饭都没吃,现在这正午都快过去了,一个个饿的前胸贴后背,这个时候,早就饥肠辘辘了。 可他们,有想过吃饭吗? 想都没想过。 为啥…… 急啊。 都到了这个份上,谁好意思提吃饭啊。 然后他们抬眸,看着远处,那隐隐约约的两个影子,蹲着,脸几乎钻进了饭盆里,还饭盆……好大啊,可以塞进一个脑袋了。 亏得……他们吃的下? 有人不禁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太皇太后皱眉:“现在情形如何?” “奴……奴婢不知,太子殿下,也不让奴婢知道。”萧敬道。 太皇太后道:“将太子和方继藩二人招来,让他们别吃了!” “是。” 萧敬匆匆的去了土丘,这一次得了太皇太后的撑腰,他知道这要得罪太子,可他是站在陛下一边的,因而大着胆子:“别吃了,太皇太后有请。” 方继藩打了个饱嗝,不敢怠慢,匆匆和朱厚照至凤驾前。 这一次阵势不小,能来的人,统统都来了。 太皇太后见朱厚照的脸上,还有许多颗饭粒,心里却异常的烦躁:“太子,如何?” “孙臣已经将腰子割下来了。”朱厚照道。 “然后呢?” “然后就是等!”朱厚照道:“就看父皇能不能熬过今夜,若是能熬过去,父皇……就有救了。” 所有人面面相觑,俱都心乱如麻。 方继藩道:“请两位娘娘,至镇国府里说话吧。” 将所有人安顿下来。 太皇太后对他们的话,将信将疑。 刘健等人,更是忐忑不安。 在这大堂里,每一个人都沉默。 只有太康公主忧心忡忡,被安置在一旁的小舍,这个节骨眼上,也没人管顾的上来她,她显得很顾忌,心里七上八下。 方继藩趁无人注意,便端了一碗茶盏,偷偷到了小舍。 “殿下,饿了吗?”方继藩进去。 朱秀荣面色苍白,微微扶着自己的额头:“我……不饿。” 方继藩便上前,这里没有点灯,虽是白日,却密不透风,黑乎乎的,方继藩便坐在她一侧,叹口气:“陛下吉人自有天相,请殿下万万不要担心,殿下,天塌下来,还有我呢。” 这一句暖人心窝子的话,顿时又令已是沉痛无比的朱秀荣情绪濒临崩溃。 方继藩见她要哭,立即道:“方才,我见了陛下的腰子了,你是没见过吧?” 一下子,朱秀荣的主意力便转移了来。 “那真是,好家伙,那腰子自肚里取出来时,金光灿灿,刺的臣眼睛都睁不开,那腰子的余晖,竟可以和屋里的灯火争辉,陛下果真是上天之子,我原以为不过是大臣们的恭维他,殿下想来也知道,陛下乃是天子,身边难免会围着一群只晓得恭维的人,他们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可今日我亲见了,方知原来竟是真的,陛下是仙人下凡尘啊。” ……………… 第二章送到,买了红牛和两包槟榔,打算坐在电脑前,拼命的写,最快的速度,能更新多少是多少,腰有点疼,请支持,月票双倍,支持老虎,你不上当,不吃亏。 正文 第五百七十五章:陛下洪福齐天 朱秀荣本来悲伤的不得了,将信将疑的听着方继藩的话,竟有点儿哭笑不得,她忍不住道:“真的?” 方继藩便大义凛然道:“假的。” “……”朱秀荣又有点悲伤了。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方才我就说了,只有厚颜无耻的奸贼,才动辄溜须拍马,好好一个腰子,非要说的神圣无比,其实陛下也是有血有肉之人,哪里有这么神奇,他的腰子和臣的一样,而且还坏了,就如人会生疮一般,现在这腰子割了下来,便算是除掉了身体中的大害,我想,陛下只要能熬过去,身体便可以大好,所以,殿下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人身上的腐肉割了下来,只有益处。” 朱秀荣有些晕,凝眸看着方继藩,方继藩显得很镇定,这仿佛给了她一点信心,她颔首:“嗯。” 方继藩道:“还有,往后若有什么家伙,口里不着边说什么金灿灿,洪福齐天、上天之子之类的狗屁话,你定要小心防范他,这样的人十之八九,就是奸佞小人。” “嗯。”朱秀荣俏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想了想:“我只相信你。” “这……”方继藩身躯一震,这句话仿佛令他精神百倍:“殿下托付如此信任,臣既是惭愧,又觉得责任重大。” 外头,却听朱厚照的声音:“老方,老方呢?” 方继藩和朱秀荣对视一眼,方继藩忙起身,朝朱秀荣无言作揖。 朱秀荣似是极理解方继藩似得,朝他颔首点头。 方继藩便从这小舍里出来,刚刚合上门,就见太子迎面而来,朱厚照气势汹汹的道:“禽兽,你来此做什么?” 方继藩面上毫无表情,对待朱厚照这样的人,是万万不能服软了,方继藩随即面上怒气冲冲:“我做什么,自是看望公主殿下!” “……”朱厚照万万想不到,方继藩这厮,居然还敢如此理直气壮的说这样的话。 方继藩怒斥道:“公主殿下担忧陛下,伤心欲绝,太子你这做兄弟的,竟是不管不顾,太子配为人兄长吗?也不知你死去了哪里,四处都找你不见,看在你我兄弟份上,我来安慰公主殿下,怎么了?” “……”朱厚照脸微微一红:“本宫自己也心乱的很……” “殿下,现在陛下生命垂危,殿下就是顶梁柱,是一家之长,上有太皇太后和张娘娘,下有公主殿下,谁都可以心乱,唯独殿下不可以心乱,殿下你这是为人子,为人兄的样子吗?说起来便客气,若你我不是朋友,我才不稀来!” “诶……诶……小些声,别让我妹子听见了。”朱厚照拉住方继藩,想捂住方继藩的嘴。 方继藩义正言辞道:“你竟也知道羞愧……” 朱厚照道:“正经事,我们得去看看父皇……” “好吧。”方继藩觉得正事要紧,忙是和朱厚照至于蚕室,换了衣,戴了口罩,消毒之后,进去。 苏月正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弘治皇帝,弘治皇帝很是虚弱,呼吸有些微弱,苏月这儿,则专门记录了每个时辰里,弘治皇帝脉搏和呼吸的频率,方继藩取了这记录,看了一眼。 这些数据,看上去无用,其实,却可以和从前的数十例病人的数据进行比较,一般恢复的不错的病人是什么数据,恢复的一般的病人又是什么数据,大抵……都是有数的。 朱厚照凝神,低声道:“好像没什么问题。” 方继藩道:“我看看,我看看……” 他接过,忍不住感慨:“陛下的龙体还算康健,这我就放心了。” “现在就不知何时能醒过来,今日刀子割的快,出的血也不多……一切都没问题,想来,不会有事。” 朱厚照放下了心,凝视着昏迷过去的弘治皇帝,紧接着,苏月开始为弘治皇帝换药,患口处,没有什么异常,这也令朱厚照和方继藩吸了口气。 ……………… 太皇太后显得焦虑不安。 其实焦虑的何止是他呢。 皇帝乃是天下之主啊,天下之主任何的意外,势必会影响到每一个人。 一旦陛下驾崩,接下来…… 至少……刘健不敢想象,现在太子太年轻了,遇事太过毛躁,一旦陛下驾崩,对陛下而言,将意味着什么呢? 众臣一个个默然无言。 张皇后只是低声哭泣,陛下是天下之主,也是一家之主,若是没了陛下,自己的顶梁柱,也就塌了。 “还没有消息吗?”太皇太后询问着,天要黑了。 “娘娘,蚕室那里,还没有动静,不过太子和定远侯,已入蚕室探视了。”说话的,乃是萧敬,萧敬的忧虑,是写在脸上的。 太皇太后悲戚的道:“皇帝没过过一天的好日子啊,从哀家第一眼见他时起,他就是个没了娘的孩子,不为他的父皇所喜爱,他废寝忘食的读书,废寝忘食的治理天下,三十年,这三十年来,就没有一日好过。” 厅中,顿时众人叹息起来。 这是实在话,陛下的勤政,人所共知,上天……真是不仁啊。 太皇太后觉得头有些眩晕,随即道:“蒋御医。” 一个御医站出来,这蒋御医乃太医院的医正,医术高超,有神医的美名:“臣在。” “古籍之中,可有开膛破肚,制造病人的法子吗?”太皇太后显然担心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蒋御医。 蒋御医心里明白,其实太皇太后和这厅中的所有人,并不是真的想要询问能不能救治,而是……他们希望自己给他们一点信心。 蒋御医踟蹰着,他不是不想给娘娘和其他人信心,而是他自己都觉得,这等破天荒的救治之法,太过于玄乎,已经超出了他对医学的理解,倘若自己说刻开膛破肚能治好病,到时陛下一命呜呼,自己不成了替罪羊吗? 蒋御医苦笑道:“臣……学医五十载,方有一些小成,阅尽天下医书,至少证据确凿的医书里,不曾有过这一的先例。” 太皇太后皱眉,她看看一旁的张皇后。 张皇后悲戚道:“方继藩历来有办法,或许,真能靠此术救活,也未可知。” 蒋御医却是叹了口气:“非是臣顶撞娘娘,而是依臣看来,天下的任何症状,尤其是伤及肺腑的,都是阴阳失谐,乃内损所致,所谓喜甚上心、怒甚伤肝、恐惧伤肾、忧思伤脾,哀伤伤肺,此五脏之性情也。现在陛下伤及的,乃是肠,想来是积劳成疾所致,世上,本就无药可医,且就算要救治,岂有割去五脏,便可完好如初的……” 蒋御医不断摇头:“内伤重在调理……罢了,臣说这些,也是无益。陛下已是病入膏盲,太子和定远侯也已为他施救,臣也希望,陛下能够痊愈……”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了,大家别抱有太大的期望,蒋御医也希望陛下痊愈,可恐怕,陛下…… 厅中鸦雀无声。 萧敬落下泪来:“奴婢想请旨,去蚕室看看陛下。” 太皇太后吁了口气:“生死有命罢,现在一切听太子和方继藩安排,不要来哀家这儿请旨,哀家……” 她抚着额,觉得天旋地转,一旁的宦官眼尖,忙是上前将她搀扶住:“娘娘,娘娘……” 一下子,又乱做了一团,有人道:“蒋御医,快,娘娘昏厥过去了。” 刘健等人帮不上忙,只有跳脚的份。 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 朱厚照和方继藩在蚕室里,不断的观察着每一个测来的数据。 尤其是脉搏、心跳。 可弘治皇帝依旧昏厥不醒,二人虽有一些信心,可终究更多的,却是忐忑。 蚕室并不大,两个人坐着,看着榻上的弘治皇帝,朱厚照突然道:“老方,你说,父皇……若是没有醒来,怎么办?” 方继藩想了想:“没想这些,臣只知道,陛下洪福齐天……” “哎。”朱厚照叹息,他沉默片刻,道:“父皇其实待本宫还不错,除了有些时候,犯了糊涂,脑子犯浑之外,其他正常的时候,还是挺不错的。” 方继藩道:“殿下切切不可这样说,臣以为陛下揍殿下,也是为了殿下好啊。” 朱厚照一说这个,忍不住抬杠:“那我揍父皇,也为了他好?” “……”方继藩忍不住道:“殿下,陛下是你爹呀。” “爹就可以揍儿子,可以为所欲为?” 方继藩想了很久:“我没有生过儿子,不知道,不过生出来,隔三差五给两耳光,或许,真的很爽。” 朱厚照勉强的笑了笑,又沮丧起来:“你可知道,在此之前,本宫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方继藩摇头:“殿下聪明伶俐,神鬼莫测,臣……” 朱厚照吁了口气:“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天,把父皇也吊起来,抽他一顿,让他也尝一尝,被人吊着打的滋味。不过……现在……恐怕要没有机会了……” “……” ………… 第三章,请投月票吧,哭。 此外,本书第二十五、二十六个盟主诞生,分别为饕餮和上帝很忧郁同学夺得,这两位老板从网名来看,就可看出他们是有文化有素养的人,犹如谦谦君子,像无暇的美玉,老虎在此拜谢两位老板。 正文 第五百七十六章:陛下醒了 在床榻上,方才一直纹丝不动的弘治皇帝,手指突然颤了颤。 他一直都在做梦,做着一个噩梦,梦见自己不断的堕入进黑暗之中,他满身惊恐! 这梦很长,无法言说。 可突然……一个声音却将他一下子拉回了现实。 那是自己儿子的声音。 朱厚照…… 朱厚照的声音宛如一道光,一下子刺破了那梦中浓烈的阴霾和黑暗。 弘治皇帝的内心,竟是大喜。 为了自己的儿子……自己也要活下去…… 朕……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没有去办,还有许许多多想要实现的还没有实现,就算不为了祖宗的基业,只是为了自己那唯一的儿子也要起来,朕多活一年,就可以为太子的未来斩去一些荆棘,朕还能…… “本宫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让父皇也尝尝被吊起来抽的滋味啊。” “……” 听到这个,弘治皇帝猛地,血压开始升高,苍白如纸的脸,霎时多了几分血色。 那眼睛上的睫毛开始微微的颤动,而后眼睛猛的张开了一条线。 这一条线之后的瞳孔,竟是精光闪闪。 弘治被这突然透进来的光明刺得顿时又清醒了几分,只是他的身体显然还不能动。 但是他感觉到,他的生命已经开始逐渐的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了。 他依旧虚弱无比,仿佛大病多年,只是现在…… 自己的病……好了吗? 下腹的位置……似乎那折磨自己很久的东西,消失了。这东西时而让自己隐隐作痛,不得安生,时而又有剧痛如暴风骤雨一般扑面而来。 可现在……那里的疼痛感彻底的消失。 无影无踪。 不过还是有痛感的地方,可那只是刀口上的疼痛,他能真切的感觉到和此前的疼痛是截然相反的。 他努力的活动着自己的脖子,接着他看到了一个铁盘,在那铁盘上,放着一个玻璃瓶,里头正装着一个东西。 那是…… 弘治皇帝想起来了,那个应该就是方继藩信口雌黄,说是英姿勃发、似雄鸡状的……腰子…… 这是朕身上割下来的? 弘治皇帝惊骇莫名,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倒是在这个时候,耳边听到了方继藩的声音。 “殿下,万万不可如此想啊……” 方继藩……还是不错的…… 弘治皇帝努力的想要控制自己身体。 朱厚照则是心情低落的道:“是啊,而今父皇病成这个样子,本宫只盼他赶紧将这病养好起来,其他的,再无奢望了。” 弘治皇帝松了口气,心里倒也有着几分安慰。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大抵就是如此,朕最危难的时候,太子……总算还有一些良心的。 只听朱厚照接着道:“不知父皇醒了没有,起来吧,我们看看他。” 方继藩却道:“不看,看了便忍不住技痒。” 技痒……技痒是啥? 弘治皇帝有点发懵,犹如在梦中一般。 朱厚照厉声道:“你别老是惦记着那*上的皮好吗?长一些咋了?父皇招你惹你了?你真是胆大包天,连这个都想切,你要让父皇做阉人?” “……” 弘治皇帝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有一种求生的本能,突然弥漫了弘治皇帝全身。 那体内的肾上腺素,犹如火山喷发一般,一下子的令弘治皇帝突然恢复了气力。 他拼命的咳嗽起来:“咳咳……咳咳……” 朱厚照一听到咳嗽声,懵了。 方继藩则是眼睛骇然的看着朱厚照。 四只眼睛,各怀着不同的心事,竟是突的沉默。 朱厚照的下一刻,自是大喜过望。 父皇……终于醒了。 方继藩则是一脸的欣慰,而后二人几乎是箭步冲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看到了两张熟悉的脸,这两个家伙,他算是化成灰都认识了。 他觉得气息有些不畅,又忍不住的咳嗽了两声,却是牵动了身上的伤口,显得很是吃痛,而身体也是很虚弱,依旧像是抽空了一般。 腹部的刀伤,真真是火辣辣的疼啊,可……他能明显的感觉到,虽是体虚,却终究只是刀伤和流血过多的虚弱。 “父皇……”朱厚照一把握住了弘治皇帝的手,凝视着弘治皇帝,接着滔滔大哭着道:“父皇洪福齐天,洪福齐天啊,父皇能醒来,实在太好了,父皇,你哪儿疼,哪儿不适,您和儿臣说。” 弘治皇帝也要哭了:“朕……胸口疼。” “这是怎么回事?”朱厚照感觉自己要炸了,不对啊,没听说过术后有心口疼的。 弘治皇帝努力着,气若游丝的道:“你莫压着朕,别压着朕的心口。” “噢,噢……”朱厚照这才注意到,连忙点头,随即站的开了一些。 弘治皇帝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他身体依旧虚弱疲惫:“朕有些饿了。” “父皇,这三日都不得吃东西的,三日之后才可稍稍进一些。”朱厚照道。 “……” 三日…… 弘治皇帝却也只好任朱厚照摆布了。 “朕……朕的……真的割了?”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 方继藩沉痛的点头:“臣看着那腰子割下来时,和陛下一样,感同身受,真是心如刀割,痛哉!惜哉!” “……”弘治皇帝却是勉强露出了笑容:“痛……痛惜的话,就太言过其实了,既是腐肉,割了挺好,朕……此后……不会因为失了它而……” 方继藩忙摇头道:“只要陛下好生静养,断不会有任何的后遗症,陛下只怕在未来,要在西山养个一两个月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随即凝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在旁喜极而泣,像个孩子。 不过……太子本来就是孩子啊……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 他对朱厚照道:“厚照……” 朱厚照看着父皇慈和的看着自己,感动莫名道:“儿臣在呢。” 弘治皇帝接着看了一眼方继藩,再看看朱厚照:“为人君者,要忍受自己的欲望,无论你心里想什么,都切切不可随口向人道出,你是储君,要稳重啊。” “什么欲望?儿臣没有,绝没有。”朱厚照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似的。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道:“自然,你和方继藩说倒还好,可若是四处和人说,尤其是那些有道之人,他们听了去,会认为你大逆不道啊。” 且慢…… 方继藩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儿刺耳? 什么叫做还不要跟有道之士说,跟方继藩说说倒不打紧,这意思,是说他没有道德底线,所以听了也不觉得有啥? 朱厚照却是有点懵了,忙道:“父皇……儿臣……” 弘治皇帝身子动弹不得,却勉强笑了:“人有恶念,此乃人之常情,可无论是天子还是储君,都是天下臣民的君父,君父除了要治理天下,还需是天下臣民的楷模,所以要克制自己恶念……咳咳……好了,不说这些,朕……累极了,朕想歇一歇。” 朱厚照也懒得辩解了,又恢复了无所谓的样子:“那父皇好好休息,父皇醒了就好。” 说罢,他转身要走。 弘治皇帝则是道:“方继藩,你且留片刻。” 朱厚照愣了,怎么还专门留方继藩? 方继藩老实巴交的样子,默默的站在一侧。 等朱厚照一走,弘治皇帝努力的道:“这开膛破肚之法,也是你教授太子的吧。” 方继藩点头,他是一个诚实的人。 弘治皇帝感慨道:“你真是个有奇才的人,身怀绝技,宛如是上天降下来的。” 方继藩心里美滋滋,这话爱听,不过虽然是从天而降,可是本少爷毕竟不是脸先着地啊,你看,英俊得不得了。 弘治皇帝虚弱的努力伸出手。 “手伸来。” 方继藩迟疑着,也伸出了手。 弘治皇帝将方继藩的手握住,看着方继藩道:“卿家救命之恩,朕铭记于心,方家与本朝共荣辱,朕和太子在一日,也使你方继藩富贵不绝。” 方继藩点点头道:“臣惭愧。” 是真的有些惭愧。 毕竟自己也确实没做什么,只是帮忙递了一下止血钳和手术刀而已。 弘治皇帝微笑道:“你无须惭愧,是了,你方才为何这样胆大包天,总说什么长啊长的。” 弘治皇帝已经没有了多少气力。 方继藩的脸则是腾的红了,自己是个很纯洁的人啊。 可陛下既然问起…… 方继藩想了想,便道:“陛下是否想过,为何陛下在生下了太子和公主殿下之后,张娘娘自此再无身孕呢?” “……”弘治皇帝顿时无言。 其实跟皇帝研究不孕不育的问题,是挺难为情的。 “经臣仔细的研究发现,这可能就和那啥有点关系,只要将那多余的某些东西割了……咳咳……” 方继藩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太子殿下,和陛下……那个……那个……竟有异曲同工之妙。” 弘治皇帝明白了什么。 自己子嗣不繁,被大臣们诟病是独宠张皇后。可是太子呢?太子其实早就有秀女为伴了,可为何至今也不见生下子嗣? ………… 第四章送到,热烈祝贺light-l同学成为本书第二十七位盟主,该同学名字居然是英文,逼格很高,老虎好生佩服。另外,求月票。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七章:神医朱厚照 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啊,自己年纪大了,膝下也已有了一儿一女,倒已无所谓了,所以弘治皇帝并不太关注自己是否还有没有子嗣的问题。 可是……太子还年轻啊,他年纪已有十六了,虽然还没有正式娶太子妃,可是从东宫的奏报来看,太子早已临幸了许多秀女了。 可……为何……至今还没动静? 子嗣在这个时代,乃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毕竟穷人反正啥都没有,所以穷不过三代,三代之内也就被自然灭绝了。 而富人家里有矿,必须得有子孙来继承自己丰厚的遗产,而对于皇家而言,这留下的,可是一个大好的江山啊。 因而,在许多人看来,这皇帝子嗣是否繁荣,更是涉及到国本的问题! 没有子嗣,皇帝就没有太子,没有太子,皇位就虚位以待,各地的宗室就不免会滋生出不轨之心,这是动乱的根源啊! 更何况,皇帝有子嗣,就可以早早立下太子,使太子接受系统的教育,并且在他身边凝结成一个小朝廷,使他们可以在皇帝驾崩之后,立即辅佐太子接掌大位。 可倘若没有子嗣呢?皇帝一死,即便没有动乱,却又不得不从各宗的藩王子弟里寻觅人入京克继大统,别人家的孩子,还肯承认你的宗庙吗?真肯为你这一脉,上心的供奉香火吗? 这……涉及到的,乃是至根本的利益了。 以前没有人提及这个问题还好,现在既然提到,弘治皇帝就不得不往深里想了。 此时,他深深的皱着眉……久久不语。 良久后,他终于道:“割了,就可以……是吗?”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道:“没有什么问题,不是割了不可以解决的,如果还不可以,说明没有割好,再割一茬就好了。” 呃,这个牛,必须得吹。 毕竟这个手术没有一丁点的风险,可对于这个时代大多数人而言,这是思想上的问题,对于他们来说,并不容易接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而且割的还是那啥,这还算是完整的男人吗? 方继藩无论如何都想试试,可没有皇帝的准许,这几乎是痴人说梦。 而一旦太子若是没有子嗣的话,且不说作为朋友,方继藩于心不忍,对方家而言,这也是至关重要的事。 朱厚照没有子嗣,而方家和太子的关系,自不必言的,将来若是弘治这一脉的皇子克继大统,那么尽心辅佐弘治皇帝和朱厚照两朝的方家,自然是功勋卓著,恨不得将方家供奉起来。 可一旦是别人家的孩子登基,就难免要去除掉某些影响了。 譬如历史上,接替朱厚照继承皇位的嘉靖皇帝,他是安陆王之子,进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大礼议,除此之外,放纵许多史官对正德皇帝进行抹黑! 本来嘛,子孙后代都有给自己的祖宗们遮羞的传统,可既然我不是你的子孙,人家要黑你,我管得着吗,我干嘛要花心思去管? 正德皇帝的名声臭不可闻,某种程度来说,其实也和他绝嗣有莫大的关系。 这是至关重要的利害关系啊,否则方继藩是吃饱了撑着,什么事不干,这些日子却天天的抓人的那啥来割? 弘治皇帝依旧拧眉,再此不发一言,可不得不说,有了这一次的被割的经验,倒是使他开始对方继藩的医术有了极大的信心。 可是……这终究关乎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是一个艰难的决定。 良久,弘治皇帝道:“朕乏了,你且告退吧。” 方继藩自知,陛下还无法彻底的下定决心,便也没有继续劝下去,不急,迟早有一天,陛下会比臣还要急的。 方继藩退出了蚕室,忙是摘下了口罩和护目镜,贪婪的呼吸着新鲜的空气。 朱厚照则是在一旁傻乐道:“父皇都和你说啥了?” 面对朱厚照的好奇,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说,太子殿下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只是碍于父子,不好和殿下说。” 方继藩可不敢说自己正在打朱厚照的主意,这种事,只能到了要切的时候才能告诉朱厚照,这家伙对男人的荣誉,看得很重,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可别刺激了他。 既然父皇现在已经醒了,朱厚照的心情自然很好,此时他乐了,叉着手,哈哈大笑道:“父皇还是挺有良心的,没白救他一场。” “……”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心急如焚的道:“太子殿下,定远侯,不妙了,不妙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 其实这宦官还没有接着说下去,朱厚照和方继藩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太皇太后年纪太大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免不得刺激了她。 朱厚照忙道:“老方,赶紧。” 方继藩也没有疑虑,匆匆的和朱厚照赶至镇国府。 镇国府里头,显然又是乱作了一团。 陛下垂危,而今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六神无主。 太皇太后已在众宦官的搀扶之下,平躺在了榻上,大臣们在厅里,像是天要塌下来一样,个个脸色难看至极! 太皇太后如此,陛下又如此,这可怎么是好啊。 刘健极力的想要稳住局势,他忍着悲痛,想说点什么。 而张皇后却也只顾着垂泪,此时此刻,真的什么都不想去管顾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风风火火的赶过来。 众人见太子一到,便见朱厚照大怒道:“又是谁惹曾祖母不高兴了,是谁?” 朱厚照这个气啊,方才太皇太后还勉强能撑住,天知道受了什么刺激。 无数人的目光,不禁朝着那蒋御医看去。 蒋御医吓得瑟瑟发抖。 这怪得了自己吗?自己也很无辜啊。 自己只是据实禀奏,难道还要欺君罔上不成? 可此时,他还能解释什么?却是啪嗒一下,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臣万死,臣只是告诉太皇太后娘娘,臣对开膛破肚治病之事,闻所未闻,久远的时候,虽也有一些古籍记载这些事,可臣认为,这十之八九,乃是以讹传讹,当不得真,臣……万死之罪,臣不该这样的耿直,可是臣毕竟是世代为医,这辈子,饱览天下医书,实在是不敢欺瞒娘娘啊。” 他一面跪下认罪,另一面又为自己辩护。 这事儿……他也有苦衷啊,他只是想说实话。 毕竟作为御医,却还是医正,怎么能骗人呢? 其他几个御医,也是面面相觑。 想来蒋御医在太医院里,也是颇有人缘的,一看蒋御医犯了大事了,其他人也忙跪下道:“臣等可以为蒋御医作证,臣等也没听说过开膛破肚之事,这……这太骇人听闻了,臣等斗胆进言,认为……内伤关乎五情,岂是动刀子……还开膛破肚就能治的?” 蒋御医心里一松,有了这么多人为自己作保,想来就算太子殿下震怒,也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吧。 这医术,毕竟不是儿戏,这是经过无数前人经验积累而出的,似这等开膛破肚之术,与那些练仙药的人有什么区别,都是江湖术士的套路罢了,我蒋某人作为正儿八经的大夫,怎么可能为此等巫医之术作保呢? 多多少少,蒋御医还是有自己的坚持的。 其他大臣们,个个面如死灰。 许多人似乎是被蒋御医说服了,他们的脸色越发惨然。 那么……陛下显然……是没救了吧。 其实这一日,许多人都紧张到了极点,整个人像一根弦一般绷得紧紧的,脑子里跟浆糊一般,现在突然听到这个,其实也来不及去思考,只觉得悲从心来,此时再也忍不住的捶胸跌足哀嚎起来:“陛下仁厚之此,何以至此,何至于此啊……” 这一人嚎哭,似是被这情绪所感染,不少人也纷纷嚎哭了起来。 顿时,哭声一片。 张皇后本还强忍着悲痛,只是在低泣,却想不到,外厅里,大臣们却先哭了起来,一下子的,她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放声大哭起来。 “……” 朱厚照有点懵了。 他真真是无法理解这等盲从的情绪。 随即,朱厚照大吼一声:“且慢着!” 哭声依旧,这悲痛就犹如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便再也难收了。 朱厚照气急败坏的道:“你们这些御医,说的都很对,然而……父皇已经醒了啊!” 突然之间,所有的哭声戛然而止。 每一个人,都一脸发懵的看着朱厚照。 这……这啥意思? 蒋御医一愣,眼珠子都要落下来了。 这怎么可能……这是巫医的手法,不是正宗的医术…… 他忍不住道:“殿下……这是什么……什么意思?” 朱厚照恼怒的看着这一个个伤心欲绝的家伙们,气得跺脚,恼怒的道:“本宫的意思还不明白吗?你们都聋了,父皇没死呢,你们这样号丧,是个什么意思?父皇已经醒了,现在病情十分稳固,谁再敢哭,本宫剁了他喂狗!” 醒了…… 所有哭丧的面容,开始徐徐的冰释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震惊。 ………… 第五章送到,恭喜爱爱同学成为第二十八位盟主,他的名字,我已经不必说了吧,充分的说明了爱爱同学,是个有内涵的人,虽然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却用隐晦和蒙太奇式的手法,道出了男人的真谛。 同时,恭喜vip天机同学成为第二十九位盟主,天机同学是老虎的vip,老板,你可以为所欲为。 正文 希望大家继续支持老虎 十月的第一天,天气变冷了,好吧,老虎又感冒了! 感冒不算大病,就是有点难受罢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影响老虎码字啊!不说别的,就说实在太影响精神力了,一整天的想睡觉,好吧,老虎必须得坚持的,继续的五章,所以就只能靠红牛提神了! 每天更完第五更,是老虎最开心的时候,因为这代表老虎又战胜了惰性,老虎为自己的勤奋有着成就感,自然最重要的是,有同学们一直的支持,才是最大的动力! 嗯,既然生病也压垮不了老虎的努力,老虎自也不客气的继续来求票了,没办法,现在双倍月票时间,竞争实在太过激烈了,老虎只能一次次的求票了,也希望大家能理解一下老虎,不要因为老虎的求票而厌烦哈! 最后,还是很谢谢大家,因为有你们,老虎还能在月票榜上,谢谢,老虎会继续努力的!最后提醒大家,天气变冷了,注意穿衣,生病真不好受的! 正文 第五百七十八章:头功 醒了? “殿下,您方才说什么?”刘健还算稳得住,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道:“本宫说了,父皇已经苏醒,现在一切都还好,现在需要静养,你们……不要再号丧了!” “……”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好了? 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痊愈了?”说话的是蒋御医,他试探性的问着,脸色苍白。 其实他所问出的,乃是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医术无双,药到病除,问这么多做什么,而今,肠瘫已经痊愈,眼下需要的是静养,你们留在此处,也是无益,陛下恢复,还要一些时日,蒋御医,你且留下,其余人,还请各自回衙,署理公务吧。” 蒋御医下巴都要掉下来,一听说要让自己留下,他心里咯噔一下,会不会报复,会不会打击报复?会不会…… 可其他人一听,一下子,心里松了口气。 这么大的事,太子和朱厚照敢谎报?而且还要留下御医,想来……陛下当真是死而复生了。 一时之间,这厅中满是感慨:“好啊,好啊,陛下能恢复过来,那便是国家之幸,是社稷之幸,否则……天崩地裂,万箭穿心,大明……社稷……哎……” 刘健眉飞色舞,喜极而泣,站起身,他压抑着激动,却还是定了神,他乃首辅大学士,现在陛下需静养,作为首辅,自当体察圣意,而陛下分忧:“诸公,此时无须忧虑,陛下暂且在此调理,尔等理当各司其职,越是在此时,切切不可贻误军政大事。” 刘健一声令下,所有松了一口气的人,纷纷点头:“正是。” 朱厚照叉着手,想说什么,突然想到了方才诸臣中欢欣鼓舞的说什么社稷之幸、国家之幸的话。 咦,这些家伙,倒像是在骂人?咋?倘若父皇出了事,国家和社稷就不幸了? 一群大臣,轰然告退,刘健等人,却是偷偷拉了方继藩到一旁。 刘健、李东阳、谢迁、马文升…… 一个个人,目光火热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汗颜:”啥?” 刘健捋须,微笑,道:“不要怕,只是问问定远侯而已。” “是啊,是啊,随口问问。”马文升笑吟吟的附和:“我有一个亲戚,这肾……偶尔,总是隐隐作痛,能割不?” “……”肾虽有两个,可割肾,这就不是割阑尾这般的小手术了,方继藩心里想,这怕不是肾结石吧,马尚书真是好人啊,自己亲戚肾不好,竟也如此上心,方继藩摇摇头:“这个……割了肾,容易出事的。” 马文升顿时有点犹豫:“这样呀……” 李东阳道:“有时夜里,心隐隐作疼,这心……” 方继藩哭笑不得,似乎好像割了,就能一劳永逸了一般,方继藩摇头:“这心咋能乱割?” “那能割点啥,就只能割腰子?” 刘健等人,都是老臣,年纪大了,难免有某些的部位功能衰减,此时想到,这腰子割了都可以不死,还能治病,倘若还能使人痊愈的话,那么以此推论,这心肝肺腑,岂不也可以割了? 方继藩都:“只会割腰子,啥时候诸公若是腰子疼,可以来西山。” “这样啊……”大家恍然大悟,不免……有几分遗憾。 自然也有人认为是方继藩压根就不想给人治病的,年轻人架子很大嘛,不顾人的死活了你还…… 只是,心里虽这样想,却也不好说。 ………… “娘娘……陛下……醒了。” 宦官蹑手蹑脚的到了太皇太后的病榻前,压低声音道。 昏昏沉沉的太皇太后,几乎用肉眼可见的速度,脸色慢慢的恢复了红润:“你说什么?” “陛下已经醒了,太子殿下说了,手术十分成功,现在陛下需在蚕室静养,娘娘勿忧。” 太皇太后已起,看着张皇后和朱秀荣也都惊喜的在自己面前。 醒了…… 张皇后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她无法想象,这不治之症,一夜之间,便根除了个干净。 怎么像是在做梦一般。 朱秀荣不敢相信,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三个女人沉默来了很久,太皇太后道:“太子和定远侯呢。” 朱厚照和方继藩,好不容易从人堆里挤出来,这时代的人米迷信,看到一种法子有效,就好像突然找到了新大陆一般,诚如这个时代的佛朗机人一样,觉得放血能治病,于是感冒了,放血;伤寒了,放血;胃不舒服,放血;倘若这放血放死了,那也不是放血的问题,只是这血放的姿势不对而已。 现在,大家突然意识到,割一刀摘了得病的器官,竟真能治疗不治之症,也是一样的道理,大家开动脑筋,琢磨着自己的身体里,是不是该割掉一点什么,不割,仿佛近些年来的头昏脑热,心绞、胃寒、腹痛,都是因为没有割的关系。 朱厚照和方继藩匆匆进了内室。 “病……真的好了?”三个女人,老的,熟的、少的,俱都看向二人。 朱厚照立即道:“禀奏曾祖母……” 他得意非凡,想来,也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会以高明的医术扬名立万:“父皇的病……” “没问你!”太皇太后周氏打断朱厚照,浑浊的眸子,却划过了冷锋,看向方继藩:“方卿家,你从实说,陛下现在是什么情况?” 朱厚照脸一红。 自觉自己受到了伤害。 可在太皇太后心里,多少有些先入为主,太子嘛,虽然是自己挚爱的贤孙,可太闹了,他的话,十分能信一分,方继藩就不同,方继藩一脸忠厚,还精通道学,一看就诚实可靠,所以……这么大的事,不问明方继藩,她心里不安。 朱秀荣也忐忑不安的看向方继藩,自然,她也只信方继藩的话的,方才都是哥瞎嚷嚷,她心底依旧还有隐忧。 方继藩便道:“陛下的病灶,已经彻底的割除,昨夜,已经恢复,精神不错,伤口也不见有感染的征兆,接下来,还需好生观察,不过……臣可以保证,陛下…大抵已经安然无恙了。臣用西山书院上下所有的人头,包括了臣的人格一齐作保,陛下已经转危为安,肠瘫之症,已彻底的根治,永无复发的可能。这是天佑我大明啊……” 呼…… 稳了! 太皇太后凤颜大悦,听了方继藩的话,她心里便彻底的舒坦了,不禁抹泪,却又笑着:“好了便好,能活着便好,好啊,真好……” 太皇太后已激动的不知什么好了。 张皇后其实方才就听方继藩二人说陛下已经转危为安,心里早有几分喜悦,现在得了准信,却方继藩居然赌上了整个西山书院,甚至还有他方继藩的人头……不对,是人头还是人格来着? 张皇后一股狂喜涌上心头,也没注意听这得细节,只是不断的捂着朱秀荣的手:“好,好的很,多亏了方继藩,多亏了你。” 方继藩正色道:“两位娘娘,臣比较耿直,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太子殿下,乃是至孝之人,自从得知陛下得了不治之症,便四处寻医问药,为了救治陛下,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在西山,建立了蚕室,亲自捉刀,从早到晚,都在给人开膛破肚,废寝忘食。所以两位娘娘,若总说这是臣的功劳,臣不敢承受,臣是知道礼义廉耻之人,这个功劳,尽为太子所有,臣不过是打了打下手,太子殿下,乃是大功劳,臣……只会是有一些苦劳罢了。”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的话,心里感慨,老方……真仗义啊,是我,是我,没错就是我,刀是我开的,腰子是我割的…… 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对视一眼,都笑了。 方继藩这个人,就是这一点好啊,做什么事,都不居功,太子有时疯疯癫癫的,还和臣下结兄弟交朋友,原本,这事儿太皇太后和张皇后是极反对的,太子该有太子的样子。 可这方继藩,既忠心,又仗义,且又是天纵奇才,此人在太子身边,真是令人放心啊。 “好好好,都是太子的功劳。”太皇太后美滋滋的道:“太子是有孝心的孩子,可不是他的功劳吗?” 张皇后也道:“太子救父,很是辛苦,这是头功,太子做的好,若非方卿家,本宫竟还不知此事呢?” 朱厚照听的美滋滋,可又觉得,好似祖母和母后的话里,有敷衍的成分。 却在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哥平时除了会做女红,不见能给人治病,好端端就会治病了?” 所有人看向朱秀荣。 朱秀荣眼里已是神采奕奕,得知父皇无恙,心里自是甜滋滋的,又见方继藩为太子报功,心里想,这分明就是方继藩的功劳,怎么好端端的,却都夸太子了,太子虽是嫡亲的兄弟,可想着方继藩定在忙前忙后,顶着巨大的压力,到头来却如此的谦让,难免为方继藩鸣不平。 ……………… 睡过头了,我的错。 正文 第五百七十九章:天纵奇才 朱秀荣一席话,让朱厚照想死。 不过他随即又乐了:“我就是天纵奇才哪。” 说了这么一句自己爽了一番的话,朱厚照也心满意足了。 让人说去吧,以后你们会知道……本宫的厉害的。 方继藩此时谦虚的道:“太子殿下说的不错,殿下乃天纵奇才,非寻常人可比。” 朱秀荣只听方继藩一味的在夸自己的亲哥,偏偏亲哥什么德行,她心里自知,想着方继藩是何其有本事的人,允文允武,医术也能教所有人都佩服的五体投地,可他从不揽功,如此的谦虚,真是难得。 父皇既然安好,朱秀荣的心,便放下了,眼里虽带泪,面上却是嫣然而笑,却又害怕方继藩看到了自己的‘丑态’,便又微微的顿首,学着母后一样,盈盈一握的腰肢端坐,露出端庄得体之态。 方继藩得了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夸奖,和朱厚照告辞而出。 那蒋御医留在厅里,走不是,不走又不是,惴惴不安的等待。 一见到两位正主儿来了,忙是挤出笑容,想说什么。 方继藩道:“你怎么还在这里,楞着做做什么,照顾陛下去。” “什……什么……”蒋御医一愣:“下官……” 朱厚照和方继藩才不管这蒋御医如何。 几乎是揪着他,让他到了蚕室,消毒之后,进去对皇帝进行照料。 以往,蒋御医乃大医官,即便治病,身边也有人跟着,他负责望问切问,下了药,自然会有人熬药、抓药,可如今,蒋学士却发现,自己……好似就是那个御医身后的跟班。 换下来的绷带,他得擦洗,擦洗之后,还得涂抹酒精。 所有的器皿,他累得气喘吁吁,也需逐一进行消毒。 每一副药,尤其是金创,都是他亲自配的。 蒋御医成了大忙人,从早忙碌到夜里。 过了几日,弘治皇帝的精神好了不少。 已经从蚕室,推进了一个还算通风的地方。 伤口愈合的还不错,因为换药换的勤,虽是下腹依旧有疼痛感,却还在可忍受的犯愁之内。 这几日他饿的厉害,可除了温水之外,却是滴米未进,昨天夜里,已可以喝小米粥了,那小米粥煮的稀烂,一口尝了,那滋味,真是美好啊。 到了正午,外头有人道:“臣温艳生求见。” “宁波那个温艳生?”弘治皇帝道:“怎的还留在京里?” 他大声道:“进来吧!” 温艳生笑吟吟的进来,手里端着的,乃是一碗乌鱼汤。 这乌鱼熬制的浓汤,能够促进伤口的愈合,远远的,那浓汤的香味便扑鼻而来,弘治皇帝躺在榻上,却不能起,任由腹中烧火一般。 “臣见过陛下,陛下好些了吗。”温艳生不急,先将乌鱼汤在一旁凉一凉,语气之中,带着关切,却又不是刻意的逢迎。 “诶……”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啊,生生被太子和方继藩二人,从阎王爷手里拉了回来,而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温卿家怎的还在此,吏部……不该……” 温艳生道:“陛下,吏部有意命臣依旧去江浙,可臣却眷恋着京师,请求留了下来,留在镇国府……” 留在镇国府…… 这镇国府,比起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而言,可是差了不少。 弘治皇帝不解。 温艳生道:“陛下一定觉得奇怪吧,其实……人各有志。” 弘治皇帝莞尔。 “还有这乌鱼汤,乃是专门为陛下熬制的,这乌鱼略带腥味,因而臣取一肥硕乌鱼,先去鳞去骨,再讲其肉,用料酒和姜葱浸泡,浸泡了半个时辰之后,再将其肉进行翻炒,此后再淋上水,加上了臣所制的十三香,便起了锅。这乌鱼汤乃滋补之物,陛下现在还有外伤,吃这个,最是合适,臣在想,陛下很久没有进食了,昨夜有了小米粥垫了肚子,今儿再将这乌鱼汤送来,既为陛下开胃,又使陛下伤口早日愈合。” 温艳生说的绘声绘色,听着听着,弘治皇帝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他心里不禁无言,说这么多做什么,端来给朕吃啊。 可温艳生是个讲究人,所谓不教而诛谓之虐!同样的道理,做了烹饪,我不告诉你这东西怎么做的,该怎么样的吃法,又味如何,岂不是暴殄天物? 温艳生又道:“此汤的精华在于汤,其味鲜美无比,反而是鱼肉已味同嚼蜡了,因而臣只盛了汤,没有加鱼来,乌鱼与其他鱼不同……” “……”弘治皇帝吞了吞口水:“取朕尝尝。” 温艳生倒也不敢怠慢,终于住口,端了乌鱼汤,至弘治皇帝面前,弘治皇帝轻轻将唇凑在调羹上,轻抿一口鱼羹,一下子,一股强烈的鲜美气息瞬间在口齿之间回荡。 呼…… 弘治皇帝额上,竟细密的流出了些许的热汗,脸色也微微的红润了不少。 “此羹之鲜美,超出了朕的想象!” 弘治皇帝随即,将这鱼汤吃了个干净,却已有些大汗淋漓了,痛快,痛快无比啊。 “温卿家烹饪,超出御厨太甚了。”弘治皇帝感慨。 温艳生微笑:“臣愧不敢当。” 弘治皇帝道:“卿家,朕吃了此汤,反而觉得更饿了。” 是啊,这么久没进食,好在因为身体虚弱,再加上腹部的刀口疼痛,胃口不开,倒也能勉强熬得过去。 偏偏……现在吃了一碗浓汤,这浓汤鲜美无比,顿时勾起了食欲,现在……弘治皇帝非但没有满足,反而觉得肚中烧的更厉害,宛如有一团火,火焰不断的蹿高。 “父皇。” 却在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各自端着一个大盆子大喇喇的进来。 这饭盆乃专门定制,朱大夫现在可忙了,毕竟此前招揽了不少人来割腰子,这本是打算用来练手的,于是西山里,还有几十个肠瘫的病患呢,总不能父皇的病好了,就把这些人赶走吧,做人要厚道,而且朱厚照对这手术,渐渐滋生了兴趣,那就割呗,权当行善积德了。 京师已经轰动,不少肠瘫的病人,似乎寻到了希望,听说真有痊愈的可能,不少孝子孝孙们,直接跪在西山之外,请求西山这儿救治,至于卖身救父,卖身救母之类,总而言之,他们也想割。 这一下子,朱大夫为难了,这天下这么多坏了的腰子,割的尽吗? 于是乎,招募了十几个方继藩的徒孙,专门学习下刀,不过这些人不靠谱,朱厚照和方继藩还是得在旁盯着,免得割错了点儿什么。 既然已经没有了闲情雅致吃喝,便只好端着这大饭盆,一面吃,一面四处走动。 方继藩进了这里,放下他的饭盆和饭盆里堆砌如山的牛肉和竹笋,道:“臣见过陛下……陛下吃了乌鱼汤吗?不知滋味如何?” 弘治皇帝看着那饭盆,喉头滚动。 朱厚照还叉着筷子,一面低头吃饭,一面观察了一下弘治皇帝的脸色:“父皇的脸色红润了,不错,恢复的很好,待会儿再换换绷带,父皇,你饿了不?”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饿了。” 朱厚照摇头:“吃了一碗乌鱼汤就得了,现在不宜多吃,父皇要稍作忍耐,温先生啊,晚上给温先生熬一碗鱼粥。” 温艳生道:“是。” 弘治皇帝便闭着眼,仰躺着,索性不看朱厚照。 朱厚照在一旁吧唧吧唧的吃着饭,一面道:“这伤口,看上去是好了,却要随时注意好愈合情况,万万不可疏忽大意的,否则就前功尽弃了,父皇,儿臣给你下的这一刀,堪称为神乎其技啊,这刀口不但平齐,且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 方继藩扒着饭:“殿下,陛下需要静养,我们夜里再来观察吧。” 朱厚照摇头:“本宫担心父皇,得多看看,自己的爹不看,难道还围着别人的爹去转?” 好有道理的样子。 温艳生笑吟吟道:“太子至孝,人所共知,陛下是有福气的人啊。” “……” 弘治皇帝只得张眸,看到方继藩和朱厚照端着碗在屋里漫无目的的踱步,时而低头吃饭,二人很没吃闲,嘴角都有饭粒子。 弘治皇帝嗯了一声:“这几日,朕的身子好了许多,朝中有许多事,朕心里有些担心,明日,让刘健来西山觐见,对了,让萧敬也来,还有翰林待诏欧阳志……” 刘健乃是首辅,传召他,肯定是要谈军政的事。 而欧阳志乃待诏,负责随时记录皇帝的言行,若是皇帝有什么吩咐,待诏翰林负责动笔草拟奏疏。 至于萧敬,既是贴身的奴婢,可与此同时,又是司礼监的太监,是东厂的督主。 召此三人,这分明是弘治皇帝不想在这西山,白白糟踏时间。 朱厚照忍不住道:“父皇,您多歇一歇罢,这个时候,还管顾那些做什么。” …………………… 第三十和三十一位盟主诞生,分别是武器行01和张卫雨同学,老虎很感动,尤其是在今天更新不及时的情况下,还有两位同学如此体贴和理解,在此拜谢。 正文 第五百八十章:圣旨 可弘治是个执拗的人。 在他的坚持之下,一些人被请来了西山。 弘治皇帝侧卧在榻上,脸色显得很凝重,萧敬取了一份份奏疏,诵读给弘治皇帝听,而弘治皇帝时而点头,时而摇头。 有时,他会询问欧阳志一些问题,作为待诏翰林,回答陛下可能发出的疑问,乃是欧阳志的职责所在。 弘治皇帝有时倦了,便眯着歇一会儿。 等一些奏疏处理完毕,弘治皇帝留下了萧敬和欧阳志。 弘治皇帝随即深深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一直陪伴自己身边,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当然……现在还有一个欧阳志。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特命你取的东宫起居注,拿来了吗?” 萧敬凝视着弘治皇帝,虽是不解陛下的意思,却还是道:“奴婢已取来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拿到朕面前,一页页翻给朕看。” 萧敬不由道:“陛下……身子……” “翻给朕看吧。”弘治皇帝没有给他劝说的机会。 这些东西,必须弘治皇帝亲自来看才好。 毕竟起居注关乎的,乃是帝王和太子的隐私,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他们在深宫中的言行,都会有专门的人进行记录。 其中最主要的活动,便包括了帝王和太子临幸秀女和宫娥的情况。 这些东西,都必须存档备询,以免这后宫之中,突然某个宫娥或是秀女有了身孕,这一查,时间若是对的上,便可一目了然了。 弘治皇帝的起居注,乏善可陈,在私下里,他也极少会说什么牢骚话,乃至于没有见外朝大臣的时候,他的言行举止,也和有外人在时一致,至于对宫女和秀女的临幸,那就更没有了,夜里要嘛在暖阁里熬夜批阅奏疏,要嘛乖乖的去坤宁宫里。 对于东宫起居的情况,弘治皇帝倒是没在意,可今日…… 这起居注里…… “弘治十三年二月初三,太子幸秀女春娥;二月初四,幸女周氏、吴氏;二月初四,幸五女,至天明……” 弘治皇帝眼珠子都直了。 这一个又一个的记录,今日幸一人,明日或为两三人,又或者……夜御数女…… 几乎每一日,都有这样的记录。 这……竟是如此荒唐的人生? 不得不说,在这方面,弘治皇帝和张皇后对朱厚照几乎是没有约束的。 弘治皇帝就这么一个儿子,自然喜欢早日抱孙儿,而宫中遴选秀女,张皇后却多是将丑的、黑的、五官有所缺失的留在宫中,却多将秀美的,都送去东宫。不就是希望,早日有皇孙吗? 前几年,朱厚照年纪还小,此等事,自然也不便催促什么。 弘治皇帝也没太在意,可此时…… 看着这起居注里,满篇都是‘荒唐’的记录,太子……这家伙,亏得他年轻气盛,有一副好身板啊。 短短三年,所幸之秀女有上百之多,几乎是夜夜笙歌…… 可是…… 弘治皇帝朝萧敬颔首点头,意思是,起居注可以撤下了。 萧敬忙将起居注收好,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突然关注这个,显然,是有心事。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太子至今未生皇孙,萧伴伴,你认为,这是何故?” 萧敬顿时领悟了。 陛下真是劳碌命啊,自己的命才刚保住呢,就惦念着皇孙的问题了。 可萧敬自然也明白,这皇孙之事,非同小可啊,涉及到的,乃是国朝延续的问题,此乃国本,不可轻忽。 萧敬谨慎的道:“奴婢以为,太子殿下年纪还小,恐怕涉世不深……” “他哪里……咳咳……”弘治皇帝有些激动,拼命咳嗽:“他哪里是涉世不深,他涉事太深了。” “……”萧敬低头,其实这玩意的事,他萧敬也不懂,自己打小就割了的呀,送进了宫来,咋知道生孩子的事? 萧敬有点懵:“陛下,这等事,奴婢以为,急不来。” 弘治皇帝感慨:“从前朕也觉得急不来,可现在回想起来,再看看这起居注……” 后头的话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忍不住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面无表情。 弘治皇帝心里苦笑,这欧阳卿家,听了这些话,面部红、心不喘,还真是……理智的过了头。 几年以来,临幸了上百个女子,却一无所获,这还不说明问题吗? 到了这个份上,再不急,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一次自鬼门关里走了一遭,让弘治皇帝后怕不已,倘若此次自己真的驾崩了,而太子无嗣,这将是何其可怕的场景啊。 他眯着眼,淡淡道:“方继藩说……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啥?”萧敬盯着朱厚照。 生娃娃的事,他方继藩也能有办法?他是送子观音吗? 弘治皇帝表情凝重,面上肃然。 萧敬低垂着头,他觉得事关重大,自己还是谨慎保守为好。 弘治皇帝眉毛一挑,道:“此次,朕多亏了方继藩这神乎其技的割腐肉之术,朕算是对方继藩这家伙的医术,彻底折服了,他说有办法,或许……还真有一线生机,萧伴伴,可是朕哪,又有些拿捏不定主意,这是大事啊,若是稍有差池,朕就真的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萧敬拜倒,匍匐在地:“陛下说的,奴婢不懂。”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传方继藩来吧,记着,只传方继藩。” 萧敬虽然不知道这是要做啥,可他能感受到,有一股子萧瑟的气息,好像要有大事要发生,他哪里敢怠慢,忙是将方继藩请了来。 方继藩匆匆而来,朝弘治皇帝行了礼,弘治皇帝躺在卧榻上,道:“起居注,给方卿家看。” 萧敬有些犹豫,这毕竟是隐私,可他还是乖乖依令而行。 方继藩翻开了起居注,也懵了。 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这家伙,到底哪儿来的精力…… 方继藩尴尬的将起居注放下,虽只看了冰山一角,方继藩就已觉得无法容忍了。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着方继藩:“卿家还记得,前些日子,对朕说过的话吗?” 方继藩道:“臣记得。” 弘治皇帝颔首:“你记得便好,朕,也就不问你有没有把握了,既然你提起,朕……想试一试。” 方继藩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 陛下……居然这么快就下定了决心。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这起居注里,如此不堪入目,可足足三四年啊,三四年都没有一个秀女有身孕,这还不明摆着吗? 方继藩道:“臣一定尽力而为,保证马到成功。只是,只是……臣恐太子殿下不肯……” 肯才怪了。 弘治皇帝道:“他是朕的儿子,是列祖列宗的嫡系子孙,此事关乎宗庙存续,容得了他不肯吗?” “……”方继藩觉得有道理,可是…… 弘治皇帝又道:“你定害怕,太子殿下记恨于你吧?你放心便是,朕已预备好了,萧敬……” 萧敬心里咯噔一下,啥……啥意思……太子为什么要记恨方继藩,又为何……陛下这时候要唤自己? 他啪嗒跪下:“陛下……”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萧敬一眼:“萧敬挺身来办,他是朕身边的人,太子要记恨,那便记恨我这父皇吧,你只负责动刀即可。” 方继藩一听到刀字,手竟有些痒痒的。 既然陛下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自己还能怎么说?为了大明朝,割吧! “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让太子提前知道,定要出其不意才好,一次将他制服,立即动刀,不可有丝毫犹豫,兹事体大,而太子殿下,历来要脸面,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既如此,一切按你的意思去办。” “臣遵旨。”方继藩欢呼雀跃,大明的历史轨迹,即将在自己的刀下,发生翻转。 想一想,居然有一点激动。 他行了礼,正待要走,身后,弘治皇帝叫住他:“方卿家。” 方继藩回眸,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显得很疲倦:“交给你了!” “请陛下放心,臣颇有几分心得,绝不会出任何的纰漏。” 方继藩走了出去,迎面便看到了朱厚照,朱厚照狐疑的看着方继藩:“近来都怎么了,父皇总是偷偷见你,我四处找你都找不见。”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殿下,陛下刚刚歇下,走,我们到外头说。殿下近来觉得身子怎么样?” “好的很。”朱厚照满心疑窦。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也要注意休息啊,殿下每日做几例手术,身体疲倦,若是做手术时,不小心割错了东西,岂不是害人吗?” 朱厚照乐了:“老方,是你自己不肯来做本宫的助手,想要偷懒才这样说吧,区区手术,割一块肉无用的肉而已,算什么,起初的时候,本宫还觉得,这是极骇人的医术,可现在习惯了,方才就和庖丁解牛一般,本宫闭着眼,都能做出来,没什么大妨碍,你放心,本宫再疲乏,这些被施术的人,也死不了。” ……………… 求双倍月票。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一章:朱厚照误入白虎堂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有一种看穿了方继藩小心思的德意感。 方继藩便叹口气,道:“殿下自学了这神奇的医术,果然越发的圣明了,看来,臣无论有什么心思,都瞒不住太子殿下。我听说,昨日,有个送来的病人,不敢开膛破肚,想逃?” 听说开膛破肚能治肠瘫,所以送来的病人不少。 可起初那些抱有希望的人,真正要准备开膛破肚的时候,却又都胆怯了,有为数不少人,哭着喊着要回去。 可这时候,哪里轮得到他想回就回,自然将其绑起来,将他割了再说。 朱厚照冷冷道:“这些家伙,讳疾忌医,胆小如鼠,若不是本宫手痒,才懒得给他们开刀。”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殿下说的对极了。” 朱厚照乐了,却殊不知,在此时,一封从西山来的便条,送到了张皇后处。 这是陛下亲自书写的条子,他现在身体依旧虚弱,要写下这些字,实是不易。 张皇后大抵看过了条子,心里又是震撼,又有几分担心。 可很快,她和弘治皇帝一样,都镇定了下来。 皇孙! 张皇后眼眸猛的一张,掠过了一丝精光。 “母后,这是什么?”朱秀荣垂头在织毛衣,见了张皇后手里的条子。 张皇后漫不经心的将便条往袖里一收,徐徐道:“噢,没什么,只是一些小事而已。” 在正午用膳的时候,她召来一个心腹的宦官,道:“去西山,和陛下说,此事非同小可,可太子不可无后,既为了列祖列宗,也为了社稷苍生,哪怕是为了私心,就说本宫,心里还念着皇孙,此事,也值得尝试,一切依方继藩的计划行事即可。” “奴婢遵旨!” ………… 愉快的做完了今日一例手术。 朱厚照如往常一般,走出了蚕室,他摘下了罩子,口里叫骂:“苏月这些家伙,真是笨手笨脚,连刀都握不稳,也敢给人开刀?幸亏本宫在!” 方继藩气喘吁吁:“殿下说的是,殿下圣明。”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方继藩:“老方,你这两日,变了。” “有吗?”方继藩干笑。 朱厚照皱眉:“怎么这两日,本宫说什么,你都是圣明?” 方继藩一脸真挚的道:“殿下,臣不过是仗义执言而已,难道斗胆说出自己肺腑之言,也有罪吗?” 朱厚照便伸了一个懒腰:“对了,方才听人说,那刘一刀,改进了他家祖传的臭麻子汤。走,咱们瞧瞧去。” 方继藩却是道:“殿下,臣出了一身汗,得去沐浴一番。” “又洗?”朱厚照对于方继藩的行为很不理解,大男人,天天洗什么澡?矫情! 他和方继藩分道扬镳,大喇喇的到了镇国府,迎面撞到了刘一刀,喝道:“刘一刀,你的臭麻子汤呢?” 刘一刀瑟瑟发抖:“小人……小人……” “你改进了?”朱厚照追问。 刘一刀战战兢兢道:“是,是……”他低头,不敢看朱厚照。 朱厚照乐了:“取来,本宫看看。” 作为主刀的大夫,且还是大明独一份的主刀大夫,这麻醉、消毒、术后护理,都和手术的成功与否息息相关,朱厚照怎么能不过问? 刘一刀在片刻之后,小心翼翼的捧着一碗臭麻子汤来。 朱厚照上下打量,嗅了嗅:“这汤,更有效?” “是。”刘一刀道。 朱厚照乐了:“那你来吃吃看。” 刘一刀忙摇头:“殿下,小的尝过了。” “滋味如何?”朱厚照眯着眼。 刘一刀道:“有点甜,且药效极猛,一炷香内,人便无知觉了。” “这么厉害,完全无知觉?”朱厚照震惊的看着刘一刀。 刘一刀冷汗淋淋:“小人的感受就是如此。” “本宫不信。”朱厚照二话没说,抄起了碗里的臭麻子汤,一口喝尽,把嘴一抹:“不甜呀。” 刘一刀啪嗒一下……跪下了。 只是磕头:“小人……小人只是奉旨行事,请殿下勿怪,小人上有老,下有小啊……” “啥……啥意思……”朱厚照觉得有些晕。 他性子就是如此,霎时都较真,觉得匪夷所思的事,非要亲自试试不可。 这一试,臭麻子汤一口饮尽,顿时便觉得浑身无力了。 居然……上当了。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 应该找个世上,还没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糊弄自己吧。 对了…… 他方才说什么? 说奉旨行事…… 父皇…… 朱厚照本就晕乎乎的脑袋,冒出一个念头:“果然,他……终于要对本宫下毒手了。” 他摇摇晃晃,像吃醉了酒一样,想上前走几步,却不妨,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便看到几个宦官忙是搀扶住他,口里道:“殿下,殿下……小心哪。” 朱厚照大叫:“狗皇帝!” 宦官们吓的脸色惨然。 却有人提醒他们:“快,送蚕室。” 一下子,宦官们反应了过来,一起抬着朱厚照便往蚕室跑。 朱厚照口里大叫:“啊……早知果然不是你生的,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我晕了,我晕了……妹子,方继藩……母后……皇祖母,你来救人哪……” 到了蚕室,直接被人剥干净了衣物,宦官们又将朱厚照搀扶至手术台。 一看这手术台,朱厚照打了个激灵。 “什么意思,什么意思,我没病,我没有病!” 这臭麻子汤,毕竟不是麻醉药,人还是有所感知的,几个宦官将朱厚照按倒,朱厚照想要反抗,却早有几个气力更大的禁卫,直接用绳索将朱厚照结结实实的绑在了手术台。 一盏盏的灯,点亮。 小小的蚕室里,灯火通明。 朱厚照第一次以病人的身份躺在这手术台上,这才感受到了恐惧,他想挣扎,挣扎不脱,此时,站在一旁,是萧敬木然的脸。 萧敬想死。 可他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立即就去死,一个是快活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后再去死,显然,他和所有人一样,都决定选择前者,他脸上没有表情,扯着嗓子道:“圣旨!” 圣旨…… 朱厚照大叫:“狗皇帝!” 其余人等,俱都跪倒在这蚕室之中。 萧敬面无表情的取出了圣旨,一字一句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染疾,急需开刀救治,主刀者……苏月!今日救治,关乎国本,苏卿家,需小心救治!” 苏……苏月…… 苏月战战兢兢,吓尿了。 他被几个早已带着口罩的禁卫推搡上前,牙关咯咯作响。 在手术台上的人,乃是太子殿下啊。 而且这一次手术,切的还是……还是…… 他觉得自己的头皮都要炸了。 为什么是自己? 这一切,自己的小命,怕也玩完了吧。 他浑身战栗,身如筛糠。 眼睛看着要切的部位,眼泪扑簌而下,一旁的宦官,给他递上了手术刀,苏月拿着手术刀,更是颤颤作抖。 “殿……殿下……”苏月红着眼眶:“学生……学生是奉旨……奉旨……行事,殿下……” 他连说话都不利索。 朱厚照却早已吓蒙了。 他一下子明白,这要切的地方是哪儿了,突然某个地方一紧,然后再看向苏月,顿时,浑身冷汗淋淋。 他看着握着手术刀,手像是抽搐一般不断抖动的苏月。 苏月……他……他平时切人腰子,刀都拿不稳啊。 更可怕的是,这家伙心理素质极差,见是要切自己,更是浑身战栗,他来切本宫? 朱厚照脑子里,想到了刘瑾,他像是一下子要炸了:“不要切,我要见父皇,要见父皇。” “殿下。”萧敬心里想哭,面上却无表情:“陛下已下旨,圣意已决,这是为了殿下好,更是为了列祖列宗,为了社稷苍生,殿下,和列祖列宗、苍生社稷相比,殿下认为,陛下会回心转意吗?” 朱厚照打了个冷战。 他实在无法理解,切自己,怎么就跟社稷苍生,跟列祖列宗有关系了。 可他看到了萧敬不近人情的面容,即便他平时咋咋呼呼,大大咧咧,却也知道……这一刀,怕是免不了的。 而后,又有人开始推搡着苏月上前:“请苏大夫立即动手吧。” 苏月手里提着手术刀,浑身继续抽搐和战栗,他哭了:“我……我怕……我害怕……” 朱厚照也要哭了,我更怕呀,被切的是我啊! 猛地……朱厚照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大叫道:“不要苏月来,不要苏月来,请老方,请方继藩来。” 既然不可避免,挨这一刀。 与其被苏月这坑货坑自己。 老方显然,更值得托付和信任。 老方毕竟是有经验的人啊。 朱厚照嚎叫道:“让老方来,方继藩,否则,谁敢切本宫,本宫便将你们碎尸万段。快……方继藩……” 萧敬面上依然没有表情,不过却似乎有所松动了:“殿下,其实苏大夫……” 朱厚照立即道:“没有老方,本宫宁死!” ……………… 这是第四章,还有一章,老虎继续。 正文 第五百八十二章:手术部分成功 方继藩戴上了护目镜,穿着大白褂子,对着镜子照了照,上辈子,自己也想做个英俊潇洒的医生来着,不过,似乎梦想有些遥远,今日,终于圆梦了。 每一个伟大的医生,都是从环切手术开始的。 没有环切过医生,犹如宦官一样,医路总是缺了点什么,不完整。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慢吞吞的进入了蚕室。 蚕室里,朱厚照嗷嗷叫,像一头待宰的小猪。 方继藩同情的叹了口气,手术台上的朱厚照见了方继藩进来,立即大叫:“老方,老方,你可来了,本宫想死你了。” 方继藩勉强挤出一点笑容:“殿下,您这是要切?” 朱厚照不做声了。 方继藩认真的道:“无关人等,全部出去,留下苏月,苏月,你帮忙,你取那刮毛刀来,好生的剃干净。否则,会感染!” 苏月不敢怠慢,匆匆忙去预备了。 萧敬挥挥手,其余人等,统统退了出去。 只是萧敬却是奉旨,在此亲自监督。 方继藩亲自将环切的刀具在酒精里泡了泡,一面道:“殿下,不疼的,臣这方面,很有几分心得,这起割腰子来,这环切,臣一切一个准,绝无后患,殿下别担心。” 朱厚照见了方继藩来,才长长松口气,只恨不得抱住方继藩滔滔大哭。 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啊。 方继藩已预备好了一切。 朱厚照突然道:“本宫想起来了。” “嗯?”方继藩淡定从容的用手指卡住刀具。 朱厚照道:“父皇怎么知道环切,这世上只有我们知道,老方,你……定是你跟父皇怂恿了什么……” 方继藩面无表情,事实上他就算美滋滋的在笑,朱厚照也见不着,因为戴了口罩。 朱厚照大叫道:“方继藩,我将你当兄弟,你背后害我。”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方继藩是个擅长讲道理的人。 他放下了刀具:“殿下,这是什么话,分明是你非要请我来的,现在却又说臣害你,臣怎么害殿下了?也罢,那臣不害了,臣不切了,将刀具丢进酒精里,转身要走。” 一旁萧敬面无表情:“苏大夫,你来……”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 他立即大吼:“老方,老方,你回来,我们是兄弟,你忍心看本宫遭人荼毒,受人戕害?快回来……” 方继藩驻足,回头:“殿下不要一惊一乍,我方继藩义薄云天,方才不辞劳苦来为殿下环切,殿下总说臣害你,臣害你啥了,偷了你还是抢了你?臣不过是和陛下说,殿下不育,这环切,或可治愈而已。殿下难道不想生皇孙,陛下还想抱皇孙呢,臣哪里想到,臣只一提,陛下就下旨了,臣能说什么?臣也很为难啊。” 这般一番话,只说的朱厚照又羞又愤,这火力一下子,便又集中在了弘治皇帝身上:“皇孙就比自己的儿子重要?” 方继藩低着头,开始比划着要割多少。 这等手术,确实是小手术,要知道,这玩意比阉割太监的手术还要简单一些,在这个时代,哪怕是一千年前,许多地方,都已流行切这玩意了。 现在在此,既有工具,又有酒精,还有耗费了人力物力搭建起来的蚕室,切点皮肉,简直不要太简单。 方继藩道:“殿下,我要切了。” “老方,你……你不是东西……” 方继藩便道:“小苏……” 朱厚照立即道:“你来吧,利索一点。” 方继藩倒也不客气,将这环切的刀具对准了位置,咔擦一下……顿时鲜血淋漓。、 朱厚照顿时嗷嗷叫起来。 “快!”朱厚照忍着剧痛:“快用止血钳。” 方继藩道:“这里不必用止血钳。” 朱厚照咬牙切齿,虽有臭麻子汤,可还是很痛,痛到心里了,可他忍住了,保持着理智:“对,赶紧上药……” 方继藩拿着棉签,某个部位早已箍紧,所以不担心有血冒出来。 上过了药之后,朱厚照道:“缝针啊,笨蛋。” “我知道。”方继藩道:“不需你教!” 朱厚照怒了:“就你那缝针的手艺?诶,诶……针线要带着一些斜角,针脚要细密,对,间距不要过大……不要歪了,不要歪了,呃啊……” 朱厚照几乎要咆哮,太疼了,这该死的臭麻子汤,可方继藩在那儿,似乎手抖了抖,作为大明最顶尖的主治大夫,朱厚照立即有所感知:“愚不可及!真是愚不可及,手要稳,另一手要捏住,身子微微弓一些,下一点马步,这样便可稳住。” 方继藩试了试,咦,效果很好。原来太子殿下居然还藏了私,想不到,他还有秘诀。 朱厚照额上,黄豆般的大汉噗噗的冒出来,他大叫道:“手,手,你的手定是又挡着东南方的烛火了,别挡着,眼睛要看真切,你看,又歪了,又歪了,你这教不会的蠢物。” 呼气、吸气、再呼气……再吸气…… 朱厚照已经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属于自己了,而手术的位置,依旧还带着各种的痛感,他双手,死死的抓住手术台下的床单,将床单死死拧起来:“收线时要小心,尤其是打结的时候,别太粗大了,下针的时候,要平,否则到时……这线头要拆时……啊呀……” 他露出了生无可恋的表情,他就知道的,方继藩这厮的活儿太糙,不讲究,这线团……悲剧啊。 方继藩愉快的将剪子剪了线,看着自己杰作,关爱男性健康,从环切做起,这世上有了我方继藩,大明的百姓们,有福了。 “好了。”方继藩朝苏月道:“上药,包扎,记得,留一个孔,别以后让殿下尿不出。” 方继藩收拾起来,愉快的道:“殿下好好休养,养几日就够了,今日最好别撒尿,忍一忍吧,否则,伤口若是化脓了,怕还要再切一茬。” 朱厚照脸上汗水似是已洗了一把脸一般,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抽离开自己的肉体,他痛不欲生道:“不要和本宫说话。” “噢。”方继藩也觉得,他应该静一静,还是不要打扰的好,他收拾了一番:“那我去吃温先生煲的汤了。” 没有回头,走了。 留下了朱厚照……朱厚照突然觉得孤单寂寞冷,这是自己一生中,最脆弱的时候,理应该有个人来安慰自己才是,至于那笨手笨脚在此照顾自己的苏月,呸,这个蠢货。 等了小半时辰,方继藩端着饭盆愉快的进来,这只是小手术,只要上了药,包扎之后,不必担心感染,方继藩也没穿褂子,更没戴口罩,他已习惯了吃饭的时候,端着他的饭盆子一面吃,一面在西山里瞎转悠,只不过从前他是和朱厚照一起瞎转,可如今,形影单只,不知不觉就转来这儿了。 朱厚照眼角还有泪痕,仰躺在手术台上,不发一言。 方继藩扒了几口饭:“殿下,好些了吗?” “……” 方继藩道:“殿下,你哭了?” “我……我没有!”朱厚照努力的不去眨眼睛,免得使积在眼眶里的液体滑落下来。 方继藩便叹了口气:“诶,殿下,这是为了你好啊,真的,你不信我?殿下这么多年,为何没有生孩子,我们追本溯源,是什么缘故?” 朱厚照咬牙切齿:“你也没有孩子。” 方继藩一下子没了轻松,心里有点酸楚,大爷,这是嘲笑单身狗吗? 方继藩便道:“我得找一个好女人给我生,和你不一样。总而言之,殿下……真的,我是说心里话,我方继藩是什么人,殿下你会不知道?我一直将殿下当做自己的亲兄弟看待,心里绝没有藏什么私心,如若不然,我吃饱了撑着,来切殿下做什么?” 居然……还很有道理。 看着方继藩努力摆出来的一副真情流露的模样,朱厚照决定依旧生无可恋的抬头看着蚕室的顶棚,不理这个家伙。 方继藩摇头叹了口气,便端了他的饭盆,蹲到了门槛处,巴拉着他的饭菜。 ……………… 弘治皇帝躺在榻上,一直在焦灼等待着什么。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虽是毅然决然,居然没有一丁点的犹豫。 可是真正要开始了,弘治皇帝难免提心吊胆。 他想了许多事,切了就真的能生皇孙?或者,若是切坏了咋办?又或者…… 有太多太多的或者,虽然从理性而言,方继藩的话是可信的,可牵涉到了太子,牵涉到了国本,再理性的人,也难免胡思乱想。 弘治皇帝一阵唏嘘。 此时,萧敬徐徐的进来,无言的行了个大礼。 弘治皇帝道:“如何?” “回禀陛下。”萧敬道:“已经做完了。” “成了?”弘治皇帝声音有些颤抖。 萧敬想了想:“方继藩说成了。” 弘治皇帝明白,萧敬是不想承担什么干系。 成不成,只有天知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太子……他无事吧?” 萧敬没吭声了。 无事吧…… 这还需问吗?谁去切一下,都得有事啊。 正文 五更完毕,感谢白银盟主桐棠。 继第一个白银盟主黑白8036同学之后,第二个白银盟主桐棠诞生。 黑白大官人是个好人,而桐棠居然是个妹子,妹子啊,老虎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妹子在看书,感谢土豪,在此拜谢。 除此之外,桐棠同学也在写书,书名叫《哈利波特之学霸无敌》,成绩很好。 在此,隆重介绍一下,书的类型就不必赘言了,只看书名就知道。 最后,弱弱的求票。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三章:好香 弘治皇帝见萧敬不吭声,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摇了摇头道:“此事,不可对外人说,所有牵涉此事之人,都要警告,知道了吗?” 萧敬点头道:“奴婢知道怎么做。” 弘治皇帝心满意足,而后突的道:“朕真能抱上皇孙?” “……”萧敬其实觉得自己才像是鬼门关里走了一遭的人。 说实话,若不是为了皇孙,萧敬才不敢如此胆大包天呢。 此时听陛下热切的说起此事,萧敬只得道:“方继藩是这样说的,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也只能苦笑。 ………… 方小藩在哭。 朱秀荣便抱着她出去走动。 自入了宫,方小藩胖了不少,多了几分富态,本是大大的眼睛,而今都别肥嘟嘟的肉挤小了一些! 她总是能在适当的时机里,用嚎哭来提醒宫里的人,自己到饭点了,且每一次都很准时,绝不肯委屈自己半分。 朱秀荣凝视着她黝黑的眼睛,便忍不住乐了,伸出芊芊玉手,轻抚她的鼻头! 方小藩被这个好看的女人抱着,以为要吃*了,因而便得意的笑起来,谁料竟被玩弄! 方家的儿女,永不为奴!方小藩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便扯起嗓子,呜哇一声,又惊天动地的大哭起来。 朱秀荣只好忙不迭的请了乳母来给她喂奶,方小藩这才心满意足,努力的吸吮,吃了几口,又警惕的瞧瞧四周,才又放心大胆起来,愉快的继续吸吮,有时自觉地借不上力,无法全神贯注,便忍不住浑身骨肉紧绷,狠狠蹬腿。 她已有七个月大了,已能坐起了,因而力道也是不小。 朱秀荣回眸,远远看了一眼仁寿宫,今日母后有些奇怪,一早便去仁寿宫,还不叫上自己,莫非……是有什么话,要和曾祖母说? 她不由看了一眼此时又乐呵呵的方小藩,忍不住嫣然一笑,便也没有继续多想。 ……………… 仁寿宫里。 太皇太后正不断的颔首点头,她凝视着张皇后道:“不会有碍吧。” “方继藩的奏报时,即便不能……抱皇孙,对身体也只有益处,绝没有坏处。”张皇后道。 太皇太后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几分疼惜,道:“这么说,那就实在委屈厚照了。哎,哀家啊,已行将就木了,还能活几年哪,哀家有儿子,有孙子,有曾孙,唯独……这朝思暮想的,便是想见一见这玄孙,哪怕是能看一眼,哀家……也知足了,死了也好闭眼睛。” 起初,听到要对朱厚照,尤其是那不可描述的部位动刀,太皇太后吓了一跳! 可一听皇孙二字,太皇太后乐了,虽唏嘘一番可怜了朱厚照,可任何事,想获得,就必须付出代价,现在想一想,给朱厚照动一动刀子,这点儿代价便不算什么了,毕竟……曾孙和玄孙相比,孰轻孰重,老太皇太后还是很拎得清的。 太皇太后忍不住感慨道:“这关系的,乃是社稷,是苍生,是国本哪。” “是,臣妾也是这样想的。”张皇后道:“所以当时就拿了主意,就算方继藩不肯切,臣妾还不肯答应呢,这是天大的事啊。” “就是。”太皇太后一脸期盼地道:“这么些年,也不见产下一子,皇帝那里,人丁单薄,后继无人,这是天大的事,哀家其实一直也忧虑着这个,只是这些事不便说,也就只能藏在心底担忧,诶……东宫那儿,幸了上百个秀女,没一个怀有身孕的,这肯定就不是秀女的问题,是厚照的问题了。亏得方继藩有主意,有主意就得试试,莫说只是切这个,便是卸胳膊,断了腿,哀家虽然心疼,可关系重大,若真能成事,就一切都值得了。” 张皇后听着,面上也掩不住喜色。 平时这婆媳的关系,其实多多少少有些膈应的地方,毕竟这两个女人,太皇太后是后宫之主,张皇后也是后宫之主,难免会有一些冲突,可对这件事,二人算是想到一处去了,非但不谋而合,彼此之间说的话,竟都说到了对方的心坎里。 张皇后很是触动地道:“皇祖母真是明鉴啊,臣妾也是这般想的。” 说罢,张皇后和太皇太后不约而同的相视一笑。 都乐了。 现在陛下的龙体,似乎康健了,从西山来的消息,陛下居然可以下笔修书了,而且头脑清醒,至于肠瘫之症,那蒋御医也在西山,也已修文至御医院,得出的结论是,陛下的肠瘫彻底的好转,没有一丝后遗症。 可见这坏了哪儿,切哪儿,确实是有奇效的。 现在太子生不出孩子,也坏了某个地方,根据坏哪割哪的理论,方继藩的这一场手术,是可以自圆其说的,而且很令人信服。 突然,太皇太后道:“你们张家……有消息吗?” 一听这个,张皇后想起什么,这些日子,因为陛下和太子的事,她竟险些忘了自己还有两个兄弟! 她神情一下子显了几分忧色,道:“至今没有音讯。” “哎!”太皇太后叹息道:“这世上,真是有数不清的烦恼啊,也不知到了哪里,哀家就怕有个万一啊。” 张皇后也深以为然的颔首点头,却也只能叹息。 两个女人,似乎一下子有了许多的话想说。 ………………………… 弘治皇帝此时正躺在西山养病,为大明朝劳碌了一辈子,难得的闲下来,竟有一点儿不太习惯! 过了半月,那蒋御医便得了吩咐,特来请陛下下榻走动了。 其实在后世,这样的小手术,不需一周,便会鼓励病人下榻走一走。 不过这个时代不同,毕竟没有有效的抗生素,危险性还是有一些的,一直拖了半月,弘治皇帝才开始下地。 蒋御医的心情显得很好,笑脸迎人地道:“陛下,这西山医学院真是神乎其技啊,臣学医数十载,不曾见过如此的神术,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弘治皇帝微笑。 蒋御医又道:“还有那位苏月苏大夫,陛下可知此人对这手术之术,认识极为深刻,他的话,总是能透彻无比,臣都想留在医学院,好好向这位苏先生学习了。” 弘治皇帝依旧唇边带着微笑,一面捂着腹部,在蒋御医的搀扶之下,蹒跚而行,一面道:“卿要拜苏大夫为师?朕记得他很年轻。” “……”拜师。 蒋御医沉默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陛下这一提醒还真是对了。 说起那位苏大夫,其实对自己甚是冷漠,他理论深厚,说是深不可测都不为过,自己想学习,他肯轻易倾囊相授吗? 这医学浩瀚,若是学会这么一手神乎其技的开膛破肚之法,这可是一辈子都能受益的事啊。 可如若拜师,不知他肯不肯倾囊相授? 只是,那苏大夫确实年轻,自己年纪老大不小了…… 他心里开始琢磨起来。 弘治皇帝在房里踱了百步,已是气喘吁吁,无法忍受了,便让蒋御医搀扶自己坐下,道:“为何今日久不见温卿家来?” 平时这个时候,温卿家大抵都会来的啊。 可今日来得有些迟了。 弘治皇帝,又饿了。 来了西山,他方才知道,原来食物是用来享受的。 他更知道,原来美食的真谛并不一定是什么大排场,或是非要用什么珍贵的食材,美食的真谛在于在寻常的食材中,去发掘不同食材独特的味道。 弘治皇帝最近总觉得饿的不行,每日就盼着温艳生来。 好不容易捱到了正午,温艳生才小心翼翼的端着一碗鱼粥来。 弘治皇帝远远就闻到了香味,顿时,他的眼眸也一下子多了几分色彩似的,精神爽利地道:“温卿家今日来迟了。” 温艳生恭谨地道:“陛下,太子殿下已能进食了,他饿得慌,点名了臣给他做一碗鱼粥,臣先赶紧给太子殿下送了去,此鱼粥乃大黄鱼所做,这大黄鱼并非是什么稀罕之物,尤其在宁波,更是不值一钱,不过此鱼甚为鲜美,用来熬粥,先用鱼清蒸,而后再熬出鱼汁,此后在另取熬了一夜的米粥,将鱼汁混入米粥之中,彼此混合,既有米粥的香甜,又有大黄鱼的鲜美,蒸过的鱼,却可爆炒一番,添加一些作料,须知喝粥,需有下粥的食物,这蒸煮和在油锅里爆炒上来的大黄鱼,用来下粥,彼此中和,真是恰到好处,陛下可以尝尝。” 弘治皇帝没听他说便饿了,现在听他啰嗦一通,更是觉得自己前胸贴了后背,他早已急不可耐的在蒋御医的搀扶下上了桌,! 看着这小碗的鱼粥,散发着鱼香,还有另一小盘,特殊烹制过的大黄鱼,弘治皇帝已经忍不住的吞了一口口水。 他先取勺舀了一口粥,轻轻放进口中,果然,口齿生香,胃口大开! 弘治皇帝忍不住笑道:“人们都说西山到处都有宝贝,可在看来,天下的宝物,不及一个温卿家,真香啊。” ……………… 今天很早就起来码第一章了,感冒实在难受,估计吃的药也有睡眠作用,老虎得去补眠一下,醒了继续码字!顺便再求求票儿! 正文 第五百八十四章:献宝 简单的快乐。 至少在许多人看来,快乐是奢侈的,弘治皇帝尚俭,因而严格的要求自己,对自己难免苛刻。 而在西山,弘治皇帝方才知道,饭菜不在于奢侈,也不重在食材,而在于人,人找对了,一切便都可化腐朽为神奇。 就如这大黄鱼,真是一钱不值的东西,京里罕见一些,可东南沿岸,据说现在每日俘获数十万斤,供应东南沿岸所需,因为产量太大,以至于很多时候,沿岸的百姓都无法消化,不得不将其制成腌鱼。 而就这么个不值钱的东西,用它来熬汤,用它来熬粥,却比不知多少珍贵的食材,更令弘治皇帝吃的愉快。 弘治皇帝很快将这粥吃了个干净,现在身体恢复了一些,可以走动,可是又不能离开西山,要以防万一,至少还需在此住上半月,弘治皇帝偶尔,会让人领着自己出去走走,从自己修养的卧室出来,是一群禁卫,禁卫们没有穿着鲜明的铠甲,都是便装,却都森然,方圆五十丈内,密不透风,一只苍蝇未得允许,也休想通过。 弘治皇帝朝温艳生招手,让他陪着自己在外走一走。 温艳生颔首。 对这温艳生,弘治皇帝很有好印象,他能看出温艳生对于名利的淡泊,恰恰是这样的人,对方和自己说话,因为无欲无求,所谓无欲则刚,可以轻松的回答弘治皇帝的所有问题。 远处,冉冉升起了气球。 这西山的气球,已成了一处景点,许多人慕名而来,便是要来此乘坐气球,感受一下一览众山小的滋味。 不过因为只是观光之用,所以气球会悬着缆绳腾空而起,到了一定的高度,会被缆绳死死的拉住,不至飘远,也更安全一些。 气球上,总会有人发出杀猪一般的哀嚎,好可怕呀,竟是这样的高。 弘治皇帝昂首,看着那天上飘荡的几个气球:“温卿家可上去尝试过吗?” 温艳生摇头:“臣不敢上去。” 弘治皇帝露出遗憾的样子:“温卿家竟不敢。” 温艳生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致,臣的兴致,只在于烹饪,其他的,反而兴致缺缺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西山,有太多新鲜的东西,却可以吸引各种不同的人,是吗?那么,温先生既是不慕名利,却又为何愿意留在西山。” 温艳生想了想:“因为这里的食材丰富。” 弘治莞尔:“是啊,朕竟忘了,这里有屯田千户所。” 温艳生笑吟吟的道:“说起来,近来,这里倒是出了一个新的食材,很有意思,可惜,过于辛辣,陛下尚在病中,不能品尝。” “嗯?”弘治皇帝一愣,心里倒是勾起了好奇:“却不知是什么东西,等过些日子,朕病痊愈了,温先生送来朕看看。” “臣遵旨。”温艳生颔首点头。 “不知太子,在哪里休养?”弘治皇帝心念一动。 温艳生道:“就在不远的蚕室里养着。” 弘治皇帝故意漫不经心的道:“他一定很难受吧。” “还好,近来太子殿下的心情……不错。” “不错?”弘治皇帝微微一愣,凝神看着温艳生。 温艳生微笑道:“定远侯和他在琢磨一个新的食材,就是臣方才说的那个,说是要为太皇太后治病呢。” “太皇太后治病……”弘治皇帝微楞。 温艳生道:“其实不只是太皇太后,还有陛下,陛下也有一些小疾,有了这食材,便可根治。” 弘治皇帝居然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那逆子,突然就高兴了起来,怎么都觉得,好似……有点儿…… 弘治皇帝只颔首点头,家丑不可外扬,微笑道:“是吗,朕倒是颇有几分期待了。” …………………… 被切的第九日。 大抵,朱厚照的伤好了不少,几乎已经没有那种刺痛的感觉,撒尿时又可放飞自我了。 他决定不怪方继藩,怪了也没什么意思,他病的这些日子,医学院开始以苏月为首的一批人开始主刀,因而,等朱厚照病好了,发现现在蚕室里,竟没了他这个神医的用武之地。 可方继藩拿着一个宝贝出来时,却令朱厚照一下子乐了。 这东西,真能治病,而且能治大病。 于是乎,朱厚照便和方继藩又开始鼓捣起来,他们寻了一个石槽,而后拿着木锤子将晒干的食材丢进去,使劲的捶打,最后再将这被捶打的如粉末一般的食材取出。 阿切…… 朱厚照觉得自己鼻子酸,狠狠打了个喷嚏。效果很强,他很喜欢。 不过此时他身上有伤,却不能沾这个。 这个东西……真能治病? 朱厚照心里又诸多的疑问。 方继藩却很愉快,这徐经自夕阳搜来的辣椒,如今在西山广泛种植,终于到了收获的时候,现在吃辣椒的人不多,为了防止摘下的辣椒腐坏,方继藩让人将这些辣椒统统晒干,而后在将其碾成粉末。 这辣椒远不只是作料这样简单,其实在它出现的最初,人们将其当做特效药来使用。 方继藩将辣椒粉用了少许,混入进温艳生的十三香之中,尝了一下,嗯,辣味有一丁点,主要是自己的用量少,所以无碍,之后,再将这混合了辣椒粉的十三香交给朱厚照手里。 此后,还有一瓶,乃是辣椒水,也一并让朱厚照带上。 朱厚照身子好了不少,却不敢骑马,一想到骑马,他便觉得蛋疼,于是愉快的坐了轿子入宫。 听说太子入宫觐见,仁寿宫和坤宁宫都忙碌开了。 太子果然没什么大碍啊,否则,这才多久,就又可以蹦蹦跳跳了。 太皇太后和张皇后,无一日不在挂念着这个家伙,现在听说他能主动入宫觐见,自是喜出望外。 朱厚照至仁寿宫,见太皇太后和张皇后俱在,他上前,虽是走路姿势有些奇怪,却还是规规矩矩的拜倒:“儿臣见过曾祖母,见过母后。” 太皇太后和张皇后打量着朱厚照,嗯……好像没什么不同,除了走路姿势有些奇怪之外。 当然,这件事,还是不要提了,免得大家尴尬。 周氏笑吟吟的道:“太子近来身子还好嘛?” 朱厚照歪着头,想了想:“身子还好,只是伤了一些心。” 周氏和张皇后面面相觑,接着,周氏朝宦官们使了个眼色,众人识趣的告退出去。 周氏才吁了口气,道:“皇儿啊,事关重大,你莫要责怪你的父皇,你的父皇,也是为了社稷啊。” 朱厚照颔首点头,满口答应:“孙臣岂敢。孙臣此来,是为了曾祖母的病的。” “噢?”周氏凝神看着朱厚照。 “曾祖母一直生有冻疮,今日孙臣有一剂良药,想要献上。” 说着,将袖里的辣椒水和辣椒十三香出来:“这一瓶,可将其用混入水里,曾祖母洗手脚或是沐浴时使用,或者混一些水,擦拭患口处。还有这一瓶,可命人添一些在食材里,不要放多,些许即可,往后曾祖母进膳,都放一些,这冻疮,或许便可好了。” 周氏微楞。 她年纪太大了,体内生寒,再加上年纪越大,血液并不流畅,这冻疮从二十年前起便生了,每年冬日至春日的时候,便不免手脚肿大,皮肤溃烂,这等疼痛,是最难忍耐的,有时,真是难受无比,御医们倒是一直都在用药,可效果并不大,久而久之,一到了天寒的时候,太皇太后便觉得生不如死。 听朱厚照拿着这两个瓶子装着的东西,便可以救治,周氏不由道:“这又是方继藩鼓捣出来的吗?” 朱厚照道:“是孙臣和方继藩一起鼓捣出来的。” 这么一听,周氏心里,便滋生了一丝期望了,看来,果然是方继藩鼓捣出来的啊,她笑吟吟的道:“很好,哀家倒是想试一试,但愿,能有效吧。” 而今只是开春,天气依旧寒冷。太皇太后的冻疮还未散,这些日子,更是搅的她心神不宁,但凡有任何可以治病的法子,她都愿尝试。 只是,这已二十多年的旧疾,能不能好,太皇太后心里,依旧还有些忐忑。 张皇后也觉得惊奇,却是不露声色,笑着道:“难为太子有这样的孝心,你的皇祖母,没有白疼你。” 朱厚照道:“孙臣也是得知,这东西可以治冻疮,所以便赶紧来,曾祖母对孙臣好,孙臣自然对曾祖母好,可是有些人,若是对孙臣不好,孙臣……” “咳咳……”太皇太后咳嗽:“这些日子,好生将养,不可再有什么奇怪的念头。” 朱厚照只好道:“是。” 张皇后不免道:“这些日子,要节制身子啊。” 朱厚照觉得这话怪怪的,想了很久:“噢,知道了。” 不经意的时候,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读了某些值得期待的东西。 真的……有皇孙吗? ……………… 第三十二个盟主秋怀涵梦诞生,秋怀涵梦同学老虎没记错的话,老书时,就曾是老虎的盟主,缘分啊,大兄弟。 正文 第五百八十五章:神药 既是太子进了药来。 太皇太后自然要试一试。 这辣椒水,朱厚照特意嘱咐过,只可涂抹在没有伤口的冻疮皮肤上,有伤口的地方,却需尽力的避免。 而今已开春,伤口倒是没有的,因而涂抹之后,太皇太后顿时有一种辛辣的感觉,火辣辣的感觉。 好在没有伤口,虽是火辣,倒也不至于疼。 夜里的时候,太皇太后照旧要喝一碗米粥睡,这米粥里,便放了一些十三香。 照例,不可放过,只一丁点。 可即便是一丁点,太皇太后将这粥水放入口里,顿时,头皮都要炸了:“水,水……” 宦官们都懵逼,还以为这粥里有毒,一个个手忙脚乱。 太皇太后顿时觉得浑身燥热,口里辣的实在受不了,不断的喝水,等好不容易这辣味淡了,反应了过来,才发现浑身已是热汗腾腾。 须知道,这个时代是没有辣椒的,即便是有茱萸和胡椒之类的替代品,可其效果,比之辣椒差了十万八千里,似这等专门调制的辣椒粉和辣椒油,对于这个时代,没有真正尝试过辣椒的人而言,哪怕份量再少,这种辣感,也极为恐怖。 太皇太后呼吸急促,好不容易,才抚平了情绪。 太辣了,乃至于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舌头,竟都要不属于自己了。 “娘娘……不吃了?” “吃!”太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世上,哪有什么药不是如此的?” 她毅然决然,继续吃了一口粥,另一边,早有人预备了茶水。 这一次,比之前那一口,要容易接受一些,虽然依旧还是辛辣无比,太皇太后的脸都红了,只觉得浑身都是汗,可这冻疮,折磨了她二十年,太皇太后是无一日不受此病的折磨,依旧吃了第三口、第四口。 这一碗粥喝完,就如是打了一仗一般,太皇太后身上的皮肤都红了。 辣椒的功效在于能促进血液循环,而冻疮的本质,则为血气不畅,这一碗粥,对于刚刚尝了辣椒的太皇太后而言,几乎相当于是架了热锅,将她的血液烧熟了,仿佛是在体内翻滚。 太皇太后眼角都辣的流出泪来,不断的喘息,连喝了几盏温茶,方才缓过了一些。 却在此时,有宦官来,道:“娘娘,坤宁宫那儿,张娘娘命奴婢来,说是不知那治冻疮之物,不知有没有,张娘娘想起,太子殿下说过,此物最治湿寒之症,猛地想起,到了冬日和开春时,都觉得手脚凉,也想试一试。” 太皇太后道:“哀家也不知有没有效……”她一面说,一面口里喷吐出热浪:“罢了,取一些送去吧。” 当夜,太皇太后睡下。 次日一早起来,太皇太后起来时,突觉得身子轻盈了一些。 “来人,来人……”太皇太后看着自己的小脚,从前因为冻疮,所以她的腿脚肿大,行动也有些不便,可现在……这腿脚的肿大,竟明显消了几分。 辣椒这玩意就是如此,可能对于后世许多人,这辣椒的功效并不强,很多人吃了辣椒,照样面不红心不喘,尤其是来自于四川和湖南的各位,便是一碗辣椒下去,人家那也是心如止水。 可太皇太后却是不同,她的效果,和湖南人吃了一盆剁椒的效果相似。所以湖南人若是要治冻疮,怕是靠辣椒不成的。 再加上冻疮处,涂抹了辣椒油,这一夜过去,血气早已通畅的不能再通畅了。 难怪……昨夜没有觉得瘙痒难耐,睡了下去,一觉便到了天光。 太皇太后一脸惊喜。 那端来了铜盆,打了温水而来的宦官正要预备给娘娘洗漱,而后还要梳头、更衣,一见到娘娘自锦被里露出的小截小腿,啊呀一声,手一哆嗦,铜盆落地,温水顿时溅的四处都是。 这宦官忙是拜倒:“奴婢万死,奴婢万死。” 可此时,太皇太后的心情,却是愉悦无比,这药,竟有如此的奇效? 她心里掩不住大喜,只有染了冻疮之人,方才知这不伤人性命的病,却有多难耐,她哪里顾得上治罪,道:“先沐浴,随即预备上药,还有,清早进膳时,须记得将药放进去,今日多放一些。” 说罢,他已自榻上起来,身子轻快了许多,激动的不得了。 清早进膳乃是一碗参汤和一些糕点。 参汤里加了辣椒。 看着这漂浮在参汤上红彤彤的一片,似乎,这一次那十三香的粉末加的不少。 太皇太后深吸一口气,吃吧,再难,有这冻疮难吗? 她取了勺子,吃了一口,这一次确实是加多了,辣气冲天,觉得喉头都要冒火,一旁的宦官,忙是小心翼翼的奉茶上来。 太皇太后摆手:“不吃,莫让这茶水冲淡了药性,哀家……哀家忍一忍!” 在这治病的喜悦之下,生生的忍住那五脏六腑都火辣的感觉,整个人,仿佛都要炸开了。 第二口…… 第三口…… ……………… 十三香的价格定制的有些高,销量虽还不错,却总是达不到预期。 因而,新款的香辣版十三香,便上市了,玻璃瓶上还贴了纸,上书‘西山秘方,包去百病’。 治病是不能治病的,谁真靠辣椒去治病,那就真的是二货了。 不过,这辣椒确实有活血的功效,在这个没有暖气,且还处在小冰河期,全年近半的时间都是天寒地冻的时代,不吃辣椒吃啥?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的操作,也是觉得神了:“真能包去百病?” 方继藩颔首点头:“百病可能还差一些,七八十总还有吧。” 朱厚照突然冲上去,掐住方继藩的脖子摇啊摇:“那本宫生不出娃,你切本宫?你不是包去百病,骗子!” 方继藩七荤八素,这或许……就是割人不可描述之物的代价吧,朱厚照大部分时候还是正常的,可也有时候,会突然失常。 好不容易挣脱出来,方继藩大口喘气:“殿下,你又忘了,是你求着我切的,冤有头债有主,你找陛下啊,陛下你不敢,那你找萧敬才是,臣……是个本分人啊,臣……咳咳……” 朱厚照幽怨的看着方继藩,不做声。 方继藩却看着朱厚照,掐着指头算算日子,殿下的身体,应当已经大好了吧。 再根据太子殿下从前在东宫起居注里那等各种荒诞的行为而言,太子这牲口,也该…… 却不知什么时候,东宫里,哪个幸运的女子,能怀出一个龙子,若如此,你朱厚照还不是要谢我? 此时……只好忍一忍了,毕竟便是那些骟了的小猪,还得唧唧哼哼叫上十天八天呢,太子殿下比较高级,发发神经是可以理解的。 朱厚照果然恢复了正常,他觉得事情已经发生,再追究,也没什么意思,便又坐下,道:“说起来,你这东西,真能卖出好价钱,人家会上你这个当?” 方继藩笑而不语:“起初时候,他们觉得是良药苦口利于病,这东西辛辣,初尝的人,肯定是受不了,可越是受不了,他们反而越是觉得,这定是灵丹妙药,所以,越如此,他们越是要吃,吃着吃着,他们就离不开了,殿下……等着吧。” 朱厚照一副不信的样子:“本宫尝过了,眼泪都要掉下来,这东西,是给人吃的?哼,若不是想要陷害父皇,这辣椒,全无半分用处。” 方继藩汗颜。 朱厚照大义凛然:“你这等糊弄人说包去百病的法子,和糊弄有什么区别,你这是拿着西山的声誉,去挣昧良心的银子。” 不知何时,朱厚照也有了正义感。 他显然是属兔的,兔子不吃窝边草。 方继藩不以为然,其实辣椒确实是好东西,还真能治疗不少疾病,可是这玩意,怎么跟朱厚照解释呢?解释了他也不懂啊。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殿下,还是那句老话,老百姓的银子,不骗,你良心不会痛吗?” ……………… 仁寿宫。 太皇太后的冻疮,竟是奇迹一般开始治愈,起初是消了肿,此后许多瘙痒难耐的地方,开始结痂,最后慢慢的剥落,原本那冻疮所带来的疼痛,也渐渐开始缓解,最后消失不见。 病好了。 太皇太后心情美极了。 今日午膳,张皇后带着朱秀荣也来了。 因而,这后宫的老中少三个女人,自是在一起进膳。 宦官们传了膳来。 今日皇后娘娘来,而且太皇太后的病已缓解,宦官们极聪明的擅作主张,没有在菜里添加任何的十三香。 看着这一大桌热腾腾的饭菜,太皇太后心情极好,举起了筷子,招呼:“这些日子,宫里事多,倒也没什么闲心,大家一起好好坐着,安安心心的吃一顿饭菜,来,秀荣,你瞧瞧的,瘦的和猴一般,你多吃一些。” 朱秀荣颔首,乖巧的低头进食。 太皇太后徐徐的举了筷子,捡了一片笋儿,入口…… 太皇太后的眉微微蹙起……怎么感觉……不得劲啊! 正文 第五百八十六章:父皇圣明 太皇太后放下了筷子。 蠕蠕嘴,竟是开始怀念起那辛辣的感觉了。 尤其是那辣椒刺激着味蕾的感觉,欲罢不能。 今日难得吃一顿没有辣椒的菜,却觉得味道太淡了一些,少了点儿什么一样。 谁料张皇后在尝过了一点饭菜之后,也没什么胃口。 张皇后这些日子也吃辣椒。 她有一个印象,那就是,西山的药,肯定是好的,你看,这药是真好了,一入口,顿时便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辛辣的眼泪都要出来,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越是难以入口,不就越是证明了这是好药吗? 吃着吃着,竟是离不开了。 明明当初尝的时候,辣的一口都吃不下,可现在…… “祖母的病,好了?” 太皇太后想了想:“好了大半,还没好利索。” “此药,确实很有功效,虽是好了大半,臣妾以为,要除病根,需坚持吃药不可。”张皇后道。 太皇太后看着张皇后:“只恐你们吃不惯。” 张皇后笑吟吟的道:“臣妾吃得惯的。” 太皇太后明白了,朝宦官道:“上几道菜来,要配了药的。” 宦官们会意,不多时,又心新上了菜,菜是红彤彤的,远远闻之,朱秀荣便感受到了鼻尖下的辛辣,她忍不住阿q一声,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却已默契的举起了筷子。 那辣椒刺激着味蕾,痛并快乐着。 ……………… 大批的辣椒,制成了粉,随即大量的入库,与此同时,方继藩坐在房里,开始修书,这是一封家书,父亲镇守贵州,练习兵马,那贵州瘴气和湿气重,此时云贵等西南诸省,都是大明自元朝夺取的土地,为了保证对这儿的开发,大明曾迁徙人口,同时在各处险要的位置,设置军卫,以巩固西南。 只是,即便如此,许多汉人抵达这里之后,因为这里的气候和别处不同,湿气极重,那云贵之地,有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之称,这等连绵不绝的阴雨,再加上林莽重重,地上多为腐败的落叶,又是连绵的阴雨,寻常的汉人,移居至此,是极容易患病的。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血气不畅。 这也是为何,辣椒传入了中国之后,四川、云南、贵州和湖南诸地,这辣椒便立即开始风靡的原因。 辣椒能促进血液循环,能抵挡湿气,爱吃辣椒的人,就如爱笑女孩一样,一般都活的比较长一些;而不爱吃辣椒的人,却无法抵御各种的疾病,还有那难以忍受的阴雨天气,大多数,还未娶妻生子,便已夭折了。 此时的大明,之所以西南连番大乱,其中汉人的人口数量,也是重要的因素,虽是大量的迁徙人口,可人口不适应本地的情况,许多人患病,这在这个时代,叫做水土不服。 因而,人口一直不见增长,反观土人,生于斯长于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情况,人口却一直都在繁衍壮大。 方继藩决定给贵州供应辣椒,且派一队屯田卫,前往贵州先行推广和种植辣椒。 有了这辣椒,贵州那儿,情况可能缓解许多。 书信送了出去,而在此刻,方继藩因为不必做手术,轻松了许多,他至屯田千户所的暖棚,这里的暖棚因为种植各种植物,所以暖棚盖得千奇百怪。 只是此时,在一处高大的暖棚之下,一个已有人高的树木在生长。 徐经自西洋带来了太多的植物,有的是西洋本土生长的,有的,则来自于欧洲,甚至,还有佛朗机人自黄金洲不远万里带来。 显然,佛朗机人对于许多黄金洲的植物,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由于南美洲的地理气候,与西洋相差不大,因而,他们大量的带着种子,寄望于能够在西洋试种。 如今,这些不明功效的种子,被徐经高价收购,却来了西山。 这是一个奇妙的旅程,犹如蝴蝶煽动过了翅膀。 方继藩对于这棵生长于此的树,由着极浓厚的兴趣,他将许多植物,进行了划分,有的树木和作物方继藩认为有用,则命屯田千户所重点的照顾。 一听定远侯到了暖棚,张信便匆匆赶了来,他现在,已是完全一副老农的打扮,风尘仆仆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一个伯爵,更加不像是英国公之子,将他丢在西山的农户堆里,保准你找不着他。 可张信对此,不以为意,在他的世界里,西山的这些作物和植物,才是他的一切。 他见了方继藩,行了礼,方继藩居然良心发现,有点心疼他,你看看你,做一个人渣多好,偏偏要做神农,心里唏嘘一番,方继藩朝他道:“此树如何?” “请侯爷放心,这里一共有四株这样的树,已有三棵存活,它喜爱温暖的土壤,因而卑下已命人改造过了,不成问题,想来到了年底,大抵可以再茁壮一些。” “要尽力培育,到时,再命人带着种子,至云贵那儿去推广。” 张信看着方继藩,有些疑惑:“只是卑下有点不明白,为何侯爷称其为金鸡纳树,它和鸡有什么关系吗?” 因为金鸡纳霜啊笨蛋…… 方继藩心里想。 这金鸡纳霜,至少在这个时代而言,乃是抗疟疾的圣药,虽然这玩意颇有一些副作用,可和这个时代对于疟疾束手无策的情况相比,金鸡纳霜不知救活了多少人。 当时清朝镇压西南的民变,官军就大量的携带金鸡纳霜,而在南美洲和西洋、天竺等地,殖民者们同样因为水土不服,大量的滋生疟疾,这金鸡纳霜,为殖民者们的殖民统治,更是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而这玩意,竟只是从这金鸡纳树上,剥下它的树皮,将其研磨成粉末制成的,简单而高效。 而疟疾,在当今世上,几乎是常见的‘瘟疫’,有此圣药,又不知可救活多少人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因为……” 张信凝视着方继藩,一脸渴求定远侯解惑的样子。 方继藩慢吞吞的道:“我爱吃鸡。” “……” ………… 弘治皇帝已在西山呆了足足一月。 一月的时间,终于使他恢复如常,腹部已结了疤,不必在用药了。 不是不说朱大夫的刀功很好,这口子简直可以纳入教科书了,因而,伤口愈合的很好,早七八日,便抽了弘治皇帝的缝线,而现在,弘治皇帝看着自己腹部的一道新疤,想着自己自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哂然失笑。 陛下要移驾了。 方继藩表现出了依依不舍的样子。 朱厚照更加积极,一大清早,便来见驾。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身体痊愈,可喜可贺,儿臣喜不自胜。” 弘治皇帝虽和朱厚照都待在西山,可朱厚照在被切了之后,并没有来探望弘治皇帝,弘治皇帝,自也没有去探视他。 父子相见,竟有些尴尬。 毕竟儿子切过了老子,而老子又下旨命人切了儿子。 弘治皇帝现在已不必人搀扶着走路了,甚至一个月的歇养,居然身子好了不少,一身轻快,能蹦能跳,他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你的身子,也还好吧?” 朱厚照道:“儿臣的身子好着呢。” “嗯。”弘治皇帝又想到了起居注,他心情很复杂,既觉得自己的儿子,有点儿像那酒池肉林里的纣王,又觉得,不学纣王,生不出孙儿怎么办? 他心里极热切的盼着那一刻,却又觉得这一刻过于遥远。 因为切一下,就可以生儿子? 终究还是有些玄乎啊。 可至少,有希望总比没希望要好。 弘治皇帝颔首:“你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万万不可操劳过度了。” 朱厚照正色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父皇要回宫去了,这西山,说起来,儿臣才是东道主,儿臣因为某些不可说的原因,一直没有来拜见父皇,儿臣心里,甚是愧疚,因此,儿臣在想,父皇临行之时,儿臣该做一回东道主,宴请父皇才是。” “嗯?”弘治皇帝有一丝丝的警惕。 “请父皇放心。”朱厚照正色道:“这宴请的酒菜,俱是温先生掌勺,温先生信制了一道菜,真是太美味了,父皇若是不享用,实在可惜。” 弘治皇帝听到温先生三字,微微放下了心,抿嘴一笑:“既如此,也足见你是有孝心的人,你去安排吧。” 朱厚照顿时美滋滋,忙道:“儿臣遵旨。” 见朱厚照兴冲冲的去了。 弘治皇帝坐着微笑,萧敬笑吟吟的站在一边,低声道:“陛下大病初愈,万万不可暴饮暴食。” 这是某种提醒,表面上是如此,实际上,却好像是说,太子殿下不知玩什么花样呢,陛下要小心哪。 弘治皇帝面色淡然:“这个家伙,是一点亏都吃不得的人啊,朕为抱皇孙,确实对他有亏,这才同意,赴这一场鸿门宴,倒想看看,他又想玩什么手段。” “陛下圣明!”萧敬笑吟吟的道。 “他呀,还太嫩了。” ………… 第三十四个盟主由‘挂在树上的鬼鬼鬼’大官人领取,老虎在此拜谢这位网名极长的同学,因为有你,还有众多订阅、赠送月票、打赏的读者支持,老虎才能无忧无虑的,去写下一个个故事,愿朱厚照与你们同在。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七章:好汉子 宴会是在镇国府里举行。 弘治皇帝已落座,他打量着镇国府,这里很朴素,看着那漏光下来的屋瓦,弘治皇帝说不出的愉悦:“这衙,是谁修的啊?” 朱厚照立即道:“是方继藩。” 方继藩也同时道:“是臣。” “不错,不错。”弘治皇帝道:“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衙房也是如此,官不修衙,若是气派堂皇,这排场太大,难免奢靡过度。” 你拉倒吧,还不是工部不肯掏钱,难道让我方继藩掏钱出来给公家修? 方继藩心里吐槽。 朱厚照心里也在吐槽,说是说的好听,可这屋子漏雨啊,粉上去的白灰,哗啦啦的就往下掉粉,这是衙吗?这是猪圈! 朱厚照乐了,他有更重要的事办:“父皇,当初修此衙的时候,老方确实也是这么说的,说是镇国府虽是太子行在,父皇崇尚节俭,儿臣身为人子,岂可奢靡大度呢?”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是高论。” 三人坐下。 方继藩透着一股子不安。 说实话,他很不赞同朱厚照去触碰皇帝的逆鳞。 不过,他毕竟是局外人,权当是看戏吧。 片刻之后,热腾腾的锅便端了上来,火锅…… 这东西并不新鲜。 因为很早以前,就有火锅这东西了,老祖宗们为了吃火锅,青铜器时代,就特么的折腾出了这玩意。可见为了吃,这是有多丧心病狂啊。 弘治皇帝道:“边炉?” 这锅里加了水,下头,却有一个专门的小炉子,炉子里是鲸油,朱厚照引了火,这锅下顿时升起了火焰。 锅里的汤,是早就炖好了的,用大黄鱼熬汤,里头还放了一些蔬菜,因而火一引,锅很快热起来,顿时开始沸腾。 朱厚照先是自袖里啪的一下,拍出了一沓文书:“父皇,你看这是什么?” 弘治皇帝定睛一看,却是一沓厚厚的《宰牛书》。 朱厚照得意洋洋的道:“那数万牛马,儿臣想好了,能用的牛马,养起来,不能用的,统统宰了,或做成肉干,或是留着屠宰,此牛,可是文书为凭的,为了招待父皇,儿臣亲自宰杀。”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这一次,他一点脾气都没有,这牛,本就是朱厚照的。 朱厚照将宰牛书收起,随即又道:“将牛肉取来。” 一盘盘的牛肉,便端了上来。 这牛肉俱都切成了小小的薄片。 说实话,弘治皇帝还真没怎么吃过牛肉。 毕竟,作为天子,考虑到更多的乃是务农之事,而这务农,本就和耕牛有关,宫中的菜谱,有鸡鸭鱼,有猪羊,唯独,就没有牛肉。 弘治皇帝微笑,颔首点头:“那么,朕就托你一次福了,尝尝滋味。” 朱厚照道:“父皇且慢动,儿臣亲自为父皇烹煮。” 此时温艳生站在一旁,笑吟吟的道:“陛下,这边炉,以黄鱼为汤底,黄鱼鲜美,又加入了生姜、葱花等物,去其腥,这一锅汤,足足熬了一夜,使鱼肉几乎炖入堂中,化作了汤水。而这牛肉,最是讲究火候,老了,难以咀嚼,反而应当将其烫至八九成熟,起锅来,混上大葱、蒜子等物入口,趁热吃下,既鲜嫩,又可口。” “除此之外……” 朱厚照受不了了:“温先生你回避一下,这里是私宴。” 温艳生点点头,又觉得不交代完,有点不舒服,他忍不住道:“其实再加上了特质的香辣……” “好了,好了……”朱厚照挥手。 温艳生只好笑容可掬的道:“那么,请陛下和殿下赶紧趁热进膳。” 走了。 弘治皇帝感慨:“既是温先生所推荐之物,一定美味可口,朕已等不及了。” 朱厚照忙道:“那么儿臣烫给父皇吃。” 他拿起筷子,夹了几片生肉,放入翻滚的沸汤之中。 朱厚照想起什么:“对了,还有十三香。”举起桌上的玻璃瓶,倒出一些粉末,丢入汤中,觉得还不够:“还有油……”那红彤彤的,哪里是油,分明是辣椒水。 一通放入之后,朱厚照将那牛肉捞起,夹了两片至弘治皇帝的碗里,又夹了一片到自己的碗里。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先吃。” 他大大方方,夹起了牛肉片,入口,顿时,一股香辣滑嫩的牛肉充塞了朱厚照的味蕾,他噗嗤一下,咀嚼,入肚,一气呵成,脸微微泛着红光,翘起拇指:“好吃,太好吃了。” 朱厚照随即笑吟吟的看向弘治皇帝。 这牛肉火锅,这几日,朱厚照已经尝了许多次了,一开始辣的他如狗一般伸着舌头噗嗤噗嗤的喘着粗气,慢慢的,越吃越有味道,今日他添了格外多的辣椒,便是要给父皇一个下马威。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方卿家,你为何不吃?” “噢,臣吃,臣吃。”方继藩举起筷子,烫牛肉。 弘治皇帝则慢悠悠的夹起了牛肉,入口,面带微笑,朱厚照凝视着弘治皇帝,见弘治皇帝除了面红了一些,却依旧还镇定自若,弘治皇帝细嚼慢咽的将这牛肉吞下,沉默了很久,不断颔首点头:“不错,很不错……” 朱厚照眼睛都直了,不对啊,明明很辣的啊。 却见弘治皇帝又低头,已忍不住尝这第二片了,又是一口下肚,笑吟吟的道:“真是人间美味,千金不换啊。” “……”朱厚照有点懵。 这啥情况,亲口尝了尝,很辣啊。 可是父皇…… 弘治皇帝夹了生牛肉,开始给朱厚照烫:“儿子对父亲,该有孝心,你对朕有孝心,朕已知道了,可朕对儿子,也理应有舐犊之情,这叫父子相亲,来,朕亲自给你烫。” 烫了牛肉,满是怜爱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硬着头皮,吃了。 虽然此前吃过许多次,可这辣味,既是过瘾,又觉得口干。 方继藩倒是受的影响不大,他对辣味的承受能力更强,索性懒得理这父子二人,自己烫自己的,躲到一边吃。 待吃饱喝足,所有人都是大汗淋漓。 朱厚照内心是有些失望的。 弘治皇帝道:“这顿饭,朕吃的好极了,太子有此孝心,朕承你的情。” 朱厚照只好怏怏道:“儿臣……” “好啦,朕也该摆驾回宫了,西山这儿,倒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只是可惜,朕有太多太多的事,需要忙碌,你们也好生在此,打理你们的镇国府。” “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出了镇国府,外头早就停了轿子,朱厚照和方继藩跟着出去,恭送圣驾。 弘治皇帝拉下了帘子,四下无人了,方才猛地伸出了舌头。 好辣啊。 轿子起了,走远了一些,弘治皇帝拉开帘子:“萧伴伴,萧伴伴……水,水……” 萧敬吓了一跳,还以为中毒了呢,匆匆取水,弘治皇帝咕咚咕咚将水囊中的水喝了个见底,脸上依旧还是赤红一片,青筋暴起。 萧敬忍不住苦笑:“陛下,您这是何苦来着,不去便是。” 弘治皇帝冷冷道:“哼,这一次,太子救了朕的命,他自是该对朕有救命之恩,可这个家伙,历来都是占了理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的,他自以为自己了不起的时候,就难免以为真在他面前暴露无遗了,心里便没有了敬畏之心,朕今日赴会,就是知道他会玩弄这些小把戏,既不戳破他,又要让他心里难受,让他觉得朕深不可测……” “水,再取水来。” 咕哝咕哝,又灌了水。 说实话,想要一面吃着这香辣的牛肉,还需憋着,这却非要有极大的定力才成。 也幸亏弘治皇帝这个人,历来是对自己最狠的,否则,怎么又毅力十年如一日的废寝忘食,勤于政务呢? 可离了朱厚照的视线,这几个水囊的水几乎将他灌饱了,才勉强使口里的辣味冲淡了一些。 “陛下到底吃了什么,这东西,竟这样可怕。” 弘治皇帝依旧坐在轿里,沉默了很久:“其实……吃着的时候,是可怕,可事后回想,竟觉得……很有几分滋味。” “……” “下次,请温先生再做一锅,朕还想尝尝。” ……………… 朱厚照目送着轿子渐行渐远,心里透着失望。 突然有些看不透了,父皇此前吃过辣椒啊,不对啊,此前在养伤,是不能随便吃这个的,若不是痊愈,自己也没这个胆子让父皇吃这个。 他越想,越是想不透,于是看向方继藩:“老方,父皇倒是有些深不可测了。” 方继藩自然不想告诉朱厚照,其实弘治皇帝陛下在愉快的吃牛肉片时,一只手却狠狠的拧着自己的大腿,方继藩坐在弘治皇帝的下首,自然看了个清楚。 不得不说,陛下真的是有大毅力的人啊,够狠,是条汉子,已经接近湖南人了! 却在此时,里头有人道:“不好了,不好了,刘公公……疯了。” 刘瑾? 朱厚照和方继藩连忙冲回镇国府衙堂,却见刘瑾双目赤红,舌头伸出,噗嗤噗嗤的喘气,那剩下的半锅边炉,一片狼藉。 刘瑾拼命的扼着自己的喉咙,歪歪斜斜的踉跄走步,噗通一下,倒了下去。 “殿下,奴婢和刘公公一道儿收拾这残羹冷炙,刘公公贪口,端起一锅汤,生生喝了下去……” ……………… 来迟了,不过不要紧,虽然过了十二点,可这是昨天的第五章。 正文 第五百八十八章:大捷了 方继藩震惊了。 这……真的是条汉子啊。 大明的宦官,果然个个都是好汉。 几乎可以想象,弘治皇帝和朱厚照愉快的唰着火锅,夸着这火锅好吃的时候,远远站着伺候的刘瑾,是如何将自己哈喇子如水帘一般落在地。 又可以想象,刘瑾是如何急不可耐的等着陛下移驾,朱厚照二人前去恭送时,一下子扑到了火锅这儿,二话不说,端起锅来,便是一口闷。 刘瑾……好像还没尝过辣椒的滋味吧。 这真是连湖南人,都不敢这么玩了,而我们的刘瑾,他做到了。 刘瑾呃着自己的脖子,躺在了地上,开始打滚,嘶哑的发出声音:“汤里有毒……有毒……” 刘瑾平时说话,都是尖声细语,像女人一般,今日却是恢复了男人本色,那粗哑的声音,还有那如杀猪一般的嚎叫…… 方继藩摇摇头,心软了,忙道:“赶紧,取水…” 刘瑾开始拼命的灌水,一直灌到连胆汁都吐出来,这才稍稍缓解,诶哟、诶哟的被抬了下去。 ………… 弘治皇帝临朝,当他精神奕奕,面带红光的出现在谨身殿,众臣悄悄的观察着陛下的气色,惊喜交加,此前传出陛下病重,接下来,又传出无数真假难辨的消息,这些消息,让不少大臣疑心了不少时间。 每一次陛下病重的时候,朝里朝外,都难免会传出诸多流言,这已是习惯问题了。 唯有当陛下亲自出现在谨身殿,接受百官朝贺,方才让所有人放下了心。 于是群臣大喜,廷议几近结束的时候,弘治皇帝红光满面:“近日朕身体偶感不适,诸卿为朕分忧,倒是辛苦了。朕身染重病,贻误了此科殿试,朕已选下月初三考教新晋贡生。” 众臣纷纷称是。 今年的会试,让人很没有盼头啊。 那西山书院,是一群能将人生吞活剥的牲口,几乎所有大臣,原料想着必中的才子,居然有不少直接落榜,即便中榜的,却也名次不显。 虽是陛下格外开恩,命人增补了十三个名落孙山的举人入贡,可只听说过赐同进士出身,没听说过赐贡士出生的。 此时,有人徐徐站出:“陛下,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看去,却是翰林侍讲学士杨廷和。 杨廷和道:“陛下,八股取士至今,已百二十年矣,其中以此取士,颇有弊病,倘使继续以此取士,臣恐……” 杨廷和一发言,殿中顿时传出无数的窃窃私语。 从前都不觉得八股取士不好,毕竟绝大多数人,都是靠考八股出来的,即便觉得有不好的地方,也只私下里说说。 现在杨廷和直接在庙堂上说出来,可见有相当一部分人,对于八股取士,已经滋生出了质疑。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 更多的人,则表示出了沉默。 是啊,八股取士有弊端,可是,朝廷能改吗?不能! 你让天下的读书人,寒窗苦读了十年,却重新去学一个学问?不怕天翻地覆啊? 当然,也有人对八股取士,满腹牢骚的,认为这八股取士,被人钻了空子。 可大家更多的却是无奈,人家可是在这规则内翩翩起舞,规矩,原本是偏向天下程朱儒生的,你们连程朱都学的不如那些新学儒生,这显然就不是西山书院的问题,而是你们的问题了。 弘治皇帝微笑,没有做声,只颔首:“朕知道了。” 众臣都是哑口无言,似乎也没有人愿意跟进。 而杨廷和,显然也没有纠缠。 据说在西山,那一个功勋卓著的气球,对了,叫坏人心术和廷杨号,而今,却已从飞球队里退役,成为了西山农家乐的主要游览观光设施,每日都有上百人,排着队,登上这坏人心术和廷杨号,徐徐的升腾上空,人们在地上,惊叹的看着那硕大的‘和廷杨’号冉冉而起,籘筐里的游客发出惊叫,很是热闹。 杨廷和还坚强的活着,他自然知道,自己已声名狼藉,算是天下皆知,人们总喜欢从耳熟能详的字面里,去细究这字面背后的故事,而和廷杨的典故,也就四处传颂了。 杨廷和自然也清楚,八股取士是没办法更改的,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莫说是他区区一个侍讲学士和一个有名无实的詹事府詹事无法撼动,哪怕是天子,是大明的宰辅,也绝没有人,敢对八股取开刀,这是国本,是天下数十万进士、举人、秀才的根本,当没有了八股取士,或者是八股不被认为是才学的衡量标准的时候,那么这天下数十万官员、士绅还有有功名的读书人,又算什么? 失去了这个合法性,你看看天下读书人抽不抽死你。 朝廷的根本,在于维系天下的英才,什么人是英才,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标准,比如……在隋唐以及之前,那是世家,比如现在,则是能供养子弟读书的人家,大明是与士大夫治天下,你让士大夫去另谋出路,或者对士大夫们说,我已决定了,你从前学的东西不算数,信不信他们敢砸了你朝廷的锅。 杨廷和自然明白这一点,他只是发牢骚,意思便是,西山书院那些钻空子的人,没什么了不起。 他算是破罐子破摔,和西山书院的人卯上了。 而大家也深知这一点,所以谁也没有做声。 弘治皇帝只笑了笑,随即起身,罢朝。 众臣告退。 刘健至始至终没有吭声,那杨廷和,他本是心里带着同情的,都是读书人,也同朝为官,杨廷和成了和廷阳,确实让人能感受他的憋屈,可你杨廷和怎么回事,砸我儿子的锅?我儿子是会元,堂堂正正考来的,你算老几? 自然,以刘健的涵养,还不至于堂堂内阁首辅大学士,去和区区一个杨廷和亲手开撕。 此次科举,群议汹汹,质疑声确实不小。 嗯……看殿试吧,想来有不少人,都在等着看笑话呢。 ……………… 西山书院,即便是殿试在即,西山书院的十三个新晋贡生,也照例还得学习新学和骑射,甚至,方继藩亲自包了两个气球,带着诸徒孙们,登上了气球,任由气球飘荡,让他们见识见识这天地的辽阔。 自然,每日都有两个时辰,他们会关起门来,接着,太子殿下会取出一些自宫里誊写抄录来的奏疏,供大家模拟讨论。 接下来,朱厚照以‘皇帝’的身份,坐在镇国府里,十三个贡生,则为臣子,方继藩以及王守仁等人,则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 将门一关,一封封奏疏取出,随即让刘杰等人,针对这些奏疏,发表自己的意见。 所谓的殿试,就是策论,策论的本质,其实就是皇帝问政,出一道考题,比如哪里水灾,让贡生们出主意,看谁答的更好。 朱厚照取出一份奏报,这是最新送去宫中的奏疏,接着,这奏疏落在方继藩手里,方继藩念道:“金华府知府刘佳金奏曰:近日金华府出没倭贼百余人,横行乡里,备倭卫指挥刘庆奉命追击,至横店乡,臣率七百官兵会本地壮吏与贼鏖战,斩杀倭寇数十,刘庆勇不可当,身先士卒,一路追杀穷寇,亲冒矢石,死战不退,有凶残倭寇趁其落单,将其围堵,刘庆取弓,于三百丈之外射落三名倭寇;又提刀冲杀,奈何倭寇人多,于是乃舍刀以拳脚相搏,一倭寇提刀而至,刘庆力大,生生将其如鼎举起,将其撕裂……此战,头功者,指挥刘庆是也……” 横店大捷了。 这指挥,更是了不起,三百丈提弓杀敌,竟还百发百中,居然凭着双手,生生将倭寇一撕为二。 此等惨烈场景,方继藩眉都没跳一下,心平气和的念出来。 开玩笑,本少爷什么世面没见过,三百丈杀敌算啥,八百里外一个鬼子我都亲眼见过,虽然只是在电视里。 朱厚照笑吟吟的看着刘杰等人:“你们以为如何?” 刘杰等人只面面相觑,随即,一个徒孙道:“这捷报,定是弄虚作假,金华府知府,与本地备倭卫指挥狼狈为奸,相互勾结,为其冒功。学生学过弓马,自知弓箭根本无法做到三百丈杀敌,至于生生将人撕裂,这更是荒诞的不能再荒诞之事。” 朱厚照颔首点头,他是武夫,也为自己弓马娴熟而骄傲,自然清楚,金华知府冒功冒的太过了。 他道:“可为何,金华知府,敢夸下如此海口呢?” 徒孙们争先恐后,刘杰这一次抢答:“文人不知兵事,既是为人冒功吹捧,却根本不知实际情况,因而只凭自己想象,胡乱吹嘘,这历来是国朝马政的最大弊病,武官攀附文臣,文臣却对兵家之事,既不屑于去了解,也懒得去理解,全凭一时好恶,随心所欲,以至闹出此等笑话。” 朱厚照笑了,凝视着刘杰:“那么,你们了解马政吗?” …………………… 第一章送到。 正文 第五百八十九章:请认准西山书院 一听马政,刘杰沉默片刻:“学生养过马,学习过骑射、剑术,也曾学习过一些山川地理,读过师公所撰的《纪效新书》,学过算学,可要论马政,学生不敢说懂。” 众人纷纷点头,他们也算是多才多艺。 至少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读书人强。 朱厚照颔首点头:“你还挺谦虚。” 众徒孙默然无语。 朱厚照便道:“那么本宫便考考你们,若本宫要整肃马政,当如何整顿为好?” 朱厚照顿了顿:“就以这份奏疏为题吧,这金华知府与金华备倭卫狼狈为奸,金华,哪里来的倭寇,十之八九,就是他们杀良冒功,金华的备倭卫,依着本宫看,早就上上下下,统统烂到了根子里。以这金华一隅之地,观天下全貌,可见,这天下的官兵,糜烂的有多少,多少朝廷蓄养的兵卒,非但没有一战之力,反而沾染了无数恶习。朝廷若要整肃,该如何整,就以此为题,限一个时辰,写不出来,就在此,跪好了。” 镇国府别的资源没有,可是从朝中誊写来的最新奏疏,以及内阁大臣的票拟,皇帝的批示,甚至是关于这个问题,朝廷在廷议之中的讨论纪要,这些……应有尽有。 朱厚照早命人统统抄写下来,别人知道或是不知道的,样样都有。 依旧还是刷题的套路。 对方继藩而言,教书育人,可能需灌输各种知识,要花费许多的精力,要带他们去见识各地的风情,要教授他们许多的学问。 可若是应付考试,就没什么不是刷题不能解决的了,刷呀,一日一题,五日一考。 早有人搬来了案牍,众徒孙早已习惯了刷题,不过是从刷八股,变成了刷策论罢了,这有啥?大家经验丰富的好。 诚如刘杰搜言,他会骑射,会剑术,学过天文地理。 最重要的还是,他真正的深入过寻常百姓的生活,曾和西山的农户们同吃同睡,知道寻常百姓是怎样过日子,也知道寻常百姓眼里的军户是什么,这些知识,在平时看上去无用,可一旦到了用时,顿时心里有数了。 众人纷纷下笔,一个多时辰,一篇篇策论文便收了上去。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个个传阅,比照此前弘治皇帝钦点的一些状元、榜眼、探花文章。 随即,开始打分,这打分,用是是百分制,通过打分,来确定这篇文章是否有价值。 分数其实十分重要,虽然大明的科举里,只有中和不中两个等级,可现在是教授学问,教授学问,就得让徒孙们知道自己的水平有多差,差在什么地方,于是乎,这打分制便出来了。 一天下来,策论文做了一篇,让他们删删改改,又是三次,到了傍晚,则是夜课,王守仁几人,早已在备了无数片经典的策论文之后,开始讲解朝廷武备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其实并非是脑补来的,他们是翰林官,能接触大把的公文往来,朝廷的诏书,都有备份和存档,兵部的奏报,以及兵部改革军制的章程,也都有备份。 这些东西,记在脑里,而后列出几个皇帝和兵部都忧虑的问题,最终,再从中寻找方法。 这一讲,便是足足一夜。 不只如此,几个翰林官们下了课,却还需凑在一起,努力的琢磨这一科殿试,最可能出什么题,欧阳志在待诏房中走动,对于陛下的心思,能猜测几分,当然,他的猜测,只是一个方向,譬如,陛下此次出的题,可能是教化,也可能是马政。 有了大致的方向之后,便是朝着这个方向,多出一些相关的题了,其他的题,依旧也出,也会讲授,却不是重点。 整个西山书院,有一套专门的机制,完全是对科举针锋相对的,找准了科举的每一个痛点,而后高效的进行资源分匹配,其目的……当然是为了朝廷输送人才。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一直都是方继藩的座右铭,作为一个三观奇正之人,方继藩向来以国家为重。 反观其他贡生,有的勉强寻一些从前的策论题,有的摘抄一些邸报来看,还有的依旧还在看文章,觉得文辞优美,便可得到天子的格外青睐。 殊不知这殿试,乃是大明对八股取士的一道防线,倘若只知晓做八股文,虽也会让你做官,可若是对经济民生一概不知,皇帝也不是傻子,凭啥用你? ………… 坤宁宫。 宫里又恢复了平静,陛下在西山一月的修养,身子非但恢复如初,竟是精力也更胜从前。 张皇后端坐在寝殿里,对着铜镜,朱秀荣那丫头,又带着方小藩去御园里玩儿去了。只是在这时候,便有坤宁宫的宦官刘政进来,跪下,磕头,行礼:“奴婢见过娘娘。” 张皇后默不作声。 这刘政便开了口:“昨夜,奴婢自东宫的张永处打听过了,太子殿下幸了秀女二人,加上上月月末至今,临幸的秀女,已有十一人,总计三十九次……” 铜镜中的张皇后眉不禁颤了颤。 刘政小心翼翼的看了张皇后一眼:“临幸的秀女,都悄悄把过了脉,尤其是此前临幸的,掌脉的乃是吴御医,吴御医乃妇科圣手,对此,是最在行的。” “而后呢?”张皇后心里隐隐期盼。 “暂时还未出现有孕的情况。” 张皇后轻描淡写的噢了一声:“知道了,你下去吧。” 刘政能看出娘娘所透来的失望。 是啊,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盼头,可这左右总不见曙光,这几日,娘娘都在问,自己就差驻在东宫了:“奴婢……告退。” 刘政刚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 “什么?”张皇后回眸。 刘政道:“那位吴……” “你说的那妇科圣手?” “不错。”刘政钦佩道:“就是这位妇科圣手吴御医:“奴婢从他口里得知,仁寿宫那儿……” 张皇后懂了:“也吩咐过他点什么吧?” “是。”刘政笑吟吟的道。 看来太皇太后也很急啊。 张皇后道:“知道了,明儿,赏这位圣手二十两银子,让他好生看顾着,可莫出了差错,圣手变成了断手。” 刘政心中一凛,明白了意思,赏赐,自是应当的,得让人好好干活嘛。 可是呢,别把事弄砸了,到时有了喜脉你也看不出,平白让人郁闷。 倘若圣手不成,张皇后自然不会客气。 平时张皇后虽是脾气好,很好说话,却也得看什么事。 就比如今日这事儿,那可是比天还大的啊,谁敢出点儿差错,谁就玩完。 这既是警示那妇科圣手,又何尝,不是警告自己呢,自己可千万别弄错了啊。 刘政退去。 张皇后却依旧端坐在镜前,眉头微微蹙起。 一旁的嬷嬷似乎看穿了张皇后的心事,安慰道:“娘娘,此等事,急不来的,这殿下,那个,那个……那个环切才多久啊,伤口愈合之后,也不过二十多日呢……” “是啊……”张皇后道:“你说的是实话。可是啊,咱们大明朝,还有天上的列祖列宗们,可等了他三年哪……” 嬷嬷无言。 ………… 殿试之日到了。 十五个贡生,一大清早便穿好了新衣。 而所有的秀才,也都在大清早便列了队。 用方继藩的话而言,今日是贡生们大喜的日子。 也让他们的师弟们看看,这些大师兄的风采。 毕竟,刷题是下功夫的活,不给人好生看着,让他们知道,有功名的人快乐是怎样,人怎么能耐住这样的寂寞呢。 刘杰为首,其余人,依着会试的成绩一字排开。 排在前的,方继藩一一勉励几句。 最后的六人,眼睛都红了,眼里泛着泪,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名列中游和中上的贡生老爷,在他们自己心里,他们这辈子,有一种耻辱和污点,必须得洗干净。 所有他们眼睛格外的红,刷题比别人更狠,人家是凿壁偷光,他们是悬梁刺股。 见师公背着手,轻描淡写的走到了他们的面前,六人瞬间眼睛更加红了,低垂着头,不敢吱声,宛如被捉JIAN的汉子。 方继藩朝他们一笑,面色怡然:“你们也要努力啊,不要让师公失望。” 听着师公的温言劝勉,一下子,他们的心窝子突然暖和了一些,原还以为又会挨一顿臭骂,现在听了师公的劝勉,反差太大,感动到了,心都要化了一般,六人顿时情绪失控,一齐拜倒:“师公,学生对不住师公,今磨刀霍霍,一雪前耻,请师公拭目以待,若再有差池,学生人等,便再无颜见师公了。” 方继藩大手一挥:“去吧,啰嗦什么,按着那些没出息的同年们,狠狠的暴打他们,让他们知道,自己有多不幸,让他们要恨就恨自己爹娘,想要读书,连百来两银子的入学费都不肯出,活该他们考的不好!不进西山书院,他们也配学程朱,考八股,中进士,进翰林?” 正文 第五百九十章:殿试 弘治十六年的殿试,可谓是万众期待。 主要是输的太狠了。 西山书院之外,几乎没一个人脸上有光。 其中名列第十名是个江西的贡生,按理来说,前十也算是名列前茅了,可……却还是像吃了苍蝇一般,这世上,有人只记得第一,未必记得第二,也有可能记得第二,甚至第三、第四、第五……可这第十是什么鬼? 弘治皇帝一大清早便起来,先是梳洗,随即吃了早点,清早的早点是一碗米粥,配上一些小菜。 只是…… 这米粥的滋味…… 那些个御厨,真是在暴殄天物啊。 米粥之中,虽放了许多的食材,可吃起来,总觉得差了点儿什么。 至于小菜…… 不得劲! 弘治皇帝抬眸:“为何没有放一些十三香?” 萧敬明白了:“奴婢想起来了,前日,太子殿下送了一些吃食去了坤宁宫,说是什么萝卜……娘娘可喜欢吃呢,说是香辣可口,据说就是那位温先生亲自腌制的。” 弘治皇帝摇摇头,虽说送去坤宁宫,就是送到宫里来,也算是有孝心了,可指明了送去坤宁宫,这又是什么鬼? 弘治皇帝便道:“取一些来吧,朕闻温先生三字,便更加觉得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却又对温先生的食物垂涎三尺了,来,去取那萝卜来。” 弘治皇帝不喜欢吃萝卜,总觉得味道怪怪的。 可温先生的萝卜,却非要尝一尝不可。 萧敬忙去盛了一碗萝卜丝来,这萝卜是条状,绊了许多酱料,尤其是那酱,看着颇为可怕,红彤彤的。 弘治皇帝迟疑的看了一眼,随即夹了一条萝卜,入口。 自上次吃了火锅,尝到了那一股子辣味,虽是辣的受不了,可事后回想,竟觉得有几分意思,此后宫里的膳食因为张皇后和太皇太后的缘故,也会放一些香辣的十三香,弘治皇帝慢慢也就习惯。 而这萝卜丝入口,弘治皇帝嚼了嚼,很干脆,没有胡萝卜平时的味道,那一股酸酸辣辣的感觉却是一下子刺激了他的舌尖,有点‘痛苦’,他忙是垂头喝了一碗稀粥,呼…… 长长的出了口气。 有一点意思了。 继续伴着辣条喝粥,片刻之后,弘治皇帝已是满头大汗。却又觉得畅快淋漓,第一次,早膳用的如此爽快。 舒服…… 擦了擦额上的汗,指着萝卜丝道:“这东西,千金也换不来。” 萧敬笑吟吟的道:“听人说,这萝卜丝,也就是取萝卜胭脂,不过这辣椒,却用的不是香辣十三香,而是将那辣椒剁碎了,也是腌制出来的,陛下,这一小碟,据说值不了几个钱,也就十几文而已,据说就这价,还有利可图呢。” 弘治皇帝哑然失笑:“这叫化腐朽为神奇,温先生是如此,西山的许多东西,就如那气球,也一样是如此,不过是几张鲸鱼皮,便可让人飘起来,在天上,用在了边镇,就成了利器。” 弘治皇帝起身:“走吧,今日乃是殿试,朕倒想看看,今科诸生们,有多大的本事。” 片刻之后,弘治皇帝至谨身殿,登朝升座,百官与贡生们早已等候多时,纷纷朝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诸生,尤其是打头的这些,以刘杰等人为首,一个个精神奕奕,弘治皇帝道:“朕承天命,已十六年了,也已策问过五次贡生,今朕年岁渐长,身体偶有欠安,能见诸生精神奕奕在此,不日即将入朝为官,都说人生三大快意之事,其中便有金榜题名时,卿等俱为人杰,今日策问诸卿,便是在人杰之中,一论长短。国家大事,牵涉千万军民百姓福祉,所以为人臣者,需戒骄戒慎;而为人官者,便更需以苍生百姓为念。诸卿将来,既为人臣,又为人官,单凭八股文而入仕,还是不够的,理当心有定国安邦之策,方不失圣人门下之名。” 贡生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接下来便开始点名、散卷,随即赞拜、行礼。 弘治皇帝定了定神:“朕该出题了……” 见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弘治皇帝沉吟道:“何以服众人。” “……” 此题一出。 刘杰已垂头。 何以服众人,这是一道‘亲民题’啊。 原以为陛下会考马政,想不到,考的竟是此题。 说穿了,此题的目的是,怎么样才能让百姓信服呢。 这个题目看上去格局不大,事实上,却又大的吓人,能做到百姓信服,自秦汉开始,人人都这般倡导,可做到的又有几人? 刘杰想了想,直接便提笔了,对此,他深有感触,先是直接提笔破题:“视百姓为人,则民服之”。 他随即又书:“圣人之道在于仁,仁之道,在于民本,民为本,则天下定,以臣观之,民者,人也,血肉之躯,有生老病死,亦有喜怒哀乐,其立于世间,无过是衣食住行也。因此,欲以民服,当见天变而视民之寒暖,视民之所食……” 他快速的下笔,这策论大抵也就两千字左右,倒是对题材,没有太多的限制,你爱写个啥就写个啥。 弘治皇帝呢,则是高坐在御案之后,其实这个问题,早已隐藏在自己心里太久,何以服众人,是啊,怎么样才能服众,天子要服众,方为九五之尊。大臣要服众,方才会被民众视之为父母。 这看上去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题,其本质,却是整个儒家围绕在仁政这个核心思想之中,最本质的问题。 众人默然无声,弘治皇帝则耐心的等候。 这一次自鬼门关里出来,他有太多的感慨。 到了傍晚时分,殿试方才结束,宦官们收了卷,诸生又起身,向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也没有多说什么,他对任何考生,都一视同仁,只不过……需要寻求一个答案而已。 弘治皇帝随即起身。 这时,却有人道:“陛下……” 弘治皇帝回眸。 这两班的大臣,一直都在沉默,而在此陪考的大臣,既有翰林,又有礼部官员,当然,内阁大学士也在此,不过刘健因为要避闲,托病没有来,李东阳和谢迁都在。 李东阳和谢迁万万料不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会出现不和谐的一幕。 二人脸微微一红,内阁大学士,是百官的大家长,他们是百官的首领,是替皇帝管理官员的。 若是突然出现破坏了朝堂秩序的事,一般情况,都说明内阁大学士压不住事,不能服众,否则,有内阁大学士在此,谁敢随意喧哗和造次。 这种下级官员,动辄跳出来搞事的情况,只有在成化朝时,被人嬉笑怒骂为纸糊阁老、泥塑尚书时,人们对内阁阁老和六部大学士毫无敬意,动辄便有人站出来,直接以下对上,进行指责。而且这样的官员,可谓是前仆后继。 倒是刘健三人入阁之后,这样的事便少了,主要是三位内阁大学士有威严,受人尊重,没有人敢于绕过内阁,公然在朝堂,尤其是在这殿试的场合,破坏秩序。 于是,李东阳和谢迁忙不迭的想要请罪。 弘治皇帝却是压了压手,他远远的看了一眼那说话的人,是杨廷和。 杨廷和大义凛然的站了出来,他是翰林侍讲学士,又兼任詹事府詹事。 这是清流中的清流。 不过……因为有了恶名,他这辈子的仕途,怕是到此为止了。 正因如此,他反而没什么可畏惧的:“陛下,臣有一事,启奏。” 弘治皇帝颔首:“爱卿但言无妨。” 无论弘治皇帝喜不喜欢杨廷和,他也乐于摆出愿意纳谏的态度。 杨廷和道:“臣听说,西山书院,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亲自教授诸生策论,臣认为,这样的做法,十分不公平,太子乃是储君,他自知陛下的心思,他来教授西山书院诸生,自可让西山书院诸生的答卷,深得陛下之心。” 弘治皇帝想了想,道:“这样不可以吗?” 杨廷和道:“若是如此,那么西山书院诸生,势必在策论之中名列前茅,臣只恐这样的话,反而对其他的考生,很不公平。” “那么,如何才能服众呢。”弘治皇帝没有生气,他认为杨廷和虽然有胡搅蛮缠的成分,可他这样的人,也代表了一部分臣民的看法,既如此,何须动怒呢。 倒是李东阳和谢迁气得不轻,杨廷和这是坏了规矩了,不过他们虽怒,面上却是平静,一副怡然自若的样子。 杨廷和正色道:“臣以为,既如此,那么不妨,此次殿试,可当众宣读,而后,请陛下亲自评判,而臣等在此恭听,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天色:“天色怕是不早了。” 杨廷和道:“陛下,此事关乎抡才大典,为择良才,即便耽误一些功夫,又有何不可?朝廷的初衷,是为了招揽英才啊。” “陛下。”谢迁脾气不好,站出来:“臣以为李侍讲之言……” 弘治皇帝却微笑,他压了压手:“谢卿家不必动怒,他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既如此,那么依他所言,有何不可呢?”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一章:圣君在世 弘治皇帝说罢,重新坐下。 左右四顾,道:“既如此,那么考生的策论题,统统念出来,让众卿公评,不过要念得快一些才快,快快念过之后,将试卷传阅下去,让诸卿都看看,也没什么不可。” 萧敬躬身:“奴婢遵旨。” 杨廷和这一次算是豁出去了。 现在的他,想做一个直臣,既然自己的形象,已经再难使自己维持清流的体面,继而图谋未来有远大的前程。 那么索性,破罐子破摔,走一个执拗的反抗者。 至今那李东阳和谢迁二人,所投来的严厉目光,他一副视而不见的模样,仿佛,这些都无关系。 萧敬取了第一份试卷,开始诵读了起来。 这是一个叫刘让的考生所书,用的乃是寻常的套路:“臣问昔在唐虞,画像而民不犯,又有尧舜,修河治水以悦民,于是民心所向,及至三千年,无不称其为大贤,而今陛下策问民意,此正合孔孟之道,民者,国之本也……” 萧敬念了一通,众人听的昏昏欲睡。 这文章,也不是说不好,你看人家引经据典,就很精准,谁最得民心呢,太近的人不好,比如太祖高皇帝,比如文皇帝,这马屁的嫌疑太明显,贡生是啥,是清流啊,怎么能如此逢迎呢。 可历朝历代的皇帝拎出来,也不好,你夸唐太宗,夸宋太祖,这啥意思,大明就没有为百姓所爱戴的明君吗? 所以这引经据典,是需要琢磨的,刘让很专业,他拎出了唐虞、尧舜,这几个人,都是三皇五帝时期的圣君啊,他们的历史记录,早已模糊了,到底是什么样子,鬼知道。可至少,孔圣人很推崇他们,认为他们是仁君的典范。 所以,想要得民心,得民意,将他们挑出来,宣扬他们的功绩以及他们的仁政,这是准不会错的。 毕竟,大明天子,总不可能吃这三皇五帝的醋吧。 许多人纷纷点头,这策论还算严谨,不错,看来这位刘让,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可谓处心积虑。 其中不少观点,可谓老成持重。 接下来,是个叫朱韬的贡生,萧敬念道:“尧舜之时,天下大治,而百姓……” 好吧,又是尧舜…… 显然,朱韬也很专业…… 再之后,是个叫刘胜的贡生,萧敬念道:“圣人曰:皇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因而,圣人崇礼,礼者,上下尊卑也,天下百姓……” 还是尧舜。 此时的作文,讲究的就是引经据典,先从引经据典切入进文章。 而要讲到亲民爱民,他朝天子写了不妥,本朝天子说了也不妥,不以尧舜切题,还能找谁,难道还能找方继藩不成? 不过……对于这样的文体,大家已经习惯了。倒也不觉得什么不同寻常。 只是觉得有些闷罢了。 这策论,一个个念出来。 等到了西山众贡生的时候,文风却是一改,这些人,确实是作策论的小能手,这策论可谓是丝丝合缝,密不透风,有理有据。 只不过…… “百姓乃吾之衣食父母也,衣食于臣而言,而安生立命之本,百姓亦如是也。臣闻西山镇国府,太子殿下招徕流民……” 这个比较狠,居然没有提尧舜,而是以太子来举例。 一下子,殿中诸臣哗然。 啥意思? 太子殿下,竟成了亲民的典范,当朝太子,何德何能,都可以和尧舜相比了吗,简直就是笑话。 刘杰等人,顿时被无数嘲弄的目光看着,这样做策论,是太子殿下教的吧? 连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微微皱眉,觉得有些过份了。 太子殿下平时不捣乱也就罢了,居然现在成了这些西山贡生们眼里,和尧舜齐名,成了使天下百姓,心悦臣服之人了。 太不像话。 弘治皇帝面容有点僵,关于这一点,他是万万料不到的。 这策论里,都在宣扬他们新学大道至简,还有同理之心,又用太子做典范,这不是笑话吗? 其实这十五人的文章,作的是极好的,毕竟刷了这么多日子的题,最大的错误,就是引经据典上,有争议。 杨廷和原本还有些担心,一见如此,反而放宽了心了:“陛下,西山书院诸生,这是说,尧舜尚且不如太子吗?” 弘治皇帝端坐不动,心里很复杂,却没有做声。 刘杰从容道:“回禀陛下,臣不敢太子殿下比之尧舜,只是尧舜过于久远,臣遍览天下古籍,对于尧舜的事迹,也只限于治河和路不拾遗而已,既然圣人言,尧舜乃是圣人,那么尧舜自然是圣人。可以三千年前的尧舜来回答今日之策论,臣却以为期期不可,当今天下,人们尚空谈,人人都是尧舜,可尧舜已久远,他们治天下之法,又有谁人知晓?陛下问策臣等,本意在于,如何能使安天下,使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因此,臣以为,太子殿下设镇国府,建书院,开煤矿,培育新苗,抗击倭寇,这种种行为,才是适应我大明的安民兴邦之策。既如此,臣为何不能以太子举例?莫非,策论之中,只许有尧舜吗?便连圣人都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天下的仁义贤明之士,非只尧舜而已。可臣举太子,便遭人讥讽为尧舜不如太子,陛下,这杨学士,莫非是圣人吗?引谁的经典,还需他点头?” 这一番话,真是胆大到了极点。 可是……有些道理。 谁能料到,一场策论,直接将新学和理学的根本问题,暴露了出来。 许多翰林显得有些不齿。 这不是太子能不能举例的问题,而是拿太子来与尧舜相提并论,这分明有谗言魅上的嫌疑。 许多人跃跃欲试,想要驳斥刘杰。 刘杰却很淡定,毕竟是王守仁教授出来的学生,其实在下笔之前,他也有过犹豫,毕竟当时太子殿下和师公教授自己殿试做题的时候,可没要求他们提这个。 可一旦做了题,那恩师给自己讲的大道理,瞬间便涌上了他们心头,刘杰……忍不住,就下笔了。 何止是他。 这十五个贡生,当初能在无数人的非议之下,向王守仁学习,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的,若是没有足够的勇气,早被人用吐沫喷死了。 而今,坚持到了现在,师公和恩师,给予了自己金榜题名的机会,这使他们对于师公和恩师,更是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 之所以吹嘘太子,其本质,就是吹嘘西山,就是吹嘘师公,吹嘘新学。 十五人,不约而同的,做出了选择。 立场如此,再无二话。 弘治皇帝皱眉,道:“引经据典,本就各有不同的想法,这不足为奇,朕看,还是以文章好坏来论长短。” 弘治皇帝一说,翰林们顿时炸了。 陛下这啥意思,这是帮亲不帮理啊。 太子殿下是您的儿子,所以您就可以掩饰他们推崇太子为圣王,可这……却是原则上的错误,单凭这个,就该罢黜这些阿谀奉承的贡生才是。 有人道:“陛下,臣以为不然,引经据典,必须恰如其份,若随便引用,词不达意,言过其实,这还是文章,是策论吗?” 又有人道:“太子乃本朝储君,臣不敢诽言,只是臣斗胆要说,尧舜与三皇五帝,竟与当今太子相比,这……臣以为,刘杰诸人,这是在害太子啊,太子殿下年纪尚幼,便说他得民心,在西山,广得民望,臣以为………这很不妥啊。” 弘治皇帝颇有些头痛起来。 看着这一个个清流,像是炸了锅一般。 此时,已是夜深。 弘治皇帝便道:“卿等所言,都有道理,此事,明日再议。” 他起身便走。 这个时候,留在此显然不智的。 早知道刘杰等人狂热到了这个地步,在他们眼里,太子竟都成了圣王了,弘治皇帝打死都绝不肯手贱,当众让臣子们来评判这些策文。 可哪里想到,刘杰这些人,如此自信满满呢。 弘治皇帝的身后,依旧还传出了痛心疾首的声音:“陛下啊,尧舜在时,百姓们无不倾心,人人以能成为尧舜在治之民而欢欣鼓舞,当今太子……” 弘治皇帝没理他们,气咻咻的回了暖阁。 坐下。 刘杰等人的吹捧,连他都觉得过份了。 太子何德何能呢? 可……弘治皇帝却是心念一动,陷入了深思,方才……他看到了刘杰等人的表情。 那个表情的背后,是虔诚。 是一种好似钢铁一般的信念。 这些读书人,当真以为……太子乃是圣王,是成为尧舜一样圣君的人吗? 弘治皇帝念及此,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给他们喂了什么迷魂汤啊,又或者,方继藩还有王守仁,他们的新学,到底教授了他们什么,以至于他们,竟是坚毅如此,居然毫不动摇的认为,他们是对的——太子乃圣君。 弘治皇帝心居然一暖,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 他开口:“萧伴伴。” “奴婢在。” 正文 第五百九十二章:太子殿下的答卷 弘治皇帝凝视着萧敬:“刘杰这些人,所言的,到底属实吗?” 是否属实,这在诛心的范畴,意思是,他们到底是不是在溜须拍马呢。 还是内心深处当真认同太子? 太子的许多行事都不规范,甚至并不合乎礼法,这是他最大的诟病。 当然,作为父亲,弘治皇帝宁愿相信,太子就算如何荒唐胡闹,可其心……还是好的。 可是……许多人看不出,或者在他们的感知世界里,对储君,理当有更高的要求。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面,萧敬的脑袋里已经划过许多的想法了!他自知,陛下的心情是复杂的!笑吟吟的道:“这些读书人,都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带出来的,没有太子,岂有他们今日,所以奴婢在想,他们对于太子殿下,理当是发自肺腑吧。” 弘治皇帝点了点头,笑了:“可他们也惹来了一个大麻烦啊。尧舜和太子,这两者如何能类比呢?” 顿了一下,弘治皇帝又接着道:“有时候过度的吹捧,就成了过犹不及了……”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没有继续说下去。 显然,此次殿试惹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会试对于西山书院的读书人一通摩擦,已让不少读书人心很累了,这一次殿试,更像是一次宣泄情绪的出口。 十五个考生,已回到了书院。 朱厚照乐了,美滋滋的听着有人添油加醋的将殿试的经过说给他听。 而后朱厚照摇头晃脑的道:“不愧是徒孙啊,难得你们还惦念着本宫这个大宗师,还是你们有良心!” 可刘杰等人事后回想,却也觉得自己给太子和师公惹来了麻烦,便一个个铁青着脸,不做声了。 朱厚照则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在他看来,殿试是小事,最紧要的是,这些读书人们有良心,从前都是别人教太子怎么做人,现在却自己这太子教这些徒孙们做人了。 他很享受这等感觉,真真的说是成就感不为过。 “学生人等,万死之罪。”刘杰等人,脸带愧疚之色,诚恳的拜倒在地道:“恳请大宗师与师公责罚。” 朱厚照摆手道:“无罪,无罪,本宫赦你们无罪,老方,你来说。” 方继藩揉了揉太阳穴,无奈地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诚如我一般,过于优秀,所以总会被人争锋相对,好了,说这些也没啥意思,你们的策论没有任何问题,若不是引经据典,引出了太子殿下,想来陛下一定会将他们圈选出来,成绩也定当是名列前茅。” 王守仁站在一旁,却是皱着眉头道:“恩师,可现在许多读书人都不服,认为连引经据典都错了,哪里有资格名列矛?” 方继藩叹了口气,颔首点头道:“所以啊,你们陷入了一个误区。 “……” “这一道题,叫做‘何以服众人’对不对?伯安啊,为师最看重你的,你来讲解一下这道题。” 王守仁应是,随即道:“要使天下的宾服,就必须苦民所苦、急民所急,诚因如此,所以这道题的本质,在于亲民,可如何亲民,如何爱民呢?却需诸生们献计献策。” 方继藩颔首道:“因此,其他的考生引用了尧舜,而西山书院的考生引用了太子,这……才是其中的死结,是吗?” 众生一头雾水,只能直晃晃的看着恩师或师公。 方继藩笑了笑道:“其实这一次策论,考的何止是刘杰这些没出息的家伙呢……” 刘杰面无表情,师公的评价,总是极端化,今日是他的小心肝,明日便问你是谁。 所谓徒孙,必须得有强大的心脏,才能承受师公的性子啊。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可是啊,你们这群蠢物,居然没有明白这个题考的是贡生,也相当于是在考教太子殿下和西山啊,我们只局限于这一次策论,他们读书人多,一人一口吐沫都能喷死太子殿下……” 朱厚照却是不爽了,忍不住道:“为何不死喷你?” 方继藩压压朱厚照的肩,道:“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顿了顿:“可是我们不妨站到更高之处去看这个问题,譬如西山,譬如镇国府,譬如太子殿下,这道题,若是由殿下来做,该怎么回答呢?” 朱厚照挠挠头,头痛呀,只好摊手。 方继藩乐了:“其实太子殿下是可以答这一道题的,不但要答,而且要让一切的流言蜚语,一切的质疑,都击个粉碎。因而问题又绕回来了,何以服众人呢?想要服众,就要知道众是什么!众是百姓啊,你要使他们宾服,就该知道他们所思所想,太子殿下,你了解百姓吗?” 朱厚照若有所思,道:“了解一些些。” 方继藩便笑道:“了解就好办,那么现在开始,我们来答题,伯安。” 王守仁道:“学生在。” 方继藩道:“你放出消息去,西山将新招募一千庄户人家,不限他们的出身,不限他们此前做的是什么,有什么本事,只招募一千户,以抽签来决定是否落户。” 朱厚照立即大叫道:“咱们现在的人力暂时够用了啊,为啥还招募人?” 方继藩道:“看来太子殿下还是不了解老百姓啊。” “啥,啥意思?”朱厚照有点蒙,一脸的不明所以。 方继藩没有继续说下去,随即道:“从现在起,外头有任何人对咱们西山有什么攻讦,都不要和人争吵,我是有涵养之人……” “就这般?”众人大惑不解。 方继藩一脸深意地笑着,显得有些神秘莫测,道:“就这般,大家等着好消息吧。” ………… 刘杰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作为首辅之子,如此奉承太子,而且还是在殿试之上,这让人不禁担忧起来! 想当初,成化朝的纸糊内阁,莫非又回来了? 作为读书人,应当有风骨啊。 这般吹捧太子,这还了得。 而今殿试悬而不决,陛下似乎也拿不定主意,在放榜之前,不少大臣和读书人磨刀霍霍。 倘若刘杰此等人都可在殿试中名列前茅,这殿试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大家都去吹捧陛下和太子就可以了,哪里需做什么文章? 清流官就是如此,一遇到这种争议,便如打了鸡血一般,不表明一下自己仗义执言的立场,就说不过去啊。 雪片般的弹劾入了内阁,这一次,内阁都有点捂不住盖子了。 因为牵涉到自己的儿子,刘健显得很担忧,刘家的名声很要紧啊,若是被人说是阿谀奉承,将来刘家上下可都要被人耻笑的。 你说好端端的,咋就引用了太子殿下呢? 他摇摇头,却没有做声,而是在等陛下拿主意,宫中的态度,在此刻,就成了关键了。 ……………… “彪子来信了,彪子来信了。” 声音很是洪亮,当地的保长乐呵呵的取了书信出来,这还是急递铺送来的书信,彪子……出息了啊,此前听说他封了什么爵,了不得了,连他的娘都成了夫人。 消息刚传来的时候,这四乡八里没一个人相信,彪子那厮,是个愣子,这样的人也能有出息,而且是那么大的出息?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数关于西山的传言,当初杨彪带着自己的老母去了京师,成了流民,在这时代成了流民,是极悲惨的事,许多人都以为他们娘两,怕是要死在外边了。 可后来,彪子却隔三差五的捎口信来,说他们在西山落户,日子过的好,有白面吃,逢年过节还有肉,起初人们是不信的,可偶尔,他会让捎口信的人顺道带几块腊肉至本族的族叔这儿来,一下子,这山东地界,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却是沸腾了。 出息了啊,是真的腊肉,凑近闻一闻,香喷喷,舔一舔,杨家的族叔一个耳刮子便啪嗒落下来,破口大骂。 杨彪发迹了。 先是能吃饱饭,据说还娶了媳妇,不只如此,还做了官,了不得啊。 亏得他们娘两能寻到了这么一处好地方。 因而,当地的保长是最积极的,他四处跟人说,自己和新安伯是本家,倘若西山那儿有什么口信或是带了一些布匹、油烟、熏肉来,他也兴冲冲的送去给杨家的几个族兄弟。 “竟还有信,彪子居然还晓得读书写字了。” 一下子,当初的那个傻小子,就成了人们称羡的角色,许多户人家都很遗憾,当初自家的闺女,咋就没嫁给他呢。 保长一看字迹,就晓得这是新安伯托人写的,却也没有戳破,当着这晒谷场里四乡八里的老者们念诵:“诸乡亲,西山将招募庄户千人,至西山落脚,官府人等,不得过问,想来的,尽速来,迟了,好事便是人家的了。” “……” 很粗鄙的书信。 可是……许多人的眼睛都绿了。 那个传说中,有白面吃,肯卖气力,便可吃喝不愁,甚至娃娃还可以入学堂读书的地方……他们……招庄户来了。 ………… 病来如山倒,好难受,浑浑噩噩的睡,睡了又醒,醒来又觉得没气力,不是实在没办法,能克服,老虎一定会克服的,可昨晚到今天,真的写不动,一上午,才写了第一章,老虎努力能更多少是多少吧,那啥,求点月票。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三章:万人空巷 西山招募庄户了。 一下子的,四乡八里之地便像是要炸了锅一般。 “还有呢,还有呢!”这保长继续道:“若有百姓至西山应募,各地官府可便宜行事,这里有镇国府的大印,太子殿下亲书的。” 可方才听得认真的老少爷们,却没一个人再搭理保长了。 西山招募一千庄户呢! 西山那儿可是有白面的存在,一日三餐都有白面吃,不只如此,逢年过节还有腊肉呢,孩子能读书。 相对于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只是一日两顿,青黄不接,而西山的优厚条件,对大家来说,就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了。 得了这消息,许多壮丁便不过多的犹豫的立即动身了,这样好的机会,只怕想要去的人不少,他们也想去碰碰运气。 若是真能被西山收留,那保准是祖坟冒了青烟了,那彪子尚可以混得这般欢实,俺还会比彪子差? 都说人离乡贱,可西山的好处是实打实的,不说其他的,单凭那热腾腾的大白米饭,就足够让人鼓起勇气了。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群,都朝着一个目标前行。 可就在此时,当地的府县则上了奏疏,禀报了这件事。 在紫禁城里的弘治皇帝,这几日都是皱着眉头,很是烦恼,乃至于在暖阁里批阅奏疏都觉得无精打采,对于来自于山东东昌府的奏报,弘治皇帝也只是大抵的看过。 西山招募庄户……山东人也凑热闹? 虽说东昌府比邻北直隶,相距不远,不过弘治皇帝还是莞尔一笑! 对于地方官的担忧,他只是批阅道:“一切依镇国府行事,沿途官吏,不得刁难。” 笔搁下,弘治皇帝又大致的看过了几封这样的奏报,却都没有往心里去,心里只是思量,西山又招募庄户了,却不知那方继藩又打算折腾出什么名堂来。 一千户,也不算少了。 弘治皇帝最头痛的,是那些如雪片一般的奏疏,这还不打紧,这些弹劾的奏疏可以留中不发,可以假装没有看到,殿试的榜也可以迟一些再做决定! 可问题就在于,明日就是月中的廷议。 廷议每月举行两次,是大朝会,所以清流和五品以上的官员都需参加,成化皇帝在时,常年躲在后宫,不问外事,这廷议几乎形同虚设,可自弘治朝之后,除非遇到了极特殊的情况,弘治皇帝几乎风雨无阻。 这廷议……弘治皇帝难道还选择回避吗? 回避的话,这就不是弘治皇帝的作风了。 可一旦临朝升座,面对数百朝廷的臣子,数不清的御史和翰林,这些磨刀霍霍的人,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呢? 弘治皇帝想罢,便无心继续看奏疏了,闷闷不乐的将奏疏推到了另一处角落,闭门养神。 一旁的萧敬,似乎深知陛下在想什么:“陛下,明日的廷议……” “如期举行吧。”弘治皇帝淡淡道:“躲是没有用的,是非曲直,让他们自行在谨身殿辩个明白。” “遵旨。” …………………… 到了次日一大清早,晨曦普照大地,朱厚照便和方继藩出发,准备去参加一早的朝会了! 他们带着五个门生,直接赶至午门! 而在这午门外,已是人头攒动了,大家各怀着心事,有人所有所思,有人踌躇满志。 自然,尤其是一群年轻的清流最是精神奕奕,谁不想青史留名,不想仗义执言呢?这是一个大好机会啊,大明的文官体制到了如今,已经彻底的遏制住了勋贵,宫中的宦官,而今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在这仗义执言的熏陶之下,有的是一群以批评见长的翰林,还有一群以期期不奉诏为荣的给事中和御史。 朱厚照的心情似乎完全不受影响,口里吹着口哨,没事人一般。 这就很令人讨厌了。 惹出这么大的事,京里都炸开了锅,太子殿下还这般的清闲,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其实大家不喜欢的是,太子的态度问题,遇到这样的事,你好歹假装沉痛一下嘛,认个错,事情不就圆过去了吗? 可朱厚照吹着口哨,他本是可以不必从午门入宫的,偏生要自午门入宫,大庭广众之下,愉快的先入午门,只留给众人一道靓丽的背影。 ………… 杨廷和今儿天还没亮白就起来了,而后早早的坐上了轿子赶路。 今日廷议,是至关重要的机会,自己这个翰林侍讲学士,能不能凭此一役翻身,成为无数读书人偶像一般的先驱,就看今日了。 既然仕途受阻,那么不妨就成为一个蒙难者,借用皇帝和太子对自己的打压,表现出自己的风骨,来显露自己为了捍卫名教,不肯妥协的古大臣之风,所以即便今日为此而罢黜,或者是杨廷和自此被皇帝和太子所厌恶,甚至内阁大学士们都讨厌他,这都不打紧。 只是,他的轿子才过了几处街坊,却是突的停了下来,杨廷和捋须,忍不住道:“何事?” 轿夫便道:“前头有许多人堵塞了道路。” “噢。”杨廷和挑眉道:“今日是什么日子嘛?” “回老爷的话。”轿夫回答:“听说西山在招募庄户,就在今日开始招募。所以……” “噢。”杨廷和没有往心里去! 招募庄户而已,那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还真是淡定啊,这个时候还有这个闲心! 他依旧坐在轿里,慢吞吞的道:“绕过去。” “是。” ………… 整个京师已是万人空巷。 可能清早上朝的人,对此一丁点概念都没有。 西山招募庄户,本就是小事,大臣们不在乎,读书人们也不在乎,毕竟这对他们而言,连坊间趣闻都不算。 大臣和读书人,只盯着今日的廷议,似乎一场新学和理学的讨论即将开始,这一场大讨论,某种意义而言,是不少人对西山书院通吃了八股取士的所有利益之后,某种反攻倒算。 可对于庙堂上还有读书人们所上心的事,寻常的百姓和读书人不同,他们有他们自己关心的事。 西山招募庄户了,整个北直隶都已闻风而动,山东、河南地界,还有山西与大同都司,不少闻风而动的人,在今日正式招募的日子,早就候着了。 从七八日前传出消息,就又附近各府各县的人背井离乡,朝着西山方向涌动,前往投奔西山的人,络绎不绝,许多百姓自然是没有资格进入京师的,便都在外城的城墙脚下的安顿。 对于高高在上,或者能衣食无忧的人而言,西山不算什么,可对于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百姓而言,一旦能有幸进入西山,哪怕只是最底层的庄户,能为镇国府和太子殿下效力,这都是了不得的事,算是祖坟冒了青烟了。 这些年西山在寻常百姓的口碑极好,能吃饱饭,能有个买气力的地方,干了几年,就能盖一个砖瓦房,儿子可以读书,甚至运气好,还可一飞冲天,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世外桃源吗? 王金元已忙得脚不沾地了。 飞球队已经升空,观察着地面的情况,杨彪看到下头的场景,不禁瞠目结舌。 一片乌压压的,到处都是人啊。 “只是招募一千庄户而已,咋来了这么多人?” 沈傲拿着望远镜,朝下观望,口里却道:“不好,可能要出事,一下子聚众这么多,这四面八方,人数怕不在十万了吧,一旦出了什么事,可要糟了,得赶紧调人维持,否则非要出事不可。” “要不,飞球队……”杨彪说到此处,顿时没了底气。 飞球队才多少人啊,还不够去给这十数万百姓来塞牙缝的。这京师内外,还有大同、山西、山东、河南诸地,咋就一下子冒出了这么多人呢? 有人挑着扁担,将自己的孩子放在箩筐里,前后带着娃娃,在人群之中推挤。 有壮丁拼命的朝里头拉开拦路的人。 还有一时走失了的孩子,哇哇大哭。 西山这儿,突然涌来了这么多人,压力实在太大了,王金元已是急得满头是汗,咋就来了这么多人呢,看着那人头攒动的长队,王金元不得不将矿里的矿工们都拉来! 心里没底啊,就怕出事。 ………… “俺的娘咧,莫挤挤,莫挤挤……让一让,先让俺来……” “直娘贼,你挤个卵子……” “大兄弟……让一让,让一让……” 人们都如疯了一般,生怕错漏了自己的机会。 倒是有人撞见如此,目瞪口呆,将这些人拉来问:“你们来此做什么?” “做啥?进西山呗,给太子和定远候卖气力。” 询问的,显然是读书人,这读书人脸色有点凝固:“卖气力,卖气力做什么?” 结果这纶巾儒杉的读书人,却遭人鄙视:“当然是吃白面,有白面吃,太子殿下和定远候要公候万代,能给他们效力,便是当牛做马也美得很。” “好啦,好啦,别挡道了,还要赶路咧,俺们乡下人,啥都不懂,走啦……” ……………… 第二章送到,码的有点脑袋发胀,看看争取能不能更第三、第四章吧,这一次感冒浑身都没力气,脑袋也木了,这一章写了很久,嗯,求点月票,接着我们继续。 正文 第五百九十四章:殿下待百姓如赤子 锦衣卫已是缇骑四处。 吓坏了。 虽然近来京里有流民日多的情况,锦衣卫早已严密监控,可这一瞬间,突然朝西山涌入这么多人,这…… 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已上朝去了,值守的锦衣卫同知夏正冷汗淋淋,亲自带人观看,在一处山峦上,手持着望远镜朝下俯瞰,那四面八方的人流,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看不到尽头。 身后,缇骑们显出惶恐之色,这到底多少人啊,一旦生变,可不是好玩的,大量的人群聚集,一个不好,就可能惹出天大的乱子。 这里虽是城郊,却是天子脚下,可一丁点都不能产生疏忽。 “是否请调北镇府司上下……” 夏正回眸,看了那校尉一眼,面色发冷,厉声道:“糊涂,一旦有变,靠锦衣卫,能弹压的住?” 那校尉忙是惶恐不安:“卑下万死。” “得调京营,以防不测。” 校尉小心翼翼的道:“可是……京营岂是北镇府司能调动?” 夏正揉一揉太阳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啊,赶紧奏报吧。” “可是指挥使……” “入宫奏报,一刻都耽误不得,到了这个份上,不要讲章程,出了事,本官担待不起。” 夏正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汹涌的人潮,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再拿住几个人,以备询问,记住了,万万不可当众拿人,悄无声息皆可,突然聚众,本官认为,或许这背后,有其他的图谋,并不可能只是来应募庄户这样简单。” “遵命!” 缇骑们瞬间四散,与此同时,东厂坐镇的宦官周锦迅速的修下一份便条,交给另一宦官:“立即送干爹,片刻不得耽误,晚了一步,唯你是问,东厂上下档头、番子人等,都打起精神来。” ………… 谨身殿。 这对于所有人而言,乃是历史上最平常的一天,哪怕对于此次捋起袖子,想要狠狠仗义执言的清流们而言,这一日,也是稀松平常,毕竟,他们的生命就来自于朝堂上的战斗,每月的廷议,对他们而言,指点江山,痛斥奸佞小人,乃是最平常的事,这并没有什么稀奇。 在这最平常的一日里,弘治皇帝升座,众臣参拜,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太子朱厚照一眼。 这个家伙,连跪拜时都不用心,左右四顾,贼眉鼠眼。 可终究……还是自己的儿子啊。 弘治皇帝竟还看到,朱厚照拜下,脸却别向方继藩的方向,朝方继藩挤眉弄眼。 方继藩倒还老实,没搭理他。 弘治皇帝道:“众卿平身。” 众臣起立。 弘治皇帝给刘健使了个眼色。 刘健会意,他出班:“今日需先议辽东马政……” “臣有事要奏。”居然有人站了出来。 不过,似乎这满朝君臣,都有点错愕。 率先站出来的……居然是……欧阳志…… 欧阳志历来老成持重,可同时,作为翰林侍学,伴驾在帝侧,虽是西山书院出身,可满朝君臣,对他都颇为赞许。 人们认为,他是百官的典范,甚至有人暗中认为,他乃是弘治朝新的君子。 问题的关键还不在此。 而是今日大家预料的事,势必满朝的清流将要率先弹劾,你欧阳志是西山书院的人,你来凑个啥热闹?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卿家所言何事?” 一见到欧阳志有事要奏,弘治皇帝的语气,都温柔了一些。 欧阳志行礼,沉默了片刻:“太子殿下亲民爱民,待天下百姓犹如赤子,百姓对太子殿下,无不感恩戴德。臣听闻,竟有大臣,暗中腹诽太子,说出太子的种种不堪,臣……对此,不以为然,今日上奏,便是要以正视听,免得再有宵小之辈,攻讦中伤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亲民爱民,待百姓如赤子,这不就是尧舜才做到的吗? 这欧阳志,看你浓眉大眼,平时老实忠厚,果然西山书院的人,没一个好东西啊,这样的话,也说得出口。 杨廷和在人群之中,心下冷笑,看来这是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先发制人,免得被人攻讦。 可靠这个……能堵得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吗? 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臣附议!”江臣和刘文善出班。 “臣附议。”王守仁出班。 在朝的四个门生,俱都站了出来,表明了立场。 西山书院,即为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也是太子党,这几乎是毋庸置疑的。 弘治皇帝凝视着这四个人,心里,对他们倒是颇为佩服起来,到了这个时候,太子已处在风口浪尖上,这四个家伙,竟还敢站出来,他们是清流官啊,无视士林汹汹议论,无视清流们的口舌,这一站出来,一个不好,名声便可能臭不可闻,读书人,是最看重名声的,有的人,将其看的比自己的命还紧要。 弘治皇帝抚案,颔首点头。 可这一下子,不啻是捅了马蜂窝。 太子殿下如何,可以不论,可是如此吹捧太子,这叫什么,叫肉麻,是没有操守,大明可没有吹捧天子的传统,会被人骂的,谁喜欢马屁精啊。 “陛下,臣有一言……”杨廷和脸色凛然,他徐徐站出来:“太子殿下乃是储君,未经世事,何来的亲民爱民?臣乃太子师,自不敢腹诽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聪敏,臣当初教授太子读书时,也曾有所感慨。只是朝中,却又一些奸佞小人,围在太子殿下身边,极尽吹捧为能事,陛下……为储君者,理当亲君子,而远小人;忠言逆耳、良药苦口,古之皆然,为何到了今世,却还有人看不清呢?殿下乃是可造之材,非寻常人可比,可倘若继续放任身边的小人阿谀奉承,今日将他比作尧舜,明日说他乃是圣王,陛下……奸臣贼子,环伺太子侧,这些狼子野心之辈,矫诬傲狠,越礼不经,肆行罔极,縻有修底,太子殿下年幼,日益受他们感染,臣只恐太子殿下日益暴虐,不思学习圣人经典,荒唐无为,他日若是克继大统,更是奸贼当道,届时这些社鼠城狐之辈,欺君罔上,滥用威权,诬杀忠良,十恶不赦,我大明社稷危矣。” 说着,他泪流满面,拜倒,哽咽道:“臣不才,忝为詹事府詹事,以礼义以教太子,奈何太子为奸人所惑,臣惶恐,今日宁粉身碎骨,亦要揭发奸贼。” 此言已出。 众臣哗然。 太子殿下是好的,可是他身边却有坏人。 作为曾经的帝师,如此痛心疾首,在此揭发,又见杨廷和泪流满面的模样,所有人不禁有所感触。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看向了方继藩。 他当然不太认同杨廷和的话,提拔方继藩在太子侧的就是自己,这岂不是说,连朕自己也成了奸人了吗? 可不少的大臣,却是意动,有人出班:“太子殿下乃是国本,臣不曾听说过,身边若是充斥了卑鄙小人,尽是阿谀奉承之辈,能使太子殿下学习之仁君之术……” 方继藩脸色有点难看。 这些读书人很厉害啊,这功夫,自己便是拍马都及不上他们,他眼里尽显锋芒,看向那站出来的御史。 这御史本是仗义执言,心里本无所畏惧,可一接触方继藩的眼眸,竟觉得怪怪的,心里一哆嗦,便又有点胆怯了,却还是大义凛然的道:“臣并非是说,太子身边的定远候便是奸贼,可西山书院上下的翰林、书生,无一不极尽肉麻之能事,以侍太子,长此下去,天下苍生,万千百姓,岂敢托付东宫,恳请陛下明察秋毫。” 方继藩这厮,属于恶人,很纯粹的那种,他没本事能让人罢官,但是总有一千种办法,折磨你。就如大名鼎鼎的王不仕。 而这些清流,其实并不害怕罢官,也不害怕皇帝打他们的屁股,廷杖某种程度而言,是大臣们的荣耀,不被皇帝打一顿,人生都觉得缺了一点啥。 因而,这御史到了关键时刻,却还是泄了气。 算了,不招惹方继藩,按着西山书院摩擦吧。 “臣附议……” “臣也附议!” 一个又一个出班。 他们对于太子殿下的教育问题,是忧虑的,历来太子,都在詹事府中受教育,可这一次,皇帝居然别出心裁,弄出了一个镇国府,太子呢,居然还跑去教授人读书,教的还是所谓新学。 这就有点让人无法容忍。 虽然偶尔,也会有人忧虑的上书,谈及此事,可陛下往往将这些奏疏留中不发,不予理睬。 而今日,趁着这一次的策论,人们寻到了宣泄口。 越来越多人,站了出来。 一个、两个、三个……这满满的朝堂里,跪下的群臣,竟超过了半数。 “太子殿下尚需读书时,却不思读书;尚需学**王术时,还未学习,便已被人称只为直追尧舜,陛下,此非长久之道啊。天下的百姓,都渴望太子殿下为知书达理、以王道教化天下的圣君,而非是今日,只凭某些奸诈小人吹捧,便洋洋自得的太子,臣请陛下明察。” ……………… 今天五更,这一章写的好累,病好了一些,精神也恢复了一点,咱们继续,还是老样子,每日五更,风雨无阻。 正文 第五百九十五章:何以安天下 众人个个义正言辞。 朱厚照想来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声糟糕到这个境地,有一点点的小打击。 晃晃脑袋,罢了,不想这些了,还是西山书院好啊,人人都喜我。 这些清流,唇枪舌剑,论起撕逼的功夫,确实无人能及,方继藩其实很想冲上去,大呼一声,来者可是和廷杨,愿闻公之高论。 可掂量了自己片刻,还是算了,自己只擅装逼和骂人,讲道理,真讲不过。 这才是正宗的专业喷子啊,有理有据,骂了太子,还不带脏字,语句里,只有发自肺腑的对太子殿下的深切关心。 最重要的是,人家扣帽子都扣得很好,讲究! 方继藩暗暗的翘起大拇指,偷偷的开始记住站出来的人。 ……………… 萧敬今日没有去谨身殿。 他是个嗅觉灵敏的人,用屁股都能想得到,今儿那些个清流官们会做些什么。 大明自英宗而始,清流们就愈来愈不像话,一旦抓到了某个点,就拼命的攻讦,你罢了一个人的官,后头的人继续前仆后继,你廷杖了一个,却又有数十上百个赶着也要挨廷杖不可。 一群疯子…… 这是萧敬对他们的评价。 今日是太子殿下的受难日啊,所以呢,咱还是不出现了,免得在太子殿下脾气糟糕的时候,对自己有啥印象,虽说这事儿跟他根本一丁点的关系都没有,可难免会受迁怒。 这就好像,人家成婚,你上赶着去凑个热闹,诶呀恭喜啊,人家死了娘,当然只是随个份子,尽力少出现来显摆了。 因而萧敬告了个腰不好的病假,躲在自己的卧房里,两个小宦官给他小心翼翼的锤着腰,萧敬优哉游哉的,等另一个宦官给他喂了口茶。 舒服啊。 太监做到自己这份上,算不算光宗耀祖呢? 他在思考这个问题。 冷不防的,外头传来脚步。 萧敬耳朵尖,一听,便诶哟诶哟的开始叫唤了起来:“你们下手轻一些,咱的腰,那是伺候皇上的,锤坏了,皇上身边没了有个好腰的人疼着他,知晓他的寒暖,这能成吗?” “干爹!” 萧敬一听干爹,才知道来的是自己人。 随即,他一轱辘起身,也不诶哟了,挥手让捶腰的宦官到一边去,坐稳了,抱起茶盏,轻描淡写的轻抿一口,才道:“来。” 只一个来字,外头的人便弓着身进来,这宦官一见到萧敬,二话不说便拜在了萧敬的脚下:“干爹,出事儿了。” “何事?”萧敬眼中阴晴不定,忽明忽暗。 “东厂侦知,在西山有十数万百姓聚集,此前虽有一些蛛丝马迹,可当时也没往心里去。今日,那西山公然招募庄户,应募者,无以计数,奴婢……奴婢……怕出事,因而……” “什么?”萧敬一下子窜了起来,脸带惊色:“十数万之众?” “只多不少!”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都说要去西山做庄户啊。” “西山开具了什么条件?”萧敬有点懵。 “不曾听说过有什么条件,只说招募庄户。” 萧敬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些百姓傻的吗?” 这宦官便不敢言了。 萧敬眯着眼,十数万之众,对于聚众,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朝廷历来是有所防范的,因为人一多,就最容易出幺蛾子,他沉默了很久才道:“东厂继续监视,咱这就去禀奏陛下!” “请陛下调兵弹压?” “狗一样的东西!”萧敬一脚将这没出息的儿子踹翻,同样都是儿子,瞧瞧人家方继藩,那么多徒子徒孙,关系胜似父子,人家儿孙多出息啊,自己的这些,一个能用的都没有。 这宦官被直接踹翻,一脸恐惧地道:“儿子万死。” 萧敬阴冷的道:“到现在还没回过味来吗?什么样的人才能人心依附,什么样的人,百姓们才会争先恐后的携家带口的来投靠。什么样的人,百姓们能以为他效劳为荣?” 宦官磕磕巴巴的道:“圣……圣人……” 萧敬淡淡道:“圣人做不到,而是圣王,你呀,要多读书,尧舜在时,亲民爱民,于是百姓都知他们圣贤,争相依附,因而天下也即得到了大治。管不了这么多了,咱去报喜。” 说着,也顾不得其他了。 方才是因为丧事,所以萧敬不敢在谨身殿露面,可看这架势,丧事要变喜事了,该咋说来着,对,哎呀,棺材板动了,动了哇,还不是诈尸的那种,是真活过来了。 他眼疾手快,身后小宦官却是追着出去:“老祖宗,老祖宗,您的腰,您的腰。” 萧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腰不好,便忙是恢复了一瘸一拐的样子,匆匆至谨身殿。 谨身殿里,朱厚照已经被骂得开始怀疑人生了。 愤怒的清流们,认为太子殿下身边尽都是坏人,太子就是个二傻子,居然信了这些奸人的话,居然还敢和尧舜相比了,出去打听打听,这尧舜是谁?太子殿下您也配? 弘治皇帝虽是宽厚,可这么一通骂,脸上却难免有些愠怒。 只是此时不便发作罢了。 最可气的是方继藩,方继藩躲在人群里,一言不发,却将他的四个门生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一副想要打死他们四个的样子。 杨廷和自知,大势已成。 无论陛下决心裁撤西山书院也好,又或者是顶着各种压力,甚至是龙颜大怒,廷杖自己以及其他的清流们也罢。 他都是胜利者。 因为自己已站到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哪怕现在将他拖出去一顿好打,摘了乌纱帽贬为庶民,杨廷和这三个名字也将成为无数士人的榜样,自己优哉游哉的回到老家继续养望,不出二十年,再出山时,定是天下最知名的大儒。 可就在这时,外头一声大吼:“陛下……陛下!” 却是萧敬的声音,萧敬一瘸一拐的冲进来,眼里还噙着泪,噗通一下跪倒在地。 瞧着他样子,似乎这一路跑来,遭了多大罪一般。 他忙不迭开始捂着自己的左后腰,一副腰子要完的样子。 可刚要开口说话,突然想到,不对,昨日告假,和陛下说的是右后腰,这边的手便不知觉的垂下,另一只手撑住右后腰。 “陛下,出事了,出大事了!” 殿中之人皆是色变,显然都给萧敬这样子吓了一跳。 出啥事了,何至慌张如此? 弘治皇帝的心情本就不好,一听出事,心里便猛的咯噔一下。 而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却都乐了。 “何事?” 萧敬气喘吁吁,他在宫里能混到今日,凭着就是一个本事,那便是出一分力,叫十分苦。 “陛下,西山那儿聚众十数万,无数百姓携家带口前往投靠,那人潮遮天蔽日,蜿蜒十里,看不到尽头。奴婢怕衍生什么后果,特来禀奏,陛下您看看要不要调京营……” 十数万百姓…… 这是要做什么? 难道有人反了? 所有人不可置信的听着,觉得匪夷所思。 于是,殿中有人咳嗽,方继藩站了出来,道:“禀奏陛下,我想,可能萧公公有点什么误会,百姓们不是变乱,没事,没什么事,只是西山招募一千个庄户而已,今日恰好开始招募,可能百姓们比较热情,因而……来的人多了一些。” 朱厚照看着萧敬,心里别提多高兴呀,这个萧敬,居然挺有眼色的,记得上一次,这厮说了本宫的坏话,此次,就原谅他了。 朱厚照自是把握机会,振振有词的道:“父皇,定远候说的对,招募庄户用以屯田和挖矿,除此之外,还需填补一批前去关外种粮的人员,因此,儿臣以镇国府的名义下达了命令,要招募庄户千员。” 殿中一下子哗然了。 镇国府只招募一千个庄户,来了十几万人,还将事情闹得这样的大。 这老百姓都是傻子吗,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么多人去,十几万人,这岂不是百里挑一? 山野愚妇愚夫,果然如此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似乎也想到从前有过这样的奏疏奏报,当然,他对此没有过多的关注就是了。 可是十几万啊。 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岂不是说天子脚下,京畿附近,但凡是有手有脚的百姓,大多都去了? 这镇国府就这样的好?西山就这么值得这些百姓去安家落户? 可在此时,有人却激动起来了。 百官之中,有人细细琢磨和咀嚼。 猛地,这人眼里放出了光彩。 “陛下……何以服众人!” “什么?” 所有人朝着那翰林看去。 这翰林浑浑噩噩,被无数人的目光所关注,顿时羞愧难当:“臣的意思是,陛下曾在策论中出题,何以服众人,何以服众人,即何以安天下也,尧舜在时,百姓们倾慕圣王,纷纷依附圣贤,这不就是尧舜服众人吗?今日十数万百姓,纷纷至西山,投奔太子殿下,这……是不是服众人?岂不是说,天下百姓,对于太子殿下,有极高的期待!” ………… 第三十五个盟主o夜雨梧桐o大官人诞生,在此表示万分感谢。 同时感谢本书逍遥狂傲同学十万打赏。 病好的差不多了,努力码字,报答所有书友的支持。 正文 第五百九十六章:圣王出世 这翰林话音落下,顿时谨身殿里鸦雀无声。 这些百姓,是真傻还是假傻?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莫非…… 许多人脸色惨然,很不好看。 什么是清流,清流就相当于百姓们的代表,他们下察民情,上达天听,主要的职责,就是代表天下的百姓,来纠察皇帝和朝廷的过失的。 可现在…… 这些百姓有点蠢啊。 杨廷和有点懵。 这不是数百上千,这是十数万啊,十数万人,且还在京师一带,这是何等汹涌的民意。 杨廷和万万料不到,清早时,并没有太过关注的事,现在却成了一柄致命的利刃。 杨廷和忙道:“百姓们因何故去西山?” 萧敬回答:“不是说了,西山在招募庄户!” 杨廷和有些乱,招募一千庄户,却来了十数万人,不对啊。 方才许多站出来的清流,也有点懵了,无所适从。 弘治皇帝一楞,有点转不过弯来。 杨廷和强作镇定:“可否有人催促他们去,又或者是,百姓们受了什么胁迫?” 朱厚照听了,大怒:“和廷杨,你敢污蔑本宫吗?” 杨廷和自知失言,忙道:“臣万死,只是事情有些蹊跷,这么大的事,岂可不查个水落石出才好。臣……以为,臣以为……该请一些百姓来,当面问清楚,陛下,请陛下恩准臣为巡按,彻查此事前由。” 弘治皇帝脸色有些冷淡,对杨廷和,实是没有多少好印象。 这个曾经自己对他寄以厚望,令他辅佐太子的人,现在……原形毕露了。 “要问,就在这里问,不过是三言两语的事,何须这么麻烦。”朱厚照气得不轻。 此时,满朝君臣都是一脸的疑惑。 这到底咋回事? 这么大的事,确实应当立即弄清楚啊。 弘治皇帝颔首:“萧敬……” 萧敬正待要答应。 杨廷和却道:“陛下,臣以为,为使百官信服,还是让顺天府随意请几个百姓来才好。” 他现在是真的急眼了。 到了这个地步,哪有后退的可能,只能逆流而上。 一定是镇国府收买了这些百姓,又或者是方继藩弄了什么诡计。 只要一拆穿,事情自然真相大白。 弘治皇帝似乎没有怪罪杨廷和的意思,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哪怕到了现在,还希望留给杨廷和最后一点的体面:“那么顺天府立即去请人罢。” 谨身殿里,顿时鸦雀无声起来,每一个人都各怀着心事。 那顺天府的动作极快,片刻的功夫,便带了十几个百姓来。 这些百姓也是吓着了,一路被人押着入了宫,一脸的惶恐,看着这威严和庄肃的宫室,有人吓尿了,死活不敢再走,几乎是被禁卫架着,方才到了殿上。 这七八个百姓,有老有小,一进殿,看着这左右的百官,还有那高高在上的弘治皇帝,立即便吓瘫了一大半,站不住了,啪嗒跪地,哭号道:“草民万死,草民不知犯了何罪?” “……” 这百姓,实是真实的不能再真实了。 看着他们惶恐不安的样子,有人竟是莞尔。 弘治皇帝不疾不徐的道:“杨卿家,可满意吗?” 杨廷和心里咯噔一下,他清楚,陛下对自己的不满已深,故意这般询问,颇又讥讽意味。 他只好装傻:“请陛下容臣询问一二。” “且慢!”弘治皇帝没有急着让杨廷和询问,而是起身,徐徐下殿,在众目睽睽之中,走至这些百姓面前。 这些人个个衣衫褴褛,浑身都是土腥,弘治皇帝竟还闻到了一股尿骚味,显然,是有人真的吓尿了。 见他们惶恐不安,犹如惊弓之鸟的样子。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们,他们的肤色,远比这殿中百官更加黝黑和粗糙,甚至让人怀疑,彼此之间,是否是同族。他们的手臂往往有许多疤痕,手上满是老茧,这些……是真正的百姓,假装,是假装不出来的。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你们请起吧,不必害怕,这里没有人加害你们,只是有些问题,想要询问你们罢了。” 弘治皇帝说着,看中了一个老者,这老者大抵有六七十岁,佝偻着身子,黝黑的面上,有许多的皱纹。 弘治皇帝亲自将他搀扶起来:“老丈不必担心,朕非毒蛇猛兽,来,给他们搬一些锦墩来,赐座。” 宦官们忙是搬了锦墩。 弘治皇帝心里却很感慨。 平时他总看太祖高皇帝留下的训诫碑石,上头写着‘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的话,这虽是训诫后世子孙和官员们的警句,可绝大多数人,显然都已将这训诫抛在了脑后,虽然他们常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可今日,看着这惶恐不安、瘦骨嶙峋状的百姓,弘治皇帝方才更加深刻的意识到太祖高皇帝,那个自底层爬上皇帝宝座的人,说出这番话时的心情。 弘治皇帝安慰这老丈坐下,这老丈才安定了一些,口里只反复的道:“公候万代,公候万代”之类的话。 这令有的人忍俊不禁,人家是天子万代,你特么的公候啥意思?骂人? 弘治皇帝没有介意,又安抚道:“待会儿有人询问你,他们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不必害怕,畅所欲言即可,朕就站在这,给你们撑腰呢。” 老丈忙不迭的点头。 弘治皇帝便瞥了杨廷和一眼。 杨廷和几乎没有看到任何的破绽,若说这些懵懂无知的人不是寻常百姓,他杨廷和还真不信。 杨廷和定定神,心里想,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问个明白,要看看这十数万百姓,到底拿了太子和方继藩什么好处。 杨廷和咳嗽一声:“来者何人?” 老丈:“刘五六!” 杨廷和微笑,随即又道:“年方几何?” 刘五六看这和颜悦色的弘治皇帝站在自己身边,心渐渐安了,道:“三十有三。” “什么?” 殿里有些躁动。 这人,分明看着五六十岁。 便连陛下都称呼她一声老丈,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三十三岁的大兄弟啊。 弘治皇帝年龄和此人相差不大,这两个人在一起,一个白皙,一个黝黑,一个肤色油光,一个面上满是褶皱,相差怕又两代人了。 见许多人窃窃私语,或是投来质疑的目光。 刘五六忙道:“草民有黄册,是北直隶永平府卢龙县人……” 杨廷和便摆摆手:“好了,不必取出来,本官自然信你便是。” “你从实说来,是谁教你自永平府去西山的?” 杨廷和挖了一个陷阱,他不问有没有,而是直接问谁怂恿。 刘五六道:“啊……我……是有人教我来的……” 杨廷和听罢,精神一震,其余清流也都打起精神。 “此人是谁?”杨廷和语气严厉,颇有几分判官的味道。 刘五六吓得直哆嗦,忙道:“是我爹,我爹……还有刘保长……” 他爹倒是无妨,可是这刘保长……杨廷和似乎一下子抓到了什么:“这刘保长为何教你来?” 刘五六期期艾艾的道:“他说我三十多了,还未娶媳妇,一年到头,也是三餐不继,又说我娘得了病,有哪个姑娘肯嫁我。刘保长是我家五服内的亲,他看不过去,说现今西山招募庄户,得赶紧去,不去,就迟了。” “……” 杨廷和脸色一变:“为何得赶紧去?” “这……我永平府四乡八里的人都知道,您是京里的官人,竟不知?” “……” 杨廷和有点懵。 事实上很多人都很懵。 刘五六道:“你可晓得,在西山,人人都有白面吃,你晓得不?白面啊,里头没有掺沙子的,雪白雪白的米,一粒一粒的,听说吃起来,是甜的。” “就这个?”杨廷和不屑,不过心里,却有点不好的预感了。 刘五六道:“听说有时还会杀豚呢,逢年过节都能分一些,那红薯和土豆,更是管够的。” 刘五六说到这里,眼睛就放光了,开始流哈喇子:“听说去做工,还有工钱,一月下来,三两银子,诶呀,这可不少了啊,咱们寻常在地里刨食的人家,哪里见过这么多银子,一年到头,有几百个铜板,便要谢天谢地了。” 刘五六掰着手指头,来的时候,他只知道西山是个好地方,可一路跟着同乡来,相互交流,知识也开始丰富了:“有了银子和饭吃,将来还能盖房子,有了房子,就可以娶媳妇,娶了媳妇能生娃,生了娃,还能给娃娃读书,京里的官人,过的不也就这样的日子吗?八辈子都修不来这样的福气,我早来两日了,不敢进城,在外城那儿将就着搭了个棚子等,谁料睡过了头,还没去应募,就被顺天府的人拿来了……” “我……”刘五六哭了,哭的很伤心,他现在倒不是担心官人加罪于他,而是自己与幸福的生活失之交臂:“我命苦,命苦哇,我若是能进西山,有太子殿下照拂,给我一个活干,我娘的病就有救了,我爹也能抱着孙子了……我命苦,我不如死了。”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七章:大恩公 他捶胸跌足,哭的凄切。 很有几分责怪顺天府为啥要拿他的口气。 吃饱饭,是多幸福的事啊,西山曾招徕了不少流民。 这些流民,可能和官人和读书人没有任何的交集,所以官人和读书人们,也不可能花心思去琢磨这些流民们如何安置,去了哪里。 可北直隶各府的百姓则不同。 去的流民,不少都是当初的同村、同乡,或是各种远亲近亲,那些曾经食不果腹,混的连饭都吃不上的人,本以为遭灾之后死定了,谁料到,竟带回了口信,告诉他们自己过的一切都好,告诉他们自己在这里能吃饱饭,告诉他们这儿有两个大恩公,有他们关照,他们过上了好日子。 接着,又告诉他们,自己娶妻了,自己生娃了;或是自己的娃娃读书了;自己盖了新瓦房,划重点,是新‘瓦’房。 起初人们是不信的,后来隔三差五,给穷亲戚们捎上一匹布,捎上几斤腊肉,或是自己孩子的旧衣,又或者偶尔会托人带一点儿碎银回来。 人们才意识到,原来在这个世上,有一个地方,那里有两个恩公,在这两个恩公的庇护之下,哪怕他们是杨彪、王二麻子、张三八这样的人,竟然也可以过上好日子。 所以刘五六来了,他是在绝望的泥沼中挣扎了半辈子,才看到了些许的光。 他看到许多人,他娘的,这么多土鳖来抢? 他心有点儿慌,清早便顺着人流往西山赶,生怕迟了,谁料,却被几个公人拿住,拖拽着便是。 一下子,这些公人,击碎了他所有希望,他不甘心。 他这滔滔大哭,听的弘治皇帝心都要碎了。 杨廷和脸色一沉,他意识到了什么,于是忙和一旁几个交好的大臣们交换眼神,杨廷和从他们的眼里,都看出了几分恐惧的滋味。 平日里,他们天天陛下或是太子不如何如何,那么奈苍生何。又或者说,陛下或太子再如此,军民百姓将如何如何。 而现在……这眼前站着的,不就是真真切切的‘民’吗? 杨廷和道:“你先别哭,先将话问完。” 刘五六心里有些畏惧这个板着脸的官人,便不敢放声大哭,只是低声抽泣。 “尧舜你知道吗?”杨廷和道。 刘五六懵了。 “我认得一个叫张顺的。” “哈哈哈哈……”朱厚照不自觉的叉起了腰。 刘五六的话让他很感动,朱厚照觉得挺得意的,以前也不觉得自己原来有这么好的名声哪,他一得意,难免忘形。当他听到张顺时,便禁不住大笑起来。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心里说:“MD,智障,一点都不懂得谦虚。” “……” 满朝君臣哑然。 “你连尧舜都不知?”杨廷和鄙夷的看着刘五六。 尧舜都不知道,杨廷和似乎急于想证明刘五六是个完全不通教化的无知百姓,是愚民。 他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刘五六说出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字,每一声叹息或是眼泪,都不啻是在打他的耳光。 这耳光,很疼。 这令一向指摘时弊,代表了万千百姓,指出皇帝和太子错误,为民情命,自诩清流的杨廷和有一种绝望的恐惧感。 若如此,岂不是证明了自己,不过是个可笑的小丑吗?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更加严厉的看着;刘五六。 刘五六吓坏了,瑟瑟发抖,最后摇摇头:“不……不认得。” “你如此无知,怎么知晓好坏,又怎么知道,谁对你好,谁对你坏?” “……”刘五六懵了。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步步紧逼:“就因为西山能吃白面,能吃肉?若眼里只想着吃,那么与禽兽有什么分别?” 他大义凛然,吐沫星子几乎都要溅在刘五六身上。 “……” 杨廷和怒气冲冲,刘五六的出现,直接颠覆了他的价值,这才是他最根本的东西,他不担心皇帝罢他的官,他可以无所谓自己的仕途,他也不怕挨廷杖,可刘五六,却在挖他的根哪。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 “你说啥?”刘五六又懵了。 方继藩忍不住为这刘五六着急:“他骂你是禽兽和小人!” “……” 刘五六又懵了:“我没得罪他,他为啥骂我?” “……”杨廷和语塞:“因为你不知教化?” “我咋不知教化。”刘五六显然有些怒了。 公人们把自己抓来也就罢了,自己已绝望无比,现在又有一个官人,自己对他如此恭敬,他指着鼻子就骂自己是禽兽,招他惹他了? 杨廷和大义凛然:“你心中无尧舜,不知书,不知礼,心里只想着白面和肉食!” “就这!”刘五六怒气冲冲,连他身后,几个百姓也都有些怒了,敌视的看着杨廷和。 刘五六道:“你挨过饿吗?你有没有饿过三天的肚皮?有没有?” 杨廷和:“这和挨饿没关系,君子……” “君子个屁!”刘五六豁出去了:“我挨过,肚子像在烧一样,时间过的很慢很慢,每一炷香都很难熬,饿的眼睛发了黄,便疯了一样,见了木头便啃土头,见了土,便刨土,你想也没吃过木屑和土吧?知道啥滋味吗?你有老娘吗?你老娘病了,你定是请得起大夫抓的起药吧?” “……”杨廷和语塞,脸上的大义凛然,不见了。 刘五六眼睛红了,一想到自己老娘,胸膛便起伏,捶打自己的脸:“我刘五六没出息,让老娘挨饿,还给她请不起大夫,没错,你说对了,我是禽兽,禽兽的老娘才看不起病。可我可以说,你不能说,你说了,就等于将我爹娘都一起骂了,禽兽才生禽兽,你以为我傻?” “……” 刘五六道:“我这辈子,没做什么亏心的事,他们说给大户种地能吃口稀粥,我种了呀,我种了地,勉强能吃饱肚子,可地租太贵了,即便是好年景,也只是半饱,若是坏年景,若不逃荒,能不能活,就得靠命了。官府的摊派和差役,我一个没拉下,年节的时候,我还需去做长工、短工,我偷了你的婆娘,还是帮你生了娃,你这样骂我。” “……” 刘五六道:“在别处,我没好日子过,这辈子没吃过白面,人家都说好吃,我就想尝尝。听说西山的大恩公,对咱们百姓好,能让咱们百姓过上好日子,你骂人做什么?那尧舜我管他做啥的,他是你爹也好,是你娘也罢,与我何干?我吃他家大米了?” 杨廷和气的七窍生烟,忙说:“荒谬,真是荒谬。” 可他除了说荒谬之外,却发现面对这山野樵夫的话,他一句都不能反驳。 而其他人,那原先还振振有词的人,开始悄无声息的退回了班里去,那先前大义凛然的人,偷偷垂头,老脸有些羞红。 “你这是站着不腰疼啊。”刘五六道:“咱们乡下都说,当今世道,咱们过的苦,就是因为你这样的官太多,吃饱了喝足了,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没吃你家大米,你骂我禽兽也罢了,还骂我娘?” 身后的几个庄稼汉子畏惧的左右四顾,看着这满朝君臣不发一言,他们似乎觉得刘五六有点作死,忙是偷偷拉扯着刘五六。 刘五六随即也心怯了。 “说的好!” 此时,有人鼓掌。 不是朱厚照是谁。 说出了我小朱的心声啊,这一顿骂,真是痛快。 刘五六畏惧的看着朱厚照,又看看杨廷和,这时有人道:“此乃太子殿下!” 这声音一出。 刘五六等人一愣。 他们直勾勾的看着朱厚照,看着这满面笑容的少年郎,一身华服,白皙的脸,眉眼有点飘。 “您……您就是太子殿下……”刘五六等人俱都合不拢嘴。 方才的畏惧、恐惧以及忐忑,还有对未来的担忧,在此时此刻,一下子烟消云散。 “是大恩公……是大恩公……” 西山的人,对外说太子殿下和方继藩,都是以大恩公相称,因而这四乡八里的百姓,也都习惯如此称呼太子。 刘五六方才还对杨廷和横眉冷对,这一刻,却是哭了。 啪嗒一下,重新跪倒在地,其余几个百姓,也都跪下,匍匐于地,他们身子瑟瑟发抖,激动的不得了。 朱厚照走近几步,刘五六便如找到了靠山一般,死死的抱住了朱厚照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大恩公,可见着您了,我是刘五六,我叫刘五六,大恩公,那些公人,无端将我抓来此,不干我事啊,大恩公历来愿为百姓做主,我等百姓,无不钦佩敬仰大恩公,您在,就好了,您得和西山的人说一说,我是被抓来的,是被抓来的……” “是啊,我们是被抓来的!” 看到了希望的人可怕的。 刘五六这些人,或许不知尧舜是啥玩意,却知道,太子殿下,这位善待百姓,爱民如子的大恩公,是咱们百姓的靠山啊。这可是西山的乡亲们这样说的。 正文 第五百九十八章:吾皇圣明 刘五六这样的是没读过什么书。 而且作为底层的农民,他肯定有一身臭毛病。 比如他很不讲卫生,他涕泪直流的时候,要清鼻涕,一把抱住了朱厚照的腿,另一只手便塞住一个鼻孔,然后撕拉一声,朱厚照的裤腿上,便有点儿湿。 刘五六也有贪婪的一面,他知道这是太子,有他一句话,自己便可进西山,所以他认准了朱厚照,拼命的抱住了朱厚照的大腿,死死都不肯松开。 刘五六甚至还有一些粗鄙,方才动了火,满口粗鄙的谩骂,用的都是很多不堪入目之词。 可刘五六虽然脏,虽然贪,虽然粗鄙,可他不傻。他有他的智慧,他会用这种智慧,去辨别一个人的好坏。 这种智慧和杨廷和不一样,他的方法很简单,谁能给自己饱饭吃,谁就是好人,你说他是圣人也好,说他是啥都好,反正,刘五六只认这么个死理。 所以,大恩公能给人吃饱饭,那么他就一定是个大善人,是像包拯一样,能为民做主的人;是一个心里念着百姓的人,是戏台上,那大义凛然,指斥昏君奸贼的人。用读书人的话,他就是个圣人。 刘五六滔滔大哭,决定死不撒手,他一点都不怕大恩公,他知道大恩公和其他的官不一样,一定不会见怪自己的。 “大恩公,小人若是能为大恩公效劳,便是死也甘愿啊,能给大恩公当牛做马,皇帝都不换。” “……” 一下子。 殿中安静了。 弘治皇帝仿佛遭受了一万点的暴击。 这……算是欺君罔上吗? 群臣们一听,有人脸色一变,随即暗暗摇头,这个时候,能说啥呢,不都说了,这就是个夯货吗,你能说他个啥? 杨廷和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他发现,原先和他一起仗义执言的人,都溜了个干净,大气不敢出,连平素和他交好的人,此刻也避之如蛇蝎,仿佛躲瘟疫一般,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刘五六道:“大恩公,您在这儿,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便有人做主了啊,您……” 弘治皇帝看不过去,便道:“朕恩准了,卿等自此便是西山的庄户了。” 朱厚照瞪着父皇,有些无奈。 可刘五六一点都不在乎那个自称朕的男人,而是依旧抱着朱厚照的大腿,嚎叫道:“别人说了都不算,恩公说了才算。” “好吧。”朱厚照道;“都起来,我裤子湿了。” 刘五六几人才起来,看着朱厚照的目光,都在发光,其他的人,一概无视。 他们是乡下人,啥都不懂,就认这个。 大恩公就好像是人行走动的大馍馍,走在哪儿,都能吸引万千人的目光。 弘治皇帝却是感慨不已,他心里竟有些酸溜溜的,这太子到底做了啥事,也没见他多辛苦啊,玩闹的时候还多一些,反观是朕,人家都叫皇帝老子或是皇帝老爷,亦或者是万岁,自己勤于政务,夙兴夜寐,怎么就没人对自己这般感恩戴德呢。 可弘治皇帝旋即高兴起来。 就这么一个儿子,大明的基业,将来还是要在他手里,自己的儿子能做圣君,自己的孙子可就能轻松了。 好事啊! 他一下子,精神抖擞。 前些日子,被群臣给骂的抬不起头来。 为何? 因为人人都在说太子身边有奸贼,居然还有人吹捧太子为尧舜。 说实话,这吹捧,弘治皇帝听着都脸红,觉得不但过头了,而且是令人发指。 所以他不敢吱声,虽然也想维护太子,可毕竟,有些难为情。 可现在,弘治皇帝爽朗大笑。 底气有了。 这口气朕可憋了很久啊。 “朕听说,能苦民所苦,急民所急者,曰圣。三皇五帝,诸事已不可考了。而孔子却对三皇五帝之事极尽推崇,何也,正是因为圣君们俯仰天人,知民所苦,所以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百姓们为何愿从尧舜,是因为他们受了教化吗?不对,正是因为尧舜能让百姓们吃饱喝足,而后教化百姓,使他们能明是非,知荣辱啊。” “今日太子与方继藩,在西山所为,不就是如此吗?看看这些百姓吧,十几万人啊,十几万个刘五六这样的人,他们心心念念,就愿在这西山农耕,愿在西山采矿,不正是因为,西山能给他们衣穿,能让他们吃饱,能让他们的子弟入学读书?刘五六的老娘有病,他没法子问医求药,这是不孝吗?不,非不能为,实不可为也。卿等见了这些百姓,难道就没有一丁点恻隐之心?平日里,都在说教化,在说百姓疾苦,现在这疾苦的百姓,就在眼前,而这满朝上下,却还在为尧舜吵作一团,此……朕之耻,也是诸卿只耻!” 弘治皇帝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这满朝的百官,一个人都没有拉下。 最后,他的手指点到了杨廷和。 “杨卿家口口声声说尧舜,张口如此,闭口也如此,那么尧舜爱民亲民,使百姓人人能吃饱喝足,能他们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这不正是太子所做的吗?那么杨卿家又做了什么?” “臣……”杨廷和脸色煞白。 弘治皇帝凝视着杨廷和,目光不肯松懈:“请杨卿家回答。” “臣……”杨廷和飞快的想着,他想找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可好像读书,好像仗义执言,自自己进入仕途以来,先为翰林,此后入詹事府,若说有什么真正做的事,一件都没有。 弘治皇帝的目中,掠过了冷意:“卿家满腹经纶,张口仁义,却无所作为?” “这不是臣的分内之事。”杨廷和脸一红,为自己辩解。 “可你的俸禄,就是出自刘五六这样的人身上啊。你所享受的劳役,也正是从刘五六这样的人身上得到的啊。”弘治皇帝已升座,他磕了磕御案:“朕今日见了这一幕,尚且还惭愧,人们总说朕是圣君,可今日观之,朕尚不如太子。而你呢,你既为名臣,难道就一点羞耻之心都没有吗?” 羞耻二字一出,杨廷和脸色骤变。 这两个字,对于读书人而言,是决不能亲自出口的,说一个人没有羞耻,这几乎就等同于读书人骂人祖宗十八代了。 而这话若是出自皇帝之口,这则被称之为诛心,这和剜心割肉没有任何的分别啊。 杨廷和这时,才有了恐惧,一种难言的恐惧,弥漫他的全身。 他慌忙拜倒:“臣……臣万死。” 弘治皇帝不屑的看了他一眼:“幸得朕没有令你教诲太子啊。” 杨廷和打了个冷颤。 他心知……完了。 陛下点到即止,可态度已经不言自明。 接下来,若他还想留存最后一点体面,就应当知道怎么做了。 杨廷和顿时泪流满面,颓然拜倒,此时他的感受,怕也和当初的刘五六一般,透着一股绝望,他哽咽道:“臣……臣起于阡陌之间,蒙陛下厚爱,忝为翰林侍讲学士,高德厚爱,宛如甘露,臣……臣……” 他哽咽。 伏地。 已经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这是请求致士的节奏,接下来就该是说,臣身体老迈,老眼昏花之类,恳请陛下恩准臣致士回乡。 只是后头的话,杨廷和说不下去。 这已不是罢官的问题了,若是因为仗义执言而罢官,大不了回家养着,可人人都会敬重自己,数十年之后,自己又是一条好汉,即便不能起复,那也是名留青史,为人所赞叹。 可现在这般致士,却算什么呢?带着这耻辱退休回乡,被人所耻笑吗? 寒窗二十年,入仕之后,苦心经营,机关算尽,而今,一切化为乌有。 杨廷和终于承受不住,伏地大哭。 弘治皇帝冷着脸,未等他继续说下去,便正色道:“好,朕恩准了。” 难得,弘治皇帝也有动怒的一天,而且对待臣子,如此的不客气。 杨廷和一听,抬头,便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的响,有一种万事成空的绝望,他嘴唇嚅嗫,想说什么,终究……却知事情已无法挽回:“臣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一挥手,杨廷和已跌入了地狱。 这一次是真的地狱,而绝非只是清流们入朝为官,此后罢官养望,之后继续起复的套路。 杨廷和清楚,这一走,就再也回不来了,他的名誉,也已化为乌有。 他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四顾,所有人低着头,再没有人怜悯他,许多曾经和他一起挥斥方遒之人,而今却对他回之以冰冷的目光,自然,也没有人为他求情。 迎接他的,是安静。 他只好走,踉踉跄跄,走出这天子堂。 “吾皇万岁,吾皇圣明!”在这沉默之中,突然有人发出了大吼。 这声音,很熟悉。 几乎不用去看,便知这是方继藩发出的。 于是方才还各怀心事的百官,却反应了过来,纷纷道:“吾皇万岁,万岁!” 在这无数的称颂声中。 弘治皇帝的内心,是他娘的有点儿无言以对的。 正文 五更送到,双倍月票最后一天,求月票。 突然想起好像老虎欠了很多更。 哇哈哈,从来没有欠过债,甚至连信用卡都不敢办的棒小伙子,居然第一次有了欠债的感觉。 这感觉还不错……目前感觉良好。 感谢大家关心,病已大好。 双倍月票的最后一天,老虎虎躯一震,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毕竟隔壁某个自称帅逼的家伙,每天都在求月票,不能忍啊,要反不正当竞争,因此,老虎在此拜票,谢谢大家支持,有你们真好。 正文 第五百九十九章:此麒麟儿也 方继藩总有本事,能够见缝插针的让气氛活跃起来。 这一点,可能是与生俱来的。 杨廷和去球了,这对于有的人而言,是有点伤感的事,兔死狐悲。 可对方继藩而言,却是天大的好事,你看,不是说好了清流官眼里,功名利禄乃浮云吗?现在真成浮云了,名声臭了,功名没了,俸禄也没了,也算是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求仁得仁。 称颂之后,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在士林之中,不被人看好的太子,却在真正的民间,有这样大的声望? 竟是到了不知尧舜,而只知太子的地步? 他长长的吁了口气,这是自己的儿子啊,平时对他总是各种嫌弃,隔三差五,有人前来状告太子荒唐之事,可哪里知道,朕竟不如他。 这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可最终,还是被喜悦所占据。 “太子……” “儿臣在。” 朱厚照挺高兴的。 他觉得父皇的声音有些颤。 抬头,却见父皇的鼻子有些红。 哭鼻子了,没前途啊。 可没来由的,朱厚照也觉得心里一酸。 曾几何时,自己总被人当做孩子一般看待,父皇对自己不是失望,便是吹胡子瞪眼,今日,正好让他开了眼,知道了俺太子的厉害。 不易啊。 真的不易啊。 朱厚照忍不住眼角的余光,扫了方继藩的一眼,老方还是不错的,没有老方,自没有西山,不会有镇国府,不会有书院,不会有屯田卫,不会有备倭卫和飞球卫;这个家伙……算了,切了本宫的那笔账,便一笔勾销吧,两清了。 弘治皇帝手指着朱厚照:“人人都说尧舜,可尧舜太过久远,百姓们的眼睛,却比你们亮堂。自然,太子本不该自比尧舜,可刘杰数人,深入民间,他们是溜须拍马吗?朕看,不尽然。在朕看来,能服众人的,就是尧舜;能安天下的人,即尧舜;能让百姓们吃饱穿暖,让他们的子弟接受教化的,自然也是尧舜!自炎黄以降,古之圣君,无不爱民亲民,使百姓富足,而百姓自然视其为腹心。”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刘五六的话,朕听了,心疼,朕与卿等,在此高谈尧舜,而刘五六所思所想,不过是活着而已,为何?正因为卿等与朕谈多了尧舜,成日将尧舜挂在了嘴边,却忘了,尧舜的本质,在于躬亲力行。《中庸》曰:圣人以身体之,力行近乎仁也。便是此理。” 百官默然。 那些方才还振振有词的人,乖乖的将自己脑袋埋进了沙子里,这时候却是绝不敢出来反驳的。 弘治皇帝手指着朱厚照:“太子,乃是朕麟儿也,朕得此儿,乃祖宗之幸,也是天下百姓之幸!” 此言一出。 算是一锤定音了。 太子是不是尧舜,这可以暂且不论,但是至少,太子他尊崇的,正是尧舜的行为,是尧舜的学习者,同时,也做出了成绩。 所以,弘治皇帝表示,太子已从逆子,升格为了麟儿,相当于破烂的青铜剑,升级为史诗级青铜剑。 朱厚照一听,顿时感动了。 这辈子没有得过这么高的评价,眼眶一红,眼泪婆娑,于是忙昂起头,他是骄傲的人,男儿大丈夫,众目睽睽,如何能流泪呢? 弘治皇帝颇有感触:“定远候辅佐太子,也是功不可没啊,此子……”弘治皇帝笑了,这一次,他算是彻底的放心了,当初将太子身边安排上方继藩,是有些冒险的,此后虽越发深信自己的决定,可偶尔,还会有所担心。 现在,再没有什么疑虑了,弘治皇帝道:“方继藩,你上来……” 方继藩比朱厚照谦虚的多了,板着脸:“臣……” 弘治皇帝压手,示意方继藩闭嘴,而后道:“这也是朕之麒麟儿也。” 方继藩表示,我爹无话可说。 当然,这里的麒麟儿,有其他的隐喻。 大抵就是这个孩子有出息,嗯,在我眼里,所以他跟我儿子一样。 群臣默不作声,没啥反应。 对许多清流而言,今天你们姓朱的和姓方的怎么说都有理,你说啥我都认了,这一次算是真正的认栽了,毕竟,口舌再厉害,再能引经据典,能跟身后站着十数万的刘五六的人去辩论吗?人家一人一口吐沫,淹死你。 朱厚照甚为感慨,方继藩也觉得很不容易,当初拜张皇后为姑母,这事儿,后来也就淡忘了,主要是他不想认亲了,他觉得公主殿下是不错的人,表哥表妹虽在这个时代也算是主流,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对方继藩而言,他还是觉得有点膈应,毕竟我方继藩是三观很正的人哪。 因而,他也极少提这事,甚至还有点怕张皇后啥时想起来。 谁料……皇上很现实,平时的时候喊你方卿家,一看你做了好事,立即便小乖乖或麒麟儿了。 方继藩打算谦虚一番,清一清喉咙。 却听弘治皇帝感慨道:“此番来了十数万百姓,太子和方卿打算如何安置啊。” “……” 朱厚照一愣,眼泪一下收住了。 古怪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懵逼,你瞅啥? 二人面面相觑。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怎么,不说话了?还要藏私?” 朱厚照:“……” 方继藩心说,我当时只想着挖坑,没想着埋人的啊。 气氛有点不太对。 朱厚照咳嗽道:“父皇,镇国府招募一千庄户,已公诸天下了啊,可儿臣也不曾想到,百姓们竟如此踊跃,来了十数万人,儿臣……儿臣……”朱厚照开始擦汗,拼命朝方继藩使眼色。 方继藩内心是绝望的,假装没看见。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只招募一千户,那么这十数万百姓,该怎么办?他们是慕名而来,满怀希望,这一路跋涉,你可知道多艰辛吗?更可怕的是,一旦绝望,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朱厚照:“……” 弘治皇帝恶狠狠的瞪着朱厚照:“只招募一千户,这万万不可,招募五千户吧,其余的百姓,也要给他们留有希望,记录他们的名字,登记造册,告诉他们,今年或许无法消化如此之多,可若是他们明年还来,今日登记造册者,可优先募取。所有流民,要发放粮食,和遣散的路费,万万不可使他们沿途挨饿,有人来此,或许耽误了农务,也要予以补偿。你们不是说要在关外屯田吗?关外屯田的效果如何?” 方继藩心里哀叹,这都是钱啊,这是彻底是拿钱做好人好事啊,问题是,太子这个穷鬼,他身上哪里榨得出油来,这都是我方继藩的钱啊。 而且……五千户,压力好大,装了一回逼,只怕要亏得血本无归了。 方继藩道:“关外屯田,还有一些粮食需要培育,虽已迁去了数百户,却需徐徐图之,先站住脚……” 弘治皇帝道:“要赶紧,这么多刘五六,指着镇国府呢。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道理你们懂不懂?” 方继藩脑壳疼,因为这次装逼,完全是为了太子装的,真真是下了血本啊。 回到西山,面对这人山人海的百姓,方继藩自己都吓了一跳,这一次玩的有些大,他是没有真正见识过人潮的力量,一旁的朱厚照傻乐:“老方,你说本宫像不像圣君?再这样下去,功绩只怕要直追始皇帝了。” 方继藩像看智障一般看朱厚照一眼:“殿下,始皇帝二世而亡。” “……”朱厚照一摊手:“反正本宫没儿子。”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方继藩摇摇头:“说不定,有了呢?” “有了再说。”朱厚照想到了那一次环切,顿时咬牙:“以后别给本宫提这些。” “是你先提的,而且这一次为了维护太子殿下清名,臣可能……”方继藩哭丧着脸:“可能要倒贴很多银子出去,亏死了,娶媳妇的本都没了,将来若是寻到了哪家好姑娘,连聘礼都出不起。” 朱厚照叉着手,奇怪的看着方继藩:“你方家娶妻,还需下聘?” “啥意思?”方继藩有点懵。 朱厚照摸摸鼻子:“噢,没啥。本宫还以为你娶妻是去抢的,本宫还想着,到时陪你一起去抢呢,本宫可以望风。” 方继藩激动的拍了拍朱厚照的肩:“殿下威武,有殿下这句话,臣心里暖呵呵的,很是欣慰,咱们一言为定了。” 朱厚照乐了:“当真?” “当真!” 这便算是口头约定。 朱厚照乐了,想到将来给方继藩抢个婆娘回家,美滋滋,他摸着自己下巴上新出来的短须,眯着眼,在琢磨该怎么抢的问题。 王金元忙坏了,足足一个上午,挥汗如雨,脚不沾地,宛如陀螺一般,看着这数不尽的百姓,又听少爷说要多招募四千户,王金元哀嚎:“少爷,这都是银子啊,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养不起了啊。” ……………… 早上起来,发现月票风云PK榜又毫不疑问的落后了,看来是又一次和机会失之交臂,好吧,不奢求太多,努力码字。 正文 第六百章:皇榜 王金元的心是疼的。 方继藩的心也很疼,像是被扎针了一样。 可自己约的炮,含泪也要打完,这是信用问题,我方继藩行得正,坐得直,一诺千金,是了,自己少许了什么诺来着。 总之,现在的西山是承载不了这么多人口的,五千户,几乎已是极限。 除非关外那儿土地开垦出来,试种的红薯和土豆,还有预备要放出来的玉米大规模的种植成功,那时候才可迁徙人口,否则,任何一点问题都可能让数万人陷入绝境。 挑选下来的五千庄户,暂且留下来,其余之人统统打包遣散。 只是遣散时,每人发了三百个大钱,送上了不少西山的特产,有干粮,有肉干。 并且许诺,明年还招募人,到时再来,你们都排在前头。 好说歹说,总算是将屁股擦干净了。 方继藩看着账面,这一次,他亏了数万两银子,粮食和肉干无数。 留下的五千庄户,依旧如他们的先辈一般,先是搭了个棚子安顿。 随后便让西山书院的秀才们作为骨干,将他们编为一个个小组,带领他们进行生产。 别看沈傲已是侯爵了,有个妹子,还是太子妃,自己的爹乃翰林大学士,他家的地位,竟隐隐可以和新近崛起的方家分庭抗礼。 可到了西山,他就是孙子,只要他还叫方继藩一声师公,他这侯爵便屁都不是。 乖乖的,沈傲住在了棚子里,和他同住的一个小组有十五户人,沈傲要做的,便是统计他们户籍情况,知道他们叫什么,家里有什么人,是否有病人,是否娶妻,有没有孩子! 当初沈傲就和张三八们一道住过,倒也轻车熟路,他不再是扭扭捏捏,而是能轻松的和这些粗鄙之人说着各种谁家扒灰的荤段子。 组里还有一个叫刘五六的,据说此人是特招来的,想不到来此安顿的人也有背景。 可为何网开一面,刘五六却不肯说。 用不了几天,沈傲就将这些人摸排了个一清二楚,有多少劳动力,多少人只能从事简单的活计,心里有了底,却也不急! 在这儿,肯定能让你吃饱,反正红薯和土豆管够。这棚子也能将就着住,总不至露宿街头!但是绝是不能吃白饭的,是想去挖矿,还是去屯田千户所搭把手?噢,对了,飞球队也在招募人,纺织作坊以及玻璃作坊现在需学徒…… 沈傲了解他们,对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庭情况知根知底,也知道他们大抵的个人本领,比如有一个竟是铁匠,这令沈傲有些吃惊,因为有手艺的人,在外头,日子也不会太差的,你来凑个什么热闹? 这匠人却是乐呵呵的道:“西山好呢,外头俺也能吃饱,可跟着恩人们做工,心里踏实,实在。” 多么朴实的回答啊。 沈傲具都注明了。 而这些资料,俱都汇总了起来。 有一批身强体壮的,家里没有牵挂,直接送去关外,关外现在确实紧着用人。 书生们到了各家,需苦口婆心的劝男人们准他们的婆娘去纺织作坊里作坊,纺织作坊的销量极好,对人的需求极大。 除此之外,还有矿工等等。 方继藩看着这一沓沓徒孙们送上来的奏报,摸着自己的脑壳,真真是悔不当初啊。 ………… 在紫禁城的暖阁里。 在经历过廷议之后,弘治皇帝却是板着脸。 在他的案头,是这一科殿试的卷子。 既是殿试,自是皇帝亲自御批,而如今也该放榜了。 萧敬小心翼翼的站到一边,他仿佛看出了陛下的心思,可他此时,却不敢说什么,这是殿试,绝不是他这样的人物能够随意非议的,必须得由陛下亲自决断。 弘治皇帝提着朱笔,突的抬眸道:“萧伴伴,你来说说看,到底是理学好,还是新学好?” 这话,却是将萧敬问倒了。 他没法儿回答。 自己虽在内书房读过书,可这等坏脑壳的事,他从不去想的。可陛下问起,他又不敢不回答,就只好道:“奴婢以为,问题不在于学。” “噢?”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萧敬。 看着弘治皇帝依旧等他说下去的样子,萧敬只好大着胆子继续道:“问题的关键,在于读这学问的人,陛下一定很厌恶杨廷和吧,可难道陛下认为杨廷和若是学的不是新学,难道就不会机关算尽,不会坐而论道吗?奴婢以为,会的,这是他的本性。” 这话的确大胆,不过弘治皇帝没有怪罪之意,而是道:“可为何这些新学的读书人,做事却都有板有眼,和别人有所不同?” “这是因为教授的好。”萧敬想了想回答道。 “若是让别人来教授新学,可能结果就是另一番模样了。奴婢知道陛下一定想知道,若是天下人都学新学,这大明岂不是要进入极盛之世,奴婢不敢妄测,只是觉得,学问再好,最关键的在于教授的人,也需这学里的风气好坏。否则什么学都可以教出人才,也可以教出诸多不学无术之辈。” 弘治皇帝倒是很认真的听着,而后点头,嗯,有道理。 “看来,说明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办学是极又成效的了。” 突的,弘治皇帝哑然失笑道:“朕现在有点明白,为何朕竟不如太子了。” 他笑了笑,提起了朱笔,开始在一份份的试卷上开始御批。 弘治皇帝显得格外的认真,他在根据这些策论,挑选自己最急需的人才。 在御批之后,弘治皇帝搁笔:“选吉日放榜吧。” “奴婢遵旨!” 萧敬复杂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突然问起新学和理学,区区新学,不过一个书院,里头两百个师生,哪里可以和树大根深的理学相比? 可陛下既拿出来比,可见新学的分量在陛下的心里已是加重了。 此时,弘治皇帝唏嘘了一口气,道:“那刘五六,不知安顿好了吗,他母亲的病在求医问药之后,定会好转吧。” 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 三月初一。 天气转暖了一些,至少方继藩不必穿着臃肿的毛线衣了。 这一日,乃是殿试放榜的日子。 朝廷已选了吉日,在贡院外放榜。 一听放榜,方继藩就很激动! 这涉及到的,乃是自己的徒孙的前途啊,我方继藩爱徒如孙,这可不是吹嘘之词! 于是一大清早,他早早洗漱好,而刘杰等人则都早早在外头等了。 一见到方继藩从府中出来,刘杰等人慌忙朝方继藩行师礼,方继藩挥挥手道:“走,去贡院。” 方继藩喜欢贡院外头那热闹沸腾的感觉,看着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榜上有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他也还很喜欢看其他的读书人名落孙山之后,捶胸跌足的样子,喜欢听人呜呼哀哉,还有那无数酸溜溜的的目光。 方继藩亲自骑着高头大马,后头十五个贡生尾随。 可到了贡院外头,方继藩脸拉了下来。 啥意思? 怎么这么冷清。 却见这贡院外头,门可罗雀,甚是萧条。 若不是方继藩等人来,增加了人气,否则,方继藩甚至怀疑,这里几乎可以架起篝火来烧烤了。 方继藩左右四顾,来看榜的人有是有,读书人却少,戴方巾的人更是少的可怜,似乎大家一下子,就脱离了低级趣味,对于功名利禄此等浮云之事,不再关心了。 方继藩吁了口气,难道……真将人的心伤透了? 怪自己啊,竭泽而渔,竟是没有意识到,可持续发展的道理。 于是,在这,冷清清的贡院外头,站在清冷的榜下,有些凉,心也有一些冷,方继藩留给身后的徒孙们,凄凉的背影,他抬着眸,突然失去了人生的意义一般。 刹那之间,方继藩终于找到了一个明亡的原因了,读书人,也即是这些精英阶层们,没有百折不挠的精神,脸皮没人厚,还特喜欢瞎比比,输了就爱躲起来装死,假装啥都看不见,连直面失败的勇气竟也没有。 这些读书人,若不好好改造,大明迟早还要完。 方继藩心情复杂。 却在此时,有个少年郎,又站在了方继藩的身边。 依旧还是当初那个带着傲骨的徐傲凌。 方继藩没来由的,竟有几分感动,眼圈有些红,不容易啊,这徐傲凌,在他眼里,竟成了大熊猫,老珍贵了。 “你来啦?” “是!”徐傲凌昂首,看着那空白的榜文位置:“我来了。” “……”这才多少日子,就又自信满满了。 等着……不急……方继藩没做声,他决定先不要刺激徐傲凌,别连这个家伙都吓跑了。 “今日是不是来错了日子,很清冷,一点都不像是要放皇榜的样子。”徐傲凌道。 方继藩道:“是啊……” 方继藩点头,无话。 徐傲凌眼眸一亮:“榜来了……” 方继藩故作激动的样子:“是呵,来了,来了,都张大眼睛,张大眼睛。” …………………… 今天下午去打针,恢复一下,可不知为啥,今天医院里好多人,耽误了,抱歉。 正文 第六百零一章:大三元 虽然方继藩很希望将气氛弄得热烈一些,毕竟是皇榜,就好像大奖即将揭晓一样,多少,总该呜哇几声才是。 可身后的徒孙们,一个个呆滞又安静的看着榜。 这些家伙……确实有点像他们的大师伯,太老成了。 刷题刷了一年,这是正常的现象,倘若还能流露出年轻人应有的朝气,方继藩绝对会把他们抓起来尝试一下开颅手术。 徐傲凌骄傲的目光落在榜上,接着,他很快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几乎排在榜单的最末。 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关键在于前头那个赐,赐是给的意思,嗯,你水平也不差,给你吧。同是差不多的意思,看你勉强还过的去,就算你是一个进士吧。 方继藩为他默哀。 徐傲凌吸了吸鼻子。 方继藩便拍拍他的肩:“你已经很了不起了,毕竟没有进过西山书院,还能金榜题名,很教人佩服。” 徐傲凌道:“学生不需要安慰,能金榜提名,已是对得起家乡父老了。” 徐傲凌依旧保持着骄傲:“名次不是最重要的,考试不过是一时罢了,最重要的是,自己寒窗苦读,自己所读的经学,是否能够融会贯通,更重要的是,自己一辈子的言行,是否贴合书中君子之意。学生不在乎名次,在乎的是正心、诚意、修身,此君子之德也。” 方继藩觉得这家伙,不知是师承于谁,莫不也是一个读书读傻了的? 终于,一个个榜,尽都贴了出来。 一甲头名:刘杰! 刘杰沉默着,似乎没有太多的反应。 他已经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观念,按着师公说的去做,那么其他的就不用担心了。这一路过来,从名落孙山的书生,到解元、会元、状元,连中大三元,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师公的正确。 此后,榜眼、探花…… 方继藩左右四顾:“第二名的这个郭海是谁,怎么没听说过……狗娘养的东西,他怎么就杀出来了,这半途杀出了一个程咬金,夺了我们西山书院的风头啊,回去打听一下,不揍的他生活不能自理,我不信方!” 沉默…… 徒孙们都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回眸:“怎么?” 一个徒孙跪下,一脸幽怨:“师公,学生叫郭海,前几日,您还说学生行书也的好,将来大有前途呢。” “……”方继藩震惊了,随即乐了:“原来如此,我还道这榜眼被人抢去了,原来竟是你,师公一时忘了你的名,下次记住了,考得不错,但不可骄傲。” 郭海心里已激动到了极点,滔滔大哭:“师公,学生明白,师公不是忘记了学生,师公是心心念念着学生们的前程,来此看榜,一时百感交集,方才意识模糊,脑子里如浆糊一般。学生也是一样,学生……学生见自己名列一甲第二,突也觉得天旋地转,有些晕。” 方继藩精神一震:“不错,小郭说的很好,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你很有前途,师公很看好你。” 这一路下去,那弘治皇帝仿佛跟和廷杨以及那些个清流有仇一般,前十五位,尽为西山书院读书人。 他们的策论,何以服众人,以太子殿下举例,本是引发了巨大的争论。 只是如今,却再没有任何的争论了。 十五人,占据了最好的排名,其他人,随意。 方继藩感到满意,难得陛下这一次也任性了一把,连装都不装了,谁夸我儿子我就点谁名列前茅,你瞅啥,不服? 事实上,有了和廷杨的前车之鉴,还有那刘五六在殿中一番掏心窝子的话,无论服不服,此时士林也是鸦雀无声,至少也得先避一避风头。 其实后世的人,对于读书人总有一种误解,认为读书人都是不要脸。可事实却是,人家要脸! 徐傲凌在一旁,从头看到尾。 他大抵已明白,这一科,西山书院已是大满贯了。 虽然他方才说,自己已心满意足,可看着那一个个榜首的大名,心里有一丁点的刺痛,如针扎一般。 他保持着骄傲,依旧昂首。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继续保持这样的好心态,反正以后你也只是个观政士,在京里观政半年之后,鉴于你还年轻,少不更事,大抵将你遣派至甘陕、山东等地做个县丞,一辈子在县衙里蹉跎,与刀笔吏为伍,再过十年十二年,你运气好,或许能任一个县令或是同知,京师你肯定回不了了,原籍又回不去,一辈子在外漂泊,最大的乐趣,可能就是和新纳的小妾来点闺房之乐,呀,这是多么令人羡慕的生活啊,无欲无求,没有仕途上的烦恼事,一定要保持这样的心态啊,要坚强,二十年之后,我还要一个坚强的徐傲凌,保持着这分傲骨。” 徐傲凌深吸一口气,眼里有些酸:“当然,我会的。” 方继藩嘚瑟的带着人走了。 相比于贡院的清冷。 整个西山却是热闹非凡。 连中三元和状元及第的牌匾挂在了书院,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个状元及第,名列一甲,诸如此类的烫金牌匾,这琳琅满目的牌匾,将整面墙都遮住。 方继藩只有不断往后退,方才可一览这荣誉墙之全貌。 无数的学子,远远的看着,有人哭了,有人大笑,这既是荣誉,也是人生的转折,两年前,他们来到这里,遭人白眼,受人耻笑,被人称之为‘离经叛道’,而如今,金榜题名、官袍加身,显荣乡里,封妻荫子! “师公……”那徒孙郭海寻来了笔墨:“此处,岂可没有师公墨宝,师公,留下一幅墨宝,激励后进末学吧。” 方继藩谦虚的道:“字写得不好。” 众人便纷纷道:“请恩师(师公)赐下墨宝。” 方继藩便乐了:“也好,那么就写一幅字,激励你们。” 众人兴冲冲的搬来了笔墨纸砚,王守仁为方继藩磨墨,欧阳志为方继藩用镇纸抚平白纸,刘文善和江臣,小心翼翼的为方继藩拎起袖摆。 徒孙们一个个翘首以盼,个个双目含泪带光。 方继藩提笔,写下第一字。 “好!”人群之中,不知谁叫了好。 顿时掌声如雷,经久不息。 方继藩显得很平静,被人叫好叫的多了,也就习惯了。 他泰然处之,手腕一动。 “好!”众人齐声叫好。 一个个激动的脸色通红。 方继藩继续泼墨,一气呵成,终于一幅字写成了。 所有人争先目睹此字。 人们依旧轰然叫好。 方继藩压压手:“写的有些不好,很是惭愧,师公自得了脑疾之后,这字便一塌糊涂了,盖因为脑疾之毒侵蚀了为师的脑部某些掌握人体平衡能力之所在,因而,难免手颤。” 众徒孙们激动的眼泪都夺眶而出,却有人念着行书上的字道:“旁人爱声色,吾独爱八股!” 吾独爱八股。 独爱八股! 真是妙不可言啊。 西山书院,便是因为这独爱八股的精神,不才有今日吐气扬眉吗? “好!”又是连绵不绝的掌声。 方继藩道:“师公写下此句,便是要嘉许你们,这八股,是好东西啊,八股取士,乃是祖宗之法。前些日子,竟听人说,八股害人,竟还说要废黜八股,看看,看看现在外头都是一群什么样的读书人,这些人离经叛道,厚颜无耻,欺师灭祖,不学程朱,不作八股,不配为人!” 方继藩骂的吐沫横飞。 平时方继藩是极难生气的,可每次提起那些离经叛道的读书人,方继藩就很生气,脸都红了,手里还握着笔呢,于是手和笔颤颤,连带着笔上的墨也摔下来,斑斑点点。 方继藩道:“我们西山书院,上承太祖高皇帝钦定程朱之学,习作八股。再辅之以新学务实之道入仕;对某些不知廉耻之人,决不可容情,若遇有生员敢言废八股或是八股害人的,不需客气,你们冲上去打便是了,我在后头,给你们做主,打不死这群离经叛道的狗东西,读书读不好,八股不肯做,为了一己之私,祖宗竟都忘了,你们说说,这是人吗?这是禽兽!” 众徒子徒孙们方知师公动怒了,纷纷拜倒,道:“学生谨记师公教诲。” 方继藩低头,又看那‘旁人爱声色,吾独爱八股’十字,脸色稍稍缓和:“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社鼠城狐之辈,搅的为师脑壳又疼了。” 徒子徒孙们听师公脑壳疼,不少人杀气腾腾起来。 这时代,最讲究的是尊师贵道,师生即父子,何况师公的人品以及学问,都令他们无不钦佩,便是亲爹在面前,让他们做出选择,他们也尚需犹豫。可外头那些跳梁小丑,竟让师公忧虑如此,一下子,所有人同仇敌忾起来。 ………………………… 感谢第三十七个盟主逗比龙1989诞生,逗比龙1989同学一看网名,就知道他是个俗中带雅的人,谢谢你的支持,老虎努力中,还有两章,继续。 正文 第六百零二章:好爽啊 方继藩仿佛看到了一群刚刚脱奶的小狼,嗷嗷叫的露出他们的乳牙,锋芒初现。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家伙。 每日一篇八股,培养的忍耐力,将人的潜能发挥到极限。 在书院里,和农户们住一起,和他们一起吃喝,是让他们体验艰苦,单单会刷题还不成,还得自己倒马桶,还得学会和人沟通,和人交流。 偶尔,会带他们骑射,让他们上飞球,一览大好河山,这是培养他们的雄心,告诉他们,有些东西,是在书桌上得不到的,书桌上得不到的东西,就从马上得到。 甚至,他们还得种地,这是让他们知道,米从何处来,免得闹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 西山书院里的这些人,每日都如陀螺,在这巨大的高压之下,将他们的潜能发挥的淋漓尽致。 他们有着新学的根骨,深深认同知行合一这一套理论,用八股文来作为自己的敲门砖,他们能骑射,会击剑,在西山这里,他们知道矿石从哪里挖掘出来,地里怎么样长出粮食,他们吃过别人所不能吃的苦,坚韧不拔。 方继藩对这样的调教,很满意。 当日,露营烧烤,一团团篝火点起来,一只只肥羊的腿架在了篝火上,那熬出来的油,啪嗒啪嗒滴进篝火里,生员们取着匕首,从这羊腿上割下一片片烤的金黄的肉,接着,徒孙给自己的恩师献上最嫩的那一部分,学弟再向学兄献上最好的部位,而欧阳志,再端着盘子,将这羊腿肉的精华,送到了方继藩的面前。 “恩师,吃。” 方继藩道:“放了十三香吗?” “放了。” “是香辣味的吗?” “是的。” 方继藩颔首点头,先喝一口茶,看着外头一个个篝火,心里暖呵呵的,儿孙满堂,不,桃李满天下,真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吃了一口羊肉,忍不住摇头晃脑,便学读书人一般,愉快的赞叹道:“嗟夫!鲜嫩如此,竟至于斯!” 欧阳志立在一旁,恩师无论说啥事,他都已经习惯了,只看着外头的火焰,发呆。 方继藩道:“你也吃呀。” “噢,噢。”欧阳志片刻之后才颔首点头,想了想,却道:“学生先侍奉恩师。” 方继藩大快朵颐,这羊肉自比不得温先生烹饪的酒菜,这可东西,重要的是吃一个气氛。 方继藩道:“乖徒儿啊,你在想什么?” “……” 欧阳志面无表情,似是沉吟片刻:“学生在想,若是徐师弟和唐师弟在此,该有多好。” 方继藩道:“哪个徐师弟?” 欧阳志道:“徐经徐师弟。” 方继藩便抛下了筷子,感慨起来:“徐经这家伙,为师最看重他的,他此番远行,也不知到了哪里,为师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他。” “哎……” “从徐经出海至今,已有小半年了吧?”方继藩目中,倒映着外头篝火的火焰。 “恩师,已出海了一百五十二日。”欧阳志道。 方继藩道:“离别时,仿如昨日啊。你们,要向他多多学习。” “是。” 方继藩便夹起羊腿上的薄肉,感慨道:“也不知衡父在海上过的好不好,肚子饿不饿,这一片羊肉,真希望送给他吃,为师替他吃了吧。” 羊肉入口,带着爽滑,那腥膻味却被十三香所掩盖,表面烧的微焦的皮带着清脆,辣味则刺激着方继藩的舌根,哎呀呀,痛并快乐着,好爽啊。 …………………… 船队有了第一次出海的经验,迅速的穿越了西洋,随即,抵达了木骨都束。 抵达这里,就必须掌握洋流,再顺着洋流和风帆的风力,则事半功倍。 这也是徐经寻觅航线的原因。 他们一路至木骨都束时,便已寻觅到了洋流的方向,因而,一路自木骨都束开始,沿着昆仑洲的海岸,一路南下。 可随即,一件可怕的事却发生了。 他们突然发现,这昆仑洲,乃是一个贫瘠的大陆,根本无法供应两千的军民。 这一路西来,因瘟疫,登岸时被毒蛇袭击,或是营养不足的死亡的人数,已至三百。 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 当水兵们好不容易穿越了印度洋,忍受了几乎一个月的漂泊时,看到了木骨都束的陆地时,他们疯狂了,一齐热泪盈眶的发出了欢呼。 可随后,他们得到的命令却是继续南下。 一路向南,绕过昆仑洲。 补给已经不足,因而所有人不得不节衣缩食,每一个人,能领取的,不过是一颗小豆芽,还有半两的肉干,以及三两的干粮。 这些食物,倘若是在陆地上,给那些寻常的百姓,或许他们能坚持下去。 可人在汪洋上,人们孤寂的看着四面的大海,还需不断的升起风帆,随时掌握风向,在这颠簸之中,人的精力消耗的极快,所有人的士气,已至低谷。 舰队里,已开始酝酿起了情绪,他们想要回家,不能继续走下去了,再走下去,就与家乡距离越来越远,何时……才能回家? 回家。 当有一个人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开始归心似箭起来。 整个舰队,开始变得蠢蠢欲动起来。 徐经掌着灯,此刻他在船舱里,吃着和所有人同样分量的干粮。 他已饿的面黄肌瘦,这干粮难以下咽,比石头还硬,磕牙,可是船上的淡水,却又是最宝贵的资源,每人也只能获取小杯罢了,拿这来之不易的水,就着吃干粮,这是极奢侈的事,所以徐经将干粮塞在腮帮子里,一次次用自己的牙齿与这干粮搏斗。 呼…… 终于,将这干粮咬了下来,就着分泌下来的吐沫,混合了这干粮咽下肚子,接着喉头便像要过一道险关一般,拼命的将食物咽下,徐经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深知士气已至崩溃的边缘,身为大使,必须做到与士卒们同甘共苦,否则,只怕不需至木骨都束,整个舰队已是崩溃。 次日,船队寻到了一处可供登岸的滩涂,于是将船停在外海,徐经率众人上岸搜集淡水。 一见到要登岸,这船上瞬间人人争先恐后,可等他们登岸,除了灼热的太阳之外,便是那满地的黄沙,虽非沙漠,可这里的环境,却颇为险恶。 “挖地,寻找清泉。”徐经肤色古铜,瘦骨嶙峋的身子,已经撑不住出海时的钦赐飞鱼服了,因而这已洗的浆白的飞鱼服,显得格外的宽大,腰间的御剑悬身,唯一使人安心的,是他一双眼睛,这双眼睛,很有神。 士卒们寻找地方安营,斥候开始去寻觅附近可能出现的人烟,预知某些不可测的风险。更多的人拼命的寻找水源,或者尝试着打井。 徐经背着手,在沙滩上漫步。 杨雄追上来:“大使,我们……我们……” 徐经侧眸,看着杨雄:“什么?” 杨雄道:“我们不能继续南下了,大家都说,绕过了这昆仑洲,咱们就算想回,也难回去了,到时候,又不知经历多少磨难,徐大使,我们今日所航行的,比当初的三宝太监还要长,士兵们的体力和精力,已至极限,他们……” 徐经凝视着他:“那么你呢,杨指挥,最重要的是,你怎么想?” 杨雄低垂着头,一脸羞愧,不敢做声。 徐经突然眼圈红了,手指着汪洋大海的方向:“到了这一步,我们距离这天涯海角,如此之近,我们就这样回去?我们这一路行来,有多少的不易啊,为何,要无功而返?我们承载了多少人的期望,我固然不可为你们做主,令你们为这万千的期望牺牲,可是,你我不南行,绕过这里,到更广阔的一片汪洋,去寻觅到那神土,谁还可以寻觅到,难道你不知,佛朗机人,已率先寻找到了那里吗?我们已让人捷足先登了,我们这次无功而返,那么下次,还要等什么时候,才可以再来?” 徐经恶狠狠的道:“你我同舟共济,虽非血脉相连,却和兄弟,已没有任何分别,这些话,你私下和我提,便也罢了,对外敢宣称半句,我便以军法治你。” 杨雄忙道:“是,卑下再不敢了。” 徐经没有说话,片刻之后,有斥候回来,说是附近并没有什么人烟,只有一个土人的部族,不过是饮血茹毛而已,和他们无法交流,靠近了,似乎也容易制造敌意,索性便返了回来。 一个小部族,不过百来人口,和他们进行物资交换,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徐经颔首点头,随即命人安营。 即便习惯了海上的漂泊,可对于他们这些人而言,能在陆地上暂歇一宿,也是奢侈的事。 夜里,井里终于出了水,徐经在众卫士的拥簇之下,看那涌出来的淡水,心里定了一些。 若是那一幅舆图没有错的话,再过几日,便可抵达昆仑洲的最南端了,那里……佛朗机称只为好望角。 徐经抿抿嘴,他喜欢这个名字。 正文 第六百零三章:营变 当夜,风高。 徐经太困了,早早的睡了过去。 可到了子时,突然,外头传出一阵刺耳的喧闹声。 徐经惊得猛地起来,只来得及披衣趿鞋,便见一群水兵冲进了帐子里来! 显然这时间点,自是不对劲的,徐经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 水兵们似乎有所畏惧,一个个恐惧的看着徐经,甚至有些人面露羞愧。 “大使……”诸水兵们竟是统统跪倒在地。 “何事!”徐经厉声道,显出一身的威严。 “大使……我们……我们想回家!”有人艰难的道:“我们……我们不能继续前进了,再前进,何时才可以回家啊,这汪洋大海里,卑下们是一日都无法忍受了,就请上使看在我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下令舰队返航吧。” “卑下求您了。” “是啊,上使……” 营变! 徐经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 他很清楚,若不是因为自己和士卒们同甘苦,这些士卒们钦佩自己,只怕早已一刀砍来了。 徐经脸色铁青,即便如此,这也是他无法接受的,他喝道:“是谁的主意?” 众人默然无言。 徐经道:“是杨雄吗?” 众人忙摇头:“杨指挥并不知情。” 徐经冷笑道:“你们想回乡,我何尝不想回乡?可走到了今日这一步,还回得去吗?” 众人便道:“只需大使一声令下!” 徐经恶狠狠的道:“我宁死也绝不会下达这个命令!”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所有人都踟蹰了。 归乡的情绪已令他们要疯了,这海上,他们是一日也坚持不下去! 于是有人捶胸哀嚎,有人咬牙切齿的道:“大使,我们也是人,我们随大使来此,并没有负过朝廷,我们哪一个不是捡回来的半条命?哪一个不是吃尽了苦头的?大使说咱们去寻找那神国,是为了家国大义,可谁怜悯我们,谁在乎我们?我们就注定了要为这家国大义所牺牲吗?大使,您忘了,你心心念念着朝廷,念着苍生百姓,可我们又何尝不是百姓呢?我们想活,我们即便是死,也不愿死在这万里之外,我们的尸骨,理应埋在自己的先祖们身边,而不是在此。” 这人泪水磅礴,又接着道:“我们都钦佩大使,大使是个好人,若我们是大明百姓,见大使杨帆出海,也知大使是为了万民的福祉,可是我们不同啊,我们没有大使这般的大义,我们只求温饱,只求上有爹娘,下有妻儿,勉强能吃饱饭度日而已。该受的磨难,我们受了,随我来的两个同乡,死了一个,还有一个至今高烧不退。大使说要寻神国,可那神国,我们都很清楚,没有一年半载,我们到不了,我们不是牛马,我们也是人哪,请大使垂怜。” 这一席话,却令徐经一时也说不出话。 他甚至有点不敢去看这些冲入帐中滔滔大哭的人,他们和自己一样的,面黄肌瘦、骨瘦如柴,一个个宛如行尸走肉。 闷了半响,徐经却是攥着拳头道:“这样的日子是很苦,可是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啊,走到了这一步了啊……走到了这一步……”他眼里迸出了泪来,接着道:“恩师命我造福苍生,我费尽了心思去做,如今都已至这一步,难道……就这般无功而返?那么我们此前的航行,我们从前遭受的磨难,我们吃的所有苦头,又有什么意义?” 他拼命的捶打着帐中的一块临时拼凑的石桌,砸得自己的手鲜血淋漓。 水兵们只是匍匐在地,也跟着一齐大哭。 “我们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你们该相信我,应当信我,我徐经……我徐经……” 徐经披头散发,在这冉冉的烛火之下,他脸狰狞的可怕:“我徐经会带你们回家,一定会带你们回家的,周二,你以为呢?你信我吗?” 那叫周二的水兵,只是趴在地上痛哭,不敢答应。 “刘虎,你说,你是舵手,你和别人不同,你来告诉他们,当初我是怎样带你们回去的。”、 可是却没有等到回应,徐经不自觉的后退,他也绝望了,脸上是满满的疲惫不堪。 他突然想要拔出御剑,以天子之命,斩下几颗头颅,而后宣读大使继续南下的命令。 可……他又如何忍心,这些人,可都是和自己同甘共苦来的啊。 何况即便如此,其余的人当真就肯顺从吗?肯陪自己继续至天涯海角吗? 他嘴唇嚅嗫着,身躯颤抖,脑海里想到了自己的恩师,恩师的谆谆教诲,他一个字都不敢忘,向西,向西…… 突的,他竟也是颓然的坐地,艰难的道:“传我命令……” “谁敢后退一步!” 却在此时,在这大帐之外,却是一队人马杀了出来,明火执仗,为首一人,手里提着钢刀,杀气腾腾。 带头的,乃是周腊。 张家兄弟,很聪明的站在了周腊的身后头。 原本半夜偷偷烤着老鼠,可吃到一半,竟听说营变了,张家兄弟急疯了,于是带着一干亲信家丁,匆匆而来。 “你们是谁?” 张鹤龄见没有危险,才将周腊拉扯到了自己的身后,鄙视的看了这帐中之人一眼,道:“圣旨!” 圣旨…… 徐经等人俱都大惊。 “统统跪下接旨意,此乃陛下密旨,我乃寿宁候张鹤龄,怀揣密旨,私舱于‘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上,尔等谁敢造次,立即拿办!” 水兵们个个恐惧,他们万万料不到,会出如此变故。 可随即,他们发现张鹤龄带来的人并不多,这才放下了一些心。 张鹤龄迅速的宣读了旨意,随即恶狠狠的道:“听明白了吗?陛下命船队至黄金洲,谁敢退缩,满门尽诛。” 于是水兵们一个个犹豫不定的看着张鹤龄。 “当然。”张鹤龄背着手,踱了两步,又道:“我乃皇亲国戚,当朝天子,乃我姐夫,可我们几人却私藏在船上,你们以为只是督促你们去黄金洲?我们这么金贵的身子,谁愿意和你们这些又脏又臭的家伙呆一起?冒此等风险?” “呵……”水兵之中,有人冷笑道:“这里距离大明万里,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理他们做甚……杀了他们,我等再想办法……” 张延龄给吓了一跳,抱着头,便想开溜,却是立即被张鹤龄一把扯住,拉了回来。 张鹤龄看着这没出息的兄弟,真想踹死他,随即,他冷冷地看着这些水兵,龇牙道:“好啊,来杀我试试看,可你们这群蠢货,到了这时,竟还想回去?” 回去?张鹤龄便是死在这里,也不愿回去的。 来都来了,这小半年吃了多少苦啊。 当然,其实这点苦真不算什么,毕竟在这船上,吃喝的也是朝廷的给养,食物是难以下咽了一点,没有粥好喝,也没有土豆的滋味,张鹤龄更瘦了,可他心里还是满怀希望的。 对,希望! 他大喝道:“来之前,陛下已有嘱咐,寻不到神国,尔等上下父母妻儿,尽都诛杀。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即便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反而还牵累家人。呵呵,你们想不到吧?” 众水兵惶恐的看着张鹤龄,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张鹤龄眯着眼,冷冷地道:“你们不信?不信,那么且看看这一道圣旨是真是假。” 随即,他将圣旨丢在了一个武官的身上,那武官忙是捧着圣旨仔细的看了看,却也看不出一个头绪。 张鹤龄轻蔑的看着他们道:“我堂堂皇亲国戚,皇帝的舅哥,敕封的寿宁候,千里迢迢,负有圣命,随你们一道乘风破浪至此,你们以为本候是来吃干饭的吗?” 众人抬眸,疑惑不解。 张鹤龄啪的一下拍在了张延龄的肩头上,厉声道:“本候身密旨,是来寻觅传说中的宝藏!金山,你们谁听说过金山?” 惶恐不安的水兵们,其实早已面无血色,一听说一旦不能寻到神国,便是死路一条,还要满门尽诛,却又见此人带着圣旨来,毕竟寻常人,谁敢伪造圣旨啊,大家虽不认得寿宁候,可此人的姿态和口气,无一不带着高高在上,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气势。 众人不安的听着金山二字。 总算有人问道:“还请赐告!” 张鹤龄若不是饿了两天,刚烤的老鼠也还没吃,依着他平时的火爆脾气,早就一脚将这该死的水兵踹飞了! 张鹤龄再次提到金山,却是眼中放光:“金山,便是遍地黄金之地,那里的山,乃是金子做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谁能到那里,直说了罢,从你开始,到你子子孙孙乃至千世、万世,都有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一顿饭,吃一百碗粥,你能吃五千年也吃不尽!” 水兵们脑子有点懵,粥……来作为计量单位的话,好似有点麻烦! 一顿一百碗,一日三顿即三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即一年十万碗,五千年…… ……………… 感冒还没完全好,昨晚太累太困,于是睡着了,这几天也谢谢大家体谅老虎,嗯继续求点票票,可还有的吗? 正文 第六百零四章:发财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不少人的口里甚至流着哈喇子,在这里,若是能吃上一碗粥,是该有多好啊。 “此番我奉旨前去金山,陛下已命我为金山卫千户,尔等受了这么多煎熬,吃了这么多苦,难道甘心就这样空手而回?回去个屁,没有银子,人活着不如狗,狗还有骨头啃,你们吃得上骨头吗?” 张鹤龄嫌弃地看着这一个个思乡的人,手指点着他们,似乎都嫌脏了,鄙视地道:“看看你们,活该你们穷啊,一个个没一丁点出息的样子,还个个舔着脸,说想回去侍奉你们的老娘,你家老娘就指着你们在外头胡混?错了,他们在盼着你们挣银子,不穿着绫罗绸缎,不背着几箩筐金子回去,你们也好意思回乡?回去做什么,喝粥吗?你大爷,一群该死的穷鬼,难怪我在船上,这般的不自在,和你们吃住一起,本侯爷我想抽死你们!” 水兵们有人开始意动了。 大家面面相觑起来。 “金山就在眼前了。”张鹤龄高呼道:“入了宝山,却是空手而回,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滋味?咱们要的是金子,谁敢拦本侯爷赚金子,本侯爷杀他全家,谁拦着大家发财,就是杀咱们的父母啊,大食人拦咱们,就杀光他们;佛朗机人敢拦咱们,就将他们杀个干净,你们之中,谁想挡兄弟们的财路,站出来。”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赤红,疯了一般振臂高呼。、 张鹤龄的声音嘶哑,显然,他自己都被自己感染了。 这就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受,大爷我千辛万苦的来此,就是来发财的,这世上再没有比得到金银更重要的事了! 其实张鹤龄甚至想说,就算我爹从棺材里爬出来,拦我发财,我也将他按回棺材板里去。 正因为是情真意切,这声音,竟极有感染力。 张延龄哭了,振臂高呼道:“杀他娘,抢他娘……” 水兵们开始躁动不安,一个个面面相觑。 平时在船上,他们受的教育,是为了天下人的福祉,是为了苍生社稷,刚刚出海时,他们是带着骄傲杨帆而起的,可这海中的枯燥,以及无数的风险,已将他们内心的所谓荣誉击打了个粉碎。 他们是血肉之躯,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徐经这般。 可此时,内心深处,某些邪恶的欲望却在此刻勾起,人们看着张鹤龄,张鹤龄激动得脸通红,自心底深处发出了怒吼:“发财,发财,发财!” 张延龄激动地大吼:“发财,发财,发财!” 周腊也跟着大吼。 一开始,大家觉得这三个人是疯子。 可是…… 那心底的欲望越发的蠢蠢欲动。 一路的航行,他们自觉得自己的心已死了。 麻木且疲惫不堪的身心,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希望。 可是…… 脑海里,一个个画面瞬间划过,想到自己衣锦还乡。想到自己在自家的后院里挖着地窖,用来储藏一箱箱的金子,每一个箱子贴上封条,这个是给儿子的,这个是给孙子的,这一箱,是曾孙……,此后,是玄孙。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在船上,人容易无聊得发慌,在这封闭的环境,人的思维最容易变得迟钝,现在这发财的声音,起初觉得刺耳,渐渐的耳顺了,再到后来,竟也有人开始跟着张家兄弟和周腊的声音一道高呼。 “发财,发财,发财!” 越来越多人的跟着高呼,这么一吼,居然心底的郁闷和那思乡的情绪消散了许多,整个人的精神竟也变得和平时不同了。 “发财……发财!” 张鹤龄已跳上了石桌,看着下头一个个热切的人:“我们此去是做什么?” “发财,发财,发财!” “有人挡兄弟们财路怎么办?”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 张鹤龄一撇嘴:“船队继续向南,绕过海角,随即北上而后向西,不寻到金山,绝不回航,谁挡大家发财,宰了他!”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 在上一个世界,有一部叫《乌合之众》的书里,作者曾有过总结,当一个人成为孤立的个体时,他有着自己鲜明的个性化特征。而一旦他融入了群体,他的所有个性都会被这个群体所淹没。而当一个群体存在时,他就有着情绪化、无异议、低智商等特征。 …………………… 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不够成熟。 脾气越来越糟糕,人也越来越跋扈。 这和原本的自己,竟是一丁点都不像,上一世的自己,理应没有这样任性才是。 他琢磨了一上午,终于算是琢磨透了。 所谓的成熟,不过是人在走上社会之后,被社会**的生活不能自理,因而变得谨慎、胆怯、理性、世故,人们将其称之为成熟,或谓之为成长。 可这一世,方继藩悲剧的发现,怎么好像是反过来的,明明是我方继藩**着整个社会呀,莫非因为如此,导致自己有幼稚、低龄、任性化的倾向? 这……就难怪历史上的朱厚照越长大越智障了,原来还是有理论基础的啊,做了皇帝,天天怼着天下臣民,智商和情商都塌陷式的暴跌,愈发的任性。 想明白了这个理论,方继藩心里不禁感慨,诶呀,若是如此,自己就可以放心了,原来不是我的问题,而是这个社会的错,怪只怪古人们不来多踩踩自己,好让自己吃点亏,打落了门牙之后,慢慢的长大呢。 这一届的古人不行啊! 在西山百无聊赖的琢磨了一上午,肚子饿了,还好温先生早早便做好了火锅,倒是朱厚照今日没来,方继藩和温先生只好孤零零的自己涮着羊肉!吃饱喝足,便命邓健去给自己斟茶,最近肚子里油水多,需多喝茶,去油水不可。 温先生惬意地坐在下首,呷了一口茶,而后笑吟吟的打量着方继藩。 说实话,无论任何时候,都有一个吃货风雨无阻的来吃你做的饭,这种人,不但要成日好吃懒做,还需有闲工夫,这京里打着灯笼到哪儿找去? 唯有这位定远侯,无论任何时候,都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不过……温先生却在琢磨,这家伙年纪也不小了,还未娶妻呀? 怪哉! 不过这事落在此时,也不算太奇怪的事,就说当今皇帝只娶了一个妻,不也很怪。再往上,那成化先皇帝,独宠万贵妃,也即其乳母,万贵妃可比成化先皇帝年长十七岁呀。 男女的勾当,万万不可往深里去想,一想,便要犯忌讳了。 还是喝茶,喝茶才是最简单的趣味。 只是须臾,温艳生想了什么,掸了掸身上的灰尘,随即道:“昨天夜里,屯田所的人给老夫送来了几根……叫玉米棒子的东西来,老夫忙碌了一夜,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终于明白,这玉米棒子倒是好东西。” 方继藩的面容毫无波澜,他对玉米没兴趣啊。 可温艳生眼眸明亮,兴致勃勃之态,喜滋滋的道:“此物入口细腻,细细品味,有几分津甜,很是糯口,这几日,老夫得试试如何烹饪是最佳的。” 方继藩便道:“温先生有了成果,记得叫上我。” 温艳生却是含笑道:“自然是要让定远候试一试的,只是我看定远侯,似乎有心事?” 倒是没想到这样也给温艳生看出来了,方继藩干笑! 温艳生这样的人,无欲则刚,方继藩反而很放心他,于是坦然道:“我在想,太子殿下咋还不生娃娃?” “……”这个话题,还真是够突然的。 温艳生身躯一震,原来定远侯还是很关心国家大事的啊,平时见他没心没肺,还以为他只知混吃等死呢。 “是啊,太子殿下……若是再不生娃娃,确实……很不妥。”温艳生捋须,颔首点头,表示同意。 方继藩惊诧的道:“怎么,想不到温先生对此也如此的关心?” 温艳生乐了:“这普天之下,谁不关心?天子的家事,便是国事,这血脉继承,更是和社稷宗庙有极大的关系,未来谁是天子,掌握天下生杀夺予,会有人不关心吗?这无论朝野,仁人志士,无一不将太子殿下生孩子的事,当做自己的事啊。” “……” 见温艳生说的郑重。 方继藩有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他终于能够理解历史中的朱厚照了。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哪怕有啥爱好,生不生孩子,都被人上纲上线到了天底下最了不得的事,这皇帝,真不好坐啊。 温艳生道:“不过……太子殿下的事,老夫也操心不上,倒是定远侯,至今未曾婚配,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吗?” “有呀。”说到这个,方继藩却是乐了。 温艳生精神一震:“那么不妨说出来,或许老夫可以尽力帮衬一二,老夫是个热心肠嘛。” 方继藩道:“此人说来温先生肯定耳熟,她姓朱,闺讳秀荣便是了。” “……” 只见温艳生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正文 第六百零五章:喜脉 其实温艳生一听姓朱,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朱家的小姐…… 虽然不知公主殿下的闺名,可一看方继藩鬼鬼祟祟的样子,温艳生就什么都明白了。 他脸上还残留着笑的痕迹,可这痕迹此刻却僵硬于此。 方继藩道:“温先生,可有什么办法?” “你说什么?”温艳生板着脸道:“哪家小姐,老夫没听见。” 方继藩刚要说公主殿下,温艳生掏掏耳朵,低头骚耳:“诶呀,难道耳疾复发了?怪哉,这旧疾已是数年不曾发作,今儿,却突然复发,这可遭了,老夫正和定远侯说话呢。定远侯,你听得见老夫的话吗?” 方继藩便冷冷看着他,摇头。 “啥,听不见啊?这就不对了,为啥老夫听不见自己的话?事不宜迟,老夫得去找大夫,定远侯啊,无论你想找哪家的闺房小姐,到时成亲的时候,别忘了找老夫喝酒啊,哈哈…我乃伯牙,定远侯是钟子期呢。” 起身,一溜烟,跑了。 我的娘…… 一溜出来,温艳生后怕不止,长舒了口气,虽是淡泊名利,可不代表温艳生喜欢愉快的去找死。 这定远侯,图谋太大了,这等事,你真想要去,让你爹去提亲去哪,和老夫做什么?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老夫和你是同谋呢。 却在此时,见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骑着高头大马来,朝温艳生道:“老温啊,可有日子不见了啊,别走,待会儿给本宫做一碗鱼羹吧,本宫……可想死老温的那碗羹了。” 朱厚照身后的宦官换了人,刘瑾已去治伤去了,据说伤势很严重,已连续半个多月,都哑着嗓子说不出话,总而言之,他光荣的病休,换上的是个面生的宦官。 温艳生脸色僵硬。 朱厚照一看温艳生不对劲,立即跳下马来,到了温艳生面前,翻了翻他的眼睛,接着道:“伸舌头来?” “什……”温艳生的么字还未说出口,朱厚照便从他张口说话时观察他的舌苔没发现什么异样,小朱秀才松了口气:“身子不错,挺好的。” 温艳生摸了摸额头:“只是脑子有些晕。” “这无妨碍。”朱厚照乐了:“年纪大了,便是如此的,去吧,去歇一歇去,我寻老方呢。” 他背着手,在外头嗷嗷叫:“老方,老方,大喜,大喜事啊。” 方继藩探出头:“啥?” 朱厚照进入了镇国府,冷不防,上头的破瓦里滴了一滴水下来,正中脑门,朱厚照摸摸额头,骂骂咧咧道:“这房子再不修葺,都要塌了。” “塌了好,塌了好。”方继藩还在为上次的银子心疼:“塌了说明殿下艰苦朴素,我大明尚俭,这一塌,我立即让欧阳志他们上书,夸耀殿下在西山如何兢兢业业,勤俭治府。” 朱厚照乐了:“有好事和你说。”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要下嫁了?” 朱厚照白了他一眼:“在我弘治朝,不会有驸马,就算有,也见不到第二天的日头。” 方继藩心下冷笑。 朱厚照倒没看出方继藩的异样:“龙虎山大真人觐见父皇,这事你知道吗?” 方继藩皱眉:“这大真人来了?” “是啊。”朱厚照乐了:“谁晓得,当朝奏对时,这腰子绞痛,疼的不得了,以至于御前失仪,父皇便命他退下,让御医去看,蒋太医初步的诊治结果出来了,他十之八九,得割腰子。你看,又到了本宫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他兴奋的搓着手:“听说他有无数观产、治好了他,岂不是好事一件?” 方继藩皱眉:“治个屁,不治。” 这姓张的,很不厚道啊。 自己乃是道字辈的老前辈,他张某某,论起来,比自己还低一个辈分呢。 本来来了京师,难道不该来拜见我这师叔? 居然不声不响,就等候皇帝召见了。 虽说这天师道是他们张家的,历代的天师,也即是朝廷的钦赐大真人都是给张家的嫡系血脉,代代相传。 可方继藩却很有主人公的精神。 都是同门,我方继藩不还长一辈吗?一家人,还分什么姓张不姓张,还要分出个嫡庶,分的这么清做什么,我方继藩在道家中的造诣,与同门们分享;这正一道如此多的道观、田产、金银、粮食,咋就不可以和我方继藩不分彼此了? 大家的道学,同出一源,水乳交融,居然还分姓张还是姓方,啥意思,看不起我方继藩? 这大真人,很没礼貌啊。 见了前辈也不来拜见,现在…… 朱厚照一听,道:“不救?” 方继藩摇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救个什么?” 朱厚照眯着眼:“本宫突然觉得你又怀什么主意了……” 方继藩板着脸:“殿下不要多想。” ……………… 东宫。 刘秀女当着值,本是清洗着回廊。 她弓着身,姣好的面容遮在阴处。 她小心翼翼的擦拭着每一处角落,作为东宫里的秀女,她的运气并不好,甚至有些糟糕,因此原本修长的芊芊玉手,却已生了茧子。 她微微皱着眉,显得忧心忡忡。 许多在底层的秀女,在没有得到任何晋升为嫔妃的期望之后,都希望能够早早的打发还乡。可是,就在一个多月前,她却遭遇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坎坷。 太子殿下就是这般的人,精力充沛,和她一起经历坎坷的……她自己,已忘了是几个了。 只晓得头晕目眩,饱受摧残。 可这委屈,却是一丁点法子都没有,太子还算是厚道的人,平时虽脾气坏,可只要不招惹他,他便安静温顺的很,也极少刁难她们这些人,只是这等事,对于太子而言,就如天经地义一般,固然这对刘秀女而言,却是人生中一次劫难。 刘秀女知道,东宫里似自己这样的秀女还有许多许多,太子殿下即将要纳太子妃,自然而然,除了自己的名字记录进了起居注的档案之外,自己的命运,没有丝毫的改变。 她依旧还是负责清扫。 只是这些日子,身子却糟糕极了,总觉得软绵绵,毫无气力,便连吃饭,竟也不香了,却还需承担如此繁重的杂役。 好在她已习惯,依旧躬身擦拭。 突得,她觉得一阵眩晕,她忙是想要直起身子,扶住额头。 两眼一黑,直接晕倒了过去。 一个宦官远远的看到,便快步上前,很是不耐烦的试着踢了踢这刘秀女:“喂,喂,莫不是要偷懒不成?喂!”他只好蹲下,探了探鼻息,翻开了眼皮,才大叫道:“来人,来人,刘秀女昏厥过去了,来几个人搭把手,将他送至周公公处。” ……………… 周公公也是个宦官,年纪很大,老眼昏花,走路都是巍巍颤颤,可因为当年他跟着御医学过一点儿看病之术,也算是宦官之中的翘楚了跑,因而,他虽成不了御医,却也讨了个很清闲的差事,他是专门给东宫里的低级秀女和宦官们看病的。 毕竟太监也是人,秀女也有头痛脑热的时候。 御医们很忙,凭啥给你看病啊? 周公公虽粗通医术,却也因为如此,填补了这个空白。 他在东宫的某处角落,有一个专门的药房,这小药房虽是阴暗,且见不得光一般,周公公却是这里的主宰者,他的生活很滋润,即便医术不高明,却几乎在东宫没有竞争对手,谁若是敢不服气,或觉得自己开错了药方,咋地,我周某某便是这样的人,如何,你别看哪,滚! “周公公,周公公……”有人快步进来:“有个秀女,昏厥过去了,请您看看。” 这宦官虽对刘秀女严词厉色,可见到了周公公,却是堆笑,手艺人嘛,虽是庸医,可头疼脑热的时候,总比没有人看的好。 周公公皱眉,忍不住道:“怎么这几日,总有秀女身子不舒服,这已是第五个了。” “什么?”小宦官吓了一跳:“不会是什么疫病吧,会传染的呀。” “胡说。”周公公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这是当初跟老御医学习时模仿来的坏毛病,老御医不都爱摸胡子吗,自己虽没有胡子,但不妨碍心里有胡子。 “哪里有这么多的疫病!”周公公脸色微微缓和一些,才道:“妇人嘛,就是如此,坏毛病多,和你说你也不懂,你个狗东西,将人抬来,咱来瞧瞧。” 人们七手八脚的将气若游丝的刘秀女抬进来。 敬畏的看向周公公。 周公公摸着下巴,打量一番,随即看了眼睛,又看了舌苔,摸了摸耳垂,便又眯着眼,稳当当的坐下,手轻轻的搭在了刘秀女的脉搏上。 他的指尖,能感受到周秀女微弱的脉搏跳动。 “咳咳……”周公公咳嗽。 小宦官道:“有法子了吗?周公公,看看她能不能赶紧醒,还指着她清扫呢。” 周公公眯着眼,却是喃喃道:“别打岔。”他沉默了很久,却古怪的道:“像……真像……像极了。” “像啥?” 周公公凝视着小宦官:“喜脉!” ………… 感冒还没好完,有点不舒服,脑袋很沉,先睡了,老虎欠着,你们记着帐。 正文 第六百零六章:神医断喜脉 这小宦官一听,喜出望外:“您的意思是……这小秀女,有喜了?” 哎呀…… 这小宦官哎呀一声,便要以头抢地,惊喜万分的道:“这是大明之幸啊。” “幸个屁。”周公公下意识的取了桌旁的老花镜,戴在了鼻梁上,最近很风行这个,一些老大臣和老御医,还有寻常买卖人家的老掌柜,都爱戴这玩意,毕竟年纪大嘛,老眼昏花。 而在古人看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又有姜是老的辣,因而人们对于老人,总是放心一些,年轻小伙,即便再能干,人们也有所顾虑。 于是乎,除了你的胡子,还有你胡子的长度、颜色,人们用来分辨你的年龄,大家也开始推崇戴着眼镜的人了,在人们普遍的观念里,戴着老花眼的,那定是老辣之人,若是戴近视眼的,说明平时读书多,学富五车。 眼镜现在很时兴,且也不贵,三五百文而已,再贵,也就是镜框里用一些珍贵的材质;周公公既无近士,也没有老眼昏花,他是看太医院的老御医们纷纷戴上了这个,便也寻了一个眼镜来,这眼镜是没有度数的,其实就是块玻璃,这么一戴,哪怕他只是个太监,却也在此刻,多了几分儒雅的气息。 周公公翘脚,一颠一颠,用老御医们的口吻道:“只是疑似喜脉而已,起初的时候,咱见了也高兴,正要报上去给刘公公知晓呢,可后来,连续两三个,此后到了第五个,竟到了今日,送到了第六个这样的秀女,咱就明白了,应当诊断错了,这喜脉,其实与许多妇人病其他的脉象差不多,这是正常的,想来,是因为她们平时喝水不太洁净,否则,这天底下,有六人一道儿有喜的事?这东宫,可只有一个男人呢,就是咱们的太子殿下,您说说看,说出去,有人信吗?这事可不能到处和人胡说,倘若被有心人听了去,还以为东宫里藏了不干净的人。” 小宦官吓的脸都变了,忙不迭的颔首点头:“奴婢省得,奴婢晓得的。”他想了想,有些不放心:“要不,请刘公公,去代查一下起居注,这事,还得让刘公公知晓。” 周公公乐了:“咱本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事,咱不去,你去吧,刘公公在养病呢,脾气火爆,前日有人给他递茶的的那个小六子,就因为这茶稍稍烫了那么一丁点,便被刘公公揪着打了个半死,您也不想想,这火爆脾气,真真像极了太子殿下,你去问吧,看他打死不打死你。” 小宦官打了个哆嗦,干笑。 却在这时,有个宦官进来,高声道:“周公公,周公公,这儿有个嬷嬷您得看看,都二十七八了,非说自己吐得厉害,身子有些不一样,竟和有喜了一样的症状,她说……” “说个屁!”周公公气定神闲:“不必看,就是染了一些风寒,带回去,让她多喝一点热水。” 周公公骂完了,才转过头对这小宦官道:“看见没,第七个了,还是喜脉吗?吓,我周某某在东宫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成日看这些妇人病,他们不烦,咱还烦呢,以后别送这等病的来了,不过就是经血不调的事,教她们平时多喝喝热水便是了。” 周公公骂完了,便坐下,惬意的喝茶。 他只是个寻常的宦官,而太子被环切的事,本就关系到了机密,有限知道的几个人,谁敢拿这个出去碎嘴,周公公之所以如此言之凿凿,却也不是没有道理,这太子殿下两年多没动静,若是侥幸一人有喜了,还说的过去,这……这他娘的第七个了。 信就出鬼了。 ……………… 坤宁宫。 朱秀荣抱着方小藩,方小藩伸出手,想要试图抓住朱秀荣的下颌,朱秀荣便笑。 方小藩已长大了许多,可以坐起了,口里咿咿呀呀的发出各种古怪的音节。 张皇后却正襟危坐。 那宦官刘政匆匆而来,拜下:“娘娘……” 张皇后抬头,不露声色的道:“东宫那里,可有什么事啊?” 刘政小心翼翼的看了一旁的朱秀荣和方小藩。 朱秀荣似察觉出什么,俏脸微红,便一手抱着方小藩,一手捂着她的耳朵,快步去耳室。 刘政才笑了笑:“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很勤奋……” 张皇后绷着脸:“你知道本宫问的不是这个。” 刘政哭笑不得:“奴婢打听过了,东宫那儿,好似也没动静。” “那张永没有盯着一点?”张皇后哪怕对于东宫的这些小宦官,都是耳熟能详。 “张永伴驾去了。”刘政道:“此前伴驾的刘公公喝辣椒水,足足一大锅呢,有半盆,他一口咕哝咕哝便咽下去,至今嗓子还在哑着,说话都不利索,已养了大半月了,说实在的,刘公公真的很令人钦佩啊。” 一听半盆辣椒水灌进肚里,张皇后便觉得头皮发麻,脸都白了:“这么说来,现在东宫做主的就是这哑了的刘瑾?” “是。”刘政哭笑不得:“他在东宫养伤,太子又信任他,除了他,谁敢做主啊。奴婢去打听过,东宫那儿,也不见有什么动静,奴婢在想,那方继藩的法子,是不是管用。” 张皇后心里略有失落:“这事……不可和太皇太后说。” “娘娘的意思是……” 张皇后淡淡道:“太皇太后想着龙孙,都要疯了,此时给她泼凉水,别有个什么好歹。” “奴婢遵旨。” “东宫那儿,还得盯着,不要有什么疏漏。” “奴婢知道了。” ……………… 朱厚照当夜回东宫。 至寝殿,似乎闲着也是闲着,白日没有手术,青春无法浪费,精力也无处发泄,便对张永道:“那个……那个刘秀女……本宫还记得她,她挺温和的……” 刘秀女…… 张永面上一愣。 “那个神宫局的。” 张永恍然大悟,噢,这个秀女,自己没有太多的印象,不过这也是常事,殿下毕竟年轻,龙体康健,幸了哪个女人,只有掌起居注的人查阅了才知道,这东宫这么多女人呢。 想不到,这刘秀女,竟还让殿下惦记着,可见……这刘秀女竟还颇得太子之心,早知如此,该给她安排一个好差事才对,失策啊失策,真是糊涂。 他匆匆忙忙的去喊人了。 可过了一会儿,却怒气冲冲的回来。 朱厚照等的心焦,一面使人宽衣,一面道:“怎么你一人来,没人侍寝,本宫睡不着。” 张永便谄笑道:“殿下,殿下,那刘……刘秀女不知趣,只说自己身子不好……” “诶哟!”朱厚照眉飞色舞,乐了:“那就她了,她身子不欠安,本宫还不让她侍奉了呢。她害了什么病,你问了吗?” 张永想了想,道:“说是身子虚弱,经血不调,气闷,噢,还有,吃不进饭,干呕。” 朱厚照眯着眼,道:“这不是有了身孕吗?” 张永一愣,突的脸都变了:“殿下……殿下……觉得……觉得……” 他心扑通扑通的跳。 这些日子,仁寿宫和坤宁宫那儿,可没少派人来啊。 殿下也做过环切,这事,他是知道的。 太子殿下,两年多,不见有孩子来,莫说是宫中暗暗着急,这外朝,不也有一些风言风语吗? 不会吧,真的如此神奇? 他眼巴巴的看着朱厚照:“殿下,她今日,还去看过病,说只是风寒……” 朱厚照却是急了,恨不得上蹿下跳,打成年起,他总被人用异样的眼睛看待,他是大男人,自该子孙满堂,否则,这岂不是宦官吗? 所以虽然脸上没有表露,这心里,却还是盼望的。 这也是虽被方继藩环切了,最终他也决心原谅方继藩的原因之一。 一听有人诊断这刘秀女为风寒,朱厚照立即破大大骂:“庸医,他懂个什么?本宫才是神医,赶紧的,命人搀刘秀女来,还有,得请方继藩来,诶呀,本宫现在气血涌上了头,头有些晕,得让他来,他在旁,本宫有点底。” 张永听了,哪里敢怠慢啊,疯狗一般:“奴婢这便去。” 这张永飞也似得窜出去。 很快,刘秀女便被人用步撵抬了来,朱厚照焦虑的在寝殿里来回走动。 刘瑾不知得了什么风声,他毕竟在东宫里耳目诸多,一听可能有人有了身孕,一下子,跳了出来,这时候,太子殿下身前,一定得有自个儿啊。 见了朱厚照,他一下子拜倒:“殿下,殿下,奴婢来了。”声音很嘶哑。 朱厚照却没心思理他,刘瑾却乐呵呵的,这个时候,其实不必能说上什么话,最重要的是,能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在殿下面前晃荡,这晃荡的多了,便给殿下留有了印象,印象很重要。 那刘秀女已一日不曾进食,没什么胃口,且吃什么吐什么,虽是从昏厥中醒来,身子却更加虚弱,几乎是由人搀扶着进来。 朱厚照一见她,眼睛放光。 正文 第六百零七章:扬眉吐气 “来,来,来。”朱厚照兴冲冲的朝刘秀女招手:“且坐下,且坐下,张永,你这狗才,好生伺候,伺候着。” 张永忙不迭的点头。 好歹自个儿在东宫,那也是刘瑾之下,万人之上,平时这刘秀女,在自己面前,正眼都不会瞧她。 可这刘秀女有喜,这可就不同了啊。 张永心里一凛,忙笑嘻嘻的给刘秀女斟了茶。 一旁的刘瑾森森然的看着张永,却没有做声,只在太子面前晃啊晃。 朱厚照激动的上前,打量了刘秀女的脸色:“你今儿晕了?” 刘秀女怯怯的颔首,看着朱厚照的目光,有些敬畏。 这时,已有宦官取了起居注了,朱厚照捻着厚厚的簿子,一页页翻找了一下这个月的情况。 “这样多……” 看着这密密麻麻的记录,朱厚照努力的回想,接着,在一个半月前寻到了刘秀女的名字,他认真的抬头,好歹是朱大夫,蒋御医都是自己的徒子徒孙呢,到了手术台上,连搭把手的资格都没有。 这割腰子割多了,也耳濡目染了医学方面的事,比如腰子不远,若是妇人,不就是生娃娃的子宫吗?方继藩可是亲自命仵作,绘画过图册来给朱厚照看的,嗯……人体的解剖图。 朱厚照将簿子放下,看着刘秀女,也不把脉,因为受方继藩的感染,方继藩认为,把脉来判断是否有喜,其实是很不靠谱的事,误诊率太高。 朱厚照便问:“至今来了葵水没有?” 刘秀女吓的半死,不敢说话。 朱厚照急了:“你说呀。” “是啊,说呀。”一旁几个伴伴,个个伸着脖子,为太子殿下着急。 刘秀女想了很久,摇头。 朱厚照道:“上次葵水是何时来的?” 刘秀女紧张又害怕,低垂着头:“禀……禀殿下……是三月初九。” 朱厚照眼睛放光,立即对照着起居注的时间,掐着手指头,反复的验算。 “殿下,要不要……”一旁的张永笑嘻嘻的想说什么。 朱厚照厉声道:“闭嘴!” 他口里叨叨的念着孕期之类的话,猛地,抬眸:“这岂不是说,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刘瑾急了,嘶哑着声音道:“错了,错了,起居注里分明说的是,是在一个多前,哪里有两个月,殿下,这不是玩笑啊。” “你懂什么?”朱厚照鄙视他:“本宫算的是最后一次来葵水的日子,你不是女人,瞎咧咧啥?” 朱厚照压抑着心里的激动,越来越怀疑这刘秀女有了身孕了。 可又不能确诊。 张永道:“要不,请御医来瞧瞧吧。” 朱厚照冷笑:“看个屁,等老方来。” ………… 方继藩几乎是在半夜,被东宫里的禁卫从被窝里拎出来的。 事情紧急,东宫奉命来此的百户官几乎是带着人,携刀闯进了方家,方家平时用来看家护院的那条狗,平时甚是嚣张,见了哪一个来客都免不得要嗷嗷叫几声,今日看到一群杀气腾腾的人冲杀进来,月色之下,那不小心裸露出来的刀身反射着银灰。 那大犬顿时摇起来尾巴,低着头,嗖的一下,没了狗影。 为首的百户对方家了若指掌,直接领着人冲进了方继藩的寝室,方继藩躲在被窝里,磨着牙,梦里在与公主相谈甚欢,结果直接便拎了出来。 “谁,谁,谁……” 方继藩有点懵。 “定远侯,有大事,太子殿下说了,天大的事,一刻都不能耽误,立即去东宫,十万火急,侯爷,得罪了,到时卑下自会来负荆请罪。” 方继藩道:“我还没穿衣。” 这百户便道:“来,掌灯,给侯爷穿衣。” 方继藩大叫:“我需让香儿来穿的。” 百户急的跺脚:“十万火急,侯爷可以自己穿。”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我没学过啊,我不会穿。” 这是实在话。 来到这个世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行动能力已经退化了,尤其是明朝的服饰有些繁复,方继藩真不会。 百户急了:“给侯爷一件披风。” 披风一裹,将里衣遮住,方继藩觉得这形象有些不妥,不过……将就吧。 他匆匆的至东宫。 等见到朱厚照的时候,朱厚照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见方继藩来了:“快来,给你看好东西。” 方继藩上前,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刘秀女,再看刘瑾等人,其实路上,他已大致了解了情况,方继藩对朱厚照道:“确诊了?” 朱厚照摇头:“没有呀,不是等你来。” “我……”方继藩有点懵。我不擅妇科呀,我只会环切呀。 当然,方继藩不敢当着朱厚照面前再提环切二字。方继藩道:“葵水何时来的?” “都问了。” 朱厚照取了自己问诊的记录,交给方继藩,方继藩低头看着,经血不调、皮肤开始干燥、呕吐、没有食欲……好像都中了。 方继藩道:“极有可能是有身孕了。” 朱厚照干着急:“本宫也是这样想的啊,可问题在于,是否可以确定。” 方继藩没底:“去请蒋御医吧,这方面,他有经验,上次听他说妇科的事,他可是头头是道。” 朱厚照一听:“就他了,去西山请人,要快!” ………… 方继藩顿时开始焦虑起来。 没有确诊,这时还是不要报入宫中去,若是一旦是假消息,等于是白高兴了一场。 不过……自己的环切,是否成功,似乎眼下,有了曙光。 其实古人不孕,除了先天之外,因为没有化学污染,后天不孕的最大杀手,可能就是这包皮过长的缘故,这时代卫生条件有限,寻常人不可能做到每日洗澡,洗涤的工具也只限于皂角,而一旦那啥过长,且似朱厚照这般,不太讲究个人卫生,产生了大量的包皮垢,这些包皮垢日积月累,容易引发前列腺炎以及其他炎症,最终导致不育。 要对付这种不育,最好的办法,就是切了。 这是大明医学不孕不育科里,一次了不起的进步,方继藩甚至觉得,若是西山有一个男科医院的话,发财的机会,就来了。 在这男权为主的世界,重金求子,绝不是牛皮癣里的广告骗局,而是切切实实的心理需求啊。 方继藩背着手,突然想起什么:“如此明显的孕期反应,为何现在才知道?” 朱厚照懵逼,然后火起:“不是说有人给刘秀女问过诊吗?看病的是谁,差点误了大事,将人给本宫提来。” 片刻之后,周公公便被提到了寝宫。 看着朱厚照气咻咻的样子,周公公被禁卫一丢,整个人在地上打了个滚,那代表了儒雅和博学的眼睛也落在地,他西意识的捡起来,戴在了鼻上,哭天喊地的道:“殿下,奴婢万死啊。” “说!”朱厚照厉声道:“你给刘秀女看病,明明她有如此严重的征兆,你却隐瞒不报?” “奴婢……”周公公不安的道:“奴婢觉得不对啊。” “哪里不对?”朱厚照恶狠狠的看着他。 周公公哭哭啼啼的道:“和周秀女一样,有这样病情的,在刘秀女之前,就有五人,奴婢诊断了刘秀女之后,将她送走,且又来了一个嬷嬷,也是这个病情,奴婢……奴婢怎么敢断定她们有身孕呢?东宫里就殿下一个男儿,难道还会有鬼不成?” 朱厚照一愣。 七个。 方继藩也有点懵。 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在上一世,好像没听过这种报道吧。 医学史上的奇迹? 还是…… 周公公泪水涟涟,委屈的道:“奴婢……奴婢……觉得,这可能是……” “另外六个,是何人?”方继藩想到了什么:“全部请来,还有起居注,且看看对的上对不上。” “对呀。”朱厚照一拍脑门:“本宫为何没有想到,只要这些人统统对上了,就说明有身孕,否则,不会有这么多的巧合。快,将名字报来,拿起居注。”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探着脑袋,既然几乎是同时有孕,那么也就是说,则七人可能大致就在几天时间里同时怀上的。 这样一算的话,只需在这前后翻找即可。 周公公凭着记忆,道:“第七个奴婢印象最深,是姓容,姓容的一个嬷嬷,快年过三旬了。” 方继藩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没搭理他,却是低头,翻了翻,眼睛放光:“找着了,你看,本宫对这嬷嬷确实有印象,哈哈……” 方继藩脸拉了下来。 果然,上头有容氏的记录。 接着,又报出一个个的名字。 这一个个的名字,竟都对了号。 方继藩都有些不忍心看这起居注,衣冠禽兽啊! 等朱厚照放下了起居注,他眼里放光:“七个,这七人,病情和有了身孕相吻合,不只如此,本宫临幸她们时,时间也对的上,没错了,即便不必蒋御医来确诊,本宫也敢断言……” 他手不自觉的,开始叉了起来,扬眉吐气啊! “哈哈哈哈哈!” 正文 第六百零八章:江山万年 起初的时候,朱厚照是一丁点压力都没有,可渐渐的开始有人过问自己为啥没有儿子,朱厚照心里多少还是有些膈应的。 男人嘛,怎可无嗣呢,自己是太子,将来要做皇帝,那太子咋办? 没有太子,就得请别人的孩子来继承自己的江山,自己有什么面目,对得起父皇,这也对不起自己不是? 绝嗣,乃是极严重的事,何况是太子之尊。 这事儿朱厚照虽从不跟人提起,可心里,还是闷得慌,在外人看来,他好似是无心无肺,可哪里知道,这是太子最大的痛点。 而如今! “切的好!” 朱厚照拍拍方继藩的肩。 方继藩忙谦虚:“哪里,哪里,没缝好,下次不会了。” 朱厚照激动的手舞足蹈。 那刘秀女自也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如做梦一般。 这突如其来的临幸,却是改变了她的命运,她自清楚,母凭子贵的道理,莫说能生下一个龙孙,哪怕只是一个未来的小公主,自己从此,也能立足,列入嫔妃之列,父母和兄弟,都能蒙受朝廷的恩惠。 她楚楚可怜的样子,也泛着泪。 朱厚照怒气冲冲对张永道:“愣着做什么,赶紧,赶紧的呀,赶紧带着刘秀女……不,用不了多久,她便是侧妃了,赶紧带她去休息,她身子孱弱,难道你就这样任她在此受寒?” 张永憋着脸,有点不肯去。 朱厚照作势要踹他。 张永道:“殿下,奴婢觉得,刘公公身子不好,不妨让她带去,奴婢嗓门大,可以去宫里报喜。” 刘瑾一听,怒了。 这张永生儿子没*眼啊,不对,这杂碎他也生不得儿子,这家伙平时里对自己恭恭顺顺,却到了关键时刻,转过头就给自己一刀。 刘瑾自然清楚,能让张永和自己反目的,是这报喜的巨大好处。 傻子都明白,此时谁能抢着先入宫报喜,这陛下和张皇后得知了喜讯,会是什么样子,这对自己的前途而言,有多大的好处。 刘瑾哑着嗓门道:“殿下,奴婢跑得快。” 方继藩冷笑。 刘瑾一见,心里咯噔一下。 方继藩道:“这报喜的事,轮得到你们,让我来便是。” 朱厚照压压手,激动的道:“本宫一道儿去。” “这样也好。”方继藩笑嘻嘻的道:“殿下不喜陛下,见了陛下心里就发憷,我们分头行动,殿下去仁寿宫和坤宁宫,臣去陛下那里。” “不!”叉腰的朱厚照神气活现道:“本宫要一个一个的亲自去报,这东宫里头,都给本宫守严实了,一只苍蝇都不得飞出去,本宫第一个要报的,就是父皇,让他知道,论这民心,他不如本宫,论生娃,本宫也比他技高一筹,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想当初,他对本宫百般羞辱,今日……本宫要告诉他,今时不同往日了。” 方继藩脖子一凉:“那我去给周娘娘和张娘娘报喜。” 朱厚照一把揪住方继藩:“不成,你随本宫一道去。” 方继藩突然有一种要进入虎穴的感觉。 此时,再无迟疑,朱厚照即将动身,此时,天色已是黎明,朱厚照便骑上了马,方继藩乖乖也翻身上马。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扬着马鞭:“老方,咱们走。” 走你大爷。 ………… 弘治皇帝起了大早。 这是他的习惯,经历过上次那一病,他也开始注重养身了,可即便如此,清早照例还得去暖阁,先喝一碗粥,坐定之后,开始看一看奏疏,心里先打一个底稿,在确定了今日要议之事之后,内阁大学士便要觐见,大家共同商讨国家大事,有时,也会召各部尚书来,总之,这黎明时的思考最为重要,毕竟他是天子,无数的臣民都仰赖在自己身上,倘若自己不做主,还能仰仗谁? 他已至暖阁,萧敬照例,给他盛了一碗粥来。 弘治皇帝一面喝粥,一面捡起昨夜留下的一些奏疏来看,特意留在案头的奏疏,往往是自己觉得事关重大,且暂时还没想到怎么解决的问题。 突然,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那大真人……身子好了吗?” “不好。”萧敬道:“腰子的地方,还是疼的厉害,说是绞痛,吃不下饭,喝不下水,眼看着,就要一命呜呼了。可是去西山请人,太子殿下和方继藩都没搭理他。” 弘治皇帝皱眉:“这是儿戏,大真人乃是朝廷钦赐的天下道门掌教,而今既已病入膏盲,能救,为何不救?” 萧敬呵呵一笑,不敢再说什么。 “朕看哪,方继藩也算是半个道门中人把,不是说,他还是龙泉观的那真人……的师兄吗?想来,他对大真人,还是很关切的,同道中人嘛。事情必坏在这太子身上,太子啊,好是啊,就是太任性,生死大事,是可以任性的吗,下旨,就说朕说的……” 他话说到了一半,却有宦官匆匆来:“陛下,太子殿下和定远侯匆忙求见。” 弘治皇帝一看天色,面带疑惑:“来的这样的早?他们昨夜都没睡,两个人还凑在一起吗?大半夜的,不睡觉,他们做贼了?” 萧敬干笑,却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起身,背着手,显得很是焦虑:“叫进来吧。” 片刻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气喘吁吁进来,朱厚照正待要行礼。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朱厚照,厉声道:“大真人危在旦夕……你知不知……” 本来还想行礼的朱厚照顿时停止了动作,转而站直身体,直面朱厚照,双手叉起,一副老子要教训儿子的模样。 “……”弘治皇帝的脸色铁青。 反了,这一次是真的反了吗? 弘治皇帝气的发抖:“朱厚照!” “父皇!”朱厚照同样厉声回应。 方继藩一摊手,他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来人!”弘治皇帝已是勃然大怒。 朱厚照也大叫:“来人!” 外头禁卫探头探脑,却一个都不敢进来。 弘治皇帝气的哆嗦。 方继藩看不下去了:“陛下,臣等,是来道喜的。” 弘治皇帝一愣,凝视着方继藩,他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个小畜生,猛地,他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凝重起来:“方继藩,你先别说,让朕来猜一猜。”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能猜得出?”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平日太子见了朕,都如老鼠见了猫一般,这没骨头的东西!若不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还牵涉到了他,他万万不敢在朕面前如此造次的,所以……朕若是没有猜错的话,环切手术……成功了!” 他说成功了三个字的时候,还是带着疑问,虽说知子莫若父,可他声音还在颤抖。 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啊,这是单传,人丁如此单薄,兼且太子至今没有子嗣,弘治皇帝急的不得了,若不是他深知这等事,靠急是急不来的,因而一直隐忍不发,否则,抽也将朱厚照抽死了。 弘治皇帝身体僵着,凝视着方继藩,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子,更像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你说!” 方继藩道:“不错,环切手术,大获成功。” 呼…… 大获成功。 居然……真有孕了吗? 朕……朕有后了啊。 弘治皇帝捂着自己心口。 一旁的萧敬忙是搀扶住他,萧敬的眼圈也红了:“陛下,陛下……万万不可激动,不可激动啊。” 方继藩本想说,成功了七次,可见陛下激动如此,却不敢说。 弘治皇帝由孝敬搀扶着,坐下,气喘如牛,端起茶盏,狠狠喝了一口,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方继藩:“果真?” “臣是个诚实的人,臣可以用臣的人头,臣父的人头,方小藩的人头,公主殿下的人……不,公主殿下一直接受臣的治疗,她最是知道,臣是一个言而有信之人,臣愿搭上全家人的性命,此事,当真,所有的时间,都吻合的上,每一个妇人的症状,也都一一吻合,臣以诚信为本,这是臣为人处事的原则,岂敢作假?” 弘治皇帝看到了方继藩目中的坚定。 可是……弘治皇帝一愣,他凝视着方继藩,一字一句的道:“什么叫做,每一个妇人的症状都吻合。”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见朱厚照奇怪的盯着自己,显然,朱厚照很奇怪,为何这个时候,会提到自己的妹子。 方继藩不理会朱厚照奇怪的目光:“因为……怀有身孕的妇人,乃是七个,陛下……臣要恭喜陛下,陛下子孙繁茂,大明后继有人,江山万年哪!” 江山万年…… 弘治皇帝打了个哆嗦,身子有些撑不住了,他突的,鼻头一酸,泪水止不住出来:“江山……万年……千秋万代!” 他呜的一声,便禁不住哽咽,捶着自己胸口,放声大哭。 ……………… 打完吊针回来,赶紧写了一章,感觉这药水有催眠的重要,码字的过程头重脚轻,好不容易写完了,同学们,记账!挂我老虎账下。 正文 第六百零九章:报喜 弘治皇帝这一哭,吓了萧敬和方继藩一跳。 萧敬忙上前,轻抚弘治皇帝的背脊,低声劝慰:“陛下万物动情,动情伤身。” 方继藩有些尴尬,手足无措。 朱厚照虽叉着手,气势却一下子弱了几分。 好不容易,等弘治皇帝缓过了劲来,抬头,眼睛已是红肿了,他道:“当真七个?” “没错,是七个。”方继藩躬身:“陛下,将来,可能陆续还有,因而,不只陛下和太子殿下后继有人,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臣以为,将来,陛下的子孙,会更加繁茂,陛下犹如大树,殿下犹如树枝,枝繁叶茂。” 弘治皇帝揩了泪,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楞楞的跪坐在御案之后,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吧,到了这个年龄,别人家都有抱孙了,而自己呢,只有一个儿子,却连孙儿都没有。 皇家的家事,即为国事,而如今,自己也算是无憾了。 他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方继藩:“方继藩,此次,你解决了朕的心头大患啊。” 方继藩忙道:“陛下,臣惭愧的很。”弦外之音是,对,没错,就是我,是我方继藩做的。 弘治皇帝大哭之后,随即大喜,他激动的道:“这七个之中,不知会有几个皇孙,几个未来的公主,呀,你们给太皇太后和张娘娘报讯了没有,她们若知道,还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 朱厚照道:“儿臣这便去。” 弘治皇帝摆手:“朕带你们去。” 方继藩偷偷看了朱厚照一眼,心里感慨,果然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啊。 刘瑾和张永想要去报喜,被朱厚照截胡,朱厚照去报喜,而今也算是得了报应,没办法,弘治皇帝更大。 弘治皇帝随即道:“来,给朕宽衣。” 他竟郑重其事的戴了冕冠,穿着朝服,腰间系了玉带。 领着朱厚照与方继藩,上了龙辇,一路入后宫,径直往仁寿宫去了。 ……………… 皇帝前脚刚走,后脚,内阁几个大学士便到了。 刘健为首,李东阳和谢迁尾随其后。 前日,刚刚送来的消息,安南国与贵州滋生了冲突,双方剑拔弩张,为此,刘健亲自见了安南国驻扎京师的使节,询问事情的缘由和经过。 安南国使节认为是方景隆屡屡挑衅,擅自更动国界,双方各执一词,不过彼此之间死伤却是不少。 云南黔国公府以及广西布政使司,也俱都有奏报来,弹劾安南国历年来趁大明对其仁厚之机,对大明表面称臣,关起门来,却自称为大越皇帝,其规格,与大明皇帝同例。 自然,其中最重要的争端就在于,米鲁所在部族,其实是横跨云南、贵州等地域的,现在迷路已被赐为刘氏,敕封诰命,嫁入方家为妻,她的领地和原本的族人,自然就成了嫁妆,可许多原本部族的领土,多在云南等地,却被安南国蚕食,方景隆命人剿了一队越境的安南人,安南人随即报复,竟越境诛杀了不少平民,这事一报上来,顿时又是众说纷纭起来。 黔国公府的意思,似乎颇有几分趁此机会,一报此仇,重开边衅的意味。 毕竟云南沐家,当初奉文皇帝旨意杀入安南,并且弹压安南国民变,数十上百的子弟,曾镇守安南各处,有不少的子弟,都死在安南国,这笔账,黔国公府的小账本里,可都记得一清二楚。 反观广西布政使司,还是认为,应当以交涉为主,安南国虽桀骜不驯,可文皇帝时期,已有前车之鉴,朝廷征讨,劳民伤财。 此等大事,刘健等人深信,陛下早已久侯自己多时了,肯定要反复的进行讨论。 可等他们到了暖阁,却发现人去楼空,只有一个宦官在此守着,见了刘健等人来,方才想起,原来陛下走的急,竟忘了派人去内阁知会几位阁老。 “陛下去了何处?”刘健觉得古怪。 宦官道:“陛下去仁寿宫了。” “仁寿宫……”刘健挑眉,露出怪异之色。 宦官看着刘健,道:“来了喜讯,东宫……有喜。” 谢迁乐了:“东宫能有什么……” 说到此处,谢迁的脸色变了。有点不对劲啊…… 他凝视着宦官:“什么喜。” “就是有喜啊,七个秀女和嬷嬷,肚子里有喜。”这宦官道。 “……” 刘健三人,顿时色变。 七个…… 当然,这不是关注点。 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有后了? 大明……将迎来皇太孙? 生的会是男娃还是女娃呢? 好像这不重要。 七个里,总会有一个太孙,即便没有……这造娃的能力,三年之内,势必子孙满堂,还需操心这个? 啪…… 刘健跪下了,匍匐在地,大哭…… 谢迁和李东阳亦是老泪纵横,跪于暖阁之前。 太孙若是诞生,那么朝局便算是定了。 太子至今无后,早就使人有许多过多的联想。 而这些联想并不只是区区的流言蜚语这样简单。 对于许多名门名门望族而言,他们要考虑的,绝不只是眼前,而是十年、二十年之后的事,十年二十年之后,若是太子还未有子嗣呢,那时候,陛下只怕已经驾崩,太子克继大统,那么将来,谁来入主朝廷呢? 正因为有这方面的担忧,因而,不少人暗地里开始结好近支的亲王,以图将来,若是他们有机会能够入主大宝,使自己也鸡犬升天。 更有不少远支的王室,对这大鼎,也怀有觊觎之心,难免有所图谋。 而如今,总算,太子给天下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了。 “吾皇万岁!”刘健重重磕头,他已能感受到,此时陛下的喜悦了。 宦官道:“诸公,且先回内阁署理公务吧,陛下怕要在仁寿宫,待一些时候,到时,自有传诏。” 刘健摇头:“此等大喜之事,其他的军政小事,都不足挂齿,公公自便,臣等在此侯驾道贺便是。” 三人固执的跪于此,那宦官无奈,却也不敢多嘴。 ……………… 仁寿宫。 太皇太后低头,戴着老花眼镜,看着舆图。 这是徐经自木骨都束所带来的三宝太监遗物,而今称为天下四海图,这上头,已有了标注了航海的线路,太皇太后凑在前,徐徐的看着,她的目光,凝视在了木骨都束的位置上,她巍巍颤颤的道:“周腊若是还活着,此刻,应当已到了这里吧,木骨都束,这是什么地方呢,听说这儿的人,黑的似木炭似得,这样黑的人,该有多可怕啊,若是夜里,岂不是连人都看不见了……” 说着,太皇太后叹息:“这是不肖子孙,不肖子孙啊,周家,就这么一个人,还等着他传宗接代,他呢,却溜了,非要出海,拦都拦不住,他若是有个好歹,周家便算是完了,哎……” 拄着拐杖的太皇太后皱眉。 虽是到了她这个地步,荣华富贵,她早就尝够了,这个年龄,不知何时就要去见先帝呢,这心里,依旧还有太多的遗憾。 生死之事,已看开了,可太子至今无后,周家呢……又出了周腊这么个混球玩意,真是……不省心啊。 她说着,摘下了眼睛。 此时,却有宫娥匆匆进来:“张娘娘和公主殿下到了。” 太皇太后皱眉:“清早的时候,不是已来问过安了吗?怎么又来了?” 宫娥道:“奴婢也不知,只晓得,暖阁那儿传消息让张娘娘在仁寿宫等着,陛下待会儿,也要来觐见。” 太皇太后心里咯噔一下:“出了什么事不成?” 正说着,张皇后和朱秀荣已是到了。 张皇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进来,先行礼,道:“祖母,皇上……” 太皇太后苦笑,坐下,抿了一口茶之后,道:“哀家怎么知道呢,哀家的心里,也在犯嘀咕啊。” 张皇后一脸愁容。 太皇太后看她一眼:“怎么,你近来气色越来越糟了,昨夜,又辗转难眠?” 张皇后道:“没有的事……臣妾……” 朱秀荣却抢着道:“曾祖母,母后昨夜确实没睡。” 张皇后便悄悄掐了朱秀荣一把。 朱秀荣忙是低头,不敢再说了。 太皇太后却是苦笑:“哎,哀家怎么不知你的心思呢,从前啊,你虽有担忧,可这担忧却藏在心里。那方继藩,说环切了,能治好太子的隐疾,这一下子,便让你起心动念起来了,人啊,有了哪怕那么一丁点的希望,这心里一活泛,可就难安稳咯,这些日子,你是饱受煎熬,哀家怎么会不知?” 太皇太后抿嘴一笑:“终究你是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啊,要沉得住气,天塌下来,也不是什么顶天的大事,哀家这辈子,活了太久太久,历经数朝哪,什么事不曾见过呢,要心宽才是。” 一通教诲,张皇后心里一红,确实觉得自己有些没沉住气了,很失皇后的体面,敬佩的看了一眼老神在在的太皇太后:“臣妾知道了,以后,定向皇祖母多多学习。” 正文 第六百一十章:旷世奇功 太皇太后定下了心。 片刻之后,有宦官进来通报道:“陛下和太子殿下还有定远侯来了。” 太皇太后听罢,正冠、肃容,自有一番母仪天下的气度。 她缓缓抬眸,看了一眼宦官,徐徐道:“叫进来吧。” 张皇后还以为太皇太后的举止有些夸张,可谁料到,等弘治皇帝进来时,才觉得弘治皇帝更加的夸张。 却见弘治皇帝没有穿着宫里的常服,却是戴着冠冕,穿着礼袍,那金丝所绣的盘龙跃然于衣冠之上,他徐徐入殿,郑重其事的看了太皇太后一眼。 朱秀荣听到方继藩竟也来了,不禁心里悸动,瞥见了方继藩,又忙垂下头去,不敢在去多看一眼。 “皇帝,这是……”太皇太后显得有些吃惊,不禁深深皱着眉头,追问弘治皇帝。 这后宫,就是皇族的自己家里,自己家里走动,何须这样的郑重其事,需知这礼服十分繁复,皇帝要穿起来,都需几个宦官忙碌好一阵子,每一个佩饰,都有严格的礼仪规定,半分都马虎不得。 且穿戴起来,也不舒服,可皇帝如此,这是何意? 太皇太后凝视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拜倒:“孙臣敬告太皇太后,孙臣克继大统以来,生子朱厚照,立其为皇太子,太子者,国家之根本而已,维系国家大统,社稷之存续,孙臣为太子所计,夙夜难寐,不敢懈怠,诚恐太子不肖,而贻害天下人……” 弘治皇帝匍匐着,头向太皇太后,身上的黄袍宽大,覆盖于地,他一字一句,娓娓道来…… 方继藩在身后听着,有点想打哈欠,说实话,这等事,还要做官面文章,弘治皇帝果然还是那个弘治皇帝啊,臣没有看错你,你就是这么个呆板之人。 弘治皇帝想要继续说下去,显然,在来之前,他已有腹稿,这洋洋洒洒上千言的进言,他为自己的话而感动,这番话,他早就想说了,他想告诉列祖列宗,告诉自己的祖母,自己在世,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列祖列宗,无愧于天下的臣民。 他继续道:“今孙臣子朱厚照……” 朱厚照站在他身后,憋不住了,忍不住大叫道:“太皇太后……母后,我生孩子啦!生了七个!” “……” 弘治皇帝的泪水依旧还涟涟垂地。 听到此处,他的郑重其事的宣告戛然而止。 寝殿之中,落针可闻,几乎所有人的声息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方继藩心里想,这是悲剧啊。 朱厚照则乐了,想叉手起来乐呵一番,似乎觉得这个场合不太合适,手很勉强的垂下,一副很郑重的样子。 张皇后惊的一下子自锦墩上摔落下来,哪里还有皇后的气度,生生落地。 身后的宦官,此刻本该去搀扶,却是嘴张得大大的,完全没有顾忌到皇后娘娘。 朱秀荣张眸,像倒吸口气的样子,看着自己的皇兄,在她心里,或许这又是皇兄的一个‘玩笑’,没错,自己的亲哥就是这么一个不靠谱的人。 太皇太后手在颤抖,因而手中的凤头杖也禁不住在地发出咯咯的声音。 她巍巍颤颤起来。 双目既没有去看匍匐在地泪水涟涟,此刻却有点懵逼的弘治皇帝。也没有去顾忌自己拿摔在地上的孙媳。 她双目里,像充了血,满是血丝,死死的盯着朱厚照。 一旁的宦官想要搀扶她,她手中杖子犹如盘龙棍,啪的一下虎虎生风打在了那宦官身上,厉声道:“走开。” 老太太健步如飞,徐徐走到了殿中,万分激动的问道:“七个?” 朱厚照郑重的点头道:“七个,这只是暂时发现的,孙臣一路来,琢磨过了,还不知多少,还未察觉呢?” 老太太眼眸睁得大大的,盯着朱厚照,哽咽的问道。 “是你的?” 朱厚照的笑容消失,脸拉了下来,啥……啥意思? 朱厚照道:“是孙臣的。” 老太太沉默了,她拄着杖子,杖子敲击着砖面,发出啪啪啪的声音,她疾走了片刻,驻足,一字一句的从嘴里吐出话来:“御医呢,御医为何没有传唤去,这么大的事,这怀有了身孕,马虎不得的呀。” 朱厚照想了想:“孙臣忘了。” 老太太怒了:“你是糊涂虫,你忘了,你父皇既知道,为何没有下旨,立即命太医院诸妇科圣手,入驻东宫,以备不测。” 弘治皇帝尴尬道:“孙臣是有些……” 老太太举起杖子来,狠抽了一下匍匐在地的弘治皇帝屁股:“你呀你,身为皇帝,竟也糊涂至此,出了岔子,你担当的起吗?你以为你是天子,天子算什么,子孙存续,才是头等的事,这比你这天子更紧要。” 弘治皇帝吃痛,饱受屈辱,却道:“孙臣万死。” “传旨,立即命太医院诸御医,入驻东宫。” 老太太侧目看着朱厚照,喜滋滋的问道:“七个妇人,都是什么身份?” 朱厚照硬着头皮,悲剧的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还没有身份,孙臣一时高兴呢,就兴冲冲来给父皇报喜了,父皇也没给孙臣说这事,孙臣太糊涂,啥都不懂。” “果然!”老太太二话不说,举杖,下头的弘治皇帝一动不敢动,生生又挨了一杖。 老太太厉声道:“历来母凭子贵,她们想来身份卑微低下,可哀家,又何尝不是身份卑微低下呢,历来国朝的规矩,若秀女怀有身孕,这肚子里有了龙种,便要立即册封身份,为的,既是让她们安心养身,也教将来孩子们出世时,不至被人呼为宫女所生,这叫名正言顺,这规矩,你却不懂?” 这一句话很诛心。 因为弘治皇帝就是宫女所生的,他忙道:“孙臣知错。” 老太太抬着头,眼眶里含着泪,激动的道:“这么大的事,给去敬告列祖列宗啊……” 弘治皇帝立即点头,郑重的道:“儿臣……这就命英国公张懋去……” “什么事都是英国公,哪一次太庙,不是那个张懋,你自己没了腿吗?”老太太怒道。 弘治皇帝道:“儿臣明日即去。” 老太太这才放下了心一般,随即大喜,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英宗先帝若是知道如此,不知该有多高兴,咱们的厚照,有后了啊。” 说到此处,老太太已是泪光闪闪:“那环切,到底是什么名堂,如此神奇?” 方继藩一愣,不知道怎么来解释。 见老太太看着自己,满脸求知欲,非常想知道一个所以然,可是这个……咋解释呢?何况,朱秀荣还在呢,解释真的好嘛? 见方继藩踟蹰,老太太笑了,朝他摆摆手,连连说道:“罢了,罢了,不问这个,此等事,倒是哀家无礼了,皇后。” 张皇后才由宦官搀扶而起,看着弘治皇帝一大把年纪,还挨了两杖,心有些疼,可现在却顾不得这个,听到自己竟也要做祖母了,顿时喜出望外,眼里泪光点点,忙是上前,开口说道。 “这是方卿家的功劳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 大家只顾着高兴,竟是忘了这环切是因何而起。 因此一下子所有人都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这个时候可不敢邀功,连忙摇头道:“不不不,臣不敢居功,臣只能保障,能治好殿下的病,可这一次怀有七个,这是太子殿下勤勉肯干,坚持不懈、自强不息、废寝忘食、焚膏继晷的结果,这功劳,臣只占一成,其中九成,都归于太子殿下。” 这是真心话呀。 方继藩现在想到的,是自己要发财了。 西山医学院,自此之后打出招牌,一次环切,太子便生了七个孩子,还有什么,比这更强大的广告效应吗? 传宗接代,乃是这个时代的要务,也就是说,你可以人渣,可以没出息,可以混吃等死,可是,你却不能无后。 当下的卫生条件,某些地方过长的人,是最容易引发生殖系统疾病的,这和上一辈子的不孕不育的原因不同。 而这环切,本就是小的不能再小的手术,通过环切,医学院可以招募一批具有现代意识的外科大夫,而这一批外科大夫,将成为东方外科医术的开端,大明医学的基石,从环切开始。 大量的手术,就意味着大量的收入,大量的收入,即可提供更多关于麻醉、手术器械、外伤药物、消毒等方面的不断改进,先环切,在割腰子,接着还可以割肾……只要坚持不懈的割下去,西山医学院,在千百年之后,势必傲然于世界,成为现代医学的始祖。 所以,方继藩必须感谢朱厚照,是朱厚照,为现代医学,奠定了基础,为这基础,注入了强心针。 朱厚照听着方继藩归功于自己,心里感慨,还是老方实在啊,老方真是一个不错的人,亏得本宫从前总是说他又懒又馋,对他误会实在太深,这家伙每到关键时刻,总是态度鲜明,实是令人感动。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一章:天作之合 有时候,人不能太坏,要不就算做了好事,也会莫名其妙的成为别人的功劳。 显然,朱厚照一直以来的形象真不是很好,方继藩一脸真心诚意的将功劳归于朱厚照的身上,可太皇太后对此很不满意。 她笑了笑道:“什么叫不敢居功,这是什么话?有功便是有功,太子算什么功劳,他若当真能生孩子,早做什么去了?可见此等事,断然不是勤勉便可的。方卿家也不必谦虚了,此等大功,非寻常可比,方卿家真乃上天赐予我大明的福将啊。” 太皇太后笃信道学,对于天人感应之说,最是深信不疑,此时这般一想,越想越觉得理应如此,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哀家有个主意,此功劳虽非开国承运,又非靖难,可对我大明,更直白一些,对哀家而言,乃是天大的功劳,方卿家有此大功,而方家与我大明同休,他的祖先,先随太祖高皇帝开国,此后其太祖随文皇帝靖难,也曾入安南,为我大明开疆;其大父也随英宗先皇遭土木堡之变,至于他的父亲,镇守西南,亦是功不可没。方家世代,朝廷都予以了他们富贵,他们也以赫赫功劳,报效我们朱家……” 说着,太皇太后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才又接着道:“可到底如何封赏,哀家是个妇人,这本不该妇人可以管的,不过哀家在想,这大功劳,皇帝赐予他什么,都不合适,不妨如此,就让他自己开口说罢。他想要什么,尽管说来,宫中无有不允。” 这句无有不允,分量很重啊,这意思是,只要方继藩不说这江山给我吧,基本上,什么事都可以商榷。 只要在一定合理的范畴之内,一切都能好好办。 方继藩听着,自是怦然心动。 于是他看着弘治皇帝,这事儿,还得弘治皇帝拿主意的。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随即道:“噢,既是皇祖母如此说,儿臣也就答应了,方继藩,你来说说看,你要什么赏赐?” 方继藩的心定了几分,二话不说:“太子殿下,视臣如兄弟手足,这些年来,多蒙太子殿下的照拂,臣办这一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万万想不到太皇太后圣慈,陛下宽宏,竟认为这是天大的功劳,这本是臣的本份,臣怎么敢居功呢?” 这话中听,朱厚照乐了,笑呵呵的样子。 老方还是实在,他也知道本宫视他为手足,不错,不错。 可弘治皇帝的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这家伙……居然再三推辞,不像他的作风啊,莫不是…… 他真有什么连朕都未必能竭力满足他的要求?所以在此时,才会如此谦虚的过份?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臣在想,朝廷赐予我们方家,已是过于丰厚了,再多,莫说是臣,便是臣父也不敢贸然答应啊。” 弘治皇帝皱眉。 而太皇太后却是觉得方继藩这番话甚是得体,大家都说方继藩有脑疾,不像,这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却被人如此污蔑。 张皇后则是若有所思,似乎看出了一点儿眉目。 朱厚照却是更加乐了,忙不迭的点头,在理啊在理。 就在此时,方继藩突然眼圈一红:“方才听太皇太后如此厚待于臣,臣瞬间情感难以自制,臣自幼失母,只有父亲将臣拉扯大,父亲虽对臣甚是厚爱,可没有母亲关怀,臣……臣……心里……总是有那么一些……哎……” 这样一说,真是令人觉得惋惜。 弘治皇帝自幼也失母,此时也不禁感慨,这种感受,自己何尝没有呢?他暗暗摇头,心里为之惋惜,很有感触。 太皇太后眼圈也有些红了,平时见方继藩,总是笑呵呵的,很是老实本分,自己这才是想起,原来他是没有母亲的孩子,亏得他如此坚强。 张皇后此刻则是大抵明白什么了,格外的冷静,偷偷看了朱秀荣一眼,却见朱秀荣也是一脸黯然,觉得方继藩可怜了。 傻孩子啊,这方继藩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你还真以为他是在说自己是没娘的孩子,诉说自己的可怜吗? 朱厚照皱着眉,也为老方而感慨,老方……真可怜啊。 本宫为何就没有想到,他背地里竟有这么多令人可悯之处呢? 方继藩则是继续道:“自小到大,臣在家里,连个心疼的人都没有,虽是人人畏臣,惧臣却没有一人给臣母亲般的关照……” 太皇太后露出怜悯之色,忙道:“哎,你这孩子,为何不早说。” 方继藩道:“就比如,臣长了这么大,家父出征在外,太子殿下都要生下七个孩子了,臣和太子一般的大,却至今孤单一人,连婚事,家父竟都忘了,臣……臣真是,每念于此,想着自己是没娘的孩子,便忍不住悲戚惆怅,若是家母尚在人世,怎么忍心,只怕早就张罗着臣的婚事,为臣挑选良缘绝配,怕是儿子都已有了。” 众人恍然大悟。 噢!难怪到了伤心处,原来是……还没有婚配啊。 都说没娘都孩子可怜,现在一看,果真如此啊。 太皇太后上前摸着方继藩的头,脸上多了几分慈爱之色,柔声道:“你不必忧虑,你的婚事,哀家来做主,哀家便做你的娘,你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和哀家说,哀家给你做主了,便是天上的仙女,你若喜欢,哀家也给你请来。” 弘治皇帝莞尔,这家伙,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竟为了娶妻而伤心伤肺,还真是……难以想象。 不就是娶妻吗,何至于如此。 看来,定是那平西候对自己儿子的事不甚上心,朕该敲打一下平西候才是。 张皇后则是陷入了深思,似在犹豫。 朱秀荣已是俏脸羞红,下意识的,蹑手蹑脚的离开了殿堂,躲入了耳室。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是啊,你要多少,本宫也给你做主,十万八万,本宫不敢说,三五百,本宫都可以给你张罗,你我兄弟,本宫确实对不住你,本宫都生了七个了………” 这‘七个’二字,朱厚照咬的很重。 朱厚照继续道:“若是你真要三五百,本宫不是吹嘘……” 就在此时,朱厚照突的打了个哆嗦,只见弘治皇帝很不善的瞪了他一眼。 朱厚照终于住了嘴。 方继藩听到三五百,顿时有些犹豫了! 嗯?好像很快乐的样子啊……可他终究还是抵住了诱惑,继续努力的眨了眨眼,眼泪便哗啦啦的落下来:“娘娘说出这些话,真如臣的母亲在世一般,这世上,如娘娘这般关照臣的,除了太皇太后,臣便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说着,二话不说,一把抱住了太皇太后的大腿,死都不肯撒手了。 这一次算是真受了刺激了,太子这厮都生了七个了,自己还说啥,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啊。 这年头,谁的大腿最粗,当然是太皇太后啊,抱住了,媳妇就肯定有了。 太皇太后听他说的可怜,又听方继藩将自己比作母亲,便是再铁石心肠的人,心也早就化了,立了这么多功劳,还如此可怜,不为他做主,那还是人吗? 太皇太后任方继藩拿着自己的裙摆擦拭眼泪,慈和的摸着他的头道:“你放心便是,哀家给你做这个主,你看上了哪个姑娘,说便是了,不必有所顾虑。” 方继藩却是怯怯的看着太皇太后道:“臣不敢说,说了,太子会打死臣……” “……”朱厚照的笑容突的僵在了脸上。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啥子意思? 接着,他下意识的看向朱秀荣的方向,却发现自己的妹子,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嗡嗡……朱厚照感觉脑子要炸开了。 太皇太后却是怒了:“他敢,他承你的恩惠,才有了子嗣,哀家就不信了,他会有这样大的胆子,他敢动你一分一毫,哀家今日将话放在这里,哀家这孙儿都不要了,先打死他再说。” 声音严厉,太子这是恩将仇报吗?这样的孙子,还要来做什么?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总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味。 倒是张皇后似已有了心理准备一般,淡淡的道:“方卿家,你已绕了十八个弯子了,有话且直说了吧。” 方继藩心里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舒坦啊,便道:“那臣说了?” “说,你尽管说,大男人,为何这般遮遮掩掩。” 朱厚照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方继藩继续抱住太皇太后的大腿,不肯撒手,口里道:“娘娘,臣实言相告,臣见了公主殿下之后,便腿脚迈不动步了,日思夜想,思念成疾,臣自知这是痴心妄想,一直不敢吐露心事。今日娘娘对臣如此,臣这才斗胆,若是娘娘不准,臣无话可说,今日之事,断然不敢外传,以免坏了殿下的名节,可若是娘娘恩准,臣心里感激不尽,娘娘且放心,公主殿下的八字和臣的八字,臣早已使人测过了,这是天作之合,乃是金玉良缘!” ………… 怕读者久等,所以打吊针之前写完这一更,写完之后,就去打针,打完睡觉,现在感觉好多了,但是不敢作死,打断继续打针观察两天,今明两天暂定三更,后天开始,恢复码字速度。同时,差点忘了感谢昨天桐棠妹子打赏十万起点币,拜谢。 正文 第六百一十二章:命中注定 寝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一脸的诧异。 显然,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是天子,君临天下,要考虑的,乃是天下事,虽也有儿女私情,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将方继藩和太康公主放在一起。 大抵,他还是将方继藩当子侄看待,否则,也绝不会让方继藩为太康公主看病。 而此刻,作为方继藩的君父,以及太康公主的父亲,弘治皇帝后知后觉之后,下巴都要掉下来。 张皇后呼出了一口气,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突然有一种,你们方家也算是神了。 自己女儿的心事,自己怎么不知。只是张皇后自然不便说什么,公主乃是她的独女,张皇后自然希望给她找个好归宿。 大明的公主,从明初时开始,大多是皇室与勋臣之间联姻的手段。譬如太祖高皇帝时,其女大多与常遇春、徐达等功臣的儿子们联姻,到了文皇帝时,文皇帝之女下嫁黔国公之子,可是至文皇帝而始,这皇室公主,便多嫁给寻常百姓了,从前显赫一时的驸马都尉,也开始没落,譬如当今的驸马都尉,也即是弘治皇帝妹妹,嫁给驸马之后,驸马的主要职责,是每日跟着英国公张懋前去太庙祭祖,那位仁兄是祭祖专业户,对每一道程序,都是了若指掌,无人可比。 可张皇后却不这样看,这是独女啊,和其他皇室之女不同,当真甘心嫁给一个寻常百姓。 这些年来,但凡是有出息的男子,或是勋臣之后,几乎都不肯和皇家联姻,能被选中的驸马,大多都是泛泛之辈,这方继藩不同,生的俊俏,至今没娶妻,又是大功臣,本事自是有的。 张皇后心里又计较,却没有做声。 一来这等事,不能由公主和张皇后提出,否则,这算个啥意思,只能让方家自己来提,可左等右等平西候一点消息都没有,可谁料,这方继藩竟是来提了,这方家,也算是奇葩呀。 二来,若当真下嫁平西候之子定远侯,少不得,朝中会有不少的非议。 毕竟,这破坏了传统。 而且,方继藩一旦为驸马都尉,那么,他本身的爵位,该怎么办? 种种的考量,让张皇后踟蹰不决。 今朝,可不同往朝,今朝的公主,可金贵,半分委屈也受不得的。 她定了定神,见那公主早已躲了起来,心里更有了计较,便索性气定神闲,且看方继藩接下来怎么说。 朱厚照听罢,已是气炸了,他左右看看,刀呢,仁寿宫里咋没有刀,姓方的,早知你心里有鬼,果然哪……… 那朱秀荣躲在了耳室里,她一听方继藩的话,心里大抵知道什么,便躲起来,此时真真切切听到方继藩厚颜无耻的高呼非公主不娶,竟没有欣喜,反而泪水涟涟下来,她固然知道,方继藩提出来,是极不容易的事,后果难料,这有情郎倒也不曾相负自己。于是哭了,低声抽泣,心里乱糟糟的,既担心难料的结局,又觉得殊为不易。 …… 太皇太后已深吸了口气,她凝视着方继藩,老半天,才回过了神。 今日乃是大喜的日子,她是真高兴,结果……这么个小家伙,可怜巴巴的抱着自己的腿,提出了这么个要求。 “……” 小小年纪,脸皮很厚啊。 人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倒好了,亲自上阵,脸皮都不要了。 “你测算过八字?”太皇太后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算过,京里的道人、和尚,都测过了。” “她的八字哪儿来的?”太皇太后严厉的道。 这一下子,寝殿里顿时多了几分肃杀之气。 对啊,八字哪儿来的。 你方继藩得讲清楚。 古人对八字看的极重,因为古人有巫蛊之术的传统,尤其是皇家,八字是严格保密的,就是害怕泄露出去,为人所利用。 那么,你方继藩怎么知道的? 莫非,是公主殿下亲口和你说的? 若是如此,这就更严重了,公主殿下乃是未出阁的女子,竟是将这八字告诉一个男子,这是不守妇德,这若是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都笑话。 皇室乃天下人的典范,皇室需作为表率,无论躲在宫里头,你是什么样子,可对外,却定当是道德的化身,任何对皇室不利的消息,都将被扼杀。 若是让人知晓,这是何其严重的事。 可若是你方继藩阴私打探去的,那么你方继藩成了什么人,这岂不是万死之罪。 方继藩一呆。 “你说,你是如何知道?”太皇太后声音更加严厉。 方继藩想了想:“是臣……臣找人打探的。” 好像有点作死。 可方继藩既然豁出去了,也就凛然无惧了。 怕死? 想一想雄蜂,人家和蜂王**之后,便死了。 再想想人螳螂,公螳螂**之后,便要被母螳螂吃掉。 大爷,为啥传宗接代而已,怎么就这么悲壮呢? “从何处打听来的?”太皇太后不依不饶,她乃后宫之主,自是对后宫规矩的捍卫者。 尾随而来的萧敬站在角落,心里偷乐,这方继藩,好大的胆子,这不是找死吗? 方继藩毫不犹豫道:“乃司礼监太监萧敬!” “……”萧敬脸都绿了,噗通一下跪倒,哭天抢地道:“奴婢……奴婢没有啊,奴婢和方继藩,历来……不睦,奴婢绝不敢做这样的事,奴婢……哪有这样的胆子,奴婢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鉴……哎呀,奴婢是被冤枉的,奴婢冤枉啊。” 他自然知道,此事的严重,方继藩,你生儿子没*眼,咱招你惹你了。 太皇太后脸色缓和了一些,其实她见太康公主躲入了耳室,心里就大抵明白,这方继藩和秀荣只怕……有些内情。 她可是历经了数朝的女人,现在方继藩图穷匕见,她岂会一丁点都看不出来。 因而,这定是太康公主相告的,好在这方继藩倒还算忠厚,不敢说实话,否则这实话一说,就等于将一切责任推到了太康公主身上,若当真如此,这方继藩,就真是无法值得托付了。 而现在,这方继藩宁愿拼着死罪,也只承认是他勾结了萧敬。 这萧敬和方继藩有仇吗? 太皇太后眯着眼,也有些心乱了,却见方继藩抱着自己的大腿不撒手,她吁了口气。 却在此时,张皇后道:“臣妾向祖母告罪。” “嗯?” 张皇后淡淡的道:“这八字,其实是臣妾告诉方继藩的,娘娘莫忘了,方继藩,和道家的渊源很深,因而,臣妾将这八字相告,便是希望方继藩能为朱秀荣测算一下。” “……” 太皇太后一愣,看着面无表情的张皇后。 心说,难道是自己想错了。 其实是张皇后相告,方继藩不敢说实话,怕牵累张皇后? 方继藩忍不住仰天长啸,张娘娘给力啊。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张皇后一眼,他心里立即明白了,自己和张皇后关系莫逆,这样的事,若是真有,张皇后一定会告诉自己,现在张皇后突然在此说这些,想来……这是为方继藩转圜。 可她为何要转圜呢? 难道……秀荣和方继藩的事,她早已知情。 这态度,显然已不言自明了。 朱厚照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母后……他便是再蠢,也能察觉出什么。自己的妹子还没等方继藩求告,就躲了起来,而自己的母后,却为方继藩…… 刀……刀呢…… ………… 太皇太后眼眸一沉,她背着手,看着方继藩,一字一句道:“好,这且是皇后给你的八字,那么,哀家也就不责怪你,你说你测算过八字,这八字之中,有什么讲头?” 方继藩道:“乃天作之合,这世上,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了,臣……将这测纸,带来了,娘娘明鉴。” 说着,自袖里取出一张箓纸。 众人震惊。 这家伙……真是蓄谋已久啊。 太皇太后有些哭笑不得,却还是极认真。她是姓命之人。 她接过,看着一眼,这是龙泉关李朝文真人的测算,果然……是大大吉,说是能子孙繁茂,长寿延年,且男主腾达,女主有百年之兆,夫妻相濡以沫,无半分的不和。 太皇太后下意识的道:“这李朝文,可是龙泉观里当初祈雨的真人吗?此人倒是大贤大德的有道之士。” 方继藩道:“正是他。” 朱厚照立即道:“此人是方继藩的师侄,怎么能相信。” 方继藩心里恨的牙痒痒,立即道:“不只这位李朝文真人,还有天宁寺的有道高僧也测过,请娘娘过目。”这一次,从袖里取出一枚签来。 太皇太后接过签,看了一眼,乃上上签,说是方继藩与朱秀荣乃有缘之人,是命中注定。 太皇太后吁了口气:“这是紫柏上师的签吗?” 方继藩道:“正是他。” 太皇太后凝重道:“哀家也有耳闻。” 朱厚照道:“谁知道有没有被人收买。” 方继藩便道:“其实,臣这里,还有龙虎山大真人的符箓,还请娘娘过目。” 如变戏法一般,取出了一沓黄纸,低头翻找了一番,抽出一张:“娘娘,这就是了。”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三章:马到成功 这一沓黄纸固然是儿戏。 可这还得看人。 所谓信则有、不信则无。 若是遇到弘治皇帝这等油盐不进之人,便是太上老君亲自下凡,他照例还是不信这等事。 可若是太皇太后这般,一生笃信的,这玩意是多多益善。 听说乃是大真人所赐的丹书,太皇太后哪里敢怠慢,取了一看,这确是大真人的手笔。 这龙虎山大真人,乃天下正一道的掌教,乃张道陵之嫡系子孙,非同小可,地位超然,虽是当初遇到了太祖高皇帝那样的凶神恶煞,狠狠的收拾了一通,可其他时候,便连宫中也都有所敬意的。 至今这大真人,对方继藩而言,真不算什么,他本来就腰子疼,又是自己的同门师弟,自己没去找他麻烦就不错了,他还求到了自己头上,只需让李朝文去晓以利害,什么东西搞不到? 方继藩不是吹牛,这满天下但凡是修道或是寺里做和尚的,绝没有谁敢不给方继藩面子,无论是得道的高僧,还是有为的修士,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太皇太后细细看过一遍,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方继藩与秀荣竟是契合到了这般的地步吗? 朱厚照根本不信,他立即大声道:“曾祖母,万万不要信他,方继藩在正一道里辈分高,他还和我吹嘘过,天下的道人,都是他的徒子徒孙……” 这台拆得真好。 方继藩在心里暗暗抱怨,不过仅是一会,他便回过神来,朝着众人大义凛然的开口说道。 “太子殿下误会我倒也罢了,为何要侮辱诸位真人和高僧,他们……”方继藩差点说,他们还是孩子呀,细细一想,虽多是自己的徒子徒孙,可这些人的年纪,却实是和孩子不沾边,便改了口:“他们可都是得道之人啊。” 太皇太后脸色也凝重起来,啐了朱厚照一口:“太子休要口没遮拦,你是太子,是储君,这都是得道有德之士,岂会因为和方继藩的远近亲疏,而胡乱代天作谶,若是被外人听到,那还了得?” 朱厚照被痛斥一通,气得满面羞红,眉头深锁,他不由恼羞成怒的说道:“皇祖母,这些人,都是招摇撞骗之徒,哪里有什么修为,皇祖母信这些人,也不信孙臣吗?” 太皇太后看看朱厚照,再看看手中的竹签和黄纸,似乎已经有了主意,朝朱厚照摆了摆手:“住口。” “……” 朱厚照无语了。 太皇太后耐心看完,深吸了一口气,凝视着方继藩:“你与秀荣,早就相识了吧?” 方继藩郑重颔首:“是。” 太皇太后深深看着方继藩,打量着。 对于方继藩,她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是个很实在的人,很是可靠,做人也懂得循规蹈矩,还有那周家的周腊,也幸亏是方继藩营救呢。 这种种的事,叠加在一起,太皇太后竟是动心了。 既是天作之合,二人早就相识,虽不是青梅竹马,却也称得上是一段好姻缘了,何况方继藩人品和能力,都无可指责,自己的嫡亲孙女,这朱秀荣,几乎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自是对她另眼相待,此时不禁起心动念头,抿了抿唇,她便开口道:“只恐外头风言风语,大臣们反对,你们方家,乃是勋贵,大臣们对于外戚,多有防备,方家虽不是位极人臣,却也有所顾虑,这一点,你想好了吗?”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这个放心,大真人早就说了,公主殿下,和臣乃天作之合,否则下嫁给谁,都可能给夫家遭来无妄之灾……娘娘你细细看那黄纸的第三句,说的就是这个,为了公主殿下的幸福,大臣们莫非还要妨碍这等好事吗?儿女私情,却非要用朝中的事来考量,若如此,他们娶妻纳妾,岂不也是结党营私。臣要检举。内阁大学士谢迁和礼部右侍郎是亲家,还有英国公和周王殿下,也都结了姻亲,还有……且等着……” 方继藩自袖中,取出一部厚厚实实的簿子来,朝太皇太后跟前送去:“请娘娘过目,里头触目惊心啊。位高权重的大臣和宗亲之间,还有文武之间,他们相互联姻,臣想问,方家和皇家结亲,便是外戚干政;那这些文武大臣、宗亲、勋臣结亲,岂不是结党营私,图谋不轨,皇家结亲处处受制,他们以婚约为盟,怎么就没人管,还有天理吗?” 太皇太后接过了簿子,翻了翻,似乎也有点恼怒。 这么一想,对啊,怎么就管着皇家,他们自己怎么就不自己管管呢? 外戚有危害,大臣以婚约而勾结一起,就不是事了? 方继藩暗暗察看了太皇太后的面色,不禁又道:“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时,就有勋臣和皇家联姻的先例,且惯常都是如此,怎么到了而今,他们反而不遵从祖宗之制了呢?可见这祖宗之制,于某些人而言,就是草纸,他们想来制衡皇家时,便取出来,他们不想时,便将这弃至于地。” 太皇太后动容了,不禁颔首。 方继藩叹了口气:“臣对外头怎么看,一点都不在乎,倘若有人反对,冲着臣来便是,臣一力承担。可臣却知道,无论别人怎么想,咱们大明,说话作数的乃是皇上,而不是区区几个言官。而在这深宫,能一言而断,成全臣好事的,非娘娘莫属,娘娘只要开了口,这天下臣民,哪个不是将娘娘视若神明,除了偶尔有几个想邀直取宠之辈,可能会咋呼几句,其余之人,只会佩服娘娘目光如炬,洞若烛火。再者说了,从前这些言官,不还天天骂周家和张家吗?” 前头的话,听着很让人舒服。 后头的话,立即让太皇太后冷哼一声:“现在的言官,确实是愈来愈不像话了,当初英宗先皇帝在时,他们哪里有这般猖獗。” 方继藩继续娓娓道来:“臣乃定远候,宁愿辞去侯爵之位,为庶民,只在西山,教书育人,经营家业,绝不涉足朝中之事,只求娘娘恩准这门亲事。” 对于方继藩的态度,太皇太后很是满意,她不禁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看向弘治皇帝:“皇帝,你怎么看?” 张皇后也看着弘治皇帝,他是女儿的父亲,这件事,显然还得皇帝做主。 不过太皇太后既问起皇帝怎么看,显然,已是意动了。 言外之意是,这个孩子,做哀家的曾孙女婿,再好不过,哀家很满意,你自己看着办吧。 弘治皇帝不禁为难起来,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只是……朝廷也离不开方继藩啊……” 这是实话,在弘治皇帝的计划之中,显然方继藩已成为了肱骨之臣,未来更是辅助太子的大臣之一,方继藩的才能,已在许多地方得到验证,无论说他这是怪才也好,是其他才干也罢,至少,许多朝廷解决不了的事,都被他轻松的解决了。 这个时候,让方继藩乖乖做个驸马都尉,每日给皇家去太庙里祭祭祖宗,还有祭祀一下天地,再或者,每年还要往返一趟中都凤阳,这……怎么成? 太皇太后瞥了他一眼:“这是皇帝的事,皇帝,你该拿拿主意,不要总是被人牵着鼻子。” 弘治皇帝踟蹰着,很是为难的样子,他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不禁开口道:“此事,儿臣以为,须先问问秀荣才好。” 朱厚照一听,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是了,妹子肯定瞧不上方继藩,他主动请缨:“我这便去问问。” 于是冒冒失失冲进了耳室,就见朱秀荣背着身,对着自己,朱厚照故意放大声音道:“妹子,外头的话,你听到了吧,方继藩这无耻之徒,他竟对你垂涎三尺,你自己来说说看,你怎么想的,你大声的说,不要害怕。” 朱秀荣不做声,一双凤眸瞅着朱厚照。 朱厚照便乐了:“看来,她不做声,定是不同意了。” 朱厚照话音刚落,朱秀荣有些急,低声道:“全凭曾祖母和母后做主便是了。” 朱厚照感觉自己听错了一般,错愕的凝视着朱秀荣:“你说啥,我没听见。” 朱秀荣便鼓起勇气,大了一些声音道:“全凭曾祖母和母后做主。” 朱厚照道:“曾祖母和母后可没有同意。” 朱秀荣便道:“既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自是要顺天而行,得道的祖师们既已洞悉天命,我理当顺从……” “天命,啥天命,都是骗人的,飞球队的人上了天,没看到仙人,一个鬼都不曾见,这个不算数。”朱厚照大声嚷嚷。 这一下子,朱秀荣便愠怒了,哭着鼻子道:“你又欺负我!” 话音落下,泪水便止不住的出来,楚楚可怜。 朱厚照一呆,他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狠狠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有一种无力的感觉,朱厚照脸色苍白的道:“我明白了,我已一切都明白了,原来不是天意,也不是父母之命,这些都是托词。” 正文 第六百一十四章:何以成大业 此时,朱厚照的心情很糟糕,真真有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日防夜防,果然是家贼最难防啊。 虽然从前也有怀疑,可毕竟没有往深里去想。 在他心里,自己的妹子,自不该对哪个男人看得上的,哪怕是像自己这般优秀的男人。 可他终究还是失策了。 看着朱秀荣似怨含泪的看着自己,朱厚照自也是有着心疼,叹了口气,苦涩的道:“好吧,我已明白了。” ………… 半个时辰之后,方继藩出宫了。 对方继藩来说,这是一个愉快的开始啊。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其他的,就是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的事了。 自己必须得给皇家一点扭捏的时间,最重要的是,大爷,我爹呢,我爹还没提亲啊。 他走了没多久,便见朱厚照疾步的奔跑而来。 方继藩脸色一变,第一个反应就是想跑。 可朱厚照的体力是何等惊人,转瞬之间,便追上了方继藩。 拦下了方继藩,朱厚照气喘吁吁的瞪着方继藩,方继藩同样气喘吁吁,二人都有些脱力。 朱厚照刚想开口,方继藩率先道:“殿下,你要点脸吧。” “……”朱厚照一脸古怪。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准你生娃,就不准我方继藩娶妻?这是什么意思?平时说是兄弟,哪有你这般做兄弟的,我和令妹,这是郎情妾意,我们彼此的事,和你什么关系?” “……”朱厚照抿着唇,就是直直的看着方继藩。 本来是打算来个先发制人的,可看着朱厚照这个样子,方继藩还是心软了,看着这个脑子缺根弦的家伙,无论如何,这家伙将来也是自己的大舅哥啊! 他上前,拍了拍朱厚照的背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事,你自己也说和我一辈子是朋友,朋友之间,连妹子都舍不得,这还是朋友吗?我若有妹子,我便舍得。” 朱厚照终于有了反应,气喘如牛地道:“好啊,你确实有个妹子,叫方小藩。” 方继藩一愣,卧槽,差点忘了,我还真有。 于是方继藩露出一张苦瓜脸,哀嚎道:“殿下,她还是个孩子啊。” 朱厚照摆摆手,一脸颓废地道:“罢了,是我妹子不争气。而且我也发誓,要将你当自家兄弟看待,绝不揍你。” 他叹口气,显得无精打采,不太想再理方继藩。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追着朱厚照了。 看着朱厚照眼睛都红了,方继藩也不禁心里有点难受,连忙在旁安慰道:“殿下,不就是臣做你的妹夫吗?你我兄弟,是手足。” “殿下啊,你妹子不嫁我,便要嫁别人,你拦得住吗?你想想,若是嫁给那些下流无耻,好吃懒做,还臭不要脸的人,殿下你心里……不疼么?” “我……”朱厚照吸吸鼻子,努力打量方继藩,似想要寻找方继藩的闪光点。 只听方继藩道:“殿下你想想,如我这般有情有义,义薄云天的男人,有什么不好。想开一点嘛,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你再说,本宫要忍不住了。”朱厚照又怒气冲冲起来。 方继藩只好双手举起道:“好,好,不说,反正生米煮成熟饭了。呵呵……” 方继藩其实还是挺高兴的,木已成舟了,至于小朱秀才的伤痕,好吧,时间会慢慢抚平他的忧伤的。 朱厚照红着眼睛道:“想当初……” 他吸吸鼻子:“想当初的时候,妹子打小就跟在我的身后,我藏哪儿,她便也跟着藏哪儿,我走去哪里,她也去哪里,这宫里都被我们跑遍了。那时我若不在身边,她便不肯进膳,非要等我一起来不可。我挨了父皇责骂,她便抱着父皇的腿,为本宫求情。我年纪大了一些,需移驾东宫,走的时候,她哭的昏天暗地,只抱着我,不许我走,好几个嬷嬷都没有拉住。” 朱厚照背着手,眼泪止不住的出来了:“我就这么一个妹子呀……” 方继藩拍拍他的背:“不错,我能理解,我给方小藩喂*时,也是这样的感受。” “可就是你!”朱厚照怒气冲冲看着方继藩,眼里要冒出火来:“你令这一切都化为了泡影,方才妹子幽怨的看我时,我便知道,自此之后,她只会跟着你的身后,你去哪儿,她便去哪儿,你若不在,她便茶饭不思的念着你;若是有人责骂你,她一定比任何人都要焦灼不安;你若是要远行,她一定哭的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的。” 方继藩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朱厚照心中怒火中烧,一把扯住方继藩的衣襟:“姓方的,你若是欺我妹子,我便宰了你喂狗。” 方继藩唉声叹息地道:“莫冲动,嫁出去的妹子,泼出去的水。” 朱厚照顿时愣了,方继藩能明显看到朱厚照眼里怒火腾腾! 终于,他勃然大怒:“方继藩,我宰了你!” 说罢,他提起拳头,要动手。 方继藩无辜的看着他:“小朱……” “……”朱厚照凶光毕露,拳头依旧还提在半空。 方继藩眨了眨眼,道:“你饿不饿……” 朱厚照的拳头依旧还悬在半空,脸上夹杂着痛苦和犹豫。 良久,他终究放下了拳,摸了摸肚子,有些不甘心的道:“有些饿了。” “去寻温先生,我们打边炉。”方继藩道。 “……” 在沉默了很久之后,朱厚照耸拉着头:“好。” 二人肩并着肩,无言。 毕竟,如来都来了一样,事情已经发生,除了选择原谅之外,还能咋样。 于是当方继藩和朱厚照赶到西山里没多久,一阵阵香气飘散…… 一个特质的铜锅里,红彤彤的汤水沸腾着,方继藩愉快的涮着牛肉,口里发出兹拉的声音,很过瘾,吃的也很愉快。 朱厚照一口温热的黄酒下肚,脸红扑扑的,有些醉了。 方继藩翘着脚,该做的,他已做了,接下来,就是皇帝自己的事了,怎么解决……这……还得看陛下。 ………… 乾宁宫里。 弘治皇帝和张皇后已从仁寿宫中回来,弘治皇帝没有心思再去暖阁了,在这寝殿里背着手,来回的踱步,他很有心事。 皇孙的出现,让他的心里生出了希望,而今整个大明帝国,都将期待着一个又一个的皇子诞生,他们之中的一个,将会克继祖宗的大位,在未来,会如今日的弘治皇帝这般,成为九五之尊,治理这福源万里的庞大帝国。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才抬眸看着张皇后道:“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张皇后便道:“从方继藩给秀荣治病开始,陛下……臣妾万死,这些事,臣妾虽在此前发现了一些眉目,却一直不敢告诉陛下,恳请陛下治罪。” 弘治皇帝倒没有恼怒,压了压手,沉吟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没瞧见祖母吗?她呀,一旦起心动念,这念头还怎么收的住,何况秀荣她……” 弘治皇帝幽幽的摇了摇头。 张皇后抿嘴一笑道:“陛下,其实臣妾以为,这未必不是好事。大明的公主,历来都得受委屈,只能嫁给寻常百姓,秀荣,她是天潢贵胄,在这宫中……哎……臣妾观这历来的驸马,无论是相貌、才能,哪怕是品格,又有几个优秀的呢?这方继藩也算是你我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人,陛下和臣妾,也算是知根知底的,臣妾暗地里也打听过,他年少时是有些荒唐过,可这又如何呢?而今他不是挺好的?再者说了,方继藩可是救过陛下的性命之人啊。他与秀荣情投意合,这八字合的又这样的好,不嫁,委屈了方继藩不说,也委屈了秀荣,陛下,您是天子,臣妾知道您有所顾虑,所碍于的,乃是臣子们的想法。可陛下处处的为臣子们着想,臣子们说什么,便按着他们说的去做,那么陛下还是天子吗?” “陛下啊,为了秀荣,任性一回又怎么了?那些个大臣,臣妾算是看明白了,如方继藩所说的那样,他们自个儿暗地里相互以姻亲为盟,说是结党,难道错了?太子是咱们的独子,他只一个妹妹,将来身边没有一个真正的自己人帮衬着,谁又会尽心尽力为太子谋划呢?陛下要早做决断,且要态度坚决!”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觉得张皇后说的有理。 事实上,张皇后总是有理的。 弘治皇帝便道:“可是他的爵位……堂堂一个侯爷,去做驸马都尉,这……只怕也委屈了他。” 张皇后眯着眼道:“什么事都可以从权。” “什么意思?”弘治皇帝凝视着张皇后。 张皇后却显得淡定,显然她是蓄谋已久,心里早有了主意! 只见她道:“陛下莫忘了……从前大明只有詹事府,却是没有镇国府的,这镇国府可以凭空出来,那么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转圜的呢?恕臣妾说句不敬之语,陛下太食古不化了,为何每一次都得万千人推着陛下,陛下才肯艰难的朝前走一步呢?当初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若是如陛下这般,总是瞻前顾后,处处心有顾虑,何以成大业?” 正文 谢谢大家,继续求支持 老虎很想表达一下,感冒真的很不好受,天天头晕眼花,喉咙痛得要命,再有咳嗽,咳一次就像刺激着全身的痛楚似的,好吧,老虎全年无休,病了也得干活,总算熬过最难受的几天了,现在就是还有点咳嗽,身体有点没劲,明天再打一次针,就差不多好了! 谢谢大家在这些天对老虎的关心和鼓励,另外,大家也要多多注意身体,天冷了多穿衣,虽然不是大病,可也够受的! 双倍月票已经过了,不过大家有票儿的,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老虎哈,虽然这几天因为生病更少一两章,但是怎么说,老虎八年都没有断更过,单凭这点,老虎应该也有资格继续求点票儿的吧! 另外,很感激大家在双倍月票的时候努力的支持,对老虎来说,大家的支持才是老虎好好写书的最大动力!谢谢大家! 正文 第六百一十五章:可怜天下父母心 弘治皇帝颔首,看了张皇后一眼,道:“朕有考量了。” “不过……”弘治皇帝道:“此时,也不该是我们急,方家不曾正式上表求亲,我们自己倒是乱了阵脚了,那平西候自个儿闷不吭声,难道还让朕下旨,求着他们不成。” 张皇后听罢,忙是颔首点头:“正是此理。” 弘治皇帝说着,外头有宦官来,道:“陛下,刘健等大学士听闻太子有喜,激动不已,在暖阁外坚持着,要恭贺陛下。” 弘治皇帝一愣,随即喜出望外,道:“是啊,这是双喜临门,朕满脑子想着秀荣的事,竟是忘了,哈哈……走,摆驾暖阁,朕要亲自去见见诸卿才是。” 说着,辞了张皇后,火速至暖阁,便见刘健等人喜滋滋的还跪在此,远远看到弘治皇帝,个个激动的道:“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尽是笑颜:“卿家们辛苦了,快进暖阁里做。” 见刘健等人疲惫不堪,弘治皇帝有些愧疚,至暖阁,坐定了,道:“这方继藩,真有几把刷子啊,这疑难之症,他竟都有一手。” 刘健等人其实心里已清楚了,方继藩提刀一切,算是使大明王朝,直接改变了方向。 太子无子,乃天大的事,而今,总算是大家心头大石落地了。 刘健道:“是是是,方继藩功不可没,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封赏?”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嗯,朕在思量思量。” 眼下,当然得端着,那平西候上了表求亲,不,得舔着脸来求亲,接下来,才是宫中所考虑的事。 皇家嫁女,那也是要脸的。 刘健等人反而奇怪起来,如此功劳,居然只说思量思量。 这陛下……果然是小气的出了名,不过,这也有道理,这么大的功劳,赏什么呢,明面上,也不好说,难道真说,方继藩妇科圣手,使太子有了身孕,所以这是天大功劳?所以皇帝重重赏赐? 也罢,此等事,和自己没关系。 弘治皇帝似乎生怕刘健等人深究一般,便道:“诸卿,而今,大事已定,朕也心,也定了。国祚既可连绵延续,朕更该勤政了,今日诸卿,要议何事?” 刘健才想起了什么,道:“陛下,安南国与我大明的争端愈发的明显,尤其是关于米鲁……不,刘氏领地的争议,愈发频繁,双方在边境,发生了一些冲突。平西候和他们发生了一些冲突,此后,又有云南、广西等地,揭发了安南国擅改历法之事,陛下……这是弹劾的奏疏。” 萧敬将奏疏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心里就了然了,当初大明撤出安南,正式承认安南为藩国,某种程度而言,虽维持了体面,却相当于一场军事上的失败,这一点,大家心里都清楚,大明撤出之后,安南国虽表面上恭顺,可心里,却已对大明有些不屑于顾了,他们凭着和明军多年的作战经验,开始侵吞了占城以及附近诸国,已是西洋一霸,甚是跋扈。 因此,虽在对大明的公文之中,以臣自称,可关起门来,却自居为皇帝,自称自己才是中华正朔,米鲁的部落,横跨云贵,与安南国接壤,在米鲁叛乱之后,安南国假装帮助大明剿灭米鲁叛乱,却是侵占了米鲁等土人诸部的大量领土,势力已侵入了云贵腹地。 本来这些领土,多是崇山峻岭,大明也懒得计较。 可接着,事情却发生了转机,米鲁竟在此时,成了平西候妻,而她的部族自然也就成了效忠朝廷的力量,米鲁的族人被安南人驱逐至云贵腹地,可他们背后,却有镇守贵州的方景隆撑腰,这一下子,原本叛乱失败,朝不保夕的土人们,自然也就希望返回自己的故土,这争斗,便愈发的有了火药味。 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道:“此前朕命钦差前往安南,申饬安南国王,命其吐出所侵占的领地,结果如何了?” “安南国王阳奉阴违,招待了使者,说了不少好话,可边境依旧纹丝不动,不但如此,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刘健道。 弘治皇帝大怒:“他们这样做,是拿捏住了咱们大明,不敢对安南大动干戈吗?” 刘健等人默然。 良久,李东阳道:“陛下,虽是如此,可朝廷对安南用兵,没有什么意义,何况,有了文皇帝的前车之鉴,臣等看来,大动刀兵,需慎之又慎啊。”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再命人申饬吧。” 谢迁摇头:“臣以为不可,朝廷此前申饬,安南人便阳奉阴违,这说明,申饬已经没有了效果,若是继续申饬,只会让安南人更加看轻朝廷,认为我大明,除了申饬之外,对他们再无办法。依臣之见,不妨关闭与安南国的互市,下旨昭告天下,对其进行斥责,暂停与安南之间的朝贡,且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他们见朝廷如此,自当知道,朝廷的态度,已经坚决,深知继续如此下去,可能会遭致可怕的结果,或许,会悬崖勒马……” 弘治皇帝想了想:“那就依卿所言的去办。”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兵部尚书马文升求见。” 弘治皇帝皱眉:“叫进来。” 片刻之后,马文升疾步进来,他见了弘治皇帝,纳头拜倒,道:“陛下,出事了,云贵诸地,军中大疫!”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 刘健等人,亦是面面相觑。 马文升手中拿着奏报:“黔国公来了奏报,这一次疫情蔓延极快,尤其是各卫,十分严重,将士们先是畏寒,此后,发热,强烈呕吐不止,更有甚者,直接昏厥,不省人事……不只云南,便连贵州,亦是如此。” 弘治皇帝沉默了。 又是疟疾。 这疟疾几乎是数十年发作一次,平时虽偶尔有爆发,可一次大爆发,却极为可怕。 这种疫情不只是在云贵、广西等地,且高发的,往往是在军中。 一方面,是明所建的屯田军卫本就多是汉人,汉人到了那里,极容易水土不服,而土人相对而言,抵抗能力强一些。 另一方面,军中人员密集,一旦传染,立即疯狂蔓延。 大明在云贵,乃至于起初占领安南之后,一次疫情爆发,便是数千数万人死亡,更有无数人,失去了战斗能力,这也是大明最终选择安南撤军,以及在云贵之中,当初不得不依靠羁縻当地土司代理统治的原因,因为每一次在这疫情爆发时,便是明军在西南最为虚弱的时候。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这是上天不仁啊。” 一声叹息,弘治皇帝看了刘健等人一眼。 刘健也叹了口气,道:“陛下,方才陛下对安南国……” 弘治皇帝道:“断绝互市和朝贡的事,不必进行了,也不必昭告天下,派出一个使节,前往安南,告诉安南国王,晓之以大义吧。” 这意思便是,此时只能暂时容忍。 至于晓之以大义会有什么结果,只有天知道。 “下旨,命黔国公府,平西侯府,做好防范,尽力缓解疫情。” 马文升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陛下,臣听说,平西候,也染疫了。” “什么?”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马文升叹了口气,他取出了一封奏报:“这是平西候的奏报,他说……他说……” 马文升欲言又止,有点难以启齿。 弘治皇帝不忍心亲自去看那奏疏,叹了口气,道:“说罢。” 马文升哭笑不得的道:“平西候说,他镇守贵州,此时军中发生了疫情,而他在巡视之中,也已染病,此刻,已至垂危之时,生死不知,倘若能为死在贵州,虽未算是马革裹尸,能为朝廷在贵州尽忠,也是无憾。他还说,他只有一个儿子,自小纵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心底深处,一直有个大胆的想法……” 弘治皇帝一愣。 马文升道:“他说他的儿子,品性相貌,都还过得去,又听说,公主殿下待字闺中……” 刘健……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这人都要死了,平西候,居然还在琢磨这个。 可细细一想,刘健了然了,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对平西候而言,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不太靠谱,名声嘛,毁誉参半,他人若在世,倒也不必担心,怕就怕,不在世了,自己的儿子,惹出什么祸端来,不好收场,固然皇帝对方家,总还念一些旧情,可谁知,那方继藩胆大包天,会做点什么可怕的事呢。 所以,对平西候而言,家族将来有什么前途,他已不敢去多想了,他在求稳,若是能为朝廷效忠而死的时候,促成这么一桩婚事,方继藩固然成了驸马都尉,方家从功臣,成了外戚,可依着陛下对公主殿下的厚爱,这方继藩便几乎算是有了金刚不坏之身,捅了天大的篓子,总也有人可以为他收场,不至降罪。 ………… 正文 第六百一十六章:神药 “咳咳……”说到此处,其实马文升内心也是绝望的。 平西候,你这都病成了这个样子,命都快没了,你还在瞎琢磨这个。 不过……显然,这一手很有效。 连刘健都动容了,这卫戍边镇的大功臣,临死之前,有点心愿,咋了? 马文升在心思忖了一番,便继续道:“他还说,若是陛下肯恩准这门亲事,他便是死也能瞑目了,平西候的爵位,宁愿被陛下虢夺了去。还说,此次大疫,西南势必不安,他只要还有一息尚存,拖着这重病,也要继续巡视各卫,若是他死了,他的妻子刘氏,也会继承他的遗志,为陛下,镇住贵州,贵州定,则西南定,西南定,则大明昌。这个道理,他懂。” “这奏报里,还有刘氏的亲笔奏疏……” 马文升叹了口气,继续道:“刘氏说,她既嫁入了方家,一日是方家人,便是死了,也是方家之鬼,倘夫君有所不测,请朝廷立派钦差,以防不测,她虽一介女流,却也愿为钦差效力,为朝廷效死。”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 弘治皇帝沉默起来,这方景隆的忠义自不必说,竟连这刘氏,也确实令人感到钦佩。 弘治皇帝自然也能明白平西候的意思,可与此同时,他不禁为平西候的身体状况显得担心。 他立即道:“立即命御医火速至贵州,想尽办法,为平西候治疗,而眼下当务之急,却是将这病治好。” 弘治皇帝不由感慨:“方家一门忠烈,哪一个不是为朝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事若是方继藩得知,还不知有多担心。” 他发现自己居然开始挂念起方继藩那个家伙的感受了。 明明更该关心的是,整个云贵的糜烂局势才是。 现在这么大的瘟疫爆发,就意味着无数人的死亡,大明在云贵一带的统治力将会薄弱,再加上现在和安南之间的龌蹉,难保安南不过借此机会,落井下石。 弘治皇帝起身,背着手,在殿中来回的镀步,心里很是焦虑。 每一场疟疾的爆发,在云贵一带,在以往,都意味着军事上的失败,或者是叛乱的发生。 但愿这一次,可以平安度过吧。 且疟疾每一次危害最大的都是屯田军卫,这就意味着,大量的汉民伤亡,大明对西南的统治,将会陷入虚弱无比的境地,到了那时……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接着便停下了脚步,一双炯炯有神的眸子看向刘健等人,一字一句的顿道:“朕欲令公主下嫁平西候子方继藩,诸卿以为如何?” 刘健等人沉默了。 公主是不宜下嫁给功勋的,这在许多人看来,这会增加外戚干政的风险。 可眼下呢…… 平西候染病,死亡即在眼前。 人之将死,若是公主下嫁,这平西候的爵位,自然也会被虢夺。 到这个时候,若是反对,实是有点说不过去。 这是满门忠烈啊,大明不是一直都倡导着忠孝吗? 方景隆年纪大了,疟疾虽非不治之症,可死亡率极高,一旦染上,到了方景隆这样年龄的人,几乎就形同于是一只脚踏在了棺材板上。 而且西南的情况危急,朝廷还需借助刘氏和她的族人们,尽力维持住局面。 否则,一旦西南糜烂,后果不堪设想。 弘治皇帝又补上了一句:“遥想当初,黔国公临危受命,镇云南。文皇帝将公主下嫁给黔国公之子为妻,朕如此做,也是有先例可循。朕只有一女,为旌表方家一族的忠义,下嫁公主,有何不可。西南有汉军十数万,家眷数十万人,还有许多移居的百姓,更是无以数计,此时此刻,朕既顾念他们的安危,同时,也希望,能借公主下嫁之喜,而冲淡西南危局之忧,刘卿家、李卿家,还有谢卿家,且不说,祖法之中,公主下嫁于勋臣,并无不可。可即便祖法没有先例,这法外亦有情,方继藩的父亲垂危,想来,他也如鲠在喉,朕赐下婚姻,奖掖忠贞,难道,也不可吗?” 刘健定定神,陛下这一番话,确实令他无法拒绝:“陛下若是下旨,臣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松了口气,看向谢迁和李东阳。 谢迁苦笑道:“陛下说的有理,法外不外乎人情,臣也没什么可说的。” 李东阳犹豫了一下,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道:“既如此,那么下旨吧,今日所发生的事,有喜有忧,朕愿江山太平,愿国泰民安,今朕女朱秀荣,待字闺中,今闻方氏忠义,予以外放宫中,下嫁方氏之子方继藩……” ……………… 西山。 方继藩已得到了一封家书。 看着家书,方继藩皱眉。 这与其说是家书,不如说是一份遗嘱,希望方继藩将来能守着家业,从此之后,万万不可荒唐,做事,定要瞻前顾后,万万不可如从前一般任性,要好生照顾自己的妹子云云。 老爹……得疟疾了。 而且……自大明开国以来,第九次疟疾已在云贵一带,彻底的爆发。 疟疾已经席卷三省,几乎各处的军卫,都已出现了疫情,严重者,已到了整个军营,无一不是哀嚎的地步。 恐慌已经蔓延,大量的官兵开始私逃,百姓们开始携家带口,希望距离这疫情的发源地越远越好。 原本安定的云贵一线,又开始蠢蠢欲动。 方继藩看完了这篇家书,不由惆怅,整个人很是难受。 我爹……马后炮啊。 居然在自己提亲之后,才在这个时候,向宫中提出了关于公主和自己的亲事。 虽然心里吐槽一番,可方继藩却知道,这疫情如火,一旦无法控制,那么,又不知要死多少人,甚至,还包括了自己的父亲。 方继藩有点急了,疟疾在这个时代可算是疑难杂症了,现在重要关头得控制病情,治病救人。 他匆匆的寻到了张信。 金鸡纳树的培植,自徐经自前年带回了树苗和种子开始,就已开始种植,它对环境的要求较高,张信大抵已摸透了它们的习性,因而在温室里,已开始大规模的种植。 要种植金鸡纳树,需极高的成本,当初屯田卫,需要培植的树种和作物太多,并不愿意投入太多的成本,若不是方继藩重视,张信也不会对这金鸡纳树有兴致。 这两年以来,整个西山北麓,已搭起了连片的温室,对金鸡纳树进行广泛的种植,不过现在的金鸡纳树,绝大多数,还没有‘成年’,并不高大茁壮,眼下,不过生的不过和人一样高,树干只有水杯粗壮罢了。 原本此树的生长周期,需六年才算长成,从经济效益而言,现在若是开始刮了它们的树皮,收益不高,且极容易导致金鸡纳树坏死。 张信听说方继藩要取金鸡纳树的树皮,顿时有些不乐意了:“千户,为了种植这些树木,屯田所,动用了上百的人力,此树对温度和土壤的需求极高,又需大量的水灌溉,娇惯的很,温棚搭建,也是不易,花费巨大啊。” 他没说的是,这金鸡纳树,花费了他无数的苦心。 虽然他没说,可从张信的声音里可听出他的不舍。 这个时候方继藩管不了那么多,救人要紧,因此他非常郑重的朝张信说道:“到了这个时候,救人要紧,眼下极需树皮制药,和人命相比,这树花费再多,又值几个银子?” 方继藩突然觉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的腰杆子挺得很直,什么叫三观正,什么叫做为国为民,我方继藩就是了。 “立即采收树皮,能采收多少是多少。” 方继藩亲自至北麓连片的金鸡纳树的培植基地走了一圈,在这里,数千株金鸡纳树,占据了方圆数百亩土地,为了营造热带雨林的环境,这一大片的土地,都经过了专门了改造。 方继藩一声令下,即便是张信,也只能忍痛传下了命令。 上百个庄户,手持着专门取树皮的刀具开始动手,他们小心翼翼的将这金鸡纳树的树皮刮下来,随即,用簸箕装了,到了次日,数十筐金鸡纳树皮便运入了专门的制药工坊。 在上一世,人们从金鸡纳树的树皮之中,提炼出了金鸡纳霜,这成为了初代抗疟疾的特效药;此后,随着制药业的发展,人们再将这金鸡纳霜的成分之中,制出了奎宁。 这种特效药,对于疟疾,药效极好,是快速血液裂殖体杀灭剂。 要制奎宁,其实并不容易,不过……有了金鸡纳树皮,这原始的奎宁,却是容易的多。 在南美洲,那里的雨林环境和同处热带和亚热带的云贵以及西洋一带相似,因此,印第安人便发现了金鸡纳树,将这金鸡纳树的树皮晒干,磨成粉,便可治疗疟疾。 可单单如此,对方继藩而言,显然还不只如此,他一面命人,再多采收一些树皮,哪怕不顾金鸡纳树的存活,能搜刮多少,便是多少,一面命人,开始预备制药。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七章:神器现世 方继藩先将这些树皮统统晒干,而后开始命人将其碾压成灰。 这第一批的树皮,得到的树皮灰大抵有一百来斤。 看似不多,可若是再混杂上其他的药物,如制造奎宁所用的石灰碱,青蒿等物,大抵便可得药三百斤上下。 其实后世,真正的抗疟神器乃是屠哟哟女先生的青蒿素,只不过,以方继藩这半吊子的水平,想要从青蒿中提取出青蒿素来,这无疑是痴人说梦。 单纯的青蒿,虽对抗疟有辅助作用,却无法制成特效药,因而,只可作为辅药。 一通忙碌下来,上百人日夜不歇,待到了第三日,这简单的奎宁,便算是制成了。 三百斤的奎宁,以这奎宁的药效,其实已足以能应付眼下的疫病了。 一般的服药,不过几克而已,而且也并非什么人都需服药,除非重症病人,若是身体能扛过去的,自是任由其先扛过去再说。 当然,要杜绝疫病,单凭特效药还不成,且还需对疾病进行防治。 起初人们并不知道这疫病从何而来,只认为这是水土不服,对于疾病,有一种天然的恐惧,甚至有人认为,这是上天想散布下来的瘟疫,因而任由疫病随时传播。 更有人在得病之后,没有找到正确的治疗方法,胡乱治疗,吃下许多不该吃的药物,或是做一些对病情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有害的事,最终,这小病成了大病,大病直接致死。 虽说这时的中医比佛朗机的所谓医术要高明了许多,总还不至于得了瘟疫便到处去杀女巫,又或者直接来个放血疗法,甭管啥病,先放几斤血再说,如果还不够,那就多放几斤。 可毕竟这个时代,人们基本没有现代医学的认识,许多所谓的疫病,本身就经常出现错误的治疗方法,导致更多人大面积死亡。 方继藩开始修书,大致的告诉了自己的父亲,这奎宁特效药的用法,多严重的病人才可以使用,而这疟疾,主要是靠蚊虫传播,因而各地的军营都需立即开始着手,对营地里有水洼和潮湿的地方,尤其是那些容易滋生蚊虫之地,进行处理,杜绝蚊虫的影响。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减轻疟疾症状的方法。 只要能做到灭蚊,那么这疫病的传播,便可以得到大规模的缓解。 一封家书,迅速的封装,连同着数百斤奎宁,朝着贵州方向,紧急调送! 因为关乎人命,时间是最重要的,方继藩用了百匹快马,数十个骑士,每人背负着密封的数斤药,要求他们日夜不屑,沿着官道,沿途不断换乘马匹往贵州的方向,加急送去。 等着这药一送,方继藩的心才安定了一些。 他这几日也顾不上其他的事,殊不知,此时西山医学院,已是热闹非凡。 不少人已开始打听如何生孩子的事了。 在得知太子殿下已致七个妇人有了身孕,整个京师几乎是炸了。 人们疯狂的议论着此事,无数人在感受到欢欣鼓舞的同时,却也提出了一个疑问。 根据小道消息,太子殿下似乎是不育的,可说也奇怪,据说在西山治好了,那个像是叫什么环切,切一刀,孩子便很快出来了! 在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时代,没有子嗣,乃是天塌下来的事啊,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子嗣,四处寻医问药,更不知多少人,急得夫妻不和。 现在西山这儿,想来环切的人,不知凡几,甚至已开始有一些附近的外乡人加急赶来,想要治病了。 西山医学院,现在不缺想要被环切的人。 哪怕切一次要一两银子,这想来环切的人,也还是如过江之鲫。 医学院并没有贸然开始动刀子,虽是简单的手术,可现在不缺病人,缺的却是主刀的大夫。 于是乎,数十个身强体壮的读书人被选拔出来,进入了医学院,开始培训学习,负责教授一些理论知识,如术前处理和术后处理,如麻醉知识,如金疮药的用法,如器械的消毒的人,乃是方继藩的徒孙苏月。 而负责带人进行手术实习的,乃是刘一刀。 刘一刀在此刻,已焕发了第二春。 从前他虽也切那啥,可那等事,毕竟罪过大一些,而如今,却是为人传宗接代而切,顿时,他的身份上了一个很大的阶级,从一个下九流之人,被人尊称为刘大夫。 刘一刀做梦都想象不到,他会被人所尊敬,下头还有数十个学徒,这些有知识的读书人,个个天天的围着他,被他吆喝。 不只如此,镇国府还授予了他医官,虽是小小的九品官,他却知足了,因为在这里,还有薪俸,比从前,那等见不得光的营生,现在在这西山行走,都像是带着风。 西山医学院内,十几个蚕室开始搭建了起来,一切的医疗器械,俱都专门定制,其他如绷带、纱布、酒精之类,亦是筹备妥当。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病房,以及一群培训出来的作为护工的庄户。 这里的待遇,显然比其他地方要丰厚得多,毕竟这一刀下去,便是一两银子,安全快捷,且几乎没有任何的后患,利润丰厚。 既然舍得银子招募人手,就不愁没有人了。 这环切之术,最是简单,比切腰子要容易得多了,甚至还不如刘一刀当初切那啥玩意的难度,因而,只几日功夫,十几个主刀和数十个助手,以及三四十个护工,便已准备就绪了。 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开始奔入西山医学院,这切一刀,已成了极健康的事,哪怕还没有成婚的人,据说切一切,也有莫大的好处! 西山的大夫们,一开始自是有些生疏的,可熟能生巧,多切了几个,一下子就熟练了,便连缝针,也变得好看起来。 再过了两日,一直没有露面的朱厚照终于又来了西山。 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待在东宫里,犹如受伤的野兽,舔舐着自身的伤口。 而今,小朱出栏,一见到方继藩,便脸色不好,瞪大着眼睛道:“老方,你听说了吗?你爹病了!” 其实前几日,朱厚照是不太愿意理睬方继藩的,毕竟这一次是真的伤着了啊。 可一听方景隆出了事,朱厚照终究还是没有忍耐住。 何况,他不理睬方继藩也不成,这西山有书院,有医学院,有温艳生,有许许多多他无法割舍的东西,而这一切都是他和方继藩一起建立起来的。 可方继藩的反应似乎很平静,完全没有朱厚照所以为的着急焦虑! 朱厚照懊恼了,忍不住道:“哎呀,糟了啊,这是大病啊,你为何还在此,不去贵州?老方,你不担心吗?” 方继藩脸上的表情依旧平和,甚至很耿直的摇了摇头,眼睛淡定地看着急得要跺脚的朱厚照。 朱厚照便挑着眉头道:“你这是啥意思?” 方继藩很没心没肺的道:“生死有命,我相信我父亲会好起来的。”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随即叹了口气,似乎觉得方继藩是伤心过度,已经疯了。 而后他拍了拍方继藩的肩道:“罢了,本宫原谅你了。” 方继藩见他很认真的样子,心里也颇有感触:“谢过殿下,只是殿下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朱厚照便好奇的看着方继藩:“什么?” 方继藩道:“此前,安南国与我大明摩擦越来越烈,这安南国上下,只怕也多有不安,毕竟当初我大明曾经略安南,这安南对我大明戒心重重,何况安南历来桀骜不驯,有狼子野心,此时,本是与安南关系最为恶化之时,却在西南突然发生了疫病,各处军卫都受到了影响,太子殿下,你认为安南国……是否有先下手为强的可能?” “先下手为强?”朱厚照皱眉道:“可能吗?” 方继藩微微笑道:“安南国在西洋称王称霸,早已妄自尊大,目中无人了,何况当初他们自以为击溃了明军,得以光复安南,而我大明西南,却是最虚弱之时,此事却不得不提防。” 说到军事上的事,是朱厚照最为感兴趣的,他顿时就来了精神:“意思是接下来,可能会和安南……” 方继藩笑而不语。 朱厚照眼睛亮起来了,兴奋起来地道:“倘若如此,那该早做准备啊,老方,咱们去贵州吧,去不去?咱们偷偷溜去,别怕,带着刘瑾一起去,出了事,父皇怪罪下来,就说是刘瑾怂恿,是咱们信了刘瑾的邪。” 方继藩心说,西南发生了疟疾,这个时候我带你去西南,这不是找死吗? 方继藩连忙摇头道:“殿下,既要未雨绸缪,却也决不可亲去这危险之地,西南那儿,瘴气太重,殿下难免会水土不服,臣父在贵州,殿下不必担心,若是殿下去那儿,岂不是看不起家父不成?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不妨我们将飞球营调去,除此之外,再命宁波备倭卫一路南下……只要安南人敢动一动,到时……嘿嘿……” ……………… 明天开始慢慢恢复更新了,帐慢慢还。 正文 第六百一十八章:恩典 朱厚照也不知自己咋的了,对于任何狗屁倒灶的事,总能有十二万分的兴致。 一听方继藩说起安南,便龙精虎猛,眼里放光。 他的父皇,唯恐天下出那么一丁点的事,但凡有任何的事,便寝食难安。 可朱厚照,却是唯恐天下不乱,倘若不出点事,便觉得无精打采。 一听说镇国府飞球营和备倭卫出击,顿时像要过年一般,却又担心起来:“可倘若安南人不动手吗?” 方继藩双手一摊:“那就算了,我大明德泽四海,以德服人,历来从不擅开边衅。” 朱厚照顿时露出了失望之色,唉声叹息起来,又双手合掌,似在祈祷。 却在此时,有宦官来,见太子也在此,显得有些犹豫,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定远侯方继藩接旨。” 方继藩不敢迟疑,至镇国府,摆了香案,郑重其事道:“臣接旨。” 宦官手持着圣旨,打开,咳嗽一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序,统驭万方,盖闻汉高增封萧相,旧惠是怀,周武褒建胡公,至戚惟厚,况恩亲之兼,有宜名爵之特崇。定远侯方继藩,忠义之后,年迨耆英,德称乡郡,脩孝义于平,朕心甚慰,今虢夺卿定远侯之位,敕卿为驸马都尉。 夫妇之道,人之大伦,婚姻以时,礼之所重,帝女下嫁,必择勋旧为期,此古今通义也,朕今命驸马都尉方继藩,卿当坚夫道,毋宠,毋慢,永肃其家,以称亲亲之意,恪遵朕言,勿怠。” 方继藩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忙道:“臣……遵旨。” 美滋滋的起来,得了圣旨,低头,左看右看,又对这宦官道:“不知可择定了婚礼的佳期吗?” 宦官道:“自当选吉日,都尉上六礼便是。” 方继藩颔首点头,委屈巴巴的道:“你得回去和陛下说,他夺了我的定远侯位,这是臣一刀一枪干出来的,今为娶帝姬,臣是豁出去了,可这嫁妆,却不能再用铜了。” 宦官诧异道:“什么铜?” 方继藩摆摆手,叹息一声,算了,和他也解释不清,便道:“意思就是,嫁妆要丰厚。” 宦官吓的脸绿了:“奴婢不敢说,都尉自己为何不去说?” 方继藩理直气壮道:“我也不敢。” “……”这宦官有一种RI狗的感觉,你皇帝的女婿都不敢说,你让咱去说,你当咱是二。宦官幽怨的看着方继藩,却勉强挤出笑容;“都尉真会说玩笑话。” 朱厚照凑过来……左看看右看看,道:“老方,你不做定远侯了?” 方继藩叹息道:“为了公主殿下,区区一个候位算什么。” 朱厚照也幽怨的看着方继藩,本想闹一下脾气,显出自己对这门婚事的不赞同,可细细一想,人家爹性命垂危了,罢了。 方继藩将圣旨收了,道:“真不容易啊,我年纪大了,该早点成婚不可,待会儿我回去算算日子。” 朱厚照恼怒道:“你的父亲,你不管了?” 方继藩道:“家父知道我要成婚了,迎娶了公主,说不准,一高兴,就从病床上蹦起来了。” 朱厚照龇牙。 二人话音刚落下。 却又有宦官来,道:“驸马都尉方继藩,接诏。” 方继藩奇怪,看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也道:“父皇真是吃饱了撑着,话总是说半拉子。” 这宦官却取了一封奇怪的诏书,道:“东宫太子殿下、镇国公曰……” “……” 朱厚照的脸色有点僵。 东宫太子是谁? 不就是我吗? 镇国公是谁? 不还是本宫吗? 啥意思? 本宫有发什么诏书吗? 没有啊。 这和我有啥关系? 还有这宦官,是东宫的人? 不是啊。 他看着这宦官。 宦官看了太子,战战兢兢,却还是努力鼓起了勇气:“驸马都尉快接诏令。” 方继藩则询问似得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怒道:“这是矫诏,有人擅改本宫诏书。” 宦官咳嗽,道:“快接。” 朱厚照要将诏书抢夺过来,怒气冲冲道:“岂有此理……” 那宦官要哭了:“殿下,莫动,奴婢也是奉旨而行,殿下万万不可令奴婢难堪。” 朱厚照便道:“且拿我看看。” 他一把抢过了诏书,一看,乐了,对方继藩道:“哈哈,竟和本宫的诏令一模一样,老方,你看这抬头,还有用纸,都是东宫的,还有这个印……” 朱厚照身躯一震,惊呆了,努力的看着那东宫和镇国公的印,东宫宝印,乃是历代太子传承下来的,自是无话可说。可这镇国公大印,乃朱厚照亲自造出来的,里头还有防伪标志,可在这里,不但这印的纹理惟妙惟肖,却连那隐藏在印中的防伪标识,竟也丝毫不差。 朱厚照大惊失色:“这印一直都挂在本宫身上,从不离身,可现在,这印哪儿来的,竟是一般无二。” 方继藩也懵了。 不是太子的诏书,那怎么来的太子诏令? 那宦官忙是将诏令夺了回去,惶恐不安道:“太子恕罪,奴婢职责所在。” 朱厚照已是惊的下巴都掉下来。 宦官则匆匆道:“驸马都尉方继藩快接诏。” 方继藩只得道:“臣接诏。” 宦官道:“驸马都尉方继藩,甚得本宫之心,本宫初创镇国府,都尉方继藩,功不可没也,今本宫奉皇帝命,辖镇国府已教导贤良,屯田卫戍,以安天下,正需都尉辅佐,今诏方继藩入镇国府,敕镇国候……” 镇……镇国候。 方继藩吓尿了。 太子是没权利敕镇国候的。 不过……太子一向糊涂,毕竟连他这镇国公,都是自己敕封给自己的。 这镇国公,虽是自娱自乐的产物。 可随着镇国府的水涨船高,满朝上下,最终还是捏着鼻子默认了。 毕竟镇国府现在已属于强权衙门,起初的时候,皇家不认可,可它若是下了公文去兵部,兵部尚书马文升,敢不认吗? 而现在……又一个类似于镇国公的产物,却是凭空出世。 当然,这……理应又是太子胡闹之下的结果。 可问题在于,朱厚照一脸委屈巴巴,本宫这一次没有胡闹啊,这镇国候哪儿来的。 宦官又道:“都尉于镇国府,位列本宫之下,望都尉举贤用能,辅佐本宫,不可懈怠。” 方继藩也不知道该不该接。 因为这诏书,摆明着,它是真的。 可它,却又是假的。 真真假假,天知道。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悲愤道:“本宫被人矫诏了,这定是父皇做的好事,这么大一个人,居然也玩这等小儿一般的把戏,可耻。” 那宦官听的脸都绿了,低着头,不敢做声。 方继藩却有一种醐醍灌顶一般的感觉。 此次被虢夺了侯位,作为驸马,几乎已经没有任何职责了,也就是说,方继藩虽如愿以偿,迎娶了公主,可驸马都尉除了给皇家去祭祖之外,也没别的事。这和皇帝希方继藩能够辅佐太子的初衷,有很大的背离。 自己做的许多事,已得到了皇帝的认可,认为这些事,都是利国利民,于朝廷有莫大的好处,怎么肯让方继藩这辈子成日跟着公主鬼混,蹉跎一辈子呢? 于是乎,太子兼镇国公的诏书便被炮制了出来。 以太子名义,敕镇国候,继续与太子一道,执掌镇国府。 这时,天下人肯定有非议。 可又如何? 这跟朕有啥关系?这是太子做的事,你们去找太子吧。 太子历来就胡闹惯了的,你能拿他怎么办?朕也拿他没办法啊。 啪叽一下,*盆子就扣在了朱厚照头上。 可朱厚照属于那种债多不愁的人,他做的事,哪一样不是让人大跌眼镜。 可你说这是儿戏,却又不对。 因为镇国府是真实存在的,方继藩是镇国候,那么就名正言顺的,成了镇国府的二号人物,这个事实存在的机构,且渐渐如日中天,谁可以忽视呢? …… 方继藩美滋滋的接了旨意,镇国候……其实也挺好。 虽然领的不是朝廷的俸禄,可领的,是东宫的俸禄,一样的,东宫以后,迟早要克继大统,这老朱家的饭,我方继藩吃定了。 那宦官等方继藩一接了旨,便飞也似得逃了。 朱厚照低着头,有点想不开。 他口里喃喃念着:“本宫的防伪,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方继藩低头看了一眼诏书,道:“殿下,你的防伪,是在何处,怎么臣看不明白,你告诉我。” 朱厚照摇头:“告诉了你,还叫防伪码?” 方继藩看了很久,又取出朱厚照此前的诏令来比对,可怎么比,也看不出来,不禁翘起大拇指:“陛下真是个讲究人啊,难怪太子殿下有矫诏的专长,原来……竟是遗传,臣现在彻底的服气了。” 生怕被朱厚照抢了去似得,方继藩忙将这‘朱厚照’的诏令踹进自己的怀里,道:“殿下,啥时候给我制一枚镇国候的印,也要有防伪的,若能像殿下的镇国公大印那般拉风,那就再好不过了。” 正文 第六百一十九章:乡亲们 要发大财了 方继藩能看到朱厚照脸色中的尴尬。 像是一个老师傅,突然发现自己秘传的老手艺,突被人篡取一般。 耸耸肩,对此,方继藩也是爱莫能助。 数日之后,太子殿下大婚,这一场大婚,却是无人关注,而太子妃沈氏,据闻生的端庄,可到底啥样子,方继藩也不曾见过。 想想这位沈氏刚刚过门,头上便顶着绿油油的大草原,方继藩自己也不清楚她会是什么感受,一觉醒来时,看着七个摸着自己大肚子的女人,又会是啥感受,倘若那其中一个,还是年近三十,在这个时代,几乎可以做她母亲的人,那么…… 所以方继藩看着沈傲的表情,怪怪的。 沈傲却很高兴,沈家要出皇后了,虽现在还是太子妃,可太子殿下,也是他极佩服的人。 只是此时,他却需收拾了行装,与那杨彪一起,带着两千多飞球营的将士们出发,无数的飞球,被装成了数百辆大车,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燃料,为了出发,西山征募了上千匹牛马,还有九百多的庄户。 浩浩荡荡的队伍,朝南进发,他们将在三个月之后,跋山涉水,抵达贵州。 与此同时,远在宁波的备倭卫,也已接到了命令。 宁波备倭卫,又征募了一千五百多员穷了十八辈子的义乌和永康人,毕竟在这个时代,富了十八代的人,比较难寻,可这穷了十八辈子的穷汉,却是漫山遍野。 备倭卫的待遇好,一听说要招募人员,人们便争先恐后。 在经过数月的操练和捕鱼、捕鲸之后,这些人已是迅速的成长起来。 备倭卫已有战舰七艘,除此之外,还有专门捕鱼的舰船六艘,鱼产量已是节节攀高。 几乎每月,自海外拖回来的巨鲸,已多达七八十头,在这海湾处,一个个水产处理的作坊拔地而起,数不清的农人成为了屠宰的匠人,附近有专门的制蜡作坊,与此同时,专门对鲸皮、鲸骨、鲸肉处理的作坊,也都拔地而起。 江南一地,宁波府的税赋,直线攀高,以至于户部,对于宁波水寨,也表现出了支持。 一方面是大量的水产,能够代替粮食,江南诸地多吃鱼,对于米的需求自然降低,除此之外,最可喜的,却是银税的暴增。 这宁波一府,而今每年竟可为朝廷带来五十万两银子的盐税。 这……是极其可怕的数字。 要知道,大明主要的税赋来自于实物税。比如针对农户,朝廷收的是粮税,粮税即是粮食。针对制造布匹的商贾,朝廷则采取十抽一的方式,直接征收布匹;针对丝绸,则丝绸为税。 因此,大明的税银收入,并不多,一年有两三百万两,便算是不少了。 朝廷无银,其实也是挺尴尬的事,以至于官员和军士,大多是发布匹、木炭作为薪俸,甚至朝廷索性用大明宝钞,来支付薪俸。 而宁波府一年带来的五十万两白银,却是大大缓解了户部尴尬的情况。 因为朝廷主要是税银收入,来自于盐铁,譬如盐,朝廷采取的乃是专营制,盐产出来,要求盐商用银子换来盐引,而后才允许兜售。 正因如此,导致盐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又导致了私盐的猖獗,因此,这盐税自开国以来,非但没有增加,反而越来越少,宁波府的情况就不同,大量的渔产上岸之后,需要处理,要制成咸鱼、腌鱼,才可保证它不会腐坏,对于盐的需求,格外的巨大,一些作坊,每日用盐,就是数百斤,而这,用的几乎都是官盐,大量的咸鱼、腌鱼制好之后,再兜售到内陆或是京师,销量居然出奇的好,虽是价高,可毕竟黄鱼的成本低廉,哪怕用了官盐,也是有利可图。 如此一来,水寨赚了一笔银子,宁波府上下的士绅,赚了一笔银子;盐商赚了一笔银子;转运的商贾,也赚了一笔银子;便连朝廷,也大赚了一笔银子。 每日高达上百万斤的咸鱼、腌鱼,通过各种渠道,进入了天下各处,千家万户之中,哪怕是在军中,也喜欢用这样的鱼作为干粮携带,毕竟保质期长,而且有了这咸鱼,其实可以代替盐来食用,要熬粥时,割下一小块腌鱼肉放进去,不但这粥水的味道鲜美了不少,连盐都省得放了,可谓居家旅行,必备良鱼。 镇国府的军令传达到了水寨。 唐寅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里距离安南千里,此番出击,他万万想不到,恩师居然要借用水寨的力量。 好在安南的水文情况,早已被下西洋的徐经摸了个清楚,航路不是问题。 唐寅升座,召集水寨上下的武官,下达命令。 此后,所有的水兵被召集至校场,开始下达了前往安南作战的命令。 已自京师回到了水寨的戚景通当场念了军令。 顷刻之间,水兵们激动的要欢呼起来。 有人双腿跪下,双手刨着地上的沙石,激动的痛哭流涕。 嗷嗷叫的水兵们,一个个热泪盈眶。 终于……等来了。 尤其是那些新兵。 他们没有赶上打击倭寇的好时候。 那是老兵们吹嘘了小半年的快乐日子。 一个倭寇首级,就是从前打鱼时一天的收入,一路横扫海外诸岛,多少老兵,就是凭着一场倭寇歼灭战,直接寄了银子回家建房子,而且还不是夯土堆砌起来茅草房,用的都是青砖红瓦,连房梁用的都是大木。 现在……终于来了。 打渔虽是收入不菲,可一月下来,收入毕竟是看得见的,换一句话来说,这叫生活淡出了个鸟来。 可去安南,甚至是作战,这就不一样了啊。 新兵们跃跃欲试,老兵们想起了自己峥嵘的岁月,泪洒衣甲。 每一次,到了这个时候,戚景通就忍不住要念起自己的口头禅:“不要激动,大家不要激动,此去安南,相隔千里,且作战,是数月之后的事,眼下,还需忍耐,不需急着出击,还是需以捕鱼为主,要等待出击的命令;现在传达将令,是先请令尔等加紧操练,以备不测,安南人的战法,与倭寇不同,从今日起,操练的方法,也要有所不同……” 他歇斯底里的吼着,可这声音,很快便被欢呼和嗷嗷叫的声音所淹没。 人头就是银子,银子就意味着,可以娶婆娘,可以生娃,可以买地,可以建房子,可以荣耀乡里。 水兵们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大宅子的地基,可以想象出自己的娃长的是什么模样,连自己的孙子名字,都已经开始开始取了。 戚景通只好一摊手,看向胡开山。 胡开山赤着身,胸膛上的胸大肌抖了抖,随即发出了狮吼:“*你*的,都***的给老子闭嘴,一群该死的穷鬼,成天就想着婆娘和宅子,你**的就不能想想唐侍学和戚千户的教诲,咱们想一点健康的东西,譬如报效朝廷,又如为国效力?” 一下子,水兵们安静下来,所有人一个个如鹌鹑一般,看着胡开山。 胡开山这才满意,对戚景通道:“好了,戚千户,接下来你来讲。讲一讲除了娶媳妇、生娃、买地、建房子之外的事。他们不喜欢听,俺喜欢听!” 戚景通:“……” ……………… 贵阳。 快马已至,带来的药物送了来。 方景隆大病不起,这贵阳内外之事,统统由刘夫人做主。 夫人乃叛军出身,却操纵着当初叛乱的大局,数十万土人男女妇孺,俱都被她所差遣。 而今,嫁了方景隆,也是耳濡目染了大明的军中情况,因此,一道道命令下去,所以虽是眼下大疫,可军中的情况,还算稳定。 刘氏对于丈夫的情况很是担心,这疫病可怕无比,军中的大夫根本就束手无策,而所谓的土医,也用尽了方子,依旧还是不见任何的成效。 眼看着丈夫病入膏盲之状,几乎每日呕吐不止,高热越来越严重,以到了无法进食,长时间昏厥,哪怕偶尔苏醒,也是不断说着胡话的地步。 而贵州军中,似夫君这样病重者,已有数千人,其他感染者,更是多达数万,而这样的疫病,却还在疯狂的传播,谁也不知下一刻,有人开始畏寒和咳嗽起来。 因而当方继藩的家书送来,与此同时,还带来了所谓的‘特效药’。 刘氏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亲自为方景隆用药。 都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办法去分辨这药物的好坏了,有药就成,总比坐以待毙为好。 而今,因为这疫病,死去的人已多达两百人,每日在军中,都有人暴毙,刘氏面上为了稳住军心,还显得坚强,可到了夜里,也是泪洒长襟。 她亲自取了药,将已形如枯槁的方景隆头枕在自己腿处,取了勺子,趁着方景隆还有一丁点的清醒,将这药喂入方景隆的口里。 方景隆已是气若游丝了,只努力的张大了一些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突想着什么,一面吸吮着药,一面极努力的嚅嗫着:“陛下,答应了吗,答应了没有?” 正文 第六百二十章:将军百战死 刘氏看着自己的夫君。 她自然清楚,方景隆心里在想什么。 此前这夫君一直担心着方继藩的婚事,踟蹰不决,一方面,认为方继藩做事总是冲动有余,容易惹祸,若是能结亲宫中,那便再好不过了。 可另一方面,夫君又有些舍不得方家的爵位,不甘心自己的儿子,就这么平庸度过一生。 在这种矛盾之下,夫君为此几乎要愁白了头。 直到此时,病入膏盲,眼看着便要命不久矣时,夫君才下定了决心。 他这一口气,一直吊着,刘氏知道,哪怕是真到了身子熬不住的时候,夫君也会熬下去,因为他在等旨意,等宫里,那一份诏命来。 在这死亡在旦夕之间的时候,向宫中讨旨,成功的几率最大,哪怕是宫中不情愿,甚至认为方家坏了规矩,因而惹来龙颜震怒,那也会因为方景隆此刻的情况,而最终按捺住心头的不快。 都到了这个份上,还在未雨绸缪,刘氏叹了口气。 刘氏是个坚强的女人,可此刻,却已是双目泛红,眼泪哗啦啦的落下:“你要好起来,先不要担心这些,继藩,他送药来了,吃下了,或许就无事了。” 她低声安慰,却也知道,这么多土药都不济事,便连宫里,也委派了御医来,所开的方子,也不中用,凭着这药,当真是治好? 方景隆听到了继藩二字,整个人沉默了,不再喃喃呓语,又想是在积蓄着力气,良久,他才道:“我若死了,倘若宫中不肯,你……你是他的母亲,要看牢他……咳咳……打小……打小……为夫就知道,他和寻常的孩子不一样……万万不要让他惹祸,须知方家数代所积攒的功德,可以给他富贵,可我听读书人们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让他凡事,都要小心啊。我这个做爹的,也留不给他什么,能留下的,就是一个忠义的名声,所以……我……我是活不成了,可为了继藩,却不能糊里糊涂的死在这里,死在这病榻上,要死,得死在大军的营地里,待会儿,咱们……咱们还得去巡营,死在军营,报丧的时候,陛下方才会知道,我方景隆,便是死,那也是尽忠职守,为我大明,耗干了最后一点心血,也唯有如此,陛下才会念我方景隆那么丁点儿好处,将来若是继藩惹了大祸,这……这……可以保他命的。” “到了这个时候,你竟还去?”刘氏揩着泪。 方景隆苦笑,努力的道:“这是命啊,想来是上辈子,欠了我儿子的,这辈子,他来索债,我这条命,得给他……想来……这是上辈子做的孽吧。” 到了这时候,他竟还有闲心开玩笑。 刘氏自然清楚方景隆在这弥留之际,在打什么主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赤胆忠心之名。 只有这份忠心,才是留给子孙最大的保障。 所以,要死,得换个地方死。 刘氏默然无言,心里既是心疼,却也知道,自己之所以会看上这个汉子,是知道他是个勇于担当,顾全家人的大丈夫。 自己再多的劝说,也是无用。 刘氏垂泪,颔首点头:“待会儿,我陪你一道去。” 方景隆吃过了药,只小憩了片刻,接着,刘氏命人预备了藤轿,搀着方景隆上了轿子。 这疫病极为可怕,尤其是方景隆这样的重症,连续的高烧不断,不断的呕吐,已经耗干了他所有的气力。 原本魁梧的汉子,现在却犹如一滩烂泥,人已清瘦了数十斤,原本可以撑起的钦赐斗牛服,现在穿在方景隆身上,却没有一丁点的威势,反而像沐猴而冠一般的滑稽可笑。 方景隆几乎是瘫着,歪斜在椅上。 刘氏已一身戎装,显得格外的英武,藤轿起了,她步行陪着自己的夫君。 这一路的摇晃,几次方景隆不得不停下来,拼命的呕吐,以至于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他脸色染了一层金色,是一种尤为病态的模样。 终于……到了大营。 而今,各卫之中,疫病发生之后,到处都是哀嚎,将士们早已军心涣散。 可听说平西候又来了。 营中上下人等,纷纷前来迎接。 方景隆努力的张开眼,看着辕门处,无数各色武服的军官。 他勉强挤出一些笑容。 手指着这些人,道:“进去说话。” 只有到了这里,他精神却仿佛恢复了一些,宛如回光返照一般。 众人关切的看着侯爷。 一个武官上下,眼眶通红:“侯爷,营里,昨日又病倒了几个,昨夜子时,陈末病发,死了。” 方景隆沉默,他闭上眼,眼泪落下来。 陈末是当初跟着自己来贵州的老兄弟,从自己的护卫家丁做起,被自己提拔成了千户。 可他和自己一样,终究是没有躲过去啊。 方景隆苦笑:“他先走一步,也好,好的很哪,少受一些苦……他的儿子,也在军中吧,要好好抚恤,原本……咳咳……该是老夫关照他的儿子,可现在……看来,老夫也不成了。你们……你们记着,不要使他的儿子,受了委屈,过一些日子,想办法将他调回京里去……咳咳……这鬼地方,终究不是长久之地……要给他们陈家,留个后啊。” 武官哭哭啼啼的道:“侯爷……” 方景隆摆摆手:“进营吧,去看看咱们这些老兄弟,今日看过之后,还不知明日见的着见不着呢。” 他努力想要下轿。 可下不来。 刘氏便搀他下来,可方景隆整个人软趴趴的,竟连支撑都撑不住了,于是几乎被刘氏抱住。 武官则骂道:“侯爷,亏得您还肯来,您是不知,现在贵州上下的官员,没一个敢来卫里的,那狗阉贼,中官刘宝,平时见他趾高气昂,现今已不知所踪,还有那布政使、都指挥使,统统闭门不出……” 方景隆努力喘着粗气,想制止这武官的抱怨,可他努力的抬起脸,却发现刘氏的泪水如雨一般落下,他身子几乎是瘫着,自己的头,只垂在刘氏的颈上,那泪水啪嗒啪嗒落在他的额头,方景隆心里一疼,口里嚅嗫:“委屈你了。” 这声音很低,只有刘氏才能听真切,刘氏努力止了泪,朝方景隆一笑,她本是一个‘彪悍’的女人,身上女人味并不重,很有几分英气和寻常男人都所没有的虎气,可这一笑,在她面容姣好的脸上,却是媚态丛生。 一步步入营。 营中不少人出来,围着方景隆,方景隆使劲了气力,见了许多的熟面孔,一面被刘氏几乎抱着,却没有人敢取笑,所有人很安静,只听方景隆努力艰难的呓语:“是吴应龙,老吴,咱们当初还一起喝过酒的,想不到,我染了病,你还这样康健,真好,真好啊。” “你们别怕,疫病是害不着真汉子的,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可如何,卫里有不少人,不还是祖祖辈辈为咱们大明,卫戍于此吗?咱们之中,肯定得有人被这疫病若染,死在这里,可更多人,会活下来……” 他每说一句话,刘氏便大声的复述一遍。 “所以啊,老子当初怎么说来着,来这贵州的人……咳咳……哇……”方景隆开始干呕,好不容易,才缓过来:“老子说什么来着,没有儿子的人,别来贵州,得给自己留个种再来,那些个没娶妻的,若是就这么死在这里,可惜了……真可惜了。” 他说着说着,突然脸上带着红晕,突然双目像是定住了一样:“继藩啊,继藩来了,继藩,你……”像中了魔怔一般,方景隆突然哭了,像妇人一般:“继藩你来这儿做什么,公主你娶了没有?是了,陛下肯定不会下嫁给你,这么好的女娃,怎么会让你糟踏了呢,咱们方家,没德啊……呜呜呜……我……我……你快走吧,这里是是非之地,快走……” 所有人目瞪口呆。 这里……显然没有继藩。 却在此时,方景隆喉头,突然一口血喷出来,鲜血淋下,他打了个趔趄,最后一丝气力像是在他身上抽空。 整个人,眼前一黑,像是再没了意识,刘氏一时恍惚之间,方景隆的身子,生生的倒下。 无数人涌上去,有人悲声道:“侯爷……” 刘氏几乎要崩溃了,忙是将方景隆抱起。 有人探着方景隆的鼻息:“还有气,还有气,快,快搀扶回去,赶紧回去养病,不能再让侯爷出来走动了……来人……来人……” 刘氏的泪眼里,却掠过了一道冷芒,她咬着银牙,厉声道:“不能带回去,就在这营里,要死,也该死在此,这是侯爷的遗愿,寻个普通的营房,侯爷要和患病的伤兵们,住在一起,快去给侯爷腾出一个铺子来。” “这……这怎么可以,他是侯爷啊……”有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刘氏。 刘氏深吸一口气,动了定神:“这是军令,违者,斩!” …………………… 待会儿还有,这一章不好写,更的慢了一点,会继续写,大家等等。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一章:大病初愈 众人七手八脚将方景隆抬到了病员们的帐中。 这里本是无人关注的地方,十几个大帐,每个帐里数十人,里头只有简单的床榻,污水横流,也没有人愿意来照顾他们。 绝望的士卒们,除了哀嚎之外,别无他法。 可此时,却有无数人涌了进来。 这些寻常不太见到的武官,一个个肃穆的进入了大帐,人们为方景隆收拾了床榻,这时,许多病员们才意识到,来了大人物。 可当知道,来人乃是平西候时,不少人惊呆了。 刘氏至始至终,一声不吭。 她深知,自己的夫君,想要的是什么。 固然不能马革裹尸,可至少,也要成就一番忠义。 固然每一个将军,血染沙场,可称其为为国为民、忠肝义胆,可人总是有血肉的,人有公义,也有私情。 而方景隆所做的一切,同时,也是为了他的儿子。 为了他的骨肉,那个远在千里之外,骨肉相连的少年。 刘氏坐在病榻前,握住了方景隆的手,方景隆的手很是冰凉。 刘氏便俯身去探了探方景隆的额头,额头上滚烫,似乎,方景隆还有些不甘心,从方才的昏厥中,清醒了一些,他努力想要张开眼,可是张不开,只有嘴唇在轻轻的蠕动。 刘氏双眸一闪,嘴唇凑在方景隆耳畔,低声道:“你放心,便是没了性命,我也会令继藩周全,使他无忧。若是你的忠义,还不够感化朝廷,那么,还有我,你死在贵州不够,我便也死在贵州,或死在疆场,或死在营中……” 方景隆干瘪的嘴上,那不甘心的蠕动,似乎因为听的亲切了刘氏的话,因而放下了心一般,呼吸开始均匀了一些,安心的睡下。 刘氏一身戎装,起身,左右看了一眼,向诸军官道:“而今,大疫肆虐,各卫惶惶,在这人心惶惶之际,稍有变化,便是天崩地裂,而今平西候重病,卧床不起,暂时就在这营中歇养,我代平西候,巡视各营!” 众人道:“夫人……” 刘氏不比寻常的夫人,这贵州,她一直以夫人的身份,辅佐平西候,许多的主意,都是出自于刘氏,再加上她在土人之中,有着极高的威望,各卫一开始并不服气这个土人女子,且此女还是叛贼出身,可慢慢的,也心服口服了,现在见如此关头,平西候重病在榻,依旧还让夫人巡视诸营,以安稳人心,众武官感触甚深道:“夫人,卑下们可以代劳,不必夫人……” 刘氏正色道:“我听说,每一次明军各卫大疫,便是居心叵测之徒,图谋不轨,制造混乱之时,这大疫,已使我军焦头烂额,此时要防范于未然,自当更加小心,这是平西候府的职责所在,你们汉人有一句话,不知我理解的对不对,叫做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这是该当我的职责!” 说着,刘氏留了几个亲卫,率众出帐,当日巡视了几处大营,探望伤病的将士,了解各营病死、染病的数目,抚慰各处营地的武官…… 有了刘氏的巡视,原本因为疫病,而几乎陷入瘫痪的各营,终于恢复了一些军中的样子,重新开始设置了岗哨,健康的士卒恢复了操练,原本无人搭理的病员,也开始安排人的照顾。 在巡视了贵阳周边的几处大营之后,明后日,刘氏将带人启程,前往黔南诸卫巡视。 那里乃是土人盘踞最多的地方,与刘氏的族人犬牙交错,巡视那里,一方面是安抚刘氏本部的土人,免得这土人之中,有人见明军虚弱,煽动谋变,也是安抚住各卫的官兵,防止军中松懈。不只如此,再向南,刘氏所属的部族山寨连绵,这十数万的族人,散布于广大的山区,与安南国相邻,此去,也是为了防止安南人趁乱火中取栗。 固然安南人绝不敢对大明大举进攻,可他们狼子野心,势必会制造事端,趁机染指大明的疆土。 疲惫不堪的刘氏回到了方景隆所在的军营,这里,因为方景隆的到来,许多的病员,开始有了较好的待遇,便连那污水横流的环境,也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刘氏已经十数日,不曾睡过好觉了,一脸疲惫不堪,想到明日将要远行,更要将方景隆留在此,这一别,可能夫妻二人,从此生死相隔,刘氏突然想到,自己终究是女子,可此时,却需比任何人都要坚强,便心如刀割一般。 “不好了。”照顾着方景隆的亲卫恐惧道:“侯爷喘不过气来。” 果然,方景隆呼吸粗重,像是要窒息一般,身子在抽搐。 刘氏吓的花容失色,却又不知所措。 大夫们匆匆而来,一个大夫在大抵看过诊之后,面如土色:“侯爷用的是什么药,此药甚毒啊,侯爷怕是不成了,而今,他腹中胀的厉害,呼吸似也粗重了许多,气息紊乱,病情比之从前,又加重了不知多少倍,学生叫了这么多次,侯爷也没有反应,怕是连听力也没了。” 大夫朝刘氏行了个礼:“夫人,只怕……熬不过今夜了,还是早早准备后事吧。” 此时已是夜深,帐中只有冉冉的微亮烛火,摇曳着,使刘氏的脸忽明忽暗,刘氏脸色惨然,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坐在榻上,抓着方景隆的手,默然无言。 这一夜,极漫长。 黑灯瞎火之中,只有偶尔自附近病榻的痛苦呻吟。 刘氏脑子已彻底的乱了,天亮之后,她即将出发,而现在,她却必须等待着自己的夫君彻底的死去。 自己滚烫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能将方景隆冰凉的手焐热。 刘氏心里一叹,悲从心来,却依旧强撑着,她是平西候夫人,朝廷的诰命,她的夫君,有一个家,这个家,夫君已经撑不起了,她必须撑起来,这是夫君的遗愿,她要信守自己对夫君的承诺。 等到天刚拂晓之时。 却不知哪里来的雄鸡,鸣叫起来。 刘氏昏昏沉沉的起来。 突的,一个声音道:“饿,有粥吗?” “……” 刘氏沉默了一下。 她下意识的认为是一同在此的随扈发出的声音。 可有一只手,却是无力的搭在了她的腰肢上:“饿了。” “……” 是……是……他的声音。 此时,账外只有一缕晨曦射出的微光。 刘氏的心,却是跳到了嗓子眼里。 她以为是在做梦。 “掌灯,掌灯。”刘氏大叫。 那随扈在睡觉,一听夫人的呼唤,几乎要跳起来,忙是取了火折子,去点了蜡烛。 烛火一起,刘氏看到了方景隆的脸。 方景隆的脸色蜡黄。 可是……他却是张着眼睛。 既没有粗重呼吸,也没有露出什么痛苦,而是平静,十分的平静,就好似是无波古井。 “你……” 刘氏下意识的,忙是去摸方景隆的额头。 额上……冰凉…… 刘氏目中掠过了欣喜…… 高烧……竟是退了。 刘氏不可思议的看着方景隆。 可方景隆很虚弱,他气若游丝的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饿了一千年,眼前有一个大蒸饼,却吃不着,好饿啊,快,快寻点吃的来。” “你……你好了。” “老子死不了!”方景隆恢复了嘚瑟。 可此时,刘氏却是哭了,哭的花容失色,痛彻心扉。 强撑了这么久,却在方景隆突然好转的时候,哭的死去活来,以至于整个大营,都听到了刘氏的哭声。 可怜这帐中无数的伤病,好不容易昏昏沉沉的睡下,此刻却全部惊醒。 “继藩的药……他的药……”刘氏涕泪直流,那晶莹的涕水,落在了方景隆的脸上:“他的药,有奇效……” “继藩的药……”方景隆双眸一张,目中掠过了欣喜。 他原以为,是自己强悍的身体素质,使自己撑了过来。 却原来是…… “这药……还有……运来了数百斤。”刘氏轻轻的捶打着方景隆的心口,露出了女人的娇态,似乎因为自己的男人活了回来发,她又大可以安心做一个男人背后的小女子,便连她的声音,也多了几分轻柔。 “真……真的……”方景隆自然意识到,这等一夜之间,便可使自己退烧的药,意味着什么。 这将救活多少自己的老兄弟啊。 大明的军马,难道可以从此不再畏惧这可怕的疟疾。 而此时,却听到了侯爷喊饿的随扈,已是匆匆的取了一碗粥水来。 这是最寻常的红薯粥,军中主要的口粮。 方景隆远远闻到了粥水的香气,已是垂涎三尺。 顾不得这么多,在刘氏的帮助之下,他坐起,随即,刘氏亲自给他喂下了粥水。 这一碗粥水,方景隆几乎喝了个干净。 这一病,半月来,哪怕是吃了一些东西,也很快呕吐出来,肚中空空如也,一口热粥下肚,方景隆仿佛复苏了一般,忍不住道:“真香啊!” ……………… 前几天病了,忘了给第三十八位盟主sh1t-jd同学表达谢意,万分感谢sh1t-jd同学,谢谢。 正文 第六百二十二章:神药除灾 奎宁乃是特效药。 虽然副作用很大,在用药过程之中,有耳鸣、视觉下降、呕吐甚至是昏迷的症状,可它的最大作用,是见效快。 方继藩所提炼的奎宁,药效自然远不及后世。 可这个时代,却也有一个好处。 那便是这个时代的人,并不似后世之人一般,因为依赖现代医药的治疗,体内具有很高的耐药性。 譬如方景隆,体内几乎是没有耐药性的,因而,这第一副奎宁吃下去,见效尤其的快。 此时高烧已退去,虽还觉得自己视觉、听觉有些衰弱,还需慢慢的恢复,肚中空空,一碗粥下肚,整个人骤然恢复了气力。 这大病初愈的感觉,使他重获新生一般,令他精神格外的好。 方景隆忙道:“继藩的书信呢,给我瞧瞧。” 刘氏忙是取了书信给他。 方景隆一眼,立即道:“从现在起,立即命人掩埋军营中各处有水洼,容易滋养蚊虫之处,再命人备齐驱蚊草、食虫草、藿香、紫罗兰、凤仙花、七里香、夜来香等驱文药物,每一处帐子,每一个营地,都要杜绝蚊虫,有条件用帐子的,安睡时,需备上蚊帐,若是备不上的,士卒要穿厚实一些,严防蚊虫。” 数百年之后,人们方才知道,原来疟疾是通过蚊虫来传播。 事实上,人们对于蚊虫传播疾病,并没有太多的意识。 这云贵等地,之所以疟疾流行,本质上就是因为地处潮湿之地,蚊虫极多,方继藩的药,既已有了奇效,那么这就说明,他的防疫之法,一定有效。 方景隆又道:“再命人四处搜集青蒿,令青蒿混水,给得了疫病的士卒们治疗;倘若是重症之人,则分发继藩送来的药,贵州上下各营,都需如此……除此之外,各营附近,若是杂草丛生,则命人清理附近的杂草,命人取石灰撒地,免使杂草再生,全军各营,都要行动起来。” 他神奇一般的不需刘氏搀扶,站了起来,举目看着这帐中其他的伤病,伤病们一个个惊讶的看着方景隆,方景隆走到一个士卒的榻前,见他面上已是烫红,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笃定的道:“尔等放心,朝廷将你们送来此,老夫在这贵州一日,老夫能活,你们便不会死,就算死,也不会被疫病打倒。”方景隆言里放着光:“我儿子,送药来了,神药送药来了。” 绝望的士卒们,眼里突然也掠过了一丝希望。 有人痛哭流涕:“多谢侯爷。” 方景隆又想起什么:“用快马,立即知会云南、广西,告诉他们防疫之法,继藩带来了三百斤药,足够了,给这两地,各带五十斤去,咱们贵州,勒紧腰带,能撑就撑一些,云南和广西二地,也是疫情如火,都是袍泽兄弟,眼下,救人为好。” ………… 病重的平西候神器一般的痊愈了。 这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没病的需防疫,以防染上疟疾,感染了的,用青蒿水治疗,虽然这青蒿水的疗效并不好,可还是有一些效果,有的人凭着这个,可以熬过去。可若是病重,依旧还有治疗重症的特效药。 消息传出,军心大定,贵州各路军马,七卫三十九路千户所,顿时开始行动起来,铲除杂草,填平水洼,清扫营地,在许多角落,撒上石灰,大量的青蒿采集了来,给士卒们饮用。 重症的士卒,则分发奎宁。 这上上下下,原本一片哀嚎的军中各营,顿时振奋了起来。 方景隆虽是大病初愈,却还是坚持着要亲自往各营巡视,当这奎宁使一个个重症的患者奇迹一般的退了高烧时,人们的心,彻底的定了,哪怕是染上了疫病的人,也不再心里绝望。 除此之外,一些土人山寨,亦有人染上了疫病,各卫开始传达平西候的命令,调查土人各寨染病的情况,分发了一些药物进行治疗。 而今这土人各寨,在当初的屯田校尉入住,教导他们种植番薯和土豆之后,这些本在山地和林莽中的寨子,因为贫困,往往对汉人政权,心怀不满,可校尉们令他们贫瘠的土地上,长出了吃食,土汉之间的矛盾,已经大为降低,几乎在每一个寨子里,驻扎在寨中的屯田校尉和力士,几乎是寨中除乡老之外,最为敬重的人,校尉们既负责指导耕作,同时也负责教授人读书写字,学习一些简单的汉话。 再加上刘氏嫁给了平西候,土人们对平西候府,不再反感。 而今,平西候府又开始送药,土人们并没有疑心这是汉人的诡计,往往平西候的命令,是先传达至寨中驻扎的屯田校尉和力士,再由力士和校尉们,召集本寨的乡老们宣布和商议防疫之法,接下来,各寨也开始行动起来,疫病虽然对土人的危害小了一些,可几乎因为这疟疾,而导致死亡的事,也多有发生,某些重症,亦是性命垂危,这药一下,高烧退下,被救活的人,哪怕是没有学过礼义廉耻,却也有一种天然的报恩心态。 在土人们心里,或许他们对于大明朝廷未必彻底心服口服。 可对于平西候,对于这寨中的屯田校尉和力士,却是佩服和心怀感激的。 几乎每一个山寨里,力士和校尉,几乎都形同于是山寨中驻扎的护民官,通过这些校尉,不少山寨开始汉化,他们接触到了汉人的文化,一批优秀者,已开始认得了汉字,会说一些简单的官话;也是通过这些校尉和力士,平西候府掌握了各寨的户籍情况,山寨中有多少的人丁,有多少的田地,平西候府开始编造土人的黄册,而这黄册,则是统治土人的保证。 改土归流,绝非只是派遣汉官这样的简单,不掌握人口,没有基层建立足够让人信服的力量,一味的高压,只会引发一次次的叛乱而已。 ……………… 暖阁。 弘治皇帝的案头上,是数十封弹劾奏疏。 这些奏疏,多是不满于公主下嫁方继藩的。 他们认为,这破坏了传统,增加了外戚干政的隐患。 不过,因为内阁对此事的默认态度,再加上平西候重病,陛下已下旨,昭告天下,木已成舟,这样的反对,虽有,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激烈。 何况,太子的大婚,以及东宫后继有人,使朝廷多了几分喜气,来触碰这霉头的人,却是不多。 毕竟,现在让君臣们烦心的,却是这一场西南的大疫。 九年前,同样是一场大疫,夺走了四万多人的性命,至于其他的患者,更是不计其数。 同时,也因为汉军的衰弱,导致了叛乱,大量的汉人,背井离乡,四处逃亡。 这样的疫病,动摇的,乃是大明对西南诸省的基础。 绝不只是几万人的死伤这样简单。 弘治皇帝皱着眉,坐在案牍之后,马文升则是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他是兵部尚书,手里拿着一份自云南来的急报:“云南感染者,不计其数,其中多为云南诸卫,思毛卫,更是因为如此,而发生了军中哗变,数千人抛弃了营地,四处逃亡。而今,死者已过千人,情况十分危急,黔国公府弹劾云南布政使司对此束手无策;而云南布政使司,则弹劾黔国公沐昆在听闻疫病之后,举家迁山中,闭门不出,不顾将士垂危。中官何艳,不知所踪,似是逃了。还有……各卫军将,逃亡者众多,臣听说,有一个卫指挥使,居然不在任上,疫病发生之后,人去了……” 弘治皇帝厉声道:“够了,不必念了。” 这些奏报,令弘治皇帝大为恼火。 到了这个份上,单单云南一地,就死伤惨重,这还不重要,从黔国公府,至布政使司,再到中官,逃的逃,躲得躲,干瞪眼的干瞪眼,个个无计可施,却又相互弹劾和攻讦,显然,都想将责任,推到别人头上。 弘治皇帝冷冷道:“疫病固然可怕,可何以上下惊恐至此啊。” 刘健等人心里苦笑,这疫病才真正令人惊恐呢,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谁也不清楚,自己一早醒来,可能就染上了疫病,性命垂危了。军中之人,可能并不害怕上阵搏杀,毕竟,敌人就在眼前,是看得见的。 谢迁此时道:“陛下,臣这里,还有一封自贵州巡按吴承业的奏报。” 站在暖阁里的内阁大学士,各部尚书,还有来自于鸿胪寺、大理寺等卿,脸色木然,这来自于贵州的奏报,大抵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弘治皇帝心念一动:“朕知道的是,平西候染上了疫病,现在如何?” “情况很不好。”谢迁忧心忡忡的样子:“从奏报来看,已到了病入膏盲的地步,连日高烧不退,不断呕吐,整个人清瘦了数十斤,眼看着,就活不成了,可是……” 谢迁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可是平西候这些日子,都在巡视各营,拖着病体,安抚上下各卫。” ……………… 第四十个盟主‘贪睡的迟玉’诞生,在此表示感谢,因为有你,所以老虎在这冰冷的天气里,感受到了温暖,带着这温暖,愉快的码字,感谢,感谢。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三章:十万火急的奏报 “什么?”弘治皇帝大吃一惊。 疟疾的可怕,弘治皇帝岂有不知。 这疟疾,相隔十数年一次爆发,整个大明在西南的驻军,不胜其扰,这个时代的卫生条件和医药水平,几乎对疟疾束手无策,一次大爆发,便是无数人病死,前几日的奏报,方景隆已是病入膏盲,据闻这疟疾病发之后的症状,极其恐怖,对于人的身心,都是煎熬。 可是…… 方景隆居然在此时……还去巡营。 “他疯了吗?”弘治皇帝道:“是真的不要命了?” 谢迁也苦笑,其实他看到奏报的时候,也觉得匪夷所思,觉得不可能,不过…… 谢迁道:“臣起初,也觉得匪夷所思,不过贵州的疫情,和云南、广西一样严重,可从奏报来看,贵州的局势,还算稳定,虽是因为,也死了八百余人,这疫病,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可贵州各卫指挥、千户人等,依旧还安份的守在本营,也没有出现军中哗变之事,便连逃散的军民百姓,也是寥寥无几……” 谢迁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以此,足见平西候的巡视,是见了成效的,须知疫病是天灾,可天灾之后,最可怕的是人祸,人祸是否酝酿,与地方守备,有莫大的关系。平西候而今染病,命不久矣,拖着这残破之躯,四处巡视各营,安抚军士,军士们想来,也感念他的恩德,不愿逃散,他在贵州,立了一个好的榜样,这军士的人心,都是肉长的。上梁不正下梁歪,而若守备愿尽忠职守,便可使军中无忧了。” 谢迁顿了顿,接着道:“前两日,兵部那儿,也有一份奏报,是刘氏代平西候的上书,说是平西候有遗愿交代,他若死,则刘氏当代其安抚军中诸卫,等朝廷委派新的守备或者是巡抚,再让刘氏辅佐天差,贵州乃西南中枢、桂、黔、滇三省,贵州的土人最多,崇山峻岭,亦是最多,因而,贵州平,则西南定,贵州万万不可有疏失,现在看来,只要平西候还活着一日,贵州,莫说是出现了瘟疫,便是再来个天崩地裂,也能稳得住,只是……可惜了平西候,他……实是受苦了。” 谢迁说到此处,眼里有些泪花。 无论文武之间,是否有什么沟壑和隔阂,可这等忠义,即便临死,也为国筹谋之人,依旧还是教人无比佩服的。 大明所缺的,不就是这般的人吗? 若人人是平西候,又何至于滋生这么多事端。 谢迁忍不住抬眸,却已发现,弘治皇帝的双眼,已是湿润了。 天家本当无情,既自称为天子,那么便该如天一般,驱使万物,而苍生为棋,可弘治皇帝,毕竟还是人,是有血有肉之人,脑海里,自登基而始,方景隆四处奉旨征战,不避矢石的画面;还有那拖着病躯,那魁梧的身子,转瞬之间,骨瘦如柴,却依旧顽固的拖着病躯,代朝廷安抚三军,巡视各营。 因为有这样的人,贵州……才没有闹出大乱子,才没有出现令弘治皇帝愤怒的事。 弘治皇帝双目赤红,努力着,没有使自己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唏嘘了一口气,幽幽道:“国难思良将,朕有平西候,方可无忧。可若是……平西候噩耗传来,将来,谁可替朕守备边地,安抚四方,弹压不臣呢?”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心口堵得慌,努力的深吸了一口气:“卿等,不可学他啊。忠心勠力,说来轻易,可要做,太难了,血肉之躯,怎么经受的了这样的折腾,朕病重的时候,便知这病魔的厉害,才知,那时哪怕动弹一分,便有蚀骨一般的疼痛,非坚韧不拔,难以抵挡。可平西候,莫说连命都不要了,便是这人之将死,竟还如此,这是何苦来哉。下旨,飞马派出钦差,命平西候,立即歇息养病。巡营之事,有刘氏,刘氏若是女流,不足以镇贵州,朕自会委派人前往,让他不必操这个心。” 刘健等人,个个默然。 内心深处,又何尝不钦佩这样的行为呢。 德才兼备,对于古人而言,德永远是在才之前的。 方景隆未必是个有通天之才的人,军中立有大功的将军,并不只他一个方景隆。 可是…… 人们更多的,会愿意为忠贞之士而感动,而对于有才干的人,至多也就是为他立下赫赫功劳,而欢呼而已。 欢呼和感动是不同的。 诚如人们可能会为冠军侯喝彩,可流传千秋,最为君臣们感佩的,却永远是牧羊的苏武,是写下正气歌都文天祥。 弘治皇帝摆摆手:“倘若平西候有失,则命人至贵州,督造忠烈祠,差遣人供奉,使其香火不绝。” 说罢,弘治皇帝显得心情低落,道:“卿等退下吧,朕今日……乏了。” 刘健等人忙道:“臣等告退。” 欧阳志也预备退下。 弘治皇帝道:“欧阳卿家。” 欧阳志驻足,木讷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靠在椅上,沉默着。 欧阳志便驻足站在一旁,他是个安静的人,只要弘治皇帝不说话,他便绝不会发出一语。 弘治皇帝眼睛依旧通红,眼角落出泪来,伸手:“取巾帕来。” 欧阳志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左右看了看:“巾帕在哪里?” 弘治皇帝只好用长袖拭泪,勉强打起精神:“你的恩师,一定很伤心吧。” 欧阳志想了想:“恩师在想办法,配置药方,研究师公。” “对。”弘治皇帝喉头哽咽,这才像方继藩的性子,自己的父亲出了事,他肯定急得跳脚,但绝不会哭哭啼啼,定是要穷尽一切的办法,可是……疟疾乃是顽疾,这数百上千年来,人们对此都束手无策,怎么可能,配置出什么救命的药方呢。 方继藩,想来此刻,也是病急乱投医吧。 朕已敕命,方继藩为驸马都尉,朕只朱秀荣一个女儿,从此之后,方继藩便是驸马,朕将他当做半个儿子看待,可哪里想到,却在此刻,这个孩子,却要遭受如此丧父之痛。 弘治皇帝摇摇头:“平西侯若有差池,朕即为他的父亲,走吧,陪朕走一走。”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陛下要去哪儿?” 弘治皇帝正色道:“西山!” 欧阳志默默的点头。 他作为门生,后知后觉,此时突然想到,师公重病,恩师……不知该如何的肝肠寸断,顿时……眼泪如雨一般落下来,哽咽难言,拜倒,匍匐于地。 弘治皇帝道:“怎么了?” 欧阳志呜咽道:“痛哉!” …………………… 自西南来快马,走的极快。 朝廷的驰道,自京师而始,纵横天下各州,马上的骑士,自疫区而来,却是精神抖擞。 哒哒哒…… 快马径直飞奔入城,轻车熟路的至通政司。 通政司接到了快报,则迅速的报入内阁。 内阁之中。 刘健等人至内阁。 马文升等尚书尾随而来。 西南大变,陛下感佩于平西侯的忠义,没有心思继续议事,可灾情如火,作为内阁和六部的重臣,怎么可能也束手旁观? 刘健抱着茶盏,这是内阁的关门会议,除内阁大学士统统来了,除此之外,还有吏部尚书王鳌、吏部尚书张升、兵部尚书马文升,除此之外,还有兵部、户部、刑部等尚书、侍郎,至于鸿胪寺、大理寺也都来了人,当然,九卿来此,更多是凑数的作用,这些事,和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 刘健坐定了,一脸疲倦,人老了,不知为何,连心也软了,听到了平西侯之事,刘健心里,也是难受的很,他定了神,看着肃穆的众人,道:“幸赖平西侯镇住了贵州,可其他诸省,疫情依旧可怕,哪怕是贵州,军中染病者,十之三四,长此下去,西南危矣,到了此时,理应尽速拨付钱粮、药材,前往云贵诸省,先安抚住人心吧。除此之外,也需防范于未然,天灾人祸、天灾人祸,有了天灾,便必定会有人祸,自古以来,尽是如此……” 众人依旧沉默,这时候,就必须内阁首辅大学士拿主意,且绝不容质疑了,情况紧急,哪里还有七嘴八舌讨论和争议的必要,内阁诸部,需拧成一根绳子,一切以刘健马首是瞻。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报,西南急报,我要见刘公,刘公何在?” “快请。” 显然……又有快报来了,且还是十万火急的奏报。 刘健的话被打断,他皱眉,怎么又有奏报来了,是叛乱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他呷了口茶,勉强使自己定下神。 片刻之后,便见通政司左通政官刘赫大步流星进来,此时这刘赫,也懒得讲什么规矩,凛然道:“刘公,十万火急的奏报,贵州来的……乃平西侯亲书!” “……” 平西侯亲书。 不是说……平西侯已经病入膏盲吗? 疟疾……到了严重的地步,理当是高热不退,浑身无力,呕吐不止,据说连平西侯巡营,几乎都是被人抬着去的,怎么可能,还能亲自修书? 这句话,有点侮辱智商啊。 正文 第六百二十四章:天幸也 虽是觉得匪夷所思,可刘健却深知事关重大。 任何一个来自于贵州的奏报,都不可怠慢。 更何况,还是平西侯亲自送来的消息。 刘健伸手:“取来!” 奏疏送至刘健案前,刘健忙是取了来看,这一看,眼睛却都直了。 刘健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奏疏在他的眼底,看了一遍又一遍。 谢迁急了:“刘公,到底如何了?” 刘健没反应。 谢迁道:“刘公,出了什么事?” 其他诸人,也一个个忧心忡忡的看着刘健。 刘公历来稳重,现在突然失色,一定有缘故,难道……真发生了可怕的事? 刘健努力的使自己的呼吸均匀一些,脸色苍白,抬头:“这封奏疏,确是平西侯所书?” “……” 内阁之中,落针可闻。 刘健继续道:“平西侯的疫病,已治愈了!” “……” 许多人脸色一松。 这是喜事啊。 平西侯守备贵州,一旦出事,难免令朝廷担忧,现在他痊愈了,有什么不好。 不过张升却是一脸的狐疑:“不对,此前听说,平西侯重病,这疫病,一旦加重,几乎是九死一生,根本扛不过去的,平西侯怎么会病情加重之后,又神奇的痊愈了呢?老夫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这一切,怎么都像是苦肉计,老夫甚至怀疑,平西侯根本没有染上疫病,之所以报病,或许是因为……公主殿下下嫁之事,又或者,是想要显现忠义……这是障人耳目的戏法……” 此言一出,有人不以为然,认为张升的想法,过于阴暗。 也有人若有所思,这……还真有可能,否则,病重之后,转眼之间,又活蹦乱跳,这怎么解释。 刘健摇头,苦笑:“不,张部堂所言,实是诛心,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张部堂,痊愈的人,不只是一个平西侯,而是数百上千个病重的将士!” “什么?”张升等人脸色变了。 “刘公的意思是,这疫病,竟是可以根治。” “是的!”刘健瞬间,眉飞色舞起来:“老夫所震惊的,就是如此,数百上千年来,西南乃至东南疟疾之症,无药可医,每一次发作,都是死伤无数,不知多少军民,死于非命,朝廷将此,当做是天灾处置,所能做的,只是在疫病发生之后,严防死守,免得天灾之后,发生人祸。可是现在……竟有神药,可以将此病根除,你们说,这是何等大的功德啊。” 李东阳、马文升等人大喜:“这是哪里来的药?” “方继藩!”刘健一字一句道。 所有人沉默了。 方继藩……这家伙……到底肚子里藏着多少东西啊。 这家伙,能让太子枯树生枝,能割了陛下的腰子,还能使陛下活蹦乱跳,可现在……这个家伙,居然…… “诶呀!”谢迁激动的道:“这岂不是……活人无数?” “对,是活人无数!”刘健很是感慨,他对方继藩没有恶意,毕竟自己的儿子,现在就是方继藩的跟屁虫,现在已高中状元,入了翰林,可从翰林院下了值,还是不着家,成天往西山书院跑,在西山书院,学习新学的经世之术,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回人,刘杰是有妻子的,还有一对儿女,可这老父不管,妻儿也不顾,成天如痴如醉,这真是将方继藩当爹了。 可对于方继藩,刘瑾又有佩服,这家伙……还真是活人无数啊。 刘健挑眉,激动的道:“贵州的灾情,已经开始缓解,方继藩自称,这疫病,乃是通过蚊虫传播,因而各卫都在灭蚊,果然,这几日,极少再出现新的病患了,他的药,对重症有奇效,贵州上下,已经安定下来,除此之外,云南、广西诸地,也已派了人,传授这救治之法,总而言之……朝廷的心腹大患,算是解除了,这真是列祖列宗庇护,朝廷有幸啊。” 内阁里,上下人等,俱都长长松了口气,甚至人群里,有人发出一个声音:“欧耶!” 众人朝着声源处看去,却是不太起眼的翰林大学士沈文激动之下,忍不住发出的声音。 见许多眼睛落在自己身上,沈文才醒悟过来,脸一红,忙解释道:“这……这是吾子那儿学来的,他说欧耶乃高兴之意,咳咳……八成是犬子,自方继藩那儿学来的。“ 原来如此…… 内阁里又陷入了沉默。 谢迁却是比出一个剪刀手,学着沈文的样子:“欧耶!” “欧耶!”众人心里高兴啊,这欧耶是啥意思不重要,重要是,能表达大家内心的喜悦,谢迁做了表率,其他人也纷纷比着剪刀手,这大明核心的重臣们,居然也当了一回弄潮儿。 “哈哈哈哈……” 有人大笑,笑的乃是王鳌,王鳌激动的道:“陛下呢,陛下在哪里,这样大的事,理应奏报陛下。” 众人醒悟过来,也不欧耶了,这欧耶虽新奇,却似乎显得不太庄重。 “对啊,走,去暖阁。” 众臣捋起了袖子,跃跃欲试状。 可命人通报,预备觐见。 却有宦官来,说是陛下微服去了西山。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刘健意识到了什么:“平西候病重,陛下感念他的忠义,念及他的儿子方继藩,想来,微服去探视抚慰了。” “若如此……”李东阳显得犹豫。 “老夫去西山奏报吧。”谢迁主动请缨。 “我也愿跑一趟。”说话的是马文升,他这兵部尚书最没滋味,明明位极人臣,执掌一部,偏偏时运不太好,总是被人嫌弃,以至于他底气都不足了,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引发围攻。 “都去。”看着一个个跃跃欲试的人,刘健当机立断:“现在左右无事,这心中大石也落地了,不妨都去。” “好。” …………………… 西山。 镇国府。 朱厚照在这里,已三天没洗澡了。 方继藩认为攻伐安南已经成熟,一下子,勾起了朱厚照的兴趣,朱厚照整个人都激动起来,满脑子,都是应对安南的策策略。 在这漏风、漏雨的镇国府,如宝贝一般,挂着十几方大印的朱厚照,又开始趴在了大桌上,这桌上,是一幅巨大的舆图。 向来只有朱厚照伪造别人,这一次吃了血亏,居然被某人伪造了镇国府的诏令,朱厚照格外的小心,他现在采取了新的防伪标识,那便是造十二枚印,每一枚印,都需对照着不同的日期,方能生效。也就是说,每一方带有不同防伪的印章,若是不同防伪的印章,与日期对不上,便算是伪诏。 虽然这玩意很高深,然后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太高级,传送公文去各衙门,人家也没办法辨认。 因而,只能作为自娱自乐的用途。 只是这十几方镇国公印挂在腰上,叮叮当当的碰撞发出的响动,却令方继藩很烦躁。 方继藩面上虽是没心没肺,心里却还是挂念着疫情的事,奎宁是否有效,副作用会不会太大,又或者,自己的爹,压根就没熬住,这种种的疑问,都悬在他的心里,说不担心,这是假的,可担心也没用,自己不可能去贵州,若是去了,方继藩可以保证,躺在病榻上的方景隆见自己犯险跑到疫区,第一时间,即便没有病死,也要气死。 没有法子,与其这样担心,那就不要让自己空闲下来,一旦空闲下来,就难免胡思乱想,于是乎,索性陪着朱厚照发疯,没日没夜的和朱厚照制定方略。 朱厚照眼睛已经熬红了,披头散发,他这个人,事情要嘛不做,一旦要做,便专心致志,茶饭不思。 方继藩心里有心事,陪着大舅哥,也趴在这舆图上头。 二人认真的端详着舆图里的每一处地点,显然,无论是朱厚照,还是方继藩,所思虑的,都是想要玩一票大的,既然要打,那就往死里揍,打到对方三千年,都没有反抗的心思。 舆图上,有几枚棋子,棋子替代了镇国府所能动用的力量。 却在此时,二人并没有注意到,弘治皇帝已和欧阳志蹑手蹑脚的进来了。 门口虽有人守卫,可他们一见到天子亲临,早已吓的面无血色,弘治皇帝只压了压手,这些守卫,便连呼吸都已停止了。 弘治皇帝的眼睛,依旧还发红。 心里颇为感伤。 这一路来,与其说是来抚慰方继藩这忠义之后,不如说是来缅怀平西侯。 他背着手,没有做声。 看着两个趴在舆图上的小混蛋,龇牙,都是披头散发,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脸疲倦之色,弘治皇帝轻轻的吸了吸鼻子。 “你妹!”方继藩突然一拍脑门,大叫道。 朱厚照一听妹字,立即激动:“你再骂我妹试试看?” 方继藩服软了:“殿下,臣的意思是……臣有主意了。” 朱厚照眯着眼,双目依旧盯舆图,却道:“本宫,却也有主意了。不妨本宫来说,且看看,我们是否不谋而合。” 正文 第六百二十五章:朕之子也 方继藩颔首点了点头:“殿下你先说吧。” 弘治皇帝背着手,看着舆图,他大抵有印象了,这是云贵、安南的舆图。 这两个家伙,竟然现在还有闲心,琢磨这个。 征安南? 朕有说过征安南吗? 胡闹,简直就是胡闹啊。 不过,显然二人只是纸上谈兵,这两个家伙,真是闹心的主啊。 可弘治皇帝依旧没有做声,他想听听,朱厚照的‘高见’。 此时朱厚照手中举着一枚棋子道:“对于我们而言,最大的优势,就在于飞球营,飞球营的特点在于,能够突然奇袭,攻敌不备,只要越军没有防备,便可得到奇效,就如当初,对付鞑靼人一般。” “而这一次,飞球营已更加的强大,我们的飞球,已是当初对付鞑靼人时的三倍;且,鞑靼人当初被我们奇袭,他们是在山谷里,可毕竟,还有逃脱的可能,他们的帐篷比较易燃,可其实杀伤力,也是有限。可越人不同,越人多以城塞防守为主,城塞之中,城门狭隘,想要逃窜,十分不易。不只如此,他们的营寨、房屋,大多都是木制,而一旦有火油从天泼下,一场大火,便可席卷全城。” “可是……我们的奇袭,只有一次,只有让越人完全没有防备,对我们飞球营没有任何了解时,突然奇袭,一次性,将越军,统统全部歼灭,才能得到更大的战果。否则,只是杀伤一部越军,越军固然吃了大亏,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们势必在以后,会尽力的分散兵力,防止被飞球营袭击,而一旦如此,飞球营的杀伤力,也就大打折扣了。” 朱厚照手指着舆图:“所以,我们只有一次机会,首先,必须要让越军凝聚在一起,使他们的大军,守在一处,可如何才能使他们起倾国之兵,固守在一处呢?”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唯一的办法,就是令他们的王都,感受到巨大的威胁,一旦他们自觉地王都不保,势必会收各路大军,屯驻于王都,妄图在这王都,以倾国之兵,和我们决一死战,倘若在这安南国的王都里,聚集了十数万大军,这时,飞球营夜袭,烽火连城,一战之下,尽灭安南国倾国精锐,那么,大功可成。” 这个思路,没有错,这叫利用自己的长处,一次性,直接让安南国直接骨折,打到对方怀疑人生,歼灭对方所有有生力量。 方继藩指出了最大的问题:“可是,又如何才能使其王都受到威胁,使安南人,聚集安南所有军马,试图让他们都安安分分在其王都呢?” 朱厚照挑眉:“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从前我大军入安南作战,安南人一直都在北方设防,那里崇山峻岭众多,他们借助地利,可以和我们对峙鏖战,想要让他们撤回前方和后方的军马,全数聚于王都,除非……在此时,有人威胁到了王都的安全,只有如此,他们才会成惊弓之鸟,回防王都,以备不测。” 朱厚照眯着眼,却是直接手指着靠近王都的一处海港:“那么,这时候,备倭卫的水师就有了作用,若是先命水师,直接袭击靠近王都的这处港口,如此一来,其王都的门户,也就大开,接下来,咱们虚张声势,做出要从海路源源不断增兵,要自海港一路袭击其王都的姿态,那时……安南人会如何?” “不错。”方继藩眉飞色舞:“臣也是这样想,一旦如此,安南人势必收缩兵力,守卫王都,而一旦安南人的精锐,统统凝聚于其王都,便是飞球营给他们重创的时候了。” 二人的想法,确实不谋而合,想要从陆路攻击安南,诚如当初文皇帝征伐安南一般,调动数十万大军,一路攻略安南人在北方的关隘,这不但见效慢,且花费巨大,数十万大军,齐头并进,即便能势如破竹,这巨大的损失,也是不可承受的。” 朱厚照所提出的,其实就是清末时,八国联军入北京的打法,人家才不跟你按常理出牌,直接从海上,袭击大沽口,而这大沽口,本就是北京的门户,而后,逼迫清军回防附近的力量,迫使清军和八国联军在京畿一带进行决战。 而征战安南,也是如此,利用舰队,袭击靠近安南王都的港口,拿下了港口,安南国内,肯定惶恐,势必收缩兵力,寄望于保卫王都,而一旦他们的大军聚集了起来,便可利用飞球营的火攻,将其一波带走。 朱厚照粗重的呼吸着:“只要一次尽歼,那么,整个安南,便彻底的空虚,成为我大明的囊中之物,最重要的是,这一战,便可使整个安南国风声鹤唳,暂无反抗之心,你的父亲以及云南沐氏若是各领一军入安南,安南各州府,势必望风而降,区区安南,便是操持在我们的手里了。哈哈哈哈……文皇帝虽是我朱厚照的先祖,可他实是不算高明,他打的乃是呆账,而本宫,所使的,却是前无古人的战法,别人都说文皇帝擅用兵,可在本宫看来,他老人家,给本宫也就做一个账下亲军而已,本宫不是吹嘘……” 弘治皇帝本是看着二人纸上谈兵,虽觉得这两个家伙所言的东西,不甚靠谱,将这战争,当做了小儿的游戏,可多少,还是觉得至少二人总还心怀着天下,凑在一起,琢磨这些,也无可厚非。 可一听到朱厚照叉着手大肆嘲弄文皇帝……弘治皇帝的脸,瞬间的绿了。 文皇帝,他是你朱厚照的天祖啊,是你朱厚照,曾祖的祖父,没有他,哪里来的你,你这厮,躲在这儿,妄自尊大,口吐狂言,真是不肖子孙啊!若是文皇帝在天有灵,要是知道自己的子孙之中,出了你这么个夯货,怕是要从自祖陵的棺椁里爬出来,抽死你这不肖子孙。 朱厚照还在大笑,目光一转,满是血丝的目中,却是突然看到了一个人影。 朱厚照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 那笑声,戛然而止。 突然……后襟有些发凉。 后脑,竟是阴风阵阵。 紧接着,这凝固的笑容,突然变得想哭的样子,垂头,身子一动,腰间挂着的十几枚大印,便哐当的碰撞起来,很是悦耳。 “父皇……”朱厚照发出了悲呛的声音:“儿臣……知错了。” 啪嗒一下,拜倒在地。 父皇的脸色,实在是难看,朱厚照用脚指头都知道,若是不乖乖认错,面对自己的,会是何等结局。 方继藩这才惶恐的侧目一看,见到了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发毛,忙是行礼:“臣见过……” 弘治皇帝双目,像是刀子一般,刮过了朱厚照一眼。 可随即,他深呼吸。 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他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脸上,也带着嗔怒。 弘治皇帝背着手,责怪的道:“方继藩。” “臣在呢,臣在……”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嗔怒道:“你的父亲在贵州重病在榻,你还有闲心,和这个逆子胡闹?” 恨铁不成钢啊,你方继藩不该一脸悲恸的吗?现在朕看到的,却是两只臭虫在一起,纸上谈兵,相互吹捧,妄自尊大! 方继藩忙道:“臣……臣正是心里惦记着父亲,可是家父远在千里之外,干着急也是无用,便……便与太子殿下,谈一些兵事,好派遣心中的闷气,臣万死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一愣。 看着披头散发,浑身臭烘烘的,双目赤红,一脸憔悴的方继藩,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责怪他了。 这……倒是情有可原,毕竟是男儿,发生了事,难道每日哭哭啼啼吗?每一个人,都有对疼痛的表达方式,只是方继藩的方式,不同寻常罢了。 弘治皇帝瞬间想到了方景隆,那个远在千里之外,可能要客死异乡的忠义之臣,心里的怨气,转瞬之间,便已一扫而空,他红着眼圈,道:“起来吧。” 方继藩起身,朱厚照也想起来。 弘治皇帝狠狠瞪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吓的又趴了下去。 弘治皇帝方才目光自朱厚照身上移开,叹了口气:“你的父亲,现今的情况,很不好。你……心里要有所准备。” 方继藩道:“臣已命人给家父送药了……” “送药?”弘治皇帝一愣,听这话音,好似是方继藩还指望着,能够治好方景隆似得。 弘治皇帝道:“何药?” 方继藩道:“治疟疾的特效药,当然,臣也未必有百分百的把握,只是……” “哎……”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其实也能理解。 人在绝望的时候,便喜欢抓着救命稻草,哪怕明知不可能,也希望奇迹发生,诚如这送药一般……想来,方继藩大抵也是这样的心理吧。 弘治皇帝道:“你要坚强一些,你是忠义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需明白,朕是将你当做自己半个儿子看待的。” 正文 第六百二十六章:光宗耀祖 这番话,出自弘治皇帝的肺腑。 一方面,是方家父子一个忠义,一个功劳赫赫,这二人,都为弘治皇帝所倚仗。另一方面,也是方继藩即将迎娶自己的女儿,成为驸马都尉。 大明有许多的驸马,这是因为,历代皇帝,都有许多的女儿,毕竟皇帝的后妃多,有许多大明皇帝,往往比较勤劳能干,子女多不胜数,女儿多,自然这驸马也就不值钱了。 可弘治朝不同,弘治皇帝身边的至亲,除了上头有一个太皇太后周氏,便是张皇后和一双儿女了。 而今,想到贵州的方景隆,弘治皇帝说出这些话,倒是至情至性。 方继藩差一点儿没忍住,要唤弘治皇帝一声爹了,人要现实啊,要脸那还要叫方继藩,叫了皇帝一声爹,往后什么荣华富贵没有,混吃等死一辈子,怎么作死怎么来,很快乐的人生啊。 可终究,方继藩还是忍住了。 男儿大丈夫,岂可轻易将自己的亲爹卖了,我方继藩,还是有底线的。 方继藩努力的挤了挤眼睛:“陛下,陛下厚爱,臣……臣感激万分。” 弘治皇帝拍了拍方继藩的肩,又是一声叹息,也不知该如何的安慰。 旋即,弘治皇帝在椅上坐下,朱厚照依旧跪着,弘治皇帝看着这桌上的舆图,不由道:“你们二人,在此密谋征伐安南事?” 朱厚照立即道:“不错,安南狼子野心……” 弘治皇帝见了朱厚照,气不打一处来:“朕没有问你。” 方继藩看了看左右,没有问太子,当然就是问自己了,方继藩道:“是,安南狼子野心,狂妄自大,和臣继母的部族摩擦不断,他们不将臣的继母放在眼里,就是不将臣父放在眼里,不将臣父放在眼里,就是不将我大明朝廷放在眼里,不将朝廷放在眼里,就是瞧不起陛下啊。” 弘治皇帝很想说,朕不觉得安南人没将朕放在眼里,不过他心情郁郁,实是懒得计较这个:“而今,西南大疫,正是守成之事,安南国,明面上大体还算顺服,此时,不宜大动干戈,你们在此,当做儿戏即可,万万不可滋生事端。” 弘治皇帝感慨道:“方继藩,朕知道,你的心里,一定很不痛快,所以才需,寻个事来解闷,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天下的事,总会有种种不如意,倘若有什么消息传来,你可要挺住了。” 方继藩一愣,听陛下的口气,莫非……贵州来了什么奏报? 有噩耗送来了? 方继藩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那奎宁的药效,根本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又或者是,这药送的迟了,而父亲已经病重不治? 方继藩打了个冷战,似乎明白了什么,是了,若非如此,怎么可能陛下亲自来西山,和自己说这番话,陛下乃是内敛之人,何况,西南大疫,他哪有闲工夫,跑来西山? 出……出事了…… 一念至此,方继藩这几日心底的烦躁,顿时勾了起来。 想着父亲对自己百般的好,而今……真的是天人相隔,连这最后一面,竟也见不着了? 这样一想,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扎了一般,想说什么,可眼里已瞬间泪水条件反射一般的滴淌起来,胸口像被人锤击了一般,闷得慌,连呼吸都止不住,就这般闷了片刻,方继藩嚎嚎道:“我的爹啊,我的亲爹啊,你怎么……你怎么就这么去了,我还没娶妻,还没生娃,你什么都没见,就这么走了?” 方继藩捶着自己心口,平时虽是没心没肺,那是因为生活很快乐,确实没什么可感伤的,而如今,真正到了伤心处,整个人心理防线便崩了:“爹啊,你死的冤啊,儿子明明给你送药,送药了啊。” 方继藩嚎嚎一哭,弘治皇帝吓了一跳。 朱厚照被方继藩的情绪所感染,忍不住道:“世伯,你死的好惨啊……” 二人嚎叫了一阵,弘治皇帝心情更是郁闷,心里有个疑问,平西侯,已故了吗? 却在此时,外头萧敬匆匆进来,道:“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等,来了,请求觐见。” 方继藩便不哭了。 刘健也来安慰自己了? 看来自己的人缘还不错,亡了父亲,总算还有不少人来安慰自己,可见自己平日与人为善,还是有所回报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善良的人,总有好报,古人诚不欺我……心里又想,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得赶紧问明,自己的爹是何时过世的…… 他刚要开口,刘健等人,便一股脑的冲了进来。 刘健面上带笑,喜气洋洋,其余诸人,也都像是过年一样,恨不得张灯结彩。 “陛下,陛下,大喜,大喜啊……” “……”方继藩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大喜…… 弘治皇帝心里乱的很,一面是见方继藩如此,心里也跟着难受,另一方面,顾念着西南大灾,不知要死多少人。 一听刘健大喜,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何喜之有?” “陛下,平西侯修书而来,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一份奏疏,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诈尸……诈尸了啊,老方,你爹诈尸了啊!”朱厚照大叫。 “……”方继藩哭笑不得,明明该很悲伤才是。 弘治皇帝也是吓了一跳,尤其是朱厚照这一句诈尸,让弘治皇帝脸色苍白,他还是接过了奏疏,细细一看,表情却是古怪了起来。 “父皇,方继藩他爹诈尸了,这诈尸不是好事,平西侯死了,到了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要请道人做一场法事。” 弘治皇帝却没做声,他一脸古怪的凝视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你有治疫的特效药?” 方继藩想了想,点头,眼里还挂着泪。 弘治皇帝激动的一拍大腿:“为何不早说?” 方继藩一脸迟疑:“我爹咋了?” “你爹的病,奇迹一般的好了,贵州军镇各卫,疫病开始减缓。”弘治皇帝眉飞色舞。 方继藩忍不住道:“可是陛下不是说我爹死了吗?” “朕何时说过?” 方继藩瞪着眼睛看弘治皇帝,一副你逗我的样子。 弘治皇帝同样瞪着方继藩,目中露出惊喜。 方继藩想了想,看向朱厚照:“太子殿下也听着了,分明陛下……” “是啊,不是说病逝了?”朱厚照道。 弘治皇帝厉声道:“朕没有说过!” 好吧,皇帝总是比别人大一些,方继藩无话可说。 敢情,是空悲戚一场啊。 刘健等人兴奋的道:“恭喜驸马都尉啊。” 他们很识趣的,避过了方继藩这镇国侯的封号。 接着,众人又朝弘治皇帝拜倒:“恭贺陛下,疫病一除,西南定了,自此之后,有了对抗疫病的良方,西南诸卫,再无后顾之忧了,无数重病的士卒,都可活下去,这于守卫西南边垂,开发西南,有莫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又低头看着奏疏,已确认是方景隆的手笔,倒吸了一口凉气:“方继藩,你既有良药,为何不早说?” 方继藩道:“说了呀,方才就说了。” “……”弘治皇帝一愣。 依稀记得,是说了,当然自己没往心里去。 只认为这是方继藩,在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即便方继藩提早奏报,自己也未必能相信吧? 管他呢。 弘治皇帝心里一松,大事已定,这方继藩,遇事,总有办法。 弘治皇帝此刻,突然觉得自己让公主下嫁,是无比正确的决定,乐呵呵的手指方继藩:“此朕之婿也。” 话语之中,带有几分嘚瑟的成分。 刘健等人长松口气,而今,大事已定,自然也就愉悦起来,刘健道:“驸马都尉确实有独到之处,臣等佩服。” 朱厚照要站起来,身子还没起,弘治皇帝看他一眼:“太子啊,你再跪一跪,这是要教你知道,做人,不可忘本,为人子孙,需饮水思源。” “好的,好的。”朱厚照如鹌鹑一般,忙不迭的点头:“儿臣谨记了,儿臣甘愿受罚,甘之如饴。” 乖乖跪倒。 弘治皇帝此时生出疑团,看向方继藩:“这治疫的药,从何而来?” 方继藩想到自己的父亲平安无事,心情一松,轻松愉悦道:“臣的弟子徐经,回航时,自西洋带回来了无数的种子,臣发现,其中有一树,臣且叫他‘光宗耀祖萧公公树’……” 站在弘治皇帝一旁的萧敬,脸都绿了。 前些日子,萧敬坑过方继藩一把。 方继藩的小账本里,至今还记着呢。 光宗耀祖…… 人都切了,还光个屁宗,耀个淡祖啊。 这是讽刺,绝对是讽刺。 萧敬好歹也算是体面人,没来由的,突然自己的大名,挂在了一棵树上,方继藩,咱*你祖宗。 可萧敬面上却不得不露出一副平淡的样子,不吭声,现在不能发怒,要心平气和,毕竟,西南报来了喜讯,自己还能哭不成?这一哭,多扫兴啊。 于是……萧敬面上依旧带着笑容,像光宗耀祖了一样。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七章:翁婿之情 可是方继藩的话,却在弘治皇帝等君臣们的心里,宛如投入了一块巨石,那心田处,漾出涟漪。 从海里带回来的? 又是海外? 这海外,有高产的粮食,竟还有珍贵的药材。 以往,朝廷的一切方针,都是围绕着节流去的。 因为人们墨守成规的认为,大明的物产大抵只有这么多,为了防备灾年物产不足,就必须杜绝奢侈,故步自封的躲在家里,能省则省。 因而,大明以俭为荣,战争?能避免则避免,毕竟战事一起,这话费便海了去了。下西洋?太浪费了,当即文皇帝的下西洋国策,至今还被不少清流喷呢。朝廷一切的开支,能省的就省,哪怕是养兵,也是划出一块地,自己屯田去吧,饷银就不给了。 在这既定的国策之下,事实上,从明初至今,国库的收入,几乎没有太大的增长,一百多年前,是什么样子,而今,还是什么样子。 方继藩最大的功劳,不在于他立了什么功劳,而是在于,他为君臣们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原来,除了节流之外,竟还有开源的可能。 红薯和土豆的出现,大大的增加了粮产,海鱼的捕捞,不但增加了朝廷的收入,而且借捕鱼,而豢养备倭卫,从而震慑海外倭寇,解决了倭患的问题。下西洋,虽是靡费无数,可它的效果,却已开始显现,这一场大疫,若是继续肆虐下去,要死多少人,所有人都无法想象,可只从海外带回来的某个树种,却救活了无数人,甚至加强了西南的统治,而不必在大灾之后,朝廷花费无数人力物力去救灾,更不必,朝廷征募其他各处的官军入贵、滇、桂诸省,重新填补大灾之后的空虚。 而至于这‘光宗耀祖萧公公’树,弘治皇帝自知,这是方继藩揶揄萧敬而已,这是小节,方继藩就是这样的性子,萧伴伴是大度的人,理当,不会和他计较。 方继藩道:“树种带回来之后,屯田卫上下,为了种植出此树,不眠不歇,尤其是张信……” 弘治皇帝压压手:“朕知道,你又要为他们请功了,好,好,有功,有功就要赏,赐金三百斤。” “……” 方继藩开始有点怀疑人生了。 三百斤铜,很让人着急啊。 刘健等人也显得尴尬。 内帑的赏赐标准,三百斤,已是比较高的标准了。 在明初的时候,这个数目,更是惊人。 可朝廷法度便是如此,还能咋样? 虽然这挺难为情的,毕竟……确实有些拿不出手。 至始至终,方继藩都一脸郁闷的样子,他眉头深锁,心事重重。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倒是有了兴趣,亲自去看了那‘光宗耀祖萧公公树’,弘治皇帝将张信等人叫来,狠狠的嘉许了一番。 张信等人倒是对陛下的嘉许,显得格外的激动,甚至有人哭了,抽着鼻子,跪下,拜了三拜,称颂吾皇的恩典。 弘治皇帝是细腻之人,见方继藩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却也没有表露什么,正午,温艳生下厨,做了一桌酒菜,君臣们愉快的围坐在镇国府的厅堂里,大快朵颐。 弘治皇帝吃了一些酒,有些微醉,感慨道:“平西侯忠义,朕的女婿,也很不错,将秀荣许配方继藩,朕无憾也。” 刘健等人,自是趁机说了一些恭维话。 酒过三巡,弘治皇帝便动身,预备摆驾回宫。 弘治皇帝微醉,萧敬本要搀扶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摆摆手,道:“继藩,你来。” 方继藩一脸愁容,却只好上前,搀扶着弘治皇帝上轿,弘治皇帝低声道:“你的父亲已经平安无事,卿何故闷闷不乐?” 方继藩摇头:“没什么,臣好的很。” 弘治皇帝醉眼里,洞若观火,似乎一眼看穿了方继藩内心深处的焦虑不安:“卿有话,但言无妨,你我翁婿,有何不可说的?” 方继藩吞了吞口水,想了想:“臣还是有些不敢说。” 弘治皇帝笑了:“说罢,朕视卿为肱骨,若有什么难处,朕断然不会教你受委屈。” 方继藩想了想,犹豫道:“臣在想,陛下,到时公主殿下下嫁时,那嫁妆,不会也是赐‘金’几千几万斤吧?臣……”方继藩难为情的道:“臣没别的意思,臣也并非是贪财,只是问问。”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酒一下醒了,仿佛的一下子,龙精虎猛起来,却是什么都没有说,目中满是意味深长,只淡淡道:“国朝有国朝的法度,朕回宫了,卿不必远送。” 打下了帘子,命人起轿,领着诸官和微服的禁卫,扬长而去。 方继藩回过味来,摇摇头,心里腹诽,小气! “老方……”一见父皇走了,朱厚照顿时恢复了精神:“方才你和父皇说了什么?” 方继藩道:“我对陛下说,太子殿下为人正直,不可多得,请陛下不要对殿下总是吆三喝四……”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管他呢,父皇历来就是如此,老方,这西南的疫病,当真好了!佩服,佩服,起初你说送药去,本宫还以为你是说笑的。” 朱厚照眨眨眼:“可是安南……这没了疫病,安南人势必会龟缩回去,这可大大不妙啊。” 琢磨了这么多日子,这安南还打不打了,不打,岂不是白折腾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飞球营去都去了,怎么好无功而返。” “可是……” 方继藩叹了口气,拍了拍朱厚照的肩:“殿下,臣最欣赏你的一点,就是殿下太单纯了。” “……” ……………… 半月之后。 杨彪等人已抵达贵州。 他们是先行出发,后头还有大量的辎重徐徐运来。 一到了地方,便有飞马,送来了镇国府的军令,自朱厚照换了印之后,这确定军令,成了极令人头痛的事。 杨彪和沈傲二人,拿出了对照表,先是看了一眼发布命令的日期,而后在对照着日期,寻到了当日的镇国公印的图形,在这一日,镇国公印的公字,会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小缺口,取了放大镜一看,对了,没错! 呼…… 二人随即依令行事,带着一干人马,至文山,这文山这一带,乃是土人聚居之地,山路崎岖,好在有当地土人得知乃是明军,居然欢天喜地的配合,专门有向导,领着杨彪等人向南而行。 再往前行,前头,便是一处安南人的大营了。 事实上,这文山一线,朝廷认为这是蛮荒之地,只笼统的设了一个土司州,改土归流之后,这里的归属也是不明。 而因为这里的土人,多是刘氏的族人,因而,平西候府坚持认为,这里乃是贵州都司所辖。 可对安南人而言,他们自然清楚,大明的朝廷,对于这些蛮荒之地,不会有太多的兴趣。 这些年来,他们步步蚕食,竟占了不少‘无主之地’,地方的官员,历来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毕竟是蛮荒之地,天知道此地的归属在哪里。 可当地的土人,却对此甚为不满,安南人侵蚀了土地之后,便将原先的土人们驱逐出去,在这附近,屯驻了军马,土人们受害极大,偏偏土人们自知自己曾反抗大明朝廷,在安南人心里,似乎也不担心,他们去向大明朝廷状告。 正是因为摸准了这心态,安南人在此,日益猖獗。 此番西南大疫,安南人似乎认为,这是一次天赐良机,开始在此处,增派了兵马,似乎有一举侵吞此地的打算。 现在这安南军寨,一到了夜里,便灯火通明。 而此刻,平西侯也已修书,至军寨之中,要求他们后退五十里,不得越境。 安南人对此,没有任何的表示,既没有后撤,也没有挑衅,他们就好像是钉子,远在京师的安南使节,却是哭哭啼啼的状告,自己被平西侯所欺。 杨彪一面嚼着肉干,撒了泡尿之后,便带着一干人,到了军寨之下,紧接着,开始观察这军寨。 沈傲则站在他身边。 沈傲道:“传令,在此扎营,还有,派人在其寨下,痛斥他们。” 片刻之后,众人纷纷至山寨之下,而军寨之中,立即戒备了起来,安南人似乎感受到了这些不速之客的恶意,顿时戒备。 这军寨下头,便有一个精通安南语的向导出来,开始破口大骂。 自是痛斥安南人侵犯边境,胆大包天,让他们立即滚回去,否则如何如何。 军寨上的安南人,不为所动。 不过这话,越骂越难听,这寨中的安南人心里,却也有些愤怒。 寨下的向导天生有一门好嗓子,毕竟土人们爱唱山歌,谁的嗓门大,唱得好,繁衍的几率才大一些,土人们的科技树,显然是点歪了,流传下来,都具有大嗓门的基因。 他开始无所顾忌,变了花样。 其他飞球营的将士们也不闲着,也用汉话跟着一起大骂起来,花样百出。 正文 第六百二十八章:中了 中了 叫骂的士兵,一点儿也不急,他们从向导那儿,学来了不少污秽的词儿,骂的渴了,便有人送来清甜的山泉,还有专门制的薄荷水,润了喉咙,继续叫骂。 饿了,虽是吃干粮,可这咸鱼和腌肉直接熬粥,连盐都不必放了,滋味格外的好。 那土人向导,吃着这粥,哭了。 眼泪哗啦啦的掉下来。 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啊,而且……居然还管饱。 要知道这里是崇山峻岭,贵州本就有地无三尺平之说,环境恶劣,而土人山民的寨子,都是山地,能勉强种出点粮,也只是糊口而已,平时男人们还要打猎为生,可即便打了猎,对于寨子这么多人家而言,也不够分食的,总之,他们过的很苦。 一面吃着这粥,端着铁盆子,向导便哭,哭完了拉着沈傲的手,用夹生的汉话便道:“小人愿一辈子给军中做向导,我还有四个兄弟,还有我的父亲,还有我大儿子,他有七岁了,我还有十一个侄子,请让他们都来效命吧。” “……”沈傲觉得他们是一群讨债鬼。 纯属混吃混喝的。 便安慰他:“事办成了,自有奖励,到时少不得你的富贵。” 这土人养精蓄锐,又跑去安南人的军寨下痛骂,那嗓门,从早到晚,军寨里的安南人,感觉要疯了。 到了第三日,终于有安南人忍不住,站在木质的角楼上,弯弓搭箭,瞄准了下头乌压压的数十人,松弦,那箭矢骤然之间,便如飞蝗一般射出。 下一刻,这箭直中寨下的一个飞球营士卒,箭矢直接贯穿了他的胳膊,那青铜的箭簇直接自他的后肋穿插出来,鲜血淋漓。 “哎呀,安南人动手了!” 所有人激动起来。 许多人眼里放光。 “他们动手了,他们动手了。”有人飞也似得,朝自家的营地狂奔而去。 “我中了,我中了哇!”那被箭射中了肩头的士卒激动的像金榜题名的读书人,他忍着剧痛,眉开眼笑,双手一拍:“噫!好了!我中了,我被安南人射中了!” 许多激动伙伴,一面开始召唤大夫,一面羡慕的看着这被射中的士卒,走了狗*运啊,二虎这家伙,真是祖坟冒了青烟,居然不偏不倚,就射中了他,这下好了,三百两银子的赏银到手,少不得还要封官,养好了伤,至少会是一个百户,在西山庄子里的妻儿,肯定会有所照顾,这样的好事,到哪儿去找啊,死了都甘心。 大夫们将这中箭的二虎抬着担架拖回营地,二虎血流不止,在担架里还兴奋的摇着胳膊道:“我中了,不偏不倚,就射中了我,欧耶!” 整个营地,像是炸了营一般,杨彪和沈傲,带着一干人心急火燎的赶来,人人脸上,带着欣喜之色,杨彪看到了担架上的二虎,见这家伙龇牙咧嘴的傻乐,杨彪上去就给他一巴掌:“乐什么乐,中了箭还手舞足蹈个啥,一点中箭的样子都没有,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咱们是在用苦肉计呢,马上中官和贵州上下的官员就来了,你还乐,乐你大爷,往后不给你吃肉干了。” 二虎便滔滔大哭:“没天理啊,安南人射我,妄开边衅,诶哟,疼死了,疼死了。” 杨彪方才满意,看了那箭矢,是安南人的箭,上头还有标识,这下就放心了:“快去报平西侯,咱们遇袭了,安南人丧心病狂,穷凶极恶,打他*的!” ………… 是日,被请丈量土地,调查安南人侵占边地的中官陈晔和巡按曾琦二人,看到了已失血而昏迷的二虎,接着,便是一干子土人,携家带口,哭哭啼啼的前来诉苦,控诉安南人如何穷凶极恶,侵占他们的山林,掠夺他们的粮食。 陈晔和曾琦面面相觑,尤其是曾琦,这位巡按大人,乃是南京都御史调来的,早在数月之前,便奉命调查此事,而今,见了诸多的铁证,心里已有了计较。 几日之后,平西侯便带着大军到了,浩浩荡荡的军马,围了安南人的寨子,数十门火炮齐发,可怜这安南人的军寨,不过数百人马,驻扎于此,不过是想要现有的土地,造成既成事实而已。 显然那射箭的安南人,万万不曾料到,这发泄怒火的一箭,会引来这弥天大祸。 在铁炮嗖嗖的一阵轰击之后,数千贵州精锐齐出,杀入军寨,战斗结束的很快,很快,这里便是一地的尸首。 也有安南人,趁乱逃之夭夭,忙是往大后方,前去禀奏去了。 ………… 夜里,油灯冉冉。 方景隆升座,其他诸将各自站在两侧,帐中肃然。 对付这一次平西侯的报复,中官陈晔和巡按曾琦,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场大战的开端,双方有所摩擦,也是情有可原,这一次,是安南人先挑衅,平西侯动了手,踏平了这座军寨,也说的过去。 可这时,沈傲却是捧出了一份镇国府的诏令来:“太子、镇国公殿下有诏。” 方景隆离座,拜下,其余军将纷纷拜倒。 陈烨和曾琦二人对视了一眼,觉得匪夷所思。 可当今太子,与其他朝不同,他乃陛下独子,且陛下准许其镇国府,便有让他熟悉军政,某种程度,有限干涉各处军政的权利。 陈烨和曾琦不敢怠慢,忙是拜倒。 “本宫久闻,安南自蒙受我朝开恩,准其立国以来,妄自尊大,自即皇帝位,不服王土,一面诈使使者至京臣服,又阴私纠集贼等,侵我大明疆界,陛下一再容忍,望其能幡然悔悟、改过自新,至此,安南上下,竟视陛下之仁为软弱,再三践踏,变本加厉,今陛下之仁,至尽矣。本宫奉皇命,开镇国府建牙,以太子之位,为君父分忧,今陛下受安南之辱,边疆百姓,受安南之欺,事已至此,唯有吊民伐罪,诛杀不臣。安南其王,贼也,肆逞凶暴,虐于一国,彼国之志士,亦视其为眼中钉、肉中之刺。蕞尔小丑,罪恶滔天,此贼不诛,兵则何用?今本宫特命平西侯方景隆为征夷将军,率本部兵马,南下讨贼!镇国府诸部齐头并进……” 军将们吓坏了。 征安南。 这太儿戏了吧。 那陈烨和曾琦更是吓坏了,面如土色,惊恐不安,太子有权征安南吗? 他们不知道。 可…… 又不可…… 但是……怎么都感觉,这像是太子殿下在儿戏呢? 只是……这若是儿戏倒也罢了,问题在于,这诏令如此正式,太子,虽是储君,可按理…… 所有人都有些糊涂了,不约而同的看向方景隆。 方景隆一脸苦笑:“尔等怎么看?” “……” “侯爷怎么看呢?” “……” “这是太子诏令,若是不尊,太子威严何在?当今天下,非同往时,想来,陛下也不愿,太子殿下的诏令,被人视为儿戏吧?” “那么侯爷的意思是……” 方景隆一挑眉:“不要老是问本侯的意思,本侯哪里有这么多意思,你们一个是中官,一个是钦命的巡按,你们才是京里来的,本侯区区一地方守备,哪里知道该怎么做?” “要不。”陈烨毕竟是宫里人,宫里人有个好处,就是懂事:“要不就虚张声势一下,至少太子殿下的面子算是过的去,另一面,赶紧上奏,请陛下定夺。” 方景隆颔首点头:“那就这么办,传令!” “在!”诸军将纷纷应命。 方景隆道:“召集各路军马,预备南征,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先调粮草,预备不测,除此之外,征募民夫五万人……” 陈烨和曾琦二人,哭笑不得。 方景隆道:“这样如何?” “使得,使得。”曾琦汗颜:“既要虚张声势,总要有虚张声势的样子,侯爷考虑的妥当。” 陈烨道:“咱告辞了,得赶紧上奏,此事非同小可……” 陈烨什么都没说,转身便走。 事情实是脱离了他的意料之外,太子胡闹,也不是一次两次,现在诏令都发了,天下皆知,这还了得,天知道这事儿怎么收场。 陈烨想死。 当今太子,还真是不省心的主儿啊。 想当初,陈烨差一点儿,就被派去东宫去了,可当时,却不知刘瑾这些家伙们,到底走了什么后门,最终将他挤了下来,陈烨当时还懊恼呢,现在他释然了,心里,竟有一丝丝同情起刘瑾来,那该死的家伙,想来日子也很不好过吧。 他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命人取了笔墨纸砚,飞快的下笔,忙将这里的情况,一五一十的禀告,自然,他还没有胆子说和太子殿下唱反调,只说安南人凶残,屡屡越境,欺负大明边民,掠夺土地,又袭击明军,十恶不赦…… 这一通奏疏写下来,便连忙叫了人,十万火急送去京师。 等人将急报送走,陈烨才长长的松了口气,突然想哭,喃喃道:“此事,旷古未有,这是造了那门子的孽啊。” 正文 第六百二十九章:太子威武 一封令人瞠目结舌的急报,火速送到了京师。 而弘治皇帝,更是下巴都要掉下来。 上一次,他看到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趴在舆图上,双眼布满了血丝的纸上论兵,还以为,这二人只是儿戏。 可谁料到…… 弘治皇帝眼睛都红了。 “太子呢?太子何在,将他叫来。” 擅自发布讨伐檄文,朕还没死呢。你胆子倒是大的很哪。 这安南国,确实是可恶,可你朱厚照成日都在做什么? 弘治皇帝抬头。 看着众臣,众臣一脸幽怨的看着弘治皇帝。 一副陛下,你自己看着办吧,这事儿,怎么收场。 弘治皇帝觉得头皮发麻。 见有宦官匆匆去传太子,弘治皇帝想起什么:“还有方继藩,方继藩也有份,一并传来。“ 弘治皇帝又看众臣一眼,众臣脸色更加难看。 这几年,朝廷的礼法崩坏的有点厉害啊,以往的事,大家都能忍,可这……还能忍吗? 不给一个交代,说不过去啊。 弘治皇帝便道:“看朕不打死他们!” 大臣们面无表情,没有为陛下的话,而欢欣鼓舞,若能打死,这倒也好了,可问题在于,大家都知道,这不过是陛下的一句‘气话’而已,没有任何意义。 “陛下。”说话的是礼部尚书张升,张升道:“安南国使臣阮文,希望求见陛下,他认为,大明视征伐为儿戏,安南无错,大明此举……” “知道了,知道了。”弘治皇帝摆手:“朕不见,朕见他做什么?你自己去交涉吧。” 张升心里说,那我如何交涉呢?檄文都出来了,还交涉个*? 张升心里恼火啊,他是礼部尚书,这么大的事,檄文出来,他才得知,这礼部还要不要了。 张升忍不住道:“那阮文还说,倘若大明要重蹈文皇时的覆辙,安南国上下,也定当众志成城,与南下侵犯之军,一决死战,他留在此,没有立即回国,乃是因为,大明此前,将安南纳为不征之国,而今,突然发布檄文,意欲征讨,这是背信弃义,希望……” “够了,不必再说了。”弘治皇帝冷声道。 这一下子,心里更加的火起,这……是惹了大麻烦啊。 檄文都出了,这个时候还回的了头吗? 文皇帝时,国势如此昌盛,两征安南,虽是进展神速,却也因为这安南,而使大明变得虚弱,平白耗费了大明许多的国力,可如今呢,如今三军将士,有当初文皇帝时那般骁勇吗?而今的将军们,有文皇帝时善战吗?文皇帝时尚且如此,现如今,竟还要对安南国动兵。 那安南的使节,虽是出言不逊,却也勾出了弘治皇帝的担忧。 是啊。 若是再重蹈覆辙,到时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到了进退维谷的境地,该当如何? 现在立即下旨收回太子之令?这显然又显得朝廷犹如儿戏。 安南国侵犯边镇,这是确凿的事,贵州的巡按和中官,都证实了这件事,若是收回,岂不是…… 太子和方继藩,这是将朕陷入了墙角之地啊。 弘治皇帝咬着牙,看着诸臣。 刘健也忧虑起来:“陛下,老臣也以为,此事过于儿戏,而今,天下百废待举,朝廷要花费钱粮的地方,实是太多,太多,区区一个安南,朝廷若是大动干戈,老臣只恐,到时……” “臣也以为如此。” “臣附议。” 几乎每一个人,都异口同声的,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这……太坑了。 当初文皇帝的大军进入了安南,就是被生生给耗死的。 安南北部,崇山峻岭,大军想要过去,需要耗费多少给养,且明军是客,安南人是主,这天时地利人和,俱都给安南人占了去…… 打进安南,需要几年?若是一两年还好,可若是拖个三四年,要死多少人,又要耗费多少的钱粮。 有银子,也不是这样花的。 弘治皇帝坐下,没有吭声。 这些话,他也明白。 他敲了敲案牍:“那么该怎么办,如之奈何?” 如之奈何,道出了弘治皇帝的无奈。 檄文已经公诸天下。 这是太子的意思。 倘若皇帝立即下旨,收回成命,不但安南人讥笑,天下人也会认为,内宫之中,皇帝与储君不和,人们会认为,储君毫无威信。 太子怎么可以无信呢? 张升正色道:“臣以为,为天下苍生,和无数将士们的安危计,陛下该下旨,申饬太子,召安南使节,澄清此事,命安南人上表,认个错,而朝廷借此就坡下驴,收回成命。” 这似乎也是个办法。 弘治皇帝却没有做声,显然,他虽认同这样的办法确实理性,甚至,他想直接抽死朱厚照,可他绝不愿意,当着天下人的面,指责太子的错误,让天下人认为,太子是个荒诞无道之人。 张升凄然道:“陛下啊,不可一错再错啊。”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再想想。” 张升叹了口气,便再不言语了。 “太子和方继藩来了没有?”弘治皇帝怒道。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宦官来,道:“启禀陛下,太子和驸马都尉……至今,至今……不知所踪,只是昨日有人听说,他们要去附近的田庄巡视,可具体去了哪个田庄,却是不知,或许是在龙泉观,或许去了通州,或许……已经命人四处去寻了,想来……” 弘治皇帝脸色蜡黄,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这不是摆明着两个人跑了吗?找?找个鬼! “挖地三尺,给朕挖地三尺,也要将他们给朕带回来。” ……………………………… 通州是个好地方,这里有大运河,乃通衢之地,热闹非凡。 一切京师的物产,都会经过此处,一船船的南下,而江南的粮食、布匹,也会经由此,送至京师。 在这通州之外,有一处龙泉观的田庄,乃是数十年前,一个富有的士绅,投献给龙泉观的土地。 方继藩一向不将自己当做外人,师侄的东西,和自己的没有什么分别,不必分的太细,所以屯田千户所,也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培育种子的基地。 在这田庄里,有一处院落,方继藩暂时便住在此。 朱厚照自然也来了,他思来想去,眼下得避一避风头,依着父皇的性子,此时肯定很不冷静,人若是冲动,难保会做出一点不理智的事来。 只是可惜,这里没有温艳生,这是极遗憾的事,二人在此,吃的很糟糕。 不过朱厚照倒很有苦中作乐的心情,隔三差五,骑着马在这附近的林子里去打一些野兔回来,愉快的学着温艳生的法子,掏了内脏,加了十三香,烤着吃。 方继藩却有心事,这么躲着不是办法,自己还没有娶公主啊,因为这事,婚事怕是要耽搁了,这两个月,可是有好几个吉日,若是错过,却不知又要等到何时。 朱厚照兴冲冲的给拿着铁纤子,串着兔肉,将这香喷喷的兔肉放到方继藩面前:“快吃,快吃,听说这附近,有不少野物呢,本宫明日再带人去试一试,老方,你咋心事重重的。” 方继藩道:“我挂念着家里。” 朱厚照乐了:“男儿大丈夫,四海为家,这一次,咱们的计划没成功之前,可不敢回去了,父皇性子急,真会动手打人的。你看看本宫,本宫就不想着东宫,你可知道,本宫纳的太子妃,那个沈氏,前些日子,有了身孕,她有了身孕,本宫不也跟你出来,你心要放宽,别扭扭捏捏的。” 方继藩一脸诧异,这沈氏,乃是陛下挑选的正妃,且又是自己徒孙沈傲的姐妹,想不到,她才刚刚嫁入东宫,就有了身孕了。 自从切了之后,太子殿下……还真是放飞自我了啊。 方继藩钦佩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子嗣真是多啊,臣很佩服,真的服了。” 朱厚照乐了,哈哈大笑:“这不算什么,本宫不是吹嘘,本宫也不只这一点本事,你等着瞧吧,到时,本宫的儿子,比你的徒孙多。” 方继藩便托着下巴,心里开始琢磨起来。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老方,你在想什么?” 方继藩感慨的道:“殿下勤奋如此,很令人佩服,臣在想,臣也要好好努力了。” “努力,努力个啥?”朱厚照一头雾水。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努力像殿下一样,多生娃娃,方家银子太多了啊,不多生几个,怎么败的完?” 朱厚照噗嗤一笑:“啊哈……”他刚笑到一半,突然觉得怪怪的,这家伙,在想生娃的事,脑子里,是在想和谁生娃…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往下想,朱厚照怒了,掐着方继藩的脖子,晃啊晃:“姓方的,以后不许和本宫说任何生娃的事,一个字都不许提……” 方继藩脑子里,本是想着传宗接代的正经事儿,被朱厚照这般一掐,额上青筋爆出,喘不过气,脑子晕乎乎的晃啊晃,他忙道:“大……舅……哥……你好狠的心肠。” 正文 第六百三十章:出击 好在朱厚照对于方继藩,并没有杀念,终是放开了方继藩。 方继藩大口的喘息。 朱厚照威胁了一番,方继藩有点懵,这妹婿做的,好像很没意思的样子。 不过,看朱厚照这气咻咻的样子,也挺好。 朱厚照终究又认真起来:“你说,咱们的计划,能成吗?” 方继藩也认真起来:“这就看殿下对自己是否有信心了。” 朱厚照想了想,惆怅的叹了口气:“本宫打小就学兵书,可真正能验证的时候却不多,却也知道,战场上的事,瞬息万变,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许多预料之中的事,未必能成,可这战事,若是不去行动,只纸上论兵,那么我们所想的,就永远都无法验证,这一次的战法,超出以往,能否成功,只得看唐寅、沈傲等人的了。” 方继藩托着下巴:“若是失败了,咋办?殿下,我的意思是,我们需未雨绸缪才好。” 朱厚照眼睛,便瞥向了这厅堂外头,这厅堂有十数扇窗,几扇窗开着,一个窗后,看到一个绰绰的人影,人影佝偻着身,刘瑾有些累了,便倚在墙根,手里抓着一把炒熟的黄豆,时不时,塞一颗黄豆入口,他显得穷极无聊的样子,跟着殿下到这鸟不拉*的地方来,连吃都吃不好,他背抵着墙,两腿缠绕交叉站着,一面吃着豆子,一面悠然自得的自得其乐。 经历了太多事,刘瑾反而看开了许多,这炒过的黄豆,在他口里咔吧咔吧的咀嚼。 ………… 方继藩一看朱厚照的眼神,顿时明白了什么。 虽然……这借口明显会有些牵强,可替罪羊最大的作用就在于,陛下所需要的,是一个借坡下驴的理由,发生这么大的事,总要打死一两个人才能有所交代的,不是朱厚照,便是方继藩,或者……两个人异口同声,牵涉进来的刘瑾。 “真是太委屈他了啊。”方继藩感慨。 刘公公在历史上,是何等的叱咤风云哪,虽然下场惨了一些,可作为八虎之首,甚至被人称之为‘立皇帝’,可自己的观感看来,这位刘公公,实在和历史上那层猖獗一时的刘大太监,反差有点大。 “没法子,总得有人背锅。”朱厚照道:“谁让他平时总说愿为本宫效死呢,本宫给他机会。” ……………… 安南的地理狭长,北部为崇山峻岭,可这崇山峻岭至其王都升龙城,却又是一处开阔的平原,以至一直向南,又有占城这等鱼米之乡,此地的稻米,可以做到三熟,粮产极高。 太子殿下突发檄文,贵州军卫便开始集结,试图南下,安南国内得到了警讯,若说完全不担心,那是骗人的,好在北方,有连绵大山作为屏障,只要安南人谨守各处隘口,便可与明军消耗下去。 当初文皇帝征安南,战争的准备,就长达一两年之久,数十万大军齐头并进,这才一举攻破升龙。 因而安南虽是紧张的备战,抽调各路军马北上,却并不急迫。 他们自信自己对付明军,有祖传下来的经验,且安南的地势,本就是安南人占据了足够大的优势,于是乎,安南则起倾国之力,无数的军马和钱粮,抽调北方,浩浩荡荡的大军,连绵不绝。 贵州军卫,已在北方摆开了阵势,他们是先锋,倘若朝廷决心南征,那么后续,黔国公的云南军马,以及各处的客军,也将蜂拥而至。 大战,已是一触即发。 可眼下,却是大战前的平静,就在这风和日丽的一日。 驻守在清化的安南军如往日一般,懒散的出操。 清化乃是大后方,北连国都升龙,南接占城,相比于无数调往北方的安南军马,这支驻扎于此的安南军,似乎并没有感受到暴风骤雨来临的紧张,毕竟……这里离战争太远,明军还在千里之外。 可就在此时,一艘艘的舰船,却是出现在了海平面。 越来越多的舰船,渐渐显露出了巨大的船影。 当初下西洋,徐经四处寻找航道,曾经抵达过这附近的海域,不只如此,他还招募过占城人,细细的询查这里的水文信息,下西洋,本就是探索,再加上,徐经对于宋元时期,大量商船往返于占城、吕宋等地的航道,也清楚无比,这一对照,最终得出结论,此处是一天然的良港,且此地,上接安南王都,下连安南最重要的粮产基地占城,无论是北上还是南下,一路都是坦途,并无崎岖的山道,去这两地,陆路数日便可往返。 这也是为何,唐寅将目标选在清化的原因,此处……附近的海域多为深水,船只可以畅通无处,不必担心暗礁,且此处乃是安南的咽喉之地,无数的舰船一至,甲板上,胡开山眼睛赤红,看着远处的陆地,立即发出了怒吼:“放下登陆舰船!” 水兵们,早已枕戈待旦,一个个目露狰狞之色。 戚景通无力的大吼一通:“登岸之后,都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这是日常的呼唤,戚景通已经习惯了。 水兵们却是磨刀霍霍,眼睛个个都红了。 他们看到的不是陆地,看到的是遍地的黄金之土,望远镜里,守卫在水寨的安南军马,这不是敌人,是人头,一个个明码标上了价格,四处移动的人头。 一想到这个,他们便激动了,银子啊,这都是银子啊,长途跋涉来此,不收割了这些银子,猪狗不如,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自己。 他们是一群能忍受海上寂寞的人,坚韧不拔。他们敢于无畏的面对巨鲸,发起进攻,绝不后退,他们横扫海外诸岛,扫荡盘踞在那里的倭寇。 他们舔血为生,是一群亡命之徒。 一艘艘平底的舰船落下了大船,他们蜂拥的顺着揽绳,一个个留下了登陆舰船。 随即,海面上。上百舰船齐发,顺着潮水,这平底的舰船便直接冲上了沙滩。 一登岸,戚景通便急迫的命人打出了旗帜,他害怕激动的水兵们擅自进攻,开始喝令所有人集结。 而胡开山,一身锁甲,手持巨斧,开始叫骂:“都听戚千户的良言相劝,他*的,都给老子死过来,集结,集结了,谁敢擅自进攻,老子将他丢到海里去喂鱼。” 一通乱骂之后,极不情愿的水兵们才集结起来。 随即,胡开山一马当先,发起了冲锋。 “杀!杀啊!” 事实上,安南人压根就不曾想到,明军会出现在这里,守卫在此的安南军,也绝非是精锐。 他们有点懵逼,甚至是在备倭卫登陆之前,他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可当喊杀四起,如潮水一般的备倭卫,争先恐后的杀至,安南人才意识到,敌袭了。 他们奋力抵抗。 可这里,并没有多少防卫的攻势,更可怕的是,对方一个个疯了一般的冲来,他们杀人的手法,熟练无比,三五人为一队,最先之人,手持大盾,后头是矛手,长矛自盾后刺出,两边是带刀的侧翼,后队的火铳手,显然在此时,没有什么用武之地。 这些凶残之人,犹如一群屠夫,熟练又凶残,一队人杀死一人,另一个小队已交错冲杀而上,数百个这样的小队,轮流冲刺,转瞬之间,满地便是尸首。 三才阵,已经经过了改进,这里地势狭隘,施展不开,因而用的,乃是小三才阵,五六人一队,每一个小队,都成了人头的收割机器。 而最可怕的,却是安南人刚刚集结起来,预备结阵抵抗,那冲在最前的,却是一个如小山一般的汉子,汉子身材高大,全身披挂,手中两个巨斧,疯狂的冲入安南军阵,顿时,密集的安南军阵,生生被撕出了一个缺口,身后,无数疯了一般的水兵杀至,将这缺口不断的扩大。 这是最简单的战法,可简单,同时也高效。 他们合力,变成了一柄利剑,胡开山便这剑的剑尖,剑尖刺入,水兵们迅速涌上,疯狂杀出一条血路,最后在将安南人分割,而后合围。 可怖的,还不只于此,水兵们不但悍不畏死,且经受了严格的操练,他们居然还一个个力大如牛,冷兵器的格斗,是消耗体力的,而在这个时代,无论是大明或是其他任何地方,绝大多数的人,因为无法得到充足的营养摄入,十之八九的人,都是面黄肌瘦,就如在后世,佛朗机人身材高大,体魄强健,可在这个时代,佛朗机人的普遍身高,也不过是一米六几而已。 因而,佛朗机人作战,往往愿意征募骑士,因为骑士大多有采邑,勉强能吃饱,能够适应战场上的激烈搏斗,便是中国古代,声名赫赫的唐军,也多是招募良家子作战,所谓良家子,其实多是有一定资产的人。 这群水兵,却是例外,他们大量的吃肉食,尤其是鱼肉,三餐都能吃饱,且每日进行严苛操练,意志顽强,格外的彪悍。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一章:漫天飞球 水兵们出现,犹如一群壮汉,冲入了幼儿园,几乎是单方面的吊打。 傍晚之时,清化告破。 事实上,安南军马,也已有七八十年不曾征战,早已腐朽不堪,几乎是一触即溃。 胡开山骂骂咧咧,因为一群水兵在哄抢着首级,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胡开山的骂骂咧咧,也不太管用了。 次日,安南震动。 显然,安南人无法想象,自己的腹背居然受敌,更可怕的是,这些海上之敌,只用了数个时辰,便拿下了清化上千的安南军马。 此等战力,极容易让人误以为明军有主力抵达这里,人数只怕,在万人以上。 而且,既然明军可以自海上来,那么,后续,是否还有军马源源不断的增援呢? 这确实令整个安南国,犹如惊弓之鸟,清化距离升龙,和云贵距离升龙是不同的啊。 看上去,似乎都只是数百里的距离,可清化至升龙,乃是一片平地,一旦要北上攻击,几日就可抵达,这支突然出现的明军战力实是恐怖,人们对于不了解的对手,难免心生惧意。 而今,国都就在明军的眼皮子底下,安南国王岂敢等闲视之,没有人愿意使自己置身险地,于是乎,立即派出使者,召回各路大军。 安南人的战略,发生了极大的改变,既然明军出现在了南方,那么,大量的军马在北方防守明军已经没有了意义,自是固守升龙,仗着升龙的高大城墙,全力固守要紧。 这几乎是安南人唯一的选择,清化之敌,还不清楚他们的具体实力,是否后续,还会从海上派遣更多的援军,贸然围攻,可能使升龙空虚,让这随时出现在海上的明军有机可趁,倘若明军又在其他地方登陆,直取升龙,这将是极可怕的事。 安南精锐,十数万人,纷纷开始向升龙集结,安南人预备采取坚壁清野之策,郊外的所有粮食,统统带入升龙,堆积如山的粮食,牛马,草料,军卒,在这座安南第一大城里,堆砌如山。 升龙既是安南国都,也是一座巨城,此城乃仿中原都城所营建,城池的规模,尤为巨大,且和大明的都城一样,有内城、外城、皇城之分,城墙用青砖和巨势堆砌,经了自安南李朝至而今,已有数百年,这数百年间,城池的规模,日益大增,更是非同小可。 躲在这里,是安全的,何况,明军原来,补给绵长,只要有足够的兵马在此固守,再坚壁清野,一颗粮都不送给明军,只要坚持下去,便是守十年都不成问题。 ………… 一封封的急报,送至了贵州,贵州的明军,左等右等,不见陛下的旨意,仿佛这里,已被朝廷所遗忘,又听闻备倭卫发起了进攻,因此,贵州先锋军马,以先锋营为首,开始进入安南。 半月之后,抵达了升龙附近平原的明军,面对的,却是一片残桓断壁,还有那所有收割了粮之后光秃秃的田埂。 虽是大军集结于升龙,可安南各处州县,对于明军,带着天然的敌意,抵抗的活动,不小,尤其是放出去的斥候,一日间,竟有十几个死伤,不只如此,偶尔,后方输送粮草的辅兵,也总是遭遇袭击,袭击者,都是附近州县的安南民兵,他们或数十人,或数人,再多,也不过聚众百人而已,却是在这林莽山涧之间,神出鬼没,遇到了粮队,立即袭击,若是遭遇了顽强的抵抗,则立即撤退,躲入林莽。 接到了一封封的奏报,亲自带兵入安南的方景隆显得很担心。 他是大病初愈,身子倒还好,而且这一路南下,十分顺利,此番入安南的兵马,有两万,几乎没有什么阻碍,何况,又有精锐的山地营作为先锋,也不知后续,朝廷是否还会派出军马驰援。 可这顺利的进军之下,却隐藏了太多不确定的因素,后方的粮队时刻遭遇袭击,使得粮食的补给总是断断续续,而要保护粮队,就不得不派出更多的军马去护卫,这使眼下的兵力,本就捉襟见肘,可是横在他们面前的,却是赤地千里,安南人坚壁清野,固守在那高大的升龙城内,攻又攻不得,打又没人和自己打,这是来干啥。 可此时,磨刀霍霍的飞球营,却是到了。 紧急送来的五百飞球,已是准备,大量的燃料以及燃烧瓶,也已抵达。 杨彪等人,在观察了风向之后,当天的夜里,已白日美滋滋的睡了一觉的飞球队员们起来,他们聚在一起,杀猪宰羊,大快朵颐之后,在子时时分。 沈傲命人集结,随即,地勤人员们早已准备,五百个飞球,早已充气,点起了火油罐子。 而后,一个个飞球队员已穿上了皮衣,戴上了护目镜,进入藤筐,一个个飞球,在解开了揽绳之后,随即一个个飞向天空,近五百个飞球,一个个放飞,足足花费了半个时辰。 而此时,沈傲和杨彪已上了天。 对他们而言,这样的行动,便如吃饭睡觉一般了,没什么难度。 沈傲直接给自己盖上了毯子,在藤筐里:“我先睡一觉,到了地方,喊我起来。” 杨彪嘴里咕哝:“还睡,也不怕尿憋得慌。” 沈傲便翻身起来,站在藤筐里,自上往下看,除了天上的星辰,地下一面黑暗。 沈傲感慨道:“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妹妹,他有身孕了。” 杨彪挠挠头:“我有几个妹子,大的那个,孙女都要抱了。” “你懂什么。”沈傲发现和杨彪交流,好累啊:“我的妹子,乃太子妃。” “太子妃也该生娃啊,生娃是女人做的事,天经地义。”杨彪一面调节着火油罐子的火力,一面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不懂,你细细想想,若是男娃呢,若是男娃,这就是皇太孙,皇太孙你懂吗?” 杨彪一拍脑门,哎呀一声:“你看俺这脑袋,原来如此,也就是说,将来是要做皇上的人了?” 沈傲虽是谨慎的人,可这么大的事,他还是忍不住得意,接到家书之后,他激动的要跳起来,却又不好和人说,可杨彪不一样,杨彪是自己的搭档,这才没忍住。 沈傲道:“可不要乱说,陛下和太子还在呢,什么皇帝,胡言乱语。”他激动的瞭望者远处的黑暗:“我这个做舅舅的,现在最紧要的事,便是多立一些功劳,不能让人认为,咱们沈家没出息,说实话,若不是遇到了师公,我这辈子,怕也只是一个下三滥的公子哥呢,师公真是了不起啊。” 杨彪颔首:“俺娘也这样说,俺也是个下三滥。” “好了,不要多嘴,干活。”天上的风很大,尤其是到了一处气流层,自北向南的风呼呼的响,吹着飞球,一路南下。 一个时辰之后。 升龙城显得极为平静,可在这平静之下,却又暗波涌动,为了防范明军,巍峨的城墙上,到处都是来回巡视的兵马,他们手持着武器,不敢懈怠,来回巡视。 宫城内,更是灯火通明,安南王黎漴依旧还在召集大臣们讨论着关于应对明军的计划。 对于安南君臣们而言,此事最可疑的就是,大明南征,为何却是太子发布的檄文,而非是经大明皇帝开口,随即待诏房草诏,司礼监盖印,再送内阁颁布。 这背后,显然有太多的蹊跷。 而清化的陷落,令原本还踌躇满志,自称自己为安南皇帝的黎漴忧心忡忡,他万万料不到,明军竟会从海上来,面对如此匪夷所思之事,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升龙的安危,升龙乃是国都,一旦遇袭,便非同小可,因而,他立即下旨,命诸军回防升龙。 安南文臣武将们,还在面红耳赤的进行激变,有人认为,明军不足为惧,想当年,明军侵入安南,最终,不也吃了苦头,最后乖乖的撤军,他们认为现在的大明,比之文皇帝时,更为虚弱,只要坚持到底,明军必败。 却也有人认为,与其与明军作战,不如服软,立即除掉皇帝号,同时向大明表示顺从。 当然,后者毕竟是少数,在安南国内,早就诞生了自大的潮流,王族自称为皇帝,并且自认为,安南才是中华正朔,他们将大明视为北朝,虽然对外而言,是向大明称臣,可黎漴的一切用具,甚至是给自己先祖们的庙号,都是效仿大明皇帝的标准。 此时,有安南翰林气势汹汹,严词厉色道:“陛下不必担心区区北朝军马,北朝历来征伐我南朝,无一成功,他们不过是虚张声势,而我南朝虎贲之士,数十万人,同心协力,何患区区北朝蛮夷,今陛下只需固守,再伺机反击,他日陷落北朝,与北朝划江而治,囊括北朝江南之地,则祖宗大业成矣。” 他说的气势如虹,使人忍不住心潮澎湃。 安南人历来自视甚高,否则也绝不会有如此狼子野心。 有人暗暗称是。 却在此时,外头一个安南宦官却是跌跌撞撞进来:“陛下,陛下……敌袭,敌袭……” 正文 第六百三十二章:烽火连城 黎漴听罢,呆住了。 那翰林慷慨激昂的宣讲,也戛然而止。 这满殿的君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懵了。 明明根据斥候回报,明军的主力,在北方两百里,难道他们还会飞不成?竟可以一夜之间,抵达这里,并且发动袭击。 而至于清化的明军,显然也没有挪窝的打算,一直在清化伺机而动。 那么,这又是从哪里来的明军? 黎漴脸色煞白,沉默了老半天。 从开战以来,这样的意外就时有发生,从前明军对安南作战,总还遵循着套路,可这一次,分明是不按套路出牌啊。 却在此时,那翰林道:“想来,是小股明军的骚扰,何况,陛下已收本朝精兵,固守皇都,这里城墙高大,又有十数万精兵据守,即便是明军主力来袭,也无妨碍,陛下何惧之有?” 他这么一嚷嚷,所有人都放下了心,对啊,怕什么,天时地利人和,都在这里,区区明军,还能飞进升龙来,就算飞了进来,不也是找死吗? 黎漴脸色,方才好看了许多,打起精神,近来有些风声鹤唳啊。 可那宦官,却还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仿佛见鬼一般。 黎漴便问:“明军袭击皇都何处?” 安南受汉化极深,不但皇帝宫殿,几乎复刻了中原的建筑,便是一应的官职、官服、以及贵族所用的语言,都是以汉人为主,哪怕是科举制,甚至是儒学,亦是一般无二,他们还会作汉室诗呢,虽然是打油诗的水平,可贵族之间,却也以此为乐。 宦官期期艾艾道:“回禀陛下……他们……他们从天上来……” 天……天上来…… 天降神兵吗? 黎漴有点懵,其他人也是面面相觑。 “就是天上,是天上啊……” “你到底在说什么,好大的胆子,竟敢胡言乱语!”黎漴大怒。 却在此时,便听到了无数的哀嚎声。 黎漴心里咯噔了一下,忙是带着群臣,出了宫殿,而此时,黎漴看到了大火,漫天的大火,自城内东北角开始蔓延。 黎漴抬头,看到了天上,乌压压的,无数巨大的飞球,缓缓飘荡,那巨大的飞球所到之处,先是起了爆炸声,随即火苗窜出,而后,这火苗像是扑灭不尽一般,开始燃烧,燃烧的越来越厉害,火势借助着风势,疯狂的席卷,漫天的烟尘,和那冲天的火光,燃烧了一座座的楼宇。 安南人的一切简直,都是以木质为主,毕竟这安南,本就多木材,巨木无数,这些木屋连片,本就极容易酝酿火灾。 好在安南雨季较多,湿气大,因而,想要引发大火,却很不容易。 可是火油却不同,火油是不畏湿气的,这火油寻常的水,根本就无法扑灭,那一瓶瓶燃烧弹从天而降,炸开,火油溅出,起火,开始燃烧,附近的木材被烤干,随即引燃。 而那漫天的飞球趁着夜幕,徐徐的出现时,其实巡夜的安南官兵,已经彻底的懵了,他们抬头看天,星星和月亮已被无数的飞球所遮蔽,这一个个飞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缓缓的移动,随即,无数的燃烧瓶落下来,火油四溅,木质的建筑疯狂的燃烧,大火蔓延全城,根本没有救火的可能,且这飞球,故意出现在了上风口位置,这漫天的烟尘,倒是避了过去,即便避不过去,飞球故意会攀高一些,上头的飞球队员,会戴上专门的口罩,这等口罩,乃是上一世防毒面罩的原型,虽是简陋一些,可对防烟雾,有一定的效果。 四面八方的飞球,纷纷出动,这飘荡在天空,庞大的怪兽,犹如安南人的梦魇一般,且早有数十艘飞球,不断的旋转着木质的舵轮,朝着皇宫的方向而来。 黎漴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 明军……果真从天而降…… 可怕的是,他们压根就没有降落,下头的一切飞矢,根本无法对他们有效攻击,只有被动挨打的份。 那滚滚的烟尘,使人窒息,许多人不是被烧死的,也不是被燃烧瓶炸死,而是生生被浓烟熏死。潮湿的木质楼房,被大火引燃,瞬间的产生巨大的浓烟,这浓烟比之大火,更为致命。 那城内的营房里,绝大多数安南士兵还在安睡,他们听到了喊叫,猛然惊醒,等他们拿着武器,冲出了帐房,看到这一切时,却发现,根本没有敌人,有的,只是天上飘荡的飞球,四面八方,都是大火,都是冲天的浓烟,而此时,乌压压的飞球已至,无数的燃烧弹落下,炸开,有人倒下,火油燃着了帐篷,官兵们惊恐的喊叫,他们想要躲避,却无处可躲,因为四处都是浓烟,都是大火,还有那时不时从天儿降的可怕瓶子。 巨大的浓烟已至,拥挤在此的数千上万人拼命的咳嗽,他们已分不清方向了,没头苍蝇一般的乱奔,相互撞击在了一起,更多人,昏厥在地,偶尔,会有几个火人发出凄厉的大吼,手舞足蹈的狂奔。 城门只有四处,而且一到了夜里,城门便紧锁,许多人疯狂的涌到了城门口,妄图逃出生天,却发现,这原本用来抵御明军的巨大城门,根本无法打开,它,反而成了困死安南人的天然屏障。 “开门啊,快开门啊。” 人们嚎叫着。 虽然就在白日时,他们还信誓旦旦,要让明军尝一尝他们的厉害,要让明军,重蹈当初覆辙,他们甚至耀武扬威,认为区区明军,会如数十年前一般,仓皇撤军,可现在…… 拥挤在这城门处的数百上千人,终于被浓烟和火焰所席卷,随即,无数人一个个倒下,宛如被收割的麦子。 黎漴抬着眼,他彻底的懵了。 宫中已经大乱,那此前还在那里大声挞伐北朝的翰林,吓瘫了过去。 其他人想逃,却发现,这宫城四周,哪里还有地方可以逃脱。 黎漴身子在颤抖,颤抖的厉害,他喉结滚动,无数的宦官,已经没人搭理他了,早已散了个干净。 数十飞球,已至宫城上方,开始攻击。 飞球上的飞球队员,十分熟练的开始丢下了一个个燃烧瓶,在操练之中,他们也只学会了这个,他们带着护目镜,带着防烟的口罩,甚至根本不需进行瞄准,将藤筐里所有的燃烧瓶,统统丢下,随即,他们开始升空,一旦燃烧瓶丢尽,便不需盘桓,需立即返航,他们轻车熟路的抵达南风的对流层,直接飘荡。 一个个飞球,完成了任务,不断的升空,升空的飞球越来越多,在他们的脚下,整座城市都在燃烧,疯狂的燃烧,那漫天的大火,喷吐着火舌,巨大的建筑,直接化为了一团火焰,四处都是燃烧之后的噼啪声,一座座曾屹立了百年的建筑,轰然倒塌,浓烟滚滚,弥漫在整座城市,那曾经的军营,瞬间已成灰烬,升龙城的宫殿,也开始窜出无数的火焰,天御寺、太清宫、万寿寺统统火起,五凤星楼、乾元殿、龙安殿、龙瑞殿统统化为乌有。 狂风摇曳着火,不断的喷出烈焰,哪怕是那城墙之上的木质城楼,也开始熊熊燃烧。 火焰燃烧之后的灰烬,如雨一般的洒落,这灰烬,便薄薄一层,覆盖在了整座升龙。 飞球已升上了天空,最终,一个个销声匿迹,可是……在升龙,依旧没有了星辰和月亮,此前是被漫天的飞球所遮挡,而如今,却是滚滚的烟尘所遮蔽。 飞球之上,杨彪取出了肉干,拒绝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迎着大风,他解开了裤带子,撒了一泡尿,才吁了口气,取下了防烟的面罩,大口的呼吸:“戴着这个玩意,真是痛苦啊。沈公子,你说……俺们将他们的王都烧了,他们会不会恨死俺们,和俺们死拼到底?” 沈傲沉默了很久,他在思考这个问题:“如是你,你会如何?” 杨彪思考了很久:“如果有人放火烧死了我的国人,我会仇恨他们,可是……如果此前我不知飞球为何物,突然这玩意从天而降,以至于,许多人连死都不知如何死的,我想,我的恐惧更多一些。” 沈傲颔首点头:“有道理,或许,这就是师公想要的结果吧,却不知,城内还有多少活人,可这怪谁呢?他们若不挑起边衅,何至如此,师公有一句话,极有道理,对付恶人,既然非要动手,与其你和他反复的拉锯,彼此之间不断的流血,那倒不如,只给他一拳,这一拳,一定要将他打疼,疼的他痛不欲生,让他彻底知道你的厉害,从此之后,他不敢违抗你的意志,再不敢妄想反抗你时,这……才或许能挽救更多的人,有一句话,叫杀人既救人,这话虽是强词夺理,却也有一点道理。” “杀人既救人。”杨彪道:“你们读书人真厉害,做啥事都有道理,杀了人,还能杀出道理来,俺真是佩服你们。”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三章:喜迎王师 大火足足的烧了升龙三天。 这样的火势,根本无法扑灭,城中连片的木质建筑,无疑是明军最犀利的武器。 原本作为守城之用的马料和粮草,现如今也已烧成了灰烬。 整个升龙城,依旧还冒着滚滚的浓烟,明火虽已没了,可是大量木炭依旧发红,带着滚滚的烟尘。 到了第三日,一场大雨来临,而这大雨是黑色的,因为空气中满是粉尘,黑色的大雨落地,升龙,已沦为了人间地狱。 城中原本有二十万人,其中军马就有十万,而今,剩余的,不过区区七八千,绝大多数人,不是被大火烧死,他们死的很安详,因为吸入了过多的浓烟,窒息而死。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哪里都是尸首,活下来的人,也大多都被烫伤,有人拼命的咳嗽,因为灰尘吸入过多的缘故。 他们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座王都,就好似一个罐头,所谓的固守和坚壁清野,反而令他们成了瓮中之鳖。 活下来的人,至今还心有余悸,那一夜的场景,实是恐怖。 人们寻到了安南皇帝黎漴,黎漴披头散发,哪里还有皇帝的样子,他被几个幸存的大臣保护着,躲入了宫中一处干枯的井里才侥幸求生,当人们将他自井中拉出来的时候,他整个人还在瑟瑟发抖,那宛如梦魇一般的恐怖,至今盘绕在他的心头。 安南人其实并非是软蛋,甚至安南人历来有尚武的传统,性子较为坚韧。 可勇敢针对的,毕竟是活生生的敌人。任何勇敢的人,突然看到有东西从天而降,你碰不到他们分毫,而他们只需一个时辰,便可摧毁你的一切,所谓的勇敢,就变得可笑起来。 黎漴也是如此,若是明军杀入了城中,他或许,还会不甘心,若是能侥幸逃脱,他定会想尽办法,号召安南各州的兵马复国,与明军周旋到底。 可当面临了这一场大火之后,他沉默着,战战兢兢,最后一丁点的勇气,也早已化为灰烬。 他只有一个念头,明军,是无法战胜的,这些可以自海上出现,可以自天空出现,可以将一切坚城化为乌有,可以让十万精锐,转瞬之间杀伤殆尽的明军,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其实若是理性的去思考,他们就会发现飞球的弱点,飞球在天空的移动速度很慢,只适合攻击固定的目标,聚集的兵马越多,对飞球的劣势越大,安南人遭遇如此挫折,其本质就在于,他们愚蠢的选择了聚集精兵,据城而守,妄图坚壁清野,和明军周旋,倘若化整为零,躲入崇山峻岭之中,飞球也就毫无作用了。 只是可惜,到了这一步,人已无法理性的思考了。 黎漴如丧家之犬一般,蜷缩着,一脸无助。 时至今日,所谓的安南国,和笑话没有任何的分别。 那翰林也活了下来,他长发烧掉了一半,面上有烧伤的痕迹,他悲呛的道:“陛下,我安南宗庙,也遭遇了大火,此不共戴天之仇啊,陛下应立即离开升龙,向南奔走,想办法至占城,或是其他州县,召集义兵,和明军作战到底。” 其他的大臣已吓的脸都绿了。 还打? 他们已经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一切的财富,他们的府邸,也已烧成了灰烬,他们什么都没有了,按理来说,到了这个份上,若是不报仇,便真真是猪狗不如了。 可更多人,眼里,只剩下了恐惧。 “明军不可战胜,不知何时,那些天兵又现,陛下,至今日,十万精锐,灰飞烟灭,万万不可再打下去了……” “是啊,不可再打了……” 人们嚎哭着,捶着自己的心口。 这还怎么顽抗下去,这是找死。 他们的心理防线,已彻底崩溃,什么血海深仇,什么家国,现在在这飞球面前,荡然无存。 黎漴惶恐不安的看着四周。 有人匆匆而来:“陛下,各营人马,已经搜检完毕,军士十不存一,军中死者八万余,百姓死伤不计其数,粮草已烧光殆尽……有斥候来,说是……说是明军已经开始南下,不日既抵升龙。” “……” 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黎漴开始大哭:“万不曾想,朕克继大统,不曾有失,列祖列宗之基业,却也亡于朕手。” 众臣们便都大哭。 黎漴道:“而今,百姓死伤甚重,朕岂可再为一己之私,朕之基业,而驱使百姓与明贼再战,若如此,只恐安南国内,要赤地千里,朕受列祖列宗教诲,爱护百姓,乃朕之天职也,今明贼汹汹而来,朕死无算,然百姓何辜?” 众臣哭的更加厉害,人们捶胸跌足,带着凄然。 黎漴道:“如今之计,唯有举国而降,任明贼处置,方为上策。” 黎漴不傻。 到了这个地步,还不投降,难道等着自己被明军挂起来,枭首示众吗?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得赶紧降了,主动降了,还不失一个安乐公,否则,就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只是要降,岂可说自己怕了。 百姓这玩意,本来就是个筐,平日里骑在他们头上,吃他们,喝他们,用他们,睡他们美艳的女儿,一旦到了自身难保时,还可将他们推到前头,表示自己爱护百姓,不忍生灵涂炭,所以并非是朕胆小怕事,而是军民百姓们太脆弱,朕要保护他们。 “陛下,陛下啊……” 众臣俱都大哭。 可哭虽哭,却又忍不住,松了口气。 黎漴虽是玩了心眼,可若是说不悲哀,这却是假的,想到安南基业传至自己,已经六代,却是彻底在自己手里砸了,他也是悲从心起。 黎漴咬了咬牙:“城内活着的宗王,统统控制住,万万不可使他们逃了。” “这……” 黎漴流泪道:“今既决心降明,此后我等君臣为鱼肉,而明人便为刀俎,倘若我等在明营,有宗王逃出去,号召各州县百姓对抗明军,复兴安南,到时明军势必迁怒我等,那时,我等如何处置,只恐最后,明人为泄愤,而尽诛我等。” “……” 陛下……还真是讲究人啊。 这算盘打的很精细。 既然要降,那就死心塌地,别出了意外,真如黎漴所言,有宗室跑了去揭竿而起,死的最惨的,就是黎漴,倒不如干脆断了这个念想,乖乖束手就擒。 想当年,大明文皇帝征安南,也曾出现过这样的意外,而今,却不能再出现这等意外了。 众人便又大哭。 除了哭,还能咋样呢? ……………… 浩浩荡荡的明军在方景隆的率领之下,抵达升龙时,方景隆眼里湿润了。 文皇征安南时,几乎所有勋臣子弟蜂拥入安南,自己的父亲,也曾在年轻时驻守安南,他们当初,在这里流过汗、流过血,也有人立下过赫赫功劳。 可最终,文皇帝驾崩,新君登基,而安南虽还被大明所占领,可是叛乱却是风起云涌,明军被叛军搅的不胜其扰,方景隆的父亲,就曾在此,中过箭矢,好在,活了下来。 宣宗即位之后,下旨明军撤出安南,当时檄文传至安南各州,镇守在当地的明军守备们,既是松了口气,可同时,却又满肚子的不甘。 谁都知道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也谁也都明白,大明花费了无数钱粮,无数军马进入于此,明明屡战屡胜,明明已占据了安南,明明无数人鲜血洒在此,换来了安南国辟为州县,纳入大明的疆土,可最终,一切化为乌有,当时的朝廷,固然有当时朝廷的考量,可能是认为,下西洋已经没有了意义,占领安南,让舰队在安南出发,深入西洋,事半功倍,没有多少意义,既然朝廷海禁,那么安南这绵长的海岸线,反而成了巨大的负担。 也可能是,认为这样的占领,使大明浪费了无数的钱粮,这些钱粮,完全可以用在其他地方。 无论任何理由,十数年奋战的结果,最终一切成空,当初奉文皇帝旨意入安南的军士们,最终灰溜溜的撤回。 可现在,自己和自己的父亲一样,也来到了这里,眼前的升龙,几乎成了一座死城。 方景隆下令,预备攻城。 可此时,那升龙城的城门却是洞开。 瑟瑟发抖的黎漴带着活下来的臣子们,赤身背着荆条,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安南士兵打着白色的蟠旗,徐徐出来。 背着荆条的黎漴到了城门口,拜下,其余人纷纷拜倒,在经历了大半个月的征安南之后,升龙就此告破,安南王黎漴献城乞降,只是可惜的却是,这一次,黎漴没有机会献上黄册,因为那玩意,早就被大火烧为了灰烬,虽然这一次乞降有一些瑕疵,似乎也情有可原。 “罪臣对抗天兵,万死难恕,今日幡然悔悟,喜迎王师,明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安南上下,尽皆真心归附,还望明皇不弃,予以善待,臣……感激涕零,望北而叩。” 正文 第六百三十四章:神物的诞生 躲在通州城外的庄子里,很是无聊,或者说,方继藩的内心是焦虑的! 为了防止被人察觉,所以除了几个亲信之外,其余人最好不要外出活动,否则以厂卫的能力,想不被发现都难。 因而,方继藩和朱厚照,几乎和外界失去了联系,也不知安南的战事如何,更不知道陛下现在的情况如何,方继藩甚至在畅想,或许陛下想宰掉的只是太子,在陛下的心里,他方继藩可能是无辜的,也是未必。 若是如此,自己就可光明正大的回京里去,又可见到自己可爱的徒子徒孙们,还可吃到温先生的饭菜,这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啊。 心里产生了这个念头,方继藩就更是心里难耐,归心似箭起来。 朱厚照的情况也差不多,前两日还兴致勃勃的,可很快便在此有点待不下去了,却又不敢冒头,便忍不住在方继藩的面前抱怨:“若是京里有什么消息,能第一时间让本宫知道该有多好啊,也不知京里情况如何了。” 方继藩听了朱厚照的话,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心里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而后,居然蠢蠢欲动了! 我方继藩,两世为人啊,最近懒过了头,竟差点忘了这一茬。 而今躲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吧,方继藩便开始打了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的主意了。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他索性将自己关在了房里,另外让刘瑾偷偷去采买了一些东西来。 有锌棒,有硫酸,有铜棒,这些东西大致的预备好之后,用罐子将硫酸装好,密封…… 朱厚照见方继藩闭门不出,折腾着这些,不禁好奇,忍不住凑上去问道:“老方,你在做什么?” 方继藩很认真的样子,口里只是道:“做电池。” “电……电池……”朱厚照不可思议的道:“这明明是个罐子,和电有啥关系?就算和电有关,那也该叫电罐头才是。” 方继藩突然发现,和朱厚照解释这些,根本是浪费时间,不过……居然觉得小朱秀才说的很有道理,早期的电池,不就是罐头吗? 方继藩颔首,片刻之后,这粗糙的‘电罐’便制成了。 这是比较原始的电池,最早出现在十八世纪,被人称之为伏打电池,只是……在这个时代……呃,有用吗? 当然,它是没啥用的。 若是用它来制造电灯,倒不是不可以,只是成本太高了,吃饱了撑着才做这等傻事,可是……方继藩想到的却是另一样东西…… 电报…… 电报的用途自不必说,这玩意简直就是传递消息的神器! 当今天下,人们传递消息,最快捷的乃是信鸽,只可惜,信鸽的安全性不高,一不留神,这信鸽若是和太子一般,溜了,那你便和他爹一般,除了想死之外,没有任何办法了。 其次,自是快马,可耗费不但巨大,需建立驿站系统,还需浪费大量的人力和畜力,更不可能做到消息随时传递,这沿途的往返,还是需耗费大量时间的。 可电报不一样! 这一刻,方继藩想得知消息,下一刻,另一端便可发来,这是神器啊。 要制造电报机,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电池问题,伏打电池制造很简单,尤其这是明朝,此时大明已率先的提炼出了锌,这玩意,在这时代被人称之为倭铅,这是因为明朝的锌,大多是自倭人输入大明的银子中提炼而出的。 有了这个,再加上硫酸和铜,大致上,简单的伏打电池便可制出,如此,电池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而电报机,则更加简单了,只需寻个木板、一个漆包线、一口长钉、一口短钉、一个铜片、一个衔铁即可。 方继藩先取了木板平放,钉入长钉,待钉子裸露出木板两厘米方才罢休,此后再将短钉固定在木板上,用衔铁和它们相连,随即在这长钉上,缠绕铜线,这时代还没有铜线拉丝的技艺,不过要制造,只要肯花成本,倒也不是太难的事,老祖宗们很早就能在金属上抽丝了,因而才出现了金线、银线的编织物,这铜线,是方继藩花费了一通忙碌下来,再将电池的两极衔接上了‘电报机’,这玩意,便大抵制成了。 接着,便是搭设铜线,这时代没有绝缘的橡胶,因而让人给线上了漆,等漆风干了,便算是成了。 砍了十几棵树,方继藩将这线从这头拉到了另一头,另一头是一个杂物房,朱厚照自始至终都跟在方继藩的屁股后头,好奇的看着这一切。 而后,方继藩开始教授朱厚照电码,他先寻了一部书,作为母本,逐字逐句的教授朱厚照之后,朱厚照学习新鲜事物,历来快得很,很快就明白了。 只是……老方到底在弄什么玩意?朱厚照还是有些无法理解。 接下来,便让朱厚照在百丈之外的另一个屋子里,那儿,同时有个发报机。 朱厚照看着这‘粗鄙’的机械,真的很粗糙,宫里任何一个玩意,都比它精细得多,朱厚照对此,很不以为然! 不过他知道很快就能知道答案了,于是坐稳了! 突然,那收发报机上传来了咔咔的声音。 朱厚照惊叫一声。 见鬼了。 他吓得要跳起来。 那环绕着铜线的电磁铁方才……明明震了震,还发出了声音啊。 身后,刘瑾很平静的吃着炒黄豆,不以为然的样子。 似乎除了饥饿,世上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吓倒刘瑾了。 朱厚照却是带着几分惊恐地大叫道:“刘伴伴,刘伴伴,你听见了没有,咔咔的声音,我听见了,这玩意自己会动。” “殿下,奴婢听见了,也见它动了。”刘瑾的声音很平淡从容。 “好可怕!”朱厚照好奇的凑近收发报机。 刘瑾抓了一颗豆子,塞进嘴里,面上很轻松的看着。 下一刻,才见那电磁铁又振动了,这一次是第三声,咔咔咔…… 朱厚照看了个正着,这电磁铁振动之后,敲击在了木板上的短钉上,因而发出了撞击声。 朱厚照瞪大眼睛道:“它又动了。” “奴婢看见了!”刘瑾平静的道:“奴婢记得都尉让殿下拿笔记下。” 朱厚照突然一拍额头:“对,光顾着见鬼了,竟忘了这个。” 于是连忙提笔,记下了一个二,一个三。 而后,收发报机不断的震动。 朱厚照足足的记下了十几组数字,每一组数字四个。 朱厚照总算适应了一些,比方才冷静了许多,道:“那个……那个母本呢?” 刘瑾取出了母本。 这是一部最常见的《春秋》。 拿着母本,朱厚照开始照着方继藩的方法,翻译第一组数字。 二三九四。 朱厚照拿着数,口里念念有词:“第二十三页,第九列,第四字……嗯?这是一个‘殿’字。” 朱厚照像是发现了新鲜事物的惊喜,乐了:“哈哈,有些意思了。” 接着,他翻译第二字、第三字。 最终这些字串了起来。 “殿下你饿了吗?速……回!”朱厚照在纸上写出译出的字数。 朱厚照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拍着案牍,笑道:“哈哈,有意思了,你看,老方问本宫饿不饿……” 说着,他拿着自己译出的字条,气喘吁吁的跑回庄子。 庄子里,方继藩正一脸严肃的坐在收发报机前,显得很认真的样子。 便听朱厚照大叫着:“老方,老方……” 方继藩有一种日狗的感觉,说好了咱们电码交流呢。 “殿下……” 朱厚照兴冲冲道:“本宫是来告诉你,本宫饿了啊,咱们正午吃啥?” 方继藩脸拉下来:“殿下,你该在那头回我。” 朱厚照有些晕,怎么回? 他又想起来了,又一拍额头:“啊呀,忘了,忘了,你且等着,本宫回去回你。” 于是又气喘吁吁的跑回了他的小屋,急急的坐下! 这收发报机上,有一个铜片的小键,连着那陶瓮的电池,他先取出母本,先寻到了自己想要说的字,变为数字,七三六五。 而后,他连续按了铜键七下,每按一下,电流通过了收发报机,便发出咔的声音。 他回的是,本宫饿了,正午吾等去吃何物。 他本想说,我们去吃啥。可惜,母本《春秋》里,虽寻到了我字,却没寻到们字,‘啥’字自然也是没有的。 这收发报机,承蒙母本为《春秋》,比较高级,因而连交流都不得不变得文雅起来。 幸好诗经的字数不多,若是用诗经为母本,那就更高级了。 发出了电码,朱厚照便开始耐心的等待起来,他性子急,瞪大着眼睛,看这收发报机老是没音讯,恨不得将它吃了,甚至想顺着这线,寻到方继藩,催促他一下。 终于,方继藩有了回应。 “殿下,臣以为,吾等正午,无食。” 朱厚照愣住了,无食,啥意思,缸里没米了? 他便回:“为何?” 方继藩那儿,一字一句的回应:“萧公公在臣门口。” “……”朱厚照……吓尿了。 正文 第六百三十四章:纯洁的太子 朱厚照连忙回道:“不必怕,打死他。” 简单而粗暴。 打死就好了。 这很朱厚照。 而方继藩则回来了消息:“打不赢,人太多。” 人……真的很多。 识时务者为俊杰。 方继藩在这电报房里,萧敬带着数十上百个东厂的番子也不急,只在这外头,静静的候着,萧敬带着笑容,一副任你如何,也逃不出咱的手掌心一般。 方继藩在发出了人太多的时候,便站了起来。 这玩意,很不好使,而且,虽然架设百丈的距离,可以起作用,可想要大规模应用,却不啻是痴人说梦。 首先,铜乃大明的货币,想要铺设大量的电线,连接各地,这对铜的需求,实在太大。皇帝一次赐金,也不过几百斤呢,而这玩意,哪怕只是从通州到京师,怕都需精炼之后,去除了杂质的精铜数十万上百万斤,压根就玩不起。 何况,电池过于原始,再复杂的电池,就涉及到真正专业的知识了,这是方继藩不能具备的,勉强靠这个发一丁点的电,来回玩一两个时辰,而后又需重新制造电池,太耗费时日了。 而真正麻烦之处就在于,手工制造的发报机,在许多方面研究没有深入之前,在百丈,甚至是数千丈的距离,或许可以保持通讯,可若是再长一些,方继藩就不敢保证了。 在没有完成初级的工业化之前,这东西,更多的只是方继藩和朱厚照的玩具。 有钱,回家在西山和东宫之间搭一个,互通有无,彼此之间,快速的交流讯息。 当然,之所以弄出这个来,方继藩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一个新奇的东西出现,势必会引发许多人的思考和好奇心,或许现在,没办法真正探索出现代意义的电报来,可只要有人开始思考,开启了许多人对电和导电的认知,总会有人站在方继藩的肩膀上,制出真正意义的电报来。 方继藩朝萧敬傻乐。 萧敬也乐了:“都尉,好久不见。” 方继藩道:“是啊,许久不见,萧公公,你可想死我了。” “哈哈。”萧敬亲昵道:“是啊,咱家和都尉,历来无冤无仇,可不是一直相互想念吗?好啦,话就不多说了,请都尉回京吧,陛下一直在等着太子和都尉的消息。” 方继藩道:“陛下?” 萧敬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回去之后,都尉便知了。噢,对了,太子殿下,是在这线的另一头吧,哎呀呀,你说说你们,就算要躲猫猫,也要藏好一些才是,非要将这线的这头,连着那头,咱这东厂都督,有时也很惆怅啊。都尉,时候不早,咱们赶紧和太子殿下,上路吧。” 方继藩美滋滋的道:“臣这几日,与太子巡视通州田庄,心里却一直念着陛下,亏得陛下竟还记得臣,我心里真是感激涕零。有一句话说的好,叫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在朝中的时,我心里念着田里的百姓,而今在这田里,又无时无刻的挂念着陛下,真是矛盾啊。” “呵呵……” ………… 英国公张懋与几个勋臣被请进了宫里,摆在他们面前的,也是一张舆图。 这是安南的地形图。 弘治皇帝板着脸,怫然不悦的样子。 张懋有点心虚,小心翼翼地看了兵部尚书马文升一眼。 马文升显得很委屈,大爷的,怎么又是我兵部尚书倒霉呢,自己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啊,弘治朝君子,忝居兵部尚书,就差一步,便是位极人臣,也算是深受陛下的信任,可这两年,不顺啊。 方景隆已经带兵进入了安南。 兵部那儿,已经慌了。 陛下显然责怪兵部,至今拿不出一个章程来。 可兵部怎么拿,说打他们就打了啊,兵部是啥地方,这可是很讲究的地方,这么大的事,不研究个一年半载,拿得出什么? 当然,马文升不敢说,兵部内部绝大多数都是反对进兵的。 毕竟文皇帝的先例就在眼前。 损耗太大了。 而陛下呢,却将他与张懋等人召集而来,只让他们做一件事。 大明能否在安南之战之中,做到速胜。 这就相当于,远古时的国君都已派出了军队攻伐不臣了,可军队都开拔了,却还将巫师们喊来占卜。 这算什么事啊,木已成舟,还占什么卜? 在马文升眼里,这确实和占卜差不多,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鬼知道明军会不会遭遇大败,这种事,怎么做的准。 可弘治皇帝却很认真,他已接受了镇国府的事实,虽然想打死朱厚照,可不管怎么说,正事要紧。 弘治皇帝想起了,当时方继藩和朱厚照在西山的纸上谈兵,这两个家伙,就曾有过作战的计划。 可是……这作战计划,行的通吗? 弘治皇帝毕竟不懂马政,所以才将他所认为的人才们喊来,想听听他们的意见。 “诸位卿家,你们看……”也亏得弘治皇帝脾气好,此时面色平淡,手持着一枚棋子:“这枚棋,便是备倭卫,宁波备倭卫一路南下,到这里,这是安南的清化城,此处乃是安南津要之地……他们拿下这里,诸卿认为,此举如何?” 张懋不吭声。 弘治皇帝先看向马文升,马文升哪里敢说成,若是不成呢?他想了想:“陛下,清化既是重镇,安南人势必坚守,备倭卫打渔厉害,难道登陆作战,也是无往不胜?不错,备倭卫是剿除了倭寇,立下了赫赫功劳,可倭寇,终究不是安南人啊,何况,备倭卫区区一支人马,一旦登岸,若是陷入了安南人的合围,进又进不得,退又退不得,会如何呢?臣对此,甚是担心,这太冒险了。” 弘治皇帝便皱眉:“有几分胜算呢?” 马文升道:“兵法有云,兵行险招,这本也无可厚非,毕竟,有多大的风险,就有多大的收益。可陛下想过,既有如此大的风险,备倭卫,真能站稳脚跟吗?臣以为不然,想来,至多,只有两三成吧。” 弘治皇帝又看向张懋。 张懋心里说,臣习的是弓马,不是舟船之术啊,整个大明,也找不着几个擅水战的,大明才开海多久,陛下问臣,臣怎么答。 他觉得还是保守起见:“臣大抵也以为,只有两三成的胜算。” 弘治皇帝道:“接下来……” 某种程度而言,弘治皇帝对于朱厚照和方继藩,还是有一些信心的,不相信自己的儿子,还能不信自己的女婿吗? 可是……一听马文升和张懋等人不确定的口吻,令弘治皇帝心又悬下了。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和驸马都尉方继藩,回京了。” “好啊!”弘治皇帝像被点燃的火药桶,本要说,回来的正好,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随即,又想到有外臣在此,还是不要让人看笑话。 便风淡云轻:“噢,他们回来了吗?让他们入宫觐见吧,朕许多日子不见他们,也甚为挂念。” “奴婢遵旨。” ………… 马文升和张懋对视一眼,便都默不作声。 张懋道:“陛下若是召太子,臣等是否告退。” 弘治皇帝摆摆手:“不必,卿等在此备询吧。” 张懋显得无奈,索性留下。 片刻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便来了。 朱厚照拜倒:“儿臣见过父皇。” 方继藩道:“臣见过陛下,臣这几日,日日都在思念陛下,陛下平时谆谆教诲……” 弘治皇帝压压手:“你们二人,去了哪里?” 朱厚照尴尬道:“去了通州。” 弘治皇帝拉着脸:“堂堂太子,私自离京,前往通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你不知吗?去通州,所谓何事?” “是……是……” 弘治皇帝脸色越来越冷,冷哼一声:“镇国府做了好大事啊,整个朝廷,都蒙在鼓里,你们呢,却是擅自调动兵马,意欲何为?怎么,翅膀硬了吗?” 朱厚照道:“儿臣乃是储君,这是儿臣该当做的事。” 弘治皇帝万万想不到,朱厚照竟会顶嘴:“至今,你还不认错?” “那么你呢,方卿家,你认罪吗?” 方继藩心里想,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我又不傻。 方继藩义正言辞道:“陛下,臣有委屈。安南国,历来不服王土,妄自尊大,胆大妄为,这些事,中外皆知,臣读书时,这书上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土;陛下受命于天,乃是天子,这白纸黑字,总没错吧。书上有说,天无二日,人无二主,可安南王,竟也自称为皇帝,陛下,这和书里说的不一样啊。陛下难道不愤怒他们的行为吗?满朝文武,都是读过书的,学贯古今的大儒,更是不计其数,这个道理,他们比臣更明白,安南的事,他们难道没有耳闻?” “可是……陛下啊,为何安南人耀武扬威了数十年,大家都学了书中的道理,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告诉安南人,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因为他们犯了天下最大的忌讳。太子殿下,近来都在读书,读的书越多,越明白了事理,殿下一面读书,一面看着安南所发生的事,竟和书中说的不一样,敢问陛下,是书里所写的对呢,还是安南人对呢?现在太子按着书中所言的事去做,陛下竟责怪太子无礼,好吧,臣和太子,都认罪,怪只怪,太子和臣,太傻太天真,竟信了孔圣人和书中圣贤们的邪,听了他们的胡言乱语,臣……万死。” ………… 今天构思一下情节,不更了,明日开始,五更。 正文 第六百三十五章:天朝上国 “……” 方继藩这属于强词夺理,连孔夫子,都拿出来狠狠的‘鞭挞’了一番。 真不怪太子胡闹啊。 孔夫子教的,冤有头债有主,出门左转,去曲阜啊。 马文升几个文臣,脸都绿了,想杀人。 天下的读书人,都是圣人门下,没人敢拿孔圣人来调侃的。自然,方继藩无所谓,可马文升这些人听来,却受不了。 朱厚照一听,乐了:“对呀!” 弘治皇帝本听着方继藩的强词夺理,还想着怎么反驳,听朱厚照一说对呀,怒道:“对什么?” 朱厚照道:“就是孔夫子教本宫的,不信父皇自己去翻书看,孔夫子崇礼,安南人自封为皇帝,这便是礼崩乐坏,父皇乃是天子,居然不闻不问,父皇,有些话,儿臣不吐不快,天下,是列祖列宗们打下来的。父皇从前一再说,列祖列宗,创业维艰,父皇有没有说这句话?今儿,列祖列宗,将大位传至父皇身上,今有安南国无视天朝权威,视我天朝纲纪为无物,父皇居然视而不见,儿臣要问一下,父皇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 朱厚照道:“先祖,是父皇的先祖,也是儿臣的先祖,先祖们在天有灵,知道这样的事,这还了得,非要气死,不,气活不可。当然,儿臣没有责怪父皇的意思,父皇只是一时不察而已,可有一句话叫做,君忧臣辱,父皇被安南人,如白痴一般的耍弄,儿臣……儿臣为父分忧,何错之有?父皇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初让儿臣读书,学那孔夫子,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儿臣学来了呀,安南不守臣道,儿臣为父分忧,理所当然,而今,父皇竟要因此事而怪罪,儿臣无话可说,打死儿臣吧。” 啪嗒一下,跪地,意思是,说破了天,我龙傲天,啊不,我朱厚照,不服! “畜生,你敢强词夺理!”弘治皇帝暴怒。 朱厚照本以为,方继藩一番话,驳的父皇哑口无言,自己这一番话,父皇肯定羞愧难当。 谁晓得……有点玩脱了。 弘治皇帝居然暴怒,反了你了,须知作为君父,待人的标准是不一样的,方继藩可以强词夺理,是因为他是臣,他支持这样做,只要讲出他的道理,表明他的心迹,只要方继藩没有私心,当真是一心为了朝廷,凭着方家世代忠良,还是女婿的份上,自然一切都可以原谅。 可朱厚照不同。 朱厚照乃是太子,是未来的皇帝,这家伙成天在此抬杠,还像一个储君吗? 朱厚照立即怂了:“父皇,有话好好的说。” 弘治皇帝怒道:“诸位卿家,你们可以退下了。” “……”朱厚照有点懵。 马文升十分配合:“臣这就告退。” 张懋才反应过来:“老臣也告退了,陛下……”他本想说,陛下下手轻一些,别打死了啊,可想了想,算了,打吧,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儿子为啥有出息,不就是揍出来的吗? 其余人,纷纷拱手,正待要告退。 方继藩一看不妙,忙起身:“臣告退。” 转身便要走。 弘治皇帝拉着脸,闷不做声。 朱厚照惶恐起来,看着方继藩,方继藩只盼着赶紧溜之大吉,饿了,回去找温先生,做一点酒菜,喝一些小酒,吃着美味佳肴,美滋滋。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安南使节阮文又来了,说是要求见陛下。” 自从安南与大明开战以来,这安南使节,每日都会前来求见。 弘治皇帝命人屡屡挡驾,并不愿见他。 今日……竟又来了。 弘治皇帝照例道:“不见。” 宦官沉默了一会儿,才道:“陛下,那人说,若是不见,便死在午门外头……昨天夜里,他已备好了一口棺材。” 此人,倒是刚烈。 作为使节,代表了安南国,驻扎在这京里,专门与大明君臣交涉,阮文在京师,已住了七年,在这七年的时间里,作为使节,他不但已对大明君臣有所了解,这些年来,也为安南国,争取了不少的好处。 现在大明突然征伐安南,事态急转直下,阮文大为震惊,自是四处在京里和一些交好的大臣四处联络,可显然,对此,许多和阮文私交良好之人,也没有办法,阮文处处都吃了闭门羹,思来想去,还是要觐见大明皇帝不可。 他来了许多次,都没有觐见的机会,索性,便孤注一掷了。 显然,这个人对弘治皇帝是略有了解的,知道弘治皇帝还算是个宽厚之人,因而,以死相逼。 弘治皇帝沉默起来,坐下,出奇的冷静,抱起了案牍上的茶盏,呷了口茶,这茶水却是有些凉了,弘治皇帝便将茶盏放下:“叫来吧。” 原本想要告退之人,此刻却都驻足,原先的舆图,也都被宦官收了起来。 朱厚照心有余悸,庆幸自己暂时躲过了一劫。 片刻之后,阮文觐见,他穿着安南国的礼服,入殿,诚惶诚恐,含泪道:“下臣见过大明皇帝陛下,下臣在京,无一日不是如履薄冰,下臣身负重责啊,却不知何故,下臣触怒了天颜,以至上国突然征伐下臣之国,安南国历年来,对大明朝贡,从未间断,两国也历来交好,下国,不曾有过失,无过而征,不仁。” 弘治皇帝看了阮文一眼。 阮文皮肤有些黝黑,显得干瘦,话中虽带有惶恐,说的却是不卑不亢。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安南王黎漴,自封天子?” “这……”阮文想了想:“臣不知此事。” “卿怎会不知呢?朕还听说,安南国王的行驾,与朕相同!” 阮文道:“不教而诛,是为虐;下国若有错,陛下理应先行申饬,若下国不改,陛下兴兵,情有可原,可是贸然……” 弘治皇帝倒是恼怒起来。 也难怪方继藩和朱厚照两个家伙,振振有词,他们虽是强词夺理,可终究还有道理,毕竟,这安南国,确实可憎。 弘治皇帝厉声道:“这是藩臣该当做的事吗?历年来,朕对安南的赏赐,比之他国,更丰厚一些,可是你们,却自称皇帝,据说,还将我大明,视为北朝。你们将朕,当做傻瓜吗?” “不敢。”阮文道:“下臣来此,是希望陛下下旨退兵,两国重修旧好。” 弘治皇帝感慨:“覆水难收,而今,若不破安南,朕寝食难安,岂有退兵之理?” 阮文心里绝望了。 自知到了这个时候,自己的职责,彻底的结束。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自己最后的努力,也没有使大明皇帝收回成命,那么……是该结束自己的使命,回到故国,自此之后,安南和大明,再无修好的可能。 阮文心里也不禁生出了滔天怒火,不由道:“既然陛下心意已决,下臣只好决心明日回国,到时,只好与大明,沙场上见了。” 弘治皇帝没有做声。 阮文又道:“安南国世居西洋,尊奉孔孟,自国君而下,无一不知书达理;今大明征伐我国,安南带甲之士,亦有三十万之众,有良将千员,士卒如云,陛下征安南,莫非已忘记了,数十年前的旧事吗?今陛下主意已定,臣无话可说,那么,就只好兵戎相见了。臣之国君,自克继祖宗大业以来,励精图治,安南国,兵强马壮,今日,且看看,鹿死谁手。” 既然要走,当然放一句狠话再走,这样回国之后,也有一个交代。 大明没有擅杀使节的传统。 因而,阮文的话,很不客气。 弘治皇帝脸色一沉。 张懋厉声道:“死到临头,还敢大言不惭。” 阮文却是笑了,看向张懋:“英国公先父,当初不也入安南作战,可结果如何,若是令先父在天有灵,绝不会希望英国公说出大言不惭的话。” “你……”张懋暴怒。 这是侮辱自己的爹啊。 当初,文皇帝征安南,自己的父亲,张辅为征虏将军进入安南,虽一路势如破竹,可安南人的反叛,却是日盛一日,不胜其扰…… 张懋朗声道:“恳请陛下,准臣带兵入安南,若不踏破安南,臣……” 弘治皇帝却是压了压手,他显然知道,这阮文,其意图,本就是挑起大明君臣的怒火。 弘治皇帝道:“朕不欲与卿做口舌之斗,明日,朕会命人护送你回国,如卿所言,到时,沙场上定胜负吧。” “多谢陛下美意。”阮文颔首点头:“以臣观之,陛下还算圣明,只不过,与臣之国君相比,陛下的贤明,不如臣主之万一,臣之君,韬略过人,杀伐果断,陛下远不及也。战场上的胜负,靠的,绝非是兵之多寡,而在于,三军统帅的勇猛和韬略,或许下一次,臣再来与陛下相见时,便不再是下国之使,见上国天子,而是南朝之使,见北朝天子,臣这些话,可能有些无礼,这是臣的肺腑之词,还请陛下……见谅!” 正文 第六百三十六章:天崩地裂 阮文对于自己的国君,确实很有信心。 人都是盲从的,连他也不例外。 尤其是人在京师,阮文无一日不在思念自己的故国,再加上国君黎漴对自己的信任,令他虽忧心于大明对安南的征伐,却也颇有信心,令明军,彻底被安南军耗死。 安南北部,可有十万大山,这是天堑,明军入安南作战,谈何容易。 何况,安南多林莽,升龙几经加固之后,又是坚城,安南已获得了占城,占城区域,乃是巨大的粮仓,有此粮仓,便可支持安南军源源不断的作战。 他欣赏着愤怒的大明君臣,既然要被护送回国了,那么索性,恶心他们也好。 大明的君臣,被礼法所约束,自己乃是国使的身份,在怎么样,他们也奈何不了自己。 等他欣赏的够了,方才拱手作揖,朝弘治皇帝淡淡开口说道:”下臣告辞,陛下,拭目以待。” 张懋怒气冲冲,想要上前,弘治皇帝却是脸上古井无波,他脾气好,压压手,示意张懋不要鲁莽。 或许,眼前这个人,巴不得自己做不理智的事,如此,安南国,就更加站住了道义的制高点。 “卿家退下吧。” 阮文点了点头,从这暖阁里出来,心里……却是长长的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自己的职责已经结束了,而接下来,该是安南将军们的事了,自己在这里所做的事,一定会传回国中,到了那时,安南皇帝和大臣们,定会赞颂自己的义举,自己对大明的出使,也就圆满的画下了一个句话。 他脚步居然轻快了许多。 其实……这一场战争,未必是坏事。 他在大明所见到的是,明军的武备,日渐松弛,虽也有一些军马能打敢战,可明军历来重视北方,现在鞑靼虽是遭受了重创,可依旧有可观的实力。 当初文皇帝敢于数十万大军齐头并进杀入安南,是因为文皇帝五征漠北,抓着一个敌人,狠狠揍了五次,想想对方被揍成了什么样子,因而,北方的危机,才真正解除,这才有了南征安南,敢于将明军精锐的主力入安南作战。 可现在……明军能战、敢战,战的赢吗? 这大明的朝廷,真是失策啊,却不知,今时不同往日的道理。 他心里想着,明日回国的事,只怕还需在这京里,留下一封书信才好,如此,才能彰显我安南的国威,可留什么书信才好呢? 猛地,他想到了自己一生所敬仰的人。 居然……有些手痒起来。 他看着前头的宦官,却是放慢了脚步,等至金水桥,见地上竟有一块瓦片。 那宦官依旧埋头向前,恭顺的领着阮文,眼看着就要出宫,他的差事也就结束了。 却没料到,阮文弯腰捡起了瓦片,却在这金水桥的白玉桥栏上,用力刻下文字:“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 他写下这半阙诗时,眼眶红了,此乃安南数百年前一个大英雄的诗,此人曾是安南的大英雄,虽为宦官,却是领兵对宋作战,居然,还获得了胜利,此战,让安南人,吹嘘了十几辈子,至今,还成为无数安南人耳熟能详的名句。 当然,此诗的水平,虽有打油诗的嫌疑,可对安南人的汉文水平而言,已称的上是高水平了。 想到这位先烈的事迹,阮文忍不住激动无比,泪光在眼眸里闪烁,不过很快他便克制住,继续在此刻下后半句:“如何逆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取败虚!” 一首诗写毕。 阮文下意识的摇头晃脑:“好诗,好诗。” 却在此时,前头闷头而行的宦官方才意识到,阮文竟没有跟从而来。 见这阮文蹲在此,笔划着什么,宦官也料不到,有人如此大胆,敢在宫中涂鸦,他吓着了,气喘吁吁的赶回来,口里道:“你在做什么?” 阮文却不理他。 明日就要回国,自己乃是使者,大明君臣,最爱讲仁义道德,绝不会因此,而对自己如何,他急匆匆的继续写下:“安南使阮文书于此,曰:今两国交战,今题此诗,三年之后,待我安南王师至此,吾当验此诗存否。” 这句话,狂妄之极,意思是,“我现在将这首诗留在这里,现在两国开战,三年之后,我安南军肯定大胜,说不准,有朝一日,杀来这大明京师,到了那个时候,我再来看这首诗还在不在。” 他丢了瓦片,见那宦官气喘吁吁的赶来,心里格外的得意,面容里却是显得尤为平静:“快带我出宫。” 那宦官看了他一眼,又看看那金水桥留下的污浊,忍不住怒气冲冲,可对方乃是国使,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是先将人送出宫去再说。 阮文却得意洋洋,宛如得胜的将军。 待随宦官至午门,刚要穿越门洞。 却在此时,有通政司的人急匆匆的要入宫,门口的守卫厉声喝问:“入宫做什么?” 那通政司的人道:“安南急报,平西侯自升龙传来的急报,需立即禀知内宫,半分不得耽误。” “……” 阮文驻足。 急报…… 若只是急报,倒也罢了。 大明既要对安南作战,肯定会有急报传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阮文真正注意到的却是平西侯,自升龙城传来的急报。 升龙城乃安南的国都。 平西侯,乃是此次对安南作战的总指挥,被敕为征夷将军,这……倒是大明的传统,每一次作战,大明朝廷都会敕征夷和讨虏将军,令他们进兵,可是…… 这征夷将军方景隆,怎么可能从升龙城发来的奏报。 明军已经到了升龙城? 不…… 这绝无可能。 就算这个世上有奇迹,那这种奇迹也不可能发生的。 升龙和大明之间,可是隔着十万大山啊,此乃天然的屏障,想要突破这十万大山,何其难也。 阮文心里不屑于顾,这定是前线有人冒功。 那禁卫自是要放布政使司的人入宫城,那布政使司的官员正待和阮文错身而过。 可虽是对这所谓的奏报,不屑于顾,阮文却还是有些急了。 不相信是一回事,可突然惊闻这样的消息,作为安南使臣,难免心里焦虑。 他突然开口道:“我来看看。” 说着,居然一下子,夺过了这通政司之人手里的奏报。 其实……这等事,属于大逆不道,可也正因为大逆不道,所以谁也没有预料到,有人居然敢抢夺加急的奏报,那通政司的官员并没有太多的防备,手里一空,奏报便到了阮文的手里,这官员有点懵,竟是反应不过来。 眼前这个人是谁,为啥有这么大的胆子,看着很面生,不像是哪个部堂的尚书,更不可能是阁臣啊。 可就在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空档,阮文已揭开了奏报的蜡封,将奏报打开。 “臣平西侯方景隆奏曰:臣等得镇国府敕令,连夜进兵,与备倭卫、飞球营齐头并进,速败安南军,飞球营夜袭升龙,升龙大火,烧三日,军民百姓,十不存一,臣提兵至升龙城下……” 看到此处,阮文冷笑。 真是鬼话连篇,荒唐至极。 还速败安南军,我安南大军,何其威武。 而明军的武备,早已松弛的不像样子,凭什么速败我安南大军。 至于后头,说什么火攻,火攻最是可笑,升龙城防卫森严,还效仿大明的军事重镇,在外设立了护城河,你大火怎么烧进去……倒是飞球营……好像有一些印象,前些日子,倒是听说过…… 可是……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这方景隆,想来是在冒功吧。 他这样一想,继续往下看去。 “兵至升龙,安南逆王黎漴望风而降,率军民人等,负荆于城下……” 阮文忍不住要笑出来,哈哈哈哈…… 真是可笑至极,这是他一生中听到的最好笑的笑话。 我安南当今圣上,是何等贤明之主,克继大统以来,修兵戈,与民休息,此时,正是安南盛极之世,国君承祖宗基业,宏图大志,壮志凌云,这些人,还真是……什么都敢编造。 笑完,他继续往下看。 “臣已得安南国王金印,以及安南降表……加急呈送陛下,还请陛下过目,逆王黎漴会同安南国宗室、大臣人等,不日,即将押至京……” 阮文看到这里,心里却突然有一种奇妙的感觉,眉头不由深深的皱了起来。 降表和金印…… 也送来了。 这一份奏报,显然不止这些,后头还有几篇,他打开第二篇,是一本折子,打开,映入眼帘的…… 阮文突然脸色惨然,唇角发白如纸。 这……是降表…… 笔迹……这笔迹……真是像极了国君的手笔。 国君允文允武,他的行书极有造诣,这是安南国内,人人认可的,因而,在这安南,人们以学习国君的行书为荣,阮文也得过不少国君的亲笔书信,对国君的笔迹,有很深刻的了解,而现在……在这眼前的,真和国君的亲笔书信,一模一样! ...... 感谢彩云之南85同学成为本书第四十名盟主,万分感谢,老虎激动的哭了。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七章:陛下何故先降 阮文有些震惊了。 这降书,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啊。 金印,对了,金印…… 他眼睛有些红了。 有些东西,是伪造不出的,或者说,不可能这么快伪造出来。 何况,大明的将军,可以冒功,但是敢假冒自己已拿下了升龙,还俘虏了自己的国君,甚至伪造国君的降书,这东西,就算是伪造,可很快就会揭破,到时,我大安南皇帝若是押解不来京师,这不就是欺君之罪吗? 所以……阮文竟有些信了。 可他还不甘心,不甘心啊。 他疯了似得,看向降书的大印,这是大明皇帝,赐予安南王的金印。 虽然这金印,只对大明公文往来时才用,在国内,安南王自封为皇帝,自己造了皇帝宝玺,可既是降书,当然没胆子,拿出玉玺来盖在上头,而这金印,为了防伪,在大明赐予了安南之后,安南王自行的在这上头,制造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一般人,是看不出的,能知道的此事的人,也是有限,而安南国使,就是其中一个,毕竟,安南王的许多上表,都需经过国使呈递,阮文要转呈表文之前,都会进行查验。 他捧着战书的双手竟是颤抖起来,整个一瞬间呼吸都困难了,咬着牙目不转睛的看着这印纹,突然,眼泪夺眶而出。 是……没错了。 就是安南王印。 这降书,是真的。 降书里头,极尽阿谀奉承为能,自称为罪臣,祈求得到大明皇帝的谅解,愿意献土称臣… 阮文这一目十行看去,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 可这一瞬间,他的表情,却是从不屑,到震惊,再到泪目,仿佛也只在这一瞬,让他体验到了人生的甘甜苦辣,他突然觉得自己两腿有些软。 完了!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在发抖。 要知道,从镇国府发出了檄文,再到现在,连一个月的功夫都不到啊。 其实若是如当初文皇帝进兵安南时,花费了许多年的时间,也杀入了升龙,可这样的结果,阮文不简单,因为即便如此,明军也如强弩之末,即便丢失了国都,照样可以继续战斗下去,依靠着安南的林莽和崇山峻岭,将明军拖死、耗死。 可现在……不同了啊。 短短一月,明军根本没有大规模的集结和准备,一支偏师,随即便攻入了升龙,而后,国君便降了。 这样的战果,等于是一个闷棍,直接将人打瘫,令人恐惧到连反抗,竟都没有了勇气。 一切全完了。 他一下子,抱着这战报,没站稳,瘫在了地上,痛哭流涕起来。 “这绝无可能,绝无可能。臣在此奋战,为安南谋划,陛下何故先降。陛下啊,大安南……历经五朝,已有八十年基业,而今,正是如日中天,百废待举之时,何故至这样的地步……” 他心里,又是痛惜,又是悲愤,嚎叫了片刻,竟是失声,嘴角蠕动着,却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也只在这一瞬之间,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他。 尤其是那通政司的官员,至今还像做梦一样,说实话,他没见过如此胆大包天之人。 何况,此等捷报,此人到底是谁,为何大哭?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厉声道:“大胆,竟敢抢夺急报,尔是何人,竟有如此胆子。” 门口的禁卫也看到了动静,忙是冲上来,有人将阮文手里的急报,抢夺了下来。 阮文突然打了个激灵,见许多人气势汹汹的看着自己。 那宦官似乎开始准备向通政司的官员和禁卫解释。 而阮文却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 自己的国君……降了。 无数的亡国君臣,俱都落入明军的手里,任大明处置。 而自己……做了什么? 自己羞辱了大明君臣,还在……还在大明的皇宫里,提了诗。 这……是何罪? 他其实自知,自己做这些事,大明君臣是不会和自己计较的。 因为他们是要脸的人。 杀死一个使者,对于大明而言,没有丝毫的好处,反而会害了大明长久以来的名声。 可现在却不同了。 而今,安南国君臣,尽都成为了阶下囚。 大明皇帝,会顾忌杀使臣的名誉,不会对自己动手,可……大怒之下,大笔一挥,这安南满朝文武,岂不是要杀了个干净。 自己所做的事,形同于是害死了自己的国君,害死了满朝的文武啊。 而今,大明皇帝想要泄愤,有一百种方法,哪一种方法,都足够诛自己的心一百遍了。 可笑自己自诩自己为安南忠臣。 谁知…… 他想到这可能之后,见几个禁卫已要上前,将自己拿住。 阮文打了个激灵,不能……决不能被拿住,被拿住之后,自己再没有机会了。 自己……要去见大明皇帝,要去请罪。 否则,不但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便连这安南无数的俘虏,都要被自己害死。 普天之下,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吗?大明待不下去,回到故国,那也是大明的疆土,自己的妻儿老小,自己的家族,尽都在那里啊。 一想到此……阮文便想起了那该死的诗,愚蠢啊,愚不可及。 他发挥了安南特产……猴子的本能,嗖的一下,趁人不备,居然翻身而起,行动快如迅豹,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他无法错过,接着,嗖的一下,便原路返回,朝着那深宫的方向发足狂奔。 “站住,站住,快将此人拿下。” 宦官急了。 这阮文的每一个举止,都让人匪夷所思,好端端的出宫,他跑去提诗,好端端的到了午门,他胆大包天去抢夺奏报,好端端的该滚蛋了,他又往宫里跑了。 他的一切行为,在别人看来,都毫无逻辑,没有一丁点的章法。 令人始料不及。 紧接着,宦官立即带着一干人,一面追了去,一面大吼:“快,快将此人拿下!” …………………… 弘治皇帝脸色很阴沉。 那阮文一通冷嘲热讽,弘治皇帝若是还能保持平常心,那才怪了。 他虽没有吭声,随意滥用自己的怒火,可看向朱厚照时,难免杀气腾腾。 朱厚照似乎也感觉到,该死的阮文,将自己坑的死死的,两国交战,不杀来使,杀之不详,可总没规定,做爹的不能打儿子吧,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啊。 朱厚照乖乖的跪结实了,这一次,又露出了可怜巴巴的样子,眼圈发红,仿佛一下子,认识到了自己错误,深知自己该死,随父皇处置一般。 暖阁里的气氛,尴尬至极,张懋等人忍不住道:“陛下,臣等告辞。” 赶紧走吧,还打算留在这里过年吗?关我屁事! 却在此时,有宦官快步进来,道:“陛下,那安南使节阮文,胆大包天……” “又怎么了?”弘治皇帝气的不轻,脸色格外的不好看,闻声便劈头盖脸的质问来报的宦官。 弘治皇帝心里真是郁闷极了,今日,似乎做什么事都不顺,连揍儿子都不顺。 宦官战战兢兢的道:“他……他在金水桥,胆大妄为,居然提了一首诗……” “提诗……” 方继藩心里翘起了一个大拇指,讲究人啊,只此一举,实是证明了,安南国自古以来,就是我大明的大部分,否则,咱们老祖宗们的提诗和到此一游的老传统,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安南人身上,看来从血统而言,安南人绝对是我大明旁支,跑不了了,赶明儿拿下了安南,得找几个大儒论证一下。 这简直就是骑在头上拉si啊。 不同于方继藩心里的小九九,弘治皇帝怒火彻底的爆发,双眸瞪得老大:“何诗?” 宦官有些不敢说,却依旧期期艾艾的念道:“南国山河南帝居,截然定分在天书……”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南国山河,果然是自居自己是南朝,这没跑了。还南帝居,他们是南帝,难道朕是北帝吗? 宦官暗暗观察弘治皇帝的脸色,虽然心里害怕,却依旧继续道:“如何逆虏来侵犯?汝等行看取败虚……” 此言一出。 弘治皇帝狠狠拍案:“好大的胆子!” 后头,直接将大明喻为逆虏,这就更加是胆大包天了。 弘治皇帝这一拍案,吓的其他人个个战战兢兢,弘治皇帝咬牙切齿的从嘴角挤出话来:“果然是狼子野心,看来,征伐安南,实是安南罪有应得,卿等怎么看待?” “……” 众人都不敢吭声。 陛下从未如此愤怒,现在说任何话,都是触霉头。 朱厚照更是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埋起来,可惜他没有鸵鸟的技能。 “嗯?”弘治皇帝见众人不满:“方卿家,你先说。” 方继藩心里说,我能说啥,我又不是北帝,骂的又不是我……可见弘治皇帝恶狠狠的向自己看来,方继藩毫不迟疑,立即道:“此诗,几处韵脚都错了,且水平很是不堪,臣若是作诗,比他好。” 其他人听罢,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是啊,是啊,臣若是作,比他好。” 正文 第六百三十八章:用兵如神 众人纷纷表示,此诗之烂,已是入了骨子里。 顺便鄙夷一下安南人的水平,就这,也配叫诗。我儿子作的都比他好。 连方继藩,这半路出家的打油诗选手,都可与之一战。 这不是吹牛逼,是底蕴,是来源于骨子里的自信。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 显然,他知道这些人是在和稀泥。 “要不,陛下……”方继藩道:“若是陛下实在不喜,臣倒可以效劳,臣可以保证,这区区阮文,臣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教他见不着明日的太阳,若是陛下还不解恨,臣还可以…………” “够了!”弘治皇帝摇了摇头:“今既已征安南,灭亡安南,已是势在必行,区区的使节无礼,不必放在心上,当务之急,是取下安南,朕在想,安南虽小,却是一根难啃的硬骨头,万万不可等闲视之,此次先锋入安南的,不过是区区贵州兵马,这还远远不够,命云南黔国公府,派兵协助吧,兵部立即拟一个章程,调集粮草以及兵马,随时准备进兵,朕要集兵马三十万,务必在三年之内,拿下安南,英国公张懋何在?” 张懋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卿家的先父,便曾入安南,立下赫赫功劳,朕欲敕卿仍为讨虏将军,总镇三十万兵马,杀入安南,朕给你三年为期限,若是那时,还不能凯旋,朕唯有是问。” 张懋心里激动,说实话,他想揍安南很久了,自己的大父,随文皇帝靖难战死,立下赫赫功劳。自己的父亲,曾入安南作战,只有自己,虽是弓马娴熟,深得家传兵法,却一直没有施展的空间,混吃等死,成日为皇帝祭祖,他自觉地,自己使祖宗蒙羞,此刻一听有机会带兵作战,却还是先父当年为之抱憾的安南国,顿时老泪纵横,心里想,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小家伙,倒是干了一件大好事啊,他激动不已,含泪:“臣敢不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见马文升一脸郁郁不乐的样子,便又道:“此次征战,所靡费的钱粮数目,定是不小。兵部要努力筹措,若是钱粮不足,朕从内帑出了,需要多少,报个数目来!” 马文升一听,乐了。 皇帝肯出钱,这就好办了,只要国库那儿尽量少动,这倒是一件愉快的事。 事实上,这几年,皇家在西山的股份,早已让弘治皇帝赚了个盆满钵盈,内帑丰盈,弘治皇帝一直舍不得将银子拿出来,天天看着这银子数目不断攀升,那种拿着账簿数银子的感觉很好,这是皇家私库的银子,皇孙即将诞生,他得多为自己的孙儿们攒一点银子。 可如今…… 好吧。 只能说天子一怒,血流漂橹暂且有没有是题外之事,这内帑漂橹却是实打实的。 弘治皇帝做出这个保证,心里就后悔了,依着兵部和户部的传统,会不会狠狠的宰朕一刀啊,有可能。 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了呼救声:“我要见大明皇帝,我要见大明皇帝。” 片刻之后,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那国使阮文,疯了,竟是突然冲入宫中来,已被禁卫拿下,他口里不断的的呼喊,说要面见陛下,奴婢看他披头散发,疾跑时,连靴子都不知所踪,就这么赤着足,痛哭流涕,疯疯癫癫,是否将此人,下诏狱严审。” 疯了…… 弘治皇帝和马文升等人面面相觑。 接着又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或许是在这个时代,被人质疑已成了本能,好似全天下罪恶的事,都和自己有关似得。 方继藩下意识的道:“这……和臣没关系,臣是冤枉的。” 弘治皇帝皱眉,他淡淡道:“终究是使臣,无故之间疯了,岂不是说,我堂堂大明,欺他区区一个使臣们?他想见朕,将他召进来吧。” 宦官有些犹豫,不过细细想来,这疯子又能奈何,便匆匆出去,片刻之后,几个禁卫押着阮文进来。 所有人都防备这疯子行凶。 可阮文看到了弘治皇帝,顿时泪流满面,啪嗒一下,结结实实的跪下,接着便是干嚎:“下臣斗胆,冒犯大明皇帝陛下,下臣万死,恳请陛下责罚。下臣与安南,区区蕞尔小国,冒犯天威,逆天而行,今人俘国灭,实为天理之循环,陛下仁厚,不以臣之无礼,而降罪于臣,陛下仁德,深入臣心,下臣今幡然悔悟,今乞陛下恕罪!” “……” 弘治皇帝当真呆住了。 这反差实在太大了。 方才还出言不逊,一副会猎安南,鹿死谁手的既视感,就恨不得以南朝使臣自居了。转过眼,这举止,分明就是可怜的磕头虫,只恨不得头触于地,四体匍匐,五体投地,表示屈服不可。 真疯了啊…… 弘治皇帝不待打话,阮文又道:“安南,小邦也,本就为汉土,蒙陛下垂怜,方准其立国,设宗庙,以祀安南列祖,而今,臣之国君,丧心病狂,被朝中奸贼所蒙蔽,竟怠慢上国,以天子自居,此自取灭亡,国破家亡,只是天理而已,臣久闻陛下仁厚之名,还望陛下,能善待安南国上下,自此,安南上下,尊奉陛下为主,世世代代,为大明所用,陛下啊……臣……” “……” 弘治皇帝一脸狐疑。 却在此时,外头有气喘吁吁的宦官来:“陛下,安南急报。” 弘治皇帝一听,已是懒得理会这小小的使臣了。 “取来!” 厚厚的一沓捷报送上。 弘治皇帝发现自己有些紧张。 其余人,也都眼睛直勾勾的落在这奏报上。 弘治皇帝打开第一份奏报,一看大捷,眉头依然深皱。 一个月功夫,安南已经告破了? 这……说不通吧。 就算是贵州军马自贵州出发,一路不眠不歇,这个时间,也未必能抵达安南王都升龙城啊。 可第二封折子,却令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这是安南国王降书,降书之中,声情并茂,几乎要催人泪下,他深深的任职到了自己的错误,痛陈自己的过失,就怕将自己比喻成猪狗不如之徒了,最后他请求自己对他宽恕,并且善待安南国上下臣民。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后,他拿出了第三封奏报,这是一封详细的战书,里头事无巨细的记录了战争的经过。 弘治皇帝不可思议的看着战书,却是越看,越是心惊。 他并不是惊讶于,这份战报里将士们的勇猛,甚至,他已经不震惊备倭卫和飞球营的战斗力了。 他所震惊的是……这个战报,居然和当初,自己在西山,站在方继藩和太子身后,二人纸上谈兵的内容,一般无二。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意味着,这场战争的走向,竟全是依循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的计划行事的,从备倭卫袭击清化,使安南人的王都受到威胁,接着,是安南人不得不在王都集齐重兵,最后,飞球营趁着对方对飞球的火攻一无所知,直接一波出现在升龙城上空,投下无数的燃烧瓶,直接将整个升龙,化为火海。 此战,飞球在空中损失了七个,失踪的飞球有六个,再加上运粮和放出去的斥候失踪和战死的,全部加起来,也不过三百人不到。 可是战果……却是丰硕无比。 安南军民,死伤巨二十多万,其中安南官军,战死了足足九万余,伤者更是无以数计,也这一个夜晚之后,安南军彻底的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其实,这换谁,都能想的到,若是大明遭遇到一次夜袭,在京的禁卫和京营数十万人,直接死了九成,二三十万大军一夜之间灰飞烟灭,只怕是连大明也承受不住,再没有坚持抵抗下去的勇气了吧。 这每一步,都和当初纸上谈兵时,一模一样啊。 太子和朱厚照这两个妖孽,当初犹如儿戏一般的纸上谈兵,直接在现实中,得以检验,不只如此,获得的战果,已经远远超出了弘治皇帝的想象。 弘治皇帝大喜。 这就难怪安南使节,有此举动了。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内帑,保住了。 原本预料的无数牺牲和钱粮,统统省了下来,大明的国威,也得以彰显,从此之后,还有哪个藩国,敢对朝廷阳奉阴违吗?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着,显得格外的激动,他抬头扫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吓了一跳,忙是低下头去,还以为父皇又有什么帐要和自己算,父皇的脾气,越来越糟糕了啊,儿臣也没做啥啊,不就是偷偷发布了檄文吗?咋了?很严重吗? 弘治皇帝此时开口:“太子从何学来的兵法?” 这兵法,真是神了,说是用兵如神,都不为过。 在弘治皇帝心里,太子就是个贪玩的孩子,最近收敛了一些,学来了许多东西,可上一次的纸上谈兵,还有今日的战果,实在给弘治皇帝过于深刻的印象,这事,当然要问清楚。 ……………… 我的老伙计们,还有一章。 正文 第六百三十九章:完胜 朱厚照一愣。 这兵法,自是他的兴趣,朱厚照可是打小开始,便琢磨着怎么带兵去砍人的,足足研究了十年,连做梦时,都想着痛饮胡虏血。 他毫不犹豫的道:“儿臣的兵法,乃是自学而成。” 这是实话,最真实不过了。 可弘治皇帝却不信,面上露出不悦之色。 呵呵,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到了现在,还敢自吹自擂。 平日朕命将军教授过你兵法吗?可你上次论兵,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此后,这安南之战,完全在你的掌握之中,备倭卫如何进攻,敌军会有什么反应,贵州的官兵如何深入敌境,飞球营如何作战,这些看上去简单的东西,其实背后都有大学问的啊。 你竟说自己是自学来的,你从哪里自学来的。 显然,弘治皇帝没有看过明史中的《武宗实录》,他也绝不可能,有机会看到,否则,他岂会知道,自己的儿子,一个从未经历过实战的家伙,竟是可以以当时腐朽的明军,指挥若定,痛击如日中天的鞑靼铁骑。 弘治皇帝冷声道:“事到如今,还不老实,分明就是方继藩教授你的,竟还想将这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儿臣……”这话朱厚照就不爱听了。噢,自己敢情十数年的兵法,都白学了? 他想解释。 可弘治皇帝却道:“真是岂有此理,你是太子,是储君,岂有什么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的道理,储君该做储君的事,储君要晓得用人为上,而非是贪天之功为己有。这是昏聩不明之主才做的事,这些话,你要记住了。” “可是………”朱厚照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不客气的道:“休要可是。” 弘治皇帝心里大为愉悦。 除了自己的儿子爱表现,喜欢出风头之外,这一战,真是完美到了极点啊。 他旋即道:“张卿家。” 张懋自敕了讨虏将军,心里激动的不得了,感动的老泪纵横,祖宗有德啊,终于轮到我老张表现了,学了半辈子的骑射,就指望着,这辈子能效仿自己的父祖,也立下汗马功劳,哪怕马革裹尸,也不辱祖先之名,此时听陛下呼唤自己,他竟还在神游,心里想着,如何提三十万兵马进兵,如何作战,还有先父在时,曾编写过一部关于对付安南人的兵书,回去得好好的翻翻,这是祖传下来的,有大用,得对症下药,我们老张家,得是安南人是克星,三年之内,不将这安南人打出*来,我张懋便宁愿死在安南。 “张卿家……”弘治皇帝又呼唤一声。 张懋方才回过神,见陛下呼唤自己,顿时美滋滋的道:“不知陛下还另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挑着眉,喜出望外的样子道:“明日,卿去祖陵。” “啥?”一听祖陵,张懋便头皮发麻,堂堂英国公,功臣之后,天天跟祖宗们打交道,是人都不甘心啊:“不知老臣去那……做什么。” “自然是代朕祭祖。”弘治皇帝正色道:“顺道儿,给祖宗报捷,文皇的陵寝,要格外的祭祀一下,告诉先帝,朕乃他的子孙,当初他老人家二征安南,虽是屡屡得胜,可最终,却是抱憾,今朕克继大统,承他的基业,效仿文皇先帝伐安南,一月即克安南,安南上下,望风而降,既畏惧我大明天威,又怀我大明之恩德,朕之所为,不愧于人之子孙也,望列祖列宗,得此佳讯,在天之英灵,能与朕同乐。” “啥?”张懋有点懵。 所有人都懵了。 安南……已经克复了。 这怎么可能,才一个月啊。 马文升觉得不可思议,张大嘴,嘴比鸡蛋大。 其实他心里挺高兴的,这一次征安南,不用国库出钱,正好,现在兵部还欠了不少的饷,一并这帐,都可以算在内帑里,让陛下将这银子,都出了,不但内阁六部喜欢,兵部也可松口气。 可是…… 方继藩一愣。 其实连他自己,都觉得进展有点神速了。 他还是低估了,这海军和空军,三位一体的战法的突然性和战果。 新的战争形式出现,势必会给抱守着旧战法的人强烈的冲击感。 可是不管如何,赢了就是赢了。 方继藩顿时美滋滋起来,你看吧,我方继藩…… 朱厚照方才被弘治皇帝训了一顿,本是耸拉着脑袋,一听,方才还有气无力的跪在地方,一下子,整个人连跪着,都显得精神了,身子挺拔起来,虽是比人矮了一截,可身上的气势,却如俯瞰众人一般,竟是跪出了一览众生小的感觉。 张懋的脸色,却是挣扎的。 意思是……三十万大军没有了? 征虏将军也没有了? 敢情我老张,到了迟暮之年,这辈子,也赶不上了对吧,有一句话叫啥,吃*都没赶上热乎的,这是不是在说我老张,老夫……老夫又要去祭祖了对吧? “……” 弘治皇帝却是眉飞色舞,神气活现,甚是激动,他眼角的余光瞥了那阮文一眼,现在他终于明白,阮文判若两人了。 弘治皇帝激动的道:“朕的这个女婿,精通兵法,实是不可多得啊,朕一直都看好他,方家果然代代忠良,历代都是大明的肱骨,实为柱国之石也。” 一通猛夸。 朱厚照有点不乐意了,可他没话说,懒得计较,哼,本宫自己知道自己很厉害就是了。 张懋尴尬的不知说啥好。 我张家……不也是代代忠良,不也是除自己之外,都是大明皇帝们的肱骨,是柱国之之基吗?可我老张,咋就天天去祭祖了呢,哎,明日去了祖庙里,好好和历代先皇们沟通吧,让他们评评理去。 方继藩得了弘治皇帝夸奖,尤其是红纸皇帝言到这是自己女婿的时候,刻意的加重了语气,方继藩忙道:“臣不敢,这都是殿下和三军将士们的功劳。” 弘治皇帝正色道:“该是卿的功劳,便是卿的功劳,你方卿家何时这般的谦虚了?” 方继藩心里说,陛下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臣也就不谦虚了,没错,就是臣,是臣这个万中无一的男人……德艺双馨,浑身上下,带着青松一般的品质,不居功,不自傲,功不可没,为人还能如此正直。这样,陛下满意了吧?不满意我还有三千字要讲。 朱厚照忍不住道:“父皇,能否将这战报,给儿臣看看。” 他百爪挠心,朱厚照毕竟是比较纯粹的人,他更关心的,是这战争的结果,是否都如自己计划中一样。 弘治皇帝现在心情大好,龙颜大悦,自是将战报,转交给身边的宦官,宦官忙是将战报送到朱厚照的手里,朱厚照手里拿着战报,其他人便忍不住放肆起来,无论是张懋还是马文升,都伸长了脖子,虽是有时候,难免有酸溜溜的情绪,却还是希望,一睹战争的经过,方继藩也凑了脑袋过来,四五双眼睛,都盯着战报,目不转睛。 马文升在背后,啧啧称奇:“真是令人敬佩啊,这备倭卫,千里奔袭,竟可一日拿下清化,歼贼千人,实是不可多得,难怪他们能横扫倭寇,干得好。” 张懋也不禁夸奖,低声细语。 朱厚照眉飞色舞,看着这都是依自己和方继藩的计划行事,心里感慨万千,居然眼里水雾腾腾,心里很是感慨,本宫……这一身本事,真的没白学啊。 方继藩眯着眼,见众人都是称赞。 可不是吗,这世上的人,本就是以结果而论英雄。 赢的如此漂亮,不狠狠的夸一通,怎么显得自己也有独到的慧眼。 朱厚照也忍不住眉飞色舞,想要开口夸赞。 却听到此时方继藩道:“呔,该死的唐寅,这个劣徒,他这是要气死为师啊,不成了,不成了,为师不去安南将他往死里揍,夜里都睡不好觉。” “……”所有人都懵了。 以为自己听错了。 纷纷看向方继藩,却见方继藩痛心疾首的样子。 方继藩破口大骂:“这厮奔袭的还是太急了,分明可以在破晓时动手,却在正午时用兵,哎,真是让人见笑了,丢人,我早说什么来着,我最嫌弃的便是他。” “……” 张懋的内心,是崩溃的。 方继藩,你够了啊你,你再这样骂,这让我这祭了半辈子祖的老家伙,还有脸在这世上活吗? 方继藩又骂道:“还有戚景通这个家伙,当初非要拜我为师,我早知他是个糊涂虫,若不是实在拉不下面子,心地善良,不忍心见他痛哭流涕的模样,你看看,果然,明明可以带兵包抄左翼,他竟直接带兵长驱直入,他哪里知道用兵,用个屁,有种他别回京来,回到了京里,我抽死他不可。” 马文升的脸色,是黑的。 他总觉得,方继藩这是当这和尚骂秃驴的套路,绝对是故意的。 ………… 第五章送到,很惭愧,前段时间病了,病好之后,整个人懒了,成天就想睡觉,今天才勉强恢复。小伙伴们,快告诉老虎,老虎棒不棒,摸着自己良心喊起来,要不要支持一下。 正文 第六百四十章:开疆 方继藩一通大骂,反是让不少人无地自容。 朱厚照一听,乐了,突然也大叫起来:“唐寅这家伙,实是愚不可及,这样的人,是怎么混进咱们镇国府的,作战居然不晓得掌握先机……该死,该死,回去打死他。” 方继藩颔首点头,表示认同,并附和道:“太子殿下,目光如炬,实是字字珠玑,这其中,问题最大的,就是唐寅,我不认这个门生了,殿下想打死,便悉听尊便吧,不要客气。” 朱厚照越发乐了,眉头不禁挑了挑,继续说道:“那一并将这该死的胡开山打死算了,此人作战,总是冲锋在前,此等人,最是讨厌,行军布阵,是极讲究的事,似他这般毛毛躁躁,迟早要拖累三军。” 朱厚照说着,不由停顿了一下,才又道:“还有这该死的沈傲,本宫没他这舅哥,居然遗失了这么多飞球,倘若让别人去,定不会遗失,可见这个家伙,平时操练飞球营,何等的敷衍了事,忍不住了,回去罚他妹子去。” 方继藩脸都绿了,我只想装一回逼,这是性格使然,太子殿下你这玩过了吧,沈徒孙的妹子,吃你家大米了? 细细一想,居然……还真吃了。 弘治皇帝无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眸在朱厚照,方继藩俩人身上游走着。 看着两个家伙,你一言我一语,对这些功勋之臣,破口大骂,怎么听着,不是滋味。 换做别人来,就比如说英国公张懋,朕给他三十万大军,他能在三年之内,杀入安南吗? 可唐寅等人,却是屡立奇功啊,一月克安南,这是何等壮举,便是汉时的冠军侯,怕也可以一论长短吧。 现在好了,这两个家伙,成什么样子。 弘治皇帝抿了抿唇,才开口呵斥道:“胡言乱语,这些在前方的将士,哪一个,不是战功彪炳,既有功劳,又有苦劳,到了你们二人口里,却如此不值一提,好了,都住口,少在此胡说八道,否则,朕绝不轻饶你们。” 朱厚照吓得将后头的话吞咽了回去。 方继藩道:“陛下所言差矣……” “……” 这家伙,已经抬杠成精了。 马文升和张懋心里想,这是悲剧啊。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一双眼眸微微眯了起来,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有些毛毛的,却依旧开口说道:“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大抵知道,他肯定没有什么好话,便道:“不当讲就不必讲。” “可是臣若不吐不快,难免心里憋得慌。臣是个耿直的人。”方继藩大义凛然。 弘治皇帝皱眉,越发深沉的凝视着他。 方继藩却是一点也不惧怕,而是继续说道:“在陛下心里,唐寅等人,乃是大功臣,可在臣心里,却是不然,唐寅乃是臣的门生,臣嫌死他了,这个家伙,有一身读书人的臭毛病,侥幸,立了一些功劳,可臣却不认为他有功,因为……他是臣的门生,门生,即臣之子也,臣对自己的儿子苛刻,自是对他多有责骂,更不相信,这平日里,只晓得吟诗作画的门生,真能立下什么汗马功劳,诚如老子骂儿子,乃天经地义一般,臣骂自己门生,又何错之有。所谓天地君亲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应有之义,陛下反而怪臣对唐寅等人严苛……这是什么道理?” “……”弘治皇帝有点懵,这家伙,果然上瘾了,抬杠抬出来的。 弘治皇帝很不赞同,朝着方继藩说道:“那也不可,如此不讲道理。” 方继藩乐了,摇头:“陛下此言又差了。” “……”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诚如太子殿下,便是陛下之子一般,征安南的檄文,是谁下的?是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下的檄文,此前,陛下也是亲眼所见,殿下拟定的作战计划,水陆空三军,俱按太子殿下的计划行事,因而,才有此大捷,可为何,陛下依旧还认为,太子殿下没有功劳,反而责骂他揽功呢?可见,在做爹的人心里,大抵都是如此,他们总是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比自己更加优秀,诚如臣一般,臣一见唐寅这些家伙,立了功劳,心里便不舒服,总觉得,他算什么东西,也配立功,当初我收他为门生时,他还只晓得玩泥鳅呢……正因为如此的偏见,才蒙蔽了陛下的眼睛和耳朵,臣骂门生,陛下不喜,可陛下也做这样的事,这岂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原来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痛骂了唐寅等人一番,狠狠的装了一波逼,可回过头,直接杀了一个回马枪,原来是在为太子殿下请功啊。 方继藩道:“此次入安南,臣不是谦虚,唐寅等人,没多少功劳,臣的功劳,也不过尔尔,若论首功,非太子殿下不可,倘若太子非首功,臣和唐寅、胡开山、沈傲以及海陆空三军将士人等,哪里有脸称功呢?臣和萧公公不同,臣脸皮薄,是要脸的。” 萧敬在一旁傻乐呵,突然像一块砖头没来由的朝自己砸来,脸都绿了,忍不住从鼻腔里发出声音:“哼!” 朱厚照听了,眼泪都要出来。 老方实在啊,这个时候,还没忘了本宫,这真是比亲兄弟还亲哪,本宫算是没白给他洗底裤,值了。 弘治皇帝一愣,忍不住看着朱厚照。 真是如此吗? 他心里想着,当初,确实是太子发布了檄文,那一日,也确实是朱厚照拟定了计划,可至于他从哪里学来的这本事,这重要吗? 自己的脑海里,总还停留着,太子还年幼时,自己牵着他的手,夜游的印象,那时候,太子只有半人高,牵着他的手,他总是会问出无数稀奇古怪的问题,这一切,都仿佛就在昨日,而如今,他看着壮实高大的朱厚照,突然想到……太子长大了。 自己成日臭骂太子,这和方继藩成日痛斥他的几个门生有什么分别。 方继藩的门生,都是何其优秀之人啊。 张懋和马文升听到此处,心里咯噔一下,服了,难怪小方这家伙水涨船高,这讨巧卖好的本事,怕是连臭不要脸的萧敬都不如他。 弘治皇帝沉默良久:“卿家所言,不无道理,太子……” 说着,弘治皇帝将目光放到朱厚照身上。 朱厚照忙道:“儿臣在呢。” 弘治皇帝道:“方才委屈你了。” 朱厚照乐了:“其实儿臣没什么委屈的,儿臣脸皮厚一些。”他朝弘治皇帝笑,露出洁白的牙齿。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你能如此,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想来也着实欣慰啊,张卿家。” 张懋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明日祭祖,记得,好好向列祖列宗们,说一说太子的功劳。” 张懋一脸憋屈,想死:“遵旨。”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阮文身上。 阮文一直跪着,无人关注,可他心里,却早已是惶恐不安,而今,整个安南,都已成了这大明朝廷的板上之肉,如何处置,真只在这大明皇帝,一念之间。 弘治皇帝淡淡开口道:“安南国,不守臣道,今日败亡,乃天理也。” “是,是,是,此乃天理。”阮文心里悲愤,迭连附和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稳稳坐着:“卿家在鸿胪寺戴罪吧,如何处置,等安南逆王同宗室、大臣人等,押解至京之后,朕在一并处置。” 阮文悲从心起,想到不日就要见自己的国君,却都是以阶下囚的身份相见,他不禁哭泣,这样的结果,真比杀了他还难受:“还望陛下仁慈……” 弘治皇帝淡淡道:“仁慈与否,不在朕,在你们。至此之后,安南废藩设府县,朕若是记得没错,安南有四十八府州、一百八十县,有民百万户,自此,效文皇先例,设交趾布政司吧,卿以为如何呢?” 交趾布政司,这几乎形同于,安南彻底灭国,安南王的宗庙,也不能再保全了。 阮文身子瑟瑟发抖,他很清楚,自己说任何一句不该说的话,自己的国君便要死无葬身之地,而今,国王已降,成为阶下囚,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 阮文泪目,哽咽道:“安南,自古便为大汉交趾故地,今陛下将其重纳汉土,臣……喜不自胜。” 弘治皇帝微笑:“这可是卿说的,那么,卿家回到鸿胪寺之后,便先上一道奏疏吧。” “……”阮文有点懵。 他明明想要做大忠臣的,可让自己先上这一道奏疏,这岂不是在许多未来矢志于复国的眼里,自己便是第一号安南奸贼? 他显得犹豫。 “卿家莫非不肯。”弘治皇帝淡淡道。 阮文咬了咬牙:“臣喜不自胜,自当为安南上下之表率,自汉而始,安南即为汉土,此乃渊源,臣当上奏。” 弘治皇帝一挥手:“朕等的就是卿这句话,卿退下罢!”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一章:光耀门楣 那阮文不甘心,可不甘心也没办法。 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乖乖的顺从。 他心里想,我的苦衷,他日自会有人明白,等复国的那一日,我定当…… 他不敢迟疑,乖乖告退。 阮文一走,方继藩便义正言辞道:“陛下,安南既废除藩国,设布政使司,这交趾,本为我大汉故地,我军能一月之内,灭亡安南,与这安南之中,不少忠义之士,身在曹营,心中向汉不无关系。就如这安南使者阮文,虽是安南人,却是汉文造诣极高,更兼他对我大明,忠心耿耿,就是有一群这样的人,争先恐后愿意臣服,才使我旧交趾故地,得以克服,臣请陛下,好生奖掖如阮文这般的忠臣,使他们的美名传播宇内,令他们得以光宗耀祖。” 弘治皇帝眯着眼,也不知方继藩在打什么主意:“卿家希望赏赐他们什么。” 方继藩道:“飞球营夜袭升龙,第一个飞球投下燃烧瓶的,乃是破升龙之首功,不妨就将这飞球,命名为‘忠肝义胆阮文号’,这首功之飞球,今日以安南忠义之士命名,实是天作之合,犹如天上这比翼之鸟,如此,不但阮文得以名垂青史,便连飞球营,能使这般恢复交趾故地的大英雄命名,也是与有荣焉。” 弘治皇帝噗嗤,笑了。 其他人都乐了。 哪怕连萧敬,都忍不住嘿嘿的笑起来。 说实话,方继藩只要不黑自己,黑别人的时候,其实还是很令人身心愉悦的。 弘治皇帝忍俊不禁:“朕看还不够,此人,祭祖时,也要添上,张卿家,要告诉祖宗们,这安南,不知有多少心中向汉的大义士,祭文,你要添上。” 张懋傻呵呵的乐呢,一听,又想到祭祀的事,脸又拉下来。 “臣遵旨。” 弘治皇帝道:“朕觉得这还不够,还要派出使者,到阮文的乡中去,给他营造石坊,赐其家族忠义节坊才是。朕欲令翰林院,修一部《交趾大义录》,便是要择选交趾故地的忠义之士,为其做传,使其芳名百世,遗泽子孙,这《交趾大义录》的头名,便选阮文为第一把,阮文传,需好生采纳他在京师时,为我大明效力的事迹,这一篇传,朕要亲自过目。” 方继藩感慨道:“这样的大英雄,理应得到如此待遇。陛下赏罚分明,臣很钦佩啊。” 弘治皇帝微笑:“只是,今交趾故地虽是收复,如何治理呢?”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啊。 现在这地是打下来了,如何统治,却是重中之重。 方继藩道:“臣听说,交趾的占城一带,有鱼米之乡之称,那里处处沃野,水稻可以三熟,乃天下,最重要的粮仓,不只如此,安南许多地方,十分适合建造良港,无论对大明下西洋,或是出海捕捞,都有莫大的好处。安南之中,为我大汉熏陶者,不是少数。对他们而言,谁来统治,又有什么分别?即便有狼子野心之辈,臣还听说,安南也有大量的汉人,陛下尽头可笼络,我大明有数百万军户,其中许多军户,都失去了作战的职能,许多人生活,饥寒交迫,主要原因在于,军田稀少,不足以使其谋生,不如,将这些人移至安南,使其在占城、升龙一带屯田,再有备倭卫大量捕捞海鱼,就足以让他们自给自足,养活数十万大军,都不在话下。” 弘治皇帝颔首:“既如此,暂先如此,命平西侯暂领军镇升龙、占城等地,军政之事,也由他处置,朕到时,再调各地军户入交趾。这交趾布政使司,暂为交趾都司吧。” 布政使司和都司是不同的,比如大同,大同就被称之为大同都司,这是因为,用内地布政使司,让文臣机构去管理边镇,容易衍生问题,边镇的问题,主要是以军事为主,因而,往往辽东、大同等地,都被称之为都司,这个都司,全称为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使乃军事机构,同时,也兼顾民政。 方景隆就形同于,以平西侯的身份,同时兼任了贵州和交趾的都指挥使之职。 权利很大,当然,职责也十分重大。 此后这安南主要的问题,就在于如何屯田了,大量的移民到了那里,才是大明统治的基础,到时再笼络一批安南人,就大抵占住了脚跟,而这些军户和移民,只有能够养活自己,才能世世代代的繁衍下去,那么渔业、占城的肥沃土地,就必须攥取在手,甚至,未来下西洋,这交趾,甚至可成为通衢之地,利用商贸,加固统治。 弘治皇帝自是喜不自胜,却有些乏了,命方继藩等人退下。 ………… 公主下嫁,已提上了日程,吉日在即,公主府,也已营造,礼部已择定了佳期,方继藩的父亲不在京,因而,这操办之事,就必须得有长辈做主。 方继藩思来想去,找到了张懋。 张懋有经验。 人家一年祭十几次祖宗、天地,列祖列宗和天地都能祭祀,还没有弄出什么差错,这说明啥,专业啊,张懋也不是吹牛,这等礼仪方面的事,问他,算是问对了,张懋操办的很讲究,一丝不苟,让方继藩一下子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原来这里头,有这么多名堂啊。 “好好学着吧。”作为长辈,张懋几乎代替了方继藩他爹的功能,所以这一次大礼,比祭祀要开心一些,喜庆啊,他接着对跟在自己后头,一脸求知若渴的方继藩道:“往后,你成了驸马都尉,将来,也要学老夫一般,独当一面,为天家祭祖,这大婚的采纳问吉之事,其实和祭祖是一样的,学好了,下辈子有用。” 方继藩道:“我才不学,我有脑疾的。” “你这孩子。”张懋想动手打人,突然想到,这是别人家的孩子,忍住了,突然他开始怀疑人生,是啊,自己为何就没有脑疾呢。 一切都很顺利,过了几日,宫中便来了人,为首之人,竟是萧敬,可见这宫中的规格之高。 萧敬笑嘻嘻的道:“都尉,又是好些日子不见了,咱甚是挂念着你啊。” 方继藩道:“不知公公来此,所为何事?” 萧敬笑嘻嘻的道:“当然是大婚的事,咱奉旨,送人来了。” “送人,送啥人?”方继藩有点懵。 萧敬身子一侧,后头,竟有一顶小轿子。 方继藩眼睛放光。 公主殿下来了。 可帘子掀开,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 方继藩一头雾水。 这女子,只是面色有些姣好罢了,年纪有点大,面带羞涩,眼睛有些红,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方继藩错愕的看着萧敬,萧敬耐心的道:“试婚啊。” “……” 方继藩懵了。 这个也可以试? 虽然上一世,先上车后补票,蔚然成风。 可是,这个时代,却有这样试的? 看着那女子,方继藩明白了。 其实试婚制,本就是从明朝开始的,有一个说法,是说从万历年间开始,说是万历皇帝让太监冯保负责帮永宁公主选驸马。冯保在收受巨额贿赂之后,选择了一名得了痨病的富家子弟梁邦瑞当驸马。婚礼当天,梁邦瑞咳嗽吐血,冯保还圆场说是见红吉兆,结果公主嫁了不到两个月,驸马就死了。 永成公主就守了12年的寡,到死都还是清白之身。自此以后明朝就偷偷开始有了试婚这个规矩。 也有一说,这个规矩,是从太祖高皇帝时便开始。 可现在看来,好像……还真是老朱家的传统啊。 在成婚的前几日,先送一个女子来,嗯,试一试驸马咋样,省得公主殿下上错了车,去了幼儿园。 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可以不试吗,我觉得这样不好,何况,这宫人,若是试了,以后怎么安排,她也是要名节的。” 方继藩大义凛然,这等事,他不接受。 萧敬乐了:“都尉就别扭捏了,您是什么人,宇内皆知,何必要如此呢,杂家走了啊,明日,来接人,到时此女接回去,还要查验的。”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真试? 看着那垂泪的宫人,几乎可以想象,此等宫娥,入宫之前,定是处子,她十之八九,还指望着自己将来得以遣散出宫,能寻个好人家,这时代的人,将这个看的极重,若是试了,岂不是害人一生? 何况,这宫娥怕是已二十有六七了吧,我还是个孩子呀。 方继藩扯住萧敬道:“说了不试便不试,你啰嗦什么?” 萧敬这才知道,方继藩并非是开玩笑,倒是严肃起来:“这是宫中的规矩,不试,便不可下嫁,都尉能不能不要这么墨迹,咱千辛万苦来,你不试,难道让咱试,咱若是有本事试,也就试了,可咱不能,也不敢啊,好了,别闹,乖。” 方继藩道:“这是陋习,我不喜欢。” 萧敬乐了,陋习……方继藩这家伙……挺有一些意思啊。 正文 第六百四十二章:我方继藩不服 萧敬道:“你拦咱做什么,这是宫里的意思,咱家只是奉旨行事而已。”说着,他不由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这是规矩。” 方继藩冷笑:“什么规矩,陈规陋习,我还需要试吗?” 萧敬深深的打量了方继藩一眼,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方继藩吐血:“陛下是知道我的。”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令人不放心啊。”萧敬打算摊牌,笑呵呵的朝方继藩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吧,过了年,便十七岁了,是不是?咱们大明的勋臣之家里,哪个不是十二三岁,不说娶妻吧,身边有一两个侍妾,都是平常的事,是不是?” 他顿了顿,收起了嘴角的笑意,接着便斜眼看着方继藩,很是猥琐:“可据厂卫……” “姓萧的,你还查我?”方继藩捋起袖子,要打人。 萧敬立即摆手:“要做驸马都尉的人,怎么不摸一摸底细,这也是有先例的事,总而言之,你身边没有侍妾,没有通房的丫头,这……还不明显吗?摆明着的事啊。” “什么摆明着的事。”方继藩自己都懵了,有点摸不着头脑了,眯着眼盯着萧敬。 萧敬也不打哑谜了,而是振振有词的开口说道:“你……身子有问题!” “我……”方继藩彻底的服气了。 萧敬道:“还不快将此女请下轿来!” 那女子恐惧又迟疑的要下轿。 方继藩气得脸都青了,不由大叫道:“不许下来!” “你……”萧敬恶狠狠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大叫:“邓健,他娘的,喊人,准备家伙。” 远处邓健和一干家人远远看着,战战兢兢。 一听少爷吩咐,邓健倒是没什么犹豫,二话不说,寻了一根棒子便冲出来,双目赤红,也学着方继藩大叫起来:“干啥,干啥,你要干啥!” “……”萧敬脑子有点发懵,眉头不由深深的皱了起来。 方家一干家丁也纷纷涌出来,个个气势如虹。 这些家丁,可都是没什么王法的,跟着方继藩横惯了,平时管你是哪路神仙,方继藩一声令下,他们也照打不误。 萧敬脸拉了下来:“都尉,你要考虑后果。” “后果个屁!”方继藩冷笑:“萧公公,你似乎忘了我姓啥了。我考虑后果,还叫方继藩吗?你干污我清白,今日不打死你,我方继藩还怎么出去见人?” 萧敬也算是服了,碰到这种横的人,他发现自己这司礼监秉笔太监和东厂厂督竟都不太好使,他立即服软,好言相劝。 “有话好好说,讲一点道理,这试婚,是规矩啊,这是咱为难你吗?不是!” “你还骂我娘?”方继藩气定神闲。 “没,没有。” “你分明说的是,为难你妈!萧敬,你真是欺人太甚了,今日如何也不能将你放回去了,邓健!” “……”萧敬脸色变了,嘴角不由抽搐起来:“是你吗,不是你妈,好吧,不试了。”眼看着一群人要涌上来,带来的几个侍卫,个个神情惶恐,萧敬服了:“不试,咱这就回去告诉陛下,咱们不试了,可好?哎呀,有话好好说……嘛,是嘛,不是姆妈的妈,凡事都好商榷,不要激动,不要激动。” 方继藩凝视着急了的萧敬,气定神闲的。 “你回去,保准是要向皇上告状的。” 萧敬下巴一扬:“都尉怎将我想成这样的是人,咱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咱虽不是男人,却也是顶天立地,是要脸的人。” 方继藩道:“那回去怎么说?” 萧敬道:“自然是为都尉作保。” “好说。将这轿子里的女人一并抬回去,这女人我方继藩还瞧不上呢!” “好的,好的。”萧敬笑吟吟的点头,很是和气。 其实……真不是看不上。 而是,方继藩是真不想害人,或许对于宫里而言,一个宫娥,可以注定被牺牲掉,这没什么妨碍,当今世上,风气就是如此,哪怕是侍妾和妇人,都可以转手送人,甚至还可以获得急公好义的美名。 可方继藩两世为人,倘若却只为了所谓的试婚,当真害了一个大姑娘,这就真的猪狗不如了。 无论别人怎么看,方继藩宁愿惊世骇俗,闹的鸡飞狗跳,也绝不肯在这方面妥协的。 因为……男人,就该行的正,坐得直,无愧于心。 自己和其他的贱人,不一样! ………… “陛下,陛下啊,那方继藩……方继藩,不但不肯试婚,竟还召集人来动手,奴婢……是陛下的人,他这样做,不就摆明着,是不给陛下脸吗?陛下……奴婢本不该说方继藩的坏话,他为咱们大明,立下了赫赫功劳,可看看他,现在真是太猖狂了,简直……简直已经到了,不将陛下放在眼里的地步。奴婢…………奴婢…忍辱负重,苦不堪言哪,他还要打奴婢……他……他……” 事实证明,太监的承诺,并不是男人的承诺。 回到了暖阁,萧敬便哭了,添油加醋的叫屈着,好似受了天大的苦一样的。 弘治皇帝正低头看着奏疏,一脸烦躁的样子:“噢,知道了,这试婚,确实是可恶的事,何须用别人的名节,来试驸马?” “不成啊,这是祖宗的规矩。再者说了,那方继藩又太多可疑之处,陛下,您想想看,方继藩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这……这像话吗?这是男人嘛?奴婢这么多年,就不曾见过,有人竟不沾荤腥的,这样的人,算男人?” 弘治皇帝脸色一沉,啪的一下,将奏疏摔在了案牍上,不悦的反问道:“朕有沾荤腥?” “……”萧敬一愣,打了个哆嗦:“没,没有,可陛下非寻常人也,是上天之子,他方继藩……比的上陛下吗?奴婢一直怀疑,方继藩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所以他才不敢试婚。陛下,为了公主殿下的福祉,切切要小心为上啊。” 弘治皇帝噢了一声:“可他不肯,如之奈何?” 萧敬心里吐槽,陛下还问奴婢,打呀,让人将这小子抓来,绑了,要杀他的头,他敢不试? 萧敬道:“要不,放出话去,不试,殿下就不下嫁?”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才淡淡开口道:“朕再想想,朕看方继藩除了脑疾之外,身子还算康健,没什么大毛病。”他口里絮絮叨叨,这等乌七八糟的事,他真的懒得过问:“你去请示两宫吧。” “是,奴婢遵旨。”萧敬说着,匆匆而去了。 站在弘治皇帝身后,是欧阳志,欧阳志作为待诏翰林,已习惯了被陛下召至御前,伴驾左右。 萧敬一走,欧阳志像醒悟了什么,拜倒:“陛下,萧公公侮辱臣师,臣……” “好啦,好啦,婚嫁的事,这些繁文缛节,你们个个如此上心,倒都像你们要出嫁或是娶妻一般,都别闹。” ………… 方继藩将萧敬赶走,捋着袖子,身边邓健等人拥簇着他,方继藩道:“幸好那孙子跑的快,否则砸烂他的狗头。” 邓健翘起大拇指:“少爷威武。” 方继藩回到厅中,翘着脚,坐下,很久没发脾气了,似乎很多人已经忘了自己从前是干嘛的,我方继藩,可是有脑疾的人,他坐下,让邓健给自己斟了一副茶,抿了一口,让邓健滚蛋,心里便想,明日怕是要入宫,得见张皇后,这事儿,需张皇后做主才好。 一口茶下肚,方继藩心里又叹息,在这古代,想要做一个纯粹的好人,真是不易啊,后世某些女权,虽是用力过猛,令人反感,可这个时代的男人,说句实在话,作为男人中的一份子,方继藩都有些看不下去,一群人渣,没错,包括了那个姓朱叫厚照的。 心里正寻思着,一盏茶喝尽,方继藩道:“来,换茶。” 小香儿便进来,轻车熟路,给方继藩换了茶水,小心翼翼交给方继藩。 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方继藩。 方继藩乐了:“香儿,怎么最近见你总脸红,来,少爷摸你一下。” 他对小香香,是习惯成自然,或许人就是这样,突破了某个底线,就没有底线可言了。 香儿居然当真靠近方继藩,却红着鼻子,低垂着头。 方继藩本是作势要行不可描述之事,见她不躲,反而手迟疑了,忙是缩回去:“你怎么了?” “我……我…”小香香沉默了片刻,踟蹰道:“我知道少爷要做驸马都尉,很为少爷高兴。” “高兴?”方继藩狐疑的看着小香香:“那笑一个少爷看看。” 小香香扬起泪眼,想要笑,可面上的酒窝没笑出来,眼泪却扑簌的落下来。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忙是道:“到底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小香香只摇头。 方继藩便大叫道:“你这样可不成哪,你这样哭,我还怎么放心嫁人,不,放心娶妻,有话便说。” 小香香含泪,期期艾艾要伸手拭泪,冷不防,袖里掉出几封信笺来。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三章:都尉好本事 方继藩见状,忙是将信捡起来,一看,却是愣住了:“呀,小香儿,你还会写字了,这什么,情诗?” 小香香本想将书信抢回来,可方继藩比她快一步。 方继藩面上带笑,正要念诗,却发现小香香已哭成了泪人。 这个时候,便是傻叉都知道,怎么回事了。 方继藩一拍额头,忙是将这信笺揉成一团,直接塞进口里,咽进肚子里去:“你看,我没看着,我吃下去了,真没看。” 说着,心软了。 方继藩是个善良的人啊。 见小香香只是抽泣,道:“有什么话,尽管说,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我……” “少爷,奴婢一直都是你的人啊。” “……”方继藩一懵。 可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又是这‘陈规陋习’。 小香香抽泣道:“香儿从伺候少爷开始,便是少爷的人了,少爷一日日长大,虽是爱胡闹,可越发的出众,香儿岂会不知,香儿自知自己只是个丫头,福薄,从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却知道,这辈子,少爷去哪儿,香儿就去哪儿。少爷不知哪里学了大学问,香儿怕伺候不上少爷,就读书,识文断字,香儿会背四书,能读五经,能写会算了,指望着,咱们方家,有个主母,香儿一辈子,伺候少爷,伺候少夫人……可是少爷,你做驸马了,你做了驸马,香儿可怎么办,少夫人,将来可不在府上,我不能侍奉少夫人,那香儿留在府里做什么?” 说罢,大哭。 哭的肝肠寸断。 方继藩手足无措,忙是抓住她的手:“别哭,别哭。” 小香香道:“从前香儿总觉得,少爷待香儿好,香儿要带少爷好十倍、一百倍……” 方继藩唉声叹息,看到了邓健在外头探头探脑,想冲出去将邓健打死。 小香香便热泪盈眶道:“少爷,香儿就这般的不堪吗?少爷哪怕一丁点,也不愿香儿一辈子侍奉少爷。” “想的,想的。”方继藩看着小香香,想着穿越来此的这么多年,大多时候,都是她陪伴在自己身边,心头一热,忍不住想将她揽在怀里安慰,却又想到,我方继藩三观…… 三你大爷的观…… 方继藩将小香香揽在怀里,低声道:“别哭,别哭,你一哭我肾有些疼。” 小香香的心思,他大抵明白了。 从一开始,小香香的角色,便是传说中的通房丫头,这是极尴尬的身份,她留在方继藩身边,既得侍奉着方继藩,将来,若是有女主人来,还得侍奉着夫人,她不会有名分,什么都不会有。这本是极凄凉的事,可小香香乐于接受,她就爱陪着自家的少爷,就爱偶尔看着少爷胡闹的样子,就愿关心少爷的寒热。 方继藩叹口气,道:“好了,好了,我还预备将你嫁人,寻个好人家。” 小香香道:“出了方家,那我不如死了干净。” 方继藩心里唏嘘:“你……是喜欢本少爷?” 这个问题,对方继藩而言,很重要。 小香香拼命点头,眼泪又唰唰落下来。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其实在这个男女大妨的世界,自己能接触到的良家女子不多,现在,他突然怀念自己的香妃扇了,忍不住手指头想展开一点什么东西,方继藩叹息道:“本少爷有什么好喜欢的呢,本少爷除了相貌英俊,有一些玉洁松贞的德行,年少有为了一点点,除此,颇有几分风骨兼且肾比寻常人好了三五倍之外,几乎一无是处,小香香,本少爷都怀疑你眼光有问题啊。” “少爷……你……” “好了,好了,不闹了,你留下,你光明正大的留在府里,没人赶你走,你想侍奉本少爷,那便侍奉本少爷,少一天都不成,我死了你再死,我是个言出必践的人。” 小香香忙是揩拭眼泪:“可是,我不能侍奉夫人呀。” 她似乎将侍奉夫人,当做头等大事,似乎没有了夫人,她便没了名正言顺的身份。 方继藩汗颜:“我想办法,我自然会想办法。” 说着,抄起案牍旁的茶盏,朝门外砸去。 哐当一声,茶盏摔了个粉碎。 这门外,无数个探出的脑袋,嗖的一下都不见了踪影。 小香香道:“我会好好读书,好好做女红,我还会……”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下意识的摸了摸小香香不可描述之处,事后才察觉,自己竟和朱厚照乃是一丘之貉,小朱啊小朱,我真冤枉了你,不是你人渣,而是因为,男人本色呀。 当然,此等可恶的三观,方继藩还是极反感的,可见小香香破涕为笑的样子,方继藩却情不自禁的心里生出一股暖流。 ……………… 傍晚,宫里又来了宦官,这一次,来的却不是萧敬,可那宦官身后,依旧还有一顶轿子。 这宦官见了方继藩,战战兢兢,道:“都尉,娘娘让奴婢……” “不是说了,难道本都尉和萧敬那老狗说的还不够明白,还需跟你重新说一遍?邓健……” 宦官立即道:“不不不,娘娘已经知道都尉的心思了,娘娘都知道。” 这宦官贼贼笑着,更猥琐。 方继藩皱眉:“什么心思?” 宦官咳嗽一声,身后的便有人挑了轿帘子,便见这一次,轿里坐着的,却是年方二八的妙龄女子,虽是抹了淡妆,可比之此前那一位,既年轻,又不知美艳了多少倍。” 敢情张娘娘还藏着这样的绝色啊,方继藩忍不住喉头滚动,这丈母娘,还真是…… 多半张娘娘是认为自己对此前的那位大姑娘不满意,因而又让人抬了一个小姑娘来。 方继藩忍不住凛然正色,这一刻,他双手叉腰,面如金刚,正气凛然道:“这是什么意思,长得漂亮又如何,我偏就不要试婚,你们将我方继藩当成什么人,我是柳下惠,脑子里从无一分半点乌七八糟的东西,我正直的名声,宇内皆知,张娘娘这是羞辱我,赶紧将人抬回去,不然我要打人。” 宦官吓尿了,啪嗒一下跪在地上:“都尉,都尉……奴婢是奉旨来的,奴婢若是这样回去,没法儿交代啊,您就行行好,就当是行善积德。” 方继藩抱着手,冷眼看他:“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人,非要逼良为娼,这事儿,也不是不可以商量,试婚可以,我有一表妹,虽不是宫里出身,却需让她来试婚才成,试了婚,便让她去公主府,自此侍奉公主殿下,不然,没得商量,我出家做道士去。” “不知是哪个道?” 方继藩道:“全真!” “……”小宦官脸色惨然,全真……是不近女色的,他倒是极识趣:“奴婢这就去回复娘娘,请都尉稍待。” 方继藩心里松口气。 次日一早,终于来了消息,宫里做了妥协。 这几乎是可以想象的事,现在吉日选定了,天下皆知了,眼看着好日子在即,继续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什么办法。 最重要的是,试婚。 不试婚,心里放不下啊。 到了再次日,便有宦官一大清早至方府。 方继藩抱着小香香一觉醒来,小香香的眼角,还带着泪痕,起身,手忙脚乱要给方继藩穿衣,方继藩大手一挥:“今日不必了,外头……已有人等了吧。” 小香香旋即明白,俏脸微红:“少爷……” “去吧,不要怕,我和他们都很熟的,他们人还不错,除了一个姓萧的死太监。” 小香香穿了衣裙,出去,随即,便坐上了一顶轿子。 这轿子至侧门,在宦官的引领之下,至仁寿宫。 仁寿宫里,张皇后坐卧不安。 昨夜,一宿未睡。 事关着自己独女的幸福,她不得不关注。 从厂卫里得来的奏报,方继藩真是越来越可疑了,此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萧敬笑吟吟的站在张皇后身边,道:“娘娘也不必太过担心,或许,咱们的都尉,当真是坐怀不乱的至诚君子呢?” 张皇后颔首点头:“你觉得有几成可能?” “娘娘说的是坐怀不乱?”萧敬道。 张皇后点头。 萧敬想了想:“奴婢觉得,以都尉平素的为人,奴婢丢他还是有几分信心的,至少也有一成的把握。” 张皇后脸拉了下来。 片刻,有宦官道:“娘娘,人入宫了。” 张皇后看着宦官:“昨夜,有人守着吧。” “有,寸步不离的在外头守着。”宦官道。 张皇后颔首:“请女官查验吧。” “奴婢……遵旨。” 张皇后坐下,呷了口茶,努力的使自己心平气和。 半柱香之后,便有个年老的嬷嬷进来:“奴婢见过娘娘……” “如何?”张皇后道。 老嬷嬷脸皮比较厚,倒是那些年轻的女官们,却都面色俏红。 老嬷嬷道:“根据奴婢的查验,都尉好本事啊,身体比寻常人,不知结实多少倍……” …………………… 第四章送到。 自从病好之后,特别容易犯困,造孽,老虎……堕落了,睡觉。 正文 第六百四十四章:臣有一个门生 他真的很棒 张皇后已是喜出望外。 这个时代对于男丁的要求,是以传宗接代为标准。 你人可以渣,可以不学无术,却需能传宗接代,方能后继有人。 那嬷嬷,显然是张皇后最信重之人,有了她的话,张皇后宛如吃了定心丸。 “好,按着原定佳期,下嫁。”张皇后一锤定音。 她忍不住侧目看了萧敬一眼,嗔怒道:“尔是内宦,借谁的胆,敢腹诽本宫的女婿?” “奴婢……”萧敬想解释,分明方才,娘娘比自己更犹豫啊,这怪的咱吗? 可面对张皇后,是没有道理可讲的,萧敬二话不说,拜下:“奴婢万死。” “谨记着这一次教诲,别以为你的事,本宫不知道,你在宫里,人人称你为祖宗,陛下仰赖你,你更该谨守本份,别以为得了陛下的信任,便可以自以为是,继藩年少,人也老实,身上又有旧疾,他这般的老实孩子,你若是存着什么坏心,或是背地里说他什么坏话,方继藩心眼实,不和你计较,本宫剐了你。” 萧敬打了个寒颤,心里有万分的委屈,却不敢说,只是磕头如捣蒜:“万死!” ……………… 大婚在即。 而今,已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迎亲的事,都已预备好了,就看皇上给多少嫁妆了。 只是却在此时,一纸诏令,将方继藩诏入宫中。 暖阁里,弘治皇帝一身便衣,与刘健诸人,谈笑风生。 女儿要出嫁了,作为父亲的,说实话,有些舍不得。 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不过细细想来,方继藩不算外人,是看着长大的,总比随便拉一个驸马要强。 女大不由娘,这也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啊。 可眼下,大明轻而易举,拿下了安南,朝野震动,举国欢庆。 文皇帝艰难才做到的事,而今,轻而易举,便做到了。当初文皇帝所完成不了的心愿,而今,大明将尝试着再一次,统治交趾故地。 其实后世之人,总是站在后人的角度,去看古人。 认为古人为何总是害怕战争,不愿对外征伐,开疆拓土。 可事实上,这一次安南之战,起初虽是炸了锅,无数人非议,可一旦凯旋得胜,立即便普天同庆起来。 今日之儒学,讲究以德服人,并非是老祖宗们完全失了血性,而在于,农耕社会,战争的成本更高了。让人去耕种,就可以获得足够的收益,为何还要为了征服一块和自己不相关的疆土,而征伐数十万人,花费数年之功,耗尽国库,让无数人死在征途呢? 汉人们,已经占据了他们所知的最为肥沃的土地,向北,便是大漠,向东,即为汪洋大海,向南,乃瘴气密布的崇山峻岭,向西,则为连呼吸都困难的高原,这些地方,在这个时代,是几乎没有任何价值的土地,相当于后世的人,明明在城里有大平层和大别墅,却非要花费巨资,去购买离城三是里外,边上就是核电厂、垃圾焚烧厂、道路不通,却还杂草丛生的地方。 朝贡思想和恩泽四方的思想形成,其本质,就在于此,古人们其实比后人更为现实,他们非常清楚,其中的收益和付出成本不成正比,可古人们也有装逼的需求,我打你,不值当,你连被我抢掠的价值都没有,我不抢你,而后,再在这个现实基础上,打上道德的印记,结果,掩盖在精打细算的现实利益之上的,则成了一套道德体系的外衣。 为啥不打你,因为我有文化,因为我是个讲究人,因为我有道德啊。 可此次征安南的收益,却是远超所有人的预料,几乎不费任何的成本,一月彻底拿下安南,安南各府县,望风而降,虽然据说还有人不服,可明军已至,没有了北方崇山峻岭的天然屏障,区区一些不肯臣服的贼子,大军浩荡开进,灰飞烟灭。 安南是南方崇山峻岭之中的奇葩,因为现在的安南,和文皇帝时期的安南却是不同的。 那时,所谓的安南,只是后世越南的北部,大明征安南,夺取的,也正是这个地区,这个地区多山,明军攻占之后,无法自给自足,需源源不断的粮食输入安南,安南有反抗,明军便不得不持续的失?血。 此后,在明军撤出安南之后,安南国灭亡占城。 而今,这占城,也即后世越南的中南部,也在现在,彻底落入了大明之手。 方继藩至暖阁,见弘治皇帝等人都在,方继藩行礼,弘治皇帝摆摆手:“朕的麒麟来了。” 刘健等人莞尔一笑,看着方继藩,乐了。 方继藩心里是懵逼的,为啥是麒麟呢?麒麟长得这样丑,太辟邪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在暖阁之中道:“今交趾都司已设,军事上,朕倚重你的父亲,有你的父亲与夫人刘氏在,朕可以安心,朕也打算,迁八万军户,携家入安南,占据安南诸重镇,屯田自守。往后流配之囚徒,也发配交趾卫戍,朕听说,在交趾故地,早有大量的汉人移民,当年为了躲避战乱,而迁居在那里,是吗?朕已下旨,命人在交趾都司,造黄册,计算出具体的数目。” “马政之事,朕很放心,唯独有一事,朕心中,还是放心不下,军事占领固然要紧,可教化却不可偏废,安南有小中国之称,他们习汉字,说的,也是汉话,学的,固然也是汉学;可要收拢交趾民心,这些还不够,却需有高士,前往安南,教谕百姓,培育可以为朕所用的读书人,令交趾士子,可以对大明心悦诚服,如此……才是长久之道。” 他顿了顿:“因而,安南提学的人选,朕极为上心,礼部尚书张升,保举了陈望祖,此人,你有耳闻吧,如何?” 原来,陛下只是单纯来问问自己的意见。 毕竟安南,是自己和太子谋划之下打下来的,大明君臣们,对于交趾,其实了解并不多,毕竟天朝上国的心思太重了,也懒得去了解你们这些穷邻居,乖乖来上贡,别惹事,就成了。 而方继藩和太子,为了拿下交趾,势必对交趾一直比较关注,对他们那的情况,反而更加了解。 陈望祖这个人,方继藩略有耳闻,乃是当世名儒,曾在翰林院、国子监做过官,此后因为成化年间,弹劾刘吉等人,最后罢官回乡,他在乡中讲学,影响很大,因为他的刚直和才学,使许多人趋之若鹜。 此次,得了礼部尚书张升的推荐,弘治皇帝便希望征辟这位名儒,前往交趾。 方继藩想了想,摇头:“臣以为不可。” 张升的脸颤了颤,很不给面子啊,好歹自己是礼部尚书,这教化之事,本就是自己的职责,结果,方继藩直接反驳,一点面子都不给。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有何不可?” 方继藩道:“陈先生,臣也对他有所耳闻,可交趾的情况,和内地的情况不同,要教化交趾士子,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 张升忍不住道:“都尉,莫非认为,陈先生非大智大勇之人吗?” 方继藩道:“我不知道呀。” “……” 张升不禁道:“你既不知,为何反对。” “猜测而已。” “……” 方继藩又道:“陛下说的没错,军事占领,非长久之道,教化才是重中之重,所以,这个人,必须得有百分百的把握,倘若所托非人,则无数将士换来的交趾,则可能彻底离心离德。所以,臣不敢轻易认为,陈先生适合提学一职。” 顿了顿,方继藩高声道:“臣有一个学生,叫王守仁,不知陛下可听说过吗?臣以为,臣的这个学生,在臣的众门生之中,最少出类拔萃,他在西山书院讲学,已有成效,倘若使他去交趾,臣则认为,可以高枕无忧了。” 此言一出。 许多人懵了。 王守仁…… 那个翰林编修。 这只是七品小官,刚刚步入仕途不久,大家当然知道,方继藩的门生很优秀,可是……年纪轻轻,就委以重任…… 何况…… 张升脸一变,王守仁四处讲授新学,这人若是去了交趾,岂不是要让整个交趾,统统灌输新学吗? 自己是礼部尚书,怎么可以如此放任呢,理学才是正途啊,并非是新学不好,可…… 张升道:“王守仁太年轻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就是年轻才好,交趾远在千里之外,若不年轻,难道让走不动路的老学究去吗?” 方继藩之所以推荐王守仁,是有原因的。 自己这个门生,说实话,性子虽是古怪,可论起学问,方继藩不是吹牛,在座的各位……方继藩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仿佛有点害怕被人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当然,学问是次要的,王守仁还是个极有魅力之人,而人格的魅力,其实最容易征服别人。 这一点,王守仁和自己很像,具有令人心悦诚服的光环。 正文 第六百四十五章:超凡入圣 当然,要去交趾,也未必非要王守仁不可。 自己门生这么多,哪一个都很优秀。 可方继藩选择王守仁,不只是因为王守仁能说,而是因为……王守仁能打。 这……才是王守仁最擅长的事啊。 读书人里,最能打就是他了。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疾病的抵抗力比较弱,且极容易水土不服。 而从京师到安南,气候完全不同,一般人的身体,是扛不住的,可王守仁不同,他身体太好了。 好到了什么地步呢。 好到了历史上,这家伙得罪了当时的如日中天的刘瑾,刘瑾将他贬至贵州龙场,而后,派出了杀手要杀死他。 要知道,历史上成为了八虎之一的刘瑾,那时已到了权势滔天的地步,被人称之为立皇帝,他既要杀王守仁,且还派出了杀手,那么这些杀手,就绝非是阿猫阿狗,一定是当时世上最优秀的刺客。 可结果,王守仁还是跑了,没错,他没有给这些所谓的杀手任何的机会,并表示,你们的专业性还不够,下辈子投了胎再来。 此后,王守仁抵达了龙场,这贵州龙场,并非是贵州贵阳等地,大明占据的军卫和城市,虽也因为贵州偏僻,不是什么好地方,大家日子苦哈哈,可那广大的崇山峻岭,却几乎是看不到汉人的,龙场就是这么个地方,鸟不生蛋,没有任何同族,就王守仁孤身一人,四周是崇山峻岭,到处都是对他不友善的土人。 可王守仁还活了下来,不但活了下来,还让土人们对他折服,方继藩深信,王守仁绝不是因为他的学识让土人们折服的,毕竟王守仁和土人之间的语言,十之八九不太通,你天大的道理,人家也听不懂,因此,排除了靠嘴巴说服别人的可能之后,唯一的选项,就只有一个了…… 可见,一个人的身体素质是多么重要啊,多少被发配去了当时贵州的人,尤其是类似于龙场这样区域的人,几乎都是九死一生,就算勉强活下去,怕也剩半条命了。 可结果,王守仁活蹦乱跳,不但在龙场蹦跶着出来了,且还在龙场领悟了大道,可见王守仁的在那里的精神生活十分丰富,而一个人在那疙瘩地方还能愉快的领悟大道,这……就很不简单了。 身体好,能打,会讲道理,且做人有底线,绝不轻易妥协,有无以伦比的忍耐力,且从历史上他平定宁王叛乱的经历来看,王守仁还能做到临危不惧,在混乱时刻,能够做到冷静思考,并且能迅速的收拢人心,站稳脚跟,以区区一人,力挽狂澜,最终平定叛乱。 这样的人……不去交趾太可惜了,若不是时代局限,方继藩都想将他送去木骨都束,让那里的人,也尝一尝以德服人的滋味。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王守仁这个人,他是知道的。此人,确实很有才具,是个有学识的人。 且欧阳志伴驾时,经常会提起他的师弟们,欧阳志就曾一再说过,几个师兄弟里,王守仁的才华,是他欧阳志的十倍。 显然,欧阳志他吹牛了,因为明明王守仁的才华是他的一百倍。 当然,弘治皇帝是有些不信的,他认为这是欧阳志过于厚道,太过谦虚。 而现在,方继藩举荐了王守仁,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既如此,那么,不妨就让王编修去试一试,也没有妨碍。” 张升急了,这还了得,现在是要收拢交趾人心。你一个新学的人,去凑什么热闹,还嫌京里学新学的人不够多吗?再者说了,他对方继藩是不服气的,教谕之事,是礼部的职责,你方继藩手太宽。 张升道:“陛下,臣以为,王编修,以编修而任提学,难以服众啊。” 他一提醒,倒是让人回过神来。 不错,编修是七品,而提学,负责的乃是一省的教化,管理一省的读书人,位列三品,七品升三品,虽然翰林官往往升迁较快,可也不是这么个玩法。 “若如此,纲纪礼法何在呢?”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那么依卿之见,何如?” 张升道:“大儒陈望祖,致仕之前,在国子监,官居四品,此番出仕,若任交趾提学,恰如其分。至于编修王守仁,此时正是国家用人之时,陛下不拘一格,任用贤才,无可厚非,王守仁是有才学之人,这一点,臣不敢否认,何况驸马都尉极力保举,臣以为,可使其暂代提学副使,如此,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提学,被人称之为都督,这是因为,他是都督一省的学务,手握无数读书人的大权。而副使,往往被人称之为观察,一个都督,一个观察,单凭人们的称呼,其实就可分出正副之间的区别,什么是观察呢,那就是好生观察呗。 方继藩道:“交趾地方广大,这正使和副使,可分置两地为好,正使可在升龙就任,副使还是在占城为宜。” 张升瞥了方继藩一眼,心说,你方继藩还真鸡贼啊。 副使即为观察,其实也就说明,这个副的,几乎没有权力,和被称之为都督的提学官,有天壤之别。 可是,方继藩提出分置的要求,却改变了权力的架构,两个官员一旦分置,去了占城的王守仁,就形同于是交趾南部的第一学官,没有上官的掣肘,也就不只观察这样简单了。 张升对此,似乎也没太大的意见,只看着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沉吟片刻:“就如此吧,明日放旨,即刻赴任,不可贻误。这是大事,万万不可贻误。” 张升松一口气,有一种虎口夺食的感觉。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腹诽,这张尚书对我很有意见哪,是不是找个机会,绑了他儿子去教化一下。 好在,方继藩已是个体面人,已经不玩此等下三滥的事了,这个念头,也不过是一闪即逝而已。 ………… 方继藩回了府。 等王守仁下值回来,本要去西山,却被方继藩喊了去。 方继藩在书斋里,手里拿着一卷书,此书乃有名的《春秋》,有逼格的人都爱捧着它,实乃居家旅行,必备良书。 一见到王守仁进来,方继藩手里捧着书,目不转睛的看。 王守仁拱手作揖:“学生见过恩师。” 方继藩依旧看着书,聚精会神,只淡淡道:“且等等,为师看此书,正看得入神。” 王守仁便古怪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见方继藩依旧全神贯注。 王守仁忍不住咳嗽。 方继藩有点恼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王守仁小心提醒道:“恩师,书拿倒了。” “……”方继藩有点懵,细细一看,好像……真的…… 哎,这家伙,什么都好,唯独有一点,就是学了自己耿直的臭毛病,做人,不懂得圆融变通啊。 方继藩面色从容,将书放下:“为师故意如此,就是要试一试你的观察力,很好,看来,你近来,果然有了许多的长进,为师很是欣慰啊。” 王守仁道:“恩师,观察力?” 方继藩肃容道:“正是如此,为师保举了你,有一件天大的事,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为师思来想去,你便是那个人,为师一直对你寄以厚望,这一点,想来,你也看出来了,好吧,闲话少说,明日,会有旨意来,你接了旨意,便去交趾。” “交趾……”乍听这消息,王守仁有点懵。 方继藩笑吟吟道:“为师保举你为交趾提学问副使,你也知道,交趾新附,这上下的百姓,大多不服王化,若不教化他们,他们如何知道,咱们的皇上,有多圣明,又如何知道,成为大明子民,是何等的荣耀的事,可为师纵览朝中,却没一个人,能及得上你,伯安啊,你要给为师争口气啊。别学你那些成日吃饱了撑着的师兄弟。” 王守仁明白了,他面上无喜无忧,似乎对他而言,这个世上,到哪儿去,都没有什么分别,可是,恩师这番发自肺腑的话,倒令他颇有感触,王守仁感慨道:“师命不可违,学生一定不负恩师所望。” “此去安南,山长水远,你孑身一人,恩师有些不放心,徒孙之中,若有愿意随你同去的,你一并带上吧,路上,也有一个照应,记着,不要任性妄为,我们是体面人,不可教人嚼舌根,说为师教导无方。” 王守仁肃容:“学生谨记教诲。” “好了。”方继藩觉得和王守仁沟通,还是很轻松的,他不会多问什么,自己说啥就是啥,除了有时候,他会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之外,其他都好:“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王守仁想了想:“学生没什么可说的,恩师吩咐,学生尽力去做便是。” 方继藩欣赏的点头,果然有大将之风,从不瞎逼逼,简洁干练,技能点,全点在思考,啊,不,瞎琢磨上头去了,不愧是未来超凡入圣的男人啊。 正文 第六百四十六章:喜当爹 次日傍晚。 王守仁启程了。 追随王守仁的读书人不少。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希望学八股金榜题名。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些纯粹的人,他们得到了王守仁的教诲之后,醐醍灌顶,对于八股求取功名之心,顿时淡了,在他们看来,自己需靠功业来求取功名,便如汉时的张骞以及陈汤一般。 四十多个徒孙,头戴纶巾,一身儒衫,却依旧给人一种怪异之感,因为他们除了背负了书箱之外,腰间还配着剑。 秀才是有持剑特权的,这是国朝的规矩,只是,人们早就不兴此事了,甚至,手持利刃,对读书人而言,是可耻的事。 可他们,人人一炳长剑在腰间,除此之外,腰间,还悬着一柄鹊画弓,书箱上,挂着一个箭袋子。 这是他们所有的行囊。 书、弓、剑,再加一袋干粮,几身换洗的衣物。 在西山书院时,便有弓马的练习,也会教授一些剑术。 他们的师傅,乃是朱厚照和王守仁,这两个人,无一不是名家。 除此之外,他们各骑了一匹马,马是好马,西山的马很出名,主要是从鞑靼人那里缴获了上万头,除了一部分卖相不好的拿去作为畜力和兜售之外,其余相貌英俊且体力好的,统统养了起来,有专门的马倌,为它们预备马料,甚至寻觅优良的马种,杂JIAO培育。 在西山,伙食很好,从不愁吃穿,读书、骑射,每日如此,偶尔,也要干一些农活,操持一些家务,以至于这些徒孙们,个个虽是儒衫纶巾,却多是菱角分明,带着不同寻常的气质。 他们向方继藩行了大礼,算是道别,随即纷纷上马,扬鞭而去。 看着这些人的背影,方继藩心里惆怅了。 每一次,有徒子徒孙从自己身边离开,就宛如有人割自己的肉一般,这些……都是自己养大的孩子啊。 可是孩子总会长大的,总会奔向远大的前程,今日是交趾,明日是爪哇,后日是苏门答腊,还有木骨都束,有金山…… 方继藩摇摇头,成亲去了,再见了啊。 ………… 大婚当日,方继藩随英国公张懋,迎了公主出宫,尔后,至公主府,因为是迎皇亲,这边方继藩接人,可亲朋好友,却只在方家摆酒款待,他们显然,是没法子见到新郎官了、 方继藩头顶乌纱帽,身穿大红礼服,胸前戴大红包,招摇过市,而这公主府,就在宫中不远,地段很好,附近就是国子监,坐拥护城河,揽一城之精华,与宫城为伴,顶级学区,前庭后院,超大门户,前后五进,青砖红瓦,集京师之精华。 方继藩看着这府邸,忍不住吞了吞口水。 可惜……这还不是方继藩的,是公主府,更像是詹事府一般,是一个机构,虽是公主深居于此,可里头,还设置了许多女官和宦官。 这是一个衙门啊,他大爷的。 以后我方继藩来见公主殿下,还需打卡上班一般。 算了,暂时不多想。 当夜,红烛摇曳,握着朱秀荣的手,朱秀荣的手上,有些许的冰凉。 方继藩叹了口气:“真是不易啊。”一面说,一面掀开头盖。 冉冉红烛之下,是朱秀荣那绝色的面容,红烛恰好掩了她面上的娇羞。 方继藩坐定了,道:“该不该喝合欢酒了?” 朱秀荣微微蹙眉:“我喝不得酒。” “那便不喝了。”方继藩乐了:“接下来,该做什么?” 朱秀荣咬着唇:“嬷嬷教了的,说是要同被而眠,要做……做那个……” “做啥?”方继藩服了,宫里人就是讲究啊,不但要试婚,居然还提供了教学,一条龙服务吗? “……”朱秀荣抿嘴,不说话。 方继藩索性也就不扭捏了,哈哈大笑:“想不到,我也有今日。”熄了烛火,自是同被睡下,难免心猿意马,折腾了起来。 ………… 新婚燕尔,总是多了几分美好。 二人在一起,也总免不得有说不完的话,也做不完的事。 可用不了几日,公主府就受不了了,负责公主府的女官偏偏得罪不起方继藩,主要是这家伙有点二,说话咋咋呼呼,动不动就说,你爹娘好嘛?你还有一个兄弟在天津卫是不是? 女官匆匆至坤宁宫,拜下。 张皇后身边没了女儿为伴,心里难免惆怅,现在得了女儿的消息,也不免高兴起来,看着这女官,这女官却是脸色惨然:“娘娘,有些事,奴婢不得不来禀报………” 张皇后对着铜镜,正在梳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直言无妨。” 身后的宦官,给张皇后挽着发髻,张皇后出神的看着自己的容色,却听这女官道:“都尉隔三差五,就来公主府,奴婢们,拦不住。” “新婚燕尔,这是常理。”张皇后倒是有些嗔怒。 女官期期艾艾道:“可这几日,每日都来三四趟,还留宿,以往,没这规矩。” 驸马其实很惨的。 每一次来见公主,都要禀报,可也不是禀告公主,却需女官们同意了才准进去,而女官们往往不愿驸马去见公主殿下,因为这显得公主不够庄重,更显得驸马轻浮,因而,往往让驸马吃闭门羹。 因此,甚至出现了驸马需要见公主,还需偷偷给女官们行贿的事。 有的公主不服气,因为这些女官和宦官,甚至连自己都欺负,在这公主府里,自己做什么,都被这些人管束着,于是难免要去告状,可这一告状,非但没有了为她们做主,反而使宫里愤怒了,你是公主,是金枝玉叶,是楷模,是典范,怎么能天天见驸马呢,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欲求不满呢,咱们是体面人,多少人看着呢,也不怕被人笑话,最终的结果,往往是申饬公主一番。 最后的结果,便是公主们虽是下嫁,要嘛所嫁非人,要嘛有了夫妻之恩,可一月下来,也未必能见一面,比牛郎织女还惨,驸马呢,成日往返于京师、中都凤阳、南京的皇陵,隔三差五祭祀。 太康公主的情况,和寻常公主不同,她乃是独女,宫里更体谅一些,一天去面见三四次,竟还留宿,张皇后有点懵:“你们不晓得,偶尔挡挡驾吗?” “奴婢们不敢。”女官难以启齿道。 这一届驸马都尉是个狠人,和以往平民出身的不太一样。 张皇后便道:“既如此,以后规劝一下吧。” “可是……” “可是什么?”张皇后也恼了:“这等事,难道叫本宫将驸马召来说,你觉得,这合适吗?又或者是让陛下下旨意,申饬秀荣和方继藩,你记着了,她是哀家的女儿。这事儿,不可外传,传出去,别怪哀家不客气。” 这女官也算是服了,挡又挡不住,还得藏着掖着,对待驸马都尉,竟还要以德服人,也罢,只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 ………… 方继藩将公主府当做自己的家了。 这里确实比方家要舒服,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一切,都由宫中内帑供应,也就是说,方继藩在这里的吃用,吃的都是公家的。 上辈子没沾着国家便宜,这辈子,总算有机会了。 方继藩热泪盈眶,他先是换了公主府的厨子,厨子太次了,却是让人去了西山,请了一个厨子来,此人跟着温艳生帮厨,而今,厨艺也算是精湛。 接着,他还打算换掉那该死的女官,因为她见了自己,总是脸色不自然,直接让她收拾了包袱滚蛋,敢让自己看见,便让太子打死她。 换上来的,是方家的一个老嬷嬷,方家的人比宫里的人热情,看了方继藩便开口笑,很令人舒畅和愉悦。 宦官们,却是留下了,不过为了免得碍眼,统统滚出内院去。 如此一来,心情舒畅了,夫妻之间,倒也难有什么争吵。 到了九月,朱秀荣身子便有了异样,请了御医来,一查验,竟是有喜。 这一下子,宫里极是高兴,竟是赏了方继藩五十万金,似乎觉得是方继藩功勋卓著。 突然要有了孩子,方继藩心里有点懵,却是乐不可支。 朱秀荣自来了公主府,原本以为,自己又到了另一个囚笼,谁晓得,这里再没有那时时刻刻盯着自己的嬷嬷,方继藩隔三差五来,见的多了,自也心里欢喜无限。 而今,肚里有了孩子,顿时便小心翼翼起来,时刻捂着自己那根本未隆起的肚子,细心呵护。 此后一些日子,朱厚照终于有了音讯,这家伙或许是对方继藩怀恨于心,消失了好一些日子,成日躲在自己的东宫里,也不知搞什么名堂,他一见方继藩,立即大叫道:“老方,老方,要生了啊,哈哈,要做爹了。” 方继藩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做什么爹,公主殿下才刚刚有身孕不久,你胡说什么?” “我呀,我呀……是我!”朱厚照喜滋滋道:“本宫就要做爹了。快来,恭喜一下。”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七章:传道 要生了啊…… 方继藩虎躯一震。 小朱做爹了。 这确实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二人大眼瞪小眼:“何时生?‘ “产期都差不多,想来都是这几日,你见了容侧妃的肚子吗,好大,比西瓜还大。”朱厚照兴奋的搓手:“本宫要生个儿子,像本宫这样聪明,生七个儿子。” 方继藩拍了拍朱厚照的肩:“乖,女儿也挺好,不可厚此薄彼。” 朱厚照冷笑:“生女儿不好,如我妹子那般,有什么不好,只便宜了你这样的人。” 方继藩怒了:“殿下,天地良心,我如何不好了?” “你……”朱厚照开始惆怅:“你不懂为人兄的心思。” 太子殿下即将要生了,不,而是他的侧妃们即将要生了,朝野内外,俱都关注,每一个人都激动的等待着皇子的降临。 哪怕是内阁的大臣们,现在也开始掐着指头,开始算起了日子。 怀胎十月,瓜熟落地,天气渐冷,却令许多人心里很暖和。 大明,后继有人啊。 子嗣昌盛,乃是一个王朝兴盛的象征。 宫中,也早已开始忙碌起来。 起初是七个侧妃有了身孕,此后又是正妃怀了孩子,可之后,东宫里便不再有秀女有身孕了。 当然,这和张皇后的安排不无关系。 太子太折腾了,这样下去,身子可怎么受得了。 现在既然传宗接代的任务部分成功,眼下还是让太子消停一会儿好,留得青山现在,不怕没柴烧啊,因而,东宫的秀女换了一批,嗯……张皇后的审美,还是很正常的,至少朱厚照的气色,近来很不错。 朱厚照决心给自己的皇子们织毛线衣,他在西山镇国府,盘膝坐在榻上,熟稔的打着毛线,他的织工很好,一针一线,哪怕是回针,都很讲究。 他得织九件毛衣,七件是侧妃的,还有一件,是一个月之后,正妃产生的孩子,自然……还有一件是明年夏日的时候,自己的妹子也即将产下的孩子。 朱厚照就是这般,一旦做起事来,就极认真,不为外界的琐事所感染。 方继藩没他这耐心,一转眼,又偷偷去公主府了。 ………… 占城。 一个月前,王守仁带着自己的门徒们,抵达了这里。 一路飞驰而来,他们精力充沛,倒是并没有露出疲惫之色。 而今,明军的旌旗,已挂在了城头。 这是一座新的城市,数十年前,安南攻占城国,将占城王都付之一炬,此后,安南人在原址建立了这座新城,这一路,到处都是稻香,王守仁等人惊奇的发现,哪怕要接近冬日,这里的天气,依旧宜人,不只如此,第三季的稻子,因沉重的稻谷,而起起伏伏,随风摇曳。 这哪里是西洋之江南,江南的稻谷,也不曾有三季啊。 不只如此,这里的稻子,明显比之江南的稻子要低矮一些。 这显然,是经过了长期育种的结果,传闻之中的占城稻,不但早熟、耐旱,最重要都是,它低矮,对于稻谷而言,长得高,并不是好事,因为一旦大量的结了稻谷,因为过高,很容易稻杆被压垮,最终稻谷不等人来收割,便已脱落,没入泥泞之中,而越是低矮,越可以晚一些收割,使其完全成熟,谷粒饱满时,方可获得更高的产量。 王守仁头里戴着交趾人特有的滕帽,这里天气炎炎,不戴着遮阴的滕帽,实是吃不消。 占城的守将一听提学副使来了,亲自迎接,设宴,当日宾主尽欢,守将早已在城中腾出了提学行辕,可是王守仁却是拒绝了守将的好意。 “吾来此,是教化交趾上下百姓,若在城内,在衙中,如何教化呢?交趾的百姓,九成以上,俱在郊外,不妨,这行辕,就在郊外吧,我看城西七里处,有一处村舍,它地处津要之地,不妨,我便在那里结舍,讲授学问。” “……”这守将有点懵。 这个副使,脑子有点不对劲啊。 可对于王守仁,守将却是半点都不敢马虎的。因为平西侯早就来了书信,说这是他的徒孙,敢怠慢了这位提学副使,抽死你。 守将便干笑:“只是,若在城外,安全方面,难以得到保障,当然,这占城百废待举,现在也没有这么多规矩,一切都可便宜行事,只是……” “无妨……”王守仁笑了笑:“每月送来一千斤粮食就可以了。” 次日,王守仁果然出现在了那村社,就在安村社外头,和徒孙们忙碌了下来,他们买下了一大块土地,暂时先建了一些草庐,住下,在这草庐之前,他们开辟了一块沙地。 很快,在这清晨,便传来了郎朗的读书声,王守仁带着读书人们练剑,骑射,读书,偶尔,也会出现在村社里。 这村落不小,因靠近占城,人口巨大,附近还有一个集市,经常会有士人、商贾、僧侣过往。 王守仁的出现,对于这里的村民而言,是一件极稀罕的事。 他们知道安南已经亡了,也知道自己竟稀里糊涂的,成为了大明交趾都司的子民。 相对于那些不忿的士人,还有许多的旧贵,这些寻常的百姓,要显得平和了一些,因为明军驻扎在此,在他们心里,似乎和当初的安南人没有什么分别。 这里是占城,许多人都自认自己是占城国的百姓,占城亡了三十年,虽经历了两代人,可当初的身份认同,并没有随之消除。 一开始,人们发现,这个奇怪的人在没有阻拦的沙地里盘膝而坐,教授其他人读书时,似乎并不会因为大家的靠近观察,而对大家表现的反感。 他依旧还教授弟子们读书,弟子们学的,也极是上心。 他们和许多村民,没什么不同,读完了书,这些弟子,便开始各自做农活,他们养了十几头猪,还有两百多只鸡,他们还喜欢骑着马,在附近奔驰而过。 不过……他们更多的时候,是与世无争。 好奇的人,开始蹲在沙地周围,看着王守仁讲课了。 王守仁见到了好奇的人,便带着笑容,走过去,他是极聪明的人,这些日子,他出现在集市和人沟通,居然已经简单的学会了一些占城的土语。 “你想读书吗?”王守仁看着这二十多岁的青年。 青年面目晒得黝黑,似乎是附近做工的,他看着笑吟吟的王守仁,吓的逃之夭夭。 可王守仁无所谓。 他依旧还是老样子,犹如进入了桃花源中的隐士,平和,且规律。 第三日之后,那青年人跑了回来:“我想读书。” 读书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本就是奢侈的事。 可人都有求知的本能。 从此之后,青年人便留下来了。 他叫吴长大,很奇怪的名字。 王守仁耐心的,教授他汉语,教他学习汉字。 有时,徒孙们也会帮忙。 吴长大学的虽有些费力,却很快。 这一下子,附近许多人知道,这里可以读书了,且……是不要钱的。 汉话和汉文,在安南国还在的时候,是属于贵族语言和文字。 这一点,和朝鲜国差不多。 贵族们自幼,就学习汉人的官话,学习汉字,读汉人的经典,至于寻常的百姓,却是根本没有资格接触这些的。 而恰恰,在这个时代,安南国的一切典籍和文史记录,哪怕是世情小说,都是由汉字所书。 因而,对于似乎吴长大这样的人而言,学习这贵族的雅言和雅文,本身,就是极荣耀的事,他意味着,他可以和数里外外的士子,用雅言对话了。 他黑不溜秋的,而且经常性不爱穿衣服,可慢慢的,他开始发音,开始拿着木棒,在王守仁和他的门徒们的注目之下,写下一个又一个的文字,他能来此读书的时间不多,因为需上工之后,能够糊口才能来此读书。 等他慢慢的开始用着不太熟练的汉语,说着简单的汉话时,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似吴长大这样的人,开始变多了起来。 毕竟,它不要钱。 而且在这里,这位先生很随和,闲暇下来的人们,无处可去,带着好奇,纷纷来此。 沙地里,已慢慢聚集了七十多人,四十多人是王守仁从西山带来的,其余的,有老有少。 他们彼此开始用汉话夹之以手语进行简单的对话。 当然,人们最喜欢的,还是向王守仁提出问题。 吴长大就有许多的疑问,他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脸色发红,显得有些扭捏,却还是鼓起勇气,问出了一个许多人心底深处深藏的身体:“先生是汉人,我到处听人说,汉人是我们的敌人,先生,也是我们的敌人吗?” 王守仁一丁点都不像是敌人的样子啊。 可虽有人来此学习和读书,和背地里,关于针对汉人的仇视言论却是暗波涌动。 吴长大脑海里,这个问题一直挥之不去,他想得到一个答案。 当然,他也害怕触怒了王守仁,毕竟王守仁对待自己还不错。 正文 第六百四十八章:恩师 你还好嘛 王守仁微笑。 看了吴长大一眼。 这个问题,显然十分重要。 来了交趾,若是连这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所谓的传道,显然就成了笑话。 所有的门徒目不转睛的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莞尔:“彼安南国在时,官吏征收尔等赋税几何?” 吴长大想了想:“十之三四。” 王守仁颔首:“安南为交趾之后呢?” 吴长大又想了想:“略微少一些。” 新附之地,少一些,本就是朝廷的国策。 王守仁道:“彼安南国时,官吏们可贪民、害民。” 吴长大犹豫片刻,和其他几个占城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历来都有。” “而今官吏还贪民、害民吗?” 吴长大很实在道:“耳闻不少。” 王守仁叹了口气:“安南国在时,与交趾恢复故郡时,相差无几啊。愚钝的人,将人分为同宗、同族,却殊不知,害己者,还有这乡间残害乡里,侵夺土地者,却十之八九,为同族,为同宗。大丈夫在世,何以以族亲区分百姓呢?” “老夫再问你,交趾的百姓,与贵州之民,又与大明江浙之民,有何分别?” 吴长大沉默:“我……” “不会有分别的,你要吃喝,要穿衣,他们也要。你痛恨贪官墨吏,他们也是如此。你内心有欲望,他们亦有欲望。你们才是兄弟,若眼里,只看到了所谓的血缘之亲,这不免变得浅薄。君子以匡扶天下为己任,既爱民仁政,知民间疾苦,交趾的民间之苦,与贵州民间之苦,于老夫而言,又有什么差别呢?因而,老夫教授人读书,先教授人同理之心,本意即如此。” “我希望将我的学问传授给你们,是希望你们能明白庶民的疾苦,而非将人以族亲将区隔,救交趾之民,是爱民,救贵州之民,亦为同理。” 吴长大眼睛一亮:“这即是说,真正的敌人,在于对百姓们不利的恶政,而非是贵州之民,视交趾为仇寇,交趾之民,视汉民为死敌。可是如何改变恶政呢?” 王守仁微微笑道:“人人都做不得宰相,不能高屋建瓴,人人都有自己的才干,哪怕只是发挥一些小小的作用,即可以了。” 吴长大等人皱眉,自惭形秽道:“我等不是先生,先生是有大才干的人,可是我们只是乡间野夫,即便明白这个道理,怕也没有济事的才干。” “什么是才?”王守仁和颜悦色的看着他。 吴长大沉默很久。 王守仁笑了:“人人都有自己的才干和专长,天生万物,万物都有他的作用。可在大明,人们认为,只有读书做了八股,能够为官,方才是才。可我不这样看,贤明的人,绝不会只将作八股视为才,诸葛孔明,你们有耳闻吗?” 吴长大忙是点头,三国,无论是在倭国、朝鲜和安南,都是深入人心的。在交趾的地位,不亚于后世在安南的《还珠格格》。 王守仁道:“倘使诸葛孔明去捕鱼,他能发挥自己的才干,能够做的比渔民更好嘛?” 吴长大一愣:“捕鱼也是才干吗?” “是。”王守仁道:“诚如耕地,而今,在大明,因耕种而封侯的,就有一位。可使这位封侯的耕者,前去带兵,那么,他能发挥自己的才干吗?” 吴长大一呆。 王守仁笑吟吟道:“君子理应学会举用合适的人,到合适的位置,发挥他的长处。君子也应当善于发掘自己的才干,去做自己擅长的事。将一件擅长的事做好,做精,至独树一帜的地步,这何尝又不是有利于身边的人呢?” 吴长大等人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可是我们还是没有找到自己擅长的事。” “不急,大器晚成,也没什么不可。”王守仁道:“平时多读书,可和师兄们多学骑射,心中怀有大道,即可。” “天下的学问,何其多也,吾辈上下求索,也无法得知万一。” 吴长大心里一松,他觉得王守仁的话很有道理。 他细细想来,在自己身边,最可恨的,那曾经远在天边的汉人,哪里够格,身边可恨的人,即有侵害同宗的某些叔伯,也有曾横行乡里的同族官吏,自己和他们,就因为都是安南国人,所以他们便会收敛几分吗? 现在明军入交趾,他们所任用的底层官吏,又何曾不是当初的安南官吏啊。 心怀天下。 这句话,他起初不同,可现在却明白了,所谓心怀天下,非心怀占城,非心怀交趾,而是天下万千和自己一样,饥寒交迫的百姓,利用自己所擅长的事,去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即为君子啊。 吴长大便定下了心来,似他这样的乡间野夫,被人所轻视的粗鄙之人,原来也可以做君子,可以通过学习,发掘觉自己的才干。 除了读书,他还开始学习剑术,学习骑马。 他体力还不错,且伸手民间,剑术学的很快,只短短半月,竟可以勉强和师兄们走几个回合了。 他的汉话,越来越熟练,已能写出两百个汉字了,每日,他虽还去做工,可吴长大却突然发现,自己……已是焕然一新,再不是从前的吴长大了,从前,只是浑浑噩噩的做工,养家糊口,现在看了一个事务,却不免思考,不明白的,便询问王守仁或者自己的师兄,偶尔,也和其他交趾的师弟彼此交流。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君子劳心、小人劳力,从前为小人,而今却成为了善于学习和思考的君子。 他开始用一种不一样的眼睛,去看待事物,渐渐充实自己内心中的理论。 而此时,他的师弟们,也越来越多,半月之后,聚在此的占城年轻人,居然多达三百之众。 有人是认为明军已至,既有雅言和雅文可学,不学白不学。 也有人不过是怀着好奇,结果来此之后,渐渐喜欢了这里的气氛,便愿意留下来。 这里结的庐舍,越来越多。 一个叫阮义的弟子,家里颇为殷实,居然投献了许多土地。 城中的守将,也赠与了一些土地出来。 如此,师兄们开始带着师弟们在此搭建起一个个草庐,他们开始养了越来越多口猪,有师兄很擅长阉猪,人们发现,原来阉猪,竟可如此的味美。 交趾医学院也搭建起来,很简陋,建造蚕室,费了很多功夫,消毒的酒精和许多药材,都暂时请人从京里顺路带来,有一个叫刘安的师兄,耳濡目染了一些西山医学院的医术,就在前日,一个附近的村民,顺利的割下了自己的腰子。 他们开始养了一百多只鸡,许多农作物,如玉米、红薯、土豆,也开始尝试着,在这里试种,还有金鸡纳树,也开始引入种植,这些作物,其实本就是在南美发现,在西山,许多都需在温室种植,可这里的气候和地理,本就和美洲相同,种植起来,反而更加容易。 有医术的师兄,偶尔会出去行医,以至于到了后来,人们发现他们看病比寻常的大夫有效的多,来请他们问诊的人,也日渐增加。 附近的山地,由人领着,开辟了出来,山地里土地贫瘠,以往是种植不出粮的,却可种植玉米和红薯。 王守仁风雨无阻,每日来到沙地,无论来这里的人是谁,他也一视同仁,进行教导。 此时,却有一份紧急的公文传来。 王守仁取了公文,这是自升龙城的提学陈望祖的公文,要求各处学政和教谕,推行四书五经,这位陈提学,乃当世大儒,他认为,只要让士人们多读孔孟,这教化,也就可以顺利了。 陈望祖赴任时,是坐了几千里的轿子来的,一路行来,耽搁了不少的时间,比王守仁,足足晚了一个多月才上任,此时公文送达王守仁的手里,王守仁只轻描淡写的看了看,便将这公文,搁置到了一边。 前来送公文的学生刘安忍不住道:“恩师,似乎对陈提学的公文不甚满意。” 王守仁淡淡道:“陈先生太拘泥了,他只以为一道公文下去,教化即成了,殊不知,交趾乃新附之地,对大明最不满的,恰恰不是乡间的农人,也不是饥寒的百姓,而是从前安南国的显贵啊,明军至此,受害最大的就是他们,他们本就是学四书五经,本就学习孔孟,本就会汉话,会用汉文,可只如此,就可是他们心悦诚服吗?陈先生的做法,是在缘木求鱼,你等着看吧,迟早……会有乱子的。” “那么,占城这里,不遵守提学的学令吗?” 王守仁沉默了片刻:“恩师命我来此,是教化交趾百姓,他特意命我在占城,远离升龙,其心意,还不够明确吗?他希望我做出不同的事,恩师是大贤,深不可测,吾尊奉师命而为即可。” 说着,王守仁想起了恩师。 其实……像他这种爱思考的人,往往会忽视情感,离京时,倒不觉得什么,而今,远在数千里外,突然想到了恩师,突然百感交集。 恩师……还好嘛? 正文 第六百四十九章:没错 就是乌鸦嘴 已是初冬,京师里早已下了皑皑白雪。 一个又一个噩耗传来,以至于方继藩不得不躲起来,还是别四处晃悠为好。 七个侧妃,所生下来的,竟都是公主。 方继藩就喜欢公主,可并不代表,他这个时候跑去给朱厚照道一声恭喜。 人和人的观念是不一样的,在这个时代,这宗族的世界,男丁的意义极大,按理来说,都七个了,计算是买双色球,也不至连续中七个吧。 可命运就是如此的奇妙,朱厚照一口气中了七个。 这不得不令满朝文武,俱都沮丧起来。 皇孙呢,说好的皇孙呢? 为了等这皇孙,真是多灾多难啊。 阁臣们明显可以看到,最近精神气不太好。 至于翰林院,则都是如丧考妣。 方继藩无法理解,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儿子的执着。 所以,他乖乖躲在公主府里,几乎一月没有出门。 看着公主殿下的肚子日渐隆起,方继藩心里多了几分期盼,自己有这么多徒子徒孙,唯独,肚子里的孩子,却给他一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朱秀荣身子略有些笨拙了,想来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因素,这时肚里的孩子还小,倒不至于有什么不便。 朱厚照终究还是找上了门来:“老方,老方。” 他永远是这样大大咧咧,方继藩见了他,气色不太好。 朱厚照见公主在低头织毛衣,便上前,乐呵呵的道:“不成,妹子,你没天赋,哥闭着眼睛,也比你织的好。” 朱秀荣:“……” 到了这个时候,明明是朱厚照最沮丧最脆弱之时,亏得他还有兴趣研究这个。 方继藩勾着他的肩:“殿下,走,我们去小酌几杯。” 朱厚照才恋恋不舍,忍不住对朱秀荣道:“妹子,下回,我来教你,新近出了一种针法,可以织的更绵密……” 方继藩怕朱厚照刺激到了自己的妻子,继而刺激了肚里的孩子,好不容易将朱厚照拉开。 寻了后园亭下,二人落座,命人去做酒菜,朱厚照方才感慨道:“本宫想不明白,为啥一撇腿,便是一个女娃,又一撇腿,又一个女娃,连续下了七个呢?” 他摇摇头,叹息。 方继藩安慰他道:“殿下,男女都一样,没什么不好,我就喜欢公主呀,你看,多可爱,前些日子我不便去,免得见你生气的样子,这给孩子的满月礼,我都预备好了,殿下是我的大舅哥,这七位公主殿下,每人三万两银子吧,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每人三万两,七人就是二十一万两银子,这绝对是一个可怕的数目。 可现在对于方继藩而言,二十一万两银子虽多,却已不算什么了,西山的煤矿销量惊人,织造工坊的毛衣,还有玻璃作坊,农家乐的项目,还有渔产,刨去和皇家的分红,一年下来,单纯的入账,便有百万两之多。 朱厚照摇头:“不是这个意思,你并不懂,本宫是咽不下这口气,本宫自知,女儿也是本宫的骨肉,可本宫生孩子,天下皆知,却是连生了七个女娃,岂不是要被人取笑?咽不下这口气啊。再者说了,女娃也不好,本宫一身骑射的本事,难道传授给那些女娃娃?得有个儿子啊。” 他一番感慨,想儿子想疯了,眼里布满了血丝。 方继藩乐了:“这是你的迂腐之见,我就很想生个女娃,照样教她骑射,你等着看,公主殿下肚里的孩子,我瞧着,十之八九就是……” 他说到此,朱厚照便捂住了他的口:“住口,本宫还想要个外甥!” 方继藩几乎不能呼吸,好不容易将朱厚照的手掰开,大口的喘着粗气。 朱厚照道:“王守仁去了交趾,不知他如何了?我倒是听说一些事。” 方继藩道:“殿下听说了什么。” 朱厚照显得不悦:“交趾提学弹劾伯安,说他不务正业,副提学有观察之责,可伯安在交趾……” 方继藩一听就来气:“那老狗敢骂伯安,就是骂我,他的家人在京师吗?” 朱厚照道:“你消消气,不要冲动。” 方继藩捋起袖子:“找他儿子来,打的这提学都不认得他。” 朱厚照乐呵呵道:“且听本宫说完,而伯安呢,也上了一道奏疏,弹劾这位提学迂腐,伯安真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啊,那奏疏骂的真是痛快,拐弯抹角的,果然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 方继藩才气顺了一些。 细细一想,对啊,他是王守仁啊,王守仁是何等的妖孽,人家在历史上,纵横江湖数十年,在哪里混不开? 等酒菜上来,一杯酒下肚,方继藩感慨:“这些门生都在外头了,欧阳志伴在帝侧,只有江臣和刘文善,没啥出息,只知道埋头在书院里教授人读书,让人学八股,有时候,细细想来,江臣和刘文善,当初真不该收他们为徒,堕了我的威名。” 朱厚照冷笑。 吃吃喝喝,二人也算是久经酒场,这时代的酒水,酒精含量又低,不过方继藩喜欢黄酒,度数不高,温热了之后,口感极好,身子也暖呵呵的,他无法理解,后世的白酒为何有人追捧。 酒过正酣之后,朱厚照突然情绪低落起来:“本宫有时,真是让人操心啊,生了七个女儿,为何就是七个呢?哪怕,有一个男娃,出去也有几分脸面呀。” 摇摇头。 方继藩道:“我想,太子殿下不必担心,不是还有沈妃吗?她肚里的孩子,已有八月了吧,殿下运气再差,难道能生下第八个女儿,我方继藩……荷荷……还就不信了啊,老天爷有种就再来个女儿试试……”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闭上你的乌鸦嘴。” “……” 自己的嘴,真的是乌鸦嘴吗? 方继藩有些狐疑:“我哪里乌鸦嘴了,你等着瞧吧,沈妃肯定会平平安安生下个儿子来。” 却在此时,那刘瑾却是嗖的一下气喘吁吁的来,道:“殿下,殿下……不妙了,不妙了。” 刘瑾现在不像宦官了,这宦官大多数,都是尖声细语,可刘瑾自从干了那一盆火锅之后,声音格外的低沉嘶哑,很有男低音的风范。 他见了朱厚照,拜下,浑身颤抖:“殿下,糟糕了。” 朱厚照大怒:“你这乌鸦嘴,闭嘴。” 刘瑾嚎哭道:“殿下,殿下啊,沈妃她……不知何故,突然觉得肚子疼的厉害,御医们已去了,连陛下和娘娘,都已有人去知会,御医们说……说……“ 方继藩脸色惨然。 卧槽。 朱厚照也打了个冷颤:“这……这才怀胎八月呀,不是说怀胎十月吗?” 刘瑾道:“殿下,您赶紧,赶紧去看看吧。” 朱厚照打了个哆嗦,也是急了。 而今,他将一切的希望,放在了沈妃的身上。 谁曾想,居然出了岔子。 他不敢怠慢:“老方,你随我来。” 方继藩也没有迟疑,生孩子这等事,自己虽然没经验,可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自己非要去看看不可。 二人匆匆出了公主府,骑马扬鞭,至东宫。 东宫里,已是乱做了一团。 似乎每一个人面上,都罩上了一层阴郁的气氛。 朱厚照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腿有点软。 平时或许不觉得,可在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也有害怕的时候。 他不敢问这些宦官和宫娥发生了什么,而是大步流星,至后殿。 方继藩跟在后头,见要进入后廷,有些踟蹰,不好进去,这里头,毕竟是女眷所在。 朱厚照走了几步,见方继藩站在月洞边,面上犹豫,便咬牙切齿道:“快来啊。” 方继藩心里想,我光明磊落,有何不可进去的,我方继藩是体面人,人人都知道我是柳下惠,管他呢。 匆匆跟着朱厚照至后寝殿,此时,便看到了御医了。 一个御医一见到朱厚照来了,忙是行礼:“殿下,不知何故,沈妃娘娘肚子肚里疼的厉害……似乎……孩子要及早出生了。” “早产?”朱厚照脸色煞白。 可这御医脸上,却没有半分的轻松。 怀胎八月,其实降生下来,倒也无妨。 至少在后世,这不算什么。 只是这个时代,生孩子,终究有风险罢了。 可御医却是如丧考妣:“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是……” 朱厚照厉声道:“是什么?” 御医吓的魂不附体,似乎生怕自己说了,朱厚照会一巴掌将自己拍飞。 “现在看来,只怕……只怕没有这般顺利,胎位错了,脚在下头。” 朱厚照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脚在下头是什么意思?” 方继藩努力的解释:“胎位若是正,脑袋便在下头,生出来时,先见脑袋。可若是胎位不正,便难以生产,这意思就是,可能……会难产。” 朱厚照脸色煞白,突然道:“本宫宁愿生一个女儿也甘愿啊,怎么就难产呢?你们这些该死的庸医,给本宫滚开。” ……………… 第二章送到,第四十二位盟主,由‘恰似小雨’同学领取,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感谢‘恰似小雨’同学,老虎鞠躬,承蒙关照,感谢老板。 正文 第六百五十章:破肚 朱厚照已如热锅的蚂蚁。 他是个极容易情绪化的人。 此刻已不知如何是好了。 稳婆早已来了,都是百里挑一的。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御医们想尽法子想要开方子,可眼看着,就要生了,有个什么用? 朱厚照背着手,他皱眉,突然有一种悲凉。 忍不住感慨:“上天真是不公平啊,这是非要断绝本宫的子嗣吗?我做了什么孽!” 是的,你真的做了很多孽。 方继藩心里给予了他肯定的回答。 其实方继藩比朱厚照更急。 这时代,生孩子完全都靠运气,因而对于后世之人而言,他们能延续下来,靠的,都是都是自己的曾祖母、曾曾祖母、曾曾曾祖母一代又一代的在博运气,哪怕是皇家,死亡率依旧恐怖。 早产加上胎位不正,这几乎已经和宣判死亡没有任何的分别。 寝殿里,沈妃的哀声清晰入耳,朱厚照眼圈红了,攥着拳头,冲了进去,看着额上已满头大汗的沈妃,朱厚照突然有一种内疚的感觉。 这种内疚的感觉,会在这人渣的人生之中,出现无数次,因为他的天性,本就是散漫自由,大多时候,他是明白是非和对错的,只可惜,虽是明白,可他依旧会在错误的道路上狂奔。 诚如对这沈妃,这父皇和母后给他安排的正妃并没有留给他太多的印象,给自己老婆,自己就娶,娶了就生娃,有了身孕,人就没了踪影了,天天夜不归宿,而今,他仔细端详着沈妃,见她痛苦不堪的样子,这才意识到,此人,乃是自己的正妻,而现在,她已徘徊在生死之间了。 朱厚照难得流下了眼泪:“你……你无事吧。” 方继藩在门外,干着急,心里说,幸好沈傲不在,否则非要打死太子不可吧。 沈妃道:“太子,太子殿下……臣妾的孩子,还……还保得住吗?臣妾的孩子……” 意思很明白,一定要保住孩子不可,哪怕沈妃自己的命没了,也完全不必介意。 朱厚照发狂了,揪住了御医,大声咆哮:“保得住吗?保得住保不住?” 御医叹息道:“殿下,殿下啊,臣等已经尽力了,此时早产,尤其是胎位不正,现在沈妃娘娘……哎,臣请殿下节哀,臣虽尽力而为,可……十之八九,都保不住。” 朱厚照打了个冷颤,他突然安静了下来。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了声音:“陛下驾到……娘娘……” 弘治皇帝已和张皇后联袂而来。 连续生了七个孙女。 第一个,弘治皇帝和张皇后傻乐,终究是自己的骨肉啊,瞧瞧她的小眼睛,瞧瞧她的小鼻子,像朕,太像了。 第二个,还是乐呵呵的,这孙女怪可怜的,来,亲亲。 第三个…… 第四个…… 第五第六个…… 第七个…… 弘治皇帝开始怀疑人生,笑不出来了,因为,他有皇位需要人继承啊,可是孙子呢,朕的孙子呢? 一切的希望,而今暂时都寄托在了肚子日益胀大的沈妃身上,弘治皇帝寝食难安,张皇后也是夜不能寐,成日都在琢磨,为何连续生了七个孙女,这难道是上天有所警示吗? 为了这事,弘治皇帝亲自下旨,让英国公前往太庙祭祖,希望能给自己带来一个好运气,祖宗们保佑,好歹给个男丁吧,不能这样下去啊。 却不知是不是英国公祭祖的姿势不太对,结果,告祭了太庙之后,正午,东宫就来了人,出事了。 弘治皇帝吓的脸都白了。 张皇后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 儿子对于朱厚照而言,可能只是赌气的工具,毕竟连生七个,实在是面上无光,此前生不出孩子,人们私下里议论,而如今,孩子能生了,专生女儿,这口气,咽不下啊。 可对于皇帝和张皇后而言,这是承祖宗之重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祖宗们若是在天有灵,见还没有皇孙出来,只怕都恨不得从天上下来,抽死自己。 弘治皇帝脸色惨然,快步的步入了寝殿,看到了垂头丧气的朱厚照,再看跪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太医,一下子,弘治皇帝明白了。 他深吸一口气:“有办法吗?” 无人回答他。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心口狠狠被重锤锤击了一下,竟觉得天旋地转,他继续深吸一口气:“当真,一点法子都没有吗?说话,给朕说话!” 那御医们面如死灰。 这东西,真不是他们医术不精,也非他们不够尽力,实在是,无计可施。 “陛下。”当先一御医不得不开口:“且不说早产,单说胎位不正,哪怕孩子可以出来,也是脚先出来,这生产的过程,极容易导致窒息,臣……臣……” 这时方继藩蹑手蹑脚到了弘治皇帝一边:“你的意思是,必死无疑了?” 弘治皇帝听到了死字,顿时又头晕目眩。 方继藩也自觉地自己有些失言,可这个问题对他而言,很重要。 御医沉默了片刻,其实,还是可能有一线生机的,可几率太低了,他现在哪里敢任何的保票,他面如死灰:“只恐是如此。” 弘治皇帝觉得身子有些承受不住,被一旁的萧敬眼疾手快的扶住。 他不忘道:“去,扶张皇后去休息。” 随来的女官不敢怠慢,忙是搀扶住一脸惨然的张皇后。 朱厚照一脸惨然:“我救人无数,想不到……” 方继藩这时却道:“既然御医们无计可施,他们既说了,必死无疑,那么,就试一试我的方法。” 是的,只有在保证绝对必死无疑的时候,方继藩才敢提出自己的办法。 因为自己的办法,同样风险重重,一不小心,便可能要害死沈妃或是肚子里的孩子。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方继藩绝不会提出来。 可御医既开了口,那么……方继藩就不得不站出来试一试了。 “什么?”弘治皇帝双目如电,在方继藩身上扫过。 朱厚照顿时打起了精神,一脸期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父皇,太子殿下,你们可都听得清楚了,太医说,沈妃娘娘和孩子都必死无疑,他们的命,已在阎王爷的手里,而我……” 朱厚照急的跺脚:“说人话。” 方继藩便只好提取精华,去除糟糠:“出了问题别怪我。” 弘治皇帝道:“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推诿什么,不必怕,你有什么办法,快快说来。” 方继藩道:“开膛!破肚!” “……” 弘治皇帝有点懵。 似乎方继藩永远只会一种方法。 好似得了什么病,都和动刀子有关。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不过……都到了这个时候,还忌讳什么呢? 朱厚照一拍脑门:“对,开刀,动刀子,动刀子好!” 现在方继藩乃是救命稻草,想不信他的邪都难。 方继藩却道:“这事,需先征求沈妃的同意才好。” 方继藩又不傻,为了防止此后可能发生的医闹,不把事情说清楚,那才见鬼了。 他匆匆至沈妃榻前,正色道:“沈妃娘娘,我有一个法子……” 沈妃已疼的死去活来。 一看到方继藩,竟是心安了。 她面色姣好的脸上,虽是惨然,可一看到方继藩,有一种无条件的信任。 沈家,就是靠着方继藩才有今日的啊。 自己的兄长是什么样子,别人可能不止,沈妃却比谁都明白,可自从去了西山书院,拜入了方继藩的门下,整个人已是焕然一新,在她心里,方继藩是极厉害的人,这世上,再没有任何事可以难倒方继藩了。 她自知自己已经死亡便在眼前,可她心里念着这个孩子,怀胎八月,她人生中的一切希望,都寄望在这孩子身上,她方才虽是哀嚎,却没有哭,可一看到方继藩,顿时眼泪哗啦啦的下来:“师公……请你救救孩子!” 师公…… 方继藩身躯一震。 内心深处,有一种感动。 我有这么老吗? 虽然他爱占男人们的便宜,可是一个和自己同岁的女子喊自己师公,却令他有点怪怪的。 可方继藩知道,这一声师公,就是责任啊。 他娘的,我方继藩……拼了。 方继藩大吼:“来不及了,救人,人呢,立即将人送去西山,西山有蚕室,要快,一刻都耽误不得。” 方继藩回头,差点撞到了跟在身后的朱厚照,这家伙几乎脸和自己自己贴着。 方继藩厉声道:“我要救我的徒孙女,要想尽一切办法。” 朱厚照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人占了便宜一般。 可现在,哪里还计较的了这么多。 看着老方说这些话,反而给朱厚照心安的感觉,因为他知道,在接下来,只需一切按方继藩的来做即可以了。 开膛破肚,开膛破肚……还能生孩子吗? 没听说过啊。 不过……想来和割腰子同理吧。 方继藩一把手,拍在了朱厚照的身上:“太子殿下,依旧……还是你来主刀。” ………………………… 第三章送到,热烈恭喜,第四十三名盟主《幻羽呀》同学诞生,万分感谢,写书不易,多谢支持。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一章:手术 朱厚照颔首点头,他很清楚,除了自己,好像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主刀。 他不禁道:“谁来做助手?还有,怎么开膛?” 方继藩想了想:“可以让蒋御医来做助手。” 方继藩对于跟着太子一起破太子妃的肚子,是有所顾虑的。 这时代的风气,就是如此,自己是男人,而太子妃是女人。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是,最可怕的却是,人言可畏,毕竟,太子妃的身份,实在过于特殊。 方继藩又不傻。 趋利避害,乃是人的本能。 而至于蒋太医,就无所谓了,一方面,他年纪大,非议会少一些。最重要的是,就算有非议,那也没关系,既然这老贼居然敢如此胆大包天,而且该看了不该看的东西,那么说他是人间渣滓,那也不为过,拉出去砍死喂狗吧,方继藩一点也不介意。 “……”朱厚照却是急了:“你不从旁指导,我怎么破?再者,你不在身边,我放心不下,老方,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扭扭捏捏做什么,你是个男人啊。” 这是激将法。 “你我配合,最是天衣无缝了,让其他人来,本宫一点底气都没有,你无论如何,也得救救本宫的孩子,还有沈妃,我们是兄弟呀。” 朱厚照眼圈红了,方继藩不在,他确实不放心,平时手术,都是两个人一起上的。 弘治皇帝站在一旁,心已乱了。 突然有了一丝曙光,他很清楚,都到了这个份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自己的孙儿,就在肚子里啊。 何况,沈妃历来贤良,自己和张皇后,都很喜欢,她也得活着。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你有多大的把握?”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保住孩子,只有三成把握,得看她自己扛得住扛不住了。” 这是实话,眼下的条件,只有如此简陋,割包皮,那是一阁一割一个准。割腰子,成功的几率极大。可剖腹取娃,还得让母子二人都活下来,难度太大了。一方面,是开口太大,此时根本不可能进行输血急救,同时,朱厚照没有剖腹的经验,许多消毒的措施,都不完善,被剖的人,只能凭着自己的身体素质来扛,扛的过去,就能活下来,扛不过去,必死无疑。 可现在,却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不剖,也得死,剖,还有活下去的希望。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他深吸了一口气:“来人,传旨意。” 萧敬忙是上前,弘治皇帝正色道:“太子妃沈氏,与驸马都尉方继藩,结为兄妹,两家通好,自此,沈氏拜平西侯方景隆为父,改沈氏为方氏……大抵,就如此吧,往后,方继藩,你和方氏,是一家人了,她若是活下来,你们便是至亲兄妹,你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 皇帝就是皇帝,直接让人改姓,一点商量都没有。 可方继藩很快明白了弘治皇帝的意思。 只有如此郑重其事的认了兄妹,方继藩才可以完全不需避嫌,也绝不敢有人乱嚼舌根,而方氏的名节,也就可保全。 方继藩乃是方家的独苗苗,是绝不可能,拜入沈家,改姓为沈的,可若是不改姓,又显得过于儿戏,不够郑重其事,可能会成为别人的口舌,最终,只好委屈方氏了。 想来,沈家人面对这种情况,也绝不会有什么非议,毕竟,救人要紧。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看了朱厚照一眼:“那么,我和殿下来做这个手术,殿下……咱们立即去西山。” 二人没有犹豫,他们得先赶去西山。 方氏来不及这么赶来,而朱厚照和方继藩可以先骑马,先去做好准备。 其实让方氏拜自己为兄……方继藩觉得自己吃亏了,这是自己孙辈啊,突然成了兄妹,实在是怪怪的,可有什么办法呢,难道让太子妃,认自己为爷爷,卧槽,我方继藩,是要脸的人啊。 到了西山,二人一到,一声令下,整个西山医学院,便已开始忙碌起来。 苏月亲自带着人,前往蚕室进行清扫和消毒,要做到一尘不染,所有的手术器皿和器械,都需用酒精重新清洗数次,臭麻子汤,亦是准备妥当。 蒋太医则准备好了缝线、金疮药。 此后,所有人退了出去。 朱厚照和方继藩在蚕室里,现在沈妃还没到。 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紧张。 不紧张才怪了。 接下来,可能决定了太子妃和肚里孩子的生死。 这可是朱厚照自己的孩子啊。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想说什么。 他拿起了手术刀,试了试,手还算稳,可见他的心理素质,其实还是不错的,毕竟练过武,且有丰富的手术经验。 方继藩一边将纱布小心翼翼的折叠起来,一面道:“殿下,你的妹子,嫁给了臣,现在臣的妹子,也是你的妻子,这样算起来,是否心理平衡了许多,咱们算是两不相欠了,以后可别总是提起妹子,便恼羞成怒,想一想臣的妹子,臣会因为她嫁给殿下,就抱怨和不忿吗?臣欢天喜地都来不及呢,因为殿下是臣的兄弟啊,你我相交多年,我最了解你不过了,妹子交给你,放心。” 这言外之意是,你妹子嫁给我,不冤。 朱厚照握着手术刀的手,颤了颤,突然有一种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冲动。 他闷不吭声,不理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想,这样都没有打开太子殿下的心结,这太子对自己的怨念到底有多重啊。 方继藩道:“殿下以为,这一次,是儿子还是女儿?” 朱厚照红着眼睛:“本宫知你是故意啰嗦,想让本宫轻松一些,不要紧张,可是……你住嘴。” “噢……”方继藩只好点头:“那我住嘴了啊。” 一个多时辰之后,沈妃才被人抬在撵上,抬撵的人,风风火火的赶来。 躺在被褥里的沈妃,几乎面无血色。 若不是还抱着对孩子的最后一丝希望,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支撑下去的。 这等痛苦,没有信念,足以让任何人崩溃。 可即便如此,哪怕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想着自己的孩子还有一线生机,她也毫不犹豫的硬撑着,唇已咬破了,流出殷红的血,却没有发出声音。 此刻,她已浑身是汗,被人用推车抬进了蚕室,所有人全部回避。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道:“殿下,你去给太子妃去了衣物吧,还有,用酒精擦拭了一下身体。” 朱厚照颔首点头。 这原本是苏月的工作,可现在,这里只有两个人。 朱厚照没有犹豫,快速的去除了衣物,方继藩故意眼睛避开去,却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而已。 其实……方继藩本就不是一个下流之人,恰恰相反,他是一个三观奇正的人,对于这些,心里没有任何的波澜,何况,这人是自己的妹子,从此之后,两个人就是真正至亲的兄妹了。 朱厚照在那边道:“过来帮帮忙,你来给她喂臭麻子汤。” 方继藩颔首,上前,看着赤身在手术台上的沈妃,不,她应叫方妃了。 方继藩上前,喂她喝了臭麻子汤,一面低声抚慰道:“待会儿别怕,若是疼,便叫出来,不打紧,麻醉效果可能不好,若是觉得疼,不要乱动,要忍住,你放心,太子最擅长生孩子了,他的刀功也很好。” 方妃颔首点头,情真意切的看着方继藩,太子给她不靠谱的感觉,可方继藩,却如镇定剂,给她一种安慰感,她眼里迸出了泪水来,艰难的道:“哥…………你记着,无论如何,你也要让孩子活下来,无论如何…………” “你也要活。”方继藩心疼的看着她,这是一个伟大的女人,这让方继藩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爱打麻将,做的菜还不如方便面好吃,成日不着家的妇女。 方妃觉得自己的意识有些模糊,似乎喝过了臭麻子汤,疼痛轻了一些。 当然,这只是心理作用,因为臭麻子汤没有这么快起效。 一切准备妥当,无数盏鲸油灯,制造出了无影灯的效果,条件十分简陋,可眼下,必须赶紧动刀了。 方继藩开始低声和朱厚照交代着手术的步骤。 其实这步骤,方继藩也是一知半解,虽是如此,可他依旧比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懂得多。上个时代,在大屏幕手机还没有普及之前,那时候,书籍很昂贵,方继藩喜欢读书,而恰恰,每日下班时,那种私人医院免费分发的所谓《妇女之友》之类的刊物,成了方继藩获取知识的来源,以至于方继藩对于各种性病、生娃以及各种原因导致的皮肤病,有较深的了解,关于这一点,方继藩很感谢那些坑爹的私人医院,是它们,让方继藩明白,原来许多根本不是疾病的‘疾病’,居然会给身体带来如此可怕的后果。 这也使得,方继藩在大明,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妇女之友。 ……………… 这段时间身体有点虚,今天四更完毕,没了,欠着吧,一定会想办法还的,实在不行,就肉偿。有时候真的很感慨啊,老虎更多少,大家都觉得少,而别人一更、两更,已是业界良心,看来,想做个好作者,真的很难,想求点月票,要被**了,大家支持一下。 正文 第六百五十二章:皇孙 在方继藩的一番教导之后。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手术的过程。 显然……这手术的难度,比他原预想的难了许多。 他还以为都和割腰子一样呢,啪叽一下,就出来了。 因而,朱厚照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谨慎起来。 肚子里,可是自己的孩子啊,甚至有可能,是自己的儿子。 你还有皇位和江山要继承呢,要活下来啊。 方继藩其实比朱厚照还要紧张。 因为这个时代的手术器械,自然远不如上一世,这个时候,能否完成手术,就必须得看朱厚照的刀功了,器械不行,刀功来凑。 方继藩摸着方氏的肚子,大抵的确认了孩子的位置,而后,他取了一块布来,遮住了方氏的肚子上,只留下了一个手术用的小口,这是为了防止血流的到处都是。 朱厚照取了手术刀,方继藩则拿了止血钳以待。 “殿下,我们的时间不多,为了防止大出血,一定要快,迟一分,方妃就多一分危险。” “明白。”朱厚照颔首。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既如此,我们现在开始!” “开始。” 朱厚照深也深吸一口气,他全神贯注起来,这家伙心理素质太好,上辈子一定是杀猪匠。 随后,朱厚照按着手术的位置,拿着这锋利无比的手术刀,轻轻的开始在方妃的肚皮上划过。 臭麻子汤虽有一定的麻醉效果,可效果有限。 方妃感觉到疼了。 她眼泪扑簌而下。 这种自己平躺着,两个人拿着屠宰刀具在自己身上开膛破肚的感觉,足以使一个女人,感受难以言喻的恐怖。 可是……她咬着牙,不敢动弹。 她心里知道,倘若随意乱动,孩子可能保不住了。 方继藩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不要怕,不要怕,不要紧张,没事的,很快会没事,马上就要看到孩子了。” “是吗?”方妃的手冰凉,声音哽咽:“好,我不动,我……不疼的……” 方继藩颔首,随即全神贯注,观察着朱厚照的下刀方向。 朱厚照皱眉,双目如电一般,他开始小心翼翼的,划开了第一层肚皮。 呼…… 划开了。 他已能看到,后头肚皮的斑斑血迹。 方继藩突然在想,眼前的场景,岂不是和剥皮一样吗?这是祖传的手艺啊,想当初,太祖高皇帝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剥皮充草。 “继续。”方继藩道。 “擦汗。”朱厚照察觉到自己额头,已有汗水了。 汗水是决不能滴落下去的,很容易使伤口感染。 方继藩忙是给他擦汗。 朱厚照继续凝视着手术部位,划下了第二刀。 第二层皮,徐徐的翻开。 他的手很稳,不偏不倚,这个表情,犹如当初杀猪的王守仁,平静且快捷。 朱厚照继续,手术刀划开了第三层肚皮。 肚皮有七层,后世的手术里,绝不只是一下子将肚子划开这样简单,剖腹的难度,和割腰子的区别就在于此,因为剖腹所需划开的伤口较大,必须将一层层皮划开,而后迅速的取出孩子和胎盘,接着,一层层进行缝合,若是一刀直接下去,即便缝合,怕也止不住血。 方氏强忍着,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肚皮一层层的划开,这是极恐怖的事,她抬眸,看着朱厚照,又看着方继藩,两个人低着头,她死死的拽着方继藩的手:“哥,孩子……出来了吗?” 方继藩道:“快了。” 这……才只是开始呢。 接下来,第三层,第四层…… 显然,当前的手术器械依旧还是不过关,手术刀的锋利程度,还是远不如后世,只第四层之后,那一层薄薄的肚皮之下,几乎已可看到腹腔了。 方继藩下意识的,预备了纱布,随时要准备止血。 一般的剖腹产,是不需要输血的,因为剖腹产一般情况下,不会触及到大动脉。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手术的时间过于冗长,又或者,产妇可能有先天性的贫血,当然,最可怕的情况,是遭遇了下肢静脉栓塞。 这种几率不高。 方继藩一手被方妃死死的拉着。 他能感受到方妃手上的冰凉。 凭着臭麻子汤哪一点麻醉效果,方继藩想一想,都知道方妃一定很疼,疼的厉害。 方继藩却不忍心去看房妃的脸。 此时,朱厚照开始划开了最后一层的肚皮。 血肉模糊。 朱厚照面无表情。 一般人看到这种情况,不昏厥才怪了。 可小朱是什么人,这厮打小,就渴望刀头舔血,而今,他的愿望得以满足,这个过程,他很享受,很快乐。 方继藩不断的用纱布,堆砌在创口的四周,殷红的血开始流出来。 朱厚照开始取止血钳,只是这止血钳却非止血,而是将创口撑大。 朱厚照开始切开了子宫,道:“赶紧。” 方继藩哪里敢迟疑,双手深入创口,徐徐的,开始将一个脑袋,小心翼翼的取出来。 接着,开始徐徐的拉扯,一个长得稀奇古怪的小家伙,浑身湿漉漉的,全身的皮肤褶皱,只有一只大老鼠那般大,慢慢的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似乎到了肚皮处的时候,可能有些卡住了,方继藩狠狠一拽,小伙子随着羊水和鲜血离开了母体。 方继藩立即取了剪子,剪开了脐带,随后,小家伙终于意识到,从此之后,自己再不是靠母体的脐带来给自己维持生命了,他已成为了独立的个体。于是,呜哇一声,开始发出了嚎哭声。 哭声不大,显然气息还很虚弱,毕竟是早产儿,这‘大老鼠’方继藩二话不说,直接丢到了一边,那儿有个托盘,托盘里堆满了纱布。 朱厚照大叫:“孩子怎么样?” “很丑!”方继藩平静的道。 朱厚照道:“本宫问你是男是女。” 方继藩只好凑过去看了看,一个熟悉的玩意儿映入自己眼帘,之所以熟悉,是因为自己也有,而且比他大。 方继藩道:“男。” 朱厚照顿时激动起来,恨不得想要叉腰。 方继藩见朱厚照脸色不自然,立即道:“赶紧,取胎盘。” 那方妃,听到了哭声,已是喜极而泣。 她原本一直心心念念着,要生下一个皇孙,可一听这哭声,心早已融化了,对她而言, 朱厚照忙是将止血钳,继续撑大创口。 方继藩没有犹豫,取出了胎盘,此时,方继藩已感觉到,自己的后襟几乎已湿了。 方继藩道:“殿下赶紧缝合,要快,孩子我来料理。” 朱厚照看了方妃一眼。 方妃已是昏厥了过去。 耳边,还听到孩子虚弱的哇哇哭声。 朱厚照觉得很悦耳,可他知道,展现自己神乎其技般的技巧之时,到了。 他取针,双手开始翻飞,一道道绵密的针线立即出现。 方继藩忍不住还招呼道:“殿下,记得所有的针线,都要留一道口子,将来好拆线啊。 朱厚照需要缝五层,可缝合在里头的线,却不能留在肚子里,这个时代,并没有可吸收缝合线,这线是不能烂在肚子里的。 因而,在缝合时,需有一根线头留在外,五根线都得留出,到时拆线时,怕又是一个哭天喊地的过程,这里头的线一根根抽出,要命啊。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方妃能够活下来。 朱厚照开始飞快的缝线,而方继藩,对于朱厚照缝线的技术,倒是能放心,忙是去照顾这孩子了。 他倒提着这孩子,令这孩子口里的可能吸入的羊水倒出。 孩子哇哇大哭,方继藩面上却没有表情,等看着差不多了,方继藩方才将这‘大老鼠’平放在托盘上。 蚕室里本就很暖和,烧了地龙,所以不必害怕‘大老鼠’冻着,方继藩取出了大棉签,而后沾着酒精,开始擦拭孩子浑身上下每一个部位,尤其是脐带部位。 将这酒精涂抹了全身之后,方继藩方才松了口气,孩子开始蠕动着嘴,似乎不想哭了,太累。 方继藩便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襁褓,将他包其,襁褓有些大,显然宫中也没料早产儿的情况,不过不打紧,多裹一层即是了。 将他包好了,方继藩便将‘大老鼠’放置在了一边。 孩子很健康。 想来他的营养在肚子里时,得到了充分的保证,方继藩最担心的孩子可能肺部未发育完全的情况没有出现,这若是穷人家的孩子,多半就不成了。 方继藩回到了手术台,朱厚照低头继续缝线,从内往外缝,一层一层,已是第三层了,他一见方继藩凑上来,忍不住嫌弃道:“去照顾本宫的孩子。” “我想看着我妹子。”方继藩道。 朱厚照拿他没法子。 而方继藩则先去摸了摸方妃的额,体温还算正常,呼吸……也还均匀,不过还是有些虚弱,腹部在缝制之后,虽偶有血珠往外冒,可失血的情况并不重。 方继藩心里想,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你自己了,你行的。 ………… 这一章写了好久好久,老虎心……好疼,怎么就先到写生娃呢,犯贱啊,求支持一下。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三章:后继有人 其实若非是实在万不得已。 方继藩是断然不会冒这个风险的。 这个时代,剖腹产的条件根本就没有具备。 可不做,就是死,做了,还有一线生机,既然如此,那么无论如何,都要努力一番。 所以,哪怕方继藩只是半吊子水平,只接触了一些妇女之友之类的杂志,也非要孤注一掷不可。 因为……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希望,他也想将人救出来。 更因为他是方继藩。 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男人。 朱厚照快速的缝线,完成了最后一个步骤。 方继藩则立即开始上药,并且用酒精清洗伤口附近的血迹,此刻,方妃已昏厥了过去,她还来不及见着她的孩子。 可能不能醒来,并且扛过可怕的并发症,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方继藩为她擦拭了额上的汗。 凝视着她。 朱厚照道:“赶紧为她穿衣,还愣着做什么?” 方继藩感慨道:“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啊,太子殿下待我妹子还这么不好。我想好了,若是殿下这样对待我的妹子,以后我便同样对待你的妹子。” 朱厚照下意识的要操起他的手术刀,恨的牙痒痒。 可终究,父亲的喜悦,还是冲淡了这点小小的不愉快。 他抱着‘大老鼠’,热泪盈眶:“很像本宫,长的像极了,哈哈。” 他欣慰的大笑起来,那孩子似乎被惊醒了,立即又开始哇哇大哭。 方继藩则在一旁,为方妃的伤口上上了纱布,而后,给她裹了一层棉被,他深深看了方妃一眼,这新认的妹子,很可能,只这一眼之后,便是诀别。 ……………… 镇国府。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 这已小半时辰了,依旧还没有消息。 张皇后也撑着身子来了。 夫妇二人,显得很是焦灼。 前头七个孩子,生产时都好好的,唯独到了正妃这里,却突然出了岔子。 弘治皇帝忍不住唉声叹息。 他突然道:“不如,明日让英国公去太庙吧,告祭一下祖宗,祖宗们在天有灵…………” 张皇后只是低头拭泪,摇头道:“上一次也是告祭了祖宗,英国公还说什么当日有祥云,结果,瞧瞧现在,这张懋,也不知是不是没有沐浴更衣,触怒了先祖……” 弘治皇帝觉得心情烦躁,他深呼吸。 下一次,确实该问清楚。 虽说他是信任张懋的,可谁知道是什么原因呢。 他忍不住道:“万万想不到……想不到啊,朕克继大统,本就子嗣不昌,愧对列祖列宗,朕的儿子,也不济事,此前没有孩子,可现在呢,现在孩子有了,其实……生女儿也好,秀荣朕不就心疼的很?可若是没有子嗣,江山该怎么办?” 越想,心里越是疼的厉害。 无后……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无后就意味着,要让同宗的藩王们入京承袭大位,可别人的子孙,和自己的子孙能一样吗?历来多少这样的事,江山给了同宗兄弟之子,以至于,人驾崩了,连祭祀的人都怠慢了许多,不只如此,若如此,秀荣怎么办?别人的家的孩子,会善待吗?秀荣未来也会有子孙,她的子孙们怎么办? 还有张家,张家两个兄弟已让人操心了,至今还没有音讯,这两个大舅哥,弘治皇帝是不喜欢的。可弘治皇帝是个心肠软的人,张家兄弟再怎么任性胡为,那也是张皇后的兄弟,以至于满朝弹劾,他们依旧还能活蹦乱跳,最严重的惩罚,也不过是将两兄弟叫到宫里,教训了他们一晚上。通宵达旦啊,一宿未睡,就是监督他们抄录论语。 弘治皇帝有太多难以割舍的人,也有太多难以割舍的事。 还有方继藩,自己的女婿,他办事很得力,自己已将他当做了半个儿子,这个小子,爱胡闹,朕能容忍他,太子也能容忍他,因为彼此也算是至亲了,可其他人呢,其他人能容忍吗? 弘治皇帝焦虑的踱步,他免不得安慰哭哭啼啼的张皇后:“且放心,不会有事的,方继藩……平时不是总能办成事吗?” 张皇后哭泣道:“可他也没生过孩子啊……这等生死大事,怎么教人放心的下。” 弘治皇帝抿了抿嘴,叹息:“朕最担心的是太皇太后,她盼着皇孙呢,倘若有个什么闪失,她若是知道,又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说着,摇摇头。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娘娘……出来了,出来了……” “出来了……”弘治皇帝感到一阵眩晕,他上前:“什么出来了。” 宦官拜倒,喜极而泣的模样,可弘治却只看他哭泣,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心口像堵了大石:“到底出来了什么?” “孩子出来了,殿下抱着孩子出来了,从蚕室里出来。” 孩子……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张皇后也豁然而起。 说实话,有这么个儿子,挺折腾的,朱厚照太能折腾事了,作为他的爹娘,每日都在一惊一乍中度过,真的……很苦啊。 弘治皇帝大步流星,便冲出了镇国府。 张皇后也快步的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这外头,早已满是宦官和宫娥,众人见陛下和娘娘出来,纷纷拜倒行礼,弘治皇帝却是快步往蚕室去,迎面而来的,却是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一前一后的赶来。 方妃已让宦官去照料。 方继藩预备好了药,同时还有纱布,交代了宦官们注意的事项,接下来,就完全靠方妃自己了。 现在,朱厚照手里捧着自己的儿子,面上充满了骄傲。 而方继藩却是苦着脸,他很担心方妃。 这个时代的人,深受时代的影响,对于他们而言,儿子比一切都重要,反而女人…… 方继藩心里,依旧还惦念着那个叫自己哥的女人,这声音很亲切,方继藩其实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外表的荒唐,不过是掩饰自己内心柔软的伪装而已。 就比如方继藩,自来了这里,从没有做过任何缺德事,就算是有,那也是被朱厚照带着做的。 弘治皇帝走的更急,他大声道:“母子平安吗?” 朱厚照道:“他们暂时都还活着,都平安。” 暂时……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想抽死这个不肖子。 张皇后脸色也很不对劲。 “孩子,拿给朕。”朱厚照已上前,哽咽难言。 现在……他暂时已不在乎男女了,看到了襁褓中的孩子,他心都要化了,尤其是孩子在朱厚照在襁褓中挣扎,嘴巴撅起来的样子,像极了朱厚照小时候。 不只如此,他只有一只大老鼠这般的大,看着,更令人心疼和怜爱。 弘治皇帝将他抱在了怀里。 大老鼠开始嚎嚎大哭。 张皇后已凑了上来,以泪洗面,伸手道:“孩子饿了,快,寻母乳。” “……” 一下子,所有人都懵了。 因为……没有母乳。 这……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当时,所有人都手忙脚乱。 每一个人,都是惊慌失措。 大家没想过,孩子出来,要吃奶的呀。 那萧敬,已是惶恐不安,拜下:“奴婢万死,奴婢顾虑不周。” 方继藩道:“我知道,西山的李二头家里的,刚刚生了孩子,快请她来!” 早有人匆匆忙着去请人了。 大老鼠便开始撕心裂肺的哭。 弘治皇帝眼里一滴滴泪落在襁褓里,他深吸一口气,却又不肯去揭开襁褓,看这孩子,是男是女,怕孩子冻着了。 深吸一口气:“方妃如何?孩子的母亲,还好吧?” 朱厚照道:“现在还在呢,都还好,儿臣已命人照料了,她是有福气的人,将来,可能要做皇后,甚至,可能要做太后,太皇太后……” 说着,朱厚照忍不住叉腰,这……或许是他人生之中,最神气的一刻,从无子,到生了七个女儿,再到儿子诞生,哎呀,这多牛逼的事啊。 弘治皇帝心里一咯噔。 做皇后,可以理解。 方氏乃是正妃,自己驾崩,可不就是她入住西宫吗? 虽然朱厚照这个家伙,口没遮拦,这样的话,也大喇喇的说出来,这不是咒皇帝死吗?不过,弘治皇帝早已习惯了朱厚照的性子,说实话,他口里要是不说点让人别扭的话出来,自己还担心呢。 可是…… 太皇太后……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是皇孙吗?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几乎无法呼吸:“是……孙儿?” 他目中焦灼急切,将襁褓中的孩子,搂得更紧。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他组织着言辞,想要在这一刻,说的正式一些,他觉得今日这一刻,足以使自己铭记一辈子,自然……这刹那的记忆,一定不可荒废了。 可方继藩在他身后,简洁又有力的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大明,后继有人,这……正是皇孙,皇孙身子还算康健,您瞧这哭声,中气很足。” 是皇孙。 弘治皇帝险些没有抱住襁褓里的大老鼠,忍不住眼泪飘飞:“真……真的吗?那么……去叫英国公,立即,召英国公立即去太庙,让他去……告慰祖宗在天之灵!” 正文 第六百五十四章:天降龙孙 弘治皇帝第一个念头,就是祭祀祖先。 对于他而言,传宗接代,乃是祖先们赋予他的义务,而今,总算一块大石落地,看着怀里的孩子,弘治皇帝感慨万千。 “真的很像朕啊。”弘治皇帝低头。 朱厚照忍不住心里想,明明像本宫,和本宫一模一样。 可显然,他似乎不太明白,胳膊拗不过大腿的道理。 一听弘治皇帝说这孩子像朕,顿时好评如潮,萧敬当先道:“陛下生的英明神武,皇孙亦是有龙虎气,方才,奴婢远远见皇孙来,远远的,竟有芬香扑鼻,奴婢竟觉如沐春风,整个人都精神抖擞,龙精虎猛起来,皇孙一看,就是有大福气的人哪。” “是啊,是啊……”随来的几个宦官纷纷点头:“皇孙和陛下,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张皇后也颔首点头,笑吟吟道:“这么说来,还真像,眼睛是眼睛,鼻子像鼻子。” 朱厚照气了个半死,因为朱厚照打小,就像自己的母后,现在听人都这般说,想要争辩。 此时,方继藩却是道:“何止是芬香扑鼻,我还看到天上竟有祥云呢,耳边宛如有仙乐阵阵,若隐若现,你们都听着了吗?这孩子臣掏出来的时候,臣一看,浑身上下,竟是端庄无比,臣吓了一跳,差点就要跪下顶礼膜拜了,皇孙威武啊,臣不敢直视,哎呀,不得了,不得了,将来肯定不得了。” 萧敬撇了方继藩一眼。 有一种既生敬,何生藩的想法。 朱厚照心沉到了谷底,他就知道方继藩会这般的,看透了。 方继藩意犹未尽:“这第一眼瞧见,臣就在想,怎么啦,陛下竟返老还童啦,这不就活脱脱一个陛下吗?龙种果然就是龙种啊,就是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皇孙一哭,都如阵鼓频催,千军万马奔腾,教人不敢等闲,陛下,天降龙孙,此乃国朝万年永康之兆啊。” 萧敬一脸幽怨,张口也想表示一点什么。 弘治皇帝却已爽朗大笑,将孙儿搂得更紧:“当真吗?” 其实这玩意就是如此,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说到底,即便是再理性的人,也有不理性的一面,倘若你瞧见有人拍别人马屁,心里难免吐一口吐沫,臭不要脸。可倘若这马屁拍到自己头上,若有自知之明的人,虽是心里心花怒放,却难免还要矜持一下,自己真是这般?可倘若人家拿捏住了你心头最珍爱的东西,狠狠夸了一通,这时候,什么所谓的理性统统见了鬼,哪怕在夸张,心里却是想,可不就是如此吗,哎呀,大家想到一处去了。 由此可见,这人生在世,万万不可清高,也万万不可有,哎呀,我是不是太夸张了,陛下不会觉得我如何如何吧,扯!抓住了人家的心头之好,卯足了劲去瞎掰便是了,要脸?要脸的人都从早干到晚,干到了腰间盘突出,一辈子苦哈哈的在还房贷呢。 方继藩眨了眨眼,一双真诚的眼睛,与弘治皇帝对视,目中透着真挚:“真的,朕可以用西山三百九十七颗脑袋作保。” 弘治又是大笑,低头看着皇孙,眼圈又红了:“真是奇子呀,将来,你一定可以克继大统,成为一代贤君。” 大老鼠才懒得什么鬼贤君明主,脸都胀红了,哇哇大哭。 饿了。 弘治皇帝忙是噢噢噢的安慰。 此时,那李二头家的终于来了。 这是一个体态很丰腴的妇人,一听恩公叫唤,二话不说,便把自家的孩子抛到了炕头上,疾步赶来。 虽然她显得有些粗鲁,农妇嘛,也不晓得什么规矩,只看这里人多,突然之间,便显得扭捏起来。 可此时,谁还顾这个,龙孙饿了啊。 萧敬忙是小心翼翼的自弘治皇帝手里接过了龙孙,小心翼翼的捧给这李二头家的,弘治皇帝饶有兴趣的背着手,眼睛几乎离不开龙孙,那李二头家的一看孩子,母性的本能便涌了上来,衣服一操,露出了***,直接将***塞入了龙孙的口里…… 场面,一度不忍直视。 弘治皇帝方才还美滋滋的看,顿时觉得尴尬,老脸一红,眼睛终是恋恋不舍的自那***离开,为了掩饰尴尬,故意咳了咳,显然,他自己都没想到,妇人如此的不讲究…… 朱厚照倒是看的眼睛直了。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孩子,去屋里喂着吧。” 弘治皇帝入了镇国府,心里感慨万千,张皇后面上,已是露出了笑容。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其实……儿臣……也看到祥云了,好大好大一朵祥云啊。” 这家伙后知后觉,现在才想起自己该说点什么,反正是吹嘘自己的儿子,这已经无关脸面了。 只可惜,事后捧臭脚的人,终究没有幸福,弘治皇帝只噢了一声,他却激动的脑子里都是皇孙的影子,瞧瞧他的小身材,小胳膊,小鼻子,小眼睛,这孩子,未来定会有大出息啊。 他坐下,直乐,眼睛落在方继藩身上,方才想起什么:“继藩,此次真是有劳了你。” 方继藩忙摆手:“儿臣不敢称劳,主刀的乃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刀功,实在了得,儿臣也没帮上什么忙。” 弘治皇帝摇头:“这是他的儿子,他辛劳算什么,这是理所应当的,倒是你,忙前忙后,且没有你想出这主意,朕的孙儿,怕是没了,有功便是有功,朕真该赏你些什么。” 方继藩摇头:“臣不要赏了,只求一件事。”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你说罢。” 方继藩道:“臣隔三差五,都要去公主府,来来回回,很是麻烦,公主府宅子不错,儿臣看了很喜欢,不如世界赏给儿臣吧,儿臣在那里住下了,否则,名不正言不顺的,实是不胜其烦。” “……” 住……住下了…… 此前是天天往那儿跑,还留宿。 也罢,当做没看见吧,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现在更过分了,直接住下,这是一丁点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啊。 弘治皇帝心里高兴呢,心里说,反正规矩都已经坏的差不多了,秀荣是自己的独女,方继藩又有这么多辛劳,若是自己恩准,肯定又会引起举朝哗然,非议肯定是有,不过料来,也不会引发什么大风波。 好吧,压力是有,可朕倒也不惧,弘治皇帝道:“朕恩准了。” 他话音落下,随即又道:“除了公主府,这公主府的赐田,朕觉得少了。朕知道你,一直都在腹诽朕,说朕怎的嫁妆这么少,可祖宗的皇田只有这么多,赐了一些,就少了一些,到时,岂不是赐无所赐?这些田庄,本是供养公主府,也勉强足够了,可朕思来想去,秀荣毕竟是朕的爱女,而今,将这公主府赐予你,这秀荣,也算是彻底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唱妇随了。朕也不能让她只带着这么点田产去,你看中了城郊哪一处皇庄子,尽管提来吧,朕也一并当做公主府的陪嫁之物,赐你方家了。” 从前建公主府的本意是将驸马当做了入赘的女婿,同时,建立一个约束公主的机构。 这是因为,许多驸马,本身就是平民,说实话,给你吃给你喝,你乖乖的侍奉公主即是了,你还能有什么话说? 可现在,对方继藩,显然是不合适的。 方家满门忠烈,你让人当废物点心? 这不是恶心方家吗? 所以弘治皇帝对于方继藩隔三差五去公主府,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如今,却不同了,高兴啊,今日还有什么舍不得的,皇孙都有了。 大手一挥,一大块皇庄大方的赐予出去,皇田算什么,朕高兴。 方继藩乐呵呵的笑了:“陛下真是圣明啊,不过……皇庄里的田地,历来肥沃,陛下都说,赐了一些,就少了一些了,臣若是厚颜讨要,心里十分不安,不妨如此,陛下自己看着给吧。” 方继藩又不傻。 这等事,是最麻烦的,让自己挑,自己挑了好地方,陛下心里肯定想,你方继藩不厚道啊。 虽然方继藩确实也没打算做厚道的人,可何必让自己显得贪婪呢? 可若是挑了差的,自己又不甘心,我方继藩没占过陛下多少便宜啊,就这么一回,还谦虚啥? 因而,方继藩将球踢回去,陛下看着给呗。 弘治皇帝倒是踟蹰了,一时半会,也想不起自己有多少皇田。 倒是朱厚照道:“父皇,赐他皇田做什么,大丈夫的田,自己去取,这才是男儿本色,妇人才养尊处优,吃这皇田呢?大漠里,不是在开垦土地吗?算在公主府名下,算公主府的,开垦多少,便算给公主府多少,倘若被鞑靼人劫了去,这是自己没本事,他有多大本事,就拿多少地,这岂不是好?” “……”方继藩有点发懵,太子殿下,这是把大锅饭,改为了提成制吗?一下子调动了积极性啊。 ……………… 还有。 正文 第六百五十五章:厚赐 朱厚照的想法和他的父皇不同。 他天生就是个颠覆者,从不在意规矩的约束。 所谓的祖宗成法,其实,祖宗之法早就被后人们给修改的面目全非了,否则,贪墨几两银子,便剥皮充草,弘治皇帝有本事来试试,保准天下大乱。 可见,祖宗之法就是个筐,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不需要的时候,谁管你狗屁祖宗。 太祖高皇帝若是在天有灵,看着后人们一边高喊着祖宗之法,一面,咦,怎么和老子当初的法一点都不一样,还是反着来的,多半这棺材板,压得不太住。 朱厚照不喜欢方继藩成日躲在田庄里耕他的一亩三分地,他是个有大志向的人,因而,才将主意打到了大漠上头。 方继藩的田庄在大漠,你方继藩偷懒啊,鞑靼人又来抢你了,大明关隘重重,有了关墙作为掩护,鞑靼人也打不进来,抢不走粮,就抢你方继藩的,你继续混吃等死啊。 不得不说,这个激励措施,很给力。 弘治皇帝一听朱厚照咋呼,下意识的,心里有点怫然不悦,臭小子,又在此胡说八道。 可转念之间,弘治皇帝突然眼眸变得幽深起来。 这……倒是挺有一些意思。 他微微笑着道:“如此,也好,那么,就将这漠北的田庄,给公主府吧,这是朕赐予秀荣的,是秀荣的陪嫁之物,方继藩,你不要嫌弃啊。” 省钱啊。 反正漠北不是朕的,之所以大明不取漠北,倒还真不是大明谦虚,当初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在的时候,那可是如撵兔子一般,追着蒙古人一路按在地上摩擦啊,想要漠北那块地,早就拿到手了。 可之所以不取,是因为根本就没办法立足。 现在,你方继藩自己不是说,漠北那疙瘩,可以种粮吗?那就去种吧,种出来的,都姓方,朕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方继藩心里乐了,在后世,蒙古可是好地方啊,不知出现了多少个人均gdp暴打内地的城市,原因无他……有矿。 什么煤啊,石油啊,各种稀有的金属不胜枚举,其中金矿、铜矿,储量也是惊人。 这大漠,素有东林西矿、南农北牧之称,东边是巨大的大兴安岭支脉,林木森森,南面可以开垦农业,随着红薯和玉米以及土豆出现之后,产量十分惊人,西面是数不尽的矿山,北面可以放牧。 金矿……铜矿…… 眼下煤矿的开发,暂时没有多少意义,因为现在煤炭虽已开始普及,可毕竟,需求量不大,还不必从大漠那儿取煤,成本太高,可是……金矿和铜矿却是不同,这……他娘的是货币啊,噢,是了,还有一处地方,有大规模的银矿。 这玩意,怎么挖,都不嫌多。 方继藩大抵记得一些矿脉的位置,因为上一世,自己曾去过内蒙古一趟,不少蒙古的城市,各自因为不同的矿产成为各自的支柱产业,那自榆林至包头的货车,几乎是连绵不绝,看的方继藩口水直流。 方继藩一脸苦逼的样子:“陛下,这……大漠不是大明的啊,陛下这岂不是给儿臣画了一个大饼,不成,儿臣思来想去,太吃亏了,儿臣的心小,就喜欢老婆孩子热炕头,陛下赐点地,给儿臣养老就得了。” 养老…… 一听方继藩说到养老二字,弘治皇帝便不依了,你若是养老,太子和龙孙怎么办?谁让你鬼主意多呢,现在就想着养老,这得多没出息啊。 弘治皇帝断然道:“朕已开了金口,你方才为何不早说,现在金口玉言,覆水难收,迟了,往后啊,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的,早点说。” “……”方继藩心里说,你自己说的,这可不是我逼你的。 这时,大老鼠已吃过了奶,顿时心里得到了满足,便呼呼大睡,那李二头家的妇人乐了,看着这大老鼠很可爱,依旧抱在怀里,萧敬很不客气的将大老鼠夺回来,李二头家的道:“他喜欢吃俺的奶呢,一吃便睡了,恩公,你来看看,你瞧瞧。” 她很为自己能为恩公效命而喜悦,为了证明自己办事得力,一再的想要证明什么。 方继藩略显尴尬,只好对她翘起大拇指:“没说的,好乳。” 李二头家的便满面红光,显得兴奋,李二头原先是个破落户,有幸进了西山,日子才蒸蒸日上,而今,娃生了,青瓦的房子也盖了,李二头家上下,都对方继藩充斥着感激。 没有方继藩,在这饥饿的世道,能有今天吗?指不定有没有饿死呢,这一家人,心里都感激着方继藩,哪怕是还一点人情,心里也舒服一些。 弘治皇帝已是起身,现在顾不得方继藩了,见着龙孙果然呼吸均匀,进入了熟睡,心头便热了,怎么看,都觉得没有看够,忍不住道:“龙孙吃此乳,确实显得怡然,既如此,那么就请此妇入宫,喂养龙孙吧。” …… 其实……方继藩很想忍不住说一句,娃娃不挑食的,喝水的奶,心满意足了,他也很安详。 当然,这话没必要说。 弘治皇帝又道:“龙孙年纪还小,方妃而今,又需好生调养,这龙孙,暂入宫中寄养,养在乾宁宫吧,太皇太后只怕,若是知道,此刻也要高兴坏了,十之八九,没一日都舍不得不看这龙孙一眼呢,孩子在东宫,若是来回穿梭于两宫,多有不便。” “……”朱厚照突然觉得自己的儿子,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开口想说点啥,想了想,看着一脸欣慰的母后,便知道,若是留在东宫,母后心里怕是要像掉了肉一般不自在,至于太皇太后,想来……也一定辗转难眠,也罢。 方继藩则心里暗喜,看来,漠北的开垦,得赶紧了,也不知大漠里,已种出了大量的玉米和土豆了没有,要赶紧让张信去漠北啊,张信最靠得住。 从镇国府里告辞出来,方继藩擦了擦额上的汗,心里说,真是疲惫啊,生孩子,果然是很令人着急的事,回去歇一歇才是。 他刚举步要走,不对,这不就是自己的巢穴吗?怎么是自己告辞。 倒是朱厚照也出来了,愤愤不平的道:“明明长的就像本宫,老方,你却……”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不像。” “什么?”朱厚照要跳起来:“你没瞧见吗,那眼睛,那鼻子……” 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厚照一眼:“瞧见了,就是像陛下,因为陛下比较厉害。陛下和太子谁厉害,龙孙就像谁,其他的,我没意见。” “……” 方继藩想起方妃来了:“殿下,去看看我妹子吧。” 朱厚照才抖擞精神,嘴里咕哝道:“本宫的儿子呢,本宫才是亲爹,却好似和本宫没有关系一样。”一面走,一面唉声叹息。 方妃在蚕室之中静养,可笑的是,直到手术之后,臭麻子汤的效果,才显现了出来,方妃熟睡着,方继藩和朱厚照联袂进了蚕室。 看着方妃的模样,朱厚照第一个反应,就是疼。 是真的疼啊,手术时,朱厚照没什么感觉,可做完了手术,想到自己在方妃肚皮上,一层层的切开皮,开膛破肚,撑开患口……之后是缝针,臭麻子汤的效果,想来……很是有限,可至始至终,方妃都咬着牙,生生的撑了下来。 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想来,若非如此,只怕方妃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吧。 这样一想,这个爹娘强塞给自己的妃子,朱厚照才真正细细打量起来,生的很好,很年轻,比自己还小,这个年纪的少女,竟可以有如此的信念,真是了不起。 朱厚照上前,抚摸了她的额头,捋了乱发,道:“本宫总是自视甚高,觉得本宫勇不可当,其他人,十之八九都是胆小鬼,可这方爱妃,她的勇气,真是令本宫钦佩啊,好鞍配好马,这样的女人,才配得上本宫。” “哎……”方继藩叹息:“殿下,要点脸吧。” 朱厚照道:“你别打岔。本宫只是佩服方妃而已,你难道不佩服?” 方继藩点头:“若是龙孙知道他的母亲如此不易,心里一定感念自己母亲,以后龙孙长大了,我这做舅舅的,定要将此事和他细细的说。” 方妃似是听到了什么,有了一丁点的反应,她脸色苍白,大量的失血,令她几乎在生死徘徊,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来,只知道,她做了无数可怕的梦,在这梦中,她无法醒来,可不知为何,耳边响起了龙孙二字,她眼眸微张,居然有了一些气力,她抬眸,看到了方继藩和朱厚照,她努力的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孩……孩子呢……孩子在哪里?” 方继藩忙安慰道:“放心,孩子一切平安,现在已熟睡了。” “这就好,这就好了……”方妃露出几分欣慰的笑容,她凝视着方继藩道:“哥,你要照顾好他,若是我有什么不测,你一定要好好照顾他,哥……” ……………… 身体不行了,这段时间歇一歇,之后恢复五更,而且,欠的章节,会在某个时期身体恢复了还。 正文 第六百五十六章:母子平安 方继藩凝视着方妃,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 他对方妃道:“你一定要活下来。” “我……我怕是不成了。”方妃眼角落下来,看着朱厚照的心都疼了:“我……觉得气力抽空了,浑身冷的厉害,我……怕,哥,我不成了……孩子活着,我……我便满足了,哥,是你救了我的孩子……” 方继藩郑重其事道:“不,你一定要活着。”他定了定神,随即道:“我有话要悄声和你说。” 说着,方继藩俯下身,凑在了方妃的耳畔。 二人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虽只是一天的功夫,可这一天很长很长,足以使二人生出生死之交的兄妹情谊,方妃觉得自己眼皮子倦的厉害,实在是无法支撑了,只想着睡过去。 方继藩低声道:“太子殿下性子乖张,只恐龙孙不测。” 前者,是事实。 后者,所谓的不测,并不是说生命遭遇不测,而是……地位不测,现在陛下尚在,还压得住太子,陛下若是不在了呢?龙孙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他会遭遇什么? 没有人知道。 方妃本是困顿无比,只觉得自己早已没了丝毫的气力,身子要扛不住了,听了此言,却是瞳孔一凝,她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我明白,我无论如何,也会撑下去。” 方继藩拍了拍她的手背,朝她一笑:“一切都会好的,我是神医。” 自蚕室里出来,朱厚照一头雾水,忍不住道:“老方,你方才和她说了什么,怎么一下子,整个人的精神便不同了。” 方继藩道:“我说为了殿下,她也要好好活着。” 朱厚照忍不住感慨:“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 说罢,乐了,朱厚照道:“刚烈至此,本宫佩服她。” 方继藩心里却想,而今,药物不够,只好靠意志力来凑了。 意志力这东西,虽是玄学,可人的求生欲,确实可以支撑着人制造奇迹。 当然,这种奇迹也是有限,眼下,不就是死马当活马医吗? 到了次日,方妃开始发烧了。 手术之后的并发症显然开始发作。 可刚刚手术,却无法用药,这女人只能捂着被子,在此坚持。 方继藩几乎每日都会来看她,看她一次次气若游丝,浑浑噩噩的样子睡过去,可每一次,却又都醒来。 有时方继藩亲自给她换药,该看的,反正都看了,都是兄妹,且方继藩是大夫,当着宦官们的面,方继藩细心的给伤口包扎。 这时代的金疮药,水平很是有限,某些地方,竟是出现了一丝感染的痕迹,方继藩当机立断,立即将这腐肉切除,最后,依旧上药。 这般一折腾,已过了四天,外伤大抵好了,伤口分明开始愈合,高烧依旧还在继续。 方妃也可以进食,除了喝粥,便是请御医来,用了一些药,她浑浑噩噩的,有时高烧不退,口里呢喃着什么,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方继藩叫了朱厚照,二人索性在蚕室里,陪了一夜。 一夜过去,方继藩的眼圈发黑,忙是摸了方妃额头,高烧竟是退了不少。 这才放下了心。 朱厚照这没心没肺的人,本如浪子一般,其实对女人没有太多情感,可方妃剩下了儿子,且在此徘徊于生死边缘,日夜相处,便是铁石心肠,看着这女人一次次自阎王殿里被拉回来,见她凄苦的样子,也忍不住有了真情。 朱厚照命人去取了粥,等方妃幽幽醒转,亲自舀了粥水给她喝,朱厚照就是如此,事情嘛,要嘛不做,要做,就要做的漂亮。 哪怕只是伺候人,也是这般。 一面小心翼翼的喂着,一面对刘瑾痛骂:“看到了吗,看到了吗?狗一样的东西,平日你是怎么喂本宫的,再看看本宫,要这样……这样才自在,平日你就知道吃吃吃,伺候人都伺候不好,本宫要你做什么?” 刘瑾趴在地上,战战兢兢:“奴婢以后会改。” “改?”朱厚照气不打一处来,这粥水喂着方妃喝尽了,便起身,往刘瑾怀里一模,顿时,一个油布包着的小包袱便搜了出来,朱厚照一抖,果仁和瓜子便落了一地:“你改个什么?” 刘瑾眼泪啪嗒,要哭出来:“奴婢……” “吃吃吃,越来越懒。”朱厚照心里忧着方妃,心里很焦虑,难免拿刘瑾出气,本来刘瑾天天猥琐的口里含着东西,他也就当没瞧见,今日却是格外的大发雷霆。 刘瑾便不断道:“奴婢万死。” “殿下……”方妃此时精神气好了稍许,气若游丝道:“殿下何必苛责刘公公呢,刘公公打小便伺候殿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而今殿下都是做父亲的人了,不必动怒。” 朱厚照这才脸色缓和一些,坐下来:“只是讨厌他不会伺候人罢了,难道这伺候人的事,还需本宫来教?” 刘瑾松了口气,感激的看了方妃一眼。 方妃道:“殿下是龙子,非寻常人,殿下能轻而易举做到的事,别人千难万难,也未必能做到,这是因为殿下聪颖,他人愚笨的缘故,我看刘公公,平时挺尽心的,他当值时,不能随时吃上热腾腾的饭,身上藏着一点吃食,也是为了更好的当值,更好的伺候殿下,刘瑾……” 刘瑾心里暖呵呵的。 平时天天被殿下呼来喝去,动辄就让自己背黑锅,还有当初那饥饿的记忆,以及吃了火锅汤底之后,一身重病,东宫里头那些宦官们,个个背地里窃喜,尤其是张永他们,巴不得自己赶紧死了,好取而代之,在这东宫,每一日都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难得有人对自己说这些暖心的话。 刘瑾忙道:“奴婢在呢。” 正妃身份可是不同的,此乃正妻,是东宫里的女主人。何况,她还生下了龙孙,地位就更加不同了。 方妃道:“昨日,宫里来人,赐下了不少滋补之物和吃食,你去挑一些自己喜欢的,想吃便吃,平日你当值辛苦,昨天夜里,我还见你熬了一宿呢。” 刘瑾啪嗒一下跪下,用他有别于其他宦官,带着那特有的男低音低沉的道:“奴婢……奴婢……” 接着哽咽,难得碰到这等还晓得自己辛苦的,活着,不易啊。上头的人,都欺负他,下头的人,虽是个个笑脸,却都巴不得他赶紧去死,他道:“奴婢……呜呜呜……” 又哭了。 朱厚照心软了:“好了,好了,既是方妃教你去,你就赶紧去,吃饱喝足了再来伺候,这里有本宫和老方,暂时不需要你。” 刘瑾战战兢兢的起来,深深的看了方妃一眼,擦拭了眼泪,匆匆而去。 方继藩站在一旁,只笑吟吟的看着。 朱厚照道:“今日清早去给父皇和母后问安,本想将本宫和爱妃的儿子抱来,给爱妃看看,可母后不肯,说是西山太远,现在你又不易挪动,还是需在西山静养一些日子才好,这么远,孩子怕是受不住了,他长大了一些呢,越来越像本宫了,等你养好了伤,亲眼瞧了,便知道了,老方,你说是不是,他是不是像本宫?” 方继藩矢志不渝道:“像陛下更多一些,这是臣摸着良心的话。” “……” 方妃道:“哥,你这几日,和太子殿下,都是不眠不歇,现在我觉得大好了一些,你也该去歇一歇了。” 她眼波流传,表面像一个坚强的妇人,可看着方继藩时,语气之中,却带着几分少女的憨态。 终究,她还是一个女人啊,且就在不久前,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入了东宫,成为了太子妃,虽是渐渐的成长,可无依无靠,方继藩在她跟前,令她心安,这少女般的憨态,不经意的流露,竟真将方继藩当做可以依靠的大树了。 方继藩摇头:“不妨事,再在此呆一会,就怕到时又烧起来,留在这里,我放心一些。” …… 方妃没有在烧起来,却不知是不是对症下药,还是她坚强的熬了过去,终究,她活了下来。 方继藩拖着疲惫身子回到京城的宅邸时,便看到了他爹。 见到沈文的时候,方继藩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继藩才回过神:“我该称呼沈学士什么了?” 沈文也懵逼,接着,依旧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沈文苦笑,最终先道:“真是多谢了都尉啊,若非都尉,玲儿还不知如何……这些日子,老夫都是寝食难安,现在好了,母子平安,母子平安啊……” 他流出了老泪。 方妃拜入了方家,成为了方景隆之女,方继藩之妹,对他而言,这不算什么,只要方妃还活着,也只要皇孙能平安,他就一切知足了。 至于姓方还是姓沈,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 沈文感慨:“小女,乃都尉所救,犬子,也因都尉,才有今日,老夫……哎,真是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七章:陛下有旨 方继藩乐了,看着沈文,道:“哪里的话,这是应当的,方氏是我自家妹子,自家妹子不救,那还是人吗?老沈啊……” “……”沈文苦笑。 这一声老沈,真真是将这辈分弄得更乱了。 可细细想来,似乎只能如此含糊。 就如方继藩是太子的妹夫,可太子又是方继藩的妹夫一般,能说啥?贵圈太乱呗。 方继藩继续道:“而今,皇孙生了出来,也就好了,咱们大明后继有人,未来还有许多事呢,咱们,要看紧了才是。” 此言,一语双关,沈文打了个激灵,他顿时醒悟,方继藩是什么意思。 现在还纠结其他的事做什么。 皇孙啊。 这世上在没有比皇孙更紧要了,自己是皇孙血缘上的亲外公,作为翰林大学士,自己后半辈子,就只做一条,无论如何,皇孙也要平平安安的长大,教育成人。 而这个孩子,未来将是方继藩的外甥,同时,也是侄子。 关系虽乱一些,可这不打紧,总而言之,有关系就是了。 沈文什么都没说,深深朝方继藩作揖:“老夫明白都尉的意思。” 方继藩道:“老沈为何不进来喝口茶再走。” 沈文摇头:“有事,下次。” 方继藩便遗憾的颔首点头:“那么……路上小心。” 沈文什么都没说,坐上了轿子,他这清流领袖,自此之后,只一心办成一件事了。 方继藩回到了家里,邓健早已兴冲冲的跟了来,泪流满面:“少爷,您可回家一趟了,我……我……呜呜……” 方继藩不耐烦道:“怎么了?” 邓健道:“少爷这些日子,不是在西山,就是在公主府,这家里,一个月都不曾回来一天,小人想死少爷了。” “你还想我死?”方继藩怒斥。 邓健吓尿了:“不敢,不敢,小人万死。”说着,举起手,狠狠一巴掌拍脸上,火辣辣的疼:“小人万死。” 方继藩坐下,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少爷……我很忙,你也知道。” “是,是,知道。”邓健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方继藩感慨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操心啊,大丈夫有国而忘家,这是理所当然的,过门不入,这是真君子。” 邓健心里说,可您天天是往公主府跑啊。 当然,这话他不敢说,却是翘起大拇指,大咧咧的低吼道:“少爷了不起,少爷真英明。” 方继藩嫌弃的看了邓健一眼。 这厮拍马屁的水准,真是幼儿园的水平,就这样,你也能在臭不要脸的圈子里混着,也算是你祖上积德了,论起来,老子是你的祖师爷。 方继藩感慨道:“以后我决心,不让你侍奉了,将来我得长住在公主府里,那里比咱们这个家,地段好,也幽静,离皇城近,修饰的也很好。” 邓健听罢,脸色变了,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想不到,自己悉心侍奉了少爷这么多年,竟不成想,要失业了。 他顿时眼泪磅礴而出:“少爷,少爷,不成啊,小的……小的……” 邓健这家伙,有时候让方继藩恨的牙痒痒,从前他总拿方景隆的名义,看着自己的病,可说起来,这小子倒也尽责,冒着被自己打死的危险,时刻去给方景隆打小报告,自己稍有一丁点的纰漏,他便胆大包天的提出质疑。 可细细想来,不还是担心自己的病吗? 虽然方继藩压根就什么病都没有。 方继藩感慨道:“小邓邓啊,你也跟了我这么多年,对我算是赤胆忠心了,而今,我不需你照料了,已经另请高明啦,你是不晓得,公主府里的伴驾丫头们,细心程度,不知强你多少倍,还有那宦官,个个都是知寒热的。” 这些话,几乎是戳邓健的心窝子。 方继藩道:“可是少爷,是个念旧情的人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方继藩是讲良心的人,所以我想好了,此次有一个差事给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让你炮一躺腿而已,办妥了,就是大功。” 邓健一听,精神抖擞:“少爷,不知是什么差事?” 方继藩翘着脚:“你去个地方,跟着江臣一道去,到了那儿,给本少爷带着人,寻找矿脉。” 方继藩说着,亲自去取了舆图,铺开,邓健便凑了上来,笑嘻嘻的样子:“很远吗?少爷对我真好。” 他亲眼看到方继藩的手指,从京师,一直蠕动,慢慢的,越挪越远,最终,越过了无数的山川,最终,穿过了重重的关隘,最后,在河西某一个位置落定。 邓健笑容逐渐消失。 方继藩点了点:“就在这了,具体矿脉的位置,我也不知,不过万事开头难,去找便是了。” “可是……”邓健期期艾艾道:“可是少爷……这……这不是关外吗?” “没错,就是关外。” 这是河西之地。 而方继藩所指的位置,则是后世的白银市。 当然,现在的白银市,还是一片荒芜。 这里……也曾是大明的疆土,大明曾在这里设置军卫。 可遗憾的事,弘治皇帝登基之后,鞑靼人一次次的骚扰攻击河西,因为河西在九边之外,明军为了应对鞑靼人的袭击,不胜其扰,死伤惨重。 弘治皇帝虽然勤政,却多受文臣们的影响。 文臣们认为,河西太亏了,照成了大明的持续流血,想省钱,不如放弃河西,反正这地方,也没有什么油水,因此,弘治皇帝便保留了河西之地的几处重镇,譬如兰州。 这白银,其实距离兰州不远,却几乎已沦为了鞑靼人的牧场,虽然鞑靼人并不经常去,只是逐草而来,却因为大量军镇的撤销,使得汉人几乎不敢深入兰州之外。 方继藩一直十分遗憾,大明在河西之地的收缩,简直就是鼠目寸光,因为不在河西之地和鞑靼人作战,那么鞑靼人就会不断的袭扰辽东和大同,鞑靼人的欲望,是难以满足的。 而断绝了河西,则彻底了断绝了大明与西方的联系,以往的丝绸之路故道,彻底的断绝,使兰州等重镇,成了孤岛。 更何况,白银的矿产储量惊人,其中单以铜矿而言,在后世,便被称为中国六大铜脉之一,其储量和品质,冠绝天下。 这铜一经挖出,就可以直接当做货币使用啊。 在关内,大明的铜脉,几乎都掌握在朝廷手里,当然,有不少藩镇的王爷,也占据了一些,大家各自铸钱,不允许私人发掘,可若是白银区域能寻到铜脉,那么,大量高品质的铜钱,便握在方继藩的手里了。 不只如此,白银还有大量的铅矿、锌矿、钴矿、金矿、银矿,它之所以被称之为白银,大抵是因为后世的人们比较懒,这地方产银,那就叫白银吧。 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宝库,可结果,弘治皇帝居然丢了。 方继藩朝邓健笑嘻嘻的道:“小邓邓……” 邓健直翻白眼,他哭了。 “我还没娶媳妇呢,没生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邓健道:“小人不敢去啊。” “不敢去啊。”方继藩道:“我这般看重你,你居然不敢去,狗一样的东西,大丈夫靠的是胆魄发家致富,你不肯去是吗?好啊,明日除了你的奴籍,将你赶出去,从今往后,你别说是方家的人。” 邓健啪嗒一下跪下了,瑟瑟发抖:“去,我去。” 方继藩才满意了一些:“你和江臣一道去,带着人,至白银,这个时节,要过冬了,鞑靼人一般情况,不会去那儿的,若是来年雨水充沛,那儿生了水草,才会有小股的鞑靼人去放牧,那儿山脉连绵,你们在山里,也未必能撞见他们,就算撞见了,怕啥,跟他们拼命就是了,大丈夫求取富贵,都是浑身是胆,为啥,因为这富贵不靠命去求取,一辈子就得被人踩在脚下,发现了矿脉之后,便是大功,到时,想娶媳妇还不容易,我给你准备七个八个婆娘,给你买宅子,一辈子荣华富贵。” 邓健吞了吞口水:“要不要立个字据?白纸黑字,小人放心一些。” “狗一样的东西。”方继藩作势要打。 邓健抱头:“少爷,这是你教我的呀……” 方继藩气愤难平:“立字据那也得看是谁,似少爷这般以诚信为本的人,也需立字据,瞎了本少爷的眼,养了你这个白眼狼。” 却在此时,外头有门房匆匆过来:“少爷,宫里来人了,接旨意。” 旨意果然来了。 方继藩就盼着这旨意啊。 毕竟白纸黑字,昭告了天下,方继藩才觉得放心一些。 否则,谁知道自己发现了矿脉,皇帝老子翻脸不翻脸呢,方继藩大喜过望:“来了,来了。” 美滋滋的穿了朝服,至中门,早有宦官等了,宦官笑吟吟的道:“陛下有旨意,请都尉接旨。” 他很温和,对方继藩笑时,像一个腼腆的孩子。 方继藩郑重其事:“臣接旨。” 正文 第六百五十八章:天大的赏赐 宦官咳嗽一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驸马都尉方继藩及太康公主朱秀荣者,举案齐眉,夫妇相笃,公主府上下执事者,多有简慢,使其夫妇不得相亲,公主下嫁,本该侍奉其夫在堂在父母,犹如百姓之家也,旧制却以夫妇分离,使公主不得侍奉夫家之双亲,有悖人伦之礼,今朕欲废旧制,赐公主府予方家,准太康公主,侍奉都尉之双亲,以成人伦之礼。且国朝以孝治天下,王子与庶人,皆应此礼,此后公主下嫁,亦同此例。” 方继藩听了,忙道:“吾皇万岁。” 起身,方继藩显得很激动:“写此旨的是谁,我很想认识认识。” “啊……”宦官呆了一下,随即道:“正是待诏欧阳志也。” 竟是欧阳志,那个脑子有坑的家伙…… 方继藩震惊了。 欧阳志这个弟子,方继藩总觉得他是个智障,方继藩自己都不明白,他怎么就得到了满朝的认可,而且还时刻伴驾在皇帝左右。 因为这家伙的智商,方继藩几乎已经决定放弃治疗,也懒得管他了。 可现在,方继藩震惊了。 这小子,很有前途啊。 明明是违反祖宗之制的事,竟能说的冠冕堂皇,怎么说,都是你们有理,佩服佩服。 这旨意抓住的重点,乃是孝,一开始,先说方继藩和公主关系极好,却被公主府的执事们刁难,这等于是先一口锅,扣在了公主府上下的宦官和嬷嬷们身上。转过头,就说方继藩父母在堂,可是呢,太康公主几乎被拘禁在了公主府里,连驸马要见她,都需禀告,这方继藩娶了媳妇,却没有媳妇侍奉自己的双亲,来,大家来评评理,大明是以孝治天下的啊,这孝顺,乃是头等大的事,可公主不能侍奉方继藩的双亲,这便是不孝,大明的公主能不孝顺吗?不能! 于是乎,陛下以孝顺的名义,废除旧制,谁要是敢反对,就是阻止公主行孝,这个大帽子扣下去,那岂不是不忠不孝? 方继藩心里感慨,欧阳志居然还擅长这个,平时,自己竟没有看出来,果然在翰林院和陛下身边磨砺了一番,不得了了,读书人最擅长的装逼都给他学了去,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方继藩美滋滋的接了旨意,道:“不错,我大明以孝治天下,欧阳志能有此觉悟,我作为他的恩师,很是欣慰。” 宦官又道:“还有一封旨意。” 方继藩便又恭敬迎旨,一面骂道:“为何早不说?” 宦官委屈,想说,这是您自个儿急着起来接的,怪的了咱吗?却忙道:“奴婢万死。” 接着,他取出一份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康公主,朕之独女也,今营建公主府,供奉太康公主,所需田产,皆自皇庄而来,奈何近年,皇庄日益减少,长此以往,朕恐皇庄田亩之数,无以奖掖功勋。今有太子上奏,赐大漠之土予公主府,朕深以为然,朕欲命人至大漠屯田,驸马都尉方继藩勇于任事,愿承担重担,大漠之土,便尽赐予太康公主府,望天下之宗亲,效仿之,此诏告天下,咸使闻之。” 方继藩听罢,忙是接旨,这算是昭告天下了。 可方继藩还是不放心,匆匆便启程,入宫觐见。 ……………… 弘治皇帝这两日几乎都是乐呵呵的。 连在暖阁里都有点儿走神,脑子里全是皇孙,只恨不得赶紧处置完了当下的事,便去坤宁宫里去,看着皇孙,他才觉得心安,日子有了奔头啊。 见陛下高兴,刘健等人也甚是欣慰,太子不确定性太高,虽觉得他聪明伶俐,可总是觉得不太有谱,皇孙的出现,令他们也有了盼头。 君臣们轻松的聊着政务,哪怕是淮河的水患,大家却也没那么焦急了,按部就班的去治理就是了。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驸马都尉方继藩求见。” 弘治皇帝听了方继藩来,笑吟吟的道:“进来吧。” 片刻之后,方继藩入内,行礼:“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颔首:“继藩啊,朕正说到了你,这一次,多亏了你。” 方继藩便道:“些许小事,只要臣妹和龙孙能够平安,臣便知足了。” 弘治皇帝道:“朕也听说,方妃在西山静养,身子已经大好了,她真的不容易。” 说罢,感慨,自己太子不靠谱,可是儿媳,倒还算是稳重端庄,还给自己生了孙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得知了,高兴的合不拢嘴,这一切都是方妃的功劳啊。 方继藩道:“陛下,臣此来,是谢恩的,陛下赐臣公主府,准公主入我们方家,这是陛下格外的厚爱,臣心里很是感激。”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颔首,可是他觉得,方继藩想说的,肯定不只是如此,便不露声色:“嗯,秀荣她是公主,却也是人妇,为人妇,岂有独自待在公主府,等人来拜见的道理,这有悖人伦,朕早已对此恶俗不喜了,早就革除此弊的心思。” 方继藩又道:“至于陛下赐公主府大漠之土,臣……在想,这礼太厚了,大漠如此广大,出了九边,便是万里之土,臣和公主殿下,都觉得陛下赏赐过重,还请陛下收回成命,这供养公主府的田庄,不要便罢了,臣还是养得起公主殿下的。” 方继藩显得很真诚。 可在弘治皇帝心里,却分明是方继藩嫌弃大漠之土,是啊,大漠之土,又不是朱家的,大明连河西之地,都几乎拱手让人了,哪里来的大漠之土呢,说白了,这确实有点坑了方继藩。 可弘治皇帝,也是希望方继藩别成日躲在公主府里搞三搞四嘛,得给他找点事儿做。 现在方继藩提出不要这大漠之土,这还了得,这不更显得宫中小气吗? 弘治皇帝便和刘健等人对视一眼。 刘健等人都面带微笑。 这事,他们略有耳闻。 其实说起来,方继藩平时或许是过于跋扈的缘故,这满朝文武,和方继藩自是无仇无怨,甚至有人还和他有些渊源,可看到方继藩吃瘪的样子,尤其是捧着大漠之土供养公主府的圣旨,一脸懵逼的样子,哈哈……想一想,真是喜大普奔,大快人心哪。 刘健还是矜持,只是捋须,微笑。 谢迁忍不住摇头晃脑:“都尉,你就别推辞了,这是陛下对你的心意,君之赐,臣不敢辞也,而今陛下已经昭告天下,你这再三推辞,这很不妥,大漠广大,可你是有大功劳的人,公主殿下呢,又是陛下独女,赐予你们,没什么不妥。等将来啊,打跑了鞑靼人……” 说到这里,马文升在一旁听得忍不住了,噗的一声,捂着肚子,像便秘一般,想笑,却是拼命忍住。 谢迁侧目看了马文升一眼,也乐了:“好了,好了,总而言之,你既知这是恩典,接受便是。” 众人纷纷点头:“这就对了嘛,此乃陛下好意,我等即便是想,也无福消受。” 见众人纷纷称是,恨不得起哄的样子,方继藩心里乐了,他们这是故意调侃自己呢。 其实现在大家心情都很好,皇孙有了嘛,大家都在兴头上,现在又看方继藩难得的,吃了一回瘪,得了一大片荒漠,而且还是别人家的荒漠,心里就更乐了,完全是长辈们,戏耍小辈的心态。 弘治皇帝忍俊不禁,也万万想不到,众臣们,今日竟都有此闲心。 仔细一想,不对啊,方继藩是朕女婿,你们调侃朕的女婿,不也在调侃朕吗? 于是,咳嗽一声,郑重其事道:“嗯,诸卿说的有理,继藩啊,不要推辞。” 方继藩眨着眼睛,一脸纯洁的模样,随即道:“要不,这样吧,儿臣还是觉得,此礼太过厚重了,就请陛下,再下一道旨,只将这漠北之土,给臣吧,至于河西、漠南这些还有一些用的土地,臣不过区区一个都尉,怎么敢要呢?” 其实无论是河西、是漠北、还是漠南,都和朝廷没关系,本来就和朝廷没关系了。 现在方继藩居然提出,不要漠南和河西,这……这家伙是在讽刺吗? 意思莫非是,反正这地赐了也是白赐,所以,干脆陛下你再小气一点,有本事只给我漠北那一大片大沙漠给我啊。 绝对是讽刺。 弘治皇帝眯着眼,似笑非笑。 刘健等人,个个意味深长。 弘治皇帝方才漫不经心的道:“送都送了,覆水难收,朕统御天下,可有朝令夕改过吗?继藩啊,你再推辞,朕可就不喜了。” 方继藩无奈的一摊手:“儿臣……真不知该怎么说好啊,陛下如此厚爱,儿臣……哎……” 努力的想挤出一点眼泪,没挤出来,其是方继藩的内心,是想笑的。 可在别人看来……这家伙……绝对是讽刺天子小气,绝对的,胆大包天啊。 …………………… 还有。 正文 第六百五十九章:鹏程万里 可弘治皇帝不在乎方继藩‘讽刺’。 这本身就是激励嘛。 难得出了这么个有出息的女婿,真让他一辈子混吃等死? 弘治皇帝不傻。 这几年,他的眼界也开阔了,越发的明白,节流是死路一条,只有想办法开源才是维持天下的道理。 而要开源,满朝文武之中,让他们省银子,他们一个个都有通天的本事,让他们去从石头缝里寻银子来,却个个都死了。 当然,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弘治皇帝心里还是颇为愧疚的,无论怎么说,这是自己女婿,见众卿家们个个调侃方继藩,难免有些心塞。 于是弘治皇帝语气温和了许多:“继藩啊,你是劳苦功高,朕自然是知道的,而今,秀荣有了身孕,朕这个为人父的,心里也高兴,大漠之土,朕说了赏赐你,便是赏赐你,这权且当做是嫁妆吧,等将来,你若真有本事,取了大漠之地,将来无论是放马,还是开垦,也都由你。你这些日子,确实辛苦,好生歇一歇吧。” 他说的倒是诚恳,倒是让众臣不好调笑了。 方继藩只好道:“陛下既这样说,儿臣还有什么好说的,长者赐,不敢辞,儿臣,只好接受了。” 弘治皇帝欣慰的颔首点头:“嗯……” 正说着,那礼部尚书张升想起了什么,道:“陛下,今日都尉正好在此,臣倒是有一事,想要奏报。” 弘治皇帝看向张升:“卿家有何事要奏?” 张升道:“陛下,交趾提学陈望祖又上奏弹劾……” 弘治皇帝面上显得不悦:“朕不是说过了,这交趾的教化,关系重大,朕敕了提学正使和提学副使,本是寄望他们能精诚团结,共同出力,可现在却是怎么了,陈望祖虽是提学,可当下,理应好好管理他的教化之事,朕不是让他做御史言官。” 方继藩一听就明白,陈望祖和王守仁,定是理念不合,这两个,一个是名满天下的大儒,一个是新学的领袖,越是这样的人,都是自视甚高的人,他们之间的理念,本就不合,能容忍对方,这才怪了。 陈望祖是正使,自是对于副使自行其是很是不满,可王守仁在占城,他又鞭长莫及,于是乎,索性来告御状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臣可以作证,臣的门生王守仁,历来老实忠厚,和臣一般,与世无争。可这陈望祖,到底是什么意思,处处刁难王伯安,王伯安这般老实的人,却处处受他的欺辱,这是要干什么?” 方继藩气咻咻的样子,几乎等同于骂陈望祖是龟孙了。 弘治皇帝绷着脸:“这话,就差了,朕虽也不喜陈望祖,可你说你的门生是老实人,朕却是不认同的,来,取奏疏给继藩看吧。” 什么七份奏疏。 片刻,有宦官取了奏疏来,交给方继藩,方继藩一看,眼睛都直了。 是王守仁的。 王守仁几乎是逮着陈望祖就是破口大骂啊,瞧瞧他的火爆脾气,简直就将陈望祖当做了人间渣滓了,语气之尖锐,连方继藩脸都有些红。 呃…… 有些尴尬啊。 好像……王伯安那个家伙,确实……脾气有点臭。 当然,方继藩是可以理解的。 王守仁是什么人,爹是状元,打小就被无数人看重,明明从小就练武,天天琢磨着兵法,可父亲让他去考个功名,他二话不说,就一路从秀才到举人,之后直接高中了进士,且在榜中的地位还不低,吊打了天下学子,而且你是使出了吃奶的劲,人家却只用了一根小指头。 这样的人,他心里除了方继藩之外,还能服气谁? 本来那陈望祖不招惹他便罢了,可现在居然还敢挑事,这王伯安,可就不是吃素的了,追着骂,一天一本奏疏不说,而且还是振振有词,分析了陈望祖在升龙的所谓教化,提出了激烈的批评,认为陈望祖尸位素餐,祸乱交趾,名为大儒,实为无能透顶。 方继藩忍不住眉飞色舞:”骂得好,这老狗……“ 君臣们的脸色,顿时拉了下来。 方继藩才意识到,自己好似失言了,索性道:“陛下,陈望祖祸国殃民,实是罪无可恕啊。陛下令他去交趾教化百姓,他在做什么,交趾能和内地两京十三省一样?居然还在用招揽交趾士人,令他们学习四书五经这一套,迂腐,腐儒!臣建议,立即召回陈望祖议罪,否则,交趾势必会被此等奸人祸害不浅。” “……” 护犊子的心理,实在太明显了。 其实方继藩并不认同陈望祖这样的人,此等人眼高手低,能办成事才怪了,他的那一套,除了大义凛然的宣教之外,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所以方继藩很认同王守仁,师徒二人,不谋而合。 可在弘治皇帝等人眼里,却是方继藩显得有些小气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陈望祖倒也无罪,你太言重了。这交趾,乃冰冻三尺,反而一日之寒,也急不来,且让他们在交趾好好宣教吧,不过这二人,你弹劾我,我弹劾你,也不是办法,命人去,各自申饬一番便是了。”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凭什么就申饬王伯安?” “咳咳……”张升忍不住了。 方继藩,到底你是礼部尚书还是老夫是礼部尚书:“都尉护犊心切,倒是可以体谅,可是,都尉啊,此二人彼此攻讦,陛下此举,恰如其分,老夫乃礼部尚书,倒以为,陛下圣明,此举甚为妥当。至于这教化之道,老夫掌礼部七年,倒也有一些心得,倒是很认同陈望祖,陈望祖看似是按部就班,却最是稳妥,交趾初定,最需要的就是这般老成持重之人。” 言外之意,倒是不认同王守仁了。 方继藩冷笑。 张升似乎觉得,自己的话有太多的针对性,便又道:“当然,王守仁在交趾,也是劳苦功高的嘛……哈哈……哈哈……” 哈你个鬼。 ……………… 方继藩自宫中回来。 这江臣和邓健,却已打点了行装。 他们预备去白银,这白银市,现如今该称这为‘靖虏卫’,当然,靖虏卫已经被裁撤了,土地为鞑靼人所居,也就是说,江臣和邓健,即将从京师抵达边镇,而后出关,抵达兰州,再从兰州出来,穿越鞑靼人的势力范围,抵达这靖虏卫的旧址,在附近的山脉中,勘探出矿脉。 江臣已经在方继藩的帮助之下,当然,主要是在沈文的帮助下,给予了他一个新的职务,即兰州巡按,将以巡按的身份,前往兰州,可实际上,却是勘探出矿脉。 除了江臣和邓健,随去的,还有数十人,有几个方继藩的徒孙,以及一些曾在矿上工作的矿工,这数十人,集合成了一个马队,一路疾驰,寻找那西北深山中的宝藏。 邓健已哭成了泪人,他第一次出京师,而这一次,不但要出京,还要辗转数千里,穿越鞑靼人的聚居地,虽然方继藩一再保证,冬天到了,鞑靼人极少会出现在靖虏卫旧址一带,可这……还是九死一生的任务啊。 他一辈子只晓得伺候少爷,不会别的,现在少爷让自己去那鸟不生蛋的地方,想来是嫌弃自己了,希望自己滚到天涯海角去。 江臣倒是没有哭哭啼啼,他对于这一次的行程,充满了期待。 作为方继藩的门生,压力实在太大太大了。 自己几个师兄弟,哪一个拿出来,都是功劳赫赫,只有自己,在西山书院教书,同时在翰林院当值,可是………他很清楚,即便是有所成绩,对于无数同龄人而言,自己已是无比的优秀,令人羡慕,可是……对于方继藩的门生而言,自己却是恩师之耻。 他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的希望能有所成就,哪怕是面对重重的危险,也在所不惜,因为……知耻的滋味,实在太不好受了,有时,真恨不得自己死了干净。 他深深凝望恩师,作揖行礼,而后腰间长剑和背负的弓箭一抖,翻身上马,跟着王守仁师弟,自己即便教授弟子们读书,也依旧,也需学弓马和剑术,这是西山书院的规矩,为了追上别人,不至于落后,江臣几乎是闻鸡起舞,风雨无阻。 他手提着缰绳,英姿勃发,其他人纷纷上马。 只有邓健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少爷,你要好好照顾身体啊。” “会的,会的,身边很多人照顾呢。”方继藩朝他挥手。 这句话,刺痛了邓健,呜哇一下,又滔滔大哭起来:“少爷,你偶尔要想起我……” “会的,会的,一定会的,你叫小邓邓嘛,多好记的名字。” 邓健艰难的翻身上马:“少爷,我想好了,若是我死了,你记得在我坟头,把说好的媳妇,烧给我,七个呀,得买东城寿材铺的,那王二家糊的婆娘最好,用料也扎实。” “滚!”方继藩恨不得上去将这家伙打死。 …………………… 睡了,好困,差点写着睡着了。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一章:有教无类 王守仁沐浴更衣,自草庐中出来。 此时,刺客的尸首已被清理了出去。 一切的痕迹,尽都没了踪迹。 王守仁穿着新的儒衫,回到了原位,众门生弟子纷纷来告罪:“却不知此人,是如何混进来的,是弟子们的疏失,事先没有察觉,还请先生勿怪。” 王守仁摇摇头,微笑道:“君子至此讲学,岂可没有敌人呢,我来此时,即已预料到这种情况,刺客心怀叵测,在暗中窥测,而吾在明,岂可提防?此等事,不足挂齿,不必放在心上,也不需自责。” 王守仁又顿了顿:“吾自知,诸生之中,多为求知者,可又如何能提防的了,有宵小之徒,混杂其中呢?子曰:有教无类也。既来此,便好生读书,吾也愿传授大道。倘若其中,还有刺客在其中,尔等,也不需害怕,只要尔等不曾掷匕于吾前,吾依旧视尔为门生。” 人群之中,果然有人低头,面露复杂之色。 其实在交趾,暗中的反抗一向为数不少,就在数日之前,便有明军中的一个武官被刺杀。 大明入交趾,而交趾曾断断续续的独立数百年之久,又怎么可能,轻松的得到交趾上下的认可呢。 占城这里还好一些,因为占城毕竟曾被安南人兼并,这里的人,对明军没有太多的恶感,可若是在其他地方,这样的事,就更加频繁了。 王守仁对此,并没有太在意。 哪怕,这里头还有刺客,他也懒得去甄别,反正你要嘛来此读书,可若是想要图谋不轨,这阮兴建,便是榜样。 人群之中混杂的刺客,有的已萌生了退意。 却也有人,这几日听了王守仁的道理,突然有一种别开生面的感觉,他们的内心,是挣扎的,一方面,他们原是抱着自己的理念而来,可来此之后,却渐渐被王守仁的学问所吸引,而阮兴建的死,却给予了他们足够的震撼。 宵小之辈…… 只见王守仁那不屑于顾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将刺客放在心上,一种刺痛的情绪,却蔓延在某些心怀不满的人内心深处。 自己所谓的‘大义’,在别人眼里,不过是跳梁小丑的行径吗?而王先生口里所说的心怀天下,万物同理,所谓的至简大道,显然……比之自己所谓的‘大义’,不知高明了多少倍,也难怪,阮兴建的行为,被如此的轻贱和鄙夷啊。 王守仁的平静,更像是无声的羞辱。 而这羞辱,直刺人心。 他平静的授完了今日的课业,而后起身:“君子有六艺,其中骑射和击剑之术,最难,何也,读书容易,明白事理也容易,可君子要成大事,建功名,非成十人、百人敌不可,今日便学击剑,方才,这刺客的行刺之术,尔等都看清楚了吗?他的动作,倒还迅敏,可是行动,却还有迟滞,你们看好了,行刺,该如何才好,免得到时,人们都说,拜入吾门下的人,竟连行刺,都这般拖泥带水,堕吾威名。倘若诸生之中,还有刺客,更该有十二万分精神,否则,想要刺吾,便如这刺客一般,被吾举手而诛杀,为人所笑,你们各自取剑,吾教授你们举剑刺杀之法。” “……” 可怜那阮兴建,竟硬生生的成了反面教材。 最可气的是,王先生竟还教大家怎么行刺,或者说,用正确的方法,刺杀目标。 王守仁已提起了那阮兴建的匕首,平淡无奇的一刺:“匕首与剑一般,俱为杀人之器,既要杀人,便要竭力而为,会心一击,万万不可心存杂念,抱着杀敌存我之心,古之刺客,大抵不肯舍命而击人者,无一刺不中敌人,恰恰误了自己的性命,都看清了吗?” “方才那阮兴建,最大的失误就在于,他心有杂念,匕首在手,花哨有余,杀人之事,关系生死存亡,刹那之间,便存胜负,岂可花哨?” 王守仁又提刃,再刺一剑,身子显得笨拙可笑,完全没有刺客该有的飘洒自如,可这笨拙的一剑,却恰恰最是实在。 “你们都试一试吧。学着我的法子,刺出一百剑。” 王守仁将匕首一丢,背着手,面带微笑。 混杂在弟子中的某些刺客,有一种呕血的感觉,仿佛王先生的每一句话,都是奔着自己来的,此等轻蔑,甚至是教授你如何刺杀目标,宛如重锤,一次次锻打着他们的信心。 更可怕的是,他们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心底深处,竟有一种心向往之的感觉。 他们效仿王守仁,一剑剑的刺出,很多人手里并没有剑,都只是取了柴棍拿剑来用。 王守仁想起什么,便对身边一个门生道:“去给西山修一封书信,请恩师想办法,调拨一些军马来,还有,请平西侯,赠一些军械,当然,若能有一些军中无用的铁剑,便再好不过了。弓矢也请调拨一些。” “这……只怕平西侯不肯。” 军马好说,西山啥都不多,就是马多,俘虏的鞑靼战马,现在都还没有消化呢。 可弓弩就不同了,剑倒是还好,大明有明文规定,可以让读书人佩剑,所以打制护身的剑并非是违禁的事。只是弓弩,却一向禁止的。 王守仁道:“交趾不同别处,岂可处处用内地之法?平西侯是明道理的人,他乃我的师公,我去信给他,他定会给这个方便。” “可是……这些弟子之中,只恐……” 显然,有人有些不太放心。 王守仁微微笑起来:“无论是在哪里,总会有良莠不齐,这些,都是无碍的事,我们凭着良知去做事即可。” ………… 与此同时,升龙,一封快报,却是火速的前往京师。 数日之后,京师已下起了鹅毛大雪,快报至礼部。 礼部尚书张升,早早便去宫中了,今日当值的,乃是礼部右侍郎陈兴,陈兴皱眉,看着这奏报,满脸诧异,他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随即立即将书吏寻来:“送通政司,送入宫中。” “什么事,竟连礼部都无法处置吗?”书吏显得诧异:“是否等张部堂回来,再定夺……” “说了!”陈兴显得心情很不好:“送宫中。” “是。” 片刻之后,奏报出现在了通政司,通政司则加急送入了宫中。 ………… 暖阁里。 弘治皇帝坐定。 天气寒冷,这暖阁里烧起了炭盆,无烟煤在徐徐燃烧,而裹着大红绒呢披肩的诸臣,早已被陛下赐坐,大家聚在一起,凝视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道:“又是连续数日的大雪啊,上天不仁,百姓们要过冬,何其艰难,无烟煤的供应,可不能短缺了,这一点,要知会西山,若是短缺,开采不及,朕拿方继藩是问。” “陛下不必焦虑,而今,百姓们穿了毛衣,足以驱寒,又有无烟煤,想来,比之往年的灾情会缓解不少。” 说起这个,倒是令弘治皇帝心安。 是啊,确实比从前几年,好的多了,虽然依旧还会有人受灾,比如大雪压垮了不少茅屋,死了不少人,可这等事,最怕的就是比:“顺天府,万万不可懈怠了,采买一些煤,发放给受灾的百姓吧,这毛衣……虽是有了,可现在穿在身上的人,又有几人呢?百姓,终究是数千数万啊。” 弘治皇帝说罢,将手中的奏报搁在了案牍上:“再出什么岔子,朕就拿顺天府过问了。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更别提其他的州县了。” 众臣纷纷称是。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礼部有奏。” 最诧异的乃是张升,自己就是礼部尚书,怎么就突然礼部有奏了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突然之间,奏了什么。 弘治皇帝道:“何事?” 通政司的官员沉默了片刻:“是来自于升龙……” 升龙……一下子,所有人都交换了眼色。 升龙乃是交趾的都司行辕所在,相当于是省城,现在突然来了加急的奏报,却不知是何故。 弘治皇帝道:“念。” “臣方景隆奏曰:升龙内外,本太平无事,近日……交趾提学广宣教化,请交趾诸士人祭衍圣公,其新立了文庙,诸士子聚集,突有士人发难,于文庙之内焚火,又有士人打砸万世师表匾额,文庙内大乱,官府欲阻止士人恶行,士人之中,有人高呼驱逐明汉之声,众人杀死官吏七人,有士卒三人死伤,新立文庙,付之一炬,于是,全城之中,宵小之徒蠢蠢欲动……” 念到此处,弘治皇帝脸色已经铁青了。 新立文庙,乃是老规矩,立了文庙,提学官就该让人去祭祀,这也是教化的手段之一。 可哪里想到,召集来的士子,居然直接反了,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本来,这该是一个小乱子,可牵涉到了读书人,又牵涉到了孔庙,这……乱子可就不小了。 张升脸色顿时惨然……坑啊。 正文 第六百六十二章:太子很棒棒 弘治皇帝看了这奏疏,显然是怫然不悦的。 这说明,这数月来的教化,非但没有让安南的读书人归心,甚至交趾士人的愤恨,还在与日俱增。 弘治皇帝道:“陈望祖此人,真是有名而无实啊,实在让朕失望。” 他发出了感慨。 事情不是明摆着吗? 交趾士子们对于大明的态度,已到了极点,提学官的职责,在都督学政,可结果呢…… 闹出这个乱子,真是贻笑大方。 更可怕的是,这些仇恨的背后,所代表的,绝不只是一群士子,交趾的士人背后,是大量的土地,是无数被他们所控制的庄户,还有早已无孔不入,与中下层官吏之间的利益共生。 这就如,倘若整个大明的士绅,都不满朝廷,其后果…会是什么呢? 可是大明又不得不依赖这些人,维持在交趾的统治,没有这些人,交趾只会更加的混乱,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下旨意,让方景隆要早作提防,以防不测。当初……大明进入交趾所发生的事,不得再重蹈覆辙了。” 礼部尚书张升一脸尴尬的模样:“陛下,臣万死之罪,陈望祖,乃是臣所举荐……” 弘治皇帝压了压手:“这怪不得你,这陈望祖,再看看吧过些日子再说。” “是。”张升颔首点头。 其实这也是无奈之处,陈望祖督学不利,这是罪,可问题在于,换上了其他人,难道就一定好了吗?至少现在陈望祖,还是有其优势的,至少,他已经在交趾待过一些日子了,至少对于交趾已经有了一个粗浅的认知,总比再派一个人去,结果却是两眼一抹黑的好。” 张升便感慨:“想当初,交趾士人,就对我大明充满了仇视,这也导致,整个交趾上下,叛乱不断,文皇帝在时,不断增兵交趾,可最终,依旧无济于事,以至局势糜烂,朝廷不得不撤出交趾。而如今,想不到又和从前一样,交趾人心……难附啊,可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明想要在交趾站稳脚跟,要能令他们彻底的归顺大明,使这教化深入人心,恐怕……难如登天,老臣虽觉得陈望祖有失当之处,可说他无能,却也言过其实了,臣觉得,问题的根本就在于,这……本就是难如登天之事,没有十年八年苦功,没有朝廷积年累月的广施甘露,想来……难……太难了……” 他说着,摇头。 许多人也跟着摇头。 其实张升虽有为陈望祖推卸责任的意思,可大家却依旧认同张升的话,教化,哪里有这么容易呢,太难了啊,朝廷要有所准备,万万不可急于求成,这不是一个大儒,凭借着他的学识花费几个月功夫,就可以办成的事。 弘治皇帝也不禁感慨:“是啊,难!” 道了一声难,不禁感慨万千。 ……………… 镇国府,同样是一封奏报送了来,朱厚照和方继藩分座,看了奏报之后。 朱厚照冷笑:“这些该死的交趾人,本宫若在交趾,便将这些士人杀光殆尽,且看他们,敢不敢猖狂。” 方继藩道:“殿下,不要动不动就杀人,杀人只是手段而已,本质在于立威,可杀过人之后,他们还不臣服,这才是最难的事,想当初,文皇帝时,在交趾杀的人,还少了吗?” “那你说怎办才好?”朱厚照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我没想好,不过臣的门生王守仁既然在交趾,想来,他已摸清了交趾的情况,有他在,臣觉得交趾可以无忧。” “王先生……”朱厚照咳嗽了一下:“他性子不好,其他的,倒也令本宫佩服,有时看他,他直勾勾的样子,眼神涣散,不知在哪里神游,这样的人,教书育人可以,能办大事吗?” 对此,朱厚照显得很怀疑,那家伙,不像能办大事的人啊。 方继藩呵呵以对:“殿下,人不可貌相啊,臣承认,他是丑了一点,自然远不及臣英俊,可是……臣还是很看重他的。” 朱厚照便道:“那就拭目以待吧,交趾的事,离本宫太远了,算了,懒得去计较,这宣传仁义教化的事,还是让父皇和大臣们去操心吧,老方,本宫饿了。” “臣也饿了,臣去叫温先生。噢,对了,顺道儿将我妹子也请来,咱们一家人,好好坐在一起,吃一顿便饭。” 方妃还在西山静养,其实现在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这都已过去了一个多月,一个多月时间里,她坚强的活了下来,身子越来越好,当然,为了防患未然,方继藩希望她在蚕室里多住一些日子,也免得出了意外。 其实说穿了,朱厚照大多日子,都待在西山,太子妃留在此,朱厚照还可以多来看看,一举两得。 朱厚照颔首点头:“正好,本宫看她身子确实好了,叫上她。” 温艳生在西山的日子,可谓是如鱼得水,听了太子和驸马请他掌厨,他倒也不含糊。 只可惜,太子妃也在,她大病初愈,却是需多吃一些滋补和温和一些的食物,只一个时辰,一桌酒菜便置办齐备了,因太子妃在,温艳生没有上席,不能诠释自己每一道菜的特色,这令他憋得极难受。 在镇国府里,方妃由人搀扶着来,她见到了方继藩,便道:“哥,不知公主殿下的身子,可好嘛?她现在,只怕也有三月的身孕了吧,却要小心了,这头三月,是最要谨慎的。” 方继藩道:“她好的很。” “不好!”朱厚照立即大叫:“昨日还听她说腰疼,方继藩,你还好意思说好的很,你哪有做驸马的样子。” 方继藩道:“这妇人的事,是殿下清楚,还是臣清楚?人有了身孕,腰酸背痛,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殿下不懂,就不要一惊一乍。” 朱厚照憋红着脸:“谁说本宫不懂来着。” 方继藩冷笑看他,你跟我妇女之友来辩论妇人之事,你朱厚照吃了熊心豹子胆,我一只手指头,掐死你。 方妃便微笑:“我看,殿下和家兄说的都有道理,只是,你们饿了吗?” “饿了。”方继藩和朱厚照齐声道。 人家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 可方继藩和朱厚照却是极奇怪,方继藩这大舅哥和朱厚照之间,却是没有隔饭仇,有什么问题,摸了摸肚子,饿了就可以解决。 这一桌饭菜,多是清淡为主,看上去都是家常小菜,可放入口中,却是别有一番风味,方继藩胃口大开:“这样的饭菜,也最适合怀有身孕的人吃的,过些日子,我将秀荣接来西山,这是好地方,在此营造一个别院,往后就吃从这地里生、地里长,温先生亲自掌勺的东西。” 朱厚照便乐了:“那往后啊,爱妃也住在此好了,东宫那地方,有暮气,多留要折寿。” 方妃抿着嘴,吃相极雅,听说要和公主暂住西山,却仿佛征求意见一般,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会意,道:“我看好,如此,秀荣在此,也不寂寞了。殿下,咱们一言为定,谁若是食言,便猪狗不如。” 方妃便明白方继藩意思了,道:“若是殿下准臣妾来此,臣妾心里,不知多高兴呢,这儿,确实比东宫少了烦闷,且又能和秀荣妹子时常一起,这更是极好不过的事,只恐……这有违祖制。” 方继藩说留在此好,那就来西山住。 当然,方继藩自有他的盘算,朱厚照的性子,本就不喜东宫,十之八九,将来这西山,要被他当做‘豹房’的,他留在这里,太子妃若在东宫,长此以往,早就生分了,不如就留太子妃在此,他们夫妇二人,可以时常相见,慢慢培养感情。 朱厚照的底细,方继藩是摸得极清楚的,若是陌生人,他自是没心没肺,可和人相处的久了,虽他性子乖张,对人不礼貌,却也往往比较重感情。 就如刘瑾这些人,不过是一群宦官,虽朱厚照对他们吆三喝四,可历史上,朱厚照一登基,刘瑾等人便受了无比的信任,究其原因,就是如此。 太子妃必须得将朱厚照栓牢了,想跑,哪里有这样容易。 朱厚照一听到祖制,顿时放下了筷子,道:“列祖列宗,都不如本宫,他们晓得做女红吗?能一月定交趾吗?晓得治病救人吗?他们定的祖制,有什么稀罕,有一日,本宫也是要做人祖宗的人,就要下一道诏令,子孙们不得效仿本宫,切切不可引本宫之祖法,去办糊涂事。所以哪,后世子孙不要效仿本宫,本宫也不效仿祖宗,事情就这么办,若是谁有闲言碎语,本宫将这笔帐记下来,以后收拾他。” 方继藩道:“可是陛下若是知道,定会大怒。” 朱厚照却是乐了:“父皇成日在记挂着他的龙孙呢,现在哪里有半分心思管本宫的事,天塌下来,怕他也将本宫忘了个一干二净。”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三章:神器再出世 方继藩已经习惯了朱厚照每日都在消遣他的父皇了。 每每到了此时,方继藩都是默不作声。 嗯…… 假装没有听见都好,我方继藩毕竟是朝廷忠良。 倒是方妃道:“殿下,明日臣妾想要入宫一趟。臣妾……还没有见过孩子,想见一见孩子。” 想来,方妃这些日子憋坏了。 嫁入皇家的女子,固然有许多的好处,可也有许多的难处,龙孙自生下来,便不在身边,前些日子需要将养身子,她只好忍着,而今,身子大好,自然……巴不得去见一面。 朱厚照唔了一声:“让刘瑾陪着爱妃去吧,明日,本宫要教生员们骑马,怕是去不成了,何况,昨日本宫去了一趟,只亲了一口,被父皇撞见,父皇脸都是青的,本宫不去,免得触了眉头。” 方妃颔首点头,不过,她眉宇之间,却仿佛藏着什么事,又不便说。 方继藩乃是妇女之友,一下子,有了明悟,突然道:“妹子,你已许多日子,不曾沐浴了吧?” 朱厚照听罢,忍不住脸憋得厉害,老方,你咋成日在琢磨这个。 方妃猝不及防,俏脸上飞起了一抹嫣红。 不过…… 方继藩的眼光却是很毒。 方妃所忧虑的,恰恰是这个。 肚子里挨了一刀,自然不能沐浴,否则,极容易感染,哪怕是现在,蒋御医也千叮万嘱,再坚持两个月方可沐浴不可。 这么多日子,熬下来,虽偶尔可以让宫娥擦拭一下身体,可方妃却依旧觉得,自己要馊了,浑身上下,怪怪的。 且明日又要入宫,以这样的面目见人,哪怕其实对于粗心大意的朱厚照等人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可对于方妃而言,却是难以接受。 这若是让人瞧了去,或是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异味,这堂堂的太子妃,如何见人? 方继藩却是乐了:“真是隔日不如撞日,我正有好东西给你。你且等着,我去取来。” 方继藩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他兴冲冲的过去一会儿,又去而复返,随即,取来了一个纸包的盒子,盒子揭开,连朱厚照都忍不住凑上来:“这是什么?” 方妃也是一脸好奇。 方继藩道:“这是香皂。” “香皂……” 皂是什么,方妃自然知道,譬如皂角,这是洗涤用的,莫非……这便是带有香气的皂角吗? 她忍不住手伸向香皂,很滑,犹如泥鳅一般,可是,触手之后,她便感受到了一股淡香,不禁将方才接触了香皂的手在鼻尖之下轻轻一嗅,一股香气便直沁心脾。 方妃忍不住道:“真香啊。” 当然香了,鲸油不只是可以做着蜡烛,还可以做香皂,且质量极好,后世的香皂,大多是用猪油,质地相差不知多少。 当下制造香皂的材料,主要是鲸油、猪油和酒精,酒精已经调制出来了,又有足够的底料,想要制造,却是容易了许多。 而香皂这东西,对于男子而言,似乎可有可无,尤其是朱厚照这等人,可对于女子而言,一旦用上了,便再也离不开,堪称妇人们的红薯和土豆,在她们眼里,这东西,可比红薯、土豆还管用的多。 饭可以不吃,澡不能不洗,香皂不能不用啊。 “这东西吐沫在身,而后揉搓,最后再清洗干净,比之当下的皂角,不知强了多少倍,本来,这是给公主殿下用的,可现在却先紧着妹子,用这东西,也未必需沐浴时用,只用温水擦拭了身子,而后涂抹上去,最后洗净也可,这洗涤的效果,妹子用了便知,噢,还可以用看来净脸和净手,总之,妹子用了便知道。” “还有呢。”方继藩美滋滋取出一个玻璃瓶来。 “这是……”方妃一脸疑惑。 方继藩哈哈大笑道:“这是香水,妹子,你来闻闻看。” 方妃迟疑着,徐徐的揭开了瓶盖子,一股奇香直冲肺腑。 “这……”但凡是带香气的东西,女人都喜爱极了,更何况,这香气,别有风味,和寻常的花卉有所不同,清新优雅,很是温和。 方继藩道:“出门前,喷洒一些在面上和衣上即可:“这香水,还有疗效呢,不但可以清洁肌肤,还可镇神,平息静气,若是妹子脸上生了什么暗痘,也有一定消除的效果,你明日试一试,这叫薰衣草香水,你记住了啊,若是有人问起,便告诉她们,不要藏着掖着。” 薰衣草…… 方妃记下了,竟懒得去吃酒菜了,只朱厚照还在大快朵颐,一个人吃的痛快。 这薰衣草,乃是徐经自佛朗机人手里收购来的,这花卉的种子经过培植,方继藩顿时便察觉到了它巨大的价值。 薰衣草制香水,比其他的花卉,有更大的优势不说,更重要的是,这玩意它不需要多少水便可种植啊。 自从陛下赐予了自己大漠之地,自己便一直都在烦恼着怎么将这大漠,转化为方家的宝藏。 挖矿是一条门路,这香水,也同样是一条巨大的财路。 薰衣草制香水,容易提取花卉中的精华,且它的香气十分浓郁和特别,对肌肤也有极好的修复效果,在大明,薰衣草并不适合在内地广泛种植,反而是在河西走廊或是新疆那等雨水不够充沛的地方,却可以广泛的种植,屯田千户所培植出了薰衣草之后,只要这香水可以得到人们的喜爱,那么,方继藩便可引入人力,在河西走廊一带,一面挖矿,一面大规模种植红薯、土豆、玉米和小麦,同时还可广泛种植这等经济作物。 别的地方,都无法广泛培植,唯独只有在关外才可以,这……不就意味着关外对关内的垄断吗?这是银子啊。 只是眼下,培植的花卉还不够多,方继藩不过是提取了十几瓶香水而已,本不打算立即推广香水,只留着,给公主用的,可现在细细想来,倒不如现在,先将这名气打出去,制造出此物之珍贵,千金难买的印象,使它暂时成为最顶级的奢侈品,深入天下妇人之心,等将来广泛种植之后,再推广起来,便容易的多了。 方妃顿时对这香水爱不释手起来。 她竟已无心吃喝了,勉强陪着太子和方继藩说了一会儿话,便向太子告辞。 朱厚照见方妃一走,便眯着眼,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快说,你在打什么主意?你别不承认,本宫最了解你的。” 方继藩汗颜:“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殿下啊,臣……打算靠这香皂和香水,挣一点银子,臣最近很穷,家里快揭不开锅了。” 朱厚照一听方继藩叫穷,顿时恨得牙痒痒:“能有本宫穷?本宫是家徒四壁啊,算本宫一份,你这买卖非要算本宫一份不可。” ……………… 方妃急不可耐的回了蚕室,命了女官和宫娥,预备了温水,只用巾帕擦拭了身子,而后上了香皂,这香皂带着清香,竟也是那淡淡的薰衣草味,果然,有一些宁神的作用,使人心情放松了少许。 最紧要的是,这香皂揉搓时,竟还有泡沫出来,方妃本就出自大贵之家,此后又嫁入了东宫,什么好东西不曾用过,可似这般洗涤之物,却是惊为天人,妇人对泡沫是没有抵抗力的,仿佛这泡沫能洗净自己浑身上下任何死角的污垢一般,命宫娥们揉搓之后,伤口却不敢碰水,接着,再用热巾,徐徐的将泡沫擦拭掉。 一通下来,等换上了簇新的衣裙,方妃顿时有了一种久违的清爽之感,一旁的宫娥更是笑道:“娘娘,您浑身上下,仿佛都带着香呢,这香气,闻着真好。” 方妃顿时嫣然一笑,心里喜极了,吩咐道:“那皂子,你要小心收好了。” “奴婢知道了。” 某种程度而言,香皂带给人中的感觉,其实心理安慰的作用,远大于洗涤的效果,若是洗涤效果翻倍,那么这心理上的安慰,却是放大了十倍,方妃此时,唯一的念头便是,这辈子再不用皂角了。 她亲自将那小玻璃瓶取来,轻轻的取了一丝香水洒在面上和衣上,那一股香气,便更加的浓郁起来。 不过……似乎这一次,洒的多了,方妃有些心疼,忙将香水收好,这香水顿时散发,与那香皂味混杂一起,方妃款款走了两步,步步留香。 一旁的宫娥,羡慕的看着那香水,方妃回眸,道:“如何?” 宫娥打量着方妃,拜下,道:“奴婢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娘娘这般容光焕发了……不,是从前就不曾见过娘娘如此精神焕发。” 这绝不是错觉。 香气能带给妇人无以伦比的自信,能使她们不自觉的有了精神,便连伫立,都比平时要亭亭玉立一些。 心理上的安慰,再加上这处处留香的效果,此前身上的油腻,也感觉已是一扫而空,方妃竟是转眼之间,犹如魔术一般,增色了不少。 ………… 睡了,还债计划正在筹划。 正文 第六百六十四章:真是神物啊 方妃身上的香气,到了次日,依旧还隐隐约约有一些,久久不散。 只是她不能时常沐浴,因而,却只静了静脸,便启程入宫了。 宫里,早已得了西山的奏报,听说方妃要来入宫给太皇太后和张皇后问安,一大早,张皇后便起身去仁寿宫,她知道方妃刚刚生产,若是自己在坤宁宫,作为儿媳,少不得方妃要先去仁寿宫觐见,此后还得赶着到坤宁宫来,与其让方妃四处走动,不如索性,自己便去仁寿宫,一并让她见过。 这方妃的地位,已全然不同了,此前是正妃,现在却是皇孙的母亲。 陛下已有立皇孙为皇太孙的打算,哪怕是暂时不立,皇孙也是大明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因此,方妃的地位,自然格外的不同。 弘治皇帝清早到仁寿宫来问安,他心里惦记着交趾的事,可听说方妃要来,却故意多留了一时半刻,此时弘治皇帝也想见一见,这位为大明产下龙孙的大功臣。 “皇帝,哀家听说了一些事。”太皇太后和弘治皇帝拉着家常,却是想起什么。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皇祖母听说了什么?” 周氏便乐了,她凝视着弘治皇帝:“皇帝将大漠的地,赐给了秀荣?” “是的。”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周氏忍不住道:“你是为人父母之人,这也太不厚道了,自己的女儿,带着嫁妆去夫家,皇帝拿这个搪塞。嫁妆,嫁妆……为何叫嫁妆呢,这本就是为人父母者,对女儿的心意啊,也是免得她嫁了去,被夫家轻视。你倒是好,堂堂天子,不赐几亩好田就罢了,哪怕是地贫瘠一点,数目多,也能搪塞过去,可你竟拿这八字没一撇,人家鞑靼人的地赐了去,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弘治皇帝无话可说。 男人和女人看问题的角度是不同的。 周氏自然晓得,弘治皇帝本就有节俭的习惯,在他看来,这是好事,可作为老太太,你刻薄自己的女儿是怎么回事。 弘治皇帝汗颜:“是,是,是。” 周氏感慨:“你啊,秀荣性子本就温和,而今,外嫁了出去,哀家只怕她在夫家吃苦头,可你倒好。” 说着,又摇头。 弘治皇帝心里说,去了方家还能吃什么苦头,方家有钱。 话虽这么说,可周氏一直埋怨,他头皮发麻,便道:“这是厚照的提议。” 周氏本还想说,一听是太子的意思,终究,接下来的话,吞进了肚子里,便道:“可你是皇帝啊。”于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张皇后只陪坐一旁,面带微笑,看着略显尴尬的弘治皇帝。 倒不是张皇后不愿为弘治皇帝解围,当初得知了此事,张皇后也是诧异的,就这么个女儿啊,你赐大漠之土,大漠之土,那大漠,不还真就只剩下吃土了吗,哪怕赐一个皇庄也是好的啊。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方妃到了。” 众人坐定,很快,方妃款款而来,她换了礼服,面上容光焕发,起初以为方妃定是病怏怏的样子,可谁料,气色竟是出奇的好。 弘治皇帝虽没有察觉出什么,可周氏和张皇后却有着夫人独有的敏感,却总察觉着,方妃和平日不太一样。 方妃行了礼,周氏便笑吟吟道:“孩子,你上前来。” 方妃恭谨上前,笑不露齿,倒是有几分太子妃该有的从容。 可人一靠近,周氏和张皇后,顿时闻到了一丝别样的香气。 这香气显然是自方妃的体内带来的。 且此香尤为别致。 比之寻常的熏香,要格外的清新一些。 其实这只是淡香,香气并非浓郁,可对于周氏和张皇后而言,却感受到了不同。 弘治皇帝见方妃,很是高兴,精神振奋道:“方妃劳苦功高啊,朕听说,当时方妃产下龙孙之后,几乎一命呜呼?不易啊,都说女人生产,便如去了一遭鬼门关,方妃何止是如此呢,你自入了东宫,谨守妇道,又产下了龙孙,此是大功……功不可没……”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其实措辞是早就想好了的,今日留在此见着方妃,就是要狠狠的夸奖一番。 可这时,张皇后却是无情的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这是什么香气……” “……”弘治皇帝脸色有点难堪。 难道……朕不是在说正紧事吗?什么什么香气,这和今日有什么关系? 方妃朝弘治皇帝礼了礼,可一听张皇后问起,便晓得张皇后乃是识货的行家,妇人在外,身上的衣衫、首饰,尤其是自己格外看重的,若是被其他人问起,自然不免格外的心中窃喜:“回母后的话,此乃薰衣草香。” “薰衣草香……”张皇后暗暗咀嚼着这四个字,心里顿时开始搜索,有这样的香吗?此香如此清新,更重要的是,方妃站在不远,那淡淡的香气扑鼻,就仿佛,方妃便是一朵怒放的鲜花一般。 弘治皇帝微笑,道:“朕看方妃气色极好,也就放心了,朕……心甚慰……” 他想圆个场。 可谁料…… 周氏却是无情的打断他,其实弘治皇帝本就是个无趣的人,他可能是一个好孙子,是一个好夫君,可能……还是一个好爹,可唯独,他是一个极无趣的人,似乎在哪里,他都是板着脸,一丝不苟,脑子里,永远都是官话套话,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朕心甚慰,什么民脂民膏。 周氏道:“薰衣草香,可为何如此清新,难道不是熏出来的?” 此时宫廷之中,大多用的乃是熏香,即燃烧出香气,熏在衣内,或是直接在屋里燃烧某种香气。 当然,这种香气因为是燃烧而出,自然不会有清新的味道,离得近了,甚至有一丝刺鼻感,且它在衣上,往往停留时间短,一阵风过去,大抵便烟消云散了。 弘治皇帝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了。 这……有意思吗? 方妃大病初愈,且又生下了龙孙,多么的不容易啊,好不容易特来问安拜见,你们怎么老说有的没的,这……有意思吗? 方妃却是乐滋滋的,她微微扯起一丁点袖子,露出一小截手腕,至周氏面前:“请曾祖母不吝,闻一闻看。” 周氏轻轻一嗅,不禁诧异:“呀,竟是身子里发出来的,这香气,哀家闻来,格外的别致,就好似你是一朵初开的花卉一般。” “咳咳……”弘治皇帝咳嗽,过份了啊。 张皇后此时道:“来,本宫来闻闻看。” “是,母后。”方妃颔首。 张皇后一闻,顿时心神摇曳:“果然啊,皇祖母形容的真是妥帖,此香不但有意思,却像是经久不散一般。这是哪儿来的……” 弘治皇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发现,自己被无情的忽视了。 方妃嫣然一笑,面上更显容光焕发,果然,太皇太后和张皇后是识货之人啊。 她道:“这是臣妾的兄长方继藩所制,一个叫香皂,是洗涤用的,抹一抹,不但肌肤上留香,且神清气爽,还有一种,叫做香水,那香水静气安神,不过,万万不可用多了,只需一丁点,这一日下来,芳香久久不散……” 她絮絮叨叨,说起这两样东西用起来的感受。 虽是啰嗦,可周氏和张皇后却极用心的听,内心里,蠢蠢欲动。 张皇后道:“方继藩那小子,真是有本事啊。” 周氏颔首点头。 这一点……弘治皇帝就不太认同了。 这个家伙,吃饱了撑着,他鼓捣这妇人之物做什么,这东西,于国于民,有何好处,有这功夫,做一点别的什么不好…… 可偏偏,他毕竟是少数派,在这里,他是说不上话的。 周氏道:“那香皂还有那……香水……还有吗?” “这……”方妃显得为难:“臣妾听兄长说,手头上,怕没多少,也不知他从何处弄来的,听说极为珍贵,不如,臣妾的香水和香皂,便献给曾祖母吧。” 周氏心里动容,可听说方妃要将自己的给自己,却有几分君子不夺人所好的心,她分明看到,方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容光焕发的面容上,带着几分惋惜,显然,这也不是方妃小气,十之八九,这是她的心头之好。 张皇后道:“不错,是该献给你的曾祖母。” 她对此认同,却同样的惋惜。 方妃又道:“其实那香皂,最有意思,洗涤起来,便有诸多的泡沫,仿佛这泡沫,浸入了肌肤里,冲洗之后,尤其的干爽,这香气,就如也进入了肌肤,想来,这才是香气久久不散的原因……” 周氏越听,越是心动。 张皇后忍不住道:“和皂角以及花瓣比,如何?” 张皇后洗涤时,多是用浴桶的,里头撒了喜爱的花瓣。 当然,这东西…… 方妃咬唇,道:“不知强了多少倍,母后若是用过,便晓得其中的分别了。” ……………… 亲爱的《您被踢出该群》同学喜提盟主,在此,万分感谢,这已是第四十三名盟主了,突然老虎有一种被bao养的感觉,这么多老板,好开森。 正文 第六百六十五章:平虏 方妃的话,更使周氏和张皇后来了兴致。 香皂、香水,还有这一股清香,周氏和张皇后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是这几个新词,却在她们的心底,投入了几分涟漪。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无趣,早知不在此久侯了,现在反倒是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极尴尬的听这三个妇人,说什么洗涤,说什么护肤,弘治皇帝尴尬的竟不知如何是好。 就这般,还不如听朱厚照在自己当面,胡说八道呢,朱厚照说的话,虽偶尔刺耳,却也比这个强。 片刻之后,孩子醒了,被乳母抱了来,这乳母是西山来的,而今,换上新衣,装束一新,哪里还有半分庄稼人的痕迹。 方妃见了孩子来了,顿时再顾不得什么,将孩子抱住了,左看看,右看看,怎么看怎么顺眼。 初时,这孩子还只是大老鼠,可如今,已像一只小猫了,蜷在襁褓里,双目风淡云轻,很有任他风起云涌,我自屹立不动,吃饱喝足,便双目对着虚空,爱咋咋地的怡然自得感。 方妃的眼泪,却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下。 弘治皇帝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方妃乃他儿媳,他很想凑上去,逗弄孩子一番,只是碍于方妃,却不好上前了,只含笑道:“朕问了礼部,取名朱载墨,墨者,黑也,此字虽有不好,可礼部上下的官吏们却说,圣贤引墨而书,正因为有墨,方才经典大道得以流存万世,用墨修书,而天下明。朕取此孙为墨,便是要使他照亮天下之意。” “父皇取的名儿,自是极好的,朱载墨……”方妃凝视着孩子,朱载墨依旧还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悠然自得,管别人去死的模样。 张皇后笑道:“小藩镇去岁的时候,也只比他大一些而已,方小藩调皮一些,爱哭闹,可你瞧瞧他,气定神闲的模样,万事高高挂起,事不关己的模样……” 红着眼圈的方妃便破涕为笑,抱了好一会儿,等这朱载墨唧唧哼哼起来,乳母便操起了衣襟…… 弘治皇帝不忍卒读的模样,悲剧啊,这个乳母什么都好,奶水足,一看就知道是个本分的人,可唯独有一点,就是…… 弘治皇帝将眼睛别到了一边,起身:“好了,朕该去暖阁了,皇祖母,孙臣告退。” ………… 次日一大清早,便有宦官飞马而来,气喘吁吁的到了西山。 “都尉,都尉……奴婢奉太皇太后和张娘娘的旨来……” “噢。”方继藩漫不经心:“啥事?” 宦官急的要跺脚:“问你香皂和香水的事。” “香皂和香水……” 果然……自己没有看错太皇太后和张娘娘啊。 她们果然是讲究人。 听说昨日方妃入宫,此后又送了一些香水和香皂入宫去。 这太皇太后和张娘娘,想来已经试用了吧。 至于效果……嘿嘿…… 方继藩道:“这个……因为原料不足,香皂还好说,倒是有不少,只是这香水,却是稀罕之物,用的,乃是西域奇花薰衣草所制,我就只这几瓶,本是要给公主殿下用的,不妨如此,香皂,我让公主殿下入宫时,送十个八个去,至于香水,却只能送两瓶入宫,再多,真没有了,我也不是变戏法的人,这香水,可是和黄金等价的奇物啊,想买都买不着。” 宦官一脸失望。 香皂用来洗涤,确实很干爽,这一点,太皇太后和张娘娘都赞不绝口,这香皂倒是有多少能制多少,工坊很快就可以建起来,高档的可以用鲸油来制,低档的,用猪油即可。 而香水……须知薰衣草才是制香水最好的原料,其他的花卉,总是差了许多意思,可这薰衣草,关内根本没法培植,因为薰衣草这玩意,和其他的花卉是反着来的,越是湿润和雨水充沛的地方,它越是难以生长,等将来自己在河西之地站稳了脚跟,再大量的培育吧,现在……只能意思意思,先将招牌打出去。 朱厚照就站在一旁,听着太皇太后和母后急着要这个,便乐了。 财路啊,这就是一条财路啊。 朱厚照现在需要银子,他穷。 人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朱厚照遇到的情况,就是如此,这天下,有这么多妇人,哪怕是十个人,有一个妇人肯消费这个,就发大财了。 他在一旁傻乐。 香水和黄金等同……且要制香水,还得在关外培植花卉,嗯嗯……本宫的父皇,真是没出息啊,愧对祖宗,居然将河西之地,平白丢给了鞑靼人,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 宦官已匆匆回去复命去了。 朱厚照却是拉着方继藩到一旁:“老方,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方继藩看着猴急的朱厚照,已经大抵明白他的心思了。 “买卖啊,咱们的香水啊,想想太皇太后,想想母后,想想这天底下,这么多还没用上香水的妇人,你心……不会疼吗?” 方继藩气定神闲:“不急,不急。” 朱厚照皱眉:“啥意思…河西啊,你不是说,这香水,需在河西之地栽种花卉,方才能自花卉中取其精华,制成香水,咱们得想办法,去河西种植花卉才是………” 方继藩淡淡道:“再等等看。” 朱厚照却是急了:“等什么?” 方继藩感慨道:“等我至爱的爱徒江臣,我这做恩师的,无时无刻都在念着他。” “……” ………… 江臣一行人,自京师出发,一路西行,他们穿越了关中,随后,自关中出关,一路沿着峡谷西行。 整个河西,就是一条走廊,几乎是沿着浑浊的黄河,穿行于峡谷,两侧,是连绵的山峦,这重重山峦,几乎没有尽头,一个山谷挨着另一个山谷,最终,汇成了巩固关中的咽喉之地。 再往前,便是兰州,那无数叠起的山峦,因为前些日子下了一场雨,雨不大,却导致,那不知堆砌了多少年,光秃秃的黄土上,突然多了一点绿意,顽强的杂草,自土石的缝隙里钻了出来,一丛丛的。 从前这里,还算繁华。 因为这里是西域入关的必经之路,西域诸多,想要朝贡,就必须自这里入关。 而所谓的朝贡,其实就是官方的贸易罢了,大明会限定各国入关的规模,而各国的官方,再招募一群商贾,带着各种货物穿行西域,经过河西走廊,一路抵达大明的京师,大明再赐予各种丝绸和瓷器,令他们满载而归。 因而,这也带动了整个河西走廊的繁荣,那些打着各种名目的西域商贾,牵着骆驼、马匹,偷偷夹带着各种私货至此,在兰州等地,进行贸易,曾经在这里,有无数的汉民,因为这丝绸之路,抵达兰州等地,在这附近,安顿下来,兰州城外,汉人们修筑起一个个军事的堡垒,建立起了一个个军卫,军民百姓们,则在这堡垒之外,开垦田地。 这里土地虽是贫瘠,可沿着黄河附近的灌溉土地,依旧会有收成,来往于此地的西域商贾,给这里的军民们,也同时带来了财富。 也正因如此,鞑靼人对这里,虎视眈眈。 在这里,既曾有丰美的草场,也曾有塞外江南一般的谷地,有沙漠,也有山峦叠起的黄土。 只是……现在这一切的繁荣,如今,却已消失殆尽。 无数开垦的田地,而今沧海桑田,曾经修筑起来的军事堡垒,现在却只剩下了残桓断壁,曾经一个个升起炊烟的村落,却早已是人去楼空。 这里……变成了荒芜,开垦出来的田地,成了草场,那曾经的人烟之地,现在却成了牧人们夜里遮风搭帐的所在。 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兰州城,坚守与此,城外……只有漫漫黄土,此时……已是冬日,天突然下起了雪絮,雪絮飘飞着。 西行的队伍里,江臣从繁华之地,一路西行之后,看到的,乃是数不尽的苍凉,以至于,他的心,也沉了。 他毅然决然的以巡按的身份,带着人,继续穿过了兰州,继续西行。 再往西,就没有人可以保护他们的安全了。 他们数十人,有上百匹马,有的马上骑着人,有的马上带着各种工具,人人带着武器,他们穿着毛衣,外头罩着一层披衣,披风裹着,迎着这漫天的雪絮,艰难而行。 再往西,就是各种的军卫,它们曾经都有名字,有的叫平虏卫,有的叫镇西卫,不一而足,这一个个曾经声名显赫的军卫,都代表了当年的峥嵘岁月里,在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时,无数的男儿奉旨出关,用血肉,在一个个峡谷,一个个旷野,一座座古老的城池里,与当时的北元血战。 这黄土之下,埋着无数森森的白骨,这些白骨,已经无人记得姓名了。 江臣皱着眉,他看着满天的雪絮,口里呵着白气,突然,他想吟诗,却突然,又如鲠在喉,那冷风,如刀子一般,刮在面上,当夜,他们就在平虏卫的断壁残垣之中升起了篝火,暂时歇下。 在这断壁之下,有一座已被积雪覆盖,早已面目全非的碑石,江臣抹开了积雪,依稀看到了这斑斑点点的碑石上书着:“洪武十三年,宋国公冯胜奉旨平贼,于此击贼万人,取首级两千七百余……” 歪歪斜斜的碑石,此后的话,已经看不清了。 ………… 这一章不好写,晚了,抱歉。 正文 第六百六十六章:发现金脉 “江先生,这上头写了什么?”邓健凑了上来。 一路西来,很苦。 邓健想哭。 从前在方家为奴,虽是少年总是嫌弃自己,可至少那里舒适,可来到了这里,邓健黑了,也瘦了。 这一路来,想哭,哭了出来,又想哭,泪流满面,可泪水流干了才发现,这没有意义,因为该赶的路还是要赶,于是,擦干了泪,一路风尘滚滚,披星戴月,头上顶着雪絮,裹着披风,冻得受不了,可他还是觉得……习惯了。 江臣微微一笑:“没有什么,不过是一些碑文而已,里头所记录的,都是陈年旧事。” 邓健感慨道:“我看那些大老爷,立了功绩,都会建石坊,刻碑文,记录他们的功绩,少爷就是这样了不起的人,他已有三座石坊了,我看他这辈子,会有七座。” 江臣却避而不谈这些问题。 因为这些碑文,确实记录了功绩,只是这些功绩,却如如烟往事,除了自己,在此看到这一场大捷,从而,明军在此驻扎留守,并且在这里建立了平虏卫之外,还剩下什么呢?不过是遍地的黄沙罢了。 “明日我们就进山里去。” “噢。”邓健颔首点头。 江臣凝视着邓健:“会很辛苦,你要有所准备。” “噢。”邓健又点头。 当天夜里,邓健哭了,躲在自己的帐篷里,又是以泪洗面。 他真的不愿来此啊,少爷平时对自己虽是恶劣,可自己的日子,过的好好的,自己还要娶个婆娘,还要生娃,怎么就来了这里呢,这里天寒地冻,没有人烟,天知道会不会遭遇鞑靼人,他呜咽着,不断抽泣,少爷看来是不要自己了,可自己除了照顾少爷之外,什么都不会啊。 他暗自伤神,哭着,哭着,便带着泪痕,裹着被子便睡了过去。 次日上山。 这里的山和关内的山不同,光秃秃的,雪停了,却又泥泞湿漉,上头几乎没有高大的树木,至多,也不过是一些灌木罢了,这连绵起伏的大山,几乎没有尽头。 而方继藩所标注的位置,很是笼统,想要寻觅矿脉,谈何容易。 一些煤矿的工人开道,他们对于挖掘山石很有经验,早就预备了镐头,在山上,行走自如。 这山上多岩石,再加上山腰上积雪开始增加起来,这般漫无目的的寻找,实是大海捞针。 可既然都尉有令,谁也不敢闲着,他们已跋涉了数千里,断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于是乎,众人以三五人为一组散开,一个山头,一个山头的试着采掘。 江臣让人在山中营建了一个简单的营地,众人白日便带着干粮,各自出去,每人都拿着罗盘,标注了营地的位置,而后,再将附近地方的山石采集回来。 足足半个多月,几乎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 带来的干粮,几乎已经吃完了。 而江臣却不甘心,他每日出发,夜里才回,一日又一日。 对他而言,勘探虽然枯燥,可只要恩师说这里有矿脉,那么自己就非要找出来不可,因为自己是方继藩的门生,方继藩的门生,绝不会空手而回。 他让人下山去百里之外的兰州城采购粮食,可去的人,再没有回来,于是不得不,亲自去一趟,在沿途上,他看到了此前派出去的人,此人本是自己雇佣的几个向导之人,可现在,身上的衣物却已脱了个精光,他的马匹和身上的钱粮,统统不见踪影,整个人吊在了一颗光秃秃的树下,活活的冻死。 有鞑靼人…… 江臣并没有觉得意外,将人从树上放下来,挖了坑,葬了,做了标记,他凝视着那坟茔上插着的一根棍子,伫立了很久,而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又过了一个多月,营地里的人,几乎已耗尽了所有的气力,大雪下的越来越厉害,这附近的山峦,俱都成了雪山,人们变得越来越沉默起来,昨日,有一人脚滑,摔下了山去。 邓健的眼泪又哭干了,想回关内去,做梦都想。 而在这一日,终于有人无法忍受了,一个矿工大叫道:“这里根本没有任何的矿脉,这是骗人的,若是有,为何此前无人察觉,我们在此已耽搁了一个多月,这里有鞑靼人,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这里的人迹,他们会找上我们的,留在这里,继续耗下去,便是死,我们回去。” 所有人都心动了。 大家想回家。 邓健也几乎脱口而出,大叫着我们该回去。 只有江臣阴沉着脸,他大叫:“不能回去。” “为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这该死的地方。”那矿工不满的嚷嚷。 江臣悄然的要去握腰间的剑柄,而后,他厉声道:“因为恩师说过。” 恩师二字,江臣故意的提高了音贝,也只有这恩师二字,才一下子给江臣徒增了勇气,他更加坚决起来:“你们之中,有谁想要辜负我的恩师吗?有谁?” 一下子,那些蠢蠢欲动的人,个个低下了头。 在矿工眼里,江臣的恩师,就是他们的恩公,没有恩公,他们十之八九,就已死了。 在西山书院随来的一些学生看来,江臣的恩师,便是他们的师公,谁敢欺师灭祖? 那本是咆哮的矿工,脸上没有了血色,他突然捂着脸,哭起来:“这里没有矿脉啊,我们一个个山头都寻了,都是石头,到处都是不值一钱的石头。” 江臣厉声道:“那就再找,就算是在石头缝里,我们也要找出来!” …… 邓健想到了自己的少爷。 离少爷越远,少爷对自己的恶劣态度,他便忘的越厉害,更多的,是自己跟在少爷身边,那种心安的感觉。 看着茫茫的大山……他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可他还是打起了精神,对……要找出来。 次日清早,他照例,提着水桶,要去附近的湖里取水。 这湖或许是从前黄河泛滥时冲入山涧里的产物,又或者,是因为地势而产生。 邓健照例,到了湖边,卷起了裤脚,他心里想,自己很佩服江臣啊,他为何对少爷忠心耿耿呢,他又不是吃方家米长大的,可我邓健不一样,我的爷爷吃的就是方家的米,我爹也是,到了我,哪怕将来我生了娃娃,还是吃方家的米。 这样一想,邓健觉得很羞愧,耻辱啊,我还不如他,好,下一次再有人敢说回去,我也按着剑,问一问有谁敢。 到了湖泊边,邓健提了水桶,这河畔的水比较浑浊,不得不脱了靴子,知足慢慢的走到湖水之中去,他提着桶,赤足的步入了刺骨的湖水里,一步一步的陷入淤泥,接着慢慢向前,走了几丈路,湖水快要到膝盖了,他方才预备提起水桶舀水,他冻得哆嗦,看着湖水倒影中蓬头垢面的自己,便下意识的将水桶任其漂在湖水里,弯腰,要捧一些水洗洗脸。 可就在他弯腰的时候,突然,他身躯一震。 在这膝盖高的湖床之下,混杂着淤泥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像是沙子,却又不像…… 邓健一疏神,于是卷起了袖子,伸出胳膊,自湖底抓了一把淤泥。 这淤泥里里有一个米粒大的东西,一下子膈了邓健的手,邓健忍不住龇牙咧嘴,口里叫骂,等他将这硬物上的淤泥徐徐的抹开,一个米粒大的橙黄之物,便出现在了邓健的眼帘…… 这是…… 邓健一呆…… 他已不在乎这刺骨的湖水了。 他仔细的观察着这米粒大小的事物,最终,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金子。 金子……是金沙! 邓健的脑袋几乎要炸开,湖水里,居然有金沙。 他疯了似得,在湖水里淘着,片刻之后,又发现了一个,这个更大,呈不规则之状,他瞳孔张开,接着,也顾不得水桶了,疯了似得爬上岸。 找到了……金子…… 这里……居然有金子。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的金矿或是能淘金的河流、湖泊里,基本上从古到今都有人淘金,淘了这么多年,这金的产量,早已没多少了。 可在这里……这里竟有如此多的金沙,这里,数千数万年以来,只怕,都没有人发现这湖泊之中的巨大价值。 且这是湖泊,或许这里曾经是一条河流,最终因为地形改变而形成了湖泊,里头含有这么多金沙,那么极有可能,上游定有金脉。 邓健疯了似得,死死的握着金沙到了营地,营地里,除了留守的人之外,其余人早已不见踪影。 邓健疯狂的大喊:“快,快升起狼烟,快,将附近的人,统统招回来,我发现了,我发现了金子,哈哈……是金子!” 一下子,留在此进行炊事造饭的几个人,纷纷涌了上来,人们围着邓健,邓健骄傲的将金沙自手心里展示出来,两颗金沙,露在所有人的面前。 发大财了! 人们欢呼雀跃了起来。 金子啊,眼下这关内,哪里还能去寻什么金矿,即便是有,经过长年累月的开采,产量也几乎低的令人发指了。 ………… 还有。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七章:满朝称颂 狼烟烧了起来。 这袅袅的烟尘滚滚而起。 附近的矿工、西山书院的生员们一看,都以为发生了什么,或是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尤其是江臣,几乎是翻山越岭的朝着营地冲刺而来。 “快看,快看,这是什么,这是金沙,是金沙……” 江臣脑子嗡嗡的响。 金沙…… 他看着邓健,邓健一脸得意:“我在汲水的湖中发现的,只巴掌大的地方,就发现了这两粒,那湖中,就更不知多少了。” 金子…… 所有人眼里放光。 而且,还有很多…… 江臣打起了精神:“待会儿等人聚集了,我们立即去看看,来……准备好工具……” 江臣不由得不激动,这金子可是稀罕物啊,价值不菲,一旦发现了大量的金沙,这……见会有多大的价值。 人们渐渐的回来了,得知湖里发现了金沙,一个个兴奋莫名。 邓健更是骄傲的不得了,他一次次的讲述自己发现金沙的经过。 只是……足足等了一个时辰,依旧还有一个矿工和生员没有回来。 这一下子,江臣倒是有些焦灼起来,莫非发生了什么事? 他拿着舆图和罗盘,这附近山脉已经绘制成了舆图,每次出发之前,大家会彼此确认自己的行程,这两个人,是往西北方的一处深山去的,按理来说,他们看到了狼烟,这么久过去,也该回来了。 可是…… “要不,我们先去那湖里看看吧。” “再等等。”江臣皱着眉,他忍不住道:“要小心,或许方才的狼烟,会被附近的鞑靼人的察觉,来人,都做好准备,将弓箭和刀剑取出来,这里的水草并不丰美,容纳不下大量的鞑靼牧人定居,他们的人数不会太多。 众人听罢,没有多言,纷纷去取兵器。 又等了半个时辰,才见两个人影匆匆而来,这两个人背着竹篓子,气喘吁吁,远远看到了江臣等人,便发出了大吼:“快看,快看,这是什么……” 所有人上前去,这两人已是取出了自篓子里的矿石:“快看,这是什么……” 这石头,和寻常的石头不同,经验丰富的老矿工顿时便看出了其中的蹊跷。 可大家还不敢确认,一个老矿工道:“快,立即烧炭取火,寻铁锅来。 众人架起了篝火,而后寻了铁锅,将矿石丢了进去,片刻之后,黄水徐徐的流出,有人发出了大吼:“这是铜,是黄铜,是上等的黄铜……” 江臣激动的脸色发青。 有金,有铜! 这两样东西,任何一样采出来,到了关内,都可以随时兑换出银子。 而且,恩师还说过,这里有煤炭,还有白银,甚至……还有铁矿…… 这……是一座宝库啊。 将来,在这里,会有多少人在此采出矿石,而后,人们挖出煤炭,再用煤炭,将无数的矿石冶炼,最终,无数上等的铜、金、银、铁,将从这大山之中,运出去。 这无数的山峦里,到处蕴藏了多少的财富。 “立即……给恩师修书,要快!”江臣激动的嗓音在颤抖。 “其余之人,明日开始,继续寻找矿脉,所有的矿脉,都要确认,而后标记,这附近的大山,每一处,都要有我们的足迹,先将这里的地形、地势统统摸个清楚。此时,暂时要保密,哪怕是去兰州采买粮食时,也决不可泄露出去,一切凭恩师的吩咐。” 众人一个个激动万分,看着江臣。 江臣继续道:“你们放心,这里有的是财富,你们为恩师寻找矿脉,将来,恩师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喜悦,已经弥漫了营地四周。 邓健高兴的脸都红了。 他意识到,少爷并不是要打发自己走,而是,当真有一个艰巨的任务让自己来做,看来,自己并没有招人讨厌啊。就是不知,少爷答应了我的婆娘,是不是算数,计算没有七个,两个也成。 …………………… 交趾的局势,变得越发的紧张起来,一些小规模的叛乱,已经开始,不过……方景隆坐镇升龙,这些叛乱,倒是不足挂齿。 可这依旧,令人觉得担忧。 因此,方继藩和朱厚照还是被诏入了暖阁里。 暖阁中,许多的大臣窃窃私语,弘治皇帝升座,众臣行礼。 弘治皇帝看着诸臣,拿起了一份奏报:“这些奏报,诸卿看了吧,前些日子,一个诈称是安南王室的人,举兵叛乱,聚众数百人,好在,被及时弹压了下去,最可恶的却是,参与的人中,竟是三个交趾的士人。” 说到这里,那张升脸色很不好看。 若只是寻常的愚民造反,倒还好说,因为他们难成什么气候,可若是有士人加入,这些士人往往在地方上有根深蒂固的牵连,且识文断字,往往更有谋略,很容易壮大叛军。 “交趾历来都是如此,陛下,不必担忧,只需让平西侯多加防范就是了。” 弘治皇帝摇头:“交趾的根本问题,在于士人们的离心离德啊,若是他们不肯真心依附,迟早有一日……哎……” 弘治皇帝一声叹息。 弘治皇帝又冷着脸道:“更可怕的是,这些叛贼,在起事之前,居然是先围了我大明忠勇之臣阮文的故宅,抓了阮文的家人,杀了阮文的一个儿子,还有阮文的一个小妾,号称阮文乃大明之犬,是安南国的败类,还将阮文的宅邸,付之一炬,诸卿,阮卿家为我大明,出谋划策,立下这么多功劳,朝廷因此才赐予他恩赏,使他荣耀故里,可是……这些该死的叛贼,竟诛害我大明的忠良,吴爱卿,阮卿家现在无恙吧。” 阮文被人抄家了…… 方继藩一脸懵逼,我擦,这些该死的叛贼,果然好嚣张啊。 这阮文此前曾是安南国的使节,安南灭国之后,弘治皇帝认为他有大功于朝廷,因而将他留在了京师,任了一个官职,可他毕竟是外乡人,此前作为使节,所以驻在鸿胪寺,现在也没其他的地方落脚,所以依旧还暂时住在鸿胪寺里。 弘治皇帝问起的人,乃是鸿胪寺卿吴树青。 吴树青听罢,忙道:“回禀陛下,阮文也是在臣来时得知的噩耗,听说叛贼抄了他的老家,诛杀了他的儿子和小妾,其余的家人,又不知下落,吐了半升血之后,昏厥了过去,现在,已请大夫在救治了,想来,不会有什么大碍吧。” 弘治皇帝不由感慨,而后目光落在方继藩身上:“继藩啊,此事,你怎么看?” 方继藩憋了老半天,不知该说个啥好。 阮文为我大明,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啊。 现在想来,那些叛贼,视阮文为国贼,先砍死他全家……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 方继藩哭丧着脸:“臣很悲痛,痛彻心扉,阮文忠肝义胆,满门忠烈,万万想不到,逆贼丧心病狂至此,臣……痛彻心扉,痛………痛不欲生,心如刀割,臣以为,应当立即在京,为阮文的家人,立衣冠冢,命人祭祀,同时,陛下应当下诏,旌表阮文全家老小,这是满门忠烈啊,陛下……我大明在交趾,这样的大忠臣越多,哪里还愁这区区的叛乱呢?” “……” 暖阁之中,异常的沉默。 其实,这事儿怎么回事,不少人心知肚明。 说实话,方继藩……真的是够黑的。 可似乎,人家黑的只是交趾人,能说什么? 方继藩又道:“臣还听说,阮文乃是交趾的大族,他的家族,在交趾枝繁叶茂,此番交趾阮家,遭了如此家变,陛下理应令阮文回交趾去,让他上为大明效力,报效国家,下,安交趾百姓,揭发乱党,这样忠心耿耿的人,若是大明都不用,还能用谁?”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人家十几代人的家业,都被叛军付之一炬了。据说,连他的祖先,都被害死的叛军开棺戮尸,儿子被杀了,爱妾也没了,还怕他对大明不够忠心吗? 而此人熟知交趾的详情,在交趾,还是很有人脉的,毕竟是大族出身,让他去交趾,或许……还真有几分作用。 “既如此,欧阳卿家,你负责草诏。”弘治皇帝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沉默片刻,道:“陛下要草何诏。” “旌表阮文的忠义,还有阮家上下的忠良,要使四海之内的军民百姓,都知道他们阖族的壮举。除此之外,朕敕阮文为交趾提刑使,待他身子无恙之后,立即赶赴交趾赴任,专司刑狱之事,同时缉拿叛贼乱党。” “臣……遵旨。” 方继藩这时候忍不住感慨:“阮文真是不容易啊,他对我大明的忠诚,只怕天下,没几个人可以做到。” 众臣憋着脸,终于有人颔首点头,应和道:“是啊,是啊,此等忠义,世所罕见。” “好人哪!”朱厚照噗嗤一笑,见许多人都看过来,他忙板着脸,发出了感慨。 ………………………… 最近养几天,然后开始爆发了,主要是作息不好,嗯,尽力调整。 正文 第六百六十八章:发大财了 阮文这样的人,对于大明而言,是有极大用处的。 这一点,方继藩心里最是感慨,说实话,那些交趾的叛逆,也实在可恶,你起事便起事好了,先杀人家妻儿做什么,不地道,缺德。 像方继藩这样三观奇正之人,就从来不做此等下作之事。 听说阮文呕血半升,方继藩心里不禁担忧起来,却不知这位交趾提刑使,身子还扛得住扛不住,不成,一定要救活他,这样的忠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朱厚照一声‘好人啊’,顿时,又使暖阁里,陷入了一种令人难堪的沉默。 太子殿下面上露出来的喜色,实在……有些不妥。 随即,众人纷纷附和:“是啊,是啊。” 弘治皇帝精神一震,郑重开口说道:“交趾的乱象,可见这宣教,乃头等大事,再下一旨,命交趾提学及提学副使,务求尽心竭力,为朕好好分忧吧。” 方继藩便朗声道:“陛下,请放心,臣的门生王伯安,和寻常人不同,有他在交趾,朝廷可以无忧。” 这里头,吃相最难看的就是方继藩了。 成日将他的门生夸成一朵花,夸就夸了,非要加一句和别人不一样,这是踩着别人上位啊。 张升像吃了苍蝇一般难受,想说什么,张嘴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细细一想,哎,怪什么,怪只怪自己举荐的提学过于迂腐…… 弘治皇帝似乎非常赞同方继藩的话,不禁颔首点头。 这方继藩隔三差五,提起王伯安,也即那王华之子王守仁,令他心底对王守仁的印象,更为深刻。 虽然弘治皇帝深知方继藩护犊子的心态,可慢慢的旁敲侧击,至少,这个提学副使,弘治皇帝已是耳熟能详了。 倒是张升,有些不甘心,好歹是礼部尚书,方继藩指手画脚,有点砸人饭碗的意思,张升凝视着方继藩,面带微笑:“都尉近来在大漠屯田,如何了?” “……” 首先脸色一僵的就是弘治皇帝,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方继藩得了大漠之地,早已传遍了京师,毕竟这位年少的驸马都尉,现在已是大红人,街头巷尾,都有关于他的各种传闻。 听说方继藩得了大漠之地,朝野内外,都是当笑话看的。 毕竟,一个做了如此大事,立了如此大功的人,最近的表现,过于完美。 可正因为如此,这小子突然吃了瘪,才有看头。 张升言罢,有人忍俊不禁。 方才大家听闻了阮文的噩耗,还憋着脸,假装一副如丧考妣状呢,现在好了,终于可以愉快的笑出来了。 谢迁忍俊不禁:“启昭,不要拿这个取笑了,这是伤口上撒盐啊。” 方继藩是懵逼的,为啥他们总是这样调侃我,我似乎没得罪他们哪,老老实实的好人哪! 张升也觉得言过了,便咳嗽一声,低眉敛眼的朝方继藩开口道:“抱歉,抱歉,都尉,抱歉的很,是老夫口没遮拦。” 上至刘健,下至马文升等,俱都莞尔起来。 朱厚照见状,免不得气咻咻道:“成日大漠之土、大漠之土,取笑方继藩做什么,得了荒漠之地,有什么好笑的,就算都是漫天黄沙,那也是地。” 他为方继藩抱不平,继续扯着嗓子道:“本宫近来,都听得耳朵长了茧子了,东宫的奴婢们低声在议论,诸位师傅们也拿来调侃,有这样欺负人的吗?” 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贝,众人顿时便不笑了,大家分明看到太子殿下有点生气。 倒是那李东阳,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太子殿下,这大漠之土,不是殿下向陛下建议的吗?” “……” 朱厚照懵了。 有吗? 是吗? 我是谁? 我这是在哪里? 他一脸踟蹰:“本宫当时信口胡说,谁晓得父皇就信了,这事儿本宫自己都忘了。” “……” 这耍赖的水平,弘治皇帝忍不住吹胡子瞪眼,敢情你当初是信口胡说,结果朕从善如流了,你却又来一句事不关己了是吗? 朱厚照一看父皇恶狠狠的瞪着自己,头皮发麻,不禁低下了眼睛,朝弘治皇帝道:“儿臣还有事,告辞。” 他行礼,想要开溜。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些大臣们,得有多寂寞,多无聊,人生有多悲催,才拿这等不好笑的笑话,成天来调侃啊。 方继藩也学着朱厚照的姿态,开口道:“儿臣也有事,容请陛下准儿臣告辞。” 弘治皇帝面上本就尴尬异常,便不耐烦的挥挥手:“且去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忙是告退出去。 出了暖阁,方继藩疾步出宫。 朱厚照追了出来。 “老方,那些家伙们,这般取笑你,你忍得下这口气?我看刘师傅也笑了,将他儿子刘杰抓去跪个三天三夜,且看刘师傅是否还笑得出来。” 他一面走着,一面替方继藩打抱不平。 方继藩乐了:“殿下,不要这样胡闹,欺负人家儿子不是本事。何况我一点都不生气。” 朱厚照却乐了:“不生气便好,哼哼……” 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倒像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并非是他一般。 “去看本宫的儿子吗?”朱厚照看左右无人,低声道:“顺道看看小藩。” 方继藩想了想:“明日再去,我看刘公等人,也要告辞了,待会儿撞到了陛下,不好。”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觉得有道理,不禁连连点头:“听你的,咱们去西山,请温先生做点吃食。” 二人一面走,一面出了宫。 才刚刚出了午门,却在这午门外头,却见杨管事在焦灼的等待:“少爷,少爷……” 方继藩上前去,杨管事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 “何事这样急?”方继藩不禁皱眉问道。 方继藩说话的功夫,这杨管事已经缓过气来,开口道:“少爷,平虏卫有书信来了,少爷交代过,有书信来,要第一时间给少爷看,学生便赶了来。” 方继藩一听,精神一震,对朱厚照道:“我的爱徒江臣来书信了,这些日子,真是想念他啊,茶饭不思。” 说着,接过了书信。 将书信打开,这果然是江臣的亲笔书信,厚厚一沓,不只如此,第一页,乃江臣亲笔,说发现了巨大的矿脉,其中金沙的湖泊和河流便有两处,不只如此,还发现了两处铜脉,有一处铁矿,还有一处,可能是银矿………” 后几页,则并非是江臣的亲笔,却是一幅舆图,大抵标识了各个矿区的位置,还有详尽的勘探结果,总之……这些都是富矿,品味很高,储量初步来看,十分惊人。且比较容易采掘,这和关内的许多矿是不同的,不少关内的矿不适合露天挖掘,这就导致,采掘的成本很好。 江臣他们,寻觅到了金沙和第一处铜脉之后,便开始疯狂的在那山区里各处探勘,结果……发现的矿物,越来越多…… 于是,自然便来报喜了。 方继藩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当然知道,后世的白银市,乃是最重要的矿产基地,这疙瘩地方,从前默默无闻,没有人对它有丝毫的兴趣,可随着矿产的发现,则直接在建立起了城市,在后世,经历了数十年的采掘之后,无数的资源,依旧源源不断的供应着后世的工业。 而现在,这白银所在的区域,却形同于是一片处NV地,在这里,根本没有人为采掘的痕迹,而那一片山峦里所蕴藏的天然宝藏,何其多也。 金、银、铜,这三样,挖出来,简单的熔炼之后,就是货币啊,至于其他的资源,未来也有极大的用处。 方继藩打了个激灵,不发一言。 朱厚照见方继藩如此,忍不住凑上来:“咋了,咋了……出什么事了,江臣死了吗?老方,节哀啊,死了便死了,你不是还有这么多门生,死一两个,不碍事的吧……” 方继藩将书信一收,才反应了过来。 他脑子有些眩晕,这是一种久违了的……老子发财了的感觉。 当下……南美洲的黄金和白银,还未输入大明,金银的价值极高,至于铜……那更是大明之所需。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我要去见皇上,我要去报喜。” 这件事是瞒不住的,而且方继藩也不想瞒,与其偷偷摸摸的开采,不如光明正大一些。 方继藩二话不说,捏紧了书信,便又朝午门方向,发足狂奔。 激动啊…… 大漠之土,终于有价值了。 金银铜带来的……可不只是财富这样简单。 就如当初的北美一样,当时北美的西部,乃是一片荒漠,除了无人区,便是大量敌视殖民者的印第安人,可最终……为何会出现西进运动,会有无数的殖民者们,疯了似得携家带口,冒着巨大的危险,不断的西进…… 因为……金子! 现在,在大漠,尤其是河西走廊,何止有金子啊,你数得上来的宝贝,统统都有。关内有这么多的穷光蛋,这是啥……这是上天恩赐方继藩的宝库啊。 正文 第六百六十九章:陛下真大方啊 暖阁里。 见方继藩和朱厚照走了。 弘治皇帝方才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在心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为何每一次,有人提起这大漠之地,都让自己这位当皇帝的有点羞愧呢。 这事儿,确实是做的不地道了啊。 悔听了太子之言。 可方才还憋着的诸臣们,见方继藩前脚一走,整个暖阁里,却是活跃着欢快的气氛。 那张升嫌方继藩塞了一个门生做了副提学,便对礼部之事,指手画脚,这怎么宣教地方,你方继藩也懂?不就是会教人作八股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哼……我张升教化地方的时候,你方继藩还没脱奶呢。 可张升惭愧啊,主要是举荐的人不太妥当,反而令他灰头土脸,索性,就拿大漠之地的事,来开开玩笑,调侃调侃方继藩,好让自己找回一点面子。 张升笑吟吟的道:“方继藩毕竟年轻啊,沉不住气,老夫看他一听大漠之地,脸就不太自然了。” 马文升笑容可掬的道:“年轻人嘛,咳咳……其实……方继藩还是忠心耿耿的,陛下赐他大漠之地,他也绝无怨言。” “是啊,是啊……”不知哪个家伙,脑子抽了,不禁道:“好人哪。” “……” 每一个人,努力的想发表一点意见,可同时,又极力的克制着自己,不可把话说的过火。 于是乎,你一言,我一语,连素来沉默寡言的李东阳也来了一句:“大漠里,至少还可以养牛羊,现在牛羊价格不菲,鞑靼人现在主要盘踞在漠北一带,河西以及漠南,自从经历一次大败之后,便不常出没了,听说,方继藩还在大漠里试着种粮,未来,或许还真能屯田,假以时日……” 众人莞尔。 这是一个美好的预期。 可地……谁去种植呢? 就为了这不甚肥沃的土地,让无数人脑子别在裤腰带上? 难啊。 弘治皇帝见众人调侃,脸色不由变了,他显得极其的尴尬,立即咳嗽一声:“好啦,不要说笑了。” “是。”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突然自己也觉得忍俊不禁起来。 毕竟,方继藩平日是有点嚣张,当然,他嚣张自然有他嚣张的本钱,弘治皇帝早已习惯了他贼兮兮的样子。 虽然那地是自己赏赐的,而且方继藩还是自己的女婿。 可是……一想到方继藩吃瘪,弘治皇帝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年轻人嘛,磨砺一番,也就好了。”弘治皇帝说罢,正想开口说什么。 这时,外头有宦官进来:“陛下,太子和驸马都尉方继藩,求见。” 又回来了…… 弘治皇帝的脸拉了下来。 其他笑嘻嘻的大臣们,也收了笑容。 一个个沉重的样子。 “宣!” 朱厚照和方继藩疾步进来,不等弘治皇帝开口,方继藩便正色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 方才不奏,现在却来奏,这家伙……又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大家面上带着微笑,从容的看着方继藩。 弘治皇帝微笑道:“卿家有何事啊。” 方继藩正色道:“臣左思右想,还是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据有四海之地,儿臣区区一个驸马,哪里敢占有膏腴之地,陛下对儿臣和太康公主厚爱,竟赐大漠之地于臣,臣……实在不敢接受啊,所以,还是希望,陛下将这宝地收回,儿臣不敢接受,陛下随便赐几亩地给儿臣,儿臣便已感激不尽了。” “……” 膏腴之地。 方继藩居然说这大漠乃膏腴之地。 还说赏赐太厚重了,请皇帝收回成命。 所有人目瞪口呆,大眼瞪小眼。 而后,大家不约而同的看向弘治皇帝,这眼神……怪怪的。 当然,这些眼神,弘治皇帝却是能解读的,无非是说,陛下,方继藩又讽刺您了,您看着办吧。 弘治皇帝拉着脸,深深的拧着眉凝视着方继藩。 这家伙……已经拒绝了几次了,朕不是说的很明白吗?朕开了金口,已是昭告天下,你这小子,怎么还来。 这不是让朕下不来台吗? 且还是当着众臣的面……你…… 弘治皇帝正色道:“此事,不要再讲了,朕说过,朕岂可言而无信,失信于天下人?大漠之地,说是你的,便是你的,你休要啰嗦。” 口气非常的不悦,甚至透着几分的不耐烦。 虽然弘治皇帝态度坚决,方继藩却没贪心,而是沉痛的道:“陛下啊,不可啊,这大漠之地,实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到处都是宝藏,儿臣区区一个驸马都尉,耿直一些说,没错,儿臣是立下了赫赫功劳,这满朝文武,儿臣不是吹牛,他们都不及儿臣一根汗毛……” 原本众臣们都在看热闹,其实这翁婿之间撕逼起来,其实还是挺有意思的。 毕竟,这庙堂诸臣平时压力大,公务繁重,也没什么娱乐,难得轻松的看一幕好戏。 可……方继藩,你怎么说话的,怎么我们就不如你一根毫毛了,你这是耿直吗?你这是厚颜无耻。 若是其他人开这个口,怕是早就完了。 可方继藩是方继藩,这家伙历来如此,哪怕他说的话刺耳难听,惹人不喜,大多数人却心里想,冷静,冷静,方继藩他就是这样子的,他是有脑疾的人,和这种人动怒……不值当。 方继藩道:“可儿臣以为,大明统御万方,有功即赏,有过便罚,可大漠沃野千里,何等辽阔,此乃国器也,岂可轻易赐人,儿臣何德何能,哪里敢接受这样的厚赐啊,陛下若是能收回成命,儿臣……感激不尽,这大漠之地,儿臣不能要,也不敢要。” 他说的大义凛然。 刘健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心里说,方继藩这孩子,矫情的过了,这大漠,不值一钱不说,还不是大明的疆土呢,赐给了你,满朝文武,没一个人反对,天下的军民,也无一人有什么说辞,你接受便好了,隔三差五来推辞,这不是让陛下下不来台吗? 陛下……是吝啬了一些,可也不能天天拿着大漠之地来讥讽啊。 这以后让陛下怎么在大臣面前做人,怎么去面对天下的黎民百姓呢? 张升更是乐了,方继藩这家伙不但手伸到了礼部,还想教礼部怎么宣教地方,现在倒好,顺道着,还要教育一番皇帝陛下了。 马文升心里想,这是悲剧啊,方继藩,你消停一点吧,老夫是想消停而不可得,你是没事找事,皮痒了啊。 弘治皇帝脸果然拉了下来,一双眼睛深深的盯着方继藩,目光透着严厉。 朱厚照吓了一跳,有点哆嗦,会不会揍本宫啊?以往好像都是这样的……可是本宫……今日理应没做错什么吧。 弘治皇帝厉声道:“够了,这地,也不是赐你方继藩的,是朕赐太康公主的,你一再拒绝,这是何意?朕说过了不止十次,一再的说,朕赐出此地,这大漠之地,自此便归太康公主所有,乃公主府的田庄,将来公主若是有了孩子,自可承袭!继藩,以后要奉还大漠之地的事,再不可提起,再提,朕绝不轻饶你。” “可是……”方继藩一脸委屈。 他的心在淌血。 我方继藩……忠良之后,无时无刻,不在为我大明筹谋,对我大明的忠心,天日可鉴啊。 可陛下怎么就怎么昏庸呢,非要塞这块风水宝地给我,我不能接受啊,我方继藩,视钱财如粪土,爱国家更甚于爱自己的父母,我方继藩浑身上下,都是朝廷,是陛下的啊…… 见方继藩一脸委屈。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下来,终究还是心软,他从不是什么杀伐果断的人,正待要开口,说几句宽慰的话。 方继藩却道:“可是……儿臣……儿臣只是担心,方家挣得银子太多了,这样,会不会不好。陛下,那河西之地,遍布了金沙、银矿和铜矿,还有煤铁,更是数不胜数……儿臣……在想,若只是寻常的地,陛下赐了也就赐了,这样的风水宝地,儿臣……想献给陛下,献给朝廷,难道……这样也不可以吗?” “不可以!”弘治皇帝不给方继藩一丝一毫的机会。 众人看着方继藩委屈的样子,都忍不住乐了,暖阁里,又活跃起了欢快的气氛。 不过……似乎有人突然听到了遍布金银铜煤铁的字样。 当然,这只是细节,好像不是重点。 可等弘治皇帝说了不可以,便连弘治皇帝也突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方继藩怅然若失的感慨道:“哎,既如此,儿臣只好接受了,儿臣一定想办法,挖掘出这宝藏,藏富于我大明。” “什么宝藏?”弘治皇帝皱眉,一脸惊愕的问道。 方继藩不禁正色道:“儿臣不是说了吗?那河里有金沙啊,还有银矿,一片又一片,乌泱泱的。还有铜矿,品质极好……正儿八经的黄铜……其他的……儿臣数不过来了。” “……” 正文 第六百七十章:我方继藩脱离了低级趣味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 金、银、铜。 这是货币啊。 每年朝廷入账的白银,不过两百万两,其余金、铜之类,其实也不多,关内的金、银、铜矿,几乎都是朝廷垄断了的,可没有用,开采量只有这么多,少的可怜。 一方面,是开采起来费时费力,尤其是不少的矿场,早就从春秋时期起,就开始挖掘了,这矿脉越挖越深,花费的成本也就越大。 因而,大明缺银子,朝廷不得不用宝钞来替代白银,可问题在于,宝钞也是以白银和铜钱作为储备的,当朝廷只顾着发宝钞,其结果呢,人们却不能用宝钞换来足额的银钱,自然而然,也就没有人相信,宝钞的价值了。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朝廷缺货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朝廷的开支太大,这宝钞滥发的越来越多,最后无法弥补亏空。 河西,居然发现了大量的矿脉。 弘治皇帝脸上,先是一惊,随后,他呵呵一声,表示不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河西那里……怎么可能……那里的山上,都是石头啊,整个大漠,都是石头! “继藩,你不是玩笑吧?”弘治皇帝眼睛瞪着方继藩,一脸严肃的说道。 方继藩一脸苦笑:“是真的。”说着,他取出了江臣的书信:“陛下,这是臣的门生江臣,带人至河西之后,亲自勘探之后的结果,那群山之中,所蕴含的矿藏,无法估量。” “……” 一下子,所有人都懵了。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方继藩将那书信献上,而陛下忙是低头看着书信,从弘治皇帝那一副如丧考妣的脸色来看……这十之八九……是真的…… 这方继藩,完全没必要开这个玩笑。 刘健突然有一种心疼的感觉。 矿山啊,数不尽的矿山,若是大明没有放弃河西,又或者是,这矿山没有赐予方继藩,这矿脉,就是国库的啊,每年可以为国库,带来都少真金白银呢? 谢迁面如死灰。 更无语的是李东阳,李东阳方才,还在为此而懊恼,可现在……他竟有点哭笑不得。 开玩笑嘛? 他是户部尚书,这些年来,关内的矿脉逐渐枯竭,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可现在…… 亏得他方才,还嘲弄方继藩来着,现在看来……脸有些疼啊,嘴角也在抽搐,自己这是被活生生的打脸了呀。 那张升更是张大着嘴,有鸡蛋大,目瞪口呆的盯着方继藩。 看着众人奇异的神色,方继藩叹了口气:“陛下对儿臣…………实在是恩重如山……儿臣……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 弘治皇帝默默的放下了书信。 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暖阁里,静的落针可闻,没有人发出声音。 “要不。”方继藩小心翼翼道:“要不这地,儿臣还是不要了吧,儿臣实在不敢接受如此丰厚的礼物,公主殿下,心里只想着为陛下分忧,公主府,就算是穷一些,用度少一点,也没什么关系,儿臣和公主殿下,节衣缩食一些,日子,总能勉强过下去。陛下的大计,才是紧要的事啊,这大漠之地,儿臣……万万不敢接受,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弘治皇帝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做了十几年的皇帝,其实……自己才是节衣缩食,这些年来,新衣舍不得让尚衣监裁剪,御膳也尽力的节省,让张皇后亲自在后宫织布,哪一个能像自己这般,扣扣索索的,好不容易攒了一笔内帑,谁晓得……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心动了,这地……收回来? 只是…… 他似乎放不下这个面子,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呀,何况他是皇帝,金口玉言,无法更改。 朱厚照此时道:“方继藩这话就不对了,现在若是收回成命,还让父皇有什么脸自称君父,你听见过有皇帝才一会儿功夫,就收回成命的吗?没有的事。” “……”弘治皇帝老脸一红,心口顿时憋着一口气,疼呀。 他不由的看向刘健。 刘健一脸无语。 甚至……弘治皇帝想要拍死礼部尚书张升,这几日,都是你张升在这里絮絮叨叨,拿这大漠之地来调侃,现在……怎么哪里是调侃别人,分明是调侃自己,嘲笑了自己嘛!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这一次,倒是表现的情真意切,弘治皇帝对方继藩多少也有一些了解,瞧他现在这个样子,这请求收回成命的奏请,倒不像是假的。 可是…… 弘治皇帝心口疼,却依旧朝方继藩决定的摇摇头:“朕说过,大漠之地,赐予卿与秀荣,此事,不容再议了。” 弘治皇帝似主意已决,虽是财帛动人心,且弘治皇帝当真有些后悔了,可事到如今,他终究还是决心,这个好人做到底。 “这样啊。”方继藩道:“那儿臣只好却之不恭了。” “……” 方继藩的脸上,又不免露出了得意之色。 这很令人有挫败感。 方继藩道:“既如此,那么这矿产,是否都任由儿臣处置了。” 弘治皇帝心在淌血,呼吸也觉得有不畅了,可他却打起了精神:“自然任卿处置!” 罢了,就当是嫁妆吧,平时方继藩怕是没少腹诽朕小气,既如此,那么就索性,就彻彻底底的大方一回。 方继藩乐了:“好,那么儿臣就处置了,这矿藏,儿臣全数献给镇国府!” 此言一出,顿时哗然。 啥意思。 这些矿藏,你方继藩都不要了? 这家伙疯了吧? 又或者……这小子当真是视钱财如粪土? 刘健等人俱都错愕的看向方继藩,仿若他们都听错了一般,嘴巴张得老大,一脸的不可置信。 弘治皇帝更是目瞪口呆,怎么可能,这小子……… 方继藩大义凛然道:“从此之后,那里的金矿、银矿、铜矿,都和臣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儿臣世受国恩,方家享受了几世的富贵,这一切,都拜大明所赐,因此,儿臣便是吃糠咽菜,这些矿藏,儿臣也绝不要,陛下要赐儿臣大漠之地,儿臣接受了,可这诺大的财富,儿臣悉数赠与太子殿下!” 朱厚照一呆。 全送本宫了……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继藩,你这是什么意思?” “儿臣别无他意。”方继藩抬起下巴:“对儿臣而言,功名利禄,都是浮云而已,金银珠宝,儿臣视其为粪土,太子殿下贤明,自设镇国府以来,为朝廷立下了不知多少功劳,因此,儿臣奉送这些矿藏,便是希望,太子殿下有了这些财富,能够更好的为陛下分忧,这是儿臣的一点小私心,在儿臣看来,只要太子殿下能为陛下分忧,陛下心情爽朗了,不必在为这繁杂的事所苦恼,对儿臣而言,就是最大的恩赏,儿臣…………是大大的忠臣啊,还请陛下明鉴。” “……” 朱厚照听罢,感动了。 老方他……竟是这样舍得。 换做是本宫,只怕都没有这般的义薄云天吧。 这家伙,吃错药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却陡然之间,眼眶有些通红了,嘴角也微微哆嗦起来。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话,果然没错,方继藩当初给他的印象,虽是机灵,可总是……胡闹了一些,不分轻重,可今日…… 方继藩心里却是偷乐。 矿藏有个什么用,不就是挖出金银和铜钱吗? 佛朗机人殖民天下,到处掠夺金银,使其王室和贵族们富足无比,可这又如何,他们的财富,能换来什么? 对于方继藩而言,大漠之地的意义,并不是挖矿。 真正的意义在于,大量宝藏的发现,会有无数的人前往大漠,采掘这些矿物,到时,无数人围绕着矿藏,会建立起市集,会有营地,他们需要吃喝,就会有开垦附近的土地,矿物需要冶炼,采矿需要工具,那么势必,会有作坊搭建起来,大漠里地域广大,人们单靠两条腿,可能几天的时间,也抵达不了附近的城镇,那么……就需要大量的马匹,还有大量的货物需要出入关内,那么对牛马的需求只会更大,会有人开始学习养牛和养马。 矿是镇国府的,可地却是我方继藩的,地上的人,自然也就生是我方继藩的人,死是我方继藩的鬼,无数人在这里衣食住行,那么开垦出来的地是我的,草场和上头的牛马也是我的,甚至冶炼的作坊,也留在了河西,等前往河西追寻财富的人越来越多,大量的矿产采掘出来,无数人借此机会富足起来,连同了西域诸国的河西,大明势必会恢复和西域各国的贸易,无数打着朝贡名义的商会将会途径河西这咽喉之地,最终,留下同时也会带走无数的财富和商货。 这……才是长久之计啊。 相反,矿藏所能得到的,只是货币而已,对方继藩而言,货币不够实在,人、田、牧场、商道、作坊,才是再实在不过的东西。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一章:家国天下 方继藩觉得自己升华了,他已摆脱了低级的趣味。 这是矿啊,我方继藩把矿都捐了出来,为了啥? 为了我的老丈人可以高枕无忧。 为了太子殿下可以施展拳脚。 为了大明夺回河西之地。 同时,也使无数人有了生计。 历史将会牢记我的功劳,人们都会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叫方继藩的人,他不为私,不利己,他纯粹,他发光,他照耀着整个河西。 方继藩朝弘治皇帝一字一句的说道:“儿臣心里……是个有良心的人,陛下如此厚待儿臣,这点矿,算个什么,儿臣捐纳出所有的矿产,一个不留,一切的产出,儿臣不取分文,希望陛下不要拒绝,而太子殿下,更不可以拒绝儿臣的要求!” 这样的要求,说实话,是人都希望能够满足方继藩,如果不介意的话,甚至大家还希望方继藩再来几个这样的要求。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双目发亮,似乎有些难以置信。 此时,方继藩努力的眨了眨眼,挤出了几滴眼泪。 方继藩哭了。 是真的。 说实话,人为了长久之计,而舍弃眼下的财富,哪怕是方继藩,也肉疼,疼的厉害,我的银子啊,我的银……银子啊…… 想到了家里的那些矿,方继藩真情流露。 可方继藩的眼泪,却让所有人动容了。 暖阁里,鸦雀无声。 只听方继藩的抽泣。 打小学习儒家经典的君臣们,似乎只有在书里,才能看到如此的义举。 方继藩……仁义啊! 此刻弘治皇帝才回过神来,方继藩所说是真的,他不禁为之眼圈发红,吸了口气,这才是大明的忠臣,亏得朕方才还觉得他多事,大明有这样的忠臣,朕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呢。 弘治皇帝潸然泪下,人的心,都是肉做的…… 刘健等人,个个心里涌起了惊涛骇浪,他们突然发现,自己从前对于方继藩的成见有些深。 以往的时候,他们都认为方继藩是个人间渣滓,当然,在此后,他们慢慢对方继藩改观了一些,可总觉得,这个少年人,不太符合自己的胃口,他们还是喜欢欧阳志这样老实忠厚的人。 可现在…… 他们发现自己似乎错了,根本就是看走了眼呀! 你家里有矿,你愿意全数捐纳给朝廷吗? 这个问题,从古至今,有无数人做过回答,很不幸,这个世上,几乎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甚至可以称之为圣贤了。 朱厚照抽了抽鼻子,其实他以为,方继藩得知自己找到了矿之后,一定会叉着手哈哈大笑的,然后又恢复了以往的嚣张跋扈,一副老子有钱的嘚瑟样。 可朱厚照万万没想到,方继藩要将这无数的财富,赠给自己。 老方……这是希望本宫得这巨大的财富,去办大事,完成本宫平生的夙愿吗? 老方……好人哪。 朱厚照感动了,眼泪珠子一滴滴的落下,呜咽着道:“父皇,方继藩待儿臣如手足兄弟,儿臣……儿臣……” 朱厚照是个极度情绪化的人,宛如这暮气沉沉的朝堂里的一股清流。 他的情绪已经无法自制,早已眼泪滂沱,这就没错了,老方知道本宫心有大志,这才捐纳了这些矿山啊,这地,本就是父皇赐他的,父皇昭告了天下,他若是不拿出来,谁能将他如何,他是本宫妹子的夫婿,是驸马,立了赫赫功劳,哪怕是父皇,也绝不会打那些矿的主意,可是他…… 他是为了本宫啊…… 朱厚照一念至此,再也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一下子,扑向方继藩,滔滔大哭。 “老方,本宫往后绝对不会亏待你。” 很煽情,有点像多年失散的兄弟相认一样。 方继藩不哭了,恢复了冷静,接下来,就该号召无数穷人们出关去淘金了,得把声势造出来,越大越好,然后河西的人口就有了,有了人口,就有市集,人口多,而粮食少,从遥远的关外运送粮食来,河西的粮价一定暴涨,这时候,谁若是开垦土地,种出粮来,即便不能发财,也能过的殷实,很快,就会有越来越多人开垦,越来越多人放牧,噢,对了,还有作坊,还得让镇国府组建一支卫队…… 方继藩脑子高速运转,畅想着未来,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应当让人去西域,连同了西域,我……我……方继藩就发财了啊,发财了…… 方继藩一念及此,又忍不住热泪盈眶,这就是传说中的丝绸之路啊,到时,遍地都是盘桓的商贾,是数之不尽前来淘金的人流,无数的人开垦着荒土,还要种上薰衣草,还有玉米、小麦、红薯,河西之地,有一处塞外江南,将来也要占据,那里可以种植水稻,我方继藩还要种葡萄…… 方继藩激动的不能自己,忍不住拍着朱厚照的背,心里说,乖,殿下,大舅哥疼你。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见朱厚照和方继藩宛如兄弟一般的模样,心里……有一种莫名的踏实感。 继藩真是处处在为太子着想,他献上矿山的本意,就是希望太子能在镇国府里施展拳脚吧…… ………… 刘健等人深吸了一口气,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个时候他们还能说什么呢? 那张升也觉得诧异,随即摇摇头,苦笑,方继藩这个小子,行事果然处处出人意料啊。 张升含笑道:“陛下啊,方继藩如此识大体,这便是宣教之功,真是可喜可贺啊。” 他开了这个头,打破了暖阁内的沉默。 方继藩一听……就很不是滋味了。 什么叫做我识大体,又什么叫做这是宣教之功,大爷我听了你的教化,才肯捐出矿来的吗? 这些日子,张升可没少调侃自己。 论起来,其实方继藩和张升也没啥深仇大恨,大家立场不同而已。 方继藩是个厚道的人,不愿意和人发生争执。 当然,主要是他乃礼部尚书,方继藩也不能啪叽一下,打断他的腿。 总要给朝廷一点面子嘛。 可是现在……方继藩一听宣教之功,就不太乐意了。 方继藩随即笑了起来:“张部堂说的是,张部堂果然不愧是礼部尚书啊。” 张升捋须,笑容可掬的道:“都尉做的很好,为朝廷解决了燃眉之急……” 方继藩笑呵呵的摇头:“哪里,哪里,些许小事而已,不足挂齿,我这个人,打小就乐于助人,毕竟,助人为快乐之本呢,何况,太子殿下,我历来视之如手足兄弟,他好,我也好。” 张升颔首,有道理,有道理,看看,连方继藩都如此明事理了,这是好事啊,以后礼部的功劳簿里,又添了浓重的一笔,没有礼部长年累月的宣教,方继藩能洗心革面吗? 他正待要说什么。 方继藩却叹道:“最重要的是,朝廷有难处啊,这些年来,陛下既要下西洋,而天灾呢,却是频繁。而今,交趾那里,又是乱象丛生,国库、内帑,哪怕是镇国府。还有陛下、太子殿下,还有内阁的刘公,哪一个不是成日愁眉苦脸,难啊,百姓们过的这么苦,我方继藩只是力所能及而已,家财是身外之物。” 弘治皇帝等人暗暗点头,方继藩说的好。 张升也笑了:“不错,不错……” 方继藩突然道:“我是驸马都尉,捐纳十几个矿,不算什么,应该的,我方继藩,世受国恩嘛。不过……张部尚……敢问一下……你受了国恩吗?” “……” 一下子暖阁里的气氛骤冷。 张升心里咯噔了一下。 突然……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张升当然不能摇头说,没有,我都是靠自己努力才有今天的。这话是当然不敢说的,只好硬着头皮道:“吾蒙陛下不弃,忝为礼部尚书,此乃厚恩,吾铭记于心。” 方继藩笑吟吟的凝视张升,格外郑重的说道:“是啊,原来张部尚,也世受国恩,这个…………现在国家和朝廷,很艰难啊,陛下……每日都不开心,穷……作为臣子,为陛下分忧,为太子殿下解难,这……是本份吧。” 张升骤然之间,头皮发麻。 刘健尴尬了起来,拼命咳嗽。 谢迁抬头看着房梁…… 李东阳沉默着,不发一言。 马文升脸色很平静,他已经习惯了,流年不利嘛,那些该死的相师,统统都不是东西,人人都说自己好运来了……好个屁的运! 算了……反正习惯了…… 几乎所有人,都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即将要发生了,可却无力阻止,只能装傻。 果然,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张升,一字一句的说道:“张部堂啊,你既受了国恩,陛下和朝廷,又这么困难,我……咳咳……”方继藩说着不由停顿了片刻,然后挺起了腰板:“我方继藩,尚且捐纳了这么多矿产,你是礼部尚书,最明事理的,乃天下楷模典范,要不要,也捐点什么?” 正文 第六百七十二章:爱民如子方继藩 张升懵了。 其实方才方继藩说什么现在朝廷困难的时候,他就预感到了什么。 张升脸色又青又白。 抬眸,看了陛下一眼,陛下……脸色也是怪怪的。 当然,作为天子,是不该让臣子们捐纳钱粮的,这说不过去嘛。 可……转念一想,人家方继藩的矿都捐出来了,做了榜样……这个……这个……礼部尚书张升,教化四方,理当…… 刘健等人,眼睛瞥到了别处,悲剧啊…… 这是道德绑架,道德绑架是很缺德的事,人家捐了多少,凭啥就要你捐,不过……这玩意,却很有市场,哪怕到了后世,这也是舆论杀伤的利器,更遑论是这个时代了。 刘健等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万万不可引火烧身,嗯,假装什么都没看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是透明的,方继藩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可张升被追问到了头上,他憋着脸,好不容易才道:“老夫并不似都尉这般,家里有矿。” 意思是,我穷。 方继藩叹口气:“钱多钱少,一切随缘嘛,最重要的是心意。” “……”张升顿时没底气了,方继藩,你这是要做啥? 张升很艰难的道:“老夫……” 方继藩却是打断他的话,道:“再者说了,张部堂在京里有一处宅子,两处别院,折银子,只怕也有几万两银子了吧。还有张部堂在老家江西,是江西南城对吧,那是个好地方啊,鱼米之乡,处处都是上等的水田,听说,在那南城,张部堂家里有地万亩,这是上好的水田啊……” “……”张升呼吸有点急促起来。 你小子,怎么打听的这样清楚。 这是阴谋啊,这一定是蓄谋已久的阴谋。 张升深呼吸,不要动怒,不要动怒,动怒了,就成笑话了,他努力的微笑:“这是祖上传下来的。” “祖上比朝廷紧要吗?”方继藩大义凛然。 看着双目清澈的方继藩,张升已经恨不得想要抄家伙打人了,我祖上怎么就不比朝廷重要。 “何况,君子诗书传家,要田地有什么用,这样是不对的啊。”方继藩道:“圣人的书上,写的明明白白,不信我指给你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现在朝廷这样困难,百姓们生活如此困苦,你家里还有上万亩良田,还有这么多大宅?” “……”张升深呼吸,若是平时,有人跟自己说这样的话,自己理都不理他,可在这里,当着陛下的面,自己能说啥。 这地……真是祖上传下来的啊。 其实张升还算是两袖清风的人,算是个好官。 可即便是好官,也不能倒贴了自家的田,给朝廷效力吧。 方继藩继续道:“我捐了这么多矿,张部堂怎么着,也得捐一万亩地吧。” 一万亩…… 本来,张升还想着,算了,我拿一千亩地出来,也算是堵住这天下人悠悠之口了,可拿出了一万亩,我张升吃什么? 他看着一脸纯洁的方继藩:“家里人口多。” 方继藩乐了:“家里才十七口人呢,多余的,都是张部堂家里的丫鬟、小厮对吧,留下三四个,其余人全部遣散了就是,这样算下来,才二三十口人,一人每天吃三斤粮,肯定饿不死,有两百亩地,足够养活了。” “……”他居然……连自己家的人口,都打听清楚了。 诶呀呀,瞧我这脾气,我今日不打死这小子,我张升不姓张。 眼看着张升要暴怒。 方继藩叹口气,幽怨道:“不想捐就别捐嘛,又不是什么人,都如我这般,有高贵的品德。张部堂何必要动怒呢,那不捐,不捐了。” “……”这才是致命的。 不捐了。 这摆明着是说自己锱铢必较啊,堂堂礼部尚书,一毛不拔,这若是传出去,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哪怕是大家能理解自己的难处,怕也要笑话的。 我的名声啊…… 张升想死。 刘健等人则鼓励的看着张升,挺住了啊,张部堂,千万挺住了,万万别拿出一个子儿来,若是你真捐了一万亩地,这就糟了,在座的各位,都得跟着遭殃啊。 张升板着脸,不做声,这件事会过去的,当做没听见,不理他,家里就这么点儿地,捐了,吃什么,又喝什么? 就算不为了自己,自己两袖清风,可总得为子孙后代们,留一点什么吧,否则家道中落,张家岂不是完了? 所以……忍! 这时朱厚照忍不住道:“老方,你总催人捐地做什么,他舍不得的,平时就晓得说什么金银是粪土,其实这是让别人安贫乐道,都是说给别人听的。” “……” 张升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我是礼部尚书,我宣教四方,难道不该说这些话吗? 心里顿时无名火起,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我张升……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方继藩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 那眼睛很清澈。 张升暴怒,厉声道:“好啊,那老夫捐了,老夫捐了,老夫乃礼部尚书,老夫乃圣人门下,而今,朝廷确实有难处,那就捐了,一万亩地是不是,老夫若能拔一毛而利天下,有何不可,捐!” 他双目赤红,仿佛要喷出火来,气的哆嗦。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呢,即便是明日吃土,那也捐,来呀,继续来讽刺老夫啊,来说老夫的不是啊,来说老夫是伪君子啊,老夫……老夫将这祖业,统统捐出来,怎么样,怎么样? “……” 刘健等人,心……沉到了谷底。 这是悲剧啊。 方继藩这厮,绝对不是东西。 张部堂啊张部堂,你怎么就……诶……真是……一言难尽啊。 方继藩很是欣慰,立即道:“张部堂高风亮节,令人敬佩。” 张升还在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体内血液沸腾,额上青筋曝出,犹如怒目金刚…… 刘健等人,个个没做声,可心却已沉到了谷底,这下……真玩完了,礼部尚书都捐了,驸马都尉也捐了,一个捐的是矿,一个捐的几乎是自己绝大多数的家当,那么,人们会问,内阁首辅大学士,要不要捐,内阁大学士,要不要捐,还有兵部尚书、刑部尚书,还有无数的翰林,无数的御史。 没理由不捐啊。 …… 这张升,没沉住气,坑人! 马文升怒视着张升。 因为马文升恰好家里也有一万多亩地,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挪一挪自己的祖坟了,可能是自己祖坟没埋好,风水有问题。 弘治皇帝摆手:“张卿家有这心即可……” 弘治皇帝想要拒绝,若是纵容这般下去,只怕整个朝廷,都要人心浮动了吧。 弘治皇帝毕竟是厚道人。 方继藩道:“陛下,一万亩地,在江西,可以养活数千的百姓,那里,都是上好的水田,儿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这数千百姓的生计,有着落了。”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这么一想,还真是呢…… 一个是张升,一个是数千百姓。 弘治皇帝索性默不作声了。 张升浑浑噩噩的,脑子几乎要炸开,地……没了…… 他渐渐的清醒了过来,人冷静了许多,这一冷静,便禁不住的开始后悔,怎么就捐了呢,陛下怎么也不说两句公道话,这下遭了,不肖子孙啊我…… 他浑浑噩噩的,后头的话,再听不进去了,见众臣一脸复杂的要告辞,他也脑子一片空白,尾随着人一道出了暖阁。 看着外头刺眼的阳光,张升脑子有了个疑问,我……是谁……这是在哪? 而后,一股记忆涌上心头。 接着看到刘健等人一脸嫌弃的脸色,显然,这一次许多人都被张升坑大发了。 连马文升,这平日总被人骂的狗血淋头,逢人就没底气的兵部尚书,现在也怒目而视。 这种心理很好理解。 方继藩是个孩子,还有脑疾,他做什么事,都无法预料,这家伙很缺德,可你能拿他怎么样,他是驸马,他缺德是应该的。 可你张升是礼部尚书,你还是个孩子,你也有脑疾,这么大的事,你就一点都拎不清,你……坑苦我们了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联袂而出,两个人笑嘻嘻,方继藩说到:“咱们大明的文武,文官不爱财,武官不畏死,殿下,大明中兴有望了啊。” 朱厚照道:“张家才一万多亩地,本宫听说,谢师傅家才可怕呢,他家在江浙,良田数十万亩,仆从如云。” 走在前头的谢迁隐约听到,身躯一震……老脸憋得通红,可很快,又疾步快走,一溜烟,没了踪影。 方继藩感慨道:“天下为公,何愁百姓们不可以安居乐业啊。若是人人都如我方继藩这般,这太平盛世,指日可待。” “老方……”朱厚照眨巴着眼,眼圈又红了:“你真是个好人啊。” 方继藩含蓄的微笑:“这不算什么,我方继藩,心里除了陛下、太子还有百姓,从没有我自己的位置。”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三章:美名远播 方继藩不要矿,是对的。 因为当下,这矿给了方继藩也是白给。 这些矿藏需要开发,就必须得让朝廷准许大量的移民前往河西,这个时代,一般情况之下,若是没有得到地方官吏的允许,也就是没有路引,是不允许随便迁徙的,一旦私自迁徙,就是流民。 不只如此,河西走廊,还在鞑靼人手里,想要矿,就得在兰州一线,屯驻更多的兵马,进而威慑鞑靼人。 当然,因为这矿山,多在大山之中,鞑靼人虽偶有人来牧马,倒也不敢贸然上山,毕竟,他们最大的优势在于骑射,一旦失去了这个优势,则一切成空了。 总而言之,想要这笔财富,就必须动用朝廷和镇国府的力量,需要动员许多人。 如此巨大的财富,绝非一个人可以吃得下的独食。 镇国府里,方继藩和朱厚照制定了一个采掘矿产的计划,首先,自是准许大量的人口前往河西,其次,便是派出一队飞球队,驻扎于兰州,总而言之,他们要保证随时的腾空侦查。 一方面,是防范有大规模的鞑靼人偷袭,可以使移民们提前防范。 另一方面,这飞球,已给了鞑靼人足够恐怖的记忆,据说,飞球已成了鞑靼人心目中的某种恶鬼,天上时不时有飞球出现,足以使附近游牧的鞑靼人心惊胆寒,甚至落荒而逃。 眼下,就是照来流民了,除此之外,还有就是得到朝野内外的支持。 ………… 张升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府邸,天色很是暗淡,这一路坐着轿子回来,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祖宗的家业……没了啊。 现在后悔……似也无用了。 说实话,今日在礼部里当值,他是一丁点心思都没有。 我张升为官三十载,两袖清风,朝野内外,无不称赞,可到今日,怎么就沦落到了这个境地呢? 张升念及此,想哭。 擦拭了眼里的泪,下了轿子,看着自己的大宅子…… 很是依依不舍,田要没了,这大宅子,是不是要卖了呢?留着,单靠老夫的俸禄,怎么养得起这样的大宅? 于是乎,张升又是悲从心来。 门房上前:“老爷,有个客人,等您很久了,就在厅里……” “客……人……”张升皱眉:“是何人?” “是驸马都尉,都尉真是和气啊,还备了礼来呢,说是久仰老爷的大名,老爷您真是了不起啊,连驸马都尉都久仰您。” “……” 张升身子在颤抖,他眼眸猛张,这双目里,顿时充血,二话不说,卷起袖子就给这门房一巴掌:“久仰你屋里翻兜!” 情急之下,南城老家的话直接彪了出来,直接将那喜气洋洋的门房打翻在地。 “诶呦。”门房发出哀嚎。 张升却已大步流星,飞快的入了宅子。 ……………… 在张家的大厅里。 方继藩坐在了位上,早有人给他斟了茶,张家人对于驸马都尉的到来,还是很殷勤的。 迎接方继藩的,乃是张升之子张元锡,张元锡居然断了腿,艰难的双臂拄着拐杖来,一瘸一拐,没法子,张家的女眷不能见客,而方继藩又是极重要的客人,这府邸上下,除了张升,就只能是其子张元锡来接待了。 方继藩万万没想到张升的儿子竟是个瘸子,见他极努力的拄着拐杖的样子,一脸惭愧的看着方继藩:“都尉,实是见笑,学生多有不便,吃茶,吃茶。” “啊,啊……好啊,好啊。”方继藩忙是低头喝茶:“张世兄年方几何了,可有功名吗?” 张元锡苦笑:“二十有五了,诶,倒是成日在家读书,可是,你也知道,学生这个样子,功名有什么用呢?” 方继藩摇头:“话不可这样说,你看我在西山书院,教一些不成器的徒子徒孙,这些人统统是歪瓜裂枣,没几个有用的,可现在,不都成才了吗?” 方继藩本想说,可见就算是渣滓,也有废物利用的可能啊。 自然,这些话,方继藩没有说出来,毕竟是自己的门生弟子啊,我方继藩是个厚道人,给他们留点面子。 张元锡只苦笑,没有说什么。 方继藩又问:“你除了在家读书,还做些什么?” 张元锡客气的道:“只拄着拐杖,在家里后园里四处走走。” 方继藩噢了一声。 却在此时,张升却是风风火火的进来了,脸上怒火冲天,一见到自己的儿子竟也在,心里咯噔一下,坏了。 “父亲。”张元锡微笑,努力的拄着拐杖站起来:“这是方都尉,方都尉特意来探望父亲。” 张升身子发抖,可儿子在此,虽是恶狠狠的瞪着方继藩,却只是噗嗤噗嗤喘气,倒是没有冲动。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张部堂,等你好苦啊,你的茶真好喝,方才我和张贤兄聊了会儿天,张贤兄学问很好,很令人佩服。” “聊,聊了什么?”张升紧张的道。 张元锡有些诧异。 张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不希望将外头的勾心斗角,让自己儿子知道,便努力的抑制住怒火,勉强挤出一些笑容:“噢,方都尉,有劳了,难得你来探望。元锡啊,你出去走走,老夫与方都尉,有些话想说。” 张元锡抱歉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朝张升道:“是。” 便拄着杖子,一瘸一拐的出去。 一见到张元锡走了,张升怒气冲冲的上前:“方继藩,你欺人太甚,你还想做什么,竟还想威胁老夫的家人……” “别激动,别激动啊。”方继藩忙道:“想不到张贤兄,身残志坚,真是很不容易啊,张部堂……你不要这样瞪着我好嘛,来者是客,你再这样,我可要大喊了。” “……”张升铁青着脸,冷哼一声。 方继藩才叹口气:“张部堂,这地,是你自己要捐纳的,你怎么反过来,倒像我害你一般,我方继藩,也捐纳了矿啊,我有什么说什么吗?” “我……我……”张升咬牙切齿:“这是老夫的祖业,是祖上传下来的,老夫这辈子,没贪没占,朝廷就这么点俸禄,老夫有一大家子养活,若有朝一日,老夫若是没了,元锡怎么办?他做不得官,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辈子,谁来养活他?” 方继藩道:“他虽然没脚,可有手啊。” 张升开始四处找刀了,不砍死你方继藩,我张升还真不信了。 方继藩忙道:“别激动,开玩笑,开玩笑,不过认真的说,令子成日关在这里,并不是好事,我方继藩比较耿直……好吧,我们开门见山,我此次来,是给张部堂,送东西来的。” 说罢,忙是自袖里取出了一张契约:“张部堂献出了地,很令人佩服,所以太子殿下和我一商量,不能让张部堂白白吃亏不是,镇国府矿业,即将成立,未来,将会在整个河西,大肆搜寻矿产,开采挖掘,因而,将这矿业,分为了十万股,镇国府独占五成,也即是五万股,其余的,各家认筹,我方继藩拿了二十万两银子,买下了两万股,这里呢,是一万股,少是少了一些,不过,这算是张部堂捐纳的土地,认筹而来的,从今儿起,这镇国府矿业,每年多少盈利,都会分成十万份,将这一千股的利益,按时奉上,张部堂,你可别小看了啊,若是经营顺利,这一年下来,几千两银子是肯定有的,若是经营的好,便是几万两银子也不在话下,这……怎么都比张部堂那一万亩地里种出来的那点儿庄稼,收成要高得多吧。” “……” 张升一愣,竟是说不出话来。 方继藩感慨道:“这东西,你得收好了,将来领分红,得凭这个领……” “我……”张升老脸一红,看着方继藩。 这等于是说,方继藩献出来的矿,他也占了一些好处? 虽然只是区区一千股,可这是矿山啊,是在挖金子,挖银子,挖铜啊。 张升忍不住道:“保证……能挣银子吗?” 方继藩摇头:“不保证。” “……” 方继藩道:“一切,都在经营顺利的前提之下,若是买卖砸了,比如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或是没有流民肯去河西采掘,再或者,遭遇了什么天灾人祸,那可就玩完了,这契约,就是废纸一张,因为没有收益。” 张升是何等人,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当真是给老夫的。” “当然。”方继藩大义凛然道:“张部堂也不想想,我方继藩是什么样的人,我这人,最是守信,你到外头去打听打听。” “……” 张升沉默了。 良久,他才道:“其实……老夫打听过了。” 打听过了,还这样的表情…… 方继藩有些尴尬:“这个……其实……我有时候也会得罪一些黑暗势力,他们总是造谣,作践我的名声,所以,有时候,打听来的消息,也未必就作数,要想知道真相,得去西山打听才算数。其他地方,都不准。” 正文 第六百七十四章:万全之策 张升沉默了。 看着这一张契约,或许……他的心里有了那么丁点儿安慰。 毕竟……古人最看重的实在的东西。 比如家里有地啊,比如家里有矿啊什么的。 一千股,不多,可倘若那河西走廊,当真有大片的矿脉,且还都是贵金属,那么……肯定是不亏的。 地没了,可以买回来,张家从家里有地,转眼成了家里有矿了。 可是……他还是觉得没底。 因为地这东西,就在眼前,而矿这玩意,远在天边啊。 张升凝视着方继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儿子的情况,你也知道,张家……捐纳了这些地,从此,便要喝西北风了,若是这所谓的分红,毫无用处,实话说了吧,老夫打算将宅子一起卖了。” 说到此处,张升很是心酸。 “这东西,真有收益吗?” 有收益的话,张家还能维持,没收益,还敢住这宅子? 方继藩双目清澈,朝张升一笑:“有没有收益,不只是靠我努力呀。” “你说什么意思?” “小侄和太子殿下,为了挖掘矿产,绞尽了脑汁,这矿产一旦挖掘出来,可谓是利国利民,这一点,张部堂想来比我清楚吧。” 张升若有所思,颌首点头。 方继藩道:“所以,这矿能不能开,首先,得保障河西的安全,其次,得让百姓们迁徙去河西,有了人,才有了财富,有了财富,大家才能一起发财,现在……张部堂明白了吗?” 张升恍然大悟,他说方继藩为何这般好心呢,原来,是为了这个。 张升道:“如你所言,这矿开出来,确实于国于民,于你于我,都有巨利,哎……” 他摇了摇头:“其实你说的对,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老夫……不是君子,终究……有自己的私心。”他不禁感慨。 意思他懂了。 张升道:“既然镇国府要开河西的矿,就得有人,想来太子殿下招募流民前往河西的公文,就要颁发了吧。” 方继藩点头。 张升捋须:“发是发了,可真要实施,却是困难重重啊,虽说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方继藩接茬道:“还有一句话,叫做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张升看着方继藩:“想不到,你对地方上的事,竟也懂一些。不错,政令想要推动,不易。知道为何,地方官最害怕百姓们迁徙吗?” 方继藩想了想:“地方官想要获得好名声,往往得看地方士绅,只有得到了地方士绅的支持,他们才算是好官,而且很多士绅,很不好招惹。” 张升连连点头:“不错,是这个道理。所以,哪怕朝廷或者是镇国府都有公文放下去,地方官大多都会无动于衷,甚至会明里暗里,依然阻扰流民们出关,究其原因,还在士绅头上,士绅是以土地为生的,土地都在他们的手里,本地的人口越多,他们的土地租出去,收益就越高,可若是年轻的壮力都走了,他们想要将这地租种出去,人力却是不足,这收益,就大大降低了。” 方继藩点头:“这个我也懂。” 张升凝视着方继藩:“你怎么什么都懂。” “这就和房子一样嘛,只有人口不跑,甚至还增加了,谁手里房子多,谁就挣银子,无论你是要买房或是租房,房只有这么多,人口越多,得利的就是房子多的人。” 张升微笑:“大抵就是如此,所以,人……是关键啊,若是人口流出去,士绅们受害,势必要影响地方官,地方官为了自己在士绅们心目中的美名,想不交恶于地方士绅,自然也就不能开罪士绅了。” 方继藩道:“这哪里是什么士绅,明明就是地方豪强,只不过换了个名字而已。” 张升脸一红,因为他祖上,也是这‘地方豪强’。 “所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来,老夫教授你一些办法。首先,镇国府发出了公文,最好,陛下那儿,得有一份旨意。这是明旨,明面上给了地方官奉旨而行的理由。可同时,得看哪里是人口多,哪里的地少,再亲自修书给他,这等事,不得见光,是太子殿下修书也好,还是老夫来修书也罢,总之,得让着地方官,高枕无忧,要告诉他,哪怕是将来有人弹劾他,哪怕有人诋毁他的名声,将来,也定会给他一个前程,如此,他才可以后顾无忧。” “除此之外呢,还得施以危险,你有相熟的御史吗?”张升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惭愧的摇头:“翰林成不成,我这里有十几个。” 张升摇头微笑:“翰林的威慑力不够,也罢,老夫有几个门生故吏,倒是在都察院里公干,得让他们,派人去该地,假装搜查什么。” “搜查,为啥要假装?” 张升又微笑:“因为搜查,就是要打草惊蛇,告诉该地的地方父母,上头有人想弄他了,他这时,定是风声鹤唳,吓的不轻,这是威慑,另一面呢,暗中予以他保护,这叫又拉又打,这么一折腾,他便清楚,想要保全自己,就得拿出雷霆手段,将事办成,办不成,吃不了兜着走,哪怕他和士绅们再有关系,也不成。” “当然,对于某些不肯悔改,对旨意或者是镇国府的命令阳奉阴违的,杀鸡儆猴也好……” 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你且慢着,我拿笔记一记,张老师的话,很有道理啊。” 张升板着脸:“不要记,这等事,怎么能记,脑子,用脑子记。” “噢。”方继藩颔首点头:“还有呢?” 张升不疾不徐:“还有就是,得选准地方,哪个地方,地租高不可攀,比如有的地方,一块田,租种给百姓,是五五开,也即是说,这收成的一半是给士绅,一般是给租户自用,这说明,此地人和地之间,还算平衡。可若有的地方,竟到了三七开,租户只得了三成的粮,这即是说,此地已是人满为患,田地大多垄断在了士绅的手里了,大量的百姓,过的很是艰辛,从这里入手,最是合适。即便是人口流了出去,士绅们吃了亏,肯定会闹一闹,可毕竟,还不至于让他们活不下去,所以也只是闹一闹而已,不会拼命。可若是在五五开的地方,折腾这个,士绅们利益受害太大,人逼急了,是要拼命的。” 方继藩点头:“这样啊,他们难道还敢来京里打我?” 张升瞪眼:“你还年轻啊,别总自以为自己是尖刀,别人的鱼肉。真正的割肉,就好像是割韭菜一般,得一茬一茬的割,你若是将人连根拔起,就别小看这些人的能量了。” “噢。”方继藩颔首:“还有吗?” 张升气定神闲:“还有……” 张升复杂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还有就是,内阁,各部,还有庙堂上这些人,也得让他们参一些股,这样的话,下头的士绅们闹将起来,也能压得下去,这是以防万一。” 方继藩道:“我早想好了,就等他们捐纳的地之后,给他们送股契去呢。” 张升摇摇头:“不能如此,你这样太直白了,别想着用对付老夫的手段去对付他们,他们都不是吃素的,你这般,是戏弄他们,朝中诸公,都是要脸的人,你催逼他们捐纳土地,表面上,好似是你得胜了,他们是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结果你给个甜枣,真以为,有人会承你的情?哼,你真是小看了他们。” 方继藩汗颜:“是,是,那该怎么办?” 张升道:“别再提捐纳的事了,这股,该送给人送了去,还得客客气气的,就说是后辈孝敬他们的见面礼,谁该得一千股,谁该得五百股,都要算清了,你不能给老夫一千股,给内阁诸公五百。还有京里的各家公族,你别小看了英国公这些人,虽说英国公成日都在祭祀,可人家办法,也是有的,不可小看。” 方继藩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懂了,英国公府还有魏国公府给多少?” “他们终究是大老粗,给个五百股就成了。” 方继藩身躯一震:“我爹还只是个候呢,还不如公爵,你这样说,方家连大老粗都不如。” “不能这样类比。”张升有些尴尬。 方继藩却是崇拜的看着张升:“为何张世叔,懂这么多道道啊,尤其是对付这些豪强和那些……那啥的……” 张升恼羞成怒,忍不住想要揍人:“因为老夫在今日之前,就是你要算计的那些士绅和那啥……” 诶呀…… 方继藩恍然大悟,自己竟差点忘了,果然,汉奸的危害才是最大的啊,因为一个背叛者,是最了解当初的自己的。 方继藩竟是忘了张升的出身,差点还误以为,张升乃是代表了先进生产力的资产阶级GM家呢。 “懂了,懂了,就按世叔说的做,世叔一番话,真是令小侄醍醐灌顶,一下子明白了其中的利害。” ……………… 还有。 正文 第六百七十五章:大恩大德 方继藩将这些统统都记下。 讲道理,张升其实还是很专业的,许多自己没有想到的东西,听他一讲,便明白了。 “还有什么吗?”方继藩一脸求知欲的看着张升。 “还有一事。”张升慢悠悠的捋须,淡淡道:“往后啊,别来我府上了。” “为什么啊。”方继藩咆哮。 张升老脸一红:“因为……因为……” 随即,他的眼睛放光:“因为你若是来,被人瞧见,他们就知道,你我里应外合,此等事,自是要机密才好,你懂老夫意思吗?以后你我莫说不得相互拜访,便是平时走在了路上,也别打招呼。” 方继藩眯着眼:“你不是嫌弃我?” 张升像是被人看破心事一般,老脸又红了,脸皮不够厚啊,他深呼吸,掷地有声的道:“胡说什么呢。” “噢。”方继藩颔首:“那么,我就告辞了。” 方继藩告辞出去,出了厅,却见拄着拐杖的张元锡在前院里一瘸一拐的走。 见了方继藩,张元锡笑吟吟道:“都尉,这就走了?不留在家里吃一口便饭吗?” 方继藩心里说,那样的老狐狸,居然生了这么个又傻又天真的儿子,这样说来,像我这样天真的人,生下的孩子,会是个小狐狸? 方继藩道:“不吃了,我忙呢。” “噢,那要有空常来啊。”张元锡道:“学生送送你。” 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非要送方继藩不可。 方继藩倒是显得不好意思了,道:“算了,你回吧。” 张元锡道:“你是客人,这是该当的,你定是嫌我腿脚不可,可学生习惯了,学生喜欢这样走动,或许有一日,当真可以行走自如了呢?” 方继藩心里想,傻瓜,这世上是没有奇迹的。他看着张元锡的腿,见他小腿是齐生生的给截了去,方继藩便道:“这是怎么伤的?” 张元锡黯然道:“这些事,不提也罢。” 方继藩道:“或许,可以走一走试试看。” “什么?”张元锡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来,我来量一量尺寸。” 方继藩随便寻了一根绳子,大抵的量过了张元锡的脚围和长短,在线上做了记号,方才道:“得多出去走走啊,待在院子里有什么出息。” 张元锡想说什么,可方继藩却已扬长而去。 ………… 回到西山,朱厚照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赶紧来,我们再琢磨琢磨采矿的事,本宫想好了,咱们……” 方继藩坐下,翘起二郎腿:“不用想了,办法已经全有了,比殿下的办法要高明的多。” 朱厚照呵呵一声:“许多事,你不懂,本宫……” 方继藩道:“可是张部堂懂,他不但懂,还将这里头的诀窍都倾囊相授,按着他的方法去做,准能成,你且慢着,我写下来,殿下自行体会去吧,我赶时间,待会儿还有事做。” “还有什么事?”朱厚照一脸诧异。 方继藩凝视了朱厚照一眼:“做一条腿。” 朱厚照眼睛放光:“做?怎么做?是断一条腿?打断谁的狗腿,你说,这等好事,怎么不叫上本宫,诶呀呀,本宫早有这样的想法了,一直找不到机会。” “……”方继藩关爱智障一般的看着朱厚照……语重心长的道:“殿下,你已经长大了,别老是这般喊打喊杀。” 将张升讲过的事,统统的写了下来,方继藩便去忙碌自己的事了。 做假肢,很麻烦。 这既要尽力的轻便,又要牢固,固定在了腿上,能保证人能勉强行走。 好在张元锡只是小腿断了一截,这就相当于,得给他打制一只专门的鞋子。 还得佩戴起来,柔软一些…… 方继藩先命人用精钢,制了一个钢架子,这钢架,需尽力的纤细,却又能承受足够的重量,紧接着,先在内圈里,垫上一层橡胶。 橡胶是徐经带回来的,量不过,用橡胶是要考虑佩戴时的舒适度,得让腿和钢架之间有一定的缓冲,除此之外,便是在内圈里蒙上皮革了,可制了出来之后,方继藩很是不满意。 原因还在这材料上,现在的钢铁称重能力太低,可要承托起一个人的重量,而不使假肢变形的话,就需更好的钢铁。 方继藩寻来了铁匠,让他们重新熔炼钢铁,试验了几次之后,勉强寻了一块好钢,而后将其制成靴子式,再用了橡胶和皮革在内圈里蒙上一圈,试了试,这‘靴子’大致有四斤重,倒是勉强可以穿戴了。 次日一早,方继藩兴冲冲的到了张家,那张家的门房见了方继藩来,脸色显得难看,方继藩明显的看到他的脸上有一个巴掌印:“我家老爷当值去了。” 方继藩大喇喇的道:“正是知道你家老爷当值去了才来。” “……” “我找你家少爷。” 门房警惕的看着方继藩:“为啥。” 方继藩顿时火起,抬手便是给他一个耳光。 啪。 直接将这门房打翻在地:“你出去问问我方继藩,做事需要理由吗?滚一边去,也不打听打听,瞎了你的眼睛。” 说着,直接入门,叫嚷道:“张元锡,你来……” 张家顿时鸡飞狗跳,许多人不敢靠近,远远的看着,过了片刻,张元锡一瘸一拐的来了:“都尉,你……” “来来来,咱们进屋说话。”方继藩美滋滋的道:“我和你爹,是忘年交,你别叫我都尉,叫我爹,不,叫我叔吧。” “……” 张元锡一瘸一拐的跟着方继藩进了厅,方继藩取了包袱,将这靴子取了出来。 张元锡一看,脸涨得通红。 这腿脚不便,乃是他最大的私隐,现在方继藩居然取一只靴出来,这是要故意嘲讽吗? 方继藩笑容可掬的道:“来来来,你来试试看,看看合适吗?” “……”张元锡一愣。 方继藩直接将他按在了椅上,粗暴的掀开他的襦裙裙摆,张元锡那失了小半截的腿便露在眼前,方继藩不客气,直接将这靴子套上去,一面道:“别急,开始会有些疼。” 狠狠的将这靴子死死的朝上一顶,张元锡额上,顿时冷汗淋淋,咬着牙关:“这……这是做什么?” 靴子终于卡进了张元锡的小腿里,方继藩满头大汗,呼出一口浊气:“真是不易啊,沉不沉,来,你站起来。” 一下子,张元锡竟是明白了什么。 这颇沉的靴子,竟是…… 他眼里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的腿,这靴子卡在了自己的小腿上,就好像……自己的腿还在一般。 他战战兢兢的:“我……我……”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来试试看,不成的话,咱们再改,噢,我竟忘了,咱们得将这里固定死才成,免得脱落,方继藩说罢,又鼓捣了一番,牢牢固定,才粗暴的将张元锡搀起来。 张元锡依旧是一只脚着地,吊着另一只脚,他面山带着几分惶恐,可也有几分期待。 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方法呢? 他下意识的,开始徐徐的将脚放下,这伪装成靴子的假肢有些沉,咚的一声落地。 张元锡身躯颤抖,有些不敢走。 方继藩则将他放开,他打了一个晃,才勉强稳住了身体,他迟疑着,徐徐的在自己的伤脚上灌注了一些气力,身子……渐渐的平衡,随后,他咬着牙,慢慢的抬起那待着假肢的腿,这腿在半空晃了一个圆弧,最终……落地。 竟……可以勉强走动。 虽然走的很生涩,而且很是沉重,有些艰难,可是…… 张元锡眼底,掠过了一丝狂喜之色,他脸腾地一下红了,额上青筋曝出,随即,迈出另一条腿,而假肢的腿居然能维持住平衡,另一条腿落地,假肢才缓缓的抬起,就这么蹒跚着,徐徐的移动,虽是行走艰难,且依旧还是一瘸一拐,可至少……可以脱离掉拐杖。 这一刻,张元锡突的眼眶通红起来,眼里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需再借助拐杖,这拐杖,自己可是拄了二十年啊。 他兴奋的继续蹒跚而行,一步又一步,走的固然不快,根本不可能快跑,哪怕是走路,都需小心翼翼,且脚下很沉重,像灌铅一般,方继藩的假肢粗劣,勉强,也只能做到这一步,可毕竟……他站起来了,至少,这假肢藏在了自己的襦裙之下,至少……他可以勉强的动起来。 泪水顿时在张元锡的眼里打着转。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你看,这样成吗?只要还成,以后就可以根据它的缺点慢慢的改进。” 张元锡身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应声倒下,眼看着便要头先着地。 方继藩顿时,脸都绿了,卧槽,这真是悲剧啊。 可谁知,却是张元锡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地:“多谢世叔。” 方继藩才松口气,原来不是摔倒,一惊一乍的,好可怕,方继藩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不必谢,我和你爹,那可是生死之交,一双靴子而已,不算什么,你信不信,你爹和我的友谊,肯掏心窝子给我。”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七章:心有凌云志 “元锡……”张升忍不住呼唤了一声。 在庭院里兴奋学步的张元锡忍不住回眸,看到了父亲,那带着喜悦的眼睛,更是大放异彩:“父亲,快看。” 他一瘸一拐,拖着略带笨重的靴子,可经过了练习,显然轻车熟路了许多。 张升身躯一震,看着无须拐杖行走的张元锡,目中,已是掠过了一丝狂喜,顿时老泪纵横:“你……你……” “是方世叔……”张元锡眼里,闪烁着光。 “是方世叔他……” 什么……方世叔,哪一个方世叔,自己认得姓方的…… 张升心里咯噔一下:“方继藩?” 不对吧,元锡,那方继藩年纪明显比你还小吧,他是世叔,那我不是可以做你爷爷了?你怎么这么傻,白白就叫人世叔了? 这傻不傻啊? “对,就是尊讳继藩的方世叔,他给儿子,送了这鞋来,你看,儿子可以走路了。” 张升流泪了,也不知是为儿子高兴,还是因为那方继藩:“好,好,好,你能走了,能走了就好。” 张元锡在张升面前,来回踱步,虽还是一瘸一瘸,可张升心里,却还是心花怒放。 “方世叔说……” “元锡,他不……” “什么?”张元锡好奇的看着张升。 张升沉默了片刻,最终,他苦笑:“他……也就是你方世叔,他有说什么?” “他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张元锡眼里放光,提到方继藩的时候,有一种骄傲的感觉。方世叔身残志坚,正是吾辈楷模。 张升又沉默了,最后,他吐了口气:“他说的对,他还说了什么?” 张元锡兴奋的道:“儿子一时激动,很多话,一时想不起了。” “想不起最好。”张升长出了一口气,却又欣慰的道:“儿啊,能走了,便好,好啊。” 心情复杂,忍不住流下老泪来。 张升放下了心事,喜出望外,天色已晚了,可张元锡还是兴奋的,在这院子里来回疾走。 张升在长廊下,远远看着,倍感欣慰,可看了一阵,却是悄无声息的至书房,他还有正事要做。 方继藩……也算是仗义了。 自己应当投桃报李,他铺开了纸,提笔,张升当初,可是状元出身,博闻强记,乃是他的强项,数十年的宦海生涯,早就积攒了无数的人脉,门生故吏不说遍布天下,却也绝不少了。 他脑子里,开始一个个排除掉可能用到的人,最终,脑海里大致已有了一些人选,随即,落笔,开始修书。 官场之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是奇妙,明明想让人办一件事,可对当事人而言,有风险,哪怕是太子亲自对你说,好好去办,将来定教你平步青云,可人们,却还是会留一个心眼。 因为彼此之间,没有互信基础啊,谁知道我开罪了人,最终为你办事,惹来了麻烦之后,会不会成为弃子吗?哪怕是太子殿下,哪怕是手里有一份皇帝的诏书在,风险依然是存在的,毕竟,做庸庸碌碌的糊涂官,总比得罪一大片人,成为众矢之的要好。 这时候,就需要有足够使人相信的人出现了,比如,张升!张升出来说,某某弟,此事,你不要怕,好好的办,大家彼此之间,或是同乡,或是师生的关系,信得过,至少可以保证,人家不会成为被牺牲的那个,于是乎犹如吃了定心丸,办起差事来,才能有劲头。 张升现在修书去的,乃是江西承宣布政使司下辖的饶州知府和广信知府,这饶州和广信两地,是张升的家乡所在,因为家乡里出了张升这般的人物,自然而然,地方官府便通过张家族人的关系,渐渐和张升有了一些联系,彼此之间,熟络起来。 这两府共通之处,就在于人多地少,且本地的士绅,都和张家有莫逆之交,先从这两处着手,一方面是可以做个榜样,其次,有张家在背后转圜,阻力会小不少。 “哎……”张升修好了书信,忍不住感慨:“这一次,真将身家性命都搭给你方继藩了,你方继藩……万万不可害老夫啊。” 书房外,传来了张元锡的欢笑声,一听这久违的笑声,张升的心就软了,摇头:“也罢,陪你一条道走到黑吧,你河西要人,就从广信和饶州要起,怕就怕……你方继藩……制不住!” 制不住,也是有理由的。广信和饶州距离浙江布政使司的义乌和永康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山多,山多,却又是地少而人多,说穿了,就是穷,人穷起来,就难管,桀骜不驯,对于自己的同乡,张升可是有很深刻的认识的,他们和义乌、永康人,是一个路数,擅长械斗,动不动就一窝蜂,不见血不还。 接着,张升又修了数封书信,既有江西巡抚,有江西都指挥使,还有水路巡检…… 一通忙碌下来,已至子时,张升连夜让人将书信送出去,而后,睡下。 可次日一早,外头却是人声嘈杂。 听到管事嚎哭:“去找呀,去找找呀。” 张升匆匆而起,便见管事的气喘吁吁而来:“老爷,老爷,少爷……不见了,他走了,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不能坐井观天,他要效仿方什么世叔,他说……不要去寻他,他要去西山……他说……” 张升身躯一震。 卧槽。 瞬间,张升脸绿了:“他……他……这辈子,没出过门啊。” 不错,张元锡因为腿脚的缘故,这一辈子,都没出过门,一个从没出过门的人,而且,还腿脚不便,居然一个人……离家出走了。 张升顿时觉得自己心绞的厉害。 忙是捂着自己心口。 不多时,后园里便传出了女眷的哭声,定是那张升的老母和自己的夫人听了消息,无法承受了。 张升大哭:“老夫就知道,难怪眼皮子老是跳。” “小人,派人去找了,去西山找了。” 张升一脸铁青:“这孩子的性子,你不知道吗?他是何等执拗的人啊,既然不告而别,就算有人找到了他,能将他拉回来,我的儿啊……” 心走了,怎么能拉回人来呢。 他一辈子没离开过家的啊。 他瘸了腿,又能做什么,去了西山书院,见了同龄人,十之八九,要被人取笑和奚落,不知多少人,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张升将张元锡养在家中,不肯让人接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害怕张元锡见到外面的世界,也怕张元锡听到那些冷嘲热讽,这等针扎的滋味,是自己的儿子能承受的吗? 到时,他定是会处处碰壁,摔了个头破血流…… “我……我……”张升想说什么,心里堵得慌,竟是有些眩晕起来,管事的忙是将老爷搀住:“老爷,老爷……” 张升随即,滔滔大哭:“天哪,我做了什么孽,我一辈子安分守己,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上天让我儿子腿脚不便,就已是惩罚了,可现在……还要诛他的心,诛他的心哪!” “老爷,小人……小人找那姓方的算账去。”管事的流着泪,义愤填膺:“老爷多善良的人哪……” 张升反而拉扯住管事:“别去,你别去。” “老爷……” 张升幽幽道:“你去了,也是白白给他打死,诶哟,老夫心口,疼的厉害,疼……” 一行人,忙是七手八脚,将张升搀扶进书房里,又忙有人去请大夫去了。 ………………… 傍晚。 天上霞光阵阵。 难得今日天气不错。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添上了一个温艳生,三人打着边炉,吃的不亦乐乎。 这热辣的感觉,很爽,方继藩大汗淋漓,举着筷子,犹如高手过招一般,四支筷子在热腾腾的汤锅上你来我往,抢着最后残余的肉片。 温艳生一拍桌:“能不能给老夫留一点!” “……”朱厚照幽怨的道:“温先生,他先抢,怪不得本宫。” 方继藩已趁机,一片牛肉下肚,摸了摸肚子:“肚子有些撑,要站不起来了,谁来扶扶我。” 温艳生:“……”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都尉,都尉……有个自称是你侄子的人,来寻你来了。” 侄子…… 温艳生和朱厚照俱都看向方继藩。 你有侄子吗? 不是传说中,四代单传? 方继藩也懵了:“现在的人,都不要脸了,连侄子都冒充,怎么不冒充是我儿子,叫来,我打死他。” 过了片刻,却有人一瘸一拐的进来,背着包袱,满头大汗。 竟是……张元锡。 张元锡背着一个大包袱,浑身是汗,他是清早出门的,不愿意带任何人,世叔说的没错,大丈夫,要自食其力,他收拾了一番之后,留下了书信,没有坐轿,也不晓得骑马,一路问人,西山在哪里,就这么穿着假肢,一瘸一拐的走了足足一天,整个人,几乎累到了虚脱,可这一路,他咬着牙,这不算什么,想一想脑疾的方叔,这是事吗?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八章:天才啊 这一路行来,不知留了多少汗。 此时,那粗制滥造的假肢,问题便出现了,走的久了,开始有了些松动,这一路,有好几次,张元锡不得不一屁股坐在泥里,艰难的重新穿戴了假肢,方才可艰难而行。 有时,遇到道路不好走时,这靴子要走起来,便无比难行起来,显然,人体工程学上,还有很大的欠缺。 这一路来,都是血汗。 可张元锡,内心却是喜悦的,一路至此,寻觅到了方继藩,更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功感。 “世叔……我来了。”张元锡道。 方继藩目瞪口呆。 卧槽…… 还真是侄子啊。 方继藩不禁道:“元锡贤侄,你……怎么来了?” 朱厚照和温艳生倒是脸上,没有什么震惊。 一个三十岁的人,喊十七八岁的方继藩为师公,大家尚且已经不奇怪。甚至,一个年过六旬的老道人,喊方继藩为师叔,这些,都已稀松平常,那么……眼前这一切,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张元锡目光清澈,凝视着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学生听了方世叔的话,恍然大悟,心里在想,我虽是残疾,可我依然是男儿大丈夫,男儿大丈夫,岂可拘泥在那洞天之中,我来此,是听说西山书院,可以教我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所以,学生来了。” 方继藩一时有点懵。 当初只是吹牛逼而已,没想到这个后果啊。 这家伙……真是疯了…… 可细细想来,他似乎能感受到张元锡内心深处的渴望。 一个不健全的人,才极希望证明自己可以比别人更好啊。 方继藩道:“此事,你爹怎么说?” 方继藩此时心里还天真的想,张升很有眼光啊,居然让自己的儿子来找自己,可见,自己已经声名在外,人人都知道我方继藩教化有方了。 张元锡道:“学生在想,若是学生告诉了家父,家父一定会阻止,所以,学生给他留了一封书信,便来了。” “……” 方继藩内心惊起了惊涛骇浪,离……离家……离家出走? 张升会不会提刀来? 张元锡此时含泪:“学生来此,别无其他,只求在此,能学一点本事,学生别无所长,只是这半辈子,读了各种杂书……还请世叔收留。” 见方继藩呆立,张元锡补充了一句:“学生想好了,学生这辈子,不学了真本事,便宁死,也不回家,大禹治水,国门不入;世叔脑残,且自强不息。学生身残,却应有大禹和恩师的志气。” 这算骂人吗? 抽你丫的。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看张元锡破釜沉舟的模样:“你可要有所准备,一旦入了学,就不可半途而废了。” 张元锡道:“宁死不废!” 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 你腿脚不便,能跟上其他同学的节奏吗? 不过,到了这个份上,似乎将人赶走,实在没有同情心。 方继藩道:“既如此,来人,领着他去入学。” 吩咐之后,回过头,见朱厚照古怪的看着自己。 方继藩摊手:“我……” 朱厚照咬牙切齿:“他腿脚不便,你也招揽来,咱们西山书院,会被人笑话的。” 方继藩呵呵:“殿下,这话就不对了,人家好歹叫我一声世叔,不过是腿脚不便而已,说不定,他有真本事呢?” 朱厚照痛心疾首,认为方继藩这在砸西山书院的招牌。 这书院到了至今,可谓是如日中天,为什么,一方面是本宫教导的好,这个书院院长,不是白干的,另一方面,是生员其实都不错,至少……不会有张元锡这般歪瓜裂枣来吧。 “你今日让一个跛子入学,明日本宫岂不是可以让刘瑾来入学?” 方继藩白他一眼:“刘瑾除了吃,还会做什么?” 似乎,理念有所不合。 朱厚照之所以认为不妥,是因为在他眼里,这西山书院就是他的命根子,不容许出现一个废物,可现在,却是明摆着收容了一个废物啊。 他怒气冲冲:“走着瞧吧。” 便没再说什么,心里想,老方,你迟早会后悔收容了这么个家伙的。 方继藩心里感慨,似乎也觉得,好像……张元锡这个家伙……没什么用。 竟有些心虚。 无论如何,张元锡入学了。 他对于这里的一切,都是好奇的,当第一堂课,他背着书箱子,一瘸一拐的抵达了明伦堂的时候,这明伦堂里的同窗们,一个个古怪的看着他。 面对这样的目光,张元锡……心里略略有些不舒服。 他认真听课,这里一切都是新奇的,今日讲授学问的,据说是他们的学兄刘杰,今科状元,所讲的内容,自是新学的道理。 现在承担起教学的,除了刘文善之外,几乎都是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了。 刘杰已任翰林修撰,可但凡有机会,都会来西山书院,给师弟们讲授学问。 张元锡想不到,这里一个讲师,竟就是状元,来时看那书院里荣誉墙上,无数的状元及第和进士及第还有大三元的匾额,张元锡心里咋舌,这书院,竟是恐怖如此吗? 一堂课讲完了,刘杰走出了明伦堂。 紧接着,张元锡便察觉到,无数双眼睛落在他的身上。 显然,人们对于这个跛脚的新同窗,既有人带着好奇,也有人,暗中窃笑。 张元锡一辈子,都待在家中,从未尝试过这种感觉,顿时心里黯然。 倒也有为数不少人同情他,上前来:“不知尊姓大名。” 张元锡道:“鄙姓张,名元锡。” 有人奇怪的道:“近日没有招募新生员,不知张学弟怎么进来读书了。” 张元锡看着有人刻意的盯着自己的脚,心底深处,一种自卑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没想到,他期期艾艾大道:“我叔父……叫我来的,准我入学。” 众人更加奇怪起来,有人道:“你叔父是谁。” “驸马都尉……方……方继藩……”张元锡将自己的跛了的脚,忙是藏在了自己的襦裙之下,愈发的不自信起来,他开始结结巴巴,原来他以为,来此读书只是吃苦,可没想到,会经历这些。 可一下子,整个明伦堂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每一个人,都石化了。 张元锡道:“怎么?” 啪嗒……有人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师叔……” “……” 张元锡懵了。 又有人拜下:“见过师叔……” “见过师叔。”方才那不怀好意盯着张元锡腿脚的人,也脸色惨然,忙不迭的拜下。 在这西山书院,最讲究的是就是上下尊卑,师公乃是所有第三代弟子们,心中最敬仰的存在,在这西山书院,方继藩便是大圣人。 谁也料不到,师公的侄儿,居然亲自来入学,难怪他腿脚有病,都可以插班进来,这是师叔啊。 看着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的朝自己行礼,一个个小心翼翼…… 张元锡瞠目结舌。 “师叔,你饿了吗?我带了肉干来。” “师叔,渴不渴,我去给你斟茶。” “师叔……” 一下子……明伦堂里热闹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围着张元锡,巴结讨好,这是师公的侄子啊,还是活的,很稀罕。 张元锡这才感受到了,同窗们的热情,他们叫我师叔? 过了正午,吃饭的时候,有人恨不得将自己碗里的肉统统塞进张元锡的碗里,张元锡这时才感受到了集体的温暖,他发现这里比之自己的家里来,简直就是天上地下,自己一辈子在家中,简直就是虚度的不知多少光阴,只有在这里,和这些同龄人在一起,自己才知道,这辈子没有白活。 到了下午的时候,倒是有人好心提醒他:“下午的课,师叔就不要去了。” “为何?” 这学兄一脸支支吾吾:“这个,这个,下午是学骑射,骑马和射箭……” “你们学什么,我便学什么,无妨的。” 张元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后,震动了整个西山书院。 ………… 方继藩在午睡,便被人吵醒:“师公、师公……快来看,快来看!” 方继藩醒了,对面房里的朱厚照也被吵醒,二人心急火燎的起来,却是一个徒孙一惊一乍的道:“快去看,去看张师叔。” “张师叔,哪里有什么张师叔?”方继藩更加一头雾水。 “去靶场。” 方继藩只道是出了什么事,可到了靶场,这里倒是风平浪静,朱厚照也兴冲冲的跟了来,忙道:“没死人啊,哪里有死人?” 在这靶场上,所有的生员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一瘸一拐的张元锡。 而张元锡手中提着弓,可惜……弓竟生生被扯断了。 被扯断的弓,有两把。 而张元锡则一副无辜的样子,忍不住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这弓这般的不结实……” 方继藩有点懵,什么情况? 刘杰见了方继藩和太子殿下来,忙是赶上前来:“殿下,师公,快看这张师叔。” 张……师……叔…… 正文 第六百七十九章:麒麟臂 方继藩看了地上的弓,还是无法理解。 人家是拉弓,莫非你张元锡折弓吗,你捣乱的啊? 朱厚照有点恼火,忍不住道:“竟连弓都不会拉,你身子有疾,那就不要来骑射,来,本宫给你看看,什么叫做射箭,来,取弓箭来。” 片刻功夫,有人取来了弓箭。 而张元锡则是一脸惭愧之色,低垂着头,他仿佛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 朱厚照取箭,弯弓,随即,一箭射出去,那箭矢便飞旋而出,随即,便落在了七十步外的箭靶,顿时射穿。 一下子,这箭靶四周的生员们,叫好起来。 朱厚照得意洋洋,看向张元锡:“见着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射箭。” 张元锡惭愧的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真是个内心脆弱的人啊。 方继藩倒是好心,将朱厚照的弓夺了过来,交给张元锡道:“你学着太子的方法,也来试一试,不要急,还有,这弓是用来拉弓弦射的,你不能折他,咱们是有教养的人,对不对,拉弓弦,拿出你吃奶的气力来。” “噢。”张元锡点头。 学着朱厚照的样子,竟是有板有眼。 朱厚照背着手,得意洋洋的模样,只当是在看笑话。 接着,张元锡毫不犹豫的拉开了牛筋的弓弦,如方继藩所言,猛地一扯,这弓弦转眼之间,就成了满月,而随即,或许是弓弦拉的太满,那弓身咔擦一下……断为了两截…… 拉……拉断了。 朱厚照懵了。 没听过这样的事啊,弓能拉断? 方继藩瞠目结舌,这……这是麒麟臂? 这家伙,到底手上有多大的气力啊。 只怕是胡开山来,怕也没这般恐怖吧。 “……” 靶场内外,又是一阵寂静。 张元锡眼泪要出来:“我也不知为何……它又断了……” 方继藩脑子嗡嗡的响,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人,再取弓来,取那把铁胎弓。” 这铁胎弓,顾名思义,乃是金属与竹木筋角混合的压层复合弓,十分牢固,寻常人根本拉不开,更多的,只是用来展示而已,哪怕是方继藩见过王守仁拉过一次,却也只是拉出个半月,勉强能射出。 这玩意分量又沉,携带也不方便,除了霸气之外,没什么用处。 铁胎弓放在靶场,更多的是摆设,是彰显勇气和力量的道具而已。 有人气喘吁吁,取了这巨大的铁胎弓来。 张元锡迟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鼓励他道:“再来试试看。” 张元锡没有迟疑,接过了铁胎弓,随即取箭,猛地一拉…… 整个铁胎弓开始变形,前头的弓身居然开始不断的弯曲,弓身发出了咯咯咯的弯折声,而牛筋和金属丝所缠绕的弓弦瞬间被张元锡拉了一个满月。 满月……满月啊…… 这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大气力。 而铁胎弓的箭矢,乃是特制的狼牙铁箭,分量颇沉。 “放弦!”方继藩厉声道。 张元锡松开弓弦,噗……弓弦弹回,力道石破天惊,那狼牙箭,瞬间被关注了巨大的力量,随即破空而出,紧接着……所有人看到那狼牙箭飞出,越飞越远,越飞越远……居然直接穿越了靶子,而后……穿越了靶场,再之后……离开了视线的范围……消失的无影无踪…… “……” 所有人安静下来,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张元锡。 张元锡皱眉:“是不是不对?那我再来试试。” 还来…… 朱厚照要跪了。 方继藩两腿发软,刚要说:“别来啊,射箭得歇一歇,每射出一箭,手臂需要恢复,否则……你的手臂会拉伤的……” 可是,张元锡已取了箭壶中的箭,又是转瞬之间,将弓弦拉开,还是满月…… 卧槽…… 方继藩要哭了。 朱厚照有点发懵,这……这是什么情况? 噗…… 又是一箭飞出,又是越过了箭靶,而后,飞出了靶场,再之后…… 方继藩脑海里,瞬间的想到了上一世电视剧里的所发生的事……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八百里外,一枪打死一个鬼子?卧槽…… “这样成吗?”张元锡疑惑的看着方继藩,这一次,总算没有将弓折断了,他希望得到方继藩的夸奖,见方继藩还是目瞪口呆,似乎……对自己不甚满意,张元锡心虚,于是,又取了箭矢,弯弓搭箭,还是一个完美的满月…… 噗…… 方继藩开始揪住自己心口,那箭矢,天知道飞去了哪里,八百里啊八百里,卧槽……连射…… 连射啊……他用这数十石的铁胎弓连射。 任何一个射过箭的人都知道,弓箭这一玩意,你一旦开射,手臂就要张开,猛地将弓弦拉开,这对手臂肌肉的耗费极大,所以古人的步弓手,都有规定,弓箭是不能连射的,你得先憋一口气,养精蓄锐,射过一箭,需过小半盏茶功夫之后,才能继续拉弓,而张元锡脸不红,气不喘,连射三建,更别提,是这样的弓直接拉满了,寻常人怕连个半月都拉不开。 这……是吊打啊,方继藩忍不住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脸上又青又紫,有一种三脚猫功夫,上不得台面的感觉,这张元锡是牲口啊,几乎是按着朱厚照在地上来回的摩擦。 “这样行吗?”张元锡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吞了吞口水,不知该说啥好。 张元锡道:“要不,我再试试?” 他要取箭,似乎方才,连射三次,并没有让他过于疲倦,他还可以…… 方继藩忙是摆手:“别!” “……”张元锡疑惑的看着方继藩,他觉得奇怪,为何……这靶场内外,每一个人都好像见了鬼似得,难道……箭不是这样射的。 方继藩欲哭无泪,终于,他想明白了,老天爷没有给张元锡健全的双腿,却给他开了另一扇窗。 张元锡腿脚不便,可他是个喜欢行走的人,于是,打小开始,他便每日撑着拐杖在自己家里学步。 这等于是每天,他都需要借助着拐杖,而后借助于双臂的力量来行走,他喜欢这样练习,打小开始,到现在二十年来,几乎是风雨无阻,每天都要拄着拐杖走数千上万步。 想想看,这是何其可怕的锻炼啊,这形同于,一般人每日引体向上书签上万次,生生用双臂,不断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何况,他出自官宦之家,营养完全可以保证,哪怕是有时拉伤了,随时都有大夫可以给他医治,就这样,每天几千上万次的引体向上,一天,十天,一百天,一年,十年……二十年…… 在寻常人那里,手就是手,可对于张元锡而言,手既是手,也是他的腿,他的双手,承担了他所有的职能。 有的人跛了脚,家贫,根本无法从事繁重的来回走动,因为自己本身就营养不良,哪里吃得消。有的人家里倒是殷实,跛了脚之后,便索性放飞自我,混吃等死。 而张元锡不同,他始终坚信,自己可能站起来,他爱好到处走动,所以他每日支撑着拐杖,犹如愚公移山一般,决不放弃。 这个每日都要进行数千上万次引体向上的家伙,现在却好奇的看着方继藩。 朱厚照突然想起什么,大叫道:“快去将箭找回来,看看那狼牙箭去了哪里。” 一下子,所有的生员都坐不住了,一哄而散,纷纷朝着箭矢飞向的目标发足狂奔而去。 老半天之后,有人才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狼牙箭,这狼牙箭箭头一寸的位置,分明有泥土的痕迹,显然,即便是落地时,力道还很足,直接没入了一寸的泥石里。 “学生大致……大致是在四百步外找到的…” “……” 铁胎弓的威力,竟是恐怖至此。 更可怕的却是,这虽不是有效射程,可四百步,已经十分吓人了。 几乎已经到了步枪射击的水平。 那么,折算下来的话,这张元锡随手射出来的一箭,极有可能有效射程是在两百五十步左右,两百五十步内,他的箭矢,完全可以贯穿一切想要贯穿的目标。 可是……当前,哪怕是一个勤练的弓手,射出来的有效射程,也不过是一百步上下啊,有效射程,竟是一倍有余,更别说,你射一箭,需要歇息小半盏茶功夫,人家直接跟你连射了。 朱厚照彻底吓尿了。 此人……真是神臂啊! 朱厚照射中的所谓七十步外的目标,在张元锡面前,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形同于是在玩弹弓一般。 所有人看着一脸好奇宝宝一般的张元锡。 方继藩已上前,拍着他的肩头:“来,元锡,再叫一声叔。” 张元锡毫不犹豫道:“叔!” 舒服啊,方继藩满足了,呻吟很悦耳。 朱厚照凑上来,一脸无耻下贱的模样:“来,叫一声师父。” 张元锡迟疑起来,他虽单纯,但不傻。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你射的箭……尚可,你叫一声师父,本宫教你如何百步穿杨。” 张元锡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朝他点头。 张元锡才道:“师父。” ……………… 过两天开始,就准备还债了,会进入疯狗码字状态。好了,现在睡觉。 正文 第六百八十章:天子门生 朱厚照倒是为此而兴奋起来。 这张元锡,当真是孺子可教啊。 这样的臂力,不拿来射箭,真真是可惜了。 朱厚照背着手,心里喜滋滋的,一双亮闪闪的眼眸凝视着张元锡,却努力的做出一副骑射高人的模样。 虽然方才被张元锡那可怕的臂力震惊了,可输人不输阵,朱厚照是讲技术的人,不讲蛮力。 面对态度恭敬的张元锡,他颔首点头,语气故意放慢:“方才见你射箭,倒还不错,不过这射箭,最重要的是腰马合一,要稳,浑身上下,都需纹丝不动,来,你跟本宫来学学。” 朱厚照啊呀一声,浑身的劲都灌注在腿上,身子微微一侧,又是爆喝一声,艰难的挽起手中的鹊画弓,凝视前方,屹立不动。 张元锡便也取铁胎弓,不过他腿脚不便,虽也侧身,却显得滑稽,双腿崩不起马步,可是…… 朱厚照收了弓,正想要斧正一下张元锡的动作,而后……他有点懵了,这不标准的动作……偏偏,张元锡将这数十石的铁胎弓拉满之后,也是纹丝不动,手连颤都没颤,稳的不能再稳了。 朱厚照又被摩擦了,简直就是被张元锡按在地上一通爆锤,他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疼呀。 咳咳…… 朱厚照却是不信,不由睁大眼眸凝视着站得稳当当的张元锡,嘴角不由抽了抽,旋即便一脸惭愧道:“你……你马步都不扎,何以犹如磐石一般,身子这般的稳?” 张元锡收了弓,面不红,气不喘:“我……”话刚到嘴边,他又觉得不对劲,立即改口。 “学生,打小开始,就非要学会稳才成,如若不然,寻常人摔了,倒也罢了,一个轱辘翻身起来,便是了,可学生一摔,想要起来,却是千难万难,何况,学生……” 朱厚照懂了。 张元锡习惯了一只脚,一只脚尚且要稳稳当当,任何一点不平衡,都可能使他摔倒,何况,他上身的臂力又大,想不稳都难啊。 朱厚照恨不得想要撞墙,这是一个跛脚的瘸子,一个瘸子啊。 这个…… 朱厚照的内心在呐喊,可他面上却依旧平静,淡淡的开口道:“那我们去后山,本宫教你如何射的准。” 朱厚照已经没有脸在这校场上教授张元锡什么了,还是找个无人地方才好。 ………… 朱厚照和张元锡一走,宫里却来了人:“都尉,陛下请您入宫。” 方继藩看宦官一眼,不禁皱眉问道:“又是什么事?” 宦官道:“鞑靼人,遣使觐见。” 鞑靼的使者来了,方继藩对此,内心没有多少波澜。 鞑靼人就是如此,总是和你打打谈谈,吃了亏,眼看着抢不了了,便找机会来遣使入贡,请大明和他们互市。可一旦他们养肥了,便又不可一世起来,跨马提刀,杀到了边关。 方继溪心里对鞑靼人没多少好感,他不太喜欢反复无常的人,而鞑靼人来的目的,他更是清楚,明白的很。 上一次,鞑靼人的损失太狠了。 正因如此,使他们暂时不敢南下犯边,可不犯边,日子过不下去啊,他们急需的茶叶、盐巴甚至是铁锅,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若是大明不互市,日子就没法过了。 所以,现在又遣使来了。 只是令方继藩意外的事,陛下竟叫自己去,显然,陛下对自己还是很信任的。 他匆匆入紫禁城,进了暖阁,却不见鞑靼使者,倒是看到刘健等人都在,唯独不见张升。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来,不等方继藩行礼,弘治皇帝便和颜悦色的开口道:“继藩啊,你来了正好,朕正好有话要问你,朕听说,张卿家病倒了。” 方继藩立即双眉一扬,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 “呀,他病了吗?昨日还见他好好的。” 一下子,所有人忍不住看向方继藩。 怎么听着,好似张升跟这方继藩……沆瀣一气的样子。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说道:“朕已派了御医去问过,此后还听说,似乎是因为他儿子的事,张卿家之子张元锡,去了西山?” 方继藩倒是不敢怠慢,立即点头:“有这件事。” 弘治皇帝脸一拉,严厉的说道:“胡闹!张卿家只此一子,却身患残疾……他去西山做什么?也难怪张卿家忧心成疾了。” 方继藩忙道:“此子,儿臣看,他根骨清奇……” 弘治皇帝不禁摇头:“他跛了脚,你别以为朕不知,这样的人,你也忍心拿他开玩笑。” 语罢,弘治皇帝便狠狠的瞪着方继藩,拿一个跛脚的人来开玩笑,真是可恶呀。 方继藩自然是接触到弘治皇帝严厉的目光,可他并没有丝毫畏惧,而是憋不住了,忍不住要为张元锡辩护:“跛了脚又如何?跛了脚,难道就成了废物吗?在儿臣看来,就算是一张草纸,都有其用处,陛下不可小看了草纸,不,不可小看了张元锡啊。” 弘治皇帝吹胡子瞪眼。 最终,却是磕了磕案牍:“张卿家也是不容易,你若要玩笑,不可玩笑的太过了。” 方继藩道:“是。”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来,道:“陛下,鞑靼使节到了。”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朝刘健等人笑道:“鞑靼人历来桀骜不驯,今日遣使来,是因为他们的气焰被打消了,又想要媾和,他们鞑靼人,总是自称自己勇武,可这只是表象,朕看到的,却是狡诈。” 刘健笑吟吟道:“这倒多亏了方继藩。”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目光里满是欣赏之意,他对方继藩是真的非常满意的。 面对弘治皇帝的赞赏,方继藩忙露出谦虚的样子,朝弘治皇帝一笑。 弘治皇帝便道:“继藩,你坐一旁,来,给方卿家赐坐。” 有人搬来锦墩,方继藩则坐下。 片刻之后,两个鞑靼人便进了暖阁来。 一老一少。 这老者道:“阿卜花奉长生天赐福于大漠之主,延达大可汗之命,特来觐见大明皇帝。” 说着,单膝跪下。 这阿卜花……方继藩有些印象,老是听朱厚照提起,此人乃是鞑靼汉身边的丞相,当然,鞑靼人敕封的丞相比较多一些,就如他们的太子一样,有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四太子。自然,阿卜花却是鞑靼汗身边,最倚重的一个丞相。 方继藩看着这阿卜花,不卑不亢,心里想,此人想来是鞑靼汗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吧,鞑靼汗竟是派了他来,可见,此次鞑靼人对于这一次的出使,十分看着。 只是阿卜花身后的年轻人。 这确实是个年轻人,整个人很冷静,目光深邃,面容如冰,显得桀骜不驯,他只站着,不肯单膝跪下行礼。 弘治看着这年轻人,此人甚为魁梧,犹如一座铁塔,弘治皇帝忍不住皱眉,目光冷淡的凝视着年轻人。 阿卜花见状,忙是苦笑:“请皇帝陛下见谅,此乃我鞑靼五太子,乃大可汗幼子,此次虽我来中原,见一见世面,他不懂礼数,请陛下见怪。” “五太子……”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掰着指头算算,自己到底宰了鞑靼汗多少个太子来着,是三个还是四个,有零有整啊,可万万还是没想到,鞑靼汗竟还有儿子,这真是悲剧啊,这家伙属韭菜的吗?割了一茬还有一茬,生生不息? 弘治皇帝依旧脸色铁青,冷哼着从嘴里迸出话来:“来了中原,不懂礼数,便是欺君犯上,尔等难道不曾听说过,入乡随俗吗?” 阿卜花便忙向那五太子使眼色。 五太子这才不情愿的道:“见过大明皇帝。”很不甘心的拜下。 弘治皇帝便不做声了,也不叫五太子起身,只抿着嘴,不发一言。 这倒令阿卜花有些尴尬起来。 刘健看了他们一眼,随即便淡淡然道:“尔等此来,所为何事。” 阿卜花道:“是代表了大可汗,争取两国罢兵,互市而来。”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淡淡道:“尔等开衅,想互市,就可互市了吗?” 阿卜花道:“这些年,冬日漫长,草原上牲畜死者极多,可对大明而言,也是苦不堪言,粮食减产的厉害吧,此时,理当同舟共济,对抗天灾,实在不宜妄动刀兵,只要陛下同意,大可汗愿意为此前的鲁莽致歉。” 方继藩忍不住扑哧一笑:“致歉有何用?我一年到头,要跟人致歉几百回呢。” 阿卜花回头看了方继藩一眼:“不知这位……可是大明太子殿下吗?” “……”方继藩被人误以为是太子,倒也情有可原,一方面过于年轻,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另一方面,自己和朱厚照岁数相仿。 弘治皇帝道:“此朕之婿,驸马都尉方继藩。” 阿卜花目光幽深的看了方继藩。 那五太子却是顿时激动起来,道:“原来你便是方继藩。” 方继藩保持笑容,他是个文明的人,和颜悦色道:“不错,区区正是方继藩。” ………… 提醒一下,今天《唐砖》电视剧要开播了,激动不激动,惊喜不惊喜。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二章:神箭手 五太子冷笑,和阿卜花对视一眼。 阿卜花忙朝他摇头。 五太子道:“好,好的很哪,既如此,那么,就比一场又如何?就比射箭!你的那什么弟子若是输了,该当如何?” 方继藩叉手道:“我若是赢了,自是得河西之地,你若是赢了,我人头送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弘治皇帝顿时愤怒,觉得这方继藩,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五太子眼里放光:“呵,可怕就怕,你们汉人狡诈,倘若是输了,却不认账怎么说?”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我可以将我数百的弟子和徒孙的人头来作保,我方继藩是讲信用的人,倘若输了,我不肯掉脑袋,我徒子徒孙,统统人头落地,他们若是也要苟且活在世上,自是被人戳脊梁骨。此等赌约,势必哗然于天下,纵使我方继藩失信,厚颜苟且偷生,可每一个人,都会失信,厚颜无耻的苟活吗?且你若是赢了,我乃大明皇帝之婿,陛下对我厚爱,我定当竭力请陛下,无条件与鞑靼互市,绝不相负。” 五太子听罢,虽觉得还有些不可信。 可细细想来,自己岂不是十拿九稳,大明无条件的互市,就已大赚一笔了,使这大明君臣,颜面无光,有何不可呢? 再者说了,一个人厚颜无耻,想来也会有个限度吧,这么大的赌注,无数人关注,输了却还苟且偷生下去,若换做自己,只怕早就恨不得自刎了,哪里还有面目见人,这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他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办,何时可以比试。” 方继藩道:“一个半月之后,即将动年关,那时比试最好。” “好。”五太子赤术斩钉截铁:“既如此,我等你!” 他眉飞色舞。 可那阿卜花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五太子冷冷道:“我深信,大明还是有讲信用的人,他的话,你们都听了,既如此,那么大家也大可不必在此虚礼客套,一个半月之后,还望你们能够信守承诺。告辞!阿卜花,我们走。” 阿卜花显得迟疑,可在这暖阁中君臣们面面相觑之际,赤术便已大喇喇走了出去,阿卜花只好尾随其后,道了一声告辞。 二人出了暖阁,赤术那嚣张得意之色,方才变得阴沉起来。 阿卜花则幽深的看了赤术一眼,用鞑靼语道:“太子,我们是否过于操之过急了?” 赤术摇头:“难道你忘了,父汗让我们来的使命吗?互市既是幌子,可若是能争取,再好不过。父汗受长生天赐福,乃陆地之王,众汗之汗,他岂甘心,和大明一辈子媾和?此次特意命我来此,真正想要的,便是和那位他们大明的同宗王爷进行联络,这王爷接触我们,是凌迟之罪,派了寻常人来,他如何放心的下,定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这便是父汗高明之处,想要破除人心里的犹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看到我们真正的诚意,我乃大汗之子,竟都入了关,这便是告诉那王爷,大汗为和此王爷暗中歃血为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甚至可以不惜我的性命。只有如此,才可让他孤注一掷啊。” 阿卜花叹了口气:“可若如此,你现在与那方继藩有了赌约,势必引人注目,这岂不是……” 赤术哈哈大笑:“这才是这场赌约最大的作用啊,我今日这般的表现,尤其是当着大明皇帝的面,岂不是令他深信,我只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蠢夫,恰恰是这样的人,他们才不会有太多的戒备,反而会将所有的注意力,关注在了一个半月之后的赌约上,我们可以借着这个赌约,尽力和那王爷的密使多多接触才是。” “可是……赌约可是要作数的,太子的赌注太大了。”阿卜花唉声叹息。 赤术不以为意:“我自幼学习骑射,不敢说是大漠第一神箭手,这射箭的功夫,也可冠绝漠南、漠北,区区南人,我不相信,有人可以比我的箭法更厉害,更何况,方继藩振振有词,说此人乃是他的弟子……他若是使诈,只会令人耻笑。” 说到此处,赤术咬牙切齿:“所以,这一次赌约,也是我之所愿,到时,不但要射死那比试之人,还要那方继藩,死无葬身之地。” 阿卜花听罢,似也觉得有理,不过他毕竟是谨慎的人:“总之,一切小心为好。” 赤术则是面目阴鹭,在别人看来,他只是一个逞强的匹夫,可他却是继承了鞑靼汗的心机,这一场比试,其实在他脑海总一刹那之间,便已谋划定了,自己绝对不会输,且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拿出这么大的赌约,想来,肯定要震动天下,无数人都期盼着这一场比试吧。”赤术笑吟吟的道:“这河西之地,便是巨大的诱饵,就如我们套狼一般,总需准备好一块肥美的肉,才可以将狼引来。” ……………… 暖阁里。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方继藩太孟浪了。 简直就是儿戏一般。 他当时没有立即打断,更多的,只是不愿当众,表示出自己和方继藩有相反的意见,毕竟,这里有鞑靼人在,若是让鞑靼人认为大明皇帝对这驸马都尉不满,难免会在外人面前,丢了方继藩的面子。 可当方继藩最后拿出赌注时,弘治皇帝就已要阻止了,可惜,一切都来迟了,这方继藩和赤术宛如干柴遇到了烈火,噗的一下便熊熊燃烧,等到救火之人反应过来,一切化为了灰烬。 “继藩,你这是要做什么?”弘治皇帝厉声道。 方继藩道:“陛下难道没有觉得奇怪吗?” “……” 所有人凝视着方继藩。 不过……却也有人,面色平静,显得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显然,也有人觉得奇怪了,这个人是李东阳,不过李东阳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方继藩。 “你说什么?” 方继藩道:“这个五太子,竟如此的鲁莽,一个这样的莽夫,鞑靼汗派遣他来此,是为了做什么?何况,若此人当真是个匹夫,可儿臣看他的汉话,虽是口音有些不准,可摘章引句,无一不是精准无比,可见他的汉学深厚,只怕不在寻常的秀才之下,一个这样鲁莽,完全没有耐性的人,既自信于自己的骑射,又能精通汉语,这本身,就是奇怪的事。” 方继藩道:“儿臣听说,北元败退大漠之后,依然有贵族,承袭汉语,那赤术作为鞑靼汗的儿子,学习汉话,本就是该当的,可一个鞑靼人,想要学好,就非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苦功不可,所以……儿臣才觉得,这个人绝非是鲁莽之辈,可他却故意表现的如此鲁莽,故意在此喧闹,甚至立下赌约,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 弘治皇帝只担心着赌约,此时听了方继藩的分析,才恍然大悟,皱眉:“这也是你答应和赤术比试的原因?所以,比试只是幌子,这比试的背后,只怕还有图谋。” 方继藩正色道:“不错,陛下,臣一眼就看穿了赤术的奸计,自然也就将计就计,且看看,此人到底玩什么把戏。”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细细回想,还真是如此,赤术故意如此,不就是激怒此中君臣,使自己等人,无暇去深想吗? 弘治皇帝不禁微笑,如释重负:“原来如此,朕还以为卿家,真要派出弟子和那赤术比试,完成赌约呢。” “要完成的啊。”方继藩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打了赌,当然要应约,儿臣是有诚信的人。” “……”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 说了这么多废话,什么识破了奸计,将计就计,还以为这也只是障人耳目,可结果…… 弘治皇帝冷声道:“鞑靼人自幼学习弓马,非寻常人可比,朕听厂卫的密报,这赤术,还真擅长弓箭,你如何与他比?家国大事,这般的儿戏吗?” 方继藩道:“不是儿臣和他比,是儿臣的门生去和他比,儿臣虽也学过一些箭术,可亲自登场,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儿臣懒得欺负他。” 弘治皇帝:“……” 刘健此时和颜悦色:“都尉啊,莫非你已有了好的人选了吗?快来说说,此人是谁。” 本来不少人,心里都抱怨,这方继藩实是不自量力,要去鸡蛋碰石头,可听了刘健的话,却都安静下来。 对啊,来说说此人是谁,说不定,方继藩当真有杀手锏呢。 方继藩正色道:“此人刚刚入学,还在学习,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干扰,使他分心,所以我不敢说出此人的名字。” 刚刚入学…… 还在学习…… *你大爷! 弘治皇帝脸色发青,这一场赌约,关系着的,乃是互市啊,大明不可言而无信,何况,还关系着方继藩的性命,固然方继藩可以厚颜无耻的活着,他脸皮厚,可影响的,却是大明的名声,会被人取笑的。 正文 第六百七十九章:麒麟臂 方继藩看了地上的弓,还是无法理解。 人家是拉弓,莫非你张元锡折弓吗,你捣乱的啊? 朱厚照有点恼火,忍不住道:“竟连弓都不会拉,你身子有疾,那就不要来骑射,来,本宫给你看看,什么叫做射箭,来,取弓箭来。” 片刻功夫,有人取来了弓箭。 而张元锡则是一脸惭愧之色,低垂着头,他仿佛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 朱厚照取箭,弯弓,随即,一箭射出去,那箭矢便飞旋而出,随即,便落在了七十步外的箭靶,顿时射穿。 一下子,这箭靶四周的生员们,叫好起来。 朱厚照得意洋洋,看向张元锡:“见着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射箭。” 张元锡惭愧的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真是个内心脆弱的人啊。 方继藩倒是好心,将朱厚照的弓夺了过来,交给张元锡道:“你学着太子的方法,也来试一试,不要急,还有,这弓是用来拉弓弦射的,你不能折他,咱们是有教养的人,对不对,拉弓弦,拿出你吃奶的气力来。” “噢。”张元锡点头。 学着朱厚照的样子,竟是有板有眼。 朱厚照背着手,得意洋洋的模样,只当是在看笑话。 接着,张元锡毫不犹豫的拉开了牛筋的弓弦,如方继藩所言,猛地一扯,这弓弦转眼之间,就成了满月,而随即,或许是弓弦拉的太满,那弓身咔擦一下……断为了两截…… 拉……拉断了。 朱厚照懵了。 没听过这样的事啊,弓能拉断? 方继藩瞠目结舌,这……这是麒麟臂? 这家伙,到底手上有多大的气力啊。 只怕是胡开山来,怕也没这般恐怖吧。 “……” 靶场内外,又是一阵寂静。 张元锡眼泪要出来:“我也不知为何……它又断了……” 方继藩脑子嗡嗡的响,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人,再取弓来,取那把铁胎弓。” 这铁胎弓,顾名思义,乃是金属与竹木筋角混合的压层复合弓,十分牢固,寻常人根本拉不开,更多的,只是用来展示而已,哪怕是方继藩见过王守仁拉过一次,却也只是拉出个半月,勉强能射出。 这玩意分量又沉,携带也不方便,除了霸气之外,没什么用处。 铁胎弓放在靶场,更多的是摆设,是彰显勇气和力量的道具而已。 有人气喘吁吁,取了这巨大的铁胎弓来。 张元锡迟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鼓励他道:“再来试试看。” 张元锡没有迟疑,接过了铁胎弓,随即取箭,猛地一拉…… 整个铁胎弓开始变形,前头的弓身居然开始不断的弯曲,弓身发出了咯咯咯的弯折声,而牛筋和金属丝所缠绕的弓弦瞬间被张元锡拉了一个满月。 满月……满月啊…… 这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大气力。 而铁胎弓的箭矢,乃是特制的狼牙铁箭,分量颇沉。 “放弦!”方继藩厉声道。 张元锡松开弓弦,噗……弓弦弹回,力道石破天惊,那狼牙箭,瞬间被关注了巨大的力量,随即破空而出,紧接着……所有人看到那狼牙箭飞出,越飞越远,越飞越远……居然直接穿越了靶子,而后……穿越了靶场,再之后……离开了视线的范围……消失的无影无踪…… “……” 所有人安静下来,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张元锡。 张元锡皱眉:“是不是不对?那我再来试试。” 还来…… 朱厚照要跪了。 方继藩两腿发软,刚要说:“别来啊,射箭得歇一歇,每射出一箭,手臂需要恢复,否则……你的手臂会拉伤的……” 可是,张元锡已取了箭壶中的箭,又是转瞬之间,将弓弦拉开,还是满月…… 卧槽…… 方继藩要哭了。 朱厚照有点发懵,这……这是什么情况? 噗…… 又是一箭飞出,又是越过了箭靶,而后,飞出了靶场,再之后…… 方继藩脑海里,瞬间的想到了上一世电视剧里的所发生的事……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八百里外,一枪打死一个鬼子?卧槽…… “这样成吗?”张元锡疑惑的看着方继藩,这一次,总算没有将弓折断了,他希望得到方继藩的夸奖,见方继藩还是目瞪口呆,似乎……对自己不甚满意,张元锡心虚,于是,又取了箭矢,弯弓搭箭,还是一个完美的满月…… 噗…… 方继藩开始揪住自己心口,那箭矢,天知道飞去了哪里,八百里啊八百里,卧槽……连射…… 连射啊……他用这数十石的铁胎弓连射。 任何一个射过箭的人都知道,弓箭这一玩意,你一旦开射,手臂就要张开,猛地将弓弦拉开,这对手臂肌肉的耗费极大,所以古人的步弓手,都有规定,弓箭是不能连射的,你得先憋一口气,养精蓄锐,射过一箭,需过小半盏茶功夫之后,才能继续拉弓,而张元锡脸不红,气不喘,连射三建,更别提,是这样的弓直接拉满了,寻常人怕连个半月都拉不开。 这……是吊打啊,方继藩忍不住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脸上又青又紫,有一种三脚猫功夫,上不得台面的感觉,这张元锡是牲口啊,几乎是按着朱厚照在地上来回的摩擦。 “这样行吗?”张元锡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吞了吞口水,不知该说啥好。 张元锡道:“要不,我再试试?” 他要取箭,似乎方才,连射三次,并没有让他过于疲倦,他还可以…… 方继藩忙是摆手:“别!” “……”张元锡疑惑的看着方继藩,他觉得奇怪,为何……这靶场内外,每一个人都好像见了鬼似得,难道……箭不是这样射的。 方继藩欲哭无泪,终于,他想明白了,老天爷没有给张元锡健全的双腿,却给他开了另一扇窗。 张元锡腿脚不便,可他是个喜欢行走的人,于是,打小开始,他便每日撑着拐杖在自己家里学步。 这等于是每天,他都需要借助着拐杖,而后借助于双臂的力量来行走,他喜欢这样练习,打小开始,到现在二十年来,几乎是风雨无阻,每天都要拄着拐杖走数千上万步。 想想看,这是何其可怕的锻炼啊,这形同于,一般人每日引体向上书签上万次,生生用双臂,不断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何况,他出自官宦之家,营养完全可以保证,哪怕是有时拉伤了,随时都有大夫可以给他医治,就这样,每天几千上万次的引体向上,一天,十天,一百天,一年,十年……二十年…… 在寻常人那里,手就是手,可对于张元锡而言,手既是手,也是他的腿,他的双手,承担了他所有的职能。 有的人跛了脚,家贫,根本无法从事繁重的来回走动,因为自己本身就营养不良,哪里吃得消。有的人家里倒是殷实,跛了脚之后,便索性放飞自我,混吃等死。 而张元锡不同,他始终坚信,自己可能站起来,他爱好到处走动,所以他每日支撑着拐杖,犹如愚公移山一般,决不放弃。 这个每日都要进行数千上万次引体向上的家伙,现在却好奇的看着方继藩。 朱厚照突然想起什么,大叫道:“快去将箭找回来,看看那狼牙箭去了哪里。” 一下子,所有的生员都坐不住了,一哄而散,纷纷朝着箭矢飞向的目标发足狂奔而去。 老半天之后,有人才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狼牙箭,这狼牙箭箭头一寸的位置,分明有泥土的痕迹,显然,即便是落地时,力道还很足,直接没入了一寸的泥石里。 “学生大致……大致是在四百步外找到的…” “……” 铁胎弓的威力,竟是恐怖至此。 更可怕的却是,这虽不是有效射程,可四百步,已经十分吓人了。 几乎已经到了步枪射击的水平。 那么,折算下来的话,这张元锡随手射出来的一箭,极有可能有效射程是在两百五十步左右,两百五十步内,他的箭矢,完全可以贯穿一切想要贯穿的目标。 可是……当前,哪怕是一个勤练的弓手,射出来的有效射程,也不过是一百步上下啊,有效射程,竟是一倍有余,更别说,你射一箭,需要歇息小半盏茶功夫,人家直接跟你连射了。 朱厚照彻底吓尿了。 此人……真是神臂啊! 朱厚照射中的所谓七十步外的目标,在张元锡面前,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形同于是在玩弹弓一般。 所有人看着一脸好奇宝宝一般的张元锡。 方继藩已上前,拍着他的肩头:“来,元锡,再叫一声叔。” 张元锡毫不犹豫道:“叔!” 舒服啊,方继藩满足了,呻吟很悦耳。 朱厚照凑上来,一脸无耻下贱的模样:“来,叫一声师父。” 张元锡迟疑起来,他虽单纯,但不傻。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你射的箭……尚可,你叫一声师父,本宫教你如何百步穿杨。” 张元锡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朝他点头。 张元锡才道:“师父。” ……………… 过两天开始,就准备还债了,会进入疯狗码字状态。好了,现在睡觉。 正文 第六百八十章:天子门生 朱厚照倒是为此而兴奋起来。 这张元锡,当真是孺子可教啊。 这样的臂力,不拿来射箭,真真是可惜了。 朱厚照背着手,心里喜滋滋的,一双亮闪闪的眼眸凝视着张元锡,却努力的做出一副骑射高人的模样。 虽然方才被张元锡那可怕的臂力震惊了,可输人不输阵,朱厚照是讲技术的人,不讲蛮力。 面对态度恭敬的张元锡,他颔首点头,语气故意放慢:“方才见你射箭,倒还不错,不过这射箭,最重要的是腰马合一,要稳,浑身上下,都需纹丝不动,来,你跟本宫来学学。” 朱厚照啊呀一声,浑身的劲都灌注在腿上,身子微微一侧,又是爆喝一声,艰难的挽起手中的鹊画弓,凝视前方,屹立不动。 张元锡便也取铁胎弓,不过他腿脚不便,虽也侧身,却显得滑稽,双腿崩不起马步,可是…… 朱厚照收了弓,正想要斧正一下张元锡的动作,而后……他有点懵了,这不标准的动作……偏偏,张元锡将这数十石的铁胎弓拉满之后,也是纹丝不动,手连颤都没颤,稳的不能再稳了。 朱厚照又被摩擦了,简直就是被张元锡按在地上一通爆锤,他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疼呀。 咳咳…… 朱厚照却是不信,不由睁大眼眸凝视着站得稳当当的张元锡,嘴角不由抽了抽,旋即便一脸惭愧道:“你……你马步都不扎,何以犹如磐石一般,身子这般的稳?” 张元锡收了弓,面不红,气不喘:“我……”话刚到嘴边,他又觉得不对劲,立即改口。 “学生,打小开始,就非要学会稳才成,如若不然,寻常人摔了,倒也罢了,一个轱辘翻身起来,便是了,可学生一摔,想要起来,却是千难万难,何况,学生……” 朱厚照懂了。 张元锡习惯了一只脚,一只脚尚且要稳稳当当,任何一点不平衡,都可能使他摔倒,何况,他上身的臂力又大,想不稳都难啊。 朱厚照恨不得想要撞墙,这是一个跛脚的瘸子,一个瘸子啊。 这个…… 朱厚照的内心在呐喊,可他面上却依旧平静,淡淡的开口道:“那我们去后山,本宫教你如何射的准。” 朱厚照已经没有脸在这校场上教授张元锡什么了,还是找个无人地方才好。 ………… 朱厚照和张元锡一走,宫里却来了人:“都尉,陛下请您入宫。” 方继藩看宦官一眼,不禁皱眉问道:“又是什么事?” 宦官道:“鞑靼人,遣使觐见。” 鞑靼的使者来了,方继藩对此,内心没有多少波澜。 鞑靼人就是如此,总是和你打打谈谈,吃了亏,眼看着抢不了了,便找机会来遣使入贡,请大明和他们互市。可一旦他们养肥了,便又不可一世起来,跨马提刀,杀到了边关。 方继溪心里对鞑靼人没多少好感,他不太喜欢反复无常的人,而鞑靼人来的目的,他更是清楚,明白的很。 上一次,鞑靼人的损失太狠了。 正因如此,使他们暂时不敢南下犯边,可不犯边,日子过不下去啊,他们急需的茶叶、盐巴甚至是铁锅,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若是大明不互市,日子就没法过了。 所以,现在又遣使来了。 只是令方继藩意外的事,陛下竟叫自己去,显然,陛下对自己还是很信任的。 他匆匆入紫禁城,进了暖阁,却不见鞑靼使者,倒是看到刘健等人都在,唯独不见张升。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来,不等方继藩行礼,弘治皇帝便和颜悦色的开口道:“继藩啊,你来了正好,朕正好有话要问你,朕听说,张卿家病倒了。” 方继藩立即双眉一扬,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 “呀,他病了吗?昨日还见他好好的。” 一下子,所有人忍不住看向方继藩。 怎么听着,好似张升跟这方继藩……沆瀣一气的样子。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说道:“朕已派了御医去问过,此后还听说,似乎是因为他儿子的事,张卿家之子张元锡,去了西山?” 方继藩倒是不敢怠慢,立即点头:“有这件事。” 弘治皇帝脸一拉,严厉的说道:“胡闹!张卿家只此一子,却身患残疾……他去西山做什么?也难怪张卿家忧心成疾了。” 方继藩忙道:“此子,儿臣看,他根骨清奇……” 弘治皇帝不禁摇头:“他跛了脚,你别以为朕不知,这样的人,你也忍心拿他开玩笑。” 语罢,弘治皇帝便狠狠的瞪着方继藩,拿一个跛脚的人来开玩笑,真是可恶呀。 方继藩自然是接触到弘治皇帝严厉的目光,可他并没有丝毫畏惧,而是憋不住了,忍不住要为张元锡辩护:“跛了脚又如何?跛了脚,难道就成了废物吗?在儿臣看来,就算是一张草纸,都有其用处,陛下不可小看了草纸,不,不可小看了张元锡啊。” 弘治皇帝吹胡子瞪眼。 最终,却是磕了磕案牍:“张卿家也是不容易,你若要玩笑,不可玩笑的太过了。” 方继藩道:“是。”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来,道:“陛下,鞑靼使节到了。”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朝刘健等人笑道:“鞑靼人历来桀骜不驯,今日遣使来,是因为他们的气焰被打消了,又想要媾和,他们鞑靼人,总是自称自己勇武,可这只是表象,朕看到的,却是狡诈。” 刘健笑吟吟道:“这倒多亏了方继藩。”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目光里满是欣赏之意,他对方继藩是真的非常满意的。 面对弘治皇帝的赞赏,方继藩忙露出谦虚的样子,朝弘治皇帝一笑。 弘治皇帝便道:“继藩,你坐一旁,来,给方卿家赐坐。” 有人搬来锦墩,方继藩则坐下。 片刻之后,两个鞑靼人便进了暖阁来。 一老一少。 这老者道:“阿卜花奉长生天赐福于大漠之主,延达大可汗之命,特来觐见大明皇帝。” 说着,单膝跪下。 这阿卜花……方继藩有些印象,老是听朱厚照提起,此人乃是鞑靼汉身边的丞相,当然,鞑靼人敕封的丞相比较多一些,就如他们的太子一样,有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四太子。自然,阿卜花却是鞑靼汗身边,最倚重的一个丞相。 方继藩看着这阿卜花,不卑不亢,心里想,此人想来是鞑靼汗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吧,鞑靼汗竟是派了他来,可见,此次鞑靼人对于这一次的出使,十分看着。 只是阿卜花身后的年轻人。 这确实是个年轻人,整个人很冷静,目光深邃,面容如冰,显得桀骜不驯,他只站着,不肯单膝跪下行礼。 弘治看着这年轻人,此人甚为魁梧,犹如一座铁塔,弘治皇帝忍不住皱眉,目光冷淡的凝视着年轻人。 阿卜花见状,忙是苦笑:“请皇帝陛下见谅,此乃我鞑靼五太子,乃大可汗幼子,此次虽我来中原,见一见世面,他不懂礼数,请陛下见怪。” “五太子……”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掰着指头算算,自己到底宰了鞑靼汗多少个太子来着,是三个还是四个,有零有整啊,可万万还是没想到,鞑靼汗竟还有儿子,这真是悲剧啊,这家伙属韭菜的吗?割了一茬还有一茬,生生不息? 弘治皇帝依旧脸色铁青,冷哼着从嘴里迸出话来:“来了中原,不懂礼数,便是欺君犯上,尔等难道不曾听说过,入乡随俗吗?” 阿卜花便忙向那五太子使眼色。 五太子这才不情愿的道:“见过大明皇帝。”很不甘心的拜下。 弘治皇帝便不做声了,也不叫五太子起身,只抿着嘴,不发一言。 这倒令阿卜花有些尴尬起来。 刘健看了他们一眼,随即便淡淡然道:“尔等此来,所为何事。” 阿卜花道:“是代表了大可汗,争取两国罢兵,互市而来。”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淡淡道:“尔等开衅,想互市,就可互市了吗?” 阿卜花道:“这些年,冬日漫长,草原上牲畜死者极多,可对大明而言,也是苦不堪言,粮食减产的厉害吧,此时,理当同舟共济,对抗天灾,实在不宜妄动刀兵,只要陛下同意,大可汗愿意为此前的鲁莽致歉。” 方继藩忍不住扑哧一笑:“致歉有何用?我一年到头,要跟人致歉几百回呢。” 阿卜花回头看了方继藩一眼:“不知这位……可是大明太子殿下吗?” “……”方继藩被人误以为是太子,倒也情有可原,一方面过于年轻,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另一方面,自己和朱厚照岁数相仿。 弘治皇帝道:“此朕之婿,驸马都尉方继藩。” 阿卜花目光幽深的看了方继藩。 那五太子却是顿时激动起来,道:“原来你便是方继藩。” 方继藩保持笑容,他是个文明的人,和颜悦色道:“不错,区区正是方继藩。” ………… 提醒一下,今天《唐砖》电视剧要开播了,激动不激动,惊喜不惊喜。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一章:吾皇万岁 那五太子一听方继藩自报了高姓大名。 尤其是那刺耳的方继藩三字,顿时……热血上涌,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双手握紧了拳头,咯咯作响。 这对方继藩到底有多恨哪。 方继藩迎视着五太子,试图用自己高尚的人格和道德感化他。 可是……人之有别于禽兽也,在于礼也。 显然,五太子属于那种冥顽不化的人,他双目如刀,在方继藩的面上扫过。 这眼神极可怕。 寻常人被他这么一扫,只怕早已矮了一截。 可方继藩是什么人。 穿越至此,什么世面没见过。 就说这凶恶的眼神,方继藩是见得多了,恨他牙痒痒的人可以从紫禁城排到西山去。 方继藩从容淡定,气定神闲,朝五太子微笑,对客人,要礼貌,方继藩继承人老祖宗们热情好客的传统美德。 “我的大兄,二兄,四兄,便是你杀的吧!”五太子面目狰狞。 此时,弘治皇帝脸色一沉,使了个眼色,外头人影幢幢,早有禁卫纷纷警戒,只要这五太子敢逞凶,显然,也预备了格杀勿论的打算。 阿卜花见状,忙道:“五太子,不要无礼,我们是客人。” 可方继藩却是好奇的道:“什么,你大兄、二兄、四兄都死了?还与我有关系?哎,你要节哀啊,人生不能复生,五太子,你要往好的一方面去想,至少,值得庆幸的是,你的三兄,不还活着吗,可见,上天给人封闭了一扇门,总会给人开了一扇窗,你还有兄弟,所以更要倍加珍惜啊。” “……” 说句实在话。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都不太愿意搭理方继藩了。 好嫌弃啊。 虽说你方继藩是君臣们的队友,而这五太子,更是大明的敌人,这是敌我矛盾,可是摸着自己良心讲,方继藩这等队友,实在太黑心,这等话,亏得他能说出口。 外头的禁卫大汗淋漓,早有人将刀抽出了半截,这样不出事,都没天理了。 五太子果然发出了咆哮,已是怒极,他咬牙切齿,龇牙裂目,不甘的道:“我的四兄,早已夭折了!” 几个兄弟,统统都死了啊。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恭喜他,这不正好嘛?以后你就是鞑靼汗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快说,你怎么感谢我。 当然,方继藩终究还是个善良的人,这等落井下石的事,他是做不出的,毕竟两世为人,道德,已融入了方继藩的血脉里,铭刻在了骨子上,他关切的道:“原来如此,倘是这样的话,倒是实在遗憾的很,哎……都怪我做事不分轻重啊。太遗憾了。” 这才像一句人话。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心里忍不住欢呼,他们已不指望方继藩能表现出一个主人的姿态来欢迎客人,使宾至如归,他能说一句人话,就已足够欣慰了。 五太子依旧死死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继续道:“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若当真怀念你的兄长,要不这样吧,我儿子即将要出生了,这一切的苦果,都是我酿成,你认我做爹,等我儿子生下来,我吃一些亏,让你认他做兄长。” 话音落下。 率先反应过来的不是五太子。 事实上,五太子汉文水平有限,所以方继藩的话,他还需好好咀嚼一番,才能领悟。 因而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外头的金吾卫禁卫,禁卫们一听,卧槽……肯定要死人了,迟一步不血溅当场才怪了,便一窝蜂的涌了进来。 等五太子后知后觉的有所反应,心里已腾起了滔天之怒,怒极之下,正待要扑向方继藩,却已发现,数口刀指着了他,十几个禁卫,将他团团围住。 “呃!”五太子发出了怒吼,声震瓦砾。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 此时最紧张的,反而是那阿卜花,阿卜花额上大汗淋漓:“五太子,不要中了他的奸计,他想激怒你!” 关于这一点,阿卜花实是想的多了。 其实……这只是方继藩的常态而已。 阿卜花忙向弘治皇帝道:“五太子初来乍到,不知关内的规矩,还请陛下见谅。” 弘治皇帝气定神闲起来,经方继藩这么一闹,似乎,也不是坏事,他手搭在案牍上:“嗯……你们想要互市?” 气氛才缓解了一些,阿卜花看了五太子一眼,五太子的面上,掠过不甘。 阿卜花道:“是,大可汗希望与大明重修旧好,开启互市,自此,彼此互不侵犯,还请大明皇帝,能以两国苍生为念,彼此休战,化干戈为玉帛。” 弘治皇帝面带深藏不露的微笑。 他自然清楚,鞑靼人示弱,只是一时罢了。 他看向刘健等人:“卿等如何看?” 众人都犯了难。 其实……大明不愿大动干戈,这是实在话,毕竟大漠太穷,大明不可能对鞑靼人主动出击。 可鞑靼人的本性,他们再清楚不过了,所谓的修好,能维持几年呢? 此时,方继藩道:“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抬眸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以为,既然鞑靼人如此迫切互市,可见,他们还是很有诚心的,既如此,那么陛下不妨应允,不过,鞑靼人在十年前,夺取了大明河西之地,此时修好,大为不妥,除非鞑靼人答应撤出河西,绝不允许一个牧人,出现在河西之地,如此,两国才有修好的可能,这互市,方可继续下去,否则,他们侵了我大明疆土,此时提出要互市修好,遣使纳贡,这岂不是欺我大明软弱吗?” 河西之地。 弘治皇帝顿时明白了什么。 那河西之地,现在发现了大量的矿产。 这些矿产,如今统统握在了镇国府手里,镇国府,不就等同于是宫里的财富吗? 让鞑靼人退出河西,再开启互市,这……有何不可? 刘健等人眼眸里,也放出了光来。 就在几日之前,镇国府便送了一份份的矿契来,人人都有一个股份,看似不多,可这是矿啊,没有人可以轻忽这金矿、银矿和铜矿的价值。 这当然是于私。 可于公而言,重新拿回河西,既可稳固大明边疆,又可大大的增加镇国府的岁入,镇国府的有了银子,内帑和国库,岂不也可以缓解一些压力。 所有人都动心了,俱都默不作声。 阿卜花皱眉,河西之地乃是当初,与大明拉锯了十数年,才最终拿下的,现在竟让他们拱手相让,这如何能接受。 可是现在鞑靼需要安养生息,且那天上的飞球,实在可怕,暂时鞑靼人,还没寻到破解之法,此时……还是修好为妙。 只是……代价太大了。 他摇头:“河西之地……” 可就在阿卜花寻觅理由拒绝的时候。 五太子却是哈哈大笑:“我等取来的土地,岂可拱手让人,这是数万鞑靼勇士,用血和汗水换来的,更不可能,轻易发还。想要这河西之地,需用血来交换。” “……” 弘治皇帝冷笑,他想说什么。 而阿卜花也觉得五太子过于莽撞,此番之所以让五太子同来,其实只是展现鞑靼人的诚意而已。 可阿卜花万万想不到,五太子居然如此不善对外的交涉。 五太子道:“我乃大可汗之子,河西之地,又恰好是父汗赐我的领地,这河西之地,我可以说了算。你们真想要嘛?此事容易,交出方继藩……河西之地,便归属大明,若是有一个鞑靼牧人进入河西,便是我赤术不共戴天的敌人。用方继藩的血,换取河西,换来两国修好,如何?” 方继藩有点懵,想不到……自己竟然这样值钱。 这五太子,到底有多恨自己啊。 不成,得弄死他不可,否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方继藩是个胆小的人,他爱惜自己的生命,也正因为如此,他绝不允许自己的身边,出现这样的隐患。 弘治皇帝怒道:“孺子小儿,敢在此狂言!” 弘治皇帝愤怒了。 阿卜花正待要道歉。 五太子却是不为所动,他自然知道,大明不会讲自己这个使者怎么样,五太子赤术而后道:“在我们大漠,若是和邻人有了仇隙,彼此之间,便要决斗一场,输了的,便是死。而胜利者,便拿去死者的妻子、牛羊。我赤术,正是父汗所封的河西之主,既然大明如此想要河西,那么方继藩可敢和我决斗一场吗?” 决斗…… 方继藩像看傻瓜一样的看着他:“你想比什么?” 五太子瞪眼,怒视着方继藩:“骑马,亦或射箭,便是摔跤、刀剑,亦可。” 方继藩遗憾的看着五太子,摇头:“我还以为你要和我比双陆棋呢。可是射箭?算了,你居然用射箭来羞辱我,你不配和我射箭,我随便挑一个弟子,都射的比你好。” “你……”赤术大怒。 阿卜花却是心里一惊,莫非有什么圈套吗,他向赤术道:“五太子,他定会寻神箭手和你比试,莫要答应他什么。” 方继藩看着阿卜花:“原来你们是怕了,这就太遗憾了,哎,你们心思太深了啊,不单纯,我方继藩是何等人,最是讲究信用,说了挑选弟子比试,便是弟子来比试,何须征募神箭手。何况,难道你自认为,这位一看就弓马娴熟的五太子,竟还不如我大明的箭手吗?”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二章:神箭手 五太子冷笑,和阿卜花对视一眼。 阿卜花忙朝他摇头。 五太子道:“好,好的很哪,既如此,那么,就比一场又如何?就比射箭!你的那什么弟子若是输了,该当如何?” 方继藩叉手道:“我若是赢了,自是得河西之地,你若是赢了,我人头送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弘治皇帝顿时愤怒,觉得这方继藩,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五太子眼里放光:“呵,可怕就怕,你们汉人狡诈,倘若是输了,却不认账怎么说?”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我可以将我数百的弟子和徒孙的人头来作保,我方继藩是讲信用的人,倘若输了,我不肯掉脑袋,我徒子徒孙,统统人头落地,他们若是也要苟且活在世上,自是被人戳脊梁骨。此等赌约,势必哗然于天下,纵使我方继藩失信,厚颜苟且偷生,可每一个人,都会失信,厚颜无耻的苟活吗?且你若是赢了,我乃大明皇帝之婿,陛下对我厚爱,我定当竭力请陛下,无条件与鞑靼互市,绝不相负。” 五太子听罢,虽觉得还有些不可信。 可细细想来,自己岂不是十拿九稳,大明无条件的互市,就已大赚一笔了,使这大明君臣,颜面无光,有何不可呢? 再者说了,一个人厚颜无耻,想来也会有个限度吧,这么大的赌注,无数人关注,输了却还苟且偷生下去,若换做自己,只怕早就恨不得自刎了,哪里还有面目见人,这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他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办,何时可以比试。” 方继藩道:“一个半月之后,即将动年关,那时比试最好。” “好。”五太子赤术斩钉截铁:“既如此,我等你!” 他眉飞色舞。 可那阿卜花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五太子冷冷道:“我深信,大明还是有讲信用的人,他的话,你们都听了,既如此,那么大家也大可不必在此虚礼客套,一个半月之后,还望你们能够信守承诺。告辞!阿卜花,我们走。” 阿卜花显得迟疑,可在这暖阁中君臣们面面相觑之际,赤术便已大喇喇走了出去,阿卜花只好尾随其后,道了一声告辞。 二人出了暖阁,赤术那嚣张得意之色,方才变得阴沉起来。 阿卜花则幽深的看了赤术一眼,用鞑靼语道:“太子,我们是否过于操之过急了?” 赤术摇头:“难道你忘了,父汗让我们来的使命吗?互市既是幌子,可若是能争取,再好不过。父汗受长生天赐福,乃陆地之王,众汗之汗,他岂甘心,和大明一辈子媾和?此次特意命我来此,真正想要的,便是和那位他们大明的同宗王爷进行联络,这王爷接触我们,是凌迟之罪,派了寻常人来,他如何放心的下,定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这便是父汗高明之处,想要破除人心里的犹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看到我们真正的诚意,我乃大汗之子,竟都入了关,这便是告诉那王爷,大汗为和此王爷暗中歃血为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甚至可以不惜我的性命。只有如此,才可让他孤注一掷啊。” 阿卜花叹了口气:“可若如此,你现在与那方继藩有了赌约,势必引人注目,这岂不是……” 赤术哈哈大笑:“这才是这场赌约最大的作用啊,我今日这般的表现,尤其是当着大明皇帝的面,岂不是令他深信,我只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蠢夫,恰恰是这样的人,他们才不会有太多的戒备,反而会将所有的注意力,关注在了一个半月之后的赌约上,我们可以借着这个赌约,尽力和那王爷的密使多多接触才是。” “可是……赌约可是要作数的,太子的赌注太大了。”阿卜花唉声叹息。 赤术不以为意:“我自幼学习骑射,不敢说是大漠第一神箭手,这射箭的功夫,也可冠绝漠南、漠北,区区南人,我不相信,有人可以比我的箭法更厉害,更何况,方继藩振振有词,说此人乃是他的弟子……他若是使诈,只会令人耻笑。” 说到此处,赤术咬牙切齿:“所以,这一次赌约,也是我之所愿,到时,不但要射死那比试之人,还要那方继藩,死无葬身之地。” 阿卜花听罢,似也觉得有理,不过他毕竟是谨慎的人:“总之,一切小心为好。” 赤术则是面目阴鹭,在别人看来,他只是一个逞强的匹夫,可他却是继承了鞑靼汗的心机,这一场比试,其实在他脑海总一刹那之间,便已谋划定了,自己绝对不会输,且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拿出这么大的赌约,想来,肯定要震动天下,无数人都期盼着这一场比试吧。”赤术笑吟吟的道:“这河西之地,便是巨大的诱饵,就如我们套狼一般,总需准备好一块肥美的肉,才可以将狼引来。” ……………… 暖阁里。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方继藩太孟浪了。 简直就是儿戏一般。 他当时没有立即打断,更多的,只是不愿当众,表示出自己和方继藩有相反的意见,毕竟,这里有鞑靼人在,若是让鞑靼人认为大明皇帝对这驸马都尉不满,难免会在外人面前,丢了方继藩的面子。 可当方继藩最后拿出赌注时,弘治皇帝就已要阻止了,可惜,一切都来迟了,这方继藩和赤术宛如干柴遇到了烈火,噗的一下便熊熊燃烧,等到救火之人反应过来,一切化为了灰烬。 “继藩,你这是要做什么?”弘治皇帝厉声道。 方继藩道:“陛下难道没有觉得奇怪吗?” “……” 所有人凝视着方继藩。 不过……却也有人,面色平静,显得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显然,也有人觉得奇怪了,这个人是李东阳,不过李东阳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方继藩。 “你说什么?” 方继藩道:“这个五太子,竟如此的鲁莽,一个这样的莽夫,鞑靼汗派遣他来此,是为了做什么?何况,若此人当真是个匹夫,可儿臣看他的汉话,虽是口音有些不准,可摘章引句,无一不是精准无比,可见他的汉学深厚,只怕不在寻常的秀才之下,一个这样鲁莽,完全没有耐性的人,既自信于自己的骑射,又能精通汉语,这本身,就是奇怪的事。” 方继藩道:“儿臣听说,北元败退大漠之后,依然有贵族,承袭汉语,那赤术作为鞑靼汗的儿子,学习汉话,本就是该当的,可一个鞑靼人,想要学好,就非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苦功不可,所以……儿臣才觉得,这个人绝非是鲁莽之辈,可他却故意表现的如此鲁莽,故意在此喧闹,甚至立下赌约,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 弘治皇帝只担心着赌约,此时听了方继藩的分析,才恍然大悟,皱眉:“这也是你答应和赤术比试的原因?所以,比试只是幌子,这比试的背后,只怕还有图谋。” 方继藩正色道:“不错,陛下,臣一眼就看穿了赤术的奸计,自然也就将计就计,且看看,此人到底玩什么把戏。”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细细回想,还真是如此,赤术故意如此,不就是激怒此中君臣,使自己等人,无暇去深想吗? 弘治皇帝不禁微笑,如释重负:“原来如此,朕还以为卿家,真要派出弟子和那赤术比试,完成赌约呢。” “要完成的啊。”方继藩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打了赌,当然要应约,儿臣是有诚信的人。” “……”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 说了这么多废话,什么识破了奸计,将计就计,还以为这也只是障人耳目,可结果…… 弘治皇帝冷声道:“鞑靼人自幼学习弓马,非寻常人可比,朕听厂卫的密报,这赤术,还真擅长弓箭,你如何与他比?家国大事,这般的儿戏吗?” 方继藩道:“不是儿臣和他比,是儿臣的门生去和他比,儿臣虽也学过一些箭术,可亲自登场,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儿臣懒得欺负他。” 弘治皇帝:“……” 刘健此时和颜悦色:“都尉啊,莫非你已有了好的人选了吗?快来说说,此人是谁。” 本来不少人,心里都抱怨,这方继藩实是不自量力,要去鸡蛋碰石头,可听了刘健的话,却都安静下来。 对啊,来说说此人是谁,说不定,方继藩当真有杀手锏呢。 方继藩正色道:“此人刚刚入学,还在学习,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干扰,使他分心,所以我不敢说出此人的名字。” 刚刚入学…… 还在学习…… *你大爷! 弘治皇帝脸色发青,这一场赌约,关系着的,乃是互市啊,大明不可言而无信,何况,还关系着方继藩的性命,固然方继藩可以厚颜无耻的活着,他脸皮厚,可影响的,却是大明的名声,会被人取笑的。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三章:圣贤 方继藩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方才,儿臣自作主张,确实是万死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气的脸色发青,最终,叹了口气:“你不要和朕请罪,去向秀荣请罪吧,你这般鲁莽,不将自己的名声和性命放在心上,随意和人赌斗,只为你一时之气,朕失的,不过是一个互市,即便互市,也没什么不可。可秀荣是你的妻子,你如此莽撞,她现在肚里已有了孩子,你就没有想过可怕的后果吗?”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能体谅的。” 弘治皇帝几乎豁然而起:“如何体谅。”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嫁了我,便知儿臣是深明大义之人,定会为了顾全家国,而舍弃小家,因而,她一切都可体谅。她还说,儿臣在她心中,是她所见的,世上最了不起的大丈夫,儿臣做什么决定,她都甘之如饴。还有……” 弘治皇帝眉在颤,胡子在抖,啪的一下,拍案:“够了不要再说了。” “还没说完呢?”方继藩委屈的道:“后头还有洋洋上千言,这只是冰山一角。” “……” 弘治皇帝起身:“朕乏了,卿告退吧。” 方继藩唉声叹息:“那么,儿臣告退。” 落寞的走了,其实方继藩还有很多话想说来着,太多太多了,公主的好处,一天都说不尽啊,还有公主殿下对自己的评价,自己可以说三天。 只可惜,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是公主,能和自己产生精神上的共鸣,这些说不完的话,公主殿下和自己在一起,从早到晚都说不够,可到了别人这里,就嫌多嘴了。 不过……无妨,人间有一知己,夫复何求呢? 方继藩一告退,弘治皇帝余怒难消,左右四顾,看了诸臣一眼:“卿等,怎么说?” 刘健等人,怅然。 射箭这玩意,他们不懂啊。 最重要的是,方继藩虽然经常鲁莽行事,可大家习惯了,他若是不鲁莽,说不过去。 再者说了,要不陛下把他宰了吧,臣等乐见其成,可陛下你肯宰了这女婿吗? 既然不肯,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不说话好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所有人心里都不禁狐疑着一件事,方继藩总是能在最后,使人耳目一新,翻云覆雨。这一次……成吗? 射箭的事,他也懂。 一个半月的时间,他当真可以调教出一个弟子,其射术,竟可高过那五太子赤术,无数的疑问,俱都涌上心头。 每一个人,各怀着心事,而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 张府。 张升病了一日,自是没有去部堂里当值,当日,便有御医奉旨而来,陛下听闻张升病了,特意差来问诊。 问诊的结果,自然没有意外,是气急攻心,虚火过盛的缘故。 御医开了药方,张升只好躺在榻上静养。 张升将自己的管家叫到了榻前。 管家哭哭啼啼:“老爷,小人打听了,少爷果然去了西山,已在西山入学了,小人设法,给少爷捎一个口信,告诉他,老爷病重,让他赶紧回来……” 张升无奈,摆手:“万万不可以,不可以。” 他咳嗽之后,旋即道:“若是此时告诉他,老夫是因为他离家,而急火攻心,成了这般模样,他心里,定会万分的愧疚,他一直关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懂,诶………此时,万万不可去传信,你若是敢捎口信去,老夫便将你赶出去。” “可是……老爷……” 张升苦笑:“他打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同,正因为不同,老夫才害怕他磕着碰着,也尽力,不让他去和人交往,其本意,就是这家外头的人心,太污浊了,只恐因为他的腿脚,遭人暗中嬉笑和白眼,这些年来,老夫将他保护的很好,很好……可是……鸟儿的翅膀,迟早会硬的,硬了,就会想飞,外头那污浊的世界,还有那黑暗的人心,迟早有一日,他还是可能面对,我这做父亲的……毕竟不能保护他一辈子啊。” 张升似乎想开了,此时,又忍不住老泪纵横:“这一次,权当是下一次狠心吧,他在西山,吃了苦头,碰了壁,哎……” 虽说是下定了决心,可心里一触碰到自己的儿子在西山,定是遭人取笑和白眼,张升心便像是绞了一般,疼的无法呼吸,艰难的道:“让他见识见识世间险恶也好……他……腿脚有不便,能做什么呢,去了西山书院,又能学什么?咳咳……咳咳……” 管家也心疼的厉害,少爷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一念至此,忍不住眼圈也红了:“老爷………要不,另外想想办法。” 张升摆摆手:“不要想了,就这样吧,元锡……他也大了,他也大了,就如此吧,尤其是得瞒着家里的事,万万不可让他知道,老夫而今身子不好,万万不可说。” “是,老爷。” 张升突然又露出了狰狞,怒目金刚之状:“那方继藩,不是好东西,他若是坑吾儿,老夫便索性,什么都不要,非和他拼了不可。” 管事的忙是安抚张升:“老爷别动怒,别动怒。老爷,这等事,就别介怀了,不过,小人一直有一点,怎么都想不通,那方继藩,才和少爷见过两面,这少爷,他怎么就……” “别提这个……” “是,是。”管事的心里依旧还是嘀咕,不应该啊,我看着少爷长大的,可是少爷…… 算了,想也白想,自己又不是少爷肚里的蛔虫。 …………………… 赌斗之事,传播的极快,一夜之间,京师内外,便已疯传了。 想来,这是鞑靼人暗中放出了消息。 以至于这街头巷尾,俱都在传,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甚至在猜测,驸马都尉倘若输了,是否会依约自杀。 为此,人们争论的面红耳赤。 “一旦输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事天下皆知,便是想藏,也藏不住。依我而言,那方大都尉,定当是羞愧难当,生不如死,以死而谢天下。” “我看不会,他乃驸马,死什么死,一辈子荣华富贵,换我,便不死。” “此言差矣,若是不死,岂不天下人所笑,岂不羞愧难当?” 沉默了很久,有人一句话结束了争论:“真是笑话,方大都尉,还会怕人笑话?” “……” 一下子,所有人沉默了。 人们细细的思来,虽然现在方继藩摇身成了方都尉之后,给人的印象改观不少,可细细再想想许多的旧事,卧槽……方大都尉,想当年,那也是成日被人笑话的啊,可人家呢,该吃吃该睡睡,小日子过的美滋滋,相比于从前,眼前这点背信弃义,算事吗?算吗? 公道自在人心,每一个人的心里,已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呼之欲出,似乎已经没有人继续讨论的必要了。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想,方继藩若是真自杀,老子不跟我爹信! ………… 西山书院。 每日卯时,晨钟便响起。 这是晨课的钟声。 虽然只来了西山书院才两日,可张元锡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很关照啊,他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在这个集体里,张元锡如鱼得水。 他所住的,也是一个庄户这里,生活条件艰辛了一些,可庄户并不取笑他,在这西山,庄户们永远对读书人敬若神明的。 一听到晨钟,张元锡便醒来,此时,隔壁庄户也醒了,准备淘米和洗红薯,熬粥,张元锡则赶紧开始绑腿,将这颇沉的靴子卡在自己的小腿处,这时,外头已有同窗们蜂拥而至了,他们拍张元锡房子的窗:“师叔,师叔,上晨课了,赶紧,要迟到了。” “噢,知道了,很快。” 穿戴好之后,匆匆洗漱,外头便有一群热情洋溢的同窗在晨雾中等待,一见到张元锡,众人便一窝蜂的上前,这个道:“张师叔,我给你搬书箱。” “张师叔,瞧瞧这是什么,我特意留给你的,这梨很清甜,我没舍得吃。” “张师叔……” 张元锡感动的一塌糊涂。 世间如此的美好,而自己,竟将自己锁在了自己的宅里二十多年,虚度了无数的光阴,现在想来,真是可惜。” 他接了梨,吃了一口:“嗯,很香。” 却不愿意让人给自己背书箱,他立志要做一个正常人,且要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接着,这上学的路途上,便开始听大家说起趣闻。 他们口里的师公,还有太子殿下,以及王先生、刘先生、欧阳先生等等人,永远是他们孜孜不倦议论的对象。 张元锡通过这些流言蜚语,方才知道,原来,西山书院里,什么人是书院的天,又是什么人,是书院里为人所敬仰的存在。 这一个个津津乐道的人物,便是学子们心目中的圣贤。 …………………… 这两天都在做扩胸运动,做好爆更的准备,会有五更,甚至六更,大家的帐记好了,欠帐会还。对了,马上这个月结束,下个月的保底月票,大家给老虎留着。 正文 第六百八十四章:我很看重你 自然,赌斗之事,不免传到了西山。 学生们忍不住的议论着,此番师公会让谁去参加此次赌斗。 有人认为,若是王师叔若在,此次定是王师叔出马。 可到了明伦堂,远远的,刘文善刘先生背着手,叫住了张元锡:“元锡,你来。” 张元锡一瘸一拐,尾随着刘文善至镇国府。 镇国府里。 朱厚照几乎要揪着方继藩的衣襟,朝方继藩咆哮:“只有一个半月啊,一个半月,你就让人去送死,老方,你还是不是人,有没有良心?” 方继藩正襟危坐:“一个半月,还不够吗?此前太子是怎么吹嘘的,我是信了殿下的邪啊。” 朱厚照有点懵,老半天,才嚅嗫道:“当时只是吹嘘而已,说者无心。哪里知道,你竟信了,现在怎么办,那鞑靼人,深恨你,若是元锡输了,你会死的啊。” 方继藩感慨道:“真到了那时候,万不得已,我确实无颜活下去,所以太子殿下定要努力啊。” 朱厚照皱着眉:“那我全力而为好了,这些日子,本宫都住在西山,成日教授元锡射箭,本宫唯一担心的,就是元锡资质不好,他毕竟不太聪明,这射箭,并不只是靠大力气这样简单,力气没什么用,重要的是这股子巧劲,哎,老方,你若是输了,可别怪本宫,要不,你别死吧,不就是被人骂背信弃义吗?这等事,你做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方继藩大义凛然道:“说什么话呢,我方继藩是这样的人?” 一会儿功夫,张元锡来,他一瘸一拐,却坚持着非要拜下,给叔父和恩师行礼。 朱厚照看着笨拙的拜下模样,忍不住抚额,一脸无语状。 方继藩则看着张元锡道:“赌斗的事,你知道了吗?” “侄儿听说过。”张元锡道。 方继藩道:“我预备让你去,灭一灭鞑靼人的威风。” 什么…… 张元锡心里,已惊起了惊涛骇浪,让自己去? 他惊讶的道:“可是,我才刚刚练习,只怕有负叔父重托。” 方继藩和颜悦色道:“你是我的侄子,我自然最看重的是你,这等扬名立万的事,让别人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何况,这赌斗,本就是激励你,这一个半月时间,你更该苦练,你放心,太子会日夜倾囊相授他的神射之术给你,你只需下功夫便是。” 张元锡听罢,豆大的泪,便自他的眼里滴落下来。 这个叔……没白认啊。 所有人打小就看不起自己,便连自己的父亲,固然对自己疼爱,可也对自己从无信心,以至于,不肯让自己抛头露面,只有叔父永远都激励自己,认为自己并不比人差,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叔父的一番美意。 他道:“叔父放心,侄儿便是拼了性命,也绝不给叔父抹黑。” 方继藩感慨:“好孩子,不要如此,输了也就输了便是,大不了,我去死好了。” “叔父……” 这可是关系到了叔父性命的事,居然竟寄托于自己身上:“叔父对侄儿……对侄儿……” 方继藩摆摆手:“去和太子殿下练箭去吧,现在没有时间荒废了。” ………… 此次赌斗,最忧心的便是王金元了。 方继藩乃是西山的灵魂啊,一旦方继藩自裁以谢天下,这还了得。 他忧心忡忡的寻上门:“少爷……若是输了,该怎么办?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少爷怎么将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少爷……” 他跟在方继藩的后头,不断的唠唠叨叨。 方继藩有点恼了,反手给他一巴掌:“我死是我的事,你们成日在此胡咧咧什么,带点脑子好吗?张元锡输了,你们赶紧让人日夜盯着我才是,我但凡有想要自裁的念头,你们不会阻拦吗?到时你找几十个彪形大汉便是,只要盯住了,我死得了?平日见你挺机灵,今日却如此愚蠢,再瞎咧咧,我要换人了。” 王金元懵了,随即,他想明白了。 “明白,明白,小人全明白了,我懂了。” 方继藩背着手,摇摇头。 古人的道德水平都这么高吗?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害怕自己真的去死呢,好奇怪啊。 ………… 方继藩回到了公主府,这些日子,方继藩几乎都住在公主府里,这府上的人,都受到了警告,不得和公主说关于赌斗的事。 朱秀荣这些日子,都在织毛衣,这是给即将出世的孩子织的。 她的肚子,已略略有些隆起,两个丫头伺候着,一见方继藩来,两个丫头便识趣的告退出去,朱秀荣勉强要起身,方继藩道:“不要起来,莫动了胎气。” 朱秀荣就笑。 方继藩搬了锦墩坐在朱秀荣一边,忍不住道:“这毛衣,织的挺好,可为何要用黑线和白线夹杂一起呢。” “现在外间,不是时兴如此吗?” 方继藩:“……” 说实话,时兴是时兴,可怎么看着,都像后世的囚衣啊,让方继藩禁不住的,想要唱出《铁窗泪》来。 方继藩汗颜:“没事,下一次,我让人去设计一个更时兴的样式,这一件,便送给皇孙吧。” 方继藩继续解释道:“你看,皇孙早已满月了,我们还没送点东西去,良心上过不去啊。方妃是我妹子,太子又是你兄弟,我将皇孙,当做自家的孩子看的,说好了,这毛衣织好了,便送去。” 朱秀荣不疑有他,凝视着方继藩:“你呀,凡事都总想着别人,永远都不想想,我们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冻着。” 方继藩心里说,天地良心啊,朱门之外,不知多少人挨饿受冻,我未来要出世的儿子若都能冻着,这全天下的人,怕都要死绝了。 方继藩感慨的道:“做人,当然要先人后己,这是君子之道。” 朱秀荣美眸看着方继藩,忍不住道:“嗯,我也要学你这般,方才的话,你别放心心上,我并非想要抱怨你的。” 方继藩捂着她的手:“无妨,无妨。” 只可惜,她有身孕,方继藩乖乖坐在一旁,乖宝宝的样子。 朱秀荣面上染了一层红晕,方继藩每一次盯着自己看,都令自己…… 她想起什么:“母后又问起,香水何时制好了,她急得很。” 方继藩心里说,等我拿到了河西,再在河西广泛种植再说,现在……还早着呢。 朱秀荣又道:“还有,我那两个舅舅,至今没有音讯,却不知他们如何了,母后心里记挂的很。” 方继藩想,张家兄弟啊,这两个人渣死在外头,倒也还好,不过……方继藩想到了徐经,他心里不禁感慨:“是啊,我也愁死了,也不知徐经如何,他是我的门生,我将他视如己出,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想活了,到时非割下一缕头发,祭奠他不可。” 割发是极重要的事。 古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 所以寻常人,是绝不会轻易割发的,这割发和自杀,几乎没有区别。 听说方继藩竟要为了自己的门生割发,朱秀荣心里对方继藩,心里更为敬佩,真是有情有义啊。 她忍不住依偎在方继藩怀里,方继藩轻轻捋着她额前的乱发,此时的朱秀荣,带着几分别样的风情。 温存片刻,朱秀荣道:“还有一事,清早,我入宫去拜见母后时,母后前些日子,不是因为两个舅舅至今生死不明吗?于是便命人至张家的祖籍去,无论如何,那儿,有不少张家的远亲,可哪里想到,派了宦官去,方知那里,早已遭灾了,不少族人,竟都逃散………母后对此,甚是担忧。” 方继藩心里想,远亲算什么,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毕竟关系太远,算是同族,一般情况之下,比如张皇后有幸的成为了皇后,她的家人,自然得到了恩惠,于是乎,寿宁侯和建昌伯便发迹起来,接着,自会有不少远亲,前来投靠,最后在寿宁侯和建昌伯的照顾之下,一窝子人统统过上了好日子。 可偏偏,张家兄弟是奇葩。 他们倒是发迹了,封侯的封侯,封伯的封伯,至于来投靠的亲戚,嗯……茶水都舍不得给人喝一口,寿宁侯府不养闲人啊,有多远滚多远去。 张皇后不可能面面俱到,就算是亲戚们出了什么事,那也是通过张家兄弟,入宫来游说,接着宫里赏赐一点东西,算是恩典。 不过方继藩几乎可以想见,张家兄弟绝对是绝口不提这些该死的穷亲戚们的事,他们自己还穷呢,天天在喝粥,咋的,你们还想吃香喝辣。 祖宗们往往人情大于国法。 可在这一点上,方继藩很佩服张家兄弟,他们在这方面,绝对算是铁面无私,不偏不倚,以至于,穷亲戚,保管还是穷亲戚,穷了这辈子,下辈子还让你受穷,绝不给你沾张家光的机会。 方继藩噢了一声:“都逃散了,寻不回来了,这几年,灾情频繁,真是可怜啊。”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五章:奉吾皇之命 朱秀荣道:“正是如此,母后为此,大发雷霆,说是自家亲族,竟都无法得到保全,已命人前去寻访他们的下落了。也不知……他们现在是死是活,真是令人忧心。” 说着,朱秀荣蹙眉。 她在深宫长大,被人保护的太好,过于单纯。 心里便想着,这毕竟也是亲人,虽是远亲,可也血脉相连啊。 关于这一点,她和自己的舅舅,就一丁点都不一样。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样想来,倘若人人都如寿宁侯和建昌伯,这天下大治,才可期啊。 毕竟,人人都能大公无私,自己有饭吃,便一脚踹开自己的亲戚,这杜绝了多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结果朝中上下,豺狼当道、朽木为官,有人仗着自己有亲戚在庙堂,在地方上横行不法,欺负良善。 可惜,正常人是没有这样觉悟的,如此无私的事,连方继藩都做不到。 方继藩便道:“他们会被寻到的,到时,有张娘娘出面,自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然后,就将这些该死的远亲,抛之脑后。 说实话,管自己屁事,自己这么多儿孙,不,徒子徒孙,都顾不过来呢。 朱秀荣道:“却是不知,两个舅舅如何了,他们虽有时令人生气,可终究,也是舅舅,我们成婚那日,他们都无法参加,想来,到时孩子出生,舅舅也来不了了,民间不是有规矩吗?此等事,少不开娘舅的。” 方继藩深锁眉:“其实,我也很想念他们。” 心里想,快点去死吧,讨厌! ……………… 残破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此时迎着风,顺着洋流,一路而行。 此时,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乃是整个船队的先锋。 他们负责在前探路。 与之随行的,乃是威远和靖远两艘舰船。 三艘大船乘风破浪,势不可挡,虽是船身上,早已长满了苔藓。 船上的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早已饿成了皮包骨,白日的时候,简直就是痛苦无比的折磨,船上除了腌肉干之外,其余的东西,统统吃了个干净,每日吃着肉干,嘴巴早已生出了血泡。 这一路,单单是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死亡率便超过了三成。 无数人到底害了什么病都不知道,一夜醒来,病便开始发作,随后,痛嚎几日,便死去了。 船上不能藏着他们的尸骸,只能水葬,在这距离家乡万里之外,人们用他的床单将人裹了,而后丢入了海里。 张延龄有时,会躲起来抹一抹眼泪,他想家,他想喝粥,他怀念家里地窖里藏着的红薯,做梦都想吃,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而只有在夜里的时候,在那梦里,梦到了他们找到了金山,那数不尽的金山,连绵不绝,他才能开心起来,可一觉醒来,回到了船上,看着这低矮潮湿的舱室,还有那无言的寂寞,张延龄便又陷入了沉默。 相比于这个没出息的弟弟,张鹤龄却永远都保持着充沛的精神,他每日最大的爱好,便是拿着望远镜四处观察,到了傍晚时,他便又怒气冲冲,将底舱里的佛朗机俘虏拉出来,接着便是挥鞭痛打。 “是这条路线吗,可为何,至今没有看到陆地,到底还有多远,有多远。” 张鹤龄简直就是海上的屠夫。 早在船队绕过好望角的时候,张延龄便率先作为先锋,袭击了佛朗机人在好望角的聚居地。 接着,放一把大火,将这聚居地付之一炬,他劫掠了停泊在港湾的船,不能带走的东西,统统烧了,或是沉入海里,能带走的,一个不留。 这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不愧坏人之名,被俘虏上岸的鞑靼人,有两百多人,才数月功夫,便已死了一半。 以至于连徐经,都看不下去这位钦差的恶行,大明乃礼仪之邦,不教而诛,且虐待俘虏,甚至还用佛朗机人的舰船,诓骗附近航线上的佛朗机商船靠近,等对方一靠近,一伙疯了一般的人便杀了过去,抢掠货物,将用不上的船员统统杀死,留下通晓去美洲大陆航路之人,还有一些擅长舰船的船工和水手。 可张鹤龄的做法,虽没有得到徐经的认同,却令不少的水手和水兵,纷纷士气高昂起来。有奔头了啊。 这抢掠来的,俱都是香料,价值不菲,别看这位寿宁侯和建昌伯小气,可如今,却是格外的大方,自己分文不取,所有劫掠来的金银和贵重的香料,统统赏赐下去。 人们见到了实物,有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顿时激动了。 于是乎,其他的船不知道,可这三艘作为先锋的舰船,上头的水兵和水手,却统统都踊跃无比。 而对于这些个个要喊打喊杀的家伙,张鹤龄心里鄙视。 他拉着自己兄弟的手:“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啊,这群穷鬼,一丁点香料和金银,他们便肯卖命了,这点东西,于我们兄弟而言,不过是粪土而已,我宁愿喝粥,我不稀多看一眼,等找到了金山,咱们兄弟,才真正的发财了。” 张延龄一听稀粥,喉结便滚动:“哥,我饿了。” 张鹤龄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没有气力打这个脑残玩意了,得保留一点体力才好,他只能一声长叹,颇有一副伯牙没有找到自己的钟子期,英雄寻觅不到知己的怅然。 可就在此时,突然……天边,海鸥出现了。 一下子,船上沸腾起来。 有海鸥,说明出现了陆地,或者说,附近有海岛出现,海岛的规模,也绝对不小。 “快,望远镜,罗盘,舆图。” 这三样东西,乃是法宝,出海航行,全靠它们了。 却在此时,有人大声嚷嚷:“陆地,陆地,快看,陆地……” 远处,悬崖和峭壁出现,地平线连绵,看不到尽头。 这……这是哪里? 不像是岛屿,莫非……就是无数人苦苦寻觅了一年多的……黄金洲? 一个佛朗机人押了来,他衣衫褴褛,浑身是血,门牙已落了几颗,奄奄一息,想来,他被张鹤龄等人折磨怕了,哆哆嗦嗦,见到了张鹤龄,便蜷着身,张鹤龄将望远镜交给他:“看看,这是哪里。” 这个佛朗机人,是一个商船的船长,据说,曾去过许多地方,年轻时,曾参加葡萄牙的海军,在地中海,和奥斯曼的舰队作战,此后,作为船员,去过黄金洲,并且在那里待过数年,此后,他又折返回了葡萄牙,受雇于商队,带领船只,来往于东印度和葡萄牙的航线,运输香料。 可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战战兢兢的拿起了望远镜,看向远处地平线的山峦。 最后,他嘴唇嚅嗫着,道:“是……是阿美利加洲,对,就是这里,上头的树,这里的树,便是阿美利加洲所独有,这里……像是中部,不错,你看那杉树,应当就在此,这里理应是‘深渊’,是‘深渊’。” 张鹤龄作势要打人,天天拿着这些佛朗机人当做沙袋,揍得他们嗷嗷叫,这舰船上,又是寂寞无比,张鹤龄也学来了不少葡萄牙的语言。 “深渊?不少金山?” “我们叫它‘深渊’,这里不是金山,从你们的舆图上显示,这里距离金山,怕还有上千里,要向北……向北……”接着,他开始一个个字母的拼写着‘深渊’的拼音,自他口里,一个个音节组成了一个短句:“洪都拉斯”。 “洪都拉斯!”张鹤龄撇撇嘴:“这名字不好听,现在开始,改名,叫小朱秀才是坏人,因为,这是我们的舰船发现的,就用此名。” 名字虽长了一点。 可无妨。 虽然张鹤龄也搞不明白,这什么小朱秀才是哪个鸟,还有人任性着,用秀才来取名的。可是……长久的航行,他和小朱秀才是坏人号,已经有了感情,现在,他希望用小朱秀才是坏人号的船名,来纪念这伟大的发现。 “简称为:坏小朱!” 这佛朗机船长,不敢做声,只是战战兢兢的垂手而立。 张鹤龄随即凶恶的看着船长:“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这里,想来,在此,也有你们的人吧,他们在何处?” “我……我大致知道……城镇的位置,这里在数年前,据我所知,多为西班牙人驻扎,他们在此,至少有九十多名士兵,还有数百上千人的水手、牧师以及商人还有……” “一千多人!”张鹤龄吸了吸要流下来的涎水。 船上,水手和水兵们统统都聚了来,一个个双目放光。 他们曾袭击过佛朗机人小规模的定居点,这些人都有大量的财货,而显然,在此……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 “我们可以袭击他们,他们一定有可供停泊的港口,而恰好,我们也有你们佛朗机的舰船,对不对?” 船长已经被揍得麻木了,毫无反抗之心:“是的,伟大的东方之主。” 张鹤龄一跃上了船舷,手中抓着缆绳,俯瞰着甲板上的无数船员和水手,高呼道:“发财的时候……到了!这里,有金,有银,有粮,有女人!我奉陛下之命,将这些金银珠宝,统统赐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东西!” “万岁!”疯狂的水兵们双目赤红,发出了欢呼。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六章:师父好棒棒 两日之后,在经过悉心的谋划,在霏霏细雨之中,两艘佛朗机船缓缓的进入了港湾,在其桅杆之上,西班牙王国的旗帜高高飘扬,随后,迎面而来预备接引其入港的舰船还未靠近,这两艘大船,居然没有撤下风帆,而是依旧顺风,朝着码头横冲直撞而去。 巨大的舰船,直接冲过了栈桥,那无数的木板卷起,随后,将这木质的栈桥和码头撞了个粉碎,等舰船被传递的淤泥所卡住时,无数的人,便顺着缆绳顺溜而下,他们脚踩着较浅的海水,双目赤红,疯了似得,举起了手中的弓弩、刀剑。 在此时,因为下雨,火铳并没有什么用,容易受潮,手提着刀剑的水兵们,蜂拥上岸,趁着案上的佛朗机人不备,疯了似得水兵,犹如潮水一般,登上了岸。 西班牙人万万料不到在这附近,会出现一支威胁到他们的力量。 他们在此驻扎已有七八年光景,城镇的规模越来越大,他们建起了堡垒,却没有提防来自于海上的敌人,这本就源自于他们的自信,在他们看来,他们所要面对的,不过是当地的土人罢了,而当地的土人,不堪一击。 可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敌人,已冲入了城堡,但凡是阻止他们的人,都被这些衣衫褴褛的人砍翻。 西班牙人试图反击,火铳队在这阴雨的天气里难有作为,更可怕的是,等他们集结起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瞬间,这座西班牙的殖民堡垒,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宛如人间地狱。 最可怕的是,他们压根不知这些敌人,自何处来。 又为何,会突然发起袭击。 ………… 周腊提着刀,手刃了一个西班牙的士兵,面目狰狞,他刀锋前指,无数的水兵争先恐后,自他身后如潮水一般用蜂拥上前。 这已不需有人用鞭子来督促他们了。 他们遭受了无数的折磨和艰辛,他们犹如蝼蚁一般,飘荡在海上,没有人过了今天,却还知不知道自己还能活着,刀头舔血,对于他们而言,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们胸膛里,都涌着一股不甘。 如此千辛万苦,遭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遭不了的罪,到了此处,怎么能空手而归,怎么能呢? 这里,有钱,有粮,有女人。 他们疯了。 一个已不将自己的命当做一回事的人,自然,已经失去了人身上的本性,他们双目之中,充斥着的,只是最原始的欲望。 ………… 此后,慢悠悠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方才徐徐进入了港湾。 站在甲板上,张延龄拿着望远镜,远远眺望:“一个,两个……十八个,二十九个……哥,这群佛朗机人,倒是顽强的很,到了这时候,都已杀入了堡子里了,他们竟还在顽抗,咱们损失惨重啊。” 张鹤龄不屑于顾:“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 对于兄长的冷酷,张延龄吞了吞口水:“哥,我觉得,我们不该将所有的钱粮都分给这些穷鬼,凭什么啊?咱们才是钦差哪,理应占了大头才是。” 张鹤龄呵呵冷笑:“你懂什么?不拿出真金白银,他们怎么会拼命,靠你我去找金山,可能吗?这一点钱粮,算什么,能有多少,到了金山之后,这些钱粮,便是九牛一毛,要来做什么?” 张鹤龄是个有眼界的人,现在,在他的心目之中,他已是富可敌国了,这虽是纸面上的财富,而且有点虚无缥缈,可对于张鹤龄而言,正因为有了纸面上的财富,眼界才高了,我都是富可敌国的人,会在乎这几千几万两银子吗?虽然……在乎是在乎,可毕竟……为了将这纸面的财富兑现,自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可等张鹤龄登岸之后,他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是黄金,足足一个屋子的黄金,这些黄金,用一口口箱子装着,西班牙王国的洪都拉斯总督,就在这里,与冲杀进来的水兵们负隅顽抗,最后,他被砍了数十刀而死,可同时,当人们打开了一个个箱子,这无数金灿灿的黄金,一下子,让所有人疯狂了。 数十个箱子的黄金,堆砌在一起,足足有数千斤上万斤哪。 人们掩面大哭,有人相互抱在了一起,也有人身子躺在了箱子上,有人取出一把金子,抛向空中,这一次,当真是发财了,发大财了。 这是黄金啊,是世上最稀罕的金属之一,是财富。 “哥,还给他们吗?”张延龄要哭了。 他们想不到,在这里,居然有如此多的黄金。 事实上,黄金洲确实生产黄金,而当地的土人,又有用黄金来装饰的传统,近千年积累下来,代代相传,结果,西班牙殖民者到来,在此数年,强取豪夺,积攒了这巨大的财富,西班牙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批黄金,却彻底的点燃了这万里之外,所有人的贪欲。 张鹤龄面上的肌肉在颤抖,他……心疼……疼的厉害。 我是猪啊我,为啥当初,就许诺着,将所有的战利品统统分发下去呢? 看着这一个个满身血污的人,疯了似得荡漾在狂喜之中。 “可以不给他们。”张鹤龄深深的看了张延龄一眼:“你现在去告诉他们,现在这些黄金姓张了。” 张延龄面上,露出了狂喜:“是吗?那我去说了啊。” 张鹤龄点点头:“嗯,别说是我说的。” 张延龄道:“为啥啊。” 张延龄看着这个傻货,想哭:“因为,咱们兄弟总得活一个,得为老张家传宗接代啊。” “……”张延龄沉默了很久:“哥,我发现你挺会说笑的,哈哈,哈哈……” 张鹤龄腾的一下,心中火起,这本身就是一场人间悲剧,自己的心,就已腾了,他竟还笑得出。 一巴掌,将张延龄打翻:“狗一样的东西,以后别叫我哥。” “哥……”张延龄发出了嚎叫。 ……………… 年关将至。 赌斗之事,已是甚嚣尘上,随着日期迫近,赌场已是热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赌,有些特别,赌的竟不是胜负,而是方都尉输了,肯不肯自杀以谢天下。 这倒不是京中的军民百姓,不爱大明,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认为此战必败,而是……人们对于骑射之事,对于方都尉的门生,不太有信心。 那什么五太子,据说可是打小就在马背上长大,打小便练习弓箭,且鞑靼人,天生就是神射手,这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和他们比射箭,这……不是找死吗? 这赌坊里很热闹,沸沸扬扬,这一次,赌的乃是方继藩的人品,用的还是真金白银,结果,赔率竟是惨不忍睹的一赔十三。 也即是说,谁若是买了方继藩去死,那么下注一两银子,方继藩当真死了,便可获得十三两银子,简直……就是暴利啊。 大家对于方都尉的节操信心不太足。 而方继藩对此,只是不屑于顾,鄙视这些人发国难财,臭不要脸。 对于朱厚照教授张元锡射箭之事,方继藩还是极上心的。 一个多月不见,只见他们成日都去后山里练习,却不知现在进展如何。 方继藩今日起了个大早,便去了后山。 后山这里,是一片还未开拓的土地,而今,这里却是平整出了一块平地,上头多是箭靶,在这靶场的远处,则是几个临时搭建的草庐,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和张元锡,都在此练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方继藩之所以选择张元锡出马,要借的就是张元锡这神奇的臂力,可其他的,到底能不能练的炉火纯青,不过是一个半月的光景,想来……也不敢有太多的指望。 远处,便听到朱厚照哇哇的大叫声,方继藩看到了朱厚照的人影,小跑着过去。 却见朱厚照弯弓,口里咋咋呼呼的道:“小张,本宫这样,对不对?” “不对,师父,你要放轻松。” “可本宫轻松不起来。” 朱厚照保持着射箭的姿势。 张元锡一瘸一拐的在朱厚照身后,拍着他的后脊,想将他的后脊拍的松软一些,张元锡道:“殿下打小所学的射箭之术,其实并没有错,对于一个不会射箭的人而言,有极大的用处。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射箭的本质,在于随心,怎么样射中目标,才是关键,而不一定,非要马步下沉,非要手臂平直,殿下见过杀敌时,将士们会按平时练习的招式去杀敌吗?不会的,因而,一个好的射手,想要随心所欲的命中目标,首先要做的,就是使自己心态平和,而后,让自己的身体,去适应弓箭,怎么站立,如何握弓,如何引弓,如何放箭,都要切实的根据自己的特点而为之。” “师父,你看我……”说着,张元锡随手拿起自己的铁胎弓,他的身形显得笨拙,站姿散漫,很随手的样子,弯弓,引箭,狼牙箭激射而出,啪……远处,一个靶子顿时射翻,一气呵成。 “师父,你明白了吗?”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七章:神之箭手 道理,朱厚照都懂。 他毕竟不是傻子。 而且徒弟张元锡的话,简单而直白,无非是让他,不要拘泥于形式而已。 对于一个初学者而言,怎么握弓,怎么舒展臂膀,这些硬性的要求,确实很有用,这可以让初学者快速的掌握诀窍,站稳身体。 可是若一直如此,想要真正的射箭高手,可就很难了。 可最气的却是,张元锡对于箭术的天赋,实是可怖。 他不但气力大,对于箭术的领悟能力,也是超群。 他很快就意识到,师父教授的这一套,对是对了,可自己却不需要。 因为这射箭、瞄准之法,本身就是让初学者掌握平衡的。 而张元锡却不需掌握平衡,他是瘸子,本身就是平衡身体,有着寻常人所没有的敏感。他渐渐发现,原来射箭,并不需要掌握什么诀窍,而在于对自身身体的控制。 当他一箭箭射出时,慢慢的越来越准,他开始有了新的感悟。 原来……一切的教材,都是骗人的啊。 现在,轮到他来指点朱厚照如何突破自己的箭术了。 师父的箭术,太拘泥于方法,不走心,且人太蠢,说了一百遍,他依旧还是学不会。 朱厚照大声嚷嚷道:“你说的都对,为师晓得你射得好,可为师拿起了弓箭,便不由自主的会如当初学箭时的样子……你这家伙,怎么教为师的,快想想办法,想个如何让为师从心的法子来。” “弟子教不会啊。”张元锡要哭出来。 有时候,人比人,真的气死人,这人的天赋,更是让人无言以对。 寻常的读书人,十年寒窗,专心学八股,辛苦吧,可是,屡屡落弟。 可王守仁打小就东搞西搞,今日要学骑射,明日找老道人去谈玄,等他年纪大了,一拍脑袋,哎呀,我得考个功名了,然后他就金榜题名,名列前茅。 无数的将军,出生入死,打仗起来,输得多,赢得少,经验丰富,蹉跎一辈子,活了下来,人生之中,几乎找不到几个光彩的胜利。可朱厚照躲在东宫里瞎琢磨,一出山,立即便击败凶狠的鞑靼人,使鞑靼人不敢南顾。 张元锡也是如此。 他看着自己的师父,这笨拙的样子,心里已经绝望了:“师父,我觉得,射箭并不适合你,你可以改行,去学剑,或许好一些,否则,只是白白的虚度光阴而已。” 朱厚照气的要吐血,厉声道:“为师怎么做,还要你教,罚你跪一个时辰。” “噢。”张元锡很老实,乖乖跪下。 朱厚照背着手,气呼呼的道:“你看看你哪里有半分做人儿子,不,做人学生的样子,出言不逊,你眼里还有为师吗?老方有七个门生,哪一个不是对他敬若神明,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竟不将为师放在眼里,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为师瞎了眼,收你做门生,以后不教你学箭了,你自己领悟去吧。” 张元锡委屈的道:“学生知错了。” 朱厚照高声道:“知了错你也不改。” 张元锡道:“学生改。” “为师说,不教你学箭了,你却只说知错,却不说,请师父教我,可见在你心里,一定不将本宫放在眼里,气死为师了,气死了为师,你就可以放任自流,就没有人监督了你是不是?” “不是。” “那你说,为师骂你,对不对?” “对。师父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还学不学箭了?”朱厚照气咻咻的道。 张元锡忙道:“学!” 朱厚照才道:“好了,起来吧,来,再告诉本宫,该怎么样发箭来着。” 张元锡艰难的起来,见师父又开始弯弓引箭,在旁道:“师父,射箭发乎于心,你不要总想着怎么握弓,也不必想着如何引箭,你眼里只看中靶子,你心里默默想着,我要如何将他射下来,而后,放箭。” 嗤…… 朱厚照顺势放箭,那箭矢,在天空划了个半弧,最终,与靶子擦身而过。 朱厚照气的要撞墙:“这法子不对啊,分明不对。” “师父心里要没有杂念。要不,学生再做一个示范,师父细细看着……” “不必了。”朱厚照将弓箭摔在地上,岂有此理:“这是弓的问题,明日让刘瑾去取一副好弓来,师父要再琢磨琢磨才好。” “噢。”张元锡颔首点头。 刘瑾倚在树旁,一只脚金鸡独立,另一只脚缠后瞪着树干,优哉游哉的样子,他一面吃着炒熟的黄豆,一面远远的盯着,口里嚼着黄豆,一颗又一颗,脸上显得很平和,只远远眺望着太子殿下和张元锡,对于眼前的一切,他并不在乎,射箭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大好的时光,都荒废在这射箭上,真是糟践了啊。 他咀嚼着,将黄豆吞咽进肚里,摇了摇头,世上的人都很纯,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看着他们这样浪费大好的时光,很是可惜。 可一看殿下练完了箭,他立即将手里的黄豆重新装进了荷包里,小跑着冲上前去:“殿下,有吩咐吗?” “殿下……” 这时听到了方继藩的声音。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朱厚照顿时大喜:“老方,你来了啊。” 方继藩气喘吁吁:“真是好找,累死了,殿下,现在我这侄儿的进步如何?” 张元锡刚要说话,朱厚照却是眉飞色舞,叉手:“有本宫在,怎么会没有进步,你等着瞧吧。” 方继藩觉得太子不可靠,看向张元锡。 张元锡老老实实的道:“师父成日教授我学箭,而今已有小成了。不过……”他顿了顿:“学生的极限,乃是射四百步,寻常的两三百步倒也还好,可若是配上一副极好的弓,这四百步,不在话下,只是可惜,超过了三百步,箭就可能失去准头,且目力没法儿视物了。” 这你就找对人了。 没错,张元锡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射的远,可惜,他的双臂没有阻碍他远射,可人的眼睛,毕竟是有极限的。 至于射的准不准,还得靠练,且还需要一副有足够韧性和精度的好弓。 方继藩咬咬牙:“精度不够,和弓箭有关,且能不能射的更远,也和弓箭有关,叔这几日,便召集能工巧匠,专门为你定制一副好弓来,不惜工本,哪怕是砸进去纹银万两,也绝不皱眉头。谁让我是你叔,你爹和我是忘年之交呢。” 可是视力的问题,却绝不是砸银子就可以解决的。 张元锡是个天才啊,这样的人都不利用,那方继藩还是人吗? 方继藩所考虑的,并不只是这一场的比试,他想的是未来。 张元锡这样的人,用的好了,便是八百里之外打死鬼子的强者啊,这种人只有在电视剧里面才会出现。 方继藩皱着眉:“我会想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要不,给你配一个副射手。” “副射手?”朱厚照和张元锡同时惊讶的反问。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搭配一个副射手,给你背负弓箭,一旦需要射箭的时候,他负责为你提供方向和位置,你负责弯弓射箭,这个人可以戴一个望远镜,用望远镜,观察数百步外的目标,而后准确报告位置,而你只专心朝着位置射击即可。当然,这样的人也是可遇不可求,他需有一双好眼睛,且对方向和距离极敏感,能够随时提供精准的信息,当然,还需和元锡能极好的配合起来,双方要有默契,最重要的是,你们还得磨合,一次次的练习,只有如此,才可制胜数百步之外。” 朱厚照听了,不禁咋舌。 这不就是辅兵吗? 原来射箭,还可以要辅兵啊。 显然,方继藩更希望,发挥出张元锡所有的潜力,这个家伙,天生就是射箭的好材料。 是狙击手啊。 可惜的是,弓箭上不能搭配望远镜,既然如此,那么只好让一个人来配合张元锡了。 未来学习的过程,一定会很艰难,因为要用辅兵通过望远镜去观察的那双眼睛,来替代张元锡的眼睛,让他只单纯的提供数据,而这些数据必须准确,且准确的数据,还需要要让张元锡理解和消化,同时,还需用这些数据,让张元锡精准的大致测算出对方的位置。 且箭一旦射远,精度就越低,这两个人所需的装备,可能高昂无比,这花费,可能能养得起几个村的庄户了。 “可以试一试。”张元锡显然觉得,寻常的射击没有什么挑战,反而方继藩所说的方法,倒是让他动心了。 朱厚照厉声道:“为师有让你答应吗?自作主张,真是岂有此理。” 张元锡忙是恭恭敬敬道:“请师父做主。” 朱厚照背着手,想了想:“可以试一试。” 方继藩颔首:“既如此,那我这就去挑选人手,再招募人量身定制弓箭了,恐怕至少需要数月的功夫,这赌斗怕是来不及了,先赢了赌斗再说。” …………………… 睡觉,明天开始…………五更……或者六更,反正是五更打底,大家拭目以待。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八章:生死勿论 年关已至。 难得这一日没有下雪。 暖阁里,弘治皇帝一声叹息,赌斗……就在今日了。 他原本,想要对此不闻不问的。 可大清早时,召了内阁诸学士入宫,弘治皇帝命人开了窗,看了一眼暖阁之外的天色。 天阴沉沉的,而今,是清晨,弘治皇帝突然叹了口气,道:“方继藩人等的比箭,就在今日了吧?” 对于此事,整个京师,都是沸沸扬扬,动静很大,刘健等人,哪怕是想要忽视,都不可能。 人们对于竞技,总有天生的热衷。 何况,还牵扯到了大明和鞑靼,两国之间,积怨甚深,军民百姓们,虽是对此事比箭不甚看好,却也为之津津乐道。 这时代的娱乐,过于贫乏,哪怕是不可描述之事,那也不可能成天去,会伤肾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比箭,更加吸引眼球呢? “是的,陛下,就在今日。”刘健道:“因涉及到了国使,以及西山书院,此次主持的,乃是顺天府尹,试箭的场地,则在东城的瓮城之中,那里的军营,荒废已久,已经重新修葺了一番。” 弘治皇帝便道:“哎,这是纵容他们胡闹啊。” 口里虽这样说,弘治皇帝道:“诸卿以为,若是方继藩输了,他会自裁吗?” 这才是弘治皇帝所担心的事。 刘健想了想,道:“老臣以为,应当不会吧。” 弘治皇帝看向谢迁。 谢迁斩钉截铁:“不会。”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方继藩是机智的人,臣也料来……不会……” “……” 内阁诸公,个个言之凿凿。 倒让弘治皇帝放心了一些,总不能让秀荣守寡对不对? 可是……既然那方继藩不会自裁,却非要来赌,这……真是一言难尽。 弘治皇帝便故作不关心的模样:“敕命礼部尚书张升,主持箭试吧,让他谨慎从事。” 张升的病已好了,而今已入部堂里当值,弘治皇帝让礼部去,自是希望这一次比试,双方能守规矩,万勿闹出什么变故。 刘健颔首点头:“臣遵旨。” ………… 一封诏命,至了礼部,张升接了旨意,随即前往瓮城,在这瓮城城楼,顺天府上下官吏早已到了,来此维护秩序。 城楼上,来了许多人,人头攒动。 张升这些日子,心情都很不好,他皱眉,忍不住对顺天府尹呵斥道:“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人,此事,旁观者越少越好!” 张升自有自己的想法,大明崇文不尚武,这件事已是闹的沸沸扬扬了,现在来这么多人观看,难免不够庄肃,容易闹出乱子,事情可能不可控。 顺天府尹苦笑道:“张部堂,下官也是无奈啊,京里的公侯和世族统统都要来,下官怎么拦得住?” 他一副委屈的样子:“何况,现在就算想要赶人,怕也赶不走了。” 其实这府尹还有一事没说,不只是公候和一些不可得罪之人来了,顺天府不敢阻拦,还有为数不少商贾或是殷实的人家,偷偷贿赂了顺天府上下人等,也网开一面放了进来。 这顺天府本就和京中三教九流,接触甚深,因而,本身由顺天府来协助主持这一次比箭,就不可避免的会有许多‘关系户’进来。 张升便没有继续纠缠下去了,他只深深的看了顺天府尹一眼,落座,自这城楼看下去,下头的瓮城极空旷,四周的城墙已是人满为患。 片刻功夫,朱厚照和方继藩便来了。 二人登上了城楼,张升等人便率人向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笑吟吟的看了张升一眼:“张卿家,不必多礼。” 张升请朱厚照上座。 朱厚照摇头:“本宫要给本宫的门生助威,坐就不坐了,张师傅随意便是。” 张升总觉得朱厚照的眼神,怪怪的。 方继藩笑容可掬的看向张升:“张公,有礼了。” 方继藩今日,也特别的客气,这不像方继藩的风格啊。 也罢,自己的儿子,现在在西山书院学习,也不知现今如何了,张升是既希望去打听,又不忍去打听。幸好,那里是书院,至多,自己的儿子受一些气吧,性命想来无碍。他心情复杂,这些日子,都在想,自己的儿子会不会受人欺凌,会不会…… 他心乱如麻,索性也不管太子。 其实他很多次,都想开口问一问方继藩,张元锡现今如何,可想要开口,众目睽睽,却终是咽进了肚子里。 再过片刻,那鞑靼国使阿卜花便到了,他红光满面,待登上了城楼,几个礼部官员和他见礼,他一一回礼,却道:“方都尉,你好。” 方继藩想不到这阿卜花竟是在叫唤自己,回头,奇怪的看着他:“何事?” “我奉五太子之命,特来说清楚,此次比箭,若只是寻常的射箭靶,没什么意思,我们鞑靼人比箭,是对射,五太子听说,大明居然专门弄了箭靶,让双方射箭,一比高低,对此,不甚满意。都尉,草原上的人,有草原上的传统,此次输赢如此之大,还是对射,才能使比试的双方,全力而为。” 对射…… 张升听罢,顿时冷了脸:“若如此,伤了人,该如何?怎么现在才提出这些要求,事先没有征兆?” 阿卜花笑吟吟的道:“我们起初,也以为是对射,谁料得知了大明朝廷的布置之后,方才知道,原来只是射箭靶而已,在大漠之中,只有黄口小儿,才拿着箭,去射箭靶,五太子乃是豪杰,怎么还会玩着黄口小儿的把戏呢?” 一时之间,城楼里哗然。 阿卜花道:“草原上决斗,讲究的是生死勿论,谁若胜了,便夺取对方的一切。自然,五太子也知道,你们汉人,喜欢文绉绉的比法,可若只是射箭靶,那么五太子索性就不比试了。当然,若要比试,一旦双方有什么死伤,都是咎由自取,这里,是五太子的一份亲笔生死契,你们汉人是叫它生死契吧,五太子已按了手印,却不知,大明朝廷敢不敢。” “……” 张升皱眉,他心知,这是阿卜花和那五太子术赤的诡计,他们先不声张,结果等到天下皆知,一切都布置好了,才说要对射,若是大明不准,则会被嘲笑为自愧不如,不敢和鞑靼人生死决斗。 张升冷哼。 “好啊,好啊,那就对射,本宫最喜欢看对射了。”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我代我的徒儿,和你签这生死契,他若死了,便是技不如人,咎由自取。” 朱厚照抢着要画押。 方继藩也激动了,捋起了袖子:“殿下,还是让我来,毕竟是臣和他们约斗的,还是让臣来签字画押最是合适。” “本宫乃是他的师父,本宫不来谁来?” 朱厚照将方继藩挤开,激动的不得了,签生死契,朱厚照喜欢啊,对他而言,这两个人只对着箭靶射箭,确实没什么意思,还是这样有意思,技不如人,便死了算了。 他匆匆忙忙的接过了生死契,签字画押。 城楼诸官,个个目瞪口呆,都看向张升,张升心里无奈,却又无可奈何,心里说,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你自作主张,到时,却不知是谁因你而身死瓮城,殿下……太任性了啊。 只是太子殿下既已做主,其余之人,自是无话可说。 阿卜花见朱厚照签下了生死契,更是红光满面,道:“太子殿下果然是勇士,佩服的很。” 朱厚照大喇喇道:“若是射死了五太子,你可别哭。” 阿卜花爽朗大笑:“我们鞑靼人,最是讲信义,且决斗之事,生死是长生天的安排,我断不会哭,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愿欣然接受。” 阿卜花面带笑容。 心里想,今日,就让五太子,让你们见识见识鞑靼人骑射的厉害,正好报了当初一箭之仇! 见他自信满满,张升等人,心里却有些虚了。 那顺天府尹在太子殿下面前,不敢说话,却心里没底,不断的眼睛看向张升。 张升铁青着脸,却是不置一词。 随着一通鼓毕,紧接着,这瓮城连接着内城和城外的门同时打开。 自这外城里,便见五太子赤术龙行虎步而出,他背着弓箭,踌躇满志。 当他一步步自城外的门洞里走入瓮城时,这四周城墙处的看客们,却是安静无比。 无数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此人便是那赤术,据说是鞑靼的神箭手,更是鞑靼王子…… “咦,瓮城中的箭靶,为何有人要撤去?” 近日这望远镜脱销,不少人买了这价格高昂的望远镜,就是奔着这一场比试来的,无数人纷纷抬起望远镜,看到这瓮城之内,有顺天府差役,开始拆除箭靶。 “听说要对射,生死勿论!” “呀,这下遭了,这鞑靼人,只怕是想要名正言顺的杀咱们西山书院的读书人。” 与此同时,那内城的城门也已打开,等了很久,那门洞里也不见一个人影。 嗯?人……还没出来吗?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一章:吾皇万岁 那五太子一听方继藩自报了高姓大名。 尤其是那刺耳的方继藩三字,顿时……热血上涌,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双手握紧了拳头,咯咯作响。 这对方继藩到底有多恨哪。 方继藩迎视着五太子,试图用自己高尚的人格和道德感化他。 可是……人之有别于禽兽也,在于礼也。 显然,五太子属于那种冥顽不化的人,他双目如刀,在方继藩的面上扫过。 这眼神极可怕。 寻常人被他这么一扫,只怕早已矮了一截。 可方继藩是什么人。 穿越至此,什么世面没见过。 就说这凶恶的眼神,方继藩是见得多了,恨他牙痒痒的人可以从紫禁城排到西山去。 方继藩从容淡定,气定神闲,朝五太子微笑,对客人,要礼貌,方继藩继承人老祖宗们热情好客的传统美德。 “我的大兄,二兄,四兄,便是你杀的吧!”五太子面目狰狞。 此时,弘治皇帝脸色一沉,使了个眼色,外头人影幢幢,早有禁卫纷纷警戒,只要这五太子敢逞凶,显然,也预备了格杀勿论的打算。 阿卜花见状,忙道:“五太子,不要无礼,我们是客人。” 可方继藩却是好奇的道:“什么,你大兄、二兄、四兄都死了?还与我有关系?哎,你要节哀啊,人生不能复生,五太子,你要往好的一方面去想,至少,值得庆幸的是,你的三兄,不还活着吗,可见,上天给人封闭了一扇门,总会给人开了一扇窗,你还有兄弟,所以更要倍加珍惜啊。” “……” 说句实在话。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都不太愿意搭理方继藩了。 好嫌弃啊。 虽说你方继藩是君臣们的队友,而这五太子,更是大明的敌人,这是敌我矛盾,可是摸着自己良心讲,方继藩这等队友,实在太黑心,这等话,亏得他能说出口。 外头的禁卫大汗淋漓,早有人将刀抽出了半截,这样不出事,都没天理了。 五太子果然发出了咆哮,已是怒极,他咬牙切齿,龇牙裂目,不甘的道:“我的四兄,早已夭折了!” 几个兄弟,统统都死了啊。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恭喜他,这不正好嘛?以后你就是鞑靼汗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快说,你怎么感谢我。 当然,方继藩终究还是个善良的人,这等落井下石的事,他是做不出的,毕竟两世为人,道德,已融入了方继藩的血脉里,铭刻在了骨子上,他关切的道:“原来如此,倘是这样的话,倒是实在遗憾的很,哎……都怪我做事不分轻重啊。太遗憾了。” 这才像一句人话。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心里忍不住欢呼,他们已不指望方继藩能表现出一个主人的姿态来欢迎客人,使宾至如归,他能说一句人话,就已足够欣慰了。 五太子依旧死死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继续道:“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若当真怀念你的兄长,要不这样吧,我儿子即将要出生了,这一切的苦果,都是我酿成,你认我做爹,等我儿子生下来,我吃一些亏,让你认他做兄长。” 话音落下。 率先反应过来的不是五太子。 事实上,五太子汉文水平有限,所以方继藩的话,他还需好好咀嚼一番,才能领悟。 因而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外头的金吾卫禁卫,禁卫们一听,卧槽……肯定要死人了,迟一步不血溅当场才怪了,便一窝蜂的涌了进来。 等五太子后知后觉的有所反应,心里已腾起了滔天之怒,怒极之下,正待要扑向方继藩,却已发现,数口刀指着了他,十几个禁卫,将他团团围住。 “呃!”五太子发出了怒吼,声震瓦砾。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 此时最紧张的,反而是那阿卜花,阿卜花额上大汗淋漓:“五太子,不要中了他的奸计,他想激怒你!” 关于这一点,阿卜花实是想的多了。 其实……这只是方继藩的常态而已。 阿卜花忙向弘治皇帝道:“五太子初来乍到,不知关内的规矩,还请陛下见谅。” 弘治皇帝气定神闲起来,经方继藩这么一闹,似乎,也不是坏事,他手搭在案牍上:“嗯……你们想要互市?” 气氛才缓解了一些,阿卜花看了五太子一眼,五太子的面上,掠过不甘。 阿卜花道:“是,大可汗希望与大明重修旧好,开启互市,自此,彼此互不侵犯,还请大明皇帝,能以两国苍生为念,彼此休战,化干戈为玉帛。” 弘治皇帝面带深藏不露的微笑。 他自然清楚,鞑靼人示弱,只是一时罢了。 他看向刘健等人:“卿等如何看?” 众人都犯了难。 其实……大明不愿大动干戈,这是实在话,毕竟大漠太穷,大明不可能对鞑靼人主动出击。 可鞑靼人的本性,他们再清楚不过了,所谓的修好,能维持几年呢? 此时,方继藩道:“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抬眸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以为,既然鞑靼人如此迫切互市,可见,他们还是很有诚心的,既如此,那么陛下不妨应允,不过,鞑靼人在十年前,夺取了大明河西之地,此时修好,大为不妥,除非鞑靼人答应撤出河西,绝不允许一个牧人,出现在河西之地,如此,两国才有修好的可能,这互市,方可继续下去,否则,他们侵了我大明疆土,此时提出要互市修好,遣使纳贡,这岂不是欺我大明软弱吗?” 河西之地。 弘治皇帝顿时明白了什么。 那河西之地,现在发现了大量的矿产。 这些矿产,如今统统握在了镇国府手里,镇国府,不就等同于是宫里的财富吗? 让鞑靼人退出河西,再开启互市,这……有何不可? 刘健等人眼眸里,也放出了光来。 就在几日之前,镇国府便送了一份份的矿契来,人人都有一个股份,看似不多,可这是矿啊,没有人可以轻忽这金矿、银矿和铜矿的价值。 这当然是于私。 可于公而言,重新拿回河西,既可稳固大明边疆,又可大大的增加镇国府的岁入,镇国府的有了银子,内帑和国库,岂不也可以缓解一些压力。 所有人都动心了,俱都默不作声。 阿卜花皱眉,河西之地乃是当初,与大明拉锯了十数年,才最终拿下的,现在竟让他们拱手相让,这如何能接受。 可是现在鞑靼需要安养生息,且那天上的飞球,实在可怕,暂时鞑靼人,还没寻到破解之法,此时……还是修好为妙。 只是……代价太大了。 他摇头:“河西之地……” 可就在阿卜花寻觅理由拒绝的时候。 五太子却是哈哈大笑:“我等取来的土地,岂可拱手让人,这是数万鞑靼勇士,用血和汗水换来的,更不可能,轻易发还。想要这河西之地,需用血来交换。” “……” 弘治皇帝冷笑,他想说什么。 而阿卜花也觉得五太子过于莽撞,此番之所以让五太子同来,其实只是展现鞑靼人的诚意而已。 可阿卜花万万想不到,五太子居然如此不善对外的交涉。 五太子道:“我乃大可汗之子,河西之地,又恰好是父汗赐我的领地,这河西之地,我可以说了算。你们真想要嘛?此事容易,交出方继藩……河西之地,便归属大明,若是有一个鞑靼牧人进入河西,便是我赤术不共戴天的敌人。用方继藩的血,换取河西,换来两国修好,如何?” 方继藩有点懵,想不到……自己竟然这样值钱。 这五太子,到底有多恨自己啊。 不成,得弄死他不可,否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方继藩是个胆小的人,他爱惜自己的生命,也正因为如此,他绝不允许自己的身边,出现这样的隐患。 弘治皇帝怒道:“孺子小儿,敢在此狂言!” 弘治皇帝愤怒了。 阿卜花正待要道歉。 五太子却是不为所动,他自然知道,大明不会讲自己这个使者怎么样,五太子赤术而后道:“在我们大漠,若是和邻人有了仇隙,彼此之间,便要决斗一场,输了的,便是死。而胜利者,便拿去死者的妻子、牛羊。我赤术,正是父汗所封的河西之主,既然大明如此想要河西,那么方继藩可敢和我决斗一场吗?” 决斗…… 方继藩像看傻瓜一样的看着他:“你想比什么?” 五太子瞪眼,怒视着方继藩:“骑马,亦或射箭,便是摔跤、刀剑,亦可。” 方继藩遗憾的看着五太子,摇头:“我还以为你要和我比双陆棋呢。可是射箭?算了,你居然用射箭来羞辱我,你不配和我射箭,我随便挑一个弟子,都射的比你好。” “你……”赤术大怒。 阿卜花却是心里一惊,莫非有什么圈套吗,他向赤术道:“五太子,他定会寻神箭手和你比试,莫要答应他什么。” 方继藩看着阿卜花:“原来你们是怕了,这就太遗憾了,哎,你们心思太深了啊,不单纯,我方继藩是何等人,最是讲究信用,说了挑选弟子比试,便是弟子来比试,何须征募神箭手。何况,难道你自认为,这位一看就弓马娴熟的五太子,竟还不如我大明的箭手吗?”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二章:神箭手 五太子冷笑,和阿卜花对视一眼。 阿卜花忙朝他摇头。 五太子道:“好,好的很哪,既如此,那么,就比一场又如何?就比射箭!你的那什么弟子若是输了,该当如何?” 方继藩叉手道:“我若是赢了,自是得河西之地,你若是赢了,我人头送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弘治皇帝顿时愤怒,觉得这方继藩,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五太子眼里放光:“呵,可怕就怕,你们汉人狡诈,倘若是输了,却不认账怎么说?”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我可以将我数百的弟子和徒孙的人头来作保,我方继藩是讲信用的人,倘若输了,我不肯掉脑袋,我徒子徒孙,统统人头落地,他们若是也要苟且活在世上,自是被人戳脊梁骨。此等赌约,势必哗然于天下,纵使我方继藩失信,厚颜苟且偷生,可每一个人,都会失信,厚颜无耻的苟活吗?且你若是赢了,我乃大明皇帝之婿,陛下对我厚爱,我定当竭力请陛下,无条件与鞑靼互市,绝不相负。” 五太子听罢,虽觉得还有些不可信。 可细细想来,自己岂不是十拿九稳,大明无条件的互市,就已大赚一笔了,使这大明君臣,颜面无光,有何不可呢? 再者说了,一个人厚颜无耻,想来也会有个限度吧,这么大的赌注,无数人关注,输了却还苟且偷生下去,若换做自己,只怕早就恨不得自刎了,哪里还有面目见人,这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他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办,何时可以比试。” 方继藩道:“一个半月之后,即将动年关,那时比试最好。” “好。”五太子赤术斩钉截铁:“既如此,我等你!” 他眉飞色舞。 可那阿卜花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五太子冷冷道:“我深信,大明还是有讲信用的人,他的话,你们都听了,既如此,那么大家也大可不必在此虚礼客套,一个半月之后,还望你们能够信守承诺。告辞!阿卜花,我们走。” 阿卜花显得迟疑,可在这暖阁中君臣们面面相觑之际,赤术便已大喇喇走了出去,阿卜花只好尾随其后,道了一声告辞。 二人出了暖阁,赤术那嚣张得意之色,方才变得阴沉起来。 阿卜花则幽深的看了赤术一眼,用鞑靼语道:“太子,我们是否过于操之过急了?” 赤术摇头:“难道你忘了,父汗让我们来的使命吗?互市既是幌子,可若是能争取,再好不过。父汗受长生天赐福,乃陆地之王,众汗之汗,他岂甘心,和大明一辈子媾和?此次特意命我来此,真正想要的,便是和那位他们大明的同宗王爷进行联络,这王爷接触我们,是凌迟之罪,派了寻常人来,他如何放心的下,定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这便是父汗高明之处,想要破除人心里的犹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看到我们真正的诚意,我乃大汗之子,竟都入了关,这便是告诉那王爷,大汗为和此王爷暗中歃血为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甚至可以不惜我的性命。只有如此,才可让他孤注一掷啊。” 阿卜花叹了口气:“可若如此,你现在与那方继藩有了赌约,势必引人注目,这岂不是……” 赤术哈哈大笑:“这才是这场赌约最大的作用啊,我今日这般的表现,尤其是当着大明皇帝的面,岂不是令他深信,我只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蠢夫,恰恰是这样的人,他们才不会有太多的戒备,反而会将所有的注意力,关注在了一个半月之后的赌约上,我们可以借着这个赌约,尽力和那王爷的密使多多接触才是。” “可是……赌约可是要作数的,太子的赌注太大了。”阿卜花唉声叹息。 赤术不以为意:“我自幼学习骑射,不敢说是大漠第一神箭手,这射箭的功夫,也可冠绝漠南、漠北,区区南人,我不相信,有人可以比我的箭法更厉害,更何况,方继藩振振有词,说此人乃是他的弟子……他若是使诈,只会令人耻笑。” 说到此处,赤术咬牙切齿:“所以,这一次赌约,也是我之所愿,到时,不但要射死那比试之人,还要那方继藩,死无葬身之地。” 阿卜花听罢,似也觉得有理,不过他毕竟是谨慎的人:“总之,一切小心为好。” 赤术则是面目阴鹭,在别人看来,他只是一个逞强的匹夫,可他却是继承了鞑靼汗的心机,这一场比试,其实在他脑海总一刹那之间,便已谋划定了,自己绝对不会输,且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拿出这么大的赌约,想来,肯定要震动天下,无数人都期盼着这一场比试吧。”赤术笑吟吟的道:“这河西之地,便是巨大的诱饵,就如我们套狼一般,总需准备好一块肥美的肉,才可以将狼引来。” ……………… 暖阁里。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方继藩太孟浪了。 简直就是儿戏一般。 他当时没有立即打断,更多的,只是不愿当众,表示出自己和方继藩有相反的意见,毕竟,这里有鞑靼人在,若是让鞑靼人认为大明皇帝对这驸马都尉不满,难免会在外人面前,丢了方继藩的面子。 可当方继藩最后拿出赌注时,弘治皇帝就已要阻止了,可惜,一切都来迟了,这方继藩和赤术宛如干柴遇到了烈火,噗的一下便熊熊燃烧,等到救火之人反应过来,一切化为了灰烬。 “继藩,你这是要做什么?”弘治皇帝厉声道。 方继藩道:“陛下难道没有觉得奇怪吗?” “……” 所有人凝视着方继藩。 不过……却也有人,面色平静,显得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显然,也有人觉得奇怪了,这个人是李东阳,不过李东阳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方继藩。 “你说什么?” 方继藩道:“这个五太子,竟如此的鲁莽,一个这样的莽夫,鞑靼汗派遣他来此,是为了做什么?何况,若此人当真是个匹夫,可儿臣看他的汉话,虽是口音有些不准,可摘章引句,无一不是精准无比,可见他的汉学深厚,只怕不在寻常的秀才之下,一个这样鲁莽,完全没有耐性的人,既自信于自己的骑射,又能精通汉语,这本身,就是奇怪的事。” 方继藩道:“儿臣听说,北元败退大漠之后,依然有贵族,承袭汉语,那赤术作为鞑靼汗的儿子,学习汉话,本就是该当的,可一个鞑靼人,想要学好,就非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苦功不可,所以……儿臣才觉得,这个人绝非是鲁莽之辈,可他却故意表现的如此鲁莽,故意在此喧闹,甚至立下赌约,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 弘治皇帝只担心着赌约,此时听了方继藩的分析,才恍然大悟,皱眉:“这也是你答应和赤术比试的原因?所以,比试只是幌子,这比试的背后,只怕还有图谋。” 方继藩正色道:“不错,陛下,臣一眼就看穿了赤术的奸计,自然也就将计就计,且看看,此人到底玩什么把戏。”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细细回想,还真是如此,赤术故意如此,不就是激怒此中君臣,使自己等人,无暇去深想吗? 弘治皇帝不禁微笑,如释重负:“原来如此,朕还以为卿家,真要派出弟子和那赤术比试,完成赌约呢。” “要完成的啊。”方继藩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打了赌,当然要应约,儿臣是有诚信的人。” “……”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 说了这么多废话,什么识破了奸计,将计就计,还以为这也只是障人耳目,可结果…… 弘治皇帝冷声道:“鞑靼人自幼学习弓马,非寻常人可比,朕听厂卫的密报,这赤术,还真擅长弓箭,你如何与他比?家国大事,这般的儿戏吗?” 方继藩道:“不是儿臣和他比,是儿臣的门生去和他比,儿臣虽也学过一些箭术,可亲自登场,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儿臣懒得欺负他。” 弘治皇帝:“……” 刘健此时和颜悦色:“都尉啊,莫非你已有了好的人选了吗?快来说说,此人是谁。” 本来不少人,心里都抱怨,这方继藩实是不自量力,要去鸡蛋碰石头,可听了刘健的话,却都安静下来。 对啊,来说说此人是谁,说不定,方继藩当真有杀手锏呢。 方继藩正色道:“此人刚刚入学,还在学习,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干扰,使他分心,所以我不敢说出此人的名字。” 刚刚入学…… 还在学习…… *你大爷! 弘治皇帝脸色发青,这一场赌约,关系着的,乃是互市啊,大明不可言而无信,何况,还关系着方继藩的性命,固然方继藩可以厚颜无耻的活着,他脸皮厚,可影响的,却是大明的名声,会被人取笑的。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三章:圣贤 方继藩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方才,儿臣自作主张,确实是万死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气的脸色发青,最终,叹了口气:“你不要和朕请罪,去向秀荣请罪吧,你这般鲁莽,不将自己的名声和性命放在心上,随意和人赌斗,只为你一时之气,朕失的,不过是一个互市,即便互市,也没什么不可。可秀荣是你的妻子,你如此莽撞,她现在肚里已有了孩子,你就没有想过可怕的后果吗?”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能体谅的。” 弘治皇帝几乎豁然而起:“如何体谅。”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嫁了我,便知儿臣是深明大义之人,定会为了顾全家国,而舍弃小家,因而,她一切都可体谅。她还说,儿臣在她心中,是她所见的,世上最了不起的大丈夫,儿臣做什么决定,她都甘之如饴。还有……” 弘治皇帝眉在颤,胡子在抖,啪的一下,拍案:“够了不要再说了。” “还没说完呢?”方继藩委屈的道:“后头还有洋洋上千言,这只是冰山一角。” “……” 弘治皇帝起身:“朕乏了,卿告退吧。” 方继藩唉声叹息:“那么,儿臣告退。” 落寞的走了,其实方继藩还有很多话想说来着,太多太多了,公主的好处,一天都说不尽啊,还有公主殿下对自己的评价,自己可以说三天。 只可惜,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是公主,能和自己产生精神上的共鸣,这些说不完的话,公主殿下和自己在一起,从早到晚都说不够,可到了别人这里,就嫌多嘴了。 不过……无妨,人间有一知己,夫复何求呢? 方继藩一告退,弘治皇帝余怒难消,左右四顾,看了诸臣一眼:“卿等,怎么说?” 刘健等人,怅然。 射箭这玩意,他们不懂啊。 最重要的是,方继藩虽然经常鲁莽行事,可大家习惯了,他若是不鲁莽,说不过去。 再者说了,要不陛下把他宰了吧,臣等乐见其成,可陛下你肯宰了这女婿吗? 既然不肯,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不说话好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所有人心里都不禁狐疑着一件事,方继藩总是能在最后,使人耳目一新,翻云覆雨。这一次……成吗? 射箭的事,他也懂。 一个半月的时间,他当真可以调教出一个弟子,其射术,竟可高过那五太子赤术,无数的疑问,俱都涌上心头。 每一个人,各怀着心事,而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 张府。 张升病了一日,自是没有去部堂里当值,当日,便有御医奉旨而来,陛下听闻张升病了,特意差来问诊。 问诊的结果,自然没有意外,是气急攻心,虚火过盛的缘故。 御医开了药方,张升只好躺在榻上静养。 张升将自己的管家叫到了榻前。 管家哭哭啼啼:“老爷,小人打听了,少爷果然去了西山,已在西山入学了,小人设法,给少爷捎一个口信,告诉他,老爷病重,让他赶紧回来……” 张升无奈,摆手:“万万不可以,不可以。” 他咳嗽之后,旋即道:“若是此时告诉他,老夫是因为他离家,而急火攻心,成了这般模样,他心里,定会万分的愧疚,他一直关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懂,诶………此时,万万不可去传信,你若是敢捎口信去,老夫便将你赶出去。” “可是……老爷……” 张升苦笑:“他打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同,正因为不同,老夫才害怕他磕着碰着,也尽力,不让他去和人交往,其本意,就是这家外头的人心,太污浊了,只恐因为他的腿脚,遭人暗中嬉笑和白眼,这些年来,老夫将他保护的很好,很好……可是……鸟儿的翅膀,迟早会硬的,硬了,就会想飞,外头那污浊的世界,还有那黑暗的人心,迟早有一日,他还是可能面对,我这做父亲的……毕竟不能保护他一辈子啊。” 张升似乎想开了,此时,又忍不住老泪纵横:“这一次,权当是下一次狠心吧,他在西山,吃了苦头,碰了壁,哎……” 虽说是下定了决心,可心里一触碰到自己的儿子在西山,定是遭人取笑和白眼,张升心便像是绞了一般,疼的无法呼吸,艰难的道:“让他见识见识世间险恶也好……他……腿脚有不便,能做什么呢,去了西山书院,又能学什么?咳咳……咳咳……” 管家也心疼的厉害,少爷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一念至此,忍不住眼圈也红了:“老爷………要不,另外想想办法。” 张升摆摆手:“不要想了,就这样吧,元锡……他也大了,他也大了,就如此吧,尤其是得瞒着家里的事,万万不可让他知道,老夫而今身子不好,万万不可说。” “是,老爷。” 张升突然又露出了狰狞,怒目金刚之状:“那方继藩,不是好东西,他若是坑吾儿,老夫便索性,什么都不要,非和他拼了不可。” 管事的忙是安抚张升:“老爷别动怒,别动怒。老爷,这等事,就别介怀了,不过,小人一直有一点,怎么都想不通,那方继藩,才和少爷见过两面,这少爷,他怎么就……” “别提这个……” “是,是。”管事的心里依旧还是嘀咕,不应该啊,我看着少爷长大的,可是少爷…… 算了,想也白想,自己又不是少爷肚里的蛔虫。 …………………… 赌斗之事,传播的极快,一夜之间,京师内外,便已疯传了。 想来,这是鞑靼人暗中放出了消息。 以至于这街头巷尾,俱都在传,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甚至在猜测,驸马都尉倘若输了,是否会依约自杀。 为此,人们争论的面红耳赤。 “一旦输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事天下皆知,便是想藏,也藏不住。依我而言,那方大都尉,定当是羞愧难当,生不如死,以死而谢天下。” “我看不会,他乃驸马,死什么死,一辈子荣华富贵,换我,便不死。” “此言差矣,若是不死,岂不天下人所笑,岂不羞愧难当?” 沉默了很久,有人一句话结束了争论:“真是笑话,方大都尉,还会怕人笑话?” “……” 一下子,所有人沉默了。 人们细细的思来,虽然现在方继藩摇身成了方都尉之后,给人的印象改观不少,可细细再想想许多的旧事,卧槽……方大都尉,想当年,那也是成日被人笑话的啊,可人家呢,该吃吃该睡睡,小日子过的美滋滋,相比于从前,眼前这点背信弃义,算事吗?算吗? 公道自在人心,每一个人的心里,已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呼之欲出,似乎已经没有人继续讨论的必要了。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想,方继藩若是真自杀,老子不跟我爹信! ………… 西山书院。 每日卯时,晨钟便响起。 这是晨课的钟声。 虽然只来了西山书院才两日,可张元锡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很关照啊,他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在这个集体里,张元锡如鱼得水。 他所住的,也是一个庄户这里,生活条件艰辛了一些,可庄户并不取笑他,在这西山,庄户们永远对读书人敬若神明的。 一听到晨钟,张元锡便醒来,此时,隔壁庄户也醒了,准备淘米和洗红薯,熬粥,张元锡则赶紧开始绑腿,将这颇沉的靴子卡在自己的小腿处,这时,外头已有同窗们蜂拥而至了,他们拍张元锡房子的窗:“师叔,师叔,上晨课了,赶紧,要迟到了。” “噢,知道了,很快。” 穿戴好之后,匆匆洗漱,外头便有一群热情洋溢的同窗在晨雾中等待,一见到张元锡,众人便一窝蜂的上前,这个道:“张师叔,我给你搬书箱。” “张师叔,瞧瞧这是什么,我特意留给你的,这梨很清甜,我没舍得吃。” “张师叔……” 张元锡感动的一塌糊涂。 世间如此的美好,而自己,竟将自己锁在了自己的宅里二十多年,虚度了无数的光阴,现在想来,真是可惜。” 他接了梨,吃了一口:“嗯,很香。” 却不愿意让人给自己背书箱,他立志要做一个正常人,且要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接着,这上学的路途上,便开始听大家说起趣闻。 他们口里的师公,还有太子殿下,以及王先生、刘先生、欧阳先生等等人,永远是他们孜孜不倦议论的对象。 张元锡通过这些流言蜚语,方才知道,原来,西山书院里,什么人是书院的天,又是什么人,是书院里为人所敬仰的存在。 这一个个津津乐道的人物,便是学子们心目中的圣贤。 …………………… 这两天都在做扩胸运动,做好爆更的准备,会有五更,甚至六更,大家的帐记好了,欠帐会还。对了,马上这个月结束,下个月的保底月票,大家给老虎留着。 正文 第六百八十四章:我很看重你 自然,赌斗之事,不免传到了西山。 学生们忍不住的议论着,此番师公会让谁去参加此次赌斗。 有人认为,若是王师叔若在,此次定是王师叔出马。 可到了明伦堂,远远的,刘文善刘先生背着手,叫住了张元锡:“元锡,你来。” 张元锡一瘸一拐,尾随着刘文善至镇国府。 镇国府里。 朱厚照几乎要揪着方继藩的衣襟,朝方继藩咆哮:“只有一个半月啊,一个半月,你就让人去送死,老方,你还是不是人,有没有良心?” 方继藩正襟危坐:“一个半月,还不够吗?此前太子是怎么吹嘘的,我是信了殿下的邪啊。” 朱厚照有点懵,老半天,才嚅嗫道:“当时只是吹嘘而已,说者无心。哪里知道,你竟信了,现在怎么办,那鞑靼人,深恨你,若是元锡输了,你会死的啊。” 方继藩感慨道:“真到了那时候,万不得已,我确实无颜活下去,所以太子殿下定要努力啊。” 朱厚照皱着眉:“那我全力而为好了,这些日子,本宫都住在西山,成日教授元锡射箭,本宫唯一担心的,就是元锡资质不好,他毕竟不太聪明,这射箭,并不只是靠大力气这样简单,力气没什么用,重要的是这股子巧劲,哎,老方,你若是输了,可别怪本宫,要不,你别死吧,不就是被人骂背信弃义吗?这等事,你做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方继藩大义凛然道:“说什么话呢,我方继藩是这样的人?” 一会儿功夫,张元锡来,他一瘸一拐,却坚持着非要拜下,给叔父和恩师行礼。 朱厚照看着笨拙的拜下模样,忍不住抚额,一脸无语状。 方继藩则看着张元锡道:“赌斗的事,你知道了吗?” “侄儿听说过。”张元锡道。 方继藩道:“我预备让你去,灭一灭鞑靼人的威风。” 什么…… 张元锡心里,已惊起了惊涛骇浪,让自己去? 他惊讶的道:“可是,我才刚刚练习,只怕有负叔父重托。” 方继藩和颜悦色道:“你是我的侄子,我自然最看重的是你,这等扬名立万的事,让别人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何况,这赌斗,本就是激励你,这一个半月时间,你更该苦练,你放心,太子会日夜倾囊相授他的神射之术给你,你只需下功夫便是。” 张元锡听罢,豆大的泪,便自他的眼里滴落下来。 这个叔……没白认啊。 所有人打小就看不起自己,便连自己的父亲,固然对自己疼爱,可也对自己从无信心,以至于,不肯让自己抛头露面,只有叔父永远都激励自己,认为自己并不比人差,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叔父的一番美意。 他道:“叔父放心,侄儿便是拼了性命,也绝不给叔父抹黑。” 方继藩感慨:“好孩子,不要如此,输了也就输了便是,大不了,我去死好了。” “叔父……” 这可是关系到了叔父性命的事,居然竟寄托于自己身上:“叔父对侄儿……对侄儿……” 方继藩摆摆手:“去和太子殿下练箭去吧,现在没有时间荒废了。” ………… 此次赌斗,最忧心的便是王金元了。 方继藩乃是西山的灵魂啊,一旦方继藩自裁以谢天下,这还了得。 他忧心忡忡的寻上门:“少爷……若是输了,该怎么办?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少爷怎么将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少爷……” 他跟在方继藩的后头,不断的唠唠叨叨。 方继藩有点恼了,反手给他一巴掌:“我死是我的事,你们成日在此胡咧咧什么,带点脑子好吗?张元锡输了,你们赶紧让人日夜盯着我才是,我但凡有想要自裁的念头,你们不会阻拦吗?到时你找几十个彪形大汉便是,只要盯住了,我死得了?平日见你挺机灵,今日却如此愚蠢,再瞎咧咧,我要换人了。” 王金元懵了,随即,他想明白了。 “明白,明白,小人全明白了,我懂了。” 方继藩背着手,摇摇头。 古人的道德水平都这么高吗?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害怕自己真的去死呢,好奇怪啊。 ………… 方继藩回到了公主府,这些日子,方继藩几乎都住在公主府里,这府上的人,都受到了警告,不得和公主说关于赌斗的事。 朱秀荣这些日子,都在织毛衣,这是给即将出世的孩子织的。 她的肚子,已略略有些隆起,两个丫头伺候着,一见方继藩来,两个丫头便识趣的告退出去,朱秀荣勉强要起身,方继藩道:“不要起来,莫动了胎气。” 朱秀荣就笑。 方继藩搬了锦墩坐在朱秀荣一边,忍不住道:“这毛衣,织的挺好,可为何要用黑线和白线夹杂一起呢。” “现在外间,不是时兴如此吗?” 方继藩:“……” 说实话,时兴是时兴,可怎么看着,都像后世的囚衣啊,让方继藩禁不住的,想要唱出《铁窗泪》来。 方继藩汗颜:“没事,下一次,我让人去设计一个更时兴的样式,这一件,便送给皇孙吧。” 方继藩继续解释道:“你看,皇孙早已满月了,我们还没送点东西去,良心上过不去啊。方妃是我妹子,太子又是你兄弟,我将皇孙,当做自家的孩子看的,说好了,这毛衣织好了,便送去。” 朱秀荣不疑有他,凝视着方继藩:“你呀,凡事都总想着别人,永远都不想想,我们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冻着。” 方继藩心里说,天地良心啊,朱门之外,不知多少人挨饿受冻,我未来要出世的儿子若都能冻着,这全天下的人,怕都要死绝了。 方继藩感慨的道:“做人,当然要先人后己,这是君子之道。” 朱秀荣美眸看着方继藩,忍不住道:“嗯,我也要学你这般,方才的话,你别放心心上,我并非想要抱怨你的。” 方继藩捂着她的手:“无妨,无妨。” 只可惜,她有身孕,方继藩乖乖坐在一旁,乖宝宝的样子。 朱秀荣面上染了一层红晕,方继藩每一次盯着自己看,都令自己…… 她想起什么:“母后又问起,香水何时制好了,她急得很。” 方继藩心里说,等我拿到了河西,再在河西广泛种植再说,现在……还早着呢。 朱秀荣又道:“还有,我那两个舅舅,至今没有音讯,却不知他们如何了,母后心里记挂的很。” 方继藩想,张家兄弟啊,这两个人渣死在外头,倒也还好,不过……方继藩想到了徐经,他心里不禁感慨:“是啊,我也愁死了,也不知徐经如何,他是我的门生,我将他视如己出,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想活了,到时非割下一缕头发,祭奠他不可。” 割发是极重要的事。 古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 所以寻常人,是绝不会轻易割发的,这割发和自杀,几乎没有区别。 听说方继藩竟要为了自己的门生割发,朱秀荣心里对方继藩,心里更为敬佩,真是有情有义啊。 她忍不住依偎在方继藩怀里,方继藩轻轻捋着她额前的乱发,此时的朱秀荣,带着几分别样的风情。 温存片刻,朱秀荣道:“还有一事,清早,我入宫去拜见母后时,母后前些日子,不是因为两个舅舅至今生死不明吗?于是便命人至张家的祖籍去,无论如何,那儿,有不少张家的远亲,可哪里想到,派了宦官去,方知那里,早已遭灾了,不少族人,竟都逃散………母后对此,甚是担忧。” 方继藩心里想,远亲算什么,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毕竟关系太远,算是同族,一般情况之下,比如张皇后有幸的成为了皇后,她的家人,自然得到了恩惠,于是乎,寿宁侯和建昌伯便发迹起来,接着,自会有不少远亲,前来投靠,最后在寿宁侯和建昌伯的照顾之下,一窝子人统统过上了好日子。 可偏偏,张家兄弟是奇葩。 他们倒是发迹了,封侯的封侯,封伯的封伯,至于来投靠的亲戚,嗯……茶水都舍不得给人喝一口,寿宁侯府不养闲人啊,有多远滚多远去。 张皇后不可能面面俱到,就算是亲戚们出了什么事,那也是通过张家兄弟,入宫来游说,接着宫里赏赐一点东西,算是恩典。 不过方继藩几乎可以想见,张家兄弟绝对是绝口不提这些该死的穷亲戚们的事,他们自己还穷呢,天天在喝粥,咋的,你们还想吃香喝辣。 祖宗们往往人情大于国法。 可在这一点上,方继藩很佩服张家兄弟,他们在这方面,绝对算是铁面无私,不偏不倚,以至于,穷亲戚,保管还是穷亲戚,穷了这辈子,下辈子还让你受穷,绝不给你沾张家光的机会。 方继藩噢了一声:“都逃散了,寻不回来了,这几年,灾情频繁,真是可怜啊。”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五章:奉吾皇之命 朱秀荣道:“正是如此,母后为此,大发雷霆,说是自家亲族,竟都无法得到保全,已命人前去寻访他们的下落了。也不知……他们现在是死是活,真是令人忧心。” 说着,朱秀荣蹙眉。 她在深宫长大,被人保护的太好,过于单纯。 心里便想着,这毕竟也是亲人,虽是远亲,可也血脉相连啊。 关于这一点,她和自己的舅舅,就一丁点都不一样。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样想来,倘若人人都如寿宁侯和建昌伯,这天下大治,才可期啊。 毕竟,人人都能大公无私,自己有饭吃,便一脚踹开自己的亲戚,这杜绝了多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结果朝中上下,豺狼当道、朽木为官,有人仗着自己有亲戚在庙堂,在地方上横行不法,欺负良善。 可惜,正常人是没有这样觉悟的,如此无私的事,连方继藩都做不到。 方继藩便道:“他们会被寻到的,到时,有张娘娘出面,自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然后,就将这些该死的远亲,抛之脑后。 说实话,管自己屁事,自己这么多儿孙,不,徒子徒孙,都顾不过来呢。 朱秀荣道:“却是不知,两个舅舅如何了,他们虽有时令人生气,可终究,也是舅舅,我们成婚那日,他们都无法参加,想来,到时孩子出生,舅舅也来不了了,民间不是有规矩吗?此等事,少不开娘舅的。” 方继藩深锁眉:“其实,我也很想念他们。” 心里想,快点去死吧,讨厌! ……………… 残破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此时迎着风,顺着洋流,一路而行。 此时,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乃是整个船队的先锋。 他们负责在前探路。 与之随行的,乃是威远和靖远两艘舰船。 三艘大船乘风破浪,势不可挡,虽是船身上,早已长满了苔藓。 船上的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早已饿成了皮包骨,白日的时候,简直就是痛苦无比的折磨,船上除了腌肉干之外,其余的东西,统统吃了个干净,每日吃着肉干,嘴巴早已生出了血泡。 这一路,单单是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死亡率便超过了三成。 无数人到底害了什么病都不知道,一夜醒来,病便开始发作,随后,痛嚎几日,便死去了。 船上不能藏着他们的尸骸,只能水葬,在这距离家乡万里之外,人们用他的床单将人裹了,而后丢入了海里。 张延龄有时,会躲起来抹一抹眼泪,他想家,他想喝粥,他怀念家里地窖里藏着的红薯,做梦都想吃,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而只有在夜里的时候,在那梦里,梦到了他们找到了金山,那数不尽的金山,连绵不绝,他才能开心起来,可一觉醒来,回到了船上,看着这低矮潮湿的舱室,还有那无言的寂寞,张延龄便又陷入了沉默。 相比于这个没出息的弟弟,张鹤龄却永远都保持着充沛的精神,他每日最大的爱好,便是拿着望远镜四处观察,到了傍晚时,他便又怒气冲冲,将底舱里的佛朗机俘虏拉出来,接着便是挥鞭痛打。 “是这条路线吗,可为何,至今没有看到陆地,到底还有多远,有多远。” 张鹤龄简直就是海上的屠夫。 早在船队绕过好望角的时候,张延龄便率先作为先锋,袭击了佛朗机人在好望角的聚居地。 接着,放一把大火,将这聚居地付之一炬,他劫掠了停泊在港湾的船,不能带走的东西,统统烧了,或是沉入海里,能带走的,一个不留。 这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不愧坏人之名,被俘虏上岸的鞑靼人,有两百多人,才数月功夫,便已死了一半。 以至于连徐经,都看不下去这位钦差的恶行,大明乃礼仪之邦,不教而诛,且虐待俘虏,甚至还用佛朗机人的舰船,诓骗附近航线上的佛朗机商船靠近,等对方一靠近,一伙疯了一般的人便杀了过去,抢掠货物,将用不上的船员统统杀死,留下通晓去美洲大陆航路之人,还有一些擅长舰船的船工和水手。 可张鹤龄的做法,虽没有得到徐经的认同,却令不少的水手和水兵,纷纷士气高昂起来。有奔头了啊。 这抢掠来的,俱都是香料,价值不菲,别看这位寿宁侯和建昌伯小气,可如今,却是格外的大方,自己分文不取,所有劫掠来的金银和贵重的香料,统统赏赐下去。 人们见到了实物,有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顿时激动了。 于是乎,其他的船不知道,可这三艘作为先锋的舰船,上头的水兵和水手,却统统都踊跃无比。 而对于这些个个要喊打喊杀的家伙,张鹤龄心里鄙视。 他拉着自己兄弟的手:“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啊,这群穷鬼,一丁点香料和金银,他们便肯卖命了,这点东西,于我们兄弟而言,不过是粪土而已,我宁愿喝粥,我不稀多看一眼,等找到了金山,咱们兄弟,才真正的发财了。” 张延龄一听稀粥,喉结便滚动:“哥,我饿了。” 张鹤龄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没有气力打这个脑残玩意了,得保留一点体力才好,他只能一声长叹,颇有一副伯牙没有找到自己的钟子期,英雄寻觅不到知己的怅然。 可就在此时,突然……天边,海鸥出现了。 一下子,船上沸腾起来。 有海鸥,说明出现了陆地,或者说,附近有海岛出现,海岛的规模,也绝对不小。 “快,望远镜,罗盘,舆图。” 这三样东西,乃是法宝,出海航行,全靠它们了。 却在此时,有人大声嚷嚷:“陆地,陆地,快看,陆地……” 远处,悬崖和峭壁出现,地平线连绵,看不到尽头。 这……这是哪里? 不像是岛屿,莫非……就是无数人苦苦寻觅了一年多的……黄金洲? 一个佛朗机人押了来,他衣衫褴褛,浑身是血,门牙已落了几颗,奄奄一息,想来,他被张鹤龄等人折磨怕了,哆哆嗦嗦,见到了张鹤龄,便蜷着身,张鹤龄将望远镜交给他:“看看,这是哪里。” 这个佛朗机人,是一个商船的船长,据说,曾去过许多地方,年轻时,曾参加葡萄牙的海军,在地中海,和奥斯曼的舰队作战,此后,作为船员,去过黄金洲,并且在那里待过数年,此后,他又折返回了葡萄牙,受雇于商队,带领船只,来往于东印度和葡萄牙的航线,运输香料。 可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战战兢兢的拿起了望远镜,看向远处地平线的山峦。 最后,他嘴唇嚅嗫着,道:“是……是阿美利加洲,对,就是这里,上头的树,这里的树,便是阿美利加洲所独有,这里……像是中部,不错,你看那杉树,应当就在此,这里理应是‘深渊’,是‘深渊’。” 张鹤龄作势要打人,天天拿着这些佛朗机人当做沙袋,揍得他们嗷嗷叫,这舰船上,又是寂寞无比,张鹤龄也学来了不少葡萄牙的语言。 “深渊?不少金山?” “我们叫它‘深渊’,这里不是金山,从你们的舆图上显示,这里距离金山,怕还有上千里,要向北……向北……”接着,他开始一个个字母的拼写着‘深渊’的拼音,自他口里,一个个音节组成了一个短句:“洪都拉斯”。 “洪都拉斯!”张鹤龄撇撇嘴:“这名字不好听,现在开始,改名,叫小朱秀才是坏人,因为,这是我们的舰船发现的,就用此名。” 名字虽长了一点。 可无妨。 虽然张鹤龄也搞不明白,这什么小朱秀才是哪个鸟,还有人任性着,用秀才来取名的。可是……长久的航行,他和小朱秀才是坏人号,已经有了感情,现在,他希望用小朱秀才是坏人号的船名,来纪念这伟大的发现。 “简称为:坏小朱!” 这佛朗机船长,不敢做声,只是战战兢兢的垂手而立。 张鹤龄随即凶恶的看着船长:“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这里,想来,在此,也有你们的人吧,他们在何处?” “我……我大致知道……城镇的位置,这里在数年前,据我所知,多为西班牙人驻扎,他们在此,至少有九十多名士兵,还有数百上千人的水手、牧师以及商人还有……” “一千多人!”张鹤龄吸了吸要流下来的涎水。 船上,水手和水兵们统统都聚了来,一个个双目放光。 他们曾袭击过佛朗机人小规模的定居点,这些人都有大量的财货,而显然,在此……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 “我们可以袭击他们,他们一定有可供停泊的港口,而恰好,我们也有你们佛朗机的舰船,对不对?” 船长已经被揍得麻木了,毫无反抗之心:“是的,伟大的东方之主。” 张鹤龄一跃上了船舷,手中抓着缆绳,俯瞰着甲板上的无数船员和水手,高呼道:“发财的时候……到了!这里,有金,有银,有粮,有女人!我奉陛下之命,将这些金银珠宝,统统赐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东西!” “万岁!”疯狂的水兵们双目赤红,发出了欢呼。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六章:师父好棒棒 两日之后,在经过悉心的谋划,在霏霏细雨之中,两艘佛朗机船缓缓的进入了港湾,在其桅杆之上,西班牙王国的旗帜高高飘扬,随后,迎面而来预备接引其入港的舰船还未靠近,这两艘大船,居然没有撤下风帆,而是依旧顺风,朝着码头横冲直撞而去。 巨大的舰船,直接冲过了栈桥,那无数的木板卷起,随后,将这木质的栈桥和码头撞了个粉碎,等舰船被传递的淤泥所卡住时,无数的人,便顺着缆绳顺溜而下,他们脚踩着较浅的海水,双目赤红,疯了似得,举起了手中的弓弩、刀剑。 在此时,因为下雨,火铳并没有什么用,容易受潮,手提着刀剑的水兵们,蜂拥上岸,趁着案上的佛朗机人不备,疯了似得水兵,犹如潮水一般,登上了岸。 西班牙人万万料不到在这附近,会出现一支威胁到他们的力量。 他们在此驻扎已有七八年光景,城镇的规模越来越大,他们建起了堡垒,却没有提防来自于海上的敌人,这本就源自于他们的自信,在他们看来,他们所要面对的,不过是当地的土人罢了,而当地的土人,不堪一击。 可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敌人,已冲入了城堡,但凡是阻止他们的人,都被这些衣衫褴褛的人砍翻。 西班牙人试图反击,火铳队在这阴雨的天气里难有作为,更可怕的是,等他们集结起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瞬间,这座西班牙的殖民堡垒,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宛如人间地狱。 最可怕的是,他们压根不知这些敌人,自何处来。 又为何,会突然发起袭击。 ………… 周腊提着刀,手刃了一个西班牙的士兵,面目狰狞,他刀锋前指,无数的水兵争先恐后,自他身后如潮水一般用蜂拥上前。 这已不需有人用鞭子来督促他们了。 他们遭受了无数的折磨和艰辛,他们犹如蝼蚁一般,飘荡在海上,没有人过了今天,却还知不知道自己还能活着,刀头舔血,对于他们而言,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们胸膛里,都涌着一股不甘。 如此千辛万苦,遭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遭不了的罪,到了此处,怎么能空手而归,怎么能呢? 这里,有钱,有粮,有女人。 他们疯了。 一个已不将自己的命当做一回事的人,自然,已经失去了人身上的本性,他们双目之中,充斥着的,只是最原始的欲望。 ………… 此后,慢悠悠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方才徐徐进入了港湾。 站在甲板上,张延龄拿着望远镜,远远眺望:“一个,两个……十八个,二十九个……哥,这群佛朗机人,倒是顽强的很,到了这时候,都已杀入了堡子里了,他们竟还在顽抗,咱们损失惨重啊。” 张鹤龄不屑于顾:“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 对于兄长的冷酷,张延龄吞了吞口水:“哥,我觉得,我们不该将所有的钱粮都分给这些穷鬼,凭什么啊?咱们才是钦差哪,理应占了大头才是。” 张鹤龄呵呵冷笑:“你懂什么?不拿出真金白银,他们怎么会拼命,靠你我去找金山,可能吗?这一点钱粮,算什么,能有多少,到了金山之后,这些钱粮,便是九牛一毛,要来做什么?” 张鹤龄是个有眼界的人,现在,在他的心目之中,他已是富可敌国了,这虽是纸面上的财富,而且有点虚无缥缈,可对于张鹤龄而言,正因为有了纸面上的财富,眼界才高了,我都是富可敌国的人,会在乎这几千几万两银子吗?虽然……在乎是在乎,可毕竟……为了将这纸面的财富兑现,自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可等张鹤龄登岸之后,他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是黄金,足足一个屋子的黄金,这些黄金,用一口口箱子装着,西班牙王国的洪都拉斯总督,就在这里,与冲杀进来的水兵们负隅顽抗,最后,他被砍了数十刀而死,可同时,当人们打开了一个个箱子,这无数金灿灿的黄金,一下子,让所有人疯狂了。 数十个箱子的黄金,堆砌在一起,足足有数千斤上万斤哪。 人们掩面大哭,有人相互抱在了一起,也有人身子躺在了箱子上,有人取出一把金子,抛向空中,这一次,当真是发财了,发大财了。 这是黄金啊,是世上最稀罕的金属之一,是财富。 “哥,还给他们吗?”张延龄要哭了。 他们想不到,在这里,居然有如此多的黄金。 事实上,黄金洲确实生产黄金,而当地的土人,又有用黄金来装饰的传统,近千年积累下来,代代相传,结果,西班牙殖民者到来,在此数年,强取豪夺,积攒了这巨大的财富,西班牙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批黄金,却彻底的点燃了这万里之外,所有人的贪欲。 张鹤龄面上的肌肉在颤抖,他……心疼……疼的厉害。 我是猪啊我,为啥当初,就许诺着,将所有的战利品统统分发下去呢? 看着这一个个满身血污的人,疯了似得荡漾在狂喜之中。 “可以不给他们。”张鹤龄深深的看了张延龄一眼:“你现在去告诉他们,现在这些黄金姓张了。” 张延龄面上,露出了狂喜:“是吗?那我去说了啊。” 张鹤龄点点头:“嗯,别说是我说的。” 张延龄道:“为啥啊。” 张延龄看着这个傻货,想哭:“因为,咱们兄弟总得活一个,得为老张家传宗接代啊。” “……”张延龄沉默了很久:“哥,我发现你挺会说笑的,哈哈,哈哈……” 张鹤龄腾的一下,心中火起,这本身就是一场人间悲剧,自己的心,就已腾了,他竟还笑得出。 一巴掌,将张延龄打翻:“狗一样的东西,以后别叫我哥。” “哥……”张延龄发出了嚎叫。 ……………… 年关将至。 赌斗之事,已是甚嚣尘上,随着日期迫近,赌场已是热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赌,有些特别,赌的竟不是胜负,而是方都尉输了,肯不肯自杀以谢天下。 这倒不是京中的军民百姓,不爱大明,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认为此战必败,而是……人们对于骑射之事,对于方都尉的门生,不太有信心。 那什么五太子,据说可是打小就在马背上长大,打小便练习弓箭,且鞑靼人,天生就是神射手,这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和他们比射箭,这……不是找死吗? 这赌坊里很热闹,沸沸扬扬,这一次,赌的乃是方继藩的人品,用的还是真金白银,结果,赔率竟是惨不忍睹的一赔十三。 也即是说,谁若是买了方继藩去死,那么下注一两银子,方继藩当真死了,便可获得十三两银子,简直……就是暴利啊。 大家对于方都尉的节操信心不太足。 而方继藩对此,只是不屑于顾,鄙视这些人发国难财,臭不要脸。 对于朱厚照教授张元锡射箭之事,方继藩还是极上心的。 一个多月不见,只见他们成日都去后山里练习,却不知现在进展如何。 方继藩今日起了个大早,便去了后山。 后山这里,是一片还未开拓的土地,而今,这里却是平整出了一块平地,上头多是箭靶,在这靶场的远处,则是几个临时搭建的草庐,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和张元锡,都在此练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方继藩之所以选择张元锡出马,要借的就是张元锡这神奇的臂力,可其他的,到底能不能练的炉火纯青,不过是一个半月的光景,想来……也不敢有太多的指望。 远处,便听到朱厚照哇哇的大叫声,方继藩看到了朱厚照的人影,小跑着过去。 却见朱厚照弯弓,口里咋咋呼呼的道:“小张,本宫这样,对不对?” “不对,师父,你要放轻松。” “可本宫轻松不起来。” 朱厚照保持着射箭的姿势。 张元锡一瘸一拐的在朱厚照身后,拍着他的后脊,想将他的后脊拍的松软一些,张元锡道:“殿下打小所学的射箭之术,其实并没有错,对于一个不会射箭的人而言,有极大的用处。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射箭的本质,在于随心,怎么样射中目标,才是关键,而不一定,非要马步下沉,非要手臂平直,殿下见过杀敌时,将士们会按平时练习的招式去杀敌吗?不会的,因而,一个好的射手,想要随心所欲的命中目标,首先要做的,就是使自己心态平和,而后,让自己的身体,去适应弓箭,怎么站立,如何握弓,如何引弓,如何放箭,都要切实的根据自己的特点而为之。” “师父,你看我……”说着,张元锡随手拿起自己的铁胎弓,他的身形显得笨拙,站姿散漫,很随手的样子,弯弓,引箭,狼牙箭激射而出,啪……远处,一个靶子顿时射翻,一气呵成。 “师父,你明白了吗?”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七章:神之箭手 道理,朱厚照都懂。 他毕竟不是傻子。 而且徒弟张元锡的话,简单而直白,无非是让他,不要拘泥于形式而已。 对于一个初学者而言,怎么握弓,怎么舒展臂膀,这些硬性的要求,确实很有用,这可以让初学者快速的掌握诀窍,站稳身体。 可是若一直如此,想要真正的射箭高手,可就很难了。 可最气的却是,张元锡对于箭术的天赋,实是可怖。 他不但气力大,对于箭术的领悟能力,也是超群。 他很快就意识到,师父教授的这一套,对是对了,可自己却不需要。 因为这射箭、瞄准之法,本身就是让初学者掌握平衡的。 而张元锡却不需掌握平衡,他是瘸子,本身就是平衡身体,有着寻常人所没有的敏感。他渐渐发现,原来射箭,并不需要掌握什么诀窍,而在于对自身身体的控制。 当他一箭箭射出时,慢慢的越来越准,他开始有了新的感悟。 原来……一切的教材,都是骗人的啊。 现在,轮到他来指点朱厚照如何突破自己的箭术了。 师父的箭术,太拘泥于方法,不走心,且人太蠢,说了一百遍,他依旧还是学不会。 朱厚照大声嚷嚷道:“你说的都对,为师晓得你射得好,可为师拿起了弓箭,便不由自主的会如当初学箭时的样子……你这家伙,怎么教为师的,快想想办法,想个如何让为师从心的法子来。” “弟子教不会啊。”张元锡要哭出来。 有时候,人比人,真的气死人,这人的天赋,更是让人无言以对。 寻常的读书人,十年寒窗,专心学八股,辛苦吧,可是,屡屡落弟。 可王守仁打小就东搞西搞,今日要学骑射,明日找老道人去谈玄,等他年纪大了,一拍脑袋,哎呀,我得考个功名了,然后他就金榜题名,名列前茅。 无数的将军,出生入死,打仗起来,输得多,赢得少,经验丰富,蹉跎一辈子,活了下来,人生之中,几乎找不到几个光彩的胜利。可朱厚照躲在东宫里瞎琢磨,一出山,立即便击败凶狠的鞑靼人,使鞑靼人不敢南顾。 张元锡也是如此。 他看着自己的师父,这笨拙的样子,心里已经绝望了:“师父,我觉得,射箭并不适合你,你可以改行,去学剑,或许好一些,否则,只是白白的虚度光阴而已。” 朱厚照气的要吐血,厉声道:“为师怎么做,还要你教,罚你跪一个时辰。” “噢。”张元锡很老实,乖乖跪下。 朱厚照背着手,气呼呼的道:“你看看你哪里有半分做人儿子,不,做人学生的样子,出言不逊,你眼里还有为师吗?老方有七个门生,哪一个不是对他敬若神明,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竟不将为师放在眼里,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为师瞎了眼,收你做门生,以后不教你学箭了,你自己领悟去吧。” 张元锡委屈的道:“学生知错了。” 朱厚照高声道:“知了错你也不改。” 张元锡道:“学生改。” “为师说,不教你学箭了,你却只说知错,却不说,请师父教我,可见在你心里,一定不将本宫放在眼里,气死为师了,气死了为师,你就可以放任自流,就没有人监督了你是不是?” “不是。” “那你说,为师骂你,对不对?” “对。师父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还学不学箭了?”朱厚照气咻咻的道。 张元锡忙道:“学!” 朱厚照才道:“好了,起来吧,来,再告诉本宫,该怎么样发箭来着。” 张元锡艰难的起来,见师父又开始弯弓引箭,在旁道:“师父,射箭发乎于心,你不要总想着怎么握弓,也不必想着如何引箭,你眼里只看中靶子,你心里默默想着,我要如何将他射下来,而后,放箭。” 嗤…… 朱厚照顺势放箭,那箭矢,在天空划了个半弧,最终,与靶子擦身而过。 朱厚照气的要撞墙:“这法子不对啊,分明不对。” “师父心里要没有杂念。要不,学生再做一个示范,师父细细看着……” “不必了。”朱厚照将弓箭摔在地上,岂有此理:“这是弓的问题,明日让刘瑾去取一副好弓来,师父要再琢磨琢磨才好。” “噢。”张元锡颔首点头。 刘瑾倚在树旁,一只脚金鸡独立,另一只脚缠后瞪着树干,优哉游哉的样子,他一面吃着炒熟的黄豆,一面远远的盯着,口里嚼着黄豆,一颗又一颗,脸上显得很平和,只远远眺望着太子殿下和张元锡,对于眼前的一切,他并不在乎,射箭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大好的时光,都荒废在这射箭上,真是糟践了啊。 他咀嚼着,将黄豆吞咽进肚里,摇了摇头,世上的人都很纯,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看着他们这样浪费大好的时光,很是可惜。 可一看殿下练完了箭,他立即将手里的黄豆重新装进了荷包里,小跑着冲上前去:“殿下,有吩咐吗?” “殿下……” 这时听到了方继藩的声音。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朱厚照顿时大喜:“老方,你来了啊。” 方继藩气喘吁吁:“真是好找,累死了,殿下,现在我这侄儿的进步如何?” 张元锡刚要说话,朱厚照却是眉飞色舞,叉手:“有本宫在,怎么会没有进步,你等着瞧吧。” 方继藩觉得太子不可靠,看向张元锡。 张元锡老老实实的道:“师父成日教授我学箭,而今已有小成了。不过……”他顿了顿:“学生的极限,乃是射四百步,寻常的两三百步倒也还好,可若是配上一副极好的弓,这四百步,不在话下,只是可惜,超过了三百步,箭就可能失去准头,且目力没法儿视物了。” 这你就找对人了。 没错,张元锡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射的远,可惜,他的双臂没有阻碍他远射,可人的眼睛,毕竟是有极限的。 至于射的准不准,还得靠练,且还需要一副有足够韧性和精度的好弓。 方继藩咬咬牙:“精度不够,和弓箭有关,且能不能射的更远,也和弓箭有关,叔这几日,便召集能工巧匠,专门为你定制一副好弓来,不惜工本,哪怕是砸进去纹银万两,也绝不皱眉头。谁让我是你叔,你爹和我是忘年之交呢。” 可是视力的问题,却绝不是砸银子就可以解决的。 张元锡是个天才啊,这样的人都不利用,那方继藩还是人吗? 方继藩所考虑的,并不只是这一场的比试,他想的是未来。 张元锡这样的人,用的好了,便是八百里之外打死鬼子的强者啊,这种人只有在电视剧里面才会出现。 方继藩皱着眉:“我会想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要不,给你配一个副射手。” “副射手?”朱厚照和张元锡同时惊讶的反问。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搭配一个副射手,给你背负弓箭,一旦需要射箭的时候,他负责为你提供方向和位置,你负责弯弓射箭,这个人可以戴一个望远镜,用望远镜,观察数百步外的目标,而后准确报告位置,而你只专心朝着位置射击即可。当然,这样的人也是可遇不可求,他需有一双好眼睛,且对方向和距离极敏感,能够随时提供精准的信息,当然,还需和元锡能极好的配合起来,双方要有默契,最重要的是,你们还得磨合,一次次的练习,只有如此,才可制胜数百步之外。” 朱厚照听了,不禁咋舌。 这不就是辅兵吗? 原来射箭,还可以要辅兵啊。 显然,方继藩更希望,发挥出张元锡所有的潜力,这个家伙,天生就是射箭的好材料。 是狙击手啊。 可惜的是,弓箭上不能搭配望远镜,既然如此,那么只好让一个人来配合张元锡了。 未来学习的过程,一定会很艰难,因为要用辅兵通过望远镜去观察的那双眼睛,来替代张元锡的眼睛,让他只单纯的提供数据,而这些数据必须准确,且准确的数据,还需要要让张元锡理解和消化,同时,还需用这些数据,让张元锡精准的大致测算出对方的位置。 且箭一旦射远,精度就越低,这两个人所需的装备,可能高昂无比,这花费,可能能养得起几个村的庄户了。 “可以试一试。”张元锡显然觉得,寻常的射击没有什么挑战,反而方继藩所说的方法,倒是让他动心了。 朱厚照厉声道:“为师有让你答应吗?自作主张,真是岂有此理。” 张元锡忙是恭恭敬敬道:“请师父做主。” 朱厚照背着手,想了想:“可以试一试。” 方继藩颔首:“既如此,那我这就去挑选人手,再招募人量身定制弓箭了,恐怕至少需要数月的功夫,这赌斗怕是来不及了,先赢了赌斗再说。” …………………… 睡觉,明天开始…………五更……或者六更,反正是五更打底,大家拭目以待。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八章:生死勿论 年关已至。 难得这一日没有下雪。 暖阁里,弘治皇帝一声叹息,赌斗……就在今日了。 他原本,想要对此不闻不问的。 可大清早时,召了内阁诸学士入宫,弘治皇帝命人开了窗,看了一眼暖阁之外的天色。 天阴沉沉的,而今,是清晨,弘治皇帝突然叹了口气,道:“方继藩人等的比箭,就在今日了吧?” 对于此事,整个京师,都是沸沸扬扬,动静很大,刘健等人,哪怕是想要忽视,都不可能。 人们对于竞技,总有天生的热衷。 何况,还牵扯到了大明和鞑靼,两国之间,积怨甚深,军民百姓们,虽是对此事比箭不甚看好,却也为之津津乐道。 这时代的娱乐,过于贫乏,哪怕是不可描述之事,那也不可能成天去,会伤肾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比箭,更加吸引眼球呢? “是的,陛下,就在今日。”刘健道:“因涉及到了国使,以及西山书院,此次主持的,乃是顺天府尹,试箭的场地,则在东城的瓮城之中,那里的军营,荒废已久,已经重新修葺了一番。” 弘治皇帝便道:“哎,这是纵容他们胡闹啊。” 口里虽这样说,弘治皇帝道:“诸卿以为,若是方继藩输了,他会自裁吗?” 这才是弘治皇帝所担心的事。 刘健想了想,道:“老臣以为,应当不会吧。” 弘治皇帝看向谢迁。 谢迁斩钉截铁:“不会。”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方继藩是机智的人,臣也料来……不会……” “……” 内阁诸公,个个言之凿凿。 倒让弘治皇帝放心了一些,总不能让秀荣守寡对不对? 可是……既然那方继藩不会自裁,却非要来赌,这……真是一言难尽。 弘治皇帝便故作不关心的模样:“敕命礼部尚书张升,主持箭试吧,让他谨慎从事。” 张升的病已好了,而今已入部堂里当值,弘治皇帝让礼部去,自是希望这一次比试,双方能守规矩,万勿闹出什么变故。 刘健颔首点头:“臣遵旨。” ………… 一封诏命,至了礼部,张升接了旨意,随即前往瓮城,在这瓮城城楼,顺天府上下官吏早已到了,来此维护秩序。 城楼上,来了许多人,人头攒动。 张升这些日子,心情都很不好,他皱眉,忍不住对顺天府尹呵斥道:“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人,此事,旁观者越少越好!” 张升自有自己的想法,大明崇文不尚武,这件事已是闹的沸沸扬扬了,现在来这么多人观看,难免不够庄肃,容易闹出乱子,事情可能不可控。 顺天府尹苦笑道:“张部堂,下官也是无奈啊,京里的公侯和世族统统都要来,下官怎么拦得住?” 他一副委屈的样子:“何况,现在就算想要赶人,怕也赶不走了。” 其实这府尹还有一事没说,不只是公候和一些不可得罪之人来了,顺天府不敢阻拦,还有为数不少商贾或是殷实的人家,偷偷贿赂了顺天府上下人等,也网开一面放了进来。 这顺天府本就和京中三教九流,接触甚深,因而,本身由顺天府来协助主持这一次比箭,就不可避免的会有许多‘关系户’进来。 张升便没有继续纠缠下去了,他只深深的看了顺天府尹一眼,落座,自这城楼看下去,下头的瓮城极空旷,四周的城墙已是人满为患。 片刻功夫,朱厚照和方继藩便来了。 二人登上了城楼,张升等人便率人向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笑吟吟的看了张升一眼:“张卿家,不必多礼。” 张升请朱厚照上座。 朱厚照摇头:“本宫要给本宫的门生助威,坐就不坐了,张师傅随意便是。” 张升总觉得朱厚照的眼神,怪怪的。 方继藩笑容可掬的看向张升:“张公,有礼了。” 方继藩今日,也特别的客气,这不像方继藩的风格啊。 也罢,自己的儿子,现在在西山书院学习,也不知现今如何了,张升是既希望去打听,又不忍去打听。幸好,那里是书院,至多,自己的儿子受一些气吧,性命想来无碍。他心情复杂,这些日子,都在想,自己的儿子会不会受人欺凌,会不会…… 他心乱如麻,索性也不管太子。 其实他很多次,都想开口问一问方继藩,张元锡现今如何,可想要开口,众目睽睽,却终是咽进了肚子里。 再过片刻,那鞑靼国使阿卜花便到了,他红光满面,待登上了城楼,几个礼部官员和他见礼,他一一回礼,却道:“方都尉,你好。” 方继藩想不到这阿卜花竟是在叫唤自己,回头,奇怪的看着他:“何事?” “我奉五太子之命,特来说清楚,此次比箭,若只是寻常的射箭靶,没什么意思,我们鞑靼人比箭,是对射,五太子听说,大明居然专门弄了箭靶,让双方射箭,一比高低,对此,不甚满意。都尉,草原上的人,有草原上的传统,此次输赢如此之大,还是对射,才能使比试的双方,全力而为。” 对射…… 张升听罢,顿时冷了脸:“若如此,伤了人,该如何?怎么现在才提出这些要求,事先没有征兆?” 阿卜花笑吟吟的道:“我们起初,也以为是对射,谁料得知了大明朝廷的布置之后,方才知道,原来只是射箭靶而已,在大漠之中,只有黄口小儿,才拿着箭,去射箭靶,五太子乃是豪杰,怎么还会玩着黄口小儿的把戏呢?” 一时之间,城楼里哗然。 阿卜花道:“草原上决斗,讲究的是生死勿论,谁若胜了,便夺取对方的一切。自然,五太子也知道,你们汉人,喜欢文绉绉的比法,可若只是射箭靶,那么五太子索性就不比试了。当然,若要比试,一旦双方有什么死伤,都是咎由自取,这里,是五太子的一份亲笔生死契,你们汉人是叫它生死契吧,五太子已按了手印,却不知,大明朝廷敢不敢。” “……” 张升皱眉,他心知,这是阿卜花和那五太子术赤的诡计,他们先不声张,结果等到天下皆知,一切都布置好了,才说要对射,若是大明不准,则会被嘲笑为自愧不如,不敢和鞑靼人生死决斗。 张升冷哼。 “好啊,好啊,那就对射,本宫最喜欢看对射了。”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我代我的徒儿,和你签这生死契,他若死了,便是技不如人,咎由自取。” 朱厚照抢着要画押。 方继藩也激动了,捋起了袖子:“殿下,还是让我来,毕竟是臣和他们约斗的,还是让臣来签字画押最是合适。” “本宫乃是他的师父,本宫不来谁来?” 朱厚照将方继藩挤开,激动的不得了,签生死契,朱厚照喜欢啊,对他而言,这两个人只对着箭靶射箭,确实没什么意思,还是这样有意思,技不如人,便死了算了。 他匆匆忙忙的接过了生死契,签字画押。 城楼诸官,个个目瞪口呆,都看向张升,张升心里无奈,却又无可奈何,心里说,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你自作主张,到时,却不知是谁因你而身死瓮城,殿下……太任性了啊。 只是太子殿下既已做主,其余之人,自是无话可说。 阿卜花见朱厚照签下了生死契,更是红光满面,道:“太子殿下果然是勇士,佩服的很。” 朱厚照大喇喇道:“若是射死了五太子,你可别哭。” 阿卜花爽朗大笑:“我们鞑靼人,最是讲信义,且决斗之事,生死是长生天的安排,我断不会哭,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愿欣然接受。” 阿卜花面带笑容。 心里想,今日,就让五太子,让你们见识见识鞑靼人骑射的厉害,正好报了当初一箭之仇! 见他自信满满,张升等人,心里却有些虚了。 那顺天府尹在太子殿下面前,不敢说话,却心里没底,不断的眼睛看向张升。 张升铁青着脸,却是不置一词。 随着一通鼓毕,紧接着,这瓮城连接着内城和城外的门同时打开。 自这外城里,便见五太子赤术龙行虎步而出,他背着弓箭,踌躇满志。 当他一步步自城外的门洞里走入瓮城时,这四周城墙处的看客们,却是安静无比。 无数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此人便是那赤术,据说是鞑靼的神箭手,更是鞑靼王子…… “咦,瓮城中的箭靶,为何有人要撤去?” 近日这望远镜脱销,不少人买了这价格高昂的望远镜,就是奔着这一场比试来的,无数人纷纷抬起望远镜,看到这瓮城之内,有顺天府差役,开始拆除箭靶。 “听说要对射,生死勿论!” “呀,这下遭了,这鞑靼人,只怕是想要名正言顺的杀咱们西山书院的读书人。” 与此同时,那内城的城门也已打开,等了很久,那门洞里也不见一个人影。 嗯?人……还没出来吗? 正文 第六百八十九章:那一箭的风情 门洞里,依旧是黑乎乎的一片,一个人影都没有。 城墙上的人,显然已经有些等待不及了。 人们议论纷纷。 已过了这么久,还没出来? 此人是谁? 莫不是那王守仁,自交趾赶了回来吧? 就在这议论纷纷之中。 其实在这门洞之后,无数守卫在此的差役和五成兵马司官兵,个个目瞪口呆。 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瘸子。 瘸子背着铁胎弓,同时,还背负一个箱子,不错,是箱子,而非是箭壶,箱子里,统统都是箭矢,一杆杆狼牙箭露出了箭羽。 这狼牙箭分外的粗壮和沉重一些,是专门为铁胎弓而制,寻常的箭壶装不了多少,索性,便背了箱子来。 张元锡有些紧张,他看到一双双眼睛,这些人看向自己时,时刻的盯着自己的腿脚。 面对这些目光,张元锡不禁心里有些沉。 这是某种轻视、怀疑的眼神,令张元锡很不舒服。 他拖着腿,继续蹒跚而行。 每前行一步,都很慢。 这一路,也很长。 等他穿过了门洞,紧接着,一步步走出门洞时,他抬头,看着这四面高墙的瓮城,而在高墙之上,已是人声鼎沸,无数人忍不住欢呼起来。 无论如何,他是大明的射手。 人们下意识的沸腾,纷纷叫好。 是否技不如人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家有勇气,和鞑靼人比试他们最擅长的弓马。 张元锡觉得有些眩晕,看着那高墙之上的人潮涌动,听到无数的欢呼,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继续拖着他的腿,一瘸一拐,朝向对面的鞑靼五太子赤术走去。 欢呼声渐渐停止了。 直到这时候,人们却才发现了什么一般。 有人突然道:“是个瘸子,怎么是个瘸子。” 一下子,人们哗然。 许多人生怕自己看的不够仔细,纷纷的抬起了手中的望远镜。 果然…… 那张元锡一瘸一拐的样子,行走的仿佛很艰难。 “怎么是一个瘸子和鞑靼人比箭?” “是不是搞错了!” 人们同情的看着瓮城中的张元锡,而在张元锡的身后,巨大的城门,开始缓缓的合上。 城楼里,也已乱成了一锅粥。 “是瘸子。”一个礼部官员大叫。 这不是开玩笑吗? 面对的可是鞑靼人的五太子,大明派出的,却只是一个瘸子,瞧他腿脚不便的样子,这么一瘸一拐的在瓮城里蹒跚而行,简直就像一幕滑稽剧。 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他们对视一眼,都乐了。 好戏,要开始了。 那礼部尚书张升高坐,其实对于瓮城内的比斗,他并不太关心,毕竟他是文臣,此等武人的伎俩,有什么好看的? 可一听众人齐声说着瘸子二字,张升脸沉了下来。 他这辈子,平生最恨的便是瘸子两个字。 瘸子怎么了,瘸子吃你家大米了? 派出了一个瘸子? 嗯?这倒有些心意了。 方继藩此人,还算是聪明哪。 对付鞑靼的五太子,派出一个瘸子出战,就算是输了,那也是鞑靼人胜之不武,颜面无光,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大明中还保住了体面。 若是侥幸胜了的话。 不对,想来方继藩派出瘸子的本意,就压根没打算胜吧。 不不不,这是细枝末节,总而言之,大明的脸面,重要。 只是,这瘸子,从哪里找来的? 张升说着,不疾不徐的取出了望远镜,当他的眼睛落在了张元锡身上时,张升那谦和的笑容,顿时凝固,他深呼吸,死死打量,内心的狂躁,久久不能平息。 张升觉得自己看错了。 望远镜的镜片之后,他瞳孔开始放大,最终……确定了。 是他儿子。 望远镜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 镜片摔了个粉碎。 张升打了个冷颤,一脸铁青。 一个官员道:“张部堂,张部堂,这是怎么了,张部堂,您说话啊。” 看着浑身僵硬的张升,众人纷纷涌上来,表示关切。 “戳达姆娘!”张升发出了怒吼:“那是我儿子,那是我儿子,来人,快,快停止,开了门,派出骑手,将我儿子救回来!” 张升说着,人已朝着女墙扑去,腿已架上了墙,几乎要翻过女墙,从这城墙上翻身跳下去。 这高耸的城墙,一旦跃下,定会粉身碎骨。 还好这里人多,众人忙是将他扯住。 张升顾不得体面了,骑在女墙上,高呼道:“救人啊,救人啊,方继藩,你缺德不缺德啊,我哪里得罪了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我造了什么孽啊,快,快下去救人啊,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 此时,所有人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面如常色,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这…… 确实有点缺德了。 张部堂就算得罪了你,也不至于如此啊。人家就这么个儿子,你要让人绝后吗?这事太不地道了。 张升接着滔滔大哭。 可那阿卜花见状,脸色却是铁青。 居然派出了一个瘸子。 这可是五太子,是咱们鞑靼的神射手,是长生天眷顾的大可汗的儿子,对方,竟只派出了一个瘸子,来羞辱五太子。 他眼眸里,掠过了一丝锋芒。 这……是耻辱。 是奇耻大辱。 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不经意的微笑,既如此,那么就更加不能客气了,这个瘸子,必须死。 另一边,张升已是哭的惊天动地,他被人从女墙上拉了下来,却是哭的死去活来,锤着自己的心口:“方继藩啊方继藩…” ………… 城下。 张元锡并没有受任何的影响,他站定了。远远眺望着前方。 在自己的正前方,五太子赤术,距离自己大致是三百多步之遥,这个距离……很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里是瓮城,四面都是高墙,因而,无风。 他均匀的呼吸,放下了箭箱。 在他的对面,五太子赤术,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起初他没在意,毕竟相隔甚远,对于赤术而言,无论对手是谁,其实都不重要。 他乃鞑靼神射手,一百八十步,都可百发百中。连自己的父汗,都经常夸奖自己。 要知道,寻常的射手,能有百步内命中目标,就已合格了。 可慢慢的,赤术眯着眼,极努力的观察,这才发现……对面,果然是个瘸子。 一下子,赤术暴怒。 可耻! 卑鄙! 这是故意用这个方法,来羞辱我们鞑靼人吗? 好! 他开始徐徐前行,双目喷出了怒火。 今日……就让人尝尝他的厉害,瘸子又如何,先杀了再说。 他疾步而行。 可是…… 在三百五十步外。 脸色平静的张元锡呼处了一口气。 而后,他自箭箱里,取出了一枚狼牙箭。 这辈子,虽为礼部尚书之子,可是他籍籍无名。 这是一个机会。 他要像天下人证明,他也有名字,而不是被人称只为张家的公子。 一切都轻车熟路,狼牙箭在手,而后,弯弓,箭弦拉满,到了极致。 刹那之间,嘈杂的城墙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居然这个时候……就开始射击了。 但凡是对弓箭有一点了解的人,尚且知道,这个距离,哪怕是出众的弓手,用最好的弓箭,勉强,这箭矢可以射出三百五十步,可到了三百五十步的时候,整个箭矢已如强弩之末,根本已经没有力道了,而且,这个距离,箭矢的精度,会剧烈的下滑,失去了力道的箭,射出没有任何意义。 人们习惯于在百步之内,射出箭矢,再远一些,则完全会失去准头和箭矢的穿透力。 这个瘸子……他不会射箭吧? 人们的心底深处,禁不住的透着失望。 对面的赤术,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面上,掠过了一丝笑容…… 还真是……不自量力啊。 他继续带着弓,徐徐前行。 而张元锡面色平和,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配合着手中的长弓,一双眼睛,已凝视住了目标,那个目标,只是黑乎乎的一团影子,此刻,只如手臂般大小,可这样的目标,将其当做靶子来射击,张元锡已不知多少次了。 他心如止水,随即,扑的一声,牛筋和金丝缠绕的弓弦回弹,发出噗的声音。 那一枚狼牙箭,便如流星一般射出。 他……射了。 无数人发出惊呼。 这个距离,怎么能射呢? 简直就是玩笑。 那狼牙箭,疯狂的在空中旋转,刺破了虚空,急速朝着目标而去,箭簇在阳光之下,寒芒阵阵,闪耀光芒。 城楼上,张升已经不哭不闹了,他瞪大眼睛,几乎趴在女墙上,随着所有屏住呼吸,他也屏住了呼吸,双眼,迅速的捕捉着那一支狼牙箭。 狼牙箭超出了百步…… 可是,其威势竟是不减,通过自旋所带来的巨大力量,破风向前。 两百步! 那两百步之后的狼牙箭石破天惊。 最终,嗤的一声,在这三百三十步左右,赤术身形一顿,他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 感谢《吃***》喜提第四十四位盟主,在此,万分感谢,众所周知,《吃***》同学一看它的读者名,就知道他是个暂时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可它用朴实无华的读者名,对当前某些不可描述的社会现象,进行了挞伐和鞭策,犹如鲁迅先生那一句发人深省的‘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的话一般,揭示了人性之恶,好了,编不下去了,今天五更,明天争取六更。 正文 第六百九十章:九连射 三百三十步。 而那枚狼牙箭破空而来。 就会将赤术吓了一跳。 他身子竟是下意识的颤了颤。 而那狼牙箭,几乎与他擦身而过。 嘟的一声,狠狠的刺入了身后的泥地里。 那乱石,竟生生的被箭簇刺裂,而后,箭矢贯穿入土,扬起了灰尘。 被击碎的乱石裂开,弹射而出,一枚碎石,生生的溅射在赤术的手背,很疼…… 赤术惊呆了! 这是三百五十步啊。 寻常人,哪怕是二百五十步,这箭矢便已没了力道。 可是现在这一箭,在三百三十步外,竟还有如此的威势。 可怕…… 赤术心里竟有些后怕起来。 太可怕了,这个人,臂力到底强到了何等地步。 可随即,他心里一松。 面上,露出了狰狞。 可即便如此,对方还是输了。 因为对方先发箭。 对于常年射箭的人而言,一个人用尽了全力,发出了箭矢,对于体力和手臂的消耗,是极大的,想要发出第二箭,那么势必,就需要休息。 否则,哪怕勉强能拉开弓,手臂也难免颤抖,毫无准确性可言。 这……是机会。 只要自己在这个时间间隙里,走到了两百五十步内,以自己百步穿杨的箭术,对方必死无疑。 赤术发出了怒吼,他开始向前疾奔,他熟悉弓马之术,自然清楚,自己可以争取到这个时间。 而城楼上,所有人都屏着呼吸。 当张元锡射出一箭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张元锡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 张升的心,已提了起来,他睁大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取了一个新的望远镜,死死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嘴唇哆嗦着,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心里……不禁默默的在祈祷。 而那阿卜花在震惊之后,随即松了口气,没有射中,那么,接下来……就是机会了。 此人,臂力非凡……可惜……还是太急躁了,他该让五太子靠近一些再射的,现在却平白了浪费了这大好的时机。 接下来,该五太子出场了。 可是…… 在随后,阿卜花脸色一变。 因为此时,张元锡已不徐不慢的,自箭箱里,又取出了一枚狼牙箭。 他脸色平静,很稳。 他就如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并没有因为第一箭的失误,面上有任何的波动。 接着,他弯弓,搭箭。 箭簇的方向,对准了三百步外的赤术,那箭尖,锋芒阵阵。 方才的第一箭,虽是失误,却给了张升调整的机会,他射偏了,可能是因为这是无风的环境,和平时自己联系时,不一样,所以,正也好可以调整。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预判,因为赤术是移动的,赤术为了抓紧时间,会直线而行,而他的速度……也必须经过精确的计算。 关于这些,张元锡已有过无数的感悟。 他微笑,或许是第一次真正的抛头露面,他反而显得出奇的平静。 我叫张元锡,我有一个父亲,可这无关紧要,我来这里,是要学习我的叔父,他身患脑疾,依旧名震天下。而我……也将让天下人永远的铭记我的大名! 人们一下子又哗然起来。 又要射? 这才多久功夫啊。 寻常人,怎么承受的住,他的手臂,难道不酸麻吗? 二连射! 那狼牙箭,如飞蝗一般,射出,威势更足。 破空的狼牙箭呼啸着。 而张元锡却再没有去看自己是否射中目标,因为对他而言,这没又意义,射出去的箭,自己已经无法主导了。 与其如此,他需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所以,他微微的躬身,从箭箱里,继续抽箭。 那破空而来的第二箭,彻底让赤术感觉自己要疯了。 这……不可能…… 这是连射,对面这个瘸子,到底是如何做到? 那如飞蝗一般的箭矢,已是转瞬而至。 赤术下意识的……想躲。 可一切都……迟了。 在他的瞳孔里,倒映着箭簇的锋芒。 电光火石之间,赤术闷哼一声,这该死的箭矢,竟是深深的刺入了他的大腿。 呃………啊! 赤术嚎叫。 那狼牙箭,竟是生生将他的大腿贯穿。 鲜血淋漓的箭头,带着无以伦比的力道,直接自他的大腿贯穿而出。 赤术摇晃着,疼……疼的厉害,他拼命的想要向前蠕动,现在……他也一瘸一拐。 他是大漠中的汉子,早已将各种刀伤、箭伤,当做家常便饭,他咬着牙,忍受着这无以伦比的剧痛,几乎是拖拽着这残破的腿,依旧……向前一步步的挪动。 他要走下去,要靠近这个该死的瘸子,一定要杀死他。 我赤术向长生天所赐福的父汗起誓,一定要手刃自己的仇敌。 城墙之上,没有欢呼。 许多人已看清了这一幕,可是现在……却是出奇的沉默。 除了气喘如牛,扑哧扑哧的赤术。 更可怕的……开始了。 远处…… 张元锡并没有理会第二箭是否射中,因为,第三箭已搭在了弓弦上。 他心如古井无波,脑海里,只有方继藩,这个鼓励自己走出家来的叔父,这个教会自己,人生可以如此缤纷多彩的人。 此刻,张元锡的血,沸腾了。 那潜藏在心底深处,因为脚疾而死死压在体内的巨大热血,在这一刻,统统的迸发了出来。 浑身的每一块肌肉,宛如都成了一张弓,狼牙箭非是自铁胎弓射出,而是源自于自己身体的力量。 三连射! 嗤…… 箭矢入肉。 这一箭,直中赤术的肩窝。 赤术身子,生生的被狼牙箭强大的力量狠狠一震,身子后仰,以至双腿,下意识的想要稳住自己的平衡,可双脚剧烈一动,那脚下的疼痛,瞬间让他脸色煞白,疼的要昏厥过去。 紧接其后,是那肩窝处,肩骨碎裂的声音,狼牙箭的箭尖,好似凿穿了他的肩骨,血雾喷洒而出。 此时……赤术流出泪来。 手中的弓,哐当落地。 三连射,这是三连射。 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强硬的弓,一个人,是怎么做到三连射的。 自己这一辈子,都在学箭啊,每日至少开三十弓,开三十弓,尚且无法做到三连射,可这个瘸子,这个该死的瘸子……他如何做到的? 其实他不知道,对面那个瘸子,是自小做数千上万个引体向上的人,他必须得靠手,来取代自己的四肢,他每一次,双臂死死的将力量灌注在拐杖上,接着,再借由拐杖将自己的身体撑起,这种锻炼,对他而言,都是习以为常,他练习臂力时,就如人们穿衣吃饭。 赤术摇摇晃晃,他支撑不下去了。 他大口的喘着粗气,不甘心的,发出怒吼。 自己是长生天赐福的大可汗之子啊。 怎么可以,死在一个瘸子的箭下。 …… 接着……是第四箭。 第四箭,又贯穿了赤术的大腿。 赤术……哪怕他自诩自己如何的硬汉,身子却是晃了晃,终于,不甘心的倒下了。 他浑身都是血洞,泊泊的涌出血。 此时,他眼里竟是泪水流出来。 人在面对死亡时,再如何自诩为硬汉的人,都难免开始产生害怕,还有……对这个世界的不舍。 他不想死! 可是……他就站在瓮城之中,四周都是高墙,还有,三百步外的那个瘸子。 嗤! 第四箭,狠狠的刺入了赤术的膝盖。 膝盖像是炸开一般,血肉模糊。 赤术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他口里嚅嗫着,可是他说什么,根本没有听众。 第五箭…… 第六箭…… 张元锡,越来越觉得得心应手。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整个人都沉浸其中。 仿佛只有如此,张元锡才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他七箭。 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彻底的沸腾了,浑身滚烫,他机械式的,取出了第八箭。 相比于方才移动的目标,现在这个目标,完全成了活靶子。 他闭上了眼睛,竟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远处那个靶子的存在。 所有他毫不犹豫的,射出了第八箭。 事实上。 当八连射时,所有人,都已经不再关注赤术了。 这个所谓的五太子,简直就是渣渣一般的存在,形同蝼蚁。 人们会关心一个蝼蚁吗? 人们所关注的,是这瘸子,到底能发出多少箭,又有多少,能命中目标。 第九箭! 那破空而去的第九箭射出之后,张元锡呼出了一口气,他艰难的,背负起了箭箱子,而后,他一瘸一拐,提着弓,许徐向前。 就好像……打靶归来。 面上无喜无忧。 射!是他如今唯一存在的意义。、 他是朝着赤术去的。 赤术身上,已成了一根刺猬一般,一根根的箭,贯穿他身体每一个部位。 他已如烂泥一般,瘫在了地上了,浑身上下的剧痛,宛如刮骨一般。 疼啊,疼的厉害,这比遭遇酷刑,还要难受。 更疼的……是他的心! 他的心已经碎了,支离破碎。 堂堂骑射著称的五太子,居然被一个瘸子,完胜! 一个人,竟可以做到九连射! …………………… 推荐一本书《史上最强赘婿》,现在第三章,还有两更,大家记好。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一章:压倒式的完胜 赤术宛如死狗,倒在血泊。 九连射。 他不可置信,竟是个瘸子。 这几乎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他记得,自己在幼时,曾给父汗教诲,说起鞑靼人起源时的往事,父汗告诉他,他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乃是大元的后裔,是黄金帐的传人,当初,又一个神射手,这个人叫做哲别,他可以连续发射九箭,百发百中。 赤术一直认为,这不过是遥远的故事,口口相传,难免会有夸大,因为他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做到九连射。 可现在,他见识到了。 因为,这个人只在瞬间,朝自己射了九箭,没有停歇,这每一根插在自己身体里的狼牙箭,便是证明。 他想大笑,真是可笑啊,这样的神射手,竟然出现在中原,被一个去瘸子所掌握,可他这一笑,便开始咳嗽,咳出血,殷红的血,连带着他一切的骄傲和自尊,淌在泥地里。 他深知,完了,一切都完了。 黄金家族,后裔所剩无几,自己的父汗,光复了祖先们的荣耀。 可是……他的子嗣们,却统统被杀戮,只剩下自己,而自己……也将死去。 ………… 张元锡一步步的走向赤术,他一瘸一拐,走起来,很是滑稽,铁靴子其实并不合身,再加上方才连续发射了九箭,使他身子有些虚脱,以至于,现在虎口有些发布。 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 可现在,再没有嘲笑他的腿脚了。 这城墙之上,每一个人,都没有发出声息,无数个望远镜,聚焦在他的身上。 张元锡走的有些累了,可他是一个要坚持到底的人,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叔父有脑疾,尚且可以成为了不起的人,我也可以,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难倒叔父,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 好不容易,到了赤术面前。 赤术扑哧扑哧的喘着出气,他像死亡在即的狮子,仰面倒在地上,身下,被血染红了,身上一根根的箭矢,使他滑稽可笑。他看到了九连射的这个人。 这个人艰难的走到了他面前,然后低头,皱眉。 这是羞辱,是赤裸裸的羞辱。 哪怕自己将死,他也要羞辱自己。 悲愤的赤术,身子在抽搐,他开始回光返照了,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拼命着想要挣扎起来,可是没有作用,伤的太重太重了,浑身的骨头,多处粉碎,哪怕回光返照,总不能让那已粉碎的骨头续接起来。 “你……”赤术说话了,可口一开,鲜血便泊泊的自口里涌出来。 张元锡没理他。 取出了一张纸。 “他在做什么?”赤术更为悲愤,起初,他以为这个人会来侮辱自己,可他拿出纸来做什么? 这是一张很普通的纸,纸上画了个一个人形。 然后张元锡很认真的取出了炭笔。 之后,低下身子,开始检视每一根箭杆子,箭杆子上有编号,分别为‘甲’、‘乙’、‘丙’、‘丁’排列。 张元锡没有找到编号为‘甲’的狼牙箭,不由叹息了一声:“第一箭,看来是彻底射偏了。” 然后,他在白纸上的人体外,写了一个甲字,在甲字上,打了个一个x。 而后,他寻到了第二根箭,这根箭厉害了,射中的乃是赤术的大腿。 张元锡很认真的顺着箭杆子,摸到了箭簇入肉的位置,摇了摇。 赤术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哀嚎。 没理会赤术的嗷嗷叫。 张元锡按了按箭簇入大腿附近的肌肉:“这是第一次射中的地方吧?” “我要杀了……杀了……”赤术满口是血,身子开始抽搐。 张元锡确认过赤术的眼神,看来没有错了,他低头,用炭笔在白纸上的人形位置,也就是大腿方向,做了一个标注。 第二箭射中的乃是大腿。 当时用的是仰射,无风,弓弦拉满,距离心脏的位置,有些远,张元锡看着标注,心里想,若是当时仰射的高度再高那么一丁点,或许就可一箭刺心了。 自己……终究还是经验不足啊。 他开始寻找第二根箭,在箭头,肩骨碎了,不过穿透力还不足,他在画中小人的肩头处标记,下头记下来。 张元锡是个瘸子,瘸子每日关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然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精益求精的方法,就比如,这次射了九箭,命中率是八箭,每一个位置,都要标记好,以后在无风的环境之下,可以检讨。 最重要的是,要找到那种感觉,一个人射箭时,靠瞄准是没用的,尤其是移动的目标,必须要人弓合一,人箭如一人,那种很奇妙的感觉,只需拿起弓,看到了目标,便能迅速的感受到自己的箭矢在射出时,会射中他的位置。 这是很奇妙的体会。 可这种体会要加强,却需研究出每一次射箭的得失。 至于地上抽搐浑身冒血的赤术…… 噢,叔父和恩师说了,这是一个坏人,射他就像射兔子一般,他只是一个目标。 所以,张元锡满心只想着,方才射箭得失,像是痴人一般。 等他低头画了画,好似有了感悟和心得,便起身,赤术羞愤交加。 我……我是大可汗之子。 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子孙。 是五太子! 我不是蝼蚁。 他使出所有的气力:“你……你叫什么名字?” 张元锡想了想:“不告诉你!” “……”赤术又开始大口大口的呕血。 张元锡道:“叔父说了,我是秘密武器,在敌人面前,不得轻易示人……” “……”赤术不甘心的发出了最后的大吼,最终,脖子一歪,不甘心的睁大着眼睛,他……死不瞑目! 张元锡呼了口气,没理赤术,一瘸一拐的……朝着内城的城门而去。 而此时,人们才反应了过来,城上,已是欢呼一片。 城楼上,张升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有些晕,这是自己儿子吗?是吗? 他一把抓住身边一个礼部官员的衣襟:“他是张元锡吗?是张元锡吗?是吗?” 这官员哭笑不得:“不知道啊,我没见过,不过方才张部堂说……这是您的儿子,想来……他真是您的儿子吧。” 我的儿子…… 张升身子打了个颤。 我的儿子,是一个神射手? 这鞑靼的神射手,在他面前,竟是全无还手之力。 就好像大汉在捶打弱鸡! 朱厚照已欢呼雀跃起来:“这是本宫的门生,他叫张元锡!” 方继藩已是喜上眉梢。 其实……起初,方继藩还是担心的。 派人去送死,心里有愧啊。 这若是不小心,玩砸了,人死了,自己怕是心里要难受的很,最少也会茶饭不思,一两几钱肉,肯定要掉的。 这张元锡,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 这家伙……简直天生下来,就是一个射手。城楼里,已是呼声一片。 决胜负的时间,其实不过是片刻,可片刻之后,便是九连射,即是碾压式的完胜,精彩至极。 张升已激动的滔滔大哭:“我儿子没死,我儿子还会射箭,为何当初,老夫不知道啊。” 他激动的又恨不得,想要跳下城楼了。 众人将他抱住,好不容易,让他情绪稳定下来。 而在此时,早有人接了张元锡上了城楼。 这个大英雄一上城楼,欢呼声才停止。 所有人好奇的打量着这个瘸了脚的家伙,每一个人,都不敢轻视,眼中带着敬重。 瘸子尚且能如此,这天底下,多少人手脚完好,却无法和他比肩。 “父亲……”一见到张升,张元锡显得愕然,他忙是拜倒在地。 张升已是热泪盈眶,此刻,无数人羡慕的看着自己。 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啊。 “你……你是如何,学来的箭术?” “是我的师父,他悉心教导我,我从他身上学来的。” “师父,哪一个是你师父?”张升一头雾水,虽然朱厚照已经吼了很多次了,可事实上,人们没把朱厚照的话放在心上,毕竟……这家伙胡说八道惯了。 朱厚照已在人群之中,叉起了腰。 其实他过于激动,叉腰的动作,不够规范。 方继藩为之皱眉,这动作,好熟悉啊。怎么像上一辈子,那位在电视广告里,天天喊‘肾透支了’的家伙呢,好像,人家也是这样叉腰的。 “乃是本宫!”朱厚照激动的脸红了:“本宫看他根骨清气奇,孺子可教,随意教了他几手,他学的还好,总算学去了本宫,两成半的箭术,嗯……元锡啊,你射的还不错,以后还要好好努力才是。” 两成半…… 方继藩身躯一震。 卧槽……太子殿下,是同道中人啊,吹牛逼都这么讲究,瞧瞧人家,两成后面还加了一个半,这在后世,就相当于还加了一个小数点,是讲究人。 热泪盈眶的张升,瞬间被震住了,自己的儿子,竟是太子殿下的得意门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接着,张升毫不犹豫,拜倒在地,激动的朝朱厚照拜下。 “太子殿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 还有!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二章:杀敌于八百步外 张升就这么一个儿子。 而最重要的是,这个儿子还是瘸子。 他对这个儿子的前途,不报任何的期望。 可现在……这期望,却是重燃起来。 太子殿下的得意门生啊。 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做到。 不只如此,这九箭射出去。名震天下,天底下,谁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射死了鞑靼五太子。 只此一点,就足以名垂青史。 何况,这一切,本就是五太子自行挑衅,当初要比斗,是五太子提出,此后的生死契,也是他率先提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按着他们草原上的规矩,好像……还很合情合理。 死了也是活该。 一念至此,张升老泪纵横,只恨不得跳将起来,狠狠亲吻朱厚照的脸。 朱厚照心里,自然大为痛快,开心哪,这可是礼部尚书,平时隔三差五,跑来说本宫不是的大臣。 这些大臣们,别看私下里叫自己太子殿下亲热的很,可一旦到了众人面前,立即便恢复了古之大臣的风采,一副我是个有道德有骨气的人,不挑陛下和太子一点毛病,显示一下我嫉恶如仇,怎么说的过去的态度。 可如今,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四字,让朱厚照飘飘然起来:“没什么可谢的,本宫谦虚的很,懒得领这功劳,这都是元锡自己的功劳,他学本宫的箭术,颇为刻苦,本宫也只是稍微指点了一下而已。” 众人震惊。 稍微指点了一下,就这般厉害。 那太子殿下,那岂不是超神了? …… 人群之中,那阿卜花浑浑噩噩的站着,他看着城楼之下,看着那尸首,现在似乎没有人管顾着五太子了。 完了,全完了。 当初要来互市,是自己提出的建议。 而大可汗信任自己,认为此时,需争取时间,所以命自己出使,也趁此机会,一探大明的虚实。 和大明内部的王爷接触,也是自己的主意,这个王爷早已磨刀霍霍,暗中,也一直在试探鞑靼人,似乎有里应外合的心思。 因此,五太子赤术来此,其实,还是自己的主意,他向大汗奏陈,认为想要让联合这个王爷,必须取信于人,所以……五太子来了。 可现在……五太子死了。 死的安详不安详不知道,不过身上这么多血洞,想来……不太瞑目吧。 自己,该如何去见大可汗呢? 这是大可汗最后一个子嗣了啊。 几乎形同于,断子绝孙! 阿卜花像吃了苍蝇一般,他想……死。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却是方继藩一张真诚的脸:“阿……卜花?名字没叫错吧,还请节哀。” “……”阿卜花舔了舔干瘪的嘴唇,没有说话。 方继藩道:“不过说句老实话,像你们鞑靼五太子赤术这样的人,这么一心求死,非要签生死契的傻瓜,我真是前所未见,你说一个人,怎么会傻到这等地步呢?鞑靼人果然都是勇士啊,都不怕死。阿卜花,你怕死吗?” 阿卜花打了个寒颤,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此时如潘多拉的盒子,统统放了出来。 “哼!” 他用冷哼,来掩饰自己的虚弱的内心,抬腿想要走,可才刚走一步,脚竟软了,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 瓮城上下,欢呼不绝。 这一场比斗,绝对是激动人心。 人们记住了一个瘸子。 ………… 紫禁城里。 弘治皇帝觉得有些焦虑。 虽然……只是一场赌斗而已,算的了什么呢? 可弘治皇帝还是觉得不安,他发现自己的眼睛,老是跳。 于是乎,他将奏疏一推开,索性躺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一旁的萧敬躬身站着,见陛下烦闷,便道:“陛下请不要担心,驸马都尉一定不会求死的,奴婢太了解他了。” 弘治皇帝张眸:“这些话,休要四处嚷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继藩言而无信。” 萧敬心里说,这狗贼,本来就言而无信,他要是言而有信,咱都可以称得上是赤胆忠心了。 只是……这些话他不敢说,于是萧敬笑吟吟的道:“是,是,是,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哎,朕觉得,那赤术,绝不是这般简单,所以心里,才放心不下啊。” 萧敬想了想:“陛下,倒是有一件事,颇为奇怪,东厂那儿查到……”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又觉得自己眼睛跳了,他豁然而起:“什么?” 宦官道:“东城那儿传来消息,鞑靼的赤术,竟要求对射,签下了生死契!” 弘治皇帝的脸,骤然冷了下来,他怒的身子颤抖:“此贼莫非还想在天子脚下,杀我大明子弟?” 这是极可怕的事。 闹不好,要出事的啊。 想想看,一个鞑靼王子,作为使臣到了大明。 却发出挑衅,最后杀死了一个大明西山书院的读书人。 那么,该怎么收场呢? 朝廷不管不问?那么大明颜面何存? 可若是深究,那么岂不是大明言而无信。 这赤术,分明是挑衅来的,这哪里是想要求和和互市。 他们杀了朕的子民,难道还想朕和他们互市? 可当初的赌约,就是互市啊! 弘治皇帝气的发抖,平日宽厚的脸上,此刻却是杀机隐现。 萧敬忙道:“陛下息怒!” 弘治皇帝却没理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脸色越来越冷。 “还有……”宦官偷偷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这一次,奴婢所知,好似……好似……” “好似什么?” 宦官小心翼翼道:“好似,此次方都尉,派出去的,乃是一个瘸子……” “……”弘治皇帝震惊了。 茄子,啊,不……瘸子! 这是开玩笑吗? 弘治皇帝一屁股瘫坐在了御椅上,脑袋有些晕。 萧敬一见如此,就晓得陛下大怒了,忙是低头,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直勾勾的看着虚空。 “继藩,他脑疾没犯吧?” “这……就不知了。”这宦官战战兢兢的道。 弘治皇帝咬牙:“去叫御医,给他看看!” “奴婢……奴婢……这便去。” …… 可此时,一个激动的差役奉顺天府尹之命,已经匆匆的赶到了通政司。 差役上气不接下气:“快,快,急报,急报!” 通政司立即有人迎出来,看着这差役,不免觉得奇怪:“公文呢?” “没有公文,是口奏,赌斗,胜了,胜了!” 胜了…… 这通政司的人汗毛都要炸开。 好事啊,难怪顺天府这么急着来传消息。 “咱们大明胜了。” “自然,鞑靼的赤术,射死,你是不知道啊,当时,两人相隔甚远,你猜猜,有多少步。”差役激动的伸出了手掌:“五百……” “五百什么?”通政司的堂官吓了一跳。 “五百步啊。”差役激动的开始胡扯,其实,他在现场,也不知具体多少步,只晓得双方距离很远,完全超出了正常射手的射击范围,精彩,真精彩,他口干舌燥的样子,道:“至少是五百步,人都还没看清呢,却见咱们大明的射手,连眼睛都不曾张开,就这么闭着眼,完全靠一对耳朵,啪叽一下,耳朵一煽,便好似辨明了那鞑靼赤术的方位,接着随手一箭,这一箭,真真是石破天惊,犹如惊鸿一般,这天上,隐隐有乌云翻滚,劲风随之而起,那鞑靼赤术,竟是应声倒下。” “射中了。” “没射中。”差役拍了拍自己的肚腩,有些饿了,却还是津津乐道的道:“你可晓得惊弓之鸟的典故吗?就是没射中才厉害,这一箭虽没射中,可我分明看到,那赤术晃了晃,大为惊恐。” 五百步,惊弓之鸟。 “原来这一箭,竟只是咱们大明的神射手故意谦让,这摆明着是对那赤术发出警告,那赤术见状,心里自是吓得不轻,他想不到,咱们大明,竟还有这样的大英雄。”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等那赤术知晓了厉害,想要逃之夭夭,咱们神射手,便须臾之间,连发八箭啊,八箭哪,这八箭,五百步外,处处都射中了那赤术的要害,赤术直接被射成了刺猬,自此气绝。” 堂官身躯一颤。 卧槽……还有这么神奇的事。 五百步杀人。 还有惊弓之鸟之技,九连射? 咱们大明……有这样的大英雄? 天佑大明,这是上天对皇帝陛下的眷顾啊。 这堂官压压手:“你确定是五百步,还是闭着眼睛射的?” “怎么不敢确定,这么多人瞧见了。”差役正色道。 堂官呼的一声:“来人,来人,立即入宫……给陛下报喜。” 这里,早有宦官在此当值,一听到消息,哪里还顾得上,一溜烟的就跑了。 五百步啊,五百步杀人于无形。 嗯?方才听着是多少步来着,是五百步还是八百步? 好像是八百步吧。 没错了,八百步外,百步穿杨! ………… 推荐一本书,幻羽呀的&lt;我真的不是富二代&gt;今晚上架,书不错,有新意。 正文 五章更新完毕 求保底月票。 新的一月,新的气象,老虎现在精神百倍,打算还债了。 保底五更,尽力在这个基础上,慢慢还债,所以,可能会有六更。 这已是极限了。 可是男人的承诺嘛。 新的一月,打滚求月票啊,大家要支持老虎啊,老虎最近买了氧气瓶,一边吸着氧气码字呀。 书已上传四个月了,真的很感激大家的支持,同时,本书盟主幻羽呀同学的《我真不是富二代》上架,在此广告而告知。 总之,老虎努力,大家多多支持。 历史其实很不好写,更新这个速度,真的是极限,不相信,大家可以找一个一天能有三更的来,算老虎输,而老虎,是五更啊。其他的作者,都叫老虎拼命三郎,好吧,拼了!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三章:大喜 暖阁里。 弘治皇帝无法理解,一个瘸子,被方继藩派去和人去赌斗,这不是去送死吗? 难道这瘸子,还得罪了方继藩,借刀杀人? 似乎……这个理由,很充分。 已至正午,萧敬道:“陛下,是否该进膳了。” 弘治皇帝摆摆手,叹了口气,道:“哎,朕这个时候,怎么吃的下饭呢,罢了吧。” 弘治皇帝面上的焦虑,更浓,方继藩这家伙,不至于人品如此糟糕吧。 在如此重大的场合,竟为了一己私利,借刀杀人。 这可是牵涉到了河西之地,和互市的一场豪赌。 虽说,即便胜了,鞑靼人未必乖乖交出河西之地,可至少在道义上,大明腰杆子直了,至于未来如何攻略,却是另一回事。 可一旦输了,则为人所笑,贻笑大方。 弘治皇帝不得不注意此事的影响,他寝食不安的样子。 心里想,料来方继藩不是如此不顾大局之人。 可……这是一个瘸子啊,哪怕是方继藩派出他的最得力的弟子戚景通,据闻他算是一员骁将,弓马娴熟,也未必是赤术的对手。 鞑靼人的弓马,冠绝天下,人所共知的。 真是麻烦啊。 弘治皇帝不禁抚额。 “陛下,不必过于忧心……”萧敬见状,忙是安慰道。 “怎么能不忧心呢。”弘治皇帝苦笑摇头:“朕实在想不透,这方继藩,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说罢,他叹了口气:“不管是太子,还是继藩,他们二人,真是无风也要卷起三尺浪来,思来想去,还是皇孙最好,从不折腾。” “……”萧敬脸色一僵。 皇孙……他还是孩子啊,能折腾个啥?若是现在能折腾,那不成了妖怪吗? 当然,萧敬不敢吐槽。 弘治皇帝感慨:“他们二人,有时候连个孩子都不如,瞧瞧朱载墨,真该让他们好好学学他。” 说起朱载墨,弘治皇帝心底,不禁多了几分温纯,还是孙子好。 于是坐下,呷了口茶。 却在此时,又有宦官急匆匆的来:“陛下!” 这宦官走的急,差点被门槛绊倒,打了个趔趄,最终拜倒在门口。 弘治皇帝看着这宦官,心里便知道,东城那里,有消息了。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如何?” “胜负已分了。”宦官声音颤抖。 弘治皇帝慵懒的道:“嗯……” 他没有继续追问。 这胜负,不是已经明白着吗? 瘸子还会射箭,那宦官该能举鼎了吧。 宦官期期艾艾的道:“咱们大明,胜了,陛下,天佑大明哪。” “……”弘治皇帝一愣,凝视着这宦官。 宦官口若悬河起来:“这一场比斗,真是石破天惊,令凤云色变。咱们大明的神射手,一进入了瓮城,觑见了那赤术,八百步外,一箭命中……” “且慢!”萧敬脸色怪异:“八百步外?” “正是,所有人都瞧见了,八百步外,那赤术便啊呀一声,紧接其后,咱们大明的神射手,又如连珠一般,发出八箭,转瞬之间,赤术便射成了刺猬,当时,真真是惨不忍睹。最厉害的是,神射手不但是连射,每一次这箭矢,不偏不倚,非不中赤术的心脏不可,只伤他筋骨和四肢,陛下,这是摆明着,要为朝廷出一口气,赤术挑衅朝廷,在陛下面前出言不逊,而这神射手,乃西山书院门生,对了,还是太子殿下的关门弟子。他心里自是对赤术,怒火冲天。这九箭,便是要让鞑靼人知道,我大明亦有箭无虚发的神箭手,因而,故意不伤要害,便是要让赤术饱经痛苦,流血而死。”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八百步外…… 他看向萧敬:“勇士营的步弓手,可以在多少步内命中?” 萧敬一脸惭愧:“有一骁将,可以在百五十步内,三发连中。” 这勇士营,乃是内宫豢养的军马,都是千挑万选的精锐之士,却也只能百五十步。 而这八百步…… 弘治皇帝眼睛都直了:“这怎么可能?” “陛下,许多人都瞧见了,这是亲眼所见,谁敢作假?奴婢……只是据实陈奏。” 弘治皇帝听罢,颔首点头,说的……有理。 他随即大喜:“想不到,我大明竟有如此的勇士。” “此人叫什么名字?” “叫张元锡。” 张……元……锡…… 弘治皇帝念着这个名儿:“去,将这张元锡,还是太子和继藩招来。” 弘治皇帝忍不住激动起来。 世间有这样的勇士吗? 他道:“召欧阳志。” 片刻之后,欧阳志自待诏房里赶来。 弘治皇帝看着欧阳志,深吸一口气:“欧阳卿家精通经史典籍,朕要问问你,古之勇者之中,可有八百步外毙敌的吗?” 欧阳志沉默了。 弘治皇帝有点急了。 此时的翰林待诏学士,就相当于是古代版皇帝专用的百度百科,而欧阳志其他时候都好,唯独有的时候,他的网速比较卡,嗯……人家连接的可能是光纤,可连接欧阳志的,却是电话线,嗯……还是移动的电话宽带。 弘治皇帝凝视了欧阳志很久。 欧阳志才顿了顿,道:“陛下,有的。” 弘治皇帝惊讶的道:“是吗?是何人?” 欧阳志想了想,道:“古有神射手后裔,能射中太阳,臣在想,太阳只怕不只八百步吧。” “……” 弘治皇帝有点懵,后羿……你怎么不说女娲补天? 欧阳志又道:“不过,臣对此,有所疑虑,认为后羿之说,可能是后人牵强附会。” ………… 方继藩已和朱厚照联袂而来,身后头,是一瘸一拐的张元锡。 张元锡看着这巍峨的宫室,心里激动万分,随太子和方继藩至暖阁。 便见皇帝端坐,太子和方继藩行礼,张元锡却显得不自在。 弘治皇帝则打量张元锡:“此人,便是大明的后羿吗?” 张元锡才忙不迭拜倒,一时之间,鼻子一酸。 想不到,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能因缘际会,成为大英雄,更被皇帝亲自召见,他顿首:“草民……” “朕见你,竟是眼熟,你与张升,是什么关系?” “这是家父!”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随即,大喜道:“英雄出少年啊。” 朱厚照道:“父皇,他不年少了,儿臣和方继藩才是少年。”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他的箭术,是你传授的?” 朱厚照满面红光:“儿臣教的不好……”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教的不好?那鞑靼可汗岂不是要找块豆腐撞死吗?你教的不好还能射死他的儿子,岂不是说,那可汗教授自己儿子很糟糕? 弘治皇帝又看朱厚照:“你的箭术,又是从何而来的?” 朱厚照有点犯难,老半天才道:“自己瞎琢磨的。” 弘治皇帝一愣,倒是对朱厚照刮目相看起来,聪明是真聪明啊,就是成天瞎琢磨一些有的没的事…… 只是,父子很久没见。 今日见朱厚照大放异彩,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些日子,你都在西山,和继藩在一起吧?” 朱厚照道:“正是。”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朕敕方继藩为少詹事,教授你读书学习。现在学的如何了?” 趁此机会,这是要考较朱厚照了。 朱厚照眼巴巴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道:“陛下,太子殿下,聪明绝顶,在西山之后,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臣很佩服他。” 朱厚照松了口气。 他看出了父皇的喜悦,今日,总算不必挨骂了,他也喜滋滋的道:“方继藩教儿臣,儿臣教张元锡这劣徒。” 弘治皇帝看着颇为得意的朱厚照,面不改色。 倒是此时,外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刘健诸学士,会同各部九卿请见。” 想来,他们也听到消息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都请进来。” 须臾功夫,数十大臣进来。 不少人面露喜色。 尤其是那张升,红光满面,有时,忍不住拿长襟去擦拭眼角的眼泪,感慨万千。 弘治皇帝笑了:“朕正预备考较一下太子呢,诸卿家竟是来了,来的正好,朕便一同,都考较考较诸卿吧。” 刘健等人,面面相觑,纷纷道:“请陛下明示。” 弘治皇帝道:“而今,张元锡射死了鞑靼的五太子赤术,彰显了我大明之威。这鞑靼人,会作何反应?” 此言一出,诸臣面露难色。 这倒不是为难,而是许多人,不想在这个大喜的时候,去触这个眉头。 弘治皇帝先看向张升:“张卿家,你是礼部尚书,你先来说。” 张升汗颜,而后道:“陛下,臣以为,刀兵要起了。这赤术,乃是鞑靼可汗最后遗留下来的儿子,可如今死在京中,虽说有生死之契,可料来,这可汗,定是恼羞成怒,发兵来袭。”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又看向其他诸卿。 人们也纷纷的点头。 杀绝了人家的儿子,这口气,咽得下吗?是人都无法接受啊。 ……………… 第一章送到,还有五更,含泪求保底月票,没月票,心好疼。 正文 第六百九十四章:精锐中的精锐 刘健等人听了张升的话,也纷纷颔首。 那马文升方才还面带笑容,接下来,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忍不住道:“张公所言甚是啊,鞑靼人,绝不肯罢休,依臣看,只怕鞑靼人,又要侵犯边境了。”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边镇又需加强警戒才是,兵部这里,可有什么难处吗?” 马文升道:“现在边镇上,还有一些欠饷,臣恐因为欠饷,导致将士们士气低下,等到鞑靼人来时……” 又是伸手要银子了。 弘治皇帝道:“多事之秋,万万不可使将士们心怀怨愤,户部折算钱粮,要尽速运过去。” 马文升又道:“除此之外,臣以为,各处边镇的火器,也需更换了……” 还是要银子! 众人不怀好意的看向马文升。 可是……这钱粮,还非得给不可。 弘治皇帝叹道:“拨付钱粮,至造作局,让他们加紧制造火器,供应边镇吧。” 李东阳显得无奈,却只好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说罢,心方方安定了一些。 他才看向了朱厚照:“太子,对此怎么看待。” 朱厚照顿了顿,他看向了方继藩。 方继藩则微微一笑,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人要坚持自己的看法。 朱厚照便道:“儿臣以为,这鞑靼汗,一统漠南、漠北,当初,还取了大明河西之地,此人的坚忍,非寻常人可比,既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自上次吃了飞球的亏之后,也绝不是鲁莽之人,他虽是勃然大怒,可想来,也绝不会轻举妄动,甚至,儿臣以为,他极有可能,会派出使者,继续请求陛下互市。”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不可思议的看向朱厚照。 那鞑靼可汗,还会派人来请求互市吗? 刘健等人,也不由摇头:“太子殿下所言,老臣并不赞同。” 朱厚照道:“大明有飞球营,已使这鞑靼可汗惶恐不安,而今,当他明白,我们的射手,竟比鞑靼箭手更强,这屈辱,他咽不下,也会咽下去。此人非寻常人啊,父皇,儿臣曾研究过此人……” 眼看着,朱厚照和众臣就要争执下去。 其实弘治皇帝对于朱厚照的话,也是不以为然。 这个时候,鞑靼人不杀来就不错了,还派人来互市,这是笑话。 他忍不住看向方继藩:“继藩怎么看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儿臣相信太子殿下。” “什么意思?”弘治皇帝皱眉:“你自己没有看法?” “没有!”方继藩正色道:“儿臣深信,太子殿下的判断是对的。” “……” 没有态度,就是态度。 当然,方继藩也不傻,凭啥就相信朱厚照呢。 这当然不是因为方继藩当真枉顾事实。 而是……方继藩心里最清楚,这个世上,最了解鞑靼可汗,也即是大明历史中,被称之为‘小王子’的人,就是朱厚照。 历史上,朱厚照一直想和小王子一较高下,所以在他做太子时,便一直都在研究小王子,足足研究了十年,将这小王子的作战方法,以及小王子如何征服各个部落的手段,乃至于他的家庭情况,俱都摸了个底朝天。 就在所有人都笼统的称延达汗为小王子时,朱厚照几乎把延达汗的祖宗十八代,都摸透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最终,朱厚照能一鸣惊人,在做了皇帝之后,和延达汗一决死战,最终将他击败,这绝不只是闭门造车这样简单。统统是花费了无数心思,细心去观察延达可汗性格、作战方式之后的结果。 因此,方继藩深信,朱厚照的猜测,是正确的,没有人比朱厚照更清楚鞑靼可汗了。 弘治皇帝显然有些不信。 不过,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在西山,好好读书,你的这个门生……身残志坚,此番立了大功,敕一个世袭千户吧。” 世袭千户,不算什么。 可对于张升而言,自己儿子能立下功劳,他已极满足了。 张升忍不住道:“陛下,臣……也需多谢太子殿下,多谢驸马都尉,对臣子的提携之恩。”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心情顿时爽朗起来,自己的儿子,才厉害呢,张爱卿啊,你儿子还不是得朕的儿子提携。平时你们这些人,说起话来,个个都是教训的口吻,想不到,也有今日。 弘治皇帝含蓄的颔首点头。 ………… 自暖阁里出来,方继藩松了口气。 现在赌斗是赢了,就看鞑靼人的反应了。 倘若鞑靼人撤出河西,那么大量的劳力和流民,就可立即填充进去。 方继藩有些相信,朱厚照是对的。 朱厚照背着手,神气活现,而张元锡,则是一瘸一拐的跟着朱厚照,犹如一个跟屁虫。 这张元锡的箭术,进展飞速,可见他天生,就适合射箭。 这么一个有才之人,不用实在可惜了。 方继藩很想好好的挖掘一下他的潜力。 一方面,是明人打制更好的弓箭,得量身定制,不惜工本,且要召集最好的匠人。 同时,还得招募一个副手,这副手要和张元锡和自己一般,都有良好的为人品质,且要善于配合,能和张元锡做到心有灵犀,还得眼神好,方向感强,能熟悉的目测出距离,还能辨别风向。 这样的人,如方继藩一般,都属于万里挑一的人才,德才兼备,说来容易,可选来却难。 方继藩索性让张元锡去选。 这张元锡选来选去,竟还真选了一个人来。 李怿! 当李怿兴奋的站在方继藩面前时,方继藩懵了。 卧槽…… “你还没走啊?”方继藩看着这位朝鲜国王。 李怿挠挠头:“走去哪里?” 方继藩龇牙:“你是朝鲜国王,不该回国吗?” 李怿摇头晃脑道:“此间乐、不思蜀。” 方继藩想拍死他,伙食费给我! 方继藩道:“这朝鲜国,你不管了?” 李怿道:“师公,学生命人快马修书,重大的事,学生偶尔过问一下,其他的事,管了也是无用。师公放心,那些人,不敢篡夺王位的,学生一日在上国,就更无人敢胆大包天了。” 方继藩:“……” 服了。 “你要做副手?” 李怿郑重其事点头:“朝鲜国善射者多矣,却无一人,可以和师叔相比,学生对师叔,敬仰无比。学生在年幼时,在宫廷中,就受人教导射箭之术,对射术颇有心得,学生的眼神还很好……不信,师公看看!” 他努力的张大自己的眯眯眼。 方继藩身躯一震,是个好苗子啊。 看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天生就有聚焦的功能,神了。 方继藩咳嗽一声。 毕竟是自己的徒孙,赶又赶不走,既然人家喜欢做安乐公,还能咋样,打死他吗?算了吧,好歹是一条生命,就算是一条狗,方继藩也不忍心屠宰,何况还是自己的徒孙? 方继藩感慨道:“你既是希望做这副手,便需依师公几件事不可。” 李怿毫不犹豫道:“中!” 方继藩道:“首先,你这口音得改改,得用标普,也即是正儿八经的官话,别老是中啊中啊,再中,老子吊你起来,打死你。你既要做副手,便需和张元锡亲密无间,语言之间,万万不可有任何的障碍,中不中?” “中!”李怿斩钉截铁的道。 方继藩顿时举起手中的茶盏便要砸:“中你大爷。” 李怿吓得忙是拜倒:“不中了,不中了,穴森不中还不成吗?” 方继藩:“……” 悲剧啊。 方继藩道:“其二,你是副手,就相当于是张元锡的儿子,他是你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明白吗?” “好叻。”李怿激动的不能自己。 方继藩最后,翘着脚:“这其三,师公最近身子不好,你师奶奶眼看着就要生娃了,即将要哺乳,身子不好啊,你是徒孙,一点规矩都不懂,不拿点东西来滋补一下吗?赶紧送几千斤高丽参和虎骨来,不然打不死你。” “中!送三千斤!” 这个中,听着方继藩就很舒服了,低头,呷了口茶,一口茶入肚,浑身通透,自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李怿拜下,朝方继藩行了个师礼,便一溜烟的跑了。 朱厚照亲自让人在后山,开辟出一个靶场,除有人按时送饭菜之外,其余人都不得出入,由这张元锡和李怿二人,在此练箭。 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增加二人之间的亲密度。 这就如夫妻一般,为啥夫妻呆久了有夫妻相?那是因为越是相熟,成日待在一起,便都成了对方肚里的蛔虫,一个眼神,便能明白意思。 现在想要真正令张元锡能八百里,不,八百步射死鬼子,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将主副射手合二为一,他们不但吃饭要在一起,睡觉要在一起,还需一起练习,彼此影响,相互融合。 ………… 第二章送到,感谢《若相契》同学成为本书新盟主,看名字还以为是妹子,激动的不得了,原来……竟是个男读者,老虎激动的一蹦三尺高,好男儿啊。这是第二更,接下来,大家数着,还有四更,还有那啥,保底月票呢,跪求。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五章:至宝 李怿是个很温和的男子。 一点都不像后世的子孙那般,动辄哇哇大叫。 他和张元锡一起。 站在高处,而后……不厌其烦的,他开始举起望远镜观望,附近……有许多头牛,散养在附近,却多在八百步外。 这是张元锡的恩师朱厚照放养在附近,让它们自行吃草的牛。 牛很健康,生活于它们而言,犹如涓涓流水一般,平静而怡然。 这里的草,口味有些怪,有些老,草上的露水,也不够甘甜,倘若这里的草根,清脆一些,多一些养分,而被枯黄的落叶,少一些的沾染,或许味道更佳。 偶尔……这清闲走动的牛,会突然有一枚箭矢嗖的一下擦身而过。 而后……李怿便气喘吁吁的开始拿着线团,一路布线而来,飞快狂奔,等他累得气喘吁吁之后,到了牛的身边,寻到了箭矢,确定箭矢没有射中,再做了标记,而后收回狼牙箭,接着,原路而返,将布下的线头,收了回去。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作为副手,需要兼顾的事太多了。 可李怿不怕苦。 他脸已晒得黝黑,眯成了一条缝隙的眼睛,透着闪闪精光。 收回了箭头,就开始测量。 大致算出来了,真实的数字是五百七十九步。 李怿不禁汗颜,道:“方才报的是五百四十步,此次目测的距离,偏离的有些远。” 随后,他将箭矢落地的草图,交给张元锡。 张元锡和李怿,早有默契,他只托着下巴,回忆着方才的一箭,而后颔首点头:“继续。” 张元锡深呼吸,他提起了弓,此弓乃反曲弓,不算稀奇,可用材极好,保证了弓的韧性,弓所用的筋弦更是千挑万选,请了许多优秀的匠人,进行调试,保证了精度。 当然,专用的箭矢,也是确保精度的重要原因。 每一根箭矢,都是特制而成,要求做到丝毫不差,为此,专门有三个匠人,负责箭矢的制作。 张元锡呼了一口气:“来。” 李怿表情凝重起来。 张元锡伫立,预备弯弓。 李怿则在他的身侧,举起了望远镜。 这望远镜乃是特制,里头有刻度。 当然,靠刻度是不成的,必须还得靠经验。 他下意识的取出一根绸子,随即道:“风向向北,微风。” 张元锡没有做声,此刻,脑海里一片空明。 这样的射击训练,他已不知经历多少次了,此时,他心如止水。 李怿开始找到了目标,那是一头牛,依然很健康,舒舒服服的,在一片水洼附近喝水。 李怿凝视着望远镜,眼眸里,只有一条缝隙,而这缝隙之中,宛如放着光。 “向南三十一度!” 方向感必须极好。 而且,双方要有所默契。 他们按着方继藩的方法,将方向,直接划分为了三百六十度。 利用这细小的单位,来辨别准确的位置。 李怿说罢,则开始拿出一个特质的罗盘,罗盘的指针,那牛的方向,确实是向南三十一度。 呼了口气,自己的目测,十分准确。 而张元锡继续道:“目标,为牛,高半丈余,甚长一丈,所处地形……向下,三丈看,距离,六百二十一步!” 必须迅速的观测,为了做到准确,李怿已经无数次,瞄着望远镜,进行观察,而后每一次射击之后,他都要总结得失,拿着线,去丈量真实的距离,再和自己目测的误差进行比对,此后,一次次的进行修正。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当你一次次目测之后,最终再进行真实的丈量,若是发现自己目测过长或过短,那么下一次,就可以根据上一次的失误,更加细微的观察。 当然……要做到这一切,需下苦功夫,现在的李怿,眼睛无论定格在哪里,心里都忍不住,会冒出目测的距离和方向,而后,取出罗盘和线头去丈量,验证自己的目测是否正确。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时间,目标是活物,是移动的,可能,机会只有一次,只是短暂的停留,所以,他必须迅速的目测出结果,而后,报出最准确的数字。 而和他配合过无数次,试射了无数次的张元锡,脑海里,顿时对这方向、风向、风力大小、目标所处的地平面、距离自己的距离迅速射出一箭。 他毫不犹豫的拉满了弓。 所有的数据,都已在他脑海中形成了印象。 一次次的试射,再加上他这可怕的天赋,使他只在瞬间,射出箭矢。 那箭矢如流星一般,朝着目标飞去。 哞哞! 六百多步的牛,发出了哀嚎。 它无法理解,为啥自己好好的喝水,屁股却中箭了,于是,牛哀嚎着,开始狂奔。 李怿眼里掠过了喜色,中了! 他立即抬起了望远镜飞快的寻觅牛逃亡的方向,立即道:“牛向西狂奔,速度大致为,一秒两步!” 速度…… 这就更难了,需要立即做出预判,当自己弯弓搭箭,射出箭,箭需飞行,最后抵达目标时的时间,而这些时间,还需向西偏移,因为牛是会动的,你得赶在牛没有转变方向之前,需先预判它的位置,最终,确保箭矢射来时,牛恰好奔跑到了这里。 张元锡没有说话。 他开始连射,心里大抵有了数之后,第二箭射出。 随后,他迅速的开始射出第三箭,每一箭,他都会向西偏移那么一丝丝,便是要对牛向西奔跑的距离和位置,做出预判。 “第二箭,没有中!”李怿紧张的看着望远镜,开始汇报:“牛继续向西狂奔,速度依旧。” “第三箭……中了,中了他的小腹,它依旧在狂奔,位置改变,改变了,向东二十三度,速度下降,每秒一步。” 张元锡不断的开始连射,第四箭,第五箭,第六箭…… “第五箭射中,位置为目标大腿,牛倒了,第六箭,偏离!” “他倒下了!”李怿兴奋的放下了望远镜。 这一切,只是转瞬之间。 近七百步之外,超出了视距进行狙杀,双方哪怕有一点延迟,或者是配合不够默契,又或者……李怿的目测出现失误,张元锡的箭矢射偏了哪怕那么一丁点,以至于……便连弓弦松动了一丝,箭矢的后羽掉落了一根羽翎,都可能前功尽弃。 李怿紧张过后,像是虚脱一般,几乎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而后……他大笑起来。 张元锡瘸腿走了两步,放下了弓,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狙杀这头牛,可比狙杀鞑靼五太子,难度要高了不知多少倍,距离越远,哪怕到了后来,只是增加了十步的距离,其难度,都是成倍的增长。 “去测一测吧。” “好叻。”李怿虽是累得如死狗一般,却又兴冲冲的先绑住一个方向的线头,固定,而后,领着线头的另一端,飞快的朝着目标奔去。 ……………… 当日,朱厚照吃着土豆炖牛肉,忍不住夸奖温艳生:“别人的炖牛肉,总是不如温先生地道啊,温先生,为何任何食材到了你手里,总是更有滋味呢?” 温艳生看着朱厚照,笑容可掬的道:“殿下,天下没有难事,难的,在于是否肯花功夫。” 方继藩早已吃饱了,坐在一旁,架着脚,吃着白水。刚吃饱肚子,方继藩反而不喜喝茶,宁愿喝水,实在一些。 刘瑾笑吟吟的,提了一坛花雕来:“殿下,殿下,找着了。” 刘瑾道:“您看,奴婢就记得是埋在镇国府后头,一挖,就出来了,这可是二十年的酒啊,前年埋在镇国府后头的,热一热,殿下就着牛肉吃,肯定舒坦。” 朱厚照端详着,噢了一声:“那还不赶紧去热,赶紧。” 刘瑾美滋滋的应声点头,提着这一坛酒,垂涎欲滴,待会儿,倒是可以偷偷尝一尝,二十年的老酒啊。 他一转头,谁料这时,却有人手提着一封便笺,冲了进来,来人是王金元。 刘瑾不禁和王金元撞了个满怀,手中的一坛酒吧唧一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刘瑾惊叫一声:“咱的酒,二十年的陈酿………” 这坛子破了,酒水流出来,顿时酒香四溢,刘瑾要哭了,酒啊,糟践了啊。 他朝王金元龇牙:“这是二十年的陈酿,你……赔得起吗?” 王金元显得无措。 他有点害怕刘瑾。 毕竟是商贾出身,对于官员和宦官,有着本能的畏惧。 他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是来送书信的……我没瞧见。” 刘瑾龇牙,阴冷的道:“你没瞧见,你得赔,这是二十年的酒!” 方继藩看着地上的酒,香气扑鼻,真是可惜了啊。 不过见王金元手足无措的样子。 而朱厚照却是乐得看戏一般。 方继藩眉一挑。 手里一松,却是哐当一声,手里的杯子落地,那杯里的白水顿时洒了出来。 刘瑾和王金元一呆,都朝方继藩看来。 此时,方继藩顿时怒气冲冲的豁然而起:“刘瑾,你这狗奴,方才你一吼,吓得我将这一杯百二十年的陈酿的白水都洒了,要嘛赔钱,要嘛去死!” ……………… 第三章送到,还有三更,继续。 ’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六章:汉道昌 刘瑾震惊了,他瞠目结舌的看着方继藩。 四目相对。 刘瑾凶恶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 而方继藩的目中,却带着痛心疾首。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刘瑾想明白了,他啥都没说,啪嗒一下,顺势跪下。 “奴……该死!” 方继藩恶狠狠的道:“这是我大父的大父,在弘治十一年酿的白水,平时我都舍不得喝,俱有美颜养肾的功效,现在,就这么砸了,说吧,咋办?刘瑾啊,你做人做事,就这么不小心?亏得平时,我还很看重你,成日在殿下面前,说你的不易。谁料你竟是这样的人,我方继藩还能说什么?” 刘瑾……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奴婢不是故意的。” 方继藩坐下,架起脚,瞪着他:“滚!“ 刘瑾如蒙大赦,忙不迭的磕头:“多谢都尉宽宏大量。” 方继藩叹息一声:“我无话可说,哎,劝你善良啊。” “……”刘瑾有点丢魂了,脑子里开始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 方继藩一拍桌几:“滚一边!” “是,是。” 王金元才松了口气,很是感激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跟着少爷,就是有归属感。 遇到了事,不必怕,自己只需怕少爷一人就可以,其他的人,看都可以不看他们一眼。挖空心思的为少爷办事,办好了,这辈子就和衣食无忧了。 “少爷,有贵州来的家书,出事了。”王金元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听贵州,又说出事,不由道:“何事?” 王金元道:“贵州士人祸乱,纠结数万人,不,他们号称是十万,攻陷了一处州府,其中有一人,自称为阮晔,乃是安南国宗室,自称自己为安南皇帝……” 方继藩听罢,皱起眉来。 号称十万。 管他到底是什么。 可安南初纳大明的疆土,本来就民心不稳,许多安南人,又桀骜不驯,现在……果然,当初文皇帝征安南时的一幕,又重演了。 这些安南人,卷土重来,显然,不甘成为交趾布政使司治下之民。 方继藩忙将书信取了来看,细细看过之后,朱厚照闻讯,已放下了筷子,急匆匆的赶过来。 这封家书,乃是方景隆焦头烂额之际,急送入京的。 方继藩将书信放下,和朱厚照对视一眼。 朱厚照道:“区区数万叛军而已,给本宫三万精锐,便可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方继藩摇头:“问题没有出在这里,关键之处就在于,若是这变乱不立即弹压,其他不满的人,会纷纷加入。到时,这叛乱的人数,只会滚雪球一般广大,一个月后,可能就是号称二十万,一年之后,就是号称八十万了。” 变乱的可怕,方继藩是最清楚的。 研究历史,一个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一旦大的叛乱发生,若是没有及时制止,官军为了进剿,且不能迅速扑灭,势必会给叛乱地造成巨大的负担,会有越来越多的良民,因为战火,最终一切化为乌有,到了那时,他们能怎么办?只好跟着一起反了。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样说来,必须得看你父亲了,你父亲若是能迅速平叛,便能弹压,可若是迟了,局势只会急转直下?” 方继藩颔首点头:“不错,正是如此,不过,交趾地域广大,而明军有五万人驻扎在那里,分驻在各州府,家父要平叛,就必须调兵遣将,只怕到了那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朱厚照皱眉:“这样,岂不是和当初一样?” 是啊。 和当初一样。 想要制服安南人,还真是不易。 拿下安南很难,而彻底使他们归顺,更难。 方继藩道:“还有这里,起初动乱的,乃是一群士人,可见,这些士人,对我大明,离心离德啊。咱们大明试图教化交趾士人的一切努力,算是前功尽弃了。” 朱厚照忍不住道:“那王守仁,看来也不过如此。” 方继藩摇摇头,他不相信是王守仁的责任,毕竟他只是副提学,而且……王守仁这个孩子……啊,不,他已不是孩子了,总之,方继藩绝对不相信,王守仁如此的渣。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看着朱厚照:“陛下若是得了急报,指不定,又要吐血了呢?” 朱厚照吁了口气:“主要是父皇吃的牛肉太少,身子不结实,若是如本宫一般,天塌下来,也能气定神闲。” 方继藩乐了:“有道理,他娘的,看来,得想想办法才是。” ……………… 交趾。 占城内外,风平浪静。 王守仁依旧在这占城书院里教学。 慕名来此的读书人、贩夫走卒、商贾、农夫,越来越多。 整个交趾南部诸府,俱都知道,在这里,有一位先生,他不但免费传授你雅言,而且还教授你学习文字,讲授道理。 起初,有许多不满大明统治的人,试图刺杀王守仁。 可王守仁须臾之间,便将来人反手杀了。 刺客不成,于是有一些士人赶来,他们想要和王守仁辨论。 可结果,却是落花流水。 渐渐的,当许多人看到王守仁讲授学问,看到王守仁带着学生们下乡给人治病,看到他们养鸡、养马、推广红薯和土豆,他们学习弓马,这里的人,竟渐渐的,开始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仿佛,王守仁和他们的弟子们,就是自这里长出来的,没有丝毫的突兀感。 可是……来这里学习的人,却是越来越多。 人们在附近搭起了棚子,一边做工,或是一边经营,一面来读书。 有教无类。 任何人,来此,王守仁和弟子们,都不曾因为对方的出身,而将其驱赶。 此时,坐在王守仁对面的,乃是一个占城的大儒。 附近,无数的学生,人头攒动。 此时天还未亮,在这里的学生,已超过了两千多人,人们很安静。 因为,占城来的大儒陈贤,决心向王守仁讨教。 陈贤打量着王守仁,很年轻,不由得心里有些失望。 他在占城城内,听说过种种传闻,久闻王守仁的大名,说是讨教,其实颇有几分辩论的意思。 二人起身,接着,默默的朝对方深深作揖。 而后,陈贤与王守仁各自盘膝而坐。 陈贤含笑:“今日吾读书,听闻王君口称大道至简,不知何意?” 王守仁朝陈贤微笑点头,虽然面对刺客,他都比较狠,可对于想来辩论的人,他却显得很随和:“当初,安南国在时,不知陈先生,可曾研习过前安南国的律令吗?” “这……”陈贤随即微笑,摇头:“此小吏之事,非吾辈传习也。” 王守仁摇头:“那么,在这里的人,有谁学习过前安南国的律法?” 所有人都沉默,两千多人,鸦雀无声。 王守仁道:“这就怪了,律法约束上下尊卑人等,可谓是关系着在座之人的切身利益,倘若一旦遭遇了诉讼和官司,轻则钱粮受损,重则害了性命,如此关系重大之事,尔等竟无一人对前安南国的律令有所了解吗?” 陈贤微微皱眉:“陈君,我们在谈圣学。” “这就是圣学啊。”王守仁微笑:“之所以在座之人,竟无一人通律法,根本就在于,律令繁复,上至大儒,下至贩夫走卒,都不能将其研究透。以至于,天下人,十之八九,都不通律令,一旦惹上了是非,自己的身家性命,便都操持于父母官和胥吏之手了。他们说你有罪,便可自浩瀚的律令中寻出条文,他们若是认为你们无罪,也可在这律令中寻出反例,你们认为……这难道不可笑吗?” “昔汉高祖皇帝时,高祖入关中,约法三章,于是天下大定。这约法三章,脍炙人口,哪怕是乡野村夫,尚且知道原来高祖皇帝,准他们做什么,不准他们做什么,法令清晰,小民们,会以三章之法,引以为戒,不敢去越雷池一步。而官吏们,哪怕是想要徇私和偏袒,可这清晰无比的铁律在此,人人尽知其意,想要操弄,却也无能为力,如此,关中大定,人们无不怀念汉高祖皇帝的功绩。” 王守仁凝视着陈贤:“所以本质上,律令,并非是越高深和繁复越好,若一县之地,只有区区几个胥吏才能了然于心,那么这律令,又有什么意义呢?简单明了,通俗易懂,使上至判官胥吏,下至诉讼双方的百姓,一目了然,自然,也就难有官吏舞弊,小民枉法而不知了。” “圣学,也是如此啊。”王守仁笑吟吟道:“有一些人,将这圣学,非要弄的高深无比,于是乎,天下真正知道何为仁政者,寥寥无几,这……难道就是圣人的本意吗?我不敢苟同。我认为,圣学就需简单明了,莫说是读书人能看得懂,便是天下所有人,都能一目了然,如此,圣学才可深入凡夫俗子之心,这才是圣人人人皆尧舜的愿望。如若不然,所谓的圣学,操持于区区一些大儒之手,这些大儒,以治学之名,使其更加高深莫测,那么……这样的圣学,便和那繁复的律法一般,本是护民、爱民之物,最终,却成了害民、妨民、愚民的手段了。”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七章:不堪一击 王守仁笑吟吟的看着陈贤。 陈贤乃是占城大姓,而陈贤,更是占城为数不多的大儒。 他听了王守仁的话,陷入了思考。 王守仁的话,在他的立场看来,他不甚认同,可……他却又觉得,有一些道理。 难道圣学至今日,都走偏了吗? 王守仁道:“圣人说,立功、立德、立言。这立言,最难。何为立言呢?代圣人立言,教化天下,圣人之学,上千年来,人人都说教化,教化,可真正得到教化者,又有几人呢?你看,陈先生,这里坐着两千多人,他们有的是士人,有的是商贾,有的是农夫,有的在给人做工,绝大多数,都是凡夫俗子,可你看他们,他们聚在此,为的,就是想要学习圣人的道理。” “而我们的儒者们,却是关起门来,使这圣人之学,日益的高深,那么敢问,他们有立言吗?他们不曾有,若是有立言,这些求知若渴之人,为何只有到了这里,才开始学习学问呢?人人皆尧舜,说来容易,做来难。有一些儒者,自视甚高,口口声声说,孺子不可教也,又或是,朽木不可雕!那么,吾又想问,你们不教,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懂圣人的道理,他们做不得尧舜。你们不去精工雕琢,又如何知道,他们乃是良材又或是朽木?” 王守仁道:“所以,大道至简,越简单的道理,越是深入人心,越简单,就可更多人受教,可让这圣人的仁政,深入人心。倘若是一个资质平庸的读书人,学了我的学问,一个月便知其意,那么我定当庆贺。若是一个山野樵夫,他学了我的学问,三个月能有所悟,吾定当喜出望外。倘使一个稚童,三五月亦知何为仁政,何为良知,那么……吾便要高兴的手舞足蹈了。吾在此授学,不以肤浅为耻辱,不以学问精深为荣;这两千余人,只需盘膝坐在此,闲时和吾读书,听我吾讲授一些大道,偶尔喂养鸡鸭,学习弓马、击剑,学习医术,吾便知足了。” 陈贤竟是动容。 若是,在其他地方,他和王守仁对谈,可能只是觉得王守仁的话,或许有道理。 可是……处在这里,四周乌压压的都是人,人们屏住呼吸,很是安静,他们之中,有老有少,有高矮肥瘦,有尊贵者,也有卑贱者,可是……他们却都安静的在此,一个个崇敬的看着王守仁,似乎希望,时刻听从王守仁的教诲。 这种感觉……给他一种滚滚潮流,浩浩荡荡朝自己汹涌而来,而自己平时自诩高深,自诩大儒,在这潮水面前,却显得无助。 他若有所思:“能听君一席话,真令人茅塞顿开。王君的道理,我未必认同,可是吾却希望,留在此,听王君授课。” “请自便。”王守仁微微一笑。 陈贤便肃然起身,又朝王守仁躬身一揖,而后,转身,走入了人群之中,在这人群之中,盘膝坐下。 他能感受到王守仁体内的某种力量,可他依旧还顽固的认为,流传千年的圣学,怎么可能被一个青年人颠覆呢。 这是一种矛盾的心态。 他安静的看着王守仁。 谁知,王守仁却站了起来:“今日乃单日,先学弓马,尔等各去马圈中取马,预备弓弩、刀剑,随吾往返三十里,正午方回。” 弟子们纷纷道:“谨遵师命。” 接着,一个个人起身。 自数月之前,王守仁去信西山,希望恩师能够寄一批马来,西山那儿,倒是很快便让顺道前往交趾的粮队将一千多匹马送来了。 这都是鞑靼马。 好在,这等马,最是吃苦耐劳,且西山已有了专门的马倌,对这鞑靼马的习性最是熟悉。 将马运来此之后,王守仁早命人建起了马圈。 学生们,来此上学时,都会各自带一些稻杆等马料来,喂马吃。这书院里,已是一个大田庄,花销越来越大,可产出也开始日益增多。 至于弓弩,倒都是方景隆,大笔一挥,送了来的。 虽然不知这王守仁搞什么名堂,可既是自己儿子的弟子,且他也深知,王守仁在此治学,也是不易,这里毕竟不是内地,因而,派人送了来一千副弓。 至于剑,读书人是可佩带的,直接在这里,架起了铁炉子打制。 这两千多人,读书、学习弓马,治病,做农活,倒是个个乐不思蜀,许多人索性,不肯从事原先的营生了,留在了这里,为这诺大的庄地种庄稼,学习农垦,或是打铁冶炼。 王守仁一句交代,所有人都轻车熟路。 倒是那陈贤,却是懵了。 我要听你授学啊,怎么又去骑马了? 自己这把老骨头,合适吗? 却在此时,一匹快马飞快而来,马上的人翻身下马,道:“急报,急报……” 王守仁面无表情,只驻足,等那骑士飞快走近一些,伸手,取过了书信,这书信看过之后,不少读书人都围拢了上来:“恩师,何事?” 王守仁出奇的平静:“清化有人反了。”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守仁继续道:“贼子聚众数万,号称十万,而今,攻城略地,杀戮官军,所过之处,一切化为乌有。” “恩师,该怎么办?若是如此,局势势必恶化,不如我们立即迁入城中,以防不测吧。”一个学生道。 王守仁笑了:“其实,吾早料到,时局可能有变的,朝廷派驻了许多官吏至此,可许多人,对交趾实情,大多不知,却也不屑知道……哎……” 王守仁轻轻的叹了口气:“大丈夫遭遇了变故,怎么能躲呢。圣人可教过你们,遇事当避吗?” 众门生,都沉默了起来。 终于,有人大着胆子,道:“可是贼子聚众数万啊,不可小觑,等到官军调兵遣将,这叛乱,势必蔓延……” 王守仁笑了:“看来你们不知兵,甚至,这交趾之中,许多人都不知兵。” “……” 众人一脸疑惑。 王守仁道:“叛乱刚刚发生,却如此声势浩大,事先为何没有察觉?” “……” “因为这一场叛乱,定是突发性的,若说有蓄谋,这蓄谋之人,一定严守机密,若要严守机密,那么事先谋划叛乱之人,绝不会超过百人。” 众人一时陷入了深思,是这样吗? 王守仁继续道:“所以,这所谓的聚众数万人,更多的,既是借着民怨,趁此而起的交趾百姓。也有不少,散落于各地的原安南旧贵,更有无数,被裹挟的百姓。” “他们才刚刚叛乱,声势便如此的浩大,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王守仁笑吟吟的道:“这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就是起事仓促,看似规模浩大,这支叛军,却是无数股乱军的集合,他们之中,各有各自的目的,彼此之间,甚至都不相识,以至于,许多人,都根本没有编练入士伍,他们凭着的,只是一口气罢了,所以……此时的叛军,看似强大,实则,却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 当王守仁的口里,平静的说出不堪一击四字时,所有人都有点懵了。 这是什么样的自信,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可王守仁,却是面如常色,他的判断,十分清晰,那就是,叛乱是一个突发的结果,而正因为突发,聚集了各色人等,这些人因为一个反明的目标,而集合了起来,可事实上呢,却是龙蛇混杂。 现在他们想来,还没有进行整编,凭着的,就是一口气,还有看上去的人多势众而已。 王守仁此时,斩钉截铁道:“所以,击溃他们,并不难,可要击溃他们,一定要快,一旦令他们上层倾轧,最终决胜出了号令如一的贼首,一旦他们的士卒开始徐徐适应了征战,并且源源不断的补充壮丁,编练为伍,明白了作战的要点,那么……才是可怕。” “不能给他们一丁点喘息之机,所以,必须要在十日之内,将其彻底击溃,这是解决当下叛贼的唯一办法!” 王守仁抬眸,看着无数的学生:“这些贼子,不堪一击,为师在此,既传授你们圣人之道,却也曾说,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改变天下,现在,一群叛军距离我等,不过三百里,他们可能手里没有趁手的武器,他们甚至,不知如何挥舞棍棒,可是,等官兵调拨弹压,已经来不及了。” “而现在……”王守仁不徐不慢道:“建功立业,不就在此时吗?封荫妻子,不也在此时吗?你们今日学习了圣人的道理,难道一生甘心平庸,不,入我门者,当为俊杰!今事急,为师带你们击贼,你们不必害怕,区区乱贼,人数是我等二十、三十倍,其实……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 第五章送到,待会儿还有,老虎两点之前会发上来,同学们别熬夜,快去睡,明天一大早起来,就可以看了。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六章:奇迹 在这个世上,如张元锡这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成日只闷在家里,没有遭遇世俗污染的人,实在太少了。 虽然在这世外,还有一群人,属于出淤泥而不染,没错,说的就是方继藩自己。 可这温室里单纯的孩子,终究难得啊。 看张元锡拜倒在自己脚下,方继藩心里深吸一口气,同为天下沦落人啊,我和这单纯的张元锡,竟能产生共鸣,这是什么鬼,内心深处,还守护着一片纯洁的处nv地的缘故吗? 方继藩将张元锡搀扶起来:“一家人,不要说两家话,都说了我和你爹,是莫逆之交了,你还这般称谢,就太不给叔的面子了,只要你好,叔就开心了。” “来,学着多走几步,一开始,肯定会不习惯,等慢慢的习惯了,哪里不舒服,和叔说,叔专门找几个匠人,给你改进。” 这是一个小白鼠啊。 假肢虽是冷门,一般人用不上,可在军中,用处却很大,西山医学院,若是遭遇战争,势必要想尽办法救治伤病,这截肢的事,只怕不少。 想要让将士们能后顾无忧,给老方家……,不,给朝廷卖命,只有让人后顾无忧才可以。 “嗯。”张元锡眼里噙着喜悦的泪水,徐徐的站了起来,方继藩没有搀扶他,这种事,谁也帮不上忙,只有张元锡自己努力。 他巍巍颤颤的站起,深吸一口气,脚下很沉重,他尝试着迈出第一步,第二步,脚步越来越急,不过走了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显然,平时他行走,都是靠双臂撑着拐杖行走,力道,都在双臂上,而如今,却需用脚来行走,这力道得灌注在双腿上,起初,自是十分不容易了。 而且靴子沉重一些,因而,只能蹒跚而行。 “我能走了,我能走了。”张元锡一面走,一面眼泪飘飞。 “叔……” “诶!”方继藩低头喝着茶,一听张元锡呼唤,忙是将茶水咽下肚里去,回应。 “我能走了。”张元锡泪水磅礴。 方继藩笑吟吟道:“是啊,我看着了。” 张元锡情难自禁,嚎哭起来:“我……我……我打小起,就爱走,可我没了脚,便在自家的宅里,每日撑着拐杖,不停的走啊走,我……我……我平时走的步,比寻常人都多。” 方继藩表示理解,就好像上一世自己一样,打小希望做好人好事,所以每日都围着人行道和红绿道瞎转悠,自己过的红绿灯,比人走路还多。 张元锡眼泪抑制不住下来,抽泣哽咽:“可那不是走,离了手,我便走不动,现在,我终于,可以走了。叔……” “再走走试试看,看看哪里不舒服。” “噢。” 张元锡兴奋的,开始尝试着走出了厅里,而后,在张家所有人奇怪的目光之下,开始围着庭院转悠,他犹如出笼的小鸟,渐渐的,开始习惯起着假肢,虽是一瘸一拐不可避免,可终于释放了自己的双手。 方继藩在张家混了一顿午饭,接着,将张元锡拉到了厅里,记录下他走路的感受。 第一次行走,这靴子肯定有许多的不便之处,可对张元锡而言,却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努力的说出了几个略略有不好的地方,方继藩记下了,嗯……这假肢,还是沉了一些,若只是走一走还好,可时间久了,人还是吃不消,尤其是过门槛的时候,很是不便。还有脚掌的位置,太平,这反而使身子有时候,难以维持平衡…… 方继藩记下之后,看着兴奋的张元锡:“过一些日子,我送一副新的来,或许,会比这一副好。不过……你知道叔为何给你做这个吗?” 张元锡红着眼睛,其实他眼泪都哭干了,一路走一路哭,宛如一个盲人,重见了光明一般,他深吸一口气:“叔和家父,乃是莫逆之交。” “不只是如此,这是叔要告诉你一个道理。”方继藩道。 张元锡看着方继藩,一脸疑惑。 方继藩道:“叔要告诉你的是,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失去了脚,没什么了不起,我还有脑疾呢?可是我气馁了吗?没有。叔迎难而上,身残志不残,你看,现在承蒙陛下不弃,下嫁公主给叔,而今,也算是有些小成了。” 张元锡眼里放光。 每一个身有残疾的人,又何尝不渴望,如平常人一般。 不,他们……的心,会比寻常人,渴望的更多。 因为他们活下来,就已经很艰难,获得任何一丁点的认同,都要比寻常人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所以对他们而言,他他们总会幻想,若我是正常人,定可以做的比别人更好。 没错,这说的也是方继藩。 张元锡眼里噙着泪,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解决的,就如你行动不便,我们就想办法,总有解决之道。可若只是自哀自怨,那么就糟糕了,别人以为你是需要被人照料的宠物,可你自己不能这样认为,混吃等死,这是不对的。” 张元锡拼命点头:“我……我仿佛明白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你得走出去,走出这个家,别老是寄居于此,你爹是我的忘年之交,可是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他把你看的太轻了,他以为将你当做笼中鸟一样养着,却不知,你也是个有志气的人,大丈夫不食嗟来之食,自己有脚也有脚,事情再糟糕,还能糟糕到叔这般,得了不治之脑疾的地步吗?所以,大丈夫不能蜗居在家里,要出去,哪怕是死,死在外面,挫骨扬灰,尸骨无存,也不回来。” 张元锡泪水又拼命泛滥出来:“叔说的对。” 他竟觉得,自己和叔,有了共鸣。 原来叔也有病啊。 可看看人家…… 再看看永远躲在家里的自己。 方继藩起身:“好啦,话不多说,我得走了。” “叔怎么不吃了晚饭走,我爹要回来了,让他陪叔小酌几杯。” “算了。”方继藩摆摆手,叹了口气:“叔与人有约,下次。”心里说,你爹见了我,说不准要打我,老张那脾气,有点暴躁啊。 说着,起身便走,张元锡一瘸一拐的送方继藩至中门,方继藩道:“且回吧,快回去。” 上了街道,走了几步,方继藩正待要翻身上外头绑在马桩上的马,身后张元锡道:“叔……” 方继藩回眸,看着深情款款的张元锡:“咋了?” 张元锡朝方继藩缓缓拜倒:“世叔不但让侄儿行走,最重要的是,教授了侄儿做人的道理,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世叔,慢走。” “噢。”方继藩看着街角,远远的竟有轿子来,看看天色,老张差不多要下值了吧,赶紧溜了。 ……………… 张升坐在轿里慢悠悠的,每一次下值坐在轿里,正好张升可以趁此机会,努力的回顾自己一日的得失,还有部堂里某些棘手的事。 可今日,他眼皮子跳的厉害,心里叹息,看来,为了那矿的事,搅的心神不宁啊,主要是……没了地,拿着一份矿契,总觉得心里有些虚。 还有,今日去内阁,和内阁诸公议事的时候,大家看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太友善,看来……真是怪了,始作俑者,又非是老夫,明明是方继藩,没人怪方继藩,倒怪捐纳了地的自己,没道理啊。 他心神不宁的下了轿,门房见了老爷回来:“老爷,今日……” 张升铁青着脸:“不要吞吞吐吐。” “今日,那驸马都尉又来了,呆了足足一日,才走,他……” 张升脑子都要炸了,又来了,这让别人看到了,怎么说,不晓得的,还真以为老夫和他有什么呢。 张升厉声道:“你怎么不拦。” “拦不住。”门房委屈的道:“他打小人……” 张升心里无名火起,这些日子够操心了啊,他卷起袖子,扬手便给门房一巴掌,虽是读书人出身,虽是官宦,不是粗鄙之人,可人终究还是有火气的,这火气一来,哪里还跟你讲斯文,脱口便是一句:“错达姆娘,打的就是嫩!” 门房直接被打翻。 张升疾步进了家门,心里想,这是阴谋吗,是啥阴谋……糟了,莫非中了什么计? 宦海浮沉这么多年,张升自认自己还算是君子,倒也没做过什么丧尽天良的事,可是这数十年来,什么机关算尽的事不曾见过,早就养成了他心思深沉的性子。 此时,他心乱如麻,难怪眼皮子总跳,要出事,可能要出事啊。 可他走到了庭院,却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在来回的踱步行走。 走的很慢,甚至腿脚显得有些滑稽,可是……却渐渐熟练…… 张升定睛一看,这是……这是……张元锡…… 这是自己的儿子啊。 他……他不是…… 怎么……怎么…… 看着行走的儿子,一步一步,最重要的是,张升看到了张元锡的笑容,那笑中带泪的模样,突然……满肚子所有的算计,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被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暖所取代。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七章:心有凌云志 “元锡……”张升忍不住呼唤了一声。 在庭院里兴奋学步的张元锡忍不住回眸,看到了父亲,那带着喜悦的眼睛,更是大放异彩:“父亲,快看。” 他一瘸一拐,拖着略带笨重的靴子,可经过了练习,显然轻车熟路了许多。 张升身躯一震,看着无须拐杖行走的张元锡,目中,已是掠过了一丝狂喜,顿时老泪纵横:“你……你……” “是方世叔……”张元锡眼里,闪烁着光。 “是方世叔他……” 什么……方世叔,哪一个方世叔,自己认得姓方的…… 张升心里咯噔一下:“方继藩?” 不对吧,元锡,那方继藩年纪明显比你还小吧,他是世叔,那我不是可以做你爷爷了?你怎么这么傻,白白就叫人世叔了? 这傻不傻啊? “对,就是尊讳继藩的方世叔,他给儿子,送了这鞋来,你看,儿子可以走路了。” 张升流泪了,也不知是为儿子高兴,还是因为那方继藩:“好,好,好,你能走了,能走了就好。” 张元锡在张升面前,来回踱步,虽还是一瘸一瘸,可张升心里,却还是心花怒放。 “方世叔说……” “元锡,他不……” “什么?”张元锡好奇的看着张升。 张升沉默了片刻,最终,他苦笑:“他……也就是你方世叔,他有说什么?” “他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张元锡眼里放光,提到方继藩的时候,有一种骄傲的感觉。方世叔身残志坚,正是吾辈楷模。 张升又沉默了,最后,他吐了口气:“他说的对,他还说了什么?” 张元锡兴奋的道:“儿子一时激动,很多话,一时想不起了。” “想不起最好。”张升长出了一口气,却又欣慰的道:“儿啊,能走了,便好,好啊。” 心情复杂,忍不住流下老泪来。 张升放下了心事,喜出望外,天色已晚了,可张元锡还是兴奋的,在这院子里来回疾走。 张升在长廊下,远远看着,倍感欣慰,可看了一阵,却是悄无声息的至书房,他还有正事要做。 方继藩……也算是仗义了。 自己应当投桃报李,他铺开了纸,提笔,张升当初,可是状元出身,博闻强记,乃是他的强项,数十年的宦海生涯,早就积攒了无数的人脉,门生故吏不说遍布天下,却也绝不少了。 他脑子里,开始一个个排除掉可能用到的人,最终,脑海里大致已有了一些人选,随即,落笔,开始修书。 官场之上,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很是奇妙,明明想让人办一件事,可对当事人而言,有风险,哪怕是太子亲自对你说,好好去办,将来定教你平步青云,可人们,却还是会留一个心眼。 因为彼此之间,没有互信基础啊,谁知道我开罪了人,最终为你办事,惹来了麻烦之后,会不会成为弃子吗?哪怕是太子殿下,哪怕是手里有一份皇帝的诏书在,风险依然是存在的,毕竟,做庸庸碌碌的糊涂官,总比得罪一大片人,成为众矢之的要好。 这时候,就需要有足够使人相信的人出现了,比如,张升!张升出来说,某某弟,此事,你不要怕,好好的办,大家彼此之间,或是同乡,或是师生的关系,信得过,至少可以保证,人家不会成为被牺牲的那个,于是乎犹如吃了定心丸,办起差事来,才能有劲头。 张升现在修书去的,乃是江西承宣布政使司下辖的饶州知府和广信知府,这饶州和广信两地,是张升的家乡所在,因为家乡里出了张升这般的人物,自然而然,地方官府便通过张家族人的关系,渐渐和张升有了一些联系,彼此之间,熟络起来。 这两府共通之处,就在于人多地少,且本地的士绅,都和张家有莫逆之交,先从这两处着手,一方面是可以做个榜样,其次,有张家在背后转圜,阻力会小不少。 “哎……”张升修好了书信,忍不住感慨:“这一次,真将身家性命都搭给你方继藩了,你方继藩……万万不可害老夫啊。” 书房外,传来了张元锡的欢笑声,一听这久违的笑声,张升的心就软了,摇头:“也罢,陪你一条道走到黑吧,你河西要人,就从广信和饶州要起,怕就怕……你方继藩……制不住!” 制不住,也是有理由的。广信和饶州距离浙江布政使司的义乌和永康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山多,山多,却又是地少而人多,说穿了,就是穷,人穷起来,就难管,桀骜不驯,对于自己的同乡,张升可是有很深刻的认识的,他们和义乌、永康人,是一个路数,擅长械斗,动不动就一窝蜂,不见血不还。 接着,张升又修了数封书信,既有江西巡抚,有江西都指挥使,还有水路巡检…… 一通忙碌下来,已至子时,张升连夜让人将书信送出去,而后,睡下。 可次日一早,外头却是人声嘈杂。 听到管事嚎哭:“去找呀,去找找呀。” 张升匆匆而起,便见管事的气喘吁吁而来:“老爷,老爷,少爷……不见了,他走了,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不能坐井观天,他要效仿方什么世叔,他说……不要去寻他,他要去西山……他说……” 张升身躯一震。 卧槽。 瞬间,张升脸绿了:“他……他……这辈子,没出过门啊。” 不错,张元锡因为腿脚的缘故,这一辈子,都没出过门,一个从没出过门的人,而且,还腿脚不便,居然一个人……离家出走了。 张升顿时觉得自己心绞的厉害。 忙是捂着自己心口。 不多时,后园里便传出了女眷的哭声,定是那张升的老母和自己的夫人听了消息,无法承受了。 张升大哭:“老夫就知道,难怪眼皮子老是跳。” “小人,派人去找了,去西山找了。” 张升一脸铁青:“这孩子的性子,你不知道吗?他是何等执拗的人啊,既然不告而别,就算有人找到了他,能将他拉回来,我的儿啊……” 心走了,怎么能拉回人来呢。 他一辈子没离开过家的啊。 他瘸了腿,又能做什么,去了西山书院,见了同龄人,十之八九,要被人取笑和奚落,不知多少人,会在他背后指指点点。 张升将张元锡养在家中,不肯让人接触,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害怕张元锡见到外面的世界,也怕张元锡听到那些冷嘲热讽,这等针扎的滋味,是自己的儿子能承受的吗? 到时,他定是会处处碰壁,摔了个头破血流…… “我……我……”张升想说什么,心里堵得慌,竟是有些眩晕起来,管事的忙是将老爷搀住:“老爷,老爷……” 张升随即,滔滔大哭:“天哪,我做了什么孽,我一辈子安分守己,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上天让我儿子腿脚不便,就已是惩罚了,可现在……还要诛他的心,诛他的心哪!” “老爷,小人……小人找那姓方的算账去。”管事的流着泪,义愤填膺:“老爷多善良的人哪……” 张升反而拉扯住管事:“别去,你别去。” “老爷……” 张升幽幽道:“你去了,也是白白给他打死,诶哟,老夫心口,疼的厉害,疼……” 一行人,忙是七手八脚,将张升搀扶进书房里,又忙有人去请大夫去了。 ………………… 傍晚。 天上霞光阵阵。 难得今日天气不错。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添上了一个温艳生,三人打着边炉,吃的不亦乐乎。 这热辣的感觉,很爽,方继藩大汗淋漓,举着筷子,犹如高手过招一般,四支筷子在热腾腾的汤锅上你来我往,抢着最后残余的肉片。 温艳生一拍桌:“能不能给老夫留一点!” “……”朱厚照幽怨的道:“温先生,他先抢,怪不得本宫。” 方继藩已趁机,一片牛肉下肚,摸了摸肚子:“肚子有些撑,要站不起来了,谁来扶扶我。” 温艳生:“……”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都尉,都尉……有个自称是你侄子的人,来寻你来了。” 侄子…… 温艳生和朱厚照俱都看向方继藩。 你有侄子吗? 不是传说中,四代单传? 方继藩也懵了:“现在的人,都不要脸了,连侄子都冒充,怎么不冒充是我儿子,叫来,我打死他。” 过了片刻,却有人一瘸一拐的进来,背着包袱,满头大汗。 竟是……张元锡。 张元锡背着一个大包袱,浑身是汗,他是清早出门的,不愿意带任何人,世叔说的没错,大丈夫,要自食其力,他收拾了一番之后,留下了书信,没有坐轿,也不晓得骑马,一路问人,西山在哪里,就这么穿着假肢,一瘸一拐的走了足足一天,整个人,几乎累到了虚脱,可这一路,他咬着牙,这不算什么,想一想脑疾的方叔,这是事吗?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八章:天才啊 这一路行来,不知留了多少汗。 此时,那粗制滥造的假肢,问题便出现了,走的久了,开始有了些松动,这一路,有好几次,张元锡不得不一屁股坐在泥里,艰难的重新穿戴了假肢,方才可艰难而行。 有时,遇到道路不好走时,这靴子要走起来,便无比难行起来,显然,人体工程学上,还有很大的欠缺。 这一路来,都是血汗。 可张元锡,内心却是喜悦的,一路至此,寻觅到了方继藩,更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成功感。 “世叔……我来了。”张元锡道。 方继藩目瞪口呆。 卧槽…… 还真是侄子啊。 方继藩不禁道:“元锡贤侄,你……怎么来了?” 朱厚照和温艳生倒是脸上,没有什么震惊。 一个三十岁的人,喊十七八岁的方继藩为师公,大家尚且已经不奇怪。甚至,一个年过六旬的老道人,喊方继藩为师叔,这些,都已稀松平常,那么……眼前这一切,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张元锡目光清澈,凝视着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学生听了方世叔的话,恍然大悟,心里在想,我虽是残疾,可我依然是男儿大丈夫,男儿大丈夫,岂可拘泥在那洞天之中,我来此,是听说西山书院,可以教我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所以,学生来了。” 方继藩一时有点懵。 当初只是吹牛逼而已,没想到这个后果啊。 这家伙……真是疯了…… 可细细想来,他似乎能感受到张元锡内心深处的渴望。 一个不健全的人,才极希望证明自己可以比别人更好啊。 方继藩道:“此事,你爹怎么说?” 方继藩此时心里还天真的想,张升很有眼光啊,居然让自己的儿子来找自己,可见,自己已经声名在外,人人都知道我方继藩教化有方了。 张元锡道:“学生在想,若是学生告诉了家父,家父一定会阻止,所以,学生给他留了一封书信,便来了。” “……” 方继藩内心惊起了惊涛骇浪,离……离家……离家出走? 张升会不会提刀来? 张元锡此时含泪:“学生来此,别无其他,只求在此,能学一点本事,学生别无所长,只是这半辈子,读了各种杂书……还请世叔收留。” 见方继藩呆立,张元锡补充了一句:“学生想好了,学生这辈子,不学了真本事,便宁死,也不回家,大禹治水,国门不入;世叔脑残,且自强不息。学生身残,却应有大禹和恩师的志气。” 这算骂人吗? 抽你丫的。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看张元锡破釜沉舟的模样:“你可要有所准备,一旦入了学,就不可半途而废了。” 张元锡道:“宁死不废!” 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啊。 方继藩心里感慨。 你腿脚不便,能跟上其他同学的节奏吗? 不过,到了这个份上,似乎将人赶走,实在没有同情心。 方继藩道:“既如此,来人,领着他去入学。” 吩咐之后,回过头,见朱厚照古怪的看着自己。 方继藩摊手:“我……” 朱厚照咬牙切齿:“他腿脚不便,你也招揽来,咱们西山书院,会被人笑话的。” 方继藩呵呵:“殿下,这话就不对了,人家好歹叫我一声世叔,不过是腿脚不便而已,说不定,他有真本事呢?” 朱厚照痛心疾首,认为方继藩这在砸西山书院的招牌。 这书院到了至今,可谓是如日中天,为什么,一方面是本宫教导的好,这个书院院长,不是白干的,另一方面,是生员其实都不错,至少……不会有张元锡这般歪瓜裂枣来吧。 “你今日让一个跛子入学,明日本宫岂不是可以让刘瑾来入学?” 方继藩白他一眼:“刘瑾除了吃,还会做什么?” 似乎,理念有所不合。 朱厚照之所以认为不妥,是因为在他眼里,这西山书院就是他的命根子,不容许出现一个废物,可现在,却是明摆着收容了一个废物啊。 他怒气冲冲:“走着瞧吧。” 便没再说什么,心里想,老方,你迟早会后悔收容了这么个家伙的。 方继藩心里感慨,似乎也觉得,好像……张元锡这个家伙……没什么用。 竟有些心虚。 无论如何,张元锡入学了。 他对于这里的一切,都是好奇的,当第一堂课,他背着书箱子,一瘸一拐的抵达了明伦堂的时候,这明伦堂里的同窗们,一个个古怪的看着他。 面对这样的目光,张元锡……心里略略有些不舒服。 他认真听课,这里一切都是新奇的,今日讲授学问的,据说是他们的学兄刘杰,今科状元,所讲的内容,自是新学的道理。 现在承担起教学的,除了刘文善之外,几乎都是第三代弟子中的佼佼者了。 刘杰已任翰林修撰,可但凡有机会,都会来西山书院,给师弟们讲授学问。 张元锡想不到,这里一个讲师,竟就是状元,来时看那书院里荣誉墙上,无数的状元及第和进士及第还有大三元的匾额,张元锡心里咋舌,这书院,竟是恐怖如此吗? 一堂课讲完了,刘杰走出了明伦堂。 紧接着,张元锡便察觉到,无数双眼睛落在他的身上。 显然,人们对于这个跛脚的新同窗,既有人带着好奇,也有人,暗中窃笑。 张元锡一辈子,都待在家中,从未尝试过这种感觉,顿时心里黯然。 倒也有为数不少人同情他,上前来:“不知尊姓大名。” 张元锡道:“鄙姓张,名元锡。” 有人奇怪的道:“近日没有招募新生员,不知张学弟怎么进来读书了。” 张元锡看着有人刻意的盯着自己的脚,心底深处,一种自卑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没想到,他期期艾艾大道:“我叔父……叫我来的,准我入学。” 众人更加奇怪起来,有人道:“你叔父是谁。” “驸马都尉……方……方继藩……”张元锡将自己的跛了的脚,忙是藏在了自己的襦裙之下,愈发的不自信起来,他开始结结巴巴,原来他以为,来此读书只是吃苦,可没想到,会经历这些。 可一下子,整个明伦堂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仿佛每一个人,都石化了。 张元锡道:“怎么?” 啪嗒……有人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师叔……” “……” 张元锡懵了。 又有人拜下:“见过师叔……” “见过师叔。”方才那不怀好意盯着张元锡腿脚的人,也脸色惨然,忙不迭的拜下。 在这西山书院,最讲究的是就是上下尊卑,师公乃是所有第三代弟子们,心中最敬仰的存在,在这西山书院,方继藩便是大圣人。 谁也料不到,师公的侄儿,居然亲自来入学,难怪他腿脚有病,都可以插班进来,这是师叔啊。 看着所有人,都毕恭毕敬的朝自己行礼,一个个小心翼翼…… 张元锡瞠目结舌。 “师叔,你饿了吗?我带了肉干来。” “师叔,渴不渴,我去给你斟茶。” “师叔……” 一下子……明伦堂里热闹了起来。 每一个人都围着张元锡,巴结讨好,这是师公的侄子啊,还是活的,很稀罕。 张元锡这才感受到了,同窗们的热情,他们叫我师叔? 过了正午,吃饭的时候,有人恨不得将自己碗里的肉统统塞进张元锡的碗里,张元锡这时才感受到了集体的温暖,他发现这里比之自己的家里来,简直就是天上地下,自己一辈子在家中,简直就是虚度的不知多少光阴,只有在这里,和这些同龄人在一起,自己才知道,这辈子没有白活。 到了下午的时候,倒是有人好心提醒他:“下午的课,师叔就不要去了。” “为何?” 这学兄一脸支支吾吾:“这个,这个,下午是学骑射,骑马和射箭……” “你们学什么,我便学什么,无妨的。” 张元锡并没有意识到,自己随后,震动了整个西山书院。 ………… 方继藩在午睡,便被人吵醒:“师公、师公……快来看,快来看!” 方继藩醒了,对面房里的朱厚照也被吵醒,二人心急火燎的起来,却是一个徒孙一惊一乍的道:“快去看,去看张师叔。” “张师叔,哪里有什么张师叔?”方继藩更加一头雾水。 “去靶场。” 方继藩只道是出了什么事,可到了靶场,这里倒是风平浪静,朱厚照也兴冲冲的跟了来,忙道:“没死人啊,哪里有死人?” 在这靶场上,所有的生员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瞠目结舌的看着那一瘸一拐的张元锡。 而张元锡手中提着弓,可惜……弓竟生生被扯断了。 被扯断的弓,有两把。 而张元锡则一副无辜的样子,忍不住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这弓这般的不结实……” 方继藩有点懵,什么情况? 刘杰见了方继藩和太子殿下来,忙是赶上前来:“殿下,师公,快看这张师叔。” 张……师……叔…… 正文 第六百七十九章:麒麟臂 方继藩看了地上的弓,还是无法理解。 人家是拉弓,莫非你张元锡折弓吗,你捣乱的啊? 朱厚照有点恼火,忍不住道:“竟连弓都不会拉,你身子有疾,那就不要来骑射,来,本宫给你看看,什么叫做射箭,来,取弓箭来。” 片刻功夫,有人取来了弓箭。 而张元锡则是一脸惭愧之色,低垂着头,他仿佛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 朱厚照取箭,弯弓,随即,一箭射出去,那箭矢便飞旋而出,随即,便落在了七十步外的箭靶,顿时射穿。 一下子,这箭靶四周的生员们,叫好起来。 朱厚照得意洋洋,看向张元锡:“见着了吗?这才是真正的射箭。” 张元锡惭愧的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真是个内心脆弱的人啊。 方继藩倒是好心,将朱厚照的弓夺了过来,交给张元锡道:“你学着太子的方法,也来试一试,不要急,还有,这弓是用来拉弓弦射的,你不能折他,咱们是有教养的人,对不对,拉弓弦,拿出你吃奶的气力来。” “噢。”张元锡点头。 学着朱厚照的样子,竟是有板有眼。 朱厚照背着手,得意洋洋的模样,只当是在看笑话。 接着,张元锡毫不犹豫的拉开了牛筋的弓弦,如方继藩所言,猛地一扯,这弓弦转眼之间,就成了满月,而随即,或许是弓弦拉的太满,那弓身咔擦一下……断为了两截…… 拉……拉断了。 朱厚照懵了。 没听过这样的事啊,弓能拉断? 方继藩瞠目结舌,这……这是麒麟臂? 这家伙,到底手上有多大的气力啊。 只怕是胡开山来,怕也没这般恐怖吧。 “……” 靶场内外,又是一阵寂静。 张元锡眼泪要出来:“我也不知为何……它又断了……” 方继藩脑子嗡嗡的响,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人,再取弓来,取那把铁胎弓。” 这铁胎弓,顾名思义,乃是金属与竹木筋角混合的压层复合弓,十分牢固,寻常人根本拉不开,更多的,只是用来展示而已,哪怕是方继藩见过王守仁拉过一次,却也只是拉出个半月,勉强能射出。 这玩意分量又沉,携带也不方便,除了霸气之外,没什么用处。 铁胎弓放在靶场,更多的是摆设,是彰显勇气和力量的道具而已。 有人气喘吁吁,取了这巨大的铁胎弓来。 张元锡迟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鼓励他道:“再来试试看。” 张元锡没有迟疑,接过了铁胎弓,随即取箭,猛地一拉…… 整个铁胎弓开始变形,前头的弓身居然开始不断的弯曲,弓身发出了咯咯咯的弯折声,而牛筋和金属丝所缠绕的弓弦瞬间被张元锡拉了一个满月。 满月……满月啊…… 这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大气力。 而铁胎弓的箭矢,乃是特制的狼牙铁箭,分量颇沉。 “放弦!”方继藩厉声道。 张元锡松开弓弦,噗……弓弦弹回,力道石破天惊,那狼牙箭,瞬间被关注了巨大的力量,随即破空而出,紧接着……所有人看到那狼牙箭飞出,越飞越远,越飞越远……居然直接穿越了靶子,而后……穿越了靶场,再之后……离开了视线的范围……消失的无影无踪…… “……” 所有人安静下来,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张元锡。 张元锡皱眉:“是不是不对?那我再来试试。” 还来…… 朱厚照要跪了。 方继藩两腿发软,刚要说:“别来啊,射箭得歇一歇,每射出一箭,手臂需要恢复,否则……你的手臂会拉伤的……” 可是,张元锡已取了箭壶中的箭,又是转瞬之间,将弓弦拉开,还是满月…… 卧槽…… 方继藩要哭了。 朱厚照有点发懵,这……这是什么情况? 噗…… 又是一箭飞出,又是越过了箭靶,而后,飞出了靶场,再之后…… 方继藩脑海里,瞬间的想到了上一世电视剧里的所发生的事……这……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八百里外,一枪打死一个鬼子?卧槽…… “这样成吗?”张元锡疑惑的看着方继藩,这一次,总算没有将弓折断了,他希望得到方继藩的夸奖,见方继藩还是目瞪口呆,似乎……对自己不甚满意,张元锡心虚,于是,又取了箭矢,弯弓搭箭,还是一个完美的满月…… 噗…… 方继藩开始揪住自己心口,那箭矢,天知道飞去了哪里,八百里啊八百里,卧槽……连射…… 连射啊……他用这数十石的铁胎弓连射。 任何一个射过箭的人都知道,弓箭这一玩意,你一旦开射,手臂就要张开,猛地将弓弦拉开,这对手臂肌肉的耗费极大,所以古人的步弓手,都有规定,弓箭是不能连射的,你得先憋一口气,养精蓄锐,射过一箭,需过小半盏茶功夫之后,才能继续拉弓,而张元锡脸不红,气不喘,连射三建,更别提,是这样的弓直接拉满了,寻常人怕连个半月都拉不开。 这……是吊打啊,方继藩忍不住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脸上又青又紫,有一种三脚猫功夫,上不得台面的感觉,这张元锡是牲口啊,几乎是按着朱厚照在地上来回的摩擦。 “这样行吗?”张元锡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吞了吞口水,不知该说啥好。 张元锡道:“要不,我再试试?” 他要取箭,似乎方才,连射三次,并没有让他过于疲倦,他还可以…… 方继藩忙是摆手:“别!” “……”张元锡疑惑的看着方继藩,他觉得奇怪,为何……这靶场内外,每一个人都好像见了鬼似得,难道……箭不是这样射的。 方继藩欲哭无泪,终于,他想明白了,老天爷没有给张元锡健全的双腿,却给他开了另一扇窗。 张元锡腿脚不便,可他是个喜欢行走的人,于是,打小开始,他便每日撑着拐杖在自己家里学步。 这等于是每天,他都需要借助着拐杖,而后借助于双臂的力量来行走,他喜欢这样练习,打小开始,到现在二十年来,几乎是风雨无阻,每天都要拄着拐杖走数千上万步。 想想看,这是何其可怕的锻炼啊,这形同于,一般人每日引体向上书签上万次,生生用双臂,不断的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何况,他出自官宦之家,营养完全可以保证,哪怕是有时拉伤了,随时都有大夫可以给他医治,就这样,每天几千上万次的引体向上,一天,十天,一百天,一年,十年……二十年…… 在寻常人那里,手就是手,可对于张元锡而言,手既是手,也是他的腿,他的双手,承担了他所有的职能。 有的人跛了脚,家贫,根本无法从事繁重的来回走动,因为自己本身就营养不良,哪里吃得消。有的人家里倒是殷实,跛了脚之后,便索性放飞自我,混吃等死。 而张元锡不同,他始终坚信,自己可能站起来,他爱好到处走动,所以他每日支撑着拐杖,犹如愚公移山一般,决不放弃。 这个每日都要进行数千上万次引体向上的家伙,现在却好奇的看着方继藩。 朱厚照突然想起什么,大叫道:“快去将箭找回来,看看那狼牙箭去了哪里。” 一下子,所有的生员都坐不住了,一哄而散,纷纷朝着箭矢飞向的目标发足狂奔而去。 老半天之后,有人才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狼牙箭,这狼牙箭箭头一寸的位置,分明有泥土的痕迹,显然,即便是落地时,力道还很足,直接没入了一寸的泥石里。 “学生大致……大致是在四百步外找到的…” “……” 铁胎弓的威力,竟是恐怖至此。 更可怕的却是,这虽不是有效射程,可四百步,已经十分吓人了。 几乎已经到了步枪射击的水平。 那么,折算下来的话,这张元锡随手射出来的一箭,极有可能有效射程是在两百五十步左右,两百五十步内,他的箭矢,完全可以贯穿一切想要贯穿的目标。 可是……当前,哪怕是一个勤练的弓手,射出来的有效射程,也不过是一百步上下啊,有效射程,竟是一倍有余,更别说,你射一箭,需要歇息小半盏茶功夫,人家直接跟你连射了。 朱厚照彻底吓尿了。 此人……真是神臂啊! 朱厚照射中的所谓七十步外的目标,在张元锡面前,简直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形同于是在玩弹弓一般。 所有人看着一脸好奇宝宝一般的张元锡。 方继藩已上前,拍着他的肩头:“来,元锡,再叫一声叔。” 张元锡毫不犹豫道:“叔!” 舒服啊,方继藩满足了,呻吟很悦耳。 朱厚照凑上来,一脸无耻下贱的模样:“来,叫一声师父。” 张元锡迟疑起来,他虽单纯,但不傻。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你射的箭……尚可,你叫一声师父,本宫教你如何百步穿杨。” 张元锡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朝他点头。 张元锡才道:“师父。” ……………… 过两天开始,就准备还债了,会进入疯狗码字状态。好了,现在睡觉。 正文 第六百八十章:天子门生 朱厚照倒是为此而兴奋起来。 这张元锡,当真是孺子可教啊。 这样的臂力,不拿来射箭,真真是可惜了。 朱厚照背着手,心里喜滋滋的,一双亮闪闪的眼眸凝视着张元锡,却努力的做出一副骑射高人的模样。 虽然方才被张元锡那可怕的臂力震惊了,可输人不输阵,朱厚照是讲技术的人,不讲蛮力。 面对态度恭敬的张元锡,他颔首点头,语气故意放慢:“方才见你射箭,倒还不错,不过这射箭,最重要的是腰马合一,要稳,浑身上下,都需纹丝不动,来,你跟本宫来学学。” 朱厚照啊呀一声,浑身的劲都灌注在腿上,身子微微一侧,又是爆喝一声,艰难的挽起手中的鹊画弓,凝视前方,屹立不动。 张元锡便也取铁胎弓,不过他腿脚不便,虽也侧身,却显得滑稽,双腿崩不起马步,可是…… 朱厚照收了弓,正想要斧正一下张元锡的动作,而后……他有点懵了,这不标准的动作……偏偏,张元锡将这数十石的铁胎弓拉满之后,也是纹丝不动,手连颤都没颤,稳的不能再稳了。 朱厚照又被摩擦了,简直就是被张元锡按在地上一通爆锤,他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疼呀。 咳咳…… 朱厚照却是不信,不由睁大眼眸凝视着站得稳当当的张元锡,嘴角不由抽了抽,旋即便一脸惭愧道:“你……你马步都不扎,何以犹如磐石一般,身子这般的稳?” 张元锡收了弓,面不红,气不喘:“我……”话刚到嘴边,他又觉得不对劲,立即改口。 “学生,打小开始,就非要学会稳才成,如若不然,寻常人摔了,倒也罢了,一个轱辘翻身起来,便是了,可学生一摔,想要起来,却是千难万难,何况,学生……” 朱厚照懂了。 张元锡习惯了一只脚,一只脚尚且要稳稳当当,任何一点不平衡,都可能使他摔倒,何况,他上身的臂力又大,想不稳都难啊。 朱厚照恨不得想要撞墙,这是一个跛脚的瘸子,一个瘸子啊。 这个…… 朱厚照的内心在呐喊,可他面上却依旧平静,淡淡的开口道:“那我们去后山,本宫教你如何射的准。” 朱厚照已经没有脸在这校场上教授张元锡什么了,还是找个无人地方才好。 ………… 朱厚照和张元锡一走,宫里却来了人:“都尉,陛下请您入宫。” 方继藩看宦官一眼,不禁皱眉问道:“又是什么事?” 宦官道:“鞑靼人,遣使觐见。” 鞑靼的使者来了,方继藩对此,内心没有多少波澜。 鞑靼人就是如此,总是和你打打谈谈,吃了亏,眼看着抢不了了,便找机会来遣使入贡,请大明和他们互市。可一旦他们养肥了,便又不可一世起来,跨马提刀,杀到了边关。 方继溪心里对鞑靼人没多少好感,他不太喜欢反复无常的人,而鞑靼人来的目的,他更是清楚,明白的很。 上一次,鞑靼人的损失太狠了。 正因如此,使他们暂时不敢南下犯边,可不犯边,日子过不下去啊,他们急需的茶叶、盐巴甚至是铁锅,这些都是生活必需品,若是大明不互市,日子就没法过了。 所以,现在又遣使来了。 只是令方继藩意外的事,陛下竟叫自己去,显然,陛下对自己还是很信任的。 他匆匆入紫禁城,进了暖阁,却不见鞑靼使者,倒是看到刘健等人都在,唯独不见张升。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来,不等方继藩行礼,弘治皇帝便和颜悦色的开口道:“继藩啊,你来了正好,朕正好有话要问你,朕听说,张卿家病倒了。” 方继藩立即双眉一扬,露出一脸诧异的神色。 “呀,他病了吗?昨日还见他好好的。” 一下子,所有人忍不住看向方继藩。 怎么听着,好似张升跟这方继藩……沆瀣一气的样子。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说道:“朕已派了御医去问过,此后还听说,似乎是因为他儿子的事,张卿家之子张元锡,去了西山?” 方继藩倒是不敢怠慢,立即点头:“有这件事。” 弘治皇帝脸一拉,严厉的说道:“胡闹!张卿家只此一子,却身患残疾……他去西山做什么?也难怪张卿家忧心成疾了。” 方继藩忙道:“此子,儿臣看,他根骨清奇……” 弘治皇帝不禁摇头:“他跛了脚,你别以为朕不知,这样的人,你也忍心拿他开玩笑。” 语罢,弘治皇帝便狠狠的瞪着方继藩,拿一个跛脚的人来开玩笑,真是可恶呀。 方继藩自然是接触到弘治皇帝严厉的目光,可他并没有丝毫畏惧,而是憋不住了,忍不住要为张元锡辩护:“跛了脚又如何?跛了脚,难道就成了废物吗?在儿臣看来,就算是一张草纸,都有其用处,陛下不可小看了草纸,不,不可小看了张元锡啊。” 弘治皇帝吹胡子瞪眼。 最终,却是磕了磕案牍:“张卿家也是不容易,你若要玩笑,不可玩笑的太过了。” 方继藩道:“是。”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来,道:“陛下,鞑靼使节到了。”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朝刘健等人笑道:“鞑靼人历来桀骜不驯,今日遣使来,是因为他们的气焰被打消了,又想要媾和,他们鞑靼人,总是自称自己勇武,可这只是表象,朕看到的,却是狡诈。” 刘健笑吟吟道:“这倒多亏了方继藩。”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目光里满是欣赏之意,他对方继藩是真的非常满意的。 面对弘治皇帝的赞赏,方继藩忙露出谦虚的样子,朝弘治皇帝一笑。 弘治皇帝便道:“继藩,你坐一旁,来,给方卿家赐坐。” 有人搬来锦墩,方继藩则坐下。 片刻之后,两个鞑靼人便进了暖阁来。 一老一少。 这老者道:“阿卜花奉长生天赐福于大漠之主,延达大可汗之命,特来觐见大明皇帝。” 说着,单膝跪下。 这阿卜花……方继藩有些印象,老是听朱厚照提起,此人乃是鞑靼汉身边的丞相,当然,鞑靼人敕封的丞相比较多一些,就如他们的太子一样,有大太子、二太子、三太子、四太子。自然,阿卜花却是鞑靼汗身边,最倚重的一个丞相。 方继藩看着这阿卜花,不卑不亢,心里想,此人想来是鞑靼汗身边,最重要的谋士吧,鞑靼汗竟是派了他来,可见,此次鞑靼人对于这一次的出使,十分看着。 只是阿卜花身后的年轻人。 这确实是个年轻人,整个人很冷静,目光深邃,面容如冰,显得桀骜不驯,他只站着,不肯单膝跪下行礼。 弘治看着这年轻人,此人甚为魁梧,犹如一座铁塔,弘治皇帝忍不住皱眉,目光冷淡的凝视着年轻人。 阿卜花见状,忙是苦笑:“请皇帝陛下见谅,此乃我鞑靼五太子,乃大可汗幼子,此次虽我来中原,见一见世面,他不懂礼数,请陛下见怪。” “五太子……”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掰着指头算算,自己到底宰了鞑靼汗多少个太子来着,是三个还是四个,有零有整啊,可万万还是没想到,鞑靼汗竟还有儿子,这真是悲剧啊,这家伙属韭菜的吗?割了一茬还有一茬,生生不息? 弘治皇帝依旧脸色铁青,冷哼着从嘴里迸出话来:“来了中原,不懂礼数,便是欺君犯上,尔等难道不曾听说过,入乡随俗吗?” 阿卜花便忙向那五太子使眼色。 五太子这才不情愿的道:“见过大明皇帝。”很不甘心的拜下。 弘治皇帝便不做声了,也不叫五太子起身,只抿着嘴,不发一言。 这倒令阿卜花有些尴尬起来。 刘健看了他们一眼,随即便淡淡然道:“尔等此来,所为何事。” 阿卜花道:“是代表了大可汗,争取两国罢兵,互市而来。”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淡淡道:“尔等开衅,想互市,就可互市了吗?” 阿卜花道:“这些年,冬日漫长,草原上牲畜死者极多,可对大明而言,也是苦不堪言,粮食减产的厉害吧,此时,理当同舟共济,对抗天灾,实在不宜妄动刀兵,只要陛下同意,大可汗愿意为此前的鲁莽致歉。” 方继藩忍不住扑哧一笑:“致歉有何用?我一年到头,要跟人致歉几百回呢。” 阿卜花回头看了方继藩一眼:“不知这位……可是大明太子殿下吗?” “……”方继藩被人误以为是太子,倒也情有可原,一方面过于年轻,不该出现在这个场合,另一方面,自己和朱厚照岁数相仿。 弘治皇帝道:“此朕之婿,驸马都尉方继藩。” 阿卜花目光幽深的看了方继藩。 那五太子却是顿时激动起来,道:“原来你便是方继藩。” 方继藩保持笑容,他是个文明的人,和颜悦色道:“不错,区区正是方继藩。” ………… 提醒一下,今天《唐砖》电视剧要开播了,激动不激动,惊喜不惊喜。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一章:吾皇万岁 那五太子一听方继藩自报了高姓大名。 尤其是那刺耳的方继藩三字,顿时……热血上涌,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双手握紧了拳头,咯咯作响。 这对方继藩到底有多恨哪。 方继藩迎视着五太子,试图用自己高尚的人格和道德感化他。 可是……人之有别于禽兽也,在于礼也。 显然,五太子属于那种冥顽不化的人,他双目如刀,在方继藩的面上扫过。 这眼神极可怕。 寻常人被他这么一扫,只怕早已矮了一截。 可方继藩是什么人。 穿越至此,什么世面没见过。 就说这凶恶的眼神,方继藩是见得多了,恨他牙痒痒的人可以从紫禁城排到西山去。 方继藩从容淡定,气定神闲,朝五太子微笑,对客人,要礼貌,方继藩继承人老祖宗们热情好客的传统美德。 “我的大兄,二兄,四兄,便是你杀的吧!”五太子面目狰狞。 此时,弘治皇帝脸色一沉,使了个眼色,外头人影幢幢,早有禁卫纷纷警戒,只要这五太子敢逞凶,显然,也预备了格杀勿论的打算。 阿卜花见状,忙道:“五太子,不要无礼,我们是客人。” 可方继藩却是好奇的道:“什么,你大兄、二兄、四兄都死了?还与我有关系?哎,你要节哀啊,人生不能复生,五太子,你要往好的一方面去想,至少,值得庆幸的是,你的三兄,不还活着吗,可见,上天给人封闭了一扇门,总会给人开了一扇窗,你还有兄弟,所以更要倍加珍惜啊。” “……” 说句实在话。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都不太愿意搭理方继藩了。 好嫌弃啊。 虽说你方继藩是君臣们的队友,而这五太子,更是大明的敌人,这是敌我矛盾,可是摸着自己良心讲,方继藩这等队友,实在太黑心,这等话,亏得他能说出口。 外头的禁卫大汗淋漓,早有人将刀抽出了半截,这样不出事,都没天理了。 五太子果然发出了咆哮,已是怒极,他咬牙切齿,龇牙裂目,不甘的道:“我的四兄,早已夭折了!” 几个兄弟,统统都死了啊。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恭喜他,这不正好嘛?以后你就是鞑靼汗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了,快说,你怎么感谢我。 当然,方继藩终究还是个善良的人,这等落井下石的事,他是做不出的,毕竟两世为人,道德,已融入了方继藩的血脉里,铭刻在了骨子上,他关切的道:“原来如此,倘是这样的话,倒是实在遗憾的很,哎……都怪我做事不分轻重啊。太遗憾了。” 这才像一句人话。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心里忍不住欢呼,他们已不指望方继藩能表现出一个主人的姿态来欢迎客人,使宾至如归,他能说一句人话,就已足够欣慰了。 五太子依旧死死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继续道:“可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若当真怀念你的兄长,要不这样吧,我儿子即将要出生了,这一切的苦果,都是我酿成,你认我做爹,等我儿子生下来,我吃一些亏,让你认他做兄长。” 话音落下。 率先反应过来的不是五太子。 事实上,五太子汉文水平有限,所以方继藩的话,他还需好好咀嚼一番,才能领悟。 因而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外头的金吾卫禁卫,禁卫们一听,卧槽……肯定要死人了,迟一步不血溅当场才怪了,便一窝蜂的涌了进来。 等五太子后知后觉的有所反应,心里已腾起了滔天之怒,怒极之下,正待要扑向方继藩,却已发现,数口刀指着了他,十几个禁卫,将他团团围住。 “呃!”五太子发出了怒吼,声震瓦砾。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 此时最紧张的,反而是那阿卜花,阿卜花额上大汗淋漓:“五太子,不要中了他的奸计,他想激怒你!” 关于这一点,阿卜花实是想的多了。 其实……这只是方继藩的常态而已。 阿卜花忙向弘治皇帝道:“五太子初来乍到,不知关内的规矩,还请陛下见谅。” 弘治皇帝气定神闲起来,经方继藩这么一闹,似乎,也不是坏事,他手搭在案牍上:“嗯……你们想要互市?” 气氛才缓解了一些,阿卜花看了五太子一眼,五太子的面上,掠过不甘。 阿卜花道:“是,大可汗希望与大明重修旧好,开启互市,自此,彼此互不侵犯,还请大明皇帝,能以两国苍生为念,彼此休战,化干戈为玉帛。” 弘治皇帝面带深藏不露的微笑。 他自然清楚,鞑靼人示弱,只是一时罢了。 他看向刘健等人:“卿等如何看?” 众人都犯了难。 其实……大明不愿大动干戈,这是实在话,毕竟大漠太穷,大明不可能对鞑靼人主动出击。 可鞑靼人的本性,他们再清楚不过了,所谓的修好,能维持几年呢? 此时,方继藩道:“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抬眸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以为,既然鞑靼人如此迫切互市,可见,他们还是很有诚心的,既如此,那么陛下不妨应允,不过,鞑靼人在十年前,夺取了大明河西之地,此时修好,大为不妥,除非鞑靼人答应撤出河西,绝不允许一个牧人,出现在河西之地,如此,两国才有修好的可能,这互市,方可继续下去,否则,他们侵了我大明疆土,此时提出要互市修好,遣使纳贡,这岂不是欺我大明软弱吗?” 河西之地。 弘治皇帝顿时明白了什么。 那河西之地,现在发现了大量的矿产。 这些矿产,如今统统握在了镇国府手里,镇国府,不就等同于是宫里的财富吗? 让鞑靼人退出河西,再开启互市,这……有何不可? 刘健等人眼眸里,也放出了光来。 就在几日之前,镇国府便送了一份份的矿契来,人人都有一个股份,看似不多,可这是矿啊,没有人可以轻忽这金矿、银矿和铜矿的价值。 这当然是于私。 可于公而言,重新拿回河西,既可稳固大明边疆,又可大大的增加镇国府的岁入,镇国府的有了银子,内帑和国库,岂不也可以缓解一些压力。 所有人都动心了,俱都默不作声。 阿卜花皱眉,河西之地乃是当初,与大明拉锯了十数年,才最终拿下的,现在竟让他们拱手相让,这如何能接受。 可是现在鞑靼需要安养生息,且那天上的飞球,实在可怕,暂时鞑靼人,还没寻到破解之法,此时……还是修好为妙。 只是……代价太大了。 他摇头:“河西之地……” 可就在阿卜花寻觅理由拒绝的时候。 五太子却是哈哈大笑:“我等取来的土地,岂可拱手让人,这是数万鞑靼勇士,用血和汗水换来的,更不可能,轻易发还。想要这河西之地,需用血来交换。” “……” 弘治皇帝冷笑,他想说什么。 而阿卜花也觉得五太子过于莽撞,此番之所以让五太子同来,其实只是展现鞑靼人的诚意而已。 可阿卜花万万想不到,五太子居然如此不善对外的交涉。 五太子道:“我乃大可汗之子,河西之地,又恰好是父汗赐我的领地,这河西之地,我可以说了算。你们真想要嘛?此事容易,交出方继藩……河西之地,便归属大明,若是有一个鞑靼牧人进入河西,便是我赤术不共戴天的敌人。用方继藩的血,换取河西,换来两国修好,如何?” 方继藩有点懵,想不到……自己竟然这样值钱。 这五太子,到底有多恨自己啊。 不成,得弄死他不可,否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方继藩是个胆小的人,他爱惜自己的生命,也正因为如此,他绝不允许自己的身边,出现这样的隐患。 弘治皇帝怒道:“孺子小儿,敢在此狂言!” 弘治皇帝愤怒了。 阿卜花正待要道歉。 五太子却是不为所动,他自然知道,大明不会讲自己这个使者怎么样,五太子赤术而后道:“在我们大漠,若是和邻人有了仇隙,彼此之间,便要决斗一场,输了的,便是死。而胜利者,便拿去死者的妻子、牛羊。我赤术,正是父汗所封的河西之主,既然大明如此想要河西,那么方继藩可敢和我决斗一场吗?” 决斗…… 方继藩像看傻瓜一样的看着他:“你想比什么?” 五太子瞪眼,怒视着方继藩:“骑马,亦或射箭,便是摔跤、刀剑,亦可。” 方继藩遗憾的看着五太子,摇头:“我还以为你要和我比双陆棋呢。可是射箭?算了,你居然用射箭来羞辱我,你不配和我射箭,我随便挑一个弟子,都射的比你好。” “你……”赤术大怒。 阿卜花却是心里一惊,莫非有什么圈套吗,他向赤术道:“五太子,他定会寻神箭手和你比试,莫要答应他什么。” 方继藩看着阿卜花:“原来你们是怕了,这就太遗憾了,哎,你们心思太深了啊,不单纯,我方继藩是何等人,最是讲究信用,说了挑选弟子比试,便是弟子来比试,何须征募神箭手。何况,难道你自认为,这位一看就弓马娴熟的五太子,竟还不如我大明的箭手吗?”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二章:神箭手 五太子冷笑,和阿卜花对视一眼。 阿卜花忙朝他摇头。 五太子道:“好,好的很哪,既如此,那么,就比一场又如何?就比射箭!你的那什么弟子若是输了,该当如何?” 方继藩叉手道:“我若是赢了,自是得河西之地,你若是赢了,我人头送你。”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弘治皇帝顿时愤怒,觉得这方继藩,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五太子眼里放光:“呵,可怕就怕,你们汉人狡诈,倘若是输了,却不认账怎么说?”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我可以将我数百的弟子和徒孙的人头来作保,我方继藩是讲信用的人,倘若输了,我不肯掉脑袋,我徒子徒孙,统统人头落地,他们若是也要苟且活在世上,自是被人戳脊梁骨。此等赌约,势必哗然于天下,纵使我方继藩失信,厚颜苟且偷生,可每一个人,都会失信,厚颜无耻的苟活吗?且你若是赢了,我乃大明皇帝之婿,陛下对我厚爱,我定当竭力请陛下,无条件与鞑靼互市,绝不相负。” 五太子听罢,虽觉得还有些不可信。 可细细想来,自己岂不是十拿九稳,大明无条件的互市,就已大赚一笔了,使这大明君臣,颜面无光,有何不可呢? 再者说了,一个人厚颜无耻,想来也会有个限度吧,这么大的赌注,无数人关注,输了却还苟且偷生下去,若换做自己,只怕早就恨不得自刎了,哪里还有面目见人,这活着,还不如死了呢。 他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么就这么办,何时可以比试。” 方继藩道:“一个半月之后,即将动年关,那时比试最好。” “好。”五太子赤术斩钉截铁:“既如此,我等你!” 他眉飞色舞。 可那阿卜花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五太子冷冷道:“我深信,大明还是有讲信用的人,他的话,你们都听了,既如此,那么大家也大可不必在此虚礼客套,一个半月之后,还望你们能够信守承诺。告辞!阿卜花,我们走。” 阿卜花显得迟疑,可在这暖阁中君臣们面面相觑之际,赤术便已大喇喇走了出去,阿卜花只好尾随其后,道了一声告辞。 二人出了暖阁,赤术那嚣张得意之色,方才变得阴沉起来。 阿卜花则幽深的看了赤术一眼,用鞑靼语道:“太子,我们是否过于操之过急了?” 赤术摇头:“难道你忘了,父汗让我们来的使命吗?互市既是幌子,可若是能争取,再好不过。父汗受长生天赐福,乃陆地之王,众汗之汗,他岂甘心,和大明一辈子媾和?此次特意命我来此,真正想要的,便是和那位他们大明的同宗王爷进行联络,这王爷接触我们,是凌迟之罪,派了寻常人来,他如何放心的下,定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 “这便是父汗高明之处,想要破除人心里的犹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对方看到我们真正的诚意,我乃大汗之子,竟都入了关,这便是告诉那王爷,大汗为和此王爷暗中歃血为盟,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甚至可以不惜我的性命。只有如此,才可让他孤注一掷啊。” 阿卜花叹了口气:“可若如此,你现在与那方继藩有了赌约,势必引人注目,这岂不是……” 赤术哈哈大笑:“这才是这场赌约最大的作用啊,我今日这般的表现,尤其是当着大明皇帝的面,岂不是令他深信,我只是一个容易被激怒的蠢夫,恰恰是这样的人,他们才不会有太多的戒备,反而会将所有的注意力,关注在了一个半月之后的赌约上,我们可以借着这个赌约,尽力和那王爷的密使多多接触才是。” “可是……赌约可是要作数的,太子的赌注太大了。”阿卜花唉声叹息。 赤术不以为意:“我自幼学习骑射,不敢说是大漠第一神箭手,这射箭的功夫,也可冠绝漠南、漠北,区区南人,我不相信,有人可以比我的箭法更厉害,更何况,方继藩振振有词,说此人乃是他的弟子……他若是使诈,只会令人耻笑。” 说到此处,赤术咬牙切齿:“所以,这一次赌约,也是我之所愿,到时,不但要射死那比试之人,还要那方继藩,死无葬身之地。” 阿卜花听罢,似也觉得有理,不过他毕竟是谨慎的人:“总之,一切小心为好。” 赤术则是面目阴鹭,在别人看来,他只是一个逞强的匹夫,可他却是继承了鞑靼汗的心机,这一场比试,其实在他脑海总一刹那之间,便已谋划定了,自己绝对不会输,且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拿出这么大的赌约,想来,肯定要震动天下,无数人都期盼着这一场比试吧。”赤术笑吟吟的道:“这河西之地,便是巨大的诱饵,就如我们套狼一般,总需准备好一块肥美的肉,才可以将狼引来。” ……………… 暖阁里。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方继藩太孟浪了。 简直就是儿戏一般。 他当时没有立即打断,更多的,只是不愿当众,表示出自己和方继藩有相反的意见,毕竟,这里有鞑靼人在,若是让鞑靼人认为大明皇帝对这驸马都尉不满,难免会在外人面前,丢了方继藩的面子。 可当方继藩最后拿出赌注时,弘治皇帝就已要阻止了,可惜,一切都来迟了,这方继藩和赤术宛如干柴遇到了烈火,噗的一下便熊熊燃烧,等到救火之人反应过来,一切化为了灰烬。 “继藩,你这是要做什么?”弘治皇帝厉声道。 方继藩道:“陛下难道没有觉得奇怪吗?” “……” 所有人凝视着方继藩。 不过……却也有人,面色平静,显得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显然,也有人觉得奇怪了,这个人是李东阳,不过李东阳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方继藩。 “你说什么?” 方继藩道:“这个五太子,竟如此的鲁莽,一个这样的莽夫,鞑靼汗派遣他来此,是为了做什么?何况,若此人当真是个匹夫,可儿臣看他的汉话,虽是口音有些不准,可摘章引句,无一不是精准无比,可见他的汉学深厚,只怕不在寻常的秀才之下,一个这样鲁莽,完全没有耐性的人,既自信于自己的骑射,又能精通汉语,这本身,就是奇怪的事。” 方继藩道:“儿臣听说,北元败退大漠之后,依然有贵族,承袭汉语,那赤术作为鞑靼汗的儿子,学习汉话,本就是该当的,可一个鞑靼人,想要学好,就非要有足够的耐心和苦功不可,所以……儿臣才觉得,这个人绝非是鲁莽之辈,可他却故意表现的如此鲁莽,故意在此喧闹,甚至立下赌约,陛下难道不觉得奇怪?” 弘治皇帝只担心着赌约,此时听了方继藩的分析,才恍然大悟,皱眉:“这也是你答应和赤术比试的原因?所以,比试只是幌子,这比试的背后,只怕还有图谋。” 方继藩正色道:“不错,陛下,臣一眼就看穿了赤术的奸计,自然也就将计就计,且看看,此人到底玩什么把戏。”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细细回想,还真是如此,赤术故意如此,不就是激怒此中君臣,使自己等人,无暇去深想吗? 弘治皇帝不禁微笑,如释重负:“原来如此,朕还以为卿家,真要派出弟子和那赤术比试,完成赌约呢。” “要完成的啊。”方继藩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打了赌,当然要应约,儿臣是有诚信的人。” “……” 弘治皇帝的笑容逐渐消失。 说了这么多废话,什么识破了奸计,将计就计,还以为这也只是障人耳目,可结果…… 弘治皇帝冷声道:“鞑靼人自幼学习弓马,非寻常人可比,朕听厂卫的密报,这赤术,还真擅长弓箭,你如何与他比?家国大事,这般的儿戏吗?” 方继藩道:“不是儿臣和他比,是儿臣的门生去和他比,儿臣虽也学过一些箭术,可亲自登场,未免也太便宜他了,儿臣懒得欺负他。” 弘治皇帝:“……” 刘健此时和颜悦色:“都尉啊,莫非你已有了好的人选了吗?快来说说,此人是谁。” 本来不少人,心里都抱怨,这方继藩实是不自量力,要去鸡蛋碰石头,可听了刘健的话,却都安静下来。 对啊,来说说此人是谁,说不定,方继藩当真有杀手锏呢。 方继藩正色道:“此人刚刚入学,还在学习,为了防止不必要的干扰,使他分心,所以我不敢说出此人的名字。” 刚刚入学…… 还在学习…… *你大爷! 弘治皇帝脸色发青,这一场赌约,关系着的,乃是互市啊,大明不可言而无信,何况,还关系着方继藩的性命,固然方继藩可以厚颜无耻的活着,他脸皮厚,可影响的,却是大明的名声,会被人取笑的。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三章:圣贤 方继藩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方才,儿臣自作主张,确实是万死之罪,还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气的脸色发青,最终,叹了口气:“你不要和朕请罪,去向秀荣请罪吧,你这般鲁莽,不将自己的名声和性命放在心上,随意和人赌斗,只为你一时之气,朕失的,不过是一个互市,即便互市,也没什么不可。可秀荣是你的妻子,你如此莽撞,她现在肚里已有了孩子,你就没有想过可怕的后果吗?”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能体谅的。” 弘治皇帝几乎豁然而起:“如何体谅。” 方继藩道:“公主殿下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嫁了我,便知儿臣是深明大义之人,定会为了顾全家国,而舍弃小家,因而,她一切都可体谅。她还说,儿臣在她心中,是她所见的,世上最了不起的大丈夫,儿臣做什么决定,她都甘之如饴。还有……” 弘治皇帝眉在颤,胡子在抖,啪的一下,拍案:“够了不要再说了。” “还没说完呢?”方继藩委屈的道:“后头还有洋洋上千言,这只是冰山一角。” “……” 弘治皇帝起身:“朕乏了,卿告退吧。” 方继藩唉声叹息:“那么,儿臣告退。” 落寞的走了,其实方继藩还有很多话想说来着,太多太多了,公主的好处,一天都说不尽啊,还有公主殿下对自己的评价,自己可以说三天。 只可惜,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是公主,能和自己产生精神上的共鸣,这些说不完的话,公主殿下和自己在一起,从早到晚都说不够,可到了别人这里,就嫌多嘴了。 不过……无妨,人间有一知己,夫复何求呢? 方继藩一告退,弘治皇帝余怒难消,左右四顾,看了诸臣一眼:“卿等,怎么说?” 刘健等人,怅然。 射箭这玩意,他们不懂啊。 最重要的是,方继藩虽然经常鲁莽行事,可大家习惯了,他若是不鲁莽,说不过去。 再者说了,要不陛下把他宰了吧,臣等乐见其成,可陛下你肯宰了这女婿吗? 既然不肯,那么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们不说话好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所有人心里都不禁狐疑着一件事,方继藩总是能在最后,使人耳目一新,翻云覆雨。这一次……成吗? 射箭的事,他也懂。 一个半月的时间,他当真可以调教出一个弟子,其射术,竟可高过那五太子赤术,无数的疑问,俱都涌上心头。 每一个人,各怀着心事,而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 张府。 张升病了一日,自是没有去部堂里当值,当日,便有御医奉旨而来,陛下听闻张升病了,特意差来问诊。 问诊的结果,自然没有意外,是气急攻心,虚火过盛的缘故。 御医开了药方,张升只好躺在榻上静养。 张升将自己的管家叫到了榻前。 管家哭哭啼啼:“老爷,小人打听了,少爷果然去了西山,已在西山入学了,小人设法,给少爷捎一个口信,告诉他,老爷病重,让他赶紧回来……” 张升无奈,摆手:“万万不可以,不可以。” 他咳嗽之后,旋即道:“若是此时告诉他,老夫是因为他离家,而急火攻心,成了这般模样,他心里,定会万分的愧疚,他一直关在家里,什么事都不懂,诶………此时,万万不可去传信,你若是敢捎口信去,老夫便将你赶出去。” “可是……老爷……” 张升苦笑:“他打小,就和别的孩子不同,正因为不同,老夫才害怕他磕着碰着,也尽力,不让他去和人交往,其本意,就是这家外头的人心,太污浊了,只恐因为他的腿脚,遭人暗中嬉笑和白眼,这些年来,老夫将他保护的很好,很好……可是……鸟儿的翅膀,迟早会硬的,硬了,就会想飞,外头那污浊的世界,还有那黑暗的人心,迟早有一日,他还是可能面对,我这做父亲的……毕竟不能保护他一辈子啊。” 张升似乎想开了,此时,又忍不住老泪纵横:“这一次,权当是下一次狠心吧,他在西山,吃了苦头,碰了壁,哎……” 虽说是下定了决心,可心里一触碰到自己的儿子在西山,定是遭人取笑和白眼,张升心便像是绞了一般,疼的无法呼吸,艰难的道:“让他见识见识世间险恶也好……他……腿脚有不便,能做什么呢,去了西山书院,又能学什么?咳咳……咳咳……” 管家也心疼的厉害,少爷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一念至此,忍不住眼圈也红了:“老爷………要不,另外想想办法。” 张升摆摆手:“不要想了,就这样吧,元锡……他也大了,他也大了,就如此吧,尤其是得瞒着家里的事,万万不可让他知道,老夫而今身子不好,万万不可说。” “是,老爷。” 张升突然又露出了狰狞,怒目金刚之状:“那方继藩,不是好东西,他若是坑吾儿,老夫便索性,什么都不要,非和他拼了不可。” 管事的忙是安抚张升:“老爷别动怒,别动怒。老爷,这等事,就别介怀了,不过,小人一直有一点,怎么都想不通,那方继藩,才和少爷见过两面,这少爷,他怎么就……” “别提这个……” “是,是。”管事的心里依旧还是嘀咕,不应该啊,我看着少爷长大的,可是少爷…… 算了,想也白想,自己又不是少爷肚里的蛔虫。 …………………… 赌斗之事,传播的极快,一夜之间,京师内外,便已疯传了。 想来,这是鞑靼人暗中放出了消息。 以至于这街头巷尾,俱都在传,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甚至在猜测,驸马都尉倘若输了,是否会依约自杀。 为此,人们争论的面红耳赤。 “一旦输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此事天下皆知,便是想藏,也藏不住。依我而言,那方大都尉,定当是羞愧难当,生不如死,以死而谢天下。” “我看不会,他乃驸马,死什么死,一辈子荣华富贵,换我,便不死。” “此言差矣,若是不死,岂不天下人所笑,岂不羞愧难当?” 沉默了很久,有人一句话结束了争论:“真是笑话,方大都尉,还会怕人笑话?” “……” 一下子,所有人沉默了。 人们细细的思来,虽然现在方继藩摇身成了方都尉之后,给人的印象改观不少,可细细再想想许多的旧事,卧槽……方大都尉,想当年,那也是成日被人笑话的啊,可人家呢,该吃吃该睡睡,小日子过的美滋滋,相比于从前,眼前这点背信弃义,算事吗?算吗? 公道自在人心,每一个人的心里,已有了答案,这个答案呼之欲出,似乎已经没有人继续讨论的必要了。 似乎每一个人都在想,方继藩若是真自杀,老子不跟我爹信! ………… 西山书院。 每日卯时,晨钟便响起。 这是晨课的钟声。 虽然只来了西山书院才两日,可张元锡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自己很关照啊,他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在这个集体里,张元锡如鱼得水。 他所住的,也是一个庄户这里,生活条件艰辛了一些,可庄户并不取笑他,在这西山,庄户们永远对读书人敬若神明的。 一听到晨钟,张元锡便醒来,此时,隔壁庄户也醒了,准备淘米和洗红薯,熬粥,张元锡则赶紧开始绑腿,将这颇沉的靴子卡在自己的小腿处,这时,外头已有同窗们蜂拥而至了,他们拍张元锡房子的窗:“师叔,师叔,上晨课了,赶紧,要迟到了。” “噢,知道了,很快。” 穿戴好之后,匆匆洗漱,外头便有一群热情洋溢的同窗在晨雾中等待,一见到张元锡,众人便一窝蜂的上前,这个道:“张师叔,我给你搬书箱。” “张师叔,瞧瞧这是什么,我特意留给你的,这梨很清甜,我没舍得吃。” “张师叔……” 张元锡感动的一塌糊涂。 世间如此的美好,而自己,竟将自己锁在了自己的宅里二十多年,虚度了无数的光阴,现在想来,真是可惜。” 他接了梨,吃了一口:“嗯,很香。” 却不愿意让人给自己背书箱,他立志要做一个正常人,且要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接着,这上学的路途上,便开始听大家说起趣闻。 他们口里的师公,还有太子殿下,以及王先生、刘先生、欧阳先生等等人,永远是他们孜孜不倦议论的对象。 张元锡通过这些流言蜚语,方才知道,原来,西山书院里,什么人是书院的天,又是什么人,是书院里为人所敬仰的存在。 这一个个津津乐道的人物,便是学子们心目中的圣贤。 …………………… 这两天都在做扩胸运动,做好爆更的准备,会有五更,甚至六更,大家的帐记好了,欠帐会还。对了,马上这个月结束,下个月的保底月票,大家给老虎留着。 正文 第六百八十四章:我很看重你 自然,赌斗之事,不免传到了西山。 学生们忍不住的议论着,此番师公会让谁去参加此次赌斗。 有人认为,若是王师叔若在,此次定是王师叔出马。 可到了明伦堂,远远的,刘文善刘先生背着手,叫住了张元锡:“元锡,你来。” 张元锡一瘸一拐,尾随着刘文善至镇国府。 镇国府里。 朱厚照几乎要揪着方继藩的衣襟,朝方继藩咆哮:“只有一个半月啊,一个半月,你就让人去送死,老方,你还是不是人,有没有良心?” 方继藩正襟危坐:“一个半月,还不够吗?此前太子是怎么吹嘘的,我是信了殿下的邪啊。” 朱厚照有点懵,老半天,才嚅嗫道:“当时只是吹嘘而已,说者无心。哪里知道,你竟信了,现在怎么办,那鞑靼人,深恨你,若是元锡输了,你会死的啊。” 方继藩感慨道:“真到了那时候,万不得已,我确实无颜活下去,所以太子殿下定要努力啊。” 朱厚照皱着眉:“那我全力而为好了,这些日子,本宫都住在西山,成日教授元锡射箭,本宫唯一担心的,就是元锡资质不好,他毕竟不太聪明,这射箭,并不只是靠大力气这样简单,力气没什么用,重要的是这股子巧劲,哎,老方,你若是输了,可别怪本宫,要不,你别死吧,不就是被人骂背信弃义吗?这等事,你做了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方继藩大义凛然道:“说什么话呢,我方继藩是这样的人?” 一会儿功夫,张元锡来,他一瘸一拐,却坚持着非要拜下,给叔父和恩师行礼。 朱厚照看着笨拙的拜下模样,忍不住抚额,一脸无语状。 方继藩则看着张元锡道:“赌斗的事,你知道了吗?” “侄儿听说过。”张元锡道。 方继藩道:“我预备让你去,灭一灭鞑靼人的威风。” 什么…… 张元锡心里,已惊起了惊涛骇浪,让自己去? 他惊讶的道:“可是,我才刚刚练习,只怕有负叔父重托。” 方继藩和颜悦色道:“你是我的侄子,我自然最看重的是你,这等扬名立万的事,让别人去了,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何况,这赌斗,本就是激励你,这一个半月时间,你更该苦练,你放心,太子会日夜倾囊相授他的神射之术给你,你只需下功夫便是。” 张元锡听罢,豆大的泪,便自他的眼里滴落下来。 这个叔……没白认啊。 所有人打小就看不起自己,便连自己的父亲,固然对自己疼爱,可也对自己从无信心,以至于,不肯让自己抛头露面,只有叔父永远都激励自己,认为自己并不比人差,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叔父的一番美意。 他道:“叔父放心,侄儿便是拼了性命,也绝不给叔父抹黑。” 方继藩感慨:“好孩子,不要如此,输了也就输了便是,大不了,我去死好了。” “叔父……” 这可是关系到了叔父性命的事,居然竟寄托于自己身上:“叔父对侄儿……对侄儿……” 方继藩摆摆手:“去和太子殿下练箭去吧,现在没有时间荒废了。” ………… 此次赌斗,最忧心的便是王金元了。 方继藩乃是西山的灵魂啊,一旦方继藩自裁以谢天下,这还了得。 他忧心忡忡的寻上门:“少爷……若是输了,该怎么办?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少爷怎么将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少爷……” 他跟在方继藩的后头,不断的唠唠叨叨。 方继藩有点恼了,反手给他一巴掌:“我死是我的事,你们成日在此胡咧咧什么,带点脑子好吗?张元锡输了,你们赶紧让人日夜盯着我才是,我但凡有想要自裁的念头,你们不会阻拦吗?到时你找几十个彪形大汉便是,只要盯住了,我死得了?平日见你挺机灵,今日却如此愚蠢,再瞎咧咧,我要换人了。” 王金元懵了,随即,他想明白了。 “明白,明白,小人全明白了,我懂了。” 方继藩背着手,摇摇头。 古人的道德水平都这么高吗?为什么每一个人,都害怕自己真的去死呢,好奇怪啊。 ………… 方继藩回到了公主府,这些日子,方继藩几乎都住在公主府里,这府上的人,都受到了警告,不得和公主说关于赌斗的事。 朱秀荣这些日子,都在织毛衣,这是给即将出世的孩子织的。 她的肚子,已略略有些隆起,两个丫头伺候着,一见方继藩来,两个丫头便识趣的告退出去,朱秀荣勉强要起身,方继藩道:“不要起来,莫动了胎气。” 朱秀荣就笑。 方继藩搬了锦墩坐在朱秀荣一边,忍不住道:“这毛衣,织的挺好,可为何要用黑线和白线夹杂一起呢。” “现在外间,不是时兴如此吗?” 方继藩:“……” 说实话,时兴是时兴,可怎么看着,都像后世的囚衣啊,让方继藩禁不住的,想要唱出《铁窗泪》来。 方继藩汗颜:“没事,下一次,我让人去设计一个更时兴的样式,这一件,便送给皇孙吧。” 方继藩继续解释道:“你看,皇孙早已满月了,我们还没送点东西去,良心上过不去啊。方妃是我妹子,太子又是你兄弟,我将皇孙,当做自家的孩子看的,说好了,这毛衣织好了,便送去。” 朱秀荣不疑有他,凝视着方继藩:“你呀,凡事都总想着别人,永远都不想想,我们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冻着。” 方继藩心里说,天地良心啊,朱门之外,不知多少人挨饿受冻,我未来要出世的儿子若都能冻着,这全天下的人,怕都要死绝了。 方继藩感慨的道:“做人,当然要先人后己,这是君子之道。” 朱秀荣美眸看着方继藩,忍不住道:“嗯,我也要学你这般,方才的话,你别放心心上,我并非想要抱怨你的。” 方继藩捂着她的手:“无妨,无妨。” 只可惜,她有身孕,方继藩乖乖坐在一旁,乖宝宝的样子。 朱秀荣面上染了一层红晕,方继藩每一次盯着自己看,都令自己…… 她想起什么:“母后又问起,香水何时制好了,她急得很。” 方继藩心里说,等我拿到了河西,再在河西广泛种植再说,现在……还早着呢。 朱秀荣又道:“还有,我那两个舅舅,至今没有音讯,却不知他们如何了,母后心里记挂的很。” 方继藩想,张家兄弟啊,这两个人渣死在外头,倒也还好,不过……方继藩想到了徐经,他心里不禁感慨:“是啊,我也愁死了,也不知徐经如何,他是我的门生,我将他视如己出,他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也不想活了,到时非割下一缕头发,祭奠他不可。” 割发是极重要的事。 古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理念。 所以寻常人,是绝不会轻易割发的,这割发和自杀,几乎没有区别。 听说方继藩竟要为了自己的门生割发,朱秀荣心里对方继藩,心里更为敬佩,真是有情有义啊。 她忍不住依偎在方继藩怀里,方继藩轻轻捋着她额前的乱发,此时的朱秀荣,带着几分别样的风情。 温存片刻,朱秀荣道:“还有一事,清早,我入宫去拜见母后时,母后前些日子,不是因为两个舅舅至今生死不明吗?于是便命人至张家的祖籍去,无论如何,那儿,有不少张家的远亲,可哪里想到,派了宦官去,方知那里,早已遭灾了,不少族人,竟都逃散………母后对此,甚是担忧。” 方继藩心里想,远亲算什么,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毕竟关系太远,算是同族,一般情况之下,比如张皇后有幸的成为了皇后,她的家人,自然得到了恩惠,于是乎,寿宁侯和建昌伯便发迹起来,接着,自会有不少远亲,前来投靠,最后在寿宁侯和建昌伯的照顾之下,一窝子人统统过上了好日子。 可偏偏,张家兄弟是奇葩。 他们倒是发迹了,封侯的封侯,封伯的封伯,至于来投靠的亲戚,嗯……茶水都舍不得给人喝一口,寿宁侯府不养闲人啊,有多远滚多远去。 张皇后不可能面面俱到,就算是亲戚们出了什么事,那也是通过张家兄弟,入宫来游说,接着宫里赏赐一点东西,算是恩典。 不过方继藩几乎可以想见,张家兄弟绝对是绝口不提这些该死的穷亲戚们的事,他们自己还穷呢,天天在喝粥,咋的,你们还想吃香喝辣。 祖宗们往往人情大于国法。 可在这一点上,方继藩很佩服张家兄弟,他们在这方面,绝对算是铁面无私,不偏不倚,以至于,穷亲戚,保管还是穷亲戚,穷了这辈子,下辈子还让你受穷,绝不给你沾张家光的机会。 方继藩噢了一声:“都逃散了,寻不回来了,这几年,灾情频繁,真是可怜啊。”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五章:奉吾皇之命 朱秀荣道:“正是如此,母后为此,大发雷霆,说是自家亲族,竟都无法得到保全,已命人前去寻访他们的下落了。也不知……他们现在是死是活,真是令人忧心。” 说着,朱秀荣蹙眉。 她在深宫长大,被人保护的太好,过于单纯。 心里便想着,这毕竟也是亲人,虽是远亲,可也血脉相连啊。 关于这一点,她和自己的舅舅,就一丁点都不一样。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样想来,倘若人人都如寿宁侯和建昌伯,这天下大治,才可期啊。 毕竟,人人都能大公无私,自己有饭吃,便一脚踹开自己的亲戚,这杜绝了多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事,结果朝中上下,豺狼当道、朽木为官,有人仗着自己有亲戚在庙堂,在地方上横行不法,欺负良善。 可惜,正常人是没有这样觉悟的,如此无私的事,连方继藩都做不到。 方继藩便道:“他们会被寻到的,到时,有张娘娘出面,自会得到很好的照顾。” 然后,就将这些该死的远亲,抛之脑后。 说实话,管自己屁事,自己这么多儿孙,不,徒子徒孙,都顾不过来呢。 朱秀荣道:“却是不知,两个舅舅如何了,他们虽有时令人生气,可终究,也是舅舅,我们成婚那日,他们都无法参加,想来,到时孩子出生,舅舅也来不了了,民间不是有规矩吗?此等事,少不开娘舅的。” 方继藩深锁眉:“其实,我也很想念他们。” 心里想,快点去死吧,讨厌! ……………… 残破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此时迎着风,顺着洋流,一路而行。 此时,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乃是整个船队的先锋。 他们负责在前探路。 与之随行的,乃是威远和靖远两艘舰船。 三艘大船乘风破浪,势不可挡,虽是船身上,早已长满了苔藓。 船上的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早已饿成了皮包骨,白日的时候,简直就是痛苦无比的折磨,船上除了腌肉干之外,其余的东西,统统吃了个干净,每日吃着肉干,嘴巴早已生出了血泡。 这一路,单单是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死亡率便超过了三成。 无数人到底害了什么病都不知道,一夜醒来,病便开始发作,随后,痛嚎几日,便死去了。 船上不能藏着他们的尸骸,只能水葬,在这距离家乡万里之外,人们用他的床单将人裹了,而后丢入了海里。 张延龄有时,会躲起来抹一抹眼泪,他想家,他想喝粥,他怀念家里地窖里藏着的红薯,做梦都想吃,在这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而只有在夜里的时候,在那梦里,梦到了他们找到了金山,那数不尽的金山,连绵不绝,他才能开心起来,可一觉醒来,回到了船上,看着这低矮潮湿的舱室,还有那无言的寂寞,张延龄便又陷入了沉默。 相比于这个没出息的弟弟,张鹤龄却永远都保持着充沛的精神,他每日最大的爱好,便是拿着望远镜四处观察,到了傍晚时,他便又怒气冲冲,将底舱里的佛朗机俘虏拉出来,接着便是挥鞭痛打。 “是这条路线吗,可为何,至今没有看到陆地,到底还有多远,有多远。” 张鹤龄简直就是海上的屠夫。 早在船队绕过好望角的时候,张延龄便率先作为先锋,袭击了佛朗机人在好望角的聚居地。 接着,放一把大火,将这聚居地付之一炬,他劫掠了停泊在港湾的船,不能带走的东西,统统烧了,或是沉入海里,能带走的,一个不留。 这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不愧坏人之名,被俘虏上岸的鞑靼人,有两百多人,才数月功夫,便已死了一半。 以至于连徐经,都看不下去这位钦差的恶行,大明乃礼仪之邦,不教而诛,且虐待俘虏,甚至还用佛朗机人的舰船,诓骗附近航线上的佛朗机商船靠近,等对方一靠近,一伙疯了一般的人便杀了过去,抢掠货物,将用不上的船员统统杀死,留下通晓去美洲大陆航路之人,还有一些擅长舰船的船工和水手。 可张鹤龄的做法,虽没有得到徐经的认同,却令不少的水手和水兵,纷纷士气高昂起来。有奔头了啊。 这抢掠来的,俱都是香料,价值不菲,别看这位寿宁侯和建昌伯小气,可如今,却是格外的大方,自己分文不取,所有劫掠来的金银和贵重的香料,统统赏赐下去。 人们见到了实物,有了实实在在的好处,顿时激动了。 于是乎,其他的船不知道,可这三艘作为先锋的舰船,上头的水兵和水手,却统统都踊跃无比。 而对于这些个个要喊打喊杀的家伙,张鹤龄心里鄙视。 他拉着自己兄弟的手:“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啊,这群穷鬼,一丁点香料和金银,他们便肯卖命了,这点东西,于我们兄弟而言,不过是粪土而已,我宁愿喝粥,我不稀多看一眼,等找到了金山,咱们兄弟,才真正的发财了。” 张延龄一听稀粥,喉结便滚动:“哥,我饿了。” 张鹤龄叹了口气,现在已经没有气力打这个脑残玩意了,得保留一点体力才好,他只能一声长叹,颇有一副伯牙没有找到自己的钟子期,英雄寻觅不到知己的怅然。 可就在此时,突然……天边,海鸥出现了。 一下子,船上沸腾起来。 有海鸥,说明出现了陆地,或者说,附近有海岛出现,海岛的规模,也绝对不小。 “快,望远镜,罗盘,舆图。” 这三样东西,乃是法宝,出海航行,全靠它们了。 却在此时,有人大声嚷嚷:“陆地,陆地,快看,陆地……” 远处,悬崖和峭壁出现,地平线连绵,看不到尽头。 这……这是哪里? 不像是岛屿,莫非……就是无数人苦苦寻觅了一年多的……黄金洲? 一个佛朗机人押了来,他衣衫褴褛,浑身是血,门牙已落了几颗,奄奄一息,想来,他被张鹤龄等人折磨怕了,哆哆嗦嗦,见到了张鹤龄,便蜷着身,张鹤龄将望远镜交给他:“看看,这是哪里。” 这个佛朗机人,是一个商船的船长,据说,曾去过许多地方,年轻时,曾参加葡萄牙的海军,在地中海,和奥斯曼的舰队作战,此后,作为船员,去过黄金洲,并且在那里待过数年,此后,他又折返回了葡萄牙,受雇于商队,带领船只,来往于东印度和葡萄牙的航线,运输香料。 可如今,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战战兢兢的拿起了望远镜,看向远处地平线的山峦。 最后,他嘴唇嚅嗫着,道:“是……是阿美利加洲,对,就是这里,上头的树,这里的树,便是阿美利加洲所独有,这里……像是中部,不错,你看那杉树,应当就在此,这里理应是‘深渊’,是‘深渊’。” 张鹤龄作势要打人,天天拿着这些佛朗机人当做沙袋,揍得他们嗷嗷叫,这舰船上,又是寂寞无比,张鹤龄也学来了不少葡萄牙的语言。 “深渊?不少金山?” “我们叫它‘深渊’,这里不是金山,从你们的舆图上显示,这里距离金山,怕还有上千里,要向北……向北……”接着,他开始一个个字母的拼写着‘深渊’的拼音,自他口里,一个个音节组成了一个短句:“洪都拉斯”。 “洪都拉斯!”张鹤龄撇撇嘴:“这名字不好听,现在开始,改名,叫小朱秀才是坏人,因为,这是我们的舰船发现的,就用此名。” 名字虽长了一点。 可无妨。 虽然张鹤龄也搞不明白,这什么小朱秀才是哪个鸟,还有人任性着,用秀才来取名的。可是……长久的航行,他和小朱秀才是坏人号,已经有了感情,现在,他希望用小朱秀才是坏人号的船名,来纪念这伟大的发现。 “简称为:坏小朱!” 这佛朗机船长,不敢做声,只是战战兢兢的垂手而立。 张鹤龄随即凶恶的看着船长:“既然你们已经发现了这里,想来,在此,也有你们的人吧,他们在何处?” “我……我大致知道……城镇的位置,这里在数年前,据我所知,多为西班牙人驻扎,他们在此,至少有九十多名士兵,还有数百上千人的水手、牧师以及商人还有……” “一千多人!”张鹤龄吸了吸要流下来的涎水。 船上,水手和水兵们统统都聚了来,一个个双目放光。 他们曾袭击过佛朗机人小规模的定居点,这些人都有大量的财货,而显然,在此……有一个规模不小的城镇。 “我们可以袭击他们,他们一定有可供停泊的港口,而恰好,我们也有你们佛朗机的舰船,对不对?” 船长已经被揍得麻木了,毫无反抗之心:“是的,伟大的东方之主。” 张鹤龄一跃上了船舷,手中抓着缆绳,俯瞰着甲板上的无数船员和水手,高呼道:“发财的时候……到了!这里,有金,有银,有粮,有女人!我奉陛下之命,将这些金银珠宝,统统赐给你们这些狗娘养的东西!” “万岁!”疯狂的水兵们双目赤红,发出了欢呼。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六章:师父好棒棒 两日之后,在经过悉心的谋划,在霏霏细雨之中,两艘佛朗机船缓缓的进入了港湾,在其桅杆之上,西班牙王国的旗帜高高飘扬,随后,迎面而来预备接引其入港的舰船还未靠近,这两艘大船,居然没有撤下风帆,而是依旧顺风,朝着码头横冲直撞而去。 巨大的舰船,直接冲过了栈桥,那无数的木板卷起,随后,将这木质的栈桥和码头撞了个粉碎,等舰船被传递的淤泥所卡住时,无数的人,便顺着缆绳顺溜而下,他们脚踩着较浅的海水,双目赤红,疯了似得,举起了手中的弓弩、刀剑。 在此时,因为下雨,火铳并没有什么用,容易受潮,手提着刀剑的水兵们,蜂拥上岸,趁着案上的佛朗机人不备,疯了似得水兵,犹如潮水一般,登上了岸。 西班牙人万万料不到在这附近,会出现一支威胁到他们的力量。 他们在此驻扎已有七八年光景,城镇的规模越来越大,他们建起了堡垒,却没有提防来自于海上的敌人,这本就源自于他们的自信,在他们看来,他们所要面对的,不过是当地的土人罢了,而当地的土人,不堪一击。 可现在,这突如其来的敌人,已冲入了城堡,但凡是阻止他们的人,都被这些衣衫褴褛的人砍翻。 西班牙人试图反击,火铳队在这阴雨的天气里难有作为,更可怕的是,等他们集结起来,一切都来不及了。 瞬间,这座西班牙的殖民堡垒,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宛如人间地狱。 最可怕的是,他们压根不知这些敌人,自何处来。 又为何,会突然发起袭击。 ………… 周腊提着刀,手刃了一个西班牙的士兵,面目狰狞,他刀锋前指,无数的水兵争先恐后,自他身后如潮水一般用蜂拥上前。 这已不需有人用鞭子来督促他们了。 他们遭受了无数的折磨和艰辛,他们犹如蝼蚁一般,飘荡在海上,没有人过了今天,却还知不知道自己还能活着,刀头舔血,对于他们而言,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们胸膛里,都涌着一股不甘。 如此千辛万苦,遭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遭不了的罪,到了此处,怎么能空手而归,怎么能呢? 这里,有钱,有粮,有女人。 他们疯了。 一个已不将自己的命当做一回事的人,自然,已经失去了人身上的本性,他们双目之中,充斥着的,只是最原始的欲望。 ………… 此后,慢悠悠的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方才徐徐进入了港湾。 站在甲板上,张延龄拿着望远镜,远远眺望:“一个,两个……十八个,二十九个……哥,这群佛朗机人,倒是顽强的很,到了这时候,都已杀入了堡子里了,他们竟还在顽抗,咱们损失惨重啊。” 张鹤龄不屑于顾:“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大不了。” 对于兄长的冷酷,张延龄吞了吞口水:“哥,我觉得,我们不该将所有的钱粮都分给这些穷鬼,凭什么啊?咱们才是钦差哪,理应占了大头才是。” 张鹤龄呵呵冷笑:“你懂什么?不拿出真金白银,他们怎么会拼命,靠你我去找金山,可能吗?这一点钱粮,算什么,能有多少,到了金山之后,这些钱粮,便是九牛一毛,要来做什么?” 张鹤龄是个有眼界的人,现在,在他的心目之中,他已是富可敌国了,这虽是纸面上的财富,而且有点虚无缥缈,可对于张鹤龄而言,正因为有了纸面上的财富,眼界才高了,我都是富可敌国的人,会在乎这几千几万两银子吗?虽然……在乎是在乎,可毕竟……为了将这纸面的财富兑现,自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可等张鹤龄登岸之后,他却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是黄金,足足一个屋子的黄金,这些黄金,用一口口箱子装着,西班牙王国的洪都拉斯总督,就在这里,与冲杀进来的水兵们负隅顽抗,最后,他被砍了数十刀而死,可同时,当人们打开了一个个箱子,这无数金灿灿的黄金,一下子,让所有人疯狂了。 数十个箱子的黄金,堆砌在一起,足足有数千斤上万斤哪。 人们掩面大哭,有人相互抱在了一起,也有人身子躺在了箱子上,有人取出一把金子,抛向空中,这一次,当真是发财了,发大财了。 这是黄金啊,是世上最稀罕的金属之一,是财富。 “哥,还给他们吗?”张延龄要哭了。 他们想不到,在这里,居然有如此多的黄金。 事实上,黄金洲确实生产黄金,而当地的土人,又有用黄金来装饰的传统,近千年积累下来,代代相传,结果,西班牙殖民者到来,在此数年,强取豪夺,积攒了这巨大的财富,西班牙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批黄金,却彻底的点燃了这万里之外,所有人的贪欲。 张鹤龄面上的肌肉在颤抖,他……心疼……疼的厉害。 我是猪啊我,为啥当初,就许诺着,将所有的战利品统统分发下去呢? 看着这一个个满身血污的人,疯了似得荡漾在狂喜之中。 “可以不给他们。”张鹤龄深深的看了张延龄一眼:“你现在去告诉他们,现在这些黄金姓张了。” 张延龄面上,露出了狂喜:“是吗?那我去说了啊。” 张鹤龄点点头:“嗯,别说是我说的。” 张延龄道:“为啥啊。” 张延龄看着这个傻货,想哭:“因为,咱们兄弟总得活一个,得为老张家传宗接代啊。” “……”张延龄沉默了很久:“哥,我发现你挺会说笑的,哈哈,哈哈……” 张鹤龄腾的一下,心中火起,这本身就是一场人间悲剧,自己的心,就已腾了,他竟还笑得出。 一巴掌,将张延龄打翻:“狗一样的东西,以后别叫我哥。” “哥……”张延龄发出了嚎叫。 ……………… 年关将至。 赌斗之事,已是甚嚣尘上,随着日期迫近,赌场已是热闹了起来。 只是这一次赌,有些特别,赌的竟不是胜负,而是方都尉输了,肯不肯自杀以谢天下。 这倒不是京中的军民百姓,不爱大明,涨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认为此战必败,而是……人们对于骑射之事,对于方都尉的门生,不太有信心。 那什么五太子,据说可是打小就在马背上长大,打小便练习弓箭,且鞑靼人,天生就是神射手,这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和他们比射箭,这……不是找死吗? 这赌坊里很热闹,沸沸扬扬,这一次,赌的乃是方继藩的人品,用的还是真金白银,结果,赔率竟是惨不忍睹的一赔十三。 也即是说,谁若是买了方继藩去死,那么下注一两银子,方继藩当真死了,便可获得十三两银子,简直……就是暴利啊。 大家对于方都尉的节操信心不太足。 而方继藩对此,只是不屑于顾,鄙视这些人发国难财,臭不要脸。 对于朱厚照教授张元锡射箭之事,方继藩还是极上心的。 一个多月不见,只见他们成日都去后山里练习,却不知现在进展如何。 方继藩今日起了个大早,便去了后山。 后山这里,是一片还未开拓的土地,而今,这里却是平整出了一块平地,上头多是箭靶,在这靶场的远处,则是几个临时搭建的草庐,这些日子,太子殿下和张元锡,都在此练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方继藩之所以选择张元锡出马,要借的就是张元锡这神奇的臂力,可其他的,到底能不能练的炉火纯青,不过是一个半月的光景,想来……也不敢有太多的指望。 远处,便听到朱厚照哇哇的大叫声,方继藩看到了朱厚照的人影,小跑着过去。 却见朱厚照弯弓,口里咋咋呼呼的道:“小张,本宫这样,对不对?” “不对,师父,你要放轻松。” “可本宫轻松不起来。” 朱厚照保持着射箭的姿势。 张元锡一瘸一拐的在朱厚照身后,拍着他的后脊,想将他的后脊拍的松软一些,张元锡道:“殿下打小所学的射箭之术,其实并没有错,对于一个不会射箭的人而言,有极大的用处。可是殿下有没有想过,射箭的本质,在于随心,怎么样射中目标,才是关键,而不一定,非要马步下沉,非要手臂平直,殿下见过杀敌时,将士们会按平时练习的招式去杀敌吗?不会的,因而,一个好的射手,想要随心所欲的命中目标,首先要做的,就是使自己心态平和,而后,让自己的身体,去适应弓箭,怎么站立,如何握弓,如何引弓,如何放箭,都要切实的根据自己的特点而为之。” “师父,你看我……”说着,张元锡随手拿起自己的铁胎弓,他的身形显得笨拙,站姿散漫,很随手的样子,弯弓,引箭,狼牙箭激射而出,啪……远处,一个靶子顿时射翻,一气呵成。 “师父,你明白了吗?”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七章:神之箭手 道理,朱厚照都懂。 他毕竟不是傻子。 而且徒弟张元锡的话,简单而直白,无非是让他,不要拘泥于形式而已。 对于一个初学者而言,怎么握弓,怎么舒展臂膀,这些硬性的要求,确实很有用,这可以让初学者快速的掌握诀窍,站稳身体。 可是若一直如此,想要真正的射箭高手,可就很难了。 可最气的却是,张元锡对于箭术的天赋,实是可怖。 他不但气力大,对于箭术的领悟能力,也是超群。 他很快就意识到,师父教授的这一套,对是对了,可自己却不需要。 因为这射箭、瞄准之法,本身就是让初学者掌握平衡的。 而张元锡却不需掌握平衡,他是瘸子,本身就是平衡身体,有着寻常人所没有的敏感。他渐渐发现,原来射箭,并不需要掌握什么诀窍,而在于对自身身体的控制。 当他一箭箭射出时,慢慢的越来越准,他开始有了新的感悟。 原来……一切的教材,都是骗人的啊。 现在,轮到他来指点朱厚照如何突破自己的箭术了。 师父的箭术,太拘泥于方法,不走心,且人太蠢,说了一百遍,他依旧还是学不会。 朱厚照大声嚷嚷道:“你说的都对,为师晓得你射得好,可为师拿起了弓箭,便不由自主的会如当初学箭时的样子……你这家伙,怎么教为师的,快想想办法,想个如何让为师从心的法子来。” “弟子教不会啊。”张元锡要哭出来。 有时候,人比人,真的气死人,这人的天赋,更是让人无言以对。 寻常的读书人,十年寒窗,专心学八股,辛苦吧,可是,屡屡落弟。 可王守仁打小就东搞西搞,今日要学骑射,明日找老道人去谈玄,等他年纪大了,一拍脑袋,哎呀,我得考个功名了,然后他就金榜题名,名列前茅。 无数的将军,出生入死,打仗起来,输得多,赢得少,经验丰富,蹉跎一辈子,活了下来,人生之中,几乎找不到几个光彩的胜利。可朱厚照躲在东宫里瞎琢磨,一出山,立即便击败凶狠的鞑靼人,使鞑靼人不敢南顾。 张元锡也是如此。 他看着自己的师父,这笨拙的样子,心里已经绝望了:“师父,我觉得,射箭并不适合你,你可以改行,去学剑,或许好一些,否则,只是白白的虚度光阴而已。” 朱厚照气的要吐血,厉声道:“为师怎么做,还要你教,罚你跪一个时辰。” “噢。”张元锡很老实,乖乖跪下。 朱厚照背着手,气呼呼的道:“你看看你哪里有半分做人儿子,不,做人学生的样子,出言不逊,你眼里还有为师吗?老方有七个门生,哪一个不是对他敬若神明,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竟不将为师放在眼里,简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为师瞎了眼,收你做门生,以后不教你学箭了,你自己领悟去吧。” 张元锡委屈的道:“学生知错了。” 朱厚照高声道:“知了错你也不改。” 张元锡道:“学生改。” “为师说,不教你学箭了,你却只说知错,却不说,请师父教我,可见在你心里,一定不将本宫放在眼里,气死为师了,气死了为师,你就可以放任自流,就没有人监督了你是不是?” “不是。” “那你说,为师骂你,对不对?” “对。师父教诲,学生铭记在心。” “还学不学箭了?”朱厚照气咻咻的道。 张元锡忙道:“学!” 朱厚照才道:“好了,起来吧,来,再告诉本宫,该怎么样发箭来着。” 张元锡艰难的起来,见师父又开始弯弓引箭,在旁道:“师父,射箭发乎于心,你不要总想着怎么握弓,也不必想着如何引箭,你眼里只看中靶子,你心里默默想着,我要如何将他射下来,而后,放箭。” 嗤…… 朱厚照顺势放箭,那箭矢,在天空划了个半弧,最终,与靶子擦身而过。 朱厚照气的要撞墙:“这法子不对啊,分明不对。” “师父心里要没有杂念。要不,学生再做一个示范,师父细细看着……” “不必了。”朱厚照将弓箭摔在地上,岂有此理:“这是弓的问题,明日让刘瑾去取一副好弓来,师父要再琢磨琢磨才好。” “噢。”张元锡颔首点头。 刘瑾倚在树旁,一只脚金鸡独立,另一只脚缠后瞪着树干,优哉游哉的样子,他一面吃着炒熟的黄豆,一面远远的盯着,口里嚼着黄豆,一颗又一颗,脸上显得很平和,只远远眺望着太子殿下和张元锡,对于眼前的一切,他并不在乎,射箭有什么意义呢?没有意义?大好的时光,都荒废在这射箭上,真是糟践了啊。 他咀嚼着,将黄豆吞咽进肚里,摇了摇头,世上的人都很纯,没有找到人生的意义,看着他们这样浪费大好的时光,很是可惜。 可一看殿下练完了箭,他立即将手里的黄豆重新装进了荷包里,小跑着冲上前去:“殿下,有吩咐吗?” “殿下……” 这时听到了方继藩的声音。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朱厚照顿时大喜:“老方,你来了啊。” 方继藩气喘吁吁:“真是好找,累死了,殿下,现在我这侄儿的进步如何?” 张元锡刚要说话,朱厚照却是眉飞色舞,叉手:“有本宫在,怎么会没有进步,你等着瞧吧。” 方继藩觉得太子不可靠,看向张元锡。 张元锡老老实实的道:“师父成日教授我学箭,而今已有小成了。不过……”他顿了顿:“学生的极限,乃是射四百步,寻常的两三百步倒也还好,可若是配上一副极好的弓,这四百步,不在话下,只是可惜,超过了三百步,箭就可能失去准头,且目力没法儿视物了。” 这你就找对人了。 没错,张元锡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射的远,可惜,他的双臂没有阻碍他远射,可人的眼睛,毕竟是有极限的。 至于射的准不准,还得靠练,且还需要一副有足够韧性和精度的好弓。 方继藩咬咬牙:“精度不够,和弓箭有关,且能不能射的更远,也和弓箭有关,叔这几日,便召集能工巧匠,专门为你定制一副好弓来,不惜工本,哪怕是砸进去纹银万两,也绝不皱眉头。谁让我是你叔,你爹和我是忘年之交呢。” 可是视力的问题,却绝不是砸银子就可以解决的。 张元锡是个天才啊,这样的人都不利用,那方继藩还是人吗? 方继藩所考虑的,并不只是这一场的比试,他想的是未来。 张元锡这样的人,用的好了,便是八百里之外打死鬼子的强者啊,这种人只有在电视剧里面才会出现。 方继藩皱着眉:“我会想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要不,给你配一个副射手。” “副射手?”朱厚照和张元锡同时惊讶的反问。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搭配一个副射手,给你背负弓箭,一旦需要射箭的时候,他负责为你提供方向和位置,你负责弯弓射箭,这个人可以戴一个望远镜,用望远镜,观察数百步外的目标,而后准确报告位置,而你只专心朝着位置射击即可。当然,这样的人也是可遇不可求,他需有一双好眼睛,且对方向和距离极敏感,能够随时提供精准的信息,当然,还需和元锡能极好的配合起来,双方要有默契,最重要的是,你们还得磨合,一次次的练习,只有如此,才可制胜数百步之外。” 朱厚照听了,不禁咋舌。 这不就是辅兵吗? 原来射箭,还可以要辅兵啊。 显然,方继藩更希望,发挥出张元锡所有的潜力,这个家伙,天生就是射箭的好材料。 是狙击手啊。 可惜的是,弓箭上不能搭配望远镜,既然如此,那么只好让一个人来配合张元锡了。 未来学习的过程,一定会很艰难,因为要用辅兵通过望远镜去观察的那双眼睛,来替代张元锡的眼睛,让他只单纯的提供数据,而这些数据必须准确,且准确的数据,还需要要让张元锡理解和消化,同时,还需用这些数据,让张元锡精准的大致测算出对方的位置。 且箭一旦射远,精度就越低,这两个人所需的装备,可能高昂无比,这花费,可能能养得起几个村的庄户了。 “可以试一试。”张元锡显然觉得,寻常的射击没有什么挑战,反而方继藩所说的方法,倒是让他动心了。 朱厚照厉声道:“为师有让你答应吗?自作主张,真是岂有此理。” 张元锡忙是恭恭敬敬道:“请师父做主。” 朱厚照背着手,想了想:“可以试一试。” 方继藩颔首:“既如此,那我这就去挑选人手,再招募人量身定制弓箭了,恐怕至少需要数月的功夫,这赌斗怕是来不及了,先赢了赌斗再说。” …………………… 睡觉,明天开始…………五更……或者六更,反正是五更打底,大家拭目以待。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八章:生死勿论 年关已至。 难得这一日没有下雪。 暖阁里,弘治皇帝一声叹息,赌斗……就在今日了。 他原本,想要对此不闻不问的。 可大清早时,召了内阁诸学士入宫,弘治皇帝命人开了窗,看了一眼暖阁之外的天色。 天阴沉沉的,而今,是清晨,弘治皇帝突然叹了口气,道:“方继藩人等的比箭,就在今日了吧?” 对于此事,整个京师,都是沸沸扬扬,动静很大,刘健等人,哪怕是想要忽视,都不可能。 人们对于竞技,总有天生的热衷。 何况,还牵扯到了大明和鞑靼,两国之间,积怨甚深,军民百姓们,虽是对此事比箭不甚看好,却也为之津津乐道。 这时代的娱乐,过于贫乏,哪怕是不可描述之事,那也不可能成天去,会伤肾的。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比箭,更加吸引眼球呢? “是的,陛下,就在今日。”刘健道:“因涉及到了国使,以及西山书院,此次主持的,乃是顺天府尹,试箭的场地,则在东城的瓮城之中,那里的军营,荒废已久,已经重新修葺了一番。” 弘治皇帝便道:“哎,这是纵容他们胡闹啊。” 口里虽这样说,弘治皇帝道:“诸卿以为,若是方继藩输了,他会自裁吗?” 这才是弘治皇帝所担心的事。 刘健想了想,道:“老臣以为,应当不会吧。” 弘治皇帝看向谢迁。 谢迁斩钉截铁:“不会。” 李东阳沉默了片刻:“方继藩是机智的人,臣也料来……不会……” “……” 内阁诸公,个个言之凿凿。 倒让弘治皇帝放心了一些,总不能让秀荣守寡对不对? 可是……既然那方继藩不会自裁,却非要来赌,这……真是一言难尽。 弘治皇帝便故作不关心的模样:“敕命礼部尚书张升,主持箭试吧,让他谨慎从事。” 张升的病已好了,而今已入部堂里当值,弘治皇帝让礼部去,自是希望这一次比试,双方能守规矩,万勿闹出什么变故。 刘健颔首点头:“臣遵旨。” ………… 一封诏命,至了礼部,张升接了旨意,随即前往瓮城,在这瓮城城楼,顺天府上下官吏早已到了,来此维护秩序。 城楼上,来了许多人,人头攒动。 张升这些日子,心情都很不好,他皱眉,忍不住对顺天府尹呵斥道:“怎么会有这样多的人,此事,旁观者越少越好!” 张升自有自己的想法,大明崇文不尚武,这件事已是闹的沸沸扬扬了,现在来这么多人观看,难免不够庄肃,容易闹出乱子,事情可能不可控。 顺天府尹苦笑道:“张部堂,下官也是无奈啊,京里的公侯和世族统统都要来,下官怎么拦得住?” 他一副委屈的样子:“何况,现在就算想要赶人,怕也赶不走了。” 其实这府尹还有一事没说,不只是公候和一些不可得罪之人来了,顺天府不敢阻拦,还有为数不少商贾或是殷实的人家,偷偷贿赂了顺天府上下人等,也网开一面放了进来。 这顺天府本就和京中三教九流,接触甚深,因而,本身由顺天府来协助主持这一次比箭,就不可避免的会有许多‘关系户’进来。 张升便没有继续纠缠下去了,他只深深的看了顺天府尹一眼,落座,自这城楼看下去,下头的瓮城极空旷,四周的城墙已是人满为患。 片刻功夫,朱厚照和方继藩便来了。 二人登上了城楼,张升等人便率人向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笑吟吟的看了张升一眼:“张卿家,不必多礼。” 张升请朱厚照上座。 朱厚照摇头:“本宫要给本宫的门生助威,坐就不坐了,张师傅随意便是。” 张升总觉得朱厚照的眼神,怪怪的。 方继藩笑容可掬的看向张升:“张公,有礼了。” 方继藩今日,也特别的客气,这不像方继藩的风格啊。 也罢,自己的儿子,现在在西山书院学习,也不知现今如何了,张升是既希望去打听,又不忍去打听。幸好,那里是书院,至多,自己的儿子受一些气吧,性命想来无碍。他心情复杂,这些日子,都在想,自己的儿子会不会受人欺凌,会不会…… 他心乱如麻,索性也不管太子。 其实他很多次,都想开口问一问方继藩,张元锡现今如何,可想要开口,众目睽睽,却终是咽进了肚子里。 再过片刻,那鞑靼国使阿卜花便到了,他红光满面,待登上了城楼,几个礼部官员和他见礼,他一一回礼,却道:“方都尉,你好。” 方继藩想不到这阿卜花竟是在叫唤自己,回头,奇怪的看着他:“何事?” “我奉五太子之命,特来说清楚,此次比箭,若只是寻常的射箭靶,没什么意思,我们鞑靼人比箭,是对射,五太子听说,大明居然专门弄了箭靶,让双方射箭,一比高低,对此,不甚满意。都尉,草原上的人,有草原上的传统,此次输赢如此之大,还是对射,才能使比试的双方,全力而为。” 对射…… 张升听罢,顿时冷了脸:“若如此,伤了人,该如何?怎么现在才提出这些要求,事先没有征兆?” 阿卜花笑吟吟的道:“我们起初,也以为是对射,谁料得知了大明朝廷的布置之后,方才知道,原来只是射箭靶而已,在大漠之中,只有黄口小儿,才拿着箭,去射箭靶,五太子乃是豪杰,怎么还会玩着黄口小儿的把戏呢?” 一时之间,城楼里哗然。 阿卜花道:“草原上决斗,讲究的是生死勿论,谁若胜了,便夺取对方的一切。自然,五太子也知道,你们汉人,喜欢文绉绉的比法,可若只是射箭靶,那么五太子索性就不比试了。当然,若要比试,一旦双方有什么死伤,都是咎由自取,这里,是五太子的一份亲笔生死契,你们汉人是叫它生死契吧,五太子已按了手印,却不知,大明朝廷敢不敢。” “……” 张升皱眉,他心知,这是阿卜花和那五太子术赤的诡计,他们先不声张,结果等到天下皆知,一切都布置好了,才说要对射,若是大明不准,则会被嘲笑为自愧不如,不敢和鞑靼人生死决斗。 张升冷哼。 “好啊,好啊,那就对射,本宫最喜欢看对射了。”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我代我的徒儿,和你签这生死契,他若死了,便是技不如人,咎由自取。” 朱厚照抢着要画押。 方继藩也激动了,捋起了袖子:“殿下,还是让我来,毕竟是臣和他们约斗的,还是让臣来签字画押最是合适。” “本宫乃是他的师父,本宫不来谁来?” 朱厚照将方继藩挤开,激动的不得了,签生死契,朱厚照喜欢啊,对他而言,这两个人只对着箭靶射箭,确实没什么意思,还是这样有意思,技不如人,便死了算了。 他匆匆忙忙的接过了生死契,签字画押。 城楼诸官,个个目瞪口呆,都看向张升,张升心里无奈,却又无可奈何,心里说,太子殿下啊太子殿下,你自作主张,到时,却不知是谁因你而身死瓮城,殿下……太任性了啊。 只是太子殿下既已做主,其余之人,自是无话可说。 阿卜花见朱厚照签下了生死契,更是红光满面,道:“太子殿下果然是勇士,佩服的很。” 朱厚照大喇喇道:“若是射死了五太子,你可别哭。” 阿卜花爽朗大笑:“我们鞑靼人,最是讲信义,且决斗之事,生死是长生天的安排,我断不会哭,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愿欣然接受。” 阿卜花面带笑容。 心里想,今日,就让五太子,让你们见识见识鞑靼人骑射的厉害,正好报了当初一箭之仇! 见他自信满满,张升等人,心里却有些虚了。 那顺天府尹在太子殿下面前,不敢说话,却心里没底,不断的眼睛看向张升。 张升铁青着脸,却是不置一词。 随着一通鼓毕,紧接着,这瓮城连接着内城和城外的门同时打开。 自这外城里,便见五太子赤术龙行虎步而出,他背着弓箭,踌躇满志。 当他一步步自城外的门洞里走入瓮城时,这四周城墙处的看客们,却是安静无比。 无数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此人便是那赤术,据说是鞑靼的神箭手,更是鞑靼王子…… “咦,瓮城中的箭靶,为何有人要撤去?” 近日这望远镜脱销,不少人买了这价格高昂的望远镜,就是奔着这一场比试来的,无数人纷纷抬起望远镜,看到这瓮城之内,有顺天府差役,开始拆除箭靶。 “听说要对射,生死勿论!” “呀,这下遭了,这鞑靼人,只怕是想要名正言顺的杀咱们西山书院的读书人。” 与此同时,那内城的城门也已打开,等了很久,那门洞里也不见一个人影。 嗯?人……还没出来吗? 正文 第六百八十九章:那一箭的风情 门洞里,依旧是黑乎乎的一片,一个人影都没有。 城墙上的人,显然已经有些等待不及了。 人们议论纷纷。 已过了这么久,还没出来? 此人是谁? 莫不是那王守仁,自交趾赶了回来吧? 就在这议论纷纷之中。 其实在这门洞之后,无数守卫在此的差役和五成兵马司官兵,个个目瞪口呆。 因为他们看到的,是一个瘸子。 瘸子背着铁胎弓,同时,还背负一个箱子,不错,是箱子,而非是箭壶,箱子里,统统都是箭矢,一杆杆狼牙箭露出了箭羽。 这狼牙箭分外的粗壮和沉重一些,是专门为铁胎弓而制,寻常的箭壶装不了多少,索性,便背了箱子来。 张元锡有些紧张,他看到一双双眼睛,这些人看向自己时,时刻的盯着自己的腿脚。 面对这些目光,张元锡不禁心里有些沉。 这是某种轻视、怀疑的眼神,令张元锡很不舒服。 他拖着腿,继续蹒跚而行。 每前行一步,都很慢。 这一路,也很长。 等他穿过了门洞,紧接着,一步步走出门洞时,他抬头,看着这四面高墙的瓮城,而在高墙之上,已是人声鼎沸,无数人忍不住欢呼起来。 无论如何,他是大明的射手。 人们下意识的沸腾,纷纷叫好。 是否技不如人不重要。 重要的是,人家有勇气,和鞑靼人比试他们最擅长的弓马。 张元锡觉得有些眩晕,看着那高墙之上的人潮涌动,听到无数的欢呼,他深吸了一口气,接着,继续拖着他的腿,一瘸一拐,朝向对面的鞑靼五太子赤术走去。 欢呼声渐渐停止了。 直到这时候,人们却才发现了什么一般。 有人突然道:“是个瘸子,怎么是个瘸子。” 一下子,人们哗然。 许多人生怕自己看的不够仔细,纷纷的抬起了手中的望远镜。 果然…… 那张元锡一瘸一拐的样子,行走的仿佛很艰难。 “怎么是一个瘸子和鞑靼人比箭?” “是不是搞错了!” 人们同情的看着瓮城中的张元锡,而在张元锡的身后,巨大的城门,开始缓缓的合上。 城楼里,也已乱成了一锅粥。 “是瘸子。”一个礼部官员大叫。 这不是开玩笑吗? 面对的可是鞑靼人的五太子,大明派出的,却只是一个瘸子,瞧他腿脚不便的样子,这么一瘸一拐的在瓮城里蹒跚而行,简直就像一幕滑稽剧。 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他们对视一眼,都乐了。 好戏,要开始了。 那礼部尚书张升高坐,其实对于瓮城内的比斗,他并不太关心,毕竟他是文臣,此等武人的伎俩,有什么好看的? 可一听众人齐声说着瘸子二字,张升脸沉了下来。 他这辈子,平生最恨的便是瘸子两个字。 瘸子怎么了,瘸子吃你家大米了? 派出了一个瘸子? 嗯?这倒有些心意了。 方继藩此人,还算是聪明哪。 对付鞑靼的五太子,派出一个瘸子出战,就算是输了,那也是鞑靼人胜之不武,颜面无光,无论最后结果如何,大明中还保住了体面。 若是侥幸胜了的话。 不对,想来方继藩派出瘸子的本意,就压根没打算胜吧。 不不不,这是细枝末节,总而言之,大明的脸面,重要。 只是,这瘸子,从哪里找来的? 张升说着,不疾不徐的取出了望远镜,当他的眼睛落在了张元锡身上时,张升那谦和的笑容,顿时凝固,他深呼吸,死死打量,内心的狂躁,久久不能平息。 张升觉得自己看错了。 望远镜的镜片之后,他瞳孔开始放大,最终……确定了。 是他儿子。 望远镜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 镜片摔了个粉碎。 张升打了个冷颤,一脸铁青。 一个官员道:“张部堂,张部堂,这是怎么了,张部堂,您说话啊。” 看着浑身僵硬的张升,众人纷纷涌上来,表示关切。 “戳达姆娘!”张升发出了怒吼:“那是我儿子,那是我儿子,来人,快,快停止,开了门,派出骑手,将我儿子救回来!” 张升说着,人已朝着女墙扑去,腿已架上了墙,几乎要翻过女墙,从这城墙上翻身跳下去。 这高耸的城墙,一旦跃下,定会粉身碎骨。 还好这里人多,众人忙是将他扯住。 张升顾不得体面了,骑在女墙上,高呼道:“救人啊,救人啊,方继藩,你缺德不缺德啊,我哪里得罪了啊,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我造了什么孽啊,快,快下去救人啊,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 此时,所有人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面如常色,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这…… 确实有点缺德了。 张部堂就算得罪了你,也不至于如此啊。人家就这么个儿子,你要让人绝后吗?这事太不地道了。 张升接着滔滔大哭。 可那阿卜花见状,脸色却是铁青。 居然派出了一个瘸子。 这可是五太子,是咱们鞑靼的神射手,是长生天眷顾的大可汗的儿子,对方,竟只派出了一个瘸子,来羞辱五太子。 他眼眸里,掠过了一丝锋芒。 这……是耻辱。 是奇耻大辱。 他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不经意的微笑,既如此,那么就更加不能客气了,这个瘸子,必须死。 另一边,张升已是哭的惊天动地,他被人从女墙上拉了下来,却是哭的死去活来,锤着自己的心口:“方继藩啊方继藩…” ………… 城下。 张元锡并没有受任何的影响,他站定了。远远眺望着前方。 在自己的正前方,五太子赤术,距离自己大致是三百多步之遥,这个距离……很合适。 最重要的是,这里是瓮城,四面都是高墙,因而,无风。 他均匀的呼吸,放下了箭箱。 在他的对面,五太子赤术,似乎也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起初他没在意,毕竟相隔甚远,对于赤术而言,无论对手是谁,其实都不重要。 他乃鞑靼神射手,一百八十步,都可百发百中。连自己的父汗,都经常夸奖自己。 要知道,寻常的射手,能有百步内命中目标,就已合格了。 可慢慢的,赤术眯着眼,极努力的观察,这才发现……对面,果然是个瘸子。 一下子,赤术暴怒。 可耻! 卑鄙! 这是故意用这个方法,来羞辱我们鞑靼人吗? 好! 他开始徐徐前行,双目喷出了怒火。 今日……就让人尝尝他的厉害,瘸子又如何,先杀了再说。 他疾步而行。 可是…… 在三百五十步外。 脸色平静的张元锡呼处了一口气。 而后,他自箭箱里,取出了一枚狼牙箭。 这辈子,虽为礼部尚书之子,可是他籍籍无名。 这是一个机会。 他要像天下人证明,他也有名字,而不是被人称只为张家的公子。 一切都轻车熟路,狼牙箭在手,而后,弯弓,箭弦拉满,到了极致。 刹那之间,嘈杂的城墙上,一下子安静下来。 居然这个时候……就开始射击了。 但凡是对弓箭有一点了解的人,尚且知道,这个距离,哪怕是出众的弓手,用最好的弓箭,勉强,这箭矢可以射出三百五十步,可到了三百五十步的时候,整个箭矢已如强弩之末,根本已经没有力道了,而且,这个距离,箭矢的精度,会剧烈的下滑,失去了力道的箭,射出没有任何意义。 人们习惯于在百步之内,射出箭矢,再远一些,则完全会失去准头和箭矢的穿透力。 这个瘸子……他不会射箭吧? 人们的心底深处,禁不住的透着失望。 对面的赤术,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面上,掠过了一丝笑容…… 还真是……不自量力啊。 他继续带着弓,徐徐前行。 而张元锡面色平和,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配合着手中的长弓,一双眼睛,已凝视住了目标,那个目标,只是黑乎乎的一团影子,此刻,只如手臂般大小,可这样的目标,将其当做靶子来射击,张元锡已不知多少次了。 他心如止水,随即,扑的一声,牛筋和金丝缠绕的弓弦回弹,发出噗的声音。 那一枚狼牙箭,便如流星一般射出。 他……射了。 无数人发出惊呼。 这个距离,怎么能射呢? 简直就是玩笑。 那狼牙箭,疯狂的在空中旋转,刺破了虚空,急速朝着目标而去,箭簇在阳光之下,寒芒阵阵,闪耀光芒。 城楼上,张升已经不哭不闹了,他瞪大眼睛,几乎趴在女墙上,随着所有屏住呼吸,他也屏住了呼吸,双眼,迅速的捕捉着那一支狼牙箭。 狼牙箭超出了百步…… 可是,其威势竟是不减,通过自旋所带来的巨大力量,破风向前。 两百步! 那两百步之后的狼牙箭石破天惊。 最终,嗤的一声,在这三百三十步左右,赤术身形一顿,他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 感谢《吃***》喜提第四十四位盟主,在此,万分感谢,众所周知,《吃***》同学一看它的读者名,就知道他是个暂时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可它用朴实无华的读者名,对当前某些不可描述的社会现象,进行了挞伐和鞭策,犹如鲁迅先生那一句发人深省的‘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的话一般,揭示了人性之恶,好了,编不下去了,今天五更,明天争取六更。 正文 第六百九十章:九连射 三百三十步。 而那枚狼牙箭破空而来。 就会将赤术吓了一跳。 他身子竟是下意识的颤了颤。 而那狼牙箭,几乎与他擦身而过。 嘟的一声,狠狠的刺入了身后的泥地里。 那乱石,竟生生的被箭簇刺裂,而后,箭矢贯穿入土,扬起了灰尘。 被击碎的乱石裂开,弹射而出,一枚碎石,生生的溅射在赤术的手背,很疼…… 赤术惊呆了! 这是三百五十步啊。 寻常人,哪怕是二百五十步,这箭矢便已没了力道。 可是现在这一箭,在三百三十步外,竟还有如此的威势。 可怕…… 赤术心里竟有些后怕起来。 太可怕了,这个人,臂力到底强到了何等地步。 可随即,他心里一松。 面上,露出了狰狞。 可即便如此,对方还是输了。 因为对方先发箭。 对于常年射箭的人而言,一个人用尽了全力,发出了箭矢,对于体力和手臂的消耗,是极大的,想要发出第二箭,那么势必,就需要休息。 否则,哪怕勉强能拉开弓,手臂也难免颤抖,毫无准确性可言。 这……是机会。 只要自己在这个时间间隙里,走到了两百五十步内,以自己百步穿杨的箭术,对方必死无疑。 赤术发出了怒吼,他开始向前疾奔,他熟悉弓马之术,自然清楚,自己可以争取到这个时间。 而城楼上,所有人都屏着呼吸。 当张元锡射出一箭的时候,人们才意识到,张元锡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 张升的心,已提了起来,他睁大眼睛,眼里布满了血丝,取了一个新的望远镜,死死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他嘴唇哆嗦着,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心里……不禁默默的在祈祷。 而那阿卜花在震惊之后,随即松了口气,没有射中,那么,接下来……就是机会了。 此人,臂力非凡……可惜……还是太急躁了,他该让五太子靠近一些再射的,现在却平白了浪费了这大好的时机。 接下来,该五太子出场了。 可是…… 在随后,阿卜花脸色一变。 因为此时,张元锡已不徐不慢的,自箭箱里,又取出了一枚狼牙箭。 他脸色平静,很稳。 他就如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并没有因为第一箭的失误,面上有任何的波动。 接着,他弯弓,搭箭。 箭簇的方向,对准了三百步外的赤术,那箭尖,锋芒阵阵。 方才的第一箭,虽是失误,却给了张升调整的机会,他射偏了,可能是因为这是无风的环境,和平时自己联系时,不一样,所以,正也好可以调整。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预判,因为赤术是移动的,赤术为了抓紧时间,会直线而行,而他的速度……也必须经过精确的计算。 关于这些,张元锡已有过无数的感悟。 他微笑,或许是第一次真正的抛头露面,他反而显得出奇的平静。 我叫张元锡,我有一个父亲,可这无关紧要,我来这里,是要学习我的叔父,他身患脑疾,依旧名震天下。而我……也将让天下人永远的铭记我的大名! 人们一下子又哗然起来。 又要射? 这才多久功夫啊。 寻常人,怎么承受的住,他的手臂,难道不酸麻吗? 二连射! 那狼牙箭,如飞蝗一般,射出,威势更足。 破空的狼牙箭呼啸着。 而张元锡却再没有去看自己是否射中目标,因为对他而言,这没又意义,射出去的箭,自己已经无法主导了。 与其如此,他需去做更有意义的事。 所以,他微微的躬身,从箭箱里,继续抽箭。 那破空而来的第二箭,彻底让赤术感觉自己要疯了。 这……不可能…… 这是连射,对面这个瘸子,到底是如何做到? 那如飞蝗一般的箭矢,已是转瞬而至。 赤术下意识的……想躲。 可一切都……迟了。 在他的瞳孔里,倒映着箭簇的锋芒。 电光火石之间,赤术闷哼一声,这该死的箭矢,竟是深深的刺入了他的大腿。 呃………啊! 赤术嚎叫。 那狼牙箭,竟是生生将他的大腿贯穿。 鲜血淋漓的箭头,带着无以伦比的力道,直接自他的大腿贯穿而出。 赤术摇晃着,疼……疼的厉害,他拼命的想要向前蠕动,现在……他也一瘸一拐。 他是大漠中的汉子,早已将各种刀伤、箭伤,当做家常便饭,他咬着牙,忍受着这无以伦比的剧痛,几乎是拖拽着这残破的腿,依旧……向前一步步的挪动。 他要走下去,要靠近这个该死的瘸子,一定要杀死他。 我赤术向长生天所赐福的父汗起誓,一定要手刃自己的仇敌。 城墙之上,没有欢呼。 许多人已看清了这一幕,可是现在……却是出奇的沉默。 除了气喘如牛,扑哧扑哧的赤术。 更可怕的……开始了。 远处…… 张元锡并没有理会第二箭是否射中,因为,第三箭已搭在了弓弦上。 他心如古井无波,脑海里,只有方继藩,这个鼓励自己走出家来的叔父,这个教会自己,人生可以如此缤纷多彩的人。 此刻,张元锡的血,沸腾了。 那潜藏在心底深处,因为脚疾而死死压在体内的巨大热血,在这一刻,统统的迸发了出来。 浑身的每一块肌肉,宛如都成了一张弓,狼牙箭非是自铁胎弓射出,而是源自于自己身体的力量。 三连射! 嗤…… 箭矢入肉。 这一箭,直中赤术的肩窝。 赤术身子,生生的被狼牙箭强大的力量狠狠一震,身子后仰,以至双腿,下意识的想要稳住自己的平衡,可双脚剧烈一动,那脚下的疼痛,瞬间让他脸色煞白,疼的要昏厥过去。 紧接其后,是那肩窝处,肩骨碎裂的声音,狼牙箭的箭尖,好似凿穿了他的肩骨,血雾喷洒而出。 此时……赤术流出泪来。 手中的弓,哐当落地。 三连射,这是三连射。 如此巨大的力量,如此强硬的弓,一个人,是怎么做到三连射的。 自己这一辈子,都在学箭啊,每日至少开三十弓,开三十弓,尚且无法做到三连射,可这个瘸子,这个该死的瘸子……他如何做到的? 其实他不知道,对面那个瘸子,是自小做数千上万个引体向上的人,他必须得靠手,来取代自己的四肢,他每一次,双臂死死的将力量灌注在拐杖上,接着,再借由拐杖将自己的身体撑起,这种锻炼,对他而言,都是习以为常,他练习臂力时,就如人们穿衣吃饭。 赤术摇摇晃晃,他支撑不下去了。 他大口的喘着粗气,不甘心的,发出怒吼。 自己是长生天赐福的大可汗之子啊。 怎么可以,死在一个瘸子的箭下。 …… 接着……是第四箭。 第四箭,又贯穿了赤术的大腿。 赤术……哪怕他自诩自己如何的硬汉,身子却是晃了晃,终于,不甘心的倒下了。 他浑身都是血洞,泊泊的涌出血。 此时,他眼里竟是泪水流出来。 人在面对死亡时,再如何自诩为硬汉的人,都难免开始产生害怕,还有……对这个世界的不舍。 他不想死! 可是……他就站在瓮城之中,四周都是高墙,还有,三百步外的那个瘸子。 嗤! 第四箭,狠狠的刺入了赤术的膝盖。 膝盖像是炸开一般,血肉模糊。 赤术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他口里嚅嗫着,可是他说什么,根本没有听众。 第五箭…… 第六箭…… 张元锡,越来越觉得得心应手。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整个人都沉浸其中。 仿佛只有如此,张元锡才感受到生命的意义。 他七箭。 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已经彻底的沸腾了,浑身滚烫,他机械式的,取出了第八箭。 相比于方才移动的目标,现在这个目标,完全成了活靶子。 他闭上了眼睛,竟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远处那个靶子的存在。 所有他毫不犹豫的,射出了第八箭。 事实上。 当八连射时,所有人,都已经不再关注赤术了。 这个所谓的五太子,简直就是渣渣一般的存在,形同蝼蚁。 人们会关心一个蝼蚁吗? 人们所关注的,是这瘸子,到底能发出多少箭,又有多少,能命中目标。 第九箭! 那破空而去的第九箭射出之后,张元锡呼出了一口气,他艰难的,背负起了箭箱子,而后,他一瘸一拐,提着弓,许徐向前。 就好像……打靶归来。 面上无喜无忧。 射!是他如今唯一存在的意义。、 他是朝着赤术去的。 赤术身上,已成了一根刺猬一般,一根根的箭,贯穿他身体每一个部位。 他已如烂泥一般,瘫在了地上了,浑身上下的剧痛,宛如刮骨一般。 疼啊,疼的厉害,这比遭遇酷刑,还要难受。 更疼的……是他的心! 他的心已经碎了,支离破碎。 堂堂骑射著称的五太子,居然被一个瘸子,完胜! 一个人,竟可以做到九连射! …………………… 推荐一本书《史上最强赘婿》,现在第三章,还有两更,大家记好。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一章:压倒式的完胜 赤术宛如死狗,倒在血泊。 九连射。 他不可置信,竟是个瘸子。 这几乎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他记得,自己在幼时,曾给父汗教诲,说起鞑靼人起源时的往事,父汗告诉他,他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乃是大元的后裔,是黄金帐的传人,当初,又一个神射手,这个人叫做哲别,他可以连续发射九箭,百发百中。 赤术一直认为,这不过是遥远的故事,口口相传,难免会有夸大,因为他不相信,一个人可以做到九连射。 可现在,他见识到了。 因为,这个人只在瞬间,朝自己射了九箭,没有停歇,这每一根插在自己身体里的狼牙箭,便是证明。 他想大笑,真是可笑啊,这样的神射手,竟然出现在中原,被一个去瘸子所掌握,可他这一笑,便开始咳嗽,咳出血,殷红的血,连带着他一切的骄傲和自尊,淌在泥地里。 他深知,完了,一切都完了。 黄金家族,后裔所剩无几,自己的父汗,光复了祖先们的荣耀。 可是……他的子嗣们,却统统被杀戮,只剩下自己,而自己……也将死去。 ………… 张元锡一步步的走向赤术,他一瘸一拐,走起来,很是滑稽,铁靴子其实并不合身,再加上方才连续发射了九箭,使他身子有些虚脱,以至于,现在虎口有些发布。 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 可现在,再没有嘲笑他的腿脚了。 这城墙之上,每一个人,都没有发出声息,无数个望远镜,聚焦在他的身上。 张元锡走的有些累了,可他是一个要坚持到底的人,他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叔父有脑疾,尚且可以成为了不起的人,我也可以,我可以的,我一定可以,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难倒叔父,那么,也就没有什么可以难倒我。 好不容易,到了赤术面前。 赤术扑哧扑哧的喘着出气,他像死亡在即的狮子,仰面倒在地上,身下,被血染红了,身上一根根的箭矢,使他滑稽可笑。他看到了九连射的这个人。 这个人艰难的走到了他面前,然后低头,皱眉。 这是羞辱,是赤裸裸的羞辱。 哪怕自己将死,他也要羞辱自己。 悲愤的赤术,身子在抽搐,他开始回光返照了,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拼命着想要挣扎起来,可是没有作用,伤的太重太重了,浑身的骨头,多处粉碎,哪怕回光返照,总不能让那已粉碎的骨头续接起来。 “你……”赤术说话了,可口一开,鲜血便泊泊的自口里涌出来。 张元锡没理他。 取出了一张纸。 “他在做什么?”赤术更为悲愤,起初,他以为这个人会来侮辱自己,可他拿出纸来做什么? 这是一张很普通的纸,纸上画了个一个人形。 然后张元锡很认真的取出了炭笔。 之后,低下身子,开始检视每一根箭杆子,箭杆子上有编号,分别为‘甲’、‘乙’、‘丙’、‘丁’排列。 张元锡没有找到编号为‘甲’的狼牙箭,不由叹息了一声:“第一箭,看来是彻底射偏了。” 然后,他在白纸上的人体外,写了一个甲字,在甲字上,打了个一个X。 而后,他寻到了第二根箭,这根箭厉害了,射中的乃是赤术的大腿。 张元锡很认真的顺着箭杆子,摸到了箭簇入肉的位置,摇了摇。 赤术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哀嚎。 没理会赤术的嗷嗷叫。 张元锡按了按箭簇入大腿附近的肌肉:“这是第一次射中的地方吧?” “我要杀了……杀了……”赤术满口是血,身子开始抽搐。 张元锡确认过赤术的眼神,看来没有错了,他低头,用炭笔在白纸上的人形位置,也就是大腿方向,做了一个标注。 第二箭射中的乃是大腿。 当时用的是仰射,无风,弓弦拉满,距离心脏的位置,有些远,张元锡看着标注,心里想,若是当时仰射的高度再高那么一丁点,或许就可一箭刺心了。 自己……终究还是经验不足啊。 他开始寻找第二根箭,在箭头,肩骨碎了,不过穿透力还不足,他在画中小人的肩头处标记,下头记下来。 张元锡是个瘸子,瘸子每日关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然找到了一个可以让自己精益求精的方法,就比如,这次射了九箭,命中率是八箭,每一个位置,都要标记好,以后在无风的环境之下,可以检讨。 最重要的是,要找到那种感觉,一个人射箭时,靠瞄准是没用的,尤其是移动的目标,必须要人弓合一,人箭如一人,那种很奇妙的感觉,只需拿起弓,看到了目标,便能迅速的感受到自己的箭矢在射出时,会射中他的位置。 这是很奇妙的体会。 可这种体会要加强,却需研究出每一次射箭的得失。 至于地上抽搐浑身冒血的赤术…… 噢,叔父和恩师说了,这是一个坏人,射他就像射兔子一般,他只是一个目标。 所以,张元锡满心只想着,方才射箭得失,像是痴人一般。 等他低头画了画,好似有了感悟和心得,便起身,赤术羞愤交加。 我……我是大可汗之子。 是黄金家族的嫡系子孙。 是五太子! 我不是蝼蚁。 他使出所有的气力:“你……你叫什么名字?” 张元锡想了想:“不告诉你!” “……”赤术又开始大口大口的呕血。 张元锡道:“叔父说了,我是秘密武器,在敌人面前,不得轻易示人……” “……”赤术不甘心的发出了最后的大吼,最终,脖子一歪,不甘心的睁大着眼睛,他……死不瞑目! 张元锡呼了口气,没理赤术,一瘸一拐的……朝着内城的城门而去。 而此时,人们才反应了过来,城上,已是欢呼一片。 城楼上,张升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儿子,他有些晕,这是自己儿子吗?是吗? 他一把抓住身边一个礼部官员的衣襟:“他是张元锡吗?是张元锡吗?是吗?” 这官员哭笑不得:“不知道啊,我没见过,不过方才张部堂说……这是您的儿子,想来……他真是您的儿子吧。” 我的儿子…… 张升身子打了个颤。 我的儿子,是一个神射手? 这鞑靼的神射手,在他面前,竟是全无还手之力。 就好像大汉在捶打弱鸡! 朱厚照已欢呼雀跃起来:“这是本宫的门生,他叫张元锡!” 方继藩已是喜上眉梢。 其实……起初,方继藩还是担心的。 派人去送死,心里有愧啊。 这若是不小心,玩砸了,人死了,自己怕是心里要难受的很,最少也会茶饭不思,一两几钱肉,肯定要掉的。 这张元锡,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 这家伙……简直天生下来,就是一个射手。城楼里,已是呼声一片。 决胜负的时间,其实不过是片刻,可片刻之后,便是九连射,即是碾压式的完胜,精彩至极。 张升已激动的滔滔大哭:“我儿子没死,我儿子还会射箭,为何当初,老夫不知道啊。” 他激动的又恨不得,想要跳下城楼了。 众人将他抱住,好不容易,让他情绪稳定下来。 而在此时,早有人接了张元锡上了城楼。 这个大英雄一上城楼,欢呼声才停止。 所有人好奇的打量着这个瘸了脚的家伙,每一个人,都不敢轻视,眼中带着敬重。 瘸子尚且能如此,这天底下,多少人手脚完好,却无法和他比肩。 “父亲……”一见到张升,张元锡显得愕然,他忙是拜倒在地。 张升已是热泪盈眶,此刻,无数人羡慕的看着自己。 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啊。 “你……你是如何,学来的箭术?” “是我的师父,他悉心教导我,我从他身上学来的。” “师父,哪一个是你师父?”张升一头雾水,虽然朱厚照已经吼了很多次了,可事实上,人们没把朱厚照的话放在心上,毕竟……这家伙胡说八道惯了。 朱厚照已在人群之中,叉起了腰。 其实他过于激动,叉腰的动作,不够规范。 方继藩为之皱眉,这动作,好熟悉啊。怎么像上一辈子,那位在电视广告里,天天喊‘肾透支了’的家伙呢,好像,人家也是这样叉腰的。 “乃是本宫!”朱厚照激动的脸红了:“本宫看他根骨清气奇,孺子可教,随意教了他几手,他学的还好,总算学去了本宫,两成半的箭术,嗯……元锡啊,你射的还不错,以后还要好好努力才是。” 两成半…… 方继藩身躯一震。 卧槽……太子殿下,是同道中人啊,吹牛逼都这么讲究,瞧瞧人家,两成后面还加了一个半,这在后世,就相当于还加了一个小数点,是讲究人。 热泪盈眶的张升,瞬间被震住了,自己的儿子,竟是太子殿下的得意门生,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接着,张升毫不犹豫,拜倒在地,激动的朝朱厚照拜下。 “太子殿下,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二章:杀敌于八百步外 张升就这么一个儿子。 而最重要的是,这个儿子还是瘸子。 他对这个儿子的前途,不报任何的期望。 可现在……这期望,却是重燃起来。 太子殿下的得意门生啊。 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做到。 不只如此,这九箭射出去。名震天下,天底下,谁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射死了鞑靼五太子。 只此一点,就足以名垂青史。 何况,这一切,本就是五太子自行挑衅,当初要比斗,是五太子提出,此后的生死契,也是他率先提出,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按着他们草原上的规矩,好像……还很合情合理。 死了也是活该。 一念至此,张升老泪纵横,只恨不得跳将起来,狠狠亲吻朱厚照的脸。 朱厚照心里,自然大为痛快,开心哪,这可是礼部尚书,平时隔三差五,跑来说本宫不是的大臣。 这些大臣们,别看私下里叫自己太子殿下亲热的很,可一旦到了众人面前,立即便恢复了古之大臣的风采,一副我是个有道德有骨气的人,不挑陛下和太子一点毛病,显示一下我嫉恶如仇,怎么说的过去的态度。 可如今,这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四字,让朱厚照飘飘然起来:“没什么可谢的,本宫谦虚的很,懒得领这功劳,这都是元锡自己的功劳,他学本宫的箭术,颇为刻苦,本宫也只是稍微指点了一下而已。” 众人震惊。 稍微指点了一下,就这般厉害。 那太子殿下,那岂不是超神了? …… 人群之中,那阿卜花浑浑噩噩的站着,他看着城楼之下,看着那尸首,现在似乎没有人管顾着五太子了。 完了,全完了。 当初要来互市,是自己提出的建议。 而大可汗信任自己,认为此时,需争取时间,所以命自己出使,也趁此机会,一探大明的虚实。 和大明内部的王爷接触,也是自己的主意,这个王爷早已磨刀霍霍,暗中,也一直在试探鞑靼人,似乎有里应外合的心思。 因此,五太子赤术来此,其实,还是自己的主意,他向大汗奏陈,认为想要让联合这个王爷,必须取信于人,所以……五太子来了。 可现在……五太子死了。 死的安详不安详不知道,不过身上这么多血洞,想来……不太瞑目吧。 自己,该如何去见大可汗呢? 这是大可汗最后一个子嗣了啊。 几乎形同于,断子绝孙! 阿卜花像吃了苍蝇一般,他想……死。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浑身打了个哆嗦,下意识的回头一看,却是方继藩一张真诚的脸:“阿……卜花?名字没叫错吧,还请节哀。” “……”阿卜花舔了舔干瘪的嘴唇,没有说话。 方继藩道:“不过说句老实话,像你们鞑靼五太子赤术这样的人,这么一心求死,非要签生死契的傻瓜,我真是前所未见,你说一个人,怎么会傻到这等地步呢?鞑靼人果然都是勇士啊,都不怕死。阿卜花,你怕死吗?” 阿卜花打了个寒颤,他内心深处的恐惧,此时如潘多拉的盒子,统统放了出来。 “哼!” 他用冷哼,来掩饰自己的虚弱的内心,抬腿想要走,可才刚走一步,脚竟软了,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 瓮城上下,欢呼不绝。 这一场比斗,绝对是激动人心。 人们记住了一个瘸子。 ………… 紫禁城里。 弘治皇帝觉得有些焦虑。 虽然……只是一场赌斗而已,算的了什么呢? 可弘治皇帝还是觉得不安,他发现自己的眼睛,老是跳。 于是乎,他将奏疏一推开,索性躺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一旁的萧敬躬身站着,见陛下烦闷,便道:“陛下请不要担心,驸马都尉一定不会求死的,奴婢太了解他了。” 弘治皇帝张眸:“这些话,休要四处嚷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继藩言而无信。” 萧敬心里说,这狗贼,本来就言而无信,他要是言而有信,咱都可以称得上是赤胆忠心了。 只是……这些话他不敢说,于是萧敬笑吟吟的道:“是,是,是,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哎,朕觉得,那赤术,绝不是这般简单,所以心里,才放心不下啊。” 萧敬想了想:“陛下,倒是有一件事,颇为奇怪,东厂那儿查到……”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又觉得自己眼睛跳了,他豁然而起:“什么?” 宦官道:“东城那儿传来消息,鞑靼的赤术,竟要求对射,签下了生死契!” 弘治皇帝的脸,骤然冷了下来,他怒的身子颤抖:“此贼莫非还想在天子脚下,杀我大明子弟?” 这是极可怕的事。 闹不好,要出事的啊。 想想看,一个鞑靼王子,作为使臣到了大明。 却发出挑衅,最后杀死了一个大明西山书院的读书人。 那么,该怎么收场呢? 朝廷不管不问?那么大明颜面何存? 可若是深究,那么岂不是大明言而无信。 这赤术,分明是挑衅来的,这哪里是想要求和和互市。 他们杀了朕的子民,难道还想朕和他们互市? 可当初的赌约,就是互市啊! 弘治皇帝气的发抖,平日宽厚的脸上,此刻却是杀机隐现。 萧敬忙道:“陛下息怒!” 弘治皇帝却没理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脸色越来越冷。 “还有……”宦官偷偷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这一次,奴婢所知,好似……好似……” “好似什么?” 宦官小心翼翼道:“好似,此次方都尉,派出去的,乃是一个瘸子……” “……”弘治皇帝震惊了。 茄子,啊,不……瘸子! 这是开玩笑吗? 弘治皇帝一屁股瘫坐在了御椅上,脑袋有些晕。 萧敬一见如此,就晓得陛下大怒了,忙是低头,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直勾勾的看着虚空。 “继藩,他脑疾没犯吧?” “这……就不知了。”这宦官战战兢兢的道。 弘治皇帝咬牙:“去叫御医,给他看看!” “奴婢……奴婢……这便去。” …… 可此时,一个激动的差役奉顺天府尹之命,已经匆匆的赶到了通政司。 差役上气不接下气:“快,快,急报,急报!” 通政司立即有人迎出来,看着这差役,不免觉得奇怪:“公文呢?” “没有公文,是口奏,赌斗,胜了,胜了!” 胜了…… 这通政司的人汗毛都要炸开。 好事啊,难怪顺天府这么急着来传消息。 “咱们大明胜了。” “自然,鞑靼的赤术,射死,你是不知道啊,当时,两人相隔甚远,你猜猜,有多少步。”差役激动的伸出了手掌:“五百……” “五百什么?”通政司的堂官吓了一跳。 “五百步啊。”差役激动的开始胡扯,其实,他在现场,也不知具体多少步,只晓得双方距离很远,完全超出了正常射手的射击范围,精彩,真精彩,他口干舌燥的样子,道:“至少是五百步,人都还没看清呢,却见咱们大明的射手,连眼睛都不曾张开,就这么闭着眼,完全靠一对耳朵,啪叽一下,耳朵一煽,便好似辨明了那鞑靼赤术的方位,接着随手一箭,这一箭,真真是石破天惊,犹如惊鸿一般,这天上,隐隐有乌云翻滚,劲风随之而起,那鞑靼赤术,竟是应声倒下。” “射中了。” “没射中。”差役拍了拍自己的肚腩,有些饿了,却还是津津乐道的道:“你可晓得惊弓之鸟的典故吗?就是没射中才厉害,这一箭虽没射中,可我分明看到,那赤术晃了晃,大为惊恐。” 五百步,惊弓之鸟。 “原来这一箭,竟只是咱们大明的神射手故意谦让,这摆明着是对那赤术发出警告,那赤术见状,心里自是吓得不轻,他想不到,咱们大明,竟还有这样的大英雄。”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等那赤术知晓了厉害,想要逃之夭夭,咱们神射手,便须臾之间,连发八箭啊,八箭哪,这八箭,五百步外,处处都射中了那赤术的要害,赤术直接被射成了刺猬,自此气绝。” 堂官身躯一颤。 卧槽……还有这么神奇的事。 五百步杀人。 还有惊弓之鸟之技,九连射? 咱们大明……有这样的大英雄? 天佑大明,这是上天对皇帝陛下的眷顾啊。 这堂官压压手:“你确定是五百步,还是闭着眼睛射的?” “怎么不敢确定,这么多人瞧见了。”差役正色道。 堂官呼的一声:“来人,来人,立即入宫……给陛下报喜。” 这里,早有宦官在此当值,一听到消息,哪里还顾得上,一溜烟的就跑了。 五百步啊,五百步杀人于无形。 嗯?方才听着是多少步来着,是五百步还是八百步? 好像是八百步吧。 没错了,八百步外,百步穿杨! ………… 推荐一本书,幻羽呀的&lt;我真的不是富二代&gt;今晚上架,书不错,有新意。 正文 五章更新完毕 求保底月票。 新的一月,新的气象,老虎现在精神百倍,打算还债了。 保底五更,尽力在这个基础上,慢慢还债,所以,可能会有六更。 这已是极限了。 可是男人的承诺嘛。 新的一月,打滚求月票啊,大家要支持老虎啊,老虎最近买了氧气瓶,一边吸着氧气码字呀。 书已上传四个月了,真的很感激大家的支持,同时,本书盟主幻羽呀同学的《我真不是富二代》上架,在此广告而告知。 总之,老虎努力,大家多多支持。 历史其实很不好写,更新这个速度,真的是极限,不相信,大家可以找一个一天能有三更的来,算老虎输,而老虎,是五更啊。其他的作者,都叫老虎拼命三郎,好吧,拼了!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三章:大喜 暖阁里。 弘治皇帝无法理解,一个瘸子,被方继藩派去和人去赌斗,这不是去送死吗? 难道这瘸子,还得罪了方继藩,借刀杀人? 似乎……这个理由,很充分。 已至正午,萧敬道:“陛下,是否该进膳了。” 弘治皇帝摆摆手,叹了口气,道:“哎,朕这个时候,怎么吃的下饭呢,罢了吧。” 弘治皇帝面上的焦虑,更浓,方继藩这家伙,不至于人品如此糟糕吧。 在如此重大的场合,竟为了一己私利,借刀杀人。 这可是牵涉到了河西之地,和互市的一场豪赌。 虽说,即便胜了,鞑靼人未必乖乖交出河西之地,可至少在道义上,大明腰杆子直了,至于未来如何攻略,却是另一回事。 可一旦输了,则为人所笑,贻笑大方。 弘治皇帝不得不注意此事的影响,他寝食不安的样子。 心里想,料来方继藩不是如此不顾大局之人。 可……这是一个瘸子啊,哪怕是方继藩派出他的最得力的弟子戚景通,据闻他算是一员骁将,弓马娴熟,也未必是赤术的对手。 鞑靼人的弓马,冠绝天下,人所共知的。 真是麻烦啊。 弘治皇帝不禁抚额。 “陛下,不必过于忧心……”萧敬见状,忙是安慰道。 “怎么能不忧心呢。”弘治皇帝苦笑摇头:“朕实在想不透,这方继藩,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 说罢,他叹了口气:“不管是太子,还是继藩,他们二人,真是无风也要卷起三尺浪来,思来想去,还是皇孙最好,从不折腾。” “……”萧敬脸色一僵。 皇孙……他还是孩子啊,能折腾个啥?若是现在能折腾,那不成了妖怪吗? 当然,萧敬不敢吐槽。 弘治皇帝感慨:“他们二人,有时候连个孩子都不如,瞧瞧朱载墨,真该让他们好好学学他。” 说起朱载墨,弘治皇帝心底,不禁多了几分温纯,还是孙子好。 于是坐下,呷了口茶。 却在此时,又有宦官急匆匆的来:“陛下!” 这宦官走的急,差点被门槛绊倒,打了个趔趄,最终拜倒在门口。 弘治皇帝看着这宦官,心里便知道,东城那里,有消息了。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如何?” “胜负已分了。”宦官声音颤抖。 弘治皇帝慵懒的道:“嗯……” 他没有继续追问。 这胜负,不是已经明白着吗? 瘸子还会射箭,那宦官该能举鼎了吧。 宦官期期艾艾的道:“咱们大明,胜了,陛下,天佑大明哪。” “……”弘治皇帝一愣,凝视着这宦官。 宦官口若悬河起来:“这一场比斗,真是石破天惊,令凤云色变。咱们大明的神射手,一进入了瓮城,觑见了那赤术,八百步外,一箭命中……” “且慢!”萧敬脸色怪异:“八百步外?” “正是,所有人都瞧见了,八百步外,那赤术便啊呀一声,紧接其后,咱们大明的神射手,又如连珠一般,发出八箭,转瞬之间,赤术便射成了刺猬,当时,真真是惨不忍睹。最厉害的是,神射手不但是连射,每一次这箭矢,不偏不倚,非不中赤术的心脏不可,只伤他筋骨和四肢,陛下,这是摆明着,要为朝廷出一口气,赤术挑衅朝廷,在陛下面前出言不逊,而这神射手,乃西山书院门生,对了,还是太子殿下的关门弟子。他心里自是对赤术,怒火冲天。这九箭,便是要让鞑靼人知道,我大明亦有箭无虚发的神箭手,因而,故意不伤要害,便是要让赤术饱经痛苦,流血而死。”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八百步外…… 他看向萧敬:“勇士营的步弓手,可以在多少步内命中?” 萧敬一脸惭愧:“有一骁将,可以在百五十步内,三发连中。” 这勇士营,乃是内宫豢养的军马,都是千挑万选的精锐之士,却也只能百五十步。 而这八百步…… 弘治皇帝眼睛都直了:“这怎么可能?” “陛下,许多人都瞧见了,这是亲眼所见,谁敢作假?奴婢……只是据实陈奏。” 弘治皇帝听罢,颔首点头,说的……有理。 他随即大喜:“想不到,我大明竟有如此的勇士。” “此人叫什么名字?” “叫张元锡。” 张……元……锡…… 弘治皇帝念着这个名儿:“去,将这张元锡,还是太子和继藩招来。” 弘治皇帝忍不住激动起来。 世间有这样的勇士吗? 他道:“召欧阳志。” 片刻之后,欧阳志自待诏房里赶来。 弘治皇帝看着欧阳志,深吸一口气:“欧阳卿家精通经史典籍,朕要问问你,古之勇者之中,可有八百步外毙敌的吗?” 欧阳志沉默了。 弘治皇帝有点急了。 此时的翰林待诏学士,就相当于是古代版皇帝专用的百度百科,而欧阳志其他时候都好,唯独有的时候,他的网速比较卡,嗯……人家连接的可能是光纤,可连接欧阳志的,却是电话线,嗯……还是移动的电话宽带。 弘治皇帝凝视了欧阳志很久。 欧阳志才顿了顿,道:“陛下,有的。” 弘治皇帝惊讶的道:“是吗?是何人?” 欧阳志想了想,道:“古有神射手后裔,能射中太阳,臣在想,太阳只怕不只八百步吧。” “……” 弘治皇帝有点懵,后羿……你怎么不说女娲补天? 欧阳志又道:“不过,臣对此,有所疑虑,认为后羿之说,可能是后人牵强附会。” ………… 方继藩已和朱厚照联袂而来,身后头,是一瘸一拐的张元锡。 张元锡看着这巍峨的宫室,心里激动万分,随太子和方继藩至暖阁。 便见皇帝端坐,太子和方继藩行礼,张元锡却显得不自在。 弘治皇帝则打量张元锡:“此人,便是大明的后羿吗?” 张元锡才忙不迭拜倒,一时之间,鼻子一酸。 想不到,自己一个无名小卒,却能因缘际会,成为大英雄,更被皇帝亲自召见,他顿首:“草民……” “朕见你,竟是眼熟,你与张升,是什么关系?” “这是家父!”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随即,大喜道:“英雄出少年啊。” 朱厚照道:“父皇,他不年少了,儿臣和方继藩才是少年。”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他的箭术,是你传授的?” 朱厚照满面红光:“儿臣教的不好……”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教的不好?那鞑靼可汗岂不是要找块豆腐撞死吗?你教的不好还能射死他的儿子,岂不是说,那可汗教授自己儿子很糟糕? 弘治皇帝又看朱厚照:“你的箭术,又是从何而来的?” 朱厚照有点犯难,老半天才道:“自己瞎琢磨的。” 弘治皇帝一愣,倒是对朱厚照刮目相看起来,聪明是真聪明啊,就是成天瞎琢磨一些有的没的事…… 只是,父子很久没见。 今日见朱厚照大放异彩,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些日子,你都在西山,和继藩在一起吧?” 朱厚照道:“正是。”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朕敕方继藩为少詹事,教授你读书学习。现在学的如何了?” 趁此机会,这是要考较朱厚照了。 朱厚照眼巴巴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道:“陛下,太子殿下,聪明绝顶,在西山之后,脱胎换骨,焕然一新,臣很佩服他。” 朱厚照松了口气。 他看出了父皇的喜悦,今日,总算不必挨骂了,他也喜滋滋的道:“方继藩教儿臣,儿臣教张元锡这劣徒。” 弘治皇帝看着颇为得意的朱厚照,面不改色。 倒是此时,外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刘健诸学士,会同各部九卿请见。” 想来,他们也听到消息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都请进来。” 须臾功夫,数十大臣进来。 不少人面露喜色。 尤其是那张升,红光满面,有时,忍不住拿长襟去擦拭眼角的眼泪,感慨万千。 弘治皇帝笑了:“朕正预备考较一下太子呢,诸卿家竟是来了,来的正好,朕便一同,都考较考较诸卿吧。” 刘健等人,面面相觑,纷纷道:“请陛下明示。” 弘治皇帝道:“而今,张元锡射死了鞑靼的五太子赤术,彰显了我大明之威。这鞑靼人,会作何反应?” 此言一出,诸臣面露难色。 这倒不是为难,而是许多人,不想在这个大喜的时候,去触这个眉头。 弘治皇帝先看向张升:“张卿家,你是礼部尚书,你先来说。” 张升汗颜,而后道:“陛下,臣以为,刀兵要起了。这赤术,乃是鞑靼可汗最后遗留下来的儿子,可如今死在京中,虽说有生死之契,可料来,这可汗,定是恼羞成怒,发兵来袭。”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又看向其他诸卿。 人们也纷纷的点头。 杀绝了人家的儿子,这口气,咽得下吗?是人都无法接受啊。 ……………… 第一章送到,还有五更,含泪求保底月票,没月票,心好疼。 正文 第六百九十四章:精锐中的精锐 刘健等人听了张升的话,也纷纷颔首。 那马文升方才还面带笑容,接下来,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忍不住道:“张公所言甚是啊,鞑靼人,绝不肯罢休,依臣看,只怕鞑靼人,又要侵犯边境了。”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边镇又需加强警戒才是,兵部这里,可有什么难处吗?” 马文升道:“现在边镇上,还有一些欠饷,臣恐因为欠饷,导致将士们士气低下,等到鞑靼人来时……” 又是伸手要银子了。 弘治皇帝道:“多事之秋,万万不可使将士们心怀怨愤,户部折算钱粮,要尽速运过去。” 马文升又道:“除此之外,臣以为,各处边镇的火器,也需更换了……” 还是要银子! 众人不怀好意的看向马文升。 可是……这钱粮,还非得给不可。 弘治皇帝叹道:“拨付钱粮,至造作局,让他们加紧制造火器,供应边镇吧。” 李东阳显得无奈,却只好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说罢,心方方安定了一些。 他才看向了朱厚照:“太子,对此怎么看待。” 朱厚照顿了顿,他看向了方继藩。 方继藩则微微一笑,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人要坚持自己的看法。 朱厚照便道:“儿臣以为,这鞑靼汗,一统漠南、漠北,当初,还取了大明河西之地,此人的坚忍,非寻常人可比,既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自上次吃了飞球的亏之后,也绝不是鲁莽之人,他虽是勃然大怒,可想来,也绝不会轻举妄动,甚至,儿臣以为,他极有可能,会派出使者,继续请求陛下互市。”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不可思议的看向朱厚照。 那鞑靼可汗,还会派人来请求互市吗? 刘健等人,也不由摇头:“太子殿下所言,老臣并不赞同。” 朱厚照道:“大明有飞球营,已使这鞑靼可汗惶恐不安,而今,当他明白,我们的射手,竟比鞑靼箭手更强,这屈辱,他咽不下,也会咽下去。此人非寻常人啊,父皇,儿臣曾研究过此人……” 眼看着,朱厚照和众臣就要争执下去。 其实弘治皇帝对于朱厚照的话,也是不以为然。 这个时候,鞑靼人不杀来就不错了,还派人来互市,这是笑话。 他忍不住看向方继藩:“继藩怎么看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儿臣相信太子殿下。” “什么意思?”弘治皇帝皱眉:“你自己没有看法?” “没有!”方继藩正色道:“儿臣深信,太子殿下的判断是对的。” “……” 没有态度,就是态度。 当然,方继藩也不傻,凭啥就相信朱厚照呢。 这当然不是因为方继藩当真枉顾事实。 而是……方继藩心里最清楚,这个世上,最了解鞑靼可汗,也即是大明历史中,被称之为‘小王子’的人,就是朱厚照。 历史上,朱厚照一直想和小王子一较高下,所以在他做太子时,便一直都在研究小王子,足足研究了十年,将这小王子的作战方法,以及小王子如何征服各个部落的手段,乃至于他的家庭情况,俱都摸了个底朝天。 就在所有人都笼统的称延达汗为小王子时,朱厚照几乎把延达汗的祖宗十八代,都摸透了。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最终,朱厚照能一鸣惊人,在做了皇帝之后,和延达汗一决死战,最终将他击败,这绝不只是闭门造车这样简单。统统是花费了无数心思,细心去观察延达可汗性格、作战方式之后的结果。 因此,方继藩深信,朱厚照的猜测,是正确的,没有人比朱厚照更清楚鞑靼可汗了。 弘治皇帝显然有些不信。 不过,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在西山,好好读书,你的这个门生……身残志坚,此番立了大功,敕一个世袭千户吧。” 世袭千户,不算什么。 可对于张升而言,自己儿子能立下功劳,他已极满足了。 张升忍不住道:“陛下,臣……也需多谢太子殿下,多谢驸马都尉,对臣子的提携之恩。”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心情顿时爽朗起来,自己的儿子,才厉害呢,张爱卿啊,你儿子还不是得朕的儿子提携。平时你们这些人,说起话来,个个都是教训的口吻,想不到,也有今日。 弘治皇帝含蓄的颔首点头。 ………… 自暖阁里出来,方继藩松了口气。 现在赌斗是赢了,就看鞑靼人的反应了。 倘若鞑靼人撤出河西,那么大量的劳力和流民,就可立即填充进去。 方继藩有些相信,朱厚照是对的。 朱厚照背着手,神气活现,而张元锡,则是一瘸一拐的跟着朱厚照,犹如一个跟屁虫。 这张元锡的箭术,进展飞速,可见他天生,就适合射箭。 这么一个有才之人,不用实在可惜了。 方继藩很想好好的挖掘一下他的潜力。 一方面,是明人打制更好的弓箭,得量身定制,不惜工本,且要召集最好的匠人。 同时,还得招募一个副手,这副手要和张元锡和自己一般,都有良好的为人品质,且要善于配合,能和张元锡做到心有灵犀,还得眼神好,方向感强,能熟悉的目测出距离,还能辨别风向。 这样的人,如方继藩一般,都属于万里挑一的人才,德才兼备,说来容易,可选来却难。 方继藩索性让张元锡去选。 这张元锡选来选去,竟还真选了一个人来。 李怿! 当李怿兴奋的站在方继藩面前时,方继藩懵了。 卧槽…… “你还没走啊?”方继藩看着这位朝鲜国王。 李怿挠挠头:“走去哪里?” 方继藩龇牙:“你是朝鲜国王,不该回国吗?” 李怿摇头晃脑道:“此间乐、不思蜀。” 方继藩想拍死他,伙食费给我! 方继藩道:“这朝鲜国,你不管了?” 李怿道:“师公,学生命人快马修书,重大的事,学生偶尔过问一下,其他的事,管了也是无用。师公放心,那些人,不敢篡夺王位的,学生一日在上国,就更无人敢胆大包天了。” 方继藩:“……” 服了。 “你要做副手?” 李怿郑重其事点头:“朝鲜国善射者多矣,却无一人,可以和师叔相比,学生对师叔,敬仰无比。学生在年幼时,在宫廷中,就受人教导射箭之术,对射术颇有心得,学生的眼神还很好……不信,师公看看!” 他努力的张大自己的眯眯眼。 方继藩身躯一震,是个好苗子啊。 看看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天生就有聚焦的功能,神了。 方继藩咳嗽一声。 毕竟是自己的徒孙,赶又赶不走,既然人家喜欢做安乐公,还能咋样,打死他吗?算了吧,好歹是一条生命,就算是一条狗,方继藩也不忍心屠宰,何况还是自己的徒孙? 方继藩感慨道:“你既是希望做这副手,便需依师公几件事不可。” 李怿毫不犹豫道:“中!” 方继藩道:“首先,你这口音得改改,得用标普,也即是正儿八经的官话,别老是中啊中啊,再中,老子吊你起来,打死你。你既要做副手,便需和张元锡亲密无间,语言之间,万万不可有任何的障碍,中不中?” “中!”李怿斩钉截铁的道。 方继藩顿时举起手中的茶盏便要砸:“中你大爷。” 李怿吓得忙是拜倒:“不中了,不中了,穴森不中还不成吗?” 方继藩:“……” 悲剧啊。 方继藩道:“其二,你是副手,就相当于是张元锡的儿子,他是你爹,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明白吗?” “好叻。”李怿激动的不能自己。 方继藩最后,翘着脚:“这其三,师公最近身子不好,你师奶奶眼看着就要生娃了,即将要哺乳,身子不好啊,你是徒孙,一点规矩都不懂,不拿点东西来滋补一下吗?赶紧送几千斤高丽参和虎骨来,不然打不死你。” “中!送三千斤!” 这个中,听着方继藩就很舒服了,低头,呷了口茶,一口茶入肚,浑身通透,自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李怿拜下,朝方继藩行了个师礼,便一溜烟的跑了。 朱厚照亲自让人在后山,开辟出一个靶场,除有人按时送饭菜之外,其余人都不得出入,由这张元锡和李怿二人,在此练箭。 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增加二人之间的亲密度。 这就如夫妻一般,为啥夫妻呆久了有夫妻相?那是因为越是相熟,成日待在一起,便都成了对方肚里的蛔虫,一个眼神,便能明白意思。 现在想要真正令张元锡能八百里,不,八百步射死鬼子,首先要做的,就是要将主副射手合二为一,他们不但吃饭要在一起,睡觉要在一起,还需一起练习,彼此影响,相互融合。 ………… 第二章送到,感谢《若相契》同学成为本书新盟主,看名字还以为是妹子,激动的不得了,原来……竟是个男读者,老虎激动的一蹦三尺高,好男儿啊。这是第二更,接下来,大家数着,还有四更,还有那啥,保底月票呢,跪求。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五章:至宝 李怿是个很温和的男子。 一点都不像后世的子孙那般,动辄哇哇大叫。 他和张元锡一起。 站在高处,而后……不厌其烦的,他开始举起望远镜观望,附近……有许多头牛,散养在附近,却多在八百步外。 这是张元锡的恩师朱厚照放养在附近,让它们自行吃草的牛。 牛很健康,生活于它们而言,犹如涓涓流水一般,平静而怡然。 这里的草,口味有些怪,有些老,草上的露水,也不够甘甜,倘若这里的草根,清脆一些,多一些养分,而被枯黄的落叶,少一些的沾染,或许味道更佳。 偶尔……这清闲走动的牛,会突然有一枚箭矢嗖的一下擦身而过。 而后……李怿便气喘吁吁的开始拿着线团,一路布线而来,飞快狂奔,等他累得气喘吁吁之后,到了牛的身边,寻到了箭矢,确定箭矢没有射中,再做了标记,而后收回狼牙箭,接着,原路而返,将布下的线头,收了回去。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作为副手,需要兼顾的事太多了。 可李怿不怕苦。 他脸已晒得黝黑,眯成了一条缝隙的眼睛,透着闪闪精光。 收回了箭头,就开始测量。 大致算出来了,真实的数字是五百七十九步。 李怿不禁汗颜,道:“方才报的是五百四十步,此次目测的距离,偏离的有些远。” 随后,他将箭矢落地的草图,交给张元锡。 张元锡和李怿,早有默契,他只托着下巴,回忆着方才的一箭,而后颔首点头:“继续。” 张元锡深呼吸,他提起了弓,此弓乃反曲弓,不算稀奇,可用材极好,保证了弓的韧性,弓所用的筋弦更是千挑万选,请了许多优秀的匠人,进行调试,保证了精度。 当然,专用的箭矢,也是确保精度的重要原因。 每一根箭矢,都是特制而成,要求做到丝毫不差,为此,专门有三个匠人,负责箭矢的制作。 张元锡呼了一口气:“来。” 李怿表情凝重起来。 张元锡伫立,预备弯弓。 李怿则在他的身侧,举起了望远镜。 这望远镜乃是特制,里头有刻度。 当然,靠刻度是不成的,必须还得靠经验。 他下意识的取出一根绸子,随即道:“风向向北,微风。” 张元锡没有做声,此刻,脑海里一片空明。 这样的射击训练,他已不知经历多少次了,此时,他心如止水。 李怿开始找到了目标,那是一头牛,依然很健康,舒舒服服的,在一片水洼附近喝水。 李怿凝视着望远镜,眼眸里,只有一条缝隙,而这缝隙之中,宛如放着光。 “向南三十一度!” 方向感必须极好。 而且,双方要有所默契。 他们按着方继藩的方法,将方向,直接划分为了三百六十度。 利用这细小的单位,来辨别准确的位置。 李怿说罢,则开始拿出一个特质的罗盘,罗盘的指针,那牛的方向,确实是向南三十一度。 呼了口气,自己的目测,十分准确。 而张元锡继续道:“目标,为牛,高半丈余,甚长一丈,所处地形……向下,三丈看,距离,六百二十一步!” 必须迅速的观测,为了做到准确,李怿已经无数次,瞄着望远镜,进行观察,而后每一次射击之后,他都要总结得失,拿着线,去丈量真实的距离,再和自己目测的误差进行比对,此后,一次次的进行修正。 人的潜力是无穷的。 当你一次次目测之后,最终再进行真实的丈量,若是发现自己目测过长或过短,那么下一次,就可以根据上一次的失误,更加细微的观察。 当然……要做到这一切,需下苦功夫,现在的李怿,眼睛无论定格在哪里,心里都忍不住,会冒出目测的距离和方向,而后,取出罗盘和线头去丈量,验证自己的目测是否正确。 这还不是关键,关键是时间,目标是活物,是移动的,可能,机会只有一次,只是短暂的停留,所以,他必须迅速的目测出结果,而后,报出最准确的数字。 而和他配合过无数次,试射了无数次的张元锡,脑海里,顿时对这方向、风向、风力大小、目标所处的地平面、距离自己的距离迅速射出一箭。 他毫不犹豫的拉满了弓。 所有的数据,都已在他脑海中形成了印象。 一次次的试射,再加上他这可怕的天赋,使他只在瞬间,射出箭矢。 那箭矢如流星一般,朝着目标飞去。 哞哞! 六百多步的牛,发出了哀嚎。 它无法理解,为啥自己好好的喝水,屁股却中箭了,于是,牛哀嚎着,开始狂奔。 李怿眼里掠过了喜色,中了! 他立即抬起了望远镜飞快的寻觅牛逃亡的方向,立即道:“牛向西狂奔,速度大致为,一秒两步!” 速度…… 这就更难了,需要立即做出预判,当自己弯弓搭箭,射出箭,箭需飞行,最后抵达目标时的时间,而这些时间,还需向西偏移,因为牛是会动的,你得赶在牛没有转变方向之前,需先预判它的位置,最终,确保箭矢射来时,牛恰好奔跑到了这里。 张元锡没有说话。 他开始连射,心里大抵有了数之后,第二箭射出。 随后,他迅速的开始射出第三箭,每一箭,他都会向西偏移那么一丝丝,便是要对牛向西奔跑的距离和位置,做出预判。 “第二箭,没有中!”李怿紧张的看着望远镜,开始汇报:“牛继续向西狂奔,速度依旧。” “第三箭……中了,中了他的小腹,它依旧在狂奔,位置改变,改变了,向东二十三度,速度下降,每秒一步。” 张元锡不断的开始连射,第四箭,第五箭,第六箭…… “第五箭射中,位置为目标大腿,牛倒了,第六箭,偏离!” “他倒下了!”李怿兴奋的放下了望远镜。 这一切,只是转瞬之间。 近七百步之外,超出了视距进行狙杀,双方哪怕有一点延迟,或者是配合不够默契,又或者……李怿的目测出现失误,张元锡的箭矢射偏了哪怕那么一丁点,以至于……便连弓弦松动了一丝,箭矢的后羽掉落了一根羽翎,都可能前功尽弃。 李怿紧张过后,像是虚脱一般,几乎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而后……他大笑起来。 张元锡瘸腿走了两步,放下了弓,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狙杀这头牛,可比狙杀鞑靼五太子,难度要高了不知多少倍,距离越远,哪怕到了后来,只是增加了十步的距离,其难度,都是成倍的增长。 “去测一测吧。” “好叻。”李怿虽是累得如死狗一般,却又兴冲冲的先绑住一个方向的线头,固定,而后,领着线头的另一端,飞快的朝着目标奔去。 ……………… 当日,朱厚照吃着土豆炖牛肉,忍不住夸奖温艳生:“别人的炖牛肉,总是不如温先生地道啊,温先生,为何任何食材到了你手里,总是更有滋味呢?” 温艳生看着朱厚照,笑容可掬的道:“殿下,天下没有难事,难的,在于是否肯花功夫。” 方继藩早已吃饱了,坐在一旁,架着脚,吃着白水。刚吃饱肚子,方继藩反而不喜喝茶,宁愿喝水,实在一些。 刘瑾笑吟吟的,提了一坛花雕来:“殿下,殿下,找着了。” 刘瑾道:“您看,奴婢就记得是埋在镇国府后头,一挖,就出来了,这可是二十年的酒啊,前年埋在镇国府后头的,热一热,殿下就着牛肉吃,肯定舒坦。” 朱厚照端详着,噢了一声:“那还不赶紧去热,赶紧。” 刘瑾美滋滋的应声点头,提着这一坛酒,垂涎欲滴,待会儿,倒是可以偷偷尝一尝,二十年的老酒啊。 他一转头,谁料这时,却有人手提着一封便笺,冲了进来,来人是王金元。 刘瑾不禁和王金元撞了个满怀,手中的一坛酒吧唧一下,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刘瑾惊叫一声:“咱的酒,二十年的陈酿………” 这坛子破了,酒水流出来,顿时酒香四溢,刘瑾要哭了,酒啊,糟践了啊。 他朝王金元龇牙:“这是二十年的陈酿,你……赔得起吗?” 王金元显得无措。 他有点害怕刘瑾。 毕竟是商贾出身,对于官员和宦官,有着本能的畏惧。 他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是来送书信的……我没瞧见。” 刘瑾龇牙,阴冷的道:“你没瞧见,你得赔,这是二十年的酒!” 方继藩看着地上的酒,香气扑鼻,真是可惜了啊。 不过见王金元手足无措的样子。 而朱厚照却是乐得看戏一般。 方继藩眉一挑。 手里一松,却是哐当一声,手里的杯子落地,那杯里的白水顿时洒了出来。 刘瑾和王金元一呆,都朝方继藩看来。 此时,方继藩顿时怒气冲冲的豁然而起:“刘瑾,你这狗奴,方才你一吼,吓得我将这一杯百二十年的陈酿的白水都洒了,要嘛赔钱,要嘛去死!” ……………… 第三章送到,还有三更,继续。 ’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六章:汉道昌 刘瑾震惊了,他瞠目结舌的看着方继藩。 四目相对。 刘瑾凶恶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 而方继藩的目中,却带着痛心疾首。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刘瑾想明白了,他啥都没说,啪嗒一下,顺势跪下。 “奴……该死!” 方继藩恶狠狠的道:“这是我大父的大父,在弘治十一年酿的白水,平时我都舍不得喝,俱有美颜养肾的功效,现在,就这么砸了,说吧,咋办?刘瑾啊,你做人做事,就这么不小心?亏得平时,我还很看重你,成日在殿下面前,说你的不易。谁料你竟是这样的人,我方继藩还能说什么?” 刘瑾……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落下:“奴婢不是故意的。” 方继藩坐下,架起脚,瞪着他:“滚!“ 刘瑾如蒙大赦,忙不迭的磕头:“多谢都尉宽宏大量。” 方继藩叹息一声:“我无话可说,哎,劝你善良啊。” “……”刘瑾有点丢魂了,脑子里开始不知在想些什么东西。 方继藩一拍桌几:“滚一边!” “是,是。” 王金元才松了口气,很是感激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跟着少爷,就是有归属感。 遇到了事,不必怕,自己只需怕少爷一人就可以,其他的人,看都可以不看他们一眼。挖空心思的为少爷办事,办好了,这辈子就和衣食无忧了。 “少爷,有贵州来的家书,出事了。”王金元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听贵州,又说出事,不由道:“何事?” 王金元道:“贵州士人祸乱,纠结数万人,不,他们号称是十万,攻陷了一处州府,其中有一人,自称为阮晔,乃是安南国宗室,自称自己为安南皇帝……” 方继藩听罢,皱起眉来。 号称十万。 管他到底是什么。 可安南初纳大明的疆土,本来就民心不稳,许多安南人,又桀骜不驯,现在……果然,当初文皇帝征安南时的一幕,又重演了。 这些安南人,卷土重来,显然,不甘成为交趾布政使司治下之民。 方继藩忙将书信取了来看,细细看过之后,朱厚照闻讯,已放下了筷子,急匆匆的赶过来。 这封家书,乃是方景隆焦头烂额之际,急送入京的。 方继藩将书信放下,和朱厚照对视一眼。 朱厚照道:“区区数万叛军而已,给本宫三万精锐,便可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方继藩摇头:“问题没有出在这里,关键之处就在于,若是这变乱不立即弹压,其他不满的人,会纷纷加入。到时,这叛乱的人数,只会滚雪球一般广大,一个月后,可能就是号称二十万,一年之后,就是号称八十万了。” 变乱的可怕,方继藩是最清楚的。 研究历史,一个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一旦大的叛乱发生,若是没有及时制止,官军为了进剿,且不能迅速扑灭,势必会给叛乱地造成巨大的负担,会有越来越多的良民,因为战火,最终一切化为乌有,到了那时,他们能怎么办?只好跟着一起反了。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样说来,必须得看你父亲了,你父亲若是能迅速平叛,便能弹压,可若是迟了,局势只会急转直下?” 方继藩颔首点头:“不错,正是如此,不过,交趾地域广大,而明军有五万人驻扎在那里,分驻在各州府,家父要平叛,就必须调兵遣将,只怕到了那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朱厚照皱眉:“这样,岂不是和当初一样?” 是啊。 和当初一样。 想要制服安南人,还真是不易。 拿下安南很难,而彻底使他们归顺,更难。 方继藩道:“还有这里,起初动乱的,乃是一群士人,可见,这些士人,对我大明,离心离德啊。咱们大明试图教化交趾士人的一切努力,算是前功尽弃了。” 朱厚照忍不住道:“那王守仁,看来也不过如此。” 方继藩摇摇头,他不相信是王守仁的责任,毕竟他只是副提学,而且……王守仁这个孩子……啊,不,他已不是孩子了,总之,方继藩绝对不相信,王守仁如此的渣。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看着朱厚照:“陛下若是得了急报,指不定,又要吐血了呢?” 朱厚照吁了口气:“主要是父皇吃的牛肉太少,身子不结实,若是如本宫一般,天塌下来,也能气定神闲。” 方继藩乐了:“有道理,他娘的,看来,得想想办法才是。” ……………… 交趾。 占城内外,风平浪静。 王守仁依旧在这占城书院里教学。 慕名来此的读书人、贩夫走卒、商贾、农夫,越来越多。 整个交趾南部诸府,俱都知道,在这里,有一位先生,他不但免费传授你雅言,而且还教授你学习文字,讲授道理。 起初,有许多不满大明统治的人,试图刺杀王守仁。 可王守仁须臾之间,便将来人反手杀了。 刺客不成,于是有一些士人赶来,他们想要和王守仁辨论。 可结果,却是落花流水。 渐渐的,当许多人看到王守仁讲授学问,看到王守仁带着学生们下乡给人治病,看到他们养鸡、养马、推广红薯和土豆,他们学习弓马,这里的人,竟渐渐的,开始习惯了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仿佛,王守仁和他们的弟子们,就是自这里长出来的,没有丝毫的突兀感。 可是……来这里学习的人,却是越来越多。 人们在附近搭起了棚子,一边做工,或是一边经营,一面来读书。 有教无类。 任何人,来此,王守仁和弟子们,都不曾因为对方的出身,而将其驱赶。 此时,坐在王守仁对面的,乃是一个占城的大儒。 附近,无数的学生,人头攒动。 此时天还未亮,在这里的学生,已超过了两千多人,人们很安静。 因为,占城来的大儒陈贤,决心向王守仁讨教。 陈贤打量着王守仁,很年轻,不由得心里有些失望。 他在占城城内,听说过种种传闻,久闻王守仁的大名,说是讨教,其实颇有几分辩论的意思。 二人起身,接着,默默的朝对方深深作揖。 而后,陈贤与王守仁各自盘膝而坐。 陈贤含笑:“今日吾读书,听闻王君口称大道至简,不知何意?” 王守仁朝陈贤微笑点头,虽然面对刺客,他都比较狠,可对于想来辩论的人,他却显得很随和:“当初,安南国在时,不知陈先生,可曾研习过前安南国的律令吗?” “这……”陈贤随即微笑,摇头:“此小吏之事,非吾辈传习也。” 王守仁摇头:“那么,在这里的人,有谁学习过前安南国的律法?” 所有人都沉默,两千多人,鸦雀无声。 王守仁道:“这就怪了,律法约束上下尊卑人等,可谓是关系着在座之人的切身利益,倘若一旦遭遇了诉讼和官司,轻则钱粮受损,重则害了性命,如此关系重大之事,尔等竟无一人对前安南国的律令有所了解吗?” 陈贤微微皱眉:“陈君,我们在谈圣学。” “这就是圣学啊。”王守仁微笑:“之所以在座之人,竟无一人通律法,根本就在于,律令繁复,上至大儒,下至贩夫走卒,都不能将其研究透。以至于,天下人,十之八九,都不通律令,一旦惹上了是非,自己的身家性命,便都操持于父母官和胥吏之手了。他们说你有罪,便可自浩瀚的律令中寻出条文,他们若是认为你们无罪,也可在这律令中寻出反例,你们认为……这难道不可笑吗?” “昔汉高祖皇帝时,高祖入关中,约法三章,于是天下大定。这约法三章,脍炙人口,哪怕是乡野村夫,尚且知道原来高祖皇帝,准他们做什么,不准他们做什么,法令清晰,小民们,会以三章之法,引以为戒,不敢去越雷池一步。而官吏们,哪怕是想要徇私和偏袒,可这清晰无比的铁律在此,人人尽知其意,想要操弄,却也无能为力,如此,关中大定,人们无不怀念汉高祖皇帝的功绩。” 王守仁凝视着陈贤:“所以本质上,律令,并非是越高深和繁复越好,若一县之地,只有区区几个胥吏才能了然于心,那么这律令,又有什么意义呢?简单明了,通俗易懂,使上至判官胥吏,下至诉讼双方的百姓,一目了然,自然,也就难有官吏舞弊,小民枉法而不知了。” “圣学,也是如此啊。”王守仁笑吟吟道:“有一些人,将这圣学,非要弄的高深无比,于是乎,天下真正知道何为仁政者,寥寥无几,这……难道就是圣人的本意吗?我不敢苟同。我认为,圣学就需简单明了,莫说是读书人能看得懂,便是天下所有人,都能一目了然,如此,圣学才可深入凡夫俗子之心,这才是圣人人人皆尧舜的愿望。如若不然,所谓的圣学,操持于区区一些大儒之手,这些大儒,以治学之名,使其更加高深莫测,那么……这样的圣学,便和那繁复的律法一般,本是护民、爱民之物,最终,却成了害民、妨民、愚民的手段了。”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七章:不堪一击 王守仁笑吟吟的看着陈贤。 陈贤乃是占城大姓,而陈贤,更是占城为数不多的大儒。 他听了王守仁的话,陷入了思考。 王守仁的话,在他的立场看来,他不甚认同,可……他却又觉得,有一些道理。 难道圣学至今日,都走偏了吗? 王守仁道:“圣人说,立功、立德、立言。这立言,最难。何为立言呢?代圣人立言,教化天下,圣人之学,上千年来,人人都说教化,教化,可真正得到教化者,又有几人呢?你看,陈先生,这里坐着两千多人,他们有的是士人,有的是商贾,有的是农夫,有的在给人做工,绝大多数,都是凡夫俗子,可你看他们,他们聚在此,为的,就是想要学习圣人的道理。” “而我们的儒者们,却是关起门来,使这圣人之学,日益的高深,那么敢问,他们有立言吗?他们不曾有,若是有立言,这些求知若渴之人,为何只有到了这里,才开始学习学问呢?人人皆尧舜,说来容易,做来难。有一些儒者,自视甚高,口口声声说,孺子不可教也,又或是,朽木不可雕!那么,吾又想问,你们不教,怎么知道他们不会懂圣人的道理,他们做不得尧舜。你们不去精工雕琢,又如何知道,他们乃是良材又或是朽木?” 王守仁道:“所以,大道至简,越简单的道理,越是深入人心,越简单,就可更多人受教,可让这圣人的仁政,深入人心。倘若是一个资质平庸的读书人,学了我的学问,一个月便知其意,那么我定当庆贺。若是一个山野樵夫,他学了我的学问,三个月能有所悟,吾定当喜出望外。倘使一个稚童,三五月亦知何为仁政,何为良知,那么……吾便要高兴的手舞足蹈了。吾在此授学,不以肤浅为耻辱,不以学问精深为荣;这两千余人,只需盘膝坐在此,闲时和吾读书,听我吾讲授一些大道,偶尔喂养鸡鸭,学习弓马、击剑,学习医术,吾便知足了。” 陈贤竟是动容。 若是,在其他地方,他和王守仁对谈,可能只是觉得王守仁的话,或许有道理。 可是……处在这里,四周乌压压的都是人,人们屏住呼吸,很是安静,他们之中,有老有少,有高矮肥瘦,有尊贵者,也有卑贱者,可是……他们却都安静的在此,一个个崇敬的看着王守仁,似乎希望,时刻听从王守仁的教诲。 这种感觉……给他一种滚滚潮流,浩浩荡荡朝自己汹涌而来,而自己平时自诩高深,自诩大儒,在这潮水面前,却显得无助。 他若有所思:“能听君一席话,真令人茅塞顿开。王君的道理,我未必认同,可是吾却希望,留在此,听王君授课。” “请自便。”王守仁微微一笑。 陈贤便肃然起身,又朝王守仁躬身一揖,而后,转身,走入了人群之中,在这人群之中,盘膝坐下。 他能感受到王守仁体内的某种力量,可他依旧还顽固的认为,流传千年的圣学,怎么可能被一个青年人颠覆呢。 这是一种矛盾的心态。 他安静的看着王守仁。 谁知,王守仁却站了起来:“今日乃单日,先学弓马,尔等各去马圈中取马,预备弓弩、刀剑,随吾往返三十里,正午方回。” 弟子们纷纷道:“谨遵师命。” 接着,一个个人起身。 自数月之前,王守仁去信西山,希望恩师能够寄一批马来,西山那儿,倒是很快便让顺道前往交趾的粮队将一千多匹马送来了。 这都是鞑靼马。 好在,这等马,最是吃苦耐劳,且西山已有了专门的马倌,对这鞑靼马的习性最是熟悉。 将马运来此之后,王守仁早命人建起了马圈。 学生们,来此上学时,都会各自带一些稻杆等马料来,喂马吃。这书院里,已是一个大田庄,花销越来越大,可产出也开始日益增多。 至于弓弩,倒都是方景隆,大笔一挥,送了来的。 虽然不知这王守仁搞什么名堂,可既是自己儿子的弟子,且他也深知,王守仁在此治学,也是不易,这里毕竟不是内地,因而,派人送了来一千副弓。 至于剑,读书人是可佩带的,直接在这里,架起了铁炉子打制。 这两千多人,读书、学习弓马,治病,做农活,倒是个个乐不思蜀,许多人索性,不肯从事原先的营生了,留在了这里,为这诺大的庄地种庄稼,学习农垦,或是打铁冶炼。 王守仁一句交代,所有人都轻车熟路。 倒是那陈贤,却是懵了。 我要听你授学啊,怎么又去骑马了? 自己这把老骨头,合适吗? 却在此时,一匹快马飞快而来,马上的人翻身下马,道:“急报,急报……” 王守仁面无表情,只驻足,等那骑士飞快走近一些,伸手,取过了书信,这书信看过之后,不少读书人都围拢了上来:“恩师,何事?” 王守仁出奇的平静:“清化有人反了。”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守仁继续道:“贼子聚众数万,号称十万,而今,攻城略地,杀戮官军,所过之处,一切化为乌有。” “恩师,该怎么办?若是如此,局势势必恶化,不如我们立即迁入城中,以防不测吧。”一个学生道。 王守仁笑了:“其实,吾早料到,时局可能有变的,朝廷派驻了许多官吏至此,可许多人,对交趾实情,大多不知,却也不屑知道……哎……” 王守仁轻轻的叹了口气:“大丈夫遭遇了变故,怎么能躲呢。圣人可教过你们,遇事当避吗?” 众门生,都沉默了起来。 终于,有人大着胆子,道:“可是贼子聚众数万啊,不可小觑,等到官军调兵遣将,这叛乱,势必蔓延……” 王守仁笑了:“看来你们不知兵,甚至,这交趾之中,许多人都不知兵。” “……” 众人一脸疑惑。 王守仁道:“叛乱刚刚发生,却如此声势浩大,事先为何没有察觉?” “……” “因为这一场叛乱,定是突发性的,若说有蓄谋,这蓄谋之人,一定严守机密,若要严守机密,那么事先谋划叛乱之人,绝不会超过百人。” 众人一时陷入了深思,是这样吗? 王守仁继续道:“所以,这所谓的聚众数万人,更多的,既是借着民怨,趁此而起的交趾百姓。也有不少,散落于各地的原安南旧贵,更有无数,被裹挟的百姓。” “他们才刚刚叛乱,声势便如此的浩大,却有一个致命的缺点。” 王守仁笑吟吟的道:“这个致命的缺点就是,就是起事仓促,看似规模浩大,这支叛军,却是无数股乱军的集合,他们之中,各有各自的目的,彼此之间,甚至都不相识,以至于,许多人,都根本没有编练入士伍,他们凭着的,只是一口气罢了,所以……此时的叛军,看似强大,实则,却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 当王守仁的口里,平静的说出不堪一击四字时,所有人都有点懵了。 这是什么样的自信,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啊。 可王守仁,却是面如常色,他的判断,十分清晰,那就是,叛乱是一个突发的结果,而正因为突发,聚集了各色人等,这些人因为一个反明的目标,而集合了起来,可事实上呢,却是龙蛇混杂。 现在他们想来,还没有进行整编,凭着的,就是一口气,还有看上去的人多势众而已。 王守仁此时,斩钉截铁道:“所以,击溃他们,并不难,可要击溃他们,一定要快,一旦令他们上层倾轧,最终决胜出了号令如一的贼首,一旦他们的士卒开始徐徐适应了征战,并且源源不断的补充壮丁,编练为伍,明白了作战的要点,那么……才是可怕。” “不能给他们一丁点喘息之机,所以,必须要在十日之内,将其彻底击溃,这是解决当下叛贼的唯一办法!” 王守仁抬眸,看着无数的学生:“这些贼子,不堪一击,为师在此,既传授你们圣人之道,却也曾说,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改变天下,现在,一群叛军距离我等,不过三百里,他们可能手里没有趁手的武器,他们甚至,不知如何挥舞棍棒,可是,等官兵调拨弹压,已经来不及了。” “而现在……”王守仁不徐不慢道:“建功立业,不就在此时吗?封荫妻子,不也在此时吗?你们今日学习了圣人的道理,难道一生甘心平庸,不,入我门者,当为俊杰!今事急,为师带你们击贼,你们不必害怕,区区乱贼,人数是我等二十、三十倍,其实……不过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 第五章送到,待会儿还有,老虎两点之前会发上来,同学们别熬夜,快去睡,明天一大早起来,就可以看了。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八章:击贼 王守仁的眼睛,迫视着所有人。 他给他们一个机会。 既是为了证明他们的勇气,也是为了证明王守仁的机会。 在此传授学问已有半年。 王守仁相信自己的军事眼光。 所谓的数万贼军,号称十万,不过尔尔。 对于王守仁而言,这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很多时候,人们在遭遇问题时,首先想到的是恐惧,人所遭遇的许多问题,是来源于自身。 因而,王守仁的心性之学,本质上,坚守自己的良心,因为良心,能战胜恐惧,当人们听到了十万之众时,俱都会表现出骇然之色。 而战胜了自身恐惧,能够心平气和去分析敌人弱点的王守仁,则是不可战胜的。 可他现在所考验的,还是自己。 这半年来的言传身教,有意义吗? 他们愿意相信自己吗? 交趾人和汉人,彼此之间,虽渊源相同,却习俗迥异,他们……愿意追随自己去平叛吗? 王守仁在等一个答案。 “你们会骑马吗?” 众人纷纷回答:“会!” 一下子,方才沉默的人,突然有了一些‘生’气,他们昂首。 他们学过骑马,有人在骑马时,还吃过不少苦头,渐渐的,他们掌握了驾驭马匹的方法。 王守仁面带微笑:“你们会弯弓吗?” “蒙恩师不弃,开得了弓!”他们纷纷回应。 用的是各种口音的汉话。 王守仁道:“你们能击剑,懂行伍吗?” 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越来越有底气,有人道:“会!” 也有人道:“懂!” 王守仁道:“你们学过圣人之道吗?” “学习过!”众人的声音,越来越高昂。 他们开始意识到,他们的人生已经不同了。 他们学习了这么多本领,已经无法回头了。 一个曾经的农夫,在能识文断字,在学习了弓马,学习了真理之后,还愿意回过头,默默无闻的去做一辈子农夫吗? 一个匠人,他学习了这些,还甘心于成为一个匠人吗? 一个寻常的士人,他们自认自己学习到了一种新的学问,他们辛苦的练习弓马、击剑之后,还愿意抱着书本,回到自己的书斋,用心的苦读吗? 他们回头时,却发现,身后已没有了路。 眼前,只有恩师。 恩师笑吟吟的道:“大丈夫在世,当提三尺剑,上则报效君恩,下卫生民,若能有利国家,匡扶天下,则百死亦无憾!” “无憾也!”众人纷纷回应。 王守仁微笑,他眼睛亮了。 半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他沉默了。 因为他沉默,所以所有人都沉默。 王守仁驻足,眺望着北方。 北方有贼。 也有京师,有紫禁城,有天子,更有西山,是恩师。 他斩钉截铁:道:“那么,击贼!” 众人眼睛清亮,无畏起来。 “击贼!” “上马!” “谨遵师命!” 每一个人,都热切起来。 一旦做了决定,便再无畏惧了,人们含笑,恩师教授他们的,不只是学问,也不只是击剑和弓马,教授他们的,其实还有一样在他们体内跃跃欲试的东西——志气! 人们蜂拥着,去预备干粮,去取各自的武器。 那陈贤在人群之中,甚是尴尬。 他看到身边,那些高矮肥瘦之人,一个个精神抖擞,在他身边擦肩而过。 陈贤沉默了。 他是一个大儒,安南国在时,他不愿奉安南之王命,隐居于占城。而今,明军来了,废安南国置交趾布政使司,而他……依旧不是一个合作者,他没有接受平西候府的征辟。 现在,他置身在洪流之中,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感觉。 齐家治国平天下,许就是如此了。 若是老夫年轻三十岁,或许……这一刻,也曾想过要尝试吧。 一匹匹的快马,至马圈中飞驰出来。 背着干粮全全副武装的新学门人,一个个跨马而出,坐在了马上,他们的心情,更加的平静。 因为……他们开始……有了思想。 王守仁已飞上马,眺望着北方,踏马而行。 而后,他下达了一个苛刻到了令人发指的命令。 三日之内,至清化,一路向北,不得迟疑,清化之贼,若闻我等不过千余,势必出战,届时,一战而定! 这就是他的作战计划,简单,而高效。 要的,就是用自己这块石头,去碰那一筐的鸡蛋。 对付这些刚刚起事的叛军,他们的组织还未真正架构起来,绝大多数人,还没有见识过战场的残酷。 王守仁……要求这些一路北上,身心疲惫的学生,立即投入战斗。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碾成粉末。 轰隆隆……轰隆隆…… 马队迅速出发,扬起了漫天的灰尘。 留下的,是那大儒陈贤。 陈贤遥看着北方,一声叹息,苦笑着,坐上了自己的驴车:“这样的读书,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啊。” ……………… 三日之后。 清化。 连绵的大营,毫无章法,数之不尽的叛军,盘踞于此,他们杀入了清化城,杀死了城中的守将,将一个个士兵的头颅砍下来,这还淌着血的头颅,高高的悬于城楼。 他们所针对的,并不只是明军,事实上,叛军一旦起事,尤其此等仓促而起,是完全没有任何约束力的。 他们之中,有旧安南时的官军,有乞丐,有流民,有自诩为安南志士的人,甚至还有土匪。 杀入城中,劫掠三日,犹如一场狂欢,无论是汉人,又或者是城中的商贾、寻常的交趾百姓,在劫掠之后,清化城彻底的沦为了人间地狱。 而后,一场漫天大火,足足烧了两天,若非是交趾特有的雨季来临,只怕这清化,彻底的化为乌有。 城中,发出来的是阵阵恶臭。 正因如此,叛军们俱都扎营于城外。 当有人察觉到南方出现了异象时,叛军的头目们,顿时沸腾了。 这些头目,有士人,有僧侣,有匪首,也有一个号称阮晔的人,他自称自己为皇帝,当然,或许是众头目们,为了树立旗号,显示自己正统的需要,暂时,所有人都尊奉其为安南皇帝。 安南皇帝自是没有黄袍,身上只一块黄布,这些日子,众首领已经吵闹的不可开交。 有人不赞同纵兵劫掠,认为自己当是仁义之师,替天行道。 有人则是一口黄牙,吐出了浓痰,对这些士人和士绅们阴森森的笑。 有人要求立即杀去升龙。 也有人认为应当留在清化,等明军抵达,与之决战。 甚至……还有人认为,现在应该上山……打老虎,额,不,是上山落草! 阮晔无法约束这些生面孔,事实上,天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义士’来指手画脚,他拼命压抑着怒气。 可只有到了现在,他们才一起达成了一个共识。 有一支奇怪的军马杀来了。 他们有许多的马。 而叛军缺马,他们只有一千多人,绝不会超过两千,这是大好的时机。 最终,阮晔做出了皇帝该有的姿态,狠狠一拳砸在了榆木桌上:“迎击!” 无数的叛军,自四面八方涌出来,他们提着各种古怪的武器,浩浩荡荡,遮天蔽日。 事实上,他们的人数,又有了增长,从杀入清化的四万人,剧增至七万。 这是极可怕的数字,宛如旧安南国的挽歌,在此时,吟唱和迸发出来,这无数的怨气……冲天! 正文 六章更新完毕,求保底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六百九十九章:大胜 王守仁已经勒住了马。 因为在他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人海。 这数不尽的人流,汇聚一起,一眼看不到尽头,他们手持着各种的武器,一个个气势如虹,张牙舞爪。 眼着远处,那单薄的骑军,个个跃跃欲试,只恨不得立即冲杀上前,将骑军击溃。 这些人中,多数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阵,起事之后,一窝蜂的攻入附近的州府和县城,仗着人多,随意杀戮,在他们看来,原来造反竟这样的容易,再者,无数人密密麻麻的聚在了一起,给予了他们足够的勇气,此刻,他们勇气倍增,无所畏惧。 区区千余的骑队,想来如吃瓜切菜一般,须臾功夫,便剁为肉酱吧。 王守仁只一看这叛军浩浩荡荡的阵型,心已定了。 他座下的战马,不安的躁动着。 身后,门生们却显得有些紧张。 在他们面前的,有数万人啊。 阮义便是紧张的人之一,他滚动着喉结,一路风尘仆仆而来,早已疲惫不堪,刚刚抵达,叛军便已浩浩荡荡而来,他此时头皮发麻,觉得自己的扯着缰绳的手,有些颤抖。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王守仁。 王守仁面带微笑:“贼阵型散乱,不过如此,诸生预备!” 王守仁缓缓的,抽出了弓,道:“都随我来。” 他率先飞马而起。 门生们见状,虽是稍稍犹豫,却纷纷尾随其后。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开始扬起,追随着王守仁,只要王守仁无所畏惧,那么,这些门生,便是无所畏惧的。 王守仁没有直接朝着叛军的正中冲杀,他显然能感觉到,列在正中的叛军队列,明显要比之其他各处的叛军军纪更齐整一些,这些人,定当是安南的旧官军。 座下的战马,疾奔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王守仁随即,沿着这叛军庞大的阵型,开始兜着圈子。 一下子,叛军下意识的,开始有些混乱起来。 他们原以为,骑队会直冲军阵,谁料,却是朝着侧翼而去。 叛军们没有什么军纪可言,有人便下意识的,便想要涌至侧翼的军阵,有人依旧还驻守原地,人们乱糟糟的。 可他们再快,也快不过马。 出现在侧翼的王守仁,座下战马奔驰,双腿夹紧了马肚,却已取了弓箭,张弓,弓如满月,双眸微微眯起,仿佛闪烁星芒,哪怕耳畔猎猎风声呼啸,随即,箭矢如飞蝗一般射出。 嗤…… 箭矢破空,下一刻,一个冲在较前,想要截击马队的叛卒身子一顿。 他的喉头,被箭矢狠狠的贯穿,鲜血泊泊而出,他捂着自己的喉,口里啊啊的发不出声音,口里喷出了血雾,随即应声而倒。 “射贼!” 王守仁发出了怒吼。 他一箭之后,座下战马依旧奔驰,不断和叛军拉开距离,随即又取出箭矢,张弓…… 门生们会意,纷纷取箭,靠身体和双腿以及马镫维持身体平衡,人人张弓,不必瞄准,下一刻,漫天的箭雨如蓬洒下,那密集的叛军侧翼,顿时无数人倒地。 叛军开始有些混乱了,蜂拥的人潮,开始脱离了军阵,妄图截杀,也有人想要后退,更有人茫然无措。 倒是不知从何处,有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十几头大象,大象轰隆隆的想要朝着那马队的方向去。 只可惜,大象是不易驯服的,尤其是在混乱的情况之下。 转眼之间,有大象突然冲进了人群…… 如王守仁所判断的一样。 这些叛军,尽为乌合之众,他们还没有战争的经历过战场,他们的上层指挥官,根本来不及组织起一批骨干,掺杂进军中,牢牢控制住叛军的基层。他们上层的指挥,极为混乱,不过是数十股各种诉求的人,联合起来的乌合之众。 战马没有停歇,依旧在疾驰。 围绕着叛军的边缘,不断的射击。 几轮箭雨过后,叛军的阵型,彻底的崩溃。 阮义射过几箭之后,顿觉虎口有些酸麻,可此刻,在这骑队之中,风在耳畔呼啸,远处是嘈杂和惨呼,一下子,他整个人,精神起来,所有的疲倦,一扫而空,渐渐的,身体本能的畏惧,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却在此时,王守仁弃弓,因为叛军开始散开,且箭矢几乎告罄,眼前,便看到无数散乱的叛军迎面而来。、 王守仁面带冷色,他不但杀猪厉害,杀人,也很有一手。 长剑在手,王守仁催动战马,他昂首,身后的天际,仿佛已为他而变色。 王守仁道:“土鸡瓦狗,也敢做贼?拔剑,向前,击贼!” “击贼!” 无数人拔剑,朝着正面的叛军开始冲杀。 此刻,再无人犹豫。 阮义的血,已是沸腾。 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什么安南故国,安南故国在时,自己不过是个可怜的农夫,没有人教化自己,高高在上的士人,更不会低头瞧自己一眼,现在,他们的国亡了,自己平生所学,皆为王先生所赐,王先生要击贼,那就击贼! 这一路来,让阮义更加明白,什么是贼,叛军所过之处,村寨化为乌有,尸骨弃置于地,这……就是他们想要得到的吗? 阮义拔出了剑。 而后,战马带着他,飞驰着,在马队的最前,王守仁旋风而至,一个叛卒,直接被撞开,粉身碎骨。 此后,王守仁横冲直撞,直接朝着叛军最密集之处,疯狂奔驰,手中长剑挥砍,所过之处,便是一条血路。 叛军们毫无军纪可言,此前的乱射,已使他们开始有些恐惧,此后见这骑队,凛然无惧,直面冲杀,看着这无可抵挡的威势,不少人手中朝着虚空毫无意义的挥舞着武器。 更多人,想要避开锋芒。 于是乎,人们拥堵在了一起,彼此叫骂。 可转瞬之间,王守仁已至。 “嘭!” 战马强横的冲撞力,直接将人撞翻,被撞得,显然是个头目,他哀嚎着倒地,想要翻身而起,可一切都已迟了,王守仁身后,浩浩荡荡的马队已至,无数马蹄,无情的踩在他的脊背、腿脚、脑袋上。 他不甘心的发出凄厉的吼声,下一刻,他浑身的骨头尽裂,脑袋迸出了浆液,化为了肉泥。 犹如一柄尖刀,马队狠狠的刺入了叛军的侧翼,王守仁绝不肯停马,只是在这人海之中,疯狂的冲杀,无数人被撞翻和砍翻,还未等附近的人有效的组织起抵抗,后队呼啦啦的骑队,便如旋风而至,生生在这密集的军阵之中,撕开一道口子,而后,这口子越来越大,最终,犹如铁犁一般,在这军阵之中,犁开一道血路。 叛军生生被切割。 他们本身,就毫无军事素养可言,此刻,他们彻底的崩溃了。 恐慌在蔓延,眼看着骑队乌压压的冲来,有人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后背,送给了身后骑队的屠刀,他们转身便逃,叛军的队伍,更加的混乱。 天地在此刻,为之变色,血雨挥洒,那滚热的血液,此刻成了祭品。 战马嘶鸣着,门生们,一齐发出了怒吼,他们持剑,疯狂的砍杀,犹如狼群进入了羊圈。 叛军们,其实早已没有了任何组织可言。 有人开始抱头鼠窜,有人茫然失措,有人还在寻觅自己的头领和同乡。 可……现在,一切都已迟了。 在骑军面前。 王守仁无法理解,他们为何要密集的拥簇在一起,与自己对阵。 可是他非常立即,这些人为何会瞬间的崩溃,因为……凝聚十人容易,管理百人有些困难,到了千人的地步,就必须用最信任的老兵作为骨干,到了万人,便定要要求号令如一,拥有大规模的亲兵、家丁、中层武官,才能起到约束作用。可到了近十万人的规模…… 肆无忌惮的,骑队来回冲杀,几乎没有任何人,可以躲避他们的锋芒。 偶尔,会有掉队的门生被叛军围住。 疯狂的门生,举剑,劈砍,最终淹没在人潮之中。 而叛军……即便如此,却已彻底的崩溃了。 最先崩溃的,乃是位于中军位置压阵的所谓皇帝阮晔。 阮晔毫不犹豫,骑着为数不多的马,掉头就要离开。 身边无数人,蜂拥着想要逃,一个僧侣的头领,似乎想要制止阮晔的行为,生生被人用大锤砸死。 这方圆七八里,已陷入一片巨大的混乱,没头苍蝇一般的人,四处践踏。 只是那骑兵的锋芒所向,无人应其锋芒。 愤怒和叫骂,和绝望的惨呼,交织一起。 王守仁却已瞅准了他的目标,他疯狂的奔驰,朝着阮晔的方向,随手,取弓,而后,张弓搭箭。 一枚箭矢破空而出,随即,这一箭便没入了阮晔的胸膛。 怪只怪,阮晔太高调了,竟是披着一身黄布,如此鲜明,如此出众,宛如黑暗中的萤火虫,这样拉风的男人,简直就是天生的箭靶! ……………… 感谢《柳神轻语》同学成为新的盟主,真的很感激,祝您健康,愿您长寿,老虎拜谢。另外,求月票。 正文 第七百章:鸿恩浩荡 方继藩这几日都没有睡好。 他很担心王守仁。 众弟子之中,王守仁才是他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 交趾一场风靡而起的叛乱。 自己的父亲已回贵阳镇守,想要平叛,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可是王守仁徒儿,他是个冲动的性格啊。 不会出啥事吧? 他若是出了什么意外,谁来给自己养老送终? 方继藩唏嘘了一阵,倒是朱厚照蹦蹦跳跳的,显得极为激动,搓着手,满心想着有朝一日,前去交趾平乱。 朝中已是震动。 弘治皇帝接到了急报。 他脸色极不好看。 随即,召方继藩等人觐见。 刘健、李东阳、马文升诸人,个个铁青着脸。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徐徐的闭上了眼睛:“果然,交趾人,是无法教化的!” 这实是一件灰心冷意的事啊。 为了使交趾人不反叛,大明吸取了文皇帝时期的教训,源源不断的往交趾输送大批的钱粮,为的,就是当地的官军,不去劫掠百姓,同时,对交趾大赦,还派出了大儒,前往交趾,试图教化他们。 弘治皇帝已经发过几次恩旨了,对交趾暂行税赋的减免。 本以为,此等宽厚仁心,可以使交趾人归心,让他们效忠朝廷。 可结果,一场叛乱,顿时功亏于溃。 礼部尚书张升道:“交趾提学官陈望祖,已上书请罪了,戴罪之臣,愿受陛下责罚。” “教化……说来容易,做来难啊。所谓的教化,就是要使人心依附。”弘治皇帝面无表情:“可想要征服交趾人的心,只怕,难如登天。裁撤他吧,令他回京……” 这个陈望祖,实是教弘治皇帝大失所望。 弘治皇帝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冷漠:“还有那王守仁,也一并召回京师,他们二人……”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本想要严厉申饬,可终究,宽厚惯了,有些严厉的措辞,开不得口,便淡淡道:“他们有苦劳,却无功。大明要另择贤明之士。” 方继藩没什么动静,神游去了。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道:“方卿家,你说是吗?” “什么?”方继藩一愣,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一时无语:“朕说,要裁撤提学官陈望祖和副提学王守仁。” “为什么呀?”方继藩不禁道。 弘治皇帝道:“教化无功,此次叛乱,诸多交趾士人,攀附叛贼,朕没有治罪,已是宽宏大量了。” 方继藩舔舔嘴:“可臣在担心一件事。” “何事?”弘治皇帝有点恼怒了,在议论正事呢,你居然神游去了? 方继藩痛苦的道:“儿臣担心,儿臣的门生王守仁是个冲动的人,他教化不成,恼羞成怒,倘若一时激动,前去杀贼,儿臣很担心他的生命安全。” 教化不成……恼羞成怒,去杀人…… 这……怎么有点像你方继藩的性格啊。 那王守仁,看着挺敦厚的人,不至如此吧。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 刘健等人,也都懵了。 倒是李东阳,觉得方继藩言过其实,他淡淡道:“伯安此人,老夫是看着他长大的,他为人还算是稳重,是行礼如仪的至诚君子,伯安虽是都尉的门生,可老夫……对他也是知根知底……” 方继藩心里说,你李公,还是太嫩了,知子莫若父,我相当于他半个爹,会不知道吗? 弘治皇帝皱眉,道:“不要说这些闲话了,下旨,命平西候提兵,进剿吧。只是……这一次叛乱,令朕大失所望,这交趾……实是鸡肋啊,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他竟生出了几分当初文皇帝晚年的一些心思,这交趾人心不肯依附,隔三差五就要反,明军只是一些沙子,哪怕就是掺入了交趾之中,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靠什么来统治交趾……这样持续下去,大明不断的平叛,而交趾人不断的谋反,这是持续的失血啊。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心情郁郁。 所谓的开疆拓土,何其难也。 哪里是兵锋所向这样简单。 弘治皇帝继续道:“贼势甚大,为防范于未然,立命黔国公,提兵三万入交趾,南京镇守,也要调拨精锐兵马……所需钱粮,自内帑里出吧。” 他说着:“贼人猖獗至此,刚刚起事,便成烈火燎原之势,这……才是最令朕所担心的。” 他扫视了四周,见朱厚照跃跃欲试。 弘治皇帝皱眉:“太子有什么话说?” 朱厚照道:“等调兵遣将,一切都迟了。现在贼人们刚刚起事,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应以最快的速度,集结一支精锐,突袭他们,便可一举,将他们击垮。可是,这其中最难的,却是需有一员骁勇的将军,带头冲刺。儿臣遍观朝野内外,酒囊饭袋居多,庸人也是不少。老方……不要误会,本宫说的不是你爹,你爹还成,就是胆魄有些不足。” 方继藩想掐死他。 弘治皇帝的脸也拉下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的意思是,这天下之人,论起骁勇,无人可以和儿臣媲美。若是父皇现在恩准,儿臣可以单骑,一路南下,日也不歇,争取半月之内,抵达交趾,而后迅速召集两三千精锐平叛,一群叛军,不足为虑,儿臣愿意为父皇分忧。” 弘治皇帝一听,脸都绿了。 刘健等人,不禁感慨,太子殿下……这真是吃饱了没事做啊,闲的。 弘治皇帝本想申饬朱厚照,你都是有儿子的人了,竟还如此不靠谱,可话到嘴边,终于苦笑,摇摇头。 儿子大了啊。 再不是当初,可以吊起来打的家伙了。 弘治皇帝起身:“诸卿退下吧。” ………… 朱厚照吃了闭门羹,或许是打小就被揍的缘故,总有着强大的内心,从暖阁里赶了出来,晃晃脑袋,又将心里的郁闷,抛到了九霄云外。 “老方,你来,本宫想好了。” 方继藩背着手,感慨万千:“殿下,去交趾的事,就休提了,殿下敢去,我立即告发。” “……”朱厚照顿时唧唧哼哼起来:“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马屁精、胆小鬼。” 二人自是出宫去了。 ……………… 暖阁里,众人散去。 弘治皇帝抱着茶盏,却陷入了深思。 他看着舆图,这舆图里,交趾已经归入了大明的版图,在这版图之内,使大明向南一直延伸,已延伸至了西洋。 这原本是极好的事,可这延伸出去的一根‘棍子’,却令弘治皇帝忧心忡忡。 弘治皇帝突然道:“欧阳卿家。” 哪怕是心烦意乱,弘治皇帝依旧还是和悦。 欧阳志站在一旁,道:“臣在。”方 弘治皇帝忍不住循声,去看了欧阳志一眼。 这个几乎绝大多数时候,都伴驾在自己左右的伴驾翰林,令弘治皇帝,心里感觉到一阵安心。 “早知……”弘治皇帝微笑:“朕该命你去交趾教化士民啊,你是老成持重之人,为人又忠厚,朕委你去,或许,这一场叛乱,就不会滋生了。” 欧阳志听罢,迟疑了片刻,摇头:“陛下,臣担待不起如此夸张,臣的师弟……” 弘治皇帝道:“你说的是王守仁?” 弘治皇帝苦笑:“他和陈望祖一般,也是言过其实。事发之后,陈望祖尚且还知道上书请罪,这王守仁,却全无动静,这也是朕所恼恨之处,他虽是副提学官,并不负有主要的责任,可毕竟……这也是他教化的缺失,上书请罪,是理所应当,此人办事不利,却太傲了。” 弘治皇帝见欧阳志还想要解释,便起身:“教化,真的有这样难吗?” 他见欧阳志没有回音,回头,见欧阳志一副委屈的样子,似乎在为王守仁抱不平,弘治皇帝晒然一笑:“卿家真是太忠厚了。” ……………… 方继藩和朱厚照到了西山,朱厚照摸摸肚子,又饿了。 “今日吃火锅吗?” 方继藩摇摇头:“今日心情不好,吃不下饭。” “老方,不必担心,不就是一个王守仁吗?大不了,再召几个门生就是了,若是他死了,这是他运气不好,不要放在心上。” 方继藩龇牙道:“若是张元锡死了,殿下就不会这样说了。” 朱厚照拍掌,哈哈大笑:“他死了,本宫肯定要伤心半柱香的。好了,好了,今日又死了一头牛,你说奇怪不奇怪,最近咱们在后山放的牛,隔三差五,不知被哪个丧尽天良的家伙射死,这……这……本宫最爱牛了啊,这牛浑身都是宝,是耕地的利器,性情又温顺,这么好的畜生,居然有人射它,哎呀,本宫一想想,就难受的很,不如……我们索性遂了牛临死前的遗愿,吃了它吧,免得这牛想着这辈子没耕过几亩地,有点对不起自己的主人家,也免得它因此而抱憾,死不瞑目。” …………………… 感谢新盟主wzzz333同学成为新盟主,你的支持,就是老虎最大的动力,老虎爆肝码字报答,同时,求月票。 正文 第七百零一章:神兵利器 方继藩觉得朱厚照说的极有道理。 没有错,牛是最善良的牲畜,它们忠心,它们仁厚,它们勤劳,它们苦干。 牲畜界里,若说有一种畜生,脱离了低级趣味,那就是耕牛了。 它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绝不调皮,只低头干活。 这一点,和方继藩,颇有几分雷同。 所以方继藩爱牛,正是因为,牛的身上,有一种至诚君子一般的品质。 既然爱都爱了,你连吃它都不肯,还配说爱吗? 方继藩惆怅的背着手,叹了口气:“听殿下这么一说,虽然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可这牛,不吃,就不新鲜了,那就……吃吧。” “吃。” 牛肉可以切成片,牛的筋膜可以做成牛腩,牛舌还能养肾,牛鞭更厉害了…… 方继藩吃的面红耳赤,肚子撑得厉害,放下了筷子,方才叹了口气:“不知伯安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有肉吃。” 正说着,外头王金元匆匆而来:“少爷,有人来寻你……他说,和您有亲。” 穷在闹市无人问,远在深山有人知。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多亲戚,你大爷……他有点恼火:“是我哪儿孙儿吗?叫来看看。” 片刻功夫。 便进来了一个衣衫褴褛、老实巴交的汉子,蓬头垢面的,活脱脱就是一个乞丐。 朱厚照乐了:“老方,你家还有这样的亲戚?” 这乞丐一见到方继藩,便哭了:“姨爹,您好哪,小人给您问安。” 说着,趴在地上,眼眶通红。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再看看自己,特么的,这人有点不要脸啊,方继藩道:“我们是什么亲,你说来听听。” “小人姓张,叫张卫雨!” 张卫雨? 方继藩撇撇嘴,没听说过,老方家是三代单传,哪怕是嫁出去的女人,那也是屈指可数…… 方继藩想要动脚将这厮踹飞,碰瓷碰到我方继藩头上,找死吗? 张卫雨道:“俺家乃北直隶兴济县人,俺……俺们新济县出了一个张娘娘,俺和张娘娘是同族。”说着,他伸出了手,划拉了一下:“俺的高祖,和张娘娘的曾祖,乃是兄弟,亲的。” 他又划拉了一根手指头:“因而,张娘娘,按辈分,是俺的姑奶。” 又划拉了一下:“太康公主殿下,便是俺姑。” 他划下了最后一根手指头:“您是驸马,可不就是俺姨爹吗?” “姨爹,外甥给您……行个大礼啦。”他说着,没有犹豫,跪在地上,狠狠磕了个头。 方继藩的表情,有点囧。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若是这家伙没说假话的话,还真是啊,我都是给人做姨爹的人了啊。 不过……方继藩手指着朱厚照:“这是你舅。太子殿下,你看,这不是我家的穷亲戚,这是你家的。” 朱厚照瞠目结舌,低着头,划拉着自己的手指头,不甘心的计算。 方继藩坐下,他想起当初秀荣和自己提及过的事。 便道:“噢,原来是你们啊,你们过得还好吗?” “……” 这是一句废话。 张卫雨哭了,嚎叫道:“苦啊……”说着开始锤着心口,嘭嘭嘭的响,流下了万千泪水:“原本,咱们张家出了个张娘娘,这是多能耐的事,皇帝还赐给张家族亲们田呢,几千亩,大家心里也高兴,可谁晓得,寿宁候和建昌伯说,这地,是皇帝赐的,这地,拖他们代管,还让咱们按了手印……” 方继藩只一听,就知道要悲剧了:“这手印你们也按?” “可不敢得罪他们呀,他们是姑奶的亲兄弟,又是长辈,不按也得按。”张卫雨一脸苦逼的道。 “……” 方继藩道:“而后呢。” “管着管着,就把地卖了,族人们都去问,他们说这地种不出多少庄稼,留在手里亏,姨爹,你说说看,咱们得讲理对吧,那都是好地啊,咱们问卖地的钱,他们便摊手。皇帝的雨露,就这么没了。咱们没办法,胳膊扭不过大腿,只好忍气吞声。再加上,近年又连连遭灾,族亲们,生活困顿,也没人肯安置咱们,去岁的时候,又是一场雪灾,最终咱们只好逃荒,成了流民,四处辗转,苦啊………” 张卫雨又哭。 方继藩压压手:“好了,别哭了,再哭打断你的腿。不,我的意思是,你再这样哭,也是于事无补。” 张卫雨便又道:“此后,倒是有官府寻访到了咱们,将我们安置了一下,给我们了几口饭吃,后来张娘娘,也就是姑奶派了一个宦官来,说是让咱们投奔姨爹,姨爹,咱们来投奔你了,总计一百七十三口,俺长得最周正,小时候,读过一些书,识得几个字,所以便公推俺来认亲。” 方继藩对于长得最周正这三个字,很是存疑,怎么感觉好像是诈骗犯? 却见张卫雨此时抬头,把蓬乱的头发打开,露出一张黝黑的无法分辨的脸,朝方继藩一乐,满口黄牙便露了出来。 方继藩恨不得后退三步,忙道:“张娘娘赐你们一些地,不就成了吗?” “姑奶说了,按朝廷的规矩,咱们虽和她是亲,却不在赏赐之列,又觉得即便是安置了我们,倘若往后……出了什么事,宫里宫外,彼此难通气,只怕,咱们还要过苦日子,思来想去,只有姨爹最本份,又有本事,还最顾念亲情,便教我们来投奔姨爹,姨爹您说个话吧,让俺们做什么都成,俺挑过大粪,种过庄稼,打过铁,还烧过窑,认得几个字,还很好养活……” 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打量了这张卫雨,忍不住抚额,悲剧啊…… “你们先进西山来,王金元……” 王金元忙道:“在。” 方继藩道:“先安顿一下,这都是我方继藩的乡亲们哪,别委屈了,要保证你们每日都有红薯粥喝,还有这该死的,将他们洗一洗。” 王金元忙道:“是。” 张卫雨一听方继藩肯收留,其实什么皇亲国戚哪,这皇亲国戚不能当饭吃,不到了后来,还得去逃荒和要饭吗?现在有个容身之地,他便感动的不得了:“多谢舅爹,多谢舅爹,舅爹万安,舅爹公候万代。” 好不容易,将人打发走了。 朱厚照还低着头,喃喃的掰着指头,我妹子的娘是我的母后,我母后的兄弟是……” 方继藩一拍他的肩:“殿下。” 朱厚照吓了一跳:“啥。” “这些人,咋办?” 朱厚照想了想:“他不是说,他很会挑大粪吗?” 方继藩道:“殿下的意思是,术业有专攻?” 朱厚照没心没肺的道:“反正本宫不管,本宫很穷。”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王守仁已被他抛在了九霄云外。 方继藩眼里放光:“这些人,浑身都是宝啊。” “啥。”朱厚照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眯着眼,眼里迸出一丝精光:“太子殿下,这打制钢铁和兵器,是造作局的事对吧。” 朱厚照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陛下没允许咱们镇国府制武器对不对?” 朱厚照又点头:“本宫倒是求了,父皇似乎对我们不太放心。” 方继藩一拍大腿;“可你想啊,陛下若是得知,张家的这些族亲,吃了这么多苦,会不会很感动。” “不感动,不感动,反正本宫不感动。” 方继藩忍不住龇牙:“我的意思是,让他们去打制兵器,兵器造出来,若是陛下听了,肯定要责罚殿下的对不对?” 朱厚照脸色一变:“老方,你又想推我出来,挣你的昧心银子。” 方继藩苦口婆心的道:“你且听我说,我是为了咱们镇国府啊,是为了殿下啊,殿下……造作局的兵器,太劣等了,想想看,咱们有这么多人要去河西,遇到了危险怎么办?” 朱厚照沉默了,不做声。 方继藩道:“可是让张家的人去造,陛下得知,要责罚,你猜怎么着?” “母后!”朱厚照眼前一亮。 方继藩忍不住哼着小曲:“私造兵器者,杀无赦,要杀,那就去杀嘛,统统杀光便好,张家有一百七十三口呢,斩尽杀绝了,我给他们准备棺材。可若是陛下不惩罚这些私造武器的张家人呢,他还能惩罚太子殿下吗?” “若是如此,这就太不公平了,咱们皇上,是宽厚的人啊,太子殿下……这事,不就成了吗?” 朱厚照忍不住道:“咱们造什么兵器?” 方继藩智珠在握的模样:“殿下对什么有兴趣呢?” 朱厚照懵了。 方继藩道:“臣倒是有一件神兵,造出来,保准能大开殿下眼界,殿下……要不……我们试试?” 朱厚照迟疑了一会儿:“出了事,你会不会又假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方继藩冷笑:“你猜。” 朱厚照已经不用猜了。 不过方继藩的鼓动,诱惑力很大。 他眯着眼,沉吟了老半天,最后一拍大腿:“好,干了,去他娘的狗皇帝!” ……………………… 求月票。 正文 第七百零二章:八百里加急奏报 方继藩最欣赏的,就是朱厚照的魄力。 别人不敢干的事,他就敢干。 别人不敢背的锅,他毫不犹豫的背起来。 真是了不起啊。 朱厚照道:“现在就制?” 方继藩摇摇头:“不可,咱们得按国朝的规章来,先要守法,我这便先上一本奏疏去。” ………… 兵部尚书马文升,突然想要致士了。 日子……真的没法儿过了啊。 交趾叛乱,陛下命兵部上一道章程,可这交趾远在千里,自己能有什么主意? 面对陛下的不喜,朝中诸公的质疑,马文升越来越觉得,自己身边肯定出了一个扫把星。这扫把星是谁呢? 他总用疑窦和挑剔的目光,看着身边的人。 今日一早,突然宫中来人,让自己觐见。 马文升不敢怠慢,匆匆至午门,而后入宫,到了暖阁,便见陛下眉头深锁,还在过问交趾之事:“交趾至今还未有消息吗?” 刘健摇头,对于交趾布政使司之事,刘健也是忧心忡忡:“陛下,还未有音讯。”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健,道:“朕听说,朝野内外,有许多的流言,认为朝廷并交趾,有好大喜功之嫌,是吗?” “这……”刘健汗颜,他想了想:“是这样的议论,可是陛下,这不足为虑。”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若是平安无事,人们自然会将其称颂为开疆拓土,文治武功。可现在出了事,使朝廷焦头烂额,人们自然就认为,此乃劳民伤财,是好大喜功,倒不如重置安南国,令其遣使入宫,朕这几日,都没有睡好,想着的,就是此事。为何这交趾,总是反叛呢?若是因为贪官恶吏,朕可以惩处,若是百姓们衣不蔽体,朝廷也总有办法周济。可现在……才是最可怕的啊,现在,贪官恶吏固然有,却也不至于太过糟糕;百姓们虽也困苦,可还没有到吃不饱饭的地步。可他们还是反了,那么,朝野内外,那些人,其实并没有说错,这确实是朕的过失,才导致朝廷用兵,花费无数的钱粮,最终……却是这样的结果……” 刘健忙道:“陛下万万不可如此自责。” 弘治皇帝似是想明白了:“这几日,朕一直都在思虑此事,其实,刘卿家,你也不必安慰朕,朕知道,朕并非是什么圣明的天子,甚至资质,远不及列祖列宗。当初,汉武皇帝穷兵黩武,虽有战功,却使百姓们困苦,以至于到了他的晚年,下轮台诏罪己。朕在想,朕是否,也重蹈了汉武皇帝的覆辙。” 他若有所思:“现今,国库已经空虚了吧,可对交趾,却还需调兵遣将,还需抽调无数的钱粮,这些钱粮,都是百姓们的血汗啊。哪怕现在,弹压了叛乱,三五年之后,他们会不会再反呢?而今乃是丰年,尚且要反,有朝一日,若是遇到了天灾,只怕反叛,会更加的激烈。” “交趾人,不服咱们大明,不肯归服朕哪。” 弘治皇帝显得郁郁寡欢。 他显得有些幽怨,沉默了良久,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收复交趾,本是难得的功绩,何况,朕都已命英国公告祭了先祖三次了。” “……” 刘健等人……无言。 这当然是陛下的小心思。 陛下很简朴,且很勤政,这辈子,其实也没别的爱好,唯独,就想做一个圣君。 可圣君哪里这么容易呢,文治倒还勉强,武功……当初,河西之地,可是在陛下手里丢了的。好不容易,吞并了交趾,陛下高兴的不得了,下了许多诏书,都是要善待交趾百姓云云,还要求这些诏书传抄邸报。 表面上,这些诏书是给交趾人看的,其实……这是昭告天下,大家快来看哪,朕收了交趾,文皇帝没有做到的事,朕做到了。 为此,还专门让人写了许多的祭文,派英国公去了南京,祭祀太祖高皇帝念了一遍。又去了中都凤阳,至凤阳祀陵,又念了一遍。最后,再折返回京师,给太祖高皇帝以及其他皇帝,又祭祀了一遍。 英国公风尘仆仆,足足花了三个月时间,满天下转遍了,来回数千里,还要预备祭祀的礼仪,沐浴更衣…… 可现在,跟祖宗们都说了,难道放弃道交趾,将来若是驾崩,到了九泉之下,祖宗们问起,交趾呢? 弘治皇帝一脸幽怨,现在才发现交趾是个坑,天坑。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却是抬眸,看着马文升进来,脸色缓和了一些:“噢,马卿家啊,你来了,平叛之事,预备的如何啊。” 马文升低眉顺眼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现在户部那儿,还在核算钱粮。”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民变如火,岂容这般散漫懈怠。” 马文升来此,就是预备了要来挨骂的,乖乖跪下,老老实实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一些:“今日,驸马都尉方继藩上书,说是得了一样神兵利器,若是令造作局督造出来,弹压交趾民变,便可事半功倍。继藩是有本事的人,他说这是神兵利器,那么……想来,此物必定非同凡响。他还专门绘制了图纸,详细的书写了制造的经过,卿家乃兵部尚书,督造军械之事,乃卿家的职责所在,待会儿,你领了图纸和制造的要义,立即去造作局,召集匠人,承制此等神兵利器吧,不得有误。” 马文升一听,心里倒是燃起了希望,方继藩虽然做人不厚道,摸着良心说,是有点缺德。可他鼓捣出来的东西,还是很有用处的,若当真是神兵利器,倒是好极了。他忙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心情很糟糕,挥挥手:“卿等退下。” 众臣告退。 弘治皇帝便独自的倚在软垫上,他皱眉,一脸魂不守舍,满腹心事…… “欧阳卿家……” 欧阳志一直默默的站在一边,沉默片刻:“臣在。” 弘治皇帝道:“而今,交趾民心思变,朕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教化他们的士人百姓,想要天下归心。可是哪……卿家也瞧见了,朕在想,朕是否穷兵黩武呢?连汉武皇帝,尚且能知错,下轮台罪己诏。朕……要给天下臣民们一个交代啊,朕在想,朕是否也下一道诏书罪己……” 欧阳志想了想:“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意思是,你也认为,朕当罪己?” 欧阳志沉默片刻:“不当。” “嗯?” 欧阳志道:“当初杀入交趾,是太子和恩师的安排,可以说是,他们擅做主张。就算有错,那也是太子殿下和恩师的错误。只是臣以为,太子殿下,不应当犯错,否则,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太子殿下呢?” 欧阳志比之从前,更加老练了。 虽然反应慢了一拍,用的乃是拨号上网。可是他对于朝中的事务,更加的老练,已有了许多独到的见解。 毕竟,作为待诏翰林,几乎所有的文书,都需经过他来过目,一切内阁大臣对奏疏的票拟,他也需要浏览,皇帝的诏书,也往往经过他来誊写,整个朝廷的运转,他都已了然于心,许多具体的事务,怎么处理,会牵涉到哪方面的利益,都在他不断的学习和与皇帝的奏对之中,慢慢熟练。 比如这一次,陛下想要罪己。 可欧阳志反对,反对的理由很简单,皇帝是可以罪己的,但是太子不能罪己。太子还不是皇帝,并没有权威,将来还需克继大统,若还是太子时,就显出太子的错误,难道使天下人疑虑。 所以,兼并交趾之事,打死不能认错,一认错,就可能引发某些窥觊皇权者的野心。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欧阳志一眼:“你说的,或许有理……”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朕想问,为何交趾的百姓,无法教化呢,难道当初的安南国王,真是他们所怀念的吗?” 欧阳志想了片刻:“西山学院历来以为,百姓们只要能吃饱饭,不饿肚子,不受欺凌,便自然而然,会称颂皇帝了。可是……对于旧贵和士绅们而言,这却不一样,因为安南国在时,他们与安南国王如胶似漆,现在大明统治他们,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损害,自然不满,单凭教化,想来是无用的。”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那就厚赐他们,像当初安南国在时一般,予以他们特权和好处?” “这又不可。一旦给予他们足够的特权和好处,他们势必欺凌百姓,百姓们定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们未必会怨恨这些人,只会怨恨大明朝廷。” 弘治皇帝苦笑:“还真是事难两全啊。” ……………… 与此同时,一封急报,却已至贵阳。 平西候方景隆已预备调兵遣将,立即前往交趾,弹压民变。 这两日,他都没有睡好,而这一封加急的奏报,却令方景隆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夫君,怎么了?”刘氏一身戎装,她也已调了不少年轻的族人,补充入军中,预备随自己的夫君入交趾平叛。 这一身戎装之下,显得她更为英武。 可见方景隆一脸痴痴的模样,刘氏不禁觉得奇怪。 方景隆倒吸了一口凉气:“交趾不必去了。” 正文 第七百零三章:丰功伟绩 刘氏一听,惊讶起来。 “出了什么事?” 方景隆摸了摸自己的头,看着急报,却是喃喃自语:“怪,真是怪了,这个王守仁……真是怪啊。” 刘氏蹙眉。 方景隆方才放下了急报,倒吸了一口凉气:“夫人,这王守仁,真是神了。这家伙,听闻了叛乱之后,居然跑去平叛。” 刘氏不由道:“王守仁……此人不是学官吗?一个学官,去平什么叛?” 方继藩已坐下,一拍大腿,激动的不得了:“对啊,老夫也想不明白,他去平个什么叛啊。可问题在于,他居然将这叛乱,平定了!” 刘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她第一个反应:“是不是看错了。” “为夫看了三遍啊。”方景隆忍不住咕哝起来:“怎么会看错?你当我老糊涂?我聪明着呢,不聪明,能生出继藩这么优秀的儿子?你现在出门去打听打听,哪个不晓得吾儿继藩聪明绝顶,这都是从我身上传袭去的啊。” 刘氏白了方景隆一眼:“这可说不准,至少相貌,人家都说继藩像他娘。且我看你,也未必有什么聪明。” 方景隆乐了:“夫人,你这就有所不知了,继藩的聪明,是写在脸上的,为夫不一样,为夫是藏在心底,这天下的事啊,都看得透,可就是不说不出来,为啥,大智若愚啊。年轻人,应当展露锋芒,年纪大了,到了为夫这个年龄时,便要将这锋芒敛去,万万不可让人瞧了去。” 刘氏道:“说正经事。” 方景隆此时已是喜出望外:“正经事就是,王守仁平叛了,杀贼一万余,贼子一哄而散,伤者遍地,俘获上万人。此后,附近的官军也趁势出击,又俘了万余人,匪首阮晔,就是那自称安南宗室的,为王守仁射死,其余首领,死伤的死伤,俘获的俘获,在逃的,也正在追缉。这王守仁,倒是真有几分本事,不愧为继藩的弟子啊,此人……杀起人来,真是狠哪,上头说他亲自射死了阮晔,斩三十九人,带着两千人马,奔袭三日,人马不歇,迎着贼军便埋头冲杀,一个时辰,七万贼军,灰飞烟灭,这家伙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但比老子强,比继藩那成日躲在家里抱着脑壳说疼的家伙,不晓得厉害多少了。” 刘氏脸上写满了惊讶。 固然叛军只是一群暂时凝聚起来的乌合之众,甚至连武器,都是奇缺,可谁敢两千人,数百里奔袭,就敢和他们决战的? 更别提,居然还打赢了。 “如此说来,此人来立大功了?”刘氏看着方景隆。 方景隆眯着眼,摇头,他乐于和夫人说一些朝中的事,刘氏虽是极聪明的女人,可毕竟不是汉人,对于汉人朝野的事,也未必能尽知:“这只是次功。” “这还是次功?”刘氏觉得不信。 方景隆流露出意味深长的模样:“真正的功劳,是他带的这两千人,这些人,竟都是读书人,是士人。” “……”刘氏瞠目结舌。 “夫人难道忘了,王守仁的官职,乃是副提学?你想想看,副提学的职责是什么?是教化啊。这礼乐宣教,乃是天下最头等的大事,两千交趾士人,竟能毫不犹豫,追随王守仁,非但没有和其他的士人那般,拿起武器对抗朝廷,反而是追随王守仁平叛,这……是教化之功,这功劳,才真正可怕。” 刘氏蹙眉:“宣教……当真有用吗?” “有用的很。”方景隆本想解释,又觉得解释不清,最后他一拍脑门,心里有了主意,便大叫道:“刘二,滚进来。” 一个亲兵忙是冲进来:“侯爷有什么吩咐。” 方景隆高呼道:“刘二,看着老子。” 亲兵小心翼翼的抬头,有些心虚的看着侯爷。 方景隆拍拍自己胸脯:“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喜欢老子吗?” 亲兵二话不说,立即高声回应:“何止是喜欢,简直是对侯爷忠心耿耿,感激涕零,能追随侯爷,是卑下祖坟冒了青烟。” 方景隆一挥手:“讨厌,总是说话这么耿直,你……滚下去。” 刘二忙是告退。 方景隆看着自己的夫人,道:“你看,他喜欢我,能为我效劳,觉得荣幸,这就是教化的结果。没有受过教化的人,你哪怕拿着银子养着他,让他为你拼命,他混口饭吃,虽也勉强听你的号令,可一旦到了危急的时刻,说不准就逃之夭夭了,甚至反戈一击,也未必没有可能。可受了教化的人,上阵时,你就放心让他打头阵,你不必当心,他守在账外,会有什么不轨的企图。” “对朝廷而言,所谓的宣教,也是此理,交趾人不服气大明,他看你兵多,或许能隐忍,可一旦出了哪怕一丁点的乱子,这些家伙们,可能就要捣乱了。只有教化了他们,使他们以效忠大明为荣耀的事,如此,国家才可以用最少的力量,达到长治久安的结果,使朝廷有限的精力,关注到真正该关注的地方。” 刘氏大抵懂了:“所以,王守仁真正的功劳,是他所带着的这些士人。” 方景隆眯着眼,深深的看了刘氏一眼:“比起平叛来,庙堂之上,最希望听到的,却是这个喜讯,这就证明,交趾……是可以教化的,只不过,有的人没有用对方法,而王守仁这小子却是找到了教化的药方,这……才至关重要啊。” 方景隆道:“王守仁这小子,要发迹了,这家伙,太令人刮目相看啦。” 说着,他起身:“为夫要赶紧将这急报,令人快马加急送去京师,这是大事,耽误不得。立即传令各处,让兵马不要调动了,这一次,弹压了叛乱,贼子们就算想要继续叛乱,没有三五年,也别想成气候了。这……为朝廷省了多少钱粮啊。这王守仁,一身是胆……” ……………… 这一日,西山外头有人嚎哭,方继藩将王金元找来。 “你们做了什么缺德事,怎么有人找上门来,还哭哭啼啼,本少爷最不忍受的,就是欺负良善百姓,缺德不缺德啊,百姓你们都欺负,这不是坏我方继藩的名声吗?” 王金元苦着脸:“他们是来寻苏月的。” “苏月,哪个苏月,我不认得他。”方继藩道。 “医学院的那个。”王金元小心翼翼。 方继藩这才想起来了,不过却是绷着脸:“医学院,不认得,不认得,将他交出去,外头的人冤有头债有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跟咱们西山没关系。” 王金元道:“还真有可能要将他打死的。” “……”方继藩心里想,苏月看着不像个二百五啊,居然还能捅这么大的篓子:“他到底糟蹋了谁家的姑娘?” 王金元摇头:“他偷偷去扒人家坟了,人家前日才下葬,他夜里带着几个人,悄悄的将人坟挖了,打开棺木,将尸首偷了,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被人瞧见,还认了出来,结果,昨天夜里,他又将人的尸首要偷偷带回去重新掩埋,那里早蹲守了人,他吓得连夜弃尸,跑了回来。” 方继藩身躯一震:“难怪我见他贼眉鼠眼,一看就不像好人,他偷人尸首做什么?” 王金元苦笑:“他自己说,想要知道这人身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拿来研究研究,前天夜里偷了尸首回来,不肯睡,和一群医学院的人,关在蚕室里,将人的心肝脾肺,统统掏了出来,哎……真是惨不忍睹啊,掏了一天,又缝了回去……” 方继藩头皮发麻。 苏月这些家伙,居然去做研究去了。 想要尸首找我啊,诏狱里随随便便,每月保准能供应七八具,也不知跟谁去学的,居然去偷了。 “那小子有没有悔改?”方继藩坐下,气咻咻的道。 王金元苦笑道:“他说大夫的事,偷尸不是偷……” 方继藩哈哈大笑起来:“诶呀,这小子很有几分性格,果然是我教出来的,像我。” 王金元苦瓜着脸,苦主昨夜没将他追到,今儿一早,纠集了不少人来,就拦在西山外头,要讨要个说法呢。 方继藩手指头,磕着案牍,徐徐道:“这个事最好办,给他们两条路走,一条呢,是西山出钱出力,重新下葬,墓穴,重选,找我师侄,李朝文那小子来,让他来选,亲自主持下葬的事,棺木用最好的,总而言之,大操大办,风风光光,好棺佳穴,另外,再赔五百两银子……这第二条路,就更简单了,告诉他们,不答应,那也容易,苏月送出去,由着他们打死,可苏月若是被打死了,我也只好把他们打死,索性,让他们家的丧事,一口气全办了。” 方继藩说罢,心里不禁一咯噔,自己这是怎么了,我方继藩……是个三观奇正的人啊,我为啥会脱口而出这样可怕的话,哎呀,我是怎么了,莫非当真被这俗世所污染?糟了,要反省,三省吾身。 ………… 求,求月票,悔恨的泪,流啊流,没有月票不幸福。 正文 第七百零四章:长治久安 事实胜于雄辩。 老祖宗们,还都是知书达理,很讲道理的。 王金元奉命前去和家属们沟通。 家属们纷纷表示没有关系,他们不打算闹了,并且表示,只要西山愿意重新下葬,另外赔偿的五百两银子,就此作罢,财帛固然动人心,可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 以至于王金元不依,拿着等值的金子,非要塞给家眷们不可。 家眷们几乎要和王金元扭打起来,死都不肯收,看不起人是不是,我们是讹钱的人?我们是来讲道理的,现在道理讲通了,要什么银子?我是缺银子的人吗?我缺的是命! 众人一哄而散,王金元只好带着银子回来复命。 “少爷,他们不肯收。”王金元将银子小心翼翼的放好。 方继藩不由感慨:“伯安这个小子,说人人皆尧舜,看来这话是有理的啊,人只要有良知,天下方才能和谐,可惜不知这小子是死是活,他若活着,我便修书给他,教他知道,今日这些刁民,不,这些良善百姓,如何的通情达理。” “………”王金元深深的看着方继藩,他……习惯了。 所以,王金元面无表情,一副爱谁谁的样子。 “还有,将苏月那个小子给本少爷找来,这家伙,静给我添乱。” 苏月脸色苍白,一见到师公时,身子便矮了一截,匆匆拜下:“见过师公。” 方继藩轻描淡写的看了苏月一眼:“你做这等事,还有良心吗?平时教授你读的书,都进狗肚子里了?狗娘养的东西,师公的学问,你没学到几成,师公的品格,你又学了几分去,大半夜的,你去挖人坟,你就不怕伤天害理?” 苏月道:“学生没想到这一次会被人逮着。” 方继藩虎躯一震,卧槽:“你到底偷过多少?” “七……七八具。”苏月要哭了,可怜巴巴的样子。 方继藩不禁磨牙:“偷东西都会被逮,瞧瞧你这出息,为师若是去偷,断不似你这般。” “学生万死。” 方继藩心平气和:“你偷这些做什么?” 苏月道:“学生想了解身体的构造。” “那为何偷这么多具?” 苏月道:“第一是不能放久了,还得还回去,给人重新埋了。这第二,是学生发现,每一个人,死时,身体的构造都有所不同,这心肝脾肺……因而,再结合他们的死因,方才知道,原来肺痨死了,肺部和正常人有所区别,还有的人,是肝部肿大而死……学生……” 方继藩抚摸自己的额头:“你这样做,会坏师公的名声的啊,师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学生再不敢了。”苏月道:“学生顺道,还可以学一学手术,如何开膛破肚,原来也有许多的学问,还有缝制皮肤……” 方继藩便道:“以后不可再偷了,你要这东西,和师公说,师公给你下一个条子,你去诏狱,他们若是有死囚,会提前知会你。” “是。” 方继藩突然想起来:“这医学院里,还有谁跟你一起去的?” 苏月道:“医学院有三十七人,我们是轮流去的。” “……” 敢情这是贼窝啊。 方继藩忍不住道:“那么你们研究出来了什么没有?” “我们制了一幅人体构造图,还有筋脉和血管的图纸,不只如此,大家方才明白,原来,从前的许多医术,不太通。人的身体,病了,这身体内部,势必会有征兆,只是又的明显,有的不明显罢了。” 方继藩挥挥手:“滚!” 苏月得知师公愿意给医学院供应新鲜的尸首,已是喜不自胜,他忙是作揖,想要开溜,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恩师,前几日,有个庄户不幸断了手,学生们试着用手术的方法,将他的手指接了回去,想看看,能否有用,可是……”他一脸苦笑:“这手指是接了回去,伤口也勉强好了,可是他手指,还是残了,没力,这是怎么回事?” 方继藩道:“这接手指,哪里有这么容易,你以为只是缝一缝就可以?这手指之中,牵涉到的,何止是关节和骨肉,还有肌腱、有血管、有神经,有的需要缝合,有的地方,却需对接的稳妥,便可使其再生修复。” “噢。”苏月遗憾道:“要是再有人断了指就好了,学生可以先观察一下创口,看看着神经、肌腱、血管到底是什么样子。” “滚!” 苏月不敢都说了,正待要走。 方继藩道:“回来。”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苏月,道:“其实,你们可以拿兔子练练手嘛。” 苏月恍然大悟:“明白了。” 方继藩摇摇头,苏月这些人,显然已经疯了。 医学院,给一群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这是一个旷古未有的领域,只有在传说中,那扁鹊和华佗这般的神医,才出现过的治疗方法,可即便如此,这些神乎其技的医学领域,老祖宗们没有留存下一丁点讯息,现在,在这一片领域里,以苏月为首的一批人,宛如一群婴儿,对于一切,都是好奇的,这等巨大的好奇心之下,甚至开始产生了某种偏执。 想想看,一群动不动给人身体方放血切肉的家伙们,还会相信这个世上有鬼怪吗?他们只知道,原来这样可以治病救人,人死如灯灭,不找点死人来研究,心里难受啊。 倒是朱厚照兴冲冲的来了:“老方,你听说了没有,苏月这些家伙,他们给人接断指了。”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他:“殿下竟也知道了。” “当然。”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道:“这些家伙,好不容易有人断了指,居然不叫本宫,狗一样的东西。” 唧唧哼哼了一阵,便坐着方才,口里念念有词:“刘瑾……算了,他不成,他还得给本宫斟茶倒水,张永……谷大用……马永成……丘聚……对,就他了,邱聚!本宫看他称,他身子好!” 方继藩一脸懵逼:“啥?殿下,你不要做冲动的事啊。” 朱厚照却连茶都没喝一口,一溜烟的跑了。 ………… 暖阁。 欧阳志照例,又到了待诏房里当值。 他先要整理最近陛下下的旨意,还要检查每一封即将发出去的敕命和诏书,包括了宫中对各部私下的条子。除此之外,还要将近来内阁票拟的奏疏进行重新存档。 最近要传抄出去的邸报,也早有人送了来,欧阳志需进行细心的核验。 做完了这一切,陛下理应已经在暖阁里和内阁大学士们议了事,欧阳志便动身前往暖阁。 这待诏房的所有翰林,都忍不住羡慕的看着欧阳志。 从前待诏房的翰林,是轮班侍驾的,可如今,这都被欧阳志包办了。 欧阳志到了暖阁,却见弘治皇帝坐在暖阁里,低头看着奏疏发呆。 他悄无声息的站在一旁,其实平时的时候,他没什么事,自己神游就可以了,什么时候陛下要问起什么事,他才回答,更多的时候,是沉默。 弘治皇帝提着朱笔,批了一份奏疏,突然叹了口气道:“欧阳卿家,朕昨夜,又是一宿未睡。” 欧阳志道:“陛下该注意身体。” 弘治皇帝道:“朕心心念念的,还是交趾的事,朕只恐重蹈覆辙,使我大明,不胜其扰啊。这……终究还是朕的过失,朕该怪罪自己才是。” 欧阳志沉默了,没吭声。 弘治皇帝就是喜欢欧阳志这样的性格,该说话的时候才说话,绝大多数,只是一个倾听者。 弘治皇帝是天子,不需要有人假装聪明,在自己面前瞎比比,欧阳志则是他一个极好的倾诉对象。一方面,欧阳志是个极信得过的人,十分稳重,自己哪怕说了什么,也不担心他传出去,另一方面,也是事务繁重,精神压力太大,有这么一个绝不轻易发表意见的倾诉对象,能排解弘治皇帝的忧虑。 “朕清早,是去见了皇孙才来的,那个小子,睡得正香,乖巧的很,朕看了他,心里在想,将来,朕要交给太子,交给皇孙一个什么样的江山呢?天下是祖宗给朕的,朕也将传给自己的儿孙,祖宗们创业艰难,这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那么朕,是该栽树,还是乘凉呢?” “朕要栽树!”弘治皇帝斩钉截铁道:“朕不能将麻烦,留给自己的儿孙,尤其是朕的孙儿,朕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竟是泪水止不住想要落下来,他……是朕的希望所在啊。这交趾,一定要稳住,拿下来了,大明不站稳脚跟,不成!这很难,其一是耗费钱粮,其二是交趾人无法教化,朕打算,多花一些心思,在这交趾上,可如何才能让满殿群臣知道朕的决心呢,如何能让在交趾前线的将士们受到鼓舞呢?” 弘治皇帝语气平静起来:“他们都在看着朕,朕的一举一动,都息息相关,朕要先认错,认了这个错,而后改弦更张,重新制定统治交趾的国策,朕要的是……一个长治久安的交趾。” ……………… 咱们历史庚新大神开新书了,书名《大唐不良人》,庚新大神最近在做历史类新的尝试,大家支持一下。另外,哭了,我的月票呢,我的月票……呢…… 正文 第七百零五章:大捷啊 弘治皇帝又道:“所以,朕躲着可不成,得下诏,得让天下的臣民知道朕在想什么。” 接着,他微笑着看向欧阳志。 “自然,在天下人看来,这是罪己诏也好,是其他的诏也罢,这都不要紧,朕承认自己的疏失,却又需让天下人知道,大明统御交趾的决心,这封诏书,你来拟定,拟定好了,昭告天下,传抄邸报,咸使闻之。” 欧阳志想了想,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道:“卿家心里要打好腹稿,待写过一遍之后,交朕看看。” “臣遵旨。”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是越来越喜欢这个惜字如金的欧阳志了。 这股子淡定,真是难以形容啊。 弘治皇帝眼带赞许,笑吟吟的道:“朕孙若也如欧阳卿家这般,便足慰朕心了。” 欧阳志依旧一脸淡然,荣辱不惊! ………… 坤宁宫里。 在这宽敞的宫殿里,吃过了**的朱载墨,正躺在软塌上,唧唧哼哼的叫唤着,脑袋晃到这头,又晃到那头,随即脑袋抵在了小米枕上,口里开始吐沫着奶沫,又继续唧唧哼哼。 哼了一会儿,见四周好像没有动静,似乎一下子伤心起来了。 竟无人来安慰自己? 于是乎,呜哇一声,滔滔大哭起来。 吓得这坤宁宫里,顿时鸡飞狗跳,乳母匆匆上前,其他的宦官宫娥也连忙凑上来,在另一边寝殿里预备梳头的张皇后吓得不轻,头也不疏了,急匆匆奔来,边道:“怎么了,又怎么了?” 倒是另一边,方小藩微微张了张眼帘,在摇床里翻了个身,又继续熟睡。 朱载墨似乎是因为见了这么多脑袋凑到了自己的面前,方才心满意足了,口里继续吐着奶沫子,唧唧哼哼的闭上了眼帘,过了一会儿,呼吸均匀了,一个奶泡啪的在口里破了,陷入沉睡。 ………… 欧阳志足足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方才草了一份诏书,送至弘治皇帝的面前。 弘治皇帝觉得甚合自己的心意,于是赞许地点着头道:“此诏甚好,欧阳卿家文采斐然,文笔老道,不错,不错。” 可随即,弘治皇帝却又轻轻皱眉道:“可朕还是觉得反省得不够。” 于是他亲自提了笔,在这奏疏上进行删改,最后方才将诏书交给欧阳志,道:“誊写一遍,送内阁,昭告天下。” 欧阳志有点无奈。 似乎弘治皇帝总认为,只有自我批评,方才显得像明君的样子。 他便揣着旨意,先去司礼监盖了印,而后才至内阁! 刘健等人看过了旨,这份乃是诏书,大明的圣旨规格不同,比如敕命,往往是对个人的封赏,倘若是诏书,则不同,是针对天下人的。 对于陛下在诏书中的反省,刘健等人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刘健直接将诏书交给书吏道:“送通政司颁发吧,此外,传抄邸报……” 等书吏退下,刘健抱起了茶盏,呷了口茶,忍不住对谢迁和李东阳道:“此诏,颇有陛下罪己的意味。陛下……” 刘健摇了摇头,才接着道:“陛下终究还是太宽厚了啊,听到了外头的流言蜚语,便忍不住想要罪己,殊不知,那些逞口舌之快的人,本就是好事者,宫中不做声,此事终究会过去,可陛下一罪己,反而遂了他们的心愿,到时这非议之声,只会越来越大啊。” 这些话,刘健本不该说的,不过三个内阁大学士,素来都是知己,大家关起了门来,哪怕说些不该说的话,也不怕传出去被清流所知,最后又闹得沸沸扬扬。 “而今的风气就是如此。”李东阳带着苦笑道:“从前非议宫中乃是大罪,人们都不敢说,可现在,越是不敢说的事,却说得越是厉害。开了风气,本也没什么不好,可现在真是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宫中做什么都是错的,这家国大事,倒也未必就不该议论,可而今,却有越来越多卖直取名之辈借此控制舆论风向,确实令人担忧。” “哎……”刘健笑了笑,其实何止是陛下被人各种非议呢,哪怕是自己,现在不也被人腹诽吗? 那些个清流,只有在嘴上向位高权重者挑衅,方才可以得到巨大的名望,人怕出名猪怕壮啊,刘健作为内阁首辅,鲜明出众,自然也成了众矢之的了。 谢迁也不由感慨道:“风潮如此,想改,却是难了,任由人笑骂即是了。” 谢迁倒是想得开。 可刘健却瞪他一眼,你谢迁是江浙人,这清流就多来自于江浙,你和他们是同乡,大家都不骂你,只骂老夫,老夫是河南人,招谁惹谁了啊。 打死恁个龟孙!婆婆妈妈、啰啰嗦嗦。 ………… 须臾功夫,顺天府便开始张贴皇榜。 一时之间,人们围拢了上去,有识字之人,开始念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承大统,奉祖宗之命,兢兢业业,去岁,闻安南国不守臣道,自居天子,祸乱国家,人神共愤,朕闻之而怒,令三军进剿,囊安南为交趾,此本开疆拓土之功也。孰料今交趾反叛,贼子聚众十万,浩浩荡荡,此交趾之民,诚难教化,朕费尽公帑,又使士卒苦而烽火乏,此朕之不察所致。今朕命平西候入交趾平叛,交趾之政,更需审慎,万年基业,不可毁于此,乃诏天下臣民,上书陈奏,俱言教化万方之法……” 念到此处,许多人忍不住道:“果然如此,交趾当初就不该置入大明,这穷乡僻壤之地,而今,看看吧,朝廷没有引文皇帝时为戒,今又重蹈覆辙,现在陛下自己都承认了,哎……糟糕,糟糕透了,生民们,为了这区区交趾,多辛苦啊。交趾乃南蛮,怎么能教化的了呢。现在陛下诚诏天下臣民上书献策,这策从何而来?糟也,糟也,学生当初便是这样说的。” “对,只为成全一人之功,而辛苦千万百姓,百姓们都要活不下去啦,穷兵黩武,哪里会有好下场的。” 众人七嘴八舌,事后诸葛亮的奇多。 翰林院那儿已得了诏令,也是议论纷纷。 却在此时,急报却已传来。 那自贵阳来的快马,直接赶至通政司。 通政司不敢懈怠,立即将这奏报送至内阁。 刘健等人,一边喝茶,一边唏嘘。 他们并不认同陛下下诏罪己,不能怂啊。 这时,却有宦官心急火燎而来,急急地道:“快报。” 刘健等人停止了议论,三人都不约而同的绷起了脸,刘健道:“进来。” 宦官匆匆进来,手持着快报道:“交趾和贵阳,来快报了,是直送宫中的。” 刘健倒还沉得住气,只是道:“噢,放下,你退下。” 宦官躬身将快报放在案牍上,告退。 三个内阁大学士看着快报,刘健摇摇头道:“你们猜,这奏报中写着什么?” “猜什么猜,看了不就是了。”谢迁一点风趣和情调都没有,这样的人,若不是因为生在这个父母之命的时代,倘若是在后世,怕是连女朋友都找不着。 说罢,他径直取了奏报,打开,低头一看。 沉默了很久,谢迁一脸古怪的样子:“王守仁……这小子……是谁?” 一听王守仁,李东阳却是熟识的,道:“乃王华之子,怎么,他出了什么事?” 谢迁道:“此人,竟还懂弓马?” 李东阳想了想道:“倒是听他提过。” 谢迁忍不住道:“这家伙……真是妖怪啊。不不不,他的恩师方继藩,才是真正的妖怪,老夫也有不少门生,可说起来,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好气啊,下次有门生来拜谒,非要打他们一顿不可,不打不成器。” 刘健和李东阳都露出了怪异之色,忍不住看着谢迁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谢迁便道:“交趾之乱,业已平定!” 一言出来,其他二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平……平定了…… 刘健已是喜上眉梢,平定了好啊,怕就怕迟迟平定不了,他语带惊奇地道:“可是平西候调拨了各路大军?若是如此,这也太快了吧。” “不是平西候,是那王守仁,就是那方继藩的门生,当初在翰林院里,脾气很古怪,经常和人发生争执的那个。他还在西山讲学呢,是不是成天在念叨大道至简、同理之心。” “是他。” 刘健一脸震惊。 “他不是副提学,哪里来的兵马?” “有两千兵马,刘公自己看吧,奔袭三日,随即提刀作战,尽歼乱贼,叛贼须臾之间,覆灭殆尽。” 刘健吓了一跳,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他连忙取过了奏报,自己亲自来看。 可事实上,这震撼的消息,他还来不及笑话,却很快被一个更震惊的消息……所吸引! 似乎相比于这匪夷所思的大捷而言,藏在这份奏报里真正令刘健倒吸一口凉气的讯息,却是……‘率门生士子两千余’这个字眼。 “门生士子!”刘健念着这四个字,瞳孔收缩起来。 ………… 《哈利波特之学霸无敌》,桐棠小妹妹的广告宣传片今晚新鲜出炉,有兴趣的可以关注她的公众号,搜索:桐棠。 正文 第七百零七章:圣命 翰林们个个脸色僵硬,面如死灰。 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尤其是那杨雅,嘴张的有鸡蛋大。懵了。 这……不可能! 他心里这般想。 弘治皇帝却是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 这让弘治皇帝看清了许多东西。 就比如眼前这个翰林们,你说他们不优秀吗? 想来,他们是优秀的。 可世道变了,他们却还没有变。 朕已非昨日之朕,他们却还是昨日之翰林。 弘治皇帝道:“程朱不可教化,可是王守仁却可以啊。” 这番话里,透着对这些翰林们的无限失望。 食古不化,要之何用? “陛下……”杨雅忍不住想要说什么。 弘治皇帝却比他更激动,忍不住露出欣慰:“看看吧,看看在交趾,有人冒着烈日,在做什么,再看看你们,看看你们在此,又在做什么,坐而论道,抡于夸夸其谈,满脑子想着的,却是士林的清名,我大明不缺这样的人,唯独缺得,却是王守仁这般,能立功,能立言之辈。” 杨雅趴在地上,惶恐不安,心乱如麻。 这些话,骂的太狠了。 弘治皇帝却是感触万千:“事是做出来的,而非是在此夸夸其谈出来的,这些年来,为朕分忧者是何人,在此坐而论道的,又是何人,朕心里,如明镜一般。” 杨雅面如死灰,偏偏,他无法反驳。 丢人哪,真丢人哪。 怎么……这王守仁,就有如此本事呢,他吃枪药了? 其他的翰林,个个不敢抬头,被骂的一点脾气都没有。 弘治皇帝冷哼:“想想那王守仁吧,想要教授两千弟子,何其的不易,你们做得到吗?你们便给他提鞋都不配。你们连方继藩都不如。” 一听连方继藩那人渣都不如,杨雅几乎要昏死过去。 朱厚照此时却已抢过了奏报,来回看了几遍,目中尽是惊喜,心里不禁遗憾,早知如此,本宫收王守仁为徒好了,张元锡那个废物,只会射箭,算什么本事,滚开。 他一听父皇斥责这些翰林,更是心花怒放,忍不住插嘴道:“父皇,这话说反了,方继藩好歹是王守仁的恩师,理当是,他们不如方继藩,便连王守仁都不如。父皇,儿臣是西山书院的院长呢。” 这意思是,自己比王守仁还高级一些。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现在没心思管朱厚照,而是恶狠狠的道:“卿家还有什么话可说?” “臣等万死。”杨雅只好道。 他是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弘治皇帝却是感慨。 王守仁孑身一人,去了占城,给朕带来了两千个士人,平定了叛乱,这交趾假以时日,还会再出叛乱吗? 有这些士人在,自己再不必忧心交趾了。只一个王守仁,便如交趾的定海神针。 念及此,弘治皇帝不禁唏嘘,方继藩这小子……到底怎么教授出来的弟子? 王守仁也是他揍出来的,王守仁年经也老大不小了……也照样挨揍? 他深吸一口气,想到王守仁在教化百姓和平叛的过程中,定有无数的辛劳,越是将他和其他翰林们对比,弘治皇帝越发的感觉到王守仁的鲜明。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道:“取急报来。” 朱厚照忙是将急报送到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弘治皇帝一字不漏的看完,不禁感慨:“这才是真正的柱国之臣,一万个翰林,也无法和他相比。” 他顿了顿:“念王守仁的战功,敕封其为占城伯,朕倚王守仁,教化交趾百姓,再敕王守仁为交趾提学,都督交趾一省学务。所有参与平叛的读书人,都赐秀才功名。” 两千多个秀才功名。 这等于是交趾一省,今科不必再考了。 可弘治皇帝却一点都不心疼。 本来交趾就没有秀才,这交趾有数十万户人口,有了这两千秀才,将他们如沙子一般撒入交趾各地,从前的士人,自然而然,渐渐被这些新秀们取而代之。 你们不是对大明不满吗?那么,朕就彻底的将你们一脚踹开,你们若是不服气,那就再来反。可若是不敢反了,这些新秀们,自会凭着秀才的特权,还有他们的军功,渐渐的成为新的基石,他们都是提学官王守仁的门生,又曾参与大明对叛军的平叛,即便不是对朝廷忠心耿耿,也绝不会和那些叛贼们沆瀣一气,扶持这些新秀,不说二三十年,哪怕是三五年之后,整个交趾就可能有天翻地覆的改变。 弘治皇帝笑了:“有这王守仁,瞬间天地翻转,朕可无忧了。” 刘健等人趁势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弘治皇帝满意的颔首点头:“下旨,将这消息,昭告天下!” “遵旨。” 弘治站起来,依旧还显得激动,只是这一次,他面带着微笑,突而道:“太子,你来。” 声音严厉,吓了朱厚照一跳,朱厚照慌忙道:“父皇,儿臣和王守仁是一边的。” 弘治皇帝上下打量了朱厚照一眼:“亏得你自封为镇国公,还是什么西山书院的院长,只不过是拿着这个名头,四处儿戏罢了,王守仁能有此大功,你自己说,与你有什么关系?” 朱厚照忙道:“有……有一点干系的。”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瞧瞧你,一点出息都没有。” 朱厚照有点懵了,骂我做啥? 他想反驳。 弘治皇帝道:“你和方继藩这西山书院,成日说在教书育人,可这么多翰林官,却个个只顾着清谈,你自己说说看,你配为太子,配的上这西山书院的院长之名吗?” 朱厚照忍不住道:“父皇,儿臣不服啊,他们和儿臣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你是储君,万方有错,都是你的错!”弘治皇帝厉声道。 “……”朱厚照有点懵,他明明记得,万方有错,罪在朕躬,怎么反过来了。 “儿臣有些话不知……” 弘治皇帝不客气的道:“不要给自己找借口!你这混账,平日游手好闲,还想顶嘴吗?朕罚你,从明日起,你这院长,好好教授朕的这些翰林们读书,让他们学一学,什么叫经世致用之道,明日起,翰林们,除必要的当值留守人员之外,年三十五以降,所有人,统统去西山书院读书,你是太子,你说怎么办?” 朱厚照本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一听,顿时喜笑颜开。 啥?本宫也有今天? 这些翰林,平日没少骂自己,没少在自己面前,摆出一副仗义执言的模样,教育自己怎么做人吧。 好嘛,今日好了,现在改成了我朱厚照,成了他们的老师,教一教他们该怎么做人。 *皇帝真他娘的圣明哪。 朱厚照二话不说,纳头便拜:“儿臣谨遵父皇旨意,儿臣一定好好教导这些不成材的翰林,使他们成为有用之人。” 弘治皇帝脸色稍缓。 对于翰林们的失望,让弘治皇帝痛下决心。 平时叽叽歪歪,遇到了事便知难而退,若不是王守仁,朕还不知道,这交趾人是可以教化的,若果真听了他们的话,岂不成了天大的笑。 这些人,若是继续如此,那么大明要之何用? 世道已经变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 这个太子,虽是顽皮,啰嗦,还喜欢抬杠,背地里总是弄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东西,可至少……他既是自己的骨肉,本事,现在也越来越长进了。 他不是太子吗,年纪也大了,既如此,那就让他来试试,能否将这些翰林,好好的教育成才。 弘治皇帝淡淡道:“若是教不成有用的人呢?” 朱厚照信誓旦旦:“请父皇放心,儿臣打不死他们。” 杨雅诸人,打了个寒颤,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日了狗的感觉。 我们是翰林,是清贵,我们是学而优则仕的代表,我们…… 他们想要哀嚎。 历来只有翰林教育太子,没有太子教育翰林的。 斯文扫地啊。 可弘治皇帝面若寒霜:“朕意已决,倘有人不以为然,那么,就上书请辞吧。”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杨雅等人,虽是脸色铁青,却没有一人站出来,愿意请辞。 刘健等人,倒是觉得这似乎有那么点儿……荒唐。 太子……他能成? 不会出什么事吧? “还有那方继藩!”弘治皇帝道:“朕将此事,就托付太子和方卿家了,你们二人,万万不可误了他们,他们……还是极聪明人,只是有些糊涂罢了。” 朱厚照心里像抹了蜜一般。 父皇你瞧好了吧…… 他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请父皇放心便是,儿臣定当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了杨雅等人一眼:“诸卿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杨雅艰难的张口:“陛下……臣等……臣等……” “噢。”弘治皇帝却没有等他臣等下去,而是轻描淡写的道:“尔等,依旧还是国家的栋梁,好好跟着太子和方卿家学一学,学有所成,朕还是倚重,既然你们都没有什么意见,这好极了,就如此吧。” 正文 第七百零八章:恩赐 杨雅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什么叫学有所成?我是翰林哪,历来只有别人来学习我,有我学习别人的吗? 可陛下显然是动了真怒,他不敢反驳。 怪只怪自己嘴贱,非要来一句,程朱也未必能教化。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站了起来,掸了掸奏疏,才道:“教不好,朕就唯太子和方卿家是问。” 朱厚照乐了,笑容满脸地道:“父皇放一万个心便是了。” 弘治皇帝心满意足。 低头又忍不住看急报,这样的急报,看一百遍都不够啊。 王守仁…… 此人文能教化,武能安邦,若非方继藩,还真发现不了这样的人才。 弘治皇帝抬眸道:“他的父亲是王华吗?” 刘健道:“是。” 弘治皇帝道:“也是翰林吧,不知在不在?” “已调任南京礼部尚书了。”刘健回答。 弘治皇帝皱眉,只是道:“知道了。”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想起了头等重要的事:“记得立即拟诏,昭告天下啊!” “……”众人才想起来,陛下好像……很关心下诏的事。 欧阳志这才反应过来:“臣这就去拟诏,请陛下将此急报给臣一观。” 这反应有点慢啊,陛下就等着诏书呢。 弘治皇帝看了欧阳志一眼,他心里挺急的。 欧阳志得了急报,慢悠悠的往待诏房去了。 弘治皇帝一挥手,于是众臣退散。 杨雅等人,面如死灰,刚刚出了崇文殿,便见朱厚照嗖的一下,擦肩冲出来,脚步如风,一下子没了人影。 ………… 顺天府这里,已是忙碌开了,此前一份皇榜,转眼之间又是一份皇榜。 好事者们纷纷聚集,品头论足。 嗯……又有皇榜了。 却不知…… 有人大声念诵:“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交趾大乱,交趾副提学王守仁,于占城设书院,弟子三千人,桃李满天下,闻贼叛乱,乃调书生三千,克日平乱,贼不可当,即日,诛贼巨万,叛贼血流漂杵、灰飞烟灭矣。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乃能文武兼全,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特授王守仁为占城伯,升交趾布政使司提学官,钦哉。” 念到此处,所有人大吃一惊,人群之中,顿时发出了惊讶之语。 “王守仁是谁,王守仁是谁?” 大街小巷,俱都在问王守仁是谁。 读书人们倒有不少知道王守仁的,更有不少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允文允武,以教化而收拢士人,布道天下。而后率交趾士人击贼,这……很有汉儒之风啊。 这功绩虽是耀眼,不过当下的读书人却大多四书五经读的多了,这脑子里,就只有仁义道德,现在遇到了这么个狠人,怪怪的。 读书人亲自骑马射箭,还砍人?难道不该是如诸葛孔明一般,羽扇纶巾,运筹帷幄于千里,谈笑杀人吗? 总之,有那么点儿不太符合主流价值观。 可是……许多人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大家还在津津乐道着看笑话呢,说什么穷兵黩武,而如今朝廷更加穷兵黩武了,只是这一次,却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一群读书人,比他们狠得多。 接着又有皇榜放出:“又诏曰:翰林诸官,聪明有余,而历练不足,为使其又益于国家,充年轻翰林,入西山书院读书……” 读……读书…… 这翰林官,乃读书人们最敬仰的存在,他们还要去西山书院读书? 一下子,所有人的脸色变了。 有人觉得自己心口也火辣辣的疼起来,甚至感觉一下子没了呼吸一般。 西山书院…… ………… “啥?”方继藩看着气喘吁吁而来的朱厚照,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平叛了!王伯安那家伙,太狠了,带着两千个读书人,生生将叛贼们统统砍了。”朱厚照到现在,还是不可思议的样子。 而方继藩,则是露出几分难以置信,却又觉得,历史上的王守仁,不就是这样的狠人吗?后世的时候,虽也有号称所谓王学门人的家伙,却满口谈心性,将这王学当做高深的经学一般,一字一字的研读。而后还莫名的生出了优越感,以自己学会了高深的王学而得意洋洋。殊不知他们的祖师爷,读书和传道,都只是业余爱好,专职就是砍人,从江西砍到南宁! 不然这追赠的新建侯,追谥的文成公,怎么来的,是充话费有送吗? 至于后世那些抱着王学经书,大谈心性的家伙们,也不好好想想,人家王圣人会认你们这些不肖徒子徒孙吗? 不知不觉间,方继藩便叉起腰来,道:“伯安啊,还不错,众弟子之中,他最不让我操心了,想不到竟有如此成就,为人师的,很是欣慰啊。” 朱厚照便乐呵呵的道:“说起来,本宫还是他院长呢。” 方继藩忍不住白他一眼。 朱厚照心情好,当没看见,又说起了翰林们入学的事。 方继藩显得有些诧异,陛下似乎开窍了啊。 要知道,方继藩眼中的弘治皇帝,那可是大臣们调教出来的乖宝宝,不曾想,竟玩了这么一手,这是釜底抽薪,直接给那些清流们一招背刺,好下流,可是方继藩喜欢。 方继藩托着下巴道:“翰林官,可都是国家的柱石啊,将来都是出将入相之人哪。不可小看了,他们既然入学,若是不教好,陛下势必要责怪……” 说到这里,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才继续道:“陛下不会揍我,我有脑疾,经常脑壳疼,但会揍殿下。” 朱厚照虎着脸道:“知道,知道,会教好,棍棒底下出孝子,本宫怎会不知道,打不死他们。”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道:“最重要的是,难道殿下没有看出来,陛下对殿下而今寄以了厚望吗?陛下越来越认可殿下了,殿下可千万不要让陛下失望啊。” 朱厚照一呆,不确定地道:“有吗?本宫怎么觉得父皇很嫌弃本宫?” 方继藩苦口婆心的道:“少说两句狗皇帝,就不会嫌弃了。” 朱厚照撇撇嘴:“才不是呢,父皇又听不到。” “这可未必。”方继藩道:“不是有句话叫隔墙有耳吗?陛下耳目多的是。” “……”朱厚照听罢,莫名的觉得后颈凉飕飕的,忍不住左右看了一眼,才呼出了口气。 不过……方继藩说的有道理啊,父皇这一次似乎是在考验自己,这些翰林官,得好好教着才是。 ………… 方继藩到了下午时,被诏入了宫中。 去的却是后宫,陪着太康公主同去的,陛下和张娘娘想念太康公主,命太康公主觐见! 现在太康公主身怀六甲,作为驸马都尉,自当陪同。 弘治皇帝也在此,哄着朱载墨睡了,见了方继藩和朱秀荣一同前来,心里高兴极了,见朱秀荣要行礼,忙慈和地道:“你有身孕,无需行礼。” 方继藩在旁乐了,陛下对朱秀荣,还是很疼惜的。 接着便听弘治皇帝道:“让继藩代你行礼吧。” “……”方继藩感觉自己唇边的微笑有点僵,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却只好乖乖的先自己行了礼,而后又代朱秀荣行了一次礼。 等张皇后自寝殿里徐步而来。 “……” 方继藩便道:“儿臣见过母后。” 接着又拜下:“儿臣再见母后。” 张皇后一愣,不解地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方继藩体谅秀荣,代她给你行礼呢。” 张皇后便乐了,欣慰地笑道:“爱护自己的妻子是好事儿,继藩真是懂事啊。” “是的。”方继藩道:“儿臣一向很懂事。” 张皇后笑了笑,忍不住道:“懂事不懂事,得我们说,你却不能说,你该说惭愧。” 方继藩很率直地道:“儿臣只是仗义执言。” “……” 张皇后便又笑了,将朱秀荣叫到身边,做母亲的,女儿身怀六甲,难免要叮嘱一些事项,低声说着话。 弘治皇帝则上前去,指着朱秀荣的肚子,不禁道:“看来用不了多久便要出生了,朕很期待抱一个外孙啊。” 方继藩便道:“生女儿也挺好,儿臣连名字都想好了。” “嗯?”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面容坚定地道:“叫方爱国……” “……”弘治皇帝觉得,这定是方继藩在报复自己。 方继藩则是振振有词的道:“方家历代都效忠朝廷,尤其是家父和儿臣,我们对朝廷,那是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儿臣从早到晚,这脑海里都谨记着忠君爱国四字,便连梦中都只有历代方家先祖,对儿臣的谆谆教诲,儿臣的子嗣,男儿叫忠君,女儿便叫爱国,谁也无法阻拦儿臣对陛下、对朝廷的赤胆忠心。” “……”弘治皇帝久久的凝视着方继藩,脸憋得有点红,老半天才道:“还是换个名儿吧,朕知你忠心,可子女之名,这样不妥。” ……………… 昨晚看视频到三点,起床头晕,年纪大了啊,一早起来就码字,求月票。 正文 第七百零九章: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这样啊。”方继藩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还有自己的老岳母。 其实……岳母不老。 弘治皇帝对于张皇后,那真是没得说的,一听自己要给孩子取名方爱国,声音都小了许多,怕被张皇后听了去。 将明实录倒背如流的方继藩,当然清楚弘治皇帝对于张皇后的情感。 不只是孝宗实录里记录过:‘孝宗即位,立张氏为后,笃爱,宫中同起居,无所别宠,有如民间伉俪者。’。他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同居同起。 还有一次,张皇后得了口疮,弘治皇帝亲自喂药,又亲自端洗漱口水伺候,张皇后躺下,他就陪在身边,待皇后进入梦乡,弘治皇帝觉得喉咙发痒想要咳嗽,但生怕惊扰张皇后,便一直强忍,等到走出了很远才拼命咳嗽出来。 所以弘治皇帝极怕方爱国这三字给张皇后听了去。 他朝方继藩一招手:“来,朕有话和你说。” 领着方继藩到了侧殿,先道:“此乃朕的外孙,你就不必取名了。” 方继藩道:“为啥啊,我是他爹。” 弘治皇帝背着手,想动怒,终究他是宽厚的人:“没有为什么,朕是他的外公,朕来赐名,不许顶嘴,顶嘴就是欺君罔上。” “噢!”在权力的面前,方继藩终于认怂了,只好点头。 弘治皇帝又道:“朕让翰林去西山书院读书的旨意,你接了吧。” 方继藩道:“儿臣接到了。”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才道:“接到了就好,朕绝不是心血来潮。这么大的事,是朕审慎考虑过的结果,关系重大,你明白吗?” 方继藩知道,只怕大明的国策极有可能要转向了。 翰林是什么,翰林是大明最精英的精英分子,他们所代表的,乃是大明的未来。 大明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才,需要什么样的未来,弘治皇帝的观念已有所调转,而这一次让翰林们去西山书院读书,是要开一个头,办好了,利在千秋,大明这艘老旧的巨船,可能要改弦更张;办砸了,一切照旧。 弘治皇帝感慨道:“朕对你有很大的期许,不要让朕失望。” 方继藩心里明白了,道:“陛下放心,儿臣敢不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颔首,他突然看了方继藩一眼,道:“你是不是觉得朕很迂腐?” “……”方继藩顿了片刻:“我没有,不是我,谁说的?” 弘治皇帝给了方继藩一个深沉的目光,却随即一笑:“你们是年轻人,做事当然可以不计较后果,只求将一件事做好就可以。可朕乃天子,要顾虑的,乃是方方面面,等你们到了朕这个年龄时,也会如朕这般瞻前顾后,凡事都三思而行,顾虑重重了。” 方继藩正色道:“儿臣未来会不会变成陛下这个样子,儿臣不好说。可儿臣敢拿人头作保,太子殿下若到了陛下这个年龄时,一定本色不改,断不会是陛下这个样子。” 弘治皇帝笑了:“太子有他的好处,也有他的糟糕之处,凡事都不可一概而论。人嘛,自然有好有坏,若都是好,就成圣人了。朕自然知道他的好处在哪里,可他不好地方,却还是希望他能够改正。他一定认为朕在苛责他,可是你们不懂啊,他是太子,未来便是天子,他的好处能使天下人受益,他的坏处也可能贻害天下人,朕看到了他坏的一面,若是不严厉指正,那么,这就是朕的过失了。” 方继藩不由汗颜道:“想不到陛下竟还知道太子也有好处。” 弘治皇帝一笑道:“自己的儿子,若都不知,那朕也就太昏聩了。”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陛下圣明。” …… 听了弘治皇帝一席话,方继藩倒是不敢将这翰林学士入学的事怠慢下来,陛下如此看重,要是没有成绩,这些翰林依旧还是废物,这还了得?方继藩会惭愧的…… 弘治皇帝自是继续和朱秀荣说话去了。 方继藩见那萧敬朝自己挤眉弄眼。 方继藩便故意踱步到了寝殿的檐下,萧敬徐徐走过来。 “干啥。”方继藩不冷不热地道。 “小声点,小声点。”萧敬算是怕了方继藩,你瞎咧咧做什么,咱们是在谈机密,不得示人的。 方继藩便小声道:“干啥。” “有一事,咱和都尉说说。”萧敬笑容可掬。 方继藩道:“有话就说。” 很给他面子了,下一句有屁快放咽回了肚子里,毕竟自己现在是驸马,是天下男人的楷模。 萧敬便低声道:“方都尉,东厂这里查到了一件极稀罕的事,就是那鞑靼人,方都尉不知有没有印象?此次鞑靼五太子至京,似乎私下里和某些人有接触。” 方继藩深深地看着萧敬:“而后呢?” 萧敬道:“咱觉得非同一般,尤其是五太子死了之后,那鞑靼使者阿卜花一直留在了京师,他不敢回大漠去,害怕因为五太子的死,而使鞑靼可汗迁怒他,咱便从他那儿下手,这阿卜花虽不肯和咱合作,不过……也吐露了一点讯息,这件事……极有可能和宁王有关。” 宁王……勾结鞑靼人。 方继藩对此,脸色出奇的平静。 萧敬笑嘻嘻的看着方继藩:“宁王派人和阿卜花和五太子有过接触,现在五太子死了,阿卜花又不敢回大漠,他的如意算盘落空,现在心里一定十分焦虑,很害怕事情败露吧。” 方继藩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为何不立即禀告陛下?” 萧敬道:“不是还没有实证吗,没有真凭实据,咱哪里敢诽谤一个大明的亲王,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方继藩颔首点头,觉得有道理:“所以你便告诉我,希望我去说,或者是,你觉得我这个人比较二,心里藏不住事,到时肯定不吐不快。老萧啊,你是想把我当枪使吗?” “……”萧敬忙道:“不是,不是的,咱不是这样的人,而是想和方都尉商量商量。” “商量个屁。”方继藩要动手打人。 萧敬忙后退两步,苦笑道:“咱最怕的是,这宁王一旦见京师发生了变化,心中焦虑,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来,方都尉,狗急了是会跳墙的。” 方继藩这才脸色平和起来:“那你想怎么办?” 萧敬道:“南昌府,咱已开始布置了,为以防万一,京里的所有禁卫,咱都摸排了一遍,尤其是勇士营,近来都让他们驻在皇城,绝不肯随意换防,近来所有出入宫禁的人员,奴婢格外注意……当然,咱们在明,说不准有人在暗,方都尉是有本事的人,太子那儿,你也要小心。” 方继藩才缓了口气,这萧敬虽不是个厚道人,烂PI股、臭不要脸,可对弘治皇帝还有太子,说实话,还算是忠心耿耿。 方继藩便笃定地道:“西山那里交给我。” 萧敬松了口气:“这便好极了,嘿嘿……” ………… 到了傍晚,方继藩和朱秀荣一道出宫。 朱秀荣面上带着嫣红,不知那张娘娘对她说了什么,方继藩忍不住好奇地道:“怎么,有什么喜事吗?” 朱秀荣含嗔:“到时你便知道。” 方继藩晃着脑袋,唧唧哼哼道:“夫妻不同心了啊,居然还有秘密,为夫含泪做的驸马都尉……” ………… 弘治皇帝见时候还早,自己还干的动,便从坤宁宫到了暖阁。 命人传了欧阳志来,让他将近日的奏疏统统送上。 欧阳志抱了一沓奏疏来,弘治皇帝低头,提着朱笔,开始批阅内阁的票拟。 油灯冉冉,很是安静,弘治皇帝显得极认真,一旁的欧阳志也不发一言。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陛下,尚衣监太监梁静觐见,说是有大事奏报。” 弘治皇帝对这个太监有一些印象,他沉默了片刻道:“叫进来。” 片刻之后,一个宦官缓步进来,笑吟吟的道:“奴婢梁静,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微笑道:“何事?” 这宦官道:“奴婢发现了宫中竟有淫靡绘画,觉得事关重大,特来奏报。” 弘治皇帝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听宫里有春宫图,脸顿时拉了下来,沉声道:“拿来,朕看看。” 梁静便屈身上前,徐徐自袖里想要掏出什么。 待到了弘治皇帝跟前,突然,自袖里寒芒一闪,掏出来的,竟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弘治皇帝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竟是呆住了。 梁静似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取出匕首时,额上满是黄豆的大汗,身子瑟瑟发抖,可随即,还是发了狠心一般,提起匕首,便要朝着弘治皇帝扎去。 可就在此时,欧阳志突然目光一闪,这一次……他居然没有后知后觉。 欧阳志大吼:“有刺客。” 随即,直接抱着弘治皇帝一滚,那匕首却已至了,欧阳志下意识的举起手臂格挡,那匕首一闪之后,顿时血雾喷出,却是欧阳志的手掌,齐生生的被斩了下来。 ………… 第二章送到,老虎要求月票,战况激烈啊。 正文 第七百一十章:龙颜震怒 弘治皇帝呆住了。 可他很快的回过神来。 看着那面目狰狞的梁静。 弘治皇帝无法想象,这个尚衣监的大太监,从哪里弄来如此锋利的匕首,又为何,要行刺。 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来不及多想了。 弘治皇帝抬眼看到了欧阳志,他的手掌,已是鲜血淋漓。 这匕首狠狠的刺入他食指和拇指之间的指缝,且是梁静全力狠狠斩下,弘治皇帝脑袋几乎要炸开,单看这个,他就感觉到了疼。 “欧阳卿家,小心。”弘治皇帝眼圈一红。 那梁静一击不中,又挥舞着匕首,狠狠斩下。 欧阳志依旧将手挡着,他尝试想要抓住匕首,这匕首,又在他拇指和食指之间的指缝里劈下。 鲜血泊泊而出,欧阳志额上满是汗。 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的锦州。 又成了锦州城里,那个执拗的钦差。 无论这梁静的尖刀如何可怕,他依旧死死的将弘治皇帝抱在身下。 他的双目,带着木讷,却没有丝毫的犹豫,身子如条件反射一般。 那手掌里,钻心的疼痛瞬间蔓延他的全身,他疼的厉害,却不吭声。 梁静两次击杀之后,双目之中,竟带着惶恐。 他甚至不敢去看欧阳志的眼睛,他提起了匕首,却冷不防因为过于紧张,身子一歪,竟摔在了地上。 弘治皇帝心疼的厉害,看着欧阳志血冒如注,想要从欧阳志的身下挣脱开来,不禁道:“欧阳卿家……你……” 夺眶的泪水,自弘治皇帝眼里流出来:“你不要护着朕。来人,杀贼!” 此时,外头的禁卫方才反应过来,他们万万没有料到此等情况,纷纷涌入。 那梁静见不中,更慌张起来,他后退一步,显得惶恐,见许多禁卫已冲进来。 梁静既是不甘,又是畏惧到了极点,他哭道:“奴婢也是无可奈何,奴婢……家小,都在别人的手里啊……”说着,不再迟疑,手中的匕首,毫不犹豫的朝着自己心口扎去。 整个人,瞬间的倒在了血泊之中。 整个暖阁,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良久,欧阳志突然道:“疼……疼啊……” 他的手掌,几乎已断了两截,只留下了一些骨肉,还黏在一起,鲜血泊泊涌出。 弘治皇帝见状,忙是翻身起来,看着哀嚎的欧阳志,心像刀扎一般。 他……终于知道疼了。 可既知道疼,却还……这个家伙……真是浑身是胆。 弘治皇帝急切的道:“叫太医,快叫太医!” 若非欧阳志生生用的手掌,挡住了这致命的两击,弘治皇帝认为自己已是死了。 他现在已顾不得为何梁静会要刺杀自己,什么都顾不上了。 弘治皇帝是个重情重义之人,他宁愿别人亏欠自己,也亏欠不得别人,他亲自扶着欧阳志平躺下来,赶来的宦官和禁卫,已乱做一团,有人前去叫太医,有人前去知会各宫。 弘治皇帝轻轻的捂着欧阳志的手,眼里布满了血丝,不禁道;“你……你……” 欧阳志疼的快昏厥过去,脸色苍白如纸,他咬着牙,似乎想使自己不再发出哀嚎,可人在脆弱时,却不禁的流露出了孩子一般的依赖:“恩师说……要尊师贵道,恩师……就是我爹,还要效忠皇上,皇上……和恩师一般,都是……都是父亲……恩师是这样说的……” 恩师说啥……他信啥。 没有什么小心思,他是真信。 “臣……自无父,是陛下和恩师………”泊泊的眼泪,流出来,后头的话,已说不下去了,疼的他下意识的,要咬舌头。 弘治皇帝立即用手捏着他的腮帮子:“不要咬,不要咬,你听朕说,不可咬舌头……来人,来人!” 弘治皇帝红着眼眶,几乎要疯了。 他甚至已经不在乎谁才是背后的真凶,甚至宁愿这奸贼梁静死而复生,他心底,没有仇恨,只希望,欧阳志不必忍受这等痛苦,欧阳志不能死! 欧阳志疼的开始哭,身子竟下意识的一抽一抽。 此时,已有御医急匆匆的来,要给欧阳志止血。 片刻之后,御医脸色苍白的起身,迎着弘治皇帝的目光,期期艾艾的道:“陛下,欧阳侍学,他的性命,或可无碍,可是……他的手……只怕……要残了。” 弘治皇帝闭上眼,眼缝里泪光闪闪:“他是翰林,是待诏,未来还有天大的前程,失了手……治,用尽一切的方法,也要治,治不好,唯你们是问!” 弘治皇帝疾步踱了几步,双目之中,要喷出火。 他怒了,身子颤抖。 他是个极好脾气的人,哪怕是有人出言顶撞自己,哪怕方继藩一次次的作死,触碰他的神经,哪怕那些清流,说着怪话,他都一笑置之,这是他的本性,他打小,就不希望用任何暴力去解决问题,他也不愿去苛责任何的人,他身世坎坷,正因为这坎坷的经历,所以他善待每一个人,愿意去理解和包容每一个人的过失。 可……现在……他怒了。 “召太子,召方继藩,召牟斌,召萧敬,召马文升,召英国公张懋!” 说罢,他一拂袖:“查,彻查到底,无论是何人,朕要一个交代!” 宦官们和御医纷纷拜倒,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坐下,看着欧阳志,手轻轻的搭在了他的手上,语气温和起来:“不要怕,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 宫本点起了一盏盏的灯火。 很快,那梁静的住处便被翻了个底朝天。 所有出入宫禁,哪怕是采买的记录,统统一次次的进行苛刻的检验。 方继藩几乎飞奔进宫来。 他口里带着酒气,本来在公主府的后庭里你情我浓的喝着小酒,一听到消息,方继藩心都要跳出来。 我可怜的小志志啊……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气喘吁吁赶来时,便见萧敬、朱厚照几个,都来了,同来的,还有今夜当值的内阁大臣李东阳。 众人都跪在地上,朱厚照虽是跪着,却伸着脑袋,想看看躺在软垫上的欧阳志,眼睛瞄了瞄,又忙低下头去。 弘治皇帝焦躁的背着手,一见方继藩进来,闻到了酒气:“你喝酒了?” 方继藩道:“喝了一些,陛下,臣的爱徒,如何了?” 弘治皇帝身子一侧。 方继藩几乎一个箭步,扑上前去。 欧阳志浑浑噩噩的,听到了方继藩的声音,居然奇迹一般,张开了我眸子:“恩师……恩师……” 方继藩看着他这样子,忍不住眼圈也红了,吸了吸鼻涕:“为师还等你养老送终,你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学生……愧对恩师……” 方继藩道:“伤在哪里?” 欧阳志道:“手上疼,学生……疼……” 本来欧阳志在强忍着,看到了恩师来了,仿佛一下子,找到了靠山,他并不是一个一帆风顺的人,在遭遇恩师之前,遇到过许多的磨难,只遇到了恩师之后,突然感觉,有人给他撑起了一片天,他的内心,是纯洁的,因为这世间的险恶,都被方继藩为他拒之门外,欧阳志对方继藩,虽是他年纪大,却又一种说不出来的信任和倚赖。 此刻,他竟如孩子一般哭起来:“恩师,我疼的厉害。” “别哭!”方继藩轻轻的拿起他的手,看到那几乎已是折断了的手掌,这手掌自手指和拇指之间,不但食指几乎断了,便连手掌,也几乎被切开了一大半。 方继藩看着头皮发麻,忍不住道:“谁干的,谁干的,老子剁了他。” 可这时,朱厚照又伸长了脖子,偷偷的瞄。 方才他看不到伤口,现在方继藩将欧阳志的手托起,他终于看到了,断了一根手指,手掌切了一半,伤的很重啊,一不小心,整个手臂都可能废了,毕竟,伤口可能感染,而且…… 朱厚照大声叫道:“有救了,有救了,接手,接手啊!” 他语气之中,带着欢欣,一副好像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 而后,所有人怒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忙是绷着脸,露出如丧考妣的样子。 朱厚照一瞎咧咧。 却是提醒到了方继藩。 对呀! 可以试一试! 关心则乱,满心的挂念着小志志的安危,又听欧阳志不断喊疼,方继藩心要碎了,他最受不得有人跟他喊疼的,可现在,方继藩眼里放光:“送西山!”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手掌和手指也可以接?” “可以一试。”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又是震惊,又是不可思议:“不可再移动了,就在宫里接指,宫里也有蚕室。” 方继藩顿时想了起来。 自从上一次,给方妃剖腹产之后,宫里为了防范于未然,也建设了蚕室,一切都是以西山为标准,而且,比之西山的规模更加宏大和讲究。 方继藩道:“臣需要大量的手术器皿,还需要人手,得让西山医学院的苏月人等带着东西来。” “那就快马加急,召苏月!” …………………… 第三章,依旧跪求月票,好难受,天天被人按在地上暴锤,可怜,心好痛。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一章:太子殿下来 没有人可以理解方继藩对欧阳志的感情。 每一个门生,都是方继藩的孩子。 虽然……方继藩年龄小,可是两世为人,方继藩的外表虽给人一种缺德的感觉。 可这个世上,真正能了解方继藩的人,想来是这几个门生,还有公主殿下。 好吧,朱厚照算半个,他偶尔对自己也有一些误会。 正因如此,看着欧阳志见了自己来,疼的眼泪泊泊的样子,方继藩揪心的疼。 这辈子,没吃过这样的亏啊。 方继藩怒了。 是谁干的。 不将他剁成肉泥,方继藩就不姓方了。 可现在,先救治欧阳志的手要紧。 虽然……不可能完全的让欧阳志的恢复如初,眼下这简陋的条件,能做的,也只是让欧阳志可以勉强痊愈,不必截了手掌,可以保持一部分的功能罢了。 可无论如何,方继藩也要努力使他的手好一些。 几个宦官,急匆匆的将人抬去了蚕室。 方继藩想追着去,可听到弘治皇帝冷着脸道:“查出来了什么么?” 方继藩驻足。 要救治,还需等苏月快马加鞭赶来。 现在欧阳志已止了血,还算稳定。 方继藩想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家伙。 萧敬战战兢兢:“陛下,那该死的梁静,他的卧室已翻了个底朝天,所有出入宫禁的人员,都详查了一番。暂时……没有收获。匕首,想来是梁静带入宫的。”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入宫时,没有搜查?” 萧敬忙是拜倒:“是奴婢的疏失,宫中确实有规矩,所有人出入宫禁,都需查抄身上的违禁之物。不过……这该死的梁静,乃是尚衣监的大太监,在宫里,也有一些势力,想来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出入时,也会夹带一些东西,禁卫们不敢搜查吧。” 规矩是规矩,规矩是死的,那些禁卫,对待寻常的宦官,自是尽职尽责,可对于一些宫里的大人物,就不敢放肆了。 弘治皇帝拂袖:“他受谁的指使?” “奴婢……奴婢斗胆一言。”萧敬大了胆子:“前些日子,厂卫查到一些线索。” “说。” 萧敬打了个冷颤:“宁……宁王……” 他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殿中所有人,都震惊了。 对于宁王,许多人想来都不陌生,宁王最喜欢交好京中之人,平时,可没少费心思,给京里的人送礼。 所有人都沉默着,收礼归收礼,可宁王犯了这等事,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萧敬以为,自己说到宁王时,陛下一定会震怒,追问自己有没有真凭实据,这才是他最害怕的。 可是……弘治皇帝面带狞笑:“是吗?倘若是他,朕也绝不轻饶,此事,不可外泄,厂卫要加紧打探,为了防范于未然,张懋。” 张懋正色道:“臣在。” “你与兵部尚书,拟定一个章程,随时预备一支兵马,以备宁王狗急跳墙,此次,朕命你为都督,一旦南昌有事,你立即带兵直扑南昌府,拿宁王的人头献上。” 张懋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忍不住感慨万千,终于……轮到自己了。 自己也有今日。 他老泪纵横:“臣敢不尽心。” 是宁王吗? 方继藩想起了萧敬今日对自己的警告。 不错,一般人,谁敢行刺陛下呢,那该死的梁静,寻常人哪里能要挟控制住他,能控制的人,大明朝两只手都数的过来,这宁王显然已经担心事情泄露,生恐一旦他和鞑靼人勾结的消息到了陛下耳里,便是死无葬身之地,于是乎,索性想要狗急跳墙,想借机杀死弘治皇帝,制造混乱,退,可以暂时用这皇帝驾崩的事,掩盖自己的罪行。进,甚至可以趁着混乱,夺取大位。 宁王在京里,四处结交权贵,花费的功夫可是不小。 弘治皇帝只是狞笑,他深深的看了兵部尚书马文升一眼:“马卿家,你听明白了吗?” 马文升正色道:“臣遵旨,臣一定协助英国公,无论动用多少人力物力。” 弘治皇帝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朕身边,最缺的就是欧阳卿家这样的人啊,是他救了朕一命啊……” 他跺着脚,显得有些失态,一卷大袖:“欧阳卿家若有好歹,无数人要为之陪葬。” 丢下这句话,便匆匆而行,往蚕室方向去了。 留下一干人等,惶恐不安。 宫中行刺,这是何其大的事啊。 而萧敬没有真凭实据,居然直接牵扯进了一个亲王,这就更加可怕了。 朱厚照伸着头,想看看父皇走了没有,一见到父皇当真走了,才长出了一口气:“吓死本宫了,从前并不曾见父皇动怒至此,我还以为我要糟了呢。” “老方,老方……”却见方继藩有些伤心。 朱厚照心情也沉重起来,拍拍方继藩的背:“别怕,有苏月在,欧阳志的手一定没有问题的。” 方继藩懒得理他。 朱厚照又道:“到时,本宫和你一道报仇雪恨,宰了那宁王全家。” 方继藩没做声。 他和太子一前一后到了蚕室,却见弘治皇帝焦灼的看着欧阳志。 欧阳志已喝了宫中准备的臭麻子汤,疼痛缓解了一些,熟睡了过去。 等了也不知多久。 终于宫中出现了马蹄声。 原来是弘治皇帝怕耽搁了,因而直接准许苏月等人打马入宫。 苏月带着一个大包袱,和七八个医学院的师弟们一道来。 他们心急火燎,见欧阳师叔在此,又见了陛下、太子、师公。 他们还未行礼,弘治皇帝道:“不必多礼,立即救治。” 苏月不敢耽搁,他立即上前,检查了一番,而后……却是一脸苦笑:“接指,还要缝合手掌?这……这……” “赶紧。”方继藩凶神恶煞道。 苏月道:“师公,学生……接不了啊。” 接不了…… 方继藩突然想卷起袖子打人,当初不是教了你,你特么的,缝合血管、肌腱、还有对齐神经,使其愈合啊,上辈子一个姓凌的丑逼都能做,你为啥不能做? 苏月道:“学生听了恩师的吩咐,确实弄过几个案例,恩师的道理,是没错的,因为血管、肌腱、神经纤细,学生倒是改良了缝合的针线,为了能保证观察到这些身体中的构造,用了放大的镜子,勉强倒是可以见着了,可是……它们太纤细了,学生的手不够稳,几次手术做下来,都功败垂成,这里头,稍稍有一丁点的差错,哪怕只是手轻轻一抖……都不成,学生还在另想其他的法子呢,可现在……学生真做不成。” 方继藩无语。 人渣,要你何用,不如去死了算了。 方继藩想要抬腿,一脚将苏月踹死。 却在这时,朱厚照道:“那本宫来做,本宫的手稳,本宫能绣花,会枪棒和弓马,这手再稳不过了,我来试试。” 苏月眼睛一亮:“那学生来协助殿下,有殿下在,或许……还真能成功,这手术,太难了。” 朱厚照嫌弃的看他一眼:“你来协助,你在边上看着,说一下手术的流程,老方来给我擦汗递器皿吧。就我们三人,其他人,统统出去。还有,将这蚕室清洗一下。” 这……似乎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一切只能看朱厚照了。 若是连他都不成,这手掌断了半截,只能截去手掌处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就这么办。” 弘治皇帝站在一旁:“朕也留在此。” 朱厚照皱眉:“父皇留在此做什么,理由呢?” 弘治皇帝道:“朕是你爹。” 朱厚照:“……” 方继藩想了想:“那就请陛下立即换蚕食中的衣服,戴上护目镜和口罩,进行消毒。时间快来不及了……” 所有人没有犹豫。 几个徒孙开始立即着手消毒,脱去了欧阳志的衣物,给他全身涂抹酒精。 其实……给手做手术,按理来说,是不需脱下头的,不过……好像西山的手术,都是这样,他们一切都是按流程处置。 方继藩也懒得去指正,他匆匆船上了褂子,酒精净手,带上护目镜和口罩,头上一个罩子,罩住了头发。 而后,再消毒一遍,接着,方继藩熟练的开始检查器皿。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欧阳志一眼,看着他触目惊心的手,心里不禁感慨,和为师一样,太老实忠厚也不成啊,你看,又吃亏了吧。 一声叹息。 随后,苏月开始在这手术台上,支起了一个木架子,这木架子支好,再装上一个支架,这支架的尽头,是一个大镜片,大镜片正好横在手术台上的欧阳志和站着的朱厚照中间。 这是委托玻璃作坊磨出来最好的放大镜,人站在上头往下看,手术台上的一切景象,都放大了。 朱厚照试了试,忍不住道:“这东西好,苏月,你怎么想出来的?” “学生看不着,自然就想起了望远镜,所以就请匠人们试了试,这面镜子很贵的,几个老匠人打磨了很多日。” 尖端科技啊。 ………………………… 依然还是厚颜求月票,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不求,老虎这本书,花费的心血,就白费了。对了,待会儿还有。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二章:手术完毕 万事俱备。 只欠东风。 弘治皇帝站在一旁。 虽是被朱厚照切过点什么,可第一次,却是以旁观者的角度,看自己的太子去操纵别人的生死。 在这个时代,大夫,总还是被人尊敬的。 毕竟,悬壶济世,和儒家的理念,颇有共通之处。 看着朱厚照认真的样子,弘治皇帝有些恍惚,这……是自己儿子吗? 谁知下一刻,朱厚照眼睛瞄了一眼欧阳志某个不可描述之处,轻描淡写道:“太小了,比本宫小。” “……” 弘治皇帝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方继藩身子一颤,心里说,我很伤心,我很伤心,不能笑,不能笑。 朱厚照接着深吸一口气:“清创口,取棉签来。” 方继藩忙是小心翼翼将棉签沾了酒精,极小心的递给朱厚照,朱厚照眼睛对着放大镜,先翻开手掌的烂肉,而后,小心翼翼的开始蘸着棉签徐徐的涂抹。 他很认真,眼睛像钩子一般,自放大镜里看去,一切都变大了,哪怕是欧阳志手背的毫毛,竟也粗大了许多,清晰可见。 好东西啊。 朱厚照的手很稳,这得益于他织毛衣和绣花的练习。 当然,若是要追溯起来,可能也和他练习弓马有极大的关系。 最重要的还是天赋。 朱厚照心态好,他做手术,完全出自于他的爱好,紧张,不存在的,反正你死不死不管我什么事,我只要按方法把该做的做好就成了。 通过放大镜,朱厚照开始认出了神经、肌腱和血管。 神经直接对齐即可,这只手,是不可能恢复如初,灵活使用的,只能回复一部分的功能。 肌腱倒还好,容易缝针。 最难的是血管。 可朱厚照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道:“取针来。 针是极纤细的,专门为手术而订制,而线,亦是纤细无比,用的乃是羊肠线。 为了准备这些手术器皿,苏月花费了不少的功夫,找的是最好的匠人,这时代也不指望大批量的生产,完全靠手工来制作。 古人总不缺乏能工巧匠,制出世上最好的工艺品,譬如马王堆里出土的素纱禅衣,一件衣服,只有四十九克,以至于后世之人,无法理解,在古人那等条件之下,这样的衣服,怎么缝制而出。这素纱禅衣轻薄到了极致,一件衣服若是折叠起来,竟可塞进火柴盒中。 朱厚照必须得用一根专用的镊子,方能夹住这针,他死死的掐着镊子,小心翼翼的在放大镜之中,寻觅到了血管,通过放大镜,将这针轻轻的刺入血管的外皮,而后……轻轻一针下去,接着……收针……再下针。 每一个步骤,哪怕是在这放大镜里一丁点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失败。 弘治皇帝紧张的看着朱厚照,这手术之难,只需看那纤细无比的针,便可窥一二了,见自己儿子,仿佛连呼吸都屏住,眼睛张开,不肯眨动一下,胳膊没有用力,只是手指微微用力,一次次的钩针,而方继藩在一旁,汗毛竖起,心里已是捏了一把汗。 苏月在一旁,感觉自己的头皮都要炸了。 祖师爷啊,这是祖师爷啊。 太子殿下真是神乎其技,为啥自己试了许多次,却总是学不会了,多少只兔子的学管,被自己刺的千疮百孔啊。 苏月已沉浸在这个新的知识之中,已经开始痴了,否则也不会胆大包天去偷人的尸首。 现在看着太子殿下熟稔又轻松的缝针,苏月几乎要跪下了。 血管缝合,而后……是对齐神经,这要求的是微操,也是马虎不得,朱厚照拿着小镊子,探入患口,轻轻的拨弄,好了,爱谁谁吧。 缝合肌腱时,倒是轻松许多,朱厚照的动作极快,接着,是外皮…… 等这被砍下了一大半的手掌彻底缝合完毕,朱厚照才吐出了一口气:“憋死老子了。” “……”弘治皇帝本是紧张到了极点,看着太子这认真的模样,竟有一点儿痴了。 这是自己的儿子啊,想不到,他竟有这样的才能,他专心致志的样子,真像极了朕。 可一听朱厚照自称老子……弘治皇帝立即回过神来,叹了口气,不知该怎么说。 而后,则是那半截断指。 有了前头的经验,此后倒是简单许多,这指头只断了一半,骨头还存着,确认了血管和神经没有断之后,朱厚照直接进行缝合。 他忍不住道:“这家伙真是幸运,这手指头,只伤到了骨肉,不然……嘿嘿……” 随即,便是要上铜针了。 铜针能固定断裂的骨头,使其愈合时不会长歪。 原本打钢针最好的。 不过这时代没有不锈钢,多多少少都可能生一些锈,于是,只能用掺杂了其他物质的铜针,铜虽柔软,勉强也可以用,至少不至生了锈,直接让人死了。 一切完毕,接着又是开始清创、消毒,包扎。 朱厚照取下了口罩子,拼命呼吸:“憋死了,憋死了,方才连呼吸都不敢。”其后的事,自然是交给苏月等人料理。 至于这手到底未来还有没有用,朱厚照不知道。 又或者,血管没有缝好,导致这血液供不上手掌,最后导致整个手掌的坏死,朱厚照……也不知道。 一切随缘。 方继藩确认了一遍,也是吐出了一口长气。 弘治皇帝道:“好了,这手……不会有事了吧?” 朱厚照看了父皇一眼:“儿臣不知道啊,方继藩,你来说,本宫饿了,盯了欧阳志这么久的手,突然想吃豚肘子。父皇,宫里有的吃吗?”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有点反胃。 他便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得观察一二,儿臣还不确定,明日大抵就可看明白了。” “明日就可以?”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 方继藩道:“主要是看……这血液能否通畅,若是通畅,这手就算是救回来了,哪怕是将来不能用来做一些精细活,勉强也能干一些粗活的。可若是方才殿下没缝好,一旦血液供不上,手掌包括了几根手指,都可能坏死,到了那死,可能病变,若是不尽快截去,可能就要危急整个手臂了。”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这其中,竟有这么多的名堂。 他看了朱厚照一眼,方才知道,朱厚照这个手术,何其不易。 弘治皇帝道:“天色不早,你们都去歇了吧,朕留在此。朕的命,是欧阳卿家救得,他是个忠厚的人啊,每日风雨无阻的伴驾在朕身边,也没有享过什么乐,却是无怨无悔,这一次……若非是他……哎……” 弘治皇帝脱下了口罩,坐下。 他突然想到什么,对苏月道:“这医学院中的名堂,朕倒还想知道,可有什么书册吗?朕想看看。” 亲眼看到这般的治病救人,弘治皇帝不得不开始对这些东西开始重视了起来。 苏月想了想:“有,学生有一些书稿,还有绘图,恰好带来了。” 说着,忙是去取了来,交给弘治皇帝,弘治皇帝翻到了接指的图稿,看着那图,这是一个手指的剖面,画的很大,里头则在这剖面上,以手指的比例放大了其中的血管和肌腱以及指骨诸如此类的东西。 “手指里头,竟有这么多名堂?” 苏月道:“陛下,人的身体,奇妙无穷,里头大如心肝脾肺,小如一根纤细的血管,甚至是一些连放大镜对照着看都寻觅不到的东西,都对身子,有着息息相关的联系,缺一不可,少了一样,都可能引发身体的状况,学生学艺不精,现在只奉师公之命,去探究这身体中每一样东西的原理和形状,所能观察到的,不过是人体中的万一罢了。” 弘治皇帝又翻到了一张解剖图,这解剖图,乃是用素描绘制而成的,素描的方法,是方继藩教授的,绘制的很细致,有肌肉,有皮肤,有心肝脾肺的位置,弘治皇帝不禁皱眉:“这就是人的身体吗?” “是的。”苏月老实回答道。 “你们是从何而知的?” 苏月太老实,可别让他乖乖说出盗尸的事。 方继藩咳嗽:“陛下,这是死囚的尸首,通过解剖而观察来的,有些死囚,罪大恶极……” 弘治皇帝没有计较,却是沉吟片刻:“朕的身体,也是这样?” 方继藩道:“陛下乃是上天之子,是真龙化身,怎么可能和寻常人……” 朱厚照不等方继藩在此啰嗦,斩钉截铁道:“父皇,你身子剖开,也是这个样子。” “……”方继藩脸微微一红,索性不做声了。 弘治皇帝感慨道:“这真是大学问啊,西山医学院,好好的去琢磨这门学问吧,若有什么所需,可以和朕说,不过……”弘治皇帝忧心忡忡:“这一切的前提是欧阳卿家的手能好起来,若是手不能好起来,朕要这些有何用?” 苏月原本眼前一亮,他正需要许多东西呢,若有宫中的支持,这研究,就可以继续深入了,可一听还得等欧阳志手掌恢复,便又有些担心起来。 正文 五更送到,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三章:龙颜大悦 弘治皇帝带着几分惆怅。 经历了白日的惊吓,又惊又怒,担心的看着欧阳志。 可见到太子和方继藩二人在身边,又多了几分安慰。 或许人遭遇了变故,总希望身边有至亲陪伴才是。 他继续低头,看着苏月的手稿。 里头有麻药的用法和配方,还有一些改进的尝试。 没办法,从前的臭麻子汤的麻醉效果很一般,许多环切的病人疼的厉害,若不改进麻醉的效果,这剧痛,就足以让许多想要环切的病人望而止步了。 除此之外,还有关于人体研究,有关于器皿的改进。 哪怕只是一把小小的手术刀,也需和匠人们商议着,做到锋利。 将放大镜应用到手术器皿的研究中去,使手术的器械得到了长足的进步。 从前人的肉眼,看着轻薄如蝉翼的刀锋和丝线,觉得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可打磨出了倍数越来越大的放大镜,一看,哎呀,居然是凹凸不平的,这刀咋用,于是,让匠人们通过放大镜进行打磨和改进。再一看,针线居然这么粗,继续改。 这是一个手工打磨的过程,靠的完全是匠人的技艺,而正因为手术器皿对器械的要求极高,再加上放大镜在打磨和生产过程中的应用,在这吹毛求疵之下,也诞生了一批能工巧匠。 他们开始越来越精益求精,不断的提高技巧。 这放大镜,使人看到了全新的世界,却也为器械的制造,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除此之外,还有关于消毒的,有关于术后药材的分析和改进,弘治皇帝看过之后,抬头,看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一眼:“你们出宫吧,回去歇了。” 方继藩摇头:“陛下,欧阳志没好起来,儿臣心里担心,请陛下让儿臣在此,陪伴着欧阳志吧。” 朱厚照也道:“是,儿臣也陪在此,父皇去歇息吧。” 弘治皇帝摇头:“朕在此,看看书。”他不愿离去,心事重重,想着倘若欧阳志的手真如方继藩所言,最终需要截去,心里便堵得慌。 他吁了口气:“来人,给太子和方卿家拿一些被褥来,张罗一下,让他们在一旁的耳室里就寝。” 朱厚照乐滋滋的道:“好啊,好啊,本宫和老方一道睡,我们还没睡一起过呢。” 方继藩一脸警戒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见他美滋滋的样子,方继藩神情古怪,不禁啐了一口:“呸,下流。” “……”朱厚照一脸懵逼状。 弘治皇帝:“……” ………… 在一旁耳室,方继藩和朱厚照各占一个角落,卷着锦被睡下,或许是手术时过于投入缘故,二人早早的便打了鼾,方继藩所害怕的事没有发生。 倒是次日一早,方继藩便被疼痛声惊醒。 方继藩一轱辘翻身而起,朱厚照也起了,二人争先恐后到了蚕室,弘治皇帝似乎一宿未睡,刚刚打了个盹儿,便听到了呼声,眼睛张开,脑子有点懵。 麻药的效果,已经彻底散去,欧阳志疼的厉害。 “师父,师父……疼。” “来了。”方继藩冲上前来,他顾不得欧阳志喊疼,而是立即拿起欧阳志的手,开始检视,轻轻的揭开了纱布,方继藩深呼吸,朱厚照也睁大了眼睛。 弘治皇帝快步上前,一双熬红了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目不转睛。 一层层的纱布揭开,方继藩有些紧张,倘若手术失败,只怕今日就要开始截肢了。 当最后一层纱布揭开的时候,方继藩突的……长长松了口气。 手指和手掌上部显然没有出现败坏的情况,显然有血液流通和供应,虽是有些发紫,可也见清晰的红润,显然,血液是循环的。 只要气血流通,这手,便算是保住了。 弘治皇帝紧张的道:“如何?” 方继藩道:“托陛下洪福,这手……没有多少问题,伤口也没有化脓的情况,一切都很好,接下来,好好养伤,等再过两日,轻轻的活动一下关节和手指即可,哎……” 说到此处,方继藩眼泪有些模糊了,道:“乖,不疼,很快就好了。”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颔首点头,便咬着牙。 真是个憨厚的人啊。 倘若是一个不知道疼的人,做出如此勇敢的表现,人们或许只会敬佩他。 可一个其实是怕疼的人,在这千钧一发的一刻,却能如此奋不顾身,这才是真正的勇士。 是条汉子。 弘治皇帝松了口气,却依旧还有狐疑:“真能好?手能恢复几分?” “还不可以确定。”方继藩道:“得看运气。” 这时代的手术,只能看运气了。 能不截肢,已是大幸。 不过……即便如此,也证明了朱厚照的手段高超,这厮,天生就是个给人开膛破肚的料啊。 以后自己若是有什么病,一定要朱医生主刀,换谁都不成。 过了两日,在方继藩的指导之下,欧阳志开始活动几个指头,虽是活动起来艰难,不过显然,是有反应的。 而再过了几日,伤口明显已大体的愈合,他的手指,已可以勉强的进行弯曲。 这样说来,可能在未来,如写字、绣花这样精细的话是别想干了,可以尝试着学习用另一只手来替代。 可是基本的功能,却还是有的,勉强用来拿筷子吃饭,或是提一些东西,大抵没什么问题,一般人,也看不出这手有残疾的迹象,除非极细心的观察。 小半月之后,开始拔除铜针,方继藩害怕铜针在体内太久,会使欧阳志的身体受影响。 而欧阳志几乎已愈合,只是为了防范于未然,他的手,还是包扎的像大猪蹄子似得。 弘治皇帝为此,也极高兴。 这些日子,他偶尔会看苏月的资料,所以,今日在暖阁里,当着刘健等人的面,他将欧阳志、方继藩、朱厚照、苏月等人召来。 弘治皇帝满面红光,道:“从医之人,治病救人者也,诸卿,这欧阳志当初,却是几乎半个手掌去斩断,这手指头,更是差点一分为二,这等伤者,就算不死,十之八九,这手也保不住了。可这西山书院的医术,真是神乎其技,太子亲自主治,方继藩、苏月等人协助,现在欧阳卿家,大体已痊愈了,朕这几日,心中甚是烦恼,却看了这西山医学院的图稿,方知,这一门医术,实是非同小可,朕从前,只将这一门医术,当做是手段高明,将其归咎为神医,现在方知,原来……此学浩瀚如海,可若是能继续深入,发扬光大,则利国利民啊。” 利国利民不敢讲,可治病救人这玩意,最大的痛点就在于,你早晚有一天,说不定也会病的,诚如陛下的腰子疼,差点死了,靠这个起死回生。又如太子殿下……咳咳…… 正因如此,所以在医学上,但凡有任何颠覆性的进步,反对的人,却并不多,大家喜闻乐见,绝对不会有人跳出来,高呼什么人若是病了,怎么可以动刀子,我们该以忠信为甲胄,已礼义为干橹,对抗病魔。 这样的人,会挨打的,因为每一个人,都有生病的可能。 所以,这是一个喜闻乐见的过程。 刘健等人见欧阳志无事,虽他手像大猪蹄子,却纷纷颔首,露出欣慰之色。 大家都喜欢欧阳志,这个青年人,踏实,寡言少语,不背后说人是非,不胡说八道,别看只有二三十岁,刚刚过了弱冠之年,可将他掺入老臣之中,除了外表,几乎没有突兀感。 大家就喜欢这样的人啊。 这一次,遭遇了行刺,陛下差一点,便要遇害,若非是欧阳志奋不顾身,后果难以想象。 刘健抱手:“陛下,可喜可贺。”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且不忙道贺,朕听苏卿家说,此门学科,想要继续深入下去,治疗更多的病诊,其一,需要有人;其二,需要钱粮支持。” “钱粮……朕就不给了,镇国府有银子嘛。” 朱厚照低声咕哝:“吝啬鬼。” 弘治皇帝虽没看朱厚照说什么,却只一看朱厚照轻轻开合的口型,大抵就知道太子心里在抱怨什么。弘治皇帝没有做声,不露声色:“可这人,朕得给他们解决了,此等利国利民的学科,不解决,朕寝食难安。想要人,何其难也,但凡是能识文断字,且又本事的人,除了苏卿家这等当真肯悬壶济世之人,谁肯花费一辈子的时间,去穷究此门医学的道理呢?朕看了苏卿家的研究,很是辛苦,却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可即便是再高明的大夫,也无法与读书作八股的前途,相提并论啊。” 弘治皇帝一笑:“朕打算,将这西山医学院,也予以医官之职,却又不可,单纯以御医院这等医官等同,鼓励读书人们,深究此理,医官亦是纳入吏部,根据其医术和对此学的研究,授予医官职,领朝廷俸禄,诸卿以为如何呢?” ………………………… 第一章,求月票。 正文 第七百一十四章:重重有赏 设置医官。 这倒有些像唐宋时期了。 那时宫中设置书院、画院,甚至连匠人,也有将作大匠的称号,准许他们成为杂官。 当然,这些官员不属于常设,并没有真正的制度化。 可对于许多读书人引导,却是超级强大的,书画方面,出了许多的名家。 自然,这书画作的好,没什么用。 现在设了一个医官的官职,这相当于可以使许多社会上的精英,吸引到医学方面来。 有些无数聪明的头脑,进入医学院学习,并且有了做官的盼头,自然而然,这西山书院的医学院,想不腾飞也难。 社会是有导向的,唐时诗做得好,可以做翰林,于是诗人遍天下,涌现出无数的诗人。宋时设书画院,行书大家和画家也是风起云涌。 可而今,朝廷只考八股,于是乎,人人都只会之乎者也了。 医可救人,何况,这西山书院之医学,不但可救人,还可使人更加透彻的去观察和了解人体的奥秘,既是西山书院的医学,不妨称之为西医,西医不重经验,重在器械和系统化。 不借助工具,是无法完成越来越复杂的手术,也无法观察到人体中的疾病的。 倘若西医兴盛,且不说救人无数,只怕这能工巧匠,也将会带动起来。 苏月本是个读书人,对西医的研究,完全是出自于本身的兴趣,除了得到了师公的指点和鼓励,再加上这兴趣之外,所受到的压力也是极大,比如他的父母亲眷,就认为他很无用,别人去西山书院,考了功名,还能做官,你去了西山书院,去做大夫?天天做屠夫的勾当,丢人不丢人? 现如今,陛下格外开恩,如此重视西医,苏月忍不住拜倒在地,感激涕零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医学院的官职,便以翰林院为例吧,三年考一次,今岁主持一次考试,太子亲自主持,一甲者,授医学院修撰,其次为编修,再其次,为庶吉士。医学院同时设大学士,侍读、侍讲,俸禄,以翰林院为准。” 俸禄不值几个钱。 甚至,同样是修撰,这翰林院的修撰和医学院的修撰,更是云泥之别,人家乃是未来的官老爷,可是即便是修撰,安心研究医学,可不还是大夫吗? 可最重要的是,这是官方的承认,是皇家的认可,现在这医学院是草台班子,等将来呢? 刘健脸一黑…… 效翰林院之例?这有点不妥吧。 可随即,他笑了笑,不妥也得妥,年纪大了,将来还不知会有什么病痛呢,这西医见效快,说不准,将来用得上,何必要得罪人。 李东阳等人,也都一脸笑呵呵,爱咋咋地,其实他们大抵已看清楚了一些风向。 陛下对于清流,已愈发的滋生了反感,开始更加注重经世致用之学。 这已是浩荡潮流,无可阻止了。 若只是陛下异想天开,倒也罢了,可问题在于,西山书院出来的人,人家就是管用,你一点脾气都没有。 弘治皇帝看了苏月一眼:“卿家的图稿,费了不少心思,而今,医学院草创,卿乃一等一的功臣,朕便敕卿为医学院侍学。” 朱厚照忍不住道:“他这样的三脚猫功夫,都可是侍学,儿臣至少该是大学士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方继藩,卿为大学士吧。” 方继藩心里想,殿下,对不住了,是人民,啊,不,是陛下选择了我:“儿臣惭愧。”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低头呷了口茶:“太子要有太子的样子,什么官都去抢,像话吗?你见朕自封自己为天下兵马总兵官?有自封自己为总揽内阁首辅大学士?” 朱厚照心里说,你是你,将来本宫做了皇帝,就封自己为天下兵马总兵官,哼哼。 弘治皇帝随即感慨道:“欧阳卿家,劳苦功高,这些日子,让他静养吧,此次,若非他酒驾及时,朕只恐已是危在旦夕了。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此等忠义,岂可不嘉许呢?敕翰林侍讲学士,负责待诏房事务,可宫中随意行走。” 欧阳志木然着,没反应。 这侍讲学士,再进一步,就是翰林大学士了,未来若是不出任何的差错,入阁已是十拿九稳,是耀眼的明日之星。 弘治皇帝见欧阳志要拜下,压压手:“三个月之内,不得对朕行礼,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有了这句话,等欧阳志反应过来该行礼谢恩,却发现,噢,原来不用了。 弘治皇帝站起来:“萧敬呢。” 片刻之后,萧敬匆匆而来,他气喘吁吁,最近他压力很大,显然许多日子,不曾睡好,见了弘治皇帝,萧敬忙是拜倒:“奴婢……” 弘治皇帝冷着脸:“如何了?” 陛下已是动了真怒,竟敢行刺圣驾,且还差点害了欧阳志的性命,弘治皇帝如何能够忍受? 萧敬偷偷的看了看左右。 弘治皇帝道:“诸卿朕都信得过,你直说吧。” 萧敬才道:“陛下,已经有眉目了,奴婢人等,顺藤摸瓜,确实发现了,那梁静,此前和宁王有许多的瓜葛,奴婢查到,梁静的父母以及兄嫂,还有两个侄儿,俱都在南昌府定居。还有,近来南昌府那里,有鄱阳湖的水贼,调动频繁,宁王在南昌、上高诸地,有两卫兵马,近来也有了可疑的举动,奴婢在想,若果是宁王,那么此前和鞑靼人接触,已使他不安,此后,他想要鱼目混珠,这才派了梁静行刺,可如今,俱都失败,朝廷势必彻查,这宁王定会更加惶恐,为了有备无患,他的卫队,以及平日勾结的盗贼,势必会有可疑的举动,而现在……几乎可以证实了。奴婢为了加以确认,还偷偷命人拿住了一个宁王卫的武官,这个武官也交代,宁王近来,在梅岭一带,大肆的制造军械。”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朕对宁王不薄,孰料竟有此居心,实是可恨。” 弘治皇帝怒气冲天:“传英国公张懋。” 宁王的反叛,让刘健等人顿觉得惶恐起来。 藩王造反,显然是早有预谋,在梅岭造兵器,在鄱阳湖招揽盗贼,可见这宁王为了谋反,做了许多的准备。 倘若朝廷讨伐,宁王在南昌反了,宁王自然远不是朝廷的对手,可此人一旦狗急跳墙,大战即将开始,江西,可是鱼米之乡啊,军民百姓诸多,一场兵祸起来,不知要枉死多少人。 英国公张懋,刚刚去检查过太庙里的祭品,因为马上要过年了,这一过年,便要预备来年的春祭,万万马虎不得,此时听到陛下相召,美滋滋的来了,到了暖阁,见许多人面上罩上了阴霾。 难道……张懋心里想,果然……是宁王? 他心里狂喜,面上却摆出了沉痛的样子,这时若是眉开眼笑,不应当啊。 毕竟是主持祭祀,经验丰富的人,这苦瓜脸瞬间便跃然于面上:“老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道:“前几日,卿与兵部所奏的章程,朕已看过了,卿家不愧是功臣之后,精于兵马,东厂已有禀奏,宁王朱宸濠,图谋不轨,卿家,即以章程所奏之策,预备召集军士,预备讨伐此逆贼。” 张懋哭了。 终于……机会来了。 我张懋乃张玉之后,当初靖难,自己的大父张玉,立下无数战功,此后为文皇帝而战死。我老张的爹张辅,追随文皇帝横扫大漠,进兵交趾,南征北战,更有不世之功。 我张懋当初,也是以骑射见长,获赐金腰带的,老子英雄儿好汉啊…… 这祭祀、祭祀,祭出了个鸟来,成日去和大明的列祖列宗们说话,供上香火,每日对着历代先皇,都是今日您吃了吗?要好好享用啊?今天陛下做了什么,先皇们在天有灵,要保佑啊。 去他娘的。 张懋掩面而泣:“老臣遵旨。” 咬着唇,下唇几乎要咬破了。 陛下没有命魏国公和定国公进兵,而选择我老张,足见陛下信重,今次,便要让人知道,张家人,还没死绝,依旧还是这大明的顶梁柱。 弘治皇帝不客气道:“此贼胆大妄为,朕与他,不共戴天,谁若能第一个登南昌城者,封侯。诛宁王者,亦封侯;取其子以及党羽首级者,俱封为候。平定叛乱的主帅,另有恩赏!”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以为,宁王……” 弘治皇帝压压手:“朕委派了这么多翰林官予你与继藩,你们二人,要好生教导才是。” 朱厚照想了想,也对,这宁王的仇,看来是报不了了,回去抽那些该死的翰林去,让他们嘴贱。 自宫中出来,朱厚照追上方继藩:“老方,你怎么一人先走了。” 方继藩道:“臣在想心事。” 朱厚照乐了:“什么心事?” 方继藩道:“宁王野心勃勃,更是看不清天下的大局,这等人,早已被野心所蒙蔽了,到时朝廷只要调集十万大军,数路进剿,不出数月,宁王叛乱平定,指日可待。”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五章:擒贼先擒王 朱厚照眯着眼:“本宫看来,这却是未必。” 这朱厚照一脸狡黠之色:“而今,这官军糜烂成什么样子,你对军中的事,不了解,自是不知道。” 接着,朱厚照道:“官军没多大用,除非派出大军,至少也需十数二十万人,将南昌府团团围住,步步为营,才可。所以英国公张懋的章程,本宫看过,他倒是花了心思的,没有急于求成,用的,也就是这个法子。” “可你要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且是十数二十万兵马的调动,再加上稳扎稳打,没有一年半载,怕是不成的,不过……肉是我们的飞球营可以出动就好了,保准用不了多久,便取了宁王那老狗的首级。” 方继藩道:“南昌城里,叛贼只是少数,多数还是无辜的百姓,万万不可动用飞球。不过……” 朱厚照道:“不过什么?” 方继藩托着下巴:“擒贼先擒王,倘若,宁王死了,这南昌府上下的叛贼,十之八九,都是被这宁王所裹挟,只要宁王一死,他们势必望风而降,绝不敢作乱,若能如此,真是苍生的福气啊。” 是啊,江南鱼米之乡,打个一年半载的仗,是人都受不了,到时不知要死多少人,方继藩宁愿去关外和交趾打个三五年,也不希望这战火烧到南昌府。 “杀,怎么杀?”朱厚照懵了。 方继藩道:“自是要精确打击,一方面,南昌府理当有我们的细作,让他们不断的侦知宁王的行踪,宁王要预备谋反,一定会经常出入大营或者巡视城楼,只要摸清了他的规律,咱们的人,混入南昌城中,再拆解一个飞球,也混入进去,一确认宁王露面,飞球立即低空掠过,这飞球上,布置一员神箭手,而后……一击毙命!” “……”朱厚照一听,目瞪口呆。 这……很有想象力。 确实很有想象力,若是用这种办法,那么,一场巨大的灾祸,也就随之迎刃而解。方继藩报了爱徒被刺杀之仇,陛下也解了恨,朝廷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军户们不必被征召,百姓们可以继续活下去。 完美。 朱厚照却是嗤之以鼻的唧唧哼哼:“没什么意思,本宫最讨厌的就是暗箭伤人,这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才做的事。老方,懒得说这些了,走了啊。” 方继藩见朱厚照如此,心里也不禁鄙视他,你懂个屁,当然是用最小的代价,去解决天大的麻烦,才划算。 非要摆了几十万大军去,那不是有病吗? 当然,自己的想法,虽然尽力的利用了飞球的优势,可……毕竟,没有得到验证,有太多现实中可能出现的麻烦,世上的事,说起来的时候,堪称完美,可实施起来,就难了。 不过……这有啥关系呢? 在我方继藩的精神感染之下,有的是的人,可以去验证成败,哪怕是失败了,也不过是一死而已,可若是成功了,就全然不同了。 见朱厚照唧唧哼哼的走了。 方继藩也懒得理他,正预备要走。 却见张懋眉飞色舞的走出宫来,他脚步虎虎生风,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继藩,哈哈,哈哈……” 方继藩听他这大笑,心里发毛,忙是挤出笑容,朝张懋道:“世伯你好。” 张懋上前,一拍方继藩的肩:“好好好,咱们爷俩,有许多日子不见了,哎,有点忙,你也知道,要过年了嘛,得给列祖列宗们,添点儿香火。不过现在,老夫却很着急啊,马上,老夫就要出征了,到时,这祭祀,咋办?” 他想了想:“要不,你去吧,老夫举荐你去,这是一个清闲的差事,只陪着列祖列宗们报报喜,说说话,就可以,报喜不报忧,你懂吧?” 方继藩抱着脑袋:“小侄脑壳疼。” 张懋无奈,摇摇头:“那就罢了,只好另择贤明。世侄,老夫得去一趟兵部,和兵部尚书商量好进兵的事,下次咱们爷俩再聚,小子,长大了不少啊,据说娃娃都要生了……” 犹如所有长辈一般,虽方继藩已生的很高了,却还是居高临下的拍拍方继藩的头:“走了啊。”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脑疾,一定是这些拍出来的,大爷,没事拍脑袋做什么? 这几日,都为欧阳志的忧心,而今,见欧阳志无恙,方继藩倒是放下心来,匆匆回到了公主府,见朱秀荣对自己嫣然而笑,接着嗔怒:“成日不见人,前日我差点摔了一跤。” 方继藩要炸了:“怎么这样不小心呢,哎呀,夫人,不要四处走动啊,你安生坐着,一步不挪,我替我方家祖宗祖宗十八代给您磕头。” “……”朱秀荣忙道:“不要胡说,这话也说得的,祖宗们要知道,你成日将他们挂在嘴边,可是不喜的。” 方继藩傻乐。 心里说,老子几代单传呢,管他祖宗们喜欢不喜欢,不喜欢也得在天上憋着,来啊,有种你们收了我方继藩去哪,我方继藩是不怕的。若世上真有鬼,谁家的祖宗,方继藩都不敢得罪,唯独自己的祖宗,嗯……来咬我啊。 坐下,乖乖陪着朱秀荣织毛衣。 到了次日,方继藩才懒洋洋的想起,自己该去见一见欧阳志,看看他的伤势,他换了衣衫,到了西山。 欧阳志现在在西山的蚕室里养伤,宫里毕竟不能久待,不过他是明日之星,据说有不少人来关心他,庙堂里不少数得着的大人物都来探望了。 方继藩一到西山,却见刘瑾跺脚,朝自己扑来:“都尉,都尉……完了,完了……” 方继藩道:“刘公公又吃火锅了。” 刘瑾带着特有的男低音,便开始滔滔大哭:“殿下,不见踪影了,从昨日和都尉分别开始,他也没回东宫,直接去了西山,还说让咱去给方妃娘娘捎个口信,奴婢捎了,可夜里不见殿下回东宫,原来这也不是稀罕事,可今日一早,奴婢才知道,殿下昨夜也没在西山。” 方继藩耸耸肩:“没在就没在,你去城里的青楼里找一找。” 刘瑾哭着道:“殿下不是这样的人,而且自重要的是,张元锡和那李怿,也没见着踪影,说是昨夜,被殿下叫走了。还有那从交趾回来的沈傲和杨彪,他们都不见了。据说昨儿正午,太子殿下叫他们走了,还出示了一份圣旨……” “……”一听张元锡、杨彪、李怿、沈傲,这一个个名字,还有这累教不改的圣旨,方继藩几乎要原地爆炸,我曹……昨天……昨天这孙子怎么说来着…… 噢,对了,他不做此等暗箭伤人,卑劣的事。转过头,这孙子……他带着神射手张元锡去做啥?还有杨彪和沈傲…… “是不是还带走了一个飞球?”方继藩道。 刘瑾滔滔大哭:“没错,还带走了一个飞球,飞球拆解了,直接用马拉走的。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我就知道,你这混账,殿下你为何不看住,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禀告啊。” “奴婢不敢啊。”刘瑾抱着方继藩的大腿,蜷在地上:“可不能禀告啊,一禀告,奴婢就是失职,太子殿下就算给找了回来,奴婢也死定了。还有,方都尉……你有没有和太子殿下说啥啊,你有没有说,什么飞球和神射手的事啊。奴婢昨儿跟太子殿下来西山的时候,就听殿下反反复复的念叨什么飞球,什么神射手,什么擒贼先擒王,还有什么……好主意,老方说的对,这下要立大功了。” 方继藩的脸崩了起来。斩钉截铁的道:“没说,我拿欧阳志的人头作保!” 一下子,方继藩不打算禀报了,报个屁,一旦深究起来,太子就是自己教唆的。 朱厚照这个混账,真不是东西啊。 “走,咱们去追,他们带着飞球,肯定走不远,且要运载飞球,只能走平坦的官道,只要快马扬鞭,朝着南昌府的方向,定能追上。” 刘瑾打了个冷战:“噢,噢,好,咱……咱去……准备点吃的。” “吃你大爷,咱们拿着票牌,沿途还怕各处驿站,提供不了吃喝,事不宜迟,走!” 方继藩是真的有点急了。 他算是彻底的服了朱厚照。 这厮玩阴的。 明明自己想出来的主意,也确实打算让人九死一生,去试一试。 可自己没想到,太子会去啊。 这储君若是出了事,便完了,方继藩保准自己再看不到自己未出世的孩子。 取了马,这件事,自然知道的人越来越好,方继藩和刘瑾两个,各怀鬼胎,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保守秘密。 紧接其后,方继藩也不闲着,一路打马,沿着官道向南疾驰。 或许,用不了两天,就可以将朱厚照那孙子追上,这孙子别让自己追到了,追到了我方继藩不揍你我方字旋转三百六十度来写。 …………………… 又来了一张,哇,好勤劳的老虎啊,大家不给一点票票鼓励一下吗? 正文 第七百一十六章:宁王必须死 事实上,方继藩完全低估了朱厚照的速度。 这厮绝对是属兔子的。 一路吃喝,都留下了痕迹,因为沿途的驿站里,确实有一个以朱寿为首的金吾卫武官带着一队人马南下公干,这一队人马,一路吃吃喝喝,向驿站索要马匹,行程走的极快。 方继藩追的要吐血。 等最终找到人时,却已到了安庆。 方继藩疾驰了几天几夜,到了安庆一处驿站,带着几乎已经虚脱的刘瑾和一个弓马不错的徒孙一进驿站,便撞到了老熟人。 朱厚照! 这朱厚照贼兮兮的看着方继藩,乐了:“老方,你来了呀。” 贱人的至高境界,就是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方继藩一把揪住朱厚照的衣领子:“你大爷。” 朱厚照身后,一个个人冒出来,一个武官模样的人,似乎想要拔刀保护朱厚照,却很快,被沈傲等人拍拍肩,将他身子一转,沈傲抬头看天:“天真蓝啊。” 杨彪也看天:“可俺看有点绿。” 一瘸一拐的张元锡脸憋得很红,毕竟他还没受多少世俗的污染,左右张望,不知如何是好。 李怿和张元锡是老搭档:“俺们朝鲜国的天,比不得今日这天,中的很,张大哥,你看中不中?” “中。”张元锡一口河南口音。 没办法,得有默契,带着带着,张元锡便是一口河南梆子,类似于豫剧的口音了。 朱厚照后退两步:“诶,诶,老方,听本宫解释,解释一下。” “解释你大爷。”方继藩扬起拳头要揍人。 刘瑾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双手抱着方继藩的腿:“别打,别打,方都尉,别打,有话好好说。” 朱厚照皮厚,索性站着:“别打脸就好。” 方继藩这一拳,终究没有落下去。 朱厚照却是笑嘿嘿的道:“老方你的主意好,本宫听了你的主意,回去琢磨了一下,就该这么办,咱们得为了百姓啊,否则,战事一开,生灵涂炭,对不对。” 方继藩冷笑:“是吗?” “当然。”朱厚照挺起腰来:“再者说了,这是父皇的意思,来,方继藩,你来接旨!本宫让你亲眼瞧瞧,父皇的密旨。” 方继藩冷笑:“这是矫诏。” 朱厚照要跳起来:“矫诏,我朱厚照是那样的人,你自己看,看看上头的行书,看看用纸,还有这纸上的云纹,还有,还有这玉玺的大印,这是正儿八经的旨,父皇瞧得起本宫,让本宫击杀宁王,父皇圣明哪,他一眼就瞧出本宫是能办事的人,本宫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军民百姓,现在要深入虎穴,宰了宁王,老方你来的正好” 朱厚照说着,又往袖里掏:“父皇早料到你会来追本宫,所以也早给你准备了一份圣旨啦,你看,你每日都说吾皇圣明,这话,本宫服了,没错,父皇料事如神,真真是圣明无比啊。这圣旨本宫还没看呢,说是见了你,才能打开的,来,本宫看看。” 他打开圣旨,接着一字一句道:“制曰:朕承天序” 方继藩将圣旨夺过来,看都不看,便要撕了。 “别撕,别撕,有话好好说,别拿父皇撒气嘛。”朱厚照可怜巴巴的看着方继藩:“老方来都来了,本宫走了这么远,也是不易,再者说了,这宁王可是密令人,刺杀了我的父皇,也就是你泰山,还伤了你的徒儿,你方继藩,吃过这样的亏吗?吃过吗?老方,是男人就不能吃亏啊,不亲自宰了他,咱们以后在京里,还怎么见人,你还配为人师表吗?” “” 朱厚照便拿袖子掩面,一副要恸哭的样子:“可怜那欧阳志啊,平日里天天说他恩师好,恩师就如他爹一般,这傻瓜,他信了你的邪。” 接着朱厚照又捶胸,悲戚无比的道:“可怜啊,可怜我妹子嫁你这个懦夫你回吧,本宫独自一人去。” 方继藩呼出一口气:“老子去了。” 朱厚照才松了口气:“这就对了,你咋将刘瑾带来了,这废物叫来做啥?” 刘瑾要晕死过去,拖长着尾音道:“殿下” 朱厚照又道:“来,介绍一个好朋友你,张晋,你来,见过都尉,这张晋乃是锦衣卫千户,就是他负责江西的事务,他一听本宫奉旨来此诛杀宁王那狗贼,激动一蹦三尺高,屁颠屁颠就跟着本宫来了,咱们大明哪,啥都缺,就是不缺不怕死的忠臣。” 那叫张晋的千户,一脸吃了苍蝇一般,顺从的朝方继藩行了一礼:“见过都尉。” 方继藩看着张晋,见他脸上红彤彤的,这是:“你的脸怎么了?” 张晋忙捂着腮帮子:“没,没啥,没人打我,能为殿下效力,卑下高兴都来不及,能为殿下去死,是卑下的荣幸。” 方继藩这才意识到,这张晋红着的脸,是巴掌印,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看了这厮一眼,而后目光落在了朱厚照身上。 “殿下打算怎么做?” “按你说的做。厂卫在南昌府有桩子,要混入南昌城很容易,张晋有眼线,已经开始传去消息,随时注意宁王的活动规律了。我们进入南昌城后,会住在一处大宅里,那处大宅很安静,本就是锦衣卫潜伏在那里的宅院,只要查到了宁王的行程,他敢出门,我们的飞球立即腾空,而后,李怿来观望,张元锡来射,一击必杀之后,我们立即乘飞球撤出南昌城大致就是如此。”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凝视着朱厚照:“计划中是好的,可是稍有任何纰漏,咱们就都完了,公主殿下再见不到我了。” 朱厚照道:“怕啥,无非就是一死而已,我朱厚照七尺男儿,能杀死我的人,还没生出来。” 方继藩皱眉。 说实话。 方继藩不愿意冒险。 毕竟,生命很宝贵。 可是 一想到了欧阳志。 我方继藩能怂吗,我是三观奇正的人啊。 方继藩眯着眼:“计划行得通,可殿下不能入城,只能在城外接应。” 朱厚照冷笑:“可能吗?你去哪儿,本宫去哪儿,不杀宁王,为我父皇报一箭之仇,我朱厚照,不堪为人子。” 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又拿陛下来做挡箭牌了。” “是真的。”朱厚照认真的道:“我骂我爹,那是我的事,别人要杀我爹,我能忍受?” 这一次好像没在骗人。 “所以!”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宁王必须死,还得死在本宫的面前,本宫要亲眼看到他全家死光光!” 这番话,令方继藩想到了武宗实录里的记录,武宗实录对于朱厚照并不友好,记载了他无数胡作非为的内容。可是它依旧还是如实的记录了孝宗驾崩之后,明武宗朱厚照亲自扶棺下葬,数度哭的昏厥过去的事。 方继藩相信朱厚照这一次说的是真的。 方继藩道:“你若是死了,咱们都得完蛋,可是都到了这个份上,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朱厚照才乐了:“这才是肝胆相照的兄弟。” 数人继续南下。 方继藩的内心是挣扎的,他不喜欢冒险,也不喜欢朱厚照冒险,家里有矿的人,还跑去做危险的事,感觉像个傻叉。 朱厚照更不同,这厮家里还有一个江山,等着他去继承,这就是傻叉中的战斗叉了。 可宛如被潮流裹挟的浪花,方继藩一行人很快到了南昌府,他们沿着九江而后至梅岭北麓顺着山脚入了新建县地界,此时,这南昌府已有些紧张的气氛了,宁王虽还未公然反叛,显然,他和他的党羽们已经意识到大事不妙。 方继藩等人伪装成了商贾,带着大车至北门入城。 这里的盘查,已经开始森严起来。 不过此事,难不倒锦衣卫千户张晋,到了城门边,他却是大呼一声:“刘指挥乃我朋友。” 方继藩也不知这刘指挥是谁。 而后,张晋已拉着一个守门的武官到了一边,一把宝钞胡乱塞这武官手里,耳语几句,那武官立即眉开眼笑,大手一挥,入城。 南昌在此时,乃是大邑,毕竟这里曾是江南西路的中心,城墙高阔,城池依赣水而建,入了城门,便可远远的看到那滕王阁,江水沿着滕王阁顺势而下,江面上,无数的船只在布置着什么。 张晋轻车熟路,带着人到了一处宅院,到了这大宅前,叫出门房,低声说了什么,而后,大门开了,众人进去。 这进城时的紧张,在进了宅子之后,一扫而空。 而接下来,就是瞅准时机,给宁王一个天大的惊喜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被安排在这三进三出的大宅的里厢,一坐下,刘瑾很自觉地去端茶递水。 其余之人,因旅途劳顿,自是各自休息去了。 张晋出去转悠了一会儿,到了傍晚才回来,他小心翼翼的来见朱厚照和方继藩,手里拿着一张条子:“殿下,都尉,有消息了。” 今天要早睡,明天小孩子运动会,老虎不得不去,月票,老虎的月票。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七章:飞球腾空 一听有消息,朱厚照立即打起了精神:“快说。” “这几日,宁王都往绳金塔礼佛,想来是因为他自知罪孽深重,心里惶恐不安。当然,这不是最紧要的消息……卑下听说,最近有宁王的护卫们,都在绳金塔准备,好似……宁王要召南昌府中驻扎的官员一起参拜塔中的诸佛。” 朱厚照撇撇嘴:“这有啥关系?” 张晋眯着眼,虽是面上有鲜红的巴掌印,可锦衣卫就是锦衣卫,他道:“殿下有所不知,宁王和城中驻扎的江西布政使司巡抚、布政使、提刑等人,关系紧张,就在去年,江西巡抚还参劾了他一本,宁王早已怀恨在心,今次,却突然邀他们礼佛,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所以卑下认为,此前宁王派人与鞑靼人接触,已引起了朝廷的注意,再加上刺杀失败,他在京中,有不少的眼线,朝廷暗中的许多平叛准备,他怎么会不知?” “你的意思是……”方继藩在一旁呷了口茶,道。 张晋目中掠过一丝精光。 “这就如一个茶壶,茶壶外头,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可在这茶壶里,却是沸水翻腾,无论是宁王自己,还是朝廷,大家对外,都是风平浪静的模样,可在内里,却都已明白,生死只在眼前一线之间了。” “他会在这一日,杀江西巡抚、布政使、南昌知府等官,谋反?”方继藩似乎觉得这是可能的。 “正是。”张晋颔首:“这是卑下从诸多蛛丝马迹中,得出的判断。” “什么时候?” “打听来的消息,说就这两日,卑下不敢让人细细的去打探,毕竟……太引人注目了,一旦打草惊蛇,我等便死无葬身之地。不过……这倒可以猜测,宁王既摆出了样子,要礼佛,那么势必,要选择吉日,殿下,明日就是吉日。” “时间呢?”朱厚照激动起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不过,明日?若是明日的话,这就是最好的时机。 错过了,一旦宁王宣布谋反,杀了南昌城内朝廷派驻的诸官,接下来,他势必要带兵顺江南下,一个移动的目标,靠飞球来击杀,实在有点天真了。 必须得在绳金塔里,杀死他! 可是……具体时间呢? “宁王的车驾,势必要从宁王府,至绳金塔,相距数里,不过他在车中,又不断移动,想要寻觅到目标,有些困难。可明日的良辰,卑下已算过了,是在明日午时二刻,这是最好的时辰,哪怕宁王预备谋反,也势必会在这良辰时,下了车驾,徐徐过绳金塔外的凭栏,步入绳金塔中,因此……卑下根据宁王从前至绳金塔的时间来判断,明日午时二刻,宁王需步行半盏茶功夫,从山门入塔!” 半盏茶功夫。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老方,干不干?” 方继藩目中掠过幽光,他有点紧张,他生平是个爱好和平的人,不喜欢打打杀杀,可是……来都来了。 “干!” 朱厚照激动的道:“那就宰了他。” “我们这儿,距离绳金塔不远,咱们的大宅,又有几处高大的亭台,外人,不仔细看,也看不出什么。所以,在午时,我们就必须准备好飞球,午时一刻,飞球腾空,而后……舆图呢,舆图……” 朱厚照大声咧咧。 杀死宁王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错过了这个最佳的时机,那么,再想刺杀,就难如登天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对着舆图,一遍遍的进行计划和布置。 到了次日。 众人吃饱喝足。 紧接着,飞球挨着附近高大的亭台,开始充气,杨彪显得有些紧张,毕竟太子和都尉,非要上飞球一同行动不可。 话又说回来,飞球上,确实安全一些。 不过……既要击杀,就必须保证,飞球低空掠过,不可升的太高,这就必须讲究技术了,既要能躲过地上的箭矢,又要能杀人,得拿捏住分寸。 张元锡到时有点都不紧张,他一瘸一拐的收拾了弓箭,他被幽禁的太久,自以为,只要跟着恩师和叔父,想来不会有什么危险。 李怿很激动,他如出笼的猛虎,成日用他努力都只能张开一条缝的眯眯眼,不断的练习,今日,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沈傲擦拭了自己的佩剑,一遍又一遍,似乎已打算好了,一旦出事,或者飞球出现问题,落地时,索性杀一个够本。 午时。 飞球已经充气。 朱厚照和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钻进饿藤筐里,那张晋在藤筐之外,朝朱厚照和方继藩一礼:“殿下,都尉,飞球腾空之后,附近的叛军,势必会察觉到蹊跷,飞球是在这宅院里腾空的,他们势必赶来一探究竟,所以……卑下和这里的校尉,不可久留了,必须撤走,转移至下一个安全的地点,卑下在此告辞,殿下和都尉……保重。” 朱厚照一挥手:“滚吧,宰了宁王,算你一功。” 张晋心说,能不能活到有功劳的时候,还不知道呢,他嗖的一下,带着一干原本驻在此的锦衣卫,飞快撤了个干净。 接着,所有人上了飞球。 “现在是什么时候。” “时候差不多了。” 朱厚照目中掠过一丝精光:“起飞,出发,拿舆图来。” 杨彪深吸一口气,取出了利斧,剁了藤筐附近的几根缆绳。 随即,飞球开始徐徐的升空,每一个人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谁也不知,升空之后,会遭遇什么。 哪怕是胆大包天的朱厚照,也不禁脸色有些苍白。 于是,他笑嘻嘻的道:“咱们七个人,也算是共患难了,老方,对不对。” “是六个。”方继藩道。 一……二……三……四……五……六…… 朱厚照脸色一变:“刘瑾呢?” “……” 藤筐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方继藩道:“要出发的时候,我瞧他去厨房了。” “……” “他有没有可能,和张晋一起撤走了。” “……” 飞球之下,一个人嗖的从厨房里背着一个包袱冲了出来,他眼睛左右四顾,没人了。 张晋他们呢? 太子殿下呢? 刘瑾一脸迷糊,抬头,看到了天上冉冉腾空的飞球。 刘瑾神游了片刻。 接着发出了哀嚎:“殿下,殿下,奴婢在这儿呢,奴婢在这儿呢。” 听到了吼叫。 朱厚照身子探出了藤筐:“去找张晋,跟他们一起撤,下不来啦。” “……” 哗哗的泪水,自刘瑾的眼眶里肆意奔腾:“张晋不见啦,一个人都不见了,殿下……” “自求多福,下不来啦!”朱厚照朝他大吼。 方继藩忍不住探出身子,朝刘瑾鼓励:“要坚强!” …… 飞球已飘的越来越高,朝着南方,徐徐而去。 刘瑾绝望的手一哆嗦,身后的包袱便掉下来,一地的炒黄豆、鸡腿、肉干自包袱里滚落出来。 这………好像是一个似曾相识的记忆。 这种感觉很不好。 而此时,显然附近的叛军,已经发现了蹊跷。 天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飞球,这飞球就是自这宅院里腾空的,有人看了个真切,于是乎,无数的叛军,自四面八方而来。 “你去后门。” “将门撞开!” “要小心……” 咔擦……咔擦……无数的靴子声,自四面八方而来。 刘瑾打了个哆嗦。 忙不迭的胡乱抓了一把鸡腿和黄豆重新塞回包袱里,他如热锅蚂蚁,茫然的疾走,却发现,无论可去。 须臾功夫。 便已有人冲杀而来。 他们看到了刘瑾。 刘瑾也看到了他们。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刘瑾偷偷的将一个鸡腿塞进了自己的怀里,双膝软下,啪嗒跪在地上,包袱又重新散落:“我是……良人!” ……………… 杨彪不断的掌握着火油罐子里的火候,飞球不能飞的太高,否则会引起全城的注意,最多,就是下头的街坊,能察觉罢了。 而下头,无数人察觉到了飞球的存在,有人觉得异常,火速朝着宁王府或者绳金塔方向狂奔而去。 可是……南昌城里街道密布,他们跑的再快,岂有飞球的速度。 这些人,都可以不理会。 而沈傲,则是熟稔的操控着飞轮,按着舆图,调整着方向。 两个人,都是飞球老手,这飞球,在他们手里,无论是高度还是方向,都可做到精确。 且飞球已几经改良,再不是当初只能升高和降落这样简单了。 在下一刻,他们将抵达指定的地点。 宁王会不会出现,会不会从车驾里走出来,步行往绳金塔,会不会他提前收到风向,在那里,会有什么等待着自己。 谁都不知道。 方继藩有点激动。 朱厚照也很紧张,他脸色铁青,拍了拍张元锡道:“你不要紧张,知道吗?” 张元锡一脸平静,双目如古井无波,道:“不紧张呀。” “……” 拿着望远镜,不断搜寻的李怿,突然道:“那就是绳金塔!” ……………………… 第一章送到,可怜,求月票。 正文 第七百一十八章:宁王授首 那绳金塔,遥遥就在眼前。 这绳金塔乃是南昌名胜,声名并不在滕王阁之下,诺大佛塔,几经战火,却又几经重修,方继藩忍不住举起望远镜,果然见那擎天高塔出现正前方,朱栏青瓦,垒甃成楼;镏金玉顶,风铃绕梁。 “快寻宁王车驾。”方继藩大吼。 找不到,这一次就算是砸了。 如果人家没来呢? 如果宁王已经进塔了呢,咋射? 如果……如果宁王拉肚子耽搁了时间呢? 如果…… 计划虽是周密,可是……任何一丝的变动,都可能功败垂成。 这也是为何,方继藩不喜欢亲自行动的原因。 因为失败意味着危险,危险可能让人死。 方继藩热爱自己的生命,他是个对生命怀有热情的人。 这样危险的事,交给那些勇敢的人去做,有什么不好 当然,也可能会打草惊蛇,因为飞球已经当空,这一路过来,半个南昌城,都可能知道天上有个飞球。 他大爷的,宁王虽是个傻叉,可又怎么会不知道,这飞球突然出现,意味着什么。 “看到了,车驾……车驾上没有太多护卫……” 朱厚照激动的狠狠捶打着藤筐的边沿:“没有太多护卫,说明宁王已经离开了车驾,快找,快找这老狗在那里。大舅哥,快将飞球移近一些。” 沈傲扑哧扑哧的转动着风轮,闷不吭声。 “发现了,发现了目标!” 方继藩也发现了。 在远处数百丈外,地面上。 一群人,拥簇着一个红袍的老者徐徐朝向绳金塔的入口。 就是他! “这厮穿着冕服啊!”朱厚照大叫:“反了,果然要反了,这绝对是要反,你看,他穿了冕服,边上还有宦官,抱着金刀。” 方继藩心里想,今日礼佛,召集南昌城诸官,想来,就是彻底摊牌。 宁王穿着冕服出现,附近只怕早已埋伏了无数的刀斧手,只要那些官员不肯降服,便立即格杀勿论。与此同时,在解决了这些人之后,宁王十之八九,也将在此宣布反叛,彻底和朝廷为敌。 这家伙……脑子一定有问题。 宁王全家都是智障啊。 不过细细想来,历史上不乏这样的螳螂挡车的蠢货。 一方面,是初代的宁王被朱厚照的老祖宗文皇帝给耍了,当初宁王被胁迫着燕王朱棣起兵,燕王许诺成事之后将天下一分为二,哥俩好,方继藩不知道当时初代的宁王信不信,反正最后的结果就是朱棣改为了他一个大大的意外之喜,让他从大宁,直接改封到了南昌,一起坐江山,不存在的,想吃狼牙棒吗? 另一方面,王爷做久了,身边总是不乏有溜须拍马之人,宁王威武,宁王好棒棒,大家自是捡好听的话说,知道宁王不满朝廷,更有臭不要脸的人,今日说弘治那个昏君,他又下了什么旨意,大明要完哪,今日说要完,明日又要完,总而言之,在宁王看来,这朝廷可不就要完吗? 这世上,只有自己最是英明神武了。 “元锡!” 张元锡已毫不犹豫,取出了弓箭。 所有人都远离他,怕影响到了他的发挥。 可是藤筐狭小,大家只好挤成了一堆,脸贴着脸,大眼瞪着小眼。 张元锡深呼吸,张弓,他闭上眼睛。 李怿已开始举着望远镜,开始观测,这是一门大学问,飞球的移动方向,移动速度,目标是否在移动,距离有多远。 这些……统统都需他不断的测算出来。 在后山,他已练习了不下数百上千次,和张元锡,早有了默契。 所以他心平气和,就如往常一般,他的目光,定格在了那一步步移近绳金塔的红袍老者身上。 机会不会太多,一旦没有抓住机会,就一切全完了。 “东南三十九度半……微风,风向西,离我们水平向下七十丈。距离……四百五十二步,飞球速度七步,目标驻足了,目标驻足了。” ………… 张元锡没有发射,这是因为,距离有些远,他没有绝对的把握,四百多步,对他而言,不算什么,可这是在飞球上…… 而李怿,则不断开始报数,一次又一次。 ………… 方继藩和朱厚照屏住了呼吸。 …… 绳金塔下。 宁王确实驻足了,在他的不远处,有侍卫引发了一场混乱。 怎么回事? 朱宸濠一愣,回眸一看。 侍卫们都抬着头,低声议论着什么? 远处,似有快马而来,似乎有紧急的消息。 朱宸濠的心,有些沉。 他的身边,乃是上高郡王朱建燧,朱建燧诧异的看着自己的父王,不,很快,自己的父王即将即大明皇帝位,号令天下,讨伐弘治皇帝身边的奸臣刘健人等。 朱建燧道:“父王,良辰就要到了。” 他开始催促。 朱宸濠颔首点头:“待会儿,去看看,是谁……在此滋事,巡抚王震人等,已拿下了吗?“ “已拿下了,那王震,叫骂不绝,说是……说是……” 朱宸濠冷笑:“等见了诸佛,再杀了他,祭旗。” “是。”朱建燧颔首点头。 朱宸濠显得随即,正要转过身去:“那狗皇帝,祸害咱们朱家江山,天下人,人人恨不得生啖其肉,今日父王举起义旗,诛杀狗皇帝和不臣,他日,等到了北京,便立尔为太子。” 朱建燧面露欣喜之色:“是。” 朱宸濠没有再说什么,预备要进入绳金塔。 可他的身边,几个幕僚和宁王卫的指挥,也纷纷的抬起了头:“殿下……殿下……” “何事?”朱宸濠怫然不悦。 今日……好像和自己想象中不同,理应在此的时候,自己参拜了佛祖,此后,招降朝廷派驻于此的地方官员,再之后,无数军民欢呼踊跃,在称颂声中,自己宣布称帝。 可是,先是以王震为首的一群地方官不肯依附,这里又闹出了乱子。 本王谋划了这么多年,再加上先王们的经营,那鄱阳湖的水贼,以及梅岭的好汉,统统愿意归本王节制,宁王卫,又有两万精锐,一旦起事,便可召集五六万人,到时一路顺水而下,夺下南京城,便可和京中的狗皇帝分庭抗礼。 可想象是美好的,现实却是另一回事。 他忍不住怒了:“尔等可否肃穆……” 战战兢兢的幕僚,忙是回过头来,道:“殿下,殿下,您看,这天上是……是什么……” 朱宸濠下意识的抬头看天。 一个巨大的飞球,冉冉而来。 “是上天……” “殿下。”那幕友打起了精神:“天降神物,想来……这是……这是列祖列宗,保佑殿下马到功成啊。” “戳达姆娘!”朱宸濠目瞪口呆,宁王世系久在南昌,不免沾了南昌口音,朱宸濠惊的瞠目结舌,一阵痛骂,一耳刮子便朝那幕友煽去:“这是飞球,狗皇帝……狗皇帝的人……” …… “射!” 嗤…… 在两百三十步外,一枚狼牙箭,破空而出,狼牙箭如流星一般,在半空之中,划下了完美的弧形,自高而下…… ………… 噗…… 愤怒的朱宸濠,一句话还没骂完,只在刹那之间,一枚狼牙箭竟是生生的扎入他的额头。 人的颅骨,最是坚硬。 可这狼牙箭,锋利无比,且又是那力大无穷的张元锡射出,箭矢在空中,气势没有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惯性,这箭矢,生生的凿穿了他的颅骨,而后,斜下着,自他的后颈贯穿而出。 这一切……来的太快。 如电光火石之间。 朱宸濠脸上很滑稽,脑袋上,却插了一根棒棒一般。 可脑中的浆液,混杂着鲜血,却是淋淋而下。 他条件反射一般,口张开,而后,哇的无数血自口里喷出。 他身躯剧震,已无了气息,可眼睛却还是张的大大的,那不甘的瞳孔,已是涣散。接着,整个人噗通一下,径直倒地。 所有人……下巴下意识的张大起来,如塞了鸡蛋。 事实上,没有人看清,这箭是从何而来,他们看到的只是方才还气势如虹,端庄大方的宁王殿下,转瞬之间,就已成了一滩烂泥。 幕友终于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大呼。 接着,人们才反应了过来。 宁王卫的指挥毕竟见过大场面,大呼一声:“世子殿下,快扶主公进佛塔。” 可那世子朱建燧,却早已吓瘫了,面如土色,看着父王的尸首,想着父王无数个日夜的谋划,自己的祖宗,一代一代的积蓄力量,可在今日这一刻,这无数绞尽脑汁的谋划,就这么被一枚箭矢,直接落空。 朱建燧惨呼一声,顾不得自己的父王,毫不犹豫,要朝那佛塔里狂奔。 ………… 飞球上,望远镜已定格在了朱建燧身上:“此人穿着郡王蟒袍,十之八九,就是宁王之子!” 李怿开始目测,他额上满是大汗,似乎很是担心,朱建燧逃进佛塔,一旦他进入佛塔,那么……就错失了太子殿下要杀宁王全家的最好机会。 …………………… 大家微博搜索一下上山打老虎额,有惊喜。 正文 第七百一十九章:凯旋 事实上,飞球已徐徐的飘在了绳金塔的上空。 地下的情况,张元锡觑了个清清楚楚。 他张弓,已看到了几乎要躲入了绳金塔塔下的朱建燧。 嗤…… 一箭飞出。 眼看着再往前冲几步的朱建燧,就要进入塔下,他心里竟是一喜,外面的世界太可怕了,好端端的,突然一箭就飞来。 朱建燧顾不得什么,只想活着,好好的活。 可在这一刻,他身子一颤。 却是一枚狼牙箭,直刺入他的后脊,随即,直接将他的后胸穿透,那穿透了他身体的狼牙箭,带着血肉,狠狠的刺在了地面上的砖世上,强大的力量,直接将砖石刺裂,尘土飞扬。 飞球在天空之中,居高临下的射击,距离目标,不过是百步而已,百步之内,强力的箭矢,威力可怕到了极点。 “上高王殿下死了,上高王殿下死了。” 飞球之下,传来呼声。 张元锡深呼吸,他整个人,热血已沸腾起来。 突然……他低吼了一声,取箭,弯弓,一气呵成,眼睛疯狂在飞球之下扫视,眼看着一个军将,似乎取了弓箭,想要对飞球进行反击,箭矢嗖的一下,自飞球上射出来。 嗤…… 箭如闪电,直没那军将的心脏。 张元锡手没有停留,继续取箭,继续张弓,一枚枚的羽箭,如飞蝗一般激射而下。 那宁王的幕僚在飞球之下大呼着:“快,快来救人,救宁王殿下……” 下一刻,他再也开不了口了,箭矢直接穿透了他的喉咙,他呃呃呃的发出了古怪的声音,随即倒在血泊。 每一个人的反应,在居高临下的飞球上,尽收眼底,逃窜者,自是随他逃窜,可某些还不甘心的人,一个个倒下。 哪怕有人无力的朝天射出一枚箭矢。 原本,百步的距离,箭矢是可以射中目标的,正可惜,这是朝天射击,只朝天射了七八十步,这箭矢便无力的垂下。 而张元锡此刻,眼睛已经红了。 西山一日一日的联系,无数次的开弓,咬着牙,苦练,有寂寞,有艰辛,有汗,也有泪,可如今,这猛虎,终于出笼了。 当那箭矢自他的弓弦飞射出来时,只在那一刹那之间,张元锡感觉到的,是一种莫名的爽感,他一箭飞出,几乎已不需去看目标了。 观望目标,是李怿的事。 李怿几乎眼睛都要流出血来,太快了。 “向南三十步,下方九十七步上下,目标中要害。” “向南七步,下方九十七步上下,目标命中。” “命中!” “命中!” “中!” “中!” 朱厚照吓着了,看着下头,一个个穿着花绿绿衣衫的‘宁王文武官员’应声倒下,起初还激动的不得了,哇哇大叫,到了后来,觉得不对劲,一个……两个……十个……十五个……十九个……二十三个…… “莫激动,莫激动,别射了,再射人全跑了。” 朱厚照一把抱住张元锡。 张元锡深吸一口气,收弓。 杨彪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张元锡,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家伙……好狠啊。 瞠目结舌之间,杨彪竟不知如何是好,他沉默了很久,才想起什么,下意识的从怀里掏出一块肉干:“肉干,俺娘做的,吃不。” 言外之意是,狠人,咱们做好朋友吧。 张元锡深呼吸,接过肉干,味道怪怪的,不过……挺有嚼劲。 “干活啊。”方继藩大吼。 众人才想起了什么,纷纷开始取出了一捆誊写好的公告。 这公告抄写了一百张,上书:代天子制九边,及各都司总兵官、内阁暂不理事务大学士、镇国府总管、江西总督朱寿,奉天子命,击杀叛贼朱宸濠及其子,逆贼朱宸濠,狼子野心,心怀不臣之心,勾结鞑靼,祸乱国家,今本总兵官、大学士、总管、总督朱寿令曰:宁王乃首恶,只诛其家,其余者,不论,尔等负隅顽抗,则三族俱灭,若开门来降,天子可敕无罪!” 方继藩最嫌的就是朱厚照这等莫名其妙的仪式感。 无论做啥事,都得要师出有名,非要给自己脑袋上,加几个乌纱帽不可。 这尼玛的一个文告,你这狗官的官衔占了一大半的字啊,誊写这文告的时候,手不酸吗? 当然,牢骚归牢骚,方继藩毫不犹豫,将这布告洒下。 漫天的纸张飘然而下,众人挥洒着布告,而后,这飞球,徐徐朝着赣江的方向飘去。 “小心啊,要在江对面降落。那里是红谷滩。” 红谷滩…… 朱厚照低头看舆图:“并不是啊,这明明是新建县城郊……” “噢。”方继藩竟忘了,这个时候,根本不存在红谷滩新区,那儿是一块不毛之地,管他呢,以后它就叫红谷滩了。 飞球徐徐越过了下头的赣江,赣江的江水翻滚着,等一过了江,铁锚便狠狠的砸下,这铁锚犁起无数的沙石,最终,狠狠的勾住了地面,而后,大家拉着缆绳,火油罐子熄灭,飞球徐徐下降。 妥了! 而在此处,却早有一队人飞马而来,乃是厂卫在新建县附近潜伏的暗卫,按照约定,他们会在此等候。 这事儿,办的可谓是干净利落,所有的目标全部达成。 痛快。 方继藩等人,则暂时进了新建县的一个庄子,到了次日,便有消息传来。 城内的叛军已释放了江西巡抚,一群叛军毫不犹豫的杀死了宁王的家眷,将他们的尸首挂在了城楼,而后,一群人呼啦啦的出城,乞降。 宁王的叛乱,犹如儿戏一般,可他毕竟是亲王,在江西扎根多年,谋划了数代人,可谁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悲剧收场。 接下来,朱厚照决心入城。 入城会有危险,可朱厚照最爱冒险。 他让人制了木牌子,一边的牌子写着:“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行驾’,另一个牌子书:“代天子制九边、各都司总兵官’。 后头让张元锡等人敲着锣。 哐当……哐当…… 朱厚照和方继藩骑着高头大马。 这南昌城外,以巡抚王震为首,在此迎接。 朱寿是哪个,他们没听说过。 不过……人家轻易的化解了一场叛乱,不来迎接也不成哪。 当时的时候,王震痛骂宁王,已被宁王的儿子命人将他们绑了起来,眼看着,一干官员,就要杀了祭旗。 若非昨日有人从天而降,王震早已死的不能再死了。 他看着那总兵官和大学士的牌子,倒吸一口凉气,儿戏吗?这谁啊。 好在,朱厚照的牌子之后,却还有一个小牌子,上书:驸马都尉方继藩行驾。 驸马都尉方继藩。 这人……有耳闻,对对对,邸报里见过…… 总算看到了熟人,虽然这熟人也不太靠谱,名声好像不太好,可好歹,至少证明了他们确实是京里来的,是自己人。 王震上前,正待要行礼。 朱厚照道:“滚开,我们先破城。” “破……破城……”王震一呆。 朱厚照却已骑着马,到了城门前,便驻足不前:“老方,你来……” 方继藩已打马而来。 朱厚照道:“你先跨进去,主意是你的,飞球也是你的,我就提供了一个不成器的弟子,陛下不是说了吗?先登着便是大功一件。” 方继藩倒是不客气:“那我先进城了啊。”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道:“赶紧。” 方继藩便打马入城,两侧,跪满了人,方继藩有些担心,别自己打马进去的时候,一队刀斧手突然杀出,那就是人间惨剧了。 好在,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在平静中度过。 朱厚照等人也已入城,那王震笑呵呵的又凑上来。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道:“宁王在哪里?” “宁王的尸首在……” “给本太子取来,本太子说杀他的。” “……”王震道:“殿下,他已死了。” 朱厚照郑重其事道:“在本宫心里,他还没有死。” “……” 方继藩突然觉得,朱厚照有诗人的特质,虽然有点二。 不多时,有人抬了宁王的尸首来。 朱厚照下马,手持长剑,狠狠在宁王的尸首上戳了几个窟窿,方才大骂:“行刺我父皇吗?你也配,今日杀你!” 那宁王,早已死的不能再死。 朱厚照却已心满意足:“他的儿子们,可还有活的吗?” “都死了。”王震一听父皇,再联系到朱厚照姓朱,又见驸马都尉伴在左右,心头一震,他难道就是……不会吧。 可此时,王震一下子恭顺了许多。 太子啊……还是活得,离自己这么近,虽然看上去傻乎乎的,可他是太子啊…… 王震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了:“殿下,都死了,臣……这就命人将他们尸首抬来。” “抬尸首做什么?”朱厚照有点懵。 王震道:“殿下……可以鞭他们尸啊。” 朱厚照脸腾地一下红了:“讨厌,你以为本宫是变态吗?要鞭你自己鞭去,亏得你还读过圣贤书,一点公德心都没有,仁义二字被你家狗吃了?” 王震:“……” 正文 第七百二十章:殿下无敌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杀了那朱宸濠一遍之后,左右四顾。突然想起一事来,对王震道:“你见着了刘瑾吗?” “刘瑾?”王震一呆:“此人不知是谁?” “是本宫的伴伴。”朱厚照比划了一下:“生的极丑,贪吃、懒、怕死,说话时,嗓子像嗯很浑厚。” 王震摇摇头:“下官尽力去寻访一下。” 朱厚照感慨道:“或许,他已就义了,本宫回了京师,该给他立个衣冠冢,可怜的刘伴伴,他总是这样不小心。也罢,入城。” 入了城去,这城中的宁王卫,统统都降了。 不过当初宁王所勾结的鄱阳湖水盗,却都看押了起来,他们本来就是一群盗贼,可不是说赦免就赦免的。 而今,这些人缴了武器,被看押起来。 听说拿到了盗贼,朱厚照激动的一蹦三尺高。 这样的盗贼,竟有数万,且都是凶残无比,为害一方,朱厚照立即领着方继藩等人到监管的营地去看。 “本宫要杀几个贼来看看,且看看这些狗贼,敢不敢反咱们大明。” 朱厚照握紧了腰间的剑柄。 出了京师,他如一只出笼的小鸟。 方继藩也捋起袖子来:“我也杀一个,省的有人说闲话,白来一趟。” 方继藩对于坏人,历来是不留情的。 兴致勃勃,跟着朱厚照一道到了看押的大营,顿时有军士揪着几个匪徒来,可一看这匪徒,朱厚照有点懵了。 来人,是几个面黄肌瘦的人,衣衫褴褛,头发乱糟糟的,从残破的衣衫里,裸露出来的肌肤,干瘪的很,既像枯木,又如皮囊里,包着骨头。 这就是贼?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消失了。 “饶命,饶命”几个鄱阳湖的水贼痛哭流涕道:“饶命啊。” 朱厚照吸了吸鼻涕,捂着嘴,因为对方臭烘烘的。 “这些人是贼?” “正是。”随来的锦衣卫千户张晋笑呵呵的道:“殿下,这些贼最是狡猾了,殿下不要中他们的奸计,他们早早就勾结了宁王,死不悔改。” 朱厚照又吸了吸鼻涕。 本是兴冲冲的来,可瞧见这几个水贼,朱厚照一丁点兴趣都没有了。 他上前去,细细打量这几个水贼,而水贼只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沈傲害怕这水贼暴起伤了朱厚照,正要按剑上前。 方继藩却一把将他拉住。 朱厚照仔细的打量了这水贼,又开始吸鼻涕。 “带动本大学士、都督、总兵官、总管的行驾来。”朱厚照说着,面无表情,背着手,转身走开。 到了行辕。 朱厚照落座。 方继藩等人各自落座。 那水贼便被带了来。 朱厚照道:“本宫饿了。” “有、有、有,我这里又干肉,我娘做的。”杨彪忙是取了几片肉干来,朱厚照取了一片,而后送这水贼每人两片:“吃。” 朱厚照率先吃了,味道不错,除了有点骚,不过朱厚照不在乎。 水贼迟疑的看着朱厚照,而后,也顾不得许多,立即狼吞虎咽起来。 朱厚照大笑:“他们像刘伴伴。” 几个水贼吃完了,朱厚照便道:“给他们取点茶水来。” 那张晋皱着眉,不知殿下要故弄什么玄虚。 有人取茶水来,水贼们忙是喝下,依旧跪着。 朱厚照便道:“你们为什么做贼。” 为首的老贼道:“不做贼便要饿死,前些年,鄱阳湖年年水患” 朱厚照道:“做贼能吃饱肚子吗?” 这老的贼便哭道:“都填不饱肚子,做良人的时候,颗粒无收,还欠着租,只好做贼。做了贼,更可怕,穷人抢了也抢不到一斤米,富贵人家,也抢不着他们,他们院墙高,有护卫,有大狗” 朱厚照便道:“你们知道不知道,做贼是要掉脑袋的。” 水贼们便哭起来。 朱厚照吸吸鼻涕,染了点风寒了,他有点怀念刘瑾来,平时在夜里,都是刘瑾守着自己睡觉,自己若是踹了棉被,刘瑾隔三差五,便会来掖一掖被子,现在没了刘瑾,被子踹下地了,自己也浑然不知。 “你们吃饱了肚子,还会做贼吗?” 水贼们楞了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纷纷道:“不敢了,再不敢了。” 朱厚照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道:“小老儿熊二。” 其他人道:“我叫钱十三。”“我叫朱九。” 朱厚照抚额,还有一个姓朱的,丢人哪。 朱厚照便站起来:“好,以后不许做贼了啊,回去告诉其他的贼,今日起,你们就是良人,世世代代,都是良人,再做贼,本宫剐了你们,我叫朱寿,我说话算数的。” 众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不可置信。 几人千恩万谢,正待要走。 朱厚照道:“回来。” 几个人吓得面如土色,以为朱厚照改了主意。 朱厚照道:“杨彪,还有肉干嘛?谁还有干粮?” 大家只好搜了搜自己身子,各种的零食统统都抖落了出来。 朱厚照拿了块布一卷,交给那熊二:“回去吃吧,好了,快滚,本宫讨厌穷人。” 熊二忙是千恩万谢,匆匆而去。 待人走了。 朱厚照顿时怒气冲冲,那巡抚王震见太子盯着自己,忙道:“殿下” “你娘的,你饿本宫,本宫也反,这狗皇帝不让人吃饱肚子,不反了做什么?难怪朱宸濠那老狗,竟可以煽动这样多的人,还不就是狗皇帝和你们这些狗官吗?” 王震吓得啪的跪地:“殿下” 朱厚照皱眉:“土豆、红薯,为何没有推广?” “这”王震看了一眼朱厚照,道:“本是要推广的,可是那朱宸濠想来认为这是陛下要推广的东西,所以十分排斥万般阻扰。” 朱厚照冷笑,指了指王震:“狗官,滚!” 王震觉得自己的受了侮辱,想说什么,最终却咽回了肚子里,乖乖告退。 等王震一走,明儿:“老方,你平日咋教本宫的,现在有办法吗?” 方继藩看着怒气冲冲的朱厚照,依稀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同样都很有正义感,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方继藩想了想:“我看红谷滩那一带,竟有不少淤地。” 朱厚照道:“而后呢?” “先从红谷滩那儿折腾起。” “准了。”朱厚照干脆利落:“让那狗皇帝和狗官们看看,什么叫知行合一。” 方继藩苦着脸:“殿下,别在臣面前说狗皇帝可以吗?你可以背着我说。” “狗皇帝,狗皇帝,狗皇帝,狗皇帝。”朱厚照吐字清晰,一口气连说四次。 “” 次日一早。 一封旨意到了行辕。 张晋像吃了苍蝇一般,想哭,他要吓尿了。 可他身后,有一柄刀架着他,拿刀的人是张元锡。 “敕命!” 张晋无奈大吼。 朱厚照则带着方继藩等人,欢天喜地的道:“儿臣接旨。” 张晋道:“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九边、诸都司总兵官” 一连念了许多头衔,最终张晋念道:“敕其为天下屯田大都督,驸马都尉方继藩,为副!” 朱厚照道:“儿臣接旨。” 拿了旨意,朱厚照气势汹汹:“父皇总算还有一点良心,也知道百姓们的艰辛和辛苦,既然命本宫为大都督,那么,将所有的水贼都召集起来。” 朱厚照说着,换了一身短装,这里可是数万水贼,他从水贼里,挑了一百多个有铁匠经验的人出来,而后,将无数收缴的兵器,开始回炉改造为农具。 红谷滩那里,已是架起了一个个棚子。 这里几乎没有田,因为江水湍急,有时干涸,有时江水却是泛滥成灾,一旦到了河水暴涨的时候,原先的田地,便俱都冲毁。 宁王府的钱粮,俱都查抄,粮食统统搬来了此,建起了谷仓,方继藩琢磨着,想要在这红谷滩,至其下的红角洲、九龙湖一带开辟出良田,便需先修筑一条堤坝。 而后,再挖出无数灌溉的沟渠,如此一来,即可引水灌溉,又开开辟出无数的良田。 有了这些良田,再引入大量高产的作物,这江西一带,这里便可作为一个农业的示范基地,这些经验,还可推广至鄱阳湖一带。 朱厚照倒是不闲着,亲自领着贼人们去梅岭里采石,而后用藤将石头筐起,用来修筑堤坝,方继藩很无奈,只好带着锄头,先让人绘制了一个沟渠水网的图纸,而后带着人去丈量土地,挖沟。 其他人也都不得不忙碌起来。 小朱干活却是极认真的,他亲自扛着石头出现的堤坝上时,这些贼人都有点发懵。 说实话没见过这样的大都督啊。 熊二先是有点懵,起初将他们驱赶来此,他还以为这是要被拉来做苦役,可随后,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还有。 另外,很多关于小朱的描写,比如用刀砍一砍宁王的尸首,还有和颜悦色的给熊二肉干吃,其实都算是武宗实录的还原。 比如给肉干吃的,其实是历史上小朱巡江南的记载,原句是:词色甚和(和颜悦色),遂烹茶茗以献(老人献上茶水给小朱喝),顾从者收果饼,自食两枚,取二枚赐老人。(小朱吃了老人的茶之后,让人取了饼出来,自己吃了两个,回赠老人两个饼。) 其实有很多类似的小细节,都藏在故事里,不过经过了的艺术加工,嗯,大致如此。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一章:御驾亲征 京师。 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一个宦官,火速的抵达了紫禁城中的一个偏殿,附在萧敬耳旁,耳语了一番。 萧敬吓尿了。 他脸色惨然,一把揪住了这小宦官的衣襟:“当真?” “当当真”小宦官要哭了。 萧敬魂不附体,也几乎要哭了出来。 他犹豫再三,最终匆匆的赶到了暖阁。 在暖阁里,热乎乎的,有了无烟煤,再加上现在弘治皇帝也是有矿的人了,这暖阁里的地龙,也舍得烧了,因而,这暖阁的夹墙里所烧的炭火散发到了暖阁里,整个暖阁里热烘烘的。 刘健等人跪坐着,而英国公张懋激动的不得了。 他打开了舆图,当着陛下和刘健、李东阳、谢迁、马文升、张升等人面,喋喋不休的道:“宁王一旦反了,势必要顺水而下,定是想要攻略南京,达成划江而治的局面。否则,以他的实力,断无可能北上,臣还听说,他收买了鄱阳湖的水贼,这些水贼,正好可以作为他顺江拿下南京的骨干。他想要攻打南京,其首要的目标,即是九江,陛下,九江这些年来,武备松弛,附近的卫所,几乎是老弱病残,若是现在这个时候,宁王反叛,只怕这九江,转眼之间,就要落入九江之手。” 他顿了顿:“因此,和宁王决战的地点,决不可在九江,倒是安庆,最是合适,此地被靠中都,因而,驻扎了大量的军马,城池也极高大,应立即下旨,命人用铁索横江,在这一带,布下防线,阻止宁王东进。” 弘治皇帝等人不断点头。 张懋确实是个眼光独到之人,他似乎对于大明的每一处驻扎的军马,每一次城池的防备,以及各处的地形都了然于心,因而说起来,可谓头头是道。 “至于江西,被宁王所经营,这赣北和赣西一带,乃是他们的大本营,尤其是宜春、上高、高安等地,为历来宁王所染指。所以,为了牵制宁王全力东进,就必须在赣中和赣南一带,其中以吉安府为中心,派遣钦使,招揽义军,也不必令他们进攻,只需让他们虎视眈眈南昌,便足以令宁王不敢全力攻安庆。” “有了这两手,宁王既不能全力拿下安庆,又害怕腹背受吉安之敌,只要他还被困在赣北,毫无作为,等我朝廷派大军至赣北一带扎营,宁王自然,不攻自破了。” 那谢迁忍不住道:“英国公,可若是宁王不取安庆和南京,而是攻赣南呢。” 张懋爽朗大笑起来:“这,谢公就有所不知了吧,江西乃四战之地,北是江,这赣西,山峦起伏,赣东,亦是大山连绵,赣南,更是群山连绵,他除了顺江而下,取南京,无论向哪一路,都是自取灭亡,他所招募的数万人,能有多少力量,岂可在连绵山川中虚耗,这是找死。他若是南下,朝廷只需数千人,谨守各处隘口,便教他插翅难逃,死无葬身之地。这行军打仗,可不是对着舆图胡口几句就可以的,要研究好山川河流,这么说吧,谢公可听说过,历朝历代,可有起于江西,而得天下的吗?” 众人默然,有道理。 张懋笑吟吟的道:“所以,宁王不可惧,要对付他们,关键在于安庆,安庆若是文若磐石,宁王便是瓮中之鳖,陛下给臣十万精兵,臣八个月之内,便斩宁王首级于南昌城下。” 弘治皇帝听了张懋的分析,心里大定,微笑道:“张卿家此乃谋国之言,朕听了,心甚慰之,果然不愧是河间王之后啊。 河间王,乃是张懋祖宗张玉的追封的爵位。 张懋一听河间王三字,立即想到了自己的先祖,眼圈便红了,拜下:“老臣为名将之后,一生碌碌无为,早有效先父祖为朝廷立下大功之心,上报君恩,下安黎民,如此,方不辱没祖先,遭人耻笑。陛下托付重任,老臣岂有不尽心之理。”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听卿只言,朕心甚慰。” 却在此时,那萧敬来了。 萧敬不断给弘治皇帝使眼色。 弘治皇帝皱眉:“萧伴伴,何事啊。” 萧敬要哭出来,拜倒在地:“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又皱眉:“你直言便是。” 萧敬带着哭腔:“陛下奴婢奴婢刚刚得到消息,太子殿下,不知所踪” 弘治皇帝冷冷道:“又不知去哪儿玩了。” 萧敬摇头:“根据东厂的查访,方知,他一路去了南昌府,这沿途的驿站,都有一个叫朱寿的人住店,相貌和性子,都和殿下一般无二,不只如此,殿下还带去了三四个扈从,据说是要去亲手取下宁王的首级” 弘治皇帝懵了。 卧槽。 带着三四个人,他就去了南昌府。 还要去杀宁王。 他以为他是谁啊?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这小畜生!” 刘健、张懋等人,也吓了一跳,纷纷拜倒:“陛下勿忧。” “他要气死朕哪。”弘治皇帝怒道:“方继藩呢?” “方继藩不是和太子同去的,可是次日,却也心急火燎的南去了,奴婢在猜测,定是方都尉知道了些什么,想要将太子殿下追回来,可现在还没消息,奴婢又猜测,想来想来,他找到了太子殿下” “然后呢?”弘治皇帝质问。 “找到了太子殿下,应当,就和太子殿下,一起去南昌府了吧。” 弘治皇帝要昏厥过去,狠狠的握拳,手砸在了御案上:“你方才明明说的是,方继藩去追太子了。” 萧敬瑟瑟发抖:“可是找着找着” “够了”弘治皇帝服了,彻底的服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好不容易觉得这小子出息了,他又来这一套,他怒气冲冲的道:“仁寿宫、坤宁宫、公主府知道吗?” “不,不知,奴婢不敢说。” 弘治皇帝暴跳如雷:“那就一个字都不要说,气死了哪一个,朕决不饶你。” 众人同情的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自己都要气死了,结果还惦念着太皇太后,张娘娘和公主殿下被气死了,真是惨哪。 “陛下。”张懋道:“事急矣,太子殿下,只怕凶多吉少,而今,钱粮已调度了大半,老臣这就领兵,直扑南昌府,一面命人,四处搜索太子和驸马都尉。” 到了这个时候,只能这么干了。 人都跑了茫茫人海,去哪里找人。 唯一的办法,就是立即平叛,绝不耽搁。 弘治皇帝摸着自己的额头,焦灼的来回踱步:“父母在,不远游,这话,没人教这小畜生吗?这小畜生,他死了便罢,若活着,朕不打死他。” 弘治皇帝险些要昏厥过去,突然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朕的儿啊,朕生你养你,你何至使朕如此,朕做了什么孽,何至如此?” 刘健等人吓坏了,诚惶诚恐:“陛下勿忧,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弘治皇帝揪着心口:“当初,他走在哪儿,都牵着朕的手,朕在批阅奏疏,他便坐在朕的膝间,黏着朕,一时半刻不见了朕,都要滔滔大哭,从前那个厚照,现在怎么就这么嫌恶朕,恨不得插翅到天边去。” “陛下”众人纷纷落泪:“陛下还是先想办法。” 弘治皇帝失魂落魄:“想办法?对,是该想办法,这个小畜生,这个小畜生”弘治皇帝嘴唇哆嗦着,连骂了四句小畜生,方才抬眸,厉声道:“亲征,御驾亲征!” “什么?”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似乎态度坚决:“今宁王叛乱,朕若不亲自平定叛乱,愧对先祖,太祖高皇帝,历来亲自冲锋陷阵。文皇帝在时,亦是亲阅三军,出关平贼。哪怕宣宗诸先皇,亦是亲自巡阅三军。自自登极以来,天下大体承平,而宁王之叛,事关重大,非及早平定不可,朕御驾亲征,可鼓舞三军,使将士奋勇,朕意已决,谁也不可再劝,英国公张懋,汝为先锋,朕率京营,随即即到,传旨下去。” “陛下万万不可”刘健想要劝说。 弘治皇帝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刘健一眼:“若是卿家的儿子,同样不知所踪,也可以说,万万不可吗?” 刘健沉默了。 倒是此时,礼部尚书张升急了,他是礼部尚书,怎么能让陛下亲征呢,这礼法上 “陛下,臣子若是不知所踪,臣自当以家国为重,断不会任性而为。”张升振振有词道。 弘治皇帝的脸,拉了下来。 萧敬则看了张升一眼,突然想起了什么:“奴婢记得,好似陛下带去的几个扈从,有一人叫张元锡,张公,此人和你什么关系?” “”张升懵了,而后啪嗒一下,瘫倒在了地上,喃喃道:“萧公公,你莫要玩笑。吾儿有腿疾,他他怎么可能去南昌呢,这这哈哈,太可笑了。” 第五章送到,身心疲惫,累死了。睡觉觉。 正文 第七百二十二章:恩师无事 有腿疾还去南昌? 张升看着萧敬。 不敢相信。 太子带着几个扈从,就有自己儿子。 他不敢相信。 可是却又不得不信。 萧敬是不会开玩笑的,这事儿,只要一查即知。 张升觉得心里堵得慌,想哭。 找死啊,这是找死啊。 那宁王,勾结了鄱阳湖水贼,又有宁王卫,形势已经越来越严峻,或许,现在宁王已经反了,这个时候,去南昌,还号称要杀宁王,这不就是在找死吗? 张升想死。 他无措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道:“速去准备吧。” 一直诏令,转瞬间而出。 一时之间,京中沸沸扬扬。 可陛下一意孤行,在当日,英国公张懋代天子巡阅了三千营,次日一早,三千营开拔。 大明所奉行的,乃是天子守国门的方略。 其实这更像是宋时强干弱枝战略的延续。 在宋时,大量的军队集结在国都,牢牢掌控在皇家手里,以至于边镇和地方州府,几乎无兵可用,一旦到了战时,再从开封抽调兵马,军队的调度,极为繁琐,这也是宋时虽有禁军百万,可实际上,对于边镇的控制力并不强的原因。 而文皇帝吸取了这个教训,一方面,大明的精锐不能形成藩镇,最终被边镇的军将们控制,既如此,索性定都在大明隐患最大的北方,也即是北京城。 如此一来,国都距离前线极近,而天下最精锐的兵马,屯驻于京师,朝廷可以随时掌控,不必担心,形成藩镇的局面,又因为京师距离边镇不过数日之遥,自北京走一两日,便可出关,因而,一旦有了战事,朝廷可以随时调用京营驰援,哪怕是平时,京营和边镇,也可来回换防,不需太多成本。 这个国策,既吸取了导致唐朝灭亡,地方将军们拥兵自重的教训。又吸取了北宋强干弱枝,以至北宋处处被动挨打的局面。 可是这其中,也导致了一个致命的缺陷,即边镇虽是固若金汤了。可因为天下的精兵,都聚在京师和边镇一线,南方,尤其是江南一带,大多是普通的军卫为主,这些军马,几乎没有薪俸,管理紊乱,说他们是民兵,都算看得起他们。这才是区区一个倭寇,引发了东南混乱的直接原因,靠一群农民,能驱逐水寇吗? 现在宁王作乱,之所以引发朝廷动荡,也正因如此,宁王是蓄谋已久,他的宁王卫,势必是精锐,又暗通了水贼,而江南一线的官军卫所呢,几乎没有一个,能战的,唯一还有战斗力的军马,也只有守备南京的一些卫队,还可一战。 朝廷要讨伐宁王,就必须抽调京师的京营,可皇帝在京,边镇也需防备,京营人马,又不能抽调太多。 现在问题解决了。 陛下御驾亲征,于是乎,三千营,五军营、勇士营、骁骑营、神机营、金吾卫,倾巢而出。 御驾亲征,动员的反而极为迅猛。 张懋率军出发不久。 弘治皇帝行在便已出京,浩浩荡荡的勇士营随扈,张懋是先锋,天子自居中军,左右两翼,则为精锐的三千营,此后,各地五军营骨干抽调而出。 此次,弘治皇帝决心将士的封赏,支取内帑,这令陪驾的众臣,还有内阁各部,心里好受了一些。 陛下有银子啊。 大家早就私底下算过了,内帑里的存银,至少六百多万两,这个数目太惊人了,现在内廷的收益惊人不说,最可怕的是,陛下他只进不出。 礼部尚书张升、兵部尚书马文升,以及翰林侍讲学士欧阳志,俱都随行。 因为中军出发的极快,只用了两三日时间,便直接出了京,勇士营和金吾卫伴驾左右,这万余军马,又有两万的三千营和部分的五军营护翼,前头更有有骁骑营为先锋,再之后,则是六七万五军营,粮草调度不及,虽此前兵部为了平叛,已在各处征召了民力,在沿途有所供应,可想要维持十数万大军,还有捉襟见肘,所以后队殿后的五军营,则故意放缓了开赴的脚步。 只是皇帝一意孤行,非要前锋和中军先行,这引发了巨大的担忧。 从前的弘治皇帝,对于大臣们的建议,历来是愿意听取和采纳的,可近来,越来越开始‘蛮干’起来,臣子们根本拦不住,对他莫可奈何。 出了京,弘治皇帝只一味命中军急行,中军走的太快,左右两翼,也不得不加快步伐。前锋的张懋一看,哎呀,陛下的中军都要追上来了,于是,不得不加快了速度,疯狂的斥候,在沿途各州府游荡,因为急行,他们需更快捷的打探各处,防止出现可能出现的敌情。 弘治皇帝骑上了马。 坐在马上,他气喘吁吁,尾随而来的萧敬一味苦劝,请陛下上乘舆,可弘治皇帝却是大手一挥,以至于,一日骑马下来,便觉得两侧的大腿被磨破了,淤青了一块,他咬着牙,让人用热巾敷了,方才缓解一些。 此时刚刚扎营,欧阳志没有去吃饭,他的右手,还是被包扎的像个猪肘子。 弘治皇帝道:“卿家的两股没有磨破吗?诶要不要也敷一敷?” 欧阳志道:“陛下,臣久习弓马,已是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弘治皇帝感慨;“当初听说太祖马上得天下,今日方知,人在马上,何等艰辛”他情绪不好,郁郁不乐,若不是天色要黯淡,他甚至还想催促中军再急行数十里。 欧阳志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想来为太子殿下,心急如焚吧。” “这个小畜生。”弘治皇帝痛骂:“当初若知道他是这般,真恨不得溺死他。” 骂了一通,也没有解恨,却是突然一叹:“可即便是畜生,也有舐犊之情啊,太子再顽劣,他也是朕的儿子,是朕的骨肉,他调皮,是朕疏忽了他,没有将他教育成才,这是朕的责任。他总是一意孤行,急于立功,朕在想,或许是朕真的错了,朕有时,对他过于苛刻,总希望他能做个完人,这压力,太大了。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郎,怎么承受的了呢?朕未成年的时候,吃了许多苦,所以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可他自幼被朕和她的母后溺爱,可现在长大了一些,朕却又期待他能做个好太子,如朕做太子时一般,这” 弘治皇帝说罢,摇摇头。 “是朕错了,既然错了,就要弥补,朕得将他找回来,他不能死啊。” 欧阳志道:“有恩师在,殿下一定不会有事的。” 弘治皇帝一直奇怪,为啥欧阳志在得知太子和方继藩跑去了南昌府,他一点都不急,现在听了欧阳志的话,弘治皇帝不禁道:“卿一点都不担心?” 欧阳志摇头:“恩师不会有事。” “倘若有事呢?”弘治皇帝不满意这等干巴巴的回答。 欧阳志如复读机,还是那等稍稍卡壳的那种:“恩师不会有事。” 弘治皇帝绝望了,他放弃了继续询问,只道:“朕要早些就寝,明日,还要赶路。” 他一声叹息,心事重重。 大帐之外,马文升眼里布满了血丝,有点上火,因为大军出来的太急,兵部的准备不够充分,预备的帐篷不足,粮草,也大多都是库中的陈粮,各处的军将,围着他,七嘴八舌的叫苦。 马文升既不敢说,你们找皇上去,这怪不得本官。又不能说,你们吃去吧。 却只好和颜悦色:“共体时艰,共体时艰,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哎” 好不容易挣脱开这些军将,帐篷不够,他和张升同住一个帐子,掀开帘子进去,便见张升背着身,抹着眼泪,马文升又叹息:“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张公,别哭了,哭了也哭不回来。” 张升眼泪泛滥出来:“负图,你这就不知了,吾儿有腿疾啊,去了南昌府哎宁王狼子野心,一旦察觉了他们,岂会轻易放过?” 马文升不想听他唠叨,白日伴驾的时候,他听弘治皇帝碎碎念已念的够多了。 太子擅自去了南昌的事,乃是机密,只是有限的几个人知道,因而,陛下也只能跟有限的几个人说,自己是受害者啊。 “天哪。”马文升锤着自己心口:“上苍不仁,怎么现在的孩子,都这么闹心啊。养儿莫若养犬。” 张升幽怨的道:“吾儿非犬。” 马文升已是疲惫不堪,陛下只管着出征,自己却需居中调度,且这中军,乃勇士营和金吾卫,不在兵部尚书的管辖范围内,人家可不像京营那般,跟他这兵部尚书客气,住的不好,吃的不饱,是要骂娘的,且又走了一日,累得一塌糊涂,索性不理抽泣的张升,靴子也不脱,倒头便睡,一会儿,便响起了鼾声。 张升也只好忧心忡忡的,伴着这鼾声,勉强睡下。 第一章送到,今天起得太迟了,又查了一点资料。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三章:英国公有喜了 张懋率先锋骁骑一路急行,等大军至河南,刚刚歇下,需等斥候回报,方可继续南下。 张懋出自武官世家,虽是现在情势,万分紧急,却依旧还是一丝不苟,半分不敢怠慢,绝不敢贪功冒进。 到了大帐,他解下了衣甲,便召众将到了大帐。 张懋一脸疲惫,眼睛却死死盯着舆图,他心里,已有了最坏的打算。 倘若是太子殿下遇害,那么,陛下势必龙颜震怒,这时,就绝不是安庆决战了,毕竟,毕竟绝不会容许,等宁王的水师顺江而下,夺取安庆,原本张懋预定的安庆决战落空,那么,势必要急攻南昌,一旦如此,只怕朝廷的损耗不小。 却在此时,外头一个斥候火速进来:“公爷,路上有南昌来的飞马,被卑下劫了。” “南昌来的?”张懋一愣。 他看着来人,心里说,莫非是宁王派人挑衅,又或者,太子殿下有消息了? 甚至……可能不可能,宁王已经反叛? 此战,对于张懋而言,很重要。 他有着一个显赫的家世,他希望靠自己,来延续张家的荣光。 张懋上前一步:“人呢?” 几个亲兵,便押着一人进来。 这人显然挨揍了,口里囔囔道:“我乃急递铺的差役,你们不可这样对我……” 其他众将,纷纷抬头,看着来人。 张懋厉声道:“你是何人,从南昌来的?传什么消息?” “这是四百里加急,是送往通政司的,寻常人,不得拆阅。”这差役道。 “去你娘的,你可知道老子是谁?”张懋急了。 战情如火,哪里还顾得了许多:“来人,将他的急报取来。” 几个亲兵便上前,几人按住这可怜的差役,有人夺了火漆密封的奏报,送到了张懋的面前。 张懋坐下,冷哼一声道:“老子是英国公张懋,奉旨讨朱宸濠,战事紧急,谁和你啰嗦?” 他一面说,一面看了其他军将一眼,接着,撕了急报的蜡封,将急报取出。 这一看……眼珠子有点直。 宁王伏诛。 顷刻破城。 射宁王及其子者,乃是世袭千户张元锡。 “张元锡是谁?”张懋突然怒吼。 军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认得。 先登南昌城者,方继藩…… 方……方……方继藩…… 他……先登城了…… 噗…… 也不知是热血上涌,还是突然有一股莫名的气息堵住了自己的喉头,张懋深呼吸,突然一口老血喷出来。 众将慌了:“公爷,公爷……” “出了何事?公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啊,大不了,就是叛军拿下了安庆,可区区安庆,虽是津要之地,可公爷您要保重啊。” “宁王狗贼,灭亡只在旦夕,今陛下亲征,十万大军,半年之内,势必踏破南昌,公爷勿忧。” “……” 众将只以为,一定有了极糟糕的消息,再糟糕,想来也不会有叛军奇袭安庆,拿下安庆更糟糕吧。 张懋的手发抖。 他继续看下去。 宁王、上高郡王死,余者皆降……太子殿下,亲自坐镇南昌,南昌阖府上下,安定如初,今缚宁王眷属九十七人,候陛下处置。 张懋脸色煞白。 南昌……就这么平定了…… 那老夫来此……做什么? 天下无贼啊! 张懋要哭了。 天下无贼,要我何用? 可怜我张懋,五岁蹲马步,七岁学弓马,九岁读兵书,十三岁入军营观摩学习,二十岁,方有小成,随叔伯们巡阅边镇,二十三岁,得金腰带,三十岁,都督五军都督府,至此,却是蹉跎了二十年,二十年,连只鸡都不曾杀过。 上天哪,赐个贼给我张懋吧。 哪怕是阿猫阿狗也好。 他口中继续一甜,又一口血喷出。 区区数人,怎么可能平定如此叛乱? 我不信,我不信! 这一定是宁王的阴谋。 可是…… 张懋眼里,闪烁着泪光。 他不能不信,上头,是太子殿下亲书,太子狗爬一般的字,他记忆深刻。 二十年哪,等了二十年…… “公爷。”众将见状,早已面如土色,纷纷拜倒:“公爷节哀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 张懋抬眸:“没柴了。” “什么?”众人看着悲痛的张懋。 张懋深吸一口气:“宁王……已死。叛乱……平定了。” 众将一听,先是一喜。 这些骁骑营的丘八,在京里好好的,谁愿意去打仗哪,打仗好可怕,待在京里多安全。 这叛乱平定了,这敢情好哪,只是,怎么平定的呢? 众人又看向张懋,却见张懋眼里,夺眶泪水流出来。 这是一种幻灭的情绪啊,一切成空。 众人心里咯噔一下:“公爷,不要说笑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都他娘的说了。”张懋厉声道:“叛乱平定了,你们……可以回家了,要过年了,回去陪着婆娘,和孩子们,一道好好的乐一乐。” “公爷就不要说笑了,若是叛乱平定,公爷何至如此,定是出了大事,还请公爷如实相告。”众人不肯信,叛乱平定了,普天同庆了,对啊,正好回家过年呢,公爷您哭什么。 张懋却是沉默了很久。 似乎是在酝酿着情绪。 他这张老脸,踟蹰了老半天,方才嘴一咧,终于露出了笑容:“哈哈,哈哈!” 众人依旧古怪的看着张懋。 不太对劲。 张懋含泪,又大笑几声:“这是……喜极而泣啊,好了,传令下去,大军就此驻扎,尔等在此,候命,明日,不必向南开拔,叫几个人,连夜随老夫北上,老夫……要去中军,面见陛下。” 他站了起来。 努力的克制着内心那疼的感觉。 自己理应高兴的。 人生多美好啊,自己世袭了爵位,一辈子无灾无病,这是多少人,都向往的日子啊。 自己还会祭祀,陪着列祖列宗们,和他们心灵沟通,列祖列宗们在天上,每日都看着我老张,这……有什么不好。 真是完美的人生啊。 他心里这般想着,心里心底深处,还有刺痛的感觉。 众军将听罢,这才狂喜起来。 张懋毫不犹豫,立即带着几个亲兵,连夜飞马急行。 ……………… 中军。 大帐里,冉冉的亮着灯火。 可是陛下,已经就寝了。 快过年了,寒冬腊月,天很冷。 可萧敬却没有去睡,他得在此值夜,陛下最近情绪很糟糕,夜里不能没有人,而其他的宦官,萧敬也不放心,现在的宦官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喽,一个个毛手毛脚的,就晓得偷偷的躲起来玩叶子牌,或是背后说人是非,个个好吃懒做。 萧敬披着一件大髦,头顶着钦赐的梁冠,大髦之下,则是一件圆领的大红飞鱼服,这里头,还有一层袄子和毛衣,可即便如此,大帐之外雪絮纷飞,萧敬依旧冻得哆嗦,口里呵着白气儿,双手拢在袖里,蜷着身,又害怕自己脚趾冻着,便来回的在账外踱步。 欧阳志就在不远的的小帐里,他去休憩了片刻,到了后半夜,便披着大髦来,如猪肘子一般的手,掩在大袖底下,欧阳志上前,道:“萧公公,你去歇了吧,学生在此,守一阵。” 萧敬困的不行,身子弓着如虾米一般,看了欧阳志一眼:“罢了,也就这两个时辰了,欧阳侍讲手受了伤,还是多睡一会才好,咱已习惯了,想当初,陛下经常熬夜批阅奏疏,都是咱伺候的。” 欧阳志道:“明日还要行军赶路,我已睡过一阵了。” 萧敬沉默了。 虽然皇帝和内阁诸公们都对欧阳志赞不绝口。又虽然这欧阳志乃是方继藩的门生。 说实话,萧敬对方继藩挺不待见的,这厮动不动就侮辱自己啊。 可是……看着老实憨厚的欧阳志,萧敬却是吁了口气。 其实……无论任何人,哪怕卑鄙无耻,其实也是愿意和老实憨厚的人打交道的,这人……太实在,实的过了头,虽觉得有些傻,却也令人敬佩。 萧敬不禁感慨:“方继藩人不怎么样,可收的门生……” 摇摇头:“有劳你了,记着啊,陛下若是说了梦话,你别进去,小心惊醒他,陛下夜里睡不踏实的,尤其是这几日。还有,大帐里有暖盆子,这炭火,大抵再烧一个时辰,便要熄了,过半个时辰,你猫着身子进去换一换。若是陛下起了夜,会咳两声,这说明陛下全醒了,这隔壁的小帐里,一直温着一副茶,你端过去,不必试凉热,那茶一直微微温着的,正合适。” 欧阳志颔首:“我记下了。” 萧敬又道:“倘若陛下半夜里大叫小畜生,你别管,陛下自个儿跟自个儿怄气呢,你径直进去,反而让陛下心里不舒服,他得自个儿清静下来。” “是。”欧阳志又点头。 萧敬交代完了,总觉得还有一些不放心,却又不知还该交代什么,索性苦笑,正待要走,黑暗之中,却有人疾步而来:“陛下睡了吗?英国公张懋,有要事求见。” 英国公……在这黑灯瞎火的时候……来了…… 正文 第七百二十四章:太子出息了啊 英国公。 萧敬一脸诧异,看着木然的欧阳志。 这欧阳志,还真有……大将之风。 他竟不惊讶…… 萧敬更是诧异无比了。 要知道,这肯定是出了天大的事啊。 英国公的职责是什么,是作为先锋,他是主将啊,主将岂可擅离职守? 可英国公,却是摸黑回到了中军大营,这是啥意思? “欧阳侍讲,你怎么看?”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一定发生了很重要的事!” “……” 萧敬也迟钝了。 随即,他眯着眼,朝来人道:“陛下已经就寝,这些日子,陛下身体有所不适……好不容易睡下,且将英国公叫来吧,看看是什么大事。” 过了片刻,英国公便来了。 萧敬见张懋眼圈竟是红的。 竟好似是……哭过。 萧敬转瞬之间,吓尿了。 啥事,出啥事了?先锋的骁骑营全军覆没了?大明的江山完了? 这英国公张懋,好歹也是两朝元老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成天去祭祀的人,最是端庄,什么事能让英国公如此…… 萧敬心里咯噔一下,头皮发麻。 那张懋上前。 “我要见陛下,这里有加急的奏报,非要陛下看过才好。” 萧敬道:“何事?” 张懋嘴唇嚅嗫了一下,却是有点说不出口,他怕自己说出来,又要悲从心起。 一看张懋的样子,萧敬更是感觉到事态严重,他想说什么,这时,大帐之中却道:“何人?” 是陛下的声音。 萧敬顾不得张懋了,忙是入帐,大帐里只点了一小盏的油灯,昏昏暗暗的,萧敬拜倒,对着昏暗的床榻道:“英国公张懋求见。” “什么时辰了?”其实弘治一宿都没有睡,辗转难眠,却又不希望惹的别人担忧,便假装熟睡罢了。 此时听到外面动静,自是不免询问。 听萧敬说张懋求见,弘治皇帝一愣:“他不是在先锋营中吗?” “是?” “出了什么事?”弘治皇帝皱眉。 “奴婢不知。”萧敬想了想,难以启齿:“奴婢……见英国公眼里……带着泪光。” 弘治皇帝顿觉得天旋地转。 出事了,果然出事了,英国公是何等人,什么事可让他眼里带泪。 弘治皇帝艰难的道:“叫进来吧,叫进来,掌灯,掌灯……” 弘治皇帝则独自艰难的趿鞋而起,只穿着里衣,来回的踱步。 张懋很快和欧阳志一道入帐。 而萧敬则点起了一盏盏灯,转眼之间,帐中通亮。 “出了什么事?”弘治皇帝焦虑的道:“有什么事,哪怕天塌下来,也要如实奏报。” “陛下……”张懋努力的想挤出笑容,可一声陛下刚说完,突然便觉得自己眼睛里干涩的厉害,眼泪哗啦啦的落地,哽咽道:“陛下……南昌府,定了,定了……太子殿下,携方继藩,率张元锡人等,杀宁王,复南昌府……” “……” 弘治皇帝一震。 他还以为,是噩耗呢? 怎么转眼之间…… 弘治皇帝不禁道:“你说什么,你说宁王死了,太子拿下了南昌城?若如此,你哭什么?” “老臣,喜极而泣。陛下,这是奏报,请陛下过目。” 取出了奏报,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飞快的将奏报抓了过去,而后疯了似得,将奏报打开,他一目十行的浏览过去,这一看……先是震惊,而后,眼里掠过了惊喜。 “这个小……厚照,他还真是……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区区数人,便平定了叛乱?飞球腾空而起,命人击杀……为何朕当初,不曾想到?早知如此,岂不是要平宁王,只需数人就可以办到?可是……朕……”弘治皇帝忍不住拍自己额头。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知道这个小畜生,他还活着。 活着,就一切皆好。 弘治皇帝焦虑的来回踱步,道:“方继藩率先登城,这家伙,倒是有几分胆量。厚照、继藩,还有一个杨彪,一个叫沈傲的是吗?还有……张元锡,张元锡是不是那个瘸腿的那个,还有……李怿,李怿是谁?” “朝鲜国王。”萧敬忍不住提醒。 “对。”弘治皇帝无法理解这个组合。 弘治皇帝又低头一看,皱眉:“刘瑾尽忠……他死了?是不是那个听他说话,不像是个宦官的那个?” “正是他。”萧敬心里唏嘘,死了?噢,死了就死了吧,这个杂碎,平时没少在太子殿下面前编排咱吧,没有咱,会有他的今日,且春风得意之后,愈发的不将咱放在眼里了,上一次来司礼监,好声好气的和他说话,咱就解个手,他便将咱案上的干果偷去吃了,这还是人吗,还有将咱放在眼里吗?这是挑衅哪,这岂不就是暗示咱,这司礼监,迟早是他刘瑾的? 弘治皇帝又惊又喜:“是个忠臣啊,死的真是可惜了。” “是啊,是啊,可惜了。”所有人一起应和。 弘治皇帝道:“寻了他的尸骨,厚葬吧,这也算是功臣,查一查,他有没有侄子,若有,赐个世袭千户。”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坐下,仔细看着奏疏,真不知该骂还是该夸。 “这朱宸濠,是自取灭亡,而今,太子取了他的狗命,倒是少了一场兵祸,活了无数人,哎……太子大了,他有主见了,朕现在想起,再看看这奏报,怨只怨朕自己啊,朕忽视了他的长处,而只盯着他的短处,平心而论,天下人,有几个比他强的,张卿家,你是武人,你摸着自己心口说,论这兵略,你及得上太子吗?” 张懋突觉喉头一甜,又要一口老血喷出来,他拼命忍住,只拜在地上,无法回答。 怎么回答,我老张祭了一辈子的列祖列宗,我哪里知道,老张厉害,还是太子厉害? 伤口上撒盐,也不过如此。 弘治皇帝顿觉失言,弘治皇帝却已是喜上眉梢,心口的大石落下:“朕渴了。” 萧敬忙是要去取茶水。 弘治皇帝道:“是了,张元锡是不是张升之子,请张卿家来。” 萧敬点头。 弘治皇帝随即感慨:“这些人,统统都是西山的人吧,这西学,有许多怪异的地方,说实话,太闹心,那知行合一,朕有时觉得有理,有时看这些读书人的行径,又觉得太操心了。可现在,朕明白了,他们只是一群想要办事的孩子,他们肯为自己认准了的事,去冒险,去贯彻,这……没什么不好。” 弘治皇帝说罢,万般的感慨。 经过这一次,他想开了。 太子就是太子,这就是自己儿子,再怎么闹,怎么禁止,那也无用。堵不如疏。 何况,人家是真能办事啊,倘若真按部就班的平叛,这……会死多少人,又让多少人,妻离子散啊。 弘治皇帝道:“此大功,西学上下人等,立此大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说罢,显得激动:“就说这太子吧,谋略过人,当机立断,深入虎穴,立下了不亚文皇帝一般的功绩,这于朕而言,是喜,于军民百姓而言,是幸。朕看,该祭告祖宗不可,张卿家,正好,这江南要到了,你得去南京一趟,亲自祭太祖,代朕好好的跟太祖高皇帝,在他的陵前,告诉他,朕子朱厚照,自幼异于常人,天赋异禀,今只扈从数人,平宁王之叛,后世子孙,不敢于太祖高皇帝比肩,可我大明高祖、文皇,自马上得天下,今后世不肖子,也当以文略治天下,又以武功而平天下。如此,方可慰太祖高皇帝之灵。明早,你就出发,沿途,不可耽搁,你明白了吗?” 张懋面上麻木。 似乎……到了如今,虽是无奈,却还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臣遵旨。” 弘治皇帝颔首:“这些事,卿家去办,朕才放心。只可惜,继藩有脑疾,只怕难以沟通天地,否则,他和你一道去祭祖,朕就更欣慰了,他既祭不得祖,是他这驸马都尉的遗憾。” “谢陛下恩典。”张懋的声音僵硬。 弘治皇帝感慨道:“卿家想来是乏了,来人,让张卿家去歇了吧。” 张懋摇摇头,万念俱灰道:“老臣并不乏,在此,陪着陛下也好。” 弘治皇帝便颔首。 萧敬忙道:“太子转瞬定南昌,这是陛下圣德的缘故。” 弘治皇帝摇头:“这是太子之功,也是继藩,和他的西学门人们的功劳,于朕何干,少往朕脸上贴金,朕没有这个胆,跟着太子去平宁王。看看朕出京这一趟,里三重、外三重,多少兵马。” 萧敬显得尴尬,不过,见陛下大喜,他心里也就暖呵呵的了:“陛下,现在好了,宁王之乱,既已平定,眼看着,就要过年了,陛下正好赶在年前,班师回朝……” 弘治皇帝却是摆摆手:“回朝?太子怎么办?” 萧敬道:“自是下旨,令他凯旋而归。” 弘治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朕下一道旨意,他能用十道旨意留在南昌,这小子好不容易逃出了牢笼,肯这样轻易的回来?” 正文 第七百二十五章:卿家生了个好儿子啊 弘治皇帝说罢,叹口气:“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哪,宁王在南昌,盘踞多年,收买了多少人心,又暗中结识了多少的党羽,再有,那梅岭的山贼,还有鄱阳湖的水贼,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太子和继藩他们,毕竟年轻,勇武有余,胆子是真的大,可朕就担心他们得意的忘了形,却不知,那南昌城中,多少心怀不甘之人,暗波涌动,这暗处的敌人,可比明处的敌人,要可怕的多。” “朕既行了一半,岂有折返之理,不妨如此,下旨,命五军营返京,依旧卫戍京师,朕则继续摆驾南昌府,来都来了,不去看看,也不成。” 这好端端的御驾亲征,却成了巡游。 毕竟……银子都花了,还都是弘治皇帝的钱,这么多粮草都调度了,出征之前,也犒劳了三军,回家?你们肯退银子不,不退?那么……走吧,到南昌去。 张懋心里,却不知该怎么说好,乱成了麻。 更可怕的是,他觉得作为国公,世受君禄,得知宁王叛乱平息,本是该高兴才是,可是…… ………… 连夜,张升被叫醒来,听说陛下连夜召问,那马文升和他睡在一个帐子,一听陛下召问,倒是奇了:“陛下为何不召老夫?” 那小宦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马文升便一轱辘翻身而起,反正他没脱衣睡,捋了捋衣,戴上了乌纱帽,担忧的对张升道:“张公,我乃兵部尚书,若是有军情,定是召我而不召你,倘是京里出了事,那也该让我二人,一同觐见。可为何独独召你,张公有想过,怎么回事吗?” 张升穿戴衣衫,一听,脸都绿了。 马文升拍拍他的肩:“从前我总以为,我这兵部尚书,是不幸的。兵部、兵部,啥事都是我倒霉,怎么我就这么背呢。这几年你看看,成日的被人诛心哪,可现在,我想明白了,我这些算什么呢?我儿子,至少没去西山,他还小嘛,我是老年得子,没在西山读书,也没跟着太子殿下去南昌,所以我已很幸运了,可我从前,竟因为区区一些公务上的遭人白眼,便自哀自怨,哎,说来,真是惭愧。” 张升吓得脸都白了,白的渗人:“可不要乱说,不要乱说。” “好,好,不说,我和你一道见驾,若果真有事,我也照应着你。”马文升颔首点头,却依旧同情的看了张升一眼,可怜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儿子有脚疾,就已是不幸了,还摊上这么一档子事,闻着伤心,听者流泪。 张升虽是说不要乱说,一副绝不相信有什么坏消息的样子,可心里,却已是大浪翻滚。 “走吧。” “不不不。”张升哽咽。 “怎么了?”马文升道。 “老夫腿软,迈不动步。”张升泪流满面,扶着墙,仿佛随时要摔倒。 马文升更是哀叹一声:“来,我搀你。” 他搀着张升,到了大帐,命人去通报。宦官入帐,道:“陛下,张部堂来了,还有马部堂求见。” “都进来。”弘治皇帝兴奋劲没有过去。 却见马文升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张升入了大帐,这张升一进来,应声而倒,匍匐在地:“陛下,臣……臣来了。” 宛如要上刑场。 马文升也忙拜下:“臣见过陛下。” “来的好,来的好啊。”弘治皇帝满面笑容。 论起来,这张升之子,张……张元锡是吗?还是太子的门徒呢。弘治皇帝满面红光的道:“张卿家,你们真是一门忠烈啊。” 忠烈二字,犹如尖刀,直刺张升心脏,这……这就成忠烈了? “陛下,陛下的意思是……”张升声音颤抖。 弘治皇帝道:“噢,你还不知吧,你的儿子……” 儿啊…… 张升想要嚎叫,眼泪刷刷的落下来,可他如鲠在喉,没有吼出来。 只是匍匐在地的他,几乎瘫下。 “你的儿子是叫张元锡啊,真是了不起的人啊,箭术无双,当初,射死了鞑靼五太子,这一次,射死了叛逆宁王,还有宁王之子上高郡王,此二贼,乃朕之心腹大患啊,若非是张元锡,这宁王,如何能授首哪?” “啥?”趴在地上的张升突然精神一震,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看了他一眼,道:“萧伴伴,取奏报他看。” 一封奏报送到了张升的手上,张升打开,一看,懵了。 一旁的马文升,探头探脑,他看的虽不真切,可结合了陛下方才的话,一下子明白了。 没死啊? 这是走了狗*运哪。 为啥别人都走狗*运呢? 原本心里充斥着同情,原本对于生命,多了几分宽容和理解。原来对于命运,有了几分新的体悟。原来觉得自己精神上,得到了升华,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人生的道路,还很长很长,小小的跌宕,不足挂齿,不信,你看看人家。 可一下子,这些精神,这些体悟,一下子九霄云散。 马文升发懵,突然有一种,为啥别人都过的好,而我这样糟,浑身充斥着顾影凄自怜的感觉。 人生……真是……哎…… ………… 张升却是目不转睛,将这奏报,连续看了数遍,放知事情的始末。 自己的儿子,跟着太子和方继藩,在周密的计划之后,飞球升空,他举弓连射,先射死了宁王,此后是上高郡王,而后是宁王的亲密幕友,还有还有几个叛贼的高级武官,半盏茶功夫,匪首们便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牛逼大发了啊。 张升精神抖擞,腰不疼了,腿不痛了,容光焕发:“陛下,臣…”他顿了顿,收敛了面上骄傲:“臣惭愧,犬子区区尺寸之功,何足挂齿,只不过,会射几箭罢了,且这射箭之术,运气多一些。犬子能射中,皆赖陛下洪福齐天,太子殿下英明神武,驸马都尉方继藩调教的妥当的缘故,与陛下、太子、驸马都尉相比,犬子不过……哪里敢居功,陛下方才所言,臣万万不敢接受。” 啪嗒,行云流水重新跪下,匍匐在地,一气呵成! 弘治皇帝大乐:“哈哈,朕还在说,朕这犬子没立什么功,都是卿家之子的功劳,还有朕的女婿,他立了什么功劳啊,不过是跟着去凑热闹,若非卿子,哪里会有这样的功劳,现在你倒是谦虚起来了。” 张升咬死了道:“陛下此言差矣,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犬子不过殿下和驸马都尉一枚棋子而已,棋子再好,终究为棋,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张懋:“张卿家以为,哪一个功劳大?” “……”张懋沉默了很久:“都很大。” 弘治皇帝对此不满意,看向一脸发懵,顾影自怜的马文升:“马卿家以为呢?” 马文升心乱如麻,也随口道:“都很大。” 弘治皇帝依旧不满,看向了欧阳志:“欧阳卿家,你来说。”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陛下,吾师大!” “……” 这就有点不太要脸了。 不过细细想来,确实如此,朱厚照和张元锡都是儿子,哪有做爹的,吹捧自己的儿子的,这叫老王卖瓜,自卖自夸,说出去别人会笑话的。可方继藩,乃欧阳志的恩师,这恩师就相当于爹,所谓子不言父过,我自己的爹,我不吹,谁吹,谁跟你客气?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欧阳卿家的话,很有道理,这飞球,是继藩折腾出来的,西学和书院,也都是继藩鼓捣出来的,若非这两样,如何诛宁王,这居功至伟者,乃继藩也。何况,他先登南昌城,朕曾说过,先登南昌城者,封侯,朕是开了金口的,岂能食言?当初,方继藩为驸马都尉,被朕虢夺了侯爵,可今日他立此大功,朕当再敕其侯爵,欧阳卿家,你记着,预备拟诏。” “臣遵旨。” 弘治皇帝又看了一眼激动不已的张升:“朕还说过,诛宁王者,封侯,这些话,诸卿家都听说过了吧?朕……说话是算话的。” 封……封侯…… 大明的侯爵很稀少,明初的时候,封了一批,也杀了一批;靖难时封了一批,结果土木堡之变,被一锅端了一批,许多人家,那也是的父亲带着儿子一起跟随英宗皇帝御驾亲征的,结果一场土木堡之变,直接绝嗣,惨不忍睹。 这一次封爵,竟多在西山,连续封出去了几个候和伯,已算是极难得了,张升万万料不到的是……自己的儿子,竟也有封侯的一天。 这是多大的福分啊。 自己的儿子,本只是个瘸子,坐井观天般的待在家里,可现在,却直接跻身入名流,自此,子孙后代,受益无穷。 恍如做梦一般,张升没有犹豫,泣道:“老臣……老臣谢恩。” 弘治皇帝摇头:“这是元锡应得的,立功封侯,乃天经地义,张卿家啊,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马文升在这一刻,想起了自己老年得子,生出来的那个顽童,人家生出来了个好儿子,我马文升,生出来了个渣子!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六章:吃货的神器 弘治皇帝已决心去南昌走一走了。 这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一方面是担心太子在南昌遭遇变故,另一方面,也想去看一看,那宁王世系盘踞了百年的南昌府,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心中大抵已定,当夜,自是踏踏实实的睡下,这一夜,睡的很香,毕竟,这些日子实是身心疲倦,太操心了。 回了帐里,张升大惊大喜,反倒是马文升,开始辗转难眠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想到了人间的诸多苦楚,想到了人生的跌宕,禁不住的,蹉跎起来。 黎明的曙光初露,雪停了,大帐外,却是薄薄的一层积雪。 就在此时,疲惫不堪的英国公张懋,却已打马启程,奉旨,前往南京,祭孝陵。 天还是黎明,外头天寒地冻,欧阳志在大帐之外,几乎冻得僵硬了,脸上,挂着冰霜,眉梢上,垂下小小的冰晶来。 萧敬风风火火的赶来,见欧阳志如此,道:“欧阳侍讲,欧阳侍讲……” 没反应。 萧敬吓坏了,冻死了? 他急的跺脚,眼睛都红了。欧阳侍讲人还是不错的,这天寒地冻的时候,帮着自己值夜,若是出了啥事,对陛下,自己担待不起,自己良心,也是不安。 “您可别吓咱。” 欧阳志才道:“我无事。” “……”萧敬才长长松了口气,吓死了。 欧阳志面上依旧带着僵硬。 大帐里,传出咳嗽,该伺候陛下起来了。 萧敬忙带着几个宦官进去,欧阳志也屈身而入。 弘治皇帝才起来:“昨夜是欧阳卿家在当值吧?这些,让小宦官们去做即可。” 萧敬笑吟吟的道:“欧阳侍讲担心陛下呢,其他宦官,奴婢又不放心,上一次,竟有小宦官睡着了,奴婢打都没打醒,现在莫说是年轻人指不上,便连年轻的宦官,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不懂事,奴婢虽是隔三差五,整肃风气,都止不住……” 说到此处,萧敬心里便忍不住咬牙切齿,就差点要说,撇如有个叫刘瑾的王八蛋,这厮猪狗不如,你还指着他能伺候人吗?咱的干果他都窃,心里只想着,取咱代之,哪里有当年咱还不是大太监的时候,那般对老人们的尊敬。 可这话没出口,算了,人都死了,人死为大。 弘治皇帝愠怒道:“欧阳卿家手上的伤还未好呢。” 萧敬便道:“是老奴偷懒,万死,往后再不如此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看了一眼疲惫的欧阳志,突然想起什么:“昨夜,朕激动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在想,为何欧阳卿家就一口咬定,你的恩师,无事呢?” 欧阳志木着脸,没有回答。 弘治皇帝便满是疑窦的看着欧阳志。 欧阳志只闷不吭声。 “欧阳卿家,为何不言?” “……” 在很久之后,欧阳志脸微微一红,道:“陛下,臣不能回答。” “不能还是不敢?”弘治皇帝越发觉得蹊跷。 欧阳志道:“不敢,也不能。” 弘治皇帝百爪挠心,随即,却是摇头苦笑。 欧阳志有自己坚持的一面,催问下去,想来也不会有结果。 这小子……真厚道啊。 一个时辰之后,大军启程,浩浩荡荡,连绵不绝的军马,犹如长蛇,一路南下。 ……………… 南昌府。 红谷滩这儿,堤坝已初具规模,此时是冬日,恰好是枯水期,正是修筑堤坝的好时候。 方继藩在棚子里,提笔,做着记录,脚下,是一个炭盆,真的……好辛苦啊,哪怕是炭盆,竟也无法使自己身子暖和一些。 方继藩便抬头,南昌的风,真大啊,宛如妖风,呼呼的响。 沿着河道的滩地上,大量的土地开始开垦,朱厚照让人挂起了旗帜,招徕流民,管你从前是做什么的,即便是做贼,一概不论,来了这里,便给你一份口粮,给你农具,干活。 这时候,飞球就有了大用场,杨彪和沈傲升空,沿着赣江一带,用望远镜目测附近的土地,绘制出舆图,这飞球升空,立即引来无数人的欢呼,飞球上,刷了漆,上书朱厚照的官名,字太多,一个飞球要装不下了。 因为人多,所以土地开垦的极快,土豆和红薯也已让当地的屯田校尉运了来,准备开春之后,进行播种。 当然,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稻谷却是最好的,先育苗,而后插秧。 现在时候还早,大家吃的,都是宁王预备谋反的军粮,不亦乐乎。 熊二因为年纪大,所以给方继藩做帮手。 在棚子里,他觉得很自在,给方继藩研墨。 方继藩道:“我想回家呀,我妻子要生了。” “呀。”熊二看着方继藩,羡慕的道:“都尉,您都有妻子了啊。” 接着咂着干瘪的嘴唇,发出啧啧的声音。 方继藩道:“我叫驸马都尉,我没妻子,怎么做驸马?” 熊二点点头:“真是幸运啊。” “你没妻子?”方继藩反问。 熊二露出痛苦的样子:“娶不起,彩礼太重。” 方继藩感慨道:“你年纪不小了啊。” 熊二忍不住捶胸跌足:“是啊,毕竟穷不过三代嘛。我认命了。” 方继藩呵呵一笑,来南昌已有一月,听说陛下御驾亲征,不过宫中御驾,走的很慢,磨磨蹭蹭的,怕是陛下还要在沿途,体验一下风土人情,而今,年已过去,红谷滩这荒地上,也别指望过什么年。 倒是这时,那南昌府的屯田校尉陈望兴冲冲提着一个网子过来:“都尉,都尉,送来了,送来了。” 方继藩兴冲冲的过去。 便见这陈望气喘吁吁,提着网子,这是从西山紧急送来的,都尉指明了非要这玩意不可,所以他显得极小心。 方继藩道:“我瞧瞧。” 将网子一打开,里头几十个个头不小的虾在网子里挣扎,果然,来了。 方继藩兴冲冲的道:“走走走,找鱼塘去。” 说着,方继藩忍不住流了口水,快步到了早就挖掘好了,放水的鱼塘,将网子里的大虾,统统撒了进去。 “都尉,这虾个头不小啊。”陈望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却只是乐:“个头不小也不能吃,本都尉还指着他们繁衍呢。” 这网子里装着的,便是后世传说中的小龙虾。 小龙虾原产于美洲,不过很快,就被人带去了欧洲,此后,又迅速的出现在了非洲和天竺以及西洋等地。 这是当初一个水手随徐经带回来的,起初只是觉得有趣,养着,结果发现这玩意,生命力格外的强,在西山,小龙虾开始出现,渐渐繁殖,等方继藩发现这玩意的时候,也有点懵了。 你大爷,这是入侵物种啊,要害死人……立即让人将这小龙虾统统没收,在屯田千户所里,下设一个水殖百户所,对其进行照料。 而如今,这玩意要派上大用场了。 这么多的流民,一个个面有菜色,说实话,江西不穷,可人多,在这鱼米之乡,人多,山多,朝廷的税赋,也是不轻。 再加上这些年来,宁王为了谋反做准备,倒行逆施,不少人不得不做贼。 那鄱阳湖里,聚集了数万盗贼,还有梅岭里,盗贼无数。 除了没收了宁王的田庄,还有开垦,对这些贼人进行安置,单凭这个,也只是勉强,让他们混个饱饭而已,小朱在那兴冲冲的开垦,不亦乐乎,可效果嘛,暂时有限。 方继藩两世为人,在他的标准里,人吃饱饭,不算啥,他更注重营养。 思来先去,便想试一试这小龙虾,这玩意在西山,生长和繁殖的速度并不快,在这江西,却不知能否迅速繁殖。 因而,他特别命人去西山取小龙虾来,另一面,却让人专门挖掘了一个小池塘,小池塘里,为了营造小龙虾适应的环境,他特意挑选了水质较好的地方,建好排水和防逃设施,而后让人在这池里施肥。当然,所谓的肥,其实也就是人体不可描述的排泄物罢了,这玩意也不是喂小龙虾的,而是用来养池塘里的浮游生物的。 小龙虾这东西,它不像牛羊一般,得吃草料,要知道,草料也属于钱粮哪,它爱吃泥,爱吃浮游生物,适应性强,抗逆能力强,食性广泛,啥都吃。 说穿了,就是好养活。 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可怕的是,这玩意拥有小朱一般,逆天的繁殖能力。 寻常的动物或者水产,都有一个发情期,也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咱们再去生娃,犹如赵忠祥老师经常讲的那样,春天到了,万物复苏,又到了动物们**的季节。 小龙虾是特别能生,一次产卵数百颗,此等超强的繁殖能力,且还不挑食,好养活,这样的玩意,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龙虾放进了池塘里,虽是辗转了千里,不知受了多少罪,寻常的鱼虾,怕早就死的不能再死了,可一遇淤泥和水,这些小龙虾又扑哧扑哧的动起了大钳子,欢快的在水里和泥地里翻滚起来。 ……………… 感谢新盟主邹峥swesii同学,拜谢。还有感谢盟主秋怀涵梦同学的十万币打赏,邹峥swesii同学是新朋友,秋怀涵梦是老朋友,开森。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七章:陛下驾到 这时代的龙虾和后世的龙虾不同。 这龙虾正因为是杂食,啥都吃,因而在后世,因为污染的缘故,却不可吃多,在这时代,就无所谓了。 这玩意别看肉不多,营养却极为丰富,比之寻常的肉类,还要更高一筹。 人得吃肉,要有营养。 这是方继藩最朴质的观念。 有了营养才有气力,而这个时代,太多人都是面黄肌瘦,面有菜色,虚弱无比,说难听点,人力,人力,哪怕是你要骑在这些人头上作威作福,也得先让人有力才是,否则,耕种没气力,修河堤没气力,哪怕是征募士兵,也都是一群皮包骨,人家就算想给你卖命,那也没力卖啊。 这笔账,有人算不清,方继藩的小算盘却已升级到了集成电路数字电脑的水平,已完全可以无障碍的运行复杂的运算,甚至还有一定的图形处理能力。 唯一令人担心的,就是池塘里的小龙虾,会逃出去一些,最终成为野生小龙虾,继而成为入侵物种,破坏我大江西的生态。 不过细细想来,当下,这大江西真正的入侵物种该是数百万江西老表才是,入侵,你入咩侵?吃不死你! 方继藩蹲在池塘边,朝熊二招手:“来来来。” 熊二老实巴交的过来:“都尉有啥吩咐?” 方继藩道:“今日起,你啥都别做,就守在这里,管他什么时候,给我守好了,寸步不离,看着这些虾。” 熊二颔首点头:“我晓得,别让虾跑了?” 方继藩气急败坏道:“别让那些该死的老表偷我的虾。” “噢,噢。”熊二警惕了起来:“戳,他们不敢偷的,偷了打不起他们。” 小龙虾很好养活,尤其是江西这等环境里。 将来方继藩不但要在池塘里养虾,还要在这收割之后的稻田里。 他起身,让这屯田校尉陈望也在此守着,交代了一些养殖的注意事项,便又溜回了自己的棚子里。 朱厚照气喘吁吁的过来。 虽是寒冬腊月,可朱厚照一身短装,浑身扑哧扑哧的冒着热气,一进棚子里来,便将方继藩方才喝了一半的茶水一口饮尽,一抹嘴,道:“又来了三百多个流民,江西的流民这么多?” 方继藩摇头晃脑:“殿下,宁王倒行逆施,百姓无不饥寒交迫,而今殿下克复南昌,军民百姓,又无不欢欣鼓舞,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朱厚照哭笑不得的道:“他们就带了嘴来,哪里有箪食壶浆?” 方继藩道:“这是修饰。” 朱厚照感慨道:“现在有这么多人要养活啊。今日……”他腰上取出了一本簿子,低头道:“今日开垦了一千二百三十五亩地,可还不足,怎么办?” 方继藩道:“这还不容易,鄱阳湖那里,也可以围湖造堤,情理淤泥,那里地方大,能有不少亩地,可为了防止以后遭遇了大雨,河水暴涨,以至好不容易开垦的田给冲毁了,最好,疏通几条河渠出来,如此,涨水时可以通过河流泄洪,又可灌溉沿岸的土地,只是……要修渠,只怕要浪费大量的人力。” “咱们有的就是人哪。”朱厚照乐了:“好呢,我这便吩咐他们去做。” 朱厚照办事很认真,将那簿子取出来,提笔,将方继藩的话记下。 方继藩道:“听说陛下要来了?” “爱来不来,和本宫没关系。” 方继藩眯着眼:“太子殿下,难道忘了,您下了这么多道旨意?” 朱厚照脸色又青又白:“这……这是父皇的旨意。” “噢。”方继藩颔首:“明白了,是陛下的圣旨,陛下果然很会识人啊,一眼就看出了殿下的才能,给殿下敕封了这么多官职,知子莫若父,了不起。” “……” 朱厚照干笑:“哈哈,哈哈,不想理你。” 心里有点虚,朱厚照匆匆出了棚子,忙是指着天上的飞球道:“将杨彪几个喊下来,重新刷一下漆,这样张扬做什么,生恐别人不知本宫在此一般。” ………… 行驾到了六日之后,抵达南昌府。 先是一队宦官和禁卫飞马而来,寻觅太子殿下,谁知太子殿下竟没有在南昌城,而是在江对岸。 须知这个时代,赣江南北是没有桥的,宦官们只好隔江相看,这边是歌舞升平的南昌府,另一边,却是乌泱泱的窝棚子,他们急的跺脚,忙是让人匆匆的取了渡船来,渡了江,寻到了方继藩:“太子殿下何在。” 方继藩道:“去梅岭采石了。” “陛下要来了啊,行驾转眼就要来。”宦官们气的跺脚:“陛下不见太子,定是不喜。” 方继藩只好一面命人去梅岭,一面道:“别急,别急,我去接驾。” 方继藩随他们渡江至东岸,匆匆到了钟鼓楼,此时,浩浩荡荡的行驾已入城。 弘治皇帝骑着马,他已渐渐能骑马了,两股之间,磨出了茧子,便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城门处,江西布政使司和南昌府诸官纷纷来迎,见天子骑在马上,倒也龙精虎猛,个个拜下,口呼万岁。 方继藩躲在人潮里,假装陛下看不到自己,埋着头。 谁晓得弘治皇帝眼尖,目光落在方继藩身上:“太子何在?” 这南昌上下官员,个个目瞪口呆,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太子殿下自入了城,便对他们爱理不理了,带人去了赣江西岸之后,便更不曾回来过,这太子性子不好,大家不敢招惹他,鬼知道他在做什么。 方继藩只好道:“陛下,太子殿下,正在采石。” “采石做什么?”弘治皇帝觉得古怪。 方继藩道:“采石修河堤。” 修……河堤…… “朕去瞧瞧。” 方继藩道:“陛下,那儿,是在赣江西岸,怕要坐渡船过去。” 弘治皇帝无所谓的撇撇嘴:“他去得,朕却去得。” 可弘治皇帝话音落下,那江西巡抚王震却忙道:“陛下,万万不可去啊。” “何故?”弘治皇帝皱眉。 “这……”王震看了一眼方继藩,有点吞吞吐吐。 弘治皇帝道:“你说便是。” 王震只好硬着头皮道:“陛下,那里,多是水贼盘踞,其中既有鄱阳湖的水贼,还有梅岭的山贼,穷凶极恶……太子殿下当初要渡江,臣已是惊恐万分了,倘若稍有闪失,臣死无葬身之地,万死难恕,臣还曾派兵渡江,想要保护太子殿下大驾,可谁料,太子殿下将他们赶了回来,这些贼子,积习难改,臣只恐这些贼子,虽是暂时被压制,可贼性难改,一旦陛下渡江,这些人……” 弘治皇帝皱眉,厉声道:“既如此,太子为何却在那里!” 敢情,那儿是贼窝了。 果然朱厚照这个小子,哪儿又危险,就往哪儿钻。 在这个时代,官兵和贼的界限十分分明,对于高高在上的官员们而言,贼就是贼,不作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这是有悖纲常的万恶只罪,是决不可被信任的人。 弘治皇帝每日看奏疏,这地方官吏报来各地的贼情,大多都是贼子如何凶残,如何凶恶,自也会被这些奏疏所影响。 一听太子孤身置身贼窝,脸都青了。 方继藩道:“陛下,别急,王巡抚,说的太过了,这些人,并非是贼。” 王震畏惧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个都尉,不太讲道理,王震还真有点怕他,所以也不和方继藩争论。 弘治皇帝皱眉:“朕去看看。” 弘治皇帝打马要走。 王震却又急了:“陛下,不如缓几日,这大江滔滔,又无桥梁,大军过不去,不若暂缓几日,臣尽力征发百艘渡船……先命大军开赴过去,到时陛下再……” “朕等不得了。”弘治皇帝却是看向方继藩:“朕问你方继藩,朕可以现在渡江吗?” 方继藩想了想:渡江吧。” 王震等人哗然。 现在渡江,能带多少禁卫,出了事,算谁的。 弘治皇帝想了想,似下了决心:“太子可去,朕也可去,方继藩,你来领路,萧伴伴,欧阳卿家,尔二人挑选百名禁卫,随朕同去。” 王震不禁啪的跪地:“陛下啊……陛下御统四方,岂可冒然轻进贼窝。臣……臣愿随驾,保护陛下。” 弘治皇帝没理他。 片刻之后,数艘渡船便征用了,一百多人,先是一个指挥带着数十人先行到了对岸,而后,渡船折返,弘治皇帝与方继藩等人上了渡船,那王震好不容易跟着上了船,不过他内心是惊恐的,显得茫然,四处张望,却看到了老熟人,正是张升。 张升乃是礼部尚书,当初王震还在都察院时,算是他的故吏,王震不禁上前道:“张公,可还记得下官吗?张公啊,这过江,只怕又风险啊,陛下贸然前去,只怕不妥,张公为何不劝一劝。” 张升板着脸,心说,我儿子想来也在对岸呢,谁理你! 便捋着须,默不作声。 王震讨了个没趣。 转眼,这渡船便已至红谷滩,这江边上冷飕飕的,弘治皇帝则开始眺望这沿岸。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八章:天家父子 登上了一个简易的码头,远处便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一听到这声音,弘治皇帝顿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本还板着的脸,竟不由自主的露出了和熙的笑容。 他不由回头对方继藩问道:“这里还有人读书?” “有。”方继藩道:“太子的门生张元锡,虽是射箭厉害,可他腿脚不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他毕竟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不能用,太子殿下便在此搭了个棚子,让他在这教授一些孩子读书。” 张升一听,目光顿时不一样了!我儿子在啊!激动得不得了,眉飞色舞的道:“吾儿……竟也为人师了。陛下,不妨去看看吧。” “下次吧。”弘治皇帝虽也想去看看,可是……他现在没这个心思。 看这里都是矮棚子,‘贼人’们大抵就暂住于此,环境很糟糕,不过可以看到远处连片开垦出来的田地,还有沿着河道,连绵的堤石。 弘治皇帝皱眉,看着无数个弯腰在此清淤,却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贼子,他不由道:“这便是鄱阳湖的贼?” 方继藩点头道:“正是。” 这个……和弘治皇帝所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啊。 弘治皇帝讶异地道:“朕还以为他们很凶残呢。” 方继藩便道:“陛下,其实他们不过是一群流民,当初实在没有了活路,才入鄱阳湖为盗,可说穿了,他们就是一群失地的农户,这些农户可怜得很,比军户还要惨,宁王正是凭借这些,想利用他们作乱,太子殿下则说……则说……” 弘治皇帝很认真地听着,对于太子想说什么,有着浓厚的兴趣。 可见方继藩吞吞吐吐的样子,他不禁追问:“说什么?” 方继藩要的就是这效果呀,便道:“太子殿下说,天下无贼,所谓的贼,不过是有心人裹挟,又被官府欺压,生活难以为继的贫民罢了,倘若他们都是贼,那么官府比之这些贼,危害更甚,这庙堂之上,岂不都是贼子了吗?” 方继藩心里呵呵笑,这些话,其实是他自己想说的,说实话,方继藩是个三观奇正的人,最见不得的就是穷人,看着这些江西老表们失去了土地,不得不去做贼,这……可还是号称鱼米之乡的地方啊,由此可以想象,土地的兼并,以及官府的压榨,到了何等的地步,我方继藩能忍嘛? 当然,若是直接骂满朝文武,那就太招人恨了,方家以后还要交朋友呢。 如今自己的孩子都要出来了,得给孩子积点德,留个好人缘。 弘治皇帝皱眉道:“他当真这样说。” 方继藩一脸诚恳地道:“臣也劝过他,不可太激进,可殿下是个嫉恶如仇的人。” 身后的马文升人等,个个很是尴尬,那江西巡抚王震,更是头皮发麻起来。 弘治皇帝似乎注意到侍驾的大臣们所面临的尴尬,便道:“百姓们没有土地,为何不租种土地?” 方继藩道:“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天下的田地,大致没有多少增加,可人口却是增加了数倍,从前租种土地能有一口饭吃,而今却是难以果腹了,何况大户人家,往往隐匿土地,不必缴纳粮赋,可小户人家,税赋却是日重,一个小灾小难,人便活不下去了,做贼总比饿死要强。” 其实这话没毛病,可在这上头纠结,就不好说下去了,弘治皇帝便没做声了。 方继藩又道:“至于红薯和土豆,江西这里,推广的也不够及时,所以……” 王震大汗淋漓的道:“陛下啊,这并非是臣的疏失,而是宁王丧心病狂,处处掣肘阻碍啊。这么多百姓都被他逼去做了贼,宁王万死啊。” 方继藩则是继续道:“我还听说,鄱阳湖附近有士绅侵害人田产,甚至有人逼良为娼……转卖去南京的。” 王震惊恐地抹了一把汗,又连忙道:“宁王猪狗不如,为某些士绅做后盾,臣等实是鞭长莫及。” 方继藩接着道:“可这里你口里所说的贼,哪一个背后都有凄惨的身世,江南是鱼米之乡,竟糟糕至此。” “宁王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臣一定好好的搜罗宁王的罪状,将其揭发出来。”王震忙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么说来,他们不是贼?” 王震一愣,却看着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他只好咬了咬牙道:“陛下,臣……真是误会了,这些可怜的百姓,哪里是贼,都是宁王倒行逆施的结果,可见这宁王是无耻卑鄙到了何等地步,天地所不容也。” 却说着,竟见远处,朱厚照已是小跑着来了。 弘治皇帝远远的眺望到了朱厚照,心里不禁一暖! 待朱厚照到了面前,弘治皇帝深呼吸,可朱厚照正待要拜下时,弘治皇帝终于忍不住心中火起! 你这家伙,倒是走的干脆! 他下意识的道:“小畜生……你做的好事。” 朱厚照已是如行云流水般的拜倒,道:“让父皇担心,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一愣,老脸一红,便收了怒色道:“寻个干净的地方说。” “这里没有干净的地方哪。”朱厚照道:“不过父皇不妨到儿臣住处来,儿臣那儿还算干净。” 说着,便领着弘治皇帝和众臣到了一处帐子,这帐子就在乱石附近,哪里有半分的干净,钻进去,也不过有一个稻草铺的床榻而已。 朱厚照很随意的取了稻杆,直接一铺,便让弘治皇帝坐下。 弘治皇帝倒也没有太多计较,而是道:“此次,你诛宁王,做的很好,朕心甚慰。” 难得……父皇居然夸奖了自己,朱厚照高兴得眉飞色舞,乐呵呵的道:“主要是父皇平日教诲的好。” 弘治皇帝想喝茶,舔舔嘴,他这细微的动作,萧敬看了个仔细,立即明白了陛下的意思,忍不住道:“这里有茶吗?” “没有。”朱厚照道。 “……” 朱厚照解释道:“来的急,也没预备茶叶,待会儿儿臣去问问二狗子,让他去问问人。”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一身寻常百姓的打扮,像是从地里出来的泥猴子,却也知道这是西学的理论,讲究的是所谓的同理之心,再看看那一尘不染的王震,心里不由感慨,不过他道:“仁寿和坤宁两宫,若知道你在此胡闹,不知该有多担心,所以……你立功心切,朕可以体谅,却也不可如猴子一般四处乱跳,知道了吗?” 朱厚照道:“父皇,这可怪不得儿臣,儿臣也是被人所蒙蔽了。” “嗯?”弘治皇帝一愣:“谁蒙蔽你,继藩?” 朱厚照斩钉截铁道:“刘瑾!” “……”弘治皇帝拉下脸:“他已死了。” 方继藩在一旁想,刘瑾若是还活着,估计太子给他栽赃,良心还会不安呢。 现在死的真是及时啊,连良心的负担都没有了。 朱厚照道:“当初儿臣可不想来江西,可刘瑾总是在儿臣面前说儿臣不来可惜了,儿臣耳根子软,一听,想着似乎也没什么危险,何况还能为父皇分忧,所以儿臣便来了。” 这等事,也辨不了真假,反正刘瑾已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所对证了,还不是任他朱厚照编排? 弘治皇帝已决定不再追究了,便道:“朕此番来寻你,是带你回京的,这里的事自有地方官吏来安置,你不必费心。” 朱厚照却是苦瓜着脸道:“可是儿臣来都来了。” 弘治皇帝便道:“朕在此,巡视几日后,届时你便随朕回京,尔是太子,岂可这般率性而为呢?何况你竟还骂庙堂上下大臣,你是储君,他们与你,有君臣之义,不可如此。” 朱厚照只好很不情愿的道:“儿臣知道了。” 那王震笑吟吟的道:“陛下和太子殿下,怎可在此烂泥地里栖身呢?而今陛下和太子殿下相见,臣见了,也是欢欣鼓舞,不妨就请陛下和太子殿下移驾南昌府城,听说陛下圣驾来此,南昌府上下的供奉早已预备妥当了。” 弘治皇帝只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道:“本宫不去,本宫还得在此办完一件大事才走。” “大事……” 所谓的大事……就是修桥。 这可是要横跨赣江的大桥啊。 在这个时代,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桥梁,毕竟这赣江最窄之处,哪怕是自滕王阁至西岸,中间倒有一些河水冲刷出来的小洲,可如此长的距离,实是无法想象。 可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想试一试。 听说要建桥。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他询问随行的马文升,马文升等人纷纷摇头:“陛下,这断然是不可行的,这赣江的河面实在太宽了,若是这里能修桥,这天下绝大多数的河流岂不都可以修筑桥了吗?” 这个时代,若是小河,修桥倒也罢了,可似赣江这样规模的江河,修桥真可恶是痴心妄想了,不过倘若真是能修出来,却不知……能造福多少人。 正文 第七百二十九章:储君仁德 次日一早,方继藩和朱厚照便起了个大早。 而后,飞球开始升空,只是这一次,他们牵了一根粗壮的缆绳。 带着缆绳,飞球开始徐徐的朝着江的对岸飘去。 而缆绳的另一头,却留在了红谷滩这边。 弘治皇帝和马文升等人,则也站在了河堤这里,远远眺望。、 但见那飞球拖着缆绳,最终停落在了江的对岸。 而此时,这一根巨大的缆绳,便算是连接了两岸了。 与此同时,两岸分别的固定了一个绞盘,无数赤身的流民们,扑哧的扑哧的转着绞盘,要将这连接两岸的缆绳拉实。 朱厚照觉得这些家伙们没有气力,亲自上前,嗷嗷叫一声,那原本徐徐转动的绞盘,立即开始飞速旋转。 这就是营养过剩且精力旺盛的好处啊。营养过剩的人,身体里有力,而又因为精力旺盛,身体里的营养,便通过这旺盛的精力不断的挥发出来,结果……力气大的出奇。 缆绳的固定,很是讲究,直接一头固定在巨大的铁锚上,而铁锚直接深入带有掩饰的地底,随即,再用烧热的铁水将其浇灌起来。 接着,飞球飞回红谷滩,开始带着第二根缆绳飞到江对岸。 随即,是第三根,第四根,第五根,足足数十根缆绳,最终将这缆绳彻底的连接。 这缆绳极为粗壮,是经过一个月的功夫,上百个妇人日夜不歇的编制而成。 而后……便是上铁索了。 这铁索有数千斤重,由车马拉着到了河堤,其中的一端,已经固定,而后,用大船匠其运送另一端铁索在对岸,对岸寻找岩石浇灌固定,此后,用绞索将其拉直。 一根根的铁索和缆绳,穿梭两岸,崩直了起来…… 弘治皇帝皱眉,将方继藩叫到了近前:“这铁索,从何而来?” 这个时代,铁的产量比较低,要短时间,能烧制这么长的铁索,是极不容易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宁王为了谋反,处心积虑,他囤积了大量的粮食,还挖掘了附近的铁矿熔炼,锻造兵器,那些兵器,殿下觉得留着不妥,可收入朝廷府库,许多兵器上,都有宁王府的标识,索性,就统统熔炼了,锻造了为无数的农具和铁索。说起来,宁王真是不易啊,最早囤积的兵器,可以追溯到永乐年间,这百年来,风雨无阻,不知炼了多少铁,私藏了多少兵器,历经了数代人。还有他们囤积的粮食,堆的比山还高,否则,太子殿下想要开垦,哪里有这般的容易,这简直就如上天的恩赐。” “……” 宁王若是泉下有知,在知道有人在他背后感谢他,却不知会作何感想。 此时,无数早已准备好的壮力们开始准备好了已穿孔的木板,开始攀上了铁索和缆绳铺桥。 这索桥,早就有之,可通过飞球来沟通两岸,却如此迅捷铺就的,却是见所未见。 每一块木板,固定在了十几根并排的缆绳上,有几根缆绳,则作为‘栏杆’,木板穿孔,直接用绳子将其与缆绳绑死即可,而两边的缆绳,则和下头的木板,也用较细的缆绳编织成网状,铁索则作为主心骨,每一根缆绳,都需用细绳与这缆绳固定。 这条桥,足足铺了七天,七天的时间,一座索桥便彻底的落成。 方继藩先是请王震上桥,王震哆哆嗦嗦的,不断回头看:“下官若是落水,定要记得救一救。”接着,两腿发抖,走在了木板上,一步一步,这索桥不好的地方,就是容易抖,且因为这南昌妖风大,其实桥很结实,可这一路上晃啊晃,王震几乎要吓尿了,一路扶着拦绳,小步小步的挪着。 老半天,才走了一小段。 “太子殿下……”王震回头大吼:“下官觉得这里挺结实的,可以过人,现在下官可以回来了吗?” 朱厚照只隐约听到他的声音,便朝他大吼:“继续向前走,走到对岸去。” 王震低头,看着江水滔滔,突有一种老子不想干了的感觉,只好颤颤的,闭着眼睛继续向前蠕动。 朱厚照受不了了,可是数里的索桥,等你这么折腾下去,什么时候才能通? 朱厚照大手一挥:“过桥。” 片刻之间,便有人赶着数十辆马车,马车上堆砌着货物,上桥,这桥看上去摇摇晃晃,咯吱咯吱响,可对桥而言,些许的马车,真不算什么,众人赶着车走,不断的呼喝着拉车的牛马,摇摇晃晃,转眼之间,便追上了王震。 连接两岸的大桥,便算是彻底的成了。 有了这桥,这来回两岸的时间,大大的缩短。 只是……这桥一修好,也该回程了。 方继藩在回京时,将熊二找来,特意的嘱咐:“照顾好的我的虾子,尤其要小心你的老表。” 熊二忙不迭的颔首:“都尉放心吧,虾子们不会有事的。” “等这虾子们生了娃,它们的娃娃长大了,要立即派人,送到京里来。” “晓得,晓得。”熊二掰着指头道:“第一,防备老表,第二,送京里。” 朱厚照终于换上了蟒袍,不情不愿的翻身上马。 因为决心走桥上过江,所以弘治皇帝不敢骑马,只坐了一顶轿子,带着朱厚照和方继藩,以及马文升人等,启程。 天很冷。 因是清早,所以冷风飕飕。 脚下,是哗啦啦的江水,江水滔滔,天还是蒙蒙亮,可此时,桥的一边,却是乌泱泱的许多人,人头攒动。 弘治皇帝坐在轿中,隐隐听到低泣的声音…… 他忍不住掀开帘子,却见这轿外,却是无数的人。 “总兵官……好走啊。” “大学士你啥时候回来看看。” “大总管慢走。” “……” 谁是总兵官,谁是大学士,谁是大总管? 弘治皇帝知道,这些人不是来送自己的。 反而是朱厚照大大咧咧,骑在马上,朝众人招手:“不要啰嗦,记得修好河堤,还有清淤,有啥事,跟我说,叫人修书来,那王震敢欺压你们,我打不死他。” 乌压压的人尾随着朱厚照,恋恋不舍,朱厚照和方继藩已打马上桥了,这数千上万的人不舍得厉害,也紧紧跟随,一时间,乌压压的人流亦步亦趋,朱厚照和方继藩打马走一步,他们便跟着走一步。 走到了桥中央,方继藩回头,这桥上竟已是人满为患,你大爷啊,这么多人,会不会朝重啊,方继藩怕死,忙朝身后的人挥手:“回去吧,回去吧,别来了,超重了,超重了。熊二,照顾我的虾。” 后头依旧人头攒动,朱厚照兴奋起来:“人家愿意送,老方你赶人走做什么,我还乐得多见一见他们,想当初,和是和他们一起扛过锄头的。” 方继藩脸色发青。 幸好,安全过了江,在江对面,数不清的禁卫已在此侯驾,弘治皇帝换了步辇,回头,见那桥上乌压压的全是人,隐隐间,竟有人哭了。 他深深的回头看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没心没肺的模样,口里骂骂咧咧着什么。 在这桥的尽头,是一块石碑,石碑上刻写着:“刘瑾桥。” 那桥名之下,记录了刘瑾的丰功伟绩:宁王反,太子率壮士至南昌,欲刺宁王,瑾随行,当日,太子出其不意,与驸马都尉乃率壮士数人,飞球升空,瑾以愿此留守,吸引叛军为由,留至宅邸。于是,四面八方贼至,瑾不知所踪,尸骨无存,太子赞曰:瑾伴孤十七年,忠贞不二,激昂大义,蹈死不顾,意气扬扬,谈笑而死,悲哉!今立此碑,铭记于斯,喻嗣不忘! ………… 那送行之人,浩浩荡荡,一直将这圣驾送出了南昌城,方才不得不驻足,乌压压的人,远远眺望。 弘治皇帝在步辇之中,显得有几分疲倦。 直到了正午,圣驾出南昌十数里,弘治皇帝下了步辇活络筋骨,将方继藩召至身边,道:“朕见无数人相送你和太子,不忍离开,是什么缘故?” 方继藩道:“陛下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为何还来问臣。” 弘治皇帝失了神,沉吟片刻:“他们……难道不认为朕是个好皇帝吗?” 方继藩苦笑,忙道:“陛下乃是圣君,他们都是乡野的愚民,怎么会知道,陛下是何等的圣明呢。” “所以他们还是不认为朕是好皇帝,反而认为太子是好太子,对吗?”弘治皇帝感慨道:“朕从前,中是教训太子,说他对不起列祖列宗,现在思来,难道对不起列祖列宗的竟是朕吗?” 方继藩摇头:“陛下已是仁君了。” 弘治皇帝紧锁着眉。 今日那些百姓送别时,和平时自己出宫时,乘舆所过之处,无数人跪着送行不一样,因为弘治皇帝分明能感受到,今日这些百姓,是真情流露,而绝非只是摄于天威。 一念至此,弘治皇帝就想问个明白,方继藩,理应是知道答案的。 …………………… 明天会很早更新,脑子发胀,先睡一下,求下月票。 正文 第七百三十章:回家 方继藩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其实……这在后世,有一个术语,叫做同温层。 每一个人群都是不同的,自然思维也不同。 而在这个时代,不同的人,被割裂的越厉害。 譬如庙堂之上的人,他们的思维,和寻常百姓的思维,就全然不同。 所以弘治皇帝无法理解,自己勤政至此,百姓们为何就不理解呢。 朱厚照这般咋咋呼呼,反而获得了拥戴。 方继藩道:“这是百姓们愚蠢啊。” 弘治皇帝冷冷看着方继藩:“只以为如此?” 方继藩道:“可是他们的愚蠢,是谁造成的呢?” “……”弘治皇帝一愣。 “人们对他们不屑于顾,比如宁王,宁王只想着谋反,身为藩王,只想着利用这些人,让他们成为马前卒,为了他的宏图大业,去做卒子。又如巡抚王震,宁王欲反,他风骨依然,不肯依附,可王震为巡抚,眼里可有这些愚蠢的百姓吗?莫说是贵为堂堂巡抚的人,哪怕是知府,是县令,是南昌县和新建县的县丞、典吏,又可曾,将他们放在眼里吗?” “老表们的愚蠢、贪婪,还不爱洗澡,他们目光短浅,可这……却是千百年来,他们被人忽视的结果,江西布政使司,乃是鱼米之乡,鱼米之乡,却有这么多人,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衣衫褴褛,食不果腹,他们要嘛不得已去做贼,要嘛,便被指斥为愚民、刁民,这是自内阁以降,而后是巡抚、是布政使、是府县,哪怕是小小的一个典吏,视若无睹的结果。” “太子殿下浑身都是臭毛病……” 弘治皇帝沉默了。 方继藩道:“可能在陛下眼里,太子所做的,不过是胡闹,只是和老表们耍着玩,不过是他一时的兴致所至。可也正因为,这从上到下的忽视,所以,太子殿下,只随手给了这些愚蠢的老表们一个甜枣,这些老表们,便对太子殿下,死心塌地,感激不已,臣敢打赌,三十年之后,这里的百姓,他们的子孙,依旧还会记得,太子殿下来过这里,太子殿下在此,带着他们清理了淤泥,开垦了土地,修筑了堤坝。” 弘治皇帝动容了。 方继藩又道:“所以,问题的根本,不在于太子殿下,有多好,太子殿下也就给了他们一口饭吃,一个出路而已。问题的根本,在于朝廷对他们的忽视,是这地方上下官吏,发自骨子里的傲慢。陛下的勤政,大臣们可以看到,可这些百姓,看不到啊。”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天气有些冷,萧敬要上前,给他披上一件披风,弘治皇帝摆摆手,萧敬只好无奈退下。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此言,真是诛心了,诛了庙堂诸公的心,也诛了朕的心。”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臣是仗义执言。” 弘治皇帝背着手,锁眉:“朕听说,太子背后骂了朕。” 方继藩摇头:“没有的事,臣可以用我大明英烈,刘瑾刘公公的名节来担保。” “该骂!”弘治皇帝蹦出一个词儿。 方继藩乐了。 见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又忙是绷着脸:“不该骂,不该骂,骂人终究是不好的。” 弘治皇帝道:“西学的本质,便是这同理,同理,就是和太子这般吗?” 方继藩想了想:“西学的理论,历来是儿臣的弟子王守仁完善,儿臣是个大老粗,能懂个啥。” 弘治皇帝道:“你呀,就是什么功劳,都愿意让给别人,难怪欧阳卿家总是说吾师如何如何,朕要听出茧子了。”他顿了顿:“也罢,朕三省吾身,自己琢磨琢磨吧。” 说罢,上了乘舆。 ………… 鄱阳湖纵横八百里,沿岸芦苇重重,水泊相连,刘瑾抬头看天,欲哭无泪。 这里……是鄱阳。 他被抓了,打的鼻青脸肿,可很快,宁王被诛的消息传来,不少贼子,连夜逃窜,有人带上了他。 被带来了这贼子们在鄱阳湖的巢穴,可很快,贼人们散去,各谋生路,刘瑾幸运的,活了下来,只是……看着这百里之内,荒无人烟,刘瑾吸了吸鼻涕,有点冷,可他还是决心,要活下去。 他最后悔的事,自己的鸡腿,给人抢了去。 这些日子,都只吃了一些炒米。 太子殿下……奴婢想你。 刘瑾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而后,咬咬牙,弯着腰,在淤泥里扑腾,片刻之后,他抓起了一只螃蟹,螃蟹在他手中挣扎,刘瑾咧嘴笑了…… ………… 一支舰队,已徐徐的自西向东而来,巨大的舰队,鼓着风帆,一路东进。 船上的水手们,个个眼里放光。 而今,舰队已越过了满腊加,也即是后世的马六甲,眼看着,安南国,就遥遥在望,他们随后,将绕过安南,在泉州进行补给,最后一路北上,抵达天津港。 第二次下西洋的舰队,回航在即。 只是,去时是数十艘大船,回来是舰船的规模,反而锐减了一半。 去时的数千人,而今,回航时,不过区区八百人而已,有的人,死在了汪洋大海之中,而更多人,却在黄金洲以及昆仑洲,留了下来。 一方面,是有人实在受不了回航的痛苦,另一方面,那里的财富,实是令人难以想象,那是一片还未开发的处NV地,许多人发现,在那里,甚至不需精工细作,哪怕只是随手撒一些种子,便可得到足够的口粮,不只如此,那儿人烟稀少,哪怕是有土著,这位土著们,有大量的黄金白银,只要愿意,哪怕只是拿一匹布,便可换来数之不尽的财富。 新建伯张延龄‘奉旨’留了下来,他带领数百人,在西班牙人原有的堡垒里,开始建立营地。 而寿宁候张鹤龄,则和周腊,乖乖跟着徐经返航。 徐经对于这两个劣迹斑斑的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不认同。 可这舰队上下,几乎所有人,见了张鹤龄,都忍不住翘起了大拇指。 仁义啊! 寿宁候是真的仁义,这一路上,所有劫掠的黄金、白银,足足装了两艘大船,可寿宁候怎么着?他大手一挥,统统赐给了水兵和水手,自己,不取分文,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张鹤龄本是不肯回航的,他咬着牙,流着眼泪要催促着将士们去那金山,可所有人看了舆图,数千里地呢,荆棘重重,这点人,怎么够去,不去,不去,张鹤龄要哭了,突然有一种自己是二傻子的感觉,最后,他不得已,几乎被要哗变的水兵们,拉上了船。 虽然留下了自己的兄弟,可那金山,依旧还遥不可及。 “我张鹤龄,会回来的!” 舰队里,人们哼着歌,发出欢呼。 这一群从新世界回来的人,已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他们激动的手舞足蹈,巨大的财富,就在他们的船舱里,堆砌乳山,数不尽的珠宝,无数的香料、象牙,这一趟回来,足以使任何一个人暴富,哪怕家里出了一个败家子,也挥霍不尽。 徐经在船舱里,披着衣,古铜色的手,取笔:“自返航至今,过苏门答腊、满腊加海域,士卒欢声不绝,比之首次下西洋返航时,士气更盛,寿宁候许水兵以利,而使将士臣服,这……” 徐经陷入了深思。 这一路来,足够令他思考。 下西洋时,每一个人都是泪流满面,那无尽的寂寞,还有海中的磨难,让每一个人都心怯不已。 自己要寻找的东西,并非是水兵们的愿望。 可现在……他突然意识到,能够促使水兵们杨帆千里的动力,恐怕凭功勋是不够的。 徐经很嫌弃张鹤龄,可不得不承认,张鹤龄这厮的法子更直接,更有效。 啪啪啪…… 外头有敲舱门的声音。 “进。” 张鹤龄一面捉着身子里的虱子,一面吊儿郎当的进来:“徐大使,咱们时候能到达泉州?” “快了,十日之内。”徐经平静的看着张鹤龄。 张鹤龄道:“那咱们什么时候,三下西洋呢?” “这要看朝廷和恩师的安排。” 张鹤龄眼睛红了:“得赶紧啊,要开春了,下一次,多带一点人,他娘的,我算来算去,吃亏了啊,别人都发大财了,腰缠万贯,我仔细算了算,我还是很穷的。” 张鹤龄守着,眼睛眨了眨,泪水便忍不住落下来。 自己挺聪明的啊,可当初,怎么就那么阔绰呢。 不过,他很快安慰自己,自己……是拥有金山的人,不要在乎这点小钱,这算啥?到了金山,我张鹤龄……看到地上的金砖,都懒得弯腰去捡,这群该死的穷鬼,真是没见过世面啊,我张鹤龄,随便糊弄一下,给他们几十箱金子,几舱白银,还有几舱香料和象牙,他们就满足了,蠢! 徐经莞尔一笑:“却不知建昌伯,如何?” 张鹤龄却是满不在乎:“他没在身边,我是清净了不少啊,最近连脾气都好了。” ……………… 定了闹钟,结果没把老虎叫起来,抬眼看了一下脑中时间,又睡过去了。天气好冷,赖床了。求月票。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一章:食邑万户 徐经默不作声。 从前那个带着几分傲气的读书人,早就不见了。 海风抹去了他一切的菱角。 在这船上,与人患难,使他能理解每一个人,无论卑鄙如张鹤龄,见钱眼开如张鹤龄,臭不要脸如张鹤龄,凶残无耻如张鹤龄,他竟也能察觉,这个人……依旧和自己一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任何傲慢和不屑,又或者道德上的优越感,在这汪洋大海之中,没有丝毫的意义。 徐经抿嘴一笑:“寿宁候还预备继续出海?” 张鹤龄一听这个问题,便痛心疾首:“出,当然要出。”他心里说,我本钱还没收回来呢,受了这么多罪,空手而回,等的就是那一片金山。 “此时张娘娘,一定已经心急如焚了吧。”徐经言外之意是,张娘娘是势必不会让寿宁候再去冒险的。 想到张娘娘,势必会担心自己的兄弟。 徐经就不免想到自己的恩师,他觉得,似乎冥冥之中,自己与恩师,似乎有某种精神上的联系。 提及了自己的姐姐,张鹤龄突然也有些感慨:“阿姐除了小气了一些,对我很好。”张鹤龄坐下,船中寂寞,逮着一个人,就忍不住想要拉一拉家常:“你知道阿姐多小气吗?她贵为皇后,也舍不得多赐点东西给自家兄弟,平日占一点宫中的便宜,也不过是在宫中用个膳罢了,四个菜,一个汤,用荷叶包了,带走,都还要叮嘱,说若是陛下看见了,不好。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姐姐啊。倒好似大家不是一家人死的。我那兄弟,也不争气,在宫里吃了几口饭,便感恩戴德了,张娘娘只晓得管我们这个,管我们那个,连步都舍不得多赏赐几匹。还有赏金,什么赐金五十斤,五十斤铜钱,现在能做什么?” 张鹤龄说着,眼圈红了:“咱们张家兄弟,只能靠自个儿,惨哪,若不是如此,何至于咱们还要自己出海,还有西山……那西山……是咱们张家的哪,给方继藩那厮,占了去,这是强盗!” 徐经板着脸,露出怒容。 张鹤龄乐了:“说你恩师而已,生气什么,诶,罢了,也怪不得别人,怪只怪自己姐姐小气,怪自己的兄弟太傻,啥事都要我自个儿来操心。” “哈,大明,就要到了,我张鹤龄,又要回来了。下一次要吸取教训,多带人出海,抢他娘该死的佛朗机人,还有那黄金洲,这么多地啊,那地里,撒一把粮种,庄稼就长出来了………” 说到此处,张鹤龄垂涎三尺的模样。 “其实……”张鹤龄准备要走了,回头看了徐经:“其实我挺佩服你的。” “……”徐经抬眸,看着张鹤龄。 “能被那姓方的糊弄,不要银子,不要利,只为了一个所谓的……嗯……是知行合一还是啥?” 徐经莞尔,他不愿和张鹤龄争吵,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鹤龄走了。 徐经深吸一口气,他念起了自己的恩师,恩师现在……不知可好…… 可很快,他取出了笔墨,细细的开始下笔修撰。 他要写一部书,是关于海外的图志,这个图志里,会有无数的见闻,也会有站在大明立场,为大明谋划的韬略。 遏制佛朗机人的扩张,在各洲之间的海岛上,建立一个个跳板,驻扎人员,以备更大规模的船队可以自由往返……同时,滔滔不绝的,将无数的海外奇珍,输送回大明,补充大明朝内帑之用。 ………… 一月之后,京里开春,可依旧还是飘着雪絮。 朱厚照和方继藩早已随圣驾回京,对于那南昌的天气,回了京师,他们反而更觉得适应一些。 南昌的妖风太大了,明明温度比京师高一些,可那妖风,却总是无孔不入。 方继藩刚刚到京,便心急火燎的回到公主府,一见朱秀荣还大腹便便,脸色才缓和下来,幸好,幸好,还没生,这临产之期,想来就这么些日子了。 没生就好,自己回来的及时啊。 方继藩忍不住一把将朱秀荣搂在怀里。 “怎么……了……”见着方继藩,朱秀荣面带欢喜,却又怕方继藩磕着碰着了孩子。 方继藩哈哈大笑:“我和太子殿下打了个赌,他赌孩子生了,我说还没生,明日我去东宫讨账去。” 朱秀荣莞尔:“你不要和他疯疯癫癫,这一次,是事后才知道,原来你和哥去了南昌,母后担心死了,我也怕的很。” “让你受惊了,是为夫万死。”方继藩忙是道。 朱秀荣吃吃一笑:“我才不受惊呢,后来我想明白了,你这样了不起,定不会有事,你看,果然,喜讯便传来了。” 方继藩叉着手:“殿下,你不要总是夸我,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一说倒是无妨,可外头人听了去,会嫉妒的,你也知道,世间险恶。” 方继藩又道:“我下定决心了,这些日子,我哪儿也不去,只在这陪着。” “儿子的名儿,你可想好了吗?”朱秀荣忍不住道。 “何止是儿女的名儿,便是孙子、外孙,我都想好了。可惜的是,陛下不许我取,诶,陛下有时,太独断专行了,性子不好。” 正说着,却有宦官来,却是陛下回宫,便有旨意来了。 方继藩拜倒,行礼。 便听那宦官取了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绍膺骏命,御统天下,制四海八方……” 这些废话,方继藩耳朵听出了茧子,说实话,这圣旨,往往是吹牛逼的最高境界,什么奉天承运啊,什么四海八方啊,这天底下,谁敢这样吹牛逼,若是粗俗一些来翻译这些话,大抵就是,我……弘治皇帝,日天日地日大象,谁敢不服? 宦官见方继藩面上不耐烦,便加紧了语速:“敕驸马都尉方继藩为靖虏候……” “且慢着。”方继藩一愣:“哪里来的靖虏,没这地名啊。” 但凡是侯爵,几乎都是依托州府的地名来的,马虎不得,方继藩是个比较较真的人,比如丰城候、青州候,要讲基本法啊,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到时惹起了争议,算谁的。 宦官耐心解释:“都尉,这靖虏,源自于河西的靖虏卫。” “噢。”方继藩颔首,原来如此:“靖虏卫,不是裁撤了吗?” “这是陛下的意思,都尉,能让奴婢将旨意念完吗?” 方继藩是讲道理的人,颔首:“好,公公你讲。” 宦官道:“准其镇河西,食邑万户。” 方继藩微微皱眉。 顿时明白了这个候的意思。 河西之地,是方继藩自己从鞑靼人手里赢回来的,而且,现在鞑靼人未必肯遵守协议,这河西之地,除了肃王所在的兰州,几乎还在鞑靼人手里,所谓的食邑就是个噱头,不过……却也算是奖励了。 宦官又道:“又张元锡,射杀反贼朱宸濠,大功,赐新建候;刘瑾,虽为内臣,为平朱宸濠乱,至今尸骨无存,此大忠也,敕营建石坊间,述其功勋,其侄刘二汉,赐金二百斤,敕世袭指挥……余者如沈傲、杨彪、张晋等,赐重金。” 方继藩便谢恩接旨,喜滋滋的道:“有劳公公了,要喝口茶吗?” 这宦官摆手:“不敢。” “噢,既如此,我正欲入宫谢恩,不妨和公公同去。” 宦官便忙不迭的点头。 方继藩捧着圣旨,心里感慨,哥们……又封侯了。 虽说当初,镇国府给了一个候,可那不正轨,镇国府的官爵,都他娘的被朱厚照给玩坏了,今日大学士,明日总督,后天一个总兵官,你大爷的,官爵太泛滥,我方继藩跟着你朱厚照,迟早吃土。 还是朝廷里有编制好啊,一下子觉得高级多了。 方继藩兴冲冲的入宫,至暖阁,弘治皇帝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朕知你会来谢恩,正好,方才王鳌上奏了一事,这奏疏,给你看看。” 方继藩点头,接过了奏疏。 王鳌乃是吏部尚书,又曾是弘治皇帝的师傅,地位超然。 方继藩低头看了一眼奏疏,便不做声了。 “继藩,以为如何?” 这奏疏,是俱言朝廷为了下西洋,劳民伤财的。请求朝廷节制一些…… 其实里头的话,振振有词,说的倒是很有道理。 毕竟朝廷还很穷,这钱粮都拿去造船了,百姓们的日子怎么过呢? 这想来,是绝大多数官员的心声。 当然……方继藩只低头一看,心里就有数了。 其实……王鳌并没有抨击下西洋。 毕竟这下西洋,乃是去找‘种子’的,种子这玩意,得分享嘛,有了这种子,这大明上上下下,受益无穷。 而王鳌之所以上书,是为了钱粮。 想在朝野内外,谁不知道,咱们的皇上,有银子。 这一次要亲征,不就大手一挥,内帑里拨付钱粮吗? 弘治皇帝,这是露富了啊。 从前大家还不觉得,现在算是醒悟了,陛下私库里这么多银子,这下西洋,给国库和百姓们,巨大的负担啊,好嘛,陛下,我……王鳌,你的恩师,百姓们的代言人,现在要求你……打钱! 正文 第七百三十二章:金山来了 方继藩此时也明白,为何陛下要将这奏疏给自己看,而不是去询问刘瑾等人的建议了。 王鳌绝不是一个人啊。 想来,这代表了朝中诸官们的看法。 哪怕是刘健人等,似乎也认为,皇帝的私房钱太多了,可国库呢,却是入不敷出,这下西洋,是最耗钱粮的事,单单造船和招募匠人以及水手操练,其花费便超过了国库一年近一成五的支出。 从前大家觉得,咬咬牙,坚持一下便是了。 可现在一看,诶哟,老乡,啊,吧,陛下,你有这么多银子啊? 一下子,许多人的心思,自是开始火热起来,陛下,得给钱哪。 这表面上帝师王鳌的上书,可实际上,背后却是朝中绝大多数人的愿望,甚至,天知道刘健等人,是否在背后推波助澜。 弘治皇帝固然是明君,可自己辛苦攒的家底,这是给自己儿子自己孙儿的私房钱,怎么舍得将银子挪出来,他自明白这背后的深意,可若是不给,似乎王鳌出面,背后不知多少人暗中鼓劲,似乎,又说不过去。 将来儿孙们没有内帑,咋办? 所以弘治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他不想给,却又不想和朝中闹僵。 思来想去,这涉及到的,乃是经济之道。萧敬懂个屁,太子懂个屁,还有内廷里的那些宦官,甚至包括了张懋这些人,没一个顶用的。 能商量的,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方继藩。 这是自己女婿啊。 方继藩看完之后,心里大抵明白了陛下和王鳌以及王鳌背后之人的意思。 方继藩呼了一口气,看了弘治皇帝一眼,眼里带着幽怨,道:“这里头说,陛下的内帑里,竟有银七百三十九万,珍奇无数?” 一说这个,弘治皇帝有点恼羞成怒。 辛辛苦苦攒来的啊,平时织新衣都不舍得呢,这十几年来如一日,不只裁减了多少用度。 这朝臣们,最厉害之处不在于,他们总能找到大义的名份让皇帝乖乖让步,更可怕的是,这些人算数还挺好,一察觉内帑里有银子,居然真大抵把弘治皇帝的私房钱给算出来了,这数目精确到了个位数,比弘治皇帝算的还清楚。 弘治皇帝咳嗽:“嗯,重点不是这个……” 方继藩继续一脸幽怨的样子:“公主殿下下嫁时,宫中赐金六十万斤,公主说宫中的嫁妆少了,儿臣还为陛下辩护,说宫中也很艰难,我们要和陛下共体时艰才好。” “……”弘治皇帝老脸一红,他自然知道,自家女儿朱秀荣久居宫中,对银子是不会有概念的,更不可能和方继藩说嫁妆少了的话,这定是方继藩编排出来的,这是抱怨嫁妆给的少了。 弘治皇帝恼羞成怒道:“不要说这些细枝末节,朕问你主意。” 方继藩感慨的道:“陛下啊,无论是嫁妆还是下西洋,对于陛下而言,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可对于臣和无数船匠而言,却是生命的全部啊。” “……” 弘治皇帝后悔了,早知道宁愿和张懋商量,也不和方继藩商量。 “咳咳……咳咳……” 方继藩这时笑嘻嘻的道:“陛下,不过……现在陛下的内帑都给人折算出来了,上了奏疏,且上奏的还是王公,陛下能挡得住吗?须知此事若是传出去,势必天下人议论纷纷啊。陛下乃是圣君,岂可因为些许的银子,就坏了自己的名声呢?” 弘治皇帝一愣,想不到方继藩居然……吃里扒外。 “继藩啊,做人不可忘本啊,朕历来是很心疼你的。” 方继藩道:“陛下,且听臣说话,此乃大势,大势不可挡,若是宫中一毛不拔,到时,只会闹得更厉害,今日陛下哪怕是将此事强压下去,明日呢,后日呢?下西洋,牵涉到的钱粮太多了,国库确实有许多不足的地方,大臣们将主意打到了陛下的内帑,这流言蜚语,实是可怕啊。” 弘治皇帝皱眉,他所忧虑的就是如此。 于是背着手,在这殿中来回踱步:“朕好不容易省出来的,平时衣都不肯穿新的。” 方继藩微笑:“其实从此内帑拨付下西洋的钱粮,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这事儿,得商量好了,钱粮,可以宫中出,可往后,这下西洋的收益,自也是悉数没入宫中。” “下西洋还有收益?”弘治皇帝一愣。 方继藩也是服了弘治皇帝,这姓朱的,做皇帝之前,不培训一下经济学的吗? 方继藩颔首点头:“陛下莫非忘了,倭寇怎么来的,这么多倭寇,不还是因为私商,可为何私商们,拼了命也要下海呢?” 弘治皇帝想了想:“能有多少收益?”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个不好说,不过,儿臣可以保证,宫中,绝不会吃这个亏。” “是吗?”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这无数的舰船,还有人员,损耗可是不少的啊,朕至少,得赔进去每年纹银百万。”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儿臣可以用赤胆忠心的刘公公来作保,刘公公和儿臣,有患难之交,若非是他掩护着我们,吸引了叛军,刺杀朱宸濠,能否成功,儿臣还不敢保证呢。刘公公,乃是儿臣心底深处,最软的一块。儿臣无时无刻,都惦念着刘公公,倘若儿臣预测错了,这刘公公在阴间,势必下油锅,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弘治皇帝凝视了方继藩一眼,见方继藩说的认真,虽是心里没底,可细细想来,方继藩也并非是不靠谱的人。 何况,那刘瑾与方继藩共患难,这继藩,想来也算是有情义的人吧。 弘治皇帝眯着眼:“那么,朕恩准了?” “恩准。” 弘治皇帝没底气的道:“不会干让朕出银子吧。” “陛下,当早作决断!” 弘治皇帝只好叹一声道:“继藩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既如此,朕准了,不过你说的对,这事,得说好,不妨,你就去和他们说,讲明白之后,让内阁重新上奏,让他们自个儿,分清楚内帑拨付和内帑的收益。朕再恩准!” 政治,真是复杂啊。 方继藩觉得脑袋晕。 弘治皇帝是对的。 这事儿,还真不能弘治皇帝跑去跟大臣们讨价还价,得让大臣们主动提出,把这权责通过奏疏,讲明白,皇帝呢,随手恩准,这既显得陛下舍得从内帑拨付钱粮,又显得陛下不是一个锱铢必较之人。 “好吧,儿臣这便去。” “且慢着。”弘治皇帝想起什么:“继藩啊,这当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如果这船,都沉了呢,如果,舰船血本无归呢?如果……” 方继藩看得出,弘治皇帝是真的心疼自己的银子。 抠门了一辈子,就指着这笔银子给儿孙们用,不必让儿孙们跑去跟国库乞讨钱粮了。 方继藩道:“陛下放心,儿臣都已经担保了,儿臣会不顾刘公公吗?” 弘治皇帝想了想:“不如这样,这钱粮,内帑出八成,你们方家,不也有银子嘛,方家出两成,和内帑并在一起,一道拨付给下西洋的费用,倘若当真有了收益,这两成的收益,拨你继藩……” “……” 方继藩心里说,谁说皇帝不懂经济学的,他还晓得分担风险。 方继藩只好道:“噢,那好吧。” 弘治皇帝这才脸色红润了许多。 方继藩则领着口谕,到了内阁,先见了刘健,而后,再将内阁和六部的大臣都叫了来,大家济济一堂。 刘健表现出超然的态度,仿佛这下西洋的开支,自己并不关心。 李东阳只微笑。 谢迁则盯着方继藩,眼里忽明忽暗。 兵部尚书马文升面带微笑,心里日了狗,又是银子的事,等着瞧吧,待会儿说到了银子,又得痛骂兵部乱花钱粮的。 礼部尚书张升最近容光焕发,自己的儿子,封侯了,看看哪,看看哪,我是张元锡的爹,就是那个一箭平宁王之乱的那个。 这王鳌,却是不发一言,他显得很矜持,帝师嘛,当然应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得端着。 方继藩大抵将陛下的意思传达了。 一下子,那本是尴尬的气氛,竟是有些活泛起来。 刘健的眼眸一张,似乎在这突然之间,觉得这喜事来的太快。 原本以为,陛下肯定会讨价还价的,比如说内帑愿意拨付十万两,或者,痛斥一顿自己的臣子,痛心疾首一番,骂一骂大臣们不够忠心。 可这答应的,太痛快了啊。 竟让人难以置信。 刘健看了一眼李东阳,李东阳面露喜色:“陛下当真这样说?” 方继藩道:“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难处,可我方继藩细细想来,朝廷也很艰难,大家要共体时艰嘛,所以我一再劝说陛下,请陛下要以大局为重,陛下终究是从善如流之人,最终……允了。” 众人……看着方继藩,这方继藩……有这觉悟? 仿佛,有哪里不太对劲。 …………………… 突然变天了,手还得伸出来敲键盘,手好冻啊,好惨,求月票。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三章:方都尉美名扬 可是……无论如何。 陛下肯拿出内帑来,那么其他的事,就都好商量了。 “干得好。”大家还是不吝啬于鼓励一下方继藩的。 这家伙挺二的啊。 明明是驸马都尉,居然还能劝陛下拿出钱粮来。 且这下西洋的开支,全部从内帑支取。 一想到此,刘健觉得自己的身子都轻了许多。 国库的压力顿时缓解,这是多大的喜事,他迅速和许多人交换了眼色。 无论这方继藩出自什么目的,大家都需好好的鼓励这位方都尉一番。 “是啊,是啊,方都尉真是识大体之人。”谢迁乐得脸上开了花,愉快啊。 “方都尉小小年纪,便有此见识,真是国家之幸啊,近来都尉又立了功,陛下要封方都尉为侯,居然还有人反对,认为国朝没有都尉封侯的先例,老夫一听,就怒了,方都尉是非常人,自当以非常之理来看待,谁要是反对,老夫第一个不答应。”李东阳喜滋滋的道。 马文升重重的呼出了一口气,这一下子,不必继续被人骂糟蹋国库的钱了,就算糟蹋,也是糟蹋陛下的银子,陛下乐意。 马文升笑嘻嘻的道:“天生方都尉,国家之幸啊。” 张升倒也乐了,其实方继藩有没有劝说陛下拿出内帑的银子来补贴下西洋,他也高兴,不过现在得从善如流嘛,于是他笑着道:“是极,是极。” 那素来矜持的王鳌,此时眼眸微微一张,事情办成,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了啊!奏疏是自己上的,现在陛下恩准,将来千秋史笔,夸耀的便是自己。 这解决了多大的事啊,这是为国库,每年省下的乃是上百万的钱粮。 王鳌几乎可以想象,单凭此事,自己的名字便可光耀后世,使无数后人为之夸耀。 他的心情说不出的好,禁不住朝方继藩颔首点头道:“从前……总有人说方都尉如何如何,这些事,老夫一概不听,这是老夫心里有一杆秤,自知方都尉有功于朝廷,外界的流言蜚语,不过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已。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方继藩感觉自己被夸成了一朵花。 啥时候,自己居然成了楷模了? 从前,哪怕是和刘健等人私交不错,也没见在这公众场合,如此的被人夸奖啊。 方继藩差一点就要飘飘然起来,忙道:“惭愧得很,这不过是力所能及的小事而已。” “方都尉不要自谦,这可非是小事。”刘健含笑道:“从此之后,方都尉的美名将传遍天下,百姓们无不歌颂,天下军民都得念方都尉的大恩大德啊。这一年上百万钱粮省下来,功在千秋。” 方继藩便道:“不错,方才我确实是谦虚,其实我也自知这是功在千秋的事,所以才俯身去做,我心里装着天下的百姓,我方继藩是一个将百姓当做父母之人。不过诸公太抬爱了,说的我竟有一些不好意思,我这人比较谦虚,以后这样夸奖的话,不要再说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诸公还是赶紧上书吧,陛下还等着呢。” 刘健和王鳌对视一眼。 王鳌面露微笑道:“好,上书。” 这时,得趁热打铁,怕就怕陛下回过神来啊。 所以诸人当面联名上书,而后这奏疏便送到了弘治皇帝的面前。 弘治皇帝看着奏疏,心情自然是跟刘健他们相反的,心里很不舍,这是银子啊,可最终还是朱笔一钩,呈送司礼监盖印,再颁发内阁,昭告天下。 消息一出,那王鳌顿时声势顿时暴涨。 士林之中,对于这位王部堂,更加敬重了,王部堂不但是帝师,且为吏部天官,竟还虎口夺食,与君争利,实为大臣典范。 方继藩的名声,竟也有回暖的征兆。 不过方继藩是个不在乎自己名声的人,外头的人想要吹捧,自管吹捧便是。 倒是在西山,早早的,朱厚照便和方继藩一起来了,本是陛下早有旨意,命翰林院年轻韩林们来西山读书,却因为太子和方继藩去了南昌而暂时作罢,现如今,太子和方继藩既是回了京,这些人自然地乖乖的来了。 这翰林侍读杨雅很不服气,他恰好年龄是三十有四,恰好属于‘年轻’的范畴。 整个翰林院,来了六十多人,浩浩荡荡的,其实翰林院的年轻人确实多。 因为进士进翰林,除了要考得好,还有一个重要的条件,那便是需要年轻,倘若你七老八十了才中进士,还进翰林院?等你在翰林院学习了怎么做一个得力的大臣时,人都死了,朝廷要你何用? 因而在选官时,年轻翰林的优势很大。 而今,这半数翰林们不情不愿的到了西山,一个个精神萎靡,尤其是那杨雅,更是脸色惨然。 朱厚照在这清早,便开始将这些人招到了明伦堂。 翰林们乌压压的凑在这里,朱厚照得意洋洋的叉着手。 方继藩则一副好为人师的模样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看着众翰林。 很有一副……你们也有今天的表情。 “先来拜见恩师。”朱厚照道:“你们不配做本宫的门生,也不配做老方的弟子,来,来,来,杨彪你来。” 杨彪连忙风风火火的跑来,咧嘴……笑了:“殿下,你叫俺。” 朱厚照道:“往后,你就负责教授他们,让你操心了,都来拜师。” 杨雅诸人的脸色更难看了,想死啊。 这杨彪,一看就是个夯货啊。 他也配做我们的恩师? 恼火! 不少人面露不快之色。 杨彪咧嘴又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算了,乡下人,不作兴这么多规矩,不要拜了。” 杨雅一听乡下人不作兴这些规矩,再看杨彪这模样,顿时如万箭穿心,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往后哪,俺就卖丑来教教你们,以后有啥不懂,就来问俺。”杨彪又笑。 他的笑,很憨厚,很温暖,犹如三月的天气,使人如沐春风。 翰林们则是一个个低着头,不做声。 可心里自是对杨彪万分的鄙夷。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哎呀,大家不要垂头丧气嘛,毕竟杨彪也差不多算本侯的半个徒孙了,他的学问还是有的。” “……” 杨雅想上前去,直接将方继藩拍死。 这祸国殃民的畜生啊! 此时,方继藩站了起来,道:“西学有西学的规矩,你们从前都是读过书的人,自然晓得,这学里最重要的是学风,为了让大家好好学习,最重要的是,还需防止有害群之马……” 说到害群之马时,方继藩故意瞥了杨雅一眼,拉高了声音接着道:“妨碍大家学习,所以这学规最是紧要,谁若是犯了规矩,是要伸出手来,打戒尺的。” 杨雅等人听着,却是不以为然。 打戒尺,你方都尉还以为我们是一群刚入蒙学的孩子? 又听方继藩大声道:“来人,将咱们西学的戒尺取来。” 话音落下,外头便有一个徒孙捧着一根……狼……狼牙棒进来。 这狼牙棒最粗壮的部位,竟有拳头粗,有手长,上头遍布了倒刺,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这,戒……戒尺? 杨雅瞪大了眼睛,要吓尿了。 他眼睛发直,忍不住道:“这不是戒尺!” “瞎了你的眼睛,不识字吗?”方继藩想看白痴的看了他一眼,握着狼牙棒凑近了给杨雅看。 只见这漆黑的狼牙棒里,居然还用朱漆写了两个硕大的字……戒尺! 杨雅:“……” 方才还是不为所动的众翰林,此时个个瑟瑟发抖起来,他们觉得,以方继藩的为人,这家伙……还真可能拿这玩意来咂自己的天灵盖。 于是大家更是面如死灰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哪,翰林虽是清流,可之所以牛气哄哄,上怼皇帝,下骂朝廷诸官,这是因为朝廷本就给了他们这个特权。 可现在这里不是朝堂,面对的也不是皇帝…… 竟突然有了羊入虎口的感觉。 方继藩道:“好好读书,不可荒废了学业。” 见众人没反应,方继藩眼眸一张,大吼道:“听明白了没有!” “……”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翰林们终于暂时的屈服了,哼,姓方的,走着瞧,别让我们出去,出去之后,我们弹劾死你。 甚至还有人已经打算写书了,偷偷的写一本,署名可以用某某地笑笑生,嗯,委托唐宋时的背景,将你方继藩写进去,教你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是,是,听明白了。”在暴力的威胁之下,众人稀拉拉的回答。 方继藩乐了,狼牙棒在虚空中狠狠挥舞几下,感觉很趁手,不亏为十八班武器之首,果然是威风凛凛啊。 方继藩随口吹着口哨道:“很好,太师公很欣赏你们,好好的学,将来你们受益无穷。彪子,教他们做人,啊,不,读书去!” 杨彪一张憨厚的脸上,升腾起了一丝神圣的感觉,他要好好努力,上,不负两个恩公的重托,下,也要让这些学生脱胎换骨。 …………………… 含泪求月票。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一章:食邑万户 徐经默不作声。 从前那个带着几分傲气的读书人,早就不见了。 海风抹去了他一切的菱角。 在这船上,与人患难,使他能理解每一个人,无论卑鄙如张鹤龄,见钱眼开如张鹤龄,臭不要脸如张鹤龄,凶残无耻如张鹤龄,他竟也能察觉,这个人……依旧和自己一般,也是有血有肉的人。 任何傲慢和不屑,又或者道德上的优越感,在这汪洋大海之中,没有丝毫的意义。 徐经抿嘴一笑:“寿宁候还预备继续出海?” 张鹤龄一听这个问题,便痛心疾首:“出,当然要出。”他心里说,我本钱还没收回来呢,受了这么多罪,空手而回,等的就是那一片金山。 “此时张娘娘,一定已经心急如焚了吧。”徐经言外之意是,张娘娘是势必不会让寿宁候再去冒险的。 想到张娘娘,势必会担心自己的兄弟。 徐经就不免想到自己的恩师,他觉得,似乎冥冥之中,自己与恩师,似乎有某种精神上的联系。 提及了自己的姐姐,张鹤龄突然也有些感慨:“阿姐除了小气了一些,对我很好。”张鹤龄坐下,船中寂寞,逮着一个人,就忍不住想要拉一拉家常:“你知道阿姐多小气吗?她贵为皇后,也舍不得多赐点东西给自家兄弟,平日占一点宫中的便宜,也不过是在宫中用个膳罢了,四个菜,一个汤,用荷叶包了,带走,都还要叮嘱,说若是陛下看见了,不好。她到底是不是我的姐姐啊。倒好似大家不是一家人死的。我那兄弟,也不争气,在宫里吃了几口饭,便感恩戴德了,张娘娘只晓得管我们这个,管我们那个,连步都舍不得多赏赐几匹。还有赏金,什么赐金五十斤,五十斤铜钱,现在能做什么?” 张鹤龄说着,眼圈红了:“咱们张家兄弟,只能靠自个儿,惨哪,若不是如此,何至于咱们还要自己出海,还有西山……那西山……是咱们张家的哪,给方继藩那厮,占了去,这是强盗!” 徐经板着脸,露出怒容。 张鹤龄乐了:“说你恩师而已,生气什么,诶,罢了,也怪不得别人,怪只怪自己姐姐小气,怪自己的兄弟太傻,啥事都要我自个儿来操心。” “哈,大明,就要到了,我张鹤龄,又要回来了。下一次要吸取教训,多带人出海,抢他娘该死的佛朗机人,还有那黄金洲,这么多地啊,那地里,撒一把粮种,庄稼就长出来了………” 说到此处,张鹤龄垂涎三尺的模样。 “其实……”张鹤龄准备要走了,回头看了徐经:“其实我挺佩服你的。” “……”徐经抬眸,看着张鹤龄。 “能被那姓方的糊弄,不要银子,不要利,只为了一个所谓的……嗯……是知行合一还是啥?” 徐经莞尔,他不愿和张鹤龄争吵,道不同,不相为谋。 张鹤龄走了。 徐经深吸一口气,他念起了自己的恩师,恩师现在……不知可好…… 可很快,他取出了笔墨,细细的开始下笔修撰。 他要写一部书,是关于海外的图志,这个图志里,会有无数的见闻,也会有站在大明立场,为大明谋划的韬略。 遏制佛朗机人的扩张,在各洲之间的海岛上,建立一个个跳板,驻扎人员,以备更大规模的船队可以自由往返……同时,滔滔不绝的,将无数的海外奇珍,输送回大明,补充大明朝内帑之用。 ………… 一月之后,京里开春,可依旧还是飘着雪絮。 朱厚照和方继藩早已随圣驾回京,对于那南昌的天气,回了京师,他们反而更觉得适应一些。 南昌的妖风太大了,明明温度比京师高一些,可那妖风,却总是无孔不入。 方继藩刚刚到京,便心急火燎的回到公主府,一见朱秀荣还大腹便便,脸色才缓和下来,幸好,幸好,还没生,这临产之期,想来就这么些日子了。 没生就好,自己回来的及时啊。 方继藩忍不住一把将朱秀荣搂在怀里。 “怎么……了……”见着方继藩,朱秀荣面带欢喜,却又怕方继藩磕着碰着了孩子。 方继藩哈哈大笑:“我和太子殿下打了个赌,他赌孩子生了,我说还没生,明日我去东宫讨账去。” 朱秀荣莞尔:“你不要和他疯疯癫癫,这一次,是事后才知道,原来你和哥去了南昌,母后担心死了,我也怕的很。” “让你受惊了,是为夫万死。”方继藩忙是道。 朱秀荣吃吃一笑:“我才不受惊呢,后来我想明白了,你这样了不起,定不会有事,你看,果然,喜讯便传来了。” 方继藩叉着手:“殿下,你不要总是夸我,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一说倒是无妨,可外头人听了去,会嫉妒的,你也知道,世间险恶。” 方继藩又道:“我下定决心了,这些日子,我哪儿也不去,只在这陪着。” “儿子的名儿,你可想好了吗?”朱秀荣忍不住道。 “何止是儿女的名儿,便是孙子、外孙,我都想好了。可惜的是,陛下不许我取,诶,陛下有时,太独断专行了,性子不好。” 正说着,却有宦官来,却是陛下回宫,便有旨意来了。 方继藩拜倒,行礼。 便听那宦官取了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绍膺骏命,御统天下,制四海八方……” 这些废话,方继藩耳朵听出了茧子,说实话,这圣旨,往往是吹牛逼的最高境界,什么奉天承运啊,什么四海八方啊,这天底下,谁敢这样吹牛逼,若是粗俗一些来翻译这些话,大抵就是,我……弘治皇帝,日天日地日大象,谁敢不服? 宦官见方继藩面上不耐烦,便加紧了语速:“敕驸马都尉方继藩为靖虏候……” “且慢着。”方继藩一愣:“哪里来的靖虏,没这地名啊。” 但凡是侯爵,几乎都是依托州府的地名来的,马虎不得,方继藩是个比较较真的人,比如丰城候、青州候,要讲基本法啊,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到时惹起了争议,算谁的。 宦官耐心解释:“都尉,这靖虏,源自于河西的靖虏卫。” “噢。”方继藩颔首,原来如此:“靖虏卫,不是裁撤了吗?” “这是陛下的意思,都尉,能让奴婢将旨意念完吗?” 方继藩是讲道理的人,颔首:“好,公公你讲。” 宦官道:“准其镇河西,食邑万户。” 方继藩微微皱眉。 顿时明白了这个候的意思。 河西之地,是方继藩自己从鞑靼人手里赢回来的,而且,现在鞑靼人未必肯遵守协议,这河西之地,除了肃王所在的兰州,几乎还在鞑靼人手里,所谓的食邑就是个噱头,不过……却也算是奖励了。 宦官又道:“又张元锡,射杀反贼朱宸濠,大功,赐新建候;刘瑾,虽为内臣,为平朱宸濠乱,至今尸骨无存,此大忠也,敕营建石坊间,述其功勋,其侄刘二汉,赐金二百斤,敕世袭指挥……余者如沈傲、杨彪、张晋等,赐重金。” 方继藩便谢恩接旨,喜滋滋的道:“有劳公公了,要喝口茶吗?” 这宦官摆手:“不敢。” “噢,既如此,我正欲入宫谢恩,不妨和公公同去。” 宦官便忙不迭的点头。 方继藩捧着圣旨,心里感慨,哥们……又封侯了。 虽说当初,镇国府给了一个候,可那不正轨,镇国府的官爵,都他娘的被朱厚照给玩坏了,今日大学士,明日总督,后天一个总兵官,你大爷的,官爵太泛滥,我方继藩跟着你朱厚照,迟早吃土。 还是朝廷里有编制好啊,一下子觉得高级多了。 方继藩兴冲冲的入宫,至暖阁,弘治皇帝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朕知你会来谢恩,正好,方才王鳌上奏了一事,这奏疏,给你看看。” 方继藩点头,接过了奏疏。 王鳌乃是吏部尚书,又曾是弘治皇帝的师傅,地位超然。 方继藩低头看了一眼奏疏,便不做声了。 “继藩,以为如何?” 这奏疏,是俱言朝廷为了下西洋,劳民伤财的。请求朝廷节制一些…… 其实里头的话,振振有词,说的倒是很有道理。 毕竟朝廷还很穷,这钱粮都拿去造船了,百姓们的日子怎么过呢? 这想来,是绝大多数官员的心声。 当然……方继藩只低头一看,心里就有数了。 其实……王鳌并没有抨击下西洋。 毕竟这下西洋,乃是去找‘种子’的,种子这玩意,得分享嘛,有了这种子,这大明上上下下,受益无穷。 而王鳌之所以上书,是为了钱粮。 想在朝野内外,谁不知道,咱们的皇上,有银子。 这一次要亲征,不就大手一挥,内帑里拨付钱粮吗? 弘治皇帝,这是露富了啊。 从前大家还不觉得,现在算是醒悟了,陛下私库里这么多银子,这下西洋,给国库和百姓们,巨大的负担啊,好嘛,陛下,我……王鳌,你的恩师,百姓们的代言人,现在要求你……打钱! 正文 第七百三十二章:金山来了 方继藩此时也明白,为何陛下要将这奏疏给自己看,而不是去询问刘瑾等人的建议了。 王鳌绝不是一个人啊。 想来,这代表了朝中诸官们的看法。 哪怕是刘健人等,似乎也认为,皇帝的私房钱太多了,可国库呢,却是入不敷出,这下西洋,是最耗钱粮的事,单单造船和招募匠人以及水手操练,其花费便超过了国库一年近一成五的支出。 从前大家觉得,咬咬牙,坚持一下便是了。 可现在一看,诶哟,老乡,啊,吧,陛下,你有这么多银子啊? 一下子,许多人的心思,自是开始火热起来,陛下,得给钱哪。 这表面上帝师王鳌的上书,可实际上,背后却是朝中绝大多数人的愿望,甚至,天知道刘健等人,是否在背后推波助澜。 弘治皇帝固然是明君,可自己辛苦攒的家底,这是给自己儿子自己孙儿的私房钱,怎么舍得将银子挪出来,他自明白这背后的深意,可若是不给,似乎王鳌出面,背后不知多少人暗中鼓劲,似乎,又说不过去。 将来儿孙们没有内帑,咋办? 所以弘治皇帝的态度很明确,他不想给,却又不想和朝中闹僵。 思来想去,这涉及到的,乃是经济之道。萧敬懂个屁,太子懂个屁,还有内廷里的那些宦官,甚至包括了张懋这些人,没一个顶用的。 能商量的,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方继藩。 这是自己女婿啊。 方继藩看完之后,心里大抵明白了陛下和王鳌以及王鳌背后之人的意思。 方继藩呼了一口气,看了弘治皇帝一眼,眼里带着幽怨,道:“这里头说,陛下的内帑里,竟有银七百三十九万,珍奇无数?” 一说这个,弘治皇帝有点恼羞成怒。 辛辛苦苦攒来的啊,平时织新衣都不舍得呢,这十几年来如一日,不只裁减了多少用度。 这朝臣们,最厉害之处不在于,他们总能找到大义的名份让皇帝乖乖让步,更可怕的是,这些人算数还挺好,一察觉内帑里有银子,居然真大抵把弘治皇帝的私房钱给算出来了,这数目精确到了个位数,比弘治皇帝算的还清楚。 弘治皇帝咳嗽:“嗯,重点不是这个……” 方继藩继续一脸幽怨的样子:“公主殿下下嫁时,宫中赐金六十万斤,公主说宫中的嫁妆少了,儿臣还为陛下辩护,说宫中也很艰难,我们要和陛下共体时艰才好。” “……”弘治皇帝老脸一红,他自然知道,自家女儿朱秀荣久居宫中,对银子是不会有概念的,更不可能和方继藩说嫁妆少了的话,这定是方继藩编排出来的,这是抱怨嫁妆给的少了。 弘治皇帝恼羞成怒道:“不要说这些细枝末节,朕问你主意。” 方继藩感慨的道:“陛下啊,无论是嫁妆还是下西洋,对于陛下而言,不过是一念之间的事,可对于臣和无数船匠而言,却是生命的全部啊。” “……” 弘治皇帝后悔了,早知道宁愿和张懋商量,也不和方继藩商量。 “咳咳……咳咳……” 方继藩这时笑嘻嘻的道:“陛下,不过……现在陛下的内帑都给人折算出来了,上了奏疏,且上奏的还是王公,陛下能挡得住吗?须知此事若是传出去,势必天下人议论纷纷啊。陛下乃是圣君,岂可因为些许的银子,就坏了自己的名声呢?” 弘治皇帝一愣,想不到方继藩居然……吃里扒外。 “继藩啊,做人不可忘本啊,朕历来是很心疼你的。” 方继藩道:“陛下,且听臣说话,此乃大势,大势不可挡,若是宫中一毛不拔,到时,只会闹得更厉害,今日陛下哪怕是将此事强压下去,明日呢,后日呢?下西洋,牵涉到的钱粮太多了,国库确实有许多不足的地方,大臣们将主意打到了陛下的内帑,这流言蜚语,实是可怕啊。” 弘治皇帝皱眉,他所忧虑的就是如此。 于是背着手,在这殿中来回踱步:“朕好不容易省出来的,平时衣都不肯穿新的。” 方继藩微笑:“其实从此内帑拨付下西洋的钱粮,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这事儿,得商量好了,钱粮,可以宫中出,可往后,这下西洋的收益,自也是悉数没入宫中。” “下西洋还有收益?”弘治皇帝一愣。 方继藩也是服了弘治皇帝,这姓朱的,做皇帝之前,不培训一下经济学的吗? 方继藩颔首点头:“陛下莫非忘了,倭寇怎么来的,这么多倭寇,不还是因为私商,可为何私商们,拼了命也要下海呢?” 弘治皇帝想了想:“能有多少收益?”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个不好说,不过,儿臣可以保证,宫中,绝不会吃这个亏。” “是吗?”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这无数的舰船,还有人员,损耗可是不少的啊,朕至少,得赔进去每年纹银百万。”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儿臣可以用赤胆忠心的刘公公来作保,刘公公和儿臣,有患难之交,若非是他掩护着我们,吸引了叛军,刺杀朱宸濠,能否成功,儿臣还不敢保证呢。刘公公,乃是儿臣心底深处,最软的一块。儿臣无时无刻,都惦念着刘公公,倘若儿臣预测错了,这刘公公在阴间,势必下油锅,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弘治皇帝凝视了方继藩一眼,见方继藩说的认真,虽是心里没底,可细细想来,方继藩也并非是不靠谱的人。 何况,那刘瑾与方继藩共患难,这继藩,想来也算是有情义的人吧。 弘治皇帝眯着眼:“那么,朕恩准了?” “恩准。” 弘治皇帝没底气的道:“不会干让朕出银子吧。” “陛下,当早作决断!” 弘治皇帝只好叹一声道:“继藩说的也并非没有道理,既如此,朕准了,不过你说的对,这事,得说好,不妨,你就去和他们说,讲明白之后,让内阁重新上奏,让他们自个儿,分清楚内帑拨付和内帑的收益。朕再恩准!” 政治,真是复杂啊。 方继藩觉得脑袋晕。 弘治皇帝是对的。 这事儿,还真不能弘治皇帝跑去跟大臣们讨价还价,得让大臣们主动提出,把这权责通过奏疏,讲明白,皇帝呢,随手恩准,这既显得陛下舍得从内帑拨付钱粮,又显得陛下不是一个锱铢必较之人。 “好吧,儿臣这便去。” “且慢着。”弘治皇帝想起什么:“继藩啊,这当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如果这船,都沉了呢,如果,舰船血本无归呢?如果……” 方继藩看得出,弘治皇帝是真的心疼自己的银子。 抠门了一辈子,就指着这笔银子给儿孙们用,不必让儿孙们跑去跟国库乞讨钱粮了。 方继藩道:“陛下放心,儿臣都已经担保了,儿臣会不顾刘公公吗?” 弘治皇帝想了想:“不如这样,这钱粮,内帑出八成,你们方家,不也有银子嘛,方家出两成,和内帑并在一起,一道拨付给下西洋的费用,倘若当真有了收益,这两成的收益,拨你继藩……” “……” 方继藩心里说,谁说皇帝不懂经济学的,他还晓得分担风险。 方继藩只好道:“噢,那好吧。” 弘治皇帝这才脸色红润了许多。 方继藩则领着口谕,到了内阁,先见了刘健,而后,再将内阁和六部的大臣都叫了来,大家济济一堂。 刘健表现出超然的态度,仿佛这下西洋的开支,自己并不关心。 李东阳只微笑。 谢迁则盯着方继藩,眼里忽明忽暗。 兵部尚书马文升面带微笑,心里日了狗,又是银子的事,等着瞧吧,待会儿说到了银子,又得痛骂兵部乱花钱粮的。 礼部尚书张升最近容光焕发,自己的儿子,封侯了,看看哪,看看哪,我是张元锡的爹,就是那个一箭平宁王之乱的那个。 这王鳌,却是不发一言,他显得很矜持,帝师嘛,当然应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得端着。 方继藩大抵将陛下的意思传达了。 一下子,那本是尴尬的气氛,竟是有些活泛起来。 刘健的眼眸一张,似乎在这突然之间,觉得这喜事来的太快。 原本以为,陛下肯定会讨价还价的,比如说内帑愿意拨付十万两,或者,痛斥一顿自己的臣子,痛心疾首一番,骂一骂大臣们不够忠心。 可这答应的,太痛快了啊。 竟让人难以置信。 刘健看了一眼李东阳,李东阳面露喜色:“陛下当真这样说?” 方继藩道:“陛下自然有陛下的难处,可我方继藩细细想来,朝廷也很艰难,大家要共体时艰嘛,所以我一再劝说陛下,请陛下要以大局为重,陛下终究是从善如流之人,最终……允了。” 众人……看着方继藩,这方继藩……有这觉悟? 仿佛,有哪里不太对劲。 …………………… 突然变天了,手还得伸出来敲键盘,手好冻啊,好惨,求月票。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三章:方都尉美名扬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百三十四章:回航 浩浩荡荡的舰队,一路北上,至泉州。 事实上,徐经错过了停靠交趾的机会,他尚且不知,交趾已为大明疆土。 当浩浩荡荡的舰队抵达了泉州,匆匆补给,随即立即北上。 这舰船上,无数人归心似箭,只恨不得插了翅膀回到天津港。 泉州市舶司上下,早已忙碌开了,在给舰队送上了补给品之后,市舶使立即飞马上报内宫。 随着下西洋的需要,市舶司的职责,越来越开始向下西洋靠拢,日盼夜盼,便是船队平安无事。 管理市舶司的,乃是太监王不干,王不干已激动的疯了,站在港口,送走了船队,忙是唤了人来,让人起稿。 王不干在自己的值房来,背着手,来回走动,他眯着眼,道:“起头,要先说寿宁侯的事,宫里,已几次来问寿宁厚和那周腊了,他们若是出了意外,我等都担待不起。上天有幸,这寿宁侯和周腊,总算是平安回来,若是周娘娘和张娘娘得知,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所以,当务之急,要奏报的,就是此事。” 那书吏颔首,唰唰几笔,便先写了一个开头。 王不干红光满面:“还有,告诉宫中,黄金洲已经找到了,咱们大明水师,已找到了那片悬孤天边的巨大的海岛,具体的事,虽是咱所知不详,一时,也不能细问,可这是天大的喜讯,是天佑大明。只是……此岛甚大,纵横万里,要寻到那‘神种’,却还需时日……” 王不干眯着眼:“此次舰队深入了万里,往返两年多,而今,平安回返,这下西洋的事,便算是有了眉目……” 王不干说罢,忍不住有些羡慕那徐经起来:“徐大使乘风破浪,至极西之地,其功绩,已不下三宝太监,令人羡慕啊。” 他看向书吏:“奏报立即发出去,不要让人捷足先登,咱在泉州,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就靠这个在陛下面前,混一个脸熟了。” “是。” ……………… 杨雅想起,一大清早,便被提着‘戒尺’的杨彪叫了起来。 而后,分发了锄头……挖煤。 挖煤…… 杨雅等人哗然,气咻咻的握着拳头,要和杨彪争辩。 杨彪大声嚷嚷道:“做啥,做啥,人多欺俺人少是不是,晓得俺叫啥不,俺娘叫俺彪子,晓得为啥叫彪子不?” 啪! 手中戒尺将眼前的灯架子砸飞。 杨彪怒吼:“你瞅啥,你瞅啥,你瞅俺做啥?太子殿下都挖煤呢,你们有什么了不起!” 也难怪杨彪愤怒。 西山这儿,自太子当初带人开垦和挖煤之后,气氛就变了。 这么多生员,在外头清贵的很,不还是被领着去干农活,读书人,这西山的人早见得多了,渐渐的,树立了一种新的价值观,似那等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人,无论你是谁,都是被人瞧不起的,你以为你是师公和恩公,人家是有脑疾,你在这儿摆什么谱? 杨雅有一种秀才遇上兵的感觉。 其他翰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都希望……有人能站出来,出头,义正言辞的冒着被杨彪的狼牙棒砸了天灵盖的风险,和这杨彪据理力争。 可结果,每一个人都盼着有这样的大英雄,可每一个人,都不是英雄。 最终,乖乖的,他们乖乖的提着鹤嘴锄,上山去了。 矿工曾十三领着他们,这西山的无烟煤,乃是露天矿,采掘起来却也方便,曾十三对于这些‘翰林’们,倒没什么好奇。 毕竟,当初他也曾领过许多读书人来采煤,交代一番,便冷眼等着杨雅等人挥锄…… 杨雅一锄下去,顿时虎口发麻,想死。 突然有一种……犹如苏武牧羊一般的悲壮,杨雅的眼泪,便泊泊而出。 有辱斯文哪。 ………… 却在此时,一场爆炸出现在了京师的西南一角。 可这却属于内城的范围之内。 一声爆炸之后,虽震动并不大,可响动却是震惊了整个京师。 要知道,那位置,可是王恭厂,王恭厂乃是坐落于内城的兵工厂,隶属于造作局,此地距离紫禁城,不过是六七里地。 一听这爆炸。 兵部上下,都慌了。 出了啥事? 兵部尚书马文升心里咯噔一下,他这几年,一直都觉得,有一种针对自己的祸事会发生,果然哪……说什么,来什么。 马文升吓了一跳,忙是带着兵部人等,匆匆至王恭厂。 这爆炸的波及范围,其实并不大,只一栋屋子,因爆炸而起火,王恭厂的监厂太监皮良已是指挥着人,匆匆救火了。 片刻功夫,宫里也来了宦官,匆匆来问及发生了何事。 马文升焦头烂额,几个炸伤了的匠人则被抬了出来,好在没有人有性命有危险,不过是烧伤,于是忙让人救治。 驻扎在此的工部人员,以及兵部驻扎此的兵部武库清吏司巡使匆匆来给马文升见礼。 “到底出了什么事?”马文升厉声道。 他脸很黑,火冒三丈。 虽是小事故,令他松了口气,可天子脚下无小事啊,有了动静,怎么像皇上交代?而且,这极容易引发御史们的弹劾,人家正愁没有素材呢。 “火炮……火炮……炸膛了!”这副使带着哭腔道:“马部堂,火炮炸了。” “……”马文升无语。 片刻之后,监厂太监皮良气冲冲的来:“这是你们兵部的干系,早就说了,这火炮的图纸有问题,只用这么点儿铁料,且炮管如此狭长,这不是找死吗?马部堂,这是图纸的问题。” 皮良也气的要死。 似这等军械机构,是宫里、兵部、工部都极看重的地方,所以宫里才派了皮良来监督,可谁料到,发生了这么一档子事,他皮良的好日子,也到头了,萧公公若是知道,非要打死不可。 马文升铁青着脸,拿起了图纸,一看,也懵了。 皮良怒气冲冲道:“你们兵部,用的是什么图纸,真是可笑,这责任,在兵部,也在这份图纸上,若不是这图纸,何至发生这样的事,你们自个儿,去向宫里请罪吧。” 马文升意味深长看了皮良一眼:“这是驸马都尉方继藩所绘的图纸。” “啥……“皮良的气焰,顿时打消了一大半:“驸马爷……的?” 马文升道:“既然皮公公认为,这是图纸的责任,那么本官,就据实上奏,这是你说的,不是老夫说的。” 皮良的脸,骤然的僵硬了。 怒容逐渐消失,勉强的挤出了一丝笑容:“咱也未必是这个意思,毕竟,发生了这样恶性的事,谁都脱不了干系不是?” 马文升却拿起了图纸,随即开始询问相关的人员。 这一问,方才知道,原来问题确实是在图纸上头。 匠人们按着图纸的方法造出了一门火炮。 今日打算试一试这火炮的威力。 谁晓得,装了药,轰的一声,火炮便炸了个稀巴烂,火星四溅,烧了一个屋子,还好试炮的人有准备,都受了伤,却没有人死亡。 马文升皱眉,看着皮良道:“既然真是图纸问题,那么……确实驸马都尉,无可抵赖了,这事,还是要据实上奏为好。” 皮良摇头:“咱什么都不知道,这是马部堂自己说的。” 马文升恼火:“这是天大的事,陛下下旨造炮,这些火炮,花费了多少钱粮,这都是要送去边镇,给将士们用的,现在这图纸有问题,浪费了这么多人力物力,结果……却造出了个杀敌不成,却要害死自家将士的东西,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皮公公,做人,不但要趋利避害,还得讲良心哪,我等都是为朝廷效命,其他的事,可以打马虎眼,这事,怎么打马虎眼?你现在既不敢得罪人,那么……也好,不是图纸的问题,就是你这监厂太监的问题了。” “咱……咱……”皮良结结巴巴:“好吧,据实禀奏。” 紧接其后,那宫中来的宦官,便带着图纸,以及兵部、工部、监厂太监的口述,匆匆至暖阁。 因为这一场震动,使得整个暖阁里,君臣们都皱着眉。 虽然事情不算很大,可能过了几天,所有人都忘记了。 可出事的毕竟是王恭厂,宫里的人,都能看到王恭厂的火光,还有那爆炸和震动的声音,可是不少人能感受到,谁知,到时会不会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等宦官来了,弘治皇帝板着脸。 那宦官忙是禀告。 听了竟是图纸的问题,弘治皇帝皱眉:“取图纸来。” 图纸送了来。 弘治皇帝记得很清楚,这图纸是方继藩献上的,自己出于对方继藩的信任,立即命兵部监造,户部也拨发了钱粮,可谁晓得……按着图纸炮没造出来,还引发了一个小乱子。 这图纸上的东西,弘治皇帝也看不懂,便将图纸交刘健等人看看。 刘健自然也看不太明白,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于是,什么都没有说,继续传阅。 等到了李东阳手里时,李东阳却是一脸心疼的样子:“哎……老臣若是没记错,当初为了这炮,户部拨发了七万两银子,因为这炮与众不同,需有新的模,还特意新建了一个火窑……这七万两银子,算是打水漂了。” 正文 第七百三十五章:神器 弘治皇帝一听到银子二字,心里便忍不住哆嗦。 银子哪,七万两银子,你们就心疼的厉害。 朕一年银子丢进去上百万怎么说?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噢,这也是不小的事,诸卿对此,怎么看呢?” 刘健道:“请陛下立即下旨,严惩相关肇事之人。” 弘治皇帝一挑眉:“继藩?” 这图纸,不就是方继藩献上的吗,现在出了事,这责任,方继藩脱不了干系。 刘健微笑,摇头:“不,监厂太监皮良!” 弘治皇帝身边的萧敬老脸抽了抽,脸上虽还带笑,可眼眸却是深深的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好整以暇道:“京里出现了爆炸,且离皇城这样近,这是极犯忌讳的事,倘若朝廷不言不语,势必外间会有诸多流言蜚语,这天底下,终究是好事者多,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反而会觉得惊慌,各种可怕的流言,才会甚嚣尘上。所以,想要安抚人心,就必须得让天下人知道,原来这是有人疏忽了管理,朝廷严厉斥责一番,再治监厂太监之罪,这时,才可让人们相信,原来这确实只是一件小事。此举的本意,在于安抚人心。” 弘治皇帝一思量,有理,可随即叹道:“刘卿这是谋国之言,可是,明明是图纸有问题,岂可治不相干人的罪呢。此事,再思量吧。” 说着,弘治皇帝意动,忍不住道:“继藩办事,一向可靠,又怎么会献上一个有问题的图纸?” 发出这疑问,众臣对此,倒是不以为然。 方继藩近来办了不少利国利民的事,现在外头的读书人们,言辞也没有从前那般尖酸刻薄了。 所以听到这个,倒是有不少人为方继藩转圜,尤其是王鳌,笑容可掬的道:“陛下,方都尉在为人正直,很有担当,却办事历来一丝不苟。不过,人终究是人,何况还是个少年人,就算偶尔,有所疏漏,也是理所应当的嘛。” 为人正直……很有担当…… 弘治皇帝晒然,倒是很少听说过,有人对方继藩这般的评价:“朕还是问清楚为好,来人……召方继藩来,噢,还有兵部尚书马文升。” 方继藩也早察觉到了王恭厂的爆炸了,动静实在不小,所以他琢磨着,陛下可能召见,早早在等着了,宫里来了人,他立即动身。 等到了暖阁,见弘治皇帝和刘健、马文升、王鳌等人都在。 方继藩便行礼:“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压压手,却是看向马文升:“马卿家,你继续说。” 想来马文升先来,所以正在奏报他从王恭厂调查的结果。 马文升看了方继藩一眼,他有君子之称,虽然最近被人骂的厉害,可为人还是很刚直的。 倘若自己没有底气倒也罢了,可这一次,问题却出在了图纸上,他自是要仗义执言:“所以,老臣召集了王恭厂上下的匠人们细查,匠人们分析了结果之后,纷纷说,这个图纸,他们开始看时,就觉得有极大的出入,譬如炮身的厚度不够,竟还要在炮管里雕花,这又使炮管便薄,不只如此,炮管长了,使火药一旦出现在炮管炸开,这力气堵在那,一时出不去,最终……炸了,此炮初铸的时候,其实就有不少老匠人,起初看了图纸,就觉得有问题,只是上头压得狠,他们不敢进言,这才酿成了这一场灾祸。” 马文升说到这里:“臣在这里,并没有指责驸马都尉的意思,只是,术业有专攻,这军械制造之事,万万不可天马行空,幸好,这一次只是伤人,动静也不够大,倘若这些炮造了出来,送去了边镇,花费人力物力,且还导致边镇的将士死伤,这……就是弥天大祸啊。” 弘治皇帝板着脸,颔首点头。 马文升心情很不好,看见方继藩在一旁,便道;“都尉,老夫说话有些耿直,你不要放在心上。” 方继藩张口欲言。 弘治皇帝压压手:“继藩……你要记住这一次教训。” “啥?”方继藩有点懵。 弘治皇帝道:“朕知你多能,可涉及到了这等大事,以后,可要小心了。” “陛下是说……王恭厂的事?”方继藩一脸委屈。 脸上写着不服气。 弘治皇帝颔首道:“方才马卿家的话,你也听了,幸好此次,没有酿成大祸。不过,你有大功,且还是个孩子……朕不予追究,可下一次,却需三思而后行。” 众人看着方继藩,尤其是那李东阳,到现在肉痛,七万两银子啊。 王鳌却是和蔼可亲的看着方继藩,这小子,成就了自己一段美名,虽然今日犯了错,没关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方继藩眨巴眨巴了眼睛:“可是……” “不要为自己辩解。”弘治皇帝心里说,你这个家伙,到现在还想辩解,朕不是说了吗,不予追究,这是在护着你呢,这件事,就算是尘埃落定了,你挨一顿骂,不做声,事情就揭过去了,还去招惹是非干什么。 “可是……”方继藩似乎还坚持要辩解。 弘治皇帝像关爱智障儿童一般的看着方继藩,这小子,果然不懂朕的深意啊。 “可是西山,按着图纸,将炮造出来了啊。”方继藩终究,找到了一个间隙道。 “……” 一下子……所有人懵了。 啥意思? 西山造出来了? “炸了吗?”马文升脑子有点转不过弯,看着方继藩:“西山那儿,炸伤了几个?” “……”这算不算画圈圈的诅咒? 方继藩摇头:“没有呀,好的很,一炮下去,炸死几头牛,不,不……这不是故意的,是一不小心……” “……” 沉默。 令人尴尬的沉默。 弘治皇帝皱眉。 马文升却有点急了。 脸有点红。 王恭厂炸了,还炸的是自己人,这王恭厂是什么地方,是皇家的火器作坊,文皇帝时期,就由内廷、兵部、工部三方管辖,作为主要供应大明火器的机构,户部每年,拨付无数的钱粮,内廷里派出监厂太监,工部有郎中坐堂,兵部有副使盯着,招募了天下火器的能工巧匠…… 这是啥,这是专业的。 说是首屈一指,都不过分吧。 可是…… 马文升脸一红,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皱眉:“方继藩,西山何时造了火炮?” 方继藩道:“儿臣万死,儿臣绘了图纸出来,太子殿下觉得稀罕,说是造一门玩玩,儿臣当然要拦着,可太子殿下的性子,陛下是知道的,他非要玩,还说,得让他的亲戚们,有点事做。” “亲戚?”弘治皇帝心里想,却不知还有哪些皇亲国戚掺和,这不是闹着玩的,这是造火器啊,且不说朝廷不允许,就算是允许,你们拿这等可怕的东西来玩?若是和王恭厂一般炸了,怎么办? 方继藩道:“其实,就是一些张家人,当初,逃荒,无处落脚,最后来了西山,为首一个,比较丑的,叫张卫雨。” “……” 弘治皇帝对于张卫雨,没有丝毫的印象。 可是……一听张家人……他全明白了。 前些日子,张皇后就在自己面前哭告呢,说两个兄弟至今没有音讯,怕是完了,张家惨哪,这是要绝后,又听说,张家的亲族,又都遭难,请陛下安顿。 弘治皇帝当然违拗不过张皇后,思来想去,若是再给张家远亲赐地和官职,朝廷肯定要闹成一锅粥,这毕竟是远亲,坏了规矩,若是开了这个先河,这祖宗十八代起算下来,谁家没有一窝亲戚哪。 弘治皇帝思来想去,索性,给方继藩安顿吧。 张……卫……雨…… 弘治皇帝老脸微微一红,这事儿……看来……不能继续追究。 追究下去,外朝又要说张皇后护短了,何况,张皇后本来就没了两个兄弟,现在正伤心呢,这事闹大了,反而不好。 弘治皇帝咳嗽:“噢,原来如此。” 可马文升不乐意了。 西山造了出来?这不就等于是说,王恭厂有问题吗?这么庞大的机构,都不如一个小小的西山,这西山懂什么造炮,他们都能造,那王恭厂算什么? 这不只是说王恭厂没有技术实力。 更可怕的是,这事儿往深里想,是没有技术实力的问题吗?这可能牵涉到的,就是弊案,还有可怕的人浮于事的问题了。 马文升看向方继藩:“方都尉不可戏言。” 方继藩一脸无辜的道:“若是不信,可以去西山看看,要不,我让人抬来宫里,放一炮试试看。” “……” 众人无语,你搬来试试看,打不死你! 马文升眯着眼:“陛下,方继藩此言,实是诛心哪,王恭厂上下,哪一个都是尽心竭力,臣为兵部尚书,这都是看在眼里的,可现在方继藩这么一说,倒显得王恭厂人浮于事一般……” 弘治皇帝自然明白马文升的意思,他随口道:“英国公回京了没有,朕算着日子,他也该从南京祭祀回来了吧,他若回来,朕敕他去西山,眼见为实。” 正文 第七百三十六章:喜报 对于这火炮的事,弘治皇帝不甚关心,别闹出乱子来就可以了。 毕竟,这火炮再犀利,也是有限。 既是马文升非要查实西山是否按着图纸,锻造出了火炮,只需让一个双方都信服的人去一查便知。 这个人,必须能服众,在军中有一定的影响力,同时,还要获得宫中信任。 这宫中最信任的人,不就是英国公张懋吗? 否则,祭祀这样的大事,怎么会交给张卿家去呢。 说起张懋,礼部尚书张升笑吟吟的道:“前几日,恰好南京礼部有公文来,说是英国公祭祀孝陵,对着太祖高皇帝灵位滔滔大哭,甚是凄切,旁人扼腕。不过,英国公张懋,还要赶着回来祭祀长陵、定陵……想来,这几日都能回来,毕竟,七日之后,又是大吉之日,老驸马最近身子不好,得亏英国公主持了。” 弘治皇帝听罢,也是感慨:“张卿家对列祖列宗,是历来恭顺的,那等他回来吧。” 这王恭厂的事,便暂告一段落。 马文升想起一事来:“是了,陛下,兵部这儿造船,钱粮已经拟出来了,不知陛下何时过目,内帑那儿……” 这是催着皇帝赶紧给钱。 王鳌等人都打起了精神。 要钱才是最紧要的事啊。 弘治皇帝觉得群狼环伺,老脸憋红了:“明日……将簿子呈送来吧,朕看一看。” 得把把关,别让下头的人,以造船的名义,将内帑搬空了,弘治皇帝又道:“大致,需多少银两。” 一听陛下肯给钱,暖阁里顿时气氛活跃起来,大家精神都很足,马文升道:“兵部这里,拟定的银子是一百三十六万两,眼下所需督造的船,有六十三艘,船料要银子,匠人们也要钱,还有风帆、铁锚之类,处处都是银子,不只如此,还需供应大量船工们的吃喝,需操练水手……需……” “怎么是一百三十六万两。”弘治皇帝急了:“去岁也不过是七十五万两。” 弘治皇帝怒视马文升。 马文升气定神闲:“去岁造船三十五艘,今岁加造了一些,臣已经很节省了。” “……”弘治皇帝瞬间不想下西洋了,他阴沉着脸:“为何突然加造这么多。” 马文升道:“下西洋的船队,已去了两年多,至今没有音讯,所以内阁里担心,这船队,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毕竟,那碧波汪洋,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若是出了意外……” 弘治皇帝方才,这下西洋是无底洞。 造船要银子,造了船还要养活这么多人员,养活了这么多人,他们出了海,说不定一个船队遭遇了暴风,全部玩完了,血本无归。 他幽怨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低着头,假装没有看到。 “诶!”弘治皇帝坐下,板着脸道:“朕要好好看看账簿,斟酌一番。” 这么折腾下去,年年一百多万两,这还了得,自己不如死了干净。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被方继藩坑了。 尤其是看到王鳌等人看向方继藩时,那种柔情和关爱的样子。 “徐经不知何时才回来?”弘治皇帝惆怅的道。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儿臣觉得,理应快了。” 弘治皇帝拉着脸,没做声。 方继藩见气氛不对,索性告辞,弘治皇帝显然也没心情继续议下去,挥挥手:“诸卿都退下吧。” 于是方继藩顺着人流,出了暖阁。 刚出暖阁不久,那王鳌便快步上前:“都尉。” “嗯?”方继藩看着王鳌,我和他……很熟吗? 王鳌热情洋溢道:“有空,来府上小酌几杯。” “好的。” 王鳌捋须,红光满面的点头:“少年出英雄啊,生子如都尉,足慰平生。” “……”方继藩瞬间不想和他说话了,生你大爷。 弘治皇帝气闷的不行,便也移驾,至坤宁宫。 坤宁宫里,张小藩已开始学步了,摇摇晃晃,咧嘴,虎牙露出来,在地上蹒跚走着,后头,两个宦官气喘吁吁的跟在后头,生怕摔了。 张小藩却走的快,故意要摆脱小宦官似得,跌跌撞撞,吓得那小宦官心都要跳出来。 朱载墨已学会了坐,脑袋摇摇晃晃,手里拿着个拨浪鼓,便坐在这摇床上,乌黑的眼睛,目不暇接的看着摇着铃铛到处乱跑的张小藩,时不时咧嘴,露出一排没有牙齿的牙床,咯咯大笑。 张皇后便在旁道:“万万不要摔了。” “是,是,娘娘。”宦官气喘吁吁,如老鹰撵着小鸡。 见弘治皇帝来了,张皇后接驾,弘治皇帝见了孩子,方才脸色缓和了许多,指着方小藩道:“这孩子,如此调皮,和她的父亲一样,有大将之风。” 目光落在了朱载墨身上,便想起了内帑的事,顿时又不乐起来。 朱载墨见了弘治皇帝,则努力的要爬起来,委屈巴巴的,弘治皇帝自知自己的孙儿要做什么,便忙俯身,朱载墨一把,便努力的抓住了弘治皇帝的大胡子,这一下,他才转嗔为喜,一面抓着胡子,一面大笑。 张皇后自是熟知弘治皇帝的:“陛下是有什么心事吗?” “嗯……”弘治皇帝被扯的胡子生疼,艰难的道:“还不是为了内帑的事……诶……” 一说到船,张皇后更是惆怅,自己两个兄弟,还没音讯呢,这下西洋,真是糟糕的事啊。 若不是坤宁宫里,多了两个孩子相伴,张皇后念着两个兄弟,怕早已憋出病来了。 “陛下……臣妾……臣妾……”一念起这个,张皇后便开始抹眼泪:“臣妾并非是要给陛下平添烦恼,只是……先父临死之前,便拉着臣妾的手,说要照顾着两个兄弟,可现在……臣妾,真的对不住先父啊。” 弘治皇帝便起身,拍了拍张皇后的香肩,要安慰张皇后。 可他一起身,胡子便自朱载墨手里脱了去,朱载墨顿时恼怒,呜哇一声,含糊不清道:“要……要……” 弘治皇帝无奈,重新俯下身,捏起朱载墨的小手,令他抓住自己的胡须,一面歪过头去,像伸长脖子的鹅一般,道:“你不必担心,他们吉人自有天相。” “可是……”张皇后抽泣,一面抹泪:“这已快三年了啊,生死不明……” 弘治皇帝憋红了脸,艰难的扭着脖子,突然身子一歪,诶哟一声:“脖子疼,脖子疼,来,扶朕起来。” 吓得宦官们七手八脚,匆匆要扶弘治皇帝。 却在此时,却有宦官风风火火进来:“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好不容易站直了,脖子还是有点疼,好似是转不过弯来了,一扭便龇牙,眼看着朱载墨要哭,便只好将朱载墨抱在怀里,朱载墨不闹了,乖巧的贴着弘治皇帝的胸,扑哧扑哧的呼吸粗重,似想吹鼻里的泡泡。 “孙儿受寒了,鼻涕都有了,快来,擦一擦。”弘治皇帝道。 可那宦官却没上前,支支吾吾道:“陛下,皇孙爱吹泡泡,鼻涕擦了,会哭的。” “……”弘治皇帝无言,又见张皇后红着眼圈,心里想,这造哪门子孽啊,朕给孙儿攒的内帑……没了……那张家兄弟又…… 却在这时,却有宦官来:“陛下,泉州来奏报了。” 泉州…… 飞快跑来宦官,气喘吁吁,宫里的人,哪一个不是陛下和娘娘想的是什么,因而得到了消息,真是个个抢着来禀奏,生怕不能在陛下和娘娘面前,露露脸,这宦官激动的道:“泉州市舶司奏报,咱们的船队……回来了。” 一下子,弘治皇帝愣住。 张皇后豁然而起:“人呢,人呢,人回来了没有?” 宦官道:“回了,回去了,徐大使、寿宁侯,还有周腊周少爷,都回来了。” 可张皇后一听,险些要晕过去。 自己还有一个小弟弟张延龄,怎么没他的名字,他没回来?他死在了外头。 这是自己最憨厚的兄弟啊,都说傻人有傻福,可怎么…… 张皇后脸色惨然:“延龄呢?” “听说,留在了黄金洲,是建昌伯自个儿愿意留下的,说是那儿乃是洞天福地,要接应下一次船队下西洋,因而留在那里,带着数百人在那儿开垦……” 没死…… 这一下子,张皇后一颗心,终于是松了下来。 虽然不能见这个兄弟,可最坏的结果,自己却想到了,而现在……能活着,自己就满足了。 她顿时大喜:“那么人呢,人在哪里?” “正从泉州往天津赶呢,想来,也就这些日子,便可抵达。” 弘治皇帝听到船队回来,也是激动不已,这张家兄弟,还有那周腊能回来,皇祖母和张氏也可放心,可他听到寻觅到了黄金洲,顿时眼前一亮:“黄金洲,找到了?” “找着了,和舆图里所标识的,丝毫不差,泉州那儿,特意来报喜,陛下,再过几日,那徐大使在天津卫登陆,前来见了陛下,便要奏报黄金洲的见闻。”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眉毛扬起来:“好,真是辛苦了他们,辛苦了他们。”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七章:富可敌国 船队回来了。 张家人也还活着,周家人也活了下来。 宫中顿时喜庆了起来。 张皇后激动的忙是去仁寿宫报喜。 太皇太后周氏得知,顿时激动的站了起来,微微颤颤。 消息传遍了京师。 大多数人,对于船队的回来,并没有太多的感触。 下西洋的目的,是寻找神奇的种子,可似乎看来,种子暂时,还没有找到。 当然,绝不会有人认为,两次下西洋,就可找到种子的。 可是……天津卫那儿,人们却是疯了。 天津卫市舶使杨静亲自带着人,迎接抵达了天津卫的船队。 这一艘艘的舰船,在接引船的拖拉之下,开始进入了港口。 杨静带着笑容,因为宫中已飞马来了消息,要大使徐经以及寿宁侯等人在抵达之后,即刻进京。 天津卫里多是军户为主,因为这里既是京师门户,又是大运河的中枢,朝廷置天津卫,这些军户繁衍,而今,也因为此,而越发热闹起来。 只不过,因为军户太多,而此时,军卫制度已经彻底崩坏,大量的军田,几乎都被武官们侵占,寻常的军户,几乎沦为农奴,天津卫军户的生活,惨的令人发指,许多人面黄肌瘦,无所事事,此时一听到有船队来,这些无所事事的军户们,也纷纷涌上来,看热闹。 港口处,是乌压压的人,而一艘艘船靠岸,而后,先是徐经和寿宁侯等人下船,杨静忙是上前迎接,却见徐经和张鹤龄等人,比之那些面黄肌瘦的军户,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杨静倒是露出了佩服之色,见过了礼。 水兵们开始下船,不过…… “请公公预备入关课税吧。”徐经朝杨静拱手,微微一笑。 杨静一呆,啥意思,入关课税? 对,是要课税,大明有规矩,所有的关隘,都需课税,当然,这个时代的商税,说出来比较可笑,弘治年间,商税得银是十三万两。 这是什么意思呢,大明的岁入之中,各种矿税、盐税加起来是近三百多万两,商税在其中,只占了几十分之一,接近于无。若是再加上每年三千多万石的粮食收入来比较的话,大明积攒财富最多的商贾,缴纳的税赋,不足其他税赋的百分之一。 现在徐经要求主动交税,这倒是稀罕事。 杨静是个宦官,这入关的税朝廷已经颁布了诏书,要没入内帑,也就是说,下西洋的船回港,是以十抽一的方式,直接充入宫中的。 这船队入关,能收多少税哪。 杨静笑了笑,道:“既如此,咱……就……嘿嘿……” 寿宁侯等的不耐烦:“少啰嗦,赶紧。” 杨静畏惧的看了张鹤龄一眼,他有点怕这位寿宁侯,这可是和驸马都尉方继藩一般,不能招惹的存在啊。 人群开始骚动,怎么这船队的人,还没有下船呢。 无数衣衫褴褛的军户们,个个嬉皮笑脸,天津卫这地方,因为绝大多数军户凄惨,使这里出现了无数油嘴滑舌,胆大包天的狂妄之徒,他们三五成群,四处游荡,因为没有什么生计,又不得脱离军户的体系,只好游手好闲。 这些人,早就知道,出海的人是极惨的,颇有几分,还有人日子过的比爷爷过的还惨,哈哈,一个个看热闹的心态,就想见着,那些可怜的水兵们面黄肌瘦,饥肠辘辘的下船。 可左等右等,却不见人。 于是一个个叫骂起来,人声鼎沸。 却在此时,一队队负责清关的市舶司书吏却被招了来。 一时之间,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个个议论纷纷。 这些书吏们,也觉得稀罕哪,这时候,不知市舶使的公公迎接船队吗,叫咱们去做什么? 可他们不敢怠慢。 等到了码头,却是一个个案牍搬了起来,笔墨纸砚陈设上去,书吏们一头雾水的上前。 市舶使杨静显得尴尬,这是在做什么,有些小题大做啊。 可应徐大使之邀,他却也只好如此。 一队队的市舶司差役,在栈桥上候着,连大秤也预备好了。 随后,便有人开始抬着箱子下来。 一个个巨大的箱子,几个人都搬不动,只能在这箱子底下,放置圆木,而后让箱子在上滚动。 第一个箱子,出了栈桥。 徐经上前,道:“寿宁侯奉太子殿下之命,得了旨意,事先言明,海外一切财物,俱都封赏水手和水兵人等,可既是海外所得,便需缴纳关税,以充国库。” 杨静笑嘻嘻的道:“不不不,现在规矩改了,改了,现在是充大内,不充国库了。” “噢。”徐经颔首点头,不过似乎充内帑还是充国库,似乎都没有什么关系:“那么,就请市舶司折算,从现在起,当场折算出应缴的关税,而后,再分发将士。” 他一面说,一面慢悠悠的,揭开了第一个箱子…… 一时之间,那杨静的眼前一花。 而后……杨静的腿,有点软了。 “……” 白银………白花花的银子,这白花花的银子,晃得人是眼晕,是足足的一箱子啊,瞧这白银的成色,是最上等的白银哪。 那些个差役和书吏,也懵了,这哪里来的银子,海外……还有银子哪? “赶紧哪,干活!”张鹤龄恼了,白银虽好,可惜不是自己的,自己还得糊弄着这些该死的家伙们继续出海呢,所以,我张鹤龄要讲诚信,可一想到银子就在面前,可惜主人不是我,便心痛如刀绞,火气无处发泄,恨不得赏市舶使杨静一个耳刮子。 杨静才不得不定了定神:“来,秤银!” 差役们不敢怠慢,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将这银子取出,称重! 差役最后,报出数目:“总计,七千二百九十四两!” 书吏们忙是记下。 可他们的笔墨未干,接着,又是第二口箱子,第三口,第四口…… 这下子,懵了…… “赶紧哪,还有好几艘船呢。”张鹤龄催促:“你们这么磨磨蹭蹭,三天三夜,也算不完。” 这一下子,杨静的呼吸停止了。 他是个太监啊。 而且运气不错,被分派到了市舶司,杨静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毕竟……经过会有各国来朝贡,会经过天津港,那些使团里,也会混入各国的商贾,打着使节的名义来,还有不少使者,都会夹带一些私货。总而言之,杨静的油水很丰厚。 说实话,像杨静这样有肥差的人,一般的东西,他是瞧不上的。 可现在……他懵了。 卧槽。 紧接着,一个个差役,报着数目:“乙箱,白银五千二百一十五两!” “丙箱……” 人们挥汗如雨。 书吏们一个个低头记数,握着笔杆子的手,在颤抖。 感觉要疯了。 这到底是多少口箱子啊。 另一边,又一个码头,一艘船停靠,不得不抽调了书吏,前往另一处码头,这一处码头上,又是一口口箱子……是黄金…… 当那箱子揭开时,所有人要疯了。 是货真价实的黄金。 那金灿灿的黄金,刺的人眼睛睁不开…… 倘若随手从这箱子里取一小块,都足够人挥霍了。 书吏们先是震惊,而是浑身颤抖,产生无数遐想,可这遐想,瞬间被凶神恶煞的水兵们生生拉回了现实。 这些水兵,给他们的感觉很不好,虽然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却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他们皮肤晒的黝黑,许多人的皮肤,甚至像烤焦了一般,脱了皮,以至于新皮和旧皮夹杂在一起,他们的眼神,尤其是锐利,是那种被他们一扫过后,便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杀气…… 这些出生入死的人,在海中和大浪搏斗,杀人越货,谁的手上,都有几条人命在,他们忍耐了任何人都无法忍耐的痛苦,目中,带着的,是对生命的模式。 差役和书吏们,不敢抬头去直视这些人的目光,从前这些差役,最是油滑,往往会在清关时,偷偷的将一些东西塞进自己私囊里,可现在,却一个个手脚干净的很。 “六千三百七十三两,黄金!” “乙箱……” 差役们,喉咙冒了烟,嘶哑又卖力的吼出了一个个数目。 除此之外,越来越多的船,开始停靠,有的船,一箱箱抬下来的,乃是硕大的象牙,有的是数不尽的香料……甚至还有晶莹剔透之物,却是一把把的取出来。是钻石,翡翠……以及犀角…… 这些东西,统统都是名贵无比,乃大明最稀缺的东西。 可在这里,却是犹如沙子一般,一箱箱的搬下船。 一个个栈桥的敲头,不断的高呼着:“丁箱,香料一千五百三十四斤……” “玛瑙……三斤七两。” “象牙……七百五十六斤……” 杨静远远的听着,一个个数目,不断的在累积,他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来,这……这……到底是多少……是多少金银珠宝啊,这金银珠宝……是捡来的吗? 杨静觉得,自己的认知,一下子刷新了,今日见了这个世面,自此……什么腰缠万贯,穷鬼! ……………… 天气越来越冷,心越来越凉,来张月票,支持一下,让老虎的心,热乎起来。 正文 第七百三十八章:你是什么东西? 越数,差役和书吏们越是心凉。 看着这一箱箱的宝货。 有的,是自佛朗机的舰船上掠夺而来。 佛朗机人占据了各处殖民点之后,疯狂的掠夺当地的物资,或是直接掠夺本地的金银,一船船的送回本国。 有的,来自于各处的殖民地点。 还有的,来自于海中贸易所得。 海中贸易所得,多是官方的丝绸和瓷器所换来的。 徐经留了心眼,所有官方的贸易所得,统统记下了一本帐,这笔账,是朝廷的。 这一次清关,足足持续了一天。 人们不得不在此守着。 那些好事的天津兵油子们,却是迟迟不肯散去,有人吃过了饭,又来了。 令他们瞠目结舌的是,船队带回来的,不只是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水兵,还有……数之不尽的宝藏。 人们不断议论纷纷,有人窃窃私语:“据说现在带回来的白银,已有三百二十七万两。”大明一斤为十六两,这就相当于,数十万斤。 在海外,许多白银并非是货币,人们习惯于用金子来做货币的用途,所以白银的价格,并不昂贵,不少人,竟只是用白银来做器皿或只充作饰物,所以在贸易的过程中,船队疯狂的收购白银,数十万斤白银,折合下来,不过几百吨而已,可到了大明,便是天量的财富。 黄金最为可怕,等到最终核算时,黄金已有一百九十万两,同样不过是百吨,放在黄金洲,也不过是某国皇帝给自己搭一个金屋子而已,可这黄金无论是在佛朗机,还是大明,亦是可怕的财富,折成白银,只怕价值千万两以上。 除非之外,还有数百吨的香料,数不尽的象牙、玛瑙等珠宝。 近两成乃官方的瓷器、丝绸所兑换所得。其余的,多是从佛朗机人手里抢夺来的。 两成的黄金白银统统装箱,直接送入国库,不,而今,理应是内库了。 其余的,统统按着关税,以十抽一的方式,这一成,再抽出来,充实内库,剩余则按功绩大小,分发赏赐船队上下将士。 出海时两千的水兵和船员,哪怕是没有寸功,拿的最少的,折银也在三千两。 那些多的人,则是两万甚至三万两以上。 此时白银还没有持续输入进大明,这只是第一次输入而已,所以银价还未像历史中地理大发现之后,佛朗机人疯狂输入白银进入中土,银子的价格,并未贬值,哪怕是最穷的一个水手,手中的三千两银子,也足以让他富甲一方,成为当地首屈一指的大户,娶几个婆娘,完全不在话下,建个几亩大宅,再置办百亩土地。 至于立了功劳,得了数万两银子的,那就更加可怕了。 一时之间,整个港口,喜气洋洋。 而无数装箱的财富,需统统先送去西山,而后再用大秤分银,这样做,也是为了安全,在这里将金银分了,水手们固然个个都是刀头舔血的人,却也一时背不动这些财富,他们大多家徒四壁,这数百上千斤的金银,直接放进自己的茅棚里? 天津卫沸腾了。 尼玛!这出海,几乎形同于搬金山啊。 不少出海的水手,都是天津卫的军户,当初被编入水师,让他们出海,不知多少人,是哭着上船的,以至于那些没有征召的军户,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运气啊,下海,这不就成王八了吗?死在了外面,尸骨无存,家里老NIANG死了都没人照应。 可现在……不少人哭了。 他们都是赤贫之人,三餐不继,哪里想到,当初被同情的人,转眼之间,却已是富甲一方,成为大富,发迹了啊。 而且,显然他们找到了好靠山,徐大使领着他们,自港口出来,后头是寿宁侯,前头那个,据闻是方家的门生,金银也统统分送西山镇国府和宫中,人们不断口耳相传,方知这银子,水兵们可随时去西山支取。 他们如骄傲的小公鸡一般,招摇过市,别看衣衫褴褛,可腰杆子硬,更不一样的人,这些在船上的人,久经磨难,和不少同袍共患过难,彼此之间,情谊深厚,这些在海外杀人如麻之人,给人一种,不同的气质。 哪怕是当初被人瞧不起的人,到了港,领了一张银子的凭证,便匆匆赶去自家见自己的老母,他们的家,大多都是从前可怜的军户人家,父死子继,人到了家徒四壁的家中,见了老母亲,顿时跪下,滔滔大哭,家中若有兄弟和妻儿子女的,更是一家人抱头痛哭。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人还活着。 哭过之后,本地的千户官便找上了门,这消息简直是在疯狂。 譬如本地的千户就得知,自己辖下的二狗回来。 听说发了大财,这些上官,平时早就将军中的田产据为己有,视下头的兵丁,为自己的农奴,而今二狗这样的货色都发大财了,自然免不得打主意。 于是,忙带着人,匆匆到了二狗家,人还未到,不少附近的军户,都来看稀罕了,人们个个咧着嘴,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也有觉得可能有乐子瞧的,自然,也少不得有人为之担忧的。 外头里三层、外三层,乌压压的统统是人。千户官一进门,便笑嘻嘻的道:“二狗回来了啊。” 这二狗听罢,没什么反应,倒是他的母亲和妻儿们,吓得脸色发白。 千户官自顾自的坐下,几个心腹的家丁便狐假虎威的站在了一边。 千户官翘着脚道:“二狗,你回来便好,你看看你娘,若不是本官照应着,早死了,听说你发了财,好吧,按照卫里的规矩,你也是知道的,你这银子……” 二狗站起来。 看着无数眼睛看着自己。 这千户官算是吃死了二狗了,人们窃窃私语,不少人为他惋惜。 从前的二狗,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见了千户官,便怯弱无比,军户的悲惨来源于,他们完全是依附在武官身上,武官们掌握了他们一家老小的生死。 二狗的母亲见状,惶恐不安的要给千户官行礼。 二狗却是平静的看着千户官。 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出海时,见了千户官时,心中又敬又畏,现在再看他,三年不见,竟觉得此人滑即可笑。 二狗上前:“倒是多谢了程千户照顾家母,程千户问什么银子。” “哈哈,当然是从海外得来的银子,这事,我早知道,按照规矩……” “程千户想要?”二狗奇怪的看着他。 程千户便翘着脚,嘿嘿一笑。 二狗什么话都没有说,从怀里取出了凭据:“这是徐大使和寿宁侯发的凭据,上头写着九千三百五十四两!” 一听这个数目,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都要疯了,头皮发麻。 二狗啪的一声,将这凭据拍在了桌上:“程千户想要,自管拿着它,去西山领取。” “……”程千户脸色一变,他琢磨出味来了:“你去领,领回来了,自个儿留着几百两,给家里老母和孩子添置一些衣衫,你家的屋子也该修葺了。” 言外之意是,其他的,本官只好笑纳了。 二狗听罢,竟觉得好笑:“程千户不敢去领吧?是怕徐大使呢,还是寿宁侯?” “你……”程千户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二狗叹了口气,突然,他眸里,竟是涌现出了杀机,这眸光,落在了程千户身上。 这是何等可怕的眼睛,那眼里布满了血丝,却好似是出奇的平静,可在这平静的背后,却有一种说不清的锐利。 “程千户想要银子,又没有胆量是吗?”二狗眯着眼,突然,他放肆大笑。 心腹家丁听罢,抱手,怒喝:“二狗,你好大胆……” 正说着,这家丁突觉得眼前一花。 一个拳头,便狠狠砸向他的面门。 啪…… 这一拳,是二狗打出来的,干脆、利落,没有花哨,平平无奇,却很迅猛,这家丁还不知怎么回事,瞬间,便觉得自己的脸像锤子狠狠捶打一般,鼻梁处,瞬间传出细不可闻的鼻骨折断的脆响,鼻血和飞出的门牙四溅。 家丁下意识的要捂住自己面门。 这等人,哪里受过这个,嗷嗷叫着,捂着脸,便疼的在地上打起滚来。 所有人惊呆了。 程千户见状,脸色苍白,厉声道:“你……” 二狗看都没有看那家丁一眼,却是突然自腰间,摸出了一把匕首,这是从一个佛朗机的俘虏身上搜出来的,精钢打制,匕首一出,晃着银光,而后,他手干脆利落的使这锋芒闪闪的匕首狠狠一刺。 匕首刺入了桌上。 入木三分。 木屑飞扬。 二狗再抬头。 那千户,几乎要瘫倒,他没有想到,这二狗……竟胆大如此! 二狗笑了,这笑很平静,只牵扯了一下面上的肌肉,却突然暴喝:“你程建业是什么东西,在这千户所的一亩三分地里横惯了,这般不知好歹,竟想讹诈到我头上来?” 千户居然要昏厥过去……那当年,怯弱的二狗,现在……竟问自己是什么东西? 正文 第七百三十九章:功臣入宫 二狗变了。 变得人们不认识了。 那目中掠过的杀机,那满是老茧的手上的寒芒阵阵的匕首。 他身子依旧还很瘦弱,脸上的肤色成了青铜,还泛着一丝苍白,没有什么血色,可是……他再不是程建业所认识的二狗了。 程千户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小军户羞辱。 他咬着牙,面上又青又白:“二狗,你敢骂本官,本官……” “怎样?”二狗迫视着他:“报复我?军法处置?你程建业,也是爹娘养的吧,也有妻娘,有子女的,是吧?” 二狗说话很平静。 那家丁,还在嗷嗷的嚎叫。 程建业却是打了个冷颤。 这话什么意思。 程建业见二狗一步步的朝自己走来,那目中,满是鄙夷。 二狗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话,程千户不懂?若是不懂,我可以教你懂。还有……” 哐当…… 一个腰牌从二狗袖里掏了出来,摔在了程建业的身上:“你早已不是我上官了,我调至镇国府,是镇国府辖下力士,你区区一个天津卫的千户,算什么东西?想要军法处置我,需去问问侍讲徐大使,问问太子殿下,问问寿宁候,你程建业算什么狗屁?” 程建业打了个颤。 二狗却是居高临下的看他,那眼中的轻蔑,格外的清晰。 人就是如此,从前的怯弱,来自于对于与生俱来对于千户官的人生依附。 可如今,二狗已经脱胎换骨了。他不再是那个怯弱的二狗,他见识了最广阔的天地,他身躯虽是孱弱,却肩挑着天,脚踏着地,他吃了常人所无法忍受的苦,他一次次奋不顾身,疯了似得冲入敌船,用长矛扎进别人的心窝里,他在船上,和寿宁侯这般,从前高高在上的人同吃同睡一起,方知,原来皇亲国戚,也是人,也会喝了酒,嗷嗷大叫,滔滔大哭,愤怒的对着波涛咒骂,也会想着婆娘,会挂念着孩子,会笑嘻嘻的说着粗鄙下流的话。 他曾冒着佛朗机人的火铳,冲到佛朗机人的近前。他也曾绑缚了海盗,将匕首刺入海盗的胸膛,而后一脚将他们踢入大海中。 他见识过海中的风浪,那席卷一切的大浪比船还高,拍击而下,带着毁天灭地的力量。他和海斗,和天斗,最重要的是,船队,就是他的后盾,上千个如他一样,历经了风雨的人,是他可靠的伙伴。 那么,你程建业,是什么东西? 程建业的目光,只和二狗稍稍对视,很快,这带着冷酷的眼眸,让他心颤,程建业居然怂了,从前在这千户所的一亩三分地,他是从不认怂的,可刹那之间,他眼神开始涣散,几乎不敢直视二狗。 “滚!”二狗厉声道。 无数的军户,就这么无声的看着。 他们以为,千户官势必会震怒,如往常一样,指使着家丁,将这不知死活的二狗吊起来,狠狠的抽打,以儆效尤。 可程建业阴沉着脸,却是垂着头,什么都没有说。 其他的家丁,心里慌得厉害,他们能感受到二狗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这气息……很危险,尤其是那眼眸顾盼之间,那脸上的平静,却给他们一种窒息的感觉。 平日这嚣张跋扈的家丁,竟也纷纷低着头,乖乖随程建业灰溜溜的要走。 “且慢!”二狗将插在桌上的匕首拔出,收回了腰间。 他面上,没有一丁点,洋洋得意。 或者说,他的心底,再也瞧不起程建业这等人了,正因为瞧不起,鄙视到了骨子里,所以自然也绝不会认为,让这程建业乖乖的顺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他现在信奉的实力,自己是强者,而程建业这样的人,不过是弱者罢了,到了汪洋大海上,这样的人,活不过三天。 听到二狗说且慢。 程建业心里恼怒,他痛恨自己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缩头乌龟,可二狗一句且慢,他脚突然没了气力,几个家丁,也像桩子一般,站着不动。 那鼻梁被砸歪的家丁,更是大气不敢出,瑟瑟作抖。 程建业乖乖的转头,既不甘,又带着几分心有余悸的看着二狗。 二狗道:“记着了,我是有名有姓的人,我姓陈,名虎,往后谁再敢叫我二狗,我保准教他生不如死。” 程建业的脸色,比死了NHIANG还难看,答应不是,不答应又不是。 “记住了吗?”陈虎看着程建业。 程建业沉默了很久,居然乖乖的点点头,灰溜溜的带着家丁走了。 沉默…… 依旧还是沉默。 军户们一个个看着陈虎,那眼里的轻视和调侃,统统不见了踪影。 陈虎上前,拱拱手:“我的老娘,多亏了邻里的照应,今次我回来,可能过些日子,便要另迁新宅,有劳了各位,明日,我买几头羊来,摆几桌酒席,承蒙关照,大家都来坐坐。” 众人方才醒悟,纷纷拱手回礼。 他们脑海里,浮现的还是程千户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一下子……有人为他们的世界,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要出海啊。 出了海,才有出息啊。 军户们形同农奴,活着不如去死,衣衫褴褛,悲惨到了极点。 而大明地方军卫制,采取的又是世袭制,寻常的军户,永无出头之日,正因如此,所以军户逃亡者甚重,许多人宁愿沦为流民,也不愿成为军户。 可现在……整个天津卫,已是沸腾了。 但凡是年轻人,无一不以能出海为荣。 市集里,豚羊的价格,连涨了两倍,因为各卫各所那些出海的子弟,都在采买肉,且压根就不问价格,人平安回来了,得摆酒席,这叫衣锦还乡。 天津卫指挥也接到了不少状告,都是本地的千户官和百户官,还有一个百户官,居然当众,被回来的水手绑起来,吊在树上,打了个半死不活,理由是自己出海之后,这百户欺负了家里的兄弟。 指挥看着奏报,大汗淋漓。 下头这些该死的家伙,真是不识趣啊,瞎了眼吗,人家是镇国府的人,且这么一伙人,分散在各卫,因为一同出海,都有过命的交情,个个他娘的比倭寇都狠,提着刀子就敢杀人,不只如此,镇国府还有许多大人物,似乎都和他们有关系,还想让自己给下头这些武官们做主,做个屁的主,这些人,没一个好惹的,市舶司的公公,都觉得不对味了,严厉禁止市舶司的差役和水兵有任何的冲撞。 于是,指挥连夜招来了诸官,将这些丘八们狠狠臭骂一通,放出话来:“你们不要命,本官还要命,瞎了你们眼睛,下西洋乃是国策,回来了京师,不但朝廷关照,镇国府关照,太子、驸马都尉、寿宁侯府,都在关照着,谁要是再敢自扰这些海上回来的将士,丑话说在前头,闹出了事端,老子先打死你们。” 一下子,整个天津卫,只剩下无数军户们开始闹腾了,再没有人有心思给上头的百户、千户耕地,哪怕是七八岁的孩子,满脑子都想着出海。 总有无数的少年人,一拨又一拨的出现在海湾上,远远眺望着停泊在那儿的大船,那巨大的海船,充斥了每一个人的想象。 ………… 徐经和张鹤龄、周腊三人,却几乎是马不停蹄的赶往京师。 到了京师,张鹤龄有点胆怯,不敢去见自己的姐夫,可一到了兵部点卯,片刻之后,宫里的人就来了,宣徐经、张鹤龄、周腊入宫觐见。 宫里的宦官,几乎是疯了似得催促。 三人才忙是赶至暖阁。 暖阁里,众臣纷纷到了。 弘治皇帝得知张鹤龄和周腊回来,心里一块大石,早已落地,于是振奋精神,要亲自召见这些有功之臣,海上漂泊,实是不易,往返近三年,方得始终,这些事迹,足以称耀后世。 朱厚照和方继藩都穿了新衣。 尤其是方继藩得知自己的门生徐经回来,激动的不得了,每一次徐经活着回来,对方继藩而言,都如过年一般。 刘健人等,也早已松了口气,下西洋的成本太高了,高到了连国库都无法支持的地步,现在他们能平安回来,至少从前的努力,没有打水漂,无数人为之庆幸。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闻讯入宫时,恰好撞到了刘健人等。 刘健热络的和太子见礼,又和方继藩打招呼。 王鳌在人群中,发出了爽朗的笑容:“哈哈哈哈……方都尉,老夫见你满面红光,可见,你这门生徐经回来,你这为人师的,是真真为之欢喜啊,老夫也为之喜不自胜,徐经诸人,平安而返,这功劳,不亚于张骞出塞。” 方继藩美滋滋的道:“多谢王公夸奖,徐经那小子,也没立什么功劳,除了胆子大一点之外,一无是处。倒是王公对其赞许有加,实在太过了。” 王鳌又是哈哈大笑,爽朗的道:“你不要这样说嘛,你们这些年轻人,后生可畏,后生可畏,老夫哪,年纪大了,却越发觉得你们这些后生们,可爱起来。” 正文 第七百四十章:见驾 方继藩万万想不到,这位当朝帝师,吏部天官,平时不苟言笑,逢人都是端着,哪怕是刘健都要卖他几分面子的人。 现在竟如此和蔼可亲,对自己如此亲昵。 果然,外头的流言蜚语,都不足为信啊。 别人都说我方继藩不是东西,可谁能知道,我方继藩为国为民,有着梅花一般的孤傲和正直。 外人都说,王公难以亲近,可又哪里想到,王公如此好相处,和他在一起,方继藩找到了家的感觉,心里忍不住哼哼:‘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哪怕哪怕帮妈妈刷刷筷子洗洗碗,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呀,一辈子不容易就图个团团圆圆。’ 方继藩谦虚的道:“王公这样关爱,继藩,继藩真是惭愧。” 王鳌微笑,依旧和蔼可亲,自己能不高兴吗?现在外头都在说自己什么,说自己德范遐迩,勋盖季世、正而有谋、可比管仲。 这是何等的评价啊,自己年纪大了,要的,不就是这正直的名声,有了这一段佳话,哪怕自己明日死了,这朝廷若是不追谥自己为‘文正公’,恐怕都难以服众了。 ‘文正’,一想到这文正二字,王鳌眼里发亮,这是文臣至高的评价啊,比之武官被追赠为‘河间王’、‘黔宁王’还要高级。非德艺双馨,啊不,德才兼备,且于国于民有大功者,绝无得到的可能。 这些日子,他心情格外的好,看谁谁顺眼,见谁都想亲两口,哪怕是生的如萧敬那般稀奇古怪的,都觉得别有一番风味。 他热情的执方继藩的手:“诶,别老是叫什么王公、王公,太生分了,吾于汝父,也算是有些交情,叫世伯即可。” 方继藩在思量着,叫一声世伯是自己占了这位皇帝老师的便宜。还是这他占了自己这刘杰师公的便宜,想了想,很干脆的道:“世伯好。” 王鳌乐了:“明日,老夫下值,你来老夫府上,你我煮酒言欢,一定要来,你不来,老夫不高兴的。” 方继藩只好应了。 这王鳌捋须,哈哈大笑。 刘健等人看在眼里,心里说,这方继藩平时做事心里糊涂,哪里想到,这一次却帮了王鳌的大忙,难怪王鳌欢喜至此,于是,心里忍不住唏嘘,当初,为何不自己上奏呢。 羡慕嫉妒恨哪。 众人至暖阁,那徐经等人还没到,弘治皇帝精神抖擞,看着这些巩固之臣,忍不住感慨,朕有这些人,又有如徐经等人这般,忍常人所不能忍之苦,为朕效忠的将士,何愁大明不能进入盛极之世。 尤其是他看了朱厚照,朝朱厚照微微一笑,朱厚照乖巧的道:“父皇好。” “好好好。”弘治皇帝乐了,太子在南昌府的表现,也令自己甚为欣慰啊。 见徐经等人没来,朱厚照闲不住,又看父皇今日对自己格外的热络,便也美滋滋起来:“听说父皇要从内帑里拨付钱粮来下西洋,儿臣听了,欢欣鼓舞啊,父皇终于,开窍了……” 弘治皇帝脸上的笑容,逐渐的消失。 这脸拉了下来。 本来银子的事,就很避讳,尤其是这一箱箱的银子,从内库里搬出来,弘治皇帝心如刀绞。、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萧敬一见,便晓得陛下的心思了,便笑呵呵的道:“陛下,那徐经,想来快到了吧。” “嗯。”总算可以不用搭理太子了,免得自己震怒,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 朱厚照却还在傻乐,老方说了,内帑里出银子,这是好事,免得这朝廷为了造船和下西洋的事,叽叽歪歪,银子是国库掏的,那些给事中和御史像秃鹰一样,个个盯着下西洋的事,今日骂这个,明日骂那个,这下西洋的事,怎么办得好? 所以,父皇有时候,还是很圣明的,也不全然昏聩无能。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来:“陛下,巡海大使徐经人等到了。” “请进来。”弘治皇帝刻意的喊了一个请字。 不多时,徐经、张鹤龄、周腊三人便进来,拜倒:“臣等……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这三人一来,顿时,暖阁里窒息了。 看着这三个久经磨难,一个个晒得皮肤翻起,哪怕穿了新的朝服,看其裸露出来的肌肤,都触目惊心,和这簇新的朝服相比,甚感违和的样子,这海中的艰辛,只一看便知。 弘治皇帝甚是感慨:“诶,真是不易啊,不易啊,来,都起来吧,赐座。” 宦官匆匆搬了锦墩来。 刘健等人,也为之动容,心里感慨,对这徐经,生出佩服之心。 哪怕是以往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张鹤龄,此时心里,都肃然起敬。 寿宁侯和这位张家的少公子,都长大了,能任事了。 徐经坐下,目光随即焦灼的在这暖阁中逡巡,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一瞬间,徐经突然吸了吸气,这不吸还好,看着个子又长高,更英俊了一些的恩师,万千的情绪和思念涌上心头,徐经虽是拼命想在御前忍住这股泛滥的情感,可这情感,却还如泛滥的滔滔江水冲垮了堤坝一般,奔腾而出。 他眼里顿时通红,眼里泛着泪花,一眨眼,泪水便自眼角滑落下来,他忙是低头,用长袖揩拭自己的泪水,起身,呜咽着,拜倒:“学生回来了,恩师……还好吗?” 声音颤抖,情绪已无法控制。 于是泪水如雨帘一般,落在这冰冷的砖石上,滚烫的泪,似要消融这冰凉。 君臣们都默然。 天地君亲师。 此乃纲常。 这徐经出海近三年,遭受无数的磨难,几乎不成人形,现在乍然见到自己的恩师,如此举动,也是理所当然。 众人只是感慨和沉默。 方继藩感动了,徐经哪,这一去,再回来,恩师竟差点不认识你了,便忙上前:“快快起来,你能回来,恩师很高兴,昨夜恩师还梦见你。” 徐经听罢,更是泣不成声,和方继藩拥抱一起,滚烫的泪落在方继藩的肩头:“让恩师担心,学生实是万死。学生许多时候,都以为再也见不到恩师……” “别哭,别哭。”方继藩拍他肩。 心里感慨。 徐经还是很有良心的。 这比王守仁那个混账好多了,修书过来,言辞都是冷冰冰的,起头一句话,就是恩师食否,大抵就是,师父,你吃了吗?你吃了吗?你吃了吗?吃你大爷,我方继藩是那种不吃的人吗? 徐经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一个宦官扶他重新坐下。 弘治皇帝,也忍不住热泪盈眶,真是感人一幕啊。他忍不住看向张鹤龄。这个大舅子……也清瘦了很多,从前的皮包骨,现在是骨包皮。 张鹤龄尴尬了很久,才乖乖的站出来:“陛下,臣有万死之罪。” 弘治皇帝皱眉:“你也知道你有万死之罪,你知不知道,张皇后得知你带着兄弟不知所踪,有多伤心。” 张鹤龄一听,懵了,随即松了一口气,乐了:“噢。吓死臣了,臣还以为,陛下要追究臣……” 他猛地醒悟,矫诏的事,可不能说,便立闭嘴。 弘治皇帝似察觉了什么,严厉的道:“以为什么?你说,现在交代,尚且可以既往不咎。” “陛下……”张鹤龄只好乖乖道:“是臣万死哪,臣伙同太子殿下,伪造了陛下的旨意,随船出海……” 朱厚照脸色蜡黄。 他早就想到,这个该死的舅舅不是个好东西,但是……没想到这家伙,没义气到了这等地步,转过头就将自己卖了。 “臣还擅自做主,伪造圣命,将随船的财富,俱都赏给了随军的将士,这无数金银,统统散金,以至朝廷能得的,不过三成,臣……真是万死,万死之罪,臣高风亮节,两袖清风,只是悔不该,被太子殿下所怂恿,臣对不住陛下,对不住啊……”接着,开始干嚎。 “……” 弘治皇帝侧目,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忙是垂头,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见张鹤龄悲痛的要死去,心说,这都三年了,也罢,还能说什么呢,你啊,也够令朕操心的,还散尽了财富,赏赐将士,这……有什么不可? 弘治皇帝道:“些许金银,若能使三军振奋,这也是理所应当,将士们辛苦,奖励忠贞,有何不可,你不要嚎哭了,起来说话。” 张鹤龄却打了个冷颤,很是小心的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臣若是再老实交代一点什么,您……可别砍臣的脑袋。” 弘治皇帝和颜悦色:“但说无妨,卿放心,朕岂会要你脑袋。” 众人见张鹤龄可怜,纷纷道:“寿宁侯是有功的,不必害怕。” “是啊。”王鳌心情也格外的好,虽从前很是瞧不上张鹤龄,这时也忍不住道:“寿宁侯不必顾虑,你们哪,都是咱们大明的功臣。” 张鹤龄结结巴巴的道:“赏出去的金银,还有香料,以及其他珠宝,折银……折银……近一千五百万!” “……”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一章:天亡我也 暖阁里,顿时所有人失去了呼吸。 宛如死寂一般,人们沉默着。 弘治皇帝的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 一千五百万……还是两,自己攒了多少日子,才攒了几百万两银子哪……朕……幻听了吗? 接着,开始有人呼吸了,呼吸很粗重。 王鳌面无血色,他厉声道:“什么一千五百万两,寿宁侯,你不要信口雌黄,这不是开玩笑的。” 张鹤龄觉得还是老实交代了的好。 “此次出海,带回来的金银珠宝还有香料,保守计算,折银两千余完,除了缴纳关税,还有两成,是朝廷的货物,与人通商之后,所得之利,需缴纳朝廷,其他的,我……统统让人分了。” 这一下子,讲的够清楚了。 王鳌突然觉得喉头一甜,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算盘呢,算盘呢。” 朱厚照大叫。 “……”这太子不叫还好,一叫,王鳌终究没忍住,啪叽一声,吐出一口血痰。 方继藩道:“不必算,我心算厉害,这还不简单,三成给朝廷,不,现在是给内库了,其他的,分了,这分出去的,乃是一千五百两,那么,入内库的,就是六百余万两银子,陛下得八成,臣这里有两成,如此一来,臣得一百余万,内库得五百万两银子上下。” 方继藩开始飞快的计算:“可帐不能这样算,就比如香料,虽是得了,可因为一下子输入了这么多香料,只怕这香料的价格就要跌一跌,肯定卖不到原先的价,因而,得在这个基础上,再减两三成,大抵……陛下还是有四百万,臣有一百万。” 呼…… 那一千五百万两,哪怕就是不管了。 单单说剩下的五六百万,大明的商税低的可怕,白银的收入,不过是三百万两上下,其他的,多为实物税,什么粮食啊、布匹、丝绸之类。 也就是说,这一趟回来,单上缴内库的,就是两年的岁入。 这帐,弘治皇帝算是算明白了。 他的心……在淌血。 银子啊,分了,这该死的寿宁侯,他怎么就分走了这么多,他倒是大方哪,他……他…… 可随即,弘治皇帝一下子,又是心花怒放。 挣了? 方继藩还真说对了,下西洋,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啊。 弘治皇帝在经历了短暂的心痛之后,随即,眼里放光。 发财了。 朕的内帑,充实了。 造船,造更多的船,让更多人出海,挣更多的银子,而后再造更多更多的船,让更多人出海……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顿时龙精虎猛,眼里放出了精光。 继藩这个小子,有眼光,不愧是朕精挑万选的乘龙快婿,有婿如此,无憾也。 方继藩美滋滋,这是白白捡来的银子,不过……张家兄弟挣了多少,这两个家伙,这般小气,一定私藏了不少好处,待会儿得禀报陛下,让厂卫查一查,这是内库的银子,你们兄弟两个,也敢私藏,胆大包天,打不死你们。 …… 王鳌震惊了。 他有点发懵,觉得觉得浑身都没有气力,四肢软绵绵的。 这啥意思。 这意思莫非是,自己将几百万岁入,拱手送去了宫里。 国库……国库省了一百万两,亏了五六百万两? 猛地,他觉得自己的脑子,竟有些抽筋。 不可能,老夫不相信。 世上哪有这么多银子,这银子,莫非还有捡哪。是计谋,一定是计谋。 ……… 刘健等人,脸俱都黑了,不约而同的,看向王鳌。 奏疏是你王鳌写的! 徐经见寿宁侯提及此事,才缓过神来,打起了精神,道:“陛下,寿宁侯所奏属实,臣这里,有清关的文牒,账目臣都计算好了,请陛下核对。除此之外,这赏赐下去的银子,实是将士们辛劳,若非将士们用命,九死一生,只怕臣等,早已葬身汪洋大海,还请陛下明察。” 他说着,将账簿转交萧敬,萧敬则捧着账簿,放到了御案上。 弘治皇帝的身子在哆嗦,手伸出来,揭开簿子的一角,里头琳琅满目的无数蝇头小字,看着都让人头痛,不过……这簿子,可以让司礼监,慢慢的核实,只要有真金白银,送入内帑,就好了。 弘治皇帝微笑:“不必看了,朕信得过徐卿家。” ………… 王鳌直勾勾的看着那簿子,突如晴天霹雳一般,整个人,几乎要瘫下去。 他看到了刘健等人的目光,统统朝自己看来。 这目光之中,带着同情,带着几分责怪,好似是在说,你看看吧,你看看吧,误国误民哪。 一念及此,王鳌眼里顿时没有了色彩。 这是……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王鳌几乎可以想象,自己走出暖阁之后,会面临什么可怕的情况,天下第一字号大傻瓜?又或者是,勾结了皇帝,谋取了本该属于国库的银两? 我王鳌……一世清名哪。 ………… 刘健觉得自己脑子像浆糊一样,内阁首辅大学士,管理着天下的事,可天下的所有事,都是在伸手要银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银子,却飞走了。 更可笑的,竟还是……大家欢欣鼓舞,一道和陛下商议之后,大家美滋滋的答应的。 那请求内帑支付下西洋所需用度,下西洋的收益充入内帑的奏疏,也是大家联名送上去的,这可是昭告天下了的啊。 他闭上眼,听到方继藩嘎嘎的笑声,这声音很刺耳。 李东阳兼任户部尚书,他脑子里,已如算盘一般,飞快的运转起来。 最后他确认了,亏了,亏的血本无归,王鳌误国。 马文升这兵部尚书,这一次,总算是有了底气。 都说兵部花银子,都说兵部浪费钱粮,王公,你缺德不缺德啊,你………你是不是和宫中串通好了,早知道这下西洋,有巨大的收益,便和宫中合谋。噢,你还是帝师,怎么看,都像你把朝中百官,都耍了啊。 王鳌在短暂的失魂落魄之后,决定保持自己的风度,他僵硬着脸,看着无数质疑和幽怨的目光,面无表情的伫立着,没关系的,老夫高风亮节,人所共知,大家绝对不会用最坏的心思来猜测老夫,这件事……这件事…… 方继藩这时,已起身:“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啊。” 这一声恭喜,教王鳌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如摧枯拉朽一般,又彻底击垮。 王鳌呼的一声,脑袋竟是一沉,一屁股跌坐在地。 “王公,王公……”宦官们慌了。 好端端的,王公直接瘫了。 几个宦官七手八脚上前。 王鳌却是茫然的看着虚空。 好不容易,有人将王鳌搀扶起来。 弘治皇帝道:“叫御医。” “陛下。”王鳌终于从神游中走出来:“臣……无事,无事。”他精神恍惚,却免礼使自己保持最后的风度。 弘治皇帝皱眉,却还是定了定神,看向了徐经:“朕听说,卿家带着船队,已至黄金洲。” “正是。”徐经道:“那黄金洲,实乃宝地,陛下,那儿土地极其肥沃,人烟却是稀少,粮食的长势,尤其的喜人,难怪世上这么多高产的作物,竟都源自黄金洲。甚至,这地只勉强开垦一二,撒一把种子,不需精心耕作,便可长出粮来,臣等亲眼看到,佛朗机人在那里,开辟了麦田,不需照料,麦子的收成,竟不在大明中等麦田之下。” 弘治皇帝一听,却是心热起来,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有一种遗憾,世上,竟真是这样神奇的地方。 徐经继续道:“那黄金洲,沃野数千里,林木茂盛,哪怕是树木,也格外的粗大,臣竟还见过,有某种树木,数十人竟都无法将其抱下,这样的巨木,倘若在大明,便可称只为神木了。” 弘治皇帝听了,更是惊奇无比。 要知道,皇帝要造宫殿,往往需要许多高贵的木材,尤其是为了制造殿柱,就必须要上等的木料,且还需极粗壮才成,一根好的木料,可能需在云贵一带寻觅,而后砍伐,对其进行处理,再由无数人用水陆搬运至京,可数十人都抱不住的神木,他却是闻所未闻,倘若那黄金洲有这么多神木,这物产之丰饶,岂不是远胜中土十倍。 弘治皇帝诧异道:“朕听说,大明占据中土,沃野万里,乃四海之膏腴之地,我大明,乃中央之国,一切都可自给自足,可现在听卿之所言,岂不是那黄金洲,物产要远胜大明。” 中央之国,就是这么的自信,看谁都觉得那是臭屌丝,这是数百上千年来积累下来的自信心,虽然这自信心有点儿膨胀,可说实话,谁要是占了这么好的地,富有程度是周边其他亚文明的百倍以上,都难免会产生唯我独尊的思想。 哪怕是郑和下西洋时,经历了无数的国家,将他们的风土人情,俱都摸了个清楚,可依然,大明还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着西洋沿途的诸国,当初不下西洋,大明可能还不知道西洋的小兄弟们,有多穷呢。 正文 汇报一下。 明天得去医院看下外婆,顺便自己做个体检,所以先去睡了,定闹钟六点半起来写,再出门。 写书很累哪,焦虑的情绪,经常被人骂,有时,还得逼着自己,不断的构思剧情,累了,还是得逼着自己,敲键盘,敲键盘,手指,敲出茧子来了,上个月键盘坏了一个,这个月,又坏了一个。 可是,还是会坚持的,老虎得对得起大家的支持。 双十一,老虎还在码字,要不,大家鼓励一下,给张月票好不。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二章:跑马圈地 这以九五之尊的日子待的久了。 今日这船队带回来的巨大财富方才令弘治皇帝知道,原来这大明之外,竟还有如此巨大的财富,世上,还有如此丰腴的土地。 弘治皇帝的心,是热的。 人都有私欲。 譬如李东阳和王鳌,他们想的是文正公;张懋想的,是军功。方继藩想着的,是躺的舒服了,且又能为国为民,勉强修补一些历史的遗憾;弘治皇帝满脑子想着的,是自己的儿孙。 生怕子孙不肖啊。 一旦子孙不肖,守不住天下人,别人尚可以没骨气的做新朝的臣子,可自己的儿孙,便是想寄人篱下,也不可得了。 只是…… 弘治皇帝道:“黄金洲,路途过于遥远,如此得天独厚之地,竟离我大明万里之外,真是稀罕啊。” 徐经抿抿嘴:“陛下,臣不这样认为。” “噢?”弘治皇帝看向徐经。 徐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大明所见的沃土,岂可以遥远为由,而放任不管呢?倘若如此,先秦之时,在周人们眼里,天下各州,哪一处,不是遍布了荆棘和蛮夷,可周天子依旧分封四方,命诸姬披荆斩棘,开辟方国,这……才有了当今天下的大业。陛下……那荆楚、吴越、辽东、河西,哪怕是当时的周人眼里,便是山东,都是遍布了狄夷,绝大多数的土地,没有开拓,从那蛮荒之地里,又能种出多少粮食?周人靠着周天子王畿的沃土,在灭商时,便可养活自己,使他们平静的生活下去。” “可……周天子为何分封诸姬,命无数的国人,前去最蛮荒,最偏远之地呢?” “谁都知道,那里遥远啊,也都知道,那里危机四伏,甚至,土地没有开垦。因为……倘使先周不这样做,那些土地,诸姬不去占领,那么,东夷人就会占领。诸姬漠视这些蛮荒之地,这些土地,就会滋养南蛮人。若非如此,山戎人便会从那里崛起。他们会不断壮大,最终,开垦出粮田,豢养家畜,养活大量的人口,征募无数的士兵,他们会采山中的青铜为矛戈,会用畜牧驾车,会以兽皮为甲,迟早有一日,等到时机成熟,便会灭亡诸姬,断绝他们的宗庙,焚烧和禁绝掉周礼的传承。” 徐经凝视着弘治皇帝:“那黄金洲,足以在那里,假以时日,建立一个比之大明更为强大的国家,借助着那里数之不尽的铜铁、金银,肥沃的土地,他们有朝一日,也会建造无数的舰船,一百年、三百年,甚至五百年之后,他们也会派出巨大的舰队,巡视东海,到了那时,大明如何处置?” “未雨绸缪,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先祖们,已有无数的教训,今日陛下若只是望洋兴叹,感慨黄金洲路途遥远,臣却对此,不以为然,绝其往来,哪怕就在东海之外的藩属之国,对大明而言,也是山长水远。可若是陛下有囊括宇内之心,哪怕是在天涯海角,在臣看来,不远。” 弘治皇帝皱眉,他豁然而起:“徐卿家的意思是……” 徐经道:“臣所知的是,西方有奥斯曼国,其过觊觎昆仑洲,视其为禁脔;又有佛朗机国,他们的舰船极快,能日行百里,其舰船、礼仪,并不在我大明之下,他们也已视黄金洲,为囊中之物。大明不可坐视不理。否则,一旦他们鲸吞,这无数的金银,数之不尽的宝藏,还有万里沃土,大明就只好望洋兴叹了。正因如此,建昌伯才带着人,留守在了黄金洲,并且在昆仑洲,臣也委派了一队人马,在那里建立营地,大明需一次次的出海,规模要一次次更胜往昔,派驻人员,在各岛之间,建立补给的港口,使舰船可随时往返……”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舰船,朕正在下旨修建,而今,新建的舰船,也为数不少了吧,下次下西洋,舰船和人员,可以是今次的三倍,乃至五倍,卿家所虑之事,也不是没有道理。”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卿家上一道章程来,朕自会做主,卿家放心,朕的内帑,还算丰厚,自然竭尽全力,支持卿家下西洋。” 听到内帑二字,刘健的脸都绿了。 这两个字,绝对是男人听了沉默,女人听了流泪。 王鳌心跳加快,有一种日狗的感觉。 两千人出海,数十艘船,带回了如此庞大的财富,下一次,会有更多的人员,更多的舰船,到了那时,会带回来什么呢? 自己真是聪明一时,却是糊涂一世啊。生生将这下西洋,成为了皇家私产。 他想要说点什么,弥补点国库的损失,可一张口,却又沉默了,说啥呢?当初……不就是自己和诸臣欢天喜地的恳请陛下恩准的吗?现在想反悔?且不说完全没有道理,站不住脚,只怕陛下也会龙颜震怒吧,戏耍天子,找死吗? 方继藩心里美滋滋,说实话,还有人上赶着给皇帝和自己送钱,这样的人,我方继藩这等穿越人士,在俺们那疙瘩,都称其为雷FENG叔叔,好人哪,这绝对是真正的脱离了低级趣味。 而今,这下西洋的收益,方家还有两成股呢,方继藩倒是并不担心,陛下会收回成命,此时,他倒尽心开始为之谋划起来:“陛下,那天下舆图,不知陛下可看了吗?在大明和吕宋之南,也有一处大岛,距离大明不远,那儿虽无良种,不妨,陛下也分遣一些舰船,去看看?” 有了去黄金洲的经验,无数的钱粮砸进去,舰船将会大规模的建造,无数的工艺,会随之改进,许多人,开始对航海术有了认识,这是一个不断改进和提高的过程,那么,要去寻觅澳大利亚,也就成了手到擒来的事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卿与徐卿家,都上章程来吧,朕自会斟酌。” 这话的言外之意其实就是恩准了。 你们能弄钱,朕还有什么说的,这收入实在可观,无数的白银充入了内帑,朕有啥不支持的?想要朕造舰船,来,来,来,朕的内帑全拿出来,可劲的造,不够?不打紧,朕可以每日吃红薯粥,让张皇后继续带着宫人们织布,再遣散一些宦官,节衣缩食,节省宫中用度,还够吗? 弘治皇帝也有小算盘,这个小盘算,虽及不上方继藩计算机的水平,却也已达到十六进制的程度,恐怖如斯。 弘治皇帝喜出望外,今日心情,格外的好啊,他虽看出了刘健脸上的难堪,却绝口不提此前的事,目光却是落向张鹤龄:“以后,不可胡闹了,你竟还将自己的兄弟,留在了黄金洲,你知不知道,你的姐姐若是得知,又不知要思念到何等地步。” 张鹤龄道:“臣没有胡闹啊。” 弘治皇帝脸抽了抽,懒得继续指责下去。 张鹤龄却眼泪啪嗒的道:“臣的弟弟,他自己愿意留下的,他说那儿是好地方,气候也很暖和,陛下,要不,您给臣赐块地吧,舆图臣都带来了,只要方圆三百里即可。” 他说着,兴冲冲的取出了舆图,这舆图的金山位置,他早已做好了标记:“陛下,这儿叫旧金山,深入黄金洲的极西之地,臣觉得这名儿喜庆,不妨就赐给臣兄弟人等,臣兄弟二人,将来……将来去那儿种地。” 弘治皇帝只瞄了一眼旧金山的位置,心里苦笑,这哪跟哪啊,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搞得好像,这黄金洲是自己家的一般,弘治皇帝随口道:“你们若喜欢,那便赐你们便是,只是往后,万万不可被太子糊弄,他让你们出海,你们便出海,他还教你们去死,你们为何还活着?” 张鹤龄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陛下万万不可责怪太子殿下,臣兄弟二人,与太子殿下也是骨肉至亲,实在不忍心,他因此而受陛下的责备。” 朱厚照的眼里,要喷出火。 恨不得捋起袖子给这舅舅两个耳光。 弘治皇帝则笑吟吟的道:“继藩……” 方继藩失神,其实,张鹤龄向皇帝讨要这土地的时候,居然要的是旧金山,这旧金山,可是在黄金洲的西岸,距离登陆的地点,有数千里只遥呢,这张家兄弟,发疯了? 很费解啊! 听陛下呼唤,方继藩忙是回过神:“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张家,朕既赐了地,来,朕也赐你一块地吧,你喜欢哪里?” 方继藩算是明白了,这叫借花献佛。反正地不是弘治皇帝的,既如此,乐的做个人情。 方继藩却是眯着眼,脑中的集成电路数字机瞬间开始哗啦啦运算起来。 “臣看看。”方继藩上前,眼睛阖着,毕竟,跑马圈地是很愉快的事。 ……………… 额,闹钟没叫醒,所以,带着笔记本,在医院里写了,痛苦,为啥闹钟总是叫不醒呢?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三章:建功封土 方继藩瞄着舆图,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随即手指头指向了五大湖的方向。 这五大湖区域,乃是世上最大的淡水湖群。 且土地尤其是肥沃,乃是当初,英国人殖民的主要定居点,那个区域,位置得天独厚,既有港口,又有平原,且自然资源几乎无敌,是最适合人类定居的区域。 别小看这等自然环境。 土地肥沃,才能让最初到达黄金洲的人被吸引来定居,定居的人多了,自然资源丰富,人们才会不满于单纯的农业活动,开始徐徐走向工业,又因为地理位置优越,人口众多,才能有更多的商业活动。 人们首先考虑的,还是吃。 否则,就算给你一座金山在沙漠里,在当下这个生产力环境,吸引的,也不过是少数的冒险者罢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若是臣,臣就喜欢这里。” 弘治皇帝乐了,颇有几分纸上谈兵,儿戏一般的感觉,却道:“既如此,朕便赐你了。” 方继藩道:“陛下厚爱啊,那么,臣可当真……组织人去那儿了。” 弘治皇帝道:“去吧,去吧,朕岂会拦你。” 方继藩应下。 弘治皇帝随即抬眸:“徐卿方才所言,令朕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周天子命诸姬在四方建方国,因而才有了分封,这黄金洲,远在万里,想要防备佛朗机人鲸吞黄金洲,也是为了我大明未雨绸缪,朕也打算,分封着黄金洲的土地,这金山,便给张家了。这里,方家来定居屯田,诸卿若是能组织农户的,也可来朕这里,索要土地,这地,谁开垦出来,便算谁的,五十年内,免去税赋。” 五十年免赋这一点,就有点不太厚道了,你还真将这当做大明的地啊。 众人一听,却对此没有什么兴趣。 刘健等人,正心烦着呢。 至于跑去万里之外屯田……呵呵…… 弘治皇帝见诸卿不热心,却也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他定了定神:“徐卿家等人,劳苦功高,礼部,要早早拟定赏赐的章程,报到朕这里来。” 说着,挥挥手:“诸卿告退吧。” 方继藩等人起身,王鳌在告辞之后,便大步流星,几乎没有等方继藩等人,便已疾步而去。 方继藩在身后,忍不住想唤住他,最终却还是摇摇头。 刘健等人和方继藩擦肩而过,方继藩热情的和他们打招呼。 刘健的脸色有些糟糕,看了方继藩一眼,叹了口气,往内阁方向去了。 朱厚照捋着袖子追出来,一脸肃杀,而那张鹤龄,却已疾步狂奔,嗖的一下没了踪影。 “别让本宫见着,本宫打不死他。猪狗不如的东西!”朱厚照唧唧哼哼。 方继藩道:“殿下你骂谁?” 朱厚照唧唧哼哼:“下次见着张鹤龄那老畜生……”、 “殿下息怒。”方继藩安慰他。 朱厚照背着手,见徐经已亦步亦趋的跟在方继藩身后,朱厚照便笑了:“徐经,你好呀,看你又清瘦了,真是不易。” 徐经给朱厚照行礼。 朱厚照撇撇嘴:“本宫也有一个门生,不比你差,下次你见见。” ………… 京师哗然。 王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顿时引起了一片痛骂。 敢情这是王公自己上赶子给宫里送钱啊。 士林之中,对于皇帝肆无忌惮的权力扩张,是历来警惕的。 虽然这些读书人们自己也不是好东西,可读书人们总认为,皇帝更不是好东西,这么多银子,去了内帑,不就是以后皇帝们修宫殿,玩花鸟嘛,奢靡无度,最后统统浪费了。当然是进国库好啊…… 在一片骂声中,王鳌的门生,刑部给事中刘彦气咻咻的登门造访。 见到了王鳌,刘彦给王鳌行了弟子礼。 王鳌脸色很不好看,可刘彦的表情更糟糕。 王鳌曾主持过科举,刘彦则在那个时代,被王鳌钦点为举人,在这个时代,王鳌乃是刘彦的大宗师。此后,刘彦金榜提名,成为了进士,很快,就进入了翰林院为庶吉士,在京中,他和王鳌的关系日渐加深,王鳌也很欣赏这个很有风骨的年轻人。 因而,作为王公的门生故吏,刘彦听到了这个消息之后,痛心疾首。 他行礼之后,断然道:“恩府,学士有一事,外头已传的沸沸扬扬了,所以特想来问问清楚。” 王鳌心神不宁,好不容易挤出了笑容:“子信啊,来,有话坐下说。” “学生不敢坐,还是站着说吧。”刘彦义正言辞:“学士听说,外间有人说,这一开始,就是一个局。宫中和恩府,早就知道,这一次,下西洋,带回了无数的财富,陛下早想将这笔财富,统统收敛进了宫中,所以,才暗暗指示恩府,率先上书,以退为进,表面上,是让宫中用内帑来造船,其实……却是给宫中打掩护,其本意,却是希望,可以名正言顺的将下西洋的财富,充入内帑。” “胡说!”王鳌气了个半死。 倘若只是自己不知情,那么,最多是说王鳌是个糊涂虫,好心办了坏事。可现在,外头居然有人说,这是算计好了的,那么……这就可怕了,这等于是说,他王鳌勾结了宫中啊。 堂堂吏部天官,以皇帝马首是瞻,阿谀奉承,这岂不就成了个一个大奸贼。 若如此,天下人会怎样看待自己。 “老夫行的正、坐得直,是谁在造谣生事。”王鳌恼羞成怒,这下子,别说文正公没了,就算是陛下力排众议,将来追谥自己为‘文正公’,那也是遗臭万年。 身处高位之人,尤其是当下的舆论环境,人们是最忌讳大臣如成化朝那般,出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一般,毫无节操的。成化朝的那些阁老和尚书,现在还在被人叫骂不绝呢。 我王鳌,是这样的人? 刘彦听罢,脸色更是苍白如纸:“恩府难道就不能说一句实在话吗?外头传的这样厉害,都说恩府乃是弘治朝的刘吉……” 王鳌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卧槽……刘吉…… 那位号称刘棉花的家伙,为何大家叫他刘棉花呢,因为……棉花者,不怕弹也。 这里的弹,指的是弹劾。当时刘吉身居高位,因为奉承成化皇帝,被无数人弹劾,要求刘吉滚蛋,可刘吉呢,脸皮厚,死赖着不肯走,结果被人奚落至今。 我王鳌,居然跟刘吉那等不要脸的人相比? 王鳌几句要气死,他厉声道:“外人栽赃老夫,老夫岂是此等想厚颜无耻之人?” 刘彦眼圈红了:“恩府,学生侍奉恩府多年,也深知,恩府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可这件事,有太多的疑窦了,恩府性情大变,是否受了胁迫。” “没有。”王鳌断然道:“当初,你们难道自己不知道吗,造船的花费太大,国库无法维持,老夫才上了奏疏,现在为何怪到老夫头上,外头这些风言风语,不足为信。子信,老夫栽培你多年,你竟宁信那些好事者的胡言乱语,质疑老夫吗?” 刘彦犹豫了一下,才道:“学生万死,学生确实是听外头人说的有鼻子有眼,说是陛下暗使驸马都尉方继藩勾结恩府,布下了这个局,就是要使宫中名正言顺的,将这巨大的收益鲸吞入囊。学生……” “不要再说了,老夫恨不得食方继藩之肉,怎么会和他密谋!”王鳌气的要吐血。 刘彦想了想,恩府确实历来刚正不阿,看来,果然是有误会,他只好叹道:“可现在外头传闻厉害,恩府您……也要小心处置啊,否则……群议汹汹,损了恩府的清誉……” 见刘彦终于去除了疑心,王鳌哭笑不得,万万料不到,自己会到这个境地。 却在此时,门子匆匆而来:“老爷,老爷,驸马都尉方继藩,携弟子欧阳志、徐经、刘文善求见。” “……” 王鳌面上一僵。 王鳌挥手:“老夫不认得他!” 那刘彦却是一时警觉起来,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门子手里的拜帖,他不由大起了胆子,道:“将这拜帖我看看。” 取来一看,脸都绿了。 世伯王鳌钧鉴,侄方继藩拜谒,敬上! 世伯……侄子…… 恩府和方继藩……居然关系如胶似漆到了这个地步。 刘彦如遭了晴天霹雳,一瞬间,眼泪磅礴而下,他泣声舞着拜帖:“恩府和驸马都尉,亲密至此吗?” 这意思是,你还说你不是勾结了宫里。 和方继藩都叔侄相称了,这饭点都要到了,若是关系一般的人,会在饭点来拜见吗? 恩府从前,没有和方继藩打过什么交代,这……自己是略知的。 可现在,突然敢情热络,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这方继藩是牵线搭桥之人,而这根线的两头,一个是恩府,一个是陛下。 这就是一个局啊,而恩府,居然甘愿充当走卒,阿谀奉承,哪里有半分,大臣的风骨。 “恩府!”刘彦怒气冲冲,朝王鳌行了个礼:“恩府的志向,学生已经了然了,恩府欲效刘吉,学生不敢追随,学生读圣人书,堂堂正正,绝不攀附宫中,以图官位,告辞。” 他什么都没有说,转身便走。 王鳌大惊失色,一口老血要喷出来,伸手向着留言的背影:“子信,你听老夫解释!” 刘彦却已健步如飞,走了。 正文 第七百四十四章:一本万利 方继藩带着几个徐经等人在这王家的门前。 欧阳志木着脸,面无表情。 徐经则陪着笑,看着恩师,就很开心。 刘文善宛如透明人一般。 方继藩一脸烦恼的道:“你们以为恩师喜欢和这王鳌打交道,我与他,文武殊途,有什么好打交道的。若不是他厚颜无耻,死乞白赖非要叫我一声贤侄,还强迫我叫他一声世伯,隔三差五,非要请我来他家里坐一坐,为师才懒的理他。” 方继藩叹了口气:“可为师没法子啊,他是吏部天官,为师得为了你们这些不争气的家伙落下脸来求人,好在这王鳌,还算是和蔼可亲,为师不要这张脸了,总还有些安慰,待会儿,你们都不要说话,看为师和王鳌谈笑风生。” 徐经道:“恩师为了学生人等,真是……”眼睛红了。 刘文善却觉得,这一句不争气的家伙,好似是专指自己,面一红,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方继藩。 欧阳志沉默来了老半天,感慨道:“恩大恩大德,学生无以为报。” 方继藩呵呵一笑,正说着,却见一个官员气咻咻的走了出来。 他抬眸,只看了方继藩等人一眼,有一种羞愤欲死的感情涌上心头,说着,便疾步到了不远处的轿子里,钻入轿子,走了。 方继藩有点懵,这人是谁,这般嚣张。 等方继藩恍神的功夫,过不多久,便见王鳌疾步而来。 通过中门的门洞,方继藩见王鳌虎虎生风,徐经乐呵呵的道:“王部堂亲自来迎接恩师了。” 方继藩道:“低调。” 那王鳌险些要走出大门,却突然驻足站定,接着,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笑起来,远远的道:“世伯,你好呀。” 王鳌脸色一变,面如死灰,他背着手,凝视着方继藩,突然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方继藩,你还敢来?” 这话……是啥意思来着…… 不等方继咀嚼王鳌的深意,却见王鳌突然振臂一挥:“都听好了,此子与我不共戴天,拿住他,给老夫狠狠的打,有什么事,老夫一力承担!” 话音落下。 却从这院墙内,突然涌出许多人来,显然,都是王鳌的家人,有老有少。俱都带着棍棒,一齐杀出:“打呀!” “……” 徐经最先反应过来,大叫道:“恩师,快走!” 转身要扯方继藩,却见方继藩早已嗖的一下,人已跑远。 刘文善和徐经二人,自是健步如飞,朝方继藩追去。 只有欧阳志,依旧站在那里,而后,无数蜂拥的人与他擦身而过,欧阳志这才醒悟:“恩师,等等我,跟着一群喊打喊杀的王家人,朝方继藩追去。 这是方继藩最耻辱的一日,他足足被人追了几条街,若不是自己跑的快,百分百要扑街了。 方继藩万万料不到,王鳌竟是这样的狠人,不就是砸了他的饭碗吗,我还是孩子啊,何况年关刚过去,大过年的,这臭不要脸的家伙。 方继藩咬牙切齿一阵,想着要不要报复,回过头:“欧阳志呢?” 徐经和刘文善气喘吁吁,这时也意识到,欧阳师兄不见踪影了。 “欧阳师兄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方继藩摇摇头:“不会的,王鳌那老匹夫,其实也并非是真的敢动手打人,他是做个样子,是要显出自己是清白人,没有和我沆瀣一气,这手段虽是过激,可他知道轻重的,这个老匹夫……欧阳志不会有事的,你们不必担心。” “……”徐经脑子发懵,看着睿智的恩师,他沉默了很久:“那恩师跑啥?” “……”方继藩摸摸脑袋:“是呀,我跑个啥?” 方继藩摇摇头,咬牙切齿一番,而后叹了口气。 人生真的很寂寞啊。 ………… 坤宁宫。 张皇后滔滔大哭,一把抱着骨瘦如柴的张鹤龄,眼泪不可遏制的哗哗落下:“你们真是不成器哪,父亲在天有灵,若知道你们这样没出息,这般胡闹,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瞧瞧你的样子,你这是吃了多少苦头哪,你还将延龄留在了万里之外,你这是做人兄长的样子吗?延龄现在指不定,还在吃什么苦呢,难道你就忍心?从前你们……总还听话,可怎么越来越大,人却糊涂了,这世上,还真有你们不敢干的事儿啊……” 说着,摇晃着弱不禁风的张鹤龄:“你说呀,你说呀,你说一句话。” 张鹤龄眼圈发红:“姐……我好饿。” 张皇后咬牙切齿,一面骂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猪狗不如,成日游手好闲倒也罢了,竟是越发胆大包天。”一面给宦官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一桌酒菜便上了来,自是美味佳肴,张鹤龄眼里放光,犹如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大快朵颐,先撕了一个鸡腿,在口里啃着,一面道:“好饿啊,阿姐,你知道不知道?那船上,先是吃肉干,吃豆子的芽,到了后来,什么都没得吃了,就捉老鼠吃,那船上,连老鼠都骨瘦如柴,该死,皮包着骨头,吃不出几钱肉来,等回到了京里,吃了两碗粥,还是觉得饿,今儿到了阿姐这里,才真正有了肉吃,我……我……” 张皇后咬牙切齿道:“回来了还喝粥?” 虽然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将这兄弟拍死,却见他咔擦咔擦啃舐鸡腿的样子,还是热泪盈眶,心里不免有所安慰。 张鹤龄含糊不清的道:“穷呗,得省着点吃,不然张家就完了。” 张皇后道:“这一趟出海,挣了这么多银子,内帑都是几百万两,听说无数水手,都是一夜暴富,还穷?” 张鹤龄意味深长的看着张皇后:“我没取分文哪,全赏赐给人了。” 张皇后不信。 张鹤龄不在乎别人的理解,却是美滋滋的样子:“只惦念着这点儿银子有什么意思,阿姐,我将来是要发大财的,将来拿一百艘船,都装不下我的金银,这些该死的……”接着,开始含糊不清的说着穷鬼、傻子之类的话。 张皇后其实也不盼着其他的,只求自己兄弟能平安就好。 张鹤龄风卷残云,转身便要跑。 张皇后叫住他:“走什么?” “我去见见水手们去,他们到京了,阿姐,饭菜用荷叶让人打包好,送我府上去,我夜里还吃。” 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 自天津卫来的水手们已陆续到了西山。 陈二狗,不,陈虎便是其中之一。 安顿了家里的事儿之后,他便朝京师出发了。 这一个个出现在京师里的人,个个气质和寻常人完全不同,虽是面黄肌瘦,好像弱不经风的样子,却显得格外的精神,最可怕的是,他们的眼底,似乎藏着许多的事,这些水兵和水手,在汪洋中所经历和发生的事儿无人知晓,可他们登上了陆地,哪怕尽力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同,掩饰自己过往的经历,却也无法掩藏他们与寻常人不同。 ………… 朱厚照躲在暗室里,提着刻刀,吹着口哨,小心翼翼的雕刻着什么,一旁的方继藩,则是择选着不同配方调制的纸张,最后方继藩选取了一种配方的用纸,朱厚照心灵手巧,最终雕出了一个版子。 雕版上了红色的印泥,啪嗒一下盖在了纸上,正反两面,而后,对着烛火,方继藩开始看这印了雕版的纸上细节。 “有暗记吗?”方继藩目不转睛。 “有呢,你仔细瞧瞧,我藏了许多暗记,不是本宫吹嘘,寻常人想要伪造,肯定伪造不出……” 方继藩颔首,很满意,太子殿下一专多能哪:“墨水也要专门调制,得有分别,这纸张、墨水,还有雕版,都要有区分。”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还得有号码,每一个号码,都要对应上,发出去多少,号码多少……用阿拉伯数字。” “阿拉伯……”朱厚照道:“阿拉伯是谁,他还懂算数,拎本宫面前来瞧瞧。” “……”方继藩用一种宛如智障一般的目光,看了朱厚照一眼,最后决定懒得理他。 水手们有大笔的财富,可是他们毕竟是草根,一群草根,哪怕是如今发迹了,家里藏着这么多金银,安心吗? 因而,方继藩想起了一个办法,在西山建立一个钱庄,放出钞票,钞票对应着黄金和白银,如此一来,水手们需要现银了,就可以随时取兑,有了这近千万两金银作为储备金,这些放出去的钞票,自然而然,也就底气十足,如此一来,水手们方便了,手里带着钞票即可,储存也容易,要银子花了,来钱庄便是,其他的,统统让西山钱庄代为保管。 另一方面,对于镇国府而言,这也是一次第一次金融的尝试,只要信用好,钞票可以随时兑换足额的金银,随兑随取,这信用,也就有了保障了。 总之,和大明宝钞那妖艳jian货不一样! ……………… 第一章送到。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五章:我们不一样 这钱钞,分为金票和银票。 上至百两,而后是十两,除此之外,还有一两的面值。 每一样,都需进行设计。 譬如百两的银钞上,朱厚照就在雕版上,绘制了他爹的头像。 弘治皇帝栩栩如生,端庄大方的出现在了这百两金票和银票的面值上,上有奉天承运,万世太平的字样。 方继藩觉得这样不好,可看到十两的雕版之后,方继藩几乎要原地爆炸了。 这上头,乃是朱厚照的画像,当然,面目看得不甚清,因为他骑在马上,手持长戈,浑身戎装,坐下烈马前蹄扬起,马上的朱厚照一手勒马,一手长戈擎天,英武不凡。马上,似乎隐隐约约,还可看到悬挂着敌酋的人头,选在马脖之下。 这是何其不要脸啊,若说百两的画像,只用区区一百笔勾勒,这十两的图像,笔墨至少用了十倍,不只是英武的画像,边上,是一行行小字,奉天辅运镇国公推诚、天下兵马总兵官、文渊阁暂不理事大学士、江西总督…… 这一长串的字号,让方继藩绝的,这孙子绝对是想糟践油墨钱的,印钞是要成本的啊,你大爷,能不能认真一点。 方继藩抬眸,看着朱厚照,朱厚照理直气壮:“看什么?”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十两的……要不要改一改?” “不成。”朱厚照道:“我意已决!” 方继藩想了想:“这样很费油墨的。” “油墨钱,本宫掏了。”朱厚照道:“就这么办!” 方继藩汗颜:“陛下若是知道……” “知道便知道,生米煮成了熟饭,他能奈何?”朱厚照又开始唧唧哼哼起来,含糊不清的说什么不就是挨一顿揍,本宫结实之类的话。 方继藩忍了。 可看到第三版,那一两的钱钞时,就有点不太乐意了。 这第三版,竟是自己。 不,准确的说,是自己和太康公主殿下,两个人脸对着脸,这啥意思?钦定了在一起一辈子?这算不算防妹夫? 左边是太康公主的字号,右边是驸马都尉、靖虏侯的字号。 而且字号很小,为啥自己不够英俊,太写实了,完全没有ps的痕迹,为啥你自己的这样帅? 方继藩想将这铜版砸了! “快没时间了,赶紧印刷吧。”朱厚照这下没啥底气了,可怜巴巴的看着方继藩,似乎也觉得,有点对不住方继藩。 方继藩道:“我也想骑在马上!” 朱厚照摇头:“雕都雕了,花费了不少功夫。” 方继藩道:“那加一把扇子,是那种羽扇,鹅毛的。边上再添一句诗……” 朱厚照摇头:“将就着吧,以后再改。” 方继藩咬牙切齿,最后……忍了。 因为……没时间了啊。 水手们都已入京了。 方继藩只好道:“那就……开印吧。” 其实雕版,只是其次,虽也有防伪的标识,可真正要做到防伪,就必须得用不同的纸张,只要有心人,一摸这纸质,就能感受到不同。 方继藩几乎不计成本,用各种调料,配出不同纸张来,既是钱钞,就要有一定的防水性,不能雨一淋,就糊了,纸质要硬一些……要满足其要求,就必须不断的调配。 好在大明的造纸术,早已是世界前列,只需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改进即可。 一番折腾之后,接着便是用最放心的匠人,进行印刷了。 所有的印刷用墨,统统是红墨,匠人都是自己人,一版版的印出来之后,方继藩大抵的查了查,效果还不错,至少在这个时代,想要伪造,还是有很大难度的。 等这造假的技术开始突飞猛进时,到时继续改进防伪技术就是。 而后,陆陆续续的水手们已至西山。 这些和周遭的人气质格格不入的人,被召集起来。 到了明伦堂,接着,朱厚照亲自来了。 那张鹤龄笑嘻嘻的也跟着来,见朱厚照作势要打他,他忙抱着脑袋:“哎呀,脑袋疼,脑袋疼。” 方继藩:“……” 徐经此时却向朱厚照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陈二狗,不,陈虎等人一看,顿时惊了。 太子殿下,亲自来探望? 却见朱厚照被方继藩、徐经、寿宁侯等人拥簇,陈虎等人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个人身份非凡,哪怕他们是纵横四海,桀骜不驯,在这位传说中,大力支持下西洋的太子殿下面前,也绝不敢放肆,大家纷纷行礼。 朱厚照笑了:“不必多礼,本宫早想见你们,心知你们出海不易。而今,船队满载而归,父皇也是龙颜大悦,夸赞你们立了大功。” 方继藩在旁微笑,心里你妈批,又在此拿出了陛下的幌子了。 朱厚照随即道:“所以,本宫想看看你们,见一见,这功臣是什么样子。” 陈虎心里激动的不得了,这是太子啊,活得,只有传说中,才能看见。 朱厚照大咧咧的道:“这汪洋之上,有太多的凶险,说实话,本宫,还真有点儿羡慕你们,能够下海,见识天地的广阔,本宫也想去见识见识,被人拦着,见不着,而今,你们回来,要过好日子了,可本宫想问问,你们还想出海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发财了,发了大财,有了这些财富,足够做个富家翁。 可说实话,登岸之后,开心的人……却并不多。 因为……自登岸起来,不少人都觉得,经历了三年的海上漂泊,他们和陆地上的这个世界,竟有一种陌生和隔阂,和周遭的人,格格不入。 汪洋之上,固然有艰苦的一面,却也有快意恩仇,那种刀头舔血的滋味,固然不够安稳,有太多太多糟糕的地方,可人一旦尝试,却发现,世界变了,人也变了,看人见物的眼光,也有所不同,陆地上太多人情和规矩的束缚,令他们浑身难受。 何况,出海一次,便是一次暴富。 这银子,来的太容易。 谁不希望,再来一次? 所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那陈虎道:“殿下,小的有一番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朱厚照笑着:“你讲。”他已经打算好了,这厮若是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坏了军心士气,就打死他。 陈虎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很丑。 哪怕再英俊的人,下了海,经历了几年,经过风浪和暴晒,也丑的可以。 更何况,他本来就很丑。 陈虎道:“小的,从前就是一个军户,该死的穷军户,上头,被上官欺负,下头,家里有老娘和妻儿,三餐不继,该吃的苦头,都吃过。咱们大明的军户,苦啊,不是人过的日子……” 此言一出,仿佛勾起了某些心事。 许多的水兵和水手,眼里都泛着泪光。 明初时,军卫制开始实施,无数的将士,有了土地得以开垦,那时候的他们,日子过的并不坏,他们在那时,依然还是有骄傲的,正是那时候,他们追随着太祖高皇帝和数不清的名将四处出击,建立功勋。到了文皇帝时,他们如狼似虎,横扫一切。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意志,早已消磨,从前战功赫赫,只求战功的武官,却成了地主、奴隶主,他们无法去取得功勋,满脑子想着的,却是如何压榨士卒,如何侵吞他们的田产。 在大明,军户乃是流民的主力,无数的军户,实在受不了,纷纷逃亡,大量的军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凄惨到了极致,比之寻常佃农,更惨。 陈虎他们,上半生,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 陈虎想起从前的种种,眼泪便遏制不住了:“其中的心酸,太子殿下一定想不到,上头,既没有将小的当人看,便是小的自己,也从来不敢将自己当人……” 朱厚照没做声,沉默了。 事实上,他是太子,他也听了父皇和大臣们一次次讨论军户的问题,可谓弊病重重,可最终,想要改变,却都放弃了。 因为盘根错节,想要改,太难太难了。涉及到的利益,实在太大。 朱厚照脸不禁一红,突然有点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家。 陈虎随即一笑,挺起胸膛:“当初出海的时候,小的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回来,更不会想到,会见识这样的天地,不会想到,原来小的,也是人。也可以,有朝一日翻身,可以不觑那些百户、千户,凭着这条命,可以去闯荡,可以得到荣华富贵,当初,小的从没想过这些,可随着徐大使和寿宁侯出了海,小的才有了今天!” 许多水兵们,个个面露狰狞之色,目露凶光,他们的本性,已经变了,从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成了一群狼,羊成了狼,便再也回不去了。因为……他们要吃肉的! 陈虎道:“汪洋大海里,是艰苦,可小的们,还怕吃苦吗?这世上最大的苦,不是颠沛流离,而是被人轻贱,被人踩在脚底下,被人漠视!从前别人叫小的二狗,而今,别人叫我大名,陈虎,这辈子,谁也没有人敢叫小的二狗了,而这一切,都是拜下西洋所赐!”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六章:二狗子的妖孽人生 陈二狗说罢,便高声道:“大洋成就了我陈虎,往后大明还要三下西洋、四下西洋,有用得上我陈虎的地方,我陈虎怎敢不尽力,殿下问我们还下不下海,为何不下?弟兄们愿意跟着徐大使,也愿意跟着寿宁侯,咱们这么多弟兄在海里,遨游四方,是何等的痛快,又能挣大笔的银子,养活妻儿老小,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只要徐大使和寿宁侯一声召唤,往后这海,小人下定了。” 他嘶吼着,众水兵和水手也是激荡不已,纷纷道:“下海。” 徐经听的眼睛都红了,心里感慨万千,这些人在船上和自己朝夕相处,每一个人,他都能叫上名字,下一次下海,身边还有这么多熟悉的面孔,这……是何其幸运的事啊。 张鹤龄终于松了口气。 他怕就怕这些该死的狗东西,拿了老子的银子,美滋滋的去过自己的好日子了,这……这不就成了诈骗了吗?吃了我张鹤龄的,还不叫你们吐出来? 现在众人心情激昂,情绪一度失控。 朱厚照亦是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上前拍了拍陈二狗的肩道:“说的很好,本宫很是欣赏,为了表彰你的功绩,本宫决定将那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改为定海伏波陈二狗号,陈二狗,你是好样的,连本宫都不如你。” “殿下……”陈二狗激动得不得了,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嘴巴嚅嗫着:“殿下,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时候,朱厚照却是回头,用杀人的目光,狠狠的瞪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小朱秀才是坏人号……自己只是随口一提而已,谁晓得徐经就拍板了,这怪谁,怪我方继藩很耿直,还是怪徐经开不起玩笑? 如果真要追究,那就打死徐经赔罪好了。 朱厚照道:“大明缺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什么该死的忠义,什么礼义廉耻,本宫看不上,说一百遍,也不及有胆子下海有用。二狗子,本宫知道你想讲一些感激涕零的话,可你不必说了,本宫心里都知道,你……已不再是你老母和妻儿的二狗,从此之后,你是镇国府的二狗,你是无数水手和水兵们的二狗,你的大名会传遍宇内,二狗子,你好好的下海吧,你娘和你的妻儿,本宫会照看着,谁敢欺负他们,就是欺负本宫,就是打老方的脸,本宫和老方一定会为你们出气,将他们碎尸万段。这天下不缺商贾,不缺文士,不缺农户,缺的,就是二狗子你这样的人,若本宫有千千万万个二狗子,咱们大明就可光照万年。好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本宫都明白!” 朱厚照的一番话,说的无数水兵们眼泪哗啦。 这可是太子殿下啊,有他这些话,弟兄们就算是卖命,也值了。 更何况还有徐大使这般胸怀大志的人,弟兄们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知道自己所做的乃是光照万年的千秋伟业,就算是搭上这条命,也是值了。 还有如寿宁侯张鹤龄这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任何战利品,自己都分文不取,甚至在船上,自己天天吃着老鼠尾巴,据说登上了岸,还每日都在吃粥,堂堂皇亲国戚,日子过的苦巴巴的,却散尽财富,让弟兄们个个腰缠万贯,大鱼大肉,妻儿们都过上好日子。跟着这样的人,就算是环切了自己,哪怕是去做个阉人,那也值了。 人生如此,能得遇如此人垂青,得到他们的护佑和欣赏,夫复何求。 士为知己者死! 陈二狗的脸色又青又白,他很多次尝试着想开口说什么。 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再多说什么,都变得矫情了。 他只得热泪盈眶的道:“太子殿下大恩大德,小的们这条命就给镇国府了,太子殿下叫我们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们绝不皱一下眉头。” 众人随即纷纷道:“万死不辞!”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 他喜欢二狗子这样的人,实在! 朱厚照万分高兴的哈哈大笑道:“今日……大家都在,本宫设宴,咱们……吃牛!” 张鹤龄却是一副愁眉苦脸样子,心里仿佛有着什么心事,可一听吃牛,顿时精神抖擞,他神采飞扬的振臂一呼:“吃牛!” 众人听罢,再不迟疑,纷纷乐呵呵的道:“吃!” 太子殿下亲自设宴,对于二狗子们而言,这绝对是可以吹嘘一辈子的事。 大家满面红光,激动得不得了。 随后,朱厚照领着人到了屯田卫的饭堂,众人坐下,一盆盆热腾腾的牛肉便端了上来。 朱厚照随即用勺子敲了敲盆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大声道:“诸位,诸位,本宫还有话想说,为了让大家出海,不至饿着,咱们的温先生弄出了罐头,以后出海,你们便带罐头出去,且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个玻璃罐子。 这罐头在历史上,是拿破仑时期的产物,因为行军时,人们发现食物很容易腐败变质,于是拿破仑拿出重赏,希望有人解决这个问题! 最终,一个厨师想到了办法,他发现当食物在全部置于沸水锅中,加热小半个时辰之后,趁热用软木塞塞紧,再用线加固或用蜡封死,食物在罐子之中就可以保持长久不变质,因而也得其名。 方继藩根据这个方法,和温艳生商量了之后,试制出了十几个品种的罐头。 其中就有雪梨罐头,将梨子泡水,煮沸,倒入罐子中密封。或是牛肉罐头,又或者是八宝粥…… 这些罐头,可以保证水手和船员们在航海的过程中,能够补充足够的营养,不至出现营养不良,或是缺乏维生素以及脂肪的情况,有了这个……对于下海的水兵和船员们来说,船上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 不过这罐头的成本,自然是不低的,当然,这个成本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对于腰缠万贯,以及能带来巨大财富的船队而言,这些成本,可谓是不值一提了。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每人领几个罐头回去尝尝看,若觉得口味不好,可以修书来提一提建议!二狗子,你有儿子吗?你儿子应该爱吃这个!” 陈二狗的脸色又青又白,他很多次想要提醒一下太子殿下,自己不是二狗,自己是陈虎,可此时殿下叫到自己,他想说的话,却是很快吞咽进了肚子里,不争气啊! 他乖乖的道:“殿下心里记挂着小的们,小的们感激不尽。” 朱厚照很是豪迈地道:“来,举起酒盏,咱们……为二狗子喝一杯!” “喝!”众人欢欣无限。 说实话,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吃过牛肉,他们本来就是苦哈哈,何况市面上,几乎没有牛肉,这等熟牛肉,既不是他们吃的起,也不是他们有资格吃的。 这吃牛肉,仿佛成了身份的象征。 又可以吹牛逼了。 这肉的滋味,好极了,二狗吃的很欢快,早将不愉快的事忘了个干净。 他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为了这口牛肉,这条命,他恨不得多卖太子殿下几次。 只是才吃了一半,突的,咔擦一声。 陈二狗拧起了眉头,感觉口里有点痛,一摸,牙齿竟有点松! 随即,他吐出了口里的牛肉来,从这渣滓里,竟翻出了一颗钢珠。 他小心翼翼的捏着钢珠,这……是啥? 这牛肚子里,还会生钢珠? 卧槽……神了啊! ……………… 英国公张懋马不停蹄的赶回了,没好好的歇一歇,又匆匆的赶到了宫里来。 这旅途劳顿,他是累得一把老骨头都散架了。 可即便是回来了,还有许多事呢,良辰吉日,又要到了啊。 准备的工作,一刻都不能松懈,祭祀这等高级的玩意,哪怕是出一点瑕疵,都可能惹来上天和列祖列宗们的不满。 也正因为如此,此等事,陛下不能轻易假手于人,这也是将这等重任交给自己的主要原因。 就比如那方继藩吧,陛下肯定是信任的,可他有脑疾,自然也就被排除在外了。 这等不讲究的人,怎么能去祭祀列祖列宗呢? 张懋心里愤愤不平的这般想着。 却突然又想,为啥自己没有脑疾,为啥自己生下来如此的健康? 他心里又叹了口气,他一回到礼部报备了一下,宫里就来人了,请他入宫。 张懋不敢怠慢,心里说,莫非又有什么新的祭祀吗? 等到了暖阁,便见弘治皇帝正在对刘健等人嘱咐着什么,刘健等人不断点头,表示同意。 张懋缓步向前,而后拜倒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抬眸,见到了张懋,打量着显得有些消瘦了的张懋,不禁感慨道:“卿家真是辛苦了。” 张懋道:“陛下,臣为陛下效力,理所应当,能为陛下分忧,臣不辛苦。”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心里不禁感慨,张卿家,真实在啊。 ……………… 还有,准备去网吧,找个包厢去写了,老虎告诉自己,努力!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七章:钦命巡西山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张懋一眼:“你千里迢迢赶来,朕没有让你休息,却是将你召来此,说来,朕也是惭愧的很。只是……眼下却有一桩公案,朕思来想去,也只有张卿家去办,朕才放心。” 说着,弘治皇帝的目光,扫了一眼马文升。 马文升板着脸。 最近马文升骂王鳌骂的厉害。 这王鳌,真是坑哪。 他倒没有和外头所流传的一样,认为王鳌当真勾结了方继藩,给陛下的内帑送银子。 而是认为王鳌愚不可及,五六百万两纹银啊,就这么送走了,都说兵部糟践银子,兵部有糟践银子吗?好吧,就算是糟践银子,可和你王鳌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毕竟是有弘治朝君子之称的兵部尚书,这两年没有发挥出战斗力,可如今,逮着了机会,狠狠的骂了一通,一下子,心里舒坦许多了,这久治不愈的支气管不畅,竟也是疏通了不少。 现在张懋终于回来了,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时候,马文升便道:“是啊,英国公,这事儿,还非你来出面不可。” 张懋一愣,道:“不知是何事?” 马文升道:“请陛下将那图纸,给英国公看看。” 弘治皇帝颔首。 萧敬便取了图纸,送到了张懋的手里,张懋低头,这是一个图纸,上头标注了许多数字,包括了尺寸和厚度,还有大抵的图形,甚至连炮膛里头,也做了剖面图,可谓是详尽无比,只需一看,便清晰无比。 张懋好歹是忠烈之后,看着这图纸,陷入深思。 “英国公,以为如何?” “有些问题,和其他的火炮,有些不同。”张懋道。 马文升眼前一亮,果然不愧是英国公啊,讲究,专业。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牍上:“有何不同?” 张懋道:“这炮管上标注的尺寸,单薄了一些,如此一来,确实可以减少火炮本身的重量,可如此单薄,太容易炸膛了。除此之外,便是炮管的问题了,炮管里,居然还刻了阴线,这……有何用?难道,不怕卡着弹丸吗?再者……” 张懋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这图纸上的问题。 马文升不断颔首:“不错,这份图纸,乃是驸马都尉方继藩呈送上来的,图纸进上之后,陛下很是重视,立即下旨,命兵部督造。而王恭厂,则负责了具体的制造,兵部召集了王恭厂的巧匠,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将火炮造了出来,可结果……却是……炸了。” 张懋皱眉:“果然……” “还酿成了不小的火灾,损失重大,最紧要的是,也引来了京中的哗然,大家都很担心哪……可那方继藩却自称,他按着原来的图纸,将这火炮造出来了,英国公认为,可能吗?” 张懋的眉头皱的更深,摇头:“天方夜谭。” “正是如此,所以陛下对此,很是疑窦,思来想去,得有人亲自去查验不可,英国公对火炮,也颇有心得,陛下又信得过英国公,不妨,就请英国公走一趟。” 原来只是这小事…… 张懋心里唏嘘,这辈子,真是屁大的事都有自己的份啊,一生蹉跎,注定了成日在这繁琐的小事之中奔波一生了。 只是去看看火炮而已,还需自己去? 还有方继藩那小子,你没事吹啥牛? 张懋只好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而马文升也松了口气,事实上,王恭厂一场火灾,让兵部大失颜面,尤其是方继藩那厮还吹嘘自己能造出来,这简直就是将兵部和王恭厂按在地上爆锤哪。 啥意思?堂堂兵部下辖的王恭厂,这座有百年历史,负责全天下火器制造的地方,还不如你火炮都没摸过,被你方继藩请了一群逃荒的张家人的西山厉害? 若是如此,那么要这王恭厂有何用?要我这兵部尚书何用? 张懋道:“要不,臣明日去吧。”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明日……过几日,不是吉日就到了,祭祀准备好了?” “没……还没有,臣刚回京。”张懋憋红了脸。 弘治皇帝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张懋硬着头皮,有一种原地爆炸的心情,却不得不道:“那臣现在就去,明日……得去皇陵。” “有劳卿家了。”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张懋马不停蹄,自是往西山去了。 姓方的那小子,做了驸马,不去祭祀,还成日游手好闲,整日瞎折腾个啥。 张懋走出暖阁的时候,气喘吁吁,累啊,千里奔波回来,又得去西山,所以他是带着一肚子怨气的。 ……………… 陈二狗们已撑不下了。 他们一个个拎着罐头,看着这一个个玻璃瓶里的梨子和粥水,卖相不错,可是……这玩意能吃? 回去再吃。 不过,接下来,他们却被告知,自己手里的凭据,可以兑换真金白银,当然,也可以兑换金票和银票。 王金元满面红光,将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苦口婆心的讲这镇国府钱庄发行的金票和银票。 “这岂不就是大明宝钞?”有人忍不住道。 人们对于大明宝钞可没有好印象,这玩意……贬值的太厉害,说实话,现在市面上,真没人敢用。 王金元拍着胸脯道:“不一样,全然不一样,整合钱庄里的金票和银票,得和库藏的金银相仿的,有多少金银入库,则印多少金票和银票,若是有人取兑,收上来的金票和银票,立即销毁。太子殿下和驸马都尉作保。” 太子殿下…… 陈二狗有些动容了。 事实上,他一直都在烦恼着一件事,就是这金银怎么搬回家去,这太招摇了,哪怕他已胆大包天,连程千户都看不起,可是这么显眼和招摇的玩意摆在家里,还真是有些放心不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哪。 倘若这金票和银票当真可以随时取兑,倒是真便捷不少。 毕竟,没有人愿意背着几十上百斤重的金银出门。 陈二狗道:“徐大使和寿宁侯也作保吗?” “当然,寿宁侯乃是太子殿下的舅舅,徐经乃是驸马都尉的门生,什么是门生哪,门生就是儿子,都尉发生徐经他爹,这爹都作保了,你们说,这儿子,是不是作保?” 这道理好,通俗易懂,大家一听爹和儿子,就啥都明白了。 陈二狗毫不犹豫道:“那我兑换一点金票和银票,再取一点现银和现金。” 这下……信了。 不信都不成。 徐大使的人品,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还有寿宁侯,那真是,啧啧……没话说。 说难听一些,那寿宁侯倘若当真贪财,会将这些金银赏赐给众兄弟吗?不会! 寿宁侯是个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人。金银在他眼里,都如浮云一般,他瞧不上,他心里头,只有义气。这金银说再难听点,就是寿宁侯送给大家的,这金银储藏在这个钱庄里,还怕取不出来? 倘若这个世上,连寿宁侯都是个贪得无厌,臭不要脸,锱铢必较的人。那么这个世上,还会有好人吗?这个世上,还有人值得托付和信任吗?这个世上,还有善良和光明吗? 倘若世界是黑的,那么寿宁侯就是一道光,他使历经了杀戮和狡诈的陈二狗们明白,这个世上,依旧还有光明! 陈二狗话音落下,众人纷纷道:“好,我也兑一点急用的金银,其他统统换金票和银票。” “我也换,我也换。” “我换……” “好好好,大家不要急,不要急。”王金元笑的开了花。他是商贾,自然知道,这钱庄意味着什么,钱庄能吸储,又意味着什么,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一本万利的买卖吗? 表面上,钱庄只是帮助大家保管银子,可一旦金票和银票,得到了水手们的认可,意义重大啊。 王金元现在将精力都放在了这钱庄上头,只要钱庄办好了,西山这里的一局棋,便算是全部盘活了。 他开始和招募来的学徒和文吏们,点验每一张凭据,为他们支取真金白银,或是给他们兑换金票和银票,水手和水兵们则一个个喧嚣起来,热闹无比。 说实话,到了陆地上,他们各自回了自家一趟,见到了其他人,方才知道,原来自己和他们,哪怕是自己的亲人,都已脱节了,没有人能理解他们,而他们,也无法理解别人。一个人站在了另一个层次去看世界之后,就无法融入原来的世界。 可只要这些从前朝夕相处的老兄弟们聚在了一起,一下子,仿佛就有说不完的话,不只如此,大家也都放得开了,一个个骂骂咧咧,说着只有他们这些水手们才懂得各种话,虽然动辄被人骂老狗,被人各种嘲笑和讥讽,却也觉得是欢快的。 陈二狗也格外的开心,他听到这些粗俗的叫骂,眼圈通红,竟是泛着泪。 ……………… 网吧里只有两台电脑的包厢,隔壁有个小伙子也在玩,看我不断敲键盘,不断的眼睛瞄过来,老虎有点声音,码字不痛快啊,很想瞪他一眼,说一声你瞅啥?可努力的想了想,老虎要冷静,老虎是个有素质的人,老虎还有很多可爱的读者,在等待老虎更新,他们还会给老虎投月票和打赏,老虎忍了,深呼吸,新鲜出炉一章,奉上。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八章:战场之神诞生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躲在钱庄的后院,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虽然方继藩义薄云天,可并不见得,这些该死的水兵们,会讲义气啊。 今日说了这么多催人泪下的话,面子是做足了。 可倘若这些该死的水兵和水手们死要钱,不见真金白银不撒手呢? 那就真真的作了孽,这么多铜版,还有设计出来的用纸,以及印刷的匠人,统统都做了无用功。 没有这些水手们的金银,来作为储备,方继藩可不敢开钱庄。 这个时代,金融系统,尤其的脆弱,随便一个流言,都可能发生挤兑,要建立信用,就必须得在许多次挤兑的风潮之中挺下来,建立信用。 说穿了,就是哪怕再好的名声,也抵不上库存的真金白银。 可一旦这些真金白银被水兵们换成了金票和银票,那么……钱庄便算是站稳脚跟了。 往后,方继藩甚至可以要求商贾们收购西山的玻璃、无烟煤,也必须用金票和银票,西山的毛线,也必须用金票、银票交易,这些都是畅销品,商贾们喜欢,只要进货,就不愁销路。 毕竟,全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这就会促使大量的商贾,不得不四处去兑换金票和银票,商贾们需要金票、银票流通时,一些商贸的活动,便可以通过金票和银票促成,而一旦人们深信了金票和银票的信用,确认自己手中的纸片可以随时取兑,越来越多的人,会接受这种简单便捷的货币。 等了足足大半时辰,王金元匆匆到了后院,他口干舌燥,大汗淋漓,见了太子和方继藩,来不及行礼,而是喘着粗气,倒了一口冷茶,一饮而尽:“殿下,少爷,妥当了,放出的金票和银票,价值有九百三十五万两,其余的,统统被水兵和水手们取兑走了。” 朱厚照乐了。 事实上,他对金融这玩意也不懂。 未必知道,这金票和银票的推广,意味着什么,可朱厚照不在乎,他享受的是成功的乐趣。 方继藩不由感慨:“咱们的军民百姓们,真是厚道啊。” 这一届的韭菜,真的很……好割。 大事已定,接下来,就是开始运营了,只要保证信用,能够应对各种流言蜚语,金票和银票,迟早会越发的深入人心。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来:“殿下,都尉,英国公奉旨而来,要见殿下和都尉。”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自是知道张懋的来意,都乐了,朱厚照神气活现:“走,瞧瞧去。” 到了镇国府,英国公拉长了脸,焦灼等待。 他很忙,明日清早,还要早起,沐浴更衣,没时间在此磨磨蹭蹭。 见太子和方继藩来。 张懋便先向朱厚照行礼:“见过殿下。” 方继藩则向张懋行礼:“见过世伯。” 张懋在太子面前,不便发作,勉强露出笑脸:“殿下,臣奉陛下之命,特来……彻查王恭厂火炮炸膛之事。”说着,取出了图纸:“这图纸,可是方贤侄进献的吧。” 方继藩道:“是呀。” 张懋道:“进献之后,王恭厂依着图纸造出了火炮,却是炸膛了,引发了满京师的猜疑,文武百官,无不侧目,后果很严重啊。” 这言外之意是告诉方继藩,以后消停点吧,别惹祸了。 方继藩道:“世伯,侄儿这图纸,完全没有问题,侄儿可以用自己的人头担保。” “……”张懋不喜欢抬杠的人,而方继藩,历来都是杠精,他……习惯了。 张懋捋须:“嗯,老夫的来意,就是这个,听说西山,也铸了一门火炮,是依着图纸铸造的,陛下特命老夫来此,看看。” 他说的轻描淡写。 却颇有几分不信的样子。 说起火炮,张懋也算是老行家了。当初其先父在世时,张懋打小就在军营中长大,明军最犀利的武器,就是火炮,据说张懋还是婴儿的时候,他爹张辅还将张懋塞进炮膛里,任张懋在里头嗷嗷叫,这叫培养炮灰。 张懋只道:“好,带老夫去瞧瞧。” 朱厚照精神奕奕:“好得很,好得很,张卿家,本宫亲自带你去后山。刘伴伴……” 他一说到刘伴伴,却忙有一个宦官到了面前。 这宦官自然不是刘瑾,乃是东宫的张永。 张永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不禁有几分惆怅,道:“本宫又叫错了。” 张永立即如丧考妣的样子:“这是因为殿下是个重情义的人,张公公生前,是个厚道人哪,何止是太子殿下,便是奴婢,也无时无刻都怀念他,一想到他,眼泪就哗啦哗啦的想要流下来,哈哈哈……奴婢想哭……奴婢真的想哭……”他忍不住,居然笑出来,可张永知道自己不能笑,忙是想绷住脸,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可内心的喜悦,藏不住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张永顿时吓尿了,心里说不能笑啊,于是这脸又哭又笑,变幻无常,索性扯着嗓子干嚎:“哈哈哈……”捂着自己的心口:“呜呜呜……奴婢该死,奴婢想到了刘公公的音容笑貌,想他在泉下,一定……一定无时无刻,都念着陛下,念着奴婢,奴婢和他,就像亲兄弟似得,奴婢的心,像刀子割一般,奴婢难受啊……啊哈哈哈……真难受……” 朱厚照怒气冲冲,上前就是个张永一个耳光。 张永顿时被拍飞,这一次,他真哭了,哀嚎一声:“诶呀呀!”滚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立即化身为透明人,躲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舔舐伤口。 “狗一样的东西!”朱厚照怒骂。 接着,朱厚照唏嘘一番。 还是刘瑾好啊,竟有些发现,本宫有点对不住他,可怜的刘瑾,尸骨无存…… 朱厚照心沉到了谷底。 张永站在一旁,满怀着幽怨,心里委屈巴巴,可不知咋的,一想到刘瑾,他就想笑,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这是病,赶明儿得找个大夫看看去。 ………… 众人到了后山,一门火炮,早已架设在此了。 张卫雨带着一干张家人,早就得到了消息,小心翼翼的擦拭着炮身。 这是宝贝啊,是张家人吃饭的家伙。 听说寿宁侯回来了,那个该死的家伙,居然回来了……张卫雨和族人们,心惊肉跳,生恐这寿宁侯,又打着招牌来占便宜,他们是怕了,真怕了,看着火炮,张卫雨露出了对孩子一般的溺爱。 等看到一行人来,人群之中,竟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寿宁侯张鹤龄。 这张鹤龄论起来,还是自己的二大爷,张卫雨忙是低头,假装没有看到张鹤龄。 张鹤龄是跟来凑热闹的,水手和水兵们纷纷都告辞了,他没走,故意留下来,他记得饭堂的后厨里,好像还有好几大盆的牛肉没有端上来,这样也好,夜里的饭也省了,美滋滋。他盯紧了太子和方继藩,他们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脸是什么东西,有牛肉好吃吗? 此时他兴冲冲的跟着来了后山,一看到了张卫雨等人,便抬头看天。 穷亲戚嘛,很讨厌啊,谁知道这些饿疯了的穷亲戚,会不会来占自己的便宜,哼,我也很穷呢,这群穷鬼,却每日想从本侯身上扣扣索索,想干啥,反天了? 气氛有些尴尬。 张卫雨便上前,给朱厚照和方继藩行了礼。 可张懋却很快,将目光落在了那火炮上。 他手里捏着图纸,上下打量着炮身。 这火炮,还真有点名堂,看着……竟和设计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这炮身所用的钢材,竟也比寻常的火炮,要精致一些。 他手捏了捏炮身:“竟没有气孔?” 方继藩摇头。 张懋啧啧道:“这就怪了。” 须知铁这玩意,要锻炼出来,因为里头有空气,所以铁的内部,有气孔,一般的办法,就是锻铁,也就是通常意义上,铁匠拿着锤子,不断的对这熟铁进行捶打,就如揉面一面,将面中的气揉出来。 因而,才有了百锻钢的说法,这千锤百炼,其实就是形容这等炼钢铁的方式。 可问题就在于,若是制刀剑,用这种方法,没有问题,可铸炮就不同了,一门火炮,重达上千斤,这么大的工程量,难道还真千锤百炼不成? 尤其是这些年,武备松弛,这等百锻钢就越发少见了,绝大多数的火炮铸造起来,所用的钢铁材质,很是一般,因为钢铁中存有空气,时间一久,这气泡就形成了中空,而炮身,也是坑坑洼洼,炮管的强度,可见一斑。 可这不打紧,强度不够,可以用厚度来凑啊,为了避免这脆弱的炮管承受不了炮膛内火药爆发的冲击力,免得炸膛,匠人们发明了一种很聪明的办法,不断的加强炮管的厚度,一个铁疙瘩堆上去,甭管啥火药,你炸膛来试试看。 张懋已习惯了火炮就该是坑坑洼洼,敲一敲,里头还有些许中空的闷响,似这样表面平滑的火炮,很少见啊。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八章:战场之神诞生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躲在钱庄的后院,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虽然方继藩义薄云天,可并不见得,这些该死的水兵们,会讲义气啊。 今日说了这么多催人泪下的话,面子是做足了。 可倘若这些该死的水兵和水手们死要钱,不见真金白银不撒手呢? 那就真真的作了孽,这么多铜版,还有设计出来的用纸,以及印刷的匠人,统统都做了无用功。 没有这些水手们的金银,来作为储备,方继藩可不敢开钱庄。 这个时代,金融系统,尤其的脆弱,随便一个流言,都可能发生挤兑,要建立信用,就必须得在许多次挤兑的风潮之中挺下来,建立信用。 说穿了,就是哪怕再好的名声,也抵不上库存的真金白银。 可一旦这些真金白银被水兵们换成了金票和银票,那么……钱庄便算是站稳脚跟了。 往后,方继藩甚至可以要求商贾们收购西山的玻璃、无烟煤,也必须用金票和银票,西山的毛线,也必须用金票、银票交易,这些都是畅销品,商贾们喜欢,只要进货,就不愁销路。 毕竟,全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这就会促使大量的商贾,不得不四处去兑换金票和银票,商贾们需要金票、银票流通时,一些商贸的活动,便可以通过金票和银票促成,而一旦人们深信了金票和银票的信用,确认自己手中的纸片可以随时取兑,越来越多的人,会接受这种简单便捷的货币。 等了足足大半时辰,王金元匆匆到了后院,他口干舌燥,大汗淋漓,见了太子和方继藩,来不及行礼,而是喘着粗气,倒了一口冷茶,一饮而尽:“殿下,少爷,妥当了,放出的金票和银票,价值有九百三十五万两,其余的,统统被水兵和水手们取兑走了。” 朱厚照乐了。 事实上,他对金融这玩意也不懂。 未必知道,这金票和银票的推广,意味着什么,可朱厚照不在乎,他享受的是成功的乐趣。 方继藩不由感慨:“咱们的军民百姓们,真是厚道啊。” 这一届的韭菜,真的很……好割。 大事已定,接下来,就是开始运营了,只要保证信用,能够应对各种流言蜚语,金票和银票,迟早会越发的深入人心。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来:“殿下,都尉,英国公奉旨而来,要见殿下和都尉。”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自是知道张懋的来意,都乐了,朱厚照神气活现:“走,瞧瞧去。” 到了镇国府,英国公拉长了脸,焦灼等待。 他很忙,明日清早,还要早起,沐浴更衣,没时间在此磨磨蹭蹭。 见太子和方继藩来。 张懋便先向朱厚照行礼:“见过殿下。” 方继藩则向张懋行礼:“见过世伯。” 张懋在太子面前,不便发作,勉强露出笑脸:“殿下,臣奉陛下之命,特来……彻查王恭厂火炮炸膛之事。”说着,取出了图纸:“这图纸,可是方贤侄进献的吧。” 方继藩道:“是呀。” 张懋道:“进献之后,王恭厂依着图纸造出了火炮,却是炸膛了,引发了满京师的猜疑,文武百官,无不侧目,后果很严重啊。” 这言外之意是告诉方继藩,以后消停点吧,别惹祸了。 方继藩道:“世伯,侄儿这图纸,完全没有问题,侄儿可以用自己的人头担保。” “……”张懋不喜欢抬杠的人,而方继藩,历来都是杠精,他……习惯了。 张懋捋须:“嗯,老夫的来意,就是这个,听说西山,也铸了一门火炮,是依着图纸铸造的,陛下特命老夫来此,看看。” 他说的轻描淡写。 却颇有几分不信的样子。 说起火炮,张懋也算是老行家了。当初其先父在世时,张懋打小就在军营中长大,明军最犀利的武器,就是火炮,据说张懋还是婴儿的时候,他爹张辅还将张懋塞进炮膛里,任张懋在里头嗷嗷叫,这叫培养炮灰。 张懋只道:“好,带老夫去瞧瞧。” 朱厚照精神奕奕:“好得很,好得很,张卿家,本宫亲自带你去后山。刘伴伴……” 他一说到刘伴伴,却忙有一个宦官到了面前。 这宦官自然不是刘瑾,乃是东宫的张永。 张永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不禁有几分惆怅,道:“本宫又叫错了。” 张永立即如丧考妣的样子:“这是因为殿下是个重情义的人,张公公生前,是个厚道人哪,何止是太子殿下,便是奴婢,也无时无刻都怀念他,一想到他,眼泪就哗啦哗啦的想要流下来,哈哈哈……奴婢想哭……奴婢真的想哭……”他忍不住,居然笑出来,可张永知道自己不能笑,忙是想绷住脸,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可内心的喜悦,藏不住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张永顿时吓尿了,心里说不能笑啊,于是这脸又哭又笑,变幻无常,索性扯着嗓子干嚎:“哈哈哈……”捂着自己的心口:“呜呜呜……奴婢该死,奴婢想到了刘公公的音容笑貌,想他在泉下,一定……一定无时无刻,都念着陛下,念着奴婢,奴婢和他,就像亲兄弟似得,奴婢的心,像刀子割一般,奴婢难受啊……啊哈哈哈……真难受……” 朱厚照怒气冲冲,上前就是个张永一个耳光。 张永顿时被拍飞,这一次,他真哭了,哀嚎一声:“诶呀呀!”滚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立即化身为透明人,躲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舔舐伤口。 “狗一样的东西!”朱厚照怒骂。 接着,朱厚照唏嘘一番。 还是刘瑾好啊,竟有些发现,本宫有点对不住他,可怜的刘瑾,尸骨无存…… 朱厚照心沉到了谷底。 张永站在一旁,满怀着幽怨,心里委屈巴巴,可不知咋的,一想到刘瑾,他就想笑,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这是病,赶明儿得找个大夫看看去。 ………… 众人到了后山,一门火炮,早已架设在此了。 张卫雨带着一干张家人,早就得到了消息,小心翼翼的擦拭着炮身。 这是宝贝啊,是张家人吃饭的家伙。 听说寿宁侯回来了,那个该死的家伙,居然回来了……张卫雨和族人们,心惊肉跳,生恐这寿宁侯,又打着招牌来占便宜,他们是怕了,真怕了,看着火炮,张卫雨露出了对孩子一般的溺爱。 等看到一行人来,人群之中,竟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寿宁侯张鹤龄。 这张鹤龄论起来,还是自己的二大爷,张卫雨忙是低头,假装没有看到张鹤龄。 张鹤龄是跟来凑热闹的,水手和水兵们纷纷都告辞了,他没走,故意留下来,他记得饭堂的后厨里,好像还有好几大盆的牛肉没有端上来,这样也好,夜里的饭也省了,美滋滋。他盯紧了太子和方继藩,他们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脸是什么东西,有牛肉好吃吗? 此时他兴冲冲的跟着来了后山,一看到了张卫雨等人,便抬头看天。 穷亲戚嘛,很讨厌啊,谁知道这些饿疯了的穷亲戚,会不会来占自己的便宜,哼,我也很穷呢,这群穷鬼,却每日想从本侯身上扣扣索索,想干啥,反天了? 气氛有些尴尬。 张卫雨便上前,给朱厚照和方继藩行了礼。 可张懋却很快,将目光落在了那火炮上。 他手里捏着图纸,上下打量着炮身。 这火炮,还真有点名堂,看着……竟和设计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这炮身所用的钢材,竟也比寻常的火炮,要精致一些。 他手捏了捏炮身:“竟没有气孔?” 方继藩摇头。 张懋啧啧道:“这就怪了。” 须知铁这玩意,要锻炼出来,因为里头有空气,所以铁的内部,有气孔,一般的办法,就是锻铁,也就是通常意义上,铁匠拿着锤子,不断的对这熟铁进行捶打,就如揉面一面,将面中的气揉出来。 因而,才有了百锻钢的说法,这千锤百炼,其实就是形容这等炼钢铁的方式。 可问题就在于,若是制刀剑,用这种方法,没有问题,可铸炮就不同了,一门火炮,重达上千斤,这么大的工程量,难道还真千锤百炼不成? 尤其是这些年,武备松弛,这等百锻钢就越发少见了,绝大多数的火炮铸造起来,所用的钢铁材质,很是一般,因为钢铁中存有空气,时间一久,这气泡就形成了中空,而炮身,也是坑坑洼洼,炮管的强度,可见一斑。 可这不打紧,强度不够,可以用厚度来凑啊,为了避免这脆弱的炮管承受不了炮膛内火药爆发的冲击力,免得炸膛,匠人们发明了一种很聪明的办法,不断的加强炮管的厚度,一个铁疙瘩堆上去,甭管啥火药,你炸膛来试试看。 张懋已习惯了火炮就该是坑坑洼洼,敲一敲,里头还有些许中空的闷响,似这样表面平滑的火炮,很少见啊。 正文 第七百五十章:真甜啊 待到了另一山头。 寻觅到了炮弹的着弹点。 这儿,早已是被烧了个焦黑。 可怕的却是,附近的树木,枝桠统统东倒西歪。 虽然树干没有丝毫被摧毁的痕迹,可是那树木中,却被溅射出来的钢珠嵌进去,千疮百孔。 看着这杀伤力。 张懋脑子有点发懵。 啥……啥情况? 这玩意,还能开花? 弘治朝时期,开花弹并没有出现,不过在后世,考古人员曾在内蒙古地区挖掘出一些明末时期的开花弹,这玩意是球体表面有一突出台体的圆型小孔,而后通过小孔里插上“药捻”来引爆,和西方早期的开花弹有所不同。 方继藩的设想,其实就在于此。他曾在博物馆中看过这玩意,有点粗糙。因为黑火药难以炸开炮弹的缘故,所以人们想了一个办法,即刻意的在药捻附近留一个比较轻薄的地方,因为药捻的位置是炮口位置,所以炮弹在发射出去时,不会立即炸开,可一旦炮弹内的火药开始膨胀,这一片薄弱的位置,会迅速的被炸开,里头的钢珠,瞬间沿着这‘溃堤’处飞射而出。 火药飞溅而出时,因为温度飞快升高,甚至可能喷出火舌,这火舌,便极有可能酿成火灾。 火苗加上钢珠,不,钢珠的成本高了一些,其实这玩意,就是铁珠,甚至很多铁珠子,还是锈迹斑斑的,铁珠这玩意,越是生锈威力越大,一旦射出来,进入了人的体内,这生锈的铁珠便会引发人体体内的‘痈疽’之症,在这个没有治疗破伤风的时代,得了‘痈疽’,基本上就必死无疑了。 更黑的是,这生锈的铁珠子射入人体,还不会立即死去,也就是说,受伤的人,还会不断的消耗着敌军的口粮,并且因为痈疽渐渐开始发作,会造成敌军极大的负担,这么多不治之症的伤病,你若是将他们丢弃,难免士气低落,所有人都怀着兔死狐悲之心,你若是不放弃他们,任由他们消耗你的粮食和草药,甚至减缓你的行军速度,这……就是一个坑哪。 除此之外,炮弹实际上却是用铜制,铜较为柔软,不似钢铁那般坚硬,射出时,因为膛线的缘故,会产生轻微变形。因而,炮弹口微微的裂开,有一些铜皮飞溅而出,也一并射入了树干之中。 当然,张懋是考虑不了这么多的,他从树干里,努力的抠了一个铁珠出来,仔细观察,忍不住咋舌,铁柱深入了树干半寸,这是何等的威力,还有这附近,几乎是寸草不生。 精度高,射的远,还威力十足。 那些个虎蹲炮,简直就是废品哪。 张懋想起了婴儿时被先父塞进虎蹲炮炮口的岁月,这些事迹,因为过于传奇,一直都在京营里流传,但凡是当初的老兵,说起已追谥为定兴郡王的张辅将军事迹,总会将这件事拎出来,用以证明,定兴郡王生前,如何教子有方。 这门火炮,显然,孩子是塞不下了,这令张懋不禁感慨,倘若以后火炮都是如此,岂不是传统军中文化的缺失?老夫还想将来抱着孙儿塞进炮口里教育教育呢,这炮口,有点小哪,塞不下吧。 很心疼,人心不古,传统文化缺失的厉害啊。 呼…… 张懋顿时红光满面,他看着太子和方继藩,伸手:“谁按着图纸造出来的?” 方继藩手指着张卫雨。 张懋眼里放光,上前,一把拍在了张卫雨的肩头上:“王恭厂这么多人都造不出,你们就造了出来,这不但是继藩的功劳,你们也……功不可没啊,老夫……老夫这就回去禀告,这就回去禀告……” 张懋激动的手舞足蹈:“等着吧,陛下见了此物,定会龙颜大悦,高兴的不得了,到时,少不得重重赏赐你们。” 重重赏赐。 张卫雨忙是挠挠头,作为张家最英俊的人,他露出了谦虚的笑容:“自当效劳……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张鹤龄眼睛有点直了,随即眼珠子开始转动起来,重赏?他乐了,哈哈一笑:“乖侄儿,伯父真为你高兴啊。” 不等张卫雨反应,张鹤龄已是冲上前去,一把搂住张卫雨:“侄儿,伯父出海这么多年,无一日不在念着你,怎么样,你娘还好嘛?” 那张懋,却已顾不得这个了,天有点黑,他得赶紧回去复命去,取了几颗铁珠子,便匆匆去了。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大叫:“这里竟原有一头牛在此吃草,谁料到,不幸被误炸了,它一瘸一拐,鲜血淋漓的跑了三里地,才体力不支,倒毙在了地上。” 朱厚照大叫道:“太可怜了,还不赶紧将牛拖回去,难道让这牛暴尸荒野,你们忍心吗?狗娘养的东西,刘伴伴……” 张永在一旁,笑嘻嘻,一听殿下又叫刘伴伴,心有点凉,痛不欲生的样子,捂着自己心口:“殿下……” 朱厚照见又是张永,才猛然想起刘瑾是真的已经死了。 明明当初在南昌时,没啥感觉,可现在,心里竟有点空落落的。 他狠狠的踹了张永一脚:“狗东西,回去通知温先生,让他帮忙处理一下这死去的牛。这炮谁放的,谁放的,杀人要偿命,杀牛要赔钱的!” 所有人都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本宫竟想起来了,这一次,竟是本宫,回去了。” ……………… 张懋兴冲冲的,回了京师,可天色已黑了,紫禁城已经封禁,张懋激动的不得了,满脑子想的都是那炮,有了那炮可不得了啊,老夫将来带兵,横扫大漠,用这火炮打他娘的鞑靼人,一打一个准,保管叫他们哭爹喊娘。” 小方,还是很有办法的,除了不会祭祀之外,还真是比老子强多了。 可惜,今夜是见不着陛下了,只得耐着性子,等明早入宫。 ……………… 陈二狗也跟着一批同袍,从西山到了京师,他们打算在京师里住几日,共叙兄弟之情,而后,再回家一趟,接着,怕是要准备去天津卫集合,随时准备出海了。 既然决定了出海,他们自然格外珍惜,在陆地上的时光。 一群人有银子,自然是住最好的客栈,预备着要去喝酒,自然也不免有人提议,要去做一些不可描述之事。 水兵和水手们,是最没有节操的,这一点,和洁身自好的方继藩完全不同,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脱离低级趣味。 可在客栈里暂歇下,一群人手里还提着罐头,突然有人觉得有些饿了,忍不住取出罐头来:“这东西,不如尝一尝?” 是啊,将来这玩意,可是要带着出海的,它们,就是未来水兵们的口粮。 那就尝尝。 陈二狗二话不说,取出了一个罐头,这玻璃罐子里,装着的,乃是雪梨,雪梨的皮,早已剥干净了,卖相很好,他努力的将这密封的木塞子揭开,顿时,一股梨香飘荡而出。 众人凑着脑袋,看着这泡在糖水里的雪梨, “来来来,各位兄弟,都取筷子来,咱们一道儿尝尝。” 中午吃了不少牛肉,肚子里有些油腻,陈二狗一声令下,众人便都不客气起来,命人去伙计那儿,取了数双筷子,又取来几个碗,每人分了一块雪梨,倒了点汤水在碗里。 陈二狗取了雪梨,轻轻咬了一口,顿时……一股津甜的滋味,弥漫了他的味蕾。 这……罐头里的雪梨,竟比自己寻常时吃的,还要甜的多。 陈二狗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辈子,也就觉得中午的牛肉,吃的痛快,可现在……吃了这雪梨,却觉得浑身都舒畅起来:“真甜啊。” “这汤也是甜的,好喝。” 有人喝了汤水。 陈二狗忙端起碗来,将这汤水一饮而尽。 片刻功夫,一罐子雪梨罐头,便被众人分食了个干净。 “这玩意,就算不出海,寻常时候也吃不到。”陈二狗感慨道:“这下好了,咱们往后,出海带着这个,真的是不愁吃喝了。” “要不要试一试那牛肉罐头?”有人小心翼翼的道。 “不试……”陈二狗如宝贝似得将罐头塞回去,这玩意,带回去给孩子吃,让他们见见世面才好。 此时,所有人都眉开眼笑起来。 心里舒畅无比,有人打趣道:“即便是为了这罐头,咱们出海,也无妨。” 陈二狗乐了,这真是好日子啊,只要有足够的吃喝和给养,他甚至觉得,出海已经不是什么受难的事了,这天底下,还能去哪儿找这等既能发家,还能吃罐头的好事。 天渐渐黑了,初春时节,万家灯火纷纷燃起。 在这还带着寒冽的京师里,陈二狗等人,夜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随之而来的,是欢笑和那带着甜腻声音的吹拉弹唱,时不时,传来哈哈的欢笑声。 可在此时,张懋却是一宿未睡,他背着手,来回在厅中踱步。 “老爷,明日就要去祖陵了,老爷还不睡?可不要耽误了功夫。” “不去了。”张懋摇头,斩钉截铁的回答。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一章:炸上天 祭祀…… 张懋不打算去了,或者说,这个可以耽误几天,大不了,选择下一个吉日就是。 现在出了这天大的好事,怎么能耽误呢。 好不容易熬到了黎明初露。 张懋抖擞精神,背着手:“备马,入宫。” 张懋爱骑马,他不喜欢坐轿子,在他看来,坐轿子是病怏怏的文人们才做的事,自己是将门之后,怎么能坐轿呢。 虽是一宿未睡,张懋却显得很精神。 他跨上了马,带着几个家丁,转眼便至午门。 午门外头,门已开了。 内阁学士,待诏翰林,还有清早时,陛下需召见的各部尚书侍郎早已入宫。 当今陛下,实在是勤政的过了头啊。 张懋心里感慨,随后下马入宫,至暖阁,便见那暖阁里,早已露出了亮光,陛下显然早已起了,瞧着这暖阁外头,许多宦官都在,都是接引大臣的,显然,已召了不少大臣。 张懋上前,紧接着,便是宦官通报。 暖阁里,热乎乎的,弘治皇帝只穿着一件道袍,道袍宽松,在这不是正式的场合,乃是上至天子,下至庶民们都爱穿的‘睡衣’,不过道袍比之睡衣更好的地方就在于,它比睡衣更庄重一些,至少不显得不礼貌。 弘治皇帝抚案,刘健等人则各自坐下,昨天傍晚,礼部尚书张升递了条子,说是满剌加国王派出了使者,前来朝贡。 满剌加历来都是大明的藩国,虽然已有数十年,不曾来朝贡了,不过当初大明赐予他们的金册都还在,他们是有朝贡资格的。 这突如其来的朝贡,却让广州市舶司那儿,产生了疑窦,因为根据广州市舶司的奏报,满剌加的使臣很可疑,他们确实拿着满剌加的国书,这国是里头,也确实是朝廷赐予满剌加国王的金印,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市舶司却是禀告说,满剌加国的使者,却个个不似满剌加人,满剌加人黑瘦,而这些使者,显然都高大不少,而且皮肤白皙。他们虽穿着满剌加人的衣服,可明显语言上,有所区别,甚至他们的舰船,比之满剌加人要高明的多。 总而言之,这一个使团,有太多令人猜疑的地方。 弘治皇帝皱眉,看着张升:“卿家怎么看?” 张升道:“陛下,大明进入了交趾,早就听说过流言,说是满剌加国,被区区一伙佛朗机人所灭,据闻,千人不到的佛朗机人,居然击溃了满剌加五万大军,而后,佛朗机人杀死了满剌加国王,在满剌加站住了脚跟,此次,臣惶恐,认为这极有可能是佛朗机人夺了满剌加国,早就贪图与我大明朝贡之利,所以这才冒充其使者,前来朝觐,希望借此,能和我大明,建立联络。” 弘治皇帝沉着脸:“若如此,这佛朗机人,实是凶残,朕怎么可以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呢。” 张升沉默了片刻:“臣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他沉默了片刻:“臣在想,近来在西洋,总是能听到佛朗机的动向,可见,这佛朗机人,已深入渗透西洋甚深,从大明船队带回来的消息,他们不只在满剌加,便是在苏门答腊、爪哇、天竺,乃至于吕宋,竟都有行踪,臣还听澎湖一带的军民向官府奏报说,在附近的海域,出现过这些人的踪迹。” 弘治皇帝皱眉,凝视着张升:“卿家的意思是?” 张升道:“从这些佛朗机人来此朝觐看,臣以为,佛朗机人对我大明,是颇了解的,他们对我大明虚实,看的十分透彻,既理解我大明的朝贡礼法,又晓得起草国书,听那广州市舶司的奏报,对方甚至还知道陛下的年号,陛下啊,可是大明对于佛朗机人,却是一窍不通,他们从何处来,所乘的舰船如何制造,他们为何能以千人,而覆灭五万满剌加人,他们深入西洋,到底有什么目的,甚至……他们的风土人情如何,其国有多少人,有舰船多少,大明一概不知。陛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初,我大明水师就曾俘虏过一群佛朗机人,不过这些人,从他们身上,所能获得的情报,凤毛麟角。” 张升眼眸一张,深深的凝视了弘治皇帝一眼:“臣以为,不如趁此机会,一探虚实。” 弘治皇帝听罢,深思起来,他看了一眼刘健。 刘健笑吟吟的道:“张部堂所言,颇有道理,彻底禁绝交往,虽是解恨,却非是长久之道,而今,我大明要下西洋,就不可能不面对佛朗机人,无论将来是和,是战,总要有所准备,一探虚实之外,与之建立联络,也是不可避免。此次是他们自行来此,朝廷可以假装,不知他们真实的身份,到时,等他们到了京师,再酌情处置。” 弘治皇帝颔首:“既如此,那么就依卿之言,此事,礼部来安排,对这些佛朗机人,先以满剌加国使臣之礼对待,派精干的厂卫,随扈他们,名义上是保护,暗中探一探他们的虚实,等他们到了京师,朕先不见他们,张卿家先去探探底吧。” 张升颔首:“臣遵旨。” 对于佛朗机人,大明的态度其实还算开放。 甚至在明朝的历史上,在大明的中后期,有不少佛朗机人进入大明腹地,甚至被人委任以天文方面的官职,等到了明末,更有不少士大夫,甚至为了学习佛朗机人的历法以及火器的知识,愿意加入佛朗机人的宗教。 大明虽是实施海禁,却还不至于故步自封,狂妄自大。 弘治皇帝议完了此事,便松了口气,此时宦官进来:“陛下,英国公求见。” 弘治皇帝皱眉:“张卿家今日不该去长陵和定陵吗?这祭祀祖宗,是天大的事啊。” 宦官道:“陛下,英国公说,有大事要禀报。”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暖阁中诸卿。 兵部尚书马文升笑吟吟道:“陛下,或许是……英国公昨日去了西山,所以来禀奏结果了。” 马文升可记着仇呢,哼哼,说我们兵部办事不利……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朕险些忘了,传。” 片刻之后,张懋激动的进来,一进了暖阁,拜下:“老臣见过陛下。” “嗯。”弘治皇帝颔首:“卿家所奏何事啊。” “老臣幸不辱命,特意去了西山一趟,观摩了西山所制的火炮。”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方继藩进献的图纸:“陛下,臣亲眼所见,这图纸中的火炮,制出来了,而且,和图纸之中,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 弘治皇帝一愣。 接着,所有人目光都看向马文升。 马文升懵了。 一般无二。 还制出来了? 马文升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疼。 这……不可能! 不信这个邪啊。 王恭厂是什么地方,这么多能工巧匠,这些人,统统都是祖传下来的手艺,这天底下还有人比他们善于造火器? 他们造不出来的火器,西山的人,凭啥能造? 马文升咬牙切齿:“英国公,造出来一般无二这无妨,可问题在于,它能响吗?” 毕竟是兵部尚书,一言直指要害。 “能啊!” 能……啊…… 英国公回答的很干脆。 这……就有点尴尬了。 振振有词的马文升突然哑口。 “没炸?”他不甘心。 张懋正色道:“没!” “……” 马文升的额上,开始流汗了,是冷汗,他不得不振作精神,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能炸多远?” 张懋眉飞色舞:“比之寻常虎蹲炮,其射程,在一倍以上,从午门那儿,大抵,可以将内阁炸了。” “……” 这个比喻…… 怪怪的。 弘治皇帝有点懵,想了想,张卿家有点得意忘形了啊,不过他不忍责怪,索性,低头,端起茶盏,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吹着茶中的沫儿。 刘健脸色微变,招你惹你了? 不过,要原谅英国公,午门和内阁的距离,大抵是七八百丈,或许是英国公正好觉得这个距离合适吧。 什么…… 七八百丈? 刘健色变,他可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兵部和王恭厂的奏报,他都会看的,其中监制了多少火器,威力如何,射程多远,毕竟,这都是花了白花花的银子弄出来的,刘健不可能不关注。 可这七八百丈远,就有点令人瞠目结舌了。 他愕然抬头,看着张懋,不可置信。 马文升脸都黑了,还是不甘心。 我马日天,不服啊! 马文升咬牙:“威力如何?” 张懋仔细的想了想,似乎觉得好像拿内阁来举例,有些冒犯。可一时间,又想不到啥形容,罢了,这例子举都举了,索性,一条道走到黑吧,他咳嗽一声,若是在内阁正中落下,这内阁中当值的上下人等,十之八九,统统都要灰飞烟灭。” “噗……”弘治皇帝刚刚呷了口茶,听了这话,一口茶水直接自口里喷了出来,一口茶雾飞扬而起,随后,弘治皇帝抚着心口,拼命咳嗽。 ……………… 听了读者建议,一个人开两台机子,然后独享一个包厢,果然清静了很多啊,就是为啥包厢里总是有一股怪味呢,是错觉吗?好了,下机睡觉,明天赶早。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二章:以德服人 章节名:以德服人 弘治皇帝一口茶喷溅了出来。 自觉得失礼。 忙是放下了茶盏。 一旁的萧敬,则手忙脚乱的为弘治皇帝擦拭。 弘治皇帝摆摆手,示意萧敬退下。想要开口说什么,可看着一脸耿直的张懋,竟不知该说啥。 刘健心里,有一种日狗的感觉。 这话是咋说的,就不能举点别的例子吗?英国公,你这得有多恨内阁哪。 谢迁和李东阳,索性当做没有听见,这是‘玩笑’嘛,能说啥,大家开不起玩笑? 英国公是不是祭祀祭多了,天天和鬼神对话,不会讲人话了? 只有马文升有点懵,他打了个寒颤。 英国公张懋是啥人,他的话,是绝对可信的,他既说是如此,那么势必是如此了。 王恭厂当真不如……西山? 马文升觉得自己又被那些个猪队友们坑了。 他是兵部尚书,现在细细想来,这些年造的孽,竟无一不和兵部上下,那些该死又无能的家伙们有关,马文升脸又青又白,竟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张懋却是激动的道:“陛下,不只如此,这炮,还精准的厉害,一炮一个准哪,大明有此炮,如虎添翼。” 弘治皇帝倒是不得不关注起来:“真有如此厉害?” 张懋颔首:“老臣岂敢虚言?” 弘治打起了精神,倘若如此,这当真是祖宗有德啊,列祖列宗保佑,他看向张懋:“此乃方继藩所绘的图纸,何以西山能铸出,而王恭厂却铸造不出,反而引发了事故?” “这……这……”马文升没法儿解释了,只好跪下:“臣万死。” 心都凉了。 张懋摇头:“臣……臣竟忘了问。” 弘治皇帝皱眉深思,这个疑惑,他解不开,按理来说,王恭厂自文皇帝时建立以来,一直为大明提供武器的制造,可结果呢?结果竟不如一群野路子。 每年国库拨付王恭厂的钱粮,可是为数不少啊。大明为了对抗鞑靼铁骑,对于火器的制造,格外的看重,正因如此,王恭厂上下,在编的匠户,就有千户之多,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徒工,又有宫中、兵部、公布的监督,银子花了,饭管够,朝廷重视,人手也足,你们连浪花都折腾不出一个? 弘治皇帝道:“召太子和驸马都尉方继藩入宫。” 这……得问个明白。 似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陛下的喜怒。 喜的是,这火炮或许当真可能扭转大明对鞑靼人的局势,忧的却是,王恭厂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竟是连区区一门火炮,竟都不能造好。 马文升倒是有些惶恐了,这事儿,有点大啊。 所揭露出来的,却不知是多大的事。 方继藩和朱厚照随即入宫,见了弘治皇帝铁青着脸,还有那马文升面如死灰的样子,心里一下子明白了。 朱厚照心里忍不住呵呵笑,论起坑人,老方实是高明的很。 难怪当初,方继藩不按图纸先造炮,而是先献上了图纸,十之八九,是早知道能坑人一把。 弘治皇帝的御案上,还摆着图纸,他捏着图纸的一角,将图纸揭起来:“英国公已眼见为实,亲眼看到了此炮的犀利,太子和方卿家造炮,功不可没,真是劳苦功高啊。” 一声夸奖之后,还不等朱厚照和方继藩客气。 弘治皇帝又道:“此炮射的远,威力大,且精度还远甚其他的火炮,是吗?” 方继藩摇头:“陛下,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什么?”弘治皇帝和刘健人等心里咯噔一下。 居然……还有杀手锏? 这一门火炮里,到底还有多少秘而不宣的东西? 马文升心沉到了谷底,难道……还有…… 这下完了。 弘治皇帝目光发亮:“还有什么?” 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陛下,还有仁义!” “仁……义!”满堂皆惊。 啥意思来着? 方继藩道:“此炮,弹中藏珠,臣在研制之时,也曾想过,若是其中藏有砒霜等剧毒之物,势必威力更胜一筹。可臣是个善良的人,在陛下谆谆教诲之下,心怀仁义,我大明历来对天下施之以恩德,才使四海宾服。臣正是以此为方针,绝不滥用砒霜等等下三滥之物,此炮,是以仁义为先,以德服人为主,此乃仁义之炮,良心之炮。被此炮所击者,若能得知儿臣研制苦心,势必痛哭流涕,心怀大明雨露之恩,被此良心和道德所感化,使他们无不怀念大明教化天下的初衷,为陛下之仁义所折服。陛下,臣三观奇正,为人耿直,心怀恩义,此炮,便是儿臣之人格写照,儿臣……以为,明军,乃仁义之师,当如儿臣一般,受陛下感化,以德服人为主,而以杀敌为辅,如此,四海归心,天下宾服之日,也就不远了。” “……”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刘健等人……恨不得想上前去将这方继藩拍死,这家伙的口气,怎么越来越像清流了?能好好说人话吗? 弘治皇帝抚案,这方继藩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啥?只好颔首点头,感慨道:“卿有此心,朕心甚慰。” 心里却想,此炮还能添砒霜? 在这暖阁的,都是心腹,弘治皇帝有点没忍住:“若是添了砒霜,威力能更胜吗?” 意思是,你小子别啰嗦,炮都出来了,这是要杀人的,你以为朕是傻瓜? 既然能加砒霜,那就加嘛。 “这个……”方继藩脸一红。 姿势有点不太对啊,陛下好像不太喜欢以德服人。 方继藩忙摇头:“不能加,不能加,砒霜价格昂贵,添了,也没多少效果,反而增加了成本……” “……” 这就是你以德服人的理由? 弘治皇帝无言以对。 刘健差点没噎死。 弘治皇帝决定不和这家伙胡搅蛮缠下去:“卿家立了大功,嗯……很好,而且,此乃仁义之炮、良心之炮,那么此炮,可有名吗?” 方继藩毫不犹豫道:“陛下,名字有了,叫以德服人!” 弘治皇帝苦笑:“随卿便是。只是……朕还想问问你,为何,这图纸相同,可是王恭厂造不出,西山却是造出来了?” 方继藩毫不犹豫:“陛下,儿臣不想对王恭厂说三道四,王恭厂上下,这些年来,为朝廷造火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儿臣怎么好在他们的背后,说三道四呢?” “……”弘治皇帝皱眉:“说实话!” 方继藩只好道:“儿臣细细想来,王恭厂之所以造出来,大抵的问题,出在了许多方面,若是一一罗列,只怕一天一夜都说不完,既然陛下问起,儿臣只好得罪他们了,今日,就讲三点吧。” “……”马文升想起。 三点已经够他受了,可马文升一点脾气都没有,能咋说呢,已经没法儿解释了啊。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颔首点头:“卿家讲来便是。” 方继藩道:“其一,王恭厂人浮于事,其中最大的弊病就在于,匠户的传承问题。想当初,太祖高皇帝得天下,在编的匠户们,功不可没,因而,又有祖训,在编的匠户,其子孙仍为匠户,当初的匠户,还是靠手艺得以制出精良的火器,可他们的子孙们,明明没有天赋,许多人,更是对技艺一窍不通,却必须承袭父职,依旧制造火器,而今,已经传承了数代了,这些匠户们,早已没了父祖辈们对技艺的热爱,因循苟且,正因为有了匠户的身份,所以认为其生生世世,都以此谋生,朝廷对滥竽充数者,又不能革除,而这天下,无数心灵手巧之辈,哪怕技艺精湛,却非匠户,无法被招募,如此一来,敢问陛下,这王恭厂的技艺,除了踟蹰不前,还能提高吗?” 这是大明的老问题了。 当初太祖高皇帝编匠户、军户、民户、商户,确实依靠这个政策,很快稳定了天下。可问题就在于,这么多年下来,这等毫无转圜余地的户籍政策,却开始弊病重重起来,这匠户的问题,尤其的严重,因为工匠,本来就涉及到了技巧的问题,怎么能说承袭就承袭? 而且,又因为这个关系,绝大多数人,对技艺并不看重,因为你手艺再好,又能如何,领的还是这份口粮,反而可能会被其他滥竽充数的匠户们敌视,你做的这么好干啥,让不让大家混饭吃了? 刘健等人心里咯噔一下,他们终于明白,为何方继藩突然矛头直指王恭厂了,这是要掀桌子啊。 弘治皇帝皱眉,陷入深思。 这个问题,作为天子,弘治皇帝也略知一二,事实上,早有人上过类似的奏疏。 不过,想要改变,涉及到了太多的饭碗,反弹肯定不小。 若不是因为这一次造炮,如此直观的暴露出了如此严重的问题,弘治皇帝大抵也只是明知这其中有弊病,也不愿有足够的动力去改变。 可这一次,问题太大了,你们王恭厂拿了这么多钱粮,造个火炮还能炸了,你们……这不是诈骗吗?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三章:有大功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颔首点头。 “第二呢?” 方继藩道:“第二,简单,王恭厂之上,有太多人督造了,宫里要督造,兵部要督造,工部也要督造,这些人,对于王恭厂而言,可都是大佛,哪一个都不能得罪,陛下,官场里的事,陛下比臣懂,上头这么多官吏,朝廷拨付下来的钱粮,层层克扣,真真用在造火器上头的,有几分?” 这一句话,马文升倒没什么反应,王恭厂的复杂程度,他清楚,不过他这兵部尚书,倒是没有上下其手,年前的时候,还曾三令五申,不得让官吏吃拿卡要。 倒是萧敬听了,顿时心虚起来,王恭厂里,他有干儿子哪,这干儿子给自己孝敬的东西可不少,可这孝敬来的东西是从何处来,萧敬心知肚明。 萧敬忙道:“居然还有这等事,陛下,这事儿定要彻查到底啊,不拿几个贪赃枉法的人出来,如何肃清吏治,整顿风纪。” 他率先开了口,算是将一切都撇的干净了。 弘治皇帝颔首:“彻查!” 萧敬咬牙切齿:“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随即道:“继藩,如何解决?” 方继藩道:“这个容易,王恭厂就是王恭厂,王恭厂里既不需要有宫里的人监厂,也不需要工部和兵部的官员监督,他们自己给自己做主就好了,只需让都察院,定期查他们的账目就可以。如此,少了这么多吃闲饭的,反而是轻装上阵。”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颔首:“第三呢。” 方继藩道:“提拔匠人,匠人们,之所以人浮于事,在于他们做好做坏都一个样,有手艺的,不晓得机械的原理,读过书的,又是官员,对制造一窍不通,倒不如,从中选拔一批匠人,为大匠,这大匠请他们入学深造,至少能读书写字为止,人读了书,不只是明理,最重要的是,能学会举一反三,工部里,有大量军械制造的手稿,匠人们却看不懂,可看得懂的人,也不屑于看。这些从前制造的经验,却都囤积在故纸堆里,不妨,就让大匠们研究,从前人的经验人,取其精华,去其糟糠,西山……新设了一个技学院……” 弘治皇帝明白了。 只是,医学院可以理解,这技学院,是什么鬼?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户籍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改,何其难也,不过,王恭厂……倒是可以尝尝鲜,不妨如此,今日起,王恭厂上下的匠户,统统重新核验,不符合的,裁撤去其他造作局,符合的,使其留下,再从其中,择选出技艺高超,或是对外招募巧匠,出类拔萃者,选调一批人,入西山书院读书。” 弘治皇帝顿了顿:“彻查王恭厂冗官贪吏,该裁撤的,统统裁撤,此事,太子来办。” 朱厚照心里说,找本宫来办就对了,本宫心灵手巧,是匠人们的祖师爷:“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萧敬和马文升:“你们怎么看呢?” 萧敬一点脾气都没有:“东厂也一定想方设法,严查那些该死的贪官污吏,定要将他们的罪行,统统大白天下。” 马文升心里感慨,现在请罪都来不及,还能有啥看法:“臣万死……” 刘健等人暗暗点头,陛下此举,颇有改革王恭厂之念,可显然,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这危害最大的军户和匠户弊政,虽是积弊重重,可要一举推翻,何其难也,不妨先从王恭厂开始,万万不可贸然行事。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之后:“那炮,是何人所制,朕倒是很想见见。” 方继藩心里说,陛下要见张卫雨,诶呀,那个家伙长得有点不太和谐啊,还是不要让他冒犯了龙颜为好,方继藩道:“此人叫张卫雨,是张娘娘的远亲。” 弘治皇帝一听,眉一挑,笑了:“原来竟是他们,朕将他们托付给你,本是让你给他们谋一条生路,竟万万想不到,你竟将他们教育成才了。” 只是,当着别人的面,却不好继续说下去。 免得这事儿传出去,又被人说自己畏惧河东狮吼,见了张皇后便如老鼠见了猫。 弘治皇帝道:“找些日子,宣他入宫吧。此炮,若是当真能立下大功,便是太子和方继藩的功劳。” 朱厚照和方继藩美滋滋的谢了恩,管不得那一脸郁闷的马文升。 张懋更是美滋滋的,好啊,有了此炮,将来…… 弘治皇帝看了喜气洋洋的张懋一眼:“张卿家,天色不早了,长陵那里祭祀之事,不可懈怠。” “……”张懋沉默了很久:“臣遵旨。” …… 朱厚照兴冲冲和方继藩自宫里出来,那张永一直都在午门外头等着。 今日艳阳高照,实是令人心中爽朗。 张永神气活现的背着手,踏着步,心中的愉悦,与这当空艳阳相互辉映。 人生得意需尽欢。 我张永,也会成为第一号人物,这真是祖宗积了大德,人生得到了大圆满哪。 将来太子殿下若是做了天子,我张永便要入司礼监,成为似萧敬那样的人,从此之后,这天底下,谁不知咱的威名? 张永一念及此,就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哈哈哈哈…… 一见到朱厚照和方继藩来,张永忙是笑嘻嘻的上前:“殿下。” 朱厚照怒气冲冲道:“刘伴伴呢,今日怎么你来?” “殿下忘了?”张永立即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为刘瑾的死而默哀:“刘公公深入虎穴,已驾鹤西去了。” 朱厚照恍然,目中突是露出了几分哀痛,不管怎么说,刘瑾终究……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十数年哪。 朱厚照便道:“滚,这里不需你伺候。” “是是是。”张永心里很不舒服,却忍不住想,幸好刘瑾死了,否则,何时有咱出头之日?也罢,太子殿下会慢慢习惯的,一想到此,又忍不住想笑,忙是绷住,乖乖退到一边。 朱厚照便和方继藩并肩而行,一面道:“老方,咱们真要整肃王恭厂?” 方继藩道:“殿下,王恭厂建造的,乃是国之利器,怎么可以忽视呢。陛下对太子殿下,一直有所疑虑,太子殿下自当将这王恭厂好好的整肃一番,好让陛下,刮目相看。” 朱厚照颔首点头:“就这么办了。” 正说着,却见有人朝这边飞马而来,居然是公主府的人,那人气喘吁吁,翻身下马:“都尉,都尉……生了,要生了……” “……”方继藩身子一顿,浑身打了个冷颤。 要生了…… 啥意思…… 他有点懵。 朱厚照道:“这是要生产了吗?好呀,我妹子要做娘了,哈哈……哈哈……高兴!老方,你愣着做什么,咱们快去呀,不妨剖了吧,本宫来主刀,你来辅助。” 方继藩一听到剖字,顿时脸拉下来,上一次剖腹,已是将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运气成分占了绝大多数,太子你咋说话的,咒我妻儿吗? 方继藩怒极,反手就是给朱厚照一个耳光:“剖你大爷。” “诶哟。”朱厚照冷不防挨了一巴掌,忙是捂着脸,一脸委屈,打人做啥。他怒了,欺人太甚。 那张永见了,顿时嗷嗷大叫的冲上来:“都尉,你好大的胆,竟敢对太子殿下放肆!” 他本想要表功,在殿下面前露露脸。 怒气冲冲的朱厚照一巴掌便将他打翻:“滚!” 方继藩已骑上了马,策马扬鞭,朝公主府绝尘而去。 另一边,早有人入宫,向陛下和张娘娘奏报。 朱厚照也忙是骑上马,跟了去。虽说方才的话有点不太吉利,剖腹……好像真有点儿不妥,怪自己嘴贱,可是……谁说的准呢,指不定,就真只有剖了,本宫得去。 ………… 方继藩飞马,至公主府,而后落马,这公主府上下,早已有不少人,在此倚门相盼,就等都尉来。 等方继藩跨过了门槛,便有一堆人围拢上来,七嘴八舌:“都尉,太医已来了,还有稳婆……” “噢,都别吵,别慌!”方继藩大叫一声。 众人这才噤声,一个个人,巴巴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道:“公主殿下现在如何?” “肚子疼。”一个老宦官上前:“稳婆说,孩子要不了多久就出来了。胎位很正,没什么大问题,现在只等孩子出来。” 方继藩松了口气,后头,朱厚照已到了,跌跌撞撞的追上前来,道:“胎位很正?” 语气之中,隐隐有几分遗憾。 这家伙手术只成功了一例,便自以为,自己的技术高超,剖腹,便如环切一般,咔擦一下即可,不会有什么后患。 方继藩想踹死他。 方继藩便拨开人群:“你们先别吵吵,我先进去看看。” 排众而出,疾步到了寝殿,寝殿之外,又有乌压压的人在长廊之下厚着,见了方继藩来,要行礼,方继藩则快步要推门进去,却被人拦住:“都尉,正在生了,这时候,都尉在外头,稍稍等待才好。” 正文 第七百五十四章:母子平安 方继藩只好退回去。 那朱厚照便兴冲冲的跑来了。 大吼道:“为何不能进去,为何不能进去?反了天了!” 见方继藩背着手,焦灼踱步,朱厚照便也背着手,焦灼踱步。 等了片刻,朱厚照抬眸:“稳婆本宫总觉得不放心,倒不如剖了干净。” 可他话音落下,这屋里,竟传来了呜哇的声音。 生……生了…… 方继藩惊讶:“这样快?” 朱厚照有一种挫折感,为啥别人生的这么快? 片刻之后,便有妇人抱了孩子出来,道:“恭喜,恭喜都尉喜得贵子,有六斤七两。” 方继藩忙是凑上前去,果然是个孩子,活的。 方继藩忍不住道:“浑身上下,没有毛病吧?” “健健康康。”妇人道。 “小屁屁查了吗?”方继藩还是不放心。 “小……小屁屁?”妇人一愣,随即理解了:“都尉……且放心,都查过,没有问题。” 方继藩放宽了心,经历了穿越之后,虽然自己三观奇正,可难保不会犯一些小错误,幸好,老天爷还是公平的,看着那襁褓里眼睛睁着一条缝,浑身颤颤的孩子,方继藩突觉得眼睛有些湿润,忙是将孩子抱过来,这……是自己的骨肉啊,最重要的是…… 朱厚照很认真的凑上来:“本宫觉得长的像本宫。” 方继藩没理他,心里继续想,最重要的是,和自己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呼…… 长长的松了口气,方继藩感动不已。 从今往后,自己在这个世上,便算是有后了。 你老子我方继藩挣得,将来都是你的。 ………… 早已得到了奏报的弘治皇帝本是在和刘健继续议事,一听到太康公主那儿有了动静,再也没心思了,豁然而起,将刘健等人留在了暖阁,自顾自的往坤宁宫中去了。 张皇后听了消息,也是急的不得了,正待要移驾公主府,要亲眼去看看。 谁料,新的消息便传来:“陛下,娘娘,太康公主殿下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一听如此,弘治皇帝身躯一颤,喜上眉梢:“好好好,朕有外孙了……好啊……” 张皇后激动的眼圈发红:“吓了本宫一跳,又怕出什么事呢,想不到,竟是异常的顺利……” 弘治皇帝却突然急了:“诶呀,来人,来人,召欧阳卿家。” “陛下,这是?”张皇后微微一愣。 “取名啊,要赶紧将名字取了,立即派人传旨去,否则那方继藩,天知道会不会擅做什么主张,太子十之八九,也在公主府吧,有他在一旁添油加醋,到时又给朕来一个生米煮成熟饭,可就糟了。” 张皇后也紧张起来。 这名儿,关系重大。 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欧阳志匆匆而来,他一脸木讷,给弘治皇帝行了礼,弘治皇帝道:“你的恩师,诞下了一子……” 欧阳志一愣,随即大喜:“是吗?臣……臣希望告个假,去见一见小师弟。” “你别忙。”弘治皇帝压了压手:“朕有重要的使命给你,朕给这孩子,赐名正卿,正者,字上一而下止。“一”意为“天下定于一”也,止为止步,这正字,乃‘征战止步于天下一统之时’,而今,朕放眼看天下,方知,大明不过偏居一隅之地,自漠北还有那汪洋之中,依旧是危机四伏,大明的边界,在天下舆图之中,不及十之一二,因而,朕给这个孩子,取名正字,便有这孩子长大之后,能见到大明的将士,征战于天下一统,使我大明之恩泽,真正恩惠四方,乃至天涯海角。” “这个卿字,相也,乃君王之左膀右臂,为帝王肱骨。我大明需征战天下一统之时,自需有人才辅佐,朕希望这个孩子,未来,为上卿,匡扶天下,使我大明永寿!” “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快去!” 欧阳志没有犹豫,返身疾跑,嗖的一下,没了踪影。 弘治皇帝才放下了心。 “会不会迟了?”张皇后有些担心,她也有所耳闻,倘若自己的外孙,当真叫什么爱国啊什么的,张皇后觉得心里膈应的慌,这是糟践孩子啊。 弘治皇帝拍了拍她的手,笑吟吟道:“放心,欧阳卿家听说他的小师弟诞生了,定会跑的比兔子还快,他是个重情义的人,现在只恨不得插翅飞去公主府呢。你不必急,现在那公主府里,定是人满为患,这人多嘴杂的,我们去了也不妥,过几日,等冷清下来再说。” ………… 孩子的名儿,算是定了。 也亏得欧阳志来的及时,否则,朱厚照还真要越庖代厨。 爱国二字,不好听,可方去病这名儿,朱厚照却很欣赏的。 方继藩甚至还想到过方家辉,因为一听到大家好,我是方家辉,方继藩便格外的激动,犹如打了鸡血一般。 这名儿在被二人玩坏之前,总算一个陛下的口谕,彻底的打消了一切的争议。 方继藩自然称颂了陛下一番,陛下真有学问啊,一个‘正’字,也能有这么多解释出来。 当夜,自是摆酒,几个弟子都来了,朱厚照和方继藩设宴,酒过正酣,张鹤龄却也提着一袋子土豆和红薯来了,激动的道:“我做舅公了,哈哈,恭喜,恭喜,吃饭了吗?诶呀,恰巧我还没吃,快带路,饿了。” 张鹤龄厚颜无耻的出现在酒席上,说了两句恭喜。 方继藩:“……” 却是无可奈何,今儿这日子,赶人实在不容易。 张鹤龄也不废话,说了一句:“你们聊你们自己的,不必在乎我这舅公。”便甩开了腮帮子,大快朵颐。 ………… 次日,一份奏报,却是打消了宫中的喜意。 刘健几乎是气喘吁吁的拿着奏报,飞快的跑到了暖阁。 “陛下……” 弘治皇帝没心思看奏疏,满脑子想着自家的外孙,倘若不是孩子还小,不便将人抱来,又怕公主府太热闹,只怕早恨不得见一见了。 可见刘健今日如此失态,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何事?” “出大事了。”刘健将奏报送上。 这刘卿家历来稳重,寻常哪怕是出了天大的事,他也不至于慌张至此。 弘治皇帝心里一沉,拿起了奏疏,一看,却是沉默了。 北通州……出现了天花。 感染者,竟至百人,这还是已经病发之人,那还没有病发的呢? 那北通州,乃是通衢之地,因为地处运河的津要,几乎所有南方的粮船,几乎都需在北通州接驳,正因如此,这个时代的北通州,作为京师与天下的桥梁纽带,人口众多,人员来往,极为频繁。 这么一个地方,出现了天花…… 弘治皇帝脸色已是变了。 不可想象啊。 要知道,这天花,乃是明清时期,杀伤力最大的疫病,一旦发作,都是数十上百万人因此而感染、丧生。 而朝廷往往对此,无能为力。 刘健诚恳道:“陛下,这一次天花可怕之处就在于,它起于北通州,北通州与京师不过百里之遥,且人员来往极多,只怕……这北通州的天花,早已至京师了,只是京师……还未有察觉罢了,此次天花出现在京畿一带,这京畿,又人口众多,一旦传播,后果无法想象啊。哪怕是陛下……老臣也只恐……只恐……恳请陛下,立即移驾吧,不妨趁此机会,巡视锦州一线。” 疫病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它不像那些真刀真枪的鞑靼人,鞑靼人尚且可以用长城和关隘来抵挡,可这疫病却是无孔不入。 一旦天花出现在北通州,以北通州的人流量,这种传播的速度,将会非常迅速,很快,就会有感染源出现在京师,整个京师,也将陷入人间地狱,甚至,还可能出现在宫中,真到了那个时候,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巡边?” “是。”刘健颔首点头:“老臣在想,趁着现在,京师里还未发现有症状之人,陛下赶紧移驾,这里……臣等自会裁处,尤其是太子和太孙,他们……也必须……” 弘治皇帝低着头,怒了。 “刘卿家莫非不知,疫病一旦传播,便会出现无数风言风语,难道不知,无数有心人,会借着这股百信绝望的愤怒,而将矛头直指朝廷吗?这个时候,朕怎么可以移驾,太子和太孙,一旦走了,天下人,怎么会看待朕?文皇帝将京师迁至北京,便有后世天子,为天下守边城之意,后世子孙,难道要不肖到听闻了噩耗,便逃之夭夭的地步吗?” 刘健无语,良久,才道:“陛下,老臣万死。只是……” “谁都不能走。”弘治皇帝心沉到了谷底,他极担心太子和太孙的安危,还有自己刚刚出生的外孙,一想到他们可能染上了疫病,弘治皇帝的心,便如扎了一般的疼,可弘治皇帝却是拉下了脸来:“京师在哪里,朕就在哪里,朕的子孙,就当在哪里,大灾当前,父母官若弃守,杀之,百官动摇者,交有司治罪,朕与皇家,亦如是也,朕不做罪人,朕的儿孙,也绝不做罪人!”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五章:臣有办法 历代王朝,都是在吸取了前朝的教训之下,渐渐的形成新的体制的。 譬如魏晋看到了汉时的宦官和外戚之害,于是严厉禁止宦官和外戚秉政,隋唐看到了魏晋时的豪强之害,于是开科举,广纳寒门。等到了宋时,又看到了隋唐时藩镇之害,于是收天下之兵,置于京师,强干弱枝,抑制武人。 等到了大明,吸取了宋人软弱,割地岁贡求和的教训,因而对于天子的要求,显然比之宋时要求高了许多。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天子需与国同存亡,宋时遇到了危险,尚且可以讨论迁都和求和,读书人们总能为天子找到理论基础,证明这样做的正确性。 可在大明,这一条,宛如天条,谁敢提,就是找死,无数文臣,唾沫星子都能喷的你*生活不能自理,皇帝若是动了这心思,也得乖乖的收回去,否则,只怕要举朝哗然。 这种一根筋的思维,贯穿了大明始终,弘治皇帝对此,自然是深受影响。 巡边,不存在的,大明皇帝是有巡边的状况,可一般都是鞑靼人来犯的时候,京师出了疫病,想跑?固然只让太子和太孙偷偷离开京师,那也不成。 倘若如此,那么太子还有资格,来克继大统吗?那么太孙还有资格,在自己和太子百年之后登极吗? 弘治皇帝心乱如麻,却终是咬牙切齿,一副我意已决的模样:“下旨,北通州的灾情,本地官府,要极力遏制,上至知府,下至小吏,必须在职,玩忽职守者,可立即处置,连坐!” 弘治皇帝随即道:“召百官至谨身殿议论赈济方法,这廷议,卿来主持,告诫百官,京师之中,可以有百姓逃亡,甚至可以有士卒逃亡,可在职公卿,逃亡一人者,亦连坐处置!” 刘健颔首点头,此时也没有继续劝下去了,可怕的瘟疫即将开始,而这一场瘟疫,无论是陛下,还是寻常小民,在这可怕的疫病之前,都不会受上天特别的垂爱,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大灾时,避免更大的人祸出现。 弘治皇帝道:“除此之外,各处要张贴安民榜文,府库之中,要紧急调来草药,命御医院和西医院派出医者至各处探视病情,还要召集京师中的所有大夫,令他们在各街坊,熬制汤药。” “臣明白。”刘健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对待天花,几乎没有任何可行的良方,虽说在江南一带,出现过‘人种’的防疫方法,不过这玩意,危险性太高,本身没有天花之人,你却要用‘人种’给他种痘,虽然医者们会选择毒性较弱的‘人痘’,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承受的,据说人种种痘的死亡率不低。 因而,刘健十分清楚,这事儿,只能听天由命。 可陛下依旧派大夫熬制汤药。 虽看上去是死马当活马医。 可事实上,却是一种安定人心的手段。 人们若是染上了瘟疫,倘若没有人救治,势必陷入绝望,那么人祸,转瞬即来了。 可倘若染了瘟疫的人,看到大街小巷里有大夫熬制汤药,尽力救治,哪怕这汤药能医好的可能微乎其微,可人一旦有了希望,这人心,也就能安定下来。 这一次,瘟疫爆发,整个京畿上百万户之中,只怕要死十数万人了。 尤其是军中,一旦染疫,将更加可怕。 刘健咬咬牙:“臣遵旨。” 弘治皇帝说罢,脸色温和一些,心里虽犹如压了一座大山,却还是看了刘健一眼:“卿的儿子,叫刘杰,在翰林院是吗?想办法,让他出京吧,卿家这些年,也是不易啊。” 刘健一愣,眼里有些红了。 可他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陛下,他既是西山的生员,也是翰林院的命官,他和老臣一样,自有他的职责,他的死活,并非操持在陛下和老臣的手里,而是在老天的手里。” 弘治皇帝颔首,他尽力使自己心情平静,借故低头:“卿去召百官吧。” ………… 方继藩的兴奋劲还未过去,便被召到了宫中。 在谨身殿里,宦官宣读了陛下的旨意,刘健开始主持廷议。 百官听罢,不禁哗然。 面对这可怕的天花,还真不是靠仁义道德,或者是将士们用命,可以抵御的。 一时之间,人们窃窃私语,有人面露胆怯之色,有人开始担心,有人皱眉,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苦瓜着脸,忧心忡忡。 朱厚照也变得忧虑起来,显然,他也知道天花的厉害。 刘健不得不连续大吼了几声肃静,方才使谨身殿安静了一些。 刘健叹了口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疫病滋生,国家危亡在即,届时,势必无数军民百姓陷于水火之中,死亡就在眼前,诸公乃国之栋梁,世受国恩,享朝廷俸禄。今日,当以死报效。而今,当务之急,首要的是安民,如何安民?自需陛下与诸公勠力,万不可滋生苟且之心,陛下定了,我等便定了,我等定了,军民百姓们就定了。人心只要安定,天花之害,便可减至最轻,所以从今日起,一切当值之事,依旧如常,赈济之事,也需……” 他说了一半,却在此时,弘治皇帝头戴通天冠,穿着大红冕服入殿,众人焦灼起来,见了陛下,弘治皇帝面色如常,带着微笑,徐徐升座,他的笑容,总算是有几分安定人心的作用,这殿中才真正开始寂静起来。 刘健朝弘治皇帝一礼,弘治皇帝压压手:“刘卿家继续讲,朕听着。” 刘健颔首,正色道:“赈济之事,乃是重中之重,此时正是共体时艰……” 他说到此处,有人道:“且慢!” 众人朝声源处看去。 却是方继藩。 刘健脸黑下来,这个时候,谁还和你开玩笑。他厉声道:“何人喧哗?再有喧哗者,立即拿下,交有司治罪!” 刘健自然清楚,喧哗的乃是方继藩,是当朝的驸马都尉,可刘健很清楚,在这个廷议之上,绝不容许有任何的杂音,一旦有人有了杂音,那么其他人势必也会纷纷开始诘难,大灾当前,必须得建立足够的威信,弹压住不服从者,只有如此,才可万众一心。 所以,当方继藩喊出且慢的时候,刘健一声厉喝,颇有几分杀鸡儆猴的意味。 这意思便是,今日别说你是驸马都尉,就算是太子,就算你方继藩,对吾儿有恩,敢在这里胡言乱语,照样将你方继藩办了。 刘健厉声道:“殿卫何在!” 毕竟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平时笑容可掬的样子,一副老好人的模样,而今到了关键时刻,却顿时变成了怒目金刚,他的每一个字,在这殿中回荡,都带有杀伐之气。 外头的禁卫听罢,哪敢不从命,个个出现在谨身殿门外,虽不敢越雷池一步,却也是杀气腾腾。 刘健厉声道:“再有喧哗者,无论是何人,拖出去!” “遵命!” “可是……”方继藩倒是急了。 虽然他很清楚,刘健是对的,倘若换做了是自己,谁敢在这个时候造次,自己肯定打死他,当着百官的面,权威是绝不容许动摇的,纵容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可方继藩不吐不快啊:“可是,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找出救治天花的办法。” “……” 这不是废话吗? 刘健面色冷然,厉声道:“都尉,够了,来人,将你拖下去!”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肃然起来。 方继藩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 那禁卫正犹豫着,是否按刘健的吩咐,入殿拿人。 便连弘治皇帝,也是阴沉着脸。 朱厚照吓的瑟瑟发抖,大家都说他胆大包天,可朱厚照胡闹归胡闹,却也多少分得清轻重,这个时候,你老方果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可是…… 当方继藩喊出我有一个办法时,所有人都懵了。 所有人狐疑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一个人都是一头雾水。 刘健一愣,有些不可置信。 不过……别人说有办法,刘健多半认为,可能是在跳大神。 可方继藩……这家伙…… 刘健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也有点懵,他凝视着方继藩:“方继藩,你出来说话。” 方继藩心里悻悻然,天花嘛,我方继藩知道啊,简直太熟了,学历史不知道天花,犹如臭不要脸的下流无耻之人不知武TENG兰一般。幸好,方继藩只知天花,不知世间竟有武TENG兰。 方继藩上前,行礼:“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深呼吸,他看着方继藩,心思复杂,可无论怎么说,方继藩燃起了他一丝的希望,天花太可怕了,可怕到连他这个天子,竟也心乱如麻。 “卿家方才说什么?” 方继藩道:“儿臣说的是,天花,有防疫的方法。” “什么方法?” “呃……”方继藩沉默了片刻:“有些复杂,儿臣说不清。” ……………… 好累啊,月票啊,月票,老虎心好痛,客官,给两子儿吧,老虎嗷嗷待哺啊。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六章:虽死犹生 确实很复杂啊。 说了反正大家也不懂。 何必要问? 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生儿子有了*眼就是无可辩驳的明证。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刘健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他的目中,掠过了一丝欣喜。 方才方继藩跳出来,他还只道方继藩死性不改,这个时候,要歌颂一下吾皇圣明呢,谁料这家伙,居然有办法。 天花的可怕在于,人们对它全然无知,这东西传染性极强,无孔不入,哪怕是再身居高位之人,也不得摄于它的恐怖淫威,刘健正色道:“陛下,倘若都尉有办法,臣等,愿竭力协助都尉。” 弘治皇帝心微微定了一些,看了方继藩一眼,道:“继藩,你需要多少人手?” 方继藩道:“儿臣暂时不需任何人手,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下旨,将所有的病患暂时隔离,先将灾害,降至最低。” “其他的,臣想办法,臣需要什么时,再向刘公索要。” 弘治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看了刘健一眼,刘健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还有,西山那儿的口罩,倒能抵挡一部分天花,当然,只是一部分而已……” 这意思是,大家快去买口罩啊。 一下子,殿中炸开了锅。 西山……口罩。 方继藩想了想:“臣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染有天花的病人。” “什么?”许多人打了个寒颤。 大家唯恐躲了天花都来不及,这个家伙,竟还要找个染了天花的病人。 “有人能够抓一个来吗?送来西山即可。” “……” 殿中没有了声息。 “这很重要,早抓来一个,疫方就可早一些制出。”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命人,去通州,悬赏勇士!” “臣遵旨。” 等去了通州,抓了人来,只怕都已经传播开了。 方继藩本来还想着,趁着疫病还没有传播开,迅速的种出牛痘,救治更多人的。 可现在……也只能等北通州那边,送了人来。 这天花可怕就在于,它的病毒潜伏期有近十天,这十天里,人就是传播源,通过空气,就可进行传播,这个时候,人是几乎没有病症的,因而,现在到底有都少人染病,只有天知道,可一旦病发,几乎,死神便降临了。天花的死亡率,可以高达三成,而在这个时代,人们对天花认识不足,绝大多数人对于天花怀有恐惧心理,许多病发的病人,其实只要好好调养,是有机会可以救治的,可一旦病发,这些人很快就陷入了无人问津的境地,于是乎,许多病人根本不是病死,而是饿死,或是死于各种其他的理由,因而,在这时代,天花的死亡率,甚至可以高达七成甚至是八成。 这是人类历史以来,屠杀人类最多的刽子手,哪怕是惨绝人寰的战争,都远不及天花造成的死伤要多。 方继藩告辞,匆匆出了谨身殿,等着朝廷找到这等病发的病人,只怕,北通州那儿,人都凉的差不多了,得想想办法才好。 不多时,朱厚照也匆匆追了出来,气喘吁吁:“老方,真有办法?是不是要开膛破肚。” “不用。”方继藩摇头。 朱厚照道:“要不,我们去北通州?” 方继藩摇头:“不,来不及了,得立即在京里寻找那些近日从北通州抵达京师的人。” 朱厚照眼前一亮:“还是你有办法,本宫这便让刘伴伴………” 一想到刘伴伴,朱厚照心突然一紧。 那个贪吃胆小的刘伴伴,再也不会回来了。 朱厚照便道:“让张永和谷大用去找找……” 二人说着,徐步出宫。 ………… 午门外头。 张永笑嘻嘻的背着手站着。 宫里一个小宦官探头探脑出来,接着笑呵呵的抱着一个茶盏:“张公公,张公公,您好呀,奴婢见您在此候着太子殿下,怕张公公伺候太子殿下乏了,去取了一盏茶给张公公您解解乏。” 说着,将这茶盏端到了张永面前。 张永背着手,眼皮子都没看这宦官一眼。 这太监虽是紫禁城里的,并不归张永管辖。 可宫里的人,最善于察言观色,当下最红的人是谁,当然是萧公公,可以后呢? 太子只要登基,这太子跟前的大红人,咱们的张公公,转眼就要进入司礼监,到时,在这宫里,势必权倾一时,现在不赶紧着巴结,还等什么时候? 张永心里得意非凡,眉飞色舞,面上笑嘻嘻,只道:“辛苦啦,辛苦啦,不过呢,这茶,咱吃不下。” “这……” 张永叹口气:“刘公公才走两个多月,咱心里……不痛快啊,想当年,刘公公和咱,那真是好的穿了一个裤裆,现在他这一死,咱心里……难受……难受……哈哈哈……” 张永突然觉得自己心里有问题,为啥一想到刘公公,明明该悲痛,可为啥总会笑? 不过不打紧,他眯着眼,笑过之后:“咱还听说,刘公公生前,这宫里有许多人,都孝敬了他不少银子。” “这……有的,有的……”小宦官小心翼翼道。 张永撇撇嘴:“这就不对了,刘公公和咱,那是啥关系,哈哈哈……现在刘公公死了,咱该继承刘公公的遗志是不是?” “奴婢懂了,懂!” “茶就不喝啦,想到刘公公尸骨未寒,咱就食不下咽,心里乐……,不,心里疼哪,你在紫禁城里传个话,咱要继承刘公公的遗志,不不不,咱和刘公公是一体的,刘公公虽死犹生,你们该给他的孝敬,还是要给,在咱心里,他还活着啊,所以,这孝敬,得是双份,一份是咱的,一份,是刘公公的。不然……你们就是瞧不起刘公公,更是瞧不起咱。” 这小宦官露出了难色,一副死了娘的模样。 张永却不理他,只嘿嘿一笑,便又背着手,痛快啊。 却在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出来,张永一把夺过了那宦官的茶盏,笑嘻嘻的端上前:“殿下,奴婢早知殿下出来时,只怕口渴,给您特意斟了一口茶,您喝一口,解解乏。”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滚!” 张永噢了一声,依旧带笑:“奴婢给您去牵马。” “不要你伺候。”朱厚照发了脾气。 吓的张永什么都顾不得了,忙是跪下:“奴婢万死,奴婢万死,奴婢知道,殿下是重情义的人,心里一定挂念着刘公公,可是殿下啊,刘公公他死了他,他为大明而死,死的壮烈,死的令人扼腕,殿下应当节哀啊……刘公公,他毕竟……毕竟回不来了。” ………… 天色有些冷。 街上,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对于这等乞丐,人们总是避之如蛇蝎。 乞丐背了个包袱,这包袱却像是不知谁晾在屋外的亵衣,而今,却已污秽不堪。 乞丐步入了京师的街道,伸手,分开了蓬头般的乱发,露出了满是污秽的脸,一双眼睛,流出了泪来。 从鄱阳湖,趟过无数的泥泞,来到京师。 没有人将他当一回事,这一路,都是偷窃、乞讨,被人揍过,被狗追过,而如今,他……又回来了。 这一次,乞丐很有经验,他为了抒发自己的情感,先是小心翼翼的将包袱搁在了地上,免得这包袱散落下来,而后才呜哇一声,接着是无声哽咽,双手擎天,双膝跪地,抱着京师的青石砖,亲吻着。 人们对于这样的乞丐,早已见怪不怪了,接着,乞丐爬起来,小心翼翼的提起了包袱,一瘸一拐,朝着东宫的方向而去。 东宫外头,朱厚照和方继藩带着张永刚刚到了门口。 方继藩不打算回公主府了,出了这么大的疫情,他打算将公主府隔离,要祸害,也祸害东宫。 二人下马。 张永擦着泪,牵马要去马厩,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道:“殿下……殿下……” 朱厚照一脸诧异,回头。 却见一个乞丐,远远站着,接着,乞丐终于遏制不住情感,啪嗒一下,双手无力的将包袱放下。 这包袱里,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散落出来,乞丐跪下,嗷嗷大叫:“殿下,奴婢……又回来了,奴婢……又回来了……” 这声音,竟是无比熟悉。 张永还没反应过来,口里大喝:“哪里来的乞丐,滚,滚!” 可随后,张永身躯一震。 这人是…… 蓬头垢面的人,将自己的乱发,捋在了脑后,颇有几分丐版小马哥的风采。 “奴婢……奴婢是刘瑾啊,奴婢是刘瑾哪,殿下,奴婢……回来了。咳咳……咳咳……” 他说着,滔滔大哭,哭的昏天暗地:“奴婢被该死的叛贼劫持了啊,他们带着奴婢,到了鄱阳湖,他们打奴婢,奴婢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一路没有吃的,奴婢赤着足,一路走,一路走……奴婢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殿下,殿下哪,奴婢不见着殿下,死不瞑目哪。” ………… 推荐一本书《大唐昏君》,看一个重生为李祝的人如何拯救大唐。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七章:神药诞生 两个多月啊,两个多月的时间,刘瑾走啊走,饥寒交迫,可他似乎已经有了经验,沿着官道,历经了无数的磨难,终于到了京师。 现在见到了太子殿下,他整个几乎都已崩溃了,正待要跪行着过来。 刘瑾滔滔大哭道:“奴婢……奴婢这几日,都在做噩梦,梦见许多事,害怕再也见不到殿下……奴婢……” “且慢着!”方继藩大吼。 刘瑾身子一顿。 方继藩道:“你做噩梦?你是不是还觉得疲倦,脑袋有点昏沉哪?” “是呀,奴婢……奴婢……” 方继藩大叫:“你是不是自北通州进京师来的?” 刘瑾一愣,他此时百感交集,虽然觉得方继藩的问题,有些奇怪,可是……刘瑾还是道:“对呀。进京不都是从北通州来的吗?” 方继藩呼了一口气。 北通州……做噩梦,疲倦,昏沉…… 这不就是天花的早期症状吗? 至少,有很大的几率。 方继藩大叫道:“不许过来,殿下,我们退后,张永,赶紧的,去西山,让医学院的人来,告诉苏月,要有所防护!” 见了刘瑾来,张永心如死灰,心疼的无法呼吸,听到方继藩吩咐,却也不敢怠慢,火速的往西山去了。 朱厚照忍不住道:“咋了,咋了……” 方继藩将朱厚照拉扯到很远,而后进了东宫,命人架了梯子,从高墙后探出头来,方继藩大叫道:“刘瑾,你站着,别动。” 刘瑾孤零零的在这东宫之外,左右看看,见这东宫大门紧闭,有点懵,左右看看:“咋,咋了这是?” “没事,没事,你不要紧张,不要多疑。”方继藩歇斯底里的大喊:“很快就没事的,别乱跑,就在这儿,太子殿下有惊喜给你,不要怕!” 这般叫喊,自是要稳住刘瑾,这厮就是个污染源啊,既不能让他跑了,祸害别人,可也没有人有勇气,去将他捉起来。 刘瑾可不傻,越来越觉得不对,便匍匐在地,心疼的无法呼吸:“殿下,殿下啊,这是咋了……”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便也探出头:“刘伴伴,你乖,听老方的,老方不会害你,一会儿就好。” 刘瑾听了太子的话,方才放下了心,却依旧匍匐在地,哭哭啼啼的道:“奴婢……好惨啊,奴婢打鄱阳湖来,奴婢……饿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下了梯子,方继藩气喘吁吁,吩咐赶来的宦官和禁卫:“大家伙儿都小心了,不要出去,叫人从侧门去,封锁附近的街巷,不许有人来,预备几个弓箭手,也在两侧,要防备刘瑾逃跑害人,他若是疯了,狗急跳墙,就将他射回去。” 朱厚照有些不忍:“老方,刘伴伴不是这样的人。” “殿下。”方继藩沉痛的道:“刘公公是我大明的忠良,陛下都特意下旨褒奖,还给他造了石坊的,这样的忠良,我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怎么忍心加害。可现在是非常之时,刘公公若是当真染了天花,倘若让他逃了,便是祸害整个京师。可若是能将他拿住,好好研究一番,或许,就可救治无数人,事关重大,只好委屈他了。” 朱厚照便不做声,搬了梯子又爬上高墙去。 却见刘瑾在这外头盘膝而坐,打开了包袱,从里头取出半个冰冷的米团子,鼓着腮帮,开始吃起来。 显然,刘瑾看得开了,什么样的世面,刘瑾不曾见过,什么样的险恶,他不曾经历过?现在人都到了京师,东宫就在眼前,幸福在朝自己招手,再苦再难,也比不得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饿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他将米团捧在手心里,吃的极认真,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米团子入口,需细嚼慢咽一番,而后才万般不舍的吞咽进肚里。 朱厚照松了口气,下了高墙。 等了一个多时辰。 刘瑾吃完了,虽不明白什么事,但是他觉得可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可这不打紧,这样的事,他已经历了很多。 此时是正午,艳阳高照,阳光很温暖,他吃饱了,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躺在地上,双手枕着头,翘着脚,晒太阳。 从容而淡定,不喜且也不忧。 终于,苏月带着十数个医学生已严正以待的来了。 他们预备了一辆大车,车子被捂着严严实实,完全密封。 不只如此,每一个人,都带了口罩,用皮革的头罩将脑袋捂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个玻璃制的眼罩可看到他们的眼睛。 手上戴着皮套子,一群人二话不说,一拥而上,刘瑾大叫:“你们要做什么?” 接着,便有人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开始捆绑,有人特意给他戴上了口罩,一个麻袋一罩,接着,将麻袋的口子一拧,用麻绳绑死,随后,众人抬着麻袋里的刘瑾,直接丢入车中,车子盖死了,有人取了一口钉子,拿锤子咚咚咚,将车门彻底的封死。 一下子,世界清静了。 马车迅速的向着西山医学院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随即前往西山。 等他们到的时候,刘瑾已绑在了蚕室的手术台上,几个医学生在他身子里鼓捣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人出来,呼出一口气:“可以确定,染上了天花,不过……还没有出痘。” 方继藩颔首点头:“好极了,我进去取他的唾液,还有,给我多准备一些母牛,越多越好。” 方继藩开始穿戴防护,为了以防万一,他的防护十分严密,决不允许有任何裸露。 朱厚照不禁道:“本宫也进去看看。” 方继藩摇头:“殿下,治病的时候才需要你,现在大可不必了。” 说着,方继藩进了蚕室,蚕室里,刘瑾四肢捆绑,浑身剥了个一干二净,他头越发的昏沉了,觉得口干舌燥,哭哭啼啼的道:“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我好冷,又好热,我……饿……我饿了……” 方继藩开始取他身上的病毒,一面道:“不会有事的,很快就会好,你只是生病了,烧退了就好了,太子殿下给你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待会儿就不饿了。” 刘瑾滔滔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方继藩自护目镜里,看着哭的稀里哗啦的刘瑾,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要坚强。” 将取好的唾液和体液装进了玻璃瓶里,方继藩道:“你好好在此养病,这一次,你要立大功了。” 心里说,能不能扛过去,就看你自己了。 能在天花之下,活下来的人,都是王者。 ………… 接下来,便轻易多了,方继藩需让母牛们开始染上天花。 因为牛和人的身体结构不同,这天花对于人而言,十分致命,可对于牛而言,不过是轻微的感染,即便是将这牛痘传染给人,也不过会产生轻微的不适而已。 可正因为这轻微的不适,却使人同时感染了天花。 要知道,天花这东西,只要感染了一次,便具有了免疫力。 因而,牛痘的原理是,既然感染了一次便不再畏惧天花病毒,那么,就不妨用牛痘感染在人的身上,人感染了牛痘之后,轻微的不适之后,从此身上便有了抵抗天花的抗体,自此之后,便再不畏惧天花了。 牛的全身都是宝,看着这关在圈里的小母牛,方继藩和朱厚照现在每日都待在牛圈里,观察着是否有母牛感染了天花。 到了第四日,果然,开始有几头母牛开始出现症状了。 朱厚照激动的一蹦三尺高:“快,快来看。” 方继藩在确定了是天花之后,激动的不得了:“赶紧,取痘,取痘。” 这些母牛,依旧还关在一起,就如灰指甲一般,一个感染俩,俩个传全家,这数百上千头母牛,足够取出大量的牛痘了。 随后,这‘神药’,便算是问世了。 方继藩二话不说,开始先给朱厚照种痘。 方继藩取了针,将针沾上牛痘的液体,而后,在朱厚照的手臂一侧扎入朱厚照的肌肤里,朱厚照不禁龇牙咧嘴:“疼。” 方继藩鄙视他:“这么大的人,还怕打针?” 朱厚照便唧唧哼哼,不做声了。 而后,方继藩开始给西山的上下人等统统接种,方继藩自己,自然也赶紧种了,又命人去了公主府,该接种的,统统都种上。 过了两日,那接种的部位,开始出疹子了,一旦出了疹子,便说明已经感染了牛痘,而未出疹的,则需重新接种,又过了两三日,方继藩和朱厚照身上,开始生出疱疹,不过这个过程,还算愉快,几乎没有任何不良的反应,随后,疱疹脱落,结痂,这天花的抗体,便诞生了。 此时,既已完全确认有效,方继藩和朱厚照毫不犹豫,赶往紫禁城觐见。 事实上,在此刻,京里已开始出现了天花患者,整个京师,也已是如临大敌。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支持一下。每天从早写到晚,很累的。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八章:献药 哪怕是现在染疫的人不多,整个半个京师,却几乎已经瘫痪了。 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街面上萧条又清冷。 关于天花,那动辄死亡过半的传说,一代代的口口相传,哪怕是现在各大营,现在都已门可罗雀。 而今的大明京城,是极为脆弱的,而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打马,在这街道上,看着这百业凋零之状,似乎也已感受到了疫病的恐怖。 二人至午门,随即入宫。 刘健等人,在暖阁之中,汗流浃背,事情比他们想象中,更加的严重。 眼下,哪怕是政令,也无法通畅了。 即便是皇帝的旨意,约束了百官,可百官之下的差役呢? 哪怕差役们唯唯诺诺,可无论办什么差,只要出了部堂或者衙门,他们便立即没了踪影,寻了个地方,躲了起来,这个时候,谁还敢四处招摇啊。 于是乎,六部几乎停摆了,恐慌的情绪不断的滋生和蔓延,使刘健面如死灰。 弘治皇帝低着头,听着来自于刘健的奏报。 他叹了口气:“这怪不得他们啊,这等生死大事,岂是人人都可视若无睹的,哪怕是朕,难道就不怕吗?臣民们畏天花如虎……朕又岂能责怪。”弘治皇帝挥了挥手:“罢罢罢,不必处置,所有弹劾的奏报,统统留中吧。” 刘健无奈苦笑:“臣遵旨。还有一个奏报……” 弘治皇帝抬眸,看着刘健。 刘健道:“北通州,有自称是白莲教的,突然死灰复燃,四处赐人符水,还说喝了符水之后,可百病不侵,从者甚众,这聚众的,竟有数万人,官府……官府……弹压不住,事实上,也抽调不出人手弹压,通州卫……通州卫驻扎在城郊,据说,也有为数不少的官兵,竟也对这邪说,深信不疑……” 弘治皇帝皱眉。 此时,他不由得开始变得谨慎起来。 大灾之后,必有人祸。这一点,弘治皇帝比任何人都有足够的警醒和认识。 人在绝望之时,倘若有一群妖人借此机会,给予他们希望,那么……势必会使无数绝望之人,对他们深信不疑。 而此时的官府以及地方官兵,自身难保,哪里敢弹压他们,甚至……这些可怕的言论,还可能使不少染病和害怕染病的军户,纷纷对那些妖人深信不疑。 北通州,距离京,不过是咫尺之遥,天花会传播来京师,这些妖言,又何尝不会呢? 弘治皇帝皱眉:“那些妖人,想不到竟是死灰复燃,可是……难道他们不怕天花吗?” “这些人,多是自江南来的,从奏报来看,其中荆楚一带居多,陛下,四年前,荆楚一带,也曾有过天花肆虐,臣在想,这些妖人,是否可能……” 任何人都清楚,染过一次天花且还活下来的人,是不会再感染天花的,这些人,是天生的免疫者,他们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出入北通州,而北通州无数的灾民,早已如惊弓之鸟,这些人的出现,无疑给了不少人巨大的希望。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妖言惑众,真以为没有王法吗?” “现在的问题是,本地的官兵,有不少与之勾结,可其他各地的官军,早已闻天花而色变,哪怕是陛下调动他们去北通州平乱,只怕他们也会心生怨言,到时,反而可能助长了妖人的气焰。”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莫非这是朕有失德之处,引发了上天的惩罚吗?” 他一声叹息之后。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与都尉方继藩求见。” 一听到方继藩的名字,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与刘健对视。 “请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已是疾步入殿,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儿臣见过父皇。” 方继藩自是行了礼:“儿臣这些日子……”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继藩,你不是说有治疗天花之法吗?” “有!”方继藩斩钉截铁道:“药已带来了,这并非是治疗天花之法,却是防疫之法,接种之后,便可无惧天花之害,儿臣和太子殿下,都已接种过了。” 朱厚照似乎怕弘治皇帝不信,捋起袖子,露出他结痂的手臂来:“父皇你看,儿臣已经出了天花了,用老方的话来说,就是出了这一次,便无惧天花。”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道:“当真有效?” 方继藩道:“有没有效果,陛下接种之后,自然清楚,臣已让西山的生员以及所有庄户统统待命,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儿臣便命西山上下人等,立即开始至各处街巷接种。”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刘健眉梢一扬,露出了喜色:“来,给老夫先来接种试试,倘若有用,再给陛下接种。” 朱厚照道:“要接便一同接便是,哪里有这般的啰嗦,儿臣接得,父皇就接得,请父皇放心,死不了的。” “……”弘治皇帝无言,这家伙,心真大啊。 可弘治皇帝只沉默了片刻:“好,继藩,你来。” 方继藩倒是不扭捏,现在他是在和时间赛跑,倘若陛下在接种之前感染了天花,那才是坑呢。 因而,他立即取出了随身带来的玻璃瓶,取长针,长针沾了疫苗,让弘治皇帝掀开衣衫,在胳膊上轻轻一刺,长针刺入弘治皇帝胳膊上,弘治皇帝眉头微皱。 方继藩恨这个时代,竟没有美图秀秀,否则,这一伟大的瞬间,定格于此,自己也算是完成了一项人生成就,毕竟,不是啥人,都可以用针扎皇帝的。 方继藩收了针:“好了。” “就好了?”弘治皇帝皱眉。 原本以为,这必定是个复杂的过程,毕竟……面对的可是天花啊,如此恐怖的疫病,你就这么轻描淡写一下? 能成? 人们总相信,复杂的东西,才能解决复杂的问题,这也使不少大夫,学会了故弄玄虚,明明可以一会儿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折腾一番,如此,病人方能安心。 方继藩道:“好了,陛下要随时观察,看看能够出痘,若是出痘,这疫苗便算成了,若是没有,儿臣再扎一针。” 见方继藩说的笃定,弘治皇帝将信将疑。 方继藩看向刘健:“刘公要试一试吗?” 刘健苦笑:“来来来,老夫也来试一试。” 方继藩却没有立即取出针来扎,他是一个讲究的人,和那些庸医不同,方继藩取出另一个瓶子,瓶里是酒精,将这扎过了陛下的长针放酒精里泡一泡,清洗之后,接着再故技重施,手持着银针,狠狠要扎下去。 刘健诶哟一声。 方继藩则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刘健。 “好了?”刘健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尴尬道:“刘公,还没开始扎呢。” “……”刘健汗颜:“你快些吧,不要故弄玄虚。” 方继藩瞅准了,一针扎下。 暖阁里,传来了杀猪似得嚎叫。 似乎……人们都比较害怕打针…… 方继藩收了针,道:“就请陛下和刘公,早些休息了吧,随时观察,以防万一。儿臣和太子殿下,此番是来请旨的,希望陛下能够下旨,立即开始大规模的种痘。” 弘治皇帝只稍稍迟疑,毕竟,这疫苗的效果还是未知的。 可他随即没有犹豫:“命欧阳卿家草诏,防疫之事,尽托付方卿家。” …… 整个西山上下,已开始四处出动起来。 上到教授学问的先生,下到最底层的矿工和庄户,前些日子,他们都已接种了牛痘,并且早已大规模的开始培训了种痘的方法。 方法很简单,哪怕是白痴都学得会,很快,他们开始出现在京师的每一个角落,挨家挨户,开始种痘。 西山书院的动员能力很强,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带着干粮出发,进了屋,便不厌其烦的解释,如何防治天花,接着,在人们的将信将疑之下,取出牛痘瓶子和酒精瓶子,照着方法,一个个扎针。 这大街小巷,都有孩子的嚎哭声,哭声格外的嘹亮。 到了夜里,疲惫的人们回来,每一个人手里,都带回来了手册,在编的户册人口,都记录了名字,种了痘的,令他们按了手印,没有种的,明日还要寻访。 蚕室里。 刘瑾全身,热汗淋淋,在这里,终于有种了牛痘的人,开始照顾他了,刘瑾发了高烧,这高烧不退,浑身乏力,头痛的厉害,他口里嗷嗷叫着,面上,早已长满了疱疹,显得极为可怖。 只是照顾他的医学生,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根据西学院整理出来的病情分析,天花除了以上症状,还会出现食欲减退,可……这个症状,在刘瑾身上,竟完全没有出现。 刘瑾甚至在病床上打滚,嗷嗷叫着:“饿啊,好饿啊……”他似乎陷入了半昏厥状态,口里含糊不清:“我的米团,我的米团,还有……我包里的半截萝卜,我的萝卜,我的萝卜哪里去了?” 医学生吓的忙是打开刘瑾的发病记录,左看右看,像见了鬼似得。 ………… 还有。 正文 第七百五十九章:利国利民 不对劲哪。 这医学生匆匆等了苏月来探视的时候,上前禀报,将刘瑾的情况报告了:“师兄,你说这怪不怪,按理来说,染天花者,茶饭不思,每日需喂两碗粥水,补充其体力。可这刘公公,却是天赋异禀,一日吃了五碗粥,竟还说饿,还问,还问……” 苏月有点懵。 “问什么?” “还问,咋粥里没有肉呢?” “………” 苏月脑子有点乱,西医学院历来是有科学素养的,他们研究每一种病,从病发到恶化的过程,都会不断的记录,最终,即便找不到病的原因,也定当会揪出病的每一个细节,只有如此,才可想办法,尝试着寻找救治的方法。 所以西医学院现在最多的,未必是看病的大夫,而是专门负责记录和存档的研究人员,这个刘瑾,确实有点不像天花啊。 可若不是天花,又怎么能从他身上,找到天花的疫苗呢? 奇哉怪也。 苏月慎重道:“仔细记录,好好照顾,他都出痘了,若说不是天花,实是匪夷所思,好好看护吧。” “是。” …… 连续几日,西山上下数千人,几乎已经给京中绝大多数人,都种上了牛痘。 人们对于这牛痘是否有用,心里还带着狐疑。 哪怕是弘治皇帝,即便他对方继藩信任有加,可面对这可怕的天花,他心里还是有所疑虑的。 且北通州的情况,已经越来越恶化,这令弘治皇帝忧心忡忡,不只如此,在山东,甚至是在江南等地,也开始出现了一些可疑的天花患者。 古人虽对绝大多数疫病束手无策,却也有一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那个时代交通不便,一个地方出现了疫病,却往往在可控的范围。 可这一次,北通州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运河的枢纽,在疫病爆发之前,潜伏在体内的疫病,早已随着运河中往来的人群,将疫病带到沿着运河的每一处繁华集镇和城市,一旦大爆发,那么将会是何等恐怖。 弘治皇帝焦虑的看着一份份奏疏,大前日倒是种痘了,可是……至今没有效果啊,他不禁心急如焚起来……此时正是弘治皇帝内心最脆弱的时候:“去传刘卿家来。” 萧敬却是面带难色:“陛下……今日,刘公去内阁,告假了。” “告假了……”弘治皇帝一愣。 “是。”萧敬道:“说是身体偶有不适。” 弘治皇帝顿时脸色苍白:“莫不是,他也染上了疫病?他……他不是用了药吗?” “这……”萧敬战战兢兢,他也怕啊。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这是运数啊。” 刘健乃是弘治皇帝的左膀右臂,近二十年的君臣情分,弘治皇帝自然知道,若非是病的厉害,刘卿家,是断然不会告假的,结果只会有一个,就是刘健,当真染上天花了。 弘治皇帝眼圈一红:“这些年,他风雨无阻,从未有过懈怠,每一日,都是早出晚归,哪怕是这个时候,朕也无法去看一看他。” ………… 刘健出疹子了。 他的症状比较强,和天花一般,也是头晕乏力,额上,有一些热。 这使整个刘家陷入了恐慌,都认为,老爷应当是染病了。 哪怕是寻常的丫头和家仆,现在也不敢就近伺候。 倒是刘夫人吓的不轻,倒也没有勉强那些吓的要死的下人,索性自己拖着老迈的身体,在旁照顾着。 刘健躺在榻上:“谨记着,万万不可去通知刘杰,若让他知道,他定会跑来探望,倘若当真染给了他,那就糟了。” “是呢,老爷放宽心吧。”刘夫人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些低热。 刘健的手臂上,那扎针的地方,明显的起了疱疹。 这看上去,似乎远不如寻常的天花那般严重,可刘健全身乏力的厉害,完全就是天花的症状。 刘夫人忧心的道:“老爷,你吃点东西吧,吃了,身子才能好。” 刘健摇头:“老夫,一点胃口都没有,诶,都说染了天花的人,统统胃口全无,直到今日,老夫方才感同身受,是真的没有胃口啊,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活够了,而今,也算是位极人臣,极尽优荣。又有什么放心的呢,只是……老夫唯一担心的却是,方继藩的种痘,没有效啊,反而……可能令人生出天花来,他说只是偶有不适,这哪里是偶有不适,老夫担心的是,这天花不能除啊,一旦这天花散播开来,咱们大明这一劫,可是真正要伤筋动骨了。” “好了,你别管老夫了,老夫还怕死吗?老夫乏了,得歇一歇,歇一歇才好。” 他眼皮子跳的厉害,呼吸有些急促。 夫人无奈,只好给他掖了被子,却不肯离去,只在一旁守候。 次日一早,刘健醒来,他徐徐的张开了眼,这昏花的眼睛,越来越清晰,昨日还是头晕眼花,今日……竟发现脑子里一片清明,丝毫没有异样,他茫然的起身,便见夫人趴在榻上睡了。 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涸,便咳嗽两声。 夫人忙是起来,看着刘健。 刘健活动了一下手脚……没……居然没有什么异样。 他眼睛一亮,夫人刚想说什么,刘健中气十足的道:“快,捋开老夫的袖子。” 里衣的袖子捋开,那原先生了疱疹的地方,竟开始结痂,昨日所谓的天花,竟全好了。 刘健一愣,他慢悠悠的道:“老夫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所谓的种痘,就是让人生一次天花,只是这天花,远不如真正的天花那般猛烈,只是让人偶感不适罢了。而老夫之所以……有如此可怕的症状,许是老夫这些日子,过于操劳,使这不适,大大的加重,而现在,老夫的天花,算是全好了,老夫得了一次天花之后,便再不担心染上天花了,哈哈……这……这……这就是方继藩的牛痘之法,这东西,有效。” 他说着,居然老当益壮,翻身起来:“快,快,快,宽衣,给老夫宽衣,老夫要去见皇上,赶紧。” 他眉飞色舞:“数十万生民,有救了啊,有救了,方继藩这个小子,真不错,老夫若有女儿,便嫁给他,此人……真是奇才。” “老爷……”夫人大喜,忙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来不及了,要立即入宫。”刘健瞪了夫人一眼,似乎觉得这个说服力不够,夫人定会让自己吃几口,可他恨不得插上翅膀,哪里肯多逗留,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老夫这也算是出了天花了,这得了天花的人,都无食欲的,老夫的天花,才刚好呢,不适还未完全消散,自然毫无食欲,你出去打听打听,有谁得了天花,还吃的下东西的,好啦,好啦,你别操心了,宫中也有茶点的。” 他忙是换上了官衣,快步出了寝卧,那附近的下人见了刘健精神奕奕的走出来,个个惊讶不已。 刘健高声道:“备轿,入宫!” ………… 刘健坐轿到了午门,他得先去内阁一趟,可到了内阁,这内阁上下,几乎所有人都是如丧考妣,刘公没来,据说得了天花,这使许多人意识到,天花并没有这么多容易去除。 不少人,也开始微微的出现了一些天花的征兆,这使许多人更加担心起来。 何况,刘公乃是内阁的主心骨,他不见踪影,大家伙儿,也没主见啊。 哪怕是谢迁和李东阳在此,也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众人见了刘健,这刘健神采奕奕,和每一个人都微笑点头,随即进了自己值房,谢迁听到了消息,匆匆赶来:“刘公,你回来了……出……出事了,山东已有了确切的奏报,染有天花者,数十人,看来这山东的疫情,也将爆发……” “噢。”刘健轻描淡写的点点头:“是要小心防范!不过……于乔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性子还定不住,天花而已,很可怕吗?不要这么莽撞,走,随老夫入宫去,老夫寻一本前日广东布政使司的奏疏,嗯,就是这本了,走吧。” 谢迁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咋,我还沉不住气。 可见刘健满面红光,一脸笃定的模样,谢迁才想起什么:“谢公不是也生了天花吗?” “是啊。”刘健点头。 “可是……” “不用可是,已经全好了。”刘健笑了笑,而后道:“这牛痘,利国利民,造福四方百姓,拯救了数十万百姓,你还愣着做什么,见驾去吧,宾之呢?” 宾之便是李东阳。 谢迁一愣,随即他明白了什么,刘公说的很明白,牛痘有奇效,他顿时目中放光:“李公去奏报山东的疫情了。” “正好,我们也去奏报。”刘健哈哈一笑:“好了,别咋咋呼呼的样子,别人看了,要笑的。” …………………… 每天一万二千字,可是月票却被**了,可见,勤奋没有用,得哭,快看啊,这里有一只老虎哭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章:卿真是百年难一遇啊 弘治皇帝对于刘健甚是担忧,偏偏他只能呆在暖阁里,哪怕是后宫,他也不愿去,现在疫病过于可怕,还是尽力少接触为好。 可这不安和孤寂,却还是让弘治皇帝心中忧虑。 李东阳正禀报着山东的灾情,弘治皇帝皱眉:“知道了。” 李东阳忧虑的道:“陛下……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南通州连接运河,一旦沿途各镇统统出现了灾情……只怕……”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颔首点头:“卿家说的,不无道理,却不知方继藩的法子,管不管用。”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求见。” 刘健……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 “叫进来!”弘治皇帝的嗓门,瞬间的粗犷了许多。 刘健和谢迁入了暖阁,弘治皇帝定睛一看,却见刘健昂首阔步,哪里有半分病态。 “陛下。”刘健笑吟吟的道:“臣恭喜陛下啊,方继藩找到了救治天花的良方,从此之后,天下在无天花肆虐,这是黎明百姓之福,是大明之福啊。” 刘健说罢,拜倒,感慨万千。 弘治皇帝身躯后退一步:“卿家的意思是……” 弘治皇帝仍不敢置信,倒不是不相信方继藩,而是……他总觉得,这可怕的天花……实是恐怖的存在,哪里可能这般轻易…… 刘健叩首:“陛下,臣种了牛痘之后,确实染了天花,可很快,便痊愈了,这便是牛痘的神奇所在,陛下不信,且看看龙体,是否有恙。”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捋起了袖子,那种痘之处,果然生了疹子,弘治皇帝不禁道:“可是,朕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这……便算是染过了天花了?” “不错。”刘健喜气洋洋的道:“陛下的天花,也发作了,只是陛下龙体康健,比这老臣的身子好了少许,所以即便有异样,也无法察觉,再过几日,这疱疹怕就要结痂脱落,从此之后,再不必担心天花了。这接种之法,如此简单,实是罕见,有了这简单的法子,便可以大规模的推广,哪怕是推广至全天下,也毫不费力,若是人人都染过了这牛痘的天花,这可怕的天花,也就再无法肆虐了。陛下,西山医学院,实是神奇,臣对这西医学院,彻底的服了,老臣以为,有此西山医学院的治病救人之法,今日消除的乃是天花,明日,更不知消除什么疾病,拯救多少黎民百姓,陛下对这医学院,当真需格外的看重。” 弘治皇帝已是喜出望外,他又看了一眼疹子:“朕……朕……”突是有些哽咽,喜极而泣道:“这是列祖列宗怜惜朕操劳勤政,特赐了继藩来辅佐朕啊,英国公,英国公呢,传英国公,还有……传太子,传方继藩。” 弘治皇帝擦拭了泪,面上掩饰不住喜悦,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此时他心情激动到了极点,看着面色如常的刘健,将他搀扶起来:“无事,无事便好,天下太平,再好不过了。” 刘健却是颇有触动:“老臣差点以为,再见不到陛下了。” 君臣二人,惊喜之余,又是感慨一番。 ……… 西山医学院,紧张的功夫才刚刚开始,他们需培育大量的牛痘,接着印刷关于种痘的书册,京师是大抵稳定住了,可天下各处,也需效法。 在这医学院的正堂,则悬挂着两幅画像,一幅在西墙,乃勒马执鞍的太子朱厚照,英武不凡;另一面,则是手持羽扇的方继藩,这画活灵活现,手持羽扇,儒衫纶巾,完全没有现实中偶尔露出来的猥琐,而是大义凛然,气吞山河。 这二人,乃是医学院的两个祖师爷,一个号称是圣手,刀功超凡入圣,简直已到了大炮打蚊子的可怕地步。另一个开创了西学院的理论,呃……羽扇是他强烈要求画师添加进去的。 每一个进出此处的医学生在这正堂,看了两位祖师爷的画像,方才觉得心安,这是镇院之宝啊。 现在医学生可以做官,因而有不少读书人来此学习,这一次防治天花,让无数的医学生突然有一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的感觉。 原来……人的身体,是有一种类似于抗体的东西,它好似具有记忆的功能一般,对付天花如此,那么对付其他灾病呢? 医学生们,现在似乎对于人体的认知,更加的渴望起来,他们极希望明白,人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通过放大镜,看到了人的肌肤上,那粗大的毛孔,也看到了许多原本看不到的东西,可这还不够,远远的不够,他们想放的更大,能更加细微的去观察,想知道,那身体里的所谓‘抗体’,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就苦了西山的匠人们,每日被一群医学生们死缠烂打,可是臣妾做不到啊。 苏月现在指挥若定,京师的防疫已经完成,下一步,是收治大量的天花病人,对他们进行照料,与此同时,这也是一次了解天花病人的机会。 此时,苏月信心十足,他似乎感觉到,冥冥之中,自己走在了一个正确的道路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苏师兄,苏师兄……那刘瑾,他……他的高热,退了,身上的疱疹,也有愈合的迹象。” “是吗?”苏月带着惊喜:“还有什么症状?” “他今日吃的粥,格外的多……” “……” 难道……这也是天花病人的症状吗?嗯,要记下来,随即,他沉默片刻:“记住,暂时不要让刘瑾离开,还需让他在西山观察两个月,我有预感,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病人,或许对我们研究天花,更有帮助。” ………… 方继藩和朱厚照入宫时,眼看着要到暖阁,便见英国公张懋怏怏的出来。 方继藩远远的,便和张懋招呼:“世伯……” 张懋有一种挫败感,却还是挤出了笑容,带着几分欣慰的看着方继藩,只是这欣慰的背后,却多了几分惆怅:“好小子,这一次,可多亏了你,陛下笑的都合不拢嘴了。” 方继藩想要说什么。 张懋却郑重其事的向朱厚照行了个礼:“老夫奉旨,有大事要办,再会。”人便跑了。 朱厚照忍不住感慨:“英国公真忙啊,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是啊,像勤劳的小蜜蜂,我一定要告诫自己,以后万万不可学他。”方继藩也不禁感慨万千。 朱厚照乐了:“是老蜜蜂。” 方继藩眯着眼道:“是老工蜂!” 二人已入了暖阁,暖阁里,弘治皇帝早已是龙颜大悦,见了朱厚照和方继藩,打趣的对刘健等人道:“卿等看看,你们的救命恩人来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 可陛下都这样说了,刘健等人哪里敢怠慢,忙是起身,朝太子和方继藩郑重要行礼,刘健本料着,做出了这个姿态,倚老卖老的说,太子殿下倒也罢了,这方继藩自是会搀住自己,万万不敢受自己大礼的。 可谁料……方继藩理直气壮的看着自己,眼睛眨了眨,仿佛在说,快点儿啊,老刘…… 刘健啥都没说,只好假戏真做,乖乖行了礼:“多谢陛下,多谢都尉救命之恩。” 朱厚照哈哈大笑:“哪里的话,不过救了数十万人而已,举手之劳,这个世上,似我和老方这般的人,三千年,总能出那么一两个这般的人吧,也没什么了不起。” 方继藩心里暗暗翘起大拇指,殿下太谦虚了,中华上下五千年,都没你这么不要脸的。 弘治皇帝咳嗽:“好了,太子不可胡闹。” 朱厚照噢了一声,乖乖站到一边。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感慨道:“三千年一出……这太自夸了,且算百年难一遇吧,否则,这是要置太祖高皇帝于何地呢?” 方继藩便道:“太子殿下,几乎可以和太祖高皇帝齐肩了。” 弘治皇帝笑着摇头:“朕说的是卿,不是太子,朕方才心里始终有一个问题,没有想透,今日忍不住想要问问你,这天花,你是如何知道救治方法的。” 终于问到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其实每一次,方继藩拿出点现代知识来卖弄的时候,都在思考,若是陛下问起,自己该如何回答。 这个模拟的问答,早在方继藩的心里,预演了无数次。 不容易啊,陛下这是后知后觉,还是突然对此感兴趣了呢?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敢问陛下,天花可怕吗?” 弘治皇帝颔首。 方继藩便道:“那么,鞑靼人可怕吗?” 弘治皇帝皱眉,不解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一定是可怕的,你看他们的铁骑,纵横大漠,大明龟缩在九边,不敢应其锋芒。可前年,他们为何惨败?” “因为飞球?” 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这只证明了一件事,世上无难事,陛下觉得可怕的东西,其实若是用寻常的思维去思考,自然觉得可怕,可若是如儿臣这般,换一个方式去思考,便会发现,原来,我们是有办法可以去战胜他们,寻找到解决之道的。”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一章:帝心难测 弘治皇帝细细咀嚼方继藩的话,发现,好像没啥意义。 他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道:“所以儿臣的学生,方才提出了知行合一啊,脚踏实地的去寻找解决的方法,这世上,总会有办法,去解决当下的问题。倘若一味只是不注重实际,那么,上至朝廷,下至一个人,只怕只会处处碰壁,儿臣的办法,很简单,发现问题,找到弱点,解决问题。”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注重实际……嗯……” 他似乎也看出了问题的所在,太多人代圣人立言了,满口都是子曰、圣人曰,这怎么可能,注重实际呢。 弘治皇帝皱眉,看向刘健:“刘卿以为如何?” 刘健道:“西山之学,自有其的好处,可是天下清谈了数百年,想要扭转这样的风气,老臣只怕,很难。”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继藩,你不是和太子,在教授翰林们读书吗?如何……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 这个……这个…… 最近有点偷懒啊。 不知这些翰林被打死了没有。 朱厚照便干笑道:“父皇,他们好的很。” 弘治皇帝一看,便知道朱厚照心虚。 弘治皇帝心里道:“今日,朕真高兴啊,这天花之祸,手到擒来。方卿家所言的,虽是简单,朕却知道,务实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才难。朕敕命翰林至西山书院学习,本意也就在于此。” 弘治皇帝眸子凝起来:“朕近来在读史,为何天下的兴亡,总不过三百年,王朝总是兴盛,而后又积弊重重,徐徐衰弱。大明朝的国祚,当真能有三百年吗?” 弘治皇帝手磕着案牍,叹口气:“朕看未必啊。你看看,朕登基以来,这么多的烦心事,处处都是隐患,一个天花,差点儿,就酿生了大祸。可见,大明固是强壮,却也虚弱无比,没有务实之人,改革弊端,不能一次次的断臂求生,朕看哪,这天下,是走不出天下兴亡的循环。继藩的西学,这些年来,给朝廷提供了诸多的人才,这些人才,固然还没有革除大明的重症,却也使大明焕发出了一些生机,朕在想,或许……这才是使大明跳出这天下兴亡之路的一味对症之药。” 弘治皇帝眼里放光:“朕想试试。” 弘治皇帝变了。 变得让刘健等人,愈发不认识起来。 刘健心里想,想要试,只怕不容易,可……值得期待。 刘健就是被改革的老朽对象,可不得不说,他对这个朝廷,是抱有赤诚之心的,对于陛下,君臣的情分,也足以让他,不会站到陛下的对立面。 “既要试,大明的人才,取之于翰林,未来秉持国政者,就是他们,朕心里在想,这些年轻的翰林们,在西山学了什么?太子和继藩,朕当初,可是将他们托付给了你们,你们二人,不会在敷衍了事吧。” 朱厚照心虚,头却是拨浪鼓似得摇起来:“儿臣一直都在尽心教导他们。”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进入了圣贤模式。 弘治皇帝瞥了他们一眼:“是吗?” 朱厚照耿直的道:“儿臣拿人头作保。” 方继藩依旧看着房梁…… 弘治皇帝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太子的心思,心里说,果然,到了现在还说谎,立了大功,尾巴就会翘起来,疏于教导就疏于教导,乖乖认了,不就成了吗? 朱厚照汗流浃背,不敢抬头。 弘治皇帝便笑道:“朕今日,高兴的很,祖宗有德啊……朕已说过,朕要翰林们,也学会这务实之道。这是当下迫在眉睫之事,今日……想来朕也没心思署理奏疏了。不妨,就去西山吧,去西山走一走,且看看,朕的翰林们如何了?” “呀。”朱厚照激动了:“父皇……” 弘治皇帝压压手,笑吟吟的道:“太子不必如此高兴。” “……”朱厚照有点懵。 弘治皇帝伸了个懒腰:“自发生了天花,朕便自囚于这暖阁,而今,也该出去透透气了,继藩,你带路。” 方继藩心里干笑,呵呵……那些翰林,我特么的压根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当初,纯粹就是虐他们,哪里还想着,培养这些死不悔改的家伙。 须知这些翰林,可都是为宦多年的,做官做的久了,早就有了一套自己的价值观,他们和寻常的读书人不同,想要改变他们,在方继藩心里,比登天还难。 就好似,你可以拿着一根棒棒糖,去骗一个纯洁的如方继藩这般的孩子。 可你拿一根棒棒糖,去骗一个大叔试试看,打不死你这龟儿子。 帝心难测,这弘治皇帝竟对他的翰林们,抱有极大的期望起来。 他站起来,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方才方卿家简言意骇,说的真好啊,务之以实,朕现在对翰林诸卿,也是抱有这般期望,倘若人人如此,何愁天下不平。” 方继藩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让你装逼。 方继藩干笑:“陛下真是圣明啊。” 一番感慨。 弘治皇帝却是侧目看了一眼朱厚照。 他既是抱有期待,心里也隐隐开始对朱厚照,抱有几分期待起来,近来太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跟了方继藩后,虽依旧还没有稳重,可办事,却是越发的牢靠了。 嗯……要去看看。 说走就走。 刘健几人,也来了兴趣,纷纷要同去。 其实他们对于翰林们,是同情的,太可怜了,这去了西山,还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子,不去看看,实是放心不下。 …… 弘治皇帝换了便衣,带着一干便装禁卫,微服出宫。 这京里,依旧清冷。 天花的恐慌,还没有完全的过去,人们对此,还心有余悸,虽许多人都种了痘,可人们对于这疗效,却有些不自信。 看着这清冷的街道,弘治皇帝坐在轿里,放下了轿帘,心事重重,倘若不是因为这牛痘,将会死多少人呢?可怜这些百姓啊。 可到了西山,却又是另一番场景,这里对于天花的恐慌,是最先消除的,因而,也很快就恢复了秩序。 屯田所的人,依旧还在屯田,张信带着人,发现了一种极有一丝的虫子,叫草蛉,草蛉这东西,个头很小,却极有意思,张信和屯田所的人察觉到,这玩意在放大镜之下,居然是择幼虫而食的。 譬如各种害虫的虫卵,一只草蛉短短一生所食的虫卵,竟有数千之多,这是极恐怖的数字,在这个时代,庄稼最大的危害就是虫害,一旦遭了虫害,那果树和粮田,便统统毁于一旦,草蛉几乎是教害虫们断子绝孙的杀手,这玩意繁殖快,且终日都在寻觅害虫的虫卵,可以大大的抑制虫害的风险。 当然,张信主要研究的是,草蛉对于蝗虫的抑制。 为此,他在一处温棚里,专门养了蝗虫,使其繁衍,而后在温棚之中,又培植了草蛉,其目的,就是要研究,草蛉是否会大规模的寻蝗虫虫卵为食,而一旦如此,那么……那曾铺天盖地的蝗灾,便可得到及时的遏制。 张信现在也爱随身带着一个放大镜,这东西真是宝贝啊。 有了它,无论是大夫还是张信这等研究农业为生的人,方才能看到原先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越高倍数的放大镜,在西山的需求越高,有人甚至恨不得将他们的视觉放大一百倍,一千倍,去求索那微观的世界。 甚至是西山新出来的工学院,也对放大镜有极大的需求。 肉眼看上去,一个机括,明明是丝丝合缝,可拿了放大镜一眼,呀,经是这般的凹凸不平,肉眼看上去毫无瑕疵的机械,放大镜再一看,竟是坑坑洼洼。一些优良的匠人们,找到了一个方法,那就是在冲铣某些特殊结构,且极重要的铁具时,他们是对着放大镜冲铣的,因为只有用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发现了问题,才会尽力想办法,去寻求解决之道。 西山各书院,几乎是百废待举,经历了一次天花之后,人们依旧各司其职。 而刘文善在明伦堂的授课,也如往常一般,开始。 而今,学文的读书人,再不只是用笼统的西山书院来称呼他们,因为这里,已改为了文学院,以此,来区分工学、医学和联合了屯田所所设置的农学各院。 自然,在这西山,文学院的读书人,因为大多数人都有功名,在各院之中,依旧属于天之骄子。 人们的观念,是不可能随便扭转的。 翰林院的翰林们入文学院学习,刘文善也很年轻,自然也在学习之列,不过他不一样,在翰林院,他在许多翰林眼里是下官,可在这里,他是老师。 刘文善如常授课。 这明伦堂里,跪坐满了人。 有翰林,有原本的学员,诺大的文学院,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这后门这儿,一脸麻子的刘瑾磕着炒熟的西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瓜子,一面身子倚着门,百无聊赖的在此,冷眼看着。 他的天花,好了,他熬过来了,可是在这西山书院被人研究,好无聊啊。 啊呸!一个西瓜子的皮儿自他口里吐出来。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二章: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刘公公 刘瑾可不是浪得虚名。 能在太子身边伺候,断然不只是会端茶送水这样简单。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几乎所有聪明伶俐的小宦官,为了将来能分担一些职务,譬如给太子伴驾,譬如在司礼监等要害地方行走,都需要这些宦官有文化。 宫里的人,想要出头,是极难的,能进入内书堂里读书,就是福利之一,谁读得好,将来的前途才大有可为,正因如此,有不少宦官,学习的极为刻苦。 刘瑾就是其中之一,他读书还不错,且再加上人激灵,这才被青睐,送到了东宫,陪伴在太子身边。 聪明其实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内书堂的教育资源,几乎所有在内书堂里教授宦官们学问的讲师,几乎都是大明最顶尖的人才,最低的级别,都是未来内阁大学士的候选人,是翰林中的翰林,天下读书人中的龙凤,毕竟,要进内书堂读书,就得入宫,而时常出入宫禁的人,绝不可能是阿猫阿狗。 因而,刘瑾享受到的,乃是天下最好的教育,没有之一。 这些年,他照顾着太子,许多学问和读的书,荒废是荒废了不少,可他的学识,哪怕是放在读书人之中,至少也可和举人同列。 现在不是闲嘛,吃饱了没事儿做,天天被研究,也烦闷的很,太子殿下又对自己爱理不理,总要打发一些时间。 他的脚下,已是一地的瓜子皮,便听刘文善讲到了同理之心,同理之心,起初提出时,还很粗糙,可渐渐的,在无数方继藩徒子徒孙的整理之下,这理论开始越来越详实。 任何一项学问,大抵都是如此,孔夫子提出了礼和仁政,他的弟子们,便开始根据孔夫子的礼和仁政,编写出了论语,而后,后世的徒子徒孙们,不断的对圣人的言论进行完善,衍生出无数的学派,以至于各个学派之间,千差万别,一部论语,却在这历史长河之中,滋生出了数千上万本所谓的儒家经典。 王守仁的学问,也是如此,西山书院不断的完善其理论,只不过,在西山的背景之下,原本王学之后出现王学诸派,大多还没有出现,既不会有闽粤王门,也没有南中王门,更没有左派和右派,而是更多的,和泰州学派的思想,渐渐的靠拢。 他们抨击理学的无欲思想,认为人应当有欲望,不过欲望却不可随心所欲,因而提倡了寡欲。和泰州学派所提倡的‘与百姓同欲’一样,西山学派的同理之心,本质,就是与百姓同欲,认为该深入百姓中去,即所谓‘百姓日用即为道’。 当然,泰州学派比较作死的言论,即: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甚至是到了明末时期,衍生出来的反君主制度的黄宗羲为代表的‘异端’,提出所谓的:帝王视天下人民为人君囊中之私之类的反帝王的思想,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皇帝你们都不要了,那还了得,你家祖师爷方继藩吃啥? 此时刘文善开始徐徐讲授。 这样的课,他已说过不少次,因而深入浅出,何谓同理,即知民、与民同苦乐也,若不知民,所谓的仁政,所谓的圣人之道,也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刘文善认为,这是学习圣学的开端,学习的目的,都需从同理而始,否则学了,也是无用,不过最终沦为毫无用处的八股之学而已。 这些个翰林,以杨雅为首,个个一脸木讷。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天天被杨彪提着‘戒尺’追着,每日教他们乖乖挖煤、开垦,和寻常的庄户们住在一起。杨雅等人,心里是自视甚高的,他们自觉地,自己堂堂翰林清流,怎么可以和这些下里巴人为伍呢。 他们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抱着一种反抗者的心态,正因如此,他们对刘文善的言论,有的不屑于顾,有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可刘瑾,整个人却好像是沉浸其中,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瓜子收了,而后蹑手蹑脚的步入明伦堂,在角落里盘膝坐下,聚精会神的听着,居然很认真。 ………… 弘治皇帝这惴惴不安的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已至西山。 皇帝者,天下人的老大也。 老大无论来谁家,都好像进了自己的家一样,一点客气都没有,他熟知西山书院明伦堂的路径,轻车熟路的来了,见刘文善在讲课,众翰林们在听,便背着手,也饶有兴趣的站定。 朱厚照和方继藩在后门探头探脑,朱厚照低声在数着数:“一个、两个、三个……” 呼……数完了,松了口气。 翰林们都在,都是活的,开心。 弘治皇帝听着刘文善反复的阐述,不禁在想,此人口才,远不及那个王守仁,王守仁讲述他的学问,声情并茂,字字珠玑,而这刘卿家,却显得木讷了一些。 弘治皇帝忍不住,看向杨艳等人,心里不禁想,这些人……却不知听的进,听不进去。 刘文善眼波流转,见到了自己的恩师和太子,弘治皇帝他倒是没过于关注,一见到恩师来了,声音便戛然而止,想要上前见礼。 这时却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快讲啊,快讲哪。” 说话的是刘瑾。 弘治皇帝只侧目看了刘瑾一眼,这人一脸麻子,却不知是谁,此生员,声音粗矿,像屠狗之辈,想不到,如此好学。 刘文善有些尴尬。 倒是这时,那杨艳忍不住道:“百姓的疾苦,我等岂不知,可翻来覆去,便是所谓百姓疾苦,这又算什么学问,我等位列翰林,修国史,学治国之方,方是头等大事。” 杨艳面带微笑,显然……他对于在西山发生的事,深恶痛疾。 刘文善看了杨艳一眼,却见他身边的翰林们,有人低头不做声,也有人如杨艳这般,满是抵触的情绪。 刘文善刚想开口说话。 这时,却突然有人拍案而起:“胡说!” 站出来的,却是这个满脸麻子的粗犷汉子。 不是刘瑾是谁。 刘瑾一听这同理之心,便突然觉得,有一股暖流,在他身体里回荡。 他……感触太深了。 人世间,太苦了啊,可是又有谁,会去关心这些衣衫褴褛,三餐不继的人呢? 这一切,刘瑾感同身受。因为……他就曾是那个需要被人关心的家伙,他在无数次的苦难之中,都曾有过幻想,有谁给我一口饭吃啊,有谁能给我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好好的睡一宿啊。 这等说不出的渴望,使刘瑾产生了说不清的共鸣。 他打小便入宫,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他是不知道的。 从前他的眼里,只有太子,太子的喜怒哀乐,是他世界的全部。 可现在,他终于越发的清晰认识到了外面的世界。 原来自己送入宫之前,过着的是这样的日子,原来在这外头,颠沛流离,是如此的凄惨。 惨绝人寰啊。 那杨艳不屑于顾的口吻,令刘瑾一下子心疼起来,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不屑于顾的,不就是逃难中的自己吗? 刘瑾怒了。 他气的发抖,眼睛赤红,再配上他这一张凹凸不平的脸,显得尤其是狰狞和恐怖。 “胡说八道!” 所有人身躯一震。 此人是谁? 从哪儿混进来的? 弘治皇帝也微楞。 朱厚照有点懵,这声音,有点耳熟啊,可是这张脸,咋不太认识了呢? 刘瑾起身,疾步走上了讲台,怒视着杨艳。 “学习治理国家,这大明,你所说的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 杨艳身躯一颤,竟也有点恼怒。 他随即道:“我自然知道,本官经手这么多奏报,岂会不知国家是什么样子,只是,你是何人,也敢这样和本官说话。” 杨艳是骄傲的,这种内心深处的孤芳自赏,令他对任何事,都心怀抵触。 “呸!”刘瑾一口吐沫,一脸鄙夷,这一张麻子脸,因为愤怒,更加狰狞,额上的青筋暴出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们这些狗官,是怎样欺民的吗?知道为了杜绝流民,是怎么放纵差役的吗?知道大寒天里,没有鞋穿,只好赤着足,走在泥泞里,是什么感受?” “你……”杨艳沉默了很久:“这些与本官何干?这是奸猾百姓,自己不肯好好务农,这才沦为流民。” 明伦堂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被这个麻子脸的人,震慑住了。 这麻子脸,腾地一下,暴躁了起来,愤怒的无以复加。 他眼里竟是流出了泪来。 忙是取了油腻的袖子擦了泪,袖子里,掉出许多的瓜子,哗啦啦的散了一地,他恍然不觉,抬头,眼里泛着红光:“胡说,胡说八道,百姓奸猾,不及尔等万一,你们勾结地方士绅,夺人田产,放纵差役,肆意摊牌,到头来,却说百姓奸猾,可见你这人,吃了猪油蒙了心,猪狗不如!” 刘瑾咬牙切齿,他怒啊,刘先生的学问,太深入人心了,刘瑾恨不得拜在刘文善的脚下,做他的走狗,可这杨艳,却是无耻到了极致,他怒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三章:儒道至理 杨雅显然也被刘瑾的愤怒吓着了。 大家明明是在探讨学问优劣,你添个什么乱? 刘瑾冷笑,道:“这天底下,就是因为多了你们这等人,方才纵容了无数如狼似虎的恶吏和劣绅,愚弄百姓,视百姓如猪狗,反过头来,竟还厚颜无耻,说什么愚民、刁民,这世上,最愚最刁的,岂不就是你这等只晓得作八股的人?” “你说什么?”杨雅似觉得受到了侮辱。 刘瑾磨牙:“咱说你狗都不如!便是连狗,尚且见了人,还晓得亲近,分得清好坏。你自称自己是清流,读圣贤书,孔子的仁政、爱民,你忘了?孟子的民为本你也忘了?孔子自开儒门,天下儒学延续至今,无论是真心也好,伪善也罢,尚且都知道爱民二字,你动辄刁民活该去死,你也配做圣人门下。” “……”杨雅憋红了脸,冷然道:“我不与无名之辈说话。” “就是你!”刘瑾却怒不可遏。 这么多日子的心酸和委屈,他一直都一笑而过,有的吃,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他愤怒了。 他不能容许有人,可以在自己尝遍了酸甜苦辣之后,还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活该。 我刘瑾怎么活该了,吃你家大米了? 刘瑾厉声道:“咱来问你,你自称清流,吃着朝廷俸禄,你做了什么?” 他声音格外的洪亮,声震瓦砾。 这令许多附近的庄户,听到了动静,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而来。 文学院明伦堂几乎没有高墙,转眼之间,居然在这明伦堂外,竟围了不少人。 大家见原来只是读书人之间相互辩论,便都松了口气。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瑾,总觉得这个人依稀有些熟悉,可到底是谁,竟全无印象。 朱厚照此时恍然大悟,突然想起是谁来了,忍不住道:“哎呀,这不是……” 一旁的方继藩捅了捅朱厚照的腰,朱厚照立即住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就恨不得上前去,给二人每人递一把刀,若是还不够,我朱厚照还可以给你们各拉一门火炮来。 杨雅听罢,带着不屑:“不是早说了,本官乃是翰林,为苍生立命,为圣人代言!” “狗屁!”刘瑾不屑怒骂。 这确实给了大家不好的印象,因为刘瑾明显比杨雅粗鄙了许多。 “你们立了什么命,带了什么言。咱就问你,官府是怎么对付流民的,你知道吗?” “这……”杨雅脑子里,开始搜索法令。 刘瑾冷笑:“咱来告诉你,流民便是死罪,可近来,流民日盛一日,因为他们的田,统统被人夺了,没了土地,上无片瓦,下午立锥,他们非要成为流民不可,官府要杀,也杀不尽,所以,差役们趁此机会,四处捉拿流民,但凡是衣衫褴褛者过境,便少不得受他们侮辱和痛打,咱来问你,你知道这些事吗?” “这是地方官的事。”杨雅心里有些虚。 “好。”刘瑾大笑,笑的有些渗人:“那么咱再问你,南直隶,就说南直隶,南直隶可是鱼米之乡,你可知道,在官道上,沿途,有多少人暴尸于野吗?” “这……” “七个!”刘瑾磨牙:“其中有三个,是饿死的,生生的饿死,他们造了什么孽,不曾偷,不曾抢,不曾违反你们这些该死的禁令,你竟说他们是刁民,是懒,哈哈,咱来告诉你,什么是懒,似你这样的人,出入要坐轿子,这才叫懒,你这样的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是懒。刁的是你,不是那些饿死的人?” 杨雅从未被人用这些来质问自己,他有点回答不上来,什么郊野啊,什么流民啊,这只是奏疏里才会有的事……可是,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想来,你这辈子不曾挨过饿吧,知道不知道,肚子烧的厉害的时候,饿极了,便连土都忍不住刨出来吃,这一吃,肚子便涨得厉害,觉得身子都在下坠,你尝过这样的滋味吗?” 刘瑾哭了,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他滔滔大哭,拼命的捶着自己的心口:“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的没有良心,怎么可以漠视这么多可怕的事发生,却还沾沾自喜,自命不凡。你们吃的大腹便便,又怎么可以假装,这个世上没有没有了饥饿。你们坐在温暖如春的广厦里,怎么就可以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冻得僵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明明是朝廷的命官,是百姓们的父母,是无数人原来以为可以仰赖的青天,可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泪水,这落在坑坑洼洼的脸上,心痛到无法呼吸,拳头依旧还拼命砸着自己的心口,滔滔大哭。 他真的心痛啊。 为什么没有人理会自己,为什么这一路来,自己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得到的,却是这些平时所谓圣人门下出仕之人的冷漠。没有了东宫太监的身份,他方知原来这个世上,一个人可以孤苦到这个地步,一个人,可以陷入怎样的绝望。 “你们,怎么可以这般的无动于衷,可以如此的铁石心肠,口口声声的讲着大道理,却别人视做猪狗,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可以这样?” 刘瑾不断的拷问,而杨雅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他后退了一步,有些慌了。 眼前这个人……像疯子。 许多的翰林,却是沉默了。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他们也在西山,也被抓着劳作,他们的心里,自是有抵触的,可被刘瑾这般拷问,突然……他们有一种莫名的惊慌。 他们自己也在问,是啊,为何,为何自己劳作时,叫苦不迭,却心安理得的,接受别人辛苦劳作的所得,锦衣玉食,出入车马,高高在上呢? “畜生!”刘瑾手指杨雅! 一下子,明伦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何止是骂一个杨雅,这是把所有人都骂了。 即便是弘治皇帝,竟也老脸一红,这一句畜生,何尝骂的,不是自己…… 弘治皇帝的内心,是极震撼的。 刘瑾口中所言的流民,所言的倒毙在路边,客死异乡的人,不像是空穴来风。 倘若如此,难道自己能心安理得吗? “你骂谁?”杨雅面子拉不住,他面带羞怒,想要反驳。 “骂的是你!”刘瑾擦干了泪,双目赤红:“骂的便是你这畜生!” “你……你好大的胆……”杨雅试图用自己的官威,压住刘瑾,事实上,他已有些慌了。 可就在这时,突然……在这明伦堂外。 一群原本在看热闹的庄客,突然有人滔滔大哭起来:“我……我的儿子……” 这庄户,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撕心裂肺的大喊:“我的儿子,当初逃荒时,便死在了路上,本来……他可以活的,可若不是一场大病,若不是寻不到人诊治,何至于一场病,便没了……我的儿……” 无数人,眼圈红了。 庄户们,感受最深。 他们在来西山之前,都有一个凄惨的过去。 固然他们已经摆脱了曾经的饥饿和贫穷,可现在,被刘瑾这么一通滔滔大哭,无数悲伤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有人愤怒道:“狗官,你还自称自己是读书人,若不是你们这些狗官,我家里的地,何至于被劣绅夺去,畜生!” 有人厉声道:“什么为苍生立命,什么为圣人代言,大灾的时候,你们躲在府衙里,照旧大吃大喝,我们活不下去了,四处逃荒,沿途死亡过半,你们怎么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哪怕你们只是肯做一点分内之事,又何至如此?” 无数人愤怒和痛哭起来,居然吵做了一团。 杨雅看着外头蜂拥的人群,吓坏了,脸色惨然,整个人几乎要瘫下去。他看着泣不成声的刘瑾,看着一张张愤怒又痛苦的脸,这些人离自己如此之近,甚至……他的身后,那些和他站在一起的翰林,竟也不断后退,和他站的远了许多。 其他的读书人则冷漠的看着自己,是讥笑,那等哪怕你杨雅是清流,清贵无比,杨雅也完全没有找到任何的优越感,因为这一个个冷漠的眼睛里,透出来的是赤裸裸的鄙夷。 杨雅后退一步,他不禁道:“这不该算在我的头上,与我何干?” 哭声和叫骂声更盛。 刘瑾此时,面色狞然,道:“今日听了刘先生的道理,咱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圣人大道,就在这里,真正的圣学,不是你们这些狗儒们的高谈阔论,也不是你们的狗屁锦绣文章,真正的圣学,是人该理解别人的痛苦,应当是‘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是‘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这同理之心,说到了咱的心坎里去了,说到了心坎里去了啊!” 刘瑾悲戚的大吼,他毫不犹豫,跪在了刘文善的脚下:“刘先生,你是大贤,从此之后,无论你瞧得起瞧不起咱,咱这辈子,蒙你的教诲,便将你当做自己的师父一样看待,将来,等咱发迹了,便将你当做亲爹一般供奉,你若不嫌,便收咱入门,收了咱吧。” 正文 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五章:志在千里 一堂课讲毕。 这一次,翰林们听的很认真了。 心中的骄傲,荡然无存。 他们显得很沮丧。 因为他们看到了愤恨,他们自以为人们该将他们当做青天,当做纲纪的维护者,现在方知,原来他们收获的是恨,是无数滔天的恨意。 人都是有良知的。 哪怕是这些‘夸夸其谈’之辈。 此时,心里没有了抵触的情绪,再听这刘文善授课,竟有一丁点……顿悟…… 杨雅低着头,脸有些红,上完了课拔腿便走,外头,杨彪提着‘戒尺’在等他们,后山要修建一处火炮的试炼场,需要人去挖沟渠和平整土地。 弘治皇帝也已起身,他沉默了片刻:“将那刘瑾,招来……” 说着,抬腿,便往镇国府方向去。 这一堂课,最震撼人心的,在于怨愤。 这股子怨愤,既是冲着翰林们而去的,又何尝不是冲着弘治皇帝而去的呢。 天下原来竟有这么多干柴,难怪只要有火星子,便要引燃。就如一场北通州的天花,只需贼子煽动,便有无数人蠢蠢欲动。 这……只是因为那些贼子吗?不!弘治皇帝是个心如明镜般的人,他并不愚蠢,他当然知道,根本的原因在于,自己的大臣们,那些满口仁义之人,在地方上,做了什么呢? 太可怕了啊。 弘治皇帝坐在了镇国府的厅里,他绷着脸,有人给他斟茶,他只抱着茶盏,却没有喝。 等刘瑾被叫了来,弘治皇帝凝视着刘瑾。 刘瑾忙是瑟瑟作抖的趴下,方才大义凛然的刘瑾不见了,又恢复了卑躬屈膝的模样。 刘瑾叩首:“奴婢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感慨道:“来,抬起脸来,朕看看。” 刘瑾便抬起脸来。 弘治皇帝看着这一张坑坑洼洼的麻子脸,道:“你得了天花,侥幸活了下来?” “是。”刘瑾叩首道:“奴婢……侥幸活了下来。” “你在南昌府,随太子深入虎穴,也活了下来?” “是。”刘瑾战战兢兢。 弘治皇帝感叹道:“当初,文皇帝靖难,身边有一个宦官,三宝太监郑和,追随文皇帝,为靖难,也立下了汗马功劳,此后,又代文皇帝巡守四海,他虽是阉人,却也深明大义,朕方才见你的谈吐,不似寻常宦官,且你伺候太子,立有大功,可见你是有福之人,也非寻常的阉人啊。” 刘瑾磕头:“奴婢这是应当做的。” 弘治皇帝道:“这一路,你的所见所闻,你记述下来吧,呈给朕看看,朕见地方官的奏疏,看的腻了,朕想知道,你所看到的是什么?” “奴婢遵旨。”刘瑾依旧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弘治皇帝感慨道:“望你以三宝太监为榜样,将来,也可名传千秋,往后,好好伺候着太子。” “奴婢……谢恩。”刘瑾突然有点感动。 皇上啊,终于肯正儿八经的和自己说话了。 “起来吧。”弘治皇帝感慨:“你既拜入了刘文善的门下,便算是入了学了,不知,可有字号?” 刘瑾犹豫了一下:“奴婢是阉人,哪里有字号。” “朕给你取一个。”弘治皇帝仰头,沉默了片刻:“叫三宝吧。” 刘瑾感动肺腑的道:“奴婢谢恩。” 我刘瑾……往后叫刘三宝了?这是陛下的赐字,得之不易啊。 刘瑾又叩谢之后,起身,乖乖站到一旁,他委屈巴巴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自自己回来,在西山治病,太子还未来看过自己,太子……这是怎么了,吃了张永那狗贼的迷魂汤了吗?等咱在西山,被研究够了,哼哼,等咱回去,看怎么收拾那张永。 刘瑾现在心里,是愉悦的,一个宦官,得了陛下的赐字,将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最重要的是,自己顿悟了大道,在自己心里,自己的恩师刘文善,便是圣人,他能说出这番道理,真的是了不起啊。 ………… 弘治皇帝随后,看向了尾随而来的刘健等人。 刘健没有进入明伦堂旁听,不过在外头,却也知道内里的情况。 三个大学士的内心,颇为复杂。 弘治皇帝道:“三位卿家,新学,你们怎么看?” 刘健沉默了。 弘治皇帝挑眉:“为何不言?” 刘健道:“老臣以为,这是一柄双刃剑。” 双刃剑……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不错,卿家所言,与朕不谋而合,此学,既可载舟,使我大明昌盛,亦可覆舟。新学倡民本,且体民之疾,体民之所苦,且要身体力行,教授出来的这些读书人,用的好,便可使我大明永昌。可君君臣臣之道,却偏弱了一些……” 刘健颔首。 这个学说,说实话,听起来,真的是极有道理,可是……却也有许多警惕的地方。 弘治皇帝突然道:“可是朕想问,大明,倘若这般下去,还有多少年寿数呢,你但讲无妨。” “这……”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看,不会再超过百五十年了,自洪武高皇帝而始至今,才区区百来年,就已弊病重重,有多少无法革除弊端,令朕心忧啊,朕不信什么江山万代的鬼话,朕只相信,百姓们若是能安居乐业,大明才能延续下去,倘若天下百姓,饥寒交迫,那么再多的君君臣臣也无用了,纲纪和礼法,不能让人填饱肚子,饿了肚子,活不下去的人,他们也不会在乎什么君君臣臣……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弘治皇帝起身,苦笑:“这一切,都交给朕的儿子吧,或许朕的儿子,会处置的比朕好……朕老了啊……” 弘治皇帝不老。 他才不过三十多岁而已,可因为过度的操劳,其实两鬓之间,已生出了斑斑白发,他的心,是老的。 新鲜的事物,他未必能接受。尤其是有这么个奇葩儿子,这儿子怎么看,都像是时代先锋的人物。倘若放在后世,想来这厮在八十年代,便已是非一头非主流的蓬松头,上身是牛仔衣,下身是喇叭裤了。 弘治皇帝道:“西山书院,一切太子做主,朕不加干涉,只要不是无君无父,便由着他们去吧。” 弘治皇帝看向了方继藩:“近来这下西洋之事,你可要抓紧,早一些出海,朕的船,可都预备好了。” “……”方继藩无法理解,陛下为何脑子转的这样的快,有点跟不上步伐了啊。 方才还是西山书院,转过头,便惦记着出海了。 不过……想来陛下很缺钱吧,迟一天出海,就迟一天回来啊。 方继藩道:“徐经那厮敢偷懒,儿臣打死他,儿臣好好的催促一下。” 弘治皇帝满意的颔首点头:“尽快!” “儿臣遵旨。” ………… 徐经有点懵。 咋转过头,就赶着自己下海呢? 这上陆,也没多少日子啊。 难道恩师嫌弃自己了,不愿意自己多侍奉他一些日子? 可是朝廷的效率很高。 这两年所造的两百多艘舰船,加上此前的舰船,此次大明船队的规模,几乎已经可以和当初三宝太监的船队比肩了,舰船近三百艘,所载人员,万余人。 不过这一次,因为需要大量的人手前往好望角和黄金洲驻扎,因此,船队所载的人手,还将扩大,将达到两万至三万。 这将是一个无以伦比的舰队,这些如沙丁鱼一般,闷在船舱之中,前往远方大陆的船队,将重走当初的航路,迅速抵达黄金洲,在沿途,他们可能建设港口和货栈,对这航线,进行一点点的优化。 下西洋所需的钱粮,几乎管够。 内帑里,这一次直接拨付了两百万两,除此之外,另外造船所需,也是应有尽有。 大明皇帝对此,尤为重视,特下旨意,征用水手和水兵。 在天津卫、蓬莱、登州等北方口岸,一份份招募的旨意宣读而出,四处张榜,可显然……这旨意,几乎没有多少用处。 因为不需天子征用军户,一听到了消息,无数的军户,已是闻风而动。 在天津卫的招募处,这里已是人满为患,每日都有数千上万自四面八方赶来的军户前来报名,疯了似得军户子弟们,为了能登船,甚至露宿在征募处外头,他们被一个个要求剥干净了衣服,检查口齿,检查肌肤上是否有疮疤,丈量身高、体重。 出海啊!不出海有什么出息。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外头。 留在陆上,就是等死,数百万户底层的官兵们,早已是生不如死,现在但凡有了一丝改变命运的机会,都没有人放过。 多少人出了一趟海,一夜暴富,自此人生变了模样。无数人,为了出海,四处托关系,求告征募处的人。 得到了一份征募令,要求其某月某日于某时登上某船的人,顿时喜笑颜开,家里拿出压箱底的钱来,杀鸡宰羊,大宴宾客。 要有出息了。 出了海,别想着回家啊,家里的事,不必惦记着,死在外头,认了,这是命。 四邻听说被选上了,纷纷上门道贺,哪怕是他们的上官们,也变得警惕起来,派人会随点儿礼。 毕竟,谁知道人家会不会活着回来了,还有了大出息呢?不敢惹,不敢惹。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六章:太子殿下美梦成真 方继藩亲自送了徐经到了天津港。 港湾外,一批批的舰船分拨出发,编为七队,其中一路,将一路向南,沿着吕宋更南的方向,寻觅新的大陆。 其余六队,则一路向西。 徐经到了码头处,驻足,回身,拜下,叩首:“恩师,再会了。” “去吧,去吧,要牢记自己的使命,深入内陆一些。”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方继藩朝他微笑。 徐经却哭了,吸着鼻涕站了起来。 张鹤龄有些尴尬,因为没人送他,他朝着热闹的人群大吼:“不要送了,不要送了,后会有期。” 那沿着港口的人潮汹涌,这里,有许多军户们的亲眷,人们朝着一艘艘大船挥手,年轻人们,则带着羡慕。 军户太苦了。 许多年轻人,根本娶不到媳妇,因为没有人愿意嫁给军户,更不希望自己的子女,也成为军户。 这军户几乎等同于是武官们的私奴。 他们的处境,比之寻常的佃户,还要更惨,佃户们往往租种了土地,交了租,剩余的,尚且还可能是自己的。 可军户不一样,卫所的武官,占了最肥沃的田,分给他们的,不过是三五亩劣田,可偏偏,还要让他们为武官们的田耕种,且做的是白工,军户们自己分得的那些劣田呢,根本就吃不饱。 哪怕是丰年,他们也吃不饱,命如蝼蚁。 而今,能出海,对于他们而言,哪怕是死,也比在这里挨饿要强不知多少倍。 徐经哭哭啼啼的登上了船,张鹤龄也尴尬的跟了上去。见徐经眼圈发红:“你恩师送你,笑的这样开心,你还哭,他怎么就不哭。” “你不懂。”徐经略带哽咽:“恩师是个外冷心热的人,他不动容,只是害怕我更伤心罢了。” 张鹤龄只冷笑:“呵呵……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银子。” 便不理徐经,却是眼里发光。 大明的舰队规模,已是越来越大,两万多人,将在黄金洲登陆,继而渗入黄金洲内陆,在附近,建沿岸,建立一个个据点,自己距离金山,已越来越近了,想一想,真是令人激动啊。 我张鹤龄,迟早有一日,富可敌国! 迎着海风,看着风帆鼓起,张鹤龄激动万分。 ………… “干爷,喝茶。”方继藩来到了东宫。 从天津卫回来,方继藩便到了东宫,刘瑾一看到方继藩,热情的亲自烹了茶盏,将茶水奉上。 方继藩看着刘瑾,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小镜子,照了照自己英俊的脸……呀,还很年轻,就这么快做人爷爷了,竟……有点不好意思,为啥脸这么红,因为我方继藩……脸皮薄呀。 “乖孙,不要这般客气。”方继藩抱着茶盏:“太子呢?” “殿下在看舆图呢。”刘瑾笑呵呵的道。 “舆图?”方继藩一愣:“看舆图做啥?” “呀,干爷竟不知道?河西呀,一伙鞑靼人,朝河西去了,河西告急。”刘瑾道:“殿下知道之后,每日都在琢磨着看舆图,说是……说是……要亲自挂帅,在河西,将那些鞑子,打个落花流水。还说,对付鞑靼人,不可被动,要如当初冠军侯一般,以尖刀,对其锋芒,鞑子可遁入大漠,咱们大明的铁骑,亦可杀入大漠,要让鞑靼人知道疼,使他们……永无宁日。” “……”方继藩有点懵:“他梦还没醒呢?” 河西…… 方继藩刚从天津卫回来,倒是没想到,这时,鞑靼人,竟会对河西动手。 这不对呀。 河西并非是鞑靼人的经略要地,那里是狭长的山谷居多,不适合大规模的骑兵作战,这也是为何,方继藩放心移民的原因,只要有矿产,大量的百姓可去河西,鞑靼人不可能在那里,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至多,也就是和大明进行拉锯。 而且,上一次那延达汗,吃了大亏,现在还敢来? 正在方继藩迷糊的时候,猛地,他想到了什么,不对呀。 若是在历史上,若是弘治皇帝驾崩,此时该是正德元年,正是这一年,鞑靼人曾大举进攻大同,原因很简单,大漠之中,来了一场巨大的雪灾,这一场雪灾,在一个冬天里,杀死了鞑靼人大量的牲畜。 按照往年的习惯,鞑靼人在雪灾之时,定会大举进攻,因为……倘若不赶紧劫掠,他们根本熬不到今年的冬天。 正因如此,历史上,鞑靼人会在今年,有一场大战,此战,十分激烈,为了掠夺和活下去的鞑靼人们,会一次次的在大同关一线,对大明进行长达数月的攻势。 方继藩一拍脑门:“他娘的,鞑靼人的目根本不是河西,而是大同,河西只是掩人耳目的法子而已。太子呢,叫太子来。” 刘瑾哪里敢怠慢。 这是自己的爷爷啊。 爷爷的话,他得听。 自从有了干爹,刘瑾找到了家的感觉。 他匆匆将朱厚照叫来。 朱厚照热汗淋漓,原来看完了舆图,竟去骑马去了。 他气喘吁吁的回来:“老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鞑靼人杀来了,要去河西,本宫向父皇请命,得去河西一趟,你猜怎么着?” 朱厚照笑嘻嘻的看着方继藩,显得很激动。 方继藩乐了:“陛下赏了你一个耳光。” 朱厚照脸崩起来:“你这人怎么比张永还要讨厌。” “……”张永……张永咋了? 方继藩一脸发懵:“张永讨厌吗?” 朱厚照冷笑:“这个狗东西,他以为本宫不知呢,狗东西居然背后骂本宫,本宫已将他罚去情理粪坑了,永远都不见他。”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的看了刘瑾一眼。 刘瑾却是面带微笑,这笑容……让人有点汗毛竖起。 这孙子…… 真阴啊。 方继藩几乎想都不用想,便知是刘瑾的杰作,倘若这孙子不是自己的孙子,方继藩真想抽他几个耳光。 朱厚照说罢,一拍刘瑾的肩:“幸好刘伴伴回来,不然,本宫身边真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了。” 刘瑾忠厚老实的道:“殿下别这样说,其实,张公公也只是一时糊涂,殿下大人有大量,何须和他计较呢,他毕竟伺候了殿下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朱厚照瞪他:“放你娘的屁!你以为本宫不知,你和张永关系好,才处处为他说话,可张永这贼骨头,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少在本宫面前再提这个贼骨头!” 刘瑾便一脸委屈的道:“是,是。”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这二货,又是那一副,宛如看一个智障一般的表情。 朱厚照接着看向方继藩:“咱们说正经的。陛下见我情真意切,竟是准了,不过,事先言明,不得让本宫出兰州,只许在兰州坐镇督战,老方,父皇变了啊,开始肯让本宫任事了。” 这一点,方继藩也没有想到。 居然……同意了。 陛下这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啊。 方继藩仔细想了想:“殿下,会不会因为,殿下生了龙孙的缘故?” “啥意思?”朱厚照摇摇头:“算了,懒得说这些,现在本宫正在琢磨,怎么样击溃鞑靼人,老方,咱们得说好,这一趟兰州,你不可陪本宫去,本宫带着你的徒孙们去,再挑选东宫的一些骁骑同往,免得每一次去,击溃了鞑靼人,这功劳,却又落在你身上。本宫熟知兵马,不在你之下,带了你去,什么功劳都没有了。” 兰州啊…… 方继藩一听,脸就变了,摇摇头:“殿下请臣去,臣还不去呢。” 这是实话,兰州那地方,上一世方继藩去过,那儿有个成日自称自己很英俊的作家,写大医*然的那个,实则是,他除了英俊之外,一无是处。 方继藩摇头:“臣本也不打算去。” “这便好了。”朱厚照激动的道:“咱们一言为定,本宫真去了啊,你不要挂念朕,反正朕的画像,已挂满了西山,你何时挂念了,看看那写画,便可解思念之情了。” 方继藩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殿下好走,照顾好我孙儿。” 朱厚照却是皱起眉:“有些不对劲,怎么你和父皇,都答应的这样痛快。难道有什么陷阱不成?” 方继藩忙摇头:“没有的,没有的,太子殿下英俊不凡,兼且文武双全,远远看去,面上容光焕发,头顶竟隐隐有光环时隐时现,殿下是有个大福气的人啊,到了兰州,那些该死的鞑靼人,岂不是闻风丧胆,一听殿下威名,怕是要吓尿裤子,殿下,臣的心里,只有对鞑靼人无尽的同情和担心,再无其他了。” 朱厚照顿时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唧唧哼哼的低声喃喃自语。 显然……他以为方继藩和父皇一般,都会极力阻止自己,可谁晓得,好似……每一个人都盼着赶紧滚出京师一样。 咋和自己预想中,不太一样呢? 难道……见鬼了? 朱厚照……百思不得其解。 刘瑾则在旁傻乐,他喜欢陪在疯疯癫癫的朱厚照身边,殿下犯傻的时候,真的看着都很高兴哪。 ………… 求月票。还有。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七章:锋芒毕露 朱厚照很快,就从狐疑中走了出来。 无论如何,去河西打鞑子,是一件极愉快的事。 他对着舆图,熬了许多日夜,才制定了万无一失的方略。 朱厚照在军事上,简直就是一个天才,随后,他仿佛生怕自己的父皇要改了主意,立即挑选了骁骑营和东宫禁卫千人,连带着西山书院的生员们一块儿打包带走,美其名曰,让他们见一见世面,长一长见识。 数百个愿意随同前往的生员,加上上千骁骑,随即带着朱厚照出发。 方继藩亲自前去相送,到了京师之外,朱厚照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英武不凡,他看着方继藩:“老方,本宫这便去了,你可莫要后悔。” 方继藩道:“殿下,天色不早了啊,再磨磨唧唧,臣的午饭就赶不上了。” “……”朱厚照乐了,道:“本宫会想念温先生的,嗯……走了啊。” 方继藩便朝朱厚照作揖行礼。 朱厚照拨马,转身便走。 众骑拥簇着他。 刘瑾坐在马上,愉快的吃着西瓜子儿,一面磕着,一面道:“干爷,再会了啊。” “再会。”方继藩保持微笑。 送别了朱厚照。 心里竟有些舍不得。 这傻瓜要是知道,他在兰州几乎寻觅不到鞑靼人,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算了,让他去兰州碰一鼻子灰也好,省的念兹在兹,充沛的精力无处安放。 方继藩心里吁了口气,回了京师,继而打马至午门,请求觐见弘治皇帝。 片刻之后,有宦官请方继藩至暖阁。 弘治皇帝安静的伏在案上,听说方继藩来了,便抬眸,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太子走了吧?” “是的,陛下,臣有点舍不得。” 弘治皇帝叹口气:“朕何尝舍得呢,可每一次见他,但凡国家有一点事,他便高兴的要过年一样,朕看在心里,也疼在心里啊。小小年纪,看热闹不嫌事大,朕索性,就放他出去走一趟,让他晓得外头的艰辛,栽了跟头,便回来了。” 方继藩踟躇着,良久:“陛下,儿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你说。” 方继藩道:“陛下一定知道,河西走廊,不过是鞑靼人虚张声势对不对?”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你竟知道?” 可旋即,弘治皇帝乐了:“哈哈……朕竟是险些忘了,你最是滑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人哪,聪明到了你这般地步,真是世所罕见。你说的不错,自那鞑靼人与大明彻底交恶之后,朕的厂卫,早已倾巢而出,想尽办法,收买和潜伏了一些人,在那鞑靼人之中,根据厂卫的奏报,那延达汗的目标,乃是大同,至于河西走廊,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试探的攻了几次之后,那一小股的人马,便会立即撤退。也就是说,朕的这个儿子,等他到了兰州,见到的,只会是千里黄沙。” 方继藩忍俊不禁,翘起大拇指:“陛下真是老奸巨猾……不,深谋远虑啊。儿臣,服了。” 听到老奸巨猾,弘治皇帝拉下了脸,随即想了想,跟这个脑疾的女婿,计较个什么呢? 细细想来,这一次,总算是逗了一回朕的这个儿子,这家伙,总是让朕操心,今儿好,让他去兰州吃吃灰,而后夹着尾巴乖乖回家,从此之后,看他是否还敢成日胡闹。 弘治皇帝咳嗽了一声:“你也休要胡闹。此次,鞑靼人将攻大同,继藩,你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沉默片刻:“既然来了,肯定要将其打痛,自镇国府整肃王恭厂以来,王恭厂已制造了大量新式的火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听英国公吹嘘你那火器的威力,朕倒颇为期待,因而朕希望此次,由你随军。都督炮营、飞球营。” 方继藩道:“儿臣有脑疾,万万不敢接受。” 弘治皇帝皱眉,他原以为方继藩会欣然愿往的。 “朕都下了旨,你敢不去?少拿脑疾做幌子。” 方继藩便道:“陛下,儿臣刚刚生了儿子,孩子还小,儿臣想多陪陪儿子。” 弘治皇帝拉下了脸来:“继藩,国家大事为重。” 方继藩接着道:“儿臣……” 弘治皇帝露出了失望之色:“诶,既如此,朕另择贤明吧。” 方继藩却瞪着弘治皇帝:“陛下这啥意思,不是该儿臣请辞三次,陛下要一意孤行,而后,儿臣不得已接受吗?” “什么?”弘治皇帝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无辜的看着弘治皇帝。 四目相对。 良久。 弘治皇帝冷笑道:“你竟当你是诸葛孔明了?” 方继藩摇头:“儿臣的意思是,好歹拒绝几下,否则太子殿下空手而归,却得知儿臣去了大同,不好交代。” “……”弘治皇帝也是无语:“朕就问你最后一次,去还是不去。” 方继藩肃容道:“既然陛下非逼着儿臣去,儿臣岂敢不去,好吧,儿臣只好去了。只是不知,此次主帅的人选是谁?” 弘治皇帝淡淡道:“待会儿,你就知道。” 不多时,便有宦官来报:“陛下,英国公张懋,到了。” “请进来。”弘治皇帝颔首。 英国公…… 方继藩眼眸一张,英国公能成吗?他祭祀了大半辈子,还能上马砍人?会不会被他坑死啊? 不多时,便见英国公张懋激动的入殿:“老臣……见过陛下。” 来时,张懋就听到了风声,心里激动啊。 万万料不到,这一次,竟要担任此等大任。 可细细想来,这一场大战,已是迫在眉睫,到时,势必需调集各路大军,布防于大同一线,若是在军中,没有足够威望的人,如何能够调集各路军马。 英国公这个爵位,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是明军中的图腾,陛下挑选自己,实是再明智不过的事。 张懋叩首行礼:“陛下……” 弘治皇帝道:“鞑靼大军,兵锋剑指大同,朕想请你前去祖陵,告祭……” “……”张懋顿时懵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告祭列祖列宗之后,亲自都督各路兵马,守备大同,卿可愿担……” 一下子,张懋脸涨得通红:“愿意。臣愿意,臣一百个愿意。” 弘治皇帝微笑:“卿家的心思,朕岂有不知,这些年来,卿一直都在读兵马,上了无数道整肃马政的章程,真就知道,你的心里,是不甘的,此次朕将大同交给卿了,还有,方继藩,朕也将他交付给你了,莫要让他少了一根毫毛。” 张懋狂喜,老泪纵横:“老臣宁死……” 弘治皇帝压压手:“不要说死,不吉利。” “臣定幸不辱命。” 弘治皇帝微笑:“这些年来,鞑靼人屡屡犯边,朕一直在想,大明为何一次次,被动挨打,这些鞑靼人,哪怕是打痛了他们,可他们只要休养生息,便会卷土重来,真是烦不胜烦啊,这一次大同之战,朕希望,卿家将这鞑靼人,打的再痛一些,不痛到骨髓里,大明,永无宁日。” “是。”张懋咬牙且齿:“老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摆摆手:“你们速去准备吧,择吉日出发。” 张懋走出暖阁时候,激动的几乎要掩面哭泣。 方继藩则一副看傻子一般的看着张懋,打仗,真的这么好玩吗? 这位张世伯,太要脸了啊,仿佛英国公府只要是姓张的人,不带兵去打一仗,人生就不完整一般。 张懋擦拭了泪,一把拍在方继藩的肩头上:“走,老子带你去喝酒去,哈哈,老夫终于得偿所愿,得偿所愿啊。” “世伯,这酒,将来庆功时再喝,小侄回家看娃,要出战了,想着他爹在外征战,娃见不着爹,小侄心里便难受的不成。” 张懋龇牙:“你这儿子,终有一日,会像你爹将你惯坏了一般,将来又是一个混世魔王,儿子要打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被将他人看,将他当畜生,高兴不高兴,给他一耳刮子,将来人就老实本分了,你看看老子……” 方继藩好奇宝宝似得看着张懋,眨眨眼。 张懋顿时泄了气:“诶,这样一说,我儿子还在研究虫子和稻谷呢,竟不如你,罢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继藩,陛下让老夫照料你,你放心,老夫决不让人损你半根毫毛。” 方继藩一溜烟的,逃了。 这家伙戾气太重,三观不正,还是少被他传染为好。 方继藩兴冲冲的回到公主府,朱秀荣见方继藩回来,正抱着儿子。 这孩子唧唧哼哼的,翻来覆去。 朱秀荣手臂有些酸,忙是传给方继藩。 方继藩将孩子抱在怀里,感慨道:“越来越像他老子了,和他老子一样英俊,再这样可怎么得了,我们方家太高调了,越发隐藏不住锋芒。” 孩子顿时睁开眼睛,乌黑的眼睛打量方继藩,他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爹,为啥这么悲痛。 难道……他没奶吃了? ……………… 腰酸背痛,大吼一声,求月票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七章:锋芒毕露 朱厚照很快,就从狐疑中走了出来。 无论如何,去河西打鞑子,是一件极愉快的事。 他对着舆图,熬了许多日夜,才制定了万无一失的方略。 朱厚照在军事上,简直就是一个天才,随后,他仿佛生怕自己的父皇要改了主意,立即挑选了骁骑营和东宫禁卫千人,连带着西山书院的生员们一块儿打包带走,美其名曰,让他们见一见世面,长一长见识。 数百个愿意随同前往的生员,加上上千骁骑,随即带着朱厚照出发。 方继藩亲自前去相送,到了京师之外,朱厚照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英武不凡,他看着方继藩:“老方,本宫这便去了,你可莫要后悔。” 方继藩道:“殿下,天色不早了啊,再磨磨唧唧,臣的午饭就赶不上了。” “……”朱厚照乐了,道:“本宫会想念温先生的,嗯……走了啊。” 方继藩便朝朱厚照作揖行礼。 朱厚照拨马,转身便走。 众骑拥簇着他。 刘瑾坐在马上,愉快的吃着西瓜子儿,一面磕着,一面道:“干爷,再会了啊。” “再会。”方继藩保持微笑。 送别了朱厚照。 心里竟有些舍不得。 这傻瓜要是知道,他在兰州几乎寻觅不到鞑靼人,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算了,让他去兰州碰一鼻子灰也好,省的念兹在兹,充沛的精力无处安放。 方继藩心里吁了口气,回了京师,继而打马至午门,请求觐见弘治皇帝。 片刻之后,有宦官请方继藩至暖阁。 弘治皇帝安静的伏在案上,听说方继藩来了,便抬眸,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太子走了吧?” “是的,陛下,臣有点舍不得。” 弘治皇帝叹口气:“朕何尝舍得呢,可每一次见他,但凡国家有一点事,他便高兴的要过年一样,朕看在心里,也疼在心里啊。小小年纪,看热闹不嫌事大,朕索性,就放他出去走一趟,让他晓得外头的艰辛,栽了跟头,便回来了。” 方继藩踟躇着,良久:“陛下,儿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你说。” 方继藩道:“陛下一定知道,河西走廊,不过是鞑靼人虚张声势对不对?”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你竟知道?” 可旋即,弘治皇帝乐了:“哈哈……朕竟是险些忘了,你最是滑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人哪,聪明到了你这般地步,真是世所罕见。你说的不错,自那鞑靼人与大明彻底交恶之后,朕的厂卫,早已倾巢而出,想尽办法,收买和潜伏了一些人,在那鞑靼人之中,根据厂卫的奏报,那延达汗的目标,乃是大同,至于河西走廊,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试探的攻了几次之后,那一小股的人马,便会立即撤退。也就是说,朕的这个儿子,等他到了兰州,见到的,只会是千里黄沙。” 方继藩忍俊不禁,翘起大拇指:“陛下真是老奸巨猾……不,深谋远虑啊。儿臣,服了。” 听到老奸巨猾,弘治皇帝拉下了脸,随即想了想,跟这个脑疾的女婿,计较个什么呢? 细细想来,这一次,总算是逗了一回朕的这个儿子,这家伙,总是让朕操心,今儿好,让他去兰州吃吃灰,而后夹着尾巴乖乖回家,从此之后,看他是否还敢成日胡闹。 弘治皇帝咳嗽了一声:“你也休要胡闹。此次,鞑靼人将攻大同,继藩,你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沉默片刻:“既然来了,肯定要将其打痛,自镇国府整肃王恭厂以来,王恭厂已制造了大量新式的火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听英国公吹嘘你那火器的威力,朕倒颇为期待,因而朕希望此次,由你随军。都督炮营、飞球营。” 方继藩道:“儿臣有脑疾,万万不敢接受。” 弘治皇帝皱眉,他原以为方继藩会欣然愿往的。 “朕都下了旨,你敢不去?少拿脑疾做幌子。” 方继藩便道:“陛下,儿臣刚刚生了儿子,孩子还小,儿臣想多陪陪儿子。” 弘治皇帝拉下了脸来:“继藩,国家大事为重。” 方继藩接着道:“儿臣……” 弘治皇帝露出了失望之色:“诶,既如此,朕另择贤明吧。” 方继藩却瞪着弘治皇帝:“陛下这啥意思,不是该儿臣请辞三次,陛下要一意孤行,而后,儿臣不得已接受吗?” “什么?”弘治皇帝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无辜的看着弘治皇帝。 四目相对。 良久。 弘治皇帝冷笑道:“你竟当你是诸葛孔明了?” 方继藩摇头:“儿臣的意思是,好歹拒绝几下,否则太子殿下空手而归,却得知儿臣去了大同,不好交代。” “……”弘治皇帝也是无语:“朕就问你最后一次,去还是不去。” 方继藩肃容道:“既然陛下非逼着儿臣去,儿臣岂敢不去,好吧,儿臣只好去了。只是不知,此次主帅的人选是谁?” 弘治皇帝淡淡道:“待会儿,你就知道。” 不多时,便有宦官来报:“陛下,英国公张懋,到了。” “请进来。”弘治皇帝颔首。 英国公…… 方继藩眼眸一张,英国公能成吗?他祭祀了大半辈子,还能上马砍人?会不会被他坑死啊? 不多时,便见英国公张懋激动的入殿:“老臣……见过陛下。” 来时,张懋就听到了风声,心里激动啊。 万万料不到,这一次,竟要担任此等大任。 可细细想来,这一场大战,已是迫在眉睫,到时,势必需调集各路大军,布防于大同一线,若是在军中,没有足够威望的人,如何能够调集各路军马。 英国公这个爵位,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是明军中的图腾,陛下挑选自己,实是再明智不过的事。 张懋叩首行礼:“陛下……” 弘治皇帝道:“鞑靼大军,兵锋剑指大同,朕想请你前去祖陵,告祭……” “……”张懋顿时懵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告祭列祖列宗之后,亲自都督各路兵马,守备大同,卿可愿担……” 一下子,张懋脸涨得通红:“愿意。臣愿意,臣一百个愿意。” 弘治皇帝微笑:“卿家的心思,朕岂有不知,这些年来,卿一直都在读兵马,上了无数道整肃马政的章程,真就知道,你的心里,是不甘的,此次朕将大同交给卿了,还有,方继藩,朕也将他交付给你了,莫要让他少了一根毫毛。” 张懋狂喜,老泪纵横:“老臣宁死……” 弘治皇帝压压手:“不要说死,不吉利。” “臣定幸不辱命。” 弘治皇帝微笑:“这些年来,鞑靼人屡屡犯边,朕一直在想,大明为何一次次,被动挨打,这些鞑靼人,哪怕是打痛了他们,可他们只要休养生息,便会卷土重来,真是烦不胜烦啊,这一次大同之战,朕希望,卿家将这鞑靼人,打的再痛一些,不痛到骨髓里,大明,永无宁日。” “是。”张懋咬牙且齿:“老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摆摆手:“你们速去准备吧,择吉日出发。” 张懋走出暖阁时候,激动的几乎要掩面哭泣。 方继藩则一副看傻子一般的看着张懋,打仗,真的这么好玩吗? 这位张世伯,太要脸了啊,仿佛英国公府只要是姓张的人,不带兵去打一仗,人生就不完整一般。 张懋擦拭了泪,一把拍在方继藩的肩头上:“走,老子带你去喝酒去,哈哈,老夫终于得偿所愿,得偿所愿啊。” “世伯,这酒,将来庆功时再喝,小侄回家看娃,要出战了,想着他爹在外征战,娃见不着爹,小侄心里便难受的不成。” 张懋龇牙:“你这儿子,终有一日,会像你爹将你惯坏了一般,将来又是一个混世魔王,儿子要打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被将他人看,将他当畜生,高兴不高兴,给他一耳刮子,将来人就老实本分了,你看看老子……” 方继藩好奇宝宝似得看着张懋,眨眨眼。 张懋顿时泄了气:“诶,这样一说,我儿子还在研究虫子和稻谷呢,竟不如你,罢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继藩,陛下让老夫照料你,你放心,老夫决不让人损你半根毫毛。” 方继藩一溜烟的,逃了。 这家伙戾气太重,三观不正,还是少被他传染为好。 方继藩兴冲冲的回到公主府,朱秀荣见方继藩回来,正抱着儿子。 这孩子唧唧哼哼的,翻来覆去。 朱秀荣手臂有些酸,忙是传给方继藩。 方继藩将孩子抱在怀里,感慨道:“越来越像他老子了,和他老子一样英俊,再这样可怎么得了,我们方家太高调了,越发隐藏不住锋芒。” 孩子顿时睁开眼睛,乌黑的眼睛打量方继藩,他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爹,为啥这么悲痛。 难道……他没奶吃了? ……………… 腰酸背痛,大吼一声,求月票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八章:为国为民 方继藩一直觉得方正卿这个名儿取得不好。 根本无从表达自己对大明朝的热爱。 叫爱国多好啊。 如此一来,每一次人们叫起儿子的名儿,就想起了忠君爱国、忠肝义胆,为国为民的自己。 想一想,竟都有几分激动。 小方鼓着眼睛,拼命的瞪着自己的爹。 方继藩便掐掐他的小脸,越发觉得这小子,竟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心里不禁感慨…… 不多久,小方便饿了,饿了便嗷嗷叫,一旁的乳母忙是接过了孩子,去内室里喂乳了。 方继藩方才笑吟吟的看着朱秀荣:“今日陛下让我去大同抵御鞑靼人,这鞑靼人乌泱泱的要南下打草谷,不得不防啊。” 朱秀荣皱眉:“那岂不是很危险。” “倒也不会。”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我需先整肃一下飞球营和军马,也不急着出发。你放心便是,能杀本驸马的人,还没生呢,我最擅长的,便是对付穷鬼。” “穷鬼……” 方继藩道:“可不就是穷鬼吗?这群该死的穷鬼,连铁锅都没有,年年饿的嗷嗷叫,饿了就想南下来觅食,夫君我心善,要教这大漠三千里黄沙和草原里,看不到一个穷人。” 朱秀荣睁大眼睛:“那岂不是要糟蹋很多粮食,要送他们不少的金银。” 方继藩忍不住深看了一眼朱秀荣,公主殿下……真是不谙世事啊。 ……… 大批从王恭厂挑选来的能工巧匠,进入了西山工学院学习。 张卫雨作为工学院的教授,带着这些匠人们,制造最新的火炮。 其实火炮并不难,只要杜绝了上下其手的机会,让匠人们专心致志的铸造,不去粗制滥造,炼制出来的钢铁,质量好一些,就几乎不成问题了。 问题在于炮弹。 炮弹的难度太高了,不但对精度要求高,且还火药的配比,也是极大的问题。 为此,后山几乎每日都是轰隆隆的爆炸不断。 通过不同杀伤力,来调整配比。 出于方继藩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和社会责任感,对于炮弹之中,添加砒霜以及毒药之事,被一次次的否决。 似乎这些王恭厂的匠人们,对于毒药有出奇的兴趣。 仿佛不加一点砒霜什么的,人生就不完美一般。 大家只好应方继藩的要求,乖乖的添加铁竹,甚至铁屑,一股脑的,朝里头添加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还有人认为应添加粪便,似这等害群之马,被方继藩狠狠的修理了一通,环境还要不要了? 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巧匠们,大多都有祖辈们制造的传承。 无奈何,在王恭厂,几乎没有他们说话的权力,说要造炮,原本一千两银子拨下来,结果到手的只有百两银子,这炮还怎么造,只好将就了。 且上头的想法,都是天马行空,没有他们拍板做主的权力。 倒是来了工学院,好吃好喝的供着,且已许诺,将来在工学院学习之后,自然少不得他们的前程,匠户们的生活并不好,也是饱一顿、饿一顿,且被人瞧不起,倒是在西山,日子过的滋润,有肉吃啊。 所以大家脑洞大开,鼓捣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 甚至针对了飞球队,在方继藩的指导之下,一个全新的玩意,横空出世。 后山这儿,一个飞球已经腾空,方继藩带着匠人以及飞球营的人员们举着望远镜,抬头观摩。 那飞球徐徐的升腾至了靶场,靶场上,竖立着一个个稻草人,随即,飞球上的人熟稔的开始搬出来了一个大包裹,这包裹,竟如顺丰快递,很厚重,足足有十数斤,里头统统是铁珠和铁屑,当然,也少不得火药。 火药的威力要大,就必须确保密封性,因而,外头几乎蒙了好几层的牛皮,除了引线之外,统统包裹的密不透风,接着,飞球上的人引燃了引线,这包裹的引线绽放出火花,这引线,显然也是特指的,为了防潮防风,引线先是浸泡在火油里,而后捞取出来,阴干。 这火药之中,里头还有一个小包裹,小包裹更是密封的严严实实。 这些日子,西山人吃过之后,大量剩下的猪骨和牛骨,统统都被搜集了起来。 这些骨头,晒干,碾成了粉,再将其烧制成骨灰,而后混杂进硅粉和碳粉,再将其装入玻璃瓶里,加热,最后得到的……乃是较为原始的白磷。 这白磷炼制起来,需极小心,非要胆大心细,心灵手巧之人不可,且需在封闭的环境里,全身防护,在炼制之后,又需将这白磷妥善保存,每一个步骤,都极是不易。 哪怕是花费了这么多功夫,也不过提炼出来百来斤罢了。 …… 这白磷粉,现在小心翼翼的添加入了炸药包里,利用火药的力量,将其暴露于空气之中,而后,白磷会迅速的自然,只是效果如何,也只有天知道。 那炸药包随即被丢下了飞球,根据计算,引线的燃烧一直到炸药包落入靶场,方才炸开。 轰隆一声。 后山似乎都颤了颤。 当然……事实上黑火药的威力有限,所谓的大地在颤抖,不过是方继藩的心理作用罢了。 那炸药包随即炸开,无数的铁屑和铁柱迅速的穿破了牛皮包溅射出来,而后,白磷随即散出,爆炸时,周遭的温度迅速的升高,飘散开来的白磷粉冒出了火光,一团火焰和浓烟升腾而起,扎在靶场上的大量稻草人在受到火药的冲击之后,顿时千疮百孔,而后,空气中,大量粉末随着冲击波散开,宛如鬼火一般,四处漂浮,大量的稻草人,突然开始冒出黑烟,似是被那鬼火引燃了,最终,整个足球场大的靶场里,竟有三成的稻草人统统冒出了火光。 众人一哄而上,想要去靶场里观摩。 方继藩大呼:“不要激动,大家不要激动,远远的看着,迟一些去。” 足足等了小半时辰,等确定了白磷充分燃烧,方继藩方才小心翼翼的到了靶场附近,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到一窝蜂的飞球营和匠人们进入靶场统计伤亡,见他们无事,方才进去。 杀伤力很大,令方继藩很满意,看着这靶场里一片狼藉,方继藩才长松一口气,银子没白花啊。 张卫雨检验了之后,和一群匠人们低声密议着什么,接着,兴冲冲的寻到了方继藩的面前:“总计毁掉了稻草人九十七个,这还是稻草人不够密集的结果,倘若密集一些,杀伤可以更大。” 方继藩满意的点头:“制造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酿成了事故,可就完了。” 张卫雨忙不迭的点头,长的不太和谐的脸,带着喜色,眉一挑:“匠人们方才议论了一下,他们说,若是再加一点砒霜,效果就更佳了。” 方继藩一听,顿时怒火中烧,他生气了,天天就知道砒霜、砒霜……方继藩抡起手,一个耳光就摔在张卫雨的脸上。 好在方继藩下手不重,啪的一声,张卫雨下意识的捂起了腮帮子,却不觉得脸疼。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我大明是礼仪之邦,我方继藩,是有道德的人,你们研制火器的人,更该知道,杀伤敌人,是其次,紧要的,是攻心,用砒霜去杀敌,这是可耻的事。即便是鞑子,他们没有人性,杀戮我们的军民百姓,随意劫掠我们的妇人,可是我们就能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吗?我今日放话给你,我们绝不率先使用砒霜,这是我们做人的底线。” 张卫雨忙是耸拉着头:“匠人们……只是说,试一试,砒霜有没有效,还未可知……” “试都不许试!”方继藩正气凛然,脸上带着圣光:“你们不要脸,我方继藩还要脸。你们不知廉耻,我方继藩还要廉耻。你们中想着下毒,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我……是一个有道德的人!” 张卫雨吐吐舌头,再不敢胡说了。 “好好干,多造一点白磷,这些日子,都杀一些豚和牛,还有羊,让大家敞开来吃,吃完了,找王恭厂报销,跟他们说,这是为了制造火器而用,吃不是重点,重点是取牛骨、羊骨、猪骨,是为了制造火器所必须,大战在即,为了保家卫国,这银子他们不出,谁出?” “牛也吃?” “吃。”方继藩看着心虚的张卫雨:“若是这西山上下吃不完,多端几盆熟牛肉,到公主府去,要号召大家,敞开肚皮。” 张卫雨乐了,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肚皮:“牛肉不易消化,现在肚子还胀胀的。” 方继藩握紧拳头:“再难再苦也要坚持下去。” “噢。”张卫雨挠挠头。 他觉得自己的脑瓜子,有点跟不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自己的裤腰带,可是松了一圈又一圈啊,迟早要被撑死。 可是……想一想,其实挺激动的。 …………………… 第一章送到,明天要去北京领一个奖,顺便还要去鲁迅学院学习一个月,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老虎……更新不会断,依旧每日爆发,可是老虎需要月票呀。 正文 第七百六十九章:天下无双 吃牛也是一项体力活。 比如吃之前,不可喝水,否则容易使牛肉在肚中膨胀,大致,可以在吃之前,先吃一些山楂或者梅子,如此,方可增加消化能力。 早上不要饮茶,不要吃蒸饼,尤其不可吃鸡蛋。 到了正午,一盆牛肉抬上来,先拉开裤腰带,免得肚子膨胀,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 吃时,定要细嚼慢咽,这就如长跑一般,万万不可率先发力,气力要留着最后的冲刺。 待一切准备妥当了,深呼吸,而后徐徐开始品尝,今食要保持节奏,倘若贪快,会引发后继无力,可若是太慢,肚里的牛肉在今食的过程中渐渐膨胀,此后就难以下咽了。 一旁,最好备好痰盂,以免发生呕吐。 这一切,都是西山上下诸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心得。 农户们个个一副苦瓜脸,撑着肚子,受不了哇,再吃下去,日子没法过了。 最近有些上火。 公主府的乳母,火气有些大,牛肉吃多了,竟连小方的唇都脱了皮,他噘着嘴,嘴唇显得有些肿,似是有些疼,所以每日哭的嗷嗷叫,很不安生。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久之后,英国公张懋出发前往大同。 而方继藩,却没动静。 炸药包和炮弹还需加紧制造,因为最新武器的出现,飞球营和精挑细选出来的炮兵,还需临时抱佛脚,好生操练。 一时之间,后山炮声隆隆,满是肃杀之气。 大量的医学院的生员们,倒是先行了,他们眼里放光,开战了,开战了,这一开战,就是他们练手好时机,什么接手指啊,什么环切……啊不,截肢哪,还有近来配制出来的各种麻药、金疮药,都将派上用场,西山的骨科和外科,那可是出了名的,苏月、蒋太医带着众人生员,紧急往大同,他们将迅速征募一批护工,进行简单的培训,而后立即在大同一线,兴建一批蚕室,同时,大量的药物和器皿也统统需打包带去。 西山显得清冷了许多。 方继藩每日站在山头上,看着飞球营一个个起飞,一个个对靶场进行投掷。 当然,投掷的不是炸药包,这玩意造起来不易,因而,只好用训练弹来替代。 一个个飞球,接二连三的起飞。 有的飞球直接被风吹了个老远,良久,才扑哧扑哧的赶回操练的场地,山头上,杨彪举着望远镜痛骂,责怪这些队员,没有掌握好风向。 一连操练了十数日。 在此时。 一封封急报,已至大同,坐镇于此的张懋,带着众将,眼睛落向舆图,看着舆图中,一个个关塞和堡垒。 其他众将,默然无声。 急报送到了张懋的手里,张懋取了急报一看,这里头,都是各处军塞被袭的讯息。 一夜之间,平远堡、定北寨、东胜堡等七八处堡垒,统统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 飞球营派驻在此的小队飞球从关外带回来了讯息,浩浩荡荡的鞑靼铁骑,不下七万,甚至连老弱,竟也都来了,显然,鞑靼人要饿疯了,这一次,志在必得。 更可怕的是,这一次鞑靼人明显学聪明了,驻扎营地时,绝不在峡谷,营地散开,保持距离,如此,确保即便遭遇了飞球营的袭击,损失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除此之外,七八万铁骑,分数路袭击,大同关外,各处的军堡,狼烟阵阵,四处求援。 在接过了奏报之后,张懋只看了一眼,放下,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道:“平远堡已被攻陷,千户官郑荣与三百七十二人,尽都战死,鞑靼人将他们的尸骨悬挂在了堡垒之外,割下了他们的首级,用杆子挑了起来嬉戏。” 他没有再说,继续低头看舆图。 平远堡距离大同,已越来越近。 张懋异常冷静道:“鞑靼人此举,是寄望于我军主力,能救援各处的堡垒,可是……我们必须沉住气,告诉各堡,若是有鞑靼人突袭,他们没有援军,鞑靼人,也绝不会让他们投降,他们……唯有死战而已,让他们凭借着堡垒,死撑下去,战死的,要格外抚恤。大同各军,不得出战,不得驰援!” “是。”众将个个露出沮丧之色。 “其他各路的军马,为何还没有到?告诉青州侯,他若是再耽搁,军法处置。” “还有……给养到了没有?” “已到了。” 张懋凝重的脸色,没有缓解,数十个军堡,还有大同一线的关隘,以及数路赶来驰援的军队,此时张懋自知自己万万不可冲动,他需等待时机。 “驸马都尉的人马,到了没有?”张懋突然想起了什么。 “……” 见无人回应,张懋颔首点头,狐疑的看着众将。 “这……还没有消息。” 张懋皱眉:“这个小子,在做什么?” 咕哝了一通,便没有继续说话:“所有的火器和军械,都要检查一遍!” “还有……” 张懋一遍遍的开始絮絮叨叨,他虽是渴望战功,却也知道,为帅者,最忌的乃是贪功冒进,因而,此刻他显得极冷静。 ……………… 一只铁骑昼夜不停,在半个多月之后,已抵兰州。 听闻太子驾到,肃王朱贡錝匆匆带着本地文武官员出城相迎。 论起来,朱贡錝还是朱厚照的叔父,当然,朱贡錝不敢跟朱厚照摆谱,远远看到器宇轩昂的朱厚照来,便匆匆行礼,笑嘻嘻的道:“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别称本宫为太子,本宫今来此镇守兰州,是以天下总兵官的身份,叫我朱总兵。” 朱厚照骑在马上,看着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亲戚,咦,此人竟生的像本宫的爹。 朱贡錝汗颜,便笑嘻嘻的道:“是,是,朱总兵长途跋涉而来,想来,已是疲惫不堪,臣已在城中……” 朱厚照一听,十之八九,就是要设宴,接风洗尘了,便冷笑:“大军压境,竟还想着喝酒,这是什么道理?” “大……大军。”朱贡錝有点发懵:“没有大军呀。” 风……有些冷。 甘肃的天气……哪怕是此时,竟也有凉。 朱厚照坐在马上,抬头看了看天,深吸一口气:“没有大军?” “不曾有,此前有一支鞑靼人来过,也不过数千人,此后又走了,不见踪影,臣命游骑去打探,一路向西和向北数百里,也不曾见鞑靼人,想来,鞑靼人已经退了吧。” 朱厚照口里呵着气,面上红扑扑的,而后,眼睛瞪起来,脑子转动了片刻,手中的马鞭,随后弃置于地:“原来如此,这是一个圈套啊。难怪父皇这般轻易让本宫来,原来,是他早料到,鞑靼人不会主攻河西,本宫……上了那狗皇帝的当了!” “……” 朱贡錝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 朱厚照气咻咻的,却是猛拍自己的脑袋:“本宫高兴的昏了头啊,真的是昏了头,竟没有想到……竟是没有想到这一点,河西这里,根本就不适合大军作战,这里地形河谷众多,鞑靼人怎么可能会攻河西呢,这只是他们的疑兵只计,父皇一定看到了这一点……本宫是高兴的昏了头啊,上了这么大的当。” 朱厚照急的跳下马。 整个暴躁起来,张牙舞爪,想杀人:“河西这里,一个鞑靼人都没有?” “可……可能……”朱贡錝有点吓住了,不是说太子殿下聪明伶俐,很有气度吗?怎么……怎么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来着。 “可能有的吗,说不准,努力搜一搜,真有几个漏网之鱼呢。” “……”朱厚照抚摸自己额头,几乎要昏死过去。 漏网之鱼? 本宫跑来,就是来抓漏网之鱼的?,几千里的路啊,白高兴了一场。 朱厚照按着刀柄:“走……进城,皇叔,你方才说啥来着?” “漏网之鱼!” “上一句,旅途劳顿,之后是啥?” “老臣备下了一些薄酒,为殿下接风洗尘,还有……” “走,将酒肉统统端出来,让本宫和众将士,吃饱喝足,说起来,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倒也辛苦。” 朱贡錝乐了,笑的眼睛眯了起来:“殿下,请,请。” 朱厚照龙行虎步,按刀而行,率先入城。 身后的刘瑾听说又吃的,本是预备要塞一颗炒豌豆丢进嘴里,却是将豌豆一收,塞回了自己的百宝袋里,转了转舌头,小小的做了一下运动,将裤腰带抄起来,忙是快步尾随了过去。 当日,吃饱喝足。 朱贡錝酒过正酣,哭了,抱着朱厚照:“殿下,臣苦啊,当初封王的时候,兰州不是在边镇的啊,整个河西,乃至半个西域,都是大明的,这兰州,本在腹地,可谁知,时过境迁,这兰州,竟成边境了,隔三差五,就有鞑靼的散兵游勇来,老臣在城外的庄子,隔三差五被人抢啊……” 朱厚照噢了一声,似有心事,居然出气的安静,没怎么搭理他。 我朱厚照,是六亲不认的! ……… 感谢武器行01,十万起点币的打赏,很开心,码字有劲了。 正文 第七百七十章:孤狼 新建文稿(1324) 朱贡錝有点郁闷。 请你吃了酒,哭了这么多,好歹是你叔,太子殿下咋不安慰一下。 虽说肃王在宗室诸王里,并非是近支,也没什么脸面,可好歹本王眼泪也流了一升半斗了。 朱贡錝抑郁了。 好不容易,逮着了可以和太子交交心的机会,结果,太子只是敞开肚皮来吃。他来的这些军将,也都如饿死鬼一般,吃的满面红光,就恨不得,架起铁锅来装米肉了。 吃完了,朱厚照起身:“本宫吃饱了啊,王叔,困了。” “哈哈哈哈……”朱贡錝笑:“殿下,将士们的营房,还有殿下下榻之处,早就准备好了,请请请。”说罢,还朝朱厚照挤眉弄眼:“臣前日,物色了几位国色天香的绝色女子,还请殿下笑纳。” “噢。”朱厚照点头。 朱厚照应下,仿佛这一切都是朱贡錝应当做的,王叔嘛…… 朱贡錝一宿没睡好,这啥意思,啥意思呢?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又或者是……在京里,有人诽谤本王,否则这太子殿下……咋就交不了心? 他就这么琢磨了一夜,在殿中焦躁的来回踱步,长吁短叹。 到了天光,实是有些犯困了,罢了,罢了,不猜了,猜了也没有什么结果。 他正待要去寝殿,却有宦官跌跌撞撞来:“王爷,不好了,不好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半个时辰前,带着人马,出城了。” 朱贡錝一听,几乎要原地爆炸。 “……” 显然,作为穷乡僻壤的王爷,他见识比较少,没见过这样的套路。 朱贡錝算是一个老实人,老实人思维比较僵硬,当然不会想到,还能这么玩的。 “咋,咋,啥意思?出城,出城做什么,城外兔子都没有!” 宦官战战兢兢,扑倒在地,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太子殿下只留了一句话。” “什么?”朱贡錝要跺脚。 “要效冠军侯……” 要效……冠军侯。 冠军侯霍去病,曾从河西出发,带着一队精骑向大漠出击。 结果大家也看到了,战果还不错。 可是…… 朱贡錝眼前一黑:“皇家没好人哪。” 这话是有源头的。 当初成化皇帝在时,曾派镇守太监来兰州,说是要收矿税,将兰州折腾的够呛,朱贡錝在当时,就有此感慨。 下一句,本该是说,姓朱的,没一个好东西。不过幸好朱贡錝还想起,自己也姓朱。 “一千多人?” “对,就那一千多人。” 朱贡錝流下泪来:“本王封在兰州,已是造孽,怎么还摊上这样的事,这太子,他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出城,进入大漠?可怕,太可怕了,他不近女色……” “他近女色啊……”宦官朝朱贡錝道。 朱贡錝有点懵,昨夜,自己给他送了几个尤物,既是送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可他天不亮就出了城,想来,对那美人,自是无动于衷。 可是…… “啥意思来着?” 宦官道:“听太子行在的人说,太子殿下,折腾到了半夜,二更天的时候,屋里还有动静呢,可到了三更天,太子便戎装出来,说是要去营里,天不亮,就带着人呼啦啦的走了。” “……” 朱贡錝掐着手指头,两更天折腾完,三更天,他就走…… 年轻……真好啊…… “殿下……奴婢觉得……” “觉得个屁!”朱贡錝怒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奏报朝廷,奏报朝廷!太子……出关了,还有,这送美人的事,别奏报,就说太子一宿未睡,天未亮便走,赶紧哪,赶紧!出了事,本王担待不起,你这奴婢,也担待不起。” “是。” ……………… 弘治皇帝很烦恼,这方继藩,咋还不出发了。 新近的奏报,那延达汗拔下了数个军堡之后,已杀至大同城下,大战已经迫在眉睫。 张懋已连续数道军令,催促各路援军,要在大同,对鞑靼人形成合围之势,数之不尽的大军,开始集结。 可是方继藩那个小子,还在借口时候未到,留在京师。 这家伙………态度很有问题啊,是不是该敲打一下。 将方继藩招来,方继藩入殿:“儿臣见过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冷着脸:“朕命你出征大同,为何至今没有出发?” 方继藩道:“臣在操练将士。” 弘治皇帝一挑眉:“到了现在,你才来临时抱佛脚。” 方继藩苦瓜脸:“都怪该死的鞑靼人,突然袭击,打的太匆忙,不过多亏陛下洪福,这将士们,已操练好了,儿臣明日就出发。”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一些:“你若是当真身子有什么不适,朕倒是不会为难你。” 方继藩摇头:“儿臣为陛下效命,高兴都来不及,一想起陛下往日的恩典,便觉得精力充沛,便连脑疾,都缓解了许多,儿臣没有病,儿臣非要去大同不可。” 弘治皇帝方才开怀大笑起来。 他突然道:“太子有消息了吗?” 方继藩摇摇头:“不知道啊。” 弘治皇帝便皱眉:“朕在想,为何鞑靼人,总是死灰复燃,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这一百多年来,我大明针对大漠的胜利,也是不小,可隔了几年,他们便养精蓄锐,又来侵犯边镇……” 方继藩想了想,道:“因为大明的战略,多是固守为主,所以固然是鞑靼人兵败了一次,两次,他们只要退回大漠中去,休养生息,便又来南下侵犯了。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办法只有一个……” “噢?”弘治皇帝满怀期待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就是主动出击,犹如他们南下打草谷一般,咱们大明,也要打草谷,打到他们永无安宁之日,隔三差五去大漠里揍一揍,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心思来侵犯呢?大明每一次抵御了鞑靼人,都无法使其伤筋动骨,这才是鞑靼人总能死灰复燃的根源。” 弘治皇帝颔首:“只是可惜啊,咱们汉人,不擅长骑射,否则,何至于坐守在城中,对鞑靼人听之任之,卿家说的有理。” “好啦。”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明日赶紧出发吧,朕令你去大同,是教你立一些军功,免得有人说,你成日在京里吃闲饭,男儿大丈夫,四海为家,封狼居胥,此平生之愿,你是少年人,当如此也。” 方继藩很干脆的点头:“陛下说的是。” 正待要告辞。 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兰州有急报。” 一听到兰州二字,弘治皇帝乐了。 “哈哈哈哈……太子有音讯了。”弘治皇帝开怀起来。 平时都是这儿子成日胡闹,今日,朕也逗逗他,想来,太子到了兰州,见那城外风平浪静,定要气的半死吧。 他接了奏报,一看,脸上的笑容……却是凝固,随即……逐渐的消失。 他手中的奏报落下,而后扶着额头。 方继藩忙道:“陛下,陛下,你怎么了。”方继藩忙上前,一把将弘治皇帝搀扶住。 弘治皇帝觉得眼前有些黑。 “朕……朕……” 方继藩让弘治皇帝坐下,才捡起了奏报,一下子,哭笑不得。 太子殿下,他……他一千多人,居然去大漠了。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是条汉子。 方继藩看得热血沸腾,心中,却是激荡无比。 可一看弘治皇帝……方继藩立即道:“陛下,勿忧……” 弘治皇帝居然连愤怒都没有了,只是一脸……无以言表的模样。 良久,他才道:“朕生了一个怪胎啊,好好的太子不做,他非要做此等危险的事。朕以为,这一次可以逗一逗他,让他吃一点教训,哪里知道,他的顽劣,还是远超了朕的想象,继藩,你说……你来说说,这太子……还堪为人子吗?” 方继藩摇头,心里也不禁担心起来,很显然,朱厚照这一次,玩的有些大了,他摇摇头:“臣说一句公允的话,太子的行径,真不是东西。” 弘治皇帝更觉得自己身子有点儿瘫,竟是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哭笑不得只状,心里更是焦灼如焚,这等于是深入虎穴啊,这不是找死吗? 可接下来,方继藩道:“作为人子,平白让父母担心,这等人,他还是人吗?豚狗尚且都不如!” “可是……”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这就是朱厚照的本性啊:“可是,陛下,作为太子,儿臣十分钦佩他。历朝历代,有多少太子,深居在宫中,不谙世事,自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国家有了危难,他们以潜龙自居,可当今太子,却能身先士卒,又有什么不好吗?现在鞑靼人,杀到了眼前,太子殿下悍不畏死,这才是真正的鼓舞人心啊,陛下,军户的儿子要上战场,匠人的儿子,也会被征发,便是农户的儿子,不也被拉去输送粮草吗?鞑靼与我大明,不共戴天,陛下的儿子,为何就不能和农人的儿子、匠人的儿子以及军户的儿子们并肩作战?”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一章:千岁 弘治皇帝皱着眉。 对于朱厚照,带着一种深深的失望。 这还像太子吗? 虽是他知道,方继藩定会为太子说好话的。 可显然,方继藩的话,没有令弘治皇帝放下心事。 作为天子,太子如此,实是失望啊。而作为父亲,儿子如此,又如何不担心呢? 方继藩见状,反而气定神闲了。 出关,是朱厚照的梦想。 这也算是历史趋势,两世为人,方继藩越发明白,原来历史既是可以改变,可同时,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种叫历史必然的东西存在。 就比如朱厚照,历史上的朱厚照,想尽一切办法,出关痛击鞑靼人。而如今,历史的车轮已经改变,可朱厚照的心,却是无法改变的,好听点,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听一些,叫狗改不了吃*。 那么,朱厚照出关,会有危险吗? 想来是会吧。 作为朱厚照的大舅哥,以及朱厚照的妹婿,方继藩……不担心是假的。这家伙,以后还得给自己背锅呢,你怎么能去死呢? 可是……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儿臣,其实是个怕死的人。” “什么?”弘治皇帝皱着眉,面露沉痛之色。 方继藩却是吸了口气:“儿臣一想到,人要死,便怕的不得了,儿臣贪生怕死,喜欢华美的衣服,喜欢犬马。陛下不要误会,儿臣还是个正直的人,不喜欢声色。” 顿了顿,方继藩道:“而今,鞑靼人的铁骑,到了边镇,他们又来犯边了。陛下让儿臣和将士们去抵御鞑靼人,这是儿臣和将士们的职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应有之义也。可说实话,哪怕儿臣懂这大道理,却依旧怕死,儿臣在想,为何死的儿臣,死的是儿臣身边的将士,为何这京里,会有这么多的人,被将士们保护着,在此声色犬马,纵情欢歌,这………公平吗?儿臣和将士们,为了保护这些人,值得吗?” 弘治皇帝冷着脸,面色阴沉的可怕,他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却是呵呵一笑:“可是,若是要让儿臣和将士们去和鞑靼人拼命,抛妻弃子,去死战。若是非要让儿臣和将士们去选,那么……我们会选择跟随太子殿下,因为,只有太子殿下身先士卒,才让臣等觉得,哪怕是为大明去死,那么,也是该当,也是值得的。太子殿下可能此举,在陛下心里,非太子所为,在文臣们心里,定当会认为,君子不该立于危墙之下。哪怕天下所有人,对太子殿下的行为不理解,不接受;可臣和将士们却知道,愿与自己生死与共,相互托付生死之人,方才值得效劳,哪怕为这样的人,鼓足了勇气,杀入鞑靼军阵,这……也是值得的。” “陛下,儿臣言尽于此,倘若陛下认为儿臣大胆,竟敢强词夺理,那么很抱歉,儿臣最近脑壳有点痛,可能脑疾犯了,明日儿臣便出征大同,和鞑靼人,拼了,犹如出关的太子殿下一般,他虽在河西,儿臣在大同,可各路边塞的将士们,却都会因此而经受莫大的鼓舞。陛下,臣告退。” 趁着弘治皇帝还没反应过来,方继藩匆匆告辞而出,从暖阁出来,抬头,看着这高照的艳阳,方继藩脚步轻快从容,你大爷的,朱厚照这小子,是逼着大家拼命了啊。 既如此,那就拼了。 ………… 次日。 方继藩带队出发,数百车的辎重,加上无数的牛马,以及两千多员将士们,出了京师。 沿途上,没有人欢送,只有刘文善和欧阳志,跟随着方继藩,至城门,两个弟子拜下,朝自己的恩师挥泪话别。 方继藩坐在马上,一身戎装,显得很是英武,他持着马鞍,道:“好了,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为师是去杀敌,又不是去被鞑靼人按在地上宰杀,你们哭个什么,没出息的东西,好好给为师守着家,西山里,还有一千三百五十二头牛,养好了,可别让该死的贼,偷偷吃了,为师的牛不多了,要珍惜。罚你们每隔三日,将牛圈里的牛数一遍。” “恩师……”欧阳志滔滔大哭:“恩师一定要小心哪,大同那儿冷,要多添置几件衣衫。” 刘文善眼角带泪:“恩师……少饮酒,不要轻易出关……” “够了,够了。”方继藩不耐烦的摇摇手:“都知道,都知道,我是你们的师父,又不是你们的儿子,走啦。” 拨马,听到身后,两个人还在哭,心里叹了口气,只有像我方继藩这般,三观奇正的人,才能调教出这般讲良心的门生啊,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以自己门生的人品来类推,自己的品格,是何等的高贵。 他策马,呼啦啦的带着一干骑士朝西方的官道驰骋,扬鞭而去。 只留下欧阳志和刘文善二人依旧跪着,以头抢地,恩师极少出京,又没有面对过什么危险,成日抱着脑袋躲在家里和西山装脑疾,此去西山,却不知会遇到什么凶险。 一念至此,泪水便滂沱而出。 “方继藩呢。” 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欧阳志和刘文善的耳畔响起。 欧阳志和刘文善二人抬眸,却见弘治皇帝一身便服,疾步自门洞中出来,身后是萧敬诸人。 “恩师……恩师……已出发了。” 弘治皇帝抬眸,眺望着官道的尽头,却是叹了口气,道:“他是个好孩子啊。欧阳卿家……”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哭成了泪人的欧阳志和刘文善。 弘治皇帝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对欧阳志这般喜爱有加了,对君王忠臣,可以为了保护君王,而奋不顾身。对自己的恩师,孝顺有加,这样的人,真是士人的典范。 弘治皇帝幽幽叹了口气,眼角,竟也落了泪来:“朕没有送自己的女婿。也不曾送自己的儿子。朕的儿子……虽偶有些不像话,可继藩说的对,太子,并没有辱没大明太子的尊位。但愿……他们都能平安回来,否则……” 弘治皇帝摇摇头,一声叹息。 ……………… “敌人……敌人……” 队伍最前的刘瑾,举着望远镜,他驻马在山丘上,激动的手舞足蹈:“殿下,前方五里,有鞑靼人,足有数百人。” 深入大漠的第三日。 终于。 有人了。 朱厚照这一番出动,为了以示自己公正无私,将自己的伴伴刘瑾,编入了先锋队,可怜刘瑾一个宦官,不得不打马在前,不过……他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识过,不就是冲在最前吗?咱七岁的时候,就曾被人割了一刀,截去了身体的一样东西;在锦州,跋涉数千里;在鄱阳湖,被水贼们三天两头的按在地上揍,可现在,不还活着吗?这算个啥? 一听到有鞑靼人,还有数百人。 朱厚照顿时打起了精神,他大叫一声:“都随本总兵来!” 朱厚照所带来的,统统都是骁骑营中的精锐,又或者是西山诸生之中,骑射功夫最出类拔萃之人。 这一路,朱厚照与他们同吃同住,让原本不安的骑士们,突然有了一种亲近感。 原来……太子殿下也要吃喝拉撒的啊,他尿尿还尿的大家远。原来他身上,长了虱子,也会一边跟人喝酒,一面手塞进衣甲里,用手捏出一只虱子,然后啪叽一下,将这虱子捏爆,似乎他也很享受,这种清脆的声音。 朱厚照一点都不害怕,他不怕,大家的心,也就定了。 能跟着太子殿下一道出大漠,还有什么说的,就算是死,至少还可以吹嘘,老子是和大明太子殿下一样,死在这里的。 朱厚照迅速的吃了几块肉干,喝了水,翻身上马,激动的两眼放光:“张元锡,你的腿脚不好,别胡乱冲,跟着为师。” 张元锡迅速点头。 另一旁,朝鲜国王李怿取出了弓箭。 他虽负责瞭望之职,不过,马上骑射作战,似乎他这瞭望手,似乎没了多少用处。 好在跟着张元锡,李怿的射箭功夫也不错,朝鲜国之人有眼睛的天赋,射箭倒是一把好手。 作战的方式,朱厚照早已一遍遍的在沿途上,交代过,这些熟悉了骑射的将士们,没有什么疑虑,又见太子殿下跃跃欲试,也都激动起来。 “刘瑾,狗娘养的东西,来,你到本宫的侧翼来,到时,你若是不冲在前,本宫军法处置了你!” “来了。”刘瑾骑着他的大马驹扑哧扑哧的下了山丘,往嘴里丢了一块肉干,他不会射箭,便拔出太子殿下赐他的战刀,一张麻子脸,倒也挺唬人,他举刀大呼一声:“弟兄们哪,太子殿下带咱们杀鞑子了,太子殿下是咱看着长大的,他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千岁!”刀剑如林,刺破碧色的天空。 哒哒哒……哒哒哒……战马奔腾,径直朝着正前方向奔腾而起。 ……………… 明天会早点更,更完再去坐飞机,飞机是下午四点到,然后拼命码字,老虎永不为奴,老虎要码字,谁也别拦我。好了,大家都是看着老虎长大的,这么好的作者,快来支持一下吧。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二章:破贼 朱厚照呼喝着,冲杀在前。 这么多年的骑射,只有在这大漠之中策马,方才觉得痛快。 虽是寒风冷冽,这凛冽的寒风刮的面上生疼,可朱厚照口里呵着白气,却已是热血沸腾。 朝思暮想了十年,而今,终于得偿所愿。 哒哒哒……哒哒哒…… 身后的将士随着战马的奔腾而身子高低起伏。 对面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个黑点。 显然……对面的鞑靼人,还在观望和迟疑。 葛台鲁奉命去河西走了一遭,他们的人并不多,不过数百而已,目的是在河西转一圈,便返还大漠,大汗的目标乃是大同,而他带着的一队壮士,在去了河西一趟之后,反而显得无所事事。 他们倒也不急着立即赶回去,而是一路走走停停。 当他们听到马蹄声,看到远处现在一支骑队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戒备,毕竟……在他们心里,这大漠里,是不可能有敌人的,或许……是附近游牧的一些小部族,若是遇见,倒也无妨,正好还可到他们的帐子里去暖和暖和身子,喝几口奶酒。 可等对面的骑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时…… 葛台鲁才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起来。 他眯着眼,努力的瞄着迎面奔腾而来的骑队。 良久……他醒悟来了什么,面带骇然之色:“汉军!汉军!” 这一声大呼。 葛台鲁大吃一惊,这里……竟会有汉军,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啊,这数十年来,前所未有。 他顿时面露狰狞,忙是拨了拨马,而后,取出弓箭:“随我去杀汉军。” 众铁骑听罢,纷纷应命,个个威势十足,在大漠里,他们从没有将汉军放在眼里,在他们心目中,所谓的汉军,不过是笑话罢了。 他们呼喝着,纷纷上马。 葛台鲁仰天大笑:“长生天果然赐福大可汗,今日竟在此遭遇了汉军,今日……便将他们碎尸万段。” 他徐徐拨马。 可就在对面…… 呼啦啦的一千多铁骑,已如旋风而至,张元锡毫不犹豫,目测到了三百多步的距离,他身子在颠簸的马上起伏,却是心如止水,一只瘸腿绑死在了马身上,反而使他固定在了马背上,他取弓,自马鞍边的箭袋里取箭,眼眸里,掠过了寒星,却只在转瞬之间,张弓。 箭矢如流星一般飞出。 而座下的战马,依旧扬蹄而起,叩击着与黄土相映的草地。 葛台鲁大笑,已打起精神,高呼道:“杀了他……” 后头一个音节,竟是突然凝滞。 这些摩拳擦掌的鞑靼人,本早已是跃跃欲试,就等葛台鲁一声号令。 可一下子……除了那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便是一种可怕的安静。 一枚羽箭,在转瞬之间,直射葛台鲁的心口。 这羽箭的来势极大,迅速贯穿了葛台鲁的心脏,且余势未消,竟是生生的,用着惯性,将葛台鲁刺下马来。 葛台鲁犹如断线的风筝飞下去,铁塔一般的身体,顿时落地,心口……是殷红的血,浸湿了他胸前的皮裘。 他双目睁大,不可置信的模样,到现在……他都无法理解,这箭矢,是自何处来…… 而后……葛台鲁气绝。 鞑靼人顿时引发了一次小小的混乱,他们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还有人低头看着葛台鲁的功夫。 却又有一枚羽箭破空而来,有人闷哼一声,瞬间倒地。 鞑靼人顿时觉得,头皮要炸开了。 对面,竟还有如此臂力的神射手。 有人高呼:“杀!” 他们举弓…… 对面的汉军铁骑,却已如旋风而至。 他们队形齐整,至百步之外,立即变幻队形,朱厚照斜的拉了马绳,随即,以鞑靼队伍为圆心,开始兜起了圈子,他举弓,搭箭,随即一枚箭矢射出。 身后无数的铁骑纷纷张弓射箭。 箭矢瞬间如雨下,一窝蜂的射向鞑靼人。 鞑靼人此时,竟颇有几分像散兵游勇,葛台鲁的死亡,令他们显得有些慌乱,他们忙不迭的张弓,勉强射出一轮箭雨出去,只可惜,汉军铁骑在不断的快速移动,而他们大多马还未跑起。 漫天的箭雨,足足有上千支之多,瞬间,数十上百人哀嚎着,落马。 “汉军弓箭厉害。” 这些人,统统都是百里挑一,朱厚照选人很准,是否精通骑射,他一眼便知。 汉军之中,在经受了鞑靼人的射击之后,却也零零落落的落马数人。 可趁着这一轮鞑靼人遭受了箭雨之后,这已逼近七八十步的朱厚照,却已舍下了弓箭,抽出了长刀。 他激动的……眼睛都已红了。 无数个日夜,想的就是今日。 他长刀扬起挥舞,自喉头里发出了暴喝:“随本宫……杀!” 策马,战马咆哮着,便笔直的,冲向鞑靼人的军阵。 身后呼啸的铁骑,扬起漫天的灰尘,刀锋扬起,在艳阳之下,闪闪生辉。 数不尽的人和马,浑身热汉腾腾,各自发出咆哮,好不犹豫的,朝向鞑靼人冲杀而去。 李怿和张元锡没有上前。 这是最佳的射击位置。 他们左右开弓,一枚枚箭矢射出。 尤其是张元锡,他眼睛死死的盯着朱厚照的方向,但凡有靠近朱厚照的,便一箭射出,那箭矢,如连珠炮一般,一枚枚激射。 而在此刻,朱厚照毫不犹豫的撞入了敌阵,他身边的鞑靼人,一个个倒下,可朱厚照浑不在意,举起了长刀,疯了一般的劈砍。 从前的刀术和剑术,在此时全无作用,一刀下去,便是鲜血喷溅而出,可此时,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谁的血了。 刘瑾嗷嗷叫着,他不敢后退,他很听朱厚照的话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在历史上,握刀的手,虽是无力,可勒马冲入敌阵,手中的刀在虚空随意挥舞,虽然没有杀敌,可他这张狰狞的麻子脸,配上他这砂锅一般的吼声,却如猛虎下山。 鞑靼人慌了。 先是一个个人被箭矢射倒,还未交战,自己的首领便已阵亡,再加上他们远远低估了这支汉军的实力,被这么一冲,顿时七零八落,他们极力想要挽回颓势,可汉军已经杀至,他们手中的刀,宛如杀鸡一般,一面策马在敌阵之中来回奔走,一面砍杀。 这些家伙们,都疯了! 一片片血雨,飘洒在天空。 而数之不尽的铁骑疯狂杀至,局势在转瞬之间,就已有了定论。 …… “杀啊。”不安分的朱厚照,激动的热泪盈眶,手中的刀,与对面鞑靼人的武器磕撞一起,他气力大,竟是生生将对面的鞑靼人武器击飞,而后,长刀一斩,对面的鞑靼人,脸便被削平了一块。 ………… 一炷香之后,喊杀声停了。 朱厚照气喘吁吁,翻身下马。 脚下,一个鞑靼人在呻吟着,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可怜巴巴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上前,用鞑靼语道:“给你一个痛快吧!” 朱厚照会鞑靼语,甚至他还会梵语,能勉强几句倭语,似乎……只要他认为大家可能是敌人,敌人的语言,他大抵都通一些。 当然,朱厚照的语言天赋,并非是方继藩带来的。 在历史上,这位大明赫赫有名的明武宗,确实就熟悉掌握了多门语言,朱厚照打小便学习过鞑靼语。并且了解回人风俗。正德甚至还亲自烧造了很多带有回文的瓷器。又给自己取名为沙吉敖烂;学西番麻僧教,连带着梵语,一并学习了。此后,佛朗机人开始和大明接触,朱厚照似乎对佛朗机也有兴趣,也曾学习过佛朗机语。 这家伙,爱好之广泛,也算是世所罕见。 且但凡他觉得有兴趣的东西,学习起来便极认真,且学习能力极强。 朱厚照对这鞑靼人,说完了一句鞑靼语之后,那鞑靼人,瞬间眼里泛泪,或许是疼痛或者是其他的缘故,他闭上了眼睛,颤抖着,甘愿引颈受戮。 朱厚照再无犹豫,手中长刀狠狠刺下,刀刃穿破了这鞑靼人的咽喉,朱厚照收刀,那咽喉处,随着刀刃拔出,骤然喷出一团血雾,而这血淋淋的刀,随即收回了刀鞘之中。 朱厚照抬头,看着一地的尸首。 呼出了一口气,朱厚照口里发出了一个声音:“欧耶!” 这句话,怪怪的,有点绕口。 朱厚照无法理解,方继藩为啥喜欢欧耶、欧耶,跟着这个家伙,学坏了啊。 “殿下,斩杀了四百二十一人!我方死伤十九人。”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他面上冷酷无情。 看着一个个将士眉开眼笑的样子。 可似乎……朱厚照对这个战果,并不觉得激动。 他绷着脸:“本宫斩杀了四个。” 他不禁四处张望:“刘伴伴呢?” 远处,刘瑾却是扯住了一匹鞑靼人的战马,开始搜索这马鞍上挂着的一个袋子,从中搜出肉干来,取出了其中一根肉干,这舌头舔了舔……没放盐,味道……能吃。 他二话不说,将袋子自马鞍上取下,背在了身上,接着,又蹲下来,搜索地上一个鞑靼人的尸首。 正文 休息一下再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听老虎唠叨几句。 以前算命,算命的说老虎是劳碌命。 当然,一笑置之。 老虎是久经考验的唯物主义者。 可走上了社会,算命的玄学暂不去论,可是……没错,老虎确实是劳碌命。 老虎这个人,心思太重,就如写书,一旦读者催的急,心里就堵得慌,巴不得能写多少就写多少,本书上架以来,每天顾虑重重,从早写到晚,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生生的成了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不得光的宅男。 一想到读者在等更新,便开始睡不着,总觉得有事。 可是,写书,何其难也。 要构思,要和历史背景对照,还有风趣,要把关每一个人物,还要每天对着键盘敲啊敲。 累啊,真的好累好累,身心疲惫。 可是,今日看了老虎的字数,上架到现在,不过区区四月时间,已二百一十五万字了,说来,真是庆幸,有了读者们的鞭策,其实,也算是幸不辱命,才用几个月时间,完成了别人一年甚至两年的成果。 绞尽脑汁,其实也有疲惫和脑子卡壳的时候,所以,有不好的地方,也请见谅,大家相互理解。 可是……月票好惨哪,每天看着月票,一月不如一月,抑郁了,又开始心事重重起来,是不是大家不喜欢老虎了,为啥大家投票,不踊跃了? 嗯,求支持一下。 正文 请假,争取明天补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网章节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百六十四章:学海无涯 刘瑾这歇斯底里,痛哭流涕的样子。 不是伪装。 正因为发自肺腑,才震撼到了每一个人。 庄户们个个流泪,想到从前经历的苦痛,个个捶胸跌足,几乎要昏死过去。 文学院的生员们,也俱都沉默了,他们在西山学习,早已将新学奉若圭臬,可偶尔,也会有动摇的时刻,今日听了刘瑾的话,内心更为坚硬,他们似乎有一种,自己确实走在了正确道路的感觉。 他们不只更深信自己,更是对这些夸夸其谈的清流,生出了无比的轻蔑。 从前不觉得他们可恶,反而偶尔,听他们大谈风骨,甚至对某些清流,也会滋生敬仰之心,现在……却突然有一种,被人揭去皮之后,轻蔑的感觉。 世上在大的道理,也经受不住刘瑾和这些庄户们的泣告和哀诉啊。 有人愤怒的道:“大明天下百二十年,再以上追溯,我等读史,只看到的,是血泪斑斑,是道旁的无名之骨,是数不尽的不幸,哪怕是大治天下时,又有什么改变?错了,此前的学问,统统都错了,圣人要的大治之世,若只是如此,那么这大治之世,要之何用。民为本,念诵了上千年,可最惨的是民,血泪斑斑的是民,受寒的是民,饿肚子的还是民,这就是民为本吗?我辈读书,是寻求富民、护民的大道,这才是圣学的精髓,此前的圣学,教授出了什么?可恶的程朱!” 众生员愤怒起来。 人是有良知的! 有人红着眼圈,握紧了拳头。 同理之心,再简单不过是道理,就如今日这般,听到了这个麻子的诉苦,每一个人,都会滋生不满和愤怒。 刘瑾抱着刘文善的大腿,宛如找到了世间的大道正理。 这自王守仁学说中,衍生出来的泰州学派,其实一开始,就对于无数底层,和有过不幸经历的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迅速的壮大,甚至在被朝廷打压的情况之下,依旧不断的膨胀,吸引了大量的农夫、樵夫、陶匠、盐丁拜入门下。 刘瑾吃过苦,这痛苦的记忆,铭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挥之不去。因而他听了这一堂课,突然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因为这里的每一句话,都说进了他的心坎里,他看着刘文善,宛如刘文善身上发着光,刘瑾再没什么犹豫了,他孤苦无依,哪怕是很快成为太子身边的红人,却也每日需防备身边的明枪暗箭,他本是个浑浑噩噩的人,有点变态,他既为自己是个阉人而自卑,可同时,又因自己渐渐得势而曾自鸣得意过。 他在东宫里,虽是伺候着太子,可也算是享用了荣华富贵,可与此同时,他又吃尽了苦痛。 想到此前的种种,他已是哭的昏天暗地。 刘文善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道:“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叫刘瑾。”刘瑾叩首。 刘瑾…… 弘治皇帝觉得耳熟。 他侧目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此时弘治皇帝的眼眶泛着泪,刘瑾催人泪下的控诉,让他实是震撼:“此人……有些耳熟……” 朱厚照也有点懵,他虽认出了刘瑾,可是……这狗东西,居然跑来…… 方继藩心里却是叹息。 可怜的娃啊,说实话,对于阉人,方继藩虽口里骂死太监,却一般都痛恨不起来。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阉人是极蔑视的,文人们更是对他们痛恨无比,他们认为阉人们不过是通过自残的方式,进入宫中,来谋求富贵罢了。 可这世上,哪一个被家人狠心的阉割,送入宫中的人,为奴为婢,断子绝孙,只是单纯的求取富贵呢?不过是活不下去了而已,他们是被自己的至亲遗弃的人,而后又被整个社会所孤立,在宫中哪怕能吃饱饭,可伴君如伴虎,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是太子跟前的那个伴伴,陛下忘了?”方继藩轻声道:“就是当初陛下特意褒奖过,说此人深入虎穴的刘瑾,这刘瑾,竟是逃出了生天,活着回来了,这一次,天花能够救治,便是因为,刘瑾的身上,带来的解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是这个人,此人……倒不失为忠义,竟也能明白如此事理。太子……” 朱厚照突然觉得面上有光,自己跟前的奴婢,都比这些翰林强呢,朱厚照想要叉起手来,习惯了,可手刚要提起,却又乖乖放下去:“儿臣在。” 弘治皇帝道:“好好善待此人,此人,比其他宦官,有出息的多。”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 经历了两场离别,刘瑾在朱厚照心里,分量本就不轻。 ………… 刘文善颔首:“自此之后,我便是你的恩师了。” 刘瑾一脸渴望,得到了刘文善的肯定,突的泪水泛滥而出:“学生叩见恩师。”说罢,朝刘文善磕头。 刘瑾看了一眼刘文善,突又道:“先生姓刘,学生自也姓刘,五百年前是一家,现在学生拜入先生门下,往后,先生就是学生的爹了,学生以后叫先生干爹。” “……” 这是太监们的传统啊。 文人爱以师生相称。 而太监们,却有随便认爹和儿子的毛病。 刘文善一笑,能说个啥,他只觉得这个麻子,很可怜,也觉得此人,很有悟性,他是第一眼看到这个麻子来听课,可方才对于杨雅的指责,却无不都是对新学最精彩的诠释。 刘文善抬眸起来,而后正色道:“吾继续授课吧。” 他轻描淡写,而后道:“若是不愿意听,不认同的,可以出去!” 他手指了门口。 这话,是对这些翰林们说的。 你们不爱听,就不要在此打扰别人听课。 刘瑾二话不说,眼睛里挂着泪,却是笑嘻嘻的寻了位置跪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其他的生员,也都肃容,纷纷跪坐。 杨雅觉得刘文善的话,极刺耳,方才那无数人的愤怒,真的吓着他了,他无法理解,为何有人对自己,竟有如此滔天的仇恨。 他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可似乎又隐隐觉得,自己错了,可错在哪里呢?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翰林清流滋养的读书人臭毛病,在此时发作,他冷哼一声,转身道:“我们走。” 这话,是对其他翰林说的。 可他其他的同僚们,却一个个低垂着头,羞愧的抬不起头来。 接着,一个翰林乖乖的跪坐下。 第二个翰林,也乖乖的跪坐下。 平日清高惯了,见谁都是乡野村夫,被人捧得太高,早已习惯了以救世主一般的心态去看庶民百姓。 而现在……他们挖了煤,开垦了土地,其实也受了苦,只是他们体会到的,不是艰辛,而是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可今日,他们听到了刘瑾的控诉,看着无数的庄户对他们的愤恨,他们心里,寒到了极点。 这是一种无以伦比的震撼,虽是荒诞,却让他们突然开始怀疑起来,是……我们错了…… 天下的庶民百姓,是这样的看待我们? 他们决定留下来,端正态度,他们想知道,为何……他们看到的真相,是如此的鲜血淋漓。 一个又一个翰林,乖乖的跪坐下。 没有人理会杨雅。 对他视若无睹。 甚至觉得,和杨雅为伍,是一件可耻的事。 杨雅心沉了,沉到了谷底。 他孤立无援,显得有些茫然,想要愤怒的拂袖而去,却又脸一红,各种不甘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无数的目光,都看向刘文善,而刘文善,低头,在预备着接下来要讲授的内容,对一切,视若无睹。 杨雅脑海里,走马灯似得,变换了无数在西山的画面。 突然,他苦笑。 他输了,数十年的骄傲,荡然无存,翰林的身份,并没有给予他丝毫的荣耀,竟有些可耻。 他虽不甘,却突然摘下了头上的乌纱。 这乌纱帽,他一直都戴在头上的,哪怕是开垦的时候,他这是要让人知道,自己乃是官,是高贵的存在。 可现在,乌纱帽摘下,轻轻的放在了地上,杨雅顺势,也老老实实的跪坐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不能心安理得的,走出明伦堂。 刘文善开始授课,明伦堂里安静的出奇。 哪怕是弘治皇帝。 刘瑾和那些庄户的话,至今还存在他的耳畔。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弘治皇帝也跪坐了下来,用心的听着。 从前,他对待任何学问,都是抱着帝王的心态去听,会去分析,这样的学问,对于帝王的统治,对于教化百姓,到底有没有帮助。 可今日,他出奇的将自己打当做还在皇子时,那种单纯学习的心态,用心的听讲。 朱厚照显得有些不安分,在弘治皇帝身后,朝方继藩挤眉弄眼,做着鬼脸。 方继藩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低声道:“乖,别闹!” ……………… 第一章送到,其实这样的剧情不太好写,人物循序渐进的改变,但又需要在合理的范畴之内,每一个人物,都要细细揣摩,操碎了心啊,求月票,快到月末了,顶不住了,请大家支持。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五章:志在千里 一堂课讲毕。 这一次,翰林们听的很认真了。 心中的骄傲,荡然无存。 他们显得很沮丧。 因为他们看到了愤恨,他们自以为人们该将他们当做青天,当做纲纪的维护者,现在方知,原来他们收获的是恨,是无数滔天的恨意。 人都是有良知的。 哪怕是这些‘夸夸其谈’之辈。 此时,心里没有了抵触的情绪,再听这刘文善授课,竟有一丁点……顿悟…… 杨雅低着头,脸有些红,上完了课拔腿便走,外头,杨彪提着‘戒尺’在等他们,后山要修建一处火炮的试炼场,需要人去挖沟渠和平整土地。 弘治皇帝也已起身,他沉默了片刻:“将那刘瑾,招来……” 说着,抬腿,便往镇国府方向去。 这一堂课,最震撼人心的,在于怨愤。 这股子怨愤,既是冲着翰林们而去的,又何尝不是冲着弘治皇帝而去的呢。 天下原来竟有这么多干柴,难怪只要有火星子,便要引燃。就如一场北通州的天花,只需贼子煽动,便有无数人蠢蠢欲动。 这……只是因为那些贼子吗?不!弘治皇帝是个心如明镜般的人,他并不愚蠢,他当然知道,根本的原因在于,自己的大臣们,那些满口仁义之人,在地方上,做了什么呢? 太可怕了啊。 弘治皇帝坐在了镇国府的厅里,他绷着脸,有人给他斟茶,他只抱着茶盏,却没有喝。 等刘瑾被叫了来,弘治皇帝凝视着刘瑾。 刘瑾忙是瑟瑟作抖的趴下,方才大义凛然的刘瑾不见了,又恢复了卑躬屈膝的模样。 刘瑾叩首:“奴婢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感慨道:“来,抬起脸来,朕看看。” 刘瑾便抬起脸来。 弘治皇帝看着这一张坑坑洼洼的麻子脸,道:“你得了天花,侥幸活了下来?” “是。”刘瑾叩首道:“奴婢……侥幸活了下来。” “你在南昌府,随太子深入虎穴,也活了下来?” “是。”刘瑾战战兢兢。 弘治皇帝感叹道:“当初,文皇帝靖难,身边有一个宦官,三宝太监郑和,追随文皇帝,为靖难,也立下了汗马功劳,此后,又代文皇帝巡守四海,他虽是阉人,却也深明大义,朕方才见你的谈吐,不似寻常宦官,且你伺候太子,立有大功,可见你是有福之人,也非寻常的阉人啊。” 刘瑾磕头:“奴婢这是应当做的。” 弘治皇帝道:“这一路,你的所见所闻,你记述下来吧,呈给朕看看,朕见地方官的奏疏,看的腻了,朕想知道,你所看到的是什么?” “奴婢遵旨。”刘瑾依旧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弘治皇帝感慨道:“望你以三宝太监为榜样,将来,也可名传千秋,往后,好好伺候着太子。” “奴婢……谢恩。”刘瑾突然有点感动。 皇上啊,终于肯正儿八经的和自己说话了。 “起来吧。”弘治皇帝感慨:“你既拜入了刘文善的门下,便算是入了学了,不知,可有字号?” 刘瑾犹豫了一下:“奴婢是阉人,哪里有字号。” “朕给你取一个。”弘治皇帝仰头,沉默了片刻:“叫三宝吧。” 刘瑾感动肺腑的道:“奴婢谢恩。” 我刘瑾……往后叫刘三宝了?这是陛下的赐字,得之不易啊。 刘瑾又叩谢之后,起身,乖乖站到一旁,他委屈巴巴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自自己回来,在西山治病,太子还未来看过自己,太子……这是怎么了,吃了张永那狗贼的迷魂汤了吗?等咱在西山,被研究够了,哼哼,等咱回去,看怎么收拾那张永。 刘瑾现在心里,是愉悦的,一个宦官,得了陛下的赐字,将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最重要的是,自己顿悟了大道,在自己心里,自己的恩师刘文善,便是圣人,他能说出这番道理,真的是了不起啊。 ………… 弘治皇帝随后,看向了尾随而来的刘健等人。 刘健没有进入明伦堂旁听,不过在外头,却也知道内里的情况。 三个大学士的内心,颇为复杂。 弘治皇帝道:“三位卿家,新学,你们怎么看?” 刘健沉默了。 弘治皇帝挑眉:“为何不言?” 刘健道:“老臣以为,这是一柄双刃剑。” 双刃剑……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不错,卿家所言,与朕不谋而合,此学,既可载舟,使我大明昌盛,亦可覆舟。新学倡民本,且体民之疾,体民之所苦,且要身体力行,教授出来的这些读书人,用的好,便可使我大明永昌。可君君臣臣之道,却偏弱了一些……” 刘健颔首。 这个学说,说实话,听起来,真的是极有道理,可是……却也有许多警惕的地方。 弘治皇帝突然道:“可是朕想问,大明,倘若这般下去,还有多少年寿数呢,你但讲无妨。” “这……”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看,不会再超过百五十年了,自洪武高皇帝而始至今,才区区百来年,就已弊病重重,有多少无法革除弊端,令朕心忧啊,朕不信什么江山万代的鬼话,朕只相信,百姓们若是能安居乐业,大明才能延续下去,倘若天下百姓,饥寒交迫,那么再多的君君臣臣也无用了,纲纪和礼法,不能让人填饱肚子,饿了肚子,活不下去的人,他们也不会在乎什么君君臣臣……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弘治皇帝起身,苦笑:“这一切,都交给朕的儿子吧,或许朕的儿子,会处置的比朕好……朕老了啊……” 弘治皇帝不老。 他才不过三十多岁而已,可因为过度的操劳,其实两鬓之间,已生出了斑斑白发,他的心,是老的。 新鲜的事物,他未必能接受。尤其是有这么个奇葩儿子,这儿子怎么看,都像是时代先锋的人物。倘若放在后世,想来这厮在八十年代,便已是非一头非主流的蓬松头,上身是牛仔衣,下身是喇叭裤了。 弘治皇帝道:“西山书院,一切太子做主,朕不加干涉,只要不是无君无父,便由着他们去吧。” 弘治皇帝看向了方继藩:“近来这下西洋之事,你可要抓紧,早一些出海,朕的船,可都预备好了。” “……”方继藩无法理解,陛下为何脑子转的这样的快,有点跟不上步伐了啊。 方才还是西山书院,转过头,便惦记着出海了。 不过……想来陛下很缺钱吧,迟一天出海,就迟一天回来啊。 方继藩道:“徐经那厮敢偷懒,儿臣打死他,儿臣好好的催促一下。” 弘治皇帝满意的颔首点头:“尽快!” “儿臣遵旨。” ………… 徐经有点懵。 咋转过头,就赶着自己下海呢? 这上陆,也没多少日子啊。 难道恩师嫌弃自己了,不愿意自己多侍奉他一些日子? 可是朝廷的效率很高。 这两年所造的两百多艘舰船,加上此前的舰船,此次大明船队的规模,几乎已经可以和当初三宝太监的船队比肩了,舰船近三百艘,所载人员,万余人。 不过这一次,因为需要大量的人手前往好望角和黄金洲驻扎,因此,船队所载的人手,还将扩大,将达到两万至三万。 这将是一个无以伦比的舰队,这些如沙丁鱼一般,闷在船舱之中,前往远方大陆的船队,将重走当初的航路,迅速抵达黄金洲,在沿途,他们可能建设港口和货栈,对这航线,进行一点点的优化。 下西洋所需的钱粮,几乎管够。 内帑里,这一次直接拨付了两百万两,除此之外,另外造船所需,也是应有尽有。 大明皇帝对此,尤为重视,特下旨意,征用水手和水兵。 在天津卫、蓬莱、登州等北方口岸,一份份招募的旨意宣读而出,四处张榜,可显然……这旨意,几乎没有多少用处。 因为不需天子征用军户,一听到了消息,无数的军户,已是闻风而动。 在天津卫的招募处,这里已是人满为患,每日都有数千上万自四面八方赶来的军户前来报名,疯了似得军户子弟们,为了能登船,甚至露宿在征募处外头,他们被一个个要求剥干净了衣服,检查口齿,检查肌肤上是否有疮疤,丈量身高、体重。 出海啊!不出海有什么出息。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外头。 留在陆上,就是等死,数百万户底层的官兵们,早已是生不如死,现在但凡有了一丝改变命运的机会,都没有人放过。 多少人出了一趟海,一夜暴富,自此人生变了模样。无数人,为了出海,四处托关系,求告征募处的人。 得到了一份征募令,要求其某月某日于某时登上某船的人,顿时喜笑颜开,家里拿出压箱底的钱来,杀鸡宰羊,大宴宾客。 要有出息了。 出了海,别想着回家啊,家里的事,不必惦记着,死在外头,认了,这是命。 四邻听说被选上了,纷纷上门道贺,哪怕是他们的上官们,也变得警惕起来,派人会随点儿礼。 毕竟,谁知道人家会不会活着回来了,还有了大出息呢?不敢惹,不敢惹。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六章:太子殿下美梦成真 <fontcolor=red><b></b></font> 方继藩亲自送了徐经到了天津港。收藏本站 港湾外,一批批的舰船分拨出发,编为七队,其中一路,将一路向南,沿着吕宋更南的方向,寻觅新的大陆。 其余六队,则一路向西。 徐经到了码头处,驻足,回身,拜下,叩首:“恩师,再会了。” “去吧,去吧,要牢记自己的使命,深入内陆一些。”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方继藩朝他微笑。 徐经却哭了,吸着鼻涕站了起来。 张鹤龄有些尴尬,因为没人送他,他朝着热闹的人群大吼:“不要送了,不要送了,后会有期。” 那沿着港口的人潮汹涌,这里,有许多军户们的亲眷,人们朝着一艘艘大船挥手,年轻人们,则带着羡慕。 军户太苦了。 许多年轻人,根本娶不到媳妇,因为没有人愿意嫁给军户,更不希望自己的子女,也成为军户。 这军户几乎等同于是武官们的私奴。 他们的处境,比之寻常的佃户,还要更惨,佃户们往往租种了土地,交了租,剩余的,尚且还可能是自己的。 可军户不一样,卫所的武官,占了最肥沃的田,分给他们的,不过是三五亩劣田,可偏偏,还要让他们为武官们的田耕种,且做的是白工,军户们自己分得的那些劣田呢,根本就吃不饱。 哪怕是丰年,他们也吃不饱,命如蝼蚁。 而今,能出海,对于他们而言,哪怕是死,也比在这里挨饿要强不知多少倍。 徐经哭哭啼啼的登上了船,张鹤龄也尴尬的跟了上去。见徐经眼圈发红:“你恩师送你,笑的这样开心,你还哭,他怎么就不哭。” “你不懂。”徐经略带哽咽:“恩师是个外冷心热的人,他不动容,只是害怕我更伤心罢了。” 张鹤龄只冷笑:“呵呵……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银子。” 便不理徐经,却是眼里发光。 大明的舰队规模,已是越来越大,两万多人,将在黄金洲登陆,继而渗入黄金洲内陆,在附近,建沿岸,建立一个个据点,自己距离金山,已越来越近了,想一想,真是令人激动啊。 我张鹤龄,迟早有一日,富可敌国! 迎着海风,看着风帆鼓起,张鹤龄激动万分。 ………… “干爷,喝茶。”方继藩来到了东宫。 从天津卫回来,方继藩便到了东宫,刘瑾一看到方继藩,热情的亲自烹了茶盏,将茶水奉上。 方继藩看着刘瑾,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小镜子,照了照自己英俊的脸……呀,还很年轻,就这么快做人爷爷了,竟……有点不好意思,为啥脸这么红,因为我方继藩……脸皮薄呀。 “乖孙,不要这般客气。”方继藩抱着茶盏:“太子呢?” “殿下在看舆图呢。”刘瑾笑呵呵的道。 “舆图?”方继藩一愣:“看舆图做啥?” “呀,干爷竟不知道?河西呀,一伙鞑靼人,朝河西去了,河西告急。”刘瑾道:“殿下知道之后,每日都在琢磨着看舆图,说是……说是……要亲自挂帅,在河西,将那些鞑子,打个落花流水。还说,对付鞑靼人,不可被动,要如当初冠军侯一般,以尖刀,对其锋芒,鞑子可遁入大漠,咱们大明的铁骑,亦可杀入大漠,要让鞑靼人知道疼,使他们……永无宁日。” “……”方继藩有点懵:“他梦还没醒呢?” 河西…… 方继藩刚从天津卫回来,倒是没想到,这时,鞑靼人,竟会对河西动手。 这不对呀。 河西并非是鞑靼人的经略要地,那里是狭长的山谷居多,不适合大规模的骑兵作战,这也是为何,方继藩放心移民的原因,只要有矿产,大量的百姓可去河西,鞑靼人不可能在那里,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至多,也就是和大明进行拉锯。 而且,上一次那延达汗,吃了大亏,现在还敢来? 正在方继藩迷糊的时候,猛地,他想到了什么,不对呀。 若是在历史上,若是弘治皇帝驾崩,此时该是正德元年,正是这一年,鞑靼人曾大举进攻大同,原因很简单,大漠之中,来了一场巨大的雪灾,这一场雪灾,在一个冬天里,杀死了鞑靼人大量的牲畜。 按照往年的习惯,鞑靼人在雪灾之时,定会大举进攻,因为……倘若不赶紧劫掠,他们根本熬不到今年的冬天。 正因如此,历史上,鞑靼人会在今年,有一场大战,此战,十分激烈,为了掠夺和活下去的鞑靼人们,会一次次的在大同关一线,对大明进行长达数月的攻势。 方继藩一拍脑门:“他娘的,鞑靼人的目根本不是河西,而是大同,河西只是掩人耳目的法子而已。太子呢,叫太子来。” 刘瑾哪里敢怠慢。 这是自己的爷爷啊。 爷爷的话,他得听。 自从有了干爹,刘瑾找到了家的感觉。 他匆匆将朱厚照叫来。 朱厚照热汗淋漓,原来看完了舆图,竟去骑马去了。 他气喘吁吁的回来:“老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鞑靼人杀来了,要去河西,本宫向父皇请命,得去河西一趟,你猜怎么着?” 朱厚照笑嘻嘻的看着方继藩,显得很激动。 方继藩乐了:“陛下赏了你一个耳光。” 朱厚照脸崩起来:“你这人怎么比张永还要讨厌。” “……”张永……张永咋了? 方继藩一脸发懵:“张永讨厌吗?” 朱厚照冷笑:“这个狗东西,他以为本宫不知呢,狗东西居然背后骂本宫,本宫已将他罚去情理粪坑了,永远都不见他。”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的看了刘瑾一眼。 刘瑾却是面带微笑,这笑容……让人有点汗毛竖起。 这孙子…… 真阴啊。 方继藩几乎想都不用想,便知是刘瑾的杰作,倘若这孙子不是自己的孙子,方继藩真想抽他几个耳光。 朱厚照说罢,一拍刘瑾的肩:“幸好刘伴伴回来,不然,本宫身边真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了。” 刘瑾忠厚老实的道:“殿下别这样说,其实,张公公也只是一时糊涂,殿下大人有大量,何须和他计较呢,他毕竟伺候了殿下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朱厚照瞪他:“放你娘的屁!你以为本宫不知,你和张永关系好,才处处为他说话,可张永这贼骨头,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少在本宫面前再提这个贼骨头!” 刘瑾便一脸委屈的道:“是,是。”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这二货,又是那一副,宛如看一个智障一般的表情。 朱厚照接着看向方继藩:“咱们说正经的。陛下见我情真意切,竟是准了,不过,事先言明,不得让本宫出兰州,只许在兰州坐镇督战,老方,父皇变了啊,开始肯让本宫任事了。” 这一点,方继藩也没有想到。 居然……同意了。 陛下这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啊。 方继藩仔细想了想:“殿下,会不会因为,殿下生了龙孙的缘故?” “啥意思?”朱厚照摇摇头:“算了,懒得说这些,现在本宫正在琢磨,怎么样击溃鞑靼人,老方,咱们得说好,这一趟兰州,你不可陪本宫去,本宫带着你的徒孙们去,再挑选东宫的一些骁骑同往,免得每一次去,击溃了鞑靼人,这功劳,却又落在你身上。本宫熟知兵马,不在你之下,带了你去,什么功劳都没有了。” 兰州啊…… 方继藩一听,脸就变了,摇摇头:“殿下请臣去,臣还不去呢。” 这是实话,兰州那地方,上一世方继藩去过,那儿有个成日自称自己很英俊的作家,写大医*然的那个,实则是,他除了英俊之外,一无是处。 方继藩摇头:“臣本也不打算去。” “这便好了。”朱厚照激动的道:“咱们一言为定,本宫真去了啊,你不要挂念朕,反正朕的画像,已挂满了西山,你何时挂念了,看看那写画,便可解思念之情了。” 方继藩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殿下好走,照顾好我孙儿。” 朱厚照却是皱起眉:“有些不对劲,怎么你和父皇,都答应的这样痛快。难道有什么陷阱不成?” 方继藩忙摇头:“没有的,没有的,太子殿下英俊不凡,兼且文武双,远远看去,面上容光焕发,头顶竟隐隐有光环时隐时现,殿下是有个大福气的人啊,到了兰州,那些该死的鞑靼人,岂不是闻风丧胆,一听殿下威名,怕是要吓尿裤子,殿下,臣的心里,只有对鞑靼人无尽的同情和担心,再无其他了。” 朱厚照顿时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唧唧哼哼的低声喃喃自语。 显然……他以为方继藩和父皇一般,都会极力阻止自己,可谁晓得,好似……每一个人都盼着赶紧滚出京师一样。 咋和自己预想中,不太一样呢? 难道……见鬼了? 朱厚照……百思不得其解。 刘瑾则在旁傻乐,他喜欢陪在疯疯癫癫的朱厚照身边,殿下犯傻的时候,真的看着都很高兴哪。 ………… 求月票。还有。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七章:锋芒毕露 朱厚照很快,就从狐疑中走了出来。 无论如何,去河西打鞑子,是一件极愉快的事。 他对着舆图,熬了许多日夜,才制定了万无一失的方略。 朱厚照在军事上,简直就是一个天才,随后,他仿佛生怕自己的父皇要改了主意,立即挑选了骁骑营和东宫禁卫千人,连带着西山书院的生员们一块儿打包带走,美其名曰,让他们见一见世面,长一长见识。 数百个愿意随同前往的生员,加上上千骁骑,随即带着朱厚照出发。 方继藩亲自前去相送,到了京师之外,朱厚照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英武不凡,他看着方继藩:“老方,本宫这便去了,你可莫要后悔。” 方继藩道:“殿下,天色不早了啊,再磨磨唧唧,臣的午饭就赶不上了。” “……”朱厚照乐了,道:“本宫会想念温先生的,嗯……走了啊。” 方继藩便朝朱厚照作揖行礼。 朱厚照拨马,转身便走。 众骑拥簇着他。 刘瑾坐在马上,愉快的吃着西瓜子儿,一面磕着,一面道:“干爷,再会了啊。” “再会。”方继藩保持微笑。 送别了朱厚照。 心里竟有些舍不得。 这傻瓜要是知道,他在兰州几乎寻觅不到鞑靼人,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算了,让他去兰州碰一鼻子灰也好,省的念兹在兹,充沛的精力无处安放。 方继藩心里吁了口气,回了京师,继而打马至午门,请求觐见弘治皇帝。 片刻之后,有宦官请方继藩至暖阁。 弘治皇帝安静的伏在案上,听说方继藩来了,便抬眸,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太子走了吧?” “是的,陛下,臣有点舍不得。” 弘治皇帝叹口气:“朕何尝舍得呢,可每一次见他,但凡国家有一点事,他便高兴的要过年一样,朕看在心里,也疼在心里啊。小小年纪,看热闹不嫌事大,朕索性,就放他出去走一趟,让他晓得外头的艰辛,栽了跟头,便回来了。” 方继藩踟躇着,良久:“陛下,儿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你说。” 方继藩道:“陛下一定知道,河西走廊,不过是鞑靼人虚张声势对不对?”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你竟知道?” 可旋即,弘治皇帝乐了:“哈哈……朕竟是险些忘了,你最是滑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人哪,聪明到了你这般地步,真是世所罕见。你说的不错,自那鞑靼人与大明彻底交恶之后,朕的厂卫,早已倾巢而出,想尽办法,收买和潜伏了一些人,在那鞑靼人之中,根据厂卫的奏报,那延达汗的目标,乃是大同,至于河西走廊,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试探的攻了几次之后,那一小股的人马,便会立即撤退。也就是说,朕的这个儿子,等他到了兰州,见到的,只会是千里黄沙。” 方继藩忍俊不禁,翘起大拇指:“陛下真是老奸巨猾……不,深谋远虑啊。儿臣,服了。” 听到老奸巨猾,弘治皇帝拉下了脸,随即想了想,跟这个脑疾的女婿,计较个什么呢? 细细想来,这一次,总算是逗了一回朕的这个儿子,这家伙,总是让朕操心,今儿好,让他去兰州吃吃灰,而后夹着尾巴乖乖回家,从此之后,看他是否还敢成日胡闹。 弘治皇帝咳嗽了一声:“你也休要胡闹。此次,鞑靼人将攻大同,继藩,你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沉默片刻:“既然来了,肯定要将其打痛,自镇国府整肃王恭厂以来,王恭厂已制造了大量新式的火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听英国公吹嘘你那火器的威力,朕倒颇为期待,因而朕希望此次,由你随军。都督炮营、飞球营。” 方继藩道:“儿臣有脑疾,万万不敢接受。” 弘治皇帝皱眉,他原以为方继藩会欣然愿往的。 “朕都下了旨,你敢不去?少拿脑疾做幌子。” 方继藩便道:“陛下,儿臣刚刚生了儿子,孩子还小,儿臣想多陪陪儿子。” 弘治皇帝拉下了脸来:“继藩,国家大事为重。” 方继藩接着道:“儿臣……” 弘治皇帝露出了失望之色:“诶,既如此,朕另择贤明吧。” 方继藩却瞪着弘治皇帝:“陛下这啥意思,不是该儿臣请辞三次,陛下要一意孤行,而后,儿臣不得已接受吗?” “什么?”弘治皇帝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无辜的看着弘治皇帝。 四目相对。 良久。 弘治皇帝冷笑道:“你竟当你是诸葛孔明了?” 方继藩摇头:“儿臣的意思是,好歹拒绝几下,否则太子殿下空手而归,却得知儿臣去了大同,不好交代。” “……”弘治皇帝也是无语:“朕就问你最后一次,去还是不去。” 方继藩肃容道:“既然陛下非逼着儿臣去,儿臣岂敢不去,好吧,儿臣只好去了。只是不知,此次主帅的人选是谁?” 弘治皇帝淡淡道:“待会儿,你就知道。” 不多时,便有宦官来报:“陛下,英国公张懋,到了。” “请进来。”弘治皇帝颔首。 英国公…… 方继藩眼眸一张,英国公能成吗?他祭祀了大半辈子,还能上马砍人?会不会被他坑死啊? 不多时,便见英国公张懋激动的入殿:“老臣……见过陛下。” 来时,张懋就听到了风声,心里激动啊。 万万料不到,这一次,竟要担任此等大任。 可细细想来,这一场大战,已是迫在眉睫,到时,势必需调集各路大军,布防于大同一线,若是在军中,没有足够威望的人,如何能够调集各路军马。 英国公这个爵位,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是明军中的图腾,陛下挑选自己,实是再明智不过的事。 张懋叩首行礼:“陛下……” 弘治皇帝道:“鞑靼大军,兵锋剑指大同,朕想请你前去祖陵,告祭……” “……”张懋顿时懵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告祭列祖列宗之后,亲自都督各路兵马,守备大同,卿可愿担……” 一下子,张懋脸涨得通红:“愿意。臣愿意,臣一百个愿意。” 弘治皇帝微笑:“卿家的心思,朕岂有不知,这些年来,卿一直都在读兵马,上了无数道整肃马政的章程,真就知道,你的心里,是不甘的,此次朕将大同交给卿了,还有,方继藩,朕也将他交付给你了,莫要让他少了一根毫毛。” 张懋狂喜,老泪纵横:“老臣宁死……” 弘治皇帝压压手:“不要说死,不吉利。” “臣定幸不辱命。” 弘治皇帝微笑:“这些年来,鞑靼人屡屡犯边,朕一直在想,大明为何一次次,被动挨打,这些鞑靼人,哪怕是打痛了他们,可他们只要休养生息,便会卷土重来,真是烦不胜烦啊,这一次大同之战,朕希望,卿家将这鞑靼人,打的再痛一些,不痛到骨髓里,大明,永无宁日。” “是。”张懋咬牙且齿:“老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摆摆手:“你们速去准备吧,择吉日出发。” 张懋走出暖阁时候,激动的几乎要掩面哭泣。 方继藩则一副看傻子一般的看着张懋,打仗,真的这么好玩吗? 这位张世伯,太要脸了啊,仿佛英国公府只要是姓张的人,不带兵去打一仗,人生就不完整一般。 张懋擦拭了泪,一把拍在方继藩的肩头上:“走,老子带你去喝酒去,哈哈,老夫终于得偿所愿,得偿所愿啊。” “世伯,这酒,将来庆功时再喝,小侄回家看娃,要出战了,想着他爹在外征战,娃见不着爹,小侄心里便难受的不成。” 张懋龇牙:“你这儿子,终有一日,会像你爹将你惯坏了一般,将来又是一个混世魔王,儿子要打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被将他人看,将他当畜生,高兴不高兴,给他一耳刮子,将来人就老实本分了,你看看老子……” 方继藩好奇宝宝似得看着张懋,眨眨眼。 张懋顿时泄了气:“诶,这样一说,我儿子还在研究虫子和稻谷呢,竟不如你,罢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继藩,陛下让老夫照料你,你放心,老夫决不让人损你半根毫毛。” 方继藩一溜烟的,逃了。 这家伙戾气太重,三观不正,还是少被他传染为好。 方继藩兴冲冲的回到公主府,朱秀荣见方继藩回来,正抱着儿子。 这孩子唧唧哼哼的,翻来覆去。 朱秀荣手臂有些酸,忙是传给方继藩。 方继藩将孩子抱在怀里,感慨道:“越来越像他老子了,和他老子一样英俊,再这样可怎么得了,我们方家太高调了,越发隐藏不住锋芒。” 孩子顿时睁开眼睛,乌黑的眼睛打量方继藩,他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爹,为啥这么悲痛。 难道……他没奶吃了? ……………… 腰酸背痛,大吼一声,求月票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八章:为国为民 方继藩一直觉得方正卿这个名儿取得不好。 根本无从表达自己对大明朝的热爱。 叫爱国多好啊。 如此一来,每一次人们叫起儿子的名儿,就想起了忠君爱国、忠肝义胆,为国为民的自己。 想一想,竟都有几分激动。 小方鼓着眼睛,拼命的瞪着自己的爹。 方继藩便掐掐他的小脸,越发觉得这小子,竟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心里不禁感慨…… 不多久,小方便饿了,饿了便嗷嗷叫,一旁的乳母忙是接过了孩子,去内室里喂乳了。 方继藩方才笑吟吟的看着朱秀荣:“今日陛下让我去大同抵御鞑靼人,这鞑靼人乌泱泱的要南下打草谷,不得不防啊。” 朱秀荣皱眉:“那岂不是很危险。” “倒也不会。”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我需先整肃一下飞球营和军马,也不急着出发。你放心便是,能杀本驸马的人,还没生呢,我最擅长的,便是对付穷鬼。” “穷鬼……” 方继藩道:“可不就是穷鬼吗?这群该死的穷鬼,连铁锅都没有,年年饿的嗷嗷叫,饿了就想南下来觅食,夫君我心善,要教这大漠三千里黄沙和草原里,看不到一个穷人。” 朱秀荣睁大眼睛:“那岂不是要糟蹋很多粮食,要送他们不少的金银。” 方继藩忍不住深看了一眼朱秀荣,公主殿下……真是不谙世事啊。 ……… 大批从王恭厂挑选来的能工巧匠,进入了西山工学院学习。 张卫雨作为工学院的教授,带着这些匠人们,制造最新的火炮。 其实火炮并不难,只要杜绝了上下其手的机会,让匠人们专心致志的铸造,不去粗制滥造,炼制出来的钢铁,质量好一些,就几乎不成问题了。 问题在于炮弹。 炮弹的难度太高了,不但对精度要求高,且还火药的配比,也是极大的问题。 为此,后山几乎每日都是轰隆隆的爆炸不断。 通过不同杀伤力,来调整配比。 出于方继藩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和社会责任感,对于炮弹之中,添加砒霜以及毒药之事,被一次次的否决。 似乎这些王恭厂的匠人们,对于毒药有出奇的兴趣。 仿佛不加一点砒霜什么的,人生就不完美一般。 大家只好应方继藩的要求,乖乖的添加铁竹,甚至铁屑,一股脑的,朝里头添加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还有人认为应添加粪便,似这等害群之马,被方继藩狠狠的修理了一通,环境还要不要了? 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巧匠们,大多都有祖辈们制造的传承。 无奈何,在王恭厂,几乎没有他们说话的权力,说要造炮,原本一千两银子拨下来,结果到手的只有百两银子,这炮还怎么造,只好将就了。 且上头的想法,都是天马行空,没有他们拍板做主的权力。 倒是来了工学院,好吃好喝的供着,且已许诺,将来在工学院学习之后,自然少不得他们的前程,匠户们的生活并不好,也是饱一顿、饿一顿,且被人瞧不起,倒是在西山,日子过的滋润,有肉吃啊。 所以大家脑洞大开,鼓捣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 甚至针对了飞球队,在方继藩的指导之下,一个新的玩意,横空出世。 后山这儿,一个飞球已经腾空,方继藩带着匠人以及飞球营的人员们举着望远镜,抬头观摩。 那飞球徐徐的升腾至了靶场,靶场上,竖立着一个个稻草人,随即,飞球上的人熟稔的开始搬出来了一个大包裹,这包裹,竟如顺丰快递,很厚重,足足有十数斤,里头统统是铁珠和铁屑,当然,也少不得火药。 火药的威力要大,就必须确保密封性,因而,外头几乎蒙了好几层的牛皮,除了引线之外,统统包裹的密不透风,接着,飞球上的人引燃了引线,这包裹的引线绽放出火花,这引线,显然也是特指的,为了防潮防风,引线先是浸泡在火油里,而后捞取出来,阴干。 这火药之中,里头还有一个小包裹,小包裹更是密封的严严实实。 这些日子,西山人吃过之后,大量剩下的猪骨和牛骨,统统都被搜集了起来。 这些骨头,晒干,碾成了粉,再将其烧制成骨灰,而后混杂进硅粉和碳粉,再将其装入玻璃瓶里,加热,最后得到的……乃是较为原始的白磷。 这白磷炼制起来,需极小心,非要胆大心细,心灵手巧之人不可,且需在封闭的环境里,身防护,在炼制之后,又需将这白磷妥善保存,每一个步骤,都极是不易。 哪怕是花费了这么多功夫,也不过提炼出来百来斤罢了。 …… 这白磷粉,现在小心翼翼的添加入了炸药包里,利用火药的力量,将其暴露于空气之中,而后,白磷会迅速的自然,只是效果如何,也只有天知道。 那炸药包随即被丢下了飞球,根据计算,引线的燃烧一直到炸药包落入靶场,方才炸开。 轰隆一声。 后山似乎都颤了颤。 当然……事实上黑火药的威力有限,所谓的大地在颤抖,不过是方继藩的心理作用罢了。 那炸药包随即炸开,无数的铁屑和铁柱迅速的穿破了牛皮包溅射出来,而后,白磷随即散出,爆炸时,周遭的温度迅速的升高,飘散开来的白磷粉冒出了火光,一团火焰和浓烟升腾而起,扎在靶场上的大量稻草人在受到火药的冲击之后,顿时千疮百孔,而后,空气中,大量粉末随着冲击波散开,宛如鬼火一般,四处漂浮,大量的稻草人,突然开始冒出黑烟,似是被那鬼火引燃了,最终,整个足球场大的靶场里,竟有三成的稻草人统统冒出了火光。 众人一哄而上,想要去靶场里观摩。 方继藩大呼:“不要激动,大家不要激动,远远的看着,迟一些去。” 足足等了小半时辰,等确定了白磷充分燃烧,方继藩方才小心翼翼的到了靶场附近,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到一窝蜂的飞球营和匠人们进入靶场统计伤亡,见他们无事,方才进去。 杀伤力很大,令方继藩很满意,看着这靶场里一片狼藉,方继藩才长松一口气,银子没白花啊。 张卫雨检验了之后,和一群匠人们低声密议着什么,接着,兴冲冲的寻到了方继藩的面前:“总计毁掉了稻草人九十七个,这还是稻草人不够密集的结果,倘若密集一些,杀伤可以更大。” 方继藩满意的点头:“制造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酿成了事故,可就完了。” 张卫雨忙不迭的点头,长的不太和谐的脸,带着喜色,眉一挑:“匠人们方才议论了一下,他们说,若是再加一点砒霜,效果就更佳了。” 方继藩一听,顿时怒火中烧,他生气了,天天就知道砒霜、砒霜……方继藩抡起手,一个耳光就摔在张卫雨的脸上。 好在方继藩下手不重,啪的一声,张卫雨下意识的捂起了腮帮子,却不觉得脸疼。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我大明是礼仪之邦,我方继藩,是有道德的人,你们研制火器的人,更该知道,杀伤敌人,是其次,紧要的,是攻心,用砒霜去杀敌,这是可耻的事。即便是鞑子,他们没有人性,杀戮我们的军民百姓,随意劫掠我们的妇人,可是我们就能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吗?我今日放话给你,我们绝不率先使用砒霜,这是我们做人的底线。” 张卫雨忙是耸拉着头:“匠人们……只是说,试一试,砒霜有没有效,还未可知……” “试都不许试!”方继藩正气凛然,脸上带着圣光:“你们不要脸,我方继藩还要脸。你们不知廉耻,我方继藩还要廉耻。你们中想着下毒,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我……是一个有道德的人!” 张卫雨吐吐舌头,再不敢胡说了。 “好好干,多造一点白磷,这些日子,都杀一些豚和牛,还有羊,让大家敞开来吃,吃完了,找王恭厂报销,跟他们说,这是为了制造火器而用,吃不是重点,重点是取牛骨、羊骨、猪骨,是为了制造火器所必须,大战在即,为了保家卫国,这银子他们不出,谁出?” “牛也吃?” “吃。”方继藩看着心虚的张卫雨:“若是这西山上下吃不完,多端几盆熟牛肉,到公主府去,要号召大家,敞开肚皮。” 张卫雨乐了,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肚皮:“牛肉不易消化,现在肚子还胀胀的。” 方继藩握紧拳头:“再难再苦也要坚持下去。” “噢。”张卫雨挠挠头。 他觉得自己的脑瓜子,有点跟不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自己的裤腰带,可是松了一圈又一圈啊,迟早要被撑死。 可是……想一想,其实挺激动的。 …………………… 第一章送到,明天要去北京领一个奖,顺便还要去鲁迅学院学习一个月,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老虎……更新不会断,依旧每日爆发,可是老虎需要月票呀。 正文 第七百六十九章:天下无双 吃牛也是一项体力活。 比如吃之前,不可喝水,否则容易使牛肉在肚中膨胀,大致,可以在吃之前,先吃一些山楂或者梅子,如此,方可增加消化能力。 早上不要饮茶,不要吃蒸饼,尤其不可吃鸡蛋。 到了正午,一盆牛肉抬上来,先拉开裤腰带,免得肚子膨胀,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 吃时,定要细嚼慢咽,这就如长跑一般,万万不可率先发力,气力要留着最后的冲刺。 待一切准备妥当了,深呼吸,而后徐徐开始品尝,今食要保持节奏,倘若贪快,会引发后继无力,可若是太慢,肚里的牛肉在今食的过程中渐渐膨胀,此后就难以下咽了。 一旁,最好备好痰盂,以免发生呕吐。 这一切,都是西山上下诸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心得。 农户们个个一副苦瓜脸,撑着肚子,受不了哇,再吃下去,日子没法过了。 最近有些上火。 公主府的乳母,火气有些大,牛肉吃多了,竟连小方的唇都脱了皮,他噘着嘴,嘴唇显得有些肿,似是有些疼,所以每日哭的嗷嗷叫,很不安生。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久之后,英国公张懋出发前往大同。 而方继藩,却没动静。 炸药包和炮弹还需加紧制造,因为最新武器的出现,飞球营和精挑细选出来的炮兵,还需临时抱佛脚,好生操练。 一时之间,后山炮声隆隆,满是肃杀之气。 大量的医学院的生员们,倒是先行了,他们眼里放光,开战了,开战了,这一开战,就是他们练手好时机,什么接手指啊,什么环切……啊不,截肢哪,还有近来配制出来的各种麻药、金疮药,都将派上用场,西山的骨科和外科,那可是出了名的,苏月、蒋太医带着众人生员,紧急往大同,他们将迅速征募一批护工,进行简单的培训,而后立即在大同一线,兴建一批蚕室,同时,大量的药物和器皿也统统需打包带去。 西山显得清冷了许多。 方继藩每日站在山头上,看着飞球营一个个起飞,一个个对靶场进行投掷。 当然,投掷的不是炸药包,这玩意造起来不易,因而,只好用训练弹来替代。 一个个飞球,接二连三的起飞。 有的飞球直接被风吹了个老远,良久,才扑哧扑哧的赶回操练的场地,山头上,杨彪举着望远镜痛骂,责怪这些队员,没有掌握好风向。 一连操练了十数日。 在此时。 一封封急报,已至大同,坐镇于此的张懋,带着众将,眼睛落向舆图,看着舆图中,一个个关塞和堡垒。 其他众将,默然无声。 急报送到了张懋的手里,张懋取了急报一看,这里头,都是各处军塞被袭的讯息。 一夜之间,平远堡、定北寨、东胜堡等七八处堡垒,统统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 飞球营派驻在此的小队飞球从关外带回来了讯息,浩浩荡荡的鞑靼铁骑,不下七万,甚至连老弱,竟也都来了,显然,鞑靼人要饿疯了,这一次,志在必得。 更可怕的是,这一次鞑靼人明显学聪明了,驻扎营地时,绝不在峡谷,营地散开,保持距离,如此,确保即便遭遇了飞球营的袭击,损失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除此之外,七八万铁骑,分数路袭击,大同关外,各处的军堡,狼烟阵阵,四处求援。 在接过了奏报之后,张懋只看了一眼,放下,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道:“平远堡已被攻陷,千户官郑荣与三百七十二人,尽都战死,鞑靼人将他们的尸骨悬挂在了堡垒之外,割下了他们的首级,用杆子挑了起来嬉戏。” 他没有再说,继续低头看舆图。 平远堡距离大同,已越来越近。 张懋异常冷静道:“鞑靼人此举,是寄望于我军主力,能救援各处的堡垒,可是……我们必须沉住气,告诉各堡,若是有鞑靼人突袭,他们没有援军,鞑靼人,也绝不会让他们投降,他们……唯有死战而已,让他们凭借着堡垒,死撑下去,战死的,要格外抚恤。大同各军,不得出战,不得驰援!” “是。”众将个个露出沮丧之色。 “其他各路的军马,为何还没有到?告诉青州侯,他若是再耽搁,军法处置。” “还有……给养到了没有?” “已到了。” 张懋凝重的脸色,没有缓解,数十个军堡,还有大同一线的关隘,以及数路赶来驰援的军队,此时张懋自知自己万万不可冲动,他需等待时机。 “驸马都尉的人马,到了没有?”张懋突然想起了什么。 “……” 见无人回应,张懋颔首点头,狐疑的看着众将。 “这……还没有消息。” 张懋皱眉:“这个小子,在做什么?” 咕哝了一通,便没有继续说话:“所有的火器和军械,都要检查一遍!” “还有……” 张懋一遍遍的开始絮絮叨叨,他虽是渴望战功,却也知道,为帅者,最忌的乃是贪功冒进,因而,此刻他显得极冷静。 ……………… 一只铁骑昼夜不停,在半个多月之后,已抵兰州。 听闻太子驾到,肃王朱贡錝匆匆带着本地文武官员出城相迎。 论起来,朱贡錝还是朱厚照的叔父,当然,朱贡錝不敢跟朱厚照摆谱,远远看到器宇轩昂的朱厚照来,便匆匆行礼,笑嘻嘻的道:“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别称本宫为太子,本宫今来此镇守兰州,是以天下总兵官的身份,叫我朱总兵。” 朱厚照骑在马上,看着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亲戚,咦,此人竟生的像本宫的爹。 朱贡錝汗颜,便笑嘻嘻的道:“是,是,朱总兵长途跋涉而来,想来,已是疲惫不堪,臣已在城中……” 朱厚照一听,十之八九,就是要设宴,接风洗尘了,便冷笑:“大军压境,竟还想着喝酒,这是什么道理?” “大……大军。”朱贡錝有点发懵:“没有大军呀。” 风……有些冷。 甘肃的天气……哪怕是此时,竟也有凉。 朱厚照坐在马上,抬头看了看天,深吸一口气:“没有大军?” “不曾有,此前有一支鞑靼人来过,也不过数千人,此后又走了,不见踪影,臣命游骑去打探,一路向西和向北数百里,也不曾见鞑靼人,想来,鞑靼人已经退了吧。” 朱厚照口里呵着气,面上红扑扑的,而后,眼睛瞪起来,脑子转动了片刻,手中的马鞭,随后弃置于地:“原来如此,这是一个圈套啊。难怪父皇这般轻易让本宫来,原来,是他早料到,鞑靼人不会主攻河西,本宫……上了那狗皇帝的当了!” “……” 朱贡錝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 朱厚照气咻咻的,却是猛拍自己的脑袋:“本宫高兴的昏了头啊,真的是昏了头,竟没有想到……竟是没有想到这一点,河西这里,根本就不适合大军作战,这里地形河谷众多,鞑靼人怎么可能会攻河西呢,这只是他们的疑兵只计,父皇一定看到了这一点……本宫是高兴的昏了头啊,上了这么大的当。” 朱厚照急的跳下马。 整个暴躁起来,张牙舞爪,想杀人:“河西这里,一个鞑靼人都没有?” “可……可能……”朱贡錝有点吓住了,不是说太子殿下聪明伶俐,很有气度吗?怎么……怎么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来着。 “可能有的吗,说不准,努力搜一搜,真有几个漏网之鱼呢。” “……”朱厚照抚摸自己额头,几乎要昏死过去。 漏网之鱼? 本宫跑来,就是来抓漏网之鱼的?,几千里的路啊,白高兴了一场。 朱厚照按着刀柄:“走……进城,皇叔,你方才说啥来着?” “漏网之鱼!” “上一句,旅途劳顿,之后是啥?” “老臣备下了一些薄酒,为殿下接风洗尘,还有……” “走,将酒肉统统端出来,让本宫和众将士,吃饱喝足,说起来,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倒也辛苦。” 朱贡錝乐了,笑的眼睛眯了起来:“殿下,请,请。” 朱厚照龙行虎步,按刀而行,率先入城。 身后的刘瑾听说又吃的,本是预备要塞一颗炒豌豆丢进嘴里,却是将豌豆一收,塞回了自己的百宝袋里,转了转舌头,小小的做了一下运动,将裤腰带抄起来,忙是快步尾随了过去。 当日,吃饱喝足。 朱贡錝酒过正酣,哭了,抱着朱厚照:“殿下,臣苦啊,当初封王的时候,兰州不是在边镇的啊,整个河西,乃至半个西域,都是大明的,这兰州,本在腹地,可谁知,时过境迁,这兰州,竟成边境了,隔三差五,就有鞑靼的散兵游勇来,老臣在城外的庄子,隔三差五被人抢啊……” 朱厚照噢了一声,似有心事,居然出气的安静,没怎么搭理他。 我朱厚照,是六亲不认的! ……… 感谢武器行01,十万起点币的打赏,很开心,码字有劲了。 正文 第七百七十章:孤狼 新建文稿(1324) 朱贡錝有点郁闷。 请你吃了酒,哭了这么多,好歹是你叔,太子殿下咋不安慰一下。 虽说肃王在宗室诸王里,并非是近支,也没什么脸面,可好歹本王眼泪也流了一升半斗了。 朱贡錝抑郁了。 好不容易,逮着了可以和太子交交心的机会,结果,太子只是敞开肚皮来吃。他来的这些军将,也都如饿死鬼一般,吃的满面红光,就恨不得,架起铁锅来装米肉了。 吃完了,朱厚照起身:“本宫吃饱了啊,王叔,困了。” “哈哈哈哈……”朱贡錝笑:“殿下,将士们的营房,还有殿下下榻之处,早就准备好了,请请请。”说罢,还朝朱厚照挤眉弄眼:“臣前日,物色了几位国色天香的绝色女子,还请殿下笑纳。” “噢。”朱厚照点头。 朱厚照应下,仿佛这一切都是朱贡錝应当做的,王叔嘛…… 朱贡錝一宿没睡好,这啥意思,啥意思呢?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又或者是……在京里,有人诽谤本王,否则这太子殿下……咋就交不了心? 他就这么琢磨了一夜,在殿中焦躁的来回踱步,长吁短叹。 到了天光,实是有些犯困了,罢了,罢了,不猜了,猜了也没有什么结果。 他正待要去寝殿,却有宦官跌跌撞撞来:“王爷,不好了,不好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半个时辰前,带着人马,出城了。” 朱贡錝一听,几乎要原地爆炸。 “……” 显然,作为穷乡僻壤的王爷,他见识比较少,没见过这样的套路。 朱贡錝算是一个老实人,老实人思维比较僵硬,当然不会想到,还能这么玩的。 “咋,咋,啥意思?出城,出城做什么,城外兔子都没有!” 宦官战战兢兢,扑倒在地,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太子殿下只留了一句话。” “什么?”朱贡錝要跺脚。 “要效冠军侯……” 要效……冠军侯。 冠军侯霍去病,曾从河西出发,带着一队精骑向大漠出击。 结果大家也看到了,战果还不错。 可是…… 朱贡錝眼前一黑:“皇家没好人哪。” 这话是有源头的。 当初成化皇帝在时,曾派镇守太监来兰州,说是要收矿税,将兰州折腾的够呛,朱贡錝在当时,就有此感慨。 下一句,本该是说,姓朱的,没一个好东西。不过幸好朱贡錝还想起,自己也姓朱。 “一千多人?” “对,就那一千多人。” 朱贡錝流下泪来:“本王封在兰州,已是造孽,怎么还摊上这样的事,这太子,他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出城,进入大漠?可怕,太可怕了,他不近女色……” “他近女色啊……”宦官朝朱贡錝道。 朱贡錝有点懵,昨夜,自己给他送了几个尤物,既是送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可他天不亮就出了城,想来,对那美人,自是无动于衷。 可是…… “啥意思来着?” 宦官道:“听太子行在的人说,太子殿下,折腾到了半夜,二更天的时候,屋里还有动静呢,可到了三更天,太子便戎装出来,说是要去营里,天不亮,就带着人呼啦啦的走了。” “……” 朱贡錝掐着手指头,两更天折腾完,三更天,他就走…… 年轻……真好啊…… “殿下……奴婢觉得……” “觉得个屁!”朱贡錝怒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奏报朝廷,奏报朝廷!太子……出关了,还有,这送美人的事,别奏报,就说太子一宿未睡,天未亮便走,赶紧哪,赶紧!出了事,本王担待不起,你这奴婢,也担待不起。” “是。” ……………… 弘治皇帝很烦恼,这方继藩,咋还不出发了。 新近的奏报,那延达汗拔下了数个军堡之后,已杀至大同城下,大战已经迫在眉睫。 张懋已连续数道军令,催促各路援军,要在大同,对鞑靼人形成合围之势,数之不尽的大军,开始集结。 可是方继藩那个小子,还在借口时候未到,留在京师。 这家伙………态度很有问题啊,是不是该敲打一下。 将方继藩招来,方继藩入殿:“儿臣见过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冷着脸:“朕命你出征大同,为何至今没有出发?” 方继藩道:“臣在操练将士。” 弘治皇帝一挑眉:“到了现在,你才来临时抱佛脚。” 方继藩苦瓜脸:“都怪该死的鞑靼人,突然袭击,打的太匆忙,不过多亏陛下洪福,这将士们,已操练好了,儿臣明日就出发。”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一些:“你若是当真身子有什么不适,朕倒是不会为难你。” 方继藩摇头:“儿臣为陛下效命,高兴都来不及,一想起陛下往日的恩典,便觉得精力充沛,便连脑疾,都缓解了许多,儿臣没有病,儿臣非要去大同不可。” 弘治皇帝方才开怀大笑起来。 他突然道:“太子有消息了吗?” 方继藩摇摇头:“不知道啊。” 弘治皇帝便皱眉:“朕在想,为何鞑靼人,总是死灰复燃,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这一百多年来,我大明针对大漠的胜利,也是不小,可隔了几年,他们便养精蓄锐,又来侵犯边镇……” 方继藩想了想,道:“因为大明的战略,多是固守为主,所以固然是鞑靼人兵败了一次,两次,他们只要退回大漠中去,休养生息,便又来南下侵犯了。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办法只有一个……” “噢?”弘治皇帝满怀期待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就是主动出击,犹如他们南下打草谷一般,咱们大明,也要打草谷,打到他们永无安宁之日,隔三差五去大漠里揍一揍,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心思来侵犯呢?大明每一次抵御了鞑靼人,都无法使其伤筋动骨,这才是鞑靼人总能死灰复燃的根源。” 弘治皇帝颔首:“只是可惜啊,咱们汉人,不擅长骑射,否则,何至于坐守在城中,对鞑靼人听之任之,卿家说的有理。” “好啦。”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明日赶紧出发吧,朕令你去大同,是教你立一些军功,免得有人说,你成日在京里吃闲饭,男儿大丈夫,四海为家,封狼居胥,此平生之愿,你是少年人,当如此也。” 方继藩很干脆的点头:“陛下说的是。” 正待要告辞。 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兰州有急报。” 一听到兰州二字,弘治皇帝乐了。 “哈哈哈哈……太子有音讯了。”弘治皇帝开怀起来。 平时都是这儿子成日胡闹,今日,朕也逗逗他,想来,太子到了兰州,见那城外风平浪静,定要气的半死吧。 他接了奏报,一看,脸上的笑容……却是凝固,随即……逐渐的消失。 他手中的奏报落下,而后扶着额头。 方继藩忙道:“陛下,陛下,你怎么了。”方继藩忙上前,一把将弘治皇帝搀扶住。 弘治皇帝觉得眼前有些黑。 “朕……朕……” 方继藩让弘治皇帝坐下,才捡起了奏报,一下子,哭笑不得。 太子殿下,他……他一千多人,居然去大漠了。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是条汉子。 方继藩看得热血沸腾,心中,却是激荡无比。 可一看弘治皇帝……方继藩立即道:“陛下,勿忧……” 弘治皇帝居然连愤怒都没有了,只是一脸……无以言表的模样。 良久,他才道:“朕生了一个怪胎啊,好好的太子不做,他非要做此等危险的事。朕以为,这一次可以逗一逗他,让他吃一点教训,哪里知道,他的顽劣,还是远超了朕的想象,继藩,你说……你来说说,这太子……还堪为人子吗?” 方继藩摇头,心里也不禁担心起来,很显然,朱厚照这一次,玩的有些大了,他摇摇头:“臣说一句公允的话,太子的行径,真不是东西。” 弘治皇帝更觉得自己身子有点儿瘫,竟是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哭笑不得只状,心里更是焦灼如焚,这等于是深入虎穴啊,这不是找死吗? 可接下来,方继藩道:“作为人子,平白让父母担心,这等人,他还是人吗?豚狗尚且都不如!” “可是……”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这就是朱厚照的本性啊:“可是,陛下,作为太子,儿臣十分钦佩他。历朝历代,有多少太子,深居在宫中,不谙世事,自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国家有了危难,他们以潜龙自居,可当今太子,却能身先士卒,又有什么不好吗?现在鞑靼人,杀到了眼前,太子殿下悍不畏死,这才是真正的鼓舞人心啊,陛下,军户的儿子要上战场,匠人的儿子,也会被征发,便是农户的儿子,不也被拉去输送粮草吗?鞑靼与我大明,不共戴天,陛下的儿子,为何就不能和农人的儿子、匠人的儿子以及军户的儿子们并肩作战?”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一章:千岁 弘治皇帝皱着眉。 对于朱厚照,带着一种深深的失望。 这还像太子吗? 虽是他知道,方继藩定会为太子说好话的。 可显然,方继藩的话,没有令弘治皇帝放下心事。 作为天子,太子如此,实是失望啊。而作为父亲,儿子如此,又如何不担心呢? 方继藩见状,反而气定神闲了。 出关,是朱厚照的梦想。 这也算是历史趋势,两世为人,方继藩越发明白,原来历史既是可以改变,可同时,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种叫历史必然的东西存在。 就比如朱厚照,历史上的朱厚照,想尽一切办法,出关痛击鞑靼人。而如今,历史的车轮已经改变,可朱厚照的心,却是无法改变的,好听点,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听一些,叫狗改不了吃*。 那么,朱厚照出关,会有危险吗? 想来是会吧。 作为朱厚照的大舅哥,以及朱厚照的妹婿,方继藩……不担心是假的。这家伙,以后还得给自己背锅呢,你怎么能去死呢? 可是……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儿臣,其实是个怕死的人。” “什么?”弘治皇帝皱着眉,面露沉痛之色。 方继藩却是吸了口气:“儿臣一想到,人要死,便怕的不得了,儿臣贪生怕死,喜欢华美的衣服,喜欢犬马。陛下不要误会,儿臣还是个正直的人,不喜欢声色。” 顿了顿,方继藩道:“而今,鞑靼人的铁骑,到了边镇,他们又来犯边了。陛下让儿臣和将士们去抵御鞑靼人,这是儿臣和将士们的职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应有之义也。可说实话,哪怕儿臣懂这大道理,却依旧怕死,儿臣在想,为何死的儿臣,死的是儿臣身边的将士,为何这京里,会有这么多的人,被将士们保护着,在此声色犬马,纵情欢歌,这………公平吗?儿臣和将士们,为了保护这些人,值得吗?” 弘治皇帝冷着脸,面色阴沉的可怕,他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却是呵呵一笑:“可是,若是要让儿臣和将士们去和鞑靼人拼命,抛妻弃子,去死战。若是非要让儿臣和将士们去选,那么……我们会选择跟随太子殿下,因为,只有太子殿下身先士卒,才让臣等觉得,哪怕是为大明去死,那么,也是该当,也是值得的。太子殿下可能此举,在陛下心里,非太子所为,在文臣们心里,定当会认为,君子不该立于危墙之下。哪怕天下所有人,对太子殿下的行为不理解,不接受;可臣和将士们却知道,愿与自己生死与共,相互托付生死之人,方才值得效劳,哪怕为这样的人,鼓足了勇气,杀入鞑靼军阵,这……也是值得的。” “陛下,儿臣言尽于此,倘若陛下认为儿臣大胆,竟敢强词夺理,那么很抱歉,儿臣最近脑壳有点痛,可能脑疾犯了,明日儿臣便出征大同,和鞑靼人,拼了,犹如出关的太子殿下一般,他虽在河西,儿臣在大同,可各路边塞的将士们,却都会因此而经受莫大的鼓舞。陛下,臣告退。” 趁着弘治皇帝还没反应过来,方继藩匆匆告辞而出,从暖阁出来,抬头,看着这高照的艳阳,方继藩脚步轻快从容,你大爷的,朱厚照这小子,是逼着大家拼命了啊。 既如此,那就拼了。 ………… 次日。 方继藩带队出发,数百车的辎重,加上无数的牛马,以及两千多员将士们,出了京师。 沿途上,没有人欢送,只有刘文善和欧阳志,跟随着方继藩,至城门,两个弟子拜下,朝自己的恩师挥泪话别。 方继藩坐在马上,一身戎装,显得很是英武,他持着马鞍,道:“好了,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为师是去杀敌,又不是去被鞑靼人按在地上宰杀,你们哭个什么,没出息的东西,好好给为师守着家,西山里,还有一千三百五十二头牛,养好了,可别让该死的贼,偷偷吃了,为师的牛不多了,要珍惜。罚你们每隔三日,将牛圈里的牛数一遍。” “恩师……”欧阳志滔滔大哭:“恩师一定要小心哪,大同那儿冷,要多添置几件衣衫。” 刘文善眼角带泪:“恩师……少饮酒,不要轻易出关……” “够了,够了。”方继藩不耐烦的摇摇手:“都知道,都知道,我是你们的师父,又不是你们的儿子,走啦。” 拨马,听到身后,两个人还在哭,心里叹了口气,只有像我方继藩这般,三观奇正的人,才能调教出这般讲良心的门生啊,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以自己门生的人品来类推,自己的品格,是何等的高贵。 他策马,呼啦啦的带着一干骑士朝西方的官道驰骋,扬鞭而去。 只留下欧阳志和刘文善二人依旧跪着,以头抢地,恩师极少出京,又没有面对过什么危险,成日抱着脑袋躲在家里和西山装脑疾,此去西山,却不知会遇到什么凶险。 一念至此,泪水便滂沱而出。 “方继藩呢。” 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欧阳志和刘文善的耳畔响起。 欧阳志和刘文善二人抬眸,却见弘治皇帝一身便服,疾步自门洞中出来,身后是萧敬诸人。 “恩师……恩师……已出发了。” 弘治皇帝抬眸,眺望着官道的尽头,却是叹了口气,道:“他是个好孩子啊。欧阳卿家……”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哭成了泪人的欧阳志和刘文善。 弘治皇帝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对欧阳志这般喜爱有加了,对君王忠臣,可以为了保护君王,而奋不顾身。对自己的恩师,孝顺有加,这样的人,真是士人的典范。 弘治皇帝幽幽叹了口气,眼角,竟也落了泪来:“朕没有送自己的女婿。也不曾送自己的儿子。朕的儿子……虽偶有些不像话,可继藩说的对,太子,并没有辱没大明太子的尊位。但愿……他们都能平安回来,否则……” 弘治皇帝摇摇头,一声叹息。 ……………… “敌人……敌人……” 队伍最前的刘瑾,举着望远镜,他驻马在山丘上,激动的手舞足蹈:“殿下,前方五里,有鞑靼人,足有数百人。” 深入大漠的第三日。 终于。 有人了。 朱厚照这一番出动,为了以示自己公正无私,将自己的伴伴刘瑾,编入了先锋队,可怜刘瑾一个宦官,不得不打马在前,不过……他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识过,不就是冲在最前吗?咱七岁的时候,就曾被人割了一刀,截去了身体的一样东西;在锦州,跋涉数千里;在鄱阳湖,被水贼们三天两头的按在地上揍,可现在,不还活着吗?这算个啥? 一听到有鞑靼人,还有数百人。 朱厚照顿时打起了精神,他大叫一声:“都随本总兵来!” 朱厚照所带来的,统统都是骁骑营中的精锐,又或者是西山诸生之中,骑射功夫最出类拔萃之人。 这一路,朱厚照与他们同吃同住,让原本不安的骑士们,突然有了一种亲近感。 原来……太子殿下也要吃喝拉撒的啊,他尿尿还尿的大家远。原来他身上,长了虱子,也会一边跟人喝酒,一面手塞进衣甲里,用手捏出一只虱子,然后啪叽一下,将这虱子捏爆,似乎他也很享受,这种清脆的声音。 朱厚照一点都不害怕,他不怕,大家的心,也就定了。 能跟着太子殿下一道出大漠,还有什么说的,就算是死,至少还可以吹嘘,老子是和大明太子殿下一样,死在这里的。 朱厚照迅速的吃了几块肉干,喝了水,翻身上马,激动的两眼放光:“张元锡,你的腿脚不好,别胡乱冲,跟着为师。” 张元锡迅速点头。 另一旁,朝鲜国王李怿取出了弓箭。 他虽负责瞭望之职,不过,马上骑射作战,似乎他这瞭望手,似乎没了多少用处。 好在跟着张元锡,李怿的射箭功夫也不错,朝鲜国之人有眼睛的天赋,射箭倒是一把好手。 作战的方式,朱厚照早已一遍遍的在沿途上,交代过,这些熟悉了骑射的将士们,没有什么疑虑,又见太子殿下跃跃欲试,也都激动起来。 “刘瑾,狗娘养的东西,来,你到本宫的侧翼来,到时,你若是不冲在前,本宫军法处置了你!” “来了。”刘瑾骑着他的大马驹扑哧扑哧的下了山丘,往嘴里丢了一块肉干,他不会射箭,便拔出太子殿下赐他的战刀,一张麻子脸,倒也挺唬人,他举刀大呼一声:“弟兄们哪,太子殿下带咱们杀鞑子了,太子殿下是咱看着长大的,他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千岁!”刀剑如林,刺破碧色的天空。 哒哒哒……哒哒哒……战马奔腾,径直朝着正前方向奔腾而起。 ……………… 明天会早点更,更完再去坐飞机,飞机是下午四点到,然后拼命码字,老虎永不为奴,老虎要码字,谁也别拦我。好了,大家都是看着老虎长大的,这么好的作者,快来支持一下吧。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二章:破贼 朱厚照呼喝着,冲杀在前。 这么多年的骑射,只有在这大漠之中策马,方才觉得痛快。 虽是寒风冷冽,这凛冽的寒风刮的面上生疼,可朱厚照口里呵着白气,却已是热血沸腾。 朝思暮想了十年,而今,终于得偿所愿。 哒哒哒……哒哒哒…… 身后的将士随着战马的奔腾而身子高低起伏。 对面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个黑点。 显然……对面的鞑靼人,还在观望和迟疑。 葛台鲁奉命去河西走了一遭,他们的人并不多,不过数百而已,目的是在河西转一圈,便返还大漠,大汗的目标乃是大同,而他带着的一队壮士,在去了河西一趟之后,反而显得无所事事。 他们倒也不急着立即赶回去,而是一路走走停停。 当他们听到马蹄声,看到远处现在一支骑队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戒备,毕竟……在他们心里,这大漠里,是不可能有敌人的,或许……是附近游牧的一些小部族,若是遇见,倒也无妨,正好还可到他们的帐子里去暖和暖和身子,喝几口奶酒。 可等对面的骑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时…… 葛台鲁才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起来。 他眯着眼,努力的瞄着迎面奔腾而来的骑队。 良久……他醒悟来了什么,面带骇然之色:“汉军!汉军!” 这一声大呼。 葛台鲁大吃一惊,这里……竟会有汉军,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啊,这数十年来,前所未有。 他顿时面露狰狞,忙是拨了拨马,而后,取出弓箭:“随我去杀汉军。” 众铁骑听罢,纷纷应命,个个威势十足,在大漠里,他们从没有将汉军放在眼里,在他们心目中,所谓的汉军,不过是笑话罢了。 他们呼喝着,纷纷上马。 葛台鲁仰天大笑:“长生天果然赐福大可汗,今日竟在此遭遇了汉军,今日……便将他们碎尸万段。” 他徐徐拨马。 可就在对面…… 呼啦啦的一千多铁骑,已如旋风而至,张元锡毫不犹豫,目测到了三百多步的距离,他身子在颠簸的马上起伏,却是心如止水,一只瘸腿绑死在了马身上,反而使他固定在了马背上,他取弓,自马鞍边的箭袋里取箭,眼眸里,掠过了寒星,却只在转瞬之间,张弓。 箭矢如流星一般飞出。 而座下的战马,依旧扬蹄而起,叩击着与黄土相映的草地。 葛台鲁大笑,已打起精神,高呼道:“杀了他……” 后头一个音节,竟是突然凝滞。 这些摩拳擦掌的鞑靼人,本早已是跃跃欲试,就等葛台鲁一声号令。 可一下子……除了那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便是一种可怕的安静。 一枚羽箭,在转瞬之间,直射葛台鲁的心口。 这羽箭的来势极大,迅速贯穿了葛台鲁的心脏,且余势未消,竟是生生的,用着惯性,将葛台鲁刺下马来。 葛台鲁犹如断线的风筝飞下去,铁塔一般的身体,顿时落地,心口……是殷红的血,浸湿了他胸前的皮裘。 他双目睁大,不可置信的模样,到现在……他都无法理解,这箭矢,是自何处来…… 而后……葛台鲁气绝。 鞑靼人顿时引发了一次小小的混乱,他们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还有人低头看着葛台鲁的功夫。 却又有一枚羽箭破空而来,有人闷哼一声,瞬间倒地。 鞑靼人顿时觉得,头皮要炸开了。 对面,竟还有如此臂力的神射手。 有人高呼:“杀!” 他们举弓…… 对面的汉军铁骑,却已如旋风而至。 他们队形齐整,至百步之外,立即变幻队形,朱厚照斜的拉了马绳,随即,以鞑靼队伍为圆心,开始兜起了圈子,他举弓,搭箭,随即一枚箭矢射出。 身后无数的铁骑纷纷张弓射箭。 箭矢瞬间如雨下,一窝蜂的射向鞑靼人。 鞑靼人此时,竟颇有几分像散兵游勇,葛台鲁的死亡,令他们显得有些慌乱,他们忙不迭的张弓,勉强射出一轮箭雨出去,只可惜,汉军铁骑在不断的快速移动,而他们大多马还未跑起。 漫天的箭雨,足足有上千支之多,瞬间,数十上百人哀嚎着,落马。 “汉军弓箭厉害。” 这些人,统统都是百里挑一,朱厚照选人很准,是否精通骑射,他一眼便知。 汉军之中,在经受了鞑靼人的射击之后,却也零零落落的落马数人。 可趁着这一轮鞑靼人遭受了箭雨之后,这已逼近七八十步的朱厚照,却已舍下了弓箭,抽出了长刀。 他激动的……眼睛都已红了。 无数个日夜,想的就是今日。 他长刀扬起挥舞,自喉头里发出了暴喝:“随本宫……杀!” 策马,战马咆哮着,便笔直的,冲向鞑靼人的军阵。 身后呼啸的铁骑,扬起漫天的灰尘,刀锋扬起,在艳阳之下,闪闪生辉。 数不尽的人和马,浑身热汉腾腾,各自发出咆哮,好不犹豫的,朝向鞑靼人冲杀而去。 李怿和张元锡没有上前。 这是最佳的射击位置。 他们左右开弓,一枚枚箭矢射出。 尤其是张元锡,他眼睛死死的盯着朱厚照的方向,但凡有靠近朱厚照的,便一箭射出,那箭矢,如连珠炮一般,一枚枚激射。 而在此刻,朱厚照毫不犹豫的撞入了敌阵,他身边的鞑靼人,一个个倒下,可朱厚照浑不在意,举起了长刀,疯了一般的劈砍。 从前的刀术和剑术,在此时全无作用,一刀下去,便是鲜血喷溅而出,可此时,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谁的血了。 刘瑾嗷嗷叫着,他不敢后退,他很听朱厚照的话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在历史上,握刀的手,虽是无力,可勒马冲入敌阵,手中的刀在虚空随意挥舞,虽然没有杀敌,可他这张狰狞的麻子脸,配上他这砂锅一般的吼声,却如猛虎下山。 鞑靼人慌了。 先是一个个人被箭矢射倒,还未交战,自己的首领便已阵亡,再加上他们远远低估了这支汉军的实力,被这么一冲,顿时七零八落,他们极力想要挽回颓势,可汉军已经杀至,他们手中的刀,宛如杀鸡一般,一面策马在敌阵之中来回奔走,一面砍杀。 这些家伙们,都疯了! 一片片血雨,飘洒在天空。 而数之不尽的铁骑疯狂杀至,局势在转瞬之间,就已有了定论。 …… “杀啊。”不安分的朱厚照,激动的热泪盈眶,手中的刀,与对面鞑靼人的武器磕撞一起,他气力大,竟是生生将对面的鞑靼人武器击飞,而后,长刀一斩,对面的鞑靼人,脸便被削平了一块。 ………… 一炷香之后,喊杀声停了。 朱厚照气喘吁吁,翻身下马。 脚下,一个鞑靼人在呻吟着,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可怜巴巴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上前,用鞑靼语道:“给你一个痛快吧!” 朱厚照会鞑靼语,甚至他还会梵语,能勉强几句倭语,似乎……只要他认为大家可能是敌人,敌人的语言,他大抵都通一些。 当然,朱厚照的语言天赋,并非是方继藩带来的。 在历史上,这位大明赫赫有名的明武宗,确实就熟悉掌握了多门语言,朱厚照打小便学习过鞑靼语。并且了解回人风俗。正德甚至还亲自烧造了很多带有回文的瓷器。又给自己取名为沙吉敖烂;学西番麻僧教,连带着梵语,一并学习了。此后,佛朗机人开始和大明接触,朱厚照似乎对佛朗机也有兴趣,也曾学习过佛朗机语。 这家伙,爱好之广泛,也算是世所罕见。 且但凡他觉得有兴趣的东西,学习起来便极认真,且学习能力极强。 朱厚照对这鞑靼人,说完了一句鞑靼语之后,那鞑靼人,瞬间眼里泛泪,或许是疼痛或者是其他的缘故,他闭上了眼睛,颤抖着,甘愿引颈受戮。 朱厚照再无犹豫,手中长刀狠狠刺下,刀刃穿破了这鞑靼人的咽喉,朱厚照收刀,那咽喉处,随着刀刃拔出,骤然喷出一团血雾,而这血淋淋的刀,随即收回了刀鞘之中。 朱厚照抬头,看着一地的尸首。 呼出了一口气,朱厚照口里发出了一个声音:“欧耶!” 这句话,怪怪的,有点绕口。 朱厚照无法理解,方继藩为啥喜欢欧耶、欧耶,跟着这个家伙,学坏了啊。 “殿下,斩杀了四百二十一人!我方死伤十九人。”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他面上冷酷无情。 看着一个个将士眉开眼笑的样子。 可似乎……朱厚照对这个战果,并不觉得激动。 他绷着脸:“本宫斩杀了四个。” 他不禁四处张望:“刘伴伴呢?” 远处,刘瑾却是扯住了一匹鞑靼人的战马,开始搜索这马鞍上挂着的一个袋子,从中搜出肉干来,取出了其中一根肉干,这舌头舔了舔……没放盐,味道……能吃。 他二话不说,将袋子自马鞍上取下,背在了身上,接着,又蹲下来,搜索地上一个鞑靼人的尸首。 正文 休息一下再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三章:虎伯无犬侄 刘瑾搜索的很仔细,鞑靼人穷,且以游牧为生,正因如此,所有值钱的玩意,都爱藏放在身上。 他们所带的干粮不多,既是轻骑而出,自是一切以出奇制胜为主,因而这些鞑靼人的干粮,自是必须搜刮干净的。 刘瑾搜到了许多小玩意,比如……他居然找到了一口锅。 要知道,铁锅在鞑靼人这儿,可是‘神器’哪,高级烹饪,吃口好的,全靠他了。 其他时候,只能烤肉,烤肉这玩意,让你吃几天,倒还罢了,可是年年月月的吃,怕是除了刘瑾,这世上也没多少人吃得消的了。 刘瑾美滋滋的架起了铁锅,寻了水源,开始煮水,而后,放入随身携带的盐巴以及十三香。 那鞑靼人战死的战马,宰杀了,一锅肉便算是烹饪而成。 他们搜寻到了鞑靼人的马奶酒。 许多将士点起了篝火,他们劳累了很久,挖了坑,无论是是鞑靼人,还是自己袍泽的尸首,统统埋了,一个个筋疲力尽。 而今,看到了一碗浓郁的肉汤,疲倦的人,顿时都打起了精神。只是他们并不太习惯马奶酒,反而是朱厚照,喝的不亦乐乎。 “明日继续出发,我们必须比鞑靼人更快……”朱厚照醉醺醺的,低头看着手中的舆图,一面,取出了罗盘,皱眉思索着。 从年少时起,一个计划早已在朱厚照的脑海中成型。 这个计划,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的变得丰富,现在,朱厚照脑海里充斥着这个计划,不断的对这个计划进行完善。 他激动自口里喷吐着酒气,天色已暗淡了,草原上有些寒冷,可对朱厚照而言,这些都不算什么。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指引着来此,而自己要做的,便如无数次朝思暮想中一般,去将这个留存在心底的计划,得以实施。 他托着下巴,阖目,凝神盯着舆图,发呆。 他脑海里甚至在想,倘若老方在这里,面临这样的处境,他会做出何等选择。 这家伙……得知本宫在兰州,见不着鞑靼人,一定要笑死吧。 他……会担心本宫吗? 想来会的! 想来,此前他还在笑话本宫,等得知本宫杀入了大漠,一定要吓死了,哈哈…… 朱厚照忍不住大笑,一想到方继藩吃了苍蝇一般,心急如焚的表情,朱厚照便忍俊不禁。 刘瑾躲在一旁,端着热腾腾的马肉汤,大快朵颐,听到朱厚照自顾自的大笑,他只一抬头,而后,便没有搭理了。 我要活下去……不能饿死。 明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想要活着,就要将肚子填的饱饱的。 多年来的经验,让刘瑾比任何人都明白,野外求生,最紧要的是什么。 干爹不知咋样了。 干爷呢? 好吧,他一向瞧不起咱,我教他知道…… 此时,朱厚照却朝刘瑾招招手:“刘伴伴,你来。” “啥?”刘瑾赶紧端着肉汤来。 “记下来,本宫今日杀了四个。” “噢。”刘瑾拼命点头,接着,低头喝汤。 ……………… 大同,飞球之上,方继藩坐着飞球,看着脚下,漫山遍野的鞑靼大军。 方继藩揉了揉太阳穴,鞑靼人……智商见长了啊。 这确实是令人头痛的问题,显然鞑靼人对飞球,已有了本能的恐惧,所以他们在扎营之时,故意的散开,似乎是尽力想将飞球的攻击,下降到最低。 且飞球进攻缓慢,鞑靼人似乎已预备了专门的人,对天空进行瞭望,一见天上飘荡起了飞球,立即便有所戒备。 方继藩和沈傲、杨彪在飞球上,用望远镜看着城外鞑靼人的布置,也不由得无语。 至于这样吗?不就是炸了你一次,能不能勇敢一点,大家聚在一起? “要不,今夜还是炸了吧,炸他们一夜,能杀多少是多少。”杨彪道。 方继藩摇头:“炸得是银子,飞球的燃料不要银子?火油和炸药不要钱?娘的,你就知道糟踏老子的钱!” 杨彪被方继藩一通狠骂,顿时,不敢做声了,他僵硬着脸,老半天,才尴尬道:“恩公,吃肉干不?” 取出肉干,塞到方继藩手上。 方继藩气的要死,一挥手:“不吃。”而后,方继藩眯着眼,忍不住抬起了望远镜:“大漠里遭了灾,拿不下大同,他们就要冻死、饿死,时间在我们这里,我就不信,他们不加紧攻城。他敢来攻城,我就炸死他。” “回吧,回吧。” 回到了大同,便有张懋的亲兵来,将方继藩叫到英国公行辕,张懋一见方继藩,便怒气冲冲道:“你竟出城去了?不要命了吗?那飞球若是摔下来怎么办?你真是令人操心啊,堂堂驸马都尉,既不会祭祀,出来性军打仗,却又孤身犯险,不要命了吗?” 方继藩道:“侄儿出去打探一下鞑靼人的虚实。那鞑靼可汗,真是卑鄙,他们为了严防飞球,不但扎营时,故意散开,而且连汗帐,竟也和普通的帐子一样,侄儿捧着望远镜,瞭望的眼睛都酸了,都寻不到他们的大帐。” 张懋乐了:“吃一堑长一智,鞑靼人的若是这样好对付,那就好了。” “可是这般耗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啊。”方继藩不禁感慨。 张懋眯着眼:“你的炸药包,当真威力无穷?” 方继藩颔首:“世伯要不要看看?” “好。”张懋来了兴趣:“看看去。” 二人至大同瓮城的校场,方继藩下命令人投掷,轰隆一声,那瓮城之中的稻草人,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张懋站在城楼上,觉得威力惊人,很是震撼,他正要下瓮城去,方继藩拉扯住他:“且慢着,现在不可下去。 果然,在此时,那城下许多的稻草人,开始燃烧起来,一时之间,瓮城里到处都是火光。 “这……这是?” 方继藩兴高采烈道:“这是侄儿发明的都尉威武霹雳弹,这一弹下去,不只是炸药伤人,其中铁珠、铁砂更是威力惊人,当然,真正可怕的是那鬼火,这鬼火漫天起舞,但凡是一丁点火星,凡是沾染到的人,势必会被炙肉噬骨,死状极惨,这一枚弹的杀伤范围,很是不小,不信,待会儿这鬼火燃尽了,世伯下去看便是了。” 张懋焦灼的等了许久,方才下了瓮城,方继藩胆小,却还在城楼上,等张懋去而复返,张懋眼睛有铜铃大,激动的道:“有此霹雳弹,必教鞑靼人灰飞烟灭啊。太可怕了,下头的稻草人,折损近半。” 方继藩觉得这世伯可能是祭祀多了,脑子竟有点坏了,忙纠正他道:“世伯,是都尉威武霹雳弹。” 张懋无所谓的挥挥手,却还沉浸在激动之中:“都一样,都一样。” 方继藩龇牙:“这对世伯都一样,对侄儿,却很重要啊,不成,我得让人去给炸药包贴个条。” 他转身要走。 却被张懋拉住。 张懋的臂力极大,眼里,却是闪烁着光:“有了此物,保管可让鞑靼人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方继藩看着张懋。 张懋眼里,却是阴晴不定,似乎一个计划,已在他的脑海中成型:“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如何吸引鞑靼人凝聚在一起,如此,方可使这霹雳弹,造成最大的杀伤,毕功一役!” 张懋老脸抽了抽:“可这鞑靼大可汗,现在愈发的小心谨慎,他显然,是在寻觅战机,倘若没有把握,他断然不会贸然攻城……也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子就赌这一把。” “啥?”方继藩怎么觉得张懋不太靠谱啊,毕竟,他的专业不是打仗。 张懋握紧了拳头:“这霹雳火,你预备了多少?” “世伯说的是都尉威武霹雳火?” 张懋无语:“不要再提你的都尉威武。” 方继藩道:“有千枚之多,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火油弹。” “够了。”张懋眯着眼,道:“哈哈……老方生了个好儿子啊。”说着,一把拍了方继藩的肩:“有了这霹雳弹,此战,你便是头功,而我老张,却要沾一沾你的光了。” “啥意思?”方继藩突然感觉……有一种不寒而栗的味道。 张懋厉声大吼:“来人,给老子召集军将,还有,今日杀羊,让将士们吃好喝好!” 方继藩不由道:“世伯不会……想要出城吧?” “你说对了。”张懋欣赏的看着方继藩,果然是虎伯无犬侄啊,老子果然和你方继藩,心意相通。 “有了此神物,这就好办了,当初,哪怕是文皇帝,都无法做到的事,我们……却要试一试。” 随着一阵阵号角声响起,张懋再无犹豫,至行辕,当着诸将的面,下达了命令。 诸将得了军令,倒是一个个懵了。 可张懋却是一脸肃杀:“违令者,斩!” 众将不寒而栗,再不敢啰嗦,各自传达命令。 ……………… 今天早上七点才爬起来,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太累了,今天疯狂码字。 正文 第七百七十四章:决战 次日拂晓。 一个个飞球腾空而起。 方继藩坐在了飞球上,他不得不佩服,张懋的勇敢。 这家伙一开始挺老实的,此前都谨慎无比,外头这么多军堡被鞑靼人袭击,他居然不为所动,绝不给鞑靼人机会,可是今日…… 三百飞球,徐徐腾空,而后,直上云端。 数里之外的鞑靼人,显然看到了这个情况,他们开始戒备起来,不过……显然方继藩对于攻击,没有任何的兴趣,说实话,这飞球之上,好可怕的,脚下就这么个藤篮子,人悬在半空,唯一保命的措施,是鼓起的皮袄子,还有固定在藤筐上的几个皮扣,对了,还有一床棉被。 也就是说,一旦发生了事故,能不能保命,全看天意。 方继藩死死的抓着藤筐,沈傲则在不断的操纵着风轮。 杨彪愉快的收着揽绳。 这藤筐里有些沉重,装载了五个炸药包,还有十几罐火油。 地上的鞑靼人,明显有些惊慌,他们对于飞球,有着不太好的记忆。 而此时,大同的关门洞开,先是无数的骑兵,蜂拥而出,他们追逐着飞球,分为两翼,开始集结。 而后,便是大量的车队,车中装载着大量的滚木,这些木头,中间有一个榫槽,而其他的木头,也都有榫头,如此一来,情况紧急时,圆木便可立即装载在一起,搭起一个个拒马。 浩浩荡荡的步卒,车队最前,刀牌手在其后,再之后,便是矛手以及浩浩荡荡火铳营。 此后,那新的火炮,也都由人带马,艰难的拉出。 张懋骑马而出,被许多将军和亲兵拱卫,张懋显得有些紧张,大明极少有直接出战,和鞑靼人在原野上决战的传统。 尤其是土木堡之变后,大多都是龟缩于关隘之中。 对他而言,这是一次冒险。 七八万大军,倾巢而出。 他们一出兵,身后的关门立即关闭。 张懋下令:“前进!” 一旁的传令兵挥舞了令旗,哒哒哒的开始游走,下达命令。 明军的两翼开始展开,在骑兵的左右拱卫之下,浩荡前行。 无数将士们口里呵着白气,显得紧张无比,许多人第一次踏出关外,他们看到了远处,鞑靼人的游骑,宛如一头头饿狼,紧盯着他们,似乎随时要一跃而起,咬破他们的喉咙。 天上的飞球,给了他们一些勇气,可这勇气,毕竟有限。 大军一路向北,行至数里。 而鞑靼人,显得犹豫,他们的游骑保持着距离,不断的在附近观察。 偶尔,也有大明的骑兵三五成群朝那孤零零的游骑冲杀而去,他们便立即拨马便走。 这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人声鼎沸,只是,鞑靼人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克制。 明军向前,他们开始徐徐的后撤,虽然这个过程,显出了疑虑,不过……却依旧极为迅速。 ………… 延达可汗在此时,是犹豫的。 明军出击了。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此次南下,延达汗某种程度,也是迫不得已,日子过不下去了啊。 再不抢一点东西,等到了冬天,就真的要饿死了。 可是……他深知飞球的恐怖,那火油罐子带给太多鞑靼人可怕的心理阴影。 只是现在硬着头皮来,他却不敢贸然攻城,因为要集中兵力攻城,势必会遭遇那该死的火油罐子攻击,前方是高耸的关墙,上头是火油,损失一定巨大。 可问题就在于,难道一直在此坐以待毙吗? 不攻大同,不劫掠一点东西回去,日子咋办? 他显得极焦虑,却和张懋一般,显得极耐心。 宛如高手对阵,彼此之间,虽不断试探,却绝不肯给对方露出自己的破绽。 只是…… 明军出城了。 鞑靼人许多人欢呼起来。 可延达汗却是眉头皱的更紧。 明军疯了? 不可能! 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方有所凭借。 打吗? 若是不打,这绝好的机会一旦错过,这一趟,就白跑了一趟,倘若明军继续坚壁清野,这么拖下去,等冬天来临,一切就都完了。 可若是打,天上那飞球…… 一群首领,已将延达汗围在中间。 这些日子,他们已憋了一肚子的气。 众人七嘴八舌,却都是希望索性拼一拼。 见大可汗犹豫,众人不禁泄气。 “若是明军出战都不与之一战,那么我们为何南下,不如回家放羊去。” “大可汗乃长生天赐福,飞球固然厉害,可上一次,我们之所以吃了亏,是因为我们的帐篷容易引燃起火,又是在夜间,将士们受了惊吓啊。这火罐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我们冒着这火油冲杀过去,击溃这一支明军,这大同,便算是拿下了,若是能入关,便如入无人之境……到时,有的是女人和粮食……” 延达汗脸上阴晴不定:“火油罐子……确实可怖,只是……只是……若是情急之下,没有击溃明军呢?” 他顾虑重重。 “大可汗放心,明军敢与我们野战,我们何惧之有,若是再撤下去,只怕……只怕……” 延达汗眼里掠过了一丝冷芒。 不错,大漠之中,高位者,以勇者居之。 自己一统大漠,方才使自己在鞑靼人心目中,成为长生天赐福的大可汗,倘若面对出战的明军,尚且不敢战,族人们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他咬了咬牙:“区区火油,确实在白日之中,至多制造一些死伤而已,不足为患,集结兵马……” 呜呜呜…… 号角连连。 数不尽的鞑靼人开始集结。 这乌压压的骑军,几乎是鞑靼人所有的力量。 此前散乱在这方圆数十里地的鞑靼人,听从了召唤,犹如滚雪球一般,开始不断的凝聚起来。 最后,这雪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而在前方,明军已经开始设起了车阵和拒马。 想要冲破明军的车阵,唯一的办法,就是密集的队形对其进行冲击,否则,零零落落的骑兵,几乎和送菜没有分别。 这也是为何延达汗顾虑的地方。 因为密集冲锋,正好给火油罐子有机可乘。 可到了这个份上,哪怕是巨大的伤亡,可眼前的明军就在眼前,延达汗不得不拼死一战了。 这是自己全数的资本,倘若这点资本都输了个干净,没有十年、二十年,大漠里,再不可能齐聚如此规模的骑兵。 他深吸一口气。 此时正是正午。 明军的车阵早已布置完毕。 张懋骑着马,带着他的亲兵,到了车阵之后。 他发出了大吼:“中军为中坚,都随老子来!” 一声大吼。 无数的亲兵拥簇着张懋至车队后的盾手之后。 这是鞑靼人攻击最猛烈的位置。 也最容易被鞑靼人冲破。 作为主帅,张懋本不该来此,可张懋比谁都清楚,鞑靼人的骑军冲击,实在太可怕了。 寻常的兵丁,一旦在这里被鞑靼人撕出了一个口子,那么整个车阵,便瞬间溃不成军。 而自己亲临于此,是因为保护主帅的亲兵,几乎都是明军的精锐。 自己在哪里,亲兵就会在哪里,自己带着这些亲兵在此死战,亦能鼓舞三军。 “将老子的旗号挂出来,传令下去,后退一步者斩!” 他呼喝了一声,回头看了众将一眼:“今日一战,事关关墙之内,无数军民百姓的危亡,更是关系到,京师的安危,老子若死了,副将顶上去,告诉所有人,大同的关门,已经关闭了,我们没有退路,老夫没有,你们也没有,不是被鞑靼人宰了,便是宰了鞑靼人,建功立业。你们之中,想来有不少,父祖便跟随着老夫的父祖的老兄弟吧,当初咱们的父祖在一起,并肩而战,同生共死,今日,老夫和你们,也是一样。老子希望你们都活着,可是……就算是活,那也该是光明正大的活,挺着胸膛的活。而不是苟且偷生,让祖宗们蒙羞!各位,珍重,共勉!” 诸将们默然无声。 其实起初,不少人都有些抱怨张懋出城的。 明军出城,风险太大了。 可而今,他们俱都深深的看了张懋一眼。 当初曾不可一世的将军们早已故去,留下来的儿孙们,有不肖者,有贪占权位者,更多的人,早已平庸。 他们依旧还占据着高位。 而如今,到了今日,似乎,那祖先们的英灵,在这一刻,附在了他们的身上。 他们再没有什么抱怨了,来都来了,还能咋样,拼了吧。 “遵命!” 众人应喏,各领着本部人马,进入自己的车阵。 一个个军令,在车阵之中不断的传达。 数万明军,龟缩于车阵之中,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张懋已带队,至车阵的最前,旗帜高高的飘起,他拔出了先父张辅的长刀,小心翼翼用手摩挲着这刀中的锋芒,抬头看天,无数飞球飘荡。 “方继藩……看你小子了,你别害老夫啊。” ………………………… 第二章送到,大家记下数,看看老虎全天候码字,一天能写多少。老虎也拼一拼试试看。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五章:炸 鞑靼人发起了进攻。 他们的攻击带着决绝。 他们似乎自以为自己抓住了机会。 在延达汗的一声号令之下,顿时,牛角的呜呜声便响起。 数不清的鞑靼人,随即开始发起了攻击。 数万铁骑,分为了三路,一路直攻车阵正中,两路包抄车阵左右。 轰隆隆,年纪大了的延达汗,只在后压阵,他远远看到无数矫健的骑兵,嘶吼着,骑着快马,如箭矢一般的飞出,他不禁抬了抬头,看着那悬在半空中的飞球,露出了冷笑。 今日……一决胜负吧。 ………… 大地在震撼。 轰隆隆,轰隆隆,无数的马蹄声,令车阵中的明军将士的心都要跳出来。 这宛如开闸洪水一般的鞑靼人,发出的威势,令他们瞬间生出了惧意。 这车阵,犹如一层纸糊的关墙,怎么可能抵挡得住,鞑靼人的冲击呢? 大明的边军,虽还算是骁勇,可毕竟,自土木堡以来,文官彻底把持了朝纲,以文抑武的局面愈发的明显,武官想要升迁,必须巴结文人,为了投其所好,竟也学着去舞文弄墨,早就不将操练放在眼里。 无数的官兵,心惊胆颤。 此时,竟萌生了退意。 张懋自是对此,心知肚明。 他的帅旗,已是升腾而起。 他一遍遍的传达命令:“给老子顶住了,顶住了,不要慌,不要怕。身后的城门已关了,想逃,也逃不走,随老子破釜沉舟。想做孬种,必死无疑。与贼死战,或可死中求活,看到了没有,看看天上,那是飞球营……不要怕!” 传令兵们,便将张懋的话,传至阵中个个角落。 “亲兵,都跟老子来,再向前靠一些,让所有人将士们可以看到,老子在阵前!” 张懋此时,胸中闷了一口气,想当初,自己的大父和父亲在的时候,明军何至于,一见到鞑靼人铁骑,便心生畏惧的地步啊。当初……明军可是敢出关,四处寻觅北元残敌激战的,文皇帝在的时候,更是一次次主动出击,使这些鞑子,不敢应其锋芒,只敢在大漠深处苟且。 今时,已非往日了。 张懋拔出了腰间的刀柄,可他这英国公的血脉,可怜之处,却永远还活在文皇、宣宗之时。 他气鼓鼓的道:“盾手和矛手预备,鞑靼人这一次,定是直接冲击,断不会选择在附近游走射击,让步弓手上来一些。” 他没有让火炮开始攻击,现在要应付的,乃是鞑靼人的前锋,需让一队鞑靼人前锋杀至,再命火炮将他们的冲锋队伍,拦腰截断。 因而,弓箭手,成为关键。 密密麻麻的阵中弓手,张弓。 果然……如张懋所料,鞑靼人没有用他们最擅长的战法,先在车阵外围游走飞射,再抓住机会进行冲锋,显然鞑靼人极为忌惮天上的飞球营,只盼着立即冲杀入车阵,与明军鏖战一起。 无数的战马,自四面八方杀来。 “射!” 无数的箭矢,犹如飞蝗,在天空划过了半弧。 最后,一个个鞑靼人倒地。 鞑靼人依旧挥舞着刀,纵马飞奔,对此,毫无察觉。 哪怕是中箭的鞑靼人,亦只是闷哼一声,跌落下马。 大漠之人,早已生死看淡,早不在乎什么死活了。 万马奔腾,数之不尽的鞑靼人,疯了似得冲向车阵,固然损失不小,却依旧没有丝毫的停滞。 而就在鞑靼人冲至车阵前时。 火炮终于开始轰鸣。 那巨大的飞弹,砸入了鞑靼人的后阵,轰隆一声,这开花弹瞬间炸开,只是开花弹之中,并没有放入白磷,可无数的铁屑和铁珠四散而出,附近数十鞑靼人瞬间嗷叫一声,摔落下马。 火炮的轰鸣开始,方才使鞑靼人开始心惊起来。 六十多门火炮,不断的轰鸣,鞑靼人被拦腰截断。 与此同时,前锋的鞑靼人,已杀至车阵之前。 战马直接冲击车阵。轰,最前的鞑靼人,粉身碎骨。 车阵前的拒马,令数不清的鞑靼人人仰马翻。 可若是还活着的鞑靼人,却已是提着刀,从地上翻滚而起,一瘸一拐的越过拒马和车阵,依旧冲杀。 车阵之后,无数的长矛刺出。 长矛染血。 有鞑靼人趁着战车被冲歪出现的间隙,已是冲入了车阵。 “杀!” 人头攒动的明军,纷纷刺出了长矛。 抵在这里的明军,多为最精锐的亲兵,张懋亲自压阵,更是将张家的家丁放在最前,这些人,胆子大,且自小便经受操练,有他们疯了似得对冲入车阵的鞑靼人发起攻击,其他的明军顿时也大受鼓舞,纷纷持矛,或是持盾,蜂拥而上。 这巨大的人流,生生将车阵的口子挡住。 无数的鞑靼人的尸首和无主的战马,就在这车阵前。 尸积如山。 可这尸首堆砌起来的小山,却迅速被此后杀来的鞑靼人利用了起来,他们策马,借助着尸首,成为了一个登上车阵的阶梯,迈过了尸山,便踏足上了战车,而后,纵马自车上跃下,杀入明军阵中。犹如下山猛虎一般,杀入乌压压的明军阵中,或被长矛刺下,或是纵马踩踏明军官兵,举刀乱斩。 四处都是哀嚎和砍杀声,源源不绝的骑兵,根本无畏任何的牺牲。 车阵中的明军,似也疯了。 他们没有退路,只有死战。 火铳声四面响起,长矛开始不断的乱刺,刀牌手丢了盾牌,举着刀斩向落马的鞑靼人。 第一圈车阵尸首,人们自觉的开始退入第二圈车阵。 张懋的帅旗,依旧还在猎猎作响。 张懋带着亲兵,已至最前,一波又一波的鞑靼铁骑,不断的深入,最终,距离张懋,已越来越近。 “公爷,后撤一些吧,鞑靼人要杀至了。” 张懋手持着刀,他回头,见这车阵四处,到处都是冲杀,四面八方,俱是哀嚎,他大笑起来:“我张懋乃张玉和张辅之后,他们的名字,天下皆知,虽是国朝已至百年,他们的声明,却依旧如雷贯耳,我自幼学骑射,还怕鞑靼人,后撤?撤了,就不姓张了,左右,随我迎敌。将这些杀入车阵的鞑子驱出去。” 他骑马,向前,亲卫们便再无迟疑,纷纷一拥而上。 阵中绝望的明军见帅旗开始动了,竟是向前,顿时,也鼓足了勇气。 ………… 延达大可汗远远地眺望着战局,当鞑靼的前锋已至车阵时,他长长的松了口气。 只是唯一奇怪的却是,飞球营并没有贸然开始攻击。 只是……对于延达汗而言,飞球营可以不去管顾,只要消灭了大同的主力明军,方才是当务之急。 他大手一挥:“出击!” 更加浩荡的骑队,随之出击。 犹如接力一般,发起一波波的攻势。 哪怕是付出再大的代价,只要彻底消灭眼前的明军,那么……一切的损失,都是值得的。 ………… 飞球之上。 方继藩低头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骑兵,不禁头皮发麻。 忍不住道:“还好我勇敢的站在了天上,不然……在车阵里……” “都尉,鞑靼人全数出击了。” “我看到了。”方继藩咋舌之后,本想说一番豪言壮语,可回头一看,身边只有沈傲和杨彪,似乎和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本是取出了一张演讲稿,这……毕竟是要载入史册的一天,不说一点牛逼的话,实在说不过去。 可这演讲稿……捏在手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且好像,也没什么听众,此时,只恨自己没有发明出那种‘收废品、旧家电’的电喇叭。 既然没有听众,好似说些废话,那也太水了。 于是,方继藩只好将演讲稿交给沈傲:“师公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你收好,到时候,有人问起,师公升空杀敌时,说了些什么,你将这稿子背熟下来…要滚瓜烂熟,到时有人问起,你万万不可记错了,这一千六百三十一字里,错了一个字,师公将你逐出门墙…” 沈傲收了稿子。 对此,他面无表情,早已习惯了,只噢了一声。 杨彪看的眼睛都直了。 方继藩忍不住踹他的屁股:“愣着做什么,时机到了,放讯号,攻击!” 杨彪这才反应,只是咕哝着道:“读书人的事,我老杨真的看不懂啊。” 说罢,他已放出了讯号。 一个巨大的烟花,当空放出无数绚丽的烟火。 随后,早已按耐不住的飞球,开始不断的低空而行,同时取出了炸药包。 炸药包上,还绑了石头,为了免得伤了自己人,必须保证投掷精准。 沈傲也已取出了炸药包,方继藩在旁吹着火折子,而后,引线引燃。在烧了一小截,保证了不会中途熄灭之后,方继藩毫不犹豫,将这炸药包砸了下去。 那炸药包帮着石头,垂直落地。 在这地面上,则是密密麻麻冲锋的鞑靼人。 似乎鞑靼人并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样。 依旧无数快马,在这炸药包上掠过。 方继藩忍不住拿着望远镜低头看,好像……这炸药包投掷的有些早了,你大爷,慢吞吞的做什么的,你倒是炸呀!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六章:兵败如山倒 轰隆。 终于没有令方继藩失望。 那炸药包,炸了! 随着一阵硝烟弥漫,泥石乱飞。 随着冲击,无数的铁珠和铁屑亦是随着冲击波矿物。 在这爆炸之后,粉末般的白磷,瞬间的燃烧,变成一个个的光点,随着冲击波,四散开来。 这炸药包装载量大,比之炮弹,所装载的火药量,要多数倍,因而,爆炸之后,顿时硝烟弥漫,刺鼻的硝烟之后,便是周遭大量的鞑靼人似被铁珠和铁屑击中,附近诸多人纷纷落马。 就在所有人鞑靼人还心有余悸的时刻,似乎他们以为,这一切,都已结束。 虽是一地的疮痍,可后队的人,却依旧的补充了进来,可随后,真正恐怖的事却发生了。 那磷火落在人的身上。 裸露的肌肤里,突然有了一阵炙痛。 沾染了磷火之人,下意识的低头,竟见自己的皮肉,竟已开始燃烧了。 有那么一丝丝烤肉的味道。 却几乎没有多少烟尘。 下意识的,马上的骑兵开始拍打。 可是……手一触及到那炙烧的地方,突然,手心便是一阵剧痛。 这火,竟是扑不灭的! 那燃烧的速度极快,片刻功夫,森森的白骨,便裸露了出来。 剧烈的炙烧,引发的疼痛,令这鞑靼人发出了一声惨呼。 炙烧入肉,最后白骨竟也烧了个烧的焦黑。这蚀骨之痛,犹如遭受世上最严酷的酷刑。 于是,吼声更加凄厉。 人不由自主的摔下马,想要抓住一切想要抓住的目标,整个人已失去了最后的理智,或是宛如疯子一般,勒马乱撞。 事实上……被烧的不是一个人,数十人都燃烧起来,他们如疯子一般,撞向自己的同袍。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立即引发了一阵混乱,附近受牵连者,多不胜数。 而此时,无数的炸药包炸开。 轰隆隆……轰隆隆……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竟如连珠炮一般……… 那密集的鞑靼骑队里,一处处硝烟冒气,一片片的人,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那凄厉的惨呼声,竟是掩盖了喊杀,甚至有人生生成了火人,冒着烟,似还没气绝,在地上狂奔几步,最终,伴随着他最后深至肺腑的凄吼,只剩下焦黑的残躯,倒下。 方继藩在飞球上,也看的心惊胆寒,心里忍不住想,好可怕啊,尤其是自己亲自投掷下的那个炸药包,简直就如自己一般,是炸药包圈中的极品,连爆炸,都如此英俊,耿直。 鞑靼骑队仿佛被拦腰截断。 前队虽已杀入车阵,与明军鏖战。 可是中后段,无数的硝烟升腾而起,留下了一地的尸首。 那中了铁屑和铁珠之人,还未死,却也是惨不忍睹,有的倒下,有的伏在马上,受惊的战马,四处乱窜。 那一个个火人,尤其渗人。 投掷了炸药包之后,在这个间隙,又有无数的火油弹投掷而下。 紧接着,第二轮的炸药包,纷纷坠地。 鞑靼人感觉要疯了。 他们真的不怕面对面被人砍死啊。 甚至,他们自觉地自己对火油瓶子,也有了一些免疫,可是……面对这可怕的炸药包,还有这突然沾在身上,而后炙烧皮肤的鬼火,却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 身边,到处都是惨叫。 轰隆隆……轰隆隆…… 各处,到处都是爆炸,宛如一下子,置身在可怕的坟场,死神,朝着他们发出了狞笑。 无数人倒下,可即便是在倒下之前,却承受着千刀万剐一般的痛楚,有的人哪怕是烧成灰烬之前,未烧焦的骨骼和皮肉,还保持着痉挛的状态,可怖至极。 后队的鞑靼人……懵了。 车阵之中,似乎得到了讯号,所有的火炮纷纷齐鸣,震耳欲聋的火炮声,令所有人心惊胆跳。 飞球上,炸药包和火油弹犹如雨下。 原本……好不容易对于火油瓶有了认知的人,在此刻……却彻底的……懵了。 恐惧。 又他直系亲属的恐惧,在今日,又出现了。 一个炸药包,便是带走数十人,第一轮攻击之后,死伤竟超过了数之众。 随后,是第二轮,是第三轮…… 这可怕的炸药包,简直是对鞑靼铁骑冲锋的神器。 鞑靼人要冲击车阵,势必要密集队形,只有将人拧成一根绳子,方可一鼓作气,冲垮车阵。 可这……却使他们陷入了修罗场。 ………… 车阵之中,似乎冲入车阵的鞑靼人正待要一鼓作气,彻底将车阵冲垮。 可他们显然察觉到了身后的变化,身后的惨呼声,令他们陡然之间,心凉了。 而很明显的是,他们开始后继无力。 虽然他们犹如猛虎,不断的冲杀,收割着明军的生命。 而许多明军,竟有些胆寒,哪怕是有了车阵,骑兵对上步兵,或多或少,也有不小的劣势,可此时,张懋在斩杀了一个鞑靼人之后,听到了那爆炸声,顿时,热血上涌,这一刻,他仿佛靖难名将张玉附体,眼眶通红,发出了怒吼:“鞑靼军败了,鞑靼军败了,给老子杀,杀!” 他一声大吼,明军士气一阵,源源不绝的官兵,朝着车阵的缺口,奋力向前,无数的长矛将鞑靼人抵挡住,抵消他们的冲击力。 那四处的爆炸声响,宛如天籁之音。 ………… 方继藩已投下了第五个炸药包,自己的脚下,早已是尸积如山,以至于,下头的骑兵,稀疏了很多。 这很令人为难啊。 为什么要这样呢? 方继藩探着头,很是不舍的,点燃了最后一个炸药包的引线,此处应有掌声,然而并没有,方继藩投掷下。 他甚至已经懒得去数,多少个倒霉蛋被这炸药包炸上天了,因为没有意义,善良的人,是不忍心去看此等血肉模糊的场景的,想一想都觉得害怕…… 没了炸药包,只好用火油弹来助兴,显然,这火油弹在没有连绵帐篷的助燃之下,威力小了很多。 可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脚下,已有无数的鞑靼人,开始败走。 恐惧,已经蔓延了所有的鞑靼人。 车阵之中,前队的鞑靼人还在鏖战,可他们回头,却发现,后头尽是尸骨,残余的同袍,早已成了败军。 兵败如山倒。 有人想退。 可想走,哪里有这般的容易。 明军颓唐了数十年,正面交战,稍弱一筹,可他们显然也是点了科技树的,只是这科技树技能点的有点歪,统统点到了痛打落水狗上头去了。 论起痛打落水狗,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个个都是杠杠的,首先的凶狠,露出狰狞之状,而后要嗷嗷叫,嗓门得够,再此后,得抢,这是军功啊,妥妥的军功,地上这么多人头,可以换银子的,皇帝老子的银子都不要,还有良心吗? 宛如洪流一般,无数的明军争先恐后,围着鞑靼人,无数长矛和刀剑乱舞,瞬间,人便砍成了肉酱,鞑靼人们绝望了。 他们举目四望,四面楚歌,有人早已没了战斗下去的勇气。有人仍是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妄图留存鞑靼勇士最后一丝的颜面。 两翼的大明铁骑,已不需命令,便开始追逐败兵,哒哒哒…… 狂乱的马蹄,响彻整个旷野。 张懋筋疲力尽,他张望,却发现,周遭,已没有了鞑靼人,他眺望着远方……看着那蜂拥而逃的鞑靼人,已至地平线的尽头。 猛地,他的老眼里,泪水落了出来。 当初,自己的大父和父亲,想来……曾经也曾这般,虎视四方,寻觅敌手吧。 “公爷,公爷,您的手臂,手臂……” 有人紧张的大呼。 张懋低头,却见自己的左臂,早已被鲜血浸湿,方才杀的兴起,虽觉得疼痛,却没察觉,可如今,才发现,这手臂,竟是受伤不小,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却只是道:“且不要管,传令下去,追击,追击!能多杀一个,是一个,多杀一个,来年,鞑靼人就少一个祸害人间的狼崽子,传令……给老子杀!” “杀!” 无数的明军,开始十数人组成一个个小队,散开,寻觅可能追击上的伤兵,以及散兵游勇。 而张懋,却再也遏制不住,翻身下马,跪在了染了血的草地上。 他……哭了。 哭的惊天动地,拳头握起来,不顾手臂上的伤口,拼命的捶打着草地,嗷嗷大叫:“我张懋,这辈子,值了,总算没有辱没先人,爹,儿子没有给你老人家丢人哪!” 接着,泪洒衣甲。 ………… 方继藩举起了望远镜,开始眺望鞑靼人败退的方向,口里不禁喃喃道:“这些鞑靼人,还真是臭不要脸,看到不对劲,撒腿就跑,比兔子还快。我还当鞑靼人当真是悍不畏死呢。” “鞑靼人历来如此,他们骑马,见有利时,便疯狂冲杀,一旦失利,拨马便走,远遁进大漠深处。”沈傲忍不住道。 方继藩放下了望远镜,呼了口气:“还有不少散兵游勇,看来……是追击不上了,却不知那该死的贼酋,死了没有,降落了,降落了!” ………… 还有。 刚才去领奖了,嗯,本来领完就想走,可是觉得肚子饿了,于是又吃了顿饭,该死啊,老虎为啥要吃饭呢,耽误了,继续写。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七章:头功 杨彪这厮,降落的很粗暴。 铁锚一丢,就急不可耐的开始关小了火油罐子里的焰火,于是乎,飞球下降的很快,方继藩吓的脸都绿了,拼命抓牢了藤筐。 那铁锚勾住了地面,一扯,半空之中的飞球戛然而止,整个飞球斜的猛晃,方继藩差点没有从藤筐里飞出来。 你大爷! 方继藩几乎破口大骂。 杨彪也吓了一跳,忙是开始收缆绳,飞球徐徐下降,等近了地面,方继藩率先下来,他觉得两腿发软,脑子有点儿混沌,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而远处,则是无数的官军欢呼着:“大捷,大捷了!” 这一战,哪怕是明军全胜,可在这个过程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足以让人觉得窒息,许多人都已筋疲力尽。 方继藩回过头,狠狠的看了沈傲和杨彪一眼。 这两个家伙,竟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在那儿乐呵呵的笑。 方继藩摇摇头,夺了一个路过骑兵的马,却见苏月等人,已带着诸大夫们匆匆出了大同,来此清扫战场,在士兵的帮助下,抬着担架,将一个个伤兵送回城中去。 张懋被人架着,呼喝着道:“老子还好,老子不需要担架。”他拼命挣扎,却被苏月狠狠的压在了担架上,先对他的手臂进行包扎……张懋一见到了方继藩:“小方……小方……” 小……小芳…… 方继藩不喜欢这个名儿,自己不是村里的姑娘啊。 可他无奈,却还是笑呵呵的上前:“世伯,恭喜啊,大捷了。” “你才是头功。”张懋挣扎着,推开了给他包扎的人,突然,又忍不住眼圈发红:“他娘的,先父死在了土木堡,就死在了这些该死的鞑子手里……” 方继藩感慨道:“真是遗憾啊,小侄的大父,从土木堡里背了这么多人回来,唯独没有将定兴郡王他老人家背回来,是我大父的错,我反省。” 方继藩说的有鼻子有眼,就仿佛当初土木堡里回来的公侯们,都欠着方家一条命。 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肉偿也可。我方继藩会一个个把这些孙子欠我们方家的救命之恩,统统要回来的。 张懋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话……竟有些耳熟。 当然,这不是重点。 张懋感慨道:“如今,总算是遂了平生之志,为先父报了这血海深仇,也算是一展平生之志,只是可惜……那鞑靼可汗据说受了伤,却是让他逃了。” “逃了……”方继藩一愣。 他专门交代过几个飞球,专门找那鞑靼可汗下手,鞑靼后阵之中,哪里亲卫多,便往哪里招呼,不要客气。 谁知道……还是让这老东西跑了。 “此人,甚是狡猾,又自称是黄金家族的血脉,料来,他躲入了大漠,重整旗鼓,他日,迟早还是我大明心腹之患。此战,固是击溃了鞑靼人的精锐,可……依旧甚是遗憾啊。” 方继藩安慰他道:“世伯放心,他再敢来,照样揍他。” “是啊,你还年轻呢。”张懋却感慨:“可老夫却是老了,英雄迟暮。” 刚刚打了胜仗,张世伯就将自己比作英雄……这……脸皮很厚啊。 方继藩干笑:“是啊,还有侄儿呢。” “此战,你为头功。”张懋忍着臂膀上的疼痛,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功劳簿子里,你为第一……你安心在此,替老夫料理战事吧,这些大夫,太过紧张了,非要说,老夫的伤,非同小可,老夫拗不过他们,且先回大同养伤。现在,你暂代老夫的职责,记着,太子殿下还在大漠呢。” 方继藩随即明白……对呀,差点将朱厚照忘了。 瞧瞧自己的记性。 方继藩道:“我定命人四处寻访,这里的事,交给侄儿就是了,世伯治伤要紧。” 张懋颔首,刚想说什么,又被苏月按在了担架上,苏月面无表情:“走!” 他的口吻,不容人质疑。 这就是大夫的牛逼之处,有本事你打我啊,你来打啊,管你他娘的是什么皇帝、国公,你总要治病对吧,要不要命了?你们的命,都捏在我的手里。 苏月大手一挥,立即几个士兵抬着担架,便将张懋送走。 苏月朝方继藩深深行了个礼,便激动的不得了,往大同去了。 医学院,这是掉进了米缸里去了啊。 一千多个伤员,还有数不尽的鞑靼人尸首,这些……都是生员们眼里,最宝贵的财富,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无数可供他们随意练手的小白鼠们,甭管他是死的还是活的,都将为西山医学院的生员们,提供最宝贵的经验。 苏月现在很忙,他甚至觉得,他也该操刀,做手术了,平时不敢做的手术,现在他都敢做,甚至是不少学徒,从前连环切都没有尝试过的,只怕在这么多伤者的情况之下,都要硬着头皮上手术台,管他呢,先切了再说,练不了技术,总还能练胆不是? 方继藩看着被抬着往大同去的伤兵,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是个有良心的人,自然……会为他们惋惜。 ………… “杀!” 快马奔驰。 一个鞑靼人的部族在被望远镜探查之后,随即朱厚照等骑兵,便埋伏了起来,等到天色昏暗,随即毫不犹豫,发起了攻击。 因为战事,大量的青壮都延达汗征召了去,部族之中,多是老弱病残,虽也有一些青壮,可他们意识到不对,想要上马迎敌时,一枚枚羽箭已至,一箭直接刺破了喉咙,人便栽倒在地。 紧接着,如洪峰一般的骑队,瞬间席卷鞑靼人的聚居点,一通砍杀,所有妄图反抗之人,统统杀了个干净。 这一切,都干脆利落,一盏茶功夫,大局已定。 骑兵们越来越娴熟,而朱厚照更加是如鱼得水,起初突袭几个部落的时候,计划还不够缜密,将士们配合还有一些生疏,可连续攻破了六个部族,一下子,他经验开始变得丰富起来。 简直就是小儿科啊,不够自己塞牙缝的。 什么时候才能遭遇万人规模的大部族,杀个痛快。 鞑靼人的老弱妇孺们,个个战战兢兢,早已被骑兵们控制起来。 那些鞑靼的老人们,惊恐的看着这些汉军,这些老人,曾历经过无数次南下打草谷的战争,可是……他们却从来不曾见过,有汉军,深入到大漠如此之远,竟是抵达了这里。 他们眼里,惊慌而不安,许多妇孺,更是发出各种刺耳的呼声。 朱厚照嘴里叼着一根草秆子,身后跟着刘瑾,刘瑾吃着肉干,面上没什么表情。 一开始,刘瑾也会有些害怕,可后来,不怕了。怕啥,鞑靼人也不过如此嘛,我刘瑾……天天吃他们的牛马,马肉不好吃,牛犊子好,牛犊子鲜嫩。 为此,刘瑾的背后,还背了一个铁锅,大漠里,铁锅是来之不易的珍贵资源,一个小部族,都未必能寻到一口,以至于背着铁锅的刘瑾,活像一只乌龟。 朱厚照左右看了看:“还有抵抗的没有,搜一搜他们身上,谁身上藏了刀,藏了刀的,斩了。” 将士们如狼似虎上前,搜寻一番,一无所获。 鞑靼人们则是骚动起来,不安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背着手,有些遗憾,接着,用鞑靼语道:“我叫朱寿,大明天下总兵官,漠南、漠北大都督,今日来此,就是来看看,你们这儿,有没有带兵器的人,所有带兵刀弓的,统统格杀勿论。可是我朱寿,却不爱杀妇孺,不过……嘿嘿……弟兄们,烧杀!” 烧杀二字出口,诸骑兵早已是心领神会,竟是有人直接冲进了牛马的圈子,将所有的牛马一个个的直接就地宰杀,刘瑾忙是跟了上去,寻他的小牛犊子。 至于其他的帐篷,以及所有的马料和干草,也统统的聚在了一起,一把火,这火光瞬间冲天。 朱厚照背着手笑嘻嘻的道:“我会带一些干粮和骏马走,其他的,统统烧杀了,你们……我朱寿不杀,可你们没有了牛马和草料,想要活,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你们乖乖至河西或者是大同去,俯首称臣,倘若你们运气好,当真能走到那儿,我朱寿便给你们一条活路,你们做我朱寿的奴隶,便赏你们一口饭吃。可倘若你们走不到,这……便怪不得我了。比起你们鞑靼人来,我朱寿已是仁至义尽,好啦,我只在此睡一夜,劳烦你们,先将你们绑了,等明日我们要走之时,自然会为你们解绑,对了,你们要记着,我要朱寿!” 说罢,收刀,刘瑾已挑了几个要做干粮的牛犊子,高兴的不得了,在一旁架起了锅,骑兵们还留了一些帐篷,其中最大的一顶,当然是给朱厚照睡得。 朱厚照显然已经乏了,倒头便睡。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朱厚照喃喃念了一句:“我叫朱寿,你们以后子子孙孙,都会记着我的大名!”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八章:尽灭贼军 次日一早,朱厚照便出发了,斥候已飞马而来,在北方,发现了一片湖泊。 朱厚照打起了精神,查了查舆图,舆图上,似乎并没有发现这里有湖泊的位置。 不过,这舆图,本就不太精细,这沿途,朱厚照可没少重新标记,他骑上马,能带走的东西,统统带走,一千多人,却驾驭和驱赶着战马四千多匹,除了一些马负责负重物资之外,其余的,统统用于长途奔袭时换乘之用。 不能带走的,统统聚在一起,直接烧为灰烬。 朱厚照命人将这些老弱妇孺解开了绳索:“能不能活,全看你们了,你们自己需明白,这大漠之上,粮食和畜牲本就珍贵,现在除了仅剩的这些马肉和我留给你们的一点干粮,哪怕是你们寻觅其他鞑靼部族人救济,他们也不会给你们粮食。大漠中的规矩,你们比本总兵官懂的多,自是知道,在这里是弱肉强食,而今,本就缺粮,你们不是沦为奴隶,便是被饿死,想活,来河西和大同,如若不然,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走!” 他大手一挥,丢下这些老弱妇孺,身后亦是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朱厚照不喜杀妇孺,他自诩自己是个大英雄,屠戮这等事,他是干不出的。 不过……朱厚照曾和方继藩,讨论过这些事。 老方的法子,很恶毒。 不杀妇孺,却将他们的粮食和畜牧烧杀个干净,如此,他们要嘛成为其他鞑靼部族的负担,而鞑靼部之中,为了粮食,本就相互攻杀,因为只有有了粮食,人才能活下去,一旦大量的鞑靼人失去了粮食,整个鞑靼部的统治基础,就动摇了,各个小部族之间,为了夺取口粮,定会发生大规模的仇杀。哪怕是鞑靼大可汗,也无法制止,因为即便是你鞑靼可汗,有不可能让自己的本部人马不吃不喝,养着这些妇孺。 当然,朱厚照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这些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迁徙,最终,手无寸铁之人,乖乖至河西、大同等地,成为明军的俘虏,饭,肯定是有一口的,可这些人,却是未来大漠之中,重要的人力资源。 不过……这一招,看似美好,可朱厚照却有些不自信,毕竟,他的印象之中,鞑靼人和汉人不一样,他忍不住朝身边的刘瑾道:“刘伴伴,你说,这些人会去河西和大同吗?” 刘瑾摘了鲜嫩的草,放在口里轻轻咀嚼,他已认出什么草,能吃了。 最近肉吃的太多,需吃些草促进一下消化,他背着大锅,骑在马上,道:“会的。” 看着刘瑾笃定的样子,朱厚照忍不住有点懵:“为啥啊。” “因为人饿起来,什么事都做的出。”刘瑾道。 “……” 大队的骑兵,风驰电掣一般的朝着更北的方向而去,果然,再走数十里,便是一处湖泊,只是这湖泊极奇怪,清澈见底,可附近却是寸草不生。 刘瑾下马,上前,掬了一把水,放入口里,呸的吐出来,咸的。 “殿下,这是盐湖,这盐湖大着呢……” 盐湖…… 朱厚照咬牙切齿:“这些该死的鞑靼人,放在好好的盐湖,却制不出盐来,这么大的盐湖,可产多少盐啊。” 他开始低头,给舆图做了标记,想了想,给这湖取了一个名儿:“寸草不生朱厚照湖”。 似乎觉得寸草不生,正合自己的形象,顿时裂开嘴,乐了。 “殿下……拿出了三个鞑靼人,他们划着竹筏,在附近靠岸,被咱们的斥候拿住了。” 却见三个鞑靼人,五花大绑,这三个鞑靼人很凶,叽里呱啦的大呼着什么,其他的骑兵听不懂,可朱厚照却听懂了。 “你们是什么人,哪个部族的,我乃右丞相……” 一听右丞相,朱厚照一愣。 右丞相虽在鞑靼人这儿比较泛滥,可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却还有右丞相,这至少说明,这里可能有一支规模不小的部落。 朱厚照便下马,上前,狠狠一脚踹了那鞑靼人的心窝子,用鞑靼语道:“你是何人?” 右丞相闷哼一声,却甚是硬气,他昂首,横眉冷对朱厚照:“说出来吓死你。我乃大元右丞相……” 虽是大明称他们为鞑靼人,可这些鞑靼人,却自称自己是大元的正统,以大元自居。 右丞相继续道:“我乃大元右丞相,大元水师上万户官,赤鲁布花是也。你们是何人?” “……”朱厚照有点懵,这上万户官,在鞑靼军中,可是不小的官啊,右丞相还兼任了一个上万户官,几乎形同于,大明内阁学士,兼任大明总兵官了。 鞑靼人,还有水师? “你们水师,有多少人,都在哪里,这两个,是你的亲兵?”朱厚照手指着这赤鲁布花身后二人。 另两个鞑靼人则低着头,有些畏惧。 “这二人,说出来也吓死你,一个乃是水师副万户官,兼枢密院知院,再令一个,乃中万户官,兼枢密院副枢密官!” “……”朱厚照看着这三个穿着破旧皮袄子的家伙,忍不住道:“你们的水师呢?” “就我们三人。”赤鲁布花恶狠狠的看着朱厚照,虽是五花大绑,被勒令跪着,却依旧是昂首,不可一世状。 朱厚照不信,这么大的官,兵呢?怎么着,也有数千人吧。 朱厚照冷笑:“你们的船呢?” “喏,你们自己不是瞧见了吗?那艘,便是我们大元水师的舰船。” 朱厚照拿起望远镜眺望,看着那被骑兵们拖上了岸的竹筏子…… 朱厚照咬牙:“你大爷,本总兵官好声好气跟你们说话,你们竟敢欺瞒本总兵官,你们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舰船,来呀,让他们开口,给我打,打死勿论,不让他们交代了这鞑靼水师的主力在何处,便给本宫打死他们!” 朱厚照对这硬气的鞑靼人,真是深恶痛疾,敢侮辱我朱厚照的智商?欺负本总兵官是傻子吗?可恨! 骑兵们早就忍不住了,纷纷上前,抡起拳头抬起脚便是一阵痛殴。 这赤鲁布花和另外两个水师高官顿时被打的嗷嗷叫,面目全非,赤鲁布花大叫道:“真就只有我们三人啊,再没有别人了,前年还有一个太尉,专门撑船的,可他说他家里羊没有人照料,便弃官而去了……我说的是实话,长生天在上,我不敢相瞒啊…诶,诶,别打了………长生天,我大元水师,竟覆灭于此!” 朱厚照不为所动。 他万万料不到,这几个鞑靼人还如此硬气,咬咬牙:“打死勿论!” “我……我……我说,附近有一个部落……附近有一个部落……” 朱厚照眼睛放光。 他看着早已面目全非的赤鲁布花:“来,你说说看……” 显然,朱厚照对于一切部落的讯息,都有着极大的兴趣。 ……………… 大同城外。 方继藩暂时接掌了大同三军。 不过接掌之后,才发现自己被老狐狸张懋给糊弄了。 多如牛毛的事,统统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清理城外的尸首,就地掩埋,还有将自家将士的尸骨,统统收敛,预备装车,将其带回乡中去。 除此之外,还有粮草的调度。 以及数千伤员所需。 甚至,各营之间,因为茅坑的事,引发出来的纠纷。 事情是这样的,大同卫的一个营挖了一个巨大的茅坑,结果因为这茅坑距离客军的营地比较近,于是客军官兵们自然也就顺带儿来此。结果,大同卫就不乐意了,我们挖的坑,凭啥你们来**? 于是乎,双方剑拔弩张。 方继藩只好亲自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双方的武官,在茅坑附近,用剑划下一道界线,当众宣布,双方以后解手,不可逾越雷池一步,谁敢逾越,我方继藩会打人的。 好不容易将事情解决完,到了行辕,便又有武官上门,一脸惨兮兮的样子:“都尉,惨哪。” 方继藩火了,也不知这家伙,到底是哪个卫的,你大爷,你惨,有我方继藩惨吗?从前我一日睡六个时辰,现在只能睡四个,方继藩扬起手,就给他一个耳光:“惨你大爷,现在是大捷,大捷!哭丧个什么,这代行总兵官,我方继藩不干了,要卖惨,滚一边去,我很忙。” 背着手,留着那捂着腮帮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武官,他有点懵……这都尉……是个狠人哪,虽然早就听说过他在京师的一点儿事,可今日一见…… 须知,边镇上的武官,最是刁蛮的,这么不给脸,别怪老子翻脸。 这武官也是愤愤然,可想了想,算了,惹不起,便怏怏回去。 方继藩气的龇牙咧嘴,七窍生烟,回到大堂坐下,喝了一口茶,便开始骂:“今日起,让他们有事别找我,真有事,赵英国公,英国公不还活着吗?我昨夜才睡四个时辰,吃不消了,得去补补觉。” …………… 第一章送到,太嗜睡了,真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 正文 第七百七十九章:大捷入宫 苏月亲自给张懋治伤。 衣甲揭开时,疼的不得了,那凝结的鲜血,将皮肉和内衬黏在了一起,拿着镊子,小心翼翼的撕开,方才将内衬脱下来。 张懋憋着脸,一声不吭。 苏月忍不住感慨:“英国公真是了不起啊,古有寿亭侯刮骨疗伤,今有英国公……” “休要啰嗦。” 张懋呼出一口气,此战,必当名流清史,自己一举一动,都可能采集史料的翰林记录下来,老子也疼啊,真恨不得哭爹叫娘,可得忍着哪。 你苏月还在此,说啥风凉话,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 而后,便是寻觅伤口,先是上了酒精,张懋的额上青筋爆出,这是刀伤,皮肉都翻了起来,在确定伤口里没有刀剑的残片之后,苏月便熟稔的开始缝合,此后上了金疮药,包扎了起来。 “报。”有个书吏匆匆而来:“公爷,都尉……都尉他……他说他不干了。” “啥?”张懋豁然而起:“为啥?” “他说……他脑壳有点疼,可能是杀敌时,过于激动,旧疾复发,也要来此养病。” 张懋叹了口气,道:“方家的小子啊,什么都好,就是懒,没治了,老夫此番让他暂理大同马政,就是想借此机会,让他熟悉一下马政的,老夫老了,经此一战,也算是对得住祖宗,没有辱没先人,也不指望,镇守一方。这是年轻人们的事啊。你说这个小子,祭祀不会祭祀,马政又没耐心,他能做啥?有这聪明的劲头……真是糟践了啊。” “还是公爷好,下马能祭祀,上马能掌兵。”书吏笑呵呵的道。 “……”张懋突然觉得这书吏,话里带刺。 张懋索性叹了口气:“罢罢罢,就如此吧,奏疏,写了没有,给老夫看看。” “已写了,请公爷过目。” 张懋取过,定睛一看,颔首点头:“如此甚好,发出去吧。” “是。” 张懋道:“择日,我等也该班师回朝,要做好准备。” “是。” ……………… 京师里,对于大同的战事,朝野内外,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期盼,有英国公在,想来大同能守住吧。 何况,一场大战,可谓是旷日持久,没有一年半载,鞑靼人怕也不能退兵。 这是守城战哪,慢慢耗着呗。 因而,虽然为了防范未然,京师里,也加强了戒备,可人们对于大同来的消息,并没有太多急迫的期待。 太子不在身边,跑了,据闻还去了大漠,这令弘治皇帝很是恼火,可最终,他决定接受。 这个儿子,每日盼着的,不就是如此吗? 去吧,去吧,孩子的翅膀长硬了,只要能活着,有侥幸的活下来,其他的,都无妨。 方继藩也不在身边,有时,看着秀荣忧心忡忡的抱着方家的孩子入宫觐见时,那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令弘治皇帝,心里颇有几分惭愧。 小方总体而言,还是不错的。 尤其身边,欧阳志伴驾在一旁,每次看到了欧阳志,就想起了方继藩,这是睹物思情呢,还是睹人思情? 欧阳志永远都沉默的站在一边。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搁下了笔,道:“你的恩师,去了大同,你一定也很担心吧。可没法子啊,这小子长大了,是该放他出去,让他好生磨砺、磨砺,欧阳卿家,朕将自己的儿子,也都放出去磨砺了,这些事,却不敢对人说,若是让内宫的人知道,太子出了关,还去了大漠,非要吓死不可。女人嘛……” 欧阳志良久,颔首:“陛下说的对。” 弘治皇帝皱眉:“这鞑靼人,乃是大明心腹之患啊,多少年来,他们一直都是大明最可怕的对手,不除鞑靼,朕……真的是寝食难安哪。” 他说着,拿起了奏疏,又低头去看。 天下多少事,都落在他的身上,使他虽在壮年,身子却有些佝偻。 “陛下近来忧心忡忡,身子,似乎……不好。”欧阳志道:“不妨,今日歇一歇,在禁苑里走一走。” 弘治皇帝皱眉,抬眸,看了欧阳志一眼。 良久。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下来:“走?这可不成,离开一会儿,要耽误多少事啊。” 不过,他笑了:“欧阳卿家既如此担心,不妨,朕就起来,走一走吧,去内阁?内阁诸公们,可比朕辛苦呢,朕去探视一二。” 他竟当真动了身。 带着欧阳志,一路至内阁,早有宦官进了内阁通报。 刘健三人得了消息,忙是出迎。 弘治皇帝勉强挤出笑容:“三位卿家都在?都在议论什么?” 刘健咳嗽一声,想了想,老实的道:“还真有所议论。” 弘治皇帝道:“卿家但言无妨。” 李东阳赶着道:“陛下,皇孙年纪不小了,想来,已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臣等在想,再过一些日子,就该给他寻一个良师了,臣等思来想去,从前的詹事府少詹事王华,很是合适,他是至诚君子……却学问精深。” “……” 这皇孙,才多大啊,一岁多一点儿呢,才勉强会叫几句‘吃奶’、‘抱抱’之类的词儿,就这时候,便要给他寻觅良师了?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 他似乎看出了三个内阁大学士的内心想法。 太子殿下……这般折腾,看来……随他去做啥便做啥好了,此次去了大漠,据闻还出了关,这是多可怕的事啊,弘治皇帝让内阁三位卿家保守秘密,这三位内阁大学士,倒也不敢将消息传出去。 想来,对这些大臣们而言,每日看着这太子,真真要呕血啊,你好端端的做太子,在京里倒也罢了,偏偏要去兰州,好,让你去兰州了,你竟还出关,若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只怕是人都受不了了。 越是如此,刘健等人,便越将希望,放在了皇孙身上,他们希望,皇孙能成为像弘治皇帝这般的明君。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只道:“皇孙尚幼。” 说着,步入了内阁,刘健等人面露惭愧之色,这件事,确实不该在这个时候提的,理当是太子殿下自关外回来,再提。 可是……太子殿下他…… 弘治皇帝坐下之后,呷了口茶:“朕一直在想,鞑靼猖獗至此,屡屡犯边,大明,是烦不胜烦哪,这天底下,到底有谁,可以为朕分忧呢?” 说着,叹了口气:“大同,有消息了没有?” 刘健笑吟吟的道:“清早,倒是有奏报来,不过,眼下内阁这里,抓紧着调度钱粮还有征募民夫供应军需之事,那份奏疏,还没开始票拟呢。” 看着三位卿家,双鬓上已是斑斑的白发。 显然,为了大同的战事,他们没有少操心,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有劳你们了,将奏疏取来吧。” 刘健不敢怠慢,忙是让书吏取来奏疏。 这奏疏平平无奇,不像是急报。 弘治皇帝便打开,这字迹,很熟悉,竟是张懋亲自上奏。 当然,从这言辞来看,又不像张懋的口吻,想来,是张懋的书吏书写了一遍之后,张懋在抄写下来,上奏的。 “张卿家受了伤?”弘治皇帝皱眉:“朕看他的笔迹,有些潦草,不是得病,就是受伤了。” 刘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惊诧,这可是主帅啊,守卫大同,他若是有什么闪失,可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弘治皇帝继续低头去看。 却是震惊了。 “奏曰:鞑靼军犯大同,臣率军出城决战……” 出大同……决战…… 张懋历来稳重,怎么……这么胆大,这若是有个闪失,大同可就完了。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是日,臣摆车阵以待,鞑靼狂攻车阵,三军奋勇,拼死抵挡,鞑靼铁骑七万人,遮云蔽日,连绵不绝。此时,驸马都尉方继藩率飞球营腾空……” 后头的事,说的绘声绘色。 看的弘治皇帝一愣一愣的。 啥…… 都尉威武霹雳弹! 这东西……好生猛烈。 自飞球上投掷而下,鞑靼军顿时人仰马翻,死伤不可计数,以至鞑靼军的骑队,竟是前后不得呼应,前锋的鞑靼人,陷入了车阵,张懋率军猛攻,将其团团围住,杀了个干净,后队的鞑靼铁骑,在炸药包的攻击之下,已是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竟是呼啦啦的……溃逃…… 鞑靼……大败。 死伤四万,哀鸿遍野,割其首级两万九千余,又俘虏了数千人,而飞球营,毫发无损,明军死伤数千。 这是野战,是野战啊…… 弘治皇帝的眼睛,瞪的比铜铃好大,这怎么可能? 大明,自土木堡之变后,还从来没有人数相等的情况之下,在野战之中,战胜鞑靼人,这只有在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时期,才可以做到。 可现在,直接深入大漠,寻觅鞑靼人,最后……将其几乎全歼,那鞑靼人,竟是兵败如山倒。 呼…… 弘治皇帝长长的出了口气,他起身,手中还抱着茶盏,似乎觉得茶盏很碍事,狠狠的将茶盏摔在地上。 哐当……茶盏摔了个粉碎! 正文 第七百八十章:好女婿啊 刘健等人大惊失色,看着弘治皇帝,心里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三人再不犹豫,忙是拜倒:“臣等万死。” “该死的是鞑靼人。”弘治皇帝红光满面:“打得好,打的威风!” “陛下,这……”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健三人:“我军出击,于大同城外,与之正面作战,七八万军马,击溃了七万鞑靼铁骑……” “……” 刘健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也太可怕了。 自文皇帝以来,有同等数量,旷野决战,击溃鞑靼人的战绩吗? 哪怕是当初的名臣王越,也多是以奔袭为主。 刘健忍不住道:“这……陛下……” “千真万确,上头说的明明白白,其中,最关键的,乃是这都尉威武霹雳弹,正因为是此物,再加上将士们用命,鞑靼人如土鸡瓦狗一般,竟是不堪一击。哈哈……这是天佑大明啊。经此一战,北方……可暂无外患了。来人,来人,去传唤英国公张懋来,此乃大捷,列祖列宗倘若在天有灵……” 说到此处。 萧敬和刘健等人,都一脸懵逼的看着弘治皇帝。 只有欧阳志面上,如古井无波,仿佛眼前都是幻觉。 那萧敬尴尬道:“陛下,英国公,还在大同呢。” “朕竟忘了!”弘治皇帝抚摸额头,果然,人的惯性是可怕的,以至弘治皇帝不禁失笑:“有此大捷,足以振奋三军,等英国公班师回朝,凯旋而还时,朕再命他去太庙吧。张卿家果然没有让朕失望啊,他此前不动如山,可一旦抓住战机,却能当机立断,上头说他亲率亲军,抵在车阵之后,使三军效仿,人人奋勇上前,这才争取到了飞球营足够的时间,张卿家,劳苦功高。” “方继藩,是朕的好女婿。”弘治皇帝面上通红:“朕有此子,便是十万精兵,也不肯换。只是可惜……”说到此处,弘治皇帝不禁惋惜了起来,真的太可惜了。 “可惜那鞑靼汗,竟是落荒而逃,他这一逃,却不啻是放虎归山,此人哪怕是遭遇了败绩,却屡败屡战,坚韧无比,也不知何时,他又要重整旗鼓而来。” 这是弘治皇帝唯一的遗憾。 这个鞑靼汗,比之以往的任何鞑靼汗都不好对付。 以往的鞑靼人,吃了亏,便会老实许多年,可此人,却总是能收留败兵,重新卷土而来。 这延达汗,便如弘治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刘健等人,似乎开始明白了什么,大捷啊,又是大捷,北方暂时,又可高枕无忧了。 这一战,历时不过一个月,省下了多少钱粮,且经此一战,朝廷威严,传播宇内,实是旷世之功啊。 刘健等人美滋滋的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陛下。”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背着手感慨:“立即明发旨意吧,新近没有什么好消息,是该让朝廷与万民同乐了,朕……有张卿家和继藩这样的得力干将,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眼里,竟是雾水腾腾,竟有几分感触。 他忍不住道:“这都尉威武霹雳弹……” 每一次说到这玩意的时候,弘治皇帝都觉得绕口:“这哪个混账取得名字?” 刘健等人,心里无语,真相,难道不是不言自明吗? 可欧阳志的反应,却极为迅速,老干部瞬间变身,他立即道:“陛下,恩师研究出了霹雳弹,想来,是下头的匠人们,借此讨好恩师,于是,取了此名,这是匠人们,对这巧夺天工的霹雳弹之精妙,由衷的赞美。想来恩师对此,是极力反对的,恩师一直教诲学生,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不可自吹自擂,恩师尊尊教诲,臣至今难忘,恩师这般教诲臣,也同样以此来严苛的对待自己,就比如恩师的大父,当初在土木堡时,营救了许多人,他便极少和人提起,恩师最怕的,就是别人欠他家人情,因而心生愧疚之心,恩师还常言,名声不过是身后之事,君子做人处事,俯仰天地,但求无愧于心,绝不为虚名所累,唯有无畏虚名,方可举重若轻,去做自认为正确的事。” 说罢,欧阳志毫不犹豫,拜倒。 他脸上的表情严肃,就仿佛脸上写了两个字:“忠厚!” 方继藩的话,你可以不信,可欧阳志的话,若是不信,那么,你还有良心吗? 弘治皇帝只见欧阳志如此,便晓得,欧阳志说的是真的。 他感慨道:“是啊,下头的人,总是投其所好,继藩虽偶尔有孩子气,可料来,也不会如此厚颜无耻,朕几乎是看着他长大起来的,他是什么人,朕一清二楚。欧阳卿家,你快快起来,你的恩师,立下了赫赫功劳,朕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因此而责怪呢,方才是朕失言。” “谢陛下。”欧阳志爬起,面上又恢复了欧阳呆的模样。 刘健等人,面面相觑,他们觉得……自己竟有一些些的错乱。 方继藩…………到底是啥人来着? 弘治皇帝道:“下旨,命张卿家和继藩,立即班师回朝,所有的将士,论功行赏。” “臣等……遵旨。” 刘健领了旨,左右看了一眼,随即道:“陛下,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的喜悦,方才少了些许,他叹了口气:“朕的儿子,朕自己清楚,他……虽也有孩子气,可无数军民,深入大漠,与贼一决雌雄,朕的儿子,难道不可,为保江山社稷,而出生入死吗?他吉人自有天相,朕相信……他会平安回来的。卿等勿忧。” 虽是安慰了刘健等人一番,可弘治皇帝心里却是感慨,但愿……厚照能够平安吧,这个孩子,打小就想杀鞑靼人,要一雪土木堡之耻,真是个傻孩子啊。 可是……索性,就让他这般任性一回。 弘治皇帝背着手,没有再吭声。 李东阳心里却急了,他不断给刘健使眼色,可刘健,却无动于衷,显然,刘健似乎不愿意在此时,提及这些事了。 李东阳忍不住道:“陛下,不知皇孙……”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李东阳一眼。 这想来,是无数大臣们的愿望吧。 他们并非是有什么坏心思,只是……有自己的立场而言。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过一些时候再议吧。” “是。” ……………… 草原上,到处都是火光,一个又一个的部族,被夷为了平地。 所带来的将士们,越发的矫健,现在几乎不需制定任何战术,只需一声号令,每一个人,便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袭击了十几个部族之后,不知烧杀了多少粮食和畜牧,又杀死了多少鞑靼人。 朱厚照的战刀染着血,血迹干涸了一遍又一遍。 他骑在马上,颌下已生出了拉渣的胡子,肤色也黑了一些,可在马上,却显得更加英武。 拿住了这水师上万户,确实给朱厚照提供了不少的线索,这赤鲁布花,对草原上的习性了若指掌,毕竟……水师嘛,天天蹲在竹筏子里瞎琢磨,这大漠之中,什么季节,哪里水草最丰美,而鞑靼人逐水草而居,只要知道哪里的水草最丰美,便知道,哪里聚集了大量的鞑靼人了。 一次次的突袭,奔驰了上千里地,朱厚照对于草原上的气候早已习以为常。 日子虽过的艰苦,可朱厚照觉得并不算什么。 这一番沿途烧杀,尤其是几日之前,袭击了一个数万人的部族,这部族,显然是延达汗的本部,斩杀了不少所谓的王子和丞相,杀死的畜生,竟有十万之多,这一战,至今,朱厚照还在回味。 鞑靼人最精锐的武士,都去了大同,留在这里的,人数再多,也不过是老弱病残,而且,明军铁骑,来去如风,突然袭击,攻击有序,虽也折损了不少人马,可这所谓的数万的大部族,却依旧毫无还手之力。 这想来也是鞑靼人第一次,如此不堪一击。 “报!”一个斥候,飞马而来…… “发现了一队人马,足有数千人,瞧他们样子,甚是疲倦,自大同方向北来。” 朱厚照眉头一皱。 数千人马。 莫非……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之后,特来堵截自己的吗? 这下麻烦了,倘若如此,那么……对方派出的,定是精锐,对方的人数,会是自己的数倍。 “他们……可打了什么旗号?” “没有旗号,看他们的队形,似乎……有些散漫,像很是疲倦,有不少人,竟还失去了马匹,只得尾随步行……像……像……是一伙败兵。” 朱厚照迅速的拿起了舆图,大致的确认了自己的位置,这里距离大同,有五六百里的地,难道……是大同的败军……这太不可思议了。 “对方,可曾发现你的行踪。” “卑下远远用望远镜看了之后,便立即撤退,对方即便发现了卑下,大抵也只是认为,卑下不过是在附近游走的寻常牧人,绝不可能想到卑下的身份。” ………… 还有!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一章:破贼 朱厚照眯起了眼睛,阴晴不定。 显然……这是一个机会。 可是对方,是自己的数倍啊。 而且,谁也无法预料,是不是有诈。 他看向身后的骑兵。 这些骑兵们,个个面带刚毅,杀气腾腾。 一路作战和烧杀,吃鞑靼人的,喝鞑靼人的,犹如一群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起初奔袭时,他们有些害怕和畏惧,可渐渐的,等他们见到了越来越多的血腥气,竟渐渐开始麻木了。 这些人,浑身都带着杀戮,他们的弓马,越来越纯熟,他们战斗的技巧,也早已可以勇冠三军! 此时,许多人或多或少的受了伤,也有人,早已衣衫褴褛,浑身臭烘烘的,他们犹如一支残军,可是……他们依旧精神饱满。 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每一次冲杀,都打着头阵,一次次的身先士卒,使他们视太子殿下,犹如自己的兄弟手足。 因而所有人都看着朱厚照。 没有人发出声音。 这一双双眼睛仿佛在说。 殿下指向哪里,我们便杀向哪里,虽死无憾! 朱厚照咬牙,冷笑,道:“多少年来,没有人敢如此像我们这般,深入大漠,将鞑子们如猪狗一般的屠灭了。当初,土木堡的耻辱,本宫至今没有忘记。这些鞑子,掳走了本宫的先皇帝,他们杀至了北京城,羞辱了我大明,使我大明,闻风丧胆!” “今日,本宫所效仿的,就是这些鞑子们所做的事,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数十年来,他们一次次的南下,他们攻取河套,他们威胁京畿,他们杀人方火,却殊不知,这个世上,有一句话,叫血债血偿。” 朱厚照坐在马上,低头,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刀弓,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是一字一句道:“现在,血债血偿的时候到了!” “大丈夫死便死了,何惧之有。本宫若死,也只恨土木堡之仇,不能全数奉还这些鞑子,使他们知道什么叫妻离子散,什么叫做耻辱。刘瑾!” 刘瑾吃了一根草,嚼了嚼,他宛如一个重甲的骑士,背后背着铁锅,脖子上挂了几串腊肉,吊在胸前,身前还帮着一个牛皮包,嗯……真皮的,绝没有添加防腐剂的那种。包里,塞了许多他捡来的草。 他徐徐打马上前,面上,总是风淡云轻的样子。 “你是本宫的奴婢,看着本宫长大的,我们冲最前。” “噢。”刘瑾生死看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朱厚照看着那斥候:“对方还有多少里?” “十里。” 朱厚照只算了算,道:“所有人换马,给马喂了草料,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吃饱喝足,在此,专候鞑靼人。” “遵命!” 众人没有犹豫,娴熟的下马,取出其他马匹携带的干粮和草料,他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随后,他们换上了新的战马,坐在了马上,开始检查自己的刀剑和弓矢。 朱厚照显得极冷静。 他心里不禁在想,来的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 疲倦的败兵们,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这一战,败的实在太突然了。 虽然许多鞑靼人愤愤然的认为,这是非战之罪,这是狡猾的南蛮子们,使用火器。倘若非是如此,南蛮子们,敢和自己正面交锋吗? 可如何不服气,如何的不甘心,他们却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延达汗气喘吁吁,他乏了,金帐的卫士们,忠心耿耿的护卫在他的左右。 七万人雄姿英发的南下,而今,却是数千败兵回来,其他的溃兵,却不知去了哪里。 延达汗很疲倦。 到了这里,明军已经不可能再追击了,他们是不敢随意深入大漠的。 到了大漠,延达汗依旧还是自己的主人。 可是……他心……真的累了。 一次次的失策,一次次的损失惨重,令他竟有些怀疑,自己当真得到了长生天的赐福吗? 倘若如此,那么为何,长生天会令自己,经历如此多的磨难。 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延达汗一生雄心勃勃,他一统了大漠,曾也不可一世,他无数次摔倒,可总能爬起来。 这一次……他想,他也能! 他顾盼着左右,看着无数沮丧的将士,叹了口气:“我们……还会重新站起来,我向长生天起誓,迟早有一日,我会踏破南蛮的关墙,用无数南蛮子的血,来报此仇。” 他说罢,取出了箭壶中的利箭,将其一折两段。 所有人,都勉强都振奋了精神。 他们太疲倦了,一路被人追杀,许多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找到水源,口唇干裂,哪怕是干粮,也是不足。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追兵走了,他们只要能寻觅到最近的部族,便可活下来,而婚后,重新站稳脚跟。 他们继续向前跋涉。 可此时……就在前方。 地平线上,是一个个的黑点…… 有人忍不住眯着眼,朝着远方眺望。 那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 莫非是附近的部落。 有人心里欢呼起来,若是能找到一个部落,好好的休息一下,好好的大吃一顿,这实是最幸运不过的事。 他们开始加紧了步伐。 而那地平线上的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他们头顶着苍穹。 突然……那一个个黑点……开始动了,他们朝着这个方向,移动而来,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延达汗一开始,心里一松,他还在想,到底是哪一个部落,这里的水草,并不丰美,为何来此游牧。 可现在,他觉得不对劲了。 对方……人数不少。 寻常的部族,不会一下子,征集这么多人放牧。 他死死的盯着前方,大吼:“小心!” 对面的骑兵,已越来越近,更加的近了,这早已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的铁骑,如风一般,而此时,远处的延达汗,竟看到了寒芒。 不错,只有刀剑高高举起时,那阳光照耀之下,刀锋所折射出来的光芒。 他们……他们是敌军。 这里……怎么可能出现敌军。 又怎么会出现,大量的铁骑。 延达汗瞳孔在收缩。 身后,许多人开始有些混乱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 “敌袭,敌袭!”有人高呼。 “拿起你们的弓箭,准备好你们的长刀!” 有人嘶吼。 可对面的铁骑,来的太快,他们迎风而来,随后,每一个,都在奔驰之中,取出了长弓。 就在数百步外,突然,一枚箭矢穿空而来。 延达汗身侧,一个万户,突的呃啊一声,那尖锐的箭矢,直接插入了他的咽喉,箭羽之处,还在不断剧烈的颤动,而这万户,只闷哼一声,直接栽倒。 延达汗早已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终于明白……这是汉军:“迎敌……迎敌!” 对面的汉军,简直就如鞑靼人中的鞑靼人,他们快速的奔驰,而后,一旦进入了鞑靼人的射程,随即,铺天盖地的弓矢便如雨下。 那如飞蝗一般的弓矢,遮天蔽日,落下之时,无数的鞑靼人直接栽倒。 鞑靼人忙不迭的要举弓还击。 事实上,此时他们显得迟钝,疲惫不堪的鞑靼人,此刻根本没有预料到这里会有敌人,甚至,他们的战马,竟都跑不开。 可对方的铁骑,却在一百步外,马力已是提升到了极限。 哒哒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宛如风卷残云,又如怒海波涛,在一轮飞射之后,他们不约而同的,举起了长刀。 那高高扬起的长刀,犹如林海。 为首的朱厚照,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整个人,随着马匹仿佛凌空飞起,朱厚照自喉头深处,发出了怒吼:“杀!” 无数与他曾生死与共,和他曾大被同眠,与他曾一起喝酒,一起捉着虱子,曾肩并肩的人,同样回之以怒吼:“杀!” 喊杀声,冲破云霄,刺破了鞑靼人的耳膜。 鞑靼人忙不迭的开始拔刀,延达汗身边的金帐卫士,也忙是将延达汗裹得紧紧的,可他们却没有察觉到,就在三百多步外,一个散兵游勇,骑着马,他张弓,射出一枚枚的箭矢。 一个个金卫,就在延达汗的面前,无声倒下。 延达汗,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汉军。 他原以为,自己所忌惮的,不过是大明的火器罢了。 可现在……他发现,真正可怕的是,一群比鞑靼人骑射都不遑多让的铁骑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 他发现,长生天的赐福,真正已距离自己愈来愈远,上天垂青的,乃是眼前的敌人。 延达汗怒了。 他红着眼睛,发出了不甘的怒吼:“杀啊!” 杀字出口。 可此时,对面的骑兵,已经如下山猛虎一般,冲入了鞑靼阵中。 砰! 无数的人马,相撞在一起,这世上,还从来未有过,大明的铁骑,气势如虹的用骑兵,冲入鞑靼铁骑的阵中。 朱厚照在此时,已是手起刀落,而后,一个金卫,鲜血喷洒,身边,刘瑾飞马,与一个鞑靼人撞在了一起,战马强悍的冲击力,生生令两匹马直接栽倒,那骑兵直接撞飞,刘瑾却拼死抓住了马鞍,待自己的战马打了个趔趄,接着,竟又生生的站了起来。 好幸运,居然还活着。 刘瑾心里这样想。 ………… 看来今晚得熬夜了,争取继续,熬不住的同学,去睡吧,晚上可能要一点半到两点更。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二章:太子破贼酋 骑兵的优势,在于这强横无匹的冲击力。 明军铁骑,风驰电掣,猛地撞入还来不及反应,根本没有将马跑起来的鞑靼军中。 顿时……人仰马翻。 无数人生生被撞飞。 冲在前的明军骑兵,有时人没有收住,受这可怕的惯性,也照例甩出去,与对面的鞑靼人撞在一起,彼此俱都撞得头部裂开。 冲在最前的人,几乎是自杀式的杀法。 哪怕是朱厚照,若非是他自幼学习弓马,眼尖的错过了一个正面冲撞,从侧面抡起刀来,将一个鞑靼人斩下,只怕,此刻也早已被撞飞了。 可战马依旧还在奔驰,它们撞开一个个鞑靼人,而奔驰中的铁骑,疯了一般的挥舞着刀剑,等驻马于原地的鞑靼人想要反击时,人已远去,可后头蜂拥而来的骑队,又如洪峰一般的冲杀来。 数千鞑靼人,哪怕是提起了精神,可现在……却突然有一种无力感。 现在,大明铁骑为骑兵,而他们充其量,却是骑着马的步兵罢了,只能在原地打着转,拼命想要控制坐下的战马,众人挤到了一团。 无数的头颅,被斩马的大刀斩过,或是头颅落下,或是力道不足,便脑袋歪着,依旧还连着脖子,血雾喷出。 一瞬间之后,朱厚照已带着这狂奔的骑队,直接贯穿了鞑靼骑队。 整个鞑靼骑队,瞬间被分割。 这依旧还是鞑靼人的战术。 想当年,凭借着飞射,凭借着这攻其一点,分割包围的战术,鞑靼人曾将无数的汉人王朝,打了个落花流水。 可现在……他们却尝到了此种滋味。 而明军的首领,显然对于鞑靼人的战术,耳熟能详,他迅猛的进攻,绝不拖泥带水,这便是要让鞑靼人的战术失效;他寻觅到了鞑靼阵中,最软肋之处,毫不犹豫的发起最后的冲刺,便是绝不使鞑靼人有喘息之机,重新集结,整军备战,站稳脚跟。 朱厚照犹如长刀的刀尖,他处在这最锋芒之处,他所过之处,无数人纷纷尾随,万千的铁蹄,卷起地上的草屑和尘土。 而鞑靼人绝望的发现,这一切……都似曾相识,这不就是当初,自己的铁骑,屠戮汉军的法子吗? 贯穿了鞑靼军之后,朱厚照没有停歇,因为哪怕是贯穿,对方也有重新集结的可能,于是乎,他的马,依旧还在狂奔,而后,他纵马开始在这慌乱的鞑靼军外围驰骋,二话不说,举起了弓箭:“张弓!” 无数人娴熟的取弓搭箭。 大明铁骑们,对此,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等到鞑靼人妄图重新集结时,已脱离了鞑靼军,自他们的后队杀出的大明铁骑,趁着对方还在慌乱的想要重整旗鼓时,瞬间,又是箭如雨下。 无数鞑靼人,在遭受了冲刺之后,本已是乱糟糟的不知所措,伤亡惨重。还未等他们有所动作,这箭雨落入他们之中,又是此起彼伏,传出无数的哀嚎。 而这……机会又来了。 朱厚照已觑见了鞑靼人新的薄弱之处,他取刀,大呼:“来!” 无数的铁骑,毫不犹豫轰隆隆的跟随着朱厚照,毫不犹豫的朝着东北角的鞑靼人冲杀而去。 相传当初,鞑靼人的老祖宗们,就是用这种可怕的战法,不断的游走,飞射,寻觅机会,突刺,使其混乱,但是马不停,绝不给对方厮杀在一起,相互缠斗和鏖战的机会,而是迅速的脱离战场,最后继续游走,趁其混乱,飞射,而后……继续突刺! 这种战法,曾经使无数的文明,视其为梦魇。 它可怕之处就在于,依靠着不断的飞射和突刺,他们永远占据了战场的主动权,一旦被他们缠上,那么,你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嗯……羊肉很好吃,刘瑾看着这群‘茫然无措的羊羔’,居然觉得有些饿了。 浩浩荡荡的骑队,突入了东北角! 无数人被撞翻,坐在马上,原地打转,根本无法跑动起来的鞑靼人,一个个撞飞,而后,朱厚照撕开了一个口子,后头的骑队,密集的冲锋,将这口子,不断的扩大。 这一次,鞑靼人开始有些崩溃了。 老祖宗们的手艺再现,可怕的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少人再无战心,想要逃窜,可在这里,将后背留给冲刺中的铁骑之人,必死无疑。 有人开始呜咽起来。 有人茫然的还想勒马冲出去,可四周都是人马,乱糟糟的。 当那密集的铁骑冲过,他们妄图招架,可这呼啦啦风驰电掣而来的铁骑,岂是靠人力可以招架。 无数的人,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 当鞑靼人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他们徒劳的发现,诚如当初他们宰杀汉人步卒时一般,自己所面临的处境,竟和当初的汉人,一模一样。 几番冲刺,鞑靼人们彻底的绝望了。 人们抱头鼠窜,甚至连抵抗,都没了心思。 他们本就疲惫不堪,本就士气全无,本就无数人带伤,再没有了当初南下时的半分士气。 大明骑队,却是以逸待劳,率先发起了攻击,这些人,骑射功夫,竟比鞑靼人更加熟稔。 一通乱杀之后,地上已伏尸无数。 许多人已落了马,此时……再无抵抗之心,哀求痛号,也有人,飞马乱逃,可彼此之间,却不免相互践踏。 延达汗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自己竟会被一队大明的骑兵攻杀,以至到这个地步,数十个亲卫,想要保护他夺路而逃,却很快被一队骑兵截住。 他们不得不又逃回已沦为人间地狱的鞑靼阵中。 却听朱厚照厉声大吼:“放下武器,下马!马上之人,格杀勿论。” 这一句鞑靼语一出,哪怕是再勇敢的鞑靼人,此刻却已是万念俱焚。 残兵们,不得不乖乖下马,生怕慢了一些,远处的张元锡,则弯弓搭箭,但凡有人还在马上,飞矢便破空而至,箭无虚发。 地上满是人哀嚎,无数人放下武器…… 延达汗已是万念俱焚,却有一人抱着头,蹲在延达汗身侧,低声道:“大汗,你是黄金血脉,万万不可……沦落入蛮人之手,待会儿,万万不可泄露您的身份……” 延达汗此刻,心中怅然,可是……求生的欲望,却升腾而起。 他自然清楚,若是让这些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既是绝望,又是恐慌,更加是心乱如麻。 若是连汉军,都可进入大漠,如入无人之境,肆意宰杀鞑靼人,用鞑靼人最大的长处,击溃鞑靼军,那么……鞑靼……还有救吗?整个大漠,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此时,无数骑军下马,手持刀剑,将所有的俘虏看住。 延达汗下意识的抬眸,却见那永远冲在前的少年郎,却是一步步走向自己。 延达汗心都要跳出来,他抱着头,努力使自己和寻常鞑靼人一般。 可那人,却是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便驻足,他拖着刀,刀尖上,犹如滚珠一般的鲜血,滴淌在泥地上:“久仰大名!” 朱厚照说的乃是鞑靼语。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延达汗,似带嘲讽。 “我……我……”延达汗慌乱的抬眸,看着朱厚照,朱厚照的眼里,杀气腾腾。 他忙道:“什么?” “不要装了!”朱厚照冷笑:“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你到现在,还想在这里假装下去吗?” 延达汗惊住了。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正是自己的本名,自自己登上了汗位之后,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人叫过这个名字,甚至连延达汗自己竟都有些遗忘。 人们通常称他为大可汗,可现在……这个少年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朱厚照冷冷的看着他,笑了:“我早久仰你的名字,你可知道,自我七岁开始,我便亲眼看过你的画像,那个时候的你,可是雄姿英发,统一了大漠,关外之地,没有敌手。我花重金,从不少人那里,不但打探了你的相貌,得知了你的本名,你的那张画像,至今还悬挂在我的寝殿里,果然,今日我冲杀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你,因为,哪怕你的容貌,有些改变。哪怕画像的相貌,未必全然准确,可是你……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你!” 延达汗内心,绝望到了极点。 一个人……他七岁就盯着自己……这个人……他有病吗? 他不得不打量着这少年郎,这少年郎,虽是经过了风吹日晒,面上杀气腾腾,可依旧,还是没有脱离稚气。 而延达汗更觉得绝望的是,自己最后一战,竟就败在了这么一个人手里。 他已无法隐藏了,只得道:“不错,我便是鞑靼大可汗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四目相对。 朱厚照的目光之中,带着光彩。而延达汗,却是灰暗。 延达汗万念俱灰,完了,全完了。一切的功业,俱都成空! ………… 眼皮子打架,睡觉。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三章:草原上冉冉升起的新星 朱厚照延达汗,露出冷笑:“我还未出生时起,你便向我大明称臣,借此,来得到我大明的支持,击溃了大漠中的瓦剌部,一统大漠……再之后,你屡屡侵犯大明的边镇,时战时和,可谓是绞尽脑汁……” “瓦剌人,制造了土木堡之变,可是,在我眼里,瓦剌和鞑靼,没有任何的分别,从我能记事起,我便知道,总有一日,你我……会会猎于此,因为……所有人,自小便对我说,我乃是承袭天命之人,是未来的上天之子,可在我看来,若只是血脉承袭,又凭什么是上天之子呢,上天之子,应上马斩杀贼酋,下海擒蛟龙,大明这外患,以你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为最,这十年来,我无数次研究你们鞑靼人的战法,一次次,来琢磨你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习性,哪怕是你们鞑靼人的生活方式,你们的饮食,我也不断去尝试,你今日落在我的手里,并不冤枉,今日我在你面前,是我无数次练习骑射,学习你们鞑靼语言,喝你们的马奶酒,用无数次血汗换来的。”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汗毛竖起。 这世上,还真应了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忍不住冷哼一声道:“你们汉人说过,成王败寇,我今既兵败,无怨无悔!” 朱厚照笑了:“我知道你会这般说,我太了解你了。你自称自己是黄金家族的血脉,自称自己为大元皇帝,可今日,我便要告诉你,你所谓的大元,在百年前,就亡了,而今日,将再亡一次,你们永远,不会再有复起的希望!”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面上,掠过了一丝痛苦和复杂之色。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接受现实,朝朱厚照跪下,磕了个头:“我愿内附大明,从此,为大汉效力。” 鞑靼人历来如此,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便请求内附,往往朝廷为了羁縻,会敕封他的官职。 大明对大漠中的政策,历来是如此。 倒不是妇人之仁。 而是任何人都清楚,大明根本无法控制大漠,杀死了一批人,就会有新的首领自大漠中崛起,灭亡了一个部族,也会有新的部族,成为关内的心腹大患。 朱厚照却是面无表情:“你错了,我不需要你!” “什么?”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一愣。 朱厚照高声道:“你没有资格内附,大明,也不需要羁縻大漠,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来大漠,便是要……” 长刀出鞘,却在此时,那刀尖闪过了一丝锋芒,而后,锋芒掠过了银光。这锋刃,却如闪电一般,狠狠的刺入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咽喉。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似乎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自己今日,会死在此。 他感受到了那利刃刺破自己的喉骨,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剧烈的疼痛,令他浑身痉挛,他下意识的双手举起,死死的抓着刀刃,手心上,鲜血淋漓。 朱厚照的刀刃,在他的喉骨中一绞,一下子,血雾喷出,鲜血也如泉水一般,泊泊涌出来。 朱厚照道:“你记住我,我叫朱厚照!” 随即,拔刀,血箭喷在了朱厚照的裤脚上,朱厚照提刀,再不理会倒在血泊之中的孛儿只斤·巴图孟克,转过头,见无数鞑靼人惊恐的看着自己。 呼…… 终于……得偿所愿! 朱厚照眉一扬,掩不住喜色,他朝左右道:“割下他的首级,撒上石灰,拿他的手,请英国公去祭天,告慰列祖列宗英灵!” 说着,长刀回鞘,踏了几步,鞑靼人们,个个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他们惊恐不安,心里已绝望到了极点。 黄金血脉,自此断绝。 而他们,不过是一群可怜的阶下囚。 是人都怕死,尤其是,遇到了比他们更强的强者。 朱厚照已一跃,翻身上马,厉声道:“所有的鞑靼人,他们的刀剑和牛马,统统带走,将他们的干粮和马料统统搜出来,而后……就让他们滚!” 就……这么放他们走。 鞑靼人们不可置信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骑在马上,鞑靼人们畏惧的看着少年郎。 朱厚照带给他们的,是恐惧。 骑兵们已经开始动手,牵了牛马,甚至也懒得搜这些鞑靼人的身,让他们自行上缴武器和干粮。 至于以后,他们去做什么,何去何从,显然……这是他们的事。 朱厚照回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 下了马,将刘瑾寻来:“刘伴伴,本宫今日又杀了七个,加上这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便是八个,现在,本宫已杀了多少鞑子了。” 刘瑾吃着肉干,满脸堆笑,他正待要开口回答,突然,脸上的笑容却是逐渐消失…… 而后,刘瑾的脸,从僵硬,变得开始如丧考妣,口里的肉干也吐了出来,却是默然无声。 “可能……可能……” 朱厚照的脸上,怒气开始升腾而起。 “你忘了?” “奴婢……奴婢……” “你就光顾着吃!”朱厚照暴怒。 这些数字,他还要回到关内,去四处宣讲的,这个牛,他可以吹一辈子,尤其是方继藩那个家伙面前…… 可现在……这厮……竟忘了。 朱厚照有点发懵。 这一路,洗劫了无数个部族,一路烧杀,数字太多,他脑里一片混沌,早就记不清了,本以为,反正有刘瑾记得。可是…… 朱厚照怒不可遏,冲上前去。 刘瑾下意识的便逃,被朱厚照追了足足半里地,才被追上,刘瑾愁眉苦脸道:“殿下,您听奴婢解释……” 朱厚照勃然大怒,按着刘瑾在地上,便是一顿狠揍:“让你吃,让你就记得吃!你这畜生,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想起来了没有,想起了没有……” 刘瑾被揍得面无全非,哽咽道:“奴婢万死。” 朱厚照气咻咻的站起来,还忍不住踹他一脚:“没有用的东西,迟早将你卖去爪哇国去。” 他骂骂咧咧,转身才走。 刘瑾则拍拍屁股起来,鼻青脸肿。 不过,方才他的哀嚎,是装的,太子殿下在气头上,只有让他解了恨,这事儿才能过去。 这一顿揍,不算什么。 刘瑾早已习惯了。 不就是挨揍吗? 当初在鄱阳湖,被那些水贼,不成日当沙包一样的打? 小意思。 他摸了摸自己肿起来的颧骨,有一点点疼,便摸出了肉干,放在口里咀嚼,没事人一般,去背起自己的铁锅和包袱。 一群鞑靼人,就这么轻易的被朱厚照放走了。 鞑靼人们几乎没有回头,去看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尸骨。 他已经死了,大漠之中,可能会出现新的主人,而孛儿只斤·巴图孟克却已成了过去,鞑靼人是只会向前看的人,因为,若不向前看,这恶劣的大漠环境,无法令他们生存。 他们敬畏的看着朱厚照,朱厚照骑在马上,火冒三丈的样子,令他们害怕这个可怕的杀神,会改变主意。 朱厚照却是浑不在意。 草原上的人越多,粮食却越少,又在此群龙无首的情况之下,会发生什么,几乎可以想象。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之后,这大漠之中,便再无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了! 他拨了马:“再找一找,附近还有没有鞑靼部族!” “遵命!” 众人轰然应喏。 ……………… 方继藩尾随着英国公张懋班师,偷懒的感觉,挺好。 这倒并非是方继藩懒,实是方继藩为国为民,自知自己缺乏和人沟通的才能,主动退位让贤。 自己的儿孙已经够多了,这大漠之中,自己还有一个孙子要操心呢,也不知那孙子,死了没有。 但愿他还活着,依旧还有干了一盆火锅的实力,只有如此,小朱秀才,想来,也能平安无恙。 想到了小朱秀才,方继藩心里,竟有一丝丝的疼,可怜的孩子啊,在京里胡闹倒也罢了,这去了关外,却不是他随意胡闹的地方。 至了京师。 早有人入京,去通报了消息,于是乎,欧阳志奉天子之命,早早在此等候。 见到诸军浩浩荡荡而来,英国公张懋的手臂,包扎的像猪肘子似得,挂在胸前,方继藩却是四肢完整,精神奕奕的打马在前。 欧阳志一看,眼圈就红了,先是上前,向英国公张懋行礼,而后到了方继藩面前,拜倒在地,跪在方继藩的马下,泪洒衣襟:“学生见过恩师,恩师陷身险地,学生远在京师,甚是挂念,今日恩师平安回返,又立大功,恩师言传身教,令学生钦佩不已。” 方继藩见他哭的一塌糊涂,心也软了,欧阳志,不愧是自己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啊,所有的弟子,都不够给他提鞋。 方继藩下马,到了欧阳志面前,搀扶他起来:“为师历来最器重的便是你,今日见你来迎接为师,为师心里高兴哪,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别乱和人说,为师生恐来迎接的是刘文善,不是你呢。” 远处…… 有一个叫刘文善的人,傻愣愣的站着,有点懵。 正文 第七百八十四章:凯旋回朝 方继藩见到了刘文善,微微愕然,随即温和的笑了。 刘文善忙是上前来行礼:“学生……见过恩师。” 声音也是哽咽。 方继藩心里感慨,孩子多,就是烦恼啊,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之爱,要雨露均沾,送给所有的孩子,这些,毕竟都不是后娘养的,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方继藩背着手,笑吟吟的道:“你也来了啊,嗯,很好……” 刘文善起身。 方继藩上前,拍拍他的肩:“其实,为师是在督促你,毕竟,你年纪比你的大师兄年轻一些,你的大师兄,为人稳重,而你,脾气还需磨砺,为师用心良苦,你不会不知道吧。” 刘文善道:“恩师,学生明白。” “这就好。”方继藩道:“到时,为师有极重要的事交给你做,走吧,我们一道入城,你们都能来,为师很是欣慰。” 方继藩重新翻身上马,刘文善忙是帮方继藩牵马绳:“恩师旅途劳顿,学生能伺候着恩师,就多伺候一刻。” 方继藩颔首:“走吧。” 穿过了门洞,张懋和方继藩在前,后头,是疲惫不堪的将士。 这凯旋之师所过之处,不免许多人欢呼,现在全京师都知道,英国公和驸马都尉击溃了鞑靼人,不但保护了大同,且获得了一场来之不易的大捷。 军民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见过都尉……都尉公侯万代哪。”有沿途的百姓,竟是拜倒在地,朝着方继藩的方向,高声大呼。 “都尉公侯万代!” 许多百姓,纷纷红着眼睛,凝视着方继藩。 这令方继藩有点懵逼,啥,自己啥时候,这么出名了? 这是不是捧杀? 方继藩心里竟有一丝丝的怀疑。 太受欢迎了。 尤其是那些寻常的百姓,热切无比,方继藩打马到了哪里,便有人追到哪里。 反而是英国公张懋,灰溜溜的。 张懋忍不住咕哝:“这些百姓,吃错药了。” 方继藩龇牙,与张懋并马而行,就算是捧杀,方继藩也认了,捧就捧吧,先享受被捧的感觉再说。 他不禁道:“世伯,老百姓心里有一杆秤哪,可不要胡说。” 当然,倘若有老百姓骂方继藩,方继藩一定要说,这群该死糊涂的刁民,打不死你们。 只是……看着一张张脸,露出崇敬的样子,那拜下之人,似是发自肺腑…… 方继藩开始怀疑人生,我……方继藩,果真是深入人心了吗? 前头牵马的刘文善被这一幕场景感动了,他一面给方继藩牵马,一面抬头看着马上的方继藩:“恩师哪,百姓们,现在对恩师,可是敬若神明这般,恩师在西山,活人无数,种植出了红薯和土豆,现在已经开始推广,不少百姓,日子比从前好过了许多,以往一年到头,也不过是半饱,可如今,一日可三餐,餐餐都能吃饱肚子。再有谁人不知,恩师在西山收容的庄户,个个都过上了好日子。这些百姓们,看在眼里,却都记在心里,更不必说,恩师种了牛痘,更是让多少人,免受天花之苦了。” 方继藩忍不住眉飞色舞:“原来如此,可见,这世上还是有良心的人多,没良心的人少,当然,这些许的功绩,为师并不放在心上,名利,只是人的累赘而已,你谨记着这一点,以后可不要沽名钓誉。” 方继藩说着,朝街边的人招手。 街边上,顿时炸开了一般,许多人纷纷朝方继藩回礼。 方继藩面上虽是在带笑,可心里,竟隐隐有些感动,眼圈竟有些红了,哎……人心终是肉长的啊,看着这些纯善的百姓……这就是为啥,我方继藩两世为人,不贪图享受,却如此兢兢业业的原因,这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哪怕充斥着老朽,可这里……依然还有无数值得令人牵挂的东西,足以让方继藩,哪怕每日只睡六个时辰,也任劳任怨,捋起袖子,为这苍生百姓,贡献自己几分心力。 至午门,张懋与方继藩入宫。 在谨身殿,弘治皇帝已召集百官,等候这两位大功臣多时。 张懋和方继藩入殿,二人行礼。 弘治皇帝凝视了二人一眼。 他有些恍惚,竟以为,太子也回来了。 这些日子,魂牵梦绕,总惦念着太子,想着当初,那个个头只在自己腰间的孩子,他无忧无虑的牵着自己的手,自己的手心,能感受到这小手的温暖,父子二人,在弘治皇帝忙完了公务,天色已晚时,二人偷偷出了宫,带着紧张的禁卫,在内城里夜游时的一幕。 无论平日里,弘治皇帝责罚过太子多少次,无论多少次,对他厉声喝骂,哪怕是太子,浑身都是缺点,可是……弘治皇帝,至今脑海里,依旧是这些场景,一幕幕,如走马灯似得,在自己的脑海里浮现,因为这是自己的儿子,而无论这孩子做了什么,他依旧爱着这个儿子,父子可以横眉相见,可以彼此痛斥,可以冷言冷语,可以提起鞭子,吊起来狠揍,可是……父子之爱,却是不变得。 只这一刹那的恍惚,弘治皇帝回到了现实,他的眼角,竟是不自觉的,滑过了一颗泪水。 真的老了……再无法铁石心肠了,竟是多愁善感至此。 弘治皇帝心里哂然,凝视着方继藩,却觉得,这不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朱厚照吗? 他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啊。 他立不立功劳,都是其次的,只要没有缺胳膊少腿……便一切皆好。 不过……好像英国公,胳膊绑的似猪肘子似得,吊在胸前,还真像,缺了一个胳膊一般。 “来,我们的大功臣……回来了……”弘治皇帝露出了笑容,可话到了此处,却突然哽咽。 “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忙是抬眸。 他虽在壮年,年不过四旬,两鬓,却早有斑斑白发。 身边的萧敬,忙是小心翼翼的提醒弘治皇帝。 这意思是,陛下小心失仪。 弘治皇帝忙用长袖沾了沾眼角:“此等大功,可喜可贺,英国公张懋,亲帅虎贲之师,与胡鏖战,不愧为张氏之后,将门无虎子,张卿家,你的手,怎么了?” 张懋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他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回话吗? 将门无虎子! 张懋拜下:“陛下,些许小伤,已有西山的大夫们,缝合包扎了,这些,都不碍事,臣等幸不辱命……” 弘治皇帝离开了御座,起身,感慨万千之余,走到了张懋的面前,将张懋亲自搀扶起来:“不必多礼,张卿家,你且坐下说话吧,此战,真是打出了我大明的威风,张卿家,功不可没啊。” 张懋哭了,道:“老臣,有这句话,便足够了。” 弘治皇帝便拍了拍他的背,唏嘘一番。 而后,目光落在了方继藩身上。 这一次,方继藩立的乃是头功,若不是他,张懋怕也不敢寻觅机会,和鞑靼人野战,弘治皇帝道:”方卿家一直说,人是需求新求变的,人是如此,一家一国,也是如此。这都尉……都尉……”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是都尉威武霹雳弹。” 都尉威武霹雳弹,明明就很顺口嘛,怎么好像,很绕口一样,看来,陛下还没有念熟,不过不打紧,多说几百次,自然也就熟能生巧了。 弘治皇帝微笑:“对,就是这都尉威武霹雳弹,乃是方卿家所制,此战,有了此神器,方才大败鞑靼人,我大明的军士,比鞑靼人更勇武吗?又或者,比之鞑靼人,更加熟悉弓马?朕看……不尽然。朕这些日子,想了许多许多,大明对于鞑靼人的优势,并非是弓马更娴熟,士卒更加勇武,而是,我们比之他们,物产更为丰饶……我们……”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比他们更善于思考。这便是求新求变,方继藩,给天下的臣工,做了表率啊,而那些能工巧匠,也为此,立下大功,这些大匠们,可抵得上鞑靼十万铁骑。从今日起,工学院,要重视起来,不,要格外的重视,朕将赐传奉官,凡是有利国家的大匠,统统赐予传奉官爵。” 两班朝臣,无不惊讶。 所谓的传奉官,便是不经吏部,不经科举、选拔、廷推和部议等过程,由皇帝直接任命的官员。 这违反了当下的授官手续,却只是为了满足皇帝或者后宫中某个妃嫔或宦官的愿望。 当初成化皇帝,就受了万贵妃的蛊惑,授予了大量的人为传奉官,这些官员,搅和的大明朝廷,乌烟瘴气,以至于人们对此,痛恨无比。 弘治皇帝登基之后,立即罢黜了所有传奉官,坚持所有官员,都需科举出身,经过吏部的选拔,以及朝廷的廷推,以及部议的制度,来任免官员。 可今日,弘治皇帝,也算是开了先河,竟是要任一群匠人,为官员。 顿时,两班大臣,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 还有。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五章:我朱厚照回来了 匠人也可以做官? 这是否儿戏了。 许多人心里生出疑问。 可陛下态度似乎颇为坚决,现在反对,显然是极为不妥的,何况,这都尉威武霹雳弹,实力实是恐怖,此次,确实是大功,可见,想要遏制鞑靼人,此等神兵利器,确实至关重要。 而今,毕竟东林党还未崛起,朝臣们虽还爱撕逼,却也不至于,完全为反对而反对,因而,更多人虽是心里生出疑窦,却也不至于,玩的太大。 弘治皇帝道:“朕已命礼部和兵部,论其功绩大小,升赏所有有功的将士,两位卿家,都是劳苦功高,想来,也是乏了……张卿家,你身上还带着伤,且先回去休息。” 陛下出了此言,众臣只好纷纷出班:“臣等告退。” 方继藩也正待要告辞,弘治皇帝却是给方继藩使了个眼色。 方继藩会意,便驻足留下来。 而后,弘治皇帝摆驾至暖阁,方继藩亦步亦趋,尾随着跟了来。 弘治皇帝坐下,凝视着方继藩,吁了口气:“继藩,你说实话,太子,能活着回来吗?” “陛下,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弘治皇帝摇摇头:“你是个好孩子啊,得了脑疾,朕不逼着你,你绝不去做冒险的事,此次,朕是再三催促,你才乖乖去了大同,立下了汗马功劳。朕在想,朕的儿子,若是也得了脑疾,想着出了门,便觉得可怕,那该多好啊。” “呃……” 方继藩怎么觉得这是在骂人。 方继藩脸一红:“儿臣说实话,儿臣也不知太子殿下能不能回来。” “……”弘治皇帝凝视方继藩,最终,叹了口气:“朕明白,朕也明白,无论你们说一百句吉人自有天相,朕其实都明白,太子去了大漠,那大漠……是何等的凶险哪,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当初,是朕不该让他去兰州,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 方继藩听着,心里也难受起来。 他和朱厚照,虽非兄弟,却是胜似兄弟,他能理解朱厚照的志愿,也希望朱厚照能够一展平生之志,可是……一想到这个家伙,可能遇到危险,遭遇到鞑靼人,然后被鞑靼人围了,吊起来,狠狠的鞭挞一通,此后被鞑靼人各种羞辱,甚至,被斩下头颅,方继藩的心,便像是扎了一样的疼。 这翁婿二人,竟是不自觉的红了眼眶,默默不做声。 暖阁里,落针可闻,良久,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想了想:“内阁几个大学士,都希望,皇孙能够开始启蒙学习,你怎么看待呢?” 方继藩一脸惊讶:“皇孙才多大,他和儿臣……,不,是他还是个孩子呀。” 似乎翁婿二人,都开始极力避免,去提及关于朱厚照的问题。 弘治皇帝颔首,却是深深的凝望了方继藩一眼:“你该明白,内阁诸卿们,所忧虑的是什么?” 方继藩沉默了。 没错了,这几乎是可以想象的,太子因为‘胡闹’,去了大漠,这已引发了内阁诸位大学士们深深的忧虑。 王朝的兴盛,头等大事,便是要求皇帝后继有人。 大臣们喜欢像弘治皇帝这样的天子,却受不了太子,毕竟……太子真的很容易让人犯心脏病啊,这庙堂之上,位高权重者,哪一个不是七老八十呢。 因而,他们现在怕了,认为太子的本质就在于,打小被人过于宠溺,教育的太晚,现在……想要修补,已经来不及了,不过不要紧,还有皇孙。倘若太子有个好歹,这皇孙,便是皇太孙,这教育,非要从娃娃抓起才是啊。 方继藩道:“儿臣认为,这大可不必,太不妥当了,皇孙这个年龄,和他讲授学问,他听得懂吗?” 弘治皇帝却道:“可是他们说,这孩子未出生,还在娘胎里,尚且可以胎教,现在太子已可以牙牙学语,又有何不可呢?” “……”方继藩有点懵,老半天:“陛下怎么看呢?” “试一试吧。”弘治皇帝道:“现任的南京礼部尚书王华,此前曾教导过太子,他是状元出身,噢,还是王守仁的父亲,此人,定有过人之处,朕想将他调回京师……” 方继藩心里想,居然陛下已有了主意,好吧,谁教不是教呢,便颔首:“儿臣虽有异议,可是陛下心意已决,儿臣也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颔首:“朕这么做,也是为了安定人心哪。” 方继藩明白弘治皇帝的意思:“陛下说的是,臣没有异议了。” “朕还在想,皇孙只是个孩子,让他独自一人去,也不妥,不如让方小藩还有方正卿一同去,小藩是宫中养大的,和太子可谓是青梅竹马,有了小藩伴着,太子也不会认生。至于正卿,朕对这个外孙,有极高的期盼,他年纪虽小,可去听一听,也准没错,嗯,朕心意已决。” 原来……说了这么多,就为了这个…… 方继藩忍不住哀嚎:“陛下,小藩和正卿,他们是真正的孩子啊……” ………… 大同…… 一场大捷,使大同,又恢复了平静。 尽管有大量的游骑,开始深入大漠,寻觅传说中的太子殿下。 可是……这大漠上万里,去寻找太子殿下,真如大海捞针,无数的消息传递回来,可结果……都丝毫没有讯息。 大同的总兵官邓雄急的上火,英国公和都尉早就吩咐下来,一定要有太子的踪迹,倘若没有,提头来见。 可这……怎么找啊。 他心里,滋生出了绝望。 却在此时,倒有一个斥候,得到了讯息。 在向北九百里处,发现了大量明军的衣甲…… 他们将其中的一些衣甲带了回来,邓雄只一看,吓尿了。 这……是明军的衣甲,而且,有为数不少,都是禁卫的,太子殿下出兰州,带去的,既有一部分西山书院的读书人,也有一部分,乃是精挑细选的禁卫…… 这些衣甲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难道……被鞑靼人俘虏了,鞑靼人令他们剥光了衣服,可为何,他们要剥光衣服……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到底是为啥? 出事了…… 总兵官邓雄,觉得最可怕的事可能发生了,他一面继续派斥候打探,一面……火速奏报。 ………… 哒哒哒…… 哒哒哒…… 一伙鞑靼人打扮的铁骑,由北向南,风驰电掣而来。 为首一个,正是鞑靼人打扮的朱厚照。 斩杀了鞑靼汗,朱厚照还觉得不够,又疯狂奔袭,四处烧杀,他很快发现,若是穿着鞑靼人的衣甲,靠近时,鞑靼人根本不会有任何的防备,于是乎,索性击溃了一支鞑靼人的溃兵之后,毫不犹豫的,令他们脱下了衣服。 接下来,简直就是如鱼得水,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鞑靼地域广大,消息蔽塞,被袭击的部族,牲畜继续杀绝,也不可能飞马去传递噩耗,其他的部族,更无法想象,会有大明铁骑,深入到大漠来。 于是乎,当他们看到蜂拥而至的铁骑,第一个反应,竟是以为大汗的兵马回来了,直到朱厚照亮出了刀,这时,想要反抗,为时以往。 草原上,牲畜几乎是被随意的杀戮,无数的粮草和马料,也统统焚毁。 甚至有时,朱厚照可以在一天之内,连续袭击三四个部族,效率之高,连他自己都无法置信。 而现在……朱厚照终于觉得,够了。 自己的儿子,不知现在会走路了没有,哈哈……回家。 一千多铁骑,一路南下,刘瑾居然……胖了。 是的。 跟着太子殿下出征大漠,其他人都是又黑又瘦,刘瑾虽是黑了,却胖了,这家伙若说自己是出关,深入敌境数千里,纵横大漠,鬼才相信。 你见过那寒窗苦读的悻悻学子,读书还读的肥头大耳的吗? 刘瑾座下的马,扑哧、扑哧,好累啊,以至于刘瑾不得不不断的换乘马匹。 在经过了昼夜不停的狂奔之后,终于,远方………大同连绵起伏的关墙,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回来了!”一个骑兵,忍不住哭泣,跌跌撞撞的下马,恨不得跪下,亲吻土地,终于回来了。 而远处,一队大明的斥候,似乎已发现了这些不速之客。 一千多人,鞑靼人的装扮,看上去衣衫褴褛,除了一个圆滚滚的胖子,其他人统统都是消瘦,他们用望远镜,不断的观望,似乎……他们也没想到,在一场大捷之后,居然……还会有鞑靼人,敢于出现在此。 于是乎,斥候火速的发出了警报。 很快,留在此的一个小飞球队,立即派出了飞球腾空,整个大同,如临大敌。 数不尽的骑兵,蜂拥而出,预备将这猖狂的鞑靼人杀个片甲不留。 经此一场大捷,连明军,竟都膨胀了。 膨胀到,一听到了有了敌情,一窝蜂的出兵,个个争先恐后,生怕功劳,被人抢了似得。 朱厚照却是踌躇满志的看着无数的骑队出来,他要的,就是这效果,于是顾盼自雄,腰杆子挺直:“来哪,将本宫的旗号,打出来!”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六章:斩首万余 听了太子一声吩咐,众人立即打起了大明天下总兵官、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大漠都督的旗号。 这旗号一出,大同出来的骑兵们个个有点懵。 没听说过这个官名哪。 不过,事有蹊跷,立即有人报城中总兵官邓雄,邓雄惊疑不定,召了镇守于此的巡按和中官刘寅来商议。 一听到大漠都督、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 这刘寅却是一拍大腿:“诶呀呀,这……这……竟像太子殿下!” 邓雄有点懵。 都督、总兵官、大学士,还他娘的每一个官职,没一个是对的。 分明……这就是鞑靼人的风格,这鞑靼人,是人就一个太师、万户哪。 “怎么就像太子殿下了?” 刘寅却是激动的道:“咱和你说不明白,赶紧,派人前去打探。” …… 派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乃是太子殿下的数十枚印章。 刘寅带起了他的老花眼镜,看着这眼花缭乱的印章,邓雄等人,却是看的眼睛都直了。 “就是太子殿下了。”刘寅激动的泪流满面:“天可怜见啊,太子殿下平安而返,天……可怜见哪!” “快,赶紧,前去接驾,去接太子殿下大驾。” ………… 整个大同,已是沸腾。 却见太子带着千余人,带着三千多匹马,一千多将士,个个杀气腾腾,朱厚照左右四顾,他是极喜欢大同的,甚至曾谋划过,等自己做了天子,定要讲这行在设在此,待在北京城,算什么天子守国门哪,本宫要在大同,那才是门神呢。 不过现在,他的想法变了,就这么定了,以后行在不设在大同,要设在捕鱼儿海那儿,深入大漠腹地。 邓雄等人见了太子,忙是接驾,拜倒:“臣等……” “少啰嗦。”朱厚照懒得理他们:“给本宫去算一下首级,还有耳朵。” 首级……耳朵…… 这一路,连续烧杀,杀人无数。 因为要行军,首级带着不方便,因而,除非是重要的人物,至少也该是水师上万户官这样的级别,方才有割下首级的必要。 至于寻常被击杀的鞑靼人,便只割下耳朵,装在石灰篓子里。 太子殿下发了令,谁敢啰嗦,邓雄忙是命书吏来,将首级和耳朵造册。 足足花了几个时辰,朱厚照已是吃饱喝足,这大同文武官员,会同这中官,一个个围着太子殿下,各种嘘寒问暖。 朱厚照神气活现,门缝里看他们。 好不容易,等到书吏来了:“报………禀报殿下,今查:所得首级一百七十二,耳朵七千三百余。” 邓雄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千多人出关,斩杀了近八千人,这还没算上,据太子所称,他只杀反抗者,至于其他鞑靼军民,竟生生放走了。 哪怕是太子殿下没有吹牛,这八千人的战果,也是丰硕无比哪。 邓雄眼睛都红了,两腿发软,啪嗒一下,跪倒在地。 他是总兵官,对于马政在熟悉不过,太子殿下是从兰州出关,抵达大同的,肯定是横穿了整个大漠,这就意味着,他所说的杀胡,是一丁点水分都没有。 似太子殿下这样的玩法,还真是少见。 这一次跪倒,并非是因为太子殿下的身份,而是真他娘的服气:“殿下威武。” 中官刘寅也吓的脸都绿了,平时最爱拍马屁的他,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唇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朱厚照冷笑:“你们说威武不算,好啦,本宫也吃饱喝足了,时候不早,本宫该回京了,走了。” 说走就走。 刘寅忙道:“殿下何不在此,暂歇数日,等……” 朱厚照摆摆手,说实话,这些人……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太low,在他们面前吹牛,一点滋味都没有,他赶着回家呢。 “休要啰嗦,刘伴伴,我们走。” 刘瑾吃的肚子有点撑,勉强的站起来,自肚子大了之后,刘瑾觉得自己点头哈腰,都有点吃力了,这对于一个宦官而言,仿佛是失去了自己吃饭的家伙,这令刘瑾很烦恼,他想减肥。 太子殿下雷厉风行,说走便走,邓雄和刘寅二人,不得不将太子殿下送出城去,一路挥别,心里很是遗憾。 见你浩浩荡荡的骑队,已是飞马走远,邓雄方是一拍脑门:“诶呀,奏疏,报捷的奏疏……” 刘寅冷笑的看他:“这捷报,只怕还走不过太子殿下呢,难道总兵官还没看出来吗?” 邓雄不禁遗憾:“方才,太子殿下说斩了孛儿只斤·巴图孟克,这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是何人?” 刘寅有点发懵:“想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名字,事实上,哪怕是大同关的守将们,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大明历来称其为想小王子,又或者是鞑靼汗,这鞑靼人的名字,历来生涩,其实……也没必要记住。 ……………… 方继藩很是为朱厚照担心,宫中已下旨,命大臣教授皇孙读书,这使外间,添了许多的传言,有人认为,是太子殿下出事了。 不会出事的,方继藩心里想,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自己相信小朱是个坏人。 就这么每日惴惴不安,突然,公主府这儿,却来了个道人,这道人登门,自称是龙泉观的弟子,见了方继藩,立即拜倒:“师叔公……” 说着,他便哽咽了:“李真人命小道来禀告师叔公……师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 说着,便是抽泣:“他老人家……仙游了……” 方继藩心里说,什么师公,我不认识啊,管我屁事,听都没听说过,死就死呗,和我啥关系,难道还想来碰瓷? “师公他老人家,仙游之前,一直念念不忘师叔公的名字,他说,若是上天见了恩师,恩师一定会问起师叔公这小师弟……师公他老人家还说,不能对师叔公有所关照,真的是无言去见师祖啊。” 猛然间,方继藩想起来了。 卧槽……我师兄死了呀。 心……没怎么痛。 倒不是真的没心没肺。 而是,这鸟师兄、门生、师孙、孙子们太多了,若是哪一个都要有感情,我他娘的顾的过来吗? 那道人,却还想说什么。 却见方继藩已嗖的一下跑了,取了马,朝龙泉观狂奔而去。 “我的师兄哪……”方继藩撕心裂肺的大吼。 一路疾奔,至龙泉观,龙泉观这儿,俱是如丧考妣,人人头戴着孝衣孝帽,方继藩已是下马,李朝文率众弟子出来,拜倒:“见过师叔(公)……” 方继藩道:“何时故去的?” “启禀师叔。”李朝文眼里带泪:“今早卯时三刻。” 方继藩忍不住唏嘘:“临终前,说了什么?” 李朝文哭哭啼啼道:“本是要请师叔早些来的,可师父不肯,说是不要打扰你,见了面,免得触景生情。” “还有呢?”方继藩急切道。 “还有……”李朝文想了想:“师父命我,打理龙泉观,将本观发扬光大。” “还有呢?” “……”李朝文努力的想了想:“还有一些身边的事,交代了一番……” 方继藩忍不住道:“就没说,龙泉观这么多土地?” “土……土地……”李朝文一脸发懵。 方继藩痛心疾首道:“师兄走的太急了啊,当初,我拜见他的时候,他私下和我说,龙泉观乃是清修之所,这么多土地,乃是无用之物,留着,只会遭臭不要脸的人觊觎,不妨索性,统统献给朝廷……和我!” 李朝文更加懵了,有……有说过吗? 怎么不知道? 可是…………他脖子一凉,哪里敢说个不字。 方继藩捶着心口:“师兄啊师兄,你先走了一步,你……你的遗愿,我一定帮你完成,快走开,我要看师兄一眼,我要再见一见师兄音容笑貌。” 方继藩冲进去,当着师兄的灵位,狠狠磕了头,突然想到,朱厚照会不会也已死了,这时,竟真的有点悲从心来。 从前没心没肺,是没见过什么生离死别。 小朱那家伙,至今没有音讯,而师兄……我方继藩最至亲至爱的师兄,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竟走了。 “师兄……你死的好惨啊!”方继藩红着眼圈,捶胸跌足。这一次,算是真情流露,无论怎么说,人要讲感情的,人没有感情,和猪狗有什么分别? 李朝文早已追了上来,听了方继藩的话,吓了一跳:“师叔,师叔,师父他老人家,走的很安详。” “噢。”方继藩便又哭:“师兄,我都没来得及看你一眼,你怎么就……怎么就仙游了,我定要禀明天子,为你修碑立传,我可怜的师兄哪。” 哭了好一会儿,心里想着师兄,又想到朱厚照,竟真的泪流满面,被几个弟子搀扶着,拉到了一旁的偏房里坐下,李朝文给方继藩斟了口茶,跪下:“师叔,现在师父走了,师叔辈分最高,怎么处理师父后事,还请师叔示教。”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七章:太子殿下还活着 方继藩眼里还噙着泪,见众道人一个个看着自己。 作为他们的长辈,此时此刻,方继藩觉得自己该要做点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师兄,是你们的师父和师公,所谓长兄如父,师徒亦如父子,而今,师兄故去了,诶,我的心,疼哪,我这做师弟的,还有你们这些走后辈之人,定当要遵从师兄的遗愿行事,我会入宫奏报此事,为师兄讨封,至于平日,师兄平日研究道经是手稿,你们要进行整理,要刊印出来,如此,才可使师兄的经典,能够流传于世。” 方继藩在此顿了顿:“再有,当然,也是最紧要的,就是要遵从师兄的遗愿,这是你们这些做后辈,定当做的事,若没有师兄,能有你们今日,饮水思源,你们要如本师叔这般……师兄,虽已死了,却活在我的心中。” “是。”众弟子们纷纷点头,个个眼睛通红,悲戚万分。 “不遵从师兄遗愿,便是欺师灭祖,这样的人,莫说师兄在天有灵,要教他天诛地灭。便是师兄不忍降下天罚,我这做你们师叔的人,也看不过去,不将这样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剁碎了去喂狗,我方继藩,名字倒过来念!” 众道人只顾着哭,却没有感受到方继藩的杀气。 可李朝文却是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一眼满面肃杀的方继藩,立即道:“师叔所言甚是,师父的遗愿,弟子们一定遵从,他临终时交代的事,弟子们一定去办。” 方继藩颔首:“好的很。” 李朝文又道:“至于师父说,道观乃清修之地,不可留有地产,除留下供道观所需的千亩田产之外,这多余的土地,确实留了,非方外之人所愿。理应遵从师父的遗愿,捐献给师叔……” 李朝文比任何人都清醒。自己的一切,都是师叔给的。师叔可以将自己扶起来,成为真人,明日就可让自己和张朝先一般,死无葬身之地,只要龙泉观还在,香火就不会绝,这些田产,毕竟是龙泉观的公产,也不属于李朝文一人,现在师叔既然要,自当乖乖奉上,何况,这还真可能是师父的遗愿。 他李朝文,不是一个有大志气的人,本就小富即安,这个真人的名头,也是师叔通过祈雨挣来的……自然,无话可说。 方继藩只淡淡道:“其实,也该捐纳几百亩给朝廷,当然,不过给我和给朝廷托管,都是一回事,明日就去交割了地契吧,诶,这个时候,还说这些无用之物,真是……不妥,师兄他……师兄他……我心又疼了,你们都出去,我在此静静。” 方继藩留在道观里,为师兄守灵,在山上吃了一日的素,竟有点怀念起牛肉了,不过方继藩是个讲良心的人,想归想,却绝不会去做。穿着孝衣,戴着孝帽,在灵堂里跪着,看着那灵位,方继藩竟有点心虚,此时已是第二日的上午,李朝文蹑手蹑脚的到了方继藩身后,拉了拉方继藩的袖摆,方继藩会意,便让一个师侄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方继藩则长身而起,随李朝文到了隔壁的耳房,这耳房里,正停着师兄的遗体。 方继藩先向师兄拜了三拜,方才道:“干啥?” 李朝文道:“昨日听了师叔的话,小道一宿翻来覆去,心里想着,既是师父的遗愿,龙泉观的地,是不能留了,这些年来,龙泉观托师叔的福,得了田产无数,小道昨日,忙命人连夜整理了地契,编造成册,这……是整理出来的大致情况,这两日,便将其,投献给师叔名下,师父说的对,清修之人,田产只是累赘,留之无用,师叔还在方内,得了这些田产,才是实至名归,将来,不知可以造福多少人。” 说着,他取出了簿子,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感慨道:“师兄的本意,是希望你们好好修行,不要被田产所累,诶,他真是一番苦心哪,罢罢罢,我且看看。” 低头一看整理造册的簿子,方继藩要吓死了:“怎么,土地竟又比从前还多了数倍。” 李朝文苦笑道:“这是师父的功德,自从师叔命小道祈雨,成功之后,人人都说龙泉观最是灵验,又说小道,乃是真神仙,小道哪里敢自称是真神仙啊,不都仰仗着师叔吗?可正因为如此,京中豪族,但凡是有婚丧喜哀之事,或要求取符箓,尽头找小道,自然,也免不得投献土地,或是赐一些香火钱,小道心里想着,银子留着无用,因而,一直都在购地。” 方继藩心里感慨,大爷,难怪人人想做修真呢…… 方继藩心里大致想了想,这土地,若是这算下来,这岂不是有六七十平方公里,好可怕,这么多地……且大多还连成了一片,其规模,已不下于当下北京城的城建面积了。 方继藩感慨:“为了师兄,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说着,摇摇头:“明后日,我命杨管事来交割,师侄啊,师叔一向很器重你,似你这般根骨清奇,将来必定大有可为,你等着吧,将来有大用。” 李朝文垂泪,等的就是师叔这句话啊,现在师叔可了不得了,既是驸马,又深得陛下信重,他忙道:“小侄侍奉师叔,是应当的。” 方继藩颔首点头,回头看了师兄的棺椁一眼,忍不住凄然道:“可怜了我的师兄,想到他故去,我心真疼。” 便继续去守灵。 到了第三日,宫里却来人,召方继藩立即入宫觐见。 方继藩只好除了孝衣孝帽,火速下山,至紫禁城,进入暖阁,便见弘治皇帝已召集了诸臣在此,弘治皇帝显得忧心忡忡,他见了方继藩来:“继藩,你去哪里了?” 方继藩道:“师兄故去,儿臣为他守灵,陛下……” 弘治皇帝一脸忧虑:“昨天夜里,谨身殿起火,你可知道吗?” “这……”方继藩一愣,不过……对此,他倒并不惊诧,事实上,紫禁城在历史上有许多次起火的记录,宫室修了一次又修了一次,毕竟这紫禁城已历经了近百年,且京师多是天干物燥的气候,建筑为木制,一旦有了火星,就极容易酿成大火。 历来宫中起火,都被视为是凶兆。 弘治皇帝皱眉:“朕很是担心哪……今日,又得到了奏报,是从大同来的,说是发现了大量明军的衣甲,显然是兰州方面出关的人,可这些人,却是不知所踪,诸卿家议论,都说……太子可能凶多吉少,再结合这一场大火,这莫不是,上天给朕的警示么?” 方继藩皱眉:“发现了大量的衣物?” 马文升咳嗽了一声,道:“不错,方都尉,殿下他……” 方继藩摇摇头:“陛下还是不要担心,都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只是发现了一些衣物,算得了什么,而且,这宫中起火,本就是平常的事,隔三五年,几乎都有大大小小的火灾,这本是平常的事,陛下又忧虑什么呢?” 马文升见方继藩安慰陛下,却忍不住道:“方都尉,太子殿下……诶……老夫真不知该如何说好,他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啊,而今,生死不明,且已凶多吉少……陛下忧心忡忡……” 显然,许多人有点急了。 太子这行为,实在过于冒失,好在现在知道此事的人,还只在小圈子内,倘若天下人知道,势必要哗然。 而今,每一个知道内情的人,都是忧心忡忡,难免会有怨言。 马文升跺脚道:“太子殿下这样做,可想过江山社稷吗,他是太子啊,从前,太子殿下,偶尔胡闹一些,倒也罢了,可现在……老夫一直憋着,不好说什么,可今日……实在无法忍受了。” 马文升起了头,许多大臣,都面带愠怒之色。 大家看着方继藩,仿佛就在说,你方继藩肯定和太子一伙的,毕竟,你们关系如此亲密,沆瀣一气,也未可知。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要出关杀贼,诸公居然还责怪,这是什么道理?保家卫国,不是什么可耻的事,马公,这话,你就不对了,什么叫做太子胡闹,这样说来,这些守卫在边镇的将士们,抗击鞑靼,也是胡闹吗?说话要摸着自己良心,没有他们,何来京师的安定?” “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方继藩却是态度端正:“说的就是一回事,我方继藩也是战场上回来的,我杀过敌,立过功,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自然也晓得,当大厦将倾时,总要有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太子殿下身先士卒,我很佩服他。而且,太子殿下,一定会活着。” “为何?”刘健眼眸猛张,莫非,方继藩知道一些什么? 方继藩道:“预感!” “……” 一下子,所有人都有点懵。 那王鳌在一旁,一直闷着不做声,他是帝师,现在却忍不住道:“除了预感呢,还有吗?” “自然不只是预感这样简单,既然诸公要问,那么,确实还有!”方继藩道。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八章:兄弟相见 一听方继藩还有话说,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俱都看向方继藩。 弘治皇帝心沉甸甸的,说实话,这一封关于衣甲的奏报,只是加深了他的担忧。 可最可怕的,却是昨夜的一场大火。 古人总相信上天的警示,认为任何事,都会有征兆。 你看,这么一场大火来了,这岂不正说明,一场噩耗,即将来临吗? 他内心焦灼,拼命的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 事实上,弘治皇帝的内心,已麻木了,他怕啊…… 怕就怕,自己的儿子,不在人世,倘若如此,应当如何去面对呢?倘若如此,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仿佛努力的一切,终究都成了镜花水月。 方继藩昂首:“陛下和诸公,可还记得,臣对太子殿下的评价吗?太子殿下,绝不是一般人,想当初,陛下任儿臣为少詹事,教导太子殿下,这太子殿下,实是非常之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陛下和在座诸公,可曾知道,太子殿下,打小开始,便立下了宏愿,希望能够一雪前耻,报土木堡之仇?” “英宗皇帝,被胡人俘虏,难道这些前事,陛下和诸公们都已经忘记了吗?”方继藩显得有些愤怒。 “不,虽然陛下和诸公已经忘记,可这世上,还有人记得这耻辱,陛下和诸公,寄希望于,太子殿下如你们所想象中的那般,去学习什么帝王之术,学习什么四书五经,你们认为太子殿下贪玩、顽劣,可你们是否想到,太子殿下为了他的这个志向,每日闻鸡起舞,可曾想到,他每日自学兵法,无论酷暑寒冬,从不间断?” 弘治皇帝有些动容。 刘健等人有些语塞。 他们觉得太子殿下不该是这样的。 可是…… 方继藩说的话,令他们有些羞愧。 是啊,你们有的是天子,有的是朝廷的重臣,可是……你们曾有这个羞耻感吗?你们还记得起,当初那不堪回首,强加在大明和列祖列宗身上的可怕记忆吗? 太子记得! 方继藩声音渐渐洪亮:“在太子殿下心里,帝王之术,可以驭下,但是这所谓的帝王心术,在鞑靼人的铁骑面前,不堪一击。他认为四书五经,固然有其道理,可是,依靠四书五经,可以消弭北方无穷的祸乱吗?” “不可以!”方继藩振振有词:“太子殿下想要学习的,乃是平天下之道,总是有人说,马上得天下,却需下马治天下,可当今天下,何时有过安定,年年战乱,岁岁胡人侵入,可是呢,哪怕是灾祸就在眼前,人们却还是崇尚下了马的人,认为骑在马上的人,是耻辱的,是不该当的,是莽夫,陛下和诸公何曾想到,陛下和诸公所推崇的东西,正是靠这个骑在马上的人所为之捍卫的。” “太子殿下这些年,从未停止过学习弓马,也从未停止过,学习兵法,他是真正在用心的学,是发自肺腑。这些,陛下看不见,诸公们看不见,可是我方继藩,看见了。儿臣不担心太子殿下,是假的。可儿臣却知道,殿下早就学有所成,他对鞑靼人的了解,比全天下人加起来,还要多。他对兵法的运用,大明的文武,还有无数所谓沽名钓誉,号称熟悉马政的人,都无法比拟。” 你怎么骂人? 马文升忍不住有点不服气的看着方继藩。 这沽名钓誉,号称熟悉马政之人,不就是……自个儿吗? 方继藩道:“所以,太子不会出事的,这个世上,放任何人去了大漠,都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可唯独太子殿下,不会!因为,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在大漠中存活,这个人,一定是花费了毕生心血,去真正分析研究鞑靼人的那个人,若论对鞑靼人的了解,太子,定是举世无双!” “陛下和诸公,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说穿了,无非是看不起我和……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四个字,说的很轻。 言外之意是,我方继藩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既然是少詹事,陪伴和教育太子,太子殿下什么性子,有什么能力,我方继藩不知道?你们这是啥意思?看不起人? 虽然方继藩心里,也有几分担心,可方继藩的担心,和别人的担心不一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朱厚照的实力,这家伙,在军事方面,堪称妖孽。 你们可以怀疑他的运气,但是,不可以怀疑他的能力和居心。 一个人,绝不只是因为,贪玩,而十年如一日,去学习弓马和兵法的,这一点,若没有大毅力,没有大志向,是绝不可能做到。 弘治皇帝沉默了。 刘健等人,也陷入了沉寂。 可马文升却还是叹口气:“太子殿下……他有大志,诶,老夫,确实无话可说,可是……可是……他毕竟是太子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进来,他气喘吁吁,急的搔头搔耳:“陛下,陛下啊……陛下……” 众人凝视着这宦官,弘治皇帝本就心里悬着,听着方继藩的话,内心,又何尝没有反省。 太子……当真是那个,铭记着耻辱,为了一雪前耻,这才如此吗? 所谓的顽劣,难道真只是他的表象? “何事?” 宦官急切的道:“陛下,有快马来,有从兰州来的快马,在城外,他们说……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回来了……” 太……子……殿……下………回来了? 弘治皇帝一惊,脑子里,已是嗡嗡的响。 “他回来了?”弘治皇帝豁然而起,凝视着这宦官,生恐,这宦官说错了话。 “你再说一遍!” “太子殿下……他回来了!”宦官道:“这个功夫,只怕已经打马入城?” “太子殿下,是从大同回来的。” 刘健等人,一脸惊诧。 大同,怎么可能是大同。 要知道,太子殿下,乃是从兰州进入大漠的啊,这兰州距离大同,数千里啊。 太子殿下,这岂不是说,太子殿下,直接横穿了大漠,而后,自大同入关? 倘若如此…… 众人纷纷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这家伙……有点神! 方继藩听罢,也早已心花怒放。 原本还因为自己师兄的死,心里头,有一丁点的难过。 可现在,这一丁点对师兄故去的难过,一扫而光,没时间了,下次再怀念师兄吧。 方继藩眉一挑:“你看,儿臣就说嘛,太子殿下,再怎么样,哪怕是被鞑靼人撵兔子一般,保命却是足够了,肯定死不了,咱们大明的太子,非常人。陛下,儿臣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儿臣这些年来,其实也没教导他什么,忝为少詹事,实在是惭愧的很哪,也就平日,教一教他做人的道理,坚定了一下他的志向,点拨了一点他的弓马,传授了一点兵法心得,诶呀,我得去接他了,陛下,告辞,告辞,我走了呀。” 方继藩嗖的一下,已不见了踪影。 小朱秀才就是这般,有时候总是缠着自己,讨厌的很,可这么多日子不见,竟是有点儿怪想念的。 方继藩健步如飞,出了暖阁,直接撞翻了一个宦官,那宦官诶哟一声,倒地,刚想脱口骂,一个银钉子便砸在他的脑袋上,纯银的,有十几两重。 方继藩随手丢下一锭银子,一面疾奔,一面道:“去买棺……去治病吧!” ………… 回……回来了…… 弘治皇帝脑子嗡嗡的响。 他身躯微微颤抖,看着方继藩方才所站的位置,这小子,早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于是,左右张望,看着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折腾够了啊。 回来了……也挺好。 很好。 太子殿下……在关外,吃了苦,想来,就收了心,或许,有了这一次的磨练,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成日想着雪耻了。 “陛下……” 弘治皇帝却已动身,道:“走……去午门,去午门看看。” ………… 朱厚照打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师。 骑在马上,数月不见,这京城,让他既陌生又熟悉,这出关,宛如离了人间一般,而今,回到这里,心里少了热血和冲动,却多了踏实的感觉。 他一路策马狂奔,大叫道:“叫个人去西山,喊老方来,本宫要让老方看看鞑靼汗长得有多丑!” 说罢,又道:“不对,这时候,天色还早,正午还没到呢,他十之八九在公主府呼呼大睡,叫个人去公主府,去将他叫起来。” 说罢,风驰电掣一般,疾驰在长街上,这街上的人,吓的面如土色,听到这急促马蹄,下意识的纷纷躲避,自然免不得一阵痛骂。 还是大漠里好啊,想跑哪儿跑哪儿,在这京里,连骑马都放不开。 朱厚照心里想着,一路奔驰,眼看着,要到紫禁城,前方,却见一个跑的比兔子还快的人,欢天喜地朝他招手。 那家伙,挺眼熟! 正文 第七百八十九章:太子彰国威 方继藩…… 朱厚照眼睛亮了。 这家伙,今日起的这样的早。 朱厚照快马上前,大笑道:“老方,快看哪个贵人来了。” “朱贵人。”方继藩大叫道。 “……” 这名字,怎么又歧义呢。 朱厚照坐在马上,不禁脸微微一红,随即翻身下马,一把将方继藩抱住:“哈哈,老方啊老方,你竟是瘦了,是不是很挂念本宫哪,不打紧,哭吧,哭吧。” “不哭。”方继藩憋着,眼睛有点湿润。 说实话,自来到这个世上,有人将自己视为天人,有人视自己为人渣,有人同情自己,也有人对自己一脸鄙夷,又或者,有亲人给予自己关爱,可从没有人,真正如朱厚照这等傻乎乎的人一般,和自己真正平等的相处,这种情义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完完全全,只是视彼此为朋友,如此而已。 可这如此而已的东西,却是弥足珍贵。 两世为人,那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感,是何等的催人心老啊,以至于,方继藩变坏了,满是伪装,脑子里,各种和这个世界全然不同的思想和想法,也只有跟朱厚照这等傻乎乎的人,才能交流,而且……对方居然信了,不只信了,还不觉得有啥大不了的。 这样的傻瓜,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现在,他回来了,还是活的。 方继藩突然有一种庆幸。 朱厚照忍不住叉着手:“不哭就算了,你近来在做什么?” 方继藩道:“在大同。”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大同?大同做啥?是不是守边镇哪,害怕不?有没有觉得,鞑靼人青面獠牙,很丑?” 方继藩摇头:“不害怕。” 朱厚照勾着方继藩的肩,有一种老子已经和你拉开了档次的感觉:“你看看你,总是吓的要死,却还嘴硬。” 方继藩道:“哪里,真的不害怕,只是顺道,灭了几万个鞑子而已,鞑子虽然丑,可也是爹娘养的,有鼻子有眼睛,凭啥就说他们青面獠牙了。” “啥?”朱厚照有点懵。 几万个鞑子…… 灭了…… 而且这家伙,还比自己早回来。 朱厚照顿时想到,鞑靼汗所带的那一支北上的军马,全数衔接起来,一下子,全明白了。 方继藩兴冲冲道:“殿下,这一次,在大漠如何?” “……”朱厚照道:“不想理你,我要见父皇。” 朱厚照也不骑马,紫禁城就在眼前,他疾步而行,方继藩觉得事有蹊跷,想说什么,回头,却见圆滚滚的刘瑾,刘瑾迟疑的上前:“干爷……” 方继藩几乎不认得他:“您贵姓……” “刘瑾哪,我刘瑾……”刘瑾要哭出来。 方继藩仰天长叹:“大漠的水土,养人哪。” ………… 弘治皇帝疾步至午门,便见到一个衣衫褴褛,披着旧羊皮袄子的人快步而来。 见了这人,弘治皇帝驻足,身后的百官和宦官们,也纷纷驻足,人们拼命的向前眺望。 便见朱厚照一步步行来。 可能他受了一些小伤,走起路来,有些跛脚,等弘治皇帝终于认清,这个几乎像叫花子一般的人,便是自己的儿子时,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受了多少苦,遭遇了多少的危险哪。 “儿臣,见过父皇!”朱厚照拜下,声若洪钟,精神很足。 “来人!”弘治皇帝脸抽搐。 其实,他确实被方继藩的话所触动,他自然也清楚,这个儿子,有他的大志。 可是……这家伙这样的冒险,还能有下次吗? 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看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如此落魄,有几分像太子? 不敲打一下,以后还不知要流多少血,出多少汗,吃多少亏呢。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给朕取鞭子来!朕要看看,这小子,到底还敢不敢造次了,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要气死朕哪!” 宦官们犹豫着,谁也不敢去取,开玩笑,这是找死。 弘治皇帝自然也清楚,这只是恐吓,让这小子乖巧几日,免得被他气死。 刘健等人,看着朱厚照的模样,也一个个露出怪异的表情,他们心里有一种庆幸,这等上房揭瓦的孩子,幸好自家没有啊。 有人甚至心里想,我儿子虽然没出息,可我家儿子只涂脂抹粉披女装,可至少,他不作死哪。 一下子,心里舒坦了。 朱厚照振振有词道:“儿臣想问,父皇为何责罚儿臣。” “你还敢说!”弘治皇帝本想上前,将朱厚照搀扶起来,本来父子相见,是好事,他极想牵着朱厚照的手,将他好好的领回‘家’去。就如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从前的事,不计较啦。 可朱厚照似乎永远都在弘治皇帝心软下来时,火上浇油。 朱厚照道:“父皇命儿臣至兰州,与鞑靼人作战,这是不是父皇的旨意?” “……”弘治皇帝绷着脸。 朱厚照道:“儿臣到了兰州,可兰州没有鞑靼人啊,儿臣在想,不成,父皇给儿臣的旨意是与鞑靼人作战,儿臣怎么能够抗命呢,所以,出关击贼,有错吗?” “击贼?”弘治皇帝嘴皮子哆嗦:“你自己说,你击贼,击到哪里去了?” “大漠呀。鞑靼人不就在大漠吗,当然是击去大漠。”朱厚照继续嘴硬,而后,还给弘治皇帝一个‘父皇,你肿么了,你是不是也脑疾了’的表情。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众臣同情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闹心……真闹心,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弘治皇帝冷笑:“朕何时准你,跑去大同的。” “这不怪儿臣。”朱厚照道:“怪只怪,这些鞑靼人,犹如土鸡瓦狗,儿臣带着将士,进入了大漠,如入无人之境,这些该死的鞑靼人,一丁点用都没有,毫无招架,儿臣是覆灭了一个部族,又忍不住向前再找一找看,结果又撞见了,他们就好像,总喜欢在儿臣面前晃荡一样,很是讨厌。父皇,你说儿臣面前,就有鞑靼人,儿臣和将士们,不将他们攻破,怎么对得住,这么多年,被鞑靼人袭略的军民百姓?” “……” 鞑靼人……如土鸡瓦狗………… 恐怕这个世上,再疯狂的人,也不敢说这番话吧。 弘治皇帝有点懵:“什么?你方才说……” 朱厚照正色道:“儿臣在大漠,一路奔袭数千里,覆灭鞑靼部族大小六十余,斩首七千八百之众,杀其牛羊,数十万之众,烧其粮草、过冬的马料,无以数计。儿臣奉旨击鞑靼,今日幸不辱命,总算不辱太祖高皇帝之名,今日特来还旨!” “……” 这一下子。 整个午门内外,统统哗然起来。 大明居然有铁骑,真正的深入大漠的复地,攻族拔寨,一千多人,斩首近八千,还杀了这么多牛羊,烧了这么多粮食…… 狠,真的够狠。 这……只怕也只有汉书之中,冠军侯,才有此功绩。 可是绝大多数人,却看着朱厚照,虽是震惊,可随即,却有点不可置信。 毕竟,这玩意,太玄乎了。 弘治皇帝也是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不禁道:“是吗?” “正是!”朱厚照道:“儿臣拿门生张元锡的项上人头担保,若是有一句虚言,便诛张元锡九族!” 方继藩站在朱厚照的身后,心里感慨,这,有点耳熟……太子学坏了啊。 张升站在刘健身后,本心里还颇为同情陛下,太子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可一听,顿时心率开始陡升,面若猪肝,身躯颤抖,啥……啥意思…… 朱厚照随即道:“父皇若还不信,这些鞑靼人的首级和耳朵,儿臣统统带来了,就在后头,其中,首级一百七十二,耳朵七千三百余。大漠之中,连日奔袭,且首级太多,多有不便,因而,只有鞑靼显贵,儿臣方才带回他的首级,至于寻常鞑靼人,不过是割下一只耳朵,以此表功,自小王子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以降,再到鞑靼所谓的王子、太师、太傅、太尉、乃至上万户人等,计有一百七十二人,这其中,无一人乃是老弱和妇孺……父皇不信,一看便知!” “……” 小王子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以降…… 那马文升,忍不住道:“殿下,还囊括了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朱厚照道:“自然是他,他便是鞑靼可汗,数次侵扰我大明边境的,便是他,此人老奸巨猾,实乃我大明心腹大患,今日,儿臣带来了他的人头,献给父皇,以此,彰显我大明威武!” 顿时,所有人像炸开了一般。 可能吗? 不像是假的。 毕竟太子声称带回了首级。 可既然不是假的,那么,这小王子,伏诛,就是真的了? 太可怕了,大漠之中,取鞑靼可汗首级,数千里奔袭,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啊。 方继藩在朱厚照身后,也顿时震惊,其实这个……连方继藩,都不敢去想,太夸张了,小朱,你吃枪药了啊? 正文 第七百九十章:千年未有之功 延达汗这个人,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他是自太祖高皇帝,不断打击北元残敌之后,整个大漠,分崩离析,直到延达汗的出现,一统大漠。 大漠一统,就意味着,整个大漠,可以拧成一股绳子,不断的威胁整个大明,这也是为何,大明的北边边镇,日益变得紧张的原因。 此人乃是一代枭雄。 即便是一再战败,却总是能卷土重来。 满朝文武,还在为大同守军不能击杀延达汗而遗憾。 可现在……延达汗竟是死了。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太不真实了。 弘治皇帝皱眉:“当真吗?” 朱厚照道:“儿臣不敢虚言,鞑靼可汗,儿臣便是化作灰,也认得他,当时,他正率数千败兵北返,儿臣和将士们,与他恰好相遇……” 数千败兵,与千余大明骑兵相遇。 哪怕是败兵,到了大漠,这些鞑靼人但凡还有马,也绝不是一千多个大明骑兵可以对付的。 这一点,已经过了无数次的验证。 这更使人觉得蹊跷起来。 弘治皇帝看向马文升,马文升忙道:“太子殿下,这数千鞑靼铁骑,不是摆设,哪怕只是败兵,可臣听说,鞑靼汗身边,有极忠心和骁勇的金帐卫士,不容小觑,却是不知,这样可怕的鞑靼铁骑,殿下如何战胜他。” 其实不只是马文升,哪怕是弘治皇帝,甚至包括了方继藩,都极想知道,朱厚照到底用得是什么方法。 朱厚照看着无数双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 心里不禁感慨,自己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他起身,激动的身躯微微颤抖,抬眸,简洁有力道:“快!” “……” 快……快是啥意思? 朱厚照道:“骑兵的精锐就在于,快速!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集结,果断出击,趁其不备,决不可拖泥带水,一击得手之后,万万不可给对方站稳脚跟、重整旗鼓的时间,而需立即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冲击,使其永远陷入混乱,直至崩溃为止。” “这……就是鞑靼人的战法,当初成吉思汗能够驰骋天下,他的子孙们,灭国无数,依靠的,也正是这可怕的战法。”朱厚照挺着胸膛:“而我大明的骑兵,且不说绝大多数遇到了敌人,却犹豫不决,错过了集结的时机,有了战机,却不能抓住机会,立即出击,反而是踟躇不定;哪怕是发起了攻击,也瞻前顾后,一击得手,生恐陷入鏖战,又不敢返身果断继续出击,大明多年来,都没有真正优秀的骑兵将领,绝大多数人,但求无过,不求有功,这样的人,哪怕给他天下最精良的骑兵,也无法制胜。” “成吉思汗,可以建立世上最强大的骑兵。我大明物产丰饶,难道就养不出一支精锐的骑兵?他们可以做到,儿臣这些年来,一直所思所想的是,我大明,照例可以做到。可笑这延达汗,虽自称延续了黄金家族的血脉,承袭了其正统,却将他们老祖宗们,真正吃饭的手艺,丢了,儿臣观他们的战法,固然鞑靼人依旧还是精于骑射,可实则,和当初的铁骑,相去甚远,早没了当初的威。” 朱厚照眼睛微微阖着,目中掠过了精光,斩钉截铁的总结道:“此等只善于骑射的军马,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 这口气,真是狂妄到了极点。 倘若在从前,朱厚照这样的口吻说话,怕早被他父皇给拍死了。 你又来胡说。 可今日…… 众人凝神听着,一脸恍惚,是这样吗…… 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可是……其实任何人只要想想,都会觉得头皮发麻。 说来容易,做来难啊。 大漠之中,遇到数倍于己的铁骑,既要你当机立断,又要你带着人,没有丝毫犹豫的发起攻击,更别提,杀入敌阵,出生入死,反复对鞑靼人突击,这需要何等的气魄和勇气。 弘治皇帝看着这衣衫褴褛的朱厚照,突然有一种错觉。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他不禁感慨:“继藩说的对啊。” 朱厚照一愣:“父皇,老方说了啥?”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夸你呢。” 朱厚照面带从容不迫的微笑,呀,还是老方知我。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顺道他也夸了自己。” “……”朱厚照心里说,这果然就是老方,原滋原味,没有变。 方继藩尴尬的笑了笑:“主要还是夸殿下,我只是顺带的。” 此时,却已有几个骑士飞马而来,下马,他们手里抱着匣子,这匣子里,自是那鞑靼汗的人头,数人上前,远远的,君臣们便闻到了一股石灰的味道。 朱厚照道:“父皇,这便是那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人头,父皇不信,亲眼看看便知。” 弘治皇帝忙摆手:“不必看了,朕还信不过自己的儿子吗?”他回头看了一眼百官。 刘健等人,已是彻底的惊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几乎已经可以确信,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确实授首。 这是自土木堡之变来,对鞑靼人至今为止,最伟大的一场胜利啊。 这场胜利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太子殿下,竟是依靠鞑靼人的作战方式,彻底击溃了鞑靼诸部,甚至与数倍的鞑靼人进行骑兵对决。 鞑靼人的所谓弓马,竟彻底败于大明之下。 太子殿下……真的神了。 此刻,再回想起方继藩的话。 为英宗皇帝雪耻。 这英宗皇帝,乃太子殿下的曾祖父,十数年来,兢兢业业于此,此乃大孝啊,国朝以孝治天下,若以此而论,这太子殿下的行为,几乎无可指摘。 当然最重要的是。 你说这是穷兵黩武,却也不对。 因为……太子的打法,看上去很经济实惠啊。 李东阳笑呵呵的不断点头,省钱啊,一千多骑兵,如此大的战果,若当真一路烧杀,却没有戕害妇孺,道德上,无可指摘,且还严重的破坏了,大漠本就脆弱的经济,斩杀了延达汗,整个大漠,势必群龙无首,少不得,又是一场各自为战的纷争。 鞑靼分裂,指日可待,大明三十年内,北方再无外患。 这不正是他这个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所期待的吗? 李东阳上前,朝朱厚照行了一礼:“殿下大孝之心,臣钦佩不已。” 他没有去提及战果,说实话,作为内阁大学士只谈兵,就显得格调低了,这是仕宦们天然的思维,所以他着重强调的,乃是大孝,大孝这玩意,很高级。 兵部尚书马文升面带惭色,心里说,糟了,兵部花了这么多钱粮,也没多少战果,太子殿下开了这个头,以后,兵部再花大银子办小事,只怕日子真没法过了。 可无论如何,马文升作为兵部尚书,自知太子要立此大功,何其难也,这兵马调度,此等勇气,每一个,都说的轻巧,可世上,根本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马文升一脸羞愧,直接拜倒,行了大礼:“臣马文升,忝为兵部尚书,素来无功,尸位素餐,实是无地自容。殿下以千骑讨贼,获贼酋首级,斩杀巨万,此功,足以光耀万年……” 那王鳌、张升人等,心里也是震撼无比。 虽说张升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太子殿下你没事拿我全家发誓做啥,招你惹你了,可元锡,也跟着太子殿下出了关,他本就心急如焚,现在太子和元锡不但回来,还立有大功,此时还能说啥,夸张的道:“殿下之功,千年未有也!” 众人侧目看着张升。 张部堂,有点夸张啊。 尺度直接拉到了一千年。 可细细想来,太子是千年未有之功,他儿子是啥功。 王鳌亦朝朱厚照拜下:“臣此前,对太子殿下,多有腹诽,今太子殿下护国安民,臣也服气了。” 大孝、经济实惠,还斩了贼酋。 这种种的因素,叠加起来。 再没有人认为,太子殿下只是一时贪玩,而非要出关作死了。 士大夫们就认这个。 刘健和谢迁心里,也不禁感慨,从前总说顽劣、顽劣,现在方知,太子殿下,是有极大的闪光点的,很了不起啊。 朱厚照忍不住要将手叉起来,面庞激动的通红。 方继藩再后头一看,就知道朱厚照定是死性不改,站在他身后,猛地一扯他的后襟。 朱厚照明白了,手又放下。 老方这方面,简直就是现成的教科书。 朱厚照一副谦虚的口吻:“这不算什么,倒是本宫,很是惭愧,只立了些许功劳,却受诸位师傅,如此夸张。这些功劳,却多是父皇圣德,将士们用命的结果。” 想了想…… 又添了一句:“也亏得继藩,平时传授了本宫一丁点东西。” 方继藩立即道:“惭愧啊,惭愧,没有教授太子殿下什么,太子殿下自学成才,殿下太谦虚了,臣等,不及殿下万一!” ……………… 第一章送到,早上六点起来,写了两千多字,然后去上课,上完课人家约着去吃饭,老虎一个人赶回宿舍码字,终于赶紧更新了,惨哪。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一章:赤胆忠心 弘治皇帝见此情此景,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 “朕子有大志,且是有大孝之人,今斩贼酋,足以告慰祖宗之灵。”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四顾左右:“让御医去问问,英国公的伤好了没有。” 说着,上前,凝视着朱厚照,这个家伙,臭烘烘的,晃着脑袋,乐。 这表情,从前看着很讨厌,没个正形。今日想来,却觉得,这有什么,挺好看。 他牵着朱厚照的手:“来来来,和朕入宫。” 弘治皇帝拉着朱厚照,入午门,进入紫禁城,诸臣和宦官纷纷亦步亦趋尾随。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万千,忍不住侧目看了朱厚照一眼,感慨道:“厚照,你长得比朕还高了。” 朱厚照便驻足,摸着弘治皇帝的头顶,手比划了一下,恰好,手平齐的抵到了自己额上,方才道:“是啊,父皇,高小半个头,有一寸。” 弘治皇帝:“……” 方继藩在后感慨,太子殿下真是讲究人啊,匠心! 待行至谨身殿,那里,还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 一群匠人,正在禁卫和宦官的督促之下,进行修葺。 弘治皇帝驻足,手指着那谨身殿道:“昨夜,这里起了火,可把朕吓坏了,还以为是触怒了上天,而来了灾祸,谁料,竟是喜报,厚照啊,这是上天,给你来报喜来了。” 朱厚照想了想,欲言又止,算了,不说了,免得说乌鸦嘴。 方继藩则在后头,凝视着谨身殿,这火,烧的可不小啊。 不过……他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了什么,像是一下子,有了灵光。 顿时,方继藩激动起来。 一旁的刘健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方都尉,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方继藩忙不迭的摇头:“噢,有,想到太子回来,喜不自胜,高兴的不得了。” 刘健便微笑,再没有说什么。 等到诸人至暖阁。 弘治皇帝坐下,叹口气:“这喜报固然是好,只可惜,谨身殿乃宫中大殿,此番修葺,却需花费一些功夫。” 众臣都不做声。 修宫殿是要钱的。 尤其是宫中要修葺宫殿,别看只是一次重修,可银子下去,可海了去了,不过……现在不是内帑充足吗,但愿陛下别打国库的主意。 弘治皇帝只这么随口一说,见诸臣都在装傻,心里便感慨,果然……诸卿都很小气啊,个个不吱声,这是害怕向他们索要钱粮了。 “咳咳……”方继藩咳嗽。 弘治皇帝抬眸。 方继藩拜下:“儿臣有话说。”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卿家有何事要奏吗?” 此时,弘治皇帝心情很不错,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这功劳,震铄古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朱厚照印堂发红,老方这么吹嘘下去,不得了,今夜都睡不着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话,很悦耳。 方继藩道:“而今,这宫中,又年久失修,朝廷为了修葺紫禁城,花费实在是巨大,儿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心里疼……儿臣以为,不妨,就让陛下,新建别宫,用以养性,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新建宫室。 一下子,所有人打起了精神,方继藩,你想做啥?添什么乱? 其实紫禁城的住宿条件,确实很糟糕,毕竟,它更多代表的是政治意义,反而生活起居方面,多有不便,何况,这是木质的宫殿,时间一久,就难免处处都要修葺,这……确实是很令人烦恼的事。 所以明清两代的皇帝,都对修建园林很有兴趣,如历史上,朱厚照做了皇帝之后,便兴建了‘豹房’,以至于,到了后来,朱厚照都待在豹房,不愿在紫禁城了。虽然这修豹房,被后世的皇帝们批判,可嘉靖皇帝一面批判自己的皇兄糟踏钱,二话不说,却也将这豹房重新修葺一番,改了一个名儿,便自己搬去了豹房里修仙去了。 可新建宫殿,是极恶劣的事,毕竟花费太大了,再加上一旦开始兴建,宫中和工部的人上下其手,往往造价,比之寻常的建筑,靡费有十倍之多。 百官们,历来对皇帝修新宫是极避讳的,也只有朱厚照这傻缺,才如此任性,在历史上顶住了压力,给后来的大明皇帝们谋了福利,结果他自己,被人骂了几百年。 现在方继藩你一个驸马,你跑来说要修新宫,这不是作死吗。 何况,当今皇帝,只怕也不认可这样的奢靡浪费的行为才是。 刘健忙道:“方都尉,不可,紫禁城已规模广大,何须建新宫,方都尉,不要玩笑。” 他是有点急了。 说实话,若不是方继藩是自己儿子的师公,自己真想拍死他。可不管怎么说,刘健对方继藩的印象,还是不错的,生怕方继藩继续作死,到时惹的满朝鸡飞狗跳。 谢迁等人,也纷纷道:“是啊,是啊,方都尉是个孩子,哈哈,不要开玩笑。” 弘治皇帝自然对建新宫的事,虽有那么点儿小小的欲望,可顿时,又想到那花了如流水一般的银子,顿时打消了念头,压压手:“继藩这是好意,他是朕的女婿,说这些话也无不可,不过……继藩啊,朕可不能奢靡无度,此事,休再提了。” 方继藩却是振振有词:“陛下,儿臣,是认真的。陛下对儿臣,恩重如山,而我方家,更是世受国恩,儿臣想到陛下的居所,舒适竟远不如寻常百姓之家,儿臣……心里……疼啊……” 他捂着自己心口。 脑疾发作了? 平日不是这样的啊。 君臣们都有点懵。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所以,儿臣打定了主意,要为陛下,建新宫,新宫的名儿,儿臣都想好了,叫圆明园!所需的银子,儿臣全……出了!”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方继藩……出了? 他还真建? 这方继藩……何时这么舍得了? 弘治皇帝心里震惊,还是摇手:“不必,不必。” 方继藩哭了,抽泣道:“陛下啊,儿臣受陛下洪恩,而今,总算挣了一些银子,这银子,放在那,又有什么用,自然是孝敬陛下要紧,这紫禁城,隔三差五起火,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儿臣心里怎么放心的下,儿臣决意要建,请陛下无论如何,都要恩准,请陛下放心,儿臣修建这新宫,不要陛下一颗粮,也不需国库一粒米,这银子,是合该儿臣出的,若是陛下不肯,儿臣宁愿撞死在此。” 就是这么刚烈。 朱厚照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啥……这啥意思,他又有什么鬼主意? 刘健等人,脸色缓和了许多,他们都在猜疑,这家伙是不是脑疾犯了,敢情他真是个败家子啊,上赶着给人送银子,倘若平西侯有知,非要气死不可。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心里想,或许,这只是方继藩的一点心意罢了,那就让他建吧,虽说,方家肯定也不可能拿出太多银子来,建设什么新宫,大抵,也就是建一个华宅,表达自己的孝心罢了,他既如此,朕怎么忍心拒绝。 看着这女婿,弘治皇帝心里舒服了许多,还是女婿好啊,比儿子还好,弘治皇帝微笑:“既如此,那么朕……便恩准了,有劳你了。” 方继藩得了旨意,眉飞色舞:“儿臣遵旨。” 方继藩觉得美滋滋。 论起建皇家园林,方继藩还是很有经验的,上一世,曾有幸参访过圆明园,进行过一些圆明园的历史修复工作,许多资料,大抵都有些记忆,我方继藩,弄出一个圆明园来,美滋滋。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方继藩竟真将这旨意当了真,大家也只以为,方继藩只是意思意思,自然很快,也就没人在乎这件‘小事’了。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倒是开始关心大漠的事来:“而今,太子斩了鞑靼可汗,可谓是劳苦功高,这大漠,只怕会发生异常巨变,朝廷要时刻关注,倘若有新的枭酋借此鹊起,也需小心防范,诶,这大漠之中,哪怕是诛了一个枭酋,可用不了三十年,便自然会有新的枭酋一跃而起,这些鞑靼人,桀骜不驯,有时,真令人头痛。” “陛下……” “父皇……” 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异口同声道。 弘治皇帝看着二人。 朱厚照谦虚的看着方继藩:“你先说。” 方继藩便道:“请陛下不用担心,这大漠,从此之后,自此永为我大明所羁縻,再不可能有什么枭雄鹊起了。” 弘治皇帝一脸狐疑:“噢?”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用不了多久,儿臣敢保证,到时,这大漠的军民,会争相依附我大明,只要我大明能妥善安置,这大漠,从此便永为我大明屏障。” 这家伙也算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朱厚照其实想说的,也是这个,毕竟,当初这个是方继藩教授自己的,他忙不迭的点头:“不错,老方说的对,父皇勿忧!”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二章:真命天子 听了这方继藩言之凿凿的话。 众人无言。 似乎,已经习惯了。 弘治皇帝忍不住想问:“何以见得?” 方继藩正待要说。 可朱厚照却忙道:“父皇,到时便知道了,何须问这么多做什么,儿臣刚刚回来,得去换一身衣衫才是,老方和儿臣许久不见,正有许多话要说。” 弘治皇帝只好摇摇头,无奈的样子:“你们去吧,记得,待会儿要入宫,给你母后问安。” 朱厚照忙是称是。 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溜了。 …………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心里舒坦啊,我儿子比较厉害,嗯……实打实的。 他四顾左右:“诸卿,听了继藩的话,可有什么说的?” 刘健有点懵:“老臣心里也是纳闷,这方继藩所言的鞑靼人争相依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众人都懵了。 大明在大同,痛击鞑靼,而太子殿下,则直接深入大漠,一路横扫。 按理来说,鞑靼人理应对大明恨之入骨才是,争先依附,怎么听,都觉得玄乎。 君臣们大眼瞪小眼,此时,谢迁不禁捋须笑了:“陛下,刘公,或许,这只是方继藩的一句玩笑而已,反而却因为,他的一句玩笑,却惹得咱们纷纷猜测……” 众人一听,俱都哂然。 是这个道理。 而今,大家对于方继藩的话,有了一种下意识的‘信任’,现在他就算是说明日天上会下刀子,说不定,这满朝君臣,都可能会讨论个大半天。 这……矫枉过正了吧。 也许……还真是一句玩笑。 弘治皇帝微笑:“继藩,还是不错的,他还晓得疼惜朕,给朕修新宫,方家忠良辈出,尤以继藩为最,朕心甚慰啊。” 此言一出,刘健等人心里酸溜溜的,可是这个时候却不敢接茬,总不能说,其实老臣,也很疼惜陛下的,来来来,老臣有一点家产,全部给陛下了。 毕竟,大家都要过日子,君臣恩义是另一回事。 暖阁里,陷入了无比的尴尬。 王鳌有点气不过:“我看哪,方继藩至多,也就修个宅子罢了,不算什么宫殿。” 弘治皇帝心里自然清楚,这修宫殿贵着呢,可哪怕方继藩只是修一个宅邸,不也表现出了孝心和忠心吗? 弘治皇帝微笑:“也罢,朕很想看看,方继藩到底修多大的宅子;也要看看,这方继藩口口声声说,鞑靼人会争先依附,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了,诸卿,没了这鞑靼可汗,朕……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啊……” 他一声感慨,犹如做梦一般。 ………… 方继藩是真打算修园子。 不,是新的宫殿。 自己是个有孝心的人,不客气的讲,这天底下,谁有我方继藩对老泰山好哪,自从自己娶了妻,一下子,全天下的女婿孝心的平均值,拉高了不知多少点。 所以次日一早,朱厚照便兴冲冲的来了,要修园子,他也有一个梦想,也想修个园子,紫禁城和东宫确实住的不自在,人家寻常百姓,有了银子,还晓得建新宅呢,可瞧瞧自己,住着的,却是百年的老房子。 他昨日去见了母后,很是神气,今日来寻方继藩,就恨不得在自己额上写着大破鞑靼的字样了。 名垂青史啊。 方继藩昨夜睡得少,却在书案上,写写画画了许多草图。 这皇家的新宫殿,得仿圆明园而建,规模嘛,要大,我方继藩是缺银子的人?我方继藩缺的只是良心而已。 吹过的牛逼,得算数的! 见了朱厚照来,方继藩便道:“殿下来的正好,我正要去寻工部,不是要修宫殿吗?咱们得选址。”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老方很讲信用啊:“好啊,走走走,同去。” 到了工部,说明了来意,工部这儿,不敢怠慢,工部侍郎陈岩,亲自陪同朱厚照和方继藩选址。 只是地址选在哪里,工部这儿,却拿出了几个方案。 方继藩冷笑道:“选址在哪里,当然得看风水,是你们工部说的算的吗?倘若风水不好,将来影响了我大明国运,你担待的起?” 陈岩身躯一震,好,惹不起你:“都尉说的也有道理,下官这就先命人前去堪舆。” 方继藩叹了口气:“陈侍郎,你知道我是谁吗?” “方都尉……是驸马啊。”陈岩惊叹的道。 方继藩叉起手:“你错了,我乃正一道第四十六代传人,当今龙虎山大真人,还需叫我一声师叔公,我的师侄,乃是朝廷钦赐的真人,为朝廷祈雨的那个,而今,掌龙泉观,这龙泉观,乃正一在北地,第一名观,得自正一老祖师们的真传,你在我面前,说什么堪舆?班门弄斧吗?来,叫我那不成器的师侄来,他是真人,问他就是,其他人,我信不过,谁晓得是不是招摇撞骗的无耻之徒,这宫城选址,乃是天大的事,下三滥的人,能放心吗?” 陈岩一听龙泉观真人的大名,顿时肃然起敬,那位祈雨的李朝文真人吗?此人……确实是道法精湛啊,京中之人,谁不晓得他是半神仙,有他来,确实放心。 陈岩忙是颔首:“快快有请真人。” 李朝文乖乖的来了,一见到方继藩,立即拜倒:“见过师叔。” 而后,才朝太子行了礼,等见到陈岩便站起来,只向陈岩淡淡的打了个招呼,他是正二品的真人,后台又是当朝驸马,自然不觑一个侍郎。 方继藩朝他点头:“小李啊,有一件事教你办,这是大事,不可懈怠了,而今,宫里要建新宫选址,你是正一道真人,却需寻访一处佳地才好……” 李朝文立即道:“有啊,有啊,师叔,小道近日来,发现有一地,竟有金龙自天而降,此地,实乃洞天福地,小道当时还嘀咕,好端端的,怎会有此异想,现在师叔一问起,真是巧了。” 朱厚照还以为,这选址还需很多功夫呢。 谁晓得,还有现成的。 陈岩听的一愣一愣的,这时代的人还真信这个:“真有金龙?” “金光闪闪。”李朝文只朝陈岩含蓄一笑。 陈岩忍不住道:“不知真人所指的地方,在何处?” 李朝文道:“拿舆图来。” 不多时,便有人取了舆图,陈岩低头,顺着李超文的指头看去,却见这所谓的佳地,就离京师不远,数十里地,可惜……这里不属于皇家林园,附近虽有山,可并不算什么名山大川,河倒是有,现成的。 “此地……离龙泉观很近哪。”陈岩想起来了。 “正是此地。” “这地方……”陈岩有些犹豫,距离太尴尬了,你说建一个新宫,距离京师有一段距离,陛下若当真去住,嫌远了一些,捯饬起来,麻烦。好几十里地呢!远一些倒还好些,至少陛下可以去尝个新鲜,可这里,和京师有啥不同? 方继藩微微笑着:“要不,另外选个地方。” “不可,不可。”陈岩忙摇头:“要选,就得选吉地,李真人说此地最吉,那就没有错了,其他的,都不是紧要的事。” “噢,原来是这样。”方继藩低着头,看着舆图,突然惊诧的道:“呀,这不是我家的地吗?” “……”陈岩诧异的道:“方都尉,在此,也有地?” 方继藩叹了口气:“看来,这是天命啊,难怪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总是告诉我,要给陛下修宫殿,原来,竟是因为,我握有了这一块吉地,这样的地,不是我方继藩能够拥有的,我当在此修建新宫,献给陛下。” 陈岩呼了一口气,心里想,你是不是傻,出钱出地,就给陛下修宫殿,你是驸马都尉,陛下再青睐你,也不是你这般的,太败家了。 陈岩便道:“这个好说,我一定奏报陛下,这地的事,就算是定了。” “定吧,定吧,就这儿了,我方继藩公忠体国,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都不皱一下眉头,这是应当的事。过几日,我让人将宫殿的图纸,送来工部,陈侍郎,咱们下次再会。” 朱厚照一直盯着舆图看,心里忍不住咋舌,世上真有金龙?好厉害的样子,他不由道:“李真人,本宫能看到真龙吗?” 李朝文微笑:“太子殿下乃是龙子,当然能看到。” 朱厚照不禁道:“可是,为啥本宫没见过龙。” 李朝文正色道:“龙无常形,千变万化,它可能是一花,可能是一木,可能是一果,也可能,已幻化为人……” 朱厚照感慨道:“下次再见到龙的时候,定要通知本宫。” 说着,朱厚照一脸期待,和方继藩自工部出来。 李朝文忙是兴冲冲的跟在方继藩身后,亲昵的道:“师叔……” 方继藩回头,怒容看着他:“滚,傻乎乎的东西,一点都不懂的避嫌,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亲昵,合适吗?” “噢,小道明白,小道明白,小道告辞,告辞了。”李朝文吓的脸都绿了,忙是行礼。 ………… 还有。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三章:大快人心 为了这营造宫殿的事,方继藩可真是花费了无数的功夫。 他先是请了诸多著名的匠人来探讨,除此之外,还专门从佛朗机的俘虏之中,寻了人,和方继藩一起,绘制图纸。 既要营造,就要建最好的。 这是方继藩的原则,让老丈人和岳母享受,是方继藩毕生的心愿,谁让自己……三观奇正呢。 一番功夫下来,大抵的草图便算是完了,朱厚照这几日,都跟着方继藩,他不太明白,方继藩到底要建个啥,问题在于,方继藩为何,对这个,突然来了这么大的兴趣。 草图大抵的绘制完毕之后,接着,却需送工部核验。 毕竟是皇帝的居所,一丁点都马虎不得,哪怕是方继藩掏钱,也是如此。 …… 弘治皇帝清早特意去给太皇太后问了安,随即便至暖阁,刘健等人,照例的请见。 众人坐定了,弘治皇帝心情不错,端起了茶盏,笑吟吟的道:“朕昨夜做了一梦,梦见天降了金龙,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是吗?”刘健也觉得诧异,他其实对这解梦之事,也有一些兴趣,虽然公务繁忙,可偶尔,也喜欢研究这个。 自打工部择定了新宫的位置,送到了弘治皇帝这里来,弘治皇帝听说竟有如此吉地,或许是因为弘治皇帝将此事放在了心上,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还真梦上了。 弘治皇帝正待要绘声绘色的说起,外头却有宦官来,道:“陛下,工部送来了新宫的草图,乃方都尉亲自与诸匠人绘制的,说是草图,只是大致的雏形。”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这继藩,还真较真了。” 刘健等人,也莞尔,心里却嘀咕,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弘治皇帝召了工部侍郎陈岩进来,陈岩将草图献上。 说是草图,却是不少,足足数十张图纸,足足有一沓,弘治皇帝取了第一张看,接着是第二、第三…… 越看,越是疑惑,忍不住愕然抬眸,看着工部侍郎陈岩:“这……当真是方卿家呈上的?可行吗?” “可行。”陈岩道:“臣看过,虽有许多稀奇的建筑,可大抵,是可以营造得出的。” “占地竟有千余亩?”弘治皇帝惊骇的道。 要知道,这紫禁城,也不过是千亩地啊。 可是方继藩,竟是要营造一个,和紫禁城同等规模的新宫? 这家伙……疯了吧,这要花费多少钱粮? 疯了,绝对是疯了…… 弘治皇帝头皮发麻,方继藩这小子……这是何等的厚礼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陈岩:“陈卿家,你来说说看,倘若以此图纸来建造新宫,需花费多少?” “这……可没数。”陈岩苦笑:“可倘若,要以紫禁城为规模和雕梁画栋,臣斗胆预计,只怕至少需千万两银子。” 千万…… 弘治皇帝觉得疯了:“这家伙,定是在开玩笑!” 千万两银子,可是大明三年的银税收入,绝对是惊人的财富。 其实这银子,因为方家挖煤和西山的许多产业缘故,勉强,也能凑出来。 可这几乎等同于,直接把方家的家当,全部砸进去了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这……太厚了,告诉方继藩,要缩减规模!” 刘健等人,听的也懵了。 千万两……方家这是打算干什么,打算一夜之间,将所有的财富,统统化为乌有啊? 这几乎形同于是砸锅卖铁了。 若是平西侯知道此事,多半会立马从贵州赶回来,拍死这个败家玩意吧。 众人突然意识到,方继藩这家伙,竟是认真的,瞧他这热闹劲,一点都不像是耍花枪? 难道脑疾真的犯了。 就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时候。 工部侍郎陈岩却是苦笑:“陛下,方都尉说了,这是他的心意,他决心已定。方家的一切,都是皇上的,为陛下修宫室,乃是理所应当。陛下若是不肯让他修,他宁愿去死!”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 不让他砸锅卖铁,他就宁愿去死? 刘健等人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这样的女婿好,真的好。 一下子把所有的女婿,都比下去了。 就算泰山乃是皇上,可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做到这个份上? 可同时,他们很庆幸,还好……自己的儿子,不是这样的,若是这么个脑残玩意,传宗接代都不必了,也要打死你。 弘治皇帝皱眉:“这可不成,不成,若如此,朕实是心里不安,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在呢,他太老实了,忠厚啊……” 弘治皇帝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有一点点小小的感触,惭愧啊,当初公主下嫁的时候,才给了多少嫁妆啊,现在………人家却对自己,如此的掏心窝子。 “这人若是太忠厚,也不成,这么傻乎乎的,人家会欺负他的,老实人吃亏啊。”弘治皇帝仰头,皱眉,为方继藩未来的命运,忧心忡忡。 刘健和李东阳三人,却只有傻眼的份。 ………… 方继藩是个说干就干的人,有了草图,便要开始招募人手了。 技艺高超的匠人,那些个能工巧匠,还有有一定设计能力的匠人,方继藩一一寻访,这一点,工部十分配合,这是给皇帝修宫殿,谁敢从中作梗。 此后,还有数不清的石匠、木匠。 所谓千万两银子的花费,其实远不止这些,方继藩要将这宫殿,修的更豪华,若是紫禁城需要千万两银子,那么,方继藩至少也需三千万两银子的规模。 当然,三千万两和紫禁城的千万两都是虚数,因为宫里的宫城,多有克扣,哪怕是一块木头,原本不过十两银子,可能报上去的,就成了六七十两,若是遇到黑心的,甚至还要多。 而方继藩既然亲自主持宫殿的营造,却没有宦官和官员从中使坏,所以方继藩预计,五百万两,就足够了。 可哪怕是五百万两的现银,也不是方继藩说拿就拿得出来的,他得四处筹措,想尽办法,从自己的家当里,挤出来。 这是一项极大的工程,在招募了无数的匠人之后,便是四处招募劳工了,而后,便是地面的找平,打下地基,不只如此,所有的主要的建筑之下,都需有‘地暖’,还需有专门的排水沟渠,还得专门搭建砖窑,甚至……方继藩还得尝试着烧制‘瓷砖’。 混泥土也非有不可,在西山,早就进行过无数次关于混泥土调制的尝试了,而今,是现成的。 建筑里头塞钢筋就大可不必,一来这年头,钢铁实在太费银子,二来,这园林都是底层建筑,并没有用钢筋的必要。 这些,还只是基础,这园林的设计,方继藩还需自江南特别寻了名师来,要做到一步一景。 方继藩为此,可谓耗费了所有的心力,作为一个女婿,方继藩所做的事,感化了许多人,以至于,京里招婿的行情进入了寒冬。 毕竟……有了这个榜样在,似乎,其他的女婿,都不太看得上眼了。 都尉那脑疾玩意败家咋了,傻又咋了,可人家实在啊,来来来,女儿嫁你,给你舅哥也建个宅子不? 方继藩自然不理会别人的奚落和抱怨,又或者是拿他作为典范。 一通忙碌下来,甚至还让一批西山书院的读书人来此监督工程,这些生员是有优势的,对上,他们看得懂图纸,对下,则作为沟通匠人们的桥梁,可以通过图纸,来教导匠人和劳工们修筑。 当然,主要是方继藩对于这些匠人有些不放心,生员们好啊,淳朴,应该不敢贪墨自己的钱财吧,嗯,如果发现了,可以打死他们。 费了无数功夫,终于,在月底,方继藩铲下了第一铲土,这新宫,便算是破土动工了。 方继藩也长舒了一口气。 而后,将刘文善招了来,这是方继藩亲自为刘文善讨了皇命,将他从翰林院,调来此,负责总督新宫的修筑。 接下来,终于可以清闲一时半刻,方继藩终于有了做甩手掌柜的机会。 只是……每一次看到杨管事,还有王金元,他们那幽怨的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却一副不敢的样子。 方继藩也只好对他们耸耸肩,心里忍不住想,对不起,花了这么多银子,实是让你们费心了,可是我方继藩,是一个视名利如浮云的人。 ……………… 贵阳。 平西侯府…… 平西侯接到了一封来自于杨管事的书信。 他乐呵呵的,对身边陪伴自己的刘氏道:“杨管事许久不曾有书信来了,今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晓得,每一次杨管事修书来,都有喜事,说是咱们家的继藩,又立了功劳呢。今日,却不知继藩,又做了什么大快人心的事。” 刘氏嫣然一笑,忍不住道:“老爷快拆开来看看便知道了。” 方景隆颔首,拆了书信,打开一看,良久,他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老半天之后,方景隆发出了一阵大吼:“我要回京师,赶紧,要快,再不回去,咱们家就没了!” 正文 第七百九十四章:忠义之名 方景隆脸色惨然。 多好过的日子啊。 自己镇守一方,儿子成了驸马都尉,家里有数不清的钱财。 方家的家世犹如涌泉一般。 方景隆觉得,自己也该享几年福了,等自己的女儿和孙儿再长大一些,就得生外孙和曾孙,多么快乐的日子啊。 可谁料到…… 建新宫。 他是可以理解的,拍皇帝马屁嘛,小方这一点的觉悟挺高的,可一看到新宫的规模,和所需的钱粮,方景隆吓尿了。 “造孽啊!”方景隆仰天长啸。 所有的美好,统统击了个粉碎,儿子这是一丁点都不冷静啊,脑疾复发了,要阻止他。 方景隆急匆匆的,便要冲出堂去,一面道:“备马,备马!” 刘氏却忙是拦住他:“老爷镇守贵州、交趾,未得皇帝之命,怎么可以擅离职守,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景隆拿着书信在虚空狂舞:“还能有什么事,家要没了。” 刘氏立即去了书信来,凝眉一看,也是吓的面如土色。 “老爷先冷静,这会不会是继藩的计谋。” “他还敢欺君罔上啊?址已选了,规模也定了,连建筑的图纸,也都上奏了,他建不出来,就是欺君罔上,建出来了,方家就成穷光蛋了。” “天哪。”方景隆热泪盈眶,捶着心口:“方家就算是有金山银山,那也不够这小子这样败的啊,不成,我要上书,我要回京,再不回京,就迟了。” “已经迟了。”刘氏显得极冷静:“既然木已成舟,哪怕陛下不想继藩费这心,准他反悔,可天下人,怎么会看待方家呢?这本是忠孝的美谈,一转眼,就成了笑话了。何况,此时老爷以忠义之名,而使朝野内外敬重,倘若此时,心急火燎的回京,谁会不知,老爷这是心疼银子,是舍不得。只怕,也要遭人耻笑,方家到了今日这一步,钱财反而是身外之物了,真正值钱的,是声名。是与大明共危亡,同富贵,与国同休的忠义!是数代以来,延续下来的为国筹谋,为国建功的名声。没有这些,方家就是无根之木,无垠之水,钱财,反而成了祸根了。” 方景隆还是无法接受:“可是……总要留一点吧,咱们家,要吃糠咽菜了。” “吃糠咽菜,也总比被天下人嘲笑要好。”刘氏拉住方景隆:“老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既到了这个地步,阻止,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让别人小看。” 言外之意是,自己约的p,含泪也要打完。 方景隆老泪磅礴,说的轻巧啊。 “可别人会怎么看待继藩,人家会说,他是个傻瓜!” 刘氏蹙眉:“做忠义的傻瓜,总比作出尔反尔的小人要好。” “……”方景隆竟是无言,只好捂着心口:“我心口疼。” 刘氏道:“老爷,贱妾给你揉揉心口。” 方景隆唉声叹息,似乎理智告诉他,也只能如此:“不成,我先给杨管事修一封书信才好。” ………… 河西。 大量的流民,早已涌入了这里,江臣对矿区进行了仔细的勘探之后,确定了大量容易采掘的矿产,而后,再组织人力,进行挖掘。 前些日子,因为一群鞑靼人的出没,使得河西矿区这儿,紧张了好一阵子,可随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有了矿,就会有人,有了人,便需要大量的粮食。 河西的粮价,陡然暴增,竟是关内的数倍之多。 于是乎,一方面,开始有人自关中收粮,来此兜售转卖。 另一方面,不少不愿意从事高体力矿产挖掘的人,也开始在兰州一带进行开垦。 毕竟能种出粮食,实在太有利可图了啊。同样一斤粮,在关中种植出来,是三个铜钱,可到了这里,至少可以卖出十二个铜钱以上。 这几乎是将种植,转化成了暴利。 某些看到了商机的人,居然开始举族迁徙至此,关中多大族,这些大族,族中子弟人满为患,虽也有土地,可大多,却不过是家主所有,子弟们有不少,日子过的苦哈哈的,族中内部,早已是怨声载道。 于是索性,一族数百户人,直接迁来此,大家都是同宗,相互有个照应,若是遇到落单的鞑靼人,还可以结寨自保,遇到了鞑靼人大举侵入,那么只好自认倒霉,退回兰州城去。 可一旦没有大的战事,在这儿开垦,就几乎形同于是发家致富了,不但粮价高,却多的是无主之地,开垦出来,便算自己的,只需出一身气力即可。 因而,迁此农耕的大族尤其的多,后来者,只好继续深入河西,寻觅更多可供开垦的肥沃土地。 这河西之地,一路被黄河所贯穿,有各种气候,有的地方,固然是一片荒漠,可有的地方,却是大量的水草,更有地方,其土壤和气候,不亚于江南。 有了许多人开垦,便需要交换物资,一个个自发形成的小集镇,自然也就出现了,人们在此,购置农具,买卖粮食和牛羊,集镇里,因为需供应矿工所需,开始出现了酒作坊,出现了一些简单的娱乐设施。 各种口音的人,此时彼此之间,开始交流,使得这里,日益开始繁荣。 江臣便坐镇在破虏卫。 破虏卫而今已形成了兰州城外,最繁华的城镇。 这里四周,只用了简单的夯土建了城墙,却因为此地,成为了所有出入河西的必经之路,举家搬迁而来的百姓,也大多途径于此。 不少矿工难得一月有了两日休息,也肯走数十里山路来。 江臣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眼前的繁华,不过是水中之月罢了。 一旦鞑靼人来袭,这河西之处,几乎无险可守,尤其是开垦出来的这么多田地,这几乎就等于是找死。 到时,鞑靼人只需一到,便可将这里的土地,统统重新变成他们的马场。 “不妙了,不妙了。”邓健急匆匆的赶来。 邓健黑了、瘦了,更加丑了。 人丑只能怪爹娘,毕竟和社会无关,所以他的心理,还是健康的。 作为方继藩的心腹,他主要的职责,是管着矿里的收益。 江臣豁然而起:“出了何事?” “鞑靼人,有鞑靼人,好多好多的鞑靼人。百姓们都吓坏了,纷纷躲入了寨子,还好,现在大家才只是开垦和灌溉了土地,还等来年播种呢,不然……” 江臣铁青着脸:“随我来。” 他整了整衣冠,亲自骑着马,骑行数十里,前去探视。 远远的,他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江臣吓了一跳。 再片刻,便有兰州城里肃王的兰州卫斥候来了。 显然,肃王殿下,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因而派人来打探。 这……足足有数万人吧,且后头的队伍,浩浩荡荡……天知道……还有多少。 这绝对是河西数十年来,极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些鞑靼人……疯了? 江臣取出了望远镜,却突然又觉得奇怪起来。 这些鞑靼人,竟都没有骑马,竟都是步行。 偶尔,队伍之中,倒也有几匹瘦马,显得格外的出众。 没有马,在草原上,大车就泥泞难行,因而,队伍里,也没有鞑靼人特有的大车。 他们只是带着自己各种的家当,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甚至有的人,两脚都在打着晃晃,就这么蹒跚而来。 “不像是鞑靼的骑兵!”江臣皱着眉,与兰州城的斥候们交流。 斥候们显然从前是见识过鞑靼铁骑的,也不禁点头。 再过一些时候,队伍里骑着瘦马的人,当先而来,他居然一个人孤零零的朝江臣等人过来之后,而后下了马,他脸色极疲倦,头发乱蓬蓬的,上头沾满了草屑,眼里布满了血丝,行了一个礼,而后用生硬的汉话道:“我是乌木图鲁部……得大明太子殿下只命,特来依附,快救救人吧,已经饿死了三个孩子了,其他的孩子,也尽都奄奄一息,太子殿下,许诺会给我们乌木图鲁人一点粮吃,我们……我们……”他面带羞红之色,良久,才道:“所以,我们来了!” 江臣心里一呆。 说实话,自拜入恩师门下,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他都见识了。 哪怕就算是有人告诉他,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梦中和自己做了不可描述的事,因而有了身孕,自己也绝对相信。 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以接受的呢? 可是现在…… 江臣有点懵。 这些人……真是鞑靼人? 鞑靼人不应该是彪悍凶残,绝不肯服输,桀骜不驯的吗? 可看着这可怜的人,一脸祈求的模样,此人,哪里像是鞑靼人,他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的分别。 江臣皱着眉,看着这鞑靼人:“你们有多少人?” “四千余,路途上,还有其他各部的人马渐渐加入,人数,怕有一万多了。” ………………………… 第一章送到,早上没吃饭,去上课,中午没吃饭,赶紧码字,吃点饼干,继续上课。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五章:龙颜大悦 一万多人。 还是鞑靼人。 跑来依附? 看着这骨瘦如柴的鞑靼人,江臣一时恍惚。 可很快,他便打起了精神。 倘若如此,岂不是说,将来……没有鞑靼之祸了? 这些家伙,没有牛马,什么都没有,要安置起来,倒是很不易。 可是……一旦安置好了,这河西之地,便处处都是人力啊。 现在正需要人卖气力的时候。 江臣看了身边的肃王斥候们一眼,斥候们不敢拿主意。 可江臣心里,却已有了主意。 鞑靼人桀骜不驯,让他们去放牧,不啻是放虎归山。 可如今,却大大不同了。 有了土豆和红薯,河西甚至是大漠,都有足够的粮产,这贫瘠的土地里,照样可以养活无数人口,所以,首要的问题,是让鞑靼人定居下来。 游牧的鞑靼人,是很难进行有效管理的,因为他们带着牛马,四处游荡,一旦有朝一日和你离心离德,便可立即带着自己的财产,遁入大漠,从此与你反目成仇。 可一旦定居,无论是让他们挖矿也好,是让他们开垦也罢,他们安安稳稳的待在土地上,便是想要反叛,却也没法儿走了,没有牛羊,进入大漠吃什么,所有的财产谁都在土地上,脱离了这些土地财产,便真正的一无所有了。 哪怕他们结债反叛。 可失去了骑射本能的鞑靼人,哪怕是筑起了高墙,大明只需一支军马,调集火炮,上几艘飞球,便可使其化为乌有。 河西……现在缺人啊,就你们了。 江臣左右四顾:“你们进入此地,不得随意带刀剑,所有的弓矢,也需上缴,如若不然,兰州的大军,自是随时进剿。到了此地之后,我们会发放粮食,使你们安顿下来,这既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你们自管放心。” 一听到太子二字,这鞑靼人,竟是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大明太子之名,早已传遍了草原。 鞑靼汗死了,被那太子直接斩杀,这太子犹如饿狼,在草原上随意出没,四处杀戮……鞑靼人第一次,尝到了朝不保夕的滋味。 鞑靼人信奉强者,既然太子更强,这太子虽是举着屠刀,耀武扬威,鞑靼人们,却顺从了。 这就如成吉思汗一般,当一统大漠,杀戮了其他部族多少人,当初的大漠,可绝不是铁板一块,却是通过铁木真的杀戮,使所有部族纷纷心惊胆战,最终,也正是他们,纷纷向铁木真效忠,形成了蒙古的雏形,并且以铁木真为荣。 鞑靼人们显得极配合,他们乖乖开始扎营。 江臣在确定他们没有什么歹心之后,便命人送来了粮食。 这些鞑靼人,俱都饿昏头了,一见到粮食,纷纷大快朵颐,等吃饱喝足,江臣便召集鞑靼的头人,先试探着熟悉一下,接下来,还需给他们划定土地开垦,再招募年轻的鞑靼人,入山采矿。 鞑靼人们对于任何安排,都很满意,他们本就是穷途末路,只以为自己要饿死、冻死,这个冬天,是绝不可能熬过去了。 而现在有了活路,失去了鞑靼可汗,于他们而言,比什么都紧要。 自然,放牧也是必须的,江臣还是提供了一些牛羊崽子来,不过,这游牧,却变成了圈养牲畜,牧民们也需安家于此,河西这里,对于肉类的需求也是极大,毕竟矿工挣钱,且需要多吃肉,补充体力。 过了几日,陆续又有鞑靼人来此,这大漠之中,粮食和牛马几乎死了一大半,绝大多数部族,都根本无法抵抗这次寒冬。 而且许多部族都担心,大明铁骑,还会趁机在大漠之中扫荡。 看着饿着肚子的女人和孩子,想着大雪即将纷纷而下,到了那时,过冬成了奢侈的事,鞑靼人……似乎只有这么一条活路了。 幸好,江臣在此,江臣毕竟是读书人,来了河西,又组织人挖矿和开垦,经验丰富,何况在西山时,他可没少采煤和屯田,再加上,西山的矿工调来了一批,屯田千户所又来了上百个校尉,开始入驻各地,有了这些人协助,事情进展的极顺利。 ………… 一封急报,紧急的送至宫中。 弘治皇帝最近心情很好。 现在满城人都在说自己有了个好儿子,有了个好女婿,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 这可不是大臣们当自己面说的。 而是厂卫那儿,从街头巷尾亲自打听来的。 弘治皇帝红光满面,脸上有光啊。人嘛,多多少少有虚荣心。 自己女婿,就是太忠厚了一点,其他……都好的很。 新宫已经开始动工了,据说了数万的匠人和劳力同时动工,规模很宏大,单单地基,以及外围挖的人工运河,就占了千亩土地,果然,规模不下于紫禁城。 弘治皇帝心里过意不去,便命工部,紧急掉了一批匠户去,足有一千多户,有了这些具有修建皇家园林的匠人,事情更加顺利。 弘治皇帝接了萧敬送来的急报,低头,只看了片刻,眼里顿时……又掠过了欣喜。 “果然又被继藩和厚照这两个小子言重了。”弘治皇帝,喜上眉梢。 “陛下……”萧敬看着弘治皇帝,想问什么。 弘治皇帝却道:“快,召大臣们入宫,将太子和都尉也都叫来。” 因为谨身殿还在修葺,所以弘治皇帝在暖阁里,召见诸臣。 刘健诸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蒙陛下召见,忙是赶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是从龙泉观附近赶着来的,两个身上,都一股子泥星子味。 这两个家伙跑去新宫去了,拿着图纸,意气风发的推敲新宫的一些细节。 朱厚照显然对于佛朗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被抓来的佛朗机俘虏,调了几个在他身边,这几个佛朗机人能用炭笔去绘制十分精细的图纸,于是乎,不少西山生员,也开始学习这等绘制图形的方法。 这种绘图,更加直观,且还简便。 对了,朱厚照现在还在学习佛朗机语,据说学习的,乃是法语,佛朗机大陆,最高贵的语言,所有达官贵人,都能讲上几句,朱厚照现在满口:“不如喝。老方,你吃了没有;不如喝,老方……” 方继藩觉得头大。 根据方继藩对朱厚照的认识,这个家伙……学习任何语言,都可能是,对方文明悲剧的开始,譬如那可怜的鞑靼人。 这半吊子的法兰西语,还带着一口凤阳的口音,甚至朱厚照还特意,让人缝制了一件佛朗机的衣衫,昨日持着一柄剑,足足站了一天,让那佛朗机画师,给自己作画。 这叫写真。 这佛朗机人,本是佛朗机的牧师,本是随船前往新世界,谁晓得被人打劫了,被送来了大明之后,先在船坞里干了两年,随即,又送来了新宫,遇到了太子殿下。 一见大明太子殿下,竟是对佛朗机的语言和文艺等方方面面,都有极大的兴趣,他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把自己的汉服一脱,赶紧换上了一件教袍,充当了太子殿下的西洋顾问,他很希望,这位功勋卓著,却热爱异域文化的太子殿下,能够学习佛朗机的文明,此后,对佛朗机变得友善,甚至……准许佛朗机与之通商,当然他还不忘,将宗教也传播过来。 可传教的大任,很艰巨啊,太子殿下屁事太多了,跟你讲一讲上帝,他能连珠炮问出无数个令人难以解答的问题。 “为啥耶稣他娘做梦就能生儿子,没听说过这等事呀。” “是不是他娘背着约翰偷人了?” “大洪水……为啥不治水?” “诺亚方舟里,有没有放老虎上去,老虎上去,吃啥?不怕吃人吗?” “……”这教士一脸懵逼,最终,只好道:“殿下只要相信就可以了。” 朱厚照便吹口哨,用生涩的发语:“我信我自己,我的父皇才是上天之子,想不到,佛朗机居然还有人敢诈称天帝之子,这岂不是说,他是本宫的皇叔?他好大的胆子。” “……” 方继藩为这可怜的的佛朗机教士默哀,只是抬头看天。 ………… 二人兴冲冲给弘治皇帝见了礼。 弘治皇帝喜气洋洋,见大臣们都到了,方才手里拿着奏报,扬了扬:“喜报,喜报啊。鞑靼人涌入大同、河西诸边镇,青壮和老弱云集,俱都请求内附,各处边镇,请求内附的人口,已至七万,且人数,还有日益增加的趋势。太子和方卿家言之凿凿,说是鞑靼人将彻底顺服,朕还有些狐疑,现在看来,竟当真如此。” 刘健等人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意义非凡,这绝对是意义非凡。 当年太祖高皇帝临终时,曾下过遗诏,说是大明之患在于北,也即是说,无论是海里的倭寇,还是西洋诸国,这些,都不可能动摇大明的根基,而真正能动摇大明的,只有北方的胡人,这是告诫后世子孙,不可将国力虚耗在其他地方,需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防备北方的胡人。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六章:互惠互利 因而,这胡人,乃是大明心腹之患,整个大明,几乎最精锐的军马,都调集在北方的边镇,而为了供养这支军马,朝廷可谓是殚精竭力,这也是为何,区区一群倭寇,竟可以肆虐东南的原因,无非是朝廷根本没有将重心,放在东南而已。 可现在……一个美好的前景,却摆在了刘健等人面前。 或许……当真有一日,大漠之中,再无威胁,大明可以深入大漠,自此后顾无忧吗? 弘治皇帝看向朱厚照:“这些鞑靼人,为何依附,朕始终不明白,方卿家说,你对鞑靼人最是了解,朕想听听你怎么说。” 朱厚照眉一挑,道:“儿臣有些累,刚刚从新宫那儿来。” 弘治皇帝只好道:“来,给太子赐坐。” 有宦官匆匆搬了个锦墩来,朱厚照坐下,方才道:“很简单,因为儿臣烧杀了他们的马料和牛羊,他们本就遭灾,粮草不足,难以熬过这漫长的冬天,再加上剩余的牛马,都给儿臣宰杀了,又烧了他们的储粮,这个冬天,他们是决计熬不过去的。” “鞑靼人也是人,大明总将他们视做是禽兽,他们只是劫掠,行为和禽兽,确实没有分别。可他们也是人,是人,便也害怕饿肚子,人饿了,是会死的。不但自己要饿死,妻儿也要饿死。” “儿臣这么一折腾,整个大漠,分崩离析,不过指日可待罢了,那些鞑靼人,又不是傻子,岂会不明白,人多而肉少,人人都想活下去,还有存粮的部族,会面对附近部族的疯狂袭击,没有粮的部族,哪里会管你是不是自己人,是不是同宗同源,为了让妻儿不至饿死,势必也会大加杀戮。” “这样的事,其实在大漠之中,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任何鞑靼人都清楚,他们死定了。因而,儿臣杀了他们的牛马,烧了他们的存粮,却还给了他们一条活路。想要活下来,就乖乖丢了武器,舍了弓矢,来边镇,只要他们肯乖乖依附,儿臣可以赏他们一口饭吃。” “父皇。”朱厚照道:“民以食为天哪,咱们大明的百姓如此,鞑靼人也是如此。从前,一群脑子坏了的读书人,总是说要教化四方蛮夷……” 刘健有点懵…… 谢迁和李东阳忍不住暗暗摇头。 可……他们无话可说。 读书人……确实心比较高一些。至于是不是脑子坏了……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方继藩,这个叫方继藩,明明才得了脑疾啊。 朱厚照继续道:“可他们却不明白,蛮夷之所以是蛮夷,在于他们处在深山和荒漠之中,他们活着,都需去杀去抢,靠一个所谓的圣人之道,能教化出什么东西?追根问底,蛮夷也会肚子饿,他们需要的,是安生立马。” “儿臣早已想好了,镇国府,在大漠之中,将大肆的开矿,招揽流民,也包括了鞑靼人,儿臣会准许他们开垦,让他们定居起来,只要他们定居,那么他们从此之后,便和大明的子民,没有任何分别了。他们不能游牧,有了定居点,若是桀骜不驯,而大明最擅长的,却是攻城拔寨。他们若是安分守己,不但使大漠的矿产开采,有了充足的劳力,西山的大漠开垦之策,也可借此实施,想要改变大漠,就需改变大漠中所有人的生产方式,这话是方继藩说的。对大明威胁最大的,其实从来不是鞑靼人,甚至……不是从前的匈奴人和突厥人……” 弘治皇帝皱眉,凝视着朱厚照,有些糊涂了。 朱厚照得意洋洋的道:“而是大漠的游牧方式,正因为他们游牧,所以使他们的男人,天生就是战士。又正这游牧方式生存极不固定,抵御不了任何天灾,他们就不得不去抢,不抢,便是饿死、冻死,一群与生俱来的战士,为了填饱肚子,养活女人和孩子,他们所爆发出来的野心和狠心,何其可怕啊。所以千年以来,赶走了匈奴人,便又来了鲜卑人,鲜卑人没了,便又有了突厥人,突厥人之后,又有蒙古人继承了他们的衣钵。归根结底,便是因为如此啊。” 弘治皇帝似有触动:“所以,大漠之中,不许游牧?” “自然要养牛羊的,却不能游牧,朝廷大可以,划定牧场,令人散养一些牛羊,尤其是马,既可提供肉食,又可作耕种之用,甚至还可以补充入军中。” 朱厚照似乎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无数的想法,在方继藩的点拨之下,渐渐的开始成熟和完善:“可当下首要的问题,在于需让鞑靼人种出土豆和红薯,让他们定居下来,如此一来,有了稳定的食物供应,便可以使他们不需靠抢掠,也可为生。他们多余的粮食,更需兜售,通过贸易,才更依赖于在集镇之中互通有无。” “且一旦定居,有一句话叫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在这大漠之中,没有任何法律,根本原因在于,人们都是游牧,莫说他们和我大明的争端,哪怕是他们鞑靼人之间,一言不合,也是拔刀相向,丝毫不讲道理。原因就在于,他们居无定所,哪怕是有律法,也是形同虚设。可一旦定居下来,就不同了,他总还有兄弟姐妹,妻子孩子,渐渐的,他们就开始心有顾忌,他们学会了种粮,再不可能只需带着牛马,就可将妻儿们随时带走了,所以,使其定居,并且开垦大漠和发掘大漠矿产,尤其紧要。” 刘健等人,乖乖坐好。 事实上,这等‘经济手段’,是他们陌生的范畴。 可西山书院这一套,确实很有效,自然而然,也就让他们不得不重视了。 刘健这辈子,号称是能臣,可他能臣的范畴,不过是带领百官,娴熟的运转这庞大的朝廷机器,同时,尽力的节省开支,治河、劝农、马政等等。 至于方继藩和太子殿下的这一套,他很陌生,甚至还只是个学生。 这使得他不得不去消化,慢慢的去思考。 年纪老了,还要受这折腾啊。 不过,似乎太子殿下,所言,极有道理,他颔首点头:“老臣明白了一些,鞑靼人问题的本质,就在于其不受拘束,四处游牧。要对症下药,就要改变这个状况。可要人不游牧,哪里有这么容易,不游牧,他们吃什么哪?因而,千年以来,历朝历代,都曾对大漠作战有过胜利,却从来无法改变大漠之人的习性,没办法改变他们的习性,哪怕大漠的人不能和中原争锋,可迟早有一日,他们会壮大自己,等到中原发生内乱之时,他们便又开始作乱。” 刘健道:“本质的问题在于,是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去改变他们的游牧,让他们知道,原来这个世上,还有一种生活,可以比游牧过的更滋润,因而,发掘矿产,可以富民,使他们有了银钱,可以更多的互通有无,愿意交流和互市。推广红薯和土豆,可以填饱他们的肚子。” “而只要消除了游牧,那么,大漠的鞑靼人,其实和大明的百姓,就没有任何分别了。即便有人要作乱,大明也可轻易的对付他们。而他们开垦,可以增加粮产,而他们开矿,虽可使他们自己受益,而这矿产的主人们……” 刘健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发懵:“刘公,可不要乱说,我可是把矿产都捐给了国家了啊,现在叫联合矿业,宫中有股,在座诸公,也有股的,我方家,没占多少。我是个心怀家国的人,我方继藩先公后私,先人后己的事,还少吗?怎么一提到矿,就看我做什么?” 刘健顿时咳嗽。 刘家,还真有一点股份,至于其他人……刘健侧目看了身边谢迁等人一眼,大家都低头,不做声。 弘治皇帝也觉得方继藩受委屈了,大漠中的矿产,继藩确实是捐纳出来了,这家伙,太老实,当初赐给他这大漠之地,他倒要了,可一旦发现了大量的矿产,他二话不说,就捐了出来,这大明,谁能比得上他? 弘治皇帝便微笑:“嗯,方卿家的为人,朕清楚,方卿家,你不要觉得委屈,刘卿家看你一眼,并非是成心的。” 刘健忙道:“是,是,是,老臣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并无他意。” 心里咕哝。 矿再值钱,也没有地值钱啊,这大漠之地,何其广大,全是你方家的了,现在连鞑靼人都成了矿工,无数的田地,将开垦出来,你方继藩还说你吃亏? 这世上,值钱不是矿,而是人哪。 当然,这话刘健是万万不敢说的,现在方继藩,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号冤大头,人家在砸锅卖铁的给皇帝修宫殿呢,不要朝廷出一文钱,这样的冤大头,谁再敢说方继藩占了人的便宜,那是会惹众怒的。 “总而言之,此乃互利之事,不知老夫说的对不对。” ………… 还有。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七章:海内存知己 刘健还真说对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群老顽固,想要让他们理解一件新事物,可不容易啊。 说实话,若不是现实总是无情打他们的脸,只怕他们一辈子,都没法子转过弯来。 诚如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满清的那些大臣们一般,从1840年起,以至到数十年后,甲午战争失败,依旧还有人叫嚣着忠信为甲胄这等事。 大明的大臣们,还算开明一些,总还不至于像他们的后人们那般糊涂。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大漠之事,朕也就不说什么了,这是继藩的事,朕命驸马都尉镇大漠,那儿的事,继藩去办吧,若是需朝廷什么协助,直接和六部交涉便是。” 弘治皇帝虽小气,良心却还是会疼的。 说实话,这些年,受方继藩的恩惠太多了。 弘治皇帝非薄情寡义之人:“或是,让太子从旁协助。” 方继藩便道:“臣遵旨,请陛下放心,自此之后,大漠之中,再无鞑靼人,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为祸了。” 弘治皇帝微笑颔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方继藩:“你那新宫,叫做明园?” 呃…… 明明我叫圆明园好么? 又明又圆,这不就是十五的月亮吗? 可弘治皇帝,显然听岔了:“叫明园,是否是因为大明的园子的缘故呢?这名儿,太浅显了,反而显得不好听。” “……” “何况,朕看了草图,此宫规模宏大,称之为园,实是不妥,还是叫宫吧,明宫?不好!大明宫?哈哈,这大明宫,乃唐时的宫城正殿。不过,这大明二字,本就是我朝国号,用了,也没什么不妥。就叫大明宫吧,朕知道你是个极有孝心的人,起初你说要修宫殿,朕哪,还以为只是一个小园子呢,可谁料,诶,破费了,太破费了,朕看着都心疼……” 弘治皇帝声若洪钟,很希望提起这个新宫。 倒不是说,对这个宫殿有很大的期待。 紫禁城又不是不能住,弘治皇帝,可不是一个崇尚享受的人,自登基到现在,连一个园子都没修过,和其他的妖艳贱货可不一样。 他提起这个,颇有几分自豪的意思,看看哪,看看哪,什么叫孝心,这就是孝心,大家都来看看哪。 得女婿如此,太有牌面了。 刘健等人都意味深长的看着方继藩,确定了,那是看二傻子的表情。 古人常言,家国天下。这家,不是寻常意义的家庭,不是一家三口,也不是一家四口,而是家族,方家人不多,可当务之急,是使子孙繁茂,使家族兴旺,这才对得起方家的列祖列宗,不只如此,儿孙多了,还得给儿孙们多置财富,使其永续富贵。 可你方继藩……等于是将这家给搬空了啊。 固然,得了陛下的信任,可陛下本来就对你信重,多一分,少一分,有何区别。 说穿了,这就是败家子,方家先人们在天有灵,赶紧从棺材里爬出来,收了他吧。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若是喜欢叫大明宫,那就叫大明宫好了,反正,这是给陛下修的,是儿臣的心意,叫什么都无所谓,哪怕叫弘治宫,亦无不可。” 弘治皇帝听着心里舒畅,却不免提醒道:“这银子,能省就省,也别糟践了,方家虽富足,却也没有金山银山,万万不可奢靡过度。” 方继藩顿时生气了:“陛下这样说,就是看不起儿臣了,儿臣既是给陛下修新宫,怎么能凑合,要用,就得用全天下最好的,不惜工本,儿臣家里有银子,就算这些银子不够,儿臣还可以卖田卖地嘛,再不成,儿臣还可以卖血。” “……” 悲剧啊…… 刘健等人都看不下去了,手痒的厉害,听着都牙酸。 弘治皇帝面带微红,却是唉声叹息:“朕悔不当初,不该让你修宫殿的,做人不可太实,继藩啊,有时,你也要留一点心眼才是,这人没有心眼可不成。” 下意识的,弘治皇帝眼睛瞟了瞟。 那目光所过之处,刘健等人心头一震。 “……” 这简直就是将其他人,当做了坏分子了,倒好像是,其他人不卖血,就是有心眼一般。 人……最怕的就是比。 可刘健等人,无话可说,个个低着头,假装神游。 方继藩眼圈红了,道:“陛下这话就错了,儿臣有时也有心眼的,儿臣虽有脑疾,却又不是傻子,哪怕是傻,那也得分人,陛下对儿臣,恩重如山,儿臣不是心眼实,只是,哪怕捐纳了所有钱财,卖了血,可也难报陛下对儿臣万一之厚爱。” 弘治皇帝感触万千,鼻头有些酸,吸了吸鼻子。 这翁婿二人,你侬我侬,听的刘健等人,都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见方继藩和朱厚照告辞,这才松了口气。 出了暖阁,朱厚照背着手,傻乐。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笑什么,方才难道还不够感人吗?” “太感人,本宫都差点想要哭了。”朱厚照笑呵呵的道:“不过,越是感人,本宫越是觉得,这背后,肯定有啥不可告人之事。” 方继藩脸红了,不禁道:“胡……胡说,一派胡言,臣是一个……” “好了,不多说,都来了宫中,去见母后呀,我们去瞧瞧小藩和载墨去。” 方继藩便道:“以后不要再侮辱我人格。” 提醒了一句,二人匆匆至坤宁宫,先是拜见张皇后,张皇后见二人满身泥星,不禁道:“又不知去哪儿胡闹了吧,也不知换一身衣衫。” 朱厚照大咧咧的道:“儿臣……” 张皇后却是低声道:“小点声,不要打扰了两个孩子读书学习。” 朱厚照睁大眼睛:“学啥,他们学啥?” 张皇后笑吟吟的道:“你还是做爹的,竟都不知,陛下不是早下旨,让王先生教授他们读书吗?就是王守仁的爹,这学堂,暂时设在了内书房,两个孩子已学了近一个月了,才刚回来,现在,他们回来要温习功课。” 朱厚照傻眼,忍不住道:“母后,他们还是孩子啊。” 便匆匆往隔壁的侧殿去看。 果然看到,两个孩子,坐在席上,说是温习功课,其实这两个才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哪里能温习呢,不过是一个宦官,抱着书,在一旁低声的念,让两个孩子听,这宦官所念的书,想来是方才那王先生教授的东西。 朱载墨眼帘子很重,想睡觉,方才还坐着,转眼便仰躺在软垫子上,口里哈哈的喘着重气,可偶尔,又被这读书声吵起来,便眼睛防备的睁开一线,又继续眯上,而后,又睁开一线…… 如此反复。 方小藩比朱载墨大了一些,却也抱着她的大脑袋,脑袋磕在软席上的一个小几子上,鼻涕吸上来,又流下去。 朱厚照:“……” 张皇后却是板着脸跟着来,将朱厚照扯回来:“这读书,准不会有错的,母后思来想去,你现在总是四处游手好闲,令人操心,想来,是开蒙开的迟了,好了,好了,他们睡了,今日的功课,就做到此吧,不要惊扰他们休息,抱回去。” 乳母们便将两个孩子抱出去。 朱厚照脑海里,顿时浮现自己幼时被人灌输四书的一幕,突然沮丧起来:“母后,儿臣要告辞了。” 张皇后却温言细语的道:“儿子读书,你这做爹的,竟还这个样子……” …… 朱厚照不开心。 抬头看天。 这紫禁城的天,很广阔,古代天子们,最喜欢感慨的就是,朕只在这洞天之中,好似他有多悲惨似得。 这让上一世,住在筒子楼里的方继藩觉得很尴尬啊,你大爷,上一辈子,我租的房里,阳台都没两米长呢。 朱厚照眯着眼:“看来父皇和母后是很嫌弃本宫了,他们不希望,本宫的儿子,是本宫这样的人。” 这一声感叹,挺心酸的。 即便是谁都知道,太子出息了,简直就是个天才。 可哪怕是亲生父母,依旧觉得,他不是效仿的对象,这……很尴尬哪。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表示理解。 方继藩道:“殿下,你饿不饿?” 朱厚照凝视了方继藩很久,低垂着头:“不吃了,你自个儿去吃。” 方继藩这时才知道,朱厚照是真的伤心了。 就如得了脑疾的自己,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可事实上,人们却总将一个超越了这个时代的人,当做是怪物一样看待。 即便这个怪物是天才。 居然连温先生的边炉都不想吃,太子殿下,这该有多伤心哪,方继藩一脸同情的看他:“殿下,优秀的人,总是不容于世的,譬如臣,也是这样的人。” “我懂。”朱厚照点头,挤出笑容。 方继藩又忍不住感慨:“这世上的人,都喜欢按部就班的人,仿佛只有按着前人的轨迹,才可使人放心,所以,任何想做大事的人,都会觉得寂寞。” 朱厚照想了想:“老方,还是你知本宫啊。”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八章:堂皇大明宫 方继藩和朱厚照出了宫,朱厚照到另一旁去骑马。 几个侍卫涌了过去。 倒是刘瑾踟躇的到了方继藩面前,一面回头紧张的张望朱厚照,一面吃了一个肉感,嚼了嚼,有些畏惧的看着方继藩:“干爷……” 方继藩背着手:“怎么?” 刘瑾似乎对方继藩,有本能的畏惧,也不敢咀嚼肉干了,小心翼翼道:“干爷,您要修新宫,缺银子不,孙子这儿,倒有六七万两……干爷若是穷的吃不上粥了……” 方继藩狐疑的看着刘瑾,惊讶的道:“你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六七万两,绝对不是小数目了,而且还是可动用的现银。 这孙子,现在不过是东宫的一个伴伴,还没开始进入司礼监呢,只能算是前途远大,但绝不是说现在手头有什么权力。 可这家伙……竟藏了这么多银子? 刘瑾期期艾艾的道:“孙儿……孙儿……攒的。” 果然是大贪啊,这孙子现在这身份,就搂了这么多银子,倘若是将来真如历史上一般,成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掌握了权柄,贪墨的钱财,天知道有多少。 太可怕了。 方继藩看着可怜巴巴,很是紧张的刘瑾。忍不住道:“克扣了东宫里不少的钱粮吧,是不是还偷偷将东宫里的宝贝,拿出去卖了?” “没……”刘瑾道:“没有,都是宫里的宦官,孝敬来的,他们觉得孙儿人好,有什么好处,都分孙儿一份。” 刘瑾忙解释。 方继藩顿时明白了。 未来之星嘛。 宫里那些上下其手的宦官,谁不要巴结一下这个太子身边的大红人,毕竟,人得为自己将来找出路。 这些宦官,看来很有钱嘛,却不知那个萧敬……藏着多少银子,方继藩眯着眼,心里想着。 方继藩背着手,随后道:“噢,爷爷我,现在也不缺钱,缺钱了再多,贤孙有这心就好了。” 刘瑾才松口气,将肉干一口咽下,眼角便泛泪,要哭了:“孙儿打被爹娘阉了,送进宫里的那一刻起,便和家里人,没什么干系了,直到长了见识,跟着干爹读书,方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此等学问,读书人们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孙儿虽做不到这样,可干爹自打收了孙儿,便对孙儿很好,孙儿,也是有情的人,这辈子,也没一个家,而今,拜了爹和干爷,便算是死心塌地了……” 说着,刘瑾便哭。 方继藩只好捏一捏他肉嘟嘟的脸:“好了,别哭了,别哭了,爷爷也疼你,哭个什么。” 刘瑾立即抹了眼泪:“干爷,孙子去伺候太子了。” “去吧,去吧。”方继藩挥挥手。 刘瑾刚要走几步。 方继藩想起什么来。 这孙子,还是得好好教育一下的。 既然人家真有这心,自己也得拿出爷爷的样子出来。 方继藩道:“等等。” 刘瑾忙是驻足,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诶声叹息道:“以后要庄重一点,好歹也是我孙子,你不要脸,我方继藩,还是有头有脸的人哪,以后和人说话,别老是往嘴里塞东西,丢人现眼哪。” 刘瑾沉默了很久,道:“这是有缘由的。” “啥?”方继藩倒是有点懵了。 刘瑾道:“孙子也觉得不好,后来花了重金,请了算命的来算过,人说了,孙儿五行缺肉,要补,这是病,要治!” “……” 方继藩见他说的认真,极怀疑这家伙,是将那该死的算命之人给收买了。 索性一挥手:“滚!” 刘瑾嗖的一下,追着太子去了。 方继藩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卧槽,这算命的宰客也太狠了一点吧。 ………… 新宫已开始徐徐拔地而起。 工程分为了五个阶段,而今,第一阶段,除了护城河以及大明宫的宫墙、角楼、城楼之外,便是一处大明殿和万寿园的主体建筑。 匠人们在生员照着图纸的指导之下,先是将砖,砌出主体的框架,而后,便是倒入混凝土,这混凝土里,掺入柳条,很是牢固。 混凝土的好处在于,它不易渗水,且坚固,当然,最重要的省钱。 接着,便是墙面的找平,刷漆、彩绘。 大殿不需木质房梁。 这玩意太贵了,得先去云南等地找上好的木头,而后,要辗转运输而来,其中的花费,不下万两纹银。 方继藩直接让人采用石柱,美好,简约,大方。 里头的道路,先用碎石和夯土夯实,两边挖引水渠,引水渠上方,用缕空了的混凝土砖板上贴,道路,则直接用混凝土施工,在这混凝土之上,再刷上一层沥青。 沥青一方面,是从煤炭中提炼出来一些,石油沥青一方面是石油开采不易,京师附近,更没有容易开采的石油。另外一方面,则是直接开采天然沥青。 抹上了一层沥青直之后,再在这沥青之上,绘了红漆,红漆上则有万寿之类的图样。 刷红漆也是迫不得已,这时代,就好这一口,喜庆。 园林里的小道,则用防腐木铺成,顺着混凝土的主干道,总会有各种小道,这京师的天气,干燥,因而,得有水,护城河的水,是从大运河引来的,再从护城河那儿引水,挖掘出了一个人工的湖泊,移植的树木,已经开始栽种了,这是屯田卫的看家本领,张信亲自捋着袖子,带着一干人来,利用佛朗机人的绘画方式,先和园林的匠人们沟通,最终,设计出了草图,哪个地方,布置什么花草,哪里需有什么树,且这树,还得名贵,要稀罕。 于是乎,那黄金洲得来的树种,培植出的树,便派上了用场,这玩意,整个大明都没有,你说珍贵不珍贵,方继藩说造价多少,它就多少,不服气,你寻一棵来? 不只如此,佛朗机人,也为这园林献计献策,他们根据佛朗机的风土人情,提出要在这道路两旁,也栽种树木,既可防风,又可增添几分隐私。 工部的侍郎来此巡查,看过之后,尤其是踩在那防腐木上,虽四周还是光秃秃的,园林还未真正开始造起来,却也觉得,颇为稀罕。 这大明宫,因为方继藩,以至引发了不少人的关注。 毕竟,这样的败家子,天下少有。 以往皇帝要修宫殿,那可是动用全天下的力量,可方继藩,居然一个人一手包办。 有人还固执的认为,这工程,定是缩水,也有人认为,或许,这方都尉确实没缩水,只是有点傻而已。 这样的争论,甚嚣尘上了一阵,以至于,不少人,竟也跑来此,远远的观看。 瞧见那无数的匠人忙碌,远处数里,许多为了大明宫修建所用的工坊也平地而起,甚至有烟囱,冒着白烟,第一种猜测,顿时不攻自破,原来真的不是缩水,是方继藩脑疾犯了。 这么大的工程,到底得花费多少钱啊。 只是……反正是方继藩掏银子,与别人,也没什么关系,除了大家心疼了一下方继藩的爹之外,还有对方都尉的儿子,表示了一下同情,却也无人,敢挑出刺来。 只是此时,满剌加国使臣,已至京师。 这满剌加国,早在几年之前,就已被佛朗机人击溃,而后,佛朗机人,取了满剌加国的印信,伪称自己为满剌加的使者,早在数月之前,便抵达了广州市舶司,请求入贡。 这一支浩大的队伍,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们带来了许多的贡品,便是希望,以满剌加国的身份,以朝贡的方式,和大明建立商贸往来,同时,打探大明帝国的虚实。 这使节团刚刚抵达了鸿胪寺下榻,而后,便递交了国书,等待着大明皇帝的音讯。 使节们显得很不安分,他们并不愿老老实实的待在鸿胪寺里,不少的人,开始出现在京师的街坊,甚至有不少人,想尽办法,想去京营附近打探。 他们既对这个东方帝国,露出了极强的好奇心,可与此同时,又希望借此,摸清大明的实力。 而此时,在宁波造船的王细作,却也被召到了京来。 在西山镇国府,方继藩直接一把匕首放在了王细作面前。 王细作吓尿了。 两年的造船工作,让他明白了一个事实。 在这大明,是有一个人,是不能招惹的。 方继藩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翘着脚,感慨道:“能说汉话吗?” “能。”王细作二话不说,点头。 方继藩道:“在这里,过的好吧。” “托都尉的洪福。”王细作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方继藩道:“你叫王细作,知道这名儿什么意思吗?” 王细作一腔愤慨:“知道。” “那么,你知道不知道,我方继藩,是怎么对待细作的吗?” 王细作要哭了:“不……不知道。” 方继藩道:“我一般喜欢阉了他们,然后再送他一百个女人。” “……”王细作忙道:“小人,小人改过了,小人现在为都尉造船,再无二心了,都尉不信,可以去问哪。” 正文 第七百九十九章:可怜的孙子 方继藩便感慨道:“这便好极了,本都尉是个忠厚实在的人,可谓是物以类聚吧,这身边,也大多都是忠厚的人。你若是能忠厚本分,本都尉怎么忍心加害你,不但如此,我还会重重的赏赐你,随便给你几万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 几万金…… 王细作眼睛都直了。 几万金哪…… 在葡萄牙,一枚金币,价值不菲,这几万枚不就是富可敌国吗? 要发财了。 王细作相信,这个在宁波,被人称之为天下第一‘富’马爷,连大明皇帝的宫殿,都是他家造的,对于方继藩的财力,王细作没有一丁点的怀疑。 似他这等来到新世界冒险之人,九死一生,无非就是求取财富罢了。 有这几万金,回到了佛朗机,那也定是富甲一方。 他忙是跪下磕头:“不知都尉想让我做什么?”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小事儿,前些日子,不是来了个佛朗机使团吗。他们初来乍到,肯定茫茫然,你既是佛朗机人,又在大明生活了两年,对大明的风土人情,再清楚不过,又会汉话,只要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他们定会倒履相迎。你懂我意思了吗?王……细作!” 王细作一呆,仿佛明白了点什么。 方继藩语重心长道:“你得对得住自己的细作之名啊。” 王细作想了想:“明白,我明白。” 大明的水土养人。 王细作呆了这么些日子,算是揣摩过来了,人,不能犯傻。 方继藩便微笑道:“他们是使节,我大明不斩来使,断然不会为难他们。可你自己要想清楚,出了任何事,或者是……有什么你知道,我却不知道的东西,你可没有使节的身份,我方继藩行事,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吧,去吧,好好干。” 王细作心里悲催,来时是佛朗机使节,现在,却成了大明细作,他再无疑虑,只好叩首:“是,小人告退。” 等这王细作一走,方继藩才背着手出了镇国府,远远眺望,却见朱厚照兴冲冲,抱了个人来,连衣衫都扯破了,气喘吁吁的模样。 他竟没骑马,靠着两条腿飞快跑来的,远远看到方继藩,大叫道:“继藩,快来,快来,好东西。” 方继藩顿时乐了,忙是迎上去,刚要开口:“殿下好……” 呀字还没出口,方继藩的脸,顿时绿了。 朱厚照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没错,可以确定,是朱厚照自个儿生的。 这孩子在朱厚照的怀里,眼睛露出来,显得很惶恐。 一见到方继藩,又忙将脑袋埋进朱厚照的怀里,有点怕生。 方继藩觉得天旋地转,突然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死了还干净一些。 “殿下,你这是想做啥?” 朱厚照累得快瘫下来了。 从紫禁城一路跑啊跑,跑到西山,足足两个多时辰,若不是他体力极好,怕早累死了。 他拼命的喘着粗气,老半天,方才道:“本宫仔细想了想,不能让本宫的儿子,给那些狗东西给害了,让他们教授载墨读书,将来,十有八九,要变成父皇那样的呆子,所以,今儿,我让刘瑾去吸引了坤宁宫乳母和几个宦官的注意力,本宫一把将孩子抱了出来,这孩子,本宫自个儿教授他学问,不不不,想来想去,你来教,本宫交给你了。” “……”方继藩额上,冷汗淋漓,他抑郁了。 这家伙……为何就不消停一下啊。 “呀。”方继藩想起什么:“那刘瑾呢?” 朱厚照才想起什么,瞪大眼睛看着方继藩,老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没见他,可能已经被打死了。” 这是极严重的事,皇孙被太子抱走,哪怕张皇后和陛下不打死太子,作为给太子放风以及帮凶的刘瑾,十有八九,也死定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涌出了悲呛:“我可怜的孙子啊,你死的好惨。” 心里悲痛到了极点,早知如此,那六七万两银子,就收下了,可自己怎么就会蠢到放长线钓大鱼,现在好了,线放长了,饵下了,鱼死了。 朱载墨一听方继藩失声痛哭,方才一阵惶恐,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可怕的事在发生,一下子从宫里的舒适怡然,转眼间颠沛流离,吓的竟将本能都忘了,方继藩这么一哭,激发了他的本能,他张嘴,露出小乳牙,似是蓄了力,接着呜哇一声,滔滔大哭。 “别哭,别哭。”朱厚照忙是拍打怀里的朱载墨。 方继藩绷住了脸,幽怨的眼神看着朱厚照:“殿下打算咋办?” “孩子留在西山,自己教。”朱厚照斩钉截铁,似下了天大的决心。 方继藩抚摸额头:“可宫里,要不了多久,便会来人,怎么办?” 朱厚照眯着眼:“这是本宫的儿子,与他们何干?” 方继藩认真的打量着朱厚照:“这不一样,傻子都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筐里。” “啥意思?”朱厚照有点懵。 方继藩觉得,以朱厚照的智商,自己的解释有点多余,只好叹口气:“太子殿下,真不希望皇孙读书,却在西山书院学习?” “想好了。”朱厚照咬牙切齿的道:“儿子若和父皇一般,我朱厚照毋宁死!” 方继藩吁了口气:“这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得将公主殿下和方妃接来西山,正好,西山的别宫,已营建的差不多了。” 当初朱厚照想住来西山,便有在西山营建宅院的想法,这已过去了一年多,宅院确实建好了,在半山上,很是幽静,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方继藩道:“只有她们二人来,宫里才能放心一些些,否则,张皇后,非要急死不可。所以,现在得立即让方妃和公主殿下,让人收拾东西,搬家,正好,将正卿也接来。另一面呢,让她们立即入宫,去请罪。” “为啥请罪,我没有罪!”朱厚照气咻咻的道。 方继藩叹口气,道:“这请罪,代表她们是心理有数的人,能给张娘娘,一点安慰,至少让张娘娘知道,有她们在,总不会让太子殿下闹的太过,而且孩子也断不会出什么问题。” 朱厚照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呢?” 方继藩看着可怜的朱载墨,哭了老半天,声音都哑了,他爹似乎也没咋理睬他。 这朱载墨一见如此,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以往只一张口,便有人来哄着的,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好可怕啊。索性,他不哭了,便阖目假寐,耳朵竖着,眼睛时不时微微张开,打量周遭的险恶环境,而后,又如做贼一般,忙将眼睛闭上,打着鼾声。 方继藩道:“然后,便得让欧阳志出马,欧阳志得去劝一劝陛下,这等大事,一般人的话,陛下是不肯听的,可他一直认为,欧阳志是个稳重的人,他的话,会有道理。” “再之后,等他们的气消了一些,太子再乖乖去求饶吧,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记得哭,哭的动听一些,就说想念儿子,成日都见不着,儿子不在身边,郁郁寡欢,说完便要大哭,娘娘是殿下的母亲,你说的感受,娘娘也是有的,如此,才能感同身受。” “当然最重要的是……” 朱厚照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一听还有最重要的,忍不住眨眨眼:“还有啥?” 方继藩郑重其事:“最重要的是,别把我牵扯进来,我方继藩是无辜的,我做了什么孽?在这个过程之中,无人是抢人,是抱着孩子出来,还有这西山,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也是受害者!” “……” 朱厚照眯着眼:“不成,我们是一伙的。” 方继藩立即大叫道:“那把孩子送走,我是清清白白的人,不和你做这等违法乱纪的事,我三观奇正,我心里只有皇上……” 朱厚照便忙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就按这么办,听你的,老方,一切都听你的。” “那我将孩子先放着,我去安排。” 一把将朱载墨塞给方继藩,方继藩是想拒绝的,感觉这不是孩子,是个炸弹,却还是将朱载墨接过。 朱厚照兴冲冲的道:“我去办了呀,你好好照顾着。” 说着,便又气喘吁吁,大叫:“备马,备马。” 方继藩忍不住嘱咐:“殿下,若是刘瑾还活着,救救他,救救他啊,他还是……他是我孙子!” 朱厚照大叫:“知道了,知道了!” 人已上马,策马,风驰电掣一般,去了。 方继藩手里沉甸甸的,低头,看着朱载墨,朱载墨依旧在假寐,身子却微微在颤抖。 方继藩叹了口气:“等你做了天子,第一件事,谨记着原谅你的父皇,千万别刨了他的陵,他只是傻而已,绝不是故意的。” “来人,来人啊,给我寻奶来,去将新宅收拾一下,赶紧!” ………………………… 第二章送到,每天上课,下课就码字,辛苦,却快乐着,因为知道可爱的读者们还在等更新。 正文 第八百章:天欲灭我我灭天 方继藩抱着朱载墨。 手有些酸,好不容易到了新宅,命人一面去取一些奶,此时孩子大了,奶只能作为辅食,便又让温先生去熬羹来。 朱载墨一直身躯微微颤抖的在方继藩怀里假寐,好不容易,等方继藩将他放在了榻上,转过身,正待要去交代什么。 这朱载墨居然一轱辘翻身而起,居然迈腿跌跌撞撞的要逃。 方继藩回头一看,见小家伙跌跌撞撞的样子,扶着墙,一步步的在走,乐了,坐下:“来来来,你跑,你跑呀,我先让你半个时辰。” 朱载墨依旧还在不甘心的扶墙,气喘吁吁。 方继藩则翘脚,慢慢的等。 可朱载墨到了门槛处,这门槛高,高门嘛,当然门槛得高了。他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急的小脸都紫了,回头,方继藩依旧晃着脚,笑吟吟的看他。 他便流起了泪水,道:“姆妈,姆妈……” 方继藩没理他,现在年纪大了,若是当年,依着自己的小暴脾气,不揍你小子就怪了。 却在此时,温先生端了粥来,他端着粥,没看到门槛边还有一个孩子,径直进来:“都尉,现熬的,火候还差一些,可以将就着吃,此粥以牛羹为底料,去了里头的牛肉,再取桂圆、红枣等物,熬制而成,都尉您尝尝。” 方继藩闻到了一股浓香,竟是觉得饿了,忙是取了勺子,反正那小子,似乎也不想吃,索性,给自己填填肚子吧,于是,舀了一勺,这香滑可口的浓粥入口,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方继藩不禁道:“好吃。” 温先生笑吟吟的道:“哪里,哪里,主要是催的急,这粥,最紧要的是火候,火候不够,味道总是会差那么一些,以后要喝粥,得赶早一些。” 方继藩连连点头,低头吃粥。 想看看朱载墨是不是翻出了门槛,一抬头,人呢? 却见此时,朱载墨竟又扑腾扑腾,似乎嫌小脚走的不够快,立即四肢触地,气喘吁吁的爬到了方继藩的脚下,巍巍颤颤的扶着桌脚站起来,抬起头,一双大眼睛,贪婪的盯着方继藩,口里流着涎水。 方继藩更乐了:“想吃吗?” 朱载墨似在天人交战,继续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道:“想吃叫一声舅舅。” 朱载墨再没有犹豫了,奶声奶气道:“舅舅。” 方继藩摸了摸他的头:“乖,温先生,再去盛一碗来。” 朱载墨急了,眼泪出来,手指着那剩下的粥:“吃,吃,吃……” 方继藩叹了口气:“要有风骨嘛,你不要这样,再盛一碗。” 朱载墨便朝方继藩笑,咧着嘴,大眼睛很动人的眨了眨:“舅舅,舅舅……” “……”方继藩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吃了这糖衣,顺道,中了炮弹啊。 方继藩只得道:“舅舅很脏的。” 朱载墨可怜巴巴的道:“舅舅香。” 方继藩便将他抱在了膝上,朱载墨拼命的将桌上的粥碗扯到了面前,抓住了勺子,拼命的往里舀,接着,一口粥入口,虽然吃起来很艰难,双手要完成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总是碍手碍脚,可当粥入口的时候,世界一下子清明了,那嫩嫩的乳牙,嚼着桂圆,朱载墨在不迟疑,脑袋几乎要塞进碗里…… 半碗粥,对于一个幼儿而言,足够吃饱,朱载墨觉得自己的肚皮鼓鼓的,胀的厉害,却是心满意足,打了个鼾,还不忘友好的朝方继藩一笑:“舅舅香,舅舅香。” 接着,眼皮子便招架不住了,头一歪,倒进方继藩的怀里,鼾声便起来。 这……方继藩突然意识到……这尼玛绝对是朱厚照亲生的儿子,再亲没有了。 将他小子抱着去榻上,朱载墨舒服的翻了个滚,拿小P股对着方继藩,方继藩给他盖了一层薄被,才松了口气。 这孩子……还有教育向善的可能吗? 很令人怀疑啊。 ………… 坤宁宫里已是鸡飞狗跳,方妃和太康公主觐见,张皇后便拿着帕子,泪水将帕子都打湿了,女儿和儿媳,自是苦劝,才使张皇后稍稍稳定了一些。 可怜的刘瑾,已是鼻青脸肿,他拍拍屁股,终于被赶了出去。 这坤宁宫的宦官,恨不得将他打死,若不是陛下得知了此事,终究还是留了他一条性命,毕竟,这刘瑾,是有功劳的。 可哪怕如此,刘瑾却已是衣衫被撕烂了,头发乱糟糟的,他有点懵,至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子明明让自己和乳母和宦官们闲聊,好让太子清静的看看儿子,这有啥错? 怎么突然之间,就后宫震动,像是整个坤宁宫都发了疯一般,接着,便有人来揍自己呢。 刘瑾一瘸一拐的出了坤宁宫,面上麻木。 他虽想不明白,不过这点揍,对他而言,嗯……是有点狠,不过不要紧,自己,已然习惯了。 他面上无所谓的样子,而后,下意识的从袖里掏了掏,突然……他的脸色变了,方才还有几分血色的脸上,霎时苍白如纸,他又掏了掏,接着将袖子翻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接着,双目狰狞,几乎要原地爆炸,发出了吼声:“咱的肉干呢,咱的肉干呢,方才还见,咱的肉干呢?” 他愤怒了,怒发冲冠,面上杀气腾腾! 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灭我我灭天哪! 刘瑾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咱……刘瑾,终有一日,一定要报这不共戴天之仇,咱……要告诉他们,咱……不是好惹的,咱……有朝一日,定要将方才那几个人,碎尸万段,咱要告诉全天下,敢偷咱肉干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咱……终有一日,要讲他们踩在脚下! 刘瑾整个人似一团火,熊熊在燃烧,要将这可恶的人间,烧个干净! …… 朱厚照乖乖的跪在了暖阁外头。 暖阁里,弘治皇帝怒气冲冲。 他恨不得立即派人,将自己的皇孙抢回来。 可是……不能! 太丢人啊。 他朱厚照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哪,倘若大张旗鼓去,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欧阳志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那逆子,还在外头吗?” “在。”欧阳志显得很镇定。 无论发生什么事,欧阳志都是这个样子。 弘治皇帝咬牙:“那就让他跪着,永远别起来。” “噢。”欧阳志点头。 弘治皇帝有点无语。 朕在说气话呢,你欧阳志,难道不该说一句什么? 可欧阳志就这么站着,木桩子一般。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太忠厚了,连朕的心思,都看不出。 不懂得察言观色啊。 这是真正的君子。 可良久,突然欧阳志道:“陛下,臣觉得不好。” “什么?”弘治皇帝忍不住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志才气定神闲道:“陛下,皇孙乃是太子的骨肉,太子想要教养皇孙,这没什么不妥。”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道:“跟着他去骑马吗?不是说骑马不好,可这孩子,还小,不多读一些四书五经,如何明理,如何明志?” 欧阳志想了想,道:“陛下爱护皇孙,可太子,同样爱护皇孙,只是大父之爱,与父亲的爱,自有不同,陛下未必,就是对的。皇孙在西山,一样可以读书,陛下之所以希望太子在宫中教养,不过是因为,陛下希望时时见到皇孙罢了,这是私情,可既是私情,又何论对错呢?” “陛下不该将自己对皇孙的爱护,与太子对皇孙的爱护对立起来。皇孙的未来……是在太子身上,而不是取决于陛下啊。” 前头的话,只是寻常的辩解。 可最后一句话,却令弘治皇帝心头一震。 皇孙的未来,不在朕,而在太子。 这话……令弘治皇帝的脸色一变。 不错,朕……终究是要驾崩的,要去见列祖列宗,大明的礼法决定了,太子必然登基,克继大统,到了那时,太子是皇帝,而皇孙呢…… 现在不让太子去爱护皇孙,那么,倘若太子怀有其他的心思,皇孙的地位,还能稳当吗?要知道,太子可不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啊,一旦他有了其他的心思,天晓得,还会不会立皇孙为太子,哪怕是立了,又如何知道,会不会找个机会,罢黜太子呢。 弘治皇帝,心里太爱皇孙了,这是自己的心肝,哪怕是太子生了其他的儿子,这嫡长孙在弘治皇帝心里,也绝对无人可以取代。 弘治皇帝,不但要愁儿子,还得愁自己的嫡长孙,他似乎,也觉得……若是因为这嫡长孙,而与太子反目成仇,责罚太子,不给他们父子亲近的机会,那么………依着这朱厚照不靠谱的性子,还真是……未来难以预料。 可弘治皇帝有些不服气:“难道就因为如此,便可以让他们这样的胡闹,你不要为他们辩解,不要以为,只是太子一人的主意,这方继藩,肯定在背后主谋的!” ……………… 还有! 正文 第八百零一章:又多了一桩功德 欧阳志一听,愣了一下。 忙是拜倒:“陛下,冤枉哪,家师断不是这样的人,家师是知晓轻重的……”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起来。 看着欧阳志,却是叹了口气:“只是,皇孙在西山,朕很是不放心啊。这方继藩,善揍人,可别将皇孙打的鼻青脸肿。他……还是个孩子啊……” 想当初,弘治皇帝恨不得方继藩揍死朱厚照,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 可如今,却不禁为自己的心肝担心起来。 哪怕是碰一个手指头,他都觉得心是疼的,遑论是方继藩那样的玩法了。 而且,方继藩所教授的东西,他虽晓得有用,可这教授屁大的孩子,他有经验吗? 思来想去,还是王华这等端重的状元最好,想一想,就觉得可靠,睡觉……都觉得踏实。 欧阳志道:“恩师无所不能,想来,这……不在话下。”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和这欧阳志,说其他的事,他都能公允,唯独说到了他的恩师,他便好像疯狂了一般,想来,这就是为尊者讳吧。 弘治皇帝只得压压手,一脸头痛的样子:“好啦,好啦,朕一想此事,便心慌的厉害。朕还是放心不下啊,先让那太子,在外头跪一日吧,先让他吃吃教训,一来是敲打,其二呢,是让他长长心,让他知道,若是皇孙有个什么闪失,朕绝不饶他。” 弘治皇帝说着,叹了口气,又开始愁起来:“若是刘卿家几人知道,还有这满朝的大臣……他们……多半非要气死不可吧。” 欧阳志的话,终究还是让弘治皇帝妥协了。 父子之情,必须得延续,太子和皇孙之间,万万不可因为自己,而生出了嫌恶,为了皇孙,也因为担心这一旦倔起来,就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太子,他只能叹了口气。 “回去告诉你的恩师,皇孙若是磕着碰着,有个什么闪失,又或者……成了不肖之人,朕可找他的麻烦。”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为何不找太子?” 这没道理啊,太子才是他亲爹,干我恩师啥事? 弘治皇帝鼓起眼睛:“朕不讲这个道理,朕就找他!” 欧阳志只好道:“是!” ………… 朱厚照跪在外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开玩笑,当初在大漠,那可是风餐露宿,有时骑马,需疾行七八个时辰,千里奔袭,什么苦没吃过,跪在这里,哪里不舒服了,本宫看来,舒服的很嘛,有本事,让本宫跪个七天七夜呗。 …… 过不多时,刘健等人似乎闻讯,一脸惨然,他们来到了暖阁,看着太子跪在这里,一脸傻乐,刘健等人回眸看了太子一眼,却如丧考妣,没有说什么,匆匆进了暖阁。 过不多时,暖阁里,就传出了一阵哭声。 难受啊。 好不容易觉得皇孙,乃是大明的希望。 无数人期待着,皇孙能成为一个端庄有为,如陛下一般可期待的人。 可谁曾想到……… 朱厚照一听他们哭,又乐了。 似乎,这恸哭没什么用,接下来,刘健等人,满面泪痕,匆匆出来,又看到了太子,他们朝太子行了礼,阴沉着脸,一个个魂不附体,回内阁去了。 接下来……似乎满朝的大臣,还需耐心和他们解释,压住他们的怒火。 ………… 刘瑾匆匆到了西山,一见到方继藩,便大哭起来:“太子呢,干爷,太子在不在?” 方继藩看着鼻青脸肿的刘瑾,惊讶的道:“太子不是去宫里了吗?怎么,你们没撞见。” 刘瑾便哭:“干爷,有人打咱。” 方继藩心里说,你居然还活着,真是令人意外啊,活着便好,活着便好,忙是拍了拍他的肩:“你说是谁,下次我宰了他们。” 刘瑾顿时感受到了温暖,突然有一种有家的感觉,想到自己的肉干被人抢了,想到自己受到的委屈,其实他不怕挨揍,也不怕苦,似他这等阉人,打小开始,就低人一等的,若不是后来成了太子的伴伴,他早就不知被人踩到哪儿去了。 可哪怕是有苦,他也得往肚子里咽着,因为哪怕有人关心自己,那也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宫里头,谁真正在乎自己哪,贵人们只对自己呼来喝去。身边谷大用、张永这些人,话倒是都说的好听,可心里,却早盼着自己死了干净呢,他们才好取而代之。 只有干爷爷这句话,却毫无厉害关系,想来,这是发自干爷爷的肺腑。 现在……刘瑾的心,暖和了,他哭的稀里哗啦:“孙子自己会报仇,一定会报仇,有干爷这句话,便成。干爷,你等着瞧吧,孙子也不是好惹的。”他揩着泪,哽咽,抽泣,时而面带狞色,时而又委屈巴巴:“他们会付出天大的代价。” 方继藩看着这面上扭曲狰狞又凄惨痛哭的刘瑾,心里咯噔一下。 八虎之首,就是八虎之首啊,这家伙,如若不是救济苍生,那么便是个祸害天下的人,可方继藩却似乎,能有一点点理解他。 他是个被放弃的人,至亲抛弃了他,无论是任何一种理由,他终究是被放弃的那个人,他曾被人轻贱,为奴为婢,也曾被人欺辱,以至最后一点尊严和自尊心,都被人敲了个粉碎。 可偏偏,这样失去一切的人,却距离权力的中心,最近。一有机会,这个明明是世上最孤寂和凄惨的人,却可以扶摇直上,甚至可以得到天下最重的权柄。 这样扭曲可怕的制度,才是一切为祸的根源。 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他不能容许,这样可怕的事发生,他上前,温暖的拍了拍刘瑾的背,要化解他身上无穷的戾气,方继藩和颜悦色的道:“孙子,吃了吗?” 刘瑾仰着脸,面上的狰狞,不见了,他沉默了,接着道:“没。” 方继藩此刻,犹如头顶着圣光,就这么从天上掉下来,出现在刘瑾的面前,刘瑾眼睛眨了眨,带着信仰者的期待。 而他的期待没有落空:“温先生的牛肉羹,爱吃不?” “爱!” 刘瑾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此刻,心里有了爱。 方继藩道:“我叫温先生做给你吃。” “干爷!”刘瑾又哭了,泪水滚烫,因为他的心已被融化。 方继藩道:“别老是想着报仇什么的,杀人多不好,打断他两三条腿,不就是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对不对,你该向干爷学习,干爷虽是爱恨分明,却一向是讲究以德服人的,过去的事嘛,何必要记挂在心呢。” 刘瑾小鸡啄米的点头:“知道了,干爷,打断他们的腿。” 方继藩松了口气,总算……是化解了刘瑾内心的戾气,这是一桩大功德啊,我方继藩,又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嗯,回家要拿笔记下来。 ………… 皇孙的教育问题,此刻摆在了方继藩面前。 压力很大,因为群狼环伺。 那些个大臣们,十之八九,都在一个个磨牙,就恨不得找到了机会,狠狠的上来咬一口,他们是属狗的。 这其实可以理解。 大臣们求稳。 不喜欢过山车,他们希望皇孙接受的教育,是延续了先人,且从小到大,都可以看到的,而绝不是方继藩这等,天知道以后会出现什么怪物的教育。 人们对于方继藩,有种种可怕的传言,佩服方继藩能干是一回事,可对于方继藩人品的质疑,又是另一回事。 方继藩看着这个爱抱着自己的大腿,亲昵的拿笑脸摩擦着自己的膝盖的小家伙,有了很深的好感,尤其是小家伙总是喃喃念着:“舅舅好,好舅舅……” 叫的方继藩心都化了。 然后他变戏法一般,端出温先生特制的肉羹,朱载墨便如一条小浪,张牙舞爪的冲上去,呼噜呼噜的便开始吃粥。 真是个好孩子啊。 方继藩这样想,我不该放弃他,我要将他教育成像我一样,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趁着这个时候,方继藩便抚摸着朱载墨的头,他喜欢这个被自己高贵人格所感染,从而每日缠着自己,不吝用一切他所认知的溢美之词,来夸赞自己的好孩子,相比于还不能走路,只能在那傻乐的方正卿,方继藩对孩子的爱,发生了小小的偏移。 只是……该如何教育呢? 学前教育……很费心哪。 朱厚照已兴冲冲的回来了西山,跪了两天,膝盖磨破了,可朱厚照却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兴高采烈,见了朱载墨,便忍不住要将他抱起来,挥舞在空中:“哈哈哈哈……” 朱载墨吓的脸都变了,哇哇大哭。 等朱厚照乖乖将他放下,他立即蹒跚着,走到方继藩面前,一把抱住方继藩的大腿,奶声奶气道:“好舅舅,好舅舅……好舅舅,我害怕。” 朱厚照一脸尴尬,忍不住道:“我儿子跟我好似不亲哪。” 方继藩瞪他一眼:“你长得丑!” 朱厚照:“……” ……………… 第四章送到,累死了。 正文 第八百零二章:正气凛然 为了教授皇孙读书,方继藩让今科状元刘杰亲自来教授。 说白了,便是皇孙在哪儿,刘杰便得在哪儿。 翰林院那儿,索性告假。 刘杰无话可说,自是乖乖谨遵师公的指示。 此外,便是认字了,方继藩寻了一些佛朗机的画工,让他们绘画各种的鸡鸭牛马之类,而后,再填上字。 他尽力希望,皇孙能够在保持童趣的基础上,进行学习。 这学前教育,确实是很费心的事。 方继藩还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学习表,在保证休息的情况之下,既要学习算学和认字,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课外的活动。 当然,这些活动不能假手于人,是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同领着的。 可惜…… 小小方年龄还小了一些,不然,倒是可以跟着一块儿进学。 除此之外,便是将那宫里的乳母也请了来,这乳母打小喂着朱载墨长大的,虽没了**,可这乳母本分,有她照看,自是无微不至。 至于满朝的哀嚎,就和方继藩无关了。 有本事你们来打太子呀,哼,打死了太子,我方继藩才怕你们! 天气日寒。 方继藩穿上了朱厚照编织的毛衣,外头裹着钦赐麒麟服,打马入宫。 佛朗机人已以满剌加国的名义递交了国书,国书之中,请求大明划出一块土地,令他们的商人可以靠岸,通商贸易。 除此之外,他们也寄望于,能够准许其教士,登岸传教。 与此同时,佛朗机人状告大明船队,在海外,有滥杀无辜,破坏海中平和的迹象,认为大明需约束船队的行为。 弘治皇帝看着这国书,真是哭笑不得。 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将国书递给了刘健。 刘健一脸错愕:“佛朗机人,到底有何凭借?老臣看不懂哪。” 是啊,大明和藩国之间的互动,历来是大明为上国,各国表示恭顺。 可这国书之中,似乎对于大明的国策,一点都不了解不说,居然口气还不小。 难道……是因为这佛朗机人,轻视大明,是因为,他们国力,远在大明之上? 好可怕啊。 谢迁和李东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弘治皇帝苦叹:“是啊,朕也有点看不太明白,不过,自满剌加来的锦衣卫,已传回消息了。” 弘治皇帝面色凝重:“满剌加,确实已灭国,只有残部,退至满剌加以北,其余的土地,尽为佛朗机人所侵占,根据奏报,佛朗机人只用了千人,便击溃了满剌加五万大军,这佛朗机,不容小觑啊。” 方继藩站在一旁,他心里知道,陛下召自己来,肯定是为了这佛朗机的事。 千人击溃五万人的战绩,还是很可怕的。 弘治皇帝眼眸一转,看向方继藩:“皇孙,还好吗?” 一说皇孙,刘健等人火辣辣的目光便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面色如常,还是那句老话,打死朱厚照,我就怕你们。 方继藩道:“尚好。” 弘治皇帝想继续追问什么,可好像又碍于其他人都在,便叹了口气:“这佛朗机的国书,给继藩看看。” 方继藩拿起国书,只草草的看了一眼,然后放下,其实这国书的内容,他早就知道了。 王细作的名儿,没有取错。 佛朗机的使者们抵达之后,人生地不熟,那王细作的出现,令他们欣喜若狂,很快,便将他接纳了进去,虽然,使团起初对王细作有所防备,可作为‘大明通’,有些事,还真不能不和王细作商量。 佛朗机人在讨论国书内容时,王细作便将大致的讨论结果,送到了西山。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佛朗机人,不可小视啊。这第一桩,索要土地,通商,通商不是不好,臣极赞同。” 弘治皇帝皱眉:“此乃大明疆土,却割让佛朗机人,卿要使朕愧对列祖列宗吗?” 方继藩摇头:“儿臣的意思是,两国通衢,互换有无,没什么不好,却需对等,大明可以划出一块地,让佛朗机人在那里活动,同样的道理,佛朗机人,也需同样划出一块地,予我大明舰队停靠,派驻使节人员。”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这难免是开了先例。” 方继藩摇头:“开不了先例,因为佛朗机人绝不会同意。陛下,难道还没看明白吗?他们的条款,处处都只有索取,却绝不肯付出。大明有万里江山,划出一些土地,准其商船停靠,对大明而言,无妨。可这佛朗机,乃葡萄牙王国,他们的国土,不及大明万一,若是要划出同等的土地,他们怕是要跳脚了。因而对他们而言,他们只管向大明索要,或是想利用大明的仁慈,或是寄望于大明的软弱。可无论如何,他们自个儿,却是一毛不拔的。” 弘治皇帝眉头皱的更深:“依卿之见,当如何。” 方继藩不及多想:“置之不理,先拖一拖。看看佛朗机人下一步的动作。”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依卿之间,他们会有什么下一步的动作。” “他们会派商船,借故在广东布政使司一带,说是遇到了船难,需登岸停靠,大明官府,总不好将他们赶下海去,使他们统统溺毙,十有八九,是要好心,给予他们一些帮助,使他们纾困的,可他们一旦住下,十之八九,就不肯走了。那边,只要造成了既成事实,这边的使团,就可趁此,重新递交国书,和大明讨价还价。” “儿臣以为,佛朗机人,已经开始对我大明,有所了解了,他们定会采取这样的方法。” 听方继藩说的煞有介事。 一旁的萧敬倒是笑了:“方都尉,咱掌着东厂,还有这些使团的人员,都有咱的人盯着,哪怕是广东布政使司,尤其是市舶司那儿,咱也是有人的,若是真有什么音讯,肯定会第一时间传来,方都尉这话,就显得有点过了,怎的好似方都尉,如佛朗机人肚里的蛔虫,竟说的如此煞有介事,好像跟真的似得。” 弘治皇帝,已渐渐开始关注佛朗机人的问题,因而,一面让厂卫打探满剌加国,一面在广东布政使司,进行了一些布置。 萧敬当然不敢怠慢,可谓是尽心竭力,厂卫这儿,他布置的妥妥当当,甚至鸿胪寺里,给使团人员做饭、伺候的人,也尽都是东厂的密探,他自觉地密不透风,早就和弘治皇帝立下了保证,倘若佛朗机人有啥阴谋,自己早就知道,禀明陛下了。 你方继藩能不能少说几句啊。 咱这东厂厂公,饭碗都要砸了,你这么厉害,这东厂给你可以吗?” 方继藩顿时叉起手道:“萧公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因为东厂有人盯着,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这东厂是什么东西,有千里眼、顺风耳啊?” “……”萧敬其实方才的话,未必是非要刁难方继藩,只不过,是急着在陛下面前,给厂卫辩解。 谁知方继藩较了真,便面红耳赤道:“咱的意思是,数千厂卫,为此而尽心竭力,所有的布置,都是东厂上下,根据多年的经验,花费了无数苦工,布置完成,方都尉所言,可能性微乎其微,方都尉,东厂这些年,在陛下的整肃之下,脱胎换骨……方都尉,你不要总是假设嘛,这海路巡检司,可一直都在广东外海逡巡呢。” 方继藩觉得萧敬这个烂P股的家伙挺阴险的。 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方继藩居然发现自己有些落了下风。 萧敬开口就是陛下整肃了厂卫,意思就是,现在厂卫焕然一新,是陛下的功劳,方继藩你不要怀疑陛下的能力啊。 方继藩便微笑,不做声。 眼睛看了一眼欧阳志。 他累了,已经过了撕逼的年龄。 欧阳志一见恩师给自己使眼色,他这个待诏翰林,方才意识到什么,接着,很努力的开始回想着方才萧公公和恩师的对话,终是后知后觉,呀,原来这萧公公,竟敢怼我恩师啊。 欧阳志大义凛然:“萧公公,厂卫的事,和陛下何干?陛下若是能亲力亲为,还需萧公公来做东厂掌印太监吗,任何事,都可能会有疏漏,家师不过是提了一些建言,萧公公便冷嘲热讽,这是何意?” “……” 萧敬顿时有点没底气了,心里说,欧阳待诏,咱们……平时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你咋说翻脸就翻脸啊,昨日我还采了御园里的梅子,给你尝呢,你还说好吃,真甜。 ………… 午门。 一份广东布政使司的奏报,已是迅速快递入宫。 宦官接了奏报,没有迟疑,直接往暖阁去。 因是急报,事关重大,所以到了暖阁外头,立即通报。 而在暖阁之中,欧阳志却依旧还在大义凛然:“厂卫这些年,办砸了多少事,这才是陛下要整肃厂卫的初衷,现在整肃了才多久,就敢说厂卫可以做到事无巨细,都没有差错了?我看,不尽然!” 正文 第八百零三章:不幸言中 这欧阳志骂起人来,还是很有水平的。 毕竟,成日读四书五经,读书人骂人的法子,统统学了去,引经据典、旁敲侧击,且作为待诏翰林,接触无数的奏疏和圣旨,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时事了。 因而,既能做到言之有物,又能狠狠批判,吐沫横飞,偶尔,虽然会卡一卡,可这卡的过程,却是欧阳志正气凛然的盯着萧敬,这反而更加强了汉贼不两立的意味。 萧敬胀红了脸,想回嘴。 可偏偏,欧阳志是以忠厚老实本分著称,且是清流中的清流。 萧敬是聪明人,回嘴,反而更坐实了自己奸人的形象。 便索性,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请陛下做主。” 弘治皇帝都差不多忘了,方继藩提的是啥,双方为啥会剑拔弩张了,只听到从三皇五帝开始,似萧敬这样的狗贼,祸国殃民,引发了无数的动乱,心里在推敲着欧阳志所用的词句和文法,心里不禁想,欧阳卿家所用之典,还真是处处精辟啊。 此时见萧敬可怜巴巴的模样,却也生出几分同情。 他微微皱眉:“好啦,这些事,有什么争执的,你们不都是为了佛朗机的事,为朝廷尽忠效力吗?都是劳苦功高,东厂这些日子,整肃之后,确实有了几分模样,所以朕觉得,萧伴伴毕竟是根据线报出发,做出自己的判断,这没什么不好。” 接着,弘治皇帝又道:“至于方继藩,历来对时局,有精确判断,他为国筹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萧伴伴不该在旁诽言,你们哪,都是为朕尽忠,怎么到头来,反而要闹起来呢?不懂规矩。” 各打了五十大板。 萧敬再无迟疑了,忙是拜倒:“陛下,奴婢万死,就请陛下重责奴婢,以儆效尤吧。” 这是以退为进。 表面上是主动认错,既然萧敬认了错,还自请处罚,你方继藩要不要请罪,要不要认错?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 认罪,认啥罪?管我什么事? 迟疑了片刻,欧阳志醒悟过来,道:“陛下,是臣万死,请陛下治罪!” 弘治皇帝看着争先恐后的二人,忍不住道:“你们都说自己有罪,好啊,朕倒要听听,你们有什么罪。” 萧敬道:“奴婢不该质疑方都尉,方都尉乃当朝驸马爷,奴婢是什么东西,也敢质疑他。” 他说的可怜巴巴。 可他不服气啊。 我萧敬平时没得罪人吧,见人就笑对吧,方才也不过是回应一下方都尉对厂卫的质疑,你们骂咱做啥,咱也是要脸的人。 所以他的话里,带着几分怨愤,说来说去,不就是奴婢身份低下嘛。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毕竟是打小就在自己跟前的人,刚想要说:“起来吧,不要自哀自怨……”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气喘吁吁:“陛下,广东布政使司有奏。” 此次这小小的不和谐,本来刘健等人看的津津有味。 自打方继藩把皇孙弄去了西山,他们可没少受罪,心里怨哪。 尤其是刘健。 你弄就弄吧,我首辅大学士,压一压。 可结果呢,方继藩居然让刘杰去照看皇孙,这本是好事啊,毕竟这皇孙乃是大明的未来,将来刘杰的前途,或许不可限量。 可这么一折腾,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说是他刘健有私心,这根本就是首辅大学士和太子、驸马的图谋,首辅大学士得了这么大的好处,怎么没有勾结太子呢? 面对这些质疑,刘健真是焦头烂额,毕竟,刘健是一个希望名垂青史之人,是想给自己身后留个好名声的,这显然,是私德有亏,这是人生的污点哪。 所以,看方继藩闹腾,刘健等人,都是冷眼旁观,得和方继藩划清界限才好。 此时听那宦官说广东布政使司有奏,都是懵了。 广东……能有什么大事? 弘治皇帝诧异的看了那小宦官一眼,顾不上萧敬和欧阳志了。 “何事?” 这宦官拜下:“有三艘佛朗机舰船,自称是触礁进水,船体毁坏严重,大批的货物,需登岸晒干,修缮船只,因而,至香山县登岸,请求香山县令协助,香山县令无计可施,上奏广东布政使司,布政使司只好暂时令他们上岸安顿,同时……” “……” 说到这里。 所有人都震惊起来。 和方继藩所言的,真是一般无二。 出鬼了这是,现在说方继藩没有勾结佛朗机人,都没人相信哪。 所有人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倒是觉得不好意思。 这一次,猜测的太神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形象又高大了。 弘治皇帝有点懵,看看方继藩之后,再看看这萧敬。 萧敬身躯一震,老半天回过味来,要哭了,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啊,东厂布置了这么多人,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方继藩说什么来什么,厂卫的饭碗算是完了,少不得,还要重新整顿。 他二话不说,磕头:“奴婢万死,奴婢治理东厂不彰,玩忽职守,佛朗机人狼子野心,厂卫竟没有察觉,奴婢反而在此……奴婢万死……罪该万死。” 这一次,是情真意切,只能诚恳请罪,他又不傻,这个还抬杠,嫌死得不够快吗? 弘治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厂卫竟是没用到这个地步,实是让他寒心:“重新整肃,裁撤一批冗员,今日起,厂卫佥事以上,俱都闭门思过,这样办事,朕还敢信重吗?” 弘治皇帝火冒三丈啊。 厂卫是什么,是朕的眼睛和耳朵,每年浪费多少钱粮哪,边镇的将士欠着饷,这两万多厂卫人员,照样钱粮充裕,好啊,你们就这样给朕办事的! 萧敬瑟瑟发抖,只是磕头如捣蒜。 弘治皇帝余怒未消:“倘若不整肃风纪,要你们还有何用?出去!” 萧敬抬抬头,看了一脸肃杀的弘治皇帝。 这次是真怒了。 花了陛下的钱,没办成事,依着陛下这小气劲,这厂卫内部,只怕要大整肃了,他再不敢说什么,乖乖佝偻着身,退了出去。 弘治皇帝坐下,命小宦官将奏报取来,弘治皇帝低着头,阴晴不定,良久,才道:“这佛朗机人真是狼子野心啊,灭了满剌加国,又为祸西洋,怎么着,他们还想翻天了不成,这香山县虽小,可一旦让这些贼子入驻,若是驱逐,倒显得我大明不近人情。可若是任他们在此定居,他们不肯走,他日,势必为祸。诸公,有什么高见?” 刘健等人皱眉。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儿臣真的不希望自己能够言中啊,可是,事实已经发生,没想到,佛朗机人居然黑心至此,儿臣以为,对他们,断不能留有什么情面,他们既来定居,那么,总需要粮食吃是不是,可咱们大明,完全可以都断绝他们的粮食,哪怕他们手里有银子,也决不许,一粒粮和他们交易。”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而后呢。” 显然,断粮,不是最好的方法。 那还不如粗暴的将人赶下海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先饿他们十天八天,到时候,他们求告索粮,便说,想要粮食,便需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弘治皇帝一愣,顿时明白了方继藩的心思。这家伙滑头啊,似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饿人几天肚子不能解决的。 既然这些人自称是遭了海难,大明准许他们登岸,自是表现了天朝上国的气度。可不能白养着你们把,你们的钱币,买不来粮食,与我何干? 可你们说自己饿了,那好,干活吧。 方都尉,总有很多活,找你们干的。 “这些人,可以做些什么?” 方继藩眉飞色舞:“陛下,他们太有用了,陛下恐怕有所不知吧。” 方继藩高兴的像过年一般,这些人有点傻缺啊,自己送上门来:“这佛朗机人最擅长的,便是占据津要之地,建立驻点,以此驻点,源源不断的容纳更多的移民。 因此……这第一批人员,除了必要的船匠、工匠、建筑师、铁匠、石匠,还有大量的航海人员,有医生,有派遣的官员、士兵,以及一切,建立据点相关的人员,他们是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我大明虽是知悉了佛朗机人的狼子野心,可是,佛朗机人能不远万里航行至此,甚至灭满剌加国,可见他们自有自己的长处,我大明海纳百川,以人之长,补己之短,有何不可。这些事,交给儿臣来安排,儿臣保管,这些人能有大用。” 交流是必须要交流的,闭关锁国,可不是好事,只是交流的方式,却需按方继藩的法子来。 弘治皇帝颔首:“那些佛朗机使节若是得知,只恐滋生事端。” 方继藩诧异的道:“陛下,他们不是自称自己是满剌加使节吗?何来的佛朗机使节?” 弘治皇帝一愣,忍不住一笑:“有理,他们是满剌加使节,这佛朗机的事务,与他们无关。” 正文 第八百零四章:寿礼 佛朗机的事,便算是议定了。 既然陛下让方继藩处置,方继藩似乎脑子里,却已有了一百种办法。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种人,负重而行,没错,说的就是方继藩。 方继藩领了旨意,随即告辞。 刘健等人,也纷纷告辞而出。 便见着外头,萧敬聋拉着脑袋,跪在寒风之中,似乎在听侯陛下进一步的裁处。 方继藩大喇喇的背着手走过去,等方继藩擦身而过,突然大叫:“哎呀呀。” 这么一叫。 萧敬吓了一跳,他忐忑不安,突然被这么一咋呼,可想而知,整个人几乎弓起来,脸色惨然的回头。 方继藩却只拿背影对着他,而后清了清嗓子:“今日天气好,竟想吊一吊嗓子,来一首《铡美案》了。” 萧敬脸色惨然,黄豆般的大汗几乎要出来,却又松了口气,他突然发现,这方继藩,得小心哪,以后真需戒慎恐惧才好。 方继藩却迈着方步,得意洋洋的清唱:“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前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啊……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他杀妻灭子良心丧!” 这词儿,很应景。 本驸马爷…… 嗯? 不太对哪。 本驸马乃是为国为民之驸马,和陈世美那人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这《铡美案》不吉利,本少爷不喜欢京剧了,还是黄梅戏好,亦或采茶戏。 可那刘健等人,跟在方继藩后头,听的眼睛都直了。 这曲儿,听着……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尤其是这词儿,更舒服了。 刘健和一旁的李东阳对视一眼。 李东阳倒是爱听戏,方才方继藩得意洋洋唱起来时,他出奇的认真,虽只唱了几句,竟突然有一种,与之共鸣的感觉。 “方都尉,且留步。” 李东阳笑吟吟的道。 身后,刘健等人,也微微笑着,似在观望。 方继藩便驻足,回头:“李公,你好呀。” 看着方继藩纯洁的笑容,李东阳心里叹了口气,却打起精神:“却不知,方都尉方才所唱的,是何曲?” 方继藩顿时明白了什么。 方才自己唱的乃是京剧铡美案。 这几乎是京剧之中,最经典的曲目。 而自己所唱的,恰是最高潮的情节,用不了多久,那陈世美便被斩了脑袋。 方继藩却不肯说,脸有点红。 “这个,这个……随口乱唱的。”方继藩道。 李东阳摇头:“此曲听之,既明快,又凝重浑厚,却又有悲愤之感,倒很是稀罕,还有这词儿,通俗易懂,须知戏曲之道,用词既要精,却决不可之乎者也,遮遮掩掩,如此,听来,才能动人心。方才方都尉唱的那啥,那啥……驸马爷欺君王,藐谁来着?” “瞎说。”方继藩大义凛然道:“这是铡美案,非本朝之驸马,说的乃是包拯的故事。” “包拯铡驸马呀?”李东阳眼睛一亮。 刘健几人,也凑了上来。 这铡美案的故事,成书于明代,也就是说,现在就已开始流传了,此后,再糅合了关于包拯的续作小说三侠五义之类,最后衍生出了《铡美案》的戏曲。 这《铡美案》,几乎是戏曲的巅峰,本身京剧便融合了天下的戏曲,最终大成,在两三百年后,风靡天下。 再加上这家喻户晓的故事。 尤其是当下,刘健等人,就喜欢听铡驸马的桥段啊。 听着都很激动,心情都舒坦了很多。 “此曲,可是出自《包公案百家公案》,真好,老夫看到那铡驸马那一段,也是拍案叫好,此书虽为世情话本,却也有其可取之处。” “是啊,是啊,要不,方都尉再唱一段?” “方都尉不要谦虚嘛,我等洗耳恭听。” “……”方继藩胀红了脸,你们还真喜欢《铡美案》,想铡的是我方驸马吧。 不过……方继藩心念一动,这京剧……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我随口唱的,现在忘了,什么包拯,什么陈世美,我不认得他们,你们既认得,唱我听。” 李东阳甚感遗憾。 却是凝视了方继藩一眼:“方都尉呀,方才那曲儿,你若是有此天才,可别荒废了。” 方继藩噢了一声。 他似乎看到了李东阳动容之处,便呵呵一笑:“我需得去大明宫看看,回头见。” 他转身要走,溜了。 刘健捋须,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李东阳却是若有所思,似乎还在回忆那调子,以及那唱腔,嘴唇下意识的蠕动。 谢迁叹了口气道:“这小子,为了巴结陛下,也算是下了真本钱哪,听说,西山那儿,到处都在紧急调钱呢,这白花花的银子,一箱箱的往城外送。招募来的数万人,吃喝拉撒,都是银子,还有四处搜罗奇珍,看这阵势,他是真要建一座不亚于紫禁城的别宫了。” 李东阳笑起来:“他爹若知道,怕已气死了。” 无论如何,虽然对于方继藩和太子抱走了皇孙的事,令他们烦恼,可至少,还有一桩事,令他们心里舒服一些,比如这家伙……听说快要破产了。 一座如此巨大规模的宫殿,所费的银子,可是天量,想不家徒四壁都不成啊。 刘健咳嗽一声:“好了,好了,不要看人笑话,我等又不是市井的好事之徒,别人过的惨,倒了霉,我等堂堂宰辅,为陛下所倚重,怎么好笑话人家……咳咳……不要笑,不要笑,方都尉倒霉,我们就该笑吗?他除了有时犯浑,其他时候,不也很好?” 说着,刘健憋着脸,一口气想要喷出来,他拼命忍住。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都是忍俊不禁。 终于,刘健捂着自己的心口,突然大笑,一面上气不接下气:“诶呀,教你们不要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哈哈……好了……就此打住……哈哈……” 李东阳和谢迁,便再也憋不住了,再不笑,真要憋出内伤,纷纷大笑起来。 ……………… 到了年底。 天气愈发的寒冷。 大明宫的第一期工程,算是修筑完毕。 京师附近,都是一马平川,除北方和西北方向有一些山脉之外,大抵,都是一览无余的平原。 这第一期的工程,耗资巨大,为了加快工期,几乎是数万人匠人一齐出力。 这其中,涉及到的难题,便是协同的问题,以往都是按部就班,可如今,各个工程都是齐头并进。 当然,其中居功至伟的是混凝土的运用,这大大的缩减了工期。 而真正重要的却是,银子。 方继藩几乎是不惜工本,银子……他有,且是源源不断,方家为了造这大明宫,几乎等同于是将自己的家底,俱都掏了出来。 匠人们开始越来越熟练。 哪怕是设计人员,也开始更善于绘制图形,他们甚至开始学会在平面和立面的图纸上,标准了数字,拿着图纸的工头们,只一看图纸,便明白,接下来该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尺寸,那儿是多少尺寸。 所有的砖石,混凝土,都是现成的,还有附近山上采下来的花石,俱都协同进行,石匠们将无数天然的石头,变成各种花石,沥青铺就的混凝土道路,纵横交错。 一座座移植而来珍贵树木和花卉,在这个寒冬里,虽是光秃秃的,不过大抵花园的雏形,却已显露了。 防腐木铺就的小径,还有错落的亭台楼榭,里头的修饰,却已开始内部修饰。 在佛朗机人的帮助之下,这大明宫中,将矗立起一个巨大的钟楼。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的奇珍异宝,开始运送而来,既有异域之物,又有当下奇珍,方继藩为此,可谓是操碎了心。 眼看着第一期大部分的宫城已接近尾声,一方面,是预备第二期宫城,另一方面,便是继续对这第一期的宫城,进行精雕细琢。 方继藩打着马,回了西山,这些日子,连下了数日的雪,积雪足有脚跟厚,下了马,方继藩一深一浅的至镇国府。 一进镇国府,一股子无烟煤的暖气便扑面而来,刘瑾正站在门口呢,一见到干爷来,便为方继藩脱去了还残着积雪的蓑衣,一面道:“干爷,太子殿下在里头。” 方继藩颔首点头,举足进去。 便见朱厚照皱着眉。 方继藩上前,笑吟吟道:“太子殿下在此做什么?” 朱厚照道:“曾祖母身子又不妥了,本宫去问了安,她又染了风寒。” 方继藩心里叹息,周氏这个年纪,说实话,早已过了知天命的时候,现在,完全就靠着后宫惊喜照料在撑着,每一年,对她而言,都是鬼门关。 朱厚照道:“她身子不适,茶饭不思,且这寿辰要到了,得哄着她开心才成。” 方继藩笑吟吟道:“这个……好办,不就是寿礼,我建新宫,虽已破了产,家徒四壁,可要置办一件寿礼,却还容易。” 朱厚照摇头:“曾祖母到了这个年纪,再稀罕的宝贝,又哪里不曾见过,送什么寿礼,想来她都难喜欢。” 方继藩颔首点头,表示理解。想了很久:“他爱吃牛肉不?” “……” 正文 第八百零五章:大寿 朱厚照觉得方继藩的笑点很低。 于是没笑。 对于曾祖母的感情,朱厚照还是很深厚的。 毕竟若非曾祖母,自己想来,早被父皇给打死了吧。 他坐着,手撑着脸颊,好端端的一张脸,挤在了一起,变成了猪头状。 方继藩便坐在他的对面,笑吟吟的道:“太皇太后娘娘,她爱听戏吗?” 朱厚照一听,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 方继藩一拍大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需要寻找这样的知音。” “啥?” 朱厚照一楞。 方继藩眼睛发亮:“我们可以唱戏啊。” 朱厚照一愣:“我们……我们能唱?” 方继藩却是鼓励他道:“重要的不是戏,而是唱的人是谁,太子殿下亲自唱,足见殿下的孝心。” 朱厚照似懂非懂的点头:“花了功夫,曾祖母才喜欢?可是……我若是去唱戏,父皇定要暴跳如雷。”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太皇太后娘娘,人倒是和善,她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知何时仙游呢,她待自己也不错,不妨,就让她一笑也好。 人家是反博美人一笑。 而方继藩是三贯奇正之人,身上流淌的,乃是抵制恶俗,且怀有崇高道德使命的血液。 方继藩博的,乃是老人一笑。 只因人生在世,孝为第一。善待老人,实是理所应当的事。 而且……方继藩觉得,自己未来,可能得请这位老太太帮一个大忙,这关系着自己的福祉。 方继藩道:“那我们赶紧……练练。” “且慢,且慢,我先寻一个戏班子来,嗯,一个徽剧班子,一个昆剧班子,还有……我得想想。” 京剧之所以在后来风靡天下,在于它融合了各地戏剧的长处,最终,圆满大成。 两百年后的京剧,其本质,是脱胎于当下的戏剧的。 所以,需将唱腔和调子,以及故事进行改变。 可戏子却还好找,尤其是有功底的戏子,往往能融会贯通,方继藩自然无法做到处处精细,可最重要的是,给人尝尝鲜。 京剧最大的优势,还不只如此。 还有服装道具,渐渐衍生出来了舞台的效果,在这个娱乐贫乏的时代,却是一项难得消磨光阴的娱乐。 当然,这京剧最出彩的,乃是它的唱词。 这可都是传承了数百年戏曲文化之后,且最终不断的修订,打磨出来的故事。 每一个曲目,都很动人心。 因而,京剧的本质,就在于故事,每一个动容的故事背后,足以让听着落泪。 毕竟,上一世的人,早已被无数优质和劣质,经典或粗糙的故事所入侵,因而,人们对于故事,是麻木的,许多人看了笑话,支持且不说,竟还骂作者,这等人,直接拉低了社会道德水平,使道德一路滑坡…… 而当下这个时代,一个经典且脍炙人口的故事一出,足以感动人心。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殿下,你预备服装,我做一个样式,你赶紧带着织工,将衣服都缝制出来,对了,周娘娘何时大寿呀。” “还有四十天。” “有点急了。”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不过不打紧,哪怕是没做好,最重要的是心意。” 方继藩说着,便溜了出去:“我去寻戏班子来。” 戏班子是现成的,方继藩直接让人寻京里最有名的班子,还需寻名角,心里大抵有了人选之后,下了一个帖子去,限明日清早辰时三刻之前,来西山报到。 或许是因为方继藩的广结善缘的缘故,次日一早,京里的名角们,便统统来了,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旦角‘青衣’、‘花旦’难寻。 这京剧可都是男人唱戏啊,至于为啥不许让女人唱,大抵是因为,女子唱戏,已和落入烟花差不多了。 方继藩索性,请唱戏的女子,来担负这‘青衣’‘花旦’。 时间很紧迫。 这曲目,很快便选定了,而后,便是抄下了唱词,分发给每个角儿,令他们先熟悉背诵。 方继藩教他们吊嗓子,虽然方继藩自己唱腔不咋样,可大致,能让角儿们领会意图即可。 一番忙碌。 眼看着,在这寒冬之中。 朱载墨跟着刘杰读了书,便坐在高高的门槛这里,托腮,看着方继藩如大将军一般,指挥着预演,逮着人便是一阵痛斥,骂的很难听,他努力张口,咿咿呀呀的哼着说:“你……大爷!” “我……打……不死你……” “你这老P股!” 他说着说着,便乐了,舅舅真香。 ………… 朱厚照每日清早,便咿咿呀呀的在寒风中,带着一干‘角儿’们吊嗓子。 朱厚照乃是主角。 不,理应叫做小生。 他声音洪亮,竟也有模有样。 刘瑾吃着肉干,也跟在旁吊嗓子,顿时,那浑厚之音,自他喉头喷出。 生生将朱厚照的嗓音压住。 卧槽……人才啊。 方继藩嗖的一下,浑身裹得紧紧的,一把抓住刘瑾:“孙子,这老生,你来试试,对着唱词来唱唱,来来来,给我孙子上妆,穿老生的衣衫,让他试试。” 刘瑾就笑:“干爷,我真能成?” “能!”方继藩道:“虽然长得丑,可不大紧,上了妆,鬼都不认得你。” ………… 太皇太后的寿辰,乃是天大的事。 至少,对于这个冬日里,一直身子有所不适的弘治皇帝而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曾祖母,生命迟早要走到尽头。 子欲养而亲不待。 虽说,在太皇太后的照看之下,他已进入了中年,每日清早,都能至仁寿宫向周氏问安,可弘治皇帝明白,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他唏嘘着,似乎隐隐中明白,对别人而言,不过是深宫之中,少了一个让人攀附的对象,可对弘治皇帝而言,这……是一个时代,即将结束。 他显得心神不宁,却又决心,对这寿辰,大操大办。 老太太哪怕只是开心一些些,能缓解一丁点的病痛,弘治皇帝也愿费上一切的心思。 宫里,已是张灯结彩。 寿辰将近。 似乎百官们,也察觉出了陛下的孝心,因而刘健为首的百官上奏,请求陛下,准许百官在寿辰当日,入宫朝贺。 弘治皇帝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朱批恩准。 弘治皇帝有时看着这窗外,连片的雪,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开始泛起涟漪,那眼眸的深处,似乎倒影着以往的好时光。 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就曾在那段时光里度过。 可现在,那记忆虽愈发清晰,却已距离自己,悄然的远去。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一种悲呛。 欧阳志在很久之后,才后知后觉的给弘治皇帝递上了一个帕子。 弘治皇帝接过,擦拭了泪,回头,眼睛微红,鼻翼微动,勉强露出了笑容:“时间,过的真快啊,许多事,犹如昨日一般的清晰,你看那雪,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的今日,又何尝不是这样的的雪絮纷飞,如直下飞瀑呢?可是……” 他缓缓的屈身坐回了软垫上,看着案牍上,那堆积如山的奏:“可是,从前种种,如白驹过隙,臣老了啊,祖母她老人家,也老了。” 欧阳志沉默,他只做一个聆听者。 弘治皇帝便笑了:“朕是不是太啰嗦了。” 欧阳志想了想,摇头。 弘治皇帝道:“有朝一日,你也会有此感受的。” “不会。”欧阳志突然道。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欧阳志道:“臣父母早亡,长辈之中,只有恩师,恩师还年轻,即便是唏嘘,也该是恩师悲臣之白发生。” 弘治皇帝脸色舒缓:“是啊,这不知,是卿之幸,亦或,是卿之不幸。” 他低下头,提了朱笔了,时候不早了,捡起了奏疏,努力聚精会神,开始观看。” 良久,他突然抬眸,眼角又多了一道泪痕,却突然道:“太子在做什么?” “……”欧阳志没有回答。 弘治皇帝不急。 他习惯了欧阳志慢吞吞。 所以他慢慢等。 甚至他有时心里会想,欧阳志真是上天赐予的大臣啊,有他在身上,自己若是情急之时,反而会因为他的冷静,而渐渐的心平气和,不使自己在情急之下,做出错误的判断。 可等了很久,欧阳志还是没有回答。 这一次,好像等待的有点长。 似是进入了待机模式。 弘治皇帝骤然明白了。 欧阳卿家,又在为尊者讳。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他又在折腾什么?骑马?射箭?还是揍朕的皇孙?是不是,骂了朕,那什么什么?” 欧阳志面上,依旧没有表情。 弘治皇帝唉声叹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轻重,知道朕心里,何等的焦虑,知道他的曾祖母,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依然还是什么都不懂,只顾着自己,却不知,他的曾祖母,对他疼爱到了何等的地步,这心头肉养出来,怎可以在这个时候,还有其他的闲心呢。” …………………… 第四章送到。 正文 第八百零六章:进寿礼 欧阳志自动将弘治皇帝的话,略了过去。 弘治皇帝发了一阵怒,却又觉得没什么意义,只好坐下,呷了口茶,没有继续无谓的愤怒。 次日便是寿日。 弘治皇帝起了个大早,随即,便往仁寿宫,小心翼翼的到了仁寿宫外头,先是寻宦官来,问:“太皇太后起来了吗?” “回禀陛下,娘娘正在梳头。” 弘治皇帝颔首,见御医候在寝殿之外,便上前:“身子如何?” “好了许多,想来是这大寿,给这宫里来了喜气,娘娘今日,精神格外的好。” 弘治皇帝长舒了一口气,面带喜悦之色。 于是进了寝殿,见太皇太后正巍颤颤的,由人搀扶着,在殿中踱步,见了弘治皇帝来:“皇帝,来了啊。” 弘治皇帝拜倒:“祖母还安康吗?今日乃是祖母大寿,孙臣特来为祖母拜寿,恭祝您松鹤长春。” 太皇太后抿嘴一笑:“真是为难了你,这样早来,百官要入宫了吧,还有命妇们,理应也要来了。你是皇帝,是一家之主,也是一国之主,哀家这儿,到时自有命妇伴着,皇帝且去忙自个儿的吧。” 弘治皇帝便再叩首:“祖母您老人家,若能舒心一些,孙臣便在此,多陪伴您也是好的。” “这可不成。”太皇太后摇头:“大家都看着你呢,待过了寿,来和哀家坐一坐,才好。” 弘治皇帝便起身:“既如此,孙臣且忙碌去了。” 寿礼需依礼而行。 先是百官入谨身殿朝贺,而后,是命妇们入宫。 后宫里头,已是人满为患,朱载墨被拉着入了仁寿宫,小家伙蹒跚着在无数妇人的关注之下,走到了殿中,拜倒,奶声奶气的道:“玄孙朱……朱……朱……”他一脸迷茫,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一旁的宦官急的跺脚,低声提醒:“朱载墨。” 朱载墨才想起了:“玄孙朱载墨,给太皇太后娘娘问安。恭祝……恭祝……” 又忘词了,眼睛眨一眨,犹如电脑宕机一般,一脸茫然。 满堂哄笑。 太皇太后却是喜极了,朝朱载墨招手:“来来来,我的载墨,到哀家跟前来,可想死你了。” 朱载墨才起身,由人牵着,至周氏跟前,朱载墨突然大叫:“想起来啦,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皇太后心疼的捏捏他的小脸:“你不需说漂亮话,你不说,哀家也疼你。” 张皇后站在一旁,将朱载墨抱起,眼里通红,这可有日子没见了,好几次想将孩子抱来看看,又怕太远,一路耽搁,于是左亲亲,右亲亲。 再一旁,在那小榻上,方正卿仰躺着,两腿岔开,大字型一般,打着呼呼,似听到动静很大,眼睛微微一开,便又气定神闲,闭上眼睛,继续酣睡。 太康公主轻轻为她掖了掖被子。 却有人道:“却不知太子何时来?” 是啊,这么久了,也不曾见太子殿下。 太皇太后笑吟吟道:“太子为了祝寿,说是请了戏班子入宫来,和方继藩,正在布置呢。” 众命妇便恭维:“娘娘真是好福气。” 心里却多是不以为然。 贵人家,哪一次做寿不是请班子来唱戏,有的家大业大的,直接在家豢养着戏班子。 因而,这听戏,却没多少吸引力。 太子殿下又不懂戏,没听说过,想来,只不过寻常的戏目罢了。 太皇太后却觉得,这是太子长大了的表现,心里舒畅无比。 张皇后却有些担心,生恐有什么幺蛾子,既是唱戏,请了人来便是,还需那小子去张罗,怎么至今不见人。 张皇后便道:“继藩怎么没来啊。” 朱秀荣便道:“启禀母后,他随太子一起去张罗了。” 张皇后心里暗道不好。 太子肯定又要做什么,方继藩十之八九,是怕玩过火,所以跟着。 等百官们贺寿,而后,弘治皇帝便来了,身后跟着张懋等人,这些要嘛是皇亲国戚,要嘛就是至近的老臣,命妇们先向弘治皇帝行了大礼,弘治皇帝则带着张懋人等,向太皇太后行了大礼。 弘治皇帝道:“孙臣在外朝,已备了酒席,祖母便在这后宫,与诸贵人设宴,孙臣要告辞了。” “且慢着,先别急着开席。”周氏压压手:“哀家看了各府送来的寿礼,哀家很喜欢,尤其是魏国公府,竟寻了一个这么大的珊瑚来。” 那魏国公府的夫人忙拜倒:“若能博太皇太后凤颜一悦,也是值当的。” 太皇太后便笑了:“真是费心了。至于其他珍珠玛瑙,这哪一处,都是费了心的,想来,为了搜罗这些寿礼,倒是辛苦你们了。” 太皇太后随即又笑:“可这些东西,统统退回去吧。” “什么?” 那魏国公夫人心里倒高兴呢,这礼没白送,太皇太后若能喜欢,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 可一听要退回去,所有人都诧异起来。 太皇太后淡淡道:“哀家到了这个年龄,这再多的古玩奇珍,又有什么用哪?你们有这份心,哀家的心里哪,便舒畅了,这无数奇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留着无益,哀家领了你们这份心意即可。” 弘治皇帝尴尬:“祖母,这既是心意,哪里退回的道理。” 太皇太后感慨:“罢罢罢,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什么奇珍古玩,她见的多了。 到了这个年龄,又有什么意思呢。 太皇太后随即一笑:“倒是太子懂事,说是要让哀家听听戏,从清早到现在,都在搭戏班子,来,现在什么时辰了,这寿宴,可以迟一些,先听了戏再说。” 听戏…… 弘治皇帝一脸发懵,朕怎么啥都不知道? 为啥此前没人说? 朱厚照这是要做啥? 可见太皇太后兴致盎然。 弘治皇帝心里苦笑,他看了张皇后一眼,张皇后面色平淡。 弘治皇帝便晓得,这事儿,连张皇后竟也不知。 他只好道:“孙臣,遵懿旨。” 戏班子,早已搭好了。 就在仁寿宫,宫里应有尽有,且人手多,这戏台子,很快便搭建了起来。 可朱厚照却没见人,他在后台化妆,因为演的乃是小生,对着镜子,看着这油墨彩绘一笔笔勾在自己脸上,很快,自己的脸,便面目全非。 戏服更是雍容无比,无一处不是富丽堂皇。 这也是京剧的特点。 方继藩在后台,不断催促:“化妆的赶紧了。孙子……孙子在哪里?” 一个早已化妆的老生回过头:“干爷,我在呢。” 方继藩道:“戏唱完,卸妆之前,不许吃东西啊,别把妆弄破了。” “噢。”被叫孙子的人,悄悄的咽下了口里含着的肉干。 方继藩急的不得了,生恐哪里出差错。 而后,便道:“曲单放了没有,快去放。咱们这不是寻常的梨园行,咱们比较高级,都谨记了,待会儿都不要紧张,平时怎么练的,就怎么来,这个时候就别吊嗓子了,预备,预备,第一场,是谁出场,都预备好了。” 方继藩叉着手,似乎觉得方才的话,还不够威胁,便磨牙:“都听好了,谁若是敢掉链子,打死,喂狗!” 说着,方继藩一溜烟出了后台,到了戏台上,探出身子朝下一看。 下头早已搭了棚子,那是供贵人们坐着的,还有许多锦墩,这四面,还围了黄帷幔,这是为了给看戏的人,遮风用的。各处,还错落着许多炭盆,则是为了取暖。 里头有锦墩,也有几案,案上摆了茶盏和干果。 当然,男女必须分座,中间也是用黄帷幔隔开,这个时代,却绝不能疏忽。 远处,却是浩浩荡荡的人来,人要来了,方继藩咋舌,要是演砸了,自己肯定死定了吧,敢在宫里这么玩,舍我方继藩还有谁? 谁让我方继藩,尊老敬老呢,哎呀呀,很了不起,回家让欧阳志给自己记下这一桩事来,以后可以出版,叫《方氏传习录》。 一旁,躲在戏台边,帷幔之后的,则是一群京胡、京二胡、月琴、三弦的曲艺人,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虽练了很久,却没进过宫,又见方继藩来了,见到这驸马爷,心里便哆嗦的很。 方继藩温和的看了他们一眼:“不要紧张,不要紧张,照着规矩来,就没事,不会打死你们,出了错,也就打死你们的儿孙,好啦,好啦,别哭,太皇太后他老人家,过寿宴呢,得喜庆,来,笑一个,茄子!” 太皇太后等人,已是鱼贯而入。 看着这戏台子,却觉得有些新鲜了。 因为戏台子大,不似其他的曲艺,人都是坐着,或是吹拉,或是弹唱。 太皇太后坐进了棚子,这棚里,温暖如春,张皇后和太康公主则坐在一边,陪侍着。 朱载墨被太皇太后抱起。 似乎,朱载墨对这一幕极熟悉,一看这戏台子,顿时便开始乐。 太皇太后见玄孙笑了,高兴的不得了。 命妇们则根据品级,以太皇太后为中心,或坐或站。 这是什么戏,没见过啊。 正文 第八百零七章:长生无极 待所有人坐定。 太皇太后才冷不防发现,这几案上,竟有一张印刷的极精美的纸片。 上书曲目:四郎探母。 四郎探母? 这是戏曲吗? 太皇太后疑惑的看了一旁的张皇后。 张皇后也是有一点懵,沉吟片刻:“四郎是谁,探什么母?” 回头,便看朱秀荣。 朱秀荣红彤彤着脸道:“母后,儿臣也不知。” 张皇后便回头:“你该好好的管着继藩,既是夫妻,却是什么都不知,倒是让祖母心焦。” 另一边,弘治皇帝与诸臣已坐定了。 弘治皇帝对于这唱戏,没多少兴趣,虽也听过,却觉得,这东西,有些丧人心志,却是四顾左右,怎么还不见方继藩和朱厚照,心便沉下去,拉着个脸。 张懋等人,一见弘治皇帝如此,顿时个个低着头,不敢做声。 骤然间,咚咚咚锵! 开场锣鼓骤然而起。 一听这锣鼓起,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这……戏,有些稀罕。 不过……竟有几分别样的滋味。 在太皇太后怀里的朱载墨一听这咚咚咚锵,顿时激动了,像吃了枪药一般,口里咿咿呀呀着什么,露出**牙。 只是这锣鼓声如雷,他说什么,谁也不曾关注。 此时,却先有宫婢、杨家四郎和公主登场。 公主乃是个名角,这些日子,努力的改换唱腔,却也有模有样。 朱厚照演着小生,自是这杨家四郎,他迈着步,在台上踱步之后,高唱:“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而后,回身,坐下,长吁短叹一声,继续开唱。 这唱腔,自是和后世无法相比。 可杨家四郎身上的戏服,雍容华贵,极引人夺目。却后台的曲调,亦是幽长。 这第一句,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便立即将人镇住了。 这便是四郎。 四郎探母的四郎,怕不是鼎鼎有名的杨家将,这杨家四郎吧。 弘治皇帝皱眉,似乎也开始感受到了,戏台上,那杨家四郎的惆怅。 李东阳却是暗暗颔首点头,目不转睛。 而后,公主款款而上,这杨家四郎,开始表达了自己思母之意。 里头的唱词,无一不精,既俗却又带着雅,素雅共赏,哪怕是没怎么读过书的宦官,竟也听得明白,竟忘了伺候,似乎开始沉浸在了故事之中。 朱厚照站在台上,起初有些小小紧张,随后,反而放开了。 他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乐于表现自己,脑海里,所有唱词都清晰,他一字字唱着:“统领貔貅战沙滩,失落番邦十五年。高堂老母难叩问,怎不叫人泪涟涟。” 这四郎探母,出自北宋年间杨家将的故事,却是说杨家将兵败,杨四郎被生擒,杨四郎人在曹营心在汉,虽已娶了番邦公主,却是日思夜想,念着母亲,于是才有了四郎探母。 这故事曲折,却又浅显易懂。 且这戏融合了许多戏曲,但凡是听过戏的人,都能看的明白。 随着那音乐的节奏,所有人开始沉浸在了剧中。 其中有一段故事,却是杨四郎向公主道出自己真实身份,几乎所有人,都揪着心,只恐杨四郎有难。 戏台上的青衣、小生,他们一举一动,竟都牵动人心。 太皇太后看的痴了。 竟顾不得朱载墨在那激动的张牙舞爪,咿咿呀呀的大叫:“要打了,要打了,打死他。” 那锣鼓声很响,将朱载墨嗷嗷叫的声音淹没。 ………… 弘治皇帝凝视着戏台,竟也开始愈发的认真起来,这个故事里,既有番邦公主与杨四郎的夫妻之情,且还有人在曹营心在汉,心忧家国的忠孝。 说句实在话,一幕戏,能从话本而后摆上台,最后延续至明清两个时代,它的价值观,绝对是最符合当下的观念的。 这部戏,本就讲的是忠孝二字。 弘治皇帝早听腻歪了才子佳人,此时竟是动容,心里好像被抓着一般,赶紧去见佘太君啊,赶紧哪,却不知这母子,何时相见。 这就如一样东西勾着一般,在音乐的渲染,老生、小生、青衣的不断分分合合之中,在他们的唱腔之中,整个人,竟是沉浸其中,拔不出来。 杨四郎开始探营,却是让人揪心起来…… 弘治皇帝见杨四郎遭遇了危险,忍不住,豁然而起,额上青筋曝出,便恨不得说,这杨四郎若是死了,这戏台上的人,统统治罪。 ………… 太皇太后端坐,却是凝视着戏台上的杨四郎,这杨四郎的唱腔越发的圆润,听着极舒服,她面上动容,既被这故事所感染,可与此同时,却又不免,想到自己的儿孙们,对自己的孝顺,他们,可不就是杨四郎,自己乃是佘太君吗? 而四郎探母的戏,却在佘太君和杨四郎相见之后,戛然而止。 留下了万千悬念。 事实上,后头本还有故事,可方继藩可不敢让杨四郎又回到番邦,做他的驸马。 这是立场问题,我方继藩……他杨四郎,都已归了宋营,怎么还能回到番邦,与大宋刀兵相见呢。 只是……当这杨四郎与佘太君相见时,不少命妇,却都已哭的稀里哗啦。 太皇太后也是喜极,被这母子之情所感动,眼角的泪水滴滴落下。 随着那锣鼓又响。 终于,一台戏,已至尾声。 “好孩子啊,真是好孩子,这四郎,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周氏眼里婆娑,看向张皇后和朱秀荣。 张皇后眼眶也红了,唏嘘不已:“是啊,此等至孝之人,理当奖赏。” 太皇太后巍巍颤颤低头,见朱载墨已是睡了,这么响的铜锣,他也呼噜声依旧,趴在太皇太后膝上。 太皇太后感慨万千,忙道:“快,不要让孩子着凉了,抱去殿里。” 宦官抱了朱载墨走。 太皇太后才站起,道:“好。” 她说一声好,早已哭的稀里哗啦的命妇们,才反应过来,纷纷叫好。 另一边,弘治皇帝已起身,踱步,忍不住道:“这个杨四郎,实是至孝,大明以孝治天下,此戏,看的朕真是捏了一把汗,他们唱起来,竟出奇的有意思,此前,可有这等戏吗?演杨四郎的人,真是极好,想来,太皇太后也一定高兴的很,赏他五万金。” 随来的众臣,也都沉浸在这戏中,有些走不出来。 那李东阳不禁道:“臣想起来了,那方继藩,上一次哼的铡美案,便是这腔调。” “铡美案?” 弘治皇帝诧异的看着李东阳。 李东阳道:“狗头铡,铡驸马啊。” “……”弘治皇帝脸有点黑。 李东阳一时解释不清,这铡驸马,出自《包公百家公案》,可陛下,未必看过此等世情话本,又怕继续说下去,会有所歧义。 “也是一幕戏吧。”弘治皇帝道。 “对。”李东阳颇有激动。 这戏有意思啊,李东阳一直跟着节奏走,竟有一种浑然忘我的感觉,听那唱词之中,既有凄凄切切,却也有豪言壮语,既有忠孝,又有人情。总而言之,痛快。 他眉飞色舞,脑子里还是杨四郎探母的情节,竟还想再听一段,可脑海里,那方继藩所唱的‘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的词儿依旧还是挥之不去。 倘若这《铡美案》也听一听,该有多好。 李东阳心里觉得百爪挠心。 就在所有人都叫好的时刻。 却见那台上的杨四郎竟是跳下了戏台,径直朝着太皇太后奔了去。 有宦官反应过来,忍不住轻呼。 众人也都才反应了过来。 那杨四郎步履轻快,等人们要阻止时,已是迟了。 弘治皇帝看了个真切,吓的脸都绿了。 太皇太后若是受了惊吓,可就糟了。 他忙是大叫:“那杨四郎,要做什么?” 接着,便匆匆带着诸臣,也顾不得规矩了,掀开了和命妇们相隔的帷幔。冒冒失失的冲过去。 太皇太后也是微楞,却显得镇定,其他命妇竟有人道:“杨四郎,杨四郎……” 和男人们吓的一身汗相比,命妇们非但没有害怕,竟许多人恨不得这杨四郎到自己跟前来,好好端详一番,这重情重义,孝敬母亲的杨四郎,到底什么样子。 杨四郎却已至太皇太后跟前。 这家伙,咧着嘴乐。 弘治皇帝距离还远,见了,头皮发麻,显要昏死过去。 许多宦官,已是从四面八方涌来。 此时……杨四郎却突然在太皇太后面前拜倒在地,恢复了他以往的声音:“孙臣朱厚照,拜见曾祖母,恭祝曾祖母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身后的戏台子上,一行老生、青衣、花旦等十数人,站在戏台上,列成一排,也纷纷福身的福身,拜下的拜下,齐声道:“祝太皇太后凤体金案!” 而后,这戏台幕后之人,便纷纷而出,人们取了爆竹,在戏台上,顿时噼啪作响。戏台两侧,两卷红布哗啦啦的卷下,这帘子上,左边写着:‘福禄双喜’,右边则书:‘长生无极’! 正文 第八百零八章:凤颜大悦 这两个红色的长幅自戏班顶上卷落,所有人诧异的看着。 福禄双喜、长生无极! 贺寿……还能这般贺的? 这绝对是天底下头一遭。 可听完了这动人心弦的戏。 尤其是戏里,杨四郎对于其母的孝心,还有那阖家团结的暖意还未散去,突的来了这么两条长幅,一下子,将所有人都拉回了现实。 却又听朱厚照拜倒在地,为皇祖母拜寿。 恍然之间。 人们才意识到,原来朱厚照就是杨四郎,又或者……佘太君,又何尝不是太皇太后呢? 四郎探母、太子拜寿哪! 于是乎,却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仿佛这戏,还没有结束。 只看到朱厚照跪在太皇太后的脚下,恭顺无比。他还画着杨四郎的妆容没有卸下,这本是戏台上的小生,似乎还在将这戏继续唱下去一般。 弘治皇帝本是急着要冲上前,却一下子驻足了,他侧目,去看那‘福禄无双、长生无极四字’,又看向朱厚照,却又极紧张的看向太皇太后,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太皇太后的脸色。 这小子,是办了一件好事啊。 谁晓得,他会如此别开生面的,用此等方法来拜寿呢。 这小子,算是长大了,总算还晓得孝心二字。 可弘治皇帝,还是担心,这拜寿的方式,令祖母有点受不了。 太皇太后却是愣住,她垂头,小心翼翼的看了‘杨四郎’一眼:“你……你是杨四郎?” 朱厚照道:“孙臣是杨四郎。” “你也是朱厚照?”太皇太后颤抖着道。 朱厚照道:“不错,孙儿也是朱厚照。” 太皇太后一下子,全明白了。 为了自己拜寿,才有了这么一出戏。 这……其中得花费多少功夫啊。 还有孩子,堂堂太子,却如泥猴子一般,上了这么厚的妆容,听他唱的还是有模有样,每一个神态,乃至于每一步,似乎都是花了心思的。 这孩子……恐怕……这些日子,没少下功夫吧。 毕竟,从前,也没听过他唱戏。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眼泪竟是模糊了:“难为了你,真真难为了你,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如你这般有这样的孝心?” “……” 这已算是打击了一大片了。 弘治皇帝欣喜之余,却突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心说,他就唱了个戏而已。 太皇太后却已将朱厚照搀起,朱厚照妆还没下呢,不过这杨四郎,本就是一身戎装,威风凛凛,朱厚照舍不得卸下来,似乎只有这戏服,才能彰显自己的霸气。 朱厚照道:“曾祖母,孙臣本就有孝心,您是不知道,为了唱着戏,孙臣的喉咙,都差点唱哑了。还有其他个戏子,什么东西啊,老是唱错词,还经常跑调子,要嘛就跑错了场,亏得孙臣,一次次纠正他们,这戏,乃是方继藩编排的,方继藩说了,孙臣这是彩衣娱亲,这唱戏,乃是贱业,说出去,也确实不好听,人家都说这是下九流的玩意。” 朱厚照说的是事实。 当下这个世道,唱戏的,要嘛就是乐户,要嘛便是活不下去的人,往往被人嘲讽和耻笑,朱厚照又道:“孙臣乃是太子,本是不能唱戏的,这一唱,那还了得,这不是尊卑颠倒了嘛。” 朱厚照大声朗朗,生恐自己的父皇和大臣们都听不见。 弘治皇帝其实心里,也觉得朱厚照又是胡闹,你太子去做一个戏子? 而其他大臣,心里则想,诶,太子是没法改了,看看他,又折腾这个,将来做了皇帝,他还要登台唱戏哪? 可这么一听,他们却有点回过味来了。 朱厚照继续大大咧咧的道:“孙臣唱戏,就是为了曾祖母,哪怕只要能博孙臣便是死也甘愿了,还怕登台唱个戏,便是现在,将孙臣这龙子打下凡间去,真能成下九流,可只要曾祖母能安好,这也不算什么。可不想某一些人,天天一本正经说什么孝顺孝顺,孝个什么顺,天天自恃着身份,端着自己,真要为曾祖母做点什么,他便这个觉得不妥,那个觉得不好,终究到底,他们怕损了什么的名,怕失了自己的利。”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曾祖母,孙臣对您,那可是掏心掏肺哪,您若喜欢,这太子我不做了,成日给您唱。” 弘治皇帝老脸一红。 有点无语。 这家伙,骂谁? 不过,弘治皇帝习惯了,背着手,故意左右四顾,仿佛朱厚照的话,和自己无关。 却见左右的张懋等人,却一个个也老脸通红,太子殿下,这说的是自己吗?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太皇太后似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可是……皇帝和大臣们的感受,到了她这个年龄,哪里顾得上,看着自己亲曾孙儿这般要上刀山下火海的模样,忙道:“彩衣娱亲?以后可不准了,哀家若喜欢听这戏,自是让他们去唱便是,你以后,可不准凑热闹,更不准,说什么不做太子的事,你便是太子,是往后哪,咱们大明的顶梁柱,来来来,坐下,饿不饿,吃些东西。” 朱厚照便被太皇太后拉着进了棚子里。 朱厚照大喇喇的坐下,捡起案牍上的脆梨便啃,一面道:“真香哪,孙臣还真饿了。” 太皇太后却早已是凤颜大悦,心情爽朗无比:“快吃,快吃。” 此时,方继藩已屁颠屁颠的跑了来,擦了额上一把汗,成功了吗?应该成功了吧。 他先到弘治皇帝面前,行礼:“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才缓过神来:“你还知道唱戏?” 方继藩感慨道:“本来是不知道的。” “………” 方继藩随即高声道:“可是想到前些日子,太皇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儿臣心里急啊,茶不思饭不想,又听说娘娘要过大寿了,啪叽一下……”方继藩敲了脑门,用力过猛,有点疼,他龇牙,继续道:“这无数的唱词和念头,便冒了出来,或许……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咱们的太皇太后娘娘仁慈和善,感动了儿臣,也感动了上天,这才天降下这词曲,以娱太皇太后娘娘。” 这……说的有点玄乎。 可在这样的日子里,说这样讨喜的话,弘治皇帝却是哈哈大笑,乐了:“极好,极好,继藩啊,难为了你。” 远处的棚里,太皇太后听到了方继藩的声音,心里自明白,这是太子和方继藩一起弄出来的寿礼,道:“继藩,你来。” 方继藩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自是对方继藩点了个头。 方继藩才如蒙大赦一般,匆匆到了棚里,正待要向太皇太后行礼。” “你这戏,哀家喜欢,往后,隔些日子,将这戏班子请来宫里,哀家要听。” 方继藩立即道:“孙臣也想说这话,正准备成立一个方家班呢。娘娘喜欢,便是天大的事,孙臣即便是千刀万剐,徒子徒孙们死绝了,也定要……” 太皇太后忙道:“胡说什么?”捡起一个脆梨,往方继藩手里塞:“来,堵着你的嘴。” 方继藩噢了一声。 看来有点用力过猛。 太皇太后还是不喜欢这么有营养的表达方式,可我方继藩,一向耿直,那等臭不要脸的好听话,我也不屑去琢磨啊。 方继藩啃着梨。 太皇太后脑海里,还回味着《四郎探母》,忍不住道:“这四郎探母,当真有意思,过些日子,还得多听几遍,只是……只有四郎探母吗?” 朱厚照一面啃着梨,一面道:“有,多的是,老方和我说,他已想了几十首戏的词呢,还有……嗯……‘《铡美案》” “铡美案,什么铡美案?”太皇太后一脸迷糊。 朱厚照耐心解释:“就是有个驸马,狗一样的东西,咔擦一下,用狗头铡铡了。” “……”方继藩脸微微变。 为啥自己教了他几十个戏目,他就记得一个《铡美案》? 太皇太后道:“这个,听着有些心里发毛,还有什么?” 朱厚照歪着头想了想,见妹子站在太皇太后身后,眼前一亮:“还有呢,还有《打金枝》!” “打金枝?” 朱厚照道:“就是有个公主,脾气不好,揍他!” “……”朱秀荣鼓着眼睛看朱厚照,似要发作。 朱厚照忙道:“这是唐时的公主,唐时的公主,脾气都有些糟糕。主要那驸马,乃宋时的驸马,这宋时的驸马,也很糟糕。还是咱们大明好啊,和他们不一样的。我们的驸马和公主,男的臭不要……” 方继藩咳嗽:“咳咳……” 朱厚照顿时正襟危坐,一脸老干部的语气道:“男的有才,女的有貌,说来也怪,他们脾气竟都很好,品德高尚,曾祖母,这是您老人家,言传身教的缘故哪。” 这么一听,太皇太后便笑了,很放肆的那种,或许是许久不曾这么开怀过。 太皇太后道:“你的嘴,倒是抹了蜜一般,不过,你这般一说,哀家倒是想知道唐时的公主和宋时的驸马,是什么模样了。” …… 还有,求支持。 正文 第八百零九章:霸气外露 方继藩有一种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嗯,想拍死这朱厚照。 不过太皇太后,却是喜极了,兴致盎然,让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陪着,问这四郎探母的背景,方继藩一并说了,太皇太后不由赞叹:“这杨家,乃满门忠烈,倒是和你们方家一样。” “……”方继藩脸有点黑,他们杨家,几乎死绝了啊……虽然方继藩识英雄、重英雄,对这英雄,是心生佩服的,可并不代表,自己要做那悲剧英雄。 弘治皇帝见太皇太后高兴,难得见她这般喜滋滋的,也只莞尔一笑,心头火热,乖乖带着众臣,去前殿去了。 眼看这太皇太后高兴,方继藩不禁道:“娘娘,孙臣在城外,建了一座宫殿,您……知道吧,叫大明宫,陛下高兴的很哪,这宫殿富丽堂皇,当然,这没什么,孙臣知道,娘娘不喜欢享受,只是,那地方,最是适合修身养性,娘娘身体偶有不适,等那宫殿修好了,孙臣等接娘娘去那儿修养。” 这一下子,他的狐狸尾巴却是露了出来。 方继藩此前,一直在这事上,对朱厚照半遮半掩,可朱厚照却愈发的觉得,这背后,定有什么阴谋。 太皇太后心里想,看看人方继藩,多有孝心哪,这一次,他跑前跑后,怕是费心不少呢,何况,这宫殿,据说还没花宫里一两银子,全是方家出的力,这样的忠臣,这么好的孩子,打的灯笼都找不着,于是满口答应:“好,哀家一定要去的。” 方继藩心里安定下来,忍不住欢呼雀跃。 趁着方继藩去小解,方继藩回来,却在僻静之处,被朱厚照给拦住,方继藩道:“殿下怎么没有在娘娘那里。” 朱厚照一把将方继藩拉到了墙角,低声道:“老实说,这大明宫,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方继藩一脸郁闷的样子:“我乃驸马,是陛下的女婿,我心里只有陛下,哪怕散尽家财……” 朱厚照龇牙:“不要说这些,你怂恿着曾祖母去,到底有什么居心,你不说?好,那本宫定叫曾祖母去不成,你且看看……” 方继藩只好叹了口气:“真是天妒英才啊,殿下居然怀疑我的居心。好吧,我想让太皇太后去那儿住着,主要是为了孝心,希望太皇太后,能颐养天年。” “当然,还有一丁点小私心,就是希望太皇太后去了那儿之后,你想啊,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若是能待在大明宫,咱们的陛下,也就是太子殿下您的父皇,殿下您想想看,他能放心吗?” 朱厚照抬头看天,想了想:“本宫觉得,父皇肯定不放心。” 方继藩一拍大腿:“何止不放心啊,陛下这样有孝心的人,怕是恨不得,每日清早去给太皇太后问安,可你想想啊,这紫禁城,距离大明宫。数十里地呢,一个来回,这一天就差不多没了,这咋办?” 朱厚照歪着头:“是啊,这咋办?” 方继藩嘿嘿笑:“当然陛下,也得去大明宫住着。” “噢。”朱厚照点头:“有道理,很有道理。” 方继藩眯着眼:“陛下住了进去,张皇后能不去吗?张皇后去了,这内宫十二监,伺候谁去?” 朱厚照诧异道:“这么多人要去呀?” 方继藩嘿嘿笑道:“别急,你看,这么多宦官和女官去了,他们要办事对吧,比如说,神宫监,要不要出去采买,还有尚衣监,尚宝监……” 朱厚照小鸡啄米的点头:“明白,明白,说重点。”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宫里的太监哪,喜欢置产,他们有钱啊,除了我的孙子刘瑾,他是个正派的人,只想着伺候太子殿下,视金钱如粪土,其余的人,嘿嘿,手脚只怕都不干净。当然,这还是其次的,这宦官们要来,内阁怎么办?六部怎么办,翰林院怎么办?” 朱厚照歪着头:“是啊,怎么办?” 方继藩觉得,朱厚照在其他地方很激灵,唯独在这等事上,却如一个二货,方继藩叹了口气:“陛下随时要召见内阁和六部的大臣,还需随时召翰林院诸学士筳讲,你想想看,他们哪一个,不是七老八十,不是腰酸背痛,不是肾不好的?陛下一召唤,刘公能立即走几十里的路,赶来这儿?这一来一回,他还办个什么公呢?” 朱厚照眼睛一亮:“我大抵明白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不用你明白,到时,这内阁大学士,还有各部尚书,清贵翰林们,都得乖乖在大明宫外头当值,可他们回家怎么办?” 朱厚照掐着指头:“是啊,这么远,他们来回一趟,就不用睡觉。” 方继藩叉着手,哈哈大笑:“他们得有房子住啊,对不对?何况,大学士和部堂都来了,其他侍郎、主事、郎中、员外郎,这京里上上下下,文武大臣,有数千之众,这还是有品级,还有不少,有丰厚油水,却有职无品的……现在,你懂了吧?” “懂。”朱厚照笑嘿嘿的道:“本宫给他们建房子?” 方继藩微笑摇头:“可这地哪里来呢?” 朱厚照咋咋呼呼,大笑道:“哈哈,哈哈,终于懂了,去买地,去买地,去把皇城周遭的地,统统买来,哈哈……” 方继藩眯着眼:“这地……早就姓方了,大明宫三环以内,三环你懂不懂?罢了,不解释,就是说,这地,我早就预备好了,想想哪,咱们大明这么多贪官污吏,他们搂了这么多银子,可这么多银子,他们不花,不花就是犯罪啊,我思来想去,睡不着……” 朱厚照气咻咻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拍了拍朱厚照的肩:“好了,现在再给你一个提示,这三环以外的土地,现在才几十两银子一亩,太子殿下哪,这些地,迟早也要水涨船高,你想想看,这京师内城的地,固然值钱,可外城的地,也是价值不菲。” 朱厚照连连点头,青筋要爆出来:“老方,本宫别的都不佩服你,可论起这等缺德的勾当,我独独服你。” 方继藩板起脸:“殿下不要毁我清白。” 朱厚照却是一溜烟,顿时开始激动了,坐不住啊,犹如百爪挠心。 地地地…… 得买,有多少买多少,三环是啥? 他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当然,三环确实是极有价值的。 因为这个时代,没有高楼大厦,土地承载的人口有限,这城市,便如煎饼一般的铺开,往往规模很大,可人口,可能不及后世的十分之一。 哄着太皇太后高兴了,接下来,却得让这大明宫,无论如何也要让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满意。 看天色不早,方继藩和朱厚照告辞而出,到了奉天殿,此时,弘治皇帝还在此,给百官赐宴。 此时,宴席也几乎到了尾声,方继藩和朱厚照想走,却被宦官拦住:“太子殿下,方都尉,陛下早有口谕,若是太子和方都尉从太皇太后那儿出来,便去见驾。” 朱厚照很是无奈,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大义凛然道:“我光明磊落,怕个什么,走,见驾!” 奉天殿乃是三大主殿之一,只有极特殊的场合使用,这主殿极宽敞,里头早有百官,各自坐在几案上,有人已酒过正酣,人们纷纷恭送着太皇太后万寿无疆,又称颂陛下贤明,有人开始吟诗作赋,有人面色赤红,呆呆的样子。 弘治皇帝,正要让欧阳志也做诗。 欧阳志则一脸茫然的站着,在众臣的催促之下,发懵。 方继藩和朱厚照进来,倒是正好为欧阳志解了围。 二人上前:“见过父皇,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似乎心情格外的好,且今日难得饮酒,面红耳赤的模样,道:“哈哈哈,朕有一子,大破鞑靼,斩首贼酋,谁的儿子,可以和朕的儿子相比哪?” 他醉了,此刻,竟带着几分豪迈和嚣张,左右顾盼,群臣纷纷噤声,个个看着陛下。 弘治皇帝一拍案牍:“朕还有一婿,他做了多少利国利民的大事,这不算什么,朕的女婿,自然是了不得的俊杰,朕平时不说,为啥?” 方继藩和朱厚照眨眨眼,为啥啊。 群臣依旧噤声。 却见弘治皇帝中气十足,怡然自得道:“那是怕你们都比下去,免得使众卿难堪,朕有此一子、一婿,这天下君王,谁可和朕相比哪?” 很嚣张。 朱厚照低声道:“父皇是吃醉了吧。” “是的。”方继藩十分肯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弘治皇帝大笑:“你们哪,妒忌去吧,羡慕去吧,朕……朕不在乎,这本事,就不说了,就说朕的女婿,来来来,方继藩,你上前来……” 方继藩只得上前。 弘治皇帝醉眼凝视了方继藩一眼,突然爆喝:“朕这个女婿,他给朕修宫殿,诸位卿家,你们说说看,这世上,有女婿给泰山丈人,修屋子的吗?” ………… 脑子已一片空白,睡觉。 正文 第八百一十章:公道自在人心 弘治皇帝难得得意忘形。 平时哪怕是有啥骄傲的事,那也只是藏着掖着,诶呀呀,别夸这熊孩子。哪里,哪里,这熊孩子除了惹是生非,还能做啥? 他以往也极少喝酒,只两杯酒下肚,便醉了,人生之无趣,可见一斑。 因此这弘治皇帝自吹自擂,左右四顾,似乎因为大臣们没有给他满意的回答,于是加强了语气:“啊,诸卿来说说看嘛,朕的女婿,为了给朕修宫殿,花费了数千万两白银。朕也不苛求你们,你们的女婿,可肯花费一万两银子,孝敬你们嘛?” “……” 刘健诸臣,竟是无语。 “啊,说话呀,来,刘卿家,你先说。” 刘健看了一眼方继藩这傻缺,心里说,这方继藩傻,陛下还想让天下人都傻? 我儿子若是如此,将家里搬空,送给别人,我打死他。 刘健笑吟吟道:“陛下说的是,臣等远不如陛下矣。” “是啊,是啊。”这殿中,顿时炸开了锅:“方都尉真是神人哪,我等虽有女婿,却也远不如他。” “方都尉仗义疏财,实乃人婿之典范。” “陛下得此家婿,可喜可贺。” 众人纷纷七嘴八舌。 都是夸得。 弘治皇帝听的很高兴,哈哈大笑。 方继藩有点懵,这怎么听着,哪里是在夸奖,像是嘲讽哪。 我方继藩一身正气,怎么到了你们口里,就总是带着讽刺意味呢? 方继藩坐下,陪着吃了几口酒。 却见许多人凑着脑袋,低声窃窃私语,忍不住讥笑。 哪怕是谢迁,也忍不住扯一扯身边的李东阳:“方继藩此子,从前觉得挺聪明的,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刘公不是有个儿子拜入了西山书言嘛,得小心哪,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这方继藩,可不就是一个天大的家贼吗?” 李东阳只低头,谨慎道:“谢公慎言,理是这个理,可戳破了,就不是味了。” 谢迁讪讪笑道:“是极,是极。” ………… 西山剧团建立。 乘着太皇太后极爱这京剧的西风,整个京师的戏班子,都眼红耳热起来。 当日,可是有不少贵人都在的,而今,记住了这四郎探母,不少贵人家,现在也都在议论着杨四郎好有佘太君,竟成了风尚。 如此一来,西山剧团纳贤榜一张,不少戏班子都想要来投靠。 挑选了一批嗓子好,且年轻的,方继藩便命人在西山营造西山剧院。 西山是个好地方哪,最重要的是,它距离大明宫,也不过十几里地,嗯,大致属于四环至五环之间,这剧团一开,想来,但凡喜欢听戏的人,都得来此。 人来了,就好办,这里的农家乐,顺道也可带动起来,还有商业街,卖点心的,卖瓜果的,卖茶水和果汁的,除此之外,还卖成衣,但凡市面上的商品,应有尽有。 等到了过年的时候,这儿更是热闹非凡,张灯结彩。 方继藩领着朱秀荣到了西山的一处高坡上,自下眺望。 此时是夜里,白雪皑皑,以至于身边的仆从和宦官们,个个冷的哆嗦。 可方继藩却是兴致勃勃,牵着朱秀荣的手,她的手心略有冰凉,于是方继藩便捂着,一面,自这里朝山下眺望。 在那山下,是无数的灯火,烟花和爆竹声,如雷一般,响声不绝。 方继藩心生摇曳,忍不住道:“自这儿眺望这人间,真是别有一番风趣,这些百姓,真是可怕极了,是他们,才有了西山的荣景,也才组成了大明的天下哪。” 方继藩的眼眸星,眸子深处,倒影着那山下的璀璨与繁华,方继藩忍不住心潮澎湃,他是个胸怀天下的人,一个人若是对历史有了爱好,那么,势必,会有一种民族传承下来的责任感。 恰好,方继藩就是这么个人。 朱秀荣已依偎在了方继藩的怀里。 虽然觉得大过年的,将自己带来这地方,森森然,总觉得有些古怪,可朱秀荣心里想,哪怕是和方继藩身处地狱,若永世这般,又有什么不好。 她虽已为人妇,为人母,却依旧有女儿家的娇憨之态。 方继藩则将她裹紧,免使她受了风寒。 心里,很暖和。 方继藩依旧还记得,想当初,自己穿越来到这个世界,说着要拯救苍生的话语时,便被一窝蜂的人冲进来,将自己按倒在地,然后一群人抓自己去扎针。 那一幕,方继藩永远都忘不掉。 这些话,方继藩和无数人说过,可这无数人,不是嗤之以鼻,便只是朝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笑。 只有太康公主殿下,自己的妻子,每次自己说这些时,她总是温柔的抵着下巴,专心致志的听自己的话,方继藩知道,这个世上,只有这个女子,真正无条件相信自己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相信自己胸怀天下,在为苍生立命。 方继藩忍不住呵了一口气,谈兴正浓:“你看百姓们,多苦啊,饥寒交迫,哪怕勉强饱了肚子,娱乐也是贫乏,他们……真如牛马一般。可他们又是一群可爱的人,他们哪怕只是接受一丁点上天的馈赠,便忍不住千恩万谢,他们或许没读书,却比任何人,都明事理。所以,居上位的人,倘若对他们无动于衷,对他们漠不关心,视他们为愚民、刁民,这些人,便是没有良心。” “嗯嗯。”朱秀荣在方继藩怀里,不断点头,小鸟依人一般。 方继藩豪情万丈:“我方继藩……” “好,好啊,好……” 山下,突然沸腾了。 掌声如雷。 哪怕是在一里之外的山上,竟也被这犹如雷鸣的声音,也吓了一跳。 动静这么大? 方继藩忙是回头:“咋了?” 那王金元带着十几个扈从,远远的跟着,只是见都尉和公主殿下在此你情我浓,不敢过份靠近。 看着都尉和公主如此,这令王金元想到了家里的黄脸婆,黄脸婆和公主殿下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女人。 他心里也感慨万千,哎呀呀,大过年的,别人合家团聚,我却在这里吹风。 可一听方继藩吩咐,他忙是上前:“都尉,有何吩咐。” 方继藩道:“下头在吵闹什么,动静这么大,不会出什么事吧。” 王金元掐指算了算:“没出事,都尉,您放心,想来,是剧院那儿,到了关键处,大家在疯狂叫好呢。” 方继藩忍不住道:“叫的这么大声,像要断气一样。” 王金元红光满面:“可不是。这剧院里每一出戏,那都是人满为患,尤其是铡美案,那真是一票难求,哪怕是站票,都抢不着,前些日子,都尉在大明宫那儿督工,都尉是不知道啊,那驸马要被狗头铡斩了的时候,次次都是欢声如雷,尤其是那陈世美一声啊……呀……呀……呀……时,那屋瓦几乎都要掀开了,真是热烈之极。” 铡驸马…… 方继藩觉得自己后脑勺有了几分寒意。 他踟躇了老半天,忍不住心里低声咒骂,这些杀千刀的刁民,就知道看这等血腥的东西,一点欣赏的眼光竟都没有,愚昧!这下好了,以后坑你们的钱,让你们做牛做马,没有道德上的负担了。 “继藩,怎么了,我瞧你脸色煞白、煞白的。” 方继藩:“……” ………… 紫禁城。 一个属于剧团的戏班子,入了宫中,一场戏,也在此开演。 弘治皇帝陪着太皇太后听戏。 恰好,这戏演到了《打金枝》。 这戏正演到了郭暧手持钢鞭,痛打公主,弘治皇帝脸皮子哆嗦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却见太皇太后和张皇后依旧还津津有味的沉浸在戏中。 女人嘛,容易入戏,也不会去往深里想。 弘治皇帝杂念却多,便借机,悄然走出园子。 萧敬蹑手蹑脚的跟了出来。 弘治皇帝道:“民间之人写的话本,戏说的成分,太多了。” 萧敬笑吟吟道:“可不是嘛,要不怎么叫戏呢?” 其实萧敬有点不肯出来,他正看的入迷呢。 弘治皇帝哂然一笑:“却不知,千百年后,这戏文里若是到了弘治朝,朕……会是什么样子,哈……想来,也多是老生所扮演的唐皇一般吧。” 萧敬想了想,尴尬道:“这个,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却是背着手:“可是朕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帝王是什么样子,终究,后人会有公评。时候不早了啊,朕不能再听戏了,随朕去暖阁吧,还有几封奏疏,尚未批阅呢。还有那些自称满剌加使节的佛朗机人,听闻朕以工代赈那些落难的人员之后,似乎很是不满,一再请求召见,朕在想,过完了年,是否见一见呢?” 说着,弘治皇帝便迈开了腿,朝着暖阁方向去。 萧敬心里很复杂。 这过年的啊,陛下,这戏,怎么不听完? 他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却又麻溜的跟上前去。 “陛下,等等奴婢。” ……………… 第一章送到,今天有点晚,上午有课。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一章:圣驾 过完了年。 第一期工程便算是彻底有了着落。 方继藩忙是入宫报喜。 朱厚照也兴冲冲的跟了来。 他买了不少的地,现在见着那大明宫,便觉得那是金子造的。 弘治皇帝听到大明宫竟已有了雏形,且已建了第一期。 这第一期……工程量有多少呢?弘治皇帝可没什么概念。 不过在场刘健等人,面带微笑。 谢迁笑呵呵的道:“方都尉,这才大半年功夫,大明宫就建好了?咱们这紫禁城,你可知,花费了多少时日吗?” 方继藩心里笑,呵呵,大半年算什么,这也是我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和其他的开发商不一样,不然我方继藩两个月将这造出来,你怕不怕? 这谢迁的言外之意,是造的时日如此之短,摆明着,这是粗制滥造啊。 方继藩道:“这第一期,总计有大殿一座,有园林三百余亩,还有湖景,以及无数亭台楼榭,囊括了护城河,看上去,建筑规模宏大,可是……为了赶工期,两万余人,几乎是同时动工,且为了加快建造,还采取了一些不同的建筑方法,这大明宫第一期好与不好,一看便知,这第一期的投入,就花费了纹银两百七十多万,这是真金白银,谢公,银子是不会骗人的。” 两百七十万……还是第一期…… 谢迁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东阳更是心疼的厉害,这么多银子,用来充实国库,这所有的亏空可就都补足了。 弘治皇帝只一听两百七十万两银子,心就咯噔了一下:“这大明宫,共有几期?” “十期。”方继藩老老实实的回答。 银子啊……都是银子啊。 当然,第一期是最花钱的,毕竟,前期需买大量的材料,许多匠人,手艺还有一些生疏,不少建立作坊的费用,也统统的折算在其中了。 往后建造起来,成本可以极大的压缩。 可对于君臣们而言,他们只觉得,这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 弘治皇帝皱眉:“太破费了。” “陛下,是否巡幸大明宫?”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弘治皇帝。 他肯定会去的,这么小气的人,听说两百七十万两银子,丢在京师外头,连看都不看? 弘治皇帝大喜:“自该去,都去,都去,哈哈,继藩哪,你是个好孩子。” 方继藩拜倒:“儿臣为陛下分忧,实乃理所应当,儿臣心里除了陛下之外,再无其他念想,只愿陛下永寿,江山万年。” 以往听方继藩溜须拍马时,弘治皇帝还有一丁点的抗拒之心。 可今日,却听着格外的悦耳。 弘治皇帝四顾刘健等人:“明日就去,众卿都去,都好好看看,这大明宫如何?” 朱厚照在一旁挤眉弄眼。 刘健等人,倒无所谓,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看就看看呗,且看看这败家子,到底怎么个破家之法。 ………… 京里沸腾了。 百官们无不震惊。 那大明宫,居然真修起来了。 花了两百多万两银子呢。 都察院、顺天府、鸿胪寺、大理寺…… 户部、吏部、兵部…… 几乎每一个衙堂,都在窃窃私语。 翰林院里。 沈文这大学士,一如既往的要往文史馆里走一走。 人还未靠近。 那文史馆里,却是沸腾。 “哈哈……听说是两百七十万两,两百七十万两哪。这方家这些年,到底积攒了多少银子啊。” 有人摇头晃脑,有人忍不住看向身边的一官:“王侍读,你说的对,这人若是得意忘形,这家,哪怕是如日中天,迟早也要败掉的。” 这王侍读,乃翰林侍读王不仕。 王不仕脸阴沉,他不喜欢听方继藩的消息,每一次听,都想打人,可今日,他谈性却很浓,王不仕眯着眼:“此乃民脂民膏也,否则,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不是我和姓方的有仇,老夫,是为了天下人哪,这方继藩,平日里盘剥百姓,攒下了万贯家财。可是,这世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他如此猖獗,却得了脑疾,可见,这是什么?若不是这脑疾,他会失了疯,将这万贯家财,统统拿出来,给陛下营造宫殿?正所谓是,尽管算尽,却抵不过冥冥天意。” 众人起初是不太爱搭理王不仕的,这家伙天天如祥林嫂一般,口里碎碎念,今日,却都很激动:“是啊,他还怂恿太子,将皇孙送去了西山读书,诶……” “他败他方家财,我等不过看乐子罢了,大家关起门来,说一说便是了,可不要在外有碎嘴。” 王不仕红光满面,捋须:“哈哈,哈哈……高兴,真高兴,对了,老夫有一事,倒是想起来了,过几日,便是老夫的乔迁之喜。” “乔迁?”有人看着王不仕:“王侍读,置新宅了。” “也不是什么大宅子。”王不仕笑呵呵的道:“现在,不是粮食大丰收了吗?这老家的地价呀,竟是连跌,这地不值钱了啊,于是乎,索性,让家里的族兄弟,将前些年购置的土地,都兜售了出去,索性,在京里置一些产,毕竟,吾儿已是举人了,将来少不得,还得在京里科举,很可能,还要在京做官,从前都是租住着别人的宅子,现在想来,还是买个宅子吧,这宅子在五马街,到时,可要赏光哪。” 众人一听,忍不住啧啧道:“竟在内城,这地儿,可是靠着钟鼓楼的,这……价值不菲吧。” 王不仕终于还是从伤痛中走了出来,面有得色:“也不多,恰好有人卖,此前说是九千两,我和他谈了半月之久,最终他说仰慕老夫,这才肯八千四百两卖了。” 众人纷纷道恭喜。 沈文一直在外听着,接着,又听这些翰林们,叽叽喳喳的说起大明宫的事,一个个,嗓子里都冒着兴奋,沈文苦笑,索性转了身,当做没听见,走了。 ………… 次日一早。 却是朱厚照兴冲冲的跑去了仁寿宫,催促着太皇太后也去。 太皇太后心疼自己的孙子,哪里能说个不字。 朱厚照还兴冲冲的道:“那儿是个好地方,曾祖母,你到了那儿,肯定不愿住这阴沉沉的仁寿宫了,孙臣想好了,您若是看中了,今日就直接在那住下,不打紧,这第一期的工程都完工了,附近虽还在施工,可宫墙却将他们隔绝,且还专门挖了一条护城河,里头什么都有,曾祖母,你一定要住下呀,您住在那,孙臣每日陪着你。” 见朱厚照兴奋的不得了。 周氏莞尔笑道:“看你急的,这明明是方继藩的孝心,倒好似是你送了哀家一个宫殿,颐养天年一般。” “对对对。”朱厚照道:“可孙臣也有孝心啊,孙臣心里只有曾祖母,再无其他念想,只愿曾祖母永寿,长生无极。” 周氏心里,暖呵呵的。 “走,去,哀家听你的,你若觉得好,便依着你就是。” 朱厚照顿时眉开眼笑,乐的不得了:“曾祖母,孙臣背你去坐辇吧。” 太皇太后摇头:“这可不成,哀家还能走呢。” 朱厚照兴奋的道:“不成,孙臣一定要背不可。” 他背着太黄太后上了凤撵。 宫里已妥当,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大明门出宫。 这大明门处。 却是百官在此静候。 方继藩在队伍之中,恭候圣驾。 陛下的圣驾还没来,这里乱糟糟的,大家显然心情都很愉快。 那张懋垂头丧气的走到方继藩身边,一拍方继藩的肩:“方贤侄啊……” “噢,世伯好。”方继藩笑嘻嘻的道。 张懋朝他摇头:“你怎么就……罢了,罢了,不说了,后日老夫要去祭祀,你也知道,这宫殿落成了,是要告祭祖宗的。” 方继藩道:“世伯真是辛苦了。” 张懋背着手,压低声音:“你看你左右,这些家伙们,都好似过年一样,在看你的笑话呢。” 方继藩诧异道:“他们为啥看我笑话哪,我招他们惹他们了?” 方继藩一脸受伤的样子,很委屈。 他这一嚷嚷,张懋就觉得是悲剧,假装抬着头,像不认识方继藩一般。 那无数目光都看来,看着一脸委屈的方继藩。 等到所有人又做贼心虚似得,将目光错过去,又开始低声窃窃私语。 方继藩叉着手,大吼道:“我方继藩,历来与人为善,从不和人发生口角,我方继藩做了什么,大家竟这样针对我,要看我笑话,来来来,是谁,是谁看我笑话,是你吗?” 他拉着一个户部的员外郎。 户部员外郎脸都惨然了,他吓的定住了很久,然后,屏住呼吸,心惊胆跳的摇摇头。 方继藩便气咻咻的道:“为何都在欺负老实人。” “贤侄,贤侄,你别说了,别说了。”张懋吓的不轻。 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自己在方继藩面前挑拨了什么:“不要生气嘛,他们只是玩笑而已,绝没有恶意。” 却在此时,大明门洞开,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纷纷拜倒御道旁,圣驾来了。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二章:大明宫 圣驾一到,数不清的人,随着圣驾,一路出宫。 方继藩和刘健等人行在一起。 刘健面带微笑,不断看着方继藩,咳嗽一声:“继藩啊,若是有人嘲讽你,你别放在心上,男人嘛,要无惧于世俗的目光。” 论起来,刘健对方继藩还是很欣赏的,除了这个家伙,隔三差五会发一下疯。 因而见百官都嘲讽方继藩,心里倒是对方继藩深深的同情。 那后头的李东阳、张升、马文升、谢迁人等一听,似乎也加快了步子,跟了上来。 张升叹口气道:“他们觉得贤侄傻,可老夫不认为是这样,真的。”他努力的眨眨眼,尽力露出一副真诚的样子。 “对啊,对啊。”马文升也感慨,虽说方继藩这厮,坑过自己无数次,可马文升毕竟还算是一个老好人,他道:“那些嚼舌根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亏得他们读圣贤书。” 方继藩见这些叔伯们纷纷来安慰。 心里暖呵呵的。 看来,这好事,我方继藩做对了啊。 方继藩道:“我没有放在心上,我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我心里只有皇上,有咱们大明朝,其他的,世人诽我,谤我,我计较什么?诸公想来也知道我方继藩的性子,我若真生气了,会打人的,你看,我没有打人嘛,可见我一点都不生气。” “呵呵……”众人都笑,心里很欣慰:“没生气便好,没生气便好。” 这一路,很长。 可跟着圣驾,又不能坐轿子,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大明宫的边都没瞧见呢。 刘健等人,早就吃不消了,得有马驮着,一面张望,一面道:“怎么这么远哪,再走下去,都要到郊县了。” 方继藩道:“不远,不远,这不是圣驾走的慢吗?倘若是寻常时候,快马扬鞭,也就一个多时辰。” 刘健等人咋舌,一个多时辰,快马扬鞭,我们这些老骨头,能快马扬鞭吗? 又走了大半时辰,几乎所有人都已虚脱,可那巍峨的大明宫,却已遥遥在望。 远处,是一个塔楼。 塔楼上,竟是一面镜子。 镜子是透明的,透过那镜子背后,则是一个个指针。 弘治皇帝已下了龙辇,远远看着那塔,忍不住招呼左右:“太子呢,还有继藩呢?” 萧敬已累的气喘吁吁,感觉呼吸困难,捂着自己心口,道:“陛下,陛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去伺候太皇太后他老人家了。” “噢,方继藩,方继藩来了。” 却见方继藩匆匆而来。 不等方继藩行礼,弘治皇帝手指着那塔:“那是什么?” “钟楼。”方继藩道:“这楼不但可做角楼,而四面,都装了佛朗机的大钟,陛下看到了那指针没有,大的那根指针,报的是时辰,您瞧,一共十二时辰,这大指针,不正好,指在了午时的刻度上?还有一根小指针,就是那根,陛下看得清吗?他旨在了三刻上,也就是说,现在正好是午时三刻。这塔楼上的钟,花费巨大啊。” 方继藩眨着眼,开始胡说八道:“价值数十万两银子,不过帐还没付。” 弘治皇帝惊诧道:“为何没有付?” 方继藩一本正经道:“就是那些遇了船难的佛朗机人造的,他们自来了西山,儿臣,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在儿臣的谆谆教诲之下,终于幡然悔悟,终于接受了教化,不但自告奋勇,为陛下的宫殿贡献自己的心力,还断然绝不接受任何的钱粮,给他们钱,他们觉得是侮辱了他们,他们绝不受辱,心里,只有一腔日月可昭,对陛下死心塌地的忠心。” 弘治皇帝面上有点怪,压低声音道:“你打他们了?” “……”方继藩委屈的道:“没,只讲了道理。” 算了,弘治皇帝也懒得计较。 瞧着这钟楼,还真是奇思妙想,巧夺天空,如此一来,无论是宫中还是宫外,任何角度,若是想知道时辰,一抬头,看到了那钟楼,便可知道眼下的时辰。 这……还真是好东西啊。 大明宫就是大明宫,远远看去,气派。 身后,无数的大臣,已发出了赞叹,这才是第一期工程呢,竟如此出色?瞧着,果然不亚于紫禁城啊。 护城河,早已修筑了。 这护城河外,竟还铁着青砖,可一旦过了通往大明宫的护城桥,进入了门洞,里头,豁然开朗,低头看去,竟是以陶瓷为砖,张贴满了地面。 沿着中轴线,远处,便是一座巨大的宫殿。 这宫殿,仿佛是石制的,再不是木制。 事实上。 木质的宫殿,其实是最费时的。 若是汉朝、宋朝时,营造起来到还简单。 可随着这千年来的砍伐,在大明的腹地,几乎所有可供修筑宫殿的巨木,几乎统统砍伐了个干净。 大家喜欢木房子,木板拼接的工艺又不够精细,但凡是大木头,早就采伐干净了。 因而,当初营造紫禁城时,这制造皇宫的木头,几乎都是从云南等地运来的,途中花费的时间,运输的成本极高。 方继藩很实在,直接用砖头加混凝土,外头再涂抹漆和彩绘。 为了保持这大殿的通透,方继藩还采用了落地窗的方式,这座仿造奉天殿的巨大砖石结构大殿,一面面玻璃直接落地,通透无比。 不只如此,为了有足够的隔音效果,方继藩采用了三层玻璃,保证这殿中的议事,可以与外隔绝。 而每一面玻璃之后,则是一个卷帘,若要秘密奏事,或是不想晒太阳了,卷帘一拉,这新的奉天殿,便立即与外隔绝。 越是巨大的宫殿,采光是最大的问题,哪怕是奉天殿,因为殿中太深的缘故,又是木质,都是阴暗潮湿,这百年下来,早有了一股淡淡的腐朽气息。 这也是为何,无论是明武宗皇帝,还是嘉靖皇帝,都赶着新建新的宫殿,搬家的原因。 弘治皇帝看着远处的‘奉天殿’:“那是奉天殿?”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若是喜欢叫它奉天殿,便是奉天殿了。” 弘治皇帝笑了:“走,进去看看。” 百官们尾随而来,一路看着瞠目结舌,这……虽然只是第一个主殿完成,大明宫,也只是第一期,有了雏形而已,可这一路,他们所看到的,不正是紫禁城的气派吗? 不只如此,许多的‘小玩意’添加了进来,给人一种,亮堂堂又巍峨的感觉。 众人沿着白玉石阶,上了奉天殿,这奉天殿,因为一面面的落地窗,从外头朝里看去,更是说不出的雄伟,弘治皇帝甚至可以从这里,看到殿的最深处,那高高在上的金銮和御座,从这里看向御座,那儿……格外的庄严肃穆。 弘治皇帝疾走几步,入殿。 方继藩咳嗽:“脱鞋,都脱鞋。” “啥?”众人看向方继藩。 弘治皇帝也是一脸疑窦。 方继藩忙尴尬的道:“陛下不用脱,陛下乃是天子也,天子岂有脱鞋之理,臣说的是他们,是他们。” 事实上,在汉唐时,大臣们入殿,是要脱鞋的,可到了明朝,这个传统文化,就缺失了。 北京城冷啊。 这靴子一脱,人人都穿着裹脚布,也就是后世俗称的袜子,偏偏……还有人脚臭,若是人人脱靴子进去,岂不是臭气熏天? 可这脱靴…… 难道让人光着脚丫子? 众人踟躇。 方继藩笑道:“请放心,里头暖和着呢,不只这四面都是镜子,外头的阳光可以进来,这下头,还铺了地暖。 众人吓了一跳,地暖? 这是大手笔。 方继藩命人在这地下,铺设了一个个暖气的管道,再在紫禁城的某个偏僻角落,烧了锅炉,如此一来,通过这地下无数的管道,便可将无数的暖气,送至大明宫各处常用的宫殿。 这地暖和暖阁里的火龙不同。 火龙只供应了暖阁,毕竟在造紫禁城时,也没有想到这个,可要大规模的对宫殿进行改造,却已迟了,所以宫中只好改造了一个暖阁,那是弘治皇帝最喜欢的地方。 可大明宫,必须得有前瞻性才是,因而,方继藩事先就让人铺了地暖。 为了让地暖舒服,这每个殿宇,还贴了瓷砖。 因而,别看这奉天殿里,是一片片的瓷砖片儿,大家看着这光滑的瓷片,心里便觉得极喜欢,而且瓷砖配上落地窗,视觉效果,简直太好了。 这瓷砖,还被地暖的暖气慢慢的滋润,因而…… 方继藩第一个脱了靴子,连裹脚袜也脱了,而后,当着所有的人面,踩在了瓷砖上。 此时虽是初春,北京城依旧寒冷。 可方继藩虽光着脚,脚底板与瓷砖合在一起,一股温暖,直钻方继藩的脚心,地暖这玩意,对于生活质量的提高,简直就是质的飞跃。 众人狐疑的看着方继藩,这……真的能……踩上去? 这方继藩,不会是恶作剧吧? 看着大臣们如此矜持。 弘治皇帝道:“朕也来试试看。方继藩,你记好了,你若是调皮,朕可不饶你!”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三章:富丽堂皇 方继藩泪流满面。 陛下,我特么的心窝子都掏给你了。 你竟还不信我! 弘治皇帝说着,萧敬会意,忙是蹲下身,给他托靴子。 等着裹脚袜一脱,凉飕飕的。 弘治皇帝身子本就不好,于是忙抬脚,步入奉天殿。 这脚一接触铺了地暖的瓷砖,突然之间,一股淡淡的暖流,便便包裹了他的脚心。 这瓷砖,本就温润,再加上有了温度,这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弘治皇帝踱步进去。 因为地暖自地底散发出的丝丝热气,这一下子,不但焦心微热,便连身子,竟也暖呵呵的。 在这里,和暖阁里不同,暖阁里就仿佛有东西在烘烤。可在这奉天殿,却只是一种说不出的舒适。 这暖意,颇有几分润物无声的感觉。 舒服! 弘治皇帝整个人,惬意的不得了。 他惊喜的道:“快,外头冷,都进来吧。” 刘健等人见陛下如此,心说,陛下毕竟是皇上,皇上什么好东西不曾见过,此刻却如此的惊喜,这玩意,当真…… 他们脱了靴子,踩了进去。 爽啊。 刘健光着脚丫子,愉快的在这殿中走了几步,赞许道:“这地方,真是暖和又舒适啊,继藩、继藩,你来,我的府邸里,也能装这个吗?” 方继藩摇头:“不成,只有新房才能装,否则,得将这宅子挖地三尺,铺设管道,还不只如此呢,总不能,专门建个炉子,给刘公烧煤吧。” 刘健顿时露出了失望之色。 遗憾啊。 他年纪大了,畏寒,而如今,本就是小冰河期,再加上是在北京城,一到了晚秋,便是寒风刺骨,受不了啊。 房里倒也可以烧煤,可这煤的味道,很不舒服,年轻人不觉得什么,可似他这等年龄,在烧煤的房里呆的久了,便觉得透不过气来。 可这里,哪里有半分的异味,却只觉得,暖和的不得了,就如置身在恒温的房里,舒服。 越来越多人进来,开始啧啧称奇。 方继藩接着手一指:“陛下,你看,这奉天殿的地基,特意提高了三丈,因而从这里看去,四面又都是落地玻璃,陛下在此,是否觉得自这里看去,不但整个奉天殿一览无余,便是殿外的亭台楼榭,还有无数花木,甚至是那钟楼,都看了个真切。 “还真是。”弘治皇帝一脸赞叹。 这里的采光和视野,相比于那紫禁城的阴暗的潮湿,真是一个天上,一个人间。 弘治皇帝眯着眼,远远眺望,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方继藩笑道:“陛下,到时,外头为了照顾这里的视野,臣还会命人移植更多树种来,到了那时,在这奉天殿里,一步,便是一个景色,从每一处看,景色又都不同。 “是吗?”弘治皇帝道:“这…………花费了不少银子吗?” 方继藩心里呵呵笑…… 当然是花了很多银子的。 就比如说落地窗,都是特制的,玻璃的作坊,专门开了一个窑炉,就生产这个,那么,这个成本高不高? 可表面上高,实际上呢,若是以后大规模生产,这成本就可以暴跌。 只是现在…… 方继藩指着这玻璃道:“陛下可知道,这玻璃价值几何?”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这么大的玻璃,却还是特制,这小小的一面,就是一百两银子,而单单奉天殿,就用了三百多面。 三百…… 弘治皇帝启动了他的超级大算盘,随即道:“三万两银子?” 李东阳心疼了,三万两啊,就只因为,这大殿里的玻璃,败家啊,若是放进国库里…… 方继藩笑吟吟道:“这还只是奉天殿呢,第一期工程,总计用的玻璃,是三千六百面!” 弘治皇帝脑子眩晕:“三十……三十六万两……” 百官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坑,真坑。 说实话,他们已产生了打劫的心思了。 人群之中,那王不仕心里……乐了。 这方继藩,脑子有病吧。 对,就是有病。 没病,能做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事吗? …… 弘治皇帝眼圈都红了,他嚅嗫着嘴,只恨不得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你折现给朕好了,朕给你打个五折也好啊。”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瞧瞧人家,花费了多少的心思啊。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可上金銮,在这御座之上,坐着试试看。” 弘治皇帝一脸狐疑。 随即,他快步的踩在这温暖的瓷砖上,徐徐的上了金銮,御座很气派……方继藩道:“陛下,这是纯金的!” “……” 这座椅,雕刻精美,金光闪闪,有的地方蒙皮,有的地方垫了绒子,不但格外的气派,而且……当方继藩说到纯金二字时,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方继藩道:“和咱们紫禁城里的奉天殿可不一样,那御座,太小气了,不过是贴了金。可儿臣这御椅,却是实心的,不信,陛下验验看。” 弘治皇帝摩挲着这御椅,看着那盘旋的五爪金龙,不禁道:“这费了多少金子?”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不多,几百斤而已。” “……” 之所以宫中都只用金箔贴片,是有原因的,因为大明产金量并不高,否则,怎么古人们喜欢用银子来货币单位,采取银本位呢。 这金子本就不多,还真玩什么金砖、金銮殿,你玩得起吗? 何况,文皇帝在位的时候,一面制造紫禁城,一面要横扫大漠,一面要攻伐安南,一面要下西洋,这处处都是要银子的啊,因此,紫禁城建起来的时候,虽是大气,彰显了大明的威严,可是……它不但住的不舒服,而且还偷工减料了,至少凡是带金的玩意,都大大的缩水,实质上,都是铜。 弘治皇帝坐下,这金銮本就高,这一座,视野更加开阔,甚至直接从这里,透过了大殿,可以远远眺望到百丈之外,落地玻璃之后的景色。 恰好,有一个方向,坐在这里,竟可以清晰的看到钟楼。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这钟楼距离可是甚远,从这里可以看到? 若是每日,坐在这里批阅奏疏,在这里召见大臣,这……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弘治皇帝有些怦然心动。 不过,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搬来这儿常住? 似乎……这里才只是一期。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还有马桶呢,儿臣带你去看看,能冲水的。” “什么马桶?” 方继藩道:“当然……是……是……吃喝拉之后的玩意。” 粗俗。 弘治皇帝板着脸:“休要胡说,嗯,不要说这个。” 方继藩只好道:“好的,好的,陛下,除了奉天殿,就是陛下和太皇太后以及皇后娘娘们的寝殿里,咱们……去看看?” 弘治皇帝已有些舍不得离开这奉天殿了。 好地方啊。 这玩意,怕的就是对比。 因而,他对寝殿,也是兴致勃勃。 众人出了奉天殿,随即便到了寝殿,寝殿这儿,朱厚照已背着太皇太后,领着张皇后等人来了。 朱厚照非要背不可,太皇太后觉得不妥当。 可是朱厚照的性子就是如此,本宫要孝敬自己的曾祖母咋了,谁敢碎嘴,打不起他。 他性子起来,连太皇太后都拗不过他,只好从了。 一进入后宫,哪怕只是一期后宫,此时春天已来了,移植而来的无数树木已开了枝桠,而花儿也已含苞待放,走在这沥青的路面上,格外的舒服,每走一步,景色都不同,太皇太后看的,心旷神怡,朱厚照道:“眼下,只修了仁寿宫和乾宁殿,地方是狭小了一些,不过,很快就会不断的扩大,快看,仁寿宫到了。 朱厚照又道:“曾祖母不知吧,知道您为何总是身体不适吗,为何一到了换季的时候,总是身子不爽快?经过西山医学院数十名大夫的会诊,有结果了,这是因为,天气变幻无常,且即便到了冬日,仁寿宫里烧了炭盆,可煤炭的气味,可是害人生病的杀手啊。为此,方继藩,不惜工本,花费数十万两银子,打造了一个地暖,快快,太皇太后,到了,来……孙臣给您脱鞋子。” 他先将太皇太后放下。 太皇太后气喘吁吁,这一阵折腾,够呛的。在朱厚照背上一路颠簸,还不如自己走路呢。 朱厚照随即蹲下,给她脱了鞋子,又对其他人道:“都要拖鞋。 太皇太后鞋子一脱,觉得有些寒,朱厚照很鲁莽的将太皇太后抱起,进了寝殿,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老命要没了,可人一落地,顿时…… 她微微皱眉…… 有一丝丝不一样的感觉。 温暖,舒适…… 且这地上,铺了地砖,不只如此,这仁寿寝殿的占地很大,上头,竟还特意开了一个天窗,天窗之上,一缕缕阳光,挥洒进来。 整个寝殿,通透无比,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里,很舒服。” “对,就是给曾祖母养病的。”朱厚照激动的道:“这是咱们做人子孙的孝心。” 正文 第八百一十四章:帝心 太皇太后不禁打量着这寝卧。 但凡是去过紫禁城的人都知道,那儿对生活起居,极不友好。 哪怕是皇帝和宫里的贵人,卧室也十分狭小,或许是明初营造这座宫殿时,根本就没有想过,需这些功能,又或者说,历经了太多年,哪怕是再精雕细琢的东西,也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可在这里,寝卧却是富丽堂皇。 卧室很大,大窗,光亮通透,那窗帘的布一开,几乎一面墙的窗,便出来了。 且这寝殿地势高,走出了卧室,便是一个诺大的露台,朱厚照搀扶着太皇太后步至露台,露台之外,便是数不尽的花卉,外头是光秃秃长了新枝的树,几乎可以想象,等这些树长成了,会何等的绿树成荫。 露台三面采光,上头有檐,若是在好的天气,来此一坐,那真是……与那紫禁城的阴暗潮湿相比,对比实在过于强烈。 此时,跟来的后宫贵人们,统统吓着了。 不只如此。 这寝卧里,虽铺了地砖,却还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绒毯上色泽艳丽,光脚走在这上头,更是舒服极了。 女人是最感性的,张皇后跟在后头,赤足行至此,外头的阳光洒落,浑身却是一股暖意,脚底的绒毯暖暖的,心里,竟怀着一种幸福感。 做弘治皇帝的皇后,那不是人做的啊。 在那憋屈的紫禁城坤宁宫里,要带领着宫人们纺织,要节省用度,要…… 都说天子富有天下。 奇珍古玩,无所不有。 可这东西,只能看,不能吃,不能穿。 人家百姓们,还有乔迁新宅呢。 可任何一个宫殿,历经了百年的岁月,且这宫殿还只考虑到了气派,完全没考虑如何舒适,你造个宫殿,还要融合进儒家那克己复礼这一套,这不有病吗? 张皇后啧啧称奇,她忍不住摸索着墙壁:“这墙壁上,竟也用了布。” “是啊。”朱厚照道:“这是墙布,方继藩说,先用砖砌了房子,再用混凝土浇灌,抹平,如此,这寝殿就结实了,这混凝土抹平之后,再蒙一层墙布,地下铺毯子,母后,是不是觉得很舒服。” 张皇后看着这墙布的纹理,纹理显得极克制,没有过多的花哨,远远看去,还真以为是白墙。 其实无论是毯子还是墙布,这玩意确实舒服,可就是难打理,可在宫中,有的就是人,不需贵人们操心,怎么舒坦,怎么来。 一张大床,摆在了正中,床很大,底下,是三层棉被,因而柔软无比,上头,再是一层毯子,反正有地暖,房里温暖如春,一条毯子,便已足够了,再多,肾虚之人,便要夜间盗汗不止。 “呀。这里还有镜子。” 这何止是镜子,连接着寝卧,是一个长廊的空间,长廊两壁,是玲琅满目的衣柜,长廊也宽阔,一面大镜,直接贴了一面。 太皇太后巍颤颤的到了这儿,看着年华已老去的自己,可这照了全身的通透镜面,怎么看,怎么舒心。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大浴池,这便是传说中的‘厕所’了。 几乎一个篮球场大,中间是一个浴池,人可下去游泳。 张皇后眼里看着热切的很,可气哪,祖宗们还不如方继藩呢。 “这都是继藩花的心思吗?” 朱厚照道:“老方说了,一切都以让皇祖母舒适为主。” 太皇太后连连点头,太满意了。 一辈子住在紫禁城,而今,方知,原来那里,并非是最富丽堂皇的地方。 这儿,虽不见什么珍奇,可一眼看去,就是住的舒坦。 “曾祖母,你可知道,这浴池里,连接的是什么水?” 太皇太后诧异的看着朱厚照。 “这是附近山上的温泉水,利用了一根铜管,接下山来的,花费可是不菲。只需那阀门一打开,温泉水便泊泊而出,将池子灌满,方继藩说了,用这个水泡澡,能延年益寿。” “真的?” 朱厚照叉着手:“再真不过了,西山医学院,数十个名医集体研究所得。” 渐渐的,人们开始推崇起西山医学院了。 他们能治不少,原来大家认为不治的疑难杂症,都被西山医学生们药到病除。 太皇太后道:“当真?” 朱厚照道:“自然当真,孙臣这就把医学生们都招来,曾祖母一个个问。”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好,好,这是花了大心思的啊。” “还能美容驻颜!”朱厚照又忍不住道。 一旁的张皇后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眸一转,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 朱厚照随即又道:“不只如此呢,这大明宫的风水,乃是绝佳,而各个后宫的选址也都在吉地之上,就说曾祖母这寝殿吧,是专门请了龙泉观真人,亲自踩点的,他说了,住在这儿的人,有福,能延年益寿,荣及子孙。” 延年益寿,自是好事。 还能荣及子孙…… 这一下子,太皇太后便更心动了。 对子孙也好啊? 哀家这辈子,真是操不完的心,就怕子孙们有个好歹来。 现在这么一听,她忍不住道:“真想今日就搬来。” “搬哪。”朱厚照乐了:“曾祖母也该享福了,这地方多好啊,还有呢,不远处,就搭了一个戏台子,啥时候,曾祖母想听戏,随时都可以来。” “是吗?”太皇太后有些犹豫。 朱厚照龇牙道:“这可是花费了几百万两银子的,不住,不就荒废了吗?曾祖母不在这里享福,我便死给曾祖母看。上吊的绳子,孙臣都准备好了。” “……” 朱厚照可是带着必死的决心的。 东宫所有的积蓄,砸锅卖铁哪,买下了三环至五环的地,别看着一亩地,不值钱,可这几十万亩地,那就天文数字。 朱厚照很穷,现在一个铜板都没了,若是计划落空,他就真要上吊了。 他眼里泪水泊泊而出:“曾祖母,您的身子不好,再不养着,孙臣不如死了干净,曾祖母你得住在这儿啊,您不住,孙臣便死定了。” 周氏吓了一跳,忙是上前,要将朱厚照搀扶起来。 朱厚照却不肯起。 张皇后在一旁道:“难得厚照这般有孝心,不妨,就答应了他吧。” 张皇后也想住,虽然坤宁宫没有建成,可乾宁宫却是建成了,自己是皇后,且是弘治朝独一无二的皇后,住在乾宁宫,谁敢说什么不是? 太皇太后心里舒坦,尤其是在这明亮堂皇的地方:“哀家准了,就住这,好好的养病。” 朱厚照的小心肝儿顿时颤了颤,心花怒放,要发达了,要发达了。 他忙是拜倒:“曾祖母英明哪。” ………… 另一边,大臣们尾随着方继藩,到了乾宁宫。 大家对此品头论足。 嗯嗯,不错,不错,这园子里,竟还用木头铺地。还有这黑黑的地,叫啥? “真好。”连王不仕,也笑呵呵的连连点头。 却接着和身边的同僚们挤眉弄眼,这方继藩,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他说两百七十万两银子,大家还不信呢,可现在看来……还真不信都不成。 王不仕满面红光。 方继藩那家伙,脑疾肯定是犯了。 好啊,好的很,就想看你们方家破败掉。 等你们方家什么时候揭不开锅,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哭。 不少大臣,都是红光满面,他们是小心眼,还记恨着呢。 弘治皇帝一路行来,真是眼花缭乱,许多新奇的东西,看似不可思议,却是大大的增加了生活的品质。 “费心思,费心思了啊。巧夺天工,真是巧夺天工。”弘治皇帝一路夸奖。 方继藩拍着胸脯道:“陛下,这只是一期呢,等着十期统统建好,殿下才知道,这大明宫的好处。当然,陛下圣明的很,没有这么多后妃,只现在这第一期,也足够来住了,哪怕是一期,这宫禁什么的,孙臣也都花了心思的,自然是极力确保行宫的安全。”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回头笑吟吟的看向刘健:“刘卿家,你看如何?” 刘健摇头晃脑:“方都尉的孝心,真是感天动地,历朝历代,也不曾有这样的忠义之士。” 这是实话,大家都点头。 服了。 方继藩,我们就服你。 你这大傻叉。 方继藩面上得意洋洋。 弘治皇帝乐了:“真好,真好,真好。” 连说三个真好,这是真正的满意。 进了寝殿,照旧脱鞋。 正殿是在后宫处理公务的地方,还有一个大书房,这书房,占地是最大的,玲琅满目的,全是书架。 寝殿自不必说,比之太皇太后的居所,只有更好,没有更糟。 弘治皇帝走到了寝卧的露台上,自这里,竟也可以眺望到高高的钟楼,隐约可见到现下的时辰。 而下头,则是数不尽的花草和树木。 弘治皇帝忍不住,眼眶湿润了:“朕……这辈子……操心劳力,没享过什么福,而今,年纪大了,哎,眼看着,再过几年,就要垂垂老矣,继藩……这大明宫,你真的是费心了啊。” ……………… 灯光、摄像机,就位! 现在,老虎在此宣布,第一章送到,接下来,老虎不断爆更,请大家支持老虎,老虎要战斗,战斗,战斗!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五章:国朝以孝治天下(第二更,求月票) 这辈子没享过福啊。 攒了一辈子银子,谁料,却是让自己的女婿,让自己舒心了。 “在这亮堂堂,温暖如春的地方生活起居,处理公务,朕想想,都觉得期待。” 弘治皇帝微微笑了笑。 “不错,陛下,这是个好地方。”刘健连连点头。 人们纷纷点头,表示赞许。 这么多银子花了出去,跟流水似得。 能不好吗? 这等于是,躺在了两百七十万两银子上,整个大明,一年的银税收入,谁躺着,都开心。 大家羡慕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皇太后……让奴婢来传话,说是……说是……她极喜欢这里,最近,身子偶有不适,可来了大明宫,却是心旷神怡,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了,这儿若用来疗养,身子骨,方才能健硕,因而,打算今日开始,便在此住下。” 弘治皇帝一脸惊诧:“今日就住下了?” 其实弘治皇帝有些心动,可没想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这样的急啊。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安全可以保证吗?” 方继藩道:“护城河,瓮城,都是完好,在此驻扎禁卫,完全没有问题,请陛下放心,一切的安防,臣是重点照顾过的,若有任何差池,臣父……” 弘治皇帝一听臣父,脸都绿了,忙是压手:“知道了,知道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方继藩心里说,啥意思,我只是想说,臣父乃是将军出身,专精防守,绝不可能会有任何差池而已。 这都不准说,陛下你还想文字狱不成? 弘治皇帝又看向众臣。 “诸卿,以为如何呢?” 刘健心里想,这是老太太有福气啊,颔首点头:“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能在此疗养,有何不可?此乃宫中之事,臣等不敢妄言。” 大家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得,好好的参观了一番,兴致勃勃。 毕竟国库没出钱,内帑没出钱,还把新宫殿解决了,往后五十年,都不会有皇帝提出建新宫殿的要求,好啊,方继藩为我们大明做了巨大的贡献啊,脑疾,也有脑疾的好处嘛。 众人纷纷道:“是啊,陛下,臣等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的意思,弘治皇帝懂了:“传旨,令宫中各监各局,为太皇太后乔迁。” “遵旨。” 弘治皇帝喜不自胜,眼里放着光,其实,他竟隐隐也想住下,只是……好吧,还有正事呢。 大臣们很激动,此时已到了正午。 方继藩请所有人都回了奉天殿。 奉天殿那儿,四周的玻璃窗一览无余,使人心旷神怡,所有人都盘膝坐在瓷砖上,舒服。 而后,便是温先生早已预备好的膳食,纷纷端上来,放置在了大臣们的身前。 食物很简单,可这热腾腾的食物一尝,好吃。 弘治皇帝极有胃口,问左右道:“太子在何处?” 萧敬站在一旁:“陛下,太子殿下在伺候着太皇太后呢,太皇太后她们在仁寿宫用膳。” 弘治皇帝笑着道:“好好好,懂事了啊,懂事了好。” 用过了膳,弘治皇帝还舍不得回去。 方继藩又笑吟吟的道:“对了,这大明宫的文渊诸阁也预备好了,就是为了防止陛下将来在此住下,阁臣们无处办公,那儿,也很敞亮,自是不及奉天殿雄伟,却讲究舒适,毕竟,诸位阁老们年岁大,万万马虎不得。” “什么?”刘健一听,乐了,笑颜逐开:“这样啊,倒是真想见见,不过……罢了,罢了,我等为陛下尽忠,这……咳咳……有地暖,也有这般的落地窗?嗯嗯……” 他竟不知说什么好。 高兴啊。 若是啥时候,陛下来此住一些日子,自己也跟来,享享福,也不错。 毕竟,紫禁城里的内阁所在,真不是人住的,偏僻角落里,就一个小房子,阴暗潮湿不说,还几十年没有修葺过了,官不修衙嘛,何况这宫里的机构,也不是他们想修就修的。 方继藩拍了拍胸脯:“都有,都有,陛下一直对儿臣说,大臣们最是辛苦了,他们为了咱们大明,殚精竭力,尤其是刘公、谢公、李公,这些都是肱股之臣哪,他们身子又不是很好,所以,这内阁所在,我方继藩,却也是花了最多心思的。你们猜猜,这内阁所在,花费了多少银子?”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感慨道:“十三万两。” 无数人惊叹。 大手笔,大手笔啊。 这方大败家,简直他娘的将银子不当银子。 刘健等人,红光满面:“费心了,费心了,惭愧,惭愧。” 看着方继藩,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一人掏银子,大家都开心,这样的冤大头,整个天下,也难寻啊。不不不,上下文四千年,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这一趟,不虚此行。 弘治皇帝自是起家回宫。 回过头:“张皇后呢?” 萧敬躬身道:“张娘娘说,她留在此,伺候着太皇太后。” “噢。”弘治皇帝点头:“这样啊,好。” 便上了龙辇,回去的路上,大家兴致很高昂。 弘治皇帝躺在龙辇里,心里回味着那宫殿,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而其他的大臣们,一个个七嘴八舌,低声说着,个个红光满面。 可来时不容易,回时更不容易,一开始是有兴致,等走了一个多时辰,许多人累的气喘吁吁了。 刘健不断的擦着汗,气都喘不过来。 只有方继藩,健步如飞,他随时被无数人关注,不过习惯了,他无所谓。 等回到了紫禁城。 再去看紫禁城这已老旧的宫墙,回到暖阁,弘治皇帝觉得这暖阁的地龙,烧的有点烫,好像进了蒸笼里,虽也冒着热气,以往觉得舒服,可现在,却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的。 宫里好似是空落落的,弘治皇帝处置了当日的一些奏疏,张皇后没在紫禁城,他心里挂念起了张皇后,突然觉得自己竟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索性,也不回寝宫睡了,便在这暖阁里将就了一晚。 可这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实,夜里居然盗汗了。 太热了啊。 这暖阁的地龙,怎么烧的,可他又不能出去,一出去,外头又是寒气逼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光,却发现,自己的里衣,已湿透了。 他起来,洗漱之后,命人去去请诸大臣,昨日耽误了大半天,还有许多事要处置呢。 弘治皇帝重新坐在暖阁之中,依旧还是心神不宁,这时,外头有人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太子……他来做什么?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传。” 朱厚照急匆匆的进来:“儿臣见过父皇。” 弘治皇帝瞪着他:“你不是在大明宫吗?怎么突然又回紫禁城了。” 朱厚照道:“大明宫只有女眷住,儿臣夜里不便留在那里。” “噢。”弘治皇帝颔首:“朕险些忘了。怎么样哪,太皇太后,她身子如何?” 朱厚照想了想,抬头看着房梁,楞楞的。 弘治皇帝皱眉:“问你话呢。” “都很好,也就是昨日儿臣离宫的时候,她咳了几声,想来……只是昨日有些疲乏的缘故吧。” 咳了几声…… “很严重?”弘治皇帝紧张了,吓得不轻。 你这个混账啊,太皇太后一大把年纪,寻常人咳了几声倒也无碍,可她是什么年龄啊,这稍稍有一丁点的病痛,那可都不是开玩笑的。 “怎么咳的?” 朱厚照便开始故意咳嗽起来:“咳咳咳……就这样,想来没什么事吧,儿臣看她精神气挺好的。” 弘治皇帝噢了一声,便低头,可心里,沉甸甸的,怎么都放不下。 怎么好端端的,就连续咳嗽呢。 若只是咳一下,倒也罢了,为何还是这样咳,难道是旧疾犯了?又或者,染了风寒? 弘治皇帝心里没底。 很是不自在。 便对萧敬道:“派个人,去大明宫探视一下。” 萧敬笑吟吟的道:“奴婢遵旨。” 可话出了口,弘治皇帝还是不放心。 他是历来亲力亲为的人。这是自己的老祖宗,是朕的天哪,别人探视,若是没发现什么怎么办,或者敷衍了事。 又或者,太皇太后有疾,为了使自己放心,故意让人说凤体无恙呢? 不成!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不成,朕要去大明宫,去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问安。” 朱厚照诧异的道:“父皇,这……这不妥吧,大明宫有些远呢。要不,儿臣再去?” 弘治皇帝瞪他:“你若去,朕更不放心,瞧你毛手毛脚的样子,来人,给朕预备,朕要立即去大明宫。” 他一声令下。 萧敬哪里敢劝。 何况,给太皇太后乃是皇帝的孝心,大明以孝治天下,这等事,谁敢反对? ……………… 第二章送到,战斗,战斗,继续战斗,老虎求支持了,大家支持一下吧,让老虎的血热起来,咱们今天爆更,感谢武器行的十万起点币打赏,老虎拼了。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六章:为政以德(三更求月票!) 弘治皇帝急啊。 年纪这么大的太皇太后,但凡有一丁点的闪失,可就完了。 他匆匆命人预备了御驾,当机立断,便带人出宫。 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大明门出去了。 朱厚照没跟着去,只是看着远去的队伍傻乐。 他预备要走,此时,远远的,却是刘健三人徐徐而来,方才陛下召唤他们来暖阁,走到了半途,又听说陛下居然出宫了。 这啥意思? 好端端的,出了啥事啊? 刘健三人目瞪口呆。 便看到朱厚照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出来。 “太子殿下,陛下他……” 朱厚照道:“没啥事,就是太皇太后身子偶有不适,父皇不放心,就去了。” 刘健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目瞪口呆。 刘健挤出了笑容:“这个,这个……应当的,是应当的,陛下至孝,臣等,钦佩。” 谢迁也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理。” 能说啥? 当今陛下,是看望自己祖母去的! ………… 弘治皇帝心急火燎,可哪怕是如此,也花了两个时辰,才赶到了大明宫的仁寿殿。 在这儿,却见到的是太皇太后精神饱满。 舒服啊。 这儿真正是四季如春,一丁点都感受不到身体的寒意,今早还泡了个澡,这温泉之水,泡过之后,竟还真是身子爽朗的不得了。 哪怕是这里的膳食,都是温先生亲手包办的,好吃,真香。 此时,太皇太后裹着衣,舒舒服服的躺在了露台上的躺椅上。 初春到了,露台之外,蝴蝶纷飞,昨夜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夜之间,竟是盛放,这露台三面通光,都是大玻璃,脚下是瓷板,冒着丝丝温热,太皇太后吁了口气:“张氏啊。” 张皇后更比太皇太后晓得享受,她毕竟还年轻,这温泉浴池里,她足足泡了大半天的澡,不只如此呢,清早的时候,还有宦官去庭院里采了花,将这些花瓣,统统洒落在温泉水里,一泡,张皇后突然觉得,自己竟好像年轻了几岁。 “臣妾在。” “你说……咱们的祖宗,为啥当初修紫禁城时,就不曾想到这些呢?” 张皇后笑吟吟道:“当初开国不久,文皇帝又是骑在马上的皇帝,哪里晓得,无非是让下头的臣子们规划罢了。可下头这些做官的,天天抱着一本圣贤书,他们哪里会想着,让咱们舒服哪。可方继藩不一样,方继藩他是自己人,他建这大明宫的本意,就是进孝,他的心思,自是让咱们,舒舒服服,您说是吗?” “是这个道理。”太皇太后笑吟吟道:“是这个道理啊。” “两位娘娘,陛下来问安了。”有宦官匆匆而来。 “呀。”太皇太后要起身。 张皇后忙是起来,弯腰要搀扶起太皇太后。 可弘治皇帝,却已疾步而来。 太皇太后一见到弘治皇帝道:“脱靴,脱靴,毯子踩脏了。” “噢。”弘治皇帝脸一红,忙又折回去,脱了靴子,进来:“孙臣给祖母问安,祖母您老人家,身子好些了吗?” “好好好。”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好多了,舒服啊。” 弘治皇帝:“……” “皇帝怎么来了?” “……” “瞧你气喘吁吁的样子。”太皇太后一脸慈和:“你的事多,就不要费这个心了,这么远的路,来问什么安呢?” “孙臣心里终究放心不下。”弘治皇帝道。 太皇太后摇摇头:“也罢,既来了,就别急着回去,先泡个澡,吃点东西,好好在此歇一歇。” “……” 弘治皇帝虚惊一场。 可确实太累了。 两个多时辰,哪怕是坐在了步撵上,摇摇晃晃,头也晕。 于是去了乾宁宫,跑了个澡,吃了点东西,就坐在这乾宁宫的书房里,这里很舒服,可弘治皇帝心里又开始惦记着紫禁城:“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不妨,你去一趟,将今日的奏疏送来,朕还是御览看看。” “遵旨。” 萧敬心里说,咱这一把老骨头诶。 这奏疏,到了半夜才送来。 弘治皇帝在这亮堂的书房里看着,张皇后蹑手蹑脚进来,见他认真,不敢打扰。 便轻轻的站在弘治皇帝身后,轻轻为他揉着肩。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她。 张皇后面带嫣红,竟是露出了女儿家才有的娇羞之态:“皇上,这儿,确实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太皇太后住的舒服,一些旧病,竟也不见了。臣妾也觉得……极好。陛下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得养一养,歇一歇,不妨,在此都住一些时日?” 这…… 弘治皇帝有些犹豫,这里……确实很舒服。 若再让他回到紫禁城那地方,他还真不习惯。 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在这儿,总不能请她老人家回去吧,自己孑身一人在紫禁城,心里放不下啊。 弘治皇帝颔首道:“那就住一些日子。” 张皇后继续为弘治皇帝揉肩:“这便好了,权当,养一养身体,那些个国家大事,就暂时交给内阁去吧。” “这可不成。”弘治皇帝板着脸,一字一句道:“历来国君为政者,万万不可疏忽怠慢,一日失政,便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今日失政一日,明日再失政一日,那么这天下百姓而何?” 见张皇后还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又板着脸:“文武之道,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是以上梁不正下梁歪,为人君者,若是怠政,臣子们就会效仿,天下大乱,也就不远了。” 张皇后觉得头痛。 她骤然想起,当初她嫁给还是太子的弘治皇帝,成为太子妃的时候,那一日,还是洞房花烛之夜,那时弘治皇帝还年轻,却也是这个样子,板着脸,和自己说了一夜的为君之道,还从头到尾,背诵了《论语》给自己听。 那时候,年轻的弘治皇帝,也是这般的样子。 “……”张皇后抿抿嘴,嫣然笑了,显然,现在的她,很擅长对付自己的丈夫:“陛下说的有理,既如此,臣妾就不多言了。” ………… 次日清早,弘治皇帝依旧批阅奏疏,可随即,他提着笔杆子,却有心事。 他在犹豫。 奏疏的票拟里,有几件事没有弄清楚,他倒想派人去内阁问一问,可问题在于,路途有些远哪。 自己回去? 似乎不好! 太累了! 而且这里很舒服。 派人去问? 又怕讲不清楚,到时让人白跑。 “要不……”弘治皇帝淡淡道:“召内阁三位学士来此,朕有事要问。” 萧敬躬身:“遵旨。” ………… 陛下口谕一到。 刘健三人,哪里敢怠慢哪。 于是,忙是坐了轿子,到了大明宫。 这轿子走的更慢,花了两个半时辰,到了大明宫的时候,已到下午了。 刘健年纪大,下了轿子,便忍不住道:“诶哟,我的腰。” 这一坐就是两个半时辰,年轻人都未必受得了。 李东阳也一面蹒跚,一面轻捶着自己的腰,气喘吁吁。 “走吧,走吧,陛下想来等的急了。” 三人匆匆去见了驾。 弘治皇帝问清楚了票拟的事,便抬头看着他们。 三人显然累了,弘治皇帝体恤他们:“三位卿家,索性,就在这里的文渊阁里歇一歇吧,要不,就在这里票拟?” “这样啊……”刘健想了想,想说什么,可又觉得不妥,最后干脆的点点头:“老臣们遵旨。” ………… 整个京师,都鸡飞狗跳起来。 陛下在大明宫,三位内阁大学士,也在大明宫。 无数的奏疏,都送去了大明宫票拟和批红,可内阁大学士,可不是闭着眼睛票拟的,有些不明白的事,得赶紧让相关人等来询问。而一旦批红了的旨意,又需立即派相关人等去执行。 各部堂,还有大理寺、鸿胪寺、翰林院、都察院、顺天府…… 各个部堂,随时都有人来:“吏部尚书王公何在?奉文渊阁之命,有京察之事,还需细问,事情紧急,还请王公速去。” 王鳌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前天跟着圣驾去了大明宫,来回四五个时辰,他还觉得腰酸背痛,至今还难受呢。 现在还去? 是得去。 内阁那边在问,能怎么说? 于是坐了轿子,乖乖动身。 ………… “马公,马公,内阁在问,兵部前日送往内阁的钱粮,似乎数目有些不对。” 马文升刚刚从大明宫里回来,讨论了关于马政的事。 他气喘吁吁,累的不得了。可刚落脚不久,后脚,就有快马来了。 他一脸发懵,瞪大了眼珠子,看着来人。 “什么意思,你说。” “请马公带着账目,委屈一下,去文渊阁一趟。” “哪个文渊阁。”马文升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可他不甘心。 “大明宫!” “……”马文升的脸,绿了! ……………… 第三章,继续求月票,今年最后一个月,非常非常需要月票,老虎爆更哪,求大家支持,你们自己说,要几更! 战斗! 正文 第八百一十四章:帝心 太皇太后不禁打量着这寝卧。 但凡是去过紫禁城的人都知道,那儿对生活起居,极不友好。 哪怕是皇帝和宫里的贵人,卧室也十分狭小,或许是明初营造这座宫殿时,根本就没有想过,需这些功能,又或者说,历经了太多年,哪怕是再精雕细琢的东西,也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可在这里,寝卧却是富丽堂皇。 卧室很大,大窗,光亮通透,那窗帘的布一开,几乎一面墙的窗,便出来了。 且这寝殿地势高,走出了卧室,便是一个诺大的露台,朱厚照搀扶着太皇太后步至露台,露台之外,便是数不尽的花卉,外头是光秃秃长了新枝的树,几乎可以想象,等这些树长成了,会何等的绿树成荫。 露台三面采光,上头有檐,若是在好的天气,来此一坐,那真是……与那紫禁城的阴暗潮湿相比,对比实在过于强烈。 此时,跟来的后宫贵人们,统统吓着了。 不只如此。 这寝卧里,虽铺了地砖,却还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绒毯上色泽艳丽,光脚走在这上头,更是舒服极了。 女人是最感性的,张皇后跟在后头,赤足行至此,外头的阳光洒落,浑身却是一股暖意,脚底的绒毯暖暖的,心里,竟怀着一种幸福感。 做弘治皇帝的皇后,那不是人做的啊。 在那憋屈的紫禁城坤宁宫里,要带领着宫人们纺织,要节省用度,要…… 都说天子富有天下。 奇珍古玩,无所不有。 可这东西,只能看,不能吃,不能穿。 人家百姓们,还有乔迁新宅呢。 可任何一个宫殿,历经了百年的岁月,且这宫殿还只考虑到了气派,完全没考虑如何舒适,你造个宫殿,还要融合进儒家那克己复礼这一套,这不有病吗? 张皇后啧啧称奇,她忍不住摸索着墙壁:“这墙壁上,竟也用了布。” “是啊。”朱厚照道:“这是墙布,方继藩说,先用砖砌了房子,再用混凝土浇灌,抹平,如此,这寝殿就结实了,这混凝土抹平之后,再蒙一层墙布,地下铺毯子,母后,是不是觉得很舒服。” 张皇后看着这墙布的纹理,纹理显得极克制,没有过多的花哨,远远看去,还真以为是白墙。 其实无论是毯子还是墙布,这玩意确实舒服,可就是难打理,可在宫中,有的就是人,不需贵人们操心,怎么舒坦,怎么来。 一张大床,摆在了正中,床很大,底下,是三层棉被,因而柔软无比,上头,再是一层毯子,反正有地暖,房里温暖如春,一条毯子,便已足够了,再多,肾虚之人,便要夜间盗汗不止。 “呀。这里还有镜子。” 这何止是镜子,连接着寝卧,是一个长廊的空间,长廊两壁,是玲琅满目的衣柜,长廊也宽阔,一面大镜,直接贴了一面。 太皇太后巍颤颤的到了这儿,看着年华已老去的自己,可这照了全身的通透镜面,怎么看,怎么舒心。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大浴池,这便是传说中的‘厕所’了。 几乎一个篮球场大,中间是一个浴池,人可下去游泳。 张皇后眼里看着热切的很,可气哪,祖宗们还不如方继藩呢。 “这都是继藩花的心思吗?” 朱厚照道:“老方说了,一切都以让皇祖母舒适为主。” 太皇太后连连点头,太满意了。 一辈子住在紫禁城,而今,方知,原来那里,并非是最富丽堂皇的地方。 这儿,虽不见什么珍奇,可一眼看去,就是住的舒坦。 “曾祖母,你可知道,这浴池里,连接的是什么水?” 太皇太后诧异的看着朱厚照。 “这是附近山上的温泉水,利用了一根铜管,接下山来的,花费可是不菲。只需那阀门一打开,温泉水便泊泊而出,将池子灌满,方继藩说了,用这个水泡澡,能延年益寿。” “真的?” 朱厚照叉着手:“再真不过了,西山医学院,数十个名医集体研究所得。” 渐渐的,人们开始推崇起西山医学院了。 他们能治不少,原来大家认为不治的疑难杂症,都被西山医学生们药到病除。 太皇太后道:“当真?” 朱厚照道:“自然当真,孙臣这就把医学生们都招来,曾祖母一个个问。”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好,好,这是花了大心思的啊。” “还能美容驻颜!”朱厚照又忍不住道。 一旁的张皇后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眸一转,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 朱厚照随即又道:“不只如此呢,这大明宫的风水,乃是绝佳,而各个后宫的选址也都在吉地之上,就说曾祖母这寝殿吧,是专门请了龙泉观真人,亲自踩点的,他说了,住在这儿的人,有福,能延年益寿,荣及子孙。” 延年益寿,自是好事。 还能荣及子孙…… 这一下子,太皇太后便更心动了。 对子孙也好啊? 哀家这辈子,真是操不完的心,就怕子孙们有个好歹来。 现在这么一听,她忍不住道:“真想今日就搬来。” “搬哪。”朱厚照乐了:“曾祖母也该享福了,这地方多好啊,还有呢,不远处,就搭了一个戏台子,啥时候,曾祖母想听戏,随时都可以来。” “是吗?”太皇太后有些犹豫。 朱厚照龇牙道:“这可是花费了几百万两银子的,不住,不就荒废了吗?曾祖母不在这里享福,我便死给曾祖母看。上吊的绳子,孙臣都准备好了。” “……” 朱厚照可是带着必死的决心的。 东宫所有的积蓄,砸锅卖铁哪,买下了三环至五环的地,别看着一亩地,不值钱,可这几十万亩地,那就天文数字。 朱厚照很穷,现在一个铜板都没了,若是计划落空,他就真要上吊了。 他眼里泪水泊泊而出:“曾祖母,您的身子不好,再不养着,孙臣不如死了干净,曾祖母你得住在这儿啊,您不住,孙臣便死定了。” 周氏吓了一跳,忙是上前,要将朱厚照搀扶起来。 朱厚照却不肯起。 张皇后在一旁道:“难得厚照这般有孝心,不妨,就答应了他吧。” 张皇后也想住,虽然坤宁宫没有建成,可乾宁宫却是建成了,自己是皇后,且是弘治朝独一无二的皇后,住在乾宁宫,谁敢说什么不是? 太皇太后心里舒坦,尤其是在这明亮堂皇的地方:“哀家准了,就住这,好好的养病。” 朱厚照的小心肝儿顿时颤了颤,心花怒放,要发达了,要发达了。 他忙是拜倒:“曾祖母英明哪。” ………… 另一边,大臣们尾随着方继藩,到了乾宁宫。 大家对此品头论足。 嗯嗯,不错,不错,这园子里,竟还用木头铺地。还有这黑黑的地,叫啥? “真好。”连王不仕,也笑呵呵的连连点头。 却接着和身边的同僚们挤眉弄眼,这方继藩,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他说两百七十万两银子,大家还不信呢,可现在看来……还真不信都不成。 王不仕满面红光。 方继藩那家伙,脑疾肯定是犯了。 好啊,好的很,就想看你们方家破败掉。 等你们方家什么时候揭不开锅,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哭。 不少大臣,都是红光满面,他们是小心眼,还记恨着呢。 弘治皇帝一路行来,真是眼花缭乱,许多新奇的东西,看似不可思议,却是大大的增加了生活的品质。 “费心思,费心思了啊。巧夺天工,真是巧夺天工。”弘治皇帝一路夸奖。 方继藩拍着胸脯道:“陛下,这只是一期呢,等着十期统统建好,殿下才知道,这大明宫的好处。当然,陛下圣明的很,没有这么多后妃,只现在这第一期,也足够来住了,哪怕是一期,这宫禁什么的,孙臣也都花了心思的,自然是极力确保行宫的安全。”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回头笑吟吟的看向刘健:“刘卿家,你看如何?” 刘健摇头晃脑:“方都尉的孝心,真是感天动地,历朝历代,也不曾有这样的忠义之士。” 这是实话,大家都点头。 服了。 方继藩,我们就服你。 你这大傻叉。 方继藩面上得意洋洋。 弘治皇帝乐了:“真好,真好,真好。” 连说三个真好,这是真正的满意。 进了寝殿,照旧脱鞋。 正殿是在后宫处理公务的地方,还有一个大书房,这书房,占地是最大的,玲琅满目的,全是书架。 寝殿自不必说,比之太皇太后的居所,只有更好,没有更糟。 弘治皇帝走到了寝卧的露台上,自这里,竟也可以眺望到高高的钟楼,隐约可见到现下的时辰。 而下头,则是数不尽的花草和树木。 弘治皇帝忍不住,眼眶湿润了:“朕……这辈子……操心劳力,没享过什么福,而今,年纪大了,哎,眼看着,再过几年,就要垂垂老矣,继藩……这大明宫,你真的是费心了啊。” ……………… 灯光、摄像机,就位! 现在,老虎在此宣布,第一章送到,接下来,老虎不断爆更,请大家支持老虎,老虎要战斗,战斗,战斗!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五章:国朝以孝治天下(第二更,求月票) 这辈子没享过福啊。 攒了一辈子银子,谁料,却是让自己的女婿,让自己舒心了。 “在这亮堂堂,温暖如春的地方生活起居,处理公务,朕想想,都觉得期待。” 弘治皇帝微微笑了笑。 “不错,陛下,这是个好地方。”刘健连连点头。 人们纷纷点头,表示赞许。 这么多银子花了出去,跟流水似得。 能不好吗? 这等于是,躺在了两百七十万两银子上,整个大明,一年的银税收入,谁躺着,都开心。 大家羡慕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皇太后……让奴婢来传话,说是……说是……她极喜欢这里,最近,身子偶有不适,可来了大明宫,却是心旷神怡,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了,这儿若用来疗养,身子骨,方才能健硕,因而,打算今日开始,便在此住下。” 弘治皇帝一脸惊诧:“今日就住下了?” 其实弘治皇帝有些心动,可没想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这样的急啊。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安全可以保证吗?” 方继藩道:“护城河,瓮城,都是完好,在此驻扎禁卫,完全没有问题,请陛下放心,一切的安防,臣是重点照顾过的,若有任何差池,臣父……” 弘治皇帝一听臣父,脸都绿了,忙是压手:“知道了,知道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方继藩心里说,啥意思,我只是想说,臣父乃是将军出身,专精防守,绝不可能会有任何差池而已。 这都不准说,陛下你还想文字狱不成? 弘治皇帝又看向众臣。 “诸卿,以为如何呢?” 刘健心里想,这是老太太有福气啊,颔首点头:“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能在此疗养,有何不可?此乃宫中之事,臣等不敢妄言。” 大家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得,好好的参观了一番,兴致勃勃。 毕竟国库没出钱,内帑没出钱,还把新宫殿解决了,往后五十年,都不会有皇帝提出建新宫殿的要求,好啊,方继藩为我们大明做了巨大的贡献啊,脑疾,也有脑疾的好处嘛。 众人纷纷道:“是啊,陛下,臣等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的意思,弘治皇帝懂了:“传旨,令宫中各监各局,为太皇太后乔迁。” “遵旨。” 弘治皇帝喜不自胜,眼里放着光,其实,他竟隐隐也想住下,只是……好吧,还有正事呢。 大臣们很激动,此时已到了正午。 方继藩请所有人都回了奉天殿。 奉天殿那儿,四周的玻璃窗一览无余,使人心旷神怡,所有人都盘膝坐在瓷砖上,舒服。 而后,便是温先生早已预备好的膳食,纷纷端上来,放置在了大臣们的身前。 食物很简单,可这热腾腾的食物一尝,好吃。 弘治皇帝极有胃口,问左右道:“太子在何处?” 萧敬站在一旁:“陛下,太子殿下在伺候着太皇太后呢,太皇太后她们在仁寿宫用膳。” 弘治皇帝笑着道:“好好好,懂事了啊,懂事了好。” 用过了膳,弘治皇帝还舍不得回去。 方继藩又笑吟吟的道:“对了,这大明宫的文渊诸阁也预备好了,就是为了防止陛下将来在此住下,阁臣们无处办公,那儿,也很敞亮,自是不及奉天殿雄伟,却讲究舒适,毕竟,诸位阁老们年岁大,万万马虎不得。” “什么?”刘健一听,乐了,笑颜逐开:“这样啊,倒是真想见见,不过……罢了,罢了,我等为陛下尽忠,这……咳咳……有地暖,也有这般的落地窗?嗯嗯……” 他竟不知说什么好。 高兴啊。 若是啥时候,陛下来此住一些日子,自己也跟来,享享福,也不错。 毕竟,紫禁城里的内阁所在,真不是人住的,偏僻角落里,就一个小房子,阴暗潮湿不说,还几十年没有修葺过了,官不修衙嘛,何况这宫里的机构,也不是他们想修就修的。 方继藩拍了拍胸脯:“都有,都有,陛下一直对儿臣说,大臣们最是辛苦了,他们为了咱们大明,殚精竭力,尤其是刘公、谢公、李公,这些都是肱股之臣哪,他们身子又不是很好,所以,这内阁所在,我方继藩,却也是花了最多心思的。你们猜猜,这内阁所在,花费了多少银子?”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感慨道:“十三万两。” 无数人惊叹。 大手笔,大手笔啊。 这方大败家,简直他娘的将银子不当银子。 刘健等人,红光满面:“费心了,费心了,惭愧,惭愧。” 看着方继藩,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一人掏银子,大家都开心,这样的冤大头,整个天下,也难寻啊。不不不,上下文四千年,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这一趟,不虚此行。 弘治皇帝自是起家回宫。 回过头:“张皇后呢?” 萧敬躬身道:“张娘娘说,她留在此,伺候着太皇太后。” “噢。”弘治皇帝点头:“这样啊,好。” 便上了龙辇,回去的路上,大家兴致很高昂。 弘治皇帝躺在龙辇里,心里回味着那宫殿,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而其他的大臣们,一个个七嘴八舌,低声说着,个个红光满面。 可来时不容易,回时更不容易,一开始是有兴致,等走了一个多时辰,许多人累的气喘吁吁了。 刘健不断的擦着汗,气都喘不过来。 只有方继藩,健步如飞,他随时被无数人关注,不过习惯了,他无所谓。 等回到了紫禁城。 再去看紫禁城这已老旧的宫墙,回到暖阁,弘治皇帝觉得这暖阁的地龙,烧的有点烫,好像进了蒸笼里,虽也冒着热气,以往觉得舒服,可现在,却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的。 宫里好似是空落落的,弘治皇帝处置了当日的一些奏疏,张皇后没在紫禁城,他心里挂念起了张皇后,突然觉得自己竟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索性,也不回寝宫睡了,便在这暖阁里将就了一晚。 可这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实,夜里居然盗汗了。 太热了啊。 这暖阁的地龙,怎么烧的,可他又不能出去,一出去,外头又是寒气逼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光,却发现,自己的里衣,已湿透了。 他起来,洗漱之后,命人去去请诸大臣,昨日耽误了大半天,还有许多事要处置呢。 弘治皇帝重新坐在暖阁之中,依旧还是心神不宁,这时,外头有人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太子……他来做什么?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传。” 朱厚照急匆匆的进来:“儿臣见过父皇。” 弘治皇帝瞪着他:“你不是在大明宫吗?怎么突然又回紫禁城了。” 朱厚照道:“大明宫只有女眷住,儿臣夜里不便留在那里。” “噢。”弘治皇帝颔首:“朕险些忘了。怎么样哪,太皇太后,她身子如何?” 朱厚照想了想,抬头看着房梁,楞楞的。 弘治皇帝皱眉:“问你话呢。” “都很好,也就是昨日儿臣离宫的时候,她咳了几声,想来……只是昨日有些疲乏的缘故吧。” 咳了几声…… “很严重?”弘治皇帝紧张了,吓得不轻。 你这个混账啊,太皇太后一大把年纪,寻常人咳了几声倒也无碍,可她是什么年龄啊,这稍稍有一丁点的病痛,那可都不是开玩笑的。 “怎么咳的?” 朱厚照便开始故意咳嗽起来:“咳咳咳……就这样,想来没什么事吧,儿臣看她精神气挺好的。” 弘治皇帝噢了一声,便低头,可心里,沉甸甸的,怎么都放不下。 怎么好端端的,就连续咳嗽呢。 若只是咳一下,倒也罢了,为何还是这样咳,难道是旧疾犯了?又或者,染了风寒? 弘治皇帝心里没底。 很是不自在。 便对萧敬道:“派个人,去大明宫探视一下。” 萧敬笑吟吟的道:“奴婢遵旨。” 可话出了口,弘治皇帝还是不放心。 他是历来亲力亲为的人。这是自己的老祖宗,是朕的天哪,别人探视,若是没发现什么怎么办,或者敷衍了事。 又或者,太皇太后有疾,为了使自己放心,故意让人说凤体无恙呢? 不成!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不成,朕要去大明宫,去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问安。” 朱厚照诧异的道:“父皇,这……这不妥吧,大明宫有些远呢。要不,儿臣再去?” 弘治皇帝瞪他:“你若去,朕更不放心,瞧你毛手毛脚的样子,来人,给朕预备,朕要立即去大明宫。” 他一声令下。 萧敬哪里敢劝。 何况,给太皇太后乃是皇帝的孝心,大明以孝治天下,这等事,谁敢反对? ……………… 第二章送到,战斗,战斗,继续战斗,老虎求支持了,大家支持一下吧,让老虎的血热起来,咱们今天爆更,感谢武器行的十万起点币打赏,老虎拼了。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六章:为政以德(三更求月票!) 弘治皇帝急啊。 年纪这么大的太皇太后,但凡有一丁点的闪失,可就完了。 他匆匆命人预备了御驾,当机立断,便带人出宫。 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大明门出去了。 朱厚照没跟着去,只是看着远去的队伍傻乐。 他预备要走,此时,远远的,却是刘健三人徐徐而来,方才陛下召唤他们来暖阁,走到了半途,又听说陛下居然出宫了。 这啥意思? 好端端的,出了啥事啊? 刘健三人目瞪口呆。 便看到朱厚照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出来。 “太子殿下,陛下他……” 朱厚照道:“没啥事,就是太皇太后身子偶有不适,父皇不放心,就去了。” 刘健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目瞪口呆。 刘健挤出了笑容:“这个,这个……应当的,是应当的,陛下至孝,臣等,钦佩。” 谢迁也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理。” 能说啥? 当今陛下,是看望自己祖母去的! ………… 弘治皇帝心急火燎,可哪怕是如此,也花了两个时辰,才赶到了大明宫的仁寿殿。 在这儿,却见到的是太皇太后精神饱满。 舒服啊。 这儿真正是四季如春,一丁点都感受不到身体的寒意,今早还泡了个澡,这温泉之水,泡过之后,竟还真是身子爽朗的不得了。 哪怕是这里的膳食,都是温先生亲手包办的,好吃,真香。 此时,太皇太后裹着衣,舒舒服服的躺在了露台上的躺椅上。 初春到了,露台之外,蝴蝶纷飞,昨夜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夜之间,竟是盛放,这露台三面通光,都是大玻璃,脚下是瓷板,冒着丝丝温热,太皇太后吁了口气:“张氏啊。” 张皇后更比太皇太后晓得享受,她毕竟还年轻,这温泉浴池里,她足足泡了大半天的澡,不只如此呢,清早的时候,还有宦官去庭院里采了花,将这些花瓣,统统洒落在温泉水里,一泡,张皇后突然觉得,自己竟好像年轻了几岁。 “臣妾在。” “你说……咱们的祖宗,为啥当初修紫禁城时,就不曾想到这些呢?” 张皇后笑吟吟道:“当初开国不久,文皇帝又是骑在马上的皇帝,哪里晓得,无非是让下头的臣子们规划罢了。可下头这些做官的,天天抱着一本圣贤书,他们哪里会想着,让咱们舒服哪。可方继藩不一样,方继藩他是自己人,他建这大明宫的本意,就是进孝,他的心思,自是让咱们,舒舒服服,您说是吗?” “是这个道理。”太皇太后笑吟吟道:“是这个道理啊。” “两位娘娘,陛下来问安了。”有宦官匆匆而来。 “呀。”太皇太后要起身。 张皇后忙是起来,弯腰要搀扶起太皇太后。 可弘治皇帝,却已疾步而来。 太皇太后一见到弘治皇帝道:“脱靴,脱靴,毯子踩脏了。” “噢。”弘治皇帝脸一红,忙又折回去,脱了靴子,进来:“孙臣给祖母问安,祖母您老人家,身子好些了吗?” “好好好。”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好多了,舒服啊。” 弘治皇帝:“……” “皇帝怎么来了?” “……” “瞧你气喘吁吁的样子。”太皇太后一脸慈和:“你的事多,就不要费这个心了,这么远的路,来问什么安呢?” “孙臣心里终究放心不下。”弘治皇帝道。 太皇太后摇摇头:“也罢,既来了,就别急着回去,先泡个澡,吃点东西,好好在此歇一歇。” “……” 弘治皇帝虚惊一场。 可确实太累了。 两个多时辰,哪怕是坐在了步撵上,摇摇晃晃,头也晕。 于是去了乾宁宫,跑了个澡,吃了点东西,就坐在这乾宁宫的书房里,这里很舒服,可弘治皇帝心里又开始惦记着紫禁城:“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不妨,你去一趟,将今日的奏疏送来,朕还是御览看看。” “遵旨。” 萧敬心里说,咱这一把老骨头诶。 这奏疏,到了半夜才送来。 弘治皇帝在这亮堂的书房里看着,张皇后蹑手蹑脚进来,见他认真,不敢打扰。 便轻轻的站在弘治皇帝身后,轻轻为他揉着肩。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她。 张皇后面带嫣红,竟是露出了女儿家才有的娇羞之态:“皇上,这儿,确实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太皇太后住的舒服,一些旧病,竟也不见了。臣妾也觉得……极好。陛下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得养一养,歇一歇,不妨,在此都住一些时日?” 这…… 弘治皇帝有些犹豫,这里……确实很舒服。 若再让他回到紫禁城那地方,他还真不习惯。 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在这儿,总不能请她老人家回去吧,自己孑身一人在紫禁城,心里放不下啊。 弘治皇帝颔首道:“那就住一些日子。” 张皇后继续为弘治皇帝揉肩:“这便好了,权当,养一养身体,那些个国家大事,就暂时交给内阁去吧。” “这可不成。”弘治皇帝板着脸,一字一句道:“历来国君为政者,万万不可疏忽怠慢,一日失政,便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今日失政一日,明日再失政一日,那么这天下百姓而何?” 见张皇后还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又板着脸:“文武之道,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是以上梁不正下梁歪,为人君者,若是怠政,臣子们就会效仿,天下大乱,也就不远了。” 张皇后觉得头痛。 她骤然想起,当初她嫁给还是太子的弘治皇帝,成为太子妃的时候,那一日,还是洞房花烛之夜,那时弘治皇帝还年轻,却也是这个样子,板着脸,和自己说了一夜的为君之道,还从头到尾,背诵了《论语》给自己听。 那时候,年轻的弘治皇帝,也是这般的样子。 “……”张皇后抿抿嘴,嫣然笑了,显然,现在的她,很擅长对付自己的丈夫:“陛下说的有理,既如此,臣妾就不多言了。” ………… 次日清早,弘治皇帝依旧批阅奏疏,可随即,他提着笔杆子,却有心事。 他在犹豫。 奏疏的票拟里,有几件事没有弄清楚,他倒想派人去内阁问一问,可问题在于,路途有些远哪。 自己回去? 似乎不好! 太累了! 而且这里很舒服。 派人去问? 又怕讲不清楚,到时让人白跑。 “要不……”弘治皇帝淡淡道:“召内阁三位学士来此,朕有事要问。” 萧敬躬身:“遵旨。” ………… 陛下口谕一到。 刘健三人,哪里敢怠慢哪。 于是,忙是坐了轿子,到了大明宫。 这轿子走的更慢,花了两个半时辰,到了大明宫的时候,已到下午了。 刘健年纪大,下了轿子,便忍不住道:“诶哟,我的腰。” 这一坐就是两个半时辰,年轻人都未必受得了。 李东阳也一面蹒跚,一面轻捶着自己的腰,气喘吁吁。 “走吧,走吧,陛下想来等的急了。” 三人匆匆去见了驾。 弘治皇帝问清楚了票拟的事,便抬头看着他们。 三人显然累了,弘治皇帝体恤他们:“三位卿家,索性,就在这里的文渊阁里歇一歇吧,要不,就在这里票拟?” “这样啊……”刘健想了想,想说什么,可又觉得不妥,最后干脆的点点头:“老臣们遵旨。” ………… 整个京师,都鸡飞狗跳起来。 陛下在大明宫,三位内阁大学士,也在大明宫。 无数的奏疏,都送去了大明宫票拟和批红,可内阁大学士,可不是闭着眼睛票拟的,有些不明白的事,得赶紧让相关人等来询问。而一旦批红了的旨意,又需立即派相关人等去执行。 各部堂,还有大理寺、鸿胪寺、翰林院、都察院、顺天府…… 各个部堂,随时都有人来:“吏部尚书王公何在?奉文渊阁之命,有京察之事,还需细问,事情紧急,还请王公速去。” 王鳌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前天跟着圣驾去了大明宫,来回四五个时辰,他还觉得腰酸背痛,至今还难受呢。 现在还去? 是得去。 内阁那边在问,能怎么说? 于是坐了轿子,乖乖动身。 ………… “马公,马公,内阁在问,兵部前日送往内阁的钱粮,似乎数目有些不对。” 马文升刚刚从大明宫里回来,讨论了关于马政的事。 他气喘吁吁,累的不得了。可刚落脚不久,后脚,就有快马来了。 他一脸发懵,瞪大了眼珠子,看着来人。 “什么意思,你说。” “请马公带着账目,委屈一下,去文渊阁一趟。” “哪个文渊阁。”马文升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可他不甘心。 “大明宫!” “……”马文升的脸,绿了! ……………… 第三章,继续求月票,今年最后一个月,非常非常需要月票,老虎爆更哪,求大家支持,你们自己说,要几更! 战斗!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七章:一夜暴富(第四章,求月票!) 这是要跑断腿啊? 马文升脸色惨然。 得,还得去。 他二话不说,就出了兵部。 大有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感。 ………… 这京中之官,真是受不了啊。 莫说是文臣,便连张懋都受不了。隔三差五要去见驾,还要去皇陵,马不停蹄,转的头晕。 官不聊生啊。 其实刘健三人还好一些,虽然不能回家,可文渊阁里,住的还算舒坦。只是其他人,却实在受不了了。 …… 一时之间,坊间竟有了传言,说是朝廷有意,在大明宫附近,建衙署。 事实上,关于此事,弘治皇帝已开始和刘健等人进行讨论了。 弘治皇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这大明宫花了这么多钱,以后能不住吗? 何况,太皇太后还在此呢,未来许多年,自己怕都离不开。 自己是勤政的天子,不可能不问世事,可只要问,哪怕是一件事,都需内阁大臣随时来见驾,而内阁大臣要把事办成,就需要各部协同。 这…… 弘治皇帝舒服的坐在奉天殿里。 他喜欢这儿,暖和,舒服,景色好,最重要的是,明亮。 这纯金打造的御椅,相当上档次,突然之间,他也开始嫌弃,那紫禁城里的御椅了。 刘健三人都在。 方继藩和朱厚照也在。 大家看着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淡淡道:“建六部和各寺衙署之事,不可再让方继藩掏银子了,朕过意不去。”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这是看不起儿臣哪,儿臣大不了,将西山的煤矿卖了,总能将银子筹措出来。” 朱厚照也可怜巴巴的样子:“儿臣也可以卖……卖东宫?” 方继藩像看智障一样看着朱厚照,狗都不如的跟屁虫!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 却是微微一笑,看向刘健:“刘卿家,这么着吧,营造之事,还是托方继藩来,各个衙署,如何营造,就让方继藩来主持,可银子呢,国库出一些,内帑也出一些,咱们一道儿,将事情办妥当了,你看呢?” 刘健心里想,现在是怨声载道,皇帝既然离不开,还能咋样,只能委屈臣子们了,他点点头:“却不知需费多少钱粮?” 方继藩想了想:“这个,这个,暂时也算不清,不过,这么多的衙署,纹银百万以上,是要的。” 刘健肉疼的很,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苦笑:“臣来尽力张罗吧。” 弘治皇帝松了口气。 他愈发的舍不得离开这里了,这儿住得好,连身子都觉得好了,尤其是看到太皇太后对此满意,作为儿孙的,自是心情愉悦。 “就这么办了。紫禁城已有百年,要修葺的地方,实在太多,现在,大明宫已营建,花费的银子,数百上千万,这么多银子,岂能糟蹋了。朕这便下旨,于大明宫规划,营建官署,以备眼下所需。” 一言而断之后,弘治皇帝便打算走了。 至少……自己未来的日子,都是赖在这大明宫了。 刘健三人拜倒:“臣等……遵旨。” 只那李东阳,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接着瞥了一眼方继藩和朱厚照。 不会吧,他们这么黑?是不是自己想的太深了,误会了他们。 是不是误会,到时私底下查一查,就好了。 朱厚照乐了:“父皇只要肯出银子,肯定是物超所值,请父皇放心,将银子交给儿臣和方继藩,儿臣和方继藩,定当将这各处官署,修的跟皇宫一样,我们西山建业,修了大明宫,那可是响当当的。” 西山建业? 弘治皇帝一头雾水。 方继藩立即道:“不不不,绝不是修的和大明宫一般,肯定要比大明宫差的,这话太僭越了,太僭越了。” 弘治皇帝起身,叹了口气道:“继藩啊,继藩,你给朕送了天大的礼,也给朕带来了一丁点的麻烦啊。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世上,总是有舍才有得,好啦,就这么办了。下旨!” 方继藩摩拳擦掌。 我方继藩,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包工头,这官署交给我营造,那真是太好了,我方继藩绝不偷工减料。 自奉天殿里出来,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结伴而出,朱厚照笑嘻嘻的道:“老方,甚是不是要发财了,是不是要发财了啊。” 方继藩显得淡定:“殿下,别总是谈钱,太俗。” 朱厚照激动的摸着自己的心口,蹦蹦跳跳道:“看来,要发财了,我一见你不谈钱,就晓得要发大财了。” 方继藩叹口气:“现在说发财,还早。我们现在谈的,是良心!” “啥意思?” “咱们的西山建业啊,这建房子,关系着的是啥?是百姓们的福祉啊,若是房子没建好,今日漏水,明日掉瓦,你想想,咱们岂不是要遗臭万年?所以啊,现在别老是谈钱,把心思放在怎么精益求精上头。” 朱厚照小鸡啄米的点头。 ………… 王不仕乔迁了。 钟鼓楼这儿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段,可毕竟属于内城,一间两进两出的房子,房子有些破旧,进行了修补之后,才勉强像一点样子。 这是王不仕这些年来,唯一一次高兴的时候。 他带着自己的儿子王建业,二人在大门口,等着宾客来。 可左等右等,居然没看到什么人。 这令王不仕很是有些恼火。 不给面子啊。 好歹也是翰林侍读。 这不是要逼着下次老夫弹劾你们吗? 今日乃是沐休,按理来说大家都有闲的。 王不仕气的呕血,气咻咻的回到了新宅的正堂。 都好啊,自己买了个这么多好的房子,还只花了七八千两。 他坐下,呷了口茶,王建业坐在一旁:“要不,儿子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王不仕阴沉着脸:“爱来不来,不能强人所难,不晓得的,还以为老夫多稀罕有人来呢。” “噢。” 这时,门子进来了:“老爷,老爷,那东城的刘东家来了。” 刘东家…… 王不仕眯着眼,这个人,自己倒是很熟,当初王不仕要买房子,此前还看中了一个宅,便是这刘东家家里的,可惜,价钱没谈拢,对方咬死了说那里地段更好,要一万三千两,王不仕有些舍不得,也就没有联络了。 这才选了现在这房。 这刘东家,要来做啥? “请进来。” 刘东家来了,一见到王不仕,忙是行礼:“见过王侍读,王侍读,近来可好?” 王不仕面色缓和一些:“来,请坐下,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知,刘东家,有何事?” 说起来,大家实在是没有什么交情,王不仕甚至还看不起这个刘东家,若不是当初,看中了他家的房,甚至连话,都懒得和这样的人说。 王不仕笑吟吟的道:“小人来此,只是有一事想问问,不知王侍读,还对此前那房子,有兴趣吗?” 王不仕心里乐了,你有病吧,老夫都已买了新房了,当初是你自己咬死了一万三千五百两不卖的,等老夫房都买了,你还来问。 不过,他明显的感觉到,刘东家的面上,有几分焦灼。 “噢?刘东家,你那房啊,太贵了,当初老夫说一万一千两,便买,诶……” 刘东家立即道:“那就一万一千两,现在还买吗?” “……”王不仕一脸怪异,当初这家伙态度坚决的很,怎么转眼之间就变了…… 见王不仕不吭声,刘东家:“要不,一万两?” 他见王不仕瞠目结舌,可刘东家却几乎要哭出来:“八千,八千两,可以立即成交。” 王不仕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当初一万三千五百两死不松口,现在八千? “可我已买房了,我这房子,也近八千两。”王不仕心里遗憾,早知如此,当初这个价,买刘东家的了。 刘东家却要哭了。 欲哭无泪啊。 他心知,王不仕是不肯买了,只好叹了口气:“诶,那就算了吧,算了……王侍读,告辞……告辞……” 王不仕却觉得古怪:“且慢,出了什么事,你这样缺银子?” 刘东家一脸沮丧的看了王不仕一眼:“不是缺,是天变了。” “天变了……” “王侍读难道不知道,陛下去了大明宫?”刘东家忍不住问。 “知道呀。”王不仕美滋滋的道:“那大明宫修的真是气派,老夫有幸去看了看……是那姓方的修的,这方继藩,历来有脑疾,这个家伙,真是无可救药,傻透了。” 一逮着能骂方继藩的机会,王不仕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可刘东家却像看傻子一般的看着王不仕:“那你又知不知道,陛下已下旨,要在大明宫左近,修筑衙署,圣旨,您看了吗?” “看了。”王不仕笑呵呵的道:“老夫乃是翰林侍读,怎么会没看?” 刘东家也是服了这些翰林,真的对商业,一窍不通啊,脖子都被吊在树上了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美滋滋的样子。 …………………… 第四章,求月票,待会儿还有,不会停!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八章:黄金时代(第五更,求月票!) 刘东家看着王不仕,觉得这个人……傻透了。 却还是慢条斯理的道:“王侍读到现在竟还不知道?诶,这紫禁城里没有了皇上,没有了这么多宦官,没有了这么多靠着宦官吃饭的人,更没有了文武百官,您想想看,这………还有人置宅吗?内城为啥叫内城,因为这儿,靠着紫禁城,这儿,是与外城隔绝的啊。真要找地方住,那外城偏一些的地方,百两银子,都能有间房,可为何,内城的地,却是寸土寸金?” 王不仕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 “看来,你们这些官人,竟是后知后觉啊。消息一传出来,昨日,所有的商贾,都疯了似得在卖房,一万两银子的宅院,从前少一个子儿都不成,现在六千两,就敢卖,你可知道,这内城里,多少宅子现在在找买主吗?” “……” 王不仕的脸色,顿时惨然:“你的意思是,我买的这房子,八千多两银子买来,现在只值五千?” “五千也卖不出去。”刘东家苦笑:“皇帝不在这儿了,这就不是内城,不是内城……多少人得迁着走,实话和你说,大明宫附近,已经开始开始打起了招牌,卖楼了。” “大明宫那儿,不是一片荒地。” “卖的是楼花。”刘东家解释道:“就是先交钱,再建房,虽然什么都没见着,可一样卖。” 王不仕冷笑:“这房子,谁买?” “多着呢,清早放出了三百个宅院,算了,算了,不和你说,总而言之,这内城,又还是钟鼓楼这儿,这里的宅子……怕是要完了。”刘东家叹口气,似乎遗憾,抱手:“告辞,告辞。” 人便匆匆要走。 王不仕突然道:“你莫非在骗我不成,你们这些奸商,最是狡猾,我还不信了,我八千两银子的宅子,会卖不出去!” 刘东家意味深长的看了王不仕一眼,而后,慢悠悠的道:“要不这样吧,我那宅子呢,五千,只要五千两银子,原价一万三千五,我卖您了,咱们现在交割,一手交钱,一手交了房契,如何?” 这一下子,王不仕突然眼前一黑。 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 人家一万三千五百两银子的宅子,五千两都敢卖,那自己这宅子,岂不是……三千两都不值。 银子啊……自己的银子啊…… 这可是自己卖了祖宗地的银子,王不仕觉得头昏沉沉的,忙是抚额。 一旁的王建业上前:“爹,爹,你没事吧。” “我……我……”王不仕咆哮:“天杀的大明宫,天杀的方继藩,世上,怎么会有人黑心至此,不活啦,我不活啦。” “爹……”王建业咆哮。 “走,咱们去大明宫那儿,非要讨回一个公道!” 王不仕龇牙咧嘴:“备轿,我王不仕,和那方继藩拼了!” 说着,王不仕坐上了轿子。 儿子不放心,真怕自己的父亲,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忙是跟着。 这一路,王家父子磨着牙,途经牙行的时候,果然看到牙行外头,张贴了无数的榜,都是卖宅子的。 起初,是商贾们一眼看到了圣旨的猫腻,立即开始行动,等卖宅子的人一多,其他的官人们开始坐不住了,不对劲哪,看着这宅子的价格不断的暴跌,竟连个翻身都没有,这一下子,所有人恐慌起来,到处都在卖,至于买家,却是连个鬼影都没有。 内城的宅子,本是卖一座少一座,所以极为稀缺,可如今呢,竟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 ……… 王不仕父子到了大明宫外头,早已是累的气喘吁吁。 却见那宫外头,却是一个棚子,大棚子外头,挂着一张巨幅的画,这画里,是一幅巨大的新城,新城里,街道井然,宅院错落有致。 看着这四面的荒地,王不仕也是服气了。 这样他也卖,他还有良心吗? 却见那里人头攒动,乌压压的全是人。 王不仕便气咻咻的挤了进去。 这乌压压的人中,有不少都是老熟人,除了一些敏锐的商贾,还有不少,竟都是王不仕的同僚。 难怪这些家伙们,没来参加自己的乔迁之喜呢,十之八九,不是被消息吓着了,就是跑来这了。 方继藩却是一脸短装打扮,头戴着一个藤条编织的安全帽子,手里拿着图纸,神气活现。 朱厚照兴冲冲的跟在一旁,美滋滋的模样。 后头,当然少不了十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 毕竟,作为大明数一数二的大包工头,人们对他们,往往会有一些误解,因而,格外需要加强保护,免得有人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方继藩神气活现,手遥指着远方:“见着没有,见着没有,那里就是翰林院的新址,再过去,就是御街,御街两边,是户部,是礼部……东南角,就是国子监……大家看好了,今日咱们要卖的这《通天园》,就在这里,距离咱们国子监,五百步,占地千亩,得天独厚,沾染天下的文气,若是出入宫禁,那也方便的很,坐了轿子,一盏茶就到了。” “五百步,有些远啊……”有人咕哝。 方继藩怒道:“五百步也远?你当国子监你家开的,实话和你说,我方继藩若不是讲良心,这宅子,我还卖你们?” 方继藩一发怒,那人便不敢做声了。 王不仕想冲出去,不过这一路,情绪总算稳定了,他心里冷笑,且要看看,你玩什么花招。 于是也在人群之中。 方继藩不客气的拨开人群,继续道:“这通天园所营造的宅院,统统是咱们皇家的施工队,就是当初造大明宫的,这院墙,还有这庭院,大伙儿来看看,这是顶级奢华一品大宅,里头的树,用的是最诊贵的树种……还有这院墙,那更了不得了,一丈高,私密性强,还有这房子,统统用的是咱们最新的混凝土,高级!不只如此,地上统统都是瓷砖,各位,平时人们都用瓷片儿来做餐具,或用来装饰,可在咱们这儿,就是踩在脚下的,为啥,两个字,尊贵!” 王不仕脑海里,想到了自己入大明宫的场景,居然……觉得很美好。 呸!臭不要脸的东西,老夫会上你的当? 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所有的主人房,用落地窗,不落地可不成,不落地,咱们西山建业,就是没有良心。而我方继藩,不但有良心,最重要的是,我方继藩还有情怀。这银子,在哪挣不是挣,可我为啥,偏偏要和这土木打交道。是因为诸公啊,诸公们若能在家里舒舒服服的去当值,咱们大明,不就更加繁荣昌盛了吗?好啦,不说这些没用的……咱们继续。” 方继藩道:“这宅子里,还得集中供暖,人进了屋子,要暖和,得舒服。这暖气,想来有不少人,已见识过了吧,哈哈,那就不多说了,这些,都不算什么。出门在外呢,还得行,这通天圆门前便是连接御道的沥青路,沥青路啊,大明宫里才有的沥青路,不但平滑,还结识,出门在外,不怕磕着碰着,这笔直的道路,就铺在你家门前,门口还有两尊石狮子,用的是大理石雕刻,请来的,乃是江浙的石匠。” 众人听着窃窃私语,似乎,有一点点心动了。 王不仕只听耳边有人道:“这暖气倒有意思,还有那地上的瓷片……” “嘘,小点声,别让这小子知道咱们有意思,这小子待会儿坐地起价就糟了。” 王不仕竟听的入神,早知如此,自己为啥买那旧宅啊,现在细细听来,竟觉得那旧宅,一无是处。” “你们以为,这就没了?”方继藩冷笑:“你们错了,我方继藩这个人,有的最是同理之心,你们想想看,你们若是病了,咋办?” “请大夫啊!” “请哪里的大夫呢?”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回答问题的人。 这人踟躇了。 方继藩道:“现在,我大声宣布,在通天园,西山医学院,将在此,设立分院,每日都有医学生,随时坐诊,这医院将距离你们数步之遥,若有个头昏脑热,几步路,就可就医!” 呀…… 许多人惊讶起来。 西山医学院,现在名声可是极大,早已盖过了御医院的风头。 “当真?” 方继藩怒骂:“我方继藩诚实做人,什么叫做当真,我说了开分院,便开分院!” 王不仕心里咯噔一下,见方继藩向前走一步,乌压压的人流,便也随着方继藩向前走,王不仕随着人流,跟着过去。 方继藩大叫道:“不只如此,西山书院,也将在这里,开设蒙学。” “啥?” 一下子,所有人炸了。 西山书院啊,那个科举吊打天下读书人的地方。 这可是天底下,最顶级的书院。 虽然有不少人,对于西山的新学腹诽,可其教授人考功名的本事,却绝没有怀疑。 王不仕忍不住大:“意思是,我孙儿将来也能在西山书院蒙学院里读书。” 正文 第八百一十九章:摧枯拉朽(第一更求月票!) 虽然西山书院,此前没有蒙学。 可西山书院,就是金字招牌哪。 无论是官宦还是巨贾,都是最害怕,自己的子弟成为不肖子的,一旦子孙不肖,照样可能家道中落。 据说西山书院教育格外的严厉,并不会比那些家传渊源极厚实的人家差。 本来人们习惯了私教,似官宦人家,往往会请族中的尊长,或者是聘请专门的人,来教授自己的子弟。 可这些年,西山书院,摧枯拉朽啊。 寻常的私教,已经满地找牙了。 因而,方继藩提出设立蒙学,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动心了。 那王不仕歪着头,心思也开始动了。 方继藩朝着提问的王不仕看去。 这家伙……有点眼熟。 不过……方继藩眼熟的人太多,有太多太多的人认识方继藩,而方继藩却不认识他们。 方继藩今日格外有耐心,若是往日,有人在边上叽叽喳喳,早就一巴掌抡了过去,今日却格外的有好脾气:“是极,是极,这西山蒙学,专门招收附近的子弟,我大胆的预测,数年之后,咱们这西山第一蒙学书院,将培养出无数栋梁之才。不只如此,我们不但要让人读四书,好使他们金榜题名。我们还将高薪聘请,佛朗机、大食等等外藩最顶级的博士,偶尔来给子弟们上一上课,开拓咱们的眼界。” “不好,不好!”众人纷纷摇头:“请藩人会吓坏孩子,咱们不答应。” “……”方继藩一呆,大家很激动嘛,自己险些忘了,这年月,请外教是要被打的,方继藩微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来,来,来,大家请移步。” 他一面走,后头呼啦啦的人便跟上,方继藩道:“这通天园,还将招募私人安保,巡视附近的街道,也就是说,大家不必另外聘请护院,绝对安全。” “不只如此,大家见着了吗?不久之后,我们还将规划一条商铺街……嗯,就在这儿,也不过是百步不到的距离,诸位,只要住在此,咱们退,可享受幽静,进,则可坐拥繁华!” “此地,明日开始破土动工,明年年初,诸位便可乔迁。这通天园乃是天下第一豪宅,各位,各位,而今只有三百套,先到者,先得,要买的,赶紧去取签,咱们摇号兜售了啊。” 朱厚照美滋滋的大吼:“快去呀,快去呀,不然要迟了啊。” 众人如做梦一般。 什么瓷片的地板,什么防腐木铺的庭院,什么门前沥青大道,什么专享的地下水道,什么医院,什么学校,还有那什么落地大窗和暖气,什么附近国子监,大明宫不远,听着晕乎乎的,竟真动心了。 从前他们对宅院的理解,只是气派,脸面。竟想不到,一个宅子,竟有如此多的功能。 动心了,动心了。 尤其是方继藩说只放出三百套,稀缺资源,于是四处张望,便见附近都是乌压压的人,整个人,竟好像下了降头一般。 有人忍不住道:“且慢,且慢,价钱还没说呢。” 方继藩最讨厌这个时候,还来问价钱的,于是鼓着眼睛看那家伙。 可其他人都不乐意了:“是啊,是啊,说吧,一亩多少银子!” “一亩?”方继藩乐了:“不不不,咱们这地,不是论亩卖的。” 不是论亩卖? 大家无法理解。 方继藩道:“按平方米,这666平方米,才是一亩!” 大家心底开始计算起来。 方继藩道:“此乃咱们西山建业兜售如此稀缺的大宅,为了酬谢诸位厚爱,这一平米,纹银一百五十两,先到先得了哪。这一百五十两,购置的,不只是地,还有这地下的排污、排水,是地下的暖气,是上头为皇家建造宫殿的匠人所造的庭院,我方继藩,良心做人,今日,是给予诸位巨大的优惠,迟了,可就没了。” “不只如此!”方继藩道:“为了使大家能买好房,西山钱庄正式推出房贷,利息低廉,进士功名者,可有二十年还贷优享,举人者,可贷十五年;寻常无功名者,可贷十年。若是家里有爵位的,我们正式推出,百年还贷计划。每年只需还贷数百两银子,这稀缺大宅,轻松入住……” 有人不服气了:“我们没功名,就只能贷十年?” 方继藩怒气冲冲看着那小子,其实这家伙方继藩认得,是王金元的朋友,请来凑数的,方继藩上前,扬起手就是给他一个耳刮子:“臭不要脸的东西,瞎叫唤什么,你能和进士们比?人家能做官,手底下,不知贪赃了多少银子,人家还得起贷,你能保证未来二十年,年年能还得起吗?” 这人忙捂着脸,火辣辣的疼,一脸委屈。 对待客户,方继藩一向不会惯着的,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咋地? 其他如王不仕这样的人,脸顿时黑了,啥意思,啥意思来着,他们气鼓鼓的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笑了笑:“原谅本都尉说话比较耿直,也不全然是说,大家都是赃官,我的意思是………诸位都是有本事的人……” “血口喷人,哼!”众人低声叫骂。 朱厚照这时手指着天穹:“诶呀,快看,天上好大的鸟。” 众人便都抬头,却发现啥都没有。 等他们恍惚之间,低下头来。 王不仕早已开始计算起来,自己在钟鼓楼买的宅子,是内城,五六亩地呢,也才八千多两银子。这儿一平就是一百五十两,一亩下来,岂不就是上万两银子,黑,真黑,这还是一大片荒地呢,就一个棚子,你方继藩一亩地,敢卖一万,你去抢? 可……论起来,方才方继藩所描绘的蓝图,还真有动人之处。 倘若当真……如这般,西山的钱庄,还可贷款,噢,首付多少来着,一打听,只需两千两银子,这房子就属于自己了,其他时候,一月下来,也就还三十五两银子不到。 这数目……自己的俸禄虽不多,可在老家,却也是置了不少产的,以自己的身份,且自己儿子还是举人,将来前途远大,区区三十五两,岂不是跟塞牙缝一般? 买,还是不买? 往后陛下真到了大明宫,难道让自己住在内城?那将来,翰林院搬来了这儿,自己来回四五个时辰当值? 又或者,在此租房? 这么贵的房子,租房下来,只怕价格不菲吧。 边上,有人窃窃私语:“据说这儿的地,都是方家的……” 王不仕突然热血上涌,周遭都是窃窃私语的人,令他一下子有点发懵。 做官的人,没一个穷的。 毕竟,想要科举,不是谁都能负担的起这读书的费用。 为何江南多才子,难道真以为天生就比较聪明,无非是那儿乃是鱼米之乡,比较殷实,商业也发达罢了。 王不仕嘴皮子哆嗦,咬了咬牙:“建业,你来。” “爹,干啥。”王建业上前。 王不仕眯着眼:“我看,咱们得买一亩。” “爹,你真买呀?” “我有预感。”王不仕眼里,掠过了格外的精明之色:“不买,将来可能还得涨,你也不想想,这方继藩是什么人。” 他声音压的更低:“这附近的地都是他的,现在一亩地,都开价了一万两,其他的地,他还肯低卖吗?此人甚为狡猾,十之八九,宁可地荒芜着,也绝不肯兜售的,可你想想,大明宫就在此,皇帝便在这里,附近这么多的官署,文武百官,将来都得在此当值……买,咱们家是进士,有官身,首付两成,贷二十年,这贷款的利率,也不算高,还算过得去,我看,咱们再筹措一下,两千两银子不是拿不出。” “爹您可想好了。” 远处,便见一些商贾率先去取签了。 王不仕看着那些商贾,心里冷笑,淡淡道:“跟着这些商贾,准没有错的,你去,取签!” 王建业无奈,只好乖乖奉了父命,去棚子里抽签。 这抽签的人开始多起来。 起初许多人还犹豫,可见有许多人开始抽,甚至有家大业大的,竟是一口气,直接拿下十亩大宅。 一下子,大家紧张起来。 这才总共放出三百亩地,若是迟了,可就没了啊。 事实上,这房贷是最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明明一万两银子,这是可怕的数目,可只让他先付两千,这原本买不起的人,却一下子,买得起了,原本只有一百人有这买的资格,却在瞬间,让数千上万人,有了资格。 方继藩背着手,懒得去看那些抢房子的人,抬着头,慢慢踱步,朱厚照忙是追上来:“老方,老方,咱们不如坐地起价,你瞧,一万两一亩,都有人抢呢。” 方继藩微笑:“殿下,不要着急,慢慢的来,我们要讲信用,信用,便是我方继藩的生命,我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捍卫他。” ……………… 第一章送到,感谢新盟主愤怒的烤包子十万起点币的打赏,感谢盟主北凉绿蚁五万起点币的打赏,感谢WXY矮大紧同学五万起点币的打赏,还有很多很多打赏的朋友,就不一一列举了,省得大家说老虎凑字数,老虎是有良心的人,今天,咱们继续,努力爆更,求月票啦! 正文 第八百二十章:以和为贵 这三百亩的宅邸,卖的极快,很快就兜售一空。 除了一部分官员,需要自住,还有一些商贾,似乎也瞅准了商机。 房子和房子,毕竟是不同的。 就如京师内城,同样一套房,可能是上千两银子,若是宅邸,占地七八亩的,上万两也是轻轻松松,可在外城,几十上百两,就能买个屋子了。 原因无他,内城是稀缺的资源,有内城的城墙围着,卖一套少一套,你还不能嫌贵,毕竟里头规划的是齐齐整整,顺天府格外的照顾,因为内城,是断然不能出任何差错的,买了这里宅子的人,本身就非富即贵,人家不缺银子。 而外城呢,却是三教九流混杂而居,污水横流,龙蛇混杂,本就是平民的居所。 这个时代,不只有贫富差距,还有贵贱的差距。 现在这通天园三百亩地,对于不少商贾们而言,是一个巨大跃升自己地位的工具,想想看,住在这儿,与皇帝相伴,周遭都是衙门,安全。且左邻右舍,说不准就是某某官,这倒也罢了,自己虽有银子,可人家未必瞧得起啊,可将来,自个儿的子弟,也可以和官人们,在一个学堂里读书,这……是花银子能买的着的吗? 以至于起初还犹豫的人,手慢了几分,居然发现……兜售……一空了。 那些买着的人,个个兴高采烈,激动的不得了,就仿佛捡着了便宜似得。 而后,便是签订契约,同时限定十日之内,交付首付,王不仕手里拿着契约,见身边有人遗憾,似乎嫌自己手慢了。 王不仕没抢到好的地段,他所买的这一亩地,距离未来规划的学堂有些距离,本有些遗憾,可回头一看,竟还有几个自己的同僚,在那儿捶胸跌足,一下子,心里舒坦了。 瞧瞧你们,就是没有眼光啊。 哪里像我王不仕,哈哈。 他坐上了轿子,回家,赶紧筹措银子哪,还有自己在内城的宅子,怎么处置? 看来,还是要处理掉,卖吧,卖吧。 那地方,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还是新宅好哪,哪怕新宅只有一亩,旧宅大的多,可上一次去大明宫,对于那落地玻璃,那地砖,那暖气,甚至是许多的小细节,王不仕都记忆犹新,倘若自己也住在这这种地方,美滋滋。 而且,听那棚子里的人说了,住了新宅之后,不需在府里置这么多的丫头、轿夫还有护院、门房。 为何呢,因为这通天园里,据闻会有专门的护院,是统一招募的,个个经受过操练,这样的话,家里也不需这么多下人,主人家自己住,再有两个丫头,一个婆子,一个门房就足够了。 自己一家六七口,完全够住。 这么一想,心里竟隐隐有了些期待。 坐在轿里,王不仕想着,想着,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啥? 方才我来这,是为了做啥的? 好像是……来找方继藩拼命的吧。 可是…… 他坐在轿里,捏着这地契,脑子有点懵,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 整个京师,几乎所有宅子,都在暴跌。 尤其是内城,更是跌的可怕,内城之所以是内城,是因为内城围绕着大明的中枢,现在中枢没了,它和外城,就没有了任何的分别。 在这一场巨大的暴跌之后,人们竟有了恐慌,争先恐后的卖宅子,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新城的事。 王不仕筹措了两千两银子,交了首付,而后,便去了钱庄里办了按揭,从此,他已不再是大明的臣子,也光荣的成为了西山钱庄的臣子了,朝廷好歹还给自己发俸禄呢,他*的,从今往后,自个儿每月,都得给这西山钱庄送银子了。 王不仕开始焦虑起来。 自己糊涂啊,怎么就一下子,稀里糊涂,就把这命根子,都交给了别人了呢,现在好了,家底空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人嘛,在情绪激昂之后,等冷静了,便开始变得顾虑重重起来。 哪怕他在翰林院文史馆里,也开始变得惆怅,好似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浑身懒洋洋的。 到了第三日,他照旧去翰林院当值。 这翰林院里,却像是炸开了锅一般。 “今日七八个大人告假了。” “告假,告什么假。”王不仕看着前来禀告的书吏。 这书吏苦笑道:“据说都去了大明宫那儿,最新一期,紫金花园推出,五百亩,正在开售呢,大家这是闻风而动,都跑去了。” 这书吏这么一说,一旁的翰林也纷纷凑上来。 这些人消息不够灵通,个个看着这老书吏。 许多人知道这事,只晓得大明宫外头在卖房。 是的,荒地上卖房,那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 王不仕一听,眼前一黑。 卧槽……姓方的他又卖。 缺德不缺德,前几日还说稀缺房源,只有三百亩,今儿就有五百亩了。 王不仕心里咯噔的跳起来,是不是完了,是不是老夫这一万两,也砸手里了。 其他的翰林七嘴八舌,有人冷笑:“呵……笑话,谁买那荒地啊。” 这老书吏却是笑了:“听说啊,那紫金花园,距离国子监,有一千步。” 一千步,有够远的了。 比通天园的地段还差。 “开价就是一万二千两银子一亩。” “什么……”王不仕一愣,瞪着老书吏。 一……一万二千两。 边上有翰林酸溜溜的道:“呵,这样能卖出去,才怪。” 老书吏苦笑:“卖得出去,听说,说是五百亩,可事实上,有三百亩,已经没了,真正让人抢得,也就两百亩。” “三百亩,谁买了去?”不少人狐疑起来。 “内定的。”老书吏也在感慨,仿佛世道变了一般:“诸公有所不知,这上头……”他指了指房梁:“那些公侯们,甚至听说,还有内阁和六部的某公们,早就和驸马都尉商量好了的,他们不需去抢,直接就将最好的地段,给拿下了,多余的两百亩,才是给人抢购的。” “……” 所有人脸色变了。 一万二千两一亩,还有人内定,剩下那些稀烂的,才让人去抢。 怎么听着,像抢大白菜一样。 有个年轻翰林咬牙切齿起来,忍不住骂:“这是官商勾结,狗官!” 他虽也是官,此刻,骂的这个官,显然是那些身居高位者。 王不仕脸一抽,却是一下子眩晕起来。 三天,就三天,比自己地段还差一些的宅子,就多了两千两银子了? 那自己的宅子,岂不是转眼,价值在一万三千两以上。 他心儿,噗通噗通的跳起来。 这辈子吃过无数亏,栽过无数的跟头,却从没捡过这么大的便宜啊。 早知如此,当初该咬咬牙,多买一亩。 他后悔了。 其他翰林,却一个个面色各异,有人道:“诶呀,我身子不适,想来旧疾复发了,我得告个假,回去养一养。” “我……我身子也不适……” 一下子,再没人有心思办公了。 就算买不起,也想去看看,许多没买上的,心里竟滋生出一股子莫名的焦虑。 要不,修书回乡,让家中父母兄弟卖一些地? 王不仕端起了茶盏,脑子里已开始有些乱了,要不要再买一亩,将来自己儿孙多了,指不定,不够住呢。 可是银子从哪里来。 老家…… 老家已经榨干了啊。 旧宅……对,旧宅…… “诶呀!”王不仕一捂着肚子:“本官肚子疼……得告假……” ……………… 大明宫外头,人头攒动。 王金元被人围在了中间,下头是张牙舞爪的人,有巨贾,有官宦,有勋贵,众人愤怒的叫骂。 王金元嗓子都冒烟了,他站在了桌上,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家不要激动,不要激动,且听我说,我王金元对天起誓,咱们方都尉,绝对没有和上头的人勾结,断然没有,暗中让人先买。我们做买卖,讲究的是诚信,是公平、公正、公开!绝没有内阁和部堂里的人……大家不要吵、不要骂,不要激动。咱们有话好好说,大家伙儿,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 啪…… 不知是谁,踹了王金元一脚。 护卫们一看,忙是拉扯着衣衫褴褛的王金元出了人群。 王金元气喘吁吁,浑身上下,许多淤青,嗓子都哑了。可外头,激动的人潮还是不肯离去,各种的痛骂不绝。 跟着王金元来的,乃是杨彪。 杨彪奉命来保护王金元,他捋起袖子,忍不住骂骂咧咧:“王东家,这可不成,这些家伙们闹的太厉害了,恩公早就说,对付他们不要客气,该打就打,卖他们一点儿房子,还惯着他们,咱们做买卖,不养这些狗东西的脾气。” 杨彪气喘吁吁的呷了口凉茶,揉着自己的腰:“你也不要激动,这事儿,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罢了,罢了,不要动手,以和为贵,要以和为贵。” ………… 第二章送到,今天依然爆更,求月票,大家手里有月票,赶紧投吧,码字很辛苦啊。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一章:利国利民(三更求月票) 王金元气喘吁吁:“传出消息吧,为了酬谢诸位的厚爱,咱们原本后期推出的一块地,今日推出,两百亩,可这一次,却是谁抽到了签谁得,若是因此还不满,再闹腾,可就不客气了。” 王金元是不敢出去了,怕被人打死。 消息放了出去,总算人们的不满才消解下来。 只几日功夫,便有一千套宅邸推出,卖的极火,乃至于规划了垃圾站的宅子,竟也有人抢。 大明从不缺有银子的人。 这其实和大明的银本位有极大的关系,金属为货币,这货币就是稀缺品,正因为稀缺,所以几乎没有贬值的可能,只有到了大明中后期,大量的白银输入,这银价才有所松动。 可即便如此,白银本身的价值,依旧无法动摇。 一样东西,价值几乎恒定,没有缩水的可能,因而在这个时代,最多的就是两种人,一种是地主,一种是老财。 地主自不必说,靠的就是土地。而所谓的老财,他们可能也有土地,却也有自己的铺子,或者是榨油的作坊,他们的收入不菲,且大多都是老字号,数代人经营,挣了银子,他们不会花销出去,做啥?寻了个大缸,将银子搁进去,而后埋在自己的后院,或者是自己家的床底下。 这时代没有所谓的通货膨胀,所以不担心银子的价值缩水,因而,这一代代人就这么将这些银子攒着,投资?不存在的。老财大多是保守的性子,且也没有投资的动力。 这一代代下来,床底下的银子越来越多,几乎都不在市面上流通,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到底有多少财富。 可现在,连老财们都动心了,听着几日功夫,一万两银子变成了一万二,这可比把银子埋起来,强不知多少倍啊。 不只如此呢,为了应付房贷,西山钱庄已开始大规模的吸储,一百两银子存进去,一年下来,竟能生出一两银子的利息。 一两银子虽不多,却是实打实,看得见摸的着的银子。 西山钱庄已经营了一些时候了,财力丰厚,好几次谣言危机,吓的人们纷纷拿着银票去兑换,结果人家准备金足够,你要兑多少,便兑多少,如此一来,已开始有商贾们开始接受这种随兑随取的货币。 毕竟,做买卖的人,谁也不喜欢,带着几百上千两银子出门,这哪怕是一斤银子,都不好携带和藏匿,若是十斤、二十斤、一百斤,中途损耗和费的功夫就太大了。 京师里,掀起了挖地潮,老财们的后院和床底下被挖了个坑坑洼洼,胆子肥的,巴望着在新城买一套宅子,胆子小的,盯着那西山钱庄的利率看。 前些日子,还是百分之一的利率,最近略有上涨。 这银子存进去,肯定稳妥,大家都明白,自己的银子存进去,就是贷去给人买房的,而钱庄从中挣差价,而自己,也能得一些好处。 于是乎,这西山钱庄,存钱的多,贷银子的也不少。 热闹非凡。 可市面上一下子流通了这么多银子,原来还紧缺的市场,物价竟开始微微上扬起来,通货膨胀,悄然开始。 这更加深了许多人的焦虑,尤其是老财们,这银子攒着,不去钱滚钱,就等于是亏死了啊。 原本一潭死水的市场,突然,仿佛有一股银潮,开始暗波涌动。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则开始规划新城。 既是重新开始,那么,每一块土地,要嘛预留,要嘛未来兜售,要嘛,则需建设文教设施,每一块地,都是有价值的,现在虽只放出了一千套宅子,可得来的首付款,加上钱庄付给了西山建业的尾款,这一千多万两纹银,轻松到手。 一千亩地……嘿嘿……小儿科。 我方继藩三环之内,有几十万亩地呢,当然,不要急,慢慢的来。 这是准备好了吃几代人的买卖,急个什么。 更不必说,太子殿下手头上,三环至五环之间,更不知多少土地,正因为是长久的买卖,所以,势必要徐徐图之。 比如方继藩放出的一千亩,看上去得来的银子多,可也需投入建设的成本,不只如此,你总还得给他修路吧,说好的学校和医院呢? 当然,方继藩可以最后拿个东西糊弄过去,比如说好的沥青路,事实上就是一个粗糙的夯土路,上头随便抹点什么,比如所谓的医院,实际上就是一个小诊所。 甚至,所谓的暖气,所谓的落地窗…… 这不成。 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天然具有对历史的责任感,人或轻如鸿毛,亦或重如泰山,方继藩选择了后者。 这规划图上,早已密密麻麻的进行了无数次的标注,而后又进行了删改。 可还是不满意。 不过,方继藩道:“人手不足啊,要修这么多路,这么多宅子,挖这么多的沟,还有各个作坊,烧瓷砖的,熔炼铜管的,还有烧玻璃的,现有的这些作坊,远远不足,还有砖窑……甚至,将来这么多人入住,少不得需要大量的家具,诶,难,太难了,还有那采沥青的,制混凝土,还有……” 方继藩觉得头大。 如此浩大的宫城,不但要继续修建大明宫,还需修建现在的一千套宅院,甚至,未来一段时间,可能还要在偏僻的地方,推出宅院,还有修筑道路,预先建立排水沟,甚至,还需要大量的大理石,这是因为方继藩建设官署和大戏院以及某些宏伟建筑的需要。 一个巨大气派的建筑,对于价格的提升是极大的。 倘若档次不够,凭啥将来卖人家三万、四万、五万一亩? 却在此时,有宦官气喘吁吁的过来:“太子殿下、方都尉,陛下召你们觐见,赶紧。” 朱厚照和方继藩不敢怠慢,忙是至大明宫奉天殿。 这奉天殿里,所有的帘子全部卷起,透明的落地窗,使这大殿与大殿之外融为一体。 二人脱靴子进去。 朱厚照的脚有点臭,使方继藩不得不捂了鼻子。 弘治皇帝则坐在金銮之上,在这里……确实是全新的感受,这使他,已经很讨厌那憋屈的暖阁了,他喜欢这奉天殿,宽敞,明亮,温暖。 可现在,弘治皇帝皱着眉。 他的手里,是十几份弹劾的奏疏,弹劾的是太子和方继藩,居然卖地,甚至哄抬地价的行为,他们希望,陛下能够移驾至紫禁城去,否则,这给臣民们,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十几个人一齐上奏,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弘治皇帝表现出了极深的忧虑。 尤其是朱厚照和方继藩这两个小子,居然在背后搞这个名堂,这令弘治皇帝心凉凉。 怎么感觉,中了圈套? “儿臣见过陛下(父皇)。” 弘治皇帝冷着脸,敲了敲案牍上的奏疏。 萧敬会意,便将奏疏转送到了朱厚照和方继藩手里。 二人一看,明白了。 被人骂了。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包工头,也难免,会被人弹劾啊。 毕竟……这年月,见不得人好的人太多了。 “你们……当真做了此事?” 弘治皇帝冷冷道:“这里头说的都是真的?朕看了奏疏,就将你们二人召来,就是要问明白,趁着现在大臣们还没有闹起来,朕给你们一个机会。” 朱厚照不知咋办,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二话不说:“陛下,这确有其事。” 弘治皇帝眉头微微一皱。 你们好卖不卖,非要去卖地,还惹得怨声载道,且看你们怎么收场。 弘治皇帝正想说,你们两个,这又是谁出的主意,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却在此时,方继藩正色道:“太子殿下圣明哪,正因为太子殿下,才有此奇思妙想。” 嘻嘻……本宫本来就很圣明。 朱厚照一听方继藩说自己圣明,心里乐了。 刚要露出笑容,突然脸色微微一僵硬。 不对啊。 陛下现在在问罪,老方说自己圣明,奇思妙想,这啥意思?这是不是说,出主意的是本宫,带头的是本宫?背黑锅的……自然也就是本宫…… 我只有三环至五环的地啊,到现在,一个铜板都没挣着呢。 老方……你坑我…… 朱厚照一脸幽怨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看都不看他一眼。 弘治皇帝一听,心里说,果然是这个缺德玩意。 于是怒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一下子瘪了,刚要乖乖拜倒,认罪伏法。 方继藩道:“正因为太子殿下,有此奇思妙想,方才想出了此等利国利民的善政,儿臣……对太子殿下,真是钦佩有加,五体投地。太子千岁!” “……”朱厚照脸都变了。 弘治皇帝肃容。 本来这事,他是打算将二人叫来,教训一顿,治罪,不存在的。今天狠狠的收拾二人一番,再想办法,将事情压下去。 可谁知,方继藩竟连利国利民四字都说出来了。 你们还不要脸了是吧? “好,朕倒想知道,你们有何高论!” ………… 第三章送到,爆更求月票! 正文 第百二十二章:以德服人(第四更求月票!) 弘治皇帝咄咄逼人的看着方继藩。 他要一个解释。 说实话。 这太黑心了。 哪有这么坑人的。 方继藩面带微笑。 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如吃了苍蝇一般。 这锅,似乎真的他背了。 此时,方继藩道:“陛下,敢问,而今土豆和红薯极力的推广,根据儿臣所知,各省已开始大规模的种植,去年和今年,各省的粮荒,几乎没有出现,甚至,因此而导致了地价的跌宕。为何?因为不缺粮了,不缺粮,粮价自然也就贱了,所谓谷贱伤农,怎么伤?大量的土地,人们已经无心种粮了,乡间的地主,认为将土地租种给农户,并没有什么获利,哪怕得来了粮食,也价格低廉,他们自然也就没有了将土地尽数租种出去的动力,那么……眼下,人们似乎是勉强能吃饱喝足了,可是……却诞生了大量的流民!” 方继藩说出了问题。 这一点,弘治皇帝也皱眉起来,江西布政使司的奏报,确实有这个情况,福建布政使司,河南布政使司,也多多少少,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说来也奇怪,荒年有流民,丰年依旧还是有流民。 谷贱伤农、谷贵饿农。 也就是说,谷物若是太贱,会打击农业,使人们对耕种的积极性严重的下降,甚至许多人,抛弃土地。可一旦谷物太贵,往往是因为灾害造成的,灾害发生,谷物价格暴涨,人们只好饿肚子。 这其中的平衡,实是太难掌握了。 方继藩接着道:“就说江西布政使司,单那儿一地,流民就新增了数万之多,这还只是官府统计的,太知道,是否有瞒报,陛下,长此下去,两京十三省,若都如此,可怎么得了啊。究其原因在于,土地只有这么多,百姓也只有这么多,一旦土地的收成暴涨,粮食多于了百姓们的需求,那么,这粮食势必会堆积,现在,大明根本不需这么多土地,就可养活当下的人口,继续耕种,已毫无意义,当下的问题在于,农户太多的缘故啊。”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许多迹象已经开始出现了。 农户太多,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 方继藩随即道:“可问题在于,这些流民一旦不再耕种土地,他们靠什么为生呢,难道任他们四处流窜,使他们看不到对生活的希望,积蓄对朝廷的不满,最终,爆发出怨恨,使他们最终从流民变成了暴民、恶民。再这样放任下去,迟早,是要酝酿大祸的啊。” 弘治皇帝心里沉甸甸的,这话,也没有错。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所以儿臣才说,咱们太子殿下圣明呢,太子殿下一拍脑袋,就解决了这个问题。譬如……建新城。” “这是敛财!”弘治皇帝瞪方继藩一眼,无论你方继藩怎么颠倒黑白,说破了天,也绕不过去。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不对,这是安置流民。陛下您想啊,建设新城,建设陛下的宫殿,咱们需要招募多少人力啊。儿臣计算过,单单京师一个新城,就需要有一百多个各种作坊,有练混凝土的,有造瓷砖的,有烧窑的,有造玻璃的……这些作坊,现在所需的人力空缺,就超过了五万之数,五万人有了工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万户人可以得到安置,五万户,就是二十万人口啊。” 方继藩又继续道:“工地上,还需要无数的泥瓦匠、石匠、木匠以及数不清的各色苦力,这……又是多少人?儿臣哪怕是往少了算,这只怕,又是数万人吧,这前前后后加起来,所需的人力,至少十万以上,未来……甚至还可增加,十万人,就是十万个家庭,数十万人口,他们可以依靠这些谋生,那些没办法耕种土地的人,从土地中走出来,从此,便有了工钱可领。更不必说,这些人还需衣食住行,又不知,可产生多少需求了。”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这样……也可以? 方继藩叹道:“可是要养活这么多人,哪里有这么容易呢,朝廷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国库里没有,内帑里也找不着,哪怕是方家真的砸锅卖铁,出的了这个银子?” 弘治皇帝沉默了。 方继藩道:“既然都出不了,却有人可以出,譬如……这天底下,有多少家里藏着无数财富的官宦、勋贵、老财啊,他们手里头……有银子!哪怕一家的财富,元及不上国库,可是十家、一百家、一千家、一万家,他们的财富,儿臣敢拍着胸脯保证,这些财富,可以是当下国库收入的十倍,甚至二十倍、三十倍。” “陛下啊,他们的银子,肯拿出来,建造新城,而他们得到了自己的新宅,营建的过程中,有数十万人,得以养活,这数十万人有了银子,可能就产生了消费,又不知可养活多少商贾和人手,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但解决了当下流民的问题……太子和儿臣,也可从中,赚点儿银子。陛下呢,陛下得到了新的宫殿,不只如此,新的宫殿,随着房价的攀升,价值也在不断攀升,陛下,这一亩地就是一万两银子,大明宫的土地,更是比寻常宅邸更有价值,没有三万两银子,也买不了一亩,若以市值而论,等着新的宫殿全数修建完毕,这大明宫,价值至少在五千万两纹银以上,甚至更多。”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听着,倒像是一个极完美的结果,似乎每一个人,都从中得到了好处。 不对,怎么听着都不对,问题出在哪呢。 弘治皇帝想起来了,那些弹劾奏疏,弘治皇帝冷冷道:“可你知道不知道,现在许多人都在抱怨,这新城的房价,竟是超过了旧城。” “可是旧城的价格下跌了啊。”方继藩无辜的道:“若是他们买不起新城,可以住在旧城嘛,再者说了,敢问陛下,寻常的百姓,会买新城的宅邸吗?”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他们不会买,他们现在还有许多人是流民,或是饿着肚子,哪怕是能吃饱饭了,家里孩子的衣服,也未必能买得起呢。”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最后道:“陛下啊,流民们没有工作,没有出路,他们怨恨了,不满了,则会聚集起来,历朝历代,这样的人一旦失去了生存的希望,就会谋反,自陈胜吴广,至黄巾叛乱,再到黄巢,哪一次,不是如此呢?” “可是……”方继藩意味深长的道:“可是历来,陛下可曾听说过,希望能以几百几千两银子在新城买一处宅邸的人,他再如何不满,再如何抱怨,哪怕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可是,他们……会谋反吗?”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一下子,思路统统清晰起来。 醐醍灌顶。 底层的百姓,没有了生路,一旦绝望,非反不可。 可是那些抱怨的年轻官员,还有那些看着新城却买不起的小买卖人、小东家、家底还算殷实,却又无法在新城定居的人,他们才是新城最大的受害者,因为只有他们,才想购置宅邸的冤枉,可偏偏,这价格,使他们很受伤。他们肯定会抱怨,会牢骚…… 可是这样的人,有家有业,除了没有房子之外,日子过的都算是殷实,他们有妻有子,他们会反吗? 历来……从来没有这样的人。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方继藩诚恳道:“当然,未来,肯定要对他们安置的,可是……当以安置流民为重,没有人买房子,新城就建不起来,就不需要这么多的劳力,也没法建立这么多工坊,这才是太子殿下的打算,太子殿下,为了安置流民,可谓殚精竭虑,儿臣很佩服啊。” 是吗? 一下子,朱厚照脸上的幽怨又不见了,居然……老方说的很有道理。 他咳嗽一声:“父皇,没错了,儿臣就是这样想的。”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不禁道:“可是,这些弹劾奏疏怎么处置呢,你们也知道,现在他们闹的可很厉害,若是不断弹劾下去,朕能置之不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请放心,三五日之内,他们就会被狠狠压下去。”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踌躇满志的样子。 他不禁皱眉:“噢?你可不要乱来。” 方继藩摇头:“陛下,臣的读过书的人,怎么会做违法乱纪的事,京师里头,人人对儿臣都是交口称赞,说儿臣以德服人,有古大臣之风,陛下不信,可问欧阳志。” 弘治皇帝:“……” “儿臣只是相信,朝廷之中,一定会有开明的仁人志士,对这些可笑的奏疏,予以反驳,陛下勿忧!” “是吗?”弘治皇帝忧心忡忡,觉得很可疑! ……………… 第四章送到,还有,今晚宅猪大大请吃全聚德烤鸭,吃撑了,老虎赶紧回来,爆更,没说的。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三章:廷议 弘治皇帝不是年轻人。 他自然知道,触怒了太多的大臣,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 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真是糊涂虫啊。 真以为这些人好惹? 弘治皇帝道:“此事,你们要妥善处置,不然,出了岔子,朕可护不得你们。” 朱厚照心里说,能出什么岔子,不就是被人骂吗?他们难道还敢打人不成? 于是笑嘻嘻的道:“父皇,儿臣为了父皇的大计,为了咱们大明江山,为了这么多的流民,儿臣不惧任何压力,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 弘治皇帝心里似已思量定了。 方继藩说的有理。 流民问题不解决,是要亡天下;得罪了一些清流大臣,至多,也就挨骂罢了。 只是……哪怕是挨骂…… 毕竟,谁都在乎自己的身后之名,别到时候给人扣了一个昏君的帽子,实是有些说不过去,他惆怅道:“罢罢罢,就如此吧,你是太子,千错万错,也错不到你头上,朕乃天子,该承担的,自当承担。这宅子,你们给朕造的结实一些,可别在惹来什么民怨。” 方继藩点头哈腰,如磕头虫,一脸谄媚:“是是是,儿臣是有良心的人,陛下请放心便是。” 弘治皇帝一挥手:“这些日子你们少说话,也少招惹是非,万万不可,让人钻了空子,好了,去吧。” 二人如释重负,陛下这样的态度,已是不言自明,这摆明着,是愿意支持了。 有陛下撑腰,事情就好办了。 那些哭着喊着要买房的客户,方继藩都不客气,一巴掌抡过去,嗷……嗷嗷嗷你个头啊,至于其他人,嘿嘿…… 朱厚照兴冲冲的跟了出来。 “老方,弹劾咱们的是都察院都御史刘宽,这个人你熟不熟,不熟咱们找个人,街上拦了他,寻个旧城隍庙,打死他吧。”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 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还是不够冷静啊。 他拍了拍朱厚照的肩:“太子殿下不要激动,不是说好了,以德服人吗?” “……”朱厚照便撇撇嘴:“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 刘宽是个挺有正义感的人,他之所以弹劾迁新宫之事,是因为内城已经一片哀嚎了。 许多部堂里,不少人都忍不住痛骂。 这是滚滚潮流,自己做了出头鸟。虽是针对了方继藩和太子殿下,可毕竟,自己身后,是汹汹的民意。 因此,他在上奏之后,立即得到了响应,响应的人还挺多。 大家早不满了,这日子怎么过啊,隔三差五,大家伙儿就得往大明宫跑,腿都断了,未来这新的官署建成,那就更可怕了,以后还得天天呆在新城那儿,多少人上有老下有小,来回奔波,这日子怎么过啊。 至于购置新宅,一想到那价格,真是望洋兴叹,许多人也不是出不起,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啥要买?我现在就住的好好的,凭啥? 不平则鸣! 到了二月十五。 今日,正是廷议的日子。 作为都御史,刘宽做了十足的功课。 他受不了啊。 陛下将这么多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意思显然是偏袒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不肯搬回紫禁城了。 既然陛下留中了弹劾奏疏,那么……就索性当面质问。 鼓励刘宽的人很多,甚至,某些庙堂中的大佬,也暗中表示了支持。认为不能这样下去,这给了刘宽十足的信心。 既是廷议,五品以上的大臣,几乎天没亮,就上了轿子,因为廷议在大明宫举行,所以必须得赶早着去,迟一些,怕是要准备在那吃午饭了。 等到了大明宫,这外头,几乎成了一个大工地。 无数的人流在那里穿梭,建立作坊的,打地基的,一个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手里拿着设计图纸,带着工头们到处走动,无数的苦力,挖着地基,将土夯实。 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 新的宫殿,住宅、官署,这数不尽的建筑,所需的人力的惊人的,以至于这里尘烟滚滚。 可一旦过了御道,靠近大明宫,这里,又是另一派的景象,富丽堂皇,巍峨的宫城,在阳光之下,格外的壮观。 大明宫也有午门和大明门,众臣在大明门等候。 在这里,许多的大臣,早已是腰酸背痛,这一路来,累啊,私下里抱怨的人,窃窃私语。 刘宽看着这些脸色阴沉的同僚,心里知道,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到了,只要自己振臂一呼,那么这可怕的潮流,会将一切击垮。 陛下哪怕再如何偏袒,有什么私心,也断然不会和文武百官作对。 甚至,他还想好了,大不了,自己触怒了龙颜,挨一顿梃杖,索性,成全一个刚正不阿的美名。 “敢问,可是刘御史?” 有人笑吟吟的叫住刘宽。 刘宽回眸,一看,竟是方继藩。 方继藩穿着钦赐斗牛服,浑身红艳艳的,头戴着翅帽,这家伙倒是生的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如此微笑,彬彬有礼,使人如沐春风。 刘宽心里想,莫非是想收买我刘宽。 哼,我刘宽是什么人,是堂堂御史,是大明朝的魏征,你方继藩虽是恶名昭彰,可是我刘宽也不是好惹的。 刘宽沉着脸:“有何见教!” 一副不近人情的倨傲。 方继藩很了解这样的人,脾气大,每天都代表了月亮,自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 方继藩笑吟吟道:“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刘御史,久仰你的大名啊。” 刘宽下巴抬起,正气凛然道:“既知吾名,方都尉何须多言。” 你还来劲了吧,是不是因为最近我方继藩以德服人了,尾巴翘起来啦? 接着,刘宽没在说什么,拂袖道:“方都尉,某还有事。” 说着,便站到了一边。 一下子,碰了一鼻子灰,方继藩有点儿尴尬。 平时自己待人和善,很多人对待自己,还是笑脸相迎的,看来,今儿,也算是脚踢到了铁板上了。 方继藩只好无所谓的打了个哈哈。 此时,午门开了,许多人几乎是一瘸一拐的鱼贯入宫,坐了两个时辰的轿子,绝大多数人,还是一大把老骨头,累啊。 刘宽看到这一切,眼睛都湿润了。 看看吧,但凡没有瞎眼的人,都应当知道,这些人敛财,居然丧心病狂到了何等地步,这还是人做的事吗?猪狗不如的东西! 众臣今日了宽敞明亮的奉天殿。 刘宽心里更是厌恶,哼,奇巧淫技,身为君王的,理当节俭,而不该崇尚享受奢侈,看看这奉天殿,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脚踩在地砖上这么舒服,四面都透光,视野开阔,浑身温暖,这……还像皇帝和大臣们应当待的地方吗? 众臣站定,弘治皇帝便穿着冕服而来,他面带微笑,可微笑背后,似乎透着深深的忧虑。 自刘宽先上奏之后,这弹劾的奏疏,如雪片一般的飞来。 虽然统统留中,可这上百封的弹劾奏疏,所代表的怨恨和愤怒,实在太可怕了啊。 太子和方继藩两个家伙,倒是真的是谋国的,他们的心思,也没错。可是…… 弘治皇帝预感今日,会有什么事会发生,他徐徐上了金銮,而后坐在了御椅之上,左右四顾,却不做声。 刘健站出。 他乃内阁大学士,自然也清楚,朝中有一股暗流在涌动,他虽是气定神闲,大抵也察觉出了什么。 刘健板着脸,道:“陛下,今日老臣列出所议之事有……” “且慢!”刘宽站了出来。 他大义凛然,一副随时要慷慨就义的模样,随即出班。 刘健皱眉。 显得不悦。 廷议往往有廷议的规矩,可不是什么人都跳出来大言不惭的,若是人人如此,那不是乱套了吗。 可有时候,总会有一些人,会坏了规矩。 “臣……有事要奏!”刘宽到了殿中,拜倒。 弘治皇帝依然面带微笑,可这笑容,却有点僵硬了,头痛啊。 但愿事情,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吧。 大明自英宗皇帝之后,风气就渐渐的不同了,皇帝自当表现出应有的仁慈。 “爱卿所奏何事?” 弘治皇帝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看了方继藩一眼。 似乎在说,看看吧,现在才知道麻烦了吧。 刘宽抬头,随即眼圈红了:“臣有一事要问,敢问陛下,臣此前所奏,为何没有内阁票拟,也不曾有宫中批红,没有丝毫的回应。” 弘治皇帝皱眉,不太想搭理他,却道:“噢,有卿家的奏疏吗?”他故意看向萧敬。 萧敬便笑吟吟道:“陛下,奴婢好似有一些印象,只不过陛下近几日操劳过度,正在安养,想来……疏忽了。”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而后便笑了,和颜悦色对刘宽道:“刘卿家你看……这个,有些不巧,下一次,朕御览之后,再说吧。” 刘宽有点懵逼。 你们还能这样玩? ………………… 第五章送到,好累啊,手脖子疼的厉害,求支持! 睡一觉,老虎定好闹钟,咱们明天继续! 正文 第八百二十四章: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刘宽有一种智商被羞辱的感觉。 皇帝怎么可以这样耍弄臣下呢。 刘宽不禁道:“陛下啊……既然陛下不曾看过臣的奏疏,可这奏疏,却还记在臣的心里,请陛下,容臣今日趁着这筳讲,将这奏疏所奏之事,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讲出来。” 不等弘治皇帝拒绝。 刘宽凛然正色道:“敢问陛下,这大明宫距离紫禁城几何?臣斗胆相告,臣坐轿往返,快则四个时辰,慢则五个时辰,甚至六个时辰,若是遇到阴雨的天气,道路泥泞,所费的时间,就更慢了。” 刘宽似乎觉得还不够感染人,眼泪便啪嗒落下:“自打陛下来了新宫,无数大臣,已是怨声载道啊,多少人,来回奔波,导致政令无法有效的传达,就说今日吧,今日乃是廷议,百官聚集于此,有资格参加廷议的,计五百三十四人,这五百三十四人,天还未亮,便已动身,两个多时辰,方才抵达于此。等到廷议结束,陛下,那时候天色只怕不早了,臣等们固然体恤陛下,可陛下,可有体恤臣下吗?” “固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因而,君要臣劳,臣也不敢不劳。可陛下迁居于此,无异是抛弃了京师万千的臣民哪。这大明宫,确实是舒适。可臣闻,蜀汉昭烈帝创业未竞之时,曾至荆州,与刘表感慨,曰:‘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昭烈帝一生颠沛流离,因而感慨自己大业未成,却因为舒适,使髀肉皆消,陛下啊,陛下固然已一统天下,这我大明,依旧内有隐患,外有强寇环伺,陛下却贪图新宫的享受,这新宫,固然是美不胜收,可在臣下看来,却宛如酒池肉林,消磨人的意志……” 说到这里,这奉天殿里,不少的大臣都受到了触动。 说的好啊。 大家早不满了。 “现在天下百姓,俱都议论纷纷,人们对陛下搬离紫禁城,多有疑虑,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臣民之君父,臣斗胆,请容臣请陛下,即日,移驾紫禁城,停止大明宫和官署的继续修筑,陛下若是不肯,臣今日,愿长跪于此!若臣因此而触怒陛下,冒犯天颜,也请陛下,责罚!” 说罢,他叩首,五体投地,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满殿哗然了。 似乎受到了刘宽的鼓舞,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搬来这大明宫,大家折腾的可够呛的。 是人都受不了。 弘治皇帝,似乎感受到了这一股巨大的怨气,也不禁为难。 当真惩罚这刘宽,若只因为都御史的进言而责罚,实在太过头了,不只如此,也坏了朝廷的规矩,御史本就有进言的责任,这是他的工作。 可不责罚,他说要长跪于此,非要让自己回心转意不可,难道就此放任。 且他做了出头鸟,其他人自会纷纷进言,到了那时,墙倒众人推,可就大为不妙了。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又看看那方继藩。 方继藩这家伙,低着头,仿佛将头埋进了沙子里的鸵鸟。 啥意思。 又是朕来擦P股对吧。 殿中陷入了沉默,刘宽心里想,接下来,该是大家一拥而上了。 自己的力量,固然微薄,可这一旦开始…… “陛下!” 一声厉喝。 却有人站出来。 这声音,凄厉惨然,可看了来人,这人……是王不仕。 刘宽是认得王不仕的,一见到王不仕,就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人间渣滓王不仕……这一句话,早已名动天下,这王不仕,可被太子和方继藩坑的好苦啊,他不只在一个场合里和人说,他与方继藩可谓是不共戴天。 现在,他站了出来,自是想借着这股子东风,公报私仇了。 “好,有他出来,便算是抛砖引玉,大事可定。”刘宽心里美滋滋的想着。 一看这王不仕恨之入骨的模样。 弘治皇帝心里一凛。 这心底深处,更多了几分焦虑。 这两个小子,平时没少得罪人啊,王不仕,弘治皇帝也是有印象的。 他是大名人。 自打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名传天下之后,哪怕是弘治皇帝都在问,谁是王不仕。 一见王不仕出来,弘治皇帝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王不仕眼里布满血丝,显然这些日子,王不仕是没睡过一日的踏实觉,他面上带着狞然,在一声低吼之后:“陛下,刘宽胆大妄为,心怀叵测,实乃奸贼!” 一声大喝。 殿中又哗然起来。 所有人左右张望,觉得不太对劲。 连刘健等人,也不禁愕然,他们还预备着,这抱怨声排山倒海一般的来。 弘治皇帝一脸惊诧,瞠目结舌。 听错了? 王不仕咬牙切齿,他恨哪。 刘宽有些茫然,呆呆的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怒气冲冲,几乎要原地爆炸了:“陛下迁来此,一方面,乃是紫禁城年久失修,另一方面,乃是为了尽孝,而今,太皇太后身子不适,在此疗养,我大明以孝治天下,陛下乃是君父,理当作为表率。陛下若不住在大明宫,却远在紫禁城,若是太皇太后稍有疏忽,你刘宽担待的起吗?” “……” 刘宽心里有点乱,王侍读,你到底站哪边的。 那些原本要跟着刘宽起哄的大臣,也不禁有些退缩了,情况不明,还是先看看再说。 王不仕大叫:“你刘宽也有父母,也有爹娘养的,你这不知羞的狗东西,满口忠孝,可陛下要尽孝,你在此阻止,这孝在何处?久食君禄,受此国恩,不思报效,竟还丧心病狂之此,你刘宽,还堪为人吗!” 刘宽发懵。 他本以为,针对自己的定是方继藩,或者方继藩那些门生。 可是…… 到底大家的哪边的。 他不由道:“王侍读,你难道忘了人间渣滓吗?” 这意思是,你别发疯了,想想你的名号。 这不说还好,一说,王不仕疯了。 刘宽这些人,对于迁大明宫,是有抱怨的,所以他们反对。 可似王不仕这样的人,就不只是抱怨这样简单了,王不仕的旧宅子,前日才卖,得了三千两银子,又买了一套新宅,这等同于,王不仕几乎将自己身家性命,统统都丢进了新城里。 这两日,房价据说又有上扬的趋势,最新的价格,到了一万二千五两,可结果,刘宽这些人,一上奏,说是陛下要回紫禁城,这新城,可是一片荒芜啊,之所以价格不断上扬,除了什么学校和医院,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这里距离皇宫和未来的官署,不过咫尺之遥,现在好了,若是陛下不在此长居,这里只不过一个别宫,迟早要荒废,这里的房子,也就一钱不值了。 自己的银子,统统掏了出去,不只如此,两套房子,还欠下了钱庄一万七千两的房贷,你大爷,这里若是成了废墟,一钱不值,何止是我王不仕,我王家世世代代,都完蛋了,打入地狱,永不超生! 所以,刘宽是抱怨,而王不仕干系的,却是身家性命。 你刘宽弹劾,不过是显露自己的风骨,而是王不仕早就想好了,谁敢要我王不仕家破人亡,我王不仕就不活了,杀你全家! 王不仕眼睛里充斥着血色,那人间渣滓四字,格外的刺耳。 这个时候,也懒得讲什么道理,去你的吧。 他二话不说,振臂一呼:“狗贼刘宽,无耻之尤,今在此胡言乱语,不忠不孝,此等庙堂之中的朽木豺狼,迟早……遗祸天下,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今不杀此人,难平民愤!” 说罢,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时候,便已如疯狗一般,冲到了刘宽面前,二话不说,左右开弓,一个耳刮子啪的便摔下去。 诶呀……呀……呀…… 刘宽一声惨叫,到现在,他脑子里还发懵呢。 咋……咋……回事啊。 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王不仕却已抓着他的衣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面上杀气腾腾,将刘宽提起:“狗贼,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群臣顿时哗然。 疯了……彻底的疯了。 那些原本还进言的人,还有那些满腹牢骚的人,都已面如土色。 倒是王不仕一声大吼,那些个买了新房的,这些日子早已是焦虑无比,首付两三千两,借贷八千上万哪,有的人,还买了好几亩地。 他们对这刘宽,真是恨之入骨,就巴不得吃他的肉,寝他的皮了。 有王不仕打头,内心的焦虑,以及仇恨,在这一刻,顿时爆发了出来。 这些人纷纷道:“说得对,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班中,竟有上百人涌出来,激动的面色殷红,个个龇牙裂目,便蜂拥而上。 可怜那刘宽左看看、右看看,救人哪,谁来救救我,为啥……为啥……从前那些慷慨激昂的人,现在……现在都不见了…… 这是为啥呀…… …………………… 第一章送到,好难受,为啥这么用心写书,没人支持呢,诶,今天继续爆更。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五章:人间渣滓 王不仕这样的人,爆发出了可怕的战斗力。 他们一拥而上,围着这刘宽,就是拳打脚踢。 整个奉天殿,顿时混乱。 “……”大家都还在发懵。 这是咋回事啊…… 本来还想跟着刘宽凑热闹的人,一切的念头,瞬间成空。 上车的人和没上车的人是不同的。 没有上车的人,看着那方继藩在大明宫挂起来的西山建业招牌,他们至多,也就吐几口口水,发发牢骚。 可上了车的人不同。西山建业若是敢将房子低了卖,他们就敢将西山建业砸了。倘若是有人想让陛下迁回紫禁城,造成新城变成废墟,这……就是天大的仇了,打死你都算轻的。 弘治皇帝看的目瞪口呆,老半天反应不过过来。 他是个斯文人,至多也就打过儿子,可似这般不堪的场面,他是见所未见,竟是脸色煞白了,吓着了。 这殿中殴斗的事,大明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土木堡之变之后,代宗皇帝临朝,愤怒的大臣们,直接对当时认为负有责任的王振党羽们动手,生生将人打死。 吓的那时还只是监国代宗皇帝,大气不敢出,尿了。 可如今,这一幕却是重演了。 刘宽被打的嗷嗷大叫,这拳头如雨点一般落下,立即大叫:“为何打我,为何打我!” 到现在,许多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 方继藩一见,虎躯一震。 当初读史,也曾看过这一幕场景,谨身殿里打人的,或埋伏在宫门口,等仇人来了,一涌而出,高呼一声‘国朝百二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的。 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官员,战斗力还是很强的。 作为一个包工头,方继藩不喜欢喊打喊杀,死了一个人,就少了一茬韭菜啊,他热爱和平,热爱这个世界,热爱每一个可能将来要买宅子的人。 体内流淌着的正义感,以及那对于生命热爱,使方继藩无法像其他臭不要脸的人一般,作壁上观。 “别激动!”方继藩一声大吼,冲了上去,拼命的拨开人群:“有什么话,好好说,怎可动手,不要打,不要打啦!” 他拨开一个又一个人群,有时,甚至会有拳脚没收住,落在方继藩身上。 有点疼。 这些家伙,也不全然是花拳绣腿啊。 可方继藩无怨无悔,他得救人! “不要打,不要打!”方继藩一把抱住一人,这人疯了一般,不断挣扎,方继藩居然发现,自己竟是把持不住。 一下子,其他人才反应了过来。 得救人啊。 不然真要打死。 这方都尉,倒是提醒了大家。 还以为这家伙会冷眼旁观亦或者是落井下石呢,这小子挺有正义感嘛。 众人忙是一拥而上,不断的拨开人群。 方继藩抱着的一个老翰林,这老翰林竟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魄,一把将方继藩甩开,方继藩噗通一下,一屁股坐地。 疼……很疼。 可方继藩蹒跚着起来,大叫道:“赶紧啊,救人哪,要打死了。大家不要冲动了,同朝为官,哪怕各为其主,何至如此,都收收手吧,先冷静下来,好好说话,打人是不对的!” 说着,方继藩已一把抱住了满面狰狞,眼里血红的王不仕。 王不仕像疯狗一般,他的乌纱帽,早就不知丢去了哪里,大袖子也被人扯破了,狼狈不堪的样子,可似乎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冷静,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他龇牙,不断的喘气。 方继藩将他扯住:“王侍读,王侍读,咱们有话好好说,为何要打人呢,大家都是体面人哪。” 王不仕却理不理方继藩。 不过好在,有人了方继藩的提醒,众臣才将人分开。 那可怜的刘宽,鼻青脸肿,扑街一般,手撑着地,大口大口的在呕血。 一滩滩血在他的身下,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 刘宽哭了。 本以为自己仗义执言,面对的是黑恶势力,大不了得罪了方继藩,甚至可能遭到太子殿下的厌恶。 可是他不怕,他自认自己是个有良心的人,这是在做对的事,他要仗义执言,他要…… 可最令他心疼的,却是……却是……对自己动拳脚,恨不得杀了自己的,竟是自己的同僚,和自己一样,都是大明的清流,是这些御史,是这些翰林…… 他滔滔大哭:“为何要打……”噗……一口血,又喷出来。 他捶着自己心口,心疼的无法呼吸:“为何要打我啊,为何……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噗…… 又是一口血。 外头的宦官吓呆了。这就是落地玻璃的坏处,这帘子卷开,以至于外头的宦官和禁卫,能亲眼看到这可怕的一幕,一个个人,汗毛竖起。 此时,萧敬才醒悟过来:“快,快,将刘御史紧急送医,紧急送医!” 一群宦官才麻溜的冲进来,抬起刘宽,刘宽还不甘心,眼角流水泊泊:“为什么呀……噗……” 刘宽被抬走了,走的不是很安详。 而这奉天殿里,却是出奇的沉默。 只有王不仕这些人,还没有散去的戾气,他们气喘如牛,眼里还布满了血丝。 刘健在RI了狗之后,忍不住苦笑,要站出来,想说点什么。 可这时候,王不仕四顾左右,脸上还是杀气腾腾,顾盼之间,隐有自雄之色,他厉声道:“还有谁,还有……谁……” “……” 沉默…… 连刘健都乖乖的住了嘴。 碰到这种人,你真的……无话可说。 其他大臣,个个瞠目结舌,什么都脾气都没有了。 王不仕大吼:“还有谁似这奸贼刘宽这般,不忠不孝,似他这般,狼心狗肺?” “……” 方继藩显得有点尴尬。 这台词,明明该是我方继藩的才是。 毕竟,自己才是京师一霸。 怎么转眼之间,自己成了老二了。 王不仕所爆发出来的气势,连方继藩心里都在打鼓,卧槽,明天赶紧房价网上拉一拉,可千万别惹王大爷不高兴,不然到时,自己连死字都不知该怎么写。 弘治皇帝已是吓的脸色苍白,竟是说不出话来。他一脸无语,猛地想到,方继藩曾说过,陛下放心,这事儿…三五日之内,就会被狠狠压下去。 这事……竟还真压下去了。 问题在于,这个压得过程,自己的心肝,有点无法承受。 莫非……是方继藩勾结了这王不仕这些人?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这东厂厂公,本也是人见人怕的角色,可如今,也是脸色煞白,做了缩头乌龟。 他见弘治皇帝朝自己看来,萧敬和弘治皇帝相伴日久,只一个眼神,就领会了弘治皇帝的意图,而后,萧敬苦笑,朝弘治皇帝悄悄摇了摇头。 绝没有,方继藩肯定没有和他们勾搭一下。 这是完全可以用人头作保的。 萧敬可不敢说颠倒黑白,方继藩是什么人,那可是王不仕不共戴天的仇人啊。 那人间渣滓王不仕的名号,至今还广为流传,都是拜方继藩所赐。 王不仕永远都不会原谅这个罪魁祸首。 何况,参与的人一百个大臣,那也有七八十人,这么多人,居然清流居多。 其实这也好理解。清流相对而言比较穷,他们能咬着牙买个新宅,本就已是砸锅卖铁了。 和那些高高在上,手握权柄的人不同,他们虽也利益相关,可还不至于因为亏了血本,直接原地爆炸。 清流们,可一向和方继藩不太对付的啊,你要说方继藩和他们勾结。那还不如说我萧敬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呢。 “陛下……”王不仕拜倒。 后头,数十上百人纷纷拜倒。 接着,一干人开始嚎嚎大哭。 “陛下啊,那刘宽,猪狗不如哪!”王不仕声音中有疲惫,有嘶哑,有愤怒…… “是啊,此人貌似忠良,实则大奸大恶!”有人附和。 “这样的人,真是恶心,看着他就吃不下饭!”有人呸了一口道。 “世上竟有如此奸贼,居然要阻止陛下进孝,臣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啊,陛下……” “百善孝为先,陛下为天下人立下了榜样,臣等欣慰不已,谁料这该死的刘宽,哗众取宠,这不堪为人的狗东西,竟还敢大放厥词,陛下万万不可受他误导。紫禁城残破不堪,年年都需修葺,所费钱粮,无以数计,陛下住在那里,也是不胜其扰,太皇太后更是因此而体弱多病,而这刘宽,为了一己私欲,他说的是什么话,这是臣子该说的话吗?臣等看不下去了啊。”有人捶胸跌足,宛如心痛的无法呼吸。 “我等为陛下锄奸,若陛下认为臣等不该如此,臣等愿受陛下处罚,恳请陛下治臣之罪。” “千错万错,皆错在身,请陛下治罪!” 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乌压压的人五体投地。 弘治皇帝……张口欲言,可嘴唇嚅嗫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开口。 其他的臣子,纷纷看着弘治皇帝,静候弘治皇帝的裁决。 可是……该怎么裁决呢? 正文 求支持一波,谢谢大家! 作者是最需要读者支持的。 因为是读者赏老虎一口饭吃。 正因为大家的支持,老虎才能一鼓作气。 哪怕很累很累了,想到可爱的读者,依然还会勉强打起精神。 写书是很费神的事,尤其是历史小说,几乎等于是在历史背景的框架里跳舞。 想想,自己都心疼自己啊。 每天早上起来,看看书评,有支持的,有骂的,再看看月票,再看看…… 于是,老虎有时沮丧,有时……开心。 这就是老虎的一天。 一天一天这样重复过去,很枯燥,可痛并快乐着。 因为……总能看到可爱的读者们的鼓励。 月票第八,还差一口气,要不,咱们再支持一下?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六章:王霸之气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造的什么孽啊这是…… 这世上,历来是法不责众。 难道朕将这百来人,统统打死? 可若是任他们如此破坏纲纪,这还有王法吗? 不过,有些话,却是说到了弘治皇帝心坎里。 朕住在大明宫怎么了,花了这么多银子,你说不建就不建,说不住就不住? 几百万两纹银啊,就这么糟蹋了? 白痴! 弘治皇帝抚着案牍,却是肃容,厉声道:“卿等好大的胆子,这奉天殿,岂是卿等这般放肆的地方,真是岂有此理!” 王不仕等人稍稍冷静了一些:“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冷冷道:“来人,王不仕人等,胆大妄为,于奉天殿与人殴斗……” 刘健等人脸皮子颤了颤。 只殴斗两个字,便算是定性了。 殴斗和打人是不一样的,打人是一伙人欺负一个刘宽,已经属于泼皮行径,天理不容了。可若是殴斗,这殴斗就相当于是,一巴掌拍不响,刘宽战斗力爆表,一个人单挑了上百人,然后……被打的吐血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所涉及此事的朝廷命官,统统梃杖二十!” 说着,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 梃杖之事,是归萧敬管的。 而萧敬明白陛下的眼神。 陛下不希望将人打死,给他们一个教训就够了。 打死了可就糟了,他们还欠着西山钱庄这么多银子呢,若是银子还不上,大明宫还怎么继续扩建? 萧敬笑吟吟的道:“奴婢遵旨。” 方继藩看着萧敬,心里说,这个小机灵鬼! 王不仕等人自是乖乖谢恩,随即,便坦然的站起来。 梃杖? 我们是怕梃杖的人? 只要陛下还在这大明宫,莫说二十杖,便是一百杖,便是打死,扑街在这街头,又算什么。 弘治皇帝正色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朕决不轻饶!” 众臣战战兢兢,纷纷拜倒:“臣等万死。” 弘治皇帝哼了一声:“今日的廷议,就到此为止吧,诸卿退下!” 刘健心里叹了口气,这算是什么事啊,却忙是行礼,带着百官退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留了下来。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看着二人,他伸出手指头,朝地上点了点。 方继藩还不明白是啥意思。 却见朱厚照行云流水一般,啪嗒一下跪在地上:“儿臣万死。” “噢……”方继藩后知后觉,毕竟这事儿,朱厚照经验更丰富一些,他却有点不服气,笑吟吟的道:“陛下,儿臣真是万死,方才他们打起来,儿臣一开始有些意外,所以……阻止的有些迟了,若是早那么一刻冲上前去阻止,何至酝酿这样的惨祸。使我们可怜的刘御史遭这血光之灾啊。儿臣要反省,儿臣……错了。” 弘治皇帝看着这个小子。 努力的回想。 真是奇怪了! 明明什么事都是这小子挑起来的,可谓之是始作俑者,可是偏偏这厮,居然从头到尾,都是‘老好人’。 你看,修宫殿,自己得了大明宫;在那儿建房子,少不得太子肯定在其中大赚一笔。王不仕这些人,买了房子,开心得不得了。那些个流民,食不果腹,将他们招揽来,而今有了活干,听萧敬说,薪水还算丰厚,人人都很满意;便连反对他的刘宽,若不是这个小子在救人,怕是早被人打死了。 弘治皇帝无言,叹了口气,道:“这心思,要放在正事上头,少和人去勾心斗角,知道了吗?” 方继藩忙道:“敢问陛下,还有啥是正事。”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当然是修房子的事,可别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天下人人人喊打。还有你,厚照,你学学继藩,看看人家,一见有人殴斗,立即就冲上去阻止,你呢,还在一旁傻乐,你以为真不知道吗?” 朱厚照跪在地上,耸拉着脑袋:“是,是,明儿儿臣就找人打一架,儿臣去拉开。不,明儿儿臣就四处去找找,有谁在殴斗,儿臣……” 弘治皇帝觉得脑壳疼,压压手:“住嘴吧你!” 朱厚照咋舌,再不敢做声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各个官署,要加紧建起来,总不能让大臣们来回奔波,这样……确实费工夫。” 方继藩连声说是。 弘治皇帝一挥手:“去吧。” 方继藩和朱厚照都如蒙大赦,拔腿要跑。 弘治皇帝突然道:“太子……” 朱厚照一愣:“不知父皇……” “这里暖和。”弘治皇帝淡淡道:“你来试试,跪在大明宫的奉天殿,和紫禁城的奉天殿,有何不同,要跪的直一些。” 方继藩心里想,悲剧啊。 朱厚照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可是父皇,儿臣做啥了?” 方继藩却早已一溜烟,跑了。 ………… 自奉天殿里出来,方继藩生怕被弘治皇帝叫了去,几乎是疾步着出宫,可经过午门时,却见一干大臣,似乎刚刚挨完了梃杖,有人身子弱,直接被抬走,也有人,一瘸一拐,毕竟还算年轻,身子扛得住。 当然,这梃杖,明显有放水的嫌疑,只打肉,而绝不伤骨,负责执行的锦衣卫个个都是好手,想要你命,一杖下去,便要你性命;可若是不想要你的命,哪怕从早打到晚,也绝不令你伤筋动骨。 方继藩就看到这么一个神一般的人,打完了,拍拍后裤上的血,然后一瘸一拐,便走。 他不急着上轿,似乎还想去看看自己买下的两个楼盘现在地基打好了没有,这该死的西山建业,是否在偷工减料。 毕竟……难得来一趟,这一次梃杖之后,怕要歇养十天半月了。 方继藩一见到此人,不是王不仕是谁。 方继藩忙是匆匆上前,上前道:“王侍读,本都尉久仰你的大名,为你的行为所钦佩……” 王不仕回头,现在他的怒气还没消呢,像一只愤怒的小鸟一般,眼睛如电一般,扫过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 好可怕的眼睛。 想当初,王不仕也是一个单纯的清流,可自从成为了‘人间渣滓’之后,根据江湖传闻,这两三年来,他压根就不曾笑过,一个人苦大仇深,几年面上都没有笑容,体内积蓄的怨气是何其可怕,那眼睛,那面容,无一不是写着‘别惹我’三个字。 难怪这家伙,在奉天殿时,会有如此迫人的气势,这简直就是王八之气自体内而出,所有人虎躯一震啊。 “走开!”王不仕斩钉截铁。 “……” 方继藩摸摸鼻子,有点儿尴尬。 好,你是一条汉子,你够狠,连我方继藩都惹不起你。 方继藩二话不说,折身便走。 次日一早,朱厚照便一瘸一拐的来寻方继藩了。 方继藩见他如此样子,也不多问。 倒是朱厚照忍不住道:“你铺什么不好,偏偏要铺瓷砖,哎呀呀,这瓷砖太硌膝盖了,你看看,你看看,本宫才一跪一个多时辰,膝盖就磨破了,诶哟,赔点药钱吧,本宫去看骨科去。” 方继藩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取出了几两银子,塞给朱厚照。 朱厚照得了银子,似乎觉得心里有了安慰,忍不住抱怨:“老方,说实在的,本宫左思右想,本宫跟着你规划新城,和你一道顶着太阳卖地,还挨了父皇一顿教训,可本宫细细想来,吃亏了呀,本宫的地,啥时候才能卖出去。” 他要哭了。 自己的地在三环和五环啊,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怎么想着,都在赔本,还净给人吆喝。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不怕,你那块地,卖得好,一样值钱。” 朱厚照一愣,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听说,陛下的生辰,要到了吧。” 朱厚照依旧一脸迷糊的看着方继藩。 “咱们新城,还缺一样东西,等我送陛下一份厚礼,就万事俱备,连你的地,也能卖了。” 朱厚照才松了口气:“你可别净糊弄本宫。”他咬着牙,一脸幽怨的样子:“日子没法过了,穷。” 朱厚照是真的穷,私藏的银子统统砸了出去,可还不够,所以向西山钱庄也借贷了大笔的银子,每月还得付贷款的银子,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方继藩拍着胸脯:“放心便是,殿下放心。” 将朱厚照稳住,等朱厚照兴冲冲的去工地上视察之后,方继藩却留下来。 他定了定神,却是寻了笔墨,一张纸铺开。 凭着记忆,方继藩开始在这纸上写写画画。 足足花了两三个时辰,才算完毕。 可即便如此,记忆毕竟是模糊的,可哪怕模糊,只要方向正确,也就无所谓了,至于其他的事,自然交给别人去探索。 方继藩叫来王金元。 王金元这些日子卖房都要卖疯了,脾气变得很古怪,动不动就各种‘不可描述’的词汇挂在嘴边,学坏了。 方继藩将图纸交给他:“召集匠人们,让他们试一试,看看这东西,能不能制出来,制不出来,拖出去喂狗。”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七章:神童 王金元现在学乖了。 少爷交代的任何事,都是天大的事,得赶紧着去办。 他收了图纸,二话不说,自去办事。 方继藩则收了懒腰。 数银子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啊。 一个新的楼盘开盘,几乎就是黄金万两,到了后来,数都懒得数了,太累,糟心。 有这时间,不如多去睡睡觉,这才是千金不换的。 至于那交代下去的图纸,嗯……等他们造出来……再说吧! 方继藩相信这些匠人们,在有了图纸的指引之下,一定会发出无穷的创造力。 方继藩就是这样的人,他总愿意相信别人,而被他相信的人,也往往能为此而创造奇迹。 也正因为,生命之中,总会有无数的惊喜出现。 …… 如方继藩所言。 几乎各个作坊的主要总匠师们,现在都围着一个图纸,开始认真的琢磨起来。 能成为一个工坊的宗师级别人物,那自是身经百战,非比寻常。 他们的生活,是极舒适的,一年下来,至少数百两银子到手,到了工坊里,什么匠人、学徒,个个都将自己当爹一样看待。 看着图纸,刘匠师眯着眼,却忍不住道:“如此高精度的东西,只恐不易生产啊,哪怕是当下……” 他说到此处。 王金元一脸渗人的看着他。 刘匠师心中一凛,嗷嗷叫道:“请王东家放心,请都尉放心,小人一定想尽办法,克服当下的困难。” 其他匠师纷纷点头。 王金元背着手,笑吟吟的道:“不要害怕,都尉也可能是开玩笑的,你们也知道,他爱开玩笑,他还是看重你们滴,大家尽心尽力就好,咱们大明,终究是有王法的地方嘛,看你们一个个苦瓜着脸,啥意思,这啥意思?咱们都尉,就这么可怕?” “不可怕,不可怕。”大家都摇头:“我们绝不怕方都尉。” “这就是了,好好干吧。” 王金元背着手,晃晃悠悠的走了。 他还得去卖房呢,何况,他和方继藩一样,也都很相信这些匠人,会坚决排除万难,无论制造上有任何的难题,都会搜肠刮肚,也定会想出办法。 这……真是一群可爱的人啊。 ………… 过了几日,房价渐渐开始有了上扬的趋势,绝大多数人,开始吃了这定心丸之后,便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哪怕是此前还有犹豫的人,在经历了最新的价格到达一万三千两之后,便开始蜂拥而入了。 再过一些日子,便是弘治皇帝的生辰,方继藩不敢怠慢,正张罗着礼物。 在西山,方正卿已开始学步了,后头,永远跟着一个老嬷嬷,方正卿则扶着一个有轮子的小车,饶有兴趣的学步。 可相比于方正卿,朱载墨却是惨了很多,大清早,他便被自己的爹吓得不轻。 朱厚照带着三岁不到的他,居然去……骑马。 朱厚照将他固定在马背上,而后自己坐在后头,鞭子一扬,啪的一下,受惊的马儿顿时撒开了蹄子,开始狂奔。 朱载墨的脸吓绿了,在马背上嗷嗷叫,滔滔大哭,可无论怎么哭,他还是在马上飞驰,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啊……他继续哭,可没人理他,最终他似乎接受了现实,便瞪大了眼睛,眼里瞳孔不断收缩。 好不容易,马停了,朱厚照先下马,再将固定了朱载墨的绳子解下,将他抱下来,忍不住对他左亲亲,右亲亲,夸赞道:“好儿子,有乃父之风,见你如此,我这做爹的也就放心了,好啦,去玩吧,让刘杰那个小子,教你读书你。” 朱载墨下了地,觉得地上是软绵绵的,两腿轻浮,走起出来,晃啊晃,像跛脚的鸭子。 他苦着嘴,眼里夺眶的泪水要飚出来,红红的,却没有哭,任一个宦官牵着,寻到了方继藩,一头扎进了方继藩的怀里:“舅舅好,舅舅好!” 方继藩忍不住慈爱的摸摸他的头,真是个乖孩子啊,这孩子和自己亲,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于是轻轻抚他的头。 今日闲来无事:“来,今日教你一些东西。” 朱载墨点头。 方继藩牵着他到了书斋,书斋里,琳琅满目的都是书。 方继藩早预备好了一套连环画,一页页的翻给他看:“你看,这是交趾,交趾的人,脑袋上都戴着斗笠……” 朱载墨睁大眼睛,看的极认真。 他很珍惜任何不被折腾的日子,他看着图画中各种装束的人,小手指了指一旁的舆图:“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佛朗机。”方继藩道:“具体而言,这叫英吉利国。” 朱载墨忍不住道:“英吉利国,是哪里?” 方继藩耐心道:“总之很远很远。” 朱载墨忍不住道:“他们不是我大明的藩臣吗?” 方继藩摇头:“不是。” “为何他们不是藩臣啊。”朱载墨好奇的道:“刘师傅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坏了规矩。” “……” 朱载墨便垂头丧气起来:“舅舅,我很操心。” “啥?”方继藩有点懵。 朱载墨左看看、右看看:“我的父亲,望之不似人君……他们都说,我……我将来要做天子,可是我想……我想,等到我长大的时候,我爹,已经做了亡国之君了。” “……”方继藩忍不住道:“这听谁说的。” 朱载墨绷着脸,努力回想了很久:“我自己想的。” “……”姓朱的果然都特么的开挂的,难怪这朱载墨脑子这么大。 方继藩感慨道:“事情没有这么严重。” 朱载墨便笑起来,双手抓住方继藩的手掌:“可是舅舅,我现在更操心了,前日,我被刘师傅带着,去河对岸的玩儿,认识了一个和我一样的朋友……他叫……狗子,他真是可怜极了,脏兮兮、臭烘烘的,一脸的煤灰,他说他爹是在山上挖矿的……我见他的毛衣,都破了。” 朱载墨皱着眉,小鼻子皱了起来:“为何他不能和我一样,穿着新衣,每日都有好吃的呢?” “……”方继藩有点回答不出。 朱载墨叹了口气:“我听王师傅讲解,说是皇帝乃是上天之子,那我……理应是上天的曾孙,可我又在想,先皇帝们,若也是上天之子,这么说,先皇帝和皇帝都是上天的儿子,难道他们都是兄弟,可又不对,明明皇帝总是喊先皇帝们是祖宗的。” 方继藩开始歪着脖子,对呀,自己为何没有想到呢,他皱着眉,低头沉吟。 朱载墨道:“还有那个狗子,他是矿工之子,他告诉我,他以后也会做一个矿工,我便在想,好舅舅,矿工一定很无趣,他为何还想着也要做一个矿工呢?” “因为……”方继藩又语塞。 朱载墨垂头丧气道:“长大了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去想明白这些道理,却个个都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这些问题,很难吗?”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载墨一眼,将连环画合上,看来这连环画,已经不适合用来给朱载墨看了,方继藩将他抱在膝盖上:“因为道理很简单,人人都知道,这里头,有许许多多的问题,可会思考的人,却会忽略这些。” “为什么呀?”朱载墨一脸好奇。 方继藩想了想:“因为只有忽略这些,会提出这些问题的人,才会心安理得。” 朱载墨似懂非懂,他皱眉:“假使我的父亲是矿工,我自然不会去追寻这些答案,因为我已无暇去多想?” 方继藩点头。 朱载墨又道:“可却因为我是龙孙,所以,固然我每日都闲极无聊,都会读书,都会冒出无数的疑问,可我却不该去想这些问题,因为他们本该和我没有关系。” 朱载墨说话的时候,磕磕巴巴的,可是条理很清晰。 “这就对了。”方继藩想了想:“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是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朱载墨皱起了小眉毛:“他们甘愿如此吗?” 方继藩:“……” “想来是不甘愿的。”朱载墨道:“所以,所谓的治人,其实就是使他们臣服,用一切的手段,就如父亲养马一般,不听话就鞭挞它们,若是它们肯听话,就多喂它们一些马料。可是马太多了,所以需要寻一些马倌来帮着。噢,我明白了,原来……这便是好舅舅和刘师傅常常挂在嘴边的帝王心术……你们绕了这样大的弯子,原来想说的,却是世间最残忍的事。” “这个……”方继藩已经不想跟这个熊孩子折腾了:“皇孙饿了吗?” 朱载墨皱眉:“这也是帝王心术,当好舅舅已经无法回答问题了,对付聪明和提出质疑的人,便用吃的来堵住他的嘴,这叫诏安!” “……”方继藩想了想,大方承认。 朱载墨便如小大人一般,背着手,道:“好,我现在接受招安,我要吃温师傅的八宝羹,一定要放糖!” “吃糖不好。” “那我不接受招安……” “吃!”你大爷! ………… 这一章写的好卡,要重新思考一下,安排剧情了,做功课去。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八章:十年树木 百年树人 方继藩不怀疑姓朱的智商,毕竟,姓朱的皇帝之中,各种奇葩涌现。 他们虽然未必有皇帝的专精,可在各个专业的领域,都有着突出的贡献。 智商爆表啊。 三岁大的孩子,在上一世,已差不多幼儿园小班的水平了。 这种孩子,恰恰是似懂非懂的年龄,除了爱将尿撒在裤头上,他们开始有了一丝逆反心理,可同时,却也已能清晰的表达了。 朱载墨的问题,特别的刁钻,所谓童言无忌嘛,若有人问自己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依着自己的火爆脾气,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 而今在这世上,方继藩怕两个半人,一个是皇帝,另一个是战斗力爆炸的人间渣滓王不仕,还有半个,就是这问题特别多的朱载墨了。 让人做好了八宝粥,放了一点糖。 朱载墨在被诏安之后,显得特别的乖巧,一直闭着嘴,小小的身子,坐在了长椅上,两只脚在在半空晃啊晃,他低头看着自己脚,瞎乐。 八宝粥端了上来,他便不客气了,呼噜呼噜的吃完,抹抹嘴:“好舅舅,我还有一个问题。” “不许问了。”方继藩抚额。 方继藩觉得头很疼,男人果然不适合奶娃啊,古人诚不欺我,不对,自己就是古人。 在西山深处有一处庭院,这里幽静,四周防禁森严,便是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的宅邸,这里两处宅邸合二为一,可中间又有一处高墙。 串门有些方便,可又不太方便。 里头伺候着的,多是皇家指派下来的宦官,方继藩背着朱载墨回来,脑子里,却是怎么教育朱载墨的事。 回到宅子,早有宦官接了皇孙走,朱载墨依依不舍的道:“舅舅,明日你还会来寻我吗?” 方继藩想了想:“明日有事,舅舅要卖房。” 朱载墨便道:“后日呢。” “……” 见方继藩踟躇,朱载墨道:“大后日呢?” “准了,到时来看你!” 朱载墨这才蹦蹦跳跳去了,吓的宦官忙是碎步小跑着跟上去。 这个年龄的孩子,真是令人操心啊。 方继藩回到正堂。 却见朱秀荣与方氏二人都端坐着,嬷嬷和宦官们都告退出去,只两个人,捡着茶几上的各种连环画和簿子看的出神。 方继藩咳嗽。 朱秀荣和方妃才反应过来,方妃道:“兄长。” 方继藩则对她行礼:“太子妃。” 二人相互见了礼,方妃眼里带笑:“那我得回去了,不能搅了你们。” 朱秀荣面带嗔怒,俏脸含羞:“留着也无碍的。” 方妃笑吟吟的道:“这可不成。” 便起身,款款而去。 朱秀荣忍不住道:“她定在笑话我呢。” 方继藩叹了口气:“笑就笑,人在世上,岂有不被人笑的。”说着坐下,朱秀荣便起身,给她斟口茶。 她已渐渐开始能学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方继藩看了一眼茶几,这几子上,都是这些日子,自朱载墨到了西山之后,自己编写出来的一些育儿手册,或是让人绘制的一些育儿卡片以及连环画。 朱秀荣看了方继藩一眼,笑吟吟的道:“我……和皇嫂商议过……有些事和你说。” 方继藩便正襟危坐:“你说罢,不必顾我的感受。” “……”朱秀荣有些失语。 “是这样的。”朱秀荣想了想:“皇嫂和我闷得很,我们一起瞧了你的画和图册,心里便想,倒不如,我们来带孩子,你这簿子里,不是写了什么……噢,保育员嘛,我们也招一些孩子来,让皇嫂和我一道,按着这保育图册中的东西,既照顾他们,又让他们学一些本事,你看……可以吗?” “呀……”方继藩一呆。 事实上,当初朱载墨来西山的时候,方继藩可是充满了热诚,他打算让皇孙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而自己的儿子,方正卿那小子,方继藩也寄以了极大的期望。 这也是为何,他没事就写写画画,希望借此,来教育两个孩子的原因。 可事实证明,这些东西,没个屁用。 根本原因就在于,方继藩不但懒,且还没有耐心。 其结果就是,一开始倒还能和颜悦色,可当真面对两个小家伙时,坚持不了一炷香,就忍不住撸起袖子来,寻点什么趁手的兵器。 可是……方妹子和秀荣竟有兴趣。 方继藩眯着眼:“保育院?你们能成?” 朱秀荣眸子一亮:“不错,就是保育院,皇嫂毕竟身份不同,多有不便,她说了,她来从旁协助,我来起这个头,再请一些读过书的女子来,要性情好的,招募一些孩子。我和皇嫂,可喜欢孩子了,再者,正卿和载墨他们本就寂寞的很,不妨多找几个来陪他们,我们不但可以照顾……我还可以教授他们……嗯……嗯……” 她一时想不起教授什么好。 方继藩却是乐了:“这样也好,妇女能顶半边天,为夫是最讨厌好吃懒做的人,你和妹子若是有心,那么,我来安排,首先,我们得有孩子,孩子从哪里来呢?”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 是啊。 孩子从哪儿来。 若是寻常的孩子,陛下知道了,肯定不放心。 皇亲国戚们的孩子,他们可都有专门的人照料,凭啥就送至保育院来。 方继藩背着手,道:“有了,我可以摊派。” 朱秀荣吃吃的看着方继藩:“摊……摊派。” 方继藩道:“意思就是鼓励他们,当然,不要细究这些细节,至于教授的内容,嗯……我得整理一下,咱们将这宅院,也要改造一番,哎呀呀,殿下真是冰雪聪明,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早瞧那些该死的孩子爹娘们不会教孩子,才三岁,便聘请蒙师来,成日之乎者也,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不成,我现在就要出门一趟,殿下,你且稍等。” 方继藩兴致勃勃。 保育院…… 是个好东西啊。 公主殿下性情好,有耐心,若是再聘请一些人,我方继藩,要将自己的学问,从娃娃抓起。 毕竟,哪怕是自己的弟子,如欧阳志等人,虽对自己言听计从,可思维上,依旧还有他们所固化的地方。 可娃娃就不同了,我方继藩指哪打哪,说啥是啥。 当然,最紧要的是,两世为人的方继藩,最看不得四体不勤的人,我方继藩是因为得了脑疾,那是情有可原,可公主殿下和方妃是咋子回事,得有工作哪。 保育院,教授什么,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孩子,孩子从哪里来…… ……………… 沈文气喘吁吁的回了府邸。 这几日新城太紧俏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新城大有前途,沈家乃是江南大族,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居然跑来借银子,说是要去买地,沈文的心情……是RI了狗的,太子殿下你这要作什么妖啊。 可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女婿,沈家在江南的族兄弟们,统统动员起来,总算是筹措了一大笔银子给太子殿下送去。 可是…… 至今,太子殿下不像有还钱的迹象哪。 可提醒太子,又有点说不出口。 愁啊。 现在新城那边,沈文也动了心思。 皇亲国戚,买个一亩、两亩,实在说不过去,他想尽办法,筹了一笔首付,总算,事情办妥了,买了八亩,几乎是将沈家的积蓄都掏空了。 今日上午去了当值,正午的时候告了个假,去了西山钱庄,总算是将房贷给办了下来,自此之后,自己便背了一大笔债。 好在,沈家有爵位,有爵位,可借贷五十年,慢慢还吧。 事情一办妥,沈文心里就舒畅了,无论如何,自己算是给子孙后代们,创造了更舒适的环境,这辈子……没白活。 沈文背着手,一进府,笑吟吟的道:“孙儿呢,将孙儿抱来,老夫要见见。” 他满面红光,得意非凡。 这尾随而来的管事之人,却是面若猪肝。 沈文吓了一跳:“咋了,病了?” “不,不……”管事老半天才道:“被少爷给抱走了,说是去西山保育院……” 犹如晴天霹雳:“为……为啥……什么保育院,开什么玩笑,才三岁大的孩子……这不是儿戏……这……这……这小子,他疯了吗?” 管事低着头,如丧考妣,才道:“少爷……说……他说,这是冲任务……没法子的事,少爷的师公……交代下来的,每个人都要冲任务!” “冲……任务……” 沈文突觉得脑子一阵眩晕。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啊。 “赶紧,赶紧备轿,老夫三代单传哪,就这么个孙儿哪,冲什么任务,那任务算哪根葱……赶紧,备轿!” “老爷……”管事的哭了:“我看……怕是……孩子要不回来,小人跟着去过了,好多人抱着孩子去,进了园子,除了孩子,其他人都被打发了出来………” “……”沈文瘫坐在椅上,沉默良久,突然爆发出哀嚎:“他们这是三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啊!” 正文 第八百二十九章:义薄云天朱厚照 沈文气了个半死。 他日防夜防,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继藩那厮,会对自己的孙子下毒手。 这脑子实在不够用啊。 一想到见不着孙儿了,沈文便忙动身。 “去西山!无论如何也要去!” 备了轿子,沈文心急火燎啊。 我沈文只是个想好好过日子,好好做一个国丈,好好经营这个家。 对了,还有沈傲那个逆子,他就这么听方继藩的话,到底谁才是他的爹啊。 沈文坐在轿里,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心乱如麻。 等到了西山,发现这里已来了不少老熟人。 十三四个人。 每一个都是熟面孔。 有焦灼的张懋,张懋撸着袖子,龇牙咧嘴:“方继藩那小子就是欠打哪,今日不揍他是不成了。” 他随即又怒吼:“造孽啊这是造孽啊,我刚从祖陵里回来,就觉得眼皮子跳,一回来,果然出事了,张信那个狗一样的东西,早说了他是逆子,他自己的孩子不抱,他抱他二哥的孩子来,这还是人吗,是人吗?” 所有人都阴沉着脸,要讨个公道。 还有一人,竟是内阁大学士刘健府上的,想来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出面很是不便。 还有人怒气冲冲道:“魏国公人在南京,其孙徐鹏举抱来定国公府养着,竟也被抱来了,定国公气的昏了头,已去陛下那儿告御状去了。” 众人又急,又觉得疑惑,这魏国公,历来都在南京镇守。他们与定国公府,都属于当年徐达的后裔,算是一门二公,一家在南京,一家在北京,魏国公有儿子在西山书院读书吗?好像并没有啊。 至于定国公……府上…… 好像也没有啊。 那这魏国公的孙子,怎么被抱进去的。 却听有人一声怒吼:“畜生,这是畜生,谁抱了魏国公孙儿进去的,这还是人吗,是谁?” 敢情……竟还不知是谁? 这就有点缺德了。 为了冲任务,丧心病狂至此。 想想那孩子,从南京到北京来走亲戚,开心的不得了,结果…… 不用想,肯定是和定国府关系比较近的。 …………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躲在宅子里,不敢出来。 朱厚照背着手:“净给本宫惹事。” 方继藩道:“什么话,这也是你妹子,难怪我吗?好好好,你和公主殿下割袍断义吧。以后别做她兄长了!” 朱厚照像吃了苍蝇一般,老半天,才悻悻然道:“本宫的意思是,就不能温和一点,和他们讲道理,你瞧着吧,他们肯定要寻父皇告状,到时挨揍的又是我。奉天殿的瓷砖,太硌膝盖了。” 方继藩心里想,讲道理,任何一个新事物出来,你能让这些食古不化的人去尝鲜吗?他们肯尝鲜才见鬼了。我方继藩志在革新天下,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和他们讲道理,那还革新个屁啊。 方继藩倒是忧心忡忡:“就怕他们打进来。” 朱厚照背着手,冷笑道:“他们不敢,这里可是有女眷,本宫的妃子和妹子都在此,他们不怕抄家灭族,就来试试。” 方继藩这才心安,想想也很有道理。 男人是不允许随意闯入的,何况还是皇家女眷待得地方。 自己和朱厚照能串门,也不过是公主殿下乃是太子的妹子,而方妃亦是自己的妹子,即便如此,朱厚照在这里的宅邸,虽在自己的隔壁,自己也极少能进入后园,那是禁地。 哪怕是兄妹,都没道理可讲。 毕竟,宫里司礼监里,可是派了人来蹲守的。 这样不担心被人打的感觉,其实挺好的。 方继藩乐了。 这时,刘瑾却是一副平常庄户打扮的模样匆匆过来,大叫道:“太子殿下、干爷,奴婢去打探了,去打探了,他们现在气的不得了,英国公还扬言,要揍死您……还有定国公,定国公去向陛下告状去了。” 方继藩脑子发懵:“定国公,定国公和我有什么关系?” “还不是因为魏国公……”刘瑾跺脚。 方继藩更懵了:“魏国公不是在南京吗?那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刘瑾哭了:“问题在于,有人将他来北京的孙子,给抱了来,这天杀的。” “……”方继藩和朱厚照面面相觑。 朱厚照道:“谁抱来的。” 方继藩摇摇头:“不知道啊,回去查查?” 朱厚照叹了口气:“御状都告了,现在去查,有个什么用?已经罪加一等了,将错就错吧。” “噢。”方继藩同情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拍拍他的肩,鼓励道:“与其死一对,不如殿下委屈一些,到时就说……全是殿下的主意。” 朱厚照望天长叹:“本宫两炷香之前都不知怎么回事,就免不得要挨揍了,你放心,本宫是讲义气的人。” 方继藩深表认同。 朱厚照确实是个讲义气的人,属于那种,和他一起上了战场,可以放心让他待在自己身后,随时可以拿来垫背的那种。 这一下子,放心了,方继藩底气十足,冷笑着对刘瑾道:“什么魏国公、定国公、英国公,我方继藩不看在眼里的,不用理会他们,他们不敢进来。” ………… 西山保育员开班了。 朱秀荣和周妃二人,高兴极了,她们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些孩子,是怎么来的。 为此,她们做了许多的功课。 七个能读书写字,且规矩的女子,且每一个孩子身边,都配了一个照料其生活起居的嬷嬷。 不只如此,保育院里,还配了一个专职的大夫。 至于其他各色人等,一应俱全。 西山方宅的前庭,已经过了改造,里头设置了秋千、滑滑梯、沙滩。 不只如此,这保育院还分为了室内学堂和室外教学堂。 室内主要是朱秀荣和周妃亲自负责。 而室外,则又有西山书院的教授们兼职。 二十三个孩子。 为他们预备了二十三个小凳子。 中间一个长桌。 每一个人,都坐在了小凳子上。 朱秀荣显得极兴奋,俏脸上,都红彤彤的。 方妃则在一旁,整理着印刷好的图册,命人发放。 方正卿高兴的不得了,大叫一声:“娘!” 他可开心了,突然来了这么多孩子。 他这么一喊,朱载墨也朝方妃道:“娘!” 其他孩子都沸腾了:“娘……” 孩子们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通过各种手段给‘坑’来的。 “娘,我要吃八宝羹。” “娘,我裤子湿了。” “娘……他打我。” 一开始,总是有些不太顺利。 好在妇人们总是有耐心…… 方继藩隔着玻璃,看着里头的小韭菜们,脆嫩脆嫩的,刚割下来,还保持着一股子大自然馈赠下来的鲜嫩。 方继藩觉得自己暴戾的内心,得到了治愈,这个荡漾着纯洁的小天地,真好啊。 瞧瞧他们,才这么一丁点大,就能给自己赚钱了。 可该让他们学习什么呢? 怎么样才能让他们和寻常的孩子不同呢? 嗯……这是一个问题。 得好好琢磨琢磨。 方继藩美滋滋的回到自己的书斋里,又开始去写写画画了。 最近不能出门,树大招风,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得让那些个家长们,慢慢的接受这些现实,唯有如此,才能收获坚强。 所以方继藩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徐徐的开始发挥自己的脑洞。 外语要不要学? 还是学一些吧,得请几个女佛朗机人来,学习别人的语言,将来才可以祸害天下,哪怕是天朝上国,却万万不可产生傲慢之心。 还有……读书……读什么好? 诗词肯定要学的,这是瑰宝。 四书五经……暂时算了。 还有…… ……………… 奉天殿。 落地玻璃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就在于,坐在这奉天殿里,便可一览无余的看到外头的动静。 比如在这奉天殿外,朱厚照趴在长凳上,几个宦官啪啪啪的打下去。 他们不敢敷衍,因为陛下就坐在御座上看着。 朱厚照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这嚎叫声,显然也没有掺水。 而弘治皇帝,则板着脸,他的眼睛,落在了定国公徐永宁和张懋、沈文以及许多跑来嚎叫的文武大臣们身上。 一开始,这些人真是哭的惨哪。 尤其是徐永宁,他是定国公,抱去的那徐鹏举,乃是魏国公之孙,可魏国公和定国公乃是一家人,他比别人更惨,魏国公的孙子抱来省亲,结果出了这事,若是出了什么事,自己该怎么办跟自己的族弟交代啊。 可现在……当朱厚照的嚎叫传了来,大家懵了。 徐永宁等人二话不说,忙是拜倒在地:“陛下……陛下不可啊……太子殿下……他……他……” 因为自己,而揍了太子,这太子可是储君,且下手还这么狠,这……这…… 他们开始心虚了。 方才还在抱怨和痛骂,现在却是战战兢兢。 “太子殿下也是不懂事,陛下,算了吧。” “是啊,算了吧。” 弘治皇帝风淡云轻,只扫了他们一眼:“不急,先打了再说,打了准没错的,卿等不必惊惧,他若是还敢怀恨在心,朕抽不死他。” ……………… 12月败家子版主和管理筹办了一次有奖活动,欢迎参加,有礼品。 活动时间为本月,时长三十一天。 活动以投月票数为评奖标准。 具体活动可看书评区置顶帖。 :949448660 正文 第八百三十章:人中龙凤 太子殿下一顿揍。 一下子,无论是定国公还是英国公都消停了。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自认倒霉之外,还有咋的? 再闹下去,陛下打的再狠一点,这太子殿下若有个什么闪失,担待的起吗? 可是……虽是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们还是气哪。 偏偏什么都不敢说,灰溜溜的行了礼,告辞,告辞。 朱厚照一瘸一拐的到了奉天殿。 弘治皇帝冷冷的凝视着朱厚照:“知错了吗?” 朱厚照啪嗒跪地:“知错。” 弘治皇帝眯着眼:“方继藩是不是和你一伙的?” 朱厚照吞了吞口水:“他不知道啊。” “嗯?”弘治皇帝面上不信。 “真不知道。”朱厚照苦笑道:“对天起誓,若是方继藩知道……便宰了刘瑾和张元锡……” “住口,朕先宰了你!”弘治皇帝气急了:“除了方继藩,也不能想出这些幺蛾子的事,你确实比他还糊涂,可你的脑子,能想出折腾什么保育院吗?” 朱厚照张大眼睛,忍不住动弹了一下,结果屁股疼的厉害,于是龇牙咧嘴:“父皇,不能这样说啊,儿臣好歹也是您的儿子,儿臣的脑子怎么了?” 弘治皇帝眯着眼:“朕不和你啰嗦这些,这些孩子,可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稍有差池,你回去和方继藩说,朕下一次,梃杖的便是他,不打断两根肋骨,不算玩。” “去吧。” 弘治皇帝低着头,不再理会朱厚照。 朱厚照如蒙大赦,来时一瘸一拐,一听弘治皇帝说去吧,好像一下子伤口不疼了,嗖的一下,不见踪影。 弘治皇帝则捡起了案牍上的奏疏,陷入深思。 这方继藩,又在搞什么名堂? 这一次,他学乖了,既如此,那且看看,这家伙能否玩出什么花来。 ……………… 徐鹏举被揍了。 主要是他不合群,这么多孩子,就他一个呜嗷呜嗷的要回家。 虽然被嬷嬷及时发现,可看着朱载墨,他天然的有了几分畏惧。 他们被安排在宅院里住着,一个个小木床,木床边有护栏,夜里会有嬷嬷随时值夜。 徐鹏举是哭着睡去的,清早起来,眼角还流着泪痕,随着铃声起来,二十多个嬷嬷便穿梭在各个小床上,将孩子们一个个叫醒,在哇哇声中,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夜里尿湿了被子的有十一个,嬷嬷们给他们换了昨夜洗的干净的新衣,而后,便是洗漱。 洗漱是重中之重,每一个孩子,都需将脸和手洗的干干净净,用的是温水,洗净之后,再好好的擦拭。 孩子一多,最害怕的是疫病。 西山医学院,早有一套简单的防疫方法,不但是勤洗手之类,每个孩子在起来和睡下时,都会有女医检查他们口腔、额头上的温度以及手臂,确认他们身体健康。 不只如此,这庭院里,决不允许有任何蚊虫可以栖息的水洼,各处都确保了通风。 洗漱时需用香皂,许多地方的清洗和打扫,都需用酒精。 包括了这些老嬷嬷,若是身子有不适,便不可靠近照顾。 徐鹏举一开始还迷迷糊糊的,等洗完脸和手,才突然想到,好像……自己不该待在这里,于是撇着嘴,要嗷嗷大哭。 可很快,他便被抱着进了饭堂,饭堂里香气阵阵,用不了多久,徐鹏举吃着八宝粥,顿时,便不想走了,他开始朝着朱载墨傻乐,一面吃,一面谄媚的看向朱载墨。 朱载墨低头呼噜呼噜将粥喝尽。 而后,眼睛便巴巴的看向一旁的方正卿。 方正卿慢条斯理的吃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味,左右看看,见了如狼似虎的朱载墨,他毫不犹豫将小碗往朱载墨一边挪了挪:“一起吃。” 朱载墨便学着大人的模样摸摸方正卿的头:“这一次不揍你。” 吃过了粥,便进了课堂,教授的内容,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与此同时,到了傍晚时分,在西山宅院外头,还有不少各家的人焦灼的在等待。 只是无论是英国公还是定国公,他们都不可能成日在这儿等着,毕竟还有岁祭各陵,便派了下人来此。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等待没有什么意义的时候。 却在此时,自那高高的院墙背后,有人出来。 是一个老嬷嬷,老嬷嬷手里拿着一沓纸片,接着,开始唱名:“定国公府……” 那定国公府的家丁上前。 老嬷嬷将一个纸片交给他手里…… 接着,老嬷嬷继续唱喏。 这家丁并不认识字,可好歹有了一些消息,自然飞马回京,将消息送到了焦灼不安的定国公徐永宁手上。 徐永宁阴沉着脸,接过了纸片,却见纸片写着徐鹏举的字样,上头,有他今日测量的身高、体重,今日进食多少……等等字样。 大抵的意思是,这个小子还活着……且还活的好好的。 徐永宁将纸片儿搁下,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良久,叹了口气:“真不知如何向南京那边交代啊。可如今,又有什么法子,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来人,来人,将这纸片儿,快马加急,送南京吧。” 无论如何,这纸片儿,显然给了徐永宁一丁点的安慰,他站了起来:“老夫思来想去,老夫得罪不起太子,还得罪一个都尉方继藩,细细想来,怎么都像是方继藩捣的鬼。” 这家丁噤若寒蝉:“小人啥都不知道。” “哼!”定国公徐永宁道:“想想都来气,想当初,若不是家父将他的大父从土木堡里背了出来,他们方家,早就断子绝孙了,哪里轮得到他在这里蹦跶,此人全无心肝,我们徐家,于他们姓方的,有多大的恩哪,他呢,倒是恩将仇报起来了,以为娶了公主,得了陛下赏识,就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家丁只低着头,俯首帖耳的样子。 徐永宁气咻咻的道:“听说……他现在还在新城建房子。那房子,是用泥砌起来的,竟还卖这么贵,想想……真是可气啊。亏得京里还这么多人趋之若鹜。这泥巴,能砌房子吗?” “叫混凝土。” “不还是泥吗?”徐永宁恨哪,很讨厌,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想了片刻:“等着看吧,用这样的房子来糊弄人,迟早……不会有好结果。” 发了一通脾气。 却发现无能为力。 “公爷说的是,公爷这些年,都抱病在家,否则……” 徐永宁压了压手:“别说这些,走吧。” ……………… 新城的建设,已有了眉目。 建设的进展很快,一方面是在造皇宫时,许多的作坊本就建立了起来,现在只需不断的进行生产供应。 而另一方面,是因为……人贱。 人贱不是骂人的话。 而是这个时代,人力的价格真的很低。 以房产这般的暴利,方继藩几乎是想雇佣多少人,就雇佣多少人。 在新城这儿,挖好了地基之后,随即,便开始用竹竿子做骨,而后用混凝土搅拌了砂石,作为支撑。 这都是一两层的房子,不需钢筋,也足够结实了。 等大致的房子框架做成了,接着便是无数的匠人,开始在框架之中砌砖,这砖头是就近的砖窑里生产的,直接一车车的拉来,立即开始动手。 偶尔,总会有一些来大明宫里办公的大臣,想来看看,这里的路基已经制好了,也准备上混凝土,房子大致已有了框架,毕竟从前都是自己请匠人造房子,可现在却是花了银子,让西山建业来造。 王不仕今日要去宫里当值,下值之后,舍不得走,便在这附近转悠,很快,他突然暴怒,抓住了一个要砌墙的匠人:“怎么着砖,是空心的?这样的偷工减料?” 匠人也懵了,说不出个所以然。 事实上,西山的砖窑,和别处的砖窑不同,西山生产的乃是空心砖。 而这砖头,古已有之,在大明,人们所用的,都是实心的砖头。 匠人们其实也不明白,为啥西山造的砖头是空心,可他们的职责,就是砌墙而已。 可王不仕一看,要原地爆炸了。 他本来脾气就糟糕。 一看连砖头都是空心的,拿起来,哎呀,这砖竟是轻飘飘的,这还了得。 他气的要跺脚。 一万多两银子的宅子呢,连一块宅,都要偷工减料。 他方继藩,就省这么点银子? “不许砌,不许砌!” 王不仕大吼一声,而后拿着空心砖,四处去寻方继藩。 方继藩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正在工棚里,带着一个藤条编织的安全帽检查工程进度呢。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包工头,方继藩是很用心的,毕竟,这一批,将作为样板工程,要将西山建业的名声一炮打响。 “方继藩……” 却有人大吼。 方继藩还没见过有人这般大胆,直呼自己的大名,忍不住回头。 便见王不仕提着砖头,咬牙切齿出现在工棚门口。 方继藩吓了一跳,立即大叫:“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 感谢明明明明明白白白喜欢他成为新盟主,您的支持,就是老虎努力的最好动力,拜谢。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一章:天子脚下 朗朗乾坤 王不仕气咻咻的看着方继藩。 众人一见到他拿着砖头,都愣住了。 王金元站在方继藩的身后。 朱厚照在对面,刘瑾则在角落。 还有一群匠人。 这……这人要干啥。 刘瑾一看到自己的干爷吓的脸都绿了,立即就明白,自己的干爷人缘不太好,遇到寻仇的了,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大叫道:“大胆。” 说着,毫不犹豫的扑上去。 一见刘瑾动了手,其他如王金元等人自是不客气,一拥而上,卸下王不仕手里的砖,刘瑾很狠,砖头在手,啪的一下便狠狠砸在王不仕的脑袋。 王不仕脑子有点发懵。 我……我是来讲道理的啊……来讲道理的啊……果然……果然…… 他脑袋昏沉沉的,额上有血,却已被人直接按倒在地,他犹如醉了一般,心里在想,果然……果然……方继藩不是好东西啊,他偷工减料,他还……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唆使人殴打朝廷命官…… 接着,他觉得脑壳疼的厉害,昏厥过去。 方继藩瞠目结舌…… 他忍不住大叫:“打他一个时辰就是了,为啥要敲人家脑袋,敲脑袋会死人的,快,快,送西山医学院,赶紧的。” 朱厚照忍不住磨牙:“不怕,不怕,他手里带着凶器,本宫在此,到时若是问起,便说他欲图行刺本宫,他死了也白死,老方,你快说说路的事吧,修了路,本宫的地,就能卖了?” 方继藩惊魂未定,心里想,这王不仕倒是奇怪的很,他不想要他的房子了吗?怎么这么激动,突然跑来想用砖来袭击我,我做错了什么,惹他这般怨恨。 于是,没心思和朱厚照,琢磨规划的事了。 朱厚照却急了:“老方,要讲良心啊,本宫还欠了一屁股债呢。” 方继藩叹口气,只好取出炭笔和尺子,直接在大明宫的中轴线上,沿着尺子一笔划出去:“这京师附近,都是一片坦途,要修路,没有太多的障碍,咱们将这路一修,嗯,至少要八车道,要漂漂亮亮,结结实实,一直修到殿下的地里去,殿下再宣布,在那些土地上,建学校、医院、大戏院,这房子,搭建的小一些,别太大了,建三四层小楼吧,一座小楼,几十个屋子,一个屋子,方圆二十丈大小即可,直接毛坯出售,两亩地,一个小楼,三四十个住宅,一个住宅,卖八十两,总不算贵吧,也就是三四亩地的钱,现在这么多匠人,薪水可不少呢,还可让他们付了首付按揭,也就是说,只需攒十几二十两就有自己的住所了,还提供暖气呢。” 方继藩随即取了算盘,啪嗒啪嗒:“我来给殿下算算,两亩地,四十个住宅,一个住宅八十两,十个就是八百两,四十个,三千二百两,平均下来,一亩地,轻轻松松,也有一千六百两了,刨开成本,这一亩地,净赚八百两以上。”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样少啊?” 方继藩冷笑:“也不想想,殿下当初买下了这郊区多少的土地,你还嫌少,要不要我算算?” “再者说了,等卖了几百亩这样的土地,渐渐的,那儿有了人口,医院和许多的设施都建了,等那儿热闹起来,附近的地价,也就涨了,殿下,眼睛要放长远,不要一下子就给人放血,很疼的,就好似方才刘瑾这孙子一样,明明可以打人一两个时辰,他偏偏要一砖头下去,这下好了,人死了,可惜了啊,若是王侍读死了,那就糟了,想想,他这一死,他欠咱们的西山的银子,谁来还?他若还活着,说不准他又攒了一点银子,还买咱们的房和地呢?殿下,人生不易,要珍惜啊。” 朱厚照顿时乐了:“成,至少先卖一点,还债再说。” 方继藩这才道:“我得去瞧瞧王侍读。噢,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来。” 方继藩一脸遗憾的样子:“五月的时候,可能会有一场大豪雨,这雨可能要泛滥好些日子,得让匠人们加紧一些日子施工,可别到了豪雨来的时候,耽误太多的工期。” 朱厚照一愣:“你怎知道五月会有豪雨?” 方继藩也有点懵了,心里说,这是数百年难一遇的大豪雨,京师里的地方志有记载的啊。 噢,对了,自己当然不能这样告诉他。 方继藩微微笑道:“我岂会不知道,难道殿下忘了,这龙泉观的真人,都叫我师叔。这豪雨将下七天七夜,却要小心了。” 朱厚照噢了一声,便再没有什么疑心了。 他对任何神秘的事都没有任何兴趣。 方继藩此时却想,对啊,这一场豪雨,何不如让那李朝先显显身手呢。 毕竟……古人就好这一口。 这绝不是你提几句科学就能改观呢。 而李朝先这些日子,可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且不说龙泉观的土地转到了自己的名下,让自己一圆包工头的美梦,就说现在建宅子,几乎每一个楼盘,龙泉观的徒子徒孙们,都会带着罗盘来这楼盘的地址这里,当着无数购房者的面,勘察地势。 若没有李朝先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告诉他们,这块是个佳地,此地如何如何个好法,人家还真未必肯痛快的掏银子。 “好,就他了。”方继藩心里想。 这该死的一场大暴雨啊,三百年难一遇,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样子,方继藩觉得耽误自己工期了,哪怕是老天爷,你也不能耽误我方继藩挣钱哪。 方继藩匆匆赶到西山书院的时候,王不仕却已走了。 据说他在半途从昏迷中醒来,听说要送去西山医学院,二话不说就下了马车,然后跑了。 这令方继藩很担心,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次日,王不仕到了翰林院。 这文史馆里,大家都来的早,公务还未开始。 许多翰林兴致勃勃的凑在一起,议论开了。 那新城的房子,牵涉到了许多人的身家性命,能不关注吗? 正在许多人都兴致勃勃的说起,现今房价几何时,王不仕却怒了,以往他最喜欢讨论房价的:“现在说这些,有何用?那房子,有问题。” 众人一听,脸都绿了:“什么,有什么问题?” “你们不知吗?”王不仕气咻咻的道:“老夫亲眼看过,他们砌房子所用的砖,竟是空的……单此这砖便如此,其他地方,偷工减料,又有多严重呢?只有天知道。诸位啊诸位,那砖头……轻薄无比,这么说吧,两块砖,抵不得人家一块砖,这砖哪怕是砸你的脑袋,砖头成了粉末,也砸不死人,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翰林们惊呆了。 “不至于吧,连砖都省,那其他地方,岂不是……岂不是……” “不成,得找方继藩说理去。” 一说到说理,王不仕眼圈就红了。 “老夫昨日,也想去说理,谁晓得,只叫他一句方继藩,便有人扑来,对老夫那个打呀,他们下手,黑哪,一砖头直接朝脑门上砸,幸亏这砖是偷工减料,否则今日……我等已阴阳相隔,诸公……再见不着我了。” “……” 众人一看,果然王不仕额上青紫了一大块,甚是触目惊心。 有人打了个寒颤。 这么狠? 咱们身家性命都给那姓方了,他就这般? 见众人脸色惨然。 王不仕说到了伤心处,忍不住捂着心口滔滔大哭:“我造什么孽,自和姓方的有了牵扯,这数年来,没过过一日好日子啊,我………我为人子,甚是不肖,卖了祖产,就想着……将来迁居京师,可哪里想到,卖了内城的房子,跌了,咬牙砸锅卖铁,买了新房,又是这般,我要理论,要讲道理,他们这样打人,天子脚下,朗朗乾坤,我王不仕,尚且还是朝廷命官,是大明清流,尚且如此。若是寻常百姓,遇到此等事,还不知被他们如何碎尸万段,天哪!” 他这一哭,更使人焦虑起来。 大家纷纷上前,感同身受,竟也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情绪,便纷纷道:“王侍读,别哭,别哭,有事情,我们好好解决。” “是啊,是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众人纷纷拍他的肩,低声安慰。 王不仕大叫:“这天底下,固有过不去的坎儿,可这天底下,也没有说理的地方啊。” “不成,我也得去看看才是。”一个翰林吓的不轻,他买的房比较多。 若是当真质量可怕如此地步,那可就完了。 其他人也忍不住担心:“刘侍学,去便去,可不要去找那方继藩,别到时,出了什么事,你去看看就回来。” “要活着啊!” 众人七嘴八舌。 这刘侍学打了个激灵,又有点不敢去了,于是眼泪流出来:“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才好。当初,怎么就不曾想到,那西山的人,会玩这花样,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千算万算,就没算到这个。” ………… 那啥,介绍一个最有良知的作者,他叫(我丑到灵魂深处),他开新书了,新书名《有系统真的了不起》。此君乃作者圈的良心,他的书,一定不会差的。 正文 第八百三十二章:有怨报怨 有仇报仇 消息,已是传开了。 这消息,倒是令人担心起来。 毕竟,这涉及到了太多人的身家性命。 虽然现在许多人还是敢怒不敢言,可这怨念,却开始酝酿。 三百年一遇的大暴雨,在这两月之间,势必要来。 李朝文跪在方继藩的脚下,他也是服了这位师叔,原本不值一钱的土地,到了师叔手里,直接价格暴涨了数千上万倍,服了,真服了。 “师叔,您老人家,命小道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哪怕是李朝文显得谄媚,不过这都并不有碍观瞻,不过双方乃是师叔侄,倒也不伤大雅。 方继藩大喇喇的坐着,呷了口茶:“有一件事交给你办,五月中旬,即将暴雨如注,你是龙泉观真人,是否要向这京师上下,提出一些警告?” “啊……”李朝文一呆。 现在才三月,两个月,会有大暴雨。 按理来说,那时已入夏了,有暴雨也正常吧,这有什么好警告的。何况,师叔怎么可以肯定? 见李朝文面带犹豫之色,方继藩笑吟吟道:“这三百年不曾见的大暴雨。” 李朝文明白了,这暴雨有些大,有预警的必要。 如此一想,他再无犹豫:“师侄明白了,师叔法力通天,师侄佩服。” 管他呢,师叔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哪怕没有暴雨,有师叔在,自己真人的地位,也是固若金汤。 李朝文叩首:“师侄这就向祠祭清吏司预警。” “去吧。” 方继藩一挥手。 “是是是……”李朝文笑吟吟的点头,他正想走:“前几日,听说,有人去了白云观……”他咳嗽了一声:“堪舆新城的凶吉。” 方继藩微微皱眉,白云观? 这白云观属全真教。 全真教是以内外双修为主,其教义有点儿随性,总结来说,就是,爱信信,不信滚,别打扰道爷清修。 他们和正一道有所不同,对于将符箓、丹药、斋醮科仪之事,不太热衷。 大抵上,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区别就在于,一个讲究入世,一个讲究出世。 因而,这寻常的法事,大多都是正一道包揽了。 现在有人跑去找全真的道人勘探新城,这啥意思? 方继藩看着李朝文:“白云观如何说?” “这……”李朝文尴尬道:“白云观没理他们。” 看来全真道,还是很讲义气的。方继藩乐了,他就喜欢这样的道爷。 “可是……”李朝文苦笑道:“倒是京里,出了个番邦域外的所谓僧人,他自称擅长观这风水凶吉之术,说这新城,乃是大凶之地。” 方继藩顿时大怒:“这观测风水,乃我大汉文化之瑰宝,岂可让一个番邦的秃驴,在此说三道四,礼部和鸿胪寺没有追责吗?” “没法说。”李朝文道:“此人乃乌斯藏大宝法王所遣的使臣,自称乃是……” 方继藩背着手:“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处置,你先将暴雨的消息泄出去。” “是。” 方继藩最恨的就是有番邦来滥竽充数,亵渎我大汉源远流长的文化。 啥意思,说我这地大凶,这是幕后有人想降房价对吧。 脸皮真是有八尺厚,臭不要脸的东西。 方继藩背着手,气的要吐血,回到了西山的宅邸。 二十多个孩子,正排排坐着在吃饭,他们端着木碗和木勺,个大快朵颐。 朱秀荣似乎略有几分疲倦,带熊孩子,是很累的,要做二十多个孩子的娘呢。 可似乎……已成了他极重要的事。 方继藩站在门口,探头看了一眼。 方正卿和朱载墨正拿着他的小木碗,用木勺子舀着粥,送到朱载墨的口里,朱载墨咬着了粥,乐呵呵的吃。 此时方正卿一见到方继藩,立即大叫:“爹!” 孩子们便沸腾了,纷纷大叫:“爹……” 方继藩忙是缩了回去,好可怕,这群熊孩子,叫爹,你们也得付钱。 再者说了,你们的爹,说不准还是我弟子和徒孙呢,我方继藩是你们的老祖宗。 可这幼童,一人大叫,其他人便都乱糟糟的大叫起来。 朱秀荣见状,吩咐嬷嬷们带好孩子,出来。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正堂,朱秀荣亲自给方继藩斟了茶,含羞道:“你瞧瞧,他们叫的多亲切,这些孩子,都很乖巧。” 方继藩呷了口茶:“我怎么瞧着正卿瘦了一些。”说罢,便又道:“这些孩子,教的还好吧。” 朱秀荣拢了拢额上的乱发,含烟笑道:“乖巧的很,都是好孩子。” 方继藩心里想,都是熊孩子。 朱秀荣想起什么:“我怎瞧你有什么心事?” 方继藩摇摇头:“哪有什么心事,不过是有人在外,诋毁中伤我的名誉罢了。” 朱秀荣便道:“那我得去和母后说,教母后和父皇讲明白。” 方继藩心里一暖,真是个好女人啊,除了毛衣织的乱七八糟之外,几乎全无缺陷。 方继藩笑吟吟道:“这倒不必。” …… 工程的进展,开始加快了。 一栋栋房子,在完成了主体的框架之后,开始盖瓦,而后,便是对内部进行修葺,准备装修。 王不仕在数日之后,带着许多人又来了,他们要求退房。 来的不少是朝中的命官,他们对于工程质量,有极大的担忧。 原以为,说起退房,能吓倒方继藩,谁晓得方继藩只背着手,道:“好啊,欢迎,只是你们毕竟借了贷,这银子,固然如数奉还,可和钱庄的借贷,这利息,却是一文都不能少,若是提前还款,这一万两银子的借贷,少说也需还一万一千两。” 众人没想到方继藩这般痛快。 可一想到,平白要亏了一千多两银子,有人便打开打了退堂鼓。 王不仕面带犹豫之色,他现在真没银子了啊。 哪怕方继藩现在拿房款退给他,让他去还贷,这也太亏了。 经过了这几个月的操作,他发现,若是再这么一折腾,自己房子没了不说,怕这家产都要空了。 他便住了嘴。 倒是那刘侍学怒了:“呵,以为这些手段,就可以吓阻我们吗,我退,乌斯藏的番和尚,都说这里是大凶之地,且还不说,以次充好了。” 他领了头,便也有十几个人响应。 方继藩很痛快,直接让他们办理手续。 其他人却是面带难色。 尤其是王不仕,满是悲愤。 方继藩交代之后,已戴着藤帽,赶工程去了。 五月就要到了,争分夺秒啊。 只是这流言蜚语,越来越多。 那番邦和尚次仁尼玛在京中,颇受追捧。 乌斯藏曾侍奉元朝,元朝更是将他们的佛学,奉为国教,这也使其得到了较为广泛的传播,到了太祖高皇帝驱逐了前元,对于番邦佛教自是进行了某种程度的打压,可人们,似乎对于此等神秘的教法,颇有兴趣。 此人乃是奉乌斯藏大宝法王入京,次仁尼玛据说也是得道高僧,在京待了数月,一番新城乃是大凶之地的言论,顿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这世上,历来都有哗众取宠之徒。 可细细想来,这个人确实是极有智慧的。 他来京,一方面是朝贡,另一方面,未尝没有广大乌斯藏佛法的心思。可要如何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呢,现在满京师,都在关注着新城,他此言一出,立即名震京师。 何况,别人怕方继藩,他乃乌斯藏使臣,有这身份,却不必害怕。 那些如刘宽这些对新城不满的人,次仁尼玛的话正合了他们的心意,自然也乐见其成。 而买了房的,也关注这些话,心里却多了几分担忧。 到了五月中,廷议开始。 方继藩看着这天气,竟还没有下暴雨的征兆,一时间,有点懵了。 难道自己的到来,连气候也改变了吗? 不对吧,我方继藩是人不是龙,还能改变大自然? 清早,他便入宫,前些日子,都在赶着工程的建设,这么大的工程,完全置身事外是不成的。 现在那次仁尼玛越发的出了风头,任他这般胡闹下去,可不成。 方继藩穿了朝服,一面让人去请李朝文赶去宫外,等候自己禀明皇帝,召见自己这师侄。 随即,方继藩便动身至午门。 至午门,而后入奉天殿,百官就位,弘治皇帝升座。 刘健刚要开始预备主持这一场廷议。 突然,有人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刘健也是服了,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自打建了新城,这各部堂就没消停过。 不过细细想来,也确实是,这关系到了太多人的身家性命,谁不关心? 刘健朝说话的人看去,不是方继藩是谁。 却见方继藩气势如虹,正色道:“陛下,有一番邦使臣,本该来我大明朝贡,可他至京之后,屡屡剽窃我大明文化精髓,四处妖言惑众,诋毁儿臣,儿臣不堪其扰,今日请陛下,为儿臣主持公道。” 说着,方继藩朝着那使臣的队伍里怒吼一声:“次仁尼玛,给我出来!” ……………… 第一章送到,今早去上课,本来想用手机码字的,谁知道今天碰到了一个音乐学院的教授,嗯,擅长的是琵琶,居然听着入了神,尤其是听了他《十面埋伏》的演奏,好了,老虎不装逼了,意思是……老虎更新晚了,抱歉。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三章:一语成谶 那藩使次仁尼玛就在大殿的尾部,他抬头仰望着这座雄伟的宫殿,禁不住心里发出感慨。 这京师的繁华,还是远超了他的想象。 乌斯藏自大明驱逐了北元之后,其势力,已逐渐萎缩,且大明对于乌斯藏的控制,历来较为严厉,这才使次仁尼玛此次吆喝了几声。 当然,他如此断言,不过是出于弘扬其佛法的需要而已。 可万万料不到。 一听方继藩叫吼。 次仁尼玛倒是有些踟蹰了。 可他还是不露声色的徐徐走出来,身穿法衣,面色庄肃凛然:“不知有何见教。” 方继藩便道:“你为何这般污蔑我。” “小僧不曾污蔑。”次仁尼玛道。 方继藩乐了:“还说没有,这新城的选址,乃是我的师侄亲自选定的吉地,而你却在此胡言乱语,说此地大凶,我的师侄,乃朝廷钦封的真人,正一道专职,你一个西域的和尚,也敢在此口出狂妄之言,你是什么居心?我不曾听说过,西域的佛法之中,还懂这天文地理之术。” 次仁尼玛其实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方继藩这个人,名声很大。 他在京师待过一段时间,便知道方继藩在大明朝中的地位。 越是被他指责,某种程度,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使自己的名声暴涨。 这对次仁尼玛而言,并非是坏事。 他依旧是和颜悦色:“若是我的话,冲撞了方都尉,那么,便是我的过错了,还请方都尉见谅。” 说着,他朝方继藩一礼。 对比方继藩的嚣张跋扈,次仁尼玛可谓是文质彬彬了。 悲剧啊…… 弘治皇帝也是无言,此事,他也略知一二,似乎也觉得,次仁尼玛此言不妥,可方继藩的手段太直接了,现在反而给人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次仁尼玛又和颜悦色道:“关内的朋友,有什么本领,我所知不多。不过,在下在乌斯藏,亦是指点乌斯藏上下军民婚丧嫁娶之事,且也略通天文历算、医学文学、歌舞绘画、出行选宅、则选吉日、驱灾除邪、卜算占卦之事。这是一门精深的学问,若是因为我的出言,对方都尉有什么害处,我岂敢得罪方都尉呢,以后住嘴就是。” 他处处谦让,对方继藩处处礼敬。 这倒让方继藩忍不住挠挠头。 不对啊,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方继藩眯着眼:“这意思是,你此前所言,都是胡说八道不成?” 次仁尼玛顿了顿:“不敢妄言,既是说了,自有我的道理。” 在这方面,他却不肯让步。 方继藩倒是乐了:“意思是,你还懂天文地理?” “无一不通。”次仁尼玛毫不犹豫。 众人见次仁尼玛气定神闲。 这群臣之中,倒觉得方继藩有辱了上国的威严。心里都在想,好了,方继藩你别闹了吧,越闹越显得咄咄逼人,有点丢人啊。 刘健趁此机会,咳嗽了两声。 可方继藩不在意,却是微笑:“这就好极了,你既然什么都懂,想来,真是什么高士了,既如此,那么,恰好,我那该死的师侄,早在两月之前,便夜观天象,说是近来,天象有大异发生,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豪雨,上师以为呢?” 次仁尼玛侧目看了一眼落地玻璃外头,这天空万里无云,实是难得的好天气。 只是他话却没有说满,只微微笑道:“这是夏日,我听说,关内的天气,历来无常,可是前些日子,京师就已下了一场小雨,想来,令师侄,定是算错了。” “那么你认为呢?”方继藩凝视着次仁尼玛。 次仁尼玛心里觉得奇怪。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豪雨呢,他沉默片刻,取出了转经筒,拨弄一番,念念有词,随即张眸:“想来……不会有雨吧。哪怕是有雨,也不至是豪雨。” 这满朝文武们,听他们唇枪舌剑,都觉得方继藩咄咄逼人的太过。 当然,这小子现在在卖房,谁在影响他的房价,他似乎脾气便特别火爆。 今日只因为一个西域藩臣说了一些对新城有影响的话,便如此气急败坏,涉及到了番邦之事,实是显得天朝上国有些小气了。 不过……许多人乐见其成。 比如,当初刘宽被揍之后,那些做了缩头乌龟,看着房价日益攀升的人。 方继藩听那次仁尼玛认为不会有大暴雨,便大笑:“这可是你说的,你自称自己什么都懂,那么,我倒要看看,是我师侄法力通天,还是你故弄玄虚。” 这话,不是一个意思吗? 方继藩道:“大家都做一个见证,他这般侮辱我,我方继藩不能平白让他侮辱了龙泉观,还有我那至亲至爱的师侄,今日不洗清这清白,我决不答应!” 次仁尼玛面带微笑,天气……岂是说可预测就可预测的。 早听说,这个方都尉,脾气十分火爆,却脑子有问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 他一脸关爱的样子看着方继藩:“方都尉性情似火,这在乌斯藏之中,实是身体有病的征兆,不若与我修行,学我那灵修之法,定当可使方都尉心态平和,自此圆满。” 灵……灵……灵修…… 方继藩突然看着房梁,方才还一脸气急败坏,突然之间,居然脸微微有些红了,呃…… 在稍稍的犹豫之后。 方继藩才恢复了正常。 在正义和诱惑面前,哪怕是那等致命的诱惑,方继藩也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啊,不,是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因为,世上有太多诱惑的事,而方继藩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三观奇正之人,对于任何三俗之物,方继藩在任何时候,都会挥手将其拒之门外。 方继藩大义凛然:“呸!我方继藩绝不是这等人,休要啰嗦!” “……” 这满朝君臣,都有点懵。 方继藩脑疾犯了,怎么还前言不搭后语了。 弘治皇帝咳嗽:“方继藩,你退回班中来。” 方继藩脸上的红潮才微微褪去一些,或许是方才太生气的缘故,自觉地自己人格遭受了侮辱,现在冷静下来,似乎也觉得反应过激。 次仁尼玛则面带微笑。 因为他明显的感觉到,方继藩这是落败了。 此人行事疯疯癫癫,哪里像一个驸马。 这样也好,次仁尼玛虽是哗众取宠,作为使臣,却不愿和方继藩交恶,因而朝方继藩微微一笑,行了个礼:“方才多有得罪……” 便也乖乖退回班中。 方继藩站到了朱厚照的身后。 朱厚照忍不住鄙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低声道:“老方,今日你是怎么了,胡言乱语。” 方继藩只好道:“方才……他在此羞辱我的人格,我生气。” 朱厚照一头雾水。 有吗? 似乎没有吧,这个大和尚挺和善的啊。 刘健终于松了口气,总算,可以……进入正题了。 他咳嗽一声,旋即道:“今日所议……” 他话说一半。 却自这落地窗之外,突然看到前方,似有一股翻滚的阴云竟是朝着奉天殿袭来。 似是先起了一阵狂风。 那狂风疯狂的摇曳着奉天殿檐下的宫灯,啪嗒……那宫灯竟是生生摔落下来。 顷刻之间,乌云即已至奉天殿之上的天穹。 而后,天边突的闪过了一道银蛇。 那银蛇的电光一闪,在下一刻,轰隆隆……雷声竟如平地惊雷,震动了所有人的耳膜。 刘健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要……要下暴雨了…… 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奉天殿外,狂风大作,数之不尽的飞沙卷起来,乒乒乓乓的,打着落地窗作响。 弘治皇帝脸一拉……竟有点懵。 文武百官,个个打开了下巴,不约而同,观赏着方继藩。 暴雨……来了…… 在雷鸣之后,那暴雨便倾盆而下,这一场雨,竟似将天穹当做了三千尺的瀑布一般,似将雨水作倾下的银河。 哗啦啦…… 奉天殿外的禁卫和宦官,何曾见识过这般的豪雨,顿时成了落汤鸡,有人似乎受不了这狂风的肆虐,被吹的东倒西歪。 方继藩见状,忍不住惊呼:“三百年难一遇的大雨……来了!哈哈,快看,大家来做一个见证,这是三百年难一遇的大雨。” 所有人都懵住了。 老半天,回不过神。 直一个个人,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外头倾盆豪雨,被这老天爷的突然暴怒,而对这自然,产生了敬畏之心。 方继藩忍不住大吼:“我的师侄还在午门呢,我至亲至爱的师侄还在午门,快,这雨太大了,赶紧派人,去请他入宫来。” 方继藩朝萧敬大吼。 意思是,萧敬你快去救人。 萧敬一副ri了狗的样子……你师侄的命是命,咱的命就不是命了? 弘治皇帝猛然醒悟,拍起御案:“李真人竟在午门候见吗?萧伴伴,快去,快去,迎李真人入宫,万不可使李真人道身有损,萧伴伴,快去!” “…………”萧敬脸垮了下来。 ……………… 第二章送到,大家支持一下好不,好可伶的。 正文 第八百三十四章:至亲至爱的师叔 豪雨倾盆而至,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除了使人心生畏惧之外,更多的,却是惊讶。 说来就来。 那龙泉观的李真人,本就是靠祈雨而被册封,而现在……又被他料中了。 若说一次,还可以说运气,可若是两次,却还如此精准。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不敢小看这位龙泉观现下的观主了。 而至于那位乌斯藏来的使者次仁尼玛,玻璃窗外,闪电照耀了次仁尼玛的脸,这一瞬间的光亮之后,他的脸又陷入了黑暗。 而次仁尼玛……有一种……胸闷的感觉。 这个时候,突然……起风,打雷,下雨了。 他立即低头,将头埋得很低,作为‘上师’,他突然意识到,乌斯藏的佛法,只怕在三十年内,都别想踏入中土一步。 紧接着,淋成了落汤鸡的孝敬,气喘吁吁的披着斗笠和蓑衣进来。 李朝先亦是头戴斗笠,披着蓑衣,不过没有显得那么狼狈不堪。 毕竟混了这么多年,给京里无数人家做过法事,什么人不曾见过,安抚人心,本就是他的专职,风淡云轻,更是他面对世人的手段。 宗教起源于远古,自人类对于自然产生了畏惧之后,宗教便自然而然的产生,它本身,就是人类用来诠释令他们敬畏的现象,同时,给予人安慰的。 可宗教渐渐深入,已慢慢的演化成了某种风俗,譬如人们相信风水,哪怕相信人死如灯灭,也依旧会请道士和和尚来做一场法事。 与其说是超度亡灵,不妨说是安慰生者,使他们多积分慰藉。 这种风俗之下,李朝先凭着师叔的提携,就成了其中的佼佼者。 他需要安慰人的心灵,哪怕是遭遇这样的狂风暴雨,他也要告诉所有人,大家不要荒,不要害怕,这只是上天的某种情绪而已,只需顺应天理,这可怕的天象就会过去。 正一道讲究入世,甚至,某种程度,历代大真人,都尽力使正一道与儒家学说糅合一起。 李朝先风淡云轻,取下了斗笠,一旁的宦官,忙是将斗笠接了。 面对着满朝诧异的人。 他先拜倒,郑重其事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哪怕李朝先,亦乃王臣。 弘治皇帝惊魂未定,这一场暴雨来的太玄乎,太突然,这疾风骤雨,那狂风和哗啦啦的暴雨泻下时,再加上方继藩的警言,使他心里对自然多了几重敬畏。 “卿家平身。”弘治皇帝颔首。 他凝视着李朝先。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人,对于自己,犹如所有人一般,表现出诚惶诚恐,弘治皇帝显得满意,他讨厌装神弄鬼的人:“朕听说,你已预测了这一场暴雨。” “是。”李朝先颔首:“并且,臣在两个月之前,曾向礼部示警。” 弘治皇帝皱眉,道:“是吗?张卿家,为何朕没有得到消息?” 张升出班,苦笑道:“臣也没有得到奏报,可能是下头的主事,并没有当一回事,毕竟……”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李朝先一眼。 弘治皇帝感慨道:“上天已经示警,可是朕竟懵然不知,可见朕………也难辞其咎,此次大雨,只恐会酿成人祸啊,顺天府,要小心了。” 他随即看了李朝先一眼,道:“李道人道法精深,令礼部重赏,朕赐其为上清真人。” 李朝先身躯微微颤抖。 他已是真人了。 位列在龙虎山张氏大真人之下,现在陛下依旧敕封他为真人,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这上清真人,规格却是直接拉到了最高。 须知上清二字,源自龙虎山上清宫,那里乃是正一道的大本营,历代的真人,绝没有得上清这样的真人封号,就好像刘健,他为文渊阁大学士,这文渊阁,因在大内,所以便被人称之为大学士,以文渊阁册封的大学士,当仁不让,就成了首辅大学士。 而谢迁,也被称之为内阁大学士,可他的封号,却是东阁大学士。 这东阁和文渊阁,都在大内,是内阁的统称,可只有文渊阁命名的大学士,才隐然为内阁首辅,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上清真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以龙虎山上清宫命名的真人,天然就比其他的真人,要重要的多,除了大真人之外,只怕没有人可以和李朝先分庭抗礼了。 李朝先心里感慨,果然跟了师叔,一辈子无忧啊。 若不是死死的抱住师叔的大腿,何来我李朝先的今日,只怕现在,还一辈子默默无闻呢。 他忙是行礼:“谢陛下恩典。” 说着,他偷偷看了方继藩一眼。 龙泉观那些地,真是送的值了。 也不枉自己成日东奔西走,为新城的风水背书。 弘治皇帝看着这暴雨:“这样的暴雨,只怕迟早要酿成灾祸。诸卿,这雨不知下到何时,趁着天色还早,除必要当值之人之外,其余之人,赶紧回家歇了去吧。” 刘健无奈,不过他内心,却显得震撼。 此时,再没有人去搭理那次仁尼玛,次仁尼玛算是名声彻底臭了。 倒是无数人,看着李朝先,心里嘀咕,过一些日子,只怕要请李真人来府上看看风水……又或者想,最近诸事不顺,该请他看看命格。 众人已不敢怠慢了,这般的大雨,是没办法办公的,现在不赶着回去,难道打算留在宫里过年嘛,要知道,这大明宫之外,可是一片荒芜啊,宫里可伺候不起这么多人。 众人这时,心里已是叫苦不迭。 这样怎么回去? 两个多时辰的路啊,还是这等狂风骤雨。 可陛下哪怕在体恤他们,也不可能留他们在宫里过夜。 所以,众人只好告辞,一个个穿上了斗笠,狼狈不堪的冲入了风雨之中。 这酸爽。 这狂风将人吹得东倒西歪,哪怕许多宦官来冒着风雨来协助,却也狼狈无比。 方继藩也跑了出来,一看这雨,不禁头皮发麻,他忍不住想要回去,和陛下说说情,要不,留下来住几日吧。 可见朱厚照也被赶了出来,两人大眼瞪小眼,朱厚照大笑:“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本宫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呢。” 他跃跃欲试,要冲入雨幕。 方继藩觉得这人肯定脑子有问题。 却朝朱厚照道:“殿下,背人,来背人。” “啥?”朱厚照朝方继藩看来,一脸疑惑:“你自己不会走,又想占本宫的便宜,别说你脑壳又疼了。” 方继藩手舞足蹈,风太大了,声音出了口,便飘到不知哪里去了,只好拉着朱厚照耳朵大吼:“背一背刘公,他年纪大,殿下表现的机会……来了……” 朱厚照回头,后知后觉,果然看到刘健在那儿踟蹰,毕竟是内阁首辅大学士,不能像寻常大臣这般的狼狈,丢不起这个人啊。 朱厚照二话不说,冲到刘健面前,一把将刘健背起,刘健吓了一跳,在半空扑腾,却一下子,朱厚照已背着他冲进了雨幕。 刘健要大叫什么,狼狈的不得了,好不容易,在朱厚照的背上缓了口气,意识到了太子殿下是要背着自己出宫,他还是忍不住大叫:“殿下,殿下,老臣蓑衣都还没穿呢。” 雨声太大,朱厚照听不见,只埋着头,健步如飞,哗啦啦的雨水,拍打在刘健的面上,浑身瞬间淋透了。 “……”刘健脑子有点懵。 方继藩在奉天殿的檐下看了个真切,对太子,他是服气的,忍不住手蜷作喇叭状,大吼:“殿下,殿下,别将刘公送回家了,往西山医学院送吧,你大爷!” 这得多顽强的生命力,刘公才能坚强的活下去啊。 方继藩回头。 见李东阳和谢迁瞠目结舌的看着刘公已消失在了雨幕。 而后,李东阳和谢迁见方继藩朝自己看来,吓的脸都白了。 李东阳和谢迁异口同声道:“快,拿斗笠和蓑衣来,快!” 却在此时,李朝先却是冲了来,忙是给方继藩披上了斗笠和蓑衣,李朝先笑呵呵的道:“师叔,我背你?” “你背的动吗?” “这……小道……”李朝先笑嘻嘻的看着方继藩。 他太佩服师叔了。 这个世上,若还有人令他佩服,只有方师叔。 听方师叔的话,准没有错。 方继藩龇牙道:“你赶紧走吧。” “噢。”李朝先没有犹豫,冲入雨幕。 等方继藩目光继续落在李东阳和谢迁身上,正在犹豫,这两个,哪一个比较重要,生命力更加顽强的时候。 李东阳和谢迁已是穿好了蓑衣,齐声道:“雨这么大,得赶紧啊……”二人毫不犹豫,冲出了屋檐。 无数的大臣,俱都吓了个半死,马文升、张升、王鳌……一窝蜂的冲了出去,方继藩给他们的机会不多了。 ………………………… 第三章送到,气死了,写书八年,一张月票,一个点击,哪怕是一个推荐票都没有刷过,可写这本书以来,隔三差五有莫名其妙的人来问我是不是刷的,坚持了八年的原则,还被人中伤,码字都没心情,嗯……还有……十二点前送到。 正文 第八百三十五章:暴雨成灾 刘健被朱厚照背着,浑身上下,没一处不湿透了。 这时候天气还没开始热,哪怕是夏日,刘健也觉得受不了,再者朱厚照健步如飞,几次打了趔趄,刘健在朱厚照背上颠着,这人还没被雨水淋死,却已吓了个半死了。 堂堂首辅,历来养尊处优,尤其是年纪大了,更有一番气度和威严,可现在……刘健在朱厚照背上大叫:“放老夫下来,放老夫下来,老夫自己能走。” 可朱厚照听不见,雨太大了,电闪雷鸣。 他低着头,只顾着狂奔,前头的视线,已是看不清。 冲了老半天,前面却是一堵城墙…… 朱厚照低声咕哝,呀,走错路了啊,于是回头,茫然无措的四处寻路,雨太大了,如没头苍蝇。 朱厚照道:“刘师傅,你别急……” 刘健已安静了。 人都是如此,慢慢的,也就接受了现实,担心着,担心着,也就不担心了。 他脑袋贴在朱厚照的后背。 看着气喘如牛,四处寻觅路的太子殿下。 心里……叹了口气。 这太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啊。 有时,真是有些说不清。 他到底是个混世魔王呢,还是一个颇有良心的家伙。 这般颠簸下来,刘健的骨头,几乎要散了。 心里也只是一阵唏嘘。 可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一丝暖意,无论如何,这也代表了,太子殿下的一份心意啊。 虽然这心意,自己有点儿无福消受。 ………… 弘治皇帝站在落地窗之后,背着手,皱眉。 他还留在了奉天殿。 哪怕外头狂风四起,大雨如注,可是……无数吹来的飞沙拍打在了落地玻璃上,可这里,依旧是暖和的,这巨大的殿宇,将外界隔绝开。 弘治皇帝抬头,水帘已使他看不到那钟楼了。 可是钟楼那儿,依旧还哐当哐当的响起了钟声。 钟声响了六下,这是午时到了。 萧敬在外头,将最后一个大臣送走。 而后转身回来,向弘治皇帝行了个礼。 弘治皇帝背着手,依旧眺望着远处,却淡淡道:“太子和继藩,无碍吧。” 萧敬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和方都尉,都已走了,他们年轻,想来无碍。” 弘治皇帝道:“怎么就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呢,这雨真是骇人,朕本想留着他们的,就在宫里住几日,可想着,大臣们都走了,朕的儿子和女婿却留在此,不妥。朕不能给众卿家提供庇护,那么,太子和朕的女婿,便要做一个表率,要淋,也从他们淋起。” 萧敬道:“陛下圣明。奴婢……” “什么,有话就说。”弘治皇帝回眸,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奴婢方才见到太子殿下背了刘公一道走的。” “是吗?”弘治皇帝的眼里,掠过了一丝惊喜:“这个小子,懂事一些了,至少还知道体恤尊长了,他是储君,该当如此。” 弘治皇帝眉毛微微一挑。 萧敬见陛下高兴,本还想继续揭露另一半的真相,可此刻,他也跟着笑了,陛下高兴就好,为何非要知道全部的真相呢。 …… 刘健病了。 以至于西山医学院闻讯之后,不得不冒着暴雨,赶往刘府。 苏月亲自来的,带着三四个大夫,见刘公气若游丝的躺在了榻上,一摸额头,烧的骇人,苏月揭开了刘健的衣衫,耳朵贴在了他的心口,开始观测心跳。 这是方继藩教授的,直接听心跳,比把脉更准确,可惜这时代没有听诊器,所以苏月的方法比较直接。 在忙碌了一阵之后,苏月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定是刘公染了风寒,因而引起了高热。” 刘健躺在榻上,嚅嗫了嘴,话都说不出了。 一旁的刘健的儿子刘杰,刘杰忧心忡忡,却对苏月这师弟有点不满:“当然是染了风寒,在宫里转悠了一个多时辰,毫无遮拦,浑身早湿透了,进了轿子的时候,家父额头便开始烧了,头晕目眩。” 苏月惊讶起来,呀了一声,却没有继续啰嗦:“来人,预备退烧,还有,准备药!” 刘杰心急如焚,在一旁,背着手,来回踱步。 苏月一面开始给刘健散热,一面皱眉:“刘公怎么这么冒失,外头这么大的雨,竟还在外头淋雨,刘公年纪大了,要看好了,万万不可有什么闪失啊,他身子弱,不是儿戏。往后出门,不但要有车马、轿子,可遮风避雨,最紧要的,是别往雨里钻。” 刘杰想说什么,刚要开口,却又住口了,只噢了一声。 “这雨真大啊,听说,京里许多宅子,塌了,损失惨重,我们过来的时候,外城已是一片狼藉,不少的屋顶都掀翻了……积水太深了,马车根本过不了,几乎要到腰上了……” 苏月一面快速的预备了药物,一面抱怨:“这下,百姓们可遭殃了啊,师兄,刘文善师叔已让咱们做好准备,等到雨小了一些,就赶紧在京里清理一下,这大暴雨之后,太多水洼,容易引发疫病……听说,外城那儿,死了不少的百姓,便是内城,也有不少宅邸,被这狂风骤雨弄垮了。” 刘杰皱眉,他既担心父亲,又担心着这京里的百姓。 事实上,刘府也没好到哪里去,后园的一处房子,居然连瓦片都吹飞了,有大树直接连根拔起,直接将一个厢房砸塌。 且积水十分严重,雨水浸泡之后,好几处宅子,不是漏雨,便是木柱子有腐烂的迹象,至于府里的长廊、栏杆,统统东倒西歪。 这还是刘府,刘府毕竟是内阁首辅之家,其他人呢,难以想象。 “却不知师公如何。”刘杰皱眉:“他回了西山吧。” “回了。”苏月道:“回去就骂人,说太子殿下他……他……” 苏月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继续低头用药。 ……………… 方继藩在方宅里,坐在屋檐下,看着这暴雨,很是骇人,身后,是一群闹哄哄的孩子,没办法,庭院里是不能活动了,只能关在室内,可又怕孩子乱跑,所以要集中起来,串成一串,这么大的暴雨,哪个孩子若是跑出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方继藩现在是程咬金和秦叔宝,在此做门神。 手里拿着一根鞭子,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敢跨出门槛,就抽,往死里打。 孩子们自门后探出一个脑袋,方正卿道:“爹,我饿了。” 其他的孩子们便都道:“爹,我也饿了。” “爹,我尿了。” “爹……” 孩子们都有从众的心理。 方继藩孤傲的留给他们背影,没搭理他们。 于是孩子们便又大叫。 嬷嬷们安慰着各自带着的孩子。 方继藩突然大叫道:“好大的雨啊,这样的大雨,我来给你们讲故事,统统回去,坐好了,谁没坐好,便不讲了。” 一下子,门后冒出来的脑袋统统一下子消失了个干净。 等方继藩手里提着鞭子进了门的时候,每一个孩子都乖巧的坐在了小凳子上。 坐的很标准,教科书式的那种。 方继藩便在孩子之间踱步,道:“我们要讲的是徐经的故事,故事名叫《徐经患世界》,现在……鼓掌。” 孩子们纷纷鼓掌,迷茫的张大眼,谁是徐经,世界是什么? 方继藩却懒得解释这么多,有时候,保持一些好奇,故事才有神秘感。 “从前哪,有一个家伙,叫徐经,他不务正业,不是个东西,这样的人,是没有出息的,这辈子,大抵,也就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可就在这个可怜的人过着他惨淡的人生时,一个人出现了,此人经天纬地,乃不世出的人才,小小年纪,就已经极了不得,不只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最紧要的是,他人格高尚,为人正派,这世上,多有无耻下流卑鄙之徒,可此人再烂泥里,却是出淤泥而不染……” 孩子们纷纷惊叹起来,朱载墨道:“这个人好厉害,他是谁……” “是谁,是谁……”徐鹏举也跟着大声嚷嚷。 方继藩下巴微微抬起:“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有鉴于他是个谦虚的人,所以现在,他不方便说出他的名字。” 孩子们顿时兴趣盎然起来,有人道:“难道是刘嬷嬷?” “不对,是卢嬷嬷。” “是周阿姨。” 尼玛……一群智障。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提示已经够明显了,可这些家伙,却还是宛如智障一般,这令自己很操心啊,大明朝的花朵们,智商堪忧。 方继藩咳嗽:“以后你们会明白的,我们现在故事的主角是徐经,你们不要打岔,不要惹我生气,不然我要打人的。” 于是,孩子们鸦雀无声。 方继藩便开始讲述起来。 徐经如何受到了这位高人的感染,如何拜入师门,如何在谆谆教诲之下,渐渐开始成为一个正派的人,而真正的故事,自是从扬帆出海,环游世界开始。 孩子们听的极用心,每一个人都皱着小眉毛,低垂着头。 ……………… 第四章送到,睡觉。 正文 第八百三十六章:万幸 环游世界的故事,比之枯燥的孔融让梨要更有吸引力的多。 每一个孩子,都用心的听着,外头是哗啦啦的大雨,而在这温暖的房里,只有方继藩的声音。 故事从天津港展开,上至徐经,下至最寻常的一个个士卒,他们登上了舰船,踏上未知的方向,去寻觅希望。 海里会有海怪,海怪喷着泉水,有小山一样大,他们一口,可以将孩子们全部吞进去。 方继藩分明看到了朱载墨等人脸上的惨然。 海里还有风暴,自然,也会有风暴过后的彩虹。 方继藩喜欢讲这些故事。 既然人们都说,人之初性本善了,那么为何成日要讲无数仁义道德的故事呢,与其窝起来相争,倒不如,开拓和进取。 朱载墨听着极认真。 方正卿将双手放在背后,小眼睛转着,不知在想什么。 方继藩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感动了。 故事说到了真腊国时,方继藩停住了:“你们要记住他们,这个世上,有一群人,是必须铭记于心的,他们哪怕是客死异乡,可我们也当将他们铭记在心上。因为历朝历代,有无数的英雄和枭雄相争,却远远及不上他们,需忍受他们的痛苦和折磨,现在我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提示,徐经的恩师就是区区在……” “蛐蛐!”有孩子眼睛亮了:“我知道,我知道蛐蛐,蛐蛐会叫的。” “蛐蛐会跳。” 方继藩呵呵,真是一群傻叉孩子啊,很好,迟早有一日打死你们。 ………… 顺天府。 顺天府尹关云已是焦头烂额。 连续数日的暴雨,使整个京师,遭受了巨大的伤害。 大量的房屋倒塌,因为许多地方漫水,更有无数的建筑,泡在了水里。 以至于,许多人上街,不得不坐船而行,整个京师,已成为了一座水城。 差役们辛苦的出去巡视,现在所发现的伤亡百姓,就超过了百人。 不只如此,内城的受损,也是极为严重,这内城里住着的,可都是达官贵人啊。 这么多的达官贵人,可都在水里泡着呢。 可这暴雨还在下,这可怎么是好。 “明公,明公……”一个差役浑身湿漉漉的冲进来,面上带着惨然:“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关云吓了一跳。 差役道:“谨身殿……谨身殿……塌了……塌了……砸死了一个宦官……这是紫禁城里传出的最新消息。” 关云打了个寒颤。 幸好……幸好陛下不在紫禁城啊,若是在紫禁城,那就糟了。 这谨身殿乃是刚刚修葺的,前些日子一场大火,经过了修葺之后,谁晓得……却在今日,又出事了。 天知道这到底是谁的罪责,无论是内监,是工部,或是…… “万幸,这是万幸啊。”关云哭笑不得:“若是陛下在紫禁城,哪怕人不在谨身殿,也足以使圣上忧虑了。宫中的事,我们管不上,快,想尽办法弄舟船吧,四处去内城各家府邸,看看有没有什么大碍,出了什么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 外城已是人间地狱。 而内城,也好不到哪里去。 五成兵马司和顺天府的差役,几乎是冒着疾风骤雨,乘舟在内城游荡,统计着损毁的房屋。 许多人家,已没有地方住了,积水太深,有的直接漫过了膝盖。 王不仕早就指挥着家人,让他们将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搬到了阁楼的高处。 可那阁楼,也十分令人堪忧,因为天知道……会不会塌下来。 他捋着须,长吁短叹,造孽啊,造孽啊,日子可怎么过呢。 男人们还好,女眷们已经没有办法了。 儿子王建业卷着裤脚进来:“爹,隔壁……隔壁周御史家的围墙塌了,想来泡水太久,伤了根基,也不知有没有砸伤人。” 王不仕皱眉:“告诉府里上下,谁都不得靠近围墙,这该死的鬼天气,怎么突然就下这么大一场可怕的雨啊。” 王建业欲言又止,看着王不仕:“爹,你说……咱们在新城的新宅,会不会也……” 王不仕脸色一变,心里咯噔了一下。 自己的旧宅都买了,全部买了新宅,现在所住的,不过是暂时租住而已,等新宅交房了,才一道儿举家搬迁过去。 所以,眼下着租住的宅子坏了,大不了作一点赔偿,可毕竟是天灾,赔偿也是有限。 只是,新宅若是垮了,这怎么是好,有了纠纷,那姓方的肯吃亏? 王不仕欲哭无泪,自己买了两套啊。 若是被这疾风骤雨冲垮了,或是被大水浸泡,这还了得。 他长吁短叹:“前些日子,为父就想退房,可是………怎么退哪,虽明知那方继藩,偷工减料到连砖竟都是空的,可自己想退房都不可得,实在无法蒙受这样的损失了。 他心里,竟是羡慕起其他退房的人了。 至少不必现在,这般忧心忡忡。 他苦笑:“现在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而今,咱们家已是空了。”他深深的看了王建业一眼:“建业啊,为父劳碌半生,可能,不但不能给你什么,不但为父自己的名声坏了,甚至还可能,让你欠着一屁股的债。诶……” 他满心的惭愧。 虽是贵为翰林,到了庙堂上,显得正气凛然,当初,更是自以为自己了不起,指点江山,好不快活,可回到了家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他对王建业,带着愧疚和遗憾。 王建业听罢,却是连忙拜倒:“父亲怎可说这样的话,世事无常,儿子断不敢埋怨父亲,父债子偿,儿子尽力读书,定要金榜题名,将来……光耀门楣。” 王不仕压压手:“你父亲没用啊。” 摇摇头。 王建业一声叹息。 ………… 位于东市不远,翰林院刘侍学喝着茶,看着外头的暴雨。 刘家的地势比较高,所以淹的地方不多。 除了屋顶掀开了一点,连忙补救了,家里的下人们,又提着盆子将飘入房里的水给舀了出去,刘家的状况,比绝大多数人家,要好的多。 刘侍学全名叫叫刘正静,刘正静此刻心情还不错。 这几日,是没办法去当值的,只好龟缩在家里。 刘家乃荆州人,算是荆州大族,前些日子,买了五亩地,花了七八万两银子,几乎是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了。 幸好,自己的房子给退了,银子回来了,虽然损失了不少的贷款利息,可至少,真金白银到了手里,令刘正静心安不少。 据说现在内城之中,担心的不只是这一场大雨。 这一场大雨,再如何,总还能熬过去,有什么损失,也经受的住。 可新城那儿,遭遇如此大的暴雨,以那方继藩的德性,再加上连这砖竟都是空的,只怕,那儿已经被大水和暴雨彻底的冲垮了,又成了不毛之地。 这等于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统统化为乌有。 刘正静不禁感慨自己做出了明智的决断。 却在此时……突有主事急匆匆的冒雨而来:“老爷,老爷。” “何事?”刘正静气定神闲。 主事道:“不妙了,大大的不妙了,老爷,听宫里传出了消息,谨慎殿,塌了。” 刘正静豁然而起:“你说什么?” 谨身殿……塌了。 这可不是小事啊。 刘正静道:“伤人没有。” “听说砸死了一个宦官。” 刘正静觉得后襟冒着凉风,冷飕飕的,他禁不住喃喃道:“若是陛下在紫禁城,这岂不是……岂不是……哎,这样大的疾风骤雨啊,想不到连宫中都承受不住,这真是天灾人祸,天灾人祸!” 刘正静随即又道:“不好,陛下还在大明宫呢,却不知那大明宫,可靠不可靠,我看那大明宫,虽是舒适有余,竟多用脆弱的玻璃,倘若大明宫有失,可就糟了。” “是啊,外头都在传言,大明宫可万万别出事才好,还有新城……新城许多人都在担心呢。” 刘正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倘若陛下出了意外,那可就真是天变了。 他忍不住道:“顺天府派人去查看了吗?” “风雨太大,而且外城的护城河,都已经漫出来了,大水淹城,就算有人能去,也没人能回来。” 刘正静打了个冷颤。 这岂不是说,大明宫和北京城几乎已经隔绝了。 “等风雨小了一些,顺天府和厂卫,还有京营会立即派出人马去。” 刘正静突然想到什么,冷冷道:“这都是方继藩造的孽啊,若是稍有任何闪失,他方继藩吃罪不起,莫说他是驸马,便他是皇子,也是万死之罪。” “赶紧,去打听消息吧,此事关系重大。老夫还听说,刘公也病了,这是多事之秋,是多事之秋啊。” 刘正静忍不住捶胸跌足。 当然,内心深处,竟隐隐有几分庆幸,紫禁城和内城尚且如此,新城那边,只怕早已是人间地狱了吧。 万幸……房子退了! ……………………… 上午要上课,中午去食堂吃完饭就赶紧写了第一章送到,等到了周末,就可以早点更新,爆发了。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七章:风雨之后见彩虹 这大雨连下了数日。 终于,像是上天恩赐一般,总算是结束了。 紫禁城里。 御马监张昭田已是焦头烂额。 他巡视了各宫,各宫的损失俱是不小。 谨慎殿塌了,这是极严重的事,毕竟这还是在重新修葺之后,一旦追究起来,不知多少人要倒霉。 其他各宫,所需修葺的地方,也是不少。 这木质的殿宇,最怕的就是暴雨,且还是连绵不绝的暴风骤雨,他虽为御马监的太监,却因为是宫中的二号人物,可宫殿的修葺,却大多时候,是他负责的。 张昭田焦虑不安起来,在统计了损失之后,更是吓了一跳,这紫禁城若要重新修葺,只怕又需数十万两银子。 张昭田脑子发懵。 而这消息,却很快不胫而走。 刘健大病初愈,却是急的不得了。 外间已有流言,说是大明宫出事了。 出事了…… 文武百官们都急了。 一连数日,都见不着陛下,天知道发生了什么。 眼看着大雨过后,天边多了一道彩虹。 可积水却没有退去。 许多的大臣,不约而同的聚到了顺天府,似乎只有在顺天府,才能打探到消息。 这顺天府尹看着刘公、谢公以及朝中诸公不约而同而来,却是哭笑不得,忙是道:“大明宫那儿,下官连催促了四拨差役去,三拨差役至今没有音讯,这已两三天了,也不见回来,还有一拨人,也是清早回来,他们说,河水泛滥,冲垮了桥,再加上暴雨,河水汹涌,寻常船只渡过去,风险太大,得雨停了再说。” 刘健还以为,顺天府这儿已有消息了,一听,面上却是忍不住失望。 其他人却都急的不得了。 刘正静和王不仕二人在其中,唉声叹气。 只不过,王不仕的面上,更显焦虑。 而刘正静,只是担心大明宫那儿,显得从容一些。 “诸公,诸公,听说御马监派了勇士营,预备去大明宫,还征用了几艘大船……” 有人飞跑进来。 刘健听罢,忧心忡忡的看了众人一眼,他是心急如焚啊,刘健道:“老夫也随着去。” 其他人听了,纷纷道:“下官同去。” 尤其是王不仕这样的人,上呢,担心君王,下呢,又操心着自己的房子。 那房子,十之八九没了,什么狗屁新城,该死的骗子。 刘健没有说什么,已是起身,众人一道,狼狈不堪的踩入了泥泞,一深一浅的,有的地方,大水竟是漫过了膝盖,这水里漂浮着无数垃圾,传出一阵恶臭。 众人倒是没有犹豫了,硬着头皮下水,出了外城,便更恐怖了,有差役预备了小舟,众官们纷纷登船,这一路,真是艰辛无比。 王不仕的内心……是绝望的。 想死啊。 他就想去看看自己的房子,看看那两亩地,现在……理应已泡水了吧。 当然,若是陛下遭遇了不测,那就真是糟了,更想死。 刘正静和王不仕,其实也是挺相熟的,他和王不仕同舟,便忍不住安慰他:“当初,王侍读就该壮士断腕啊,而今,又怎么会有如此的烦恼…” 王不仕低垂着头,身子蜷在舟上,咬着牙,眼眶发红,没做声。 刘正静便拍了拍他的背,还想安慰,可话说不出口。 这一行人自清早开始出发,一路几乎是跋山涉水,到了正午,距离大明宫,竟还远着呢。 倒是出城之后,与勇士营会合,在官兵的帮助之下,境遇好了少许。 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昭田满腹心事,他和刘健还算相熟,此次是张昭田亲自带兵,因而前来向刘健见礼。 刘健看了他一眼:“听说谨慎殿塌了?” 张昭田颔首:“是……” 刘健心里苦笑,京里已成了一片泽国,朝廷不知需多少钱粮赈济,现在这宫里,怕又是…… “损失几何。” “若要修葺,至少四十万两银子……” 刘健:“……” 谢迁在旁,忍不住道:“即便是天灾,却何至如此,你自己向陛下交代吧。” 张昭田忍不住道:“这与奴婢何干,实是天灾,又非是人祸,再者,这么大的风雨,京里有哪一处宅邸是好的,这……这情有可原,二公,陛下对你们信任有加,请二公美言。” 刘健看着他,只是摇头苦笑。 张昭田做人低调,其实还算是个好宦官,至少作为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他给人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可是……美言……四十万两银子怎么来? 张昭田见如此,便忍不住道:“何况……奴婢想来,那大明宫现在只怕更加糟糕吧……紫禁城尚且受灾如此严重……” “休要胡言,赶紧出发吧。” “是,是。”张昭田也觉得失言,倒像是,自己盼着大明宫出点事一样,他方才实是情急,才口不择言…… ……………… 西山至新城受灾并不严重,虽也泥泞,因而一看到停了雨,方继藩便连早饭都没有吃,便往新城赶了。 新城那儿,可是自己的命根子啊。 身家性命都丢进去了。 还指望方家能靠这个,吃个一千代人呢,若是出了什么事,因这三百年难一遇的天灾,而使新城受挫,往后,还有人买房吗? 朱厚照比方继藩更急。 他已算不清,自己到底欠了多少债了,倘若债主闹到了父皇那儿去,父皇非剐了自己不可。 二人匆匆打马至新城。 而新城这儿……放眼看去,一栋栋早已建了框架的房子矗立,早已修建好的部分道路除了一片狼藉之外,都还完好。 无数无处可去的匠人们,这几日都躲在搭建的房里避雨,现在眼看着天放晴了,便纷纷出来。 因为暴雨,所以到处都是吹断的树枝和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碎石和草屑。 有一些脚手架倒了。 至于……积水…… 说也奇怪,除了小水洼之外,倒没有什么大的积水。 于是乎,匠人们都开始忙碌起来。 已经耽误了这么多日子的工期,这可不算工钱的,西山建业给工钱很大方,少干一日活,就少赚一日银子。 因此,所有人都主动开始对新城进行清理。 这新建的宅子里,虽还未开始装饰,可里头,却基本上没有什么残破的痕迹。 一方面是这是完全的砖石结构,又动用了较为坚固的混凝土,再者,没有积水,需知积水对于建筑的破坏是根本性的,尤其是木质的结构,一旦泡上了几天,用不了多久,这建筑的根基,几乎便完蛋了。 何况,又因为混凝土的缘故,所以根基打的牢。 某种程度而言,其实空心砖也出了一份力。 这空心砖结构并不比实心砖要差。 不只如此,还更隔音,更容易保暖。 又因为较轻的缘故,虽有强大的外力,却不至出现整个框架的挤压变形。 而应付积水。 却是事先在新城规划的下水道出了大力。 虽是雨水极大,下水道也未必能承受这三百年一遇的暴雨,可毕竟雨水有了排泄的渠道,清早的时候,确实地面上还有大量的积水,可到了方继藩和朱厚照赶来的时候,基本上就已排泄了个干净。 而又经过了匠人们一阵清理,转眼之间,这新城同时在建的上千宅邸和衙署,似乎毫无经历如此强风和骤雨的痕迹。 紧接着,六七万匠人、苦力,便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人们重新开始搅拌混凝土,或是挖地基,又或者前去远处的窑炉里运输瓷砖、空心砖等建材。 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道路的清理,反而使这纵横交错的新修道路焕然一新,那半月前铺就的沥青,经过一阵雨水清洗之后,竟如新的一般。 方继藩见没什么大问题,才长长松了口气,远处,是大明宫,大明宫似乎也没什么异样,哪怕是那高耸的钟楼,也依旧傲然矗立。 朱厚照长长的松了口气:“太可怕了,幸好本宫最近积了一些德,如若不然,这新城若是出了岔子,本宫便只好以死谢天下。” 方继藩心里想,你是不会死的,毕竟你脸皮这样厚。 不过……方继藩心情也爽朗起来:“是啊,没出事便好,说实话,之所以如此,还是大家伙儿都淳朴啊,大家都是实在人。” 这是实在话,方继藩的利润极高,所以修筑道路和建宅子,可以不惜工本。 而这时代的匠人们,给他们一口饱饭,有了点儿薪水,他们便感恩戴德,自觉地这是好日子,来之不易,都肯下苦功夫。 自然,也离不开一批西山书院下设的工程学院的生员们死脑筋,他们几乎都是按图施工,监督起来,也还算给力。 毕竟……生员嘛,还没有学会坑蒙拐骗呢。 说着,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已是进入了新城,随即招募了一批工头和生员,开始布置起接下来营建的章程,如此浩大的工程,可是决不能出任何差错的,要组织起六七万人一道干活,谈何容易。 方继藩对着图纸,一面托着下巴,开始听取了生员们的汇报,大抵是这一次大雨之后的损失。 …………………… 第二章送到。 正文 第八百三十八章:知耻而后勇 这生员大抵的记录了这一次暴风的损失。 因为事先有准备,到了暴风之前,许多建筑材料便已收了起来。 唯一的损失,也就是一些半完工的地方,还有一些清理的费用。 经过了一上午的统计,生员道:“师公,而今需修葺,至少需两万两银子……” 两万…… 朱厚照要窒息了。 银子啊。 自己现在还欠一屁股债呢。 方继藩也有些恼火:“这么多,还让不让活了?” 生员惭愧的道:“是学生们没有办好,原本有不少不必要的损失,却因为经验不足……下一次……” “还想有下一次,两亩地就这么没了,我方继藩才几十万亩地,有你们这么多糟践的吗?” 生员脸都变了,其实他心里挺惭愧的。 真的很对不起自己的师公啊,当初若是谨慎一些,何至于有如此巨大的损失,他眼圈红了,跪下:“是学生的错,学生万死,学生愧对师公教诲,学生不是东西!” 在西山,师公就是一切,是他们的开山鼻祖,师公的脾气,早就在西山书院内广为流传。 西山的生员都是骄傲的,在西山,哪怕你考上了二甲的进士,那也是师公的耻辱,根本抬不起头来,没有名列一甲,便永远见不得人。 正因如此,在西山书院内部,几乎每一个人,都卯足了劲,想要比同门师兄弟们做的更好,不为别的,因为在外,他们都是骄傲的西山生员。 这生员拜下,磕头:“师公,生员知错了,以后一定悔改,请师公责罚!” 方继藩背着手,最近自己的脾气,可好多了,却是抬头,看着棚顶:“你们啊,真让我不省心,可有什么法子呢,我将你们当孙子一样看待。” 站在一旁的刘瑾,有点懵。 好像……自己突然多了数百个兄弟。 他下意识的,取了一颗炒花生放进口里,嚼了嚼,压压惊。 这生员却依旧是痛哭流涕。 若是师公抽自己一个耳刮子便罢了,偏偏师公居然一副不惩罚的样子,一句将孙子看待,更使他心里暖呵呵的。 师公这样的待我,可我真是不争气,竟是让他如此的失望。 我常威,真是愧对师公,师门之耻啊。 他眼泪泊泊而出:“师公既不惩罚,学生也无法原谅自己,学生就跪在外头,跪上一天一夜,以此自省。” 说着,起身,毫不犹豫的走出了棚子,当着这工地上的匠人和苦力的面,眼圈发红,却是啪嗒的跪在了沥青路上。 沥青路上还是湿漉漉的,且都是细细的颗粒,扎在膝盖上,格外的疼。 其他在棚外的生员们本是一起来禀告。 一见常师兄跪了,个个面带惭愧之色,丢人啊,损失了两万两银子,实乃西山工程院之耻,如此苦大的损失,自己怎么还有脸面站着。 数十个生员,什么都没有说,纷纷到了常威身后,啪嗒跪在路边上。 他们纹丝不动,眼眶里雾腾腾的,深刻的检讨和反省,这耻辱,仿佛使他们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路过赶着车的人看到他们,也觉得奇怪,这些工程院的人,在这工地上,六七万号匠人和苦力眼里,可是父母官一般的存在啊,是他们带着图纸布置任务,催促工程的进度,检查工程的材料,和老匠人们一起改进工艺。 每一个生员,手里握着极大的权柄。 可谁晓得,现在他们却如此狼狈的跪在此。 迎着一双热辣辣的眼睛,有生员羞愧的垂下头去,恨不得将脑袋埋进沙子里。 可常威却是昂起头,道:“都抬起头来,做错了事,还怕别人看吗?知耻而后勇,这是先生们教授我们的话,今日在此受罚,本就是让我们记住教训,将来想出更好的办法,不使师公忧心,不给书院蒙羞,都记着今日所发生的事,大家都抬头。” 于是所有人都抬头,哪怕每一双过往的眼睛,使他们难堪到极点。 ……… 棚子里。 朱厚照从里头穿过敞开的门,看着那些生员,忍不住道:“老方,算了,打一顿便是了,这么让他们跪在此,多耽误工期啊。” 方继藩低着头,心里早就原谅了这些生员。 毕竟是自己带出来的,一向器重,这些人,真如自己孙子一般的金贵。 可此时见他们自行去面壁思过,心里也稍稍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方继藩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他不忍心责备这些孙子。 只是,心里却想,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也不是坏事,有了这一次惨重的教训,下一次才会带脑子做事,好吧,由着他们去吧。 方继藩一条条看过了方才常威送来的簿子,大抵,工程的进度,便心里了然了。 他坐下,喝了口茶:“锦州路即将修通,这是一条主干道,此路一通,这附近的土地,就该卖了,还有京杭路,也要预备开修……嗯,这关系着殿下的地。” 新城的所有规划,都以天下的地名来取名,譬如京杭路,这三环以内的路名,都以北方的城市为主,而三环至五环,则用南方的地名,主干道直接用布政使司的名字,次干道则用府县为名。 而方继藩之所以将这条路,称之为京杭大道,是因为,这天下,连接南北的,正是大名鼎鼎的京杭大运河。这条路的规格,将用最高的规格,道路直接延伸至五环。 如此一来,朱厚照的地,便有销路了。 方继藩道:“报价,也已经做出了,单单这条路,便需纹银三十万两。” “三十万,这么多!”朱厚照忍不住咋舌。 三十万两银子,就为了修一条路,朱厚照甚至怀疑,若是父皇知道,定会打死自己。 败家玩意啊。 “还有这些路网,嗯……宣府路、山海关路,还有辽阳路……这些次干道,也要修建,只怕,需百万两纹银,要随时开始破土动工,先将路修好,修好之后,再将官署不至在左右,比如五城兵马司,这东城兵马司可在这里,西城在这里……宁愿它们修建的边远一些,哪怕是在五环,也不打紧,还有……” 方继藩继续皱着眉。 朱厚照突然道:“老方,父皇这么多日子不见,这几日暴风骤雨,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 方继藩也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新城,竟将陛下忘了。 他一脸发懵的看着朱厚照:“殿下去看看?” 朱厚照摇头:“不会出什么事的,本宫细细想来,若当真出什么大事,大明宫里肯定有宦官来禀告,还是不去看了。” 方继藩颔首点点头,有道理啊。 他随即眉飞色舞:“这样也好,众所周知,陛下乃九五之尊,吉人自有天相,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方才说到哪儿了。” ………… 一行人,几乎是跋山涉水,踩着泥泞,好不容易,有人看到了那高高耸立的钟楼,终于……松了口气。 大明宫,就在眼前了,再走几里路,就到了。 这一路来,足足三个多时辰,无数人几乎都虚弱了。 刘健累的不成,他大病初愈,实是身子撑不住,于是张昭田便命人用藤条编了个简单的藤椅,请刘健坐着,命人一路抬来。 至于其他人,就没这运气了。 这是让文武百官们,记忆犹新的一日,没一个人,几乎都已累的虚脱。 王不仕看到了钟楼,眼泪都要出来,此刻,他如鲠在喉,拼命的朝新城张望。 可是……新城还是有些远,看不清。 在自己面前,是积攒了很深的水洼,足以淹没膝盖。 他们都卷起了裤脚,只得乖乖的淌水而行。 这水洼地里,格外的滑,一不小心,就可能摔倒。 正因如此,所以大家彼此拉着手,王不仕与他的同僚刘正静手握着手,刘正静不忍心王不仕如此样子,却又不好说什么,心里只是唏嘘,可怜啊,被那姓方的,骗去了一生的心血…… 王不仕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的响,心里感慨,完了,距离新城不远,尚且淹成了这个样子,这新城……怕是完了。 至于大明宫……天知道里头是什么样子。 他疾步而行,几次几乎要滑倒,都被刘正静扶起来,浑身都是烂泥,狼狈到了极点。 等慢慢的淌水行了一路多路,前头,便是新城的一个断头路。 可说也奇怪。 这沥青路面,居然还和新的一般,更神奇的是,一旦到了断头路,附近的水,几乎就不见了,无影无踪。 不过……依旧还有许多的烂泥,可没了积水,这道路一下子好走起来。 人们上了沥青路,想要入宫,本可以走近路,可那里实在太多泥泞和水洼,反而宁可走远一些,沿着沥青路经过新城再入宫,虽是绕远了一些,可是走在这路上,却是出奇的舒服。 以往还不觉得,可在今日,人们才意识到了,这样道路的可贵之处。 …………………… 第三章,还有。 正文 第八百三十九章:完美无瑕 走在这路面,刘健下了藤轿,总算觉得舒服了许多。 这样的道路,才该是人走的道啊。 想想这一路来的泥泞,实是不堪。 刘健心里这般想着。 一旁……那张昭田左右张望,奇怪,等到了这儿,怎么就没涨水啊。 真是怪了。 要知道,紫禁城里都涨水了,尤其是御园,淹的最厉害,那里有一处人工湖,人工湖的水直接漫了出来。 张昭田干笑:“这里的地势,有点高吧……” 他这样说,分明是睁眼说瞎话。 因为这里的地势眼睛没瞎的人都看的出来,其实并不算高。 沿着沥青路,一路前行,便看到了那久违的棚子。 更可怕的是,当所有人四处张望,却是发现,这四周,竟有无数的匠人和苦力开始在忙碌。 那一个个已搭建起了框架的屋子,丝毫没有残破的痕迹,施工继续进行。 虽是离了沥青路,没有铺上花草、栽种树木的地方虽还满是泥泞,可是……没有积水。 张昭田越来越显得忧虑。 这什么情况。 这里为何没淹水。 这里……咋好像并没有遭遇暴风骤雨的痕迹。 看着匠人纷纷忙碌,似乎在这里……并没有因为暴雨,而产生什么伤亡。 一切都很宁静,宁静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新城本该就如此,好了,他们得赶紧干活挣银子了,万万不可耽误了工期。 “……”张昭田脸色极差,却见着沥青路边,有一行生员跪在此。 他们……这是做什么? 张昭田比任何人都要急,他三两步忙是上前:“你们,跪在此地做什么?” 常威只抬头看了张昭田一眼,或许,张昭田他不认识,可是这张昭田身后浩浩荡荡的官员们,还有他们头戴这着傻帽,身上一件件宫中钦赐的麒麟服、飞鱼服,常威却是再认得不过了。 常威不愿意惹麻烦,惹任何麻烦,都是给自己师公惹麻烦。 常威道:“因救灾不及时,在此反省。” 这是老实话。 张昭田一听,乐了。 果然,新城也遭遇大灾了啊,这就难怪了,难怪如此,一下子,居然心里舒服多了。 人哪,就怕比不是。 只是……这里像有遭灾的痕迹吗? 事实上,所有的文武大臣,都在左右张望。 哪里有灾了,哪座房子塌了,哪里有大水…… 怎么……瞧不见。 王不仕一脸茫然的看着四周,心里也满是疑窦,不对吧,不像有遭什么大灾的痕迹啊。 张昭田亟不可待的道:“遭灾,倒了多少屋子?” 常威摇摇头:“没有。” 张昭田又忍不住问道:“哪里淹水了……” 常威又摇头。 此刻,文武大臣们已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竟是一个屋子都没有倒,一处都没有淹水。 若是如此,这就太过恐怖了。 要知道,现在京师,已沦为了人间地狱了啊。 不知多少人惨遭不幸,他们是一路走过来的,沿途的惨状,触目惊心。 张昭田感觉自己要疯了,听到了身后的窃窃私语。 张昭田便冷笑:“呵……你好大的胆子。” 面对张昭田的呵斥,常威面无表情。 他不惹事的,可是并不代表他怕事。 他是西山书院的人,西山书院,还真没有孬种。 常威一直以自己西山书院生员的身份而自豪,这种深入骨髓的自豪感,哪怕是见了进士,他也未必就看得上人家。 西山书院的治学,历来苛刻,这养成了每一个生员,都自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心里怀着的,是要学好文武艺,造福天下的念头。 他们虽不对别人苛刻,可是对自己,却有极高的要求。 诚如常威的恩师们哪怕只是考了二甲进士,也没法儿抬头做人一般,在常威心里,自己哪怕是没有做好最好,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失误,都是一件令自己觉得耻辱的事。 跪在这儿,是他自己惩罚自己。 他便是希望,借此机会,警醒自己,以后万万不可产生一丁点的疏忽和大意。 可现在,面对张昭田的冷笑呵斥,他却是昂着头,风淡云轻的看着张昭田,面上,从容不迫,无论你是谁,我常威,西山工程书院的生员,容得你呵斥吗? 张昭田见这些生员纷纷用一种漠视的目光看自己,心里,竟有几分尴尬。 他忍不住道:“你,你……这里既没有房子塌了,也没有积水,你却何故说什么遭灾,你这是在耍弄咱吗?” 这个疑问,刘健心里在问,其他人的心里也在问。 急死了,这新城,到底哪里遭灾了啊。 常威想了想,不过他这一次,没有在搭理张昭田。 而是起身,朝刘瑾作揖:“见过刘公。” 刘健朝他颔首。 常威则从容不迫的道:“此次新城遭遇了疾风骤雨,事先虽有准备,可依旧还是延宕了工程不说,还有大量混凝土、脚手架、工具,因为没有及时转移,因此受损,损失已计两万两纹银,如此巨大的损失,本是可以避免,若不是学生们疏失,绝不至如此……” 损失计两万两……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还是人话吗? 张昭田的脸色,已变了。 要知道紫禁城,就已损失了四十万两啊。 至于内城和外城,其损失,几乎已到了无以数计的地步,天知道有多少,说是两百万两以上也不为过,还有无数人畜的损失,更是无法计算。 张昭田脸色蜡黄。 完了。 怕是要东窗事发了。 陛下势必震怒,肯定要严查……而自己…… 他竟一下子,仿佛浑身没有了气力,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面上蜡黄,双目无神。 “你说什么?”有人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几乎是一把揪住了常威的衣襟:“你的意思是…………新城根本没有受这一场暴雨的影响?” “有啊,学生不是说了,损失了两……” “不,你的意思是说,老夫的房子还在,并没有遭受什么损失?” “这是当然!”常威一脸无语的看着来人。 这人正是王不仕。 王不仕身子在颤抖。 常威却觉得这个人,不可思议。 神经病啊你。 当然,在西山,是没有人骂人脑子有问题的。 因为自己的师公,恰好有脑疾,所以在西山内部,人们从不议论别人的脑子。 常威道:“这新城,为了建造,都是最高的规格,所用的材料,以及设计,无一步精,不说这地面上,就说这地下吧,有专门的排水渠,你们难道没有看到许多地方,用的是缕空的砖吗?若是有水,水自然流入这缕空砖的缝隙里,很快便被这排水渠排出去,这一次雨下的是大了一点,可也没多大关系,以往的宅子,哪怕是用砖头砌的,却多是用糯米作为粘合,外头再涂一层白灰,一旦遇水浸泡,外头的墙皮就泡烂了不说,那糯米遇水久了,也就散了,极不牢固。” 顿了顿,说起着建筑的问题,常威如数家珍。 文武百官们,却是鸦雀无声,在常威面前,他们就是小学生。 常威又道:“可在这儿,咱们砌砖,用的是空心砖,这空心砖的好处,多着去了,不只保温、隔音,将来通了暖气,可将热气尽力维持在宅里,而且,因为砖头不笨重,所以哪怕遭遇了疾风骤雨,对于墙体,也不会有太强的挤压。嗯……力的作用,你知道吗?就譬如这高楼,沉重的砖头一层层码上去,堆砌在上头的砖,也是重若千钧的,这么沉重的力量……会产生挤压……” 见众人还是不明白,事实上,常威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只晓得,效果很不错,他又道:“何况,还是用混凝土粘合,不只如此,外头的墙皮,还要先涂抹一层混凝土,所有的梁柱,沉重的墙体,都经过精心的设计,若是风雨都能吹倒,师公早将我们打死了。” 王不仕身躯颤抖。 这意思莫非是……这新城……不但住的舒适,而且可以无惧风雨。 这……这……自己的宅子不但还在。而且,还是好宅子啊…… 想想自己在内城所租种的地方,经历了一场风雨,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他心里的沉重,一下子松懈下来。 他忍不住感慨道:“这方都尉,居然严厉至此,将这宅子,做的这般的好,竟还对你们这般的苛刻……” 常威奇怪的看着王不仕,忍不住道:“师公不曾对学生苛刻。” “还说没有,根本就不曾遭灾……竟还如此对待你们。”王不仕咬牙。 常威却是微笑:“看来,诸公是有所不知了,这并非是师公的本意,师公将我,当亲孙子一般看待,怎么忍心,罚我呢。只是……这一次,确实有巨大的疏忽,学生虽只是西山书院区区一个小生员,可西山书院的人,历来只做到最好,学生的恩师、师叔,还有师兄弟们,哪一个,不是完美无瑕,而学生离他们相去甚远,心里甚是惭愧,自当惩罚自己,唯有如此,才能谨记着这教训,这与师公无关。” 正文 第八百四十章:涨价了 “……” 众人愕然的看着常威。 常威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他的功名,至多也就一个秀才。 哪怕将来他能中进士,又如何,不还得从小小的庶吉士和观政士做起吗? 而能站在常威面前的人,从内阁首辅、次辅,再到御马监的掌印,哪一个,地位不是和他千差万别。 可常威哪怕是在他们面前,也是不卑不亢。 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身上,看出一股子骄傲。 这种骄傲和寻常狂生的傲慢全然不同。 他的骄傲是内敛的,是对自己,而并没有针对其他人的。 他自认自己是西山的生员,所以他骄傲无比,可这骄傲,却是绝不容许自己有一丁点的瑕疵,他要做到尽善尽美,哪怕是一丁点的疏忽,在他看来,都是无法原谅,是一件引以为耻的行为。 后世,总有一群因为考了九十九分而捶胸跌足的家伙,虽然人家还是考了第一,在旁人看来,这家伙是在装逼,是脑子有问题,是个书呆子。 却殊不知,对于人家而言,人家压根就不屑于跟你们这些学渣去比,考不考第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失了一分,而这一分之差,就足以让自己惆怅饮恨了,装逼?不存在的,跟你们,有装的必要吗? 西山书院的许多生员,都是这样的人。 众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便连刘健,都忍不住意动。 西山书院,真是一群怪物聚集地啊。 而自己的儿子,也在此书院,哈哈,与有荣焉。 那张昭田却已是失魂落魄,欲哭无泪,倘若这常威因为有一丁点的损失,都自请处罚,那么……自己还有救吗? 王不仕已是大喜过望,突然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说的好,说的好啊,不错,这建宅子,就如治大国,治大国如烹小鲜,自当精益求精,方才不失为圣人门下。” 这一顶高帽子戴下去,仿佛就在说,大家都是圣人门下,要有良心啊。 王不仕满面红光,乐了,不断的点头,靠谱,那方继藩,还是颇有几分良知的,此前,看来多有错怪。 罢了,原谅他了。 可那侍学刘正静,脸色就有点不太对了。 似乎棚子里的人,也听到了动静,便见方继藩和太子联袂而出。 众人一见朱厚照,忙是行礼:“见过殿下。” 朱厚照只背着手,见这些家伙狼狈不堪的样子:“这京师怎么了,诸卿怎么这般狼狈不堪的样子。” “这……” 刘健等人面一红,说来,还真是有些难以启齿。 刘健只好道:“连续数日下雨,京里已经涨水,此雨数百年难一遇,京师……已是屎尿横流,大水及膝……沦为了人间地狱了。” “这敢情好啊。”朱厚照笑了…… 方继藩忙是偷偷掖了掖朱厚照的袖摆。 朱厚照才醒悟过来,憋着笑,却是露出一副沉痛的样子:“这样啊,本宫……很遗憾……这个……这个……这么多百姓,岂不都受灾了,损毁了很多的房屋吧。” 刘健忧心忡忡,道:“是,宫里,谨身殿塌了,御湖和护城河涨水……紫禁城里,一片狼藉,内城的宅邸,损失也是惨重,还有不少道路……至于外城,那就更是惨不忍睹了。” 朱厚照背着手,偷偷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如丧考妣的低着头:“真是……难受啊,我心里难受。” 朱厚照便也低着头:“是啊,本宫心里难受的很。” 刘健皱眉,总觉得这两个家伙怪怪的。 朱厚照才道:“没有想到,京师遭受了如此巨大的损失。这个……这个……嗯,算了,本宫太难受,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卿等来此,所为何事?” “是来觐见陛下。” “噢。”朱厚照道:“正好,本宫和方都尉,也要去见驾,同去,同去。” 看着这些个忧心忡忡的臣子们,朱厚照心里却是乐了,他就喜欢看着别人狼狈的样子,哪怕是刘师傅,也是一副不堪的模样,这就更有意思了。 朱厚照举步,预备要走。 突然,有人道:“太子殿下、方都尉,这新宅……呵呵……臣倒是想买一栋。” 说话的乃是侍学刘正静。 刘正静后悔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将房退了,现在看来,还是新宅好。 也罢,就当亏了利息钱吧,重新借贷便是。 朱厚照眉毛一挑,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看着百官之中,许多人一脸渴望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咳嗽一声,刚要开口说什么…… 方继藩在旁却是老实巴交,一脸忠厚的道:“新宅……怕是暂时规划之中,还没有新的供应,倒是有一些尾楼,要抢。” 这些尾楼,正是淡出刘正静这些人退的。 “好的,好的。”刘正静笑吟吟的道:“明日,下官就带定金来,尾楼便尾楼,没关系。” “不过……”方继藩脸微微一红,毕竟他是一个三观很正的人,身俱道德感,因而………他踟蹰再三道:“近来,因为原材料波动,市场前景看好,以及天气转暖,人民生活普遍提高,内需市场急剧增长,人工暴增,土地市场供应紧缩,以及购买力的……” “……” 刘正静等人,都伸着脖子,耐心的听着。 可是……一句话都听不懂啊。 啥意思来着。 刘正静面带微笑,这方都尉,真会说笑啊,他说话有时挺可爱的,虽然有时,性子是暴戾了一些,可瞧他在新城上的作为,似乎是真有良心,哈哈,就是有时冒出点生涩难懂的话,当然,年轻人嘛,要理解,要大度。 刘正静笑吟吟道:“方都尉,到底想说什么,还请告知。” 所有人屏住呼吸,都在等呢。 方继藩才道:“这个……涨价了……” 涨……涨价了! 刘正静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坐地起价啊。 要不要脸。 他深吸一口气,脸色很不自然。 事实上,和他一样,脸色不自然的人很多。 有这么涨的吗,你当你家的地和房子是金子做的? 方继藩难为情的道:“也不过,暴雨之前,是一万三千两,现在,是一万九千两,也才多了六千两……” 刘正静的心……突然像被刀剜了一下。 他买下那套房时,是花了一万一千两的,虽说市场上,是涨到了一万三千两,可实际上呢,当时因为质量有问题,人们议论纷纷,所以,是有价无市,他毅然决然的将自己的五亩地用原价退了回来,想要及时止损。 可现在,和他的一万一千两相比,价格何止是暴跌了六千两,这是八千两,臭不要脸的东西! 这就相当于,当初退回了五万五千两银子,可他要重新买回原来的宅子,得准备九万五千两,不错,刘正静是世族,家大业大,在老家,整个府,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可是……他也承担不起这中间四万两银子的差价。 刘正静几乎要晕过去。 才几天,就亏了这么多。 自己一辈子,也未必能挣来这么多的财富。 他忍不住脸色阴沉下来。 其他大臣,也都怒容满面。 一个个恨恨的看着方继藩。 其实连朱厚照,都有点懵,老方……这……太狠了吧,这是把人往死里宰啊。 “哼,这么贵,谁会买。老夫不信,有人肯舍得花这个银子。” 刘正静冷笑。 方继藩苦笑:“若是想便宜,可以偏僻一些,从这里朝南五里地,同样的宅子,我给你报价八千两一亩,如何?” “……” “若是再远一点,从这儿向南,十里地,我做主了,三千两!刘侍学啊,你也不想想,你要买的宅子,要蒙学有蒙学,要医院有医院,边上还有大戏院,大明宫只在咫尺之遥,不远处,未来的中城兵马司,就在附近,这……不值这个价,那你索性,回京里买吧,内城内两三千两就够了,外城,一两百两,有的是这样的房子。” “……”刘正静了脸色惨然。 黑……真的很黑。 回京师里买? 开玩笑。 这一次京师沦为了人间地狱,倘若没有新城,倒也罢了,那是天子脚下,现在被大水淹成了那个样子,无论如何,朝廷也会花费大量的钱粮,进行修葺,砸锅卖铁,也会将京师恢复如初。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陛下都已到了大明宫,将来无数的部堂和官署,都将布置于此,这一次大暴雨,已证明了京师就是个容易受灾的无底洞,年年不知要花费多少钱粮维护,朝廷还舍得,花银子丢进旧城的修葺中去吧? 十之八九,是勉强修葺一些地方,其他的,只好听之任之了。 一旦朝廷投入的资源不足,大水哪怕退了,那旧城的房价,还不知暴跌到哪里去,更不知破落到何等地步。 刘正静又不傻,这个道理,一想就能明白。 哪怕是打开户部的账本,每年对街道和宅邸的修葺,以及宫中的维护,花费了多少,一眼便知。 所以……从前他们,或许还有的选,现在……却已没有选择了。 正文 第八百四十章:涨价了 “……” 众人愕然的看着常威。 常威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他的功名,至多也就一个秀才。 哪怕将来他能中进士,又如何,不还得从小小的庶吉士和观政士做起吗? 而能站在常威面前的人,从内阁首辅、次辅,再到御马监的掌印,哪一个,地位不是和他千差万别。 可常威哪怕是在他们面前,也是不卑不亢。 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身上,看出一股子骄傲。 这种骄傲和寻常狂生的傲慢全然不同。 他的骄傲是内敛的,是对自己,而并没有针对其他人的。 他自认自己是西山的生员,所以他骄傲无比,可这骄傲,却是绝不容许自己有一丁点的瑕疵,他要做到尽善尽美,哪怕是一丁点的疏忽,在他看来,都是无法原谅,是一件引以为耻的行为。 后世,总有一群因为考了九十九分而捶胸跌足的家伙,虽然人家还是考了第一,在旁人看来,这家伙是在装逼,是脑子有问题,是个书呆子。 却殊不知,对于人家而言,人家压根就不屑于跟你们这些学渣去比,考不考第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失了一分,而这一分之差,就足以让自己惆怅饮恨了,装逼?不存在的,跟你们,有装的必要吗? 西山书院的许多生员,都是这样的人。 众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便连刘健,都忍不住意动。 西山书院,真是一群怪物聚集地啊。 而自己的儿子,也在此书院,哈哈,与有荣焉。 那张昭田却已是失魂落魄,欲哭无泪,倘若这常威因为有一丁点的损失,都自请处罚,那么……自己还有救吗? 王不仕已是大喜过望,突然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说的好,说的好啊,不错,这建宅子,就如治大国,治大国如烹小鲜,自当精益求精,方才不失为圣人门下。” 这一顶高帽子戴下去,仿佛就在说,大家都是圣人门下,要有良心啊。 王不仕满面红光,乐了,不断的点头,靠谱,那方继藩,还是颇有几分良知的,此前,看来多有错怪。 罢了,原谅他了。 可那侍学刘正静,脸色就有点不太对了。 似乎棚子里的人,也听到了动静,便见方继藩和太子联袂而出。 众人一见朱厚照,忙是行礼:“见过殿下。” 朱厚照只背着手,见这些家伙狼狈不堪的样子:“这京师怎么了,诸卿怎么这般狼狈不堪的样子。” “这……” 刘健等人面一红,说来,还真是有些难以启齿。 刘健只好道:“连续数日下雨,京里已经涨水,此雨数百年难一遇,京师……已是屎尿横流,大水及膝……沦为了人间地狱了。” “这敢情好啊。”朱厚照笑了…… 方继藩忙是偷偷掖了掖朱厚照的袖摆。 朱厚照才醒悟过来,憋着笑,却是露出一副沉痛的样子:“这样啊,本宫……很遗憾……这个……这个……这么多百姓,岂不都受灾了,损毁了很多的房屋吧。” 刘健忧心忡忡,道:“是,宫里,谨身殿塌了,御湖和护城河涨水……紫禁城里,一片狼藉,内城的宅邸,损失也是惨重,还有不少道路……至于外城,那就更是惨不忍睹了。” 朱厚照背着手,偷偷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如丧考妣的低着头:“真是……难受啊,我心里难受。” 朱厚照便也低着头:“是啊,本宫心里难受的很。” 刘健皱眉,总觉得这两个家伙怪怪的。 朱厚照才道:“没有想到,京师遭受了如此巨大的损失。这个……这个……嗯,算了,本宫太难受,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卿等来此,所为何事?” “是来觐见陛下。” “噢。”朱厚照道:“正好,本宫和方都尉,也要去见驾,同去,同去。” 看着这些个忧心忡忡的臣子们,朱厚照心里却是乐了,他就喜欢看着别人狼狈的样子,哪怕是刘师傅,也是一副不堪的模样,这就更有意思了。 朱厚照举步,预备要走。 突然,有人道:“太子殿下、方都尉,这新宅……呵呵……臣倒是想买一栋。” 说话的乃是侍学刘正静。 刘正静后悔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将房退了,现在看来,还是新宅好。 也罢,就当亏了利息钱吧,重新借贷便是。 朱厚照眉毛一挑,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看着百官之中,许多人一脸渴望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咳嗽一声,刚要开口说什么…… 方继藩在旁却是老实巴交,一脸忠厚的道:“新宅……怕是暂时规划之中,还没有新的供应,倒是有一些尾楼,要抢。” 这些尾楼,正是淡出刘正静这些人退的。 “好的,好的。”刘正静笑吟吟的道:“明日,下官就带定金来,尾楼便尾楼,没关系。” “不过……”方继藩脸微微一红,毕竟他是一个三观很正的人,身俱道德感,因而………他踟蹰再三道:“近来,因为原材料波动,市场前景看好,以及天气转暖,人民生活普遍提高,内需市场急剧增长,人工暴增,土地市场供应紧缩,以及购买力的……” “……” 刘正静等人,都伸着脖子,耐心的听着。 可是……一句话都听不懂啊。 啥意思来着。 刘正静面带微笑,这方都尉,真会说笑啊,他说话有时挺可爱的,虽然有时,性子是暴戾了一些,可瞧他在新城上的作为,似乎是真有良心,哈哈,就是有时冒出点生涩难懂的话,当然,年轻人嘛,要理解,要大度。 刘正静笑吟吟道:“方都尉,到底想说什么,还请告知。” 所有人屏住呼吸,都在等呢。 方继藩才道:“这个……涨价了……” 涨……涨价了! 刘正静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坐地起价啊。 要不要脸。 他深吸一口气,脸色很不自然。 事实上,和他一样,脸色不自然的人很多。 有这么涨的吗,你当你家的地和房子是金子做的? 方继藩难为情的道:“也不过,暴雨之前,是一万三千两,现在,是一万九千两,也才多了六千两……” 刘正静的心……突然像被刀剜了一下。 他买下那套房时,是花了一万一千两的,虽说市场上,是涨到了一万三千两,可实际上呢,当时因为质量有问题,人们议论纷纷,所以,是有价无市,他毅然决然的将自己的五亩地用原价退了回来,想要及时止损。 可现在,和他的一万一千两相比,价格何止是暴跌了六千两,这是八千两,臭不要脸的东西! 这就相当于,当初退回了五万五千两银子,可他要重新买回原来的宅子,得准备九万五千两,不错,刘正静是世族,家大业大,在老家,整个府,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可是……他也承担不起这中间四万两银子的差价。 刘正静几乎要晕过去。 才几天,就亏了这么多。 自己一辈子,也未必能挣来这么多的财富。 他忍不住脸色阴沉下来。 其他大臣,也都怒容满面。 一个个恨恨的看着方继藩。 其实连朱厚照,都有点懵,老方……这……太狠了吧,这是把人往死里宰啊。 “哼,这么贵,谁会买。老夫不信,有人肯舍得花这个银子。” 刘正静冷笑。 方继藩苦笑:“若是想便宜,可以偏僻一些,从这里朝南五里地,同样的宅子,我给你报价八千两一亩,如何?” “……” “若是再远一点,从这儿向南,十里地,我做主了,三千两!刘侍学啊,你也不想想,你要买的宅子,要蒙学有蒙学,要医院有医院,边上还有大戏院,大明宫只在咫尺之遥,不远处,未来的中城兵马司,就在附近,这……不值这个价,那你索性,回京里买吧,内城内两三千两就够了,外城,一两百两,有的是这样的房子。” “……”刘正静了脸色惨然。 黑……真的很黑。 回京师里买? 开玩笑。 这一次京师沦为了人间地狱,倘若没有新城,倒也罢了,那是天子脚下,现在被大水淹成了那个样子,无论如何,朝廷也会花费大量的钱粮,进行修葺,砸锅卖铁,也会将京师恢复如初。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陛下都已到了大明宫,将来无数的部堂和官署,都将布置于此,这一次大暴雨,已证明了京师就是个容易受灾的无底洞,年年不知要花费多少钱粮维护,朝廷还舍得,花银子丢进旧城的修葺中去吧? 十之八九,是勉强修葺一些地方,其他的,只好听之任之了。 一旦朝廷投入的资源不足,大水哪怕退了,那旧城的房价,还不知暴跌到哪里去,更不知破落到何等地步。 刘正静又不傻,这个道理,一想就能明白。 哪怕是打开户部的账本,每年对街道和宅邸的修葺,以及宫中的维护,花费了多少,一眼便知。 所以……从前他们,或许还有的选,现在……却已没有选择了。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二章:诚实可靠小郎君 那张昭田听了,已是肝胆俱裂。 他乖乖出班,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啪嗒跪下:“陛下,谨身殿……塌了……除此之外,御园那儿……” 他不敢继续说下去,瑟瑟发抖。 弘治皇帝愕然,随即,忍不住怒道:“不是刚刚修过的吗?” “奴婢万死。”张昭田面如土色道:“想来,想来,可能是……可能是……因为新修,还不牢靠……” 弘治皇帝面色铁青:“若需重新修葺,要花费钱粮几何?” “……”张昭田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萧敬,其实他想报低一点数目,可他明白,这事儿,是瞒不过萧敬的,便战战兢兢道:“四……四十万……” “啪!”弘治皇帝拍案。 怒了。 朕的内帑,是留给自己儿子……不,现在是留给自己的孙子的。 四十万…… 这紫禁城,几经修缮,不过老建筑,隔一些进行修葺,实属平常。 就如数百年之后,人们所见的紫禁城,绝大多数,也都是进行过整修的。 从文皇帝至今,百年来,紫禁城没有进行修葺,根本是没法儿住人的,可问题在于,花费越来越大了。 现如今,刚刚修完,又重新,此前的银子,白花了? 弘治皇帝怒视着张昭田:“此前宫中几经修葺,都是你这奴婢主持的,而今,出了此等事,命有司核实吧。” 弘治皇帝瞥了一眼萧敬。 萧敬已经心里乐开了花。 他和张昭田,在这宫中,一个是司礼监秉笔,一个是御马监的掌印,二人虽在宫中保持着表面的平和,可实际上,多少对对方有些忌惮。 不过萧敬聪明就聪明在,他除掌司礼监之外,便是揽住了东厂,至于其他需要过手大量钱财的事,他是绝不去碰的。 张昭田不一样,他自认为,这都是肥缺,仗着自己御马监掌印的身份,处处染指。 你看,现在倒霉了吧。 萧敬笑吟吟的道:“奴婢遵旨,陛下,奴婢自当会彻查,不过张公公,想来,没有陛下想的这样糟糕吧,这些年来,他办勇士营,可是尽心竭力哪。” “……” 这不说还好,一说,弘治皇帝顿时想到了什么。 现在在彻查张昭田,而御马监掌着勇士营,勇士营乃是宫中的武装,可谓是禁军中的禁军,专门用来保护皇帝的,张昭田染指了勇士营这么多年,若他当真有什么过失,谁知道他会不会铤而走险。 弘治皇帝面上阴冷。 别看他对大臣们很宽厚,可是对宫里的人,凡是有不规矩的,往往决不轻饶,他淡淡道:“革去张昭田御马监掌印,命神宫监掌印太监暂领其职。勇士营上下,也要查一下,先将他们调离,命四卫营暂时拱卫大明宫。朕心寒哪,一个大雨,冲出了如此蠢虫,这样的人,还掌握着勇士营,这勇士营里,又有多少人……和他沆瀣一气呢?” 张昭田几乎要晕过去。 萧敬又乐了,却一副沉痛的样子道:“陛下对张公公想来有什么误会,奴婢以为……” 张昭田听萧敬还要为自己‘辩解’,也是服气的,这哪里是辩解,这是往死里的黑啊,他倒也是个霸气的人,此时忍不住道:“萧敬,你拉倒吧,就算要咱死,也给咱一个痛快!” 萧敬:“……” 显然,萧敬没有意识到,张昭田会如此‘英雄’,这倒反使自己尴尬了,他便堆着笑,没有在做声下去,只是那目光深处,却是掠过了一丝狠厉。 对刘健,他不敢得罪。 对方继藩,虽然和方继藩有些矛盾,可这……毕竟还在可控范围之下,就算记了一点小仇,那也无碍。 可对张昭田,只要抓住了机会,那定是痛下杀手。 萧敬能成为东厂督主,可绝不是浪得虚名,那也是能将人整到死的。 毕竟,和宫外之人的矛盾,至多,也就是意气之争,你不给咱脸,咱哪怕心里不舒服,可咱又不能将你怎么样,算了,想开一点吧。 可张昭田不同,同行……是冤家哪,不整死你,整谁? …… 弘治皇帝厉声道:“滚出去!” 这一次,真的气着了,银子啊…… 他坐下,又露出了威严的气度:“新城如何?” 这百官们,个个战战兢兢,这一次灾情受损不小,张昭田是被杀鸡儆猴了。 朱厚照出来:“父皇,损失也很惨重。” 方继藩站在班中,心里想,这个时候,太子殿下还有闲心和陛下开玩笑,果然……不知死活。 弘治皇帝一听,脸色也难看起来。 新城的官署,可都是朝廷拨付了大量钱粮让西山建业来承建的,怎么……也没了?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受损几何。” 朱厚照哭丧着脸:“要修复,只怕需十万两银子……” 咳咳…… 殿中,顿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弘治皇帝却是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朱厚照沉痛的道:“父皇,西山建业,为修各处官署,还有修通新城道路,花费巨大啊,如今遭遇如此天灾,儿臣在想,父皇是不是从内帑里,拨付出十万两银子来,好使这官署可以继续营建下去,如若不然,儿臣只怕……只怕耽误了工期不说……” 弘治皇帝心里还是挺舒服的,十万两,似乎……低于自己的预期。 而且太子说的有道理。 已经让方继藩修新宫了,现在遇到了天灾,难道这个,还需方继藩来承担,若是如此,就当真有点过意不去了。 而且大明宫修的很好,这一场大灾,几乎没有什么损失。 弘治皇帝和颜悦色,正待说什么,却见刘健等人,脸色惨然。 造孽啊。 方才,刘健等人可是问过了常威,常威真真切切的说,损失是两万两银子,不过那时,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还在棚子里,显然是没有听到。 可现在,殿下如此真真切切说损失十万两。 这是诈骗啊! 众臣既是无语,又不敢说什么。 便个个苦瓜相。 据说还有传闻,太子殿下欠了坊间许多外债,却不知是真是假。 沈文也在人群之中,他想死…… 这是自己女婿啊。 欠了自己银子至今没动静不说,他还能如此堂而皇之,跑来说瞎话,瞧他情真意切的样子……哎…… 悲剧啊…… 弘治皇帝见状,似乎也觉得不对。 于是脸冷下来,厉声道:“到底损失几何?” 朱厚照吓了一跳,他有点懵,十万两多吗? 他战战兢兢:“其实是八万。” 弘治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却见众臣之中,竟好似有人隐隐比了一个手指, 二! 弘治皇帝冷笑:“累教不改了是吗?” 朱厚照咳嗽:“其实,两万两银子,也是可以修葺的,父皇,儿臣就是想多给方继藩一点银子,想让他将这宅子,修的好一些,儿臣知错了。” 弘治皇帝摇摇头,也是服气了。 只是此时,却也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不再理会朱厚照,却是凝重起来:“朕思来想去,现在正在营建新城,无论是紫禁城还是内城和外城的修缮,还是能省则省,免得,这新城和旧城,两头无法兼顾。” 说罢,他感慨道:“还是新城好啊,这新城,受此疾风骤雨,几乎没有遭灾,可见,朕的大明宫如此,新城亦如是也,可见,这新城的修建,实是必要。所以……对于旧城,不必花费太多的心思,也未必需花巨大的价钱,使其完好如初。大抵……使百姓们得到便利就是了。至于紫禁城,此祖宗之基业,谨身殿,不可不重修,规格,暂定吧,工部先拟一个章程,还是朕那句老话,能省则省。” 果然,如所有人猜测一般。 没有新城,朝廷无论动用多少人力物力,都得将该修的地方修起来。 可现在呢,陛下似乎已经无意回紫禁城了,既然连对谨身殿这般重要的殿宇,尚且是能省则省,那么其他要用银子的地方,国库还敢拨太多银子吗,马马虎虎,糊弄过去便是了。 无数人心里泣血,寻常百姓家可以马虎,可非富即贵的人,怎么可能马虎呢,马虎了,还要华宅吗? 这内城……看来房价还得暴跌,以后若说自己住在旧城,都丢不起这个人了。 这新城的房,不买也得买,因为你连租都租不着。 造孽啊。 方继藩面上一副诚实可靠之色,忙是出班,道:“儿臣营建新城,将其建好,本就是儿臣分内之事,现在陛下竟将儿臣本该做的事,如此夸赞,儿臣,实在是愧不敢当,陛下圣明啊……”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连连点头。 这方继藩……说他有良心,还真是有良心,连自己都以为,这家伙可能偷工减料呢,谁晓得,他竟可靠如此。 弘治皇帝道:“若是人人如你这般,朕何虑之有?怪只怪连朕身边的人,竟都如此……”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显得惆怅:“你,好生办差吧,新城的营造,朕统统托付你了。”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三章:定军山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吩咐儿臣做的事,儿臣便是没了性命,都要做到底。” 他顿了顿,又道:“儿臣办事,陛下放心便是,那两万两银子的修葺费用,儿臣以为,陛下还是别给了,儿臣总能想尽办法,筹措出来,这新城,关系着大明基业,想当初,文皇帝在北京城营建新宫,迁都北京,以至至今,人人歌颂文皇帝的功业,今日陛下迁居于此,亦不失为雄主,儿臣能为此添一份力量,做梦都是笑着的。” 当然是做梦都笑着的。 分分钟不知多少银子上下。 咱们大明贵族、官员、世家、老财、乡绅,自打洪武皇帝起,就开始一罐罐的攒银子,他们有的是钱啊。 就算没钱,不是还有西山钱庄嘛,可以借哪。 弘治皇帝很是欣慰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可以看出,方继藩的面上笑容的真挚。 这家伙……忠心二字,是没的说的。 弘治皇帝颔首,左右四顾:“诸卿,都要以方继藩为榜样。” 刘正静等人,急啊。 这内城,算是没得救了。 今日回去,多少人会赶着明日去买新城呢? 更可怕的是,今日陛下一番话,已是摆明了,从今日起,到往后不知几百年,这大明朝的核心,都会在这大明宫,会在这新城。 再加上这新城的房价连涨,天知道到时还抢的着抢不着房子。 只要房子还在涨,又会有多少,哪怕是没住在新城的人,都会尽力在此置产。 何况,表面上,房价好似高不可攀。 可自西山钱庄借贷起,其实,这首付,不过两三千两,而舍得在这附近置产的人,是出不起几千两银子的人吗? 也就是说,以往甚至在内城都凑不齐银子的人,现在在这房价高不可攀的新城,却可轻松筹措出首付,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今夜,看来不能回去了,连夜让人回府,预备银子,今天……就睡在新城里,明儿清早,他只要开卖,就买。 刘正静这些人,其实已经顾不上痛骂这该死的房价了,前提是得赶在涨价之前,将房子买了。 …… 王不仕心里也震撼了。 他脑子里疯狂的计算。 瞧这架势,怕还有可能涨啊,自己还能筹措出首付吗,得想想,得再想想,怎么筹,去哪里筹…… 弘治皇帝狠狠的夸赞了方继藩一通,今日,似乎也没什么可议之事,现在,救灾善后要紧。 于是众臣只好告退,朱厚照要走的时候,弘治皇帝留住他:“太子等一等。” 朱厚照吓了一跳,脸色惨然,看着无数人潮远去,方继藩早就溜了,眼一花,嗖的一下,没了踪影。 朱厚照看着这文武百官纷纷散去,心瞬间凉凉了。 二话不说,直接跪倒在地。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的看着他:“地上凉。” 朱厚照摇头:“父皇,地上有地暖呢,暖和,儿臣习惯了,喜欢这么跪着。” 说着,朝弘治皇帝谄媚的笑。 弘治皇帝居然和颜悦色:“你呀,这么大了,说有出息,那也有出息,可是性子啊,总是不改。”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还是起来吧,别弄的朕好似是凶神恶煞一般,朕是你的父皇……” 弘治皇帝在说到此处时,磕了磕案牍,加重了语气:“你我父子,又非是仇寇,何至这般,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朱厚照便赔笑着起身:“父皇,这是儿臣对父皇的敬畏,并非是老鼠见猫。” 弘治皇帝摆摆手:“好些日子没见了吧,你呀……都来了宫里,就急着要走,没规没矩,噢,朕正好,有件事,想要交代你办一下。” 朱厚照忙道:“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的曾祖母,还有你的母后,近几日都在听戏,你是后辈,不能光顾着成日游手好闲,这几日,好生陪陪她们,听听戏,这是孝心,知道了吗?” 朱厚照乐了:“这敢情好啊,儿臣这就去。” 说着,立即跑的没了影子。 …………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的身影,苦笑着摇摇头。 一旁,萧敬依旧是笑吟吟的。 弘治皇帝渐渐收了笑容,脸色阴沉下来:“张昭田的事,朕越来越觉得蹊跷,只怕,这背后,是一桩大案,这紫禁城,自朕登基以来,便已修葺了三次之多,每一次,花费都是不菲,萧伴伴,此案,你要抓紧。” 萧敬和颜悦色道:“奴婢和张昭田,说起来,当初都是一起伺候陛下的,奴婢真无法想象,他会背着陛下,做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奴婢一定秉公而断,倘若无罪,奴婢正好为张公公洗脱冤屈,可若是有罪,奴婢……诶……奴婢也是心疼啊,他也算是晓事的人,怎么就……就……堕落至此呢,陛下对他何等的信任啊,御马监都给他了,这银子,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他贪着,有什么用。真如此,做奴婢的,只好以死谢罪了,奴婢定饶不了他,这非是奴婢对他无法原谅,而是……要告诫这宫中上下,甚至包括了奴婢自己,这做奴婢的人,万万不可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张昭田就是榜样,从此之后,大家伙儿啊,都收收心,只侍奉着皇上。” 弘治皇帝还算是宽厚的人。 张昭田伺候了自己半辈子,当真说要弄死他,还真未必忍心。 可萧敬沉痛的一番话,却令弘治皇帝有了警惕。 不错,宫里出了一个张昭田,可是,下头又有多少张昭田呢。 这是宫中,是有规矩的地方,若真有其罪,只将其打发去孝陵守陵,其他人会怎么想,那些不规矩的人,会畏惧吗? 挥泪斩马谡?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颔首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 萧敬道:“陛下圣明。还有一事,奴婢以为,勇士营,事关重大,而神宫监的掌印,暂领御马监,奴婢生怕,他镇不住。” 弘治皇帝想了想,这神宫监,在十二监中位次并不高,而掌勇士营的御马监,却是宫中除司礼监之下的关键地方,他看了萧敬一眼:“那你就费费心,暂领着吧。” “奴婢遵旨。”萧敬没有怠慢,萧敬的心里,踏实了。 这下子,自己在宫中的地位,算是彻底的稳固了。 当然……他想暂领御马监,却绝非只是想要巩固地位这样简单,这一次,却是要送太子殿下一份大礼,毕竟……陛下信任,还不算,这太子殿下,最近似乎对自己有看法哪。 ……………… 方继藩自宫里出来的时候,瞬间就被围住了。 方继藩一脸懵逼的看着这乌压压的人,干啥,要打人? 为首的乃是刘正静,刘正静道:“方都尉,方才的话,你算数吧。” “什……什么话……”方继藩见他气势如虹。 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 我方继藩也有是人畜无害小白兔,而刘正静这样的人,也有是大灰狼的时候。 “当然是买房的事,明日房子不会涨,老夫非买不可。” 方继藩汗颜:“何必呢,各位,就因为一个房子,你们就这般?大家同朝为官……不应当多谈一谈,对陛下今日一番话的感受,不该多想想国计民生,不该多琢磨琢磨,怎么样才能使陛下无忧吗?我方继藩……” 可刘正静这些人,却显得很狰狞,眼睛都是红的:“少来这一套,房子有没有?” 这些人,气势很骇人,完全是一副,要和你拼命的架势。 有人甚至捋起了袖子。 方继藩顿时想起,史书中,那一幕幕被群臣殴打而死的倒霉家伙。 方继藩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眼里带着纯真的笑容:“有,统统都有。” “哈哈……” “哈哈……” 大家都笑。 刘正静突然觉得很悲哀。 为什么……明明给这家伙痛宰,都已是浑身千疮百孔,流了好多的血呀,可自己竟还有一种占了便宜的既视感呢? 人哪…… 心里感慨…… 方继藩却已经趁着大家松懈,溜了…… ………… 仁寿宫里,戏台子上,《定军山》终于落幕,那武生的一手花枪,耍的朱厚照连连叫好。 他一面磕着蚕豆,一面乐不可支。 太皇太后总算松口气,道:“来,来,将曲目来,下一场,听《贵妃醉酒》。” 张皇后也乐了,笑吟吟的。 朱厚照却是道:“不能啊,曾祖母,这《贵妃醉酒》,有什么意思,咿咿呀呀的,真是讨厌,还是这《定军山》好听,孙臣可喜欢了,方才这武生打的孙臣还没看够,再看一遍,再看一遍,来,去告诉他们,《定军山》!” “……”周氏和颜悦色道:“太子啊,都已经看了七遍了,你听哀家的话,先听《贵妃醉酒》。” 张皇后道:“你看看你,太皇太后喜欢看什么便看什么,你是来陪太皇太后,怎可喧宾夺主。” 朱厚照便不满道:“定军山好,定军山好。” 周氏无奈,只好朝宦官道:“去,定军山。” 说着,一脸微微嫌弃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正文 第八百四十四章:凌罗者与养蚕人 那戏台上的人,已是吃不消了。 武生只好换人,以往这戏班子里,人们都抢着想要登台,何况还是在宫中唱戏,可现在,大家却都是嗓子冒烟,几口茶都压不住。 随着那锣鼓一响,朱厚照便乐了。 手不断的打着拍子,而后,老生诸葛亮登台,唱曰:“汉末三分,干戈不宁,领人马,抵挡曹兵,要把乾坤定。” 一声唱毕,朱厚照激动的拍手:“好,好……” 他回望一脸僵硬的太皇太后周氏:“快看,这是诸葛孔明……曾祖母,这孔明……” “知道,知道。”周氏颔首点头。 耐着性子,听完了《定军山》,太皇太后道:“哀家腰酸背痛,今日就听到此吧,太子啊,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过几日来。” 朱厚照意犹未尽:“不能啊,父皇说了,孙臣得在这儿尽孝,要多陪着皇祖母,孙臣若是走了,父皇要打的。” 太皇太后气的哆嗦:“他敢!哀家和他没完。你且回去,明日你父皇来问安,哀家正有事要找他说说。” 朱厚照还是依依不舍,勉强站起来:“父皇脾气不好。” “哀家脾气也不好。” 朱厚照这才道:“那孙臣告辞了啊,过两日,孙臣再来。” “去吧。”太皇太后和颜悦色。 朱厚照才兴冲冲的走了,还不忘回头,等出了仁寿宫,便见外头,有人猫着腰候着自己。 是萧敬。 萧敬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太子殿下您好呀。” 朱厚照背着手,没理他。 萧敬便抢步上前:“殿下,奴婢有事儿请教。” 朱厚照没好气的道:“什么事。” 萧敬可怜巴巴的样子:“那张昭田,罪恶昭彰,他竟将陛下和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蒙骗了,他是御马监太监,自掌了勇士营,这勇士营里,他买官卖官,勇士营早已糜烂了……” 朱厚照便喝道:“你怎么这么啰嗦。” 萧敬打了个寒颤,立即道:“奴婢的意思是,奴婢现在掌着勇士营,可练兵的事,奴婢一窍不通啊,而太子殿下,熟知兵法,对这练兵之道,更是清楚无比,奴婢在想,这勇士营……” “没功夫,滚!” 朱厚照说了一句,疾步走了。 “……”萧敬有点懵。 朱厚照出了大明宫。 天色已是极晚了,刘瑾还在外候着,这黑灯瞎火的,他一个人拢着袖子,或怡然自得的寻点东西吃,倒也快活。 一见到太子殿下出来,刘瑾忙是上前,行礼。 朱厚照只颔首点头:“走,回去。” “噢。” “你爷爷呢?” “他早回去了。”刘瑾道。 朱厚照又点头,骑上了马,可出了午门,便是新城,却见着新城里,却是无数亮光。 “咋回事?” “许多大臣留下来,连夜在此露宿。” 朱厚照一脸诧异:“想来,他们也很辛苦吧,说不准,明日还要入宫呢,又不远回家,否则来回奔波,跑这么远确实够呛的,露宿在此,确实是个好办法,至少免了奔波之苦,这样也好。” 朱厚照乐了。 他巴不得如此。 可刘瑾却是道:“殿下,他们……是来抢房的。” “抢房……” ………… 露宿在此的刘正静,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他和衣而起,夜里,有些冷,看着远处,那无数的匠人,也是搭在棚里睡着,或许是白日太累,一个个打着呼噜。 这些匠人,哪怕薪水再丰厚,一个月,也不过几两银子吧。 几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实是不少了,可他们所营建的宅邸,却是随随便便,都是一万、两万两银子,甚至更高。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靠着他们微薄的这点薪俸,莫说一辈子,便是几辈子,也是绝不敢巴望在此住下的。 这地方,也绝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可哪怕如此…… 偶尔…… 天已微微有些亮了。 似乎已有人翻身起来,或是匠人带了妇人来,他们在自己的棚里窃窃私语,似在说什么:“今年挣了银子,岁末给孩子们添置几件新衣……” 他们……似乎对于当下的生活,很是满足。 哪怕他们从不知何为富贵。 更不知,他们所建的宅邸,多少人,心急火燎的用他们一辈子都见过的财富,上赶子在此熬夜排队,奉送出去。 可他们依旧很满足,哪怕只是顿顿能吃饱,孩子多添置几件衣衫,孩子能勉强送入学堂里,学会简单的读写,他们也觉得,这样的日子,犹如天堂一般。 刘正静眼里竟有几分湿润。 曾几何时,自己挥斥江山,还年轻的时候,似乎也曾有过理想。 只是如今,宦海浮沉,那些记忆,早已蒙尘。 那棚子里,似又有声音:“多亏了朱恩公和方恩公,若非是他们,哪里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朱恩公……方恩公…… 刘正静现在只恨不得,提着菜刀将姓方的剁成肉酱,放一点盐,捏几许小葱,再置一片姜,将这厮炖了。 可他哪里会想到,那黑暗棚子里的匠人,竟叫此人恩公。 妇人道:“是,两位恩公公侯万代,若不是他们,咱们还不知死在哪里,从前总觉得,活着真难,有了上顿没下顿,灾年的时候,要饿肚子,到了丰年,老爷们却不肯将地拿出来种地了,宁愿荒着,也不肯租种,咱们一家老小,背井离乡,还以为要饿死、冻死,谁晓得……竟在此,能寻一口饱饭,你瞧,孩子们个头都高了,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们才好……诶……” “好了,好了,赶紧去生火造饭吧……” …… “……”许多事,都是刘正静无法理解的。 在他眼里,如此丑恶的一个人,却成了无数寻常百姓眼里的救星。 刘正静低垂着头,沉默。 他皱眉。 黑暗很快过去,曙光初露,这光,如剑一般照耀大地。 可此时,刘正静已经来不及多想了。 该死的一些人,偷偷摸摸的,竟已先到了售楼的棚子前站好。 有几个年纪大的,叠了几块砖,就这么坐着。 刘正静忙是跟了去,他位置不太靠前,有些焦虑。 昨夜留宿于此的人,本就有上百个。 可到了天亮,人就更多了,不少人是连夜赶过来的。 想来昨天听到了消息,听说新城无恙,价钱暴涨,都疯了。 来的,不少是京里的大户,还有为数不少的巨贾。 连夜赶路过来,个个狼狈不堪,人数竟已破千。 这一下子,所有人急了,大家推推搡搡,哪怕是寻常见了官老爷都畏惧的巨贾,也急红了眼睛,大家拼命推挤,可越是推挤,大家的心情却更显焦灼。 远处……无数的匠人和徒工们已开始做工,他们远远的看着这些平素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而今这狼狈样子,无法理解。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出现。 甚至连北通州的富户,也得知了消息。 北通州乃通衢之地,商贾极多,人们纷纷涌来,为的,就是占有一席之地。 王金元气喘吁吁的赶来了,看到这盛况,吓的咋舌。 今日……怕又要挨揍了。 他硬着头皮,高声大呼:“大家不要激动,不要挤,都是读圣贤书的人,挤什么挤。” 众人都在叫骂:“该死的方继藩,丧尽天良哪,和你方继藩有什么客气。” “这狗一样的东西……” 众人都是叫骂。 有人面红耳赤,一面推挤,却又一副恨不得要生吃方继藩的模样。 宅子是不得买,可这不妨碍他们骂方继藩这臭小子。 不骂,还留着过年? 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不拍死他,已经很仁慈了。 王金元顿时没脾气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引来一阵叫骂。 他只好命人直接准备契约。 先进了售楼棚子的人,手里捏着西山钱庄的银票。 毕竟,大家不可能带着上千两银子来。 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银子送去西山钱庄,换成银票,反正这些银票,西山建业是认的,这银票使起来,很方便,尤其是在大宗交易的时候。 “赶紧,赶紧,签字画押,交钱。” 棚子里的办公人员很不耐烦。 冲进来的人,显得很不甘心:“地在哪,我能不能先去看看,这么多银子,我总要看一眼吧。” “噢,那下一位。” “什么……什么意思……” “看?怎么看?”王金元在一旁道:“你倒是看看,后头还有多少人,我们哪有功夫一个个带着去看,你爱买就买,不买自有人抢。” “来,取一份舆图给他。” 一份舆图塞给来人,来人低着头,努力的搜寻,可事实上,他脑子是懵的,根本没功夫细看。 最终,乖乖的交了银票,那银票送上柜上的时候,他的心……是在淌血的,身家性命啊,这是自己身家性命啊,身家性命,换成了轻飘飘的银票,最后,一叠银票,又兑换成了一张轻薄的契约。 签字画押的时候,手忍不住颤抖,似乎有点气不过:“该死的方继藩!” ………… 第一章送到,求支持!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五章:天罗地网 虽是痛骂了一番。 可该付的银票,却已付了,钱货两清。 手里捏着房契和地契,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出了棚子。 却引来外头无数人的目光,这目光之中,竟是带着羡慕。 方继藩正午才敢来,早上肯定人多,会引起人嫉妒的,若是挨了打,理都没地方说理去。 一群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天天讲仁义道德的人,现在个个被折腾了一群狼,一群见了肉,便眼睛放着绿光的狼。 不得不说,方继藩现在成了弱势群体,见谁都不敢招惹,怕出事。 今日卖出去的地,有七百多亩。 除了尾房,因为闹的太厉害,不得不又推出了六百亩地供应。 就这……还有人闹呢。 方继藩坐下,数着银票,这堆积如山的银票,实是一笔足以吓死人的数目。 两百四十万两。 这……只不过是首付而已,占了房款的两成,等钱庄放贷之后,剩下的八成银子,也将如数进入西山建业的账簿。 而西山建业现在的资金,已超过了数千万两白银,哪怕就算是不卖地,也足够三年之内,完成诸多建设了。 西山钱庄那里,因为房贷,也开始疯狂的吸储,毕竟,信用是建立起来了,发行的银票,也开始得到了无数人的认同。 就好像京里那些老爷们,起初的时候,为了买房,不得不将真金白银去西山钱庄兑换银票,一开始,他们心里是有疑虑的,毕竟银票这玩意,天知道到时会不会挤兑又或者是如大明宝钞一般,大规模的贬值。 可这种担心,在第一次尝试之后,渐渐的,也就能够接受了,自己数千两银子都可使用,那么兑换几百两,又算什么,何况,自己还欠着钱庄的贷呢,它能倒? 银票已经开始渐渐的广泛。 唯一让人不愉快的,就是十两的钞票上,印着朱厚照一身戎装的画像。 说实话,堂堂太子,骑在马上,手持长枪,这……有碍观瞻啊。 一两银子上的人,就更惹人嫌了,方继藩面带微笑,羽扇纶巾,这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拿起来一看,就好似钞中之人,在笑话自己是个傻瓜一样。 王金元笑吟吟的站在方继藩身边:“这一个月,存入西山钱庄的银子,有两千多万两,可借出去的借贷,却已超出了三千多万两了,小人,看着心惊肉跳啊,西山钱庄的准备金,有点儿不足了。若是发生了挤兑,可就糟了。” 方继藩颔首点头:“不担心,真要挤兑,这京里上上下下,比咱们都还急,不过……眼下吸储是重点,得想办法,将钱庄的业务,推广至北通州、江南以及天下各地,想想看,这储蓄,可是给利息的……等于是他们借钱出来,让我们放贷给人买房,这些买房之人,非富即贵,他们断然不会断供的,且贷款的利润,也是丰厚,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事?” 王金元点点头:“小人唯一担心的,就是其他地方,不肯接受咱们钱钞,也不肯将银子,储入钱庄,毕竟……” 方继藩摇头:“他们会储蓄的,必要时,提高一点储蓄的利息就是了。你也不想想,以往,这么多银子,都被人私藏起来,这天底下,数不清的士绅,都是老财,有了银子就藏在自家的床底下或是埋起来,市面上,流通的银子有限。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不说下西洋的船队,带回来了无数的黄金和白银,现在新城房价暴涨,多少人将自己传承了数代的真金白银出来。 这市面上,如此多的银子开始流通,你想想看,物价,只怕要开始涨动起来了,物价一涨,他们有本事,继续将银子藏着,藏着,吃亏的是他们,他们不拿来买房,就得乖乖的拿出来储入钱庄,吃一点利息,否则,这银价日跌,一日比一日买到的东西少,我倒要看,是他们急,还是我急。” 王金元乐了。 其实一开始,这套路,他也不太明白。 可现在,他算是明白了一点里头的蹊跷了。 这里头每一个环节,都是环环相扣,新城、钱庄、大规模的招工、大规模的原材料采购、大量的人得到了薪水,需求开始无比的旺盛,银子疯狂的流通,物价攀升……这等于是,原先的一潭死水,在这一刻,彻底的活了。 继续还如从前那般的老财,他们的财富,只会日益缩水。 拿出银子来,储蓄了,还能回点本钱。 这银子若不拿来消费或者购置房产,就是一个天坑哪。 方继藩自是怡然自得,背着手。 轰轰烈烈的良性通货膨胀已经开始,这是一张巨网,罩住了每一个人,将银子取出来,随便干点啥都好的人,将获得丰厚的回报,从前那些守财奴们,统统都进入垃圾堆。 想一想,方继藩都很激动。 可偏偏,方继藩又不是这些守财奴们的敌人。 哪怕他们再痛恨方继藩,他们还是需要方继藩的钱庄和宅邸来保值的。 陛下的寿辰,眼看着要近了,方继藩却是高兴不太起来。 因为似乎匠人那儿,还没有鼓捣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方继藩也没办法,这种事,是催促不得的。 他只好乖乖回西山,新城是呆不得了,因为……即将推出来的房子,将突破两万两一亩的大关,若还留在此,迎接他的,将是数不清的鸡蛋。 据说一些江南的财主们,现在也闻风而动。 毕竟,突然京里这么多人修书回去索要钱财,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早就传开了。 京师的物价开始上升,无论是无烟煤,或是声娱场所,哪怕是卖一串糖葫芦,人们也有感受。 几乎所有人,都是后知后觉,起初不觉得什么,接下来,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 市面上银子太多了,且为了造房子,数不尽的匠人和流民汇聚在新城,这些人开始有了稳固了薪水,他们造混凝土,烧砖,烧瓷砖,还有涂料的作坊,以及数不清的配套作坊,他们也需吃喝,也有衣食住行的需求,比如从前的毛线,以往,都是京里一些殷实的人家去买,毕竟,这玩意价格也不低,至少和底层的百姓无关。 可现在,不同了,这些脱离了乡间的匠人和苦力,已经无法在如从前那般,男耕女织,要穿衣衫,怎么办,买!十几万人的需求,凭空的出现,毛衣的作坊一看,怎么办,扩建哪,同时,还需招募更多的人手,可毕竟,这需要时间,不是说扩建就扩建的,于是乎,市面上毛线因为大规模的断货,价格……涨了…… 价格一涨,京师的所有人工都在涨,雇佣人手需要更多的银子,不可能你连人饭都吃不饱让你干活,因而,不得不加工钱…… 这通货膨胀,已悄悄的,开始进入各行各业,最后,整个天下,都开始遭受了影响。 倘使京师的货物,价格比江南高,江南的商贾自会将江南的货物运送至京师贩卖,以图暴利,而江南自然也会出现货物的短缺,于是乎,结果可想而知。 可这通货膨胀,却是有益的,因为价格暴涨,反而使许多人,牟取到了利益,市面上货物稀缺,自然有人察觉到,原来生产,可以有如此大的利润,一群有真知灼见之人,竟也开始学着别人,尝试着去生产了。 生产就需更多的人手,招纳乡下的流民,自然也就成了重中之重。 方继藩却没心思管这京里的各种喧嚣,甚至揣着巨款来京,想要观望房市的老财,方继藩也不在乎,地是姓方和姓朱的,爱抢不抢,你们不抢,我方继藩正好,还留着过年呢。 他舒服的喝着茶,看着在方家庭院里的孩子们。 因为天气晴朗,所以便让孩子们在院子里进行户外活动。 一个个比之从前茁壮和高大了一些的孩子,背着手,伫立。 可爱的小阿姨取出了地球仪,这地球仪是根据天下舆图制出来的,可以转动。 小阿姨手里一根小棒子,点着地球仪的一处地方:“这是哪里?” 众人稀稀拉拉的道:“黄金洲!” 小阿姨笑吟吟的便又点了一处地方:“这是哪里!” “天竺!”孩子们争先恐后。 “大明在哪里?” “在那里!”无数人伸出小手。 方继藩一口茶水要喷出来,大爷,那里是哪里,侮辱我方继藩智商吗? “哪里是京师呢?”小阿姨笑吟吟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方正卿举手。 方继藩心里感受到了一股安慰,果然,像自己,一样的智商爆表。 这是啥,这是家族和血脉的传承啊。 小阿姨笑吟吟的看着方正卿:“现在,就让正卿来告诉我们,京师在哪里。” 方正卿背着双手,他还穿着开裆裤子,乳牙冒出来,他道:“我知道朱载墨知道。” “……” 小阿姨极有耐心,目光落在朱载墨。 朱载墨才很大气的起身,到了地球仪面前,指了北京城的位置。 正文 第八百四十六章:没有规矩 不成方圆 朱载墨所指的方向,就是京师。 那小阿姨见了,忙是鼓励:“殿下真是聪明。” “这不算什么。”朱载墨皱眉:“京师于整个天下而言,何等的渺小,在这舆图仪上,不过是区区一点而已,可它对于我们而言,又何其之大,这小小的庭院,在京里,也不过一点………所以,姑母和我的母妃,让我们学习这些,是要教我们知道,天地何其大也,所谓的天下,哪怕是如徐经一般,耗尽一生去求索,也未必能到达天涯海角的每一个角落。” 朱载墨想了想,继续道:“可若是不去见识见识,怎么知道这天底下,有多少天材地宝呢,这便是徐师傅可敬之处。” 说着,坐回了自己的原位。 这番话,听着连方继藩,都有些吃惊。 这家伙,接受能力太强大了。 若是好好调教,假以时日,怕又是一个妖孽。 小阿姨也微微一愣,他想不到,朱载墨会发表如此多的议论。 方继藩咳嗽一声,站起来,朝那小阿姨道:“你且去歇了吧,今日我来教授他们。” 说着,方继藩到了地球仪面前,坐下:“要去天涯海角,需要什么呢?” “需要车马和船。”小家伙们纷纷道。 方继藩道:“那么谁来告诉我,这船,怎么造,车马从何而来。” 孩子们都没吭声。 方正卿又举起手。 方继藩恨不得解下自己的金腰带来,抽死这个智障玩意。 可毕竟还是自己生的,要冷静。 方继藩故意没有看到方正卿。 方正卿将小手举得更高。 方继藩便道:“看来是没有人举手了,这样啊,那我来告诉你们好了。我们从先秦甚至更早之前,三皇五帝时,我们的祖先,曾饮毛茹血,于是才有了遂人钻木而取火,神农尝百草,人要徒手,远远不是禽兽的对手,于是,才有了石斧,有了青铜,有了铁戈,有了弓箭,我们驯服了马,方才可日行三百里……有了木牍,才有了周礼,礼教,方才可传遍天下,有了经史典籍。因而,世上万物,都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人若是对其不珍惜,便是愚钝无知了。” “这舟船和车驾,又何尝不是如此,要造船,先要伐木,伐木便需更锋利的铁斧,斧头从哪里来,需要金铁,金铁想要锻炼,便需用夯土,堆砌出炉子,需要煤炭……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其实……不也是这样的道理吗?” “远古之时,人们崇尚尝百草和取火,精通水利,以及能炼出百炼精铁的人,这些人,被我们称之为三皇五帝,可当人们生活安定下来,便崇尚礼仪道德了,于是有了周礼,有了诸子百家,又有了圣学。可只凭四书五经,就能治天下吗?我看不尽然,诸子百家,不过是建立在人们学会了治水,知道了如何精工细作,能够熔炼铜铁之后方才衍生而出。” “可见,天下的学问,不过是毛发,它们是依附于生产万物这张皮上的。失去了皮,倘若是人们饮毛茹血之时,那么一切的学问,不过是笑话而已。” “今日,你们要牢记一件事,学问是会瞬息万变的,我等一切的观念、学问,都随其变化,今日你们所学的东西,在将来,有了更快的马,更快的船之后,或许就变得可笑和无用了。从前我们理学是新学,今日西山的新学,又被人认为是新学,可迟早有一日,这新学,照旧会成为迂腐和无用之物……将来,你们都会是王侯将相,王侯将相,最需掌握的,就是这生产与学问之间的关系,万万不可食古不化。” 方继藩说了一大通。 绝大多数孩子,显然是不太懂的。 可这不妨碍,有一些聪明的孩子,将这些东西牢记。 诚如方继藩所言,这些人中,定会是天下手握权柄的人,哪怕只是影响几个人,那也足够了。 方继藩随即道:“明日开始,我会给你们定制军服……” 所有的孩子都一愣,随即欢呼起来。 “我希望你们不只是孩子,而是打小,就是一群将士,你们未来,就是大明的护民官,你们要比别人更坚韧,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好日子到头了!” 方继藩喜欢这些孩子。 只有一群孩子,才可以无条件接受自己的胡言乱语。 大明的未来,也在这群孩子们身上。 之所以会有这个保育院,方继藩只是希望,狠狠的操练他们,在他们接受了集体的生活,接下来,绝不可能会有养尊处优,而是更多的磨砺。 “好了,今日可以进行的玩耍。”方继藩说罢,便背着手,哼着铡美案中那一句‘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 ………… 次日。 一件件专门剪裁好的军服发放了下去。 一人三套,分为了夏装和冬装。 孩子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的穿戴了,却显得精神奕奕,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木刀,穿上了靴子。 甚至,方继藩还为他们定制了勋章,每隔一些日子,都将考核。 谁的字写得好,将授予勋章,谁射箭好,也可授予。 可接下来,一切的教学,却开始变得严厉起来。 大早,便开始拉着他们围着保育院的院子跑步。 跑步是个体力活,其实最磨砺的,是人的毅力,后世有个叫上山打老虎额的作者为何渣,就是因为没有跑步。 何况,这个时代,医疗条件有限,哪怕是为了预防疫病,方继藩花了不少心思,即便如此,人不可能没有病的。 这时代孩子的夭折率不低,而最有效防止疫病的方法,便是强壮其体魄,一个身强体壮的人,哪怕是染病,也比寻常人存活率要高得多。 孩子们跑了小半时辰,已是累得不成了。 方继藩却是极其严厉,遇到嗷嗷大哭的孩子,如徐鹏举,自是不理他,饿他一顿,他便老实了。 此后,才是学习读书写字,读一些诗词,论语也是要读的,其实若非是吃饱了撑着将其奉若圭臬一般,成日摇头晃脑,这四书五经,都可谓是经典读物。 下午,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喂养鸡鸭,或是做一些绘画。 傍晚在吃饭之前,则要进行一次操练,请了人,来教授他们学习射箭和刀术,天色晚了,吃过了晚饭,孩子们围成一团,此时已是疲惫不堪,则由小阿姨将他们召集起来,给他们讲一些故事。 这么日复一日,起初的时候,孩子们闹的厉害。 不过收拾了一顿之后,便老实了,慢慢习惯,孩子的身体,长高的很快,二十多个孩子,已是熟稔的不能再熟稔,一起同吃同睡,分享着苦难的童年。 …… 过了小半月,宫里来了旨意,却是萧敬亲自气喘吁吁来。 “方都尉,你好。” 萧敬面带笑容,显然他在宫里,颇为滋润。 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何事?” “明日就是陛下的诞日了。”萧敬尽力不想去招惹方继藩,虽然方继藩在萧敬的心里,已排上了恶人榜第一名:“陛下对皇孙,甚为想念,所以,明日请方都尉,带皇孙入宫,小住几日。” 陛下想孙子了。 这倒是情有可原。 其实萧敬也怪想念的,当初皇孙在宫里,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啊。 他曾看着陛下长大,也曾看着太子渐渐成人,眼看着,就要完成看着皇家祖孙三代长大的成就,却突然,半途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作为一个有荣誉感的太监,萧敬很不能忍受。 方继藩噢了一声:“知道了。” “要不,现在咱便将皇孙接入宫中,可好?”萧敬有些等不及了。 方继藩却是板着脸:“这可不成,皇孙不能入宫。” “什么,什么意思,这是旨意,旨意咱都带来了。” 方继藩却是凶神恶煞:“这是西山皇家保育院的规矩,每年,只可春节时,归家十日,其他时候,一律不得外出,谁都不可坏了这规矩,哪怕是天子亲来,也绝不容许!” “……”萧敬懵了。 他脸上忍不住浮出怒容:“大……大胆,你怎么敢抗旨,这是陛下的意思,你方继藩胆大包天吗?”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的意思也不成,这是规矩,规矩是死的,不能改。若是陛下要责怪,自然责怪太子便是,这也是太子的意思。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此大呼小叫。” 一听太子二字,萧敬不做声了,便瞪了方继藩一眼:“你自己去和陛下解释吧。” 说着,拂袖而去。 朱厚照在另一边,听到这里发生了吵闹,忙不迭的赶来:“老方,老方,咋了,方才是谁在吵闹。”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是萧公公来过了,他口气大的很。” 朱厚照不屑于顾的样子:“他来做啥?他算什么东西!别理他。” “是的。”方继藩忠厚老实的道:“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让他滚蛋,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七章:家丑外扬 朱厚照乐了,挠挠头,朝方继藩笑道:“想不到,你竟还能未卜先知,老方,你果然不愧是那正一道杂毛道士的师叔……” 朱厚照的笑容突然刹住:“那萧敬来做什么?他没父皇的旨意,怎么肯来?”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啊,萧敬是来传旨,想将皇孙抱回去的。” “你答应了?”朱厚照一愣。 方继藩正色道:“我当然严词拒绝。” 朱厚照松口气:“还好,还好。”突的,他脸色微变:“不对哪,你方才说,方才说,是本宫让他滚的。你是这样拒绝的?老方,你……” 方继藩见朱厚照一脸痛心的样子。 这一刻,方继藩孔圣人附体,他轻轻的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语重心长的道:“太子殿下啊,那萧敬传旨来,我方继藩,敢拒绝,拒绝,就是抗旨不尊,是要杀脑袋的。” 朱厚照脑子有点眩晕。 敢情你知道要杀脑袋,我朱厚照就活该是吗? 方继藩叹了口气:“当然,我方继藩为了皇孙,当然无妨,不就是掉个脑袋吗?别人的脑袋掉得,我方继藩的脑袋掉不得?可我细细想来,咱们还得卖房子啊,想想那京杭大道,我若是死了,这京杭大道咋办,太子殿下的地,咋办?我左思右想,我方继藩死不得,我得委曲求全,得苟且的活着,死,多容易哪,可艰难的活着,方才不易,思来想去,也只有太子殿下,才能救一救我了,殿下,你我兄弟,不分彼此,你……不会介意吧。” 朱厚照明明方才想撵着方继藩痛打一顿,可突然间,却觉得极有道理起来。 他想了老半天,乐了:“懂了,你抗旨不尊,可能要杀脑袋,可本宫不一样,本宫乃是太子,父皇再如何丧心病狂,他能如何呢?至多,也不过打一顿罢了,本宫皮糙肉厚,你不必担心,这顿打,本宫帮你扛了。” 方继藩心里想,我其实………真的……一丁点……都不担心。 反正,你自己作死是挨揍,背个黑锅也是挨揍,好像,也没多少区别。 可说实话,方继藩还是很喜欢小朱的,小朱是个实在人啊。 方继藩哈哈一笑,竖起大拇指:“殿下真教人佩服。” 朱厚照撇撇嘴:“不过,明日就是父皇的生辰,这明日就要挨揍,想着,有点心里发毛。” 方继藩道:“殿下放心,明日是大喜的日子,且当着这么多人面,陛下也不便发作,若是殿下给陛下拜寿,备了一份好礼,说不准陛下一高兴,龙颜大悦之下,这事,说不准就忘了。” 朱厚照叹了口气:“本宫送什么礼,他也能挑出刺儿来。” “这可未必。”方继藩目光幽幽,看着朱厚照:“礼物,臣已替殿下备好了,到时陛下见了,定会龙颜大悦。” “……”朱厚照歪着头:“是吗?” ………… 萧敬跪在奉天殿,乖乖的,将方继藩的原话述说了一遍。 弘治皇帝脸上阴晴不定。 原本,找到了一个见见自己亲孙的理由,弘治皇帝心情好的不得了。 可谁知道……兴冲冲的让萧敬去,得到的,却是如此的结果。 他心里何止是失落,更有几分愤怒。 这是朕的孙子啊。 他朱厚照要反了,敢拿孙子来要挟朕吗? 这么多帐,还没跟朱厚照那小子算呢。 于是,冷着脸:“这当真是太子说的?” “不是。”萧敬可不敢隐瞒弘治皇帝,他是忠奴:“是方继藩说太子殿下说的。” 这话有点绕口。 弘治皇帝想了老半天,才疏理了关系:“那么,就是方继藩当真说这是太子当真说的?” “这……”萧敬也想了老半天,有点卡壳:“奴婢以为,未必就是方继藩当真说这是太子殿下太真说的,说不定,是他拿太子点在狐假虎威。” “哼!”弘治皇帝道:“方继藩,历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不敢,不敢。”萧敬心里叹了口气,倒是很想问,陛下是不是对方继藩那人渣,有什么误解。 人是有主观印象的。 正因为有这印象,所以萧敬这个东厂督主,过的很累。就比如东厂的番子,打听到了方继藩某些混账的事,这事儿如实报到了陛下这儿,陛下怎么看待呢,反而不高兴了,这不高兴却是对萧敬发的,三个月前,萧敬就遇到这么个事,奏报送到了案头,陛下却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萧伴伴,你和方继藩之间,还有仇怨吗?” 只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差点没把萧敬吓死。 这不是摆明着,陛下没有疑心方继藩,反而认为,自己是在打击报复吗? 我萧敬,可是如实禀奏啊。 以后,萧敬学乖了,哪怕方继藩做了什么狗屁倒灶缺德的事,他也往往会在东厂的奏报中删去。 因而,陛下现在说这些话,他一点脾气都没有,只得笑着道:“陛下圣明哪。” 弘治皇帝坐下,却显得惆怅:“朕的孙儿,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到了,祖孙之爱,本乃寻常之事,可到了天家,却这样的难啊。” 说着,竟是一脸怅然,吁了口气:“明日太子敢来,朕抽死他。” “……”萧敬心里想,太子会记恨自己吗?还是记恨方继藩? ……………… 次日一早,朱厚照和方继藩预备启程。 不只如此,方妃和太康公主,也已坐着车驾,动身了。 浩浩荡荡的禁卫拱卫着车队而行,方继藩不急着走,他不喜欢跟着一群女人骑着马在那儿走走停停,他的耐心有限。 等过了半个时辰,方继藩带着孩子们跑了步,方才和朱厚照打马入宫。 到了大明宫外头,这儿,早有百官穿了新衣,预备朝贺。 刘健显得很高兴,难得是陛下的寿辰,他作为百官之长,需亲自念诵贺表。 其他百官,纷纷交头接耳,都在议论着比昨日又涨了五十两的房价。 一见到杀千刀的方继藩来了。 众人顿时露出了厌恶之色,天怒人怨,这家伙不去凌迟,真他娘的老天无眼啊。 可方继藩下了马,阔步行来,众人又都勉强挤出笑容:“方都尉好啊……” 方继藩没理他们。 于是,身后又是各种磨牙的声音。 虽然许多人都觉得这方继藩该杀千刀。 可真让方继藩杀千刀了,他们又舍不得。 大家都是会算账的,毕竟都是大明最顶级的人精,哪一个放出去,智商都可吊打在座各位的人物。 这方继藩若真杀千刀了,这新城……可能就完蛋了。 咱们可是身家性命都交给你方继藩了,新城完蛋了,大家伙儿,一道给这废墟和方继藩陪葬,到时才真惨呢。 因而,大家心里是各种的矛盾,有的人最大的娱乐,就是摘一朵花,撕了一个花瓣,嘴里念念有词:“该杀”,又撕一个花瓣:“不该杀。”直到所有花瓣撕下为止。 午门开了。 所有人鱼贯入宫。 朱厚照在最前,刘健巍颤颤的跟在身后,有了上一次,朱厚照背着刘健的经历,使刘健对朱厚照的心情很复杂。 朱厚照脚步徐徐,忍不住回头看了刘健一眼:“刘师傅,听说你病了呀。” 刘健一脸怅然和复杂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多谢殿下关照,老臣现在已大体痊愈。” “年纪大了,就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朱厚照嘱咐。 “是。”刘健一脸吃了苍蝇一般:“老臣定当谨遵殿下吩咐。” 朱厚照便昂首阔步,继续前行。 其实他心里有点虚,不知今日会有什么等待着自己。 待到了奉天殿。 弘治皇帝早已升座,左右四顾,见了朱厚照,便是一脸怒容,可随即,勉强将脸绷住。 众臣站定,拜倒,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挤出了笑容:“好,好,好,诸卿不必多礼,平身吧。” 众臣起身。 可抬头一看,虽见陛下面带笑容,却觉得……陛下笑容的背后,似乎隐含着什么。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哪,又长了一岁,卿家们争相来拜寿,可是朕……心里,却高兴不起来,朕登极,已有十九年了,十九年了啊,这十九年来,顺上天之景命,绍列祖列宗之帝祚,奄有四海,君临八荒。这些年来,哪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呢?而今……我大明有了些许的新气象,众臣纷纷都说,此乃中兴之兆,哈……朕心里高兴,却又有不喜。高兴的是,朕这些年,总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之命,可不喜的却是,朕这辈子啊,劳劳碌碌,却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他叹了口气。 众臣都觉得奇怪,怎么今日,陛下竟有如此的感叹。 今日本是高兴的事啊。 弘治皇帝道:“朕虽为天子,虽未至迟暮之年,可有儿有孙,今日却只朕子来贺,此乃人生大憾,最可气的是,朕命人接皇孙来,竟有人敢抗旨不尊!你们说,朕,能喜的起来吗?” “……”朱厚照一脸懵逼。 当着面说这些,连家丑外扬都忘了,这似乎……是震怒至极吧。 正文 第八百四十八章:桃李满天下 朱厚照有点后悔了,这个锅,他有点背不动了。 方继藩也真是。 自己的儿子,父皇想玩了,就抱来玩一玩嘛,这有啥关系呢? 他不及多想,二话不说,忙拜倒道:“父皇,请听儿臣解释。” 弘治皇帝只眯着眼,面上没有表情。 解释? 昨日不是说的好好的,让萧敬滚吗? 众臣有点错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 这时,却有人道:“陛下,太子不必解释,这些是太子听儿臣的建议,这才赶走了萧敬。” 站出来的,乃是方继藩。 到了这个时候,显然方继藩也明白,陛下真的动怒了。 能让弘治皇帝这等好脾气的人都动怒的,无非是两样东西,一个是“内帑”,一个便是“皇孙”。 朱厚照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也亏得方继藩这个时候站出来。 果然好兄弟没有白做,总能在紧要时刻出现。 否则朱厚照虽口里说请父皇容儿臣解释,可实际上,他自己真的没法儿解释。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目露疑惑之色,就等着方继藩接下来的话。 方继藩道:“陛下,可还记得一句话吗?” “陛下说过,若是皇孙教的不好,便唯儿臣是问。” 这话……有些耳熟。 说过?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向萧敬。 萧敬朝弘治皇帝暗暗点头。 可很显然这话应该只是一个铺垫。 弘治皇帝便道:“嗯……卿家想说什么?” 只见方继藩叹了口气道:“既如此,那么儿臣只好拼了命去教育好太子殿下了。儿臣有七个不成器的门生……” 许多人开始翻白眼,嘴角抽筋。 “可无论如何,也算是桃李满天下,现在,儿臣既是教育皇孙,自然得按儿臣的方法来,儿臣在保育院里立下了规矩,规矩很严厉,这是因为,皇孙乃是大明的未来,也是陛下、太皇太后和皇后二位娘娘的心头肉。” 弘治皇帝一时沉默,若有所思。 “儿臣岂会不知,陛下与两位娘娘对皇孙的宠爱,正因为宠爱,容易导致溺爱,皇孙这个时候正是养成性子的关键时刻,一旦他认为全天下人都需顺着他,沉浸在陛下和两位娘娘的溺爱之中,儿臣敢问,若是如此,皇孙因此而骄横,儿臣可以不承担这些责任吗?” 过于溺爱,则会容易骄横……性子出现问题。 就在这时,弘治皇帝忍不住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被弘治皇帝别具深意的目光看得有点懵。 看我做什么? 弘治皇帝脸色凝重起来,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皇孙,非陛下一人之孙,乃是天下人寄以厚望的龙孙,所以他的成长,关乎着大明的未来,他乃嫡长孙,儿臣斗胆预言,将来,他势必要克继大统,敢问陛下,一个性子散漫,爱使性子,打小被人所溺爱的人,可以使天下大治吗?” 这话很大胆,可也很符合方继藩的说话风格,还没毛病。 弘治皇帝深有感触地幽幽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的看朱厚照一眼。 方继藩昂首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天底下,人人都爱皇孙,这对皇孙,没有好处。” “儿臣教谕自己的子弟,既讲究方法,同时最重的也是规矩,不许做的事,儿臣决不允许他们去做;可该做的事,他们若是退后半步,儿臣也绝不允许他们退缩。如此,方能使其勤敏好学,坚韧不拔。今日陛下寿辰,希望皇孙来见,明日太皇太后娘娘大寿,皇孙又来见,再此后,还有皇后娘娘的寿辰,还有太子殿下的生辰,甚至……还会有两宫娘娘思念皇孙成疾,若如此,一年到头,皇孙要回这大明宫多少次?” “陛下啊,既然陛下希望皇孙成才,就理当狠下心肠来,既然按照保育院的规矩,不得让皇孙告假,那便坚决不见,否则一次纵容,就会有第二次,会有第三次。到时,还谈什么成才呢?” 弘治皇帝皱起眉。 他的确觉得,方继藩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这厮有七个门生,无数徒孙,这些人,不都耀眼无比吗? 可作为自己孙子的祖父,他心里,又忍不住有些惆怅。 于是,他心情复杂的道:“你的话,说的太严重了吧。” “并不严重。”方继藩正色道:“这就是儿臣教育自己门生的方法,若是陛下不信,可问欧阳志。” 欧阳志在班中,听得可谓如痴如醉,等听到恩师念起自己的名字,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脸发懵,茫然的看向自己的恩师。 当然,弘治皇帝断然不会问欧阳志的,弘治皇帝便只好道:“卿家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既如此,那么……朕便只好忍着,朕既将皇孙托付给你,你安心教导便是。” 道理,弘治皇帝当然是懂的。 现实里不就有个实例,他一直都怀疑,朱厚照就是被太皇太后和张皇后惯坏的。 “只是……”弘治皇帝板起脸来:“朕还是丑话说在前头……” “还是不要说的好。”方继藩忙道:“若说听了丑话,儿臣心里会怕怕的,反而不敢对皇孙严厉了,请父皇给儿臣一点盼头,免得让儿臣觉得天家凉薄,伴君如伴虎。” “……”许多人的嘴角又犯起了抽筋的毛病。 这殿上,怕也只有朱厚照和方继藩敢说这样的话了。 弘治皇帝显然已经有点习惯了,摇摇头,只叹了口气。 朱厚照这时突然醒悟过来,老方咋三言两语就说服了父皇呢。 可细细想来,老方虽没有明言,可这……却不是将本宫当做反面教材,这意思难道不是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两宫娘娘对本宫宠溺太过,要引以为戒吗? 朱厚照有点不开心了。 他不喜欢做反面教材。 弘治皇帝突然笑道:“你方继藩还有害怕的事?真是可笑。不过朕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弘治皇帝说到此,心里不由得感慨,这哪里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啊。朕是没有办法了啊。 看看太子,若是皇孙也宠溺成这个样子,那就真的要操心一辈子了。 朕还能多少年啊,操心完了儿子,还要操心孙子吗? 他凝视着方继藩,沉默了片刻,似乎已有了主意:“那保育院中的孩子,便拜你为师吧,朕绝不干涉!” 拜……拜师…… 怎么听着,想占我方继藩便宜啊。 我方继藩的门生,是这么好当的吗? 也不看看我的生源质量。 “朕明日便下旨,卿在西山,自行举办拜师仪式,自此之后,这些孩子便入你的门墙了,他们的生死,朕交付给你!” 弘治皇帝还是识大体的。 就如当初御赐方继藩御剑一般。 开明哪。 方继藩倒是有些不乐意,只是事到临头,却只好道:“儿臣遵旨。不过儿臣还有话说,既然做了儿臣的门生,儿臣就绝不看重他们的门第,不看重他们的出身了,到时,还请勿怪!” 众臣之中,如英国公张懋和定国公人等,心里却有些感觉拔凉拔凉的。 陛下您要教育皇孙,让咱们的孙子去受罪做什么,我们的孙子将来至多也就是子承祖业,去祭祀的……不能被方继藩荼毒啊,他们还是孩子啊……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不容众臣拒绝。 此事,便算是定了。 方继藩却觉得,自己肩头的压力很重,这些孩子,将来若是出了什么事,这账,可都算到自己头上了。 大爷的,我方继藩……到底有多少个门生来着? 六加二十几? 是六个还是七个加二十几…… 欧阳志、王守仁、戚景通、刘文善、江臣、唐寅,还有谁来着? 哎呀,人太多就容易产生健忘,算了,不去记这笔糊涂账了。 众臣之中,有为数不少的人忧心忡忡,对此,显然很有看法,尤其是牵涉到自己儿孙的人。 可此时见陛下沉默下来。 刘健便出班,开始念诵贺表。 这洋洋洒洒上千言的贺表念诵完毕。 弘治皇帝颔首:“有劳刘卿家。” 此时朱厚照才道:“父皇,儿臣和方继藩早已备下了一份贺礼,恭祝父皇万寿!” 贺礼……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是吗,难得你们有孝心,却不知是什么贺礼?” 朱厚照道:“儿臣这便让人送进来。” 外头,早有宦官接到了暗示,便疾跑着前往午门。 午门那儿,已经有了预备好了,这贺礼,便赶着入宫。 弘治皇帝心里倒是颇为期待。 百官们,也是一头雾水,心里忍不住想,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礼物。 这太子殿下和方继藩……最近想来挣了不少银子吧,尤其是方继藩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他有的是银子…… 却在此时,外头……竟传来了马蹄声。 徐徐的,有人赶着一辆马车,慢慢的进入了奉天殿。 可就在这时…… 人群中的欧阳志,在一脸木然之后,突的眸子一张,他好像反应过来了,忍不住低声道:“我……我又有师弟了啊……” 正文 第八百四十九章:要的就是高级 自然,没有人关注欧阳志。 也没有人去理会,欧阳志突然之间多了二十多个师弟是啥感觉。 这些,不重要。 因为所有人都被这马车所吸引。 一辆马车,缓缓进来。 前头的马,显然并不神骏。 只是后头的马车,四个轮子,却是轻轻松松的越过了门槛。 坐在前头赶车之人,显得很小心,因为……他有点害怕。 刘瑾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点快,忘了来进入奉天殿之前,该吃点什么压压惊。 他害怕! 可这是太子和自己的干爷让自己做的,他再怕也是别无选择。 驾着这马车,直接至奉天殿,怎么瞧着,都是在作死,他甚至怀疑,皇帝老子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脑袋削了。 刘瑾也算是经历无数苦难,世面见的多了。 死?不怕的! 可他怕没了脑袋,以后还怎么吃? 他战战兢兢的,手疾眼快的扳了一个扳机,将马车牢牢的刹住。而后下了马车,啪嗒一下跪地,行五体投地大礼。 马车…… 这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有点不明所以。 只是这马车,挺好看的。 细看之下,精雕细琢,形制和当下的马车有不同。 车厢很宽阔,最重要的是,因为是四轮马车,所以很长。许多地方还贴了金箔,车厢左右,各有五爪金龙,甚是耀眼。 马车……四个轮子…… 所有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需知四轮马车的舒适性,是完爆两轮马车的。 可问题在于,自秦汉至今,都不曾有四轮马车,相传在南北朝时,侯景曾命人制造四轮甚至是六轮马车,可很快,这玩意就被淘汰了,其根源就在于,这玩意实在不好转弯,要了何用? 在后世,曾出土的许多车驾,哪怕是天子的车驾,也都为两轮。 以至于两轮马车的舒适性实在太低,太过颠簸,最终,它们被轿子所取代。 方继藩记得,在后世曾有无数文人抨击古人们坐轿子,大抵都是说奴性、压迫之类的词儿。 事实上,这真冤枉了古人。 以当下的道路条件,再加上两轮马车那奇差的舒适性,用两轮马车来代步,达官贵人们又不是自虐狂,不坐轿子坐啥? 而要制造四轮马车,其根本的技术难点就在于,车子的转向问题,四只轮子恰好固定死了车子的方向,以至于不能转向自如,这马车造出来,总不能一直走直线,对吧? 因而渐渐的,马车被达官贵人们无情的淘汰,他们不喜欢这玩意,甚至到了当下,人们甚至认为,马车只能载重货物,或是较为殷实的人家代步。 至于贵人们自己,这马车是万万不坐的,丢人。 可现在,方继藩居然让人弄了一个马车来,这马车上,竟还雕了五爪金龙,这……啥意思来着? “方继藩,这是何物?” 倒是刘健有点急了。 这太子和方继藩找死吗? 虽古时有汉天子乘马车的记录,可此后,天子几乎都乘舆,所谓的舆,其实就是装饰更豪华的轿子,堂堂九五之尊,自然不可乘车。 陛下寿辰,你送马车,这不是开玩笑嘛? 朱厚照却是笑嘻嘻的看着刘健。 而方继藩同样也是微笑,道:“刘公,此乃马车,专门为陛下所制。陛下,儿臣一直在想,陛下出行代步,甚为辛苦,就说这大明宫吧,陛下出入各殿,也甚是辛苦,所以儿臣与太子殿下绞尽脑汁,制此龙车,进献陛下。” 两班的大臣,几乎要炸了。 我们高等人,都坐轿子的啊。 你啥意思? 刘健苦笑,算了,老夫不管了。 有人出来道:“方都尉,这是什么意思,陛下既有步舆,何须马车?”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不不,这不是马车,此乃龙车,比较高级,请不要有牵强附会。” 再高级,不也是马车? 弘治皇帝有点无言。 他倒是宽厚。 已开始能渐渐跟上方继藩的各种奇思妙想了。 反正都是礼,收就收吧。 可大臣们却有点不太乐意。 连沈文都忍不住为自己的亲家担心了,道:“方继藩,陛下乃千金之躯……” 方继藩却道:“自古以来,天子便坐车,周礼之中怎么说的,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可见历来,天子便是乘车的,诸公饱读经史,会不知道?我方继藩,是圣人门下,读的是四书五经,圣人一直说,要坚持礼制,这是孔圣人说的,不是我说的,可现在,诸位都是公卿,却摒弃礼法,这是什么道理?” 沈文是翰林大学士,觉得方继藩拿这周礼来说话,有些好笑。 你方继藩也配跟老夫讨论这个,你信不信,老夫闭着眼睛都能掐死你? 不过……这方继藩说的倒是对的,自周天子至汉天子时期,天子还真是驾车的。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可心里却不以为然,你方继藩这就有点抬杠了,马车那玩意,多不舒服,朕老了,才不跟着你瞎折腾呢。 这车,你爱送就送吧,总归是心意,送了,朕收入内库就是了。 方继藩自然不可能被人堵得无话可说,他理直气壮地道:“这马车乃是无数能工巧匠制作而成,花费了纹银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是太子殿下和我方继藩的孝心,怎么,陛下过寿辰,我还不能送礼?” “……” 其他的话……弘治皇帝统统的没有听见,只听见那一串字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 卧槽……这玩意,这么值钱。 糟踏啊,糟踏啊,直接送银子不好嘛? 你们就这么浪费银子的? 弘治皇帝的心……都疼了。 这么贵,就收入内库蒙尘? 只见方继藩上前,指着这马车的车厢道:“你看,这上头统统贴了一层金箔,而车厢的箱体,用的是最上等的木料打制,还有这,瞧见没有,这轮子,轮子上头用的乃是橡胶,橡胶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当今天下,绝无仅有,乃是用珍贵的树苗,快马送去交趾移植,最终使其树长成之后,从树上提取而出,你们知道,这又价值多少吗?”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这还是少的,还没有算上人工,七十多个最精巧的匠人,两个多月,单单给他们薪俸,就是上万两,这才搜肠刮肚,花费了无数的精力制出来的。这些,不是银子?” “……” 群臣顿时议论纷纷起来,却大多透着质疑之色。近十万两,这方继藩十之八九又在胡说八道吧。 说来说去,还只是一辆马车而已。 可弘治皇帝却是一脸无言之状,十万两,还没算人工…… 他下意识的盯着方继藩的额头,似乎在方继藩的额头上,隐隐的看到那上头刻着‘败家子’三大字。 恨哪。 有这么多银子,做点啥不好。 可他更气的竟是,你朱厚照跟着凑什么热闹,人家方继藩有银子,可你一样吗?你……这是啥,你这是‘狗都不如的败家子’。 众臣哗然了。 人就是如此。 什么叫高级呢。 高级就是贵啊。 你若是不贵,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的东西比较高级? 十万两银子,足够建起五亩地的豪宅了。这还是现银呢,若是用来付首付,能买二十五,是那种靠着皇城根,边上有西山蒙学院以及西山医学分院的那种。 众臣也算是对方继藩深痛恶觉了。 原来我们将银子送你方继藩,你就折腾这个? 仔细一想,不对味呀…… 这方继藩不是冤大头,冤大头是自己啊。 如此一来,大家的心里竟是不免开始堵得慌了。 难受! 可方继藩和朱厚照却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高兴的不得了。 跟整个奉天殿,怨念冲天,甚是骇人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厚照更是没心没肺的笑嘻嘻道:“父皇,此车就是专门为父皇打制的,还请父皇屈尊试一试。” “是啊,是啊,陛下,这是儿臣们的一点心意,陛下一定要试一试,此车,儿臣敢打赌,比那步舆,舒适十倍。” “……” 弘治皇帝想拍死这两个家伙,朕今日过寿,你们让朕乘车去四处溜达。 像话吗? 可是…… 不试……心在淌血。 自己省吃俭用了一辈子,想当初,就因为看了内帑的开支,觉得宫里的用度开销太大,两天里不休不眠,对着账目一个个的算,总算将开支砍了个七七八八,每年省下了内帑支出六七万两,就这……弘治皇帝还甚是得意,觉得自己省钱了呢。 可现在…… 弘治皇帝板着脸。 十万两银子……就这么抛去水里。 不成……得坐一坐,哪怕是颠簸而死,也得试一试。 这不是礼法的事,弘治皇帝才不管周礼是什么。这是银子的事啊。 诸臣有些担心,有人不禁道:“陛下,这马非人,难免失控,臣只恐……”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放心,这是蒙古马,它们体型矮小,生的是挫了一点,可吃苦耐劳,没什么脾气,和我一样,都是老实本分的。” “……”许多大臣的嘴角又明显的犯抽筋起来。 老虎每天码字很累,但是最幸福的是有大家的支持,今天又一位新的盟主《书友160219180242876》诞生,谢谢支持,谢谢大家喜欢明朝败家子!老虎继续努力。 正文 第八百五十章:了不起的成就 奉天殿里,陷入了沉默。 弘治皇帝按捺住一颗心疼银子的心,幽幽叹了口气,抚案道:“这……既是太子和方继藩的一番心意,朕若是不试一试,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 话是这样说的,可眼睛鼓着,还是忍不住瞪了这两个败家子一眼。 他很想不吐不快,直接给点银子,朕更开心。 弘治皇帝这才继续道:“既如此,朕就试一试?” “对,试一试,试一试,孙子,驾车!” 一听孙子,刘瑾顿时二话不说,牵着马转了头,出了这奉天殿,接着驻马等待。 群臣心里各种叹息,却是无言。 这是陛下的私事,似乎也不好干涉,再说这马车是送陛下的寿礼,他们也不能让陛下丢了。 方继藩笑脸迎人的道:“陛下,这马车可能比较快一些,您在车里,不必担心。” “……”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弘治皇帝身子一顿,突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可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只是微笑道:“朕乃天子,受命于天,自有上天庇佑。” 可百官们的胸襟显然没有弘治皇帝的广阔啊,他们的邪火,又要上来了。 最近因为房子的事,大家脾气都有点暴躁。 买了房的,忧心着这房子的涨跌。还没买的,更是一面筹措银子,一面担心着等自己银子筹措到了,却又买不起了。 弘治皇帝已经徐徐出了奉天殿,众人只好呼啦啦的跟了去,萧敬显得很紧张,脸都是惨然的。 陛下乃是千金之躯啊。 这坐车……会不会不像话? 这显然是无数人心头的疑惑。 朱厚照却是眼中放光,带着一张笑脸,亲自搀扶着弘治皇帝,刘瑾已站的笔直,打开了车厢门。 他几乎无法呼吸了,好紧张,可接着又开始后悔了,为啥……没有事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才来,吃饱了起码把害怕压下一点吧。 弘治皇帝则是站在车门口的时候左右四顾了一眼,道:“欧阳卿家……” 人群之中,静默了片刻,欧阳志才上前道:“臣在。” 弘治皇帝不喜欢体验新的东西,若非是因为十万两,理都不想理,可他透过车门,一看这车中甚为宽敞,便招呼了一声欧阳志。 对于欧阳志,弘治皇帝有一种出自本能的信任。 欧阳志噢了一声,而后,弘治皇帝入车,欧阳志尾随而入。 这车厢如外面所见的那般,很宽敞。 毕竟是四轮,这宽为半丈,长约一丈,放在后世,便是大抵五个平方米的空间里,往最里一看,是一个大沙发。 这玩意很敦实,下头都塞满了棉花,外头蒙了一层皮革,皮革上还有细纹,宽大的沙发,显得很气派。 弘治皇帝一坐,整个人便陷了进去,可是……这坐姿……舒服。 这感受,比龙椅要舒服多了,竟还可以翘着脚。在沙发的一角,是个可活动的板子,只需轻轻一拉,就等于多了一个茶几,两侧是车窗,用的是多层玻璃,几乎隔绝了外头的噪音。 把车窗的窗帘一拉,弘治皇帝便可看到外头熙熙攘攘显得紧张的百官。 可这么坐着,瞭望车窗外的风景,那真是好极了。 弘治皇帝后背靠着靠枕,嗯……这是什么玩意,以后在寝殿里也要弄一副,舒服啊。 而在大沙发的对面,则是两个并排的小沙发,正好和大沙发相对,那里的空间,就显得局促的多。 欧阳志弓着身,也跟着进来,弘治皇帝点了点:“卿家也坐下。” 弘治皇帝这时才明白了这对面小沙发的功能。 这是在自己坐车时,若有什么事需要交代,或是需要在车中办公,完全可以让自己靠在沙发上看着奏疏,而这坐在小沙发里的人,则可以随时提供建议,甚至负责记录。 这完全是办公神器啊! 对弘治皇帝而言,单凭这个,就比得上任何交通工具了。他是一个勤政皇帝,一直恨不得自己可以分身,在任何时候都可处置政务。 欧阳志便在对面的小沙发里坐下,显得有些拘谨,左右看了看,因为拉开了车帘,内里的采光极好,当然,这窗帘也可以随时合上,因为在这车厢里,还挂着一个马灯,用以车内照明。 这车厢四壁,都蒙了好几层皮革,摸了摸,很柔软,这种皮革填充物,哪怕是发生了碰撞,也可对人进行一定的保护。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气派,处处显现着高级的味道。 在弘治皇帝手边还有一根线,自车顶垂下来,弘治皇帝一脸好奇,不由道:“此线何用?” 方继藩笑吟吟的站在车门口,车门还没关呢。 方继藩耐心解释道:“此线连接着车前的马夫这儿,这车厢里是封闭的,陛下在车里谈什么,只要不是大喊大叫,外头的人都听不见,可陛下要让马夫停止或者加快马速,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需求,只需扯一扯这线,而在车厢外头的铃铛便会响起,车夫便知殿下的心意了。 弘治皇帝的心头顿时乐了:“你啊,还真是心思多。” 方继藩正色道:“儿臣多谢陛下夸奖。” 弘治皇帝看着这个新奇的马车,忍不住翘起了脚。 说实话,他历来推崇的是皇帝该当端庄,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可是在这车的沙发里坐着,整个人深陷其中,说不出的舒服,还是这么翘着脚最是舒服,而且……这般坐着,看着玻璃窗外的景色,竟有几分睥睨天下之感。 弘治皇帝感慨道:“此车……若是不动,倒是极好的。” 他甚至生出一个念头,索性将这车搬回乾宁宫去吧,乏了,就在这坐坐,这不失为一个作用,总比在内库蒙尘的好,毕竟……十万两银子呢! 方继藩自然听出了弘治皇帝话里的意味,脸都拉下来了。 立即车门一关,朝刘瑾道:“孙子,出发。” 坐在车厢前突出的席位上,刘瑾依旧有些紧张,捏着马鞭子,双手扯着缰绳,也不敢用鞭子抽打马,只驾了一声,马便懒洋洋的动了。 走的很慢。 车轱辘开始缓缓转动。 这四个车轮的橡胶与地面上的沥青路贴合一起,发出细不可闻,微微的沙沙声。 可这声音在车厢里,是完全听不到的。 弘治皇帝看着车窗,车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了。 只是…… 自己在沙发里……竟是……竟是……一丁点都感受不到移动的感觉。 这…… 哪怕是步舆,还是会晃晃悠悠呢。 可是…… 这车……明明在动啊。 弘治皇帝吃惊,骇然的看着欧阳志。 欧阳志似乎更加没有反应这马车在动。 一群大臣,则小跑着追着马车。 他们是担心死了。 却又不知陛下在车内的情况。 反而是朱厚照和方继藩两个人乐不可支起来。只见方继藩大吼:“孙子,左转!” 这是……还可以转? 四轮马车,可以转的吗? 刘瑾立即将马绳子一扯,这老实忠厚如方继藩一般的蒙古马只轻轻打了个响鼻,便开始朝左拨头,继续前行。 而这后头的马车车厢,下头的四个轮子,竟是平缓的开始转动。 “真可以转啊。”有人惊呼。 甚至在转动之时,弘治皇帝几乎也没有什么感觉。 只是当他看着外头的景物,方才发现,噢,原来左转了,这是去哪儿? 弘治皇帝坐在车厢里,依旧是以最悠闲的姿态坐着,很惬意,正因为这股子惬意,才给了他几分能静静欣赏车窗外的好心情。 这马车……倒是极有意思。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想着。 ………… “转了,转了。”外头的人骇然的叫着。 一群大臣,索性老骨头都不要了,拼命的跟着马车奔跑,个个气喘吁吁,生怕这马车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担心啊,陛下乃是千金之体,可别出事了才好。 当他们看到马车转向时,四个轮子仿佛自己会动似的,很平顺,却干脆利落。 许多人都有些瞠目结舌。 东方的科技树,点的有点歪。 虽然老祖宗们曾有过无数了不起的科技成就,最出众的,当属四大发明了,须知这四大发明,乃是大航海和工业革命的基础。 可在这马车上头,却停滞了上千年。 四轮马车不能转弯,自然也就被人放弃,代之以轿子。 而想要制造四轮马车,其中最紧要的,是一个车辆最原始的底盘系统。 方继藩……折腾出来的,就是底盘。 论起车辆的宽敞和舒适性,以及其他方面的比较,马车按理来说,都是秒杀轿子的。 可这一切的前提却是马车必须是四轮。 方继藩在车辆的底盘里,装了两个较为原始的结构,一个是车辆避震器,说穿了,就是在底盘上加上一点东西作为缓冲,过滤掉震动。而另一样东西,则是车辆的四轮转向系统,说实话,方继藩不喜欢拿新概念去收割韭菜,倘若这个世上有韭菜的话,方继藩完全可以给这底盘取一个名儿,叫做‘双底盘滤震转向系统’。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一章:就是如此强大 马车在沥青路上,徐徐而走,很快便要出大明宫了,远处,大明门已经遥遥在望。 守卫在此的禁卫有些吃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人总是在适应中平复心态的,刘瑾开始胆子大了,驾驶马车的速度也大了许多。 可这大车行走在平滑的路上,几乎没有发出太多的声音。 且那填充了橡胶的车轮,滚动在路面,再加上底盘的滤震,甚至连弘治皇帝所坐的沙发也是功不可没,这三样条件相加一起,马车如履平地,哪怕是车中的小茶几,茶几上有一个凹陷的圆孔,正好可以放茶盏,茶盏卡在这圆孔内,几乎没有什么震动。 弘治皇帝看着窗外的景物,只觉得自己在移动,且移动开始加快了。 他忍不住道:“这是要出宫吗?也好……” 弘治皇帝微笑着道:“出宫看看也好,这些日子都在大明宫,还没有仔细看看这新家呢。” 此时,他突然觉得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子花的……也未必是完全不值。 可后头的大臣们就感觉不良好了,几乎要断了气。 出宫? 要出宫了啊! 刘健觉得自己要疯了,看着那马车快要脱离自己的视线了,立即焦急的大叫:“追,给老夫追,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能停。” “哎呀,我的腰,我的腰,我的老腰。”有人搀住自己的腰,发出诶哟诶哟的声音。 有人看着那搀腰的家伙,忍不住露出同情之色,看着也不老嘛,腰就这么不堪了,是不是该割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年轻,体力好,跑在最前。 跟后头的一班边叫苦边气喘吁吁的大臣相比,他们是高兴的不得了。 朱厚照脸不红气不喘的蜷着手道:“快,再快一点,该死的刘瑾,快一点。” 刘瑾大声道:“奴婢不敢哪,不敢哪。” 方继藩在后头,忍不住道:“孙子,听太子殿下的话。” 要的就是快。 不然咋叫马车呢! 反正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再者说了,方继藩早已进行了反复的试验,陛下并非是小白鼠。 九万多两银子,是真的花出去了的。 当然,这包括了研制的费用。 若是将来多造一些,将研制的费用均摊出去,价格就低了。 现在,既然这马车摆出来了,方继藩需要向陛下展现这土豪马车强大的性能。 刘瑾一听方继藩的吩咐,才噢了一声,随即扬起了鞭子,啪! 鞭子在马上狠狠一抽。 马打着响鼻,似是吃痛了,顿时发出了嘶鸣,接着开始疾奔。 而此时,出了大明宫的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已翻身骑上了马,风驰电掣一般疾奔着追上前。 车轱辘还是不断的转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惯性开始出现。 而蒙古马的耐力在这个时候也展现得淋漓尽致。 弘治皇帝突的感觉沙发上,终于微微的开始有了一丝颠簸了。 不过这颠簸依然比较细微,倒是车厢里有了些震动。 当然,这都是细节,无关紧要。 可怕的是,那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的倒退起来。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脸都黑了。 他忍不住道:“怎么这么快,欧阳卿家,你感觉到了吗?” 弘治皇帝色变。 可欧阳志,还是一脸木然的样子。 没啥反应。 等他反应过来,忍不住感慨:“好快啊。” 是啊,好快啊。 他也想表现出一点吃惊,可是后知后觉的他,突然发现好像没什么可吃惊的。 因为最震撼人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呀。 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所以,他脸上依旧是镇定自若。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这份气魄,连他也自叹不如。 那景物不断的掠过,虽在车上感受不深,可眼睛却没有在骗人,那景物一晃而过,快,太快了。 弘治皇帝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这该死的车夫,找死吗? 倒是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想起了一个东西。 对了,该拉线。 又不对,该让他停车才是。 可是…… 该怎么拉来着,方继藩没教过啊。 该死!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手摸到了车壁上的一个扶手上。 这里正好有个扶手,似乎是专门为此而设计的,很人性化。 手这么死死握住了这玩意,居然心开始定了下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风驰电掣的骑马,总算追了上来,两匹马一左一右的夹着马车,马车在沥青路上,飞快的奔驰。 早已将身后的众臣甩得远远的。 “陛下!你还好嘛?” 方继藩朝着车里的弘治皇帝大吼。 这车厢密闭性还不错。 所以,外头的声音,只隐隐约约的。 我好你大爷! 弘治皇帝忍不住想骂人。 他清清嗓子,道:“车慢一些。” 可是…… 除非像方继藩那般歇斯底里大吼,且不说这车子密封,就算没有密封,方继藩的马极快,他的两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想来,方继藩也是听不见的。 朱厚照不断的努力想贴着玻璃,给车里弘治皇帝做鬼脸,他腮帮子被大风鼓的满满的,一副蜡笔小新的既视感。 “父皇,快不快!”朱厚照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欢快! 弘治皇帝深呼吸,其实……慢慢的习惯了这个速度,似乎……竟渐渐的也不担心起来。 尤其是坐在自己对面的欧阳志,他的镇定,给了弘治皇帝极深的安慰,有让人安心的效果。 刘瑾坐在车前,被风吹的厉害,他忍不住大叫:“殿下,殿下……干爷,干爷,前头是断头路了……是断头路了,要不要停车。” 这新城的道路,许多地方还未连接起来,有的路只修了一半,这前头果然是断头路,沥青路的尽头,便是崎岖的土路,上头满是碎石,凹凸不平。 方继藩却是大叫:“慢一点,碾过去!” 刘瑾很听话的道:“碾过去,噢,那就碾过去!” 朱厚照兴奋的大叫:“冲啊!” 冲…… 刘瑾有点懵了,也不知该听谁的。 太子大还是自己爷爷大?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以刘瑾的智商,似乎有点难想明白。于是乎,脑袋有点卡壳,就在这一恍惚的功夫,蒙古马已经直接踏入了土路,因为这土路和沥青路之间有些落差,车厢四轮狠狠碾过去,竟是微微有点颠起。 哐! 车轮坚实依旧的着地。 悲剧啊…… 方继藩高兴不起来了,甚至连脸都绿了,卧槽……我明明说的是放慢速度,这啥意思,这怪我吗? 方继藩一面对着车厢中惊魂未定的弘治皇帝隔着玻璃,露出委屈之色,一面策马与马车并驱。 方继藩朝着弘治皇帝大吼:“陛下,儿臣是无辜的啊,这和儿臣一点关系都没有!” 弘治皇帝感觉车厢颤动。 不过……他身子躺在沙发上,巨大的震动,经过了车轮上的橡胶过滤之后,再经过底盘的过滤,最后到了沙发上,也不过是一颤,可这沙发本就柔软,反而这一股子巨大的震动,到了弘治皇帝这里,便几乎没有太多的震动了。 可即便如此,弘治皇帝脸还是不好看了。 胡闹! 对面的欧阳志依旧处变不惊,只一脸茫然。 车轮开始在这泥石路上飞驰,四个车轮,依旧还是飞快的转动。 朱厚照已是兴起,刺激啊,太开心了,他要和父皇赛跑,绝不能让自己落后于人。 于是他一边策马,一面大叫:“刘伴伴,左转,左转!” 方继藩吓着了。 难怪早上起来,右眼老跳,就知道要出事。 你大爷的朱厚照,你过火了啊。 方继藩立即道:“孙子……孙子…” 车子已是左转。 刘瑾已是渐渐的越来越熟稔了,这马车很好操纵,方才还真跑出了一点感觉。 反正……他想明白了,听太子殿下的。 呼呼…… 马车开始朝着泥地奔驰…… 车窗外,所有的景物飞快的掠过。 弘治皇帝惊魂未定,坐在沙发上,开始有点颠簸了,不过这颠簸还算舒服的。 方继藩在另一边,一边骑马,一边对着车窗内的弘治皇帝做手势。 弘治皇帝冷着脸看了他一眼,然后直接拉了窗帘,不想看到你! 朱厚照则在这个时候,野性彻底的爆发了,一马当先,追上了马车,大叫道:“刘伴伴,你追不上本宫,本宫就打死你!” 刘瑾吓尿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遇到了囚徒困境,似乎无论做任何选择,要嘛是被陛下砍死,要不被殿下砍死。 内心挣扎了一下,他手中挥舞着马鞭,发出豪迈的大吼:“驾……” 方继藩气喘吁吁的,已跑不动了,停了马,只眼睁睁的看着朱厚照和马车快速的远去。 真他N的刺激啊。 方继藩决定原路返回。 这是他们父子的事,自己还是赶紧开溜,千万别掺和。跟了过去,说不准就成了同谋。 最好连这马车都不要说是他造的,嗯……是那些该死的匠人们造出来的。 自己和马车有什么关联呢? 没有,绝对没有,至多只是自己善良的被人所蒙骗,被人冠名,其他的,都和自己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二章:如斯恐怖 方继藩打马回去。 走了老半天,才看到浩浩荡荡的百官们追了过来,人群乌压压的,一群人脸色煞白,一个个快要断气样子,却是急的如热锅蚂蚁。 他们担心陛下呀! 可那马车和太子殿下,连个影都没看到。 这时,见方继藩打马回来。 “方继藩,陛下呢?” 刘健一口气提起来,大喝。 方继藩下马,气喘吁吁:“往京师方向去了,诸公,太子殿下进献的这个马车有点危险啊,跑的这样快,我都追不上了,看来太子殿下的性子还是有些不稳妥,他进献什么不好,非要献车,等他回来,我们一道儿弹劾他。” “……” 这话说的,良心不痛? 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直直的瞪着方继藩。 很渗人。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这样看我干啥,搞得好像我方继藩是同谋一样。 方继藩人畜无害的模样,咧嘴憨厚一笑。 那谢迁脾气比较火爆,气呼呼的道:“什么太子殿下进献,方才真真切切听你说的是你与太子殿下一道献的贺礼。” 方继藩一眨眼,有吗? “……”方继藩立即道:“这什么话,是不是听错了,可不要乱冤枉人。” “我们都听见了!” “老夫也听见了。” “你还想抵赖不成。” “出了事,杀你方继藩祭天!” 众人七嘴八舌的大叫,气的快要呕血了。 陛下那马车,怕是追不上了。 这叫个什么事啊,好端端的过个寿,陛下这寿星……没了。 好吧,众怒了…… 只见方继藩抱着自己脑袋:“诶呀呀,诶呀呀,突然脑壳疼,看来脑疾要犯了……” 可那一双双渗人的眼睛,依旧瞪的大大的,还是盯着方继藩不肯松懈。 这是何等可怕的眼神啊。 真要杀人祭天! 方继藩悲哀的想,这连脑壳疼都没了作用,看来……这一次,是真的要被朱厚照那厮害死了。 这么美好的寿礼,可千算万算,就没算到太子殿下放飞自我啊。 方继藩便苦着脸,心里说,别喊打喊杀嘛,杀我祭天做什么,我还是孩……,不,我下头还有个方正卿,他还小,只是个孩子啊。若他没了爹,该有多伤心,还有没有同情心了。 众人还是更在乎陛下的安危的,已经七嘴八舌的议论,有人建议立即派出骁骑前去京师方向寻访,大家是追不动了,就在此等,这京师和大明宫,大家坐轿子,需四个时辰往返,嗯……等这四个时辰,无论如何也要见到陛下平安无恙才好。 此时,所有人都累得要命,有人甚至连形象都不顾,直接坐在了路肩上。 刘健鼓着眼睛只盯着方继藩,让方继藩心里有点发毛。 方继藩自知理亏,乖乖的到一处角落。 这众臣还在那七嘴八舌:“太可怕了,这陛下身边也没有护卫,若是出了岔子,我等万死莫恕。” “陛下会不会没有回京……要不要派人四处寻访一下。” “落在太子殿下手里,我总觉得不放心啊,不会真的出事吧,诶呀……” “天哪……怎么就没有一日好日子过,总有操不完的心……” ……………… 而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正稳稳的坐在马车里,他闭上了眼睛,却渐渐的发现,只要不看外头的景色,车厢里虽微微颠簸,可坐在这沙发上,却也没有什么吓人的。 于是他便索性拉了车帘。 看着外面飞速而过的景物,除了略有惊吓,心里多了一股子想要杀人的冲动。 先杀谁呢? 哪一个顺手一点? 心里有无数的念头奔过。 收回了目光,在这幽闭的车厢里,弘治皇帝抬眼看到了欧阳志。 欧阳志面色从容淡定,不为任何外界的干扰所动。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欧阳卿家,你有一个成日不想活的恩师,朕有一个恨不得打死的儿子啊。”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陛下,可以尝试着不要出声,静静的感受。” “……” 欧阳志继续道:“陛下,其实臣的恩师是非常人,非常人自当行非常事,他有时是古怪,臣作为他的学生,永远都猜不透他,这才是恩师的厉害之处啊,所以请陛下不要责怪恩师,恩师毕竟还年轻,有时也有不懂事的地方。” 弘治皇帝却道:“那你可曾有不懂事的时候吗?” 欧阳志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朕也没有不懂事的时候,哪怕朕还是孩子的时候,也是行礼如仪,也绝非他们这般胡闹的。” 欧阳志便沉默了。 就在这时候,天知道是不是那车轮子是否快速的碾过了一个大石,车子几乎凌空低飞。 好在四轮马车的稳定性极好,在外头,哐当一下,便又四轮着地,继续碾过了泥路。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心提了起来,又重重的落地,身子在沙发上轻轻的晃了晃。 不得不说,即便如此巨大的震动,坐在车里,其实只要内心强大一些,不考虑翻车的可能,还是挺舒服的。 好吧,弘治皇帝……终于觉得自己开始特么的习惯了。 他的心情还是有点糟,铁青着脸,索性靠在了沙发上,心里冒出无数个念头。 而后…… 竟是生生睡了过去。 ………… 无数人在断头路这儿焦灼的等待,个个忧心忡忡。 有人忍不住昂首,看那钟楼的大钟,时间还早。 可是……陛下依旧没有音讯。 等待的时间总是缓慢的,人们在焦灼中渡过了一分一秒。 方继藩站在路肩上,谁都没有理。 事实上,主要是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说实话,这令方继藩觉得自己挺寂寞的。 为何自己混到这个地步呢。 还是因为朱厚照那个可恨的家伙啊! 这厮就天生的一个坑货啊。 好好的事,都要被他玩成坏事。 “来了。” 突然,人群之中发出了一声惊呼。 方继藩连忙看去。 只见在那泥路的尽头,居然……当真看到了人。 不,准确的来说,是朱厚照骑着马在前,后头跟随着一辆马车在狂奔。 “……” 朱厚照朝着前头的人群道:“让开,都让开,不想死的都赶紧让去,会撞死人的。” “………” 显然朱厚照不会想到的是,在这里,真的很多人想被撞死。 不如死了干净,总比活着被折腾得生不如死的好! 一个个人,面如死灰,恶狠狠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身体倍儿好,可也顶不住策马了那么久,已经累的快趴下了,连坐下的马也是有些吃不消了。 朱厚照拉住了马,翻身下马,而那马车,开始不断的在制动,终于徐徐的停下。 一个时辰还差一刻钟。 嗯,换算下来,就是一个半小时。 看来,这定不是去京师了,若是去京师往返,这样的道路,坐轿子往返是四个时辰八个小时,想来太子和陛下只在附近兜了一圈吧。 好吧,还是陛下龙体重要。 于是满心担忧的众人,纷纷的涌至车旁。 刘瑾战战兢兢,面如土色,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现在他更后悔了。 真的应当吃饱了来的啊,现在好了,可能要做一个饿死鬼。 他内心怕得要死,但还是跳下了车,打开了车门。 先从车里出来的是欧阳志,下了车,他朝着里头道:“陛下,到了。” 弘治皇帝这才徐徐下车,接着被欧阳志搀扶住,等他落地的时候,突然觉得双腿轻飘飘的,仿佛……这地上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他左右四顾,方继藩不知哪里去了,朱厚照也躲在人群最后。 刘健等人,总算感觉一颗悬着的心找回了点落地的感觉,个个露出了无限关怀之色。 刘健等人纷纷拜倒道:“陛下……可安好嘛?” 弘治皇帝憋着脸,想说点啥。 可当着诸臣的面,他还能说什么。 沉默了很久,弘治皇帝只是一叹道:“尚可。” 尚可的意思就是还好,朕还活着,大家不要担心,没啥事。 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刘健叹道:“幸好陛下回来的及时,若是如方继藩所言,陛下当真去了京师,臣等可就急死了……”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道:“朕……确实去了京师啊。” “……” 所有人一愣。 这……怎么可能。 往返就三刻? 要知道,平日咱们往返可是要四个时辰啊。 这时间上,竟缩短了近五倍,这几乎是快马的速度了。 弘治皇帝似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抬眸,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钟塔。 可看了时间,竟也吓住了。 其实在路上,弘治皇帝觉得时间过的很慢。 废话,任何人若是受了点惊吓,都会觉得时间很漫长的好吧! 所以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这个过程,尤其漫长。 只是,当他真真切切的看了时间,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竟是如此之快。 他吐出了口气。 现在,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陛下,是否受了惊吓,要不要请御医看看?” 所有人都惊住了。 陛下方才去京里打了个转? 太恐怖了,这是得多快啊。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三章:当真如此神奇 弘治皇帝在心里苦笑。 惊吓是肯定有一点的,可到了后来,慢慢习惯了那速度,尤其是关了车帘,与世界隔绝,其实……发现也就这么回事,安安稳稳的,回来的路上还小憩了片刻呢。 真要说起来……其实还挺舒服的。 面对众大臣关切的目光,弘治皇帝摇头道:“朕……无事,没有什么惊吓。” 他能怎么说呢? 他是天子啊,天子会被这区区的车速快就吓个半死吗? 刘健等人,却依旧很不放心。 一个个不太甘心,可既然陛下说无恙,就不好再对陛下多问了。 刘健便换了目标,朝欧阳志道:“欧阳侍读,可受了惊吓吗?” 嗯,这是旁敲侧击。 若是欧阳志受了惊吓,那么陛下肯定也吓坏了。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没什么感觉。” 他语气平淡,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当然,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给人一种镇定的力量。 没……感觉…… 没感觉的坐在车里,三刻钟,如快马一般,从这里到京师,直接往返。 这……马车……岂不成了日行八百里的神器不成? 当然,日行八百里肯定是夸张了,可若是细细的折算一下,这往返就是七八十里路啊,这一个时辰,岂不是可以走上百里路了? 倘若……不去考虑半途上喂养马料和打尖的时间,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的走,这……上千里地啊。 当然……是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中途肯定会有许多其他的时间,可一日三百里,却是能做到的。 这几乎是快马加急的速度了。 “陛下,这车里是否颠簸,臣见陛下气色不好。” “不颠簸。”弘治皇帝老实回答:“反而很舒服。” 舒服…… 舒舒服服的能跑这么远,还能跑这么快。 以往的时候。 这些官人们,对于速度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因为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他们而言,速度很重要吗? 自己当值,不过是清早起来,洗漱之后,吃过了早饭,而后舒舒服服的进了轿子里,接着轿夫晃晃悠悠的送自己去办公所在地,而自己只需在轿子里小憩片刻,便可当值了。 可现在,不一样…… 现在大家伙儿,都得乖乖来新城或大明宫,这一来一去,耽搁的时间是无法忍受的,不只如此,轿子坐的久了,也觉得全身难受的。 他们都是金贵的人,受不得委屈。 可现在…… “陛下……此车……”刘健看着那车。 坐车会不会不雅呢,他心里想着,似乎也有点动心了。 随即,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什么叫不雅,连陛下都坐过此车了,难道说陛下不雅吗? “此车……是否有什么……有什么弊病。” 毕竟是专业人士,用词很深思熟虑的。 “弊病?”弘治皇帝念叨着这两个字,却是深深的剜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很聪明的假装没看到,抬头看钟楼。 于是弘治皇帝努力的想着。 他还真想挑出一点刺来。 可事实上,他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相比于步舆,这龙车,实是将其按在地上吊打和摩擦。 弘治皇帝很认真的思索,终于认命了,想不出来。 不过他也不想夸着马车有多好,心里还有一股子恨意呢。 却在此时,一群宦官已是抬着步舆匆匆而来。 萧敬显然是有眼色的人,得为陛下备着御驾。 毕竟这里距离大明宫还是有一段道路的。 弘治皇帝见到这步舆,心里生出了一股子亲切的感觉。 那马车……太折腾人了啊。 “且先回宫。” 众臣领旨。 方继藩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不停的朝朱厚照使眼色。 朱厚照似乎也觉得有点闹过火了。 他就这性子,凡事不顾后果,等玩过了火,才知道要糟糕了。 弘治皇帝已上了步舆。 步舆被十数个宦官抬起。 弘治皇帝被悬在半空。 这步舆自是坐着舒服的。 可是…… 突然之间…… 弘治皇帝觉得有点不妥了。 嗯…… 怎么说呢,无论换了什么坐姿,总觉得还不够舒服,他不断的调整坐姿,依旧还觉得有些生硬,不只如此,宦官们抬动,这步舆上上下下的,还是有些起伏,虽这起伏不明显,可还是能有感受。 最重要的是…… 太慢了。 他看着景色一丁点一丁点的在自己眼前掠过……保持着一种古怪的坐姿,心里竟莫名的有了几分急迫感。 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奉天殿去啊。 群臣们尾随其后,这下子,舒坦多了,大家闲庭散步一般。 却哪个察觉到,弘治皇帝面上的焦虑。 坐在马车上,弘治皇帝确实怀念过步舆的,可现在真正的坐在了步舆,却总觉得什么都差了一口气。 他耐着性子,没有做声,故意阖目坐在步舆上假寐,假寐了很久,又睁开眼…… 呃…… 事实有些尴尬,他发现,其实才不过走了一丁点的距离。 弘治皇帝还发现,自己竟开始有些无法忍受这龟速了。 若是马车,只怕早就到了大明门了吧。 哎…… 他心里叹了口气,安慰自己,慢也有慢的好处,嗯……对的。 诚如所有人,开过了轿车之后,他或许会怀念从前自己开三蹦子时的快乐。可一旦他真正去开三蹦子时,这之间的差距,方才彻底的暴露出来。 这慢吞吞的走了不知多久。 弘治皇帝竟觉得自己有点腰酸。 怎么还没到啊。 时间过的太漫长了。 这才多少路,这是多浪费时间呀。 可下头的宦官们,却已气喘吁吁起来了。 这使弘治皇帝不忍心去责备他们,好让他们加快速度。 好不容易,终于捱到了大明门。 弘治皇帝道:“将朕放下,朕要步行入宫。” “陛下,您……”萧敬显得担心。 弘治皇帝却是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宦官们只好将弘治皇帝放下。 弘治皇帝此时不好坐车了,可这步舆,他是真的没法儿坐了,索性走走吧,走着都比坐着强。 他背着手往前走,群臣不解其意,却一个个在后头交换眼色。 等到了奉天殿,弘治皇帝升座,他才舒了一口气。 此时,他突然开始怀念起那沙发的味道,而且坐在车里,那轻轻的颠簸和摇晃的感觉,其实……挺好。 众臣站定。 弘治皇帝却是若有所思,他下意识道:“今日议什么?” 群臣一愣…… “……” 沉默之后,刘健出班,苦笑道:“陛下,今日乃是陛下生辰,臣等是来道贺的,今日不议事。” “呀。”弘治皇帝这才想起来:“原来如此,嗯,今日是朕的寿辰,太子与方继藩送了贺礼给朕……” 朱厚照适时的拜倒道:“父皇,区区儿臣的心意,不算什么。” 方继藩有点儿心虚,说话都变得不畅顺了:“陛下,这……这礼,主要还是太子殿下的孝心,儿臣……儿臣……” “哼!”弘治皇帝道:“九万九千两九百九十九两银子,你们就折腾了一辆车,此车再好,何须如此金贵。” “陛下啊,因为这是特制啊。”方继藩道:“需请专门的匠人建模,每一个构件,都需花费不少功夫,单单试验用的废料,就可以堆起一个屋子来了。不过现在有了经验……若是再造一辆,价格也就便宜了,臣想,哪怕是如陛下这般尊贵的龙车,也不过数千两纹银而已。” “是吗?”弘治皇帝一愣:“原来如此。” 方继藩侃侃道:“若是第三辆、第四辆,这价格就越发便宜了。当然,若是造的不是龙车,只是寻常的车辆,蒙的不是犀皮,而是牛皮,贴的不是铂金,而只是刷一道漆,儿臣想……这价格可能只要百两了,甚至……还可以再低一些。儿臣和太子,主要还是为了陛下,所以才不惜工本的啊。” 方继藩没办法和弘治皇帝这种专业外人士解释规模效应这种事。 但是,他说的这些话,弘治皇帝显然是听得懂的。 弘治皇帝悠悠然的道:“是吗?” 他忍不住冷笑起来:“太子方才实是可恶,朕坐此车,太子一味让人加快,这是何意?” 终究事后问罪的时候还是来了,朱厚照很专业的耸拉着脑袋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板着脸,冷哼一声:“明日造十辆龙车入宫,否则决不轻饶。” 这样算下来,十辆车,似乎花费也不算高了。 让朕吓了一身冷汗,现在朕当然需要有一点赔偿。 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受不得颠簸,她若出行,这马车慢一些走,倒是舒服。 至于朕…… 弘治皇帝心里叹了口气,这车子的作用的确很大,看来……也离不开此车了。 这车……坐着真是舒服惬意啊。 尤其是在里头,还可办公,省事又快捷。 百官们一愣,一个个面面相觑。 他们先听方继藩说百两纹银,接着又听陛下说还要十辆车入宫。 许多人心里有点怪怪的,心情复杂起来。 此车……当真如此神奇吗? 摆明着,陛下是连步舆都不想坐了啊。 正文 第八百五十四章:一场伟大的变革 方继藩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心里还惊魂不定呢。 若是陛下稍有闪失,可就糟了,这么大的锅,只怕想甩也甩不掉的。 总算有惊无险…… 他忙道:“儿臣遵旨,十辆,不,二十辆,陛下要多少,有多少。” 弘治皇帝随即看向朱厚照,目光不善。 “你也老大不小了,竟如此不知轻重?” “我……”朱厚照噤若寒蝉:“老方他说极致奢华、三百……三百六十几度来着,全方面呵护……” 他努力的记忆着…… “……” 方继藩有点懵。 我有说过吗? 这是我说过的话吗? 我方继藩,会说这样的话吗? 就算我说过的,我做个买卖而已,当然什么好话说什么,可你也信? 你是不是傻? “总而言之!”朱厚照道:“就是此车可保安全无虞,儿臣在想,父皇一辈子都不曾骑过马,人坐在步舆,四体不勤……” 越说到后头,在弘治皇帝的目光下,声音越发小了。他莫名的觉得,后脑竟是凉飕飕的…… 最终道:“儿臣想好了,这车,儿臣有五成股份,愿孝敬父皇三成,吾皇万岁!” 五成……股份……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朱厚照不说倒也罢了。 这么一听。 他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那车…… 不错,这车……他是体验过了。 比步舆舒服的多,那么相比于十数人抬着的步舆,自然也就比轿子更不知舒服了多少。 这方继藩说什么来着,百两就可造出车来,倘若是如此,谁还坐轿子? 那今天这马车作为寿礼,这背后的用意…… 敢情这两个家伙,竟是将买卖做到了朕的头上了。 弘治皇帝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是两匹小狼啊,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 方继藩也没了底气:“儿臣也想好了,儿臣愿奉上两成。” “哼!”弘治皇帝冷笑道:“造车?天天脑子里就知道银子,要这么多银子有何用?成日想着挣钱,居上位者,当以德先!” “是,是!”朱厚照和方继藩汗颜,纷纷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唏嘘不已,看了惊魂未定的众臣一眼:“诸卿朝贺已毕,且先退去吧。” 刘健等人不敢怠慢,自是口称万岁,告辞而去。 见众臣散了个干净。 作为亲属,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是需留下的。 待会儿宫中还要唱戏贺寿。 弘治皇帝板着脸,眯着眼,良久才道:“方卿家……” “儿臣在。” 弘治皇帝感慨了片刻:“造车能挣钱?” 方继藩道:“陛下的体验如何?” 弘治皇帝想了想:“不错。” 方继藩道:“陛下,既是连陛下都觉得不错,那么这天下这么多乘轿之人,定也会觉得舒服吧。肯专门雇人抬轿子的人,区区一辆车,一百来两,对他们而言,不在话下。” “除此之外……”方继藩顿了顿道:“此车未必只是公卿和富户们用,臣想好了,到时,沙发可以撤出,里头换上小凳子,车厢还可长一些,里头塞个十数人也不在话下,新城和旧城之间的距离颇远,若是卖给车行,让车行往返两城之间,百姓们只需花一点钱,便可代步,岂不是好?还有呢,这新城未来,也需修筑纵横交错的无数道路,路途也是遥远,有不少匠人可能住的偏远一些,总不能让他们每日步行一两个时辰上工,有了这个,往返既可节省时间,也免得他们途中劳累。” 方继藩继续侃侃道:“这车子还可再改装一下,就如瓷砖,以往的两轮车,不但载重不了太多的货,而且也不够稳定,颠簸起来,车上的瓷瓷罐罐,岂不统统碎了?用此车来拉,岂不是好。” “想来,未来的销量是可观的,还请陛下放心。” 方继藩分析得很好,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感叹道:“朕也不曾想到这里头竟还有这样的学问啊,如此甚好,你的那两成股,朕就不要了,太子的三成股,暂时寄存在朕这里……” 方继藩却是立即道:“陛下,儿臣是甘愿献上两成股份,还请陛下笑纳,陛下不要就是瞧不起儿臣。” 这上赶子送银子的架势,弘治皇帝无法理解。 可见方继藩决心已定的模样。 弘治皇帝又不禁感慨,这方继……终究还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啊。 可惜,自己的儿子……为啥就没有学到这一点呢?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道:“既如此,朕便却之不恭。” 想着未来的内帑,又多了一项财源,弘治皇帝心情还不错。 至少,心里有了几分安慰。 只是…… 弘治皇帝突然龇牙:“朱厚照!” “啥?”朱厚照本还跪在地上,心里寻思着,看样子,自己又给人做了嫁衣? 一抬头,就见父皇杀气腾腾,心里顿时发凉,秋后算账哪。 弘治皇帝厉声道:“朕有多久不曾收拾你了。” 朱厚照忙可怜巴巴的样子道:“儿臣……” “看来你的尾巴是翘上天了是吗?”弘治皇帝杀气腾腾。 朱厚照战战兢兢:“不敢!”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还有下次,朕便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朱厚照连忙说了一声是,诚惶诚恐。 朱厚照也不是敢做不敢当的,这一次他确实过火了。 弘治皇帝这才道:“去仁寿宫吧,太皇太后已预备了一桌家宴。” ………… 方继藩在仁寿宫用过了膳,看过了戏,方才告辞而出,朱厚照不敢在仁寿宫久留,趁机连忙跟着方继藩的身后出来。 他耸拉着脑袋:“方才好险。” “你自找的!”方继藩没有半点同情他的心情。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还不是你自己说三百六十几度来着,贴心呵护,保障安全。既然总是死不了,我让父皇见见世面怎么了?” 方继藩道:“那是骗人的,不这样骗人,谁买我们的车?” “……” 朱厚照万万想不到,里头还有这套路。 他欲哭无泪的道:“这一次,亏死了,好好的弄了一辆车,结果,统统便宜了父皇。”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的样子,背着手道:“车子能有多少利润?一百多两银子,请了人工,炼铁、制木、刷漆,还有那蒙皮,这无数道的工序下来,卖一辆,能有十两银子的利润就不错了,虽然利润可观,可你想想看,有谁肯一下子拿出一百多两银子来买车的?” “啥意思?” 方继藩笑了笑道:“钱庄啊,车贷,这才是实打实的利润,坐地收钱,只要放出贷去,殿下还怕没银子?” “还有,有了这马车通勤之后,殿下那三环的地,距离这儿也有七八里路,以往是远了一些,可道路一修,再有了专门的客车,来回通勤,原先一个时辰走的路,现在只需一炷香即到,殿下还怕手里的地卖不出去?” 朱厚照沉默了老半天,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里,而后突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里头竟还有这些门道。” “门道多着呢。”方继藩眯着眼继续道:“陛下现在有了此车五成的股,到时,这坐车势必成为时尚,你想啊,连陛下这九五之尊都坐这车,俗话说上行下效,那往后还有人坐轿子吗?殿下忘了,这车子还需用马来拉的,这马嘛,哈哈,大漠之中,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就是马,我们收容了那么多的鞑靼人,还有吸纳了那么多的流民,未来整个关内,得需要多少马匹啊,想买马,不还得找我们?” 朱厚照已经两眼放光,小鸡啄米的点着头道:“有道理啊,本宫怎么没想到呢。” 方继藩心里道,若非我方继藩善良,论起挣银子的本事,何止是这些? 自然,挣银子只是次要的。 四轮马车的出现,将带动炼铁和机械行业啊,一旦马车开始大规模的制造,未来可吸纳多少人工,且马车带来的,是时间的节省,还有道路的发展,这背后,又会掀起什么样的改变。 将来……改变的事,多了。 或许许多人还没有意识到,一场变革已是悄然开始。 可一旦开始,便是浩浩荡荡,无可阻止。 回到了西山,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方继藩突然觉得头痛得很。 只是一天不到,好像……自己多了二十多个门生。 收门生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这些人是贵族。 贵族这个圈子,是最混乱的。 是以后世,才会有贵圈真乱这个词儿。 可见,这是古已有之。 因为贵族本就是少数,彼此之间,一般喜欢在圈子里婚娶,于是乎,谁家的姑姑嫁了谁家的堂哥,谁家的堂弟娶了谁家的表妹,这等事……真是司空见惯。 真要捋起来,最终大家发现,这辈分,眼花缭乱。 而现在……方继藩就面临了这样的困境。 有的人,他伯父是自己的徒孙,可他,却是方继藩的门生,还有…… 方继藩一想到这乱成了一锅粥的关系,就忍不住头大,可陛下已下旨,似乎……也只能硬着头皮收徒了。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五章:有良心的人 于是,方继藩寻了一个黄道吉日。 这宅里爆竹噼啪作响。 方继藩沐浴更衣,举行了收弟子的大礼。 二十二个孩子,跪在了堂下,方继藩则高高坐在椅上,喝了口茶。 徒弟越多,方继藩越觉得自己应当矜持,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 众弟子行了礼。 接着,送上了束脩之礼。 这些束脩之礼,都是朱厚照和各家托人送来的。 方继藩一直觉得,社会需要进步,哪怕是折现,送点铜钱,或是金银,都比送点腊肉要好。 可这是没法子的事。 他看着下头一个个淳朴天真的孩子,不禁感慨,想当初,我也如他们一般的纯洁啊,没想到,这才几年,自己就已不是孩子了。 方继藩咳嗽一声:“入了我门,自此之后,便需好好学习,要如为师……啊,不,如你们的大师兄一般,好好读书,规规矩矩,为师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明白了吗?” “为什么呀?”那徐鹏举一脸发懵。 “……”方继藩生出了一丝杀鸡儆猴的念头。 “不许问为什么!”方继藩厉声道。 徐鹏举一脸迷糊:“为什么不许问。” 朱载墨厉声道:“徐鹏举,你住口。” 徐鹏举似乎是害怕朱载墨的,便忙噤声,可心里还在想……为什么啊。 孩子们在嬷嬷的指导之下,行了弟子礼,双手抱着,作揖。 这礼,便算是成了。 方继藩起身,看着众童子:“从今往后,我便是你们的恩师了,你们的师兄,也有不少,有欧阳师兄,有刘师兄,还有唐师兄和王师兄……” 方继藩顿了顿,而后道:“等等等等人。总而言之,既入我门,这师门第一个规矩,就是事师如父,为师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心里,肯定会有所抵触,可不要紧,慢慢来,为师会慢慢教化你们。这其次,我方继藩,便希望你们能如你们师兄们一样,做一个好人,诚如为师一般,须知忠义,知礼仪,知廉耻!” “好了,其他的没什么再说的了。”方继藩摇摇头。 跟一群小屁孩子装逼,简直就是拿着大炮打蚊子,实是无趣。 摇摇头,走了。 挣钱要紧啊。 出了庭院,方继藩预备要走,他牵了马,正待要翻身上去,迎面,便见人道:“方贤侄。” 方继藩抬头。 便见张懋快步行来。 方继藩朝他笑吟吟道:“张世伯,今日竟没有去祭祀?” 张懋只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来来来,有话和你说。” 方继藩颔首,乖乖的牵马步行。 张懋叹了口气道:“有一件事,老夫是不吐不快啊,思来想去,还是得来找你,我家老二你是晓得的,虽不及张信有成就,在骁骑营里,也算是弓马娴熟,为人本分了。他就这么个儿子,张子贤,你是见过的吧。” 方继藩汗颜:“我徒弟。” “是了,张信那家伙,老夫真恨不得打断他的腿啊,他怎么就这么大胆,敢将那孩子抱来了,可是呢,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老夫能奈何呢?” 他唏嘘不已:“其实,许多人并不是……当真不愿让孩子来随你读书,而是……他们还是孩子啊……罢了,罢了,不说这些。老夫的意思是,这张子贤,已经给你行了师礼了吧。” 方继藩颔首:“没错。” 张懋拍了拍方继藩的肩:“可有一件事,老夫没琢磨透,横竖睡不踏实,老夫说了,你别嫌老夫脸皮厚。” “哪里,哪里,诸叔伯之中,张世伯的脸皮最薄的了。” 张懋哈哈大笑,摇头:“这是当然,要不然,陛下为何只信老夫呢,这祭祀,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去的。” 方继藩很认同。 因为这是实话。 主祭南京孝陵的乃是魏国公,魏国公的地位,自不必言。而主祭这京师诸陵的,就是张懋,别人可能认为,祭祀而已,不算什么,可在这个时代,祭祀其实是最紧要的事,两千年前,便有一句话,国家大事在祀与戎,也就是说,一个国家最紧要的事,就是祭祀先祖和打仗了,打仗关系到的乃是国家的存亡,祭祀,关乎着的是纲纪礼法,以及政权的正统。 华夏的先祖们,所奉行的乃是祖先的崇拜,他们绝大多数人,不信鬼神,倘若当真有鬼神,那么这鬼神,也定当是自己先祖的英灵,这世上在没有什么事,比祖宗更为紧要了。 方继藩佩服的道:“张世伯,我历来很钦佩你,能受陛下如此信重,且陛下何等的圣明,慧眼识珠,可见世伯之德,足以令人钦佩。” 张懋哈哈大笑:“小子,你的嘴巴,还真是伶俐,好,老夫就实话实说了……听说你给欧阳志他们在新城,各自置了五亩地。” “有这事。”方继藩点头。 张懋道:“这就对了,他们是你弟子对不对,因为是弟子,你给他们置了五亩地,张子贤那孩子,岂不也是你弟子,这地……” 方继藩:“……” 城里套路深啊。 方继藩唉声叹息:“实不相瞒,我穷……” “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不说了……”张懋面上羞红。 转身要走。 方继藩觉得自己良心难安:“且慢着。” 张懋迟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正色道:“给了!可是,万万不可和人说,不就是五亩地。” 难得大方一回,虽然又少了十万分之一的地,令方继藩稍稍心里有点儿疼,可毕竟,方继藩是个讲良心的人。 张懋眉毛一挑:“好,好,好,真不枉当初想揍……不,当初心疼你啊。” 方继藩心里却想,这张懋是最要脸面的,今日却跑来向自己要地,莫不是,英国公家……如此拮据? 不过细细想来,当初的方家,也好不到哪里去,砸锅卖铁,也没多少资产,世袭的贵族们,表面上风光,可实际上,收益却只有这么多,可排场却不能小,不能被人看轻,因而,花钱如流水。 方继藩便道:“世伯,想挣银子吗?” 张懋眯着眼:“犯王法的事儿我不做。” 方继藩摇摇头:“不不不,光明正大的挣银子,得请你帮忙。” 张懋沉默了很久:“你说说看。” 方继藩道:“近来……京里被水淹了,地价又暴跌了,是吗?” “是呀。”张懋皱眉,他欲哭无泪,张家在京里宅邸不少。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帮侄儿去收,这事儿,侄儿不能出面,得你去,不过得悄悄的进行,一定要保守秘密,我设置一个最高价,世伯反正除了祭祀之外,也是闲着,能收多少……是多少……” 张懋诧异的道:“那京师的地,现在可是越发的一钱不值了啊,世侄,你要想清楚,来来来,我来和你讲一讲这房市……” 张懋俨然成了房市的专家。 事实上,随着新城的出现,现在京里有很多楼市的专家,人人都能说一通什么地段啊、学区啊、城建哪、道路啊什么的。 人哪,都是被逼出来的。 从前没人关注这个。 可现在……但凡是商贾、文武大臣、勋贵凑在一起,都在研究这个。 张懋跟着一群人,也凑了热闹,他抿抿嘴:“京师现在俨然已是旧城,无数的官员和富户们一般来新城,里头,有多少人还肯置业呢?人口一旦流失……对了,还有学堂……” 说到一半,他脸色怪异起来。 眼前这个方继藩,不就是他娘的罪魁祸首吗? 他古怪的看着方继藩:“不说了,班门弄斧,老夫不如回去揍张信那狗一般的东西去。” 他顿了顿:“你拜托的事,好办,京师里,还有我老张家熟的?我闭着眼睛,也知道哪一处有一块石头,那一条巷子里住着什么人,可是,你要京师的地做什么啊?” 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救济天下百姓!” “……”张懋一脸不理解,不过他隐隐觉得,方继藩又开始在磨刀霍霍,天知道这一次,这砍刀是剁在谁的头上了。 看着张懋狐疑的样子。 方继藩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泪来。 泪水自他的眼角滑出来。 一见方继藩笑,张懋也呵呵的笑起来。 可方继藩心里却想。 别人以为我方继藩是开玩笑。 以为我方继藩是剥皮抽筋,不择手段。 可是……谁知道……我方继藩心里念着的,不过是无数人的一顿温饱而已。 所以方继藩大笑,好似玩笑一般,可这眼泪,却是货真价值。这不是笑出泪来,而是笑中带泪。 “此事,你放心便是,老夫无论如何,都帮贤侄这个忙的。” 方继藩点了点头:“有劳了。” 他随即翻身上马,向张懋告辞。 张懋不禁道:“世侄哪里去?” 方继藩丢下一句话:“卖房!” 张懋看着方继藩上马,绝尘而去。 忍不住摇摇头。 这个孩子…… 有些说不清…… 他方才的笑,竟好似隐含着什么。 哎…… 张懋叹了口气。 ……………… 感谢新的盟主“渔夫囖”同学,有时写书写累了,看着一个个盟主的读者名,老虎就很欣慰,在老虎眼里,诸位老板们犹如添香红袖一般,总能令老虎码字时,神清气爽。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六章:逆天的才能 人工显然成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心头大事,他们发觉似乎哪里都需要人。 他们每一次折腾,便需数不清的人,可对人力的需求,却越发的无法得到满足。 方继藩显得很无奈。 朱厚照甚至恨不得到乡下去,将人一个个绑了来。 若不是嫌绑架的效率太低,这等事,他还真做的出来。 到了初夏,整个新城就更加忙碌了。 十几万人,或在工坊,或是建宅铺路,而后,皇帝陛下驾车至紫禁城巡视了一番,无数的禁卫浩浩荡荡,群臣百官们相陪,打了一个往返,马车的订单,便已源源不断的来。 对于方继藩而言,这马车的舒适性其实还是远不如轿车的,可凡事,就怕比啊。 一比之下,当下的所有交通工具都变得不甚紧要了。 按照方继藩的计划,钱庄推出了车贷的业务。 十两银子首付,按月付款,经济实惠,一月也只需还款七八两银子而已,哪怕是寻常的富户,也能供应得起。 虽说许多人对方继藩多少是有看法的,可是…… 生活质量的趋势下,还是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方继藩命人在新城的道路上打了一个诺大的广告牌,上头是栩栩如生的马车,霸气无比。 若不是怕被抓去杀头,方继藩甚至还想在上头画一个弘治皇帝的半身像,在马车前,竖起大拇指的样子。 都说为了利润和扩张,资本可以无视世间任何律法,可方继藩对此不认同,明明自己很遵纪守法来着。 方继藩是断不敢将皇帝陛下的肖像画上去的,这涉及到了方继藩骨子里对于弘治皇帝的敬意,同时……他怕死。 方继藩让人绘制的,乃是英国公张懋的肖像。 用的乃是佛朗机画师,透视构图之法,还上了油彩,画上的张世伯很慈祥,却是栩栩如生,他嘴角喊叫,站在车前,翘起大拇指,面上带着喜感。 佛朗机的画,在大明并没有得到太多的认同。 古人们对于山水和人物,重神韵而不重技法。 这画的这么像……一看就不高级啊。 可既是广告,方继藩就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了,你认出来了就好。 每一个来新城的官吏,都免不得在此驻足,车他们认识,可画中人是谁,很眼熟啊,仔细一琢磨,噢,竟是…… 张懋背着手,站在那巨幅的广告之下,他沉默了很久。 挺像的,不,是太像了!连鼻毛都清晰可见。 张懋的脸色阴晴不定,老半天,只默默的叹了口气,而后显然假装没看见,静静的走了。 或许从当初撸起袖子来要揍方继藩的时候,今日这一切就已注定了吧。 ……………… 占城。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这炎炎夏日,许多人只是戴着斗笠,穿着一件短衫。 王守仁今日没有去讲学,倒是被方景隆招到了占城的衙厅。 方景隆巡视交趾,抵达了占城,可现在,面对这个自己儿子的门生,方景隆目光炯炯,忍不住道:“这些地,都是你们开垦出来?” “是的。”王守仁顿了顿,才又道:“开垦共计十万顷,收粮数十万担。” 方景隆的眼眸顿时明亮了几分,瞪着眼睛道:“再加上其他的粮田,足够大军支用了,倒是辛苦了你。” 王守仁朝方景隆行了弟子礼,谦恭的道:“此乃学生应当做的事。” 方景隆欣赏的看了王守仁一眼,唇边带着欣慰的微笑,道:“看来今年若是丰收,老夫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现在不但足以供应军中不足,竟还多了如此多的余粮,老夫理当为你表功。” 王守仁的脸色没有太多变化,显得很稳重。 哪怕是得到了夸奖,他也不露声色。 这甚至令方景隆有一点错觉。 这个小子,明明只是自己的徒孙,可他的言行举止,竟没有一丁点让自己小看的地方。 继藩的门生,还真是一个又一个的怪胎。 沉默了片刻,王守仁看了方景隆一眼,道:“不知……师公可得到了恩师的家书?” “有啊。”方景隆点头,而后道:“怎么?” 王守仁叹了口气,总算露出了几分郁郁之色,道:“学生每月寄送了书信去,可至今没有音讯,生怕恩师出了事,可这交趾和京师相距数千里,消息阻塞……” 方景隆苦笑道:“你的恩师,可能比较忙吧,你不必惦念,他现在还好。” 王守仁便吁了口气:“恩师的性子,历来如此,学生已经习惯了,他来了兴致,可以给学生修三四封书信,若是兴致不好,可能半年也没有一封书信来。” “哈哈……”方景隆只能用大笑掩饰自己的尴尬了:“继藩他……” 算了,好像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人家还不知道自己的恩师是什么性子吗?方继藩就是这样的人啊,还能说个啥? 方景隆便转了话题,捋须道:“走吧,去看看你带着人开垦的土地……开垦植粮,此乃头功。说来真是奇怪,军中也开垦,为何却没有如此成效呢?” 王守仁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他是个不喜夸耀自己功绩的人。 ………… 这一日,弘治皇帝召方继藩入宫。 方继藩进了奉天殿,正好看到弘治皇帝伏案,手中拿着一份奏疏,凝眉不语。 方继藩上前行了礼道:“陛下……”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英国公张懋,他的肖像竟挂在了新城口上。” “是。”方继藩有些心虚了,连忙又道:“儿臣和张世伯,名为叔侄,实为父子,儿臣在想,他不会见怪的,若是陛下不喜,儿臣这就撤了。” 方继藩心里想着,撤掉英国公,那就只好上我亲爹的了。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却是道:“据说马车现在已有许多人下定了。” “是。”方继藩道:“已有了一千多个订单,匠人们正在培训,现在生产还不足,没有一个多月功夫也交付不完,不过这马车还在源源不断的有人下定,儿臣正为此而烦恼呢。” 弘治皇帝听罢,舒心了,竟转眼忘了英国公张懋还挂在新城入口。 他笑吟吟的道:“在暹罗,发生了一事,是今早送来的。” 他敲击了一下案牍。 “暹罗何时,竟也有了新学门徒?” “什么?”方继藩有点懵。 弘治皇帝的手抚着御案,道:“暹罗有新学生员,四处宣讲新学,暹罗国使节却跑来状告了,说是这些门徒闹的很厉害,还和不少僧侣起了冲突。” 方继藩不禁苦笑道:“儿臣对此,一概不知。” “这些人,都是王卿家的门生吧?”弘治皇帝道。 方继藩心里也是无语。 王守仁在占城,据说有弟子三千人,这三千弟子,天知道又招募了多少徒孙。 对于这个脾气古怪的门生,方继藩……心情很复杂啊。 还是欧阳志省心! 方继藩便道:“学问的事,儿臣也不太懂,不过儿臣想着,这是暹罗国的事,而推广圣学,教化四方,本就是我大明应有的责任。” 弘治皇帝点头道:“是啊,可是以往却一点成效没有,现在成效这般大,朕倒有些担心了。这个王守仁,确实是个干才,他很适合教书育人。” 方继藩心里道,王守仁何止擅长教书育人,只是因为门生太多,所以在教育方面比较出彩而已,将其他的才能,统统掩盖了而已。 方继藩讪讪笑道:“王伯安此人,虽……在儿臣弟子之中不算夺目,性情也不甚好,可是……陛下,儿臣却认为……” 他本想为王守仁说一些好话。 历史中的王守仁,确实是太耿直了,其实混的很不好,哪怕他有逆天的才能,说他郁郁不得志,其实也不为过。 说到底,大家不喜他这牛脾气。 而作为恩师,方继藩自觉得有责任吹嘘他一番,让他的形象好一些。 可话刚要出口,外头萧敬便来了:“陛下,内阁诸公……到了。”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你且坐一旁,来,给方卿家赐坐。” 宦官取了锦墩,方继藩坐下。 刘健三人入殿,显得有些匆忙,三人拜倒道:“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和颜微笑道:“三位卿家,今日可来早了。” 刘健却是皱着眉头道:“云南送来了急报……说是云南发生了蝗灾。” 蝗灾…… 弘治皇帝唇边的微笑顿时消失,眉心也拧了起来。 他凝视了刘健一眼,认真道:“眼下灾情如何?” “正在极力救灾。”刘健苦笑:“臣等也在打算调集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这云南,汉土杂居,一旦缺粮……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凝重的道:“是啊,云南可缺不得粮食,这些年,云南、广西、贵州诸地……说起来………朕也确实有些忧虑。” 弘治皇帝所说的忧虑,在于这西南一带驻守了大将军,可粮食却是不足以供应的,为了解决粮食问题,朝廷不得花费大量的精力,征调人输送粮食。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七章:干一票大的 似许多粮食不能自给的地方,往往都是荒山野岭,十分偏远,一旦朝廷要运粮,路途的损耗是巨大的。 现在云南大灾,朝廷就得调粮。 今年,虽然朝廷是丰年,可要调粮,就免不得要征募大量的民夫,这其中的消耗,实是惊人。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赶紧着调粮吧,万万不可耽误了。” 可刘健却是想了想,显得迟疑。 沉默了很久之后,刘健道:“陛下,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健。 刘健道:“方都尉自献上了红薯和土豆之后,可得是天大的功德,这些年,朝廷开始推广他土豆和红薯,可是……臣等却发现,因为大面积的丰收,谷物的价格,暴跌。这导致,许多的士绅,认为谷物过贱,自家的地里,租种出去,也未必能获得应有的收益,因而,不少的田地,都荒废了下来,使许多青壮,无法租种土地,不得不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好在,这些流民,倒也不是没有地方安置,西山那儿,安置的流民,就有十数万之多。” “可是……臣恐,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啊。就说今年吧,虽说收了不少的粮,可抛荒的土地,也是惊人,甚至还有不少的士绅,听闻生桑养蚕有利可图,于是大规模的将自家的地改粮为桑,陛下,这天底下,无农不稳,且不说,当今朝廷,七成以上的粮赋源于江南,可江南因此,土地的抛荒和改粮为桑,却最是严重。朝廷需靠着征来的粮,赈济各处灾情,又需调粮,大量的输送西南、辽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弘治皇帝缓缓的点头,他看向方继藩:“方卿家怎么看?” 方继藩道:“士绅们这么做,本也无可厚非,儿臣也以为,这是一个隐患。刘公说的不错,无农不稳,可儿臣也以为,无商不富。江南的粮赋压力,尤其的大。更可怕的是,在江南,真正占有了大量土地的士绅,他们十之八九,因为功名的缘故,几乎不需缴纳税赋,而寻常的百姓,只有几亩薄田,朝廷的粮赋,却几乎都强加在他们的身上。” “以往的时候,粮价还算稳定,这些小农,尚且可以靠着一些田,维持生计。可现在,因为谷物暴跌,士绅们家大业大,只是收成多寡的问题。可对于这些小农们而言,却是灭顶之灾。儿臣以为,天下未必缺粮,朝廷所征收来的粮食,却是年年减少,根源在哪里呢?” 方继藩想了想:“儿臣斗胆要说,根源就在于,手中有粮的人,朝廷征收不上他们的粮赋,反而是那些靠着粮食来活口的小农,反而赋税极重。若能解决士绅一体纳粮的问题,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哪怕大量的土地抛荒,国库的粮食,也足够解决当下的问题了。” 士绅一体纳粮…… 君臣们俱都惊骇的看着方继藩。 这家伙,还真敢说。 士绅是遍布在天下的大大小小地主,他们家里子弟有功名,自己本身在地方,就是豪强,连官府都未必得罪的起,他们的特权,就在于能用各种方法,来躲避税赋,你方继藩,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弘治皇帝苦笑,和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李东阳忍不住咳嗽。 方继藩一脸纯真的样子:“怎么,难道不对吗?有地有粮有银子的人,难道不该纳粮?” “这……”刘健看了李东阳一眼。 李东阳已经不知道,方继藩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了。 事实上,大明一直以来,对士人都有优待,比如,他们可以免税,同时,因为朝廷委任的官员,只到了县一级,而县以下,几乎都是仰赖这些士绅们维持了。 就如交税,大明在地方上,几乎都是如此。。 比如这一个乡,朝廷需要多少粮,可要征收,怎么收? 一般的情况之下,大体人们都以为,会有专门的税吏,前去征收。 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因为县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人员,去负责这些事,而且,若是什么都是官府亲力亲为,成本也太高了。 太祖高皇帝时期,更是严令差役不得随意下乡,因为当初太祖高皇帝认为,差役们都是穷凶极恶,一旦下乡,极容易滋扰百姓,这位平民出生的皇帝,可是对官吏深恶痛疾。 所以,官府便往往将收税的事,委托给地方的士绅,只要你能帮着把今日应征的粮收上来,至于怎么收,收谁家的……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朝中后期,大规模的土地兼并,且愈演愈烈,就源于此,有功名、能和官府推杯把盏,积极参与对方事务,同时还有协助官府收税的士绅们,最后这沉重的赋税,压在谁的身上,几乎不言而喻了。 李东阳耐心的道:“方都尉,士绅一体纳粮,这……倒是一件善政。其实,宣宗黄得在时,就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可你知道为何,无法贯彻吗?甚至……提都没有人提吗?” 李东阳微笑,他是户部尚书,是以,很想给这位天真的都尉,上一堂课:“朝廷在地方,与其说仰仗各地的州县,不如说,仰赖这数之不清的士绅,一旦让士绅一体纳粮,这士绅……诶……” 他叹了口气,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自己……还有刘公、李公,甚至是满朝的大臣,哪一个不是士绅呢? 等他们致仕了,回到了老家,不一样,是士绅,自己的儿孙,不也是如此? 方继藩心里想,我当然明白,当今天下,皇帝能仰仗的,只有文臣,而文臣的背后,就是数之不清、盘根错节的士绅,除非皇帝活腻歪了,否则,怎么可能得罪这千千万万个士绅。 可不解决这个问题。 朝廷的赋税,就永远不足,而在地方上,最穷的人,反而需要交纳沉重的税赋,那些老财和士绅们,富得流油,却一毛不拔。 这样不完蛋,都没天理啊。 我方继藩若不是得了脑疾,为了这千千万万的百姓,我都想反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阻力大,这是肯定的,可若什么都不做,放任自流,最后的结果……会如何呢?因此,臣建议,不如,寻一府一县,去试一试,若是连试都不敢试,怎么知道,能否贯彻呢?”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再看看刘健和李东阳等人。 方继藩清楚,这些君臣,虽都是后世所批判的既得利益的代表人物,可无论如何,他们的心里,还是有一些情怀的。 方继藩道:“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陛下和诸公,哪一个不知小民之苦,又怎么忍心,什么都不做呢?我大明靠的,就是这千千万万小民撑起来的,陛下的锦衣玉食,还有诸公的俸禄,哪一个,不来自于他们的血汗,不妨,我们试一试吧,想来,这天下,总有深明大义之人吧,不如,先从一府开始……如何?” 弘治皇帝竟是动了心。 可他无法下定决心。 这事儿要传出去,还不知闹的怎样鸡飞狗跳呢? 先在一府试一试? 弘治皇帝看向刘健等人。 刘健第一个反应,这方继藩,又想打什么主意,他吃人不吐骨头的啊。是真的好心,还是…… 刘健心里竟是复杂无比,站在他的立场,他是坚决不肯士绅一体纳粮的,你大爷,我就是士绅啊。 可他为官多年,深知大明的根本弊端就在于此。 他甚至可以想象,假以时日,任这般下去,这大明的天下,十之八九,就亡于此。 小民税赋沉重,不得不破产,而士绅不需纳粮,本就占尽了无数的优势,再加上他的土地收益,比小民高的多,自然而然,肆无忌惮的兼并土地。 最后,交纳税赋的小民越来越少。而不需交纳税赋的士绅,土地越来越多,国库怎么维持,流民问题可以解决,可财政问题,谁来解决? 刘健与李东阳、谢迁三人默默然的对视了一眼。 三人竟都陷入了沉默。 这太难了。 哪怕是开这个先河,都会使他们承受巨大的压力。 弘治皇帝见三人犹豫不定,心里感慨一声:“三位卿家……都拿捏不定吗?”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诸公平时天天盘算着怎么节省粮食,可省了又有什么用,天下占据了绝大多数土地的人不需交纳粮赋,国库的钱粮,又能办成多少事。我方继藩,这样的人,尚且赞同纳粮,诸公自诩自己是圣人门下,就这么怕吗?” 诶…… 刘健仰头长叹,拜倒在地:“老臣蒙陛下不弃,方都尉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老夫忝为内阁首辅大学士,被人誉之为宰辅……老臣实是无地自容。陛下若有决断,老臣愿以陛下马首是瞻,纵使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惜。”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了一眼,目中骇然,刘公……竟是同意了。 …………………… 第二章送到,今天课多,更新迟了,抱歉。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八章:君臣同心 刘健的首肯,并没有让李东阳和谢迁轻松。 他们自然清楚,哪怕是刘健同意了,又如何? 这可是天大的事,不是闹着玩的,这刘公,是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打算。 见刘健匍匐在地,弘治皇帝的眼睛,竟有些模糊。 事实上,弘治皇帝也有点举棋不定。 他深知真能贯彻,便算是解决了大明王朝最大的隐患,可是……… 想要做到,实是太难了,首当其冲的,将会是刘健,因为刘健乃是内阁首辅,所有的压力都会冲着他去。 这方继藩倒是说的轻松,问题在于,大家压根不会去找他这个驸马啊。 李东阳和谢迁,与刘健一向相交莫逆,此时也禁不住迟疑了。 最终,他们拜倒在地:“臣等……” 后头的话,竟是哽咽了,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方继藩站在一旁,心里感慨。 刘健还是有情怀的人啊。 至于刘东阳和谢迁,倒挺有义气,历史之中,这三人名声都不算坏,这历史可能会有偏向,可大抵还是八九不离十的,一个纯粹的坏人,不可能得到好名声,而如方继藩这般纯粹的好人,大抵也会被千秋史笔所温柔的对待。 当然,若是有人敢在明实录里说方继藩的坏话,方继藩保证砍死他。 就算等自己百年之后,有哪个人不开眼。 自己这么多徒子徒孙,怕啥? 当然,想要完成这个壮举,的确很难。 终明一朝,每一个人都知道,眼下土地兼并问题的严重,也明白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是……哪怕是到大明灭亡,到了几乎要亡天下的地步,也没有人愿意去解决这个问题。 倒是到了清朝雍正年,将士绅一体纳粮解决了。 这固然是因为雍正本就是个狠人的原因,可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大明是真的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大明的统治基础,本就是仰赖于士绅,自己砍自己,不存在的事。 而清朝表面上,是维持了大明的国策,可实际上,雍正的基本盘,来源于后金人,此前所谓被优待的士大夫,终究不过是外人而已,所以雍正可以毫不犹豫的对反抗者举起屠刀,谁不服,就宰了你,让你闭嘴,你就得乖乖闭嘴。 因此,在大明玩这个,不啻是在玩火,风险很大。 此时,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他抬眸看了一眼方继藩,道:“好了,方卿家,朕想听听你,如何士绅一体纳粮。” 方继藩认真起来,道:“陛下,士绅为何不肯纳粮?” 弘治皇帝不禁一愣,这个问题,他没想过。 面对弘治皇帝的反应,方继藩像是早就知道似的,此时接着道:“这是因为士绅在纳粮之后,也未必能使自己有好处。因而这天下士绅一听到纳粮,就势必群起而攻之。” “所以眼下要解决根本问题,就必须让他们知道,朝廷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做到这一点,让他们真正尝到了甜头,到时,即便会有牢骚,可他们的抵抗也断不会如此激烈了。”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口里则道:“现在,难道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吗?”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而后道:“儿臣不想深入探讨这个问题,毕竟事情只能一件一件的解决,儿臣所说的用之于民,是在于那种看得见,摸的着的好处。” “好吧。”弘治皇帝始终凝眉:“你继续说下去。” “所以,可先在一县做尝试,至少先将反抗降到最低,若是这士绅一体纳粮,在该县得以解决,再徐徐图之,慢慢的推广。不妨我们将该县称之为模范县。” 模范县…… 弘治皇帝不禁一怔,方继藩总能给他们冒出新鲜东西。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问题能得以解决。 弘治皇帝苦笑道:“哪个县可以?” 方继藩想了想,才道:“最好先从近处着手,不如从保定府定兴县开始,那儿距离京师足够近,一旦有事,朝廷可以立即解决,防止事态扩大。” 弘治皇帝微微低头思索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道:“新城距离定兴也不过百来里而已,确实不成问题。 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还得派一个有胆有识之人。儿臣思来想去,臣的门生欧阳志前往较为适合。” “欧阳志……”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这方继藩,可真下本钱啊。 自己的首席大弟子,居然派了去,这不就摆明了就是向天下人宣告,没错,这馊主意是我方继藩出的,来打我啊,笨蛋们。 刘健等人,原以为方继藩会做缩头乌龟,谁晓得这方继藩竟还很有担当。 弘治皇帝却是眉毛一挑:“欧阳志他是翰林侍读学士,身份清贵,只做一个小小县令?” 方继藩正色道:“他依旧还是翰林侍读学士,这样做,也说明了朝廷对定兴县的重视。除此之外,儿臣斗胆以为,暂时不能以士绅纳粮去定兴立这个标榜,不妨……先寻个明目,不如说募捐之类。” 这倒是好主意,起码不会一下子激起士绅的反感。 弘治皇帝点头:“还有呢?” “还有……”方继藩嘿嘿笑道:“还有,就看欧阳志了,看他能不能顶住压力。” “只要顶过去,事情便罢,顶不过去,就全盘皆输,儿臣就当没了这个徒弟。” 说罢,方继藩看了刘健等人一眼,而后又道:“而刘公等人,只怕未来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弘治皇帝踟蹰着:“你有把握?” 方继藩道:“只有三成把握。”深吸一口气之后:“可是……若能办成,便是利在千秋之举。陛下,试一试吧,反正就算是输了,于陛下也是无碍。” 这意思等于很明白的说,反正死的是别人,就算是牺牲,到时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还可以罢免内阁大学士,甚至是罢黜欧阳志这些罪魁祸首来平息天下人的愤怒。 方继藩显然是想孤注一掷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而让欧阳志去,显然代表了方继藩的决心,他若是办不成,大不了跟自己回家卖房去。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羞色,他忍不住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方继藩汗颜:“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脸上肃然起来,厉声道:“朕想要尝试,是自知一旦成功,此举便是利国利民,造福万千的百姓,若是功亏于溃,这个责任,朕来担当。朕的列祖列宗们也并非没有被人所诟病过,你以为朕真的沽名钓誉,只求在别人眼里,做一个圣君?朕的列祖列宗也不乏有人被人暗中称之为昏聩者,他们可以,朕也无妨。你说有三成把握……” 弘治皇帝站起来,背着手,看着奉天殿外的落地玻璃,只是眼眸里的光芒,似是透出了一股坚定,声音竟有些颤抖:“试试吧,欧阳志若是不怕身败名裂,刘卿、谢卿、李卿愿与朕共进退,连你方继藩……” 方继藩霎时的脸一红:“陛下,不要用连好嘛,这个连字,听着有些寒碜。” 弘治皇帝正色道:“你方继藩,既也肯为天下百姓一试,好,那就试,就从定兴县开始。” 刘健等人的心里打着鼓,只是到了此时,却也无别话可说了,便道:“吾皇圣明!” 弘治皇帝回头朝方继藩一笑:“朕倒是很想看看,你所谓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 欧阳志有点懵。 正定县令,奉旨向正定县士绅募捐。 怎么感觉是在侮辱正定县士绅们的智商。 当然,欧阳志此时还没反应过来。 方继藩坐在堂中,看着欧阳志。 他喜欢这个家伙,和自己一样,都是本份老实,果然什么样的师傅,就教出什么样的弟子啊。 方继藩语气沉痛道:“欧阳志,你在听吗?” “……” 良久,欧阳志道:“呀,师父,您说。” 方继藩道:“我慢慢说,你自行理解。”顿了顿:“此事关系重大,事关我大明千秋,一旦失败,你便身败名裂,从此之后,怕是官做不成了,只好遗臭万年,跟着为师凄惨的卖房度日。可若是成了,则功在千秋。我是这样对陛下说的,为师说,这样的事,非要有大智大勇之人,方可贯彻下去。你智商虽然不足,可勇气可嘉,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所思来想去,还是向陛下推荐了你。” 欧阳志这一次算是听明白了,他作揖道:“恩师有命,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方继藩高兴起来,说实话,这样的人,哪怕是一丁点智商都没有,宛如一个智障,方继藩也喜欢。 “我写下一个章程,你什么都不必管,只管去做,陛下已有默许,正定县不远,驻扎着一支京营,此营的指挥姓吴,算起来,和我方家也是有一些渊源了,若是事态紧急,随时可以调用,总而言之,为师借的就是你这一股子忠心不二,你立即收拾一下,明日就去赴任,总之,按着章程办!” 正文 第八百六十章:大丰收 琵琶声响起,带着铿锵,宛如鼓声频催,四面八方八方的汉兵持戈而来…… 方继藩喜欢听这琵琶,琵琶从前在军中,属于军乐。 朱厚照不解的看着方继藩,方继藩没理他。 待着女子弹了一段,有些累了,方继藩便让她去歇了,弹琵琶的入门很高,尤其是这十面埋伏,寻常的女子,能弹上一段,已是不易。 “殿下在做什么?” 朱厚照道:“听戏。”朱厚照感叹道:“太皇太后许是嫌本宫烦,不准我入宫听了,她们不准,我便自己来听。” 方继藩笑了:“殿下,刘瑾得借用臣一段时间。” “做啥?”朱厚照一愣。 当得知让定兴县去做镇守太监,朱厚照倒是乐了:“本宫也早知道,这些该死的士绅从不纳粮,这还了得,早想收拾他们呢,哈哈……刘瑾能成吗?我瞧他一点本事都没有,就知道吃。” 方继藩感慨道:“殿下信不过刘瑾,还信不过臣。” 朱厚照便颔首:“既如此,便让刘瑾那奴婢去吧,别丢了本宫的脸便是。” 说着,朱厚照乐不可支道:“杀千刀的,敢不缴税赋,他们都说,这太祖高皇帝英明的很,可本宫听着,却一点都不英明,当初,怎么就让这群人不缴税呢。” 方继藩心里吐槽,太祖高皇帝英明?那只是人家当着你面而已,背后里,还不知将这朱元璋骂成什么样了,方继藩道:“此一时彼一时而已,当初国朝初立,儒生本就稀少,太祖高皇帝虽对士人严厉,可为了安稳人心,这才定下了此策,哪里想到,此后百年,土地兼并的不成样子,富者,田连阡陌;贫者,脚无立锥之地。百年尚且如此,再过百年之后,会是什么光景呢?这些家里有这么多地的人,真是无耻啊。” 朱厚照脸一红:“别骂人,本宫也有许多地,你也有许多地。” “……”方继藩面不改色:“这不一样,殿下和臣……啊……今日日头真好,殿下,咱们去打边炉吗?” 朱厚照唧唧哼哼:“近来吃牛肉吃的有些腻味了,吃驴,本宫爱吃驴。” 二人出了戏院,方继藩嘱咐着戏院上下,赶紧排练,便和朱厚照寻了温艳生。 难得有休憩的好时光,这些日子,卖房实是辛苦。 次日一早,欧阳志便动身了。 他只一身儒衫,洗的桨白,他不爱美食,不喜华美的衣衫,是个极无趣的人,只背着一个行囊,带着新的任命,到了方继藩的门前,行了弟子礼,转身默默而去。 晨曦的一道光,照耀在他的背脊上,仿佛是为他专程送行。 刘瑾的包袱,就大的多,他雇了十几个帮闲,预备了几辆大车,车里什么吃的都有,这样的话,就不怕挨饿了。 方继藩虽没有出面亲自相送,却是站在自家的宅院的阁楼上,阁楼上只是小窗,自小窗里,可以看到欧阳志的背影,目送着欧阳志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方继藩吁了口气,打了个嗝,驴肉,真的……很不好消化啊。 阁楼之下,吵吵嚷嚷,孩子们做着早操,他们一个个,比从前壮实了一些。 这些接近四岁,甚至五岁的孩子,面上稚气未脱,哪怕最小的方正卿,也不小了。 晨操时,他们还需念口号。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方继藩背着手,低头,看着这些孩子。 起初的时候,孩子们还是很调皮的,或者……都不愿吃苦。 一旦方继藩严厉起来,不少孩子,只知道哇哇大哭。 可人就是如此,一旦让他们习惯,渐渐的,适应了过来,这些不大的孩子们,身体里仿佛就已打了一个烙印,仿佛,这早起晨练,上午读书,正午午睡……都已成了习惯。 这个年纪的孩子,既是长身体的时候,其实,也是性格养成之时,且一群孩子在一起,是最容易培养他们的性格的。 朱载墨隐隐然,已通过时不时的揍徐鹏举,获得了威信,成为了孩子王。 这令方继藩对于方正卿倒是有几分忧虑起来。 这孩子……不像自己啊。 一丁点霸气都没有! ………… 一封奏报,已送至户部。 户部侍郎杨业,取了奏报,只垂头一看,面上却是一愣。 这户部正在核算今年的钱粮呢。 云南需大量的粮食,这些粮食从哪儿来,实是让人费心的事。 可现在…… 这位杨侍郎顿时面露喜色。 好兆头啊。 他二话不说,立即命人将奏报送入内阁。 此时是正午,在文渊阁里,大明宫别出心裁的设计了一个阳光房,四面除了木框之外,几乎都是玻璃,京师的天气干燥,夏日的日头,却并不毒辣。 此时,让人拉开了三面的窗帘,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人,坐在这暖洋洋的太阳之下,徐徐喝茶。 欧阳志已是启程了。 据说还去了一个刘瑾。 刘瑾是谁? 三人面面相觑。 不过慢慢的,他们倒是开始有了一丁点的印象。 就是那个在江西立了功劳,据说还得了陛下嘉奖,最后又死而复生的太监。 刘健听到会有一个镇守太监去,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心情也爽朗了一些。 毕竟,是人都明白,镇守太监是干什么的。 “这方继藩,对他的门生欧阳志倒是不错,老夫此前,还对欧阳志有所担心呢。” 刘健苦笑。 谢迁颔首:“是啊……这个刘瑾,虽不知是什么人,可显然……是让他去做脏事的,这倒是成全了欧阳志的名声。” 刘健呷了一口茶:“眼下,已有许多人看出了眉目,不过……这一次毕竟没有大张旗鼓,只要朝廷默不作声,暂时,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对,可是于乔、宾之,你们可要小心防范和应对。” 二人连声说是。 刘健道:“这玻璃房里,真暖和啊,可是……却不知什么时候,暴风骤雨就要来了。”摇摇头,刘健苦笑:“还有,魏国公请求入京,陛下已恩准了,你们知道吗?” “略知一二。”谢迁眼中带笑:“魏国公的脾气,历来不好,他的亲孙子,去了西山书院,想来……他已急了吧,这一次,是来看孙子的。” 李东阳道:“依着魏国公的火爆脾气,方继藩这一次,只怕有大麻烦了。徐家一门二公,也甚受陛下的信赖,这位脾气暴躁的魏国公若是暴怒起来,可不是好玩的。噢,还有,现在内城,许多人都在卖房,尤其是内城,房价跌到了谷底,刘公,你的宅子,不卖?” “早已委托了牙行。”刘健摇摇头:“可行情不好,哪怕是价格不过原先的三成,也是无人问津……新城的贷款按揭,每月又需还,按揭这东西,真是狠哪,此法一出,哪怕是十万两银子的宅邸,却只需出两万两,这岂不是等于,是让人用未来一辈子的收益,去买房。这世上,十万两现银,能拿得出来的人凤毛麟角,可两万两银子,对于有些人而言,却不算负担,如此……这房价,才蹭蹭的往上涨。你们说,这方继藩若是将心思放到正道上,该有多可怕。” 李东阳微微笑道:“不只如此呢,房子他过一道,你要买房,贷款按揭,他还赚你一笔利息银子,老夫算过,老夫贷了三万两银子,二十年之后,总计要还他五万多两……” 谢迁忍不住皱眉:“这算什么,最可恨的……还有那银票。这么多人借了款,钱庄趁此机会,推行银票,现在不少人,都开始用着银票交易了。这银票怎么印,还不是他方继藩说了算,天知道里头有没有掺水。哪怕是随时可以兑换足额的银子,可这里头的猫腻,多着呢。他拉了太子殿下,一起弄钱庄,怕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刘健苦笑:“得想办法,到时候派驻户部的钱粮主事,每隔一些日子,至钱庄监管查账,可不能让他胡闹,否则,随他滥发银钞,出了事,动摇的却是朝廷的根基。 刘、李二人纷纷点头。 “还有云南的灾情,方继藩倒是上了一道奏疏,说是直接让朝廷拿银子送去云南,不必运输粮食,银子一到,再鼓励各地的商人,输送粮食去,你们说……这可行吗?” 三人天南地北的闲聊。 刘健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从前,也不是没有试过这个办法,一旦放任商贾运送去,这些商贾,难免会和本地士绅勾结一起,囤货居奇,坐地起价,朝廷送去的不是粮,若只是银子,依我看哪,十之八九,那粮价,居高不下,最后送多少银子去,都是无用。” 正说着,通政司的人来了。 紧急将奏报送上。 刘健取了奏报,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随即,面上带着愕然。 “怎么,刘公,又是何事?” 刘健沉默了片刻:“王守仁这家伙,在交趾……垦荒!” ………… 第一章送到,求支持。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一章:不愧为圣人 垦荒……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懵。 刘健哭笑不得道:“他带着弟子,还有民户,到处种粮,开辟了良田数十万顷,这交趾,尤其是占城一带,粮食可以做到一年两熟,得粮,数百万担,那儿的粮食,已是堆积如山了。” “……” 李东阳不禁苦笑:“如此一来,岂不是迁徙入交趾的军民,他们的粮食问题,可以缓解?” “何止是他们的问题可以缓解啊。”刘健道:“云南地崩,朝廷可以便宜行事,将这交趾之粮,急调去云南,如此一来,西南诸省,依靠交趾这西洋之鱼米之乡,足以自给,倘若如此,就太好了。不只如此,里头还说,自西山引进的橡胶树,已开始大量的存活,那王守仁在交趾,大规模的种粮、酿酒,还有制橡胶,除此之外,还种了大量的甘蔗林子,榨蔗糖,这王守仁上的一道奏疏,叫《劝农书》,等等,老夫先看看。” 劝农书…… 这劝农书大家可是耳熟能详啊。 朝廷隔三差五,也会颁布劝农书,不过前些日子,新学对劝农书,可是讥讽嘲笑了很久,认为都是官样文章。 可如今,这新学的最中坚,居然也上了一道劝农书上来。 刘健低着头,一字一句的看着这洋洋洒洒的上万言奏疏,他几乎一个字,都不敢遗漏,里头,竟是推广农业之法,先了解各地的实际情况,而后,如何组织人力开垦,如何训练出一批精通农时,同时对农业精深的差役,如何确定哪些土地适合种植什么。 除此之外,还要事先有应对天灾、虫害的办法。 哪怕是如何组织人力,在天变之前抢手,某些农具适当的改良,灌溉和选种,这里头,都是详实无比。 其中种植橡胶注意什么,种植稻米该注意什么……竟也记了下来。 刘健皱眉,忍不住道:“粮是这般种的吗?” “什么?” 刘健将奏疏送到李东阳手里。 李东阳哪里种过什么粮,虽是士绅之家,可他读了一辈子的书,稻田是什么样子,他倒是知道,其他的……也只有靠想当然了。 他细细看来……皱眉,却是哑口无言。 他不懂啊。 谢迁也看了一眼:“应当是这么回事吧。” “这个家伙……倒是一个奇才。”刘健:“从前总觉得新学,有哗众取宠之嫌,可看看这王守仁,这天底下,有几人能做到他这般?你们以为,他只是聪明。咱们大明,哪一个入朝为官的,不是进士,又有哪一个人,不是聪明绝顶呢?” 刘健叹了口气:“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有几人能说到这般,都是士大夫啊,怎么……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这王守仁……是高才……他在交趾,算是使这交趾从战乱蛮荒之地,成了礼仪富足之地……” 刘健皱眉:“立即去见驾吧,陛下也该知道一点好消息了。” ………… 弘治皇帝看着手中的奏疏,也是诧异无比,他忍不住道:“来人,将以往朝廷劝农的告书都取来。” 萧敬不敢怠慢,忙是取来一叠告民书。 弘治皇帝弓着身,将这些劝农的宣传与王守仁的奏疏进行比对。 这不比还好,一比之下,弘治皇帝的脸微红。 “王守仁是王华之子?” “陛下。”刘健道:“也是方继藩的门生。” “王卿家这人,朕略知一二,他是清流,嗯……大抵,若是让他来写告农书,和其他翰林所书的,不会有任何的分别。看来,王守仁能如此,和他的恩师方继藩,不无关系。” 弘治皇帝一面说,一面思量。 王华是教不出这样的儿子的。 所有人纷纷点头:“不错,臣也深以为然。” 弘治皇帝随即皱眉:“可见方继藩教学,非同凡响,朕得此子,使朕无忧啊。” 说着,弘治皇帝高兴起来:“往后,这交趾的粮食,可供应西南诸省,那里大丰收,粮食出产又高,得了这么多的耕地,这是好事,朝廷该多迁徙一些人去。至于王守仁,他在交趾,已有无数徒子徒孙了吧?” “是,据传是弟子三千,徒孙无数。” 弘治皇帝一脸感慨:“有这些人,足以安定交趾了。” 弘治皇帝长身而起:“敕命:王守仁教化开垦有功,调回京师……”弘治皇帝顿了顿:“命其暂回京师,另有重任。朕从前,倒是没有好好的见过他,虽也有几面之缘,却没有过长谈,似这般的人,朕该好好见一见。” 刘健等人一愣。 他们突然意识到,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了。 要知道,王守仁调去了交趾任提学官,哪怕他的升官飞速,可至多,他没有长久的翰林资历,未来的前途,至多,也只是一个尚书罢了。 可现在不同,一旦调回京师,就可能重新有任免,此人……莫非将来……也可能踏入内阁吗? 刘健和李东阳等人对视一眼。 他们这种年龄的人,对于接班人是极为看重的。 他们迟早会致仕,未来,谁来接自己的班,都有可能。 毕竟,致仕之后,人走茶凉。 比如在历史上,李东阳和杨一清乃是同乡,李东阳致仕,过了一些年,重病,朝廷开始讨论他的谥号问题,杨一清向皇帝请求追赠为文正公。 皇帝同意,这杨一清二话不说,就跑去找李东阳,李东阳还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呢,一听得了一个文正公,便晓得,这是此时的内阁大学士杨一清的极力推荐,李东阳激动的不得了,居然从病榻上爬起来,要向杨一清行礼致谢。 这文正公,乃是臣子的巅峰,所谓生当太傅,死谥文正。能得此谥号,李东阳立即去死,都乐意。 可若是后世的内阁大学士,和自己不对付,这可就为难了,文正公是别想,不反攻倒算就不错了,多少人最后没有好下场的。 欧阳志,刘健三人,是极放心的,这是一个忠厚的老实人,他将来若是能入阁,哪怕不会厚待他们三个老家伙,也断无落井下石的可能。 可王守仁,性子……不太好啊,平时也不见他怎么打招呼。 能行? 当然,唯有李东阳,对此却是乐见其成,他和王守仁,早就认识了,说是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遵旨!” 三人还是乖乖行礼,这个时候,官绅一体纳粮,已是迫在眉睫,到时,天知道,会闹出怎样的乱子,将王守仁召回来也好,方继藩的门生,有一个算一个,至少,不会坏事。 “欧阳志,已去了定兴县吧?” 弘治皇帝抚案:“他不在朕身边伴驾,朕还真有点不习惯。” 说着,弘治皇帝看着远处站着的一个待诏翰林。 那待诏翰林,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刘健忍不住追问:“陛下,不知何故。” 弘治皇帝想了想,声音放轻了一些,似乎也怕伤了那待诏翰林的自尊:“朕总觉得,他们的话太多了。” “……” 这……就一丁点都没有办法了。 总不能让他们闭嘴吧。 弘治皇帝又低头,看了一眼王守仁的奏疏:“方继藩还有几个门生,一个徐经,出海去了吧,怎么没有听方继藩再提起过了。还有一个唐寅,唐寅在宁波练水兵,据说也是有声有色,他在外头,历练的也够了,朕在想……” 弘治皇帝皱眉:“现在是用人之际,召回来吧,令他的另一个弟子,戚景通,暂代其职。还有一个……是江臣吗?” “是的。”刘健道。 “统统回来!”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朕只观这王守仁,便知道,他的门生,个个都是人才,此时,朕正需倚重他们。” 弘治皇帝顿了顿:“他们都在京里,朕才放心一些。” “臣等遵旨。” 弘治皇帝坐下:“朕是该给这些方继藩的门生们,一点机会了。” 这哪里是给机会啊。 一旦定兴县闹起来,陛下身边,还有几个可用之人呢? ……………… “啥?都要回来?”方继藩听罢,乐了。 “这是宫里传来的消息。”朱厚照兴冲冲的道:“本宫的消息,可一向是灵通的,哈哈,恭喜,恭喜你了。” 方继藩也很是感慨:“这样好啊,除了戚景通,我们师徒,终于可以团聚了。” 想了想…… 好像缺了一点什么:“对,还除了徐经,徐经我最喜欢了,一想到他漂泊在海外,心就疼!” 朱厚照眉飞色舞,他是听了消息,就兴冲冲的赶来的:“听说,这一次王守仁立了大功,他在交趾,政绩卓然,刘公亲自写了一封文章,放进了邸报,赞扬此事呢。” “是吗?”方继藩道:“邸报拿来,我看看。” 朱厚照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一片文章:“邸报还没传抄出去,不过,我已命人誊写来了,你看看。” 方继藩没有迟疑,细细看起来。 教化地方,再到带人开垦。 这个家伙……还真有几分本事。 果然不愧是王圣人。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二章:绝顶聪明朱厚照 方继藩对于王守仁心情最是复杂。 若说其他人,都是因为自己而改变了命运。 唐寅也好,徐经也罢,欧阳志,更不必说。 可只有王守仁,他的实力,哪怕是不需要任何机会,依旧在这个时代,将会是超越一切的存在。 他的光芒,足以令后世无数人为之黯然。 王学的好坏优劣,甚至方继藩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哪怕是剥除掉王守仁所有的光环,只凭着,在这个理学风靡天下,无数儒生为那程朱之学而摇头晃脑,王守仁能够有自己的思考,并且开启在此基础上,开启一门全新的学说,就足以让人敬佩了。 他的文治和武功,他的骑射,哪一样才能,放到当今这个世界,在任何一个领域,几乎都可吊打时代的人。 自己收他为徒,简直就是一个玩笑。 我方继藩除了英俊之外,一无所长,有什么资格,做王守仁的恩师呢。 可是……世上总是不免会有无数美妙的误会。 既然成了他的恩师,方继藩也就不客气了,好在,他对于其他门生,可能往往对他们极为严厉,不听我方继藩的,我打死你。可对于王守仁,他则更多的是宽容。 爱咋咋地吧,自己去琢磨去。 听闻弟子们都要入京,方继藩心里满是感慨:“我要为他们接风洗尘,到时宴请满京师的人为宾客,收他们的礼金。” “………”朱厚照这一次,却觉得方继藩宛如智障。 “休想!”朱厚照道:“本宫算过……这些家伙,掏了首付,每月还要还贷,还有人可能需要买马车,这马车也需按揭……嗯嗯……他们未来二三十年。都得吃糠咽菜了。” 方继藩一想,甚是遗憾,这一届的韭菜不行啊。 便背着手,心情愉悦的道:“走,我带你去看一看东西。” 朱厚照道:“什么东西。” 方继藩领着朱厚照至一处工房,工房里,是数十上百个匠人。 这些匠人,朱厚照有为数不少,竟都面熟,这些家伙,当初不还研究过马车吗? 能来此的,都是能工巧匠,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在各自的领域,都是王者一般,恐怖的存在。 却见每一个匠人,都围着一个火炉子,火炉子上头,有一个水壶,水壶里的水,早已烧开了,壶子里,沸水震得哐当的响。 朱厚照皱着眉:“这是干什么?” 嘘!方继藩让朱厚照噤声,才低声道:“你仔细看看,看看壶盖。” 那壶盖,因为蒸汽的缘故,不断的掀起来,又落下来,接着,又掀起来。 “感受到了什么?”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水壶水要烧开了,会不会炸开呀。” 方继藩严厉的道:“殿下,不要捣乱。你想想,为何我们的气球,会飞起来?这不正和这水壶,一样的道理吗?” 朱厚照歪着头:“还是不明白!” 方继藩便看向其他匠人:“你们明白了没有?” 所有的匠人,在方继藩的吩咐之下,个个盯着这水壶,老半天。可盯着盯着,其实……也不太明白。 水蒸气的原理,不就是靠水壶,启发了佛朗机人的科学家吗?接着,才在这水蒸气的基础上,将蒸汽机制造了出来。 方继藩只知水蒸气的原理,可对于怎么利用,却是一窍不通,因为对于方继藩而言,这有点儿复杂了。 文科生嘛。 可这不妨碍,方继藩去启发这些匠人,想来……或许有人能从中得到这个道理,最终,有了奇思妙想,最终改变历史的进程吧。 可是……这些家伙居然纷纷摇头。 这就令方继尴尬了。 本都尉可是让你们看了一天的,什么意思,白看了? 方继藩恼羞成怒:“不明白?好啊,给脸不要脸了是不是,让你们坐此冥想,你们竟不明白,可见你们这些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来来,来人啊,将他们一个个绑了,准备好飞球,这样,他们就明白了。” 方继藩喜欢拔苗助长。 不来点刺激的,怎么能开启他们的智慧呢。 一行护卫,二话不说进来,匠人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干啥,这是干啥。” ……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是干啥了。 方继藩将一个个匠人,绑在了飞球的藤筐外头,五花大绑,紧接着,飞球开始充气。 匠人们顿时哀嚎:“天哪,我畏高啊,都尉……都尉……” 方继藩不为所动。 飞球飞起。 挂在藤筐外的匠人们,惊恐的看着自己飞离了地面,天上,都是嚎叫。 方继藩提着望远镜,时不时抬头欣赏着每一个人恐惧的面孔。 朱厚照也乐了,举起望远镜来看,一面道:“这法子好,这法子好啊,本宫就没想到呢,回头让谷大用这厮,也这般的挂着。” 方继藩脸色凝重:“殿下,这不是儿戏,这是为了咱们天下万千百姓,才出此下策,你以为这是玩笑嘛?你以为……我愿意这般折腾吗?他们已是我大明最聪明最顶尖的匠人了,想要使他们开窍,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这世上,想要富强,就必须得靠技工,谁先迈出第一步,就可远超自己的对手。否则,一步落后,则处处落后,落后是需付出血泪,需死人的。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匠人们……都是我培养出来的,就如我的孩子一般,我方继藩,肯将自己的亲孩子,吊在这飞球上吗?” 朱厚照想了想:“不肯。” “这就对了。”方继藩叹道:“可为了家国天下,为了我大明万世基业,我方继藩,只好忍痛如此,好了,别笑了,和我一样,表情凝重一些。” 朱厚照鄙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抬头看了看望远镜:“你不就是想让他们明白,这气竟可以将壶盖掀开的道理吗?这有何难?你这是要告诉他们,气既可掀开壶盖,岂不和流水一样,也可以推动万物吗?本宫来想想,这水流,可以利用它们,来造水车,使这水力,代替人力,那么……这水汽,是否也和飞球和壶盖一样,可以利用起来呢?老方,你觉得本宫……说的有理,快说有理,不然我打死刘瑾,他是你孙子!” “……”方继藩一愣。 卧槽…… 太子殿下……居然先悟出来了。 这个家伙,脑子里到底装着的是什么啊。 见方继藩一脸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 方继藩双手掰着朱厚照的双肩,拼命的摇晃:“殿下,你是人才啊。” 朱厚照被晃的有点头晕:“大家都这样说……” 方继藩激动的道:“殿下,你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想了想:“水流,既可做风车,那么……这蒸汽,为何不可以用来……做蒸汽车。嗯嗯……你且等等,本宫再想想,蒸汽比水流,有一个好处,水流必须得寻河流,没有河流的地方,便无用了。可蒸汽不一样,譬如本宫抱着炉子,什么时候,想让这壶盖子掀起来,只要烧火就可以,本宫还可以今日在西山让壶盖子掀起来,明日……在紫禁城,也让壶盖子掀起来。总而言之……只要有炉子,本宫在天下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以让盖子掀起来。这……就是蒸汽比水流最大的长处。” 方继藩忙不迭的点头:“还有呢,比如……我们要造一辆车,咋样?” “这样啊!”朱厚照挠挠头:“这可就有些麻烦了,造一辆车?哪里有这么大的力啊,首先,我们得像水流一般,利用水流推动的缘故,使那车转动起来,这个……得让匠人们来解决,而其次,最难之处,就在于,得有足够多的蒸汽,不但让其掀开壶盖子,而要比这掀开壶盖子的力道,大十倍,甚至百倍、千倍……”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朱厚照若不是太子的话,这厮……或许真能有一番成就。 就凭这些奇思妙想,就足够吊打那些渣渣匠人了。 不过……人就是如此,上天给了朱厚照一个不安分的性格,可同时,也为他开了一扇窗。就好像很多智障一样,往往……会有其他超凡脱俗的特殊能力。 方继藩手搭在朱厚照的肩上:“太子殿下,来来来,咱们到屋里去好好商量,咱们先得考虑,怎么样,才能造出一个足够大的炉子,有了这巨大的炉子,才能得到百倍千倍的蒸汽……” “炉子……谁不会造。”朱厚照乐了。 难得看到方继藩一脸佩服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兴冲冲的道:“这一点,对匠人们而言,不算什么。本宫倒是觉得,当下要解决的问题是……产生的力道,如何将它们用出来。就如水流,每日都在流淌,可若没有水车,这力,不也在白费吗?”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同学的二十一万起点币的打赏,好人一生平安,公侯万代。 还有,只要老虎不请假,无论再忙,有多晚,最少都会四更,嗯,还有!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三章:创造奇迹 方继藩不断的点头。 朱厚照这家伙,确实是找到诀窍了。 方继藩回想起来,这蒸汽机,太过复杂,可这玩意,毕竟已经涉及到机械了,远不是造马车这样简单,很多东西,其实他也不是很懂。 可现在听了朱厚照的话,方继藩反倒一下子,有了许多眉目。 先造大锅炉,然后呢? 二人已回到了镇国府,朱厚照坐下,一路上,他脑子飞速的运转:“其中最关键之处,还有……万万不可将气漏了,父皇说,治理天下,无非是开源和节流。而想要利用蒸汽,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咱们制造出千百倍的锅炉,就是开源。可怎么样,才能让这蒸汽,不会轻易的跑了呢?这才是节流。” 方继藩眯着眼:“橡胶?” “橡胶?”朱厚照也一脸疑问。 方继藩哈哈笑道:“这橡胶有最好的密闭性,哈哈……过几日,我让人给你看看,你见过之后,便知道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你到底要造什么?” “造车。”方继藩正色道:“要造一辆,史无前例的车,此车,不靠马拉,却如水中的船一般,船是借助水力,来行驶,可此车,却是凭着蒸汽,可以行走。” 朱厚照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的心,这般的大。 他忍不住开始畅想起来,若是有一辆车不需马拉的车,行走起来,想来,这满京师,都会吓死吧。 老方……还真是有意思啊。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喜欢新事物。 毕竟……人是凭经验的生物,一个成人,他通过自己的耳目,已获取了对生活的经验,想要改变这等眼见为实,根深蒂固的想法。很难! 可朱厚照不同。 他历来喜欢天马行空,最喜欢的,恰恰却是新鲜事物。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那我来造,让本宫来造,本宫召集匠人……咱们方才说的东西,试着造出来,哈哈……这东西有意思,老方你脑子好啊,连不用马拉的车,竟都想的到。” 方继藩见他如此热心,心念一动:“殿下,咱们在此说着,倒是容易,可当真要造出来,却是千难万难,这其中涉及到的问题,可绝不只是你我方才说的简单……” 朱厚照冷笑:“本宫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无非是怕本宫知难而退而已。本宫何时知难而退了。我朱厚照造不出此车来,我不配做镇国公、天下兵马总兵官和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 方继藩要的就是这一股子韧劲。于是猛地拍案:“好,那就造,无论耗费多少银子,只要殿下有此魄力,咱们就造,现在开始,殿下是总工程师,我为副……” “总工程师?”朱厚照眯着眼:“官印呢?” “……” 朱厚照叹了口气:“还不是要自己刻,好,那等本宫刻了官印之后,咱们再走马上任。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为啥要交总工程师?为何不叫总管天下匠人大学士。” 方继藩:“……” 朱厚照叹了口气:“本宫得想想。” 方继藩虽然对于这家伙,特殊的癖好,总是有那么一丝丝的觉得有违和感。 可这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得把车造出来才好。 万事开头难嘛。 有了朱厚照,自己反而觉得,许多问题,有了疏理。 方继藩取出纸张和笔来,趴在案牍上,开始大致的勾画出了一个蒸汽车的草图。 当然,这只是凭着记忆绘画的,可这玩意……涉及到的真正技术难题,却需解决。 朱厚照倒也认真的看着,他大抵明白了,得铺铁轨,因为要这么大气力的炉子,烧出蒸汽来,产生如此大的力道。此车,一定笨重的很,若是在寻常的道路上,不但阻力大,而且也未必能载得动如此庞然大物。 他认真的看着草图,不断的提出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 却在此时,王金元心急火燎的跑过来:“殿下,少爷……这……这……” “干啥?”方继藩最讨厌有人打断自己的思路,没好气的问。 王金元哭笑不得的道:“那些匠人,到底何时放下来啊,他们已在天上,飘了大半天了,这天上冷飕飕的,且又受了这么多的惊吓,小人怕他们……吃不消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大眼瞪小眼。 好像…………竟是……将匠人们忘在天上了。 一算时间,竟是过去了两个时辰。 朱厚照急了:“赶紧啊,救人啊……救人……” 方继藩发出哀嚎:“快救救他们。” 一群匠人……一个个落地时,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哭也哭过了,哭的震天的响,嗓子都哑了,泪水也流干了,下地的时候,两腿发软,一个个面上带着茫然和麻木的样子。 被绑在天上,四处飘荡,看着脚下的虚空,看着一切熟悉的事物,距离自己曰来越远,到了对流层,更加可怕,那里冷飕飕的…… 有人一头栽倒地上。 医学院的人,匆匆的抬着担架来,将虚弱的人抬起,送走。 那些勉强还撑得住的人,被搀扶着,送到了镇国府的大堂里,早有人给他们准备了热茶。 他们坐下,捧着茶盏,依旧还是一脸茫然。 他们……可都是方继藩的心肝宝贝啊。 没有了他们,这多少想法,根本无法实现。 要培养一个人才,是极不容易的。 方继藩心疼。 等他们喝完了一副茶,方才缓过了劲。 接着,有人失声痛哭。 方继藩安慰他们道:“别怕,别怕,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要坚强。” 众人才收了眼泪,一个个拜倒:“小人们不成器……” “不要这样。”方继藩语重心长的道:“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好啊,就想让你们……有所感悟,你们到了天上,可有什么感悟?” “我们……我们……”所有人支支吾吾,生怕说错什么。 终于有个人大起胆子:“小人,倒是有一点点感想。” “你说。”方继藩和颜悦色。 不管怎么说,这些匠人,已从千百人之中,脱颖而出,都是人才啊。 这匠人期期艾艾的道:“想来,是方都尉想要告诉我等一个道理……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 站NMLGB! 方继藩心里痛骂,一群饭桶! 无论如何,这些人,已是大明最顶尖的人才了。 哪怕他们琢磨出的是这个道理,方继藩也没辙。 还得靠我们的太子殿下啊。 次日一早,西山蒸汽车研究所的招牌,便已挂了出来。 朱厚照是个认真的人。 他既决心干一件事,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倒是令方继藩,有几分安慰。 ………… 萧敬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斟了一副茶。 弘治皇帝呷了一口。 欧阳志已有奏报来了。 嗯,定兴县眼下还算太平,当然,也未必不是表面祥和,内里暗波涌动。 倒是听说,那唐寅,快要到京了。 人已至了天津卫,至于王守仁和江臣二人,却还在半途上。 毕竟,交趾和河西,都有些远。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一本弹劾奏疏,这是一个御史提出来的,他认为,大明没有在县里派驻镇守太监的先例,而定兴县镇守太监刘瑾,乃是太子殿下的伴伴,此事极为可疑,已经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希望皇帝陛下,能够明示这刘瑾派往定兴县的目的。 当然,其实这御史,还有一件事没有说,欧阳志这个家伙,去定兴县做县令,也是可疑的很。 一个堂堂的侍读学士,清流中的清流,居然要去做一个县令,这定兴县,到底发生了什么? 弘治皇帝只轻描淡写的……将这奏疏丢到了一边。 不必理会,留中! 当然,弘治皇帝深知,这个疑问,自己不回答,倒是一时可以压下去,可随着时间越来越近,刘瑾和欧阳志二人开始有所动作,那时的压力,才会排山倒海而来。 弘治皇帝感慨:“朕有些不明白,为何方继藩,执意要让刘瑾去。刘瑾这个人,有什么特长吗?” 萧敬佝偻着身子,笑吟吟的道:“奴婢不知。” 刘瑾这家伙,对自己越来越不恭敬,这家伙还抱上了方继藩的大腿,萧敬能说他好话,才怪了。 不过,萧敬是知道内情的,正因如此,他深知,这刘瑾无疑是去找死,说不准,这一次,他彻底完蛋了。 完蛋了也好,反正看这家伙,早就不顺眼了,咱和他当面说话,他还敢拿着东西往嘴里塞,这是一丁点,都不将咱放在眼里啊。 弘治颔首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朱厚照最近在做什么,怎么总不见他人。” “陛下……”萧敬想了想,迟疑道:“太子殿下说,他要制一辆不需用马,就可自行行走的车……想来,太子殿下,正在忙着这个吧。”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 自己会走的车? 不需要用马拉着? ……………… 第四章送到,累死了,赶紧去睡,大家支持一下。 正文 第八百六十四章:皇孙放假了 弘治皇帝没有继续深入问下去了。 其实,萧敬很明白,陛下……对于太子殿下的不务正业,已经有些无计可施了。 好吧……那么……只好放任自流了。 “对了,陛下。”萧敬笑吟吟的道:“有一件大喜事,下月初一,皇孙殿下将会放十日的暑假,奴婢刚刚听来的。” “什么?” 这真就大喜事了,弘治皇帝明显的精神一振,顿时将朱厚照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才脸上还带着几分沉色,此时,他的整张脸都鲜活起来了,惊喜道:“不是说到了年底才有假的吗?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萧敬笑吟吟的道:“年底的是大假,那方都尉对外说,念着孩子们见不着双亲,所以到了夏日还会有一个小假,有十日。” “这敢情好啊!”弘治皇帝美滋滋的道:“也不知……载墨现今如何了,朕真是思念的很,做梦都梦见他。倒是有几次想要去西山,亲眼见见,可……哎……现在有假就好了,实在太好了……” 弘治皇帝乐不可支起来:“待会儿去知会太皇太后和皇后,这好消息,得赶紧告诉他们,他们也一定高兴得紧的。” “奴婢遵旨。”萧敬突然想起什么,又笑吟吟的道:“陛下,其实……皇孙乃是陛下的皇孙,陛下想怎么样,还不是怎么样?这方都尉有时真是不像话啊,将皇孙捏在手里,倒是让陛下……” “住口!”弘治皇帝唇边的笑容顿时一敛,突然严厉起来,厉声呵斥道:“教育之事,岂容你插嘴?” “奴婢万死。”萧敬一惊,连忙拜倒,他自知自己失言了。 他怎么忘了,陛下这个人的性子,历来是最重教育的,这可是比天还大的事。陛下小时候就规规矩矩的听师傅们的话,将他们的话,奉若圭臬,再者有了太子殿下的前车之鉴。 现在他居然吃了猪油蒙了心,跑去说皇孙师傅的坏话,这不是找死吗?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似是怒极,终究这怒火还是渐渐的平息下来。 他背着手,淡淡道:“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尊师贵道,你尚不知吗?以后……不要这样了。” “是,是。”萧敬感觉自己已是汗流浃背,他忙不迭的点头道:“奴婢……奴婢斗胆,其实只是有些害怕皇孙误入歧途啊。当然,奴婢绝没有腹诽方都尉的意思,奴婢只是以为……他教授的方法,有些……”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坐下,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担心呢? 他最初属意的师傅是王华。 方继藩虽是桃李满天下,可心性,毕竟还没有定。 且他这法子……对付欧阳志、王守仁,或许有效。 可毕竟,皇孙还年幼啊。 可思来想去,让皇孙成为一个如欧阳志这般的人,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半响后,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才道:“这些事,不是你该议论的。” 萧敬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真该死,方都尉……虽然平时有些油嘴滑舌……可是……” 弘治皇帝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是貌似奸诈,实则忠厚。你懂什么呢?这大明宫,价值数千万两纹银,有本事,你也给朕送一个?还有那马车,那西山煤矿。就算他方继藩哪怕是不送,以方家满门忠烈,朕也绝不会苛责他,可这满天下,谁如方继藩这般?可见……他是一个忠厚之人。” “……” 萧敬貌似记得,当初弘治皇帝登基时,对于大臣们送礼,或是取悦宫中的事,是极反感的。 可现在想来,陛下反感的不是臣子们取悦宫中,只是那些厚颜无耻的人,开的价码不够大啊。 成化皇帝在的时候,一群不要脸的东西,尽是拿几千两上万两的玩意儿送来,这方继藩,已是臭不要脸的突破了天际,几千万两银子的往宫里送。 换做是谁,怕都受不住。 不过有了这一次教训,萧敬的心里倒是警惕起来,看来最近自己的尾巴有些翘起来了,自打兼掌了御马监,在宫中的地位超然,就飘了。 以后,还是要小心一些,再沉稳一些才好。 “下月初一……” 弘治皇帝已没有心思再顾这些了,心里又想着皇孙放假的事。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满心期待的道:“下月初一,这日子……快了,那两日,朕就暂不召见大臣了,给内阁下一个条子,请他们多担待。还有九日……嗯……九日……” ……………… 唐寅回到了久违的京师,呃……迷路了。 一路经人指点,才背着一个包袱,硬生生的骑马到了新城。 他看着这新城,目中满是惊诧。 终于七拐八弯,找到了一处工棚。 此时,在工棚里,方继藩戴着藤帽,眼睛瞪大,正发出怒吼:“一群狗一样的东西,常威,工期为何还没赶上?年底就要交房,到时你让师公的信誉怎么办,师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啊,京师上下,哪一个不是好生相敬,你让师公违约,绝对打死你!” “……”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 恩师没有变。 唐寅虽还没见着恩师,可只听这一声音,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 却听那常威可怜巴巴的道:“师公,现在哪里都缺人手,新招纳的流民,还需慢慢适应,而且现在各个工种都需要人,不少匠人师傅都已在抱怨了……” 唐寅身躯在外颤抖,双肩微微抖动。 他面上染了风尘,比之从前,多了几分风霜。 突然,心底深处,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如鲠在喉。 他不再迟疑,快步进了棚子,一眼就认到了恩师。 还是那般的细皮嫩肉,一看……就保养的很好,面上还带着愤怒,显然,恩师不喜欢别人和他顶嘴,正在气头上。 唐寅啪嗒一下……跪下了。 接着,哽咽难言,喉咙像是卡住了一般。 这些年在宁波,风吹日晒,对于家庭不好的他而言,这世上其实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心心念念的了,只求将朝廷交代的事办妥。可……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恩师…… 他哭了。 这时,一双泪目见恩师上前:“你是谁?” “……”唐寅仰脸,水汪汪的看着。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 他艰难的道:“弟子……弟子……” 唐寅的眼泪,扑簌而下,终于道:“弟子唐寅,见过恩师。恩师……您还好嘛?” 其实最后这一句,根本没有问的必要,恩师长高了,成熟了少许,可是……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怎么会不好? “呀,是唐寅,为师差点不认得你了。”方继藩一脸惊讶。 这一次,说话讲良心,这真不是没心没肺啊,方继藩是个多愁善感,内心世界丰富的人,怎么会忘掉自己最爱的门生唐寅呢。 只是唐寅明显的黑了,也壮了,肤色古铜,和当初孱弱的江南才子,无论是相貌和气质,都大有不同。 方继藩一下子激动了。 这是自己最爱的门生啊。 方继藩急忙上前,一把将唐寅搀扶起来,边道:“你既回来,为何没有派人送来消息,为师就算是百忙之中,也要去接一接你的,你起来,让为师好好看看你,诶,你受苦了,伯虎……伯虎……” 唐寅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抱住方继藩,师徒二人,掩面而泣。 常威等人在一旁,看着这感人的场面,他们好奇的打量着唐寅。 这就是传说中的唐师叔? 常威是两年前才入学的,那时唐寅早已去了宁波,因而对于唐寅,只闻其名,却不见其人。 大家都是一群尊师重道的好孩子,于是众人纷纷拜倒道:“见过师叔。” 唐寅对此,却是充耳不闻,撕心裂肺的在方继藩的肩上,洒下斑斑泪水之后,吸了吸鼻子,重新拜下,对方继藩道:“学生在宁波,无一日不在想念恩师……” “我知道,我知道。”方继藩感慨,拍着他的肩道:“伯虎,恩师在京师,也是无一日不念着你啊。你们师兄弟六人……” “恩师……七人……” “口误。”方继藩感慨万千的继续道:“你们师兄弟七人,哪一个,为师都是无比看重的,哪一个,都是为师的心头肉,伯虎,你一路远来,想来是又累又乏吧。” “弟子还好。”唐寅深深的看着方继藩,生怕眨眨眼,恩师就不见了。 方继藩便感叹道:“来,为师给你看看为师的得意之作,看看这新城,为师还在这儿给你建了一座大宅子。” 方继藩心情格外的好。 自己的门生回来,师生重逢,这就和父子重逢没有什么区别。 此去四年,唐寅确实辛苦了。 于是,亲自拉着唐寅走出了棚子,外头……便是新城…… 唐寅来时,只顾着赶路,希望早哪怕是一刻能见到恩师也好。 现在见恩师对自己还是如此的看重,他的心里,暖呵呵的。 这时才有了心思,来打量这沿途的风景起来。 正文 今天开会有点晚,老虎正在努力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五章:上阵父子兵 自宁波而来,看着这新城…… 唐寅心里感慨万千。 “早知恩师在京师营建新宫和新衙,建设新城,今日眼见为实,方知恩师的手笔,何其大也,真是令学生佩服啊。” “当然。”方继藩道:“为师平时教导那么,男儿大丈夫,首要的,是利国利民,为了天下百姓,要敢为天下先,这些道理,你要记牢了。” 唐寅郑重其事:“是,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他忍不住……感慨。 看着这无数忙碌的匠人,虽是辛苦,可唐寅却知,这数不清的人,却可以凭着这些,得以养家糊口。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非是百姓们辛劳,而是欲耕者无其田,欲工者无所事,唐寅有在宁波的经历,自是比寻常的清流,要看得透彻的多。 百姓的困苦,绝不只是挂在嘴边,每日念叨着百姓艰辛,又有什么意义?与其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反不如给他们一块田种,给他们一个工作,若连这个基本要求都不能满足,所谓的怜悯和同情,不过是笑话。 他牢牢将方继藩的话,记在心里,忍不住道:“恩师造福百姓,学生都记得清清楚楚,大明能有恩师,真是百姓之幸啊。” “不要这样说。”方继藩摇头:“为师一个人的力量,算什么呢?想要造福天下,单靠为师之人,是不成的。最重要的还是天下的富户和官宦们慷慨解囊,才有今日的局面啊。由此可见,这世上,终究是好人多一些,十恶不赦的坏人,是一小撮,极少数。我等只要秉持兼济天下之心,哪怕是有挑梁小丑不长眼,那也是螳螂挡车、蜉蝣撼树。” 唐寅心里感慨,这一路行来,热泪盈眶:“学生自以为,自己在宁波,颇有几分政绩,谁料和恩师相比,真是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 方继藩微笑:“不要妄自菲薄,为师,也没做什么。” 拍了拍唐寅的肩,给他精神上的鼓励。 这个家伙,在外头不容易啊,方继藩看他一脸黑瘦的模样,心又疼了:“回了京师好,该吃吃,该喝喝,先养一阵,等陛下召见。” “是。”唐寅作揖。 ………… 过了几日,王守仁和刘文善二人,也陆续回来。 王守仁一路马不停蹄,归心似箭。 师徒二人阔别已久,哪怕是他铁石心肠,此刻,也不禁泪水洒了衣襟。 方继藩见了他,立即道:“伯安,为师等你好苦。” 在王守仁面前,方继藩可不敢放肆。 他总觉得王守仁是个不安分的狂暴分子。 这家伙……很危险哪。 “恩师。”王守仁郑重其事的作揖:“学生王守仁,拜见恩师,恩师,您还好嘛?” 方继藩高兴的手舞足蹈:“好好好,难为你惦记,听说你要回来,为师高兴的不得了。咱们师徒,可有很多日子不见了。伯虎,快来见见你师弟,看你师弟,也清瘦了。那……那谁……你也来……” 唐伯虎和刘文善,纷纷和王守仁见礼。 师徒四人,免不得心里万分的感慨。 王守仁面色凝重,他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道:“恩师,不知陛下召我等回京,所为何事?” 方继藩背着手:“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让你的大师兄去了定兴县办点事,心里有些不放心,才将你们召回来,毕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王守仁一脸奇怪:“学生在交趾,看过邸报,也是奇怪,大师兄何以以侍读学士之尊,前去定兴县任县令……这不符常理。” 方继藩笑吟吟道:“来来来,我已预备了驴肉火烧,温先生的手艺,咱们且先坐下来说话。” 方继藩坐在首位,其余人按着排序坐下。 这驴肉火烧已准备好了,大家也不急着问,便各自开始吃起来。 这些家伙……都是粗人啊。 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如狼似虎的模样。 方继藩忍不住龇牙。 王守仁在交趾,起初修草庐传道,带着人开垦土地,说穿了,就是做一个农人,哪里有什么规矩,吃饭,还在乎吃相?不存在的! 唐寅带着水兵经常出海,和一群大老粗打成一片,他若是吃饭还斯文,早就饿死了,那都是一群亡命之徒,有肉吃,还管你是谁? 刘文善虽在西山,可一看师弟们夺食的样子,便也捋了长袖,管他呢,吃! 方继藩脸腾的红了,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三人口里还嚼着肉,一脸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人心不古,传统文化缺失,咱们的道统,要亡了。” “恩师……想说什么,还请赐告。” 方继藩厉声道:“为师还没动筷子呢,孔融让梨的典故,你们忘了吗?” 三人立即露出了惭愧之色,一个个不敢抬头。 唐寅汗颜道:“恩师说请我们吃,我们以为恩师……不,是学生以为,长者赐,不敢辞,恩师,您先吃,您先吃。” 方继藩狠狠的瞪他们一眼,这才动了筷子,三人才小心翼翼的,举筷。 这一次,他们斯文多了。 方继藩很欣慰。 总算自己的话,他们还听。 方继藩随即慢悠悠的道:“此番你们欧阳大师兄去定兴县,只为办一件事………士绅一体纳粮!” “噗……” 三人将口里的食物统统吐了出来。 方继藩无语。 一桌好菜,算是毁了。自己还没开始吃呢。 而王守仁三人,各自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实干的人,岂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恩师,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像开玩笑嘛?”方继藩笑吟吟的道。 王守仁沉吟着,不语,他很冷静,似乎在权衡着此事的难度。 刘文善略知一些内情,不过此事太大,尚属机密,所以他没有对人吐露半句。 唐寅吃惊的道:“这只怕不易啊。” 方继藩将筷子摔在了桌上,这本就一片狼藉的桌子,乒乓作响,方继藩大义凛然道:“此国家存亡大事,再不易,也要迎难而上,为师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占着茅坑,却不缴纳税赋,天理何在?” “恩师……您……”唐寅抖擞精神,他有时会怀疑,恩师或许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可今日,他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唐寅乃是商贾出身,自是清楚,这天下最大的弊病在何处,他深深的朝方继藩作揖:“恩师……为国为民,学生佩服啊。” 王守仁突然眼眸一张,掠过一丝锋芒,突然猛地拍案而起。 吓的方继藩一哆嗦。 王守仁道:“此国家长久之计,他日若礼崩乐坏,山河破碎,必因此而起。恩师……” 方继藩压压手:“明日,你们就去面圣,陛下极希望见一见你们,可是否,会和你们大师兄一般,委以重任,就看你们自己了。” 三人各自对视了一眼,若有所思。 ……………… 弘治皇帝掐着日子,这几日,实在是过的漫长。 皇孙,还有三天,才能放假啊。 不过……在得知王守仁等人已在吏部点卯。 弘治皇帝又打起了精神。 他想见一见此三人。 于是,命人前去宣三人,正午逮着空,弘治皇帝高坐在奉天殿上,面无表情。 王守仁三人入宫,一路看着这大明宫,心里也是震撼极了。 这……是新宫? 据说也是恩师的手笔。 实是巍峨壮观,让人大开眼界啊。 可是,会不会奢靡过度了? 三人各怀心事,入奉天殿,拜下,行礼。 弘治皇帝凝视着三人,面带微笑:“三位卿家平身吧,来人,赐坐。” 弘治皇帝此次,正式的开始打量着这三人起来。 他是天子,而这三人,顶了天,也不过是区区翰林而已。 从前彼此的地位,可谓是天差地别。 所以,非要说弘治皇帝特别注意他们,这是假的。 可今日,不同。 唐寅在宁波练水师,已有四载,这四年来,劳苦功高,且清剿了倭寇,功在千秋。 王守仁自不必言。 而刘文善,据闻在西山教授弟子,也是桃李满天下。 他们……当真……不在欧阳志之下? 弘治皇帝淡淡道:“事情,你们得知了吧?” 刘文善显得谨慎,没有做声。 唐寅也有些紧张。 王守仁正色道:“恩师提起过。” 弘治皇帝微笑:“这样才好,朕……今日倒想听一听,对此,你们有何高见。” 说着,弘治皇帝左右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朝殿中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众宦官会意,纷纷退避。 弘治皇帝的目光,扫视着三个人,心里,对这三人,暗暗做着评价。 王守仁和唐寅都看先看向刘文善,因为……刘文善乃是他们的师兄,要谈,也是师兄先谈。 刘文善沉默片刻:“陛下此举,利在千秋,可此事要成,却也千难万难!”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今日继续十万币的打赏,很惭愧,今日有事,耽误了更新,受之有愧。 老虎先去小睡一会儿,头有点沉,调好闹钟,五点爬起来,咱们继续。 正文 下午三点半开始更,会补回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六章:事必躬亲 刘文善的话,四平八稳。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文善,似乎觉得有什么高论,谁料……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方卿家教授他们经国济世之道,朕想知道的是,卿等以为,如何才能使士绅们安心。” 安心…… 刘文善摇摇头:“士绅们拥有大量土地,一旦要交粮税,陛下可知道,对于他们而言,不啻是割他们的肉啊,陛下想要锐意改革,怎么可能,让人安心呢?士绅一体纳粮,不啻是在逆水行舟,陛下既已下定决心,就断然不可动摇和改弦更张,唯有迎难而上,甚至……要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 刘文善的理论水平,还是很扎实的,他开始看看而谈:“自商鞅变法而始,变更法度,岂有不痛之理,可旧制犹如腐肉,若不割除,假以时日,必定危及国家,陛下要变法,需深知旧法治恶,其次正心诚意,再而心如铁石,最终,引支持变法者为腹心,且准备两种手段,前为雨露,后为雷霆。” “对能体恤朝廷,哪怕是对变法有腹诽,却没有坚决反对之人,陛下当施之以雨露之恩,这是疏通和引导,士绅抗拒变法,无非是因为一个利而已,陛下更该想一想,如何在变法的同时,也给予他们一些恩惠。” “陛下下定了决心,想来,也必然有对士绅一体纳粮负隅顽抗之人,这样的人,定当冥顽不灵,陛下也绝不可仁慈,当用霹雳手段,绝不让有出头反对之人,有任何扑腾的余地,谁站出来,绝不姑息,如此,才可使其他人,心怀畏惧,不敢贸然反对。” “臣以为,恩师以定兴县为示范,是好的。不过,陛下请勿忧。” “噢?”弘治皇帝看着刘文善:“却不知,何故?” 刘文善道:“欧阳大师兄出马,定兴县的士绅一体纳粮,必能马到成功,到了那时,整个定兴县,自当可以作为表率。陛下要考虑的,趁此时,制定详尽的税制,这天南地北,各不相同,万万不可,一以贯之。” 弘治皇帝笑了。 这刘文善,很有自信嘛,欧阳志是个老实人,他出马,就能成? 朕可是为了这个,许多日都睡不好了。 可看刘文善郑重其事的样子,似乎信心十足,弘治皇帝失笑:“你何以见得,欧阳志定能成功。” 刘文善道:“欧阳大师兄,为人敦厚,可他处置,一丝不苟,恩师乃是天纵之才,既然为陛下革除旧制,定有其方法,天底下,再没有欧阳大师兄可以贯彻恩师意志之人了,他就如陛下和恩师的手臂,挥如臂使,岂有不成之理?” 弘治皇帝摇头苦笑,虽然他认可方继藩的才能,也认可欧阳志,可这么大的事,却不敢有太多信心,于是看向唐寅和王守仁:“你们以为呢?” 唐寅和王守仁一起点头:“臣等……附议!” 语气坚决,没有转圜余地。 弘治皇帝感慨:“欧阳志伴驾在朕身边时,总是夸奖你们,现在好了,朕见你们,你们又夸这欧阳志,你们啊……” 笑了笑,倒是没有苛责的意思。 师兄弟之间,团结友爱,本就是值得鼓励的事。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更改税制……这……倒未尝不是办法,诸卿对此,有何看法呢?” 他开始对这个……有兴趣了。 ………… 定兴县。 整个县城,已是哗然了。 突然来了个翰林侍读任县令,这是什么感受……这一看,就觉得有问题啊。 且还来了一个镇守太监。 这位镇守太监一来,直接占了一处衙门当做了自己的行辕。 而后,便开始四处招募帮闲。 在这定兴县里,游手好闲的人,有的是,谁不知道能和宫里的宦官扯上关系,是极有利的事,一时之间,整个定兴县已是乱了套。 很快,行辕里便传出消息,说是这定兴县的炒代蟹闻名已久……然后…… 没有然后了。 自然是镇守太监想吃。 一下子,满县城都懵了。 这……这啥意思? 须知炒代蟹可不容易,这玩意儿,讲究的是吃蟹而不见蟹,需用鸡蛋和鱼,制出螃蟹的味道来,需要耗费极大的工本。 接下来,镇守太监便开始四处走动了,这县里的大户,他一家家的拜访。 这宫里的太监要登门拜访了,你能不好好招待吗? 宦官的恶名,可是人所共知的啊。 这位刘镇守的底细,大家摸的更加清楚,晓得不是凡人。 谁敢得罪他。 于是……各家不得不花费无数的功夫,进行招待。 大量的收购食材,甚至须去保定请名厨来,人走的时候,还得备一份礼,出手还不能轻了,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刘瑾是吃了东家吃西家,只吃了几天,这县城里几家大户,便算是都吃的熟了,有了感情,于是丢下一句话:“这儿好,今日宾主尽欢,过几日,咱还来,好好好……” 一面打着嗝,满面红光,每日都像过年一样。 还……还来…… 主人家脸上,青红不定…… 却只好讪讪笑。 刘瑾则剔着牙,愉快的背着手,时间有限,得赶下一场。 这该死的太监,居然也不爱財,并不索要银子,也不给你露出狰狞面目,只是来吃……这……什么路数? ………… 可最让人焦虑的,却不是刘瑾。 刘瑾至少还能摸清他的方向。 好吃好喝的供着,虽是费钱,心疼,倒也无妨。 可那新任的县令,居然至今,没有到县衙。 县衙上下,从县丞到典簿,六房的差役,左盼右盼,就是不见人来赴任。 这里距离京师不远,按理说,早到了,可是人呢? 无数人……议论纷纷,突有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在这定兴县上空。 ………… 欧阳志一身短装打扮,走在田埂里。 而今是夏日,田中麦子已是青了,一眼看去,连绵不绝。 一群佃农和庄户,正在田中忙碌。 欧阳志和三个弟子,徐徐而来,到了田边,手捏了捏青苗,摩挲一番,一面对附近的庄户道:“今年的长势倒是好,却不知这里,是谁家的地。” 那庄户显得迟疑,见欧阳志一脸忠厚的样子,不像歹人,可此人又不是本乡之人,有些可疑。 欧阳志沉默片刻,笑了:“我路经此地来投亲,随口问问,忙碌了半日,老哥想是饿了。正好,我也饿了。” 便席地在田埂烂泥之中坐下,身后弟子取了包袱,打开,拿出几个葱油饼,开始分食。 欧阳志分了那庄户一个,庄户显得迟疑,却还是受不得这葱油饼的诱惑,咽了咽口水,接了,啃了几口,舒坦。 这等庄户,其实最是憨厚的,得了便宜,便觉得很不自在,吃了几口之后,又不敢一次将饼全吃了,便将饼包好,预备回去留着给老母或是家中妻儿吃,他咧嘴一笑:“这是周家的地,不过……是在沈家的名下,周家有女,嫁给了沈家为妾,沈家是本乡的大士绅,有功名的,他的田,不需缴纳赋税,而周家便将地献给了沈家,如此一来,周家便也不需缴纳税赋了,据说里头还有许多名堂,小人就不知道了……还有那一片……那里有三十亩,是……” ……………… 欧阳志当天夜里,宿在一处庙里。 这里不是县城,连个客店都没有,这时代的人出门在外,最喜寻寺庙和道观暂居。 走动了一日,欧阳志也是乏了,三个弟子有的去负责生米,有的给欧阳志磨墨,欧阳志则铺开了纸,蘸墨,笔尖饱满,而后,落笔。 “定兴县固城乡,有村十七,今访太平庄,庄中有牛六十九、马二十一匹,铁铺一座,匠二人,县中在册丁口一千九百三十五,实为两千七百余,田四万三千五百亩,在册之田,两万二千三百亩。五千亩田则为一户,姓沈。千亩田者,六户……百亩者,三十九户……” 天已黑了。 弟子为欧阳志点了灯。 欧阳志靠着油灯,手没有停。 他偶尔,让弟子取出当时记录下的竹片,偶尔,让人将户部誊写抄录出来的黄册资料进行比对。 “无田者,九百二十一户。其赤贫者,于定兴县尤甚……此地劣田居多,可供养人吃饱喝足者,竟不过人丁半数。乡中有店员十九人,有车马行一座,有油坊七座,雇六十九人,又有乐坊一间……” 一面写,一面觉得有些热。 欧阳志便脱下了外衫。 其实他的外衫,早就污浊不堪了。 弟子要将他的外衫收起来,给他去洗一洗。 等预备要去洗时,欧阳志才反应了过来,提笔抬头,道:“不要洗,我自己来。” “恩师……” 欧阳志淡淡道:“你的师公有脑疾,这才事事托付于人,为师又没脑疾,自当亲力亲为,倘若为师不洗,你们以后也收了门徒,难道也要四体不勤吗?” ……………… 第一章送到。 四个小时飞机,一个小时汽车,然后,写下了一章,洗个澡,然后继续写。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七章:孙儿见过大父 西山书院,放学了。 一群孩子,如笼中之鸟。 方继藩背着手,站在庭院的外头。 孩子们背着自己的书囊,一个个欢呼雀跃,蹦蹦跳跳出来。 等他们见到了方继藩,便一个个又乖巧起来,老老实实的低垂着头,毕恭毕敬的朝方继藩行了礼。 方继藩一一朝他们点头,回礼。 外头,早有各府的人,焦灼的在等待。 一看自家小少爷出来了,个个激动的不得了,抱着孩子便走。 萧敬是亲自来接孩子的。 身后几十个虎背熊腰的护卫,他和方继藩打招呼:“方都尉你好呀。” 方继藩没理他。 这令萧敬稍稍有一些尴尬,不过这尴尬很快过去,等一见到太子殿下出来,萧敬哭了,一把将皇孙抱起:“殿下,殿下……您教奴婢想的好苦啊。” “你放我下来。”朱载墨命令道:“我自己能走。” ………… 方继藩目不暇接,点着数。 方继藩的心情,是很愉快的。 身后,王守仁三人,奉旨修改税法,就在翰林院进行,三人俱都封为了翰林院学士,当然,并非是大学士,而是侍读学士或侍学学士。 可无论如何,此刻,他们已开始在百官之中,崭露头角,同时期的翰林,许多人还在编修的位置上挣扎呢。 他们笑吟吟的看着这些孩子,都是自己的师弟啊。 嫩是嫩了一点。 可是看着他们面上洋溢着的笑容,他们也不禁会心笑起来。 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恩师身边,向恩师学习做人的道理,吸取恩师的养分,然后,看着一群小师弟们,渐渐的成长。 这是一个大家庭,每一个人都是家庭中的一份子,在这里,他们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既有恩师身上所散发的人性光辉,也有师兄弟们友爱,现在又多了师弟们的天真无邪,似乎……他们宁愿时间永远定格于此,因为这样的满足和幸福,实是不易。 人生多疾苦,此刻之乐,实是难得。 王守仁是不苟言笑的人,此刻也咧嘴,保持着笑容。 唐寅哈哈的大笑,被一个孩子背着大书囊滑稽的样子逗笑了。 可这孩子没走几步,就被方继藩拎了回来。 “你去哪里?”方继藩气咻咻的道。 孩子理直气壮的道:“放暑假了呀,我要回家!” “回你大爷,你这败家玩意。”方继藩拎着他,气的不轻:“你要气死你爹,你家就在这里,你要回哪里去?滚回去。” 唐寅和王守仁等人,俱都一脸错愕…… 呀……这就是恩师的儿子,正卿小师弟了吧。 方正卿眼圈都红了。 明明是放假来着。 他眼角泪水要流出来,一脸委屈的看着方继藩:“我也要走,我要走,我放假了,我随朱师兄回家去,我要跟他走。” 方继藩作势要打他屁股。 方正卿便嗷嗷叫。 王守仁等人见状,忙是上前,将方正卿夺下来:“恩师,他还是个孩子啊……” 这话……听着耳熟。 好像听哪个家伙说过。 唐寅扯住方继藩的手:“恩师要打,就打学生们吧,正卿小师弟,还小,可别打坏了。” 方正卿便躲在三人的身后,哭哭啼啼的道:“别人都放假了,我没有放假,他们避暑,我不能避暑……” 方继藩背着手:“滚回去。” 方正卿一步三回头,背着他及了后小腿的大书囊,回头看着那些已蜂拥而去的同伴,哽咽哭泣,乖乖回了庭院。 方继藩忍不住向天而叹:“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而也,无论什么理由,都想揍这个小子啊。” 最后怒气冲冲的看着随时要拉着自己的三个弟子,方继藩无可奈何:“再生几个去,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里。” “……” ………… 来福抱着自己的孙少爷,上了马车。 魏国公徐俌已至京师,就住在定国公府里,这一次,他就是来找方继藩算账的。 不过听说要放暑假,他才稍稍的忍耐。 无论怎么说,再等等。 来福跟着徐俌打南京来了京师。 看到了自家的孙少爷徐鹏举,顿时眼泪啪嗒的落下来,发出了哀嚎,接着将他抱紧,随即,抱着孙少爷上了车。 马车是四轮的,很高级。 是专门定制的版本,西山车辆制造作坊的第一批高级车,价格比寻常的车贵很多,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将孙少爷小心翼翼的在车里一放,这沙发上,还有一根带子,两根带子连起来,有一个扣子,一扣,据说这是安全带,若是出了啥事,也可保证人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可保无恙。 据说这是因为那一次陛下尝试了‘超速’之后,方继藩得到了启发,他始终将贵人的生命,放在了第一位。 而后,来福便坐在对面的小沙发上,马车动了,快速的行驶,归心似箭哪。 在定国公府上,定国公徐永宁和魏国公徐俌两个堂兄弟,在此倚门相盼,一看着车来了。 徐俌激动的不得了。 为了这个孙子,这把老骨头,专程赶来,心里急啊。 等那马车稳当当的停下,随后,车门打开,来福抱着徐鹏举出来,徐俌巍颤颤的上前,一把将徐鹏举抱住:“孙儿啊,你受苦了吧。” 徐鹏举的父亲,前几年便故去了。 这徐鹏举,乃是徐俌唯一的嫡孙,那可真是心肝宝贝,死死抱着徐鹏举,只恨不得,将他融化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才安心。 徐鹏举大叫:“大父,你来了呀。” 徐俌便哭了:“大父无用,大父无用,让你受惊了,来来来……” 那方继藩,丧尽天良啊。 他还是人吗,他连孩子都不放过啊。 徐家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这个狗一样的东西! 这一声大父无用,竟是说不出的酸楚。 老夫堂堂魏国公,居然还被你方继藩个耍了,让我家孙儿……与老夫不得相见,这笔账,等着吧。 他抱着徐鹏举亲了又亲,老泪纵横:“走走走,进屋里说话,大父给你带来了许多好东西。” 徐鹏举才想起什么:“且等一等。” 徐俌和徐永宁二人,一脸错愕。 咋了? 徐鹏举道:“大父将我先放下。” 两个老国公,又是面面相觑。 不得已,将徐鹏举放下。 徐鹏举整了整衣冠。 他头上还戴着小纶巾呢,却是后退一步,乖乖朝徐俌行了一个礼:“孙儿见过大父,见过二大父。” 说着,深深朝徐俌作揖行了个礼。 竟还有模有样。 随即又道:“孙儿让大父平白……平白……”他似乎有点想不起那个词儿该怎么说,踟蹰了老半天:“平白担忧了。孙儿万死!” “……” 徐俌和徐永宁二人对视一眼。 礼貌这玩意,对于徐鹏举这等被人宠溺惯了的孩子身上,是不存在的。 打小他就是公府里的小皇帝,每一个人都得跪舔着自己,随便嚎一嗓子,脚下就跪倒了一片。徐鹏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长大的。 现在,他这有板有眼的样子。 让徐俌一愣:“你……你从何学来的?” 方继藩那个家伙,他是见过的。 那还是十年前,大概,那时候方继藩也是徐鹏举这么大的时候,他来京师,照例,方景隆来拜访,见到了方继藩之后,徐俌才知道,什么叫做人渣,小小年纪,毫无礼数不说,而且还特别能闹腾,稍有不顺,便是一阵干嚎,这样的人渣,简直就可三岁看老,无药可救了。 所以…… 可是……徐鹏举道:“恩师教的呀,说要尊敬师长……”他想了想:“父亲的父亲叫大父,大父的大父叫曾祖,父亲的妈妈叫祖母……” 他来回念着,很熟稔:“总而言之,都要行礼,不行礼要挨揍的。” 徐俌心里感慨,他……竟还知道这么多…… 可一听,什么,挨揍。 徐俌要跳起来:“谁揍你,是那方继藩,他敢揍你,天哪,你还是个孩子啊。” 虽然徐俌当初,揍徐鹏举他爹时,那也是彪悍无比,可对待徐鹏举,只一听揍字,心里就好像扎了银针一把,疼。 徐鹏举道:“不是,不是……我朱载墨揍我……还有方正卿,先是朱载墨踢我屁GU,此后方正卿也来……他说我不听恩师的话。” 徐鹏举说着的时候,扁着嘴。 徐俌一听,才微微的松了口气。 孩子之间……倒还好。 毕竟孩子气力小。 若是方继藩揍,这就不一样了。 可是……凭啥他们的儿子揍我孙子? 可细细一想,他服气了,那是皇孙啊,凭啥?就凭这个。 他忍不住感慨起来:“无论如何,你至少……学会了礼数,好……好的很哪,可见……你是用功了的,大父,甚是欣慰。” 显然,他对孙儿的要求很低,低到了尘埃里,哪怕只是稍稍有了礼貌,都足以让他感慨万千。 徐鹏举接着道:“且等着,大父,还有一样东西,得送给你!” “什么?”徐俌一呆:“送大父东西?” ………… 第二章,接下来还有,以后更新稳定了,这一章不好写,要带入小孩子的感情,才能让读者看的舒心,可老虎泡着枸杞,要装嫩,真的很痛苦啊。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八章:报亲恩 徐俌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来都是自己想着给孙子带东西,这徐鹏举还这样的小,他给自己带东西。 徐俌乐了,捋须,哈哈笑起来:“什么,你给老夫带东西,这……这……哈哈……” 徐俌要笑出泪来。 可徐鹏举,却似是变戏法似得,从自己的书囊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徐俌定睛一眼:“嗯?是一支笔?” 还真是一支笔。 只是这笔,看上去,很是寒碜,呃…… “这是……” “这是孙儿制的笔,恩师说了,要感谢自己父母的养育之恩……” 说到此处,徐俌和徐永宁的嘴巴,张的有鸡蛋大。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徐鹏举,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他方继藩当真是这样说的? 没有揍你? 还教你这些道理? 当然……这些道理,大家都教。 哪一个孩子启蒙时,不说父母恩的呢? 可问题在于。 自己的孙子,自己太清楚不过了。 这个小子,若是教了就会听,那还是徐家的孙子吗? 他忍不住将笔接过,笔很粗糙…… “是你亲自制作的?” “是呢。”徐鹏举笑嘻嘻的道。 徐俌心里,已是惊起了惊涛骇浪:“送大父?” 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像是变了一个人啊。 徐鹏举道:“这是恩师教的呀,我们都要准备礼物,给自己的双亲,还说双亲养育,实在很不易,我想着想着,尤其是朱载墨和方正卿揍了我之后,孙儿想明白啦,我父亲早亡,是大父一直养育孙儿,对我好,抱着我一起在书房读书,给我骑在身下玩儿,我的亲恩,不就是大父吗?我见大父喜欢行书,便作了一支笔,自然,是我娘教我制的。” “你娘?” 徐俌一呆。 “我娘就是我娘啊,她还和恩师做羞羞的事,亲嘴儿,我瞧见啦。我还和朱载墨、方正卿说,他们又揍我,说是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生也不得言师德……” 徐鹏举摸摸自己的小脑袋,似乎是这一顿打,记忆比其他时候要深刻一些,有些心有余悸。 他们为何老是打你。 怎么永远是朱载墨和方正卿。 徐俌吹胡子瞪眼。 可随即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 自己的儿子,他……绿了……人都死了,在天有灵,怎么心安哪。 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自己的媳妇,寡居在南京呢,怎么可能让这小家伙……小家伙………瞧见…… 倒是徐永宁想起了什么,扯了扯徐俌的袖子:“可能是公主殿下……” “噢……”徐俌松了口气,板起脸来:“这些话,你不可再说了!不然,不然,大父也……也要……也要骂你的!” 虽是严厉告诫,可徐俌却是感慨万千。 这孩子……出息了啊。 能懂这么多道理了。 除了某些细节,简直就是完美,自己的孙儿……竟是懂事了啊。 “还有……”徐鹏举道:“孙儿还……还……” 他显得有些怯弱了。 似乎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徐俌忍不住追问。 太多的惊喜了。 这可是当初徐家的混世魔王啊。 现在既知道孝顺,还知书达理了。 他心里,莫名的有几分期待。 “虽然……”徐鹏举道:“虽然给大父送了礼物,可我心里想,父亲虽然已经亡故了,我也给他……给他修了一封书信……” 书信…… 徐俌懵了。 书信……是一个孩子能修的吗? 简直就是开玩笑。 许多孩子,六七岁才启蒙呢。 可徐鹏举,才多大呀。 徐俌道:“什么书信?” 徐鹏举的眼睛,有些通红了,他想了想,还是从书囊里,取出一封书信来。 居然还真是有模有样的书信。 书信的外头,写了父亲收,鹏举拜上的字样。 徐俌身子一颤。 他捏着书信的手,在颤抖。 这上头的字迹,歪歪斜斜,涂涂改改,短短几个字,却错了两个,可是……这一看,就是徐鹏举的手笔,他……他会写字了? 能识字? 徐俌低着头,激动的打开了信笺,信笺上,只寥寥几句:“父亲垂鉴……” 鉴字写错了。 可是……这不打紧。 接下来写着:“惠书敬悉:儿子又被打了,若父亲在,朱载X与方正O定不敢打我……父亲,儿子甚念,您在天上,还好嘛?” 只这么寥寥一句话…… 徐俌身子颤抖,眼眶已经红了,夺眶的泪水如珠帘一般落下。 这些话,何尝不是自己要对那亡子说的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其的痛彻心扉。 他身子颤抖着,哽咽难言。 “我的儿,我的儿啊,你……你还好嘛?”世上哪有什么镇守南京的国公,现在徐俌,不过是一个失了儿子的父亲。 而今,见了孙儿的手书,徐俌的心,如针扎一般,却又不知该是欣慰,还是该悲戚,无数的念头,涌上了心头,他有些支撑不住。 徐永宁见状,忙是将徐俌搀扶住。 徐俌泪流满襟:“好,好,好……真好,你的父亲,若是得了你的信,不知该有多高兴,他看得见的,他一定看的见的……他若是有灵,鹏举,他一定看的真真切切,他……可以含笑了,可以放心了啊。” 徐俌已将徐鹏举抱在了怀里,滔滔大哭。 徐鹏举一脸懵逼。 我跟父亲告状,为啥大父要哭。 徐俌哭过之后,猛然醒悟了什么,又低头,看了书信,转身便道:“来,备马车,老夫要入宫。” “堂兄,你这是……”徐永宁道。 徐俌跺脚道:“前日入宫,还狠狠在陛下面前,痛斥了方继藩一番,将他骂的狗血淋头,连带着他大父,都骂了进去。现在想来,真是瞎了老夫的眼,老夫这辈子,没欠过别人的恩情,如今,错怪了人,还不赶紧去澄清和请罪,还等什么时候,若如此,这还是人吗?我这便入宫去!” 他雷厉风行,眼里还挂着泪,风风火火的上了车,不忘交代道:“照顾好鹏举。” 徐鹏举还是一脸懵逼,可马车却已去远。 在车里,徐俌心里,却有万分的感慨。 自己的儿子早亡,就留下这么个孙子,孙子被宠溺惯了,他从前不觉得,可今日……见识到了一个全新的徐鹏举,他才意识到,这样,才该是自己的孙子。 徐家的后人,理应是知书达理,也理应是知道报效君恩,小小年纪,就能识文断字,真是了不起啊。 这方继藩教授的……真好。 他此时意识到,似乎也只有如此,自己才对得住,死去的儿子,只有让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的后人如此又出息,方才能含笑九泉之下。 他胸膛起伏,默默坐在车里,擦拭着眼泪,一面催促:“还没有到吗?还没有吗?” ……………… 大清早。 一封奏报,使弘治皇帝的心情沉到了谷底。 今日该是皇孙放假的日子,弘治皇帝盼了许多日呢。 因而,他想着,在朱载墨回来之前,自己能看几本奏疏,便看几本奏疏,省得到时政务繁忙,万万不可耽搁了自己和皇孙在一起的好时光。 可当看到这一份来自保定府的奏疏,弘治皇帝皱眉。 欧阳志……至今没有踪影。 怎么回事? 出了什么事? 事情已经被人察觉。 有人对士绅一体纳粮,很是不满。 于是在半途上,将欧阳志做掉了? 若是如此…… 弘治皇帝心里,冒着丝丝的寒气。 这些人……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居然敢对朕身边的人动手? 他越想,越觉得可怕,不安的情绪,在他的内心蔓延。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脸焦灼。 此时,只能暂时将皇孙搁置到一边:“传太子,传方继藩,传内阁诸卿家来觐见,快!” 弘治皇帝厉声命令。 对于欧阳志,弘治皇帝可是极有感情的。 这不只是伴驾这么简单,而是弘治皇帝,极欣赏这个青年人,更不必说,这个青年人,还曾救过自己一命了。 弘治皇帝心里咬牙切齿,倘若当真欧阳卿家出了什么事,这保定府上下,有一个算一个,朕绝不轻饶! 他脸色阴沉。 很快,刘健等人便赶着来了,拜下,行礼,见陛下面带杀伐之气,竟有些不知所措:“陛下……出了何事?皇孙……出事了吗?” 刘健怕啊。 大家伙儿,都知道今日皇孙要放假,这几日从陛下日益增多的笑容里,便可窥见一二。 这个时候,陛下怎么会怒容满面呢。 弘治皇帝啪的摔下了一本奏报。 刘健低头一看,这不是寻常大臣的奏报,虽然是来自于保定府,可是明显,是厂卫私下里对弘治皇帝的奏报。 刘健忍不住道:“保定府……出事了?” 弘治皇帝起身,焦虑的背着手,踱了几步:“先等太子和方继藩来了再说,先听他们的意见……” 他实不愿,去多说什么,此刻心里悬着,恨不得太子和方继藩,立即插着翅膀到自己的面前! ………………… 还有! 这几天写的比较累,写那啥的时候,进入了状态,突然觉得自己是徐俌,心疼的不得了,眼泪都要出来了,大爷的,看来枸杞吃多了啊。 正文 第八百六十九章:孙儿见过陛下 事实上,方继藩前脚送完了孩子,后脚,快马就已到了。 方继藩哪里敢怠慢,听说是保定府出了事,心里不禁想,欧阳志出事了?不会吧,若如此……自己至亲至爱的欧阳首席大弟子,岂不糟了。 他没有犹豫,快马加鞭,赶到了宫中。 朱厚照竟也到了。 这家伙一身油腻腻的,二人相见,大眼瞪小眼。 朱厚照身上,竟还系着围裙……呃……讲究人啊,果然不愧是一个大发明家。 朱厚照道:“听说欧阳志死了?” “啥?”方继藩要炸了。 “听谁说的。” 朱厚照道:“传本宫的宦官,跑来说,保定府出大事了,陛下急的不得了,要我们入宫,本宫想,不就是死了吗?诶呀……这欧阳志,这么老实的人,竟是死了……本宫听了,忙是将手头的事放下,便赶来了……怎么样,死了几日了?” 方继藩冷笑的看着朱厚照,冷然道:“闭嘴!” 二人心急火燎的到了奉天殿。 却见刘健等人已坐下,一个个显得焦虑。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一眼,道:“给方卿家看。” 萧敬哪里敢怠慢,急忙将奏疏送到方继藩的手里。 方继藩一看,才松了口气。 他还真以为出事了呢。 不对…… 锦衣卫,居然打探了欧阳志的行踪,看来,以后自己要注意自身的形象啊,可别让人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方继藩道:“陛下,只因如此,陛下急召臣来,就因为……欧阳志没有音讯?” “这难道不是吗?定兴县距离京师并不远,可已过去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欧阳卿家赴任,这若不是出事,又是什么?欧阳卿家是稳重的人,断不会中途有什么耽搁。” 方继藩心里轻松,乐了:“陛下,其实,这是欧阳志自己的安排。” “自己的安排?”弘治皇帝皱眉。 刘健三人也是诧异无比。 什么意思? 他故意不去赴任? 欧阳志是这样的人?你方继藩才是这样的人吧。 方继藩道:“臣让欧阳志不必急着去赴任,先了解一下民情……想来,是因为如此的缘故吧,陛下不要担心,他死不了的。” 弘治皇帝听罢,有点懵。 故意的,了解民情? 要了解民情,到了县里,难道不可以了解吗? 这方继藩,又故弄什么玄虚? 弘治皇帝便侧目看了一旁的宦官一眼:“虽这样说,朕还是不放心,厂卫要细细探访,这定兴县里,哪怕是有丝毫的风吹草动,都要详尽的给朕报来。” 这话,与其说是对宦官说的,不如说,是对着萧敬说的,摆明着,是让宦官去转告萧敬,毕竟萧敬去接皇孙去了,这倒好,方继藩倒是先赶来了,那萧敬和皇孙,却还没踪影。可这小宦官哪里敢怠慢,他知道……所谓的风吹草动,就是这定兴县进了一只苍蝇,也需奏报。 他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依旧冷着脸:“这是大事,绝不容有差错。” 说着,他侧目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这家伙还穿着围裙,短装打扮,浑身油腻腻的,却不知……又去鬼混什么了。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太子……” 朱厚照嬉皮笑脸。 他一听朱厚照没死,也松了一口气,心里顿时乐了:“父皇,儿臣在。” 弘治皇帝冷着脸道:“你是太子,怎可穿着这样的奇装怪服来见驾?”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在造车呢。儿臣听说欧阳志出了事,所以……所以……” “又是那自己能动的车?”弘治皇帝淡淡道。 刘健三人心里忍不住想,这哪里是太子,这是悲剧啊。 朱厚照郑重其事的道:“正是,此车一出,定要震动天下,儿臣连车的名字都想好了……” 他正想说,可看陛下气色不好,又想着,好像在这场合,有些不方便说出来,便讪讪笑道:“等造出来再说。” 弘治皇帝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哎呀。朕的皇孙还没回来吗?” “这……” 弘治皇帝一说。 刚刚松了口气的刘健,突然又提心吊胆起来。 其实……自己的孙子,也在呢。 只……可惜,自己得当值,否则,也恨不得立即见一见自己的孙子。 方继藩这时道:“陛下放心,儿臣亲眼看到,皇孙被萧公公接走了的,想来,萧公公害怕皇孙受车马颠簸之苦,因而,故意让人慢一些,所以……才姗姗来迟。”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看了刘健三人一眼,想让他们先回去。 可刘健,却颇有几分死皮赖脸一般,他不肯走了。 皇孙可是他们的希望啊。 可千万别教出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好。 刘健心里这样想。 李东阳和谢迁,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满脸污秽,穿着围裙的朱厚照,心里更是焦灼万分。 等了老半天,外头才有人道:“陛下,萧公公带着皇孙回宫来了。” “传!”弘治皇帝抖擞了精神,背着手,显得精神奕奕。 片刻之后,萧敬便牵着朱载墨进来。 朱载墨一看,恩师竟在这里,吓了一跳。 放假的时候看到恩师,谁料,回来了这里,又看到恩师。 恩师真是了不起啊,哪里都有他。 萧敬笑呵呵的道:“陛下,皇孙他……来了……” 没有人去理会萧敬,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这小小年纪的朱载墨。 朱载墨笑了笑,接着,他徐徐的上前。 弘治皇帝再顾不得其他了,正待要疾步上前,可朱载墨却已到了殿中:“孙儿朱载墨,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说着,叩首,这模样,真是有板有眼。 “……”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朱载墨竟会如此乖巧。 连刘健等人,也愣住了。 啥……啥情况? 朱载墨站起。 随即看了朱厚照一眼,却又拜下:“儿子朱载墨,见过父亲。”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最近为父在造车,比较忙,很多日子不曾见过你了,哈哈哈,长高了,越来越像本宫了,等为父造出了车,亲自带你去坐坐。” 朱载墨想了想,道:“谨遵父亲教诲。” 他说着,又起身。 弘治皇帝心里乐了。 乖巧啊,真是乖巧啊…… 可朱载墨却似乎还没有闲着。 他徐徐走到了刘健三人面前,看了刘健三人一眼,而后,面带着微笑,双手抱起,作揖:“见过三位老师傅。” “……” 什么…… 看着这小小的孩子,居然抱手,朝自己深深作揖…… 刘健的目中,掠过了一丝骇然。 陡然之间,他脑子里,竟想到了数十年前…… 那个时候,自己还不是内阁大学士,他也见到了这么大的一个孩子。 那是弘治皇帝幼年的时候,作为皇子的弘治皇帝,刚刚被人发现了他皇子的身份,当时,满朝振奋,成化皇帝虽然很不情愿认这个儿子,可作为皇帝后继有人的象征,却还是熬不住百官们的抗争,不得不让宦官,领着弘治皇帝到了百官面前。 那个时候,弘治皇帝几乎也是这般的大,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定是一个胆小怯弱的孩子,是一个从出生起,就不能见光,在万贵妃淫威之下,胆小又满脸惶恐的孩子。 可是……刘健永远都记得那一日。 这个孩子,他慢慢的踱步走到了众臣面前。 人们屏住了呼吸,看着还是孩子的弘治皇帝,却见弘治皇帝抱手,朝他们深深的一揖,清脆的说:“见过诸位师傅,诸位师傅们,辛苦了。” 只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刘健记得,当时无数的大臣,抱头痛哭,而接下来,为了这位皇子殿下,数不清的大臣,与之成化皇帝和万贵妃进行斗争,一次又一次的要求成化皇帝立太子…… 往日的一幕,如走马灯一般的浮现在刘健的面前。 现在……同样是一个孩子,在事隔三十多年后,也是这般从容,如此的彬彬有礼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当初,正是因为弘治皇帝的作揖,那一声问候,令那时的刘健便暗下决心,自己这辈子,便要为那个孩子劳碌一生。 而现在……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毫不犹豫的巍颤颤站起,已是潸然泪下,拜倒在朱载墨面前:“老臣,见过皇孙!” 谢迁和李东阳,竟也是激动不已。 只凭这一句问候,便足以令他们忍不住想哭了,仿佛一下子,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值得,仿佛……大明朝,迎来了新的曙光。 二人眼圈红了,拜倒:“见过殿下。” 弘治皇帝能感受到,三人匍匐在地,身躯的颤抖。 弘治皇帝一愣,似乎,也开始沉浸入了某个久远的记忆之中,他嘴唇颤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载墨,去将三位师傅……搀扶起来。” 朱载墨颔首点头,已是上前,把住了刘健的双肩:“刘师傅,快快请起,我当不得刘师傅如此大礼……” “殿下……”刘健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抽泣起来。 ……………… 第四章送到,睡觉了,明天早起更新。 正文 第八百七十章:朕的好孙子 朱载墨看着三个师傅。 似乎此刻,他有点不太明白,自己只是和三个师傅行礼,这是应当做的事,可这三个师傅,却为何如此的激动。 朱载墨搀了刘健起来,刘健依旧还是老泪纵横,激动的不得了。 他上下打量着朱载墨,见朱载墨虽是小小年纪,身子却是笔直,竟隐隐有几分别样的气度,眉宇之间,有些超于同龄人的早熟,且……他搀扶自己起来时,刘健能感受到的,这孩子身上,竟有几分力道。 力气不小啊。 他起身,深深的看着朱载墨。 弘治皇帝的心情,顿时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真是个好孩子啊…… 他笑吟吟的朝朱载墨招手:“载墨,来,到朕这里来。” 朱载墨却是躬身道:“陛下,孙臣……还想起了一件事。” “嗯?” 朱载墨略带稚嫩的声音道:“学里让孙臣,给自己的双亲,送礼,以报效双亲的养育之恩,孙臣心里知道,这世上最心疼孙臣的,便是陛下,孙臣于是这几日亲手给陛下预备了一件礼物。” 所有人面面相觑。 亲手……预备了礼物…… 刘健等人,眼里已掠过了喜色。 想不到,皇孙竟有如此的孝心,小小年纪,就能如此,真的很了不起啊。 弘治皇帝更是心花怒放。 哈哈,他竟知道,朕最心疼他。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人的预期,是不同的。 譬如弘治皇帝赐予礼物给自己的儿子、孙子,弘治皇帝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而皇子和皇孙们,也自是坦然接受,这是应当的。 可若是自己的儿孙给自己送礼,感受却又不同。 尤其是皇孙年纪竟是这般的小,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番话…… 弘治皇帝眼角,已有了鱼纹,可此刻,这鱼纹上,竟是被湿润的液体填充了。 朱厚照也乐了,看看我儿子,了不起吧,这绝对是亲儿子啊,你看看,看看……嗯?不对,我才是他爹啊。 不等朱厚照多想,弘治皇帝道:“什么礼物?来,给朕瞧瞧。” 朱载墨便向前,沿着玉阶,走上金銮,一旁的萧敬,想要牵着他,怕他摔着了,可朱载墨却是道:“我自己能走。” 他走的很稳,很快就到了弘治皇帝身边,接着,他从自己的书囊里,取出了一枚印章。 印章…… 一看就是玉料的材质,看上去,竟还有模有样。 这玉印,可真够大的。 朱厚照一看,道:“载墨竟也会刻章子呀。” 朱厚照顿时,心花怒放,感动了。 果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本宫也会刻印章啊,自己的儿子,更厉害,这才多大,就子承父业了。 只是……这小子不懂事啊,父皇最讨厌本宫私刻印章了,好几次都从东宫里查抄出不少本宫的存货……你什么都不好送,偏偏送这个。 弘治皇帝一看印章,非但没有怒色,反而眼睛亮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印章捧着,如获至宝一般:“来,来,来,让朕看看,我们的载墨刻了什么。” 他讲印翻开,接着,一字一句的念道:“吾皇圣寿无极!”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凝视着这六个字。 这六个字,写的很不好,弯弯曲曲的。 “你写的?” “对,是孙臣写的。” “你会写字?”弘治皇帝凝视着朱载墨。 朱载墨想了想,道:“已学会了写三百多个字,陛下不信吗?那孙臣写给你看,就说陛下吧,陛下叫朱佑樘,这‘樘’字,是最难写的。” 朱厚照心里叫,逆子,竟敢直呼父皇的名讳,看父皇怎么收拾你,本宫也救不了你了。 朱载墨却是将小手,放在了御案上,给弘治皇帝笔画,一面念念有词:“左边是一个木,右边是一个堂,堂字是头上三点水,一个宝盖,而后,是口和土……不过,孙臣的名字,更难写,朱载墨,墨字,上为黑,下为土……” 刘健三人,仰着头,直勾勾的弘治皇帝和朱载墨,他们心急啊,也不知皇孙在御案上写着的,是对还是错…… 弘治皇帝却看了个真切,不但连樘都写了出来,便连朱载墨的墨,竟也笔画的清清楚楚。 弘治皇帝努力的想着,自己好似得六七岁,才慢慢熟悉写字呢。 而自己的皇孙…… 他忍不住道:“不错,不错,载墨写的好,是这样写的,是这样写的。” 一见陛下赞不绝口,刘健三人,松了口气,还真会写,他们一下子,又激动了,皇孙天纵之才,了不起啊。 眼里放光,满是欣慰。 弘治皇帝此时,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印上头,这印章,雕刻的虽是粗糙,可是…… 弘治皇帝吸吸鼻子。 朱载墨道:“陛下可要好好收藏着这印,以后……要用,不可将它束之高阁。” “为……为何?”弘治皇帝凝视着自己的孙子,心早已融化了。 朱载墨稚气的道:“为了雕刻这印,孙儿花费了很多功夫,请老嬷嬷买了许多玉料,一个个挑选,而后,又要书写,还要雕刻……”他笑呵呵的伸出手,小手上,有点小茧子,可仔细看,上头……竟有些许的刻痕。 朱载墨道:“孙儿雕刻了几日,手被那小刻刀……都疼了……有一次,还请西山的师侄们,给孙儿包扎了呢。” 朱厚照一听,心里乐了,没错,刻印是不容易的,这一点,本宫很有发言权,想当初,本宫练习的时候,那手啊,真是伤痕累累,别提了,都是泪。 弘治皇帝的眼睛,又湿润了。 忙是捧着朱载墨的手,小心翼翼的观摩。 果然…… 想着自己的皇孙,给自己送礼,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遭了这么多的罪,弘治皇帝的眼里,泪水不可抑制的流出来。 这是自己的孙子啊。 亲的。 “你……你以后不可这样胡闹了,知道吗?” “应当的啊。”朱载墨笑吟吟的道:“恩师说过了,这是送双亲的礼,双亲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且陛下为了治理天下,这般的辛苦,孙臣辛苦一些,不算什么,只要陛下喜欢便好。” 一股暖流,已袭遍弘治皇帝全身。 一下子,舒坦了。 他犹如心肝宝贝一般,捧着这玉印,忙说:“难得,真是难得,振我家者,载墨也。” 刘健三人,也是感动的不得了。 陛下这一句,振我家者,其实另有含义。 在这个时代,说的乃是家天下。 一家一姓,即为天下,陛下口称的我家,不妨说是整个大明天下。 振兴我大明者,将来一定是朱载墨啊。 刘健三人,宛如见到了曙光,纷纷拜倒:“陛下,皇孙孝顺如此,臣等欣慰,皇孙大孝啊。” 弘治皇帝激动的脸都红了,又吸吸鼻子,眼泪鼻涕就不争气的流出来。 他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当着孙子的面,不能如此失态。 可他抬头,便见朱载墨已从书囊里,取出了一个手绢儿,送到他的面前。 “……”弘治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却是接过了手绢,忙是擦拭眼泪。 朱载墨道:“陛下不能哭,只有徐鹏举才喜欢哭鼻子,陛下要讲卫生,流了鼻涕要擦掉……” “好,好,好,你说的对,朕不哭鼻子,朕要将鼻涕擦了。”弘治皇帝将用着手绢擦干净涕泪,朱载墨便将手绢拿回来,然后很小心翼翼的将手绢折好,又塞回他的书囊中去。 只这细小的动作,有板有眼。 可看着弘治皇帝,却是完全另一种感受。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载墨,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心里既是感动,又是欢喜:“朕老了啊,看看,朕的孙子,都这样大了,朕有一个好孙子,你送的印……朕喜欢……喜欢的不得了,以后啊,朕有些敕书,就用这枚印来盖章,哈哈……朕见此印,就可见自己的孙儿,朕要将它时时刻刻放在身边,哪怕有一日……朕驾崩了,这棺椁之中,也要携此印下葬,载墨,朕心疼你……” 他摸着朱载墨的脸蛋,眼里泪光闪闪,一字一句道:“朕这辈子,收过许多的礼,可只有这枚印章,朕是最喜欢的。你小小年纪,就会刻印章了,了不起,很了不起!” 朱厚照有点懵,忍不住想说,父皇,父皇,还有我呐,我小小年纪的时候,也会刻啊,我刻的比这逆子好。 可你当初,为啥见我刻印,就板起脸来训斥哪。 刘健三人,也感动的要哭了。 “是啊,皇孙真了不起啊,竟还会刻印章了,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事,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孙如此聪明伶俐,实乃我大明之福!” 啪嗒。 刘健跪下,感动的哭了:“臣极想欣赏一番皇孙所刻之印,还请陛下赐看。” 谢迁道:“老臣也想看看。” 李东阳昂着头,眼珠子一动不动,看着弘治皇帝手中的玉印。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舍不得,怕刘健三人摔坏了,却还是将玉印交萧敬,萧敬捧着玉印,送到了刘健三人的手里。 “好!”只看第一眼,刘健就发出了叫好声! 正文 求支持! 还没出生时,爷爷就过世了。 所以不知道祖孙之情是啥。 这几天写的尤其难受,以前两个小时能写一章,今天一章,从八点起来,写了四个小时,脑子里不断的带入各种人物的情绪。 终于,还是写出来了。 应该是不错的,毕竟老虎擅长脑补。 今早起来,发现多了一个新盟主,叫明月弯钩,嗯嗯,万分感谢。 还有,现在网站有个活动,就是金键盘奖的投票,大家手里应该都有票,来支持一波吧,投给上山打老虎额,哈哈! 最后,来都来了,求月票,哭!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一章:此大功也 刘健手中这一枚印章,固然和真正匠人所制的印玺不能相比,甚至可以说差之千里。 可看着上头一条条细微的刻痕,刘健便能看出,这皇孙,是真正花了心思的。 好和坏是一回事。 可是否用心,又是另一回事。 刘健心里感慨万千。 这孩子孝顺,知书达理,还多才多艺……好皇孙,真是好皇孙啊。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凑上来,纷纷为之叫好:“好印……好印……” 二人一齐笑了,像要过年一样。 朱厚照便将脑袋凑上来,忍不住道:“很下乘啊,刀功太差了,本宫闭着眼睛,用一根手指头,都比他刻的好。” 可惜,没人理他。 大家当他不存在。 弘治皇帝的心思,统统都在皇孙身上,凝视着自己的孙子,轻轻抚摸他的头,看着这乖巧的孩子,弘治皇帝突然觉得后继有人的感觉。 他微笑,看着朱载墨:“载墨啊,你在学里,还学了什么?” 朱载墨想了想…… “陛下,孙臣学了讲卫生,画画,读书写字,孙臣已会背论语和唐诗了,还有……还有……”朱载墨眼里放光:“孙臣学了武,孙臣可厉害了……” 练……练武……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一脸诧异。 可细细一看,朱载墨的气质果然不同,小身板看上去,很是壮实。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练武能强身。 这个时代,孩子容易早夭,穷人的孩子,往往是一旦病了,无法得到应当的医治,缺医少药。而富贵人家的孩子,却大多四体不勤所致,抵抗力弱。 身子好的人,能够驱病,这是常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皇孙嘛,多一些才能,有什么不可呢? 弘治皇帝心里想,朕的这个孙儿聪明伶俐,再加上方继藩的调教,真是令人欣慰啊。 他连说两个好,接着端起案牍上的茶盏,呷了口茶,正待要说什么。 朱载墨道:“陛下不信,可以去问徐鹏举,我天天揍他,我的功夫,可厉害了。” “……” 话说到这个…… 弘治皇帝口里的茶,噗的一下喷出来了。 “徐鹏举是何人?” 那李东阳忙道:“乃魏国公之孙。” “……” 弘治皇帝有点懵逼。 刘健等人纷纷咳嗽。 皇孙果然厉害啊,了不起,了不起,还会武功,当然,打人是不对的,可毕竟,还是孩子嘛,孩子之间,嬉戏一下,有什么不可。 大家都这般的想。 看着自豪的朱载墨,弘治皇帝不忍责备。 只是,他心里略略担心起来。 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忍不住道:“陛下,魏国公世镇南京,且与定国公,俱为中山王徐达之后,数代以来,都是劳苦功高,这……这……” 弘治皇帝明白刘健的意思。 这事儿,还是得教育一下皇孙不可,不然,实在让臣子们心寒啊。 毕竟,这样做是不对的。 尤其是那徐俌,一直都在南京,为朕分忧,朕若是对此不闻不问,实在说不过去。 弘治皇帝便看向方继藩。 意思是说,朕说的话,皇孙未必听,你方继藩是他的恩师,这皇孙教好了,是你的功劳。 可他动辄打人,你方继藩也难辞其咎。 “方……” 弘治皇帝刚要说什么。 却有宦官进来:“陛下,魏国公徐俌请求觐见。” “……” 一下子,弘治皇帝心里凉凉。 苦主来了。 他想起前几日,徐俌来见驾时,还恶狠狠的痛斥方继藩呢。 看来……这一次,徐俌见孙儿回来,听说自己的孙儿被打了,怒不可遏…… 这……可怎么应付才好? 弘治皇帝心里想,自己有宝贝孙子,可这徐俌,也有宝贝孙子啊,还听说他的儿子早亡,就留下这么个孙儿,得知自己的宝贝孙儿,挨了打,其结果,可想而知。 弘治皇帝苦笑:“传他进来吧。” 宦官飞快去了。 方继藩无动于衷的样子。 似乎,对于任何人要来找他算账,都已习惯了。 有什么关系呢? 我方继藩,卖了这么多日子房,还怕人骂?简直就是开玩笑!不是我方继藩吹嘘,现在这个时代的鸟铳,对着我方继藩的脸皮近距离放一铳,能擦破皮,我方继藩名字倒过来写,叫藩继方。 片刻之后,便有人阔步进来。 弘治皇帝等人定睛一看,这魏国公徐俌,眼睛都浮肿起来。 这十之八九……是哭过的。 哪怕是天子,也得讲道理吧。 弘治皇帝心怀愧疚。 低头慈爱的看了朱载墨一眼,又看看一脸无所谓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无言。 魏国公徐俌却已至殿中,随即拜倒。 “卿家……”弘治皇帝忙起身:“卿家怎么了?” 徐俌随即大哭起来。 这一哭,让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尴尬。 弘治皇帝心软了,愧对徐俌啊。他忙道:“卿家有话但言无妨。” “陛下,臣子早亡,只留下孙儿徐鹏举,徐鹏举年幼……打小,老臣便将他捧在手心……老臣……老臣……” 这些话,真是悲切到了极点。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是啊,是啊,朕知道这些,朕实在是对不……” 可徐俌却是继续哽咽着念叨:“老臣不求这孩子,将来能定国安邦,但求他能平平安安,便算是对得住亡子了。” 刘健等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不赔礼道歉是不成了。 却又听徐俌道:“当初,徐鹏举来北京省亲,送去了保育院,臣急啊,心急如焚,此番请求入京见驾是假,来看自己孙儿,却是真的。” “卿家别哭了。”弘治皇帝觉得心疼,他看了朱载墨一眼,想让朱载墨前去赔礼,可又怕自己的孙儿不高兴。 徐俌却是继续哽咽:“老臣前几日,就曾痛斥方继藩……” “……” 徐俌悲戚的道:“可是……今日方知,这方继藩……能够桃李满天下,绝非是浪得虚名啊。” 啥? 所有人都懵了。 反讽?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徐俌继续嚎哭道:“鹏举在方继藩的教导之下,而今,已是知书达理,还识字了,身子,也比从前结实了许多……” “最紧要的是,这小小年纪,竟已有了孝心,陛下啊,老臣……欣慰啊。再想到,此前老臣对于方继藩各种诽言,老臣心里惭愧万分,今日……这些话,不吐不快,若是不说出来,老臣……这数十年,便活在了狗的身上,老臣这辈子,没有欠过别人的人情,只受过陛下的恩典,可今次,却是承了方继藩这教孙之情……” 他扬起手,二话不说,就是给自己一个巴掌:“老臣真是有眼无珠,今日……特来见过陛下,就是想要对陛下说,几日之前,老臣对陛下的话,陛下万万不可放在心上,更不要对方继藩,有任何的苛责,陛下乃是圣明之人,明察秋毫,心里也自有明断……” “……” 殿中寂静无声。 朱载墨似乎对这位自称魏国公的有了印象。 因为徐鹏举总是说,你们再揍我,我就告诉我爷爷。 他低声道:“陛下,这就是魏国公吗?” 弘治皇帝此刻,却对徐俌的话,充耳不闻。 眼看着魏国公徐俌哭的真切,再细细想来,自己的孙儿,和他口里所说的不也一样吗?身体强健了,能识字了,有孝心了。 一个这么大的孩子,有此三样,这可不比三十岁的人金榜题名要差。毕竟,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比,不客气的说,别人家的都是垃圾啊。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也似乎觉得有些意外。 心里却是感慨,不愧是魏国公啊,深明大义,看来我大父,当年将你爹从土木堡里背回来,这人算是没白救,我方继藩代表我的大父,很欣慰啊。 “来,来,来。”刹那之间,在这震惊过后,弘治皇帝已是心花怒放,看来,这些孩子,都被方继藩教的很好,大明多一些俊杰,没什么不好,他笑吟吟道:“给魏国公赐坐。” 有宦官搬了锦墩,又有人搀扶着魏国公坐下。 徐俌唏嘘不已:“陛下,这方继藩,真是神了……”他破涕为笑,哈哈笑道:“陛下是有所不知啊,臣那孙儿,从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这一次,老臣见了他,真是焕然一新,他孝顺的很,还给老臣,送了一支笔,不只如此,他还能行礼如仪了。” “老臣,真是欣慰啊。” 弘治皇帝觉得徐俌的话,真是句句,都说到了心坎里。 没错,朕的感受,也是如此。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你来。” 方继藩便站出来,努力使自己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毕竟……脸皮厚也是有烦恼的啊。 方继藩慨然道:“臣在。” 那魏国公徐俌,只顾着说话,竟没想到,方继藩竟也在此,他一脸诧异,却是一脸欣赏的看着方继藩。 弘治皇帝道:“魏国公的话,卿家可听见了。” 方继藩惭愧的道:“哪里,哪里,魏国公乃是臣的尊长,他能对臣有此评价,臣实在惭愧,言重了,太言重了。”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二章:皇家保育院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一脸惭愧之色。 心里,却是暗暗点头。 不骄不躁。 好! 若只是皇孙一人,被教育的如此之好,还可以说这是皇孙天纵英才,可连徐鹏举都如此,那么可见,这就是方继藩教的好啊。 这家伙虽然有时不靠谱,可关键时刻,却总能创造奇迹。 弘治皇帝的眼里,满是欣赏:“这些孩子,真是辛苦方卿家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万万不可这样说,这都是陛下和魏国公的种好,所谓……人之初,性本善,可见,这人的聪慧和性子,都是打娘胎里出来的,和儿臣,没有多大的关系。” “……”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方继藩关于生殖敷衍的问题,没有多大的兴趣继续深入讨论下去。 “你不要谦虚。”弘治皇帝道:“这就是你的功劳,怎么,有了功劳,你还拒之门外?” 方继藩嘿嘿一笑。 弘治皇帝道:“朕倒是想问问你,你是如何教授这些孩子的?” 方继藩道:“这孩子若是一人在家里养育,身边都是宠溺他的长辈和下人,事事都要顺他的心意,得哄着惯着。因而,再好的孩子,最后怕也要毁了。” 所有人侧耳倾听,暗暗点头,有道理,尤其是大家的眼神,忍不住的瞄了瞄朱厚照……心里便忍不住想,太有道理了。 方继藩继续道:“所以,将孩子送去保育院,孩子们没了靠山,又多是同龄的小伙伴,其一嘛,孩子们在一起,打小,便知该如何与人相处,而不是随便对人吆三喝四,颐指气使。这其二,陛下,孩子是从众的啊,一个孩子在读书,其他的孩子,也都会乖乖读书,一个孩子健身,其他孩子,自然也就乖乖健身。且这保育院,所有的科目,都是儿臣,精心选定,要的,就是要让每一个孩子,到了保育院,如到了自己家一般,得到妥善的照料,可与此同时,还要培训他们如何与人相处,如何精诚团结……虽然偶尔,他们也会有口角,可孩子们有口角,是好事,与其将他们封在自己的宅里,如花卉一般精心照顾,倒不如,让他们打小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方继藩说的振振有词。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 这样看来,皇孙也是在学习如何保护自己的过程? 方继藩道:“再者说了,公主殿下,亲自为院长,还有方妃娘娘,这二人,无一不是贤良淑德的典范,她们极有耐心,便如孩子们的娘亲一般。” “这些孩子,将来,无一不将是大明的栋梁,儿臣培育他们的,既是如何为人处世,又如何学习文武之道,最紧要的,还有如何强壮他们的体魄,培养他们的礼仪,陛下,你说这样的教育,他需要多少银……” 说说到这里,方继藩猛地想到,此等神圣的教育事业,谈钱就太俗了,连忙噤声:“他需要花费多少功夫啊,可花费再多的功夫,又如何?他们都是我大明的希望啊,倘若他们不知仁义,没有强壮的体魄,不懂得为人处世,不晓得孝顺双亲,那么……固是陛下如何操劳,又能如何?” “说的好。”弘治皇帝很激动。 方继藩说的虽是大话空话,却正中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从培养皇孙而言,就该让他知道忠义礼孝,还需让他有一副结实的身子,要让他多和同龄人打交道,不是坏事,至少将来,能懂得如何识人,且这些孩子,未来说不定都是大明的将相,打小就认识,这不正是潜龙的班底吗? 魏国公也听得心潮澎湃,这么说来,自己的孙子……未来还可能大用了?至少,打小就认得未来的天子,总不是坏事吧。 也不是什么人,从小开始,便被未来的天子揍的,别人还没有这个福气呢。 刘健心里也是恍然。 只要孩子在保育院平安,若自己的孙儿,能在这学里…… ………… 李东阳和谢迁也不禁有些动心了。 他们是文臣,对于子孙的恩荫有限,可若是子孙能够在保育院中,结交的都是皇子、皇孙,或是未来的国公,那么……哪怕将来他们不能金榜题名,这辈子……也足以能守家立业了吧。 弘治皇帝笑道:“听了继藩这一席话,朕对这保育院,倒是很有几分期许。”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陛下既有期许,那么就请陛下,能否给保育院赐下一个墨宝,儿臣将陛下御书的墨宝装裱好之后,悬挂起来……” 弘治皇帝在兴头上,哪里有什么不肯,自是颔首点头:“取笔墨。” 一张纸铺开,弘治皇帝提起朱笔,凝神,抬头:“写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皇家保育院,可以吗?” 方继藩眨着眼睛,很期待的看着弘治皇帝。 皇家冠名,这才有前途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似沉吟了一会儿,道:“既是太子妃和公主办学,也当的起这皇家儿子,随即挥毫,字如其人,弘治皇帝的书法端庄大方,中规中矩。 片刻之后,这皇家保育院的行书,便成了。 方继藩忙是谢恩。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好好办事,朕今日,要陪皇孙玩一玩,卿等都告退,都告退。” 朱厚照心里说,皇家保育院,本宫的正妃,也有一份呢,哈哈…… 他高兴的道:“儿臣也陪在此,陪一陪……” 弘治皇帝淡淡道:“太子还是先去忙自己的吧,明日再来。” “……” 朱厚照只好点头:“儿臣遵旨。” 一行人告退。 ………… 朱载墨被弘治皇帝抱在了奉天殿的御座上。 朱载墨便两腿悬空,坐在此,小手扶着一旁的雕刻的金龙。 弘治皇帝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孙儿啊,你累不累,饿不饿?” 朱载墨想了想:“大父……” 在人前,他叫弘治皇帝陛下,可没什么人了,却是亲切的叫一声大父,这声音很亲昵,听着弘治皇帝心都化了。 “大父,这时还不是午餐时间,不能吃东西,饭要一顿一顿的吃。”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忍不住道:“对,对,是啊,你说的对极了,是大父不好。” 朱载墨便又道:“噢,我竟想起来了。” “什么?”弘治皇帝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却是忙打开自己的书囊,取出一个单子来:“这是放假时,发下来的,说是放完了假,拿着单子去入学,大父你看看。” 弘治皇帝笑容可掬的接过了单子。 一看…… “住宿费:每月三十两;校服费:年二十两;笔墨费:年二十两;书本费:年五十两;医药费:年十两;学费:年三百两;非三品以上文武子弟,择校费:年一千两……” 弘治皇帝看的脸都绿了。 一年就要上千两哪…… 这还只是一个孩子,还是三品以上文武的子弟,若是其他人,一年下来,岂不是还要两千多两? 这书,谁读得起? 虽说方继藩是富甲一方,从不将几千两银子放在眼里,可若是仔细的算一算,一个孩子,若是在西山读书读个十年八年,这几乎一套房子,就这么折腾没了。 黑……真黑! 他继续看下去,下头,还有数不清的小字:“保育费,月十两;加餐费:月五两;拜师费:三千两……” 啥……啥意思,拜师还要钱? 这方继藩,掉钱眼里去了。 下头还有小注:已拜师者,不另收费用。 意思是……以后拜师还要收钱了? 简直就是胡闹。 弘治皇帝冷笑,谁肯将孩子往这保育院里送啊,三品以下的官员,折腾下来,不知多少银子呢,又不都是你方继藩,有金山银山。 可继续看下去,弘治皇帝的脸色,怪异起来:“现联合西山钱庄,推出学贷,利息低廉,非复贷。首付三成,即可入学,还贷事项,可向西山钱庄咨询。” “……” 这家伙……似乎早就料到了有人钱不够一般。 弘治皇帝不禁汗颜。 此时,有点后悔,赐下那墨宝了,倒像是朕……和他勾结一起,挣这昧心钱一般。 不对,下头还有。 “本院同时欢迎广大乐善好施,以及校友募捐,凡募捐者,其子弟,可有入学名额……” 募捐……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不是黑了,这简直就是焦炭了啊。 弘治皇帝抬起头,看着一脸天真的朱载墨,他本想说什么,可在朱载墨面前,却是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大父……” “没事。”弘治皇帝摸了摸朱载墨的头,一面慈爱的对朱载墨安慰,一面将这单子,收进自己的袖里:“没事,来,载墨,朕待你去后宫,你爱听戏吗?” “喜欢。”朱载墨笑嘻嘻的道。 弘治皇帝便亲自将朱载墨抱起,朝一旁的萧敬道:“去,预备车马。移驾仁寿宫,让太皇太后,也见见这孩子,她可盼望了很久了。” “奴婢遵旨!” …………………… 还有,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今天打赏六十万起点币,万分感谢,作为一名优秀的舔狗,老虎居然发现,对于这位可爱的土豪同学,无处下口。 同时感谢今日打赏了114次的78名同学,拜谢。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三章:天下大治 刘健兴冲冲回了家,看到了自己的孙子。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看到了孙子的焕然一新,正高兴呢,一张账单,差点没让他老血喷出来。 这方继藩,他还要脸吗? 刘家不算小户了。 可先是买房,借贷,此后,现在连读书,都要借? 刘健真的气的牙痒痒啊。 不过很快,他竟突然有了一种占了便宜的感觉。 你看看,你看看。老夫位列三品之上,这择校费,一年就省下了一千两,除此之外,还有一笔拜师费,哈哈,老夫的孙子,已经拜师啦,也就是说,这又省了。 前前后后,省下了五六千两银子啊。 这书………还得读。 皇家保育院,都已是皇家了,且真能教书育人,刘家若是退学,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一切为了孩子。 首付……得想办法筹措,剩余的,只好借贷了。 当然……刘健此刻……对于借贷,已经有些麻木了。 毕竟现在刘家还欠着几万两房贷呢,哪怕在加几千两,反而觉得好像是蚊子肉一般,说实话,刘健连帐都懒得算,小意思。 现在……谁不欠着一点什么呢? ………… 几日之后。 金光闪闪的牌匾已挂在了保育院的门口。 皇家保育院,陛下亲笔题字,方继藩都恨不得先抱着牌匾睡几觉,再将它挂出来。 他背着手,身后王守仁等人,也抬着头,看着。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的书法如何?” 三个弟子没做声。 “问你们话呢。”方继藩有点生气。 王守仁比较耿直:“中规中矩,匠气太重,不好。” “你们懂个屁!”方继藩气急败坏:“为师看着就极喜欢,倍感亲切,穿梭在这匾额之下,浑身暖呵呵的,舒服啊。” 四个弟子就不敢做声了。 江臣已从河西走廊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 能看着这么多门生,到自己身边,方继藩很欣慰。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看看咱们陛下,多么的开明啊,我一想到他,便觉得自己跟对了人,能为陛下育才,实在是我方继藩三生有幸,这是祖宗们修来的福气啊。” 方继藩得意洋洋的背着手,脸上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王守仁忍不住道:“恩师,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继藩道:“为师是个很开明的人,你说!” 王守仁皱眉道:“恩师,学生看过您给学里定下的规矩,这收费,太狠了。” 王守仁一说,刘文善和江臣二人,也忙是颔首:“是啊,是啊,恩师……太过了……” 方继藩回首,面带怒色:“胡说!” “……”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这皇家保育院,招收的是什么孩子,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寻常的孩子,会来入学吗?这根本就不是寻常孩子们进的来的!” 方继藩吐沫横飞,喷溅在四个弟子脸上,四人很尴尬,既不敢躲,又不敢擦。 方继藩道:“他们哪一个,家里没藏着万贯家财,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就是这些人,将银子都藏在自己家里,银子不拿出来,百姓们如何受惠。这世上,只有银子流动起来,才可重新进行分配。他们的孩子要读书,是不是,为师收了他们的银子,是不是?” “为师收了银子,会将他们的银子藏起来吗?不会。为师要办学,就要修建校舍,要请匠人,匠人们不是有饭吃了?为师还要招募人来看家护院,这些安保,难道不也是寻常的百姓们受惠吗?为师要印刷教材,要请厨子,要请嬷嬷,这些……统统都是百姓们受惠啊。” “不只如此,为师还要将多余的银子,存入钱庄里去,再通过钱庄,贷款给别人,那些贷款买房的,噢,虽然还是这些人,可是……他们贷了款,买了房,需不需要大量的土木工程,多少的工坊要制混凝土,要制玻璃,要制砖石,要生产各种瓷片、洁具、木具,现在,靠这个过活的人,就有十数万人,以后还会更多,数十万的家庭,可以得到薪水,可以养家糊口,他们有了薪水,就需要衣食住行,那么,又可以养着多少成衣铺子,需要多少毛线、布匹的作坊,甚至,需要多少低劣的饭堂,他们要出行,又有多少车行,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而这些车行,作坊、店铺,都需要无数的人力……” “你们说说看,是让咱们大明的富贾和贵人还有官绅们有了银子,私藏起来,藏在地窖里,藏在床底下,这整个天下,却是死气沉沉的好。还是他们高风亮节,将他们的银子,通过房子和读书,让他们乖乖的取出来,最后,惠及天下之人好呢?” “为师所做的,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咱们大明,已是人满为患啦,看看有多少百姓,失去了土地,成为流民,缺衣少食,成为饿殍吧。你们竟还说学费贵了,这学费哪里贵了,他们又不是出不起,出不起,他们还可以借贷嘛,怎么了,你们反天啦,竟还敢质疑为师为这黎民苍生立命的初心?你们不配做我的弟子,一群蠢材!” 虽然觉得……好像哪里有不对,可是听着,竟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主要是看恩师恼羞成怒,尤其是最后一句,不配做我弟子,实是太诛心了。 四人哪里敢说什么,忙是拜倒:“恩师一言,学生人等,如醐醍灌顶,今日受教,茅塞顿开,还请恩师恕罪!” 方继藩气呼呼的道:“哼,岂有此理,这些日子,恩师对你们太好了,你……王伯安……” 王伯安刚要回应,却见方继藩抱手冷笑:“算了,江臣,还有刘文善,你们二人,给我去面壁思过,跪一天,好好反省!” “学生遵命。”江臣和刘文善二人,倒是老实,甘愿受罚。说着,哪里敢迟疑,乖乖去了。 等二人一走。 王守仁却呆住了:“恩师,学生呢,学生……” 方继藩心里想,你王守仁脾气臭,武功还高,为师能怎么办,很难办啊:“为师心里最软的那一块,就是你……和其他人等……你就算了。 唐寅一脸呆滞…… 为啥……王师弟总是被恩师区别对待呢,很费解啊。 ………… 入学时,可谓是盛况空前。 不但朱载墨等人,纷纷拿着单子,到了学里,带来的宦官和仆役,也乖乖带着钱庄的银票来,一个个交了银子,西山钱庄也派了人,亲自来办理学贷,纷纷签字画押。 除此之外,不少闻风而动的官宦和富商也统统都来了。 皇家保育院啊。 能认识太子,不,不只是太子殿下呢,还有当朝无数大人物的儿孙,哪怕只认得一个,将来的前途,说不准也是不可限量。 更不必说,若能拜入方都尉为弟子,那就更值了。 或许不少清流,对此不屑。可许多富商,却觉得,这是极荣耀的事。 他们恰恰,又有银子。 在保育院门口,还挂着各种学规。 譬如,所有新入学的孩子,并不会一开始,就能和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的门生一起学****等人,入学早,会编入英才班,而其他新入学的,只能先进入普通班,只有他们经过了一段时间学习,并且名列前茅,方才进入英才班中。 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乌压压的人群,基本上将保育院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中土自古以来,就有好学的传统,这个传统在此刻,却是不断的放大。 人们激动的,为自己的子孙们开始谋划着未来。 哪怕只是普通班,他们也认了。 人家都入学,自己的孩子,为啥不入? 方继藩看着这一幕场景,心里也是咋舌。 看来……自己朝着国为民的理想,又进了一步。 真是不容易啊。 我大明的韭菜,居然还如此的茁壮,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方继藩背着手,面带微笑。 仿佛已看到,一个老朽的巨大机器,已开始转动起来,接下来……带来的,将会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 外头吵吵嚷嚷。 让正绘制着车轮和轨道的朱厚照,心里甚烦。 他依旧是短装打扮,系着围裙,一身的油污,脸都花了,汗水一滴滴的流淌出来。 说是蒸汽车研究所,可其实这里就是西山的一个大工棚子。 无数的匠人,和朱厚照一道,绘画出一个又一个的构件,而后,让能工巧匠们建模生产出来,此后,再进行一次次的尝试,每一道工序,都存在极大的失败几率。 其中走的弯路,实是不胜枚举,毕竟,眼下有的,只是理论而已。 理论上用蒸汽,可以推动车子,可在现实之中,却有无数的关卡。 朱厚照气急败坏道:“外头出了什么事,搅的人心烦。” “殿下,皇家保育院在入学呢,报名的太多了,人满为患了,竟听说,附近州县的人,也蠢蠢欲动,竟带着孩子赶来了。” ………… 第四章,这几章难写,爆发不了,除此之外,又新增了十七人次的打赏,老虎在此感谢大家。 正文 第八百七十四章:家国天下 朱厚照听了,有点懵。 “还真有人上赶子给那方继藩送钱啊。真是怪了,这些人,银子这么多么?” 他摇摇头。 算了,先研究自己的‘朱载墨他爹奋进号’要紧。 这名儿,是早就想好了的,这是一次宣誓主权的行动,父皇越来越忘了,自己才是朱载墨亲爹的事实,得好好‘敲打’一下他好。 朱厚照眼里布满了血丝,继续设计着轮轨,轮轨需契合一起,这就涉及到了精度的问题…… 所以,每一个轮子,不但需寻找耐用的钢材,最重要的是,还需在放大镜之下打磨。 他皱着眉,脑子里统统是蒸汽车所需的每一个构件,大致,他和匠人们,已将整个蒸汽车,分为了几个大类,一个是轮轨,一个是锅炉,一个是传动,这三大系统之下,又有无数子项目,而子项目之下,更有无数需攻克的难关。 ………… 另一边,三百多个孩子入学。 新入学的孩子,全部先送去另一处宅院,想真正成为皇家保育院英才班的学员,是交钱能解决问题的事吗? 虽然这有点坑,人家毕竟交钱了。 可方继藩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吗? 这不是钱的事。 这是教育! 三百多个孩子,只是开始,事实上,许多人还在观望,有些不舍的。 可这不打紧,方继藩要做的,就是让着皇家保育院,比那些勋贵的败家玩意们,更优秀。 万事开头难。 方继藩坐在书斋里,数着银票。 算盘珠子,打的啪啪啪的响,最终,算上了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五十三万两。 “有点少啊。”方继藩皱眉:“早知如此,价格应当更高一些。” 江臣、刘文善、唐寅、王守仁,看着一脸惆怅的恩师。 他们最近在为陛下制定出一个合适的税法,每日也是和数字打交道,似乎……恩师在为他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方继藩抬眸,一叹:“这么点银子,又不知为我大明少做多少事,为师一想,真是难受,夙夜难寐,寝食难安啊。” “……” 大家习惯了。 尤其是刘文善和江臣面壁思过之后,跪的腿脚酸麻,现在猛然开窍了,刘文善若有所思:“恩师所言甚是。” “是啥?”方继藩自己都有点懵。 刘文善想了想,道:“历朝历代,都是家国天下,为何家在前?其本质就在于,这一家一族,乃是核心,学生跪了一日之后,深刻的反省,听徐师弟在海外的见闻,曾说,外藩之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卯吃寅粮;可我大明,却是目光长远,一家之长,不但要看现在,看明日,看十年之后,甚至要看百年之后,都说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这话,既有道理,又无道理。” 方继藩一脸懵逼,我只在跟你谈钱而已,你却瞎逼逼这么多,你以为你是上一世那水文的某作家吗? 刘文善继续道:“有道理的地方在于,对于一家一姓而言,这并非是坏事,无数的家族,历经数代,乃至数十代的积累,学生还听说,有些豪族,虽已是巨富,却大多,还是厉行节俭,所有的吃用,俱都与寻常小富之家等同,他们将无数的财富藏起来,给儿孙用,或是留之后世,哪怕是他已家财万贯,可即便是吃糠咽菜,也甘之如饴。” 方继藩心里感慨,是啊,这个时代,崇尚的就是节俭,讲究的是传家。 刘文善皱眉:“如此,对于一家一姓而言,是好的。可对于天下呢?却是未必。人人奉行节俭,人人想将这银子,留给自己的后世子孙,于是他们的子孙,财富越来越多,而天下的产出,只有这么多,长此以往,他们的子孙,财富越来越多……大肆兼并,贫者,则无立锥之地。” “诚如恩师所教诲的是,银子藏起来,对于天下是有害的。想要让天下百姓得利,就必须得让这银子流动起来,只有流动,才能惠及百姓,就如造房,又如修路,这些本该是藏在地窖里的银子,唯有如此,方可分配至庶民之手,哪怕他们所得,依旧微薄,可至少,给予了庶民们安生立命的机会。” “恩师用三策,其一,建新城,卖房,房价日益攀高,使无数豪族,心中生出焦虑,对于豪族而言,其他的东西,若是价格升降,对他们而言,并无所谓,粮价高了,他们自己有地,可以产出粮食。肉食贵了,哪怕天价,对他们而言,也是杯水车薪,唯有这房产,却是他们的软肋,恩师一击必中之后。” “这其二,便是引出了无数私藏在豪族家里的银子,这些银子一旦推出在市面上,再加上大规模的建城,引发了人工价格攀升,万物皆涨,于是,银价,开始贬值,数月之前,一两银子若是能买五斗米,现在,却只能买四斗了。如此一来,当许多豪族意识到,自己存了数代人的银子,竟越发的不值钱,他们心中的焦虑,可想而知。” “而恰在此时,恩师又推出了贷款,同时利用西山钱庄吸储,在此布局之下,再推出银票,于是,大势已成,便使天下的豪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顿了顿,道:“其一,他们若是如从前那般,只进不出下去,哪怕是万贯家财,放任银价贬值,手中的财富,自是不自觉的流失,若是不赶紧将银子放出来,无论是买房也好,是拿去做点买卖也罢,甚至是放入钱庄中,得一些利息,都远比这般藏着银子,要好无数倍。” “其二:这么做,势必要引起他们的怨恨,可恩师高明之处就在于,用房产将许多人捆绑,他们固然怨恨,可这些人,大多都急欲购置房产,一旦购置房产,倘若恩师出了什么意外,他们的万贯家财所购置的房产,便可能化为乌有,将银子储入钱庄得利息之人,也难免,心里打鼓。因而,当下,最害怕恩师有个头昏脑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些抱怨恩师的豪族。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在意恩师的安危。” ”其三,无数百姓,哪怕眼下到手的银钱微薄,却足以养家,他们从前是佃农,自给自足。而今,却是靠薪金过活,如此一来,他们的衣食住行,却可催生百业,使百业兴旺,学生这些日子,就观察到一种情况,大量的商贾,都瞄准了这些曾经的流民,在新城附近,想要购置大量的铺面,不为其他,只因为此处,有大量手持着薪水,需花钱的人,京师已催生了十几家车行,都在定制马车,单单是车行的订单,就有数百辆之多,为的,就是方便匠人们上工。将来,不知要雇佣多少车夫和马倌,而马车的制造,又不知要雇佣多少匠人和学徒……” “这也是恩师的布局之中,最狠毒,不,最高明之处,因为未来,在此,将会有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的人,因此而务工为生,他们再也回不去乡村务农,谁若是反对此策,便是要在大明,无端的制造出数十数百万户的流民出来,谁和恩师对着干,便是要祸国殃民,几乎,可以形同于国贼了。” 王守仁三人,还未想的这么深,此时听刘文善侃侃而谈,心里都咯噔一下,经这刘文善系统的诠释之后,他们竟有一种恩师深不可测的感觉。 刘文善哭了:“恩师处心积虑,为我大明筹谋,更是为了天下百姓有一口饭吃,而殚精竭力,学生此前,对恩师之所谓,还总有不理解之处,可近日,细细想来,细思恐极,恩师为国为民,富国富民之策,便是古之管仲乐毅,亦不可相比啊。” 他跪下,身躯颤抖:“天下如此多的人,只因为恩师苦心的谋划而得益,学生能拜入恩师门下,实为三生有幸,即便为犬马,能为恩师鞍前马后,亦为人生幸事。” “……”方继藩自己都有点懵了。 他虽然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可听刘文善这么一诠释,咦,还真是深谋远虑……了不起了,方继藩。 方继藩含笑,压压手:“这不算什么,这是经济之道,为师看你颇有悟性,居然能猜中为师三四成的用心,了不起,已很了不起了。” 王守仁等人,顿时脑中开始有所明悟,越来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世人都说恩师敛财,说恩师许多难听的话,可现在细思,恩师不顾名誉,而为天下苍生立命,这…… 一下子,眼睛红了。 彻底被感动了。 他们看到了鲜活的恩师,忍辱负重,逆水行舟,却又翻云覆雨,反手之间,天地翻转。 “恩师……”众人拜下。 突然有一种,这辈子活在狗身上的感觉,都说自己有才,可这所谓的才,不及恩师之万一,更别提,恩师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情操了,这是拍马都及不上的啊。 ………… 又是一觉醒来,感谢本书第一大土豪《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二十万起点币的打赏,还有本书白银盟主,亲爱的《黑白8036》同学的打赏,以及今日45位同学的54次打赏,老虎爱你们,啊、啊、啊,是真爱!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五章:厉害了 大师兄 看着弟子们热泪盈眶的样子。 方继藩也被感动了。 一群多么可爱的家伙啊。 能收他们入门,成为他们的爹,实是我方继藩的福气。 方继藩笑容可掬:“都起来,都起来,不要动不动便下跪,为师不讲究这些!” 刘文善道:“恩师,学生这些日子,越想,越有明悟,学生正在参与税制的起草,与几位师弟,一同为我大明定制新税法,越是定制,越觉得,其中……实是繁复无比,学生愚钝,却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学生在想,这些日子,是否可以修一部,专门阐述恩师的国富之道,只恐学生愚钝,无法阐述恩师经济之道的精髓,到时,只怕,还要三不五时,向恩师讨教。” 国富论…… 大明第一本经济学书籍? 居然出现在刘文善这家伙笔下。 方继藩竟是无言。 “恩师……恩师是嫌我……” “没有的事。”方继藩感慨:“小刘啊小刘,为师一直都在想,你自入了我门,除了考试还有几分刷子,其他的本事,俱都不如你的师兄弟,惭愧啊,是为师没教好你,让你成为一无是处的废物……” “……” 这话若是别人的师父说出来,有了这么个翰林官做弟子,早就被人用吐沫喷死了。 可这话在方继藩口里,竟没有一丝违和感。毕竟,弟子之中,刘文善本身就是最渣的一个……当然,也有之一。 比如现在的江臣,就显得惭愧和惶恐。 再加上,恩师比较耿直,这两个原因加在一起,恩师如此不客气,只令刘文善羞愧万分,抬不起头来。 方继藩背着手,又感慨道:“可没想到,你竟还有此感悟,为师没白疼你,你要撰写编修此书,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来问便是。” “是。”刘文善欣喜若狂,难得被恩师夸奖啊,这是自己距离幸福最近的一次。 王守仁等人,心里竟有几分羡慕。 自己,为何就没琢磨到呢,早知如此,我也来修书。 只可惜,刘师兄已捷足先登。 王守仁突然道:“恩师,欧阳大师兄,至今没有音讯,竟连书信也没有来,学生听说,他一直都没有至衙里交割啊。” 欧阳大师兄,是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们,俱都敬仰的存在,所谓长兄如父,方继藩不在,他就是王守仁等人爹娘,何况,他性子温和,气度非凡,何至是西山上下,便是庙堂之上,没有几个人不服气他的。 甚至是方继藩的敌人,见着了他这位高徒,都心里发出感慨,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方继藩听罢,也觉得奇怪,这已过了这么多日子了,竟还没有动静,自己让他去搜集地方舆情,再前去赴任,没让他一直窝着不动啊,难道……出事了。 方继藩背着手,叹了口气:“你们不要急,吉人自有天相,欧阳志……定不会出什么意外的,他可能,只是反应有点慢而已。” ………… 定兴县。 潜伏于当地的锦衣卫小旗官林丰要急疯了。 上头早就下了死命令,定要搜寻到欧阳志的踪迹,可无论如何,也打探不到行踪。 他将欧阳志必经之路的所有客店、烟花之所,都搜寻遍了,甚至是游船,以及所有赴任官员在赴任时,可能出没的地方,可偏偏,一无所踪。 想着上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寻不到人和尸体,便提头来见的狠话,林丰顿时汗流侠背。 这一日,却是突然有校尉来:“报,欧阳侍学,他……他……” “他什么?”林丰怒气冲冲。 “他到县衙了。” “什么?” 林丰哪里敢怠慢,匆匆至县衙。 此时,欧阳志已是升座,本县官吏,会同地方士绅闻讯,纷纷来见。 整个衙堂里,其乐融融。 林丰的假扮的身份,是一个秀才,连功名都伪造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见此机会,也溜了进去。 却见欧阳志端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面带微笑,案牍上,是一卷卷宗。 而众人乌压压的,有作揖行礼的,有微笑的,有…… 欧阳志却是淡淡道:“本县初到此地,已和旧县令交割,今日起,本县便是此地的父母官了。” “是啊,是啊,我等一直盼着县尊来。” 众人哄笑。 欧阳志正好沉默了片刻,便道:“可既来了,便少不得,要将这县中之事,问个明白,哪个是吴司吏。” 吴司吏哪里敢怠慢,他乃户房司吏,在县中颇有几分声望,他忙是上前:“学生在。” 欧阳志居然没什么反应。 大家心里想,这人,怕不是傻子吧? 怎么如此迟钝。 可这迟钝之后,欧阳志道:“本县治民几何啊?” 吴司吏笑吟吟道:“回县尊的话,本县治民六万七千五百三十五户。” 见欧阳志又沉默,众人更是窃窃私语,低声嘀咕。 吴司吏见状,面带笑容,心说,这新县尊……只怕…… 可这时,欧阳志突然道:“不对,在册的人口,当是六万七千五百六十七户……” 吴司吏一脸诧异,看着迟钝的欧阳志。 他顿时想起,似乎是这个数目,他连忙道:“县尊真是了不起,学生佩服,没错,是学生记岔了。” 欧阳志却脸色冷然,稍稍停顿之后,厉声道:“却又不对。明明县中所治之民,是九万七千三百二十一户。” “什么?”吴司吏一呆。 欧阳志长身而起,厉声道:“缺的这些人口,去了哪里,还需本县说明吗?有人为了不向官府纳粮,便有地方上有名望的人,将这些人置为自己的奴仆,隐去他们的户籍,如此一来,便可从中牟利,隐户乃是我朝大患,这一点,你身为司吏岂有不知,至于这些隐户去了哪里,本官就不用言明了吧。” 他说着,目光扫了一眼本地的士绅。 这些士绅,突然发现,这个迟钝的县令,竟有几分可怕起来,他怎么知道的这样的清楚? 吴司吏满头大汗,战战兢兢:“这些事,学生不清楚。” 欧阳志沉默片刻,只是此刻,他的沉默,却已被人看做是城府,这沉默,让人心里发毛,良久,欧阳志才道:“你怎会不知?许多原本都在黄册的户籍,都是被你给勾了去的,李家庄的七十五户,不正是你借了天灾,说他们已死了,可实际上呢,他们还活着,活的好好的,你要本县亲自带你去找这李家庄的人吗?” 啪嗒…… 吴司吏心里恐惧起来,忙是拜倒:“学生万死。” 欧阳志道:“这是大罪,岂可轻饶,来人,拿下,打三十棍,若打不死,责打他的差役,便是死罪,本县就饶了这吴司吏,以责打的差役抵命!” “……” 差役们个个面面相觑,随即,便听到吴司吏叫冤的声音。 欧阳志却是冷着脸,面上统统都是杀伐。 欧阳志道:“县中文吏李森,暂代户部司吏一职!” 李森…… 所有人左右张望,一个不起眼的书吏,一脸错愕,县尊竟知道自己的名字。 李森和吴司吏历来有矛盾,且一直受吴司吏的打压,在书吏房里,备受煎熬,他又因为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被县中人取笑。 李森听罢,哪里敢犹豫,拜倒在此:“是。” 片刻之后,吴司吏便被押了出去,随后,刑房里便传出了惨呼。 欧阳志是什么人,当初守锦州,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外头惨呼的再厉害,他眉毛也没动一下。 欧阳志又道:“曾司吏何在?” 姓曾的司吏,主掌刑房,掌本县的刑名,一听欧阳志叫唤自己,吓尿了,战战兢兢的跪下:“学生……学生……” 欧阳志盯着他,却是沉默。 可这沉默,在曾司吏看来,简直就是在痛苦中煎熬。 良久,欧阳志道:“去年,大盗杨飞一案,怎么说?” 曾司吏脸色霎时白了,他期期艾艾:“这……小人不知道,不知道……不不不,知道,知道,他……他平时,鱼肉乡里,又杀了人,自此落草,小人派人索拿,屡屡索拿不利……” 欧阳志道:“胡说,是索拿不利吗?杨飞乃是杨家的人,鱼肉乡里没错,杀了人也没错,保定府下了公文捉拿,你要拿杨飞,易如反掌,可是,你和庄头堡的杨家乃是姻亲,你忘了吗?” 曾司吏如遭雷击。 一下子瘫在地上。 这来的士绅之中,显然也有杨家的人,那人脸色惨然。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空气中,仿佛杀气腾腾。 欧阳志厉声道:“杨飞一案,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李氏母子冤死一案,还有正山寺的和尚因香火钱殴人一案,还有……你是刑房司吏,这些案子,哪一个,没有你在伸手,你这样的人,百死莫恕,来人,将杨飞取进来。” 杨飞…… 也来了。 所有人都惶恐不安。 却在此时,欧阳志的弟子却是取了一个包袱进来,包袱一抖,一个人头滚落下来。 顿时,满堂哗然,是杨飞…… ……………… 从第一更至现在截止,土豪哥《书友160219180242876》打赏十五万起点币,心疼我的土豪哥,为了打赏,需点击屏幕十几下,老虎心疼,要好好保养自己的手指啊,要是被屏幕划伤了,老虎会哭的。 此外再次感谢今日六十九位读者的九十一次打赏。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六章:人狠话不多 但见着杨飞的头颅的在地上翻滚,所有的士绅和差役,都如见了鬼似得,纷纷退避。 他们都是体面人,怎么见过这样的架势。 所有人都躲到了堂中的角落。 更有人,吓的脸色苍白。 可他们抬头去看欧阳志时,却见欧阳志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依旧端坐不同。 那锦衣卫小旗官林丰却是见过世面的,可他却不能显出什么,于是,不显山露水的跟着后退,心里却是惊骇,哪怕是锦衣卫动手,还得下一道驾贴呢,这位翰林老爷是真的狠,说杀就杀,不留余地。 而那杨家的人见了,顿时痛哭流涕:“飞儿……” 欧阳志大喝:“曾司吏……” 这三字,犹如魔音。 曾司吏已是吓尿了,匍匐在地:“万……万死。” “你包庇贼子,制造了多少冤案错案,你该当何罪?” “学生……学生……”曾司吏吓蒙了。 欧阳志却又沉默。 只是此时,每一次的沉默,都带给了这堂中之人,无以伦比的压力,他们仿佛,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心跳很快。 欧阳志突然大喝:“此乃死罪,拿下去,明正典刑,此等恶吏,残害百姓,为祸一方,罪该万死,拉下去,打,打死勿论。” 这才是狠。 压根就不想让曾司吏见到明天的太阳。 要知道,哪怕是对待死囚,往往父母官,至多也只是收监,而后,上书刑部,议其死罪,一旦判了死罪,便又辗转至大理寺,由大理寺进行核实,走完了这些程序之后,方才定下秋后问斩之类的罪名。 所以,哪怕是曾司吏罪大恶极,要死,那得等过几个月在说。 可父母官,想要弄死人,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用刑,对犯人用刑,本就是合情合理的事,这时代,就是如此。可若是一不小心,用刑的人下手没了轻重,打死了,这也怪不得别人。 现在,欧阳志就是要曾司吏死! 差役们个个不安,刑房的差役,可都是曾司吏的部下啊。 欧阳志淡淡道:“还是一句老话,打不死,行刑之人,杖毙!” 刑房差役一听,身躯一颤。 曾司吏顿时磕头如捣蒜,心知大限将到,自是极力想要求生:“县尊……开恩,开恩。” 这两个司吏,俱都是县中了不起的人物,和地方士绅,都打过交道,现在,看着这熟悉的两个官差,生生被拉出去,过不多时,曾司吏的惨呼之声,便传了来。 可欧阳志没有表情,却仿佛,打死人,便如吃饭喝水一般。 “县尊。”一老乡绅站了出来,面带微笑,他自然清楚,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这火也烧的太大了,且这个人,竟好像对定兴县上上下下的事,俱都了若指掌,这就有些可怕了:“县尊哪,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呢。” 老乡绅笑容可掬。 其他乡绅听罢,也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算了。” 欧阳志看着老乡神。 这令老乡神心里发毛。 最重要的是……这可怕的沉默。 欧阳志低头,呷了口茶,才慢悠悠的道:“本官乃朝廷钦命的父母官,本官在此治吏,于你区区一个草民何干?” 草民…… 老乡绅差点没有气的背过气去。 欧阳志又道:“你姓沈,叫沈师竟,乃本地的大乡绅,对了,还有一个秀才功名,是吗?你有一个儿子,在山东任知府?” “不才正是。”老乡绅心里有气。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所以你便可倚老卖老,自以为自己有个有出息的儿子,敢在这公堂之上,放肆?你是什么东西?” “……” 堂中哗然。 杨老先生,是县中何等令人崇敬之人,此人竟……竟…… 有人低声议论:“这般无礼,到时弹劾……” 欧阳志这时道:“我奉皇命而来,吾师方继藩,忝为驸马都尉,我乃弘治十二年进士登科,为状元,以翰林侍学学士,至此治定兴县,你区区一个草民,竟敢左右官府治理,沈师竟,你好大的狗胆,当初,户部司吏勾了民户,将民户隐去时,你乃乡中耆老,会不知吗?你当初,为何不对这该死的恶吏说算了?想当初,杨飞杀人,却与官衙勾结,使其一直逍遥法外,你怎么不说一句,算了,看在受害的百姓可怜,将其拿捕归案?当初,这些该死的恶吏受市井泼皮买通,与之勾结,栽赃陷害孤儿寡母时,你为何不对那些恶吏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杨老先生脸煞白了。 这是……这是诛心哪。 他后退几步,手指着欧阳志:“你……你……” “想要修书给自己的知府儿子,亦或者,想要暗中运作,请人弹劾本官?”欧阳志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较长,却随即,轻描淡写的道:“悉听尊便。” “……” 欧阳志却已站起,目中凛然:“从这一刻起,本县所有的人口,都需从新清查,所有的土地,都需重新丈量,三年内,所有的积案,会同旧案,统统重新过审,所有佐官,差役,敢有与人勾结者,有徇私枉法者,有敷衍其事者!统统杖毙,来啊,那两个司吏如何了?” 战战兢兢的差役,将两个司吏拖了进来,二人已是皮开肉绽,显已气绝。 许多士绅,要吓的昏厥过去。 没见过这么狠的啊。 坐在一旁的县丞、主簿、教谕等佐官,个个两腿颤颤,牙关咯咯作响。 所有差役,俱都低垂着头,只看着自己的靴尖,不敢呼吸。 他们不敢去看尸首,却有不少人偷偷看欧阳志。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正因为这沉默,他们才见识到了新县尊的城府之深,可谓是深不可测。 欧阳志这才亲自上前,踹了曾司吏一脚,他脚劲居然极大,毕竟是练习过弓马的人,顿时,曽司吏的肋骨传来咯咯的碎裂声,可曽司吏还是没有反应。 欧阳志才道:“这等贼子,祸国殃民,国之贼也,今日……没有动用酷刑,已是格外开恩!” 说着,背着手:“退堂!” “且慢着……”有士绅小心翼翼,堆笑道:“使君真是青天啊,学生人等,得青天大老爷来此,是县中上下百姓的福气,为了襄助使君治理定兴,学生决定了,愿意捐纳五十两银子,重修县学,也算是为咱们县,略尽绵薄之力,使君,您看如何?” 欧阳志没做声。 却令这士绅顿时压力甚大起来。 他还勉强挂着笑。 此时,欧阳志却道:“修县学,何须假手于诸公?县里自会去修!” 说着,惊堂木一拍,退堂。 这一下子,士绅们顿时惊诧起来。 这新县尊,油盐不进哪。 一下子,就打死了两个司吏,连沈老先生都是当面痛斥,那沈老先生,羞怒交加,可真正令人意外的是,连修县衙的银子,都不要了?要知道,以往,县令为了修县学,或是修桥铺路,那可都是求爷爷告奶奶一般啊。 他不要,只说明一件事,此子,要的更多。 士绅们一个个面色阴晴不定,心里,却又不免生出了恐惧。 他们临走时,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和两具尸首,更是打了个寒颤。 那小旗官林丰却是忙将方才的一幕,牢牢记在心里,天可怜见,终于有消息了,今日之事,必须原原本本禀报才是。 众人熙熙攘攘的出了县衙。 谁料刚出来,一个帮闲模样的人,便笑嘻嘻的来:“哪位是沈老先生哪,沈老先生,小人奉我家公公之命前来,公公可是久仰沈老先生大名哪,前几日就说好了,要登门造访,亲自拜见老先生,老先生……老先生……” 沈老先生脸都绿了。 他拼命咳嗽,看着这笑吟吟的帮闲,他一面跺脚,一面想骂,可终究,还是忍住,深吸一口气:“噢,到时,还请公公大驾光临,舍下免不得要蓬荜生辉。” “好说,好说,公公一向得知沈老先生是识大体之人,今日一见,小人佩服。” 沈老先生面若猪肝。 ……………… 弘治皇帝越发的焦虑了。 官绅一体纳粮即为国策,那么当下的重中之重,便是定兴县,现在派去定兴县的,乃是得力干将,可至今为止,欧阳志还没有消息。 萧敬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陪着。 “怎么到现在,还没赴任,上一次听方继藩说,这是他安排好了的,可朕细细思来……却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不会是当真中途出事了吧,若如此……” 他重重叹了口气。 萧敬忍不住在一旁,也叹息起来:“陛下,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你说。” 萧敬很小心,似乎心里打着腹稿:“奴婢以为,想要开定兴县的先河,就非要坚毅果决之人不可,而这欧阳侍学,却并非是好人选,他人太迟钝了,性子又太温和,实在不是好的人选。” ……………… 还有。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七章:真的狠哪 萧敬其实对于欧阳志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敬佩这个年轻人。 可与此同时,对于欧阳志去定兴县,又觉得很是不妥。 欧阳志这个人,虽有在锦州的经历,可毕竟,还是在温室之中,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啊,他一个状元,又是翰林,到了地方,还不被那些貌似忠厚,满口仁义道德的士绅们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萧敬道:“陛下,奴婢倒绝不是腹诽欧阳侍学,此人是个有大才的人,奴婢对他,也甚是欣赏,只是……奴婢窃以为,对付这些士绅,绝不是一个这般的清流,能够对付的了的。” 他开始侃侃而谈:“陛下啊,这地方上,有两种人,最是难缠,其一,就是吏,陛下可知,这些吏,其实也是世袭罔替,常年扎根在本地,他们明目上,是父母官的左右手,可实际上呢,却大多阳奉阴违,不知多少翰林学士,到了地方,被他们各种欺上瞒下的糊弄,须知父母官,到了任上,表面上是代表了朝廷的权威,可实际上,县中做主的,正是这大大小小的吏员。” “除此之外,这第二种人,就是士绅了,士绅们在本地也是树大根深,那是经历了多少代的传承,这些人,断不好对付。陛下,别看这些人满口都是仁义,可实际上,没一个是好惹的……” “这欧阳侍学……奴婢……” 弘治皇帝皱眉:“朕对欧阳卿家,倒颇有信心,他绝非你想的那般,只是一介书生。不过……这是大事,官绅一体纳粮,这是动他们的根本,这些人,谁能保证,不会狗急跳墙呢?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你有什么主意?” “这个好办。”萧敬眯着眼:“厂卫这儿,派驻一些人去,协助欧阳侍学,如此,也可对欧阳侍学,进行一些保护,同时,也可将那些士绅们,吓唬住。陛下,不是奴婢吹嘘,厂卫只要派人去了,那些士绅和吏员,断然不敢造次的。” 这才是萧敬真实的主意。 陛下既将这士绅一体纳粮当做是头等大事。 只要办成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厂卫怎么能不插一手,分一杯羹呢。 再者说了,他对欧阳志孑身一人去,也不看好。 至于刘瑾,那个吃货,嘿嘿…… 弘治皇帝倒是有些动心了,他踟躇起来:“厂卫若去,动静是否过大。” “陛下,快刀斩乱麻,既然陛下下定了决心,还讲什么宽厚?”萧敬忙道。 弘治皇帝却是下定不了决心,这事……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 弘治皇帝不愿意用厂卫,自然有他的用心,厂卫的人员,声名狼藉,且做事,还不干净。 到时,岂不是给了天下反对的人口实? “陛下啊,难道陛下忍心看着欧阳侍学,被人欺负吗?”萧敬抛出了杀手锏。 弘治皇帝眼里,顿时掠过了一丝精光…… 他冷冷道:“召牟斌!” 萧敬松了口气,看来这事儿,成了。 只是,召牟斌,直接给咱吩咐不就好了吗? 可他哪里敢怠慢,忙是给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 北镇抚司。 牟斌正在后衙廨舍喝茶。 陛下对于厂卫,历来不甚看重,这使他虽无处施展,却也落的个清闲。 却在此时,有人急匆匆道:“指挥,指挥,有消息,有定兴县的消息。” 牟斌一听,豁然而起,整个人激动起来。 他急匆匆的走出来,迎面就看到,一个校尉拜倒在地:“是定兴县的消息,欧阳侍学,有消息了,这是小旗林丰,连夜送来的奏报。” 牟斌松了口气,那欧阳志,没有死便好。 倒是平白担忧了一场。 如此,也可和陛下有个交代。 他脸色红润起来,取了奏报,低头一看…… 整个人,身子竟是一颤。 欧阳志至定兴县,先诛两员司吏,杀一朝廷钦犯,并且,对所有县中的隐户,了若指掌,已要求差役,立即开始清查隐户和隐田,不只如此,就在当日,他下命令开始清查此前的旧案,短短一天时间里,翻了十七个案子,捉拿了数十个县里的市井无赖之徒,当场又打死了七八人,其他统统收押,另有一员秀才,勾结官府,贪赃不法,他当面叫来了县中教谕,革除了此秀才的功名,而后命人用刑…… 牟斌脸都绿了。 这么狠? 锦衣卫都不是这样玩的啊。 他怎么能一眼辩出忠奸? 冤案? 或者,只是单纯的给定兴县的人一个下马威? 可是…… 当他翻开了奏报之下其他一本厚厚的奏报,却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卷宗。 其中每一个被打死的,都记录在案,犯了什么事,勾结了谁,还有签字画押的口供,以及所有涉事人等,人证物证,根据这锦衣卫小旗官的奏报,欧阳志这厮,准备的尤其充分,不只如此,为了以正视听,居然还将所有案件统统详细记录之后,张出了榜来,就张挂在县衙外头,并且明言,若是所查不实,欢迎大家前来检举。 这定兴县,一夜之间,彻底的翻转,差役们竟是个个铁面无私,四处缉拿从前抓不住的盗贼,县中六房,县丞领头,主持清查隐户,而主簿带头,亲自下乡,去丈量土地。 各房人员,闻风而动。 那些士绅,根据小旗官的奏报,是心里惶惶不安,此刻,却个个不敢声张造次什么,从前横行乡里的纨绔子弟,一下子不见了踪影,连赌坊,似乎都觉得不妙,竟是关了门,放贷的泼皮,连夜逃窜。 ………… 一夜之间。 天翻地覆。 所有经手的案子,以及重审的冤案,竟都证据确凿,哪怕打死的司吏,其卷宗,竟有一沓厚,直送刑部去了。 牟斌打了个冷战。 突然对那个青年人,竟生出了森然寒意。 他正面上惊疑不定,此时,却有人来:“牟指挥,宫里来人,请牟指挥,立即见驾。” “正好,老夫也正好要去见驾。”牟斌没有迟疑,手里拿着沉甸甸的奏报,心里……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那欧阳志,看着挺敦厚的人啊,很老实,可是…… ………… 弘治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他微微皱眉。 依旧,还在为欧阳志担心着。 若不是紧张欧阳志,弘治皇帝不会出此下策,一旦让成厂卫浮出了台面,这反而授人以柄了。 可是…… 欧阳卿家的安危要紧。 哪怕他信任欧阳卿家,可想到当初的救驾,还有这欧阳卿家伴驾在左右时,和自己产生的情谊,弘治皇帝心里如何放得下。 他是将这欧阳志,当做自己儿子未来的班底,辅政大臣,以及自己的后辈来看待的。 一旁的萧敬,一眼即能洞穿弘治皇帝的心思,这些年来,厂卫几乎没有露过脸,太多人都已将厂卫忘记了。 此次正好这士绅一体纳粮,成为一个契机。 他面带微笑,心里开始想定,此次派去定兴县的人选,一定要办的漂亮,要让人知道,厂卫的可怕之处。 “陛下,牟指挥求见。” 弘治皇帝几乎没有犹豫:“传!” 片刻之后,牟斌疾步入殿。 牟斌是个稳重的人,先行了礼:“臣见过陛下……臣……” “牟卿家!”弘治皇帝急不可耐道:“朕有一事,倒想听听你的建议,欧阳卿家前去定兴县的事,想来,你是知道的吧,可至今,没有音讯……朕对他,实在担心啊,他现在要办的,乃是一件大事,这地方上,有的是貌似忠良,实为豺狼本性、人面兽心之人,朕希望,从厂卫里,挑选出人,前去定兴县,保护……” “……”牟斌有点懵。 陛下召自己来,竟也是为了这事。 前去定兴县,保护欧阳志…… 这……有些尴尬啊。 谁保护谁? “陛下,卑下正好接到了关于欧阳侍学的消息,正预备来禀报,可谁知……” “是吗?”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欣喜:“他无事吧?” “有一些情况,卑下也说不好,陛下看过之后,便知了。” 牟斌却是没有办法解释,这该咋说? 萧敬一听有一些情况,心里倒是定了,忙是下了金銮,取了牟斌的奏疏,一脸哭丧考妣的样子道:“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忙是接过,打开,萧敬在一旁,踮着脚,伸着脑袋,想趁此机会瞄一眼。 可这一瞄……萧敬的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这…… 弘治皇帝先是凝眉,随即一脸不可置信,再之后,眉头舒展,可随即,眉头又皱起,似乎有些忍不住嘀咕:“一日之间,怎么可以做这么多事,莫非……是故意制造冤案错案?” 萧敬也看明白了,他忍不住道:“陛下,可能是欧阳侍学,借此立威吧。” 是啊,厂卫最擅长这一手了。到了地方,下了驾贴,先找一些好欺负的,栽赃一点罪名,打死几个,而后,人们就对厂卫恐惧有加了。 …………………… 今天其实有点感冒了,毕竟水土不服,可总算幸不辱命,很欣慰。感谢大土豪同学,名字大家都能背了,哈哈,大土豪同学今日打赏总计七十万起点币,除此之外,今日还有二土豪打赏五万起点币,以及各色土豪161次打赏,感谢,铭记,爱你们。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八章:万世楷模 弘治皇帝听了萧敬的话,皱眉。 他是极厌恶冤案错案的。 这也是为何,他对于厂卫,敬而远之的原因。 虽然有时候不得不用他们,却绝大多数时候,能不动用,就不动用。 若只是因为立威,而打杀这么多人,惹来的民怨,会有多大啊。 可是根据奏报中的描述,短短一日一夜的时间,这么多的案子,翻案的翻案,动刑的动刑,打死了这么多人,不是冤案错案,可能吗? 弘治皇帝咬了咬唇,倘若如此,那么欧阳志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他看过了之后,发现下头,还有一沓厚厚的奏报。 继续看下去,猛地,弘治皇帝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狐疑。 下头,竟是每一个案子详细的记录。 曾广胜! 这是一个司吏,在职期间,包庇钦犯,收受贿赂,制造冤案十三件,逼死孤儿寡母,纵容其子弟横行不法…… 这只是其中一人,一个小小的刑房司吏,可此人经手的所有案子,以及案情的经过,甚至是从被害人那里得到的口供,以及整个案子过程中出现的猫腻,俱都一清二楚,不只如此,曾广胜的同党,俱都已认罪伏法,同时,在曾广胜家中,查抄到了大量的脏银,甚至有和钦犯来往的书信,认证物证俱全…… 足足七八页,洋洋数千言,根据这个锦衣卫的奏报,这些东西,都张贴在了县衙门口,是他连夜誊写抄录下来的。 整个县衙外头的围墙,似这样的榜,几乎将县衙的围墙贴满了。 还有…… 户部司吏…… 当地的秀才…… 以及……张贴在外的隐户、隐田的情况。 这还罢了。 竟还张贴了该县各甲各保各乡的土地调查,人口调查,田地的归属,甚至有多少牛,有多少马,有多少铁匠铺子,有几人脱了农产……流失的民众,大致的数目。 这…… 这哪里是冤案错案,所有的案子,都是证据确凿,可供公评,这等于是直接杀了人,然后用无数的数据和证据摔在所有人的脸上,告诉大家,这个人为何会被打死,谁要是不服气,欢迎来揭发。 一天时间……整个县就翻转了。 弘治皇帝一愣。 他继续看下去,这数不清的蝇头小字里,所隐藏的信息,实在太可怕了,每一份卷宗,就是许多条人命,有的人命,是被这些恶吏和恶人害死的,也有的人命,是欧阳志对于这些恶吏和恶人的清算。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日时间,怎么可能?” 萧敬看到后头的奏报,眼珠子都掉下来了,还能这样的玩? 这欧阳志,难道是定兴县里无数人的蛔虫吗? 下手狠辣,有理有据,居然……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这还是老实忠厚的欧阳志吗?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来回踱步:“一日时间,十几个案子,既快,又准,更狠,他是如何做到的?” 想不明白啊。 又不是神仙! 倒是牟斌一路上,算是想明白了:“陛下莫非忘了,欧阳侍学推迟了一月的时间赴任,想来……卑下以为,他既非是游山玩水,也并非是不知所踪,而是早有预谋,不不不,是早有目的,这一月时间,他都在明察暗访,直到将这定兴县的所有底细,统统摸了个一清二楚。” “一月时间,足够暗访吗?”弘治皇帝突然问。 牟斌汗颜。 一旁的萧敬,竟也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汗流浃背。 论起明察暗访,厂卫,才是专业啊。 按理来说,这厂卫无孔不入,本就是靠这个混饭吃的。 牟斌不知该怎么回答。 若是说足够时间暗访,可问题在于,陛下早已注意到了定兴县,也命厂卫暗中盯着了,可为何,这案卷中的这些事,欧阳志知道,厂卫却没有人来禀报,这里头,牵涉到了多少冤屈的亡魂啊,厂卫难道视而不见? 可牟斌说没有足够的时间暗访,那么,厂卫这么多人手,吃了这么多的皇粮,难道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牟斌战战兢兢道:“陛下,这……”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可怕啊,真是可怕,小小一县,竟有这么多城狐社鼠之辈,在你们看来,这只是一桩案子,在朕看来,这是无数的血泪啊,你们固然没有感受,朕当初,何曾有此感受,可今日若换了朕和你们是被这些人所欺压的孤儿寡母,是他们冤屈和杀戮的百姓,朕和你们,怎么想?” 牟斌忙道:“卑下万死!” 一看牟斌认错。 萧敬心里无语,牟斌你坑咱啊,应当咱先说万死的,他忙不迭的拜倒:“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厉声道:“朕只知,民间有疾苦,却万万不曾想到,竟是至这样的地步,厂卫这么多年来,奏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数万的亲军校尉、力士,报的又是什么?一县如此,一府呢?一省呢?天下两京十三省呢?” 二人只是匍匐在地,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更怒:“亏得你们还成日说,百姓们无不受朕的恩赐,无不感恩戴德,哈哈,感恩戴德,亏得你们说的出口,一吏之恶,即是朕恶,一官之恶,亦是朕恶;难道你们不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吗?” “奴婢……奴婢……”萧敬要哭了,他想解释来着,可是没有法子解释啊。任何的解释,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 厂卫这些日子,也奏报了不少定兴县的事,毕竟陛下关注,可……和欧阳志相比,这么多人手布置下去,竟还不如一个孑身入定兴县的忠厚老实人。 弘治皇帝感慨:“欧阳卿家,实是朕的肱骨,他一人,抵得上你们这上上下下数万的酒囊饭袋……” “……” 这就骂的有点狠了。 可萧敬和牟斌,却是屁都不敢放! “可耻!”弘治皇帝厉声痛斥。 他气的将手中的奏疏洒落一旁,拂袖道:“下旨,嘉奖欧阳志……将这些卷宗,进行整理,传抄邸报,给这天下的父母官们,都看看,不只各地的官府,要看,要抄写,要上书来说一说,他们看过这些卷宗之后,有何心得,让他们告诉朕,他们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以后该做什么?还有你们?所有亲军五品以上武官,也要抄,也要写,每人抄写五遍……还有所有的勋臣,所有的公侯伯……” “……” 这卷宗……可是洋洋洒洒数万言啊。 陛下,这…… 五遍…… 萧敬和牟斌,哪里敢说什么,只是磕头如捣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有道理的,你太优秀了,岂不就显得,其他人不甚高明了? 你一日能纠察出十几桩冤案,别人还怎么办? 弘治皇帝厉声道:“立即传诏!” 萧敬面如土色,刚要站起。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他:“萧伴伴。” 萧敬忙又跪下。 弘治皇帝厉声道:“好好的学着吧!你管着东厂,你抄写二十遍!” “……” 萧敬突然悲从心来。 五六万字,二十遍……这是多少来着,咱数学不好啊。 弘治皇帝闭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朕终于明白,为何方继藩对欧阳卿家有信心了,现在,朕对他也是信心十足,此人,不但学识渊博,仁义忠厚,还是一个了不起的干吏啊,此朕之狄仁杰也!” …… 方继藩脸色铁青。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坑爹了。 欧阳志有消息了,大功,立了大功。 方继藩还没高兴多久呢。 可转眼之间,却发现,他被欧阳志坑了。 若不是自己门生,是其他人,方继藩一定将这个坑遍了天下官的家伙打死不可。 抄五遍…… 方继藩也是候,他得抄。 不只方继藩要抄,王守仁、唐寅、江臣、刘文善,都要抄。 陛下是认得方继藩的字迹的,别人可以作假,方继藩作不得假啊,消息传来的时候,方继藩开始是喜不自胜的,随即,就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我有脑疾,我要见皇上!”方继藩大喇喇的叫唤。 可一听说,陛下正在盛怒之中,方继藩就决定,暂时避其锋芒了。 “恩师,恩师……”唐寅偷偷的进了方继藩的书斋。 见方继藩咬着笔头,痛不欲生的样子。 “恩师,学生帮你抄吧,恩师有病,万万不可操劳啊,学生擅行书,恩师的笔迹,学生仿的出来……” 方继藩一听,乐了,对啊,唐寅是行书大家,书画双绝,自然,也很擅长临摹别人的笔迹,这不现成的劳动力吗? 方继藩眉开眼笑:“对,对,对,为师有病,为师有病,来,伯虎,你来替为师抄写,伯虎,你真是很让为师感动啊,为师没白心疼你。” 唐寅听了恩师的夸奖,心里暖呵呵的,捋起长袖,便要预备动笔。 他可是要写十遍呢,时不待我啊。 …………………… 感谢今天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又打赏十一万起点币,至今为止,已经一百八十万起点币了,万分感谢,好开心,码字有力量了。 正文 第八百七十九章:横空出世 能为恩师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唐寅很开心。 他提笔,随即手腕轻动,果然,方继藩的字迹便写了出来。 方继藩努力的在一旁辨认,竟和自己的字迹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哪怕是天底下最顶尖的人,也看不出自己和唐寅书法中的区别吧。 方继藩顿时激动的不得了。 神了。 这个门生,没有白收啊。 哈哈,区区抄书,也难得倒我方继藩? 我方继藩闭着眼睛,都能让我门生完成。 方继藩立即道:“很好,写的很好,不愧是恩师门下,最厉害的弟子。伯虎,恩师以你为傲……” 唐寅倍感欣慰,依旧笔走龙蛇,不敢停顿。 方继藩想了想,又道:“那个……麻烦帮恩师抄十遍。” “什么?”唐寅一愣。 本来,自己和恩师都需抄录五遍,便需十遍,这已是极具挑战的任务了,现在,还要加五遍。 方继藩看出来了唐寅的不解,便叹口气:“恩师也是难啊,你也知道,恩师既是陛下的女婿,且恩师对陛下的忠心,可谓天日可鉴,伯虎你想想看,若是和其他人都抄写五遍,显得出恩师对陛下的赤胆忠心吗?不能!恩师左思右想,别人抄五遍,我方继藩要抄十遍,陛下吩咐的事,为师要双倍完成,如此,方才显方继藩的忠义。为师这样想,伯虎你觉得对吗?” 唐寅脸有点抽抽,老半天,他点点头:“恩师说的对。” “那就麻烦你了。”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叹了口气:“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好好干!” 一溜烟,跑了。 ………… 唐寅深呼吸。 十五遍啊。 可是恩师有命,还能说什么,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眠不睡,也得赶出来。 他提笔,凝神,接着,开始不断的书写。 唐寅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大致的抄写了一遍之后,这些东西,就大致能背诵个七七八八,再接下来写,就快了。 可哪怕如此,一日一夜下来,除了浑身上下酸麻,头晕目眩,可也不过写了三遍而已。 他决心休息一个时辰,再战! ………… 方继藩日上三竿起来,却发现,昨夜怀中的太康公主殿下,已是没了香踪。 方继藩已习惯了,公主殿下要带孩子嘛。 于是起身,照例,香儿进来,给方继藩服侍穿衣,方继藩忍不住道:“香儿,以后你不必服侍这个,好好让人伺候着你便是。” 香儿道:“少爷,别人伺候不好。” 方继藩穿戴一新,香儿道:“方才,有人来求见。” “谁都不见!”方继藩板着脸道:“少爷在办一件大事,阿猫阿狗,一个都不见,不可耽误了少爷的大事。” 香儿不禁好奇:“什么大事啊?” 方继藩不自禁的在她身上轻轻一捏:“这个,这个,办报。” “邸报?”香儿一愣。 方继藩摇摇头:“你家少爷,什么都敢办,唯独,不敢办邸报,这玩意,是皇帝老子才能办的,至于那些想要抨击时局的小报,哼,我方继藩心里只有皇上,怎么会和那些人渣同流合污……不说了,先去办事了。” 方继藩说着,一溜烟的出去。 方继藩不敢去书房,怕打扰了至亲至爱的唐寅抄写,却是赶到了镇国府,镇国府而今清冷了许多,自打朱厚照去了蒸汽车研究所,这镇国府便清冷了下来。 正好,现在却给了方继藩一个清净的环境。 他苦思冥想着,一次次的提笔,偶尔,又落笔…… 似乎,一个想法,已经开始在自己的脑海中慢慢的布局而出。 三日之后,十篇案卷便抄录完毕。 足足花了四天的时间,唐寅完成了一件创举,这几乎是划时代的意义,当看到脸色发青,眼袋发黑,眼里布满了血丝的唐寅时,手里一大沓的文章落在方继藩的手上。 方继藩心疼的看了唐寅一眼:“伯虎,你没事吧,要不要紧,要不,去休息几天?” “时间不多了。”唐寅舔了舔干瘪的唇:“恩师,学生自己的五篇文章,还没有抄录呢。” “呀。”方继藩脸微微一红,居然有些惭愧。 “恩师,没时间了,学生去了。” “去吧,去吧,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方继藩像是做了贼一般。 这是将人当做牲口用了,我方继藩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万万想不到啊…… 方继藩摇摇头,心里有点自责,低头看了看抄录的书稿,没有什么问题,于是立即让人,送入宫中…… ……………… 弘治皇帝对于欧阳志是放心了。 可是对于当今地方上的吏治,却又愁容满面起来。 一群小小的役吏,居然可以决定人的生死,这是何其恐怖的事啊。 想想那些冤案,弘治皇帝便夙夜难寐。 他端坐在御案之后,沉眉。 似乎也想不到什么对策。 倒是此时,有宦官来:“陛下,方都尉送来了抄录的卷宗。” 弘治皇帝一愣。 其实,弘治皇帝虽让所有的勋臣和文武大臣们抄写这些,是让这些人长长记性,地方吏治败坏至此,难道真是恶吏所为吗?只怕,也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吧。 可方继藩……只是被误伤。 那欧阳志乃方继藩的弟子,哪里有做师父的,学习自己弟子的。 只是,弘治皇帝当时并没有言明,将方继藩排除在外罢了。 可谁料到,方继藩竟真的抄了。 不只如此…… 这宦官还道:“方都尉抄写了十遍,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朕何时让他抄写了十遍?” “这……”宦官踟蹰道:“方都尉说了,他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比之别人,要忠心十倍百倍,他本该抄写十倍、百倍,方才对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可是在力有不逮,所以……抄写了十遍,已是惭愧汗颜之至了。” “……” 弘治皇帝有点发懵。 “拿朕瞧瞧。” 随即,卷宗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字迹,是方继藩的字迹,这是没有错的。许多地方,还墨迹未干呢…… 弘治皇帝将卷宗搁下,忍不住感慨起来:“方继藩啊方继藩,难怪这个小子,能教授出欧阳卿家这般的奇才,果然……是与众不同啊,是个实在人。 弘治皇帝感慨:“满朝文武,都不及方继藩吗?朕听说,让文武百官抄写这些卷宗,可有不少人,是怨声载道,可看看人方继藩……孰优孰劣,真是一眼便知啊。他们不是喜欢躲懒,不是怕麻烦……传旨,方继藩抄写有功,予以嘉奖,以赞其苦劳,其余诸官,抄写再加一倍,每人十遍……” 萧敬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一眼萧敬:“你呀,也要都向方继藩学一学,你也加一倍吧。” 萧敬一口老血要吐出来,奴婢要抄写二十遍的啊,再翻一倍,还让人活吗? 可见陛下一脸漠然的样子,萧敬哪里敢回嘴,这是态度问题:“奴婢知道了。” ………… 近来买房的人少了许多。 竟是冷冷清清。 方继藩吓了一跳,出了啥事,咱们大明的富商和勋贵还有文武百官们的荷包被掏空了? 不对吧,当初李自成打进北京城里,搜刮出来的银子,那也不少呢,这还没算上不少乱兵搜刮之后,没有上缴。以及那些将银子藏的严严实实的。 通过当初闯王杀入北京城查抄的财富,方继藩轻轻松松,就可推算出京里勋贵大臣们的荷包,还有多少银子。 不只如此,京师还只是他们的居住地,他们还有老家呢,老宅里,不也藏着钱? 可一听,原来陛下居然嘉奖了自己,不只如此,甚至还给百官们增加了一倍的抄写量,而如今,大家都忙着抄卷宗呢,交不出,吏部是要问责的,谁有功夫来看房。 方继藩心里不禁感慨起来,果然是无妄之灾啊。 这个时候冷清些正好,方继藩办自己的大事。 方继藩亲自领着王金元,而后,开始在西山各院张榜,这榜一张,且还是大宗师方继藩亲自来,顿时吸引了无数的学子们的目光。 学子们见师公在,自然不敢轻易靠近,都是远远行礼,方继藩看过了榜之后,便背着手,走了。 一见师公走了,所有人才蜂拥上前来。 《求索》期刊正式成立。 现在开始收录文章,涉及各个学说,文章分三等,为天、地、人,三种等级,根据不同投稿的期刊,再由方继藩领着一群人亲自评议,即行刊载,获刊载者,若有突出贡献,可得学术头衔,即大院士、院士、大学士、学士、博士等等……其所涉及的期刊,包括医学、农学、工学、天文地理等等。 学子们一个个好奇的看着这榜,有些不太明白。 不过这不打紧,王金元早准备几个人,在此细细的讲解。 “这是学术期刊,什么叫学术呢,就是诸位有什么发现,可以用文字的方式,表述出来,懂了吗?” 所有人摇头。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老虎已经背的出来了)同学从正午到现在打赏的26万起点币,拜谢。 正文 第八百八十章:鲤鱼跃龙门 懂与不懂,都没什么关系。 片刻之后,朱厚照便到了榜下。 他爱凑热闹,虽是短须乱糟糟的,浑身满是油污,身后跟着七八个匠人。 看着榜,朱厚照一知半解,耐心听人叙述。 大抵……算是懵懵懂懂的明白了。 “发现了什么,就可以投稿,投稿了可以做大院士,大院士是几品官?” “……” “不算官呀,只是西山书院内部的头衔,有了头衔便可受书院的聘任,周刊卖得好,还有稿酬?甚至,将来有人引用了文章,也有银子?” 朱厚照眯着眼。 老方在搞什么名堂。 大抵,他算是明白了一些什么。 于是朱厚照冷笑,这有何难。 ………… 只几日时间,许多投稿就来了。 五花八门的都有,方继藩看着脑袋疼。 毕竟,许多人,压根对于论文没有多少概念,此时,也没有论文的模板,大家都是由着性子,自顾自的来。 如此一来,各种乱七八糟的文字就出现了,以至于,方继藩看了一篇文章,说了老半天,懵了,不知啥意思…… 方继藩忙是寻找下头的署名,恨不得立即将此人抓来,狠狠痛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不过……也未必都是人渣。 至少,有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却是被方继藩发掘了出来——人体之中,有细虫。 方继藩头皮发麻。 细虫……细菌? 方继藩认真看这文章,该文章的作者,自称自己曾观察过肉的腐烂过程,在一个完全没有苍蝇和蚊子的环境里,将肉放置在玻璃瓶中,而这腐肉,慢慢的变化,其根本原因,可能就是细虫的原因。 于是他开始尝试着,截住放大镜来观察,只可惜,放大镜并不能观察到这些细虫的存在,不过……此人没有放弃,而是继续寻磨制玻璃的匠人,竟是将两片透镜结合一起,竟放大了放大镜的倍数,虽然,他依旧没有观察到细虫,可他决心用两块熟肉进行试验,最终的结果发现,肉质的腐烂,与外界的环境无关,哪怕是在没有外界环境的情况之下,熟肉,依旧还会腐烂。 他认为肉的败坏,一定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有关…… 在这个时代,总不乏有各种奇思妙想的人。 方继藩看了此人的署名……叫张森,名字很普通,方继藩对其,也没有多大的印象。 此人是医学院的学生,很不起眼。 他坚持认为,人在受伤之后,之所以伤口会腐烂,定是和细虫有关,而用酒精之类的消毒,定是因为酒精可能可以消灭这些细虫,这才可以防止伤口的感染。 方继藩选出这篇文章,命评议的一些大夫,前去试验。 方继藩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世上确实有病菌的存在,既然杂志出现了,就必须遵循一种规则。 紧接着,评议的人员们,开始用各种方法进行试验。 最终……似乎也对此人的理论,引发起了争议。 不过既有争议,那么,就不能否认这个人的说法,最终,这篇文章入榜。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农学的论文出现了。 张信带着一群农学的生员和校尉,用各种作物和植物的发现,直接霸榜。 倒是其他的文章,乏善可陈。 这第一期的《求索》杂志,在经过各方的讨论之后,开始定稿。 紧接着,在西山的一个印刷工坊,开始疯狂的印刷,王金元看着肉疼。 折腾啊,太折腾了。 这么个玩意,既没有教授人去读书作八股,又不是时下流行的世情话本,根本不可能有销路的,里头各种种植、细虫之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谁看哪。 这不是败家吗? 少爷怎么喜欢折腾这个呢? 王金元是个生意人。 独具敏锐的商业目光。 老老实实卖房多好。 他心里叹息。 ………… 而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 医学院里,一个叫张森的青年人,如往常一样,从学里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棚户。 今日,他观摩了自己的恩师苏月给一个妇人进行剖腹。 这妇人怀胎八月,便觉得肚子疼痛难忍,却又生不出,实在无奈之下,其家人才将人送来。 事实上,将妇人送至医学院的人家,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毕竟,妇人的名节,有时比性命更重要。 可最终,夫家还是跺跺脚,决心救人要紧。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恩师,如何开膛破肚,如何取出了孩子,可最终,妇人还是没有撑下去。 张森在医学院,见惯了生死,可依旧,还是心里沉甸甸的。 张森是个秀才,可家境并不好,这也是为何,他决心从文学院,转入医学院的原因,西山文学院教授八股,固然厉害,可学费也很厉害,一般人,实在读不起,反而是医学、农学、工学、土木学不但学费低廉,而且一旦学了一年之后,掌握了初步的知识,便要转入临床,到了此时,便有一些微薄的补贴。 这微薄的收入,对于别人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张森而言,却可以填饱肚子,他的父母,为了供养他读书,几乎是卖光了家当,现在,他实在不愿意,再给父母什么负担了。 当然,张森的爹在得知自己儿子居然不考八股了,气的半死,差一点没有冲进书院里来,将张森打死。 不读八股,有什么出息,天天给人环切,给妇人开膛破肚? 他看到了老父一脸痛惜的样子,这样子,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的转着。 鲤鱼跃龙门,自己为鲤鱼,在所有人心目之中,只有跃过了龙门,才可登入天子堂,成为官人,光宗耀祖。 他回到了自己的棚里。 书院的书生,大多都在农户家借住,所谓的宿舍,就在这里。 可他一抬眼,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老父亲。 一个瘦巴巴的汉子,身上是一袭浆洗了很多年的旧衣,这是儒衫,他的父亲,曾是童生,以自己是读书人为荣。 “父亲……”张森开口。 父亲叫张静,张静朝他苦笑:“回来了啊,你娘让为父给你带点东西来,你修书来的时候,说经常要熬夜看书,怕你夜里饿着,给你考了一些红薯。” 果然,他脚下,是一筐红薯,发着香气。 张森忙道:“这……” 张静朝他苦笑:“你还是有心事吧,当初,为父是对你期望大了一些,可是人各有志啊,为父这些日子,在家里,是想明白了,人……为何就一定要金榜题名呢,你想悬壶济世,也没什么不好,来来来,坐下。” 张森眼睛湿润了。 他自是明白,自己金榜题名,对于父亲而言,是一辈子最大的期望,张家早就家道中落,张父却认为张家毕竟是诗书传家,决不能让子沉沦,为了供养自己读书,便连最后一点土地,都卖了…… 张森拜下:“父亲,是儿子令父亲是失望了。” 张静眼里,虽有落寞,却是勉强露出笑容:“不可这样说,行行出状元嘛,你在学里,钱够不够,前些日子,为父去做工,倒是挣了一些钱,来……” 张森忍不住哭泣起来:“父亲…儿子万死啊,儿子对不起您。” 张静将钱塞进张森的怀里:“这天底下,两年一次院试,三年一次乡试,想要金榜题名,谈何容易呢,你不必自责,其实,这样也好……为从了医,也可救人嘛……好了,时候不早了,为父得去上工,前些日子,在新城里寻了一个给人算账的活计,倒也轻松,你不必挂念。” 说着,背着手,要走。 张森想叫住他,却觉得自己羞愧的无地自容,嘴唇嚅嗫,却是如鲠在喉。 等他意识到父亲走了,快步追出去,却见那父亲背着手,依旧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穿着一袭长衫,似乎又心疼旧鞋被田埂的夯土磨烂,蹑着脚,徐徐而去。 张森眼泪,顿时泊泊而出,朝那背影跪下,以头抢地。 夜里,他照例读书,至于父亲留下的钱,他不敢用,都藏起来,已攒了七百多文。 次日一早,晨曦已是绽放,如往常一般,张森到了医学院。 迎面而来的,便有人道:“张师弟,你的文章,听说列入《求索》了。就是那细虫的怪论,不,并不是怪论,我……我……” 张森显得无精打采,昨夜没有睡好,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父亲的背影。 他自知道,自己的细虫论,不被许多人认可。 至于投稿,不过是自己坚持认为,这细虫学说一定存在,想要试一试,师公是否认同罢了。 昨日,他还对此,有所期盼,可今日,哪怕是听说这文章列入了《求索》,他竟也无精打采。 或许……我该去学八股的,只有如此,才能遂了父亲的心愿,也才可让父亲在人前,能够抬起头来。 过了片刻,又有人来:“张师兄,恩师请您过去……” 他的恩师乃是苏月,张森没有怠慢,忙是动了身。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在五点半至现在打赏28万起点币,拜谢,真的很惭愧,书写的还不够好,愧对重赏。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一章:师公终于还是下刀子了 张森见了苏月,却见这医学院院长上下打量着这平时不太关注的门生。 医学院有两百多人,都是苏月的门下,苏月没有关注这平平无奇的张森,也是情有可原。 “噢,坐。” 张森便欠着身坐下。 “那细虫论,是你写的吧。” 张森道:“是。” 苏月便叹口气:“师公与评议组的人,做了实验,结果证明,你的推论方向,是正确的。” “是吗?”张森很意外,太师公居然关注了自己文章,还特意让人照着自己的方法去试验。 “当然,细虫并没有发现,你自己也说,细虫微小,无法察觉;所以,只能通过试验,判断出大有可能存在。师公觉得你的文章,很有道理,便将其置入刊中,照规矩,周刊的一半收益,都会分给投稿的作者,且还可获得积分,未来对你授予学职,大有裨益。哪怕将来,有人要引用你的文章,你也可从中,获得些许的益处……你随我学医也有一年了,我知你家贫,倒是愿你,能够得一些银子,先补贴家用。” “噢,这是《求索》的试行刊本,第三篇,就署了你的名,你可以看看。” 张森接过,这第一篇,是关于农学的,第二篇,照旧还是农学防虫害的论述,里头的文字,自己看过之后,都觉得生涩难懂。毕竟隔行如隔山,等到了第三篇,果然是自己的文章,下头,还有评议组的评议。” 张森只大抵的翻阅了一来,随即苦笑。 他确实缺银子,实是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因为自己而去做工,更不会因此,而来学医。 可这样的刊物,能盈利? 只怕送人,都没有人愿意看吧。 这刊物的本钱,能收回来,便算是稳妥了。 至于那所谓积分,他更是一窍不通。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己坚持的‘细虫说’,至少得到了重视。 他还是道:“太师公能亲自为学生点评,学生已是喜不自胜了,至于其他,学生不敢巴望。” 其实苏月心里也觉得这玩意,似乎根本会无人问津,还给作者分红,这更像是一个笑话了。 他颔首点头:“你能宠辱不惊,这是好的,怎么,你昨夜没有睡好吗?现在可有精神,待会儿有个断手的手术,为师想让你在旁协助。” 在旁协助。 张森略略有些惊喜,本来以他的资历,是没有资格真正上手术台的,哪怕是在一旁给恩师和一些师叔们递刀子都不成。 苏月便起身:“走吧,不要出错。”苏月走了几步,突然驻足,回头,深深的看了张森一眼:“既然走了这一条路,就要坚持下去,我知道你很艰难,你父亲的事,为师知道,哎……其实,这医学院里,多少人……何尝不是,没有这样的父亲啊,能进入西山书院的人,有多少,都承载了巨大的希望,可天下人,只认从文……” 说到此处,张森突的眼眶一红,咬着唇,眼角里泪水漾了出来,他重重点头,才道:“学生明白。” “能明白就好,世上这么多人从文,总要有人从医,有人从工,有人从农。” ………… 第一期的期刊,足足印刷了五万本。 五万本啊。 成本可不低,足足花了几千两银子。 虽然对于方继藩而言,这是极小的数目,不值一提。 可王金元,却依旧心疼的不得了。 他想死。 有这银子,多造几栋房子,这是多大的利润啊。 当所有的期刊统统印刷完毕,他寻到了方继藩:“少爷,都印妥当了,五万本……一本不少。” 方继藩坐着,呷了口茶,笑呵呵的道:“这敢情好啊,也不知,这五万本,是不是少了,罢了,先印这些吧。” 还少? 王金元想死,能卖出五百本,王金元都觉得自己的名字可以倒过来写。 “嗯,好了,你预备一下,准备去销售,要保证所有的书铺,都能铺货。” “这……”王金元有些为难,可想了想,算了,就当是少爷玩玩吧,反正也只几千两银子。 他预备要走。 方继藩突然道:“你回来。” “啥。”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那个,记得将这个张挂出去。” 方继藩随手,指了指案牍上的一张告示。 王金元忙是上前,低头,一看……嗯? 随即,他眼睛都直了。 却见方继藩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盏,继续慢悠悠的呷了口茶:“快去啊,在这里啰嗦个什么?” 王金元一脸难看,却忙是将告示收了:“是。” ………… 次日一早,几乎告示,顿时张贴到了大街小巷之中。 顿时,所有人哗然了。 西山书院之外。 一群人云集在告示之下。 一个个脸上有点懵。 镇国府推出最新用工评级之法,所有工匠、大夫、农学校尉、土木匠都将推出等级制。 譬如工匠,分五级,分别为,甲等、乙等、丙等、丁等、戊等。 未来所有镇国府的工坊、医院、屯田所、账房、土木建筑队,都将以此募工,没有等级的匠人,即为最低等匠人,而考取资格证书的匠人,可根据其等级,在未来的升迁以及薪水方面,予以保障。 意思就是说,想要出头,得考试了。 再不能是,你特么说你是匠人,你是大夫,你就是大夫和匠人。 想要更好的薪水,想在未来,从小匠人成为大工匠,想要从寻常的小医生,成为大医,想有个好前程,要考! 还要考试啊。 这玩意叫职称。 相当于,匠人和大夫,还得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各专业所考的内容……以《求索》期刊为准。 “……” 《求索》…… 各大书铺有售。 ………… 新城和西山轰动了。 屯田所数千校尉,新城的无数匠人,医学院的医学生,还有新城的文吏、账房……俱都瞠目结舌。 不同的职称,未来的前途是不同的。 这一点,是人都明白。 终于……师公和恩公,开始向他们拔刀子了。 这一刀,快、准、狠! 西山的日子,是很逍遥的,哪怕是新城的匠人们,现在薪水都颇丰厚。 至于医学生,以及屯田所,土木、工学的学生,其实日子过的都不错。 至少未来,还是有些前途。 可现在……到处都在争论着关于专业职称考试的消息。 这玩意是啥。 各专业,都从《求索》中摘取考题。 这岂不是说,将来想要吃香喝辣,需随时温习《求索》? 而且据说,不同职称,未来的前途,以及未来的薪水,都会分档,这意味着啥? 低级职称,只是寻常的考试,可若是要到高级职称,就必须根据自己有本专业内独到的文章,寄送《求索》,被《求索》录入刊物了。 总而言之…… 《求索》便是四书五经啊。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疯了。 不少人涌入了书铺。 那些书铺的东家,听说方都尉要让他们进一批刊物,脸都绿了,这啥玩意,强买强卖呀,我不想进货啊,可最终,却都硬着头皮,进了一批货,毕竟,方继藩的朋友,遍天下,人们都爱他。 可转眼之间,他们却发现,络绎不绝的人,开始来求购了。 进货价是九十文钱,挺贵的,可一出货,一百五十文,一百五十文,被人踏破了门槛。 尤其是新城里的匠人。 足足七八万的匠人,什么匠人都有,他们有了较丰厚的收入,渐渐的,在新城那儿,陆续出现了大量的子弟学堂,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子弟读一些书,甚至有不少匠人,也愿意去认一些字。 人在能吃饱喝足之后,渐渐的,开始有了更高的追求。 这些能大抵识字的匠人,见识到了广阔的天地之后,竟也开始不甘平庸起来。 考啊,听说考中了涨薪水,考中了能成为大匠。 西山书院的生员,更是趋之若鹜;至于屯田所的校尉们,在一脸懵逼之后,随即,也开始撸起袖子来。 甚至那些有子弟的人,年纪还小,还在学堂里读书,也愿意去买一本,自己的子弟,肯定是别指望金榜题名的,那个……太难了,考职称容易啊,反正他们识字,买回去一本,让他们闲暇时看呗,考试,得从娃娃教起。 三日之间,整个《求索》期刊,竟以惊人的速度,兜售一空。 印刷的作坊,开始加印了。 王金元急的满头是汗。 他也算是服了自己的少爷,这第一版印刷出来的期刊,纯利就有三千两,三千两不多,可是继续加印,可能一期,利润将高达五千两,毕竟,雕版都是现成的,后期加印的成本,比较低。 这一刊便是五千两银子的纯利,据说是一月四期,哪怕往后这刊物销售一直保持平稳,也有两万两银子的纯利了,虽然不多,却也保证了运营。 不只如此,其中半数,还要分给每篇周刊的三十位原作者……嗯……不管怎么说,反正少爷喜欢,那就印吧。 银子,反而是次要的事,毕竟,这世上,谁还有少爷有钱啊。 …………………… 好累啊,睡觉,大家晚安。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二章:天才与白痴的结合体 《求索》一热销,竟开始几经加印。 更有不少好事者,见这玩意竟在书铺里,隐隐有超越了四书五经的架势,也忍不住买一本来瞧瞧。 买来一看,便忍不住要骂娘了。 这写的啥玩意? 每一个字他们都看得懂,可组合起来,却是一窍不通。 譬如第一篇,关于草本植物的光合,第二篇农作物的防害,第三篇更吓人,人身上满是虫子…… 可这并没有妨碍无数人买了刊物之后,寻到自己专业擅长的文章,看的如痴如醉。 譬如医学院的生员们,从前对于《细虫论》嗤之以鼻,现在却开始重视起来。 倘若真有细虫,那么……岂不是对于眼下医学的某种颠覆譬如手术的伤口感染,譬如酒精……譬如…… 太多太多的譬如了。 原先人们只知撒上酒精可以防止伤口的感染,用上金疮药可以使伤口快速的愈合,可为什么这样说,这原本只是纯粹的经验之谈,反正师公以前就是这么用的嘛,于是恩师也这样用,到了自己,自然也是萧规曹随,而现在……倒似乎给人许多启发,似乎许多人开始深究其原理了。 自然,也有人认为,这样的论证未必正确,这刊物里不是说了嘛,至今还未观察到细虫,也就是说,试验虽成功,却只能作为参考。 因而,争议也起来了。 张森也万万想不到,自己一下子竟受如此巨大的关注,这细虫说有些骇人听闻,不只学医的关注,许多其他学科的生员也纷纷在打听。 稿费发放,一百五十两银子的银票落到了张森的手里。 苏月认真的看了细虫说数遍,从前张森提出的时候,他没有过多的关注,只是认为,可能只是自己的学生胡言乱语,可现在,试验已经可以证明其理论的可能性,便让苏月不得不审慎对待了。 此时,他放下手中的刊物,抬头看着手中捏着银票,还略略颤抖的张森,笑吟吟道:“这是你的稿酬,不只如此,往后若是继续加印,还会继续有稿费,据说这周刊会编写合订版,甚至可能,你的文章会专门在医学版里存录,卖了多少,陆续还会有稿酬发放。噢,还有,倘若你的文章被引用,对你的评级,就大有帮助了。” 张森不太明白什么叫引用,也不太明白后续又还有多少稿费。 可轻而易举,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银子,起码是又惊又喜的。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匠人,三年的薪水啊。 “还有,因你的文章录入了期刊,鉴于你的成就,将授你博士学衔,往后医学院会予以你一些钱粮发放,还有……你若是想要申请一个专门的公房继续你的研究,可以申请,若需银子继续试验,也可以提出来,你是第一个博士啊,将来前途,大有可为。若是文章引用的多,对你的评级,还会有更多的裨益。” 博士……单独的公房,还可申请经费。 张森觉得有些眩晕。 他努力的捏着手中的银子……他需要银子,毕竟连师公都爱钱,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西山书院里,人们信奉着能力越大,生活越富足的理念。 他突然眼眶红了:“学生……学生想继续研究下去,学生一定会证明细虫的真实存在,要让它展现在世人面前。” 他哽咽了。 ………… 一个医学院里,不起眼的生员,突然成了医学界的冉冉新星,他的细虫说一出,哪怕有再多的争议,可授予的第一个学术头衔,却是实打实的,据说稿费惊人,第一版拿了一百多两银子,第二版,又拿了五十多两,未来可能还有后续的收入。 他正式提出了相关研究的申请,院里又拨发了每月三十两银子,供他定制器材,继续展开研究。 这对于绝大多数医学生而言,哪怕是院里会有些许的补助,可也只是维持你的生计而已,即便肄业,在医学院里任职,一年下来,也不过百五十两的收入,而张森的一跃而起,却一下子给所有人打开了新的大门。 新的理论,新的头脑,不只是许多人开始朝着不同方向去思考,还有为数不少人,似乎也开始以细虫说为方向,倘若细虫说是真的,那么……在这基础之上,是否可以衍生出一种新的可能呢。 《求索》要考。 可这时,人们方知,为啥这东西要考了。 ………… 朱厚照眼里布满血丝,翘着腿,在蒸汽车的研究所里,看着这一篇篇的文章,当看到细虫说的时候,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本宫身上也有虫?若如此,别让本宫见着,绝对打死他们。 不过……这样就可以做博士? 他努力的翻阅,却发现工学居然没有相关的文章,倒是农学、算学、医学,独占鳌头,尤其是农学,张信带着的那些校尉,吃了枪药啊。 朱厚照眯着眼,脑子开始飞速的旋转,里头的理论,其实很简单嘛…… 在试制蒸汽车的过程中,朱厚照遭遇了无数的难题,有的难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原因,可现在,看了这期刊,哪怕里头并没有涉及到关于工学的知识,却突然给朱厚照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 从前只想着如何制造,如何一次次去尝试,却从没有真正去探究其原理,没有进行总结,这不总结,最后哪怕是解决了问题,却也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在下一次,遇到同样相似的问题时,却又去重复去一次次尝试着去解决。 可现在…… 朱厚照眯着眼,对一群生员和匠人颐指气使的道:“咱们造这么高级的车,也没有总结出经验吗?不能落后于人,丢本宫的脸啊。大家都想办法总结,写论文,投稿。” 所有人面面相觑。 许多能工巧匠,经验丰富,眼下还只是处于勉强识字的阶段,让他们写论文,咋写啊。 不少生员,期刊早看了,可是…… 朱厚照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们一眼,这些榆木脑袋,怕是没有指望了。 ………… 方继藩这些日子,不亦乐乎。 看着无数递来的投稿,这第二期的投稿,明显比第一期要增加了许多。 各种脑洞应有尽有。 虽然绝大多数都是扯淡,或者说,其提出的方向,方继藩是认同的,可他们尝试和论证的方法,明显有重大瑕疵。 对于这些,方继藩一概拒之门外。 方向对,论证方法错了,那么就没有意义。 这是思维问题,若只因为一个人认为地球是圆的,却不告诉你为什么是圆的,那么,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期刊出来的目的,不只是告诉人们,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且要提供一种全新的专业思维,让无数人,尝试着在生活和生产之中,对许多新的理念,去进行总结。 这不但需要开脑洞,还需小心的求证,这才是科学精神的精髓。 这个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并不是出现一个先知,告诉大家,地球的圆的,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而真正的方法应该是,这个先知,让人们找到探索和求证的方法,当他们通过这个方法,证明了地球为圆,这种精神,才能根植于无数的学科,找到了这个方法,才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方继藩喝着茶,随即……却被一篇论文吸引了。 万物皆有引力…… 方继藩眼帘一张,认真无比的看下去。 万物要嘛是静止,要嘛,便会匀速的进行运动…… 除非有外力,打破这种平衡。 论证的方法…… 方继藩有点懵。 随即,看了下头的署名……朱寿! 方继藩的脸抽了抽。 这家伙……造个车,居然造出了心得。 接着,方继藩又看到一篇文章,阻力论。 这阻力论,显然是在万物皆有引力之上的论点,正因为有了阻力……所以,周而复始的匀速运动方才需要动力去打破。 “……” 下头署名……朱寿…… 方继藩拿起两篇文章,将评议组的人叫来:“去,论证一下,照着上头的方法进行论证。” 太子殿下,那家伙,似乎造车造出了‘力’,观察到了力学的本质了。 其实生活之中,到处都有这种力,只是人们没有真正去观察,从而进行去总结罢了。 朱厚照的性子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爱瞎琢磨一些人们不太关注的事。 简直就是一个天才和白痴的结合体啊。 ………… 第二期周刊出来,工学的文章,顿时独占鳌头,第一篇和第二篇,竟都与工学有关,其中引力的论证和阻力的论证,竟都得以实现。 朝廷对于《求索》,想不关注是不成的,毕竟闹的太大了,几乎刚刚上市,就已销售一空。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的看着两份期刊,第一份,观点都很骇人听闻,倒是农学的部分令他赞赏。 农乃民之本也,居然有人专门去研究这些,倒也未必是坏事。 医学的,反正弘治皇帝也看不懂,随手翻阅了一下,只是觉得有些恶心,朕身体里有虫,还是看不见的那种? 想着自己是行走的带虫器,这感觉不要太好! ………… 感谢书友140407122713869同学打赏八万起点币,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打赏六万五起点币,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唯有努力。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三章:飞黄腾达 弘治皇帝将这期刊,当做趣闻看。 竟还真觉得,这些人的脑子有点稀奇。 他笑吟吟的,继续打开第二本,翻开第一篇文章。 “……” 第一篇文章的署名,让弘治皇帝觉得有些眼熟。 朱寿…… 自己的儿子? 弘治皇帝倒是想起,朱厚照曾给自己取名朱寿的事了。 这第一篇,便是万有引力。 这一篇之所以放在最头,是因为其分量很重。 甚至万有引力这个词儿,都是方继藩帮忙写的。 弘治皇帝低头看下去。 他显然并不知道,这个万有引力,涉及到了诸多的力学知识。 因为朱厚照也不懂论文的格式,完全就是瞎写了一通。 以至于方继藩和评议组,不得不对他的文稿进行了整理和归纳。 万有引力的发现,先是从重力开始的。 朱寿在制造蒸汽机时,出现了一个难题。 那就是,若想要蒸汽机动力强大,就得把这蒸汽锅炉造的越大越好,可随后他们又发现,动力越强,这锅炉就越大,且越笨重。 看着这巨大的铁疙瘩,朱厚照是懵逼的。 于是,他开始思索,最终,却发现了一个问题,为啥,东西越重,力越呢,仿佛这个世上,在冥冥之中,自己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牵引着万物。 最后,朱厚照在制造蒸汽机时,又运用了一样东西,磁铁。 这磁铁岂不和大地一般,能将许多东西,吸附在自己身上? 当然,磁铁只能吸引铁,可脚下的大地,却能吸引万物,使万物附着在其中。 倘若,这万物是铁,而这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磁块呢? 这么一想,脑洞就诞生了。 当下,能挣脱这种力量束缚的,便是飞球,显然,这个力,并非是无穷无尽的,倘若此刻,这大地便是一个磁块,只要有同样相反的力道,大于它这个力道,便可挣脱它的束缚。 朱厚照第一个论证出来的是重力。 当然,他论证的很粗糙,完全是靠自己的猜想。 可既然假设有了重力,那么朱厚照开始有了启发,天上的月儿,为何白日落下,夜里升起,是不是和重力有关。 为了论证这个可能,他闲来无事,便用高倍的放大镜,去观测月儿,他竟发现,这月儿,是否有一种可能,也被束缚在自己脚下的大地里,被大地所吸引…… 他第一个解决的办法,就是乘坐飞球,带着望远镜,飞上天去,在夜里,观测月亮,可这一观测,却发现一个极可怕的事,当他认真开始观察的时候,竟发现,大地竟不是平的,若是平地,人在高空,望远镜按理来说,是可以看到望远镜可视的范围之内,可实际上呢,就如一个球一般,他看到的不是目光的尽头,而是地平线。 地不是平的,那么月亮…… 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其他人哪怕是发现这些东西,也不会去瞎琢磨。 偏偏朱厚照没啥喜好,就爱琢磨点乱七八糟的事,那些正经的玩意,他是一概没有兴趣。 于是,他得出了,大地,极有可能是个飞球,而月亮,极有可能是个小球。 这个小球,之所以升起而落下,只是因为,它落下之后,正好到了大地这个飞球的背面而已。 大地是圆的,小球也是圆的,小球围绕着大球日夜旋转,永不停歇,那么,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很简单,试验。 他提供的试验方法很粗糙,而且在有重力的情况之下,论证万有引力,确实是很费劲的事,当然,在蒸汽车上,他还发现,原来除了重力,还有摩擦力。 这一篇关于万有引力的宏论,下头包括了‘重力’、‘阻力’、‘地圆’说,等等等等。 弘治皇帝低头,看的有点懵。 脚下的地,是个球?月亮里没有嫦娥?而是个小球?因为有一种力,所以它围着自己的脚下不停的匀速运动? “陛下。”萧敬笑吟吟的给弘治皇帝换了一副热茶:“陛下在看什么?” 萧敬的手,是肿的。 不但要当值伺候着陛下,闲暇时,还得抄写卷宗。 苦啊,自己的笔迹,陛下是最熟悉不过的,其他人,还可能打秋风,自己却决不能欺君罔上,因为陛下只一眼,就可看出来。 他眼睛熬得通红,可怜巴巴的样子。 弘治皇帝一听,几乎要炸了,下意识的,将这期刊合上,而后,搁置到一边:“没什么。” 颇为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毕竟是皇帝啊。 儿子是太子。 太子是什么,是国家的储君。 这家伙……前些日子,说要造会动的车。 现在好了,他去琢磨月亮去了,什么磁铁,什么地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以对。 脸微微有些红。 说起来,挺丢人啊。 想想自己的孙子,小小年纪,又会背书,还能念诗,他的孝心,就更不必说了。 怎么这儿子……如此的不务正业。 这玩意,能吃吗? 有什么用? 哎…… 弘治皇帝心里叹息。 可现在,他似乎也没什么说辞了。 只能说,由着他的性子去吧,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年纪大了,也并非是无一是处,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唯独有一点,就是爱折腾,有时候啊,想想都憋屈。 萧敬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期刊,他是了解陛下的,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大反应呢,这期刊里,莫非有什么…… 弘治皇帝捕捉到了萧敬眼里的不同,顿时冷起脸来:“怎么,你看什么?” “奴婢……”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的卷宗抄写完了?” “没……没有。” “快去!” “是,是。”萧敬故意将自己已经肿起来的手,在弘治皇帝晃一晃,结果陛下不为所动,他也就没什么话说了,夹着尾巴便走,一去不回头。 ………… 事实上,关于万有引力的论证,是很粗糙的。 可设想最是重要,后期的论证,还需一步步去完善,比如航海的大发现,比如算学的应用。 可方继藩还是决定将朱厚照的文章放在了第一,这倒不是他和朱厚照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实是一旦这个论证提出,所有人思想,都可能天翻地覆,甚至在这个基础之上,许多的学说,都可能衍生出来。 这消息一经传出,顿时便引发了巨大的讨论。 有人质疑,有人拥护。 可这期刊中文章的争议,却绝不是大儒们争论经义学说这样简单。 想要说服人,你得论证他是错的,或是对的。 于是,几乎所有对于地圆说、引力说的人,统统都在想尽办法,绞尽脑汁,去寻找更好的试验方法。 最苦逼的,就是那磨镜片的匠人了。 无论是细虫说,还是引力说,其本质,就是观察,可怎么观察呢,人类的肉眼是有极大局限的,那么,就必须借助于工具,自从放大镜和望远镜出现之后,所有人在观察时,想到的第一个方法,就是寻找更大倍数的镜子,只有如此,才可最有力的证明自己的观点。 第二期的期刊,还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 因为细虫说实在过于骇人听闻,这一期,竟有好几个关于细虫说的文章列入文章,它们大多引用了《细虫说》,随即,讨论细虫有害或者有益的问题,除此之外,一篇关于消毒说,也在细虫说的基础上衍生。 假设细虫说是对的,那么是否意味着,许多医学上的病症,其实都和这细虫有关,于是,酒精的本质,在于杀死有害的细虫,这个言论一出,竟又在医学院里,投入了一块巨石。 细虫说,开始变得愈发重要。 只一周之后,便又有一沓银票交到了张森的手里。 张森一脸懵逼。 第一期的期刊,他前前后后已得了两百多两银子了。 可第二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苏月一脸羡慕的看着张森:“这第二期的稿费发了,因为有三篇医学的文章,引用了你的文章,因而,这些稿费里,也有你的一份,真是羡慕啊,你这细虫说,引用是最多的,现在这细虫论,连老夫,也想在此基础上,一窥究竟了。” 张森所得的稿费,是一百五十六两,毕竟只是引用,可对他而言,也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噢,对了,你已是博士,此次,引用量不小,根据规矩,这对你的职称,有极大的助益,医学院里,想专门开设一门细说研究所,为师想让你来做这个领头人,你……可有兴趣?” 张森一脸懵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竟是转眼之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就在十天之前,他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甚至被许多人认为是性格古怪和孤僻,满口的奇谈怪论,可现在…… 他脑子有点乱。 现在,他短短十几天,就赚了三四百两银子,这对张森而言,是一笔巨款啊,而且未来,财富可能还源源而来,如今,他已是医学院第一个博士,甚至,还将要挑起大梁。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打赏十万起点币,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可惜不能以身相许,只好好好码字,博君一笑。 正文 第八百八十四章:重大发现(感谢土豪同学) 张森有一种神游的感觉。 苏月见他愣神的样子:“这细虫研究所,眼下当务之急,其一,是尽力了解和证实细虫的存在。这其二嘛,你看这第三期,就有人根据你的《细虫论》而论证,人生了病,可能和细虫有关,那么,再细细的去想,可是我们的病症,为何会有不同呢,难道……这害人的细虫,也有不同吗?不同的细虫,引发不同的疾病,若是以此推测,只要能杀灭不同害人的细虫,是否就可以使不同的病药到病除呢?” 苏月呷了口茶,他心里感慨,这张森,真是挖到了一个金矿啊。 这细虫论所衍生出来的,极有可能是医学上最大的宝库,这玩意,一旦衍生下去,可以让多少人吃一辈子啊。 可显然,张森这家伙,还没有察觉出这其中巨大的价值。 张森想着,道:“学生一定尽力而为,不负恩师所望。” ………… 力学、医学、算学、工学渐渐变得时兴起来。 其实,这也是情有可原。 求索的出现,某种程度,出现了无数可供人争论的谈资,在这一潭死水的世界,一个个理论抛出来,颠覆这每一个人的认知。 以往,凡是文学院之外的学问,许多人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是绝不肯去触碰的。 有的人是因为家贫,有的人,是实在受不了四书五经,可现在,哪怕是文学院的生员,也开始对这些‘奇谈怪论’,有了兴趣。 大明相较而言,还是开放的,在历史上,哪怕是数十上百年之后,佛朗机人抵达这里,带来了他们的技术和学说,照样也有为数不少人,愿意接受。 更遑论,西山书院,本就在此之前,打下了夯实的基础。 方继藩看着手中一纷纷的申请书,有点懵。 这应该算是第一批,要求转学的生员了吧。 文学院总计三十三人,请求转区其他学院学习,其中医学不少,力学更多一些。 究其原因,是有人对于细虫论,产生了兴趣,一群青年人,本就是容易情绪激动的年纪,突然有了颠覆认知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难免就变得不务正业,诚如期刊名一般,想要求索起来。 至于地圆说,月儿绕地说,以及重力说……这些学问的出现,使不少人出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以往,他们抬头看月,看到的是故乡,是嫦娥,是无数美好的想象;可现在看月,脑子里会浮出一个念头,月儿当真和自己脚下一般,是一个球,是否当真从这里朝一个方向行驶,最终可抵达原来的位置,月儿落下,其实只是去了另一边升起。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竟有一种百爪挠心的感觉。 他们还太年轻,对于功名的渴望,更多的是父辈们强加在他们的身上。 可到了西山书院,耳濡目染,至少,也未必有了根深蒂固的士农工商习气。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这三十多个徒孙:“你们可想清楚了。” “师公,都想清楚了。” “和你们的父母说了吗?” 众人似乎早已想好了说辞:“恩师,说了。” “他们怎么说?”方继藩笑容可掬,风气变了啊,看来我方继藩,又为这天下,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学生……学生人等,都说,这是师公教我们转科的。” “……”方继藩脸都绿了:“不诚实!你们还是人吗?猪狗不如!” 众徒孙纷纷拜倒:“师公,学生也是无奈……” 方继藩摇摇头,看来这个世上,自己又多了一群敌人,若是有一日,走在大街上,被人用斧头砍死,显然也不意外了。 他叹口气:“罢罢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尔等既愿从医、从工,为师能说什么呢?只好遂了你们的心愿。” 众人喜不自胜。 方继藩又道:“这是你们自己选的路,到时可别回头来责怪师公。” 众人纷纷道:“绝不后悔。” ………… 将一群小傻瓜们送走,方继藩心情轻松。 无论他们进入哪一个学科,未来都能给方继藩挣银子的,倒是文学院,专攻八股,每日刷题,天知道教授出来的都是什么货色。 可没法子,文学院是西山书院扬名立万的法宝。 转眼,酷暑即将过去。 第七期的期刊,照常开始印发。 因为年底职称考试即将开始,几乎所有人,都已习惯了预定期刊,几乎每一份期刊出世,人们便饥不择食的去看。 若是匠人,自是看看关于力学方面的理论知识,或是出现了什么新的发现,哪怕你水平不高,可至少,你也得知道这引力、重力什么怎么回事,毕竟……要考。 可这期刊,买都买了,毕竟,求索期刊是不允许盗印的,抓着了,便是打断腿,没有书商敢铤而走险,倒也有想省钱的人,希望去将期刊里的文章抄写出来,拿回去看,可很快,人们就意识到,这很不划算。 看期刊的人,多是匠人、生员、校尉,这些人群,无论是在西山还是在新城,又或者是屯田所,他们都是最忙碌的一群人,与此同时,他们本就有自己的一份薪水,或者,能入学的人,家境最差,也坏不到了哪里去。 平时就已忙碌的不得了,还得花费时间去看期刊,预备年底的考试,甚至是一些徒工,现在也开始想尽办法,在工作之余,去附近简陋的夜校里学习文字,虽不打算做学究,可至少,要做到能书能写,毕竟,匠人和徒工之间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薪水相差一倍以上,倘若是更高等的匠人,那就更不必说了,若是成为了甲等或者乙等大匠,现在这样的大匠虽还未出现,可传闻中,这些人,待遇及其的丰厚。 正因如此,新城许多落魄的读书人,开设了大大小小的蒙学班,白日不上课,只在夜里,大家下了工时便开班,附近的作坊,还有工地上的脚力,便人山人海汇聚而来。 期刊的销售稳步上升。 而此时,细虫研究所的成果,却也喜人。 张森带着十数个同门师兄弟们,做了一个实验,最后,提出了细虫疫病论。 从前的人们,对于疫病,总带着几分恐怖的色彩。 因为这疫病仿佛是无孔不入一般,明明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哪怕双方只是擦身而过,都可能传染病症。 这个时代,医术本就低劣,一旦病倒,死亡率极高,且京师人口众多,一旦产生任何疫病,便会迅速传播。 人们总认为,疫病可能是老天爷发怒的结果。 这是命,命里有时终需有。 可张森带着人,做了实验,他们将煮熟的肉,放置在绝对无蚊虫的所在,最后,肉依旧开始腐化变质。 而后,他们再将肉,用酒精消毒之后,再放入没有蚊虫的环境,可结果,虽然腐化变质的过程延长了一些,可结果依然。 张森这一次的论文,写的极漂亮,只是这一次,这篇论文的署名比较多,除了他名列第一之外,后头还有七八个参与了实验的医学生员。 张森认为,细虫不只是在人体,还在空气之中,而有害的细虫,极有可能就是病原体,许多的疾病,可能是依靠在空气之中传播,这也是为何,疫病杀人于无形的原因,所谓的疫病,本质就是病人从口鼻中呼出的病毒,悬在空气,最终传染给另一个人的结果。 这篇论文一出,又是哗然,虽然无法验证,可评议组的所有人,几乎毫不犹豫的请求将此文,列入新期刊的首位。 毕竟,这诠释了一个可怕的‘现象’,虽然眼下的实验,不能完证实,可一旦证实,将会是极大的突破。 张森的声名,逐渐鹊起,在列入期刊之后,细虫研究所的所有人员,都得到了丰厚的稿费,想要进入研究所的医学生,几乎是抢破了头。 所有的书铺门口,都挂着疫病重大突破的招牌。 哪怕是不懂这个道理的人,也忍不住会驻足多看一眼。 啥玩意,西山又出怪论了。 这群疯子。 ………… 初秋时节,方继藩格外的注重自己的身体,毕竟,可千万别染了风寒,他也不喜欢,被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抓去被研究。 可一大早,苏月便兴冲冲的来了。 镇国府里,方继藩呷了口茶,见苏月带着一个局促的年轻人来。 苏月二话不说,拜倒在地:“学生见过师公。” 后头局促的年轻人,显得很紧张,想了老半天,才忙拜倒:“学生见过太师公。” 方继藩靠在椅上:“噢,什么事啊,为师最近有些忙……”方继藩打了个哈哈:“有什么事,就说吧。” “师公,此人,就是张森。” 苏月很小心的观察着方继藩,生恐师公对于自己莽撞的带着自己的弟子来拜见,会引发师公的不快:“他有一个不情之请,因为兹事体大,非要师公出马不可,所以,学生便带他来了。”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土豪同学从六点到现在打赏的十四万起点币,呜呜呜,请允许老虎向您问个好。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五章:天方夜谭 这张森之名,方继藩可是久仰的很。 一听此人有事相告,方继藩却是乐了:“噢,张森,来来来,坐下,我一向对你是极看重的,将你视如己出,有何事啊?” 张森敬畏的看着自己的太师公,这个人,是自己敬仰的存在。 又将太师公这般的和颜悦色,突然……眼里竟是有些模糊了。 想不到……想不到太师公他……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 他纳头便拜:“太师公,学生……学生最近的论文,不知太师公看过吗?” 方继藩颔首点头:“那那篇细虫病疫论?” “正是。”张森道:“学生坚信,许多疫病的来源,就在于此。从前只听说过,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若此立论成真,那么学生想,理应是病既从口入,也从口出,人们呼吸之间,喷出染病的细虫,最后在漂浮入另外一人的口鼻。这才是许多疫病防不胜防的原因。学生有一个办法,可以进行验证。” 这个论文,方继藩是看过的,而且他想不到,细虫研究所,居然很快就寻到了研究的方向。 这个张森,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徒子徒孙,这是渊源的。 方继藩也被他这研究,给吓着了。 方继藩当然清楚,这个理论是对的。不过显然,这细虫和病毒之间的区别,张森还没弄清楚,可现在对病毒已有如此认知,已经十分的了不起了。 方继藩颔首道:“如何验证?” “很简单。”张森正色道:“太史公,现在夏秋之交,正是伤寒疫病最盛之时,可学生,却想到了一个防治的办法,若是学生的细虫病疫论没有错误的话,若是有人染病,只要捂住人的口鼻,岂不就可以使这疾病传染他人?可怎么样捂住人口鼻呢?学生从恩师的一样东西里,找到了方法,不如……用口罩!恩师难道忘了,恩师当初做手术时,就曾用过口罩?只要在京里,发现了风寒病人,立即令他戴上口罩,与他接近的人,也戴上口罩,倘若学生的文章没有问题,那么……便可将疫病降到最低。” “对呀。”这一点,竟连方继藩都没有想到。 毕竟,有太多的事,比如卖房,或者还是卖房之类的事,需方继藩操心,为了劳苦大众们的生计,方继藩非要将房子卖掉不可啊,这么多人,指着自己吃饭呢。 谁知这张森,居然想到了这一点。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额头:“你继续说下去。” 张森正色道:“恩师,很简单,学生已经去过了顺天府衙门。”他随手,掏出了一个簿子:“这是请顺天府调出来的历年伤寒的奏报。” “一直以来,在夏秋之交,京师里,都会有伤寒流行一阵子,弘治九年,染病者两万三千九百余人,死一千四百余;弘治十年,染病者一万九千余,死九百七十余;最近三年的数据,大抵也差不多,病患在两万至三万之间,因此而死的,则在一千至两千人。太师公,只要今年,尝试新的方法,推行口罩,或许这口罩,就可防止人喷出口鼻的细虫喷出,感染他人,若是今年,能够大大的降低了传染者,这岂不是,证明了这一点,如此一来,既可救人,又可对学生的论点,进行验证,一举两得。” “只是……”张森显得有些紧张,继续道:“只是学生不过区区一个博士,何德何能,可以调动如此大的力量,推广口罩,此事,还是需恩师出面。” 方继藩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一个好办法。 既然查出了许多疫病的传播,来自于细虫,那么,口罩确实是防疫的好方法。 最重要的是,通过数据的比较,也可检验细虫论,一旦得以检验,这细虫学,便算是真正可以普及推广了。 方继藩激动的脸通红,卖房卖傻了啊:“好,我这就上书一封,给陛下,请陛下责成顺天府,面防疫,不错,不错,张森,太师公没有看错你,很好,好的很。” 张森脸一红。 这些日子,为了继续深入研究细虫,他可算是花费了无数的心血。 张森喜欢这种感觉,外界的事,什么都不必管,什么功名利禄,都如浮云。只需将自己关起来,带着一群生员,绞尽脑汁的去选择一个方向,不断的小心假设,进行论证,最后想办法,使其得到检验,其他的事,都有人料理。 就比如他的论文,不断的被引用,同时,他交出一篇篇的论文,靠着研究所的成果,申请更多的人员和资金,不只如此,他还可从中,得到大量的薪水和稿酬,只短短两月不到的时间里,他的稿酬,已累计到了两千多两,这……已经可以勉强去在新城付一个首付了。 那里,可是只有王公贵族和富户、勋贵们才敢去住的地方啊。 当然,现在没心思管这个,心思统统花在了自己研究的方向上。 方继藩也激动起来,伤寒在这个时代,别看没有其他的疫病恐怖,可这年复一年下来,杀死的人,也绝不会比鼠疫要低。 方继藩本想亲手书写一篇奏疏,可想来,这奏疏里似乎也讲不清楚,还是亲自去见一见自己的老泰山为好,说实话,这么久不见,心里竟怪想念的。 方继藩道:“来人,备车,我要入宫!” 一面又吩咐苏月和张森道:“你们要做好准备,采集数据,口罩,对了,吩咐一下,让王金元多生产一些口罩,将来这口罩……” 莫名其妙,可能又要诞生一个产业了。 方继藩汗颜。 自己真的不想挣钱了啊,我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切以天下万民的宗旨,为自己朴实无华的心灵中,一切动力的源泉。 方继藩仿佛,脑海之中,浮现出天下万民对自己感激涕零称谢的景象,下意识的,方继藩的嘴唇嚅嗫,低声道:“不用谢,我是方继藩,这是我应当做的,为苍生立命,是我方继藩的宗旨。” ……………… 秋日到了。 为了防止风寒,奉天殿的地暖,又烧了起来。 在这暖和的殿中,弘治皇帝只需一件薄如蝉翼的单衣,坐在御椅上,他喜欢大明宫,越来越喜欢。 刘健等人,正在向弘治皇帝汇报着近日的马政之事,弘治皇帝不断颔首点头,却忍不住道:“定兴县,欧阳卿家,近来有什么消息吗?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啊,朕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刘健心里自知,陛下对于欧阳志的关爱。 其实刘健又何尝不对欧阳志喜爱有加呢,他笑吟吟的道:“近来,倒是没有什么公文送来,陛下……” 他正待要说,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忙忙的进来:“陛下,方都尉求见。” “继藩来了啊。”弘治皇帝笑了:“这个家伙,近来也见不着人,今日倒是想起朕来。宣吧。” 方继藩疾步入殿,美滋滋的道:“陛下,儿臣……” 弘治皇帝摇头:“不要多礼了,来,赐坐吧,有什么话,直说,不要绕圈子。”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陛下似乎很嫌弃自己啊。 方继藩随即,又打起精神:“陛下此言,正中儿臣的心意,陛下圣明啊,古之君王,哪一个不喜近臣溜须拍马,哪怕是圣君,也是不能免俗。唯有我皇,对此等奉承之言,严令禁止,由此可见,陛下之圣明,哪怕是秦皇汉武,也不及陛下之万一。儿臣能有幸生在今朝,能蒙陛下厚爱,而侍奉陛下,真是儿臣的福分,正所谓……”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 其实……听着挺舒服的。 虽然知道这还是溜须拍马。 弘治皇帝忙压压手:“卿家此来,所为何事啊。” 方继藩随即从袖里,掏出了期刊:“陛下请看。” 弘治皇帝脸微微有些难看,自看了朱寿之后,他就下旨,宫里不许出现这求索期刊。 今日,方继藩竟直接带来了。 萧敬的手,明显很肿大,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徐徐的到了方继藩面前,捧着期刊,送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打开期刊,只看了第一篇。 方继藩道:“陛下翻开的第一篇论文,正是儿臣想要进言的话。陛下,细虫研究所,取得了重大的突破,臣有个不肖的徒太孙,此人平平无奇,却发现,这细虫,竟与疫病有关。陛下请先将这一篇论文看完。” 弘治皇帝有些焦躁,不过,却也没有表露什么。 只是垂头,细细看起这一篇的论文起来。 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 这玩意……实是想象力太大了。 人的身体里有虫,不只如此,身体之外,也到处都充斥着虫,这些虫,微不可见,它即融入在这个世界,且还有一群虫,是有害的,它们是疫病的根源。 这…… 竟有些像是天方夜谭。 弘治皇帝眯着眼,抬眸起来:“方卿家,你想说什么?” ……………… 第四章送到,老虎可不是写套路文的人,现在已经升级为创新文了,哇哈哈,不过最近查资料查的头痛,更新有点晚,各位,晚安。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六章:颠覆天下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儿臣以为,倘若这篇文章能得以证实,于国于民,都有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皱眉,有点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人的身上,当真遍布了细虫?” 方继藩道:“陛下,虽然还未有有力的证据,不过现在许多迹象,都已证明确有可能了,儿臣那不成器的太徒孙,进行了许多试验,都证明了这一点。” 弘治皇帝无言:“噢,你说于国于民,都有巨大的好处,这细虫,有何好处啊。” 方继藩道:“陛下请细看这篇论文,这其中,就提到了疫病,为何许多疫病,明明人与人之间没有接触,却可以感染呢?根据细虫学而言,这极有可能是有害的细虫在作祟,它们自口鼻而出,并不会立即死亡,而是会依附至另一个宿主身上。陛下,细虫到底是什么,它们有何特征,它们的本质为何,想要研究,只怕还需漫长的时日,可是……若能因为细虫,而了解到疫病感染的途径,未尝不可以从这传播途径上,来解决疫病的感染问题。” 方继藩道:“所以,儿臣的太徒孙,希望朝廷在这夏秋之交,来验证一件事。眼下正是伤寒风靡之时,京师里,每年都有几次伤寒爆发,每一次,都有为数上千人因此而死亡,陛下,百姓们畏疾病如虎啊。陛下乃是天子,诸公为百官,岂可不苦民之所苦,儿臣的太徒孙认为,若是戴上口罩,则可以有效的抑制病人口中喷出的有害细虫,断绝他们的传播途径,所以,希望陛下能够以天下百姓为念,下旨意,令顺天府采购大量的口罩,并且至各大药房发放,凡有伤寒者,立即发放给其和其家眷。” “口罩?”刘健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口罩从何而来。”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此事,关乎百姓福祉,西山开始制造,只要有银子,可以随时出货。” 开玩笑,无数的女工在待命呢。 刘健脸拉了下来。 李东阳微微皱眉:“价值几何?” “不贵。”方继藩摇摇头:“才三百钱一个,若是采购十万、二十万个,完全可以保证这两个月的需求。” “……”李东阳忍不住道:“这就是三万、六万两花银子,还只是两月所需?” 方继藩倒是生气了,这像话吗?这还是人吗?这还有良知吗?他痛心疾首的道:“李公,区区一点银子,与无数百姓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我等为官,上报君恩,下安黎民,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价钱来计算的,人的生命,是无价的,若是当政者罔顾百姓们枉死,这是多可怕的事啊。” “……”李东阳一时语塞,罔顾人性命这个帽子戴下来,他可承受不起,他想了想:“方都尉,你不是想卖口罩吧。” 方继藩微笑,他一点都不生气:“实不相瞒,我方继藩视金钱如粪土,区区这些银子,还真未必放在眼里。” 这…… 竟是实话。 人家确实是挣大钱的人。 李东阳便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满脑子,还是身子里有细虫,一时恶寒。对于这些天方怪谈之论,他只是苦笑。 毕竟,这玩意太颠覆人的认知了。 若是让他相信,细虫无处不在,自然,也要相信,原来脚下的地是圆的,更要让他相信,这几期的刊物里,各种离奇的信息。 庙堂上,对于这样的刊物,绝大多数人,只是一笑置之,只当是猎奇而已。 毕竟,他们的观念,来源于先祖们对这个世界的观察,祖先们,是不会错的,这些颠覆性的知识,更像是某种信口开河的故事。 可是…… 看着一脸热情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心里说,你和朱厚照那厮,还真是闹腾啊。 就不说朱厚照也跟着去胡闹了,那署名叫朱寿的文章,居然大量在刊物中引用,朱寿……这个名字,寻常百姓不知,可朝廷百官,却是心知肚明,他们见太子写这么些奇谈怪论的东西,会怎么想? 噢,对了,还有方继藩的太徒孙,他的言论,更是触目惊心,现在不少的大臣,都拿这当做言笑的谈资呢,你还以为,这是好事? 可是…… 弘治皇帝皱着眉。 无论多么的荒诞,弘治皇帝看着一脸热诚的方继藩,他手轻轻的磕在了案牍上:“那就试一试吧。” 几万两银子,也不是出不起,若是当真有用,未尝不可以造福百姓,弘治皇帝当然不相信一个叫张森的年轻人,可谁让张森,有个太师公,叫做方继藩。 李东阳心里叹了口气,这是银子哪。 “臣等遵旨。” 弘治皇帝朝刘健等人道:“诸卿家,你们先告退,朕有些话,想和方卿家说。” 刘健等人起身,告辞而出。 弘治皇帝接着打量方继藩:“近来,你都在忙这《求索》的事?” 方继藩颔首点头:“是。” “为何?”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方继藩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要利其器,就势必需明白这个世上的本质,了解和观察的目的,在于如何使它们为我所用。” 一听这种话,弘治皇帝觉得头痛。 这正是《求索》这部刊物每一次刊发时,写在前头的话。 “可是,天下,当真如求索中所言的是这样的吗?” 方继藩心里说,当然是啊,我方继藩可以押上所有的徒子徒孙。可是,方继藩要的不是一个结果,他所要教授的,乃是自己的徒子徒孙们一种精神,一种探索、求知,永远对这个世界保持怀疑,同时论证的精神,这种精神的存在,才是打开全新大门的钥匙。 而绝不是,方继藩说了什么,方继藩又说了什么,说你大爷,我还说我是个好人呢,有几个人在听? 方继藩道:“一切,都在验证,可至少,这里头的每一个理论,陛下请细看,都有其基础,绝不只是天方夜谭这样简单。” 弘治皇帝皱眉:“太子写了这么多文章,是你教的?” 方继藩摇头:“这一点,陛下冤枉了儿臣,太子殿下,天纵英才,他的力学,如今已在书院中,引发了广泛的讨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儿臣……很佩服。” 弘治皇帝有点懵,瞧你方继藩说的,倒好像你们是在做什么好事一般。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的这个儿子啊,他是个坐不住的人,用老祖宗们的话,叫望之不似人君,本该太子做的事,他不肯去做,可不该他做的事,他做的要飞起了。这怪谁呢?要怪,也只能怪朕哪。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怒容:“朕思来想去,由着他去吧,他若是觉得开心,那就去做,他毕竟,也曾有过深入胡地,斩杀胡酋的功劳,这星星、月儿的东西,朕其实也不懂,不明白有什么用,可他若是对此有兴致,便随他去吧。只是有一条,让他改个名,朱寿……朱寿,这天底下,谁不晓得就是他啊,你说是吗?” “改不了了。”方继藩汗颜:“已经迟了,这朱寿之名,已在新城和西山还有屯田所,已是如雷贯耳了。” 弘治皇帝一愣。 他还是无法理解,写几篇这样的文章,就能扬名立万。 新城的匠人和西山的读书人,到底被方继藩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就和寻常人想的不一样呢? 弘治皇帝汗颜:“罢罢罢,当朕没有说过,可是有言在先,方才是你自己兜售口罩的。” “这是论证,跟做买卖没关系,做买卖是为了银子,儿臣这么做,是为了万民福祉。”方继藩纠正他。 弘治皇帝淡淡道:“无论出于什么本心,你让李东阳掏了银子,别到时候,没有效果,少不得,人家是要找你麻烦的,户部的银子,你敢要,就得承担要的后果。” 方继藩心里乐了,我还真不但要户部的银子,我还不承担后果,户部的各位,来打我呀,笨蛋! …… 领了旨意,方继藩回到西山,随即,整个西山医学院,已开始忙碌起来。 研究的结果是细虫研究所的,可要论证,单靠研究所可不成。 这细虫说,颠覆的,是眼下医学的认知,一旦细虫说成立,那么,细虫疫病说也将成立,那么从此之后,绝大多数的医学,都可能在细虫说的理论基础上展开。 这攸关着的,是整个西山医学院对于病理的基础,苏月哪里敢怠慢,一面联络顺天府,让他们赶紧的采购口罩,另一方面,再组织十数个医疗的小祖,让他们在京师各处,设立一个个临时的医疗站,从顺天府领了大批的口罩来,打出治疗伤寒的招牌,等伤寒病者的亲眷登门,而后发放口罩。 张森是最紧要的。 因为,这一次极有可能,是在无法观察到细虫的情况之下验证细虫是否存在的唯一方法,若是失败,那么他的一切理论,统统推翻。 ……………… 感谢土豪《书友1602191802428》打赏的十六万起点币,说无数声谢谢,都不够。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七章:天下哗然 每一次的换季,都是疾病的高发期。 一旦疾病风靡,此时的医疗条件,能活下来,便算是幸运的事。 这一次,防疫的事,已是引发了所有人关注。 毕竟,消灭或者说控制疾病,无论是对高门豪族,还是对寻常的贩夫走卒而言,都是攸关生死之事。 更遑论,《求索》的出现,因为要考,所以顿时风靡,销量暴增,这也惹来了许多的争议。 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不务正业,是吃饱了撑着。 哪怕是许多人,并没有当众说这《求索》的不是,可心底深处,却不免有几分鄙夷。 人的顽固观念,是很难消除的。 在许多人看来,求索中的内容,其实和《山海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都是子虚乌有的怪谈罢了。 可现在,西山医学院竟是要验证。 且在街头巷尾,大量的医学生出现,意义就全然不同了。 怎么回事? 张森显得格外的激动。 他深知,这是自己的太师公,为自己争取而来的机会。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为了论证自己的理论,居然震动了整个京师。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卑微如尘埃,低到了尘埃里。 而现在,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开始忙碌,甚至是顺天府的差役,从旁协助。 对于别人的白眼,对于别人的质疑,张森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这一生,本就没有一帆风顺过,可太师公的知遇之恩,却令他心里不断的在天人交战。 这件事,当真能成吗? 若是败了,岂不是愧对太师公? 自己粉身碎骨,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也就罢了。可是…… 医学院缺人手。 其他各个学院的人,也纷纷前来帮忙。 朱厚照领着他的蒸汽研究所的人,神气活现的出现。 一般而言,整齐研究所的生员,往往更孔武有力一些,腹肌一般都有六块,肱二头肌也尤其的发达。 朱厚照在西山书院里,叫朱寿。 且他骑射功夫了得,父皇也渐渐不太管他了,这令朱厚照由着性子,他只穿着短装,让人赶着车,运载着一批货物抵达一处临时的医疗点,接着,开始卸下医疗的器具,当然,主要还是以口罩为主。 朱厚照兴冲冲的擦着额上汗,高兴的不得了,上前便问这里的医学生:“这里的情况如何,有伤寒病患来吗?” 所有的医学生,一概戴上口罩。 朱厚照觉得戴口罩新鲜,以往,只有在手术时戴,也不知为啥做手术时,需戴着口罩,可现在,似乎,细虫学的出现,却为戴口罩,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朱厚照也带着口罩。 见了朱大院长来,医学生们那里敢怠慢,忙是作揖行礼:“已来了不少了,还有为数不少人,明明没有疾患,却也来……想要领个口罩回去。” 朱厚照乐了:“给,都给,不够了,找顺天府,咱们这是为了苍生立命……不怕的,若是他们还不肯,就说是本宫说的,本宫找他们去。” “是。” 京里戴口罩的人,竟日益多了起来。 而张森,忙前忙后,累得气喘吁吁,他四处和顺天府的差役,对伤患进行统计,不过,这一日,父亲却是来了。 张静还是一袭旧儒衫,哪怕是张森给家里寄了一笔银子。 父子相见,就在临时医疗点旁的一个小茶铺里。 “这里好,这里好。”张静朝张森一眼:“你的银子,为父已经收到了。” 张静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笑容。 可见张森一脸倦容的样子,又有些心疼:“这些银子,当真是学里发的?” 张静显得顾虑重重。 张森明白张静的意思,突然来了一笔如此巨大的财富,父亲心里,有些不安:“确实是学里发的,儿子现在在研究……” 张静颔首点头:“你能做自己的事,为父很高兴,你娘也很高兴。” 他想了想,却道:“只是,为父在学里,听说了一些传闻。” 他所谓的学里,并非是西山书院,而是在本地的县学,县学里多是一些学官、秀才,也有如张静这般的童生,不过童生不算真正的入学,只是偶尔,学里也会让他们偶尔去一下罢了。 张森道:“不知是什么传闻?” 张静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 “父亲……”张森凝视着张静。 张静苦笑道:“只是觉得,你有些不务正业罢了,在他们看来,读书做官才是正途。你看古来之人,哪一个不是以入仕而扬名天下。自然,为父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再有,你的细虫说,为父怕……” “罢了,不说这些,见你一切都好,为父就很放心了。你的太师公,虽是毁誉参半,可为父知道,他是个好人,你好好听他的话,为父没什么大出息,也不知世间的好坏,你不要学为父,学你的太师公吧,没有他,多少人,连饭都不饱啊,做人要讲良心,你既在他的门下,就更该侍师长如父母,知道了吗?” “是,儿子记住了。” 父子二人又沉默了。 此时夕阳西下,昏黄的光辉洒落,似乎,张静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一笑…… “天色不早了,你去忙你的吧。” “噢。” 张森起身,他突然在想,无论如何,父亲只恐也不认同自己的,他叹了口气…… ………… 顺天府一个个的开始排查,为此,大量的差役,派了出去。 医学院也是紧张无比。 整个京师,似乎都在鸡飞狗跳。 顺天府尹刘清愁眉苦脸。 口罩没了。 太子又不能得罪,只好采购。 可问题在于,采购的银子,哪里来? 自然是寻户部。 户部已经炸开了锅,你还想要钱? 不要脸了是吗? 这刘清觉得日子没法过了,每日,只好都以骂方继藩为乐。 扎一个稻草人,上头想写方继藩的名,细细一想,不妥,这是驸马都尉,若是让人得知,可是不好,何况,那方继藩不是好人,这人,得罪不起。 于是,索性,上书‘某某某人’,此等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书完之后,心里舒坦了,将小人环着脖子吊起,还不解恨,于是乎,便将其置在门槛下方,如此一来,往来者便都要踏上一脚。 心里舒服了,该干的事还得干,花了户部的银子嘛。 一封封的奏报,自下头汇总而来。 顺天府户房司吏吴英一个个的计算,很快,他骇然了。 已过去了二十多日,按往年的数据,此时,染病者应当超过一万五千人,因此而死的,至少一千。 可是…… 他眼里的瞳孔收缩着,显得不可置信。 伤寒的染病人数,急剧下降,竟只有两千余,而因此而死的,不过数十人。 是否记录有错? 又或者是,下头的人敷衍了事? 这是大事啊。 便连天子,只怕都关注着。 许多大臣,都在为此事而等着对国库银子的流失,而大伤脑筋呢。 这个时候,顺天府决不能在数目上作假的,一旦作假,出了事,御史一弹劾,只怕府尹的乌纱帽都不保。 他叫来顺天府的各都头,细问了一番。 可得来的结果,更加骇人。 以往的时候,只是草草的计算,其实染病者,可能更多,而这一次,因为上头关注了此事,所以顺天府上下,才仔细的摸排,也就是说,按理来说,往年染病的人数,甚至更多。 而今岁染病的数目,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大家都不傻,没有必要为西山书院遮羞。 吴英一面的折算着数目,一面眼里掠过骇然,倘若真如此,这岂不是证明了细虫说是对的。 那么,再继续深深的想下去,那些被人所嘲笑,认为是天方夜谭的期刊中所书的许多东西,根本不是《山海经》,而极有可能,才是真相。 他打了个寒颤。 倘若这份奏报送上去……只怕…… 只怕要天下哗然了! 吴英不断的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和激动,那些期刊,他或多或少的看过,里头许多的东西,实是不屑,可现在…… 待最终的数目,彻底的核算了出来之后,他巍巍颤颤的拿起了簿子,核验了一遍。 而后二话不说,前去见府尹。 他匆匆到了正堂,府尹今日正好升座,坐在堂上喝茶。 跨进了门槛,脚下,踩着了一个小稻草人,低头一看,上头的墨迹已经干涸了。 当然,吴英也没在意,他拜下:“学生见过府君。” 顺天府刘清,还在烦恼呢,医学院又来了人,这一次,又是索要口罩。 这口罩,本就是你们西山产的,这倒好,你们产出来,卖给朝廷,朝廷买了你们的口罩,又送给你们四处去发放。 要点脸吧,老夫为了买房,已倾尽家财,老家的地都卖了,现在好了,却又跑来讹人。 这叫老夫,如何去向户部说去? “何事?” 刘清凝视着吴英,眼里喷出火来。 “府君,学生已核验了今岁伤寒的数目,还有病死的人数,特来禀报。”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八章:天地翻转 刘清听罢,没什么反应。 他看着门槛后的那稻草小人。 这吴英显然踩得不够标准啊。 好似,只踩中了脚后根。 一念至此,刘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一手抱着茶盏,眼睛斜着,眼角的余光只扫了一眼拜地的刘英。 淡淡道:“噢,如何啊?” 这轻描淡写一问。 吴英道:“这一月以来……”他喉结滚动着,接着道:“染病者,两千三百五十六人……死者,七十九人………” 刘清本还轻描淡写的样子喝着茶水,一副淡定从容之色。 听罢。 顿时豁然而起。 他胸膛起伏,双目大张,狠狠盯着吴英:“你说什么?” 一定是听错了。 一定是的。 要知道,因为这些日子不停向户部要银子,再加上满京师都在盛传细虫学可以防疫,说什么所谓的疾病,是因为人的口鼻中喷出细虫,这细虫几乎微不可见,所以被感染者,被感染了也无从知晓。 所谓的疫病,十之七八,便都是依靠如此途径传播。 正因为如此,许多人都等在此看着呢,也因为如此,刘清的脑子里,可清清楚楚的记得往年伤寒症的数目。 往年至少是一万五至两万人染病,而今年这个时候,人数竟是大大的降低,只剩下了一两成,而死伤者,亦只剩下了一成。 这每年伤寒的数目,虽是有多有少,却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可今年……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口罩的效果。 刘清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 他娘的…… 本官的身子里,莫非也有无数的细虫? 凭着细虫的理论,既然可以杜绝有害细虫的传播,反推回去,不是证明了细虫论的正确吗? 这细虫,根本就无法被人察觉。 可偏偏,居然被人证明了它们的存在。 这方继藩,连一个太徒孙,都这样的厉害?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就救下了一千多条人命哪,更不必说,这么多被传播的伤寒患者,绝大多数,都是寻常百姓,一场病来,不但不能劳作,还要支付高昂的药费。 这还只是一年,十年累计起来,是多少人?这也还只是京师,若是加上两京十三省的百姓,又能救多少人? “……”刘清嘴唇哆嗦着。 居然朝着吴英扑过去。 吴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道:“府君,您这要做什么?” 谁知道,刘清的眼睛看着虚空,却是和吴英擦身而过。 “……”吴英有点无言,府君疯了? 却见刘府尹走到了门槛处,弯腰,将地上的草人捡起来,仔细的扑打了上头的灰尘,嘴里念念有词:“得罪了啊,得罪了啊……”回过头,看了吴英一眼,刘清的眼里,阴晴不定起来。 救活了这么多人,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作为天子脚下的父母官,刘清还是很相信这天理循环之学的,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反过来说,只凭一个学说,就救治了这么多人,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不只有功德,还有大功,这是济事之功啊,在这个过程之中,顺天府,也是出过力的。 比如说……顺天府就曾不畏户部的淫威,努力为医学生们争取户部的钱粮拨发,否则,医学生们哪里来的口罩? 刘清转瞬之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一下子,腰杆子挺直了。 “户部的钱粮,拨了没有,他们什么意思?这口罩的采买,乃是攸关着百姓的性命,钱,能买来命吗?朝廷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治民和护民的,这户部,就为了几万两银子,锱铢必较,成日摆脸色,尤其是那个方主事,此人真不是东西,老夫早瞧他不顺眼了,下条子,他若是再不给银子,别怪本官上书弹劾他,到了御前,非要舍下这张老脸,和他算一算帐不可。” 吴英有点懵。 咋府君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呢? 吴英小心翼翼的道:“府君,伤寒的数目,出来了。” “本官知道。”刘清背着手,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家伙很不懂事,当初自己怎么就让他做了户部司吏? 刘清板着脸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奏报入宫,这奏报,老夫亲自来写。还有,你让张都头、王都头二人,召集一下差役,让他们敲着锣,到内城、外城去报喜,噢,对了,明日,给老夫订一份《求索》的期刊来。” “学生明白,明白……”吴英小鸡啄米点头。 求索期刊……府君都看? 那以后,府君是不是开口都要说细虫了? 嗯……自己看来,也得订购一份,毕竟,府君看了,府内的同知和判官以及典簿等佐官都会看,再之下,只怕文吏想在上官面前搭个讪,也需知晓一点《求索》中的内容,方可应对…… “学生这就去办。” “快去,不可耽误了!”刘清抖擞精神,能成为顺天府尹的人,哪一个不是历经了宦海浮沉的老油条,他定定神,将收入袖里的小稻草人取出来,上头‘某某某’人的字迹,已经很不清晰了。 等那吴英一走。 刘清便乐了,一手握着稻草人,另一只手指着它道:“这几日,受罪了,莫要见怪,哈哈,你这小调皮,竟还挺结实,千人踩了、万人踏了,竟还不伤分毫,来来来,本官以后定好生相待。你我往后,相敬如宾。” 说着,郑重其事的取了一个匣子,将稻草人装进去,搁到案头,随即,取了笔墨,低头,皱眉,随即挥毫! ………… 奉天殿。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来自于一份源自于定兴县的奏报。 这奏报乃是欧阳志亲手所书,这份奏报很厚实,足足有一沓之多,说是奏报,可实际上,却是关于定兴县所有隐户、隐田的资料。 欧阳志查出来的隐户,足足有三万户之多,这可是近十万人口,几乎占了定兴县在编黄册人口的一半。 而隐田就更可怕了,通过重新的清丈之后,查出来没有纳入官府治理的田地,竟有两百多万亩。 看着这个数目,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数目竟是如此的巨大。 弘治皇帝顿感如芒在背起来。 在下头,刘健等人,也在各自分取关于欧阳志的奏报来看。 显然,刘健等人,也吓着了。 根据上头所言,这两百多万亩的地,统统都没有在官府中造册,也就是说,对于朝廷而言,这些土地,是不存在的。这不存在的土地,当然就更没有收取税赋的必要了。 而这……还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些隐田的所有者,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士绅。 他们隐匿了自己的田亩数,再根据他们的功名减免的田亩数量,几乎……统统一粒粮食,都不需上缴官府。 而其他在册的田地呢,几乎为小农所有,这沉重的赋税,统统的压在了风雨飘摇,朝不保夕,随时可能破产的小农身上。 天下的流民,不正是因此而来? 弘治皇帝身躯颤抖,却无奈的叹了口气。 刘健等人,也是头皮发麻。 虽然他们自然知道什么叫做隐户和隐田,也知道,这种情况颇为严重,可还是没有料到,居然糟糕到了这样的地步。 整个大明,居然是靠一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勉强有几亩薄田,却虽是破产的小民来维持的。 刘健抬头,见弘治皇帝脸色青白,忙是拜倒:“陛下息怒。” 弘治皇帝突然异常的冷静,他沉默着,一言不发,良久,他才道:“欧阳卿家,算是一个耳光,将朕打醒了,打的好。他的那个恩师,成日说什么皇上圣明,吾皇万岁,这欧阳卿家不打朕这一巴掌,朕还自鸣得意呢,朕曾经,也命地方官清查隐田和隐户的情况,可时至今日,方知,这些人有的是没有查,有的,怕是他们自己都知触目惊心,他们要明哲保身,不敢奏报。现在好了,欧阳卿家一语惊醒梦中人,若不是他在定兴县,有勇有谋,行此霹雳手段,严格治吏,早将县中上下的事务,摸了个清清楚楚,朕现在还以为,情况没有这样糟糕,事情还没有败坏到此等的地步……” 刘健三人忙是拜倒:“这是老臣的失职。” 弘治皇帝摇头:“算起来,也是朕的过失啊,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朕不想追究你们的责任,朕……也不想因此而自责,因为这徒劳无益,朕现在只做一件事,支持这士绅一体纳粮到底!” “传旨欧阳卿家,士绅一体纳粮,立即在定兴县执行,让他不要怕,朕是他的大靠山,就算将这定兴县,搅了个天翻地覆,哪怕是他蛮干,捅了多大的篓子,朕也绝不退缩。” “还有!”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锋芒:“传旨,魏国公立即回南京去,坐镇南京;下旨黔国公、平西侯,命他们要尽忠职守,近来朝廷武备松弛,他们也该好好巡巡营,练练兵了。岁祭已结束了吧,让英国公暂不必去祭祀了,他是五军都督府的中军都督,从现在起,命他巡视各京营!” ………… 喝酒了,更的有点迟。再次感谢1602191802428同学下午打赏的十六万起点币。对了,还有! 正文 第八百六十九章:大医凛然 刘健等人听了,心里打了个寒颤。 连英国公都动用了啊。 弘治皇帝坐下,手搁在御案上,手指节,轻轻的磕着御案。 这一刻,他异常的冷静:“京营诸多,英国公只怕一时,也巡不过来,命驸马都尉方继藩,也去巡视京营吧。” 弘治皇帝双目阖着:“告诉方继藩那个小子,不要老是神神叨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教他做点儿正经的事。” “……” 刘健汗颜。 弘治皇帝随即道:“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厂卫那儿,再有什么纰漏,朕不找牟斌,找你!” 萧敬虽运气有点背,总是站在错误的一方,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非凡的,他自知陛下是什么意思,郑重其事的拜倒:“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颔首,便将目光落在了刘健的身上:“天……终究是塌不下来的,这些年来,朕仁至尽矣,自认朕没有对不起士大夫,也希望,他们如三位卿家这般,不会辜负了朕。” 弘治皇帝抿抿嘴,指了指欧阳志的奏疏:“这奏疏,但是留中搁置,不可泄露。” 刘健心里叹了口气,欧阳志的奏报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原本,还希望徐徐图之,可现在看来,除了快刀斩乱麻之外,再无其他的办法。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脸色冷漠,凝视着进来的小宦官。 这小宦官也没想到,自己竟触了眉头,不免战战兢兢:“陛下,顺天府有奏,说是急奏……”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冷漠,从前和颜悦色的天子,现在浑身上下,竟隐隐有杀伐之气。 可慢慢的,这杀伐之气渐渐的缓和。 终究,他还是不忍心对一个小宦官过于苛责。 对方,毕竟没有犯什么过错。 他吁了口气,温言道:“顺天府的奏报吗?” 这小宦官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看着勉强露出些许笑容的弘治皇帝,那目光从严厉,渐渐变得柔和,小宦官心里松了口气:“是,是顺天府府尹亲书,说是过于紧急,所以奴婢……奴婢便……” “噢。”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念来听听罢。” 小宦官笃定下来,取了奏疏,打开,清了清嗓子,道:“臣刘清奏曰:自顺天府协助医学院防治疫病以来,顺天府上下,众志成城,臣自觉事关重大,鞍前马后,上于户部索要防治疫病之钱粮,下……尽之可能,为医学院诸生,提供方便。今岁,夏秋之交,本是伤寒丛生之时,臣特报来喜讯,此一月以来,京师伤寒者,不及往年一二成,因伤寒而死者,不及往年之一成。臣刘清俯仰天恩,今因张森之细虫之学,衍而生出细虫防疫之说,如此,救活百姓无数,自此,大明再无伤寒之患也。” “……” 殿中,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的脸色,从略带苍白,渐渐开始,有了几分红润。 小宦官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若细虫防疫之学,果为真,臣在此,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防疫之学,又何止能防伤寒之疫,只恐将来,仍有其他疫病,亦可防之。自圣著春秋以降,千百年来,疫病乃民之大害也,今……张森之说,实如拯救苍生于水火……臣落笔至此,不禁潇然泪下,张森之学,从何而来,驸马都尉,方继藩也。方继藩从何而来,若无陛下悉心教导,使其改变恶习,求索真学,何有今日?臣窃以为,细虫防疫之学,归根到底,实乃陛下圣明之故……” “……” 这奏疏虽然啰嗦,可事实上,却是对君臣们而言,却也颇有几分好处。 因为,当这刘清奏报着说,张森的细虫防疫之学在实践之后,大获成功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已经失态了。 正因为后头还能啰嗦,反而让君臣们有了调整心情的机会。 细虫说,衍生出来了防疫学,防疫学,至少在京师,已救活了无数的百姓。 它使伤寒的染病数量和致死数量,直接降到了故地。 倘若只是染病者减少一些,倒也不足为奇,可有此巨大的成效,却实在让人意外。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下了金銮,径直到了宦官处。 “拿朕来看看。” 宦官忙是将奏疏献上。 弘治皇帝拿起了奏疏,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这奏报。 身躯,微微在打颤。 在古时候,所谓盛世的标准,就在于人口的增多。 对于皇帝好坏的评判标准,最直观的数据,也大抵如此,虽然任何人都清楚,人口大量增加会带来人多地少的灾难。 可是……这个标准,却一直为历朝历代的天子所信奉。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无价的。 人口减少,唯一的可能就是战乱,和无穷无尽的灾害。 可现在,弘治皇帝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个的人,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真是令人难以预料啊。”弘治皇帝始终不太明白一件事。 他所读的圣贤书里,永远都将治理天下的好坏,与黎民百姓生活的好坏来挂钩。可他现在却越来越发现,所谓治理的好坏,固然也有重大的影响,可为何,会出现一个区区发表奇谈怪论的人,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救活无数的苍生黎民呢。 无论怎么说,欧阳志所带来的坏消息,和弘治皇帝心底的阴霾,终于在这大喜的消息之下,驱了个一干二净。 “好,干得好!”弘治皇帝不吝啬赞美之词:“这个张森,真的了不起啊,肉眼看不到他的东西,他竟看了个真切,千百年来,被那疫病折磨而死的人,他却能妙手回春,这……救了多少人啊。” 世上,再没有人比救人,更有功德了。 弘治皇帝喜出望外的看着刘健和李东阳三人:“朕明白了,细虫……是存在的。这张森所说的,并非是奇谈怪论,还有那一本期刊,里头说的话,也并非是子虚乌有。一部小小的期刊,里头一篇小小的文章,竟可以诞生如此的奇迹……” 刘健也懵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年轻人了,这些年轻人,到底给这天下,带来的是什么,他有些看不懂。 李东阳突的老脸一红,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为医学生和顺天府如索命鬼一般的讨债而生厌呢。 “这是陛下圣明的缘故啊。”三人齐声道。 弘治皇帝一挥袖子:“胡说,这是那张森的能耐,来人,将张森的生平给朕送来。” 弘治皇帝想了想,竟是心宽了不少,他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这期刊里,记的,可不只是一个张森的文章,听说,要入这期刊,可很不容易呢,只有如张森这般,极有本事的人,文章才可列入。诸卿,实不相瞒,朕的儿子,也有好几篇文章列入其中……” “……”刘健三人一愣,然后立即跟着笑了起来。 其实,太子写文章在求索期刊里,他们早知道。 毕竟前些日子,求索期刊名声这么大,刘健他们怎会不知呢。 作为内阁大学士,多少也是会关注一下,只需叫人买来一本,打开一看,朱寿……便是傻子都知道,这是太子殿下了。 只是,他们虽心知肚明,却也不便说,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想来陛下,也是一清二楚的吧。 可现在,陛下既然主动提起,自然不免,带着喜色。 既然期刊如此了不起,那么,太子居然能有这么多篇的文章列入,且被大量的引用,这岂不证明,太子殿下的本事,不在张森之下? 刘健三人只好装傻,一副诧异的样子:“是吗?那么臣等,倒是想要好好看看,太子殿下,有何高论了。” 弘治皇帝喜上眉梢,却道:“他呀,固然是有些不务正业,可聪明劲还是有几分的,诶,可细细说来,若能如张森一般,只凭几篇文章,便可拯救万千的百姓,又有何不可呢?” “太子殿下,聪明仁慧,臣等佩服。” 弘治皇帝兴冲冲的拿着奏疏,坐回了御椅。 想起朱厚照,竟发现,这家伙,不但善战,竟还有如此本事,身为人父,竟也放下了心。 幸好朕开明,没有因此而收拾他…… 弘治皇帝继续低着头,看着这奏疏,在细细看过,便有宦官进来:“陛下……张森的生平来了。” 弘治皇帝抬眸:“说。” 宦官道:“张森……乃是昌平县的生员,一年多前,入学西山书院,先在文学院中读了三个月的书,此后……可能是因为家贫的缘故,转入了医学院。噢,他有一个父亲,是个童生……” 这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正因为如此,关于他的介绍,自然是乏善可陈。 可有这些信息,却足以让弘治皇帝感慨了。 “英雄出少年啊,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奇思,天下多几个这般能悬壶济世之人,这百姓们,能少受多少的罪,传旨,朕要见一见他。” 正文 第八百七十章:光宗耀祖 颠覆认知! 小小的一片文章,带来的力量,实是巨大。 弘治皇帝想看看,这个张森,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上古之贤者,神农尝百草、大禹治水、燧人取火……” 上古之时,三皇五帝的故事能流传后世,便在于他们这些功绩,那个时候,到处都是洪水猛兽,正是因为这些圣贤,带着万民开拓出了一条生路,自此,才有了《周礼》,有了孔圣人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弘治皇帝脑海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今日绝大多数的草药、治水之学,多为先人们披荆斩棘而来,这也是为何,三皇五帝,至今为人所推崇。可一直以来,这些可以救千万人的方法,却大多止步不前。 而现在……这张森的所为,和当初的圣贤们有什么分别呢? 《求索》期刊里,还有这么多的文章,无数颠覆性的知识,这些……也可以用吗? 此时,已有宦官,取了一部最新的期刊来,弘治皇帝认真的读着,只是此次,弘治皇帝再不敢将这《求索》期刊,等闲视之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对于朱厚照的文章,弘治皇帝格外的多看了几遍,里头许多的理论,让他似懂非懂,第二期的文章,多是关于力的阐述,可此后,太子的文章,多次被引用,似乎在太子的力学基础上,给予了许多人启发。 弘治皇帝看了良久,便有宦官道:“陛下,张森到了。”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 刘健三人,心里也开始嘀咕起来,倒极想看看,这张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随即,张森入殿。 所有人好奇的打量着张森。 只是…… 却见张森战战兢兢,一脸焦虑,他的相貌,平平无奇,既不英俊潇洒,也不似人们对于贤者那般,拥有什么异象的期待。 张森显得很惶恐,他不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到了殿中,几乎不敢抬头,身边的小宦官急了,道:“行礼、行礼。” 他才恍然大悟,更加紧张了,拜倒:“草民张森,见过皇上,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想不到,这个张森,竟是如此普通的人,没有一丁点,值得他们认为了不起的闪光点。 张森心里恐慌到了极点。 得知试验成功,他心里已是狂喜,可一听陛下召见,便抑制不住的紧张,他不知所措的拜在地上,几乎不敢抬头。 “卿家就是张森?” “……” “说话呀,回陛下的话。”一旁的宦官低声道。 “是,是,草民就是张森,草民……草民……就是……”张森不安的说着。 弘治皇帝道:“细虫论,是你所创?” “是……是……” 弘治皇帝好奇的想,此人,全无一丁点名士的风采,心里叹了口气:“卿家立了大功啊,卿家可知,你这防疫之法,可以营救多少人?” “不……不知……”张森已急的大汗淋漓,他彻底的慌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笑吟吟的道:“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紧张。” “是……是……”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果然是了不起啊……” 什么? 所有人狐疑的看着弘治皇帝,张森的表现,实在连农夫都不如,陛下竟说了不起。 弘治皇帝看出了刘健等人的狐疑,便道:“朕观张卿家,不过是寻常之人,一个寻常人,却可因奇思妙想,而营救无数人,这本身,不就是极了不起的事吗?张卿家,你的太师公,真是古之伯乐……来人,给张卿家赐坐吧。” 刘健等人一听,心里松口气,这样一想,还真显得那方继藩,确实是了不起。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紧张的张森,随即道:“传驸马都尉方继藩来见朕吧。” 片刻之后,宦官来报:“陛下,方都尉已到了。” “这样快?”弘治皇帝一愣。 宦官也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方都尉听说了顺天府传出的消息,便知道陛下会传见他,所以早早的便在午门外头候着了。” 这家伙,还真是‘贴心小棉袄’啊。但凡有好事,总是来的如此及时。 “宣。”弘治皇帝摇摇头。 方继藩步入殿中,他和张森相比,就落落大方和器宇轩昂了许多,还未行礼,弘治皇帝道:“赐坐。” 方继藩心里乐了,陛下似乎很害怕自己行礼啊。 莫非有什么心理阴影不成? 方继藩坐下,他看了一眼张森,心里便明白什么,这太徒孙,实在太不争气了,果然学医的,除了对着镜子以为自己很帅以外,没个屁用。 弘治皇帝点了点期刊:“朕是万万没有想到……方卿家……当初,你为何要设此期刊。” 方继藩毫不犹豫道:“陛下,儿臣这样做,是为陛下招揽天下的英才。古话说的好,行行出状元,可我大明自开国以来,只信奉八股之才,儿臣并非是说八股取才不好……” 刘健等人,脸都拉了下来。 他们也是靠八股取士,才有今日成就的啊。 当然,这话从方继藩口里说出来,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因为别人不敢说八股文的坏话,方继藩敢,不服气?不服气我方继藩再霸几次榜你们就服气了,八股取士再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考得上吗?考上的,都是我方继藩的徒子徒孙,我说这些金榜题名的徒子徒孙都是渣渣,于你何干? 方继藩道:“只是儿臣以为,这天下多的是的能人志士,只凭八股,如何使他们脱颖而出。天下无不可用之学问,所以,儿臣编写求索,便是要使这些才华横溢之士,能够崭露头角。这是儿臣的初衷……” 这些话,若是从前说来,弘治皇帝定是嗤之以鼻的,可现在……单单一个防疫学,只怕就抵得上一个包龙图了吧。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初时只觉得这期刊新鲜,现在却以为,天下的学问,真是浩瀚如海,能登入这期刊的文章,都能如这细虫论一般济世吗?” “完全可以。”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就如当初神农尝百草一般,人们没有尝过百草,就永远不知这百草的功效,可一旦尝试,得知了功效,这对于天下人,便有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信了。 事实就在眼前。 “张森功勋卓著,卿家以为应该如何赏赐,朕赐他官职,如何?” 这是大功,给他爵位或者官职,显然,不会有人反对。 方继藩摇头:“陛下,儿臣以为不可,他们是治学的人才,并不是官,若是授予他们官职,又当让他们安心治学呢?”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依卿所言,当如何?”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陛下可还曾记得,当初的学官制吗?不妨,将这学官制,衍生为学职制,儿臣在西山,设立了规矩,在匠人、医生、农学的校尉之中,设立了职称制度,张森此前,因为发表了《细虫论》,已授予了博士的学职,这一次,他的防疫论大获成功,再加上,这些日子,又有大量人引用他的论文,想来,用不了多久,他便要被授予学士,甚至是大学士的学职。” 大学士……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了刘健等人一眼。 刘健心里说,老夫乃文渊阁大学士,谢迁乃东阁大学士,你方继藩倒是好,自己折腾了个西山大学士…… 方继藩却道:“陛下,这世上,立了大功劳,为何一定要做官,才被陛下和天下人所认可呢。似这些大夫,这些在田埂中,为了改良作物的农学校尉、力士,还有匠人,他们若能有益于国家,与其授官,不如,让人们对他们生出崇敬敬仰之心。西山的学职制,已有了框架,只是,西山毕竟庙小,难以使人信服,可若是,往后大学士以上的学职,都需西山书院上奏朝廷,再由陛下亲自恩准,并且,对于有学职的高士,朝廷提供一些钱粮供养,哪怕这些钱粮不多,却也足以使他们脸上有光了。” 大学士以下的学职,西山可以根据其贡献,自行决定。而大学士以上,则皇帝亲自朱批恩准,并且发放钱粮供养。 这…… 弘治皇帝一想,这不是坏事啊,这些人,有如此的本事,天子亲自批准他们的头衔和学职,这是给他们的恩典。而对他们而言,一个皇帝亲自恩准和授予的大学士头衔,和金榜题名的读书人,又有什么分别?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事啊。 如此,朝廷对于这些人,既示了恩,同时掌握了他们学职的最终决定权,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必为官身所累,靠着学职,就可安心继续做自己的研究。 这有何不可? …………………… 昨天喝多了,迷迷糊糊的写了两章睡觉,早上起来,头晕乎乎的,坐在电脑上发懵,一直在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总算,费了很大的功夫,写完了一章,以后不喝酒了,在此说一声抱歉,土豪又打赏了老虎十六万起点币,诶……更惭愧了。 正文 一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一章:恩赐 弘治皇帝似乎来了兴趣。 他又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期刊。 这期刊可怕之处就在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无数学科的各种理论推出来。 而这些千奇百怪的理论,偏偏,极有很多都如细虫论一般,是正确的。 区区一个细虫论如此,那么其他的呢? 今日授予了张森官职或者爵位,那么日后,这么多人,要不要授予? 可你若是对他们视若无睹,又偏偏,人家一篇文章,就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拯救了天下无数的人,这样巨大的贡献,只怕是翰林,也远远及不上,朝廷居然对他们不闻不问,这得寒了多少人的心啊。 而这学职,实是再好不过了,既是自成一体,与当下的朝廷,互不干扰,可同时,皇帝又可示恩,哪怕赐他们钱粮,予以他们岁俸,也并无不可,毕竟,这点岁俸,能花多少?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如此,亦无不可,朕恩准了,这学职之事,你递一个章程来,噢,这学职里,最大的是何职?” 方继藩道:“大院士。”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了紧张兮兮的张森一眼:“张卿家劳苦功高,就授大院士吧。” “……”方继藩脸都绿了,陛下这是皇帝做惯了啊,除了让他给银子,其他什么话都说的出口,方继藩正色道:“陛下,既是学职,自需按其学术的贡献,这张森的细虫论和细虫防疫论固然了不起,可当下而言,他至多,只是大学士。何况,儿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个……这个……”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但言无妨吧。” 方继藩道:“学职晋升,儿臣早立下规矩,儿臣说了不算,自有专门的评议人员按其贡献决绝,儿臣能做的,就是讲名册献给陛下,由陛下斟酌着圈定。” 弘治皇帝一下子明白了,他方继藩说了什么,其隐晦的意思是,谁是候选人,弘治皇帝自己也说了不算,自己拥有的,不过是圈定的全力而已。 这个家伙,好大的胆子。 可细细想来,弘治皇帝对于似张森这样的人,确实是一窍不通,弘治皇帝便叹了口气:“如此,也可,那么,按规矩来吧,无规矩不成方圆,朕懂你的意思。” 方继藩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接下来是铡驸马的桥段呢,若是如此,这就真神了哪。 弘治皇帝却是笑了:“你们报上他的学职来,大学士是吗?朕立即朱批恩准。学职是几何,朕说了不算,可是………朕至少可以下令将其传抄邸报,下旨恩赐对吧,再命其原籍的官府,敲锣打鼓,前去报喜,鉴于他的功劳,营建石坊,表彰他的功绩。” 方继藩汗颜:“这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张森在一旁,还是紧张的不行,脑子里一片空白。 弘治皇帝背着手:“既如此,那么真拟旨了,张卿家。” “啊……”张森愕然抬头。 弘治皇帝想说什么,却发现,好像对张森也没什么可说的,西山书院这些人,真的无法打交道啊。 ……………… 京师里,到处都是顺天府敲锣打鼓报喜。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哑然了。 这世上,最无可辩驳的,就是血淋漓的事实,哪怕你再巧舌如簧,这细虫论救活了这么多的人,谁还敢大放厥词,不怕挨揍吗? 何况,医学的进步,是符合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的期望的。 再丧心病狂的人,如何鄙视细虫论,当他们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因为细虫论,能减少被感染的几率时,也不得不乖乖住嘴。 因为每一个人,都是受益者。 当日,各大书铺的《求索》期刊开始脱销。 几乎所有的期刊,统统告罄。 书商们,疯了似得寻到了西山的印刷作坊,请求加印,甚至还有人希望将往期的期刊一起订出合订版。 毕竟……太火爆了。 现在不只是要考的人在买,这京师里,无数人都想看看期刊是什么样子。 当人们意识到,细虫论这样的奇谈怪论证据确凿时,人们就不免生出一个疑问,那么……其他的奇谈怪论呢? 难道……月儿当真只是一个球,而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又或者…… 其实,无论别人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求索》期刊销量暴增,只要有人愿意买,有人愿意看,而作者们能够得到足够的收益,哪怕是依旧有人不愿意接受这些奇谈怪论,方继藩在乎吗? 他不在乎。 大明的人口,若是加上隐户,何止万万之数,哪怕只有两三成能读书写字的人,受这《求索》的影响,方继藩就成功了。 口罩的销量,也开始暴增。 官府发放的口罩,早就告罄,可许多百姓,却到处都在想办法求购。 甚至不少商贾,看到了商机,疯了似得希望得到订货,将一批批口罩,卖到京师之外。 毕竟,这些事,很快就会传遍天下,口罩的价格,说贵也贵,也说不贵,也不贵。可若它能预防一定的疾病,许多许多人而言,就能值回价格了。 制造口罩的棉纺作坊,疯狂的扩张,得趁着其他商贾开始兴建这样的作坊之前,能扩张多少便多少。 这天下,如此巨量的人口,人们对于疫病,本身就带有巨大的恐惧,未来口罩的销量,在三五年之内,可能都会不断的暴涨。 棉纺男工是不成的。 唯有女工,才擅长这些事。 在新城里,本就有不少流民,拖家带口而来,男人们成了匠人,或是学徒,再或者是脚力,而妇人们,绝大多数,还是有些不太习惯没有了男耕女织的日子,她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烧炊做饭,现在,突然棉纺作坊大肆招募人手,且薪俸,竟可治男工的七八成,有不少刚刚在此落脚,家里拮据的妇人,终是受不了如此诱惑。 原先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正在悄然的被打破。 而在新城,一个新的行业,已经悄然崛起。 已有商贾,开始聘请了能读能写的妇人,开始学习皇家保育院,营造针对新城和寻常百姓的保育院了。 从前孩子们,多是母亲带着的,可随着大量的母亲,进入了棉纺作坊,可孩子怎么办呢? 有人自是看出了这其中巨大的商机,男人和女人,都要做工,那么保育院,就成了托儿的所在。 ………… 昌平。 一辆马车,快速的行驶着。 这是西山车辆制造作坊最新的四轮马车。 只是,这辆车车厢很宽大,可车厢之外,却是平平无奇,没有过多的装饰,车厢里,却犹如沙丁鱼一般,竟是塞了十几个人。 张森的父亲张静就在车厢里。 这车厢里闷热,散发着各种古怪的体味,他身子瘦弱,几乎脸被挤着贴到了车壁上。 马车沿着官道,走的很急。 这是京里东升车行开辟的一条线路。 因为新城里有大量前去务工的京师附近人员,这些人员往往务工五日之后,便可休假一日,往往这个时候,大量的人员,都需返回各自的乡中去。 一辆车,可以塞上许多的人,里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舒适性可言,这一趟的车马费,便可由大量的乘客分摊。 因而,坐车的价格,也是寻常人可以接受的。 张静哪怕是再舍不得钱,却也知道,若是步行回家,实在过于遥远,因而,还是花了三十文钱选择马车代步。 只是这马车虽快捷,却实是不好受。 那车夫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塞进车里。 好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来这里坐车的人,往往身材都瘦弱,肥胖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也不会来坐车。 所以,有丧心病狂的,竟在车厢里,塞了三四十人。 张静觉得自己要透不过气来了,车厢里有孩子的哭声,也有人叫骂。 当然,更多人却是平和的,毕竟,回乡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张静心沉甸甸的。 当初若非是为了儿子读书,他是绝不肯放下身段,前去新城务工的,此后虽然儿子挣了不少银子来,张静却依然心里放不下,总觉得这银子,来的太轻巧了,不像是正经的路数。 他不敢轻易的辞工,怕就怕儿子挣来的一切,最终不翼而飞。 只是……自己这童生,竟是去新城务工,却令县学里,引发了许多发的嘲笑,这……也是情有可原,读书人务工,这是可耻的事,会被视为不务正业。 所以对别人而言,回乡是一件高兴的事,对他而言,却有着透不过气来的压力,倘若遇到了当初一道中了童生的同年,人家问起近况,他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昌平桃花庄到了啊……” 车夫扯着大嗓子。 而外头,却突然,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车夫忍不住悻悻然的道:“这时候有科举吗?怎么来了这么多的差役,敲锣打鼓的,倒像是有人金榜题名了似得。” ………… 第一章送到,感谢160219180242876土豪同学从昨天到现在五十万起点币的打赏,突然觉得自己的酒醒了,又精神百倍起来。哇哈哈,静下心来,好好干活。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二章:敕命 此时,七八辆马车,正与张静所坐的车擦身而过。 这马车之前,是十几个差役提着铜锣开道。 再之后,则是打着牌子的差役,牌子上写着:“昌平州知州”,又有“密云知县’、‘顺义知县’、‘怀柔知县’,以及‘闲人回避’,‘钦命巡视’等字样。 昌平本是县,就在不久之前,此地升格为州,下辖昌平、密云、顺义、怀柔等县。 车夫顿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他先停了车,车里有人要下,心里还以为,这是官人们途径桃花庄,可谁料,在这官道上,等到了桃花庄的路口,那一队差役打头,竟朝通往桃花庄的小径去了。 车夫一愣,一面等那张静下车,张静取了车钱给他,车夫却还是直勾勾的看着那远去的队伍,忍不住道:“劳驾,敢问这桃花庄里,可出过什么官人吗?” 张静就是桃花庄的人,摇头:“只出过一个举人。” 说起举人,张静脑海里就想起了自己的本家张举人,张举人年六十,中了乡试,这在桃花庄里,可是了不起的事。 不过他年纪大了,再想要金榜题名,成为进士,却是难上加难,举人若是想要做官,往往都是不入流的小官,不过是地方上的主簿、教谕罢了,便连一个小小的县丞,都要抢破头呢。 这位张举人,索性就赋闲在家,颐养天年。 车夫忍不住道:“我瞧见了知州的牌子,堂堂知州,怎么拜访一个举人?” 举人在乡下,是极有权势的人,可在顺天府之下的州府官眼里,却不算什么,这里是京畿,人家是四品大员,不敢说是封疆大吏,可在这昌平州,却是一言九鼎。 “或许……”张静心里有点羡慕,看来,定是因为见张举人老迈,或是这些年,他在地方上协助了官府办事,知州路过此地,顺路来看看他吧。 这是何其光宗耀祖的事啊。 张静道:“或许是知州与张举人有什么渊源。” 官场上的事,谁知道呢,这不是自己能够窥测的。 车夫笑了笑,突的一拍脑门:“天色不早了,回见,明日午时,我准点到此,你若要去新城,可记得早一些来等,莫迟了。” 张静便朝他作揖。 而后,背着包袱,走上小路。 到了村口,便早见本桩的士绅和张举人,听说知州突然来了,吓了一跳,和保长甲长来村口迎接。 张举人走在最前头,儒衫纶巾,端的是神采奕奕,他早命人预备杀鸡宰羊,预备款待诸官。 一见到知州下了轿,那张举人要上前,笑吟吟道:“末学张文定,见过……” 可这知州却显得很焦虑,似没什么心思。 这令那张文定心里犯嘀咕了,怎么,既来拜访我,怎的这么轻慢。 可知州比他身份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他还是强笑。 此时,有人上前来:“这里是张大学士所在的桃花庄吗?” 张学士…… 桃花庄里,有过一个姓张的学士吗? 张举人咳嗽一声:“末学乃是举人……” 对方似乎也开始犯嘀咕,左右看了看,不会走错了吧,于是几个文吏窃窃私语。 至于知州,却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可一看,却难以让人亲近的人。 他似乎还是显得有些焦虑。 张举人更加懵逼,却见人群之中,有人观看,他一眼,便看到了张静,为了化解尴尬,便朝挤在同村之人中的张静招手:“张同年,你来。” 张静一听张举人喊他同年,心里感慨,当初,他和张举人,确实一起中过童试,结果,张静成了童生之后,这辈子都成了童生,而张举人呢,厉害了,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年过六十,成了举人,二人之间,真是天差地别。 张静忙是诚惶诚恐上前,对张举人道:“年兄有什么吩咐。” 张举人见这些官吏都在嘀咕,暂时没顾上这边,道:“你也是读过书进过学的人,你来的正好,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平时都看不到你。” 张静支支吾吾,却不敢说自己在新城务工的事。 张举人见他不吭声,便道:“现在知州和诸县的老爷来,十之八九,是来见老夫的,可想来,他们有什么误会,我且先在此招待,待会儿还要和他们寒暄,你呢,也别傻站在此,待会儿吾陪着诸官说话,那些文吏,你在外堂里作陪,你终究是进过学的嘛,总还能搭上几句。” 张静点头:“是,是。” 作为同乡,张静理应帮这个忙,张静是举人,要招待官老爷的,而那些文吏,也不可怠慢了。 张举人便又道:“那你先在我后头站着,万万不可随便声张什么,免得冲撞了官驾,他们方才说什么学士,却不知是什么名堂,罢罢罢,你到后头去吧。” “好。” 张静朝张举人作揖,想着自己身后还有个包袱呢,便将包袱给左邻右舍的人帮忙拿了,又想到,自己的纶巾没戴,竟有些急了,自己是去务工的,工作忙碌,渐渐的也就没有读书人的讲究了,现在倒好,如此重要的场合,没有头戴纶巾,怕是要让人取笑。 他显得极不自信起来,远远的看着那被无数人拥簇的知州。 接着,便有文吏似乎是低头在翻看公文。 可这时,却来不及了。 远处,竟有马蹄传来。 又有人来了。 张举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啥情况。 浩浩荡荡的马队随即到了村口。 而那知州和下头的诸官一看,却像长松了口气的样子。 那马队为首,是一个穿着钦赐麒麟服的人,却是翰林侍读学士唐寅。 他是奉旨来下旨的。 左右却都是禁卫。 本来唐寅该坐车来的,可他习惯了骑马,而且恩师也鼓励大家骑射,因而,一路飞马疾驰而至,随即,翻身一下马。 方才还绷着脸,高高在上的知州和知县们一下子面上洋溢起了笑容。 众人纷纷上前,将唐寅围起来。 唐寅也是四品官,可他是翰林侍读,是明日之星,这知州别看品级和他相同,地位却是云泥之别。 知州笑吟吟的朝唐寅行礼:“唐侍读,吾与诸同侪早盼你来了。” 唐寅却不太搭理知州,方都尉的门生,脾气都养的有点怪,打交道,不存在的,无数官场上的人,想着钻营,想着如何与人打交道,可方继藩的门生,不需要这个,因为哪怕你不鸟人家,人家也很愿意和你做朋友。 唐寅公事公办的样子:“本官奉旨而来,特来宣读敕命,敢问,张森的家人在何处?” “这……张学士……张学士……”知州苦笑:“因为公文来的太急,下官一听说钦使要来,不敢怠慢,便火速赶来了,这……这……” 唐寅道:“寻乡人一问便知。” 说着,看到了远处儒衫纶巾的张举人,便点了点他:“你……来。” 其实唐寅还算平和,已经很有礼貌了,可在别人眼里,却颇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样子。 毕竟唐寅是练水兵出身,那些动不动就嗷嗷叫的水兵,靠着温文尔雅,是镇不住的,得有一股子虎气。 张举人远远看到了之后,一听是叫自己,心里骇然,却不知这又谁,知州诸官对他如此客气,这定是更了不起的人了。 他忙是捋了捋袖子,想着怎么应付,如何说一些漂亮话,又如何…… 唐寅却是不耐烦:“快来。” “噢。”张举人不敢再斯文下去,加急脚步,走了两步之后,回头,见张静也亦步亦趋,又好笑又好气,低声道:“贤弟,你不需来,这是上差,极了不起的,我去打话。” 张静晕乎乎的,突的想到什么,一脸惭愧,忙是驻足,后退两步。 张举人到了唐寅面前,要作揖。 唐寅却是道:“这里可是张森的家吗?不知张森可有父母在堂?亦或叔伯也可。” 张举人一懵,张森……有点儿印象啊,可这人是谁呢。 就在他迟疑的功夫。 唐寅道:“那么,他的父亲是不是叫张静,却不知张老先生何在?” 张静…… 张举人脸色瞬间刷的一下白了。 张静才是个小小的童生啊。 先是知州,此后又是上差,只为一个张静来的,他在外头犯了什么事?谋反了啊他? 倒是远处,有不少乡人听到张静的名字,有人道:“张童生不就在此吗?” 唐寅循着声音看去。 却见有人推着张静出来。 张静显得很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唐寅便看出,这才是正主了,居然直接和石化一般的张举人错身而过,疾步走到了张静面前:“可是张老先生吧,老先生,本官唐寅,忝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有礼……” 乡人们顿时哗然了。 侍读学士。 是人都明白,侍读学士什么分量。 翰林……翰林……这是何其尊贵的身份。 就说张举人吧,他在地方上,已是跺跺脚就颤三颤的人了,可他要成为翰林,便还得考上进士,这还罢了,他还得年轻,年纪大了也不成。哪怕如此,若是名次不好,也不成,至少科举的成绩要名列前茅。可即便如此,他闯过无数苛刻的关卡,却也不过进入翰林院,成为一个不入流的庶吉士罢了,熬个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成为翰林侍读学士。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三章:恩荫妻子 张静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唐寅,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良久才反应过来,竟不知该怎么如何是好。 唐寅却是正色道:“接旨意吧。” 张静其实身子早已软了。 他无法理解的看着唐寅,身子却是顺势拜倒。 天子的圣旨,便是金科玉律。 可哪怕是金科玉律,又岂是寻常小民可以听得。 专门的敕旨,定是给指定的某个人,似这桃花庄这样的小地方,哪怕只自有人烟开始,就没有人接过任何的敕命。 张静身躯颤颤,内心兢兢。 那张举人,更是瞠目结舌,竟不知如何是好。 知州等人,却显得淡定,纷纷拜倒。 于是文吏、差役,以及本是围观于此的小民,竟也如传染一般,俱都拜下。 唐寅身上,犹有杀意,中气十足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昌平州秀才张森,洞悉天地之理,窥觊万物之本,其细虫论,用之于防疫,拯救民之于瘟病也。朕克继大统,兢兢业业,天下臣民,视之如赤子也!今张森,救百姓千万,以其所识,而安天下臣民之心,此大功业。今西山书院,请旨于朕,荐其为医学大学士,朕一概恩准之。使其享朕之供奉,而安心治学,以己之长,造福天下。” “朕念其功勋甚卓,命地方官吏,至其乡中,营造石坊,以彰其功德。其母有育子有功,敕其母诰命安人,此!” 唐寅念完,这里竟都安静起来。 那张举人一听,心都挑出来,敕命为医学大学士。 大学士这名字,听着就很高端大气啊。 当然,前头有个医学二字,似乎逼格低了一点。 可任何不太有逼格的东西,却是用圣旨颁出来,便是另一回事了。 哪怕是朝廷任命官员,也绝不会有专门的圣旨。 等这张举人再听张母竟敕诰命安人,又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所谓妇凭夫贵,母凭子贵,任何大臣,倘若做了官,朝廷往往会赐其母、妻,这便是所谓的恩荫妻子,安人品级不高,且也没有俸禄,却是荣誉的象征,位列六品,可见,这医学大学士,绝非寻常。 至于造石坊…… 张举人眼睛都红了。 石牌坊啊。 这是多少男人的梦想。 一旦营造,这石牌坊,便永立于本村,后世子孙万代,俱都知道,原来他们竟还有这般的先祖。 张举人因为自己种了举,觉得自己的名字,定会出现在本县的县志留下光彩的一笔,为此还自鸣得意,可这石牌坊……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张静,张静这厮,走了什么鸿运,老夫寒窗苦读五十年,学问比他好,读书比他多,出身还比他好,人家却有一个儿子,瞬间使自己数十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自此之后,桃花庄里,再没有张举人,只有张大学士了。 其他乡人,虽未必听得懂,可左一口张森,右一口学士,听的是心惊胆跳。 尤其是保长甲长们,脑子里顿时开始搜寻自己是否有任何对不住张森父子的地方,哪怕只是一句恶言,也需搜索一个遍,等他们确信似乎不曾有过什么口角和矛盾时,才长松了口气,好险,好险,就差那么一丁点,往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其他乡人,如痴如醉,还如梦幻一般。 那知州和各官们心里咀嚼着圣旨中的每一句话,细细的斟酌之后,虽不知这医学大学士,是何方神圣,可只听敕其母为安人,心里就笃定了,这是六品的诰命,这大学士,至少是正六品以上,不过这一次过于兴师动众,显然,可能比六品还要更显耀一些。 唐寅颁完了旨意,见张静还是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身子颤抖。 便上前,要将其搀扶起来,一面道:“张老先生,且先接旨吧,噢,是了,恩师也命学生,向张老先生问一声好,他说,张森在诸徒孙和太徒孙之中,平平无奇,不过他能有此成绩,也是甚为欣慰,恩师还好,张老先生……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 其他人尚且还没想明白,这唐寅口中的恩师是谁。 知州等人,心里却如RI狗一般。 难道……是传说中娶了陛下独女,为皇孙之师,与太子殿下,有若手足,且还小鸡肚肠,心眼只有针尖大,动辄就打击报复,还隔三差五,侮辱斯文,甚至以房牟利,闹的京里百官怨声载道的那位方都尉? 张森去了西山书院读书,这没什么。 那西山书院,现在赫赫有名,人所共知,入学读书者,不少。 可正因为人多,所以那些个徒子徒孙们,怎么可能让方都尉记得住呢,所以,大家也都是平常心,并不觉得,一个人入了西山学院,便可得到方都尉的恩庇。 现在……可就说不准了,方都尉还给这位老先生问好了啊。 至于那保长甲长,面上本挂着笑容,突然之间,脸色又变了。 他们对此,也略有耳闻,方才还觉得,张静的儿子出息了,嗯……我们没得罪过他,挺舒心的。 可现在……他们又冒出一个念头,这就有点可怕了,要不,再努力的回想一下,是否曾经,对张家有过一丁点的出言不逊? 很有必要。 于是,无数的记忆,开始涌上心头,犹如幻灯片一般,一帧帧的在脑子里掠过去…… 哎呀…… 那保长突然脸色青紫,从前张静因为儿子入学参加院试,需寻保长作保,当时……好像是提了一只老公鸡和一筐鸡蛋送到自己家里去,自己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收了,我是猪啊我…… 保长恨不得直接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自己怎么就贪这点儿礼呢,天知道张家父子,还记得不记得此事,不会怀恨在心吧。倘若这张森是个小心眼,还和他的太师公说了呢…… 保长觉得不安起来,有一种失足之女落入了烂泥之感。 张静手捏着圣旨,虽被人搀起,却不知该怎么是好的样子。 他显得很无措。 唐寅似乎还有急事,便朝他一揖:“张老先生,本官还需回复旨意,告辞了。” 长久在军中,养出了唐寅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啰嗦,回头,不等那知州上前,说什么接风洗尘的话,已翻身上马,扬鞭,啪嗒,飞马而去。 …… 安静。 小小的村庄里,寂静的可怕。 无数双的眼睛看向张静。 每一个人,都极力的锻炼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想要努力的露出几分为之欢欣鼓舞的笑容。 突然…… 一脸发懵的张静,狠狠的锤了锤心口,发出了嗷嗷大哭声:“这不是做梦吧,这不是做梦吧……” 张举人健步上前:“贤弟,这不是梦!” 知州等人一脸嫌恶的看了张举人一眼。 这台词,你小小举人,也配抢了去? 臭不要的老东西。 自然,毕竟是知州,一方父母官,终究脸皮不够厚,竟是稍稍有所犹豫,等到天人交战之后,哪怕这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却还是有些迟了。 知州还是端着一点架子,笑吟吟的上前:“恭喜哪,恭喜哪,本官来此,就是来恭喜你的,张学士,了不起啊,自然,你的他的父亲,更了不起,所谓虎父无犬子也。” 张静的心里,却是震惊,是惊讶,是喜悦,是发狂,是无数的情感,这些情感交织一起,他已是老泪盈眶。 “草民……草民……” “不要叫草民。”知州挽着他的手,做出亲民的做派:“本官料来是痴长汝几岁的,不妨以弟相称,张贤弟,走,去你的家里坐一坐。” “这……”张静幸福的要晕过去。 可随即,他踟蹰起来,自己拿寒舍,怎么能让知州和诸官们进去坐呢,太丢人了。 张举人却是眉飞色舞,主动请缨道:“同年,同年,正好,方才得知父母官要来,我已在寒舍里杀鸡宰羊,备下了美酒,不妨去寒舍坐一坐吧,权当是我为贤侄庆祝,也为州府君接风。” 张静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张举人一眼。 张举人激动的道:“都是本家,是自己人,若是推拒,便是瞧我不起了,走走走,我那还有好茶呢,武夷岩茶,珍藏酗酒了。州府君,您看……” 张举人一脸堆笑。 知州是何等玲珑之人,一看到张静为难,心里就有数了,便含笑道:“如此甚好,劳烦带路。” 张举人在经历了妒忌和羡慕恨之后,似乎开始接受了事实,于是,心里便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府君来了,自己好好和他结交一下,也好。 还有张静,以后……说不准还有仰仗之处呢。 他眉飞色舞,在前领路。 ………… 可几炷香之后,张举人脸上的笑容,便逐渐消失。 他人站在自己家的厅堂外头。 因为……他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在内里吃着茶的知州和张贤弟,还有州中诸官们,都在谈笑风生,而自己要进去凑个热闹时,却被一个书吏拦住了。 “不要碍事!” “……” ………… 这是第三章,今天还有两章,晚上一点半之前会送到,嗯,就这样。 正文 第八百七十四章:德艺双馨 就在此时。 奉天殿里,又一封西山书院的奏疏到了。 这是近来整理出来的学职名册。 专等弘治皇帝勾决。 弘治皇帝打开,低头,看了良久。 这排名第一的,却令弘治皇帝诧异。 朱寿…… 朱寿竟也是大学士? 这……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因为列在第二的,方才是发现了细虫论和细虫防疫论的张森。 弘治皇帝皱眉,就因为发现了重力、引力和证明了地是圆的,月儿围着地这个球转悠,就可得第一? 不过后头,显然有关于朱厚照论文的引用量,十分惊人,在他的理论基础之上,许多更深入的研究出来了,比之细虫论还多了不少。 弘治皇帝心里嘀咕,这细虫论,才是真正的高明啊,毕竟救了这么多人,这方继藩,是否有意让太子第一,所以……才如此? 可细细一想,他摇了摇头。 诚如方继藩说,这事儿,他方继藩说了不算,朕也不算一般。弘治皇帝能感受到,方继藩极力想要维护这学职的公正性,唯有如此,才可让更多人在期刊之中献计献策,方继藩断然不会因为如此,而故意让太子名列前茅,否则,当初何须顶撞自己呢。 因而,弘治皇帝心里,竟微微有几分自豪感,朱厚照这小子,挺能耐啊,除了正事不会干之外,就没有他不能干的事。 其实,此时,弘治皇帝已经释然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做自己的事,哪怕这事,自己未必认可,可当朱厚照做出了成就,他照样为之开怀。 果然不愧是朕的儿子啊。 可惜,朕克继祖宗大统,不得不勤于政务,说不准,朕也学一学这个,十之八九,定比朱厚照这小子做的更好。 从前是对期刊有所抵触,可现在,弘治皇帝更多的是好奇,他低着头,细细的检视每一个推荐上来的人,生怕这些人中,有人不够资格,嗯? 排名第九,请敕博士的这个人,是个叫王烨的人,此人发表的,是一份算学的论文,其在祖冲之的基础上,更精确的推导和计算出了圆周率。 圆周率…… 就因为这样,也可以得到博士吗? 这样算,可有什么意义? 弘治皇帝,这里头实在有太多不明白的事。 他忍不住看了王烨的名字一眼,命人取了他发表论文的那一期周刊来,上头,密密麻麻的统统都是数字,看的弘治皇帝脑袋晕。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看着这一大串的数字,想死。 且这数字,很奇怪,据说在论文里,采用的乃是大食人的计数方法。 总而言之…… 能折腾出这密密麻麻的数字,弘治皇帝也是佩服,他想了想,提了朱笔,大笔一挥,随即,道:“司礼监盖印,明日送回西山书院。” ……………… 期刊的销量,已经暴涨到了八万册,到了这个数目之后,就有些涨不动了。 没有办法,识字的人,毕竟是有极限,现在新城那儿,倒是有不少子弟都读书,当然,学的都是比较实用的东西,不可能如那些想要金榜题名的人这般,要将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 不过这个销量,方继藩是极满足的。 朱厚照一脸颓唐的样子,又寻上门来,显然,他的蒸汽车,又遇到了技术瓶颈了。 遇到了迈不过去的难关时,朱厚照实在忍不住,总会想来找方继藩,希望借助于方继藩的灵感。 方继藩也乐于,和他一起分析。 待二人讨论出了眉目,朱厚照便咧嘴笑了,一拍脑门:“这样简单,为何本宫此前没有想到呢,老方,你的脑子真好啊。” 方继藩立即抱着自己脑袋:“不好,不好,残了,不信……” “……”朱厚照咬牙切齿,这般言之凿凿,非要说自己脑子有问题的人,怕也只有方继藩了:“你装疯卖傻,不曾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方继藩便冷笑了:“殿下,且不说臣没有装疯卖傻,退一万步,就算是装疯卖傻……可是殿下啊,臣也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将来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本宫就知道你!”朱厚照磨牙。 方继藩老神在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朱厚照一见他这样子,便百爪挠心:“你有什么话说?” “不敢说。”方继藩耸耸肩。 朱厚照便眯着眼:“你说吧,没什么不可说的。” 方继藩咳嗽,道:“殿下,装疯卖傻四字,可不能乱说,您是否忘了,想当初,文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他在北平……”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竟是无言。 朱厚照对自己的两个老祖宗很佩服,一个是驱逐鞑虏的太祖高皇帝,另一个,就是横扫大漠,数次亲征的文皇帝了。 而文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当时朝廷要削藩,早就注意到了燕王,燕王为了自保,便决心装疯,于是乎……这位燕王殿下,为了显得逼真一些,他居然在京师,也就是当初的北平裸奔,据说……当然只是据说,当时人们疯传,文皇帝还当街吃过**,而且还吃的很开心。 朱厚照背着手,一脸幽怨的叹了口气。 方继藩一脸哀痛的看着朱厚照,拍拍他的肩:“殿下,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正说着,外头王金元匆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王烨王博士,被揍了。” 王烨…… 博士…… 方继藩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就是那个算出了圆周率的那个。”王金元道。 方继藩才恍然大悟,而后,咬牙切齿:“谁这样大胆,这是博士,是咱们西山书院的人才。” 方继藩撸起袖子,激动的额上青筋爆出,要去打人。 王金元一脸苦笑道:“少爷,正午的时候,王博士在西山的酒楼里喝酒,恰好遇到了一群生员,也在喝酒,这些生员,是学算学的,见了王博士,许是醉了,却有人摔了杯子,便是痛骂一声,一群人便是对王博士……诶呀呀,真是好一顿痛打啊……” 方继藩面上冷若寒霜:“反了天啦,今日他们打王烨,明日不是要打我?” 王金元一脸尴尬:“已经将这些喝酒闹事的生员拿下,讯问过,说是他们气愤不过。说是王烨王博士,生生将圆周率,推算到了七十多位数,而且这还是要考的……” 方继藩:“……” 顿时,方继藩释然了。 算学的论文在期刊里不占多数。 原本圆周率被祖冲之推算到了七位数,而西山书院在祖冲之的基础上,生生在其后,增加了七十多位数,到时傻子都明白,将来算学职称考试,十之八久,这道题是绕不过的了。 小数点之后七十多位数啊,大爷的,换做方继藩,若也要考,也非要将这该死的王烨打个半死不可。 王金元叹了口气:“学里,正在处理这事呢,讨论的很激烈,不过最终,绝大多数的学士和博士还是决心给予他们严厉的惩戒,但是并不将他们开除出学。” 西山书院对生员的惩戒,现在方继藩几乎不管了,而是在这些有学职的人里,组成一个评议机构,让他们自行讨论处置。 这对于书院而言,是有好处的,毕竟可以让学士和博士们,开始接触学院的管理,与此同时,也显得公正一些。 当然,也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原因——方继藩,有点懒。 方继藩皱眉:“这样的人,不除他们的名?” 王金元苦笑道:“小人听说是,若是将他们统统除名,学算数的,在咱们西山书院,就算是全军覆没了,所以……除不得。” 方继藩是懵逼的。 事实上,算学很枯燥,未来,也看不到太多的前景,所以学的人,确实寥寥。 敢情这算学的生员,人人都有份啊。 “因此,大家讨论之后,决定狠狠惩罚他们,重重的打,而且还需向王博士赔礼,便连王博士,也认为,这些人,除名不得,若是除名,算学就完啦,王博士深明大义,他热爱算学,怕它完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王博士真是……”方继藩脸抽了抽:“真是德艺双馨啊。” 朱厚照在一旁,也忙不迭的点头:“这样的人,确实少见。要不,我们去探望一下,也令他心安一些?” 方继藩点点头:“明日备一份礼物,前去慰问。” 说着,心思又放在了案头上的图纸上头。 这图纸上,数不清的绘图和数字,看的眼花缭乱。 方继藩看着图纸,心里倒是有几分欣慰。 朱厚照所进展的蒸汽车,方向上,确实没有错。 当然,这有自己提点了一些,提供了一个方向的功劳。 可这也和朱厚照的全身心投入,分不开关系。 太子殿下……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有时候,自己竟真有几分佩服呢。 …………………… 其实今天上午老虎起来的很早,可或许是酒精麻木了神经,坐在电脑边,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脑子里乱糟糟的,到了中午才回复过来,本来今天五更,所以来迟了,可说了爆就爆,待会儿还有一章,一点半之前发,让老虎慢慢找回感觉吧。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五章:走别人的路 让别人无路可走 朱厚照很快,便浑浑噩噩的模样,带着图纸,便又走了。 方继藩眯着眼,若有所思着什么,其实,他也拿捏不准,什么时候蒸汽车能真正的铁轨在跑起来。 毕竟,里头有太多的难关,想要从无到有,哪怕是方向正确,可任何一个技术难点,都可能将这个过程,直接延后许多年。 不过……其实这并不重要。 眼下这蒸汽车研究所,本身就相当于是大明版的曼哈顿工程,为了支持蒸汽机车的研究,除了大量的经费投入,还调用了所有算学、冶金、模具、力学、工程学等各方面的人才,在这个过程之中,其实每一次技术攻克,这些经验,都可以复制在其他的领域,最终产生技术的飞跃。 在这个过程之中,各个学科,围绕着蒸汽机发表的论文,只怕在未来,会占据整个《求索》期刊,而后,再将这些技术和理论扩散出去,受益的,定是整个西山书院。 所以……由着太子殿下去折腾吧,银子……方继藩给,不心疼,毕竟,这是人家买房的银子,挣得太轻松了,以至于方继藩,竟有几分负疚和亏欠感。 得赶紧做点善事才好。 见太子殿下一走,王金元左右看了看,却还伫立在原地。 方继藩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王金元压低声音道:“少爷,还有一件事,那王细作,修书来了,咳咳……奏报了一件事。” 方继藩眯着眼,顿时紧张起来,怎么,那些佛朗机使节,有什么阴谋在酝酿? “书信里说什么?” 王金元道:“近来,有大量的生员,偷偷的和佛朗机使团的人交朋友,王细作密奏说,这些生员,还和他们喝酒呢,如兄弟一般。” 方继藩诧异道:“为何?” “听说……”王金元道:“是为了写论文。” “……” 方继藩在刹那之间,醐醍灌顶。 这佛朗机使团,未必有什么科学家,可是东西方的文明之间,自奥斯曼帝国崛起,截断了丝绸之路后,双方已经太多年没有交流过了。 这使得双方在科学方面,各自发展。 近些年来,佛朗机因为文艺复兴,继而衍生出了技术革命,虽然不能和工业革命相比,可在许多领域方面,确实独树一帜。 想写论文,谈何容易,尤其是要通过评议组的审核,想来,应当是有生员发现,这些佛朗机人,哪怕不能给他们提供什么技术,可和他们交流,从他们在佛朗机的见闻之中,或多或少,可以给予生员们新的启发,或者提供一个研究的方向吧。 理论和技术,本质上就是一次次试错的过程,提出一个新的办法,试一试,错了,再想其他办法,继续试…… 有的技术,可能佛朗机人已经先行了一步,这些佛朗机人,自然没有什么科学家,可至少,让那些有至于写论文的生员们,少一些弯路。 果然……是功名利禄,能使鬼推磨啊。 一旦能写出论文,不但得到丰厚的稿酬奖励,还可得到学职,受朝廷的供养,且还可以成为体面人,这就难怪,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们,前仆后继了。 方继藩只嗯了一声:“这样啊,噢,知道了。” 这样的事,没有阻止的必要,走别人的路,让人无路可走,这是符合方继藩的三观的。 方继藩笑吟吟道:“我的爱徒欧阳志,至今没有音讯吗?怎么也不见他修书来,这个家伙,这是把为师忘了啊,为师这样挂念他,他……竟这般没有良心。我……我……”方继藩恨不得捶胸跌足:“六个门生里,就他最没良心了。” 王金元很想提醒少爷,是七个。若是算上皇孙和那些保育院的孩子,就更多了。 王金元道:“倒是刘公公,修了书信来。” 方继藩眯着眼:“噢?他咋了?” 王金元道:“少爷,刘公公说,他在定兴县,一切都好,至此,他方才明白,少爷的苦心……” 方继藩睁大眼睛:“苦心,啥苦心?” 王金元也懵逼:“小人也不明白啊。” ………… 定兴县镇守太监行辕。 刘瑾剔着牙,一面打着嗝。 又胖了。 正午的蹄膀很好吃,却也不知,那陈家的人,到底哪里请来的大厨。 他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面上都是红光。 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真是愉快啊。 陈家人还是很好客的,不但是一桌酒宴,还专门请了戏班子来,说是从京里学来的戏,毕竟刘公公是在京里来的,肯定爱听这个。 刘瑾现在脑海里,还回荡着那老生高唱:“财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抛妻子,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 舒服。 刘瑾就喜欢包公。 因为包公是个好人。 他公正严明,是穷苦人的青天大老爷。 刘瑾摇着头晃脑,高兴的一拍大腿:“竟忘了计数了。” 便忙从袖里,取出了一本簿子,簿子里密密麻麻的记了许多人的名字,他寻到了河西陈家的字样,而后,取了炭笔,小心翼翼用炭笔在这河西陈家之后一个残缺的‘正’字上,添了一笔。 他眯了眼,陈家吃了三次了。 嗯,下一家是…… 却在此时,一个文吏匆匆而来:“干爹,干爹。” 刘瑾的思绪被打断,面上露出不悦之色,抬头,这文吏,却是这些日子,自己在定兴县物色的一个童生,此人似乎在定兴县混的不如意,连个秀才都中不了,此时寻觅到了机会,攀附到了刘瑾的身上,拜了刘瑾做了干爹。 他本叫王吉,为了表示自己要做刘瑾的亲儿子,便改了姓,而今叫刘吉了。 刘吉啪嗒一下,跪倒:“干爹,那姓陈的,不是东西,儿子真真气死了。” 刘吉咬牙切齿状。 刘瑾道:“他怎么了?” “干爹正午在他家吃了饭,那家伙,倒是盛情款待,在干爹面前,说了这么多的好话。可是干爹,您知不知道,您一走,他便……便转过身,和自己的儿子一道,偷偷痛骂干爹呢……” 刘瑾脸都绿了:“吃他几顿饭而已,这臭不要脸的老狗!” “正是啊。”刘吉一脸义愤填膺之状:“依儿子看,给他栽个谋反算了,明日抄了他们家。” 刘瑾脸一红,有些惭愧,才刚吃人家的饭呢。 干爷怎么教导自己的?做人……要光明磊落,虽然对付坏人,要用更坏的方法,却也要秉持一身正气。 这是干爷的言传身教啊。 刘瑾道:“这就罢了,咱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陈家那儿,是刘武在盯着吧?” “是呢。”刘吉显得有些失望。 刘瑾道:“继续盯着,不过,得敲打一下他,传出话去,就说,咱往后哪,不吃他陈家的饭了,呸,咱稀罕他一口饭吗?” 刘吉一听,明白了,眉飞色舞:“干爷英明哪,真是英明。” 这套路,可真是屡试不爽。 现在刘公公,是风向标,吃了,士绅们怨声载道,可若是刘公公放出消息来,说不吃,这就更骇人了,别人都吃了,为啥不吃我家的,心里放不下啊,睡不踏实。 保准,那陈家的人要吓个半死,想方设法,得跑来巴结讨好。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六章:用之于民 刘瑾翘着腿,不过因为肥胖的缘故,所以哪怕是翘腿,也是吃力。 他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刘吉又道:“公公,还有一事……现在县衙里,已要求公开要求所有隐户和隐田缴纳税赋了,欧阳侍学,采用的,乃是一条鞭法,且需摊丁入亩,现在……士绅们,怨声载道呢,就说那个杨家,折算下来,他家每年的赋税,折银是九百多两,杨家人怨气很大,其他人,也差不多……” 杨家的地很多。 而根据朝中王守仁等人进行的税制章程之中,便是想在定兴县开一条鞭和摊丁入亩的先河。 这一条鞭法,之所以叫一条鞭,其本质就在于合并赋役,将田赋和各种名目的徭役合并一起征收,同时将部分丁役负担摊入田亩。将过去按户、丁出办徭役,改为据丁数和田粮摊派;赋役负担除政府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农民及各种负担力役户可以出钱代役,力役由官府雇人承应;赋役征收由地方官吏直接办理,废除了原来通过粮长、里长办理征解赋役的“民收民解”制,改为“官收官解”制。 所谓的一条鞭,本质就是简化流程,同时收回士绅们的权利。 原先的时候,百姓们的赋税有田税,也要一定的人头税,同时,还需摊派徭役,既要交一丁点的税钱,还需交粮赋,到了农闲的时候,甚至还需你去服徭役。 因为税赋复杂,而且执行起来,也繁琐,官府根本无从直接进行管理。 最后,往往采取的是‘民收民解’。也就是说,怎么征收,官府不管,可我需要我那一份,你这个村子,得按时将官府需要的徭役人口、粮食送到官府来,属于‘地方自治’。 可这种所谓的‘民’收‘民’解,实际上,就等于将收税的权力,送到了士绅们的手里。 这就可怕了,家里地最多的就是士绅,帮助官府收税的还是士绅,来猜一猜,最后这税会收到谁的头上? 可现在不一样,直接用一条鞭,也即是将所有的税收,统一起来,大家只收一种税,全部折银钱奉上,因为税制简单了,所以,可要直接让县衙的户房税吏前去征收,直接将士绅丢到一边。 再加上,士绅的地多,自然丁口也多,所以,士绅的税赋,缴纳自然要多于寻常的百姓。 刘瑾眯着眼:“除了杨家,还有什么人?” “正在打探,听说,有人想尽办法,在托人,想要告御状呢。” 刘瑾嘿嘿冷笑:“告御状?他们也配?” 刘吉笑嘻嘻的道:“欧阳侍学,倒是好气魄,不过,现在算是将士绅们得罪死了,儿子还听说了,现在坊间,有许多的歌谣,都是暗讽欧阳侍学乃是酷吏。县里的县丞和主簿两位,也嗅到了什么不对,都称病了,县里的事,都不理……” 刘瑾笑嘻嘻的道:“这些的滑头。” 刘吉也跟着笑起来:“更有意思的……是听说,今年县里,预收的税银,将至十一万两,这瘫下去,相当于两户人家,就是一两银子哪,当然,有银子的,还是那些大户。所以,不只是士绅要缴纳税赋,商税也自实物税,改征为银税……” 大明是收商税的,用的乃是十抽一之法,比如你商贾运来了十车布匹,有一车,得纳入官库。 可现在,也统统的折银了。 刘瑾心里说,十一万两,等于是所有的粮食、实物、徭役,统统取消,现在全部收银子。 从前的时候,要收银子很不方便,毕竟,市面上的银子并不多,可现在不同,最近市面上的银子流通的太快了。 “这欧阳侍学……现在……” “这不关你的事,你只需继续打探就是,那些暗中不满,想要勾结朝中大臣的人,要尤其注意。” “是是是。”刘吉笑开了花:“儿子一定尽心竭力,爹,儿子两日不见您了,心里想的很,所以今儿来见,才啰嗦了一些,爹您别生气。” 刘瑾朝上翻白眼。 他不喜欢抢着叫人做爹的人。 毕竟,同行是冤家。 “滚!” ……………… 县衙。 欧阳志伏在案牍上书写。 税收的任务很重。 近来已有很多人来哭穷了。 好在欧阳志早将这些士绅和商户的底细摸透了,毫不犹豫揭穿他们。 似欧阳志这样的人,对于整个定兴县而言,确实是很令人讨厌的。 就在数日之前,征收的工作已经开始,采取的乃是强制征收,税吏将所需缴纳的税赋先写在帖子上,送到各家各府去,让他们预备好银子,几日之后,再登门,有的人家,还算老实,不敢造次,却也有的,闹的很不愉快,鸡飞狗跳。 欧阳志派人将一个监生押了来,此人因为抗税,直接命人打了二十板子,那姓严的监生,顿时被打的屁股开花,皮开肉绽。 可这一发狠,倒是让士绅们虽暂时老实起来,可县里的佐官们,却吓坏了,他们自觉地跟着这位县尊一条道走到黑,迟早要是要闹出大事的。 他们既不愿成为众矢之的,又不敢开罪这位朝廷委派下来的侍读学士,所以,他们只好病了,病的很重。 以至于整个县衙里,唯一堂堂正正的官,只有欧阳志。 欧阳志懒得理他们,既然如此,那么就自己一个人挑起大梁来。 他需管理诉讼,管理税赋,管理县学的修葺,管理……这数不清,却无数你永远想不到的各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欧阳志现在一日,只睡两个半时辰,盯着每一个环节。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等思考,却是王守仁这些人爱做的事,欧阳志不想这些,他只知道,恩师交代的事,做好。 他起身,预备要去县里的一处河堤上巡视,却发现,自己的靴子磨破了,便低头,想要检视一下靴子,这时,却有气喘吁吁的文吏来:“县尊,县尊,镇国府,又来公文了。” 欧阳志一听,再没有犹豫,忙是接过了公文,打开一看。 明显,这是恩师的笔迹。 借贷……修路…… 呼…… 欧阳志坐回了原位:“升堂,召诸官吏,以及地方士绅……本官有事要宣告。” “是。” 来的人不多。 大多数人都病了。 反正一个官都没有来,六房的司吏,却都来齐了,经过整顿,这些吏们倒都老实起来,谁也不敢欺瞒欧阳志。 至于士绅,也只来了寥寥几人,还有几个本地的举人,其他的,如本县的一些大族,如刘家、杨家……蒋家,一个都没踪影。 欧阳志手捏着公文,也没有理会太大,却是正色道:“本官征取税赋,按理而言,可预期征收纹银十一万三千五百二十二两,年底之前,哪怕是一个铜子都不可少。其中半数,需上缴国库,剩余的五万六千余粮,则用来雇佣劳力,修路铺桥,修葺河堤等等之用。” 众人只默不作声。 欧阳志道:“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是税赋之根本。尔等对本官,定有抱怨,只认为本官只知取,而不知用,今定兴县,乃示范县……这征收的现银,也自当用一用了,本官决定了,将在本县,开辟一条道路,直达京师新城……而今,定兴县固然有官道,可这官道,早就泥泞难行,如此,怎么给百姓提供便利?” “修路……”一个举人忍不住站起来,行礼:“县尊,修什么路,官道想来够用了。” 欧阳志沉默片刻:“乃最时兴的混凝土沥青路。” “……”所有人面面相觑。 在座之人,是多少有些见识的人,这沥青路,他们略有耳闻…… “不知县尊,要修此路,所费几何?” 欧阳志面上没有表情。 也没有做声。 这令许多人心里打鼓,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位县尊如此有城府的样子,太可怕了。 欧阳志方道:“已折算过,需纹银二十二万两。” 一下子,县衙里几乎炸了。 二十二万两啊,这是天文数字。 欧阳志继续道:“此路,在原有的官道上,进行修建,是以不需另行征募土地,道路的规划,西山建业会委派匠人来,除西山建业委派匠人之外,所需的劳力,也可在本县雇佣……此路,不过七十余里,二十二万两,想来够了。” 可衙堂里,却是沸腾起来。 有人道:“县里这点税银,够吗?县尊啊……这……这……” 欧阳志道:“当然是不够,除缴纳国库的银子之外,县里还需留着一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能动用的,不过是一年三四万两而已,不过,却也够了……”他扬了扬手中的公文:“西山钱庄,已经答应县里向其借贷二十万两,充作修路之用,而县里,借贷十年,每年还贷三万两,十年之后,便可还清……” 借贷…… 民脂民膏……你拿去这样的折腾…… 许多士绅,几乎要昏厥过去。 有人脸色,更是铁青。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七章:人间自有真情在 欧阳志却是面无表情。 规划其实已经做好了,贷款的事,也已有了眉目。 至于如何抵押,如何还账,事无巨细的事,都已妥妥帖帖。 修筑道路,已是迫在眉睫。 其实,按理来说,他是该和县中的佐官们商量着来办的。 可是很不幸,佐官们俱都‘病’了。 他们既都病了,当然,一切都是欧阳志来做主。 欧阳志见众人抱怨,却是陷入了沉默。 那举人和士绅纷纷道:“二十多万两银子啊,这是何其巨大的数目,就为了修一条路,这路,于我们定兴县有何好处?县尊,还请三思啊,只怕,消息传出,百姓们要怨声载道了。” 有人更是捶胸跌足:“县尊,万万不可……” 可是,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了后来,却渐渐的没有了底气起来。 因为……欧阳县尊,既没有咆哮,也没有愤怒。 而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沉默…… 这沉默……令人心里发寒。 “百姓们……百姓们……要活不下了啊……”一个举人弱弱的说了一句之后,谨慎的闭了嘴。 欧阳志方才淡淡道:“吾意已决!” “……” ………… 一封弹劾的奏疏,送到了内阁。 随即,陈放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弘治皇帝看过了奏疏,皱起眉。 他看了一眼亲自将奏疏送来的刘健。 刘健叹了口气道:“陛下,老臣,已命人去请方都尉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御史杨建所奏的,可属实吗?” 刘健点头:“属实。” 弘治皇帝便没有做声。 方继藩来的很快,一听要入宫,他总是很精神的。 进入了奉天殿,行礼道:“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指了指案牍上的奏疏。 有宦官会意,将这奏疏送到了方继藩手里。 方继藩打开一看,道:“修路是有的,可说儿臣的门生图利西山钱庄,甚至是和西山建业勾结,儿臣是大大的不认同,陛下啊,太子殿下他……” 弘治皇帝一愣:“这又和太子有何关系?”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莫非忘了,太子殿下乃是西山钱庄和西山建业的大东家……” “……” 事实上,这是朱厚照和方继藩合伙折腾出来的东西。 大家都有股份。 太子毕竟是储君嘛,这无论是建业还是钱庄,法人难道让方继藩来? 因而,在所有人的印象之中,方继藩才是西山建业和西山钱庄的幕后黑手,可实际上,到哪里去说理,那契约书里,都是朱厚照为首。 方继藩继续道:“这御史,最可恶之处,就是污蔑太子殿下图利,实是十恶不赦,儿臣认为,这其中……必有阴谋……” 这方继藩说的煞有介事,令刘健颇为头痛:“你别扯太子殿下,先说说,欧阳志修路,是谁的主意?” 方继藩道:“是欧阳志的主意。我这个门生,一向聪明伶俐,思维开阔,高屋建瓴,也正因如此,众门生之中,我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股子敢想敢拼的机灵劲!” 方继藩又道:“倘若刘公不相信,那就去定兴县问他便是,若是还不信,那就尽管打,用刑,拷打个三天三夜,我相信,他定是诚实的回答,这就是他的主意。” 方继藩心里想,随便你们怎么打,欧阳志要是敢将我招供出来,算我方继藩瞎了眼,再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情在了。 “……” 弘治皇帝有点无言。 刘健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道:“这样说来,这御史所弹劾的罪魁祸首,就是太子和欧阳卿家?”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难道忘了吗?欧阳志前去定兴县,便是要给全天下做一个表率,倘若为人表率,大胆革新,不为人反对,那么儿臣以为,这便是欧阳志的失职了,只有被人骂,被人骂的越狠,越是证明,欧阳志的胆魄非常。陛下啊,当初,人们骂商鞅,也骂王安石,敢为天下先之人,岂有不被人骂的?” “至于修路,儿臣现在,解释什么都是无用,只是认为,既然要修,那就修修试试看,倘若出了岔子,受害的范围,也只在一县之地,可倘若有用呢?” 真的没办法和陛下以及刘健解释啊。 因为这涉及到了经济学的原理,而弘治皇帝和刘公二人,对于两世为人的方继藩而言,形同于是五百年前的老腊肉和老古董,咋解释?不瞎逼逼,还是干吧,结果出来,眼见为实,才是最深刻的教育。 毕竟,方继藩是个老实忠厚的人,和那些靠耍嘴皮子的J货不一样。 弘治皇帝便长舒了口气:“朕只担心一件事,欧阳卿家在定兴县如此苛刻,只恐闹的官逼民反啊。” 这是实情。 收了十一万两银子的税,弘治皇帝都吓着了,小小一个县里,有这么多银子,这给百姓们多少负担啊。 现在这些民脂民膏,还要修路,修了路银子不够,还要借贷。 这……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倘若担心,厂卫在那儿,不是布置了人手么?” 弘治皇帝便瞥了一眼萧敬一眼。 萧敬会意,颔首点头:“奴婢知道了。” 倒是刘健,却更是忧心忡忡,哪怕是厂卫去,又有什么用,真闹到了干柴烈火的地步,一旦发生了民乱,哪怕是立即弹压了下去,不还是朝廷的脸面无光吗?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皇孙回来了。” “什么?” 弘治皇帝一听,豁然而起,他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也懵了,算了算日子,应当不是放假的时候啊,怎么突然皇孙回来了。 其实保育院的事,方继藩早就做甩手掌柜了,毕竟,有朱秀荣呢,这是个好女人,聪慧贤惠,方继藩敢在任何人面前大胆包天的说,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没有之一! 弘治皇帝忙道:“人到了哪里?” 此时,朱载墨却是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他还是老样子,不喜欢让人抱。 朱载墨已不小了,走路越发的稳健,挺壮实的,他背着书囊,入殿,朝弘治皇帝一礼:“孙儿见过大父。” “哈哈……”弘治皇帝的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下了金銮:“你怎么回来了?” “这几日,在学孝道,师母为了让我们实际体会,是以,让我们各自归家,见一见双亲,还需给双亲亲自洗脚哪。” “啊……”弘治皇帝既是欣慰,又是感慨,同时不悦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也是你教的,孩子这么小,怎么可以让他……” 方继藩忙是摇头:“公主殿下教授的,儿臣冤枉。” 弘治皇帝忙是牵着朱载墨,心里倍感亲切,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孙儿,长高了,又长高了。 朱载墨却挣脱了弘治皇帝的手,便又上前,朝刘健道:“见过刘师傅。” 刘健心里暖呵呵的,捋须,心里想,老夫的孙儿,想来也回来了吧,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啊。 朱载墨随即到了方继藩面前,行弟子礼:“弟子见过恩师。” 方继藩摸摸他的头:“乖。” 朱载墨方才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朝方继藩一笑:“大父,孙儿进来时,听说大父在责骂恩师?” 弘治皇帝:“……” 萧敬笑嘻嘻的在一旁道:“殿下……” 朱载墨便道:“大父乃孙儿的至亲,可恩师为孙儿授业解惑,恩重如山啊。大父以后不要骂他了,若是恩师有错,就骂孙儿便是。” 真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啊。 方继藩感动的,不自觉的,站在了朱载墨的身后,然后委屈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其实他很想,来打我呀……笨…… 弘治皇帝苦笑,却随即被朱载墨逗乐了。 要将朱载墨抱起,一面道:“好,好,好,朕什么都应你。” 朱载墨却道:“却不知何故,大父要责骂恩师。” 他问出这些,方继藩一丁点也不意外,这家伙就爱问为什么。 弘治皇帝笑道:“等你长大了,便知道了。” 朱载墨道:“可是孙儿已经长大了啊。” “………” 刘健倒是来了兴趣,道:“殿下入学,也有近一年了,既然殿下问起,那么,老臣就说一说吧。” 他捋须,心里对皇孙承载着无数的期望,一看到皇孙,便觉得心情格外的爽朗,说也奇怪,为啥看到方继藩,心里就莫名的烦躁呢? 刘健竟当了真,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统统都说了出来,他生怕朱载墨不理解,还刻意的详细解释。 弘治皇帝骤然明白了刘健的意思,刘健这是希望让皇孙自小耳濡目染,让皇孙知道,这天下治理不易。 在朱载墨皱着小眉毛,听的极认真。 等刘健统统说完了。 朱载墨便道:“官逼民反?刘师傅,多虑了。” “……”刘健本是带着笑容,可随即,脸色却有点难看了。 他是想教育朱载墨的,比如这君臣的关系,官府与民之间的关系,可谁晓得,朱载墨竟如此有主见,当场说自己错了。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八章:治理有方 被一个幼童指责,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而恰恰,刘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且还是当着皇上的面。 最郁闷的却是,明明被一个孩子反驳,可这个……却真的是个孩子啊,换做别人,你尚且可以气势汹汹的去质问几句,可人家一个孩子,你好意思恼羞成怒吗? 刘健的脸上,微微有些红,却是保持着笑容,没吭声。 他要表现自己很有气度。 方继藩在一旁,却是忍不住乐了,他喜欢朱载墨,真是个好孩子,尤其是看刘健吃瘪的模样,方继藩就觉得心里格外的舒坦。 弘治皇帝却是忍不住溺爱却又是嗔怒的口吻道:“载墨,万万不可无理。” 朱载墨乖巧的点头:“是,不过……”他笑起来,眼帘子拱成了弯月一般:“不过大父,孩儿以为,定兴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实在是大父和刘师傅多虑了。” 他想了想,道:“我可以向大父保证。” “为何。”刘健有点憋不住了。 朱载墨想了想:“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可就是知道,绝不会出任何的乱子,或许过几日,我能想起来怎么解答,请大父和刘师傅放心,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若是你们不相信,这样好了……” 方继藩在旁乐不可支。 朱载墨继续道:“若是那里出了什么乱子,你们便抓了方正卿小兄弟,打他的屁股好了,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最好的朋友!” “……” 方继藩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竟觉得自己的心口,闷得慌,造孽啊,造孽啊,我家正卿吃你家大米了,谁要和你做朋友。 正卿那个臭小子,没出息啊,回去揍他去。 朱载墨也有些急。 他似乎想要讲道理出来,可毕竟是孩子,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便搔头道:“刘师傅,我们打一个赌如何?” “这……”刘健笑着摇头。大家根本不是一个段位,老夫和你打赌? 朱载墨便道:“总之,且宽心便是。” 刘健心里想,皇孙似乎急于想要表现自己啊。 孩子就是孩子,总是恨不得让全天下都认同自己。 他只好安慰朱载墨:“是,是,是,老臣宽心。” 弘治皇帝则摇摇头:“好啦,朕带皇孙去仁寿宫,卿等退下。” 方继藩忙是告辞,一溜烟就跑了。 ………… 定兴县里,大量乔装打扮成富商和过往商旅,甚至是流民、乞儿的人开始汇聚。 为了防止万一,萧敬亲自指挥。 这里距离京师不远,陛下看重的事,就是萧敬最在意的事。 为了显示自己忠诚,他竟直接便服驾临定兴县。 此时…… 定兴县里,一派祥和。 和数不清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却已是暗波涌动。 锦衣卫小旗林丰战战兢兢,拜在了萧敬的脚下。 他不过是一个区区小旗官,在锦衣卫里,毫不起眼。 而眼前这个人,哪怕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锦衣卫指挥牟斌,也被东厂节制着呢。 萧敬背着手,眼睛眯着。 林丰战战兢兢奏报道:“老祖宗,这几日,便听说,许多士绅们,已是怨声载道,似乎在暗地里,会暗中调拨许多人,围了县衙……” “围县衙?”萧敬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这不是作乱吗?” “倒还不至于是作乱,卑下在想,十之八九,他们是想借煽动人,将县衙围住,给那欧阳志施加压力,据说,已有人暗中约定好了,明日卯时三刻之后,齐聚县衙……到了那时,一旦欧阳志弹压不住局面,到时,就少不得请他们这些士绅来缓颊了……” 萧敬眯着眼,原来如此。 士绅们擅长躲在背后用舆情来给官府施加压力,最终再作为和事老的面目出来,看来,这些士绅们是实在是忍受不了欧阳志了,索性,来一票大的。 不过……想来……不会闹出太大的乱子,因为他们的目的,毕竟只是想使欧阳志屈服,而绝不是……造反。 萧敬背着手,笑吟吟的道:“是吗?” “老祖宗,您看,是不是今天夜里,直接拿人?” “拿人做什么?”萧敬鄙视的看了这小旗林丰一眼:“他们有作乱吗?无端拿人,惹来天怒人怨,咱给那欧阳志陪葬?” “这……” 萧敬冷冷道:“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布置在县衙附近,不要轻易动手,只要这些人不是作乱,就由着他们。” 萧敬坐下:“都说欧阳志是个人才,咱也极欣赏他,咱就想看看,他怎么处置这件事,这地方上,和庙堂上不一样,庙堂之上,多少还讲道理……” 他说着,坐下,呷了口茶:“可是……却也要有底线,那就是决不可出任何的乱子!” ………… 刘吉匆匆的跑进了镇守太监的行辕。 “爹,爹……” 刘瑾吃着毛豆,这毛豆煮熟了,撒点盐,味道格外的爽口。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最近吃的肉太多了,吃毛豆,能消化。 刘瑾虎着脸,坐定,随即,便见刘吉进来,扑倒在了地上。 “爹,有新消息。” “说。” “明日……会有人去县衙滋事,许多大户,都已暗中勾结好了,参与的士绅,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大户人家……据说……他们已煽动了无知百姓,到时……” “噢。”刘瑾一面吃着,一面点头:“还有呢?” 刘吉无语,这么重大的事……就一句知道了? ………… 次日一早。 萧敬便起了个大早,他穿着一件商贾的衣衫,直接坐了马车,便抵达了县衙对面的一处茶肆。 在几个护卫的保护之下,他登上了二楼,寻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端起了茶盏,慢慢的呷着茶。 在这县衙附近,萧敬自这里居高临下的俯瞰,便可看到,许多小巷和街面上,早就出现了各色的货郎、行人,除此之外,酒肆上上下下,也都换上了厂卫的人。 足足九百多人,遍布于此,武器也已预备,统统藏在靠道旁的大车里,只要萧敬在此将茶盏一摔,立即便放出讯号,随后,四面八方的校尉和缇骑,便会涌向各处武器的藏放点,随时预备平乱。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些视欧阳志如眼中钉的人,不要做的太过火。 此时,晨曦升起。 萧敬面带笑容,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县衙。 “公公,卯时三刻到了……” 天已微微发亮。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本该是士绅们动用一切力量,煽动无知百姓的时候。 可是…… 街上,依旧还是冷清。 萧敬眯着眼,手指头蜷着,轻轻的叩击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音,只是节拍,却随着他的心情,开始变得越来越急。 哒哒哒…… “来了。”一个校尉躬身,至萧敬耳畔。 萧敬背着手,长身而起,顺着凭栏,便见远处的街道,来了寥寥七八个人。 七八个人? 那七八个人,似乎也显得无措,左右张望。 其中一个道:“曾大哥,杨家的少爷不是说了,到时这儿会人山人海,咱们只要闹一闹,就有好日子过了吗?” “住嘴吧你!”那曾大哥也是脸色苍白,觉得渗人,怎么没人,人呢?他压低声音道:“什么杨家少爷,我们都不认得杨家少爷,你想死吗你,咱们若是来此陈情,这是百姓们活不下去了,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可若是咱们都认识杨少爷,这就是勾结作乱,大里说,叫居心叵测,小里说,也是寻衅滋事!” 他左右看了看…… 人呢…… 七八个人,竟是走的战战兢兢。 越来越没有自信。 起初来时,还是极有信心的。 他们更埠知道,就在这密密麻麻的巷弄之内,还有道旁许多席地而坐的货郎打扮的人,这一刻,内心也是日了狗的。 厂卫出了多大的力啊,九百多个人手,规模空前,几乎是近年来,最大的行动。 可现在……冒头的,就是几个小喽啰。 且这几个小喽啰,也是越靠近县衙,越心凉。 几个人到了县衙门口。 县衙门口如往常一般开了。 那曾大哥脸都绿了,见有人想跪在县衙门口开始嚎叫,他立即一面低头走路,一面嘴唇蠕动:“别轻举妄动,别轻举妄动,事有反常即为妖,别跪啊,别跪,要出事,要出大事的。” 紧接着,几个人磨磨蹭蹭,在门口差役审视的目光之下,假装无事人一般,继续前行。 ……… 萧敬的瞳孔收缩。 见鬼了。 难怪是消息有误? 该死! 他阴沉着脸,道:“取望远镜。” 望远镜送上,萧敬举起,观察着附近的每一处街道,还是……很冷清,完全看不出,有一丁点不同。 白忙活了? ……… 那曾大哥和几个人,还在慢吞吞的走,一脸踟蹰的样子。 却在此时,迎面有人飞快的跑来。 似乎这人,是认得曾大哥的。 曾大哥一见到熟人,打起精神:“你跑什么?” 这人激动的脸都红了:“招工,招工啊,快去,迟了就来不及了,我这不是回家嚷我兄弟嘛,赶紧哪,做一日工,一丁三十个大钱,日结!” ……………… 感谢土豪哥六万起点币的打赏,还有! 正文 第八百七十九章:龙种 那曾大哥一听,懵了。 招工……自己沿途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瞧见。 莫非错过了? 难怪这里如此的冷清呢。 可是……自己好像是……受杨少爷之托,来办大事的。 杨家少爷可不好惹啊,自己还欠他家佃租呢。 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农闲时节…… 突然,他的身后,却是爆发出了欢呼:“三十钱一日呢,三十钱啊。” 三十钱一日,这一个月,岂不就是九百钱,都快一两银子了? 这里可不是京师,而是定兴县。 一个小小的县城,绝大多数人,贫穷,愚昧,没什么见识。 哪怕是三十钱,都不是小数目啊。 两个铜板能买一个大饼呢,一天下来,能买十五个,吃三五天。 这马上要过冬了,婆娘和娃娃,连新衣都没有。 再者说了,现在整什么一条鞭法,纳税得用钱。 “曾大哥,曾大哥……” 身后的人激动的不得了:“快走哪,快走哪……不走就迟了啊……” “可是……”曾大哥刚开了口,随即一跺脚:“去他娘的杨家,他又不养老子,直娘贼,走,去瞧瞧。” …… 萧敬瞠目结舌的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 老半天,还是回不过神来。 总算过了一炷香之后,那小旗官战战兢兢的到了面前:“老祖宗,县里在招工,到处都在张榜,说是只要年轻力壮的,有多少要多少,正午赏一口饭,一日三十钱……县里的几处城门,乌压压的都是人……” “……” 萧敬沉默了。 良久……却是朝着那县衙冷冷一笑:“咱算是明白了,士绅是最难收买的,可小民却是最易收买,一口饱饭,就保准他们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这是釜底抽薪,真是狠哪。欧阳志那家伙……咱算是服气了,方继藩教出来的好徒弟啊。” 说着,他转身,身后一个缇骑忙是给他披上了披风,萧敬将披风一卷,徐徐下了酒肆的楼梯,一面道:“预备马车,咱要立即回京,将所有无关紧要的人,都撤走,这么多人手,留在这里做什么?京里还有这么大正经事等着去办呢。” 众缇骑、番子纷纷拜倒。 那小旗官林丰更是吓的脸色苍白如纸,这一次,提供的消息有误,也不知,接下来会受什么惩罚。 可此时,萧敬已登上了车,坐在这车中宽大的沙发上,在这里,早有人给他泡了一副好茶,他呷了口茶,道:“快马加鞭,可不要耽误了。” ……………… 见了自己的孙子,弘治皇帝便想念自己的外孙了。 宣了旨意,命方继藩领着当方正卿来见驾。 就在这奉天殿。 刘健还在为定兴县的事着急呢,厂卫那边传来了快报,说是可能会有变数。 变数……什么变数…… 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刘健哪里敢怠慢哪,带着李东阳、谢迁以及兵部尚书马文升、礼部尚书张升、礼部尚书王鳌人等,匆匆来见驾。 实际上,虽然定兴县发生的事,虽得到了内阁的有限支持,可各部的尚书,意见却不统一。 好在,这只是一县之地,就算是折腾,也只是一个县,倒还不至于燃眉之急,会有排山倒海的反对声浪,现在更多的人,只是观望而已。 众人行了礼,却见弘治皇帝抱着朱载墨翻看奏疏。 弘治皇帝看的认真。 小小的朱载墨,也看的认真。 见刘健等人来觐见,弘治皇帝没有让朱载墨回避,他有意想让朱载墨耳濡目染,哪怕他还只是个孩子,可这,并非是坏事。 刘健等人刚要开口,却在此时,有宦官道:“陛下,方都尉带着方正卿来了。” 弘治皇帝微笑:“那个孩子……许久不见了,快,让他们进来。” 方正卿一脸沮丧的跟着方继藩,可一进了奉天殿,好奇的打量了一下,显得有些害怕,可等他看到了朱载墨,顿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道:“呀,呀……” 他哇哇大叫:“哇……师兄你也在呀。” 便挣脱了方继藩的手,疯了似得朝金銮上冲去。 弘治皇帝笑呵呵的看着自己的外孙,忙道:“慢一些,慢一些。” 方继藩是懵逼的。 自己的儿子,继承了自己的纯真。 可是一个人过于纯真……显然并不是好事。 孩子啊……作为你的父亲,我真想抽你啊。 朱载墨见了方正卿,也高兴得不得了。 方正卿兴高采烈的上了金銮,才想起什么,忙是要朝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却是一把将他揽过来,上下端详:“和方继藩,宛如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不要多礼,来……” 方正卿便咯咯笑:“陛下,我想和师兄玩。” “去吧,去吧。”弘治皇帝看了一眼下头的刘健等人。 方正卿便抓住朱载墨的手。 朱载墨却皱眉:“我不玩,我要看奏疏。” 方正卿顿时心凉凉了,露出了沮丧的样子。 方继藩的心更凉,沉到了谷底。 朱载墨却拍了拍方正卿的肩:“你坐一边去,几位师傅要向大父奏事了。” “噢。”方正卿乖乖退到了一边。 突的,他又高兴起来,扬起俊秀的小脸:“我站在这里可以吗?” 方继藩:“……” 弘治皇帝看着两个孩子,面带笑容,他只当两个孩子胡闹罢了。 只是,刘健等人,显然是有事要奏,朱载墨爱黏在这里,却也不能将他赶开。 便无奈的朝刘健等人笑笑。 刘健等人,自是理解陛下的心思,故意对此,视而不见,而是正色道:“陛下,北镇抚司,刚刚接到了奏报,定兴县,要出乱子了。” “噢?”弘治皇帝凝眉。 刘健道:“定兴县上下士绅以及举人和秀才,暗中勾结,一百多人,布置了人手,今日清早,似鼓动了数百,甚至数千无知百姓,似要聚在县衙兹事……此事……具体的内情,却还不知,若非是厂卫一直关注着定兴县,怕也未必能有所察觉。” 刘健苦笑道:“现在天色已不早了,只怕几个时辰之前,定兴县已乱成了一锅粥,一旦乱起来,凭借县衙里的这点差役,是无法弹压的,而欧阳侍学,只怕也控制不住局面哪。” 那朱载墨也站到方正卿一边,方正卿忙是拉住他的小手,朝他傻乐。 可朱载墨一听刘健的话,面上却是依然自若的样子,忍俊不禁。 弘治皇帝,却是忧心忡忡起来:“这些人,竟是如此胆大包天!” 弘治皇帝显得愤怒。 刘健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心里想,陛下啊,当陛下决意派欧阳志去定兴县的时候,这些事,就已注定要发生了。 想要改制,何其难也。 天底下,有哪一次变法可以轻易成功,这还只是区区的定兴县呢……若是整个天下呢?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陛下。”王鳌忍不住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王鳌乃是吏部尚书,又是弘治皇帝的老师,他的立场,自是关键无比。 王鳌道:“陛下说他们胆大包天,可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老臣心知肚明,说到底,还是欧阳志去了定兴县,突然变更了祖宗之法,因而才引发了这滔天的民怨。老臣忝为吏部尚书,这欧阳志的履历,是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谓是漂亮的不得了,假以时日,此子若是磨砺一番,少不得,可以委以重任。” “可是……陛下偏偏将他送去了定兴县,又偏偏……哎……而今,百姓对他积怨甚深,一旦闹出了乱子,岂不是将这欧阳侍学耽误了?一旦背负了如此巨大的骂名,他的仕途,只怕是到此为止。” “历来所谓的民变,若是究其根源,无非就在于苛政二字而已,所谓苛政猛于虎,百姓们若是活不下去,岂有不反之理。所以……老臣的意思是,趁着现在局势还能掌控,立即召回欧阳志,万万不可,节外生枝了啊。” 那刑部尚书文涛听了,也忍不住动容,随即道:“是啊,陛下,臣也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 马文升和张升皱着眉,心里天人交战。 刘健木着脸,没有说话。 他未必喜欢变法,可他也知道,现在不变,将来迟早还得变,这个问题,是绕不过去的。 谢迁和李东阳,各自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此时,也是默然无声。 殿中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弘治皇帝抚案,不发一言,显然,对于吏部尚书王鳌和刑部尚书文涛的话,并不认同。 方继藩正想说什么。 此时,一个稚嫩的声音道:“王师傅,这话大错特错了。” 方继藩抬眸看去。 呃…… 他发现一个问题。 朱载墨这个家伙,跟他爹一般,特爱抬杠。 王鳌一脸惊讶,看着朱载墨。 这是谈正事的时候,弘治皇帝哪怕在疼爱自己的孙子,也容不得他这般胡闹。 弘治皇帝正色道:“载墨,不得无礼。” …………………… 第四章送到,受到了一些批评,嗯,受教了,谢谢大家。 正文 第八百八十章:上阵父子兵 朱载墨听了弘治皇帝的话,便不吭声了。 王鳌乃是帝师,而朱载墨是陛下的孙子,这中间,哪怕是有皇族和臣子的鸿沟,作为皇孙,当面质疑王鳌,也是不应当的。 方正卿忙是握紧朱载墨的小手,似是安慰。 朱载墨倒是心平气和。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他徐徐在金銮上踱了几步,却突轻轻将手搭在方正卿的头上,摸了摸:“朕登极以来,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紫禁城,更是巍峨壮观,令人舒适了。直到朕住进了这里。” 他顿了又顿:“太祖高皇帝的祖法,朕在年幼时,一字一句的读过,心里忍不住佩服高皇帝,高皇帝真是高山仰止,让人无法直视,后世子孙,俱都要仰仗他的马上之功,以及订立的成法,才可以安天下。直到当今天下,户籍政策开始败坏,隐户日多。”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弘治皇帝发出了一声叹息:“当今之天下,非太祖高皇帝时的天下,可为何,所行的,还是旧日之法呢?朕并不比太祖高皇帝圣明,却深知,天下现在弊病丛生,王师傅方才所言,朕都听到了,可是王师傅……朕今日不除旧革新,难道要让后世的子孙后代们来吗?”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今日朕求革新,明日,或许朕今日的革新,也成了旧法,朕的子孙们,也非要变不可。世上没有恒古不变之法,这是人之常理。” 他回头,目光笃定,凝视着王鳌:“所以无论如何,朕也要试一试,不试怎么知道,不能成功呢?王师傅和诸卿,显然有人对此不以为然,甚至会担心,会害怕,害怕朕一意孤行,而触怒天下,这有何不可呢?” 弘治皇帝坐定:“今不除旧弊,朕的儿孙,就要担此重负;那么,就让朕来吧!” 他敲了敲案牍:“朕意已决!” 王鳌和刑部尚书文涛心沉到谷底。 王鳌只好拜倒:“臣万死,只是……现今……” 弘治皇帝镇定自若道:“萧敬,已去了定兴县!” 王鳌打了个寒颤。 萧敬,不只是一个伴伴这样简单,他还是东厂的厂公,陛下的言外之意,还不明白吗?这即是说,厂卫已经做好了准备,任何人违背了天子的意志,一旦动乱,立即弹压! 只恐……要酿成血光之祸了。 王鳌不禁道:“陛下,倘若……倘若天下因此而怨声载道呢?” 弘治皇帝肃容:“英国公、魏国公、平西侯、黔国公、定国公等,已巡诸营!” 王鳌打了个寒颤。 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那文涛脸色更是苍白如纸,忍不住垂泪:“陛下可想过,身后之名?” 弘治皇帝想了想:“朕在做对的事。” 殿中陷入了尴尬之中。 王鳌和文涛对视一眼,他们已知,陛下的心思了。 不惜一切代价。 王鳌皱眉:“哪怕是变法,可天下人都认为,欧阳志在定兴县,图利西山钱庄,引发了百姓的愤恨,变法是好的,祖宗之法,也未尝不可以变,可借着变法之名,倒行逆施……” 方继藩一听,要原地爆炸了。 本来他一直都在旁观者。 他不喜欢成为主角,虽然自己很英俊潇洒,且具备了所有主角一般无以伦比的人格魅力,兼具了智慧和高瞻远瞩。 可做主角,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他一直在旁观。 可你居然侮辱我的门生……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什么叫图利,一个借贷,一个放款,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事。” 王鳌心里有些寒,他不认同天子,可对天子,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只要陛下决心孤注一掷,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陛下一条道走到黑。 可一听方继藩的话,气炸了:“府县之中,有官道即已足够,修路,对百姓而言,便是沉重的负担,想一想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缺衣少食,又有多少百姓,饥寒交迫,可官府却将这么多的钱粮,浪费在这上头,方都尉,你还有良心吗。到时,百姓们怨声载道,势必不满,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继藩道:“没修路的时候,也不曾见百姓能吃饱喝足!” “你……强词夺理!” “你才强词夺理,你口生疮!” “……”王鳌怒极,好哪,骂人了你,可一听这声音,不对劲,循着声音看去,却是方正卿鼓着眼看着自己。 “你,你们……” 合着他们父子两个人跑来骂人哪,偏偏王鳌是吏部天官,是有脸的人,难道抓着一个孩子骂一顿。他想要跺脚…… 方正卿气咻咻的道:“你骂我爹,我打死你!” 低头要去寻点什么趁手的东西…… “……” 方继藩倍感欣慰,男儿,就该有血性啊,今日见儿子如此,血性的一面算是毕露无疑,像我。 “哼!”王鳌冷哼一声,却是无计可施,他便道:“陛下,老臣身体,有所不适,恳请陛下恩准,容老臣告退,将养几日……” 刘健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王公这是气坏了吧,这时候,朝廷还需稳定才好,王鳌是个有分量的人……他忙道:“王公息怒。” 王鳌突然眼睛红了:“老臣哪有有什么怨言,只是担心陛下啊,担心的是,一旦放手厂卫,大加杀戮,却只因为修路而起,图利的不过是钱庄……陛下没有从中得利,却要背负昏聩的骂名,这……值得嘛……” 弘治皇帝心里一沉,一见王鳌滔滔大哭,脸色缓和下来。 只是此时,却断不能退让,他起身,拂袖道:“王师傅若是身体有疾,就先休息几日吧,朕的两个孙儿来了,朕要带他们前去见太皇太后……” 说着,一左一右,拉着二人,下了金銮,便要起驾。 众人见陛下震怒,纷纷拜倒:“臣等死罪。” 弘治皇帝却绷着脸,耳边,依旧听着王鳌的哭泣声,却不为所动。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握着他们的小手,给了弘治皇帝信心。 那么是背负骂名,这个骂名,与其让皇孙来背负,不如,朕一体承担…… 他已行至殿口,门口的车马,已是预备好了。 却在此时,一个宦官匆匆而来:“陛下,萧公公,回来了。” 弘治皇帝一愣。 果然,看到那萧敬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跑来。 殿中,众臣灰心冷意,哪怕是刘健,也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杀戮,而心里沉甸甸的。 一听萧敬来。 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了一下。 等他们随之出殿,萧敬却已到了圣驾面前,拜倒:“奴婢见过陛下。” 其实萧敬是一路坐车来的,车里很舒服,倒也不累,可他故意气喘吁吁的样子,就是深谙陛下的心理,这样才显得,自己劳苦功高。 弘治皇帝低头,看了萧敬一眼。 王鳌在后,凛然道:“萧公公,定兴县发生了什么事?” 他身躯颤抖,似乎等着这噩耗传来。 萧敬见君臣们一个个脸色铁青,忙道:“发生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啊!” “……” 弘治皇帝目光一闪,面上露出不可置信。 王鳌冷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还是有事发生,你萧敬欺君罔上!” 王鳌素来刚烈,这也是为何,他任吏部天官的原因。 萧敬立即道:“陛下,王公冤枉奴婢啊,奴婢亲自去了定兴县,哪里敢欺君罔上,那定兴县,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鳌一脸错愕。 弘治皇帝也震惊起来:“难道是北镇抚司,报错了?” 你们不是说,定兴县要出事了吗?不也是你们厂卫的人说,士绅和不少有功名的读书人暗中勾结一起,会有大事要发生吗? “这没有错。”萧敬点头。 见萧敬承认,所有人,更加的不解了。 既然没有报错,为何没有事发生。 “奴婢到了定兴县之后,确实查到了不少的蛛丝马迹,有不少的士绅已安排妥善了,他们鼓动了数千人,就等今日大清早的……围了县衙,奴婢为了防范于未然,早调拨了无数的人手,随时戒备。” “可谁知道,奴婢布置的密不透风之后,专等有人来寻衅滋事,可……最后,那县衙里,竟是门可罗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后来,奴婢方才知道,那些预备滋事的百姓,浩浩荡荡,清早就要自县城各处城门进去,可到了城门口,却听说……县里在招工……” 招……招工…… “招什么工?”王鳌糊涂了。 “招工修路啊。”萧敬觉得王鳌是白痴:“王公莫非不知,定兴县已实施了一条鞭法,即便是徭役,也直接用税银来折算了,官府有了银子,预备修路,这么多的银子,自然需要雇佣大量的劳力,各处城门,将这募工的榜文一贴,让人在城门口宣读,那些浩浩荡荡顺着城门进入县里的人,便走不动道了,九头牛都拉不走,将那募工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 “服徭役?”弘治皇帝忍不住道。 “现在不叫服徭役了,服徭役是逼着人去,现在,叫招工!”萧敬言之凿凿道。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一章:皇孙好 朱载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孩子说出的话吗? 黑色……和白色。 小小一个孩子,只一个黑白二字,却将民区分了出来。 可细细思量,却令人心里发毛。 白色的民,和黑色的民,是不一样的。 所以,孔圣人虽是说了一大通,所谓的民为本,说了这么多的仁政,可事实上呢……谁是民的问题,却没有人去提,更没有人敢去提。 聪明的人,认清了谁是民的本质,他们占尽好处,所以默不作声,闷声享受特权。偶尔拿出四书来,宣扬教化一番,还能标榜自己爱民如子。 不太聪明的人,也认不清这个本质,陷入一种自以为是的感动之中…… 可现在…… 这个半大的孩子,却用他的眼睛,观察到了问题的本质,毫不犹豫的将这尖锐的问题,戳了出来。 刘健等人,心竟有些慌了。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重新打量着朱载墨。 朱载墨道:“孙臣之所以认为,绝对不会出什么大事,请父皇安心。正是因为,孙臣在想,所谓的变法,不正是让王金元这般,白色的民受损吗?可是黑色的民呢?他们受损了吗?” “他们既然没有受损,可为何会闹出乱子呢?孙臣读过一些史书,历来只知道,当政者不仁,黑色的民们过不下去了,于是揭竿而起,陷入乱治循环之中……所以,倘若父皇派去定兴县的,是一个糊涂官,白色的民们受损,定当会怂恿人滋事;可若派去的,是一个欧阳大师兄这般的能吏,以他的手腕,怎么会被一群白色的民所左右?” “这些问题,孙臣有很多疑惑,起初,想不通,民竟有黑白,可为何,没有写入史书之中,也没有写入四书五经之中,或许是因为,孙臣只勉强能识文断字,粗看过一些书,学识还不够渊博的缘故吧,所以……孙臣去问了王师兄……” 王守仁…… 这一下子…… 所有人都明白。 王守仁这厮,贼坏贼坏的,可你不得不佩服他,他教授人学问,很有道理,能把许多事,讲的很透。 连方继藩,有时都远不及他。 朱载墨朗声道:“师兄却说,问题就在这里,天下的民,有许多种,可是圣人为何要一语概括呢,这是因为……孔圣人之世时,所谓的民,本就是国人啊。什么是国人,与公卿同姓者方为国人,出了城郭,外头统统都是野人,是奴隶,他们本就非人。” 朱载墨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听的心惊胆颤。 弘治皇帝凝视着自己的孙子。 朱载墨继续道:“这是一千多年前的学问,一千多年前,还是只有周天子,有诸侯,有国人,有野人的时候。可圣人的学问,已传至一千多年,人们还抱手着四书五经,大父,四书五经是好的,孔圣人能开创儒学,自有其了不起之处。可是……大明天子的恩典,难道只沐浴给白色的民,可对黑色的民,却可以无视吗?” “前几日,刘师傅说起定兴县的事,他说民愤极大,孙臣就在想,这是白色的民,民愤极大,可他们本就受了大明无数的恩典,朝廷给予他们无数优渥的待遇,现在,只不过希望,他们能够和穷苦的黑色之民一样,缴纳税赋而已,他们便生了怨恨,大父,所谓的君君臣臣,该是这样吗?孙臣认为,定兴县绝不会乱,很简单,白色的民生了怨恨,他们会痛骂,他们会裹挟许多无知且愚昧,没有读过书的黑色之民,故意滋事。可是……终究,欧阳大师兄在定兴县做的事,没有令黑色之民,生出愤慨之心,怎么会乱呢?” “欧阳大师兄,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因为王师兄都这样厉害,大师兄,怎么会不厉害呢……” 说到此处,朱载墨的眼里,放出光芒。 他小小的脑袋里,有无数的疑惑,而能为自己解惑的,却都是这些从各地赶回京师来的师兄们。 “只要欧阳师兄能分辨出黑色和白色之民,不给白色之民,利用黑色之民滋事的机会,那么……白色之民,所有的手段,都不堪一击。大父,大明的皇帝,是天下人的父母,浩荡的皇恩,理应惠及天下,而不是一小撮的人,倘若如此,那么才是天子失德。白色之民,是皇帝的臣民,为天子的,理应爱护他们,可黑色之民,亦是天子的骨肉,岂可偏颇?” 弘治皇帝本是绷着脸,一脸严肃,听到此处,眼眸里,竟突然多了几分柔和,他看着自己的孙子,听着孙子说的话,心里头,有一股莫名的东西,在涌动。 方继藩在旁,看着这小妖孽,虽知道,这家伙定是从王守仁等人那儿学来和归纳的,可心里,不免在想,我方继藩,也是有孙子的人,可我那孙子,除了吃……哪里懂这么道理啊。 刘健等人,满是骇然,他们惊骇于,一个孩子,竟可将他们藏在心底却不敢吐露的道理,统统说了出来。 朱载墨道:“平时,总是白色之民,叫嚷的最凶,总是他们的声音,最大。总是他们说的话,都有道理。而黑色之民,不懂什么道理,如孙臣亲眼所见的黑色之民一般,他们勉强能吃饱,有衣穿,便感恩戴德,哪里懂什么道理。可是……若是所有人认为,为政者不公,只袒护着白色之民,放纵黑色之民被欺辱,被漠视,有白色之民,在称颂着天下如何太平,江山就可永固,这就错了。匹夫一怒,尚可以血溅五步,千千万万的匹夫,他们平日随意被作践,随意被欺辱,随意被践踏和捉弄,他们挨饿,他们受冻,他们如猪狗,可一旦,他们无法忍受了,那么……盛世太平,君君臣臣,礼法纲纪,什么圣君,什么仁政,统统都会毁之一炬,短短数年,便要天翻地转……” 弘治皇帝听的心惊肉跳。 “这才是大父想要革新的初衷,不过是大父希望对黑色之民好一些,让他们喘一口气,为的,也是大明江山,可以延续,不革新,才会使天下干柴烈火……可大父若当真愿意将自己的恩泽,沐浴给天下所有百姓,无分黑白。又为何要担心,引发民怨呢?” “……” 朱载墨说罢,后退一步,双手抱起,朝他的大父作揖行礼:“这些,是孙臣所见所闻,也是孙臣从师兄们那儿所学的道理,孙臣可能讲的不好,还请大父莫怪。” 谦谦君子,宛如美玉。 哪怕他的话,颇有锋芒,直指了某些刘健、王鳌等人不愿触碰,也不敢去直视的东西。 可他的行为举止,依旧使人感受到了那股子与众不同的风采。 方继藩心里一动。 竟有几分感动。 这……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弟子啊。众弟子之中,想不到,我至爱,且未来最有前途的,竟是这个娃娃。 这……不正是自己穿越而来,满心想要贯彻的理想吗? 我方继藩,三观奇正,兼济天下的情怀,却被这大染缸染得面目全非,可今日…… 方继藩突然心弦一动。 他想起了自己的初心,那时自己还单纯的可爱,也是一个孩子……也曾……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沉默着,不发一言。 萧敬错愕的看着皇孙。 这世界怎么了,怎么现在是人都在自己耳边谈爱民、仁政、百姓疾苦哪…… ………… 刘健凝视着朱载墨,他的眼眸里,闪烁着什么。 李东阳此时却道:“皇孙说的不错,天下之民,无分黑白,俱为皇帝之赤子,此言……正合圣人之意。” 他开了这么个口子,所有人看向了李东阳。 此时,哪怕是方继藩,也佩服起李东阳起来。 李公的脑子好,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可方继藩有时,挺羡慕朱载墨的,他无论说什么,都会有一群这个世上最有权势和最聪明的人,尽一切办法,为他诠释,并且,使他的话,不为人所反感。 若换做是自己说,哼哼,小方说的很好,可小方知道的太多,来,为平民愤,杀了脑袋,祭旗! 李东阳此言一出。 所有回过神来的人,纷纷捋须,终究……他们垂垂老矣,见识过世上太多太多的事,他们或许看着朱载墨这个固执的孩子,却忍不住,回想到了当初满是为天下开太平,满是情怀和抱负时的自己。 刘健眯着眼,咀嚼着李东阳的话,拜下,感慨道:“陛下,此好圣孙也!” “圣孙一言,使老臣醐醍灌顶,天子者,上天之子,兆民之君父也,皇恩如雨露,自当均沾兆民,老臣……钦佩……” 他是真的钦佩。 只不过,顺道,将朱载墨的核心思想,故意突出了雨露均沾! 否则,难免会使人认为皇孙之言,过于刻薄。 谢迁眼眶有些发红。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折腾,有了个皇孙,而这皇孙……说实话,小小年纪,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这……何止是聪慧这样简单。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二章:好圣孙 王鳌和那文涛,面色苍白。 这一句句的话,不正是在戳他们的心窝子吗? 人是复杂的,复杂到,根本无法用好坏来评价一个人。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是彻彻底底的好人,也绝不可能,大多数都是丧尽天良,臭不要脸的坏人。 正因为这等复杂,所以王鳌一方面,他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他乃帝王之师,享受着万千人的称颂,和数之不尽的名誉。 可与此同时,他显得守旧,他不愿接受天下的动荡。他有许多门生故吏,他们都不赞同定兴县所发生的事。 王鳌认为陛下做错了,也认为,欧阳志的行为,带有某种危险性。 可你若说王鳌如此激烈,是因为他有私心,却又过于用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更多的,王鳌更像水中的一片落叶,随波逐流,他对陛下,还是有感情的。 可当圣孙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沉默了,哪怕他的内心,依旧还坚守着自己所认为的原则,可在此时,他也只能沉默。 他不禁热泪盈眶,眼角湿润,看着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无论他怎么想,他能有此道理,就已是上天对于大明的恩赐。 这种寒窗苦读时,满脑子君君臣臣,等进入了仕途,伴驾在天子左右,一辈子,都在为所谓的皇恩所奔走,此时,才会有如此的感触。 文涛心里也在感慨……他无话可说。 哪怕他是被指责的白色之民。 方继藩上前,忍不住摸了摸朱载墨的头,这时候,作为朱载墨的恩师,自己是应该说点什么的,方继藩感慨道:“真是好孩子啊,听圣孙一言,便想到这些日子的含辛茹苦,没有白费,为师,很是欣慰……”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小小年纪,怎么会懂这个道理呢? 哪怕是这个道理,有些锋芒,带着些许的偏激,实在不该是皇孙应当说的,哪怕心里明白,也该烂在肚子里。 可一个孩子,本就不该有城府的啊。 这个孙儿……真是……真是…… 弘治皇帝一言难尽,想哭,于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方继藩一句为师,方才让弘治皇帝醐醍灌顶。 保育院! 也只有保育院,方才能教授出这样的孙儿。 若不是打小,就在保育院里,教授他读书,他怎么会知道论语,知道孔圣人,小小的孩子,身边没有了宠溺他的至亲,总会乖巧一些。 倘若没有保育院的郊游,这郊游的本意,既是让孩子们出去走一走,想来,也有体验民间疾苦的本意吧。 民间疾苦四字,想要体验,何其难也。 一个人,若是长大成人,他的思维,怕也难以转变,即便让他多去体验,想要改变,怕也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可是……一个孩子,就不同。 朱载墨能有此疑问,想来是因为……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黑色的民,那些在阴暗角落里,永远发不出声音,不被皇孙贵族们所察觉到的一个群体。 这黑色的民,想来早已在朱载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有了见闻,自然就产生了疑惑,于是,向人求教。 这才有了以王守仁为首的一群师兄们,针对性的教学。 这个话题,可能会有些深。 可这等耳濡目染……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别有意味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其实很想问,香姨是谁。 可话未出口,终究又吞回了肚子里。 他了解方继藩的,不是一个坏人,除了有些小毛病罢了。 于是吁了口气,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你辛苦了。” “不辛苦。”方继藩正色道:“儿臣心里,只有欣慰。” 弘治皇帝背着手,此时,他对朱载墨,带着好奇:“那么朕来问你,你以为,定兴县,可以继续下去吗?” 堂堂皇帝老子,居然去询问孙子的意见,这本身就有些啼笑皆非的事。 可现在,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看着朱载墨。 他们倒未必是真的想倾听朱载墨的意见。 一个孩子,再怎么懂,所知的也是有限。 他们只是想看看,皇孙是否还有惊人之语而已。 朱载墨想了想:“可以。” “为何?”弘治皇帝目光温柔,他是爱极了这个孙子。 朱载墨正色道:“大父所行的新法,只是对白色的民,利益有所触动,可是这种触动,其实是有限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也是他在税法改革之中,尽力避免的问题。 虽然这一次要对士绅们动刀子。 可弘治皇帝毕竟不是激烈的变革者,他要的税,又不是天下士绅的命。 朱载墨道:“白色的民,固然会极力反对,可是,他们岂敢谋反不成?大父是个好皇上,可也不是轻易拿捏之辈,大父此前,就命诸公侯,巡视诸营,这一次定兴县,厂卫尽出,就足以证明,这一切,其实都在大父的掌控之中。” 弘治皇帝一愣。 自己的心思,居然都被朱载墨猜透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载墨道:“白色之民,只能借他们的哭告,来使大父回心转意而已。可对于黑色之民,此举,却能大大的减轻他们的负担。革新最难的,其实不在庙堂之上,真正难的,在于谁来主持这个革新。定兴县,乃是大师兄主持,他既为孙臣的大师兄,自有无数的过人之处,只要有他在,就绝不会有下头人阳奉阴违,也不必担心,故意有人借着革新,肆意胡为。王师兄和孙臣说过,王安石变法,是好的,可为何不能成功,是因为敌人太强吗?不,他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并且掌控了朝政,可他的变法,终究还是无法实现,其根本就在于,在地方上,变法的条文下来,地方的父母官们,却视变法为蛇蝎,怎么肯尽心尽力的按照变法来行事呢?他们定会表面上,支持变法,背地里,却是阳奉阴违,从中作梗,故意歪曲王安石的本意,使黑色的民们,非但没有得变法之利,反而受变法之害,假以时日,于是无论黑白之民,都是怨声载道,人们对于变法,便深恶痛绝了。”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诧异之色。 那个王守仁,到底教授了圣孙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朱载墨随即道:“所以,变法的根本,不在于陛下的本意是什么,也不在于,其章程如何的完美和无懈可击。问题的根本,在于欧阳大师兄,而孙臣,对于大师兄,慕名已久,想来,他一定能够成功。所以,大父尽管放心……”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可是……只靠一个欧阳志吗?” 朱载墨乐了:“大父,孙臣有许多的师兄,也有许多的师侄啊……” “……” 透彻! 方继藩心里乐开了花。 不是我方继藩吹牛,说起教书育人……谁记得上我方继藩……的门生王守仁! 弘治皇帝微笑:“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侧目,看向刘健等人:“诸卿以为呢?” 刘健等人顿时开始琢磨起来,细细一琢磨,竟也骇然。 历朝历代,多少次的变法,哪一个变法,不是完美无缺,那些变更的法令,简直可称之为天下大同的典范,从商鞅的变法,再到王莽,到王安石,无不如此。 可是…… 真正成的,又有几人。 明明最完美的法律,结果却沦为了笑柄,为此,许多人认为,是法度出了问题,人们为此,而争论不休,可细细琢磨……皇孙的话……竟是很有几分道理。 根子,在一群愿意去变法,愿意去推动这些新政的……人! 刘健硬着头皮,他无话可说:“陛下,皇孙说的有道理。” 弘治皇帝方才心里的压抑,却是一扫而空。 皇孙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有一种朕后继有人的畅快之感,虽然,皇孙有些口没遮拦,没有多少城府,可这无关紧要。 弘治皇帝继续看向谢迁。 谢迁和李东阳心里都苦笑,却还是乖乖点头:“臣也以为,皇孙所言,有道理。” 弘治皇帝看向王鳌。 王鳌:“……” 他摇了摇头,随即道:“陛下,皇孙能有此见识,乃我大明之福,此天佑大明啊。” 马文升等人,也不知该说啥好。 他们为朝廷忧心忡忡,总认为,这一变法,天下必乱。 陛下何必要啃这硬骨头呢。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的人,哪一个不是位极人臣,未必真要牟取什么巨大的利益,他们在于的是名。 他们恐惧于,这可怕的变法,将他们彻底的沦为陛下的帮凶…… 可是…… 这变法,似有一些曙光,似乎……也并非情况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所以……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老老实实承认,圣孙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弘治皇帝眯着眼:“你们说的对,他真是一个……让朕喜爱的好孩子啊。朕得此孙,此生无憾。” ………… 第四章送到,累的骨头都散架了,明天,咱们继续。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三章:朕得此孙 此生无憾 王鳌和那文涛,面色苍白。 这一句句的话,不正是在戳他们的心窝子吗? 人是复杂的,复杂到,根本无法用好坏来评价一个人。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是彻彻底底的好人,也绝不可能,大多数都是丧尽天良,臭不要脸的坏人。 正因为这等复杂,所以王鳌一方面,他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他乃帝王之师,享受着万千人的称颂,和数之不尽的名誉。 可与此同时,他显得守旧,他不愿接受天下的动荡。他有许多门生故吏,他们都不赞同定兴县所发生的事。 王鳌认为陛下做错了,也认为,欧阳志的行为,带有某种危险性。 可你若说王鳌如此激烈,是因为他有私心,却又过于用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更多的,王鳌更像水中的一片落叶,随波逐流,他对陛下,还是有感情的。 可当圣孙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沉默了,哪怕他的内心,依旧还坚守着自己所认为的原则,可在此时,他也只能沉默。 他不禁热泪盈眶,眼角湿润,看着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无论他怎么想,他能有此道理,就已是上天对于大明的恩赐。 这种寒窗苦读时,满脑子君君臣臣,等进入了仕途,伴驾在天子左右,一辈子,都在为所谓的皇恩所奔走,此时,才会有如此的感触。 文涛心里也在感慨……他无话可说。 哪怕他是被指责的白色之民。 方继藩上前,忍不住摸了摸朱载墨的头,这时候,作为朱载墨的恩师,自己是应该说点什么的,方继藩感慨道:“真是好孩子啊,听圣孙一言,便想到这些日子的含辛茹苦,没有白费,为师,很是欣慰……”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小小年纪,怎么会懂这个道理呢? 哪怕是这个道理,有些锋芒,带着些许的偏激,实在不该是皇孙应当说的,哪怕心里明白,也该烂在肚子里。 可一个孩子,本就不该有城府的啊。 这个孙儿……真是……真是…… 弘治皇帝一言难尽,想哭,于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方继藩一句为师,方才让弘治皇帝醐醍灌顶。 保育院! 也只有保育院,方才能教授出这样的孙儿。 若不是打小,就在保育院里,教授他读书,他怎么会知道论语,知道孔圣人,小小的孩子,身边没有了宠溺他的至亲,总会乖巧一些。 倘若没有保育院的郊游,这郊游的本意,既是让孩子们出去走一走,想来,也有体验民间疾苦的本意吧。 民间疾苦四字,想要体验,何其难也。 一个人,若是长大成人,他的思维,怕也难以转变,即便让他多去体验,想要改变,怕也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可是……一个孩子,就不同。 朱载墨能有此疑问,想来是因为……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黑色的民,那些在阴暗角落里,永远发不出声音,不被皇孙贵族们所察觉到的一个群体。 这黑色的民,想来早已在朱载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有了见闻,自然就产生了疑惑,于是,向人求教。 这才有了以王守仁为首的一群师兄们,针对性的教学。 这个话题,可能会有些深。 可这等耳濡目染……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别有意味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其实很想问,香姨是谁。 可话未出口,终究又吞回了肚子里。 他了解方继藩的,不是一个坏人,除了有些小毛病罢了。 于是吁了口气,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你辛苦了。” “不辛苦。”方继藩正色道:“儿臣心里,只有欣慰。” 弘治皇帝背着手,此时,他对朱载墨,带着好奇:“那么朕来问你,你以为,定兴县,可以继续下去吗?” 堂堂皇帝老子,居然去询问孙子的意见,这本身就有些啼笑皆非的事。 可现在,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看着朱载墨。 他们倒未必是真的想倾听朱载墨的意见。 一个孩子,再怎么懂,所知的也是有限。 他们只是想看看,皇孙是否还有惊人之语而已。 朱载墨想了想:“可以。” “为何?”弘治皇帝目光温柔,他是爱极了这个孙子。 朱载墨正色道:“大父所行的新法,只是对白色的民,利益有所触动,可是这种触动,其实是有限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也是他在税法改革之中,尽力避免的问题。 虽然这一次要对士绅们动刀子。 可弘治皇帝毕竟不是激烈的变革者,他要的税,又不是天下士绅的命。 朱载墨道:“白色的民,固然会极力反对,可是,他们岂敢谋反不成?大父是个好皇上,可也不是轻易拿捏之辈,大父此前,就命诸公侯,巡视诸营,这一次定兴县,厂卫尽出,就足以证明,这一切,其实都在大父的掌控之中。” 弘治皇帝一愣。 自己的心思,居然都被朱载墨猜透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载墨道:“白色之民,只能借他们的哭告,来使大父回心转意而已。可对于黑色之民,此举,却能大大的减轻他们的负担。革新最难的,其实不在庙堂之上,真正难的,在于谁来主持这个革新。定兴县,乃是大师兄主持,他既为孙臣的大师兄,自有无数的过人之处,只要有他在,就绝不会有下头人阳奉阴违,也不必担心,故意有人借着革新,肆意胡为。王师兄和孙臣说过,王安石变法,是好的,可为何不能成功,是因为敌人太强吗?不,他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并且掌控了朝政,可他的变法,终究还是无法实现,其根本就在于,在地方上,变法的条文下来,地方的父母官们,却视变法为蛇蝎,怎么肯尽心尽力的按照变法来行事呢?他们定会表面上,支持变法,背地里,却是阳奉阴违,从中作梗,故意歪曲王安石的本意,使黑色的民们,非但没有得变法之利,反而受变法之害,假以时日,于是无论黑白之民,都是怨声载道,人们对于变法,便深恶痛绝了。”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诧异之色。 那个王守仁,到底教授了圣孙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朱载墨随即道:“所以,变法的根本,不在于陛下的本意是什么,也不在于,其章程如何的完美和无懈可击。问题的根本,在于欧阳大师兄,而孙臣,对于大师兄,慕名已久,想来,他一定能够成功。所以,大父尽管放心……”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可是……只靠一个欧阳志吗?” 朱载墨乐了:“大父,孙臣有许多的师兄,也有许多的师侄啊……” “……” 透彻! 方继藩心里乐开了花。 不是我方继藩吹牛,说起教书育人……谁记得上我方继藩……的门生王守仁! 弘治皇帝微笑:“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侧目,看向刘健等人:“诸卿以为呢?” 刘健等人顿时开始琢磨起来,细细一琢磨,竟也骇然。 历朝历代,多少次的变法,哪一个变法,不是完美无缺,那些变更的法令,简直可称之为天下大同的典范,从商鞅的变法,再到王莽,到王安石,无不如此。 可是…… 真正成的,又有几人。 明明最完美的法律,结果却沦为了笑柄,为此,许多人认为,是法度出了问题,人们为此,而争论不休,可细细琢磨……皇孙的话……竟是很有几分道理。 根子,在一群愿意去变法,愿意去推动这些新政的……人! 刘健硬着头皮,他无话可说:“陛下,皇孙说的有道理。” 弘治皇帝方才心里的压抑,却是一扫而空。 皇孙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有一种朕后继有人的畅快之感,虽然,皇孙有些口没遮拦,没有多少城府,可这无关紧要。 弘治皇帝继续看向谢迁。 谢迁和李东阳心里都苦笑,却还是乖乖点头:“臣也以为,皇孙所言,有道理。” 弘治皇帝看向王鳌。 王鳌:“……” 他摇了摇头,随即道:“陛下,皇孙能有此见识,乃我大明之福,此天佑大明啊。” 马文升等人,也不知该说啥好。 他们为朝廷忧心忡忡,总认为,这一变法,天下必乱。 陛下何必要啃这硬骨头呢。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的人,哪一个不是位极人臣,未必真要牟取什么巨大的利益,他们在于的是名。 他们恐惧于,这可怕的变法,将他们彻底的沦为陛下的帮凶…… 可是…… 这变法,似有一些曙光,似乎……也并非情况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所以……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老老实实承认,圣孙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弘治皇帝眯着眼:“你们说的对,他真是一个……让朕喜爱的好孩子啊。朕得此孙,此生无憾。” ………… 第四章送到,累的骨头都散架了,明天,咱们继续。 正文 第八百八十四章:朕意已决 弘治皇帝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而后道:“来人,将孩子抱去仁寿宫吧。” 说着,背着手,重新进入了奉天殿。 方继藩给了方正卿一个杀人的眼神。 方正卿不以为意的样子。 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匆忙道:“陛下,时候不早,儿臣该告退了。” 弘治皇帝想了想:“也好,正卿就留在宫中住一日。” “是。”方继藩汗颜。 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方继藩匆匆告辞。 …… 弘治皇帝升座,看着诸臣,他左右四顾了这些肱股之臣们一眼。 而后,他徐徐道:“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这是朱载墨尚且都懂的道理,朕也就不赘言了,朕视白民如子,亦视黑民为子弟,眼下,各种纷乱,朕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诸卿,看定兴县就是。” 刘健等人明白了弘治皇帝的意思。 成败在于定兴县。 与其在此争论不休,倒不如,继续看这定兴县就是。 多说什么,都是无益。 这小小一个县,到底会成为什么样子,到时,自可看清了。 王鳌本想说什么,可细细一思,陛下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眼下,众臣还处在震撼之中,皇孙所言的这些道理……真是可怖啊。 ………… 仁寿宫。 朱载墨追着方正卿到了一处偏殿。 偏殿里,油灯冉冉,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肤色如雪,凝着柳眉,微翘的鼻子微微垂下,她一双眸子,落在灯下,灯下是一部书。 朱载墨便不追方正卿了,蹑手蹑脚的到了女孩儿身后,越过女孩儿的青丝,看着书。 他咳嗽:“你也看论语?” 女孩儿抬眸。 方正卿见了女孩儿,哇哇大叫:“姑姑,姑姑,这我姑姑。” 女孩儿微微皱眉,等见是方正卿,才露出笑容。 朱载墨便坐到女孩儿身边道:“我们一起读书。” 方正卿急的不得了:“说好了你来追我的呀……我们一起玩儿。” 女孩儿沉默了会儿,训斥方正卿道:“你就知道玩,不读书,就不明理。” 朱载墨乐了,道:“他还状告他爹和女人亲亲。” 女孩儿:“……” 方正卿见二人都是一脸嫌弃自己的样子,顿时……心凉凉了,便无精打采的退到一边去,眼眶带着微红。 明明自己看的真真切切,明明就是自己的爹在亲亲,可为啥,好像所有人都在责怪自己一般。 他躲在殿柱之后。 朱载墨却和女孩儿二人一起凑着脑袋,朱载墨念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不错的,读书理应时刻温习,唯有如此,每一次温习,不但可强化记忆,每一次读来,又有不同的感受。你是小藩吗?你生的我已不认得你了,我叫你姐姐好不好。” “是姑姑。” 朱载墨不以为意,继续和方小藩读书。 读了片刻,抬头:“正卿呢?” 方正卿蜷在殿柱后头,鼻子里吹着鼻涕的泡泡,呼呼的要睡着了,一脸幽怨的模样。 朱载墨再殿里绕了一圈,方才寻到了他:“正卿,来,陪我读书。” 方正卿用鼻孔吹破了一个泡泡,摇摇头。 朱载墨便上前,拉着方正卿的手:“那我继续追你,你快跑。” 方正卿想了想,又摇摇头。 朱载墨皱起眉来。 “师父亲亲的事,你怎么可以乱说,要杀头的。” “我……亲眼瞧见了。”方正卿道:“他将舌头都伸……” “好了!”朱载墨无言,这个智障:“以后不许对人说了。” 方正卿委屈的揉着眼睛:“我……我……我心里难受的很,我要回家,我不和你们玩了。” 朱载墨叹了口气:“好了,别生气了。” 方正卿脸哭花了:“我……” 朱载墨只好道:“明日我们就上学,打徐鹏举!” “我……”方正卿红着眼睛,还想再说,可一听,小小的身躯微微一震,撇着的嘴突然微微上扬,破涕为笑:“好啊,好啊。” ……… 一旁,女孩儿依旧低头看着书,懒得去理两个小破孩子。 ………… 清早。 孩子们陆续入了保育院。 照以往一样,大家开始进行晨练,此后,用过了早饭,便开始学习。 正午时,所有人吃过了饭,便是小小的休憩一番。 而朱载墨只打了一个盹儿,便如往常一般,到了书斋。 书斋里,王守仁伏案,提笔,写着什么,听到了脚步声之后,抬头,看了朱载墨一眼,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温柔:“殿下又来了?” “师兄。”朱载墨郑重其事的朝王守仁行了个礼,随即,便跪坐在了王守仁对面的蒲团上:“昨日我……” “我已知道了。”王守仁平静的道:“你说的很好。” 朱载墨颔首点头:“是,大父听了很高兴。” 王守仁打量了朱载墨一眼:“你打架了?” “我……”朱载墨羞愧的点头。 王守仁叹了口气:“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是……” “没有可是。”王守仁道:“时候不早,现在开始,如往常一般,你来说出你的疑惑,我来回答。” “好。”朱载墨点点头:“恩师真的和人亲亲了?” “……”王守仁脸憋红了,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虽然……他觉得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可为尊者讳,乃儒家的根本:“不该知道的,不要乱问。” 朱载墨道:“为何恩师要亲亲呢?” “……”王守仁抬头看了一眼房梁,他道:“你长大了,自然知晓了。” “师兄会和人亲亲吗?” 王守仁:“……” “和恩师相比,恩师重要,还是亲亲重要……” 王守仁长吐出一口气:“人有七情,可若朝能闻道,夕死可矣。” “看来师兄更爱恩师。”朱载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不知在恩师心里,是师兄重要,还是亲亲重要。” 王守仁一口老血要喷出来,挑拨离间啊。 “师兄,你没有事吧。” 王守仁道:“今日师兄有些乏了。” ………… 西山钱庄的银子,如数的拨发出来。 紧接着,西山建业已组成了一个建设的团队,由几个熟悉工程和道路修建的匠人带头,接着是数十和上百来个各道工序的工头抵达了定兴县。 所有的规划,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沿着官道进行修建,这是大明一条真正意义,县城连接京师的道路。 正因如此,不但要保质保量,而且……工期还需抓紧。 负责这个工程的,乃是方继藩的徒孙常威,常威具有十分丰富的工程修建的经验,而今,他已有了博士的学职,就在不久之前,他的一篇关于井田平铺竹筋之法,上了第七期的求索期刊,他的这个方法,确实加固了道路,使沥青的道路,有更大的承重。 常博士计算了工期,将所有定兴县招募的两三万劳力,编入各个工序,由专门的匠人带着,而后,做了预算,同时定制了所有的材料。 他来来回回的沿着官道,走了几趟,哪些地方,是什么土质,哪一些地方,地势较低,都详细的制定了整改的计划。 为了保证工期,整个工程队,一分为二,一队自定兴县开始修建,一队沿着新城既有的线路。 勘测地形,绘制图纸,路基用碎石夯实,而后平铺竹筋,再搅拌混凝土,将混凝土倒入,最后在抹平,验收,再接下来,便是倒入沥青…… 有了一群成熟的匠人,且劳动力充足,两三万的劳力,浩浩荡荡,这些劳力,对于工程队而言,几乎不需太多的成本。 除此之外,工程队专门定制的混凝土马车和运输材料的马车浩浩荡荡…… 这是一个示范工程,关系重大。 常威每日几乎只能睡两个时辰,他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怠慢,哪一道工序出了问题,都可能使他彻夜难眠,进行整改。 与此同时……欧阳志也出现在了定兴县的工程段,他带着无数的士绅,一条混凝土路已经开始向北延伸,而士绅们,一个个脸色惨然,他们受邀来此,心里却是复杂无比。 交了这么多税,结果,全被这个县令,洒在了地上,这和丢进水里,有什么分别? 可他们对于欧阳志,却是又敬又畏,经过了几次折腾,每一次,他们想搞什么小动作,结果……却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更可怕的是,每一次他们希望自己对这欧阳志咬牙切齿时,却很快,这股子恨意,又被新的恨意所取代。 那个镇守太监,真不是人啊。 现在已经越来越猖獗了,不但要吃,还要打包了带走,他的爪牙,遍布在定兴县,张牙舞爪…… 这县里,竟除了欧阳志之外,没有人敢制这些该死的帮闲,好几次,这些帮闲欺男霸女,都是欧阳志挺身而出,为大家讨还了公道。 士绅们看了看刘瑾,再看看欧阳志,两项其害取其轻,居然发现……欧阳县尊,虽不是东西,可胳膊拗不过大腿,这欧阳县尊,竟还算是好的。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五章:王圣人教你带兵 对于士绅们而言。 死太监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可欧阳志再如何,还是可以沟通的对象。 既然暂时整不跨这欧阳志,此人背景太大,寻常的手段,又不是他的对手……且此人虽是心狠手辣,可是很快,有人摸透了县尊的脾气。 他只按法度来办事。 只要没有触犯他的规矩,该交的税,老老实实的缴纳,那么,你做什么,他一概不管,甚至,倘若你遭受了麻烦,他也乐于为你排忧解难。 一行士绅跟着欧阳志身后,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大工地,许多人心里哀叹,这都是银子哪,且绝大多数,还是自个儿的银子啊。 劳力们卖力的夯实着路基,混凝土则是人工搅拌,一个个大锅炉子,下头烧着火,将沥青熬的沸腾。 欧阳志远远的眺望,远处,常威快步行来,向欧阳志行了个礼:“见过师叔。” 欧阳志背着手,笑吟吟道:“如何?” 常威道:“人员足够,技艺也是现成的,所以这工程的进展,极为顺利。”他眉飞色舞,定兴县有的是劳力,有这么多的人力,干起来就快多了:“先前的时候,还有些不太熟练,可现在,过去了半个月,无论是采石,运输,搅拌还有泥匠,现在都熟练都了,一日,可以修两百多米呢,好在这道路是现成的,只需在原有的道路上,拓宽一些,这些地,本是官府所有,倒也无碍,不需花费多少工夫,现在是两头并进……请师叔放心,只要银子和人力管够,学生一定尽力而为。” 太痛快了,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常威和带来的匠人,又都有丰富的建造经验,这毕竟不是后世的高速路,不过是夯实了土地,铺上碎石,填充混凝土,抹上沥青罢了,倒不需专门开山架桥。 这北方,都是大片的平原,哪怕是有山岭,也尽力绕过去,所以,进展很顺利。 欧阳志笑吟吟的点头:“你王师叔修书来,这匠人们的伙食,可要管够。不只如此,各队的匠人和劳力,可挑选一些精壮的,让他们适当的,寻一些娱乐,蹴鞠如何?就来蹴鞠吧,我做主了,县衙里拿出三百两银子出来,各工程队出一点人,组成蹴鞠队,操练一下,每隔一旬,便让大伙儿歇一歇,看看蹴鞠队决胜,胜者,赏银一百五十两,次者银百两,最次的,银五十……” 常威一脸错愕,身后的士绅捂着自己的心口,又是捶胸跌足,想死。 “师叔……这……” 欧阳志笑吟吟的道:“你王师叔既是郑重其事的修书来,自有他的道理,按他的话去做就是了。” “是。” 这就怪了…… 常威一头雾水,这个时候,竟来蹴鞠…… 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吧。 嫌银子多? 可师叔有命,他哪里敢说什么,忙道:“学生明白了。” 而身后的士绅们,却一个个面面相觑,竟是不知所以然。 日子没法过了啊。 说实在的话,现在都已经不是银子的事了。 自那该死的刘瑾来了之后,成日登门,见天就来,一顿都不落下,你不好好招待,他还不高兴,四处纵容恶奴盯着你,让人寝食难安。 这里头,流失了多少利益。 可你要去状告他,细细算来,人家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能告他什么?他是太子身边的人,告也告不倒,反而可能因此而得罪他,到时被他惦记上,谁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 而欧阳志,要的只是你的税,还有你藏着的隐户和隐田,利益受损就不说了,还成天被他恶心,今日他要修路,明日,他还要拿出银子来,弄什么蹴鞠。 这……是人干的事吗? 欧阳志却是面无表情……只背着手,却已踩着泥,到工地上去了。 可士绅们却没有跟上去,因为……他们的鞋是新的,踩在泥地里,斯文何在?不知道的人,还当自己是泥腿子呢? 他们目送着,欧阳志走远……心里真是忧愤无比,于是窃窃私语:“这是将自己的银子,不当银子啊,民脂民膏,他就拿来这般的挥霍。” “吁……噤声!” ………… 弘治皇帝心情不错,给太皇太后问过了安,他早命人将皇孙的话,记了下来……此时,他拿起记下的话,反复的咀嚼,看着看着,忍不住乐了。 有这样的孙子,夫复何求? 这辈子,也知足了。 却在此时,萧敬快步行来:“陛下……” 弘治皇帝道:“何事?” 萧敬道:“刘健求见。” 弘治皇帝颔首:“叫来吧。” 刘健入殿,显得有些匆忙:“陛下,淮河……泛滥了。”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明白了什么:“这即将过冬,何以泛滥?” “这……”刘健长长的叹了口气:“近些年来,天象迥异,许多灾情,实是防不胜防啊。” 弘治皇帝皱眉:“既如此,当立即命人,前去修筑河堤为宜,卿家看,派谁去好?” 刘健道:“为了一劳永固,老臣以为,此次治水,万万不可轻忽,只是,当下工部尚书身子不好……臣……” 弘治皇帝突然道:“刑部尚书文涛,从前也在工部任职,对于治水,经验丰富,这些年来,淮河水患频繁,朕想要一劳永逸,就势必,发动浩大的工程,这可是与十万百姓息息相关的事,若是寻常人,朕不放心,不妨,就命他钦命前往,如何?” 刘健想了想:“老臣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如此浩大工程,户部的钱粮……” 弘治皇帝苦笑:“从内帑里拨付一些吧。” 刘健便如吃了定心丸:“若是内帑拨付,老臣以为,既要治河,就要惠及子孙万代,不计一切代价……” 弘治皇帝是懵逼的。 朕出钱,所以就可以不计一切代价…… 可刘健心里急啊。 淮河水患,久治不愈,从前的治理,都是小打小闹,发动数千人,修筑一下溃堤,难得今日陛下爽快,那自当是共襄盛举。 弘治皇帝叹口气:“上章程来吧。” 摇摇头。 显得有些无奈。 ………… 方继藩收了一封书信,一看这书信,便有点急了。 狗娘养的,不要钱的吗? 他捏着书信,寻到了书斋里,书斋里,王守仁和在学里逮了空的朱载墨相对而坐。 一见到方继藩进来,王守仁和朱载墨都起身:“见过恩师。” 方继藩面带笑容,风淡云轻的点头,看了朱载墨一眼:“你又打徐鹏举了?” 朱载墨镇定自若的道:“回恩师的话,他让我打的,他自己说,有本事你打我呀。” “……” 方继藩竟是无言。 这个要求,确实有点过份了。 方继藩便道:“你先出去,为师和你的王师兄有一些话说。” 朱载墨乖乖的噢了一声,作揖:“学生告退。” 方继藩落座,随即,看着王守仁,将书信摔在了案牍上,想骂娘,可看着一脸平静的王守仁,最终忍住了,露出笑容:“伯安啊,近来可好啊?” “恩师。”王守仁道:“一切安好。” 方继藩道:“你爱踢蹴鞠?” 王守仁摇摇头:“不喜欢。” 方继藩忍不住不吐不快了,毕竟他是一个耿直的人:“可你他娘的为啥修书给你的大师兄,然他在匠人和劳力之中,挑选蹴鞠的队员,还让他们进行训练,隔三差五,进行决胜,这不要银子的吗?哪怕是不要银子,就不怕耽误工期?这工期耽误一日,这么多的人员,这么多的车马还有物料,可都是银子啊。” 王守仁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想了想:“恩师可曾带过兵吗?” “……” 方继藩觉得……王守仁这是反天了,居然敢羞辱为师,好吧,为师没带过兵,咋了,吃你家大米了? 王守仁很平静的道:“恩师可知道,为何,蒙古人,失了天下吗?” “……” “因为治河。”王守仁斩钉截铁的道:“这么多的百姓,突然聚集在了一起,按理来说,治河是善政,也是元朝君臣们,难得做的一桩好事。可最终……无数的劳力,到了黄河之后,反了,于是天下闻风而动,烽火四起,最终,我太祖高皇帝脱颖而出,兼并诸强,驱逐鞑虏,才有今日的天下!” 方继藩忍不住道:“可这和带兵有什么关系,和蹴鞠又有什么关系?” 王守仁微笑:“这里头的关系,太大了。百姓们被征募起来,在一起修河堤,按理来说,他们所做的,乃是造福天下的事,可为何,他们会反呢?” “因为天下苦元已久。” 王守仁摇摇头:“这当然是原因,可还有一个巨大的原因,那就是,数十万人聚集在了一起,而前元的官吏,对其管理不善的缘故啊,若是恩师带过兵,一定会有此感受,那就是,无数的青壮聚集,可作为主帅,想要命令他们,想要指挥他们,就必须让无数的官吏或是武官,代为传达和管理他们……”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六章:热血沸腾(感谢大土豪的百万打赏) 王守仁道:“恩师,十数万人啊,但凡有一些人,对朝廷心生怨恨,或是抱有其他的意图,散布一些消息,这么多人,辛苦的劳作,疲惫不堪,若是得知,自己的粮食,被上头克扣了,又或者,有时,饮水没有及时供应,他们的怨恨,就会与日俱增。” “人一旦聚在了一起,原先胆小如鼠的百姓或是寻常的兵丁,他们的胆子,就会比天还大。他们会愤怒,会绝望,会痛骂,甚至……一些大胆的人,开始尝试着,去挑衅上官,哪怕是再优秀的人,也顾及不到每一个民夫和士兵,而一旦有人挑衅成功,人们就会对上官,不放在眼里。可一旦上官立即严厉的将挑衅者弹压下去,恶狠狠的惩罚,其他人,也会滋生出兔死狐悲的心理。” “恩师认为,他们一开始就想造反吗?” 方继藩觉得头疼,摇头。 王守仁微笑:“不,他们并不想造反,他们哪怕知道上头克扣了粮食的传言,十之八九,不过是子虚乌有的谎言,他们也乐于,跟着好事者去起哄,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去附和这些好事者,并没有什么坏处,哪怕是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人顶着,而一旦上官们退让,他们也能从中谋取利益。” “人与众是不同的,正因为如此,所以韩信自称汉高祖,不过能带十万兵马,再多,便是极限,而他韩信带兵,方可多多益善。可见……人越多,想要稳住人心,使他们乖乖听从你的命令,很难!” “学生让各队之间,选拔出蹴鞠队,本意……就是让各队之间通过蹴鞠的对抗,来分散他们对于上官的抱怨,将他们的精力,宣泄在蹴鞠之上。让他们各队之间,滋生出竞争的意识,只有他们卯足了劲,希望在每一个旬日时,自己所支持的蹴鞠队伍能够获胜,他们也能从中分享到喜悦,那么……他们在劳作和茶余饭后,势必会将所有的精力,统统放在蹴鞠之上……满脑子想的是,各个蹴鞠队的胜算,哪怕再有人想要鼓动他们,也难以营造什么声势了。” “……” 方继藩有点发懵。 蹴鞠流氓? 相互殴打? 当然,他们打得,肯定不是上官,各队的蹴鞠迷们,少不得相互较劲。 将人彻底的分化开,再将他们的精力,统统消磨掉…… 这……方继藩一脸一下子明白了。 王守仁道:“所以将兵之人,绝不会让士卒们清闲下来。诚如欧阳大师兄,带领数万人,在那里修桥铺路一般,这修桥铺路,哪怕是给了他们足够的钱,他们对于工钱很是满足,起初自是欢欣无限,可这修桥铺路,何其的辛苦,又是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时间一久,一旦有人图谋不轨,则可能出乱子,恩师,这也是学生……建议他们建立蹴鞠队的原因,几百两银子的赏金,百来个人挑选出来,练习蹴鞠,即可将祸端防范于未然,有何不可?” “你说的有道理。”方继藩倒是乐了:“蹴鞠?” 蹴鞠他在这个时代是见过的。 这蹴鞠给他的感觉便是,难度颇高,对于球员的素质有点难度。 想要练习,只怕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才是,可是对抗性,却又欠缺了一些。 “那就用足球,换一种规则,不只要让那定兴县的球员们来踢,咱们西山书院以及西山的屯田所,都要组建球队出来。他们那儿获胜的球队,还可和西山这儿决胜出来的球队,来一场总决赛,最后的赏金,一千两银子。伯安啊伯安,难怪为师如此欣赏你,原来……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你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为师倒是觉得……你已继承老为师,七八成的衣钵了。哈哈,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方继藩眼睛眯起来:“到时,这总决赛时,咱们要举行一场巨大的赛事……” 足球的好处就在于,它比蹴鞠难度低,却没有这么多花哨,无非是双方派出十一个人,直接进行对抗罢了,甚至完全不需要技巧性,临时拼凑起来的球队,就可以进行对抗。 若如蹴鞠一般,既要用脚、膝、肩、头等部位控球,又要将球射入风流眼,这难度太高了,不适合推广。 方继藩说着,便激动起来,取了纸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将足球大致的规则讲出来。 后世的所有运动,但凡能够风靡的原因,其实并不在于它有多花哨,恰恰相反,它最大的优势在于普适性,规则简单,容易上手,成年人可以玩,便是半大的孩子,也可用来嬉戏。 所以方继藩只随口提了几句,王守仁顿时明白了。 方继藩道:“你再修书给欧阳志,告诉他,就按这个规则,球,这两日,给他送去。” 说着,方继藩便去制球去了。 想要制球,倒是简单。 因为从宋朝开始,就已出现了充气的球了。 如今,西山这儿,已有了橡胶,这橡胶外头蒙上一层皮,更是绝好的足球材料。 只需寻了几个匠人来,一夜之间,数十个球,便制了出来,命人用快马,送至定兴县,随即,西山这里也开始张贴了榜文。 组建足球队。 一时之间,许多生员们,倒是来了兴致。 他们都练习弓马,就算是文学院的生员,也有专门的晨操和晨跑等锻炼项目,一群精壮的大男人,虽是明白事理,用心苦读,学习各种技艺,可人却总有空虚和寂寞的时候,这足球队的征召,却一下子,引起了许多的注意。 一时之间,在课余之时,各个学院,已经屯田卫所,甚至是飞球营,以及农庄的庄户,纷纷组建出了大大小小的足球队,虽都是草台班子,可在西山,很快便开辟出了几个足球的训练场地,一群人带着球,在球场上驰骋,起初,还只是因为大宗师方继藩的命令,可很快,许多人开始喜欢上这规则简单的足球运动了。 几乎每日,傍晚吃过了晚饭,各个球队,便纷纷约定了,出现在球场,开始时,只是有一些人在围观,到了后来,有兴趣的人越来越多,哪怕是不少人下了工、下了学,疲惫不堪,也乐于跑过来,围在此瞧一瞧热闹。 ………… 朱厚照埋头于制造蒸汽机车的传动系统。 数十次的试验,却都失败了。 这令他很是恼火。 每一个难关卡着,都令他脾气暴躁起来。 外头,时不时传来欢呼,朱厚照抬起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外头出了何事?” “在蹴鞠呢……不,是在踢球,殿下,可热闹了。” 朱厚照撇撇嘴:“踢球而已……啥……啥叫踢球?” 他抬起眼,看着同样污浊不堪的一个巧匠。 “呃……学生很难解释。”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这些日子,几乎要疯了,于是便放下手中的图纸:“走,出去走走吧。” 出了研究所,远处的阔地上,却已是人山人海,此时霞光落下,洒下金黄的余晖,朱厚照疾步上去,进入了这里三层和外三层的人海,随即……便见那阔地之上,两组人马围绕着一个滚动的球,不断的抗争。 穿着红衣的人,衣上标了‘乙’号的标签,他疯狂的带着球,无数人为之鼓舞和欢呼,而迎面而来,数个蓝衣人,疯狂的迎面拦截。 红衣‘乙’号身侧的队友冲出,为他护航,乙号眼看着对手冲来,抬腿,狠狠一脚,脚下的球顿时飞出,在半空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圆弧。 而在球门前的守门员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球,随即,身体朝着那球扑去。 扑空了…… 无数人发出了嘘声。 可随后,那球似也改变了方向,砰……朝着球门的围栏,狠狠的砸去……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了喝彩。 朱厚照的眼睛,看着一动不动,犹如石化一般,直勾勾的看着。 另一边,方继藩则没有去凑热闹,他拿着望远镜,坐在楼里,一面和王守仁等人笑呵呵的道:“这一次,屯田队必胜,张信这家伙,太蠢了,亏得我如此器重他,真恨不得将他揪出来,狠狠打他一顿。” 王守仁不断的抬着望远镜:“飞球队的体力不错,这屯田队,已经油尽灯枯了,这沈傲……似乎一直都在蓄养着精力,他想要后发制人。” 方继藩翘着脚,真的很后悔,没有收门票啊。 不过……这球队的水平,其实都很次,完全靠着蛮力在竞技罢了,这也没办法,才刚开始呢,所谓的战术,所谓的技巧,现在统统都需重新摸索。 “不好,打起来了!”刘文善脸色铁青,举着望远镜,大呼! 方继藩一听,气炸了,又打起来了? “LIU氓!”方继藩恨铁不成钢的举起望远镜,便看到,那球场之上,双方开始推搡起来,裁判想要上前阻拦,将人拉开,结果,一窝蜂的人一拥而上,对裁判拳打脚踢。 方继藩叹了口气:“紧急送医吧,看来,又要换裁判了,张贴榜文,勇于做裁判的壮士,薪俸翻倍!” ………… 哭了,又一个百万打赏,终于……老虎又上了一回广播,还是英俊可爱,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土豪(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老虎这个舔狗,做定了。 正文 ,明天补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七章:知我者谓我心忧 朱厚照看着有点发懵,眼花缭乱的。 可这世上,或许其他的东西,他无法理解和接受,可如何玩闹,朱厚照却是再能理解和接受不过了。 他眼里放光,随即冷笑,朝着身边一人道:“一群白痴,进攻时竟没有人拱卫左右两翼,这足球,和行军布阵一般,岂是蛮干的。” 不多时,便见一群医学生抬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出来。 那人在担架上大叫:“打错了,打错人了,我们无冤无仇,无冤无仇啊……” …… 可观看的观众,却是兴奋的嗷嗷叫。 进球和打裁判,都是能引发观众们兴趣的燃点。 于是,欢呼和口哨声,直冲云霄。 人们津津乐道的议论着两个球队的优劣,各自的球队球迷,痛骂着该死的裁判如何偏颇。 整个西山,无论哪个团体,俱都组建了足球队,各种关于球队的传闻,亦是甚嚣尘上。 工学院的球队在数日之后,也成立了。 队长朱寿带着一帮子钳工、铣工们,日夜埋头操练。 方继藩却没心思亲自下场去踢球,他自认自己脾气比较暴躁,生怕裁判们受不了。 哪怕是天气越来越冷冽,也阻止不了人们的热情。 奉天殿,弘治皇帝感受到了寒意。 京师已连下了几日的雪。 弘治皇帝便每日猫在奉天殿里。 “陛下……”萧敬疾步而来,他身子微微的佝偻,低声道:“淮河那里……出事了。” 弘治皇帝恍然。 他抬头,看了萧敬一眼:“何事?” “民夫哗变,说是不满差人克扣粮食,有一个打头的,自居自己是伏虎天王,杀了官差,聚众数千上万人,袭了钦差的行辕,文公差一点,便落入贼手,被人救下,连夜赶回了京师……现在……他人就在外头。”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 他皱眉:“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工程实在浩大……”萧敬苦笑,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原本是征民夫万人,可朝廷急于要治本,所以这一次,工程量大了一些,招募了七八万民夫……” 弘治皇帝皱眉,其实这也是为何,每一次大工程,都是钦命朝中高官亲自去督促的原因,地方父母官,能征发数百人上千人,已是极限,若是上万人,非要巡抚亲自出马不可,可再往上,就是各部的部堂出马了。 为的,就是要防范于未然…… 弘治皇帝痛惜的道:“贼人现在如何?” “各地的卫所,已是倾巢而出,前往弹压,幸得魏国公及时动作……诛了一些贼人,其他贼人,只好流窜,想来,不会滋生什么大患……” “可朕从内帑掏出来了这么多的钱粮,现在却没了啊。”弘治皇帝并不觉得欣慰,他摇摇头:“召文涛。” 刘健等人,却是前脚来了,他们似乎也听到了消息,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时间点,就出了事,当初陛下愿意从内帑里拨付钱粮的事,大家高兴的像过年一样,谁曾想到……这才两个月不到的功夫…… 文涛一副狼狈的样子,入殿,拜倒,哽咽的道:“臣文涛,万死!”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的瞪着他,狠狠的拍了拍案牍:“何至如此?” 文涛带着哭腔道:“臣不敢辩驳,这……这实是臣疏忽了。谁料那招募的民夫之中,竟是混入了不少的白莲教的贼子,他们混迹其中,成日造谣,老臣略有耳闻,命人捉拿了不少,本以为,只要将人拿了,杀鸡儆猴,便可相安无事,谁料……” 这里头,说起来也太复杂了。 现在是冬天,农闲的时候,正好修筑河道,朝廷的粮草是充足的,可不少拉来的壮丁,显然有所怨言,为了安抚这个情绪,文涛还让人给了一些工钱打发,可还是出事了。 这么多人聚众一起,任何事,都会无限的放大,哪怕是一个流言,都会使人生出不安,而一旦有人带头,对抗平日督促他们的督工或是差役,其他人要嘛是冷眼旁观,要嘛,就跟着起哄…… 文涛泣声道:“怪只怪,老臣不懂徐徐图之的道理,只巴望着趁着农闲时,赶紧完工,可万万料不到……”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无能!” 无能二字,吓的文涛打了个哆嗦。 弘治皇帝冷声道:“发生这样的大事,定是官吏欺民的缘故,固然贼子可恶,可若非如此,何以酿此大祸,命有司立即彻查此事,文卿家,你戴罪,听侯处置吧!” 文涛脸色苍白。 当初,高兴的过了头啊。 满朝上下,都是欢欣鼓舞,预算一再提高,征募的民夫,越来越多,为的,就是想一次性解决水患,毕竟,这一次天子掏钱,现在陛下有银子,还不少。 文涛万念俱焚:“臣……万死……” 起身,又行了礼,方才怏怏告退。 弘治皇帝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他看了一眼随来的刘健等人,刘健一脸惭愧。 作宰辅的,真是难啊,上头,要应付天子,下头,又是百官,可哪一个大臣是省油的灯,三不五时,就有篓子来,此次靡费的钱粮,有数十万之巨,结果……一场人祸,统统毁于一旦,那这河堤,还要修吗? 他忙道:“老臣万死……” 弘治皇帝摆摆手,努力的克制自己:“好好的善后吧,大理寺和都察院,要好好彻查文涛,以及相关的官吏,对于贼子,能招抚的,招抚可,弹压亦可,这是魏国公的事。” 刘健等人,羞愧的无地自容:“臣明白,臣等,这就去办。” 弘治皇帝挥挥手。 “马卿家……”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 那马文升预备要走,听到陛下的传唤,忙是驻足:“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前些日子,朕听你说易经,讲这命卜之术,卿家何时,对这个有兴趣了?” “这……”马文升汗颜道:“这只是臣的小小爱好。” 弘治皇帝苦笑:“朕倒觉得,近来有些流年不利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吗?卿家何时开始学的?” 马文升遮遮掩掩,却又不敢欺君,只好道:“臣不敢隐瞒,臣前些年,也是流年不利,喝凉水都塞牙缝,请了不少的算命先生来测算,可大多都不准,后来臣有些急了,索性,自己……来琢磨着命理……”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本想开口说,朕也想算算,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便挥挥手:“这是旁门左道……” “是,是,臣惭愧。” 弘治皇帝摆摆手。 弘治皇帝随即,低头看着奏疏,心里略有不安。 银子没了。 他之所以没有发怒,是因为想等此事彻查之后,再作决定。 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吓尿了:“陛下……” “太子在做什么?”弘治皇帝语气很平静。 萧敬心里想,陛下心烦意燥时,就问太子,问了太子,便更生气…… 他心里叹了口气,支支吾吾。 弘治皇帝道:“还在制他那会动的车。” “是,是,不过偶尔……” “偶尔?”弘治皇帝一脸疑惑的看着萧敬。 萧敬不敢隐瞒啊,他拜下:“偶尔踢球。说是……总决赛……” 踢球…… 弘治皇帝疑惑的看了萧敬一眼:“蹴鞠?” “差不多。” 弘治皇帝摇摇头:“这个家伙啊,朕是懒得教训他了。” 萧敬笑吟吟的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突然道:“什么是总决赛?” “好像是说,许多球队决胜,最后选出最强的两个队,进行决胜,前些日子,就选拔出了两支球队,一支是定兴县的采石队,还有一支,便是太子殿下……组成的……组成的……” “组成的什么。”弘治皇帝面上风淡云轻,眼睛盯着奏疏,不过显然,他没什么心思在奏疏上。 萧敬踟蹰了好久,才道:“‘狗裁判不公’队!” “……” 弘治皇帝脑子有点懵。 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细细琢磨和推敲了老半天,也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样的脑壳,才想出这么个玩意。 弘治皇帝便长叹一声:“他也难得玩闹,就让他闹一闹吧,朕不想管他。” 虽是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怅然。 主要是心情有些不好,于是突然道:“比赛何时开始?” 萧敬哭笑不得的道:“还有两个时辰。”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低头看了一眼奏疏,觉得索然无味:“去西山走一走?” 他说着,将奏疏推到了一边,当家太难了,哪怕是再怎么缜密,最后总会发现,有一个察觉不到的地方,会掉了链子。 想着无数的钱粮打了水漂,想着贼子们还未招抚和剿清,想着文涛的无能……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朕今日,什么心思都没有,去看看太子吧。” 萧敬觉得这去看看太子,和去打一打太子差不多的意思,有点吓尿了,自己……这算不算泄露了太子的机密?太子殿下,不会又记恨上吧。 …… 今天早起,第一章,昨天的会补回来,大家算好。再感谢一下百万打赏的土豪同学,老虎要为你唱歌,土豪你累不,要不要揉揉肩,捶捶背。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八章:吾皇万万岁 西山,早已是人山人海。 球场上,热闹非凡,今日乃是旬日,恰好书院沐休。 从定兴县,也来了一千多人,除了球队,还有不少主动来观赛的劳力。 采石队的球员,个个身材魁梧,他们是从定兴县各个球队中脱颖而出,顿时在定兴县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而‘狗裁判不公’队乃是半途杀出来的黑马,在此之前,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么个不起眼的队伍,居然一次次淘汰了许多的球队,最后一举夺得了西山的冠军。 在第六个裁判被打的面目全非之后,这一次的总决赛,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 甚至……在球场附近,早已准备了十几匹快马,他们会将比赛的过程,以每一盏茶的功夫,轮流飞马送去定兴县,传递战况。 在定兴县,今日也是不必上工,许多的匠人和劳力也都聚集起来,专门等候着战报。 比赛还未开始,球场的阶梯看台上,就有数不清的人用各种缝制的布条张挂起来,在人声中随风飘扬,而人头攒动,哨声和喧闹直破云霄。 而从定兴县来的球迷,则成为了重点的保护对象,他们被谨慎的安排在一个单独的位置,四周组织了数百个飞球营的士兵,保护他们的安全。 飞球营的士兵,手中举着藤牌……组成了人墙。 在上空,则有飞球在飘荡,根据下头的比赛得分,张挂出不同的比分布条。 如此,所有人若是看不清球场上的比分,只需一抬头,分别是红色、蓝色的两个飞球,便各自会张挂出不同的比分,以供人观看。 当然,最热闹的,还是西山彩业推出的博彩业务。 方继藩是最讨厌赌博的。 赌博坏人心术,而且导致无数家庭破碎,作为一个三观奇正,心怀天下之人,方继藩在西山和定兴县严厉的禁止了外围的赌博。 这是根本的原则问题,凡是有私下博彩者,都是严惩不待。 可为了增加娱乐性,西山彩业也适当的推出了小额的博彩业务,一张博彩票,只需两文钱,一顿饭而已,再根据不同的输赢,适当的调整了奖金的多寡。 西山彩业刚刚开张,只是瞬间,五万张彩票便销售一空,人们对于球赛的博彩,倾注了无数的热情。 于是乎,彩业不得不继续开始加印彩票,在定兴县,在西山,无论是匠人,是劳工,是农户,是生员,是商贾,人人都捏着彩票,激动人心的等待着比赛的开始。 ………… 此时,方继藩则悠悠然的坐在楼里,这楼距离球场并不远,用望远镜,便可以观摩到比赛。 几个弟子安静的在一旁侍奉,不只如此,连朱秀荣也来了。 朱秀荣陪坐在方继藩的身边,只是依旧有些无法理解,为何这么多男人,对于一个球,竟倾注了无数的热情。 此起彼伏的声浪,传到这里。 朱秀荣似乎觉得这般的抛头露面不好,显得有些拘谨。 不过方继藩却不以为意,倒是让人意外。方继藩甚至低声对朱秀荣道:“我买了三百张彩票,赌太子殿下能赢,你等着瞧吧。” 王守仁、刘文善、江臣、唐寅四人,束手立在一边。 王守仁也是很无法理解,这足球会突然之间一下子风靡起来。 在他看来,明明这足球,比之蹴鞠要简单的多了,无论是观赏性,还是技巧,比蹴鞠都相差甚远,可蹴鞠固然也颇为流行,可现在看来,其流行的程度,却比足球差得远了。 “比赛还未开始吗?”方继藩看着几个徒弟问道,显得有些不耐烦。 “马上两个球队就要入场了。”唐寅道。 方继藩颔首点头,却是怡然自得的道:“万万想不到啊,为师的门生居然没一个杀进决赛的,为师这是情何以堪啊,你看那些挖石的苦力,还有那些成日拿着扳手,四处瞎晃悠的家伙……噢,对了,有一点最重要,所有的球员入场时,交代下来没有,要搜身,万万不可像上次一般,有人带着家伙去踢球了,这群LIU氓,没有一丁点体育精神!” 唐伯虎便连忙回道:“这一次,安防严格了许多,恩师放心,不会出错的。” 方继藩这才放下了一些心,低头,呷了口茶。 却在此时,王金元气喘吁吁的跑上了楼,焦急地道:“少爷,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方继藩眼眸一瞪,豁然而起道:“又打起来了?” “不是。”王金元哭笑不得的道:“是圣驾来了,就在下头。” 方继藩一听,打起了精神,哪里敢怠慢,边走边说:“为何不早说?陛下是明访,还是微服?” “微服。” 方继藩匆匆下了楼,果然看到一辆寻常的马车稳稳的停下,萧敬在车旁伺候着,数十个禁卫都是便装,将这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方继藩忙上前,正好见车门打开,弘治皇帝屈身徐徐下了马车。 方继藩道:“儿臣见过陛下,陛下日理万机,在百忙之中,竟还屈尊来西山,关注西山上下的百姓,儿臣……” 可……他怎么见陛下下车时,脸色不太好? 方继藩心有点虚了,谁得罪他了?是自己吗? 对于弘治皇帝的脾气,方继藩觉得是了若指掌的,可他毕竟不是蛔虫,倒也不能立即猜测出喜怒啊! 好在方继藩历来是在经验中学习如何跪舔的人,他眼角的余光只扫了萧敬一眼,却见萧敬脸色蜡黄,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下子,方继藩心里舒坦了。 哈哈,和自己没有关系。 若是陛下是因为自己而龙颜大怒,萧敬的脸色,哪怕是不幸灾乐祸,那也该是平静的。十之八九,又是太子殿下招惹陛下了,萧敬才会如此死了娘一般的表情。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抿着唇,默默点了点头,便背着手,先行进了楼。 方继藩便连忙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 弘治皇帝登楼之后,便见到了朱秀荣。 他又皱眉,显然对于自己的女儿,在此‘抛头露面’,陛下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朱秀荣也显得局促,忙行礼。 弘治皇帝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坐下,方继藩亲自给弘治皇帝斟茶,而此时,球场那儿,已是欢声雷动了。 球员们入场了。 弘治皇帝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事,举起了桌上的望远镜,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只见那球场之外,人头攒动,而球场之内,红色和蓝色两种装扮的球员陆续入场,一身红色短衫的朱厚照,显得精神奕奕。 这里是西山,是‘狗裁判不公’队的主场,朱厚照一露面,排山倒海的欢呼便一浪高过了一浪。 “殿下千岁!” “打死裁判!” “殿下千岁!” 弘治皇帝听到这欢呼,而那望眼镜中的朱厚照,则踌躇满志,正在热身,得意洋洋的样子。 看到了朱厚照,弘治皇帝的心里有几分温暖,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谁是裁判?” “……”方继藩一脸无语:“那个穿黑色衣服,脑袋上包的像天竺阿三一样的那个……就是裁判。” 弘治皇帝一脸的不理解。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对方继藩道:“淮河的民夫反了,从者数千上万……” 他没有再透露过多的讯息。 可方继藩一听,顿时明白了。 陛下想来是为此而气恼吧。 偏偏陛下又是一个威而不怒,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人,固然心里大怒,却也只藏在心里而已。 方继藩便讪讪一笑道:“天灾人祸,此乃常情,秀荣,去给陛下捏捏肩,陛下坐了这么久的车,一定乏了。你看着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肯为陛下分忧的,净是一群酒囊饭袋,啊……萧公公,我说的不是你,你也不是文武,你是太监。” 萧敬脸色一青,很显然被刺激了,一口老血没差喷出来。 朱秀荣便站了起来。 弘治皇帝却是摇摇头,压压手制止。 “看看这蹴鞠吧。” 方继藩道:“陛下,是足球。” 弘治皇帝没有再说话。 可此时……却已开球了。 脑袋包的像天竺阿三一般的裁判,抱着球,到了球场的中心,他将球放好,接着吹起了哨子。 朱厚照先开球,顿时便犹如猛虎一般,带着脚下的球,横冲直撞。 对面的球员也不遑多让,拼了命的朝朱厚照迎面拦截。 朱厚照一个漂亮的回传…… 然后……… 他身后一个钳工没有接住,这球,却被对面的采石队球员直接带走。 顿时,球场一顿嘘声。 在这气氛之下,弘治皇帝竟也忘去了心里的烦恼,一下子沉浸其中,他举着望远镜,耳边是各种欢呼和嘘声,在这镜片里,朱厚照气得跳脚,一面组织人防守,一面气呼呼的张口,似乎是在破口大骂。 而与此同时,采石队发起了猛攻,竟是如狼似虎一般。 采石队的球员,大多出自最底层的百姓,但凡有了一丁点机会,他们比任何人都要刻苦,细细的观看,会发现他们的技艺水平,远超了西山诸球队的同行。 正文 第八百八十九章:陛下,你不能这样啊 采石队能脱颖而出,自然球技不差,他们的攻击极为犀利,一次又一次摸进‘狗裁判该死’队的禁区。 随着一声哨声,一个激动的狗裁判该死队的队员因为急了眼犯规,直接吃了黄牌,警告。 弘治皇帝目不转睛的看着,心却也随着有点急了。 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几个采石队的球员逼得动弹不得,而其他的球员又屡屡犯规,场外更是嘘声连连。 弘治皇帝忍不住语气激动的道:“为何他们逼着厚照,就不吹哨,这什么裁判,如此的不公,该死!” “……”方继藩其实觉得人家没毛病,可很难和弘治皇帝解释啊。 足球运动风靡得太快了。 实际上,虽然规则已经出来,可绝大多数人对于规则,依旧是一知半解,完全靠自己脑补来解读。 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哪一个队触犯了规则,被裁判警告或者惩罚,人们都忍不住大叫不公。 场外,只听排山倒海的声音大吼着:“打死裁判,打死他!” “狗裁判该死队加油!” 弘治皇帝急的不得了。 采石队罚球。 球进了! 顿时,天上飘着的蓝色飞球挂出了比分。 弘治皇帝急的脸都绿了…… 方继藩倒显得很镇定从容,无论是谁胜了,都和自己都无关,自己只是卖票的,嗯……足彩。 比赛到了中场,该休息了,场面还在胶着状态,狗裁判该死失了一分,难以追平,当裁判吹哨,宣布中场休息,忍耐不住的一群狗裁判该死队的队员,便围着那裁判开始理论,裁判连忙蹲下,护住了脑袋。 “站起来啊,站起来,我们在和你讲道理,你蹲下做什么,想死吗?” 裁判瑟瑟发抖,双手护头,膝盖护住自己的腹部,死也不肯站起,众人推推搡搡了一阵…… 朱厚照的肺快要气炸了。 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下半场时,那采矿队显然开始保守起来,竭力守着,不给该死队任何一点机会,而急红了眼的该死队开始急切起来,频频出错,可最终……零比一……惜败。 弘治皇帝暂时忘却了淮河的事,随着这无数的声浪,也跟着嘘了起来,忍不住道:“明明好几次都有机会的,还有那裁判,真是该死,每一次到了关键时刻便吹哨,此人定是被人收买了……” 弘治皇帝气急败坏,恨不得抓那裁判来打一顿,方解心头之恨。 他一辈子没有什么娱乐,总是按部就班。 这足球,他起先没什么兴趣的。 可见自己的儿子登场,自然会注意几分,心里也不免怀有几分求胜之心。 可慢慢的看着看着,再加上场外的氛围,格外的激烈,这巨大的声浪极容易使人随之情绪激动起来,尤其是好几次攻入禁区的时候,弘治皇帝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里,可一旦失败,顿时发出遗憾的声音,有时额上甚至青筋暴起,忍不住想要抄家伙问候裁判的祖宗十八代。 结束的哨声一起,定兴县的看台上顿时发出了欢呼,喝彩声振天,而其他的看台,纷纷骂声一片,隐约之中,有声音道:“打死裁判,打死裁判……” 无数的彩票被撕碎了,丢在半空,顿时半空中满是纸屑飘飞。 输了钱的彩民们,个个眼睛赤红,激动的不得了。 而得胜的采石队,哪里敢炫耀,立即在重重的保护之下立场,坐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车,立即回家,在这西山,是一刻都不敢逗留。 片刻之后,一群不忿的该死队便揪住了想要跑的裁判,一群人拳打脚踢。 朱厚照冲在最前,拼命的拍打裁判的那包的如天竺阿三一般的脑壳。 好在早已做好准备的护卫和西山医学生们拼命的分开了人群,将那裁判往担架上一丢,仓皇鼠窜。 人们依旧还不肯离场,还在喋喋不休的议论和怒骂。 弘治皇帝气咻咻的回过头来道:“这裁判不公,真是岂有此理,这样的人也可做裁判吗?若这样的人为官,不知要冤死多少百姓。厚照用手接了球又怎么了,不是又放回脚下了吗?最后不还是踢着走了,为何要罚球?” 方继藩一脸的尴尬,老半天,才一脸蒙圈的振臂一呼:“裁判该死!” 弘治皇帝满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心平气和了一些,却还是有些不忿,想说什么,可自恃身份,慢慢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背着手,一脸阴沉的样子,口里吐出四个字:“玩物丧志!” “……”对于这位老泰山,方继藩是打心里服气的,方才激动得青筋在额上暴起的他,现在就如那些该死的渣男,糊弄了失足妇人做了不可描述的事之后,点了一根烟,就开始叹息人心不古,道德缺失……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只是偶有娱乐而已,这西山上下,无论是匠人和庄户,平日劳作都很是辛苦……” 弘治皇帝的心情似乎还没有完全平复,背着手,带着一张阴沉的脸下了楼。 方继藩赶忙跟了出去,外头却是人山人海,人们三三两两的出场,所有人在窃窃私语,或是高声议论,十之八九的人,却都是痛斥裁判不公,或是谈论方才双方的球技。 弘治皇帝有些恍然,看着这么多人,每一个人都心无旁骛。 他突然转过头,看了方继藩一眼,却是突的道:“西山和定兴县也聚众了这么多人……为何不似淮河的民夫们一般?” 听弘治皇帝这么一问,方继藩不急不慢的回道:“陛下,说来惭愧,人一旦聚众起来,就如带兵一般,臣的门生王守仁,对此了若指掌。” “嗯?”弘治皇帝看向王守仁。 一直跟在后头的王守仁上前,道:“陛下,臣随恩师学艺,所学,俱都出自恩师。” 弘治皇帝似乎觉得方继藩和王守仁都是话里有话。 于是便又回到楼中去,坐定道:“来,说说淮河的事吧。” 方继藩道:“请问陛下,不知淮河修堤聚集了多少民夫。” “七八万人。”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轻描淡写的样子,可显然心里的怒气还未消散。 方继藩便微笑着道:“七八万人聚在一起,且还都是男人,这讯息的传播,何其的迅速啊,陛下啊,人聚在一起,就成了众,一旦有什么流言蜚语,或是有人带了头,就不是闹着玩的,在儿臣看来,淮河所发生的民变,是情理之中。”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哪一次修河堤,不要闹出一点事……只是这一次,闹的有些大了。 方继藩接着道:“想要使百姓们安心做工,单凭让他们吃饱是不足的,因为人日复一日的紧张劳作,就极容易受身边人的影响。定兴县那儿也招募了这么多民夫,其实前些日子,确实出过一些小乱子,毕竟聚众数万人,泥沙俱下,谁也无法保证,这其中会不会混入一些奸贼,一旦传出什么流言,百姓们盲从,无法分辨,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正因如此,所以……一下子聚众了这么多人,必须得让百姓们有一个精神上的寄托,使他们的精力花费在别处。” “花费在别处?”弘治皇帝凝神。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难道不信吗?不如我们试一试。” 方继藩说着,寻了萧敬来,对萧敬耳语一番。 萧敬听了方继藩的耳语,有些无语,便征询似的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萧敬道:“那么,奴婢去布置。” 看着萧敬离开的背影,对于方继藩所谓的试试,弘治皇帝倒是滋生出了好奇心。 怎么试? …… 到了傍晚的时候,许多的农户们便纷纷盛着饭,举碗出来。 农户们来自五湖四海,每到这个时候,许多人便会来晒谷场一面吃着饭菜,一面天南地北的胡侃。 周岩,其实就是锦衣卫布置在农户中的缇骑,这厂卫无孔不入,哪怕是西山,按着规矩,也需布置密探。 当然,西山不是重点的打探对象罢了,所以周岩绝大多数时候,都和其他普通的农户无异,只是在此潜伏。 今日,他却带来了几个朋友。 弘治皇帝和萧敬以及几个护卫,都是寻常庄户的打扮,也各自端了饭菜来。 所有的庄户们蹲着,开始扒着碗里的饭菜。 弘治皇帝觉得新鲜,也跟着如此。 有人见弘治皇帝几人面生,便忍不住道:“周大腿子,这几人是谁。” 周岩咧嘴一笑道:“我亲戚,来投奔我的,才刚刚来西山。” 此时天色昏暗,也没人在意,毕竟随时都会有新的庄户进来。 庄户们开始胡侃了,当然,所有人胡侃的内容,几乎都是今日球赛的事。 “那该死的采石队,好端端的,怎么就输给了他们呢。我眼看着那裁判几次都胡乱吹哨的,哎,输了八文钱!”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今日十五万起点币的打赏,跪了。 正文 第八百九十章:上天之子 庄户们有人懊恼着,有人开始吐槽裁判,也有人议论着每一个球员。 一群男人在一起,很快对所有的球员如数家珍。 哪一个跑的快,哪一个犯了错,五花八门。 某种程度而言,足球已成了社交的运动。 哪怕是起初,不太喜欢这项运动的人,听的多了,耳朵出了茧子,自然也知道,那采矿队里哪个是前锋,哪个是后卫,哪个守门。 平时他们的工作实在艰辛,固然在西山能吃饱饭,可每个人,都向往更美好的生活,因而,都不得不辛苦的劳作。 在这闲暇时刻,他们似乎不愿放过任何关注这球队的机会。 弘治皇帝只蹲一旁默默的吃着饭,偶尔,看到光屁股的小子自身边走过,而后撅起某个不可描述的东西,当着弘治皇帝的面,嗤的一声,将这童子尿化作了银弧,射了出来。 妇人们在身后,叽里呱啦。 这……原来就是寻常百姓的日常。 弘治皇帝心里这般的想着,听着男人们的议论,竟是若有所思。 只有萧敬,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满脑子想着,太子殿下是否会怪罪的事。 现在怪罪倒也罢了,哪一天皇上若是不在了怎么办?难道一定要赶在皇上面前死?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 却似乎有人看出了萧敬的异常:“老丈……” “啊……”萧敬错愕的抬头,第一次……有人叫自己老丈。 说话的是个精壮的汉子,一面端着碗,一面乐了:“老丈一定输了不少吧,买了多少咱们狗裁判该死队赢?” 正式的名字,该是‘狗裁判不公’,不过人们更喜欢叫该死,朗朗上口,还带节奏,押了韵脚。 萧敬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慌忙点了点头。 其他人哄笑起来:“哈哈,一定买了许多。” 弘治皇帝莞尔,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的声音细,不敢打话,只低头扒饭。 其他人只因为,萧敬输的太多,所以才神魂不属,倒也不觉得有异。 倒是弘治皇帝给了那锦衣卫校尉周岩一个眼色。 周岩会意。 他哈哈一笑:“我听说一件事,前些日子,那王东家,似乎贪墨了不少银子……将咱们的种苗,偷偷拿去卖了……” 众人一听,庄稼人家,是最在乎来年的种苗的。 这些种苗,可都是屯田所培育出来的,给他们试种……因而,许多人觉得很珍惜。 周岩自知方都尉在这里的声望高。 不过王金元那种商贾,名声却很是欠佳。 所以,他没有说方继藩的坏话,而是直接从王金元入手。 “是吗?他有这样的胆子。”有人气咻咻的道:“就不怕上头知道,杀他的脑袋。” 其他人纷纷道:“这狗东西,大腹便便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听说他家里已有四房妻妾了。” “哼!等我若是中了彩,也娶一个婆娘。” “哈哈……”有人大笑:“说起来,下个旬日,就是咱们西山的一场友谊赛,是屯田队,对上医学院队,可有乐子看了。” “啥?医学院队,那些书生,上一次他们和狗裁判该死队,可是输了两个球的,得买屯田队胜,屯田队的前锋叫杨贺,这个人了不起,身体可结实了,踢得一脚好球,他从前会蹴鞠,能射风流眼的。” “呀,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那到时咱们买屯田队。” “也不成,若是都买,这赔率就不高了,听老哥的话,想要发财,还得买偏门。” 周岩一脸无语的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脸上,却是一脸震撼。 他能感受到,当一个坏消息出现时,人们的愤怒,可很快,这股子愤怒,并没有持续多久,哪怕大家都不喜欢王金元,可很快,他们更关系的,却是男人们都爱关心的方向。 萧敬也是目瞪口呆。 他可是东厂厂公啊,专门打击的,就是妖言,可是……厂卫这么多人,捉拿了多少妖言惑众之人,可相比于人家方继藩,轻轻巧巧一个足球赛…… 弘治皇帝脑子顿时乱了。 他想起了方继藩的话。 他忍不住又朝周岩使了个眼色。 周岩苦笑,便不禁道:“我听说了一件事,前些日子,走失的那头牛,其实是被人吃了,是李大头,亲眼所见,可他不敢说,这是……” “王家的牛?被谁吃了?” 大家一起看向周岩。 周岩一副忌讳莫深的样子。 若是以往,这等事,难免引发人的愤怒。 牛是最宝贵的物资,是耕地的主力,也是农人的命根子,若是这王家的牛,当真是因为别的原因走失的,那么……后果就太可怕了,毕竟,人都会有兔死狐悲的心理,他们家,也真的有一头牛啊。 “你是说……那该死的姓温的?” 姓温的…… 不就是西山的那个大厨吗,做牛肉是出了名的,不过他有方都尉庇护,因而人送外号温牛。 “我早该猜到是他,咱们方都尉,给他骗了啊,一瞧他獐头鼠目,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是呢,生的极丑,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听说他下头,有一个厨艺班,也凑了一个球队。” “是吗?哈哈,一群厨子,踢什么球。” “据说请了外援呢,招募了几个从前踢蹴鞠的来,成日躲在后山那儿练习。” “呵,他们真敢比赛,我定买他输……” “……”周岩无语。 弘治皇帝居然一时忘我了,听着津津有味,他忍不住道:“这却是未必的。” 众人都看向他。 弘治皇帝道:“踢球讲究的可不是个人的本事,靠几个球技好的人,未必能胜,朕……依我来看,决胜的关键,在于配合,就如行军布阵一般,哪一个环节有所缺失,就可能溃败。” “呀,大兄弟竟还懂这么多。” 许多人佩服的看弘治皇帝一眼,虽然不知道弘治皇帝说的对不对,可听着有模有样的样子。 弘治皇帝道:“就说今日这场比赛,除了裁判……” 他一说到裁判,数十个庄稼汉子就怒了,有人抛了筷子,大叫道:“打死裁判!” 众人咬牙切齿的大骂,西山的人,当然支持自家的球队,这一次没有人不输的。 弘治皇帝竟觉得这些庄稼汉子很实在,没错,这些该死的裁判。 他继续道:“除了裁判之外,该死队的根本问题,就在于配合上出了问题,那朱寿几次带球,都可以传出去,与人配合,突破对方的防线,可他太刚愎自用了,竟妄图一人突破对方的防线,那采石队的队长,是个精明的人,就是那个甲号,我看他衣上缝着是叫‘叶秋’吧,这叶秋一眼就看出了该死队的弱点,所以专门让人盯着朱寿,只要朱寿动弹不得,该死队,想赢,却是难了。” 众庄户们不擅长总结,这么一听,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今日比赛的光景。 有人一拍大腿:“老哥,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呢,那采石队,个个生的贼眉鼠眼,獐头鼠目,猥琐不堪的样子,他们能赢?” 弘治皇帝淡淡笑道:“只要该死队,能找到这个问题所在,尽力改正,下一次,鹿死谁手,就未可知了。” 庄户们纷纷点头:“恩公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听说他织毛衣就很厉害,耕地也是一把好手,他这一次输了,定会接受教训,下次,保准赢的,听了老哥这么一说,下次再有决赛,我买五十张彩票。” “我也买!” 弘治皇帝被一群庄户佩服着,竟心里生出一股子得意感。 拳打保育院,脚踢养济院啊。 众人眉飞色舞,纷纷围拢上来。 弘治皇帝呢,心里想着白日的比赛。 这些日子,实在不轻松,又遇到了那淮河的噩耗,实在令他不胜其扰,心中烦躁,现在却觉得心情放松了不少,他将白日所见,一一分析,众人听的纷纷点头,如痴如醉。 那周岩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萧敬,一脸懵逼,啥意思,陛下是来干啥来的? 萧敬面带微笑,却也有些无措。 好不容易,天色不早了,屋里的婆娘们,开始河东狮吼,大呼男人们回家,众人才意犹未尽的纷纷起身,相互告别。 弘治皇帝说的口干舌燥。 他难得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可说了这么多,心里竟有小小的爽快。 抬头,天上弯月如钩,隐隐约约的月影,洒落在他的脸上。 他背着手,徐徐朝着黑暗中前行。 黑暗之中,许多人自夜雾之中现身,有人忙是打起了灯笼,照着弘治皇帝脚下的路。 弘治皇帝目视着黑暗,这一刻……他有的……绝不只是那从庄户身上找到的优越感。 他努力的回想着,今日自来了西山,再到现在,这一天下来,所有的感受。 他所见的,他所闻的,他能感受到的。 他是天子,这是他的职业病。 “陛下,天色不早,得赶紧回宫了,奴婢派人,将马车赶来。” “噢。”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是啊,该回宫了。” ………… 第四章,还有。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一章:妙不可言 弘治皇帝上了马车。 若有所思。 等马车到了镇国府不远的时候,他突然道:“停下,且看看方继藩在否。” 萧敬汗颜,小心翼翼道:“陛下,方继藩睡了,他每日睡得早……” “……”弘治皇帝无言。 自己可都是子时三刻才睡呢。 这个家伙…… 只是,毕竟是自己的女婿,是自己外孙的爹,也不好说什么,便故作漫不经心的道:“是啊,毕竟他有脑疾的嘛。” 马车外头的萧敬一听,眼睛都要哄了,就差点说,他脑子比谁都正常。 当然…… 是不是有脑疾,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皇帝的女婿有病,所以,他的许多行为才好解释。 难道你敢说驸马爷成日贪吃贪睡,还游手好闲。 “明日……召方继藩与王守仁觐见。” 弘治皇帝没有说什么:“回宫吧。” ………… 虽是夜渐渐深了。 可在定兴县工棚附近的简易球场里,还是有无数的人,人头攒动着,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传来。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无数人循着声音,朝着马蹄声的方向涌去。 那马上的人终于气喘吁吁的到了面前,他看到了一张张热切的脸。 每隔一两盏茶功夫,就有快马而来,上半场采石队获得了巨大的优势,可变数依旧很大,从西山传来的消息,那狗裁判该死队并非是浪得虚名,这令无数人心焦起来。 不会追平了吧,又或者……反转了。 许多人或捏着彩票,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喜欢。 只可惜,球赛是在西山进行,下一次,一定要让西山的球队,来咱们定兴县决胜…… “如何了,如何了?” 无数人焦灼的询问。 马上的骑士好不容易才喘息好了,最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扯着嗓子道:“咱们采石队,胜了,一比零,完胜!” “……” 夜色之下,是寂静。 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可随即,人群中爆发出了喝彩。 赢了! 干脆利落。 就说采石队会赢的。 叶秋队长,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哈哈哈哈…… 赢了…… 不只是球队赢了,便连许多人,也赢了,明日就去兑奖去。 人们欢声雷动,说不出的喜悦,方才无数人凑在一起,低声的议论着每一个球队的好坏,以及每一个球员的优劣,可分析了再多,也不过是枉然。 现在…… “且听我说,咱们的球员,马上就要坐车回来,大家伙儿,迎咱们的健儿回家。” 又是一阵欢呼。 欢声雷动。 哪怕明日还要开工,哪怕其实所谓的足彩,即便赢了,绝大多数人,也只是挣几文,至多也就数十文的钱,可这胜利的喜悦,却是可以分享的。 ……………… 在远处,欧阳志背着手,远远的眺望着前方的黑暗,黑暗中,欢呼不绝。 身后,一个文吏忧心忡忡的道:“县尊,是否让他们早些去休息,毕竟,明日就要上工,可别耽误了……” 欧阳志摇了摇头,淡淡道:“不急这一刻,他们劳累了这么多日子,难得可以如此轻松,让他们再高兴一阵子吧,人彻底的歇息放松了,才可精神百倍的上工,否则,让他们总是绷着,日复一日的劳作,迟早,会憋坏的。” 欧阳志这时……方才理解了自己的王师弟,王师弟……真是个人才啊,他所懂得,其实未必是什么文武艺,若论文武艺,欧阳志甚至并不觉得,自己比他要差。 王师弟厉害之处在于,他懂人心! 欧阳志抿嘴一笑,回头,看了那文吏一眼:“足彩,你也买了?” 文吏颔首点头:“买了,赢了三十文呢。” 欧阳志沉默了,随即他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恭喜。” “县尊买了?” 欧阳志沉默着,再没有说话。 他登上了车,在车里,他取出了一沓足彩,作为西山大宗师的首席大弟子,欧阳志当然而然的买了西山的球队赢。 只是显然,太子殿下并不争气。 他将这一沓足彩撕碎了,而后打开了马车的一扇小窗,趁着夜色,丢了出去,那白色的纸片,借着月光,如雪絮一般的纷飞。 欧阳志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无喜无悲。 ……………… 弘治皇帝一宿未睡。 震撼。 太震撼了。 治天下,就是治人心哪。 淮河之事儿,令他忧心。 而昨日的所见所闻,却突然,给弘治皇帝一种醐醍灌顶的感觉。 萧敬见弘治皇帝未睡,只好陪着,陛下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书,而他……却只能站在一旁,他不断的打着哈欠。 弘治皇帝道:“你若困了,就去歇一歇。” 萧敬打了个哈哈,忙道:“陛下,奴婢还有一些精神。” 他说着,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睁不开眼睛。 弘治皇帝便没有说什么。 等晨曦露出了曙光,才有宦官疾步来:“陛下,方都尉与侍读学士王守仁求见。” 弘治皇帝手搭在御案上,目光闪烁,若有所思,他淡淡道:“宣。” 方继藩和王守仁入殿。 方继藩跨前一步,振振有词:“儿臣万死,儿臣……竟把陛下撂在了西山,结果自己竟去睡了,儿臣……赤胆忠心,无法接受这等不忠不孝之举,儿臣心已死了,如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王守仁在身后,面无表情,事有反常即为有,可换句话来说,恩师都没反常,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当方继藩说心已死了的时候,王守仁还是学不到师兄们那般淡定自若,面皮不禁的颤了颤,心有戚戚然。 弘治皇帝抿嘴而笑:“压压手,朕能体谅,不要告罪了……” 方继藩颔首。 弘治皇帝随即目光穿过了方继藩,看了王守仁一眼,沉默片刻,道:“这足球……颇有几分意思。”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这是儿臣的弟子王守仁……”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朕都知道,否则,为何让你与王卿家同来。朕观足球,规则简单,决胜却是激烈,一场决战,热闹非凡。” 他顿了顿,心里竟有一些期待,下一场的友谊赛了。 哪怕不能去看,也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他发现,这其实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观看赛事最大的乐趣,对于寻常人而言,是胜负,可对于弘治皇帝这样自诩自己是主宰者的人而言,他反而对于每一个球队在赛场上的表现,以及比赛过程中,每一个球员的发挥,对其进行归纳和分析,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弘治皇帝心里想笑,可随即,他又绷着了脸,露出严肃的样子:“朕……昨日……倒也体察了民情,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似乎百姓们,对此津津乐道,朕想起,继藩对朕说过一番话,现在恍然回头去看,方才发现,这其中,竟是蕴含了极大的道理。王卿家,你是如何想到,应对民情,堵不如疏的道理。” 堵不如疏…… 这是弘治皇帝归纳和总结出来的道理。 得让百姓们有点念想。 他们劳作,已经极辛苦了,偶尔也需放松,让他们神经紧绷着反复劳作,一旦麻木,定会容易生怨。 倘若再有人暗中煽风点火,哪怕居上位者,并非刻薄寡恩,照样可能是干柴烈火,那修淮河,不就是如此吗? 修河堤,难道不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防止,百姓们遭遇水患? 朝廷拿出这么多银子,甚至弘治皇帝还从内帑中,取出大量的钱粮,这本该是恩典,可结果呢………一个火苗,一句流言蜚语,就制造了漫天的怨恨,最终,闹的惊天动地。 反观在西山,弘治皇帝也能感受到,百姓们未必是对一切都满意的,他们固然感激太子和方继藩两位恩公,可并不代表,现管着他们的低级官吏们,他们完全满意。 所以……他们也有抱怨。 若是不对其进行疏导,不令他们产生某种共同的兴趣,一旦有人想不开,难道……不也可能出现修淮河时的情况吗?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朝弘治皇帝行礼,不卑不亢的道:“陛下,臣带过兵……对于军中之事,有所了解,方知,在这军中,万万不可让士卒们清闲下来,一旦清闲,遇到了战时,他们便会抱有各种的念头。人有了杂念,就再难一心一意了。况且,一旦士卒们清闲,没有了共同的喜好,就极容易侵扰百姓,为虐一方……因而,臣带兵时,哪怕是让士卒们休息,也绝不只是放任他们自行其是这样简单。” “而当下,大量的百姓做工,这和带兵,也没有什么分别,人群聚集起来,就是巨大的隐患……臣这才想起了此法,恩师对此,极为认同,便将这蹴鞠,改良为了足球,臣对恩师,佩服的五体投地,起初还不知他的用心,现在细细回想,方才知道,这足球,真是妙不可言。” …………………… 第五章送到,好累了,睡觉。 正文 第八百九十二章:升官 听了王守仁的话。 ?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他若有所思,心里不禁想,王守仁所言,确实极有道理,尤其是这足球,此时听了王守仁的提醒,他方才细细的开始对比起蹴鞠和足球的区别。 ? 弘治皇帝也知道一些蹴鞠,只是难有什么热情,这蹴鞠更多的是表演性质,对于球员的要求也是极高,反观这足球,不过短时间之内,立即风靡了整个京师。 ? 弘治皇帝感慨道:“无论是治民之道,还是带兵之道,在朕看来,都是治天下的道理,王卿家,实是令朕大开眼界,小小的足球,竟有如此用途……若是当初,朕命卿家去治河,何至如此?” ? 相比于那刑部尚书文涛,这王守仁,真是无论哪一点,都比他强得多啊。 ? 弘治皇帝心里只有后悔的份。 ? 他手微微的搭在了御案上:“足球风靡,不是坏事,朕听说,现在西山和定兴县组建了大大小小许多的球队,下一场,该是一场预赛了吧,这足球,既能强身健体,又能使百姓们有点儿盼头,这不是坏事,朕下一次,要亲自去看看这一场预赛不可。” ?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可欢迎吗?” ? 方继藩忙道:“欢迎之至,欢迎之至,陛下圣明哪,儿臣…” 弘治皇帝点点头。 却又带有欣赏的看了王守仁一眼。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求见。” 弘治皇帝颔首,却是板着脸。 等刘健入殿,行礼。 弘治皇帝淡淡道:“淮河治水,有司可有结论了吗?” “查过了。”刘健沉声道:“陛下,大理寺那儿,得出来的结论是,此事,涉及到了白莲教教匪,这些人狼子野心,居心叵测,暗中造谣生事,煽动百姓,根据大理寺的建言是,白莲教匪十恶不赦,理当将首恶统统拿捕归案。而刑部尚书文涛,竟是不能明察秋毫,玩忽职守,理当……罚俸三年……”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敲了敲案牍:“这么大的事,只是罚俸?” “后头还有……”刘健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他没想到,陛下的情绪如此激动:“还有就是,老臣的建言,不妨,可将其调任南京。” 一下子,弘治皇帝明白了。 所谓调任,就是刑部尚书,平调至南京任刑部尚书。 级别虽还是一样,可南京的刑部尚书,毕竟比刑部尚书的权柄要小得多。 这边算是彻底的断绝了文涛的仕途,让他乖乖去南京养老而已。 这个处理的建议,是刘健反复斟酌过的,这事儿太大,想从轻发落都不可能。可是处罚再重,又过犹不及了,毕竟,文涛乃刑部尚书,地位崇高,门生故吏不少…… 弘治皇帝皱眉:“朕不这样看,他不只是玩忽职守这样简单,他是昏聩,是无能!” 刘健不敢回答,陛下这些话,过于诛心了。 弘治皇帝板着脸道:“欧阳志在定兴县修路,也征募了这么多的民夫,何以定兴县能够相安无事,可到了他文涛那里,就出了乱子。你们啊……遇事总是说,这个贼子无礼,那个贼子穷凶极恶,白莲教匪猖獗,这满朝上下,可曾有人想过怎么对付吗?” 刘健瞠目结舌,只好道:“臣等万死。” 萧敬站在一旁,忍不住咳嗽一声:“陛下说的……” 他话没落下,弘治皇帝却是冷冽的看了萧敬一眼:“朕不但是在说朕的文臣,也在说你!” 啥…… 萧敬本还想帮腔呢,谁料到引火烧身,陛下,奴婢是您这边的啊。 可他不敢反驳,忙是拜倒,战战兢兢:“是,是,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倘若没有方继藩和他的弟子们珠玉在前,倒也罢了。 可你们看看人家,人家也在修路,人家还在西山,在新城,招募了多少民夫啊,这么多的人,是那文涛的多少倍? 可结果呢,结果却是,人家相安无事,所有的宫城,进展都是顺利,一切的事,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你们这些人,不是酒囊饭袋是什么? 弘治皇帝瞪着萧敬,怒气冲冲:“厂卫上下数万人,数万人,捉了多少所谓的乱党,又抓了多少,妖言惑众之人?又花费了朕多少的内帑,什么厂卫,你们就不会动一动脑子,想一想,什么叫堵不如疏,再想一想,怎么防范于未然,似你们这般,朕要尔等何用?” 萧敬想死…… 他脸色铁青,哪里敢辩驳。 弘治皇帝厉声道:“厂卫内部,要整顿,要检讨。刑部尚书文涛,昏聩无能,有眼无珠,罢黜了吧,朕也该处置几个尸位素餐之人,以儆效尤了。否则,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你们这样的烂下去。我大明,就是养了太多吃闲饭的。吃了闲饭倒也罢了,却还只晓得作威作福,可耻!” 钱啊。 这么多内帑,统统被这些家伙折腾了。 折腾完了,还来一句白莲教匪猖獗,还想去南京养老? 从前,倒还罢了。 可隔壁家的孩子得了一百分,你考了三十分,还敢说不就差一点可以及格吗?你侮辱朕智商? 刘健一脸的不解。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陛下突然如此怒气冲冲。 他想了想:“陛下所虑,不是没有道理,既如此,那就罢黜文涛。只是刑部尚书……” 弘治皇帝背着手,淡淡的道:“大明,唯独不缺的就是刑部尚书……就以左侍郎顶上吧。至于左侍郎的人选……” 弘治皇帝稍稍的迟疑,他看了一眼王守仁:“王卿家,你懂刑名吗?” 侍郎…… 王守仁才三十多岁啊。 按理来说,该在翰林里再磨砺一番。 小小年纪,就成为一个部堂的佐二官,这放在整个大明,都是鲜见的。 方继藩心里乐了,这事儿,可是为难我家王守仁了,什么叫做你懂刑名吗?当事人,肯定要谦虚一番嘛,不过这不打紧,他不好意思,我这做师父的,却得给他吹一吹。 方继藩刚要开口。 却听王守仁朗声道:“陛下,无论是刑名还是带兵,或是治民,只需融会贯通一个道理,便可一以贯之,臣不懂刑名,却可以做的比别人好。” “……” 殿中沉默了。 臭不要脸。 方继藩心里悲愤的想,伯安这是一丁点都不客气啊,口气大的很,当然,好听一些,叫做耿直,这难道是学自己的? 弘治皇帝也没想到,王守仁这般的痛快,微微的一愣之后,嚅嗫了嘴,乐了:“甚善,如此,王守仁敕为刑部左侍郎!” 刘健有些错愕,他不太明白,咋王守仁突然得了如此器重。 弘治皇帝看了王守仁一眼:“朕拭目以待,看看你如何融会贯通,噢,还有……下旬的球赛,朕要看看。” 方继藩心里乐开了花。 左侍郎,这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再进一步,就是一部的部堂了。 想不到啊,我方继藩也有今天,还有门生,直接成为大明有数的高官,幸福来的有些快…… 方继藩道:“陛下,臣这门生……” “你别说话。”弘治皇帝不给方继藩任何‘谦虚’的机会:“就如此吧,诸卿家……退下!” ………… 萧敬……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却是……无可奈何。 这一次陛下对于刑部尚书的处置,实是过于严厉,可他犯下了大错,谁也无可奈何。 倒是王守仁突然被敕为了刑部左侍郎,却是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起来。 …… 几个旬日。 弘治皇帝都出现在了西山那最佳的观赛台上。 陛下似乎对于足球,有浓厚的兴趣。 毕竟,一项娱乐,不但有趣,还可抵挡流言蜚语,这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实是一举两得之事。 所谓上行下效。 陛下几次据说都去观球了,倒是让百官们既是担忧,也忍不住对于球赛,关注了起来。 《球经》现在成了和求索一般同名的刊物。 里头大多都是揭晓最近的比赛结果,或是一些球员和球队的分析,还有最近一些日子,球赛的预告。 而如今,对于许多人而言,无论在哪儿,身上夹带着一本球经,兜里带着几张足彩票,已成了流行的事。 大家凑在一起,谈一谈球,说一说各队的优劣,倒也是极有意思的事。 毕竟,平日的工作,实在过于辛苦,难得休闲下来,有了这球赛,却使人多了几分盼头。 这球经会请一些人来投稿。 而近来,竟有一个叫‘朱大寿’的家伙,开始崭露头角,他滔滔不绝的讲述各个球队的优劣,指出每个球员的问题,甚至对于每一场球赛,做出预测。 起初,人们对此,并没有在意。 只是…… ………… 今天鲁迅文学院结业,也就是说,老虎的学习,终于结束了,前些日子,为了码字,翘了很多课,请了不少假,最后一天,所以还是乖乖学习,所以,更新来迟了,老虎现在趁课余时间,拼命的写,总之,今天更新可能会迟,但是今天任务不完成,老虎不会睡,就这样。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三章:帝心难测 ?这朱大寿虽是分析的头头是道,只需一看,便知此人非凡。 ?足球到了现在,毕竟还只是平民的爱好。 ?哪怕是有达官贵人有了那么点儿的兴趣,可碍于自己的身份,总还不至于凑这球评的热闹。 ??而此人,显然可能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极善于总结归纳,将个个球员拎出来一通评论,有鼻子有眼的,哪怕是不认同他评论的人,单凭他这有理有据的分析,也不禁为之欣赏。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对于下一场即将到来的决赛的分析。 ?经过几轮的预赛之后,眼看着年关将至,所以新的一场总决赛即将开始。 ?这一次,几乎没有意外。 ?至少在预赛时,定兴县的采矿队迅速的击溃了对手。 ?毕竟得了一届的冠军之后,名声出来了,也有了不少的赞助。 ?要银子有银子,要人……定兴县的球员里,不知多少人希望加入采矿队。 ?这球队的规模,已扩充到了三十多人,替补就有十几人。 ?队长叶秋,更是风头一时无两。 ?因而这一次,采矿队比之从前,更加的强大。 ?而在西山这里,狗裁判该死队虽是惜败于采矿之下,队伍也有所扩充,毕竟他们是西山翘楚。 ?因而,在经过几轮预赛之后,最终对决的,又是这两个曾经的老对手。 ?绝大多数人看到了采矿队的阵容,顿时震惊了。 ?这简直就是梦之队啊。 ?几乎所有的精兵强将,都被其收入门下,因而人们对于采矿队的期待最高。 ?哪怕是在西山,叶秋队长也成了许多人倾慕的对象。 ?可这个朱大寿,竟是直接了当的指出,此次采矿队必败。 ?他大致分析出了原因,采矿队原本最大的优势,在于其整个球队配合极佳,可因为招募了更多精英球员的加入,虽然总体而言,实力增强了,可其配合能力却是未知之数。 ?而对于死裁判该死队,却是接受了上一次惜败的教训,势必会调整战术。 ?接着,他开始分析双方上场的每一个球员,指出他们的弱点,最终他认为,采矿队最大的弱点,恰恰是其队长叶秋,叶秋擅长于进攻,而进攻对于团队的配合最是关键,一旦死裁判该死队严防死守,削弱了叶秋的锐气,那么采矿队的失败,也就可见了。 ??许多人看了这评论,忍不住叫骂,采矿队怎么会输,这个朱大寿是谁啊,怎么像和朱寿一伙的,这摆明着,就是吹捧啊。 ?上一次,死裁判该死队,输的还不够惨吗? ?又想骗我们的钱去买死裁判队赢? ?许多愤怒的球迷,甚至咒骂《球经》,以此抗议。 ?………… ?弘治皇帝显得饶有兴趣,他依旧还是一早起来,见过了内阁大学士,好不容易逮着了一些空闲,让萧敬斟茶上来,一面抱着茶盏,一面让人将厂卫的奏报送来。 ?他现在,显然对于民间的反应,很是热心。 ?前几日,自己可是足足的熬了一宿呢。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低头看着,这里头所奏报的内容,无所不包,例如东市和西市的物价,现在到了几何,例如最近京里发生了什么事…… ?弘治皇帝暂时没有心情关注物价,也没有兴趣去看各个衙署发生了什么。 ?而是一路朝后翻阅。 ?等到了一个地方,他停了下来。 ?“京中《球经》出新刊,百姓叫骂不绝,更有人至书铺要求退刊,引发争执,前因后果,似与《球经》中一篇与帝同姓者评论有关…” ?弘治皇帝看着,脸都绿了。 ?他眼里忽明忽暗,神色凝重。 ?后头,还有关于某些百姓痛骂的内容。 ?显然,厂卫的奏报,还是有一些修饰的,尽力不会用什么不雅的言辞,让其出现在陛下的案头上,可见这些痛斥,显然可能比现实中温柔的多。 ?可哪怕是如此,上头的字眼,却依然尖锐。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手微微在颤抖。 ?萧敬察觉出了异样。 ?咋了? ?陛下对于奏报,还不满意? ?他知道陛下关注球赛,所以对于球赛的内容,也格外关注,早就吩咐了下头,关于球的事,都要打探的详尽一些。 ?可陛下这一副眼里要杀人的样子,却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陛下……不会对奏报……不满意吧。 ?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萧敬也不知咋了,最近总是被陛下呵斥。 ?所以他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陛下……兵部尚书马文升,马上就要觐见了。” ?哐当…… ?那茶盏顿时摔下来。 ?直接摔了个粉碎。 ?萧敬吓的脸都白了,忙不迭的拜倒。 ?这地上可满是茶盏摔碎之后的碎瓷,萧敬的双膝一跪,便有碎瓷扎在他的皮肉里,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裤腿泊泊而出。 ?“陛下……奴婢万死啊,奴婢……真真该死。”他二话不说,扬起手就是给自己几个耳光。 啪啪啪,下手极重,萧敬的脸上顿时多了几道鲜红的掌印。 ?弘治皇帝瞥了他一眼…… ?忍不住道:“无事,朕……只是不喜这茶而已,你怎么了?” ?“……”萧敬的脸被自己打成了猪头,双膝也扎破了,狼狈不堪,却看着陛下,懵了。 ?这些日子,看来是过于紧张,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萧敬尴尬的擦了一把汗,忙道:“奴婢,这就去换,这就去换。” ?弘治皇帝的脸色,渐渐的缓和下来。 ?他显然没有料到,一个球经的评论,竟会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 ?弘治皇帝第一次直接感受到了民意的力量。 ?以往所谓的舆情和民意,都是二道贩子,转过了不知多少道手,什么海晏河清,什么天下大治,哪怕是有一些不好的民意,经过了无数道的润色和修饰之后,却也已面目全非。 ?唯独是朱大寿……当失去了天子的光环时,弘治皇帝不禁有些无言……这些人,骂人真狠哪。 ?他假装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只背着手,道:“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吧,萧伴伴,你也去包扎一下,瞧你这个样子……” ?“是,是……” ?萧敬想哭。 ?他觉得自己和陛下的距离,竟有些远了。 ?这是一个不妙的信号。 ?从前自己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陛下一挑眉,他就知道陛下在想什么。 ?可现在…… ?弘治皇帝突然道:“对了,总决赛那一日……早一个时辰起来,朕要处理好手头的奏疏。” ?“是……” 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朕这评论,花费了多少的心力,里头的点评,哪一个不是反复的推敲。 ?你们不是骂朕吗? ?好啊,那就来看看。 ?弘治皇帝的心里竟有些急切起来。 ?萧敬预备要走时,弘治皇帝突然又叫住他:“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冷冷道:“从内帑里拿一笔银子,五万两吧,买西山队胜!” ?“啊……” ?萧敬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 ………… ?总决赛是最吸引人眼球的。 ?满京城,都在热议着这一场决赛。 ?也正因为如此,足彩的赔率不断的浮动,不过这一场决赛,悬念却不高,许多人都认为,此战定是采石队必胜。因而,这狗裁判队该死的赔率,曾一度涨到了一赔五。 ?不过慢慢的,开始有下跌的趋势,毕竟赔率高,不少人看好。 ?到了后来,却不知是谁在背后操纵,一下子,赔率暴跌,想来是有大庄家突然进场,竟是生生砸盘,将赔率砸到了一赔二方才堪堪的稳住。 ?几日之后,比赛的日子……到了。 ?………… ?方继藩手里捏着《球经》,竟是哭笑不得,他是今日才正式看了一眼球经的。 ?毕竟,方继藩并不关心谁输谁赢,反正无论谁赢,方继藩都在最大的赢家。 ?《球经》的销量火爆不说,足彩的抽成也是丰厚。 ?当然,这不是银子的事,如果有必要,方继藩随时可以将这些所得献给朝廷,他就是这样的人,置身于名利场,却一身傲骨,视名利如浮云,心里有的,只有家国天下,有的……是万民的福祉…… ?践行良知二字的准则,是方继藩被人尊称为大宗师的主要原因。 ?…… ?西山早已建立起了巨大的球场。 ?中间是球场,四周则是阶梯状的看台,直接用砖石,再铺上混凝土建成。 ?且这足球的盛行,让西山的望远镜,销量连日暴涨,进场的人们,人手一个望远镜,除此之外,还有无数人打出了各色的布条。 ?浩瀚的人潮之中…… ?在一个看台上,则是一个书生举着望远镜,他的手里有一个看板,看板上,他需虽是用炭笔,记录下比赛的经过。 ?这是即时的消息,要保证记录下之后,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也就是说,在这场比赛的每一刻所发生的事,都会用各种手段送至每一个角落。 ?再次感谢本书第一土豪同学(书友160219180242876)今天打赏的十五万起点币。支持是动力,一直有大家支持,艰辛的码字道路上也是充满光明,谢谢大家! ? 正文 第八百九十四章:大胜 弘治皇帝的圣驾,有些迟。 当他的马车到了观景楼时,比赛几乎要开始。 坐在马车里,弘治皇帝能感受到,车外数不清的欢呼声。 弘治皇帝的心,不能平静。 这些日子,天天看厂卫奏报上来的舆情,有些人,实在太过分了。 弘治皇帝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会以另外一种姿态,处在舆情的旋涡之中。 最重要的还是,历来被称颂为圣明的他,哪怕他知道身边的人所谓的圣明,不过是恭维而已,所以并不喜欢。可这并不代表,他喜欢被人用吐沫淹死。 采石队在而今,已有了许多的球迷,尤其是队长叶秋,弘治皇帝的一个球评,顿时惹来了滔天大波。 弘治皇帝的马车停住。 方继藩人等,忙一脸懵逼的站在楼下迎候。 看到朱大寿这个名儿,方继藩其实就打了个哆嗦,后脊冒着一股子寒气。 摸着良心说,第一次看到朱大寿的时候,方继藩就想到了猪大肠。猪大肠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营养品,将其处理了,切成片儿,添入胡椒、花椒,放至锅里,慢火温个三个时辰,这胡椒猪肚汤,令人回味无穷。 当然,最重要的是,大寿二字,意境悠远,方继藩一眼就看出,这是谁了。 再联想到‘朱大寿’作死的言论,前些日子,据说有不少球迷痛骂,方继藩就觉得自己头皮有点发麻,事情……似乎是在不好的方面慢慢的进展。 方继藩后悔了,忍不住一拍自己的脑壳,脑残吗?早知道玩乒乓球了。 方继藩今日笑的格外的谄媚。 以至于身后的几个门生,都是汗颜。 “儿臣……” 弘治皇帝板着脸,面带几分幽怨的扫了方继藩一眼,他背着手,淡淡道:“上楼。” 待上了楼,弘治皇帝不客气的坐在了最好的位置上,铁青着脸,熟稔的拿起了望远镜,看了看球场,两个球队,已经入场,欢声如雷。 一脸淤青,不知谁将萧敬打成了包子脸的萧敬眼睛有点睁不开,眯眯眼,他预备给弘治皇帝斟茶。 方继藩等他茶水端了来,却是将他拦住,笑呵呵的道:“萧公公,歇一歇,我来,我来。” 抢过了茶水。 萧敬肿的老高的腮帮子,不禁的将嘴一扁,姓方的,你大爷,咱泡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现在茶端来了,你说你来? 方继藩却没理他,笑吟吟的抱着茶盏,轻轻的搁在了弘治皇帝面前喝茶,方继藩笑的格外的灿烂:“陛下,您喝茶,陛下肯屈尊来此,这是儿臣的荣幸啊。儿臣听说,古之圣君,君臣同乐,今陛下无心之举,岂不正合了圣君之道吗?儿臣这辈子,没有佩服过谁,最佩服的,就是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道:“还没开始?”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开始了,开始了,马上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朱寿上场了吧。” 方继藩抬起望远镜,看了一眼:“上了,正在热身。” 弘治皇帝值得玩味的噢了一声。 方继藩心里想,朱寿这一场输了,会不会被吊起来打呢? 他尴尬的一笑:“朱寿前两日,病了……” 这是为输了做铺垫,毕竟是兄弟,方继藩,还是很愿意插兄弟两刀,啊,不,为兄弟两肋插刀的。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却是直言不讳的道:“他没有病!” “……”方继藩面上露出尴尬,咳嗽道:“陛下太耿直了,真是了不起啊……” 铛铛铛…… 钟声一响。 随即,四面八方吹来牛角号。 场中一下子欢呼起来。 弘治皇帝没搭理方继藩,却是直接拿起了望远镜,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比赛开始! 头包的如天竺阿三一般的裁判,戴着一个白手套,口里含着哨子,哨子一吹,随后,扬起的手放下。 开球了。 ………… 叶秋开球! 他气势如虹。 在一个棚子里,生员张毅一面看着场中,一面唰唰的写下几笔,而后,一旁的人接力一般,将消息传出去。 “叶秋队长开球,气势如虹,如猛虎下山。” ………… “不妙,叶秋队长失球。朱寿夺球,一个漂亮的回传,呀,狗裁判该死队进攻了!” ………… 场外,无数人欢呼着,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弘治皇帝坐着,呷了口茶,却显得风云淡轻。 到了中场,双方你来我往,好几次,攻势凌厉的叶秋,几乎杀至禁区,却都没有进球。 而这时,弘治皇帝却是气定神闲起来,他突然对方继藩道:“该死队,下半场,要发威了。” “啥?”方继藩一脸发懵。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等着看吧。” ………… 至下半场。 所有人都有些焦灼。 该死队这一次打的很稳,哪怕是得球,也没有迅速发起进攻。 反观是该死队,几次猛攻之后,显得有些焦虑起来。 他们承载了太多的希望,这一次希望赢的漂亮。 因此,一到了下半场,他们进攻更加猛烈。 弘治皇帝抬着望远镜,心要跳出嗓子眼里。 却在此时,一个疏忽,球被带走。 朱厚照的队友,将球传至朱厚照。 当采石队发现球传出时,却发现……朱厚照早已气定神闲的在他们的身后,带着球……径直朝着禁区狂奔。 一下子……所有人都懵了。 他们匆忙组织回防。 ………… 球……进了! 一下子,场中欢声如雷。 该死队,一比零获胜。 弘治皇帝激动的眉一挑,狠狠一拍案牍:“好!” ………… 弘治皇帝心里激动的不得了。 现在……该知道朱大寿有多厉害了吧。 ………… 一切,都如朱大寿的评论所说的那样。 在上半场,采石队被不断的消磨了斗志和体力之后,他们之间的配合,开始出现了极大的问题。 而朱厚照为首的该死队,突然转守为攻,在一次次的配合之下,朱厚照突然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场外,只有万千人吼叫。 却已分不清是欢呼还是嘘声了。 第二次……朱厚照突破了禁区……球进了! 置身在这无数的呼喊声中。 弘治皇帝再也坐不住了,忍不住拍案而起。 留给采石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采石队,却显得极为顽强。 他们妄图扭转颓势。 可是…… 弘治皇帝眯着眼,却是一脸镇定自若。 如他所判断的一般,叶秋这些人,越是急于求成,反而,在战术上,就彻底的中了该死队的圈套。 第三次…… 朱厚照冲入了禁区。 而此时,已至最关键之时。 朱厚照抬脚,一脚将球飞出! 球……又进了。 吊打! 整个球场,几乎已经疯狂。 数不清的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弘治皇帝坐下了。 比赛结束。 人们还意犹未尽。 接下来,似乎又成了球赛的传统项目。 疯了似得护卫和西山书院医学生们,冲入了赛场。 还是那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方继藩放下了望远镜。 太可怕了。 他最见不得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似自己这般,连杀鸡都手颤的人,怎么忍心目睹这样可怕的事。 他忙是回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脸上,却没有一丝的兴奋和喜悦。 “……” 弘治皇帝低头喝茶,一面慢悠悠的道:“比赛……尚可。” 尚可是啥意思? 方继藩觉得自己智商有些不够用。 他干笑:“是啊,陛下,尚可。” 弘治皇帝随即道:“时候不早,朕还有许多的奏疏……” 他站起了身。 哪怕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依旧还想着自己的本职。 方继藩本想庆祝一下,可见陛下风淡云轻,一副置身于外的态度,忍不住有点拿捏不定,他忙干笑:“儿臣,恭送陛下。” 弘治皇帝没有留恋,直接下了楼,上了马车。 他面上,还是老样子。无喜无悲。 ………… 一个时辰之后。 弘治皇帝至奉天殿。 他坐下,萧敬忙给他斟茶递水。 弘治皇帝随即开始处置手中的票拟。 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他才伸伸懒腰,站了起来,活动了关节,而萧敬这一次学聪明了,少说话,多做事。 弘治皇帝抬目看了萧敬一眼,突然道:“足彩,兑了吗?” “啊……”萧敬方才想起来:“奴婢这就去……” 弘治皇帝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萧敬,真是越发的懒惰了,叹了口气。 萧敬再不敢迟疑,忙是下去吩咐,才大汗淋漓的回来,拜倒:“陛下,已经安排妥当了,此次……只怕奖金,有近二十万两银子。” “噢。”弘治皇帝颔首:“淮河治水的银子,算是拿回来了,这淮河的灾情,朕是一日都放不下啊,此次,得再择贤明,朕从内帑里,取出一笔银子,将这河堤,该修的都得修好了,否则,百姓们……该当如何是好呢?不能再让他们受水患了啊。” 萧敬忙道:“陛下爱民如子……心心念念的还念着百姓,奴婢……佩服之至。” 弘治皇帝只抿抿嘴,却是不置可否。 …………………… 身体不行了,从前熬夜杠杠的,生龙活虎,昨晚一点多回来,脑袋就蒙圈,坐在电脑边,就犯困。哎…… 正文 第八百九十五章:千呼万唤 淮河的水患,是弘治皇帝的一块心病。 一方面是闹出来了乱子。 另一方面,是银子没了。 虽然处置掉了文涛。 可弘治皇帝依旧为此而痛心疾首。 这不是罢黜文涛的事……问题在于,再让谁去治河呢,这接下来的银子……谁出。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就挣了这么多的银子。 虽然这银子,是靠足彩来的,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若是因此而使淮河两岸的百姓受益,使他们免受颠沛流离和水患之苦,弘治皇帝并不在乎银子的出处。 他显得颇为兴奋,却还是尽量的收敛自己喜悦,淡淡道:“下个条子给内阁吧。” 说着,坐回了御座,继续低着头,批阅奏疏…… ………… 内阁。 刘健打开了条子,一看,有点懵。 陛下又要修河了。 这一次,居然修河的银子,从内帑里出。 当然,上头浓浓的有警告意味,有了文涛的前车之鉴,再发生什么事,接下来要处置的,就不是文涛这个层级了。 刘健忙将谢迁和李东阳招来。 三人默默的坐着,有点懵。 他们本是知道陛下的脾气的。 这是一个勤政的圣君,爱民如子。 可是……倘若说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陛下却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继续愿意从内帑里掏出银子来。 这……就有点儿不太对劲了。 若是以往,可不是如此。 “于乔,你怎么看?” 刘健苦笑。 谢迁沉默了很久,才试探性的道:“陛下……或许有什么深意吧。” 废话。 大家都知道有深意,没深意这么痛快掏银子? 刘健却忍不住看向李东阳:“宾之如何看待呢?” 这…… 李东阳道:“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深意,只是陛下念着淮河的百姓,如今,国库本就在卯吃寅粮,长久拖延下去不是办法。” 刘健颔首点头:“陛下……历来节俭,可为了黎民百姓,却能如此壮士断腕,吾等……当效仿之。” 李东阳和谢迁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可治河的人选呢?”刘健看向谢迁和李东阳。 谢迁沉默片刻:“王守仁如何?” 刘健摇摇头:“他刚刚升为刑部左侍郎,据说上任之后,正在处理刑部多年的积案,此时,不宜让他去。” 李东阳忍不住笑了。 王守仁也算是他的小辈,王守仁能有此成就,他心里也甚是宽慰。 当然,最重要的是,李东阳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他对于王守仁的能力,历来是不担心的,唯独担心的,却是王守仁的脾气,有旷世之才者,势必有铮铮之傲骨,就如王守仁上任,他是佐贰官,又不是刑部尚书,可甫一上任,居然立即开始清查刑部的积案。 刑部肯定有积案,而且还不少。 可问题就在于,这是你刑部左侍郎可以做的吗?你这么说,可将部堂放在眼里?这位新部堂,可是从左侍郎的位置上升上去的,人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左侍郎,也还曾清查的弊案,你一个下属,说查就查,查的不好,这是过。若是查的太好了,当初的左侍郎,现在的部堂尚书,有脸? 这家伙……真真是‘耿直’啊。 可李东阳对此,却是一丁点都不担心。原因无他,王守仁的恩师方继藩弥补了王守仁最大的不足。 王守仁想做什么事,自是发挥他的才干,放心大胆的去做便是。至于有人看不惯,有什么关系,那方都尉,可是狗屁倒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宁可得罪天子,毕竟天子还懂得宽恕,也万万不可得罪方继藩这般的人,因为人家嫉恶如仇,不,是人家睚眦必报,新任的刑部尚书,敢放肆? 刘健此时开了口,打断了李东阳的思绪:“这个人选,得赶紧甄选,既要让陛下满意,也如陛下所言的那般,定不可重蹈文涛的前车之鉴。” “是。” …………………… 西山和定兴县都已疯了。 输了…… 这一输,当真是输的让人眼睛都发红啊。 谁也没有料到,最被人看好的采矿队,竟会大败。 三比零,这几乎是采矿队自诞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败绩。 不败的神话,被一朝打破,数不清的人,为之捶胸跌足。 惨啊…… 无数人为此郁结起来,人们议论纷纷。 可是……人们却突然发现…… 《球经》……朱大寿…… 朱大寿的文章,当初,不就预言了采矿队的失败吗。 当初的预言,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这朱大寿的文章,对两个队的分析,在这赛场上,当真是完全吻合,文章所指出的弱点,采矿队几乎暴露无遗。 这……作弊? 有人想到了这个。 是不是这朱大寿与球队联合起来,暗中勾结……以此来获得彩金。 可细细一想,不对,人家可是冠冕堂皇的告诉你,采矿队必败,若是当初你听了他的话,买了该死队胜,便可赢钱。哪里有人作弊,还如此敲锣打鼓告诉大家,大家跟着我来买啊。 既然杜绝了舞弊的可能,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位朱大寿对于足球的分析水平极高,眼光独到了。 这人……神了啊。 一时之间,往期的《球经》被销售一空,人们开始谈秋,就离不开朱寿和叶秋,渐渐的,就更加离不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人朱大寿了。 朱大寿到底是谁? 几乎所有人,都在打听。 人们纷纷猜测…… 这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每一个人,都在纷纷的猜测。 他的文章,更是被人寻出来,津津乐道的研究和分析。 ………… 弘治皇帝在次日,起了个大早。 他如往常一般,伏案批着票拟。 大抵,主要是票拟朱批之后,那厂卫的舆情奏报,便送到了案头上。 弘治皇帝气定神闲,先呷了口茶,他瞥了萧敬一眼,而后,漫不经心的打开了奏报。 萧敬的心,可是跳到了嗓子眼里。 最近他是有些怕了。 弘治皇帝故意先看了东市和西市的菜价,而后,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朝后翻阅。 到了某处,他顿了下来。 “京中百姓,近来热议一人……曰:朱大寿。卑下等打探,竟不知朱大寿此人底细,只知其乃凭空而出。此人眼光独到,文章犀利,竟是言中了足球决赛的胜败,无数百姓,争相订购其往期的文章,猜测此人,定非寻常之人……” 接着,厂卫的奏报里,开始大量的列举那一篇文章的可怕销量。还有坊间的无数猜测以及流言。 最后,厂卫显得担忧,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还没有摸清底细,为了防范于未然,理当查出其真面目。只可惜,这《球经》乃镇国府办的,厂卫不敢登门去查实……所以…… 弘治皇帝皱皱眉:“厂卫这般的狗拿耗子吗?一个写了球评文章的,竟还花费如此大的气力,怎么,难道此人,也成了隐患?真是不知所谓,这么多人手,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果然来了…… 萧敬本就提心吊胆,一听,二话不说,趴在地上:“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显得很不高兴。 怎么,你们厂卫还敢查底细查到朕的头上…… 他继续慢悠悠的看下去,面上古井无波,细细的看过之后,依旧是风淡云轻之状,他将奏报搁在了御案上,道:“办正经事吧,召几位卿家来。” “奴婢遵旨!”萧敬松了口气,今日好险啊。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心有余悸。 ……………… 各大书铺门口,却是沸腾了。 数不清的百姓,涌入这书铺的门口。 “来一份球经。” “来最新的一期……” “我也来一份……” 球经的销量,直接爆炸。 原来大家以为,买足彩,或是看球,何须跑去看什么劳什子球经的文章呢。 可现在方才知道,听了专家的分析,是绝不会吃亏上当的。 尤其是那朱大寿。 所以,最新一期的球经发行,无数人就在书铺外头排起了长龙。 这一次,朱大寿一定还会有文章,下一个旬日,有好几场的比赛呢,嗯……且得看看朱大寿的分析……再说。 人们争先恐后,生怕缺货一般…… 买到的人,眉开眼笑。 这球经和期刊不一样,它用的纸质,十分廉价,几乎和草纸,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印刷的成本极低,价钱,也在绝大多数人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有人买了《球经》出来,顿时,便有许多人围了来:“朱先生写球评了吗?怎么说的?” “你们自己不会买?”买到的人,白了他们一眼,这是自己花钱买来的,凭啥给你看。 可他一面抱怨,一面低头,却是身躯一震…… 不对啊。 朱大寿呢。 咋了……朱大寿没写球评? 手里拿着球经的人,一遍遍的翻找,试图想找到那朝思暮想的字眼。 可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这人的脸……绿了!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土豪今日打赏的十七万起点币,真的很感动。 正文 第八百九十六章:赤胆忠心萧伴伴 啥意思? 为什么没有? 那朱大寿他不写球评了? 足球是逐利运动,也是社交运动。 偶尔买一点儿足彩,小赌怡情。 又或者,跟身边的亲朋好友凑在一起,大家讨论一番。 这都是极惬意的事。 毕竟,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比赛。 其他的话题,早就无影无踪了。 什么妖言惑众,说句实在话,哪怕是那些道门的徒众,都在不断的流失,毕竟,一群人津津乐道的谈着球,若是有人莫名其妙的跑来,说什么弥勒之类的事,往往是自找无趣。 现在出现了朱大寿这般的神人,多少人想从他发球评里学习到一点儿东西啊,无论是买足彩,还是和亲朋好友们谈球,都有极大的作用。 可是……没有…… 一时之间…… 书铺里有点儿混乱。 “朱大寿的球评呢,他没发球评,咱们看什么?” “叫朱大寿来写球评……” “喂喂喂,诸位客观,我们没说这球经里有朱大寿的球评哪,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退货,这不成,这可不成,你们都已看了。” 可无数拿着球经的人却是愤怒了。 清早天还未亮就跑来排队,为的就是买了这朱大寿的球评,结果没有……这还像话吗? 众人吵吵嚷嚷,其实这不是退钱的事,《球经》的价格并不贵,这在于,浪费了大家的感情罢了。 这可是京师啊,且还是接近年关的时候,天寒地冻,虽没下雪,可前几日的积雪,还没有融化。 人们愤怒了。 纷纷涌入书铺。 书铺的伙计急的满头是汗。 自然不肯随意让人们退订,于是乎……聚众的越来越多,在球迷们心里,这书铺的东家和伙计,其可恶程度,竟已隐隐要与裁判比肩。 有人大呼:“去叫那朱大寿写球评……” “退钱!” ………… 顺天府尹看了一份奏报,脸都吓绿了。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聚众数百上千人,然后一个书铺,化为乌有。 他打两个寒颤。 这是自己办事不利啊。 府尹哪敢怠慢,匆匆忙忙的上奏。 ………… 弘治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气定神闲。 不得不说,陛下的气色还不错。 他开始说起了吏治。 既然要重新修河,那么这吏治,就不能不去管。 刘健等人,小鸡啄米的点头,这一次有了文涛的前车之鉴,大家都没有了脾气。 吏部尚书的王鳌显得有些不安。 陛下既然大谈吏治,这不就是说,吏部的事没有办好吗? 他一脸惭愧:“臣……真是万死之罪啊……” 弘治皇帝压压手:“朕并没有责怪卿家的意思。历朝历代,想要整肃吏治,哪里有这般的轻易呢,这不是你一人之失,朕自然也不会将所有的责任,都怪在你一人身上。” 他顿了顿,呷了口茶:“可朕近年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为民之道,在于变通,因为这人若是不懂的变通,便要穷途末路,是要饿死的。那么,何为天子之道呢?朕细细想来,民情如水,百姓们需变通,难道朕就不需变通吗?同样的道理,这为官之道,也万万不可拘泥,食古不化。自有史以来,便有大禹治水,再此后,历朝历代,就没有不治理水患的,这治水,决定的,乃是天下的兴衰,要治水,先清吏……”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却有宦官匆匆进来,显得有些紧张,这宦官无措又冒失,进了奉天殿,趴倒在了地上,张口道:“陛下……顺天府有奏……” 这一看,就是出了大事。 否则,绝不至慌张至此。 弘治皇帝的话被打断,却也不恼。 他气定神闲:“何事?” 宦官战战兢兢的道:“顺天府奏,东市有刁民滋事,聚众者数百上千人,砸了一家书铺……闹的很是厉害。” 闹事……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可聚众……就不是小事了。 一旦势态恶化,可就不是闹着玩的。 毕竟,这是天子脚下。 刘健等人,不禁紧张起来。 那刘健正色道:“因何而滋事?” 弘治皇帝皱眉,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一日是省心的啊。 怎么当家就这么难呢。 若只是区区一群人滋事,倒没什么,立即弹压了就是。 可问题就在于,天子脚下,尚且发生这样的事,于天子的颜面,有损啊。 弘治皇帝面带怒色,死死的看着那宦官。 这宦官战战兢兢的道:“滋事的人……人说……他们说,朱大寿……” “朱大寿是谁?”刘健一脸懵逼,猪大肠听说过,没听说过朱大寿啊…… 弘治皇帝一愣。 那宦官耐心的解释道:“就是曾经写球评的,写的极好,可谓是料事如神,这天底下但凡爱球的人,都对他敬仰万分。可……可这球迷们清早去买球经,却发现,这球经里,朱大寿竟没有了,球迷们大怒,便与店家起了争执……他们扬言,不将朱大寿寻出来,他们便砸了铺子……后来,果然砸了……” 朱大寿…… 就一个朱大寿……就闹的天翻地覆。 刘健脸色铁青,忍不住道:“这朱大寿,真是胆大包天,此人定是妖言惑众……否则,怎么会如此鼓动人心。此事,要彻查到底,这朱大寿到底是何人,又有什么居心,都要彻查个清楚!” 谢迁也皱眉:“不错,此事,万万不可姑息,一个朱大寿,尚且如此,若是有十个八个朱大寿,岂不是要天翻地覆了?” 弘治皇帝:“……” “陛下……”刘健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听着,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哭的是,你们砸人家铺子做什么,这朗朗乾坤的。 当然,弘治皇帝自知,这些人,本质上并非是针对朝廷,是真正的只针对书铺,怒火中烧而已,所以……这事儿……性质并不严重。 且听到无数人等着自己球评,弘治皇帝心里冷笑,当初,你们是如何骂朱大寿的,现在好了,转过头,就要求球评了,你们当朕是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弘治皇帝抚案。 他显得出奇的冷静,宛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竟有几分欧阳志的风采。 弘治皇帝淡淡道:“不过是滋事而已,并没有这样的严重,若是朝廷如惊弓之鸟,此事,反而大了。就当寻常的滋事处置吧,其余之人,不问。为首几个,拿了,打一顿板子就是。年关将至,岁祭祖陵的时候就要到了,朕正预备让英国公去祭祀列祖列宗,就不必大加杀戮,去告诉顺天府,从轻处置,这是朕说的。” 刘健等人一脸愕然。 却见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模样,倒是放下了心。 陛下如此从容淡定,反而显得他们紧张的过份了。 不错,只要不是谋反,何必把事情闹大呢,闹大了也不好看。 “陛下宽宏大量,臣等佩服。” 弘治皇帝淡淡的摆摆手:“时候不早了,卿等去忙自己的吧。” “是。” 刘健等人告辞。 弘治皇帝依旧面上没有表情,随手要捡起一份内阁的票拟。 萧敬在一旁,见陛下从容之色。 心里却在想,这些日子,不知倒什么霉运,总好像,陛下和自己疏远了一般。 得让陛下知道,咱的厉害才好。 他笑呵呵的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奴婢倒以为,此事……没有这样简单。” 他一说。 弘治皇帝抬眸,似笑非笑的看着萧敬。 萧敬被盯的发毛,却是干笑道:“陛下您想啊,这个朱大寿,到底哪里冒出来的,若是这么多人对他的身份有兴趣,想要查,还查不出?可事实上,厂卫确实打探过其底细,可那西山消息捂得严实,竟是密不透风。”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陛下,难道……您还没明白吗?太子殿下,在西山,伪名朱寿,知道此事的人,可是不少啊。而此人,居然取名朱大寿,这是何居心哪?奴婢苦思冥想,却突然之间,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弘治皇帝不以为意的样子,他已提起朱笔,在一份票拟上,漂亮的画了个一个圈。 萧敬打起精神:“陛下您想啊,太子是朱寿,此人却以国姓为姓,自称大寿,这不就是想压太子殿下一筹吗?是谁给他天大的胆子,这样做?所以奴婢思来想去,此事不得不察,当然,奴婢也明白陛下的心思,陛下不想将此事闹大,因为牵涉到了太子,所以表面上,让顺天府从轻发落,这背地里,却是要将这朱大寿,查个水落石出。陛下……此事……厂卫可以代劳,定要将这十恶不赦之徒,揪出来!” 弘治皇帝一脸古怪的看着萧敬,细细一想,似也明白了什么。 朕是什么人,他萧敬太清楚了,只怕打死他都不相信,这朱大寿就是自己,自己竟还会跑去写球评。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看了萧敬一眼,轻轻的将朱笔搁下,手微微碰着御案,身子朝萧敬的方向微微前倾,笑吟吟的道:“是吗?萧伴伴,很愿意为朕分忧嘛。” ……………… 还有!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七章:砥砺前行 弘治皇帝乃是萧敬看着长大的。 所以任萧敬想破了天,怕也无法想象,一辈子循规蹈矩的陛下,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萧敬此时,却有点懵了。 陛下如此心平气和的询问自己,是否为他分忧。 根据萧敬多年的经验,却突然察觉到……事情可能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样。 他斟酌再三,期期艾艾的想说什么:“陛下……” “陛下……” 外头,却有宦官来了:“方都尉入宫求见。” 方继藩…… 萧敬一愣,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微笑:“叫进来吧。” 方继藩是心急火燎的赶来的,日子没法过了,许多人都围了《球经》期刊,在西山,许多人都要朱大寿的球评。 这等事,只要有人煽风点火,便连方继藩都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匆匆入宫,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到了奉天殿,方继藩拜下:“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微笑颔首:“方卿家,怎么此时入宫来了呢?” 方继藩苦笑道:“陛下,儿臣是来……恳请朱大寿,写一封球评,以解燃眉之急的。” 朱大寿…… 萧敬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继藩找朱大寿,找到了陛下这里? 他看了一眼弘治皇帝。 可他失望了。 陛下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多余的表情,却是哂然道:“噢,这个……有稿酬的吗?” “……”方继藩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他还是低估了陛下的下限。 脸呢? 有我方继藩这样的女婿,就没有使陛下的道德水平提高那么一点? 陛下,您这是拉低了老方家亲朋好友的道德水平啊。 方继藩脸抽了抽,努力的挤出笑容:“有。” 弘治皇帝的手指头,磕了磕御案:“几何?” 方继藩道:“三百两一千字。” 弘治皇帝微笑:“不如这样,朕命朱大寿,也开办一个球经,专门请朱大寿先生撰文写球评,方卿家,你说,到时这两家球经,哪一家好呢?” 方继藩心沉到了谷底:“八百两银子一千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少是少了一些,既如此,那么朕就赐一份球评你吧。” 他倒不迟疑,竟是自御案的最底座,抽出了一沓厚厚的纸来。 萧敬的瞳孔不断的收缩。 他……震惊了。 就算是一个傻瓜。 萧敬也大抵能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一拍脑壳:“陛下,奴婢明白了,朱大寿就是陛下,陛下就是朱大寿,陛下……” 萧敬的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他恨不得当殿撞死在这里。 日子没法活了啊。 难怪说近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呢,现在这么一解释,真相大白。 啪嗒……萧敬二话不说,拜倒在了地上,整个人彻底的怂了。 弘治皇帝没理他,却是自他的一沓纸中,抽出几张:“这里,有一千三百字,先拿去发了吧。朕这里,还有一万七千字,当然,也不必急,只是一些,球员的分析,以及对于战术的讨论,你这‘球经’反正也不急着一次性发出去,我们细水长流。” “………”方继藩懵了。 乖乖的上前,接过了几页纸,打开,这密密麻麻的字,数的脑壳疼,每一个,都是银子啊。你大爷,我方继藩赚点银子容易吗?天哪,这都是一砖一瓦,卖房和球彩的血汗钱啊。 方继藩忍着心里的无言,乖乖将球评收了:“陛下请放心,儿臣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这银子明日就奉上。” “不是银子,这是稿酬,朕不喜欢你老是谈钱,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真一身铜臭。除此之外,这银子不是给朕,是给朱大寿的,你牢记了。” 此事,自然该秘而不宣。 岂可让人知道。 方继藩苦笑:“陛下真是清高啊,儿臣聆听陛下教诲,宛如春风拂面,陛下说的是,儿臣最讨厌的,也是那等满身铜臭之人,儿臣在这世上,最重的就是忠心,其次还是忠心,最后也还是忠心。儿臣……”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去吧,赶紧印制,不要耽误了。” 方继藩揣着那几页纸,心里很复杂,想说什么,最后心里叹口气,算了,还是不说了,总不能说,其实这一次自己打算是两千两一千字来求稿的吧,《球经》毕竟只是小头,可一旦有了‘朱大寿’带出了巨大的人气,未来可以衍生出来的生意,却是无穷,八百两银子一千字,嘿嘿…… ………… 方继藩一走,萧敬就磕头如捣蒜。 顿时,头破血流。 可萧敬一点都不在乎,不断磕头。 “奴婢不是人哪,奴婢竟不知……”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够了,朕对厂卫,真的越来越失望了。” 他的面上,难掩寂寞之情。 这不是萧敬的问题。 问题出在厂卫上头。 堂堂东厂督主,居然两眼一抹黑,你萧敬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呢。 “这……”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这……这……”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一直在想,这么些年来,厂卫弊病重重,可要整顿,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 萧敬哭了:“奴婢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国家重器,要的就是功劳,这侦缉四方的厂卫,难道只凭苦劳吗?”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萧敬不敢接茬了,只瑟瑟发抖。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这是你的造化啊,倘若方继藩是宦官,哪里轮得到你在此督掌厂卫。” “……”萧敬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弘治皇帝,却似是心事重重起来。 厂卫是天子的爪牙和鹰犬,这是直属的力量,完全代表了天子的意志,若是这个环节出了问题,将来……可是大麻烦。 只是……弘治皇帝对萧敬,又难以割舍,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忠仆。 再者说了,不让萧敬来掌握厂卫,那么,谁合适呢? 除了方继藩几乎没有任何人选。 弘治皇帝叹口气,觉得有些可惜了,若是方继藩可以分成几个,其中一个入宫,也不失为一件畅快的事。 可随即一想,朕怎么可以这样想自己的女婿,太对不住秀荣了。 随即,排除杂念,便想到了那无数人想求自己球评的激动人心场面,弘治皇帝忍不住一挑眉,心里暗暗得意,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 数万的劳工,冒着风雪,继续修筑着道路,路基终于合拢了。 其中一个生员,在‘求索’之中,发表了一篇土木工程的勘测法,这道路的勘测,是极重要的事,这生员本就天资聪明,否则也不可能年轻轻中了秀才,此后,进入工程学院学习,新城开工之后,又常年在工地上实践。 再加上《求索》期刊的出现,使更多像他这样的人,开始苦思冥想着论文的事,根据平时的理论以及实践,他提出了导线点和水准点的三角点的概念,这为地形的勘测提供了一个理论的基础。 这篇论文,很快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在这个基础之上,勘测的理论开始慢慢成型,许多理论,虽还很粗糙,甚至……幼稚,更多的是,前人实践中的理论总结。 可如此一来,测绘水平的提高,也该分段施工,提供了可能。 数万人,十几个工程队,在经过反复的试验之后,开始尝试着同时施工。 在大雪之中,常威背着简陋的水准仪器,走遍了整个路段。 接着,做下标记,反复的在图纸上,修改方案。 这些工程队,哪怕只有一个地方出了问题,就可能产生偏差,而有的偏差,可能使工程陷入尴尬的境地。 这些工程学院的生员们,就仿佛一群孩子,方继藩给了他们数不尽的银子,任他们在一张白纸上挥墨,前人虽然提供给了他们大量的土木经验,可这些零零散散,毫无章法的经验,从没有去总结过。 现在,凭着这许多浩大工程的开始,他们开始一次次的进行总结,并且在此基础上,花样翻新。 最终,路基基本完成。 在数万人的努力之下,他们冒着风雪,冒着寒冬,踩在泥泞里,一条宽敞的道路,自那新城,一直延伸到了定兴县。 接下来,便是快速的铺上水泥,地面找平,以及铺上沥青了。 这一道道的工序,繁琐,却是井井有条。 过年了。 可守在工棚里,常威看着外头漫天的大雪,缩着脖子,这等临时的棚屋,总是防不住风雪,以至于,不得不裹着厚厚的大衣,哪怕是睡觉,都不敢脱下。 热水过了片刻,就会凉,所以,许多工地上的人,只好喝酒,酒水入口冰凉,可进了肚子,却一下子火热起来,浑身才能带来暖意。 一盏油灯点起,五六个生员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常威一道,盯着桌上的图纸,有人提出问题,有人尝试着解答,而外头呼呼的北风,却在嚎叫着,令人毛骨悚然。 ……………… 困了,睡觉,大家也早点睡,细水长流,明天,继续。 正文 第八百九十八章:帝王之术 常威所担心的永远都是工期的问题。 眼下天寒地冻,水泥混凝土根本无法铺就,所以眼下贯通的,只有路基,而今,无数的匠人和劳工都已经纷纷回乡过年,等开了春,方才会回来,倒是常威这些人留了下来,他们要看守着工地,还需将这些筑基和拓宽的道路,再巡视一遍。 这是大明第一条,真正意义的道路。 哪怕只是简单的土木工程,可这看似简单的背后,却是无数人呕心沥血的努力。 几口酒下肚,浑身便觉得热乎起来。 无烟煤在炭盆里烧着,发出莹莹的火光。 夜色更深,十几人坐在了炕上,当初入学时,还意气风发,面色白皙的少年,而今却都肤色黝黑,不修边幅。 “天儿真冷啊,可惜要过年了,近来都没有球赛。”常威笑了:“我运气真糟糕,买什么赔什么,倒是听说,那位朱大寿先生,连续预测了三次,有两次都中了,哪怕是不中的那一次,也实是运气,对方靠点球追平。” “朱大寿到底是谁来着?怎么如此神秘。” 有人皱眉:“莫非……是师公……” 这么一说……所有人俱都身躯一震。 对啊。 世上还有谁,有此才能。 除了师公之外,谁敢自称朱大寿? 其实坊间,确有这样的流言,因为朱大寿的身份,实在过于神秘。 “我看,十之八九就是师公了,师公经天纬地,无所不能。” 一群家伙们,提到了自己的师公,眼里放出光。 世上还有谁比师公更厉害的吗? 并没有。 匡扶天下,满腹才华,立新学,建书院,铸神兵、建新城,著作等身,随便拿出一个门生,丢到外头去,那都是能臣和才子。 “若是师公,那就太可怕了。”一个人道:“不过,哪怕是师公是朱大寿,这也不算什么。我最佩服的,就是师公那不畏严寒、傲霜斗雪、坚韧不拔,犹如青松一般的品德。” ………… 工棚之外。 某个人虎躯一震。 耳边是呼呼的大雪,可一听到青松二字,某个人的心里……突然暖和了起来。 方继藩披着大髦,浑身裹的严严实实。 站在他之前的,也是一身裘衣的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来,是因为得知这大过年的,竟还有生员,在此修路筑基,弘治皇帝倒很是感慨。 方继藩便在面前说,这大过年的,这些人真是辛苦啊。 弘治皇帝似是若有所思,竟是在此刻,起驾来此。 这一次,不是微服。 他的身后,是司礼监的太监,还有当值的翰林侍驾官,以及金吾卫指挥,至于其他宦官和禁卫,自不必言。 大家冒着风雪,站在门外,一个个冻得脸都僵了,个个抬头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咳嗽,感受到了寒意,他脸色微青,听到里头有人议论朱大寿乃是方继藩,就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无语的模样,立即做出一副我没有,不是我,他们瞎说的表情。 弘治皇帝莞尔微笑,推开了柴门。 呼呼的风便灌了进去。 弘治皇帝左右顾盼,便见十几个生员,乱糟糟的或拢着袖子坐,或躺在炕上,工棚里,是一个残破的桌子,桌上有酒,还有零散的图纸。 众人一见陌生人进来,细细一看,此人的大髦之下,竟是大红色的朝服,那五爪金龙霎是耀眼。 所有人一脸错愕。 再看站在此人身边的……不正是师公方继藩是谁。 十几个生员像是石化了。 弘治皇帝抬步进去,背着手,轻描淡写道:“不必多礼了。” 这叫先发制人。 他一说不必多礼,吓的常威几个,匆匆忙忙就要拜倒,弘治皇帝却是一挥袖子,却是笑吟吟的道:“今日真冷啊,说着,便坐在了靠近炭盆的炕上,他随手捡起桌上一份图纸,细细看过之后,里头密密麻麻,全是绘图和数字,看不懂。 常威等人跪下了:“见过陛下,见过师公。”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来看望你们了,不要多礼,陛下的性子是极好的,都起来吧。” 常威等人战战兢兢的起来。 弘治皇帝已将图纸放下,他抬头,这柴门之外,无数的宦官、官员和侍卫依旧还在寒风之中。 只可惜,这里狭小,容不下更多的人了。 弘治皇帝感慨道:“真是不易啊,一条道路,要修筑起来,竟有这么多人的心血,朕在宫里,走在沥青路里,尚不觉得什么,今日来此一见,方知这是无数人呕心沥血的结果。” 生员们都是瑟瑟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微笑道:“大明就是一座宅子,宅子底下,就是基石,这漂亮的宅子上头,哪怕有人再光鲜,却也是在这基石之上的。你们……都是秀才?” 方继藩朝他们喝道:“回话,仔细着回答。” 来的有些匆忙,方继藩都来不及让他们准备,现在倒是很担心,这些家伙说错了话。 常威拜倒,叩首:“回禀陛下,学生人等,都是秀才。”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可为何……学这修桥铺路之学呢?” 常威等人,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老半天,才有人道:“这世上,总要有人来修,学生们……学业不成,学这建桥铺路之法,又有何妨?” “好一个这世上总要有人来修桥铺路。”弘治皇帝乐了:“卿家所言,最朴实,却也最动人心。你们的师公,成日都在和你们的恩师,宣扬他们的新学,同理、至简、践行和良知,在朕看来,你们做到了,很了不起。” 弘治皇帝垂头,看到了桌上的酒,他笑吟吟的道:“你们还喝酒?喝酒能御寒,不错,不错。” 说着,他拿起了酒囊,打开塞…… 方继藩一看,有点懵。 啥意思……陛下这也是要践行同理之心吧,也喝一口,表示一下与民同乐? 卧槽…… “陛下……” 方继藩刚开口。 弘治皇帝果然,咕咚咕咚对准了瓶口,一大口酒便灌进肚子…… “……”方继藩眼睛睁的大大的,他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陛下,这是……” 方继藩嘴唇嚅嗫,想说什么。 可随即,他没什么可讲的了。 这酒……和其他酒不同。 是西山的酒厂酿的。 怎么说呢,这个时代,大多是黄酒或是果酒,通常来说,就是酒精度数比较低,喝进去,挺爽口的,能有七八度,就算不错了。 所以……古人才经常说什么大碗喝酒。 我方继藩喝啤酒,也敢用大碗啊。 可是……西山的酒……是方继藩特意命人改进了工艺之后,酿成的‘二锅头’。 度数四十以上,哪怕是轻轻抿一口,都觉得辣口,进了喉咙,感觉有一团火。 可陛下…… 弘治皇帝睁大着眼睛,眼睛已经红了。 这哪是一团火,而是几乎有焚天之火要将自己烧了。 喉咙顿时火辣辣的疼,胃里,如热锅一般……沸腾…… 他一脸懵逼……脸色血红,极想捂着自己的喉咙,哇哇大叫几句,可他是天子,却不得用自己的意志力,拼命的抵挡。 弘治皇帝默默坐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开口。 而常威等人,也是一脸震惊,真是惊为天人啊,陛下好酒量,二锅头原来是陛下这般的喝法…… 方继藩已决定放弃治疗,陛下坐在那,得让他好好缓一缓,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掩护一下陛下。 方继藩咳嗽:“嗯,你们很好,在这大过年的,尚且能坚守岗位,师公很是欣慰。今日陛下来看望你们,这是你们的造化……”方继藩一面说,一面撇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依旧如石化一般,方继藩心里感慨,论起吹牛逼,我方继藩不成,想不到两世为人,我方继藩连喝酒,都不够配给陛下提鞋,啊,不,不对,自己不该脏了陛下的鞋的。 外头是北风呼号。 很久之后,弘治皇帝站了起来,竟是打了个踉跄,他有点懵了。 方继藩忙是搀扶住弘治皇帝道:“陛下想来,是困乏了,尔等,好生坚守岗位。嗯,天寒地冻,要注意自己身体啊,不要像师公这般,总是体弱多病,你们早些歇了吧。” 忙是搀着弘治皇帝,留下一群蒙圈的人。 这第一次……在年节时,看望自己的徒子徒孙,似乎有些失败。 回到了马车上,弘治皇帝几乎是瘫坐在了沙发上,哪怕是过了小半时辰,他还是一脸蒙圈的样子。 方继藩自告奋勇的坐在了对面的小沙发,马车里很暖和,很是担心的看着陛下:“陛下这半夜的,本就不该来的……” 弘治皇帝开口了,可舌头有点大,声音有点听不清:“帝王之术,岂是你懂得,诶……朕头疼的厉害,这什么酒,实是可怕。” 方继藩不敢说是自己酿的,怕挨打,摇头:”儿臣对酒,一窍不通。” 弘治皇帝抚摸着额头:“你且等着看吧,明日……京里就热闹了。” “噢。”方继藩却在想,陛下酒醒了,会不会秋后算账呢? ………… 终于回到了江西老表的地方了,一个月的学习,彻底结束,回望这一个月,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要上课,要和老师同学们交际,可任何时候,心里最惦记的,还是码字,现在……总算清静了,热泪盈眶。 正文 第八百九十九章:变则通 不变则死 大年初三。 日讲起居注官的一份记录送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里,当值的人寥寥。 可皇帝每日公开场合的言行举止,却是需随时记录,并且送达的,这些档案,都将封存起来,将来编撰弘治皇帝实录时,都是重要的素材。 史官的传承,历经无数个朝代,到了大明,这更成了最紧要的事。 往往负责修撰实录的主要官员,一般都由内阁大学士来兼任,虽然内阁大学士未必亲自撰写。 文史馆新年当值的翰林,倒是觉得奇怪起来。 一般起居注并不记录宫中的私密之事,只有陛下公开的活动,方才记录,昨日是年初二啊,大年初二,怎么会有这个送来? 他不敢怠慢,忙是进行抄录。 “弘治二十年正月初二,帝夜临定兴县工地,探守路值守诸生,与之对饮,赞诸生苦劳,及至子时,乃还。” 这翰林一边抄录,一面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陛下在大半夜,跑去探望一群修路的人? 这可是大年初二啊。 这是何等不寻常的事。 翰林修史,而修史的翰林,往往在未来,前途远大,鹏程似锦,甚至入阁拜相。 这是因为,人们信奉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当然,最重要的却是,在修史的过程之中,却可以揣摩帝心。 这翰林眼里扑簌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视,正因为不寻常,才需格外的重视。 他小心翼翼的抄录、封存之后,而后,叫来了书吏,低声吩咐:“下一个条子,予刘公,你速速送去。” 他刷刷几笔,写了一张便笺,交给书吏。 那书吏忙是捧着条子,疾步而去。 …… 这一个年,让许多人心里,都了几分心事。 陛下的任何举动,都不可能只是兴之所至。 突然之间,对于这些在修路的生员如此重视,想来,既可能是陛下对于西山书院的生员们,格外的有几分亲近和信重,除此之外,也可能是陛下对于这一段自定兴县至京师的工程,有所期待。 几乎每一个得到了消息的人,似乎都预感到,可能这是陛下心思的转变。 或者说,陛下的心思,早已转变,只不过……需要一个契机,来给予群臣们……一点暗示而已。 领会到了意图,那么恩荣还会继续。 若是无法领会,则被渐渐疏远。 无数人开始绞尽脑汁起来。 倒是刘健,却是心知肚明,此路……和新税是息息相关的,陛下驾临此地,一方面,是向全天下表示,士农工商,原有的体系,开始渐渐的瓦解,哪怕这只是有一丁点的苗头,并没有摧枯拉朽,可陛下对于工的重视,已有了端倪。 另一方面,则是陛下对于欧阳志的支持,欧阳志在定兴县,进行变法,虽只是一县之地,却是开大明之先河,创自高祖以来之未有之创举。 陛下……已不再是弘治十二年的陛下了。 ………… 过完了年,开了春。 今年的天气,暖和的还算早,天气一好,定兴县数万的劳力,便蜂拥而至,继续修筑道路,以至于春耕,竟都有些耽误了。 所有的水泥混凝土,开始搅拌,早已预制好的竹筋,先行铺就,接着倒上混凝土,泥匠拿着平刀,开始抹平,为了防止热胀冷缩,道路还需预留一道缝隙,道路两旁,也需进行平整…… 甚至,还有一些土地,需要预留,以备未来之需。 熬制好的沥青,开始倒在已抹平和风干的混凝土路面上,匠人们戴着口罩,开始对其进行找平。 各个路段,到处都在忙碌,车马如龙。 无数的银子,变成了无数的民夫,也变成了数之不尽的物资,更是带来了无数的作坊,日夜不停的开工,大肆的招募流民,甚至招工的掮客,竟已跑去了云贵。 竣工之日……在即! 可此时,一封书信,却是送到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方继藩只看了一眼,欧阳志的,嗯,怪想他的,这家伙,过年沐休也不回来看看自己这个恩师,没有良心啊,亏得为师,还给他准备好了三千八百八十八文铜钱的大红包。 拆开书信,方继藩便明白怎么回事了,欧阳志感到了担忧,因为在计算之后,他发现,这一条路段,原来预计投入二十二万两银子,可实际上的开销,竟是二十五万两,这多出来的三万两,对于定兴县这般的穷乡僻壤而言,是沉重的负担。 方继藩想都没想,回复了一句:“可以税赋为抵押,继续借贷。” 接着,命人赶紧送去定兴县。 不几日。 一个个消息,自县衙里张榜出来。 既是收了税,县里的开销,还是需明示的,定兴县还需多借贷三万两,不只如此,还有今年的税赋,也将预备开征。 一下子,整个定兴县炸了。 日子没法过了啊。 地主们要饿死了啊。 过完年,你就催税,你招募了这么多人去修路,接过地里想要雇人种地,佃农少,而地多,这不但要交税,佃农竟也要求提高租价,这日子,还能过吗? 听说方家庄,那方老太爷,听说了此事,竟是吐出了一口血,捶胸跌足,说一句世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整个人,便倒下了。 可欧阳志对此,似乎充耳不闻,他只负责收税,命下头的差役,严厉督办,不可松懈。 ………… 可定兴县的消息,传的倒是很快。 原先的二十二万两,一下子变成了二十五万两,吏部尚书的王鳌看到了一份来自于保定府的奏报。 保定府知府乃是王鳌的门生。 这位知府颇有几分忧国忧民,定兴县乃保定府的县,历来地处偏僻,又没有什么产出,本不为保定府所关注。 可一下子,这欧阳志成了县令,却是引发了天下人的关注。 知府心里愁啊,不少士绅,拿这县令没有办法,只好将状,告到了保定府来,希望知府能够做主。 可他能做什么主呢,一想到定兴县民不聊生,苛政猛于虎,思来想去,知府便上了奏来。 王鳌脸色铁青,里头所列举的种种事,使他怒极攻心,拍案道:“老夫就不信,大明没有了国法,老夫若是不弹劾这方继藩和欧阳志,就不姓王!” 那书吏见王公动了真怒,忙道:“王公,这方都尉和欧阳……他们……他们……” “老夫自然知道,他们的身份,陛下对他们的态度,老夫岂有不知。可是……我大明的江山,不能毁在他们的手里,老夫忝为天官,岂可坐视,看看这些可怜的定兴县士绅吧,一个个在哀嚎,泣不成声,这是多少的冤屈啊……就算那欧阳志狡辩,说破了天,老夫也绝不容许如此,大明是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若士大夫都离心离德了,这大明的江山,还稳得住吗?” 他说罢,起身,一脸忧国忧民的愁容:“已经无法再姑息下去了。” ………… 定兴县…… 方家堡。 大夫已来过了,方老太爷,这是气急攻心,心里郁结,再加上年纪老迈,所以…… 大夫们几乎都摇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要对症下药,这心药,只怕得是那欧阳志被千刀万剐才成吧。 没救了,料理后事吧。 方老太公,多子多福,大儿子是举人,本在京师磨刀霍霍,预备科举,一听消息,连夜赶了回来,二子、三子、四子,要嘛守家,要嘛在外有所公干,现在也纷纷回乡。 这定兴县不少与之交好的士绅人家,也来了不少。 众人七嘴八舌,看着方老太爷这般样子,个个愁容满面。 “这是不让人活了啊。” “辱我们太甚。” 方老太爷悲哀的看着床榻上的帐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虚弱的不行,心口堵得慌。 儿子们在塌下,倒是尽孝。 可有什么用呢。 这是祖上的基业,是祖产啊,祖产落到自己手里,自己是战战兢兢,为了守住这个家,不知花费了多少的气力。 可是……到了现在…… 他陡然发现,再这么下去,这个家……怕是要完。他爱这个家,他怕它完了,所以这些日子,他是一宿一宿的不敢合眼啊。 他脑袋一偏,气若游丝的看着塌下的几个儿子。 “咳咳……咳咳……” “爹……”诸子嚎哭。 “老夫若是……没了,记着,要守住咱们这个家,要记住啰,老大的性子急……性子急……定要记得……要记得……不可鲁莽……” ……………… 与此同时,在老方家外头,一个商贾,一路询问了沿途的庄户,才找到了方家的宅院。 就是这里了。 这从京里来的商贾,看着这烫金的方府,露出很不容易的样子,方府外头,是一个石坊,石坊已是斑驳,却述说着他们某个祖先,显赫的事迹。 商贾看着这门楣,眼里放着光,匆匆上前:“鄙人乃是粮商,不知府上可有人在堂吗?” 门子如丧考妣的样子,见是有人来访,奇怪的看着这商贾一眼:“你要做什么?” “收粮、收油、收酒,啥都收,高价!” …………………… 还有。 正文 第九百章:垂死病中惊坐起 门子一愣,看着这商贾,面带犹豫之色。 “收……收啥来着?” 定兴县没有什么特产,也就是粮食…… 当然,这里是保定府的偏僻小县,又非是通衢之地,所以,除了本地一些做买卖的商贾,极少有外地的客商来。 就算是有客商来,那也是将货物带进县里……至于带出去…… 反正,这门子在这里蹲了十几年,还没有见过有人眼巴巴的跑来说收粮的…… 门子显得很犹豫。 现在老太爷还在大病呢。 这个时候,不便见外客啊。 他朝那商贾道:“我家太爷病了……” “却不知尊府的大老爷,是否在?”商贾很急。 做买卖这等事,讲的是商机,一旦拖延下去,可就不妙了,谁知道会不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这附近的地,大多都是方家的,方家实力雄厚,想来……有的是是余粮,错过了,可就失之交臂了啊。 门子迟疑道:“大老爷正在病榻前伺候……” “不过……要不,小人去通报一声?” 门子话风转得很快,因为一块碎银,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他眼里一下子放光,嗖的一下,便往里头赶了。 ………… 方老太爷开始交代着:“守住了地,才能守住这个家,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这家门兴衰之事,看的多了,愁啊……” “爹,您别说了。”儿子们都哭。 这明显是交代后事的节奏……方老太爷,怕是活不成了。 大儿子握着方老太爷的手:“这家,还得父亲来当呢,这些……不必交代给儿子,父亲好好养病……” 方老太爷苦笑,摇头,却是继续道:“你们兄弟,要和睦,家和万事兴。老三的媳妇,有点儿小心眼,老三啊,这男人,可不能给妇人制了,万万不可因为这妇人,和自家兄弟起了隔阂。” “爹……”老三只是哭。 方老太爷心里,升腾起了一股子浓浓的悲凉,自己这两腿一蹬,方家该怎么办啊……他咳嗽:“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看……当今陛下,是被奸贼给蛊惑了,到时,何止是咱们方家,这满天下的诗书传家的世族,怕是没一个好的。可士绅和世族们都人人自危了,这天下……咳咳……天下还能太平吗?所以……要防范于未然。家里的周武,颇有几分气力,他们祖宗三代,都给咱们看家护院,这个人……要好好待他,将来,多招募一些庄户,让他带着,一旦将来群寇四起之时,就有用武之地了。” 几个儿子,听的心里冰凉,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只是不断的磕头:“父亲……” “说这些,是犯忌讳,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不说,老夫放不下心……” “太爷,太爷……” 那门子冒冒失失的进来。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让几个儿子大怒,老大豁然而起,厉声道:“混账东西……” 门子大汗淋漓,却是大着胆子道:“外头来了个人,看着挺光鲜的,说是想要收粮……” 他不敢直接说是商贾。 老太爷最鄙视商贾了。 老大怒斥道:“狗东西,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这个,给我滚!” “慢着……”老太爷上气不接下气:“诶,怎么说你来着,你太鲁莽了,方才还说你,万万不可莽撞……叫来吧,叫来吧……” 似乎,老太爷希望给老大做一个表率。 于是,哪怕是病的要死了,却还是一副慈和的模样:“来者是客,不可怠慢了。” ………… 片刻之后,商贾来了。 一看他的打扮,一下子,方家人就轻慢了几分。 此人穿着的是圆领绸缎衫。 一看,这绸缎就是好料子,价格不菲。 可他头上没有戴方巾,那么,定不是读书人。这不就是一个读书人嘛…… 太祖高皇帝在时,是最歧视商贾的,甚至言明,商贾不得坐轿子,也不得穿丝绸,不过……话虽如此,到了如今,就没有人严守这规矩了。 倒是这方巾、儒衫,商贾倒是不敢戴。 老大上前,不客气的道:“敢问尊姓,不知何事登门。” 商贾不以为意。 他显然和士绅们打过不少的交道,知道这些人的臭脾气。 所以忙是行礼:“鄙姓张,叫张煌。听闻方家乃本地望族,特来拜访,冒昧而来,实是万死。” 老大冷笑,心里说,你既知万死,却还来做什么? 看笑话的吗? 方老太爷,最怕的就是老大鲁莽不懂事,嘴唇嚅嗫着,使出了吃不可描述的气力,却道:“噢,不知足下来此,所为何事?” “收粮。” 一看对方,就没有和自己寒暄客套的样子。 这张煌心里有数,所以也直截了当,这样也免得尴尬。 “收粮?”方老太爷一愣…… 张煌继续道:“两文钱一斤,有多少要多少。” “啥?” 两文…… 这价格,其实不算多。 若是方家拿着粮食,零零散散的去卖,也有这个数。 可问题就在于,人家要的……是有多少要多少啊。 而且……眼下的收成好,所以在定兴县,两文钱,已是粮行里直接出货的价了,士绅人家,若是卖给粮商,可能连一文人家都不肯要。 “除此之外,还要红薯干,还要油,还要酒,还要土豆粉,价格,都公道,还是那句话,有多少要多少。”张煌很不客气:“甚至,咱们还可以签一个长约,红薯干是八文一斤,油的话,一斤五十文,酒价……” 他一口气,连珠炮似得,讲出了一个个价位。 而这价位…… 突然…… 方老太公居然坐了起来。 老大一看,忙道:“爹,您……” “扶老夫起来。”方老太公揭开了被子。 老大想将方老太爷按下去:“父亲,不可啊,您重病在身呢。” 谁料,方老太爷,却已趿鞋而起,巍巍颤颤的起身,眼里盯着张煌:“来,给尊客上茶,张贤弟,请坐。” 张煌心里一松,坐下,有茶水递上来,方老太爷巍巍颤颤的坐在他的对面:“有多少要多少?” “不错,有多少要多少。” 方老太爷眯着眼,面上逐渐的红润。 张煌又道:“可以先立契约,我先付定金。总而言之,贵府的农产,我都要了。” 方老太爷笑了:“这样的好事,实不相瞒,府上,有两个榨油坊,还有几个谷仓,那粮,可都是满的。酒……也有……还有鸡鸭什么的,要不要?” “这就好极了,都要!”张煌面露喜色。 方老太爷道:“这价格……是不是高了?” 张煌微笑:“做买卖嘛,自是要大家都满意才好。” 方老太爷客客气气的道:“先喝茶,先喝茶。” 张煌颔首,心里笃定起来,便呷了口茶:“以后,贵府的一切农产,鄙人也可包了。”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是吗?这好极了,若是如此,倒是要多谢了。” 张煌笑呵呵的道:“只是,不知何时开始签契约?” 一旁的几个兄弟,见父亲激动的神采飞扬,都愣了。 方老太爷心花怒放的看着张煌,面带着笑容,道:“这么好的事,老夫还能说啥,这契约嘛,自然是……” 张煌气定神闲,看着这老太公。 老太公突然道:“自然是不签的。” “……”张煌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您方才不是……” “好了,送客。”方老太爷挥一挥袖子。 “这……”张煌急了,方才还说的好好的呢,说变就变啊。 他还想说什么。 方老太爷一点都不客气:“你走!” “这……”张煌汗颜,却不得不站起来:“那么,鄙人告辞,若是何时您回心转意,且记得,可到……” “不会回心转意,后会无期!”方老太爷干脆利落。 那张煌无语,只好告辞。 那张煌一走。 张家几个兄弟却是急了,他们既担心父亲,又觉得可惜,纷纷围上来:“爹……” 方老太爷却是眉飞色舞,捋须,一脸得意之色,摇头晃脑道:“你们啊,叫你们不要鲁莽,一群没眼色的东西,蠢啊,家业交给你们,老夫怎么放心的下。你们还没明白吗?这个姓张的,急匆匆的跑来,有多少要收多少,这说明什么?说明有利可图,这个价钱,看似是公道,咱们方家若是统统都卖给他,甚至还给他签了长约,方家可以大赚一笔,且以后,还可无忧。可……你们的脑子想一想,人家为什么急匆匆的跑来……收粮?” “……”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说明……咱们的粮油,现在就是香饽饽,诶呀,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这样的好时候啊。呵……那姓张的,还做买卖,竟想唬老夫,他也不打听打听,老夫纵横这定兴县数十年,岂是浪得虚名,他啊……还嫩着呢,老夫一根手指头,都上不了他这个当……一群蠢货……” 方老太爷中气十足,拍案而起:“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 今天坐了一天的飞机和车,所以睡了,以后稳定更新,改正错误,老实做人,同时,感谢咱们的大土豪同学,今天的十七万起点币打赏,请允许老虎唱首歌:“土豪、土豪我爱你……” 正文 第九百零一章:不亦说乎 消息很快就打听来了。 虽然打探的过程,很是艰辛。 有一伙商贾,已悄悄来了定兴县,不为别的,就为收购一切能够收购的东西。 京师和西山,突然多了数十万人口。 而这数十万人口,还都是领有薪水的。 京师大宗的商品,早已开始通膨,谷物和许多物价,都微微开始上涨,即便如此,这数不清的人口流入,再加上市面上出现的大量银子,以及银票的发行,以及有了薪水的人消费能力的增加,物价早已不断的攀升。 可这种物价的上扬,是无法及时传导到定兴县这样偏僻的小县城的。 只是现在……似乎有人瞅准了商机。 在京师,同样是一斤谷物,价格是五文钱,脱谷之后,则为八文至十文之间,哪怕是这样的价格,对于京师之人,也不算什么,因为哪怕是一个劳工,一月也能得一二两银子,平均的薪水,在一千五文上下,还有不少人,便是妇人也能做工,更不必说,一般劳工,中午还包了午饭。 若是再穷一些,还可用更廉价的红薯和土豆来作为替代。 可这数十万人,何止是劳工,再加上匠人,他们的消费力,就更加惊人了。 定兴县交通隔绝,虽有官道,可官道的本质,只是用来传递文书之用,不过是夯土建成的罢了,平时还好,从这定兴县去新城,数十里地,用马车,需三天三夜才能往返,若是更早的时候,人挑着担子运输,需五天五夜的往返时间,一个人,能挑七八十斤的谷物就算不错,你还得付这个人工钱,还需让他沿途吃喝,这统统算下来,不但费时费力,钱全部花费在了交通上。 新城现在开始流行马车,马车的运力,就惊人了。可这马车价格不菲,若是以往官道那般的泥泞路,对马车是有损害的,这马车的折旧费惊人,且因为道路泥泞难行,马车又走不快,来回一趟,马料钱和人力,也是不少了。 这定兴县,自是一直,都这么默默无闻。 哪怕他距离京师近在咫尺,可在以往的交通环境之下,依旧还是穷乡僻壤。 可现在…… 一下子…… 情况改变了。 道路修通了,最好的沥青路,且是并排六车道,不惧任何雨雪的天气,没有泥泞,一辆载重的马车,几乎可以一天往返。 一天往返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清早在定兴县谈好了买卖,立即命人装车,若是快一些,正午就可抵达新城的货栈,哪怕是慢一点,当日在天黑之前,也可抵达。 在京师里,哪怕是外城进内城,若是有时遇到了拥堵,也需这个时间。 路…… 方老太爷瞠目结舌。 这路,竟有这么个作用? 他看着周武,周武是他的心腹,几代人都在方家做事,最是信任不过。 “消息可靠吗?” “可靠!”周武斩钉截铁的道:“不过,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开,不只是咱们方家呢……听说,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有人去了杨家,找了杨老爷子……” 方老太爷眯着眼:“怎么?” “杨家有一大块地,都靠着路,有人想买他的地,价格……一亩两百两,刚刚订约了,卖了一百多亩。” 方老太爷吓了一跳。 寻常在定兴县,一亩地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转手之间,价格涨了十倍不止。 “他卖了?” “卖了!”周武道:“杨家高兴的疯了,两万多两银子呢,在地里刨食,几辈子都挣不来啊,这消息是捂着的,秘而不宣,若不是因为要订立契约,得请县里的刘书吏去作保,只怕没人知道……至于还有没有商贾,在和人谈买地和收粮的事,就不知了。反正小人所知的是,现在定兴县,哪怕是和道路不搭架的土地,价格都要涨了,粮食现在都比暗中价格上扬不少……还听说……有不少人,想在定兴县,建立作坊……” 周武道:“老太爷您还记得吗?当初,欧阳县尊,清丈了土地,发现了不少无主之地,直接抄入了官府不少。” 方老太爷面上变幻不定。 清丈土地的过程中,出现很多根本就没有主人的地,之所以没有订立地契,是为了免税赋的需要,当时,因为那些土地贫瘠,又没有什么产出,结果原地主听说土地清丈出来,还要交税,所以也不来认领了,结果直接被官府没收和查抄,听说,统统用低廉的价格,卖给了西山建业。 当时……大家对此并不关注,一些荒地而已,交了税,就是个贴钱的无底洞。 可方老太爷,却越发觉得蹊跷起来:“你继续说。” “有书吏收过一份公函,说是那些西山建业所拥有的大量荒地,未来,预备建大量的作坊,还要开发……定兴新城……说是京师的地,太贵了,可咱们定兴县,和京师相比,就如不要银子一般,随便的拣,老爷,新城那儿,一亩地,都到了两万五千两银子了,可杨家两万两银子,卖出了百亩土地,还乐疯了,您想想看……” 方老太爷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头晕目眩。 粮食……将来价格定会暴涨,未来种粮,有了极大的暴涨。 除此之外,方家还有榨油坊,还有一个土窑酿酒作坊,还有…… “我们方家有不少地啊,咋没人来买咱们的地?” 一旁的老大听的目瞪口呆,忍不住道:“爹,不是说,要守着家业……这是祖产,不能卖的吗?” 方老太爷反手就是给老大一个耳光:“你懂个屁,此一时,彼一时也。” 方老太爷眼里放光。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 而今,这道路将新城和定兴县连了起来,定兴县几乎就形同于,和新城相连了。 那是京师啊,这定兴县城,岂不相当于成了京师的外城? 周武忍不住道:“也不是什么地,都这么的值钱,得靠着路,才成。” 方老太爷气咻咻的道:“早知如此,这路该修到咱们家地头啊。也罢,也罢……现在,这些事别声张,可千万别声张,老大,你想想办法,也去购置一些土地去,还有县城里的粮油,能收则收。” 他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一下子龙精虎猛、生龙活虎起来,面带红润:“老二,赶紧想办法去县里,去找县尊,备上礼,问问他们,这路……还修不修了,不能厚此薄彼啊,咱们方家的地,处在偏乡,怎么只照顾着人家,不照顾着方家堡。” “啊……”老二挠挠头:“我不敢去,上次我还当面顶撞了县尊,说他横征暴敛。” “畜生!”方老太爷跳脚痛骂:“你懂个什么,正因为你顶撞了他,方才叫你去,这叫化干戈为玉帛。” “老三,你得去亲家那里一趟,他家有地,是靠着路的吧,肯定有人暗中找他了,去打听打听。老夫觉得这事,太玄乎……还是打听清楚为好。” “老四,你赶紧进京一趟,去拜见刘主事,他和我们家,是通家之好,得问问他,若是修书信,怕是迟了,你亲自去一趟,快去快回。” 吩咐过后,方老太爷稳稳坐下,他预感到,一股暴风将至,这股风暴,将会使整个定兴县彻底的洗牌,未来的格局如何,杨家是否还是大名鼎鼎的杨家,就靠这几日了。 “吩咐下去,今日起,所有的庄户打起精神,若是有商贾路过,请来家里坐坐,老夫是个平易近人的人,最是好客,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家里的好茶好酒,都预备着。” “噢,对了,对外说,老夫还在重病……”他眯着眼,仿佛一只老狐狸,淡淡的道:“人病了,才容易糊涂,才会给那些商贾以为,有了可趁之机,想趁着方家家里生了变故,才会纷纷来拜访,想来和方家谈一谈,周武,你大张旗鼓,再去县里请大夫……” “噢,噢。” 方老太爷激动的握了握拳头,眼里放光,忍不住开腔哼唱起来:“老夫兴兵到此,为何四门大开。咦,你看诸葛亮又在那里弄鬼,不要中了他人之计,待我先传一令……” 这一唱,他自己都摇头晃脑起来,背着手,躺回了病榻上,将被子一盖,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翻身起来:“有些饿了,待会再躺,来福啊,去杀只鸡!” ………… 定兴县内,已是暗潮涌动。 几乎所有人都是心照不宣,抓住了商机的商贾们,开始此处的出没,打探着每一个消息。而开始察觉到了什么的士绅们,也嗅到了什么,亦是不露声色,在这暗中,无数的交易,悄然的达成,有人唱着空城计,有人摆了鸿门宴,自然也有人设下连环计。 道路修筑完毕,一日三十文钱的壮丁们,心里满是遗憾,挣钱补贴家用的日子,没了! 可是…… 人们渐渐察觉到,不但事儿还有……而且……工钱竟在悄然攀升……日结! ……………… 第一章送到,双倍月票了,含泪,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零二章:纳税光荣 县衙。 一个个拜帖送至县里。 而县尊对此,只有一个态度……不见客。 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欧阳志是个怒目金刚。 却是没想到……这一位,是个财神爷哪。 县里的士绅们都要疯了。 他们突然意识到,从前哪怕是修个县学,都要仰仗士绅们的县令老爷,现在,却是手握着通天的权力。 路修在谁的地里,未来县里的规划是什么,这一些,能带来的……是何等巨大的财富。 在所有人搔头骚耳之际。 欧阳志却是一脸的心平气和,他伏在案上,修了一封书信,直接送往西山。 ………… 新城里头,第一座大戏院已经落成。 这大戏院占地极大,有四层高,阶梯状的看台层叠而起,可以容纳数千人。 在娱乐匮乏的时代,这样的戏院,对于百姓们而言,吸引力是极大的,不只如此,在这里,还有一百零八个贵宾的厢房,厢房虽是狭小一些,可只要推开窗,便可看到戏台,位置绝佳。 方继藩亲自领着几个门生,坐在包厢里,翘着脚,手里抱着茶盏,在自己的脚下,早已是人头攒动,无数人买了戏票登台。 今日演的,乃是定军山。 所以朱厚照也来了。 他最近太忙,连喝茶,都是粗鄙之人的模样,一口喝干,而后对身边的宦官道:“刘伴伴,倒茶。” 其实他身边的宦官姓不姓刘,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子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这里真舒服啊,价格不菲吧。”朱厚照兴冲冲的道。 方继藩摇头:“也不贵,一晚上,不过三十八两银子而已。” “……”朱厚照要跳起来:“这么贵。” 方继藩微笑:“下头那些百姓,一张戏票才十文钱,可是,咱们不一样,咱们是贵人,是在乎银子的吗?” 朱厚照沉吟良久:“怎么听着,你是将人当牛一般的宰,这是扒皮抽骨,一点肉沫儿都不放过啊。” 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这是劫富济贫,是替天行道,为了咱们大明,为了皇上,我方继藩……” 朱厚照觉得脑壳疼,忙是摆手:“别说了,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本宫顿时不想听戏了。” 方继藩一脸幽怨的看着朱厚照,自己容易吗?自己这么做,为了啥?为了啥来着…… 方继藩自己都糊涂了,且不管,反正,是为了崇高的理想,为国为民就是了。 朱厚照则是探出窗去,左右看看附近的包厢,却见包厢里,一个个亮起了灯,似乎都有人,朱厚照咋舌道:“原来还真有傻瓜上这当啊。” 方继藩翘腿坐在一旁,心里冷笑,太子殿下,这是不懂得自己臣民们的心理啊,想想那些贵人们,他们会跟一群泥腿子混在一起吗?这包厢,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一面是十文钱,一个是三十八两银子,这完全是根据贫富差距,算出来的定价。 这样的价格,看上去吓人,可对于许多想要邀上朋友,或者上官,摆摆阔,或是想显出自己对受邀之人重视的人而言,这点钱……还真不算什么。 ………… 朱厚照呼出一口气:“本宫还是不明白,他们这样有银子,干嘛不自己请个戏班子到家里去唱。” 方继藩摇头:“第一,天底下,最好的剧团,都在咱们西山。第二,在家里听,多冷清啊。可在这里不一样,殿下感受到了吗?尊贵呀,看看窗下头,人头攒动,那些……都是寻常的小老百姓,而自己呢,看着他们挥汗如雨,虽然和他们听着一样的戏,他们在那人挨着人,自己却翘着脚,落座在这清幽所在,一旁有人是伺候着自己喝茶,这是什么样的感受?免费游戏你知道吧?” “免……免费游戏……”朱厚照瞠目结舌:“啥免费游戏。” 方继藩顿时觉得自己竟是得意忘形,说漏了嘴,忙是摇头:“没什么,总而言之,这个世上,有了绿叶,就有人抢着做鲜花。自然,这也并非是争做鲜花的人蠢,殿下心疼人家土豪,却殊不知,对于那些腰缠万贯之人而言,这只是日常而已。好了……听戏……” 正听着,站在方继藩身后的刘文善被人叫了出去,随即匆匆的回来:“恩师。” 方继藩抬眸,看了刘文善一眼。 刘文善低声道:“学生的一个朋友,听说,有人暗中串联……已有三十多人,弹劾欧阳大师兄……” “都是谁?”方继藩道。 刘文善压低声音:“可能和吏部天官王鳌有关。” 方继藩吁了口气。 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似乎也听到了什么,朝这边看来:“王鳌怎么了?” 方继藩痛心疾首:“真是欺负老实人啊,欧阳志这样老实忠厚的人,自打做了官,就没一日不被人欺负的,他们是看我们好欺负,是将我们当做了面团,想捏就捏,想揉就揉。” 方继藩站了起来:“去查一下,王鳌有几个儿孙,打听清楚。” 刘文善脸色一变:“恩师……这是……”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王鳌乃是帝师,为师比较耿直,我确实不敢动他,我欺负他儿子和孙子不成?” “……” 刘文善哭了…… 恩师确实是耿直的过了份…… 他啪嗒一下子拜下。 站在一旁本沉浸在戏中的唐寅一听,也几乎炸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啊。 “恩师……”唐寅泪流满面:“庙堂只争,岂可祸及家人。恩师若是看王公不顺眼,学生们便是粉身碎骨,也为恩师充作马前卒,可是……可是……王鳌老年得子,他儿子……还是个孩子啊。” 方继藩怒气冲冲坐下,瞪了他们一眼:“狼心狗肺的东西,为师也是孩子的时候,有人欺负为师,也不见你们这样说。” “……” 朱厚照在一旁,倒是劝道:“好了,好了,不要争,先听完戏,听完戏之后,明日去见驾便是,王鳌咬欧阳志,就是咬你,咬你,就是咬本宫,本宫帮你咬回去。”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心里何尝不明白,祸不及家人,方才只是气话罢了,难道真让自己去脚踢幼儿园,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是这样的人? ……………… “太爷,老太爷……” 周武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红了,冲到了老爷的房里。 这方老太爷,正握着一女婢的手,龙精虎猛的给这女婢看着手相,一听周武在号丧,脸都绿了,将女婢放开,便要摸手边的杖子:“畜生,你号什么丧?” “不好,不好了。”周武跪下:“老爷啊,这下不好了。” 方老太爷脸色铁青:“快说,不说个子丑寅卯,老夫剐了你。” 周武道:“小人刚刚听来了消息,说是……说是……地价,有下跌的趋势……” 方老太爷正待价而沽呢,一听,豁然而起:“为啥?” “路……路啊。”周武哭丧着道:“咱们这路,不是从定兴县修去新城的吗?可是……这一路修过去,却是需途径房山县和涿州县的,那两个县的人,也听到了消息,说这路也不是定兴县一家人的,定兴县人可以用,他们也可以用,他们……他们四处在招揽商贾呢,那新修的路上,到处都是进出涿州和房山的车马,一车车的粮……往那京师里送哪,还有人,厚颜无耻,打出了招牌,也说要建新城呢。” 方老太爷一听,面上顿时苍白如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最近方家,可偷偷摸摸的收了不少的粮,就等商贾来收呢。 可现在…… 方老太爷嚎叫道:“该死,这路,乃是咱们定兴县的税银修的,欧阳青天大老爷,他早说了,这是取之于民,用只于民,路是定兴的,这便宜,却让房山和涿州人占去了?他们又没交税,凭什么就便宜了他们?” 周武哭了:“是啊,现在各家都急红眼睛了,杨家人正在组织庄户呢,咱们定兴县,得护路啊,不能平白交了税,让别人占了便宜。” 方老爷子眼里布满了血丝,跺脚道:“当然要护路,不是咱们定兴县的车马,其他人统统都不准用,来,召集庄户,咱们得护着咱们交的税。” 周武颔首点头,忙是去准备家伙和召集庄户去了。 方老爷子也不闲着,再没心思跟小婢女去研究命理玄学的问题了,拄着拐杖:“去县里,要讨个说法。” 定兴县外头,已是人满为患。 不只是士绅,为数不少的百姓也都来了,乌压压的。 路是定兴县的,自修好了,莫说是士绅,便是寻常的百姓,也都利益均沾,现在士绅们急着种粮,毕竟粮价涨了,所以给予了庄户不少的让利,突然之间,有了许多商贾,到处都有人在招募做工,三十钱日结,而今,却成了五十钱日结。 还有定兴县的买卖人,突然涌入了这么多客商,更是受益匪浅。 这路……能让吗?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今日十七万起点币的打赏,非常感谢。 正文 第九百零三章:万众一心 不能让,绝不能让。 整个县衙,已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数千上万人滔滔大哭,众人拜倒在地,泪满了衣襟。 前几日,还病的要死的方老爷子,此时却跪拜在了最前面,朝着欧阳志就是大哭。 “青天老爷哪,您得为我们做主啊,从去岁到今岁,咱们县中上下踊跃纳税,哪一个不是倾尽家财……为了修这条路,咱们县里贷银近二十万两……可如今呢,如今这路却是便宜了别人,县老爷,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啊……” “使君……您得做主啊。” 众人哭成了一团。 日子没法过了。 欧阳志面上……是沉默。 他这等沉默,让从前心惊胆战之人,现在却莫名的有了几分信心。 这位县老爷一看,就是谋定而后动之人,瞧瞧他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 欧阳志方才徐徐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其他县的事,本官只为一地父母,也干涉不得,可诸位的委屈,本县岂有不知,既如此,那么……不妨……本县与你们一道上奏,请陛下做主。” 一道上奏…… 细细想来。 确实没有错。 涿州二县,毕竟不在欧阳县尊的管辖之内,就算想要管,那也是鞭长莫及。 这事,还真得朝廷来主持公道。 众人窃窃私语。 “听说这县尊,曾经伴驾陛下左右,很受陛下的赏识,他既是让天子做主,想来,一定是有信心的。”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方老太爷拜倒,二话不说:“既如此,县尊要如何上奏?” 欧阳志沉默良久,才又道:“既有不平,自当不平而鸣,有冤屈,当泣血而告。” “……” 一干人终于是慢慢的散了。 方老太公被人搀扶着出了县衙,忍不住吮了吮手指头,这手指头上……还有残血。 他晃悠悠的出来,在这外头,那周武等人却已上前,拜下道:“老太爷怎么说?” 方老太爷便和其他的士绅交换了一个眼色。 别看他们平时自称自己是诗书传家,别看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别看他们到了欧阳志面前痛哭流涕,可这时,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方老太爷面上没有表情,眼眸闪烁着什么,淡淡道:“怎么说,还能怎么说,这路上,绝不许有外县的人!” 周武便二话不说,在这寒日里脱了外衫,裸露出隆起的肌肉,一旁的庄户给他递来了长棍,他长棍一指,大喝道:“打他娘的!” 接着,人潮涌动,纷纷振臂:“拼了。” …… 械斗……… 几乎是宗族社会的传统运动,一村一姓,为了一个水源,为了一块田,甚至是作为娘家人,给自己嫁出去的女人出一口气,任何理由都可能令整村,整姓,甚至是一个乡的百姓出动,拿出各种武器,流血搏命。 这是贯穿了自秦汉以来的传统,一声号召,便是无数人响应。 更何况,这一次是为了那可以带来无数财源的道路,二十五万两啊,不拼命,以后还抬得起头,做得了人吗? 沥青路上,首先通的,不是马车,而是乌压压的人,手持着棍棒的人,疯了似的冲上这路。 踩着……竟还很舒服。 这是我们的! 张牙舞爪的人,粗通兵马之道,道上得有人,道路两侧的林子里,也要有人护住…… 数千人闻风而动,咬碎了牙齿…… ………… ??锦衣卫的快马,疯了似的抵达了北镇府司。 牟斌吓坏了,又疯了似的要入宫。 在大明宫里,却又是另一幕场景。 此时,弘治皇帝正手搭着案牍,他的手指头敲击着,打出有节奏的咯咯声,他的眼睛看着某个地方出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案牍上,是一沓沓的奏疏,这是这几日来,送入宫中来的弹劾奏疏。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来了啊。 在这无数弹劾奏疏,振振有词,引经据典,义愤填膺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恐惧呢? 欧阳志在定兴县的变法,迟早有一日是可能推广出去,可能祸及到他们的家族。 与此同时,士林早已沸沸腾腾,怨声载道。 弘治皇帝对这些,不是不知道。 他所痛苦的是……当初教导自己如何施行仁政的师父王鳌,竟也成了反对他的重要骨干。 弘治皇帝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了痛苦之色。 变法何其难也。 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非大智大勇,方可成功。 他心肠软,能坚持到现在,已是难得了。 可是……弘治皇帝脑海里,想到了皇孙,他面上虽是痛苦,可最终……他突的眼眸一张,目光流转,却显得无比的坚定,口里道:“这些奏疏,统统留中。” “是。”一旁的宦官低眉顺眼的颔首。 “召太子和继藩进宫吧。”弘治皇帝又苦叹了口气,而后喃喃道:“朕想找人陪朕说说话。” …………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其实他们早想来了。 方继藩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被人骂的这么惨,这还了得?现在他看到读书人,眼睛就冒火,再好的涵养,也压不住内心小脾气的火爆。 二人见了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起身,背着手道:“走一走?”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有点心虚了。 这反应…… 咋了? 于是方继藩干笑道:“陛下……请问,陛下……可是太子殿下又惹您不高兴了?” 朱厚照顿时感觉自己的背脊被人狠狠的插了一刀。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人有喜怒哀乐,本属平常,太子是朕的儿子,朕气他做什么?” “……”方继藩讨了个没趣,只能尴尬一笑,却是放下了心,陛下连太子都可以原谅,那么……想来,自己应当是安全的,他忙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默然的领着二人走了几步,突然道:“太子……” 朱厚照上前,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那会动的车,如何了?” “还在研究呢,有几个问题没有解决,不过……已有一些眉目了。”朱厚照说起了自己的车,顿时露出了自豪之色:“现在的钢材,还是差了一些,这些日子,不断在试制钢材,若是能成,就妥当了。还有车床……” “噢。”弘治皇帝笑着点头。 其实对于会动的车,他没有太大的兴趣…… 会动又怎么样呢? 想来,只是好玩的好意儿吧。 可弘治皇帝看着乐不可支的想要解释蒸汽机车的朱厚照,眼眶竟微微有些红,眼角有些湿润。 “父皇,你咋了,母后骂你了?”朱厚照察觉到了父皇的不同寻常,忍不住激动的要跳起来。 方继藩:“……” 弘治皇帝吸了吸鼻子,眉毛微微皱起。 方继藩忙道:“殿下,不要胡说,陛下……只是被风沙吹了眼睛。” “可是没有风啊。”朱厚照是个真正耿直的人,他比较较真,不喜欢玩这一套沙子进了眼睛里的把戏。 方继藩忍不住在心里想,陛下生了这么个玩意,一定是人间惨剧吧,上辈子得造了多少孽啊。 弘治皇帝却没有动怒,他笑吟吟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历来聪明,你来说。” 方继藩咳嗽一声,他想了想,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若是不仔细看,方继藩都没有意识到,弘治皇帝只短短时间不见,头上又多了许多的华发,眼角的皱纹更深刻了,全无人到中年的朝气,有的……却是一股子暮气。 ???方继藩突然心里很有感触,叹口气道:“儿臣若是猜得不错的话,陛下此时心里一定在想,太子因为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羡慕太子可以无忧无虑。而陛下一定又在想,陛下却没有好父亲,所以……才如此操劳吧。正因为陛下没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希望成为天下人的好皇帝,才希望做太子的好父亲。” 弘治皇帝听着方继藩的话,心里有所触动。 方继藩感慨道:“所以太子殿下,真是幸运,而陛下……固然得天命,却有诸多的不幸。陛下,儿臣若是说错了,求陛下宽宏大量,只当这些都是儿臣的胡话。”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咋舌,便忙抬头道:“今日的天气,真好啊。” 弘治皇帝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却认真的端详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说的不错。真读太祖高皇帝的生平,年幼时,总有许多疑问,太祖高皇帝为何做这么的事,他杀勋臣,废丞相制,建内阁,先用锦衣卫,后又罢黜锦衣卫,因为一个空印案,便大加杀戮……为何他这一辈子总是这般的不肯停歇,以至于臣子们,人人自危,勋臣们遭难者,不计其数。” 弘治皇帝背着手,接着道:“可朕年纪越长,越是能明白他了……朕……也不可避免,非要折腾下去不可,只是……这是祸是福呢?”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又打赏十万起点币。还有。 正文 第九百零四章: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显得很惆怅。 他不是太祖高皇帝,也不是文皇帝。 自然没有那等孤注一掷的霸气。 他是一个柔和的人。 可现在……他不得不破釜沉舟。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吏部尚书王鳌……狠狠的抨击了定兴县发生的事。” 弘治皇帝说着,侧目看了方继藩的一眼,这眼神,带着苦涩:“他曾是朕的恩师啊,是他教导朕,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朕当初,对他何等的信服,将他视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别人反对,朕可以坚持,可是他……” 弘治皇帝摇摇头:“他太伤朕的心了。” 朱厚照似乎也察觉到了父皇的无奈,乖乖的住了口。 方继藩索性假装沉痛的样子。 自己能说啥呢?除了溜须拍马,我方继藩不会别的啊。 弘治皇帝叹口气:“可天下无不变之法。继藩啊……朕同意你,让欧阳志去定兴县变法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让欧阳志在定兴县,做出成绩来,他若能做出成绩,朕在京师,就少几分压力,可若是他在定兴县当真惹来了天怒人怨,朕……在朝中的压力,会比他大十倍,一百倍,这汹涌的士林清议,会汹涌而来。朕也会……众叛亲离……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方继藩道:“请陛下放心,儿臣这个门生,定不会辜负陛下重托。” “但愿如此吧。”弘治皇帝苦笑。 他似乎觉得,再说下去,只会给方继藩巨大的压力,可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些弹劾奏疏里,有一个姓方的老先生,竟是因为如此,病倒了,说是不日,可能撒手而去,倘若因为催逼税赋,而逼死了人,只恐……”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陛下,天下姓方的,统统都是忠良,犹如儿臣这般,随时可以为陛下去死。这位方老先生,若是能为陛下的宏图大计去死,这是他的福气,儿臣作为他的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人,说不准,还是亲戚呢,他若死了,此乃死得其所,死,或重若泰山,又若轻于鸿毛,此死只重千钧,犹若泰山也,儿臣很欣慰,作为他的本家,儿臣与有荣焉!” 朱厚照脸皮子一抖索。 厉害,一下子把姓方的都代表了。 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话你也说的出…… 方继藩却是激动了,忍不住道:“当然,他若死了,儿臣还是很痛惜的,儿臣只等他的噩耗传来,到时,儿臣等找人续一续家谱……”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脑壳疼。 本来一件很令人惆怅和悲伤。 尤其是想到一个士绅,被税赋逼死,到时天知道,会不会有人大做文章,又是群情汹汹。 可现在……却好像是生生的,将这人间惨剧,变成了一幕喜剧。 敢情你方继藩还要敲锣打鼓的庆祝一番啊。 弘治皇帝背着手,摇摇头:“朕真佩服你。” 方继藩干笑:“哪里,哪里,儿臣……儿臣说的是肺腑之言,姓方的为陛下去死,这是该当的,我今日这样说,十年之后,也还这样说,谁皱眉头,他就不姓方。” “……” 弘治皇帝背着手……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他长叹了口气:“够了,不要再胡说八道,朕不希望任何人死。” 方继藩心里叹息,陛下,这话就不对了,历来变法,哪有不死人的,反正死的是姓方的,作为他的远方亲戚,我很同意啊。 弘治皇帝眼睛微红,依旧还泛着点湿润。 他是过于宽厚的人。 他幽幽道:“朕年幼时,先皇在位,宫中乱成一锅粥,朕亲眼看了太多的阴谋诡计,也见了太多太多的杀人诛心,那时起,朕就在想,朕一定不要和他们一样,有人因朕而死,害了朕母亲的万贵妃,她的亲族,朕虽是将他们统统驱赶出了京师,可朕依旧留着,不曾诛灭。那些曾在宫中蛊惑先皇的奸贼妖道,朕也不曾伤他们分毫。就是因为,朕知道,朕若是有了第一次的手起刀落,朕和他们,就没有了任何的分别……” 说着,他背着手……显得很孤寂。 他所经历过的,别人何曾经历,人们中认为,掌握了别人的生杀大权,方可畅快一生。却殊不知,很多时候,当你掌握了万千人生死荣辱之死,若只是一味的倒行逆施,一味的以弄权为乐,那么……这样的人生,哪怕再如何畅快,又有什么意义? 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若掌握了国器,就更该如履薄冰,更该小心翼翼,因为随时可能有人,因你而死,因你而受屈辱,这是何其沉重的重担啊,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也!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父皇,无法理解。 方继藩却似乎理解了一点,心里却为弘治皇帝惋惜,这样的人,你可以说他迂腐,可以说他妇人之仁,可是作为同样是有道德感的方继藩,又能责难他什么呢。 想来……自己本家的死,一定会使陛下很是难受吧。 而接下来,可能还有更多人因此而死,陛下的心里…… 这样的老丈人,挺好的,给我来一个连,我方继藩也能接受。 却在此时,身后脚步匆匆,有人疾步而来:“陛下。” 弘治皇帝驻足,回眸,是一个小宦官。 小宦官叩首:“陛下,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恳请陛下赐见,说是有大事……” 弘治皇帝脸色变得严峻,这个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急着来见驾,一定出了什么事:“叫来。” 牟斌气喘吁吁而来,道:“陛下……闹起来了。” 弘治皇帝一呆,凝视着牟斌:“什么?” 牟斌道:“出事了,定兴县……定兴县那里……” 一听定兴县那里……弘治皇帝身子一颤,他皱眉,脸色铁青:“一口气说。” “是。”牟斌道:“定兴县那里,数千上万的百姓,聚集了起来,他们拿着棍棒、武器,竟是……” 说到了这里……弘治皇帝仿佛跌入了冰窖里…… 反了? 因为变法吗? 欧阳志……他……终究没有收拾住局面? “欧阳志呢,他还活着吗?”弘治皇帝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方继藩一听,也明白过来,是啊,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呢? 牟斌一愣,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他有点不太理解陛下说的啥意思,这和欧阳志有啥关系,他汗颜道:“欧阳县令,应该没事吧,没听说过他有事啊,不过……倒是涿州二县的百姓……只怕要遭殃了。定兴县的百姓们,听说涿州二县的百姓,竟是用了他们税银修的路,急红眼了,聚众数千上万,要讨还公道,他们说,这是定兴路,是定兴县的,其他二县,没有交税,凭什么用,所以……许多人带着武器,说是要去护路,浩浩荡荡的人,三五成群,到处都在寻觅路上涿州二县的车马,要拼命呢!” “……” 弘治皇帝有点懵:“什么意思?护路?” 牟斌哭笑不得:“听说,那新修的路,带去了许多买卖,卑下,能打探的消息也不多,对这里头的玄机,也不理解……反正他们说,这路就是银子,是他们定兴县的,谁走这路,便是挡了他们的财路,为首的一个人,叫周武……此人,卑下打探过了,此人乃是方家方唐吉的庄户,这方家庄的方唐吉,乃是……” 方唐吉…… 弘治皇帝一皱眉。 这个人……听着很耳熟啊。 猛地…… 弘治皇帝想起来了。 弹劾奏疏里就有。 “这个人,他不是病重的要死了吗?” “没有……卑下的缇骑,明明在来奏报之前,还看到这方唐吉的车轿,往县衙里赶呢,龙精虎猛的很哪,哪里有半分病重的征兆……”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 他也算是服气了,一个弹劾奏疏里,要死的人,转过头,就死而复生,不但活着,还精神奕奕,不只如此,居然还能指使人闹事。 若是针对县衙的闹事倒也罢了。 弘治皇帝尚且还可以解释为,这是人家恨透了县衙,认为这是苛政猛于虎,咽不下这口气……所以…… 可是……瞧着这架势,摆明着,人家精力充沛的很,跑去祸害涿州二县的百姓了。 这……算不算欺君罔上? 说好了要死了呢? ………… 方继藩和朱厚照,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继藩真没想的这么深远,道路能带来财富,他是有预见的。可他没想到这些士绅战斗力如此之强啊,刚刚带来了点财富,一听有人要利益均沾,二话不说就抄家伙,你大爷,黑,真黑! 可是接下来…… 方继藩无语,他没研究过路权的问题,便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才勉强抬起头,看着牟斌:“你说的那个方唐吉,是方继藩的方,唐宋的唐,吉祥如意的吉?” “正是他!”牟斌无法理解,陛下为啥关注点,这么的与众不同。 弘治皇帝仰头,看天,无言! …………………… 写完了,我们这里下雪了,居然开始怀念起北京的暖气,惨啊。求点月票。 正文 第九百零五章:深得朕心 弘治皇帝有一种见了鬼的感觉。 言之凿凿的,要被赋税逼死的人,现在却是胆大包天,指挥着人去护路。 这显然,只能用灵异来解释了。 可至现在……弘治皇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至少……整件事,还未清晰。 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事态,可能在偏离着许多人的想象,似乎……在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发展。 弘治皇帝不禁道:“方继藩。” “儿臣在。”方继藩汗颜,士绅们胆子太大了,若是这些力量,是用来反对变法,一县如此,一府,一省,两京十三省呢? 这是不可想象的。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说说,怎么回事?”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不是早说了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从前朝廷和官府,不收税,至少不收富商、士绅地税,到手的税赋,能有多少?哪怕是沉重的负担,加在了赤民的身上,赤民们倾家荡产,能收上来的税赋,也只能勉强维持朝廷和官府应急的开支。” “可现在,既将税赋收了上来,有了银子,就该用之于民了。从前官府连修个县学,尚且需要士绅们募捐,可有了银子,为何自己不修呢,为何,不修的更好呢?就如这道路这般,有了银子,就可以开工,路不但要修好,而且还要给士绅百姓们用,儿臣预计过,以往那定兴县到新城往返,多则五六日,少则也要二三日,若是马车,还带着货物,一旦遇到了泥泞天气,就更可怕了,有时七八日,也未必能往返。可现在不一样,道路修好,车马疾驰,一日可往返,陛下……想想看,咱们京师,外城至内城往返,所需的时间……怕也未必比定兴县至新城少多少吧。” “道路通了,这定兴县,岂不和京师的外城没有分别。就如北通州一般,这北通州,从前是一文不名,却因为通了运河,因而成了通衢之地,无数的货物,需在那里转运,这能带来多大的财富啊。而道路比之运河更大的优势在于,道路是人人可用,水路……却需得有人有船,且官府还严禁私船,非官船、粮船,不得下水,为的,就是防范水路堵塞,粮船无法来去自如。” 弘治皇帝大抵明白了。 他皱眉:“士绅们从能中牟利”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何止是士绅,整个定兴县的士绅百姓,都可从中牟利,否则,单凭士绅,如何能迅速的集结这么多人,定是有不少的百姓,自发的维护自己的利益。陛下啊,定兴县是保定府,乃至于是整个北直隶,最穷的县,人口稀少,土地贫瘠,在京师,一斤脱壳的米,价格已经到了十文一斤,可在定兴县,同样的米,不过三四文而已,就这……还无人问津呢?” 弘治皇帝还是有些不明白:“从前他们为何不运来京师?” 方继藩心里鄙视弘治皇帝,这是何不食肉糜啊:“道路难行,运输之中,人力物力的成本太高了。何况,正因为道路难行,道上人烟稀少,官府反应的时间,也不及时,道上,甚至还有剪径的强盗,中途有太多太多的变数,等这一斤米,运到了京师,十之八九,运输和隐患的成本,可能就将所有的利润,统统抵消了。现在不同,现在一日一夜,就可往返,且因为道路好,从前一辆车,运几百斤米,就算是难得了,现在用新的马车,配上这样的道路,便是运输上千斤,甚至几千斤,都不在话下,这道路的通过速度快,陆路巡检司,又可沿途随时反应,打击盗贼,如此一来,风险和运输的成本,都降到了最低,商贾们这才发现了有利可图。不只如此,陛下想想看,现在京师的地价这么贵,可谓是寸土寸金,不少的作坊,若是设在定兴县,从那儿生产,再用车马半日时间,运输到京师,这是多大的好处啊。” “到时,定兴县有了税银,不但百业兴旺,官府拿着税银,还可建更大规模的县学,让孩子们入学,还可以修筑更多的道路,与各地相连,甚至,还可以随时,赈济百姓,朝廷和官府,有了银子,可以办的事,就太多太多了。” 弘治皇帝不断颔首点头,这是一个全新的思路,他忍不住又问:“可是,这摊子铺的太大了,花费只怕不小吧。” 方继藩乐了:“陛下啊,变法的本意,不在于要抢夺被人的财富,也并非是,官府得了利,士绅们就要被逼得家破人亡。倘若如此,变法是行不通的,儿臣几个门生,制定薪税制时,儿臣一再提及这一点。” 弘治皇帝一脸无语:“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道:“新税制的本意就在于,民富则国富,官府收取税赋,是为了富民,以富民主旨……无论是朝廷还是官府,想要收取更多的税赋,就必须得让士绅和百姓们都富足起来,他们富足了,便要缴更多的税。朝廷和官府,收益就更加惊人,方才有了动力,去修更多的道路,去建立更多的书院,去赡养老幼,甚至……辅助士绅和百姓,兴农、兴商,如此一来,那些士绅,还有那些富贾,哪怕是舍不得缴纳如此重税,却也知,这些税赋,最终会使自己得益。他们哪怕再不甘愿,最终,却也无所怨恨。” 弘治皇帝脑海里,渐渐开始有了蓝图。 一种全新的概念,渐渐诞生:“你为何不早说?” 方继藩苦笑:“儿臣其实提起过,不过陛下并不在意。” “……”弘治皇帝不禁道:“这是你没说明白。不过……毕竟,只是以定兴县尝试,朕才由着你和你的几个弟子,在那‘胡闹’。” 他虽是说‘胡闹’,不过对于定兴县,却多了几分期待,立即道:“现在定兴县乱成了一锅粥,立即召百官,廷议,商讨对策。” 弘治皇帝背着手,面上带着几分激动。 不是说好了,方老先生气死了吗?朕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说。 他忍不住笑起来:“你们两个,也一道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朱厚照朝方继藩挤眉弄眼。 方继藩却一副端庄大方的样子,本都尉……已经升华了,现在是治世之臣,朱厚照,你这败类,少给我使眼色,像什么样子。 ……………… 突如其来的廷议,让百官措手不及。 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刘健等人,露出了几分担忧,他们听说的消息是,定兴县可能出事了。 可到底出了什么事,暂时还没有准确的消息。 吏部天官王鳌,正气凛然,近来,越来越多的臣子,都表现出了对变法的不满,虽然变法,不过是在区区的定兴县,可是……百官和士林的忧虑,却已更加深重了。 王鳌不服气,不服陛下为何就非要变法不可。 历朝历代,变法有几个好下场的,那些士绅们,可是和天子共治天下的啊,若是陛下失去了他们的支持,一场灾祸,就在眼前。 天子是自己的弟子,做为帝师,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被天下人视为民贼。 他自认为,自己必须得有此责任感和担当。 入殿之后。 弘治皇帝与太子、都尉三人前后入殿,弘治皇帝上了金銮,升座,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笑呵呵的站着。 众臣行礼,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牍上,肃容道:“定兴县出事了,此等大事,不容小觑,朝廷……必须拿出一个应对之策。” 果然,定兴县出事了。 此时,不少人开始跃跃欲试起来,这正是废黜新法的最好时机。 “陛下。”王鳌当仁不让,竟是亲自出班:“官逼民反,历来如此,老臣以为,百姓们若非是被苛政逼到了绝境,断不会如此胆大包天,臣以为,当今之计,万万不可贸然弹压,理应招抚。” 他率先给那些‘乱民’定个调子,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官府过份的缘故,这责任,不该是士绅百姓们来付,唯有如此,所有的矛头,才可指向始作俑者。 王鳌一出班,许多人都激动起来:“臣附议,王公所言甚是,为何,其他诸县太平无事,唯独定兴县,却是滋生了事端,陛下万万不可派兵弹压,以免扩大事态,理应降下皇恩,满足士绅百姓们的愿望,如此……则祸乱必除。” “王公此乃谋国之言啊,陛下……士绅百姓们……苦啊,这些年来,天灾频繁,本就是民生凋零,士绅百姓,何故反焉。无外乎,就是天灾与人祸而已。恳请陛下宽宏大量……” “陛下……老臣……” 众人七嘴八舌,竟是许多人激动的站了出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闹非凡。 弘治皇帝一愣。 诸卿之言,真是深得朕心啊。 居然他们所想,难得的,和朕竟不谋而合!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哭哭,双倍啊,一票顶两票。 正文 第九百零六章:想百姓之所想 奉天殿里沸腾了。 热闹非凡。 所谓做文章,便是如此,抓到一个点,使劲的发挥。 现在定兴县不是出了事吗,出了事,肯定有不平只事,所谓不平而鸣嘛。 更有人瞄向了方继藩,心里说,这一次,你方继藩的弟子欧阳志,算是惹来了天怒人怨了。 现在……总该有所交代才是吧。 有人道:“方都尉……定兴县之事,你怎么看待?” 方继藩想不到,有人点到了自己,有些错愕,随即,乐了。 他含笑道:“这个……我和大家的意见一样,诸公所言,实在太有道理了,我方继藩如陛下一般,爱民如子,现在百姓们,有所诉求,岂可动辄弹压,理应招抚才是,以我方继藩的浅见,只要满足百姓们的愿望,这事,自然也就能平息。” “……” 所有人呆住了。 这方继藩……吃错药了。 方继藩何止是吃错了药,继续道:“谁若是敢说一句弹压,就是和陛下对着干,不配为臣子。” “……” 王鳌有点懵了。 这方继藩,就如狼群中的哈士奇。明明自己是头狼,身后,是一群狼,可方继藩……怎么混了进来。 弘治皇帝微笑,颔首:“朕也有此意,既如此,那么就依诸卿所言吧。定兴县士绅百姓,为了路权,闹将起来,声势浩大,客朕念他们无辜……” 弘治皇帝拿起了一本奏疏,低头,看了一眼,淡然道:“譬如这个姓方的,叫方唐吉,此人……诸卿家可有印象吗?” “……” 殿中鸦雀无声。 似乎有哪里不对。 不是百姓们不堪重负,苛政猛于虎,所以……闹起来了吗?这和路有什么关系? 还有这方唐吉。 这个人,许多人都有印象。 是不是那个,病倒了的那个……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领头之人,就是方唐吉,哎……朕还以为他已死了,谁料,竟还生龙活虎……” 王鳌懵了,到底咋回事。 方唐吉死而复生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居然,为了保路,还闹得满城风雨……也罢,朕不追究他,放假去岁,纳税了五百七十多两嘛,也算是为官府,分忧了。这路,是定兴县人用税赋修的,让别人用,确实很不妥当,来人,下旨意,此路既为定兴县人所修,那么,就不得让其他县人,占了便宜,定兴县上下,踊跃纳税,这路,就是他们的,让陆路巡检司,专设定兴县道专员稽查,不得有车马,自定兴县之外,走下道路,违者,重罚,为了以示公允,定兴县也可足见人手,沿途巡查,凡有车马,自涿州二县下车者,都要重惩!” “……” 刘健有点糊涂:“陛下,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王鳌等人也急了,忍不住道:“请陛下示下。” 弘治皇帝微笑:“还能是什么意思呢?定兴县闹起来,其根源,是为了保路,无数的士绅和百姓,修下了定兴县道,这条路,是他们的聚宝盆,也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听说涿州二县的士绅百姓,竟也沾了这路的便宜,自然不依,便闹了起来,其中,为首的就是方唐吉,诸卿啊,朕倒想问问你们,你们口口声声说,百姓们被欧阳卿家逼迫,仿佛要家破人亡的样子。可朕看来,并没有嘛,不只如此,他们似乎还很生龙活虎。” “陛下,能否将奏报,给老臣看看。”王鳌脸色铁青。 身后,群臣都哗然了。 许多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着。 弘治皇帝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会意,取了案牍上的奏报,下了金銮,送到王鳌的面前。 王鳌接过,无数人如饥似渴的看着王鳌。 王鳌垂头,一看,脸色就变了。 果然,根本就没有什么官逼民反,有的……却是为了保路,而引发了定兴县与邻县士绅百姓的争斗。 他突觉得有些眩晕,一个字,一个字的将奏报看过,却是沉默了。 倘若真如此,这岂不是说明,定兴县的士绅百姓,都是对这一条税款修的道路,求之不得吗? 那么……哪里来的民怨。 他欧阳志修路,没有制造民怨,反而还成了实打实的政绩了? 王鳌的脸,转瞬之间,变幻不定。 他不能接受。 王鳌不禁道:“陛下,这是锦衣卫送来的奏报吗?” 弘治皇帝抚案:“正是。” 王鳌不禁道:“老臣以为,这其中必有隐情,老臣前几日,还得了定兴县某些人的修书,他们对于这条道路,抱怨无比,怎么转眼之间,锦衣卫就上了这奏疏,老臣并没有非议厂卫的意思,只是……老臣以为……此事,值得商榷。” 这一番话出口。 总算让心乱如麻的百官们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不错……事情不该如此,十之八九,就是锦衣卫所奏不实。 这是常有的事,有时厂卫为了讨陛下的喜欢,往往会报一些与事实偏离的事,现在这份奏疏,十之八九,就是如此。 王鳌肃然道:“此时事关重大,还是陛下明察秋毫的好,老臣建议……可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派员前往定兴县,将……” 看来……他是不相信了。 弘治皇帝抚案,面带不悦之色。 朱厚照不禁道:“里头说的言之凿凿,怎么王师傅说不信就不信,王师傅这般说,可是说父皇昏聩,竟是连这等事,都不辩真假了吗?” 太子殿下,显然是和方继藩穿一条裤子的。 王鳌忙道:“太子殿下恕罪,老臣只是觉得蹊跷而已,只要彻查……” ………… 此时…… 一个宦官,抱着一沓厚厚的奏疏,匆匆的赶到了奉天殿外。 “急报,定兴县的急报!”宦官高喊着。 奉天殿内,听到了消息。 弘治皇帝面色如常,道:“进来!” 那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定兴县令欧阳志上奏……” 弘治皇帝道:“取来,朕看看。” 转眼之间,这奏报说来就来了。 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这急报里,写的又是什么? 王鳌有点急了。 不能让方继藩师徒们,这般的搬弄是非下去,他立即道:“陛下……老臣也想看看,这欧阳志,奏报的是什么!” 许多人纷纷放肆起来:“事关重大,臣等也想看看。” 奉天殿里,已是炸了锅。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弘治皇帝和刘健换了一个眼色:“王卿家,这奏疏,你来念。” 王鳌才松了口气,心里想,若是欧阳志上来的奏疏,肯定是想借此解释这件事,他就不相信,欧阳志的奏疏里,会没有漏洞。 他取过了那奏疏,打开,里头密密麻麻,让人竟有些头皮发麻。 他缓缓念道:“臣欧阳志,启禀圣上,曰:今定兴县士绅百姓上下,不忿道路为涿州二县百姓所侵用,定兴路,乃定兴县上下赋税以及告贷所修,岂可定兴县缴税,而涿州二县之人所用之理,今诸士绅百姓……” 念到此处,王鳌面带冷漠,已经不想看下去了:“陛下……这欧阳志,看来还是民变之事,栽在保路上头,倘若士绅百姓们当真之事保路,他……” 王鳌说到他的时候,眼睛忍不住继续去扫这奏疏,可看下去,脸色却是变了。 仿佛见了鬼一般。 他喉结滚动着,咽了咽口水,继续道:“今诸士绅百姓联名,恳请陛下为之做主……再下头,是一个个签名,每一个签名上,还有一个血印,这指印,竟是带着几分腥臭味,是血……” 王鳌身子一哆嗦,却是硬着头皮念下去:“具名者有:方唐吉、杨文生、刘见喜……吴建业、梁……” 奉天殿内,却是在转瞬之间,安静下来。 沉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只是默默的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有些名字,甚至耳熟能详。 王鳌继续念下去:“王贺、张百叶、邓子天……” 翻开下一页,还是密密麻麻的性名,每一个姓名上,依旧还是血。 血腥味……弥漫开来…… 王鳌的脸……则越来越红,他瞳孔收缩着,继续念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到了后来,他发现自己如鲠在喉,声音越来越嘶哑…… 许多的大臣,一个个瞠目结舌。 转过头,怎么看就……天地翻转。 方继藩,将他们所有人,都收买了? 这不可能,事情,怎么可能如此啊。 里头的名字太多,竟有数千之众,王鳌已开始念不下去,他脸色蜡黄,最终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陛下……老臣……老臣……” 他既有些不相信,又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大的事,没有人欺君罔上,且上头的名字,行书千奇百怪……这…… 啪! 弘治皇帝在此刻,猛地一拍案牍。 这一声脆响。让所有人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许多人拜倒:“臣等万死之罪!”、 王鳌也已跪下,他面带糊涂的样子:“陛下……这……陛下……名字太多……老臣……无力再念了。”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零七章:杀人诛心 王鳌念不下去了。 他嘴唇嚅嗫着,最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弘治皇帝则凝视着他:“王卿家,你怎么说?” 王鳌耸拉着脸。 所有人都诧异了。 士绅们不需要他们来鸣冤叫屈,他们过的很快乐。 而此前还一副以代表了定兴县的人,现在……却一个个哑火。 此时……再说什么,都变得苍白无力。 王鳌深吸一口气,终是拜倒:“老臣……”他艰难的张口,从来没有这般的无力过,可最终,他还是道:“老臣万死之罪,恳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凝视着王鳌,心情复杂无比。 看着王鳌一脸颓然的模样,弘治皇帝道:“朕记得当初,王卿家教朕读书,说天子理应施行仁政,要视百姓为赤子,这些话,王卿家还记得吗?” 王鳌羞愧难当。 他沉默无声。 弘治皇帝一声叹息。 良久,王鳌才道:“陛下,臣……臣……”他似乎下足了勇气:“老臣蒙陛下不弃,起于阡陌,恩荣见于望外……” 众人一听,都吓到了。 这一番话,分明是为接下来的话所铺垫的,可是,他乃是帝王之师,是名震宇内的吏部尚书啊。 所有人心里打鼓起来。 便连刘健,也不禁心里打鼓。 却听王鳌继续道:“臣侍奉陛下,已三十年矣,君臣之情,非人可比,陛下于臣之高德厚爱,宛如甘露也。而今,老臣眼老昏花,不能视事……恳请陛下,放臣还乡,苟延残喘,以养天年。” 满殿几乎都炸了。 王鳌是何等公允之人,他在吏部任上,没有人不服气的,可谓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今日却为此,竟要请辞。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 他倒是很想敲打一下王鳌,此人是帝师,若是在新政的问题上,和自己对着干,这变法,还能继续吗? 可弘治皇帝没有想到,王鳌竟会心灰意冷,直接致士。 弘治皇帝想要开口挽留,口嚅嗫了一下,却无法张口。 许多人窃窃私语,尤其是不少弹劾欧阳志的官员,也有些慌了。 王公若如此,奈其他人何? 刘健眼眸一沉,立即道:“王公身体康健,何故致士?” 王鳌却是灰心的道:“而今如此,为天下人所笑。请陛下成全臣下。” 他一副去意已决的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方继藩站在一旁,悄悄的打量着每一个人。 显然,许多人是震惊的,哪怕是三位内阁大学士。 方继藩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似乎举棋不定。 方继藩突然大笑:“做了错事就要走吗?” “什么?”许多人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撒泼起来,那可不是玩的,毕竟这是专业,方继藩哈哈大笑:“真是可笑,新法已势在必行,而定兴县,更是借新法,而士绅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王公却自称定兴县上下苦不堪言,现在如何,现在………请王公告诉我,定兴县上下,还是苦不堪言吗?” 这是赤裸裸的质问,是咄咄逼人。 然而……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因为……方继藩这个人渣,他不就是个痛打落水狗的人吗? 王鳌已是羞愧难当,恨不得以头抢地,可这一次,他算是彻底的服输了,没什么好狡辩的,哪怕方继藩的言辞再如何的激烈。 方继藩扬起袖子:“现在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一个致士,就可以回去颐养天年,就可以撒手不理,从此荣辱之事与你无关,王公,你可知道,若是你和某些人……” 方继藩说到某些人的时候,许多人的脸都绿了。 方继藩继续道:“你们若是得逞了,你可知道,多少士绅百姓,没有了路,他们怎么活下去啊?” “现在,王公拍拍屁股就想走?”方继藩厉声道。 王鳌身躯一颤,依旧没有做声。 任方继藩如何侮辱,他也无话可说。 方继藩这般的话,实是有些诛心了,王鳌毕竟是混了大半辈子,位高权重,声望卓著之人。 有人想为王鳌争辩什么…… 倒是弘治皇帝默不作声,他有一种预感,方继藩,又在玩什么把戏。 王鳌此时,万念俱灰,便道:“既如此,那么就请陛下治罪吧。” 方继藩哈哈大笑:“治罪,好,那就论一论你的罪,你身为吏部天官,危言耸听,自诩自己是清流,陷害忠良,这是什么罪?你尸位素餐,狗拿耗子,明明是善政,你却颠倒黑白,这又是什么罪?” 王鳌身躯一颤,他抬眸,王鳌是个脾气很硬的人,此时忍不住道:“死罪,那么,就请治臣死罪,陛下……臣无怨无悔。” …… 满殿群臣,已经放弃治疗了…… 方继藩又大笑:“你不怕死吗?” “无所惧也。”王鳌比方继藩想象中,要硬气的多。 方继藩道:“这是因为,你还要脸,看来,我没看错你,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 王鳌几乎要昏死过去,自己什么时候,和你方继藩是一样的人,他一口老血要喷出来,宁可现在死了干净,免得活在世上蒙羞。 方继藩道:“可是,你不怕死,连死都不怕,那敢问王公,王公不怕羞耻吗?” “什么?” 方继藩气定神闲道:“从哪里跌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做了错事,就要认,如我方继藩这般,虽然我方继藩只做正确的事,可若我如你这般,天天做错事,我一定会反省自己,三省吾身,想尽办法,去改正。而不是如孩子一般,出了错,便动辄致士。王公既认为自己是对的,为何不敢坚持。那么,王公若认为,自己做错了,为何不改正?可见人想要改正错误,比死了还难,可在我方继藩看来,一个人若是知错不改,便是厚颜无耻,王公,你要点脸吧。” “……”王鳌已经想杀人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想要改,其实,也不难,王公之现在只怕,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吧?来,我方继藩可以教你,不妨如此,王公可先告假数月,这数月里,王公就在我的身边,我来一一告诉你,王公错在哪里。” “什么……” 一时殿中哗然。 王公还需你方继藩来教。 这还真不如致士呢。 不,还不如死了呢。 王鳌胸膛起伏,似是大怒,他知道方继藩在激将自己,可这口气,他咽不下哪。 方继藩正色道:“恳请陛下恩准,让王公暂时成为儿臣的主簿,儿臣定然教他心服口服!” 弘治皇帝心念一动。 这事儿,很荒诞。 却令人生出了好奇心,自己这个师傅的性子,弘治皇帝是再清楚不过的,这是牛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方继藩这一次,只怕要失策了。 王鳌冷冷的看着方继藩,胸膛起伏,冷哼一声。 “陛下,不可啊……”有人站出来,痛心疾首:“王公是何等人,怎可……” “陛下。”连刘健都看不下去了,他和王鳌,政见不同,却对王鳌,多少是有些佩服的。何况,王鳌是何等声誉卓著之人,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只怕这比杀了王公,还要难受。 方继藩大声道:“陛下,王公定然不肯,他还想摆自己的臭架子,自以为自己是帝师,哪怕自己做错了,便一声致士,陛下就要乖乖挽留他……” “放屁!”王鳌暴怒:“老夫是真心致士,竖子安敢辱我。” 弘治皇帝看看王鳌,又看看方继藩,他淡淡的道:“既如此,那么,三个月,就这三个月吧,若是王卿家坚持己见,朕无话可说,若是王师傅想要致士,三个月后,朕也恩准……” 同意了…… 所有人下巴都要掉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 弘治皇帝最难受的,就是自己曾经的师傅,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即便是王师傅致士又如何,致士了,他会认同朕吗? 王鳌的声誉卓著,隐隐是士林的领袖,无论他是在朝还是在野,以他的威望,都会有无数人,对他俯首帖耳。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定兴县的变法,还要继续下去,最后定兴县会变成什么样子,朕不知道,诸位卿家,可能也不知道。那么……朕和诸卿就拭目以待,且要看看,这定兴县,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王师傅……这些日子,朕要委屈你……” 说着,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也要仔细了。” 王鳌……几乎又要吐出一口老血。 不能啊…… 自己一世清名,怎么可以和方继藩鬼混一起…… 他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君命难为,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这一下,算是彻底的凉凉了,以方继藩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三个月,只怕……自己根本熬不过去吧。 许多人面如死灰,却是说不出话来。 倒是方继藩,却是一副得逞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却忙道:“臣谢陛下,请陛下放心,儿臣一定会善待王公的!” …………………… 还有! 正文 第九百零八章:名师出高徒 方继藩这个人,一肚子坏水。 现在这堂堂吏部天官,竟落在此人手里…… 满殿群臣,都是一股子兔死狐悲的想法。 王鳌恨不得站起来,撞柱子。 可方继藩却知道,王鳌是不会去死的。 他是老年得子,一个老年人,尚且还能造出儿子,可见……这个人对于生命,是多么的爱护。 朱厚照心里乐开了花,老是朝王鳌看过去。 有意思,有意思了。 弘治皇帝话出了口,倒是有些后悔了。 无论怎么说,也是曾教授过自己的恩师啊……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对。 可金口玉言,也只好如此。 ………… 一道旨意,送至保定府。 所有人傻了眼。 定兴县的路,只许给定兴县的人用。 定兴县将设立陆路巡检司,不允许任何的车马,在涿州二县下车道,违者,查办,扣货。 消息一出,定兴县顿时扬眉吐气,好日子来了。 这个时代的商户,是不敢冒任何的风险的。 民不与官斗,想要做买卖,就得守规矩,固然谁都有侥幸的心理,可能来做买卖的人,都是家大业大之人,犯不上……冒这个风险。 甚至定兴县直接挂出赏金,但凡有人检举有商贾暗中去涿州二县商货的,给予奖赏。 这下子,就更没有人敢去了。 定兴县而今是如过年了一般。 县衙…… 欧阳志高坐,手里拿着户部司吏送来的一份奏报。 里头报了几件事。 一件是上半年将开始清查税赋,今年的税赋,肯定是要暴涨的,上一年,是六万多两银子,解押国库三万多两,定兴县自留三万多两,今年不出意外,这个数目,可能翻翻。 第二件事……是入户的问题。 大量附近州县的劳力,甚至是保定府,都疯了似得往这儿赶,有女儿的人家,将女儿嫁,有儿子的人家,冒称是定兴县某户人家收养的儿子,总而言之,他们换爹啦…… 现在千方百计,都在想着办法,落入定兴县的户册。 理由很简单,定兴县这里,商贾来了极多,什么都收购,还有不少规划的作坊,不日也将兴建起来,有了西山的作坊,不少商户,也在附近购置土地,预备建立配套的作坊,毕竟……这里的地价,哪怕是暴涨了不少,比之京师,还是低廉许多。 京师的人力,价格也不低,而在定兴县,五十个大钱,要多少有多少。 现在到处都在招募人工,而其他各府县的人,谁不眼红的。 这年月,太多人有一身气力,却无处施展了,若是能在定兴县落户,一个月,少说也有一二两银子的进项,这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是天文数字啊。 而今,什么都不多,唯独多的,就是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 欧阳志淡淡道:“若是情有可原的,都可以落户,定兴县的人力,本就不充裕,除此之外,税银之事,往后重点要排查商户,做买卖可以,想挣银子,也可以,可该缴纳的税赋,要缴纳……还有………” 他沉默了很久:“县里该多招募一些差役了,最好去附近的州县招募,能读书写字的,统统招纳,至于本县……” 这司吏,早习惯了欧阳志的沉默了,耐心的等着。 欧阳志将奏报丢到了案头上,方才不紧不徐的道:“本县的人,也招募一些,纳入陆路巡检司。” 让本地人去管理道路的治安,外县的人,入衙为吏。如此,在本县,可去除那些士绅的影响,可陆路巡检司呢,本就是为了维护定兴县利益的机构,招本地人最好,肯干,干的不好,会被戳脊梁骨的。 欧阳志说罢,挥挥手,让那司吏退下去。 有了税银,就掌握了财权,欧阳志的一切政令,就可不比看士绅们的脸色行事,我招募谁,都和人无关,反正,也不必求着士绅。 他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局面算是真正打开了,接下来……整个定兴县,都将成为示范,既是示范,那么在这里,必须成为人人羡慕的大治之世,现在……才是个开始…… ……………… 王鳌一大清早,便到了西山。 他虽然很不开心,很不愉快,甚至很想翻脸。 可无论如何,陛下开了金口,他现在是公主府的主簿,所谓主簿,大抵……可以看做是秘书,总而言之,他得赶早来。 他必须证明,自己绝不是方继藩口中,那个厚颜无耻之人。 到了西山方继藩的宅邸,他站在外头,一墙之隔,是一群孩子们的哼哼哈哈的声音。 见王鳌来了,有人领他进去,过庭院的时候,王鳌看到一群孩子,手里提着木刀,哼哼哈哈、有模有样的劈砍着木桩子。 这是大冷天。 可孩子们穿着,并不厚实,就一件里衫,外头罩着一件毛衣。 看着……就有些冷啊。 可孩子们,却一个个身子冒着腾腾的汗。 王鳌居然看到了皇孙。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泪水就要模糊了。 陛下变了。 太子殿下,还是那个鬼样子。 只有皇孙……他心里放不下…… 现在皇孙手提着木刀,劈砍着稻草人,极认真,额上全是汗。 王鳌恋恋不舍的被人领着,到了一个小厅,坐下,有人会他斟茶来:“王公,久仰,久仰,奴婢邓小健……” 这人,是个宦官。 是伺候公主殿下的。 不过如今,却是侍奉方继藩了。 方继藩是个痴心情长的人,这一点,邓健就可以证明,比如……现在邓健不在,以后也不需他伺候了,这宦官……自然也就改了名……小健二字,将方继藩对于生活的向往,对于人生的思考,对于哪怕是方家的一条狗,尚且还保留着深厚的感情,如此种种,都在这小健二字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王鳌不喝茶,只是木着脸:“都尉呢?” “还早呢,都尉一般是日上三竿才起床,只怕,要候着一个时辰。” “……”王鳌也是服了,大正午起来?这还是人吗? 可他没法子,只好耐心的等。 心里……涌上来一股子悲哀。 活了大半辈子,最后,节操不保,宛如不可描述的妇人一般,失了贞。 唏嘘之间,就这么在此发呆。 却有人匆匆从这小厅边跑过去,过了一会儿,便见方继藩急匆匆的跑出来:“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见方继藩心急火燎的样子,王鳌忙是追出去道:“方都尉,老夫……” 方继藩只看他一眼,没搭理他,似是很急,口里忍不住骂道:“混账东西,看我不打死他。” 说着,便朝外跑。 王鳌哪里敢怠慢,忙是追出去。 却见方继藩出了家门,上了一辆马车。 幸好王鳌来时,也是坐马车来的,他是主簿,按理,得跟着方继藩,虽然方继藩理都没理自己,可王鳌可不是一般人,他性子就是如此,你方继藩不是让老夫做主簿吗,好,那老夫就做好这个主簿,只是……呵呵……你方继藩若以为这样就可以收买老夫的心,那就是痴心妄想。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疯狂急行,终于,到了飞球营的外头停下。 却见两个小子,在泥地里翻滚,几个飞球营的军汉,呵斥道:“哪里来的孩子,敢来这里造次,这是军中,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那孩子似是摔了一跤,却是起身,道:“我叫方正卿……” 那军汉依旧不以为意。 孩子继续道:“我爹方继藩……” 一旁还有一个孩子,却是背着手,小大人的样子。 这叫方正卿的一面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一面道:“我大父是方景隆,你叫什么名字?” 军汉脸上一呆,精彩极了,扑哧一下,就跪下,瑟瑟发抖:“原来……原来是师叔啊……卑下王进念,从前曾在书院里读书,卑下……” 方继藩却是在马车里听了个真切,气坏了,脸都是白的。 今早孩子们做了晨操,便去郊游,谁知,方正卿和朱载墨二人,却不见了踪影,这可将方继藩吓坏了,方继藩闭着眼睛都知道这两孩子,十之八九是要来飞球营,他们这几日,总是将送徐鹏举上天挂在嘴巴,这一来,果然是如此。 方继藩冲下了马车,暴怒,冲上去,一把将方正卿拎了起来。 那后头的车上,王鳌也下了车。 便见方继藩伸手,就在方正卿的屁股上给了一个巴掌:“狗一样的东西,谁让你仗势欺人的,你哪里是我儿子,你爹我这辈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何时似你这般,动辄拿自己的爹的名字出来吓唬人,你这狗一样的东西,没救了,今日不打死你,我方继藩三个字倒过来念。” 方正卿顿时嗷嗷大哭:“爹,我错了,我只想上天上看看……” 方继藩气愤难平:“你还要脸吗?你还是人吗?我叫你不堂堂正正做人…” 啪啪……几巴掌下去。 方正卿的屁股红了,继续滔滔大哭。 方继藩还不解恨,目光杀人一般,看向朱载墨。 ………… 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重要的事说三遍。 正文 第九百零九章:聚宝盆 朱载墨背着手,见方继藩目光冷峻,似乎也有些畏惧,他嚅嗫了嘴,才道:“没错,是我带他来的。” 说着,后退一步。 “……” 方继藩有点懵。 正确的回答不该是说,没错,这是方正卿带自己来的吗? 方继藩便大怒:“该死!”拎着方正卿继续打屁股:“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带着朱载墨来,让你带着朱载墨来……” 方正卿嗷嗷叫:“爹,你听仔细,你听仔细,啊啊……啊……” “还敢顶嘴,打死你。” 如撵兔子一般,撵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郊游的队伍,一群孩子见了两个泥人回来,都乐了。 朱载墨和方正卿两个,耸拉着脑袋,方正卿一瘸一拐,唧唧哼哼,低声说:“我和我娘说。” 虽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却是老实的很,进了队伍。 孩子们纷纷给方继藩行礼:“见过恩师。” 方继藩背着手,只颔首点点头,看着这群孩子:“今日郊游做什么?” 领队的,乃是刘文善。 刘文善上前:“恩师,学生带师弟们,去蒸汽机研究所看看,让他们见一见,格物之理。” 格物之理。 这不就是物理吗? 方继藩却依旧板着脸。 刘文善忙道:“下午的时候,唐师弟教授他们绘画和行书。恩师……学生照顾不周,居然差点走失了朱师弟和方师弟,学生万死。” 方继藩龇牙,一挥手:“去吧。” 刘文善悻悻然,忙是吩咐随性的嬷嬷道:“仔细盯好孩子。”说着举着一个小旗:“师弟们,跟师兄走,不可再掉队和偷溜了。” 说着,带着一长串叽叽喳喳的孩子,继续步行。 不坐车,是为了养成孩子们好逸恶劳的习惯,毕竟……方继藩是个反面教材,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坐轿行车,整个人都懒了,啊,要引自己为戒,孩子们多走走,挺好。 那王鳌气喘吁吁追上来,一见到有人带着皇孙走了,便下的脸都绿了,要追上去,方继藩道:“你追啥,你也是孩子,也要去学习,要点脸吧,王主簿,你都七老八十了。” “……” 王鳌驻足,却还满是担心,远远眺望。 便听方继藩在一旁叹息:“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人心不古;想当初,我是一个多么正直的人,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才不想着玩,我心里只想着朝廷和皇上,打小就闻鸡起舞,一心只想着,为苍生立命,可看看这些孩子,个个摇晃着脑袋,天知道这脑袋里,有多少男盗女娼之事,可耻!” “……”王鳌如吃了苍蝇一般,忙抚着自己心口,有点疼。 良久,他才缓过劲来:“方都尉,不知今日,可有什么公务?” “有啊。”方继藩颔首:“先吃饭。” 到了镇国府。 方继藩和朱厚照几乎是不约而同而来,边炉已经打好了,热腾腾的,方继藩道:“牛肉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温艳生看着两个家伙,宛如在看自己的两个孩子,带着宠溺的目光,取了一盘盘的牛肉片儿来,他刀工好,这牛肉薄片,只有纸张薄。 王鳌看着眼睛都直了。 朱厚照似看出了王鳌眼里的怒气,从袖里取出一份宰牛书:“办了证的。” 说着,方继藩招呼王鳌坐下:“王主簿啊,不要拘谨嘛,来来来,坐下,我来给你烫牛肉吃。” 王鳌忍不住道:“牛乃畜力……这……这……” 方继藩拿筷子,给他烫了一片牛肉,沾了温艳生特意调制过的酱:“饿了吧,先吃,吃完再骂,不然没气力。” 王鳌哆嗦着嘴皮子,很想掀桌子翻脸,可细细一想,要冷静,老夫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便举重若轻的举起了筷子,钳起烫好的肉片,入口,扑哧……扑哧,有点烫,口里麻麻的,还有一股子辣味,呼……他拼命的呼吸,脸胀红了,正要说,此肉有毒,可旋即,这麻辣味道过去之后,嫩肉一嚼,舒服……麻辣之后,便是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吃了几口,吞咽下肚,真香哪。 方继藩和朱厚照,已在一旁大快朵颐了,朱厚照是一整盘的丢下去,而后全数捞起,眼睛盯着边炉翻滚和沸腾的肉渣,手在指指点点:“这个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 方继藩懒得管这么多:“好兄弟不分彼此。” 王鳌脸胀红,心里说,哼,一点吃相都没有,老夫吃啥呀。 他忙是夹子夹了生肉,放进边炉里滚烫,正待要夹出来,朱厚照的筷子就扯掉了他半边肉。 “……” 亲眼看着朱厚照将那扯下的半边肉放进嘴里,王鳌眼睛鼓起来。 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跟这种人渣吃饭,你若是客气半分,是会被饿死的。 ……………… 吃饱喝足。 王鳌居然觉得回味无穷。 朱厚照放下筷子:“我去试验活塞了,再会啊,老方。” 人已不见了踪影。 低头,看还没有吃饱的王鳌,继续捡着生肉渣子,丢进边炉里滚烫,一面拿着长筷,在沸腾的水里翻找,找出点肉星,蘸酱,吃了。 没吃饱呢,才吃了七八片。 这种年龄还能老年得子的人,往往都有一副好身体,好身体的前提,必须得是吃的多。 方继藩起身:“啊……” “要去哪里?” 方继藩道:“吃饱喝足,有点困了,我且先去打个盹儿,王主簿自便。” “……” 王鳌想死。 ………… 方继藩一睡,便是一个时辰,等出现在王鳌面前的时候,王鳌已经开始盼着晚饭了。 可方继藩现在,却是生龙活虎,仿佛浑身上下,充斥了力量,上马车,吩咐道:“去新城。” 王鳌就坐在方继藩大沙发对面的小沙发上,他没什么和方继藩想说的……所以,车厢里,很是尴尬,当然主要是王鳌尴尬,方继藩仰在沙发上,打着节拍子,哼琵琶曲《十面埋伏》。 到了新城,直接进入售楼处,王金元急的团团转。 最近加息了。 因为钱庄大量的贷款,所以,为了防止资金链出现问题,因而直接加息,贷款的利率变高了,与此同时,储蓄的利率也增加了。 增加的结果,就是想要买房,你得多付利息,除此之外,你若是存钱,钱庄多给你利息。 不少南方的商帮,闻风而动,将大量的银子,储入钱庄之中。 这使西山钱庄,准备金充裕无比,而定兴县,似乎又开启了疯狂的扩建模式,大量的贷款,据说未来定兴县的财政稳健,税收足够应付。 这定兴县,属于过热的现象。 可越如此,却越吸引无数的商贾前去,甚至连不少江南的富商,似乎也开始垂涎起来,整个定兴县,就如一个大工地,因为巨大的需求,以至于未来需要开辟无数的工坊,这些工坊可能前期投入的资金不足,可是未来一旦建起来,销路却是不愁的,毕竟……一切都是百废待举,现在市面上,物资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短缺,大量的丝绸、布匹、煤石、砖、钢铁等等的物资,都在暴涨。 因而,钱庄为许多的工坊,开始放贷,有了钱庄兜底,商贾们胆子也大了起来,都像疯了一般,规划出一个个蓝图,尤其是定兴县,属于示范区,准许炼钢铁,这一道宫中默许的条文一出,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利率,哪怕再如何高不可攀,也是门庭若市。 买房还是要买房的,毕竟,新城和定兴县,铸就了不少新富,这些一夜暴富的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新城……有一个房子。 王金元今日刚刚推出了一处地皮,占地三千亩,结果……直接抢售一空,这地皮地段并不好,所以价格只有一万七千两银子一亩,可上午的时候,无数人,就如打抢一般,既不问附近会不会有戏院,也不问西山蒙学会不会在那里建立分校,其实也没有人有时间去问,只怕自己落后于人。 王金元拿着算盘,不断拨弄,他其实心里有点虚,这玩的有点儿大。 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 要知道,钱庄的存银,也不过是一亿三千万两,可是放出去的银票,却已远超了这个存银的数目了。 再加上放出去的贷款…… 也幸好大家接受了银票,并且对银票的信用,深信不疑,可一旦出现挤兑,就完蛋了。 当然……似乎眼下,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挤兑,再者说了,现在捏着银票最多的,恰恰是西山建业,只要西山建业不砸自己的盘,理论上而言,银票的信用,是可以完全保障的。 现在银票已经开始出现在了江南,江南的商贾,慢慢的习惯了用银票来交易,接下来,钱庄还在想办法,弄出更小额的单位,来取代人们日常的交易。 见了方继藩来,王金元笑开了花:“少爷,您可来了……正好,这里的账,您得过一过。” ……… 哥、姐,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章:大恩人 朱载墨背着手,见方继藩目光冷峻,似乎也有些畏惧,他嚅嗫了嘴,才道:“没错,是我带他来的。” 说着,后退一步。 “……” 方继藩有点懵。 正确的回答不该是说,没错,这是方正卿带自己来的吗? 方继藩便大怒:“该死!”拎着方正卿继续打屁股:“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带着朱载墨来,让你带着朱载墨来……” 方正卿嗷嗷叫:“爹,你听仔细,你听仔细,啊啊……啊……” “还敢顶嘴,打死你。” 如撵兔子一般,撵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郊游的队伍,一群孩子见了两个泥人回来,都乐了。 朱载墨和方正卿两个,耸拉着脑袋,方正卿一瘸一拐,唧唧哼哼,低声说:“我和我娘说。” 虽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却是老实的很,进了队伍。 孩子们纷纷给方继藩行礼:“见过恩师。” 方继藩背着手,只颔首点点头,看着这群孩子:“今日郊游做什么?” 领队的,乃是刘文善。 刘文善上前道:“恩师,学生带师弟们去蒸汽机研究所看看,让他们见一见格物之理。” 格物之理。 这不就是物理吗? 方继藩却依旧板着脸。 刘文善忙道:“下午的时候,唐师弟教授他们绘画和行书。恩师……学生照顾不周,居然差点让朱师弟和方师弟走失了,学生万死。” 方继藩冷着脸,还是一挥手道:“去吧。” 刘文善悻悻然,忙吩咐随行的嬷嬷道:“仔细盯好孩子。”说着举着一个小旗:“师弟们,跟师兄走,不可再掉队和偷溜了。” 说着,带着一长串叽叽喳喳的孩子,继续步行。 不坐车,是为了养成孩子们不要好逸恶劳的习惯,毕竟……方继藩是个反面教材,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坐轿行车,整个人都懒了,啊,要引自己为戒,孩子们多走走,挺好。 那王鳌气喘吁吁追上来,一见到有人带着皇孙走了,便吓的脸都绿了,要追上去,方继藩道:“你追啥,你也是孩子,也要去学习吗?要点脸吧,王主簿,你都七老八十了。” “……” 王鳌只好驻足,却还满是担心,远远眺望。 便听方继藩在一旁叹息着道:“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人心不古;想当初,我是一个多么正直的人,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才不想着玩,我心里只想着朝廷和皇上,打小就闻鸡起舞,一心只想着为苍生立命,可看看这些孩子,个个摇晃着脑袋,天知道这脑袋里有多少男盗女娼之事,可耻!” “……”王鳌如吃了苍蝇一般,忙抚着自己心口,有点疼。 良久,他才缓过劲来:“方都尉,不知今日可有什么公务?” “有啊。”方继藩颔首:“先吃饭。” 到了镇国府。 方继藩和朱厚照几乎是不约而同而来。 边炉已经打好了,热腾腾的,方继藩道:“牛肉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温艳生看着两个家伙,宛如在看自己的两个孩子,带着宠溺的目光,取了一盘盘的牛肉片儿来,他刀工好,这牛肉薄片,只有纸张薄。 王鳌看着眼睛都直了。 朱厚照似是看出了王鳌眼里的怒气,从袖里取出一份宰牛书:“办了证的。” 说着,方继藩招呼王鳌坐下:“王主簿啊,不要拘谨嘛,来来来,坐下,我来给你烫牛肉吃。” 王鳌忍不住道:“牛乃畜力……这……这……” 方继藩拿筷子,给他烫了一片牛肉,沾了温艳生特意调制过的酱,道:“饿了吧,先吃,吃完再骂,不然没气力。” 王鳌哆嗦着嘴皮子,很想掀桌子翻脸,可细细一想,要冷静,老夫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便举重若轻的举起了筷子,钳起烫好的肉片入口,扑哧……扑哧,有点烫,口里麻麻的,还有一股子辣味,呼……他拼命的呼吸,脸胀红了,正要说,此肉有毒,可旋即,这麻辣味道过去之后,嫩肉一嚼,舒服……麻辣之后,便是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吃了几口,吞咽下肚,真香哪。 方继藩和朱厚照已在一旁大快朵颐了,朱厚照是一整盘的丢下去,而后全数捞起,眼睛盯着边炉翻滚和沸腾的肉渣,手在指指点点:“这个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 方继藩懒得管这么多:“好兄弟不分彼此。” 王鳌脸胀红,心里说,哼,一点吃相都没有,老夫吃啥呀。 他忙用夹子夹了生肉放进边炉里滚烫,正待要夹出来,朱厚照的筷子就扯掉了他半边肉。 “……” 亲眼看着朱厚照将那扯下的半边肉放进嘴里,王鳌的眼睛鼓起来。 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跟这种人渣吃饭,你若是客气半分,是会被饿死的。 ……………… 吃饱喝足。 王鳌居然觉得回味无穷。 朱厚照放下筷子:“我去试验活塞了,再会啊,老方。” 说罢,人已不见了踪影。 低头,看还没有吃饱的王鳌,继续捡着生肉渣子丢进边炉里滚烫,一面拿着长筷在沸腾的水里翻找,找出点肉星,蘸酱,吃了。 没吃饱呢,才吃了七八片。 这种年龄还能老年得子的人,往往都有一副好身体,好身体的前提,必须得是吃的多。 方继藩起身:“啊……” “要去哪里?” 方继藩道:“吃饱喝足,有点困了,我且先去打个盹儿,王主簿自便。” “……” 王鳌想死。 ………… 方继藩一睡,便是一个时辰,等再次出现在王鳌面前的时候,王鳌已经开始盼着晚饭了。 可方继藩现在却是生龙活虎,仿佛浑身上下充斥了力量,上了马车,吩咐道:“去新城。” 王鳌就坐在方继藩大沙发对面的小沙发上,他没什么和方继藩想说的……所以,车厢里,很是尴尬,当然主要是王鳌尴尬,方继藩仰在沙发上,打着节拍子,哼琵琶曲《十面埋伏》。 到了新城,直接进入售楼处,王金元急的团团转。 最近加息了。 因为钱庄大量的贷款,所以为了防止资金链出现问题,因而直接加息,贷款的利率变高了,与此同时,储蓄的利率也增加了。 增加的结果,就是想要买房,你得多付利息,除此之外,你若是存钱,钱庄多给你利息。 不少南方的商帮闻风而动,将大量的银子储入钱庄之中。 这使西山钱庄的准备金充裕无比,而定兴县,似乎又开启了疯狂的扩建模式,大量的贷款,据说未来定兴县的财政稳健,税收足够应付。 这定兴县,属于过热的现象。 可越如此,却越吸引无数的商贾前去,甚至连不少江南的富商,似乎也开始垂涎起来,整个定兴县,就如一个大工地,因为巨大的需求,以至于未来需要开辟无数的工坊,这些工坊可能前期投入的资金不足,可是未来一旦建起来,销路却是不愁的,毕竟……一切都是百废待举,现在市面上,物资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短缺,大量的丝绸、布匹、煤石、砖、钢铁等等的物资,都在暴涨。 因而,钱庄为许多的工坊,开始放贷,有了钱庄兜底,商贾们胆子也大了起来,都像疯了一般,规划出一个个蓝图,尤其是定兴县,属于示范区,准许炼钢铁,这一道宫中默许的条文一出,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利率,哪怕再如何高不可攀,也是门庭若市。 买房还是要买房的,毕竟新城和定兴县,铸就了不少新富,这些一夜暴富的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新城……有一个房子。 王金元今日刚刚推出了一处地皮,占地三千亩,结果……直接抢售一空,这地皮地段并不好,所以价格只有一万七千两银子一亩,可上午的时候,无数人就如打抢一般,既不问附近会不会有戏院,也不问西山蒙学会不会在那里建立分校,其实也没有人有时间去问,只怕自己落后于人。 王金元拿着算盘,不断拨弄,他其实心里有点虚,这玩的有点儿大。 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 要知道,钱庄的存银,也不过是一亿三千万两,可是放出去的银票,却已远超了这个存银的数目了。 再加上放出去的贷款…… 也幸好大家接受了银票,并且对银票的信用,深信不疑,可一旦出现挤兑,就完蛋了。 当然……似乎眼下,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挤兑,再者说了,现在捏着银票最多的,恰恰是西山建业,只要西山建业不砸自己的盘,理论上而言,银票的信用,是可以完全保障的。 现在银票已经开始出现在了江南,江南的商贾,慢慢的习惯了用银票来交易,接下来,钱庄还在想办法,弄出更小额的单位,来取代人们日常的交易。 见了方继藩来,王金元笑开了花,连忙道:“少爷,您可来了……正好,这里的账,请您得过一过。” ……… 哥、姐,求月票。 正文 九百一十章内容弄错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一章:方门之下无败类 张静满面红光,人嘛,难免要膨胀,此时少不得要说起自己当初亲自教育张森读书的事,自己为了张森读书好学,如何教育他做人,少不得还要提起张家的祖训。 “老夫很不客气的说,张森能有今日,皆赖祖宗之福,我张家先祖,乃唐时行书大家,号称吴中四士之一的张公讳旭也,历来就传下来家训,子弟读书,先教以德,何为德也,德者,人之性也……” …… 方继藩在外头听着不耐烦,很想冲进去将他打出来,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吹牛逼,你吹牛逼不可恶,可恶的是让我方继藩听到。 好在方继藩已是有了孩子的人了,性子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倒没有真的冲动得跑进去。 做人嘛,总是要低调为好,我方继藩开国将军之后,历经数代,圣眷不衰,得了脑疾,却依旧是当下的名臣,父子文武双全,我大父在土木堡之变中,叱咤风云,救下无数勋臣,延续了我大明的勋臣命脉,我骄傲了吗?我没有,我方继藩懒得去吹牛逼,因为谦虚是美德,一个人的优秀,是来源于他洗尽铅华,耐得住寂寞的丰富内心。因而,有趣的灵魂,远远比美好的外表要重要的多,方继藩很幸运,既有有趣的灵魂,又有英俊的外表。 一通课下来。 孩子们激动的看着张静。 孩子就是如此,看到谁都觉得很厉害,尤其是张静吹嘘的震天响,于是一下课,许多孩子便都围拢上去,请张静签名。 他们拿出一个个小本子,乱哄哄的。 张静激动得满面红光,慈和地捋须道:“别急,别急,一个个来,都是好孩子啊,孺子可教也,将来,你们的成就一定不在张森那孩子之下,来来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正卿。”孩子大声道。 张静摸了摸方正卿的头,提笔在他的簿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方正卿激动的扬起手中的簿子道:“看,我签到了。”一转头,又拿出一本簿子:“能不能再签一本,这个是方正卿的,这个是师兄的。” 张静含笑,又签下一本。 孩子们崇拜的看着张静。 张静要走时,许多孩子都目送他,眼中都是崇拜的星星光芒。 等张静刚刚走到门口,方继藩便阔步进来,他差点和方继藩撞了个满怀。 “敢问……”张静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显得很客气。 我张静也是名人了嘛,要懂得谦虚。 方继藩脸色不好看,没好气的道:“方继藩……” 一见恩师凶巴巴的对着自己的偶像怒吼。 孩子们都噤声了。 偶像很厉害的,他是吴中名士之后,打小就学四书五经,六岁就能作诗,九岁就中了童试,此后虽然没再考了,却培养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 恩师这样对他说话,偶像一定很不高兴吧。 却见张静脸色先是一红,而后双目中的瞳孔收缩。 接着,他上下打量了方继藩一眼。 就在所有人以为张静要发出怒吼,和恩师来一个大义凛然的咆哮之时。 啪嗒…… 张静直接跪下了。 跪的结结实实,堪称教科书式的跪姿,接着五体投地,身体匍匐,脑袋重重的磕下。 张静用他特有的浑厚嗓音,哽咽着道:“恩公……恩公……可见着您了……恩公,您好啊……” “……”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鳌更是一脸发懵,很是不解。 他对张静的印象很不错,听他说如何教子,颇有几分孟母三迁的风采。 可现在…… 张静这时哽咽着哭泣道:“多谢恩公,吾子张森,历来不成器,幸蒙恩公不弃,收入门墙,悉心教导,而今……方才有所小成,大恩大德,张家祖宗十八代,亦难报万一,恩公……请受一拜,下辈子,做牛做马…” 所有人惊呆了。 方继藩却只淡淡的道:“噢,知道了,张森…这个家伙,还好,不错,你是他爹吧,不错,不错。” 张静一听方继藩说自己儿子不错,顿时神采飞扬起来,激动的不得了,捂着自己心口,几乎要兴奋的死去。 “恩公……我……我……” 方继藩摇摇手,神色淡然的道:“好啦,好啦,下次见,下次见。” 方继藩就是如此,自穿越过来,就养成了见谁都牛逼哄哄的性子,改不了了,只好让别人去适应自己。 张静忙道:“那就不打扰恩公了,不打扰,不打扰,恩公您忙您的,鄙人再拜一拜。”说着又磕了个头,觉得心满意足了,才开开心心的走了。 而方继藩走到了讲台前坐下,目光一扫,看着所有还处在震惊中的孩子。 包括了方正卿,一脸骄傲和得意的模样。 自己的爹……那才叫厉害啊。 那王鳌……甚是无语,他心里还在震撼之中,他无法理解,张静为何会如此的感恩戴德…… 方继藩咳嗽一声道:“你们现在的学,上的如何了?四书五经,都会背了吗?”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道:“见过恩师。” 而后道:“会背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不错,不错……那其他的都学了?” 众人异口同声:“学了。” 这一群孩子,从入学到现在,明显长大了不少。 在这里,晨操锻炼了他们的体魄,读书使他们渐渐开始明白事理,四处郊游,带他们见识了许多许多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个编写的故事,通过这些,让他们明白,世界竟是如此的广大。 方继藩将希望都承载在这些孩子身上,他喜欢这些孩子,他希望这些孩子都如自己一般,成为一个道德高尚,脱离了低级趣味,有益于天下苍生的人。 方继藩含笑道:“好,那么谁来告诉我,何为仁政,为何要仁政。” 他这一问,许多孩子都安静下来。 王鳌倒是想不到方继藩居然会对孩子们,问出这个问题。 首先,方继藩是这样的人吗? 其次,孩子们懂个什么? 这时,有人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 说话的,不出意外,是朱载墨。 朱载墨背的,乃是孟子关于仁政的阐述,大抵意思是,所谓的仁政,其一,是要让百姓有固定的产业,只有百姓有了固定的产业,才可安居乐业。其二:则需百姓得以温饱,得让他们有衣穿,有饭吃。其三:则需对百姓们进行教育,如此,方为王道。 王鳌听罢,吓住了…… 因为这三条,是藏在《孟子》一书中的,并没有总结归纳,而皇孙居然直接将其归纳了起来,这三条……几乎解释了整个孟子关于仁政的阐述。 他错愕的看着朱载墨……面上全然是震惊。 随即,他眼眶竟有些红了。 皇孙……他……他…… 方继藩却是笑了:“放屁!“ 一声放屁,又让王鳌愕然了一下,随即就怒了起来,怎么可以这样教育皇孙呢? 朱载墨以为自己背诵出来,可以得到恩师的夸奖,谁晓得,居然直接被恩师指责,他小脸上,满是尴尬。 一旁的方正卿扯扯他的袖子,安慰他。 方继藩正色道:“这些漂亮话,谁不会说?要我说,何为仁政,我方继藩可以说出一千条,一万条;所以知道这些,没有用,大明有千千万万个读书人,可是十之八九,除了为师的徒子徒孙之外,我方继藩不是吹嘘,尽都是酒囊饭袋,一个有用的都没有,若是有用,何至于天下这么多饿殍,又何至于这么多人饿死,若是有用,孔孟的仁政,何以这一千多年来,历经了这么多的朝代,却从未出现?” 前头的话,王鳌是很不服气的。 后头的话,令王鳌泄气了,因为…… 他没法子反驳,因为哪怕是圣君在朝,良臣辅佐,太平盛世,可又如何呢,不还是兴亡百姓皆苦吗? 方继藩一脸肃然道:“所以说,这才是你们王伯安大师兄的可贵之处,他所提出的,绝非是坐而论道,不是让你们学习说漂亮话,论起说漂亮话,为师也不是吹嘘,你们可以去跟当今皇上打听打听。而为师之所以是为师,在于不只是说话漂亮,而是为师真抓实干,因而……今日为师来,就是要传授你们王伯安大师兄之学的精髓所在……干!” 孩子们睁着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奇的看着恩师,一个个不太理解。 方继藩笑吟吟的继续道:“为了让你们学,为师已经准备好了……从现在起……你们将成为我大明的GOU官………,不,不,是官员!” 王鳌:“……”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又打赏十七万起点币,祝新的一年,发大财,也祝所有喜欢明朝败家子的同学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二章:没错,朕有说过 朝廷命官…… 所有的孩子,都是一脸的懵逼。 王鳌更是觉得,方继藩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疯子,成日………不干正事啊。 可方继藩却显得极认真,沉声道:“从现在起,西山县在咱们西山……成立了。” 王鳌忍不住道:“方都尉……这坏了规矩。” 方继藩却没理他,径直道:“我有圣命在手……” 说着,方继藩就从袖里掏出一份圣旨,啪嗒一声放在了讲台上。 “这圣旨,乃是太子殿下亲自弄来的,货真价实,王主簿若是不信,可以亲自核验。” 王鳌的确不相信,他还当真上前打开了圣旨。 这圣旨的用料,与他平日所见的,一般无二。再看笔迹,字体端正,秀润华美,正雅圆融,显然是文皇帝在时,甚是喜爱,因而钦定的‘台阁体’行书,还有印玺,这印玺……也几乎完美无缺。 还真是陛下的圣旨? 陛下这是吃饱了撑着啊。 当然,这些话,王鳌可不敢说。 方继藩手持着这圣旨,接着道:“陛下有旨,镇国府下设西山县,所辖之地,乃西山。设县中诸官,俱由镇国府推举。” 方继藩底气十足。 反正这是朱厚照给自己的,他说这是圣旨,这就是圣旨了,倘若不是,那也和自己无关,请出门左转,找正主儿去。 孩子们都睁大着眼睛,兴冲冲的看着圣旨。 他们显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见方继藩道:“从现在起,我要颁发任命了,朱载墨……” “学生在。”朱载墨上前。 方继藩正色道:“现在,命你为西山代职县令。” 朱载墨有点懵,愣愣的道:“我是皇孙啊,将来要做皇太孙。” 方继藩很直接的道:“闭嘴吧你,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带着自己老实巴交的孩子方正卿想要去坐飞球的账,自己还没跟他算呢。 朱载墨只好道:“学生遵命。” 方继藩居然当真取出一枚小印:“领印。” 朱载墨上前,将印接了,低头一看,却见是西山县令之印的字样。 朱载墨眼睛一亮,惊喜的道:“这是我爹刻的,我认得出,他每一次都会故意在这印上……” 方继藩连忙板着脸道:“严肃!” 于是朱载墨忙将印收了。 方继藩又道:“方正卿。” 方正卿挨过了一次打之后,三日之内,都会老实一些的,此时,他忙道:“在。” 方继藩道:“现在任命你为西山县县丞,领印……” 接着,方继藩一个个的唱名。 二十三个孩子,有的是县令,有的是县丞,有的是主簿,有的是典吏,有的是司吏,有的是教谕…… 人人封官。 孩子们起初是不解,而后是疑惑,最后明白了,轰然的乐了起来。 许多人激动得不得了,哪怕只是弼马温的官,他们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方继藩最后慎重的道:“从现在起,这西山县,就归你们管了。” 王鳌依旧在一旁发懵。 啥……啥意思? 小孩子玩闹,玩这个? 王鳌最后做了判断,方继藩真疯了。 此时,朱载墨忍不住道:“恩师,归我们管?这……这是何意?”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也就是说,你们就是西山县的父母官,所有的政令、刑罚、文教,俱都让你们负责,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西山县有七千六百五十三户,三百七千余人,这些人,生死荣辱,都掌握在你们的手里,其他的人,一概都不能过问,自然,为师可以做你们的师爷,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但是……做决定的,却是你们,你们能明白吗?” 孩子们顿时哗然。 方正卿一脸懊恼的道:“若是做错了,你会不会打我?”他的口气,带着苦大仇深,是质问的口气。 方继藩摇头道:“不打,做对也好,做错也好,都是你们的事,反正这些百姓,我就交给你们了,你们现在抓几个人来杀头,也绝对无人干涉。”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 朱载墨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 自己是县令,最大的那个。 他大喝一声:“所有人都住口。” ‘县丞’、‘主簿’、‘典吏’、‘都头’、‘司吏’、‘巡检’、‘教谕’们纷纷住口,个个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大叫道:“现在,本官要去升堂。” 众人轰然而应,一个个犹如要翻江倒海的大魔头。 方继藩面带微笑,吩咐这里伺候着的宦官道:“你们去准备好西山县的黄册,还有在册的钱粮,以及近来所有的诉讼,还有在册有学籍的读书人,统统送来给他们看。” 说着,方继藩便站了起来,事情办完了…… 于是他背着手,愉快的哼着调子,走了出去。 其他的事,方继藩已经懒得干涉。 王鳌则是气急败坏的冲了出来,大叫道:“方继藩!” 这一次,他很不客气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么多的百姓,你任几个孩子去胡闹?出了错,你负担得起?” 方继藩撇撇嘴,满不在乎的样子:“出了错就出了错。”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王鳌火冒三丈,今日其他的事,他都能忍,唯独这个事,他忍不下去啊。 他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你以为这是儿戏吗?你有没有想过,任一群孩子胡来,会有什么后果?” “我想想……”方继藩皱眉,接着好整以暇的道:“无非就是,百姓们日子难过一些……这一点不打紧,真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我会终止孩子们的任命,所有遭受损失的百姓,我都会予以赔偿。” “可若是他们草芥人命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只要人不死就成,反正就算是要杀头,那也是秋后问斩,到了那时候,可以刀下留人,人不死,到时,我可以平反冤狱,受害的人,我也可以赔偿。”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方继藩回头,郑重的看着王鳌道:“你记住一点,我有钱。我有钱,我就可以为所欲为,孩子们再如何闹腾,我负担得起,他们哪怕是将西山县拆了,我也可以平地起一座新城,任何人都不会受损失,一个都不会有。我花这些钱,自有我的用意,好了,王主簿,我是他们的顾问,你是我的顾问,现在……我让你闭嘴。” 方继藩对谁都不会客气。 除了仁慈圣明的皇上! 这是他的性格,改不了了,哪怕是王鳌,也得乖乖适应。 王鳌瞪大着眼睛,嘴唇嚅嗫了一下,最后……无言了。 ………… “陛下,陛下……” 萧敬疾步到了奉天殿,趁着陛下批阅完了奏疏的空当,忙是俯身道:“陛下……奴婢敢问陛下……” “到底什么事。”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 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咳嗽一声,方才道:“陛下……那个……那个……不知陛下是否下过一道旨意,这旨意没有经过司礼监,也非待诏房草的诏,宫中……也没有存档……是一道中旨……这中旨之中,说的是……要在西山设西山县,归镇国府辖下,一切官吏,由镇国府推举。” 弘治皇帝顿时感觉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朱厚照和方继藩那两个东西,他们还是人吗?背着朕到底瞎编了多少的圣旨啊。 朕但凡有一丁点的脾气,朕绝对将这两个孽畜剐了。 朕没有这种儿子和女婿啊。 萧敬仰着脸,很认真、很委屈的看着弘治皇帝…… 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萧敬觉得自己挺傻得,这种事儿……还需要问吗? 弘治皇帝则是板着脸,淡淡的道:“对,有这么一份旨意……” 萧敬一愣,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却是精彩起来。 还真有? 他不敢对陛下露出任何狐疑之色,只是心里,也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亲自草的诏书,自己加的印,怎么,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萧敬哪里敢说有什么问题,连忙如拨浪鼓似的摇头,笑嘻嘻的道:“陛下圣明哪,这…这……”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道:“你还想说什么,一并的说,在此支支吾吾的,这是要做什么?” 萧敬忙是趴下道:“奴婢还想说,还想说……陛下的意思是否是……让皇孙来做西山县的县令,让方正卿来做县丞,还有其他的孩子,则为主簿、典吏……教谕……” 弘治皇帝的脸很机械的抽了抽…… 他沉默了。 依旧,又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孽畜啊! 就只有拿孩子来玩耍的本事,一群孩子,能治理西山县?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不怕闹出天大的笑话? 用脚趾去想都知道,这主意,肯定是方继藩臣出的,伪诏的是朱厚照…… 弘治皇帝面上带着愠怒,他扑哧扑哧喘气,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才声音平和的道:“没错,这就是朕的意思,有什么问题?” ………… 各位,新年快乐! 正文 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新的一年,又到了。 老虎在此,祝大家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回首2018年,这本书,七月上架至今,陪伴大家,已有六个月的美好时光。 在这六个月里,老虎写下了两百七十万字。 哈哈……这个字数,几乎超过了绝大多数作者,一年的更新量。 能坚持下来,都是拜各位可爱的读者们的支持。 所以老虎咬着牙,闭门写书,写啊写,写啊写,越写越开心,因为……老虎有许许多多,给老虎推荐票、月票,给老虎订阅和打赏的可爱读者,他们在祖国的每一处角落,他们在天南海北,他们与老虎一起,从2018年,跨入了2019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限到每一年,便过去了至少百分之一,在这百分之一的时光里,写书,是老虎这一截生命的全部,同时,也希望,老虎这一年所有的努力,能够给予读者们,哪怕是一秒钟的欢乐。 因为……我们因老虎的梦想和你们的厚爱走在了一起。 并且……在未来,依旧携手,祝福你们,愿你们永远快乐,永远青春。 而老虎,再创佳绩。 在这一年里,明朝败家子均订接近三万。 在这一年里,老虎在月票榜,一直维持在总榜前十。 在这一年来,老虎是快乐的。 哪怕,很多时候,总会又俗事缠身,会有许许多多现实中的烦恼,可只要老虎发出章节,看到可爱的读者们评论、推荐、月月票,打赏,一切烦恼,便烟消云散。 2019,老虎依然还在,在此相伴。 最后,求新年保底月票,请允许老虎,为了月票,给大家唱一首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三章:陛下一力承当 萧敬:“……” 萧敬脑子有点懵。 这真是陛下的意思…… 可……不像啊,自己一直侍驾左右,哪怕是自己没在的时候,也是其他宦官伺候着,陛下的一举一动,自己说是了若指掌也不为过。 没发现有发过这样的旨意啊。 可弘治皇帝此时的眼神,就如刀子一般的在萧敬的面上扫过,弘治皇帝冷声道:“怎么,朕什么事都需向你奏报?” “没……”萧敬吓了一跳,连忙皇城惶恐的道:“没有,奴婢哪里敢,奴婢万死啊,陛下……” “这就对了。”弘治皇帝沉着脸,冷冷道:“朕发的旨意,还无需你在此啰嗦,一边去。” “是,是,是。”萧敬再不敢过问了。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为何说起此事?” 萧敬心里咯噔一下,低眉顺眼的道:“这是……这是因为……陛下,这是因为……外头有了传言,京里许多人都在议论着此事。” 弘治皇帝皱起眉,盯着萧敬道:“他们怎么说的?” “这……”萧敬没有说下去。 他不敢说。 弘治皇帝见他如此,便晓得外头是怎么说的了。 还能说什么,胡搞瞎搞嘛,这……其实可以理解。 弘治皇帝也是这样想的。 他倒是认可自己的皇孙,每一个做大父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孙子是与众不同的。可是…… 皇孙毕竟年纪还小,拿着这么多百姓跑去让皇孙亲自去治理……这……就太过头了,方继藩这个小子,他是不闹出一点事来,不罢休啊。最可恶的…… 还是朱厚照,他皮又痒了…… 弘治皇帝心里有气,却也有些忧心起来。 皇孙这么早就成为天下人瞩目的中心,若是闹出点什么笑话出来,可就糟糕了。 弘治皇帝沉声道:“噢,朕已知道了,朕这么做,自然有朕的用意!” 这么轻描淡写的来了一句。 他是很想将朱厚照那小子抓来奉天殿里,细细一想,天知道方继藩和朱厚照又在鼓捣什么呢? 他们毕竟……是有怪才的,也罢……这口锅,朕背了吧。 萧敬内心复杂,其实现在他已猜测到了陛下的心思了,因而……再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站在一边,心里则在嘀咕……近来还是小心一些的好,别到时候,所有的气都撒在他的头上。 ……………… 西山县挂牌成立。 三班的差役,都已齐备。 一切都有模有样,吏房、户房、刑房……五脏俱全。 那县衙的大堂,悬着明镜高悬四字,端庄大气。 所有的桌椅,也都是订制的,得让县令、县丞等人有威仪。 方继藩作为狗头师爷,手里打着蒲扇,他最缺的是两撇八字胡,不过这不打紧,人重要的是气质嘛。 朱载墨等人,则是显得很紧张。 哪怕是他们再幼稚,却也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们就要开始治理地方,无数人的身家性命,都要维系在他们的身上了。 一群孩子围着黄册,开始计算着他们治下的百姓。 紧接着,朱载墨让刑房司吏徐鹏举取最近的诉讼来,低着头,有模有样的翻看着所有的案卷。 张家丢了一条牛,西家打起来了…… 朱载墨皱着小剑眉,看得头大。 徐鹏举撑着小脑袋在一旁,突的,脑袋嘭的一下摔在了桌上。 他打了个激灵,连忙吸了吸鼻涕,撑起脑袋来,一脸迷茫的看着左右,这是哪里,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朱载墨顿时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的看着他道:“你在做什么?” 徐鹏举立马怯了,嚅嗫着嘴,老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想我饿了。” 像是饥饿会传染的似的,孩子们顿时轰然叫起来:“饿了,饿了……” 啪…… 朱载墨一拍惊堂木,冷喝一声:“肃静!” 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 朱载墨瞪了徐鹏举一眼,徐鹏举打了个寒颤。 “你……”朱载墨正色道:“去寻张家的牛。” “啊……”徐鹏举嘴巴张得很大。 “还有……”朱载墨继续低头看,边道:“近来学堂人满为患,教谕朱迁,你去招募人手,从县里调拨钱粮,扩建学堂……” 其他的孩子,都当真起来。 其实孩子反而是最有初心的,一旦他们开始扮演一个角色,虽开始会有些不习惯,可很快,他们就会认真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 有人道:“这里有一桩案子,要不要审……” “户房的钱粮不够了啊,哪里有这么多钱粮去修学堂……” 朱载墨觉得头越发的大。 他觉得这和书里所学的,完全不一样啊。 什么教化天下,这四个字,人人都会说,可是……真要到教化的时候,却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怎么教化,让人学什么,请什么样的人……学堂不够了怎么解决,钱粮不够了又怎么解决。 这一切,都是环环相扣,可偏偏,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引发连锁的反应,等到最后,转回来发现,噢,解决了这个问题,又会衍生另一个问题。 方继藩只在旁含笑看着,哪怕知道这群小逗比,明明是在坑人。让他们这般折腾,方继藩敢保证,不出一年,西山县的百姓不敢说死绝,但是至少得死一半。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方继藩有钱……他撑得起,也让那些人死不了。 随你们折腾吧……到时候再擦屁股。 方继藩悠悠然的摇着蒲扇,伫立一旁,犹如运筹帷幄的军师,只是含笑。 “恩师,你看……劝农,让百姓们尽力去种植土豆可以吗,土豆的产量高。” 方继藩颔首道:“这是县尊拿主意,本师爷不敢做主。” “好,那就这么定了!现在正好到了春耕时节,要赶紧张榜出去。” “还有抓偷牛贼的事,要抓紧,徐鹏举,限你半月之内,将人抓来,否则打你屁股。” 方正卿在一旁边拨打着算盘边道:“师兄……我们的钱粮不够了啊……” “知道,知道,等土豆都种出来了,就好办了。” 孩子们足足忙碌了一天,一个个鸡飞狗跳。 他们居然开始乐在其中,每一个人,都开始牢记住了自己的职责。 第一日,是在杂乱无章中度过。 不过到了此后,开始有了章法起来。 每个孩子身边都会安排两个文吏和差役,这些人只负责执行,其他的事,一概不问。 渐渐的,大家开始带入自己的角色。 哪怕他们再幼稚,也开始在身边文吏的建议之下,慢慢的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有了一个基本的雏形。 方继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嗯……坑我吧,我有银子。 ………… 再过几日,方继藩便觉得在此做师爷没有任何意思了,人又懒惰起来。 随这些孩子们胡闹去吧。 总不能捅破天来。 朱载墨顿时觉得得心应手起来,他和所有的孩子们一样,开始享受起这样的感觉了。 上万人的荣辱,具都维系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决定。 起初,很稚嫩,慢慢的,开始得心应手。 ………… 而过了半个月,方正卿开始得意起来,就如锦衣还乡一般,请方继藩到县衙里去看。 方继藩这一次不只是一个人去,而是带上了王守仁、唐寅、刘文善人等一起。 到了县衙,众人落座。 一群孩子便纷纷涌上来,恭敬的道:“见过恩师。” 方继藩朝他们颔首,微笑道:“殿下,觉得如何?” 朱载墨满面红光,作揖,随即挺着胸脯对身边的人道:“正卿你来说。” 每一次,看到方正卿一副狗腿子的模样,方继藩便恨得牙痒痒。 不过他要保持微笑,微笑使人长寿。 不然迟早被这兔崽子气死。 方正卿得意洋洋的道:“爹,我们这些日子判了十几个案子,还鼓励了庄户们开垦,不只如此,我们还扩建了学堂,还有……” 他如数家珍一般,将他们所办的事统统说出来。 方继藩便感慨起来:“不错,不错,很好,很有几分样子,真是不容易啊,你们的欧阳大师兄也在做县令,他掌管着一个县,有声有色,看来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要比他厉害了。” 孩子们纷纷哄笑起来。 方继藩翘着脚,道:“伯安,你来说吧。” 王守仁颔首点头:“师弟们可知道为何恩师要让你们来此,掌这西山县?” 他问过之后,不等众师弟回答,接着便道:“恩师的本意,是让你们知道,你们手握着无数人的生死荣辱,让你们尝一尝这手握大权的滋味,也让你们知道,这万千百姓,与你们生死攸关。你们这些日子所做的事,恩师都看在眼里,你们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很是难得,师兄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呢。” 孩子们更加激动起来。 “可是……”王守仁话锋一转,目光幽幽道:“我们先从判的案子先说起吧……” ……………… 哭了,月票被爆了,大新年被爆,老虎含泪求月票呀。 正文 第九百一十四章:致良知 王守仁显得很冷静,看着朱载墨这些师弟,就如看自己孩子一般。 他平静的道:“这里有一桩案子,是陈家之女,因被邻人男子欺辱,所以欲上吊的……殿下有印象吗?” “有的。”朱载墨连连点头。 王守仁道:“西山这些年,在恩师的治理之下,也算是一处世外桃源了,可但凡有人的地方,终不免会有纠纷,自然不免会有三教九流。殿下审判这个案子,判了邻人男子吴悦大罪,杖打三十大板,戴枷又在衙外跪了两日,预备将其充军流配三年,是不是?” 朱载墨便愤慨的道:“此人,太可恶!” 他表现出了十足的正义感,其他孩子也纷纷点头,说实话,判决的他们心里很痛快。 王守仁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含笑道:“可事实如何呢?” “什么?”孩子们怔住了。 这话的意思…… 王守仁随即取出了一份卷宗,慢悠悠的道:“殿下有没有查询过,这陈家之女,其实早在三年前,喔,那时候,他们陈家还没有迁来西山的时候,就曾经因为有人调戏她,而遭遇纠纷,至县衙状告。这陈家父女二人算是惯犯了,他们每每都要寻个机会污蔑别人,以此诈取财物,若是对方不肯,则至衙中进行状告,不只邻人男子吴悦,根据走访,受他们勒索的男子,还有三个人,不过他们都选择了忍气吞声,花钱消灾。” “啊……”朱载墨呆住了,眼中尽是讶异。 他既无法接受,几日之前,还在公堂上哭哭啼啼,一副柔柔弱弱之态的女子,竟是这样的人。 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居然弄错了。 朱载墨憋红着脸,他一向不把自己当孩子看待,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如陈鹏举这样同龄的孩子,就宛如智障一般,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方正卿关系好,方正卿也是个智障。 可是…… 其他的孩子的嘴,都张得有鸡蛋大。 王守仁此时便对下头的人吩咐道:“将吴悦带进来。” 此后,有人抬着担架将吴悦抬了进来。 这吴悦先是杖打了三十大板,而后又戴枷三日,早已是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可一进了这里,便悲从心起,哀嚎道:“冤枉啊,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小人上有老母,又有兄长和弟妹,平时只低头做工,只想补贴家用,从不作奸犯科……小人从没有调戏过那陈家之女……小人冤枉啊……” 他哭的撕心裂肺:“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没有……谁调戏良家妇女,谁就天打雷劈,万箭穿心,下拔舌地狱,死无葬身之地!” 坐在一旁,方继藩一直显得很冷静,可一听他如此赌咒,顿时脸色有点变了! 呔,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说话过份了啊,调戏良家妇女,招你惹你了,这样诅咒,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种调戏,叫善意的调戏吗?畜生,活该你被打,嘴贱! 方继藩脸胀红,张口想让这狗一样的东西赶紧滚出去,不要污了自己的耳朵,好在方继藩涵养好,最终还是轻描淡写的坐着,翘着腿,依旧一副在旁安静恭听的样子。 可这凄厉的哀嚎声,听在孩子们的耳里,却是出奇的刺耳。 孩子们个个脸色略显发白,有些慌了,神色间带着恐惧。 判错了? 这下糟了。 朱载墨更是脸色难看至极,这案子,是他判的啊。 他颓然道:“我……我……他……他……赶紧给他治伤,要重判,给他翻案,还有……不将他流配三千里了。” 他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了,其实孩子的内心,绝大多数时候是纯洁的,除了徐鹏举之外。 王守仁命人将这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吴悦抬下去,而后郑重其事的看着朱载墨道:“不可以改判了。” “什么……” 王守仁道:“县令是地方父母官,代表的是朝廷,和天子,治理一方,到了他的治县,就如天子一般,金口玉言,一旦判决,改判的可能微乎其微,因为……不会有任何人告诉他,这个案子错了,而他,永远都只会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所以……殿下,不能因为师兄提醒你,所做的决定就可以随便更改,有的人,他可以错九十九次,可他做对了一件事,便可得到宽恕。可是……殿下啊,有的人,哪怕他只做错了一件事,便会有人为此而家破人亡,会有一个无辜的人,人生发生改变。不只不可以给吴悦翻案,那陈家之女,虽是前科累累,可是,因为县衙已有判决的关系,所以他们现在依旧可以逍遥法外,直到下一次,有人不肯就范,他们告到衙里来,这些年,他们诈取的钱财,已有数百两,也足够他们带着这些银子离开西山,寻觅一个地方,快活一辈子了。” “我……我……”朱载墨顿时,眼睛红了,他抽了抽鼻涕,又想倔强的抹掉泪,此刻,满腹的懊恼。 一旁的方正卿已是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是我教朱师兄这样判的,都怪我。” 王守仁板着脸道:“所以,吴悦依旧还要流配三千里,三年之内,不得归家,成为流徒,而他们的父母兄弟们,现在已是焦急如焚,对了,他的母亲,因为他而哭的眼睛要瞎了……他的弟弟,因为他的罪名,将来只怕也没有人愿意雇佣,甚至将来不会有人家愿意与之婚配。殿下……” 朱载墨小小的身躯一震,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王守仁,接着又看向方继藩。 “恩师……” 方继藩肃然着脸:“好,这个案子,就说到这里。” “可是还有一件事。”王守仁笑吟吟的道:“殿下觉得近来县里,粮食不足,所以……鼓励百姓们开垦,种植土豆,这其实也没有错,不过……殿下有没有想过……许多的百姓,根本就没有预备足够储存土豆的地窖。” “……” 王守仁叹口气,接着道:“土豆和麦子和稻米不同,它是不易储存的,若是事先没有预备足够的地窖,哪怕是种植出来了每亩数千斤,收割的时候,到时足够吃了,可是往后数月,这些土豆便统统都会腐烂,那么未来的大半年里,百姓们吃什么?这些百姓……用不了多久,就统统都会被饿死。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 朱载墨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已吓得面如土色,会饿死数千上万人,就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 他立即道:“那……那赶紧让他们改种……” 王守仁摇头,微笑道:“改不了了,春分时节,即将要过去,现在要改,也已来不及了。” “可是……”所有的孩子都呆住了,个个严重是惊恐之色。 那是要死人的呀! “还有……”王守仁徐徐道来,娓娓动听,他显得很平静。 可是这平静的话语里,却令所有的孩子,顿时泄气,这比拿刀子割他们的肉还要难受。 “殿下还要听吗?”王守仁笑吟吟的看着朱载墨。 他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像当初的自己,较真,假装成熟,好学,心怀大志向。 朱载墨的眼泪,已是扑簌而下……顿时嚎嚎大哭。 自打他能揍徐鹏举起,朱载墨就极少哭了,这是懦夫的行为,可现在……他哭的伤心极了。 方正卿抱着他安慰他。 其他的孩子,也个个面无血色。 “现在,殿下可知道,要行仁政,有多难了吧。读书……学习圣人之道,就是学习良知,首先要做好的,就是读四书五经,读过之后,才会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可是……单靠这个愿望还不够,读了孔孟,哪怕滚瓜烂熟,也绝不可能使殿下明察秋毫,更不可能让殿下洞悉一切隐藏在肤浅表面背后的本质。那些自称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或是读了一些书,便信口开河的人,殿下不要相信他们,因为……他们做事,可能比殿下还要糟糕。抱着良好的愿望去做事,若是没有足够的能力,那么……可能事情最终会更坏……” “我……我……” 朱载墨滔滔大哭,突然,他啪嗒跪在了地上。 王守仁一看他跪下,连忙侧身,表示自己不愿意接受皇孙的大礼。 这朱载墨便跪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其他的孩子,也纷纷拜倒。 他们此刻,是茫然和无措的,在历经了半个多月激动的不得了的折腾之后,此刻反省过来,看着自己错误频出,想到自己害了无数的人,作为孩子,第一个反应,就是该找自己的妈了,哪怕是朱载墨,也不能免俗。 方继藩很大方的接受了他们的跪礼,自己既是朱载墨的姑父,又是舅舅,还特么的是恩师,受他的跪拜咋了,谁不服? 方继藩含笑道:“你们读书,见识了百姓的疾苦,便算是有了良知,可是现在……你们想要学习做事的方法了,是吗?” ………… 含泪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五章:传道 道理……哪怕是孩子都懂。 这一点,没有错。 可问题在于,谁都懂的道理,怎么做呢? 朱载墨以为自己懂,甚至还为此自鸣得意,自觉地……其他的人,都是智障。 他打小就聪明伶俐,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现在……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第一,自己距离真正的成熟,还差的很远。 第二,原来一个人,做错了事,会有如此可怕的后果。权力越大,职责越大,稍有不慎,哪怕只是自己一念之间,便有人因此而家破人亡。 第三,方正卿这些家伙们,都是一群废物。 朱载墨深吸一口气,他脑海里,还是那喊冤的男人,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至今挥之不去,他浑身战栗,自己……害死了别人…… 不只如此……自己居然想当然,而可能引发一场粮食的危机。 倘若如此,将会制造多少的饿殍。 那县令之印挂在自己腰间,他曾觉得,这是权力的象征,只需挂着印,所有人都必须对自己俯首帖耳,这种感觉,挺痛快。 可现在……他却感觉到,此印分外的沉重,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问他:“想不想学呀。” 这个时候,朱载墨和其他的孩子们,突然心里生出一种渴望,就仿佛恩师要传授自己的,乃是《辟邪剑谱》,啊,不,是武林至高的‘独孤九剑’,朱载墨毫不犹豫的拜倒,他眼睛红了,依旧还吸着鼻涕,眼泪泊泊的流下来,他对此,再渴望不过了,他颤抖的道:“恩师,我错了……” 其他孩子,被这气氛感染。 这些五六岁的孩子,无法享受同龄人们的天真烂漫,因为他们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与众不同。 千金之子,贵不可言! 方继藩无法去打倒这个世界的权贵,因为方继藩自己就是权贵中的一份子,即便他是权贵中最英俊,最鲜明,最善良,也是最有情怀的那个,可是……他无法打倒自己。 既然如此,与其注定了这些贵不可言的千金之子,在将来,将受无数人的供养,肥头大耳,欺男霸女,声色犬马,那么,何不妨,去改变他们。 方继藩看着自己智障一般的儿子,他哭的最没诚意。 此刻,他却还是被孩子们的热诚感动了。 朱载墨继续道:“我们想要学习,仁政的方法,我们想要学习,怎么样,才可以不去害人家破人亡,我们什么都想要学,请恩师教我……” 方继藩微笑,站起身,他伫立着,浑身上下,依旧还是光芒四射。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永远无法隐藏自己光芒的男人,因为他本身就在发光! 方继藩道:“很好,从现在起,你们先跟着王伯安师兄学习,等你们什么时候,学会了他七八成的本事,到时,为师再好好教导你们。现在开始,你们的学习,会更加紧迫……嗯……你们依旧还是县令,还是县丞,现在开始,要各司其职起来。经济之道不懂,可以问你们的刘师兄,马政不懂,可以问你们的唐寅师兄,其他的,都可以问王伯安师兄。” “你们……要好好努力啊,为师,看重你们,对你们,有着巨大的期望。” “是。” 众人轰然应诺。 ………… 朱载墨开始较真起来。 他变得谦卑,哪里出了问题,便一个个的询问,去寻找做事的方法。 而王守仁只教授了他一件事,多走,多听,多看。 虽然这六字箴言,只是玄学。 可实际上,却很有用。 所有的孩子,在文吏和武吏的随扈之下,开始深入西山县每一个角落,他们或是探望孤寡,或是蹲在田埂里,询问农人们耕作的知识,他们一一记下二十四节气…… 他们走进作坊里,查看作坊里的运作。 他们深入进许多的庄户之中,他们进入西山医学院里走访,想知道疾病如何治疗。 孩子的性情是容易传染的。 哪怕是有的孩子,不愿意去做这等事,可身边的小伙伴,都极认真,却也变得好强起来。 他们在最纯真的年纪,开始渐渐的接触到民间的疾苦。 他们看见、听见…… ………… “方都尉……”王鳌忧心忡忡。 他觉得方继藩这个人,完全不计较后果。 怎么可以这样呢? 你看看,现在让孩子们如此,不是闹出笑话了,难道……还要让这些笑话继续下去。 方继藩回到了镇国府,舒舒服服的坐在了官帽椅上,呷了口茶:“何事?” 王鳌忍不住道:“敢问,吴悦的案子,你当真不翻供?当真就任他平白蒙受了冤屈,几乎要家破人亡,刺配三千里……你就眼睁睁的放任这样的冤案发生。” “是的。”方继藩颔首点头:“我说过的话,是讲信用的,我已经任命皇孙为县令,那么,他结的案,就决不能改正,一个人,可以做错事,但是有的错事,是不可以反悔的。” “你……”王鳌忍不住手指着方继藩,怒极:“你安可如此?” 方继藩道:“就算是要平反,也不是现在,皇孙会永远记着这个叫吴悦的人,皇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所以,王主簿,你何须担心吴家呢,三五年之后,等到吴家人历经了苦难,他们所得到的,将是一世富贵,这吴悦,乃是皇孙最好的老师,他的磨难,虽才刚开始,可是他的好运气,也才刚开始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你就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我现在脑壳疼的厉害,正在计算这半月来,我的损失,这些……嗯,都要加在学费里,大爷的,加钱!” 方继藩捶胸跌足,握紧了拳头,带着怨愤的心情,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了告家长书,而后,将这告家长书丢给王鳌:“王主簿,分发出去!” 王鳌:“……” ………… 刘文善很忙,忙的整个人,脚不沾地。 他的《国富论》,渐渐的,已开始有了雏形,可是……似乎还欠缺着什么,他必须重新去修改,有时,他要去询问恩师和师兄弟们的意见。 这篇文章,他已花费了近一年的心思,每一个字,都带着心血。 他观察着市场的变化,观察着交易中的每一次波动,最终,这本书,接近成书。 可……他依旧还是不敢轻易放出去……虽然几次的校稿,可他还是不放心。 这样破天荒的文章,放出去,会让人笑话吗? 若是让人笑话,自己倒无妨,自己本就是,恩师门下所有弟子,最不成器的一个……之一…… 所以,也没什么丢人的。 可是自己的恩师,名满天下,同时也是桃李满天下的恩师,自己不能丢他的人啊。 平时,他还是需去翰林院当值。 偶尔,会有小师弟们前来咨询一些问题。 而且,他还要努力的学习推拿,有时恩师睡觉起来,睡得腰酸背痛,恩师有脑疾,不知是否会引发其他的疾病,自己的推拿,总能让恩师这落枕的酸痛感消失。 终于…… 在校阅了最后一次的稿子之后,刘文善深吸一口气,他如心肝宝贝一般的,捧着此书,将其投入了《求索》期刊。 《求索》期刊,刊载任何的文章,而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认为这份文章有其价值。 倘若……连求索期刊都不能通过,那么…… 刘文善苦笑。 自己就真正的妄为恩师门下了。 ……………… 大明宫。 弘治皇帝半躺在御案上,徐徐的看着书。 萧敬上前,拿了一个毯子,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披上,接着,他转身要走。 弘治皇帝淡淡道:“回来。” 萧敬忙是换上了笑容:“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依旧语气平静:“近来,怎么没有听说过西山县的事,厂卫,到底是做什么吃的,这般的漫不经心,这样的大事,你竟也不报来?” 萧敬懵逼。 卧槽…… 话不是这样说的啊。 当初奴婢奏报了西山县的事,是陛下您怪奴婢多事,还说什么,陛下有什么圣命,还需奴婢过问吗? 好了,奴婢现在不敢问,也不敢说了,现在却又说…… 萧敬恨不得找一块豆腐,直接将自己脑袋砸了。 他心底,一万头草泥马奔过,可是……面上却不敢表露,他乖乖的拜倒:“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皱眉:“没有查探?” “查……查探了……”萧敬苦笑道:“陛下,皇孙他在县令的任上,做了许多的事……” “嗯?”弘治皇帝,对此显然有兴趣:“然后呢?” “然后……听说出了大冤案,竟差点让人家破人亡……陛下,奴婢万死,奴婢……也只是听人说的,这都是坊间流言在议论……” 弘治皇帝脸色一冷:“坊间,都在议论这件事?” “是。”萧敬苦笑:“奴婢不敢隐瞒,现在许多人,已是议论开了,还有……还有一事呢……” ………… 哭着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四章:致良知 王守仁显得很冷静,看着朱载墨这些师弟,就如看自己孩子一般。 他平静的道:“这里有一桩案子,是陈家之女,因被邻人男子欺辱,所以欲上吊的……殿下有印象吗?” “有的。”朱载墨连连点头。 王守仁道:“西山这些年,在恩师的治理之下,也算是一处世外桃源了,可但凡有人的地方,终不免会有纠纷,自然不免会有三教九流。殿下审判这个案子,判了邻人男子吴悦大罪,杖打三十大板,戴枷又在衙外跪了两日,预备将其充军流配三年,是不是?” 朱载墨便愤慨的道:“此人,太可恶!” 他表现出了十足的正义感,其他孩子也纷纷点头,说实话,判决的他们心里很痛快。 王守仁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含笑道:“可事实如何呢?” “什么?”孩子们怔住了。 这话的意思…… 王守仁随即取出了一份卷宗,慢悠悠的道:“殿下有没有查询过,这陈家之女,其实早在三年前,喔,那时候,他们陈家还没有迁来西山的时候,就曾经因为有人调戏她,而遭遇纠纷,至县衙状告。这陈家父女二人算是惯犯了,他们每每都要寻个机会污蔑别人,以此诈取财物,若是对方不肯,则至衙中进行状告,不只邻人男子吴悦,根据走访,受他们勒索的男子,还有三个人,不过他们都选择了忍气吞声,花钱消灾。” “啊……”朱载墨呆住了,眼中尽是讶异。 他既无法接受,几日之前,还在公堂上哭哭啼啼,一副柔柔弱弱之态的女子,竟是这样的人。 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居然弄错了。 朱载墨憋红着脸,他一向不把自己当孩子看待,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如陈鹏举这样同龄的孩子,就宛如智障一般,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方正卿关系好,方正卿也是个智障。 可是…… 其他的孩子的嘴,都张得有鸡蛋大。 王守仁此时便对下头的人吩咐道:“将吴悦带进来。” 此后,有人抬着担架将吴悦抬了进来。 这吴悦先是杖打了三十大板,而后又戴枷三日,早已是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可一进了这里,便悲从心起,哀嚎道:“冤枉啊,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小人上有老母,又有兄长和弟妹,平时只低头做工,只想补贴家用,从不作奸犯科……小人从没有调戏过那陈家之女……小人冤枉啊……” 他哭的撕心裂肺:“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没有……谁调戏良家妇女,谁就天打雷劈,万箭穿心,下拔舌地狱,死无葬身之地!” 坐在一旁,方继藩一直显得很冷静,可一听他如此赌咒,顿时脸色有点变了! 呔,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说话过份了啊,调戏良家妇女,招你惹你了,这样诅咒,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种调戏,叫善意的调戏吗?畜生,活该你被打,嘴贱! 方继藩脸胀红,张口想让这狗一样的东西赶紧滚出去,不要污了自己的耳朵,好在方继藩涵养好,最终还是轻描淡写的坐着,翘着腿,依旧一副在旁安静恭听的样子。 可这凄厉的哀嚎声,听在孩子们的耳里,却是出奇的刺耳。 孩子们个个脸色略显发白,有些慌了,神色间带着恐惧。 判错了? 这下糟了。 朱载墨更是脸色难看至极,这案子,是他判的啊。 他颓然道:“我……我……他……他……赶紧给他治伤,要重判,给他翻案,还有……不将他流配三千里了。” 他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了,其实孩子的内心,绝大多数时候是纯洁的,除了徐鹏举之外。 王守仁命人将这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吴悦抬下去,而后郑重其事的看着朱载墨道:“不可以改判了。” “什么……” 王守仁道:“县令是地方父母官,代表的是朝廷,和天子,治理一方,到了他的治县,就如天子一般,金口玉言,一旦判决,改判的可能微乎其微,因为……不会有任何人告诉他,这个案子错了,而他,永远都只会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所以……殿下,不能因为师兄提醒你,所做的决定就可以随便更改,有的人,他可以错九十九次,可他做对了一件事,便可得到宽恕。可是……殿下啊,有的人,哪怕他只做错了一件事,便会有人为此而家破人亡,会有一个无辜的人,人生发生改变。不只不可以给吴悦翻案,那陈家之女,虽是前科累累,可是,因为县衙已有判决的关系,所以他们现在依旧可以逍遥法外,直到下一次,有人不肯就范,他们告到衙里来,这些年,他们诈取的钱财,已有数百两,也足够他们带着这些银子离开西山,寻觅一个地方,快活一辈子了。” “我……我……”朱载墨顿时,眼睛红了,他抽了抽鼻涕,又想倔强的抹掉泪,此刻,满腹的懊恼。 一旁的方正卿已是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是我教朱师兄这样判的,都怪我。” 王守仁板着脸道:“所以,吴悦依旧还要流配三千里,三年之内,不得归家,成为流徒,而他们的父母兄弟们,现在已是焦急如焚,对了,他的母亲,因为他而哭的眼睛要瞎了……他的弟弟,因为他的罪名,将来只怕也没有人愿意雇佣,甚至将来不会有人家愿意与之婚配。殿下……” 朱载墨小小的身躯一震,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王守仁,接着又看向方继藩。 “恩师……” 方继藩肃然着脸:“好,这个案子,就说到这里。” “可是还有一件事。”王守仁笑吟吟的道:“殿下觉得近来县里,粮食不足,所以……鼓励百姓们开垦,种植土豆,这其实也没有错,不过……殿下有没有想过……许多的百姓,根本就没有预备足够储存土豆的地窖。” “……” 王守仁叹口气,接着道:“土豆和麦子和稻米不同,它是不易储存的,若是事先没有预备足够的地窖,哪怕是种植出来了每亩数千斤,收割的时候,到时足够吃了,可是往后数月,这些土豆便统统都会腐烂,那么未来的大半年里,百姓们吃什么?这些百姓……用不了多久,就统统都会被饿死。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 朱载墨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已吓得面如土色,会饿死数千上万人,就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 他立即道:“那……那赶紧让他们改种……” 王守仁摇头,微笑道:“改不了了,春分时节,即将要过去,现在要改,也已来不及了。” “可是……”所有的孩子都呆住了,个个严重是惊恐之色。 那是要死人的呀! “还有……”王守仁徐徐道来,娓娓动听,他显得很平静。 可是这平静的话语里,却令所有的孩子,顿时泄气,这比拿刀子割他们的肉还要难受。 “殿下还要听吗?”王守仁笑吟吟的看着朱载墨。 他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像当初的自己,较真,假装成熟,好学,心怀大志向。 朱载墨的眼泪,已是扑簌而下……顿时嚎嚎大哭。 自打他能揍徐鹏举起,朱载墨就极少哭了,这是懦夫的行为,可现在……他哭的伤心极了。 方正卿抱着他安慰他。 其他的孩子,也个个面无血色。 “现在,殿下可知道,要行仁政,有多难了吧。读书……学习圣人之道,就是学习良知,首先要做好的,就是读四书五经,读过之后,才会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可是……单靠这个愿望还不够,读了孔孟,哪怕滚瓜烂熟,也绝不可能使殿下明察秋毫,更不可能让殿下洞悉一切隐藏在肤浅表面背后的本质。那些自称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或是读了一些书,便信口开河的人,殿下不要相信他们,因为……他们做事,可能比殿下还要糟糕。抱着良好的愿望去做事,若是没有足够的能力,那么……可能事情最终会更坏……” “我……我……” 朱载墨滔滔大哭,突然,他啪嗒跪在了地上。 王守仁一看他跪下,连忙侧身,表示自己不愿意接受皇孙的大礼。 这朱载墨便跪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其他的孩子,也纷纷拜倒。 他们此刻,是茫然和无措的,在历经了半个多月激动的不得了的折腾之后,此刻反省过来,看着自己错误频出,想到自己害了无数的人,作为孩子,第一个反应,就是该找自己的妈了,哪怕是朱载墨,也不能免俗。 方继藩很大方的接受了他们的跪礼,自己既是朱载墨的姑父,又是舅舅,还特么的是恩师,受他的跪拜咋了,谁不服? 方继藩含笑道:“你们读书,见识了百姓的疾苦,便算是有了良知,可是现在……你们想要学习做事的方法了,是吗?” ………… 含泪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五章:传道 道理……哪怕是孩子都懂。 这一点,没有错。 可问题在于,谁都懂的道理,怎么做呢? 朱载墨以为自己懂,甚至还为此自鸣得意,自觉地……其他的人,都是智障。 他打小就聪明伶俐,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现在……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第一,自己距离真正的成熟,还差的很远。 第二,原来一个人,做错了事,会有如此可怕的后果。权力越大,职责越大,稍有不慎,哪怕只是自己一念之间,便有人因此而家破人亡。 第三,方正卿这些家伙们,都是一群废物。 朱载墨深吸一口气,他脑海里,还是那喊冤的男人,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至今挥之不去,他浑身战栗,自己……害死了别人…… 不只如此……自己居然想当然,而可能引发一场粮食的危机。 倘若如此,将会制造多少的饿殍。 那县令之印挂在自己腰间,他曾觉得,这是权力的象征,只需挂着印,所有人都必须对自己俯首帖耳,这种感觉,挺痛快。 可现在……他却感觉到,此印分外的沉重,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问他:“想不想学呀。” 这个时候,朱载墨和其他的孩子们,突然心里生出一种渴望,就仿佛恩师要传授自己的,乃是《辟邪剑谱》,啊,不,是武林至高的‘独孤九剑’,朱载墨毫不犹豫的拜倒,他眼睛红了,依旧还吸着鼻涕,眼泪泊泊的流下来,他对此,再渴望不过了,他颤抖的道:“恩师,我错了……” 其他孩子,被这气氛感染。 这些五六岁的孩子,无法享受同龄人们的天真烂漫,因为他们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与众不同。 千金之子,贵不可言! 方继藩无法去打倒这个世界的权贵,因为方继藩自己就是权贵中的一份子,即便他是权贵中最英俊,最鲜明,最善良,也是最有情怀的那个,可是……他无法打倒自己。 既然如此,与其注定了这些贵不可言的千金之子,在将来,将受无数人的供养,肥头大耳,欺男霸女,声色犬马,那么,何不妨,去改变他们。 方继藩看着自己智障一般的儿子,他哭的最没诚意。 此刻,他却还是被孩子们的热诚感动了。 朱载墨继续道:“我们想要学习,仁政的方法,我们想要学习,怎么样,才可以不去害人家破人亡,我们什么都想要学,请恩师教我……” 方继藩微笑,站起身,他伫立着,浑身上下,依旧还是光芒四射。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永远无法隐藏自己光芒的男人,因为他本身就在发光! 方继藩道:“很好,从现在起,你们先跟着王伯安师兄学习,等你们什么时候,学会了他七八成的本事,到时,为师再好好教导你们。现在开始,你们的学习,会更加紧迫……嗯……你们依旧还是县令,还是县丞,现在开始,要各司其职起来。经济之道不懂,可以问你们的刘师兄,马政不懂,可以问你们的唐寅师兄,其他的,都可以问王伯安师兄。” “你们……要好好努力啊,为师,看重你们,对你们,有着巨大的期望。” “是。” 众人轰然应诺。 ………… 朱载墨开始较真起来。 他变得谦卑,哪里出了问题,便一个个的询问,去寻找做事的方法。 而王守仁只教授了他一件事,多走,多听,多看。 虽然这六字箴言,只是玄学。 可实际上,却很有用。 所有的孩子,在文吏和武吏的随扈之下,开始深入西山县每一个角落,他们或是探望孤寡,或是蹲在田埂里,询问农人们耕作的知识,他们一一记下二十四节气…… 他们走进作坊里,查看作坊里的运作。 他们深入进许多的庄户之中,他们进入西山医学院里走访,想知道疾病如何治疗。 孩子的性情是容易传染的。 哪怕是有的孩子,不愿意去做这等事,可身边的小伙伴,都极认真,却也变得好强起来。 他们在最纯真的年纪,开始渐渐的接触到民间的疾苦。 他们看见、听见…… ………… “方都尉……”王鳌忧心忡忡。 他觉得方继藩这个人,完全不计较后果。 怎么可以这样呢? 你看看,现在让孩子们如此,不是闹出笑话了,难道……还要让这些笑话继续下去。 方继藩回到了镇国府,舒舒服服的坐在了官帽椅上,呷了口茶:“何事?” 王鳌忍不住道:“敢问,吴悦的案子,你当真不翻供?当真就任他平白蒙受了冤屈,几乎要家破人亡,刺配三千里……你就眼睁睁的放任这样的冤案发生。” “是的。”方继藩颔首点头:“我说过的话,是讲信用的,我已经任命皇孙为县令,那么,他结的案,就决不能改正,一个人,可以做错事,但是有的错事,是不可以反悔的。” “你……”王鳌忍不住手指着方继藩,怒极:“你安可如此?” 方继藩道:“就算是要平反,也不是现在,皇孙会永远记着这个叫吴悦的人,皇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所以,王主簿,你何须担心吴家呢,三五年之后,等到吴家人历经了苦难,他们所得到的,将是一世富贵,这吴悦,乃是皇孙最好的老师,他的磨难,虽才刚开始,可是他的好运气,也才刚开始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你就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我现在脑壳疼的厉害,正在计算这半月来,我的损失,这些……嗯,都要加在学费里,大爷的,加钱!” 方继藩捶胸跌足,握紧了拳头,带着怨愤的心情,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了告家长书,而后,将这告家长书丢给王鳌:“王主簿,分发出去!” 王鳌:“……” ………… 刘文善很忙,忙的整个人,脚不沾地。 他的《国富论》,渐渐的,已开始有了雏形,可是……似乎还欠缺着什么,他必须重新去修改,有时,他要去询问恩师和师兄弟们的意见。 这篇文章,他已花费了近一年的心思,每一个字,都带着心血。 他观察着市场的变化,观察着交易中的每一次波动,最终,这本书,接近成书。 可……他依旧还是不敢轻易放出去……虽然几次的校稿,可他还是不放心。 这样破天荒的文章,放出去,会让人笑话吗? 若是让人笑话,自己倒无妨,自己本就是,恩师门下所有弟子,最不成器的一个……之一…… 所以,也没什么丢人的。 可是自己的恩师,名满天下,同时也是桃李满天下的恩师,自己不能丢他的人啊。 平时,他还是需去翰林院当值。 偶尔,会有小师弟们前来咨询一些问题。 而且,他还要努力的学习推拿,有时恩师睡觉起来,睡得腰酸背痛,恩师有脑疾,不知是否会引发其他的疾病,自己的推拿,总能让恩师这落枕的酸痛感消失。 终于…… 在校阅了最后一次的稿子之后,刘文善深吸一口气,他如心肝宝贝一般的,捧着此书,将其投入了《求索》期刊。 《求索》期刊,刊载任何的文章,而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认为这份文章有其价值。 倘若……连求索期刊都不能通过,那么…… 刘文善苦笑。 自己就真正的妄为恩师门下了。 ……………… 大明宫。 弘治皇帝半躺在御案上,徐徐的看着书。 萧敬上前,拿了一个毯子,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披上,接着,他转身要走。 弘治皇帝淡淡道:“回来。” 萧敬忙是换上了笑容:“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依旧语气平静:“近来,怎么没有听说过西山县的事,厂卫,到底是做什么吃的,这般的漫不经心,这样的大事,你竟也不报来?” 萧敬懵逼。 卧槽…… 话不是这样说的啊。 当初奴婢奏报了西山县的事,是陛下您怪奴婢多事,还说什么,陛下有什么圣命,还需奴婢过问吗? 好了,奴婢现在不敢问,也不敢说了,现在却又说…… 萧敬恨不得找一块豆腐,直接将自己脑袋砸了。 他心底,一万头草泥马奔过,可是……面上却不敢表露,他乖乖的拜倒:“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皱眉:“没有查探?” “查……查探了……”萧敬苦笑道:“陛下,皇孙他在县令的任上,做了许多的事……” “嗯?”弘治皇帝,对此显然有兴趣:“然后呢?” “然后……听说出了大冤案,竟差点让人家破人亡……陛下,奴婢万死,奴婢……也只是听人说的,这都是坊间流言在议论……” 弘治皇帝脸色一冷:“坊间,都在议论这件事?” “是。”萧敬苦笑:“奴婢不敢隐瞒,现在许多人,已是议论开了,还有……还有一事呢……” ………… 哭着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六章:恩师至高 弘治皇帝眼里,透着担忧。 他早料到了,皇孙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能力,去执掌一县呢。 这就是一群孩子,简直就是在胡闹。 结果,几乎任何人都可以预料。 若是这些孩子,不折腾个天翻地覆,那才不正常呢。 可是……因为这个游戏,却导致了满天下人对皇孙的笑话……这…… 哎…… 弘治皇帝觉得手痒了。 可偏偏…… 弘治皇帝发现,他没有任何理由。 因为弘治皇帝记忆力不错,圣旨,是弘治皇帝发的,弘治皇帝还亲口承认,你看……这是陛下的意思啊,所以……弘治皇帝能将方继藩和朱厚照两个小子抓来打一顿? 就算要打,也得找一个其他的理由……比如,谁让你今日系着藏红色,上头还刻着云纹的腰带。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皇孙和孩子们,下了命令,让西山县的人,统统都种植土豆,可结果却发现,西山县,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地窖,对土豆进行妥善的保存。”萧敬哭瞎不得:“可是,这些土豆都种下去了啊,几十万亩地呢,秧苗都不小了。现在春耕的时节已经过去,所以……所以……”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 这意味着,无数的土地,荒废了。 弘治皇帝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浪费,哪怕是盘中的一粒米,自认为是天下人表率的弘治皇帝,也会舔舐干净,可是他们…………他们…… “朕的鞭子呢?” 弘治皇帝气的要原地爆炸。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方都尉上奏。” “何事?”弘治皇帝厉声道。 宦官小心翼翼,低垂着头:“是一份……告家长书……” “取来。” 弘治皇帝声音冰冷。 那小宦官,哪里敢怠慢,忙是小心翼翼的上前。 弘治皇帝接过了告家长书,里头……是一个呼吁……呼吁大家……给钱! 弘治皇帝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居然冷静了下来,平静的眼神,看着萧敬:“方继藩……这是脑疾发作了吧?” “不像!”萧敬斩钉截铁:“陛下,奴婢始终觉得,这才是方都尉的本色。” 弘治皇帝摇摇头:“告诉他,没钱!” ……………… 求索期刊,已有了一套较为完善的制度。 毕竟,期刊决定了每一个人的积分,而积分,又决定了每一个人的学职,这学职现在可吃香了,不但朝廷供养,而且,靠着稿费,往往收入不菲,若是在其理论之上,还出现了什么研究,这积分和稿费还可累加。 几乎可以说,这学职,成了名利双收之物,虽不及进士,可在西山书院,或者放眼整个新城,这都已成了许多人,在另一条道路上,鲤鱼跃龙门的道路。 正因为如此,如科举一般,若是没有足够的公平,是绝对无法使人信服的,为此,专设的评议审查会,几乎成了检验每一篇刊载的论文的最重要机构。 这些评议审查会的成员,无一不是西山如雷贯耳的人物,任何人,一旦他的道德遭受了质疑,便会立即驱赶出去。 每一个学科,都有专门的评议员。 不只如此,若是有人觉得自己的论文落选,还可以向上申诉,质疑评议审查会的公正性,一旦申诉,那么,更上一层,由方继藩和欧阳志等人为首的一群人,将会进行审查。 哪怕是欧阳志人在定兴县,也不妨碍,他通过快马传送的书信,进行审议。 因而,每一个审议员,都极认真,这是极大的殊荣,且……往往若是某个审议员极力推荐出来的论文,若是在事后证明了其巨大的价值,往往这个推荐者,也会与论文的主人一般,获得极高的声誉。 就如,推荐《细虫论》的钱文,此公只因为推荐了《细虫文》,到现在,在学界的地位,不可动摇。 能发现出一篇好的论文,是极难的,不但要有此眼光,还需尽力说服其他的评议员们的支持,都需花费大量的心血。 当然,若是一个评议员,若是多次推荐的论文,最终都证明其没有价值,或者说,根本不够登上期刊的标准,这就难保,不会遭人质疑和唾弃了。 现在,一群评议员们,却争吵起来。 还是那个发现了细虫论巨大价值的钱文,却推荐《国富论》,国富论一出,所有的评议员,都曾拜读。 可争议,却已开始了,和其他的论文不同,《国富论》有洋洋洒洒十几万言,而一般的论文,能有三万,就已是过头了,这几乎占了整个期刊的总字数,总不能,为了这一本《国富论》,期刊腾出一期来,专门为其发刊吧。 不只如此,最重要的问题就在于,这《国富论》中阐述的许多问题,本质……还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只是这个道理,有些惊世骇俗,细细读来,很是颠覆人的认知,却又觉得,颇有道理,可是……如何检验呢? 没办法检验啊。 难道就因为,这书看上去有道理,有颠覆性,就专门为其发刊? 甚至有人开始质疑,钱文是否因为《国富论》的作者乃是刘文善,这位赫赫有名的方门弟子,方才极力推荐。 一时之间,围绕着这国富论,数十个评议员们,面红耳赤,差一点要掀桌子。 “今时今日,难道诸公还没看明白吗?”钱文赤红着眼睛,咆哮:“当今之时,有太多太多从前的四书五经无法解释的事,出现了。这些无法解释的事,至今还没有人进行概括,没有人可以进行如此精准的提出各种建言,新城、西山钱庄、房贷、新税,甚至,还囊括了我们《求索期刊》本身,人们只在想,我们身边新出现了什么,可是……却从来没有人去深究,出现在身边的东西,它绝非是理所当然,也不是凭空而降,它产生之后,会有什么规律,未来……迎接我等的是什么,我们一概不去深究,我们也一概,继续懵懂,可是……诸公啊,此书的出现,可贵之处,就在于此,哪怕它是错误的,可它在深究今时今日我们身边发生的改变之成因,它在尝试进行概括,进行诠释;它在摸索着其规律。单凭这一点,此书……足以登上期刊,任何一篇论文,都无法应其锋芒!”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批判反对。 “不对,里头有太多的预言,这和占卜之学,有什么分别……” “我看此书若是隐去了刘文善先生的高姓大名,会有人认为此书贵重吗?钱先生,我等并非是质疑你的私德,只是……此书之中,确实预言过多了……求索期刊,只进行论证,而不进行预言,预言是天一道真人们的事。” “这会败坏我们求索期刊的名声,这个责任,我们承担不起。” “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钱文狠狠一拳砸在了案牍上。 “我也愿意承担,我觉得其中的理论,令人醍醐灌顶,耳目一新。” “荒谬!” “你才荒谬,你全家都荒谬。” “你怎可骂人?” ………… 评议审查会打起来了。 打的很激烈。 消息传到了方继藩的耳朵里,方继藩大吃一惊:“还在打吗?” “……”前来报信的乃是唐寅:“打完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为何不早点叫我,难得打一次,真是遗憾啊。” 唐寅红着脸:“恩师,是为了刘师兄那篇《国富论》的事。” 这本书的草稿,方继藩看过。 当然,最终的成稿如何,方继藩不知道,想来刘文善是个自卑的人,他不愿意恩师看他的成书之后,然后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方继藩噢了一声。 “恩师对此怎么看?”唐寅忍不住道。 方继藩想了想:“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评议审查会的人怎么看……所以……他们爱登不登。” 唐寅嘴皮子动了动,其实他很想说,若是恩师肯站出来,说一句话,此书,就好办了。 可看恩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令他为刘师兄担忧起来。 刘师兄为了此书,忙碌了足足一年多,再受不得任何的打击了啊。 他叹了一口气:“恩师说的不错,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恩师立下了规矩,一旦恩师亲自去打破它,那么这《求索期刊》,就失去了本身的价值。恩师公正,学生佩服。” 果然……什么事经过了唐寅解释之后,最后总是要佩服恩师的。 方继藩也很佩服自己,他乐了:“好啦,这期刊的事,就别狗拿耗子了,好好看着西山县,别他娘的再出什么破财的事了,大爷,为师放出了《告家长书》,到现在,一个来加钱的人都没有,这一届的家长,对于尊师重道,显然有点儿认知上的偏差。看着皇孙和那些小混账,再出事,为师打死你!”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唐寅心里又想,谨言慎行,哪怕是小混账,都会说将皇孙和其他孩子区隔开来,佩服,佩服。 ……………… 正文 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五百三十八章:真香啊 得了温艳生的保证,方继藩倒是放下心来。 吃货是一个民族延续的根基。 任何一个历史悠久的民族,势必能掌握无数种吃的方法。 吃饱喝足,各自离席,方继藩命人将温艳生送去西山。 对于戚景通,好吧,家里似乎又多了一个累赘,不过这不打紧,对于嫖了他儿子的事,方继藩良心至今有些疼,所以他决定了,戚景通可以敞开来吃,放心大胆的睡。 养着他,能让自己的良心踏实,其实这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镇国府。 朱厚照一身戎装,此时和方继藩凑在了一起。 镇国府是个闲散的机构,只在西山建了不起眼的一处衙门,里头除了几个书吏之外,再无别人,镇国府的招牌看上去很吓人,可这里,比之县衙还不如。 毕竟……朝廷没拨付钱粮,掏的不是公家钱。 因而一到了阴雨天气,堂里便淅沥沥的有点儿漏雨,工程的质量,很堪忧。 今日恰好下雨,雨水滴滴答答的落进来。 朱厚照看着这水帘洞,不禁有些惆怅,感叹起来:“老方,镇国府……太寒酸了吧。” “将就着用吧,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就这,也是花了三十两银子的啊,咋就会漏雨呢? 朱厚照龇牙,瞟了方继藩一眼:“多掏点银子会死?” 此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方继藩是最讨厌的,因此他自然是很不客气的反驳道:“那殿下为何当初不掏银子?” “我……“朱厚照瞬间像斗败的公鸡,最后难以启齿道:“穷!” 方继藩无语了,瞅了朱厚照一眼,便道。 “穷你还有理了是不是?” “好好好,咱们做正经事。”朱厚照匍匐在案牍,桌上,是一幅舆图,舆图上,是大明的九边。 此番……鞑靼人已南下,鞑靼汗的目标很明显,是希望直取大同,数万铁骑,也扫荡了大同的外围,大同告急,好在,明军早有准备,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吃力。 大明国力比之鞑靼人,要强十倍、百倍。 唯一的不足就在于,上百万的明军,却是沿着漫长的边境线,这一个个据点进行防守,到了大同,也不过是数万军马罢了。 而鞑靼人根本不必担心自己的后方,因为后方啥都没有,因而,他们往往可以将所有的力量,凝聚成一个拳头,直捣大明边境的一个点。 正因为这样的优势,明军虽多,可每一次和鞑靼人作战,大明也只能抽调一成不到的力量,和鞑靼人作战。 朱厚照看着大同,仔细的分析起来。 “鞑靼人一定屯驻在喜来峰附近,这里两面环山,是天然的屏障,正面便是大同关……这一次,若是不将鞑靼人打痛,下一次,他们还要来,大同关里的军马,是指望不上了,这些年武备松弛,我和你一样,都是很耿直的人,父皇这个人,成日沉浸在所谓文治之功里,武备却松懈了不少,本宫的大父,也就是成化先皇帝在的时候,官军尚还有一些作战的勇气,可到了现在,呵呵……” 一声冷笑。 方继藩的心都凉了,面上却是笑呵呵的:“是殿下耿直,别赖上我。”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接着继续说道:“你少来装模作样,你是什么样的人,本宫岂有不知?好了,说正经事。既然官军指望不上,只能指望,咱们镇国府飞球营了。” “老方,咱们的方法,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啊。”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一脸期待的样子。 方继藩其实心里也没底,不过他依旧相信自己的办法还是有用的,因此他坚定的开口道:“现在制作的飞球,已有六十多台,操练的人员,也已有三百,趁此机会,给予对方突袭,可以试试,成功的把握很大。” 朱厚照颔首点头,他是相信方继藩的。 因此他又低头,看着舆图:“喜来峰,不对,这喜来峰……这儿,你看到了吗?这儿是一道峡谷,地形狭长,若是能将他们引到这峡谷这里,在施以突袭,鞑靼人便是想逃,也来不及了。” 方继藩低头,峡谷…… 峡谷里拥堵,一旦遇袭,大军开始混乱,这峡谷的地形,对于一支混乱的军队而言,就是致命的。 “得吸引他们至峡谷不可,尤其是这一处隘口……这里接近大同关……”朱厚照皱眉,陷入了沉思,他狠狠道:“若是本宫在大同就好了,本宫亲自带一队人马,将他们吸引至这隘口,到时……” 方继藩摇了摇头,很是坚定的说道:“不对劲。” 朱厚照抬眸凝视着方继藩,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忙是问道:“什么意思?” 方继藩想起历史上一件往事来,在历史之中,也就是朱厚照刚刚登基的时候,小王子曾带兵进犯大同,同时,大同发生了一件岌岌可危的事,大同的关墙,居然被火药炸塌了一边。 史料中的记录,语焉不详,想来,这定是小王子埋伏的内应,暗中收买了守军,并且在关墙之内,埋了大量的火药。 关墙一塌,小王子立即带人奔袭大同,也就是说,他就在这一处隘口。 幸好,当时的守军见关墙出现了缺口,竭力固守,与此同时,大宁卫朵颜部的铁骑到达,而大明的精锐尽出,这才使那小王子虽看到了这大同关墙上有了缺口,却又害怕被合围,不得已,退回了大漠。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 历史上小王子所收买的细作,是否早就已经收买了。 而这一次奇袭,这些细作,是否会配合鞑靼人的行动? 一旦细作配合,炸塌了一处关墙,那么……几乎可以肯定的就是,鞑靼人势必会一鼓作气,抵达这一出靠近大同关的隘口驻扎,对大同,发起疯狂的进攻,因为只要破了大同关,这关里可有数万明军,有无数的粮草,再往南,更是一马平川,有数不清的财富啊。 甚至,他们可以重现当初土木堡之变,一路,杀至京师。 方继藩认真想了一会,便皱着眉宇说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小王子,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此次突然南下,或许,不只是他死了儿子这样简单。” 朱厚照愣了:“啥意思?他死了儿子啊,死了儿子,怎么就简单了?” 方继藩摇头,笑吟吟的道:“他固然死了儿子,可大漠之上,瘟疫、寒风、群狼、甚至是部族之间的仇杀,人命如草芥,人生下十个儿子,能活下来成活的,能有三四个就不错了。所以,死了也就死了,虽然悲痛,可也不至如此孤注一掷。再者说了,若是当时他震怒,可一路南下,也有一些日子,难道这半途上,还不够他清醒吗?按理他清醒过来,明知我大明势必枕戈以待,而他临时纠结的数万铁骑,十之**,都讨不到便宜,可为何,他还要坚持来白白损耗自己的士兵呢?” “你的意思是……”朱厚照看着方继藩,目光里满是错愕。 方继藩断然道:“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一定有所凭借,这个凭借是什么?小王子是个极冷静的人,否则,这些年,他不可能一举击溃瓦剌部,渐渐一统大漠,他上次在锦州吃了亏,也不可能不吃一堑长一智。” “什么凭借?”朱厚照很不解,深深的凝视方继藩。 “说不清。”方继藩故意卖关子:“或许,在大同,他有内应也是未必。” 朱厚照乐了:“大同里都是咱们汉军,他能有什么内应?难道还会有人私通鞑靼人不成?世上哪有人这般吃里扒外的,你是不是多虑了。” 方继藩心里摇摇头,方继藩深信,划分人的,不只是民族,还有利益,若是鞑靼人拿下大同,能让某些人得到天大的好处,那么势必会有人铤而走险。 方继藩道:“无论如何,得立即让飞球营至大同关一线做好准备。” 他和朱厚照商议了片刻。 到了正午,朱厚照肚子饿了。 方继藩笑了:“殿下,正好,咱们吃点酒菜,喝上一杯吧。臣这儿,有个极有趣的人,想让殿下见识见识。” 朱厚照没有见识到人,或者说,他虽然见到了人,可看到这个心宽体胖的温艳生,似乎并没有引起他太多的兴趣。 这样的官员他见得多了。 可他看到了菜。 一桌菜备好,首先,在他面前的是牛肉。 只是这牛肉……怎么有一股淡淡的酒香。 朱厚照迟疑着,取了筷子,夹了一片牛肉放入口中,顿时,味蕾开始被刺激,一股子带着鲜嫩的牛肉,再加上肉汁混合着些许黄酒的淡香在口中回荡。 朱厚照不禁道:“真香啊,这是什么牛肉,老方,比咱们砸死的牛,要好吃多了。” 方继藩憋着脸:“太子殿下别乱说,牛都是自己摔死的,宰牛书里说的明明白白。” 正文 第五百五十九章:君忧臣辱之时 李朝先面带微笑。 居然……没有一丁点伤心的感觉。 或者说,师叔说出这番话,没有给他一丁点的违和感。 这就是师叔啊,原来的配方,原来的味道。 他忙是拜下,诚惶诚恐“是,小道胡言乱语,惹师叔生气了,三万两银子,明日送到,师叔不要生气,若是因此而气坏了身子,小道万死难恕。” 方继藩后悔了。 这家伙,确实是发财了啊,早知如此,应当狮子大开口的,三万两银子他眉头都没有眨一下。 李朝先下午,还得赶一个法事,所以正午留在方家陪方继藩吃了一些糕点,便匆匆去了。 临行时,他又给方继藩郑重其事的行礼“师叔还有什么差遣吗?” 方继藩摆摆手“滚。” 李朝先乐了。 这一声滚,很多日子没有听到了,透着亲切、自然,说实话,这些日子忙着事业,不,是忙着超度亡灵,给高门大族们祭祀祖先,李朝先是忙的脚不沾地,实是没功夫来拜见,人在外四处奔波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一点什么,少了一点什么呢? 今日一听这清亮的滚字,李朝先想起来了,就缺这个字啊,这一听下来,浑身舒泰,顿时给自己疲惫的身体,注入了新的能量,他深深行了个道礼,依依不舍道“师叔,告辞。” 门生故吏也是有坏处的。 这大年初一,一个接一个的门生故吏来拜访,实在令人讨厌,方继藩的耐心,已磨了个干干净净。 今年这年,没法过了。 终于过了十六,宫中却传出了消息,陛下龙体,略有不适。 难怪这些日子,朱厚照都不见人影,方继藩心里还嘀咕出了什么事。 他陡然想到,弘治皇帝驾崩是在弘治十八年,不过到了弘治十六年,身体就已开始虚弱了,史料之中,弘治皇帝在十六年开始,便极少召见大臣,当时人们猜测,是不是弘治皇帝到了晚年,是否开始沉湎于宫中的某些不可描述的娱乐,开始松懈。 这些流言蜚语,其实是可以理解,皇帝突然就不见外臣了,一般的事务,也都交给别人去处理,而且,弘治皇帝现在三十多岁而已,正在盛年,怎么就突然如此了呢。 等到弘治十七年之后,人们才意识到,皇帝身体欠佳,至十八年,驾崩,这两年的时间,弘治皇帝几乎都在病中度过。 方继藩听闻到龙体欠佳的消息,于是便请求觐见。 不过没有得到宫中的准许,命他好生协助太子,署理镇国府事务。 没办法,方继藩只好找了欧阳志,欧阳志乃是伴驾的待诏翰林,此时陛下身体不好,他也需时刻陪伴在陛下身上,同时,随时记录陛下的言行举止,作为翰林院修撰实录之用。 欧阳志凝视着恩师,朝方继藩点点头“是,恩师,陛下近来,身体都有些不好,勉强能视事,平时都是疲惫不堪,太子殿下与公主殿下,而今都伴在帝侧,太医们用了许多药,也没见好。” 方继藩不由唏嘘“陛下的病,是何症状?” “腹中胀痛,微热,全无食欲……”欧阳志沉默了片刻“御医的诊断,各有不同,有人说染了风寒,也有人说,乃天钓症,更有人说……陛下……肾……” “肾亏?” 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还了得。 陛下才一个妻子而已,又没有嫔妃,这样都能肾不好? 不过,从欧阳志的描述来看,怎么听着……这像是……像是……阑尾炎呢? 确实许多症状都对的上,方继藩也不敢确定。 倘若是阑尾炎,这就有点懵逼了,在这个时代,阑尾炎被称之为‘天钓症’或者是‘肠瘫’,总而言之,这玩意可能在后世是小病,一般得了这个病,医生都会轻描淡写的来一句‘割了吧,割了就不疼了’。 可是在这个时代,人们根本没法割这玩意儿,这不割,留在腹中,便只能一直任其溃烂胀浓,引发各种可怕的疾病,至死方休。 这几乎已形同于是绝症了,只能等死。 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再去探探好,且听听大夫们会诊的结果,还有任何症状,要随时禀报。” 欧阳志颔首点头,行礼“学生知道了。” 方继藩心里唏嘘。 真的是阑尾炎吗? 可阑尾炎怎么治啊。 开刀…… 好可怕。 摇了摇头,此时还是不要轻举妄动,还早着呢,这腰子还能疼一年半载,才真正会害了陛下的性命。 内宫之中的隐事,终究暂时还没有传出宫外,大家只是发现,陛下几乎开始深藏不露起来。 这倒和成化年间时,躲在深宫里求仙问药的成化先皇帝一样,给人一种不太愉快的记忆。 春闱……转眼将至。 方继藩为了此次春闱,也费了极大的心,太子而今不见踪影,方继藩倒是想治陛下的病,却又不敢治,现在不治还能活,若是自己斗胆去治,驾崩了,这算谁的? 只能以拖待变,再看看情况才好。 内阁大学士谢迁主持今科科举。 于二月十五这一日,便已入驻贡院。 此时,人们不再关注宫内之事了。 据说是前几日,陛下还是召见了谢迁,而谢迁观察过陛下,陛下显得有些虚弱,不过在见谢迁时,精神还算好,询问了关于科举的事,让谢迁择选良才,以充庙堂,接着又嘉许勉励了几句。 谢迁预备告辞时,他看到了弘治皇帝略带悲哀的眼睛。 谢迁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没来由的,居然泪水磅礴,又拜倒“陛下是否龙体欠安。” 这句话是极不得体的,方继藩那种脑疾少年信口来问,倒也无碍,可谢迁作为老臣,不该这样问。 且不说外臣不宜询问陛下的身体状况,因为这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疑窦和猜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想作乱呢。 可谢迁还是问了。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道“卿乃贤良,朕之肱骨,朕托付抡才重任,万不可懈怠,好生用命即可。” 没有得到答案。 这却令谢迁心里更是抑郁,他知道,若是陛下只是一般的疾病,不会如此的。 领了使命,至贡院之后,亲率诸考官拜见了明伦堂中的圣人画像,谢迁定下了神,不再多想。 天下各府县的考生,尽都到达,人们对于这一次的科举,有许多的非议,其中有人暗中将矛头,指向了西山书院,认为西山书院不习程朱,这八股文,到底能做的出吗? 在这议论纷纷之中,西山书院十五个举人,已经摩拳擦掌了。 二月二十二日,清晨。 刘杰领着十四个师弟,清早便提着考蓝,出现在了方家。 他们是从西山书院出发的,也没有回家,直接预备了考蓝之后,便一齐到了方家门外,听说师公还在熟睡,没有起来,刘杰等人也不敢叨扰,便与众生一齐在方家仪门之外,拜倒,行了谢师之礼,接着刘杰起身,领着诸师弟往贡院去。 可就在这方家不远的街角。 在这大清晨,曙光未露,宛如浓墨一般的天穹之下,一顶轿子,停在不起眼的角落。 轿帘子掀开了一角,恰好见到了自街头而来的一行考生擦身而去。 坐在轿子里的人,深深凝视着,接着一声叹息。 刘健一宿未睡,在这轿里足足等了一夜。 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从西山书院出发,也不可能带着同窗们归家和自己见上一面,但他和同窗定会途径方家时,答谢恩师,于是,在这必经之路上,刘健等了一夜。 他没有从轿子出来,只看着暗暗的街角灯火之下,刘杰意气风发和同窗们说着什么,匆匆自轿前走过。 刘健的心里……一下子暖和起来,比毛衣覆在身上还要暖和。 等人已远去,刘健依旧还坐在轿里,似是缅怀着什么,想着刘杰自出生起的样子,想着他牙牙学语,想着他蹒跚学步,想着他也曾年少轻狂,又历经了屡试不第的打击,接着,重新复起……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如幻灯片,定格成了一个个画面,却又飞快的在刘健的脑海中轮转。 刘健微微一笑,吁了口气。 “老爷,您已一宿未睡了,还是赶紧回家歇一歇吧。”轿夫低声道。 刘健坐在轿中,捋须“入宫吧,时候已不早了,入宫当值去吧。” “可是……” “现在陛下龙体欠安……”刘健叹了口气“此君忧臣辱之时,岂容后乎?内阁还有许多奏疏,等待老夫署理,出发吧。” 轿夫不敢再劝,轿子起了。 而刘健坐在轿中,心里既满怀着对儿子的希望,又带着对宫中的担忧。他和陛下,君臣之情,非同寻常,而今,陛下病倒了,自己不是大夫,不能救治陛下,唯一能做的,只好用这无用的残躯,尽力去为陛下分担一些国事。 ………………………… 第二章送到,双倍月票,双倍月票,一票顶过去两票,你投不了吃亏,投不了上当,老虎在此拜谢,码字很辛苦啊,来一点动力吧。 。 正文 四更,说两句 感冒到现在还没好,今天喉咙太痛了,吃了药,昏沉沉的,想睡觉,今日只有四更,找个机会,老虎会补上。 那啥,突然想起,双倍月票期间,大家还是支持一下吧。 本来想打滚卖一下惨,可喉咙真的不舒服,所以,礼节性的吼一声:我……好……惨……啊!月票拿来! 正文 第六百六十章:不堪一击 目送着江臣与邓健走远。 方继藩心底有些惆怅。 又送走了一个门生,而这江臣的使命,只怕并不比徐经要轻松。 这可几乎是形同于是张骞一般,深入至敌人的后方中去啊。 在没有发现矿脉之前,是绝没有人肯去那鸟不生蛋的地方的,趋利避害,是人性的本能。 所以,方继藩必须得让江臣们前去,而后告诉天下人,那里的价值。 方继藩也只大抵记得,白银的矿藏丰富无比,其中贵金属,就有金银铜,其实眼下,佛朗机人在美洲还没有真正进行殖民,他们所发现的大量的白银,还没有流入大明,此时的白银价格,十分不菲。 至于黄铜,那就更不必说了,他只记得,后世白银市的黄铜,质量优良。当然,方继藩对于白银市唯一的认知就是,后世这里还会出现一个作家,叫做孑与2,写《汉乡》的那个,书写的极好,他和自己一样,也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但愿……会有好消息吧,若是这矿脉在当前的技术无法勘探、发掘,那么自己就真的懵逼了,非要被朝中那些老家伙们,笑死不可。 心里一声叹息,便美滋滋的往公主府去了。 ………… 占城郊野。 交趾的西山书院,而今已是人满为患。 七百多人,围在沙地里,人数太多,每一个人都是席地而坐,团团围在王守仁的四周,为了照顾后排的人,人们尽力挤在一起,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几乎所有人屏着呼吸。 他们安静的听着王守仁授课。 交趾原为安南国,本就饱受儒家熏陶,受中原的影响,人们对于知识和文化,有着一种本能的敬重。 他们或许,并不喜欢城里明军装束的士兵,可对于王守仁这般的儒衫纶巾的文化传播者,却有一种本能的敬意。 许多人来时,只是想凑一凑热闹,可在这里,更多人,找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这世上,有谁甘心于碌碌无为呢?.. 男儿大丈夫,自有一番自己的梦想,但凡是菱角没有磨平的人,尤其是以年轻人居多,他们初来时,先是学汉话和粗浅的识文断字,都是王守仁的弟子们教授,一些来的早的学兄,也会帮助他们,每日王守仁授课的时间,也不过是区区一个时辰,这短短的一个时辰之后,便是带着人开垦、练剑、骑马。 也有人愿意跟着西山医学院的学兄下乡去,因为总有附近村落的人,前来请他们治病。 交趾的医学,承袭的本就是汉医,当然,他们学的并不高明,许多用药和疑难杂症,大多在大明,早有了对症下药的方法,可到了这里,可能就是绝症了。 这里因为地处湿热的环境,疫病容易滋生,因而现在医学院已经开始教导本地的乡民们灭蚊,普及多喝热水防治疫病,偶尔,若有重症的病人,医学院虽只配了为数不多的金鸡纳霜,却也会开出一点药去。 人们对于这些读书人,开始变得善意起来。 这使得更多附近的年轻人认为西山书院的读书人,是极了不起的人,越来越多人,开始来此。 在这里,他们学的,并非是如何做一个汉人,而是同理,其实天下之间,但凡只要学会了同理之心,自然而然,你才知道,原来所有人所经受的苦难,虽有不同,却彼此之间,又有诸多的共同点,而后,这至简的大道一经传授,最终,解决问题的办法,才是知行合一。 其实来此的,多是穷苦人,他们备不齐纶巾儒衫,索性穿着草鞋,带着竹编的斗笠来,这一个个竹编斗笠之下,都是一张张如痴如醉的脸。 这些本是无知的人,突然被灌输了知识,这才知道,原来世界是这样的,一扇门对他们打开了,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天下苍生中的一份子,而读书人的本质,求于知且敏于行的本质,在于入世,在于使这个天下,更加美好,这……即是仁政,是天下大治,可要追求大治,却又需脚踏实地… 王守仁在教授他们什么是理想,同时,也在敬告他们何为现实,人需有大志,人又需脚踏于实地。 这些道理,配合上让他们在地上抄写的四书五经,以及开垦劳作,彼此之间,相互交流和学习,使无数人,产生了某种明悟。 大丈夫在世,当效先贤,提三尺剑,建不世功;亦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传播圣学,要使天下人人皆尧舜。 道路艰难,可这又何妨呢? 君子迎难而上,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亦快哉。 看着这一双双求知若渴的眼睛,王守仁徐徐的授着课,他所推崇的大道至简,其实就是将孔孟的学问简单化,而非如妇孺们一般,故作高深。因而,哪怕是乡村野夫,只要大抵有了汉话的基础,也能勉强听懂。 说到一半,突有一人站出来,此人其貌不扬,头戴斗笠,却是朝王守仁深深作揖:“学生阮兴建,见过先生,学生近来得了一部书,里头有些道理,不甚明白,还请先生指教。” 王守仁淡淡的看了此人一眼,微笑:“何书?” 阮兴建便徐步上前,自袖里取出一部书来,道:“先生请看。” 王守仁接过书,低头,这显然是一部安南的书籍,不过依旧是汉文所书,读起来并不吃力,只是一些语法和用词上,释义有些不同而已。 可就在此时,这阮兴建突然的眼眸深处,掠过了一丝寒芒。 只在这刹那之间,他的袖里,突然抖出了一支匕首。 匕首锋芒毕露,闪烁着银光,只在这刹那之间,阮兴建匕首刺出,同时大喝:“尔乃汉贼,在此妖言惑众,安南志士,恨不能生啖尔肉!” 竟是……刺客! 这刹那之间,所有人都猝无防备。 那匕首犹如惊鸿,电光火石之间,已至王守仁的喉头,这刺客显然非寻常人可比,静若处女、动若脱兔。 可也只在这刹那。 王守仁平静的脸上,依旧的平静。 他的手轻描淡写的抬起。 竟是搭在了刺客的手肘上。 不等刺客愕然,王守仁的手一扭,刺客握着匕首的小臂,居然改变了方向。 刺客只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他的匕首依旧还在手上,却已改变了方向。 有如一股巨力,匕首竟是通过王守仁操纵着自己的小臂,生生的朝自己的咽喉划去。 这是蓄意的谋杀,匕首何其锋利,这吹毛断发的匕首生生在刺客的喉头划过。 没有声音,世界安静了。 刺客不可思议的看着王守仁,王守仁的面上,没有表情。 可是…… 刺客的咽喉,突的开始渗出血,锋利匕首所造成的伤口,何其轻薄,起初,只是斑斑的血迹顺着那几乎不可见的伤口渗出。 而随后,点点的血迹,化过了一条平直的血线。 噗…… 鲜血突然泊泊涌出,咽喉处的动脉显然已经割断,终于,热血犹如蓬雨一般冲出,喉间血雾弥漫,刺客下意识的,手中匕首叮当落地,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想要止血,可捂着脖子的双手鲜血淋漓,却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最终,那如涌泉一般的鲜血流尽,这叫阮兴建的刺客口里发出仿佛自喉头的可怕咯咯声,倒在了血泊之中。 所有的门生,错愕的看着这一切。 反应过来的众生有人大喝,有人要朝王守仁奔跑而来,有人按住了腰间的剑柄。 这刺客太快了,且此前没有任何的征兆,等到大家意识到危险时,刺客却已倒在了血泊。 甚至许多人,都还没有分辨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守仁的脸色,依旧平静,他没有去看刺客一眼。 却是轻描淡写的道:“雕虫小技,班门弄斧,跳梁小丑,不堪一击!” 这就是王守仁对这刺客的评价。 想当初,我王守仁玩刀剑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 人们对于所谓开宗立派的大儒者,往往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印象,总认为这样的人,定是以德服人,其实这统统都错了。 若非是统治者扶持起来的所谓儒者,几乎没有人是迂腐的,迂腐的人,何以开宗立派,早就被人砍死一百回了。 想当初,孔子在的时候,也不只是教授弟子宣传仁义这样简单,对于孔子的政敌,孔子几乎是坚决打击。当初孔子在鲁国,和少正卯一同讲学,少正卯却将孔子的学生都吸引了去,孔子就任鲁国官员之后,上任七日,即杀少正卯于东观,暴尸三日。 王守仁自也绝不是那等,你要杀我,我和你讲道理,用仁义道德来感化你,王守仁在历史上,本就是杀伐果断,刺客痛下杀手的同时,王守仁也已杀意顿起。 看着无数错愕的门生弟子,王守仁徐徐起身,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眼角的余光,都不曾扫视刺客的尸首一眼,只轻描淡写道:“吾去沐浴更衣,诸生稍待。” 随后,飘然朝书斋去了。 正文 第七百零六章:吾皇圣德啊 看到此处,刘健几乎是豁然而起。 他呼吸急促起来。 “这两千士子,都是交趾人?” 李东阳觉得蹊跷,立即接了急报,一目十行看过去。 他几乎和谢迁都是异口同声道:“不是交趾人,还能是哪里人?” 两千多个读书人哪,平白的变出了两千多个读书人,且追随着王守仁前去平叛,还获得了大捷。 这些读书人,真是允文允武,最重要的是,他们还是能识文断字之人。 “这就是教化啊!”刘健不禁感慨:“这王守仁,真是天纵其才。” “可是……”刘健想起了什么:“可是……陛下他,下诏罪己了。” “……” 刘健懵了。 他看着李东阳,李东阳看着谢迁,谢迁看着刘健。 三人……沉默了。 卧槽! “立即,让人撤下所有昭告,统统撤了!陛下在哪里?” 外头早有书吏来:“陛下刚去崇文殿,与太子一道,在听翰林们讲授经义。” 刘健一摸额头,不错,今日确实是筳讲的日子。 他风风火火的道:“去崇文殿,此乃天大的喜讯。” ………… 崇文殿里,弘治皇帝显得无精打采。 朱厚照也忍不住,打着哈欠。 翰林们早已就坐。 似乎,翰林们对于当下的时事,很感兴趣。 率先出班的翰林侍讲学士杨雅,先行了礼,没有讲授上一次说到了一半的《中庸》,而是笑吟吟的道:“陛下今颁诏书,臣已看过了。陛下能勇于承认疏失,令臣甚是欣慰,陛下圣德啊。” 朱厚照乐了:“父皇可不是圣德吗?难道你还敢说父皇昏庸?” 弘治皇帝白了朱厚照一眼,面无表情,这个圣德,听得挺难受的,只听说过皇帝文治武功,是圣德。没听说过,下诏罪己,也成了圣德的。 弘治皇帝只淡淡道:“嗯。” “不过,老臣以为,交趾的局面,过于复杂,大明兼并交趾,未必是好事,毕竟,汉蛮有别,这交趾的百姓,不通教化,兼并交趾,朝廷反而是得不偿失。” 弘治皇帝低着头,今日他懒得去和翰林们计较这个,只是道:“噢,朕记下了。” 杨雅却更觉得来了劲头:“当初文皇帝的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察。” 弘治皇帝皱眉,便抬头,看了众翰林一眼,翰林们都纷纷颔首点头。 虽是马后炮,可现在看来,还不如自交趾撤军更为妥当,交趾不服教化,留之何用? 弘治皇帝今日心情不好,忍不住道:“这教化,不正是卿等的职责吗?所谓有教无类,朕敕卿等为翰林,卿等……不,哪怕是有了功名的读书人,还有这朝中的清流,都自称是圣人门下,难道不正负有教化之责?可是朕不见卿等悉心教化百姓,却是冷嘲热讽,阳奉阴违,今日说孺子不可教化,明日说,蛮夷不可教化。那么,还有什么人,可以教化?” 泥人也有三分火。 本来弘治皇帝便烦躁无比,谁料这些人,竟还在此事上做文章。 那杨雅听罢,脸色惨然,吓得面如土色,忙是跪拜在地,眼睛通红,痛哭道:“陛下何以口出如此诛心之词,老臣不过是仗义执言而已。古来圣君,都是广开言路……” 弘治皇帝道:“这意思是,朕不广开言路,便是昏君?” “臣不敢,臣……也是为了江山社稷,是为了陛下啊。交趾非别处,他们是蛮夷,岂知圣人经典,陛下已委提学官至交趾,可交趾士人,可曾有对大明哪怕是有丝毫的归附之心吗?这,非是臣等无能啊,而是臣等有心无力……” 弘治皇帝冷哼,脸色缓和了许多。 许多翰林脸色都惨然起来。 今日陛下无故发火,虽骂的乃是杨雅,可这诛心之词,又何尝不是骂自己呢。 这是责怪自己这些人,没有为君分忧,反而絮絮叨叨啊。 许多人心里不服气,觉得陛下对大臣,过于苛责。 弘治皇帝却依旧冷着脸,凝视着杨雅:“有心无力,朕倒是听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卿等乃是国之栋梁,却为何,学这朝外的腐儒们一般,不为朕分忧却也罢了,竟在此给朕泼凉水?” “臣以为……”杨雅想了想:“臣以为这交趾的教化,是有前车之鉴的,只怕程朱复生,怕也是莫可奈何。” 弘治皇帝一听程朱二字,立即闭上嘴。.. 堂堂天子,总不能说程朱两位圣贤无能吧。 朱厚照只坐一旁,面带冷笑:“那是你们不懂什么是教化!” 杨雅一愣,心说太子殿下这是啥意思?我乃翰林清流,科举榜眼出身,会不如殿下懂? 他想怼一下太子,可终于没开口,只老脸憋得通红。 沈文站在一旁,这个翰林大学士,实是苦差事,一方面,不能让翰林官们受委屈,毕竟自己是清流首领,另一方面,作为皇亲,他也必须顾虑皇家的体面,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不是人。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豁然而起:“今日的筳讲,就说到此吧。” “对,说到此,以后也不来了!”朱厚照求之不得,忙不迭的站起来,难得向来脾气极好的父皇动了肝火,朱厚照乐于挑拨离间。 弘治皇帝顿时一副无言的模样,忍不住朝朱厚照看了一眼。 朱厚照便忙低头。 弘治皇帝心里郁结,只叹了口气,举步要走。 才踱两步。 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 “陛下,陛下……” 远远的,便传来了声音。 弘治皇帝驻足。 接下来,刘健等人几乎是闯了进来,三人面带喜色,口里呵着气:“陛下……” 翰林们其实已经六神无主。 觉得今日陛下的表现过于异常。 不都下了罪己诏认错了吗?今日顺势说几句交趾的事,反而大动肝火起来,这是以往难以看到的。 现在见刘健三人,又是冲进来。 更多人心里腹诽,陛下无故动肝火,而刘公等人,竟无大臣的稳重,这……不是国家之福啊。 弘治皇帝见了刘健,脸色缓和了许多:“刘卿家,何事。” 刘健喜上眉梢,这些日子,为了交趾的事,可谓压力重重。 现在见陛下憔悴的样子,心知陛下多半也是为了交趾而恼火。 刘健想到此处,眼圈红了,深吸一口气:“交趾大捷!” 一下子,殿中落针可闻。 弘治皇帝骤然失去了呼吸。 他双眸凝视着刘健道:“叛乱才半月不到……” “何止半月,四日时间,叛军就已平定了。”刘健喜极而泣:“平叛的,乃是王守仁……” 王守仁…… 一下子,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朱厚照不禁道:“王守仁不是学官吗?” 刘健拜下。 他看着一脸疑窦的弘治皇帝。 “王守仁是学官,可他在得知叛乱之后,立即带人平叛,四日之内,诛贼无数,贼子或杀或降,不计其数,其余溃散,十万叛军,烟消云散。” 这番铿锵有力的话,在殿中回荡。 弘治皇帝憋着脸,猛地,他狠狠的吐出了一口气。 想不到……这声势浩大的叛乱,竟被一个学官给平定了。 弘治皇帝一下子喜出望外:“王守仁竟如此功勋卓著吗?此子,还真是胆大包天,却也是赤胆忠心啊。” 弘治皇帝狂喜,背着手,在原地转了两圈,觉得有些晕,才止住。 朱厚照忍不住道:“他哪里来的兵马?” 刘健激动的不得了,竟是哽咽起来:“这兵马,俱都是王守仁的门生。王守仁任副提学之后,建占城书院,效仿西山书院,在占城一带,宣讲圣学,招揽了无数的读书人,传授人圣人之道,其弟子,竟已逾两千人,闻知叛乱之后,王守仁立即带交趾士人平叛,奔袭三日,斩首无数。” 士人…… 弘治皇帝一愣,他腿有些软,差点打了个趔趄。 翰林们……都惊呆了。 一个个瞠目结舌。 王守仁……是那个西山讲授新学的王守仁,他跑去了交趾,桃李三千不说,居然还…… 这怎么可能。 弘治皇帝已深吸了一口气:“这消息……可信吗?” “陛下,平西候亲自上书,不只如此,所有的首级,都有数目,可以随时点验,从奏报里看,上头说,获首级九千三百五十余,如此详尽,想要作假,几无可能,何况,王守仁乃学官,几无可调之兵马,臣认为,是可信的,不,是绝对可信。” 堂堂内阁首辅,若是对奏报都没有一点洞悉力,那就真的是吃干饭了。 弘治皇帝听罢,沉默了。 他居然缓缓的,走回了御案之后,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晃晃的坐下,随即,他道:“交趾可定!” 只这四个字,嗓音带着颤抖,很是激动。 这交趾……有教化的可能,两千个读书人啊,这些人若都是士人,四处教化百姓,又可充为骨干……这王守仁,半年就有此成果,可以让无数的读书人,为大明击贼,那么,区区交趾,怎么不可以长治久安呢? 话音落下,随即,弘治皇帝的眼睛,如刀锋一般,扫在诸翰林的身上。 …………………… 求月票。 正文 第七百四十九章:大开眼界 只是,看着这‘细薄’的炮管,还有这比寻常火炮要长一些的炮身。 张懋眼里,依旧还是疑窦重重。 这玩意,能炸? 不怕炸膛? 他面带微笑,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世伯,不知边镇上的火炮,能射多远,精度如何?” “这……”张懋只稍稍犹豫,道:“大抵有两三百丈。精度……是啥?” 两三百丈,这太笼统了。 事实上,滑膛火炮,尤其是滑膛内,还特么有气孔的火炮,也不可能指望,有准确的射程,完全……看运气。 方继藩颔首点头,这一点,和他了解的史料,大抵符合。明朝的火炮在相当一段时间,是以虎蹲炮为主,射程并不长,精度……确实是看运气。 等到后来,西方人开始出现,并且东西方有了交流,红夷大炮也就被明军引进了进来,这等火炮炮管长,管壁的厚度从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符合火药燃烧时膛压由高到底的原理;在炮身的重心处两侧有圆柱型的炮耳,火炮以此为轴可以调节射角,配合火药用量改变射程;并且还设有准星和照门,依照抛物线来计算弹道,精度很高。而它最优秀的,就是射程,作为加农炮,红夷大炮的射程达到了三百至五百丈。 方继藩所提供的图纸,其实就是红夷大炮的样式。 其特点就是炮管长,却无虎蹲炮的厚重,不过比之寻常的红衣大炮,却选择在炮膛内,刻了阴线,这阴线,即是膛线,因此,那怕是比之历史上的红夷大炮,其射程和精度,还要强了不少。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世伯,你看看对面的山头。” 说着,递了个望远镜到了张懋手里,张懋远远看着山头,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对面的山头是,居然是一大片的树木,有一处区域,树木上都系了红绳子,这区域有数丈见方,张懋皱眉:“干啥?” “我们要击那些系了红绳的林子。”朱厚照眉飞色舞道。 张懋有点无语,对面山头,足足有七八百丈吧,这七八百丈的距离,还要射中目标?疯了吗? 张懋不信。 可在太子面前,他不信,也得憋着,作为打小,就在炮管里愉快玩耍的英国公,张懋对火炮,实在太了解了,只得干笑:“此地,距我等怕有八百多步……这……咳咳,太子殿下,果然壮志凌云啊。” 只说壮志凌云,其实就是说,心比天高,可是嘛……其他的,自然也就不好说了。 “老方,咱们给英国公开开眼。” “好呢。”方继藩美滋滋的点头,而后道:“殿下,你来装弹。” 炮弹太沉了,方继藩脑壳有点疼,这事儿,只能让身体健康的朱厚照来。 朱厚照没说啥,捋起长袖,一扎,嗷嗷叫着,揭开了一旁的木箱子,箱子里,一排炮弹露出来。 这炮弹和寻常炮弹不同,方继藩叫它开花弹,在弘治朝时,炮弹还是实心的,不过直到了嘉靖年间,也就是数十年后,大明才开始发明出了‘毒火飞’,这‘毒火飞’,乃是开花弹的原型,弹内装“砒硫毒药五两”,点火后“将飞打于二百步外,暴碎伤人。 当然,方继藩是个善良的人,此等开花弹,现在虽是头一遭出现,却并没有在填装了火药的炮弹里,装填砒霜、硫磺、毒药这等缺德的玩意,他只在里头,命人装填了钢珠,一个炮弹里,装小钢珠百颗。 所以,别看这开花弹是中空,可事实上,份外的沉重。 方继藩在另一边,开始装填火药,将一包火药,自炮口塞进去,而后,用长柄木塞将火药填结实了。 此后,朱厚照嗷嗷叫的,搬着炮弹来,龇牙裂目:“快快让开。”而后,将炮弹装入炮口。 炮管里很平滑,又因为有膛线的缘故,所以炮弹的精度,必须做到和炮筒内壁丝丝合缝,这炮弹预留了一根长长的引线,随即,便溜进了炮筒的底部。 一切干完了。 朱厚照开始拿起了簿子。 这红夷大炮的样式,本为加农炮,现在却生生的,被方继藩折腾成了榴弹炮。 不过不打紧,有用就好,他不喜欢实心炮弹,喜欢开花的,哗啦啦一片才好。 方继藩手扶着炮筒,忍不住感慨:“好累啊。” 朱厚照气咻咻的瞪了方继藩一眼,你一个装填火药的,也累。那本宫是啥? 他懒得理方继藩,却是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簿子。 在精度增强之后,很快在试射的过程之中,朱厚照就发现,这门新式的火炮,是有规律的。 炮弹射出,有其轨迹,是抛物线的原理,所以,只要用炮耳为中轴,调整了射击的角度,同时用命门和准星,确定了目标,再通过炮弹射出之后,轨道的计算,最终计算出炮弹着落的方位。 而这……却是涉及到了算学。 当然,方继藩也指点了朱厚照一番,朱厚照似乎也开始摸着了窍门。 方继藩准备指挥着炮手,来校准一样火炮的仰角和准星,朱厚照手一挥:“本宫来,取算盘!” “……” 张懋看着,虽颇有章法,可是……取算盘什么鬼,你家放个炮仗还要用算盘? 早有人预备了算盘,朱厚照拿着炭笔,极认真的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将簿子一摊开,对照着从前射击的几个公式,而后手里的算盘啪啪啪的响,有时放下笔,伸出手来,掐算着什么,口里喃喃自语:“三三为九,九九八十一,八十一……” 这……这……张懋捂着自己心口。 自己不该来,这两个混账,他们在跳大神? 终于,朱厚照大抵计算出了什么。 眼睛一亮:“结果出来了,来来来,仰角七十二度,本宫亲自来校射。” 方继藩不得不佩服朱厚照,这家伙,讲究! 校射完毕,朱厚照不放心,看向方继藩:“老方,你的火药没装错吧,装多和装少了,都影响本宫的计算结果的。” 方继藩拨浪鼓似得摇头:“殿下要用人不疑。” 朱厚照才激动道:“好,来人,给本宫点火。 有人取了火把,先点燃了炮弹的引线。 炮弹也有引线? 张懋满是疑窦。 那引线上溅射起火花。 与此同时,开始点燃了插入了火炮后壁的引线,朱厚照等人早将火炮固定住了,随即,一声久违的轰鸣声而起。 炮筒的最底部,一斤二两的火药瞬间炸开,产生巨大的气浪,气浪疯狂的膨胀,推挤着炮弹,炮弹则迅速的沿着膛线旋转起来,等炮弹随着火光,在离开炮筒的瞬间,这炮弹随之膛线,已经开始自旋,随着这惯性,疯狂旋转的炮弹直接朝向目标。 滑膛炮和膛线炮的区别就在于此,火炮加了膛线以后炮弹在炮管里阻力增大,炮弹能够获得的气体能量就多些。而最重要的是,膛线有赐予炮弹一个旋转的能力,炮弹在飞出去以后通过自我旋转,大大的减少了空气中的阻力,同时加强了精度。 那炮弹在天空,呼啸着,宛如流星一般,生生朝着对面的目标,砸去。 张懋张大眼睛,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肉眼已经不够用了,忙是取了望远镜,抬起,便见那炮弹,竟已没入了那系了红绳的一片林莽。 张懋倒吸了一口凉气…… 居然……命中了。 而且……射程比之寻常的虎蹲炮,竟是增加了一倍以上,且是……指哪打哪。 张懋可不傻,自然清楚,这射程的增加,意味着什么,这玩意若是放到了军中,就是神兵利器啊,神了,神了……他心理啧啧称奇。 可就在此时,对面的山头,却在此刻,突然发出了火光。 咋……咋回事? 张懋有点懵,又炸了? 炮弹还能炸? 那对面山头,一片系了红绳的树林里,火光冲天,随着一声巨响,气浪将无数枝叶和丛林炸了个一片狼藉,爆炸引发的火星,引燃了附近的枯叶,于是乎,乌烟滚滚。 张懋一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忍不住道:“他娘的,厉害了!” 朱厚照也抬着望远镜瞄着,口里发出欢呼。 张懋激动的老脸通红:“此炮厉害,厉害的很哪,继藩,咱们得去那山头看看,老夫要亲眼看看其威力如何。” 寻常的实心炮弹,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就是一个铁疙瘩从天而降,可方继藩的这玩意,居然还能二次炮炸,如此精准,如此射程,这是神兵利器啊。 张懋算是大开眼界了,他乃将门之后,岂会不知道,这玩意的出现之后,会引发多么可怕的结果。 他宛如一个孩子,不等方继藩回应,便兴冲冲的朝着对面的山头,疾走。 朱厚照等人,只好尾随追上。 张懋披荆斩棘,健步如飞,脸激动的通红,眼珠子都要裂出眼眶来,脑子里,冒出无数念头,若是想当初,靖难的时候,文皇帝若是有这火炮,我大父会战死吗?不会!想当初,若有这玩意,在交趾,我先父会抱憾撤离交趾,从此成为生平最遗憾的事吗?不会!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一章: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正静有一种天堂跌落至地狱的感觉。 宛如现在的他,在这地狱之中,遭受火刑。 一个月前的一念之差,直接使他从一个巨富,转瞬之间,成了即将欠一屁股债的穷光蛋。 愧对先人啊。 刘正静的眼泪要出来,眼角闪烁着泪花,心里疼的厉害。 他一脸茫然和错愕。 可方继藩却是一副,毫不留情的样子。 爱买买,不买滚,你在内城的房子,花一笔银子修葺一下,不是还能住吗? 当然,哪怕是内城的宅子修葺之后,想住,怕也难了,不但未来,那里的环境,肯定不会恢复,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脏乱,等到将来新的部堂和官署建了起来,你刘正静堂堂翰林,还能每日早起,坐两个时辰轿子,来此当值?你吃的消吗? 所以,将来,你还是得乖乖来新城租住的。 问题就在于,靠近皇宫这儿,绝大多数的宅邸,都是华宅,说难听一些,哪一个买下这儿的,不是非富即贵。 人家会贪你这点租金,就将宅子租给你? 即便有人要租出去,这价格,也定是吓人,绝不会比,按揭一套房子的花销要少。 否则,你就和匠人们一起,挤到临时的窝棚里住吧,要不,三环之外,五里、十里,那儿,不也有便宜的宅子吗? 这房,买也得买,不买,砸锅卖铁,你还得买。 方继藩浑身上下,流淌着的乃是道德的血液,否则,怎么可能才涨到一万九,若不是自己为人正派,秉持着人人有房住的价值观,我今日三万两,你信不信。 这里的地,全姓方,不想买我姓方的地,出门左拐七八里地,还有姓朱的等着扒皮抽筋呢。 这百官之中,有为数不少,如刘正静这般的人,此时,一个个要昏厥过去。 老天无眼啊,还不如发一场大水,将这新城淹了干净呢。 这些人,大眼瞪小眼,心里的算盘珠子,已开始波波波的算起来。 亏了六千两的…… 亏了一万二千两的…… 更狠的,有几万两。 想死。 心里疼。 有年纪大的,险些要晕过去。 刘正静脸色惨然,犹豫了很久,看着方继藩,咬牙:“买,一万九,买三亩,下官明日带首付开,方都尉,你要讲良心啊,可不能变卦,当着刘公的面,咱们把话说清楚。” 他打定主意了,刘正静不傻,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当然愤怒,甚至恨不得,直接给方继藩一个耳光。 可他明白,这宅子,非买不可,不能冲动。亏了,这是既成事实,现在最担心的………是姓方的他不要脸,还往上涨。 这些日子,是真的怕了,起初一万一亩的宅子,才几个月,就已翻番。这是多少财富啊,那些当初一万一亩买来的人,哪一个不是在躺着挣银子。 想想,都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 此刻,理智已经没有意义了。 得买啊,咬着牙,也得卖。 刘正静身躯颤抖,紧张的看向方继藩,他不能让方继藩食言而肥,不然,真的要抹脖子自尽,死了算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背着手:“我方继藩是个讲信用的人,明日,保证是一万九,可是后日……就不能保证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其实,七八里外,本宫也有一块地,便宜啊,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 “……”众臣没一个搭理朱厚照的。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心里忍不住恨恨的想,姓方的就是华宅,本宫看来,只能是卖给劳苦大众的命了。 这些该死的狗官,居然看不上本宫的地。 那王不仕,听到一万九的时候,已是幸福的晕了过去,几个月,净赚近两万两银子,这是何其巨大的财富啊,当初的王家,砸锅卖铁,几代人的储蓄和经营,也没这个身家。 他禁不住,连腰杆子都挺直了,左右顾盼,竟有几分瞧不上身边这些穷鬼的感觉,恨不得立即,寻人分享自己的快乐。 可随即,又有些后悔,早知如此,想办法四处筹措,哪怕是借贷,多买一套该有多好。 所有人,各怀着心思,有狂喜,有苦不堪言,狂喜的人,面上不敢表露,会被其他人揍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低调做人,方为正道。 心痛的人,也不可表露,这新城完好无损,是好事,这时候若是哀嚎,难免显得你心里只有私心,并无公义,堂堂朝廷命官,不该谈钱,怎么可以如此呢。 朱厚照领头,方继藩在后,领着群臣,至午门。 这大明宫,依旧巍峨,风雨之后,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后,午门大开,众臣鱼贯而入,却见着大明宫中,井然有序。 弘治皇帝这些日子在大明宫,甚是担忧,如此瓢泼大雨,自己却和京师断绝了联系,可想着如此罕见的暴雨,势必成灾,心里便急的不得了。 反而是太皇太后周氏,怡然自得。 前些日子,为了庆祝搬进新宫来,西山戏剧团的一队戏子,在后宫为太皇太后唱戏,而今遇到了暴雨,索性,将她们留了,让她们成日唱戏。 方氏和周皇后,听这京剧,竟是入了迷。 什么《铡美案》、《打金枝》、《四郎探母》、《霸王别姬》、《定军山》,真是痛快。 最有意思的是,这每一出戏,故事性十足,这些个戏子们,都是方继藩精挑细选,令她们在京师安顿,且多是女子,经过前些日子的练习,还有一次次的登台,渐渐开始有了模样。 张皇后每一次看《霸王别姬》时,眼里的泪便止不住。 弘治皇帝拼命着给她递手巾。 尤其是那青衣高唱:“大……王……啊……啊……啊…” 那凄婉的声音,余音缭绕,娇弱的青衣伸向楚霸王。 楚霸王那英雄盖世,又儿女情长,听着汉兵来了,待见虞姬拔剑自刎,楚霸王哎呀一声,张皇后便抱住了弘治皇帝痛哭。 弘治皇帝发懵,他倒也喜欢戏,却绝不入戏,可见张皇后这般肝肠尺寸断的模样,还有周氏,眼泪摩挲,待这一出戏散了,弘治皇帝便道:“这霸王别姬,以后不准唱了。” “谁说不能唱?”周氏气的哆嗦:“多好的戏。” “这……这……” “你呀,不懂,糊涂。”周氏狠狠的将茶盏哐当一下搁在了茶几上:“来,再请她们,就唱这一出《霸王别姬》,哀家脑海里,至今还有那虞姬的影子呢。” 张皇后也是痛并快乐着,一面抹着眼泪,一面颔首称是:“祖母说的是,那青衣的唱功,是极好的,尤其是那一句:“汉兵,他……他……他杀进来了。”这一句,臣妾听着,心都碎了。” 周氏一面擦泪,一面笑:“对,真心疼她啊,让她们歇一歇,再来一段。” 弘治皇帝是懵逼的。 他无法理解,这戏为啥要一出一出的听。 有意思吗? 可而今暴雨,似乎……也只能在此作陪。 他已听了数十场戏,那楚霸王最后哎呀一声,总在自己耳畔回荡,偶尔,他会抱怨两句:“其实这霸王别姬,是假的,多是……” 他话还没说透呢。 便遭受了周氏的白眼。 周氏最讨厌弘治皇帝较真的一点:“陛下又非在楚汉之交,又非在楚霸王的大帐之中,哪里知道是真是假?” 便连萧敬和其他的宦官们,也都给弘治皇帝投来一个幽怨的眼色,他们跟着周氏、张皇后、陛下在此听戏,不少人,都入了迷,现在陛下光在此泼冷水,今日说白蛇传简直就是牵强附会,为啥许仙这么蠢。又说楚霸王哪里是什么英雄,四处屠戮,民之贼也。 这样的人,很讨厌。 好不容易雨停了。 弘治皇帝舒了口气,摆驾奉天殿,脑子里还是那咿咿呀呀的声音,没有消散,心里倒是有些责怪,方继藩折腾出这些戏文来了。 不过,眼下还有正经事。 他急于知道外头的情况,等刘健等人行了大礼,弘治皇帝微笑四顾:“这几日,真是大雨成灾,朕在此,倒还清净,大明宫里,倒没什么损失,只是不知,外头如何了?刘卿家……你来说。” 刘健苦笑,到了殿中,拜倒:“陛下,此次大雨,损失惨重,内城外城,倒塌房屋数千间,损毁,更是无以数计,京中大水,深者及腰,哪怕是浅的,也至膝盖。军民百姓的损失,就更加无法估量了,老臣正责令顺天府,尽力修复,纾解民困。” 弘治皇帝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他随即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民宅大多不够牢固,自是抵挡不住大雨,这是情有可原,诸卿无罪,好生赈济吧,万万不可使天灾之后,又酿生人祸。” “只是……只是…只是…”刘健竟是开始踟蹰起来。 “嗯?”弘治皇帝道:“还有何事?” “陛下,紫禁城那儿,也有一些状况,只是此事,老臣对内情了解不多,还是请张公公奏报吧。” 正文 第八百五十九章:天纵奇才 欧阳志听罢,虽没有迟疑,却有些迟钝,片刻之后才点头道:“学生知道了,学生这就去准备。” “等一等。”方继藩有些舍不得欧阳志,每一个弟子,都是方继藩的心头肉啊!看着欧阳志要去做这等凶险的事,方继藩忍不住道。 欧阳志走了几步,方才回头。 他脸上没有畏惧,没有害怕,没有激动。 什么都没有! 无悲无喜! 方继藩看着这张天崩地裂都不会变的脸,很是认真的道:“为师忘了告诉你,你要好好的活着。为了让你好好的活着,为师……还会让一个人帮助你。” 欧阳志一愣,惊讶的道:“敢问恩师,不知是谁?” 方继藩正色道:“一个天纵奇才,有了他,为师就能放心了,这么大的事,也只有像他这么出众的人才能解决。” 欧阳志深吸一口气,恩师从来没有看得起过人,可还有谁能得恩师如此的夸赞? 此人……一定是智勇双全,文武兼备,是极了不起的人吧。 “好了,你去吧。” 方继藩一挥手,让欧阳志滚蛋。 他讨厌别离,因为别离太伤感了,既然讨厌,那就让这个人赶紧在自己面前消失,别离的痛苦,也就解决了。 ……… 过了一个时辰,一个人被方继藩传唤过来。 此人是刘瑾! 刘瑾眼看要到方继藩的正堂,便心不甘情不愿的从口里吐出吸允了老半天的梅子,抹抹嘴,郑重其事的进堂。 一入堂,他就乖巧的拜下道:“孙子见过干爷,干爷传孙儿来,不知有何吩咐。” 方继藩笑吟吟的打量着刘瑾道:“来来来,别客气,快起来,干爷见了你,整个人都觉得放松了,一下子精神抖擞。” 刘瑾心里暖呵呵的,连忙站起来,可还佝偻着身子,公瑾地道:“干爷,孙儿见了你,也高兴。” 方继藩看着刘瑾,乐呵呵的道:“叫你来,是有一件事问你,你……擅长什么?” 方继藩突然这么一问,刘瑾不解,但还是想了想,挠挠头道:“伺候太子殿下。” “……” 这孙子,显然不知道自己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啊。 方继藩却很有耐心的笑了笑,继续问:“横征暴敛,你会做吗?” 只一瞬间,刘瑾脸都绿了,头像拨浪鼓似的,眼带惊恐道:“孙儿不会啊,孙儿哪里会做这样的事,孙儿……” 方继藩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扬起了手,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怒道:“狗一样的东西。” 刘瑾被拍得七荤八素,捂着腮帮子,一脸委屈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气呼呼的骂道:“自己的爷爷,你他N的竟也敢欺骗,你当你干爷是吃闲饭的?” 刘瑾吓坏了,瑟瑟发抖,艰难的道:“孙儿……孙儿……会……会那么一点点。” 刘瑾一面说,一面有些不太自信。 方继藩眯着眼,脸上的怒容这才稍稍的消失:“是吗?那就打个比方,有一个人家,他有很多地,怎么才能从他身上榨出点银子来呢?” 刘瑾歪着头想了想道:“先将他娘绑了……实在不成,就说他谋反,杀到他家去,狠狠的抄家;又或者说他私通贼人,盐贩子,对,说他贩卖私盐。要不……” 刘瑾小心翼翼的征询着方继藩,生怕还挨打,一面战战兢兢的道:“要不,说他家的祖坟里压着龙脉了,将他祖宗的尸骨刨出来……”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 这……真是个不太讲究的人啊。 事实上,同为太监,历史上的刘瑾,确实不太讲究。人家还晓得玩一点高端的玩意,可刘瑾不,他没什么逼格。 历史上武宗继位之后,刘瑾顿时如日中天,这家伙能成为八虎之首,成为人神共愤的人渣,人人非除之而后快,一方面,是刘瑾的权柄过大,另一方面,却也和这个家伙做事不地道有关系,这厮……手段之粗糙,那也算是榜上有名了。 可方继藩还是忍不住感慨道:“人才啊。” “啥?”刘瑾惊讶得眼睛瞪大。 方继藩笑眯眯地道:“我有一件大事交给你去办,定兴县需要一个镇守太监,我会向陛下推荐你。” 刘瑾一愣,随即一副要哭的样子,道:“干爷啊,孙子得伺候太子呢。” 什么镇守,镇守算什么!他刘瑾只要待在太子身边,将来就是镇守太监们的祖宗。 他可不乐意去。 方继藩安慰他道:“此事事关重大,只要做成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到时,你便是大明的大功臣,不只如此,到时,你还回来伺候你的太子。孙子啊,你……难道忘了,我是你干爷啊,这世上,哪里有干爷不疼自己孙子的,我会害你?” 刘瑾怕方继藩又再发怒,只好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奴婢确实近来受了干爹的教诲,一直想做一点好事。”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和颜悦色的道:“好事,暂时就别做了,你去定兴县,只需做一件事就可。” 刘瑾有点懵,这话古怪呀:“啥?” 方继藩道:“把你的看家本事,就如你方才说的那样,将那些狗屁倒灶的手段都使出来,嗯……你若是能做到这个,就算是为国为民,利在千秋了。” “……” 方继藩很干脆的道:“好了,不和你继续啰嗦了,此事,你不做也得做,做也得做,我也懒得和你继续辩了,明日给我滚出京师去,太子那儿,我会交代,今日干爷需要你的才干,你若是还在此胡搅蛮缠,可别怪干爷生气哪,干爷生气起来,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刘瑾哭了。 直接流下了未取出的泪。 他想做一个好人。 犹如干爹教诲的一般,善良的对待这个世界的百姓……可是…… “孙子明白了。”他难过的点点头。 ………… 方继藩背着手,总算万事俱备。 这个世上要办事,什么最重要? 当然是人才! 有了人才,许多的问题方才可以迎刃而解,事半功倍。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还是颇有自信的,他最擅长的,就是唯才是举。 这事儿,当然还得跟太子殿下通通气。 不过…… 却发现太子竟去了西山的戏院。 此时是白日,戏院还没开张呢! 可此时,这里却热闹的不得了。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看着《过五关》。 戏台上,武生和青衣,正在咿咿呀呀的练习,台下,弹琵琶的,敲锣的、打鼓的、打板子的,还有二胡诸如此类。 戏班子的人在排练,为预备要来的端午节准备曲目。 朱厚照一个人坐着,看的高兴的不得了,口里急切的道:“杀啊,杀啊,杀啊!” 方继藩自他身后,徐徐的坐他身边。 朱厚照如痴如醉,还没注意到方继藩。 等到曲终人散。 最后,那弹琵琶的还在练习。 这是一个面上带着一些雀斑的女子,只是面色姣好,显得有些紧张,不过十指纤柔…… 这弹琵琶,对于人的要求极高。 方继藩忍不住来了兴致,对那弹琵琶的女子道:“可会弹《十面埋伏》吗?” 女子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这才想起,十面埋伏,乃后世的叫法,便笑吟吟的道:“《淮阴平楚》。” 女子怯怯的露出笑容。 于是开始调音,试了试,起身朝方继藩福了福。 方继藩静静的坐着,朱厚照忍不住道:“什么是十面埋伏?呀,你还喜欢听琵琶。” 方继藩道:“琵琶乃军乐,读说过白居易的《琵琶行》吗?你坐好了,听着便是。” 女子深吸一口气,还是显得有些紧张。 她认出了方继藩。 从前她只是寻常弹琵琶的,被称之为戏子,乃下九流,跟随她爹,在各个酒楼里替人弹唱,博君一笑,在这个时代,抛头露面的女子,几乎可想而知,自是被无数人轻视和鄙夷。 可她是乐户,这无法改变,上半生遭受的苦难,以及颠沛流离的心酸,更是难言。 此后,戏班子成立了。 方继藩建立了十几个戏班子,并建立了戏院。 而她,终于有了稳定的居所,可以心无旁骛,好好的练习她的琵琶即可。 在这西山,规矩很严。 没有哪个客人敢对戏班子中的戏子们动粗,否则,何止是被人打出去这样简单,无论是谁,那可当真会断手断脚的。 她虽在戏班子里并不出色,可难得有此安稳,甚至平日的演出费用也算是丰厚。 而今,她依旧还和父亲相依为命,处境却好了许多。 她感激的看着方继藩,看着这英俊挺拔的少年,缳首,面容微红,带着几分羞涩,她先试了试音,这《淮阴平楚曲》,被方都尉称之为十面埋伏,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因为此曲,正是楚霸王被汉兵包围为背景的曲子。 此曲既哀怨,又铿锵,既有数不尽的汉兵杀至,楚霸王的愤怒和无奈,又使闻者始而奋,继而恐,涕泣无从。 定了定神,她悄悄抬眸看了一眼那一副要洗耳恭听状的男子,终于开始拨弄琴弦。 正文 第八百六十章:大丰收 琵琶声响起,带着铿锵,宛如鼓声频催,四面八方八方的汉兵持戈而来…… 方继藩喜欢听这琵琶,琵琶从前在军中,属于军乐。 朱厚照不解的看着方继藩,方继藩没理他。 待着女子弹了一段,有些累了,方继藩便让她去歇了,弹琵琶的入门很高,尤其是这十面埋伏,寻常的女子,能弹上一段,已是不易。 “殿下在做什么?” 朱厚照道:“听戏。”朱厚照感叹道:“太皇太后许是嫌本宫烦,不准我入宫听了,她们不准,我便自己来听。” 方继藩笑了:“殿下,刘瑾得借用臣一段时间。” “做啥?”朱厚照一愣。 当得知让定兴县去做镇守太监,朱厚照倒是乐了:“本宫也早知道,这些该死的士绅从不纳粮,这还了得,早想收拾他们呢,哈哈……刘瑾能成吗?我瞧他一点本事都没有,就知道吃。” 方继藩感慨道:“殿下信不过刘瑾,还信不过臣。” 朱厚照便颔首:“既如此,便让刘瑾那奴婢去吧,别丢了本宫的脸便是。” 说着,朱厚照乐不可支道:“杀千刀的,敢不缴税赋,他们都说,这太祖高皇帝英明的很,可本宫听着,却一点都不英明,当初,怎么就让这群人不缴税呢。” 方继藩心里吐槽,太祖高皇帝英明?那只是人家当着你面而已,背后里,还不知将这朱元璋骂成什么样了,方继藩道:“此一时彼一时而已,当初国朝初立,儒生本就稀少,太祖高皇帝虽对士人严厉,可为了安稳人心,这才定下了此策,哪里想到,此后百年,土地兼并的不成样子,富者,田连阡陌;贫者,脚无立锥之地。百年尚且如此,再过百年之后,会是什么光景呢?这些家里有这么多地的人,真是无耻啊。” 朱厚照脸一红:“别骂人,本宫也有许多地,你也有许多地。” “……”方继藩面不改色:“这不一样,殿下和臣……啊……今日日头真好,殿下,咱们去打边炉吗?” 朱厚照唧唧哼哼:“近来吃牛肉吃的有些腻味了,吃驴,本宫爱吃驴。” 二人出了戏院,方继藩嘱咐着戏院上下,赶紧排练,便和朱厚照寻了温艳生。 难得有休憩的好时光,这些日子,卖房实是辛苦。 次日一早,欧阳志便动身了。 他只一身儒衫,洗的桨白,他不爱美食,不喜华美的衣衫,是个极无趣的人,只背着一个行囊,带着新的任命,到了方继藩的门前,行了弟子礼,转身默默而去。 晨曦的一道光,照耀在他的背脊上,仿佛是为他专程送行。 刘瑾的包袱,就大的多,他雇了十几个帮闲,预备了几辆大车,车里什么吃的都有,这样的话,就不怕挨饿了。 方继藩虽没有出面亲自相送,却是站在自家的宅院的阁楼上,阁楼上只是小窗,自小窗里,可以看到欧阳志的背影,目送着欧阳志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方继藩吁了口气,打了个嗝,驴肉,真的……很不好消化啊。 阁楼之下,吵吵嚷嚷,孩子们做着早操,他们一个个,比从前壮实了一些。 这些接近四岁,甚至五岁的孩子,面上稚气未脱,哪怕最小的方正卿,也不小了。 晨操时,他们还需念口号。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方继藩背着手,低头,看着这些孩子。 起初的时候,孩子们还是很调皮的,或者……都不愿吃苦。 一旦方继藩严厉起来,不少孩子,只知道哇哇大哭。 可人就是如此,一旦让他们习惯,渐渐的,适应了过来,这些不大的孩子们,身体里仿佛就已打了一个烙印,仿佛,这早起晨练,上午读书,正午午睡……都已成了习惯。 这个年纪的孩子,既是长身体的时候,其实,也是性格养成之时,且一群孩子在一起,是最容易培养他们的性格的。 朱载墨隐隐然,已通过时不时的揍徐鹏举,获得了威信,成为了孩子王。 这令方继藩对于方正卿倒是有几分忧虑起来。 这孩子……不像自己啊。 一丁点霸气都没有! ………… 一封奏报,已送至户部。 户部侍郎杨业,取了奏报,只垂头一看,面上却是一愣。 这户部正在核算今年的钱粮呢。 云南需大量的粮食,这些粮食从哪儿来,实是让人费心的事。 可现在…… 这位杨侍郎顿时面露喜色。 好兆头啊。 他二话不说,立即命人将奏报送入内阁。 此时是正午,在文渊阁里,大明宫别出心裁的设计了一个阳光房,四面除了木框之外,几乎都是玻璃,京师的天气干燥,夏日的日头,却并不毒辣。 此时,让人拉开了三面的窗帘,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人,坐在这暖洋洋的太阳之下,徐徐喝茶。 欧阳志已是启程了。 据说还去了一个刘瑾。 刘瑾是谁? 三人面面相觑。 不过慢慢的,他们倒是开始有了一丁点的印象。 就是那个在江西立了功劳,据说还得了陛下嘉奖,最后又死而复生的太监。 刘健听到会有一个镇守太监去,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心情也爽朗了一些。 毕竟,是人都明白,镇守太监是干什么的。 “这方继藩,对他的门生欧阳志倒是不错,老夫此前,还对欧阳志有所担心呢。” 刘健苦笑。 谢迁颔首:“是啊……这个刘瑾,虽不知是什么人,可显然……是让他去做脏事的,这倒是成全了欧阳志的名声。” 刘健呷了一口茶:“眼下,已有许多人看出了眉目,不过……这一次毕竟没有大张旗鼓,只要朝廷默不作声,暂时,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对,可是于乔、宾之,你们可要小心防范和应对。” 二人连声说是。 刘健道:“这玻璃房里,真暖和啊,可是……却不知什么时候,暴风骤雨就要来了。”摇摇头,刘健苦笑:“还有,魏国公请求入京,陛下已恩准了,你们知道吗?” “略知一二。”谢迁眼中带笑:“魏国公的脾气,历来不好,他的亲孙子,去了西山书院,想来……他已急了吧,这一次,是来看孙子的。” 李东阳道:“依着魏国公的火爆脾气,方继藩这一次,只怕有大麻烦了。徐家一门二公,也甚受陛下的信赖,这位脾气暴躁的魏国公若是暴怒起来,可不是好玩的。噢,还有,现在内城,许多人都在卖房,尤其是内城,房价跌到了谷底,刘公,你的宅子,不卖?” “早已委托了牙行。”刘健摇摇头:“可行情不好,哪怕是价格不过原先的三成,也是无人问津……新城的贷款按揭,每月又需还,按揭这东西,真是狠哪,此法一出,哪怕是十万两银子的宅邸,却只需出两万两,这岂不是等于,是让人用未来一辈子的收益,去买房。这世上,十万两现银,能拿得出来的人凤毛麟角,可两万两银子,对于有些人而言,却不算负担,如此……这房价,才蹭蹭的往上涨。你们说,这方继藩若是将心思放到正道上,该有多可怕。” 李东阳微微笑道:“不只如此呢,房子他过一道,你要买房,贷款按揭,他还赚你一笔利息银子,老夫算过,老夫贷了三万两银子,二十年之后,总计要还他五万多两……” 谢迁忍不住皱眉:“这算什么,最可恨的……还有那银票。这么多人借了款,钱庄趁此机会,推行银票,现在不少人,都开始用着银票交易了。这银票怎么印,还不是他方继藩说了算,天知道里头有没有掺水。哪怕是随时可以兑换足额的银子,可这里头的猫腻,多着呢。他拉了太子殿下,一起弄钱庄,怕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刘健苦笑:“得想办法,到时候派驻户部的钱粮主事,每隔一些日子,至钱庄监管查账,可不能让他胡闹,否则,随他滥发银钞,出了事,动摇的却是朝廷的根基。 刘、李二人纷纷点头。 “还有云南的灾情,方继藩倒是上了一道奏疏,说是直接让朝廷拿银子送去云南,不必运输粮食,银子一到,再鼓励各地的商人,输送粮食去,你们说……这可行吗?” 三人天南地北的闲聊。 刘健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从前,也不是没有试过这个办法,一旦放任商贾运送去,这些商贾,难免会和本地士绅勾结一起,囤货居奇,坐地起价,朝廷送去的不是粮,若只是银子,依我看哪,十之八九,那粮价,居高不下,最后送多少银子去,都是无用。” 正说着,通政司的人来了。 紧急将奏报送上。 刘健取了奏报,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随即,面上带着愕然。 “怎么,刘公,又是何事?” 刘健沉默了片刻:“王守仁这家伙,在交趾……垦荒!” ………… 第一章送到,求支持。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一章:不愧为圣人 垦荒……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懵。 刘健哭笑不得道:“他带着弟子,还有民户,到处种粮,开辟了良田数十万顷,这交趾,尤其是占城一带,粮食可以做到一年两熟,得粮,数百万担,那儿的粮食,已是堆积如山了。” “……” 李东阳不禁苦笑:“如此一来,岂不是迁徙入交趾的军民,他们的粮食问题,可以缓解?” “何止是他们的问题可以缓解啊。”刘健道:“云南地崩,朝廷可以便宜行事,将这交趾之粮,急调去云南,如此一来,西南诸省,依靠交趾这西洋之鱼米之乡,足以自给,倘若如此,就太好了。不只如此,里头还说,自西山引进的橡胶树,已开始大量的存活,那王守仁在交趾,大规模的种粮、酿酒,还有制橡胶,除此之外,还种了大量的甘蔗林子,榨蔗糖,这王守仁上的一道奏疏,叫《劝农书》,等等,老夫先看看。” 劝农书…… 这劝农书大家可是耳熟能详啊。 朝廷隔三差五,也会颁布劝农书,不过前些日子,新学对劝农书,可是讥讽嘲笑了很久,认为都是官样文章。 可如今,这新学的最中坚,居然也上了一道劝农书上来。 刘健低着头,一字一句的看着这洋洋洒洒的上万言奏疏,他几乎一个字,都不敢遗漏,里头,竟是推广农业之法,先了解各地的实际情况,而后,如何组织人力开垦,如何训练出一批精通农时,同时对农业精深的差役,如何确定哪些土地适合种植什么。 除此之外,还要事先有应对天灾、虫害的办法。 哪怕是如何组织人力,在天变之前抢手,某些农具适当的改良,灌溉和选种,这里头,都是详实无比。 其中种植橡胶注意什么,种植稻米该注意什么……竟也记了下来。 刘健皱眉,忍不住道:“粮是这般种的吗?” “什么?” 刘健将奏疏送到李东阳手里。 李东阳哪里种过什么粮,虽是士绅之家,可他读了一辈子的书,稻田是什么样子,他倒是知道,其他的……也只有靠想当然了。 他细细看来……皱眉,却是哑口无言。 他不懂啊。 谢迁也看了一眼:“应当是这么回事吧。” “这个家伙……倒是一个奇才。”刘健:“从前总觉得新学,有哗众取宠之嫌,可看看这王守仁,这天底下,有几人能做到他这般?你们以为,他只是聪明。咱们大明,哪一个入朝为官的,不是进士,又有哪一个人,不是聪明绝顶呢?” 刘健叹了口气:“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有几人能说到这般,都是士大夫啊,怎么……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这王守仁……是高才……他在交趾,算是使这交趾从战乱蛮荒之地,成了礼仪富足之地……” 刘健皱眉:“立即去见驾吧,陛下也该知道一点好消息了。” ………… 弘治皇帝看着手中的奏疏,也是诧异无比,他忍不住道:“来人,将以往朝廷劝农的告书都取来。” 萧敬不敢怠慢,忙是取来一叠告民书。 弘治皇帝弓着身,将这些劝农的宣传与王守仁的奏疏进行比对。 这不比还好,一比之下,弘治皇帝的脸微红。 “王守仁是王华之子?” “陛下。”刘健道:“也是方继藩的门生。” “王卿家这人,朕略知一二,他是清流,嗯……大抵,若是让他来写告农书,和其他翰林所书的,不会有任何的分别。看来,王守仁能如此,和他的恩师方继藩,不无关系。” 弘治皇帝一面说,一面思量。 王华是教不出这样的儿子的。 所有人纷纷点头:“不错,臣也深以为然。” 弘治皇帝随即皱眉:“可见方继藩教学,非同凡响,朕得此子,使朕无忧啊。” 说着,弘治皇帝高兴起来:“往后,这交趾的粮食,可供应西南诸省,那里大丰收,粮食出产又高,得了这么多的耕地,这是好事,朝廷该多迁徙一些人去。至于王守仁,他在交趾,已有无数徒子徒孙了吧?” “是,据传是弟子三千,徒孙无数。” 弘治皇帝一脸感慨:“有这些人,足以安定交趾了。” 弘治皇帝长身而起:“敕命:王守仁教化开垦有功,调回京师……”弘治皇帝顿了顿:“命其暂回京师,另有重任。朕从前,倒是没有好好的见过他,虽也有几面之缘,却没有过长谈,似这般的人,朕该好好见一见。” 刘健等人一愣。 他们突然意识到,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了。 要知道,王守仁调去了交趾任提学官,哪怕他的升官飞速,可至多,他没有长久的翰林资历,未来的前途,至多,也只是一个尚书罢了。 可现在不同,一旦调回京师,就可能重新有任免,此人……莫非将来……也可能踏入内阁吗? 刘健和李东阳等人对视一眼。 他们这种年龄的人,对于接班人是极为看重的。 他们迟早会致仕,未来,谁来接自己的班,都有可能。 毕竟,致仕之后,人走茶凉。 比如在历史上,李东阳和杨一清乃是同乡,李东阳致仕,过了一些年,重病,朝廷开始讨论他的谥号问题,杨一清向皇帝请求追赠为文正公。 皇帝同意,这杨一清二话不说,就跑去找李东阳,李东阳还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呢,一听得了一个文正公,便晓得,这是此时的内阁大学士杨一清的极力推荐,李东阳激动的不得了,居然从病榻上爬起来,要向杨一清行礼致谢。 这文正公,乃是臣子的巅峰,所谓生当太傅,死谥文正。能得此谥号,李东阳立即去死,都乐意。 可若是后世的内阁大学士,和自己不对付,这可就为难了,文正公是别想,不反攻倒算就不错了,多少人最后没有好下场的。 欧阳志,刘健三人,是极放心的,这是一个忠厚的老实人,他将来若是能入阁,哪怕不会厚待他们三个老家伙,也断无落井下石的可能。 可王守仁,性子……不太好啊,平时也不见他怎么打招呼。 能行? 当然,唯有李东阳,对此却是乐见其成,他和王守仁,早就认识了,说是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遵旨!” 三人还是乖乖行礼,这个时候,官绅一体纳粮,已是迫在眉睫,到时,天知道,会闹出怎样的乱子,将王守仁召回来也好,方继藩的门生,有一个算一个,至少,不会坏事。 “欧阳志,已去了定兴县吧?” 弘治皇帝抚案:“他不在朕身边伴驾,朕还真有点不习惯。” 说着,弘治皇帝看着远处站着的一个待诏翰林。 那待诏翰林,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刘健忍不住追问:“陛下,不知何故。” 弘治皇帝想了想,声音放轻了一些,似乎也怕伤了那待诏翰林的自尊:“朕总觉得,他们的话太多了。” “……” 这……就一丁点都没有办法了。 总不能让他们闭嘴吧。 弘治皇帝又低头,看了一眼王守仁的奏疏:“方继藩还有几个门生,一个徐经,出海去了吧,怎么没有听方继藩再提起过了。还有一个唐寅,唐寅在宁波练水兵,据说也是有声有色,他在外头,历练的也够了,朕在想……” 弘治皇帝皱眉:“现在是用人之际,召回来吧,令他的另一个弟子,戚景通,暂代其职。还有一个……是江臣吗?” “是的。”刘健道。 “统统回来!”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朕只观这王守仁,便知道,他的门生,个个都是人才,此时,朕正需倚重他们。” 弘治皇帝顿了顿:“他们都在京里,朕才放心一些。” “臣等遵旨。” 弘治皇帝坐下:“朕是该给这些方继藩的门生们,一点机会了。” 这哪里是给机会啊。 一旦定兴县闹起来,陛下身边,还有几个可用之人呢? ……………… “啥?都要回来?”方继藩听罢,乐了。 “这是宫里传来的消息。”朱厚照兴冲冲的道:“本宫的消息,可一向是灵通的,哈哈,恭喜,恭喜你了。” 方继藩也很是感慨:“这样好啊,除了戚景通,我们师徒,终于可以团聚了。” 想了想…… 好像缺了一点什么:“对,还除了徐经,徐经我最喜欢了,一想到他漂泊在海外,心就疼!” 朱厚照眉飞色舞,他是听了消息,就兴冲冲的赶来的:“听说,这一次王守仁立了大功,他在交趾,政绩卓然,刘公亲自写了一封文章,放进了邸报,赞扬此事呢。” “是吗?”方继藩道:“邸报拿来,我看看。” 朱厚照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一片文章:“邸报还没传抄出去,不过,我已命人誊写来了,你看看。” 方继藩没有迟疑,细细看起来。 教化地方,再到带人开垦。 这个家伙……还真有几分本事。 果然不愧是王圣人。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二章:绝顶聪明朱厚照 方继藩对于王守仁心情最是复杂。 若说其他人,都是因为自己而改变了命运。 唐寅也好,徐经也罢,欧阳志,更不必说。 可只有王守仁,他的实力,哪怕是不需要任何机会,依旧在这个时代,将会是超越一切的存在。 他的光芒,足以令后世无数人为之黯然。 王学的好坏优劣,甚至方继藩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哪怕是剥除掉王守仁所有的光环,只凭着,在这个理学风靡天下,无数儒生为那程朱之学而摇头晃脑,王守仁能够有自己的思考,并且开启在此基础上,开启一门全新的学说,就足以让人敬佩了。 他的文治和武功,他的骑射,哪一样才能,放到当今这个世界,在任何一个领域,几乎都可吊打时代的人。 自己收他为徒,简直就是一个玩笑。 我方继藩除了英俊之外,一无所长,有什么资格,做王守仁的恩师呢。 可是……世上总是不免会有无数美妙的误会。 既然成了他的恩师,方继藩也就不客气了,好在,他对于其他门生,可能往往对他们极为严厉,不听我方继藩的,我打死你。可对于王守仁,他则更多的是宽容。 爱咋咋地吧,自己去琢磨去。 听闻弟子们都要入京,方继藩心里满是感慨:“我要为他们接风洗尘,到时宴请满京师的人为宾客,收他们的礼金。” “………”朱厚照这一次,却觉得方继藩宛如智障。 “休想!”朱厚照道:“本宫算过……这些家伙,掏了首付,每月还要还贷,还有人可能需要买马车,这马车也需按揭……嗯嗯……他们未来二三十年。都得吃糠咽菜了。” 方继藩一想,甚是遗憾,这一届的韭菜不行啊。 便背着手,心情愉悦的道:“走,我带你去看一看东西。” 朱厚照道:“什么东西。” 方继藩领着朱厚照至一处工房,工房里,是数十上百个匠人。 这些匠人,朱厚照有为数不少,竟都面熟,这些家伙,当初不还研究过马车吗? 能来此的,都是能工巧匠,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在各自的领域,都是王者一般,恐怖的存在。 却见每一个匠人,都围着一个火炉子,火炉子上头,有一个水壶,水壶里的水,早已烧开了,壶子里,沸水震得哐当的响。 朱厚照皱着眉:“这是干什么?” 嘘!方继藩让朱厚照噤声,才低声道:“你仔细看看,看看壶盖。” 那壶盖,因为蒸汽的缘故,不断的掀起来,又落下来,接着,又掀起来。 “感受到了什么?”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水壶水要烧开了,会不会炸开呀。” 方继藩严厉的道:“殿下,不要捣乱。你想想,为何我们的气球,会飞起来?这不正和这水壶,一样的道理吗?” 朱厚照歪着头:“还是不明白!” 方继藩便看向其他匠人:“你们明白了没有?” 所有的匠人,在方继藩的吩咐之下,个个盯着这水壶,老半天。可盯着盯着,其实……也不太明白。 水蒸气的原理,不就是靠水壶,启发了佛朗机人的科学家吗?接着,才在这水蒸气的基础上,将蒸汽机制造了出来。 方继藩只知水蒸气的原理,可对于怎么利用,却是一窍不通,因为对于方继藩而言,这有点儿复杂了。 文科生嘛。 可这不妨碍,方继藩去启发这些匠人,想来……或许有人能从中得到这个道理,最终,有了奇思妙想,最终改变历史的进程吧。 可是……这些家伙居然纷纷摇头。 这就令方继尴尬了。 本都尉可是让你们看了一天的,什么意思,白看了? 方继藩恼羞成怒:“不明白?好啊,给脸不要脸了是不是,让你们坐此冥想,你们竟不明白,可见你们这些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来来,来人啊,将他们一个个绑了,准备好飞球,这样,他们就明白了。” 方继藩喜欢拔苗助长。 不来点刺激的,怎么能开启他们的智慧呢。 一行护卫,二话不说进来,匠人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干啥,这是干啥。” ……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是干啥了。 方继藩将一个个匠人,绑在了飞球的藤筐外头,五花大绑,紧接着,飞球开始充气。 匠人们顿时哀嚎:“天哪,我畏高啊,都尉……都尉……” 方继藩不为所动。 飞球飞起。 挂在藤筐外的匠人们,惊恐的看着自己飞离了地面,天上,都是嚎叫。 方继藩提着望远镜,时不时抬头欣赏着每一个人恐惧的面孔。 朱厚照也乐了,举起望远镜来看,一面道:“这法子好,这法子好啊,本宫就没想到呢,回头让谷大用这厮,也这般的挂着。” 方继藩脸色凝重:“殿下,这不是儿戏,这是为了咱们天下万千百姓,才出此下策,你以为这是玩笑嘛?你以为……我愿意这般折腾吗?他们已是我大明最聪明最顶尖的匠人了,想要使他们开窍,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这世上,想要富强,就必须得靠技工,谁先迈出第一步,就可远超自己的对手。否则,一步落后,则处处落后,落后是需付出血泪,需死人的。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匠人们……都是我培养出来的,就如我的孩子一般,我方继藩,肯将自己的亲孩子,吊在这飞球上吗?” 朱厚照想了想:“不肯。” “这就对了。”方继藩叹道:“可为了家国天下,为了我大明万世基业,我方继藩,只好忍痛如此,好了,别笑了,和我一样,表情凝重一些。” 朱厚照鄙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抬头看了看望远镜:“你不就是想让他们明白,这气竟可以将壶盖掀开的道理吗?这有何难?你这是要告诉他们,气既可掀开壶盖,岂不和流水一样,也可以推动万物吗?本宫来想想,这水流,可以利用它们,来造水车,使这水力,代替人力,那么……这水汽,是否也和飞球和壶盖一样,可以利用起来呢?老方,你觉得本宫……说的有理,快说有理,不然我打死刘瑾,他是你孙子!” “……”方继藩一愣。 卧槽…… 太子殿下……居然先悟出来了。 这个家伙,脑子里到底装着的是什么啊。 见方继藩一脸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 方继藩双手掰着朱厚照的双肩,拼命的摇晃:“殿下,你是人才啊。” 朱厚照被晃的有点头晕:“大家都这样说……” 方继藩激动的道:“殿下,你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想了想:“水流,既可做风车,那么……这蒸汽,为何不可以用来……做蒸汽车。嗯嗯……你且等等,本宫再想想,蒸汽比水流,有一个好处,水流必须得寻河流,没有河流的地方,便无用了。可蒸汽不一样,譬如本宫抱着炉子,什么时候,想让这壶盖子掀起来,只要烧火就可以,本宫还可以今日在西山让壶盖子掀起来,明日……在紫禁城,也让壶盖子掀起来。总而言之……只要有炉子,本宫在天下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以让盖子掀起来。这……就是蒸汽比水流最大的长处。” 方继藩忙不迭的点头:“还有呢,比如……我们要造一辆车,咋样?” “这样啊!”朱厚照挠挠头:“这可就有些麻烦了,造一辆车?哪里有这么大的力啊,首先,我们得像水流一般,利用水流推动的缘故,使那车转动起来,这个……得让匠人们来解决,而其次,最难之处,就在于,得有足够多的蒸汽,不但让其掀开壶盖子,而要比这掀开壶盖子的力道,大十倍,甚至百倍、千倍……”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朱厚照若不是太子的话,这厮……或许真能有一番成就。 就凭这些奇思妙想,就足够吊打那些渣渣匠人了。 不过……人就是如此,上天给了朱厚照一个不安分的性格,可同时,也为他开了一扇窗。就好像很多智障一样,往往……会有其他超凡脱俗的特殊能力。 方继藩手搭在朱厚照的肩上:“太子殿下,来来来,咱们到屋里去好好商量,咱们先得考虑,怎么样,才能造出一个足够大的炉子,有了这巨大的炉子,才能得到百倍千倍的蒸汽……” “炉子……谁不会造。”朱厚照乐了。 难得看到方继藩一脸佩服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兴冲冲的道:“这一点,对匠人们而言,不算什么。本宫倒是觉得,当下要解决的问题是……产生的力道,如何将它们用出来。就如水流,每日都在流淌,可若没有水车,这力,不也在白费吗?”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同学的二十一万起点币的打赏,好人一生平安,公侯万代。 还有,只要老虎不请假,无论再忙,有多晚,最少都会四更,嗯,还有!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三章:创造奇迹 方继藩不断的点头。 朱厚照这家伙,确实是找到诀窍了。 方继藩回想起来,这蒸汽机,太过复杂,可这玩意,毕竟已经涉及到机械了,远不是造马车这样简单,很多东西,其实他也不是很懂。 可现在听了朱厚照的话,方继藩反倒一下子,有了许多眉目。 先造大锅炉,然后呢? 二人已回到了镇国府,朱厚照坐下,一路上,他脑子飞速的运转:“其中最关键之处,还有……万万不可将气漏了,父皇说,治理天下,无非是开源和节流。而想要利用蒸汽,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咱们制造出千百倍的锅炉,就是开源。可怎么样,才能让这蒸汽,不会轻易的跑了呢?这才是节流。” 方继藩眯着眼:“橡胶?” “橡胶?”朱厚照也一脸疑问。 方继藩哈哈笑道:“这橡胶有最好的密闭性,哈哈……过几日,我让人给你看看,你见过之后,便知道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你到底要造什么?” “造车。”方继藩正色道:“要造一辆,史无前例的车,此车,不靠马拉,却如水中的船一般,船是借助水力,来行驶,可此车,却是凭着蒸汽,可以行走。” 朱厚照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的心,这般的大。 他忍不住开始畅想起来,若是有一辆车不需马拉的车,行走起来,想来,这满京师,都会吓死吧。 老方……还真是有意思啊。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喜欢新事物。 毕竟……人是凭经验的生物,一个成人,他通过自己的耳目,已获取了对生活的经验,想要改变这等眼见为实,根深蒂固的想法。很难! 可朱厚照不同。 他历来喜欢天马行空,最喜欢的,恰恰却是新鲜事物。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那我来造,让本宫来造,本宫召集匠人……咱们方才说的东西,试着造出来,哈哈……这东西有意思,老方你脑子好啊,连不用马拉的车,竟都想的到。” 方继藩见他如此热心,心念一动:“殿下,咱们在此说着,倒是容易,可当真要造出来,却是千难万难,这其中涉及到的问题,可绝不只是你我方才说的简单……” 朱厚照冷笑:“本宫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无非是怕本宫知难而退而已。本宫何时知难而退了。我朱厚照造不出此车来,我不配做镇国公、天下兵马总兵官和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 方继藩要的就是这一股子韧劲。于是猛地拍案:“好,那就造,无论耗费多少银子,只要殿下有此魄力,咱们就造,现在开始,殿下是总工程师,我为副……” “总工程师?”朱厚照眯着眼:“官印呢?” “……” 朱厚照叹了口气:“还不是要自己刻,好,那等本宫刻了官印之后,咱们再走马上任。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为啥要交总工程师?为何不叫总管天下匠人大学士。” 方继藩:“……” 朱厚照叹了口气:“本宫得想想。” 方继藩虽然对于这家伙,特殊的癖好,总是有那么一丝丝的觉得有违和感。 可这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得把车造出来才好。 万事开头难嘛。 有了朱厚照,自己反而觉得,许多问题,有了疏理。 方继藩取出纸张和笔来,趴在案牍上,开始大致的勾画出了一个蒸汽车的草图。 当然,这只是凭着记忆绘画的,可这玩意……涉及到的真正技术难题,却需解决。 朱厚照倒也认真的看着,他大抵明白了,得铺铁轨,因为要这么大气力的炉子,烧出蒸汽来,产生如此大的力道。此车,一定笨重的很,若是在寻常的道路上,不但阻力大,而且也未必能载得动如此庞然大物。 他认真的看着草图,不断的提出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 却在此时,王金元心急火燎的跑过来:“殿下,少爷……这……这……” “干啥?”方继藩最讨厌有人打断自己的思路,没好气的问。 王金元哭笑不得的道:“那些匠人,到底何时放下来啊,他们已在天上,飘了大半天了,这天上冷飕飕的,且又受了这么多的惊吓,小人怕他们……吃不消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大眼瞪小眼。 好像…………竟是……将匠人们忘在天上了。 一算时间,竟是过去了两个时辰。 朱厚照急了:“赶紧啊,救人啊……救人……” 方继藩发出哀嚎:“快救救他们。” 一群匠人……一个个落地时,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哭也哭过了,哭的震天的响,嗓子都哑了,泪水也流干了,下地的时候,两腿发软,一个个面上带着茫然和麻木的样子。 被绑在天上,四处飘荡,看着脚下的虚空,看着一切熟悉的事物,距离自己曰来越远,到了对流层,更加可怕,那里冷飕飕的…… 有人一头栽倒地上。 医学院的人,匆匆的抬着担架来,将虚弱的人抬起,送走。 那些勉强还撑得住的人,被搀扶着,送到了镇国府的大堂里,早有人给他们准备了热茶。 他们坐下,捧着茶盏,依旧还是一脸茫然。 他们……可都是方继藩的心肝宝贝啊。 没有了他们,这多少想法,根本无法实现。 要培养一个人才,是极不容易的。 方继藩心疼。 等他们喝完了一副茶,方才缓过了劲。 接着,有人失声痛哭。 方继藩安慰他们道:“别怕,别怕,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要坚强。” 众人才收了眼泪,一个个拜倒:“小人们不成器……” “不要这样。”方继藩语重心长的道:“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好啊,就想让你们……有所感悟,你们到了天上,可有什么感悟?” “我们……我们……”所有人支支吾吾,生怕说错什么。 终于有个人大起胆子:“小人,倒是有一点点感想。” “你说。”方继藩和颜悦色。 不管怎么说,这些匠人,已从千百人之中,脱颖而出,都是人才啊。 这匠人期期艾艾的道:“想来,是方都尉想要告诉我等一个道理……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 站NMLGB! 方继藩心里痛骂,一群饭桶! 无论如何,这些人,已是大明最顶尖的人才了。 哪怕他们琢磨出的是这个道理,方继藩也没辙。 还得靠我们的太子殿下啊。 次日一早,西山蒸汽车研究所的招牌,便已挂了出来。 朱厚照是个认真的人。 他既决心干一件事,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倒是令方继藩,有几分安慰。 ………… 萧敬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斟了一副茶。 弘治皇帝呷了一口。 欧阳志已有奏报来了。 嗯,定兴县眼下还算太平,当然,也未必不是表面祥和,内里暗波涌动。 倒是听说,那唐寅,快要到京了。 人已至了天津卫,至于王守仁和江臣二人,却还在半途上。 毕竟,交趾和河西,都有些远。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一本弹劾奏疏,这是一个御史提出来的,他认为,大明没有在县里派驻镇守太监的先例,而定兴县镇守太监刘瑾,乃是太子殿下的伴伴,此事极为可疑,已经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希望皇帝陛下,能够明示这刘瑾派往定兴县的目的。 当然,其实这御史,还有一件事没有说,欧阳志这个家伙,去定兴县做县令,也是可疑的很。 一个堂堂的侍读学士,清流中的清流,居然要去做一个县令,这定兴县,到底发生了什么? 弘治皇帝只轻描淡写的……将这奏疏丢到了一边。 不必理会,留中! 当然,弘治皇帝深知,这个疑问,自己不回答,倒是一时可以压下去,可随着时间越来越近,刘瑾和欧阳志二人开始有所动作,那时的压力,才会排山倒海而来。 弘治皇帝感慨:“朕有些不明白,为何方继藩,执意要让刘瑾去。刘瑾这个人,有什么特长吗?” 萧敬佝偻着身子,笑吟吟的道:“奴婢不知。” 刘瑾这家伙,对自己越来越不恭敬,这家伙还抱上了方继藩的大腿,萧敬能说他好话,才怪了。 不过,萧敬是知道内情的,正因如此,他深知,这刘瑾无疑是去找死,说不准,这一次,他彻底完蛋了。 完蛋了也好,反正看这家伙,早就不顺眼了,咱和他当面说话,他还敢拿着东西往嘴里塞,这是一丁点,都不将咱放在眼里啊。 弘治颔首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朱厚照最近在做什么,怎么总不见他人。” “陛下……”萧敬想了想,迟疑道:“太子殿下说,他要制一辆不需用马,就可自行行走的车……想来,太子殿下,正在忙着这个吧。”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 自己会走的车? 不需要用马拉着? ……………… 第四章送到,累死了,赶紧去睡,大家支持一下。 正文 第八百六十四章:皇孙放假了 弘治皇帝没有继续深入问下去了。 其实,萧敬很明白,陛下……对于太子殿下的不务正业,已经有些无计可施了。 好吧……那么……只好放任自流了。 “对了,陛下。”萧敬笑吟吟的道:“有一件大喜事,下月初一,皇孙殿下将会放十日的暑假,奴婢刚刚听来的。” “什么?” 这真就大喜事了,弘治皇帝明显的精神一振,顿时将朱厚照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才脸上还带着几分沉色,此时,他的整张脸都鲜活起来了,惊喜道:“不是说到了年底才有假的吗?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萧敬笑吟吟的道:“年底的是大假,那方都尉对外说,念着孩子们见不着双亲,所以到了夏日还会有一个小假,有十日。” “这敢情好啊!”弘治皇帝美滋滋的道:“也不知……载墨现今如何了,朕真是思念的很,做梦都梦见他。倒是有几次想要去西山,亲眼见见,可……哎……现在有假就好了,实在太好了……” 弘治皇帝乐不可支起来:“待会儿去知会太皇太后和皇后,这好消息,得赶紧告诉他们,他们也一定高兴得紧的。” “奴婢遵旨。”萧敬突然想起什么,又笑吟吟的道:“陛下,其实……皇孙乃是陛下的皇孙,陛下想怎么样,还不是怎么样?这方都尉有时真是不像话啊,将皇孙捏在手里,倒是让陛下……” “住口!”弘治皇帝唇边的笑容顿时一敛,突然严厉起来,厉声呵斥道:“教育之事,岂容你插嘴?” “奴婢万死。”萧敬一惊,连忙拜倒,他自知自己失言了。 他怎么忘了,陛下这个人的性子,历来是最重教育的,这可是比天还大的事。陛下小时候就规规矩矩的听师傅们的话,将他们的话,奉若圭臬,再者有了太子殿下的前车之鉴。 现在他居然吃了猪油蒙了心,跑去说皇孙师傅的坏话,这不是找死吗?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似是怒极,终究这怒火还是渐渐的平息下来。 他背着手,淡淡道:“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尊师贵道,你尚不知吗?以后……不要这样了。” “是,是。”萧敬感觉自己已是汗流浃背,他忙不迭的点头道:“奴婢……奴婢斗胆,其实只是有些害怕皇孙误入歧途啊。当然,奴婢绝没有腹诽方都尉的意思,奴婢只是以为……他教授的方法,有些……”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坐下,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担心呢? 他最初属意的师傅是王华。 方继藩虽是桃李满天下,可心性,毕竟还没有定。 且他这法子……对付欧阳志、王守仁,或许有效。 可毕竟,皇孙还年幼啊。 可思来想去,让皇孙成为一个如欧阳志这般的人,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半响后,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才道:“这些事,不是你该议论的。” 萧敬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真该死,方都尉……虽然平时有些油嘴滑舌……可是……” 弘治皇帝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是貌似奸诈,实则忠厚。你懂什么呢?这大明宫,价值数千万两纹银,有本事,你也给朕送一个?还有那马车,那西山煤矿。就算他方继藩哪怕是不送,以方家满门忠烈,朕也绝不会苛责他,可这满天下,谁如方继藩这般?可见……他是一个忠厚之人。” “……” 萧敬貌似记得,当初弘治皇帝登基时,对于大臣们送礼,或是取悦宫中的事,是极反感的。 可现在想来,陛下反感的不是臣子们取悦宫中,只是那些厚颜无耻的人,开的价码不够大啊。 成化皇帝在的时候,一群不要脸的东西,尽是拿几千两上万两的玩意儿送来,这方继藩,已是臭不要脸的突破了天际,几千万两银子的往宫里送。 换做是谁,怕都受不住。 不过有了这一次教训,萧敬的心里倒是警惕起来,看来最近自己的尾巴有些翘起来了,自打兼掌了御马监,在宫中的地位超然,就飘了。 以后,还是要小心一些,再沉稳一些才好。 “下月初一……” 弘治皇帝已没有心思再顾这些了,心里又想着皇孙放假的事。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满心期待的道:“下月初一,这日子……快了,那两日,朕就暂不召见大臣了,给内阁下一个条子,请他们多担待。还有九日……嗯……九日……” ……………… 唐寅回到了久违的京师,呃……迷路了。 一路经人指点,才背着一个包袱,硬生生的骑马到了新城。 他看着这新城,目中满是惊诧。 终于七拐八弯,找到了一处工棚。 此时,在工棚里,方继藩戴着藤帽,眼睛瞪大,正发出怒吼:“一群狗一样的东西,常威,工期为何还没赶上?年底就要交房,到时你让师公的信誉怎么办,师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啊,京师上下,哪一个不是好生相敬,你让师公违约,绝对打死你!” “……”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 恩师没有变。 唐寅虽还没见着恩师,可只听这一声音,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 却听那常威可怜巴巴的道:“师公,现在哪里都缺人手,新招纳的流民,还需慢慢适应,而且现在各个工种都需要人,不少匠人师傅都已在抱怨了……” 唐寅身躯在外颤抖,双肩微微抖动。 他面上染了风尘,比之从前,多了几分风霜。 突然,心底深处,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如鲠在喉。 他不再迟疑,快步进了棚子,一眼就认到了恩师。 还是那般的细皮嫩肉,一看……就保养的很好,面上还带着愤怒,显然,恩师不喜欢别人和他顶嘴,正在气头上。 唐寅啪嗒一下……跪下了。 接着,哽咽难言,喉咙像是卡住了一般。 这些年在宁波,风吹日晒,对于家庭不好的他而言,这世上其实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心心念念的了,只求将朝廷交代的事办妥。可……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恩师…… 他哭了。 这时,一双泪目见恩师上前:“你是谁?” “……”唐寅仰脸,水汪汪的看着。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 他艰难的道:“弟子……弟子……” 唐寅的眼泪,扑簌而下,终于道:“弟子唐寅,见过恩师。恩师……您还好嘛?” 其实最后这一句,根本没有问的必要,恩师长高了,成熟了少许,可是……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怎么会不好? “呀,是唐寅,为师差点不认得你了。”方继藩一脸惊讶。 这一次,说话讲良心,这真不是没心没肺啊,方继藩是个多愁善感,内心世界丰富的人,怎么会忘掉自己最爱的门生唐寅呢。 只是唐寅明显的黑了,也壮了,肤色古铜,和当初孱弱的江南才子,无论是相貌和气质,都大有不同。 方继藩一下子激动了。 这是自己最爱的门生啊。 方继藩急忙上前,一把将唐寅搀扶起来,边道:“你既回来,为何没有派人送来消息,为师就算是百忙之中,也要去接一接你的,你起来,让为师好好看看你,诶,你受苦了,伯虎……伯虎……” 唐寅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抱住方继藩,师徒二人,掩面而泣。 常威等人在一旁,看着这感人的场面,他们好奇的打量着唐寅。 这就是传说中的唐师叔? 常威是两年前才入学的,那时唐寅早已去了宁波,因而对于唐寅,只闻其名,却不见其人。 大家都是一群尊师重道的好孩子,于是众人纷纷拜倒道:“见过师叔。” 唐寅对此,却是充耳不闻,撕心裂肺的在方继藩的肩上,洒下斑斑泪水之后,吸了吸鼻子,重新拜下,对方继藩道:“学生在宁波,无一日不在想念恩师……” “我知道,我知道。”方继藩感慨,拍着他的肩道:“伯虎,恩师在京师,也是无一日不念着你啊。你们师兄弟六人……” “恩师……七人……” “口误。”方继藩感慨万千的继续道:“你们师兄弟七人,哪一个,为师都是无比看重的,哪一个,都是为师的心头肉,伯虎,你一路远来,想来是又累又乏吧。” “弟子还好。”唐寅深深的看着方继藩,生怕眨眨眼,恩师就不见了。 方继藩便感叹道:“来,为师给你看看为师的得意之作,看看这新城,为师还在这儿给你建了一座大宅子。” 方继藩心情格外的好。 自己的门生回来,师生重逢,这就和父子重逢没有什么区别。 此去四年,唐寅确实辛苦了。 于是,亲自拉着唐寅走出了棚子,外头……便是新城…… 唐寅来时,只顾着赶路,希望早哪怕是一刻能见到恩师也好。 现在见恩师对自己还是如此的看重,他的心里,暖呵呵的。 这时才有了心思,来打量这沿途的风景起来。 正文 今天开会有点晚,老虎正在努力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五章:上阵父子兵 自宁波而来,看着这新城…… 唐寅心里感慨万千。 “早知恩师在京师营建新宫和新衙,建设新城,今日眼见为实,方知恩师的手笔,何其大也,真是令学生佩服啊。” “当然。”方继藩道:“为师平时教导那么,男儿大丈夫,首要的,是利国利民,为了天下百姓,要敢为天下先,这些道理,你要记牢了。” 唐寅郑重其事:“是,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他忍不住……感慨。 看着这无数忙碌的匠人,虽是辛苦,可唐寅却知,这数不清的人,却可以凭着这些,得以养家糊口。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非是百姓们辛劳,而是欲耕者无其田,欲工者无所事,唐寅有在宁波的经历,自是比寻常的清流,要看得透彻的多。 百姓的困苦,绝不只是挂在嘴边,每日念叨着百姓艰辛,又有什么意义?与其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反不如给他们一块田种,给他们一个工作,若连这个基本要求都不能满足,所谓的怜悯和同情,不过是笑话。 他牢牢将方继藩的话,记在心里,忍不住道:“恩师造福百姓,学生都记得清清楚楚,大明能有恩师,真是百姓之幸啊。” “不要这样说。”方继藩摇头:“为师一个人的力量,算什么呢?想要造福天下,单靠为师之人,是不成的。最重要的还是天下的富户和官宦们慷慨解囊,才有今日的局面啊。由此可见,这世上,终究是好人多一些,十恶不赦的坏人,是一小撮,极少数。我等只要秉持兼济天下之心,哪怕是有挑梁小丑不长眼,那也是螳螂挡车、蜉蝣撼树。” 唐寅心里感慨,这一路行来,热泪盈眶:“学生自以为,自己在宁波,颇有几分政绩,谁料和恩师相比,真是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 方继藩微笑:“不要妄自菲薄,为师,也没做什么。” 拍了拍唐寅的肩,给他精神上的鼓励。 这个家伙,在外头不容易啊,方继藩看他一脸黑瘦的模样,心又疼了:“回了京师好,该吃吃,该喝喝,先养一阵,等陛下召见。” “是。”唐寅作揖。 ………… 过了几日,王守仁和刘文善二人,也陆续回来。 王守仁一路马不停蹄,归心似箭。 师徒二人阔别已久,哪怕是他铁石心肠,此刻,也不禁泪水洒了衣襟。 方继藩见了他,立即道:“伯安,为师等你好苦。” 在王守仁面前,方继藩可不敢放肆。 他总觉得王守仁是个不安分的狂暴分子。 这家伙……很危险哪。 “恩师。”王守仁郑重其事的作揖:“学生王守仁,拜见恩师,恩师,您还好嘛?” 方继藩高兴的手舞足蹈:“好好好,难为你惦记,听说你要回来,为师高兴的不得了。咱们师徒,可有很多日子不见了。伯虎,快来见见你师弟,看你师弟,也清瘦了。那……那谁……你也来……” 唐伯虎和刘文善,纷纷和王守仁见礼。 师徒四人,免不得心里万分的感慨。 王守仁面色凝重,他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道:“恩师,不知陛下召我等回京,所为何事?” 方继藩背着手:“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让你的大师兄去了定兴县办点事,心里有些不放心,才将你们召回来,毕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王守仁一脸奇怪:“学生在交趾,看过邸报,也是奇怪,大师兄何以以侍读学士之尊,前去定兴县任县令……这不符常理。” 方继藩笑吟吟道:“来来来,我已预备了驴肉火烧,温先生的手艺,咱们且先坐下来说话。” 方继藩坐在首位,其余人按着排序坐下。 这驴肉火烧已准备好了,大家也不急着问,便各自开始吃起来。 这些家伙……都是粗人啊。 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如狼似虎的模样。 方继藩忍不住龇牙。 王守仁在交趾,起初修草庐传道,带着人开垦土地,说穿了,就是做一个农人,哪里有什么规矩,吃饭,还在乎吃相?不存在的! 唐寅带着水兵经常出海,和一群大老粗打成一片,他若是吃饭还斯文,早就饿死了,那都是一群亡命之徒,有肉吃,还管你是谁? 刘文善虽在西山,可一看师弟们夺食的样子,便也捋了长袖,管他呢,吃! 方继藩脸腾的红了,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三人口里还嚼着肉,一脸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人心不古,传统文化缺失,咱们的道统,要亡了。” “恩师……想说什么,还请赐告。” 方继藩厉声道:“为师还没动筷子呢,孔融让梨的典故,你们忘了吗?” 三人立即露出了惭愧之色,一个个不敢抬头。 唐寅汗颜道:“恩师说请我们吃,我们以为恩师……不,是学生以为,长者赐,不敢辞,恩师,您先吃,您先吃。” 方继藩狠狠的瞪他们一眼,这才动了筷子,三人才小心翼翼的,举筷。 这一次,他们斯文多了。 方继藩很欣慰。 总算自己的话,他们还听。 方继藩随即慢悠悠的道:“此番你们欧阳大师兄去定兴县,只为办一件事………士绅一体纳粮!” “噗……” 三人将口里的食物统统吐了出来。 方继藩无语。 一桌好菜,算是毁了。自己还没开始吃呢。 而王守仁三人,各自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实干的人,岂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恩师,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像开玩笑嘛?”方继藩笑吟吟的道。 王守仁沉吟着,不语,他很冷静,似乎在权衡着此事的难度。 刘文善略知一些内情,不过此事太大,尚属机密,所以他没有对人吐露半句。 唐寅吃惊的道:“这只怕不易啊。” 方继藩将筷子摔在了桌上,这本就一片狼藉的桌子,乒乓作响,方继藩大义凛然道:“此国家存亡大事,再不易,也要迎难而上,为师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占着茅坑,却不缴纳税赋,天理何在?” “恩师……您……”唐寅抖擞精神,他有时会怀疑,恩师或许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可今日,他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唐寅乃是商贾出身,自是清楚,这天下最大的弊病在何处,他深深的朝方继藩作揖:“恩师……为国为民,学生佩服啊。” 王守仁突然眼眸一张,掠过一丝锋芒,突然猛地拍案而起。 吓的方继藩一哆嗦。 王守仁道:“此国家长久之计,他日若礼崩乐坏,山河破碎,必因此而起。恩师……” 方继藩压压手:“明日,你们就去面圣,陛下极希望见一见你们,可是否,会和你们大师兄一般,委以重任,就看你们自己了。” 三人各自对视了一眼,若有所思。 ……………… 弘治皇帝掐着日子,这几日,实在是过的漫长。 皇孙,还有三天,才能放假啊。 不过……在得知王守仁等人已在吏部点卯。 弘治皇帝又打起了精神。 他想见一见此三人。 于是,命人前去宣三人,正午逮着空,弘治皇帝高坐在奉天殿上,面无表情。 王守仁三人入宫,一路看着这大明宫,心里也是震撼极了。 这……是新宫? 据说也是恩师的手笔。 实是巍峨壮观,让人大开眼界啊。 可是,会不会奢靡过度了? 三人各怀心事,入奉天殿,拜下,行礼。 弘治皇帝凝视着三人,面带微笑:“三位卿家平身吧,来人,赐坐。” 弘治皇帝此次,正式的开始打量着这三人起来。 他是天子,而这三人,顶了天,也不过是区区翰林而已。 从前彼此的地位,可谓是天差地别。 所以,非要说弘治皇帝特别注意他们,这是假的。 可今日,不同。 唐寅在宁波练水师,已有四载,这四年来,劳苦功高,且清剿了倭寇,功在千秋。 王守仁自不必言。 而刘文善,据闻在西山教授弟子,也是桃李满天下。 他们……当真……不在欧阳志之下? 弘治皇帝淡淡道:“事情,你们得知了吧?” 刘文善显得谨慎,没有做声。 唐寅也有些紧张。 王守仁正色道:“恩师提起过。” 弘治皇帝微笑:“这样才好,朕……今日倒想听一听,对此,你们有何高见。” 说着,弘治皇帝左右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朝殿中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众宦官会意,纷纷退避。 弘治皇帝的目光,扫视着三个人,心里,对这三人,暗暗做着评价。 王守仁和唐寅都看先看向刘文善,因为……刘文善乃是他们的师兄,要谈,也是师兄先谈。 刘文善沉默片刻:“陛下此举,利在千秋,可此事要成,却也千难万难!”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今日继续十万币的打赏,很惭愧,今日有事,耽误了更新,受之有愧。 老虎先去小睡一会儿,头有点沉,调好闹钟,五点爬起来,咱们继续。 正文 下午三点半开始更,会补回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六章:事必躬亲 刘文善的话,四平八稳。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文善,似乎觉得有什么高论,谁料……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方卿家教授他们经国济世之道,朕想知道的是,卿等以为,如何才能使士绅们安心。” 安心…… 刘文善摇摇头:“士绅们拥有大量土地,一旦要交粮税,陛下可知道,对于他们而言,不啻是割他们的肉啊,陛下想要锐意改革,怎么可能,让人安心呢?士绅一体纳粮,不啻是在逆水行舟,陛下既已下定决心,就断然不可动摇和改弦更张,唯有迎难而上,甚至……要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 刘文善的理论水平,还是很扎实的,他开始看看而谈:“自商鞅变法而始,变更法度,岂有不痛之理,可旧制犹如腐肉,若不割除,假以时日,必定危及国家,陛下要变法,需深知旧法治恶,其次正心诚意,再而心如铁石,最终,引支持变法者为腹心,且准备两种手段,前为雨露,后为雷霆。” “对能体恤朝廷,哪怕是对变法有腹诽,却没有坚决反对之人,陛下当施之以雨露之恩,这是疏通和引导,士绅抗拒变法,无非是因为一个利而已,陛下更该想一想,如何在变法的同时,也给予他们一些恩惠。” “陛下下定了决心,想来,也必然有对士绅一体纳粮负隅顽抗之人,这样的人,定当冥顽不灵,陛下也绝不可仁慈,当用霹雳手段,绝不让有出头反对之人,有任何扑腾的余地,谁站出来,绝不姑息,如此,才可使其他人,心怀畏惧,不敢贸然反对。” “臣以为,恩师以定兴县为示范,是好的。不过,陛下请勿忧。” “噢?”弘治皇帝看着刘文善:“却不知,何故?” 刘文善道:“欧阳大师兄出马,定兴县的士绅一体纳粮,必能马到成功,到了那时,整个定兴县,自当可以作为表率。陛下要考虑的,趁此时,制定详尽的税制,这天南地北,各不相同,万万不可,一以贯之。” 弘治皇帝笑了。 这刘文善,很有自信嘛,欧阳志是个老实人,他出马,就能成? 朕可是为了这个,许多日都睡不好了。 可看刘文善郑重其事的样子,似乎信心十足,弘治皇帝失笑:“你何以见得,欧阳志定能成功。” 刘文善道:“欧阳大师兄,为人敦厚,可他处置,一丝不苟,恩师乃是天纵之才,既然为陛下革除旧制,定有其方法,天底下,再没有欧阳大师兄可以贯彻恩师意志之人了,他就如陛下和恩师的手臂,挥如臂使,岂有不成之理?” 弘治皇帝摇头苦笑,虽然他认可方继藩的才能,也认可欧阳志,可这么大的事,却不敢有太多信心,于是看向唐寅和王守仁:“你们以为呢?” 唐寅和王守仁一起点头:“臣等……附议!” 语气坚决,没有转圜余地。 弘治皇帝感慨:“欧阳志伴驾在朕身边时,总是夸奖你们,现在好了,朕见你们,你们又夸这欧阳志,你们啊……” 笑了笑,倒是没有苛责的意思。 师兄弟之间,团结友爱,本就是值得鼓励的事。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更改税制……这……倒未尝不是办法,诸卿对此,有何看法呢?” 他开始对这个……有兴趣了。 ………… 定兴县。 整个县城,已是哗然了。 突然来了个翰林侍读任县令,这是什么感受……这一看,就觉得有问题啊。 且还来了一个镇守太监。 这位镇守太监一来,直接占了一处衙门当做了自己的行辕。 而后,便开始四处招募帮闲。 在这定兴县里,游手好闲的人,有的是,谁不知道能和宫里的宦官扯上关系,是极有利的事,一时之间,整个定兴县已是乱了套。 很快,行辕里便传出消息,说是这定兴县的炒代蟹闻名已久……然后…… 没有然后了。 自然是镇守太监想吃。 一下子,满县城都懵了。 这……这啥意思? 须知炒代蟹可不容易,这玩意儿,讲究的是吃蟹而不见蟹,需用鸡蛋和鱼,制出螃蟹的味道来,需要耗费极大的工本。 接下来,镇守太监便开始四处走动了,这县里的大户,他一家家的拜访。 这宫里的太监要登门拜访了,你能不好好招待吗? 宦官的恶名,可是人所共知的啊。 这位刘镇守的底细,大家摸的更加清楚,晓得不是凡人。 谁敢得罪他。 于是……各家不得不花费无数的功夫,进行招待。 大量的收购食材,甚至须去保定请名厨来,人走的时候,还得备一份礼,出手还不能轻了,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刘瑾是吃了东家吃西家,只吃了几天,这县城里几家大户,便算是都吃的熟了,有了感情,于是丢下一句话:“这儿好,今日宾主尽欢,过几日,咱还来,好好好……” 一面打着嗝,满面红光,每日都像过年一样。 还……还来…… 主人家脸上,青红不定…… 却只好讪讪笑。 刘瑾则剔着牙,愉快的背着手,时间有限,得赶下一场。 这该死的太监,居然也不爱財,并不索要银子,也不给你露出狰狞面目,只是来吃……这……什么路数? ………… 可最让人焦虑的,却不是刘瑾。 刘瑾至少还能摸清他的方向。 好吃好喝的供着,虽是费钱,心疼,倒也无妨。 可那新任的县令,居然至今,没有到县衙。 县衙上下,从县丞到典簿,六房的差役,左盼右盼,就是不见人来赴任。 这里距离京师不远,按理说,早到了,可是人呢? 无数人……议论纷纷,突有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在这定兴县上空。 ………… 欧阳志一身短装打扮,走在田埂里。 而今是夏日,田中麦子已是青了,一眼看去,连绵不绝。 一群佃农和庄户,正在田中忙碌。 欧阳志和三个弟子,徐徐而来,到了田边,手捏了捏青苗,摩挲一番,一面对附近的庄户道:“今年的长势倒是好,却不知这里,是谁家的地。” 那庄户显得迟疑,见欧阳志一脸忠厚的样子,不像歹人,可此人又不是本乡之人,有些可疑。 欧阳志沉默片刻,笑了:“我路经此地来投亲,随口问问,忙碌了半日,老哥想是饿了。正好,我也饿了。” 便席地在田埂烂泥之中坐下,身后弟子取了包袱,打开,拿出几个葱油饼,开始分食。 欧阳志分了那庄户一个,庄户显得迟疑,却还是受不得这葱油饼的诱惑,咽了咽口水,接了,啃了几口,舒坦。 这等庄户,其实最是憨厚的,得了便宜,便觉得很不自在,吃了几口之后,又不敢一次将饼全吃了,便将饼包好,预备回去留着给老母或是家中妻儿吃,他咧嘴一笑:“这是周家的地,不过……是在沈家的名下,周家有女,嫁给了沈家为妾,沈家是本乡的大士绅,有功名的,他的田,不需缴纳赋税,而周家便将地献给了沈家,如此一来,周家便也不需缴纳税赋了,据说里头还有许多名堂,小人就不知道了……还有那一片……那里有三十亩,是……” ……………… 欧阳志当天夜里,宿在一处庙里。 这里不是县城,连个客店都没有,这时代的人出门在外,最喜寻寺庙和道观暂居。 走动了一日,欧阳志也是乏了,三个弟子有的去负责生米,有的给欧阳志磨墨,欧阳志则铺开了纸,蘸墨,笔尖饱满,而后,落笔。 “定兴县固城乡,有村十七,今访太平庄,庄中有牛六十九、马二十一匹,铁铺一座,匠二人,县中在册丁口一千九百三十五,实为两千七百余,田四万三千五百亩,在册之田,两万二千三百亩。五千亩田则为一户,姓沈。千亩田者,六户……百亩者,三十九户……” 天已黑了。 弟子为欧阳志点了灯。 欧阳志靠着油灯,手没有停。 他偶尔,让弟子取出当时记录下的竹片,偶尔,让人将户部誊写抄录出来的黄册资料进行比对。 “无田者,九百二十一户。其赤贫者,于定兴县尤甚……此地劣田居多,可供养人吃饱喝足者,竟不过人丁半数。乡中有店员十九人,有车马行一座,有油坊七座,雇六十九人,又有乐坊一间……” 一面写,一面觉得有些热。 欧阳志便脱下了外衫。 其实他的外衫,早就污浊不堪了。 弟子要将他的外衫收起来,给他去洗一洗。 等预备要去洗时,欧阳志才反应了过来,提笔抬头,道:“不要洗,我自己来。” “恩师……” 欧阳志淡淡道:“你的师公有脑疾,这才事事托付于人,为师又没脑疾,自当亲力亲为,倘若为师不洗,你们以后也收了门徒,难道也要四体不勤吗?” ……………… 第一章送到。 四个小时飞机,一个小时汽车,然后,写下了一章,洗个澡,然后继续写。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七章:孙儿见过大父 西山书院,放学了。 一群孩子,如笼中之鸟。 方继藩背着手,站在庭院的外头。 孩子们背着自己的书囊,一个个欢呼雀跃,蹦蹦跳跳出来。 等他们见到了方继藩,便一个个又乖巧起来,老老实实的低垂着头,毕恭毕敬的朝方继藩行了礼。 方继藩一一朝他们点头,回礼。 外头,早有各府的人,焦灼的在等待。 一看自家小少爷出来了,个个激动的不得了,抱着孩子便走。 萧敬是亲自来接孩子的。 身后几十个虎背熊腰的护卫,他和方继藩打招呼:“方都尉你好呀。” 方继藩没理他。 这令萧敬稍稍有一些尴尬,不过这尴尬很快过去,等一见到太子殿下出来,萧敬哭了,一把将皇孙抱起:“殿下,殿下……您教奴婢想的好苦啊。” “你放我下来。”朱载墨命令道:“我自己能走。” ………… 方继藩目不暇接,点着数。 方继藩的心情,是很愉快的。 身后,王守仁三人,奉旨修改税法,就在翰林院进行,三人俱都封为了翰林院学士,当然,并非是大学士,而是侍读学士或侍学学士。 可无论如何,此刻,他们已开始在百官之中,崭露头角,同时期的翰林,许多人还在编修的位置上挣扎呢。 他们笑吟吟的看着这些孩子,都是自己的师弟啊。 嫩是嫩了一点。 可是看着他们面上洋溢着的笑容,他们也不禁会心笑起来。 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恩师身边,向恩师学习做人的道理,吸取恩师的养分,然后,看着一群小师弟们,渐渐的成长。 这是一个大家庭,每一个人都是家庭中的一份子,在这里,他们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既有恩师身上所散发的人性光辉,也有师兄弟们友爱,现在又多了师弟们的天真无邪,似乎……他们宁愿时间永远定格于此,因为这样的满足和幸福,实是不易。 人生多疾苦,此刻之乐,实是难得。 王守仁是不苟言笑的人,此刻也咧嘴,保持着笑容。 唐寅哈哈的大笑,被一个孩子背着大书囊滑稽的样子逗笑了。 可这孩子没走几步,就被方继藩拎了回来。 “你去哪里?”方继藩气咻咻的道。 孩子理直气壮的道:“放暑假了呀,我要回家!” “回你大爷,你这败家玩意。”方继藩拎着他,气的不轻:“你要气死你爹,你家就在这里,你要回哪里去?滚回去。” 唐寅和王守仁等人,俱都一脸错愕…… 呀……这就是恩师的儿子,正卿小师弟了吧。 方正卿眼圈都红了。 明明是放假来着。 他眼角泪水要流出来,一脸委屈的看着方继藩:“我也要走,我要走,我放假了,我随朱师兄回家去,我要跟他走。” 方继藩作势要打他屁股。 方正卿便嗷嗷叫。 王守仁等人见状,忙是上前,将方正卿夺下来:“恩师,他还是个孩子啊……” 这话……听着耳熟。 好像听哪个家伙说过。 唐寅扯住方继藩的手:“恩师要打,就打学生们吧,正卿小师弟,还小,可别打坏了。” 方正卿便躲在三人的身后,哭哭啼啼的道:“别人都放假了,我没有放假,他们避暑,我不能避暑……” 方继藩背着手:“滚回去。” 方正卿一步三回头,背着他及了后小腿的大书囊,回头看着那些已蜂拥而去的同伴,哽咽哭泣,乖乖回了庭院。 方继藩忍不住向天而叹:“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而也,无论什么理由,都想揍这个小子啊。” 最后怒气冲冲的看着随时要拉着自己的三个弟子,方继藩无可奈何:“再生几个去,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里。” “……” ………… 来福抱着自己的孙少爷,上了马车。 魏国公徐俌已至京师,就住在定国公府里,这一次,他就是来找方继藩算账的。 不过听说要放暑假,他才稍稍的忍耐。 无论怎么说,再等等。 来福跟着徐俌打南京来了京师。 看到了自家的孙少爷徐鹏举,顿时眼泪啪嗒的落下来,发出了哀嚎,接着将他抱紧,随即,抱着孙少爷上了车。 马车是四轮的,很高级。 是专门定制的版本,西山车辆制造作坊的第一批高级车,价格比寻常的车贵很多,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将孙少爷小心翼翼的在车里一放,这沙发上,还有一根带子,两根带子连起来,有一个扣子,一扣,据说这是安全带,若是出了啥事,也可保证人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可保无恙。 据说这是因为那一次陛下尝试了‘超速’之后,方继藩得到了启发,他始终将贵人的生命,放在了第一位。 而后,来福便坐在对面的小沙发上,马车动了,快速的行驶,归心似箭哪。 在定国公府上,定国公徐永宁和魏国公徐俌两个堂兄弟,在此倚门相盼,一看着车来了。 徐俌激动的不得了。 为了这个孙子,这把老骨头,专程赶来,心里急啊。 等那马车稳当当的停下,随后,车门打开,来福抱着徐鹏举出来,徐俌巍颤颤的上前,一把将徐鹏举抱住:“孙儿啊,你受苦了吧。” 徐鹏举的父亲,前几年便故去了。 这徐鹏举,乃是徐俌唯一的嫡孙,那可真是心肝宝贝,死死抱着徐鹏举,只恨不得,将他融化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才安心。 徐鹏举大叫:“大父,你来了呀。” 徐俌便哭了:“大父无用,大父无用,让你受惊了,来来来……” 那方继藩,丧尽天良啊。 他还是人吗,他连孩子都不放过啊。 徐家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这个狗一样的东西! 这一声大父无用,竟是说不出的酸楚。 老夫堂堂魏国公,居然还被你方继藩个耍了,让我家孙儿……与老夫不得相见,这笔账,等着吧。 他抱着徐鹏举亲了又亲,老泪纵横:“走走走,进屋里说话,大父给你带来了许多好东西。” 徐鹏举才想起什么:“且等一等。” 徐俌和徐永宁二人,一脸错愕。 咋了? 徐鹏举道:“大父将我先放下。” 两个老国公,又是面面相觑。 不得已,将徐鹏举放下。 徐鹏举整了整衣冠。 他头上还戴着小纶巾呢,却是后退一步,乖乖朝徐俌行了一个礼:“孙儿见过大父,见过二大父。” 说着,深深朝徐俌作揖行了个礼。 竟还有模有样。 随即又道:“孙儿让大父平白……平白……”他似乎有点想不起那个词儿该怎么说,踟蹰了老半天:“平白担忧了。孙儿万死!” “……” 徐俌和徐永宁二人对视一眼。 礼貌这玩意,对于徐鹏举这等被人宠溺惯了的孩子身上,是不存在的。 打小他就是公府里的小皇帝,每一个人都得跪舔着自己,随便嚎一嗓子,脚下就跪倒了一片。徐鹏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长大的。 现在,他这有板有眼的样子。 让徐俌一愣:“你……你从何学来的?” 方继藩那个家伙,他是见过的。 那还是十年前,大概,那时候方继藩也是徐鹏举这么大的时候,他来京师,照例,方景隆来拜访,见到了方继藩之后,徐俌才知道,什么叫做人渣,小小年纪,毫无礼数不说,而且还特别能闹腾,稍有不顺,便是一阵干嚎,这样的人渣,简直就可三岁看老,无药可救了。 所以…… 可是……徐鹏举道:“恩师教的呀,说要尊敬师长……”他想了想:“父亲的父亲叫大父,大父的大父叫曾祖,父亲的妈妈叫祖母……” 他来回念着,很熟稔:“总而言之,都要行礼,不行礼要挨揍的。” 徐俌心里感慨,他……竟还知道这么多…… 可一听,什么,挨揍。 徐俌要跳起来:“谁揍你,是那方继藩,他敢揍你,天哪,你还是个孩子啊。” 虽然徐俌当初,揍徐鹏举他爹时,那也是彪悍无比,可对待徐鹏举,只一听揍字,心里就好像扎了银针一把,疼。 徐鹏举道:“不是,不是……我朱载墨揍我……还有方正卿,先是朱载墨踢我屁GU,此后方正卿也来……他说我不听恩师的话。” 徐鹏举说着的时候,扁着嘴。 徐俌一听,才微微的松了口气。 孩子之间……倒还好。 毕竟孩子气力小。 若是方继藩揍,这就不一样了。 可是……凭啥他们的儿子揍我孙子? 可细细一想,他服气了,那是皇孙啊,凭啥?就凭这个。 他忍不住感慨起来:“无论如何,你至少……学会了礼数,好……好的很哪,可见……你是用功了的,大父,甚是欣慰。” 显然,他对孙儿的要求很低,低到了尘埃里,哪怕只是稍稍有了礼貌,都足以让他感慨万千。 徐鹏举接着道:“且等着,大父,还有一样东西,得送给你!” “什么?”徐俌一呆:“送大父东西?” ………… 第二章,接下来还有,以后更新稳定了,这一章不好写,要带入小孩子的感情,才能让读者看的舒心,可老虎泡着枸杞,要装嫩,真的很痛苦啊。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八章:报亲恩 徐俌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来都是自己想着给孙子带东西,这徐鹏举还这样的小,他给自己带东西。 徐俌乐了,捋须,哈哈笑起来:“什么,你给老夫带东西,这……这……哈哈……” 徐俌要笑出泪来。 可徐鹏举,却似是变戏法似得,从自己的书囊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徐俌定睛一眼:“嗯?是一支笔?” 还真是一支笔。 只是这笔,看上去,很是寒碜,呃…… “这是……” “这是孙儿制的笔,恩师说了,要感谢自己父母的养育之恩……” 说到此处,徐俌和徐永宁的嘴巴,张的有鸡蛋大。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徐鹏举,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他方继藩当真是这样说的? 没有揍你? 还教你这些道理? 当然……这些道理,大家都教。 哪一个孩子启蒙时,不说父母恩的呢? 可问题在于。 自己的孙子,自己太清楚不过了。 这个小子,若是教了就会听,那还是徐家的孙子吗? 他忍不住将笔接过,笔很粗糙…… “是你亲自制作的?” “是呢。”徐鹏举笑嘻嘻的道。 徐俌心里,已是惊起了惊涛骇浪:“送大父?” 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像是变了一个人啊。 徐鹏举道:“这是恩师教的呀,我们都要准备礼物,给自己的双亲,还说双亲养育,实在很不易,我想着想着,尤其是朱载墨和方正卿揍了我之后,孙儿想明白啦,我父亲早亡,是大父一直养育孙儿,对我好,抱着我一起在书房读书,给我骑在身下玩儿,我的亲恩,不就是大父吗?我见大父喜欢行书,便作了一支笔,自然,是我娘教我制的。” “你娘?” 徐俌一呆。 “我娘就是我娘啊,她还和恩师做羞羞的事,亲嘴儿,我瞧见啦。我还和朱载墨、方正卿说,他们又揍我,说是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生也不得言师德……” 徐鹏举摸摸自己的小脑袋,似乎是这一顿打,记忆比其他时候要深刻一些,有些心有余悸。 他们为何老是打你。 怎么永远是朱载墨和方正卿。 徐俌吹胡子瞪眼。 可随即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 自己的儿子,他……绿了……人都死了,在天有灵,怎么心安哪。 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自己的媳妇,寡居在南京呢,怎么可能让这小家伙……小家伙………瞧见…… 倒是徐永宁想起了什么,扯了扯徐俌的袖子:“可能是公主殿下……” “噢……”徐俌松了口气,板起脸来:“这些话,你不可再说了!不然,不然,大父也……也要……也要骂你的!” 虽是严厉告诫,可徐俌却是感慨万千。 这孩子……出息了啊。 能懂这么多道理了。 除了某些细节,简直就是完美,自己的孙儿……竟是懂事了啊。 “还有……”徐鹏举道:“孙儿还……还……” 他显得有些怯弱了。 似乎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徐俌忍不住追问。 太多的惊喜了。 这可是当初徐家的混世魔王啊。 现在既知道孝顺,还知书达理了。 他心里,莫名的有几分期待。 “虽然……”徐鹏举道:“虽然给大父送了礼物,可我心里想,父亲虽然已经亡故了,我也给他……给他修了一封书信……” 书信…… 徐俌懵了。 书信……是一个孩子能修的吗? 简直就是开玩笑。 许多孩子,六七岁才启蒙呢。 可徐鹏举,才多大呀。 徐俌道:“什么书信?” 徐鹏举的眼睛,有些通红了,他想了想,还是从书囊里,取出一封书信来。 居然还真是有模有样的书信。 书信的外头,写了父亲收,鹏举拜上的字样。 徐俌身子一颤。 他捏着书信的手,在颤抖。 这上头的字迹,歪歪斜斜,涂涂改改,短短几个字,却错了两个,可是……这一看,就是徐鹏举的手笔,他……他会写字了? 能识字? 徐俌低着头,激动的打开了信笺,信笺上,只寥寥几句:“父亲垂鉴……” 鉴字写错了。 可是……这不打紧。 接下来写着:“惠书敬悉:儿子又被打了,若父亲在,朱载X与方正O定不敢打我……父亲,儿子甚念,您在天上,还好嘛?” 只这么寥寥一句话…… 徐俌身子颤抖,眼眶已经红了,夺眶的泪水如珠帘一般落下。 这些话,何尝不是自己要对那亡子说的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其的痛彻心扉。 他身子颤抖着,哽咽难言。 “我的儿,我的儿啊,你……你还好嘛?”世上哪有什么镇守南京的国公,现在徐俌,不过是一个失了儿子的父亲。 而今,见了孙儿的手书,徐俌的心,如针扎一般,却又不知该是欣慰,还是该悲戚,无数的念头,涌上了心头,他有些支撑不住。 徐永宁见状,忙是将徐俌搀扶住。 徐俌泪流满襟:“好,好,好……真好,你的父亲,若是得了你的信,不知该有多高兴,他看得见的,他一定看的见的……他若是有灵,鹏举,他一定看的真真切切,他……可以含笑了,可以放心了啊。” 徐俌已将徐鹏举抱在了怀里,滔滔大哭。 徐鹏举一脸懵逼。 我跟父亲告状,为啥大父要哭。 徐俌哭过之后,猛然醒悟了什么,又低头,看了书信,转身便道:“来,备马车,老夫要入宫。” “堂兄,你这是……”徐永宁道。 徐俌跺脚道:“前日入宫,还狠狠在陛下面前,痛斥了方继藩一番,将他骂的狗血淋头,连带着他大父,都骂了进去。现在想来,真是瞎了老夫的眼,老夫这辈子,没欠过别人的恩情,如今,错怪了人,还不赶紧去澄清和请罪,还等什么时候,若如此,这还是人吗?我这便入宫去!” 他雷厉风行,眼里还挂着泪,风风火火的上了车,不忘交代道:“照顾好鹏举。” 徐鹏举还是一脸懵逼,可马车却已去远。 在车里,徐俌心里,却有万分的感慨。 自己的儿子早亡,就留下这么个孙子,孙子被宠溺惯了,他从前不觉得,可今日……见识到了一个全新的徐鹏举,他才意识到,这样,才该是自己的孙子。 徐家的后人,理应是知书达理,也理应是知道报效君恩,小小年纪,就能识文断字,真是了不起啊。 这方继藩教授的……真好。 他此时意识到,似乎也只有如此,自己才对得住,死去的儿子,只有让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的后人如此又出息,方才能含笑九泉之下。 他胸膛起伏,默默坐在车里,擦拭着眼泪,一面催促:“还没有到吗?还没有吗?” ……………… 大清早。 一封奏报,使弘治皇帝的心情沉到了谷底。 今日该是皇孙放假的日子,弘治皇帝盼了许多日呢。 因而,他想着,在朱载墨回来之前,自己能看几本奏疏,便看几本奏疏,省得到时政务繁忙,万万不可耽搁了自己和皇孙在一起的好时光。 可当看到这一份来自保定府的奏疏,弘治皇帝皱眉。 欧阳志……至今没有踪影。 怎么回事? 出了什么事? 事情已经被人察觉。 有人对士绅一体纳粮,很是不满。 于是在半途上,将欧阳志做掉了? 若是如此…… 弘治皇帝心里,冒着丝丝的寒气。 这些人……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居然敢对朕身边的人动手? 他越想,越觉得可怕,不安的情绪,在他的内心蔓延。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脸焦灼。 此时,只能暂时将皇孙搁置到一边:“传太子,传方继藩,传内阁诸卿家来觐见,快!” 弘治皇帝厉声命令。 对于欧阳志,弘治皇帝可是极有感情的。 这不只是伴驾这么简单,而是弘治皇帝,极欣赏这个青年人,更不必说,这个青年人,还曾救过自己一命了。 弘治皇帝心里咬牙切齿,倘若当真欧阳卿家出了什么事,这保定府上下,有一个算一个,朕绝不轻饶! 他脸色阴沉。 很快,刘健等人便赶着来了,拜下,行礼,见陛下面带杀伐之气,竟有些不知所措:“陛下……出了何事?皇孙……出事了吗?” 刘健怕啊。 大家伙儿,都知道今日皇孙要放假,这几日从陛下日益增多的笑容里,便可窥见一二。 这个时候,陛下怎么会怒容满面呢。 弘治皇帝啪的摔下了一本奏报。 刘健低头一看,这不是寻常大臣的奏报,虽然是来自于保定府,可是明显,是厂卫私下里对弘治皇帝的奏报。 刘健忍不住道:“保定府……出事了?” 弘治皇帝起身,焦虑的背着手,踱了几步:“先等太子和方继藩来了再说,先听他们的意见……” 他实不愿,去多说什么,此刻心里悬着,恨不得太子和方继藩,立即插着翅膀到自己的面前! ………………… 还有! 这几天写的比较累,写那啥的时候,进入了状态,突然觉得自己是徐俌,心疼的不得了,眼泪都要出来了,大爷的,看来枸杞吃多了啊。 正文 第八百六十九章:孙儿见过陛下 事实上,方继藩前脚送完了孩子,后脚,快马就已到了。 方继藩哪里敢怠慢,听说是保定府出了事,心里不禁想,欧阳志出事了?不会吧,若如此……自己至亲至爱的欧阳首席大弟子,岂不糟了。 他没有犹豫,快马加鞭,赶到了宫中。 朱厚照竟也到了。 这家伙一身油腻腻的,二人相见,大眼瞪小眼。 朱厚照身上,竟还系着围裙……呃……讲究人啊,果然不愧是一个大发明家。 朱厚照道:“听说欧阳志死了?” “啥?”方继藩要炸了。 “听谁说的。” 朱厚照道:“传本宫的宦官,跑来说,保定府出大事了,陛下急的不得了,要我们入宫,本宫想,不就是死了吗?诶呀……这欧阳志,这么老实的人,竟是死了……本宫听了,忙是将手头的事放下,便赶来了……怎么样,死了几日了?” 方继藩冷笑的看着朱厚照,冷然道:“闭嘴!” 二人心急火燎的到了奉天殿。 却见刘健等人已坐下,一个个显得焦虑。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一眼,道:“给方卿家看。” 萧敬哪里敢怠慢,急忙将奏疏送到方继藩的手里。 方继藩一看,才松了口气。 他还真以为出事了呢。 不对…… 锦衣卫,居然打探了欧阳志的行踪,看来,以后自己要注意自身的形象啊,可别让人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方继藩道:“陛下,只因如此,陛下急召臣来,就因为……欧阳志没有音讯?” “这难道不是吗?定兴县距离京师并不远,可已过去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欧阳卿家赴任,这若不是出事,又是什么?欧阳卿家是稳重的人,断不会中途有什么耽搁。” 方继藩心里轻松,乐了:“陛下,其实,这是欧阳志自己的安排。” “自己的安排?”弘治皇帝皱眉。 刘健三人也是诧异无比。 什么意思? 他故意不去赴任? 欧阳志是这样的人?你方继藩才是这样的人吧。 方继藩道:“臣让欧阳志不必急着去赴任,先了解一下民情……想来,是因为如此的缘故吧,陛下不要担心,他死不了的。” 弘治皇帝听罢,有点懵。 故意的,了解民情? 要了解民情,到了县里,难道不可以了解吗? 这方继藩,又故弄什么玄虚? 弘治皇帝便侧目看了一旁的宦官一眼:“虽这样说,朕还是不放心,厂卫要细细探访,这定兴县里,哪怕是有丝毫的风吹草动,都要详尽的给朕报来。” 这话,与其说是对宦官说的,不如说,是对着萧敬说的,摆明着,是让宦官去转告萧敬,毕竟萧敬去接皇孙去了,这倒好,方继藩倒是先赶来了,那萧敬和皇孙,却还没踪影。可这小宦官哪里敢怠慢,他知道……所谓的风吹草动,就是这定兴县进了一只苍蝇,也需奏报。 他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依旧冷着脸:“这是大事,绝不容有差错。” 说着,他侧目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这家伙还穿着围裙,短装打扮,浑身油腻腻的,却不知……又去鬼混什么了。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太子……” 朱厚照嬉皮笑脸。 他一听朱厚照没死,也松了一口气,心里顿时乐了:“父皇,儿臣在。” 弘治皇帝冷着脸道:“你是太子,怎可穿着这样的奇装怪服来见驾?”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在造车呢。儿臣听说欧阳志出了事,所以……所以……” “又是那自己能动的车?”弘治皇帝淡淡道。 刘健三人心里忍不住想,这哪里是太子,这是悲剧啊。 朱厚照郑重其事的道:“正是,此车一出,定要震动天下,儿臣连车的名字都想好了……” 他正想说,可看陛下气色不好,又想着,好像在这场合,有些不方便说出来,便讪讪笑道:“等造出来再说。” 弘治皇帝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哎呀。朕的皇孙还没回来吗?” “这……” 弘治皇帝一说。 刚刚松了口气的刘健,突然又提心吊胆起来。 其实……自己的孙子,也在呢。 只……可惜,自己得当值,否则,也恨不得立即见一见自己的孙子。 方继藩这时道:“陛下放心,儿臣亲眼看到,皇孙被萧公公接走了的,想来,萧公公害怕皇孙受车马颠簸之苦,因而,故意让人慢一些,所以……才姗姗来迟。”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看了刘健三人一眼,想让他们先回去。 可刘健,却颇有几分死皮赖脸一般,他不肯走了。 皇孙可是他们的希望啊。 可千万别教出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好。 刘健心里这样想。 李东阳和谢迁,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满脸污秽,穿着围裙的朱厚照,心里更是焦灼万分。 等了老半天,外头才有人道:“陛下,萧公公带着皇孙回宫来了。” “传!”弘治皇帝抖擞了精神,背着手,显得精神奕奕。 片刻之后,萧敬便牵着朱载墨进来。 朱载墨一看,恩师竟在这里,吓了一跳。 放假的时候看到恩师,谁料,回来了这里,又看到恩师。 恩师真是了不起啊,哪里都有他。 萧敬笑呵呵的道:“陛下,皇孙他……来了……” 没有人去理会萧敬,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这小小年纪的朱载墨。 朱载墨笑了笑,接着,他徐徐的上前。 弘治皇帝再顾不得其他了,正待要疾步上前,可朱载墨却已到了殿中:“孙儿朱载墨,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说着,叩首,这模样,真是有板有眼。 “……”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朱载墨竟会如此乖巧。 连刘健等人,也愣住了。 啥……啥情况? 朱载墨站起。 随即看了朱厚照一眼,却又拜下:“儿子朱载墨,见过父亲。”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最近为父在造车,比较忙,很多日子不曾见过你了,哈哈哈,长高了,越来越像本宫了,等为父造出了车,亲自带你去坐坐。” 朱载墨想了想,道:“谨遵父亲教诲。” 他说着,又起身。 弘治皇帝心里乐了。 乖巧啊,真是乖巧啊…… 可朱载墨却似乎还没有闲着。 他徐徐走到了刘健三人面前,看了刘健三人一眼,而后,面带着微笑,双手抱起,作揖:“见过三位老师傅。” “……” 什么…… 看着这小小的孩子,居然抱手,朝自己深深作揖…… 刘健的目中,掠过了一丝骇然。 陡然之间,他脑子里,竟想到了数十年前…… 那个时候,自己还不是内阁大学士,他也见到了这么大的一个孩子。 那是弘治皇帝幼年的时候,作为皇子的弘治皇帝,刚刚被人发现了他皇子的身份,当时,满朝振奋,成化皇帝虽然很不情愿认这个儿子,可作为皇帝后继有人的象征,却还是熬不住百官们的抗争,不得不让宦官,领着弘治皇帝到了百官面前。 那个时候,弘治皇帝几乎也是这般的大,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定是一个胆小怯弱的孩子,是一个从出生起,就不能见光,在万贵妃淫威之下,胆小又满脸惶恐的孩子。 可是……刘健永远都记得那一日。 这个孩子,他慢慢的踱步走到了众臣面前。 人们屏住了呼吸,看着还是孩子的弘治皇帝,却见弘治皇帝抱手,朝他们深深的一揖,清脆的说:“见过诸位师傅,诸位师傅们,辛苦了。” 只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刘健记得,当时无数的大臣,抱头痛哭,而接下来,为了这位皇子殿下,数不清的大臣,与之成化皇帝和万贵妃进行斗争,一次又一次的要求成化皇帝立太子…… 往日的一幕,如走马灯一般的浮现在刘健的面前。 现在……同样是一个孩子,在事隔三十多年后,也是这般从容,如此的彬彬有礼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当初,正是因为弘治皇帝的作揖,那一声问候,令那时的刘健便暗下决心,自己这辈子,便要为那个孩子劳碌一生。 而现在……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毫不犹豫的巍颤颤站起,已是潸然泪下,拜倒在朱载墨面前:“老臣,见过皇孙!” 谢迁和李东阳,竟也是激动不已。 只凭这一句问候,便足以令他们忍不住想哭了,仿佛一下子,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值得,仿佛……大明朝,迎来了新的曙光。 二人眼圈红了,拜倒:“见过殿下。” 弘治皇帝能感受到,三人匍匐在地,身躯的颤抖。 弘治皇帝一愣,似乎,也开始沉浸入了某个久远的记忆之中,他嘴唇颤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载墨,去将三位师傅……搀扶起来。” 朱载墨颔首点头,已是上前,把住了刘健的双肩:“刘师傅,快快请起,我当不得刘师傅如此大礼……” “殿下……”刘健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抽泣起来。 ……………… 第四章送到,睡觉了,明天早起更新。 正文 第八百七十章:朕的好孙子 朱载墨看着三个师傅。 似乎此刻,他有点不太明白,自己只是和三个师傅行礼,这是应当做的事,可这三个师傅,却为何如此的激动。 朱载墨搀了刘健起来,刘健依旧还是老泪纵横,激动的不得了。 他上下打量着朱载墨,见朱载墨虽是小小年纪,身子却是笔直,竟隐隐有几分别样的气度,眉宇之间,有些超于同龄人的早熟,且……他搀扶自己起来时,刘健能感受到的,这孩子身上,竟有几分力道。 力气不小啊。 他起身,深深的看着朱载墨。 弘治皇帝的心情,顿时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真是个好孩子啊…… 他笑吟吟的朝朱载墨招手:“载墨,来,到朕这里来。” 朱载墨却是躬身道:“陛下,孙臣……还想起了一件事。” “嗯?” 朱载墨略带稚嫩的声音道:“学里让孙臣,给自己的双亲,送礼,以报效双亲的养育之恩,孙臣心里知道,这世上最心疼孙臣的,便是陛下,孙臣于是这几日亲手给陛下预备了一件礼物。” 所有人面面相觑。 亲手……预备了礼物…… 刘健等人,眼里已掠过了喜色。 想不到,皇孙竟有如此的孝心,小小年纪,就能如此,真的很了不起啊。 弘治皇帝更是心花怒放。 哈哈,他竟知道,朕最心疼他。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人的预期,是不同的。 譬如弘治皇帝赐予礼物给自己的儿子、孙子,弘治皇帝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而皇子和皇孙们,也自是坦然接受,这是应当的。 可若是自己的儿孙给自己送礼,感受却又不同。 尤其是皇孙年纪竟是这般的小,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番话…… 弘治皇帝眼角,已有了鱼纹,可此刻,这鱼纹上,竟是被湿润的液体填充了。 朱厚照也乐了,看看我儿子,了不起吧,这绝对是亲儿子啊,你看看,看看……嗯?不对,我才是他爹啊。 不等朱厚照多想,弘治皇帝道:“什么礼物?来,给朕瞧瞧。” 朱载墨便向前,沿着玉阶,走上金銮,一旁的萧敬,想要牵着他,怕他摔着了,可朱载墨却是道:“我自己能走。” 他走的很稳,很快就到了弘治皇帝身边,接着,他从自己的书囊里,取出了一枚印章。 印章…… 一看就是玉料的材质,看上去,竟还有模有样。 这玉印,可真够大的。 朱厚照一看,道:“载墨竟也会刻章子呀。” 朱厚照顿时,心花怒放,感动了。 果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本宫也会刻印章啊,自己的儿子,更厉害,这才多大,就子承父业了。 只是……这小子不懂事啊,父皇最讨厌本宫私刻印章了,好几次都从东宫里查抄出不少本宫的存货……你什么都不好送,偏偏送这个。 弘治皇帝一看印章,非但没有怒色,反而眼睛亮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印章捧着,如获至宝一般:“来,来,来,让朕看看,我们的载墨刻了什么。” 他讲印翻开,接着,一字一句的念道:“吾皇圣寿无极!”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凝视着这六个字。 这六个字,写的很不好,弯弯曲曲的。 “你写的?” “对,是孙臣写的。” “你会写字?”弘治皇帝凝视着朱载墨。 朱载墨想了想,道:“已学会了写三百多个字,陛下不信吗?那孙臣写给你看,就说陛下吧,陛下叫朱佑樘,这‘樘’字,是最难写的。” 朱厚照心里叫,逆子,竟敢直呼父皇的名讳,看父皇怎么收拾你,本宫也救不了你了。 朱载墨却是将小手,放在了御案上,给弘治皇帝笔画,一面念念有词:“左边是一个木,右边是一个堂,堂字是头上三点水,一个宝盖,而后,是口和土……不过,孙臣的名字,更难写,朱载墨,墨字,上为黑,下为土……” 刘健三人,仰着头,直勾勾的弘治皇帝和朱载墨,他们心急啊,也不知皇孙在御案上写着的,是对还是错…… 弘治皇帝却看了个真切,不但连樘都写了出来,便连朱载墨的墨,竟也笔画的清清楚楚。 弘治皇帝努力的想着,自己好似得六七岁,才慢慢熟悉写字呢。 而自己的皇孙…… 他忍不住道:“不错,不错,载墨写的好,是这样写的,是这样写的。” 一见陛下赞不绝口,刘健三人,松了口气,还真会写,他们一下子,又激动了,皇孙天纵之才,了不起啊。 眼里放光,满是欣慰。 弘治皇帝此时,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印上头,这印章,雕刻的虽是粗糙,可是…… 弘治皇帝吸吸鼻子。 朱载墨道:“陛下可要好好收藏着这印,以后……要用,不可将它束之高阁。” “为……为何?”弘治皇帝凝视着自己的孙子,心早已融化了。 朱载墨稚气的道:“为了雕刻这印,孙儿花费了很多功夫,请老嬷嬷买了许多玉料,一个个挑选,而后,又要书写,还要雕刻……”他笑呵呵的伸出手,小手上,有点小茧子,可仔细看,上头……竟有些许的刻痕。 朱载墨道:“孙儿雕刻了几日,手被那小刻刀……都疼了……有一次,还请西山的师侄们,给孙儿包扎了呢。” 朱厚照一听,心里乐了,没错,刻印是不容易的,这一点,本宫很有发言权,想当初,本宫练习的时候,那手啊,真是伤痕累累,别提了,都是泪。 弘治皇帝的眼睛,又湿润了。 忙是捧着朱载墨的手,小心翼翼的观摩。 果然…… 想着自己的皇孙,给自己送礼,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遭了这么多的罪,弘治皇帝的眼里,泪水不可抑制的流出来。 这是自己的孙子啊。 亲的。 “你……你以后不可这样胡闹了,知道吗?” “应当的啊。”朱载墨笑吟吟的道:“恩师说过了,这是送双亲的礼,双亲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且陛下为了治理天下,这般的辛苦,孙臣辛苦一些,不算什么,只要陛下喜欢便好。” 一股暖流,已袭遍弘治皇帝全身。 一下子,舒坦了。 他犹如心肝宝贝一般,捧着这玉印,忙说:“难得,真是难得,振我家者,载墨也。” 刘健三人,也是感动的不得了。 陛下这一句,振我家者,其实另有含义。 在这个时代,说的乃是家天下。 一家一姓,即为天下,陛下口称的我家,不妨说是整个大明天下。 振兴我大明者,将来一定是朱载墨啊。 刘健三人,宛如见到了曙光,纷纷拜倒:“陛下,皇孙孝顺如此,臣等欣慰,皇孙大孝啊。” 弘治皇帝激动的脸都红了,又吸吸鼻子,眼泪鼻涕就不争气的流出来。 他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当着孙子的面,不能如此失态。 可他抬头,便见朱载墨已从书囊里,取出了一个手绢儿,送到他的面前。 “……”弘治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却是接过了手绢,忙是擦拭眼泪。 朱载墨道:“陛下不能哭,只有徐鹏举才喜欢哭鼻子,陛下要讲卫生,流了鼻涕要擦掉……” “好,好,好,你说的对,朕不哭鼻子,朕要将鼻涕擦了。”弘治皇帝将用着手绢擦干净涕泪,朱载墨便将手绢拿回来,然后很小心翼翼的将手绢折好,又塞回他的书囊中去。 只这细小的动作,有板有眼。 可看着弘治皇帝,却是完全另一种感受。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载墨,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心里既是感动,又是欢喜:“朕老了啊,看看,朕的孙子,都这样大了,朕有一个好孙子,你送的印……朕喜欢……喜欢的不得了,以后啊,朕有些敕书,就用这枚印来盖章,哈哈……朕见此印,就可见自己的孙儿,朕要将它时时刻刻放在身边,哪怕有一日……朕驾崩了,这棺椁之中,也要携此印下葬,载墨,朕心疼你……” 他摸着朱载墨的脸蛋,眼里泪光闪闪,一字一句道:“朕这辈子,收过许多的礼,可只有这枚印章,朕是最喜欢的。你小小年纪,就会刻印章了,了不起,很了不起!” 朱厚照有点懵,忍不住想说,父皇,父皇,还有我呐,我小小年纪的时候,也会刻啊,我刻的比这逆子好。 可你当初,为啥见我刻印,就板起脸来训斥哪。 刘健三人,也感动的要哭了。 “是啊,皇孙真了不起啊,竟还会刻印章了,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事,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孙如此聪明伶俐,实乃我大明之福!” 啪嗒。 刘健跪下,感动的哭了:“臣极想欣赏一番皇孙所刻之印,还请陛下赐看。” 谢迁道:“老臣也想看看。” 李东阳昂着头,眼珠子一动不动,看着弘治皇帝手中的玉印。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舍不得,怕刘健三人摔坏了,却还是将玉印交萧敬,萧敬捧着玉印,送到了刘健三人的手里。 “好!”只看第一眼,刘健就发出了叫好声! 正文 求支持! 还没出生时,爷爷就过世了。 所以不知道祖孙之情是啥。 这几天写的尤其难受,以前两个小时能写一章,今天一章,从八点起来,写了四个小时,脑子里不断的带入各种人物的情绪。 终于,还是写出来了。 应该是不错的,毕竟老虎擅长脑补。 今早起来,发现多了一个新盟主,叫明月弯钩,嗯嗯,万分感谢。 还有,现在网站有个活动,就是金键盘奖的投票,大家手里应该都有票,来支持一波吧,投给上山打老虎额,哈哈! 最后,来都来了,求月票,哭!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一章:此大功也 刘健手中这一枚印章,固然和真正匠人所制的印玺不能相比,甚至可以说差之千里。 可看着上头一条条细微的刻痕,刘健便能看出,这皇孙,是真正花了心思的。 好和坏是一回事。 可是否用心,又是另一回事。 刘健心里感慨万千。 这孩子孝顺,知书达理,还多才多艺……好皇孙,真是好皇孙啊。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凑上来,纷纷为之叫好:“好印……好印……” 二人一齐笑了,像要过年一样。 朱厚照便将脑袋凑上来,忍不住道:“很下乘啊,刀功太差了,本宫闭着眼睛,用一根手指头,都比他刻的好。” 可惜,没人理他。 大家当他不存在。 弘治皇帝的心思,统统都在皇孙身上,凝视着自己的孙子,轻轻抚摸他的头,看着这乖巧的孩子,弘治皇帝突然觉得后继有人的感觉。 他微笑,看着朱载墨:“载墨啊,你在学里,还学了什么?” 朱载墨想了想…… “陛下,孙臣学了讲卫生,画画,读书写字,孙臣已会背论语和唐诗了,还有……还有……”朱载墨眼里放光:“孙臣学了武,孙臣可厉害了……” 练……练武……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一脸诧异。 可细细一看,朱载墨的气质果然不同,小身板看上去,很是壮实。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练武能强身。 这个时代,孩子容易早夭,穷人的孩子,往往是一旦病了,无法得到应当的医治,缺医少药。而富贵人家的孩子,却大多四体不勤所致,抵抗力弱。 身子好的人,能够驱病,这是常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皇孙嘛,多一些才能,有什么不可呢? 弘治皇帝心里想,朕的这个孙儿聪明伶俐,再加上方继藩的调教,真是令人欣慰啊。 他连说两个好,接着端起案牍上的茶盏,呷了口茶,正待要说什么。 朱载墨道:“陛下不信,可以去问徐鹏举,我天天揍他,我的功夫,可厉害了。” “……” 话说到这个…… 弘治皇帝口里的茶,噗的一下喷出来了。 “徐鹏举是何人?” 那李东阳忙道:“乃魏国公之孙。” “……” 弘治皇帝有点懵逼。 刘健等人纷纷咳嗽。 皇孙果然厉害啊,了不起,了不起,还会武功,当然,打人是不对的,可毕竟,还是孩子嘛,孩子之间,嬉戏一下,有什么不可。 大家都这般的想。 看着自豪的朱载墨,弘治皇帝不忍责备。 只是,他心里略略担心起来。 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忍不住道:“陛下,魏国公世镇南京,且与定国公,俱为中山王徐达之后,数代以来,都是劳苦功高,这……这……” 弘治皇帝明白刘健的意思。 这事儿,还是得教育一下皇孙不可,不然,实在让臣子们心寒啊。 毕竟,这样做是不对的。 尤其是那徐俌,一直都在南京,为朕分忧,朕若是对此不闻不问,实在说不过去。 弘治皇帝便看向方继藩。 意思是说,朕说的话,皇孙未必听,你方继藩是他的恩师,这皇孙教好了,是你的功劳。 可他动辄打人,你方继藩也难辞其咎。 “方……” 弘治皇帝刚要说什么。 却有宦官进来:“陛下,魏国公徐俌请求觐见。” “……” 一下子,弘治皇帝心里凉凉。 苦主来了。 他想起前几日,徐俌来见驾时,还恶狠狠的痛斥方继藩呢。 看来……这一次,徐俌见孙儿回来,听说自己的孙儿被打了,怒不可遏…… 这……可怎么应付才好? 弘治皇帝心里想,自己有宝贝孙子,可这徐俌,也有宝贝孙子啊,还听说他的儿子早亡,就留下这么个孙儿,得知自己的宝贝孙儿,挨了打,其结果,可想而知。 弘治皇帝苦笑:“传他进来吧。” 宦官飞快去了。 方继藩无动于衷的样子。 似乎,对于任何人要来找他算账,都已习惯了。 有什么关系呢? 我方继藩,卖了这么多日子房,还怕人骂?简直就是开玩笑!不是我方继藩吹嘘,现在这个时代的鸟铳,对着我方继藩的脸皮近距离放一铳,能擦破皮,我方继藩名字倒过来写,叫藩继方。 片刻之后,便有人阔步进来。 弘治皇帝等人定睛一看,这魏国公徐俌,眼睛都浮肿起来。 这十之八九……是哭过的。 哪怕是天子,也得讲道理吧。 弘治皇帝心怀愧疚。 低头慈爱的看了朱载墨一眼,又看看一脸无所谓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无言。 魏国公徐俌却已至殿中,随即拜倒。 “卿家……”弘治皇帝忙起身:“卿家怎么了?” 徐俌随即大哭起来。 这一哭,让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尴尬。 弘治皇帝心软了,愧对徐俌啊。他忙道:“卿家有话但言无妨。” “陛下,臣子早亡,只留下孙儿徐鹏举,徐鹏举年幼……打小,老臣便将他捧在手心……老臣……老臣……” 这些话,真是悲切到了极点。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是啊,是啊,朕知道这些,朕实在是对不……” 可徐俌却是继续哽咽着念叨:“老臣不求这孩子,将来能定国安邦,但求他能平平安安,便算是对得住亡子了。” 刘健等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不赔礼道歉是不成了。 却又听徐俌道:“当初,徐鹏举来北京省亲,送去了保育院,臣急啊,心急如焚,此番请求入京见驾是假,来看自己孙儿,却是真的。” “卿家别哭了。”弘治皇帝觉得心疼,他看了朱载墨一眼,想让朱载墨前去赔礼,可又怕自己的孙儿不高兴。 徐俌却是继续哽咽:“老臣前几日,就曾痛斥方继藩……” “……” 徐俌悲戚的道:“可是……今日方知,这方继藩……能够桃李满天下,绝非是浪得虚名啊。” 啥? 所有人都懵了。 反讽?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徐俌继续嚎哭道:“鹏举在方继藩的教导之下,而今,已是知书达理,还识字了,身子,也比从前结实了许多……” “最紧要的是,这小小年纪,竟已有了孝心,陛下啊,老臣……欣慰啊。再想到,此前老臣对于方继藩各种诽言,老臣心里惭愧万分,今日……这些话,不吐不快,若是不说出来,老臣……这数十年,便活在了狗的身上,老臣这辈子,没有欠过别人的人情,只受过陛下的恩典,可今次,却是承了方继藩这教孙之情……” 他扬起手,二话不说,就是给自己一个巴掌:“老臣真是有眼无珠,今日……特来见过陛下,就是想要对陛下说,几日之前,老臣对陛下的话,陛下万万不可放在心上,更不要对方继藩,有任何的苛责,陛下乃是圣明之人,明察秋毫,心里也自有明断……” “……” 殿中寂静无声。 朱载墨似乎对这位自称魏国公的有了印象。 因为徐鹏举总是说,你们再揍我,我就告诉我爷爷。 他低声道:“陛下,这就是魏国公吗?” 弘治皇帝此刻,却对徐俌的话,充耳不闻。 眼看着魏国公徐俌哭的真切,再细细想来,自己的孙儿,和他口里所说的不也一样吗?身体强健了,能识字了,有孝心了。 一个这么大的孩子,有此三样,这可不比三十岁的人金榜题名要差。毕竟,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比,不客气的说,别人家的都是垃圾啊。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也似乎觉得有些意外。 心里却是感慨,不愧是魏国公啊,深明大义,看来我大父,当年将你爹从土木堡里背回来,这人算是没白救,我方继藩代表我的大父,很欣慰啊。 “来,来,来。”刹那之间,在这震惊过后,弘治皇帝已是心花怒放,看来,这些孩子,都被方继藩教的很好,大明多一些俊杰,没什么不好,他笑吟吟道:“给魏国公赐坐。” 有宦官搬了锦墩,又有人搀扶着魏国公坐下。 徐俌唏嘘不已:“陛下,这方继藩,真是神了……”他破涕为笑,哈哈笑道:“陛下是有所不知啊,臣那孙儿,从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这一次,老臣见了他,真是焕然一新,他孝顺的很,还给老臣,送了一支笔,不只如此,他还能行礼如仪了。” “老臣,真是欣慰啊。” 弘治皇帝觉得徐俌的话,真是句句,都说到了心坎里。 没错,朕的感受,也是如此。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你来。” 方继藩便站出来,努力使自己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毕竟……脸皮厚也是有烦恼的啊。 方继藩慨然道:“臣在。” 那魏国公徐俌,只顾着说话,竟没想到,方继藩竟也在此,他一脸诧异,却是一脸欣赏的看着方继藩。 弘治皇帝道:“魏国公的话,卿家可听见了。” 方继藩惭愧的道:“哪里,哪里,魏国公乃是臣的尊长,他能对臣有此评价,臣实在惭愧,言重了,太言重了。”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二章:皇家保育院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一脸惭愧之色。 心里,却是暗暗点头。 不骄不躁。 好! 若只是皇孙一人,被教育的如此之好,还可以说这是皇孙天纵英才,可连徐鹏举都如此,那么可见,这就是方继藩教的好啊。 这家伙虽然有时不靠谱,可关键时刻,却总能创造奇迹。 弘治皇帝的眼里,满是欣赏:“这些孩子,真是辛苦方卿家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万万不可这样说,这都是陛下和魏国公的种好,所谓……人之初,性本善,可见,这人的聪慧和性子,都是打娘胎里出来的,和儿臣,没有多大的关系。” “……”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方继藩关于生殖敷衍的问题,没有多大的兴趣继续深入讨论下去。 “你不要谦虚。”弘治皇帝道:“这就是你的功劳,怎么,有了功劳,你还拒之门外?” 方继藩嘿嘿一笑。 弘治皇帝道:“朕倒是想问问你,你是如何教授这些孩子的?” 方继藩道:“这孩子若是一人在家里养育,身边都是宠溺他的长辈和下人,事事都要顺他的心意,得哄着惯着。因而,再好的孩子,最后怕也要毁了。” 所有人侧耳倾听,暗暗点头,有道理,尤其是大家的眼神,忍不住的瞄了瞄朱厚照……心里便忍不住想,太有道理了。 方继藩继续道:“所以,将孩子送去保育院,孩子们没了靠山,又多是同龄的小伙伴,其一嘛,孩子们在一起,打小,便知该如何与人相处,而不是随便对人吆三喝四,颐指气使。这其二,陛下,孩子是从众的啊,一个孩子在读书,其他的孩子,也都会乖乖读书,一个孩子健身,其他孩子,自然也就乖乖健身。且这保育院,所有的科目,都是儿臣,精心选定,要的,就是要让每一个孩子,到了保育院,如到了自己家一般,得到妥善的照料,可与此同时,还要培训他们如何与人相处,如何精诚团结……虽然偶尔,他们也会有口角,可孩子们有口角,是好事,与其将他们封在自己的宅里,如花卉一般精心照顾,倒不如,让他们打小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方继藩说的振振有词。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 这样看来,皇孙也是在学习如何保护自己的过程? 方继藩道:“再者说了,公主殿下,亲自为院长,还有方妃娘娘,这二人,无一不是贤良淑德的典范,她们极有耐心,便如孩子们的娘亲一般。” “这些孩子,将来,无一不将是大明的栋梁,儿臣培育他们的,既是如何为人处世,又如何学习文武之道,最紧要的,还有如何强壮他们的体魄,培养他们的礼仪,陛下,你说这样的教育,他需要多少银……” 说说到这里,方继藩猛地想到,此等神圣的教育事业,谈钱就太俗了,连忙噤声:“他需要花费多少功夫啊,可花费再多的功夫,又如何?他们都是我大明的希望啊,倘若他们不知仁义,没有强壮的体魄,不懂得为人处世,不晓得孝顺双亲,那么……固是陛下如何操劳,又能如何?” “说的好。”弘治皇帝很激动。 方继藩说的虽是大话空话,却正中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从培养皇孙而言,就该让他知道忠义礼孝,还需让他有一副结实的身子,要让他多和同龄人打交道,不是坏事,至少将来,能懂得如何识人,且这些孩子,未来说不定都是大明的将相,打小就认识,这不正是潜龙的班底吗? 魏国公也听得心潮澎湃,这么说来,自己的孙子……未来还可能大用了?至少,打小就认得未来的天子,总不是坏事吧。 也不是什么人,从小开始,便被未来的天子揍的,别人还没有这个福气呢。 刘健心里也是恍然。 只要孩子在保育院平安,若自己的孙儿,能在这学里…… ………… 李东阳和谢迁也不禁有些动心了。 他们是文臣,对于子孙的恩荫有限,可若是子孙能够在保育院中,结交的都是皇子、皇孙,或是未来的国公,那么……哪怕将来他们不能金榜题名,这辈子……也足以能守家立业了吧。 弘治皇帝笑道:“听了继藩这一席话,朕对这保育院,倒是很有几分期许。”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陛下既有期许,那么就请陛下,能否给保育院赐下一个墨宝,儿臣将陛下御书的墨宝装裱好之后,悬挂起来……” 弘治皇帝在兴头上,哪里有什么不肯,自是颔首点头:“取笔墨。” 一张纸铺开,弘治皇帝提起朱笔,凝神,抬头:“写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皇家保育院,可以吗?” 方继藩眨着眼睛,很期待的看着弘治皇帝。 皇家冠名,这才有前途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似沉吟了一会儿,道:“既是太子妃和公主办学,也当的起这皇家儿子,随即挥毫,字如其人,弘治皇帝的书法端庄大方,中规中矩。 片刻之后,这皇家保育院的行书,便成了。 方继藩忙是谢恩。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好好办事,朕今日,要陪皇孙玩一玩,卿等都告退,都告退。” 朱厚照心里说,皇家保育院,本宫的正妃,也有一份呢,哈哈…… 他高兴的道:“儿臣也陪在此,陪一陪……” 弘治皇帝淡淡道:“太子还是先去忙自己的吧,明日再来。” “……” 朱厚照只好点头:“儿臣遵旨。” 一行人告退。 ………… 朱载墨被弘治皇帝抱在了奉天殿的御座上。 朱载墨便两腿悬空,坐在此,小手扶着一旁的雕刻的金龙。 弘治皇帝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孙儿啊,你累不累,饿不饿?” 朱载墨想了想:“大父……” 在人前,他叫弘治皇帝陛下,可没什么人了,却是亲切的叫一声大父,这声音很亲昵,听着弘治皇帝心都化了。 “大父,这时还不是午餐时间,不能吃东西,饭要一顿一顿的吃。”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忍不住道:“对,对,是啊,你说的对极了,是大父不好。” 朱载墨便又道:“噢,我竟想起来了。” “什么?”弘治皇帝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却是忙打开自己的书囊,取出一个单子来:“这是放假时,发下来的,说是放完了假,拿着单子去入学,大父你看看。” 弘治皇帝笑容可掬的接过了单子。 一看…… “住宿费:每月三十两;校服费:年二十两;笔墨费:年二十两;书本费:年五十两;医药费:年十两;学费:年三百两;非三品以上文武子弟,择校费:年一千两……” 弘治皇帝看的脸都绿了。 一年就要上千两哪…… 这还只是一个孩子,还是三品以上文武的子弟,若是其他人,一年下来,岂不是还要两千多两? 这书,谁读得起? 虽说方继藩是富甲一方,从不将几千两银子放在眼里,可若是仔细的算一算,一个孩子,若是在西山读书读个十年八年,这几乎一套房子,就这么折腾没了。 黑……真黑! 他继续看下去,下头,还有数不清的小字:“保育费,月十两;加餐费:月五两;拜师费:三千两……” 啥……啥意思,拜师还要钱? 这方继藩,掉钱眼里去了。 下头还有小注:已拜师者,不另收费用。 意思是……以后拜师还要收钱了? 简直就是胡闹。 弘治皇帝冷笑,谁肯将孩子往这保育院里送啊,三品以下的官员,折腾下来,不知多少银子呢,又不都是你方继藩,有金山银山。 可继续看下去,弘治皇帝的脸色,怪异起来:“现联合西山钱庄,推出学贷,利息低廉,非复贷。首付三成,即可入学,还贷事项,可向西山钱庄咨询。” “……” 这家伙……似乎早就料到了有人钱不够一般。 弘治皇帝不禁汗颜。 此时,有点后悔,赐下那墨宝了,倒像是朕……和他勾结一起,挣这昧心钱一般。 不对,下头还有。 “本院同时欢迎广大乐善好施,以及校友募捐,凡募捐者,其子弟,可有入学名额……” 募捐……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不是黑了,这简直就是焦炭了啊。 弘治皇帝抬起头,看着一脸天真的朱载墨,他本想说什么,可在朱载墨面前,却是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大父……” “没事。”弘治皇帝摸了摸朱载墨的头,一面慈爱的对朱载墨安慰,一面将这单子,收进自己的袖里:“没事,来,载墨,朕待你去后宫,你爱听戏吗?” “喜欢。”朱载墨笑嘻嘻的道。 弘治皇帝便亲自将朱载墨抱起,朝一旁的萧敬道:“去,预备车马。移驾仁寿宫,让太皇太后,也见见这孩子,她可盼望了很久了。” “奴婢遵旨!” …………………… 还有,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今天打赏六十万起点币,万分感谢,作为一名优秀的舔狗,老虎居然发现,对于这位可爱的土豪同学,无处下口。 同时感谢今日打赏了114次的78名同学,拜谢。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三章:天下大治 刘健兴冲冲回了家,看到了自己的孙子。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看到了孙子的焕然一新,正高兴呢,一张账单,差点没让他老血喷出来。 这方继藩,他还要脸吗? 刘家不算小户了。 可先是买房,借贷,此后,现在连读书,都要借? 刘健真的气的牙痒痒啊。 不过很快,他竟突然有了一种占了便宜的感觉。 你看看,你看看。老夫位列三品之上,这择校费,一年就省下了一千两,除此之外,还有一笔拜师费,哈哈,老夫的孙子,已经拜师啦,也就是说,这又省了。 前前后后,省下了五六千两银子啊。 这书………还得读。 皇家保育院,都已是皇家了,且真能教书育人,刘家若是退学,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一切为了孩子。 首付……得想办法筹措,剩余的,只好借贷了。 当然……刘健此刻……对于借贷,已经有些麻木了。 毕竟现在刘家还欠着几万两房贷呢,哪怕在加几千两,反而觉得好像是蚊子肉一般,说实话,刘健连帐都懒得算,小意思。 现在……谁不欠着一点什么呢? ………… 几日之后。 金光闪闪的牌匾已挂在了保育院的门口。 皇家保育院,陛下亲笔题字,方继藩都恨不得先抱着牌匾睡几觉,再将它挂出来。 他背着手,身后王守仁等人,也抬着头,看着。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的书法如何?” 三个弟子没做声。 “问你们话呢。”方继藩有点生气。 王守仁比较耿直:“中规中矩,匠气太重,不好。” “你们懂个屁!”方继藩气急败坏:“为师看着就极喜欢,倍感亲切,穿梭在这匾额之下,浑身暖呵呵的,舒服啊。” 四个弟子就不敢做声了。 江臣已从河西走廊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 能看着这么多门生,到自己身边,方继藩很欣慰。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看看咱们陛下,多么的开明啊,我一想到他,便觉得自己跟对了人,能为陛下育才,实在是我方继藩三生有幸,这是祖宗们修来的福气啊。” 方继藩得意洋洋的背着手,脸上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王守仁忍不住道:“恩师,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继藩道:“为师是个很开明的人,你说!” 王守仁皱眉道:“恩师,学生看过您给学里定下的规矩,这收费,太狠了。” 王守仁一说,刘文善和江臣二人,也忙是颔首:“是啊,是啊,恩师……太过了……” 方继藩回首,面带怒色:“胡说!” “……”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这皇家保育院,招收的是什么孩子,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寻常的孩子,会来入学吗?这根本就不是寻常孩子们进的来的!” 方继藩吐沫横飞,喷溅在四个弟子脸上,四人很尴尬,既不敢躲,又不敢擦。 方继藩道:“他们哪一个,家里没藏着万贯家财,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就是这些人,将银子都藏在自己家里,银子不拿出来,百姓们如何受惠。这世上,只有银子流动起来,才可重新进行分配。他们的孩子要读书,是不是,为师收了他们的银子,是不是?” “为师收了银子,会将他们的银子藏起来吗?不会。为师要办学,就要修建校舍,要请匠人,匠人们不是有饭吃了?为师还要招募人来看家护院,这些安保,难道不也是寻常的百姓们受惠吗?为师要印刷教材,要请厨子,要请嬷嬷,这些……统统都是百姓们受惠啊。” “不只如此,为师还要将多余的银子,存入钱庄里去,再通过钱庄,贷款给别人,那些贷款买房的,噢,虽然还是这些人,可是……他们贷了款,买了房,需不需要大量的土木工程,多少的工坊要制混凝土,要制玻璃,要制砖石,要生产各种瓷片、洁具、木具,现在,靠这个过活的人,就有十数万人,以后还会更多,数十万的家庭,可以得到薪水,可以养家糊口,他们有了薪水,就需要衣食住行,那么,又可以养着多少成衣铺子,需要多少毛线、布匹的作坊,甚至,需要多少低劣的饭堂,他们要出行,又有多少车行,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而这些车行,作坊、店铺,都需要无数的人力……” “你们说说看,是让咱们大明的富贾和贵人还有官绅们有了银子,私藏起来,藏在地窖里,藏在床底下,这整个天下,却是死气沉沉的好。还是他们高风亮节,将他们的银子,通过房子和读书,让他们乖乖的取出来,最后,惠及天下之人好呢?” “为师所做的,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咱们大明,已是人满为患啦,看看有多少百姓,失去了土地,成为流民,缺衣少食,成为饿殍吧。你们竟还说学费贵了,这学费哪里贵了,他们又不是出不起,出不起,他们还可以借贷嘛,怎么了,你们反天啦,竟还敢质疑为师为这黎民苍生立命的初心?你们不配做我的弟子,一群蠢材!” 虽然觉得……好像哪里有不对,可是听着,竟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主要是看恩师恼羞成怒,尤其是最后一句,不配做我弟子,实是太诛心了。 四人哪里敢说什么,忙是拜倒:“恩师一言,学生人等,如醐醍灌顶,今日受教,茅塞顿开,还请恩师恕罪!” 方继藩气呼呼的道:“哼,岂有此理,这些日子,恩师对你们太好了,你……王伯安……” 王伯安刚要回应,却见方继藩抱手冷笑:“算了,江臣,还有刘文善,你们二人,给我去面壁思过,跪一天,好好反省!” “学生遵命。”江臣和刘文善二人,倒是老实,甘愿受罚。说着,哪里敢迟疑,乖乖去了。 等二人一走。 王守仁却呆住了:“恩师,学生呢,学生……” 方继藩心里想,你王守仁脾气臭,武功还高,为师能怎么办,很难办啊:“为师心里最软的那一块,就是你……和其他人等……你就算了。 唐寅一脸呆滞…… 为啥……王师弟总是被恩师区别对待呢,很费解啊。 ………… 入学时,可谓是盛况空前。 不但朱载墨等人,纷纷拿着单子,到了学里,带来的宦官和仆役,也乖乖带着钱庄的银票来,一个个交了银子,西山钱庄也派了人,亲自来办理学贷,纷纷签字画押。 除此之外,不少闻风而动的官宦和富商也统统都来了。 皇家保育院啊。 能认识太子,不,不只是太子殿下呢,还有当朝无数大人物的儿孙,哪怕只认得一个,将来的前途,说不准也是不可限量。 更不必说,若能拜入方都尉为弟子,那就更值了。 或许不少清流,对此不屑。可许多富商,却觉得,这是极荣耀的事。 他们恰恰,又有银子。 在保育院门口,还挂着各种学规。 譬如,所有新入学的孩子,并不会一开始,就能和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的门生一起学****等人,入学早,会编入英才班,而其他新入学的,只能先进入普通班,只有他们经过了一段时间学习,并且名列前茅,方才进入英才班中。 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乌压压的人群,基本上将保育院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中土自古以来,就有好学的传统,这个传统在此刻,却是不断的放大。 人们激动的,为自己的子孙们开始谋划着未来。 哪怕只是普通班,他们也认了。 人家都入学,自己的孩子,为啥不入? 方继藩看着这一幕场景,心里也是咋舌。 看来……自己朝着国为民的理想,又进了一步。 真是不容易啊。 我大明的韭菜,居然还如此的茁壮,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方继藩背着手,面带微笑。 仿佛已看到,一个老朽的巨大机器,已开始转动起来,接下来……带来的,将会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 外头吵吵嚷嚷。 让正绘制着车轮和轨道的朱厚照,心里甚烦。 他依旧是短装打扮,系着围裙,一身的油污,脸都花了,汗水一滴滴的流淌出来。 说是蒸汽车研究所,可其实这里就是西山的一个大工棚子。 无数的匠人,和朱厚照一道,绘画出一个又一个的构件,而后,让能工巧匠们建模生产出来,此后,再进行一次次的尝试,每一道工序,都存在极大的失败几率。 其中走的弯路,实是不胜枚举,毕竟,眼下有的,只是理论而已。 理论上用蒸汽,可以推动车子,可在现实之中,却有无数的关卡。 朱厚照气急败坏道:“外头出了什么事,搅的人心烦。” “殿下,皇家保育院在入学呢,报名的太多了,人满为患了,竟听说,附近州县的人,也蠢蠢欲动,竟带着孩子赶来了。” ………… 第四章,这几章难写,爆发不了,除此之外,又新增了十七人次的打赏,老虎在此感谢大家。 正文 第八百七十四章:家国天下 朱厚照听了,有点懵。 “还真有人上赶子给那方继藩送钱啊。真是怪了,这些人,银子这么多么?” 他摇摇头。 算了,先研究自己的‘朱载墨他爹奋进号’要紧。 这名儿,是早就想好了的,这是一次宣誓主权的行动,父皇越来越忘了,自己才是朱载墨亲爹的事实,得好好‘敲打’一下他好。 朱厚照眼里布满了血丝,继续设计着轮轨,轮轨需契合一起,这就涉及到了精度的问题…… 所以,每一个轮子,不但需寻找耐用的钢材,最重要的是,还需在放大镜之下打磨。 他皱着眉,脑子里统统是蒸汽车所需的每一个构件,大致,他和匠人们,已将整个蒸汽车,分为了几个大类,一个是轮轨,一个是锅炉,一个是传动,这三大系统之下,又有无数子项目,而子项目之下,更有无数需攻克的难关。 ………… 另一边,三百多个孩子入学。 新入学的孩子,全部先送去另一处宅院,想真正成为皇家保育院英才班的学员,是交钱能解决问题的事吗? 虽然这有点坑,人家毕竟交钱了。 可方继藩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吗? 这不是钱的事。 这是教育! 三百多个孩子,只是开始,事实上,许多人还在观望,有些不舍的。 可这不打紧,方继藩要做的,就是让着皇家保育院,比那些勋贵的败家玩意们,更优秀。 万事开头难。 方继藩坐在书斋里,数着银票。 算盘珠子,打的啪啪啪的响,最终,算上了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五十三万两。 “有点少啊。”方继藩皱眉:“早知如此,价格应当更高一些。” 江臣、刘文善、唐寅、王守仁,看着一脸惆怅的恩师。 他们最近在为陛下制定出一个合适的税法,每日也是和数字打交道,似乎……恩师在为他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方继藩抬眸,一叹:“这么点银子,又不知为我大明少做多少事,为师一想,真是难受,夙夜难寐,寝食难安啊。” “……” 大家习惯了。 尤其是刘文善和江臣面壁思过之后,跪的腿脚酸麻,现在猛然开窍了,刘文善若有所思:“恩师所言甚是。” “是啥?”方继藩自己都有点懵。 刘文善想了想,道:“历朝历代,都是家国天下,为何家在前?其本质就在于,这一家一族,乃是核心,学生跪了一日之后,深刻的反省,听徐师弟在海外的见闻,曾说,外藩之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卯吃寅粮;可我大明,却是目光长远,一家之长,不但要看现在,看明日,看十年之后,甚至要看百年之后,都说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这话,既有道理,又无道理。” 方继藩一脸懵逼,我只在跟你谈钱而已,你却瞎逼逼这么多,你以为你是上一世那水文的某作家吗? 刘文善继续道:“有道理的地方在于,对于一家一姓而言,这并非是坏事,无数的家族,历经数代,乃至数十代的积累,学生还听说,有些豪族,虽已是巨富,却大多,还是厉行节俭,所有的吃用,俱都与寻常小富之家等同,他们将无数的财富藏起来,给儿孙用,或是留之后世,哪怕是他已家财万贯,可即便是吃糠咽菜,也甘之如饴。” 方继藩心里感慨,是啊,这个时代,崇尚的就是节俭,讲究的是传家。 刘文善皱眉:“如此,对于一家一姓而言,是好的。可对于天下呢?却是未必。人人奉行节俭,人人想将这银子,留给自己的后世子孙,于是他们的子孙,财富越来越多,而天下的产出,只有这么多,长此以往,他们的子孙,财富越来越多……大肆兼并,贫者,则无立锥之地。” “诚如恩师所教诲的是,银子藏起来,对于天下是有害的。想要让天下百姓得利,就必须得让这银子流动起来,只有流动,才能惠及百姓,就如造房,又如修路,这些本该是藏在地窖里的银子,唯有如此,方可分配至庶民之手,哪怕他们所得,依旧微薄,可至少,给予了庶民们安生立命的机会。” “恩师用三策,其一,建新城,卖房,房价日益攀高,使无数豪族,心中生出焦虑,对于豪族而言,其他的东西,若是价格升降,对他们而言,并无所谓,粮价高了,他们自己有地,可以产出粮食。肉食贵了,哪怕天价,对他们而言,也是杯水车薪,唯有这房产,却是他们的软肋,恩师一击必中之后。” “这其二,便是引出了无数私藏在豪族家里的银子,这些银子一旦推出在市面上,再加上大规模的建城,引发了人工价格攀升,万物皆涨,于是,银价,开始贬值,数月之前,一两银子若是能买五斗米,现在,却只能买四斗了。如此一来,当许多豪族意识到,自己存了数代人的银子,竟越发的不值钱,他们心中的焦虑,可想而知。” “而恰在此时,恩师又推出了贷款,同时利用西山钱庄吸储,在此布局之下,再推出银票,于是,大势已成,便使天下的豪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顿了顿,道:“其一,他们若是如从前那般,只进不出下去,哪怕是万贯家财,放任银价贬值,手中的财富,自是不自觉的流失,若是不赶紧将银子放出来,无论是买房也好,是拿去做点买卖也罢,甚至是放入钱庄中,得一些利息,都远比这般藏着银子,要好无数倍。” “其二:这么做,势必要引起他们的怨恨,可恩师高明之处就在于,用房产将许多人捆绑,他们固然怨恨,可这些人,大多都急欲购置房产,一旦购置房产,倘若恩师出了什么意外,他们的万贯家财所购置的房产,便可能化为乌有,将银子储入钱庄得利息之人,也难免,心里打鼓。因而,当下,最害怕恩师有个头昏脑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些抱怨恩师的豪族。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在意恩师的安危。” ”其三,无数百姓,哪怕眼下到手的银钱微薄,却足以养家,他们从前是佃农,自给自足。而今,却是靠薪金过活,如此一来,他们的衣食住行,却可催生百业,使百业兴旺,学生这些日子,就观察到一种情况,大量的商贾,都瞄准了这些曾经的流民,在新城附近,想要购置大量的铺面,不为其他,只因为此处,有大量手持着薪水,需花钱的人,京师已催生了十几家车行,都在定制马车,单单是车行的订单,就有数百辆之多,为的,就是方便匠人们上工。将来,不知要雇佣多少车夫和马倌,而马车的制造,又不知要雇佣多少匠人和学徒……” “这也是恩师的布局之中,最狠毒,不,最高明之处,因为未来,在此,将会有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的人,因此而务工为生,他们再也回不去乡村务农,谁若是反对此策,便是要在大明,无端的制造出数十数百万户的流民出来,谁和恩师对着干,便是要祸国殃民,几乎,可以形同于国贼了。” 王守仁三人,还未想的这么深,此时听刘文善侃侃而谈,心里都咯噔一下,经这刘文善系统的诠释之后,他们竟有一种恩师深不可测的感觉。 刘文善哭了:“恩师处心积虑,为我大明筹谋,更是为了天下百姓有一口饭吃,而殚精竭力,学生此前,对恩师之所谓,还总有不理解之处,可近日,细细想来,细思恐极,恩师为国为民,富国富民之策,便是古之管仲乐毅,亦不可相比啊。” 他跪下,身躯颤抖:“天下如此多的人,只因为恩师苦心的谋划而得益,学生能拜入恩师门下,实为三生有幸,即便为犬马,能为恩师鞍前马后,亦为人生幸事。” “……”方继藩自己都有点懵了。 他虽然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可听刘文善这么一诠释,咦,还真是深谋远虑……了不起了,方继藩。 方继藩含笑,压压手:“这不算什么,这是经济之道,为师看你颇有悟性,居然能猜中为师三四成的用心,了不起,已很了不起了。” 王守仁等人,顿时脑中开始有所明悟,越来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世人都说恩师敛财,说恩师许多难听的话,可现在细思,恩师不顾名誉,而为天下苍生立命,这…… 一下子,眼睛红了。 彻底被感动了。 他们看到了鲜活的恩师,忍辱负重,逆水行舟,却又翻云覆雨,反手之间,天地翻转。 “恩师……”众人拜下。 突然有一种,这辈子活在狗身上的感觉,都说自己有才,可这所谓的才,不及恩师之万一,更别提,恩师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情操了,这是拍马都及不上的啊。 ………… 又是一觉醒来,感谢本书第一大土豪《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二十万起点币的打赏,还有本书白银盟主,亲爱的《黑白8036》同学的打赏,以及今日45位同学的54次打赏,老虎爱你们,啊、啊、啊,是真爱!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五章:厉害了 大师兄 看着弟子们热泪盈眶的样子。 方继藩也被感动了。 一群多么可爱的家伙啊。 能收他们入门,成为他们的爹,实是我方继藩的福气。 方继藩笑容可掬:“都起来,都起来,不要动不动便下跪,为师不讲究这些!” 刘文善道:“恩师,学生这些日子,越想,越有明悟,学生正在参与税制的起草,与几位师弟,一同为我大明定制新税法,越是定制,越觉得,其中……实是繁复无比,学生愚钝,却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学生在想,这些日子,是否可以修一部,专门阐述恩师的国富之道,只恐学生愚钝,无法阐述恩师经济之道的精髓,到时,只怕,还要三不五时,向恩师讨教。” 国富论…… 大明第一本经济学书籍? 居然出现在刘文善这家伙笔下。 方继藩竟是无言。 “恩师……恩师是嫌我……” “没有的事。”方继藩感慨:“小刘啊小刘,为师一直都在想,你自入了我门,除了考试还有几分刷子,其他的本事,俱都不如你的师兄弟,惭愧啊,是为师没教好你,让你成为一无是处的废物……” “……” 这话若是别人的师父说出来,有了这么个翰林官做弟子,早就被人用吐沫喷死了。 可这话在方继藩口里,竟没有一丝违和感。毕竟,弟子之中,刘文善本身就是最渣的一个……当然,也有之一。 比如现在的江臣,就显得惭愧和惶恐。 再加上,恩师比较耿直,这两个原因加在一起,恩师如此不客气,只令刘文善羞愧万分,抬不起头来。 方继藩背着手,又感慨道:“可没想到,你竟还有此感悟,为师没白疼你,你要撰写编修此书,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来问便是。” “是。”刘文善欣喜若狂,难得被恩师夸奖啊,这是自己距离幸福最近的一次。 王守仁等人,心里竟有几分羡慕。 自己,为何就没琢磨到呢,早知如此,我也来修书。 只可惜,刘师兄已捷足先登。 王守仁突然道:“恩师,欧阳大师兄,至今没有音讯,竟连书信也没有来,学生听说,他一直都没有至衙里交割啊。” 欧阳大师兄,是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们,俱都敬仰的存在,所谓长兄如父,方继藩不在,他就是王守仁等人爹娘,何况,他性子温和,气度非凡,何至是西山上下,便是庙堂之上,没有几个人不服气他的。 甚至是方继藩的敌人,见着了他这位高徒,都心里发出感慨,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方继藩听罢,也觉得奇怪,这已过了这么多日子了,竟还没有动静,自己让他去搜集地方舆情,再前去赴任,没让他一直窝着不动啊,难道……出事了。 方继藩背着手,叹了口气:“你们不要急,吉人自有天相,欧阳志……定不会出什么意外的,他可能,只是反应有点慢而已。” ………… 定兴县。 潜伏于当地的锦衣卫小旗官林丰要急疯了。 上头早就下了死命令,定要搜寻到欧阳志的踪迹,可无论如何,也打探不到行踪。 他将欧阳志必经之路的所有客店、烟花之所,都搜寻遍了,甚至是游船,以及所有赴任官员在赴任时,可能出没的地方,可偏偏,一无所踪。 想着上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寻不到人和尸体,便提头来见的狠话,林丰顿时汗流侠背。 这一日,却是突然有校尉来:“报,欧阳侍学,他……他……” “他什么?”林丰怒气冲冲。 “他到县衙了。” “什么?” 林丰哪里敢怠慢,匆匆至县衙。 此时,欧阳志已是升座,本县官吏,会同地方士绅闻讯,纷纷来见。 整个衙堂里,其乐融融。 林丰的假扮的身份,是一个秀才,连功名都伪造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见此机会,也溜了进去。 却见欧阳志端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面带微笑,案牍上,是一卷卷宗。 而众人乌压压的,有作揖行礼的,有微笑的,有…… 欧阳志却是淡淡道:“本县初到此地,已和旧县令交割,今日起,本县便是此地的父母官了。” “是啊,是啊,我等一直盼着县尊来。” 众人哄笑。 欧阳志正好沉默了片刻,便道:“可既来了,便少不得,要将这县中之事,问个明白,哪个是吴司吏。” 吴司吏哪里敢怠慢,他乃户房司吏,在县中颇有几分声望,他忙是上前:“学生在。” 欧阳志居然没什么反应。 大家心里想,这人,怕不是傻子吧? 怎么如此迟钝。 可这迟钝之后,欧阳志道:“本县治民几何啊?” 吴司吏笑吟吟道:“回县尊的话,本县治民六万七千五百三十五户。” 见欧阳志又沉默,众人更是窃窃私语,低声嘀咕。 吴司吏见状,面带笑容,心说,这新县尊……只怕…… 可这时,欧阳志突然道:“不对,在册的人口,当是六万七千五百六十七户……” 吴司吏一脸诧异,看着迟钝的欧阳志。 他顿时想起,似乎是这个数目,他连忙道:“县尊真是了不起,学生佩服,没错,是学生记岔了。” 欧阳志却脸色冷然,稍稍停顿之后,厉声道:“却又不对。明明县中所治之民,是九万七千三百二十一户。” “什么?”吴司吏一呆。 欧阳志长身而起,厉声道:“缺的这些人口,去了哪里,还需本县说明吗?有人为了不向官府纳粮,便有地方上有名望的人,将这些人置为自己的奴仆,隐去他们的户籍,如此一来,便可从中牟利,隐户乃是我朝大患,这一点,你身为司吏岂有不知,至于这些隐户去了哪里,本官就不用言明了吧。” 他说着,目光扫了一眼本地的士绅。 这些士绅,突然发现,这个迟钝的县令,竟有几分可怕起来,他怎么知道的这样的清楚? 吴司吏满头大汗,战战兢兢:“这些事,学生不清楚。” 欧阳志沉默片刻,只是此刻,他的沉默,却已被人看做是城府,这沉默,让人心里发毛,良久,欧阳志才道:“你怎会不知?许多原本都在黄册的户籍,都是被你给勾了去的,李家庄的七十五户,不正是你借了天灾,说他们已死了,可实际上呢,他们还活着,活的好好的,你要本县亲自带你去找这李家庄的人吗?” 啪嗒…… 吴司吏心里恐惧起来,忙是拜倒:“学生万死。” 欧阳志道:“这是大罪,岂可轻饶,来人,拿下,打三十棍,若打不死,责打他的差役,便是死罪,本县就饶了这吴司吏,以责打的差役抵命!” “……” 差役们个个面面相觑,随即,便听到吴司吏叫冤的声音。 欧阳志却是冷着脸,面上统统都是杀伐。 欧阳志道:“县中文吏李森,暂代户部司吏一职!” 李森…… 所有人左右张望,一个不起眼的书吏,一脸错愕,县尊竟知道自己的名字。 李森和吴司吏历来有矛盾,且一直受吴司吏的打压,在书吏房里,备受煎熬,他又因为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被县中人取笑。 李森听罢,哪里敢犹豫,拜倒在此:“是。” 片刻之后,吴司吏便被押了出去,随后,刑房里便传出了惨呼。 欧阳志是什么人,当初守锦州,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外头惨呼的再厉害,他眉毛也没动一下。 欧阳志又道:“曾司吏何在?” 姓曾的司吏,主掌刑房,掌本县的刑名,一听欧阳志叫唤自己,吓尿了,战战兢兢的跪下:“学生……学生……” 欧阳志盯着他,却是沉默。 可这沉默,在曾司吏看来,简直就是在痛苦中煎熬。 良久,欧阳志道:“去年,大盗杨飞一案,怎么说?” 曾司吏脸色霎时白了,他期期艾艾:“这……小人不知道,不知道……不不不,知道,知道,他……他平时,鱼肉乡里,又杀了人,自此落草,小人派人索拿,屡屡索拿不利……” 欧阳志道:“胡说,是索拿不利吗?杨飞乃是杨家的人,鱼肉乡里没错,杀了人也没错,保定府下了公文捉拿,你要拿杨飞,易如反掌,可是,你和庄头堡的杨家乃是姻亲,你忘了吗?” 曾司吏如遭雷击。 一下子瘫在地上。 这来的士绅之中,显然也有杨家的人,那人脸色惨然。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空气中,仿佛杀气腾腾。 欧阳志厉声道:“杨飞一案,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李氏母子冤死一案,还有正山寺的和尚因香火钱殴人一案,还有……你是刑房司吏,这些案子,哪一个,没有你在伸手,你这样的人,百死莫恕,来人,将杨飞取进来。” 杨飞…… 也来了。 所有人都惶恐不安。 却在此时,欧阳志的弟子却是取了一个包袱进来,包袱一抖,一个人头滚落下来。 顿时,满堂哗然,是杨飞…… ……………… 从第一更至现在截止,土豪哥《书友160219180242876》打赏十五万起点币,心疼我的土豪哥,为了打赏,需点击屏幕十几下,老虎心疼,要好好保养自己的手指啊,要是被屏幕划伤了,老虎会哭的。 此外再次感谢今日六十九位读者的九十一次打赏。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六章:人狠话不多 但见着杨飞的头颅的在地上翻滚,所有的士绅和差役,都如见了鬼似得,纷纷退避。 他们都是体面人,怎么见过这样的架势。 所有人都躲到了堂中的角落。 更有人,吓的脸色苍白。 可他们抬头去看欧阳志时,却见欧阳志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依旧端坐不同。 那锦衣卫小旗官林丰却是见过世面的,可他却不能显出什么,于是,不显山露水的跟着后退,心里却是惊骇,哪怕是锦衣卫动手,还得下一道驾贴呢,这位翰林老爷是真的狠,说杀就杀,不留余地。 而那杨家的人见了,顿时痛哭流涕:“飞儿……” 欧阳志大喝:“曾司吏……” 这三字,犹如魔音。 曾司吏已是吓尿了,匍匐在地:“万……万死。” “你包庇贼子,制造了多少冤案错案,你该当何罪?” “学生……学生……”曾司吏吓蒙了。 欧阳志却又沉默。 只是此时,每一次的沉默,都带给了这堂中之人,无以伦比的压力,他们仿佛,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心跳很快。 欧阳志突然大喝:“此乃死罪,拿下去,明正典刑,此等恶吏,残害百姓,为祸一方,罪该万死,拉下去,打,打死勿论。” 这才是狠。 压根就不想让曾司吏见到明天的太阳。 要知道,哪怕是对待死囚,往往父母官,至多也只是收监,而后,上书刑部,议其死罪,一旦判了死罪,便又辗转至大理寺,由大理寺进行核实,走完了这些程序之后,方才定下秋后问斩之类的罪名。 所以,哪怕是曾司吏罪大恶极,要死,那得等过几个月在说。 可父母官,想要弄死人,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用刑,对犯人用刑,本就是合情合理的事,这时代,就是如此。可若是一不小心,用刑的人下手没了轻重,打死了,这也怪不得别人。 现在,欧阳志就是要曾司吏死! 差役们个个不安,刑房的差役,可都是曾司吏的部下啊。 欧阳志淡淡道:“还是一句老话,打不死,行刑之人,杖毙!” 刑房差役一听,身躯一颤。 曾司吏顿时磕头如捣蒜,心知大限将到,自是极力想要求生:“县尊……开恩,开恩。” 这两个司吏,俱都是县中了不起的人物,和地方士绅,都打过交道,现在,看着这熟悉的两个官差,生生被拉出去,过不多时,曾司吏的惨呼之声,便传了来。 可欧阳志没有表情,却仿佛,打死人,便如吃饭喝水一般。 “县尊。”一老乡绅站了出来,面带微笑,他自然清楚,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这火也烧的太大了,且这个人,竟好像对定兴县上上下下的事,俱都了若指掌,这就有些可怕了:“县尊哪,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呢。” 老乡绅笑容可掬。 其他乡绅听罢,也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算了。” 欧阳志看着老乡神。 这令老乡神心里发毛。 最重要的是……这可怕的沉默。 欧阳志低头,呷了口茶,才慢悠悠的道:“本官乃朝廷钦命的父母官,本官在此治吏,于你区区一个草民何干?” 草民…… 老乡绅差点没有气的背过气去。 欧阳志又道:“你姓沈,叫沈师竟,乃本地的大乡绅,对了,还有一个秀才功名,是吗?你有一个儿子,在山东任知府?” “不才正是。”老乡绅心里有气。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所以你便可倚老卖老,自以为自己有个有出息的儿子,敢在这公堂之上,放肆?你是什么东西?” “……” 堂中哗然。 杨老先生,是县中何等令人崇敬之人,此人竟……竟…… 有人低声议论:“这般无礼,到时弹劾……” 欧阳志这时道:“我奉皇命而来,吾师方继藩,忝为驸马都尉,我乃弘治十二年进士登科,为状元,以翰林侍学学士,至此治定兴县,你区区一个草民,竟敢左右官府治理,沈师竟,你好大的狗胆,当初,户部司吏勾了民户,将民户隐去时,你乃乡中耆老,会不知吗?你当初,为何不对这该死的恶吏说算了?想当初,杨飞杀人,却与官衙勾结,使其一直逍遥法外,你怎么不说一句,算了,看在受害的百姓可怜,将其拿捕归案?当初,这些该死的恶吏受市井泼皮买通,与之勾结,栽赃陷害孤儿寡母时,你为何不对那些恶吏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杨老先生脸煞白了。 这是……这是诛心哪。 他后退几步,手指着欧阳志:“你……你……” “想要修书给自己的知府儿子,亦或者,想要暗中运作,请人弹劾本官?”欧阳志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较长,却随即,轻描淡写的道:“悉听尊便。” “……” 欧阳志却已站起,目中凛然:“从这一刻起,本县所有的人口,都需从新清查,所有的土地,都需重新丈量,三年内,所有的积案,会同旧案,统统重新过审,所有佐官,差役,敢有与人勾结者,有徇私枉法者,有敷衍其事者!统统杖毙,来啊,那两个司吏如何了?” 战战兢兢的差役,将两个司吏拖了进来,二人已是皮开肉绽,显已气绝。 许多士绅,要吓的昏厥过去。 没见过这么狠的啊。 坐在一旁的县丞、主簿、教谕等佐官,个个两腿颤颤,牙关咯咯作响。 所有差役,俱都低垂着头,只看着自己的靴尖,不敢呼吸。 他们不敢去看尸首,却有不少人偷偷看欧阳志。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正因为这沉默,他们才见识到了新县尊的城府之深,可谓是深不可测。 欧阳志这才亲自上前,踹了曾司吏一脚,他脚劲居然极大,毕竟是练习过弓马的人,顿时,曽司吏的肋骨传来咯咯的碎裂声,可曽司吏还是没有反应。 欧阳志才道:“这等贼子,祸国殃民,国之贼也,今日……没有动用酷刑,已是格外开恩!” 说着,背着手:“退堂!” “且慢着……”有士绅小心翼翼,堆笑道:“使君真是青天啊,学生人等,得青天大老爷来此,是县中上下百姓的福气,为了襄助使君治理定兴,学生决定了,愿意捐纳五十两银子,重修县学,也算是为咱们县,略尽绵薄之力,使君,您看如何?” 欧阳志没做声。 却令这士绅顿时压力甚大起来。 他还勉强挂着笑。 此时,欧阳志却道:“修县学,何须假手于诸公?县里自会去修!” 说着,惊堂木一拍,退堂。 这一下子,士绅们顿时惊诧起来。 这新县尊,油盐不进哪。 一下子,就打死了两个司吏,连沈老先生都是当面痛斥,那沈老先生,羞怒交加,可真正令人意外的是,连修县衙的银子,都不要了?要知道,以往,县令为了修县学,或是修桥铺路,那可都是求爷爷告奶奶一般啊。 他不要,只说明一件事,此子,要的更多。 士绅们一个个面色阴晴不定,心里,却又不免生出了恐惧。 他们临走时,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和两具尸首,更是打了个寒颤。 那小旗官林丰却是忙将方才的一幕,牢牢记在心里,天可怜见,终于有消息了,今日之事,必须原原本本禀报才是。 众人熙熙攘攘的出了县衙。 谁料刚出来,一个帮闲模样的人,便笑嘻嘻的来:“哪位是沈老先生哪,沈老先生,小人奉我家公公之命前来,公公可是久仰沈老先生大名哪,前几日就说好了,要登门造访,亲自拜见老先生,老先生……老先生……” 沈老先生脸都绿了。 他拼命咳嗽,看着这笑吟吟的帮闲,他一面跺脚,一面想骂,可终究,还是忍住,深吸一口气:“噢,到时,还请公公大驾光临,舍下免不得要蓬荜生辉。” “好说,好说,公公一向得知沈老先生是识大体之人,今日一见,小人佩服。” 沈老先生面若猪肝。 ……………… 弘治皇帝越发的焦虑了。 官绅一体纳粮即为国策,那么当下的重中之重,便是定兴县,现在派去定兴县的,乃是得力干将,可至今为止,欧阳志还没有消息。 萧敬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陪着。 “怎么到现在,还没赴任,上一次听方继藩说,这是他安排好了的,可朕细细思来……却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不会是当真中途出事了吧,若如此……” 他重重叹了口气。 萧敬忍不住在一旁,也叹息起来:“陛下,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你说。” 萧敬很小心,似乎心里打着腹稿:“奴婢以为,想要开定兴县的先河,就非要坚毅果决之人不可,而这欧阳侍学,却并非是好人选,他人太迟钝了,性子又太温和,实在不是好的人选。” ……………… 还有。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七章:真的狠哪 萧敬其实对于欧阳志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敬佩这个年轻人。 可与此同时,对于欧阳志去定兴县,又觉得很是不妥。 欧阳志这个人,虽有在锦州的经历,可毕竟,还是在温室之中,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啊,他一个状元,又是翰林,到了地方,还不被那些貌似忠厚,满口仁义道德的士绅们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萧敬道:“陛下,奴婢倒绝不是腹诽欧阳侍学,此人是个有大才的人,奴婢对他,也甚是欣赏,只是……奴婢窃以为,对付这些士绅,绝不是一个这般的清流,能够对付的了的。” 他开始侃侃而谈:“陛下啊,这地方上,有两种人,最是难缠,其一,就是吏,陛下可知,这些吏,其实也是世袭罔替,常年扎根在本地,他们明目上,是父母官的左右手,可实际上呢,却大多阳奉阴违,不知多少翰林学士,到了地方,被他们各种欺上瞒下的糊弄,须知父母官,到了任上,表面上是代表了朝廷的权威,可实际上,县中做主的,正是这大大小小的吏员。” “除此之外,这第二种人,就是士绅了,士绅们在本地也是树大根深,那是经历了多少代的传承,这些人,断不好对付。陛下,别看这些人满口都是仁义,可实际上,没一个是好惹的……” “这欧阳侍学……奴婢……” 弘治皇帝皱眉:“朕对欧阳卿家,倒颇有信心,他绝非你想的那般,只是一介书生。不过……这是大事,官绅一体纳粮,这是动他们的根本,这些人,谁能保证,不会狗急跳墙呢?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你有什么主意?” “这个好办。”萧敬眯着眼:“厂卫这儿,派驻一些人去,协助欧阳侍学,如此,也可对欧阳侍学,进行一些保护,同时,也可将那些士绅们,吓唬住。陛下,不是奴婢吹嘘,厂卫只要派人去了,那些士绅和吏员,断然不敢造次的。” 这才是萧敬真实的主意。 陛下既将这士绅一体纳粮当做是头等大事。 只要办成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厂卫怎么能不插一手,分一杯羹呢。 再者说了,他对欧阳志孑身一人去,也不看好。 至于刘瑾,那个吃货,嘿嘿…… 弘治皇帝倒是有些动心了,他踟躇起来:“厂卫若去,动静是否过大。” “陛下,快刀斩乱麻,既然陛下下定了决心,还讲什么宽厚?”萧敬忙道。 弘治皇帝却是下定不了决心,这事……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 弘治皇帝不愿意用厂卫,自然有他的用心,厂卫的人员,声名狼藉,且做事,还不干净。 到时,岂不是给了天下反对的人口实? “陛下啊,难道陛下忍心看着欧阳侍学,被人欺负吗?”萧敬抛出了杀手锏。 弘治皇帝眼里,顿时掠过了一丝精光…… 他冷冷道:“召牟斌!” 萧敬松了口气,看来这事儿,成了。 只是,召牟斌,直接给咱吩咐不就好了吗? 可他哪里敢怠慢,忙是给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 北镇抚司。 牟斌正在后衙廨舍喝茶。 陛下对于厂卫,历来不甚看重,这使他虽无处施展,却也落的个清闲。 却在此时,有人急匆匆道:“指挥,指挥,有消息,有定兴县的消息。” 牟斌一听,豁然而起,整个人激动起来。 他急匆匆的走出来,迎面就看到,一个校尉拜倒在地:“是定兴县的消息,欧阳侍学,有消息了,这是小旗林丰,连夜送来的奏报。” 牟斌松了口气,那欧阳志,没有死便好。 倒是平白担忧了一场。 如此,也可和陛下有个交代。 他脸色红润起来,取了奏报,低头一看…… 整个人,身子竟是一颤。 欧阳志至定兴县,先诛两员司吏,杀一朝廷钦犯,并且,对所有县中的隐户,了若指掌,已要求差役,立即开始清查隐户和隐田,不只如此,就在当日,他下命令开始清查此前的旧案,短短一天时间里,翻了十七个案子,捉拿了数十个县里的市井无赖之徒,当场又打死了七八人,其他统统收押,另有一员秀才,勾结官府,贪赃不法,他当面叫来了县中教谕,革除了此秀才的功名,而后命人用刑…… 牟斌脸都绿了。 这么狠? 锦衣卫都不是这样玩的啊。 他怎么能一眼辩出忠奸? 冤案? 或者,只是单纯的给定兴县的人一个下马威? 可是…… 当他翻开了奏报之下其他一本厚厚的奏报,却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卷宗。 其中每一个被打死的,都记录在案,犯了什么事,勾结了谁,还有签字画押的口供,以及所有涉事人等,人证物证,根据这锦衣卫小旗官的奏报,欧阳志这厮,准备的尤其充分,不只如此,为了以正视听,居然还将所有案件统统详细记录之后,张出了榜来,就张挂在县衙外头,并且明言,若是所查不实,欢迎大家前来检举。 这定兴县,一夜之间,彻底的翻转,差役们竟是个个铁面无私,四处缉拿从前抓不住的盗贼,县中六房,县丞领头,主持清查隐户,而主簿带头,亲自下乡,去丈量土地。 各房人员,闻风而动。 那些士绅,根据小旗官的奏报,是心里惶惶不安,此刻,却个个不敢声张造次什么,从前横行乡里的纨绔子弟,一下子不见了踪影,连赌坊,似乎都觉得不妙,竟是关了门,放贷的泼皮,连夜逃窜。 ………… 一夜之间。 天翻地覆。 所有经手的案子,以及重审的冤案,竟都证据确凿,哪怕打死的司吏,其卷宗,竟有一沓厚,直送刑部去了。 牟斌打了个冷战。 突然对那个青年人,竟生出了森然寒意。 他正面上惊疑不定,此时,却有人来:“牟指挥,宫里来人,请牟指挥,立即见驾。” “正好,老夫也正好要去见驾。”牟斌没有迟疑,手里拿着沉甸甸的奏报,心里……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那欧阳志,看着挺敦厚的人啊,很老实,可是…… ………… 弘治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他微微皱眉。 依旧,还在为欧阳志担心着。 若不是紧张欧阳志,弘治皇帝不会出此下策,一旦让成厂卫浮出了台面,这反而授人以柄了。 可是…… 欧阳卿家的安危要紧。 哪怕他信任欧阳卿家,可想到当初的救驾,还有这欧阳卿家伴驾在左右时,和自己产生的情谊,弘治皇帝心里如何放得下。 他是将这欧阳志,当做自己儿子未来的班底,辅政大臣,以及自己的后辈来看待的。 一旁的萧敬,一眼即能洞穿弘治皇帝的心思,这些年来,厂卫几乎没有露过脸,太多人都已将厂卫忘记了。 此次正好这士绅一体纳粮,成为一个契机。 他面带微笑,心里开始想定,此次派去定兴县的人选,一定要办的漂亮,要让人知道,厂卫的可怕之处。 “陛下,牟指挥求见。” 弘治皇帝几乎没有犹豫:“传!” 片刻之后,牟斌疾步入殿。 牟斌是个稳重的人,先行了礼:“臣见过陛下……臣……” “牟卿家!”弘治皇帝急不可耐道:“朕有一事,倒想听听你的建议,欧阳卿家前去定兴县的事,想来,你是知道的吧,可至今,没有音讯……朕对他,实在担心啊,他现在要办的,乃是一件大事,这地方上,有的是貌似忠良,实为豺狼本性、人面兽心之人,朕希望,从厂卫里,挑选出人,前去定兴县,保护……” “……”牟斌有点懵。 陛下召自己来,竟也是为了这事。 前去定兴县,保护欧阳志…… 这……有些尴尬啊。 谁保护谁? “陛下,卑下正好接到了关于欧阳侍学的消息,正预备来禀报,可谁知……” “是吗?”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欣喜:“他无事吧?” “有一些情况,卑下也说不好,陛下看过之后,便知了。” 牟斌却是没有办法解释,这该咋说? 萧敬一听有一些情况,心里倒是定了,忙是下了金銮,取了牟斌的奏疏,一脸哭丧考妣的样子道:“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忙是接过,打开,萧敬在一旁,踮着脚,伸着脑袋,想趁此机会瞄一眼。 可这一瞄……萧敬的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这…… 弘治皇帝先是凝眉,随即一脸不可置信,再之后,眉头舒展,可随即,眉头又皱起,似乎有些忍不住嘀咕:“一日之间,怎么可以做这么多事,莫非……是故意制造冤案错案?” 萧敬也看明白了,他忍不住道:“陛下,可能是欧阳侍学,借此立威吧。” 是啊,厂卫最擅长这一手了。到了地方,下了驾贴,先找一些好欺负的,栽赃一点罪名,打死几个,而后,人们就对厂卫恐惧有加了。 …………………… 今天其实有点感冒了,毕竟水土不服,可总算幸不辱命,很欣慰。感谢大土豪同学,名字大家都能背了,哈哈,大土豪同学今日打赏总计七十万起点币,除此之外,今日还有二土豪打赏五万起点币,以及各色土豪161次打赏,感谢,铭记,爱你们。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八章:万世楷模 弘治皇帝听了萧敬的话,皱眉。 他是极厌恶冤案错案的。 这也是为何,他对于厂卫,敬而远之的原因。 虽然有时候不得不用他们,却绝大多数时候,能不动用,就不动用。 若只是因为立威,而打杀这么多人,惹来的民怨,会有多大啊。 可是根据奏报中的描述,短短一日一夜的时间,这么多的案子,翻案的翻案,动刑的动刑,打死了这么多人,不是冤案错案,可能吗? 弘治皇帝咬了咬唇,倘若如此,那么欧阳志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他看过了之后,发现下头,还有一沓厚厚的奏报。 继续看下去,猛地,弘治皇帝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狐疑。 下头,竟是每一个案子详细的记录。 曾广胜! 这是一个司吏,在职期间,包庇钦犯,收受贿赂,制造冤案十三件,逼死孤儿寡母,纵容其子弟横行不法…… 这只是其中一人,一个小小的刑房司吏,可此人经手的所有案子,以及案情的经过,甚至是从被害人那里得到的口供,以及整个案子过程中出现的猫腻,俱都一清二楚,不只如此,曾广胜的同党,俱都已认罪伏法,同时,在曾广胜家中,查抄到了大量的脏银,甚至有和钦犯来往的书信,认证物证俱全…… 足足七八页,洋洋数千言,根据这个锦衣卫的奏报,这些东西,都张贴在了县衙门口,是他连夜誊写抄录下来的。 整个县衙外头的围墙,似这样的榜,几乎将县衙的围墙贴满了。 还有…… 户部司吏…… 当地的秀才…… 以及……张贴在外的隐户、隐田的情况。 这还罢了。 竟还张贴了该县各甲各保各乡的土地调查,人口调查,田地的归属,甚至有多少牛,有多少马,有多少铁匠铺子,有几人脱了农产……流失的民众,大致的数目。 这…… 这哪里是冤案错案,所有的案子,都是证据确凿,可供公评,这等于是直接杀了人,然后用无数的数据和证据摔在所有人的脸上,告诉大家,这个人为何会被打死,谁要是不服气,欢迎来揭发。 一天时间……整个县就翻转了。 弘治皇帝一愣。 他继续看下去,这数不清的蝇头小字里,所隐藏的信息,实在太可怕了,每一份卷宗,就是许多条人命,有的人命,是被这些恶吏和恶人害死的,也有的人命,是欧阳志对于这些恶吏和恶人的清算。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日时间,怎么可能?” 萧敬看到后头的奏报,眼珠子都掉下来了,还能这样的玩? 这欧阳志,难道是定兴县里无数人的蛔虫吗? 下手狠辣,有理有据,居然……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这还是老实忠厚的欧阳志吗?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来回踱步:“一日时间,十几个案子,既快,又准,更狠,他是如何做到的?” 想不明白啊。 又不是神仙! 倒是牟斌一路上,算是想明白了:“陛下莫非忘了,欧阳侍学推迟了一月的时间赴任,想来……卑下以为,他既非是游山玩水,也并非是不知所踪,而是早有预谋,不不不,是早有目的,这一月时间,他都在明察暗访,直到将这定兴县的所有底细,统统摸了个一清二楚。” “一月时间,足够暗访吗?”弘治皇帝突然问。 牟斌汗颜。 一旁的萧敬,竟也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汗流浃背。 论起明察暗访,厂卫,才是专业啊。 按理来说,这厂卫无孔不入,本就是靠这个混饭吃的。 牟斌不知该怎么回答。 若是说足够时间暗访,可问题在于,陛下早已注意到了定兴县,也命厂卫暗中盯着了,可为何,这案卷中的这些事,欧阳志知道,厂卫却没有人来禀报,这里头,牵涉到了多少冤屈的亡魂啊,厂卫难道视而不见? 可牟斌说没有足够的时间暗访,那么,厂卫这么多人手,吃了这么多的皇粮,难道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牟斌战战兢兢道:“陛下,这……”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可怕啊,真是可怕,小小一县,竟有这么多城狐社鼠之辈,在你们看来,这只是一桩案子,在朕看来,这是无数的血泪啊,你们固然没有感受,朕当初,何曾有此感受,可今日若换了朕和你们是被这些人所欺压的孤儿寡母,是他们冤屈和杀戮的百姓,朕和你们,怎么想?” 牟斌忙道:“卑下万死!” 一看牟斌认错。 萧敬心里无语,牟斌你坑咱啊,应当咱先说万死的,他忙不迭的拜倒:“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厉声道:“朕只知,民间有疾苦,却万万不曾想到,竟是至这样的地步,厂卫这么多年来,奏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数万的亲军校尉、力士,报的又是什么?一县如此,一府呢?一省呢?天下两京十三省呢?” 二人只是匍匐在地,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更怒:“亏得你们还成日说,百姓们无不受朕的恩赐,无不感恩戴德,哈哈,感恩戴德,亏得你们说的出口,一吏之恶,即是朕恶,一官之恶,亦是朕恶;难道你们不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吗?” “奴婢……奴婢……”萧敬要哭了,他想解释来着,可是没有法子解释啊。任何的解释,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 厂卫这些日子,也奏报了不少定兴县的事,毕竟陛下关注,可……和欧阳志相比,这么多人手布置下去,竟还不如一个孑身入定兴县的忠厚老实人。 弘治皇帝感慨:“欧阳卿家,实是朕的肱骨,他一人,抵得上你们这上上下下数万的酒囊饭袋……” “……” 这就骂的有点狠了。 可萧敬和牟斌,却是屁都不敢放! “可耻!”弘治皇帝厉声痛斥。 他气的将手中的奏疏洒落一旁,拂袖道:“下旨,嘉奖欧阳志……将这些卷宗,进行整理,传抄邸报,给这天下的父母官们,都看看,不只各地的官府,要看,要抄写,要上书来说一说,他们看过这些卷宗之后,有何心得,让他们告诉朕,他们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以后该做什么?还有你们?所有亲军五品以上武官,也要抄,也要写,每人抄写五遍……还有所有的勋臣,所有的公侯伯……” “……” 这卷宗……可是洋洋洒洒数万言啊。 陛下,这…… 五遍…… 萧敬和牟斌,哪里敢说什么,只是磕头如捣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有道理的,你太优秀了,岂不就显得,其他人不甚高明了? 你一日能纠察出十几桩冤案,别人还怎么办? 弘治皇帝厉声道:“立即传诏!” 萧敬面如土色,刚要站起。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他:“萧伴伴。” 萧敬忙又跪下。 弘治皇帝厉声道:“好好的学着吧!你管着东厂,你抄写二十遍!” “……” 萧敬突然悲从心来。 五六万字,二十遍……这是多少来着,咱数学不好啊。 弘治皇帝闭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朕终于明白,为何方继藩对欧阳卿家有信心了,现在,朕对他也是信心十足,此人,不但学识渊博,仁义忠厚,还是一个了不起的干吏啊,此朕之狄仁杰也!” …… 方继藩脸色铁青。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坑爹了。 欧阳志有消息了,大功,立了大功。 方继藩还没高兴多久呢。 可转眼之间,却发现,他被欧阳志坑了。 若不是自己门生,是其他人,方继藩一定将这个坑遍了天下官的家伙打死不可。 抄五遍…… 方继藩也是候,他得抄。 不只方继藩要抄,王守仁、唐寅、江臣、刘文善,都要抄。 陛下是认得方继藩的字迹的,别人可以作假,方继藩作不得假啊,消息传来的时候,方继藩开始是喜不自胜的,随即,就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我有脑疾,我要见皇上!”方继藩大喇喇的叫唤。 可一听说,陛下正在盛怒之中,方继藩就决定,暂时避其锋芒了。 “恩师,恩师……”唐寅偷偷的进了方继藩的书斋。 见方继藩咬着笔头,痛不欲生的样子。 “恩师,学生帮你抄吧,恩师有病,万万不可操劳啊,学生擅行书,恩师的笔迹,学生仿的出来……” 方继藩一听,乐了,对啊,唐寅是行书大家,书画双绝,自然,也很擅长临摹别人的笔迹,这不现成的劳动力吗? 方继藩眉开眼笑:“对,对,对,为师有病,为师有病,来,伯虎,你来替为师抄写,伯虎,你真是很让为师感动啊,为师没白心疼你。” 唐寅听了恩师的夸奖,心里暖呵呵的,捋起长袖,便要预备动笔。 他可是要写十遍呢,时不待我啊。 …………………… 感谢今天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又打赏十一万起点币,至今为止,已经一百八十万起点币了,万分感谢,好开心,码字有力量了。 正文 第八百七十九章:横空出世 能为恩师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唐寅很开心。 他提笔,随即手腕轻动,果然,方继藩的字迹便写了出来。 方继藩努力的在一旁辨认,竟和自己的字迹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哪怕是天底下最顶尖的人,也看不出自己和唐寅书法中的区别吧。 方继藩顿时激动的不得了。 神了。 这个门生,没有白收啊。 哈哈,区区抄书,也难得倒我方继藩? 我方继藩闭着眼睛,都能让我门生完成。 方继藩立即道:“很好,写的很好,不愧是恩师门下,最厉害的弟子。伯虎,恩师以你为傲……” 唐寅倍感欣慰,依旧笔走龙蛇,不敢停顿。 方继藩想了想,又道:“那个……麻烦帮恩师抄十遍。” “什么?”唐寅一愣。 本来,自己和恩师都需抄录五遍,便需十遍,这已是极具挑战的任务了,现在,还要加五遍。 方继藩看出来了唐寅的不解,便叹口气:“恩师也是难啊,你也知道,恩师既是陛下的女婿,且恩师对陛下的忠心,可谓天日可鉴,伯虎你想想看,若是和其他人都抄写五遍,显得出恩师对陛下的赤胆忠心吗?不能!恩师左思右想,别人抄五遍,我方继藩要抄十遍,陛下吩咐的事,为师要双倍完成,如此,方才显方继藩的忠义。为师这样想,伯虎你觉得对吗?” 唐寅脸有点抽抽,老半天,他点点头:“恩师说的对。” “那就麻烦你了。”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叹了口气:“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好好干!” 一溜烟,跑了。 ………… 唐寅深呼吸。 十五遍啊。 可是恩师有命,还能说什么,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眠不睡,也得赶出来。 他提笔,凝神,接着,开始不断的书写。 唐寅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大致的抄写了一遍之后,这些东西,就大致能背诵个七七八八,再接下来写,就快了。 可哪怕如此,一日一夜下来,除了浑身上下酸麻,头晕目眩,可也不过写了三遍而已。 他决心休息一个时辰,再战! ………… 方继藩日上三竿起来,却发现,昨夜怀中的太康公主殿下,已是没了香踪。 方继藩已习惯了,公主殿下要带孩子嘛。 于是起身,照例,香儿进来,给方继藩服侍穿衣,方继藩忍不住道:“香儿,以后你不必服侍这个,好好让人伺候着你便是。” 香儿道:“少爷,别人伺候不好。” 方继藩穿戴一新,香儿道:“方才,有人来求见。” “谁都不见!”方继藩板着脸道:“少爷在办一件大事,阿猫阿狗,一个都不见,不可耽误了少爷的大事。” 香儿不禁好奇:“什么大事啊?” 方继藩不自禁的在她身上轻轻一捏:“这个,这个,办报。” “邸报?”香儿一愣。 方继藩摇摇头:“你家少爷,什么都敢办,唯独,不敢办邸报,这玩意,是皇帝老子才能办的,至于那些想要抨击时局的小报,哼,我方继藩心里只有皇上,怎么会和那些人渣同流合污……不说了,先去办事了。” 方继藩说着,一溜烟的出去。 方继藩不敢去书房,怕打扰了至亲至爱的唐寅抄写,却是赶到了镇国府,镇国府而今清冷了许多,自打朱厚照去了蒸汽车研究所,这镇国府便清冷了下来。 正好,现在却给了方继藩一个清净的环境。 他苦思冥想着,一次次的提笔,偶尔,又落笔…… 似乎,一个想法,已经开始在自己的脑海中慢慢的布局而出。 三日之后,十篇案卷便抄录完毕。 足足花了四天的时间,唐寅完成了一件创举,这几乎是划时代的意义,当看到脸色发青,眼袋发黑,眼里布满了血丝的唐寅时,手里一大沓的文章落在方继藩的手上。 方继藩心疼的看了唐寅一眼:“伯虎,你没事吧,要不要紧,要不,去休息几天?” “时间不多了。”唐寅舔了舔干瘪的唇:“恩师,学生自己的五篇文章,还没有抄录呢。” “呀。”方继藩脸微微一红,居然有些惭愧。 “恩师,没时间了,学生去了。” “去吧,去吧,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方继藩像是做了贼一般。 这是将人当做牲口用了,我方继藩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万万想不到啊…… 方继藩摇摇头,心里有点自责,低头看了看抄录的书稿,没有什么问题,于是立即让人,送入宫中…… ……………… 弘治皇帝对于欧阳志是放心了。 可是对于当今地方上的吏治,却又愁容满面起来。 一群小小的役吏,居然可以决定人的生死,这是何其恐怖的事啊。 想想那些冤案,弘治皇帝便夙夜难寐。 他端坐在御案之后,沉眉。 似乎也想不到什么对策。 倒是此时,有宦官来:“陛下,方都尉送来了抄录的卷宗。” 弘治皇帝一愣。 其实,弘治皇帝虽让所有的勋臣和文武大臣们抄写这些,是让这些人长长记性,地方吏治败坏至此,难道真是恶吏所为吗?只怕,也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吧。 可方继藩……只是被误伤。 那欧阳志乃方继藩的弟子,哪里有做师父的,学习自己弟子的。 只是,弘治皇帝当时并没有言明,将方继藩排除在外罢了。 可谁料到,方继藩竟真的抄了。 不只如此…… 这宦官还道:“方都尉抄写了十遍,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朕何时让他抄写了十遍?” “这……”宦官踟蹰道:“方都尉说了,他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比之别人,要忠心十倍百倍,他本该抄写十倍、百倍,方才对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可是在力有不逮,所以……抄写了十遍,已是惭愧汗颜之至了。” “……” 弘治皇帝有点发懵。 “拿朕瞧瞧。” 随即,卷宗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字迹,是方继藩的字迹,这是没有错的。许多地方,还墨迹未干呢…… 弘治皇帝将卷宗搁下,忍不住感慨起来:“方继藩啊方继藩,难怪这个小子,能教授出欧阳卿家这般的奇才,果然……是与众不同啊,是个实在人。 弘治皇帝感慨:“满朝文武,都不及方继藩吗?朕听说,让文武百官抄写这些卷宗,可有不少人,是怨声载道,可看看人方继藩……孰优孰劣,真是一眼便知啊。他们不是喜欢躲懒,不是怕麻烦……传旨,方继藩抄写有功,予以嘉奖,以赞其苦劳,其余诸官,抄写再加一倍,每人十遍……” 萧敬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一眼萧敬:“你呀,也要都向方继藩学一学,你也加一倍吧。” 萧敬一口老血要吐出来,奴婢要抄写二十遍的啊,再翻一倍,还让人活吗? 可见陛下一脸漠然的样子,萧敬哪里敢回嘴,这是态度问题:“奴婢知道了。” ………… 近来买房的人少了许多。 竟是冷冷清清。 方继藩吓了一跳,出了啥事,咱们大明的富商和勋贵还有文武百官们的荷包被掏空了? 不对吧,当初李自成打进北京城里,搜刮出来的银子,那也不少呢,这还没算上不少乱兵搜刮之后,没有上缴。以及那些将银子藏的严严实实的。 通过当初闯王杀入北京城查抄的财富,方继藩轻轻松松,就可推算出京里勋贵大臣们的荷包,还有多少银子。 不只如此,京师还只是他们的居住地,他们还有老家呢,老宅里,不也藏着钱? 可一听,原来陛下居然嘉奖了自己,不只如此,甚至还给百官们增加了一倍的抄写量,而如今,大家都忙着抄卷宗呢,交不出,吏部是要问责的,谁有功夫来看房。 方继藩心里不禁感慨起来,果然是无妄之灾啊。 这个时候冷清些正好,方继藩办自己的大事。 方继藩亲自领着王金元,而后,开始在西山各院张榜,这榜一张,且还是大宗师方继藩亲自来,顿时吸引了无数的学子们的目光。 学子们见师公在,自然不敢轻易靠近,都是远远行礼,方继藩看过了榜之后,便背着手,走了。 一见师公走了,所有人才蜂拥上前来。 《求索》期刊正式成立。 现在开始收录文章,涉及各个学说,文章分三等,为天、地、人,三种等级,根据不同投稿的期刊,再由方继藩领着一群人亲自评议,即行刊载,获刊载者,若有突出贡献,可得学术头衔,即大院士、院士、大学士、学士、博士等等……其所涉及的期刊,包括医学、农学、工学、天文地理等等。 学子们一个个好奇的看着这榜,有些不太明白。 不过这不打紧,王金元早准备几个人,在此细细的讲解。 “这是学术期刊,什么叫学术呢,就是诸位有什么发现,可以用文字的方式,表述出来,懂了吗?” 所有人摇头。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老虎已经背的出来了)同学从正午到现在打赏的26万起点币,拜谢。 正文 第八百八十章:鲤鱼跃龙门 懂与不懂,都没什么关系。 片刻之后,朱厚照便到了榜下。 他爱凑热闹,虽是短须乱糟糟的,浑身满是油污,身后跟着七八个匠人。 看着榜,朱厚照一知半解,耐心听人叙述。 大抵……算是懵懵懂懂的明白了。 “发现了什么,就可以投稿,投稿了可以做大院士,大院士是几品官?” “……” “不算官呀,只是西山书院内部的头衔,有了头衔便可受书院的聘任,周刊卖得好,还有稿酬?甚至,将来有人引用了文章,也有银子?” 朱厚照眯着眼。 老方在搞什么名堂。 大抵,他算是明白了一些什么。 于是朱厚照冷笑,这有何难。 ………… 只几日时间,许多投稿就来了。 五花八门的都有,方继藩看着脑袋疼。 毕竟,许多人,压根对于论文没有多少概念,此时,也没有论文的模板,大家都是由着性子,自顾自的来。 如此一来,各种乱七八糟的文字就出现了,以至于,方继藩看了一篇文章,说了老半天,懵了,不知啥意思…… 方继藩忙是寻找下头的署名,恨不得立即将此人抓来,狠狠痛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不过……也未必都是人渣。 至少,有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却是被方继藩发掘了出来——人体之中,有细虫。 方继藩头皮发麻。 细虫……细菌? 方继藩认真看这文章,该文章的作者,自称自己曾观察过肉的腐烂过程,在一个完全没有苍蝇和蚊子的环境里,将肉放置在玻璃瓶中,而这腐肉,慢慢的变化,其根本原因,可能就是细虫的原因。 于是他开始尝试着,截住放大镜来观察,只可惜,放大镜并不能观察到这些细虫的存在,不过……此人没有放弃,而是继续寻磨制玻璃的匠人,竟是将两片透镜结合一起,竟放大了放大镜的倍数,虽然,他依旧没有观察到细虫,可他决心用两块熟肉进行试验,最终的结果发现,肉质的腐烂,与外界的环境无关,哪怕是在没有外界环境的情况之下,熟肉,依旧还会腐烂。 他认为肉的败坏,一定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有关…… 在这个时代,总不乏有各种奇思妙想的人。 方继藩看了此人的署名……叫张森,名字很普通,方继藩对其,也没有多大的印象。 此人是医学院的学生,很不起眼。 他坚持认为,人在受伤之后,之所以伤口会腐烂,定是和细虫有关,而用酒精之类的消毒,定是因为酒精可能可以消灭这些细虫,这才可以防止伤口的感染。 方继藩选出这篇文章,命评议的一些大夫,前去试验。 方继藩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世上确实有病菌的存在,既然杂志出现了,就必须遵循一种规则。 紧接着,评议的人员们,开始用各种方法进行试验。 最终……似乎也对此人的理论,引发起了争议。 不过既有争议,那么,就不能否认这个人的说法,最终,这篇文章入榜。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农学的论文出现了。 张信带着一群农学的生员和校尉,用各种作物和植物的发现,直接霸榜。 倒是其他的文章,乏善可陈。 这第一期的《求索》杂志,在经过各方的讨论之后,开始定稿。 紧接着,在西山的一个印刷工坊,开始疯狂的印刷,王金元看着肉疼。 折腾啊,太折腾了。 这么个玩意,既没有教授人去读书作八股,又不是时下流行的世情话本,根本不可能有销路的,里头各种种植、细虫之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谁看哪。 这不是败家吗? 少爷怎么喜欢折腾这个呢? 王金元是个生意人。 独具敏锐的商业目光。 老老实实卖房多好。 他心里叹息。 ………… 而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 医学院里,一个叫张森的青年人,如往常一样,从学里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棚户。 今日,他观摩了自己的恩师苏月给一个妇人进行剖腹。 这妇人怀胎八月,便觉得肚子疼痛难忍,却又生不出,实在无奈之下,其家人才将人送来。 事实上,将妇人送至医学院的人家,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毕竟,妇人的名节,有时比性命更重要。 可最终,夫家还是跺跺脚,决心救人要紧。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恩师,如何开膛破肚,如何取出了孩子,可最终,妇人还是没有撑下去。 张森在医学院,见惯了生死,可依旧,还是心里沉甸甸的。 张森是个秀才,可家境并不好,这也是为何,他决心从文学院,转入医学院的原因,西山文学院教授八股,固然厉害,可学费也很厉害,一般人,实在读不起,反而是医学、农学、工学、土木学不但学费低廉,而且一旦学了一年之后,掌握了初步的知识,便要转入临床,到了此时,便有一些微薄的补贴。 这微薄的收入,对于别人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张森而言,却可以填饱肚子,他的父母,为了供养他读书,几乎是卖光了家当,现在,他实在不愿意,再给父母什么负担了。 当然,张森的爹在得知自己儿子居然不考八股了,气的半死,差一点没有冲进书院里来,将张森打死。 不读八股,有什么出息,天天给人环切,给妇人开膛破肚? 他看到了老父一脸痛惜的样子,这样子,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的转着。 鲤鱼跃龙门,自己为鲤鱼,在所有人心目之中,只有跃过了龙门,才可登入天子堂,成为官人,光宗耀祖。 他回到了自己的棚里。 书院的书生,大多都在农户家借住,所谓的宿舍,就在这里。 可他一抬眼,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老父亲。 一个瘦巴巴的汉子,身上是一袭浆洗了很多年的旧衣,这是儒衫,他的父亲,曾是童生,以自己是读书人为荣。 “父亲……”张森开口。 父亲叫张静,张静朝他苦笑:“回来了啊,你娘让为父给你带点东西来,你修书来的时候,说经常要熬夜看书,怕你夜里饿着,给你考了一些红薯。” 果然,他脚下,是一筐红薯,发着香气。 张森忙道:“这……” 张静朝他苦笑:“你还是有心事吧,当初,为父是对你期望大了一些,可是人各有志啊,为父这些日子,在家里,是想明白了,人……为何就一定要金榜题名呢,你想悬壶济世,也没什么不好,来来来,坐下。” 张森眼睛湿润了。 他自是明白,自己金榜题名,对于父亲而言,是一辈子最大的期望,张家早就家道中落,张父却认为张家毕竟是诗书传家,决不能让子沉沦,为了供养自己读书,便连最后一点土地,都卖了…… 张森拜下:“父亲,是儿子令父亲是失望了。” 张静眼里,虽有落寞,却是勉强露出笑容:“不可这样说,行行出状元嘛,你在学里,钱够不够,前些日子,为父去做工,倒是挣了一些钱,来……” 张森忍不住哭泣起来:“父亲…儿子万死啊,儿子对不起您。” 张静将钱塞进张森的怀里:“这天底下,两年一次院试,三年一次乡试,想要金榜题名,谈何容易呢,你不必自责,其实,这样也好……为从了医,也可救人嘛……好了,时候不早了,为父得去上工,前些日子,在新城里寻了一个给人算账的活计,倒也轻松,你不必挂念。” 说着,背着手,要走。 张森想叫住他,却觉得自己羞愧的无地自容,嘴唇嚅嗫,却是如鲠在喉。 等他意识到父亲走了,快步追出去,却见那父亲背着手,依旧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穿着一袭长衫,似乎又心疼旧鞋被田埂的夯土磨烂,蹑着脚,徐徐而去。 张森眼泪,顿时泊泊而出,朝那背影跪下,以头抢地。 夜里,他照例读书,至于父亲留下的钱,他不敢用,都藏起来,已攒了七百多文。 次日一早,晨曦已是绽放,如往常一般,张森到了医学院。 迎面而来的,便有人道:“张师弟,你的文章,听说列入《求索》了。就是那细虫的怪论,不,并不是怪论,我……我……” 张森显得无精打采,昨夜没有睡好,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父亲的背影。 他自知道,自己的细虫论,不被许多人认可。 至于投稿,不过是自己坚持认为,这细虫学说一定存在,想要试一试,师公是否认同罢了。 昨日,他还对此,有所期盼,可今日,哪怕是听说这文章列入了《求索》,他竟也无精打采。 或许……我该去学八股的,只有如此,才能遂了父亲的心愿,也才可让父亲在人前,能够抬起头来。 过了片刻,又有人来:“张师兄,恩师请您过去……” 他的恩师乃是苏月,张森没有怠慢,忙是动了身。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在五点半至现在打赏28万起点币,拜谢,真的很惭愧,书写的还不够好,愧对重赏。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一章:师公终于还是下刀子了 张森见了苏月,却见这医学院院长上下打量着这平时不太关注的门生。 医学院有两百多人,都是苏月的门下,苏月没有关注这平平无奇的张森,也是情有可原。 “噢,坐。” 张森便欠着身坐下。 “那细虫论,是你写的吧。” 张森道:“是。” 苏月便叹口气:“师公与评议组的人,做了实验,结果证明,你的推论方向,是正确的。” “是吗?”张森很意外,太师公居然关注了自己文章,还特意让人照着自己的方法去试验。 “当然,细虫并没有发现,你自己也说,细虫微小,无法察觉;所以,只能通过试验,判断出大有可能存在。师公觉得你的文章,很有道理,便将其置入刊中,照规矩,周刊的一半收益,都会分给投稿的作者,且还可获得积分,未来对你授予学职,大有裨益。哪怕将来,有人要引用你的文章,你也可从中,获得些许的益处……你随我学医也有一年了,我知你家贫,倒是愿你,能够得一些银子,先补贴家用。” “噢,这是《求索》的试行刊本,第三篇,就署了你的名,你可以看看。” 张森接过,这第一篇,是关于农学的,第二篇,照旧还是农学防虫害的论述,里头的文字,自己看过之后,都觉得生涩难懂。毕竟隔行如隔山,等到了第三篇,果然是自己的文章,下头,还有评议组的评议。” 张森只大抵的翻阅了一来,随即苦笑。 他确实缺银子,实是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因为自己而去做工,更不会因此,而来学医。 可这样的刊物,能盈利? 只怕送人,都没有人愿意看吧。 这刊物的本钱,能收回来,便算是稳妥了。 至于那所谓积分,他更是一窍不通。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己坚持的‘细虫说’,至少得到了重视。 他还是道:“太师公能亲自为学生点评,学生已是喜不自胜了,至于其他,学生不敢巴望。” 其实苏月心里也觉得这玩意,似乎根本会无人问津,还给作者分红,这更像是一个笑话了。 他颔首点头:“你能宠辱不惊,这是好的,怎么,你昨夜没有睡好吗?现在可有精神,待会儿有个断手的手术,为师想让你在旁协助。” 在旁协助。 张森略略有些惊喜,本来以他的资历,是没有资格真正上手术台的,哪怕是在一旁给恩师和一些师叔们递刀子都不成。 苏月便起身:“走吧,不要出错。”苏月走了几步,突然驻足,回头,深深的看了张森一眼:“既然走了这一条路,就要坚持下去,我知道你很艰难,你父亲的事,为师知道,哎……其实,这医学院里,多少人……何尝不是,没有这样的父亲啊,能进入西山书院的人,有多少,都承载了巨大的希望,可天下人,只认从文……” 说到此处,张森突的眼眶一红,咬着唇,眼角里泪水漾了出来,他重重点头,才道:“学生明白。” “能明白就好,世上这么多人从文,总要有人从医,有人从工,有人从农。” ………… 第一期的期刊,足足印刷了五万本。 五万本啊。 成本可不低,足足花了几千两银子。 虽然对于方继藩而言,这是极小的数目,不值一提。 可王金元,却依旧心疼的不得了。 他想死。 有这银子,多造几栋房子,这是多大的利润啊。 当所有的期刊统统印刷完毕,他寻到了方继藩:“少爷,都印妥当了,五万本……一本不少。” 方继藩坐着,呷了口茶,笑呵呵的道:“这敢情好啊,也不知,这五万本,是不是少了,罢了,先印这些吧。” 还少? 王金元想死,能卖出五百本,王金元都觉得自己的名字可以倒过来写。 “嗯,好了,你预备一下,准备去销售,要保证所有的书铺,都能铺货。” “这……”王金元有些为难,可想了想,算了,就当是少爷玩玩吧,反正也只几千两银子。 他预备要走。 方继藩突然道:“你回来。” “啥。”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那个,记得将这个张挂出去。” 方继藩随手,指了指案牍上的一张告示。 王金元忙是上前,低头,一看……嗯? 随即,他眼睛都直了。 却见方继藩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盏,继续慢悠悠的呷了口茶:“快去啊,在这里啰嗦个什么?” 王金元一脸难看,却忙是将告示收了:“是。” ………… 次日一早,几乎告示,顿时张贴到了大街小巷之中。 顿时,所有人哗然了。 西山书院之外。 一群人云集在告示之下。 一个个脸上有点懵。 镇国府推出最新用工评级之法,所有工匠、大夫、农学校尉、土木匠都将推出等级制。 譬如工匠,分五级,分别为,甲等、乙等、丙等、丁等、戊等。 未来所有镇国府的工坊、医院、屯田所、账房、土木建筑队,都将以此募工,没有等级的匠人,即为最低等匠人,而考取资格证书的匠人,可根据其等级,在未来的升迁以及薪水方面,予以保障。 意思就是说,想要出头,得考试了。 再不能是,你特么说你是匠人,你是大夫,你就是大夫和匠人。 想要更好的薪水,想在未来,从小匠人成为大工匠,想要从寻常的小医生,成为大医,想有个好前程,要考! 还要考试啊。 这玩意叫职称。 相当于,匠人和大夫,还得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各专业所考的内容……以《求索》期刊为准。 “……” 《求索》…… 各大书铺有售。 ………… 新城和西山轰动了。 屯田所数千校尉,新城的无数匠人,医学院的医学生,还有新城的文吏、账房……俱都瞠目结舌。 不同的职称,未来的前途是不同的。 这一点,是人都明白。 终于……师公和恩公,开始向他们拔刀子了。 这一刀,快、准、狠! 西山的日子,是很逍遥的,哪怕是新城的匠人们,现在薪水都颇丰厚。 至于医学生,以及屯田所,土木、工学的学生,其实日子过的都不错。 至少未来,还是有些前途。 可现在……到处都在争论着关于专业职称考试的消息。 这玩意是啥。 各专业,都从《求索》中摘取考题。 这岂不是说,将来想要吃香喝辣,需随时温习《求索》? 而且据说,不同职称,未来的前途,以及未来的薪水,都会分档,这意味着啥? 低级职称,只是寻常的考试,可若是要到高级职称,就必须根据自己有本专业内独到的文章,寄送《求索》,被《求索》录入刊物了。 总而言之…… 《求索》便是四书五经啊。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疯了。 不少人涌入了书铺。 那些书铺的东家,听说方都尉要让他们进一批刊物,脸都绿了,这啥玩意,强买强卖呀,我不想进货啊,可最终,却都硬着头皮,进了一批货,毕竟,方继藩的朋友,遍天下,人们都爱他。 可转眼之间,他们却发现,络绎不绝的人,开始来求购了。 进货价是九十文钱,挺贵的,可一出货,一百五十文,一百五十文,被人踏破了门槛。 尤其是新城里的匠人。 足足七八万的匠人,什么匠人都有,他们有了较丰厚的收入,渐渐的,在新城那儿,陆续出现了大量的子弟学堂,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子弟读一些书,甚至有不少匠人,也愿意去认一些字。 人在能吃饱喝足之后,渐渐的,开始有了更高的追求。 这些能大抵识字的匠人,见识到了广阔的天地之后,竟也开始不甘平庸起来。 考啊,听说考中了涨薪水,考中了能成为大匠。 西山书院的生员,更是趋之若鹜;至于屯田所的校尉们,在一脸懵逼之后,随即,也开始撸起袖子来。 甚至那些有子弟的人,年纪还小,还在学堂里读书,也愿意去买一本,自己的子弟,肯定是别指望金榜题名的,那个……太难了,考职称容易啊,反正他们识字,买回去一本,让他们闲暇时看呗,考试,得从娃娃教起。 三日之间,整个《求索》期刊,竟以惊人的速度,兜售一空。 印刷的作坊,开始加印了。 王金元急的满头是汗。 他也算是服了自己的少爷,这第一版印刷出来的期刊,纯利就有三千两,三千两不多,可是继续加印,可能一期,利润将高达五千两,毕竟,雕版都是现成的,后期加印的成本,比较低。 这一刊便是五千两银子的纯利,据说是一月四期,哪怕往后这刊物销售一直保持平稳,也有两万两银子的纯利了,虽然不多,却也保证了运营。 不只如此,其中半数,还要分给每篇周刊的三十位原作者……嗯……不管怎么说,反正少爷喜欢,那就印吧。 银子,反而是次要的事,毕竟,这世上,谁还有少爷有钱啊。 …………………… 好累啊,睡觉,大家晚安。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二章:天才与白痴的结合体 《求索》一热销,竟开始几经加印。 更有不少好事者,见这玩意竟在书铺里,隐隐有超越了四书五经的架势,也忍不住买一本来瞧瞧。 买来一看,便忍不住要骂娘了。 这写的啥玩意? 每一个字他们都看得懂,可组合起来,却是一窍不通。 譬如第一篇,关于草本植物的光合,第二篇农作物的防害,第三篇更吓人,人身上满是虫子…… 可这并没有妨碍无数人买了刊物之后,寻到自己专业擅长的文章,看的如痴如醉。 譬如医学院的生员们,从前对于《细虫论》嗤之以鼻,现在却开始重视起来。 倘若真有细虫,那么……岂不是对于眼下医学的某种颠覆?譬如手术的伤口感染,譬如酒精……譬如…… 太多太多的譬如了。 原先人们只知撒上酒精可以防止伤口的感染,用上金疮药可以使伤口快速的愈合,可为什么这样说,这原本只是纯粹的经验之谈,反正师公以前就是这么用的嘛,于是恩师也这样用,到了自己,自然也是萧规曹随,而现在……倒似乎给人许多启发,似乎许多人开始深究其原理了。 自然,也有人认为,这样的论证未必正确,这刊物里不是说了嘛,至今还未观察到细虫,也就是说,试验虽成功,却只能作为参考。 因而,争议也起来了。 张森也万万想不到,自己一下子竟受如此巨大的关注,这细虫说有些骇人听闻,不只学医的关注,许多其他学科的生员也纷纷在打听。 稿费发放,一百五十两银子的银票落到了张森的手里。 苏月认真的看了细虫说数遍,从前张森提出的时候,他没有过多的关注,只是认为,可能只是自己的学生胡言乱语,可现在,试验已经可以证明其理论的可能性,便让苏月不得不审慎对待了。 此时,他放下手中的刊物,抬头看着手中捏着银票,还略略颤抖的张森,笑吟吟道:“这是你的稿酬,不只如此,往后若是继续加印,还会继续有稿费,据说这周刊会编写合订版,甚至可能,你的文章会专门在医学版里存录,卖了多少,陆续还会有稿酬发放。噢,还有,倘若你的文章被引用,对你的评级,就大有帮助了。” 张森不太明白什么叫引用,也不太明白后续又还有多少稿费。 可轻而易举,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银子,起码是又惊又喜的。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匠人,三年的薪水啊。 “还有,因你的文章录入了期刊,鉴于你的成就,将授你博士学衔,往后医学院会予以你一些钱粮发放,还有……你若是想要申请一个专门的公房继续你的研究,可以申请,若需银子继续试验,也可以提出来,你是第一个博士啊,将来前途,大有可为。若是文章引用的多,对你的评级,还会有更多的裨益。” 博士……单独的公房,还可申请经费。 张森觉得有些眩晕。 他努力的捏着手中的银子……他需要银子,毕竟连师公都爱钱,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西山书院里,人们信奉着能力越大,生活越富足的理念。 他突然眼眶红了:“学生……学生想继续研究下去,学生一定会证明细虫的真实存在,要让它展现在世人面前。” 他哽咽了。 ………… 一个医学院里,不起眼的生员,突然成了医学界的冉冉新星,他的细虫说一出,哪怕有再多的争议,可授予的第一个学术头衔,却是实打实的,据说稿费惊人,第一版拿了一百多两银子,第二版,又拿了五十多两,未来可能还有后续的收入。 他正式提出了相关研究的申请,院里又拨发了每月三十两银子,供他定制器材,继续展开研究。 这对于绝大多数医学生而言,哪怕是院里会有些许的补助,可也只是维持你的生计而已,即便肄业,在医学院里任职,一年下来,也不过百五十两的收入,而张森的一跃而起,却一下子给所有人打开了新的大门。 新的理论,新的头脑,不只是许多人开始朝着不同方向去思考,还有为数不少人,似乎也开始以细虫说为方向,倘若细虫说是真的,那么……在这基础之上,是否可以衍生出一种新的可能呢。 《求索》要考。 可这时,人们方知,为啥这东西要考了。 ………… 朱厚照眼里布满血丝,翘着腿,在蒸汽车的研究所里,看着这一篇篇的文章,当看到细虫说的时候,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本宫身上也有虫?若如此,别让本宫见着,绝对打死他们。 不过……这样就可以做博士? 他努力的翻阅,却发现工学居然没有相关的文章,倒是农学、算学、医学,独占鳌头,尤其是农学,张信带着的那些校尉,吃了枪药啊。 朱厚照眯着眼,脑子开始飞速的旋转,里头的理论,其实很简单嘛…… 在试制蒸汽车的过程中,朱厚照遭遇了无数的难题,有的难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原因,可现在,看了这期刊,哪怕里头并没有涉及到关于工学的知识,却突然给朱厚照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 从前只想着如何制造,如何一次次去尝试,却从没有真正去探究其原理,没有进行总结,这不总结,最后哪怕是解决了问题,却也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在下一次,遇到同样相似的问题时,却又去重复去一次次尝试着去解决。 可现在…… 朱厚照眯着眼,对一群生员和匠人颐指气使的道:“咱们造这么高级的车,也没有总结出经验吗?不能落后于人,丢本宫的脸啊。大家都想办法总结,写论文,投稿。” 所有人面面相觑。 许多能工巧匠,经验丰富,眼下还只是处于勉强识字的阶段,让他们写论文,咋写啊。 不少生员,期刊早看了,可是…… 朱厚照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们一眼,这些榆木脑袋,怕是没有指望了。 ………… 方继藩这些日子,不亦乐乎。 看着无数递来的投稿,这第二期的投稿,明显比第一期要增加了许多。 各种脑洞应有尽有。 虽然绝大多数都是扯淡,或者说,其提出的方向,方继藩是认同的,可他们尝试和论证的方法,明显有重大瑕疵。 对于这些,方继藩一概拒之门外。 方向对,论证方法错了,那么就没有意义。 这是思维问题,若只因为一个人认为地球是圆的,却不告诉你为什么是圆的,那么,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期刊出来的目的,不只是告诉人们,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且要提供一种全新的专业思维,让无数人,尝试着在生活和生产之中,对许多新的理念,去进行总结。 这不但需要开脑洞,还需小心的求证,这才是科学精神的精髓。 这个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并不是出现一个先知,告诉大家,地球的圆的,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而真正的方法应该是,这个先知,让人们找到探索和求证的方法,当他们通过这个方法,证明了地球为圆,这种精神,才能根植于无数的学科,找到了这个方法,才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方继藩喝着茶,随即……却被一篇论文吸引了。 万物皆有引力…… 方继藩眼帘一张,认真无比的看下去。 万物要嘛是静止,要嘛,便会匀速的进行运动…… 除非有外力,打破这种平衡。 论证的方法…… 方继藩有点懵。 随即,看了下头的署名……朱寿! 方继藩的脸抽了抽。 这家伙……造个车,居然造出了心得。 接着,方继藩又看到一篇文章,阻力论。 这阻力论,显然是在万物皆有引力之上的论点,正因为有了阻力……所以,周而复始的匀速运动方才需要动力去打破。 “……” 下头署名……朱寿…… 方继藩拿起两篇文章,将评议组的人叫来:“去,论证一下,照着上头的方法进行论证。” 太子殿下,那家伙,似乎造车造出了‘力’,观察到了力学的本质了。 其实生活之中,到处都有这种力,只是人们没有真正去观察,从而进行去总结罢了。 朱厚照的性子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爱瞎琢磨一些人们不太关注的事。 简直就是一个天才和白痴的结合体啊。 ………… 第二期周刊出来,工学的文章,顿时独占鳌头,第一篇和第二篇,竟都与工学有关,其中引力的论证和阻力的论证,竟都得以实现。 朝廷对于《求索》,想不关注是不成的,毕竟闹的太大了,几乎刚刚上市,就已销售一空。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的看着两份期刊,第一份,观点都很骇人听闻,倒是农学的部分令他赞赏。 农乃民之本也,居然有人专门去研究这些,倒也未必是坏事。 医学的,反正弘治皇帝也看不懂,随手翻阅了一下,只是觉得有些恶心,朕身体里有虫,还是看不见的那种? 想着自己是行走的带虫器,这感觉不要太好! ………… 感谢书友140407122713869同学打赏八万起点币,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打赏六万五起点币,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唯有努力。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三章:飞黄腾达 弘治皇帝将这期刊,当做趣闻看。 竟还真觉得,这些人的脑子有点稀奇。 他笑吟吟的,继续打开第二本,翻开第一篇文章。 “……” 第一篇文章的署名,让弘治皇帝觉得有些眼熟。 朱寿…… 自己的儿子? 弘治皇帝倒是想起,朱厚照曾给自己取名朱寿的事了。 这第一篇,便是万有引力。 这一篇之所以放在最头,是因为其分量很重。 甚至万有引力这个词儿,都是方继藩帮忙写的。 弘治皇帝低头看下去。 他显然并不知道,这个万有引力,涉及到了诸多的力学知识。 因为朱厚照也不懂论文的格式,完全就是瞎写了一通。 以至于方继藩和评议组,不得不对他的文稿进行了整理和归纳。 万有引力的发现,先是从重力开始的。 朱寿在制造蒸汽机时,出现了一个难题。 那就是,若想要蒸汽机动力强大,就得把这蒸汽锅炉造的越大越好,可随后他们又发现,动力越强,这锅炉就越大,且越笨重。 看着这巨大的铁疙瘩,朱厚照是懵逼的。 于是,他开始思索,最终,却发现了一个问题,为啥,东西越重,力越呢,仿佛这个世上,在冥冥之中,自己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牵引着万物。 最后,朱厚照在制造蒸汽机时,又运用了一样东西,磁铁。 这磁铁岂不和大地一般,能将许多东西,吸附在自己身上? 当然,磁铁只能吸引铁,可脚下的大地,却能吸引万物,使万物附着在其中。 倘若,这万物是铁,而这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磁块呢? 这么一想,脑洞就诞生了。 当下,能挣脱这种力量束缚的,便是飞球,显然,这个力,并非是无穷无尽的,倘若此刻,这大地便是一个磁块,只要有同样相反的力道,大于它这个力道,便可挣脱它的束缚。 朱厚照第一个论证出来的是重力。 当然,他论证的很粗糙,完全是靠自己的猜想。 可既然假设有了重力,那么朱厚照开始有了启发,天上的月儿,为何白日落下,夜里升起,是不是和重力有关。 为了论证这个可能,他闲来无事,便用高倍的放大镜,去观测月儿,他竟发现,这月儿,是否有一种可能,也被束缚在自己脚下的大地里,被大地所吸引…… 他第一个解决的办法,就是乘坐飞球,带着望远镜,飞上天去,在夜里,观测月亮,可这一观测,却发现一个极可怕的事,当他认真开始观察的时候,竟发现,大地竟不是平的,若是平地,人在高空,望远镜按理来说,是可以看到望远镜可视的范围之内,可实际上呢,就如一个球一般,他看到的不是目光的尽头,而是地平线。 地不是平的,那么月亮…… 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其他人哪怕是发现这些东西,也不会去瞎琢磨。 偏偏朱厚照没啥喜好,就爱琢磨点乱七八糟的事,那些正经的玩意,他是一概没有兴趣。 于是,他得出了,大地,极有可能是个飞球,而月亮,极有可能是个小球。 这个小球,之所以升起而落下,只是因为,它落下之后,正好到了大地这个飞球的背面而已。 大地是圆的,小球也是圆的,小球围绕着大球日夜旋转,永不停歇,那么,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很简单,试验。 他提供的试验方法很粗糙,而且在有重力的情况之下,论证万有引力,确实是很费劲的事,当然,在蒸汽车上,他还发现,原来除了重力,还有摩擦力。 这一篇关于万有引力的宏论,下头包括了‘重力’、‘阻力’、‘地圆’说,等等等等。 弘治皇帝低头,看的有点懵。 脚下的地,是个球?月亮里没有嫦娥?而是个小球?因为有一种力,所以它围着自己的脚下不停的匀速运动? “陛下。”萧敬笑吟吟的给弘治皇帝换了一副热茶:“陛下在看什么?” 萧敬的手,是肿的。 不但要当值伺候着陛下,闲暇时,还得抄写卷宗。 苦啊,自己的笔迹,陛下是最熟悉不过的,其他人,还可能打秋风,自己却决不能欺君罔上,因为陛下只一眼,就可看出来。 他眼睛熬得通红,可怜巴巴的样子。 弘治皇帝一听,几乎要炸了,下意识的,将这期刊合上,而后,搁置到一边:“没什么。” 颇为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毕竟是皇帝啊。 儿子是太子。 太子是什么,是国家的储君。 这家伙……前些日子,说要造会动的车。 现在好了,他去琢磨月亮去了,什么磁铁,什么地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以对。 脸微微有些红。 说起来,挺丢人啊。 想想自己的孙子,小小年纪,又会背书,还能念诗,他的孝心,就更不必说了。 怎么这儿子……如此的不务正业。 这玩意,能吃吗? 有什么用? 哎…… 弘治皇帝心里叹息。 可现在,他似乎也没什么说辞了。 只能说,由着他的性子去吧,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年纪大了,也并非是无一是处,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唯独有一点,就是爱折腾,有时候啊,想想都憋屈。 萧敬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期刊,他是了解陛下的,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大反应呢,这期刊里,莫非有什么…… 弘治皇帝捕捉到了萧敬眼里的不同,顿时冷起脸来:“怎么,你看什么?” “奴婢……”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的卷宗抄写完了?” “没……没有。” “快去!” “是,是。”萧敬故意将自己已经肿起来的手,在弘治皇帝晃一晃,结果陛下不为所动,他也就没什么话说了,夹着尾巴便走,一去不回头。 ………… 事实上,关于万有引力的论证,是很粗糙的。 可设想最是重要,后期的论证,还需一步步去完善,比如航海的大发现,比如算学的应用。 可方继藩还是决定将朱厚照的文章放在了第一,这倒不是他和朱厚照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实是一旦这个论证提出,所有人思想,都可能天翻地覆,甚至在这个基础之上,许多的学说,都可能衍生出来。 这消息一经传出,顿时便引发了巨大的讨论。 有人质疑,有人拥护。 可这期刊中文章的争议,却绝不是大儒们争论经义学说这样简单。 想要说服人,你得论证他是错的,或是对的。 于是,几乎所有对于地圆说、引力说的人,统统都在想尽办法,绞尽脑汁,去寻找更好的试验方法。 最苦逼的,就是那磨镜片的匠人了。 无论是细虫说,还是引力说,其本质,就是观察,可怎么观察呢,人类的肉眼是有极大局限的,那么,就必须借助于工具,自从放大镜和望远镜出现之后,所有人在观察时,想到的第一个方法,就是寻找更大倍数的镜子,只有如此,才可最有力的证明自己的观点。 第二期的期刊,还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 因为细虫说实在过于骇人听闻,这一期,竟有好几个关于细虫说的文章列入文章,它们大多引用了《细虫说》,随即,讨论细虫有害或者有益的问题,除此之外,一篇关于消毒说,也在细虫说的基础上衍生。 假设细虫说是对的,那么是否意味着,许多医学上的病症,其实都和这细虫有关,于是,酒精的本质,在于杀死有害的细虫,这个言论一出,竟又在医学院里,投入了一块巨石。 细虫说,开始变得愈发重要。 只一周之后,便又有一沓银票交到了张森的手里。 张森一脸懵逼。 第一期的期刊,他前前后后已得了两百多两银子了。 可第二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苏月一脸羡慕的看着张森:“这第二期的稿费发了,因为有三篇医学的文章,引用了你的文章,因而,这些稿费里,也有你的一份,真是羡慕啊,你这细虫说,引用是最多的,现在这细虫论,连老夫,也想在此基础上,一窥究竟了。” 张森所得的稿费,是一百五十六两,毕竟只是引用,可对他而言,也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噢,对了,你已是博士,此次,引用量不小,根据规矩,这对你的职称,有极大的助益,医学院里,想专门开设一门细说研究所,为师想让你来做这个领头人,你……可有兴趣?” 张森一脸懵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竟是转眼之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就在十天之前,他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甚至被许多人认为是性格古怪和孤僻,满口的奇谈怪论,可现在…… 他脑子有点乱。 现在,他短短十几天,就赚了三四百两银子,这对张森而言,是一笔巨款啊,而且未来,财富可能还源源而来,如今,他已是医学院第一个博士,甚至,还将要挑起大梁。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打赏十万起点币,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可惜不能以身相许,只好好好码字,博君一笑。 正文 第八百八十四章:重大发现(感谢土豪同学) 张森有一种神游的感觉。 苏月见他愣神的样子:“这细虫研究所,眼下当务之急,其一,是尽力了解和证实细虫的存在。这其二嘛,你看这第三期,就有人根据你的《细虫论》而论证,人生了病,可能和细虫有关,那么,再细细的去想,可是我们的病症,为何会有不同呢,难道……这害人的细虫,也有不同吗?不同的细虫,引发不同的疾病,若是以此推测,只要能杀灭不同害人的细虫,是否就可以使不同的病药到病除呢?” 苏月呷了口茶,他心里感慨,这张森,真是挖到了一个金矿啊。 这细虫论所衍生出来的,极有可能是医学上最大的宝库,这玩意,一旦衍生下去,可以让多少人吃一辈子啊。 可显然,张森这家伙,还没有察觉出这其中巨大的价值。 张森想着,道:“学生一定尽力而为,不负恩师所望。” ………… 力学、医学、算学、工学渐渐变得时兴起来。 其实,这也是情有可原。 求索的出现,某种程度,出现了无数可供人争论的谈资,在这一潭死水的世界,一个个理论抛出来,颠覆这每一个人的认知。 以往,凡是文学院之外的学问,许多人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是绝不肯去触碰的。 有的人是因为家贫,有的人,是实在受不了四书五经,可现在,哪怕是文学院的生员,也开始对这些‘奇谈怪论’,有了兴趣。 大明相较而言,还是开放的,在历史上,哪怕是数十上百年之后,佛朗机人抵达这里,带来了他们的技术和学说,照样也有为数不少人,愿意接受。 更遑论,西山书院,本就在此之前,打下了夯实的基础。 方继藩看着手中一纷纷的申请书,有点懵。 这应该算是第一批,要求转学的生员了吧。 文学院总计三十三人,请求转区其他学院学习,其中医学不少,力学更多一些。 究其原因,是有人对于细虫论,产生了兴趣,一群青年人,本就是容易情绪激动的年纪,突然有了颠覆认知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难免就变得不务正业,诚如期刊名一般,想要求索起来。 至于地圆说,月儿绕地说,以及重力说……这些学问的出现,使不少人出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以往,他们抬头看月,看到的是故乡,是嫦娥,是无数美好的想象;可现在看月,脑子里会浮出一个念头,月儿当真和自己脚下一般,是一个球,是否当真从这里朝一个方向行驶,最终可抵达原来的位置,月儿落下,其实只是去了另一边升起。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竟有一种百爪挠心的感觉。 他们还太年轻,对于功名的渴望,更多的是父辈们强加在他们的身上。 可到了西山书院,耳濡目染,至少,也未必有了根深蒂固的士农工商习气。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这三十多个徒孙:“你们可想清楚了。” “师公,都想清楚了。” “和你们的父母说了吗?” 众人似乎早已想好了说辞:“恩师,说了。” “他们怎么说?”方继藩笑容可掬,风气变了啊,看来我方继藩,又为这天下,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学生……学生人等,都说,这是师公教我们转科的。” “……”方继藩脸都绿了:“不诚实!你们还是人吗?猪狗不如!” 众徒孙纷纷拜倒:“师公,学生也是无奈……” 方继藩摇摇头,看来这个世上,自己又多了一群敌人,若是有一日,走在大街上,被人用斧头砍死,显然也不意外了。 他叹口气:“罢罢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尔等既愿从医、从工,为师能说什么呢?只好遂了你们的心愿。” 众人喜不自胜。 方继藩又道:“这是你们自己选的路,到时可别回头来责怪师公。” 众人纷纷道:“绝不后悔。” ………… 将一群小傻瓜们送走,方继藩心情轻松。 无论他们进入哪一个学科,未来都能给方继藩挣银子的,倒是文学院,专攻八股,每日刷题,天知道教授出来的都是什么货色。 可没法子,文学院是西山书院扬名立万的法宝。 转眼,酷暑即将过去。 第七期的期刊,照常开始印发。 因为年底职称考试即将开始,几乎所有人,都已习惯了预定期刊,几乎每一份期刊出世,人们便饥不择食的去看。 若是匠人,自是看看关于力学方面的理论知识,或是出现了什么新的发现,哪怕你水平不高,可至少,你也得知道这引力、重力什么怎么回事,毕竟……要考。 可这期刊,买都买了,毕竟,求索期刊是不允许盗印的,抓着了,便是打断腿,没有书商敢铤而走险,倒也有想省钱的人,希望去将期刊里的文章抄写出来,拿回去看,可很快,人们就意识到,这很不划算。 看期刊的人,多是匠人、生员、校尉,这些人群,无论是在西山还是在新城,又或者是屯田所,他们都是最忙碌的一群人,与此同时,他们本就有自己的一份薪水,或者,能入学的人,家境最差,也坏不到了哪里去。 平时就已忙碌的不得了,还得花费时间去看期刊,预备年底的考试,甚至是一些徒工,现在也开始想尽办法,在工作之余,去附近简陋的夜校里学习文字,虽不打算做学究,可至少,要做到能书能写,毕竟,匠人和徒工之间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薪水相差一倍以上,倘若是更高等的匠人,那就更不必说了,若是成为了甲等或者乙等大匠,现在这样的大匠虽还未出现,可传闻中,这些人,待遇及其的丰厚。 正因如此,新城许多落魄的读书人,开设了大大小小的蒙学班,白日不上课,只在夜里,大家下了工时便开班,附近的作坊,还有工地上的脚力,便人山人海汇聚而来。 期刊的销售稳步上升。 而此时,细虫研究所的成果,却也喜人。 张森带着十数个同门师兄弟们,做了一个实验,最后,提出了细虫疫病论。 从前的人们,对于疫病,总带着几分恐怖的色彩。 因为这疫病仿佛是无孔不入一般,明明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哪怕双方只是擦身而过,都可能传染病症。 这个时代,医术本就低劣,一旦病倒,死亡率极高,且京师人口众多,一旦产生任何疫病,便会迅速传播。 人们总认为,疫病可能是老天爷发怒的结果。 这是命,命里有时终需有。 可张森带着人,做了实验,他们将煮熟的肉,放置在绝对无蚊虫的所在,最后,肉依旧开始腐化变质。 而后,他们再将肉,用酒精消毒之后,再放入没有蚊虫的环境,可结果,虽然腐化变质的过程延长了一些,可结果依然。 张森这一次的论文,写的极漂亮,只是这一次,这篇论文的署名比较多,除了他名列第一之外,后头还有七八个参与了实验的医学生员。 张森认为,细虫不只是在人体,还在空气之中,而有害的细虫,极有可能就是病原体,许多的疾病,可能是依靠在空气之中传播,这也是为何,疫病杀人于无形的原因,所谓的疫病,本质就是病人从口鼻中呼出的病毒,悬在空气,最终传染给另一个人的结果。 这篇论文一出,又是哗然,虽然无法验证,可评议组的所有人,几乎毫不犹豫的请求将此文,列入新期刊的首位。 毕竟,这诠释了一个可怕的‘现象’,虽然眼下的实验,不能完全证实,可一旦证实,将会是极大的突破。 张森的声名,逐渐鹊起,在列入期刊之后,细虫研究所的所有人员,都得到了丰厚的稿费,想要进入研究所的医学生,几乎是抢破了头。 所有的书铺门口,都挂着疫病重大突破的招牌。 哪怕是不懂这个道理的人,也忍不住会驻足多看一眼。 啥玩意,西山又出怪论了。 这群疯子。 ………… 初秋时节,方继藩格外的注重自己的身体,毕竟,可千万别染了风寒,他也不喜欢,被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抓去被研究。 可一大早,苏月便兴冲冲的来了。 镇国府里,方继藩呷了口茶,见苏月带着一个局促的年轻人来。 苏月二话不说,拜倒在地:“学生见过师公。” 后头局促的年轻人,显得很紧张,想了老半天,才忙拜倒:“学生见过太师公。” 方继藩靠在椅上:“噢,什么事啊,为师最近有些忙……”方继藩打了个哈哈:“有什么事,就说吧。” “师公,此人,就是张森。” 苏月很小心的观察着方继藩,生恐师公对于自己莽撞的带着自己的弟子来拜见,会引发师公的不快:“他有一个不情之请,因为兹事体大,非要师公出马不可,所以,学生便带他来了。”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土豪同学从六点到现在打赏的十四万起点币,呜呜呜,请允许老虎向您问个好。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五章:天方夜谭 这张森之名,方继藩可是久仰的很。 一听此人有事相告,方继藩却是乐了:“噢,张森,来来来,坐下,我一向对你是极看重的,将你视如己出,有何事啊?” 张森敬畏的看着自己的太师公,这个人,是自己敬仰的存在。 又将太师公这般的和颜悦色,突然……眼里竟是有些模糊了。 想不到……想不到太师公他……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 他纳头便拜:“太师公,学生……学生最近的论文,不知太师公看过吗?” 方继藩颔首点头:“那那篇细虫病疫论?” “正是。”张森道:“学生坚信,许多疫病的来源,就在于此。从前只听说过,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若此立论成真,那么学生想,理应是病既从口入,也从口出,人们呼吸之间,喷出染病的细虫,最后在漂浮入另外一人的口鼻。这才是许多疫病防不胜防的原因。学生有一个办法,可以进行验证。” 这个论文,方继藩是看过的,而且他想不到,细虫研究所,居然很快就寻到了研究的方向。 这个张森,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徒子徒孙,这是渊源的。 方继藩也被他这研究,给吓着了。 方继藩当然清楚,这个理论是对的。不过显然,这细虫和病毒之间的区别,张森还没弄清楚,可现在对病毒已有如此认知,已经十分的了不起了。 方继藩颔首道:“如何验证?” “很简单。”张森正色道:“太史公,现在夏秋之交,正是伤寒疫病最盛之时,可学生,却想到了一个防治的办法,若是学生的细虫病疫论没有错误的话,若是有人染病,只要捂住人的口鼻,岂不就可以使这疾病传染他人?可怎么样捂住人口鼻呢?学生从恩师的一样东西里,找到了方法,不如……用口罩!恩师难道忘了,恩师当初做手术时,就曾用过口罩?只要在京里,发现了风寒病人,立即令他戴上口罩,与他接近的人,也戴上口罩,倘若学生的文章没有问题,那么……便可将疫病降到最低。” “对呀。”这一点,竟连方继藩都没有想到。 毕竟,有太多的事,比如卖房,或者还是卖房之类的事,需方继藩操心,为了劳苦大众们的生计,方继藩非要将房子卖掉不可啊,这么多人,指着自己吃饭呢。 谁知这张森,居然想到了这一点。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额头:“你继续说下去。” 张森正色道:“恩师,很简单,学生已经去过了顺天府衙门。”他随手,掏出了一个簿子:“这是请顺天府调出来的历年伤寒的奏报。” “一直以来,在夏秋之交,京师里,都会有伤寒流行一阵子,弘治九年,染病者两万三千九百余人,死一千四百余;弘治十年,染病者一万九千余,死九百七十余;最近三年的数据,大抵也差不多,病患在两万至三万之间,因此而死的,则在一千至两千人。太师公,只要今年,尝试新的方法,推行口罩,或许这口罩,就可防止人喷出口鼻的细虫喷出,感染他人,若是今年,能够大大的降低了传染者,这岂不是,证明了这一点,如此一来,既可救人,又可对学生的论点,进行验证,一举两得。” “只是……”张森显得有些紧张,继续道:“只是学生不过区区一个博士,何德何能,可以调动如此大的力量,推广口罩,此事,还是需恩师出面。” 方继藩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一个好办法。 既然查出了许多疫病的传播,来自于细虫,那么,口罩确实是防疫的好方法。 最重要的是,通过数据的比较,也可检验细虫论,一旦得以检验,这细虫学,便算是真正可以普及推广了。 方继藩激动的脸通红,卖房卖傻了啊:“好,我这就上书一封,给陛下,请陛下责成顺天府,全面防疫,不错,不错,张森,太师公没有看错你,很好,好的很。” 张森脸一红。 这些日子,为了继续深入研究细虫,他可算是花费了无数的心血。 张森喜欢这种感觉,外界的事,什么都不必管,什么功名利禄,都如浮云。只需将自己关起来,带着一群生员,绞尽脑汁的去选择一个方向,不断的小心假设,进行论证,最后想办法,使其得到检验,其他的事,都有人料理。 就比如他的论文,不断的被引用,同时,他交出一篇篇的论文,靠着研究所的成果,申请更多的人员和资金,不只如此,他还可从中,得到大量的薪水和稿酬,只短短两月不到的时间里,他的稿酬,已累计到了两千多两,这……已经可以勉强去在新城付一个首付了。 那里,可是只有王公贵族和富户、勋贵们才敢去住的地方啊。 当然,现在没心思管这个,心思统统花在了自己研究的方向上。 方继藩也激动起来,伤寒在这个时代,别看没有其他的疫病恐怖,可这年复一年下来,杀死的人,也绝不会比鼠疫要低。 方继藩本想亲手书写一篇奏疏,可想来,这奏疏里似乎也讲不清楚,还是亲自去见一见自己的老泰山为好,说实话,这么久不见,心里竟怪想念的。 方继藩道:“来人,备车,我要入宫!” 一面又吩咐苏月和张森道:“你们要做好准备,采集数据,口罩,对了,吩咐一下,让王金元多生产一些口罩,将来这口罩……” 莫名其妙,可能又要诞生一个产业了。 方继藩汗颜。 自己真的不想挣钱了啊,我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切以天下万民的宗旨,为自己朴实无华的心灵中,一切动力的源泉。 方继藩仿佛,脑海之中,浮现出天下万民对自己感激涕零称谢的景象,下意识的,方继藩的嘴唇嚅嗫,低声道:“不用谢,我是方继藩,这是我应当做的,为苍生立命,是我方继藩的宗旨。” ……………… 秋日到了。 为了防止风寒,奉天殿的地暖,又烧了起来。 在这暖和的殿中,弘治皇帝只需一件薄如蝉翼的单衣,坐在御椅上,他喜欢大明宫,越来越喜欢。 刘健等人,正在向弘治皇帝汇报着近日的马政之事,弘治皇帝不断颔首点头,却忍不住道:“定兴县,欧阳卿家,近来有什么消息吗?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啊,朕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刘健心里自知,陛下对于欧阳志的关爱。 其实刘健又何尝不对欧阳志喜爱有加呢,他笑吟吟的道:“近来,倒是没有什么公文送来,陛下……” 他正待要说,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忙忙的进来:“陛下,方都尉求见。” “继藩来了啊。”弘治皇帝笑了:“这个家伙,近来也见不着人,今日倒是想起朕来。宣吧。” 方继藩疾步入殿,美滋滋的道:“陛下,儿臣……” 弘治皇帝摇头:“不要多礼了,来,赐坐吧,有什么话,直说,不要绕圈子。”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陛下似乎很嫌弃自己啊。 方继藩随即,又打起精神:“陛下此言,正中儿臣的心意,陛下圣明啊,古之君王,哪一个不喜近臣溜须拍马,哪怕是圣君,也是不能免俗。唯有我皇,对此等奉承之言,严令禁止,由此可见,陛下之圣明,哪怕是秦皇汉武,也不及陛下之万一。儿臣能有幸生在今朝,能蒙陛下厚爱,而侍奉陛下,真是儿臣的福分,正所谓……”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 其实……听着挺舒服的。 虽然知道这还是溜须拍马。 弘治皇帝忙压压手:“卿家此来,所为何事啊。” 方继藩随即从袖里,掏出了期刊:“陛下请看。” 弘治皇帝脸微微有些难看,自看了朱寿之后,他就下旨,宫里不许出现这求索期刊。 今日,方继藩竟直接带来了。 萧敬的手,明显很肿大,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徐徐的到了方继藩面前,捧着期刊,送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打开期刊,只看了第一篇。 方继藩道:“陛下翻开的第一篇论文,正是儿臣想要进言的话。陛下,细虫研究所,取得了重大的突破,臣有个不肖的徒太孙,此人平平无奇,却发现,这细虫,竟与疫病有关。陛下请先将这一篇论文看完。” 弘治皇帝有些焦躁,不过,却也没有表露什么。 只是垂头,细细看起这一篇的论文起来。 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 这玩意……实是想象力太大了。 人的身体里有虫,不只如此,身体之外,也到处都充斥着虫,这些虫,微不可见,它即融入在这个世界,且还有一群虫,是有害的,它们是疫病的根源。 这…… 竟有些像是天方夜谭。 弘治皇帝眯着眼,抬眸起来:“方卿家,你想说什么?” ……………… 第四章送到,老虎可不是写套路文的人,现在已经升级为创新文了,哇哈哈,不过最近查资料查的头痛,更新有点晚,各位,晚安。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六章:颠覆天下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儿臣以为,倘若这篇文章能得以证实,于国于民,都有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皱眉,有点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人的身上,当真遍布了细虫?” 方继藩道:“陛下,虽然还未有有力的证据,不过现在许多迹象,都已证明确有可能了,儿臣那不成器的太徒孙,进行了许多试验,都证明了这一点。” 弘治皇帝无言:“噢,你说于国于民,都有巨大的好处,这细虫,有何好处啊。” 方继藩道:“陛下请细看这篇论文,这其中,就提到了疫病,为何许多疫病,明明人与人之间没有接触,却可以感染呢?根据细虫学而言,这极有可能是有害的细虫在作祟,它们自口鼻而出,并不会立即死亡,而是会依附至另一个宿主身上。陛下,细虫到底是什么,它们有何特征,它们的本质为何,想要研究,只怕还需漫长的时日,可是……若能因为细虫,而了解到疫病感染的途径,未尝不可以从这传播途径上,来解决疫病的感染问题。” 方继藩道:“所以,儿臣的太徒孙,希望朝廷在这夏秋之交,来验证一件事。眼下正是伤寒风靡之时,京师里,每年都有几次伤寒爆发,每一次,都有为数上千人因此而死亡,陛下,百姓们畏疾病如虎啊。陛下乃是天子,诸公为百官,岂可不苦民之所苦,儿臣的太徒孙认为,若是戴上口罩,则可以有效的抑制病人口中喷出的有害细虫,断绝他们的传播途径,所以,希望陛下能够以天下百姓为念,下旨意,令顺天府采购大量的口罩,并且至各大药房发放,凡有伤寒者,立即发放给其和其家眷。” “口罩?”刘健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口罩从何而来。”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此事,关乎百姓福祉,西山开始制造,只要有银子,可以随时出货。” 开玩笑,无数的女工在待命呢。 刘健脸拉了下来。 李东阳微微皱眉:“价值几何?” “不贵。”方继藩摇摇头:“才三百钱一个,若是采购十万、二十万个,完全可以保证这两个月的需求。” “……”李东阳忍不住道:“这就是三万、六万两花银子,还只是两月所需?” 方继藩倒是生气了,这像话吗?这还是人吗?这还有良知吗?他痛心疾首的道:“李公,区区一点银子,与无数百姓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我等为官,上报君恩,下安黎民,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价钱来计算的,人的生命,是无价的,若是当政者罔顾百姓们枉死,这是多可怕的事啊。” “……”李东阳一时语塞,罔顾人性命这个帽子戴下来,他可承受不起,他想了想:“方都尉,你不是想卖口罩吧。” 方继藩微笑,他一点都不生气:“实不相瞒,我方继藩视金钱如粪土,区区这些银子,还真未必放在眼里。” 这…… 竟是实话。 人家确实是挣大钱的人。 李东阳便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满脑子,还是身子里有细虫,一时恶寒。对于这些天方怪谈之论,他只是苦笑。 毕竟,这玩意太颠覆人的认知了。 若是让他相信,细虫无处不在,自然,也要相信,原来脚下的地是圆的,更要让他相信,这几期的刊物里,各种离奇的信息。 庙堂上,对于这样的刊物,绝大多数人,只是一笑置之,只当是猎奇而已。 毕竟,他们的观念,来源于先祖们对这个世界的观察,祖先们,是不会错的,这些颠覆性的知识,更像是某种信口开河的故事。 可是…… 看着一脸热情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心里说,你和朱厚照那厮,还真是闹腾啊。 就不说朱厚照也跟着去胡闹了,那署名叫朱寿的文章,居然大量在刊物中引用,朱寿……这个名字,寻常百姓不知,可朝廷百官,却是心知肚明,他们见太子写这么些奇谈怪论的东西,会怎么想? 噢,对了,还有方继藩的太徒孙,他的言论,更是触目惊心,现在不少的大臣,都拿这当做言笑的谈资呢,你还以为,这是好事? 可是…… 弘治皇帝皱着眉。 无论多么的荒诞,弘治皇帝看着一脸热诚的方继藩,他手轻轻的磕在了案牍上:“那就试一试吧。” 几万两银子,也不是出不起,若是当真有用,未尝不可以造福百姓,弘治皇帝当然不相信一个叫张森的年轻人,可谁让张森,有个太师公,叫做方继藩。 李东阳心里叹了口气,这是银子哪。 “臣等遵旨。” 弘治皇帝朝刘健等人道:“诸卿家,你们先告退,朕有些话,想和方卿家说。” 刘健等人起身,告辞而出。 弘治皇帝接着打量方继藩:“近来,你都在忙这《求索》的事?” 方继藩颔首点头:“是。” “为何?”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方继藩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要利其器,就势必需明白这个世上的本质,了解和观察的目的,在于如何使它们为我所用。” 一听这种话,弘治皇帝觉得头痛。 这正是《求索》这部刊物每一次刊发时,写在前头的话。 “可是,天下,当真如求索中所言的是这样的吗?” 方继藩心里说,当然是啊,我方继藩可以押上所有的徒子徒孙。可是,方继藩要的不是一个结果,他所要教授的,乃是自己的徒子徒孙们一种精神,一种探索、求知,永远对这个世界保持怀疑,同时论证的精神,这种精神的存在,才是打开全新大门的钥匙。 而绝不是,方继藩说了什么,方继藩又说了什么,说你大爷,我还说我是个好人呢,有几个人在听? 方继藩道:“一切,都在验证,可至少,这里头的每一个理论,陛下请细看,都有其基础,绝不只是天方夜谭这样简单。” 弘治皇帝皱眉:“太子写了这么多文章,是你教的?” 方继藩摇头:“这一点,陛下冤枉了儿臣,太子殿下,天纵英才,他的力学,如今已在书院中,引发了广泛的讨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儿臣……很佩服。” 弘治皇帝有点懵,瞧你方继藩说的,倒好像你们是在做什么好事一般。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的这个儿子啊,他是个坐不住的人,用老祖宗们的话,叫望之不似人君,本该太子做的事,他不肯去做,可不该他做的事,他做的要飞起了。这怪谁呢?要怪,也只能怪朕哪。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怒容:“朕思来想去,由着他去吧,他若是觉得开心,那就去做,他毕竟,也曾有过深入胡地,斩杀胡酋的功劳,这星星、月儿的东西,朕其实也不懂,不明白有什么用,可他若是对此有兴致,便随他去吧。只是有一条,让他改个名,朱寿……朱寿,这天底下,谁不晓得就是他啊,你说是吗?” “改不了了。”方继藩汗颜:“已经迟了,这朱寿之名,已在新城和西山还有屯田所,已是如雷贯耳了。” 弘治皇帝一愣。 他还是无法理解,写几篇这样的文章,就能扬名立万。 新城的匠人和西山的读书人,到底被方继藩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就和寻常人想的不一样呢? 弘治皇帝汗颜:“罢罢罢,当朕没有说过,可是有言在先,方才是你自己兜售口罩的。” “这是论证,跟做买卖没关系,做买卖是为了银子,儿臣这么做,是为了万民福祉。”方继藩纠正他。 弘治皇帝淡淡道:“无论出于什么本心,你让李东阳掏了银子,别到时候,没有效果,少不得,人家是要找你麻烦的,户部的银子,你敢要,就得承担要的后果。” 方继藩心里乐了,我还真不但要户部的银子,我还不承担后果,户部的各位,来打我呀,笨蛋! …… 领了旨意,方继藩回到西山,随即,整个西山医学院,已开始忙碌起来。 研究的结果是细虫研究所的,可要论证,单靠研究所可不成。 这细虫说,颠覆的,是眼下医学的认知,一旦细虫说成立,那么,细虫疫病说也将成立,那么从此之后,绝大多数的医学,都可能在细虫说的理论基础上展开。 这攸关着的,是整个西山医学院对于病理的基础,苏月哪里敢怠慢,一面联络顺天府,让他们赶紧的采购口罩,另一方面,再组织十数个医疗的小祖,让他们在京师各处,设立一个个临时的医疗站,从顺天府领了大批的口罩来,打出治疗伤寒的招牌,等伤寒病者的亲眷登门,而后发放口罩。 张森是最紧要的。 因为,这一次极有可能,是在无法观察到细虫的情况之下验证细虫是否存在的唯一方法,若是失败,那么他的一切理论,统统推翻。 ……………… 感谢土豪《书友1602191802428》打赏的十六万起点币,说无数声谢谢,都不够。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七章:天下哗然 每一次的换季,都是疾病的高发期。 一旦疾病风靡,此时的医疗条件,能活下来,便算是幸运的事。 这一次,防疫的事,已是引发了所有人关注。 毕竟,消灭或者说控制疾病,无论是对高门豪族,还是对寻常的贩夫走卒而言,都是攸关生死之事。 更遑论,《求索》的出现,因为要考,所以顿时风靡,销量暴增,这也惹来了许多的争议。 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不务正业,是吃饱了撑着。 哪怕是许多人,并没有当众说这《求索》的不是,可心底深处,却不免有几分鄙夷。 人的顽固观念,是很难消除的。 在许多人看来,求索中的内容,其实和《山海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都是子虚乌有的怪谈罢了。 可现在,西山医学院竟是要验证。 且在街头巷尾,大量的医学生出现,意义就全然不同了。 怎么回事? 张森显得格外的激动。 他深知,这是自己的太师公,为自己争取而来的机会。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为了论证自己的理论,居然震动了整个京师。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卑微如尘埃,低到了尘埃里。 而现在,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开始忙碌,甚至是顺天府的差役,从旁协助。 对于别人的白眼,对于别人的质疑,张森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这一生,本就没有一帆风顺过,可太师公的知遇之恩,却令他心里不断的在天人交战。 这件事,当真能成吗? 若是败了,岂不是愧对太师公? 自己粉身碎骨,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也就罢了。可是…… 医学院缺人手。 其他各个学院的人,也纷纷前来帮忙。 朱厚照领着他的蒸汽研究所的人,神气活现的出现。 一般而言,整齐研究所的生员,往往更孔武有力一些,腹肌一般都有六块,肱二头肌也尤其的发达。 朱厚照在西山书院里,叫朱寿。 且他骑射功夫了得,父皇也渐渐不太管他了,这令朱厚照由着性子,他只穿着短装,让人赶着车,运载着一批货物抵达一处临时的医疗点,接着,开始卸下医疗的器具,当然,主要还是以口罩为主。 朱厚照兴冲冲的擦着额上汗,高兴的不得了,上前便问这里的医学生:“这里的情况如何,有伤寒病患来吗?” 所有的医学生,一概戴上口罩。 朱厚照觉得戴口罩新鲜,以往,只有在手术时戴,也不知为啥做手术时,需戴着口罩,可现在,似乎,细虫学的出现,却为戴口罩,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朱厚照也带着口罩。 见了朱大院长来,医学生们那里敢怠慢,忙是作揖行礼:“已来了不少了,还有为数不少人,明明没有疾患,却也来……想要领个口罩回去。” 朱厚照乐了:“给,都给,不够了,找顺天府,咱们这是为了苍生立命……不怕的,若是他们还不肯,就说是本宫说的,本宫找他们去。” “是。” 京里戴口罩的人,竟日益多了起来。 而张森,忙前忙后,累得气喘吁吁,他四处和顺天府的差役,对伤患进行统计,不过,这一日,父亲却是来了。 张静还是一袭旧儒衫,哪怕是张森给家里寄了一笔银子。 父子相见,就在临时医疗点旁的一个小茶铺里。 “这里好,这里好。”张静朝张森一眼:“你的银子,为父已经收到了。” 张静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笑容。 可见张森一脸倦容的样子,又有些心疼:“这些银子,当真是学里发的?” 张静显得顾虑重重。 张森明白张静的意思,突然来了一笔如此巨大的财富,父亲心里,有些不安:“确实是学里发的,儿子现在在研究……” 张静颔首点头:“你能做自己的事,为父很高兴,你娘也很高兴。” 他想了想,却道:“只是,为父在学里,听说了一些传闻。” 他所谓的学里,并非是西山书院,而是在本地的县学,县学里多是一些学官、秀才,也有如张静这般的童生,不过童生不算真正的入学,只是偶尔,学里也会让他们偶尔去一下罢了。 张森道:“不知是什么传闻?” 张静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 “父亲……”张森凝视着张静。 张静苦笑道:“只是觉得,你有些不务正业罢了,在他们看来,读书做官才是正途。你看古来之人,哪一个不是以入仕而扬名天下。自然,为父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再有,你的细虫说,为父怕……” “罢了,不说这些,见你一切都好,为父就很放心了。你的太师公,虽是毁誉参半,可为父知道,他是个好人,你好好听他的话,为父没什么大出息,也不知世间的好坏,你不要学为父,学你的太师公吧,没有他,多少人,连饭都不饱啊,做人要讲良心,你既在他的门下,就更该侍师长如父母,知道了吗?” “是,儿子记住了。” 父子二人又沉默了。 此时夕阳西下,昏黄的光辉洒落,似乎,张静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一笑…… “天色不早了,你去忙你的吧。” “噢。” 张森起身,他突然在想,无论如何,父亲只恐也不认同自己的,他叹了口气…… ………… 顺天府一个个的开始排查,为此,大量的差役,派了出去。 医学院也是紧张无比。 整个京师,似乎都在鸡飞狗跳。 顺天府尹刘清愁眉苦脸。 口罩没了。 太子又不能得罪,只好采购。 可问题在于,采购的银子,哪里来? 自然是寻户部。 户部已经炸开了锅,你还想要钱? 不要脸了是吗? 这刘清觉得日子没法过了,每日,只好都以骂方继藩为乐。 扎一个稻草人,上头想写方继藩的名,细细一想,不妥,这是驸马都尉,若是让人得知,可是不好,何况,那方继藩不是好人,这人,得罪不起。 于是,索性,上书‘某某某人’,此等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书完之后,心里舒坦了,将小人环着脖子吊起,还不解恨,于是乎,便将其置在门槛下方,如此一来,往来者便都要踏上一脚。 心里舒服了,该干的事还得干,花了户部的银子嘛。 一封封的奏报,自下头汇总而来。 顺天府户房司吏吴英一个个的计算,很快,他骇然了。 已过去了二十多日,按往年的数据,此时,染病者应当超过一万五千人,因此而死的,至少一千。 可是…… 他眼里的瞳孔收缩着,显得不可置信。 伤寒的染病人数,急剧下降,竟只有两千余,而因此而死的,不过数十人。 是否记录有错? 又或者是,下头的人敷衍了事? 这是大事啊。 便连天子,只怕都关注着。 许多大臣,都在为此事而等着对国库银子的流失,而大伤脑筋呢。 这个时候,顺天府决不能在数目上作假的,一旦作假,出了事,御史一弹劾,只怕府尹的乌纱帽都不保。 他叫来顺天府的各都头,细问了一番。 可得来的结果,更加骇人。 以往的时候,只是草草的计算,其实染病者,可能更多,而这一次,因为上头关注了此事,所以顺天府上下,才仔细的摸排,也就是说,按理来说,往年染病的人数,甚至更多。 而今岁染病的数目,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大家都不傻,没有必要为西山书院遮羞。 吴英一面的折算着数目,一面眼里掠过骇然,倘若真如此,这岂不是证明了细虫说是对的。 那么,再继续深深的想下去,那些被人所嘲笑,认为是天方夜谭的期刊中所书的许多东西,根本不是《山海经》,而极有可能,才是真相。 他打了个寒颤。 倘若这份奏报送上去……只怕…… 只怕要天下哗然了! 吴英不断的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和激动,那些期刊,他或多或少的看过,里头许多的东西,实是不屑,可现在…… 待最终的数目,彻底的核算了出来之后,他巍巍颤颤的拿起了簿子,核验了一遍。 而后二话不说,前去见府尹。 他匆匆到了正堂,府尹今日正好升座,坐在堂上喝茶。 跨进了门槛,脚下,踩着了一个小稻草人,低头一看,上头的墨迹已经干涸了。 当然,吴英也没在意,他拜下:“学生见过府君。” 顺天府刘清,还在烦恼呢,医学院又来了人,这一次,又是索要口罩。 这口罩,本就是你们西山产的,这倒好,你们产出来,卖给朝廷,朝廷买了你们的口罩,又送给你们四处去发放。 要点脸吧,老夫为了买房,已倾尽家财,老家的地都卖了,现在好了,却又跑来讹人。 这叫老夫,如何去向户部说去? “何事?” 刘清凝视着吴英,眼里喷出火来。 “府君,学生已核验了今岁伤寒的数目,还有病死的人数,特来禀报。”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八章:天地翻转 刘清听罢,没什么反应。 他看着门槛后的那稻草小人。 这吴英显然踩得不够标准啊。 好似,只踩中了脚后根。 一念至此,刘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一手抱着茶盏,眼睛斜着,眼角的余光只扫了一眼拜地的刘英。 淡淡道:“噢,如何啊?” 这轻描淡写一问。 吴英道:“这一月以来……”他喉结滚动着,接着道:“染病者,两千三百五十六人……死者,七十九人………” 刘清本还轻描淡写的样子喝着茶水,一副淡定从容之色。 听罢。 顿时豁然而起。 他胸膛起伏,双目大张,狠狠盯着吴英:“你说什么?” 一定是听错了。 一定是的。 要知道,因为这些日子不停向户部要银子,再加上满京师都在盛传细虫学可以防疫,说什么所谓的疾病,是因为人的口鼻中喷出细虫,这细虫几乎微不可见,所以被感染者,被感染了也无从知晓。 所谓的疫病,十之七八,便都是依靠如此途径传播。 正因为如此,许多人都等在此看着呢,也因为如此,刘清的脑子里,可清清楚楚的记得往年伤寒症的数目。 往年至少是一万五至两万人染病,而今年这个时候,人数竟是大大的降低,只剩下了一两成,而死伤者,亦只剩下了一成。 这每年伤寒的数目,虽是有多有少,却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可今年……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口罩的效果。 刘清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 他娘的…… 本官的身子里,莫非也有无数的细虫? 凭着细虫的理论,既然可以杜绝有害细虫的传播,反推回去,不是证明了细虫论的正确吗? 这细虫,根本就无法被人察觉。 可偏偏,居然被人证明了它们的存在。 这方继藩,连一个太徒孙,都这样的厉害?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就救下了一千多条人命哪,更不必说,这么多被传播的伤寒患者,绝大多数,都是寻常百姓,一场病来,不但不能劳作,还要支付高昂的药费。 这还只是一年,十年累计起来,是多少人?这也还只是京师,若是加上两京十三省的百姓,又能救多少人? “……”刘清嘴唇哆嗦着。 居然朝着吴英扑过去。 吴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道:“府君,您这要做什么?” 谁知道,刘清的眼睛看着虚空,却是和吴英擦身而过。 “……”吴英有点无言,府君疯了? 却见刘府尹走到了门槛处,弯腰,将地上的草人捡起来,仔细的扑打了上头的灰尘,嘴里念念有词:“得罪了啊,得罪了啊……”回过头,看了吴英一眼,刘清的眼里,阴晴不定起来。 救活了这么多人,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作为天子脚下的父母官,刘清还是很相信这天理循环之学的,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反过来说,只凭一个学说,就救治了这么多人,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不只有功德,还有大功,这是济事之功啊,在这个过程之中,顺天府,也是出过力的。 比如说……顺天府就曾不畏户部的淫威,努力为医学生们争取户部的钱粮拨发,否则,医学生们哪里来的口罩? 刘清转瞬之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一下子,腰杆子挺直了。 “户部的钱粮,拨了没有,他们什么意思?这口罩的采买,乃是攸关着百姓的性命,钱,能买来命吗?朝廷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治民和护民的,这户部,就为了几万两银子,锱铢必较,成日摆脸色,尤其是那个方主事,此人真不是东西,老夫早瞧他不顺眼了,下条子,他若是再不给银子,别怪本官上书弹劾他,到了御前,非要舍下这张老脸,和他算一算帐不可。” 吴英有点懵。 咋府君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呢? 吴英小心翼翼的道:“府君,伤寒的数目,出来了。” “本官知道。”刘清背着手,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家伙很不懂事,当初自己怎么就让他做了户部司吏? 刘清板着脸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奏报入宫,这奏报,老夫亲自来写。还有,你让张都头、王都头二人,召集一下差役,让他们敲着锣,到内城、外城去报喜,噢,对了,明日,给老夫订一份《求索》的期刊来。” “学生明白,明白……”吴英小鸡啄米点头。 求索期刊……府君都看? 那以后,府君是不是开口都要说细虫了? 嗯……自己看来,也得订购一份,毕竟,府君看了,府内的同知和判官以及典簿等佐官都会看,再之下,只怕文吏想在上官面前搭个讪,也需知晓一点《求索》中的内容,方可应对…… “学生这就去办。” “快去,不可耽误了!”刘清抖擞精神,能成为顺天府尹的人,哪一个不是历经了宦海浮沉的老油条,他定定神,将收入袖里的小稻草人取出来,上头‘某某某’人的字迹,已经很不清晰了。 等那吴英一走。 刘清便乐了,一手握着稻草人,另一只手指着它道:“这几日,受罪了,莫要见怪,哈哈,你这小调皮,竟还挺结实,千人踩了、万人踏了,竟还不伤分毫,来来来,本官以后定好生相待。你我往后,相敬如宾。” 说着,郑重其事的取了一个匣子,将稻草人装进去,搁到案头,随即,取了笔墨,低头,皱眉,随即挥毫! ………… 奉天殿。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来自于一份源自于定兴县的奏报。 这奏报乃是欧阳志亲手所书,这份奏报很厚实,足足有一沓之多,说是奏报,可实际上,却是关于定兴县所有隐户、隐田的资料。 欧阳志查出来的隐户,足足有三万户之多,这可是近十万人口,几乎占了定兴县在编黄册人口的一半。 而隐田就更可怕了,通过重新的清丈之后,查出来没有纳入官府治理的田地,竟有两百多万亩。 看着这个数目,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数目竟是如此的巨大。 弘治皇帝顿感如芒在背起来。 在下头,刘健等人,也在各自分取关于欧阳志的奏报来看。 显然,刘健等人,也吓着了。 根据上头所言,这两百多万亩的地,统统都没有在官府中造册,也就是说,对于朝廷而言,这些土地,是不存在的。这不存在的土地,当然就更没有收取税赋的必要了。 而这……还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些隐田的所有者,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士绅。 他们隐匿了自己的田亩数,再根据他们的功名减免的田亩数量,几乎……统统一粒粮食,都不需上缴官府。 而其他在册的田地呢,几乎为小农所有,这沉重的赋税,统统的压在了风雨飘摇,朝不保夕,随时可能破产的小农身上。 天下的流民,不正是因此而来? 弘治皇帝身躯颤抖,却无奈的叹了口气。 刘健等人,也是头皮发麻。 虽然他们自然知道什么叫做隐户和隐田,也知道,这种情况颇为严重,可还是没有料到,居然糟糕到了这样的地步。 整个大明,居然是靠一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勉强有几亩薄田,却虽是破产的小民来维持的。 刘健抬头,见弘治皇帝脸色青白,忙是拜倒:“陛下息怒。” 弘治皇帝突然异常的冷静,他沉默着,一言不发,良久,他才道:“欧阳卿家,算是一个耳光,将朕打醒了,打的好。他的那个恩师,成日说什么皇上圣明,吾皇万岁,这欧阳卿家不打朕这一巴掌,朕还自鸣得意呢,朕曾经,也命地方官清查隐田和隐户的情况,可时至今日,方知,这些人有的是没有查,有的,怕是他们自己都知触目惊心,他们要明哲保身,不敢奏报。现在好了,欧阳卿家一语惊醒梦中人,若不是他在定兴县,有勇有谋,行此霹雳手段,严格治吏,早将县中上下的事务,摸了个清清楚楚,朕现在还以为,情况没有这样糟糕,事情还没有败坏到此等的地步……” 刘健三人忙是拜倒:“这是老臣的失职。” 弘治皇帝摇头:“算起来,也是朕的过失啊,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朕不想追究你们的责任,朕……也不想因此而自责,因为这徒劳无益,朕现在只做一件事,支持这士绅一体纳粮到底!” “传旨欧阳卿家,士绅一体纳粮,立即在定兴县执行,让他不要怕,朕是他的大靠山,就算将这定兴县,搅了个天翻地覆,哪怕是他蛮干,捅了多大的篓子,朕也绝不退缩。” “还有!”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锋芒:“传旨,魏国公立即回南京去,坐镇南京;下旨黔国公、平西侯,命他们要尽忠职守,近来朝廷武备松弛,他们也该好好巡巡营,练练兵了。岁祭已结束了吧,让英国公暂不必去祭祀了,他是五军都督府的中军都督,从现在起,命他巡视各京营!” ………… 喝酒了,更的有点迟。再次感谢1602191802428同学下午打赏的十六万起点币。对了,还有! 正文 第八百六十九章:大医凛然 刘健等人听了,心里打了个寒颤。 连英国公都动用了啊。 弘治皇帝坐下,手搁在御案上,手指节,轻轻的磕着御案。 这一刻,他异常的冷静:“京营诸多,英国公只怕一时,也巡不过来,命驸马都尉方继藩,也去巡视京营吧。” 弘治皇帝双目阖着:“告诉方继藩那个小子,不要老是神神叨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教他做点儿正经的事。” “……” 刘健汗颜。 弘治皇帝随即道:“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厂卫那儿,再有什么纰漏,朕不找牟斌,找你!” 萧敬虽运气有点背,总是站在错误的一方,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非凡的,他自知陛下是什么意思,郑重其事的拜倒:“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颔首,便将目光落在了刘健的身上:“天……终究是塌不下来的,这些年来,朕仁至尽矣,自认朕没有对不起士大夫,也希望,他们如三位卿家这般,不会辜负了朕。” 弘治皇帝抿抿嘴,指了指欧阳志的奏疏:“这奏疏,但是留中搁置,不可泄露。” 刘健心里叹了口气,欧阳志的奏报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原本,还希望徐徐图之,可现在看来,除了快刀斩乱麻之外,再无其他的办法。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脸色冷漠,凝视着进来的小宦官。 这小宦官也没想到,自己竟触了眉头,不免战战兢兢:“陛下,顺天府有奏,说是急奏……”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冷漠,从前和颜悦色的天子,现在浑身上下,竟隐隐有杀伐之气。 可慢慢的,这杀伐之气渐渐的缓和。 终究,他还是不忍心对一个小宦官过于苛责。 对方,毕竟没有犯什么过错。 他吁了口气,温言道:“顺天府的奏报吗?” 这小宦官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看着勉强露出些许笑容的弘治皇帝,那目光从严厉,渐渐变得柔和,小宦官心里松了口气:“是,是顺天府府尹亲书,说是过于紧急,所以奴婢……奴婢便……” “噢。”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念来听听罢。” 小宦官笃定下来,取了奏疏,打开,清了清嗓子,道:“臣刘清奏曰:自顺天府协助医学院防治疫病以来,顺天府上下,众志成城,臣自觉事关重大,鞍前马后,上于户部索要防治疫病之钱粮,下……尽之可能,为医学院诸生,提供方便。今岁,夏秋之交,本是伤寒丛生之时,臣特报来喜讯,此一月以来,京师伤寒者,不及往年一二成,因伤寒而死者,不及往年之一成。臣刘清俯仰天恩,今因张森之细虫之学,衍而生出细虫防疫之说,如此,救活百姓无数,自此,大明再无伤寒之患也。” “……” 殿中,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的脸色,从略带苍白,渐渐开始,有了几分红润。 小宦官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若细虫防疫之学,果为真,臣在此,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防疫之学,又何止能防伤寒之疫,只恐将来,仍有其他疫病,亦可防之。自圣著春秋以降,千百年来,疫病乃民之大害也,今……张森之说,实如拯救苍生于水火……臣落笔至此,不禁潇然泪下,张森之学,从何而来,驸马都尉,方继藩也。方继藩从何而来,若无陛下悉心教导,使其改变恶习,求索真学,何有今日?臣窃以为,细虫防疫之学,归根到底,实乃陛下圣明之故……” “……” 这奏疏虽然啰嗦,可事实上,却是对君臣们而言,却也颇有几分好处。 因为,当这刘清奏报着说,张森的细虫防疫之学在实践之后,大获成功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已经失态了。 正因为后头还能啰嗦,反而让君臣们有了调整心情的机会。 细虫说,衍生出来了防疫学,防疫学,至少在京师,已救活了无数的百姓。 它使伤寒的染病数量和致死数量,直接降到了故地。 倘若只是染病者减少一些,倒也不足为奇,可有此巨大的成效,却实在让人意外。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下了金銮,径直到了宦官处。 “拿朕来看看。” 宦官忙是将奏疏献上。 弘治皇帝拿起了奏疏,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这奏报。 身躯,微微在打颤。 在古时候,所谓盛世的标准,就在于人口的增多。 对于皇帝好坏的评判标准,最直观的数据,也大抵如此,虽然任何人都清楚,人口大量增加会带来人多地少的灾难。 可是……这个标准,却一直为历朝历代的天子所信奉。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无价的。 人口减少,唯一的可能就是战乱,和无穷无尽的灾害。 可现在,弘治皇帝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个的人,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真是令人难以预料啊。”弘治皇帝始终不太明白一件事。 他所读的圣贤书里,永远都将治理天下的好坏,与黎民百姓生活的好坏来挂钩。可他现在却越来越发现,所谓治理的好坏,固然也有重大的影响,可为何,会出现一个区区发表奇谈怪论的人,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救活无数的苍生黎民呢。 无论怎么说,欧阳志所带来的坏消息,和弘治皇帝心底的阴霾,终于在这大喜的消息之下,驱了个一干二净。 “好,干得好!”弘治皇帝不吝啬赞美之词:“这个张森,真的了不起啊,肉眼看不到他的东西,他竟看了个真切,千百年来,被那疫病折磨而死的人,他却能妙手回春,这……救了多少人啊。” 世上,再没有人比救人,更有功德了。 弘治皇帝喜出望外的看着刘健和李东阳三人:“朕明白了,细虫……是存在的。这张森所说的,并非是奇谈怪论,还有那一本期刊,里头说的话,也并非是子虚乌有。一部小小的期刊,里头一篇小小的文章,竟可以诞生如此的奇迹……” 刘健也懵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年轻人了,这些年轻人,到底给这天下,带来的是什么,他有些看不懂。 李东阳突的老脸一红,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为医学生和顺天府如索命鬼一般的讨债而生厌呢。 “这是陛下圣明的缘故啊。”三人齐声道。 弘治皇帝一挥袖子:“胡说,这是那张森的能耐,来人,将张森的生平给朕送来。” 弘治皇帝想了想,竟是心宽了不少,他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这期刊里,记的,可不只是一个张森的文章,听说,要入这期刊,可很不容易呢,只有如张森这般,极有本事的人,文章才可列入。诸卿,实不相瞒,朕的儿子,也有好几篇文章列入其中……” “……”刘健三人一愣,然后立即跟着笑了起来。 其实,太子写文章在求索期刊里,他们早知道。 毕竟前些日子,求索期刊名声这么大,刘健他们怎会不知呢。 作为内阁大学士,多少也是会关注一下,只需叫人买来一本,打开一看,朱寿……便是傻子都知道,这是太子殿下了。 只是,他们虽心知肚明,却也不便说,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想来陛下,也是一清二楚的吧。 可现在,陛下既然主动提起,自然不免,带着喜色。 既然期刊如此了不起,那么,太子居然能有这么多篇的文章列入,且被大量的引用,这岂不证明,太子殿下的本事,不在张森之下? 刘健三人只好装傻,一副诧异的样子:“是吗?那么臣等,倒是想要好好看看,太子殿下,有何高论了。” 弘治皇帝喜上眉梢,却道:“他呀,固然是有些不务正业,可聪明劲还是有几分的,诶,可细细说来,若能如张森一般,只凭几篇文章,便可拯救万千的百姓,又有何不可呢?” “太子殿下,聪明仁慧,臣等佩服。” 弘治皇帝兴冲冲的拿着奏疏,坐回了御椅。 想起朱厚照,竟发现,这家伙,不但善战,竟还有如此本事,身为人父,竟也放下了心。 幸好朕开明,没有因此而收拾他…… 弘治皇帝继续低着头,看着这奏疏,在细细看过,便有宦官进来:“陛下……张森的生平来了。” 弘治皇帝抬眸:“说。” 宦官道:“张森……乃是昌平县的生员,一年多前,入学西山书院,先在文学院中读了三个月的书,此后……可能是因为家贫的缘故,转入了医学院。噢,他有一个父亲,是个童生……” 这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正因为如此,关于他的介绍,自然是乏善可陈。 可有这些信息,却足以让弘治皇帝感慨了。 “英雄出少年啊,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奇思,天下多几个这般能悬壶济世之人,这百姓们,能少受多少的罪,传旨,朕要见一见他。” 正文 第八百七十章:光宗耀祖 颠覆认知! 小小的一片文章,带来的力量,实是巨大。 弘治皇帝想看看,这个张森,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上古之贤者,神农尝百草、大禹治水、燧人取火……” 上古之时,三皇五帝的故事能流传后世,便在于他们这些功绩,那个时候,到处都是洪水猛兽,正是因为这些圣贤,带着万民开拓出了一条生路,自此,才有了《周礼》,有了孔圣人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弘治皇帝脑海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今日绝大多数的草药、治水之学,多为先人们披荆斩棘而来,这也是为何,三皇五帝,至今为人所推崇。可一直以来,这些可以救千万人的方法,却大多止步不前。 而现在……这张森的所为,和当初的圣贤们有什么分别呢? 《求索》期刊里,还有这么多的文章,无数颠覆性的知识,这些……也可以用吗? 此时,已有宦官,取了一部最新的期刊来,弘治皇帝认真的读着,只是此次,弘治皇帝再不敢将这《求索》期刊,等闲视之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对于朱厚照的文章,弘治皇帝格外的多看了几遍,里头许多的理论,让他似懂非懂,第二期的文章,多是关于力的阐述,可此后,太子的文章,多次被引用,似乎在太子的力学基础上,给予了许多人启发。 弘治皇帝看了良久,便有宦官道:“陛下,张森到了。”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 刘健三人,心里也开始嘀咕起来,倒极想看看,这张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随即,张森入殿。 所有人好奇的打量着张森。 只是…… 却见张森战战兢兢,一脸焦虑,他的相貌,平平无奇,既不英俊潇洒,也不似人们对于贤者那般,拥有什么异象的期待。 张森显得很惶恐,他不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到了殿中,几乎不敢抬头,身边的小宦官急了,道:“行礼、行礼。” 他才恍然大悟,更加紧张了,拜倒:“草民张森,见过皇上,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想不到,这个张森,竟是如此普通的人,没有一丁点,值得他们认为了不起的闪光点。 张森心里恐慌到了极点。 得知试验成功,他心里已是狂喜,可一听陛下召见,便抑制不住的紧张,他不知所措的拜在地上,几乎不敢抬头。 “卿家就是张森?” “……” “说话呀,回陛下的话。”一旁的宦官低声道。 “是,是,草民就是张森,草民……草民……就是……”张森不安的说着。 弘治皇帝道:“细虫论,是你所创?” “是……是……” 弘治皇帝好奇的想,此人,全无一丁点名士的风采,心里叹了口气:“卿家立了大功啊,卿家可知,你这防疫之法,可以营救多少人?” “不……不知……”张森已急的大汗淋漓,他彻底的慌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笑吟吟的道:“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紧张。” “是……是……”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果然是了不起啊……” 什么? 所有人狐疑的看着弘治皇帝,张森的表现,实在连农夫都不如,陛下竟说了不起。 弘治皇帝看出了刘健等人的狐疑,便道:“朕观张卿家,不过是寻常之人,一个寻常人,却可因奇思妙想,而营救无数人,这本身,不就是极了不起的事吗?张卿家,你的太师公,真是古之伯乐……来人,给张卿家赐坐吧。” 刘健等人一听,心里松口气,这样一想,还真显得那方继藩,确实是了不起。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紧张的张森,随即道:“传驸马都尉方继藩来见朕吧。” 片刻之后,宦官来报:“陛下,方都尉已到了。” “这样快?”弘治皇帝一愣。 宦官也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方都尉听说了顺天府传出的消息,便知道陛下会传见他,所以早早的便在午门外头候着了。” 这家伙,还真是‘贴心小棉袄’啊。但凡有好事,总是来的如此及时。 “宣。”弘治皇帝摇摇头。 方继藩步入殿中,他和张森相比,就落落大方和器宇轩昂了许多,还未行礼,弘治皇帝道:“赐坐。” 方继藩心里乐了,陛下似乎很害怕自己行礼啊。 莫非有什么心理阴影不成? 方继藩坐下,他看了一眼张森,心里便明白什么,这太徒孙,实在太不争气了,果然学医的,除了对着镜子以为自己很帅以外,没个屁用。 弘治皇帝点了点期刊:“朕是万万没有想到……方卿家……当初,你为何要设此期刊。” 方继藩毫不犹豫道:“陛下,儿臣这样做,是为陛下招揽天下的英才。古话说的好,行行出状元,可我大明自开国以来,只信奉八股之才,儿臣并非是说八股取才不好……” 刘健等人,脸都拉了下来。 他们也是靠八股取士,才有今日成就的啊。 当然,这话从方继藩口里说出来,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因为别人不敢说八股文的坏话,方继藩敢,不服气?不服气我方继藩再霸几次榜你们就服气了,八股取士再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考得上吗?考上的,都是我方继藩的徒子徒孙,我说这些金榜题名的徒子徒孙都是渣渣,于你何干? 方继藩道:“只是儿臣以为,这天下多的是的能人志士,只凭八股,如何使他们脱颖而出。天下无不可用之学问,所以,儿臣编写求索,便是要使这些才华横溢之士,能够崭露头角。这是儿臣的初衷……” 这些话,若是从前说来,弘治皇帝定是嗤之以鼻的,可现在……单单一个防疫学,只怕就抵得上一个包龙图了吧。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初时只觉得这期刊新鲜,现在却以为,天下的学问,真是浩瀚如海,能登入这期刊的文章,都能如这细虫论一般济世吗?” “完全可以。”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就如当初神农尝百草一般,人们没有尝过百草,就永远不知这百草的功效,可一旦尝试,得知了功效,这对于天下人,便有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信了。 事实就在眼前。 “张森功勋卓著,卿家以为应该如何赏赐,朕赐他官职,如何?” 这是大功,给他爵位或者官职,显然,不会有人反对。 方继藩摇头:“陛下,儿臣以为不可,他们是治学的人才,并不是官,若是授予他们官职,又当让他们安心治学呢?”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依卿所言,当如何?”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陛下可还曾记得,当初的学官制吗?不妨,将这学官制,衍生为学职制,儿臣在西山,设立了规矩,在匠人、医生、农学的校尉之中,设立了职称制度,张森此前,因为发表了《细虫论》,已授予了博士的学职,这一次,他的防疫论大获成功,再加上,这些日子,又有大量人引用他的论文,想来,用不了多久,他便要被授予学士,甚至是大学士的学职。” 大学士……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了刘健等人一眼。 刘健心里说,老夫乃文渊阁大学士,谢迁乃东阁大学士,你方继藩倒是好,自己折腾了个西山大学士…… 方继藩却道:“陛下,这世上,立了大功劳,为何一定要做官,才被陛下和天下人所认可呢。似这些大夫,这些在田埂中,为了改良作物的农学校尉、力士,还有匠人,他们若能有益于国家,与其授官,不如,让人们对他们生出崇敬敬仰之心。西山的学职制,已有了框架,只是,西山毕竟庙小,难以使人信服,可若是,往后大学士以上的学职,都需西山书院上奏朝廷,再由陛下亲自恩准,并且,对于有学职的高士,朝廷提供一些钱粮供养,哪怕这些钱粮不多,却也足以使他们脸上有光了。” 大学士以下的学职,西山可以根据其贡献,自行决定。而大学士以上,则皇帝亲自朱批恩准,并且发放钱粮供养。 这…… 弘治皇帝一想,这不是坏事啊,这些人,有如此的本事,天子亲自批准他们的头衔和学职,这是给他们的恩典。而对他们而言,一个皇帝亲自恩准和授予的大学士头衔,和金榜题名的读书人,又有什么分别?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事啊。 如此,朝廷对于这些人,既示了恩,同时掌握了他们学职的最终决定权,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必为官身所累,靠着学职,就可安心继续做自己的研究。 这有何不可? …………………… 昨天喝多了,迷迷糊糊的写了两章睡觉,早上起来,头晕乎乎的,坐在电脑上发懵,一直在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总算,费了很大的功夫,写完了一章,以后不喝酒了,在此说一声抱歉,土豪又打赏了老虎十六万起点币,诶……更惭愧了。 正文 一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一章:恩赐 弘治皇帝似乎来了兴趣。 他又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期刊。 这期刊可怕之处就在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无数学科的各种理论推出来。 而这些千奇百怪的理论,偏偏,极有很多都如细虫论一般,是正确的。 区区一个细虫论如此,那么其他的呢? 今日授予了张森官职或者爵位,那么日后,这么多人,要不要授予? 可你若是对他们视若无睹,又偏偏,人家一篇文章,就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拯救了天下无数的人,这样巨大的贡献,只怕是翰林,也远远及不上,朝廷居然对他们不闻不问,这得寒了多少人的心啊。 而这学职,实是再好不过了,既是自成一体,与当下的朝廷,互不干扰,可同时,皇帝又可示恩,哪怕赐他们钱粮,予以他们岁俸,也并无不可,毕竟,这点岁俸,能花多少?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如此,亦无不可,朕恩准了,这学职之事,你递一个章程来,噢,这学职里,最大的是何职?” 方继藩道:“大院士。”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了紧张兮兮的张森一眼:“张卿家劳苦功高,就授大院士吧。” “……”方继藩脸都绿了,陛下这是皇帝做惯了啊,除了让他给银子,其他什么话都说的出口,方继藩正色道:“陛下,既是学职,自需按其学术的贡献,这张森的细虫论和细虫防疫论固然了不起,可当下而言,他至多,只是大学士。何况,儿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个……这个……”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但言无妨吧。” 方继藩道:“学职晋升,儿臣早立下规矩,儿臣说了不算,自有专门的评议人员按其贡献决绝,儿臣能做的,就是讲名册献给陛下,由陛下斟酌着圈定。” 弘治皇帝一下子明白了,他方继藩说了什么,其隐晦的意思是,谁是候选人,弘治皇帝自己也说了不算,自己拥有的,不过是圈定的全力而已。 这个家伙,好大的胆子。 可细细想来,弘治皇帝对于似张森这样的人,确实是一窍不通,弘治皇帝便叹了口气:“如此,也可,那么,按规矩来吧,无规矩不成方圆,朕懂你的意思。” 方继藩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接下来是铡驸马的桥段呢,若是如此,这就真神了哪。 弘治皇帝却是笑了:“你们报上他的学职来,大学士是吗?朕立即朱批恩准。学职是几何,朕说了不算,可是………朕至少可以下令将其传抄邸报,下旨恩赐对吧,再命其原籍的官府,敲锣打鼓,前去报喜,鉴于他的功劳,营建石坊,表彰他的功绩。” 方继藩汗颜:“这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张森在一旁,还是紧张的不行,脑子里一片空白。 弘治皇帝背着手:“既如此,那么真拟旨了,张卿家。” “啊……”张森愕然抬头。 弘治皇帝想说什么,却发现,好像对张森也没什么可说的,西山书院这些人,真的无法打交道啊。 ……………… 京师里,到处都是顺天府敲锣打鼓报喜。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哑然了。 这世上,最无可辩驳的,就是血淋漓的事实,哪怕你再巧舌如簧,这细虫论救活了这么多的人,谁还敢大放厥词,不怕挨揍吗? 何况,医学的进步,是符合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的期望的。 再丧心病狂的人,如何鄙视细虫论,当他们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因为细虫论,能减少被感染的几率时,也不得不乖乖住嘴。 因为每一个人,都是受益者。 当日,各大书铺的《求索》期刊开始脱销。 几乎所有的期刊,统统告罄。 书商们,疯了似得寻到了西山的印刷作坊,请求加印,甚至还有人希望将往期的期刊一起订出合订版。 毕竟……太火爆了。 现在不只是要考的人在买,这京师里,无数人都想看看期刊是什么样子。 当人们意识到,细虫论这样的奇谈怪论证据确凿时,人们就不免生出一个疑问,那么……其他的奇谈怪论呢? 难道……月儿当真只是一个球,而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又或者…… 其实,无论别人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求索》期刊销量暴增,只要有人愿意买,有人愿意看,而作者们能够得到足够的收益,哪怕是依旧有人不愿意接受这些奇谈怪论,方继藩在乎吗? 他不在乎。 大明的人口,若是加上隐户,何止万万之数,哪怕只有两三成能读书写字的人,受这《求索》的影响,方继藩就成功了。 口罩的销量,也开始暴增。 官府发放的口罩,早就告罄,可许多百姓,却到处都在想办法求购。 甚至不少商贾,看到了商机,疯了似得希望得到订货,将一批批口罩,卖到京师之外。 毕竟,这些事,很快就会传遍天下,口罩的价格,说贵也贵,也说不贵,也不贵。可若它能预防一定的疾病,许多许多人而言,就能值回价格了。 制造口罩的棉纺作坊,疯狂的扩张,得趁着其他商贾开始兴建这样的作坊之前,能扩张多少便多少。 这天下,如此巨量的人口,人们对于疫病,本身就带有巨大的恐惧,未来口罩的销量,在三五年之内,可能都会不断的暴涨。 棉纺男工是不成的。 唯有女工,才擅长这些事。 在新城里,本就有不少流民,拖家带口而来,男人们成了匠人,或是学徒,再或者是脚力,而妇人们,绝大多数,还是有些不太习惯没有了男耕女织的日子,她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烧炊做饭,现在,突然棉纺作坊大肆招募人手,且薪俸,竟可治男工的七八成,有不少刚刚在此落脚,家里拮据的妇人,终是受不了如此诱惑。 原先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正在悄然的被打破。 而在新城,一个新的行业,已经悄然崛起。 已有商贾,开始聘请了能读能写的妇人,开始学习皇家保育院,营造针对新城和寻常百姓的保育院了。 从前孩子们,多是母亲带着的,可随着大量的母亲,进入了棉纺作坊,可孩子怎么办呢? 有人自是看出了这其中巨大的商机,男人和女人,都要做工,那么保育院,就成了托儿的所在。 ………… 昌平。 一辆马车,快速的行驶着。 这是西山车辆制造作坊最新的四轮马车。 只是,这辆车车厢很宽大,可车厢之外,却是平平无奇,没有过多的装饰,车厢里,却犹如沙丁鱼一般,竟是塞了十几个人。 张森的父亲张静就在车厢里。 这车厢里闷热,散发着各种古怪的体味,他身子瘦弱,几乎脸被挤着贴到了车壁上。 马车沿着官道,走的很急。 这是京里东升车行开辟的一条线路。 因为新城里有大量前去务工的京师附近人员,这些人员往往务工五日之后,便可休假一日,往往这个时候,大量的人员,都需返回各自的乡中去。 一辆车,可以塞上许多的人,里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舒适性可言,这一趟的车马费,便可由大量的乘客分摊。 因而,坐车的价格,也是寻常人可以接受的。 张静哪怕是再舍不得钱,却也知道,若是步行回家,实在过于遥远,因而,还是花了三十文钱选择马车代步。 只是这马车虽快捷,却实是不好受。 那车夫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塞进车里。 好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来这里坐车的人,往往身材都瘦弱,肥胖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也不会来坐车。 所以,有丧心病狂的,竟在车厢里,塞了三四十人。 张静觉得自己要透不过气来了,车厢里有孩子的哭声,也有人叫骂。 当然,更多人却是平和的,毕竟,回乡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张静心沉甸甸的。 当初若非是为了儿子读书,他是绝不肯放下身段,前去新城务工的,此后虽然儿子挣了不少银子来,张静却依然心里放不下,总觉得这银子,来的太轻巧了,不像是正经的路数。 他不敢轻易的辞工,怕就怕儿子挣来的一切,最终不翼而飞。 只是……自己这童生,竟是去新城务工,却令县学里,引发了许多发的嘲笑,这……也是情有可原,读书人务工,这是可耻的事,会被视为不务正业。 所以对别人而言,回乡是一件高兴的事,对他而言,却有着透不过气来的压力,倘若遇到了当初一道中了童生的同年,人家问起近况,他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昌平桃花庄到了啊……” 车夫扯着大嗓子。 而外头,却突然,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车夫忍不住悻悻然的道:“这时候有科举吗?怎么来了这么多的差役,敲锣打鼓的,倒像是有人金榜题名了似得。” ………… 第一章送到,感谢160219180242876土豪同学从昨天到现在五十万起点币的打赏,突然觉得自己的酒醒了,又精神百倍起来。哇哈哈,静下心来,好好干活。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二章:敕命 此时,七八辆马车,正与张静所坐的车擦身而过。 这马车之前,是十几个差役提着铜锣开道。 再之后,则是打着牌子的差役,牌子上写着:“昌平州知州”,又有“密云知县’、‘顺义知县’、‘怀柔知县’,以及‘闲人回避’,‘钦命巡视’等字样。 昌平本是县,就在不久之前,此地升格为州,下辖昌平、密云、顺义、怀柔等县。 车夫顿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他先停了车,车里有人要下,心里还以为,这是官人们途径桃花庄,可谁料,在这官道上,等到了桃花庄的路口,那一队差役打头,竟朝通往桃花庄的小径去了。 车夫一愣,一面等那张静下车,张静取了车钱给他,车夫却还是直勾勾的看着那远去的队伍,忍不住道:“劳驾,敢问这桃花庄里,可出过什么官人吗?” 张静就是桃花庄的人,摇头:“只出过一个举人。” 说起举人,张静脑海里就想起了自己的本家张举人,张举人年六十,中了乡试,这在桃花庄里,可是了不起的事。 不过他年纪大了,再想要金榜题名,成为进士,却是难上加难,举人若是想要做官,往往都是不入流的小官,不过是地方上的主簿、教谕罢了,便连一个小小的县丞,都要抢破头呢。 这位张举人,索性就赋闲在家,颐养天年。 车夫忍不住道:“我瞧见了知州的牌子,堂堂知州,怎么拜访一个举人?” 举人在乡下,是极有权势的人,可在顺天府之下的州府官眼里,却不算什么,这里是京畿,人家是四品大员,不敢说是封疆大吏,可在这昌平州,却是一言九鼎。 “或许……”张静心里有点羡慕,看来,定是因为见张举人老迈,或是这些年,他在地方上协助了官府办事,知州路过此地,顺路来看看他吧。 这是何其光宗耀祖的事啊。 张静道:“或许是知州与张举人有什么渊源。” 官场上的事,谁知道呢,这不是自己能够窥测的。 车夫笑了笑,突的一拍脑门:“天色不早了,回见,明日午时,我准点到此,你若要去新城,可记得早一些来等,莫迟了。” 张静便朝他作揖。 而后,背着包袱,走上小路。 到了村口,便早见本桩的士绅和张举人,听说知州突然来了,吓了一跳,和保长甲长来村口迎接。 张举人走在最前头,儒衫纶巾,端的是神采奕奕,他早命人预备杀鸡宰羊,预备款待诸官。 一见到知州下了轿,那张举人要上前,笑吟吟道:“末学张文定,见过……” 可这知州却显得很焦虑,似没什么心思。 这令那张文定心里犯嘀咕了,怎么,既来拜访我,怎的这么轻慢。 可知州比他身份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他还是强笑。 此时,有人上前来:“这里是张大学士所在的桃花庄吗?” 张学士…… 桃花庄里,有过一个姓张的学士吗? 张举人咳嗽一声:“末学乃是举人……” 对方似乎也开始犯嘀咕,左右看了看,不会走错了吧,于是几个文吏窃窃私语。 至于知州,却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可一看,却难以让人亲近的人。 他似乎还是显得有些焦虑。 张举人更加懵逼,却见人群之中,有人观看,他一眼,便看到了张静,为了化解尴尬,便朝挤在同村之人中的张静招手:“张同年,你来。” 张静一听张举人喊他同年,心里感慨,当初,他和张举人,确实一起中过童试,结果,张静成了童生之后,这辈子都成了童生,而张举人呢,厉害了,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年过六十,成了举人,二人之间,真是天差地别。 张静忙是诚惶诚恐上前,对张举人道:“年兄有什么吩咐。” 张举人见这些官吏都在嘀咕,暂时没顾上这边,道:“你也是读过书进过学的人,你来的正好,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平时都看不到你。” 张静支支吾吾,却不敢说自己在新城务工的事。 张举人见他不吭声,便道:“现在知州和诸县的老爷来,十之八九,是来见老夫的,可想来,他们有什么误会,我且先在此招待,待会儿还要和他们寒暄,你呢,也别傻站在此,待会儿吾陪着诸官说话,那些文吏,你在外堂里作陪,你终究是进过学的嘛,总还能搭上几句。” 张静点头:“是,是。” 作为同乡,张静理应帮这个忙,张静是举人,要招待官老爷的,而那些文吏,也不可怠慢了。 张举人便又道:“那你先在我后头站着,万万不可随便声张什么,免得冲撞了官驾,他们方才说什么学士,却不知是什么名堂,罢罢罢,你到后头去吧。” “好。” 张静朝张举人作揖,想着自己身后还有个包袱呢,便将包袱给左邻右舍的人帮忙拿了,又想到,自己的纶巾没戴,竟有些急了,自己是去务工的,工作忙碌,渐渐的也就没有读书人的讲究了,现在倒好,如此重要的场合,没有头戴纶巾,怕是要让人取笑。 他显得极不自信起来,远远的看着那被无数人拥簇的知州。 接着,便有文吏似乎是低头在翻看公文。 可这时,却来不及了。 远处,竟有马蹄传来。 又有人来了。 张举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啥情况。 浩浩荡荡的马队随即到了村口。 而那知州和下头的诸官一看,却像长松了口气的样子。 那马队为首,是一个穿着钦赐麒麟服的人,却是翰林侍读学士唐寅。 他是奉旨来下旨的。 左右却都是禁卫。 本来唐寅该坐车来的,可他习惯了骑马,而且恩师也鼓励大家骑射,因而,一路飞马疾驰而至,随即,翻身一下马。 方才还绷着脸,高高在上的知州和知县们一下子面上洋溢起了笑容。 众人纷纷上前,将唐寅围起来。 唐寅也是四品官,可他是翰林侍读,是明日之星,这知州别看品级和他相同,地位却是云泥之别。 知州笑吟吟的朝唐寅行礼:“唐侍读,吾与诸同侪早盼你来了。” 唐寅却不太搭理知州,方都尉的门生,脾气都养的有点怪,打交道,不存在的,无数官场上的人,想着钻营,想着如何与人打交道,可方继藩的门生,不需要这个,因为哪怕你不鸟人家,人家也很愿意和你做朋友。 唐寅公事公办的样子:“本官奉旨而来,特来宣读敕命,敢问,张森的家人在何处?” “这……张学士……张学士……”知州苦笑:“因为公文来的太急,下官一听说钦使要来,不敢怠慢,便火速赶来了,这……这……” 唐寅道:“寻乡人一问便知。” 说着,看到了远处儒衫纶巾的张举人,便点了点他:“你……来。” 其实唐寅还算平和,已经很有礼貌了,可在别人眼里,却颇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样子。 毕竟唐寅是练水兵出身,那些动不动就嗷嗷叫的水兵,靠着温文尔雅,是镇不住的,得有一股子虎气。 张举人远远看到了之后,一听是叫自己,心里骇然,却不知这又谁,知州诸官对他如此客气,这定是更了不起的人了。 他忙是捋了捋袖子,想着怎么应付,如何说一些漂亮话,又如何…… 唐寅却是不耐烦:“快来。” “噢。”张举人不敢再斯文下去,加急脚步,走了两步之后,回头,见张静也亦步亦趋,又好笑又好气,低声道:“贤弟,你不需来,这是上差,极了不起的,我去打话。” 张静晕乎乎的,突的想到什么,一脸惭愧,忙是驻足,后退两步。 张举人到了唐寅面前,要作揖。 唐寅却是道:“这里可是张森的家吗?不知张森可有父母在堂?亦或叔伯也可。” 张举人一懵,张森……有点儿印象啊,可这人是谁呢。 就在他迟疑的功夫。 唐寅道:“那么,他的父亲是不是叫张静,却不知张老先生何在?” 张静…… 张举人脸色瞬间刷的一下白了。 张静才是个小小的童生啊。 先是知州,此后又是上差,只为一个张静来的,他在外头犯了什么事?谋反了啊他? 倒是远处,有不少乡人听到张静的名字,有人道:“张童生不就在此吗?” 唐寅循着声音看去。 却见有人推着张静出来。 张静显得很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唐寅便看出,这才是正主了,居然直接和石化一般的张举人错身而过,疾步走到了张静面前:“可是张老先生吧,老先生,本官唐寅,忝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有礼……” 乡人们顿时哗然了。 侍读学士。 是人都明白,侍读学士什么分量。 翰林……翰林……这是何其尊贵的身份。 就说张举人吧,他在地方上,已是跺跺脚就颤三颤的人了,可他要成为翰林,便还得考上进士,这还罢了,他还得年轻,年纪大了也不成。哪怕如此,若是名次不好,也不成,至少科举的成绩要名列前茅。可即便如此,他闯过无数苛刻的关卡,却也不过进入翰林院,成为一个不入流的庶吉士罢了,熬个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成为翰林侍读学士。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三章:恩荫妻子 张静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唐寅,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良久才反应过来,竟不知该怎么如何是好。 唐寅却是正色道:“接旨意吧。” 张静其实身子早已软了。 他无法理解的看着唐寅,身子却是顺势拜倒。 天子的圣旨,便是金科玉律。 可哪怕是金科玉律,又岂是寻常小民可以听得。 专门的敕旨,定是给指定的某个人,似这桃花庄这样的小地方,哪怕只自有人烟开始,就没有人接过任何的敕命。 张静身躯颤颤,内心兢兢。 那张举人,更是瞠目结舌,竟不知如何是好。 知州等人,却显得淡定,纷纷拜倒。 于是文吏、差役,以及本是围观于此的小民,竟也如传染一般,俱都拜下。 唐寅身上,犹有杀意,中气十足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昌平州秀才张森,洞悉天地之理,窥觊万物之本,其细虫论,用之于防疫,拯救民之于瘟病也。朕克继大统,兢兢业业,天下臣民,视之如赤子也!今张森,救百姓千万,以其所识,而安天下臣民之心,此大功业。今西山书院,请旨于朕,荐其为医学大学士,朕一概恩准之。使其享朕之供奉,而安心治学,以己之长,造福天下。” “朕念其功勋甚卓,命地方官吏,至其乡中,营造石坊,以彰其功德。其母有育子有功,敕其母诰命安人,此!” 唐寅念完,这里竟都安静起来。 那张举人一听,心都挑出来,敕命为医学大学士。 大学士这名字,听着就很高端大气啊。 当然,前头有个医学二字,似乎逼格低了一点。 可任何不太有逼格的东西,却是用圣旨颁出来,便是另一回事了。 哪怕是朝廷任命官员,也绝不会有专门的圣旨。 等这张举人再听张母竟敕诰命安人,又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所谓妇凭夫贵,母凭子贵,任何大臣,倘若做了官,朝廷往往会赐其母、妻,这便是所谓的恩荫妻子,安人品级不高,且也没有俸禄,却是荣誉的象征,位列六品,可见,这医学大学士,绝非寻常。 至于造石坊…… 张举人眼睛都红了。 石牌坊啊。 这是多少男人的梦想。 一旦营造,这石牌坊,便永立于本村,后世子孙万代,俱都知道,原来他们竟还有这般的先祖。 张举人因为自己种了举,觉得自己的名字,定会出现在本县的县志留下光彩的一笔,为此还自鸣得意,可这石牌坊……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张静,张静这厮,走了什么鸿运,老夫寒窗苦读五十年,学问比他好,读书比他多,出身还比他好,人家却有一个儿子,瞬间使自己数十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自此之后,桃花庄里,再没有张举人,只有张大学士了。 其他乡人,虽未必听得懂,可左一口张森,右一口学士,听的是心惊胆跳。 尤其是保长甲长们,脑子里顿时开始搜寻自己是否有任何对不住张森父子的地方,哪怕只是一句恶言,也需搜索一个遍,等他们确信似乎不曾有过什么口角和矛盾时,才长松了口气,好险,好险,就差那么一丁点,往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其他乡人,如痴如醉,还如梦幻一般。 那知州和各官们心里咀嚼着圣旨中的每一句话,细细的斟酌之后,虽不知这医学大学士,是何方神圣,可只听敕其母为安人,心里就笃定了,这是六品的诰命,这大学士,至少是正六品以上,不过这一次过于兴师动众,显然,可能比六品还要更显耀一些。 唐寅颁完了旨意,见张静还是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身子颤抖。 便上前,要将其搀扶起来,一面道:“张老先生,且先接旨吧,噢,是了,恩师也命学生,向张老先生问一声好,他说,张森在诸徒孙和太徒孙之中,平平无奇,不过他能有此成绩,也是甚为欣慰,恩师还好,张老先生……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 其他人尚且还没想明白,这唐寅口中的恩师是谁。 知州等人,心里却如RI狗一般。 难道……是传说中娶了陛下独女,为皇孙之师,与太子殿下,有若手足,且还小鸡肚肠,心眼只有针尖大,动辄就打击报复,还隔三差五,侮辱斯文,甚至以房牟利,闹的京里百官怨声载道的那位方都尉? 张森去了西山书院读书,这没什么。 那西山书院,现在赫赫有名,人所共知,入学读书者,不少。 可正因为人多,所以那些个徒子徒孙们,怎么可能让方都尉记得住呢,所以,大家也都是平常心,并不觉得,一个人入了西山学院,便可得到方都尉的恩庇。 现在……可就说不准了,方都尉还给这位老先生问好了啊。 至于那保长甲长,面上本挂着笑容,突然之间,脸色又变了。 他们对此,也略有耳闻,方才还觉得,张静的儿子出息了,嗯……我们没得罪过他,挺舒心的。 可现在……他们又冒出一个念头,这就有点可怕了,要不,再努力的回想一下,是否曾经,对张家有过一丁点的出言不逊? 很有必要。 于是,无数的记忆,开始涌上心头,犹如幻灯片一般,一帧帧的在脑子里掠过去…… 哎呀…… 那保长突然脸色青紫,从前张静因为儿子入学参加院试,需寻保长作保,当时……好像是提了一只老公鸡和一筐鸡蛋送到自己家里去,自己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收了,我是猪啊我…… 保长恨不得直接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自己怎么就贪这点儿礼呢,天知道张家父子,还记得不记得此事,不会怀恨在心吧。倘若这张森是个小心眼,还和他的太师公说了呢…… 保长觉得不安起来,有一种失足之女落入了烂泥之感。 张静手捏着圣旨,虽被人搀起,却不知该怎么是好的样子。 他显得很无措。 唐寅似乎还有急事,便朝他一揖:“张老先生,本官还需回复旨意,告辞了。” 长久在军中,养出了唐寅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啰嗦,回头,不等那知州上前,说什么接风洗尘的话,已翻身上马,扬鞭,啪嗒,飞马而去。 …… 安静。 小小的村庄里,寂静的可怕。 无数双的眼睛看向张静。 每一个人,都极力的锻炼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想要努力的露出几分为之欢欣鼓舞的笑容。 突然…… 一脸发懵的张静,狠狠的锤了锤心口,发出了嗷嗷大哭声:“这不是做梦吧,这不是做梦吧……” 张举人健步上前:“贤弟,这不是梦!” 知州等人一脸嫌恶的看了张举人一眼。 这台词,你小小举人,也配抢了去? 臭不要的老东西。 自然,毕竟是知州,一方父母官,终究脸皮不够厚,竟是稍稍有所犹豫,等到天人交战之后,哪怕这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却还是有些迟了。 知州还是端着一点架子,笑吟吟的上前:“恭喜哪,恭喜哪,本官来此,就是来恭喜你的,张学士,了不起啊,自然,你的他的父亲,更了不起,所谓虎父无犬子也。” 张静的心里,却是震惊,是惊讶,是喜悦,是发狂,是无数的情感,这些情感交织一起,他已是老泪盈眶。 “草民……草民……” “不要叫草民。”知州挽着他的手,做出亲民的做派:“本官料来是痴长汝几岁的,不妨以弟相称,张贤弟,走,去你的家里坐一坐。” “这……”张静幸福的要晕过去。 可随即,他踟蹰起来,自己拿寒舍,怎么能让知州和诸官们进去坐呢,太丢人了。 张举人却是眉飞色舞,主动请缨道:“同年,同年,正好,方才得知父母官要来,我已在寒舍里杀鸡宰羊,备下了美酒,不妨去寒舍坐一坐吧,权当是我为贤侄庆祝,也为州府君接风。” 张静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张举人一眼。 张举人激动的道:“都是本家,是自己人,若是推拒,便是瞧我不起了,走走走,我那还有好茶呢,武夷岩茶,珍藏酗酒了。州府君,您看……” 张举人一脸堆笑。 知州是何等玲珑之人,一看到张静为难,心里就有数了,便含笑道:“如此甚好,劳烦带路。” 张举人在经历了妒忌和羡慕恨之后,似乎开始接受了事实,于是,心里便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府君来了,自己好好和他结交一下,也好。 还有张静,以后……说不准还有仰仗之处呢。 他眉飞色舞,在前领路。 ………… 可几炷香之后,张举人脸上的笑容,便逐渐消失。 他人站在自己家的厅堂外头。 因为……他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在内里吃着茶的知州和张贤弟,还有州中诸官们,都在谈笑风生,而自己要进去凑个热闹时,却被一个书吏拦住了。 “不要碍事!” “……” ………… 这是第三章,今天还有两章,晚上一点半之前会送到,嗯,就这样。 正文 第八百七十四章:德艺双馨 就在此时。 奉天殿里,又一封西山书院的奏疏到了。 这是近来整理出来的学职名册。 专等弘治皇帝勾决。 弘治皇帝打开,低头,看了良久。 这排名第一的,却令弘治皇帝诧异。 朱寿…… 朱寿竟也是大学士? 这……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因为列在第二的,方才是发现了细虫论和细虫防疫论的张森。 弘治皇帝皱眉,就因为发现了重力、引力和证明了地是圆的,月儿围着地这个球转悠,就可得第一? 不过后头,显然有关于朱厚照论文的引用量,十分惊人,在他的理论基础之上,许多更深入的研究出来了,比之细虫论还多了不少。 弘治皇帝心里嘀咕,这细虫论,才是真正的高明啊,毕竟救了这么多人,这方继藩,是否有意让太子第一,所以……才如此? 可细细一想,他摇了摇头。 诚如方继藩说,这事儿,他方继藩说了不算,朕也不算一般。弘治皇帝能感受到,方继藩极力想要维护这学职的公正性,唯有如此,才可让更多人在期刊之中献计献策,方继藩断然不会因为如此,而故意让太子名列前茅,否则,当初何须顶撞自己呢。 因而,弘治皇帝心里,竟微微有几分自豪感,朱厚照这小子,挺能耐啊,除了正事不会干之外,就没有他不能干的事。 其实,此时,弘治皇帝已经释然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做自己的事,哪怕这事,自己未必认可,可当朱厚照做出了成就,他照样为之开怀。 果然不愧是朕的儿子啊。 可惜,朕克继祖宗大统,不得不勤于政务,说不准,朕也学一学这个,十之八九,定比朱厚照这小子做的更好。 从前是对期刊有所抵触,可现在,弘治皇帝更多的是好奇,他低着头,细细的检视每一个推荐上来的人,生怕这些人中,有人不够资格,嗯? 排名第九,请敕博士的这个人,是个叫王烨的人,此人发表的,是一份算学的论文,其在祖冲之的基础上,更精确的推导和计算出了圆周率。 圆周率…… 就因为这样,也可以得到博士吗? 这样算,可有什么意义? 弘治皇帝,这里头实在有太多不明白的事。 他忍不住看了王烨的名字一眼,命人取了他发表论文的那一期周刊来,上头,密密麻麻的统统都是数字,看的弘治皇帝脑袋晕。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看着这一大串的数字,想死。 且这数字,很奇怪,据说在论文里,采用的乃是大食人的计数方法。 总而言之…… 能折腾出这密密麻麻的数字,弘治皇帝也是佩服,他想了想,提了朱笔,大笔一挥,随即,道:“司礼监盖印,明日送回西山书院。” ……………… 期刊的销量,已经暴涨到了八万册,到了这个数目之后,就有些涨不动了。 没有办法,识字的人,毕竟是有极限,现在新城那儿,倒是有不少子弟都读书,当然,学的都是比较实用的东西,不可能如那些想要金榜题名的人这般,要将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 不过这个销量,方继藩是极满足的。 朱厚照一脸颓唐的样子,又寻上门来,显然,他的蒸汽车,又遇到了技术瓶颈了。 遇到了迈不过去的难关时,朱厚照实在忍不住,总会想来找方继藩,希望借助于方继藩的灵感。 方继藩也乐于,和他一起分析。 待二人讨论出了眉目,朱厚照便咧嘴笑了,一拍脑门:“这样简单,为何本宫此前没有想到呢,老方,你的脑子真好啊。” 方继藩立即抱着自己脑袋:“不好,不好,残了,不信……” “……”朱厚照咬牙切齿,这般言之凿凿,非要说自己脑子有问题的人,怕也只有方继藩了:“你装疯卖傻,不曾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方继藩便冷笑了:“殿下,且不说臣没有装疯卖傻,退一万步,就算是装疯卖傻……可是殿下啊,臣也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将来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本宫就知道你!”朱厚照磨牙。 方继藩老神在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朱厚照一见他这样子,便百爪挠心:“你有什么话说?” “不敢说。”方继藩耸耸肩。 朱厚照便眯着眼:“你说吧,没什么不可说的。” 方继藩咳嗽,道:“殿下,装疯卖傻四字,可不能乱说,您是否忘了,想当初,文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他在北平……”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竟是无言。 朱厚照对自己的两个老祖宗很佩服,一个是驱逐鞑虏的太祖高皇帝,另一个,就是横扫大漠,数次亲征的文皇帝了。 而文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当时朝廷要削藩,早就注意到了燕王,燕王为了自保,便决心装疯,于是乎……这位燕王殿下,为了显得逼真一些,他居然在京师,也就是当初的北平裸奔,据说……当然只是据说,当时人们疯传,文皇帝还当街吃过**,而且还吃的很开心。 朱厚照背着手,一脸幽怨的叹了口气。 方继藩一脸哀痛的看着朱厚照,拍拍他的肩:“殿下,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正说着,外头王金元匆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王烨王博士,被揍了。” 王烨…… 博士…… 方继藩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就是那个算出了圆周率的那个。”王金元道。 方继藩才恍然大悟,而后,咬牙切齿:“谁这样大胆,这是博士,是咱们西山书院的人才。” 方继藩撸起袖子,激动的额上青筋爆出,要去打人。 王金元一脸苦笑道:“少爷,正午的时候,王博士在西山的酒楼里喝酒,恰好遇到了一群生员,也在喝酒,这些生员,是学算学的,见了王博士,许是醉了,却有人摔了杯子,便是痛骂一声,一群人便是对王博士……诶呀呀,真是好一顿痛打啊……” 方继藩面上冷若寒霜:“反了天啦,今日他们打王烨,明日不是要打我?” 王金元一脸尴尬:“已经将这些喝酒闹事的生员拿下,讯问过,说是他们气愤不过。说是王烨王博士,生生将圆周率,推算到了七十多位数,而且这还是要考的……” 方继藩:“……” 顿时,方继藩释然了。 算学的论文在期刊里不占多数。 原本圆周率被祖冲之推算到了七位数,而西山书院在祖冲之的基础上,生生在其后,增加了七十多位数,到时傻子都明白,将来算学职称考试,十之八久,这道题是绕不过的了。 小数点之后七十多位数啊,大爷的,换做方继藩,若也要考,也非要将这该死的王烨打个半死不可。 王金元叹了口气:“学里,正在处理这事呢,讨论的很激烈,不过最终,绝大多数的学士和博士还是决心给予他们严厉的惩戒,但是并不将他们开除出学。” 西山书院对生员的惩戒,现在方继藩几乎不管了,而是在这些有学职的人里,组成一个评议机构,让他们自行讨论处置。 这对于书院而言,是有好处的,毕竟可以让学士和博士们,开始接触学院的管理,与此同时,也显得公正一些。 当然,也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原因——方继藩,有点懒。 方继藩皱眉:“这样的人,不除他们的名?” 王金元苦笑道:“小人听说是,若是将他们统统除名,学算数的,在咱们西山书院,就算是全军覆没了,所以……除不得。” 方继藩是懵逼的。 事实上,算学很枯燥,未来,也看不到太多的前景,所以学的人,确实寥寥。 敢情这算学的生员,人人都有份啊。 “因此,大家讨论之后,决定狠狠惩罚他们,重重的打,而且还需向王博士赔礼,便连王博士,也认为,这些人,除名不得,若是除名,算学就完啦,王博士深明大义,他热爱算学,怕它完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王博士真是……”方继藩脸抽了抽:“真是德艺双馨啊。” 朱厚照在一旁,也忙不迭的点头:“这样的人,确实少见。要不,我们去探望一下,也令他心安一些?” 方继藩点点头:“明日备一份礼物,前去慰问。” 说着,心思又放在了案头上的图纸上头。 这图纸上,数不清的绘图和数字,看的眼花缭乱。 方继藩看着图纸,心里倒是有几分欣慰。 朱厚照所进展的蒸汽车,方向上,确实没有错。 当然,这有自己提点了一些,提供了一个方向的功劳。 可这也和朱厚照的全身心投入,分不开关系。 太子殿下……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有时候,自己竟真有几分佩服呢。 …………………… 其实今天上午老虎起来的很早,可或许是酒精麻木了神经,坐在电脑边,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脑子里乱糟糟的,到了中午才回复过来,本来今天五更,所以来迟了,可说了爆就爆,待会儿还有一章,一点半之前发,让老虎慢慢找回感觉吧。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五章:走别人的路 让别人无路可走 朱厚照很快,便浑浑噩噩的模样,带着图纸,便又走了。 方继藩眯着眼,若有所思着什么,其实,他也拿捏不准,什么时候蒸汽车能真正的铁轨在跑起来。 毕竟,里头有太多的难关,想要从无到有,哪怕是方向正确,可任何一个技术难点,都可能将这个过程,直接延后许多年。 不过……其实这并不重要。 眼下这蒸汽车研究所,本身就相当于是大明版的曼哈顿工程,为了支持蒸汽机车的研究,除了大量的经费投入,还调用了所有算学、冶金、模具、力学、工程学等各方面的人才,在这个过程之中,其实每一次技术攻克,这些经验,都可以复制在其他的领域,最终产生技术的飞跃。 在这个过程之中,各个学科,围绕着蒸汽机发表的论文,只怕在未来,会占据整个《求索》期刊,而后,再将这些技术和理论扩散出去,受益的,定是整个西山书院。 所以……由着太子殿下去折腾吧,银子……方继藩给,不心疼,毕竟,这是人家买房的银子,挣得太轻松了,以至于方继藩,竟有几分负疚和亏欠感。 得赶紧做点善事才好。 见太子殿下一走,王金元左右看了看,却还伫立在原地。 方继藩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王金元压低声音道:“少爷,还有一件事,那王细作,修书来了,咳咳……奏报了一件事。” 方继藩眯着眼,顿时紧张起来,怎么,那些佛朗机使节,有什么阴谋在酝酿? “书信里说什么?” 王金元道:“近来,有大量的生员,偷偷的和佛朗机使团的人交朋友,王细作密奏说,这些生员,还和他们喝酒呢,如兄弟一般。” 方继藩诧异道:“为何?” “听说……”王金元道:“是为了写论文。” “……” 方继藩在刹那之间,醐醍灌顶。 这佛朗机使团,未必有什么科学家,可是东西方的文明之间,自奥斯曼帝国崛起,截断了丝绸之路后,双方已经太多年没有交流过了。 这使得双方在科学方面,各自发展。 近些年来,佛朗机因为文艺复兴,继而衍生出了技术革命,虽然不能和工业革命相比,可在许多领域方面,确实独树一帜。 想写论文,谈何容易,尤其是要通过评议组的审核,想来,应当是有生员发现,这些佛朗机人,哪怕不能给他们提供什么技术,可和他们交流,从他们在佛朗机的见闻之中,或多或少,可以给予生员们新的启发,或者提供一个研究的方向吧。 理论和技术,本质上就是一次次试错的过程,提出一个新的办法,试一试,错了,再想其他办法,继续试…… 有的技术,可能佛朗机人已经先行了一步,这些佛朗机人,自然没有什么科学家,可至少,让那些有至于写论文的生员们,少一些弯路。 果然……是功名利禄,能使鬼推磨啊。 一旦能写出论文,不但得到丰厚的稿酬奖励,还可得到学职,受朝廷的供养,且还可以成为体面人,这就难怪,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们,前仆后继了。 方继藩只嗯了一声:“这样啊,噢,知道了。” 这样的事,没有阻止的必要,走别人的路,让人无路可走,这是符合方继藩的三观的。 方继藩笑吟吟道:“我的爱徒欧阳志,至今没有音讯吗?怎么也不见他修书来,这个家伙,这是把为师忘了啊,为师这样挂念他,他……竟这般没有良心。我……我……”方继藩恨不得捶胸跌足:“六个门生里,就他最没良心了。” 王金元很想提醒少爷,是七个。若是算上皇孙和那些保育院的孩子,就更多了。 王金元道:“倒是刘公公,修了书信来。” 方继藩眯着眼:“噢?他咋了?” 王金元道:“少爷,刘公公说,他在定兴县,一切都好,至此,他方才明白,少爷的苦心……” 方继藩睁大眼睛:“苦心,啥苦心?” 王金元也懵逼:“小人也不明白啊。” ………… 定兴县镇守太监行辕。 刘瑾剔着牙,一面打着嗝。 又胖了。 正午的蹄膀很好吃,却也不知,那陈家的人,到底哪里请来的大厨。 他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面上都是红光。 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真是愉快啊。 陈家人还是很好客的,不但是一桌酒宴,还专门请了戏班子来,说是从京里学来的戏,毕竟刘公公是在京里来的,肯定爱听这个。 刘瑾现在脑海里,还回荡着那老生高唱:“财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抛妻子,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 舒服。 刘瑾就喜欢包公。 因为包公是个好人。 他公正严明,是穷苦人的青天大老爷。 刘瑾摇着头晃脑,高兴的一拍大腿:“竟忘了计数了。” 便忙从袖里,取出了一本簿子,簿子里密密麻麻的记了许多人的名字,他寻到了河西陈家的字样,而后,取了炭笔,小心翼翼用炭笔在这河西陈家之后一个残缺的‘正’字上,添了一笔。 他眯了眼,陈家吃了三次了。 嗯,下一家是…… 却在此时,一个文吏匆匆而来:“干爹,干爹。” 刘瑾的思绪被打断,面上露出不悦之色,抬头,这文吏,却是这些日子,自己在定兴县物色的一个童生,此人似乎在定兴县混的不如意,连个秀才都中不了,此时寻觅到了机会,攀附到了刘瑾的身上,拜了刘瑾做了干爹。 他本叫王吉,为了表示自己要做刘瑾的亲儿子,便改了姓,而今叫刘吉了。 刘吉啪嗒一下,跪倒:“干爹,那姓陈的,不是东西,儿子真真气死了。” 刘吉咬牙切齿状。 刘瑾道:“他怎么了?” “干爹正午在他家吃了饭,那家伙,倒是盛情款待,在干爹面前,说了这么多的好话。可是干爹,您知不知道,您一走,他便……便转过身,和自己的儿子一道,偷偷痛骂干爹呢……” 刘瑾脸都绿了:“吃他几顿饭而已,这臭不要脸的老狗!” “正是啊。”刘吉一脸义愤填膺之状:“依儿子看,给他栽个谋反算了,明日抄了他们家。” 刘瑾脸一红,有些惭愧,才刚吃人家的饭呢。 干爷怎么教导自己的?做人……要光明磊落,虽然对付坏人,要用更坏的方法,却也要秉持一身正气。 这是干爷的言传身教啊。 刘瑾道:“这就罢了,咱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陈家那儿,是刘武在盯着吧?” “是呢。”刘吉显得有些失望。 刘瑾道:“继续盯着,不过,得敲打一下他,传出话去,就说,咱往后哪,不吃他陈家的饭了,呸,咱稀罕他一口饭吗?” 刘吉一听,明白了,眉飞色舞:“干爷英明哪,真是英明。” 这套路,可真是屡试不爽。 现在刘公公,是风向标,吃了,士绅们怨声载道,可若是刘公公放出消息来,说不吃,这就更骇人了,别人都吃了,为啥不吃我家的,心里放不下啊,睡不踏实。 保准,那陈家的人要吓个半死,想方设法,得跑来巴结讨好。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六章:用之于民 刘瑾翘着腿,不过因为肥胖的缘故,所以哪怕是翘腿,也是吃力。 他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刘吉又道:“公公,还有一事……现在县衙里,已要求公开要求所有隐户和隐田缴纳税赋了,欧阳侍学,采用的,乃是一条鞭法,且需摊丁入亩,现在……士绅们,怨声载道呢,就说那个杨家,折算下来,他家每年的赋税,折银是九百多两,杨家人怨气很大,其他人,也差不多……” 杨家的地很多。 而根据朝中王守仁等人进行的税制章程之中,便是想在定兴县开一条鞭和摊丁入亩的先河。 这一条鞭法,之所以叫一条鞭,其本质就在于合并赋役,将田赋和各种名目的徭役合并一起征收,同时将部分丁役负担摊入田亩。将过去按户、丁出办徭役,改为据丁数和田粮摊派;赋役负担除政府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农民及各种负担力役户可以出钱代役,力役由官府雇人承应;赋役征收由地方官吏直接办理,废除了原来通过粮长、里长办理征解赋役的“民收民解”制,改为“官收官解”制。 所谓的一条鞭,本质就是简化流程,同时收回士绅们的权利。 原先的时候,百姓们的赋税有田税,也要一定的人头税,同时,还需摊派徭役,既要交一丁点的税钱,还需交粮赋,到了农闲的时候,甚至还需你去服徭役。 因为税赋复杂,而且执行起来,也繁琐,官府根本无从直接进行管理。 最后,往往采取的是‘民收民解’。也就是说,怎么征收,官府不管,可我需要我那一份,你这个村子,得按时将官府需要的徭役人口、粮食送到官府来,属于‘地方自治’。 可这种所谓的‘民’收‘民’解,实际上,就等于将收税的权力,送到了士绅们的手里。 这就可怕了,家里地最多的就是士绅,帮助官府收税的还是士绅,来猜一猜,最后这税会收到谁的头上? 可现在不一样,直接用一条鞭,也即是将所有的税收,统一起来,大家只收一种税,全部折银钱奉上,因为税制简单了,所以,可要直接让县衙的户房税吏前去征收,直接将士绅丢到一边。 再加上,士绅的地多,自然丁口也多,所以,士绅的税赋,缴纳自然要多于寻常的百姓。 刘瑾眯着眼:“除了杨家,还有什么人?” “正在打探,听说,有人想尽办法,在托人,想要告御状呢。” 刘瑾嘿嘿冷笑:“告御状?他们也配?” 刘吉笑嘻嘻的道:“欧阳侍学,倒是好气魄,不过,现在算是将士绅们得罪死了,儿子还听说了,现在坊间,有许多的歌谣,都是暗讽欧阳侍学乃是酷吏。县里的县丞和主簿两位,也嗅到了什么不对,都称病了,县里的事,都不理……” 刘瑾笑嘻嘻的道:“这些的滑头。” 刘吉也跟着笑起来:“更有意思的……是听说,今年县里,预收的税银,将至十一万两,这瘫下去,相当于两户人家,就是一两银子哪,当然,有银子的,还是那些大户。所以,不只是士绅要缴纳税赋,商税也自实物税,改征为银税……” 大明是收商税的,用的乃是十抽一之法,比如你商贾运来了十车布匹,有一车,得纳入官库。 可现在,也统统的折银了。 刘瑾心里说,十一万两,等于是所有的粮食、实物、徭役,统统取消,现在全部收银子。 从前的时候,要收银子很不方便,毕竟,市面上的银子并不多,可现在不同,最近市面上的银子流通的太快了。 “这欧阳侍学……现在……” “这不关你的事,你只需继续打探就是,那些暗中不满,想要勾结朝中大臣的人,要尤其注意。” “是是是。”刘吉笑开了花:“儿子一定尽心竭力,爹,儿子两日不见您了,心里想的很,所以今儿来见,才啰嗦了一些,爹您别生气。” 刘瑾朝上翻白眼。 他不喜欢抢着叫人做爹的人。 毕竟,同行是冤家。 “滚!” ……………… 县衙。 欧阳志伏在案牍上书写。 税收的任务很重。 近来已有很多人来哭穷了。 好在欧阳志早将这些士绅和商户的底细摸透了,毫不犹豫揭穿他们。 似欧阳志这样的人,对于整个定兴县而言,确实是很令人讨厌的。 就在数日之前,征收的工作已经开始,采取的乃是强制征收,税吏将所需缴纳的税赋先写在帖子上,送到各家各府去,让他们预备好银子,几日之后,再登门,有的人家,还算老实,不敢造次,却也有的,闹的很不愉快,鸡飞狗跳。 欧阳志派人将一个监生押了来,此人因为抗税,直接命人打了二十板子,那姓严的监生,顿时被打的屁股开花,皮开肉绽。 可这一发狠,倒是让士绅们虽暂时老实起来,可县里的佐官们,却吓坏了,他们自觉地跟着这位县尊一条道走到黑,迟早要是要闹出大事的。 他们既不愿成为众矢之的,又不敢开罪这位朝廷委派下来的侍读学士,所以,他们只好病了,病的很重。 以至于整个县衙里,唯一堂堂正正的官,只有欧阳志。 欧阳志懒得理他们,既然如此,那么就自己一个人挑起大梁来。 他需管理诉讼,管理税赋,管理县学的修葺,管理……这数不清,却无数你永远想不到的各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欧阳志现在一日,只睡两个半时辰,盯着每一个环节。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等思考,却是王守仁这些人爱做的事,欧阳志不想这些,他只知道,恩师交代的事,做好。 他起身,预备要去县里的一处河堤上巡视,却发现,自己的靴子磨破了,便低头,想要检视一下靴子,这时,却有气喘吁吁的文吏来:“县尊,县尊,镇国府,又来公文了。” 欧阳志一听,再没有犹豫,忙是接过了公文,打开一看。 明显,这是恩师的笔迹。 借贷……修路…… 呼…… 欧阳志坐回了原位:“升堂,召诸官吏,以及地方士绅……本官有事要宣告。” “是。” 来的人不多。 大多数人都病了。 反正一个官都没有来,六房的司吏,却都来齐了,经过整顿,这些吏们倒都老实起来,谁也不敢欺瞒欧阳志。 至于士绅,也只来了寥寥几人,还有几个本地的举人,其他的,如本县的一些大族,如刘家、杨家……蒋家,一个都没踪影。 欧阳志手捏着公文,也没有理会太大,却是正色道:“本官征取税赋,按理而言,可预期征收纹银十一万三千五百二十二两,年底之前,哪怕是一个铜子都不可少。其中半数,需上缴国库,剩余的五万六千余粮,则用来雇佣劳力,修路铺桥,修葺河堤等等之用。” 众人只默不作声。 欧阳志道:“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是税赋之根本。尔等对本官,定有抱怨,只认为本官只知取,而不知用,今定兴县,乃示范县……这征收的现银,也自当用一用了,本官决定了,将在本县,开辟一条道路,直达京师新城……而今,定兴县固然有官道,可这官道,早就泥泞难行,如此,怎么给百姓提供便利?” “修路……”一个举人忍不住站起来,行礼:“县尊,修什么路,官道想来够用了。” 欧阳志沉默片刻:“乃最时兴的混凝土沥青路。” “……”所有人面面相觑。 在座之人,是多少有些见识的人,这沥青路,他们略有耳闻…… “不知县尊,要修此路,所费几何?” 欧阳志面上没有表情。 也没有做声。 这令许多人心里打鼓,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位县尊如此有城府的样子,太可怕了。 欧阳志方道:“已折算过,需纹银二十二万两。” 一下子,县衙里几乎炸了。 二十二万两啊,这是天文数字。 欧阳志继续道:“此路,在原有的官道上,进行修建,是以不需另行征募土地,道路的规划,西山建业会委派匠人来,除西山建业委派匠人之外,所需的劳力,也可在本县雇佣……此路,不过七十余里,二十二万两,想来够了。” 可衙堂里,却是沸腾起来。 有人道:“县里这点税银,够吗?县尊啊……这……这……” 欧阳志道:“当然是不够,除缴纳国库的银子之外,县里还需留着一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能动用的,不过是一年三四万两而已,不过,却也够了……”他扬了扬手中的公文:“西山钱庄,已经答应县里向其借贷二十万两,充作修路之用,而县里,借贷十年,每年还贷三万两,十年之后,便可还清……” 借贷…… 民脂民膏……你拿去这样的折腾…… 许多士绅,几乎要昏厥过去。 有人脸色,更是铁青。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七章:人间自有真情在 欧阳志却是面无表情。 规划其实已经做好了,贷款的事,也已有了眉目。 至于如何抵押,如何还账,事无巨细的事,都已妥妥帖帖。 修筑道路,已是迫在眉睫。 其实,按理来说,他是该和县中的佐官们商量着来办的。 可是很不幸,佐官们俱都‘病’了。 他们既都病了,当然,一切都是欧阳志来做主。 欧阳志见众人抱怨,却是陷入了沉默。 那举人和士绅纷纷道:“二十多万两银子啊,这是何其巨大的数目,就为了修一条路,这路,于我们定兴县有何好处?县尊,还请三思啊,只怕,消息传出,百姓们要怨声载道了。” 有人更是捶胸跌足:“县尊,万万不可……” 可是,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了后来,却渐渐的没有了底气起来。 因为……欧阳县尊,既没有咆哮,也没有愤怒。 而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沉默…… 这沉默……令人心里发寒。 “百姓们……百姓们……要活不下了啊……”一个举人弱弱的说了一句之后,谨慎的闭了嘴。 欧阳志方才淡淡道:“吾意已决!” “……” ………… 一封弹劾的奏疏,送到了内阁。 随即,陈放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弘治皇帝看过了奏疏,皱起眉。 他看了一眼亲自将奏疏送来的刘健。 刘健叹了口气道:“陛下,老臣,已命人去请方都尉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御史杨建所奏的,可属实吗?” 刘健点头:“属实。” 弘治皇帝便没有做声。 方继藩来的很快,一听要入宫,他总是很精神的。 进入了奉天殿,行礼道:“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指了指案牍上的奏疏。 有宦官会意,将这奏疏送到了方继藩手里。 方继藩打开一看,道:“修路是有的,可说儿臣的门生图利西山钱庄,甚至是和西山建业勾结,儿臣是大大的不认同,陛下啊,太子殿下他……” 弘治皇帝一愣:“这又和太子有何关系?”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莫非忘了,太子殿下乃是西山钱庄和西山建业的大东家……” “……” 事实上,这是朱厚照和方继藩合伙折腾出来的东西。 大家都有股份。 太子毕竟是储君嘛,这无论是建业还是钱庄,法人难道让方继藩来? 因而,在所有人的印象之中,方继藩才是西山建业和西山钱庄的幕后黑手,可实际上,到哪里去说理,那契约书里,都是朱厚照为首。 方继藩继续道:“这御史,最可恶之处,就是污蔑太子殿下图利,实是十恶不赦,儿臣认为,这其中……必有阴谋……” 这方继藩说的煞有介事,令刘健颇为头痛:“你别扯太子殿下,先说说,欧阳志修路,是谁的主意?” 方继藩道:“是欧阳志的主意。我这个门生,一向聪明伶俐,思维开阔,高屋建瓴,也正因如此,众门生之中,我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股子敢想敢拼的机灵劲!” 方继藩又道:“倘若刘公不相信,那就去定兴县问他便是,若是还不信,那就尽管打,用刑,拷打个三天三夜,我相信,他定是诚实的回答,这就是他的主意。” 方继藩心里想,随便你们怎么打,欧阳志要是敢将我招供出来,算我方继藩瞎了眼,再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情在了。 “……” 弘治皇帝有点无言。 刘健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道:“这样说来,这御史所弹劾的罪魁祸首,就是太子和欧阳卿家?”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难道忘了吗?欧阳志前去定兴县,便是要给全天下做一个表率,倘若为人表率,大胆革新,不为人反对,那么儿臣以为,这便是欧阳志的失职了,只有被人骂,被人骂的越狠,越是证明,欧阳志的胆魄非常。陛下啊,当初,人们骂商鞅,也骂王安石,敢为天下先之人,岂有不被人骂的?” “至于修路,儿臣现在,解释什么都是无用,只是认为,既然要修,那就修修试试看,倘若出了岔子,受害的范围,也只在一县之地,可倘若有用呢?” 真的没办法和陛下以及刘健解释啊。 因为这涉及到了经济学的原理,而弘治皇帝和刘公二人,对于两世为人的方继藩而言,形同于是五百年前的老腊肉和老古董,咋解释?不瞎逼逼,还是干吧,结果出来,眼见为实,才是最深刻的教育。 毕竟,方继藩是个老实忠厚的人,和那些靠耍嘴皮子的J货不一样。 弘治皇帝便长舒了口气:“朕只担心一件事,欧阳卿家在定兴县如此苛刻,只恐闹的官逼民反啊。” 这是实情。 收了十一万两银子的税,弘治皇帝都吓着了,小小一个县里,有这么多银子,这给百姓们多少负担啊。 现在这些民脂民膏,还要修路,修了路银子不够,还要借贷。 这……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倘若担心,厂卫在那儿,不是布置了人手么?” 弘治皇帝便瞥了一眼萧敬一眼。 萧敬会意,颔首点头:“奴婢知道了。” 倒是刘健,却更是忧心忡忡,哪怕是厂卫去,又有什么用,真闹到了干柴烈火的地步,一旦发生了民乱,哪怕是立即弹压了下去,不还是朝廷的脸面无光吗?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皇孙回来了。” “什么?” 弘治皇帝一听,豁然而起,他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也懵了,算了算日子,应当不是放假的时候啊,怎么突然皇孙回来了。 其实保育院的事,方继藩早就做甩手掌柜了,毕竟,有朱秀荣呢,这是个好女人,聪慧贤惠,方继藩敢在任何人面前大胆包天的说,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没有之一! 弘治皇帝忙道:“人到了哪里?” 此时,朱载墨却是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他还是老样子,不喜欢让人抱。 朱载墨已不小了,走路越发的稳健,挺壮实的,他背着书囊,入殿,朝弘治皇帝一礼:“孙儿见过大父。” “哈哈……”弘治皇帝的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下了金銮:“你怎么回来了?” “这几日,在学孝道,师母为了让我们实际体会,是以,让我们各自归家,见一见双亲,还需给双亲亲自洗脚哪。” “啊……”弘治皇帝既是欣慰,又是感慨,同时不悦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也是你教的,孩子这么小,怎么可以让他……” 方继藩忙是摇头:“公主殿下教授的,儿臣冤枉。” 弘治皇帝忙是牵着朱载墨,心里倍感亲切,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孙儿,长高了,又长高了。 朱载墨却挣脱了弘治皇帝的手,便又上前,朝刘健道:“见过刘师傅。” 刘健心里暖呵呵的,捋须,心里想,老夫的孙儿,想来也回来了吧,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啊。 朱载墨随即到了方继藩面前,行弟子礼:“弟子见过恩师。” 方继藩摸摸他的头:“乖。” 朱载墨方才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朝方继藩一笑:“大父,孙儿进来时,听说大父在责骂恩师?” 弘治皇帝:“……” 萧敬笑嘻嘻的在一旁道:“殿下……” 朱载墨便道:“大父乃孙儿的至亲,可恩师为孙儿授业解惑,恩重如山啊。大父以后不要骂他了,若是恩师有错,就骂孙儿便是。” 真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啊。 方继藩感动的,不自觉的,站在了朱载墨的身后,然后委屈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其实他很想,来打我呀……笨…… 弘治皇帝苦笑,却随即被朱载墨逗乐了。 要将朱载墨抱起,一面道:“好,好,好,朕什么都应你。” 朱载墨却道:“却不知何故,大父要责骂恩师。” 他问出这些,方继藩一丁点也不意外,这家伙就爱问为什么。 弘治皇帝笑道:“等你长大了,便知道了。” 朱载墨道:“可是孙儿已经长大了啊。” “………” 刘健倒是来了兴趣,道:“殿下入学,也有近一年了,既然殿下问起,那么,老臣就说一说吧。” 他捋须,心里对皇孙承载着无数的期望,一看到皇孙,便觉得心情格外的爽朗,说也奇怪,为啥看到方继藩,心里就莫名的烦躁呢? 刘健竟当了真,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统统都说了出来,他生怕朱载墨不理解,还刻意的详细解释。 弘治皇帝骤然明白了刘健的意思,刘健这是希望让皇孙自小耳濡目染,让皇孙知道,这天下治理不易。 在朱载墨皱着小眉毛,听的极认真。 等刘健统统说完了。 朱载墨便道:“官逼民反?刘师傅,多虑了。” “……”刘健本是带着笑容,可随即,脸色却有点难看了。 他是想教育朱载墨的,比如这君臣的关系,官府与民之间的关系,可谁晓得,朱载墨竟如此有主见,当场说自己错了。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八章:治理有方 被一个幼童指责,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而恰恰,刘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且还是当着皇上的面。 最郁闷的却是,明明被一个孩子反驳,可这个……却真的是个孩子啊,换做别人,你尚且可以气势汹汹的去质问几句,可人家一个孩子,你好意思恼羞成怒吗? 刘健的脸上,微微有些红,却是保持着笑容,没吭声。 他要表现自己很有气度。 方继藩在一旁,却是忍不住乐了,他喜欢朱载墨,真是个好孩子,尤其是看刘健吃瘪的模样,方继藩就觉得心里格外的舒坦。 弘治皇帝却是忍不住溺爱却又是嗔怒的口吻道:“载墨,万万不可无理。” 朱载墨乖巧的点头:“是,不过……”他笑起来,眼帘子拱成了弯月一般:“不过大父,孩儿以为,定兴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实在是大父和刘师傅多虑了。” 他想了想,道:“我可以向大父保证。” “为何。”刘健有点憋不住了。 朱载墨想了想:“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可就是知道,绝不会出任何的乱子,或许过几日,我能想起来怎么解答,请大父和刘师傅放心,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若是你们不相信,这样好了……” 方继藩在旁乐不可支。 朱载墨继续道:“若是那里出了什么乱子,你们便抓了方正卿小兄弟,打他的屁股好了,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最好的朋友!” “……” 方继藩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竟觉得自己的心口,闷得慌,造孽啊,造孽啊,我家正卿吃你家大米了,谁要和你做朋友。 正卿那个臭小子,没出息啊,回去揍他去。 朱载墨也有些急。 他似乎想要讲道理出来,可毕竟是孩子,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便搔头道:“刘师傅,我们打一个赌如何?” “这……”刘健笑着摇头。大家根本不是一个段位,老夫和你打赌? 朱载墨便道:“总之,且宽心便是。” 刘健心里想,皇孙似乎急于想要表现自己啊。 孩子就是孩子,总是恨不得让全天下都认同自己。 他只好安慰朱载墨:“是,是,是,老臣宽心。” 弘治皇帝则摇摇头:“好啦,朕带皇孙去仁寿宫,卿等退下。” 方继藩忙是告辞,一溜烟就跑了。 ………… 定兴县里,大量乔装打扮成富商和过往商旅,甚至是流民、乞儿的人开始汇聚。 为了防止万一,萧敬亲自指挥。 这里距离京师不远,陛下看重的事,就是萧敬最在意的事。 为了显示自己忠诚,他竟直接便服驾临定兴县。 此时…… 定兴县里,一派祥和。 和数不清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却已是暗波涌动。 锦衣卫小旗林丰战战兢兢,拜在了萧敬的脚下。 他不过是一个区区小旗官,在锦衣卫里,毫不起眼。 而眼前这个人,哪怕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锦衣卫指挥牟斌,也被东厂节制着呢。 萧敬背着手,眼睛眯着。 林丰战战兢兢奏报道:“老祖宗,这几日,便听说,许多士绅们,已是怨声载道,似乎在暗地里,会暗中调拨许多人,围了县衙……” “围县衙?”萧敬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这不是作乱吗?” “倒还不至于是作乱,卑下在想,十之八九,他们是想借煽动人,将县衙围住,给那欧阳志施加压力,据说,已有人暗中约定好了,明日卯时三刻之后,齐聚县衙……到了那时,一旦欧阳志弹压不住局面,到时,就少不得请他们这些士绅来缓颊了……” 萧敬眯着眼,原来如此。 士绅们擅长躲在背后用舆情来给官府施加压力,最终再作为和事老的面目出来,看来,这些士绅们是实在是忍受不了欧阳志了,索性,来一票大的。 不过……想来……不会闹出太大的乱子,因为他们的目的,毕竟只是想使欧阳志屈服,而绝不是……造反。 萧敬背着手,笑吟吟的道:“是吗?” “老祖宗,您看,是不是今天夜里,直接拿人?” “拿人做什么?”萧敬鄙视的看了这小旗林丰一眼:“他们有作乱吗?无端拿人,惹来天怒人怨,咱给那欧阳志陪葬?” “这……” 萧敬冷冷道:“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布置在县衙附近,不要轻易动手,只要这些人不是作乱,就由着他们。” 萧敬坐下:“都说欧阳志是个人才,咱也极欣赏他,咱就想看看,他怎么处置这件事,这地方上,和庙堂上不一样,庙堂之上,多少还讲道理……” 他说着,坐下,呷了口茶:“可是……却也要有底线,那就是决不可出任何的乱子!” ………… 刘吉匆匆的跑进了镇守太监的行辕。 “爹,爹……” 刘瑾吃着毛豆,这毛豆煮熟了,撒点盐,味道格外的爽口。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最近吃的肉太多了,吃毛豆,能消化。 刘瑾虎着脸,坐定,随即,便见刘吉进来,扑倒在了地上。 “爹,有新消息。” “说。” “明日……会有人去县衙滋事,许多大户,都已暗中勾结好了,参与的士绅,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大户人家……据说……他们已煽动了无知百姓,到时……” “噢。”刘瑾一面吃着,一面点头:“还有呢?” 刘吉无语,这么重大的事……就一句知道了? ………… 次日一早。 萧敬便起了个大早,他穿着一件商贾的衣衫,直接坐了马车,便抵达了县衙对面的一处茶肆。 在几个护卫的保护之下,他登上了二楼,寻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端起了茶盏,慢慢的呷着茶。 在这县衙附近,萧敬自这里居高临下的俯瞰,便可看到,许多小巷和街面上,早就出现了各色的货郎、行人,除此之外,酒肆上上下下,也都换上了厂卫的人。 足足九百多人,遍布于此,武器也已预备,统统藏在靠道旁的大车里,只要萧敬在此将茶盏一摔,立即便放出讯号,随后,四面八方的校尉和缇骑,便会涌向各处武器的藏放点,随时预备平乱。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些视欧阳志如眼中钉的人,不要做的太过火。 此时,晨曦升起。 萧敬面带笑容,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县衙。 “公公,卯时三刻到了……” 天已微微发亮。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本该是士绅们动用一切力量,煽动无知百姓的时候。 可是…… 街上,依旧还是冷清。 萧敬眯着眼,手指头蜷着,轻轻的叩击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音,只是节拍,却随着他的心情,开始变得越来越急。 哒哒哒…… “来了。”一个校尉躬身,至萧敬耳畔。 萧敬背着手,长身而起,顺着凭栏,便见远处的街道,来了寥寥七八个人。 七八个人? 那七八个人,似乎也显得无措,左右张望。 其中一个道:“曾大哥,杨家的少爷不是说了,到时这儿会人山人海,咱们只要闹一闹,就有好日子过了吗?” “住嘴吧你!”那曾大哥也是脸色苍白,觉得渗人,怎么没人,人呢?他压低声音道:“什么杨家少爷,我们都不认得杨家少爷,你想死吗你,咱们若是来此陈情,这是百姓们活不下去了,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可若是咱们都认识杨少爷,这就是勾结作乱,大里说,叫居心叵测,小里说,也是寻衅滋事!” 他左右看了看…… 人呢…… 七八个人,竟是走的战战兢兢。 越来越没有自信。 起初来时,还是极有信心的。 他们更埠知道,就在这密密麻麻的巷弄之内,还有道旁许多席地而坐的货郎打扮的人,这一刻,内心也是日了狗的。 厂卫出了多大的力啊,九百多个人手,规模空前,几乎是近年来,最大的行动。 可现在……冒头的,就是几个小喽啰。 且这几个小喽啰,也是越靠近县衙,越心凉。 几个人到了县衙门口。 县衙门口如往常一般开了。 那曾大哥脸都绿了,见有人想跪在县衙门口开始嚎叫,他立即一面低头走路,一面嘴唇蠕动:“别轻举妄动,别轻举妄动,事有反常即为妖,别跪啊,别跪,要出事,要出大事的。” 紧接着,几个人磨磨蹭蹭,在门口差役审视的目光之下,假装无事人一般,继续前行。 ……… 萧敬的瞳孔收缩。 见鬼了。 难怪是消息有误? 该死! 他阴沉着脸,道:“取望远镜。” 望远镜送上,萧敬举起,观察着附近的每一处街道,还是……很冷清,完全看不出,有一丁点不同。 白忙活了? ……… 那曾大哥和几个人,还在慢吞吞的走,一脸踟蹰的样子。 却在此时,迎面有人飞快的跑来。 似乎这人,是认得曾大哥的。 曾大哥一见到熟人,打起精神:“你跑什么?” 这人激动的脸都红了:“招工,招工啊,快去,迟了就来不及了,我这不是回家嚷我兄弟嘛,赶紧哪,做一日工,一丁三十个大钱,日结!” ……………… 感谢土豪哥六万起点币的打赏,还有! 正文 第八百七十九章:龙种 那曾大哥一听,懵了。 招工……自己沿途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瞧见。 莫非错过了? 难怪这里如此的冷清呢。 可是……自己好像是……受杨少爷之托,来办大事的。 杨家少爷可不好惹啊,自己还欠他家佃租呢。 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农闲时节…… 突然,他的身后,却是爆发出了欢呼:“三十钱一日呢,三十钱啊。” 三十钱一日,这一个月,岂不就是九百钱,都快一两银子了? 这里可不是京师,而是定兴县。 一个小小的县城,绝大多数人,贫穷,愚昧,没什么见识。 哪怕是三十钱,都不是小数目啊。 两个铜板能买一个大饼呢,一天下来,能买十五个,吃三五天。 这马上要过冬了,婆娘和娃娃,连新衣都没有。 再者说了,现在整什么一条鞭法,纳税得用钱。 “曾大哥,曾大哥……” 身后的人激动的不得了:“快走哪,快走哪……不走就迟了啊……” “可是……”曾大哥刚开了口,随即一跺脚:“去他娘的杨家,他又不养老子,直娘贼,走,去瞧瞧。” …… 萧敬瞠目结舌的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 老半天,还是回不过神来。 总算过了一炷香之后,那小旗官战战兢兢的到了面前:“老祖宗,县里在招工,到处都在张榜,说是只要年轻力壮的,有多少要多少,正午赏一口饭,一日三十钱……县里的几处城门,乌压压的都是人……” “……” 萧敬沉默了。 良久……却是朝着那县衙冷冷一笑:“咱算是明白了,士绅是最难收买的,可小民却是最易收买,一口饱饭,就保准他们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这是釜底抽薪,真是狠哪。欧阳志那家伙……咱算是服气了,方继藩教出来的好徒弟啊。” 说着,他转身,身后一个缇骑忙是给他披上了披风,萧敬将披风一卷,徐徐下了酒肆的楼梯,一面道:“预备马车,咱要立即回京,将所有无关紧要的人,都撤走,这么多人手,留在这里做什么?京里还有这么大正经事等着去办呢。” 众缇骑、番子纷纷拜倒。 那小旗官林丰更是吓的脸色苍白如纸,这一次,提供的消息有误,也不知,接下来会受什么惩罚。 可此时,萧敬已登上了车,坐在这车中宽大的沙发上,在这里,早有人给他泡了一副好茶,他呷了口茶,道:“快马加鞭,可不要耽误了。” ……………… 见了自己的孙子,弘治皇帝便想念自己的外孙了。 宣了旨意,命方继藩领着当方正卿来见驾。 就在这奉天殿。 刘健还在为定兴县的事着急呢,厂卫那边传来了快报,说是可能会有变数。 变数……什么变数…… 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刘健哪里敢怠慢哪,带着李东阳、谢迁以及兵部尚书马文升、礼部尚书张升、礼部尚书王鳌人等,匆匆来见驾。 实际上,虽然定兴县发生的事,虽得到了内阁的有限支持,可各部的尚书,意见却不统一。 好在,这只是一县之地,就算是折腾,也只是一个县,倒还不至于燃眉之急,会有排山倒海的反对声浪,现在更多的人,只是观望而已。 众人行了礼,却见弘治皇帝抱着朱载墨翻看奏疏。 弘治皇帝看的认真。 小小的朱载墨,也看的认真。 见刘健等人来觐见,弘治皇帝没有让朱载墨回避,他有意想让朱载墨耳濡目染,哪怕他还只是个孩子,可这,并非是坏事。 刘健等人刚要开口,却在此时,有宦官道:“陛下,方都尉带着方正卿来了。” 弘治皇帝微笑:“那个孩子……许久不见了,快,让他们进来。” 方正卿一脸沮丧的跟着方继藩,可一进了奉天殿,好奇的打量了一下,显得有些害怕,可等他看到了朱载墨,顿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道:“呀,呀……” 他哇哇大叫:“哇……师兄你也在呀。” 便挣脱了方继藩的手,疯了似得朝金銮上冲去。 弘治皇帝笑呵呵的看着自己的外孙,忙道:“慢一些,慢一些。” 方继藩是懵逼的。 自己的儿子,继承了自己的纯真。 可是一个人过于纯真……显然并不是好事。 孩子啊……作为你的父亲,我真想抽你啊。 朱载墨见了方正卿,也高兴得不得了。 方正卿兴高采烈的上了金銮,才想起什么,忙是要朝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却是一把将他揽过来,上下端详:“和方继藩,宛如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不要多礼,来……” 方正卿便咯咯笑:“陛下,我想和师兄玩。” “去吧,去吧。”弘治皇帝看了一眼下头的刘健等人。 方正卿便抓住朱载墨的手。 朱载墨却皱眉:“我不玩,我要看奏疏。” 方正卿顿时心凉凉了,露出了沮丧的样子。 方继藩的心更凉,沉到了谷底。 朱载墨却拍了拍方正卿的肩:“你坐一边去,几位师傅要向大父奏事了。” “噢。”方正卿乖乖退到了一边。 突的,他又高兴起来,扬起俊秀的小脸:“我站在这里可以吗?” 方继藩:“……” 弘治皇帝看着两个孩子,面带笑容,他只当两个孩子胡闹罢了。 只是,刘健等人,显然是有事要奏,朱载墨爱黏在这里,却也不能将他赶开。 便无奈的朝刘健等人笑笑。 刘健等人,自是理解陛下的心思,故意对此,视而不见,而是正色道:“陛下,北镇抚司,刚刚接到了奏报,定兴县,要出乱子了。” “噢?”弘治皇帝凝眉。 刘健道:“定兴县上下士绅以及举人和秀才,暗中勾结,一百多人,布置了人手,今日清早,似鼓动了数百,甚至数千无知百姓,似要聚在县衙兹事……此事……具体的内情,却还不知,若非是厂卫一直关注着定兴县,怕也未必能有所察觉。” 刘健苦笑道:“现在天色已不早了,只怕几个时辰之前,定兴县已乱成了一锅粥,一旦乱起来,凭借县衙里的这点差役,是无法弹压的,而欧阳侍学,只怕也控制不住局面哪。” 那朱载墨也站到方正卿一边,方正卿忙是拉住他的小手,朝他傻乐。 可朱载墨一听刘健的话,面上却是依然自若的样子,忍俊不禁。 弘治皇帝,却是忧心忡忡起来:“这些人,竟是如此胆大包天!” 弘治皇帝显得愤怒。 刘健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心里想,陛下啊,当陛下决意派欧阳志去定兴县的时候,这些事,就已注定要发生了。 想要改制,何其难也。 天底下,有哪一次变法可以轻易成功,这还只是区区的定兴县呢……若是整个天下呢?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陛下。”王鳌忍不住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王鳌乃是吏部尚书,又是弘治皇帝的老师,他的立场,自是关键无比。 王鳌道:“陛下说他们胆大包天,可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老臣心知肚明,说到底,还是欧阳志去了定兴县,突然变更了祖宗之法,因而才引发了这滔天的民怨。老臣忝为吏部尚书,这欧阳志的履历,是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谓是漂亮的不得了,假以时日,此子若是磨砺一番,少不得,可以委以重任。” “可是……陛下偏偏将他送去了定兴县,又偏偏……哎……而今,百姓对他积怨甚深,一旦闹出了乱子,岂不是将这欧阳侍学耽误了?一旦背负了如此巨大的骂名,他的仕途,只怕是到此为止。” “历来所谓的民变,若是究其根源,无非就在于苛政二字而已,所谓苛政猛于虎,百姓们若是活不下去,岂有不反之理。所以……老臣的意思是,趁着现在局势还能掌控,立即召回欧阳志,万万不可,节外生枝了啊。” 那刑部尚书文涛听了,也忍不住动容,随即道:“是啊,陛下,臣也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 马文升和张升皱着眉,心里天人交战。 刘健木着脸,没有说话。 他未必喜欢变法,可他也知道,现在不变,将来迟早还得变,这个问题,是绕不过去的。 谢迁和李东阳,各自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此时,也是默然无声。 殿中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弘治皇帝抚案,不发一言,显然,对于吏部尚书王鳌和刑部尚书文涛的话,并不认同。 方继藩正想说什么。 此时,一个稚嫩的声音道:“王师傅,这话大错特错了。” 方继藩抬眸看去。 呃…… 他发现一个问题。 朱载墨这个家伙,跟他爹一般,特爱抬杠。 王鳌一脸惊讶,看着朱载墨。 这是谈正事的时候,弘治皇帝哪怕在疼爱自己的孙子,也容不得他这般胡闹。 弘治皇帝正色道:“载墨,不得无礼。” …………………… 第四章送到,受到了一些批评,嗯,受教了,谢谢大家。 正文 第八百八十章:上阵父子兵 朱载墨听了弘治皇帝的话,便不吭声了。 王鳌乃是帝师,而朱载墨是陛下的孙子,这中间,哪怕是有皇族和臣子的鸿沟,作为皇孙,当面质疑王鳌,也是不应当的。 方正卿忙是握紧朱载墨的小手,似是安慰。 朱载墨倒是心平气和。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他徐徐在金銮上踱了几步,却突轻轻将手搭在方正卿的头上,摸了摸:“朕登极以来,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紫禁城,更是巍峨壮观,令人舒适了。直到朕住进了这里。” 他顿了又顿:“太祖高皇帝的祖法,朕在年幼时,一字一句的读过,心里忍不住佩服高皇帝,高皇帝真是高山仰止,让人无法直视,后世子孙,俱都要仰仗他的马上之功,以及订立的成法,才可以安天下。直到当今天下,户籍政策开始败坏,隐户日多。”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弘治皇帝发出了一声叹息:“当今之天下,非太祖高皇帝时的天下,可为何,所行的,还是旧日之法呢?朕并不比太祖高皇帝圣明,却深知,天下现在弊病丛生,王师傅方才所言,朕都听到了,可是王师傅……朕今日不除旧革新,难道要让后世的子孙后代们来吗?”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今日朕求革新,明日,或许朕今日的革新,也成了旧法,朕的子孙们,也非要变不可。世上没有恒古不变之法,这是人之常理。” 他回头,目光笃定,凝视着王鳌:“所以无论如何,朕也要试一试,不试怎么知道,不能成功呢?王师傅和诸卿,显然有人对此不以为然,甚至会担心,会害怕,害怕朕一意孤行,而触怒天下,这有何不可呢?” 弘治皇帝坐定:“今不除旧弊,朕的儿孙,就要担此重负;那么,就让朕来吧!” 他敲了敲案牍:“朕意已决!” 王鳌和刑部尚书文涛心沉到谷底。 王鳌只好拜倒:“臣万死,只是……现今……” 弘治皇帝镇定自若道:“萧敬,已去了定兴县!” 王鳌打了个寒颤。 萧敬,不只是一个伴伴这样简单,他还是东厂的厂公,陛下的言外之意,还不明白吗?这即是说,厂卫已经做好了准备,任何人违背了天子的意志,一旦动乱,立即弹压! 只恐……要酿成血光之祸了。 王鳌不禁道:“陛下,倘若……倘若天下因此而怨声载道呢?” 弘治皇帝肃容:“英国公、魏国公、平西侯、黔国公、定国公等,已巡诸营!” 王鳌打了个寒颤。 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那文涛脸色更是苍白如纸,忍不住垂泪:“陛下可想过,身后之名?” 弘治皇帝想了想:“朕在做对的事。” 殿中陷入了尴尬之中。 王鳌和文涛对视一眼,他们已知,陛下的心思了。 不惜一切代价。 王鳌皱眉:“哪怕是变法,可天下人都认为,欧阳志在定兴县,图利西山钱庄,引发了百姓的愤恨,变法是好的,祖宗之法,也未尝不可以变,可借着变法之名,倒行逆施……” 方继藩一听,要原地爆炸了。 本来他一直都在旁观者。 他不喜欢成为主角,虽然自己很英俊潇洒,且具备了所有主角一般无以伦比的人格魅力,兼具了智慧和高瞻远瞩。 可做主角,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他一直在旁观。 可你居然侮辱我的门生……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什么叫图利,一个借贷,一个放款,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事。” 王鳌心里有些寒,他不认同天子,可对天子,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只要陛下决心孤注一掷,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陛下一条道走到黑。 可一听方继藩的话,气炸了:“府县之中,有官道即已足够,修路,对百姓而言,便是沉重的负担,想一想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缺衣少食,又有多少百姓,饥寒交迫,可官府却将这么多的钱粮,浪费在这上头,方都尉,你还有良心吗。到时,百姓们怨声载道,势必不满,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继藩道:“没修路的时候,也不曾见百姓能吃饱喝足!” “你……强词夺理!” “你才强词夺理,你口生疮!” “……”王鳌怒极,好哪,骂人了你,可一听这声音,不对劲,循着声音看去,却是方正卿鼓着眼看着自己。 “你,你们……” 合着他们父子两个人跑来骂人哪,偏偏王鳌是吏部天官,是有脸的人,难道抓着一个孩子骂一顿。他想要跺脚…… 方正卿气咻咻的道:“你骂我爹,我打死你!” 低头要去寻点什么趁手的东西…… “……” 方继藩倍感欣慰,男儿,就该有血性啊,今日见儿子如此,血性的一面算是毕露无疑,像我。 “哼!”王鳌冷哼一声,却是无计可施,他便道:“陛下,老臣身体,有所不适,恳请陛下恩准,容老臣告退,将养几日……” 刘健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王公这是气坏了吧,这时候,朝廷还需稳定才好,王鳌是个有分量的人……他忙道:“王公息怒。” 王鳌突然眼睛红了:“老臣哪有有什么怨言,只是担心陛下啊,担心的是,一旦放手厂卫,大加杀戮,却只因为修路而起,图利的不过是钱庄……陛下没有从中得利,却要背负昏聩的骂名,这……值得嘛……” 弘治皇帝心里一沉,一见王鳌滔滔大哭,脸色缓和下来。 只是此时,却断不能退让,他起身,拂袖道:“王师傅若是身体有疾,就先休息几日吧,朕的两个孙儿来了,朕要带他们前去见太皇太后……” 说着,一左一右,拉着二人,下了金銮,便要起驾。 众人见陛下震怒,纷纷拜倒:“臣等死罪。” 弘治皇帝却绷着脸,耳边,依旧听着王鳌的哭泣声,却不为所动。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握着他们的小手,给了弘治皇帝信心。 那么是背负骂名,这个骂名,与其让皇孙来背负,不如,朕一体承担…… 他已行至殿口,门口的车马,已是预备好了。 却在此时,一个宦官匆匆而来:“陛下,萧公公,回来了。” 弘治皇帝一愣。 果然,看到那萧敬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跑来。 殿中,众臣灰心冷意,哪怕是刘健,也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杀戮,而心里沉甸甸的。 一听萧敬来。 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了一下。 等他们随之出殿,萧敬却已到了圣驾面前,拜倒:“奴婢见过陛下。” 其实萧敬是一路坐车来的,车里很舒服,倒也不累,可他故意气喘吁吁的样子,就是深谙陛下的心理,这样才显得,自己劳苦功高。 弘治皇帝低头,看了萧敬一眼。 王鳌在后,凛然道:“萧公公,定兴县发生了什么事?” 他身躯颤抖,似乎等着这噩耗传来。 萧敬见君臣们一个个脸色铁青,忙道:“发生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啊!” “……” 弘治皇帝目光一闪,面上露出不可置信。 王鳌冷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还是有事发生,你萧敬欺君罔上!” 王鳌素来刚烈,这也是为何,他任吏部天官的原因。 萧敬立即道:“陛下,王公冤枉奴婢啊,奴婢亲自去了定兴县,哪里敢欺君罔上,那定兴县,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鳌一脸错愕。 弘治皇帝也震惊起来:“难道是北镇抚司,报错了?” 你们不是说,定兴县要出事了吗?不也是你们厂卫的人说,士绅和不少有功名的读书人暗中勾结一起,会有大事要发生吗? “这没有错。”萧敬点头。 见萧敬承认,所有人,更加的不解了。 既然没有报错,为何没有事发生。 “奴婢到了定兴县之后,确实查到了不少的蛛丝马迹,有不少的士绅已安排妥善了,他们鼓动了数千人,就等今日大清早的……围了县衙,奴婢为了防范于未然,早调拨了无数的人手,随时戒备。” “可谁知道,奴婢布置的密不透风之后,专等有人来寻衅滋事,可……最后,那县衙里,竟是门可罗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后来,奴婢方才知道,那些预备滋事的百姓,浩浩荡荡,清早就要自县城各处城门进去,可到了城门口,却听说……县里在招工……” 招……招工…… “招什么工?”王鳌糊涂了。 “招工修路啊。”萧敬觉得王鳌是白痴:“王公莫非不知,定兴县已实施了一条鞭法,即便是徭役,也直接用税银来折算了,官府有了银子,预备修路,这么多的银子,自然需要雇佣大量的劳力,各处城门,将这募工的榜文一贴,让人在城门口宣读,那些浩浩荡荡顺着城门进入县里的人,便走不动道了,九头牛都拉不走,将那募工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 “服徭役?”弘治皇帝忍不住道。 “现在不叫服徭役了,服徭役是逼着人去,现在,叫招工!”萧敬言之凿凿道。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一章:皇孙好 招工和服徭役可是有区别的。 后者属于义务劳动,也属于税赋的一种,官府差遣你去干活,你敢不去? 可既然一条鞭法了,在定兴县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徭役了。 萧敬见许多人都还一头雾水,不太明白,便咽了咽口水:“三十个大钱一日呢,还是日结。定兴县在北直隶,历来是穷县,百姓们,前些年,冻死和饿死的,一个冬天,都有数百之多。还听说,那儿的人,一家子都只有一套衣衫,男人穿着衣出门,一家人便只能在躲在家里,用破絮捂着取暖……” 萧敬道:“因此,莫说是三十个钱,便是十个钱,这些百姓们,都得趋之若鹜啊,至少,能让他们家里人,勉强吃饱不是?何况眼下是农闲时节……县里的所有壮丁,都去了,围得水泄不通,修路再苦,他们也觉得无碍,怕就怕,身上的气力,换不来钱。” 弘治皇帝一听,震惊了。 他还没听说过,一家人穿一条裤子的事。 倘若是碰到某些腐儒,只怕要叫骂,这是有丧人伦了。 可此时,无论是刘健、李东阳、谢迁,还是王鳌、马文升、文涛、张升人等,统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他们还是无法想象,贫穷是多么的可怕。 以往,这些消息,是不报的,哪怕是需要奏报点东西,那也只是说民大饥之类的用词。 可这一次不一样,厂卫最近办事很不利,萧敬有点慌了,必须得报出一点东西,显出厂卫的侦查十分严谨。 弘治皇帝蜡黄着脸,却一点惊喜都没有。 萧敬见弘治皇帝没有做声,继续道:“奴婢……出城,预备回京时,那城门口,便被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奴婢出不去,哪怕是厂卫亮出了亲军的招牌,甚至作势要提鞭抽打他们,他们也不为所动,那城门口,就搭着棚子,在等人了来报名呢……” 弘治皇帝身躯晃了晃,脸色更黄的厉害。 他努力想要均匀呼吸。 可呼吸还是越来越急促。 萧敬却没注意到这些,诚惶诚恐的拜在弘治皇帝脚下:“这三十大钱一日,不多。可现在,满县的百姓,都盼着能够早一些开工……”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定兴县,好歹也是天子脚下,竟也惨至这样的境地吗?” 萧敬小心翼翼的道:“这……” 方继藩在一旁,添油加醋的道:“陛下,我反对。” “什么?” 所有人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正色道:“定兴县的百姓,却也富足的很。” 弘治皇帝以为方继藩在调侃,面带怒容。 方继藩道:“前些日子,儿臣的孙子还修书来,噢,就是刘瑾那孙子,他向儿臣抱怨,定兴县的百姓太富足了,家里仆从成群,宅子……占地百亩,院墙,都要比城墙高了,不只如此呢,他们还热情的邀儿臣的孙子吃饭,陛下啊,那可满满一桌子菜啊,几个宾客作陪,再加上主人家,总计不过六七人,上的菜,有三四十盘,里头的菜肴,无一不是珍贵无比啊,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就说那鸭舌,炒一盘,便需杀几十只鸭子,儿臣的孙子,日日被人邀去,殷勤款待……吃的快受不了了,他苦啊!” “……” 方继藩面带笑容,语带调侃。 可在他面前的人,却一个个,都是面如死灰。 这等于是拿着一把刀子,在人的心窝子上戳。 方继藩道:“不只如此,儿臣的孙子还听说,那些请他赴宴的百姓,妻妾成群,有一个,家里有二十三个侍妾,这侍妾身边还得有两个丫头,一个嬷嬷照料着,她们的胭脂,都是特意从江南采买来的。她们身上穿的缎子,都是松江的绸缎,薄如轻丝。” “……” 还是沉默。 弘治皇帝身子晃了晃,面色惨然。 刘健等人,面上带着惶恐之色,这些……他们也无法想象啊。 尤其是王鳌……他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就在这尴尬之中。 突然有人清脆的道:“爹,人家有二十三个侍妾,为啥你只有我娘呀。” 这是方正卿的声音。 方继藩脸一红。 他嚅嗫了一下,想要解释一点什么,又觉得没法子跟这个小王八蛋解释,这话……竟有点戳了方继藩的心窝子,方继藩没搭理他。 方正卿便又大叫:“爹,我想起来了,你也是有侍妾的,你和香姨,不就喜欢偷偷抱在一起吗?我瞧见了的,你还亲她的口!那香姨是不是侍妾……” 方继藩慌了。 卧槽。 坑爹呢这是…… 他忙是大叫:“你这败家玩意,你胡说什么。你小小年龄,满脑子这样肮脏的思想,我打死你!” 说着,便要冲上去。 方正卿躲在弘治皇帝身后。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顿时战栗。 大明的驸马,从法律意义而言,是不准纳妾的,这是原则的问题,至于私生活败坏,这也是不容许的。 成化朝的时候,就有一位郡马,因为如此,而被砍了脑袋。 这还只是郡马而已,是王爷的女儿,驸马就更不必说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您可别听他乱说,儿臣……不是这样的人。” 方正卿躲在弘治皇帝身后大叫:“我亲眼瞧见的,我不是小孩子了,爹爹为什么要骗人!” 方继藩面带微笑,不予置评。 弘治皇帝却在此时,叹了口气道:“将孩子们抱走吧。” 一旁的宦官,想要上前。 朱载墨道:“大父,孙臣想听一听……”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盯着朱载墨,良久:“朕若是记得没错,当初,你说,定兴县,不会有什么乱子,是朕多虑了?” 朱载墨点点头:“是,孙臣是这样说。” 刘健倒是想起这件事来,不过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小孩子嘛,胡乱说的。 谢迁等人听罢,忍不住想,原来皇孙竟还说过这些话。 弘治皇帝背着手,听了这些可恶的事,弘治皇帝如鲠在喉,可似乎只有在看着自己的孙儿时,方才心里好受一些。 他勉强挤出笑容,道:“为何?” 朱载墨道:“因为很简单的道理……” 皇孙居然还有道理…… 所有人一脸错愕的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道:“孙臣也读过论语,读论语时,却发现,孔圣人有一个巨大的错误。” “啥?” 刘健等人脸刷的一下白了。 一个不及腰的孩子,开口就是孔圣人错了。 谢迁和王鳌等人面如死灰。 弘治皇帝脸色却显得平静,他鼓励道:“是吗,错在哪里?” 圣人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可朱载墨道:“大父,论语错就错在,它总是过于笼统,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又什么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甚或民无信不立……” 这些话,他倒是张口即来。 可来,是真的没少看书了。 弘治皇帝不禁欣慰。 只是……这奇谈怪论,怎么和王守仁一副德行? 朱载墨道:“孙臣当时看了论语,觉得孔圣人真是了不起,他以民为本,推行仁政之说……孙臣自是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可是……” 朱载墨道:“王守仁大师兄,前些日子,带我们去郊游。” “果然……王守仁……” 有人的眼里瞳孔收缩。 弘治皇帝还是一头雾水,他还是不明白,说这些,和朱载墨此前的判断有什么关系。 朱载墨继续道:“保育院里,每月要郊游一次,那一次是王守仁师兄带队,他领着我们到了西山的田庄里,那儿有许多的民户,正午的时候,我们便在农户家里熬粥喝,我见那民户,面上黝黑,便忍不住去问他,是不是百姓,都这样黑的。” 许多人终究还是没明白过来。 方继藩却仿佛懂了,不过他现在没心思听朱载墨的话,他满脑子想着,方才香儿的事,陛下是不是放在了心上,自己该怎么样解释。 朱载墨露出童真的笑容,可这小子,面上虽是幼稚,眼里,却又带着某种智慧的狡黠:“那民户告诉我,说,对啊,他们要耕作,日晒雨淋,做百姓的,哪有不是黑不溜秋的。不只他们生的黑,手脚上,还满是老茧子呢……孙臣仔细的观察,附近的民户,果然……都是如此,孙臣就在想,噢,原来他们就是我们大明的百姓哪。可回去的时,因下雨,王金元便领着车马来接我们回去。那王金元在我身边,却是望着天,说,这天突然下雨了,老天爷,不让咱们老百姓好活了啊。” 朱载墨笑了,露出一排乳牙:“那时,孙臣就糊涂了,王金元怎么就是民了呢?我将他叫来,问他,你也是百姓?王金元便自称草民,说他无官无职,当然也是民了。可孙臣见他生的白白胖胖,手脚上,也没有茧子。到了那时,孙臣方才明白,原来……所谓的民,所谓的百姓,根本就是不一样的。孔圣人以一个‘民’字,而总揽了天下的百姓,这是天大谬论!”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二章:好圣孙 朱载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孩子说出的话吗? 黑色……和白色。 小小一个孩子,只一个黑白二字,却将民区分了出来。 可细细思量,却令人心里发毛。 白色的民,和黑色的民,是不一样的。 所以,孔圣人虽是说了一大通,所谓的民为本,说了这么多的仁政,可事实上呢……谁是民的问题,却没有人去提,更没有人敢去提。 聪明的人,认清了谁是民的本质,他们占尽好处,所以默不作声,闷声享受特权。偶尔拿出四书来,宣扬教化一番,还能标榜自己爱民如子。 不太聪明的人,也认不清这个本质,陷入一种自以为是的感动之中…… 可现在…… 这个半大的孩子,却用他的眼睛,观察到了问题的本质,毫不犹豫的将这尖锐的问题,戳了出来。 刘健等人,心竟有些慌了。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重新打量着朱载墨。 朱载墨道:“孙臣之所以认为,绝对不会出什么大事,请父皇安心。正是因为,孙臣在想,所谓的变法,不正是让王金元这般,白色的民受损吗?可是黑色的民呢?他们受损了吗?” “他们既然没有受损,可为何会闹出乱子呢?孙臣读过一些史书,历来只知道,当政者不仁,黑色的民们过不下去了,于是揭竿而起,陷入乱治循环之中……所以,倘若父皇派去定兴县的,是一个糊涂官,白色的民们受损,定当会怂恿人滋事;可若派去的,是一个欧阳大师兄这般的能吏,以他的手腕,怎么会被一群白色的民所左右?” “这些问题,孙臣有很多疑惑,起初,想不通,民竟有黑白,可为何,没有写入史书之中,也没有写入四书五经之中,或许是因为,孙臣只勉强能识文断字,粗看过一些书,学识还不够渊博的缘故吧,所以……孙臣去问了王师兄……” 王守仁…… 这一下子…… 所有人都明白。 王守仁这厮,贼坏贼坏的,可你不得不佩服他,他教授人学问,很有道理,能把许多事,讲的很透。 连方继藩,有时都远不及他。 朱载墨朗声道:“师兄却说,问题就在这里,天下的民,有许多种,可是圣人为何要一语概括呢,这是因为……孔圣人之世时,所谓的民,本就是国人啊。什么是国人,与公卿同姓者方为国人,出了城郭,外头统统都是野人,是奴隶,他们本就非人。” 朱载墨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听的心惊胆颤。 弘治皇帝凝视着自己的孙子。 朱载墨继续道:“这是一千多年前的学问,一千多年前,还是只有周天子,有诸侯,有国人,有野人的时候。可圣人的学问,已传至一千多年,人们还抱手着四书五经,大父,四书五经是好的,孔圣人能开创儒学,自有其了不起之处。可是……大明天子的恩典,难道只沐浴给白色的民,可对黑色的民,却可以无视吗?” “前几日,刘师傅说起定兴县的事,他说民愤极大,孙臣就在想,这是白色的民,民愤极大,可他们本就受了大明无数的恩典,朝廷给予他们无数优渥的待遇,现在,只不过希望,他们能够和穷苦的黑色之民一样,缴纳税赋而已,他们便生了怨恨,大父,所谓的君君臣臣,该是这样吗?孙臣认为,定兴县绝不会乱,很简单,白色的民生了怨恨,他们会痛骂,他们会裹挟许多无知且愚昧,没有读过书的黑色之民,故意滋事。可是……终究,欧阳大师兄在定兴县做的事,没有令黑色之民,生出愤慨之心,怎么会乱呢?” “欧阳大师兄,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因为王师兄都这样厉害,大师兄,怎么会不厉害呢……” 说到此处,朱载墨的眼里,放出光芒。 他小小的脑袋里,有无数的疑惑,而能为自己解惑的,却都是这些从各地赶回京师来的师兄们。 “只要欧阳师兄能分辨出黑色和白色之民,不给白色之民,利用黑色之民滋事的机会,那么……白色之民,所有的手段,都不堪一击。大父,大明的皇帝,是天下人的父母,浩荡的皇恩,理应惠及天下,而不是一小撮的人,倘若如此,那么才是天子失德。白色之民,是皇帝的臣民,为天子的,理应爱护他们,可黑色之民,亦是天子的骨肉,岂可偏颇?” 弘治皇帝本是绷着脸,一脸严肃,听到此处,眼眸里,竟突然多了几分柔和,他看着自己的孙子,听着孙子说的话,心里头,有一股莫名的东西,在涌动。 方继藩在旁,看着这小妖孽,虽知道,这家伙定是从王守仁等人那儿学来和归纳的,可心里,不免在想,我方继藩,也是有孙子的人,可我那孙子,除了吃……哪里懂这么道理啊。 刘健等人,满是骇然,他们惊骇于,一个孩子,竟可将他们藏在心底却不敢吐露的道理,统统说了出来。 朱载墨道:“平时,总是白色之民,叫嚷的最凶,总是他们的声音,最大。总是他们说的话,都有道理。而黑色之民,不懂什么道理,如孙臣亲眼所见的黑色之民一般,他们勉强能吃饱,有衣穿,便感恩戴德,哪里懂什么道理。可是……若是所有人认为,为政者不公,只袒护着白色之民,放纵黑色之民被欺辱,被漠视,有白色之民,在称颂着天下如何太平,江山就可永固,这就错了。匹夫一怒,尚可以血溅五步,千千万万的匹夫,他们平日随意被作践,随意被欺辱,随意被践踏和捉弄,他们挨饿,他们受冻,他们如猪狗,可一旦,他们无法忍受了,那么……盛世太平,君君臣臣,礼法纲纪,什么圣君,什么仁政,统统都会毁之一炬,短短数年,便要天翻地转……” 弘治皇帝听的心惊肉跳。 “这才是大父想要革新的初衷,不过是大父希望对黑色之民好一些,让他们喘一口气,为的,也是大明江山,可以延续,不革新,才会使天下干柴烈火……可大父若当真愿意将自己的恩泽,沐浴给天下所有百姓,无分黑白。又为何要担心,引发民怨呢?” “……” 朱载墨说罢,后退一步,双手抱起,朝他的大父作揖行礼:“这些,是孙臣所见所闻,也是孙臣从师兄们那儿所学的道理,孙臣可能讲的不好,还请大父莫怪。” 谦谦君子,宛如美玉。 哪怕他的话,颇有锋芒,直指了某些刘健、王鳌等人不愿触碰,也不敢去直视的东西。 可他的行为举止,依旧使人感受到了那股子与众不同的风采。 方继藩心里一动。 竟有几分感动。 这……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弟子啊。众弟子之中,想不到,我至爱,且未来最有前途的,竟是这个娃娃。 这……不正是自己穿越而来,满心想要贯彻的理想吗? 我方继藩,三观奇正,兼济天下的情怀,却被这大染缸染得面目全非,可今日…… 方继藩突然心弦一动。 他想起了自己的初心,那时自己还单纯的可爱,也是一个孩子……也曾……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沉默着,不发一言。 萧敬错愕的看着皇孙。 这世界怎么了,怎么现在是人都在自己耳边谈爱民、仁政、百姓疾苦哪…… ………… 刘健凝视着朱载墨,他的眼眸里,闪烁着什么。 李东阳此时却道:“皇孙说的不错,天下之民,无分黑白,俱为皇帝之赤子,此言……正合圣人之意。” 他开了这么个口子,所有人看向了李东阳。 此时,哪怕是方继藩,也佩服起李东阳起来。 李公的脑子好,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可方继藩有时,挺羡慕朱载墨的,他无论说什么,都会有一群这个世上最有权势和最聪明的人,尽一切办法,为他诠释,并且,使他的话,不为人所反感。 若换做是自己说,哼哼,小方说的很好,可小方知道的太多,来,为平民愤,杀了脑袋,祭旗! 李东阳此言一出。 所有回过神来的人,纷纷捋须,终究……他们垂垂老矣,见识过世上太多太多的事,他们或许看着朱载墨这个固执的孩子,却忍不住,回想到了当初满是为天下开太平,满是情怀和抱负时的自己。 刘健眯着眼,咀嚼着李东阳的话,拜下,感慨道:“陛下,此好圣孙也!” “圣孙一言,使老臣醐醍灌顶,天子者,上天之子,兆民之君父也,皇恩如雨露,自当均沾兆民,老臣……钦佩……” 他是真的钦佩。 只不过,顺道,将朱载墨的核心思想,故意突出了雨露均沾! 否则,难免会使人认为皇孙之言,过于刻薄。 谢迁眼眶有些发红。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折腾,有了个皇孙,而这皇孙……说实话,小小年纪,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这……何止是聪慧这样简单。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三章:朕得此孙 此生无憾 王鳌和那文涛,面色苍白。 这一句句的话,不正是在戳他们的心窝子吗? 人是复杂的,复杂到,根本无法用好坏来评价一个人。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是彻彻底底的好人,也绝不可能,大多数都是丧尽天良,臭不要脸的坏人。 正因为这等复杂,所以王鳌一方面,他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他乃帝王之师,享受着万千人的称颂,和数之不尽的名誉。 可与此同时,他显得守旧,他不愿接受天下的动荡。他有许多门生故吏,他们都不赞同定兴县所发生的事。 王鳌认为陛下做错了,也认为,欧阳志的行为,带有某种危险性。 可你若说王鳌如此激烈,是因为他有私心,却又过于用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更多的,王鳌更像水中的一片落叶,随波逐流,他对陛下,还是有感情的。 可当圣孙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沉默了,哪怕他的内心,依旧还坚守着自己所认为的原则,可在此时,他也只能沉默。 他不禁热泪盈眶,眼角湿润,看着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无论他怎么想,他能有此道理,就已是上天对于大明的恩赐。 这种寒窗苦读时,满脑子君君臣臣,等进入了仕途,伴驾在天子左右,一辈子,都在为所谓的皇恩所奔走,此时,才会有如此的感触。 文涛心里也在感慨……他无话可说。 哪怕他是被指责的白色之民。 方继藩上前,忍不住摸了摸朱载墨的头,这时候,作为朱载墨的恩师,自己是应该说点什么的,方继藩感慨道:“真是好孩子啊,听圣孙一言,便想到这些日子的含辛茹苦,没有白费,为师,很是欣慰……”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小小年纪,怎么会懂这个道理呢? 哪怕是这个道理,有些锋芒,带着些许的偏激,实在不该是皇孙应当说的,哪怕心里明白,也该烂在肚子里。 可一个孩子,本就不该有城府的啊。 这个孙儿……真是……真是…… 弘治皇帝一言难尽,想哭,于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方继藩一句为师,方才让弘治皇帝醐醍灌顶。 保育院! 也只有保育院,方才能教授出这样的孙儿。 若不是打小,就在保育院里,教授他读书,他怎么会知道论语,知道孔圣人,小小的孩子,身边没有了宠溺他的至亲,总会乖巧一些。 倘若没有保育院的郊游,这郊游的本意,既是让孩子们出去走一走,想来,也有体验民间疾苦的本意吧。 民间疾苦四字,想要体验,何其难也。 一个人,若是长大成人,他的思维,怕也难以转变,即便让他多去体验,想要改变,怕也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可是……一个孩子,就不同。 朱载墨能有此疑问,想来是因为……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黑色的民,那些在阴暗角落里,永远发不出声音,不被皇孙贵族们所察觉到的一个群体。 这黑色的民,想来早已在朱载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有了见闻,自然就产生了疑惑,于是,向人求教。 这才有了以王守仁为首的一群师兄们,针对性的教学。 这个话题,可能会有些深。 可这等耳濡目染……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别有意味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其实很想问,香姨是谁。 可话未出口,终究又吞回了肚子里。 他了解方继藩的,不是一个坏人,除了有些小毛病罢了。 于是吁了口气,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你辛苦了。” “不辛苦。”方继藩正色道:“儿臣心里,只有欣慰。” 弘治皇帝背着手,此时,他对朱载墨,带着好奇:“那么朕来问你,你以为,定兴县,可以继续下去吗?” 堂堂皇帝老子,居然去询问孙子的意见,这本身就有些啼笑皆非的事。 可现在,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看着朱载墨。 他们倒未必是真的想倾听朱载墨的意见。 一个孩子,再怎么懂,所知的也是有限。 他们只是想看看,皇孙是否还有惊人之语而已。 朱载墨想了想:“可以。” “为何?”弘治皇帝目光温柔,他是爱极了这个孙子。 朱载墨正色道:“大父所行的新法,只是对白色的民,利益有所触动,可是这种触动,其实是有限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也是他在税法改革之中,尽力避免的问题。 虽然这一次要对士绅们动刀子。 可弘治皇帝毕竟不是激烈的变革者,他要的税,又不是天下士绅的命。 朱载墨道:“白色的民,固然会极力反对,可是,他们岂敢谋反不成?大父是个好皇上,可也不是轻易拿捏之辈,大父此前,就命诸公侯,巡视诸营,这一次定兴县,厂卫尽出,就足以证明,这一切,其实都在大父的掌控之中。” 弘治皇帝一愣。 自己的心思,居然都被朱载墨猜透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载墨道:“白色之民,只能借他们的哭告,来使大父回心转意而已。可对于黑色之民,此举,却能大大的减轻他们的负担。革新最难的,其实不在庙堂之上,真正难的,在于谁来主持这个革新。定兴县,乃是大师兄主持,他既为孙臣的大师兄,自有无数的过人之处,只要有他在,就绝不会有下头人阳奉阴违,也不必担心,故意有人借着革新,肆意胡为。王师兄和孙臣说过,王安石变法,是好的,可为何不能成功,是因为敌人太强吗?不,他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并且掌控了朝政,可他的变法,终究还是无法实现,其根本就在于,在地方上,变法的条文下来,地方的父母官们,却视变法为蛇蝎,怎么肯尽心尽力的按照变法来行事呢?他们定会表面上,支持变法,背地里,却是阳奉阴违,从中作梗,故意歪曲王安石的本意,使黑色的民们,非但没有得变法之利,反而受变法之害,假以时日,于是无论黑白之民,都是怨声载道,人们对于变法,便深恶痛绝了。”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诧异之色。 那个王守仁,到底教授了圣孙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朱载墨随即道:“所以,变法的根本,不在于陛下的本意是什么,也不在于,其章程如何的完美和无懈可击。问题的根本,在于欧阳大师兄,而孙臣,对于大师兄,慕名已久,想来,他一定能够成功。所以,大父尽管放心……”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可是……只靠一个欧阳志吗?” 朱载墨乐了:“大父,孙臣有许多的师兄,也有许多的师侄啊……” “……” 透彻! 方继藩心里乐开了花。 不是我方继藩吹牛,说起教书育人……谁记得上我方继藩……的门生王守仁! 弘治皇帝微笑:“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侧目,看向刘健等人:“诸卿以为呢?” 刘健等人顿时开始琢磨起来,细细一琢磨,竟也骇然。 历朝历代,多少次的变法,哪一个变法,不是完美无缺,那些变更的法令,简直可称之为天下大同的典范,从商鞅的变法,再到王莽,到王安石,无不如此。 可是…… 真正成的,又有几人。 明明最完美的法律,结果却沦为了笑柄,为此,许多人认为,是法度出了问题,人们为此,而争论不休,可细细琢磨……皇孙的话……竟是很有几分道理。 根子,在一群愿意去变法,愿意去推动这些新政的……人! 刘健硬着头皮,他无话可说:“陛下,皇孙说的有道理。” 弘治皇帝方才心里的压抑,却是一扫而空。 皇孙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有一种朕后继有人的畅快之感,虽然,皇孙有些口没遮拦,没有多少城府,可这无关紧要。 弘治皇帝继续看向谢迁。 谢迁和李东阳心里都苦笑,却还是乖乖点头:“臣也以为,皇孙所言,有道理。” 弘治皇帝看向王鳌。 王鳌:“……” 他摇了摇头,随即道:“陛下,皇孙能有此见识,乃我大明之福,此天佑大明啊。” 马文升等人,也不知该说啥好。 他们为朝廷忧心忡忡,总认为,这一变法,天下必乱。 陛下何必要啃这硬骨头呢。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的人,哪一个不是位极人臣,未必真要牟取什么巨大的利益,他们在于的是名。 他们恐惧于,这可怕的变法,将他们彻底的沦为陛下的帮凶…… 可是…… 这变法,似有一些曙光,似乎……也并非情况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所以……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老老实实承认,圣孙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弘治皇帝眯着眼:“你们说的对,他真是一个……让朕喜爱的好孩子啊。朕得此孙,此生无憾。” ………… 第四章送到,累的骨头都散架了,明天,咱们继续。 正文 第八百八十四章:朕意已决 弘治皇帝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而后道:“来人,将孩子抱去仁寿宫吧。” 说着,背着手,重新进入了奉天殿。 方继藩给了方正卿一个杀人的眼神。 方正卿不以为意的样子。 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匆忙道:“陛下,时候不早,儿臣该告退了。” 弘治皇帝想了想:“也好,正卿就留在宫中住一日。” “是。”方继藩汗颜。 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方继藩匆匆告辞。 …… 弘治皇帝升座,看着诸臣,他左右四顾了这些肱股之臣们一眼。 而后,他徐徐道:“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这是朱载墨尚且都懂的道理,朕也就不赘言了,朕视白民如子,亦视黑民为子弟,眼下,各种纷乱,朕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诸卿,看定兴县就是。” 刘健等人明白了弘治皇帝的意思。 成败在于定兴县。 与其在此争论不休,倒不如,继续看这定兴县就是。 多说什么,都是无益。 这小小一个县,到底会成为什么样子,到时,自可看清了。 王鳌本想说什么,可细细一思,陛下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眼下,众臣还处在震撼之中,皇孙所言的这些道理……真是可怖啊。 ………… 仁寿宫。 朱载墨追着方正卿到了一处偏殿。 偏殿里,油灯冉冉,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肤色如雪,凝着柳眉,微翘的鼻子微微垂下,她一双眸子,落在灯下,灯下是一部书。 朱载墨便不追方正卿了,蹑手蹑脚的到了女孩儿身后,越过女孩儿的青丝,看着书。 他咳嗽:“你也看论语?” 女孩儿抬眸。 方正卿见了女孩儿,哇哇大叫:“姑姑,姑姑,这我姑姑。” 女孩儿微微皱眉,等见是方正卿,才露出笑容。 朱载墨便坐到女孩儿身边道:“我们一起读书。” 方正卿急的不得了:“说好了你来追我的呀……我们一起玩儿。” 女孩儿沉默了会儿,训斥方正卿道:“你就知道玩,不读书,就不明理。” 朱载墨乐了,道:“他还状告他爹和女人亲亲。” 女孩儿:“……” 方正卿见二人都是一脸嫌弃自己的样子,顿时……心凉凉了,便无精打采的退到一边去,眼眶带着微红。 明明自己看的真真切切,明明就是自己的爹在亲亲,可为啥,好像所有人都在责怪自己一般。 他躲在殿柱之后。 朱载墨却和女孩儿二人一起凑着脑袋,朱载墨念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不错的,读书理应时刻温习,唯有如此,每一次温习,不但可强化记忆,每一次读来,又有不同的感受。你是小藩吗?你生的我已不认得你了,我叫你姐姐好不好。” “是姑姑。” 朱载墨不以为意,继续和方小藩读书。 读了片刻,抬头:“正卿呢?” 方正卿蜷在殿柱后头,鼻子里吹着鼻涕的泡泡,呼呼的要睡着了,一脸幽怨的模样。 朱载墨再殿里绕了一圈,方才寻到了他:“正卿,来,陪我读书。” 方正卿用鼻孔吹破了一个泡泡,摇摇头。 朱载墨便上前,拉着方正卿的手:“那我继续追你,你快跑。” 方正卿想了想,又摇摇头。 朱载墨皱起眉来。 “师父亲亲的事,你怎么可以乱说,要杀头的。” “我……亲眼瞧见了。”方正卿道:“他将舌头都伸……” “好了!”朱载墨无言,这个智障:“以后不许对人说了。” 方正卿委屈的揉着眼睛:“我……我……我心里难受的很,我要回家,我不和你们玩了。” 朱载墨叹了口气:“好了,别生气了。” 方正卿脸哭花了:“我……” 朱载墨只好道:“明日我们就上学,打徐鹏举!” “我……”方正卿红着眼睛,还想再说,可一听,小小的身躯微微一震,撇着的嘴突然微微上扬,破涕为笑:“好啊,好啊。” ……… 一旁,女孩儿依旧低头看着书,懒得去理两个小破孩子。 ………… 清早。 孩子们陆续入了保育院。 照以往一样,大家开始进行晨练,此后,用过了早饭,便开始学习。 正午时,所有人吃过了饭,便是小小的休憩一番。 而朱载墨只打了一个盹儿,便如往常一般,到了书斋。 书斋里,王守仁伏案,提笔,写着什么,听到了脚步声之后,抬头,看了朱载墨一眼,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温柔:“殿下又来了?” “师兄。”朱载墨郑重其事的朝王守仁行了个礼,随即,便跪坐在了王守仁对面的蒲团上:“昨日我……” “我已知道了。”王守仁平静的道:“你说的很好。” 朱载墨颔首点头:“是,大父听了很高兴。” 王守仁打量了朱载墨一眼:“你打架了?” “我……”朱载墨羞愧的点头。 王守仁叹了口气:“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是……” “没有可是。”王守仁道:“时候不早,现在开始,如往常一般,你来说出你的疑惑,我来回答。” “好。”朱载墨点点头:“恩师真的和人亲亲了?” “……”王守仁脸憋红了,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虽然……他觉得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可为尊者讳,乃儒家的根本:“不该知道的,不要乱问。” 朱载墨道:“为何恩师要亲亲呢?” “……”王守仁抬头看了一眼房梁,他道:“你长大了,自然知晓了。” “师兄会和人亲亲吗?” 王守仁:“……” “和恩师相比,恩师重要,还是亲亲重要……” 王守仁长吐出一口气:“人有七情,可若朝能闻道,夕死可矣。” “看来师兄更爱恩师。”朱载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不知在恩师心里,是师兄重要,还是亲亲重要。” 王守仁一口老血要喷出来,挑拨离间啊。 “师兄,你没有事吧。” 王守仁道:“今日师兄有些乏了。” ………… 西山钱庄的银子,如数的拨发出来。 紧接着,西山建业已组成了一个建设的团队,由几个熟悉工程和道路修建的匠人带头,接着是数十和上百来个各道工序的工头抵达了定兴县。 所有的规划,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沿着官道进行修建,这是大明一条真正意义,县城连接京师的道路。 正因如此,不但要保质保量,而且……工期还需抓紧。 负责这个工程的,乃是方继藩的徒孙常威,常威具有十分丰富的工程修建的经验,而今,他已有了博士的学职,就在不久之前,他的一篇关于井田平铺竹筋之法,上了第七期的求索期刊,他的这个方法,确实加固了道路,使沥青的道路,有更大的承重。 常博士计算了工期,将所有定兴县招募的两三万劳力,编入各个工序,由专门的匠人带着,而后,做了预算,同时定制了所有的材料。 他来来回回的沿着官道,走了几趟,哪些地方,是什么土质,哪一些地方,地势较低,都详细的制定了整改的计划。 为了保证工期,整个工程队,一分为二,一队自定兴县开始修建,一队沿着新城既有的线路。 勘测地形,绘制图纸,路基用碎石夯实,而后平铺竹筋,再搅拌混凝土,将混凝土倒入,最后在抹平,验收,再接下来,便是倒入沥青…… 有了一群成熟的匠人,且劳动力充足,两三万的劳力,浩浩荡荡,这些劳力,对于工程队而言,几乎不需太多的成本。 除此之外,工程队专门定制的混凝土马车和运输材料的马车浩浩荡荡…… 这是一个示范工程,关系重大。 常威每日几乎只能睡两个时辰,他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怠慢,哪一道工序出了问题,都可能使他彻夜难眠,进行整改。 与此同时……欧阳志也出现在了定兴县的工程段,他带着无数的士绅,一条混凝土路已经开始向北延伸,而士绅们,一个个脸色惨然,他们受邀来此,心里却是复杂无比。 交了这么多税,结果,全被这个县令,洒在了地上,这和丢进水里,有什么分别? 可他们对于欧阳志,却是又敬又畏,经过了几次折腾,每一次,他们想搞什么小动作,结果……却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更可怕的是,每一次他们希望自己对这欧阳志咬牙切齿时,却很快,这股子恨意,又被新的恨意所取代。 那个镇守太监,真不是人啊。 现在已经越来越猖獗了,不但要吃,还要打包了带走,他的爪牙,遍布在定兴县,张牙舞爪…… 这县里,竟除了欧阳志之外,没有人敢制这些该死的帮闲,好几次,这些帮闲欺男霸女,都是欧阳志挺身而出,为大家讨还了公道。 士绅们看了看刘瑾,再看看欧阳志,两项其害取其轻,居然发现……欧阳县尊,虽不是东西,可胳膊拗不过大腿,这欧阳县尊,竟还算是好的。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五章:王圣人教你带兵 对于士绅们而言。 死太监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可欧阳志再如何,还是可以沟通的对象。 既然暂时整不跨这欧阳志,此人背景太大,寻常的手段,又不是他的对手……且此人虽是心狠手辣,可是很快,有人摸透了县尊的脾气。 他只按法度来办事。 只要没有触犯他的规矩,该交的税,老老实实的缴纳,那么,你做什么,他一概不管,甚至,倘若你遭受了麻烦,他也乐于为你排忧解难。 一行士绅跟着欧阳志身后,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大工地,许多人心里哀叹,这都是银子哪,且绝大多数,还是自个儿的银子啊。 劳力们卖力的夯实着路基,混凝土则是人工搅拌,一个个大锅炉子,下头烧着火,将沥青熬的沸腾。 欧阳志远远的眺望,远处,常威快步行来,向欧阳志行了个礼:“见过师叔。” 欧阳志背着手,笑吟吟道:“如何?” 常威道:“人员足够,技艺也是现成的,所以这工程的进展,极为顺利。”他眉飞色舞,定兴县有的是劳力,有这么多的人力,干起来就快多了:“先前的时候,还有些不太熟练,可现在,过去了半个月,无论是采石,运输,搅拌还有泥匠,现在都熟练都了,一日,可以修两百多米呢,好在这道路是现成的,只需在原有的道路上,拓宽一些,这些地,本是官府所有,倒也无碍,不需花费多少工夫,现在是两头并进……请师叔放心,只要银子和人力管够,学生一定尽力而为。” 太痛快了,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常威和带来的匠人,又都有丰富的建造经验,这毕竟不是后世的高速路,不过是夯实了土地,铺上碎石,填充混凝土,抹上沥青罢了,倒不需专门开山架桥。 这北方,都是大片的平原,哪怕是有山岭,也尽力绕过去,所以,进展很顺利。 欧阳志笑吟吟的点头:“你王师叔修书来,这匠人们的伙食,可要管够。不只如此,各队的匠人和劳力,可挑选一些精壮的,让他们适当的,寻一些娱乐,蹴鞠如何?就来蹴鞠吧,我做主了,县衙里拿出三百两银子出来,各工程队出一点人,组成蹴鞠队,操练一下,每隔一旬,便让大伙儿歇一歇,看看蹴鞠队决胜,胜者,赏银一百五十两,次者银百两,最次的,银五十……” 常威一脸错愕,身后的士绅捂着自己的心口,又是捶胸跌足,想死。 “师叔……这……” 欧阳志笑吟吟的道:“你王师叔既是郑重其事的修书来,自有他的道理,按他的话去做就是了。” “是。” 这就怪了…… 常威一头雾水,这个时候,竟来蹴鞠…… 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吧。 嫌银子多? 可师叔有命,他哪里敢说什么,忙道:“学生明白了。” 而身后的士绅们,却一个个面面相觑,竟是不知所以然。 日子没法过了啊。 说实在的话,现在都已经不是银子的事了。 自那该死的刘瑾来了之后,成日登门,见天就来,一顿都不落下,你不好好招待,他还不高兴,四处纵容恶奴盯着你,让人寝食难安。 这里头,流失了多少利益。 可你要去状告他,细细算来,人家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能告他什么?他是太子身边的人,告也告不倒,反而可能因此而得罪他,到时被他惦记上,谁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 而欧阳志,要的只是你的税,还有你藏着的隐户和隐田,利益受损就不说了,还成天被他恶心,今日他要修路,明日,他还要拿出银子来,弄什么蹴鞠。 这……是人干的事吗? 欧阳志却是面无表情……只背着手,却已踩着泥,到工地上去了。 可士绅们却没有跟上去,因为……他们的鞋是新的,踩在泥地里,斯文何在?不知道的人,还当自己是泥腿子呢? 他们目送着,欧阳志走远……心里真是忧愤无比,于是窃窃私语:“这是将自己的银子,不当银子啊,民脂民膏,他就拿来这般的挥霍。” “吁……噤声!” ………… 弘治皇帝心情不错,给太皇太后问过了安,他早命人将皇孙的话,记了下来……此时,他拿起记下的话,反复的咀嚼,看着看着,忍不住乐了。 有这样的孙子,夫复何求? 这辈子,也知足了。 却在此时,萧敬快步行来:“陛下……” 弘治皇帝道:“何事?” 萧敬道:“刘健求见。” 弘治皇帝颔首:“叫来吧。” 刘健入殿,显得有些匆忙:“陛下,淮河……泛滥了。”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明白了什么:“这即将过冬,何以泛滥?” “这……”刘健长长的叹了口气:“近些年来,天象迥异,许多灾情,实是防不胜防啊。” 弘治皇帝皱眉:“既如此,当立即命人,前去修筑河堤为宜,卿家看,派谁去好?” 刘健道:“为了一劳永固,老臣以为,此次治水,万万不可轻忽,只是,当下工部尚书身子不好……臣……” 弘治皇帝突然道:“刑部尚书文涛,从前也在工部任职,对于治水,经验丰富,这些年来,淮河水患频繁,朕想要一劳永逸,就势必,发动浩大的工程,这可是与十万百姓息息相关的事,若是寻常人,朕不放心,不妨,就命他钦命前往,如何?” 刘健想了想:“老臣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如此浩大工程,户部的钱粮……” 弘治皇帝苦笑:“从内帑里拨付一些吧。” 刘健便如吃了定心丸:“若是内帑拨付,老臣以为,既要治河,就要惠及子孙万代,不计一切代价……” 弘治皇帝是懵逼的。 朕出钱,所以就可以不计一切代价…… 可刘健心里急啊。 淮河水患,久治不愈,从前的治理,都是小打小闹,发动数千人,修筑一下溃堤,难得今日陛下爽快,那自当是共襄盛举。 弘治皇帝叹口气:“上章程来吧。” 摇摇头。 显得有些无奈。 ………… 方继藩收了一封书信,一看这书信,便有点急了。 狗娘养的,不要钱的吗? 他捏着书信,寻到了书斋里,书斋里,王守仁和在学里逮了空的朱载墨相对而坐。 一见到方继藩进来,王守仁和朱载墨都起身:“见过恩师。” 方继藩面带笑容,风淡云轻的点头,看了朱载墨一眼:“你又打徐鹏举了?” 朱载墨镇定自若的道:“回恩师的话,他让我打的,他自己说,有本事你打我呀。” “……” 方继藩竟是无言。 这个要求,确实有点过份了。 方继藩便道:“你先出去,为师和你的王师兄有一些话说。” 朱载墨乖乖的噢了一声,作揖:“学生告退。” 方继藩落座,随即,看着王守仁,将书信摔在了案牍上,想骂娘,可看着一脸平静的王守仁,最终忍住了,露出笑容:“伯安啊,近来可好啊?” “恩师。”王守仁道:“一切安好。” 方继藩道:“你爱踢蹴鞠?” 王守仁摇摇头:“不喜欢。” 方继藩忍不住不吐不快了,毕竟他是一个耿直的人:“可你他娘的为啥修书给你的大师兄,然他在匠人和劳力之中,挑选蹴鞠的队员,还让他们进行训练,隔三差五,进行决胜,这不要银子的吗?哪怕是不要银子,就不怕耽误工期?这工期耽误一日,这么多的人员,这么多的车马还有物料,可都是银子啊。” 王守仁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想了想:“恩师可曾带过兵吗?” “……” 方继藩觉得……王守仁这是反天了,居然敢羞辱为师,好吧,为师没带过兵,咋了,吃你家大米了? 王守仁很平静的道:“恩师可知道,为何,蒙古人,失了天下吗?” “……” “因为治河。”王守仁斩钉截铁的道:“这么多的百姓,突然聚集在了一起,按理来说,治河是善政,也是元朝君臣们,难得做的一桩好事。可最终……无数的劳力,到了黄河之后,反了,于是天下闻风而动,烽火四起,最终,我太祖高皇帝脱颖而出,兼并诸强,驱逐鞑虏,才有今日的天下!” 方继藩忍不住道:“可这和带兵有什么关系,和蹴鞠又有什么关系?” 王守仁微笑:“这里头的关系,太大了。百姓们被征募起来,在一起修河堤,按理来说,他们所做的,乃是造福天下的事,可为何,他们会反呢?” “因为天下苦元已久。” 王守仁摇摇头:“这当然是原因,可还有一个巨大的原因,那就是,数十万人聚集在了一起,而前元的官吏,对其管理不善的缘故啊,若是恩师带过兵,一定会有此感受,那就是,无数的青壮聚集,可作为主帅,想要命令他们,想要指挥他们,就必须让无数的官吏或是武官,代为传达和管理他们……”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六章:热血沸腾(感谢大土豪的百万打赏) 王守仁道:“恩师,十数万人啊,但凡有一些人,对朝廷心生怨恨,或是抱有其他的意图,散布一些消息,这么多人,辛苦的劳作,疲惫不堪,若是得知,自己的粮食,被上头克扣了,又或者,有时,饮水没有及时供应,他们的怨恨,就会与日俱增。” “人一旦聚在了一起,原先胆小如鼠的百姓或是寻常的兵丁,他们的胆子,就会比天还大。他们会愤怒,会绝望,会痛骂,甚至……一些大胆的人,开始尝试着,去挑衅上官,哪怕是再优秀的人,也顾及不到每一个民夫和士兵,而一旦有人挑衅成功,人们就会对上官,不放在眼里。可一旦上官立即严厉的将挑衅者弹压下去,恶狠狠的惩罚,其他人,也会滋生出兔死狐悲的心理。” “恩师认为,他们一开始就想造反吗?” 方继藩觉得头疼,摇头。 王守仁微笑:“不,他们并不想造反,他们哪怕知道上头克扣了粮食的传言,十之八九,不过是子虚乌有的谎言,他们也乐于,跟着好事者去起哄,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去附和这些好事者,并没有什么坏处,哪怕是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人顶着,而一旦上官们退让,他们也能从中谋取利益。” “人与众是不同的,正因为如此,所以韩信自称汉高祖,不过能带十万兵马,再多,便是极限,而他韩信带兵,方可多多益善。可见……人越多,想要稳住人心,使他们乖乖听从你的命令,很难!” “学生让各队之间,选拔出蹴鞠队,本意……就是让各队之间通过蹴鞠的对抗,来分散他们对于上官的抱怨,将他们的精力,宣泄在蹴鞠之上。让他们各队之间,滋生出竞争的意识,只有他们卯足了劲,希望在每一个旬日时,自己所支持的蹴鞠队伍能够获胜,他们也能从中分享到喜悦,那么……他们在劳作和茶余饭后,势必会将所有的精力,统统放在蹴鞠之上……满脑子想的是,各个蹴鞠队的胜算,哪怕再有人想要鼓动他们,也难以营造什么声势了。” “……” 方继藩有点发懵。 蹴鞠流氓? 相互殴打? 当然,他们打得,肯定不是上官,各队的蹴鞠迷们,少不得相互较劲。 将人彻底的分化开,再将他们的精力,统统消磨掉…… 这……方继藩一脸一下子明白了。 王守仁道:“所以将兵之人,绝不会让士卒们清闲下来。诚如欧阳大师兄,带领数万人,在那里修桥铺路一般,这修桥铺路,哪怕是给了他们足够的钱,他们对于工钱很是满足,起初自是欢欣无限,可这修桥铺路,何其的辛苦,又是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时间一久,一旦有人图谋不轨,则可能出乱子,恩师,这也是学生……建议他们建立蹴鞠队的原因,几百两银子的赏金,百来个人挑选出来,练习蹴鞠,即可将祸端防范于未然,有何不可?” “你说的有道理。”方继藩倒是乐了:“蹴鞠?” 蹴鞠他在这个时代是见过的。 这蹴鞠给他的感觉便是,难度颇高,对于球员的素质有点难度。 想要练习,只怕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才是,可是对抗性,却又欠缺了一些。 “那就用足球,换一种规则,不只要让那定兴县的球员们来踢,咱们西山书院以及西山的屯田所,都要组建球队出来。他们那儿获胜的球队,还可和西山这儿决胜出来的球队,来一场总决赛,最后的赏金,一千两银子。伯安啊伯安,难怪为师如此欣赏你,原来……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你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为师倒是觉得……你已继承老为师,七八成的衣钵了。哈哈,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方继藩眼睛眯起来:“到时,这总决赛时,咱们要举行一场巨大的赛事……” 足球的好处就在于,它比蹴鞠难度低,却没有这么多花哨,无非是双方派出十一个人,直接进行对抗罢了,甚至完全不需要技巧性,临时拼凑起来的球队,就可以进行对抗。 若如蹴鞠一般,既要用脚、膝、肩、头等部位控球,又要将球射入风流眼,这难度太高了,不适合推广。 方继藩说着,便激动起来,取了纸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将足球大致的规则讲出来。 后世的所有运动,但凡能够风靡的原因,其实并不在于它有多花哨,恰恰相反,它最大的优势在于普适性,规则简单,容易上手,成年人可以玩,便是半大的孩子,也可用来嬉戏。 所以方继藩只随口提了几句,王守仁顿时明白了。 方继藩道:“你再修书给欧阳志,告诉他,就按这个规则,球,这两日,给他送去。” 说着,方继藩便去制球去了。 想要制球,倒是简单。 因为从宋朝开始,就已出现了充气的球了。 如今,西山这儿,已有了橡胶,这橡胶外头蒙上一层皮,更是绝好的足球材料。 只需寻了几个匠人来,一夜之间,数十个球,便制了出来,命人用快马,送至定兴县,随即,西山这里也开始张贴了榜文。 组建足球队。 一时之间,许多生员们,倒是来了兴致。 他们都练习弓马,就算是文学院的生员,也有专门的晨操和晨跑等锻炼项目,一群精壮的大男人,虽是明白事理,用心苦读,学习各种技艺,可人却总有空虚和寂寞的时候,这足球队的征召,却一下子,引起了许多的注意。 一时之间,在课余之时,各个学院,已经屯田卫所,甚至是飞球营,以及农庄的庄户,纷纷组建出了大大小小的足球队,虽都是草台班子,可在西山,很快便开辟出了几个足球的训练场地,一群人带着球,在球场上驰骋,起初,还只是因为大宗师方继藩的命令,可很快,许多人开始喜欢上这规则简单的足球运动了。 几乎每日,傍晚吃过了晚饭,各个球队,便纷纷约定了,出现在球场,开始时,只是有一些人在围观,到了后来,有兴趣的人越来越多,哪怕是不少人下了工、下了学,疲惫不堪,也乐于跑过来,围在此瞧一瞧热闹。 ………… 朱厚照埋头于制造蒸汽机车的传动系统。 数十次的试验,却都失败了。 这令他很是恼火。 每一个难关卡着,都令他脾气暴躁起来。 外头,时不时传来欢呼,朱厚照抬起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外头出了何事?” “在蹴鞠呢……不,是在踢球,殿下,可热闹了。” 朱厚照撇撇嘴:“踢球而已……啥……啥叫踢球?” 他抬起眼,看着同样污浊不堪的一个巧匠。 “呃……学生很难解释。”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这些日子,几乎要疯了,于是便放下手中的图纸:“走,出去走走吧。” 出了研究所,远处的阔地上,却已是人山人海,此时霞光落下,洒下金黄的余晖,朱厚照疾步上去,进入了这里三层和外三层的人海,随即……便见那阔地之上,两组人马围绕着一个滚动的球,不断的抗争。 穿着红衣的人,衣上标了‘乙’号的标签,他疯狂的带着球,无数人为之鼓舞和欢呼,而迎面而来,数个蓝衣人,疯狂的迎面拦截。 红衣‘乙’号身侧的队友冲出,为他护航,乙号眼看着对手冲来,抬腿,狠狠一脚,脚下的球顿时飞出,在半空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圆弧。 而在球门前的守门员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球,随即,身体朝着那球扑去。 扑空了…… 无数人发出了嘘声。 可随后,那球似也改变了方向,砰……朝着球门的围栏,狠狠的砸去……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了喝彩。 朱厚照的眼睛,看着一动不动,犹如石化一般,直勾勾的看着。 另一边,方继藩则没有去凑热闹,他拿着望远镜,坐在楼里,一面和王守仁等人笑呵呵的道:“这一次,屯田队必胜,张信这家伙,太蠢了,亏得我如此器重他,真恨不得将他揪出来,狠狠打他一顿。” 王守仁不断的抬着望远镜:“飞球队的体力不错,这屯田队,已经油尽灯枯了,这沈傲……似乎一直都在蓄养着精力,他想要后发制人。” 方继藩翘着脚,真的很后悔,没有收门票啊。 不过……这球队的水平,其实都很次,完全靠着蛮力在竞技罢了,这也没办法,才刚开始呢,所谓的战术,所谓的技巧,现在统统都需重新摸索。 “不好,打起来了!”刘文善脸色铁青,举着望远镜,大呼! 方继藩一听,气炸了,又打起来了? “LIU氓!”方继藩恨铁不成钢的举起望远镜,便看到,那球场之上,双方开始推搡起来,裁判想要上前阻拦,将人拉开,结果,一窝蜂的人一拥而上,对裁判拳打脚踢。 方继藩叹了口气:“紧急送医吧,看来,又要换裁判了,张贴榜文,勇于做裁判的壮士,薪俸翻倍!” ………… 哭了,又一个百万打赏,终于……老虎又上了一回广播,还是英俊可爱,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土豪(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老虎这个舔狗,做定了。 正文 ,明天补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七章:知我者谓我心忧 朱厚照看着有点发懵,眼花缭乱的。 可这世上,或许其他的东西,他无法理解和接受,可如何玩闹,朱厚照却是再能理解和接受不过了。 他眼里放光,随即冷笑,朝着身边一人道:“一群白痴,进攻时竟没有人拱卫左右两翼,这足球,和行军布阵一般,岂是蛮干的。” 不多时,便见一群医学生抬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出来。 那人在担架上大叫:“打错了,打错人了,我们无冤无仇,无冤无仇啊……” …… 可观看的观众,却是兴奋的嗷嗷叫。 进球和打裁判,都是能引发观众们兴趣的燃点。 于是,欢呼和口哨声,直冲云霄。 人们津津乐道的议论着两个球队的优劣,各自的球队球迷,痛骂着该死的裁判如何偏颇。 整个西山,无论哪个团体,俱都组建了足球队,各种关于球队的传闻,亦是甚嚣尘上。 工学院的球队在数日之后,也成立了。 队长朱寿带着一帮子钳工、铣工们,日夜埋头操练。 方继藩却没心思亲自下场去踢球,他自认自己脾气比较暴躁,生怕裁判们受不了。 哪怕是天气越来越冷冽,也阻止不了人们的热情。 奉天殿,弘治皇帝感受到了寒意。 京师已连下了几日的雪。 弘治皇帝便每日猫在奉天殿里。 “陛下……”萧敬疾步而来,他身子微微的佝偻,低声道:“淮河那里……出事了。” 弘治皇帝恍然。 他抬头,看了萧敬一眼:“何事?” “民夫哗变,说是不满差人克扣粮食,有一个打头的,自居自己是伏虎天王,杀了官差,聚众数千上万人,袭了钦差的行辕,文公差一点,便落入贼手,被人救下,连夜赶回了京师……现在……他人就在外头。”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 他皱眉:“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工程实在浩大……”萧敬苦笑,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原本是征民夫万人,可朝廷急于要治本,所以这一次,工程量大了一些,招募了七八万民夫……” 弘治皇帝皱眉,其实这也是为何,每一次大工程,都是钦命朝中高官亲自去督促的原因,地方父母官,能征发数百人上千人,已是极限,若是上万人,非要巡抚亲自出马不可,可再往上,就是各部的部堂出马了。 为的,就是要防范于未然…… 弘治皇帝痛惜的道:“贼人现在如何?” “各地的卫所,已是倾巢而出,前往弹压,幸得魏国公及时动作……诛了一些贼人,其他贼人,只好流窜,想来,不会滋生什么大患……” “可朕从内帑掏出来了这么多的钱粮,现在却没了啊。”弘治皇帝并不觉得欣慰,他摇摇头:“召文涛。” 刘健等人,却是前脚来了,他们似乎也听到了消息,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时间点,就出了事,当初陛下愿意从内帑里拨付钱粮的事,大家高兴的像过年一样,谁曾想到……这才两个月不到的功夫…… 文涛一副狼狈的样子,入殿,拜倒,哽咽的道:“臣文涛,万死!”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的瞪着他,狠狠的拍了拍案牍:“何至如此?” 文涛带着哭腔道:“臣不敢辩驳,这……这实是臣疏忽了。谁料那招募的民夫之中,竟是混入了不少的白莲教的贼子,他们混迹其中,成日造谣,老臣略有耳闻,命人捉拿了不少,本以为,只要将人拿了,杀鸡儆猴,便可相安无事,谁料……” 这里头,说起来也太复杂了。 现在是冬天,农闲的时候,正好修筑河道,朝廷的粮草是充足的,可不少拉来的壮丁,显然有所怨言,为了安抚这个情绪,文涛还让人给了一些工钱打发,可还是出事了。 这么多人聚众一起,任何事,都会无限的放大,哪怕是一个流言,都会使人生出不安,而一旦有人带头,对抗平日督促他们的督工或是差役,其他人要嘛是冷眼旁观,要嘛,就跟着起哄…… 文涛泣声道:“怪只怪,老臣不懂徐徐图之的道理,只巴望着趁着农闲时,赶紧完工,可万万料不到……”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无能!” 无能二字,吓的文涛打了个哆嗦。 弘治皇帝冷声道:“发生这样的大事,定是官吏欺民的缘故,固然贼子可恶,可若非如此,何以酿此大祸,命有司立即彻查此事,文卿家,你戴罪,听侯处置吧!” 文涛脸色苍白。 当初,高兴的过了头啊。 满朝上下,都是欢欣鼓舞,预算一再提高,征募的民夫,越来越多,为的,就是想一次性解决水患,毕竟,这一次天子掏钱,现在陛下有银子,还不少。 文涛万念俱焚:“臣……万死……” 起身,又行了礼,方才怏怏告退。 弘治皇帝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他看了一眼随来的刘健等人,刘健一脸惭愧。 作宰辅的,真是难啊,上头,要应付天子,下头,又是百官,可哪一个大臣是省油的灯,三不五时,就有篓子来,此次靡费的钱粮,有数十万之巨,结果……一场人祸,统统毁于一旦,那这河堤,还要修吗? 他忙道:“老臣万死……” 弘治皇帝摆摆手,努力的克制自己:“好好的善后吧,大理寺和都察院,要好好彻查文涛,以及相关的官吏,对于贼子,能招抚的,招抚可,弹压亦可,这是魏国公的事。” 刘健等人,羞愧的无地自容:“臣明白,臣等,这就去办。” 弘治皇帝挥挥手。 “马卿家……”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 那马文升预备要走,听到陛下的传唤,忙是驻足:“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前些日子,朕听你说易经,讲这命卜之术,卿家何时,对这个有兴趣了?” “这……”马文升汗颜道:“这只是臣的小小爱好。” 弘治皇帝苦笑:“朕倒觉得,近来有些流年不利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吗?卿家何时开始学的?” 马文升遮遮掩掩,却又不敢欺君,只好道:“臣不敢隐瞒,臣前些年,也是流年不利,喝凉水都塞牙缝,请了不少的算命先生来测算,可大多都不准,后来臣有些急了,索性,自己……来琢磨着命理……”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本想开口说,朕也想算算,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便挥挥手:“这是旁门左道……” “是,是,臣惭愧。” 弘治皇帝摆摆手。 弘治皇帝随即,低头看着奏疏,心里略有不安。 银子没了。 他之所以没有发怒,是因为想等此事彻查之后,再作决定。 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吓尿了:“陛下……” “太子在做什么?”弘治皇帝语气很平静。 萧敬心里想,陛下心烦意燥时,就问太子,问了太子,便更生气…… 他心里叹了口气,支支吾吾。 弘治皇帝道:“还在制他那会动的车。” “是,是,不过偶尔……” “偶尔?”弘治皇帝一脸疑惑的看着萧敬。 萧敬不敢隐瞒啊,他拜下:“偶尔踢球。说是……总决赛……” 踢球…… 弘治皇帝疑惑的看了萧敬一眼:“蹴鞠?” “差不多。” 弘治皇帝摇摇头:“这个家伙啊,朕是懒得教训他了。” 萧敬笑吟吟的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突然道:“什么是总决赛?” “好像是说,许多球队决胜,最后选出最强的两个队,进行决胜,前些日子,就选拔出了两支球队,一支是定兴县的采石队,还有一支,便是太子殿下……组成的……组成的……” “组成的什么。”弘治皇帝面上风淡云轻,眼睛盯着奏疏,不过显然,他没什么心思在奏疏上。 萧敬踟蹰了好久,才道:“‘狗裁判不公’队!” “……” 弘治皇帝脑子有点懵。 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细细琢磨和推敲了老半天,也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样的脑壳,才想出这么个玩意。 弘治皇帝便长叹一声:“他也难得玩闹,就让他闹一闹吧,朕不想管他。” 虽是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怅然。 主要是心情有些不好,于是突然道:“比赛何时开始?” 萧敬哭笑不得的道:“还有两个时辰。”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低头看了一眼奏疏,觉得索然无味:“去西山走一走?” 他说着,将奏疏推到了一边,当家太难了,哪怕是再怎么缜密,最后总会发现,有一个察觉不到的地方,会掉了链子。 想着无数的钱粮打了水漂,想着贼子们还未招抚和剿清,想着文涛的无能……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朕今日,什么心思都没有,去看看太子吧。” 萧敬觉得这去看看太子,和去打一打太子差不多的意思,有点吓尿了,自己……这算不算泄露了太子的机密?太子殿下,不会又记恨上吧。 …… 今天早起,第一章,昨天的会补回来,大家算好。再感谢一下百万打赏的土豪同学,老虎要为你唱歌,土豪你累不,要不要揉揉肩,捶捶背。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八章:吾皇万万岁 西山,早已是人山人海。 球场上,热闹非凡,今日乃是旬日,恰好书院沐休。 从定兴县,也来了一千多人,除了球队,还有不少主动来观赛的劳力。 采石队的球员,个个身材魁梧,他们是从定兴县各个球队中脱颖而出,顿时在定兴县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而‘狗裁判不公’队乃是半途杀出来的黑马,在此之前,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么个不起眼的队伍,居然一次次淘汰了许多的球队,最后一举夺得了西山的冠军。 在第六个裁判被打的面目全非之后,这一次的总决赛,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 甚至……在球场附近,早已准备了十几匹快马,他们会将比赛的过程,以每一盏茶的功夫,轮流飞马送去定兴县,传递战况。 在定兴县,今日也是不必上工,许多的匠人和劳力也都聚集起来,专门等候着战报。 比赛还未开始,球场的阶梯看台上,就有数不清的人用各种缝制的布条张挂起来,在人声中随风飘扬,而人头攒动,哨声和喧闹直破云霄。 而从定兴县来的球迷,则成为了重点的保护对象,他们被谨慎的安排在一个单独的位置,四周组织了数百个飞球营的士兵,保护他们的安全。 飞球营的士兵,手中举着藤牌……组成了人墙。 在上空,则有飞球在飘荡,根据下头的比赛得分,张挂出不同的比分布条。 如此,所有人若是看不清球场上的比分,只需一抬头,分别是红色、蓝色的两个飞球,便各自会张挂出不同的比分,以供人观看。 当然,最热闹的,还是西山彩业推出的博彩业务。 方继藩是最讨厌赌博的。 赌博坏人心术,而且导致无数家庭破碎,作为一个三观奇正,心怀天下之人,方继藩在西山和定兴县严厉的禁止了外围的赌博。 这是根本的原则问题,凡是有私下博彩者,都是严惩不待。 可为了增加娱乐性,西山彩业也适当的推出了小额的博彩业务,一张博彩票,只需两文钱,一顿饭而已,再根据不同的输赢,适当的调整了奖金的多寡。 西山彩业刚刚开张,只是瞬间,五万张彩票便销售一空,人们对于球赛的博彩,倾注了无数的热情。 于是乎,彩业不得不继续开始加印彩票,在定兴县,在西山,无论是匠人,是劳工,是农户,是生员,是商贾,人人都捏着彩票,激动人心的等待着比赛的开始。 ………… 此时,方继藩则悠悠然的坐在楼里,这楼距离球场并不远,用望远镜,便可以观摩到比赛。 几个弟子安静的在一旁侍奉,不只如此,连朱秀荣也来了。 朱秀荣陪坐在方继藩的身边,只是依旧有些无法理解,为何这么多男人,对于一个球,竟倾注了无数的热情。 此起彼伏的声浪,传到这里。 朱秀荣似乎觉得这般的抛头露面不好,显得有些拘谨。 不过方继藩却不以为意,倒是让人意外。方继藩甚至低声对朱秀荣道:“我买了三百张彩票,赌太子殿下能赢,你等着瞧吧。” 王守仁、刘文善、江臣、唐寅四人,束手立在一边。 王守仁也是很无法理解,这足球会突然之间一下子风靡起来。 在他看来,明明这足球,比之蹴鞠要简单的多了,无论是观赏性,还是技巧,比蹴鞠都相差甚远,可蹴鞠固然也颇为流行,可现在看来,其流行的程度,却比足球差得远了。 “比赛还未开始吗?”方继藩看着几个徒弟问道,显得有些不耐烦。 “马上两个球队就要入场了。”唐寅道。 方继藩颔首点头,却是怡然自得的道:“万万想不到啊,为师的门生居然没一个杀进决赛的,为师这是情何以堪啊,你看那些挖石的苦力,还有那些成日拿着扳手,四处瞎晃悠的家伙……噢,对了,有一点最重要,所有的球员入场时,交代下来没有,要搜身,万万不可像上次一般,有人带着家伙去踢球了,这群LIU氓,没有一丁点体育精神!” 唐伯虎便连忙回道:“这一次,安防严格了许多,恩师放心,不会出错的。” 方继藩这才放下了一些心,低头,呷了口茶。 却在此时,王金元气喘吁吁的跑上了楼,焦急地道:“少爷,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方继藩眼眸一瞪,豁然而起道:“又打起来了?” “不是。”王金元哭笑不得的道:“是圣驾来了,就在下头。” 方继藩一听,打起了精神,哪里敢怠慢,边走边说:“为何不早说?陛下是明访,还是微服?” “微服。” 方继藩匆匆下了楼,果然看到一辆寻常的马车稳稳的停下,萧敬在车旁伺候着,数十个禁卫都是便装,将这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方继藩忙上前,正好见车门打开,弘治皇帝屈身徐徐下了马车。 方继藩道:“儿臣见过陛下,陛下日理万机,在百忙之中,竟还屈尊来西山,关注西山上下的百姓,儿臣……” 可……他怎么见陛下下车时,脸色不太好? 方继藩心有点虚了,谁得罪他了?是自己吗? 对于弘治皇帝的脾气,方继藩觉得是了若指掌的,可他毕竟不是蛔虫,倒也不能立即猜测出喜怒啊! 好在方继藩历来是在经验中学习如何跪舔的人,他眼角的余光只扫了萧敬一眼,却见萧敬脸色蜡黄,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下子,方继藩心里舒坦了。 哈哈,和自己没有关系。 若是陛下是因为自己而龙颜大怒,萧敬的脸色,哪怕是不幸灾乐祸,那也该是平静的。十之八九,又是太子殿下招惹陛下了,萧敬才会如此死了娘一般的表情。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抿着唇,默默点了点头,便背着手,先行进了楼。 方继藩便连忙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 弘治皇帝登楼之后,便见到了朱秀荣。 他又皱眉,显然对于自己的女儿,在此‘抛头露面’,陛下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朱秀荣也显得局促,忙行礼。 弘治皇帝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坐下,方继藩亲自给弘治皇帝斟茶,而此时,球场那儿,已是欢声雷动了。 球员们入场了。 弘治皇帝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事,举起了桌上的望远镜,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只见那球场之外,人头攒动,而球场之内,红色和蓝色两种装扮的球员陆续入场,一身红色短衫的朱厚照,显得精神奕奕。 这里是西山,是‘狗裁判不公’队的主场,朱厚照一露面,排山倒海的欢呼便一浪高过了一浪。 “殿下千岁!” “打死裁判!” “殿下千岁!” 弘治皇帝听到这欢呼,而那望眼镜中的朱厚照,则踌躇满志,正在热身,得意洋洋的样子。 看到了朱厚照,弘治皇帝的心里有几分温暖,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谁是裁判?” “……”方继藩一脸无语:“那个穿黑色衣服,脑袋上包的像天竺阿三一样的那个……就是裁判。” 弘治皇帝一脸的不理解。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对方继藩道:“淮河的民夫反了,从者数千上万……” 他没有再透露过多的讯息。 可方继藩一听,顿时明白了。 陛下想来是为此而气恼吧。 偏偏陛下又是一个威而不怒,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人,固然心里大怒,却也只藏在心里而已。 方继藩便讪讪一笑道:“天灾人祸,此乃常情,秀荣,去给陛下捏捏肩,陛下坐了这么久的车,一定乏了。你看着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肯为陛下分忧的,净是一群酒囊饭袋,啊……萧公公,我说的不是你,你也不是文武,你是太监。” 萧敬脸色一青,很显然被刺激了,一口老血没差喷出来。 朱秀荣便站了起来。 弘治皇帝却是摇摇头,压压手制止。 “看看这蹴鞠吧。” 方继藩道:“陛下,是足球。” 弘治皇帝没有再说话。 可此时……却已开球了。 脑袋包的像天竺阿三一般的裁判,抱着球,到了球场的中心,他将球放好,接着吹起了哨子。 朱厚照先开球,顿时便犹如猛虎一般,带着脚下的球,横冲直撞。 对面的球员也不遑多让,拼了命的朝朱厚照迎面拦截。 朱厚照一个漂亮的回传…… 然后……… 他身后一个钳工没有接住,这球,却被对面的采石队球员直接带走。 顿时,球场一顿嘘声。 在这气氛之下,弘治皇帝竟也忘去了心里的烦恼,一下子沉浸其中,他举着望远镜,耳边是各种欢呼和嘘声,在这镜片里,朱厚照气得跳脚,一面组织人防守,一面气呼呼的张口,似乎是在破口大骂。 而与此同时,采石队发起了猛攻,竟是如狼似虎一般。 采石队的球员,大多出自最底层的百姓,但凡有了一丁点机会,他们比任何人都要刻苦,细细的观看,会发现他们的技艺水平,远超了西山诸球队的同行。 正文 第八百八十九章:陛下,你不能这样啊 采石队能脱颖而出,自然球技不差,他们的攻击极为犀利,一次又一次摸进‘狗裁判该死’队的禁区。 随着一声哨声,一个激动的狗裁判该死队的队员因为急了眼犯规,直接吃了黄牌,警告。 弘治皇帝目不转睛的看着,心却也随着有点急了。 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几个采石队的球员逼得动弹不得,而其他的球员又屡屡犯规,场外更是嘘声连连。 弘治皇帝忍不住语气激动的道:“为何他们逼着厚照,就不吹哨,这什么裁判,如此的不公,该死!” “……”方继藩其实觉得人家没毛病,可很难和弘治皇帝解释啊。 足球运动风靡得太快了。 实际上,虽然规则已经出来,可绝大多数人对于规则,依旧是一知半解,完全靠自己脑补来解读。 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哪一个队触犯了规则,被裁判警告或者惩罚,人们都忍不住大叫不公。 场外,只听排山倒海的声音大吼着:“打死裁判,打死他!” “狗裁判该死队加油!” 弘治皇帝急的不得了。 采石队罚球。 球进了! 顿时,天上飘着的蓝色飞球挂出了比分。 弘治皇帝急的脸都绿了…… 方继藩倒显得很镇定从容,无论是谁胜了,都和自己都无关,自己只是卖票的,嗯……足彩。 比赛到了中场,该休息了,场面还在胶着状态,狗裁判该死失了一分,难以追平,当裁判吹哨,宣布中场休息,忍耐不住的一群狗裁判该死队的队员,便围着那裁判开始理论,裁判连忙蹲下,护住了脑袋。 “站起来啊,站起来,我们在和你讲道理,你蹲下做什么,想死吗?” 裁判瑟瑟发抖,双手护头,膝盖护住自己的腹部,死也不肯站起,众人推推搡搡了一阵…… 朱厚照的肺快要气炸了。 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下半场时,那采矿队显然开始保守起来,竭力守着,不给该死队任何一点机会,而急红了眼的该死队开始急切起来,频频出错,可最终……零比一……惜败。 弘治皇帝暂时忘却了淮河的事,随着这无数的声浪,也跟着嘘了起来,忍不住道:“明明好几次都有机会的,还有那裁判,真是该死,每一次到了关键时刻便吹哨,此人定是被人收买了……” 弘治皇帝气急败坏,恨不得抓那裁判来打一顿,方解心头之恨。 他一辈子没有什么娱乐,总是按部就班。 这足球,他起先没什么兴趣的。 可见自己的儿子登场,自然会注意几分,心里也不免怀有几分求胜之心。 可慢慢的看着看着,再加上场外的氛围,格外的激烈,这巨大的声浪极容易使人随之情绪激动起来,尤其是好几次攻入禁区的时候,弘治皇帝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里,可一旦失败,顿时发出遗憾的声音,有时额上甚至青筋暴起,忍不住想要抄家伙问候裁判的祖宗十八代。 结束的哨声一起,定兴县的看台上顿时发出了欢呼,喝彩声振天,而其他的看台,纷纷骂声一片,隐约之中,有声音道:“打死裁判,打死裁判……” 无数的彩票被撕碎了,丢在半空,顿时半空中满是纸屑飘飞。 输了钱的彩民们,个个眼睛赤红,激动的不得了。 而得胜的采石队,哪里敢炫耀,立即在重重的保护之下立场,坐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车,立即回家,在这西山,是一刻都不敢逗留。 片刻之后,一群不忿的该死队便揪住了想要跑的裁判,一群人拳打脚踢。 朱厚照冲在最前,拼命的拍打裁判的那包的如天竺阿三一般的脑壳。 好在早已做好准备的护卫和西山医学生们拼命的分开了人群,将那裁判往担架上一丢,仓皇鼠窜。 人们依旧还不肯离场,还在喋喋不休的议论和怒骂。 弘治皇帝气咻咻的回过头来道:“这裁判不公,真是岂有此理,这样的人也可做裁判吗?若这样的人为官,不知要冤死多少百姓。厚照用手接了球又怎么了,不是又放回脚下了吗?最后不还是踢着走了,为何要罚球?” 方继藩一脸的尴尬,老半天,才一脸蒙圈的振臂一呼:“裁判该死!” 弘治皇帝满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心平气和了一些,却还是有些不忿,想说什么,可自恃身份,慢慢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背着手,一脸阴沉的样子,口里吐出四个字:“玩物丧志!” “……”对于这位老泰山,方继藩是打心里服气的,方才激动得青筋在额上暴起的他,现在就如那些该死的渣男,糊弄了失足妇人做了不可描述的事之后,点了一根烟,就开始叹息人心不古,道德缺失……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只是偶有娱乐而已,这西山上下,无论是匠人和庄户,平日劳作都很是辛苦……” 弘治皇帝的心情似乎还没有完全平复,背着手,带着一张阴沉的脸下了楼。 方继藩赶忙跟了出去,外头却是人山人海,人们三三两两的出场,所有人在窃窃私语,或是高声议论,十之八九的人,却都是痛斥裁判不公,或是谈论方才双方的球技。 弘治皇帝有些恍然,看着这么多人,每一个人都心无旁骛。 他突然转过头,看了方继藩一眼,却是突的道:“西山和定兴县也聚众了这么多人……为何不似淮河的民夫们一般?” 听弘治皇帝这么一问,方继藩不急不慢的回道:“陛下,说来惭愧,人一旦聚众起来,就如带兵一般,臣的门生王守仁,对此了若指掌。” “嗯?”弘治皇帝看向王守仁。 一直跟在后头的王守仁上前,道:“陛下,臣随恩师学艺,所学,俱都出自恩师。” 弘治皇帝似乎觉得方继藩和王守仁都是话里有话。 于是便又回到楼中去,坐定道:“来,说说淮河的事吧。” 方继藩道:“请问陛下,不知淮河修堤聚集了多少民夫。” “七八万人。”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轻描淡写的样子,可显然心里的怒气还未消散。 方继藩便微笑着道:“七八万人聚在一起,且还都是男人,这讯息的传播,何其的迅速啊,陛下啊,人聚在一起,就成了众,一旦有什么流言蜚语,或是有人带了头,就不是闹着玩的,在儿臣看来,淮河所发生的民变,是情理之中。”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哪一次修河堤,不要闹出一点事……只是这一次,闹的有些大了。 方继藩接着道:“想要使百姓们安心做工,单凭让他们吃饱是不足的,因为人日复一日的紧张劳作,就极容易受身边人的影响。定兴县那儿也招募了这么多民夫,其实前些日子,确实出过一些小乱子,毕竟聚众数万人,泥沙俱下,谁也无法保证,这其中会不会混入一些奸贼,一旦传出什么流言,百姓们盲从,无法分辨,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正因如此,所以……一下子聚众了这么多人,必须得让百姓们有一个精神上的寄托,使他们的精力花费在别处。” “花费在别处?”弘治皇帝凝神。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难道不信吗?不如我们试一试。” 方继藩说着,寻了萧敬来,对萧敬耳语一番。 萧敬听了方继藩的耳语,有些无语,便征询似的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萧敬道:“那么,奴婢去布置。” 看着萧敬离开的背影,对于方继藩所谓的试试,弘治皇帝倒是滋生出了好奇心。 怎么试? …… 到了傍晚的时候,许多的农户们便纷纷盛着饭,举碗出来。 农户们来自五湖四海,每到这个时候,许多人便会来晒谷场一面吃着饭菜,一面天南地北的胡侃。 周岩,其实就是锦衣卫布置在农户中的缇骑,这厂卫无孔不入,哪怕是西山,按着规矩,也需布置密探。 当然,西山不是重点的打探对象罢了,所以周岩绝大多数时候,都和其他普通的农户无异,只是在此潜伏。 今日,他却带来了几个朋友。 弘治皇帝和萧敬以及几个护卫,都是寻常庄户的打扮,也各自端了饭菜来。 所有的庄户们蹲着,开始扒着碗里的饭菜。 弘治皇帝觉得新鲜,也跟着如此。 有人见弘治皇帝几人面生,便忍不住道:“周大腿子,这几人是谁。” 周岩咧嘴一笑道:“我亲戚,来投奔我的,才刚刚来西山。” 此时天色昏暗,也没人在意,毕竟随时都会有新的庄户进来。 庄户们开始胡侃了,当然,所有人胡侃的内容,几乎都是今日球赛的事。 “那该死的采石队,好端端的,怎么就输给了他们呢。我眼看着那裁判几次都胡乱吹哨的,哎,输了八文钱!”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今日十五万起点币的打赏,跪了。 正文 第八百九十章:上天之子 庄户们有人懊恼着,有人开始吐槽裁判,也有人议论着每一个球员。 一群男人在一起,很快对所有的球员如数家珍。 哪一个跑的快,哪一个犯了错,五花八门。 某种程度而言,足球已成了社交的运动。 哪怕是起初,不太喜欢这项运动的人,听的多了,耳朵出了茧子,自然也知道,那采矿队里哪个是前锋,哪个是后卫,哪个守门。 平时他们的工作实在艰辛,固然在西山能吃饱饭,可每个人,都向往更美好的生活,因而,都不得不辛苦的劳作。 在这闲暇时刻,他们似乎不愿放过任何关注这球队的机会。 弘治皇帝只蹲一旁默默的吃着饭,偶尔,看到光屁股的小子自身边走过,而后撅起某个不可描述的东西,当着弘治皇帝的面,嗤的一声,将这童子尿化作了银弧,射了出来。 妇人们在身后,叽里呱啦。 这……原来就是寻常百姓的日常。 弘治皇帝心里这般的想着,听着男人们的议论,竟是若有所思。 只有萧敬,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满脑子想着,太子殿下是否会怪罪的事。 现在怪罪倒也罢了,哪一天皇上若是不在了怎么办?难道一定要赶在皇上面前死?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 却似乎有人看出了萧敬的异常:“老丈……” “啊……”萧敬错愕的抬头,第一次……有人叫自己老丈。 说话的是个精壮的汉子,一面端着碗,一面乐了:“老丈一定输了不少吧,买了多少咱们狗裁判该死队赢?” 正式的名字,该是‘狗裁判不公’,不过人们更喜欢叫该死,朗朗上口,还带节奏,押了韵脚。 萧敬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慌忙点了点头。 其他人哄笑起来:“哈哈,一定买了许多。” 弘治皇帝莞尔,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的声音细,不敢打话,只低头扒饭。 其他人只因为,萧敬输的太多,所以才神魂不属,倒也不觉得有异。 倒是弘治皇帝给了那锦衣卫校尉周岩一个眼色。 周岩会意。 他哈哈一笑:“我听说一件事,前些日子,那王东家,似乎贪墨了不少银子……将咱们的种苗,偷偷拿去卖了……” 众人一听,庄稼人家,是最在乎来年的种苗的。 这些种苗,可都是屯田所培育出来的,给他们试种……因而,许多人觉得很珍惜。 周岩自知方都尉在这里的声望高。 不过王金元那种商贾,名声却很是欠佳。 所以,他没有说方继藩的坏话,而是直接从王金元入手。 “是吗?他有这样的胆子。”有人气咻咻的道:“就不怕上头知道,杀他的脑袋。” 其他人纷纷道:“这狗东西,大腹便便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听说他家里已有四房妻妾了。” “哼!等我若是中了彩,也娶一个婆娘。” “哈哈……”有人大笑:“说起来,下个旬日,就是咱们西山的一场友谊赛,是屯田队,对上医学院队,可有乐子看了。” “啥?医学院队,那些书生,上一次他们和狗裁判该死队,可是输了两个球的,得买屯田队胜,屯田队的前锋叫杨贺,这个人了不起,身体可结实了,踢得一脚好球,他从前会蹴鞠,能射风流眼的。” “呀,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那到时咱们买屯田队。” “也不成,若是都买,这赔率就不高了,听老哥的话,想要发财,还得买偏门。” 周岩一脸无语的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脸上,却是一脸震撼。 他能感受到,当一个坏消息出现时,人们的愤怒,可很快,这股子愤怒,并没有持续多久,哪怕大家都不喜欢王金元,可很快,他们更关系的,却是男人们都爱关心的方向。 萧敬也是目瞪口呆。 他可是东厂厂公啊,专门打击的,就是妖言,可是……厂卫这么多人,捉拿了多少妖言惑众之人,可相比于人家方继藩,轻轻巧巧一个足球赛…… 弘治皇帝脑子顿时乱了。 他想起了方继藩的话。 他忍不住又朝周岩使了个眼色。 周岩苦笑,便不禁道:“我听说了一件事,前些日子,走失的那头牛,其实是被人吃了,是李大头,亲眼所见,可他不敢说,这是……” “王家的牛?被谁吃了?” 大家一起看向周岩。 周岩一副忌讳莫深的样子。 若是以往,这等事,难免引发人的愤怒。 牛是最宝贵的物资,是耕地的主力,也是农人的命根子,若是这王家的牛,当真是因为别的原因走失的,那么……后果就太可怕了,毕竟,人都会有兔死狐悲的心理,他们家,也真的有一头牛啊。 “你是说……那该死的姓温的?” 姓温的…… 不就是西山的那个大厨吗,做牛肉是出了名的,不过他有方都尉庇护,因而人送外号温牛。 “我早该猜到是他,咱们方都尉,给他骗了啊,一瞧他獐头鼠目,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是呢,生的极丑,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听说他下头,有一个厨艺班,也凑了一个球队。” “是吗?哈哈,一群厨子,踢什么球。” “据说请了外援呢,招募了几个从前踢蹴鞠的来,成日躲在后山那儿练习。” “呵,他们真敢比赛,我定买他输……” “……”周岩无语。 弘治皇帝居然一时忘我了,听着津津有味,他忍不住道:“这却是未必的。” 众人都看向他。 弘治皇帝道:“踢球讲究的可不是个人的本事,靠几个球技好的人,未必能胜,朕……依我来看,决胜的关键,在于配合,就如行军布阵一般,哪一个环节有所缺失,就可能溃败。” “呀,大兄弟竟还懂这么多。” 许多人佩服的看弘治皇帝一眼,虽然不知道弘治皇帝说的对不对,可听着有模有样的样子。 弘治皇帝道:“就说今日这场比赛,除了裁判……” 他一说到裁判,数十个庄稼汉子就怒了,有人抛了筷子,大叫道:“打死裁判!” 众人咬牙切齿的大骂,西山的人,当然支持自家的球队,这一次没有人不输的。 弘治皇帝竟觉得这些庄稼汉子很实在,没错,这些该死的裁判。 他继续道:“除了裁判之外,该死队的根本问题,就在于配合上出了问题,那朱寿几次带球,都可以传出去,与人配合,突破对方的防线,可他太刚愎自用了,竟妄图一人突破对方的防线,那采石队的队长,是个精明的人,就是那个甲号,我看他衣上缝着是叫‘叶秋’吧,这叶秋一眼就看出了该死队的弱点,所以专门让人盯着朱寿,只要朱寿动弹不得,该死队,想赢,却是难了。” 众庄户们不擅长总结,这么一听,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今日比赛的光景。 有人一拍大腿:“老哥,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呢,那采石队,个个生的贼眉鼠眼,獐头鼠目,猥琐不堪的样子,他们能赢?” 弘治皇帝淡淡笑道:“只要该死队,能找到这个问题所在,尽力改正,下一次,鹿死谁手,就未可知了。” 庄户们纷纷点头:“恩公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听说他织毛衣就很厉害,耕地也是一把好手,他这一次输了,定会接受教训,下次,保准赢的,听了老哥这么一说,下次再有决赛,我买五十张彩票。” “我也买!” 弘治皇帝被一群庄户佩服着,竟心里生出一股子得意感。 拳打保育院,脚踢养济院啊。 众人眉飞色舞,纷纷围拢上来。 弘治皇帝呢,心里想着白日的比赛。 这些日子,实在不轻松,又遇到了那淮河的噩耗,实在令他不胜其扰,心中烦躁,现在却觉得心情放松了不少,他将白日所见,一一分析,众人听的纷纷点头,如痴如醉。 那周岩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萧敬,一脸懵逼,啥意思,陛下是来干啥来的? 萧敬面带微笑,却也有些无措。 好不容易,天色不早了,屋里的婆娘们,开始河东狮吼,大呼男人们回家,众人才意犹未尽的纷纷起身,相互告别。 弘治皇帝说的口干舌燥。 他难得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可说了这么多,心里竟有小小的爽快。 抬头,天上弯月如钩,隐隐约约的月影,洒落在他的脸上。 他背着手,徐徐朝着黑暗中前行。 黑暗之中,许多人自夜雾之中现身,有人忙是打起了灯笼,照着弘治皇帝脚下的路。 弘治皇帝目视着黑暗,这一刻……他有的……绝不只是那从庄户身上找到的优越感。 他努力的回想着,今日自来了西山,再到现在,这一天下来,所有的感受。 他所见的,他所闻的,他能感受到的。 他是天子,这是他的职业病。 “陛下,天色不早,得赶紧回宫了,奴婢派人,将马车赶来。” “噢。”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是啊,该回宫了。” ………… 第四章,还有。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一章:妙不可言 弘治皇帝上了马车。 若有所思。 等马车到了镇国府不远的时候,他突然道:“停下,且看看方继藩在否。” 萧敬汗颜,小心翼翼道:“陛下,方继藩睡了,他每日睡得早……” “……”弘治皇帝无言。 自己可都是子时三刻才睡呢。 这个家伙…… 只是,毕竟是自己的女婿,是自己外孙的爹,也不好说什么,便故作漫不经心的道:“是啊,毕竟他有脑疾的嘛。” 马车外头的萧敬一听,眼睛都要哄了,就差点说,他脑子比谁都正常。 当然…… 是不是有脑疾,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皇帝的女婿有病,所以,他的许多行为才好解释。 难道你敢说驸马爷成日贪吃贪睡,还游手好闲。 “明日……召方继藩与王守仁觐见。” 弘治皇帝没有说什么:“回宫吧。” ………… 虽是夜渐渐深了。 可在定兴县工棚附近的简易球场里,还是有无数的人,人头攒动着,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传来。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无数人循着声音,朝着马蹄声的方向涌去。 那马上的人终于气喘吁吁的到了面前,他看到了一张张热切的脸。 每隔一两盏茶功夫,就有快马而来,上半场采石队获得了巨大的优势,可变数依旧很大,从西山传来的消息,那狗裁判该死队并非是浪得虚名,这令无数人心焦起来。 不会追平了吧,又或者……反转了。 许多人或捏着彩票,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喜欢。 只可惜,球赛是在西山进行,下一次,一定要让西山的球队,来咱们定兴县决胜…… “如何了,如何了?” 无数人焦灼的询问。 马上的骑士好不容易才喘息好了,最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扯着嗓子道:“咱们采石队,胜了,一比零,完胜!” “……” 夜色之下,是寂静。 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可随即,人群中爆发出了喝彩。 赢了! 干脆利落。 就说采石队会赢的。 叶秋队长,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哈哈哈哈…… 赢了…… 不只是球队赢了,便连许多人,也赢了,明日就去兑奖去。 人们欢声雷动,说不出的喜悦,方才无数人凑在一起,低声的议论着每一个球队的好坏,以及每一个球员的优劣,可分析了再多,也不过是枉然。 现在…… “且听我说,咱们的球员,马上就要坐车回来,大家伙儿,迎咱们的健儿回家。” 又是一阵欢呼。 欢声雷动。 哪怕明日还要开工,哪怕其实所谓的足彩,即便赢了,绝大多数人,也只是挣几文,至多也就数十文的钱,可这胜利的喜悦,却是可以分享的。 ……………… 在远处,欧阳志背着手,远远的眺望着前方的黑暗,黑暗中,欢呼不绝。 身后,一个文吏忧心忡忡的道:“县尊,是否让他们早些去休息,毕竟,明日就要上工,可别耽误了……” 欧阳志摇了摇头,淡淡道:“不急这一刻,他们劳累了这么多日子,难得可以如此轻松,让他们再高兴一阵子吧,人彻底的歇息放松了,才可精神百倍的上工,否则,让他们总是绷着,日复一日的劳作,迟早,会憋坏的。” 欧阳志这时……方才理解了自己的王师弟,王师弟……真是个人才啊,他所懂得,其实未必是什么文武艺,若论文武艺,欧阳志甚至并不觉得,自己比他要差。 王师弟厉害之处在于,他懂人心! 欧阳志抿嘴一笑,回头,看了那文吏一眼:“足彩,你也买了?” 文吏颔首点头:“买了,赢了三十文呢。” 欧阳志沉默了,随即他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恭喜。” “县尊买了?” 欧阳志沉默着,再没有说话。 他登上了车,在车里,他取出了一沓足彩,作为西山大宗师的首席大弟子,欧阳志当然而然的买了西山的球队赢。 只是显然,太子殿下并不争气。 他将这一沓足彩撕碎了,而后打开了马车的一扇小窗,趁着夜色,丢了出去,那白色的纸片,借着月光,如雪絮一般的纷飞。 欧阳志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无喜无悲。 ……………… 弘治皇帝一宿未睡。 震撼。 太震撼了。 治天下,就是治人心哪。 淮河之事儿,令他忧心。 而昨日的所见所闻,却突然,给弘治皇帝一种醐醍灌顶的感觉。 萧敬见弘治皇帝未睡,只好陪着,陛下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书,而他……却只能站在一旁,他不断的打着哈欠。 弘治皇帝道:“你若困了,就去歇一歇。” 萧敬打了个哈哈,忙道:“陛下,奴婢还有一些精神。” 他说着,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睁不开眼睛。 弘治皇帝便没有说什么。 等晨曦露出了曙光,才有宦官疾步来:“陛下,方都尉与侍读学士王守仁求见。” 弘治皇帝手搭在御案上,目光闪烁,若有所思,他淡淡道:“宣。” 方继藩和王守仁入殿。 方继藩跨前一步,振振有词:“儿臣万死,儿臣……竟把陛下撂在了西山,结果自己竟去睡了,儿臣……赤胆忠心,无法接受这等不忠不孝之举,儿臣心已死了,如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王守仁在身后,面无表情,事有反常即为有,可换句话来说,恩师都没反常,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当方继藩说心已死了的时候,王守仁还是学不到师兄们那般淡定自若,面皮不禁的颤了颤,心有戚戚然。 弘治皇帝抿嘴而笑:“压压手,朕能体谅,不要告罪了……” 方继藩颔首。 弘治皇帝随即目光穿过了方继藩,看了王守仁一眼,沉默片刻,道:“这足球……颇有几分意思。”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这是儿臣的弟子王守仁……”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朕都知道,否则,为何让你与王卿家同来。朕观足球,规则简单,决胜却是激烈,一场决战,热闹非凡。” 他顿了顿,心里竟有一些期待,下一场的友谊赛了。 哪怕不能去看,也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他发现,这其实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观看赛事最大的乐趣,对于寻常人而言,是胜负,可对于弘治皇帝这样自诩自己是主宰者的人而言,他反而对于每一个球队在赛场上的表现,以及比赛过程中,每一个球员的发挥,对其进行归纳和分析,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弘治皇帝心里想笑,可随即,他又绷着了脸,露出严肃的样子:“朕……昨日……倒也体察了民情,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似乎百姓们,对此津津乐道,朕想起,继藩对朕说过一番话,现在恍然回头去看,方才发现,这其中,竟是蕴含了极大的道理。王卿家,你是如何想到,应对民情,堵不如疏的道理。” 堵不如疏…… 这是弘治皇帝归纳和总结出来的道理。 得让百姓们有点念想。 他们劳作,已经极辛苦了,偶尔也需放松,让他们神经紧绷着反复劳作,一旦麻木,定会容易生怨。 倘若再有人暗中煽风点火,哪怕居上位者,并非刻薄寡恩,照样可能是干柴烈火,那修淮河,不就是如此吗? 修河堤,难道不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防止,百姓们遭遇水患? 朝廷拿出这么多银子,甚至弘治皇帝还从内帑中,取出大量的钱粮,这本该是恩典,可结果呢………一个火苗,一句流言蜚语,就制造了漫天的怨恨,最终,闹的惊天动地。 反观在西山,弘治皇帝也能感受到,百姓们未必是对一切都满意的,他们固然感激太子和方继藩两位恩公,可并不代表,现管着他们的低级官吏们,他们完全满意。 所以……他们也有抱怨。 若是不对其进行疏导,不令他们产生某种共同的兴趣,一旦有人想不开,难道……不也可能出现修淮河时的情况吗?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朝弘治皇帝行礼,不卑不亢的道:“陛下,臣带过兵……对于军中之事,有所了解,方知,在这军中,万万不可让士卒们清闲下来,一旦清闲,遇到了战时,他们便会抱有各种的念头。人有了杂念,就再难一心一意了。况且,一旦士卒们清闲,没有了共同的喜好,就极容易侵扰百姓,为虐一方……因而,臣带兵时,哪怕是让士卒们休息,也绝不只是放任他们自行其是这样简单。” “而当下,大量的百姓做工,这和带兵,也没有什么分别,人群聚集起来,就是巨大的隐患……臣这才想起了此法,恩师对此,极为认同,便将这蹴鞠,改良为了足球,臣对恩师,佩服的五体投地,起初还不知他的用心,现在细细回想,方才知道,这足球,真是妙不可言。” …………………… 第五章送到,好累了,睡觉。 正文 第八百九十二章:升官 听了王守仁的话。 ?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他若有所思,心里不禁想,王守仁所言,确实极有道理,尤其是这足球,此时听了王守仁的提醒,他方才细细的开始对比起蹴鞠和足球的区别。 ? 弘治皇帝也知道一些蹴鞠,只是难有什么热情,这蹴鞠更多的是表演性质,对于球员的要求也是极高,反观这足球,不过短时间之内,立即风靡了整个京师。 ? 弘治皇帝感慨道:“无论是治民之道,还是带兵之道,在朕看来,都是治天下的道理,王卿家,实是令朕大开眼界,小小的足球,竟有如此用途……若是当初,朕命卿家去治河,何至如此?” ? 相比于那刑部尚书文涛,这王守仁,真是无论哪一点,都比他强得多啊。 ? 弘治皇帝心里只有后悔的份。 ? 他手微微的搭在了御案上:“足球风靡,不是坏事,朕听说,现在西山和定兴县组建了大大小小许多的球队,下一场,该是一场预赛了吧,这足球,既能强身健体,又能使百姓们有点儿盼头,这不是坏事,朕下一次,要亲自去看看这一场预赛不可。” ?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可欢迎吗?” ? 方继藩忙道:“欢迎之至,欢迎之至,陛下圣明哪,儿臣…” 弘治皇帝点点头。 却又带有欣赏的看了王守仁一眼。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求见。” 弘治皇帝颔首,却是板着脸。 等刘健入殿,行礼。 弘治皇帝淡淡道:“淮河治水,有司可有结论了吗?” “查过了。”刘健沉声道:“陛下,大理寺那儿,得出来的结论是,此事,涉及到了白莲教教匪,这些人狼子野心,居心叵测,暗中造谣生事,煽动百姓,根据大理寺的建言是,白莲教匪十恶不赦,理当将首恶统统拿捕归案。而刑部尚书文涛,竟是不能明察秋毫,玩忽职守,理当……罚俸三年……”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敲了敲案牍:“这么大的事,只是罚俸?” “后头还有……”刘健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他没想到,陛下的情绪如此激动:“还有就是,老臣的建言,不妨,可将其调任南京。” 一下子,弘治皇帝明白了。 所谓调任,就是刑部尚书,平调至南京任刑部尚书。 级别虽还是一样,可南京的刑部尚书,毕竟比刑部尚书的权柄要小得多。 这边算是彻底的断绝了文涛的仕途,让他乖乖去南京养老而已。 这个处理的建议,是刘健反复斟酌过的,这事儿太大,想从轻发落都不可能。可是处罚再重,又过犹不及了,毕竟,文涛乃刑部尚书,地位崇高,门生故吏不少…… 弘治皇帝皱眉:“朕不这样看,他不只是玩忽职守这样简单,他是昏聩,是无能!” 刘健不敢回答,陛下这些话,过于诛心了。 弘治皇帝板着脸道:“欧阳志在定兴县修路,也征募了这么多的民夫,何以定兴县能够相安无事,可到了他文涛那里,就出了乱子。你们啊……遇事总是说,这个贼子无礼,那个贼子穷凶极恶,白莲教匪猖獗,这满朝上下,可曾有人想过怎么对付吗?” 刘健瞠目结舌,只好道:“臣等万死。” 萧敬站在一旁,忍不住咳嗽一声:“陛下说的……” 他话没落下,弘治皇帝却是冷冽的看了萧敬一眼:“朕不但是在说朕的文臣,也在说你!” 啥…… 萧敬本还想帮腔呢,谁料到引火烧身,陛下,奴婢是您这边的啊。 可他不敢反驳,忙是拜倒,战战兢兢:“是,是,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倘若没有方继藩和他的弟子们珠玉在前,倒也罢了。 可你们看看人家,人家也在修路,人家还在西山,在新城,招募了多少民夫啊,这么多的人,是那文涛的多少倍? 可结果呢,结果却是,人家相安无事,所有的宫城,进展都是顺利,一切的事,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你们这些人,不是酒囊饭袋是什么? 弘治皇帝瞪着萧敬,怒气冲冲:“厂卫上下数万人,数万人,捉了多少所谓的乱党,又抓了多少,妖言惑众之人?又花费了朕多少的内帑,什么厂卫,你们就不会动一动脑子,想一想,什么叫堵不如疏,再想一想,怎么防范于未然,似你们这般,朕要尔等何用?” 萧敬想死…… 他脸色铁青,哪里敢辩驳。 弘治皇帝厉声道:“厂卫内部,要整顿,要检讨。刑部尚书文涛,昏聩无能,有眼无珠,罢黜了吧,朕也该处置几个尸位素餐之人,以儆效尤了。否则,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你们这样的烂下去。我大明,就是养了太多吃闲饭的。吃了闲饭倒也罢了,却还只晓得作威作福,可耻!” 钱啊。 这么多内帑,统统被这些家伙折腾了。 折腾完了,还来一句白莲教匪猖獗,还想去南京养老? 从前,倒还罢了。 可隔壁家的孩子得了一百分,你考了三十分,还敢说不就差一点可以及格吗?你侮辱朕智商? 刘健一脸的不解。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陛下突然如此怒气冲冲。 他想了想:“陛下所虑,不是没有道理,既如此,那就罢黜文涛。只是刑部尚书……” 弘治皇帝背着手,淡淡的道:“大明,唯独不缺的就是刑部尚书……就以左侍郎顶上吧。至于左侍郎的人选……” 弘治皇帝稍稍的迟疑,他看了一眼王守仁:“王卿家,你懂刑名吗?” 侍郎…… 王守仁才三十多岁啊。 按理来说,该在翰林里再磨砺一番。 小小年纪,就成为一个部堂的佐二官,这放在整个大明,都是鲜见的。 方继藩心里乐了,这事儿,可是为难我家王守仁了,什么叫做你懂刑名吗?当事人,肯定要谦虚一番嘛,不过这不打紧,他不好意思,我这做师父的,却得给他吹一吹。 方继藩刚要开口。 却听王守仁朗声道:“陛下,无论是刑名还是带兵,或是治民,只需融会贯通一个道理,便可一以贯之,臣不懂刑名,却可以做的比别人好。” “……” 殿中沉默了。 臭不要脸。 方继藩心里悲愤的想,伯安这是一丁点都不客气啊,口气大的很,当然,好听一些,叫做耿直,这难道是学自己的? 弘治皇帝也没想到,王守仁这般的痛快,微微的一愣之后,嚅嗫了嘴,乐了:“甚善,如此,王守仁敕为刑部左侍郎!” 刘健有些错愕,他不太明白,咋王守仁突然得了如此器重。 弘治皇帝看了王守仁一眼:“朕拭目以待,看看你如何融会贯通,噢,还有……下旬的球赛,朕要看看。” 方继藩心里乐开了花。 左侍郎,这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再进一步,就是一部的部堂了。 想不到啊,我方继藩也有今天,还有门生,直接成为大明有数的高官,幸福来的有些快…… 方继藩道:“陛下,臣这门生……” “你别说话。”弘治皇帝不给方继藩任何‘谦虚’的机会:“就如此吧,诸卿家……退下!” ………… 萧敬……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却是……无可奈何。 这一次陛下对于刑部尚书的处置,实是过于严厉,可他犯下了大错,谁也无可奈何。 倒是王守仁突然被敕为了刑部左侍郎,却是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起来。 …… 几个旬日。 弘治皇帝都出现在了西山那最佳的观赛台上。 陛下似乎对于足球,有浓厚的兴趣。 毕竟,一项娱乐,不但有趣,还可抵挡流言蜚语,这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实是一举两得之事。 所谓上行下效。 陛下几次据说都去观球了,倒是让百官们既是担忧,也忍不住对于球赛,关注了起来。 《球经》现在成了和求索一般同名的刊物。 里头大多都是揭晓最近的比赛结果,或是一些球员和球队的分析,还有最近一些日子,球赛的预告。 而如今,对于许多人而言,无论在哪儿,身上夹带着一本球经,兜里带着几张足彩票,已成了流行的事。 大家凑在一起,谈一谈球,说一说各队的优劣,倒也是极有意思的事。 毕竟,平日的工作,实在过于辛苦,难得休闲下来,有了这球赛,却使人多了几分盼头。 这球经会请一些人来投稿。 而近来,竟有一个叫‘朱大寿’的家伙,开始崭露头角,他滔滔不绝的讲述各个球队的优劣,指出每个球员的问题,甚至对于每一场球赛,做出预测。 起初,人们对此,并没有在意。 只是…… ………… 今天鲁迅文学院结业,也就是说,老虎的学习,终于结束了,前些日子,为了码字,翘了很多课,请了不少假,最后一天,所以还是乖乖学习,所以,更新来迟了,老虎现在趁课余时间,拼命的写,总之,今天更新可能会迟,但是今天任务不完成,老虎不会睡,就这样。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三章:帝心难测 ?这朱大寿虽是分析的头头是道,只需一看,便知此人非凡。 ?足球到了现在,毕竟还只是平民的爱好。 ?哪怕是有达官贵人有了那么点儿的兴趣,可碍于自己的身份,总还不至于凑这球评的热闹。 ??而此人,显然可能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极善于总结归纳,将个个球员拎出来一通评论,有鼻子有眼的,哪怕是不认同他评论的人,单凭他这有理有据的分析,也不禁为之欣赏。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对于下一场即将到来的决赛的分析。 ?经过几轮的预赛之后,眼看着年关将至,所以新的一场总决赛即将开始。 ?这一次,几乎没有意外。 ?至少在预赛时,定兴县的采矿队迅速的击溃了对手。 ?毕竟得了一届的冠军之后,名声出来了,也有了不少的赞助。 ?要银子有银子,要人……定兴县的球员里,不知多少人希望加入采矿队。 ?这球队的规模,已扩充到了三十多人,替补就有十几人。 ?队长叶秋,更是风头一时无两。 ?因而这一次,采矿队比之从前,更加的强大。 ?而在西山这里,狗裁判该死队虽是惜败于采矿之下,队伍也有所扩充,毕竟他们是西山翘楚。 ?因而,在经过几轮预赛之后,最终对决的,又是这两个曾经的老对手。 ?绝大多数人看到了采矿队的阵容,顿时震惊了。 ?这简直就是梦之队啊。 ?几乎所有的精兵强将,都被其收入门下,因而人们对于采矿队的期待最高。 ?哪怕是在西山,叶秋队长也成了许多人倾慕的对象。 ?可这个朱大寿,竟是直接了当的指出,此次采矿队必败。 ?他大致分析出了原因,采矿队原本最大的优势,在于其整个球队配合极佳,可因为招募了更多精英球员的加入,虽然总体而言,实力增强了,可其配合能力却是未知之数。 ?而对于死裁判该死队,却是接受了上一次惜败的教训,势必会调整战术。 ?接着,他开始分析双方上场的每一个球员,指出他们的弱点,最终他认为,采矿队最大的弱点,恰恰是其队长叶秋,叶秋擅长于进攻,而进攻对于团队的配合最是关键,一旦死裁判该死队严防死守,削弱了叶秋的锐气,那么采矿队的失败,也就可见了。 ??许多人看了这评论,忍不住叫骂,采矿队怎么会输,这个朱大寿是谁啊,怎么像和朱寿一伙的,这摆明着,就是吹捧啊。 ?上一次,死裁判该死队,输的还不够惨吗? ?又想骗我们的钱去买死裁判队赢? ?许多愤怒的球迷,甚至咒骂《球经》,以此抗议。 ?………… ?弘治皇帝显得饶有兴趣,他依旧还是一早起来,见过了内阁大学士,好不容易逮着了一些空闲,让萧敬斟茶上来,一面抱着茶盏,一面让人将厂卫的奏报送来。 ?他现在,显然对于民间的反应,很是热心。 ?前几日,自己可是足足的熬了一宿呢。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低头看着,这里头所奏报的内容,无所不包,例如东市和西市的物价,现在到了几何,例如最近京里发生了什么事…… ?弘治皇帝暂时没有心情关注物价,也没有兴趣去看各个衙署发生了什么。 ?而是一路朝后翻阅。 ?等到了一个地方,他停了下来。 ?“京中《球经》出新刊,百姓叫骂不绝,更有人至书铺要求退刊,引发争执,前因后果,似与《球经》中一篇与帝同姓者评论有关…” ?弘治皇帝看着,脸都绿了。 ?他眼里忽明忽暗,神色凝重。 ?后头,还有关于某些百姓痛骂的内容。 ?显然,厂卫的奏报,还是有一些修饰的,尽力不会用什么不雅的言辞,让其出现在陛下的案头上,可见这些痛斥,显然可能比现实中温柔的多。 ?可哪怕是如此,上头的字眼,却依然尖锐。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手微微在颤抖。 ?萧敬察觉出了异样。 ?咋了? ?陛下对于奏报,还不满意? ?他知道陛下关注球赛,所以对于球赛的内容,也格外关注,早就吩咐了下头,关于球的事,都要打探的详尽一些。 ?可陛下这一副眼里要杀人的样子,却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陛下……不会对奏报……不满意吧。 ?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萧敬也不知咋了,最近总是被陛下呵斥。 ?所以他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陛下……兵部尚书马文升,马上就要觐见了。” ?哐当…… ?那茶盏顿时摔下来。 ?直接摔了个粉碎。 ?萧敬吓的脸都白了,忙不迭的拜倒。 ?这地上可满是茶盏摔碎之后的碎瓷,萧敬的双膝一跪,便有碎瓷扎在他的皮肉里,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裤腿泊泊而出。 ?“陛下……奴婢万死啊,奴婢……真真该死。”他二话不说,扬起手就是给自己几个耳光。 啪啪啪,下手极重,萧敬的脸上顿时多了几道鲜红的掌印。 ?弘治皇帝瞥了他一眼…… ?忍不住道:“无事,朕……只是不喜这茶而已,你怎么了?” ?“……”萧敬的脸被自己打成了猪头,双膝也扎破了,狼狈不堪,却看着陛下,懵了。 ?这些日子,看来是过于紧张,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萧敬尴尬的擦了一把汗,忙道:“奴婢,这就去换,这就去换。” ?弘治皇帝的脸色,渐渐的缓和下来。 ?他显然没有料到,一个球经的评论,竟会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 ?弘治皇帝第一次直接感受到了民意的力量。 ?以往所谓的舆情和民意,都是二道贩子,转过了不知多少道手,什么海晏河清,什么天下大治,哪怕是有一些不好的民意,经过了无数道的润色和修饰之后,却也已面目全非。 ?唯独是朱大寿……当失去了天子的光环时,弘治皇帝不禁有些无言……这些人,骂人真狠哪。 ?他假装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只背着手,道:“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吧,萧伴伴,你也去包扎一下,瞧你这个样子……” ?“是,是……” ?萧敬想哭。 ?他觉得自己和陛下的距离,竟有些远了。 ?这是一个不妙的信号。 ?从前自己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陛下一挑眉,他就知道陛下在想什么。 ?可现在…… ?弘治皇帝突然道:“对了,总决赛那一日……早一个时辰起来,朕要处理好手头的奏疏。” ?“是……” 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朕这评论,花费了多少的心力,里头的点评,哪一个不是反复的推敲。 ?你们不是骂朕吗? ?好啊,那就来看看。 ?弘治皇帝的心里竟有些急切起来。 ?萧敬预备要走时,弘治皇帝突然又叫住他:“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冷冷道:“从内帑里拿一笔银子,五万两吧,买西山队胜!” ?“啊……” ?萧敬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 ………… ?总决赛是最吸引人眼球的。 ?满京城,都在热议着这一场决赛。 ?也正因为如此,足彩的赔率不断的浮动,不过这一场决赛,悬念却不高,许多人都认为,此战定是采石队必胜。因而,这狗裁判队该死的赔率,曾一度涨到了一赔五。 ?不过慢慢的,开始有下跌的趋势,毕竟赔率高,不少人看好。 ?到了后来,却不知是谁在背后操纵,一下子,赔率暴跌,想来是有大庄家突然进场,竟是生生砸盘,将赔率砸到了一赔二方才堪堪的稳住。 ?几日之后,比赛的日子……到了。 ?………… ?方继藩手里捏着《球经》,竟是哭笑不得,他是今日才正式看了一眼球经的。 ?毕竟,方继藩并不关心谁输谁赢,反正无论谁赢,方继藩都在最大的赢家。 ?《球经》的销量火爆不说,足彩的抽成也是丰厚。 ?当然,这不是银子的事,如果有必要,方继藩随时可以将这些所得献给朝廷,他就是这样的人,置身于名利场,却一身傲骨,视名利如浮云,心里有的,只有家国天下,有的……是万民的福祉…… ?践行良知二字的准则,是方继藩被人尊称为大宗师的主要原因。 ?…… ?西山早已建立起了巨大的球场。 ?中间是球场,四周则是阶梯状的看台,直接用砖石,再铺上混凝土建成。 ?且这足球的盛行,让西山的望远镜,销量连日暴涨,进场的人们,人手一个望远镜,除此之外,还有无数人打出了各色的布条。 ?浩瀚的人潮之中…… ?在一个看台上,则是一个书生举着望远镜,他的手里有一个看板,看板上,他需虽是用炭笔,记录下比赛的经过。 ?这是即时的消息,要保证记录下之后,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也就是说,在这场比赛的每一刻所发生的事,都会用各种手段送至每一个角落。 ?再次感谢本书第一土豪同学(书友160219180242876)今天打赏的十五万起点币。支持是动力,一直有大家支持,艰辛的码字道路上也是充满光明,谢谢大家! ? 正文 第八百九十四章:大胜 弘治皇帝的圣驾,有些迟。 当他的马车到了观景楼时,比赛几乎要开始。 坐在马车里,弘治皇帝能感受到,车外数不清的欢呼声。 弘治皇帝的心,不能平静。 这些日子,天天看厂卫奏报上来的舆情,有些人,实在太过分了。 弘治皇帝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会以另外一种姿态,处在舆情的旋涡之中。 最重要的还是,历来被称颂为圣明的他,哪怕他知道身边的人所谓的圣明,不过是恭维而已,所以并不喜欢。可这并不代表,他喜欢被人用吐沫淹死。 采石队在而今,已有了许多的球迷,尤其是队长叶秋,弘治皇帝的一个球评,顿时惹来了滔天大波。 弘治皇帝的马车停住。 方继藩人等,忙一脸懵逼的站在楼下迎候。 看到朱大寿这个名儿,方继藩其实就打了个哆嗦,后脊冒着一股子寒气。 摸着良心说,第一次看到朱大寿的时候,方继藩就想到了猪大肠。猪大肠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营养品,将其处理了,切成片儿,添入胡椒、花椒,放至锅里,慢火温个三个时辰,这胡椒猪肚汤,令人回味无穷。 当然,最重要的是,大寿二字,意境悠远,方继藩一眼就看出,这是谁了。 再联想到‘朱大寿’作死的言论,前些日子,据说有不少球迷痛骂,方继藩就觉得自己头皮有点发麻,事情……似乎是在不好的方面慢慢的进展。 方继藩后悔了,忍不住一拍自己的脑壳,脑残吗?早知道玩乒乓球了。 方继藩今日笑的格外的谄媚。 以至于身后的几个门生,都是汗颜。 “儿臣……” 弘治皇帝板着脸,面带几分幽怨的扫了方继藩一眼,他背着手,淡淡道:“上楼。” 待上了楼,弘治皇帝不客气的坐在了最好的位置上,铁青着脸,熟稔的拿起了望远镜,看了看球场,两个球队,已经入场,欢声如雷。 一脸淤青,不知谁将萧敬打成了包子脸的萧敬眼睛有点睁不开,眯眯眼,他预备给弘治皇帝斟茶。 方继藩等他茶水端了来,却是将他拦住,笑呵呵的道:“萧公公,歇一歇,我来,我来。” 抢过了茶水。 萧敬肿的老高的腮帮子,不禁的将嘴一扁,姓方的,你大爷,咱泡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现在茶端来了,你说你来? 方继藩却没理他,笑吟吟的抱着茶盏,轻轻的搁在了弘治皇帝面前喝茶,方继藩笑的格外的灿烂:“陛下,您喝茶,陛下肯屈尊来此,这是儿臣的荣幸啊。儿臣听说,古之圣君,君臣同乐,今陛下无心之举,岂不正合了圣君之道吗?儿臣这辈子,没有佩服过谁,最佩服的,就是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道:“还没开始?”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开始了,开始了,马上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朱寿上场了吧。” 方继藩抬起望远镜,看了一眼:“上了,正在热身。” 弘治皇帝值得玩味的噢了一声。 方继藩心里想,朱寿这一场输了,会不会被吊起来打呢? 他尴尬的一笑:“朱寿前两日,病了……” 这是为输了做铺垫,毕竟是兄弟,方继藩,还是很愿意插兄弟两刀,啊,不,为兄弟两肋插刀的。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却是直言不讳的道:“他没有病!” “……”方继藩面上露出尴尬,咳嗽道:“陛下太耿直了,真是了不起啊……” 铛铛铛…… 钟声一响。 随即,四面八方吹来牛角号。 场中一下子欢呼起来。 弘治皇帝没搭理方继藩,却是直接拿起了望远镜,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比赛开始! 头包的如天竺阿三一般的裁判,戴着一个白手套,口里含着哨子,哨子一吹,随后,扬起的手放下。 开球了。 ………… 叶秋开球! 他气势如虹。 在一个棚子里,生员张毅一面看着场中,一面唰唰的写下几笔,而后,一旁的人接力一般,将消息传出去。 “叶秋队长开球,气势如虹,如猛虎下山。” ………… “不妙,叶秋队长失球。朱寿夺球,一个漂亮的回传,呀,狗裁判该死队进攻了!” ………… 场外,无数人欢呼着,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弘治皇帝坐着,呷了口茶,却显得风云淡轻。 到了中场,双方你来我往,好几次,攻势凌厉的叶秋,几乎杀至禁区,却都没有进球。 而这时,弘治皇帝却是气定神闲起来,他突然对方继藩道:“该死队,下半场,要发威了。” “啥?”方继藩一脸发懵。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等着看吧。” ………… 至下半场。 所有人都有些焦灼。 该死队这一次打的很稳,哪怕是得球,也没有迅速发起进攻。 反观是该死队,几次猛攻之后,显得有些焦虑起来。 他们承载了太多的希望,这一次希望赢的漂亮。 因此,一到了下半场,他们进攻更加猛烈。 弘治皇帝抬着望远镜,心要跳出嗓子眼里。 却在此时,一个疏忽,球被带走。 朱厚照的队友,将球传至朱厚照。 当采石队发现球传出时,却发现……朱厚照早已气定神闲的在他们的身后,带着球……径直朝着禁区狂奔。 一下子……所有人都懵了。 他们匆忙组织回防。 ………… 球……进了! 一下子,场中欢声如雷。 该死队,一比零获胜。 弘治皇帝激动的眉一挑,狠狠一拍案牍:“好!” ………… 弘治皇帝心里激动的不得了。 现在……该知道朱大寿有多厉害了吧。 ………… 一切,都如朱大寿的评论所说的那样。 在上半场,采石队被不断的消磨了斗志和体力之后,他们之间的配合,开始出现了极大的问题。 而朱厚照为首的该死队,突然转守为攻,在一次次的配合之下,朱厚照突然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场外,只有万千人吼叫。 却已分不清是欢呼还是嘘声了。 第二次……朱厚照突破了禁区……球进了! 置身在这无数的呼喊声中。 弘治皇帝再也坐不住了,忍不住拍案而起。 留给采石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采石队,却显得极为顽强。 他们妄图扭转颓势。 可是…… 弘治皇帝眯着眼,却是一脸镇定自若。 如他所判断的一般,叶秋这些人,越是急于求成,反而,在战术上,就彻底的中了该死队的圈套。 第三次…… 朱厚照冲入了禁区。 而此时,已至最关键之时。 朱厚照抬脚,一脚将球飞出! 球……又进了。 吊打! 整个球场,几乎已经疯狂。 数不清的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弘治皇帝坐下了。 比赛结束。 人们还意犹未尽。 接下来,似乎又成了球赛的传统项目。 疯了似得护卫和西山书院医学生们,冲入了赛场。 还是那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方继藩放下了望远镜。 太可怕了。 他最见不得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似自己这般,连杀鸡都手颤的人,怎么忍心目睹这样可怕的事。 他忙是回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脸上,却没有一丝的兴奋和喜悦。 “……” 弘治皇帝低头喝茶,一面慢悠悠的道:“比赛……尚可。” 尚可是啥意思? 方继藩觉得自己智商有些不够用。 他干笑:“是啊,陛下,尚可。” 弘治皇帝随即道:“时候不早,朕还有许多的奏疏……” 他站起了身。 哪怕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依旧还想着自己的本职。 方继藩本想庆祝一下,可见陛下风淡云轻,一副置身于外的态度,忍不住有点拿捏不定,他忙干笑:“儿臣,恭送陛下。” 弘治皇帝没有留恋,直接下了楼,上了马车。 他面上,还是老样子。无喜无悲。 ………… 一个时辰之后。 弘治皇帝至奉天殿。 他坐下,萧敬忙给他斟茶递水。 弘治皇帝随即开始处置手中的票拟。 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他才伸伸懒腰,站了起来,活动了关节,而萧敬这一次学聪明了,少说话,多做事。 弘治皇帝抬目看了萧敬一眼,突然道:“足彩,兑了吗?” “啊……”萧敬方才想起来:“奴婢这就去……” 弘治皇帝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萧敬,真是越发的懒惰了,叹了口气。 萧敬再不敢迟疑,忙是下去吩咐,才大汗淋漓的回来,拜倒:“陛下,已经安排妥当了,此次……只怕奖金,有近二十万两银子。” “噢。”弘治皇帝颔首:“淮河治水的银子,算是拿回来了,这淮河的灾情,朕是一日都放不下啊,此次,得再择贤明,朕从内帑里,取出一笔银子,将这河堤,该修的都得修好了,否则,百姓们……该当如何是好呢?不能再让他们受水患了啊。” 萧敬忙道:“陛下爱民如子……心心念念的还念着百姓,奴婢……佩服之至。” 弘治皇帝只抿抿嘴,却是不置可否。 …………………… 身体不行了,从前熬夜杠杠的,生龙活虎,昨晚一点多回来,脑袋就蒙圈,坐在电脑边,就犯困。哎…… 正文 第八百九十五章:千呼万唤 淮河的水患,是弘治皇帝的一块心病。 一方面是闹出来了乱子。 另一方面,是银子没了。 虽然处置掉了文涛。 可弘治皇帝依旧为此而痛心疾首。 这不是罢黜文涛的事……问题在于,再让谁去治河呢,这接下来的银子……谁出。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就挣了这么多的银子。 虽然这银子,是靠足彩来的,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若是因此而使淮河两岸的百姓受益,使他们免受颠沛流离和水患之苦,弘治皇帝并不在乎银子的出处。 他显得颇为兴奋,却还是尽量的收敛自己喜悦,淡淡道:“下个条子给内阁吧。” 说着,坐回了御座,继续低着头,批阅奏疏…… ………… 内阁。 刘健打开了条子,一看,有点懵。 陛下又要修河了。 这一次,居然修河的银子,从内帑里出。 当然,上头浓浓的有警告意味,有了文涛的前车之鉴,再发生什么事,接下来要处置的,就不是文涛这个层级了。 刘健忙将谢迁和李东阳招来。 三人默默的坐着,有点懵。 他们本是知道陛下的脾气的。 这是一个勤政的圣君,爱民如子。 可是……倘若说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陛下却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继续愿意从内帑里掏出银子来。 这……就有点儿不太对劲了。 若是以往,可不是如此。 “于乔,你怎么看?” 刘健苦笑。 谢迁沉默了很久,才试探性的道:“陛下……或许有什么深意吧。” 废话。 大家都知道有深意,没深意这么痛快掏银子? 刘健却忍不住看向李东阳:“宾之如何看待呢?” 这…… 李东阳道:“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深意,只是陛下念着淮河的百姓,如今,国库本就在卯吃寅粮,长久拖延下去不是办法。” 刘健颔首点头:“陛下……历来节俭,可为了黎民百姓,却能如此壮士断腕,吾等……当效仿之。” 李东阳和谢迁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可治河的人选呢?”刘健看向谢迁和李东阳。 谢迁沉默片刻:“王守仁如何?” 刘健摇摇头:“他刚刚升为刑部左侍郎,据说上任之后,正在处理刑部多年的积案,此时,不宜让他去。” 李东阳忍不住笑了。 王守仁也算是他的小辈,王守仁能有此成就,他心里也甚是宽慰。 当然,最重要的是,李东阳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他对于王守仁的能力,历来是不担心的,唯独担心的,却是王守仁的脾气,有旷世之才者,势必有铮铮之傲骨,就如王守仁上任,他是佐贰官,又不是刑部尚书,可甫一上任,居然立即开始清查刑部的积案。 刑部肯定有积案,而且还不少。 可问题就在于,这是你刑部左侍郎可以做的吗?你这么说,可将部堂放在眼里?这位新部堂,可是从左侍郎的位置上升上去的,人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左侍郎,也还曾清查的弊案,你一个下属,说查就查,查的不好,这是过。若是查的太好了,当初的左侍郎,现在的部堂尚书,有脸? 这家伙……真真是‘耿直’啊。 可李东阳对此,却是一丁点都不担心。原因无他,王守仁的恩师方继藩弥补了王守仁最大的不足。 王守仁想做什么事,自是发挥他的才干,放心大胆的去做便是。至于有人看不惯,有什么关系,那方都尉,可是狗屁倒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宁可得罪天子,毕竟天子还懂得宽恕,也万万不可得罪方继藩这般的人,因为人家嫉恶如仇,不,是人家睚眦必报,新任的刑部尚书,敢放肆? 刘健此时开了口,打断了李东阳的思绪:“这个人选,得赶紧甄选,既要让陛下满意,也如陛下所言的那般,定不可重蹈文涛的前车之鉴。” “是。” …………………… 西山和定兴县都已疯了。 输了…… 这一输,当真是输的让人眼睛都发红啊。 谁也没有料到,最被人看好的采矿队,竟会大败。 三比零,这几乎是采矿队自诞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败绩。 不败的神话,被一朝打破,数不清的人,为之捶胸跌足。 惨啊…… 无数人为此郁结起来,人们议论纷纷。 可是……人们却突然发现…… 《球经》……朱大寿…… 朱大寿的文章,当初,不就预言了采矿队的失败吗。 当初的预言,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这朱大寿的文章,对两个队的分析,在这赛场上,当真是完全吻合,文章所指出的弱点,采矿队几乎暴露无遗。 这……作弊? 有人想到了这个。 是不是这朱大寿与球队联合起来,暗中勾结……以此来获得彩金。 可细细一想,不对,人家可是冠冕堂皇的告诉你,采矿队必败,若是当初你听了他的话,买了该死队胜,便可赢钱。哪里有人作弊,还如此敲锣打鼓告诉大家,大家跟着我来买啊。 既然杜绝了舞弊的可能,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位朱大寿对于足球的分析水平极高,眼光独到了。 这人……神了啊。 一时之间,往期的《球经》被销售一空,人们开始谈秋,就离不开朱寿和叶秋,渐渐的,就更加离不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人朱大寿了。 朱大寿到底是谁? 几乎所有人,都在打听。 人们纷纷猜测…… 这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每一个人,都在纷纷的猜测。 他的文章,更是被人寻出来,津津乐道的研究和分析。 ………… 弘治皇帝在次日,起了个大早。 他如往常一般,伏案批着票拟。 大抵,主要是票拟朱批之后,那厂卫的舆情奏报,便送到了案头上。 弘治皇帝气定神闲,先呷了口茶,他瞥了萧敬一眼,而后,漫不经心的打开了奏报。 萧敬的心,可是跳到了嗓子眼里。 最近他是有些怕了。 弘治皇帝故意先看了东市和西市的菜价,而后,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朝后翻阅。 到了某处,他顿了下来。 “京中百姓,近来热议一人……曰:朱大寿。卑下等打探,竟不知朱大寿此人底细,只知其乃凭空而出。此人眼光独到,文章犀利,竟是言中了足球决赛的胜败,无数百姓,争相订购其往期的文章,猜测此人,定非寻常之人……” 接着,厂卫的奏报里,开始大量的列举那一篇文章的可怕销量。还有坊间的无数猜测以及流言。 最后,厂卫显得担忧,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还没有摸清底细,为了防范于未然,理当查出其真面目。只可惜,这《球经》乃镇国府办的,厂卫不敢登门去查实……所以…… 弘治皇帝皱皱眉:“厂卫这般的狗拿耗子吗?一个写了球评文章的,竟还花费如此大的气力,怎么,难道此人,也成了隐患?真是不知所谓,这么多人手,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果然来了…… 萧敬本就提心吊胆,一听,二话不说,趴在地上:“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显得很不高兴。 怎么,你们厂卫还敢查底细查到朕的头上…… 他继续慢悠悠的看下去,面上古井无波,细细的看过之后,依旧是风淡云轻之状,他将奏报搁在了御案上,道:“办正经事吧,召几位卿家来。” “奴婢遵旨!”萧敬松了口气,今日好险啊。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心有余悸。 ……………… 各大书铺门口,却是沸腾了。 数不清的百姓,涌入这书铺的门口。 “来一份球经。” “来最新的一期……” “我也来一份……” 球经的销量,直接爆炸。 原来大家以为,买足彩,或是看球,何须跑去看什么劳什子球经的文章呢。 可现在方才知道,听了专家的分析,是绝不会吃亏上当的。 尤其是那朱大寿。 所以,最新一期的球经发行,无数人就在书铺外头排起了长龙。 这一次,朱大寿一定还会有文章,下一个旬日,有好几场的比赛呢,嗯……且得看看朱大寿的分析……再说。 人们争先恐后,生怕缺货一般…… 买到的人,眉开眼笑。 这球经和期刊不一样,它用的纸质,十分廉价,几乎和草纸,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印刷的成本极低,价钱,也在绝大多数人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有人买了《球经》出来,顿时,便有许多人围了来:“朱先生写球评了吗?怎么说的?” “你们自己不会买?”买到的人,白了他们一眼,这是自己花钱买来的,凭啥给你看。 可他一面抱怨,一面低头,却是身躯一震…… 不对啊。 朱大寿呢。 咋了……朱大寿没写球评? 手里拿着球经的人,一遍遍的翻找,试图想找到那朝思暮想的字眼。 可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这人的脸……绿了!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土豪今日打赏的十七万起点币,真的很感动。 正文 第八百九十六章:赤胆忠心萧伴伴 啥意思? 为什么没有? 那朱大寿他不写球评了? 足球是逐利运动,也是社交运动。 偶尔买一点儿足彩,小赌怡情。 又或者,跟身边的亲朋好友凑在一起,大家讨论一番。 这都是极惬意的事。 毕竟,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比赛。 其他的话题,早就无影无踪了。 什么妖言惑众,说句实在话,哪怕是那些道门的徒众,都在不断的流失,毕竟,一群人津津乐道的谈着球,若是有人莫名其妙的跑来,说什么弥勒之类的事,往往是自找无趣。 现在出现了朱大寿这般的神人,多少人想从他发球评里学习到一点儿东西啊,无论是买足彩,还是和亲朋好友们谈球,都有极大的作用。 可是……没有…… 一时之间…… 书铺里有点儿混乱。 “朱大寿的球评呢,他没发球评,咱们看什么?” “叫朱大寿来写球评……” “喂喂喂,诸位客观,我们没说这球经里有朱大寿的球评哪,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退货,这不成,这可不成,你们都已看了。” 可无数拿着球经的人却是愤怒了。 清早天还未亮就跑来排队,为的就是买了这朱大寿的球评,结果没有……这还像话吗? 众人吵吵嚷嚷,其实这不是退钱的事,《球经》的价格并不贵,这在于,浪费了大家的感情罢了。 这可是京师啊,且还是接近年关的时候,天寒地冻,虽没下雪,可前几日的积雪,还没有融化。 人们愤怒了。 纷纷涌入书铺。 书铺的伙计急的满头是汗。 自然不肯随意让人们退订,于是乎……聚众的越来越多,在球迷们心里,这书铺的东家和伙计,其可恶程度,竟已隐隐要与裁判比肩。 有人大呼:“去叫那朱大寿写球评……” “退钱!” ………… 顺天府尹看了一份奏报,脸都吓绿了。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聚众数百上千人,然后一个书铺,化为乌有。 他打两个寒颤。 这是自己办事不利啊。 府尹哪敢怠慢,匆匆忙忙的上奏。 ………… 弘治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气定神闲。 不得不说,陛下的气色还不错。 他开始说起了吏治。 既然要重新修河,那么这吏治,就不能不去管。 刘健等人,小鸡啄米的点头,这一次有了文涛的前车之鉴,大家都没有了脾气。 吏部尚书的王鳌显得有些不安。 陛下既然大谈吏治,这不就是说,吏部的事没有办好吗? 他一脸惭愧:“臣……真是万死之罪啊……” 弘治皇帝压压手:“朕并没有责怪卿家的意思。历朝历代,想要整肃吏治,哪里有这般的轻易呢,这不是你一人之失,朕自然也不会将所有的责任,都怪在你一人身上。” 他顿了顿,呷了口茶:“可朕近年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为民之道,在于变通,因为这人若是不懂的变通,便要穷途末路,是要饿死的。那么,何为天子之道呢?朕细细想来,民情如水,百姓们需变通,难道朕就不需变通吗?同样的道理,这为官之道,也万万不可拘泥,食古不化。自有史以来,便有大禹治水,再此后,历朝历代,就没有不治理水患的,这治水,决定的,乃是天下的兴衰,要治水,先清吏……”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却有宦官匆匆进来,显得有些紧张,这宦官无措又冒失,进了奉天殿,趴倒在了地上,张口道:“陛下……顺天府有奏……” 这一看,就是出了大事。 否则,绝不至慌张至此。 弘治皇帝的话被打断,却也不恼。 他气定神闲:“何事?” 宦官战战兢兢的道:“顺天府奏,东市有刁民滋事,聚众者数百上千人,砸了一家书铺……闹的很是厉害。” 闹事……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可聚众……就不是小事了。 一旦势态恶化,可就不是闹着玩的。 毕竟,这是天子脚下。 刘健等人,不禁紧张起来。 那刘健正色道:“因何而滋事?” 弘治皇帝皱眉,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一日是省心的啊。 怎么当家就这么难呢。 若只是区区一群人滋事,倒没什么,立即弹压了就是。 可问题就在于,天子脚下,尚且发生这样的事,于天子的颜面,有损啊。 弘治皇帝面带怒色,死死的看着那宦官。 这宦官战战兢兢的道:“滋事的人……人说……他们说,朱大寿……” “朱大寿是谁?”刘健一脸懵逼,猪大肠听说过,没听说过朱大寿啊…… 弘治皇帝一愣。 那宦官耐心的解释道:“就是曾经写球评的,写的极好,可谓是料事如神,这天底下但凡爱球的人,都对他敬仰万分。可……可这球迷们清早去买球经,却发现,这球经里,朱大寿竟没有了,球迷们大怒,便与店家起了争执……他们扬言,不将朱大寿寻出来,他们便砸了铺子……后来,果然砸了……” 朱大寿…… 就一个朱大寿……就闹的天翻地覆。 刘健脸色铁青,忍不住道:“这朱大寿,真是胆大包天,此人定是妖言惑众……否则,怎么会如此鼓动人心。此事,要彻查到底,这朱大寿到底是何人,又有什么居心,都要彻查个清楚!” 谢迁也皱眉:“不错,此事,万万不可姑息,一个朱大寿,尚且如此,若是有十个八个朱大寿,岂不是要天翻地覆了?” 弘治皇帝:“……” “陛下……”刘健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听着,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哭的是,你们砸人家铺子做什么,这朗朗乾坤的。 当然,弘治皇帝自知,这些人,本质上并非是针对朝廷,是真正的只针对书铺,怒火中烧而已,所以……这事儿……性质并不严重。 且听到无数人等着自己球评,弘治皇帝心里冷笑,当初,你们是如何骂朱大寿的,现在好了,转过头,就要求球评了,你们当朕是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弘治皇帝抚案。 他显得出奇的冷静,宛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竟有几分欧阳志的风采。 弘治皇帝淡淡道:“不过是滋事而已,并没有这样的严重,若是朝廷如惊弓之鸟,此事,反而大了。就当寻常的滋事处置吧,其余之人,不问。为首几个,拿了,打一顿板子就是。年关将至,岁祭祖陵的时候就要到了,朕正预备让英国公去祭祀列祖列宗,就不必大加杀戮,去告诉顺天府,从轻处置,这是朕说的。” 刘健等人一脸愕然。 却见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模样,倒是放下了心。 陛下如此从容淡定,反而显得他们紧张的过份了。 不错,只要不是谋反,何必把事情闹大呢,闹大了也不好看。 “陛下宽宏大量,臣等佩服。” 弘治皇帝淡淡的摆摆手:“时候不早了,卿等去忙自己的吧。” “是。” 刘健等人告辞。 弘治皇帝依旧面上没有表情,随手要捡起一份内阁的票拟。 萧敬在一旁,见陛下从容之色。 心里却在想,这些日子,不知倒什么霉运,总好像,陛下和自己疏远了一般。 得让陛下知道,咱的厉害才好。 他笑呵呵的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奴婢倒以为,此事……没有这样简单。” 他一说。 弘治皇帝抬眸,似笑非笑的看着萧敬。 萧敬被盯的发毛,却是干笑道:“陛下您想啊,这个朱大寿,到底哪里冒出来的,若是这么多人对他的身份有兴趣,想要查,还查不出?可事实上,厂卫确实打探过其底细,可那西山消息捂得严实,竟是密不透风。”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陛下,难道……您还没明白吗?太子殿下,在西山,伪名朱寿,知道此事的人,可是不少啊。而此人,居然取名朱大寿,这是何居心哪?奴婢苦思冥想,却突然之间,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弘治皇帝不以为意的样子,他已提起朱笔,在一份票拟上,漂亮的画了个一个圈。 萧敬打起精神:“陛下您想啊,太子是朱寿,此人却以国姓为姓,自称大寿,这不就是想压太子殿下一筹吗?是谁给他天大的胆子,这样做?所以奴婢思来想去,此事不得不察,当然,奴婢也明白陛下的心思,陛下不想将此事闹大,因为牵涉到了太子,所以表面上,让顺天府从轻发落,这背地里,却是要将这朱大寿,查个水落石出。陛下……此事……厂卫可以代劳,定要将这十恶不赦之徒,揪出来!” 弘治皇帝一脸古怪的看着萧敬,细细一想,似也明白了什么。 朕是什么人,他萧敬太清楚了,只怕打死他都不相信,这朱大寿就是自己,自己竟还会跑去写球评。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看了萧敬一眼,轻轻的将朱笔搁下,手微微碰着御案,身子朝萧敬的方向微微前倾,笑吟吟的道:“是吗?萧伴伴,很愿意为朕分忧嘛。” ……………… 还有!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七章:砥砺前行 弘治皇帝乃是萧敬看着长大的。 所以任萧敬想破了天,怕也无法想象,一辈子循规蹈矩的陛下,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萧敬此时,却有点懵了。 陛下如此心平气和的询问自己,是否为他分忧。 根据萧敬多年的经验,却突然察觉到……事情可能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样。 他斟酌再三,期期艾艾的想说什么:“陛下……” “陛下……” 外头,却有宦官来了:“方都尉入宫求见。” 方继藩…… 萧敬一愣,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微笑:“叫进来吧。” 方继藩是心急火燎的赶来的,日子没法过了,许多人都围了《球经》期刊,在西山,许多人都要朱大寿的球评。 这等事,只要有人煽风点火,便连方继藩都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匆匆入宫,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到了奉天殿,方继藩拜下:“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微笑颔首:“方卿家,怎么此时入宫来了呢?” 方继藩苦笑道:“陛下,儿臣是来……恳请朱大寿,写一封球评,以解燃眉之急的。” 朱大寿…… 萧敬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继藩找朱大寿,找到了陛下这里? 他看了一眼弘治皇帝。 可他失望了。 陛下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多余的表情,却是哂然道:“噢,这个……有稿酬的吗?” “……”方继藩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他还是低估了陛下的下限。 脸呢? 有我方继藩这样的女婿,就没有使陛下的道德水平提高那么一点? 陛下,您这是拉低了老方家亲朋好友的道德水平啊。 方继藩脸抽了抽,努力的挤出笑容:“有。” 弘治皇帝的手指头,磕了磕御案:“几何?” 方继藩道:“三百两一千字。” 弘治皇帝微笑:“不如这样,朕命朱大寿,也开办一个球经,专门请朱大寿先生撰文写球评,方卿家,你说,到时这两家球经,哪一家好呢?” 方继藩心沉到了谷底:“八百两银子一千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少是少了一些,既如此,那么朕就赐一份球评你吧。” 他倒不迟疑,竟是自御案的最底座,抽出了一沓厚厚的纸来。 萧敬的瞳孔不断的收缩。 他……震惊了。 就算是一个傻瓜。 萧敬也大抵能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一拍脑壳:“陛下,奴婢明白了,朱大寿就是陛下,陛下就是朱大寿,陛下……” 萧敬的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他恨不得当殿撞死在这里。 日子没法活了啊。 难怪说近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呢,现在这么一解释,真相大白。 啪嗒……萧敬二话不说,拜倒在了地上,整个人彻底的怂了。 弘治皇帝没理他,却是自他的一沓纸中,抽出几张:“这里,有一千三百字,先拿去发了吧。朕这里,还有一万七千字,当然,也不必急,只是一些,球员的分析,以及对于战术的讨论,你这‘球经’反正也不急着一次性发出去,我们细水长流。” “………”方继藩懵了。 乖乖的上前,接过了几页纸,打开,这密密麻麻的字,数的脑壳疼,每一个,都是银子啊。你大爷,我方继藩赚点银子容易吗?天哪,这都是一砖一瓦,卖房和球彩的血汗钱啊。 方继藩忍着心里的无言,乖乖将球评收了:“陛下请放心,儿臣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这银子明日就奉上。” “不是银子,这是稿酬,朕不喜欢你老是谈钱,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真一身铜臭。除此之外,这银子不是给朕,是给朱大寿的,你牢记了。” 此事,自然该秘而不宣。 岂可让人知道。 方继藩苦笑:“陛下真是清高啊,儿臣聆听陛下教诲,宛如春风拂面,陛下说的是,儿臣最讨厌的,也是那等满身铜臭之人,儿臣在这世上,最重的就是忠心,其次还是忠心,最后也还是忠心。儿臣……”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去吧,赶紧印制,不要耽误了。” 方继藩揣着那几页纸,心里很复杂,想说什么,最后心里叹口气,算了,还是不说了,总不能说,其实这一次自己打算是两千两一千字来求稿的吧,《球经》毕竟只是小头,可一旦有了‘朱大寿’带出了巨大的人气,未来可以衍生出来的生意,却是无穷,八百两银子一千字,嘿嘿…… ………… 方继藩一走,萧敬就磕头如捣蒜。 顿时,头破血流。 可萧敬一点都不在乎,不断磕头。 “奴婢不是人哪,奴婢竟不知……”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够了,朕对厂卫,真的越来越失望了。” 他的面上,难掩寂寞之情。 这不是萧敬的问题。 问题出在厂卫上头。 堂堂东厂督主,居然两眼一抹黑,你萧敬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呢。 “这……”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这……这……”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一直在想,这么些年来,厂卫弊病重重,可要整顿,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 萧敬哭了:“奴婢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国家重器,要的就是功劳,这侦缉四方的厂卫,难道只凭苦劳吗?”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萧敬不敢接茬了,只瑟瑟发抖。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这是你的造化啊,倘若方继藩是宦官,哪里轮得到你在此督掌厂卫。” “……”萧敬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弘治皇帝,却似是心事重重起来。 厂卫是天子的爪牙和鹰犬,这是直属的力量,完全代表了天子的意志,若是这个环节出了问题,将来……可是大麻烦。 只是……弘治皇帝对萧敬,又难以割舍,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忠仆。 再者说了,不让萧敬来掌握厂卫,那么,谁合适呢? 除了方继藩几乎没有任何人选。 弘治皇帝叹口气,觉得有些可惜了,若是方继藩可以分成几个,其中一个入宫,也不失为一件畅快的事。 可随即一想,朕怎么可以这样想自己的女婿,太对不住秀荣了。 随即,排除杂念,便想到了那无数人想求自己球评的激动人心场面,弘治皇帝忍不住一挑眉,心里暗暗得意,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 数万的劳工,冒着风雪,继续修筑着道路,路基终于合拢了。 其中一个生员,在‘求索’之中,发表了一篇土木工程的勘测法,这道路的勘测,是极重要的事,这生员本就天资聪明,否则也不可能年轻轻中了秀才,此后,进入工程学院学习,新城开工之后,又常年在工地上实践。 再加上《求索》期刊的出现,使更多像他这样的人,开始苦思冥想着论文的事,根据平时的理论以及实践,他提出了导线点和水准点的三角点的概念,这为地形的勘测提供了一个理论的基础。 这篇论文,很快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在这个基础之上,勘测的理论开始慢慢成型,许多理论,虽还很粗糙,甚至……幼稚,更多的是,前人实践中的理论总结。 可如此一来,测绘水平的提高,也该分段施工,提供了可能。 数万人,十几个工程队,在经过反复的试验之后,开始尝试着同时施工。 在大雪之中,常威背着简陋的水准仪器,走遍了整个路段。 接着,做下标记,反复的在图纸上,修改方案。 这些工程队,哪怕只有一个地方出了问题,就可能产生偏差,而有的偏差,可能使工程陷入尴尬的境地。 这些工程学院的生员们,就仿佛一群孩子,方继藩给了他们数不尽的银子,任他们在一张白纸上挥墨,前人虽然提供给了他们大量的土木经验,可这些零零散散,毫无章法的经验,从没有去总结过。 现在,凭着这许多浩大工程的开始,他们开始一次次的进行总结,并且在此基础上,花样翻新。 最终,路基基本完成。 在数万人的努力之下,他们冒着风雪,冒着寒冬,踩在泥泞里,一条宽敞的道路,自那新城,一直延伸到了定兴县。 接下来,便是快速的铺上水泥,地面找平,以及铺上沥青了。 这一道道的工序,繁琐,却是井井有条。 过年了。 可守在工棚里,常威看着外头漫天的大雪,缩着脖子,这等临时的棚屋,总是防不住风雪,以至于,不得不裹着厚厚的大衣,哪怕是睡觉,都不敢脱下。 热水过了片刻,就会凉,所以,许多工地上的人,只好喝酒,酒水入口冰凉,可进了肚子,却一下子火热起来,浑身才能带来暖意。 一盏油灯点起,五六个生员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常威一道,盯着桌上的图纸,有人提出问题,有人尝试着解答,而外头呼呼的北风,却在嚎叫着,令人毛骨悚然。 ……………… 困了,睡觉,大家也早点睡,细水长流,明天,继续。 正文 第八百九十八章:帝王之术 常威所担心的永远都是工期的问题。 眼下天寒地冻,水泥混凝土根本无法铺就,所以眼下贯通的,只有路基,而今,无数的匠人和劳工都已经纷纷回乡过年,等开了春,方才会回来,倒是常威这些人留了下来,他们要看守着工地,还需将这些筑基和拓宽的道路,再巡视一遍。 这是大明第一条,真正意义的道路。 哪怕只是简单的土木工程,可这看似简单的背后,却是无数人呕心沥血的努力。 几口酒下肚,浑身便觉得热乎起来。 无烟煤在炭盆里烧着,发出莹莹的火光。 夜色更深,十几人坐在了炕上,当初入学时,还意气风发,面色白皙的少年,而今却都肤色黝黑,不修边幅。 “天儿真冷啊,可惜要过年了,近来都没有球赛。”常威笑了:“我运气真糟糕,买什么赔什么,倒是听说,那位朱大寿先生,连续预测了三次,有两次都中了,哪怕是不中的那一次,也实是运气,对方靠点球追平。” “朱大寿到底是谁来着?怎么如此神秘。” 有人皱眉:“莫非……是师公……” 这么一说……所有人俱都身躯一震。 对啊。 世上还有谁,有此才能。 除了师公之外,谁敢自称朱大寿? 其实坊间,确有这样的流言,因为朱大寿的身份,实在过于神秘。 “我看,十之八九就是师公了,师公经天纬地,无所不能。” 一群家伙们,提到了自己的师公,眼里放出光。 世上还有谁比师公更厉害的吗? 并没有。 匡扶天下,满腹才华,立新学,建书院,铸神兵、建新城,著作等身,随便拿出一个门生,丢到外头去,那都是能臣和才子。 “若是师公,那就太可怕了。”一个人道:“不过,哪怕是师公是朱大寿,这也不算什么。我最佩服的,就是师公那不畏严寒、傲霜斗雪、坚韧不拔,犹如青松一般的品德。” ………… 工棚之外。 某个人虎躯一震。 耳边是呼呼的大雪,可一听到青松二字,某个人的心里……突然暖和了起来。 方继藩披着大髦,浑身裹的严严实实。 站在他之前的,也是一身裘衣的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来,是因为得知这大过年的,竟还有生员,在此修路筑基,弘治皇帝倒很是感慨。 方继藩便在面前说,这大过年的,这些人真是辛苦啊。 弘治皇帝似是若有所思,竟是在此刻,起驾来此。 这一次,不是微服。 他的身后,是司礼监的太监,还有当值的翰林侍驾官,以及金吾卫指挥,至于其他宦官和禁卫,自不必言。 大家冒着风雪,站在门外,一个个冻得脸都僵了,个个抬头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咳嗽,感受到了寒意,他脸色微青,听到里头有人议论朱大寿乃是方继藩,就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无语的模样,立即做出一副我没有,不是我,他们瞎说的表情。 弘治皇帝莞尔微笑,推开了柴门。 呼呼的风便灌了进去。 弘治皇帝左右顾盼,便见十几个生员,乱糟糟的或拢着袖子坐,或躺在炕上,工棚里,是一个残破的桌子,桌上有酒,还有零散的图纸。 众人一见陌生人进来,细细一看,此人的大髦之下,竟是大红色的朝服,那五爪金龙霎是耀眼。 所有人一脸错愕。 再看站在此人身边的……不正是师公方继藩是谁。 十几个生员像是石化了。 弘治皇帝抬步进去,背着手,轻描淡写道:“不必多礼了。” 这叫先发制人。 他一说不必多礼,吓的常威几个,匆匆忙忙就要拜倒,弘治皇帝却是一挥袖子,却是笑吟吟的道:“今日真冷啊,说着,便坐在了靠近炭盆的炕上,他随手捡起桌上一份图纸,细细看过之后,里头密密麻麻,全是绘图和数字,看不懂。 常威等人跪下了:“见过陛下,见过师公。”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来看望你们了,不要多礼,陛下的性子是极好的,都起来吧。” 常威等人战战兢兢的起来。 弘治皇帝已将图纸放下,他抬头,这柴门之外,无数的宦官、官员和侍卫依旧还在寒风之中。 只可惜,这里狭小,容不下更多的人了。 弘治皇帝感慨道:“真是不易啊,一条道路,要修筑起来,竟有这么多人的心血,朕在宫里,走在沥青路里,尚不觉得什么,今日来此一见,方知这是无数人呕心沥血的结果。” 生员们都是瑟瑟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微笑道:“大明就是一座宅子,宅子底下,就是基石,这漂亮的宅子上头,哪怕有人再光鲜,却也是在这基石之上的。你们……都是秀才?” 方继藩朝他们喝道:“回话,仔细着回答。” 来的有些匆忙,方继藩都来不及让他们准备,现在倒是很担心,这些家伙说错了话。 常威拜倒,叩首:“回禀陛下,学生人等,都是秀才。”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可为何……学这修桥铺路之学呢?” 常威等人,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老半天,才有人道:“这世上,总要有人来修,学生们……学业不成,学这建桥铺路之法,又有何妨?” “好一个这世上总要有人来修桥铺路。”弘治皇帝乐了:“卿家所言,最朴实,却也最动人心。你们的师公,成日都在和你们的恩师,宣扬他们的新学,同理、至简、践行和良知,在朕看来,你们做到了,很了不起。” 弘治皇帝垂头,看到了桌上的酒,他笑吟吟的道:“你们还喝酒?喝酒能御寒,不错,不错。” 说着,他拿起了酒囊,打开塞…… 方继藩一看,有点懵。 啥意思……陛下这也是要践行同理之心吧,也喝一口,表示一下与民同乐? 卧槽…… “陛下……” 方继藩刚开口。 弘治皇帝果然,咕咚咕咚对准了瓶口,一大口酒便灌进肚子…… “……”方继藩眼睛睁的大大的,他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陛下,这是……” 方继藩嘴唇嚅嗫,想说什么。 可随即,他没什么可讲的了。 这酒……和其他酒不同。 是西山的酒厂酿的。 怎么说呢,这个时代,大多是黄酒或是果酒,通常来说,就是酒精度数比较低,喝进去,挺爽口的,能有七八度,就算不错了。 所以……古人才经常说什么大碗喝酒。 我方继藩喝啤酒,也敢用大碗啊。 可是……西山的酒……是方继藩特意命人改进了工艺之后,酿成的‘二锅头’。 度数四十以上,哪怕是轻轻抿一口,都觉得辣口,进了喉咙,感觉有一团火。 可陛下…… 弘治皇帝睁大着眼睛,眼睛已经红了。 这哪是一团火,而是几乎有焚天之火要将自己烧了。 喉咙顿时火辣辣的疼,胃里,如热锅一般……沸腾…… 他一脸懵逼……脸色血红,极想捂着自己的喉咙,哇哇大叫几句,可他是天子,却不得用自己的意志力,拼命的抵挡。 弘治皇帝默默坐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开口。 而常威等人,也是一脸震惊,真是惊为天人啊,陛下好酒量,二锅头原来是陛下这般的喝法…… 方继藩已决定放弃治疗,陛下坐在那,得让他好好缓一缓,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掩护一下陛下。 方继藩咳嗽:“嗯,你们很好,在这大过年的,尚且能坚守岗位,师公很是欣慰。今日陛下来看望你们,这是你们的造化……”方继藩一面说,一面撇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依旧如石化一般,方继藩心里感慨,论起吹牛逼,我方继藩不成,想不到两世为人,我方继藩连喝酒,都不够配给陛下提鞋,啊,不,不对,自己不该脏了陛下的鞋的。 外头是北风呼号。 很久之后,弘治皇帝站了起来,竟是打了个踉跄,他有点懵了。 方继藩忙是搀扶住弘治皇帝道:“陛下想来,是困乏了,尔等,好生坚守岗位。嗯,天寒地冻,要注意自己身体啊,不要像师公这般,总是体弱多病,你们早些歇了吧。” 忙是搀着弘治皇帝,留下一群蒙圈的人。 这第一次……在年节时,看望自己的徒子徒孙,似乎有些失败。 回到了马车上,弘治皇帝几乎是瘫坐在了沙发上,哪怕是过了小半时辰,他还是一脸蒙圈的样子。 方继藩自告奋勇的坐在了对面的小沙发,马车里很暖和,很是担心的看着陛下:“陛下这半夜的,本就不该来的……” 弘治皇帝开口了,可舌头有点大,声音有点听不清:“帝王之术,岂是你懂得,诶……朕头疼的厉害,这什么酒,实是可怕。” 方继藩不敢说是自己酿的,怕挨打,摇头:”儿臣对酒,一窍不通。” 弘治皇帝抚摸着额头:“你且等着看吧,明日……京里就热闹了。” “噢。”方继藩却在想,陛下酒醒了,会不会秋后算账呢? ………… 终于回到了江西老表的地方了,一个月的学习,彻底结束,回望这一个月,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要上课,要和老师同学们交际,可任何时候,心里最惦记的,还是码字,现在……总算清静了,热泪盈眶。 正文 第八百九十九章:变则通 不变则死 大年初三。 日讲起居注官的一份记录送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里,当值的人寥寥。 可皇帝每日公开场合的言行举止,却是需随时记录,并且送达的,这些档案,都将封存起来,将来编撰弘治皇帝实录时,都是重要的素材。 史官的传承,历经无数个朝代,到了大明,这更成了最紧要的事。 往往负责修撰实录的主要官员,一般都由内阁大学士来兼任,虽然内阁大学士未必亲自撰写。 文史馆新年当值的翰林,倒是觉得奇怪起来。 一般起居注并不记录宫中的私密之事,只有陛下公开的活动,方才记录,昨日是年初二啊,大年初二,怎么会有这个送来? 他不敢怠慢,忙是进行抄录。 “弘治二十年正月初二,帝夜临定兴县工地,探守路值守诸生,与之对饮,赞诸生苦劳,及至子时,乃还。” 这翰林一边抄录,一面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陛下在大半夜,跑去探望一群修路的人? 这可是大年初二啊。 这是何等不寻常的事。 翰林修史,而修史的翰林,往往在未来,前途远大,鹏程似锦,甚至入阁拜相。 这是因为,人们信奉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当然,最重要的却是,在修史的过程之中,却可以揣摩帝心。 这翰林眼里扑簌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视,正因为不寻常,才需格外的重视。 他小心翼翼的抄录、封存之后,而后,叫来了书吏,低声吩咐:“下一个条子,予刘公,你速速送去。” 他刷刷几笔,写了一张便笺,交给书吏。 那书吏忙是捧着条子,疾步而去。 …… 这一个年,让许多人心里,都了几分心事。 陛下的任何举动,都不可能只是兴之所至。 突然之间,对于这些在修路的生员如此重视,想来,既可能是陛下对于西山书院的生员们,格外的有几分亲近和信重,除此之外,也可能是陛下对于这一段自定兴县至京师的工程,有所期待。 几乎每一个得到了消息的人,似乎都预感到,可能这是陛下心思的转变。 或者说,陛下的心思,早已转变,只不过……需要一个契机,来给予群臣们……一点暗示而已。 领会到了意图,那么恩荣还会继续。 若是无法领会,则被渐渐疏远。 无数人开始绞尽脑汁起来。 倒是刘健,却是心知肚明,此路……和新税是息息相关的,陛下驾临此地,一方面,是向全天下表示,士农工商,原有的体系,开始渐渐的瓦解,哪怕这只是有一丁点的苗头,并没有摧枯拉朽,可陛下对于工的重视,已有了端倪。 另一方面,则是陛下对于欧阳志的支持,欧阳志在定兴县,进行变法,虽只是一县之地,却是开大明之先河,创自高祖以来之未有之创举。 陛下……已不再是弘治十二年的陛下了。 ………… 过完了年,开了春。 今年的天气,暖和的还算早,天气一好,定兴县数万的劳力,便蜂拥而至,继续修筑道路,以至于春耕,竟都有些耽误了。 所有的水泥混凝土,开始搅拌,早已预制好的竹筋,先行铺就,接着倒上混凝土,泥匠拿着平刀,开始抹平,为了防止热胀冷缩,道路还需预留一道缝隙,道路两旁,也需进行平整…… 甚至,还有一些土地,需要预留,以备未来之需。 熬制好的沥青,开始倒在已抹平和风干的混凝土路面上,匠人们戴着口罩,开始对其进行找平。 各个路段,到处都在忙碌,车马如龙。 无数的银子,变成了无数的民夫,也变成了数之不尽的物资,更是带来了无数的作坊,日夜不停的开工,大肆的招募流民,甚至招工的掮客,竟已跑去了云贵。 竣工之日……在即! 可此时,一封书信,却是送到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方继藩只看了一眼,欧阳志的,嗯,怪想他的,这家伙,过年沐休也不回来看看自己这个恩师,没有良心啊,亏得为师,还给他准备好了三千八百八十八文铜钱的大红包。 拆开书信,方继藩便明白怎么回事了,欧阳志感到了担忧,因为在计算之后,他发现,这一条路段,原来预计投入二十二万两银子,可实际上的开销,竟是二十五万两,这多出来的三万两,对于定兴县这般的穷乡僻壤而言,是沉重的负担。 方继藩想都没想,回复了一句:“可以税赋为抵押,继续借贷。” 接着,命人赶紧送去定兴县。 不几日。 一个个消息,自县衙里张榜出来。 既是收了税,县里的开销,还是需明示的,定兴县还需多借贷三万两,不只如此,还有今年的税赋,也将预备开征。 一下子,整个定兴县炸了。 日子没法过了啊。 地主们要饿死了啊。 过完年,你就催税,你招募了这么多人去修路,接过地里想要雇人种地,佃农少,而地多,这不但要交税,佃农竟也要求提高租价,这日子,还能过吗? 听说方家庄,那方老太爷,听说了此事,竟是吐出了一口血,捶胸跌足,说一句世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整个人,便倒下了。 可欧阳志对此,似乎充耳不闻,他只负责收税,命下头的差役,严厉督办,不可松懈。 ………… 可定兴县的消息,传的倒是很快。 原先的二十二万两,一下子变成了二十五万两,吏部尚书的王鳌看到了一份来自于保定府的奏报。 保定府知府乃是王鳌的门生。 这位知府颇有几分忧国忧民,定兴县乃保定府的县,历来地处偏僻,又没有什么产出,本不为保定府所关注。 可一下子,这欧阳志成了县令,却是引发了天下人的关注。 知府心里愁啊,不少士绅,拿这县令没有办法,只好将状,告到了保定府来,希望知府能够做主。 可他能做什么主呢,一想到定兴县民不聊生,苛政猛于虎,思来想去,知府便上了奏来。 王鳌脸色铁青,里头所列举的种种事,使他怒极攻心,拍案道:“老夫就不信,大明没有了国法,老夫若是不弹劾这方继藩和欧阳志,就不姓王!” 那书吏见王公动了真怒,忙道:“王公,这方都尉和欧阳……他们……他们……” “老夫自然知道,他们的身份,陛下对他们的态度,老夫岂有不知。可是……我大明的江山,不能毁在他们的手里,老夫忝为天官,岂可坐视,看看这些可怜的定兴县士绅吧,一个个在哀嚎,泣不成声,这是多少的冤屈啊……就算那欧阳志狡辩,说破了天,老夫也绝不容许如此,大明是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若士大夫都离心离德了,这大明的江山,还稳得住吗?” 他说罢,起身,一脸忧国忧民的愁容:“已经无法再姑息下去了。” ………… 定兴县…… 方家堡。 大夫已来过了,方老太爷,这是气急攻心,心里郁结,再加上年纪老迈,所以…… 大夫们几乎都摇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要对症下药,这心药,只怕得是那欧阳志被千刀万剐才成吧。 没救了,料理后事吧。 方老太公,多子多福,大儿子是举人,本在京师磨刀霍霍,预备科举,一听消息,连夜赶了回来,二子、三子、四子,要嘛守家,要嘛在外有所公干,现在也纷纷回乡。 这定兴县不少与之交好的士绅人家,也来了不少。 众人七嘴八舌,看着方老太爷这般样子,个个愁容满面。 “这是不让人活了啊。” “辱我们太甚。” 方老太爷悲哀的看着床榻上的帐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虚弱的不行,心口堵得慌。 儿子们在塌下,倒是尽孝。 可有什么用呢。 这是祖上的基业,是祖产啊,祖产落到自己手里,自己是战战兢兢,为了守住这个家,不知花费了多少的气力。 可是……到了现在…… 他陡然发现,再这么下去,这个家……怕是要完。他爱这个家,他怕它完了,所以这些日子,他是一宿一宿的不敢合眼啊。 他脑袋一偏,气若游丝的看着塌下的几个儿子。 “咳咳……咳咳……” “爹……”诸子嚎哭。 “老夫若是……没了,记着,要守住咱们这个家,要记住啰,老大的性子急……性子急……定要记得……要记得……不可鲁莽……” ……………… 与此同时,在老方家外头,一个商贾,一路询问了沿途的庄户,才找到了方家的宅院。 就是这里了。 这从京里来的商贾,看着这烫金的方府,露出很不容易的样子,方府外头,是一个石坊,石坊已是斑驳,却述说着他们某个祖先,显赫的事迹。 商贾看着这门楣,眼里放着光,匆匆上前:“鄙人乃是粮商,不知府上可有人在堂吗?” 门子如丧考妣的样子,见是有人来访,奇怪的看着这商贾一眼:“你要做什么?” “收粮、收油、收酒,啥都收,高价!” …………………… 还有。 正文 第九百章:垂死病中惊坐起 门子一愣,看着这商贾,面带犹豫之色。 “收……收啥来着?” 定兴县没有什么特产,也就是粮食…… 当然,这里是保定府的偏僻小县,又非是通衢之地,所以,除了本地一些做买卖的商贾,极少有外地的客商来。 就算是有客商来,那也是将货物带进县里……至于带出去…… 反正,这门子在这里蹲了十几年,还没有见过有人眼巴巴的跑来说收粮的…… 门子显得很犹豫。 现在老太爷还在大病呢。 这个时候,不便见外客啊。 他朝那商贾道:“我家太爷病了……” “却不知尊府的大老爷,是否在?”商贾很急。 做买卖这等事,讲的是商机,一旦拖延下去,可就不妙了,谁知道会不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这附近的地,大多都是方家的,方家实力雄厚,想来……有的是是余粮,错过了,可就失之交臂了啊。 门子迟疑道:“大老爷正在病榻前伺候……” “不过……要不,小人去通报一声?” 门子话风转得很快,因为一块碎银,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他眼里一下子放光,嗖的一下,便往里头赶了。 ………… 方老太爷开始交代着:“守住了地,才能守住这个家,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这家门兴衰之事,看的多了,愁啊……” “爹,您别说了。”儿子们都哭。 这明显是交代后事的节奏……方老太爷,怕是活不成了。 大儿子握着方老太爷的手:“这家,还得父亲来当呢,这些……不必交代给儿子,父亲好好养病……” 方老太爷苦笑,摇头,却是继续道:“你们兄弟,要和睦,家和万事兴。老三的媳妇,有点儿小心眼,老三啊,这男人,可不能给妇人制了,万万不可因为这妇人,和自家兄弟起了隔阂。” “爹……”老三只是哭。 方老太爷心里,升腾起了一股子浓浓的悲凉,自己这两腿一蹬,方家该怎么办啊……他咳嗽:“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看……当今陛下,是被奸贼给蛊惑了,到时,何止是咱们方家,这满天下的诗书传家的世族,怕是没一个好的。可士绅和世族们都人人自危了,这天下……咳咳……天下还能太平吗?所以……要防范于未然。家里的周武,颇有几分气力,他们祖宗三代,都给咱们看家护院,这个人……要好好待他,将来,多招募一些庄户,让他带着,一旦将来群寇四起之时,就有用武之地了。” 几个儿子,听的心里冰凉,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只是不断的磕头:“父亲……” “说这些,是犯忌讳,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不说,老夫放不下心……” “太爷,太爷……” 那门子冒冒失失的进来。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让几个儿子大怒,老大豁然而起,厉声道:“混账东西……” 门子大汗淋漓,却是大着胆子道:“外头来了个人,看着挺光鲜的,说是想要收粮……” 他不敢直接说是商贾。 老太爷最鄙视商贾了。 老大怒斥道:“狗东西,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这个,给我滚!” “慢着……”老太爷上气不接下气:“诶,怎么说你来着,你太鲁莽了,方才还说你,万万不可莽撞……叫来吧,叫来吧……” 似乎,老太爷希望给老大做一个表率。 于是,哪怕是病的要死了,却还是一副慈和的模样:“来者是客,不可怠慢了。” ………… 片刻之后,商贾来了。 一看他的打扮,一下子,方家人就轻慢了几分。 此人穿着的是圆领绸缎衫。 一看,这绸缎就是好料子,价格不菲。 可他头上没有戴方巾,那么,定不是读书人。这不就是一个读书人嘛…… 太祖高皇帝在时,是最歧视商贾的,甚至言明,商贾不得坐轿子,也不得穿丝绸,不过……话虽如此,到了如今,就没有人严守这规矩了。 倒是这方巾、儒衫,商贾倒是不敢戴。 老大上前,不客气的道:“敢问尊姓,不知何事登门。” 商贾不以为意。 他显然和士绅们打过不少的交道,知道这些人的臭脾气。 所以忙是行礼:“鄙姓张,叫张煌。听闻方家乃本地望族,特来拜访,冒昧而来,实是万死。” 老大冷笑,心里说,你既知万死,却还来做什么? 看笑话的吗? 方老太爷,最怕的就是老大鲁莽不懂事,嘴唇嚅嗫着,使出了吃不可描述的气力,却道:“噢,不知足下来此,所为何事?” “收粮。” 一看对方,就没有和自己寒暄客套的样子。 这张煌心里有数,所以也直截了当,这样也免得尴尬。 “收粮?”方老太爷一愣…… 张煌继续道:“两文钱一斤,有多少要多少。” “啥?” 两文…… 这价格,其实不算多。 若是方家拿着粮食,零零散散的去卖,也有这个数。 可问题就在于,人家要的……是有多少要多少啊。 而且……眼下的收成好,所以在定兴县,两文钱,已是粮行里直接出货的价了,士绅人家,若是卖给粮商,可能连一文人家都不肯要。 “除此之外,还要红薯干,还要油,还要酒,还要土豆粉,价格,都公道,还是那句话,有多少要多少。”张煌很不客气:“甚至,咱们还可以签一个长约,红薯干是八文一斤,油的话,一斤五十文,酒价……” 他一口气,连珠炮似得,讲出了一个个价位。 而这价位…… 突然…… 方老太公居然坐了起来。 老大一看,忙道:“爹,您……” “扶老夫起来。”方老太公揭开了被子。 老大想将方老太爷按下去:“父亲,不可啊,您重病在身呢。” 谁料,方老太爷,却已趿鞋而起,巍巍颤颤的起身,眼里盯着张煌:“来,给尊客上茶,张贤弟,请坐。” 张煌心里一松,坐下,有茶水递上来,方老太爷巍巍颤颤的坐在他的对面:“有多少要多少?” “不错,有多少要多少。” 方老太爷眯着眼,面上逐渐的红润。 张煌又道:“可以先立契约,我先付定金。总而言之,贵府的农产,我都要了。” 方老太爷笑了:“这样的好事,实不相瞒,府上,有两个榨油坊,还有几个谷仓,那粮,可都是满的。酒……也有……还有鸡鸭什么的,要不要?” “这就好极了,都要!”张煌面露喜色。 方老太爷道:“这价格……是不是高了?” 张煌微笑:“做买卖嘛,自是要大家都满意才好。” 方老太爷客客气气的道:“先喝茶,先喝茶。” 张煌颔首,心里笃定起来,便呷了口茶:“以后,贵府的一切农产,鄙人也可包了。”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是吗?这好极了,若是如此,倒是要多谢了。” 张煌笑呵呵的道:“只是,不知何时开始签契约?” 一旁的几个兄弟,见父亲激动的神采飞扬,都愣了。 方老太爷心花怒放的看着张煌,面带着笑容,道:“这么好的事,老夫还能说啥,这契约嘛,自然是……” 张煌气定神闲,看着这老太公。 老太公突然道:“自然是不签的。” “……”张煌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您方才不是……” “好了,送客。”方老太爷挥一挥袖子。 “这……”张煌急了,方才还说的好好的呢,说变就变啊。 他还想说什么。 方老太爷一点都不客气:“你走!” “这……”张煌汗颜,却不得不站起来:“那么,鄙人告辞,若是何时您回心转意,且记得,可到……” “不会回心转意,后会无期!”方老太爷干脆利落。 那张煌无语,只好告辞。 那张煌一走。 张家几个兄弟却是急了,他们既担心父亲,又觉得可惜,纷纷围上来:“爹……” 方老太爷却是眉飞色舞,捋须,一脸得意之色,摇头晃脑道:“你们啊,叫你们不要鲁莽,一群没眼色的东西,蠢啊,家业交给你们,老夫怎么放心的下。你们还没明白吗?这个姓张的,急匆匆的跑来,有多少要收多少,这说明什么?说明有利可图,这个价钱,看似是公道,咱们方家若是统统都卖给他,甚至还给他签了长约,方家可以大赚一笔,且以后,还可无忧。可……你们的脑子想一想,人家为什么急匆匆的跑来……收粮?” “……”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说明……咱们的粮油,现在就是香饽饽,诶呀,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这样的好时候啊。呵……那姓张的,还做买卖,竟想唬老夫,他也不打听打听,老夫纵横这定兴县数十年,岂是浪得虚名,他啊……还嫩着呢,老夫一根手指头,都上不了他这个当……一群蠢货……” 方老太爷中气十足,拍案而起:“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 今天坐了一天的飞机和车,所以睡了,以后稳定更新,改正错误,老实做人,同时,感谢咱们的大土豪同学,今天的十七万起点币打赏,请允许老虎唱首歌:“土豪、土豪我爱你……” 正文 第九百零一章:不亦说乎 消息很快就打听来了。 虽然打探的过程,很是艰辛。 有一伙商贾,已悄悄来了定兴县,不为别的,就为收购一切能够收购的东西。 京师和西山,突然多了数十万人口。 而这数十万人口,还都是领有薪水的。 京师大宗的商品,早已开始通膨,谷物和许多物价,都微微开始上涨,即便如此,这数不清的人口流入,再加上市面上出现的大量银子,以及银票的发行,以及有了薪水的人消费能力的增加,物价早已不断的攀升。 可这种物价的上扬,是无法及时传导到定兴县这样偏僻的小县城的。 只是现在……似乎有人瞅准了商机。 在京师,同样是一斤谷物,价格是五文钱,脱谷之后,则为八文至十文之间,哪怕是这样的价格,对于京师之人,也不算什么,因为哪怕是一个劳工,一月也能得一二两银子,平均的薪水,在一千五文上下,还有不少人,便是妇人也能做工,更不必说,一般劳工,中午还包了午饭。 若是再穷一些,还可用更廉价的红薯和土豆来作为替代。 可这数十万人,何止是劳工,再加上匠人,他们的消费力,就更加惊人了。 定兴县交通隔绝,虽有官道,可官道的本质,只是用来传递文书之用,不过是夯土建成的罢了,平时还好,从这定兴县去新城,数十里地,用马车,需三天三夜才能往返,若是更早的时候,人挑着担子运输,需五天五夜的往返时间,一个人,能挑七八十斤的谷物就算不错,你还得付这个人工钱,还需让他沿途吃喝,这统统算下来,不但费时费力,钱全部花费在了交通上。 新城现在开始流行马车,马车的运力,就惊人了。可这马车价格不菲,若是以往官道那般的泥泞路,对马车是有损害的,这马车的折旧费惊人,且因为道路泥泞难行,马车又走不快,来回一趟,马料钱和人力,也是不少了。 这定兴县,自是一直,都这么默默无闻。 哪怕他距离京师近在咫尺,可在以往的交通环境之下,依旧还是穷乡僻壤。 可现在…… 一下子…… 情况改变了。 道路修通了,最好的沥青路,且是并排六车道,不惧任何雨雪的天气,没有泥泞,一辆载重的马车,几乎可以一天往返。 一天往返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清早在定兴县谈好了买卖,立即命人装车,若是快一些,正午就可抵达新城的货栈,哪怕是慢一点,当日在天黑之前,也可抵达。 在京师里,哪怕是外城进内城,若是有时遇到了拥堵,也需这个时间。 路…… 方老太爷瞠目结舌。 这路,竟有这么个作用? 他看着周武,周武是他的心腹,几代人都在方家做事,最是信任不过。 “消息可靠吗?” “可靠!”周武斩钉截铁的道:“不过,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开,不只是咱们方家呢……听说,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有人去了杨家,找了杨老爷子……” 方老太爷眯着眼:“怎么?” “杨家有一大块地,都靠着路,有人想买他的地,价格……一亩两百两,刚刚订约了,卖了一百多亩。” 方老太爷吓了一跳。 寻常在定兴县,一亩地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转手之间,价格涨了十倍不止。 “他卖了?” “卖了!”周武道:“杨家高兴的疯了,两万多两银子呢,在地里刨食,几辈子都挣不来啊,这消息是捂着的,秘而不宣,若不是因为要订立契约,得请县里的刘书吏去作保,只怕没人知道……至于还有没有商贾,在和人谈买地和收粮的事,就不知了。反正小人所知的是,现在定兴县,哪怕是和道路不搭架的土地,价格都要涨了,粮食现在都比暗中价格上扬不少……还听说……有不少人,想在定兴县,建立作坊……” 周武道:“老太爷您还记得吗?当初,欧阳县尊,清丈了土地,发现了不少无主之地,直接抄入了官府不少。” 方老太爷面上变幻不定。 清丈土地的过程中,出现很多根本就没有主人的地,之所以没有订立地契,是为了免税赋的需要,当时,因为那些土地贫瘠,又没有什么产出,结果原地主听说土地清丈出来,还要交税,所以也不来认领了,结果直接被官府没收和查抄,听说,统统用低廉的价格,卖给了西山建业。 当时……大家对此并不关注,一些荒地而已,交了税,就是个贴钱的无底洞。 可方老太爷,却越发觉得蹊跷起来:“你继续说。” “有书吏收过一份公函,说是那些西山建业所拥有的大量荒地,未来,预备建大量的作坊,还要开发……定兴新城……说是京师的地,太贵了,可咱们定兴县,和京师相比,就如不要银子一般,随便的拣,老爷,新城那儿,一亩地,都到了两万五千两银子了,可杨家两万两银子,卖出了百亩土地,还乐疯了,您想想看……” 方老太爷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头晕目眩。 粮食……将来价格定会暴涨,未来种粮,有了极大的暴涨。 除此之外,方家还有榨油坊,还有一个土窑酿酒作坊,还有…… “我们方家有不少地啊,咋没人来买咱们的地?” 一旁的老大听的目瞪口呆,忍不住道:“爹,不是说,要守着家业……这是祖产,不能卖的吗?” 方老太爷反手就是给老大一个耳光:“你懂个屁,此一时,彼一时也。” 方老太爷眼里放光。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 而今,这道路将新城和定兴县连了起来,定兴县几乎就形同于,和新城相连了。 那是京师啊,这定兴县城,岂不相当于成了京师的外城? 周武忍不住道:“也不是什么地,都这么的值钱,得靠着路,才成。” 方老太爷气咻咻的道:“早知如此,这路该修到咱们家地头啊。也罢,也罢……现在,这些事别声张,可千万别声张,老大,你想想办法,也去购置一些土地去,还有县城里的粮油,能收则收。” 他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一下子龙精虎猛、生龙活虎起来,面带红润:“老二,赶紧想办法去县里,去找县尊,备上礼,问问他们,这路……还修不修了,不能厚此薄彼啊,咱们方家的地,处在偏乡,怎么只照顾着人家,不照顾着方家堡。” “啊……”老二挠挠头:“我不敢去,上次我还当面顶撞了县尊,说他横征暴敛。” “畜生!”方老太爷跳脚痛骂:“你懂个什么,正因为你顶撞了他,方才叫你去,这叫化干戈为玉帛。” “老三,你得去亲家那里一趟,他家有地,是靠着路的吧,肯定有人暗中找他了,去打听打听。老夫觉得这事,太玄乎……还是打听清楚为好。” “老四,你赶紧进京一趟,去拜见刘主事,他和我们家,是通家之好,得问问他,若是修书信,怕是迟了,你亲自去一趟,快去快回。” 吩咐过后,方老太爷稳稳坐下,他预感到,一股暴风将至,这股风暴,将会使整个定兴县彻底的洗牌,未来的格局如何,杨家是否还是大名鼎鼎的杨家,就靠这几日了。 “吩咐下去,今日起,所有的庄户打起精神,若是有商贾路过,请来家里坐坐,老夫是个平易近人的人,最是好客,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家里的好茶好酒,都预备着。” “噢,对了,对外说,老夫还在重病……”他眯着眼,仿佛一只老狐狸,淡淡的道:“人病了,才容易糊涂,才会给那些商贾以为,有了可趁之机,想趁着方家家里生了变故,才会纷纷来拜访,想来和方家谈一谈,周武,你大张旗鼓,再去县里请大夫……” “噢,噢。” 方老太爷激动的握了握拳头,眼里放光,忍不住开腔哼唱起来:“老夫兴兵到此,为何四门大开。咦,你看诸葛亮又在那里弄鬼,不要中了他人之计,待我先传一令……” 这一唱,他自己都摇头晃脑起来,背着手,躺回了病榻上,将被子一盖,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翻身起来:“有些饿了,待会再躺,来福啊,去杀只鸡!” ………… 定兴县内,已是暗潮涌动。 几乎所有人都是心照不宣,抓住了商机的商贾们,开始此处的出没,打探着每一个消息。而开始察觉到了什么的士绅们,也嗅到了什么,亦是不露声色,在这暗中,无数的交易,悄然的达成,有人唱着空城计,有人摆了鸿门宴,自然也有人设下连环计。 道路修筑完毕,一日三十文钱的壮丁们,心里满是遗憾,挣钱补贴家用的日子,没了! 可是…… 人们渐渐察觉到,不但事儿还有……而且……工钱竟在悄然攀升……日结! ……………… 第一章送到,双倍月票了,含泪,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零二章:纳税光荣 县衙。 一个个拜帖送至县里。 而县尊对此,只有一个态度……不见客。 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欧阳志是个怒目金刚。 却是没想到……这一位,是个财神爷哪。 县里的士绅们都要疯了。 他们突然意识到,从前哪怕是修个县学,都要仰仗士绅们的县令老爷,现在,却是手握着通天的权力。 路修在谁的地里,未来县里的规划是什么,这一些,能带来的……是何等巨大的财富。 在所有人搔头骚耳之际。 欧阳志却是一脸的心平气和,他伏在案上,修了一封书信,直接送往西山。 ………… 新城里头,第一座大戏院已经落成。 这大戏院占地极大,有四层高,阶梯状的看台层叠而起,可以容纳数千人。 在娱乐匮乏的时代,这样的戏院,对于百姓们而言,吸引力是极大的,不只如此,在这里,还有一百零八个贵宾的厢房,厢房虽是狭小一些,可只要推开窗,便可看到戏台,位置绝佳。 方继藩亲自领着几个门生,坐在包厢里,翘着脚,手里抱着茶盏,在自己的脚下,早已是人头攒动,无数人买了戏票登台。 今日演的,乃是定军山。 所以朱厚照也来了。 他最近太忙,连喝茶,都是粗鄙之人的模样,一口喝干,而后对身边的宦官道:“刘伴伴,倒茶。” 其实他身边的宦官姓不姓刘,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子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这里真舒服啊,价格不菲吧。”朱厚照兴冲冲的道。 方继藩摇头:“也不贵,一晚上,不过三十八两银子而已。” “……”朱厚照要跳起来:“这么贵。” 方继藩微笑:“下头那些百姓,一张戏票才十文钱,可是,咱们不一样,咱们是贵人,是在乎银子的吗?” 朱厚照沉吟良久:“怎么听着,你是将人当牛一般的宰,这是扒皮抽骨,一点肉沫儿都不放过啊。” 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这是劫富济贫,是替天行道,为了咱们大明,为了皇上,我方继藩……” 朱厚照觉得脑壳疼,忙是摆手:“别说了,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本宫顿时不想听戏了。” 方继藩一脸幽怨的看着朱厚照,自己容易吗?自己这么做,为了啥?为了啥来着…… 方继藩自己都糊涂了,且不管,反正,是为了崇高的理想,为国为民就是了。 朱厚照则是探出窗去,左右看看附近的包厢,却见包厢里,一个个亮起了灯,似乎都有人,朱厚照咋舌道:“原来还真有傻瓜上这当啊。” 方继藩翘腿坐在一旁,心里冷笑,太子殿下,这是不懂得自己臣民们的心理啊,想想那些贵人们,他们会跟一群泥腿子混在一起吗?这包厢,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一面是十文钱,一个是三十八两银子,这完全是根据贫富差距,算出来的定价。 这样的价格,看上去吓人,可对于许多想要邀上朋友,或者上官,摆摆阔,或是想显出自己对受邀之人重视的人而言,这点钱……还真不算什么。 ………… 朱厚照呼出一口气:“本宫还是不明白,他们这样有银子,干嘛不自己请个戏班子到家里去唱。” 方继藩摇头:“第一,天底下,最好的剧团,都在咱们西山。第二,在家里听,多冷清啊。可在这里不一样,殿下感受到了吗?尊贵呀,看看窗下头,人头攒动,那些……都是寻常的小老百姓,而自己呢,看着他们挥汗如雨,虽然和他们听着一样的戏,他们在那人挨着人,自己却翘着脚,落座在这清幽所在,一旁有人是伺候着自己喝茶,这是什么样的感受?免费游戏你知道吧?” “免……免费游戏……”朱厚照瞠目结舌:“啥免费游戏。” 方继藩顿时觉得自己竟是得意忘形,说漏了嘴,忙是摇头:“没什么,总而言之,这个世上,有了绿叶,就有人抢着做鲜花。自然,这也并非是争做鲜花的人蠢,殿下心疼人家土豪,却殊不知,对于那些腰缠万贯之人而言,这只是日常而已。好了……听戏……” 正听着,站在方继藩身后的刘文善被人叫了出去,随即匆匆的回来:“恩师。” 方继藩抬眸,看了刘文善一眼。 刘文善低声道:“学生的一个朋友,听说,有人暗中串联……已有三十多人,弹劾欧阳大师兄……” “都是谁?”方继藩道。 刘文善压低声音:“可能和吏部天官王鳌有关。” 方继藩吁了口气。 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似乎也听到了什么,朝这边看来:“王鳌怎么了?” 方继藩痛心疾首:“真是欺负老实人啊,欧阳志这样老实忠厚的人,自打做了官,就没一日不被人欺负的,他们是看我们好欺负,是将我们当做了面团,想捏就捏,想揉就揉。” 方继藩站了起来:“去查一下,王鳌有几个儿孙,打听清楚。” 刘文善脸色一变:“恩师……这是……”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王鳌乃是帝师,为师比较耿直,我确实不敢动他,我欺负他儿子和孙子不成?” “……” 刘文善哭了…… 恩师确实是耿直的过了份…… 他啪嗒一下子拜下。 站在一旁本沉浸在戏中的唐寅一听,也几乎炸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啊。 “恩师……”唐寅泪流满面:“庙堂只争,岂可祸及家人。恩师若是看王公不顺眼,学生们便是粉身碎骨,也为恩师充作马前卒,可是……可是……王鳌老年得子,他儿子……还是个孩子啊。” 方继藩怒气冲冲坐下,瞪了他们一眼:“狼心狗肺的东西,为师也是孩子的时候,有人欺负为师,也不见你们这样说。” “……” 朱厚照在一旁,倒是劝道:“好了,好了,不要争,先听完戏,听完戏之后,明日去见驾便是,王鳌咬欧阳志,就是咬你,咬你,就是咬本宫,本宫帮你咬回去。”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心里何尝不明白,祸不及家人,方才只是气话罢了,难道真让自己去脚踢幼儿园,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是这样的人? ……………… “太爷,老太爷……” 周武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红了,冲到了老爷的房里。 这方老太爷,正握着一女婢的手,龙精虎猛的给这女婢看着手相,一听周武在号丧,脸都绿了,将女婢放开,便要摸手边的杖子:“畜生,你号什么丧?” “不好,不好了。”周武跪下:“老爷啊,这下不好了。” 方老太爷脸色铁青:“快说,不说个子丑寅卯,老夫剐了你。” 周武道:“小人刚刚听来了消息,说是……说是……地价,有下跌的趋势……” 方老太爷正待价而沽呢,一听,豁然而起:“为啥?” “路……路啊。”周武哭丧着道:“咱们这路,不是从定兴县修去新城的吗?可是……这一路修过去,却是需途径房山县和涿州县的,那两个县的人,也听到了消息,说这路也不是定兴县一家人的,定兴县人可以用,他们也可以用,他们……他们四处在招揽商贾呢,那新修的路上,到处都是进出涿州和房山的车马,一车车的粮……往那京师里送哪,还有人,厚颜无耻,打出了招牌,也说要建新城呢。” 方老太爷一听,面上顿时苍白如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最近方家,可偷偷摸摸的收了不少的粮,就等商贾来收呢。 可现在…… 方老太爷嚎叫道:“该死,这路,乃是咱们定兴县的税银修的,欧阳青天大老爷,他早说了,这是取之于民,用只于民,路是定兴的,这便宜,却让房山和涿州人占去了?他们又没交税,凭什么就便宜了他们?” 周武哭了:“是啊,现在各家都急红眼睛了,杨家人正在组织庄户呢,咱们定兴县,得护路啊,不能平白交了税,让别人占了便宜。” 方老爷子眼里布满了血丝,跺脚道:“当然要护路,不是咱们定兴县的车马,其他人统统都不准用,来,召集庄户,咱们得护着咱们交的税。” 周武颔首点头,忙是去准备家伙和召集庄户去了。 方老爷子也不闲着,再没心思跟小婢女去研究命理玄学的问题了,拄着拐杖:“去县里,要讨个说法。” 定兴县外头,已是人满为患。 不只是士绅,为数不少的百姓也都来了,乌压压的。 路是定兴县的,自修好了,莫说是士绅,便是寻常的百姓,也都利益均沾,现在士绅们急着种粮,毕竟粮价涨了,所以给予了庄户不少的让利,突然之间,有了许多商贾,到处都有人在招募做工,三十钱日结,而今,却成了五十钱日结。 还有定兴县的买卖人,突然涌入了这么多客商,更是受益匪浅。 这路……能让吗?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今日十七万起点币的打赏,非常感谢。 正文 第九百零三章:万众一心 不能让,绝不能让。 整个县衙,已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数千上万人滔滔大哭,众人拜倒在地,泪满了衣襟。 前几日,还病的要死的方老爷子,此时却跪拜在了最前面,朝着欧阳志就是大哭。 “青天老爷哪,您得为我们做主啊,从去岁到今岁,咱们县中上下踊跃纳税,哪一个不是倾尽家财……为了修这条路,咱们县里贷银近二十万两……可如今呢,如今这路却是便宜了别人,县老爷,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啊……” “使君……您得做主啊。” 众人哭成了一团。 日子没法过了。 欧阳志面上……是沉默。 他这等沉默,让从前心惊胆战之人,现在却莫名的有了几分信心。 这位县老爷一看,就是谋定而后动之人,瞧瞧他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 欧阳志方才徐徐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其他县的事,本官只为一地父母,也干涉不得,可诸位的委屈,本县岂有不知,既如此,那么……不妨……本县与你们一道上奏,请陛下做主。” 一道上奏…… 细细想来。 确实没有错。 涿州二县,毕竟不在欧阳县尊的管辖之内,就算想要管,那也是鞭长莫及。 这事,还真得朝廷来主持公道。 众人窃窃私语。 “听说这县尊,曾经伴驾陛下左右,很受陛下的赏识,他既是让天子做主,想来,一定是有信心的。”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方老太爷拜倒,二话不说:“既如此,县尊要如何上奏?” 欧阳志沉默良久,才又道:“既有不平,自当不平而鸣,有冤屈,当泣血而告。” “……” 一干人终于是慢慢的散了。 方老太公被人搀扶着出了县衙,忍不住吮了吮手指头,这手指头上……还有残血。 他晃悠悠的出来,在这外头,那周武等人却已上前,拜下道:“老太爷怎么说?” 方老太爷便和其他的士绅交换了一个眼色。 别看他们平时自称自己是诗书传家,别看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别看他们到了欧阳志面前痛哭流涕,可这时,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方老太爷面上没有表情,眼眸闪烁着什么,淡淡道:“怎么说,还能怎么说,这路上,绝不许有外县的人!” 周武便二话不说,在这寒日里脱了外衫,裸露出隆起的肌肉,一旁的庄户给他递来了长棍,他长棍一指,大喝道:“打他娘的!” 接着,人潮涌动,纷纷振臂:“拼了。” …… 械斗……… 几乎是宗族社会的传统运动,一村一姓,为了一个水源,为了一块田,甚至是作为娘家人,给自己嫁出去的女人出一口气,任何理由都可能令整村,整姓,甚至是一个乡的百姓出动,拿出各种武器,流血搏命。 这是贯穿了自秦汉以来的传统,一声号召,便是无数人响应。 更何况,这一次是为了那可以带来无数财源的道路,二十五万两啊,不拼命,以后还抬得起头,做得了人吗? 沥青路上,首先通的,不是马车,而是乌压压的人,手持着棍棒的人,疯了似的冲上这路。 踩着……竟还很舒服。 这是我们的! 张牙舞爪的人,粗通兵马之道,道上得有人,道路两侧的林子里,也要有人护住…… 数千人闻风而动,咬碎了牙齿…… ………… ??锦衣卫的快马,疯了似的抵达了北镇府司。 牟斌吓坏了,又疯了似的要入宫。 在大明宫里,却又是另一幕场景。 此时,弘治皇帝正手搭着案牍,他的手指头敲击着,打出有节奏的咯咯声,他的眼睛看着某个地方出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案牍上,是一沓沓的奏疏,这是这几日来,送入宫中来的弹劾奏疏。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来了啊。 在这无数弹劾奏疏,振振有词,引经据典,义愤填膺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恐惧呢? 欧阳志在定兴县的变法,迟早有一日是可能推广出去,可能祸及到他们的家族。 与此同时,士林早已沸沸腾腾,怨声载道。 弘治皇帝对这些,不是不知道。 他所痛苦的是……当初教导自己如何施行仁政的师父王鳌,竟也成了反对他的重要骨干。 弘治皇帝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了痛苦之色。 变法何其难也。 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非大智大勇,方可成功。 他心肠软,能坚持到现在,已是难得了。 可是……弘治皇帝脑海里,想到了皇孙,他面上虽是痛苦,可最终……他突的眼眸一张,目光流转,却显得无比的坚定,口里道:“这些奏疏,统统留中。” “是。”一旁的宦官低眉顺眼的颔首。 “召太子和继藩进宫吧。”弘治皇帝又苦叹了口气,而后喃喃道:“朕想找人陪朕说说话。” …………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其实他们早想来了。 方继藩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被人骂的这么惨,这还了得?现在他看到读书人,眼睛就冒火,再好的涵养,也压不住内心小脾气的火爆。 二人见了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起身,背着手道:“走一走?”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有点心虚了。 这反应…… 咋了? 于是方继藩干笑道:“陛下……请问,陛下……可是太子殿下又惹您不高兴了?” 朱厚照顿时感觉自己的背脊被人狠狠的插了一刀。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人有喜怒哀乐,本属平常,太子是朕的儿子,朕气他做什么?” “……”方继藩讨了个没趣,只能尴尬一笑,却是放下了心,陛下连太子都可以原谅,那么……想来,自己应当是安全的,他忙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默然的领着二人走了几步,突然道:“太子……” 朱厚照上前,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那会动的车,如何了?” “还在研究呢,有几个问题没有解决,不过……已有一些眉目了。”朱厚照说起了自己的车,顿时露出了自豪之色:“现在的钢材,还是差了一些,这些日子,不断在试制钢材,若是能成,就妥当了。还有车床……” “噢。”弘治皇帝笑着点头。 其实对于会动的车,他没有太大的兴趣…… 会动又怎么样呢? 想来,只是好玩的好意儿吧。 可弘治皇帝看着乐不可支的想要解释蒸汽机车的朱厚照,眼眶竟微微有些红,眼角有些湿润。 “父皇,你咋了,母后骂你了?”朱厚照察觉到了父皇的不同寻常,忍不住激动的要跳起来。 方继藩:“……” 弘治皇帝吸了吸鼻子,眉毛微微皱起。 方继藩忙道:“殿下,不要胡说,陛下……只是被风沙吹了眼睛。” “可是没有风啊。”朱厚照是个真正耿直的人,他比较较真,不喜欢玩这一套沙子进了眼睛里的把戏。 方继藩忍不住在心里想,陛下生了这么个玩意,一定是人间惨剧吧,上辈子得造了多少孽啊。 弘治皇帝却没有动怒,他笑吟吟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历来聪明,你来说。” 方继藩咳嗽一声,他想了想,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若是不仔细看,方继藩都没有意识到,弘治皇帝只短短时间不见,头上又多了许多的华发,眼角的皱纹更深刻了,全无人到中年的朝气,有的……却是一股子暮气。 ???方继藩突然心里很有感触,叹口气道:“儿臣若是猜得不错的话,陛下此时心里一定在想,太子因为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羡慕太子可以无忧无虑。而陛下一定又在想,陛下却没有好父亲,所以……才如此操劳吧。正因为陛下没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希望成为天下人的好皇帝,才希望做太子的好父亲。” 弘治皇帝听着方继藩的话,心里有所触动。 方继藩感慨道:“所以太子殿下,真是幸运,而陛下……固然得天命,却有诸多的不幸。陛下,儿臣若是说错了,求陛下宽宏大量,只当这些都是儿臣的胡话。”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咋舌,便忙抬头道:“今日的天气,真好啊。” 弘治皇帝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却认真的端详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说的不错。真读太祖高皇帝的生平,年幼时,总有许多疑问,太祖高皇帝为何做这么的事,他杀勋臣,废丞相制,建内阁,先用锦衣卫,后又罢黜锦衣卫,因为一个空印案,便大加杀戮……为何他这一辈子总是这般的不肯停歇,以至于臣子们,人人自危,勋臣们遭难者,不计其数。” 弘治皇帝背着手,接着道:“可朕年纪越长,越是能明白他了……朕……也不可避免,非要折腾下去不可,只是……这是祸是福呢?”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又打赏十万起点币。还有。 正文 第九百零四章: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显得很惆怅。 他不是太祖高皇帝,也不是文皇帝。 自然没有那等孤注一掷的霸气。 他是一个柔和的人。 可现在……他不得不破釜沉舟。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吏部尚书王鳌……狠狠的抨击了定兴县发生的事。” 弘治皇帝说着,侧目看了方继藩的一眼,这眼神,带着苦涩:“他曾是朕的恩师啊,是他教导朕,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朕当初,对他何等的信服,将他视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别人反对,朕可以坚持,可是他……” 弘治皇帝摇摇头:“他太伤朕的心了。” 朱厚照似乎也察觉到了父皇的无奈,乖乖的住了口。 方继藩索性假装沉痛的样子。 自己能说啥呢?除了溜须拍马,我方继藩不会别的啊。 弘治皇帝叹口气:“可天下无不变之法。继藩啊……朕同意你,让欧阳志去定兴县变法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让欧阳志在定兴县,做出成绩来,他若能做出成绩,朕在京师,就少几分压力,可若是他在定兴县当真惹来了天怒人怨,朕……在朝中的压力,会比他大十倍,一百倍,这汹涌的士林清议,会汹涌而来。朕也会……众叛亲离……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方继藩道:“请陛下放心,儿臣这个门生,定不会辜负陛下重托。” “但愿如此吧。”弘治皇帝苦笑。 他似乎觉得,再说下去,只会给方继藩巨大的压力,可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些弹劾奏疏里,有一个姓方的老先生,竟是因为如此,病倒了,说是不日,可能撒手而去,倘若因为催逼税赋,而逼死了人,只恐……”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陛下,天下姓方的,统统都是忠良,犹如儿臣这般,随时可以为陛下去死。这位方老先生,若是能为陛下的宏图大计去死,这是他的福气,儿臣作为他的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人,说不准,还是亲戚呢,他若死了,此乃死得其所,死,或重若泰山,又若轻于鸿毛,此死只重千钧,犹若泰山也,儿臣很欣慰,作为他的本家,儿臣与有荣焉!” 朱厚照脸皮子一抖索。 厉害,一下子把姓方的都代表了。 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话你也说的出…… 方继藩却是激动了,忍不住道:“当然,他若死了,儿臣还是很痛惜的,儿臣只等他的噩耗传来,到时,儿臣等找人续一续家谱……”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脑壳疼。 本来一件很令人惆怅和悲伤。 尤其是想到一个士绅,被税赋逼死,到时天知道,会不会有人大做文章,又是群情汹汹。 可现在……却好像是生生的,将这人间惨剧,变成了一幕喜剧。 敢情你方继藩还要敲锣打鼓的庆祝一番啊。 弘治皇帝背着手,摇摇头:“朕真佩服你。” 方继藩干笑:“哪里,哪里,儿臣……儿臣说的是肺腑之言,姓方的为陛下去死,这是该当的,我今日这样说,十年之后,也还这样说,谁皱眉头,他就不姓方。” “……” 弘治皇帝背着手……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他长叹了口气:“够了,不要再胡说八道,朕不希望任何人死。” 方继藩心里叹息,陛下,这话就不对了,历来变法,哪有不死人的,反正死的是姓方的,作为他的远方亲戚,我很同意啊。 弘治皇帝眼睛微红,依旧还泛着点湿润。 他是过于宽厚的人。 他幽幽道:“朕年幼时,先皇在位,宫中乱成一锅粥,朕亲眼看了太多的阴谋诡计,也见了太多太多的杀人诛心,那时起,朕就在想,朕一定不要和他们一样,有人因朕而死,害了朕母亲的万贵妃,她的亲族,朕虽是将他们统统驱赶出了京师,可朕依旧留着,不曾诛灭。那些曾在宫中蛊惑先皇的奸贼妖道,朕也不曾伤他们分毫。就是因为,朕知道,朕若是有了第一次的手起刀落,朕和他们,就没有了任何的分别……” 说着,他背着手……显得很孤寂。 他所经历过的,别人何曾经历,人们中认为,掌握了别人的生杀大权,方可畅快一生。却殊不知,很多时候,当你掌握了万千人生死荣辱之死,若只是一味的倒行逆施,一味的以弄权为乐,那么……这样的人生,哪怕再如何畅快,又有什么意义? 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若掌握了国器,就更该如履薄冰,更该小心翼翼,因为随时可能有人,因你而死,因你而受屈辱,这是何其沉重的重担啊,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也!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父皇,无法理解。 方继藩却似乎理解了一点,心里却为弘治皇帝惋惜,这样的人,你可以说他迂腐,可以说他妇人之仁,可是作为同样是有道德感的方继藩,又能责难他什么呢。 想来……自己本家的死,一定会使陛下很是难受吧。 而接下来,可能还有更多人因此而死,陛下的心里…… 这样的老丈人,挺好的,给我来一个连,我方继藩也能接受。 却在此时,身后脚步匆匆,有人疾步而来:“陛下。” 弘治皇帝驻足,回眸,是一个小宦官。 小宦官叩首:“陛下,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恳请陛下赐见,说是有大事……” 弘治皇帝脸色变得严峻,这个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急着来见驾,一定出了什么事:“叫来。” 牟斌气喘吁吁而来,道:“陛下……闹起来了。” 弘治皇帝一呆,凝视着牟斌:“什么?” 牟斌道:“出事了,定兴县……定兴县那里……” 一听定兴县那里……弘治皇帝身子一颤,他皱眉,脸色铁青:“一口气说。” “是。”牟斌道:“定兴县那里,数千上万的百姓,聚集了起来,他们拿着棍棒、武器,竟是……” 说到了这里……弘治皇帝仿佛跌入了冰窖里…… 反了? 因为变法吗? 欧阳志……他……终究没有收拾住局面? “欧阳志呢,他还活着吗?”弘治皇帝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方继藩一听,也明白过来,是啊,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呢? 牟斌一愣,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他有点不太理解陛下说的啥意思,这和欧阳志有啥关系,他汗颜道:“欧阳县令,应该没事吧,没听说过他有事啊,不过……倒是涿州二县的百姓……只怕要遭殃了。定兴县的百姓们,听说涿州二县的百姓,竟是用了他们税银修的路,急红眼了,聚众数千上万,要讨还公道,他们说,这是定兴路,是定兴县的,其他二县,没有交税,凭什么用,所以……许多人带着武器,说是要去护路,浩浩荡荡的人,三五成群,到处都在寻觅路上涿州二县的车马,要拼命呢!” “……” 弘治皇帝有点懵:“什么意思?护路?” 牟斌哭笑不得:“听说,那新修的路,带去了许多买卖,卑下,能打探的消息也不多,对这里头的玄机,也不理解……反正他们说,这路就是银子,是他们定兴县的,谁走这路,便是挡了他们的财路,为首的一个人,叫周武……此人,卑下打探过了,此人乃是方家方唐吉的庄户,这方家庄的方唐吉,乃是……” 方唐吉…… 弘治皇帝一皱眉。 这个人……听着很耳熟啊。 猛地…… 弘治皇帝想起来了。 弹劾奏疏里就有。 “这个人,他不是病重的要死了吗?” “没有……卑下的缇骑,明明在来奏报之前,还看到这方唐吉的车轿,往县衙里赶呢,龙精虎猛的很哪,哪里有半分病重的征兆……”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 他也算是服气了,一个弹劾奏疏里,要死的人,转过头,就死而复生,不但活着,还精神奕奕,不只如此,居然还能指使人闹事。 若是针对县衙的闹事倒也罢了。 弘治皇帝尚且还可以解释为,这是人家恨透了县衙,认为这是苛政猛于虎,咽不下这口气……所以…… 可是……瞧着这架势,摆明着,人家精力充沛的很,跑去祸害涿州二县的百姓了。 这……算不算欺君罔上? 说好了要死了呢? ………… 方继藩和朱厚照,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继藩真没想的这么深远,道路能带来财富,他是有预见的。可他没想到这些士绅战斗力如此之强啊,刚刚带来了点财富,一听有人要利益均沾,二话不说就抄家伙,你大爷,黑,真黑! 可是接下来…… 方继藩无语,他没研究过路权的问题,便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才勉强抬起头,看着牟斌:“你说的那个方唐吉,是方继藩的方,唐宋的唐,吉祥如意的吉?” “正是他!”牟斌无法理解,陛下为啥关注点,这么的与众不同。 弘治皇帝仰头,看天,无言! …………………… 写完了,我们这里下雪了,居然开始怀念起北京的暖气,惨啊。求点月票。 正文 第九百零五章:深得朕心 弘治皇帝有一种见了鬼的感觉。 言之凿凿的,要被赋税逼死的人,现在却是胆大包天,指挥着人去护路。 这显然,只能用灵异来解释了。 可至现在……弘治皇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至少……整件事,还未清晰。 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事态,可能在偏离着许多人的想象,似乎……在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发展。 弘治皇帝不禁道:“方继藩。” “儿臣在。”方继藩汗颜,士绅们胆子太大了,若是这些力量,是用来反对变法,一县如此,一府,一省,两京十三省呢? 这是不可想象的。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说说,怎么回事?”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不是早说了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从前朝廷和官府,不收税,至少不收富商、士绅地税,到手的税赋,能有多少?哪怕是沉重的负担,加在了赤民的身上,赤民们倾家荡产,能收上来的税赋,也只能勉强维持朝廷和官府应急的开支。” “可现在,既将税赋收了上来,有了银子,就该用之于民了。从前官府连修个县学,尚且需要士绅们募捐,可有了银子,为何自己不修呢,为何,不修的更好呢?就如这道路这般,有了银子,就可以开工,路不但要修好,而且还要给士绅百姓们用,儿臣预计过,以往那定兴县到新城往返,多则五六日,少则也要二三日,若是马车,还带着货物,一旦遇到了泥泞天气,就更可怕了,有时七八日,也未必能往返。可现在不一样,道路修好,车马疾驰,一日可往返,陛下……想想看,咱们京师,外城至内城往返,所需的时间……怕也未必比定兴县至新城少多少吧。” “道路通了,这定兴县,岂不和京师的外城没有分别。就如北通州一般,这北通州,从前是一文不名,却因为通了运河,因而成了通衢之地,无数的货物,需在那里转运,这能带来多大的财富啊。而道路比之运河更大的优势在于,道路是人人可用,水路……却需得有人有船,且官府还严禁私船,非官船、粮船,不得下水,为的,就是防范水路堵塞,粮船无法来去自如。” 弘治皇帝大抵明白了。 他皱眉:“士绅们从能中牟利”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何止是士绅,整个定兴县的士绅百姓,都可从中牟利,否则,单凭士绅,如何能迅速的集结这么多人,定是有不少的百姓,自发的维护自己的利益。陛下啊,定兴县是保定府,乃至于是整个北直隶,最穷的县,人口稀少,土地贫瘠,在京师,一斤脱壳的米,价格已经到了十文一斤,可在定兴县,同样的米,不过三四文而已,就这……还无人问津呢?” 弘治皇帝还是有些不明白:“从前他们为何不运来京师?” 方继藩心里鄙视弘治皇帝,这是何不食肉糜啊:“道路难行,运输之中,人力物力的成本太高了。何况,正因为道路难行,道上人烟稀少,官府反应的时间,也不及时,道上,甚至还有剪径的强盗,中途有太多太多的变数,等这一斤米,运到了京师,十之八九,运输和隐患的成本,可能就将所有的利润,统统抵消了。现在不同,现在一日一夜,就可往返,且因为道路好,从前一辆车,运几百斤米,就算是难得了,现在用新的马车,配上这样的道路,便是运输上千斤,甚至几千斤,都不在话下,这道路的通过速度快,陆路巡检司,又可沿途随时反应,打击盗贼,如此一来,风险和运输的成本,都降到了最低,商贾们这才发现了有利可图。不只如此,陛下想想看,现在京师的地价这么贵,可谓是寸土寸金,不少的作坊,若是设在定兴县,从那儿生产,再用车马半日时间,运输到京师,这是多大的好处啊。” “到时,定兴县有了税银,不但百业兴旺,官府拿着税银,还可建更大规模的县学,让孩子们入学,还可以修筑更多的道路,与各地相连,甚至,还可以随时,赈济百姓,朝廷和官府,有了银子,可以办的事,就太多太多了。” 弘治皇帝不断颔首点头,这是一个全新的思路,他忍不住又问:“可是,这摊子铺的太大了,花费只怕不小吧。” 方继藩乐了:“陛下啊,变法的本意,不在于要抢夺被人的财富,也并非是,官府得了利,士绅们就要被逼得家破人亡。倘若如此,变法是行不通的,儿臣几个门生,制定薪税制时,儿臣一再提及这一点。” 弘治皇帝一脸无语:“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道:“新税制的本意就在于,民富则国富,官府收取税赋,是为了富民,以富民主旨……无论是朝廷还是官府,想要收取更多的税赋,就必须得让士绅和百姓们都富足起来,他们富足了,便要缴更多的税。朝廷和官府,收益就更加惊人,方才有了动力,去修更多的道路,去建立更多的书院,去赡养老幼,甚至……辅助士绅和百姓,兴农、兴商,如此一来,那些士绅,还有那些富贾,哪怕是舍不得缴纳如此重税,却也知,这些税赋,最终会使自己得益。他们哪怕再不甘愿,最终,却也无所怨恨。” 弘治皇帝脑海里,渐渐开始有了蓝图。 一种全新的概念,渐渐诞生:“你为何不早说?” 方继藩苦笑:“儿臣其实提起过,不过陛下并不在意。” “……”弘治皇帝不禁道:“这是你没说明白。不过……毕竟,只是以定兴县尝试,朕才由着你和你的几个弟子,在那‘胡闹’。” 他虽是说‘胡闹’,不过对于定兴县,却多了几分期待,立即道:“现在定兴县乱成了一锅粥,立即召百官,廷议,商讨对策。” 弘治皇帝背着手,面上带着几分激动。 不是说好了,方老先生气死了吗?朕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说。 他忍不住笑起来:“你们两个,也一道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朱厚照朝方继藩挤眉弄眼。 方继藩却一副端庄大方的样子,本都尉……已经升华了,现在是治世之臣,朱厚照,你这败类,少给我使眼色,像什么样子。 ……………… 突如其来的廷议,让百官措手不及。 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刘健等人,露出了几分担忧,他们听说的消息是,定兴县可能出事了。 可到底出了什么事,暂时还没有准确的消息。 吏部天官王鳌,正气凛然,近来,越来越多的臣子,都表现出了对变法的不满,虽然变法,不过是在区区的定兴县,可是……百官和士林的忧虑,却已更加深重了。 王鳌不服气,不服陛下为何就非要变法不可。 历朝历代,变法有几个好下场的,那些士绅们,可是和天子共治天下的啊,若是陛下失去了他们的支持,一场灾祸,就在眼前。 天子是自己的弟子,做为帝师,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被天下人视为民贼。 他自认为,自己必须得有此责任感和担当。 入殿之后。 弘治皇帝与太子、都尉三人前后入殿,弘治皇帝上了金銮,升座,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笑呵呵的站着。 众臣行礼,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牍上,肃容道:“定兴县出事了,此等大事,不容小觑,朝廷……必须拿出一个应对之策。” 果然,定兴县出事了。 此时,不少人开始跃跃欲试起来,这正是废黜新法的最好时机。 “陛下。”王鳌当仁不让,竟是亲自出班:“官逼民反,历来如此,老臣以为,百姓们若非是被苛政逼到了绝境,断不会如此胆大包天,臣以为,当今之计,万万不可贸然弹压,理应招抚。” 他率先给那些‘乱民’定个调子,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官府过份的缘故,这责任,不该是士绅百姓们来付,唯有如此,所有的矛头,才可指向始作俑者。 王鳌一出班,许多人都激动起来:“臣附议,王公所言甚是,为何,其他诸县太平无事,唯独定兴县,却是滋生了事端,陛下万万不可派兵弹压,以免扩大事态,理应降下皇恩,满足士绅百姓们的愿望,如此……则祸乱必除。” “王公此乃谋国之言啊,陛下……士绅百姓们……苦啊,这些年来,天灾频繁,本就是民生凋零,士绅百姓,何故反焉。无外乎,就是天灾与人祸而已。恳请陛下宽宏大量……” “陛下……老臣……” 众人七嘴八舌,竟是许多人激动的站了出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闹非凡。 弘治皇帝一愣。 诸卿之言,真是深得朕心啊。 居然他们所想,难得的,和朕竟不谋而合!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哭哭,双倍啊,一票顶两票。 正文 第九百零六章:想百姓之所想 奉天殿里沸腾了。 热闹非凡。 所谓做文章,便是如此,抓到一个点,使劲的发挥。 现在定兴县不是出了事吗,出了事,肯定有不平只事,所谓不平而鸣嘛。 更有人瞄向了方继藩,心里说,这一次,你方继藩的弟子欧阳志,算是惹来了天怒人怨了。 现在……总该有所交代才是吧。 有人道:“方都尉……定兴县之事,你怎么看待?” 方继藩想不到,有人点到了自己,有些错愕,随即,乐了。 他含笑道:“这个……我和大家的意见一样,诸公所言,实在太有道理了,我方继藩如陛下一般,爱民如子,现在百姓们,有所诉求,岂可动辄弹压,理应招抚才是,以我方继藩的浅见,只要满足百姓们的愿望,这事,自然也就能平息。” “……” 所有人呆住了。 这方继藩……吃错药了。 方继藩何止是吃错了药,继续道:“谁若是敢说一句弹压,就是和陛下对着干,不配为臣子。” “……” 王鳌有点懵了。 这方继藩,就如狼群中的哈士奇。明明自己是头狼,身后,是一群狼,可方继藩……怎么混了进来。 弘治皇帝微笑,颔首:“朕也有此意,既如此,那么就依诸卿所言吧。定兴县士绅百姓,为了路权,闹将起来,声势浩大,客朕念他们无辜……” 弘治皇帝拿起了一本奏疏,低头,看了一眼,淡然道:“譬如这个姓方的,叫方唐吉,此人……诸卿家可有印象吗?” “……” 殿中鸦雀无声。 似乎有哪里不对。 不是百姓们不堪重负,苛政猛于虎,所以……闹起来了吗?这和路有什么关系? 还有这方唐吉。 这个人,许多人都有印象。 是不是那个,病倒了的那个……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领头之人,就是方唐吉,哎……朕还以为他已死了,谁料,竟还生龙活虎……” 王鳌懵了,到底咋回事。 方唐吉死而复生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居然,为了保路,还闹得满城风雨……也罢,朕不追究他,放假去岁,纳税了五百七十多两嘛,也算是为官府,分忧了。这路,是定兴县人用税赋修的,让别人用,确实很不妥当,来人,下旨意,此路既为定兴县人所修,那么,就不得让其他县人,占了便宜,定兴县上下,踊跃纳税,这路,就是他们的,让陆路巡检司,专设定兴县道专员稽查,不得有车马,自定兴县之外,走下道路,违者,重罚,为了以示公允,定兴县也可足见人手,沿途巡查,凡有车马,自涿州二县下车者,都要重惩!” “……” 刘健有点糊涂:“陛下,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王鳌等人也急了,忍不住道:“请陛下示下。” 弘治皇帝微笑:“还能是什么意思呢?定兴县闹起来,其根源,是为了保路,无数的士绅和百姓,修下了定兴县道,这条路,是他们的聚宝盆,也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听说涿州二县的士绅百姓,竟也沾了这路的便宜,自然不依,便闹了起来,其中,为首的就是方唐吉,诸卿啊,朕倒想问问你们,你们口口声声说,百姓们被欧阳卿家逼迫,仿佛要家破人亡的样子。可朕看来,并没有嘛,不只如此,他们似乎还很生龙活虎。” “陛下,能否将奏报,给老臣看看。”王鳌脸色铁青。 身后,群臣都哗然了。 许多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着。 弘治皇帝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会意,取了案牍上的奏报,下了金銮,送到王鳌的面前。 王鳌接过,无数人如饥似渴的看着王鳌。 王鳌垂头,一看,脸色就变了。 果然,根本就没有什么官逼民反,有的……却是为了保路,而引发了定兴县与邻县士绅百姓的争斗。 他突觉得有些眩晕,一个字,一个字的将奏报看过,却是沉默了。 倘若真如此,这岂不是说明,定兴县的士绅百姓,都是对这一条税款修的道路,求之不得吗? 那么……哪里来的民怨。 他欧阳志修路,没有制造民怨,反而还成了实打实的政绩了? 王鳌的脸,转瞬之间,变幻不定。 他不能接受。 王鳌不禁道:“陛下,这是锦衣卫送来的奏报吗?” 弘治皇帝抚案:“正是。” 王鳌不禁道:“老臣以为,这其中必有隐情,老臣前几日,还得了定兴县某些人的修书,他们对于这条道路,抱怨无比,怎么转眼之间,锦衣卫就上了这奏疏,老臣并没有非议厂卫的意思,只是……老臣以为……此事,值得商榷。” 这一番话出口。 总算让心乱如麻的百官们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不错……事情不该如此,十之八九,就是锦衣卫所奏不实。 这是常有的事,有时厂卫为了讨陛下的喜欢,往往会报一些与事实偏离的事,现在这份奏疏,十之八九,就是如此。 王鳌肃然道:“此时事关重大,还是陛下明察秋毫的好,老臣建议……可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派员前往定兴县,将……” 看来……他是不相信了。 弘治皇帝抚案,面带不悦之色。 朱厚照不禁道:“里头说的言之凿凿,怎么王师傅说不信就不信,王师傅这般说,可是说父皇昏聩,竟是连这等事,都不辩真假了吗?” 太子殿下,显然是和方继藩穿一条裤子的。 王鳌忙道:“太子殿下恕罪,老臣只是觉得蹊跷而已,只要彻查……” ………… 此时…… 一个宦官,抱着一沓厚厚的奏疏,匆匆的赶到了奉天殿外。 “急报,定兴县的急报!”宦官高喊着。 奉天殿内,听到了消息。 弘治皇帝面色如常,道:“进来!” 那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定兴县令欧阳志上奏……” 弘治皇帝道:“取来,朕看看。” 转眼之间,这奏报说来就来了。 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这急报里,写的又是什么? 王鳌有点急了。 不能让方继藩师徒们,这般的搬弄是非下去,他立即道:“陛下……老臣也想看看,这欧阳志,奏报的是什么!” 许多人纷纷放肆起来:“事关重大,臣等也想看看。” 奉天殿里,已是炸了锅。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弘治皇帝和刘健换了一个眼色:“王卿家,这奏疏,你来念。” 王鳌才松了口气,心里想,若是欧阳志上来的奏疏,肯定是想借此解释这件事,他就不相信,欧阳志的奏疏里,会没有漏洞。 他取过了那奏疏,打开,里头密密麻麻,让人竟有些头皮发麻。 他缓缓念道:“臣欧阳志,启禀圣上,曰:今定兴县士绅百姓上下,不忿道路为涿州二县百姓所侵用,定兴路,乃定兴县上下赋税以及告贷所修,岂可定兴县缴税,而涿州二县之人所用之理,今诸士绅百姓……” 念到此处,王鳌面带冷漠,已经不想看下去了:“陛下……这欧阳志,看来还是民变之事,栽在保路上头,倘若士绅百姓们当真之事保路,他……” 王鳌说到他的时候,眼睛忍不住继续去扫这奏疏,可看下去,脸色却是变了。 仿佛见了鬼一般。 他喉结滚动着,咽了咽口水,继续道:“今诸士绅百姓联名,恳请陛下为之做主……再下头,是一个个签名,每一个签名上,还有一个血印,这指印,竟是带着几分腥臭味,是血……” 王鳌身子一哆嗦,却是硬着头皮念下去:“具名者有:方唐吉、杨文生、刘见喜……吴建业、梁……” 奉天殿内,却是在转瞬之间,安静下来。 沉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只是默默的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有些名字,甚至耳熟能详。 王鳌继续念下去:“王贺、张百叶、邓子天……” 翻开下一页,还是密密麻麻的性名,每一个姓名上,依旧还是血。 血腥味……弥漫开来…… 王鳌的脸……则越来越红,他瞳孔收缩着,继续念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到了后来,他发现自己如鲠在喉,声音越来越嘶哑…… 许多的大臣,一个个瞠目结舌。 转过头,怎么看就……天地翻转。 方继藩,将他们所有人,都收买了? 这不可能,事情,怎么可能如此啊。 里头的名字太多,竟有数千之众,王鳌已开始念不下去,他脸色蜡黄,最终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陛下……老臣……老臣……” 他既有些不相信,又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大的事,没有人欺君罔上,且上头的名字,行书千奇百怪……这…… 啪! 弘治皇帝在此刻,猛地一拍案牍。 这一声脆响。让所有人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许多人拜倒:“臣等万死之罪!”、 王鳌也已跪下,他面带糊涂的样子:“陛下……这……陛下……名字太多……老臣……无力再念了。”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零七章:杀人诛心 王鳌念不下去了。 他嘴唇嚅嗫着,最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弘治皇帝则凝视着他:“王卿家,你怎么说?” 王鳌耸拉着脸。 所有人都诧异了。 士绅们不需要他们来鸣冤叫屈,他们过的很快乐。 而此前还一副以代表了定兴县的人,现在……却一个个哑火。 此时……再说什么,都变得苍白无力。 王鳌深吸一口气,终是拜倒:“老臣……”他艰难的张口,从来没有这般的无力过,可最终,他还是道:“老臣万死之罪,恳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凝视着王鳌,心情复杂无比。 看着王鳌一脸颓然的模样,弘治皇帝道:“朕记得当初,王卿家教朕读书,说天子理应施行仁政,要视百姓为赤子,这些话,王卿家还记得吗?” 王鳌羞愧难当。 他沉默无声。 弘治皇帝一声叹息。 良久,王鳌才道:“陛下,臣……臣……”他似乎下足了勇气:“老臣蒙陛下不弃,起于阡陌,恩荣见于望外……” 众人一听,都吓到了。 这一番话,分明是为接下来的话所铺垫的,可是,他乃是帝王之师,是名震宇内的吏部尚书啊。 所有人心里打鼓起来。 便连刘健,也不禁心里打鼓。 却听王鳌继续道:“臣侍奉陛下,已三十年矣,君臣之情,非人可比,陛下于臣之高德厚爱,宛如甘露也。而今,老臣眼老昏花,不能视事……恳请陛下,放臣还乡,苟延残喘,以养天年。” 满殿几乎都炸了。 王鳌是何等公允之人,他在吏部任上,没有人不服气的,可谓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今日却为此,竟要请辞。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 他倒是很想敲打一下王鳌,此人是帝师,若是在新政的问题上,和自己对着干,这变法,还能继续吗? 可弘治皇帝没有想到,王鳌竟会心灰意冷,直接致士。 弘治皇帝想要开口挽留,口嚅嗫了一下,却无法张口。 许多人窃窃私语,尤其是不少弹劾欧阳志的官员,也有些慌了。 王公若如此,奈其他人何? 刘健眼眸一沉,立即道:“王公身体康健,何故致士?” 王鳌却是灰心的道:“而今如此,为天下人所笑。请陛下成全臣下。” 他一副去意已决的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方继藩站在一旁,悄悄的打量着每一个人。 显然,许多人是震惊的,哪怕是三位内阁大学士。 方继藩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似乎举棋不定。 方继藩突然大笑:“做了错事就要走吗?” “什么?”许多人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撒泼起来,那可不是玩的,毕竟这是专业,方继藩哈哈大笑:“真是可笑,新法已势在必行,而定兴县,更是借新法,而士绅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王公却自称定兴县上下苦不堪言,现在如何,现在………请王公告诉我,定兴县上下,还是苦不堪言吗?” 这是赤裸裸的质问,是咄咄逼人。 然而……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因为……方继藩这个人渣,他不就是个痛打落水狗的人吗? 王鳌已是羞愧难当,恨不得以头抢地,可这一次,他算是彻底的服输了,没什么好狡辩的,哪怕方继藩的言辞再如何的激烈。 方继藩扬起袖子:“现在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一个致士,就可以回去颐养天年,就可以撒手不理,从此荣辱之事与你无关,王公,你可知道,若是你和某些人……” 方继藩说到某些人的时候,许多人的脸都绿了。 方继藩继续道:“你们若是得逞了,你可知道,多少士绅百姓,没有了路,他们怎么活下去啊?” “现在,王公拍拍屁股就想走?”方继藩厉声道。 王鳌身躯一颤,依旧没有做声。 任方继藩如何侮辱,他也无话可说。 方继藩这般的话,实是有些诛心了,王鳌毕竟是混了大半辈子,位高权重,声望卓著之人。 有人想为王鳌争辩什么…… 倒是弘治皇帝默不作声,他有一种预感,方继藩,又在玩什么把戏。 王鳌此时,万念俱灰,便道:“既如此,那么就请陛下治罪吧。” 方继藩哈哈大笑:“治罪,好,那就论一论你的罪,你身为吏部天官,危言耸听,自诩自己是清流,陷害忠良,这是什么罪?你尸位素餐,狗拿耗子,明明是善政,你却颠倒黑白,这又是什么罪?” 王鳌身躯一颤,他抬眸,王鳌是个脾气很硬的人,此时忍不住道:“死罪,那么,就请治臣死罪,陛下……臣无怨无悔。” …… 满殿群臣,已经放弃治疗了…… 方继藩又大笑:“你不怕死吗?” “无所惧也。”王鳌比方继藩想象中,要硬气的多。 方继藩道:“这是因为,你还要脸,看来,我没看错你,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 王鳌几乎要昏死过去,自己什么时候,和你方继藩是一样的人,他一口老血要喷出来,宁可现在死了干净,免得活在世上蒙羞。 方继藩道:“可是,你不怕死,连死都不怕,那敢问王公,王公不怕羞耻吗?” “什么?” 方继藩气定神闲道:“从哪里跌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做了错事,就要认,如我方继藩这般,虽然我方继藩只做正确的事,可若我如你这般,天天做错事,我一定会反省自己,三省吾身,想尽办法,去改正。而不是如孩子一般,出了错,便动辄致士。王公既认为自己是对的,为何不敢坚持。那么,王公若认为,自己做错了,为何不改正?可见人想要改正错误,比死了还难,可在我方继藩看来,一个人若是知错不改,便是厚颜无耻,王公,你要点脸吧。” “……”王鳌已经想杀人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想要改,其实,也不难,王公之现在只怕,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吧?来,我方继藩可以教你,不妨如此,王公可先告假数月,这数月里,王公就在我的身边,我来一一告诉你,王公错在哪里。” “什么……” 一时殿中哗然。 王公还需你方继藩来教。 这还真不如致士呢。 不,还不如死了呢。 王鳌胸膛起伏,似是大怒,他知道方继藩在激将自己,可这口气,他咽不下哪。 方继藩正色道:“恳请陛下恩准,让王公暂时成为儿臣的主簿,儿臣定然教他心服口服!” 弘治皇帝心念一动。 这事儿,很荒诞。 却令人生出了好奇心,自己这个师傅的性子,弘治皇帝是再清楚不过的,这是牛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方继藩这一次,只怕要失策了。 王鳌冷冷的看着方继藩,胸膛起伏,冷哼一声。 “陛下,不可啊……”有人站出来,痛心疾首:“王公是何等人,怎可……” “陛下。”连刘健都看不下去了,他和王鳌,政见不同,却对王鳌,多少是有些佩服的。何况,王鳌是何等声誉卓著之人,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只怕这比杀了王公,还要难受。 方继藩大声道:“陛下,王公定然不肯,他还想摆自己的臭架子,自以为自己是帝师,哪怕自己做错了,便一声致士,陛下就要乖乖挽留他……” “放屁!”王鳌暴怒:“老夫是真心致士,竖子安敢辱我。” 弘治皇帝看看王鳌,又看看方继藩,他淡淡的道:“既如此,那么,三个月,就这三个月吧,若是王卿家坚持己见,朕无话可说,若是王师傅想要致士,三个月后,朕也恩准……” 同意了…… 所有人下巴都要掉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 弘治皇帝最难受的,就是自己曾经的师傅,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即便是王师傅致士又如何,致士了,他会认同朕吗? 王鳌的声誉卓著,隐隐是士林的领袖,无论他是在朝还是在野,以他的威望,都会有无数人,对他俯首帖耳。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定兴县的变法,还要继续下去,最后定兴县会变成什么样子,朕不知道,诸位卿家,可能也不知道。那么……朕和诸卿就拭目以待,且要看看,这定兴县,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王师傅……这些日子,朕要委屈你……” 说着,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也要仔细了。” 王鳌……几乎又要吐出一口老血。 不能啊…… 自己一世清名,怎么可以和方继藩鬼混一起…… 他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君命难为,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这一下,算是彻底的凉凉了,以方继藩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三个月,只怕……自己根本熬不过去吧。 许多人面如死灰,却是说不出话来。 倒是方继藩,却是一副得逞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却忙道:“臣谢陛下,请陛下放心,儿臣一定会善待王公的!” …………………… 还有! 正文 第九百零八章:名师出高徒 方继藩这个人,一肚子坏水。 现在这堂堂吏部天官,竟落在此人手里…… 满殿群臣,都是一股子兔死狐悲的想法。 王鳌恨不得站起来,撞柱子。 可方继藩却知道,王鳌是不会去死的。 他是老年得子,一个老年人,尚且还能造出儿子,可见……这个人对于生命,是多么的爱护。 朱厚照心里乐开了花,老是朝王鳌看过去。 有意思,有意思了。 弘治皇帝话出了口,倒是有些后悔了。 无论怎么说,也是曾教授过自己的恩师啊……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对。 可金口玉言,也只好如此。 ………… 一道旨意,送至保定府。 所有人傻了眼。 定兴县的路,只许给定兴县的人用。 定兴县将设立陆路巡检司,不允许任何的车马,在涿州二县下车道,违者,查办,扣货。 消息一出,定兴县顿时扬眉吐气,好日子来了。 这个时代的商户,是不敢冒任何的风险的。 民不与官斗,想要做买卖,就得守规矩,固然谁都有侥幸的心理,可能来做买卖的人,都是家大业大之人,犯不上……冒这个风险。 甚至定兴县直接挂出赏金,但凡有人检举有商贾暗中去涿州二县商货的,给予奖赏。 这下子,就更没有人敢去了。 定兴县而今是如过年了一般。 县衙…… 欧阳志高坐,手里拿着户部司吏送来的一份奏报。 里头报了几件事。 一件是上半年将开始清查税赋,今年的税赋,肯定是要暴涨的,上一年,是六万多两银子,解押国库三万多两,定兴县自留三万多两,今年不出意外,这个数目,可能翻翻。 第二件事……是入户的问题。 大量附近州县的劳力,甚至是保定府,都疯了似得往这儿赶,有女儿的人家,将女儿嫁,有儿子的人家,冒称是定兴县某户人家收养的儿子,总而言之,他们换爹啦…… 现在千方百计,都在想着办法,落入定兴县的户册。 理由很简单,定兴县这里,商贾来了极多,什么都收购,还有不少规划的作坊,不日也将兴建起来,有了西山的作坊,不少商户,也在附近购置土地,预备建立配套的作坊,毕竟……这里的地价,哪怕是暴涨了不少,比之京师,还是低廉许多。 京师的人力,价格也不低,而在定兴县,五十个大钱,要多少有多少。 现在到处都在招募人工,而其他各府县的人,谁不眼红的。 这年月,太多人有一身气力,却无处施展了,若是能在定兴县落户,一个月,少说也有一二两银子的进项,这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是天文数字啊。 而今,什么都不多,唯独多的,就是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 欧阳志淡淡道:“若是情有可原的,都可以落户,定兴县的人力,本就不充裕,除此之外,税银之事,往后重点要排查商户,做买卖可以,想挣银子,也可以,可该缴纳的税赋,要缴纳……还有………” 他沉默了很久:“县里该多招募一些差役了,最好去附近的州县招募,能读书写字的,统统招纳,至于本县……” 这司吏,早习惯了欧阳志的沉默了,耐心的等着。 欧阳志将奏报丢到了案头上,方才不紧不徐的道:“本县的人,也招募一些,纳入陆路巡检司。” 让本地人去管理道路的治安,外县的人,入衙为吏。如此,在本县,可去除那些士绅的影响,可陆路巡检司呢,本就是为了维护定兴县利益的机构,招本地人最好,肯干,干的不好,会被戳脊梁骨的。 欧阳志说罢,挥挥手,让那司吏退下去。 有了税银,就掌握了财权,欧阳志的一切政令,就可不比看士绅们的脸色行事,我招募谁,都和人无关,反正,也不必求着士绅。 他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局面算是真正打开了,接下来……整个定兴县,都将成为示范,既是示范,那么在这里,必须成为人人羡慕的大治之世,现在……才是个开始…… ……………… 王鳌一大清早,便到了西山。 他虽然很不开心,很不愉快,甚至很想翻脸。 可无论如何,陛下开了金口,他现在是公主府的主簿,所谓主簿,大抵……可以看做是秘书,总而言之,他得赶早来。 他必须证明,自己绝不是方继藩口中,那个厚颜无耻之人。 到了西山方继藩的宅邸,他站在外头,一墙之隔,是一群孩子们的哼哼哈哈的声音。 见王鳌来了,有人领他进去,过庭院的时候,王鳌看到一群孩子,手里提着木刀,哼哼哈哈、有模有样的劈砍着木桩子。 这是大冷天。 可孩子们穿着,并不厚实,就一件里衫,外头罩着一件毛衣。 看着……就有些冷啊。 可孩子们,却一个个身子冒着腾腾的汗。 王鳌居然看到了皇孙。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泪水就要模糊了。 陛下变了。 太子殿下,还是那个鬼样子。 只有皇孙……他心里放不下…… 现在皇孙手提着木刀,劈砍着稻草人,极认真,额上全是汗。 王鳌恋恋不舍的被人领着,到了一个小厅,坐下,有人会他斟茶来:“王公,久仰,久仰,奴婢邓小健……” 这人,是个宦官。 是伺候公主殿下的。 不过如今,却是侍奉方继藩了。 方继藩是个痴心情长的人,这一点,邓健就可以证明,比如……现在邓健不在,以后也不需他伺候了,这宦官……自然也就改了名……小健二字,将方继藩对于生活的向往,对于人生的思考,对于哪怕是方家的一条狗,尚且还保留着深厚的感情,如此种种,都在这小健二字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王鳌不喝茶,只是木着脸:“都尉呢?” “还早呢,都尉一般是日上三竿才起床,只怕,要候着一个时辰。” “……”王鳌也是服了,大正午起来?这还是人吗? 可他没法子,只好耐心的等。 心里……涌上来一股子悲哀。 活了大半辈子,最后,节操不保,宛如不可描述的妇人一般,失了贞。 唏嘘之间,就这么在此发呆。 却有人匆匆从这小厅边跑过去,过了一会儿,便见方继藩急匆匆的跑出来:“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见方继藩心急火燎的样子,王鳌忙是追出去道:“方都尉,老夫……” 方继藩只看他一眼,没搭理他,似是很急,口里忍不住骂道:“混账东西,看我不打死他。” 说着,便朝外跑。 王鳌哪里敢怠慢,忙是追出去。 却见方继藩出了家门,上了一辆马车。 幸好王鳌来时,也是坐马车来的,他是主簿,按理,得跟着方继藩,虽然方继藩理都没理自己,可王鳌可不是一般人,他性子就是如此,你方继藩不是让老夫做主簿吗,好,那老夫就做好这个主簿,只是……呵呵……你方继藩若以为这样就可以收买老夫的心,那就是痴心妄想。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疯狂急行,终于,到了飞球营的外头停下。 却见两个小子,在泥地里翻滚,几个飞球营的军汉,呵斥道:“哪里来的孩子,敢来这里造次,这是军中,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那孩子似是摔了一跤,却是起身,道:“我叫方正卿……” 那军汉依旧不以为意。 孩子继续道:“我爹方继藩……” 一旁还有一个孩子,却是背着手,小大人的样子。 这叫方正卿的一面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一面道:“我大父是方景隆,你叫什么名字?” 军汉脸上一呆,精彩极了,扑哧一下,就跪下,瑟瑟发抖:“原来……原来是师叔啊……卑下王进念,从前曾在书院里读书,卑下……” 方继藩却是在马车里听了个真切,气坏了,脸都是白的。 今早孩子们做了晨操,便去郊游,谁知,方正卿和朱载墨二人,却不见了踪影,这可将方继藩吓坏了,方继藩闭着眼睛都知道这两孩子,十之八九是要来飞球营,他们这几日,总是将送徐鹏举上天挂在嘴巴,这一来,果然是如此。 方继藩冲下了马车,暴怒,冲上去,一把将方正卿拎了起来。 那后头的车上,王鳌也下了车。 便见方继藩伸手,就在方正卿的屁股上给了一个巴掌:“狗一样的东西,谁让你仗势欺人的,你哪里是我儿子,你爹我这辈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何时似你这般,动辄拿自己的爹的名字出来吓唬人,你这狗一样的东西,没救了,今日不打死你,我方继藩三个字倒过来念。” 方正卿顿时嗷嗷大哭:“爹,我错了,我只想上天上看看……” 方继藩气愤难平:“你还要脸吗?你还是人吗?我叫你不堂堂正正做人…” 啪啪……几巴掌下去。 方正卿的屁股红了,继续滔滔大哭。 方继藩还不解恨,目光杀人一般,看向朱载墨。 ………… 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重要的事说三遍。 正文 第九百零九章:聚宝盆 朱载墨背着手,见方继藩目光冷峻,似乎也有些畏惧,他嚅嗫了嘴,才道:“没错,是我带他来的。” 说着,后退一步。 “……” 方继藩有点懵。 正确的回答不该是说,没错,这是方正卿带自己来的吗? 方继藩便大怒:“该死!”拎着方正卿继续打屁股:“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带着朱载墨来,让你带着朱载墨来……” 方正卿嗷嗷叫:“爹,你听仔细,你听仔细,啊啊……啊……” “还敢顶嘴,打死你。” 如撵兔子一般,撵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郊游的队伍,一群孩子见了两个泥人回来,都乐了。 朱载墨和方正卿两个,耸拉着脑袋,方正卿一瘸一拐,唧唧哼哼,低声说:“我和我娘说。” 虽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却是老实的很,进了队伍。 孩子们纷纷给方继藩行礼:“见过恩师。” 方继藩背着手,只颔首点点头,看着这群孩子:“今日郊游做什么?” 领队的,乃是刘文善。 刘文善上前:“恩师,学生带师弟们,去蒸汽机研究所看看,让他们见一见,格物之理。” 格物之理。 这不就是物理吗? 方继藩却依旧板着脸。 刘文善忙道:“下午的时候,唐师弟教授他们绘画和行书。恩师……学生照顾不周,居然差点走失了朱师弟和方师弟,学生万死。” 方继藩龇牙,一挥手:“去吧。” 刘文善悻悻然,忙是吩咐随性的嬷嬷道:“仔细盯好孩子。”说着举着一个小旗:“师弟们,跟师兄走,不可再掉队和偷溜了。” 说着,带着一长串叽叽喳喳的孩子,继续步行。 不坐车,是为了养成孩子们好逸恶劳的习惯,毕竟……方继藩是个反面教材,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坐轿行车,整个人都懒了,啊,要引自己为戒,孩子们多走走,挺好。 那王鳌气喘吁吁追上来,一见到有人带着皇孙走了,便下的脸都绿了,要追上去,方继藩道:“你追啥,你也是孩子,也要去学习,要点脸吧,王主簿,你都七老八十了。” “……” 王鳌驻足,却还满是担心,远远眺望。 便听方继藩在一旁叹息:“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人心不古;想当初,我是一个多么正直的人,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才不想着玩,我心里只想着朝廷和皇上,打小就闻鸡起舞,一心只想着,为苍生立命,可看看这些孩子,个个摇晃着脑袋,天知道这脑袋里,有多少男盗女娼之事,可耻!” “……”王鳌如吃了苍蝇一般,忙抚着自己心口,有点疼。 良久,他才缓过劲来:“方都尉,不知今日,可有什么公务?” “有啊。”方继藩颔首:“先吃饭。” 到了镇国府。 方继藩和朱厚照几乎是不约而同而来,边炉已经打好了,热腾腾的,方继藩道:“牛肉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温艳生看着两个家伙,宛如在看自己的两个孩子,带着宠溺的目光,取了一盘盘的牛肉片儿来,他刀工好,这牛肉薄片,只有纸张薄。 王鳌看着眼睛都直了。 朱厚照似看出了王鳌眼里的怒气,从袖里取出一份宰牛书:“办了证的。” 说着,方继藩招呼王鳌坐下:“王主簿啊,不要拘谨嘛,来来来,坐下,我来给你烫牛肉吃。” 王鳌忍不住道:“牛乃畜力……这……这……” 方继藩拿筷子,给他烫了一片牛肉,沾了温艳生特意调制过的酱:“饿了吧,先吃,吃完再骂,不然没气力。” 王鳌哆嗦着嘴皮子,很想掀桌子翻脸,可细细一想,要冷静,老夫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便举重若轻的举起了筷子,钳起烫好的肉片,入口,扑哧……扑哧,有点烫,口里麻麻的,还有一股子辣味,呼……他拼命的呼吸,脸胀红了,正要说,此肉有毒,可旋即,这麻辣味道过去之后,嫩肉一嚼,舒服……麻辣之后,便是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吃了几口,吞咽下肚,真香哪。 方继藩和朱厚照,已在一旁大快朵颐了,朱厚照是一整盘的丢下去,而后全数捞起,眼睛盯着边炉翻滚和沸腾的肉渣,手在指指点点:“这个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 方继藩懒得管这么多:“好兄弟不分彼此。” 王鳌脸胀红,心里说,哼,一点吃相都没有,老夫吃啥呀。 他忙是夹子夹了生肉,放进边炉里滚烫,正待要夹出来,朱厚照的筷子就扯掉了他半边肉。 “……” 亲眼看着朱厚照将那扯下的半边肉放进嘴里,王鳌眼睛鼓起来。 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跟这种人渣吃饭,你若是客气半分,是会被饿死的。 ……………… 吃饱喝足。 王鳌居然觉得回味无穷。 朱厚照放下筷子:“我去试验活塞了,再会啊,老方。” 人已不见了踪影。 低头,看还没有吃饱的王鳌,继续捡着生肉渣子,丢进边炉里滚烫,一面拿着长筷,在沸腾的水里翻找,找出点肉星,蘸酱,吃了。 没吃饱呢,才吃了七八片。 这种年龄还能老年得子的人,往往都有一副好身体,好身体的前提,必须得是吃的多。 方继藩起身:“啊……” “要去哪里?” 方继藩道:“吃饱喝足,有点困了,我且先去打个盹儿,王主簿自便。” “……” 王鳌想死。 ………… 方继藩一睡,便是一个时辰,等出现在王鳌面前的时候,王鳌已经开始盼着晚饭了。 可方继藩现在,却是生龙活虎,仿佛浑身上下,充斥了力量,上马车,吩咐道:“去新城。” 王鳌就坐在方继藩大沙发对面的小沙发上,他没什么和方继藩想说的……所以,车厢里,很是尴尬,当然主要是王鳌尴尬,方继藩仰在沙发上,打着节拍子,哼琵琶曲《十面埋伏》。 到了新城,直接进入售楼处,王金元急的团团转。 最近加息了。 因为钱庄大量的贷款,所以,为了防止资金链出现问题,因而直接加息,贷款的利率变高了,与此同时,储蓄的利率也增加了。 增加的结果,就是想要买房,你得多付利息,除此之外,你若是存钱,钱庄多给你利息。 不少南方的商帮,闻风而动,将大量的银子,储入钱庄之中。 这使西山钱庄,准备金充裕无比,而定兴县,似乎又开启了疯狂的扩建模式,大量的贷款,据说未来定兴县的财政稳健,税收足够应付。 这定兴县,属于过热的现象。 可越如此,却越吸引无数的商贾前去,甚至连不少江南的富商,似乎也开始垂涎起来,整个定兴县,就如一个大工地,因为巨大的需求,以至于未来需要开辟无数的工坊,这些工坊可能前期投入的资金不足,可是未来一旦建起来,销路却是不愁的,毕竟……一切都是百废待举,现在市面上,物资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短缺,大量的丝绸、布匹、煤石、砖、钢铁等等的物资,都在暴涨。 因而,钱庄为许多的工坊,开始放贷,有了钱庄兜底,商贾们胆子也大了起来,都像疯了一般,规划出一个个蓝图,尤其是定兴县,属于示范区,准许炼钢铁,这一道宫中默许的条文一出,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利率,哪怕再如何高不可攀,也是门庭若市。 买房还是要买房的,毕竟,新城和定兴县,铸就了不少新富,这些一夜暴富的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新城……有一个房子。 王金元今日刚刚推出了一处地皮,占地三千亩,结果……直接抢售一空,这地皮地段并不好,所以价格只有一万七千两银子一亩,可上午的时候,无数人,就如打抢一般,既不问附近会不会有戏院,也不问西山蒙学会不会在那里建立分校,其实也没有人有时间去问,只怕自己落后于人。 王金元拿着算盘,不断拨弄,他其实心里有点虚,这玩的有点儿大。 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 要知道,钱庄的存银,也不过是一亿三千万两,可是放出去的银票,却已远超了这个存银的数目了。 再加上放出去的贷款…… 也幸好大家接受了银票,并且对银票的信用,深信不疑,可一旦出现挤兑,就完蛋了。 当然……似乎眼下,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挤兑,再者说了,现在捏着银票最多的,恰恰是西山建业,只要西山建业不砸自己的盘,理论上而言,银票的信用,是可以完全保障的。 现在银票已经开始出现在了江南,江南的商贾,慢慢的习惯了用银票来交易,接下来,钱庄还在想办法,弄出更小额的单位,来取代人们日常的交易。 见了方继藩来,王金元笑开了花:“少爷,您可来了……正好,这里的账,您得过一过。” ……… 哥、姐,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章:大恩人 朱载墨背着手,见方继藩目光冷峻,似乎也有些畏惧,他嚅嗫了嘴,才道:“没错,是我带他来的。” 说着,后退一步。 “……” 方继藩有点懵。 正确的回答不该是说,没错,这是方正卿带自己来的吗? 方继藩便大怒:“该死!”拎着方正卿继续打屁股:“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带着朱载墨来,让你带着朱载墨来……” 方正卿嗷嗷叫:“爹,你听仔细,你听仔细,啊啊……啊……” “还敢顶嘴,打死你。” 如撵兔子一般,撵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郊游的队伍,一群孩子见了两个泥人回来,都乐了。 朱载墨和方正卿两个,耸拉着脑袋,方正卿一瘸一拐,唧唧哼哼,低声说:“我和我娘说。” 虽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却是老实的很,进了队伍。 孩子们纷纷给方继藩行礼:“见过恩师。” 方继藩背着手,只颔首点点头,看着这群孩子:“今日郊游做什么?” 领队的,乃是刘文善。 刘文善上前道:“恩师,学生带师弟们去蒸汽机研究所看看,让他们见一见格物之理。” 格物之理。 这不就是物理吗? 方继藩却依旧板着脸。 刘文善忙道:“下午的时候,唐师弟教授他们绘画和行书。恩师……学生照顾不周,居然差点让朱师弟和方师弟走失了,学生万死。” 方继藩冷着脸,还是一挥手道:“去吧。” 刘文善悻悻然,忙吩咐随行的嬷嬷道:“仔细盯好孩子。”说着举着一个小旗:“师弟们,跟师兄走,不可再掉队和偷溜了。” 说着,带着一长串叽叽喳喳的孩子,继续步行。 不坐车,是为了养成孩子们不要好逸恶劳的习惯,毕竟……方继藩是个反面教材,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坐轿行车,整个人都懒了,啊,要引自己为戒,孩子们多走走,挺好。 那王鳌气喘吁吁追上来,一见到有人带着皇孙走了,便吓的脸都绿了,要追上去,方继藩道:“你追啥,你也是孩子,也要去学习吗?要点脸吧,王主簿,你都七老八十了。” “……” 王鳌只好驻足,却还满是担心,远远眺望。 便听方继藩在一旁叹息着道:“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人心不古;想当初,我是一个多么正直的人,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才不想着玩,我心里只想着朝廷和皇上,打小就闻鸡起舞,一心只想着为苍生立命,可看看这些孩子,个个摇晃着脑袋,天知道这脑袋里有多少男盗女娼之事,可耻!” “……”王鳌如吃了苍蝇一般,忙抚着自己心口,有点疼。 良久,他才缓过劲来:“方都尉,不知今日可有什么公务?” “有啊。”方继藩颔首:“先吃饭。” 到了镇国府。 方继藩和朱厚照几乎是不约而同而来。 边炉已经打好了,热腾腾的,方继藩道:“牛肉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温艳生看着两个家伙,宛如在看自己的两个孩子,带着宠溺的目光,取了一盘盘的牛肉片儿来,他刀工好,这牛肉薄片,只有纸张薄。 王鳌看着眼睛都直了。 朱厚照似是看出了王鳌眼里的怒气,从袖里取出一份宰牛书:“办了证的。” 说着,方继藩招呼王鳌坐下:“王主簿啊,不要拘谨嘛,来来来,坐下,我来给你烫牛肉吃。” 王鳌忍不住道:“牛乃畜力……这……这……” 方继藩拿筷子,给他烫了一片牛肉,沾了温艳生特意调制过的酱,道:“饿了吧,先吃,吃完再骂,不然没气力。” 王鳌哆嗦着嘴皮子,很想掀桌子翻脸,可细细一想,要冷静,老夫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便举重若轻的举起了筷子,钳起烫好的肉片入口,扑哧……扑哧,有点烫,口里麻麻的,还有一股子辣味,呼……他拼命的呼吸,脸胀红了,正要说,此肉有毒,可旋即,这麻辣味道过去之后,嫩肉一嚼,舒服……麻辣之后,便是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吃了几口,吞咽下肚,真香哪。 方继藩和朱厚照已在一旁大快朵颐了,朱厚照是一整盘的丢下去,而后全数捞起,眼睛盯着边炉翻滚和沸腾的肉渣,手在指指点点:“这个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 方继藩懒得管这么多:“好兄弟不分彼此。” 王鳌脸胀红,心里说,哼,一点吃相都没有,老夫吃啥呀。 他忙用夹子夹了生肉放进边炉里滚烫,正待要夹出来,朱厚照的筷子就扯掉了他半边肉。 “……” 亲眼看着朱厚照将那扯下的半边肉放进嘴里,王鳌的眼睛鼓起来。 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跟这种人渣吃饭,你若是客气半分,是会被饿死的。 ……………… 吃饱喝足。 王鳌居然觉得回味无穷。 朱厚照放下筷子:“我去试验活塞了,再会啊,老方。” 说罢,人已不见了踪影。 低头,看还没有吃饱的王鳌,继续捡着生肉渣子丢进边炉里滚烫,一面拿着长筷在沸腾的水里翻找,找出点肉星,蘸酱,吃了。 没吃饱呢,才吃了七八片。 这种年龄还能老年得子的人,往往都有一副好身体,好身体的前提,必须得是吃的多。 方继藩起身:“啊……” “要去哪里?” 方继藩道:“吃饱喝足,有点困了,我且先去打个盹儿,王主簿自便。” “……” 王鳌想死。 ………… 方继藩一睡,便是一个时辰,等再次出现在王鳌面前的时候,王鳌已经开始盼着晚饭了。 可方继藩现在却是生龙活虎,仿佛浑身上下充斥了力量,上了马车,吩咐道:“去新城。” 王鳌就坐在方继藩大沙发对面的小沙发上,他没什么和方继藩想说的……所以,车厢里,很是尴尬,当然主要是王鳌尴尬,方继藩仰在沙发上,打着节拍子,哼琵琶曲《十面埋伏》。 到了新城,直接进入售楼处,王金元急的团团转。 最近加息了。 因为钱庄大量的贷款,所以为了防止资金链出现问题,因而直接加息,贷款的利率变高了,与此同时,储蓄的利率也增加了。 增加的结果,就是想要买房,你得多付利息,除此之外,你若是存钱,钱庄多给你利息。 不少南方的商帮闻风而动,将大量的银子储入钱庄之中。 这使西山钱庄的准备金充裕无比,而定兴县,似乎又开启了疯狂的扩建模式,大量的贷款,据说未来定兴县的财政稳健,税收足够应付。 这定兴县,属于过热的现象。 可越如此,却越吸引无数的商贾前去,甚至连不少江南的富商,似乎也开始垂涎起来,整个定兴县,就如一个大工地,因为巨大的需求,以至于未来需要开辟无数的工坊,这些工坊可能前期投入的资金不足,可是未来一旦建起来,销路却是不愁的,毕竟……一切都是百废待举,现在市面上,物资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短缺,大量的丝绸、布匹、煤石、砖、钢铁等等的物资,都在暴涨。 因而,钱庄为许多的工坊,开始放贷,有了钱庄兜底,商贾们胆子也大了起来,都像疯了一般,规划出一个个蓝图,尤其是定兴县,属于示范区,准许炼钢铁,这一道宫中默许的条文一出,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利率,哪怕再如何高不可攀,也是门庭若市。 买房还是要买房的,毕竟新城和定兴县,铸就了不少新富,这些一夜暴富的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新城……有一个房子。 王金元今日刚刚推出了一处地皮,占地三千亩,结果……直接抢售一空,这地皮地段并不好,所以价格只有一万七千两银子一亩,可上午的时候,无数人就如打抢一般,既不问附近会不会有戏院,也不问西山蒙学会不会在那里建立分校,其实也没有人有时间去问,只怕自己落后于人。 王金元拿着算盘,不断拨弄,他其实心里有点虚,这玩的有点儿大。 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 要知道,钱庄的存银,也不过是一亿三千万两,可是放出去的银票,却已远超了这个存银的数目了。 再加上放出去的贷款…… 也幸好大家接受了银票,并且对银票的信用,深信不疑,可一旦出现挤兑,就完蛋了。 当然……似乎眼下,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挤兑,再者说了,现在捏着银票最多的,恰恰是西山建业,只要西山建业不砸自己的盘,理论上而言,银票的信用,是可以完全保障的。 现在银票已经开始出现在了江南,江南的商贾,慢慢的习惯了用银票来交易,接下来,钱庄还在想办法,弄出更小额的单位,来取代人们日常的交易。 见了方继藩来,王金元笑开了花,连忙道:“少爷,您可来了……正好,这里的账,请您得过一过。” ……… 哥、姐,求月票。 正文 九百一十章内容弄错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一章:方门之下无败类 张静满面红光,人嘛,难免要膨胀,此时少不得要说起自己当初亲自教育张森读书的事,自己为了张森读书好学,如何教育他做人,少不得还要提起张家的祖训。 “老夫很不客气的说,张森能有今日,皆赖祖宗之福,我张家先祖,乃唐时行书大家,号称吴中四士之一的张公讳旭也,历来就传下来家训,子弟读书,先教以德,何为德也,德者,人之性也……” …… 方继藩在外头听着不耐烦,很想冲进去将他打出来,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吹牛逼,你吹牛逼不可恶,可恶的是让我方继藩听到。 好在方继藩已是有了孩子的人了,性子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倒没有真的冲动得跑进去。 做人嘛,总是要低调为好,我方继藩开国将军之后,历经数代,圣眷不衰,得了脑疾,却依旧是当下的名臣,父子文武双全,我大父在土木堡之变中,叱咤风云,救下无数勋臣,延续了我大明的勋臣命脉,我骄傲了吗?我没有,我方继藩懒得去吹牛逼,因为谦虚是美德,一个人的优秀,是来源于他洗尽铅华,耐得住寂寞的丰富内心。因而,有趣的灵魂,远远比美好的外表要重要的多,方继藩很幸运,既有有趣的灵魂,又有英俊的外表。 一通课下来。 孩子们激动的看着张静。 孩子就是如此,看到谁都觉得很厉害,尤其是张静吹嘘的震天响,于是一下课,许多孩子便都围拢上去,请张静签名。 他们拿出一个个小本子,乱哄哄的。 张静激动得满面红光,慈和地捋须道:“别急,别急,一个个来,都是好孩子啊,孺子可教也,将来,你们的成就一定不在张森那孩子之下,来来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正卿。”孩子大声道。 张静摸了摸方正卿的头,提笔在他的簿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方正卿激动的扬起手中的簿子道:“看,我签到了。”一转头,又拿出一本簿子:“能不能再签一本,这个是方正卿的,这个是师兄的。” 张静含笑,又签下一本。 孩子们崇拜的看着张静。 张静要走时,许多孩子都目送他,眼中都是崇拜的星星光芒。 等张静刚刚走到门口,方继藩便阔步进来,他差点和方继藩撞了个满怀。 “敢问……”张静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显得很客气。 我张静也是名人了嘛,要懂得谦虚。 方继藩脸色不好看,没好气的道:“方继藩……” 一见恩师凶巴巴的对着自己的偶像怒吼。 孩子们都噤声了。 偶像很厉害的,他是吴中名士之后,打小就学四书五经,六岁就能作诗,九岁就中了童试,此后虽然没再考了,却培养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 恩师这样对他说话,偶像一定很不高兴吧。 却见张静脸色先是一红,而后双目中的瞳孔收缩。 接着,他上下打量了方继藩一眼。 就在所有人以为张静要发出怒吼,和恩师来一个大义凛然的咆哮之时。 啪嗒…… 张静直接跪下了。 跪的结结实实,堪称教科书式的跪姿,接着五体投地,身体匍匐,脑袋重重的磕下。 张静用他特有的浑厚嗓音,哽咽着道:“恩公……恩公……可见着您了……恩公,您好啊……” “……”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鳌更是一脸发懵,很是不解。 他对张静的印象很不错,听他说如何教子,颇有几分孟母三迁的风采。 可现在…… 张静这时哽咽着哭泣道:“多谢恩公,吾子张森,历来不成器,幸蒙恩公不弃,收入门墙,悉心教导,而今……方才有所小成,大恩大德,张家祖宗十八代,亦难报万一,恩公……请受一拜,下辈子,做牛做马…” 所有人惊呆了。 方继藩却只淡淡的道:“噢,知道了,张森…这个家伙,还好,不错,你是他爹吧,不错,不错。” 张静一听方继藩说自己儿子不错,顿时神采飞扬起来,激动的不得了,捂着自己心口,几乎要兴奋的死去。 “恩公……我……我……” 方继藩摇摇手,神色淡然的道:“好啦,好啦,下次见,下次见。” 方继藩就是如此,自穿越过来,就养成了见谁都牛逼哄哄的性子,改不了了,只好让别人去适应自己。 张静忙道:“那就不打扰恩公了,不打扰,不打扰,恩公您忙您的,鄙人再拜一拜。”说着又磕了个头,觉得心满意足了,才开开心心的走了。 而方继藩走到了讲台前坐下,目光一扫,看着所有还处在震惊中的孩子。 包括了方正卿,一脸骄傲和得意的模样。 自己的爹……那才叫厉害啊。 那王鳌……甚是无语,他心里还在震撼之中,他无法理解,张静为何会如此的感恩戴德…… 方继藩咳嗽一声道:“你们现在的学,上的如何了?四书五经,都会背了吗?”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道:“见过恩师。” 而后道:“会背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不错,不错……那其他的都学了?” 众人异口同声:“学了。” 这一群孩子,从入学到现在,明显长大了不少。 在这里,晨操锻炼了他们的体魄,读书使他们渐渐开始明白事理,四处郊游,带他们见识了许多许多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个编写的故事,通过这些,让他们明白,世界竟是如此的广大。 方继藩将希望都承载在这些孩子身上,他喜欢这些孩子,他希望这些孩子都如自己一般,成为一个道德高尚,脱离了低级趣味,有益于天下苍生的人。 方继藩含笑道:“好,那么谁来告诉我,何为仁政,为何要仁政。” 他这一问,许多孩子都安静下来。 王鳌倒是想不到方继藩居然会对孩子们,问出这个问题。 首先,方继藩是这样的人吗? 其次,孩子们懂个什么? 这时,有人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 说话的,不出意外,是朱载墨。 朱载墨背的,乃是孟子关于仁政的阐述,大抵意思是,所谓的仁政,其一,是要让百姓有固定的产业,只有百姓有了固定的产业,才可安居乐业。其二:则需百姓得以温饱,得让他们有衣穿,有饭吃。其三:则需对百姓们进行教育,如此,方为王道。 王鳌听罢,吓住了…… 因为这三条,是藏在《孟子》一书中的,并没有总结归纳,而皇孙居然直接将其归纳了起来,这三条……几乎解释了整个孟子关于仁政的阐述。 他错愕的看着朱载墨……面上全然是震惊。 随即,他眼眶竟有些红了。 皇孙……他……他…… 方继藩却是笑了:“放屁!“ 一声放屁,又让王鳌愕然了一下,随即就怒了起来,怎么可以这样教育皇孙呢? 朱载墨以为自己背诵出来,可以得到恩师的夸奖,谁晓得,居然直接被恩师指责,他小脸上,满是尴尬。 一旁的方正卿扯扯他的袖子,安慰他。 方继藩正色道:“这些漂亮话,谁不会说?要我说,何为仁政,我方继藩可以说出一千条,一万条;所以知道这些,没有用,大明有千千万万个读书人,可是十之八九,除了为师的徒子徒孙之外,我方继藩不是吹嘘,尽都是酒囊饭袋,一个有用的都没有,若是有用,何至于天下这么多饿殍,又何至于这么多人饿死,若是有用,孔孟的仁政,何以这一千多年来,历经了这么多的朝代,却从未出现?” 前头的话,王鳌是很不服气的。 后头的话,令王鳌泄气了,因为…… 他没法子反驳,因为哪怕是圣君在朝,良臣辅佐,太平盛世,可又如何呢,不还是兴亡百姓皆苦吗? 方继藩一脸肃然道:“所以说,这才是你们王伯安大师兄的可贵之处,他所提出的,绝非是坐而论道,不是让你们学习说漂亮话,论起说漂亮话,为师也不是吹嘘,你们可以去跟当今皇上打听打听。而为师之所以是为师,在于不只是说话漂亮,而是为师真抓实干,因而……今日为师来,就是要传授你们王伯安大师兄之学的精髓所在……干!” 孩子们睁着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奇的看着恩师,一个个不太理解。 方继藩笑吟吟的继续道:“为了让你们学,为师已经准备好了……从现在起……你们将成为我大明的GOU官………,不,不,是官员!” 王鳌:“……”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又打赏十七万起点币,祝新的一年,发大财,也祝所有喜欢明朝败家子的同学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二章:没错,朕有说过 朝廷命官…… 所有的孩子,都是一脸的懵逼。 王鳌更是觉得,方继藩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疯子,成日………不干正事啊。 可方继藩却显得极认真,沉声道:“从现在起,西山县在咱们西山……成立了。” 王鳌忍不住道:“方都尉……这坏了规矩。” 方继藩却没理他,径直道:“我有圣命在手……” 说着,方继藩就从袖里掏出一份圣旨,啪嗒一声放在了讲台上。 “这圣旨,乃是太子殿下亲自弄来的,货真价实,王主簿若是不信,可以亲自核验。” 王鳌的确不相信,他还当真上前打开了圣旨。 这圣旨的用料,与他平日所见的,一般无二。再看笔迹,字体端正,秀润华美,正雅圆融,显然是文皇帝在时,甚是喜爱,因而钦定的‘台阁体’行书,还有印玺,这印玺……也几乎完美无缺。 还真是陛下的圣旨? 陛下这是吃饱了撑着啊。 当然,这些话,王鳌可不敢说。 方继藩手持着这圣旨,接着道:“陛下有旨,镇国府下设西山县,所辖之地,乃西山。设县中诸官,俱由镇国府推举。” 方继藩底气十足。 反正这是朱厚照给自己的,他说这是圣旨,这就是圣旨了,倘若不是,那也和自己无关,请出门左转,找正主儿去。 孩子们都睁大着眼睛,兴冲冲的看着圣旨。 他们显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见方继藩道:“从现在起,我要颁发任命了,朱载墨……” “学生在。”朱载墨上前。 方继藩正色道:“现在,命你为西山代职县令。” 朱载墨有点懵,愣愣的道:“我是皇孙啊,将来要做皇太孙。” 方继藩很直接的道:“闭嘴吧你,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带着自己老实巴交的孩子方正卿想要去坐飞球的账,自己还没跟他算呢。 朱载墨只好道:“学生遵命。” 方继藩居然当真取出一枚小印:“领印。” 朱载墨上前,将印接了,低头一看,却见是西山县令之印的字样。 朱载墨眼睛一亮,惊喜的道:“这是我爹刻的,我认得出,他每一次都会故意在这印上……” 方继藩连忙板着脸道:“严肃!” 于是朱载墨忙将印收了。 方继藩又道:“方正卿。” 方正卿挨过了一次打之后,三日之内,都会老实一些的,此时,他忙道:“在。” 方继藩道:“现在任命你为西山县县丞,领印……” 接着,方继藩一个个的唱名。 二十三个孩子,有的是县令,有的是县丞,有的是主簿,有的是典吏,有的是司吏,有的是教谕…… 人人封官。 孩子们起初是不解,而后是疑惑,最后明白了,轰然的乐了起来。 许多人激动得不得了,哪怕只是弼马温的官,他们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方继藩最后慎重的道:“从现在起,这西山县,就归你们管了。” 王鳌依旧在一旁发懵。 啥……啥意思? 小孩子玩闹,玩这个? 王鳌最后做了判断,方继藩真疯了。 此时,朱载墨忍不住道:“恩师,归我们管?这……这是何意?”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也就是说,你们就是西山县的父母官,所有的政令、刑罚、文教,俱都让你们负责,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西山县有七千六百五十三户,三百七千余人,这些人,生死荣辱,都掌握在你们的手里,其他的人,一概都不能过问,自然,为师可以做你们的师爷,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但是……做决定的,却是你们,你们能明白吗?” 孩子们顿时哗然。 方正卿一脸懊恼的道:“若是做错了,你会不会打我?”他的口气,带着苦大仇深,是质问的口气。 方继藩摇头道:“不打,做对也好,做错也好,都是你们的事,反正这些百姓,我就交给你们了,你们现在抓几个人来杀头,也绝对无人干涉。”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 朱载墨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 自己是县令,最大的那个。 他大喝一声:“所有人都住口。” ‘县丞’、‘主簿’、‘典吏’、‘都头’、‘司吏’、‘巡检’、‘教谕’们纷纷住口,个个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大叫道:“现在,本官要去升堂。” 众人轰然而应,一个个犹如要翻江倒海的大魔头。 方继藩面带微笑,吩咐这里伺候着的宦官道:“你们去准备好西山县的黄册,还有在册的钱粮,以及近来所有的诉讼,还有在册有学籍的读书人,统统送来给他们看。” 说着,方继藩便站了起来,事情办完了…… 于是他背着手,愉快的哼着调子,走了出去。 其他的事,方继藩已经懒得干涉。 王鳌则是气急败坏的冲了出来,大叫道:“方继藩!” 这一次,他很不客气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么多的百姓,你任几个孩子去胡闹?出了错,你负担得起?” 方继藩撇撇嘴,满不在乎的样子:“出了错就出了错。”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王鳌火冒三丈,今日其他的事,他都能忍,唯独这个事,他忍不下去啊。 他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你以为这是儿戏吗?你有没有想过,任一群孩子胡来,会有什么后果?” “我想想……”方继藩皱眉,接着好整以暇的道:“无非就是,百姓们日子难过一些……这一点不打紧,真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我会终止孩子们的任命,所有遭受损失的百姓,我都会予以赔偿。” “可若是他们草芥人命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只要人不死就成,反正就算是要杀头,那也是秋后问斩,到了那时候,可以刀下留人,人不死,到时,我可以平反冤狱,受害的人,我也可以赔偿。”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方继藩回头,郑重的看着王鳌道:“你记住一点,我有钱。我有钱,我就可以为所欲为,孩子们再如何闹腾,我负担得起,他们哪怕是将西山县拆了,我也可以平地起一座新城,任何人都不会受损失,一个都不会有。我花这些钱,自有我的用意,好了,王主簿,我是他们的顾问,你是我的顾问,现在……我让你闭嘴。” 方继藩对谁都不会客气。 除了仁慈圣明的皇上! 这是他的性格,改不了了,哪怕是王鳌,也得乖乖适应。 王鳌瞪大着眼睛,嘴唇嚅嗫了一下,最后……无言了。 ………… “陛下,陛下……” 萧敬疾步到了奉天殿,趁着陛下批阅完了奏疏的空当,忙是俯身道:“陛下……奴婢敢问陛下……” “到底什么事。”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 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咳嗽一声,方才道:“陛下……那个……那个……不知陛下是否下过一道旨意,这旨意没有经过司礼监,也非待诏房草的诏,宫中……也没有存档……是一道中旨……这中旨之中,说的是……要在西山设西山县,归镇国府辖下,一切官吏,由镇国府推举。” 弘治皇帝顿时感觉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朱厚照和方继藩那两个东西,他们还是人吗?背着朕到底瞎编了多少的圣旨啊。 朕但凡有一丁点的脾气,朕绝对将这两个孽畜剐了。 朕没有这种儿子和女婿啊。 萧敬仰着脸,很认真、很委屈的看着弘治皇帝…… 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萧敬觉得自己挺傻得,这种事儿……还需要问吗? 弘治皇帝则是板着脸,淡淡的道:“对,有这么一份旨意……” 萧敬一愣,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却是精彩起来。 还真有? 他不敢对陛下露出任何狐疑之色,只是心里,也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亲自草的诏书,自己加的印,怎么,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萧敬哪里敢说有什么问题,连忙如拨浪鼓似的摇头,笑嘻嘻的道:“陛下圣明哪,这…这……”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道:“你还想说什么,一并的说,在此支支吾吾的,这是要做什么?” 萧敬忙是趴下道:“奴婢还想说,还想说……陛下的意思是否是……让皇孙来做西山县的县令,让方正卿来做县丞,还有其他的孩子,则为主簿、典吏……教谕……” 弘治皇帝的脸很机械的抽了抽…… 他沉默了。 依旧,又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孽畜啊! 就只有拿孩子来玩耍的本事,一群孩子,能治理西山县?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不怕闹出天大的笑话? 用脚趾去想都知道,这主意,肯定是方继藩臣出的,伪诏的是朱厚照…… 弘治皇帝面上带着愠怒,他扑哧扑哧喘气,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才声音平和的道:“没错,这就是朕的意思,有什么问题?” ………… 各位,新年快乐! 正文 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新的一年,又到了。 老虎在此,祝大家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回首2018年,这本书,七月上架至今,陪伴大家,已有六个月的美好时光。 在这六个月里,老虎写下了两百七十万字。 哈哈……这个字数,几乎超过了绝大多数作者,一年的更新量。 能坚持下来,都是拜各位可爱的读者们的支持。 所以老虎咬着牙,闭门写书,写啊写,写啊写,越写越开心,因为……老虎有许许多多,给老虎推荐票、月票,给老虎订阅和打赏的可爱读者,他们在祖国的每一处角落,他们在天南海北,他们与老虎一起,从2018年,跨入了2019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限到每一年,便过去了至少百分之一,在这百分之一的时光里,写书,是老虎这一截生命的全部,同时,也希望,老虎这一年所有的努力,能够给予读者们,哪怕是一秒钟的欢乐。 因为……我们因老虎的梦想和你们的厚爱走在了一起。 并且……在未来,依旧携手,祝福你们,愿你们永远快乐,永远青春。 而老虎,再创佳绩。 在这一年里,明朝败家子均订接近三万。 在这一年里,老虎在月票榜,一直维持在总榜前十。 在这一年来,老虎是快乐的。 哪怕,很多时候,总会又俗事缠身,会有许许多多现实中的烦恼,可只要老虎发出章节,看到可爱的读者们评论、推荐、月月票,打赏,一切烦恼,便烟消云散。 2019,老虎依然还在,在此相伴。 最后,求新年保底月票,请允许老虎,为了月票,给大家唱一首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三章:陛下一力承当 萧敬:“……” 萧敬脑子有点懵。 这真是陛下的意思…… 可……不像啊,自己一直侍驾左右,哪怕是自己没在的时候,也是其他宦官伺候着,陛下的一举一动,自己说是了若指掌也不为过。 没发现有发过这样的旨意啊。 可弘治皇帝此时的眼神,就如刀子一般的在萧敬的面上扫过,弘治皇帝冷声道:“怎么,朕什么事都需向你奏报?” “没……”萧敬吓了一跳,连忙皇城惶恐的道:“没有,奴婢哪里敢,奴婢万死啊,陛下……” “这就对了。”弘治皇帝沉着脸,冷冷道:“朕发的旨意,还无需你在此啰嗦,一边去。” “是,是,是。”萧敬再不敢过问了。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为何说起此事?” 萧敬心里咯噔一下,低眉顺眼的道:“这是……这是因为……陛下,这是因为……外头有了传言,京里许多人都在议论着此事。” 弘治皇帝皱起眉,盯着萧敬道:“他们怎么说的?” “这……”萧敬没有说下去。 他不敢说。 弘治皇帝见他如此,便晓得外头是怎么说的了。 还能说什么,胡搞瞎搞嘛,这……其实可以理解。 弘治皇帝也是这样想的。 他倒是认可自己的皇孙,每一个做大父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孙子是与众不同的。可是…… 皇孙毕竟年纪还小,拿着这么多百姓跑去让皇孙亲自去治理……这……就太过头了,方继藩这个小子,他是不闹出一点事来,不罢休啊。最可恶的…… 还是朱厚照,他皮又痒了…… 弘治皇帝心里有气,却也有些忧心起来。 皇孙这么早就成为天下人瞩目的中心,若是闹出点什么笑话出来,可就糟糕了。 弘治皇帝沉声道:“噢,朕已知道了,朕这么做,自然有朕的用意!” 这么轻描淡写的来了一句。 他是很想将朱厚照那小子抓来奉天殿里,细细一想,天知道方继藩和朱厚照又在鼓捣什么呢? 他们毕竟……是有怪才的,也罢……这口锅,朕背了吧。 萧敬内心复杂,其实现在他已猜测到了陛下的心思了,因而……再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站在一边,心里则在嘀咕……近来还是小心一些的好,别到时候,所有的气都撒在他的头上。 ……………… 西山县挂牌成立。 三班的差役,都已齐备。 一切都有模有样,吏房、户房、刑房……五脏俱全。 那县衙的大堂,悬着明镜高悬四字,端庄大气。 所有的桌椅,也都是订制的,得让县令、县丞等人有威仪。 方继藩作为狗头师爷,手里打着蒲扇,他最缺的是两撇八字胡,不过这不打紧,人重要的是气质嘛。 朱载墨等人,则是显得很紧张。 哪怕是他们再幼稚,却也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们就要开始治理地方,无数人的身家性命,都要维系在他们的身上了。 一群孩子围着黄册,开始计算着他们治下的百姓。 紧接着,朱载墨让刑房司吏徐鹏举取最近的诉讼来,低着头,有模有样的翻看着所有的案卷。 张家丢了一条牛,西家打起来了…… 朱载墨皱着小剑眉,看得头大。 徐鹏举撑着小脑袋在一旁,突的,脑袋嘭的一下摔在了桌上。 他打了个激灵,连忙吸了吸鼻涕,撑起脑袋来,一脸迷茫的看着左右,这是哪里,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朱载墨顿时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的看着他道:“你在做什么?” 徐鹏举立马怯了,嚅嗫着嘴,老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想我饿了。” 像是饥饿会传染的似的,孩子们顿时轰然叫起来:“饿了,饿了……” 啪…… 朱载墨一拍惊堂木,冷喝一声:“肃静!” 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 朱载墨瞪了徐鹏举一眼,徐鹏举打了个寒颤。 “你……”朱载墨正色道:“去寻张家的牛。” “啊……”徐鹏举嘴巴张得很大。 “还有……”朱载墨继续低头看,边道:“近来学堂人满为患,教谕朱迁,你去招募人手,从县里调拨钱粮,扩建学堂……” 其他的孩子,都当真起来。 其实孩子反而是最有初心的,一旦他们开始扮演一个角色,虽开始会有些不习惯,可很快,他们就会认真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 有人道:“这里有一桩案子,要不要审……” “户房的钱粮不够了啊,哪里有这么多钱粮去修学堂……” 朱载墨觉得头越发的大。 他觉得这和书里所学的,完全不一样啊。 什么教化天下,这四个字,人人都会说,可是……真要到教化的时候,却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怎么教化,让人学什么,请什么样的人……学堂不够了怎么解决,钱粮不够了又怎么解决。 这一切,都是环环相扣,可偏偏,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引发连锁的反应,等到最后,转回来发现,噢,解决了这个问题,又会衍生另一个问题。 方继藩只在旁含笑看着,哪怕知道这群小逗比,明明是在坑人。让他们这般折腾,方继藩敢保证,不出一年,西山县的百姓不敢说死绝,但是至少得死一半。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方继藩有钱……他撑得起,也让那些人死不了。 随你们折腾吧……到时候再擦屁股。 方继藩悠悠然的摇着蒲扇,伫立一旁,犹如运筹帷幄的军师,只是含笑。 “恩师,你看……劝农,让百姓们尽力去种植土豆可以吗,土豆的产量高。” 方继藩颔首道:“这是县尊拿主意,本师爷不敢做主。” “好,那就这么定了!现在正好到了春耕时节,要赶紧张榜出去。” “还有抓偷牛贼的事,要抓紧,徐鹏举,限你半月之内,将人抓来,否则打你屁股。” 方正卿在一旁边拨打着算盘边道:“师兄……我们的钱粮不够了啊……” “知道,知道,等土豆都种出来了,就好办了。” 孩子们足足忙碌了一天,一个个鸡飞狗跳。 他们居然开始乐在其中,每一个人,都开始牢记住了自己的职责。 第一日,是在杂乱无章中度过。 不过到了此后,开始有了章法起来。 每个孩子身边都会安排两个文吏和差役,这些人只负责执行,其他的事,一概不问。 渐渐的,大家开始带入自己的角色。 哪怕他们再幼稚,也开始在身边文吏的建议之下,慢慢的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有了一个基本的雏形。 方继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嗯……坑我吧,我有银子。 ………… 再过几日,方继藩便觉得在此做师爷没有任何意思了,人又懒惰起来。 随这些孩子们胡闹去吧。 总不能捅破天来。 朱载墨顿时觉得得心应手起来,他和所有的孩子们一样,开始享受起这样的感觉了。 上万人的荣辱,具都维系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决定。 起初,很稚嫩,慢慢的,开始得心应手。 ………… 而过了半个月,方正卿开始得意起来,就如锦衣还乡一般,请方继藩到县衙里去看。 方继藩这一次不只是一个人去,而是带上了王守仁、唐寅、刘文善人等一起。 到了县衙,众人落座。 一群孩子便纷纷涌上来,恭敬的道:“见过恩师。” 方继藩朝他们颔首,微笑道:“殿下,觉得如何?” 朱载墨满面红光,作揖,随即挺着胸脯对身边的人道:“正卿你来说。” 每一次,看到方正卿一副狗腿子的模样,方继藩便恨得牙痒痒。 不过他要保持微笑,微笑使人长寿。 不然迟早被这兔崽子气死。 方正卿得意洋洋的道:“爹,我们这些日子判了十几个案子,还鼓励了庄户们开垦,不只如此,我们还扩建了学堂,还有……” 他如数家珍一般,将他们所办的事统统说出来。 方继藩便感慨起来:“不错,不错,很好,很有几分样子,真是不容易啊,你们的欧阳大师兄也在做县令,他掌管着一个县,有声有色,看来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要比他厉害了。” 孩子们纷纷哄笑起来。 方继藩翘着脚,道:“伯安,你来说吧。” 王守仁颔首点头:“师弟们可知道为何恩师要让你们来此,掌这西山县?” 他问过之后,不等众师弟回答,接着便道:“恩师的本意,是让你们知道,你们手握着无数人的生死荣辱,让你们尝一尝这手握大权的滋味,也让你们知道,这万千百姓,与你们生死攸关。你们这些日子所做的事,恩师都看在眼里,你们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很是难得,师兄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呢。” 孩子们更加激动起来。 “可是……”王守仁话锋一转,目光幽幽道:“我们先从判的案子先说起吧……” ……………… 哭了,月票被爆了,大新年被爆,老虎含泪求月票呀。 正文 第九百一十四章:致良知 王守仁显得很冷静,看着朱载墨这些师弟,就如看自己孩子一般。 他平静的道:“这里有一桩案子,是陈家之女,因被邻人男子欺辱,所以欲上吊的……殿下有印象吗?” “有的。”朱载墨连连点头。 王守仁道:“西山这些年,在恩师的治理之下,也算是一处世外桃源了,可但凡有人的地方,终不免会有纠纷,自然不免会有三教九流。殿下审判这个案子,判了邻人男子吴悦大罪,杖打三十大板,戴枷又在衙外跪了两日,预备将其充军流配三年,是不是?” 朱载墨便愤慨的道:“此人,太可恶!” 他表现出了十足的正义感,其他孩子也纷纷点头,说实话,判决的他们心里很痛快。 王守仁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含笑道:“可事实如何呢?” “什么?”孩子们怔住了。 这话的意思…… 王守仁随即取出了一份卷宗,慢悠悠的道:“殿下有没有查询过,这陈家之女,其实早在三年前,喔,那时候,他们陈家还没有迁来西山的时候,就曾经因为有人调戏她,而遭遇纠纷,至县衙状告。这陈家父女二人算是惯犯了,他们每每都要寻个机会污蔑别人,以此诈取财物,若是对方不肯,则至衙中进行状告,不只邻人男子吴悦,根据走访,受他们勒索的男子,还有三个人,不过他们都选择了忍气吞声,花钱消灾。” “啊……”朱载墨呆住了,眼中尽是讶异。 他既无法接受,几日之前,还在公堂上哭哭啼啼,一副柔柔弱弱之态的女子,竟是这样的人。 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居然弄错了。 朱载墨憋红着脸,他一向不把自己当孩子看待,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如陈鹏举这样同龄的孩子,就宛如智障一般,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方正卿关系好,方正卿也是个智障。 可是…… 其他的孩子的嘴,都张得有鸡蛋大。 王守仁此时便对下头的人吩咐道:“将吴悦带进来。” 此后,有人抬着担架将吴悦抬了进来。 这吴悦先是杖打了三十大板,而后又戴枷三日,早已是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可一进了这里,便悲从心起,哀嚎道:“冤枉啊,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小人上有老母,又有兄长和弟妹,平时只低头做工,只想补贴家用,从不作奸犯科……小人从没有调戏过那陈家之女……小人冤枉啊……” 他哭的撕心裂肺:“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没有……谁调戏良家妇女,谁就天打雷劈,万箭穿心,下拔舌地狱,死无葬身之地!” 坐在一旁,方继藩一直显得很冷静,可一听他如此赌咒,顿时脸色有点变了! 呔,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说话过份了啊,调戏良家妇女,招你惹你了,这样诅咒,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种调戏,叫善意的调戏吗?畜生,活该你被打,嘴贱! 方继藩脸胀红,张口想让这狗一样的东西赶紧滚出去,不要污了自己的耳朵,好在方继藩涵养好,最终还是轻描淡写的坐着,翘着腿,依旧一副在旁安静恭听的样子。 可这凄厉的哀嚎声,听在孩子们的耳里,却是出奇的刺耳。 孩子们个个脸色略显发白,有些慌了,神色间带着恐惧。 判错了? 这下糟了。 朱载墨更是脸色难看至极,这案子,是他判的啊。 他颓然道:“我……我……他……他……赶紧给他治伤,要重判,给他翻案,还有……不将他流配三千里了。” 他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了,其实孩子的内心,绝大多数时候是纯洁的,除了徐鹏举之外。 王守仁命人将这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吴悦抬下去,而后郑重其事的看着朱载墨道:“不可以改判了。” “什么……” 王守仁道:“县令是地方父母官,代表的是朝廷,和天子,治理一方,到了他的治县,就如天子一般,金口玉言,一旦判决,改判的可能微乎其微,因为……不会有任何人告诉他,这个案子错了,而他,永远都只会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所以……殿下,不能因为师兄提醒你,所做的决定就可以随便更改,有的人,他可以错九十九次,可他做对了一件事,便可得到宽恕。可是……殿下啊,有的人,哪怕他只做错了一件事,便会有人为此而家破人亡,会有一个无辜的人,人生发生改变。不只不可以给吴悦翻案,那陈家之女,虽是前科累累,可是,因为县衙已有判决的关系,所以他们现在依旧可以逍遥法外,直到下一次,有人不肯就范,他们告到衙里来,这些年,他们诈取的钱财,已有数百两,也足够他们带着这些银子离开西山,寻觅一个地方,快活一辈子了。” “我……我……”朱载墨顿时,眼睛红了,他抽了抽鼻涕,又想倔强的抹掉泪,此刻,满腹的懊恼。 一旁的方正卿已是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是我教朱师兄这样判的,都怪我。” 王守仁板着脸道:“所以,吴悦依旧还要流配三千里,三年之内,不得归家,成为流徒,而他们的父母兄弟们,现在已是焦急如焚,对了,他的母亲,因为他而哭的眼睛要瞎了……他的弟弟,因为他的罪名,将来只怕也没有人愿意雇佣,甚至将来不会有人家愿意与之婚配。殿下……” 朱载墨小小的身躯一震,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王守仁,接着又看向方继藩。 “恩师……” 方继藩肃然着脸:“好,这个案子,就说到这里。” “可是还有一件事。”王守仁笑吟吟的道:“殿下觉得近来县里,粮食不足,所以……鼓励百姓们开垦,种植土豆,这其实也没有错,不过……殿下有没有想过……许多的百姓,根本就没有预备足够储存土豆的地窖。” “……” 王守仁叹口气,接着道:“土豆和麦子和稻米不同,它是不易储存的,若是事先没有预备足够的地窖,哪怕是种植出来了每亩数千斤,收割的时候,到时足够吃了,可是往后数月,这些土豆便统统都会腐烂,那么未来的大半年里,百姓们吃什么?这些百姓……用不了多久,就统统都会被饿死。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 朱载墨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已吓得面如土色,会饿死数千上万人,就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 他立即道:“那……那赶紧让他们改种……” 王守仁摇头,微笑道:“改不了了,春分时节,即将要过去,现在要改,也已来不及了。” “可是……”所有的孩子都呆住了,个个严重是惊恐之色。 那是要死人的呀! “还有……”王守仁徐徐道来,娓娓动听,他显得很平静。 可是这平静的话语里,却令所有的孩子,顿时泄气,这比拿刀子割他们的肉还要难受。 “殿下还要听吗?”王守仁笑吟吟的看着朱载墨。 他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像当初的自己,较真,假装成熟,好学,心怀大志向。 朱载墨的眼泪,已是扑簌而下……顿时嚎嚎大哭。 自打他能揍徐鹏举起,朱载墨就极少哭了,这是懦夫的行为,可现在……他哭的伤心极了。 方正卿抱着他安慰他。 其他的孩子,也个个面无血色。 “现在,殿下可知道,要行仁政,有多难了吧。读书……学习圣人之道,就是学习良知,首先要做好的,就是读四书五经,读过之后,才会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可是……单靠这个愿望还不够,读了孔孟,哪怕滚瓜烂熟,也绝不可能使殿下明察秋毫,更不可能让殿下洞悉一切隐藏在肤浅表面背后的本质。那些自称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或是读了一些书,便信口开河的人,殿下不要相信他们,因为……他们做事,可能比殿下还要糟糕。抱着良好的愿望去做事,若是没有足够的能力,那么……可能事情最终会更坏……” “我……我……” 朱载墨滔滔大哭,突然,他啪嗒跪在了地上。 王守仁一看他跪下,连忙侧身,表示自己不愿意接受皇孙的大礼。 这朱载墨便跪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其他的孩子,也纷纷拜倒。 他们此刻,是茫然和无措的,在历经了半个多月激动的不得了的折腾之后,此刻反省过来,看着自己错误频出,想到自己害了无数的人,作为孩子,第一个反应,就是该找自己的妈了,哪怕是朱载墨,也不能免俗。 方继藩很大方的接受了他们的跪礼,自己既是朱载墨的姑父,又是舅舅,还特么的是恩师,受他的跪拜咋了,谁不服? 方继藩含笑道:“你们读书,见识了百姓的疾苦,便算是有了良知,可是现在……你们想要学习做事的方法了,是吗?” ………… 含泪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五章:传道 道理……哪怕是孩子都懂。 这一点,没有错。 可问题在于,谁都懂的道理,怎么做呢? 朱载墨以为自己懂,甚至还为此自鸣得意,自觉地……其他的人,都是智障。 他打小就聪明伶俐,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现在……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第一,自己距离真正的成熟,还差的很远。 第二,原来一个人,做错了事,会有如此可怕的后果。权力越大,职责越大,稍有不慎,哪怕只是自己一念之间,便有人因此而家破人亡。 第三,方正卿这些家伙们,都是一群废物。 朱载墨深吸一口气,他脑海里,还是那喊冤的男人,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至今挥之不去,他浑身战栗,自己……害死了别人…… 不只如此……自己居然想当然,而可能引发一场粮食的危机。 倘若如此,将会制造多少的饿殍。 那县令之印挂在自己腰间,他曾觉得,这是权力的象征,只需挂着印,所有人都必须对自己俯首帖耳,这种感觉,挺痛快。 可现在……他却感觉到,此印分外的沉重,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问他:“想不想学呀。” 这个时候,朱载墨和其他的孩子们,突然心里生出一种渴望,就仿佛恩师要传授自己的,乃是《辟邪剑谱》,啊,不,是武林至高的‘独孤九剑’,朱载墨毫不犹豫的拜倒,他眼睛红了,依旧还吸着鼻涕,眼泪泊泊的流下来,他对此,再渴望不过了,他颤抖的道:“恩师,我错了……” 其他孩子,被这气氛感染。 这些五六岁的孩子,无法享受同龄人们的天真烂漫,因为他们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与众不同。 千金之子,贵不可言! 方继藩无法去打倒这个世界的权贵,因为方继藩自己就是权贵中的一份子,即便他是权贵中最英俊,最鲜明,最善良,也是最有情怀的那个,可是……他无法打倒自己。 既然如此,与其注定了这些贵不可言的千金之子,在将来,将受无数人的供养,肥头大耳,欺男霸女,声色犬马,那么,何不妨,去改变他们。 方继藩看着自己智障一般的儿子,他哭的最没诚意。 此刻,他却还是被孩子们的热诚感动了。 朱载墨继续道:“我们想要学习,仁政的方法,我们想要学习,怎么样,才可以不去害人家破人亡,我们什么都想要学,请恩师教我……” 方继藩微笑,站起身,他伫立着,浑身上下,依旧还是光芒四射。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永远无法隐藏自己光芒的男人,因为他本身就在发光! 方继藩道:“很好,从现在起,你们先跟着王伯安师兄学习,等你们什么时候,学会了他七八成的本事,到时,为师再好好教导你们。现在开始,你们的学习,会更加紧迫……嗯……你们依旧还是县令,还是县丞,现在开始,要各司其职起来。经济之道不懂,可以问你们的刘师兄,马政不懂,可以问你们的唐寅师兄,其他的,都可以问王伯安师兄。” “你们……要好好努力啊,为师,看重你们,对你们,有着巨大的期望。” “是。” 众人轰然应诺。 ………… 朱载墨开始较真起来。 他变得谦卑,哪里出了问题,便一个个的询问,去寻找做事的方法。 而王守仁只教授了他一件事,多走,多听,多看。 虽然这六字箴言,只是玄学。 可实际上,却很有用。 所有的孩子,在文吏和武吏的随扈之下,开始深入西山县每一个角落,他们或是探望孤寡,或是蹲在田埂里,询问农人们耕作的知识,他们一一记下二十四节气…… 他们走进作坊里,查看作坊里的运作。 他们深入进许多的庄户之中,他们进入西山医学院里走访,想知道疾病如何治疗。 孩子的性情是容易传染的。 哪怕是有的孩子,不愿意去做这等事,可身边的小伙伴,都极认真,却也变得好强起来。 他们在最纯真的年纪,开始渐渐的接触到民间的疾苦。 他们看见、听见…… ………… “方都尉……”王鳌忧心忡忡。 他觉得方继藩这个人,完全不计较后果。 怎么可以这样呢? 你看看,现在让孩子们如此,不是闹出笑话了,难道……还要让这些笑话继续下去。 方继藩回到了镇国府,舒舒服服的坐在了官帽椅上,呷了口茶:“何事?” 王鳌忍不住道:“敢问,吴悦的案子,你当真不翻供?当真就任他平白蒙受了冤屈,几乎要家破人亡,刺配三千里……你就眼睁睁的放任这样的冤案发生。” “是的。”方继藩颔首点头:“我说过的话,是讲信用的,我已经任命皇孙为县令,那么,他结的案,就决不能改正,一个人,可以做错事,但是有的错事,是不可以反悔的。” “你……”王鳌忍不住手指着方继藩,怒极:“你安可如此?” 方继藩道:“就算是要平反,也不是现在,皇孙会永远记着这个叫吴悦的人,皇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所以,王主簿,你何须担心吴家呢,三五年之后,等到吴家人历经了苦难,他们所得到的,将是一世富贵,这吴悦,乃是皇孙最好的老师,他的磨难,虽才刚开始,可是他的好运气,也才刚开始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你就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我现在脑壳疼的厉害,正在计算这半月来,我的损失,这些……嗯,都要加在学费里,大爷的,加钱!” 方继藩捶胸跌足,握紧了拳头,带着怨愤的心情,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了告家长书,而后,将这告家长书丢给王鳌:“王主簿,分发出去!” 王鳌:“……” ………… 刘文善很忙,忙的整个人,脚不沾地。 他的《国富论》,渐渐的,已开始有了雏形,可是……似乎还欠缺着什么,他必须重新去修改,有时,他要去询问恩师和师兄弟们的意见。 这篇文章,他已花费了近一年的心思,每一个字,都带着心血。 他观察着市场的变化,观察着交易中的每一次波动,最终,这本书,接近成书。 可……他依旧还是不敢轻易放出去……虽然几次的校稿,可他还是不放心。 这样破天荒的文章,放出去,会让人笑话吗? 若是让人笑话,自己倒无妨,自己本就是,恩师门下所有弟子,最不成器的一个……之一…… 所以,也没什么丢人的。 可是自己的恩师,名满天下,同时也是桃李满天下的恩师,自己不能丢他的人啊。 平时,他还是需去翰林院当值。 偶尔,会有小师弟们前来咨询一些问题。 而且,他还要努力的学习推拿,有时恩师睡觉起来,睡得腰酸背痛,恩师有脑疾,不知是否会引发其他的疾病,自己的推拿,总能让恩师这落枕的酸痛感消失。 终于…… 在校阅了最后一次的稿子之后,刘文善深吸一口气,他如心肝宝贝一般的,捧着此书,将其投入了《求索》期刊。 《求索》期刊,刊载任何的文章,而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认为这份文章有其价值。 倘若……连求索期刊都不能通过,那么…… 刘文善苦笑。 自己就真正的妄为恩师门下了。 ……………… 大明宫。 弘治皇帝半躺在御案上,徐徐的看着书。 萧敬上前,拿了一个毯子,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披上,接着,他转身要走。 弘治皇帝淡淡道:“回来。” 萧敬忙是换上了笑容:“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依旧语气平静:“近来,怎么没有听说过西山县的事,厂卫,到底是做什么吃的,这般的漫不经心,这样的大事,你竟也不报来?” 萧敬懵逼。 卧槽…… 话不是这样说的啊。 当初奴婢奏报了西山县的事,是陛下您怪奴婢多事,还说什么,陛下有什么圣命,还需奴婢过问吗? 好了,奴婢现在不敢问,也不敢说了,现在却又说…… 萧敬恨不得找一块豆腐,直接将自己脑袋砸了。 他心底,一万头草泥马奔过,可是……面上却不敢表露,他乖乖的拜倒:“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皱眉:“没有查探?” “查……查探了……”萧敬苦笑道:“陛下,皇孙他在县令的任上,做了许多的事……” “嗯?”弘治皇帝,对此显然有兴趣:“然后呢?” “然后……听说出了大冤案,竟差点让人家破人亡……陛下,奴婢万死,奴婢……也只是听人说的,这都是坊间流言在议论……” 弘治皇帝脸色一冷:“坊间,都在议论这件事?” “是。”萧敬苦笑:“奴婢不敢隐瞒,现在许多人,已是议论开了,还有……还有一事呢……” ………… 哭着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六章:恩师至高 弘治皇帝眼里,透着担忧。 他早料到了,皇孙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能力,去执掌一县呢。 这就是一群孩子,简直就是在胡闹。 结果,几乎任何人都可以预料。 若是这些孩子,不折腾个天翻地覆,那才不正常呢。 可是……因为这个游戏,却导致了满天下人对皇孙的笑话……这…… 哎…… 弘治皇帝觉得手痒了。 可偏偏…… 弘治皇帝发现,他没有任何理由。 因为弘治皇帝记忆力不错,圣旨,是弘治皇帝发的,弘治皇帝还亲口承认,你看……这是陛下的意思啊,所以……弘治皇帝能将方继藩和朱厚照两个小子抓来打一顿? 就算要打,也得找一个其他的理由……比如,谁让你今日系着藏红色,上头还刻着云纹的腰带。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皇孙和孩子们,下了命令,让西山县的人,统统都种植土豆,可结果却发现,西山县,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地窖,对土豆进行妥善的保存。”萧敬哭瞎不得:“可是,这些土豆都种下去了啊,几十万亩地呢,秧苗都不小了。现在春耕的时节已经过去,所以……所以……”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 这意味着,无数的土地,荒废了。 弘治皇帝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浪费,哪怕是盘中的一粒米,自认为是天下人表率的弘治皇帝,也会舔舐干净,可是他们…………他们…… “朕的鞭子呢?” 弘治皇帝气的要原地爆炸。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方都尉上奏。” “何事?”弘治皇帝厉声道。 宦官小心翼翼,低垂着头:“是一份……告家长书……” “取来。” 弘治皇帝声音冰冷。 那小宦官,哪里敢怠慢,忙是小心翼翼的上前。 弘治皇帝接过了告家长书,里头……是一个呼吁……呼吁大家……给钱! 弘治皇帝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居然冷静了下来,平静的眼神,看着萧敬:“方继藩……这是脑疾发作了吧?” “不像!”萧敬斩钉截铁:“陛下,奴婢始终觉得,这才是方都尉的本色。” 弘治皇帝摇摇头:“告诉他,没钱!” ……………… 求索期刊,已有了一套较为完善的制度。 毕竟,期刊决定了每一个人的积分,而积分,又决定了每一个人的学职,这学职现在可吃香了,不但朝廷供养,而且,靠着稿费,往往收入不菲,若是在其理论之上,还出现了什么研究,这积分和稿费还可累加。 几乎可以说,这学职,成了名利双收之物,虽不及进士,可在西山书院,或者放眼整个新城,这都已成了许多人,在另一条道路上,鲤鱼跃龙门的道路。 正因为如此,如科举一般,若是没有足够的公平,是绝对无法使人信服的,为此,专设的评议审查会,几乎成了检验每一篇刊载的论文的最重要机构。 这些评议审查会的成员,无一不是西山如雷贯耳的人物,任何人,一旦他的道德遭受了质疑,便会立即驱赶出去。 每一个学科,都有专门的评议员。 不只如此,若是有人觉得自己的论文落选,还可以向上申诉,质疑评议审查会的公正性,一旦申诉,那么,更上一层,由方继藩和欧阳志等人为首的一群人,将会进行审查。 哪怕是欧阳志人在定兴县,也不妨碍,他通过快马传送的书信,进行审议。 因而,每一个审议员,都极认真,这是极大的殊荣,且……往往若是某个审议员极力推荐出来的论文,若是在事后证明了其巨大的价值,往往这个推荐者,也会与论文的主人一般,获得极高的声誉。 就如,推荐《细虫论》的钱文,此公只因为推荐了《细虫文》,到现在,在学界的地位,不可动摇。 能发现出一篇好的论文,是极难的,不但要有此眼光,还需尽力说服其他的评议员们的支持,都需花费大量的心血。 当然,若是一个评议员,若是多次推荐的论文,最终都证明其没有价值,或者说,根本不够登上期刊的标准,这就难保,不会遭人质疑和唾弃了。 现在,一群评议员们,却争吵起来。 还是那个发现了细虫论巨大价值的钱文,却推荐《国富论》,国富论一出,所有的评议员,都曾拜读。 可争议,却已开始了,和其他的论文不同,《国富论》有洋洋洒洒十几万言,而一般的论文,能有三万,就已是过头了,这几乎占了整个期刊的总字数,总不能,为了这一本《国富论》,期刊腾出一期来,专门为其发刊吧。 不只如此,最重要的问题就在于,这《国富论》中阐述的许多问题,本质……还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只是这个道理,有些惊世骇俗,细细读来,很是颠覆人的认知,却又觉得,颇有道理,可是……如何检验呢? 没办法检验啊。 难道就因为,这书看上去有道理,有颠覆性,就专门为其发刊? 甚至有人开始质疑,钱文是否因为《国富论》的作者乃是刘文善,这位赫赫有名的方门弟子,方才极力推荐。 一时之间,围绕着这国富论,数十个评议员们,面红耳赤,差一点要掀桌子。 “今时今日,难道诸公还没看明白吗?”钱文赤红着眼睛,咆哮:“当今之时,有太多太多从前的四书五经无法解释的事,出现了。这些无法解释的事,至今还没有人进行概括,没有人可以进行如此精准的提出各种建言,新城、西山钱庄、房贷、新税,甚至,还囊括了我们《求索期刊》本身,人们只在想,我们身边新出现了什么,可是……却从来没有人去深究,出现在身边的东西,它绝非是理所当然,也不是凭空而降,它产生之后,会有什么规律,未来……迎接我等的是什么,我们一概不去深究,我们也一概,继续懵懂,可是……诸公啊,此书的出现,可贵之处,就在于此,哪怕它是错误的,可它在深究今时今日我们身边发生的改变之成因,它在尝试进行概括,进行诠释;它在摸索着其规律。单凭这一点,此书……足以登上期刊,任何一篇论文,都无法应其锋芒!”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批判反对。 “不对,里头有太多的预言,这和占卜之学,有什么分别……” “我看此书若是隐去了刘文善先生的高姓大名,会有人认为此书贵重吗?钱先生,我等并非是质疑你的私德,只是……此书之中,确实预言过多了……求索期刊,只进行论证,而不进行预言,预言是天一道真人们的事。” “这会败坏我们求索期刊的名声,这个责任,我们承担不起。” “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钱文狠狠一拳砸在了案牍上。 “我也愿意承担,我觉得其中的理论,令人醍醐灌顶,耳目一新。” “荒谬!” “你才荒谬,你全家都荒谬。” “你怎可骂人?” ………… 评议审查会打起来了。 打的很激烈。 消息传到了方继藩的耳朵里,方继藩大吃一惊:“还在打吗?” “……”前来报信的乃是唐寅:“打完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为何不早点叫我,难得打一次,真是遗憾啊。” 唐寅红着脸:“恩师,是为了刘师兄那篇《国富论》的事。” 这本书的草稿,方继藩看过。 当然,最终的成稿如何,方继藩不知道,想来刘文善是个自卑的人,他不愿意恩师看他的成书之后,然后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方继藩噢了一声。 “恩师对此怎么看?”唐寅忍不住道。 方继藩想了想:“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评议审查会的人怎么看……所以……他们爱登不登。” 唐寅嘴皮子动了动,其实他很想说,若是恩师肯站出来,说一句话,此书,就好办了。 可看恩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令他为刘师兄担忧起来。 刘师兄为了此书,忙碌了足足一年多,再受不得任何的打击了啊。 他叹了一口气:“恩师说的不错,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恩师立下了规矩,一旦恩师亲自去打破它,那么这《求索期刊》,就失去了本身的价值。恩师公正,学生佩服。” 果然……什么事经过了唐寅解释之后,最后总是要佩服恩师的。 方继藩也很佩服自己,他乐了:“好啦,这期刊的事,就别狗拿耗子了,好好看着西山县,别他娘的再出什么破财的事了,大爷,为师放出了《告家长书》,到现在,一个来加钱的人都没有,这一届的家长,对于尊师重道,显然有点儿认知上的偏差。看着皇孙和那些小混账,再出事,为师打死你!”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唐寅心里又想,谨言慎行,哪怕是小混账,都会说将皇孙和其他孩子区隔开来,佩服,佩服。 ………………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七章:亲亲相隐 朱载墨清早起来。 带着其他孩子们晨练,晨练之后,浑身都冒着热气。 此后,西山医学院便有专门的人来,开始对每一个孩子,进行粗略的检查。 看看有没有头昏脑热,此后,孩子们开始出发了。 朱载墨领着孩子们到了县衙,此时,唐寅或刘文善又或者江臣,一般都会在此。 王守仁来的少,他是刑部右侍郎,公务繁忙,可但凡有一点时间,都会出现。 便在此时,朱载墨要开始办公了。 差役们会将县里发生的事,整理成册,送到朱载墨的案头。 朱载墨开始低头读着案头上的奏报,几乎,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作为县丞的方正卿,也会将大致的文牍清理一遍。 西山最大的问题在于,偷牛的事屡禁不绝,可偏偏,一直查不到任何的头绪。 还有一些可疑的户籍,也需要清理,对于这一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亲自去走访,实际看看,该户的情况。 再加上西山的成年男子,有不少务工,因而,附近的工坊,也需去走访一二。 总而言之,这些琐事,就是朱载墨的日常。 孩子们,则开始各司其职。 有任何疑问,都乖乖去问唐寅、刘文善等人。 刘文善是理论大师,唐寅有实际在地方上的经验,还带过兵,赈济过灾情,江臣在河西开过矿。 还有王守仁,王守仁更厉害,他在交趾不但教授过许多人读书,还亲自砍过人。 有了从前的经验,朱载墨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他阅览过县里发生的事之后,不会急于做决策,而是亲自带着人,开始走出县衙,走访各地。 偷牛贼光顾的,主要是哪些地方,只有亲眼看过之后,才能判断出,偷牛者主要的活动范围在哪里。 他一户户的走访,虽然效率很低,可至少要做到,对于每一户人家,心里有数。 到了傍晚时分,朱载墨有些疲倦了。 随来的差役和文吏,还有数十个护卫耐心的等候着皇孙。 皇孙是个性情极好的人,每一个人都喜欢这个孩子,他冷静,待人谦和,却又不似寻常孩子那般的好糊弄。 皇孙从一个庄户家里出来,这庄户男人不在家,妇人将他送出,文吏便忙上前,低声道:“殿下,是否坐车,时候不早了……” “不必坐了,我再走走,这里……距离蒸汽研究所不远吧。” “是的。” “我要去那里看看,见一见我的父亲。” ………… 蒸汽研究所里。 一台试制的蒸汽机在工棚里,匠人们开始烧煤,随即,蒸汽机便哐当哐当的颤抖,烟囱上,冒着浓烟,噗嗤噗嗤的,仿佛大地都在震撼…… 朱厚照眯着眼,检视着每一个环节,他脑子里飞速的运转,似乎又有了什么主意。 朱厚照已经连续发了十几篇论文了,通过蒸汽机车的制造,每一个难关的攻克,对于朱厚照而言,都是一篇论文的诞生。 朱厚照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看到这蒸汽机轰隆隆的启动时,他便高兴的像过年一样:“停下来,停下来,去检视一下阀门。” 他刚开了口,有人匆匆而来:“殿下,皇孙来探望殿下了。” 朱厚照一听,眉飞色舞,随手拿抹布擦拭了手,一面道:“这孩子,有良心啊。” 说着,走出了工棚,果然看到,朱载墨如小大人一般,背着手,安静的在等候。 朱厚照上前,先摸摸朱载墨的头,随即大笑:“哈哈,又长高了,想爹了吗?爹过几日,等你沐休了,带你看烟花。” “父亲。”朱载墨不喜欢别人摸他头。 他是县令,是西山县的父母官,必须要有威仪,否则,会被人轻视。 他后退一步,却还是恭恭敬敬的朝朱厚照行了个礼。 朱厚照见他如此,乐了:“不错,果然像本宫,为父也是这般的,你没有回去看你们的姐姐和妹子?” 一想到满屋子的姐妹,都住在叽叽喳喳,且喜欢给弟弟头上绑红绳的年龄,小的妹子们,则还是扯着兄长的衣襟怪叫的年龄,朱载墨便觉得头痛:“没有,儿子近来,比较繁忙。” “啊,这样也好,少和女孩儿们在一起。”朱厚照颔首点头,表示理解,他觉得他人生中坑他最大的不是方继藩,而是自己的妹子朱秀荣。 朱厚照道:“进里头坐坐?” 朱载墨想了想:“我来此,是有一事相告,父亲……不要再偷牛了。” 朱厚照脸一红:“你胡说什么……” 朱载墨盯着朱厚照,一字一句道:“牛被偷的范围,大多都在蒸汽研究所附近三里之内,这是惯犯,经验丰富,可是任何人要去‘偷’,不,要去牵牛,往往都会选择自己熟悉区域,根据数十家牛被牵走的情况,其主要分布,就在这一区域。可是衙门里,至今没有找到真凶,其实要找真凶并不难,这一带人烟密集,牵牛的人,如此招摇,不可能不被人发现,所以,儿子断定,一定是有人目击,只是可惜,他们看到了牵牛人的身份,既不敢阻拦,也不敢张扬,说明牵牛之人,身份一定很不一般。第三,事实上,儿子还发现,除了报案的数十户人家之外,还有很多户人家,明明牛被牵走了,却选择隐匿不报,父亲,牛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很是贵重,没有人,不希望官府将牛找回来,哪怕是这个希望,微乎其微。除非,他们知道是被谁牵走的,他们因而不愿意报官。” “儿子还走访过,所有屠宰的市集,都没有发现,大规模屠牛的记录,可是市面上,牛肉却是不少……这就说明,牵牛的人,有私人的屠宰场地,这个地方,就在研究所里吧。要不,儿子去后院看看?” “……”朱厚照脸微微一红,忍不住道:“不许去……我……我……” 朱载墨道:“父亲,亲亲相隐,你是我的父亲,我怎敢将你的罪行公诸天下呢,只是……一头牛,对于寻常百姓人家而言,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啊,许多人将父亲视作是他们的大恩人,可是父亲,为何要夺走他们的贵重财物?” 朱厚照气的鼻子都歪了,你懂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 他刚想继续说下去,似乎觉得,说这些,不太合适。 朱载墨道:“儿子来此,是希望父亲不要继续下去,对于失牛的农户,我可以从大父给我的体己银里,取出一些,去补偿他们。这个案子,也到此为止,儿子不该揭发父亲的过失,这是大不孝的行为……儿子给父亲认个错,请父亲责罚。” 说着,他拜倒下去,给朱厚照磕了个头。 朱厚照:“……” 朱载墨站了起来:“父亲在我的眼里,何等的伟岸,实在不该,和这些事牵连在一起。父亲曾横扫大漠,诛杀无数胡人,保我大明边镇平安,父亲的医术,曾救活了许多人。大父一直说,父亲聪明伶俐,才智远胜其他人。最重要的是,儿子的一切,都来源于父亲,身体发肤,俱受父亲之恩……” “好了。”朱载墨站起来:“儿子要回县衙,而后,还要回保育院去,父亲……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且慢。”朱厚照恼羞成怒:“这是方继藩教唆的,你怎么不说他。” 朱载墨沉默了一下,回头,微笑,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将无辜的人,来为自己分担罪责,这么做,不是君子所为。恩师是个德才兼备之人,他教授儿子学问,传授儿子做人的道理,他……” “……” 朱厚照已经想找刀了,小兔崽子,白养活你了啊。 朱载墨,却已远去。 ………… “老方,老方……” 次日正午,朱厚照前来兴师问罪。 方继藩凛然坐着,见了朱厚照来,忍不住道:“殿下,你这是……” 朱厚照本是怒气冲冲而来,可随即,表面上,却是脸色怪异起来,他古怪的看着方继藩:“我告诉你,我们东窗事发了。偷牛的事,被发现了。” 方继藩一副很欠揍的样子:“偷牛,和我有关系吗?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我爱牛,牛也爱我……” “住口!”朱厚照火冒三丈:“是朱载墨那个小子发现的,说来真奇怪啊,我现在细细琢磨,发现……这个小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城府,来来来,我来和你说,他先是摆出了证据,使我无可辩驳,借着,作势要进蒸汽研究所里寻找屠宰场地,那时,我竟有些慌了。再此后,就更可怕了……他接着,便和我说大道理,说百姓的艰辛。转过头,他给本宫戴一顶高帽子,说本宫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在他眼里,是很了不起的父亲……我当时听了,竟是惭愧的无地自容,而后,他又说什么亲亲相隐,会对农户进行补偿。这小子,除了中了你的邪之外,竟是……竟是……说不清……诶……” ………… 哭着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八章:当浮一大白 朱厚照一脸夸张的道:“你说这个孩子,他可怕不可怕,今天就这样,明日,岂不是要翻天啦。” 方继藩:“……” 朱厚照叹了口气,显得很惆怅,颇有几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别人的智商,可能未必在朱厚照在下。 可哪怕是他们看出了朱厚照是个人渣,却也不敢当面戳破皇帝的新衣。 因为啥,因为朱厚照是太子。 可现在好了,一个同样聪明的家伙出现在朱厚照面前,可怕的是,这个人,还真敢直接揭朱厚照的伤疤,太子不要面子的吗? 偏偏…… 这个小子,他同样是龙子龙孙。 更可怕的是,哪怕他无论说了啥,都属于童言无忌的范畴。 方继藩和朱厚照一齐唏嘘起来,不得不说,他们二人,俱都开始怀念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了,那时候,真好啊,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总会有人为自己寻找做坏事的借口。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殿下,算了吧,他还是个孩子。喔,对了,殿下没有将我招供出来吧。” 朱厚照顿时支支吾吾。 朱厚照不擅长骗人,至少方继藩一眼就看得出来。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我以兄弟待殿下,殿下负我啊。” 心里发出感慨,忍不住,更加唏嘘起来。 朱厚照红着脸:“这……你胡说……我……我没有………朱载墨这个小畜生,他还离间我们兄弟!” 方继藩怒气冲冲:“果然,被我猜中了,一诈就将你诈出来了,我做了什么孽,居然教你偷牛,我掐死你。” 朱厚照一脸郁闷,红着脸:“别闹,你边上有人呢。” 边上,确实有个人。 王鳌站在一边。 这两个家伙,一个压根没将自己当做太子,另一个,毫无礼数,呸,这也算是臣子吗? 他见方继藩和朱厚照一起目光看过来。 眼睛便开始往上飘,看着房梁。 木然的脸上,大抵是一副,你们互掐吧,掐死一个算一个,老夫当做没看见,来啊,你们两个动手,都甭客气,老夫多半心里还乐呢,回家当浮一大白。 ………… 过了春分,便是清明时节,天气有些暖和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场场细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可最新一期的《富国论》却摆在了弘治皇帝的案头上。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书,细细的看着,他沉眉,这一期的求索期刊,实在过于莫名其妙,没有刊载任何的文章,却只刊载了这本《富国论》。 在这上头,还有评议组的建言,显然,评议组的建言各不相同,有的推崇,有的认为其言过其实。 在这巨大的争议之下,还是有人力排众议,选择了将此书刊出。 事实上,评议组的争议,同样在坊间,也引发了巨大的争议。 甚至,有官员认为,此书是想要颠覆孔孟治国的理念。 虽说孔孟的理念,并不具体,无非是四书五经中的《仁政篇》,以及治大国如烹小鲜之类的字句,可显然,富国论过于锱铢必较,这恰恰与孔孟之学背道而行。 弘治皇帝看着此书……其中……对于市场,对于君主如何治理天下,财货以及税制,如何对国家进行改造,甚至是对外战争,如何权衡其利弊,如此种种,许多的观念,甚是新奇,可与此同时,连弘治皇帝,都觉得这有些过于赤裸了。 当然,有不少观点,他是认同的,治理天下,就是理财,保持国库的丰盈,才是长久之道……许多惊世骇俗的观点,竟与弘治皇帝生出了功名。 在此书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将其归纳为财富,百姓是财富,只要善于运用,才可激发其创造财富的动力。良田是财富,商货是财富,矿产是财富…… 甚至,书中预见,商品将大量的波动,而在这波动之中,财富将会集中起来……朝廷和官府,对于这种现象的应对…… 弘治皇帝看着,不禁苦笑,他抬头,看着萧敬道:“撰写此书者,叫刘文善,可是方继藩的那个叫刘文善的门生。” “是这个人。”萧敬心里想,和方继藩有关系的人,咱化成灰都认识。 弘治皇帝颔首,不禁叹了口气:“果真是他,也只有方继藩的弟子们,才有这样的胆子,若是换做其他人………只怕无数的弹劾奏疏,就要送来了吧。” 萧敬:“……” 他想了想,还是啥都不说,啥都不说,至少不算犯错。 弘治皇帝又叹道:“朕观此书,倒是颇有几分意思,只是,书中太多预言了……且这货值……当真这样重要,竟可以影响百姓的民生?” 弘治皇帝提出了疑问。 萧敬便道:“奴婢什么都不懂。” 弘治皇帝淡淡道:“那要你何用?” “……”萧敬心里滋滋的抽着凉气,陛下……讲点道理好吗,奴婢说陛下说的有道理,说不准,您又说奴婢想要公报私仇,对方继藩有意见。奴婢说陛下此言差矣,奴婢这不是找死吗?奴婢啥都不说,难道也不成?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却不知那方继藩,可知道他的门生,写下了这么一部……书……此书,先搁起来,朕过几日,再看看。噢,还有……西山县,现在无事吧。” 萧敬摇头:“无事了。” “为何?”弘治皇帝笑吟吟道。 萧敬沉默片刻:“就不说县中的治理,单说若有百姓的诉讼,这些百姓,也不去西山县状告了,都去顺天府……” 弘治皇帝颔首,他倒是能体谅百姓们的苦处。 你想想看,让一个孩子做县令,这不是笑话吗?朕的孙子,就算真有什么本事,想来百姓们,也绝不相信,一个孩子,能够给他们主持公道,何况,此前的不少诉讼,都是一塌糊涂,百姓们自然学乖了,若有什么纠纷,那就索性,向正儿八经的顺天府去诉讼,直接将西山县绕开。 “百姓们……都很明智啊。”弘治皇帝放下了心,他是极担心,方继藩和朱厚照的玩笑,或是朱载墨,再判出什么糊涂案来,到时,可真就笑掉大家大牙了。 “一个孩子,受他们这样的折腾,真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 “还有,下个学期的学费,朕不交了。” “……” ……………… 内阁下了值。 几辆马车便稳稳当当的停在了宫门口。 很快,刘健就与李东阳二人联袂而出,二人如往常一般,彼此交头接耳,说着公务和私事。 李东阳随即,坐上了马车,一日当值下来,李东阳的身心,具都疲惫,好在现在有了马车,坐在这舒服的大沙发上,正好可以打个盹儿,若是睡不着,还可以喝几口茶,这是极惬意的事。 马车行走在这宽阔和平坦的道路上,没有丝毫的颠簸,现在这新城,马车日渐多了起来。 而李东阳在新城的新宅,也已交房,就在宫里不远,占地三亩,对于他的身份而言,小是小了些,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自打住进去之后,李东阳发现自己平日的腰腿痛,都好了不少。 这银子,花的值啊,贵是贵,小也小,可就是舒适。 李东阳坐在沙发上,眯着眼,脑子里,还在想着白日的几份票拟。 在这密封的车厢里,他反而发现自己的思路,更胜以往。 不得不说,方继藩别的本事,总让人心惊胆寒,唯独这马车还有宅子,都建的不错。 正思量着……却在此时…… 突然有人大叫:“千古奇冤啊……请青天做主。” 李东阳脸色一冷。 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总有一些蒙受巨大冤屈的百姓,瞅准着从宫里出来的车马,一眼认出是什么大人物之后,冒着巨大的风险,跪在道中,拦住车马的去路,大声喊冤。 而朝廷对于越级上告,是极反感的,倒不是什么官官相卫,而是倘若,人人有了冤屈,就要告御状,就要找内阁大臣,那么,一旦放纵此事,那么天子和内阁大学士,什么都不必做了,单凭给人处理冤情,这辈子不吃不睡,也解决不完。 因而,对于这样的行为,往往……都会先予以严惩,再酌情处置。 李东阳打开了车帘子。 便看到一个汉子哭哭啼啼的跪在道中,一面大喊:“恳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接着,便是磕头:“小人一家六口,具都被恶邻所杀,小人的孩子……才不满四岁啊……” 他说着,又是滔滔大哭起来。 李东阳本是愤怒,想要命人,将此人驱走。可一听……不但满门被人杀了,竟还涉及到了四岁的孩子,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于是,摇了摇车里的铃铛。 外头的车夫和护卫听命,忙是打开马车。 李东阳则好整以暇的从这马车中钻出来,他下地,左右四顾,便见这里,已是围满了人。 他凝视着这个汉子,捋须,脸上波澜不惊:“诉状呢?” 那汉子,已是哭成了泪人,随即递上了沉冤的诉状:“请青天做主!” ………… 老虎要月票,请支持一下。 正文 第九百一十九章:御笔朱批 李东阳取过了诉状,低头一看。 “你是西山县人?” “是,是西山县人。”此人道。 李东阳皱眉:“西山县?为何拦车状告?” “我……我……”此人不敢说。 李东阳心里却是了然了。 如此重大的冤屈,涉及到了一家六口,且……那西山县……也罢,为皇孙讳,还是不多想这些为好。 诉状看下来,令李东阳愤怒。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有此事,来……” “在。” “下条子顺天府,让顺天府尹立即收监被告叶言,过堂,审问,若果有冤屈,为状告之人,昭雪!” 他顿了顿,脸色铁青,而后又道:“状告之人,身负奇冤,其情可悯,拦车状告之罪,暂不追究,就不必打板子了,不过……下不为例。” 他将状纸递交给随行的护卫,命其送去顺天府,而后,上了车,将车门合上,那跪在地上的男子,似乎不断的在磕头,至于他千恩万谢的声音,却已被车厢所隔绝。 李东阳板着脸,心里叹息,这方继藩,真不是东西啊,他若不是瞎折腾,让皇孙来做什么县令,何至于百姓们有了冤屈,却跑来此。 自然……这和自己无关,小方人还是不错的,他的车挺好…… ………… 数日之后,一封旨意,送至了西山。 陛下请方继藩觐见。 不只如此,同去的还有朱厚照。 方继藩看着旨意,惊疑不定,最近,有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吗? 没有吧。 可这圣旨…… 方继藩没法子,忙是和朱厚照二人,匆匆动身。 进了奉天殿,却发现在此,竟是乌压压的,统统都是……翰林。 方继藩汗颜,今日……是筳讲的日子啊。 陛下该召翰林在此筳讲,讲授治国之道,以及孔孟之理。 可是……让自己来……似乎很不妥吧。 自己又不需听这个。 他和朱厚照对视一眼。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似乎……从小到大,他陪着父皇听这个……耳朵都出茧子了。 二人行礼,弘治皇帝颔首,微笑。 “陛下真是……”方继藩欢欣鼓舞想要说什么…… 弘治皇帝道:“坐下。” 方继藩再不多言,和朱厚照跪坐。 弘治皇帝扫视了一眼殿中的内阁大学士,以及诸翰林。 今日他气色不错:“朕想听听刘卿家的国富论,此文,朕通读了,可是却有许多……不解其意之处,刘卿家……” 许多翰林,脸色都变了。 这……真是坑啊…… 什么国富论,国富论是有违孔孟之道的,里头的东西,说是坏人心术,都不为过。 本来上了期刊,就已是天下哗然,现在……陛下居然让刘文善在筳讲时讲这个。 翰林大学士沈文汗颜,心里说,也亏得刘文善是方继藩的弟子,否则,早就被人弄死了。 刘文善板着脸,出班,他不理会同僚们异样的目光,事实上,他在翰林院,历来独来独往,反而下了值,去了西山,顿时和无数的师兄弟打成一片。 至于翰林之中,也有一些如刘杰之类,这些刘文善的师侄们,却是对师叔即将要开始的阐述,满怀期待。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笑了:“此学,朕也不知好坏,可听听,总是无碍的,所以,召内阁诸卿,还有太子和继藩来,大家都听听,或许……能有所领悟,刘卿家,你不必害怕,来人,给他斟茶来,慢慢的讲。” 弘治皇帝,确实是有很多地方,不太明白,非要请刘文善来说一说不可。 其他方面,他未必认同刘文善,可刘文善在国富论之中,将税制的改革,认为这是国家富强的根本之道,却正好契合了当下弘治皇帝力推的变法,这也是为何弘治皇帝,召集重臣,连带着太子和方继藩一道来旁听的原因。 这是一个信号。 至于别人怎么解读,是别人的事。 趁着宦官去给刘文善取茶的功夫。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李东阳:“李卿家。” “臣在。”李东阳道。 弘治皇帝淡淡道:“据说……李卿家遭遇人拦车状告?” 李东阳颔首点头:“是的,这是三日之前的事,西山县,有一人,叫贾青,家中六口人,被恶邻叶言尽杀,含着天大的冤屈,拦住了老臣的车马……” 李东阳显得很冷静,顿了顿,继续娓娓动听道:“老臣看过诉状之后,有些失态,本来,随意拦车状告,需先打板子,再问案由,只是这贾青,遭遇灭门,实是惨不忍睹,是以,老臣免了他的拦车之罪,将其诉状,发顺天府审断了。”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心里想,若换做是朕,遇到这样的事,终究,也无法漠视吧。 他心里吁了口气。 随即道:“此案,如何了?” “顺天府府尹收到了诉状,不敢怠慢,连夜收押了叶言,次日过审,一审之下,果然查获了不少人证物证,此案实是丧心病狂,受害者之中,竟还有一个四岁的孩子,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叶言已是天理不容,因而,迅速的结案,判了一个斩立决,已上报了刑部和大理寺,就等刑部和大理寺圈决。以老臣之见,这刑部和大理寺……今日就会有结果,到时,要报到陛下的御案前,就等陛下圈决!” 弘治皇帝面带怒容,一般情况,除非是十恶不赦,极少有斩立决的罪犯的。大多都选择秋后问斩…… 除非似犯下十恶不赦的罪状。 弘治皇帝是宽厚的人,每年圈决秋后问斩的人并不多,一旦皇帝不圈决,该犯就可以在牢狱里多活一年,等待下一次,继续圈决。 当然……运气好,若是遇到了大赦天下,这条命,便算是保下来了。 可现在,弘治皇帝也愤慨起来,铁青着脸:“如此大恶,若是大理寺报上来,朕自有决断。” 自有决断的意思……自然是…… 李东阳抱拳:“陛下圣明。” 却在此时…… 说时迟那时快。 外头竟有宦官,探头探脑。 弘治皇帝道:“何事。” “陛下,大理寺送来急奏。” 弘治皇帝道:“取来。” 那宦官不敢怠慢,匆匆将急奏送进来。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不正是大理寺核实了案情,请自己定夺吗? 最下方,是斩立决三字。 顺天府和大理寺的效率极快,毕竟这是内阁大学士亲口要求审讯的案子,而且,这起案子,可谓是触目惊心。 弘治皇帝心里想,真是罄竹难书,连个四岁的孩子竟都不放过,心里……顿时大怒,提起朱笔,直接画了个圈:“送顺天府。” “遵旨!” 弘治皇帝,似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忍不住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西山县,出了如此大案,你该管管。” 方继藩心里说,我不管这个的呀,我冤枉啊,我只知道埋头带领百姓们勤劳致富啊。 当然,方继藩不敢说……泱泱的点点头。 弘治皇帝舒了一口气:“好了,刘卿家……可以讲了吗?” 气氛……又平静了下来。 奉天殿里,刘文善起身,行礼,跪坐下,行礼如仪之后,又呷了口茶,奉天殿里,开始响起了他的详细阐述…… ………… 顺天府…… 快马至顺天府,宫人下马。 闻讯而来的顺天府府尹张来,会同知、通判人等,俱都来迎。 张来一接到了宫中送来的朱批,长长松了口气。 那大奸大恶之徒,终于要伏法了。 前几日过审,张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世上竟有如此恶徒,何况,这还是内阁大学士李公交代下来的案子,他怎么敢不从重从快处置。 现在……终于可以彻底的结案,大理寺那边,没有打回重审,陛下对此恶徒,也是深恶痛疾。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带犯人叶言!” 一声令下。 顺天府数年都不曾有过斩立决的重犯,便带了来,张来升座,诸官纷纷肃穆伫立,差役如狼似虎…… 张来不解恨的看着这该死的死囚,眼中凛然,有杀机掠过,惊叹木一拍…… 还未开口。 却在此时……就在这衙外,却传出了一阵喧哗! 喧哗声一起,张来不禁皱眉。 随后,便见有一群人,大喇喇的跨过了门槛。 “滚开!”一个稚嫩却又严厉的声音,朝向想要阻拦的衙役,这声音之中,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来人竟是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钦赐蟒袍,虽是小小年纪,却头戴小梁冠,稚嫩的面庞上,神色俊冷,他行着步子,昂首阔步,如入无人。 一声滚开…… 让那要阻拦的差役,不禁后退一步,竟是被这孩子的威势,吓住了。 来人……是朱载墨。 朱载墨顾盼自雄,左右一看,随即道:“哪个是顺天府府尹张来……” 张来嘴唇嚅嗫了一下,有点呆了…… …………………… 感谢残恋恋恋同学成为本书新的盟主,在此拜谢,多谢支持,老虎会倍加努力。 还有一章,老虎正在拼命写。 天太冷了,南方的冷,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哎……没法说,手是僵的,敲着键盘……想哭。 来点月票吧。 正文 第九百二十章:奉天承运 这什么情况。 这人是谁? 还有……怎么来了一群孩子。 外头的差役,都疯了吗?为何不拦住。 可是……再端详朱载墨,张来突然觉得此人非凡。 再看他的装束,顿时,张来脑海里,想起了一个人。 顺天府府尹如走马灯似得换。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天子脚下嘛,随时可能被大人物看重,平步青云。也有可能,不小心就得罪了某路神仙,最后,一招被贬,永不翻身。 所以…… 朱载墨背着手,凝视着张来。 身边的孩子们,个个很凶,一看都不好招惹。 被一群孩子,凶巴巴的看着,张来觉得压力很大,他站在明镜高悬之下,案牍之后,忍不住道:“你是……” “下去!” 朱载墨敛衽,面带厉色。 “这……这……” 一看这威严的气度,还有这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的声音。 张来心里一松,他觉得,自己可以确认对方身份来了,没毛病,皇孙不就该是这个样子嘛? 他二话不说,下了案牍,拜下:“臣顺天府尹张来,见过殿下!” 所有人才反应过来,纷纷拜倒。 朱载墨不以为意,阔步至案牍之后,随即,他坐在了张来的位置上。 这明镜高悬,签筒上满是令牌的案牍之后,朱载墨朗声道:“西山县灭门一案,实在蹊跷,现在……发还重审!” “什么……” 张来还跪在世上,皇孙没叫他起来,让他心里有点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不尊重自己啊。 当然,他一点脾气都没有。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案,已成钦案,现已结案,重审?这是什么意思? 张来忙道:“殿下,臣乃是顺天府尹,此案,臣已过审,大理寺也已核验……” 朱载墨厉声道:“牵涉人命相关,现有疑点,自当重新发落,这与顺天府是否审过,与大理寺核验过,有何干系?” “这……”张来汗流浃背。 胡闹,这是胡闹…… 堂堂皇孙……居然直接不走程序,这是胡搅蛮缠,你们一群孩子,来顺天府闹什么? 张来却不得不小心应对,不过,虽然皇孙乃千金之躯,贵不可言,张来不敢得罪,可毕竟,是朝廷命官,兹事体大,今日若是在这顺天府,被孩子们拿捏,以后,难免被人所笑,他肃容道:“殿下可以不理会顺天府和大理寺,可是此案,已由陛下朱批圈定,人犯罪无可赦,当斩立决,此案已告破,殿下……臣期期不敢奉诏!” 这番话,可谓是掷地有声。 皇孙怎么样。 我是朝廷命官,公堂之上,岂容孩子胡闹,这是陛下御批的案子,已经结束了,我身负皇命,何惧之有。 朱载墨没有说话,他陷入了沉默。 张来打起精神:“殿下,顺天府非同小可,此案又关系重大,不可轻忽……” 大明的臣子,无论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终究还是要注重气节的,历史上,正德皇帝想跑去大同带兵作战,结果到了关隘,照样被守将拦住,得知对方乃是天子,一样打死不肯开门让你出关,你们这些姓朱的,咋玩是你们的事,大爷我不能奉陪,毕竟,我也是要脸的。 朱载墨平静的道:“可是……我的恩师,乃方继藩……” “……” 张来沉默了。 他身躯微微一颤。 竟发现,自己的后襟,飕飕的冒出了寒意。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啊。 陛下是讲道理的,只要自己职责所在,在这大义之下,陛下断然不会加罪自己。 可是……方继藩是什么鬼,那厮……他没有江湖道义,啊,不,他不讲规矩的啊,说不准哪天,自己被人套了麻袋,敲了黑砖,又或者,自己的儿子走在路上,遭了黑手……我张来全家有三十七口人哪…… 张来安静、沉默……无言…… 朱载墨却是厉声道:“带人犯,将原告贾青,也一并押来,还有此前的所有人证物证,统统呈上,擂鼓!” 啪! 惊堂木狠狠落下! 朱载墨面无表情:“为以正视听,将此案彻底查个水落石出,允许百姓旁听,方正卿……” “在。”方正卿激动的小脸蛋都红了。 朱载墨轻描淡写的从腰间取出一枚金印来,丢在方正卿的手里:“将此印,给我捧好了,此乃我的父亲,向陛下讨要的宝印,有奉天只宝在此,在本县审断期间,谁敢喧哗,敢造次的,见印如见圣上,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四字出来,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看向那方正卿捧着的宝印,他们惊呆了。 陛下之宝,竟在此…… 这……这怎么可能。 可是……皇孙在此,这陛下之宝,远远看去,又是有模有样,谁敢质疑。 众人轰然拜倒,匍匐在地,再不敢吱声了。 张来已是骇然。 见鬼了吗? 前脚陛下的御批来了。 后脚,陛下之宝,也就是当今陛下最常用的印玺,竟是被皇孙带了来,这陛下是左手打右手? 且皇孙说的绘声绘色,是太子殿下,为皇孙讨要的…… 孩子们已分列两旁。 随即,鼓声如雷而起。 众人齐道威武。 朱载墨端坐。 方正卿站在一侧,捧着宝印,犹如圣君附体。 一时之间,顺天府正堂,杀气腾腾。 ……… 此案,本就因为格外的凶残,早已引人关注。 现在……突然又听说皇孙亲理此案,原本杀之后快的死囚,竟是生生被劫下来,引起了哗然。 有不少人,纷纷闻讯而来。 人们围在堂外,等候犯人和原告押上,又远远端详那坐在明镜高悬下的孩子,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不多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 张来见了,已是汗流浃背。陛下已经朱批,自己不执行? 任由皇孙胡闹,陛下想来,也一定会见怪吧。 现在又来了这么多百姓,皇孙不许差役阻拦,若是……闹出什么笑话,自己……岂不也是昏聩无能。 可他虽是心急如焚,脑海里,却想起了那该死的方继藩,居然……心里有点儿打起了退堂鼓。再见那方正卿奉着的宝印,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又将这话,吞咽回了肚子里去。 ………… 奉天殿里。 刘文善细细的讲述着国富论中的观点。 对此,许多翰林嗤之以鼻。 当然,也会有人认真倾听。 刘健等人,个个若有所思之状。 弘治皇帝没有提问,只是,单凭看书,可能许多疑惑,还未解决,可现在亲自在听,竟发现,这等阐述,更为直观。 弘治皇帝依然……未必认同国富论,却也觉得……这国富论,未必没有闪光之处。 他渐渐入了神。 却在此时,有宦官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陛下……陛下……” 宦官入堂,拜倒,磕头:“陛下……不好了。” “……”弘治皇帝无言。 真是见鬼了,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事。 萧敬脸色一冷。 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宫中的宦官,大多归他节制,现在这宦官,如此不懂规矩,到时,陛下定要责怪自己的啊。 他厉声道:“好大的胆子。” “陛下……”这小宦官瑟瑟发抖,却是战战兢兢道:“出事了,出大事了……皇孙……皇孙去了顺天府……” 弘治皇帝一脸懵然…… 去了顺天府。 为何去顺天府? “说是,说是……要重审西山县贾家灭门一案……” “什么?”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厉害了啊,在西山县还没折腾够,现在了不起了,直接折腾去了顺天府,明日岂不是还要来奉天殿里折腾? 弘治皇帝立即目光一侧,狠狠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无辜之状,关我啥事,我是无辜的啊,我啥都不知道。 方继藩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他也没想过,皇孙会玩这么大。 朱厚照一听,顿时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有意思啊,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像本宫,青出于蓝胜于蓝。 弘治皇帝背着手,随即,他深吸一口气:“顺天府府尹张来,朕知道他,是个忠直之人,想来……不会任皇孙……玩闹。” “陛下,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皇孙,将陛下的宝印,带了去,府尹张来,本是想制止,可见了宝印,哪里还敢做声。” “……”弘治皇帝是懵逼的:“什么意思?” “陛下,皇孙说……太子殿下,向您讨了宝印,而后,交给了皇孙,皇孙带着这宝印……去了顺天府……见此宝印,如陛下亲临,所以……所以……”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朱厚照一听,方才还脸上带着笑,下一刻,突然这脸便拉了下来,随后,他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你大爷的朱载墨,你陷害你爹…… 朱厚照立即道:“本宫没有,本宫没有……本宫没有讨要什么宝印,父皇,儿臣冤枉哪,儿臣没有给载墨什么宝印,这都是子虚乌有,子虚乌有!” 弘治皇帝沉默了。 却猛地抬头:“你有!” ……………… 总算写完了,感觉手指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万幸,至少任务完成,亲爱的读者们,双倍月票,给老虎喂点食吧,他饿了,他很饥渴。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一章:堂下何人 朱厚照急了,急得眼睛都红了。 从来没有被这样冤枉的啊。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这*盆子,不能这么无端的扣在他的头上呀。 他忍不住道:“没有,父皇……” 他有点儿抓狂了。 一旁的方继藩掖了掖他的袖子,对他眨了眨眼,似乎在说,殿下……认了吧,这有啥关系的,不就是一个黑锅,皇孙闹出什么事来,殿下来受这个罪不好吗?毕竟载墨,他还是个孩子啊。 朱厚照却是不依不饶,刚要继续说下去。 弘治皇帝就虎着脸道:“你还说没有,自己做的事,你不敢认?昨日你与继藩一同入宫求讨朕的宝印,你们自己亲口说,只是拿去看看,可朕一转眼,印就没了。” 方继藩本是一脸平静,看热闹使人快乐嘛。 可一听弘治皇帝说,你与继藩一同入宫几个字,方继藩顿然打了个寒颤。 啥? 方继藩有点懵,随即…… “天哪,千古奇冤哪……”方继藩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满殿群臣,一个个板着脸……无言的看着嗷嗷叫的方继藩。 方继藩这下比朱厚照更痛心了,真是他大爷,这不是自己儿子啊,关自己什么事,若是方正卿那个小畜生,倒也罢了,可选择我凭啥背这个锅,凭啥? 跑去号称欣赏陛下的玉印,然后和太子揣着宝印跑了,送去了一个孩子,孩子拿去给冤案审判,到时判出个什么贻笑大方的糊涂案出来,这锅太大了,背不动啊。 哪怕就算是不治罪,自己也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方继藩……也是要脸的人哪。 方继藩捶胸跌足的道:“陛下一定记错了。” 方继藩的哀嚎,瞬间将朱厚照的惨呼掩盖了下去,这二人,一个俯身悲鸣,一个仰头咆哮,这一次是真的伤到了心,还有比这更冤枉的吗,睁着眼睛说瞎话,眼睛都不带眨的啊,仁义呢,道德呢,亲情呢,人格呢? 弘治皇帝板着脸,似乎耐心到了极限,厉声道:“朕说有就有!再敢狡辩,罪加一等。” “……”方继藩和朱厚照俱都沉默了。 弘治皇帝是心急如焚哪,就怕闹出什么笑话来。 这么小的孩子,若不是朱厚照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胡搞瞎搞,怎么会想着跑去顺天府,就是这两个东西教坏了的。 弘治皇帝背着手,激动得额上青筋暴出,双目里充斥着血丝,抬眸道:“你们……都在此做什么?” 众臣则是一脸发懵的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我们在筳讲啊。 你叫我们来的。 方继藩可怜巴巴的抽了抽鼻子,似乎想要弄出点小动静来,引发陛下的同情。 朱厚照一看方继藩哭爹喊娘的样子,居然破涕而笑,方才一肚子的冤屈,竟发现多了一个人一起背着,似乎……也没有那么惨痛了。 方继藩回瞪他一眼。 此时,二人都想龇牙,生出这么个败家玩意,不打死还有天理吗? 弘治皇帝如热锅蚂蚁,顿了顿,便厉声道:“摆驾!” “陛下,不可,那里……那里……只怕……只怕……” 刘健忍不住苦口婆心的劝说。 不能去啊。 本来就已轰动了,陛下若是再去,岂不是要惊天动地?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的孙儿啊,亲的。 这孙儿承载了帝国的希望,承载了他对于未来的一切期许。 自己操心劳力,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太子,啊不,为了皇孙吗? 现在闹出这样的事,满天下人会怎么看待皇孙? 小小年纪就这么的胡闹,得多少人要寒心,多少人会滋生绝望,而离心离德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仰天,大吼一声,朱家怎么净出稀奇古怪的人。 关于这一点,说来……也是奇怪。 姓朱的除了前几个皇帝正常一些,再后的天子,个个是天赋异禀,哪一个都是年幼时,堪称是天纵其才,等年纪一大,就开始越长越歪,譬如朱厚照,年幼时,评价就极高,文臣们不吝赞美之词,可到了后来……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的道:“朕得去……” 而后厉声道:“换便服!” “还有你们!”弘治皇帝杀人的目光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和方继藩心里想,陛下这是入戏太深了吧……跟我们有关系吗?我们只是背锅的呀。 弘治皇帝冷冷的道道:“你们也同去!” 弘治皇帝在此,如坐针毡,居然眼里泛起了泪花。 他心里早想好了,皇孙若是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这两个家伙,一个都别想跑。 列祖列宗在上……可不能让载墨出什么事啊。 他背着手道:“预备车马!” “陛下,不可啊……”翰林大学士沈文也急了。 自己的女儿,虽是改姓,入了方家,认了方家为宗亲,可毕竟这是自己的血脉,朱载墨是自己的亲外孙,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的。 可一听陛下要动身,忍不住想要劝阻,这可能会使事情更糟糕。 弘治皇帝冷然的拂袖道:“朕乃天子,受命于天,四海之内,无不可之事。” 方继藩心里开始打鼓起来了。 皇孙歪成了这样,是他始料不及的。 让朱载墨做县令,本意是打小培养他,让他渐渐的了解民情,明白治理地方的道理,他是个孩子,不指望他能什么都能通透明白,可至少自己有钱,擦得起这个屁股,让孩子们去实践学习,哪怕只学会了一点道理,这些损失都是可以承受的。 可是……方继藩也料不到,这家伙上了瘾,在西山那一亩三分地上,你怎么折腾,也不会有人干涉,毕竟那里属于方继藩为孩子们设置的安全区和新手村,可谁知道,这厮直接就去蜈蚣洞里打触龙神了。 方继藩此时的心情很复杂,生子当生方正卿,至少这孩子,还能消停一点。 ………… 一队车驾,风风火火的出了宫,火速赶至顺天府。 而顺天府内,已是人满为患。 弘治皇帝头戴纶巾,毫不犹豫的冲入了人群,吓得身后便衣的护卫,连忙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 待弘治皇帝好不容易挤到了正堂之外,方继藩和朱厚照也跟着冒出头来。 方继藩大叫:“谁敢挤我,谁敢挤我,打死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于是,众人骂声一片! 方继藩龇牙,便大骂道:“我乃秉笔太监萧敬他干爹,你们再骂一骂试试看。” 须知这等乌压压人头攒动的时候,大家都在人堆里,人一多,难免就激发人的勇气,于是众人纷纷骂:“没卵子的东西……” “萧敬是哪个鸟?” “没了卵子还这样的嚣张,直娘贼!” “萧敬他爹烂屁股!” 萧敬气喘吁吁的挤进来,听到一阵叫骂,一脸发懵:“……” 真是……刁民哪! ………… 弘治皇帝谁也没理会,对于身边的嘈杂和叫骂,俱都充耳不闻。 他的眼睛,只专心致志的在正堂里逡巡和搜索。 最终,他在那明镜高悬之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就在不久之前,还在自己的膝下,讨着自己的欢心,这个往日乖巧的孩子,现在却是一脸冷峻,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原告贾青,人还在西山呢,所以……需等差役重新去请。 被告早就用过刑,现在也是迷迷糊糊的,已命西山医学生医治和包扎。 足足一个多时辰,人来了不少,可正主儿一个都没到,至于顺天府送来的口供,还有所谓的物证,他已端详过几遍了,心里有了计较。 方正卿站在朱载墨的身边,捧着大印,手臂已经酸麻了,可怜巴巴的看着朱载墨。 这个时候,朱载墨的心里则一遍遍的对自己道:要沉住气,要沉住气。 看着外头乌压压的百姓,朱载墨其实有些慌,事情并非是自己想象中那样,他只能努力的调整心态。 府尹张来,侧立一旁,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方继藩好不容易挤到了前头,定睛一看,见到了方正卿,方正卿的手里捧着印呢。 一下子的,方继藩的心就凉了,狗一样的东西,这是生怕不知道自己是朱载墨的同党啊…… 弘治皇帝几乎想要跨过门槛,冲进衙里去,前头却是数十个衙役拿着水火棍,拼命的拦住去路。 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大喝:“让开,让开,原告贾青来了。来人,将死囚叶言也一并押上来。” 说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差役,生生的拿着戒尺分开了一条道路,片刻之后,那贾青便狼狈的顺着让出的道路,进入了衙堂。 叶言是被人抬进来的,蓬头垢面,脸上俱都是淤青,两只眼睛肿的像金鱼一般…… 他似已没了多少气力,被两个差役架着进来,差役们手一松,他便无力的倒在了堂下。 那贾青拜倒道:“见过青天大老爷。” 朱载墨定了定神,猛拍惊堂木,厉声大喝道:“堂下何人?” …………………… 今天会提前更新,不写完不吃晚饭。 正文 第九百二十二章:千古奇冤 一生厉喝,有模有样。 外头的百姓都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看热闹,还是心里觉得稀罕,亦或者是不以为然也好,是单纯的抱着一个小娃娃懂什么的心理也罢。 此刻,每一个人都安静的等待着,这个大明朝的天潢贵胄,展现出他的意图。 朱载墨撇眼之间,似乎已见到了自己的大父弘治皇帝。 可是……他的视线一下子移开了,直接视而不见,面上依旧冷静。 惊堂木一拍,他脑海里就想到了那个被冤屈的人,这个人……至今留他的脑海,犹如打上了烙印,刻骨铭心,正因如此,坐在此时,他心无旁骛,没有丝毫的内心波动,他必须冷静,必须做到……秉公而断,也必须……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 因为,他口含天宪,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到一家一姓的生死荣辱! “草民……贾青……”贾青说着,便流泪了:“草民……草民……” “住口!”朱载墨凛然大喝。 贾青一愣…… 这般的无情,尤其是针对贾青这样全家被诛灭的被害者,换做任何百姓一见,都倒吸一口气,一脸震惊的看着朱载墨。 此子真是不通人情啊…… 朱载墨厉声道:“本官只问你乃何人,何须你多答!” “……”贾青连忙匍匐:“是,是。” 他委屈巴巴的样子。 连弘治皇帝竟都心里不禁隐隐同情起贾青来。 他的案卷,弘治皇帝已经统统看过,否则,怎么会生出巨大的怒火,非要将死囚斩立决不可。 载墨……还是太年幼了,毕竟法外尚且容情,对于一个全家被诛灭的人,这般无情,臣民们听了,心里会怎样的想? 此时,只听朱载墨又道:“被告之人,可是叶言?” 那叶言瘫在地上,他受伤极重,就差口不能言了,此时……只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是……是……草民叶言!” “叶言!”朱载墨厉声道:“你可知罪?” 那叶言气若游丝:“知……知罪……” 顿时,人声鼎沸起来。 你看,这叶言果然是供认不讳。 大家还原以为叶言会趁此机喊冤的呢。 “那么……你所犯何罪?” 叶言虚弱地道:“草民……草民杀了贾家六口……罪无可赦……” 朱载墨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这笑带着几分难以琢磨的意味,看着叶言道:“果真是你杀的?” “千真万确!”叶言道。 朱载墨又道:“那么我来问你,杀人的时间,是何时?” “四日之前,子时三刻。” “凶器为何?” “斧头……用的是斧头!” 朱载墨脸上的神色已是一片肃然,正色道:“如何杀的?” “我……我先见了贾母,迎头给了她一斧头,而后……贾父闻讯,便要起身,我便用斧头砸了他的脑袋。贾青的兄弟和媳妇自另一房里出来,想要反抗,我一并杀了,最后……杀的……乃是贾青的媳妇和他的孩子,我当时……就想,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贾青的媳妇,而后……而后……” 后头的话,叶言没有继续说下去…… 朱载墨则是厉声道:“你继续说下去!而后什么?” “而后……”叶言嚅嗫着嘴,却是依旧没有说下去。 朱载墨冷然道:“而后你便杀死了那四岁的孩子?” “我……我……”叶言期期艾艾的道。 “你再说一遍!” 叶言拼命的咳嗽起来,甚至咳出了血。 他似是恐惧到了极点,迅速的将方才的话倒背而出。 朱载墨又笑了,他看向了贾青:“原告贾青,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贾青含泪,悲痛的哽咽道:“青天大老爷做主。” 朱载墨随即翻阅着案牍上的卷宗,还有口供,颔首点头,看向顺天府尹张来:“张府尹,被告的口供和这卷宗,可以对上。” 张来松了口气,这就是了,完全吻合,那还闹个什么? 折腾了老半天,不最后,还是如此吗? 他尴尬的笑道:“殿下……” “啪!”不等张来话音落下,朱载墨猛地又是一拍案牍,脸上又是一片冷然,厉声道:“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什么?” 人群中哗然起来,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被告之人,供认不讳,卷宗之中也都对的上,凶器……也找着了……这…… 朱载墨此时拿出了另一本卷宗,道:“这上头有仵作的证言,其中,贾青的妻子刘氏,是斧头直接砍了脖子,是不是?” 张来不解道:“这……这又如何?” 朱载墨道:“可是上头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写,那就是其妻刘氏,死时没有挣扎的痕迹,死时还算平和!” 张来依旧不明白朱载墨话里的用意,便道:“这……这又有什么关系?” 朱载墨愤怒的凝视着张来:“张府尹,你可有勘探过现场吗?” 张来怔了一下,才道:“这……这是仵作的事。” “你没有勘探过现场,所以……如此糊涂,也是情有可原!”朱载墨毫不客气的讽刺他。 “殿下……”张来有些愤怒了。 这是奇耻大辱啊。 其他人也纷纷议论起来,这天潢贵胄,实在过于刻薄呀。 弘治皇帝的心沉到了谷底……显然……在他心里,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应当行礼如仪,待臣民如赤子,和颜悦色,绝非是朱载墨现在这般。 只见朱载墨冷笑着道:“刘氏的死状如此的平和,显然,她不是最后被杀的那个……她显然在临时之前,没有任何的征兆,躺在榻上,或在熟睡,于是有人在身边,一斧头下去,直接一斧致命,她的卧房,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许多家什,摆放的都是整整齐齐,除了那致命伤之外,她浑身上下,也全无其他挣扎的伤痕,她……怎么会是在凶手连杀四人,闹出这么大动静之后,才被杀的呢?” “……” 所有人懵了。 是吗? 张来有点意外,他忍不住看向朱载墨道:“殿下看过尸首?” 朱载墨正色道:“我不但检视过每一具尸首,还查找过他们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伤痕。还有……那第一个被杀的贾母,贾母本该是第一个被诛杀,既是凶手有备而来,定是出其不意,可是……很明显,贾母的身上有多处伤痕,她在临死之前是有过挣扎的,甚至,她的手还被摔碎的瓷片割破过。由此可见,她理应是后来察觉有人在行凶,于是自觉得大难临头,便拼死挣扎,在这个过程之中,被斧头一记敲中了前额,这才死去。” “可是这卷宗之中,还有叶言的供认之中,却统统都是颠倒。要嘛是叶言故意如此招供,故意想要混淆视听。这几日,他被审问了几次,他可以说,一次他没有记清楚,可是三次、四次,哪怕是现在,我来问他,他还记不清吗?” “……”张来有些心虚了。 张来脑海里,竟是仿佛打了晴天霹雳,皇孙……他竟然亲自……去做了仵作的事……他……他…… 外头的百姓们,已是哗然…… 他们听朱载墨条理如此清晰,更可怕的是,这孩子……小小年纪……他…… 弘治皇帝眼眸顿时微微亮了起来。 他屏着呼吸,不发一言,只紧紧地盯着朱载墨,竟极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此时,又听朱载墨肃然的道:“那么我来问你,这么大的错漏,可偏偏被告叶言竟都错了,你若说他想要混淆视听,可他对此却是供认不讳,都已到了必死的时候了,还想要混淆视听,对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的益处,那他为何要这样做?” 张来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这……这……可是……除了他之外……” “你去过西山县吗?”朱载墨深深地盯着张来道。 张来:“……” “你没有去过,你断人生死,却没有见过受害之人的尸首,甚至……对于整个行凶的过程,如此草率和敷衍,你可见过贾家里曾经搏斗过的痕迹?” “殿下……”张来突然觉得冷汗淋漓起来,他明明知道对方只是一个孩子,可偏偏,他竟有些慌乱起来,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朱载墨随后将视线移到叶言的身上,道:“叶言!你从实说来,你为何连杀人的顺序都如此的颠倒!” 叶言的眼里已是瞳孔涣散,似是受了极大的恐惧,只是不断道:“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叶言!”朱载墨拍案,厉声道:“你忘记了你的母亲吗?” “……” 叶言突然身躯一颤。 朱载墨道:“你是大孝子,你的母亲,年纪老迈,你任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实话和你说,昨日我见了你的母亲,你的母亲的眼睛已哭瞎了……” 叶言的身躯……又是一颤。 突然,他抬头起来,似乎忍受着浑身上下剧烈的疼痛,他眼里有恐惧,有万般的怨恨,可在这一刻,他眼里布满了血丝,有的,却是浓郁的悲痛。 他突然放声道:“青天大老爷做主,小民冤枉,小民冤枉!”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三章:真相大白 叶言猛地开始喊冤,一时之间,衙堂内外,顿时振奋。 此时,所有人都察觉出一丁点的蹊跷和猫腻了。 他们凝视着这叶言。 这叶言面露万分的冤屈之色,他似乎用尽了一切的气力,喉头里发出了悲鸣。 而这一切……却仿佛尽都在孩子们的意料之中,孩子们气定神闲。 朱载墨手里拿着惊堂木,目视前方,他豁然起身,一拍惊堂木。 啪! 这惊堂木,仿佛有着无穷的魔力,啪的一声,竟是令所有人心中一凛,再没有人敢藐视公堂,也再没有人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了。 府尹张来一脸诧异…… 他万万想不到,局面彻底的失去了控制,现在开始,一切都已落入了朱载墨这小小孩子的控制。 弘治皇帝紧闭着双唇,双目凝视着朱载墨,此时一直深深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些,其实此时,一切的烦恼都已抛去了九霄云外,一切都变得如此的不重要,肩头上,身边人的推撞,也没有使弘治皇帝的表情有丝毫的不悦之色,他彻底沉浸在此,无法自拔。 那头的贾青则是嚎哭道:“青天大老爷……” “闭嘴!”朱载墨无情的冷声大喝:“本官没有问你的话!” 这一次,对于贾青的怒斥,再没有引发任何人对于贾青的同情。 所有人都只是默默的看着,只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他们已经隐隐觉得……此案背后,别有蹊跷! 朱载墨又看向叶言道:“你有何冤屈,尽快说来,现在钦命已判你斩立决,这是你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 “我……我……”叶言激动万分,却忍不住牵动了伤口,又拼命的咳嗽起来,他受的伤太重了,过于激动,整个人竟是张不开口。 “好,你说不出口,那么我来说!”朱载墨道:“杀人的根本不是你,你是无辜的,可是差役突然绑了你到了顺天府,顺天府急于想要将此案水落石出,而你乃是贾青的邻居,而这贾青却又言之凿凿,顺天府急于结案,于是对你用刑,你熬不过,这才承认的,是不是?” 叶言拼命咳嗽,眼泪泊泊而出,却是张不开口,只是不断的点头。 朱载墨继续道:“你本是想要求生,几次想要鸣冤,可每一次鸣冤,换来的都是毒打,渐渐的,你害怕了,你生不如死,你已无生念,所以你只求速死,与其这般,不如一刀给你一个痛快,所以……今日本官命人押你来,你供认不讳,是不是?” 叶言又点头,泪水已湿了衣襟,哽咽着,血泪尽出,他想要说什么,却激动的说不出口,于是使出浑身的气力,捶打着心口,口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朱载墨狠狠的将这惊堂木摔在了地上,啪嗒,这象征着官家威仪的惊堂木,翻滚在地。 朱载墨身躯微微一侧,长袖一敛:“而现在,你还想不想昭雪!” 嘭! 叶言整个身体前倾,脑袋狠狠的撞到了地面,他虽是无声,却更似有声。 “好,我就为你昭雪!”朱载墨凛然而言,不容侵犯! 一旁的府尹张来,已是彻底的慌乱了。 事情不可挽回的朝着可怕的方向发展,他脸色极是难看,却忙道:“殿下……叶言乃是重要的侵犯,所涉之事,非同小可,即便用刑,也是情有可原。殿下怎可如此武断,只因为案中有瑕疵,便向钦犯死囚允诺,要为他昭雪。” 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凝视着衙堂中发生的一切。 朱载墨显然对张来这样的问话早有准备,从容道:“贾家的门前是一条小河,河边是一个柳树,柳树边是一口水井,于水井相邻的,便是叶言所在的叶家……” 这话,怎的有点答非所问的感觉。 “什么?”张来一脸错愕的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继续道:“与叶家为邻的,乃是一户姓黄的人家,黄家的男主人,是个朴实的汉子,为了给自己的儿子赞足学费,他在附近的砖窑里里当夜班,噢,对了,黄家大婶的蒸饼,做的极好吃,尤其是蒸饼里,若是加一个鸡蛋,那就更有滋味了,黄家有个女儿,叫乐儿,见人就笑,喜欢摸人的脑袋,这个女孩儿,将来定是嫁不出去,总是毛手毛脚。” “什么……什么意思……” 张来一脸疑窦,太玄妙了,听不懂啊。 这有什么深意吗? 而朱载墨继续道:“沿着一条河,再上游一些,便是一个作坊,是负责生产蜂窝煤的,他们的废水,总是直接排入河中,以至这上游一些的河水如墨一般,那东家那里有匠人七十四人,叶言的母亲,有时就负责给匠人们缝补一些衣物,挣些钱,补贴家用。而叶言白日要上工,夜里却希望去三里外的夜校里读书,只有这样,他的薪水在未来才有增长的空间,他希望将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匠人,能够看得懂绘图的那种,有丰厚的薪水,还可以娶一个好媳妇。” 朱载墨所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张来却是越来越一头雾水。 事实上,每一个人都迷糊了。 这到底……和这案子有什么关联? 朱载墨眼中带着一丝嘲弄的看着张来道:“这一些……张府尹,想来都不知道吧。” 张来:“……” “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你至今都没有派人去勘察过,哪怕是有人去勘察,也不过是随意看看而已。” 朱载墨摇摇头,露出失望之色:“人命关天之事,却是敷衍至此,如此草率,就可以断人生死。我说这些,和案情当真无关吗?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叶家、贾家,以及那里所发生的所有事,我都知道,因为……附近的所有人,我都进行了走访。贾家和叶言之间,无冤无仇,何来的动机?不只如此,贾家的父母喜欢极了叶言,认为他是一个懂事的人,他们甚至时常向人感慨,若自己有女儿,一定要嫁给叶言这样憨厚的人。” 张来涨红着脸道:“可是……可是……这并不代表……” 朱载墨脸色又顿然的冷了下来,厉声道:“反观贾青,贾青打小就轻浮放荡,游手好闲,好吃懒做……” 说到此处…… 那一直默默在下头,正听着极认真的方继藩,脸突然一红…… 轻浮放荡、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也是罪吗? 朱载墨继续道:“贾青还好赌,记得我说过的那个蜂窝煤的作坊吗?为了赌博,贾青欠下那作坊东家五十多两银子的赌债。为了给他还债,他的兄弟,还有他的父亲,几乎掏空了家中的一切,可即便如此,贾青还赊欠了不少的外债,就在不久之前,他为了向家中老父和兄长要钱,发生过争吵,这一点,黄家人可以证明,那时正是傍晚,黄家人去上夜班,路过了贾家,听到那争吵声传出来,黄家人不以为意,因为……这在贾家,乃是日常。” “……”张来的脸色已是惨然。 “此后就发生了灭门一案,贾青定是索不到钱,外头又无法交代,又定是被他的媳妇刘氏狠狠训斥了一通,心里怒火中烧,于是索性取了他兄长做工的斧头,先杀了他的妻子,这时,孩子定是哭了起来。这一点,可以从黄家人那里可以证实,大致就在案发那一夜,黄家的婶子在那个时候听到小儿夜啼,可很快,就戛然而止,她当时还奇怪,这孩子怎么突然这般的乖巧了,若是以往,夜啼起来,定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 “这定是贾青一听孩子夜啼,心里慌了,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 “等他提着斧头想要潜逃,却发现他的母亲起了夜……于是……” 若是仔细的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大家听的汗毛竖起,一个个打了个寒颤。 那贾青立即道:“冤枉,冤枉,事情并非如此,怎可如此冤枉小人。” 朱载墨没有理他,却是继续道:“他杀了一家数口,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张府尹一定想要问,这如何证明呢?想要证明,再容易不过了。因为……就在案发之后的第二日,我寻访到贾青身上有了十三两银子,拿去给了作坊的东家还债,要知道,就在两天之前,那东家还找到贾青,贾青却声称没有银子,可这十三两银子,是从何而来的?” 张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朱载墨继续道:“这想必是贾家父兄的最后一点积蓄了,若他们还活着,为了接下来的生活,是打死也不会拿给贾青的,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些银子,只要拿到贾青手里,不是供他花天酒地,就是又拿去赌了。除非……他们死了!” “……”张来打了个寒颤,依旧不肯就此定案,道:“你……你……殿下……可是……可是……是贾青拦车鸣冤的,他……他……” 此时,所有的百姓……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贾青的脸色……也是一脸阴沉…… 正文 第九百二十四章:爱民如子 所有人默认的站着,听的如痴如醉。 此时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了一个恐怖的场景。 弑父、弑母、弑兄、弑妻、弑子! 这个时候,大家莫名的感觉,这公堂内外,竟是阴风阵阵起来。 大家一脸恐怖。 而张来,显然是还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丧心病狂至此。 他更无法承担,这个草菅人命的责任。 于是,他做出了最后一次的挣扎。 对啊,一点都没有错。 既然如此,那么为何贾青要拦车鸣冤? 他这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朱载墨看了贾青一眼,道:“这才是贾青的最高明之处。” 朱载墨显得脸色平静,又看着张来道:“你了解贾青的生平吗?” 这种问题…… “……”张来没话说,甚至显得不知所措。 朱载墨侃侃道:“贾青在西山,虽是偷鸡摸狗,却没有什么大错。可是在此之前,贾家乃是宣府人,西山之中有一人乃是贾家的同乡,当初是一起逃难来的西山,这贾青在宣府的时候就曾是一个泼皮,他曾经惹上过许多的官司,几次都被宣府的官差整治过,甚至还有一次被打过板子。” “这……这和此案有什么关系?”张来不忿道。 朱载墨便道:“当然有关系,我的恩师……” 方继藩一听朱载墨说到了自己,自然腰杆子挺直,眼眸里都多了一些精神气。 载墨这孩子还是很有良心的,经常将恩师挂在嘴边,真是惭愧啊,虽然教授了他许多做人和做事的道理,可是……我方继藩何德何能哪…… 此时,朱载墨道:“我的恩师经常将久病成医挂在嘴边。比如恩师打小就要治脑疾,被大夫研究的多了,便学会了脑疾的治疗方法,他就是这样认识我的姑姑的……” 方继藩的脸有点僵了,一听朱载墨提起这不光彩的历史……竟突然有点儿……无言。该死,这定是方正卿告诉他的。 于是方继藩怒视着方正卿,方正卿依旧规规矩矩的抱着宝印,却是激动的小脸微红。 朱载墨接着道:“同样的道理,这个贾青因为平日惹过太多的官司,对于官府……他太了解不过了。现在灭门一案,何况还是天子脚下,官府势必要彻查到底的,而一旦让官府不断的彻查,他迟早都有可能败露。而怎么样才可以逃脱法网呢?” 朱载墨道:“那就是拦车状告,原本他完全可以让西山县来查,若是不信任西山县,还可以至顺天府来状告,可为何他选择了拦车?这是因为他清楚,其实这个灭门案,根本就经不起细查,与其这般等官府慢慢彻查,使他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安,露出马脚。最好的办法,就是拦住车,只要拦住了车,譬如……某位内阁大学士,大学士一旦看了诉状之后,勃然大怒,定然会将诉状发往顺天府,下令彻查到底!” “……”张来的脸色青白一片,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朱载墨道继续道:“可是……对于内阁大学士而言,他不过是命人发了诉状,不过是下了个条子,不过是开了一个口。但是这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以往有案件,官府完全可以慢慢的审断,可现在,因为内阁诸公,甚至是宫中都可能关注了此案,这案子,还能慢慢的查访吗?若是耽误了时间,上头问下来,怎么交代呢?这是不是就显示自己太无能了?所以,为了尽速的结案,顺天府一定不会细细去追究,为了尽快的结案,他们只会想着用最快速的办法,那就是迅速的动刑,而贾青,只要将矛头指向一个可以替罪之人,整个官府便会像疯狗一般,死死的将这个被告之人咬住。顺天府如此,这案子报到了大理寺,同样为了尽速结案,也不会有人去关心其中遗漏掉的细节。” 朱载墨道:“否则,以贾青对于官府的了解,他为何要去拦车?这样拦车有任何的必要吗?他要的……从来就不是公道,而是……顺天府的愚蠢,整个顺天府,还有大理寺,哪怕是李师傅,统统都被此人的声泪俱下所欺骗了。哪怕是李公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正义感和愤怒,会使眼前的真凶逃脱法网,你们顺天府还有大理寺,也万万不会想到,你们的‘神断’,而彻底的使一个凶徒逍遥法外,令无辜之人,万劫不复!” 嗡嗡…… 一下子,衙堂之外,像是猛然炸开了一般。 这些话,使人竟开始将信将疑起来。 听着……像这么一回事。 方正卿听罢,连忙捡起摔在地上的惊堂木,拍拍灰尘,交给朱载墨,朱载墨给方正卿一个默契的眼神,而后又抓着惊堂木,狠狠的拍案。 啪! “肃静!”冷喝一声! 再没有人敢说话了。 张来一脸颓然,竟开始有些惶恐起来。 而那贾青,顿时嚎叫:“冤枉,冤枉啊……这一切,都只是大人的猜测……只是猜测……” “冤枉?”朱载墨笑了,只是这笑带着一股冰冷:“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证人。” 一声令下,竟有几个人早已准备好了,等候多时,被徐鹏举引着进来。 率先是一个员外模样的人:“小人可以作证,贾青欠小人数十两银子,小人已再三催问,都催不出,倒是案发之后,那贾青居然带着十几两银子来了,不但还账,还说再赌几把,不过他又输了,因而又欠下了小人一些银子。” 接着,一个汉子进来道:“小人姓黄,那一夜,小人去上夜班,路过了贾家,便听到里头有很大的争吵声,我听贾家老父大怒,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绝不给你一两银子……” 一个妇人上前道:“小人夜里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可很快,就戛然而止……” “小人姓周,叫周建,那案发之日的次日清早,在预备上工时,看到贾青慌慌张张的出来,我依稀见他的衣服上有血。” 徐鹏举突然取了一个包裹,这包袱一抖开,却见一个染血的衣物出现。 徐鹏举道:“我乃西山县刑房司吏,根据这周建所描述的血衣,带着刑房差役在贾青经常出没的地方查访,终于在一处芦苇之中寻到了一件被他投入水中,冲到了河岸的血衣,这血衣已从左邻右舍口中得知,确实是贾青平时所穿戴的衣物……” 贾青瞠目结舌…… 他才刚喊冤呢。 谁晓得…… 他顿时浑身开始战栗起来,喉结滚动,本还想喊冤,可看着那血衣,看着那东家,那黄家夫妇,还有那周建,他竟什么都喊不出来。 此时……顿时惊呼声起,所有人看着那血衣……真相大白! 张来整个人,脸色已是苍白得毫无血色,他战战兢兢,突然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他艰难的道:“我……我……不,不,殿下……殿下……这……这……为何这些人早不说,偏偏这个时候才出来作证……” 他竟想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那东家,那黄家夫妇,还有那周建的身上。 都怪你们,在案子结案前,你们若是早说,何至如此,现在这不是坑本官吗? 朱载墨秀目猛然一张,却是大怒道:“住口!” 张来此刻再看朱载墨,竟是满脸的敬畏。 一听住嘴二字,他再无疑虑,啪嗒一下,直接拜倒在地,浑身瑟瑟。 朱载墨大喝道:“我来告诉你为何。因为他们只是寻常的百姓,突然如此大案,谁敢造次?他们难道就不怕自己说了什么,结果给自己惹来灾祸吗?因为他们不信任你,也不信任这顺天府,他们害怕引火烧身,害怕给自己惹来弥天大祸。你想要证据,不是坐在这顺天府里喝着茶,这证据便会寻上门来的。你不亲自去探望,不去一个个与他们攀谈,不了解他们的身份,不让他们对你产生信任,谁愿意给自己惹麻烦,敢说三道四……” 朱载墨顿了顿,才一字一句道:“你高高在上,没有人信任你,这就是民,你若自以为自己是官,就会被眼前的一切所蒙蔽。你想要洞悉一切,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高明的法子,可有一个办法,却最直接有效,你走到了他们的身边去,和他们亲朋近邻一般的谈笑,他们自然会视你为自己的兄弟,信任你,将所有的一切都实言相告,其实这个案子最简单不过,只需要花费哪怕是一丁点功夫,就可以发现其中的蹊跷,再花费一点精力,就可以水落石出,可自始至终,顺天府……没有哪怕花费一丁点的功夫,没有愿意为此付出一点的精力,现在,你倒是责怪他们没有主动来投案,来告知他们所见所闻之事吗?” 张来匍匐在此,他彻底的……不敢再有半分的反驳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对方只是一个孩子,而自己……现在却像一个十足的大傻瓜,被他训斥,偏偏……他无话可说! ………… 今儿连更,萌萌虎打滚求票! 正文 第九百二十五章:殿下千岁 弘治皇帝看着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完美。 从逻辑到所搜寻的人证、物证,每一样都足以颠覆此前的所有供状。 他深深的看着朱载墨,这个孩子……果然不愧是朱家的子孙啊。 这一点……像自己! 想到此处,弘治皇帝竟是有几分感动,颇有几分拨云见日之感。 这是天才啊,那史书之中,甘罗十二岁拜相,在拜相之前,这甘罗八九岁时就已进入了吕不韦的府邸,成为宾客,为之出谋划策。 三国之时,曹操的儿子曹冲,从小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五六岁时,才智就便已达到了成人。 此后更有一人,被称之为神仙童子,在南北朝时,有个叫元嘉的,五六岁时,便可双手持笔,左手提笔,可下五言诗,右手提笔可计算出羊群的数目,同时口里还念诵着文章。一心三用,便是成人都无法做到。 唐时,又有李贺,更被人称之为鬼才,六七岁时,就可吟诗作对,若只是吟诗作对倒也罢了,偏偏,他的诗词竟是得到了著名诗人韩愈的赞赏。 这些古史中所读到的典故。 现在,却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只是……弘治皇帝有点懵……自己的孙子,乃是天才和神童。 他既是喜出望外,同时心里又生出了蹊跷之心。 自己的孙子确实是极聪明,可若说是天才……似乎还有些言过其实了,和古史之中的那些可怕的人物相比,还是有所欠缺的。 可是……他今日的表现…… 此时,朱载墨随即目光一转,这目光落在了那贾青的身上,眼带冷然之色。 朱载墨惊堂木一拍,沉声道:“贾青,而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贾青此时趴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他本是泼皮,是个极油滑之人,可此时此刻,他没有再说任何喊冤话语,只直勾勾的看着那徐鹏举手上的血衣…… 到了现在,还能说什么? 衣服不是自己的? 所有人都在说谎? 这一切,都让他始料不及。 原本,所有人都是他的算计对象,事情亦是按照你所想的那样发展。 内阁大学士注重清名,见了这般的惨案,必定震怒,势必要有所交代,可毕竟内阁大学士非刑狱官,不可能亲审,自会给下头的人施加压力。 而顺天府和大理寺在这强大的压力之下,势必要限期结案,片刻功夫都耽误不得。 表面上的证据,都指向了邻居叶言。 可以说,一旦他拦车状告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巴不得这叶言就是真凶,顺天府要做青天,下头的差役们迫于府尹的压力,只恨不得立即将人犯斩立决。大理寺匆匆审核。 这一切的一切…… 自上不断的向下传递,从大学士,到府尹和大理寺卿,再到下头的佐贰官,到司吏到都头,到最底层的仵作和差役。 哪怕是有人察觉出了一丁点的疑窦,可此时,他们也选择了沉默,沉默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上官不喜欢听到任何阻碍案件了结的讯息,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死囚和自己的仕途过不去。 可一旦被戳穿,那么…… “此等大恶之罪,你招供不招供,亦是难逃法网。依大明律,凡谋反,谓谋危社稷;大逆,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你弑其父母,杀兄嫂妻儿,此乃大逆之罪,依律,当以凌迟处死!” 贾青恐惧起来,浑身抖得厉害,一听凌迟处死四字,更是恐惧到了极点,一张脸煞白得可怕。 朱载墨似乎早有察觉一般:“来人,将他捆绑起来,掰开他的口,莫让他咬舌,将人犯押下收监,听侯大理寺行核验!” 差役们哪里敢犹豫,连忙如狼似虎的扑上前去,直接将贾青按倒,开始绑缚,有人掰开他的口,果然发现,他的舌上竟是咬了一个痕迹,这凌迟处死,乃是最重的惩罚,足以教人生不如死。 朱载墨做了判决,衙堂内外,却是沉默,竟是没有任何人再质疑。 无数的百姓,现在细细的咀嚼着方才的审判,整个审判的过程,可谓是再公正不过。 众人都不由自主敬畏的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继续道:“叶言乃是孝子,不曾作奸犯科,却因为顺天府的疏忽,遭遇大难,他的母亲因此而哭瞎了眼睛,其人,亦是惨遭拷打,若非本官为其沉冤,只怕性命不保,顺天府府尹张来,你可知罪?” 张来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失去了生气一般,此时被朱载墨问责,猛的打了个寒颤,他已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拜倒,惶恐的道:“臣……万死。” “你当然该死,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屈打成招,今日差点害了叶言的性命,令贾青此等凶徒逍遥法外,更甚是不知有多少冤案断送在你这等糊涂官手里,你等着被御史弹劾吧。只是……叶家因你而遭此巨变,未来如何生活下去?你预备三千两银子,作为给以叶家的赔偿,至于其他的帐,自有陛下公断。” 张来脸色苍白,他很清楚……自己算是完了,他磕头连连,惨然道:“臣万死难辞其咎……臣……遵命。” 朱载墨抬头道:“至于大理寺,也是罪责难逃,还有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受人蒙蔽,若非是他干涉此案,又怎么会有如此的结果……勒令他,明日至叶家负荆请罪,如若不然,我绝不甘休。” 朱载墨这才将惊堂木一甩,道:“退堂!” 话刚出口……沉默的衙堂里,转瞬之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喝彩。 “好。” “青天大老爷啊……” “殿下明察秋毫……” 无数的声音,纷纷响起。 许多百姓,忍不住拍手称快。 朱载墨抬起目光,脸虽激动的通红,不过……他脑海里,依旧还想起了西山县那因自己的过失而蒙冤的人,心里唏嘘……再不可以犯任何的错误了。 此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逡巡,方才他看到了自己的大父,可现在……他再去寻找,却发现,哪里还有大父的身影。 大父已经走了吧。 他是皇上,岂可在这公堂之上显露行迹。 朱载墨目沉如水,袖子一甩,果决地道:“走!” 二十多个孩子,没有犹豫,哗啦啦的随着朱载墨出了衙堂。 外头乌压压的百姓,一见到孩子们出来,在前头的人纷纷后退,让出了道路,有人高喊:“后头的不要拥挤,让殿下和西山县小老爷们出去。” 有人在沿途拜倒,念念有词:“殿下千岁。” 朱载墨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一个顺天府府尹,在他的眼里,可能是不起眼的人物,毕竟自己的大父乃是皇上,而自己的父亲,乃是当朝太子,自己身边的玩伴,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 这样的他,又怎会将一个顺天府府尹,放在眼里呢? 可是……偏偏一个顺天府府尹,甚至只是顺天府下的一个小小差役,他们哪怕是一丁点的失误,就可能使许多人的命运被彻底的改变,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律法的本质在于惩恶扬善,是保护弱小,是提倡人们遵守法纪。可一旦……多几桩这样的冤案,将来,谁还会相信大明律呢? 他抬头,看着无数激动的人,许多百姓,似乎将他当做了护身符,脸带敬畏,纷纷拜倒行礼。 朱载墨竟有些羞愧……自己……也不过是做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已。 等他好不容易出了顺天府,在顺天府的外头,萧敬却是一身便服,在此等候:“殿下……方正卿……陛下请你们……立即入宫觐见。” 车马,已是备好了。 朱载墨和方正卿对视一眼。 没有犹豫,二人一起上了车,方正卿想将大沙发给朱载墨坐,朱载墨却是将他拉了来,二人个子小,一个大沙发,足够容纳他们坐下了。 马车开始动了。 朱载墨坐在车里……叹了口气道:“我方才见到大父,也见到你爹了。” 方正卿脸色一变,目光复杂的道:“我爹是不是很凶?” 朱载墨拍了拍他的肩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 奉天殿里。 弘治皇帝去而复返。 一路之上,他都是沉默寡言。 而后,他抬眸,显得恍然。 方才的一幕,令他震惊。 朱厚照和方继藩乖乖的跪坐在金銮之下,除此之外,还有内阁三个大学士,有诸翰林。 李东阳一脸愧疚之色……这一切,竟都是因自己而起,或许,若不是自己被一个千刀万剐的贼子所蒙蔽,可能结果,就全然不同了。 他正待想要请罪。 此时……方继藩却是先他一步。 方继藩痛心疾首的道:“陛下,儿臣有罪……儿臣千不该万不该,盗窃宝印,儿臣万死难恕。” “……”弘治皇帝一愣。 一旁的朱厚照突然打起了精神,他的眼里放光:“没错,就是儿臣和方继藩……盗窃了宝印,这罪,儿臣甘愿领受。” 正文 第九百二十六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弘治皇帝:“……” 看着一脸真诚的朱厚照。 弘治皇帝也是服气了。 显然,这是方继藩挑的头,朱厚照后知后觉。 不过……相比于方继藩,朱厚照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朱厚照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儿臣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父皇,臣子朱载墨已察觉出了蹊跷,这人命关天哪,百姓……百姓……”朱厚照有点儿忘了词,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无语,只好低声道:“是殿下心里最柔软的一块。” “啊……”朱厚照想起来了,于是连忙道:“百姓是儿臣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就好像肥牛一般。儿臣怎么愿意看到有人蒙冤?所以儿臣索性和方继藩大了胆子,犯下这弥天大错,取了父皇的宝印带出了宫,而后交给了载墨,儿臣对自己的儿子再信任不过了,儿臣相信,他一定会探寻本源,找到事情的真相,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如此灭门惨案……” 弘治皇帝显然再也忍不住了,厉声道:“够了!” “再说一句,还差一句。”朱厚照底气足了,儿子是我儿子,宝印……没错,就是我偷的…… 弘治皇帝背着手,顿时失去了端庄,龇牙看向方继藩:“方继藩,你也和他起哄?” 这儿子是没救了,天不怕地不怕,好嘛,那就让方继藩来说。 方继藩一脸真诚,带着硬汉一般的柔情道:“陛下,没错,我也有份。” 翰林们一时恍然,个个无言。 弘治皇帝忍不住摇摇头。 便索性不再想听他们胡闹,抬眼。 而此时,李东阳却是上前道:“臣有万死之罪,恳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李东阳一眼,一阵唏嘘,道:“人岂无过,以后……凡事要三思而行。“ “老臣……遵旨。”李东阳心里愧疚到了极点。 就因为自己的一时义愤,本来好好的事,却成了弥天大祸,好在有皇孙弥补,否则,一旦那叶言人头落地,就一切都追悔莫及了。 不过……哪怕是认罪,李东阳心里竟有几分感触。 所谓家国天下,李东阳固然也在乎自己身前身后之名,可是……这天下想要承平,无数的百姓想要安居乐业,非要有大智大勇者,将来能够克继大统不可。 皇孙今日所表现出来的才干,实在让他震惊。 哪怕皇孙的矛头直接指向了自己……可大明有此皇孙,何愁这天下的太平,不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刘健等人,也是唏嘘不已,心里感触万千,他们虽然没有挤进顺天府衙门,却也在外围,听里头的百姓将发生的事描述出来。 此刻,除了感慨和庆幸之外,再无其他。 翰林们低声窃窃私语,喜形于色。 太子和皇孙,乃是国家的根本,这对于一个王朝而言,是何其重大的事,此乃命脉,马虎不得。 因而在历史上,大明有数次争国本的事件,每一次都是闹的天下哗然。 可现在…… “陛下……” 这时,一个宦官匆匆进来道:“小殿下与小侯爷来了。” 弘治皇帝一听,眼眸顿时亮了几分,激动得不能自己。 他几乎手舞足蹈:“传!” 片刻之后,朱载墨和方正卿便联袂入殿。 朱载墨行礼,沉声道:“孙臣见过大父。” 方正卿第一眼就看到了方继藩,有点儿胆怯,怯怯的道:“孙臣……孙臣……”抬头又看了方继藩一眼。 弘治皇帝已是笑了:“来,来,来,都是好孩子啊,诸卿家,都来看看,这是谁来了,这是朕的甘罗来了。” 甘罗乃是神童,小小年纪,便已拜为上卿。 众臣激动得脸色发红,纷纷笑道:“见过殿下,殿下英姿非凡,聪颖过人……乃神童也。” “这是大明之福啊。” 面对所有人的吹捧,朱载墨只抿了抿嘴,没有做声。 只有方继藩在旁……冷笑。 弘治皇帝亲自下了金銮,到了朱载墨面前,笑吟吟的回头,想要对四周的翰林们说点什么,却见方继藩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道:“方卿家,你有话说?” 方继藩站出来,从容道:“陛下,皇孙不是神童!”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 刘健等人也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一群翰林,对方继藩怒目而视。 怎么,你方继藩吃醋了? 这是你自己的弟子,你还是他的舅舅,这啥意思? 朱载墨听了这句话,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弘治皇帝皱眉道:“方卿家,你何出此言哪。” 在大家一致认同的时候,这家伙总能标新立异。 在众人不善的注目下,方继藩站出来,昂首挺胸。 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做人……最重要的是耿直。 所以…… 方继藩侃侃道:“陛下,儿臣说的是,皇孙非神童,他虽还算是聪明,可是臣斗胆而言,殿下与甘罗这些古往今来的神童相比,差距不小。甚至和某些神童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儿臣再斗胆而言,皇孙不过是有点小聪明而已,他和其他的孩子,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这一下子……就有点过份了。 哪怕大家称呼皇孙是神童,虽有夸耀的成分,可皇孙的表现……却绝非寻常的孩子可以相比,现在方继藩在众目下,竟如此贬低皇孙,真真是过份了。 弘治皇帝心里顿时不喜,眉头拧的深深的。 这是朕的孙子,亲的。 你方继藩当众胡说啥? 方继藩随即道:“我听说,古往今来的神童,小小年纪就可以作诗。还有的神童,可以过目不忘,甚至比皇孙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已能背诵所有的诗词歌赋了。而皇孙的记忆力,只比寻常人好一些而已。皇孙吟诗作画,也不过是平平,他怎么可能是神童呢?” “陛下只看到今日皇孙在顺天府震惊四座的表现,可是……陛下可曾想到,皇孙是靠什么震惊四座的吗?” 弘治皇帝眼眸微微张了张,似乎在思索着方继藩这话里的深意。 只听方继藩继续道:“无非是勤奋和刻苦,陛下只以为皇孙是神童,可曾知道,为了搜寻证据,皇孙和孩子们走访了每一户人家?” 弘治皇帝一愣。 方继藩道:“陛下又是否看到,为了找出哪怕一丁点的蛛丝马迹,这些孩子们几乎夜不归宿,成日就住在那叶家附近。他们与每一个人攀谈,去换取他们的信任,他们为了搜寻到证据,在河流的下游,没日没夜的搜寻。陛下和诸公们也都看不到,他们和所有的农户一样,蹲在门槛边,拿着一个陶盆子扒拉着红薯饭。陛下看不到他们在这个过程之中流了多少的汗水,也不知道他们为了分析出案情的本来面貌,哪怕是在保育院里,也挑着灯,群策群力,将一个个证据串联起来。”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他忍不住看向朱载墨。 朱载墨眼睛有点红。 恩师……的话,正中他的心事,虽是被许多人赞赏,可他并不喜欢别人称呼他为神童,仿佛只要掐指一算,便可定夺所有的事。任何所谓神奇的背后,是担当,是勤奋,是一颗追求理想的初心。 方继藩继续看着弘治皇帝,继续道:“小殿下自打做了西山县令之后,不但不聪明,而且……还犯过许多许多的错误,他也曾制造过冤案,也曾想当然,曾犯过糊涂……载墨,是吗?” “是。”朱载墨眼眶红了,很诚实的点头应是。 知我者,恩师也。 他耸拉着脑袋道:“孙臣确实犯过许多的错误……正因为这些错,孙臣才愈发的明白,任何事,靠想当然是做不成的。孙臣那时,什么都不懂,于是恩师便让几个师兄传授我做事的方法,其实……这做事的方法也很简单,正是恩师和王师兄所提倡的知行合一而已,心里有良知,可如何去践行自己的良知呢?无非是行而已,君子敏于行,就比如……这一桩案子,很难查知真相吗?孙臣以为,不难,一点都不难,只要有一个肯负责的人,去真真切切的了解叶家、贾家的情况,只要实实在在的去询问附近的每一个人,打探这两家人之间的生平,了解他们的底细,认真的看一看案卷,自然能看出许多的蹊跷,顺天府府尹张来,他年纪比孙臣大了不知多少。他为官多年,对世事的看法,比孙臣更是老道了无数倍……” 说到这里,朱载墨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而孙臣,孙臣年纪尚小,见识和学识都不够多,更没有什么聪明,和张来相比,孙臣不及他的万一。可是……这明明是孩童都可以找出的真相,唯独需要的,只是几分心思而已,张来却不肯去做,因为他高高在上,不肯俯身下视。而孙臣……则亲自走访了每一户人家,了解他们的情况,孙臣所靠的,只是最愚蠢的办法……可这办法,却最有效。”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七章:孺子可教 最愚蠢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这话其实很通俗,却是令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几乎所有人,都用聪敏来形容皇孙所做的事。 是啊,这不就是天才吗?不是天才,为何……顺天府查不了的案子,皇孙却可以三下五除二,找出真相。 于是乎,无数的臣民称颂着,每一个人都为之欣喜。 人们宁愿去相信上天所赐予的智慧,或为神童,或是神仙童子……可是……人们恰恰忽视了,在这令人惊诧的表现之后,是数不清的血汗。 弘治皇帝感慨万分,细细看了一眼朱载墨。 他的这孙儿的确瘦了一些,眼里……带着历经了某些沧桑,与年龄极不符的神采。 此时,朱载墨朝弘治皇帝作揖道:“大父,从案发开始起,顺天府没有开始接手这个案子,孙臣就先立即去了现场,徐鹏举对现场进行了勘查之后,找出了不少的证物。而方正卿,则带着人在附近打探,找出了数十个与贾家相关之人……” “一个灭门惨案,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一定会有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又或者是察觉到有什么异常,孙臣在现场的附近住了几日,和附近的人……都熟识了,在确定贾家没有与人结仇,也没有过多的金钱往来之后,孙臣便判断,这可能是就近人动手,再根据他们的左邻右舍,提供的疑点,不断的排查,缩小嫌疑人的范围,足足用了四天的时间,其实……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可顺天府呢,一个都头下来了,只匆匆看了几眼,转眼便走,那都头最可笑的是,只匆匆看了一眼仵作的奏报,连尸首,竟都没有认真去看一眼……” 朱载墨道:“恩师命我为西山县令,现在……孙臣终于明白这是什么缘故……这正是恩师的苦心哪,自任县令以来,孙臣犯过许多的错误,每一次错误,都使孙臣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出自哪里,如何去改正。恩师命师兄们教授孙臣做事的方法,这些方法……孙臣一开始……觉得很难,可慢慢的学会,方才知道,一个县令想要做好,真是比登天还难,想要让百姓们不饿肚子,就必须到田间去,看看作物的长势,要亲自与农户们交谈,了解他们的担忧。发生了一桩案子,必须要小心再小心,要做到兼听则明,万万不可受外来情绪的影响,不可先入为主,只有摸清了所有的底细,心里才可产生判断。” 他昂首,看着弘治皇帝,认真的道:“不只如此,还需对县里的情况了若指掌,孙臣的记忆力并不好,可多去了解几次,总还能记得住的。” “……” 弘治皇帝听了这些话……心里……竟是翻江倒海起来。 因为这些话……他隐隐听过。 可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却有几个人能真的做到呢? 他忍不住道:“噢?那么朕来考考你!” 所有的翰林们,都伸长了脖子。 刘健等人,都凝视着朱载墨。 此时,再没有人将朱载墨当成孩子来看待了。 人们更愿意将其当做是西山县令。 就如所有被皇帝召见的县令一般,会受天子的考教…… 人们一脸期待,等待着什么。 此时,方继藩的心情也很复杂,心里忍不住感慨,朱厚照这样的人渣,竟能生出这么个懂事的孩子,这……真是上天的不公啊。 而我方继藩……也算是人杰,弘治朝的道德楷模,以天下为己任,只问苍生的人中龙凤,却生出…… 想到这里,方继藩看着见了自己便顿时战战兢兢的方正卿,真是……恨不得索性将他拍死拉倒。 弘治皇帝则满怀希望地看着朱载墨,带着微笑道:“你自己说,你对西山县的情况了若指掌。朕来问你,西山有多少亩田?” 令人再一次意外的是,朱载墨不带半点迟疑的就回答:“十九万七千六百三十二亩……” “……” 这……是正确的吗? 于是弘治皇帝一脸狐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的眼睛则是看向了房梁,恨不得吹口哨,来一曲铡美案。 弘治皇帝大抵就明白了,这个答案,方继藩也不知道。 于是弘治皇帝便朝萧敬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匆匆而去。 内阁里,有天下各县的存档,待诏的学士,只需一查,就能了然。 弘治皇帝等待着答案,他倒显得不急起来。 几炷香之后,萧敬匆匆返回,手里捧着西山的黄册,气喘吁吁的,却是激动的脸通红,道:“陛下,没有错,没有错,是十九万七千六百三十二亩。” 弘治皇帝接过一看,顿时眉飞色舞,唇角不自主间透出了笑意。 众臣一见陛下的脸色,就晓得……果然没有错了。 所有人顿时开怀大笑起来:“哈哈……殿下实是聪敏过……” 不对,似乎夸殿下聪敏,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殿下至少是一个好县令,小小年纪,便敢于承担如此的重责……能脱口而说出县中田亩的县令,只怕还真不多。 弘治皇帝激动得不得了,龙颜大悦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弘治皇帝一脸的欣慰……自己的孙子……太了不起了。 可是…… 朱载墨却是皱眉,他显得很不高兴。 朱载墨朝弘治皇帝一礼,才道:“陛下,知道县中田亩数量,有什么好庆祝的?” 弘治皇帝一愣:“……” 这是不是有些谦虚过头了? 只见朱载墨道:“若这只是县中的情况,单凭一本黄册中记录的田亩想要治理一方,简直是痴人说梦。田有水田和旱田之分,田又有好坏之分,田还有谁占有的多,谁占有的少之分。并非只是知道田亩的数量,拿着一本黄册,就可以自以为自己了解了县中农业的情况的。” 弘治皇帝又有点懵了,四顾左右,看向众翰林。 翰林们虽然没有实际的治理经验,可是每日接触的,都是地方官的奏疏,以及皇帝的旨意,还有历代保存下来的各种文档,可是……哪怕他们博学多闻,却也有点懵了……啥意思? 朱载墨背着手,慨然道:“有些东西是记在纸上,可有些东西,若是没有亲眼所见,只靠的数目,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孙臣与正卿、徐鹏举、杨叶、刘平这些人,我们这两月,将整个西山跑了个遍,肉眼所见的……却绝非这区区黄册可比。比如,根据孙臣和诸师弟们的计数,西山拥有水田比较稀少,只有一万三千余亩,旱田是大多数,其中上佳的好田,有两万七千余亩,中田六万八千亩,其余为劣田。再有,当下西山的耕牛有九千六百三十五头,为天下之冠,这是因为……父亲从鞑靼人手里缴获了不少的缘故,因为西山的畜力十分充裕。可是其土地有八成,都在屯田所手里,好在屯田所给予农户的佃户有极大的优惠,百姓们……生活倒还过得去。” “可是当下,多数的壮丁却不愿务农,大多都在作坊里做工,其中在作坊里做工的男丁,有七千九百余人。妇人三千六百五十余……” 所有人震惊的看着朱载墨。 这…… 他们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当今的天下,唯一能将整个县的情况,能了若指掌之人,想来……只有欧阳志! 而皇孙…… 朱载墨接着道:“西山因为曾大量的收养流民,因而老弱不在少数,因而西山眼下最需要做的,其一是设立济养堂,无论如何也要给孤寡老人,一口食吃,哪怕是少一些,哪怕这粮食……都是陈米,可也绝不能令有孤寡老人因而饿死,国朝以孝治天下,这是根本。再其次……” 殿中没有任何的声音,每一个人都认真的听着朱载墨的每一个字……似乎任何的话,到了皇孙口里说出来,总是格外的悦耳。 “再其次,就是作坊和农地之间的问题,许多作坊,散乱在各处,杂乱无章,而又与许多的农地相冲突,孙臣所了解的,是几个情况,其一,某磁窑就设在农田之中,四周多为农田,虽有道路,却有不少的匠人,为了抄小路,而选择在田埂中行走,哪怕是踩踏了庄稼,也在所不惜。其二,有的作坊,所排的废水,一旦进入了沟渠,竟使附近的粮食,减产不少。” “孙臣思来想去,作坊不能没有,可想要禁止匠人踩踏庄稼,所需的人力物力,也是天文数字。最后孙臣问过了恩师,恩师给出了一个办法,即在将来,县里要花费气力,尽力的使所有的作坊都集中起来,种粮的田地,专门种粮,生产的作坊,则也专门生产,彼此之间,要尽力的互不干扰。” 朱载墨侃侃而谈,如数家珍的,清晰的道出自己未来要主政的方向,以及当下西山县的问题。 ………… 写完这章老虎要找个盲人保健一下,第四更会有些迟,但是……还有! 正文 第九百二十八章:尊师贵道 此时,奉天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没有人吭声,每一个人都一脸肃穆,都用心的静听着朱载墨的话。 而随后,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他在一个孩子的身上,更是看到了欧阳志的影子。 他……还是只个孩子啊…… 一个孩子,事事亲为,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弘治皇帝的眼睛里,先是闪烁着希望之光,而后目光又有些湿润。 翰林们个个沉默下来,他们虽然无法论证朱载墨口中的真伪。 可这又有什么重要呢? 至少……许多地方,这个孩子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周到。 人们倒吸着凉气,或是心里感慨。 这一场考教,显然,朱载墨通过了考验,不……还远不止如此,许多人甚至在心里嘀咕,这可能比自己……做的还要好,若是自己忝为西山县令,怕也不及他吧。 朱载墨朝弘治皇帝行礼道:“孙臣说完了,不知大父以为……对是不对?” “对,对,对。”弘治皇帝不断的点头,欣慰又激动的道:“实是太对了,这些……都是……” 朱载墨谦恭地接话道:“都是师兄们传授的,每当我心里有什么疑问,去问师兄,师兄们并不急着回答孙臣的问题,而是让我寻找到问题的根本之处,巡视问题所在的地方,等亲自巡查之后,再记录下感想,而后再去问师兄,师兄根据孙臣的见闻,告诉孙臣,这番见闻和感想之中缺了多少,又多了什么,王师兄说过,任何事的方法,都有其规律,只要不辞劳苦,心存良知,总能慢慢去掌握,掌握了规律之后,做任何事,也就心里有数了。” 弘治皇帝认真的听着,同时不断的点着头,如小鸡啄米似的,仿佛这一刻,朱载墨成了先生一般。 弘治皇帝感慨道:“不错,这位王卿家的学问,便是朕………也为之钦佩啊。” 他心里,生出一股暖流,欧阳志、王守仁、唐寅……还有那出海的徐经,这一个个人………以及时刻教导皇孙的刘文善和江臣,这一个个皇孙的师兄们……实是……深不可测。 弘治皇帝毫不吝啬的夸赞道:“你的师兄们,都是高士。” “是的。”朱载墨点头承认。可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是……孙臣以为,师兄们固然高明,可若是他们没有恩师的言传身教,是断然不会有如此成就的。” 他竟是端庄起来,跨步向前,走到了方继藩的面前。 眼睛抬起,孩子的目光,真是清澈透亮,他的目光与方继藩对视。 方继藩居然有点不好意思,直视着这清澈的眸子。 摸着良心说……自己……纯洁度……还是有一些些的不够啊,面对如此单纯的眼睛,方继藩竟是不由自主的有一丁点的惭愧。 朱载墨的目光,却是多了几分炽热,他深吸口气,而后竟是拜倒在地。 在这奉天殿里,他拜在了方继藩的脚下,行了一个大礼…… 方继藩下意识的……想要躲开…… 这孩子,这………这……这是做什么,教人怪不好意思的。 方继藩连忙上前,想要搀扶起朱载墨,道:“殿下……” 朱载墨却是道:“学生朱载墨,拜入恩师门墙时,不谙世事,这些日子以来,多劳恩师费心,恩师为了传授学生为人处世的道理,传授学生真知,费尽心机,如此大恩大德,学生无以为报,今日当着……大父和父亲的面,特此谢恩师恩典,学生所学,终究还是浅薄,不及恩师和诸师兄万一,往后定当以此自勉,陪侍恩师左右,学习恩师心怀天下的良知,和恩师的大道。古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说到此处,朱载墨竟是有些哽咽了。 从第一次冤枉了好人,良心受到莫大的谴责,再一步步走来,慢慢的开始学习,是何其的不易啊。今日灭门一案,捉出了真正的凶徒,救下了无辜百姓,换得了无数人的喝彩,而今回想,往事历历在目,顿时明白了恩师对自己的苦心…… 他继续哽咽道:“今学生闻恩师大道,欣喜若狂,定当尽心竭力,绝不辱没恩师门楣,请恩师……受学生一拜……” 真拜了下去。 翰林们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 每一个翰林,都有一个梦想。 而此刻,他们的梦想,被朱载墨这一拜,彻底的击了个粉碎。 皇孙,代表了将来的天子,是未来詹事府的主人。 而翰林官,随时可能入选詹事府,辅佐和教育未来的太子。 可是很不幸…… 他们无法圆梦了。 有的,只是一脸的尴尬,还有稍稍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羡慕嫉妒恨。 方继藩心里暖烘烘的,也是感慨万千。 好孩子啊,真的是个好孩子。 如此有良心,恩师下半辈子,不愁了啊。 欧阳志那些家伙,哪怕不必去指望,有了咱们的朱载墨,自己的人生,到今时今日,看来并非是巅峰,原来……竟只是起点。 朱厚照此时,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有子如此,甚是欣慰,更是与有荣焉。 他上前,满是欣慰的点头道:“不错,不错,载墨啊,你真是懂事了,竟还知道尊师贵道,不枉为父……看重你,为了让你给无辜百姓,沉冤得雪,为父冒着被你的大父打死的危险,为你盗来宝印,很好,你是好孩子……” 朱厚照故意将为你盗来宝印这句话,加重了语气。这是说给别人听的,方才这黑锅,拼了命的要扣在自己的身上,朱厚照是十万个不服啊,现在……却想将锅甩了,想甩,有这么容易吗? 朱载墨只抿了抿嘴,没有做声,他需为尊者讳。 朱厚照叉着手,得意洋洋的道:“这孩子,像本宫!” 弘治皇帝:“……” 儿子和孙子,真是鲜明的对比啊! 不过……对于这个孩子,他所做的一切,在弘治皇帝眼里,竟都变成了再正确不过的事。 方继藩已将朱载墨搀扶起来,道:“殿下,不必言谢,这是为师应当做的,不过……” 说到这里,方继藩板起脸来,一副严师的模样,正色道:“今日你不过是查了一个区区的案子,勉强……还算过的去,可县令的职责,本就是如此,这是你应当做的事,在为师眼里,这算什么功劳,简直可笑,为师随便一个徒孙拉出来,都比你要强一百倍。其他的人视你为天人,这是因为……他们不是为师的子弟,没什么见识,所以……才一个个似见了鬼的样子……噢!为师在这里,先说一下重点,这里的其他人,是除陛下之外。” 方继藩排除掉了弘治皇帝之后,心里便松了口气,随即又厉声道:“做人,万万不可因为做了一丁点小事,被一群无知之人赞美,便得意忘形,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一般,若论了不起的事,你的哪一个师兄不是胜你十倍百倍?所以今时今日,你更该要戒骄戒躁,为师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为师最讨厌的,就是比别人强上几百倍,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骄傲自满,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晓得自己了不起。你要如为师这般,只想着尽心去做事,深藏功与名,至于别人的夸赞,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这些话,方继藩才淡淡道:“记住了吗?” 朱载墨倒吸一口凉气,他心里竟是警醒起来,很是认真的回道:“不错,恩师真是金玉良言,请恩师放心,学生绝不会因此而得意忘形,学生定当如恩师这般……” 在此,朱载墨顿了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 方继藩提醒他道:“你其实可以说,不忘初心,视功名利禄如粪土。” “是。”朱载墨郑重其事的颔首:“恩师教诲的是。” 方继藩这才满意,看着朱载墨,犹如看着自己的孩子,目光炙热,他轻轻拍了拍朱载墨的肩:“看得出,将来殿下一定会是了不起的人,恩师……很欣慰。” 弘治皇帝目视着这一切,心里……却也颇欣慰。 毕竟……在他看来,朱载墨能尊师重道,这再好不过,学生本该就敬重自己的恩师。 而方继藩教诲他,戒骄戒躁,也实是至理。 方继藩这个家伙,因地制宜、因人制宜,难怪这家伙能桃李满天下,确实很有是有真本事的。 人就是如此,往往只看结果,倘若今日,朱载墨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只怕方继藩说再正确不过的话,弘治皇帝都想将这家伙干脆宰了,省得见了心烦。 可现在……很抱歉,方继藩现在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只是……翰林们一个个面带羞红。 姓方的,你这几个意思,你这不骂人?不是骂人?不是骂人? 找你惹你了? ………… 老虎给大家认个错,昨晚老虎去按摩腰,虽是骨头舒展了一些,但是一直按一个地方,好吧,后来也是好痛,然后回去想躺着休息一下,可能太累了,结果直接睡着了。年纪大了,身体没有以前好了,希望大家能体谅一下! 正文 第九百三十章:深藏不露 等众臣退去,弘治皇帝的激动之色,却还落在脸上。 他背着手,沉默了很久,兴致勃勃的看着方继藩,而后又看看朱厚照。 无论怎么说,他的内心其实是满足的。 他的儿子,虽是不甚乖巧,可毕竟……还算是孝顺,哪怕明知道这厮,背后隐瞒了自己许多事,对自己也不恭敬,可当初,弘治皇帝病重之时,也是这个儿子眼中含泪,激动的要营救自己。 他还有一个女婿,虽有脑疾,可弘治皇帝却知道此人的人品,并不坏,只是年轻人,总会有犯糊涂的时候,偶尔敲打一下,便好了,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敲打的都不甚成功。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引以为傲的孙子…… 一想到孙子,弘治皇帝便觉得这个世界,顿时充满了希望。 他打起了精神,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印玺之事,以后不可提了。” “为什么呀?”朱厚照显得不忿。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智商过高的人,往往情商比较低啊。没错,说的就是自己,太不会做人了…… 弘治皇帝出奇的好脾气,却是淡淡道:“因为朕说过,不许!” 朱厚照打了个激灵,却又有些不服:“当初是你自己……” 见弘治皇帝目光不善,冷冷的看过来,朱厚照终于还是识趣的闭上了嘴。 弘治皇帝这才看向方继藩:“当初西山设县,是你的主意?” 方继藩汗颜道:“陛下难道忘了,这是陛下亲自颁发的旨意。”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这…… 关系倒是挺乱的。 方继藩的主意,设了西山县,用的是伪诏,当然,这伪造的诏书,是朱厚照弄的。于是乎,皇孙有今日,自然也有弘治皇帝的功劳。 而朱载墨拿出了一个假玉印,弘治皇帝毫不犹豫的将这一口锅扣在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身上,那么,这皇孙平反冤狱,又何尝没有方继藩和朱厚照的功劳呢? 所以……大家算是扯平了。 都背了一口锅,不过结局,却似乎是皆大欢喜。 弘治皇帝感慨道:“卿家,怎么会想到这些?”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这正是新学的宗旨,知行合一,天下的道理,千千万万,哪一个道理不是听着令人醍醐灌顶?可是陛下,真正能按着道理去做的人,又有几人呢?与其灌输人道理,不妨去让人自己在实践中探寻道理。皇孙的资质平平无奇,儿臣这才煞费苦心,为他创造一个去领悟真理的方法啊。” 方继藩顿了顿,又道:“大汉高祖刘邦,出身草莽,他打小,可曾学过什么道理吗?他的学问,莫说和儒者相比,便是寻常人也未必比得上,可他开创了大汉的基业,使我等以汉为名。汉宣帝出生于民间,又学过什么道理?可他依旧开创了中兴大业。我朝太祖高皇帝,自是不必说了,可陛下难道认为此三位雄才大略之君,难道不知道理吗?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正是这个道理啊。” 弘治皇帝不断着点头,认同的道:“你说得有理,其实何止是载墨呢,哪怕是这朝中百官,若是没有历练,不知民间疾苦,哪怕是他们知道天大的道理,却也未必是栋梁之才,朕这些年来,越发觉得如此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感慨,他想到朝廷选拔人才的方式,似乎……觉得有诸多不妥之处,可要修改,却不知从何改起。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来,低头看了一眼案牍上的一部书,而后轻描淡写道:“你的门生,撰写了一文,为国富论,此文刊载了这一期的期刊上,朕已看过了,方才也让刘文善当着你和诸卿的面来诠释此书,他方才数度发言,朕都觉得有几分道理,只不过……” 弘治皇帝皇帝顿了顿:“只不过朕却又觉得,此书或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可是……却也有许多地方言过其实了,你是什么样的看法?”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啊,这部国富论,实为奇书……”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才道:“你说老实话,不要吹捧你的门生,朕自然知道此书既是刘卿家所书,可他的学问,来自于你,这自然就是你的学问,你方继藩,才是此书的主人,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不再是孩子,更别总拿你的脑疾来做幌子,朕不要你自卖自夸,却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方继藩有点懵了。 啥意思……这又成了自己的思想了? 王守仁创新学,自己除了两世为人之外,和王伯安相比,给他提鞋都不够,不,给他提鞋都怕脏了他的鞋,可王守仁渐渐完善新学,弘治皇帝便将这新学当做是自己所创,天地良心,我方继藩会是那种剽窃别人成果的人?不客气的说,我方继藩一向是明抢的。盗取别人成果的事,想想都觉得羞耻。 可无论方继藩怎么解释,这弘治皇帝和满朝文武却都是不听,就认准了是方继藩。 现在好了,这国富论,可是刘文善多年对经济活动的观察,最后费尽了功夫,才整理编出来的的书,方继藩哪怕偶尔提点了几句,可天地良心啊,凭着方继藩这股子好吃懒做的性子,真能提点多少? 这咋的,又成了自己的学问呢? 方继藩是个有正义感的人,诚实做人,是自己一直以来恪守的底线。 于是他顿时就将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要哭了,道:“陛下,没有啊,真的没有,倘若这国富论乃儿臣的学问,而刘文善不过是拾儿臣牙慧,儿臣对天起誓,儿臣最心疼的弟子徐经现在还在海外,儿臣若是说了一句谎话,那千尺大浪,就将徐经拍死……” 弘治皇帝瞪着他,冷然道:“休要说这些有的没的,那船队,乃是朕的内帑所造,怎么,拍死了徐卿家和朕的船队,你赔?” “……”方继藩一时语塞。 这还让不让人说真话了? 在如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之下,陛下居然只关心着他的钱袋子,真是俗不可耐啊。 弘治皇帝显然并不信方继藩的话,但现在也不跟方继藩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身子微微后仰,手搭着御案,淡淡道:“这部书之中,竟是认为在这天下,有一个看不见的手,在调节着天下万物,以及天下的所有财货,这……是否危言耸听?” 好吧,有问题说问题! 方继藩道:“儿臣以为……” 弘治皇帝不禁皱眉,却是打断了方继藩的话:“看不见的手……这看不见的手,到底是什么,难道比朕还厉害?” “这个……这个……”方继藩竟是一时答不上来,他倒很想说,以你的智商和见识,儿臣很难解释清楚啊。 当然,这种话,方继藩不敢说。 弘治皇帝却依旧锁着眉,似乎对于这书中大量的讯息,还是费解。 若不是因为刘文善乃是方继藩的门生,又或者他直接认定这就是方继藩的思想,只怕……也没工夫去瞎琢磨此书,可此书,却是越琢磨,越是费解。 方继藩却连忙对朱厚照打了个眼色,二人悻悻然告辞,若是继续追问下去,自己非要被暴露不可。 这怪得了谁,只能怪刘文善那狗一样的东西,脑洞开的太大,连方继藩都觉得奇怪,刘文善何时琢磨出来了这么多道理,这家伙,平日看不出什么,却是深藏不露啊。 和朱厚照一道出了奉天殿,一旁的朱厚照不禁感慨起来:“细细想来,还是吃亏了,这玉印的事。” “殿下。”方继藩安慰朱厚照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朱厚照便甩甩脑袋,不甘地道:“哼!本宫最讨厌的就是这般,明明咱们占了道理,凭什么坏事就是本宫的错,好事………就没本宫的份了,也罢,不耽误工夫了,本宫还得赶紧去研究所,老方……这蒸汽机车……” “造出来了?”方继藩眼眸一亮,一脸诧异,这才大半年工夫呢。 朱厚照汗颜道:“有点难,还有几处难关没有攻克,不过……倒是本宫发现这蒸汽机,竟可用来纺织。” “啥?”方继藩一脸无语。 你大爷啊。 转瞬之间,方继藩的脸都绿了,蒸汽机纺织……是可行的,后世已经证明了。 可是……我方继藩要的是铁路和火车啊,你造这个做啥呀,我方继藩不是吹牛,一日八十个铜钱,我方继藩一挥手之间,就可以招募十万八万个妇人来纺织,人力低的令人发指的时代,你特么的跟我玩蒸汽纺织机? 朱厚照却显得兴致勃勃,道:“你不信?” 方继藩沉默了。 ……………… 现在在上海参加年会,忙的团团转,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鉴于保密的原因,嗯,所以有个好事,现在还不能说,过几天再说吧,这几天更新很不稳定,在此抱歉。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一章:深谋远虑 蒸汽机哪怕出现了概念,可想要成熟,却是不易的。 这一点,方继藩深知。 至于朱厚照所折腾出来的蒸汽纺织机。 十之八九,效率未必及得上人力。 毕竟这才只是开始而已,还有太多需要改进的空间。 可即便如此,这也一定是划时代的进步了。 当它出现时,将会带动无数的人深入的去研究蒸汽动力。 而一但如此,未来的蒸汽机车,高效率的蒸汽纺织机,以及各种蒸汽动力的机械,也将会应运而生。 所以…… 方继藩努力的挤出了笑容:“殿下真是了不起啊,我对殿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虽然还没有做出他最想要的东西,不过这进步也是得认可的,鼓励使人进步嘛! “这是当然。”朱厚照撇撇嘴道:“本宫一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捧哏的精髓就在于,要一唱一和,而朱厚照不甚谦虚,这就很容易将话聊死了。 所以……方继藩只好沉默了,不知该说点啥。 “殿下,饿了吗?” 朱厚照眼睛一亮,全部不快立即抛之脑后,兴致勃勃的道:“呀,打边炉?” 方继藩很豪迈的道:“走。” 思来想去,还是吃实在啊。 ………… 国富论在整个学界已是引发了惊涛骇浪,争议极多。 不只是庙堂之中,这种争议不休,哪怕是在西山书院,也有很多不服气的人。 其实……这是可以想象的,西山书院还没有专门的经济学院,甚至这玩意,只算学院下头一个小分支来进行。 比如……培养的一群账房…… 一下子,这国富论,却是系统的开始描述起当下经济的活动,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质疑声浪。 毕竟论文刊载的位置,本就有限,这国富论,足足占据了一部期刊,其他的论文,只好延后了。 何况这国富论,许多人看得生涩难懂哪,这啥东西,和医学、工学、力学、算学相比,很重要吗? 若非是因为刘文善乃是诸生的师叔和师公,恐怕早已闹了起来。 刘文善也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国富论在发出之后,引来的不是巨大的讨论,而是一重又一重的质疑。 此时……他连忙去见恩师。 弟子们和恩师之间的关系,既有父子之情,也有师生之情。 在刘文善等人的心里,方继藩虽然年轻,可他不但传授了自己学问,从恩师言传身教之中,使他们悟出了许多道理。 最重要的却是,恩师几乎与他们既是父子,又是友人,无论是生活之中有什么烦恼,大家都不免会向恩师求教,比如……最近闹的沸沸扬扬,这等事,是刘文善处理不了的。 可是刘文善却知道,恩师处理这等事,可谓是得心应手。 这也是恩师最厉害的地方,正因为有了恩师,才足以让弟子们可以安心的去做想做的事。 就如王守仁师弟提倡他的新学一般,倘若是王伯安师弟自己提出,只怕满朝文武早将王师弟撕了,新学的传播,一定不会如此迅速。 可因为有恩师,恩师的性子比较耿直,他要做啥,谁也拦不住,所有的流言蜚语冲着恩师去,恩师提着他的狼牙棒在手,大家也就没有脾气了,哪怕是有人会说一些酸话,也绝不敢声张。 那些不满的读书人,擅长精神胜利法,既然不敢跳出来反对,便只好躲着,说一些酸话,什么不和脑疾见识之类。 还有唐寅师弟,唐寅师弟和王伯安师弟一般,都是那等与人不擅长交道的性子,得罪的人,海了去了,这样的人,倘若不是恩师的弟子,进入了仕途和官场,要嘛被现实教了做人,再不复江南才子的性情,成为了官宦之中,庸庸碌碌的一员。要嘛,就是被人踩死,永世不得超生了。 众师弟之中,只有一个欧阳大师兄,颇为左右逢源,他虽然外表木讷,却不知何故,人人都喜欢他。 现在刘文善也有这样的烦恼。 他是要脸的人,许多人都认为,刘师叔是因为恩师亲传弟子的缘故,所以期刊才全文刊载了他的国富论,这令刘文善很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质疑。 所以掐准了时间,到了大正午,日上三竿,刘文善便赶到了镇国府。 他知道,这时候恩师该起床了,理应在镇国府喝茶,说不准,恩师得在午饭之前进行一番思考,恩师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总喜欢一个人躺在镇国府的沙发上,整个人瘫坐在那里,偶尔哼哼小曲,骂一骂身边的人,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睛阖起来,表面上是在养神,可刘文善却知道,不是的,恩师别看平时睡得早,起得晚,成日无所事事的模样,可恩师实际上却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他一定是在思考着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这也是刘文善最佩服恩师的一点,恩师永远都是举重若轻,谋虑深远。 刘文善到了镇国府外头,因为是亲传弟子,不需通报,刘文善直接进去,便见方继藩鼓着眼睛,对王金元破口大骂:“狗一样的东西,连房子都卖不好,这个月的业绩才涨了四成,要你何用?” 王金元汗颜,一脸的羞愧:“本来……是有一群江南的巨富早就选定了时间一起来看房的,可谁知道,前些日子,河水暴涨,行程耽搁了,这业绩的上涨才差了那么一些,否则业绩非要涨到六成不可……” “不听你的解释,我只看账,账上没有的东西,你说什么都没用,你呀,多想想那些可怜的百姓,想想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民,专门多卖一点,不就能多养活一些可怜的百姓吗?心里怀着这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去做事,方才能将事情办好,罢了,你这样没有情怀的人,懒得再和你说这些,滚!” 王金元忍不住心里嘀咕,这人力的成本才占房子的一成,咋就成了…… 好吧,他不敢还嘴,只好点头哈腰道:“少爷您教训的事,小人实是该死,少爷太了不起了,以后小人一定多多向少爷学习。” 方继藩翘着脚,端起了茶盏,为这个世上找不到自己的知己而心里默哀,任何一个时代,有情怀的人,都是少数啊,诚如伯牙遇到了钟子期,才会觉得人生无憾。我方继藩这辈子,怕都遇不到自己的钟子期了。 站在一旁的主簿,脸是绿的,听到方继藩信手拈来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他就忍不住哆嗦,心里……恶寒。 方继藩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抿了一口茶后,又道:“保育院赞助费的事如何了?再不交赞助费的,我要生气了,将他们的孩子从英才班踢出去,去普通班,教育是国家的根本啊,放出话去,宫里都交了三万两,可别惹我翻脸不认人。” 王金元汗颜道:“西山钱庄的学贷还没有放出去的,我想,可能要过一些日子。” “咳咳……”王鳌怦然心动,其实他一直想问问,入学的事。 他是老年得子,对于这个儿子,可谓是宝贝的不得了。 可是王鳌又何尝没有隐忧呢,自己的孩子还太小,而自己却早已是垂垂老矣,怕就怕,自己有一日撑不住了,两腿一蹬,驾鹤西去,那么……孩子咋办。 现在……似乎有不少人都在垂涎英才班的名额,哪怕是普通班,都有人在打主意,自己总该给孩子留点什么。 银子?现在银价日益贬值,前年的一百两银子,现在能买到的东西,怕是连八十两的价值都没有,那么十年以后,百年之后呢?房子……王鳌倒是咬紧牙关买了一套了,可一套房子,又有什么用? 他想问,偏偏又问不出口,于是站在一旁显得很尴尬。 如所有人一样,王鳌不喜欢方继藩,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进入英才班。 自己是吏部尚书,将来的儿子,能有什么成就呢?这都是作为老父亲必须担心的事啊。 想了想,王鳌决定厚起脸皮,定了定神道:“方都尉,咳咳……老夫有一个儿子,现在才三岁,年纪还小,虽还没到入学的年纪,不过……这英才班……” 方继藩一听,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乐了:“不打紧,不打紧的,我这是天下最顶尖的名校,师资雄厚,入学的孩子,哪一个都是最好的生源,现在虽然不可以入学,但是现在就可以先赞助了,你现在赞助,将来入学的机会就提高了许多,保育院对于赞助的朋友,历来都是有感情的。” “……”王鳌的嘴角抽了一下,有一种日GOU地感觉……他才不受方继藩的忽悠,追问道:“有多少机会入学?”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这也说不准,不过几率很大就是了,这育才班,不但要赞助,还需考验家长,绝非只是银子就可以进这样简单,你也知道,这是教育大事,用钱就可以做敲门砖吗?嘿……这可不成。” 正文 终于忙完了,累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九百三十二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王鳌竟是无语,他感觉自己是一条肥鱼,已被方继藩用钩子钩了起来,想咬钩,吞下那诱饵,却被卡主了,诱饵吞咽不下,想要逃脱,却被钩子勾住,呜呼哀哉。 方继藩见他如此,感慨道:“王主簿请放心吧,我方继藩是有良心的人,别人的孩子不可以入学,你的孩子算的了啥。你这边赞助之后,便算是校友了,我要给你颁一个荣誉家长,将来还要组建家长会,咱们的陛下做会长,王主簿将来多为保育院做一些贡献,到时自是不必操心,你相信我,我是讲感情的。” 王鳌:“……” …… “恩师……”刘文善早就进来了,乖乖的站在一边,束手而立,等方继藩将话题聊死,刘文善才不失时机的上前,道:“学生见过恩师。” 说着,手抱起,深深作揖。 “噢,你来了啊。”方继藩摆出威严的样子:“方才来的?” “……”刘文善脸一红:“来了很多时候了,一直站在一边,见恩师有事,所以不敢惊扰。” 方继藩诧异的道:“为何不早说。” “……”其实……刘文善已经习惯了。 恩师的心里藏着事,可能总需要花心思在思考他的国家大计,偶尔会疏忽身边的人,这是可以理解的。 刘文善面色平和,淡淡然道:“学生万死。” 方继藩随即笑了:“你来的正好,为师心里正惦记着你呢,诸弟子之中,你是最老实的……之一……” 方继藩说罢,笑了笑,才凝视着刘文善道:“找为师做什么?” 刘文善听到了恩师对于自己的评价,心里一暖。 师生之情,犹如父子,恩师的每一句评价,都令自己心里暖呵呵的,自己确实是老实忠厚的人,恩师简言意骇,一语就道破了自己的性子,他能桃李满天下,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时,他才说出他次来的重点:“恩师……外头有许多的流言蜚语……” “是你的国富论?”方继藩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刘文善眼眶立即红了,还是恩师知我,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情感,拜倒在地道:“学生的名誉算不得什么,可是恩师……外人认为不公,若是因此而影响了求索期刊的公正,而求索期刊与恩师息息相关,学生现在是心忧如焚哪,恩师……” 刘文善有点儿急了。 这些年来,自己没有给恩师做什么贡献,反而今日引发了许多人对求索期刊的质疑,这…… 他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方继藩:“要不,将学生的国富论撤下来,以平息非议?” 方继藩一听,有点懵了。 啥意思? 撤了? 好吧,这脑回路也算符合刘文善的性子吧,可是…… “恩师……恩师……” 见方继藩身子瑟瑟发抖,刘文善有些慌了,不知所以然的提醒一句。 方继藩顿时……勃然大怒。 “狗一样的东西!”方继藩怒气冲冲的要上前直接给了刘文善一个耳光。 方继藩喝道:“为什么要撤?” “为了平息非议!免得伤了恩师的脸面。”刘文善忍不住道。 方继藩心如刀割,痛心疾首的道:“为师是要脸的人?” “……” 方继藩气急败坏:“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就是脸,多少人为了一张脸铸下大错,这国富论,可是你写的吧?” “是……是啊……” 方继藩气咻咻道:“是你写的,也是评议组通过的,现在你想让求索期刊撤下国富论,且不说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哪怕是能收回来,凭什么要收?凭本事写的文章,还怕人骂?为师对你太失望了,你拜入我的门下这么多年,竟还有沽名钓誉的想法,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为师平时怎么教你的,但凡是你觉得对的正,就要坚持下去,至于其他人怎么看,有意义吗?做大事,立大业,建大功的人,脸面如浮云!” “可是……”刘文善一呆,羞愧的低下头。 他……学艺不精哪。 方继藩随即咬牙切齿的道:“这些书不但不能撤,这国富论,我看很好,今岁算学的那些立志于财会的生员统统要考此书,得不到资格证,让他们滚蛋!” 啥? 轮到刘文善懵了,他有时候很是无法理解,却又佩服恩师的地方就在于,明明是没底气的事,恩师总能火上浇油,且还死不悔改,呃……不,是坚持己见。 方继藩背着手站着,此刻,他双目如星,炯炯有神,眺望着这镇国府正堂的衙堂:“你呀,还是太年……长了,这人年龄一大,就瞻前顾后,便总是提心掉胆,没了志气!这国富论,横空出世,难免会遭人非议,若是无人非议,这才怪了。以后……你这毛病要改,下次可不许如此了,为师要骂你的。” “可是……”刘文善似乎还瞻前顾后着什么。 方继藩却是轻描淡写的道:“至于这些该死的非议,又有什么关系?国富论是好是坏,是真知还是糟糠,只需检验就可以了。好了,将王金元那狗东西叫回来,为师要话说。” 刘文善只能点头,汗颜,一脸无语之状。 只是……他心里掠过了一丝疑问。 检验…… 这国富论,也可以检验的吗? 如何检验? 这国富论和其他的学科不同,国富论是很难进行检验的,除非你是天子,很显然,天子绝不会拿着祖宗基业,给你检验什么。 刘文善对此,不报任何的期望。 ………… 过了一会儿。 王金元去而复返。 听说少爷喊自己回去,他既是期待,又有几分担心。 少爷脾气很坏,这回不知道又因为什么事要找自己去骂一顿了。 好吧,挨骂……是王金元的日常了。 不过……王金元也有自己男人的骄傲的,少爷平时,只是车轱辘似的,逮着自己骂一通狗一样的东西,虽是凶巴巴的,却从来没有骂过自己的娘,若换做别人,以少爷的脾气,早就骂了人祖宗十八代了。可见……少爷对于自己,还是极尊重的,少爷对自己,和别人不同,这令王金元很是欣慰和骄傲,是王金元在西山里,极体面的事,一说起这个,他就面上有光。 什么叫心腹,这就叫心腹,少爷闹起脾气来,再是气急败坏,在自己面前,也还能拿捏轻重呢。 作为一个也有自己风骨的男人,王金元很骄傲。 最重要的是,少爷给予了自己这一切。 当初一个寻常的商贾,而今却已使他扶摇直上,掌握了万千经济命脉的人,哪怕是出门在外,遇到了侍郎,他也不惧,见了寻常的官员,他甚至都可以完全不用理会,这些从前自己眼里,都是了不起且得罪不起的人,现在……在自己的眼里,又算的了什么? 他匆匆的赶回来,一刻都不敢耽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少爷就是自己的伯乐啊。 见了方继藩,方继藩笑吟吟的朝他挥挥手。 王金元受宠若惊,连忙小跑着上前道:“不知少爷,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背着手,漫不经心的道:“有件极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办。” “啊……”王金元顿时精神振奋,目光炯炯。 每一次,所谓的极重要,对于王金元而言,都意味着这西山将有大事要发生,而且……是财源滚滚的大事。 最重要的是,少爷要办大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啊。 王金元热泪盈眶,要哭出来了。 ………………………… 新城。 陈新乃是染坊的东家。 他的宅院距离宫城极近,住在这新宅里,陈新显得很满意。 对于陈新这样的商贾而言,能和身边无数非富即贵之人为邻,陈新很是得意,但凡有友人来京师,他都会率先将人邀至家中,看着友人们坐着新马车,打开窗,而后看着沿途。一个个宅院,这宅院门上匾额,那烫金的某某某府,那些友人们发出来的惊叹,都足以令陈新有一种难得的愉悦感和优越感。 这房子,真的买对了。 只是这几日,陈新显得有些烦躁。 他正忧心着手里的一批绸缎,至今没有找到买家,一直都在货栈里堆着呢! 须知这货栈,要保存丝绸,不但要人看守,还需随时保持着通风,而避免潮湿,这一日日下去,都是银子哪。 可偏偏,他这一批丝绸,所染的颜色,在市场上,问津的不多,许多铺面都不肯买,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哪。 今日与一个丝绸铺的东家喝过了茶,就回来了陈府。 陈新显得心烦意燥。 他皱着眉头端坐着,刚呷了口茶,目光却是一瞄,见到了书架上的《国富论》。 求索期刊的销量极佳,不只是因为许多人需要,更多的原因还在于,许多如陈新这样的人,附庸风雅,陈新虽然极少看书,可早就吩咐了人,按时要订购一些书册,摆放至书斋里。 许多书,他都看不懂,也没兴趣,可现在……这国富二字,却令他一下子来了几分精神。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三章:一举成名天下知 陈新下意识的取了国富论到手,竟是在焦虑中,开始啃读起来。 这一看……竟是整个人精神百倍。 市场…… 贸易…… 国家…… 税赋…… 市场与贸易的关系,贸易与税赋的关系,税赋与国家的关系。 市场的波动。 商贾的重要性。 财富的流通。 倘若是其他人,或许对于此书,看得还有些生涩难懂。 可陈新,却是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自己所处的,岂不是正好市场和贸易的一环。 自己的行为,竟还可以富国。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 关键之处就在于,原来货物的买卖,来自于市场的需求,市场需求增大,就会造成短缺,而市场需求变少,则是相反。 他恍然之间,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其实……到底如何买卖货物,陈新比任何人都要擅长。 他是个经验丰富之人,可在这个过程中,到底如何去描述,如何去定义,他却不知所以然。 每一个经商之人,都是遵循着前人的经验,去买货和卖货,去进行交换,可在这部书里,陈新所看到的……是一种诠释。 这既是对市场经济的肯定,也将商贾的地位,推到了一个新的地步。 国家需要士人,也需要商贾。 当然,书中并没有推翻市农工商的地位,只是隐晦的提及到,商贾对于国家的重要。 陈新眼睛一亮…… 他看着看着……竟是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眼睛,竟有些模糊,眼眶里,泪水竟在打转。 他身躯颤抖着,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个世上,竟有人……肯为自己发出声音。 既诠释了贸易和商业的行为,对其下了定义,并且,凸显了商贾的作用,同时,对于商贾的行为,做出了肯定。 这可是数百年来的头一遭啊。 历来商贾低贱,自儒家兴盛,便采取抑制商贾的政策,而到了大明开国,商贾的地位……已至最低,甚至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和胥民没有任何的分别。 这种赤裸裸的歧视,使商贾总是提心吊胆,所谓破家县令,其实并非是针对于士绅的,士绅从不畏惧地方父母官,这本身,所针对的,乃是商贾阶层,只需有风吹草动,寻了一个由头,无论你有多少财富,便可教你家破人亡。 固然……商贾有贪婪的一面,为了牟利,伤天害理之事,也是不少。 可这世上,更多的,却是如陈新这般,庸庸碌碌,借货物买卖,并不敢去违法犯禁的寻常商贾。 贪婪牟利,本就是人的本能。 那些士绅们,难道不贪婪牟利?莫非只因为他们读了圣贤书,他们开口几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便真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倘若如此,这天下,如此多的流民,是怎么产生的,还不是这些满口仁义道德,这些自称自己是天之骄子之人,侵占了庶民的田地,在贪婪的驱使之下,疯狂的掠夺和侵占着百姓们的田地,最终,无数百姓,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最终,直接破产? 陈新作为商贾,又何尝没有和那些眼高于顶的士绅们打过交道,打的交道越多,越觉得,他们和自己,都是同样的人,并没有因为他们念几句仁义道德,便比人更加高尚。 可现在…… 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 陈新看到此处……身躯一颤。 这是一种,突然生而为人的既视感,哪怕他此刻锦衣玉食,哪怕他条件优渥,哪怕他有许多的财富,可现在……他竟在突然之间,有一种做回了一个人的感觉。 他眼里含着热泪,继续一字一句的看下去,捧着这本书,突然想跪下去。 这本书,只有跪着看,才能体会自己此刻的心情。 这一夜……很漫长。 漫长到陈新一面颤抖,一面却是精神奕奕的看着书。 货栈里积压的丝绸,他一点兴趣都懒得去过问了。 不过是一点损失而已,这有什么重要呢。 最重要的是……在这部书里,自己做了一回人。 及至天光………一缕晨曦洒落进了堂里。 豁然之间,陈新抬头。 看着这曙光,还有那几乎燃尽的鲸油烛火,陈新竟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外头,管事的担心的看着自家的老爷。 一宿未睡了啊,老爷一定还在为丝绸的事担心吧。 可这时,门开了。 陈新突然手舞足蹈的冲了出来。 “老爷……您……” 见陈新脸色蜡黄,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脸憔悴。 管事忙道:“老爷您得注意着自己地身体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些丝绸,总会有人……” “备车!” 此时,卯时未至,天上,只是翻出一缕鱼肚白。 这个时候……备车……去哪? “去西山,快,去西山,我要去拜见刘先生,我要去拜见刘先生。” 他扯着嗓子。 毫无一丁点平时的假装斯文的慢条斯理,他红着眼睛:“要快!” ………… 一辆马车,匆匆至西山。 这里的主人有些臭不要脸,除了西山本地人,其余人……统统要买票才能进入。 据说……厂卫几乎要破产了。 为了打探消息的需要,随时关注西山的动态,厂卫时刻,要派出缇骑前来西山,毕竟太子在此,皇孙也在此,你可以不去向皇帝打小报告,但是这里发生了事,你得知道。 于是乎…… 这来来回回的门票……就是个无底洞哪。 陈新不在乎,钱……是什么东西? 商贾也是人,既有贪婪和锱铢必较的一面,可也又仗义疏财的一面。 到了西山书院外头,陈新却有些踟蹰了。 接着,他命人拿着名帖,前去拜访。 他下了车,焦灼的在外等待。 看着这诺大的学府,这学府外头,一个个牌坊,一个个匾额,那匾额上,写着某某状元,某某进士,他不禁显得有些畏惧。 这里……几乎形同于大明的至高学府,在这里的人,都足以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片刻之后,刘文善同样一脸焦虑的出来。 他还没有收到名帖,不过时候不早,他得去翰林院当值去,因而,头戴着翅帽,身上穿着钦赐麒麟衣。 相比于其他的师兄弟,他的仕途,并不算好,现在,也不过是区区翰林修撰而已。 自然,他并不在乎这些官位,他更喜欢待在学府里。 这位西山学府的刘师叔,是个素来低调的人。 他踏出学府,见了一个奇怪的人团团的转。 而那人见有人出来,好奇的打量着刘文善。 显然,陈新并不认得刘文善。 因而,双方凝视了几秒。 突然,陈新鼓起勇气:“在下想要请教,敢问,学中的刘文善刘先生……可在?” 刘文善沉默了。 看着对面这锦衣华服之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就是。” 三个字一出。 刘文善开始觉得对面这个人,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却见陈新顿时热泪盈眶,突然拜倒在地。 刘文善一愣。 啥意思? 这是干啥? “在下陈新,见过先生……”陈新哽咽:“先生大才,在下实是敬仰无比,特来拜见,还请先生勿怪在下唐突,实是在下,若不见先生一面,实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啊。” “……”刘文善有点懵。 历来……只有自己的师兄弟们,才会被无数人所推崇。 这是情有可原的。 欧阳大师兄,那是大臣中的标榜人物,无数人都以他为楷模,上至君王,下至寻常的官员,对他的印象,都不坏。 王守仁师弟,桃李满天下,哪一个新学的生员,不对他五体投地。 唐寅师兄,才情无双,逼格满满,脾气虽然也糟糕,可大家就喜欢这样恃才傲物的小坏蛋,更何况,他平倭寇有功,光芒无人可以掩盖。 徐经师弟……额……好吧,徐师弟是惨了一点……又没有音讯了,不知死活。 而刘文善,历来是小透明……之一。 突然来了这么个热情的人,他有些招架不住,忍不住后退一步:“你……” “在下陈新,祖祖辈辈,都从事丝绸买卖,地位卑贱,贱名不足挂齿。昨夜,读得刘先生一书,惊为天人,今日……特来拜见。” 陈新声音嘶哑,脑子里,顿时又想起了,昨夜那国富论里诸多的观点,又是泪流满面了:“先生大才啊。在下……在下……呜呜呜……” 刘文善想了想,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这种被人推崇的感觉……居然……挺爽。 “不要多礼,不要多礼,来,有什么话,到里头去说。” 陈新惊诧的道:“这……不会打扰先生吧。” “无妨。”刘文善道:“本是要去当值的,不过……迟一些,也无不可。”他吩咐预备给他准备了车马的马夫:“你再等一些时候,我迟一些来。” 凡事都有第一次…… 刘文善突然有一种小小的窃喜感觉。 当然,他不敢表露出来,恩师教导的是,要低调,不要张扬。 ……………… 这两天,去上海,坐高铁,地铁,然后彩排,接着还是彩排,最后又是彩排,随后是登台,此后坐灰机,坐车,一直到昨晚十点,才终于到家,两天总共只睡了八九个小时,昨晚终于好好的睡了一觉,嗯……今天……老老实实恢复更新,在外面,每一分钟都是焦灼的,明知道大家都在等更新,真的很惭愧,好吧,大家骂我吧。 正文 第九百三十四章:孝子贤孙 刘文善迎着陈新至厅堂。 他打量着这个商贾。 陈新已率先道:“刘先生此书,既是惊世骇俗,可对于我等贱商而言,实是甘霖雨露,刘先生,请再受鄙人一拜。” 说着,他作势要拜下,刘文善将他重新搀扶起来。 对此,刘文善的心里是颇有安慰的,在学里和庙堂上,他受到了极大的争议,可万万料不到……竟还有人对国富论如此的欣赏。 刘文善谦和的道:“多谢抬爱,足下做的是丝绸买卖?” “正是。”陈新颔首点头道:“只是小本买卖而已,这京里的丝绸商极多,鄙人忝居末流,实是惭愧得很。” 刘文善写国富论,这一年来,一直都在研究经济和商品交换之道,因而对于这位丝绸商,倒是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凝视着陈新,见他一脸惭愧的样子。 不过陈新确实不算什么豪商,尤其是在丝绸这一行。 刘文善便道:“行商和读书是不同的,读书人书读得多,或许更容易金榜题名。可行商之道,讲究的是资本的多寡,以及规模的大小,却并非是人天生下来就会经营,便可力争上游,所以足下并不需惭愧,只要能安分守己,诚信经营,便可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了。” 这不说还好,一说,陈新倒是惭愧起来:“说来更是惭愧了,先生,鄙人资本固然是不厚,可买卖盈利有限,却也是鄙人不自知的缘故,就说前些日子,鄙人染了一批丝绸,偏偏……这丝绸的花色,实是不讨人喜欢,结果至今无人问津,与时下紧俏的花色相比,诶……” “至今还囤在手里吗?”刘文善笑吟吟的道。 陈新点头。 刘文善背着手,这是他的习惯,虽然属于方门之下的小透明,却有时,也会东施效颦,不自觉的学习恩师方继藩背着手,一副老子心情不好可能会打死你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看房梁,突然道:“有货物囤积,说明市场无法容纳你的货物,可是足下可曾想过,市场本身是无限大的。” “什么?”陈新一愣,不太明白刘文善话里的意思。 刘文善微笑道:“不,可能方才的话,我有些说岔了。我的意思是,对于你而言,此前你的货物,定是有一定的渠道吧,可你的货物出货的渠道,却没有得到这个市场的认可,可是……市场并非只是拘泥于足下的渠道,不妨,你可以将目光放远一些,尽力去尝试开拓市场。” “开拓市场……” 陈新还是有些不明白。 开拓市场…… 刘文善道:“在我的国富论中,就曾阐述,待有一日,一旦货物从短缺至供大于求,那么开拓市场,就成了必要。” “可是……如何开拓市场呢?”陈新一呆。他倒是在国富论中听说过开拓市场这个词,只是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 刘文善微微一笑:“商货的互通有无,在当下,更多还局限于熟人的交易,这一点,我没有说错吧。” 陈新点头。 熟人贸易,确实是当下的主流:“鄙人家中数代京营,都是从江南熟知的一些丝商那里,收购了货物,而后再送至京师,而家中父祖们有德,和京师的不少铺面一直有合作……” 刘文善道:“正是因为如此啊,这一些丝绸行是你的渠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货物,或许在京师,并不吃香,却也未必不能墙内开花墙外香?” “这……” “你可以去试试,寻找其他的渠道。”刘文善鼓励道。 陈新沉默了很久:“如何寻找其他的渠道?” 刘文善倒是觉得,自己更擅长做买卖了。 不过,他莞尔一笑,其实……有时候,他只观察经济和贸易的行为,反而站在客观的立场,看得更清楚,也看得更远。 他道:“吾师这几日一直都在谋划在新城建立一处交易市场,你可以去那里碰一碰运气。” 交易市场…… 这岂不是……市集? 陈新有点懵。 跑去市集里卖丝绸? 可是……我们陈家,不卖散货的啊。 与刘文善攀谈了一些时间,陈新虽对交易市场,显得有些疑虑,不过……对于刘文善的谈吐,却是钦佩不已的。 陈新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 一份锦衣卫的奏报,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案头上。 弘治皇帝一脸迟疑的看着奏报。 “镇国府,又要折腾什么?”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的表情有点复杂:“……” 弘治皇帝淡淡道:“说话。” 萧敬:“……” 萧敬憋了很久,终于道:“奴婢不懂啊。”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那赫然写着的交易市场的字样。 市场,他懂;贸易,他也懂。 可这到底啥玩意来着?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厂卫这般的不用心?” 萧敬打了个寒颤。 心里说,咱能说啥,那姓方的,隔三差五的造新词出来,天知道这玩意到底是做啥的,他说叫交易市场,那就是交易市场,可怎么个交易,怎么个市场法,咱若是知道……咱还做太监? 当然,这些话只能在心里吐槽,萧敬弓着身,苦着脸道:“陛下,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不过……你确实是什么都不懂。那国富论里,早注定了,交易者,易物换物也,市场者,市集也。此乃古语,这四个字凑在一起,便是货物交换之地,想来……是因为新城尚没有东市和西市,因而要易物换物,怕也不易,这交易市场,大抵是和西市和东市一样吧。” “陛下真是英明啊。”萧敬翘起大拇指。 弘治皇帝低头:“要多读书啊,这方继藩又要开办市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是。”萧敬连连点头。 弘治皇帝说着,便又继续看了奏报,这奏报里,还有关于定兴县所发生的事。 边看,弘治皇帝不禁皱起了眉,又道:“镇国府曾在定兴县大规模的囤积土地?还有这刘瑾……居然勒索百姓财物?” “这……”萧敬淡淡道:“这个,奴婢也不知,只是定兴县那儿报来的,要不,奴婢去问一问?” 弘治皇帝淡淡道:“刘瑾好歹也是忠义之士,不至如此吧。” 他说着,却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萧敬眼底里,显得有些失望。 ………… 定兴县。 镇守太监行辕。 一个书吏战战兢兢的进去,啪嗒一下,书吏拜倒在地。 堂中没有点灯,显得很昏暗。 在这昏暗的大堂深处,一个人在案牍之后,隐藏在阴影之下。 书吏看不见对方的脸,可一进来,却已是魂不附体。 他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牙关打颤,磕磕巴巴的道:“见过干爹……干爹……打探出来了,这些日子,有一些锦衣卫的人,一副行商的打扮,四处……四处都在搜罗证据……” 那阴影中的人,似乎是起气定神闲,案牍上,是一片片切好的瓜。 这人取了瓜,低头啃着,啃得很认真…… 书吏更是吓得魂魄聚散,嗓子仿佛堵着了一般,期期艾艾的接着道:“他们……他们四处在打听干爹您的事……干爹啊……他们……只怕……只怕……” 那阴影之中,依旧看不见书吏干爹的脸,隐藏在这阴影之后,只有咔擦、咔擦,啃瓜的沙沙声。 “儿子觉得,想来是宫里头有人想要针对干爹您……他们这般作为,该是在罗织证据……” 一片瓜吃完了,又是一片。 而稳稳坐在阴影之后的人,却依旧笃定无比。 “干爹哪,不只如此,他们还打探了此前囤地的事……似乎……似乎……这事,还牵涉到了一些方都尉……” 咔擦…… 这一次的咔擦,格外的与众不同。 说到此处时,书吏却是打了个激灵。 接着,磕头如捣蒜:“是儿子该死,是儿子该死,儿子……儿子事先竟然没有察觉,居然让人有机可乘,儿子万死……” 咚……咚……咚…… 他的额头,狠狠的撞击着地面,像是一点不会生痛似的,而这额上,已经磕出了血,殷红的血,顺着他的额头流淌下,一滴滴落在这青砖上。 “儿子……罪该万死!”书吏声音中显得十分惊恐。 吃瓜之人,虽是一言不发,却更令他觉得恐惧,他牙关颤抖着,身如筛糠的抖动。 啪嗒…… 一个瓜皮自黑暗中飞出来。 稳稳的,直接摔在了书吏的脸上。 阴影中的人,终于缓缓的站了起来,用浑厚的男中音突然发出了咆哮:“萧敬,你大爷的,你想整咱也就罢了,你还想查咱的爷爷!” 书吏狠狠的将头埋下,五体投地状,身后的衣襟,已被冷汗浸的湿透了。 一律斜阳落进来,照在了那阴影之中的脸上,刘瑾面带狰狞,双目似血! ………… 通知一下,败家子会有两个名字,网络上,叫明朝败家子,媒体方面,叫《明颂》。 老虎是个理性眀吹党,这个名,挺喜欢的。嗯,大家记好了……《明颂》 正文 第九百三十五章:虽千万人吾往矣 刘瑾激动的狠狠拍案。 查自己可以。 自己招惹不起那该死的萧敬,毕竟人家是秉笔太监,还是东厂厂公。 可是…… 居然查我干爷。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他怒气冲冲的发出了大吼:“修书,修书,拿笔墨来,咱要告诉咱干爷……” 啪…… 他将案牍上的一片西瓜,砸了个稀烂,西瓜的汁水,四溢出来。 ………… 方继藩接到了一封书信,是来自于定兴县的。 一看,懵了。 如此奉公守法,忠君爱国的自己,居然被锦衣卫查了。 方继藩无法理解。 这陷害忠良的锦衣卫,为什么要查自己。 我方继藩不是忠良啊,按人设来说,我方继藩和你们厂卫,才是亲兄弟,都是鹰犬爪牙啊。 这是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方继藩气咻咻的寻到了王守仁,王守仁是刑部左侍郎,很厉害就是了。 书信丢给王守仁。 王守仁低头一看,大致了然了,他显得很是平静。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对他道:“为师现在要被人栽赃陷害了,你是刑部侍郎,自己看着办吧。” 王守仁沉默了片刻:“恩师,打算怎么办?” 方继藩气咻咻的道:“依着为师的火爆脾气,自是要当面,打断那萧敬和牟斌两个狗一样东西的狗腿!” 王守仁倒吸一口凉气,刚要说,恩师万万不可激动啊。 却又听方继藩淡淡道:“不过为师细细想来,还是算了,为师毕竟还是喜欢用和平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打打杀杀什么的,很是讨厌,这不是为师的风格。” 王守仁有点懵,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恩师的脑疾……果然是间歇性发作的啊。 其实他开始挺担心的。 萧敬和牟斌二人,虽是鹰犬,可无论怎么说,也是陛下的耳目,恩师虽是驸马,且甚得圣心,可打狗还要看主人啊。 每次到了关键时刻,恩师的脑疾总能奇迹一般的好了,这对王守仁而言,他真不知该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王守仁咳嗽,子不言父过,生不言师过,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却是微微皱眉:“恩师,学生以为,这定不是陛下的主意,极有可能是厂卫自作主张。因为……若是陛下的主意,他要查的既是恩师,为何,会查刘瑾,对于陛下而言,刘瑾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到,犹如掐死一只蝼蚁一般,根本无需去查他是否有罪的程度。” 王守仁顿了顿:“而厂卫那儿,若是没有萧敬或是牟斌二人首肯,下头的人,也绝不敢善做主张的。甚至是萧敬或是牟斌,他们想要查恩师,也要掂量自己的分量。学生思来想去,觉得……他们倒是未必想要陷害恩师,更多的像是厂卫平日的手段,对于他们惹不起的人,他们虽是绝不敢入宫去非议和状告什么,却依旧,还是会将对方的底细摸个清楚,将某些东西,握在手里,引而不发,这是厂卫常见的手段。” 方继藩听罢,觉得有理,他不相信萧敬有胆子敢真正将自己得罪至死。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哪里会不知道,方继藩一旦撕破了脸,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没必要惹这个麻烦,引火烧身。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些了,握着一点把柄,谁知道,将来有没有用呢。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哪。 “不过,显然对于刘瑾,似乎萧敬倒是想要……” 王守仁一字一句的道。 方继藩颔首点头:“你说的话,为师也是这样想的,萧敬觉得刘瑾,才是隐患,或许是觉得刘瑾太跳了。果然同行是冤家啊。不过……萧敬好大的胆子,欺我孙子!” 王守仁道:“恩师……打算怎么办?” 方继藩抱着自己脑壳,有点儿疼啊。 不过……我方继藩是睚眦必报……不,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人。 方继藩龇牙:“弄死他。取笔墨来。” 说着,刷刷几笔,修了一封书信,而后,好整以暇的从袖里,取出一枚大印,大印沾了印泥,而后,啪叽一下,盖在了那书信之下,便赫然看到,书信下头,鲜红的‘东宫之宝’四个字。 而后,抬头:“去,找王金元那个狗都不如的东西来!” ……………… 一日之后。 刘瑾便接到了干爷的书信。 一见到干爷的书信,刘瑾打起了精神了。 要哭了。 干爷……真好,转眼之间,就有书信来。 他打开了书信,上头,只寥寥数语:‘翻出萧敬和牟斌祖宗十八代’。 再下头,则是‘东宫之宝’。 呼…… 刘瑾一下子,打起了精神,这竟是太子殿下下达的命令。 只是……要查萧敬和牟斌? 这……怕是不易吧。 可是……与这书信同来的,竟还有一口箱子。 刘瑾看着这箱子,心里一愣,这……是啥? 他好奇的将箱子费力的搬上了案牍,打开……一下子,刘瑾的眼睛都直了。 是银票,是一叠叠整整齐齐的西山钱庄银票,所有的银票,具都是十两的最大面额,上头,赫然有太子殿下雄姿勃发的英姿。 这是…… 刘瑾只一看,心里便明白,这里头,只怕银票的数目,不下两百万两银子。 刘瑾震惊了。 二百万两银子啊,一口气就送了来,当下朝廷的银税收入,也不过是二百万两,这一口气,就相当于是朝廷一年的银税收入。 “嘿嘿……”刘瑾一下子就读懂干爷的意思了。 萧敬哪萧敬,还有牟斌……你这家伙,肯定也掺和了一脚,咱要让你们见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无孔不入。、 刘瑾眯着眼,大骂道:“狗一样的东西,人呢,都给咱死进来,他娘的,咱有事要交代!” ……………… 蒸汽机车研究所里。 朱厚照蓬头垢面,四处的翻找。 一旁的生员,见殿下四处搜寻着什么,忍不住道:“殿下,您拉下了什么东西?” “咦……”朱厚照皱着眉,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本宫的宝印哪里去了,你们见了吗?本宫的宝印咋不见了,怪了,平日都随身挂着的,从未离身。” “哪个宝印?”生员们纷纷围拢上来。 一个个人,盯着朱厚照的腰带上。 这腰带上,叮叮当当的挂着七八个印呢,有银的,有铜的,还有木的,每次走起来,都是哐当的响。 朱厚照忍不住道:“当然是真的那一枚,真的!” 朱厚照一遍遍的解释,似乎嫌这些榆木脑袋听不懂。 最后,他摇摇头,罢了,自己找吧,这群蠢货,能懂什么呢。 他继续开始翻箱倒柜。 真是怪哉,平时自己都是印不离身的,这么多枚印,偏巧真正的那一枚,不见了踪影。 ………… 新城最近的房价,突然暴涨。 一处靠近三环的位置,居然从一万七千两银子每亩,生生的拉到了两万五千两。 短短的一个月啊。 这里可是距离宫城,足足七八里地,偏僻的不能再偏僻了,再往外走一些,就该到了三环之外,一群匠人们才买房的地方。 可偏偏,其他的地块,虽多的是空地,就是不肯推出。 于是,那些急着想要买房的人,一下子吓住了。 接下来,却是叫骂不绝。 “姓方的狗都不如啊,这还是人吗?七八里之外的地,也敢开这个价,看着这一日又一日刷新的房价,甚至还有人传闻,可能还要暴涨。 在这骂声之下,方继藩很是平静,对于他而言,反正不卖房也是挨骂,卖一万七和两万五,也都得被人骂,既然如此,那倒不如,让大家骂个痛快。 走在时代最前的弄潮儿,总会被人所误解的。 方继藩早已习惯了。 可这能阻挡方继藩为百姓谋福利,为苍生立命的步伐,然后这并不会。 虽千万人,吾往矣。我方继藩就是这般,爱民如子之人。 在这一处地块,早有一个建筑,拔地而起,规模宏大,采取的,竟颇有几分福建土楼的建筑形式,一个巨大的圆环,上下三层,占地百亩,四座巨大的门,可供出入,在这四个大门之上,则是方继藩手书的‘交易大市场’五个大字。 这匾额上,还有东宫大宝的印章,格外的醒目。 方继藩带着人,逡巡着这个宏伟的建筑,这种福建式的圆环土楼,规模宏大,乃是用砌砖之后,浇灌混凝土而成,围绕一个圆环,需步行三炷香的时间,足足有一里多路长,何况,这还分了上中下三层,大圆环中,还套着一个小圆环……规格,很是不同。 围着这里绕了一圈,方继藩已是气喘吁吁,陪着他一路行来的几个弟子,也暗暗咂舌。 王金元更是眉飞色舞:“少爷,咱们……何时可以开张?” 方继藩道:“明日吧,明日就开张,从今往后,咱们西山的所有买卖,都在这里挂牌,想要订购咱们玻璃、无烟煤、马车、瓷器的货商,都得来此交易,噢,还有,西山钱庄分号,也要在这里,租赁一个巨大的门脸,明日……开张大吉!” ………… 还有。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六章:先生大才啊 陈新得了刘文善的吩咐,一大清早,便赶到了这座巨大的土楼里。 此时天色还早,这里几乎没有多少人,孤零零的,这巨大的土楼里,宛如一座鬼城。 刚刚进入了土楼,便有一个文吏迎上来:“来,登记。” 登记…… 陈新一愣。 还要登记的吗? 自己只是想来试一试,能不能将这些丝绸卖了而已。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的样子,却还是乖乖的,尾随着书吏到了土楼里的一处屋子里,门前挂着土楼司的字样,进去,对方开始问陈新的姓名,籍贯,以及经营的项目。 他们记录之后,随即,抬眸,看了陈新一眼:“缴纳押金。” “押金?”陈新一愣。 这就有些过份了。 这文吏道:“你们在此的经营,可以租赁展示的门面,这门面是一日十两银子,不贵,可是……想在咱们这交易市场里经营,却需缴纳一千两银子的押金,什么时候,你不想做买卖了,可以拿着凭据,随时来将押金索回。” “这……为何要押金。”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不过………陈新是商贾,倒不出出不起,问题就在于,凭什么自己在这里,缴纳押金。 文吏耐心的解释道:“你在此租赁了门面,这小小的门面,能将你所有的货物搬来展示吗?” “这……”陈新头皮发麻,这是事实,自己的货,可都在货栈里呢,统统运来兜售,是很不容易的事,不说需要人来搬运,运输的费用,不在少数,而且还麻烦。倘若货没卖出去,岂不糟糕。 “你在此交了押金,那么就算可开张了,你的货物,可以直接挂出样品,且直接进行交易,只要你的货物属实,买家满意,我们会专门派人,监督这一场交易,若没有纠纷的话,这押金,绝不会动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样的做法,既可让你省心,免得卖货时,还需和买家来回检验货物,另一方面,买家也可放心,你既有押金在此,又有我们交易市场来作保,他自可大胆放心的与你交易,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陈新听着将信将疑。 不过……虽要付押金,确实是大大的减少了交易的许多手续。 陈家从前一直和熟人做买卖,那些做买卖的人,大多都和陈家有数代的关系,有这一层关系在,彼此之间,自然有足够的信任。 可现在,却是与陌生人进行交易,说实话,这不是在东市和西市里买一个鸡蛋,这是数百上千匹的丝绸买卖啊,这么大的交易额,莫说是买家会迟疑,就是他这个卖家,还怕碰到骗子呢。 唯一的疑问就是,这一千两押金,不会被骗了吧,他小心翼翼的道:“押金当真可以退?” “完全可以,只要你能保证,你所展示的样品,于实际相符。”文吏显得很有底气,又加了一句:“睁大眼睛看看,这交易市场的匾额,乃是太子殿下盖了章的,这是方都尉的买卖,方都尉随手甩个房子,都不知多少个一千两,他稀罕骗你的银子?” 陈新脸色一紧:“方都尉啊……” 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文吏便皱眉:“总之,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好。”陈新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反正这一批货,烂在手里,实在是卖不出去了,这么大一批货,损失巨大,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他命人回去取了一千两银子来。 而后,签署了一些契约,还有押金的收据。 文吏给了他一个牌子,上头写着‘甲甲号’。 他领着牌子,到了一个小门脸这儿,这不过是占地数丈的小铺面,几乎没办法容身,而似这样的门脸,在这圆形土楼里,竟如蜂巢一般,有成千上万个。 他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哪里不靠谱,若不是相信刘先生,他是打死,不肯来的。 这小门脸里,有几个简单的货架,他请个人,将自己的丝绸,取了几匹,当做样品,摆在了货架上。 紧接着,便开始无事可做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眼下,只好听天由命,他只好取了随身带来的国富论,坐下,低头阅读。 ………… 天色亮了。 陈新发现,在自己门脸附近,也有一些铺子是开张的,外头还挂了匾额,如西山煤业,西山车马行,西山玻璃行,西山布业,西山建业之类…… 敢情……自己是进了贼窝了。 他摇摇头。 可随之,开始许多的客商出现了。 不少人都是骂咧咧的来了。 口里喃喃念着:“不是东西,又涨价了。” “非要我们来,平时都在西山交易,而今,却跑这么远。” 来的都是不少的客商。 天南地北都有。 毕竟玻璃和车马,还有房子、无烟煤,这些都属于西山的特产。 除此之外,别无分号。 各地的客商,都需千里迢迢赶来此,进了这些货物,兜售倒天下各府。 从前客商们,大多都是去西山交易,这一次,却是让他们来这交易市场。 所有人都是满腹牢骚,却又不得不来。 他们三三两两,进了来,匆匆的在陈新的铺子面前,走过。 更多人,压根没有看铺子一眼。 倒是……偶尔有一两个人,路过时,看了一眼,却很快收回了目光。 就这么一直等,整个交易市场,很是空旷…… 陈新也觉得兴致缺缺,这国富论又重新看了一遍,陈新觉得似乎自己又有了一些新的感悟。 却在此时,有人道:“啷个绸子不错,啷个怎么卖哟。” 陈新错愕,抬头,看着一个圆领衣的商贾进来,陈新忙起身:“这……这……还未请教……” “啷个怎么卖,磨磨蹭蹭,搞得人都起火。” 这人脾气,显得很火爆。 陈新见他心急,便想了想:“五两!” 陈新显得没底气,他的低价是三两。 “各莫贵?”商贾一脸愤愤然的样子:“买个锤子,你讲个实在价嘛。” 陈新心里开始打鼓了。 这人真要买? 这花色……可不是时兴的啊,京里没人喜欢。 他咬了咬牙:“三两五钱,五百匹起售。” 这商贾一听,乐了,似乎对这价钱,还算满意,他眼睛放光,取了一匹样品的绸缎来,摸了摸,忍不住道:“这个绸子好的很,价钱……也还算公道,你再低一点嘛,我全要喽。” “全要?”陈新心里震惊。 尤其是对方对这花色,赞不绝口的时候,陈新更是下巴都要掉下来。 果然……不同地域的人,对花色的看法,都不同啊。 他咬咬牙:“三两三钱,不能再低了。” “你个龟儿,方才还说五两,五两你个老巴子瑟,你有多少货嘛。” “一千三百匹。”陈新的心要跳出来,紧张的看着这商贾。 “要得。”商贾点头,直接道:“待会儿我就去付所里付定金,你啥时候调货我!” 陈新突然有一种悸动的感觉:“现在就可以,现在就可以。” 那商贾居然也就没有再问什么了。 居然很爽快。 他直接去了交易司一趟,先是给交易司付了银子,足足是五千多两,眉毛都没有眨一眨。 这商贾似乎是从外地来的,本是想进一批玻璃回去兜售,顺道,见这丝绸花色好,怕是运回去,有利可图,索性,一并将货进了。 他的银子,并不先给陈新,而是先给交易司,交易司的人,则负责派人跟着陈新去提货,货物检验,提货,确认无误之后,到了傍晚,五千多两银子的银票,方才落入了陈新的手里。 陈新就如做梦一般。 那原本滞销的货物,就这么奇迹一般……空了。 他有点懵,数了数银票,一两没少。 最重的是,在交易的过程之中,居然如此轻易。 要知道,就在一两个时辰之前,他还和那商贾,素不相识,甚至现在,都来不及问那人的名讳呢。 可是…… 开拓市场。 陈新眼里放光,这不就是开拓市场嘛,这样的花色,京师人不喜欢,可并不代表,其他地方,不喜欢…… 他揣着银子,居然定金也不肯退了,退什么退,自己还有一批货,是另外一种花色,平时给那些世交,都是三两银子,倒不如送来这里兜售,说不准,还能卖个好价钱。 这铺子,自己得长久租赁下去才是。 还有…… 他打了个冷颤,刘先生…… 一下子,他眼里湿润了。 刘先生真是高才啊。 他匆匆的出了交易市场,上了马车,匆匆道:“去西山,去西山……” 到了西山…… 此时,夕阳西下,学府里,诸生们纷纷下学,各自用餐,而恰好,刘文善的车马也到了,他刚刚下值回来,显得有些疲惫,下车不久,突然听到有人撕心裂肺的道:“刘先生,刘先生……刘先生大才啊,原来,这就是经营之道,小人……算是见识了。” 却见一个人影,噗通一下拜倒在自己的脚下,五体投地! …………………… 累死了,大家爱老虎么,爱的话,支持一下吧。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七章:名利于我如浮云焉 来时,陈新就已激动的不得了。 可见到了刘文善的那一刻,所有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泛滥而出,冲毁了内心的堤坝。 商贾在这个时代,是一群既掌握了巨大财富,同时又是卑贱的一个群体。 他们所遭受的歧视,难以想象。 刘先生在国富论中,第一次,将他们的地位,抬到了涉及国计民生,甚至是国家富强的地位。 这已是让陈新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 这就好像一个人,打小生出来,别人就告诉他,他是个贱人,可他自小,却是生活优渥,出入车马,锦衣玉食,可同时,他却又饱受无数人的白眼。 陈新就是这么一个怪胎。 于是,他既自大,可又极度的自卑,因为每一个人都告诉他,他们是可耻的,哪怕是穿着再华美的衣衫,拥有着再多的财富…… 国富论……彻底的解决了陈新身份的认同问题。 而……这一次,开拓市场,却几乎给陈新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原来……此前自己做买卖,靠的只是人脉,因为这个时代,陌生人之间交易,所承担的风险,足以让任何人打消贪婪的念头。 他激动的不得了,这才是真正的经营之道,一个理论,就足以正正当当的谋取数千上万两银子的利润。 他五体投地的拜倒在刘文善的脚下。 刘文善诧异的看着他。 似乎这还不足以表达陈新顶礼膜拜之心,做了一辈子的买卖,竟突然发现,原来……这数代人的经验,在一个儒生这儿,彻底的被推翻,人家有理有据,引经据典,彻底的将当下的商业活动颠覆。 “刘先生,刘先生……小人不过是个卑贱的商贾,愿为刘先生鞍前马后,时刻受先生指点。小人……小人……” 陈新不是傻子。 刘先生就是一个聚宝盆哪。 “小人愿意,侍奉先生,随时聆听先生的道理,请先生不弃……” 刘文善微微皱眉。 这是……拜师吗? 商贾也流行拜师了? 这似乎有违的时下的风气。 见刘文善迟疑。 陈新却几乎要抱住刘文善的大腿:“恳请先生不弃啊,小人固然卑贱,可是……可是……” “这……”刘文善心里挺愉快的。 从前在恩师门下,宛如狼群中的哈士奇,属于最弱鸡的……之一。 哪怕是学府里的生员们,倾慕才艺的,纷纷拜在唐寅门下,而拜在王守仁门下的,更是如果过江之鲫,即便是欧阳大师兄,本就是首席大师兄,他的非凡气度,早就折服了无数人。 只有自己……大家虽叫自己师叔,可真正的弟子,却是寥寥。 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因为……自己身上,实在难有什么闪光点。 现在,竟有一丝丝被人重视的感觉了。 他想了想:“我需问一问恩师。” ………… 方继藩一拍案,激动的不得了。 他看着刘文善,刘文善显得很没有底气。 别人都是收天之骄子为弟子,自己……却让一个商贾拜入自己的门下。学习什么呢?学习国富论,学习商学? 恩师若知道,自己收了一个商贾,一定觉得有辱门楣吧。 所以方继藩一拍案,啪嗒…… 刘文善身躯一震,显得更没底气,忙是拜倒:“学生万死,学生给恩师抹黑了。” 一旁的王鳌王主簿默不作声。 方继藩眉一挑:“好事啊,收收收,我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所谓有教无类,这样的门生为啥不收?” “这……”刘文善显得意外:“恩师,此人,年纪只怕已过四旬了,只怕不是年轻人。” “年纪大好,年纪大一些,懂得疼人。”方继藩眉飞色舞,不容易啊,那些徒孙们,穷酸太多了,我方继藩爱民如子,讨厌看到穷人,他激动的道:“年纪大懂事,好生养……” “……” 方继藩道:“何时进行拜师仪式,先让人来拜我这师公,哈哈……记得要带束脩之礼,这样年过四旬,还如此好学的人,现在已经不过见了啊,要珍惜。” 刘文善一喜,恩师这算是答应了。 陈新此人,他虽只是几面之缘,不过看着,还算厚道。 也罢,自己反正写了国富论,倒也不畏人言。 可是……为啥恩师兴奋的搓着手?像是过年一样。 “那么,学生这就去引他来拜见师公。” ………… 刘文善一走。 王鳌皱眉。 他对方继藩很看不惯。 可是作为方继藩的主簿,时刻形影不离,说难听一点,就算是一条狗,一只蚂蚁,相处的久了,也是有感情的。 “方都尉,这商贾……” “不怕。”方继藩正色道:“就是因为商贾重利而轻义,我才要教化他们,孔子弟子三千,难道没有商贾?孔子他能收,我为啥不能收?” “……”王鳌看着这没脸没皮的东西,顿时不敢说话了,这家伙现在已经将自己和孔子相比了,再说下去,岂不是要做周公? 管我王鳌屁事,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嘴贱! 那陈新激动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 听说要先来拜师公,更是激动的不得了。他思来想去,该预备束脩之礼,可是……如读书人一般,带着腊肉和桂圆去,显然不像样子。 他是自卑的人,可不敢冒充读书人。 思来想去,也寻不到什么拜师礼,便先去问刘文善,刘文善道:“师公……是个耿直的人。” 耿直……直来直去……实实在在…… 年纪大的人,果然是晓事理,晓得疼人的。 直接一口小箱子,刷了金漆,金光闪闪,拜入了刘先生门下,我陈新像是会缺钱的人吗? 师公这么高级,送少了,说不过去啊。 ………… 师公稳稳的坐在堂中,显得格外的端庄。 虽是年轻,可威势十足,远远看去,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环。 陈新啪嗒一下跪倒:“学生见过师公……” 说着,行拜师礼。 方继藩只轻描淡写的看着他。 随后,送上束脩之礼。 方继藩看了这口金光闪闪的箱子,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系着的金腰带,再下一刻,便想起了自己的老泰山,当今皇帝陛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方继藩经历过惨痛的教训,忙是将这盒子摸了摸,一面道:“呀,这是什么东西,看着挺有意思的,里头装着的,可是师公最爱吃的腊肉和桂圆?师公来看看。” 当面揭开箱子,方继藩立即合上,眼眸一眯,掠过一丝狂喜之色,特么的,金条…… 这狂喜,顿时被一股视金钱如粪土的淡漠所取而代之,方继藩咳嗽:“吾广纳天下英才,尽入囊中,是为了天下百姓福祉,传授真理,期待将来,能为朝廷育才,为陛下分忧。这束脩之礼,实是糟糠,教授人学问,此乃应有之义,还收人礼,这样的人,还是人吗?不过,师公念你心诚,若是不收,反而寒了你的心,诶……尔等……只能一声长叹……” 陈新忙是三拜,方才起身。 方继藩便吩咐刘文善道:“好生教导你的弟子,不要丢为师的脸。” 刘文善拜倒:“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方继藩淡淡道:“陈新入门,所学的,定是商学,既如此,西山书院,开设商学院,你来处置。不过,商学院,收纳的既是商贾,只恐他们平时未必能有空闲,那么就不妨,每三日,开一次课,其余时候,任他们自行去经营自己的本业吧。” “恩师说的是。” 方继藩甚至恨不得,弄出个函授来了。 他欣赏的看了刘文善一眼,这弟子,竟也不错,为师没有白疼你啊。 ………… 交易市场已经沸腾了。 起初,吸引的客商,多是和西山交易的,可当陈新吃了第一口螃蟹,他毫不犹豫,在甲甲号续租了十年,可这等事,却是一传十、十传百,当许多商贾意识到,此处可以迅速的互通有无,便更多人坐不住了。 卖家满意,买家也很满意,许多外地来的客商,最担心的,恰恰是到了京师来,人生地不熟,最后被人骗了。 而且…若是不熟知本地的人,便想要进货,也是没有头绪,你连找谁都不知道。 以往的商贾,完全依靠所谓的熟人或是世交来进行贸易,山东的商贾,往往在京里,会有几个从祖上开始,就已认得的朋友。 可这种模式,出货慢,想买货,也未必能找到自己称心如意的。 唯一的优点,就是靠着自己在熟人之间的商誉,寻个稳当罢了。 可在这里……却是全然不同。 快速的出货,乃是商贾们最看重的,一批货压在手里,资金就不能回笼,还需大量的仓储以及人工的费用,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令人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不知多少货商,最终就是被这积压的货物,给拖死的。 而现在…… 陈新的新货,已经上市了。 他的样品一个个摆在了自己的铺子里。 不只如此,他还不断的开始催促江南的友人,押货来京,甚至修书给族中的子弟,想尽一切办法,在江浙一带收购货物。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八章:太子殿下的丰功伟绩 越来越多的商贾,开始入驻了进来。 而这甲甲号的铺面,顿时让人眼红,这里,恰恰是交易市场的入口处,很是显眼,不只如此,对面,就是西山车马行和钱庄。 此地……得天独厚啊。 因而,陈新不但生意好,来订制丝绸的人多,更可笑的是,还有不少人,想来租赁他的铺子,这些人往往财大气粗,居然价钱开到了数万两。 陈新自是一一拒绝,想要自己的铺子……休想,哼!好歹也是刘先生的首席大弟子,未来商界的翘楚,学习国富论的第一人,我在乎这几万两银子。 陈新的买卖几日之间,做的极大。 因为他的丝绸,现在只卖二两五钱银子。 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卖出去的丝绸,哪怕是花色不好,也是三两五钱哪,可一转眼,价格就压下去了一两。 薄利多销,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 而现在,却成为了可能。 因为销量太大了,数不清的订单,纷纷而来,而京师丝绸市场,其最大的成本除了生丝以及纺织之外,还有运输和仓储的成本。 可现在,仓储的成本几乎等于零,因为他的货物只要运到,不需要送至货栈,就可直接交易。 节省了这个关节之后,再加上运输成本和交易成本的下降,现在,他甚至不需要跟任何人去打交道,直接就可完成交易。 交易的过程,尤其是简单。 这样的买卖,做的真是舒心的。 这里的许多商贾,都开始抱着国富论来看了。 有人听说陈新拜入了刘文善的门下,顿时羡慕起来。 那国富论,对于商贾们而言,实是圣书啊。 不只如此,交易市场外的房价,在暴涨到了两万五千两之后,居然还有上扬的趋势。 原本持币观望的人们,惊奇的发现,价格竟又暴涨了三千两。 三千两啊,姓方的那狗一样的东西……他还是人吗? 可更令人惊讶的是,哪怕是这个价格,居然转眼之间,兜售一空。 随着越来越多商贾的入驻,无数的客商,开始意识到,想要进货,在这贸易市场里,不但进货的价格低廉,同样是丝绸,外头至少三两银子一匹,而这里,竟只需二两五钱,更可怕的却还是,在此无论想进什么货,应有尽有,单单丝绸铺子,聚在一起,就有十几间,且都货源充足,交易简单,令人心安。 于是乎,无数的客商,慕名前来,原有的令人熟知的商业关系,竟已开始崩塌,从前合作的对象,现在也开始变得不稳固起来。 此后半月不到,这里的人流已越来越多,哪怕是一些货郎,都愿意来此进货,附近的州县商贾,也开始慕名而来。 ………… 商学院成立,无数热泪盈眶的商贾,接踵而至。 任何一个商贾,读了国富论,没有一个不心生敬佩的,听说能拜师,谁还能坐得住。 方继藩是来者不拒,反正……这不是自己的弟子,要入师门,就入师门好了。 无数的金条,几乎得用车子,才可以运至西山钱庄去。 这让方继藩很感慨,年纪大点好啊,好生养,古人诚不欺我。 …… 只是此时……突然,整个西山突然大地震撼起来。 轰隆隆……轰隆隆……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大宅上,瓦灰居然扑簌簌的开始往下掉。 地……地崩了。 方继藩脸色变了。 他下意识的,想要躲进桌子底下。 可人还未钻进去,王金元已快步而来:“少爷,少爷,快去看哪,车子会走,车子会走。” 方继藩一下子……恍然大悟。 车子会走? 蒸汽车? 他一脸错愕,整个人有点懵了。 当真被朱厚照那厮……给折腾出来了。 方继藩伫立着,看了一旁一脸怪异的王鳌一眼。 王鳌脸色苍白,似乎也以为地崩了,他下意识的,想要蹲下,抱头。 这是人的本能反应。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鄙视的看了王鳌一眼:“王主簿,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不要害怕。” 王鳌惊魂未定:“出了何事?” 方继藩背着手,气定神闲:“此天崩地裂之力也,虽然我也感觉不妙,可是……我……不……怕!走,我们出去看看。” 方继藩匆匆出了宅邸,王鳌依旧惊魂未定的样子,尾随而来。 二人一前一后,这方宅建在半山腰上,自这里,可以俯瞰山下……不过,也看不到什么名堂,因为西山蒸汽车研究所上头盖了厚厚的工棚,那巨大的工棚之下,在今日,却有滚滚的浓烟,自工棚的缝隙里升腾而起。看来……可能真是蒸汽车了。 方继藩定了定神,那玩意儿,当真能走? 不会骗我吧? 他抖擞精神,却见这庭院里,英才班的孩子们,似乎也吓住了,所有的孩子和不少阿姨、嬷嬷,个个脸色苍白的样子。 方继藩叉着手:“大家不要害怕,为师会保护你们,为师七尺之躯,虽是血肉,出了什么事,也会挡在你们前面,现在所有人,回你们的卧房!” 孩子们一听恩师的话,方才放下了一些心。 一双双小眼睛,都盯着方继藩,眼里,流露出了崇拜之色。 没有办法……本少爷就是这么鲜明和出众,方继藩说着,已出了庭院,叫人备车,上车,匆匆下山。 ………… 西山研究所里。 朱厚照站在了蒸汽机上。 巨大的,被工棚笼罩的研究所,依旧铺设了一段数百米的铁轨。 而这铁轨之上,却是一个庞然大物。 庞然大物浑身都是黝黑。 这庞然大物上,竟还有一个巨大的烟囱。 蒸汽机车下,是一排排的轮子,在这铁轨上,它巍然不动。 朱厚照却已是一脸煤烟的跳下车,似乎被锅炉室的烟尘呛得够呛,他拼命的咳嗽,一见到了方继藩,被烟熏过的眼睛张开,露出了眼白,眸子闪了闪:“老方,动了,动了,果真的动了,哈哈……” 方继藩看着这蒸汽机车,和后世的完全不一样,怎么说呢,首先它很丑,而且结构,远远比后世的蒸汽机车,结构简单了许多。 至于其他的,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反正……就这么玩意,堆在自己面前。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真的动了?” “动了呀。”朱厚照激动的道:“走了一百多丈呢,我怕车子开出铁轨去,便让人停了车,你且等等,我需命人继续建铁轨,弄成一个圆环,如此一来,这蒸汽机车,便可围绕着圆环转动了。” “你上去,再开我看看。” 朱厚照颔首点头:“好呢,来,你也上来。” 方继藩忙是拨浪鼓似得摇头:“我晕车。” “怕个什么,死不了人的。”朱厚照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听,打了个哆嗦,小朱的话,从来没怎么靠谱过啊,他继续摇头:“诶呀,脑壳疼了,不成了,不成了,脑壳疼的厉害,殿下,我旧疾发作……快,请人抬担架来。” 朱厚照却是生拉硬拽,将方继藩拉上车去。 方继藩在车上大叫:“救命哪,王主簿,照顾我的儿子…真有万一,记得和陛下说,我方继藩,是为我大明而…” 死字本要出口,可似乎又觉得不吉利,索性又住了口。 朱厚照眼里放光。 蒸汽车的车头上,还有一群激动的生员。 生员们一个个脸上都是煤灰,却个个激动的不得了的样子。 无数个日夜的奋战,无数个孤灯下形影单只的身影,还有人,已经几个月,不曾回到家,见过自己的媳妇和孩子,更有人……拖着病体,还在琢磨着,如何克服难关。 他们拿着《求索》的期刊,看着上头,所刊载的工学和力学的文章,总是能在其中,寻觅到解决问题的灵感。 这近一年的探索,虽是理论上,蒸汽机车可行,可在花费了无数的银子,耗费了无数的精力之后,终于……曙光初露。 他们见了方继藩来,纷纷行礼:“见过师公。” 方继藩瞪了他们一眼,嗯了一声,纵是有八尺厚的脸皮,此刻,却也不好嚷着下车了。 “你们开动吧。” 方继藩扶着铁栏杆,随时预备要跳车。 怪只怪自己平时锻炼的少,却不知自己身手是否敏捷。 “我来。”朱厚照毫无形象的吐了吐沫在手心,搓搓手,抢过一把铁锹。 而后,有人打开了炉子,开始升炉。 呼呼呼……火车头上的烟囱,开始冒着烟。 大量的整齐,迅速的进入了充塞入蒸汽机中,活塞开始缓缓的运动。 轰隆隆……大地开始颤抖,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他眼里开始微微的放光,竟是一时之间,忘记了恐惧。 朱厚照开始拼命的添煤,火车上的烟囱,浓烟滚滚,随着一声声吼叫,终于,车身一震……接着,火车竟开始缓缓的开始运动起来。 在这车下……王鳌一脸惊诧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亲眼看到,这不知几千上万斤的铁疙瘩,居然在他的目光之下,竟当真开始缓缓的移动起来。 ……………… 求点月票,求点支持,这个月的月票,真是一言难尽。 正文 第九百三十九章:横空出世 呜呜呜…… 因为上头乃是巨大的棚子,那蒸汽机车发出巨大的轰鸣之后,滚滚的浓烟,便冒出来,一时无法散开,于是整个巨大的棚子之内,顿时烟雾缭绕。 方继藩几乎要窒息了。 当初,要搭棚子,是自己的主意,毕竟,这玩意对于时下的人而言,实在太可怕,现在好了,自己约的炮啊。 可是……当那身体随着整个蒸汽机车剧烈的颤抖,这蒸汽机车开始沿着轨道开始徐徐而动的时候,方继藩却意识到………蒸汽机车……成功了。 虽然……脚下的车依旧是简陋无比,毫无任何舒适度可言,身子机车在轨道上,左右的摇摆,好几次,方继藩都认为,自己可能会被甩出去,尤其是手扶着栏杆,被这剧烈的栏杆抖动的手臂酸麻。 还有那刺鼻的烟熏缭绕,这酸爽。 可是……方继藩当看到火车动起来,脚下,传来咔擦咔擦声的时候……方继藩……几乎要哭了。 他红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被烟熏的,只觉得豆大的泪珠自眼里落下来。 我方继藩,终于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大丈夫能给这个世界带来这玩意,足以含笑九泉了。啊,不,我方继藩还不能死,这天下,还需要我,我要忍辱负重的活着。 就在方继藩掩面要哭时,朱厚照却已一下子冲了上来,他激动的一下扑向方继藩,将方继藩抱住,脑袋在方继藩的脖子以下不可描述位置乱蹭,朱厚照……也哭了。 哭的稀里哗啦。 足足近一年之久啊,一年以来,茶不思饭不想,光听着方继藩忽悠,说什么蒸汽机可以让车动起来,期间有过希望,有过怀疑,有过希望,也有无数次的绝望。 或许在此之前,朱厚照投入这蒸汽机车的研发,更多的,只是抱着一股子好胜之心,或者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娱乐心态。 可当他真正开始召集无数人开始投入研究时,无数的木匠、石匠、铁匠以及数不清的生员,尾随着他,数不清的银子砸进去,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构件,因为材料不过关,都需不断的寻找新的材料,仿佛的进行尝试,试验,或是重新重新建模,寻找其他可行的方法。 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的排除难关。 多少次,想要放弃。 从一开始,老方就只是提供了一个构想,朱厚照就是奔着造蒸汽车去的,蒸汽车的原理简单,可是要实现,却是千难万难,哪怕是方继藩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构思,使他们少走了无数的弯路,可是…… 朱厚照哭了,滔滔大哭,终于成了…… 许多的生员们,也都抱头大哭,方继藩也不禁揩泪,这一群智障,当真把东西给折腾出来了。 自己的房子……没有白卖啊。 从前,对于卖房,方继藩还有一些愧疚之心,虽是方继藩一次次可以说,基建,提供了巨大的就业,可以使无数的百姓,有一口饭吃。 可每一次,到了庙堂之上,看到那些被自己坑的看向自己便一脸幽怨的人,方继藩的良心,有时还是会疼的。 可现在……方继藩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所做的事,可以俯仰天地,无愧于心,自己将卖房而来的一丁点银子,投入了民族最伟大的事业,凭着蒸汽机车的诞生,就足以使自己和自己的亲族,自己的同族,永远屹立于民族之林,大明的日月光芒,足以照亮全人类的夜空,天不生方继藩,国朝万古如长夜,至于孔某某,没你的事了! 方继藩要抱住不断脑袋往自己脖子以下不可描述的位置蹭啊蹭的朱厚照,要和他一起分享这喜悦,突然之间,一个念头自方继藩脑海里冒出来,大爷的,这火车走了多久了。 于是,恍然之间抬头,泪眼里,看到前头的铁轨已至尽头。 方继藩嚎叫:“停车,停车,我要下车!” 抱着朱厚照,直接滚下车去,在地上翻了个滚,幸好,有朱厚照垫背,还挺舒服的,朱厚照嗷嗷叫:“折了,骨头折了。” 那蒸汽机车上,人们慌忙的去关了炉子,扳动制动的扳手。 可那缓缓而行的蒸汽机车,还是毫不犹豫的怒吼着,冲出了轨道,蒸汽机车剧烈的抖动,足足驶出了百米,方才徐徐的停止了下来。 呼……万幸的是,这玩意现在走不快,它既非高铁,也远不是后世的火车,其速度,也不过是比骡子跑的快一些而已。何况,它还未真正发力,不过刚刚开始启动,想来,全力冲刺,凭借着惯性,可以和马一争高下了吧。 “没事……没事……”方继藩松口气,忙是道:“修一修就好了,幸赖没有翻。” 朱厚照嗷嗷叫:“我腿折了,我有事!” “呀。”方继藩收了泪,看着地上嗷嗷叫的朱厚照,顿时头皮发麻。 王鳌一见,也是疯了一般,忙是冲刺上来:“殿下,殿下……” 他本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而现在,一丁点都不震惊了,他很悲伤,他早知道,殿下这么玩闹下去,迟早要出事的。 “快,快!”方继藩大吼:“担架,担架,殿下骨折了!” “殿下,要坚强!” ………… 朱厚照确实很坚强,居然闷不吭声,等送到了医学院,进行了简单的处理,方才知道,原来并非是骨折,只是脱臼而已,接了骨,他又完好如初,整个人显得格外的精神。 方继藩松了口气,自己的脑袋,一直都凉飕飕的,现在好了,没死! “殿下,这是万幸啊。” “是不是要庆祝一下。” “……” 朱厚照叉着手:“杀头牛吧,我去牵,你望风。”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殿下英明。” ………… 大明宫。 弘治皇帝陪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兴致勃勃的看着戏台上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每一次看到这一幕戏,太皇太后便泪水涟涟:“怪可怜的,皇帝,你看看,诶,真是命苦啊。” 弘治皇帝板着脸:“女子女扮男装,竟去学堂,这是不守妇道,偏偏,她竟还出自书香门第,这就有些坏人心术了,朕以为……” “好了,你去忙你的吧。”太皇太后板起脸来。 “……”弘治皇帝道:“皇祖母,朕……” “快去,这里莫要挂念,哀家好的很,你是皇帝,万千百姓的福祉,都维系在你的身上,你守着哀家做什么,去吧,去吧。” “……”弘治皇帝只好泱泱的道:“要不,孙臣让朱厚照来陪着您。这小子,成日游手好闲……” “不必了。”周氏淡淡的道:“你们爷俩,一个是皇帝,一个太子,成日来后宫,不妥。哀家哪,只盼重孙能沐休,这孩子……” “……”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忙尴尬的行礼:“那么,孙臣告退。” 他匆匆出了仁寿宫,至奉天殿,心里想着心事。 许多的戏曲,他是看不惯的,尤其是太皇太后听得戏曲,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那西厢记,总之…… 不过……他又不好有什么微词,偏偏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喜欢的不得了,看一次哭什么…… 他有点儿窝火,坐下,忍不住低头,看着案牍上的奏报,接着,他又看到了关于厂卫奏报中,关于定兴县的消息,弘治皇帝板着脸:“怎么总是定兴县,京里就没别的消息了吗?” 萧敬一听,啪嗒一下跪下。 有些话,他不知当讲不当讲,踟蹰了老半天。 弘治皇帝瞪着他:“说!” “现在京里,能发生什么事,风平浪静的,可是……这些年来,稀奇古怪的事,多在西山,何况,太子和皇孙,都在西山呢,奴婢……就说前几日交易市场的事,就是西山那儿先折腾出来的,此后……所以奴婢……奴婢……” “那西山的消息,怎么如此简陋。” “调查不出,主要是人手不足,方都尉丧心病狂啊,进出西山,外人得买门票,一张票,价格不菲,几个人,又打探不出什么,可打探的人多了,一日下来,是不小的开销,陛下……厂卫这些年,调拨的钱粮……实是有些少,所以奴婢左思右想,这定兴县,和西山息息相关,所以便派了一些人,在西山候命,其余的,统统去定兴县,只要在定兴县,多打听打听方继藩的消息,而那方继藩但凡有什么古怪的事,十之八九会修书去给他的得意门生,他的得意门生,肯定会有所动作,只需查一查,欧阳志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有没有方继藩的消息,那西山的事儿,便能摸出个三五成来。” 弘治皇帝想说什么,可细细一琢磨,这是变着法子想向朕问银子哪,于是他抿了抿嘴,只轻描淡写的道:“噢,知道了。” ……………… 推荐大神蔡晋的书《医门宗师》,这家伙人太丑了,只能躲在家里写书才能有口饭吃的样子,大家就当是扶贫吧,可以去看看。 另外,还有。 正文 第九百四十章:功在千秋 弘治皇帝这一句知道了,让萧敬心凉了半截。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奴婢做不到啊。 当然,他啥都不敢说。 倒是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奏报,不禁皱眉:“这贸易市场,竟是火爆?” “是。” 萧敬酸溜溜的道:“据说,入驻的商贾不少。” 顿了顿,萧敬又酸溜溜的道:“还有,就是竟有不少商贾,拜入了方继藩的门下,奴婢很担心,方都尉毕竟是驸马,总和商贾打交道,怕是不妥当。”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对商贾并没有太坏的印象,可是……士农工商,此乃国本。 他表情平淡:“这些话,不可胡说。” “是,是。”萧敬哪里敢说什么。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太子如何了?” “太子殿下,还在琢磨他会动的车。” 会动的车…… 一想到这个,弘治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年了,足足一年了。 这家伙太子都不安心做了,天天琢磨着那会动的车。 这家伙……吃错药了吗? “诶……这孩子啊……”弘治皇帝叹息。 ………… 一封快报,送到了内阁。 刘健一看,惊呆了。 他抬头看了谢迁和李东阳一眼:“走,去见驾。” “何事?” 刘健哭笑不得:“殿下……出事了!” “什么?” ………… “陛下,刘公求见。” 一个宦官匆匆至奉天殿。 弘治皇帝抬眸,便见刘健三人匆匆而来:“陛下,顺天府来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一见刘健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 顿时,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刘健道:“殿下他……折腾那会动的车,谁晓得,车子出了问题,听说,翻车了,殿下受了伤,被人抬去了西山书院。” “……”弘治皇帝身躯一颤。 受伤了。 居然还是鼓捣那会动的车…… 这…… 他脸色,先是震惊,随即焦灼。 这个儿子啊,真的是不省心啊:“情况如何?” “不……不知!”刘健焦急的要跺脚:“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会动的车,诸葛孔明倒是说,能制什么木牛流马,可这……毕竟只是以讹传讹,世上岂有这样的事,殿下又非大罗金仙。” 弘治皇帝却是身躯一震。 他脸彻底的拉了下来。 好在随后,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 弘治皇帝焦急的背着手:“又怎么了?” “陛下,太子殿下,受了一些伤,被送去了医学院,不过据说,只是脱臼了……现在已是大好。” 弘治皇帝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可现在,却开始心有余悸起来。 这若是有个什么万一,这个小畜生……他……是要让朕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弘治皇帝一肚子的火气。 偏偏又发作不得,厉声道:“叫他滚来这里,朕不管他是否受了伤,立即给朕来此,还有那方继藩,一定也掺和了一脚吧,也一并给朕滚过来,总是他们非要去作死,那不如朕亲自打死了,倒还干净一些。” 萧敬身躯一震,这敢情好啊,当然,他立即露出了悲痛的样子,啪嗒跪下:“陛下,陛下不可啊,陛下息怒,想来……这只是殿下玩闹而已,殿下他还是孩子啊……” “他是孩子?”弘治皇帝腾地心中火起:“他孩子都比他懂事!他什么孩子,给朕叫来。” 刘健三人,木然着脸,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劝?劝个啥,已经习惯了,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陛下这三个男人,也都是戏精,成日一惊一乍的……大家都懒得说什么了。 ………… 朱厚照愉快的大摇大摆,牵着一头牛,方继藩早已躲得不见踪影了,对于方继藩这等每一次望风,却总是销声匿迹,等到这牛成了牛肉片的时候,才会准时出现的情况,朱厚照早已习惯了…… 才刚刚将牛赶到了镇国府,却早有宦官匆匆而来。 听说陛下召唤,朱厚照眉飞色舞:“本宫正要去呢,父皇竟是来了,来的正好。”将牛绳绑了,不一会儿,又有宦官寻到了躲在家里睡大觉的方继藩。 方继藩揉着眼,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子,显得很不耐烦,看到了这宦官就讨厌,朝宦官怒吼:“狗一样的东西……” 朱厚照却道:“老方,让你望风你去哪里了。”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我仔细想了想,偷牛是不对的,百姓们养一头牛,甚是辛苦,我们偷了他们的牛,这还是人吗?” 朱厚照张牙舞爪,便想动手。 方继藩忙摆手:“讲道理,讲道理,不要动粗,我们是朋友,殿下,我们是亲人。”见认亲无效,方继藩发出马景涛似得咆哮:“殿下,想想你的外甥哪,他不能没有爹!还有你妹子,你妹子……” 那宦官却是胆怯的道:“殿下,都尉,赶紧吧,陛下只怕等得急了。” 朱厚照却气呼呼的唧唧哼哼,道:“就知道吃,吃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说。” ………… 这一路,二人同车而坐。 朱厚照怒气未消,方继藩不敢招惹这个家伙,有时惹毛了,这种人渣,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方继藩觉得自己秀才遇上兵,姓朱的没好人啊。当然,亲爱的皇帝陛下除外。 朱厚照便躺在沙发上假寐。 这些日子,太倦了,终于出了蒸汽机车,这一年的辛苦,没有白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沉默了老半天,又觉得寂寞的紧,便张眸,眼睛要鼓起来,故意狠狠瞪方继藩一眼,却突然觉得身上,少了点什么,往腰间一摸:“本宫的印呢?这么多印,都没了。” 却见方继藩的袖子里,哐当哐当的。 朱厚照立即咧嘴:“印呢?” 方继藩立即从袖里掏出大大小小十几枚印来,有大学士的,有总兵官的,不一而足。 方继藩道:“方才你上担架的时候,见你疼的厉害,怕有贼骨头窃了你的印,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先帮你收着。” 朱厚照见方继藩如此贴心,方才脸色缓和了许多:“总算你还是有点良心。”将印接了,哐当哐当的将每一枚印都重新挂回自己腰间去,这一挂,却是诧异的道:“东宫之宝,咦,不是此前掉了吗?怎么突然之间,失而复得。哎呀,老方,快看哪,前几日还到处寻呢,竟不成想,又回来了。” 方继藩蜷在沙发里,已是打起了胡噜。 他的心……太累了。 ……………… 二人至奉天殿,一进去,虽有地暖,却突然觉得凉飕飕的,却见刘健三人,板着脸,而弘治皇帝,脸色凛然,那双眉,竟是隐隐在颤,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二人拜下,行礼。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听说了一件事。” “呀,父皇已经听说了。”朱厚照眉开眼笑。 弘治皇帝吐血,亏得他笑得出。 原本在这等待的过程之中,弘治皇帝气渐渐消了,无论如何,这是自己的儿子,天大的错,又能如何,他这么大了,还如孩子一般,教训他,不但他面上无光,别人看了,会怎样想,给他留一点脸面吧。 可现在,却是怒火中烧:“自然知道,朕岂有不知,你成日游手好闲,哪里有做太子的样子,你来说说看,你这一年来,做的都是什么事,堂堂太子,不怕人笑话吗?朕念你横扫大漠有功,对你稍有几分纵容,你便要上房揭瓦,是不是嫌朕的脾气好了,不曾将你吊起来。” 朱厚照吓得脸都绿了,踟蹰道:“父皇,儿臣是在制车呀,制会动的车,这哪里是游手好闲,那诸葛亮,制出一个木牛流马,还至今人人称颂呢,儿臣造的车,比他厉害十倍百倍,诸葛孔明,不及儿臣万一,父皇却骂儿臣做什么?” 他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不服! 方继藩心里想,这真是一点都不谦虚啊,朱家数代都是耿直BOY,这基因,呵呵…… 弘治皇帝听了,竟是震惊了。 刘健也震惊了。 谢迁和李东阳面面相觑。 这下不得了,从前太子殿下自比冠军侯,现在更进一步,诸葛孔明,都不及他的万一了。 这诸葛孔明,乃是读书人心目中的典范,是智慧的化身,关于他的种种传说,玄之又玄,而太子殿下……还真是…… 弘治皇帝有点懵了。 他竟开始有点佩服自己的儿子起来。 这辈子,弘治皇帝都自认自己是谦虚的。 可怎么就生出了一个如此臭不要脸的儿子。 方继藩立即道:“太子殿下说的好,诸葛孔明算什么,诸葛孔明,有我们厉害吗,他造木牛流马,儿臣和太子殿下,比他厉害。陛下,儿臣不客气的说,论起木牛流马,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可是儿臣和太子殿下,为了造出真正的木牛流马,这一年来,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更不知,进行了多少次努力,而我们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这是大明之幸,同时,也是儿臣和太子殿下,辛勤的结果啊,尤其是太子殿下,他呕心沥血,忍辱负重,儿臣服了。” 正文 四更完毕,说两句! 年纪大了,码字有点慢,遥想当年,廉颇老矣,哎…… 可是……哪怕是不睡觉,能码,还得码,年会里,许多作者都骂老虎,呜呜呜,说老虎更新这么快,让他们手残党情何以堪, 好吧,老虎更的多,不是因为不知道休息和玩耍,其实……只是因为,心里还记得有一群读者,在等更新而已。 前几天,是双倍月票,老虎没怎么求月票,因为知道,双倍月票期间,红包比较多,许多读者,拿月票去换一点红包,也是无可厚非,能理解,真心的,大家都不易。 不过现在双倍月票结束了,大家手里有空闲的月票,老虎得求了,求月票,大家支持一波,老虎三十多岁的老男人,码字到半夜,也算是值了。 除此之外,前几天年会,真的忙的脚不沾地,嗯嗯,应该四天之后,晚上九点,在上海卫视,大家可以看到老虎闪亮登场,长得虽然丑了一点,不过将就着看吧,毕竟,起点作者,都是丑逼。 所以在此期间,新增加了两位盟主,这两位盟主同学,老虎当时忙的脚不沾地,实在来不及感谢,现在送来一个迟来的感谢,嗯嗯……继续努力,再创佳绩。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一章:国计民生 木牛流马……… 堪比孔明。 这敢情好啊。 孔明自比管仲乐毅,这两个家伙,又一副孔明再生的模样。 弘治皇帝本是怒气冲冲,可见二人‘当仁不让’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弘治皇帝淡淡道:“噢?是吗,朕倒是想见识见识你们的木牛流马!” 方继藩觉得自己有点嘴贱,便看朱厚照。 朱厚照汗颜:“父皇……这个……这个……这该死的木牛流马,它出轨了,该死,好死不死,恰好就在今日出轨……只怕修复,却要一些时日。” 弘治皇帝一听,心里忍不住想,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还有…… 出轨是啥?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之色。 他目光却看向刘健三人:“三位卿家……” “陛下。”刘健顿时明白弘治皇帝的心思:“陛下,老臣以为,此等事,实是玄而又玄,倒并非是老臣不信太子殿下和方都尉的为人,只不过,这木牛流马,到底是何物,还有那自己会动的车,怎么会动?所谓君子敬鬼神而远之,在臣看来,世上并没有祥瑞和神物,多是世人以讹传讹,子虚乌有也。老臣不敢尽信。” 在刘健看来,会动的车,这不就是山海经中的妖怪吗? 他是正统的儒家出身,岂会相信这等怪诞之事。 所以,实在不是不信任朱厚照和方继藩啊,虽说这两个家伙,偶尔,也嫩让人耳目一新。 可是你们不要骗老夫,老夫又不傻,好歹也是大明宰辅,不敢说聪明绝顶,可走过的路,比你们走的桥多。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我的见识,多的去了。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谢迁忍不住颔首,觉得刘健说的有道理。 只有李东阳,却是若有所思,总觉得,这所言的会动的车,或许……并非只是妖怪……可不是妖怪,又是什么呢。 本来,太子和方继藩,若是直接将这车展示出来,给大家看看,也就是了,可偏偏,他们说这车出轨了。 啥叫出轨?他和弘治皇帝,都是同样的疑问。 弘治皇帝便道:“这么说来,会动的车,便算是有眉目了。” “是。”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道。 他懒得和人反驳…… 弘治皇帝却是松了口气:“既是有了眉目,这敢情好,以后,就安安分分一些,朕若再知道,你又因什么而受了伤,朕决不饶你。你涨一点记性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也是有儿有女之人!”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是。儿臣从今以后,好好做太子。” “方继藩……”弘治皇帝突然呼道。 方继藩正琢磨着,自己的基建大计呢,第一条铁路,从哪里来修来着?多亏了这满朝百官还有勋贵、富户们托福啊,砸锅卖铁买了这么多房子,前几日,单单因为交易市场,两万七千两一亩呢,几乎要到三环之外了,鸟不拉X的地方,他们也踊跃订购,两千五百亩,一日之间,销售一空,就这,便为西山建业,回流了数千万两纹银的资金。 一想到这些砸锅卖铁,支持自己伟大事业的人,方继藩心里,便暖呵呵的,好人啊,脱离了低级趣味,所谓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世界大同,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铁路是很贵的,属于长期的投资,有时候,可能一百年,都收不回成本,且带动的产业,更是惊人…… 这又得有多少人,有了一口饭吃啊。 方继藩激动的热泪盈眶,人人给自己献出一点爱,这个民族,岂有不兴旺之理? 后世之人,都说明朝的权贵和官宦,还有土豪劣绅,实是阻挡民族复兴,扼杀资本主义萌芽的刽子手。 可方继藩……一点儿也不认同,没有他们吃糠咽菜,贡献出数不清的财富,这蒸汽机车哪里来,未来的铁路哪里来?他们是穷苦百姓们的大善人哪。 方继藩回过神,听到了弘治皇帝的叫唤,便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瞪着他:“你又神游什么了?”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儿臣在想国计民生之事。” 这是实话。 弘治皇帝却是吹胡子瞪眼:“你也消停几日,噢,对了,朕听说了一件事……”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听说,英国公,在大肆收购旧城的宅邸还有土地,此事,和你有关系吧?” “……”方继藩心里汗颜,这个……这个……当然和自己有关系……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你不会又有什么鬼主意?” “没有。儿臣心心念念,都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方继藩心里打鼓,生怕弘治皇帝追问下去。 刘健三人,心里却是生出了疑窦。 突然之间,大肆的收购大量旧城的土地。 要知道,旧城的宅子,已经暴跌了不知多少轮了。 陛下一走,各个衙门一搬,尤其是内城,顿时价格如流水一般,且那里都还是大宅,总价极高,寻常人根本就买不起。 可问题在于,那里的主人们,却早已人去楼空,毕竟……这些曾经的贵人们,早在新城置办了宅邸,一家子人,早就搬来了。 没有多少人住,宅子又大,荒废起来,是极可怕的,不出一年半年,便是杂草丛生,一片破败。 这样的宅子,留在手里,一丁点用处都没有,所以几乎都是贱卖,能卖出去就不错了,留在手里,反而成了负担。 至于外城,本就地价低廉,数十两银子,就可买一个三四间厢房,门前还有个小庭院的宅邸呢,现在新城的薪水高,不少百姓,都去新城讨生活,价格,又跌了不少。 总而言之,这旧城,在所有人的眼里,便犹如梦魇一般的存在,一片破败,人口流失。 方继藩这小子……居然偷偷买了这么多土地? 弘治皇帝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含笑:“英国公去南京祭祀孝陵去了,他的二儿子,现在却还在大肆收购土地……继藩,你可不要胡闹啊。” “是,是,儿臣不敢胡闹。”方继藩松了口气,接着又道:“太子殿下也不会胡闹,儿臣敢保证!” 弘治皇帝一听太子殿下也不会胡闹的保证,目中似笑非笑。 虽然未必相信什么会动的车,可方继藩敛财的能力,那可是杠杠的,突然抄底内城,天知道,又是什么主意。 方继藩既然提到了太子,想来,这背后,太子也有一份,这敢情好,儿子的就是爹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弘治皇帝便点头:“嗯,你们去吧,以后少提一些会动的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妖言惑众。” 朱厚照想争辩什么,却被方继藩拉了拉袖子,朱厚照才咽下这口气。 二人乖乖告辞,从大明宫出来,朱厚照还显得有些不服气:“老方,过一些日子,就让父皇亲眼看看咱们的蒸汽机车。”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为何一定要让陛下看到?” “啥?”朱厚照有点懵:“你的意思是……” 方继藩激动的脸红彤彤的,他嗅到了银子的气息:“殿下,这天底下,没有人相信世上会有会动的车,有什么不好,殿下莫非忘了,定兴县和新城的道路……” “本宫……还是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你这个只会打毛衣、做手术、练兵打仗、造蒸汽机车的废物! 方继藩心里暗暗鄙视:“我们先铺设铁轨,要在新城和旧城之间,铺设一个铁轨出来,实话和你说了吧,西山建业这些日子,已买下了新城与旧城之间,还有旧城大量的土地,有了路,旧城……就和新城……便几乎没有太大的分别了。” 朱厚照一听,不禁身躯一震,眼睛发亮:“难怪你今日支支吾吾呢,哈哈……你是怕消息泄露吧,老方,真有你的,噢,咱们修铁轨,要赶紧了。且慢着,本宫去沈家一趟。” “……”方继藩一呆:“殿下……” “去向本宫的泰山,借钱,本宫再去买一些地去,喔,还有张家、王家、刘家……这样一算,本宫的侧妃太多了,哈哈哈哈……合该本宫发财。” 说着,也懒得理会方继藩,箭步冲上车去,冲着那马夫道:“走走走……” 方继藩被孤零零的留在原地,这时,他才发现,大爷的,自己和方继藩是同来的,那车……是我方继藩的哪。 这世上,再没有抄底更令人刺激了。 前提是,这个底,你能抄起来。 到了傍晚,朱厚照命谷大用来请方继藩,这一次,朱厚照却在东宫里,方继藩到了东宫,朱厚照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亲自出来迎方继藩进去,直接过了前殿,到了后苑,里头亭台楼榭无数,朱厚照扯着嗓子大吼:“姑娘们,都出来看你们舅舅了。” 顿时,许多亭台里,便纷纷冒出一个个小脑袋。 大一些的孩子,已有七岁,小一些的,还在蹒跚学步…… 方继藩看着乌压压的外甥女们:“……” ………… 第一章。 正文 第九百四十二章:要发大财了 看着乌泱泱的大小孩子涌上来,方继藩转身便要跑。 朱厚照一把将他扯住:“去哪里?” 方继藩道:“我回家找个算盘。” 朱厚照却是乐了:“总计十七个,这是能走的,不能走的,还有四个,哈哈……别想走,休要啰嗦,见了自己的外甥女,还不给银子。” “……”方继藩的内心是绝望的。 看着孩子们已至面前,有大胆的拉着自己的金腰带:“这是不是金的呀。” 胆小的怯怯的躲在人群,看着方继藩。 刚刚蹒跚学步的呜呜的哭:“我要乳娘,我要乳娘。” 文静的只站在屋檐之下,远远眺望。 有礼的,便朝朱厚照行礼:“爹,舅舅。” 朱厚照叉着手,哈哈大笑:“一个一个来,别吓着你们舅舅,他胆儿小!” 方继藩苦瓜脸,道:“喂喂喂,别动我金腰带,坏了要赔的,这是金的,很金贵呢。” 窸窸窣窣的从袖里掏出银票,显得有些不乐意,却还是乖乖一股脑的往孩子们的手里塞:“叫舅舅,叫舅舅就给。” 好不容易,从女孩堆里冲出来,方继藩大口喘着粗气…… 朱厚照让乳娘们,将孩子都抱了去,依旧得意:“说来也怪,自生了朱载墨,便一直都是女娃儿,不过不打紧,本宫喜欢,有一个小畜生传宗接代就成了,再多,也是惹人嫌,老方,来,坐,喝茶,咱们的铁路,怎么修。” “钢铁的作坊,需赶紧建起来,这个,倒是容易,产量低下,那就多建炉子,多招募人手,反正有的是银子。还有枕木以及路基,要现在就开始准备,这新城和旧城,不过数十里地,建起来,也是容易,不过眼下,这蒸汽车,暂时却要保密,不然,让人知道了去,还怎么偷偷买地,对外就说,咱们有钱,有钱怎么了,我就喜欢将钢铁铺在路上,这一点,太子殿下出面正合适。” “为何是本宫?”朱厚照有点懵。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臣说话可能有些耿直,殿下不要往心里去,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殿下脑子上缺了一根弦,太子殿下这样任性,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不会往深里去想,只以为,殿下是在胡闹。” “为何不是你,大家都说你是个脑残!”朱厚照龇牙。 方继藩摆摆手:“不,殿下更合适。” “你才合适!” 二人争论不休,结果最终弄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让朱厚照来做这个傻瓜。而方继藩……负责望风。 躲在厅里,密议了良久,方继藩方才告辞,铺设铁轨,说穿了,不是技术上的问题,问题就在于银子,甚至,钢铁产量,也不是问题,一个窑炉的产量低,那就造几百个窑炉嘛,人均炼铁量和生产力低,那就招募几千上万个铁匠嘛,归根到底,还是银子的问题。 方继藩不缺银子,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他已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在快速的完成资本积累之后,现在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所有牵涉进蒸汽机车的人,统统签署保密协议,不可声张。 王鳌也必须封口,其实……哪怕是不封他的口,也无所谓,这位只看了一眼大妖怪行走之后,最后脱轨的家伙,对于蒸汽机车,只是呵呵呵…… 一切……又归于了平静,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只是……士林之中,又多了一桩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的劣迹。 王不仕在翰林院里,人间渣滓这四个字,已渐渐被人淡忘了。 毕竟……那人间渣滓号出海数年,至今没有音讯。 人们总是健忘的。 而王不仕贷款买的几套宅子,却是不经意之间,已上涨了近一倍,而今,靠近皇城根的宅邸,已到了四万一亩。 王不仕对于现在,很是满足。 他依旧还在文史馆里,似乎对于仕途,很不上心。 管他呢,现在我王某身家,好歹也有数十万两…… 只是…… 几个清闲的翰林坐在一边,低声议论着什么。 “旧城的房价,又是暴跌了,真是惨哪,据说,从前的高门大邸,现在里头统统都是野猫……无人问津。” “听人说,太子殿下上书,希望撤下旧城的五成兵马司,毕竟……留着这么多人,也没有办法,不只如此,连太平仓,也要搬至新城。” “当真?难怪这几日……” 王不仕听罢,心里想笑,便搁笔,抬头:“老夫也听说了一些事。” 众人看向王不仕。 王不仕淡淡道:“前几日,龙泉观的真人,去堪舆了旧城,说是旧城的风水不好,这也难怪,当初会有土木堡之变,此后,鞑靼人围了京师,这龙泉观的真人,实乃活神仙,他说不好,保不准,还真有可能。” 人嘛,就是如此,不说还好,一说,许多人七嘴八舌起来:“怪不得,怪不得了,怪不得当初住在旧城的时候,我总觉得身子有些不利索,谁晓得搬来了新城,精神好了许多。” “前几年,我的几个小妾,接二连三的害病,难道也因如此?” “前几年大雪成灾,天生异象,诸公可还记得吗?” 许多人纷纷点头,很有道理。 有人一拍脑门:“这么说来,这旧城的地,岂不是一钱不值了,我还有一处旧宅,没有卖呢。” 众人都劝:“赶紧卖了吧,那地方,晦气。” 也有人道:“依老夫看,这消息一出,旧城的宅子和地,就更加无人问津了。” 有人沉默无语,显然,还有人是舍不得旧城的地,又嫌当下价格过低的。 也有如王不仕,反正旧城的地卖了个干净,产业都搬去了新城,巴不得新城兴旺,王不仕抖擞精神:“看来你们是不懂市场经济哪,国富论,你们近来可看了吗?此书,说实话,过于离经叛道,里头虽是满口胡扯,可有一些话,却倒还算公允,这土地的价值,在未来,是跟着人去的,人越多,变越兴旺……” 一听国富论,许多人脸色不好看了。 王不仕觉得失言,提起这国富论,在翰林院里,确实有些犯忌讳,便支支吾吾的道:“听说,近来太子殿下,折腾出了一个自己会走的妖怪。” 众翰林们都哄笑起来。 王不仕也不禁莞尔,他面带微笑:“哈哈……” “我看,这西山的妖怪,就是方都尉。” 众人又笑了。 王不仕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声来。 倒也有谨慎的人,忍不住道:“慎言,慎言,可莫让妖怪听了去,他脾气不好。” 大家便都绷着,似乎一番嘲弄之后,内心得到了稍许的安抚,于是个个心满意足,各自前去办公。 王不仕却是坐定,心里瞎琢磨着,国富论之中……不对……旧城按理来说还是有价值的,因为按国富论中所书的那般,产业会有群聚的效应,新城固然会越发的繁华,可旧城距离新城并不远,会有传导的效应,现下的趋势,这旧城固然地价会平缓,可这般的暴跌,实是有些匪夷所思啊,怎么看着,像是人为?是谁……故意在此做空呢? 王不仕眼睛眯着,那眼底里,掠过了一道光。 不对劲,不对劲。 事有反常即为妖。 莫不是……有人想要借机囤地吧…… 他猛地眼睛放光:“不如,在旧城没几块地试试。” 自然,此事万万不可张扬出去,一方面,这一切只是猜测,另一方面,一旦消息张扬出去,自己在旧城买地,可能就要贵了,现在趁着不值钱…… 他心里有了主意,却是不露声色,伏案,故意看书。 ……………… 方继藩一大早,便带着人,前往旧城勘察地形。 京师这一带,其实是修建道路和铁轨的好地方,这里是平原,和南方水路纵横和丘陵地形完全不同。 现在这蒸汽机车,动力实是惨不忍睹,说穿了,和后世的火车,完全是天上和地下,至于搭桥还有挖隧道,不但成本巨高,而且……所需克服的工程上的难关,其难度,也不亚于弄出一个蒸汽机车来。 因而……江南暂时是无法铺设铁轨的,甚至连修路,只怕都是老大难的问题。 这一路,带着生员们自新城到旧城兜了一圈,一群生员们,倒是很快开始测绘地理,大抵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太难的地方。 几日忙碌下来,方继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了。 可就在此时,王金元却是大汗淋漓的匆匆而来:“少爷,少爷,疯了,都疯了……” 方继藩看着一脸抓狂的王金元,心里说,不对吧,脑疾还会传染吗? 王金元挥了挥汗:“交易市场那里,生铁的价格,暴涨哪,一日之内,涨了一倍多了,这群丧尽天良的东西,他们这是落井下石啊。” “现在只要有生铁出来,立即抢购一空,不只如此,还有木料,还有……交易市场都疯了,到处都在寻货源呢,只怕到了明日,还要涨下去。” ……………… 第二章送到,吃口饭,继续写。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三章:臣期期不敢奉诏 王金元说的咬牙切齿。 现在整个西山正缺大量的生铁来炼钢呢,谁晓得,这些商贾,竟开始哄抬物价了。 该死的奸商! 他见方继藩一脸平静的样子,似乎并没有露出丝毫异色。 便又道:“更可恶的是,该死的,少爷,这些人,不是东西哪。少爷知道他们是怎么买卖的吗?为了尽快交易,但凡市面上有生铁,连生铁都不用看,直接就签订契约,这生铁的契约到了手,一看生铁的价格涨了,转手再将契约转卖出去……” “呀,还可以这样。”方继藩惊讶了。 你大爷的,你不就是期货吗? 这群商贾,倒是很有创造力吗。 不过细细想来,期货的出现,倒也是必然。 毕竟,货物的辗转交易,本质上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你要一千吨的生铁,你付了银子,想要将这些现货到自己手里,就需要准备好仓库,而后,雇佣人手,将货物从甲货栈,运到乙货栈去。 可是……某种程度而言,倒卖这玩意,尤其是出现了交易市场之后,因为交易的速度大大的增加,可能你上午买了一千吨生铁,下午一看生铁价格涨了,觉得有利可图,说不准,就想将一千吨生铁,转售给别人,以谋取利差。 在这个过程之中,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难道你先让卖家派人将一千吨生铁搬运到自己的货栈,然后到了下午,自己再派人,从自己的货栈里提货,再将这些货物,运到买家的货栈? 于是乎,一纸契约,上头写着一千吨生铁,就成了商贾们最简便的交易方法了,反正凭着这一纸契约,就可以去提货,因而,凭着一张契约,管他最后的买主是甲乙丙丁,还是赵钱孙李,都无所谓。 反正,交易市场能保证你能随时提取现货就是了。 只是……同样是一纸契约,随着价格的波动,同样是契约,价格却是不同。 生生被他们玩成了期货和股市了啊。 方继藩也是服气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慌什么,涨就涨吧。” “可是少爷,咱们……咱们将来,要炼钢,要铺轨道,岂不是……” 方继藩吹着口哨:“原材料上涨,房价为啥不涨,反正,最后买单的又不是我们,亏得你还是个商贾,丢人现眼,给我滚!” “……”王金元歪着头,一琢磨,对呀,现在木材和生铁暴涨,凭啥房子就不能涨,不是还有冤大头吗? 于是,王金元心里满足了:“少爷英明。” “叫你滚你还不滚,踹死你这狗一样的东西。” “我滚,我滚!”王金元眉开眼笑,见方继藩要箭步冲来,忙是后退,一溜烟跑了。 少爷就是少爷啊,我王金元就是知道,少爷不会真踹的,这是少爷对心腹的某种表达方式,一般人,才不会如此。 王金元美滋滋。 能成为少爷门下的一条狗,对于他而言,也是幸福的事。 ………… 方继藩屁股没坐热,却又有宦官火速来:“方都尉,陛下请您速速入宫觐见。” 方继藩没有犹豫,匆匆至大明宫,这几日陛下怪想自己的,隔三差五见自己。 等到了奉天殿,却见这儿,许多人怒容满面,而自己的门生刘文善,在此刻,却是拜在殿中。 弘治皇帝一脸忧虑,他见了方继藩进来,道:“卿家来的正好。” 方继藩只看了刘文善一眼,刘文善见了恩师来,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方继藩不露声色的道:“儿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还没开口。 就有工部尚书钱业站出来:“方都尉,可知道现在生铁暴涨?” 方继藩道:“知道。” 钱业本还想兴师问罪,谁聊到,方继藩直接回了一个知道。 可偏偏,方继藩却还是心平气和的样子。 这钱业显然有点不太适应。他深呼吸,自己是来讲道理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就算动手,那也打不过,便努力的挤出一丝微笑:“那么,你可知道,造作局这里,生铁已经稀缺了,各处造作局,已经无铁可用,这生铁的价格,短短一日之间,就翻了一倍,更有不少造作局的官吏,竟是偷了生铁,在市面上兜售。方都尉,造作局负责造的,乃是军械啊,这军械,岂是儿戏,是要供应将士们的,一旦没有生铁可用,这刀剑如何制造,火铳……从何而来……那交易市场,实是害人之物,这些商贾,囤货居奇,实是可恶。区区生铁,竟卖这么贵,他们以为……这生铁是新城的宅子?” 一说到新城的宅子,这殿中诸臣,便一个个咬牙切齿,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一度怀疑,这钱业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可看到钱业气的口不择言的样子,或许……这家伙并没有往深里去想。 方继藩道:“生铁不是历来都是官营吗?没有了生铁,采掘就是了。” “有什么用。”钱业冷冷道:“现在许多矿山,已经闻风而动了,到时,不知多少生铁,会流到市面上去。 农业社会,人们最害怕的,就是物价的剧烈波动,因为……一旦剧烈波动,对于农业生产而言,是具有危害的。 这也是为何,上千年来,朝廷都不一而足的抑商的原因,他们认为,商贾乃是造成商品剧烈波动的主要来源,对于这些只知逐利的商贾,一定要抑制才是。 可现在,可怕的危害,果然来了。 造作局这里,已经难以为继,不少作坊,都不得不停工,生铁都没了,造作个什么? 刘健也肃容道:“方都尉……若是没有交易市场,何来的这么多麻烦……” 群臣见刘公开了口,纷纷都开口起来:“是啊,是啊,任这样下去,边镇如何保障。” 方继藩却忍不住道:“且慢,这是吏治的问题,与交易市场何干?是赃官污吏们,盗卖了生铁……为何不先厘清吏治?” 众人竟都有些恼火了。 许多人憋了一肚子气,正待要开口。 弘治皇帝肃然道:“够了!” 奉天殿才稍稍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皱眉:“这就是国富论中的市场波动?” 他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正是,因为市面上,生铁奇缺,所以导致供不应求,价格攀高。” 弘治皇帝深锁着眉:“若是任其如此,国家危亡在即啊!诸卿有什么看法?” 刘健站出来,想了想:“老臣以为,应当取缔交易市场,驱逐商贾,将商贾所囤的生铁,统统以赃物清缴出来。” “不可!” 方继藩还没开口呢,却在此时,那已吓得脸色苍白的刘文善,在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正色道:“陛下,万万不可啊,只要市面上,还有对生铁的巨大需求,哪怕是关闭了交易市场,生铁的价格,照样会居高不下。所谓堵不如疏,治水是如此,应付这样的市场波动,也是如此。臣以为……生铁暴涨,未必是坏事。” 弘治皇帝皱眉。 大明所奉行的,乃是盐铁官营之策,就是因为,这生铁,乃是最重要的民生物资,可现在,生铁暴涨,这还了得,大明竟什么时候,沦落到了无铁可用的地方,只有胡人……才会穷到连一口铁锅都没有的境地。 而且,这没来由的暴涨,让弘治皇帝忧心忡忡。 他自以为,刘健为首的百官,方才是对的。 毕竟,按照以往的经验,朝廷若是没有有力的措施,一旦出了什么乱子,可是要动摇国本的。 弘治皇帝脸色阴沉:“此事关乎国本,非同儿戏,来人……下旨……” 刘文善脸色顿时苍白。 他当然明白,自己是人微言轻,而在关乎国本的问题上,陛下岂会听从自己区区一个翰林之言。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恩师。 仿佛在说,恩师……如之奈何。 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他给刘文善一个鼓励的眼神。 开玩笑,为师是体面人,刘文善,你上吧。 刘文善身子打了个颤,他似乎一下子意识到恩师的意思,此时……箭在弦上。 却听弘治皇帝淡淡道:“下旨,交易市场,暂不去动,可囤积生铁……” “陛下!”刘文善抬头,龇牙裂目之状,却是徐徐站了起来,他抬头,凝视着弘治皇帝:“请陛下听臣一言!” “朕不听,你退下!”弘治皇帝皱眉,这个翰林,吃错了药? “事关国计民生,就如陛下所言,此事,关乎国之根本!所以……”刘文善厉声道:“臣期期不敢奉诏!” 方继藩下巴都要掉下来,我的爷,我的大爷,为师只是让你据理力争而已,你也太实在了吧,期期不敢奉诏你都敢说出来了,反了你这狗东西。 方继藩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距离刘文善远了一些。这人……神经病啊。 殿中……顿时哗然! 期期不敢奉诏,皇帝让你出去,你还敢说这话,这是完全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啊,真是胆大包天! ………… 还有! 正文 第九百四十四章:春秋大义 刘文善疯狂了。 他知道这是错误的方略。 若是坚持这样的策略,只会让情况更加糟糕。 他决定坚持,恩师的门生,都是骄傲的。 哪怕……是碎尸万段! 这一刻,他神经病附体,眼里要喷火,依旧与弘治皇帝对视。 他分明看到,弘治皇帝皱眉。 显然这一句期期不敢奉诏六个字,刺伤了弘治皇帝的自尊心。 堂堂天子,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敢说不奉诏。 看来,龙生九子,这方继藩,也会有劣徒。 弘治皇帝冷声道:“你想抗旨?” “非抗旨!”刘文善正色道:“而是为万民请命!” 沈文乃翰林大学士,倒是对刘文善颇为爱惜,见刘文善还不见好就收,忍不住道:“刘文善,不要再说下去了,快退下!” “宁死……”刘文善正色道:“不退!” 弘治皇帝脸色胀红,固然有时,会有大臣反驳自己,可大多,还是会选择委婉的,君臣有别,何况,本来遭遇这样的大事,弘治皇帝本已心急如焚,碰到这么个二货,弘治皇帝最后一点的耐心,也消磨了个干净。 方继藩抬头看天,可惜头顶却是房梁,这家伙……二啊。 “你想说什么?”弘治皇帝怒道。 刘文善正色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草率处置!” “这怎么是草率?” “因为当下的问题,乃是市场供需失衡所致!”刘文善开始讲起了他的生意经。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谓的市场供需失衡,颇有几分,一个之乎者也的儒生,对一个乡下的农夫子曰一般。 对牛弹琴。 很不幸,弘治皇帝就是那头牛。 弘治皇帝羞怒道:“卿家到底想说什么?” 刘文善肃然道:“供需失衡,其本质在于,市场供不应求,这种情况之下,哪怕是用强力的手段,收缴商贾的生铁,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只会造成更大规模的恐慌,市场,自有其规则,若是按刘公说的去做,供不应求的情况,不但不会缓解,反而会大增。” “………” 满殿,已是哗然了。 这一次,是直接指着刘健的鼻子骂了。 刘健:“……” 说实话,刘文善的话,他是一句都没听懂。 一个不曾真正观察过经济的人,怎么会理解这些呢。 刘健是个好宰辅,这一点,历史已经证明了,可他只会是历史中弘治朝的好宰辅,干的不错。可若是将刘健丢到后世的世界中去,只怕……他便如普通的高中生都不如了。 原因无他,他了解的,只是旧世界而已。 就如清末一群号称最顶尖的庙堂精英们,面对坚船利炮的西洋人时,无数优秀的士大夫们,总不免会出现各种滑稽的言行一般。 大家都没听懂,哪怕是看过一些国富论的人,也依旧是懵逼。 毕竟,这不是简单的学问,单凭一本书,没有真正去观察市场,读了,又有几分用处? 弘治皇帝的耐心,已至极限:“够了,给朕出去!” 刘文善眼里,露出了失望。 这个世上,可能也只有恩师,才真正的懂自己啊。 可是……就这么放弃吗? 他的良知,一次次拷问自己。 若是放弃,又何来的,知行合一呢? 恩师……教诲自己,要做一个利国利民的人,要匡扶天下,要勇于去面对惨淡的人生,要奋不顾身,去维护自己的良知! 刘文善眼睛发红,他厉声道:“陛下!” 外头,一群宦官和禁卫已是磨刀霍霍。 群臣们怒目的看着刘文善。 刘文善眼眶通红,眼里湿润了。 他道:“请陛下给臣一些时日,三个月,不,四个月!” 弘治皇帝:“……” “三四个月内,臣会给陛下,送来数不尽的生铁,足以供应所需!”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文善。 随即,弘治皇帝冷冷道:“你没有资格……” 他话说到了一半。 可此时,刘文善却道:“臣愿拿人头作保!” 弘治皇帝冷然道:“朕不要你的人头,来啊,拿下去,此人甚狂,廷杖二十!” 刘文善目中露出了绝望之色。 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脑海里,想到了无数恩师的谆谆教诲,他滔滔大哭起来。 眼泪滂沱而下。 世人……无法理解自己啊。 方继藩一见,也是愤怒了。 这是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啊。 大爷的,谁敢打我门生,我方继藩一定和他……讲道理。 方继藩正待要开口。 猛地,刘文善突然平和起来,他抬起头来:“陛下,哪怕陛下要廷杖臣,雷霆雨露,俱为君恩,臣……无话可说……可是……臣依旧还请,陛下给臣四个月的时间,四个月之内,若是依旧生铁不足,臣唯请陛下……诛臣父母,诛臣妻子……灭臣十族!” 嗡嗡嗡…… 一下子,殿中哗然。 所有人震惊的看着刘文善。 没见过这样的狠人啊。 这刘文善,疯了…… 方继藩:“……” 小善善,为……为师得罪你了吗?为啥是诛灭十族,你说九族会死? 方继藩开始怀疑人生了。 自己是不是把这家伙脑袋教坏了。 刘文善却显得极平静:“臣自入仕以来,一直默默治学,侍奉恩师门下,恩师待臣,恩重如山,若本应是对的事,在臣看来,虽千万人,吾往矣。今陛下明明要行恶政,臣绝不答应,哪怕陛下今日将臣杖毙于这玉阶之下,臣也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给臣一些时间。” 说罢…… 刘文善拜倒,叩首:“臣泣血而告,愿以十族为注,四月之内,君忧,臣十族死尽!” ……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没有见过,世上竟有这么个疯狂的人。 所谓的诛灭十族,哪怕是造反,也不过是祸及父母妻儿而已,这诛十族,唯一享受此待遇的,也不过是靖难时期的方孝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这刘文善…… 弘治皇帝突然心有些软了,他看到了刘文善的刚烈,竟是有些钦佩。 可是…… 如此重大的事,就凭一个区区翰林的刚烈吗?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焦虑,他不禁道:“方卿家,你怎么看?” 方继藩脸涨得很红,他沉默了片刻,怯怯的道:“陛下,臣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这诛十族,包括没包括师生?”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门生之门生尚且要杀尽,他的恩师……是否囊括其中,方卿家以为呢?” 方继藩:“……” “怎么,方卿家,你不说话了?” 方继藩道:“儿臣……还想好好的侍奉陛下。” 众臣一听,也算是无语了。 如此刚烈的弟子,配上这么个人渣……说实话,哪怕是再不认同刘文善的人,甚至是被刘文善指着鼻子指责的刘健,都被刘文善的刚烈所震撼,可是……现在再看方继藩,竟突然对刘文善生出了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同情。 可惜了啊,多好的人,一生的败笔,料来就是…… 弘治皇帝眉微微压着,他对方继藩心情很复杂。 方继藩继续道:“所以臣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不要这么冲动为好,和气生财,啊,不,朝堂之上,应当以和为贵,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讲道理的呢?所以,依臣看来……” 殿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却听方继藩道:“陛下啊,刘公错了!” 什么…… 所有觉得尴尬和滑稽的人,都是一愣。 弘治皇帝楞了一下,看着方继藩,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 方继藩抬头,道:“刘公所谓的方略,不过是懒政,却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市场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调节着供需的关系,漠视这一只手,是要吃大亏的。臣的门生刘文善,在臣的门下弟子之中,是最愚钝的……之一……” “可是……臣毫不客气的说,他虽没天份,却还算刻苦,这榆木脑袋,总还开了一点窍,所以……臣认同刘文善,陛下请给他四个月的时间,若是他输了,臣决定加码,臣还有一个孙子,叫刘瑾,这是臣的心头肉,陛下索性也一并,将他也杀了吧……还有……” 方继藩扭捏了老半天,有点举棋不定:“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他日,真要诛灭十族的时候,能否让臣服毒自尽,不要砍了脑袋,臣想……哪怕是死了,到了阴曹地府之下,好歹留着一张脸,下辈子投胎,说不准还能混口饭吃。” 去你大爷的,不服就干,你以为方继藩不敢,我方继藩是什么人,我方继藩怕死?我方继藩只是想死的轰轰烈烈一些而已! “……” 师徒二人,都是鼓着眼睛,瞪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彻底的懵了。 他四顾左右,竟发现,自己的目光,竟是无法去面对这两个发了疯的家伙。 继藩这是脑疾又发作了吧? 而大殿之中,却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他们见证了历史。 ……………… 如期而至,四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四十五章:五行缺铁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背着手。 看着自己的女婿。 刘文善可以不信任。 可是……自己的女婿,也不能给予信任吗? 他背着手,沉默了很久。 似乎百官们,看出了陛下的情感波动。 有人不禁道:“陛下……” 弘治皇帝只轻描淡写的看了那人一眼,这是一个御史,自己有一些印象。 此人的面上,露出几分焦灼之色,显然……他为朝廷而担忧。 可是……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等这四个月!四个月后,朕会罢黜刘卿家的官职,若是依旧不能缓解,朕会查抄交易市场。明白了吗?” 方继藩松了口气。 他就猜到,陛下是不会对自己下毒手的。 果然…… 方继藩忙道:“儿臣,谢陛下恩典,陛下明察秋毫,宛如……” “退下!”弘治皇帝脸色铁青的瞪了方继藩一眼。 带着你的门生,来和朕唱反调,还期期不敢奉诏,你们师徒二人,想反天了吗? 今日不敲打你们,就不错了,谁想听你什么宛如天上的太阳,滚蛋,朕眼不见为净。 方继藩一脸幽怨之色,却忙是道;“那么,儿臣告退,陛下要注意龙体……啊,不多说了,告退,告退。” 自奉天殿里出来。 刘文善还犹如在梦中。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有此勇气。 想来,这是恩师给予自己的吧。 看着自己的恩师,刘文善感动的几乎要哭了。 是谁,言传身教,教授自己学问,传授自己做人的道理。 又是谁,总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自己说话? 这世上,除了恩师,还有谁。 “恩师……”刘文善激动的不能自己:“学生……做对了吗?” 方继藩险些想要打烂这家伙的狗头,碰到这种脑子缺了一根弦的家伙,方继藩也是很服气的,真恨不得打死他。 可是……看着刘文善一脸期盼,那小心翼翼,渴望得到认可的眼神。 方继藩背着手道:“嗯,不错,为师就是喜欢你这小暴脾气,为师平日怎么教授你的,大丈夫要坚守自己的内心,更要为天地立心,为苍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你,看来已经学到了为师一丁点高尚的情操了,以后努力。” 刘文善面露喜色,方才在殿中,还未落下的泪水,这一刻,却是哗啦啦的统统落下来,他哽咽难言,断断续续的道:“学生……谨遵恩师教诲,今日……能……能坚守自己的原则,实是恩师平日教诲的好,学生侍奉恩师……不及恩师之万一,更不能与诸师兄弟相提并论,从此,学生……学生定要奋起直追,一定如恩师所言那般,要做一个利国利民,心怀天下之人,哪怕是死,是夷三族,灭九族,诛十……” 方继藩立即道:“够了,不要说这些废话,大丈夫当脚踏实地,说这些话是没有用的,以后你再说诛十族这样的屁话,为师打死你这个狗一样的东西!” 方继藩几乎落荒而逃。 似这样的人,惹不起啊。 自己平日到底给这家伙……灌输了什么来着? 果然平时吹牛逼一时爽,可吹过的牛逼,却是要负责任的,没准哪天自己自己就要被这几个门生给坑死。 一群龟儿子,这样坑你恩师,良心不会痛的吗? ……………… 朝会结束。 一个不起眼的翰林,皱着眉,走了出来。 他形影单只,没有搭理任何人,只是默默的,在人流中,徐徐踱步。 今日的朝会,实在太让人震撼了。 王不仕努力的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生铁突然暴涨,按照国富论的理论,就是市场需现了巨大的需求,在这种巨大的市场需求之下,才会出现如此可怕的情况。 可问题在于,为何陡然之间,市场会有如此巨大的需求。 又有谁,有如此大的财力,疯狂的收购生铁,哪怕是价格已翻番,竟还满足不了这巨大的胃口呢。 除了西山之外,还能有哪里? 需求…… 需求的暴涨,一定是西山在秘密的折腾着什么。 再联系旧城房假不断的被做空,显然,这可能和旧城有巨大的关联。 刘文善据理力争,肯定不简单。 因为,需求带来的,是生产规模的扩大,某种程度而言,在国富论之中,巨大的需求,价格的暴涨,其实并非是坏事。 这意味着,产能的暴增。 也就是说,若是给他们四个月的时间,市场那一只看不见的手,极有可能会对供需进行调节,哪怕是四个月之后,供需依旧会有失衡,但绝对不会这样的紧张。 王不仕想到此处,眼睛突然猛地一亮。 他们的事,可能和生铁有关。 生铁又与旧城息息相关。 四个月之后,达到供需平衡,或者是……缓解了供需关系。 他们的事……要成了。 旧城的房价,至少还得跌四个月以上。 四个月之后,就可能复苏,不,不是复苏,可能是暴涨。 不成,三个月内,先不急着动手,先慢慢等在西山做空旧城,到了那时,地价和房价,将会降至冰点,这才是自己出手的最好时机。 这三个月时间内,必须筹措足够的银子,新城的房子,可以抵押给钱庄。 算一算。 按照钱庄的规矩,自己在新城的房产,以及整个家族的财富,还要加上自己能够向亲朋好友借来的银子,能有二十万两以上……够了! 不对,还是稳妥起见,回去再琢磨琢磨那国富论,这国富论真乃神书啊。 找个休沐之日,最好还得去交易市场看看,且看看着生铁的波动,是否和自己预测的一样。 王不仕恍然着,徐徐踱步。 突然,有人道:“王不仕?” 王不仕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前方,却见一个人背着手,看着自己。 王不仕骇然,这不是刘健刘公吗:“下官见过刘公。” 刘健微微笑着道:“你跟老夫来内阁,可有何事啊?” 王不仕这才左右四顾,一看,自己光顾着想心事,只觉得自己是在跟着人流走,谁料,没有走出午门,居然跟着刘健,到了内阁来了。 王不仕诚惶诚恐的道:“下官万死,下官走神了。” “无事。”刘健摇摇头:“以后少想一些心事,人哪,要坚强,要朝前看。” 刘健一脸同情的看着王不仕。 自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航,便连刘健都听说,这个叫王不仕的可怜翰林,整个人就精神不正常了,可怜啊,好端端的一个翰林清贵,却是遗臭万年,人生自此改变。 王不仕便行了个礼,匆匆往午门方向去了。 ………… 朱厚照开始关注着钢铁的冶炼。 西山的钢铁作坊,冶炼钢铁的技艺,确实已有提高。 尤其是在制造蒸汽机车的过程之中,许多的工艺,都有了极大的提升。 因此,为了保证铁轨的锻造,朱厚照亲自督促着炼钢炉的建设。 数十个生员,拿着各种手绘的图纸,不断的探讨,各方面的工艺以及技术水平,其实都需满足量产的需要,可同时,又必须达到蒸汽机车行驶的标准,因而,需立即试造出炼钢炉来,先进行试产,在确定合格,同时能保证产量的前提之下,才可上马更多的炼钢炉。 朱厚照为这事,操碎了心。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等他知道方继藩拿着自己身家性命去为刘文善辩护的时候,朱厚照寻到方继藩,忍不住翘起大拇指:“老方,你真了不起啊,本宫是服气了,原以为你是贪生怕死的鼠辈,谁料,你竟也有这舍生忘死的一面。” 方继藩一脸平淡,呷了口茶,才轻描淡写的放下了茶盏:“人固有一死,或重若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所怕的,只是如鸿毛一般的去死,若是重若泰山,死国可乎,死国矣!” 朱厚照打量着方继藩,见方继藩说的认真,心里还是有些疑窦,随即,他乐了:“钢铁炼出来了,现在,一日的产量,是五千斤。” 五千斤,放在后世,也不过区区的两吨的钢铁而已,不值一提。 方继藩不为所动。 “现在大肆收购了不少生铁,说实话,本宫心里挺疼的,西山现在预备,建起无数的炼钢炉,这产量,在一个月之后,便可增加三十倍,争取在三个月之内,产量能至一百倍,争取日产量,能到达五十万斤,哈哈哈哈……只是……这银子……” 日产五十万斤,也不过是两百吨的样子。 不过这个产量,却已十分惊人了,在方继藩的记忆之中,大明会典中所记载,江西布政使司一省的钢铁产量,也不过是三百二十六万斤罢了,湖广则是六百七十五万斤。日产五十万斤,就相当于是十天的时间,炼出一省的钢产量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有足够的生铁。 同时,还必须得有数不清的银子,狠狠的砸下去。 现下的技术条件之下,产量小,却可以用规模来弥补,而规模,就是银子! 方继藩咬咬牙:“需要调配多少银子,账报来,要多少给多少,我们不缺钱,缺钢!” 正文 第九百四十六章:一夜暴富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是银子不能解决的问题。 因为这片土地上,有的是人,这些朴实的人,都有一双勤劳的手。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有准确的认知。 一旦炼钢之后,便是铺设铁路线,未来的收益便可保证,既然将来有人接盘,还担心个啥投入? 朱厚照得了方继藩的准话,像是吃了定心丸,心情很是舒畅。 “听说,交易市场已经疯了?”朱厚照笑嘻嘻的道。 方继藩气定神闲的说了句:“这群该死的奸商,真是讨厌。” ………… 交易市场确实已经疯了。 现在这交易市场,说是人满为患也不为过,已经成了数不清的商贾们盘踞的地方。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现在做买卖的形态,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以往的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何止是京师的商贾,哪怕是附近州县,甚至是远来的客商,现在几乎都愿意泡在这里。 这里设立了专门的茶室,大家凑在一起,相互认识,相互交流各种讯息。 要知道,商贾往往是这个世上,对于讯息最敏感的人,对他们来说,任何一个消息,都可能带来巨大的财富。 因而,来此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每日都是数千甚至上万的人流。 展示的货物,随时都可能交易。 交换的讯息,也随时可能变现。 甚至是一纸契约,可能在几日之内,已过数人之手。 在这里开张的西山钱庄,也是最热闹的,无数的银钞,或是随时储蓄,又或者立即兑现,前堂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人。 这是一扇新的大门,原来做买卖可以如此。 而这几日的话题,永远都少不了生铁。 生铁的价格,在一日之间,暴涨了一倍之后,此后几日,一直都在上扬。 人们都疯了。 每一个商贾,都试图在寻找货源。 “有生铁吗?” “老夫看,只怕还要继续涨下去。” “又涨了,涨了,一斤涨了三个铜钱。” 人们在此,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昨日也许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商贾,可一夜之间,资产便翻番,直接一夜暴富,成为所有人交口称赞的对象。 以往的买卖模式,是熟人之间的交易,哪怕是熟人,平时也只是书信往来。 可在这里,却是每日接受无数的讯息,犹如后世一般,一个没有见识的人,突然精通了网络,于是乎,涌入的知识开始爆炸,经济、军事、娱乐,几乎所有的讯息,短短数月之间,便可让一个此前还不懂任何军事编制,不懂任何经济活动的人,成为优秀的键盘经济学家、军事家、键盘娱乐圈消息灵通人士以及……六学家。 即使是从偏远的福建布政使司发生的一个消息,都可能被人带到这里来,随即开始广泛的传播。 而现在……铁……铁呢。 市场上,生铁不断的走高,原本市面稀缺的生铁,却是不断的涌出来,据闻,有不少商贾,勾结了地方上挖掘铁矿的镇守宦官,也有人据传,不少生铁,是自造作局里流出来的。 不过,没有人会去问生铁的来源,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铁能换来银子。 许多人,眼睛都红了,当然……生铁还有其他的渠道,商贾们将目光都放在了遥远的关外。 其实商贾对于关外是陌生的。 可他们却知道,在关外,有大量的铁矿,而那些铁矿,却非是官府经营…… 这就足够了。 整个交易市场的正中心,是一个小圆结构的大厅。 这里被人称之为交易中心。 但凡是有人想要收购货物,都愿意让人在此挂上牌子。 譬如现在,这交易中心里,便琳琅满目的挂满了各种牌子。 “收上等丝绸,二两四钱一匹,七百匹。” “收木材,六百钱一方……” 当然,更多的牌子,却是挂着:“收生铁,每斤一百五十二钱!” 才刚刚牌子挂出来,可是很快的,牌子又撤下:“收生铁,每斤一百六十钱。” 似乎……哪怕是如此,还是无人问津,牌子继续挂出:“收生铁,每斤一百六十五钱!” 犹如走马灯似的,一个个牌子,疯狂的挂出来,无数的商贾伫立在这之下,看着那一个个翻新的牌子,双目赤红,几乎要疯了。 若是自己有生铁,只怕用不了几日,便可暴富啊。 听说现在西山正在炼钢,许多炉子都开始建了,未来的生铁……只会一路上扬。 …… 而不少的大东家,此刻……却已经没有兴趣将心思花费在收购生铁的上头了。 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市面上的生铁,几乎都被搜刮完毕了。 与其花心思收购,倒不如…… 行动必须要快! 据说河西走廊,有的是生铁……还听说炼钢不只是生铁,对于煤炭的需求,也是极大的,宣府那里,据说有大量裸露的煤矿,官府并没有将煤炭来当做官营,只怕得立即派人前往宣府一趟,和当地的父母官打好关系,得购置一些煤矿来。 一辆辆拉货的马车,已经预备好了。 数不清的民夫已经招募。 还有沿途所有的关节,也需派人立即前往打通。 这一路,固然是遥远。 运输的费用,不低。 可到现在为止,照这么个趋势下去……可说不准呢。 不只如此,各地的铁矿,许多的商贾,也都了若指掌。 要知道,固然是官营的生铁,也是可以买卖的,前提是,必须得增产。 这些商贾,最擅长的恰恰是钻营。 哪一处铁矿可以增产,可以拿下货来,那镇守的宦官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是哪里人…… 河西走廊的生铁,据说质量极高,且价格是最便宜的…… 摸清了路数,便有数不清的车马,开始出发了。 出发时,车里装载着数不清的粮食和生活用品。 据说在河西,那儿粮价很高,许多的生活的必需品,价格也是关内的一两倍。 这些东西送去了河西,再装了生铁返回,通过许多人的计算,这是有利可图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四轮马车的出现,让这一切成为了可能。 以往的马车,装载的货物少,且费时费力。 可四轮马车不同,平稳,速度也快,同时装载量大。 当然,最重要的是,关外的鞑靼人被征服之后,大量的马匹也开始涌入了关内,这些价格低廉,吃苦耐劳,且还好养活的蒙古马,实是不可多得的畜力。 看上去,这沿途似乎是远了一些,可实际上,北地大多都是平原,几乎没有过多地丘陵,只需沿着官道,一路西行,若是快马加鞭一些,其实……来回一趟,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 这和南方不同,南方多山多水,甚至可能几里路的距离,中间横着一条河,一座山,这几里路,便需耽误几日的时间了。 在那官道上,数不清的车马,已是趁着天未亮,纷纷出发,他们怀揣着路引,或是寻到了某些大人物的荐信,一队队的车马,浩浩荡荡,连绵不绝。 西山车马制造作坊的马车,现在几乎是全力赶工,订单已排到了年后,可人们对于载货马车的需求,却没有停止。 为了增加运量,匠人挖空心思的对于马车进行改良…… 车马制造的作坊,似乎也预备扩产。 而对于大宗生铁的收购,王金元是舍得下血本的,价格涨了就涨了,依旧还是有多少要多少,太子殿下那里催促的急,若是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大计,他是真的会宰了自己的。 不过…… 细细的看着账目…… 王金元也有一点懵。 不对啊。 表面上看,好似是大肆收购生铁,使生铁的采购价格暴涨之后,花费了无数的银子。 可细细算下来,马车的销量却是翻了番,由于对马的大量需求,西山在关外的大量马匹,也开始供不应求。还有未来,河西走廊的各种矿产,似乎…… 更不必说,等将来……旧城…… 想到这里,王金元倒吸了口凉气,咋,横竖西山都没吃亏。 ………… 这交易市场中的热络,其实也没有引起太多大人物的关注,对于庙堂诸公而言,这些下三滥的交易,不过是尔尔之事罢了。 却有一人,穿着便装,出现在这贸易市场,他暗访着每一个交易的细节,随即,回到家,便又开始去看了那国富论中的文章,将白日所见,进行对照。 在那油灯冉冉之下,王不仕的双肩,竟是微微的颤抖。 是对的! 这一切……竟都是对的。 虽然不知生铁最终会变成什么,可结果……一定如自己所料。 他激动的脸色通红,甚至身躯颤抖…… 国富论……真是一部奇书。 眯着眼,王不仕似是看着一个地方,事实上却是想事想得出神了。 此时的他,已经预感到,数不尽的财富,正向自己招手了。 天变了…… 世道也变了…… 翰林院里那些还抱着经卷的一群蠢货啊。 似乎到现在还没有明白过来。 傲慢……实是人之大忌也!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七章:大力出奇迹 一车车的马车长途跋涉出关,蔚为壮观。 这些马车,就如沿途的宣传队。 以至于沿途州县,都知道是去拉矿了。 关中一带,并没有浓烈的读书气氛,诗书传家的人不多,毕竟……考也考不赢那些考霸,因而……倒是颇有几分商业气氛。 不少人,竟也抱着疑虑,拉着车去。 而在破虏卫这里,一座新城已经拔地而起,近十万的鞑靼人和汉人,混居在此。 鞑靼彻底的瓦解了。明军可以直捣鞑靼内部,这使得,除一部鞑靼人不得不向更荒芜的北方迁徙之外,不少鞑靼人,不得不寄人篱下。 他们也是人,携妻带子到了破虏卫,本以为是为奴为仆,结果……他们惊奇的发现,汉人居然当真对他们进行了安置。 有气力的,上山挖矿,山上到处都是财富,有金银铜铁,大量的富矿,遍布在附近的山脉之间,这里在此前,几乎没有开发,因而,露天的铁矿和煤矿到处都是。 不只如此,在山下,还有数不清的冶炼作坊,所有的矿石下了山,进行冶炼,最终,成为一块块的生铁,煤炭也会碾成粉末,而后,去除杂质。 这里的金银铜,乃是人们最爱采掘的,每年产金三千五百多斤,产银数万斤以上,还有大量的铜矿石,最终制成了铜锭。 而这……还只是前期的采掘而已。 前两年,产量不高,是因为上山的道路崎岖,精力都花费在了道路的修建上,而如今,按着方继藩的法子,人们直接在矿区沿着冶炼的作坊,直接搭起了一个个木轨,轨道上,可用车通行。 未来,各种矿石和冶炼出来的金银铜铁,产量还将不断的翻倍。 男人们挖矿,女人们或是负责带孩子,还有生活造饭。当然……一般人家,还会养上几十头牛羊。 鞑靼人并非是天生残忍。只不过是在恶劣的环境之下,根本没有其他出路罢了。 而现在,可以稳定的定居,妻儿们,不必跟着男人四处游牧,靠着工钱以及卖出去的牛羊,便可吃饱喝足,不少的鞑靼人,对此甚是满足。 稳定和富庶的生活,本就是人们所期待的,尤其是,鞑靼男人气力大,耐力也强,他们挖的矿石,往往多一些。 这一片的矿区大总管,乃是邓健。 邓总管按照方都尉的命令,采取的是计件的薪酬,谁采掘出来的矿石多,谁的薪水便多。 一月下来,卖了气力,也有一二两银子,这个数目,莫说对鞑靼人,便是对寻常的汉人,也已足够了。 人们是沿着黄河定居的,两面都是峡谷,如河西走廊所有的地貌一般,城市规模沿着黄河的南侧,不断的扩大,形成狭长的生活区域。 这里的人,脸俱都像染了一层灰,数不尽的商贾,会将粮食运来。 当然,在附近放牧和耕种的汉人、鞑靼人也是不少。 这里的粮价贵,哪怕是土地贫瘠,种出的粮食少,也足以让一个农人养活一家老小了。 邓健如往常一样,翘着脚,坐在总管厅里喝茶。 他最近喜欢看书。 读书使人快乐。 虽然他认得的字不多,可不妨碍他倒着拿着一部《春秋》,反复咀嚼。 书有些泛黄。 显然是被人看得多了。 邓健一面吃着花生米,偶尔,举起温好的黄酒,一口下肚,痛快。 看完了书,他便将书放下,整整齐齐的将其叠在案牍上那一堆《礼记》、《左传》、《公孙羊》、《谷梁传》之中。 “邓总管,邓总管……” 有文吏匆匆而来,一看到邓总管正在摆弄他的书,顿时肃然起敬。 “吼什么吼,没有规矩。”邓健板着脸。 他长出了一点胡子,因为来了河西,所以脸上多了一些沧桑,他最讨厌有人一惊一乍了,不像样子。 “是,是,小人该死。” “邓总管。”这文吏又道:“突然来了许多车马,都是来求购生铁的,好多啊,看不到尽头。” 邓健面上没有多少表情:“求购就求购,仓促里,不多的是生铁吗?” “是,是,只是觉得蹊跷,还有,这里有一封方都尉的书信。” 啥……少爷。 一想到少爷,邓健的表情就变了。 他永远都无法忘怀,当初自己和少爷在一起的时光。 少爷是个多好的人啊,自打得了脑疾,还是自己前前后后的照应着呢,来此这么多年,妻妾早就成群了,现在住在矿区最华美的大宅里,身边又十几个丫头随时伺候,儿子也已有了九个,女儿不多,也有四个还是五个来着? 总而言之,虽然对于现状一切都还满意,可是邓健永远无法忘怀关内的某个人……至亲至爱的少爷。 “拿书信来。” 那文吏忙是取了书信上前。 邓健打开,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认识的字不多。 于是将书信丢给那文吏:“你来念。” 文吏哪里敢怠慢,站在邓健身边,看了书信一眼,沉默片刻,才迟疑道:“狗一样的东西。” 邓健豁然而起,扬手就是给这文吏一个耳光:“你骂谁?本总管也是你骂的,这是矿区,天不管地不收,我家少爷,在此就是王法,我现在宰了你,你信不信。” 文吏被打翻在地,几乎要哭出来,忙是起身,勉强挤出笑容,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腮帮子:“邓总管,这是书信里写的,书信里写着的第一句话,就是狗一样的东西。” 邓健身躯一震。 难怪……难怪这狗一样的东西,这六个字,竟是如此的亲切……原来竟是少爷说的。 一下子,邓健的眼睛湿润了。 他又想起了当初伺候着少爷身边的那一个个日夜,少爷也是这般喊自己的,舒服啊,这久违的六个字,一下子让邓健有了一种他乡逢故人的温暖。 他眼角湿润了,努力的吸了吸鼻子,少爷还记得我,还惦记着从前的往事。 “继续念。” “狗一样的东西,生铁价升五成,少卖一个铜钱,打死你!” 呼……舒服…… “真是这样说?”邓健喜笑颜开。 文吏期期艾艾道:“是,是这样说的。” “拿书信来。” 书信到手,反复看了看,只依稀认得几个字,这定是少爷亲自所书,一念及此,邓健又想哭了,他一面将书信小心翼翼的塞进自己的袖里,一面取了案牍上的黄酒,喝了一口,一股热辣,入了喉头,用少爷的教诲来下酒,快哉! “吩咐下去,涨价,给我涨价!” “是!” 一车车的生铁,统统装车。 无数的商贾、管事们懒得讨价还价,因为这里的生铁价格,实是太低廉了,这东西若是运到了京师,至少价格可以翻五倍。 现在是一日都耽误不得啊。 于是,赶紧装车,随即,带上了干粮,立即就走。 而矿区这里,显然也要开始加紧生产了,为了招募更多的人,工钱上涨了不少,络绎不绝的车马,带来了矿区最需要的时蔬和粮食,还有各种的生活用具,却令原本紧张的生活必需品,变得泛滥起来,价格竟跌了不少。 如此一来。 这里的汉人、鞑靼人们,个个沸腾了。 生活水平,短短半月不到,直接拉升了一倍。 便连鞑靼的妇人们,都自告奋勇起来。 没有人不想过好日子。从前鞑靼人过日子,就得抢掠,而现在……可以靠气力。 这些女人,往往是一家之主,因为男人经常要出门,所以鞑靼女人往往属于家中的主人,竟有不少,也要上山采掘矿石。 在这群峦之间,有数不清的牛羊,有沿着山峦而上的栈道,有一座座仓库,许多的冶炼作坊,冒着黑烟。 而无数的车马,沿着走廊,来来回回,宛如长蛇…… ……… 方继藩对于交易市场的喧闹,置之不理。 他其实也不喜欢商贾。 这些见利忘义的家伙,一点都没有对百姓的责任感,他们将私心,无限的放大,为了谋取利润,恨不得将自己的妻儿都卖掉。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就算再坏,能坏的过人间渣滓王不仕?能坏的过小朱秀才? 只要是好好利用,就可以变废为宝。 第一段铁轨,已经彻底的出炉。 朱厚照拉着方继藩,到了热烘烘的作坊,方继藩亲眼看到那钢轨在自己面前,长半丈,好家伙,很厚实,而这一段段的钢轨,却需制造出数万甚至是十数万根,这都是银子啊。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真实不易,若不是靠着冤大头们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修路?不存在的,这尼玛的,都是银子啊,是数不清的银子。 朱厚照拍了拍方继藩的肩:“老方,你又想哭了?” “不是。”方继藩摇头道:“只是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我爱这个世间,爱每一个人。” 朱厚照打了个哆嗦:“只是……” “什么?” 朱厚照期期艾艾的道:“现在,生铁的价格,已经上涨了八倍,还在涨,许多商贾,干脆囤货居奇,这样下去,只怕……无数的钢炉子,没米下锅了。” ………… 明天一早第四更。 正文 第九百四十八章:至亲至爱的弟子 方继藩好整以暇:“无妨,无妨,生铁很快就要来了,那该死的刘文善……” 方继藩开始磨牙,恨不得将这狗一样的东西抽死。 这样的口子不能开啊。 一旦开了口子,有了这个先例,下头数百上千个徒子徒孙,都他娘的要十族,咋的,将我方继藩当公共厕所了吗?想来就来,说走就走,动不动就杀我师父、师公祭个天,喂,我要收门票。 “那该死的刘文善,人品是卑劣了一些,可他的理论,却未必是错的。”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所以,生铁会有的!” 供不应求,若是按照古人的经验,会造成物价的暴涨。 农业社会讲究的是平稳,无论是暴涨还是暴跌,对于民生而言,都是巨大的伤害。 这也是为何,刘健为首的一群人,希望采取极端的手法,直接查抄商贾的原因。 这倒并非是说刘健等人丧尽天良,而是一旦生铁无法供应,许多商贾囤货居奇,势必会导致,国家的动荡。 生铁历来是国家最重要的物资。 一旦朝廷的武库,失去了生铁,那么武器就不能及时的供应至边镇。 而一旦生铁价格暴涨,百姓们的农具价格,将暴涨到天价,这与农业也是息息相关,会导致来年粮食的大规模减产。 哪怕是暂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譬如朝廷的武库之中,还有储备的兵器,百姓们,也勉强还能供应农具的需求。 可长此以往,对于国家的危害,是巨大的。 鞑靼人从前与大明互市贸易,屡屡翻脸的原因,就在于大明哪怕是与其互市,也是严厉的控制生铁的贸易,以至于鞑靼人连口铁锅都没有,日子没法过了,不服就干! 因而,古人们对于这种经验,就是老办法,他们厌恶囤货居奇的商贾,拿他们开刀,可以将危害降至最低。 可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死循环,不从这个死循环里走出来,但凡市场有了巨大的需求,商贾们开始囤货,便杀了祭天,用强力手段,维持住安定。整个大明,却依旧还是一潭死水。 刘文善的方法很简单。 用市场的方法,来达到供需的平衡。 商贾固然逐利,却是可以利用的,他们嗅觉十分灵敏,有超强的行动力,生铁的价格暴涨,他们便会疯了似得……寻找生铁的货源,如此,一旦市场中生铁越来越多,供不应求的情况,也就解决了。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的保证,颔首点头;“本宫倒是相信刘文善的,毕竟,这是一个自请诛十族的家伙……啊哈哈……” 方继藩脸抽了抽。 朱厚照随即道:“是了,昨夜本宫做梦了。” “……” 方继藩很多时候,根本无法跟得上朱厚照的思维。 朱厚照道:“你猜梦到了谁?” 方继藩摇头。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你……” 方继藩汗毛竖起。 “还有徐经!”朱厚照抱着脑壳:“本宫想不明白,为啥会梦到他。” 方继藩忙道:“殿下应该说,为啥会梦到臣和徐经。” “本宫经常梦到你呀。”朱厚照撇撇嘴:“这有什么稀奇,本宫的重点是,为啥会梦到他,他出海这么年了,也没有一丁点音讯,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托梦给本宫,这梦,到底有什么含义呢?我得请李真人去解梦。” 方继藩道:“我那师侄,能解什么梦。哎,倒是殿下一提醒,我竟想起了我至亲至爱的徐经,现在想来,其他门生,没几个贴心的,比如那该死的刘文善。倒是徐经……” 方继藩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这是自己最爱的弟子啊。 想到他生死未卜,方继藩的心……方继藩便觉得,心像扎了一样,疼! “他不会死的。”方继藩板着脸道:“他会活着,他还得给我当牛做马呢,为了让他出海,陛下和我们花了这么多的银子……” 朱厚照颔首点头:“说的好。不过,本宫还有一个问题。” 方继藩疑惑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今日问题好像特别多。” 朱厚照苦瓜着脸道:“本宫这些日子,发表了不少的论文,期刊刊载了一些,可是这一期,本宫投了一篇《机械运动之观察》,该死的,居然没有上头版,上头版的,竟是那个张信,张信的一篇《论作物之营养》,竟是将本宫的论文挤下来了。评议组不公哪。” 方继藩忍不住道:“作物之营养?我且看看。” 正待要叫人将最新的期刊取来。 朱厚照却道:“本宫带来了。” 从袖里取出了一本期刊,方继藩接过。 朱厚照是很在乎期刊的,偏偏他又是好胜心极强的人,自打他的力学几个论文出来,顿时,被算学、工程学、工学的论文,大量的引用,竟是风靡一时。 这让朱厚照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在这个基础上,尤其是在制造蒸汽机车的过程中,又发了许多的论文,这一次,他的《机械运动之观察》,本以为,定是要上头版的,结果……被人抢了。 方继藩打开期刊,直奔主题,一看,便明白了:“殿下的论文,其实不在张信之下,可是……张信的论文,更讨喜,你看,他认为,作物和人一样,想要茁壮的成长,便需要提供其营养,何谓营养,养分也,就如殿下为何比别人长得壮实,因为殿下爱吃牛肉,许多的百姓,为何面黄肌瘦,这是因为百姓们在吃糠咽菜。这一个思路出来,评议组们,能不动心吗?农乃国家根本也。再有这里,根据张信多年的研究和实践,他察觉到,作物的营养,来自于腐殖质,这腐殖质和生活力,所以……” 朱厚照忍不住牢骚道:“说来说去,谁不知道,给作物浇肥料,便可让作物生长的更好,这还需要他来说?”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就是科学啊,科学的本质,就在于观察,通过观察,去创建一套理论,譬如明白了这腐殖质和生活力两种东西,未来,就可让无数后人,在这基础上,继续进行研究了。” “不过……”方继藩乐了:“我看这生活力的观点,也未必全对。” “嗯?”朱厚照眼睛发亮,他想打张信的脸很久了,因为农业被评议组格外看重的缘故,那屯田所发布的不少论文,排位都在他之前。 方继藩道:“其实,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作物的营养,或许来自于……矿物质。” 、“啥矿?” 方继藩还没开口。 朱厚照一把扯住方继藩的衣襟:“你说,说不说?不说本宫和你算一算,你偷本宫的印四处去盖章的帐!” “冤枉啊。”方继藩嚎叫。 ………… 弘治皇帝如往常一般,在奉天殿看着奏疏。 他的生活是无趣。 以至于,萧敬也觉得,很是无趣,别人家的皇帝啊。 想想自己的那些前辈,王振、汪直,哪一个,不是跟了一个坑爹的皇帝,跟着这皇帝,成日瞎晃悠,那日子,可谓是多姿多彩。 反观自己,每日睁开眼来,不是跟着弘治皇帝去问安,接着到了奉天殿,这一站,就是七八个时辰,天黑了,回家睡觉。 这还是太监应该过的日子吗? 可他不敢有任何怨言,弓着身,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 外头,有人探头探脑。 萧敬觑见了,眼角扫了一眼恍然不觉,依旧还埋首案牍的陛下,便蹑手蹑脚的出了奉天殿,小宦官急匆匆的道:“老祖宗,不妙了。” “小点声,细细说。”萧敬背着手,伫立着。 “兵部尚书,被都察院的御史,揍了。” “什么?”萧敬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陛下若是知道,还不雷霆大怒啊。 这可是堂堂尚书,居然被御史打了,这成什么体统,要闹出天大的笑话的。 “何故?”萧敬死死的盯着这宦官。 宦官期期艾艾的道:“这些日子,造作局严重缺乏生铁,为了防范于未然,都察院查了兵部武库的储存数目,兵部那边,说是武库的兵器,还可支用一年,可谁晓得……御史们去武库一查……却是发现……却是发现……” 萧敬仿佛明白了什么:“少了?” “何止是少了。”宦官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一些,又压低了声音:“结果发现,就以刀剑而论,本有刀一万九千三百六十六口,可实际的数目,竟是十不存一,两千口竟都不到,且大多数,竟都腐朽不堪,武库的差役,竟是没有按时养护,那养护刀剑的油料,却也是不翼而飞,御史们急了,便去了兵部,兵部尚书马文升也吓了一跳,忙是让人去寻库部主事,那库部主事还没到呢,御史们已动怒,揪着马文升便是一阵痛打,现在兵部那,还是闹得不可开交呢。” 萧敬打了个颤:“这事儿,别让东厂去掺和,这是他们自己的事,狗咬狗!”萧敬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了一眼奉天殿,而后淡淡道:“好了,你下去吧。” 正文 第九百四十九章:水落石出 萧敬忙是回到了奉天殿。 他安静的伫立在弘治皇帝身侧。 弘治皇帝眼睛还落在票拟上,一面道:“何事?” 萧敬想了想,道:“御史院和兵部尚书,打起来了,听说……是很多人打一个,马部堂不敌……” 弘治皇帝一脸惊诧的抬头,看着萧敬。 萧敬继续道:“是因为,都察院的御史,查武库时,发现……许多的兵器,都不翼而飞,和账上不但对不上,而且相差极大,甚至……陛下,边镇的军械,都不能供应了。” 萧敬尽力用平缓的语气说出来。 弘治皇帝脸色,却是苍白如纸。 “什么叫相差极大,差多少,一成?两成?”弘治皇帝想要杀人,想做明君,难啊,一个人再如何勤政,可也架不住这个天下,有数百上千人拽着他的胳膊:“莫非还是三成?” “可能……”萧敬沉默了很久:“可能是九成!” 弘治皇帝豁然站起,抄起案牍上的砚台,他眼睛赤红,几乎想要杀人,整个人似是愤怒的失去了理智,这砚台狠狠朝萧敬的头顶砸去。 萧敬哪里敢躲,眼看着那砚台夹带着风来,几乎要到自己额头…… 猛地,砚台竟是生生在半空停止。 弘治皇帝怒视着萧敬,手里还捏着砚台,恨不得将它揉碎了,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又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一张蜡黄的脸上,他叹了口气,将砚台丢到了一边。 哐当一声,砚台随着金銮的玉阶滚下。 弘治皇帝重新坐下:“边镇可以供应军需吗?” “只怕……”萧敬心道好险。 他能理解弘治皇帝的愤怒,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憋屈。 别人家的九五之尊,那是何等的豪气啊,至不济,哪怕是杀几个宦官出出气,也绝没有人说什么。 可是陛下…… 萧敬倒是此时恨不得,这砚台狠狠砸在自己的头上,好让陛下至少出一口气了。 他苦着脸道:“边镇那儿……只怕应付不及了。” 弘治皇帝手指头,不耐烦的敲着案牍:“彻查吧,彻查到底,是兵部尚书,还是库部主事,或是其他人……东厂来查,一个漏网之鱼,都不能有,一个武库是如此,那么粮仓呢?那么内库呢?哎,朕平日,待人不薄,文武百官,俱都予以雨露,哪怕降下雷霆,也尽力克制,唯恐,臣民们寒心,可你们……做的都是什么事啊。” 他拉着脸,似想说什么狠话,可嘴皮子嚅嗫了一下,那些杀全家的话,似又有些说不出口,最后,他冷着脸道:“哼,你们就尽情的胡闹吧,等朕百年,驾崩之后,朕的儿子,会一个个收拾你们!” “不!”突然,弘治皇帝似乎咽不下这口气似得:“此案,让太子来彻查,太子为首,方继藩次之,查个底朝天!” 萧敬忙道:“陛下圣明。” 这话的意思,是不是,然我儿子和女婿,来让你们这些混账王八们,统统进火葬场呢? ………… 朱厚照愉快的打着边炉,最近温先生手艺见长,调的酱,更有滋味了,方继藩就在他的对面,夹着一片肉,高叫道:“殿下,你看此肉,纹理清晰,肉质肥而不腻,此牛生前,定是一头勤劳的牛,它兢兢业业,为牛朴实,俯首帖耳,而且俱有一定的素质,若我猜的不错,此牛一定是在西山南村里牵来的吧。” 朱厚照惊讶的道:“这你也知道。”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观其肉,便可知其牛,知其牛,便可知其性也,南庄那里,靠近学府,此牛日出而作,便听朗朗读书声,定是性子温和,情趣高雅,只有学府周遭的牛,也能有此情操啊。” 朱厚照脸便凑上来:“我瞧瞧,我瞧瞧。” 方继藩忙是筷子缩回去,那已过了汤水,带着九分熟的牛肉,蘸酱之后,散发着奇香,方继藩岂会上朱厚照的当,天知道这个厚颜无耻之徒,会不会一口将自己的牛肉叼走。 阿切…… 朱厚照突然一个喷嚏打出来。 一下子,方继藩的脸上变了。 “我的牛肉啊,我的高雅之牛,情操之牛,好学之牛啊。”方继藩哀叹。 朱厚照却是揉一揉鼻子:“哪一个狗一样的东西在惦记着本宫!” 方继藩则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忙将筷子和牛肉摔了,一声叹息,甚是惆怅。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殿下,方都尉,宫中有人来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不多时,便有宦官竟是带着圣旨来。 他正待要念。 朱厚照却不管这么多,径直上前:“本宫看看。” 直接抢了圣旨,打开,这一看,朱厚照却是怒了:“老方,你看看,这是人做的事吗?” 方继藩脑袋凑过去,见那武库亏空的字样……再看九成……有点懵。 不对啊,正德七年,倒是查过一次武库,毕竟历史上的朱厚照,对打仗有兴趣,所以让人清查一下武库,好知道这大明,有多少军械,可结果,却发现几乎所有的账目,都没有对上,为此,正德皇帝大发雷霆,下旨严查,这一查,就是足足一年之久…… 可现在…… 又不对,现在弘治皇帝没有驾崩,历史已经改变了,此时,朱厚照还是太子,自然不是正德皇帝。 “畜生!”朱厚照最厌恶的,就是窃取武备之人,多少前方的将士,在边镇拼命哪,主意打到这上头,真是猪狗不如! 方继藩却显得很平静。 其实……这实是大明朝的日常……很稀奇吗?只是这东西,他经不起查而已,不查哪里都是太平无事,一查,统统完蛋。 方继藩却是看到,下头敕命太子朱厚照,领自己限期彻查此案的字眼。 方继藩忍不住道:“殿下,你看这里,看出什么眉目了吗?” 朱厚照拨浪鼓似得摇头:“有什么眉目,看不出,本宫现在很生气。” 方继藩叹了口气:“陛下有刑部,有大理寺,有东厂,有锦衣卫,甚至还有都察院,有的是的人手,可为何,要让太子殿下和臣来查办呢?” 朱厚照咬牙切齿:“且不管,本宫非杀这些贼骨头全家不可。” “殿下息怒。”方继藩叹了口气,台词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太没逼格了,狄仁杰的影视之中,应当是倒吸一口凉气,诶呀,真是恐怖如斯,想不到这背后,竟还有…… 可朱厚照是个糙人,在这方面,很不讲究。 方继藩道:“殿下,这说明,陛下对于大理寺、厂卫、都察院统统都大失所望啊,陛下不是对他们的能力失望,若只是能力,何须让殿下来查,陛下哪怕不相信厂卫的能力,难道还相信这等只会织毛衣、打仗、造车和治病的殿下吗?诶,且别先生气,我只是性子比较耿直,实话实说,我的意思是,陛下取殿下的,乃是忠心,因为殿下是陛下的儿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朱厚照火冒三丈。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臣想说的是,陛下预感到,这个案子……只怕牵涉的人,很广,若非完全信任的人,绝不敢托付。陛下也深知,要查此案,非要有大智,还需大勇。因而,他又知道,殿下大勇有余,而智商不足,于是,命臣辅之。” “……”朱厚照倒吸一口凉气,他眯着眼:“父皇也觉得棘手?” 开玩笑,当然棘手了。 历史上,朱厚照成了正德皇帝时,这个案子,尚且查了一年多,几次都前功尽弃,若不是正德皇帝再三敦促,只怕一年也查不出来。 朱厚照倒是乐了:“看来,父皇还是知道本宫有大智大勇啊,既如此,那么……本宫来查,走,我们去兵部,先将马文升那个混账揪出来,他是兵部尚书,脱不了干系,只要动了刑,不怕他不开口。” “……” 方继藩汗颜:“马文升乃是兵部尚书,怎么可以动刑?” “那侍郎可以吗?兵部司库主事呢?” “……” 智障! 方继藩忍不住心里想。 朱厚照倒是急了:“父皇可是限期半年之内,水落石出,你怎么这么磨蹭。”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的道:“不需三年,三日之内,就可水落石出,首先我们要做的,是找到那一批武器,去了哪里,能牵涉这件事的,绝不是简单的人物,殿下您说是不是?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之下,若是殿下贸然拷打,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啊。” 虽然朱厚照也没有什么名声。 可方继藩有,方继藩还是要脸的人。 朱厚照皱眉:“那么……这批武器,到哪儿去了?” 方继藩心里想,我倒是知道,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若是正德朝那一段公案没有偏差的话,那么…… 方继藩道:“这个,让臣来办,不过……殿下……可要小心了,现在陛下下旨,却要提防着,有人狗急跳墙。不如,殿下派百八十个护卫给臣吧,臣睡觉踏实一些。” 正文 第九百五十章:以毒攻毒 朱厚照乐呵呵的看着方继藩:“要坚强!” 这句话,一直是方继藩对人说的口头禅。 可……自朱厚照口里说出来,却让方继藩觉得怪怪的。 也罢。 方继藩心里想,我为国为民,还怕死吗?回头找一千几百个精壮的汉子,我去保护他才是。 这份旨意,其实对朱厚照而言,却是非同小可。 他非要在父皇面前,展现一下实力不可。 可是他不会查案啊。 而且……父皇是说半年之内,可等这半年,黄花菜都凉了。 怎么查呢,怎么查呢? 他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吹着口哨,心情竟觉得不错。 一脸来打我呀,不,来求我呀的表情。 朱厚照只一看方继藩,就知道方继藩又开始嘚瑟了,他一定有了主意,可是……不肯说,这样的人很讨厌,非要别人求他不可。 不只如此,朱厚照简直就是方继藩肚子里的蛔虫。 一旦自己开口问他,到底怎么处置,他一定抱着自己的脑壳,说一声诶呀脑壳疼啊。 倘若和他翻脸,他一定又幽怨的样子,开始细数起朱厚照的妹子,朱厚照的某某某…… 朱厚照咬牙:“我看你家方小藩不错。” “殿下啊,你看你这是人说的话吗?”方继藩哀嚎。 朱厚照忙道:“且慢着,本宫的意思是,方小藩不错,本宫正好有个儿子。” 方继藩才松了口气,却又崩起脸来,将头摇的拨浪鼓似得:“不好,不好,小藩是不错,可这和载墨那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将来我还要出嫁妆,载墨是你儿子,小藩是我妹子,我细细一算,无端端的矮了一辈,儿女和弟妹们的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朱厚照眯着眼:“你儿子正卿也不错。” 方继藩一愣:“啥意思?殿下,不要乱攀亲啊,他们是表兄妹吗?” “又不同姓。”朱厚照冷冷道。 这个时代,表兄妹,还真特么的是联姻的主要对象,古人倡导同姓不婚,因而…… “我大女儿……”朱厚照乐呵呵的道:“年方七岁,相貌你是看到过的,本宫做主了,以后……” 方继藩心里想,娶表妹,这不是人做的事啊,可是正卿这个家伙,怎么瞧着也不像是个有前途的家伙,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想他爹,多么正派和有担当的人,再看看这么个败家玩意,尤其是那一副舔着脸,在朱载墨跟前的模样,方继藩就想抽死他。 一声叹息之后。 娶个表妹,也顶好的,小朱家的基因好,我的基因也很好,说不定可以强强联合,最重要的是,正卿那个人渣,这辈子,也只能端着别人家的饭碗,混吃等死了。 决定了,回家多生几个,要嘛就只好在小朱家里挑个姑娘。 当然,朱厚照这等不靠谱的承诺,方继藩是不予理会的,就算朱厚照不食言,只要陛下还活着一天,没经过他的恩准,谁敢将他的孙子孙女的姻缘就这么定下,一定会打断那龟儿的狗腿。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我们先研究案情吧,殿下听说过……以毒攻毒吗?” “啥?” “就是……” …………………… 一道查武库弊案的圣旨,顿时引起了天下的哗然。 此事恶心之处就在于,贪墨的太多了,一个个吃干抹净,这可不是漂没一成、两成、三成,这是九成哪。 陛下竟是让太子殿下彻查。 这太子殿下,根据他以往的举止,除了用兵,便是成日和一群匠人厮混一起,听说纺织工人,将这太子殿下定为了祖师爷,你说这是太子吗,望之不似储君哪。 可就这么个看着不太靠谱的人,竟亲自彻查此案。 这却令许多人猜测到,宫中的心思了。 陛下不用刑部,不用大理寺,不用都察院和厂卫,偏偏用太子……要嘛是考较太子,要嘛……背后的深意,实是令人不安。 可很快,一切又归于平静。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次日正午,朱厚照和方继藩至东宫。 这一次,方继藩是有备而来,带着许多的礼物,等朱厚照吼一声:“姑娘们……出来见你们的舅父了。” 方继藩却已笑吟吟的准备好了一个个红包,捏捏这个小脸蛋,这姑娘好,水灵。那个也不错,是会过日子的人。诶呀,这个了不得了,好生养哪。 不过……似乎看别人家的媳妇,瞎琢磨这个,总觉得有些不妥。 姑娘们拉扯着方继藩的长袖子,一口口叫的亲热,果然礼多人不怪。 待到了傍晚,一个个小脸蛋儿在方继藩的脑海里,走马灯似得转动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竟有选择困难症,老半天,也没有挑出中意的人选。 堕落了啊。 当初自己一眼就看中了可爱又乖巧,相貌平平无奇,却拥有有趣灵魂的公主殿下,怎么临到选儿媳妇了,竟是优柔寡断起来。 一声叹息。 方继藩和朱厚照的马车出了城,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了。 远处,隐隐的有灯火。 方继藩继续坐在马车里。 他不露声色,眼睛里闪动着什么。 月黑风高杀人夜! 却是突然,一声厉喝:“有刺客。” 方继藩的目光,在车厢里,仿佛闪烁出了亮光。 周遭的护卫,纷纷大吼:“保护殿下,保护殿下……” “……”方继藩是无语的,能不能在殿下后头,加一句殿下和方都尉,你们这是人做的事吗?我方继藩也需要保护的啊。 黑暗之中,金铁交鸣。 车厢外,似乎已开始混战。 “啊呀……”有人发出惨呼。 远处,传来了朱厚照的狂笑:“哈哈哈哈……想不到,本宫也有被人行刺的一日,本宫还以为,一辈子遇不到刺客呢,来的正好,来的好啊,快,将本宫的刀取来!” 方继藩的声音……在夜空之下大吼:“殿下,不要激动!有什么话,好好的说,留个活口啊!” ……………… 新城…… 一座宅邸。 宅邸的主人,显然还未还完房贷。 因而,这宅邸占地不小,内部的装饰,却显得朴素。 一辆辆的马车徐徐而至。 人们没有走前门,而是自后门进去。 随即,便进入了一个幽暗的小厅里。 大家各自落座,这里的主人,似乎不愿小厅里过于通亮。 他压着眉。 呷了口茶。 其他人,各自落座之后,仿佛各有心事。 每一个人都沉默着,只有揭开茶盏时瓷器的磕碰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咳嗽。 “这……”咳咳……昏暗之中,有人徐徐道:“诸公,怎么看?” 许多人叹息起来。 有人道:“此次,最可怕的,并非是案子,而是……陛下将案子给了太子殿下,这还不够明显吗?陛下现在只信任太子殿下,这……才是最可怕的啊。” 许多人暗暗点头。 他们不畏惧陛下将案子交给任何一个衙门,甚至也不担心,陛下弄出一个三司会审。 他们甚至更不担心,太子殿下那鲁莽的性子,短期内查出点什么,而等时间一长,说不准,他们早想办法,将一切的证据,统统湮灭了。 他们唯独担心的乃是陛下的态度,陛下……显然此次不愿意纵容下去了。 当今陛下宽厚,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可一个人,对人宽宏大量,有好也有坏,对于无数臣民而言,陛下的仁慈,确实是人心能够安定,可对于作奸犯科之人而言,某种程度,也是纵容。 可现在……这宽容,显然……已到此为止。 “你们……怎么看待?” “这……” “那姓刘的司吏,是关键……” “那就想办法,让他开不了口。” “对了,那马部堂呢?” “现在肯定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马部堂上头,明日老许,你上一道奏疏,就弹劾马部堂,将这水再搅浑一些,先让殿下,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马部堂身上,也没什么不好。” “诸公,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是啊,是啊,此时,正是同舟共济之时。” “太子殿下,倒是不必担心……该毁的证据,要毁了,大家得想一想,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污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得不防。倘若到时谁出了事,那也不必慌,陛下宽宏,至多,也就是罢官罢了,再不济,也不过是流配三千里,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罪,顶了,哪怕是刺配,家里的妻儿老母,总会有朋友照应着,大家说……是不是呢?” “是啊,是啊,就这么办,总之,真要查出点什么,却万万不可坏了大家伙儿的事,自己遭点罪,家里不必担心,自有大家照应。” “好。” “这是最坏的打算,该当如此。” 却在此时,这府上的管事,却是匆匆进来:“老爷,老爷……”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个节骨眼上,可是容易将人吓死的。 那管事却已箭步上前,到了宅邸的主人耳边,正想说什么,却是许多双眼睛,看向那管事,许多人心里透着不安。 “不必咬耳朵,这里,都是同舟共济的朋友,直接说吧。” “是。”管事的只好一脸惨然道:“太子殿下,遇刺了。” 哐当…… 抱着茶盏的人,顿时茶盏摔落,一张张本就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的脸,却是霎时,苍白如纸。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一章:天崩地裂 这小小的厅中,已是落针可闻。 连咳嗽声竟已没有了。 所有人沉默着,不发一言。 那一张张的惨然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 大家只是贪赃枉法而已。 这不该是日常吗? 可现在……太子殿下……刚刚接到了旨意,好巧不巧,就遭遇了刺客。 刺客是谁,哪里来的? 没有人知道。 只是……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却都狐疑的用眼睛逡巡着别人的脸。 他们是用利益揉搓起来的一个共同体,自是为了彼此的利益,同舟共济,可是现在…… 他们方才的装腔作势,以及夜路吹哨,勉强提起的勇气,现在…… “是谁?是谁干的?” 有人在昏暗中咆哮:“疯了吗?我们不过是贪墨了武库而已,居然……居然丧心病狂到刺杀太子殿下。” “疯了……疯了……”有人喃喃念着。 “不是我,不是我。”也有人急于想要辩解。 “到底是谁?” “殿下现在如何?” “据说刺客,已经杀退了。” “有没有人被拿住。” “这就不得而知了。” 啪…… 有人拍案:“你们就是疯子!” 刺杀太子,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陛下再好的脾气,也绝不可能宽恕。 什么叫诛九族,就是不但杀你全家老小,而且一个活口,都不留,男人斩杀,女人入教坊司为官JI。 有人颤抖起来。 有人带着哭腔:“到底是何人指使啊?” “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我等,这纯粹是……” “说这些还有意义吗?为何如此赶巧?” 小厅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居然有一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 ………… 萧敬手里拿着一张紧急送入了宫中的条子,他手里捏着条子,可手心的冷汗,却已将这条子浸湿了。 萧敬牙关在打着颤,出事了,出大事了。 太子殿下遇刺,遇刺了! 同时遇刺的,还有都尉方继藩。 方继藩那厮,死且死了,眼不见心不烦,看他嘚瑟的样子,就讨厌!可是……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啊。 大明迄今为止,还未听说过如此耸人听闻之事。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匆匆的赶到了乾宁殿。 乾宁殿一片昏暗。 陛下是个节俭的人,既是睡了,当然不肯让人点灯。 萧敬抬头,看着黑暗,嘴唇哆嗦了一下,沿着长廊,加急了脚步。 到了殿前,门口是个值夜的宦官。 “陛下安寝了?” “老祖宗,是。” “住口!”萧敬气的七窍生烟:“陛下就在殿里,你胡叫什么?” 他声音压得很低。 萧敬虽然很享受老祖宗这个词儿。 可并不代表,他喜欢小宦官在陛下的面前叫。 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是,是,奴婢该死。” “我这就要见陛下,你去将陛下唤醒。” “啊……”小宦官一愣。 陛下都就寝了呢,为何让自己去通报。 “去。”萧敬咬牙,几乎想要杀人。 被萧敬这凌厉的目光一扫,小宦官打了个寒颤,哪里还敢多嘴,忙是轻轻的开了殿门,徐徐步入了漆黑的寝殿,随即,他先咳嗽一声,龙榻上,没有动静。 这小宦官则先拜倒,轻声道:“陛下,陛下……” “谁……” 是张皇后的声音。 弘治皇帝胡噜依旧。 “掌灯吧。”张皇后显然也觉得,半夜有宦官来唤醒陛下,有些不寻常,只是,陛下好不容易熟睡,他太累了,张皇后并没有急着将陛下唤醒。 小宦官忙是躬身点了灯。 张皇后长发有些散乱,已是披起了一件霞衣,肤色若隐若现,她赤足极地,地砖下是地暖,一股温润的热气使她的足心也不禁暖和起来。 而那萧敬听到了动静,忙是自虚掩的殿门里进来,他见是张皇后,忙是拜倒:“奴婢。” “何事?”张皇后轻描淡写道。 “娘娘,殿下……遇刺了。” 张皇后身子一僵,本还保持着镇定的脸,骤然之间,变了。 她下意识的想要寻点什么东西搀扶。 小宦官见状,忙是上前,将张皇后搀扶住。 “如……如何……” “无事。”萧敬忙道:“只是……殿下只怕受了惊吓。” “是谁?”张皇后却是一丁点也没有松懈,于她而言,哪怕是伤了一根毫毛,也是天塌下来的事。 “不知,只是殿下昨日,才受了陛下的旨意,奉旨彻查武库一案……” 张皇后已是咬碎了牙齿,她凤颜震怒,到了茶几旁,狠狠的将上头的青花瓷瓶摔了个粉碎。 哐当…… 弘治皇帝惊醒,一脸茫然的看着怒气冲冲的张皇后,顿时心已凉了半截。 张皇后怒气冲冲的道:“陛下竟还睡得下?” “……” “陛下的儿子,都差点丧命了!” “啊……” “若非是他洪福齐天,此刻,陛下该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呀……” “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历来宽厚,既知彻查武库一案,会又凶险,却为何让太子去,太子……他还是孩子啊……” “他……是孩子吗?啊……他是孩子,他是朕的孩子,他无恙吧。” “陛下现在才关心起太子的安危来了,若是太皇太后有知,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 “啊……” “陛下,臣妾现在心悸的很。” “快,传太……” “臣妾斗胆,请陛下出去,臣妾心悸,不愿见陛下!” ……… 须臾之后。 还一脸懵逼的弘治皇帝抱着自己的衣衫,从寝殿里出来。 外头有些凉,自己竟还是赤足,在寝殿之中,有地暖,自没什么,可一出殿,便觉得脚下凉飕飕的。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可瞌睡却是醒了。 他回过头,怒气冲天。 萧敬吓尿了:“陛下伺候陛下宽衣。”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弘治皇帝披头散发的朝萧敬咆哮:“刺客拿住了没有,是谁指使?” “……”萧敬打了个寒颤,不敢做声。 “你这东厂,到底怎么办事的?” “奴婢……”萧敬……已跪下了,脑袋像棒槌一样,狠狠朝地砖砸去。 哐当。 一声轰响之后,萧敬觉得自己的脑壳已经不属于自己,他……哭了! ……………… 方继藩翘着脚,乐不可支的在镇国府里坐着。 朱厚照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时不时的抬头,看着烛火:“几更天了啊,老方,你靠谱不靠谱,你可别骗本宫。”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殿下,别急,别急,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朱厚照便叹了口气:“真是可惜啊,倘若刺客是真的就好了,可惜只是我们自己演的戏,诶……诶……” 他开始唧唧哼哼,也不知他说什么。 这是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人生之中,少了那么一点刺激。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觉得这家伙,纯粹的脑子有问题,不过……殿下这么喜欢刺激,找机会,挑个好地方,让他去蹦极怎么样。 啊呀,千万不可有这念头,会死人的,儿媳妇是十有八九,要没收! 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恩师,恩师……” 进来了一人。 乃是王守仁,王守仁抿着嘴,永远是一副冷峻的样子。 朱厚照顿时打起精神:“如何?” “按着恩师所指的地方,果然……查到了……”王守仁面上虽是冷峻,可眼睛却发亮。 自己是刑部左侍郎,这些日子,处理的案子不少,王守仁历来骄傲自负,可是……他又一次对恩师五体投地,恩师到底是怎么才知道这些赃物在哪的,这才多少功夫,神了啊。 方继藩打起了精神:“好,好,好,看来,为师所料果然没有错,现在,立即带人,查抄那几处货栈,到了明日,我们就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 内阁。 夜里当值的谢迁无所事事。 夜里能有什么事呢,之所以内阁大学士需要值夜,只是为了要防备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罢了。 可在这里,又睡不着,索性,就在这内阁附近,晃一晃。 可是…… 谢迁眺望着,突然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奉天殿的方向,居然燃起了灯火。 大半夜的,陛下不是去乾宁宫就寝了吗?陛下历来节俭,这奉天殿,怎么突然一下子,染了灯。 他一时失了神,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三确定了几遍,方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就在他讶异的时候,却有宦官急匆匆的来:“谢公,谢公。” “何事?”谢迁一脸错愕。 “出事了,出大事了。” 谢迁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故作镇静:“说!” “太子殿下……遇刺了!” 谢迁打了个冷颤,头晕目眩。 太子殿下……遇刺了,是谁……如此丧尽天良! 他脸色铁青的看着宦官,接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奉天殿,随后看了墨黑的天穹。 明日……天该是红色的吧! 残阳如血吗? ……………………… 感谢whytony同学今日的五万起点币,万分感谢。 今天早上闹钟没叫醒,老虎气的差点把闹钟砸个稀巴烂,不过细细想想,算了,人谁无过,这一次原谅他,明早,老虎尽量早点起来写,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五十二章:真相 清晨的曙光初露。 宫中便来了个人。 准确的来说,这个人是萧敬。 萧敬陪着陛下,一宿未睡。 他脑袋上,是一个硕大的血泡。 说出来都可能都不信,这血泡,是他自己砸的。 他只在马车上,小憩了一会儿,随即,便见到了太子殿下。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手,还有两条大腿,都在! 萧敬一下子,长长的松了口气,有零有整,整整齐齐,这样就放心了。 他眼睛通红,委屈巴巴的样子,啪嗒一下,跪倒在地:“奴婢见过殿下。” 朱厚照背着手,眼高于顶的样子,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扫一扫萧敬:“啊,喔,萧敬啊,大清早的,你来做啥?” “奴婢奉陛下之命,特来探视殿下,听说有杀千刀的贼子,居然敢行刺殿下,奴婢……见殿下无恙,实在是……实在是……这是……这是祖宗有德啊………” 朱厚照道:“祖宗有德,那也不是你祖宗,你高兴个什么劲。” “……”萧敬一直在尝试着和太子殿下好好的沟通。 可这无数次的努力,都让他失败了。 他信不了这个邪,可是…… 老半天,萧敬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方继藩在一旁,却是呵斥道:“殿下,怎么说话的,萧公公也是好心,殿下这样说,岂不是让他寒心,萧公公的祖宗,怎么就不积德了?不积德,他能入宫来侍奉陛下?” “……” 萧敬想杀人。 这时朱厚照却是绷着脸道:“你立即回去,告诉父皇,就说……武库一案,所有的真凶,已经统统找到了,请父皇立即召集百官和群臣,开始朝会,到时,本宫和方都尉,自会将牵涉此案之人,统统揪出来。” “啊……”萧敬一愣,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滚!” “噢。”萧敬哪里还敢多待,既然没办法沟通,那还是敬而远之吧:“奴婢告退。” ………… 弘治皇帝一宿未睡,惆啊。 太可怕了。 一群人,贪渎到了这个地步,牵涉的,肯定不是一个两个。 直接漂没了九成,这还只是武库,想一想,真让人害怕,若是这个时候,国家有了外患,会是什么样子呢? 越想,越是寒心。 弘治皇帝一宿没得睡,此时,着急上火,气的想要杀人。 贪渎倒也罢了,居然还想杀人灭口。 连太子都敢动,这些人,到底丧心病狂到了何等的地步啊。 幸好太子无恙,否则,就真的天塌下来了。 弘治皇帝根本没心思去看案牍上的奏疏,他焦灼的起身,来回踱步。 心里想着,事情会不会传到仁寿宫那儿,太皇太后若是知道,还不知道什么样子。 张皇后那儿……看来也没法交代。 朕九五之尊,受命于天,何曾狼狈到这个地步。 他眼睛红了,不禁在想,朕要诛这些狗贼的十族! 只是……这案子该怎么办,怎么查出来? 这绝对是一桩窝案,牵涉的人,绝不会是一个,这满朝上下,天知道有多少。 甚至极有可能,还有人是位高权重,有些人,甚至可能不久之前,还是朕的肱骨和心腹之臣,他们的能量,是绝对不小的。 要查。 何其难也! 弘治皇帝闭上了眼睛。 这个仇,只怕没有一年半载,甚至可能这辈子,都报不到了吧。 朕身边,竟无可用之人。 太子是不能再让他查下去了,还有方继藩,可千万不要再来一次行刺,再如此,十之八九,张皇后要抱着皇孙回娘家都有可能。 他太了解张皇后的性子,外柔内刚,平时什么话都好说,温柔娴雅,可一旦惹急了,怕是即便当着百官的面,都敢挠自己的脸,让自己头破血流的。 念及此。 弘治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 英国公…… 他脑子里,想起一个人来。 英国公从孝陵回来了吗,他倒是个刚直的性子,和百官没有过多的牵涉,在军中又有极大的声望…… “陛下,陛下……” 此时,萧敬却是气喘吁吁的回来。 一看到萧敬回来,弘治皇帝顿时提心吊胆:“怎么样,太子如何?” “好,好的很。”萧敬拜倒。 弘治皇帝才松了口气,还是让萧敬眼见为实,才能让自己放心啊。 他凝视着萧敬:“如何?” “太子殿下请陛下,立即召开廷议,殿下和方都尉说,真凶已经找到了。” “……” 弘治皇帝一愣。 找到了。 就找到了? 这么大的案子,这才几天? 不可能! 弘治皇帝并不傻。 他有时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对这文武百官,却是多少有些认识的。 一个如此大案,牵涉之广,层级之高,岂是一两天,就可以将其一网打尽的。 何况,没有认证物证,怎么可能一下子找出所有真凶。 这……实在太骇人听闻了。 “这两个家伙,又想弄什么名堂?”弘治皇帝磨牙:“这个时候,还想着胡闹吗?” “陛下……”萧敬不知该说什么好,不回答,陛下少不得又说一句,你们东厂干什么吃的,可回答,自己该说啥?说什么都有错啊。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得焦虑无比,他突然驻足,道:“召开廷议,就不是小事了……何况,昨夜太子遇刺,只怕有不少人已经知道了吧。” “是。” 弘治皇帝闭上眼睛:“这两个臭小子,罢……召他们来吧,朕倒想看看,他们是怎么找出真凶的,正好,借此机会,敲山震虎也好。” “但愿……”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当真找到了真凶吧。” 萧敬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道:“朕趁此机会,小憩片刻吧,朕头疼的厉害。” 他是真的头疼。 张皇后那儿,还不知该怎么交代,如何哄着呢。 他忍不住想要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可这话却没出口,毕竟……隔墙有耳。 索性,人便坐在了御椅上,身子微微偎着,假寐。 ………… 无数的大臣,鱼贯入午门。 朱厚照和方继藩来的最早。 二人显得精神奕奕,谈笑风生,对于其他人,一概不予理会。 至于百官,却各怀心事。 朱厚照背着手,显得有些紧张。 倒是方继藩很轻松,他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生死看淡,爱咋咋地。 几个门生,乖乖的站在方继藩不远处,听到了恩师遇刺之后,他们几乎要疯了。 现在亲眼见到恩师无恙,一下子,心情愉快起来。 方继藩从他们的眼神里,能看到那股子关切,心里顿时暖和起来。 这些门生,还是有良心的啊。 别人只关心太子,也只有他们,总还惦记着为师的生死。 可见自己的教育,没有白费。 众人入了奉天殿,行礼。 弘治皇帝却是眼袋漆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只稍稍打了个盹儿,终于……该干正事了。 他左右四顾,看到了太子,深深看了朱厚照一眼。 心里竟有几分感触。 终究是朕的孩子啊。 不知昨夜,受到了惊吓没有。 这真是万幸。 众臣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只淡淡道:“不必多礼。” 每一个人,都焦虑的看着弘治皇帝。 据说真凶拿住了。 这使许多人好奇。 太子殿下,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这才几日啊。 可是,突然进行如此大的廷议,难道只是儿戏…… 当然,少不得,也有人心里惴惴不安。 朱厚照此时朗声道:“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但说无妨!”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受父皇之命,彻查武库贪渎一案,现今,已有了一些眉目,特来奏请父皇。” 弘治皇帝牙一酸。 他就怕接下来,朱厚照来一句,儿臣夜观天象,或者是,儿臣昨夜梦中之类的屁话。 两天时间,不到二十四个时辰,就捉拿到了真凶,你朱厚照还以为自己是包拯不成? 弘治皇帝抚案,却必须得装作一副耐心的样子,露出欣慰之色:“是吗,有什么眉目,尽快说来。” 朱厚照道:“父皇,首先,儿臣和方都尉,已经查到了销赃的窝点。这些被贪墨掉的兵器,哪怕是被人偷偷的带出来,已定需要一个地方,暂时存放,毕竟,这里头牵涉到的兵器,实在不少,若是直接将这些兵器倒卖出去,实是树大招风,因而,他们会在武库附近,寻一个地方,将武器进行重新锻炼!” 倒卖武器,这几乎和谋反没什么分别了。 显然,人家只是求财,还不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们必须得有一个销赃的地方。 哪怕是将兵器回炉……这其中的利益,也是巨大的。 这个时代,铁和后世不同,价值不菲,甚至有些时候,朝廷直接用铁来制钱,这是硬通货,而武库之中,数不清的铁制兵器,莫说是漂没九成,就算是一成,其中的利润,也是巨大的。” 什么…… 顿时,所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这才一下子功夫,居然……就找到了销赃的窝点? 太子殿下和方都尉,难道能掐会算不成?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三章:无所遁形 殿中,一下子哗然起来。 就查抄到了销赃的地方? 这已是神速了。 许多人面面相觑。 也有不少人,显得有些慌乱。 朱厚照振振有词道:“父皇,这销赃和藏匿赃物的地方,就在京师之外,一处庄子,靠近陈家庄,儿臣已命飞球营的人马,将那里围住,随时……都可以破门而入。” 地点都已经说清楚了。 弘治皇帝一愣,不可思议的看着朱厚照。 是这样吗? “方继藩。” 方继藩忙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太子所言,当真?” 方继藩心里说,怎么像挑拨离间哪,太子说啥,你来问我做什么,倘若太子殿下小气一点,非要爆炸不可,自己的爹都不信自己,偏偏信自己的女婿。 不过……方继藩倒是不担心朱厚照吃找个干醋,这理应不是太子殿下心胸开阔,实是自己为人处世很是高明,满京师的朋友对自己没有不服气的。 方继藩道:“陛下,臣可以用十族老幼的人头来担保,太子殿下所言非虚!” 弘治皇帝这才稍稍安心,倒是对朱厚照刮目相看起来。 这么容易? 他道:“那么,你说案情已有了眉目,只是这个?” “并非如此。”朱厚照正色道:“父皇,儿臣还知道,这些该死的乱贼是谁。” 殿中又哗然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担心,可别指鹿为马吧,这几日时间,就能搜寻到证据? 没有人证物证,无端的指责大臣贪赃枉法,岂不坏了贤名?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你想仔细了,若是无凭无据……” 朱厚照中气十足:“父皇放心,儿臣已经铁证如山了!” 弘治皇帝见他自信满满,反而心虚了。 朱厚照是个不可控的人,至少弘治皇帝没办法控制。 有时这家伙能让人眼前一亮,可有时候,能让弘治皇帝气的吐血。 既然……他说是铁证…… 弘治皇帝道:“好,你说来!”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朱厚照便道:“兵部给事中王岩,你出来!” 群臣之中,有一人差点瘫坐在地。 无数人朝着那方向看去。 却见那王岩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嚅嗫着口,想说什么。 所有人都没意识到,第一个被点名的,居然不是兵部尚书马文升,也不是兵部的司库主事,而是给事中,这给事中,虽是地位卑微,权责却是极大,他掌有巡视兵部各司的权力,甚至可以封驳圣旨。 这是清流,且是清流中的清流。 那王岩脸色苍白,艰难的走出几步,最终,拜倒在地:“臣……臣……” 弘治皇帝见状,左右四顾。 许多大臣,则都看向太子殿下。 这王岩,显然也是有一点清名的,似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贪墨武库,毕竟,武库中的点验、出纳,都不是他过手。 “真凭实据呢?”弘治皇帝看向朱厚照,他最担心的,就是大庭广众之下,朱厚照什么人证物证都没有。 朱厚照却是乐了:“父皇,儿臣现在还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 “……” 方才……方才这龟儿子说什么来着? 弘治皇帝一愣,明明方才,你说有证据的,转过头,你不认了?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的看着朱厚照,吹胡子瞪眼。 满殿群臣,一个个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太子殿下……你这是…… 方继藩却是笑嘻嘻的道:“大家先不要惊慌,要冷静,证据现在就有了。到底是不是这个王岩,其实……一问不就知道吗?太子殿下,臣已饥渴难耐,能否请太子殿下,准许臣立即盘问。” 朱厚照满面红光:“准了!” 亲自……盘问…… 这殿中君臣,还是很服气朱厚照和方继藩的。 你问了,人家会认,人家是傻子? 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走到了那王岩面前:“王事中,你好呀。” 王岩已是脸色苍白如纸,瑟瑟发抖,他艰难的抬头,看着笑容可掬的方继藩。 却见方继藩依旧还是如沐春风的样子:“我这辈子,只佩服一种人,就是敢作敢当的人,一个人,他敢做不敢当,那还是人吗?这话,在不在理。” 王岩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似乎……没啥效果啊……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武库的贪渎,有你的一份吧,当然,你只是一个小虾米,可是……你也不容小觑啊,我就不谈,其实你当初家道中落,此后却金榜题名,做了几年官之后,就有银子在新城买下房产了,一夜暴富嘛,凭什么就说,这银子是贪渎来的,说不准,路上捡的呢,又或者,是夫人的嫁妆呢,你能在新城买房,这是你深明大义,我很敬佩你有此眼光!” “……” 对于接盘侠的赞美,是必须的,不然以后还怎么打开门做生意,房子还卖不卖了。 方继藩其实不喜欢查贪渎案,这是砸自己的金饭碗啊。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王岩。 王岩只趴在地上,埋着头,依旧一言不发。 “可是,王岩,你还敢说这和你没有关系,那陈家庄的库房,已被抄出来了,还有……你们丧心病狂,行刺太子……” “没……没有,下官断然没有行刺太子。”王岩立即辩解。 “还说不是你!”方继藩厉声道:“太子殿下刚刚接到了旨意,要彻查此案,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狗贼,就敢收买刺客,图谋不轨,你可知道,刺杀太子,是何罪?” “我……我……”王岩打了个冷颤:“不,不……不是下官,下官没有,下官……” 他……哭了。 几乎要崩溃。 方继藩却是冷冷的看着他。 他泪眼看着方继藩。 “我……我……” 弘治皇帝皱眉…… 这没有证据,就靠这么盘问,有用吗? 怎么看着,都不太靠谱啊。 文武百官,竟有点同情王岩起来。 王事中看着不像啊,反而是方继藩在此咄咄逼人,像是张牙舞爪的大灰狼。 方继藩却只是对王岩冷笑。 王岩嚅嗫着嘴,他泪流满面,期期艾艾的道:“下官……下官……确是从武库里,分了一点银子……” 一下子,整个奉天殿已经炸开了。 居然……承认了。 这可不是严刑拷打。 是这王岩,亲口承认的。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觉得不可思议。 王岩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是……下官不是疯子,下官固然是贪赃枉法,可是……却从来没有,行刺太子殿下呀,行刺太子殿下的事,和下官一点关系都没有,下官,可以……对天起誓,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浑身颤抖,身如筛糠。 弘治皇帝一脸震惊的看着方继藩,再看看得意洋洋的朱厚照。 朱厚照叉着手,却是冷笑:“不是你行刺吗?若不是你,还能有别人,是你其他的同党不成?” “这……这……下官就不得而知了。”王岩战战兢兢。 他不是心理素质不好。 能成为兵部给事中,就没有心理素质不好的。 事实上,昨天夜里,他在小厅之中,就做过破釜沉舟的准备。 为了自己的前途,自己一定要掩盖自己的罪行,可当听到太子殿下遇刺,他就彻底瘫了。 是谁行刺的。虽说不是他,可是……他无法保证,是不是其他的同党。 这些该死的同党,他们怎么就敢这样铤而走险,一个贪渎案,竟生生的,折腾成了谋反大案。 哪怕是贪渎,若是他被揭发出来,也认了,他完全可以咬紧牙关,统统将罪行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毕竟,最坏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杀头而已,可是自己的妻儿,会有人照顾,若是运气好,陛下鸿恩浩荡,或许,只是罢官和流放罢了。 可当遇刺的消息一传来,他就彻底的懵了。 同党里有坏人啊,这个锅,他怎么背的动,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牙关不断的颤抖着…… 连那陈家庄,竟都已经查抄了出来,虽然……陈家庄那儿,没有自己多少罪证。可是,这才多少日子,就进展如此神速,再加上,太子殿下,直接点了自己的名,有了目标,继续顺藤摸瓜,被查出来,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既然是迟早的事,在此抵死不认,几乎等于是作死,现在贪渎只是小事,可是……这诛九族的刺杀太子,才是关键啊。 “下官……下官……下官说的……都是真的,方都尉,你要相信我啊,一定要相信下官啊,下官……家道中落,刻苦读书,金榜题名,当初,也曾想做一个好官,可是……下官……穷怕了,穷怕了啊。” 他一脸懊恼和悔恨,泪水磅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下官终究逃不出法网,可……可既然太子殿下和方都尉,如此……如此明察秋毫,就请……就请太子殿下和方都尉,万万不要将这谋反大罪,扣在下官身上,下官……下官……” ………… 第二章送到,今晚九点,东方卫视,嗯,大家记得要看,嘿嘿。 正文 第九百五十四章:陛下生了一个好太子啊 贪渎算啥。 而且…… 方继藩好像料准了似的,这个王岩,乃是给事中,在这一个团伙之中,并不算什么。 正因为身份低下,恰恰是最薄弱的一环。 真正分到他身上的银子,也没有多少,他至多算是从犯而已。 若只是贪渎,算到了他的头上,王岩大不了将这锅背下来,因为他没有选择,他若是招供出其他人来,就算不死,只怕将来也会遭到报复,这些人,可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可现在…… 王岩沾上的,是谋逆大罪,这不但只是他死,还累及满族,这个时候,还扛什么,一人顶罪背锅,这口锅,背的动吗? 全家几百口,但凡是沾点亲的都要死绝了,还给人背锅,这不是傻? 现在,他争取的乃是贪渎从犯的罪名,这谋逆大罪,他自然抵死不认的。 而王岩一认罪,许多人的脸色骤变。 这可比人证物证,可要翔实多了。 弘治皇帝眉毛一挑。 如此艰难的事,还真让这两个家伙,就一会儿的功夫便办妥了。 弘治皇帝显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凝视着那王岩。 却又怒从心起,这个狗贼,到了现在,居然还抵死不承认刺杀太子的事。 弘治皇帝怒道:“不是你行刺的,那么,是何人行刺?” 弘治皇帝的声音尽力的平和,可这平和的背后,却是冰冷。 王岩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打了个哆嗦。 他抬头,看了一眼班中的人一眼,而后,又狠狠垂下头,才道:“不是…臣……不是臣啊,臣……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臣区区一个……一个……” 而此时,方继藩却是笑了笑,与朱厚照对视了一眼。 朱厚照也乐了,嘲弄一笑,随即厉声吼道:“到了现在,王岩的党羽,还想隐藏吗?你们以为,此时此刻,还躲的掉?现在,都统统给本宫滚出来!” 这一吼,声震瓦砾。 啪嗒…… 突的,一个人,直接在班中瘫坐在地。 众人看去,顿时哗然,此人…… 此人竟是工部员外郎周亚,周亚此人历来有清名,据说他是工部,少有在新城买房的人,人们都说他家徒四壁,是两袖清风之人。 可是……那周亚此时,面白如纸,像是整个人一下子没有半点力气一般的堕在地上。 完了,彻底的完蛋了。 他十分清楚,这王岩绝不会给大家顶罪的。 为了洗清刺杀太子的谋逆大罪,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将所有人都拉下水。 被查出来,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他脸色灰暗,哆哆嗦嗦的,立即道:“我……我也没有刺杀太子,这些都和我无关,定是他们,定是他们……” 他们?他们是谁? 这满朝文武,一个个鸦雀无声,竟觉得心底生出了一丝丝的寒意。 却在此时,有人脸色苍白如纸,一步步走了出来,拜倒道:“万死。” 声音哽咽,他虽埋着头,无地自容,可大家却认得他,是兵部右侍郎梁荷,竟是他。 一下子,所有人沸腾了。 居然牵涉到了侍郎,朝廷三品大员,竟敢把手伸到了武库,这是贪婪到了什么地步啊。 要知道,这百官各有自己发财的渠道。 像那些官职卑微却掌握了权力的官员,可能会直接将手伸进自己权责之内的地方。 可一旦到了侍郎这个地步,就绝不会干这等污秽之事了,毕竟,这合理合法的冰敬、碳敬,地方官和下头官员逢年过节送的礼,都足够肥的。 可这梁荷……现在已是右侍郎,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班中还有许多人,似乎还僵持着,他们不甘心,他们咬着牙,面如死灰,可当看到梁荷站出来时,其实……他们已经清楚,一切的侥幸,都已灰飞烟灭。 太子和方继藩,能在这么短短的时间之内寻到销赃之处,这就说明,他们一定掌握了什么,同时揪出了一个王岩,几乎就已大势已去。 王岩一定会供认不讳,从前大家订立的攻守同盟,在抄家灭族之罪面前,就是个笑话。 “陛下,臣万死,可是臣没有刺杀太子啊。” 有人滔滔大哭,拜下。 弘治皇帝看着这一个个熟悉的人。 这些人之中,竟有不少,都是自己所欣赏之人,他们给弘治皇帝的印象,有的是两袖清风,有的是刚正不阿,也有人……是朴实无华。 可现在偏偏…… 弘治皇帝抿着唇,身子在颤抖。 就是这些人,将那武库给搜刮了个干干净净,一面口里喊着仁义道德,一面…… 猛的,弘治皇帝狠狠拍案,道:“还有谁?” 事情……出奇的顺利…… 一个个人,默然无声的站出来。 而方继藩和朱厚照,却都松了口气。 要查一个案子,最怕的,是这些贼子们会拧成一根绳子,若如此,只要有人咬死了不认账,那么……哪怕你查出一点眉目,线索却又断了,必须得去寻新的证据,想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何其难也。 而且……在这段时间之内,还没有被揪出来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湮灭证据,同时,不断的放出各种烟雾弹,阻扰太子查下去。 可现在……他们的所谓同盟,却已打破了,只需要有一个突破点,这些人……便统统都要被一网打尽。 “陛下……老臣愧对陛下……” 又一人…… 第七个……第八个……第十三个…… 当第十七个人站出来时,弘治皇帝震惊了。 金吾卫指挥使同知陈贺! 金吾卫乃是禁卫之一,负责卫戍宫中,里头的每一个武官,都是精挑细选,要求绝对的忠诚。 而这陈贺,当初弘治皇帝在詹事府时,他便负责担任弘治皇帝的侍卫,深得弘治皇帝的信任,弘治皇帝万万没有想到啊,想不到……陈贺居然也是其中之一。 陈贺拜下道:“臣……” “原来你也有份啊。”弘治皇帝突然苦笑。 这十八个人,个个面如死灰。 一个武库,就揪出了这么多人……有兵部,有大理寺,有御史,又禁卫,既有清流,也有武臣,这一个个人,弘治皇帝竟认得大半。 弘治皇帝身子颤抖着,他突然笑了,这笑有些复杂,有些苍凉,有些愤怒,有些酸楚…… 而后,弘治皇帝才道:“哈哈,朕待你们不薄,朕平时里待你们不薄啊,朕平时就节俭,可对于你们的赏赐,却从未少过一分一毫!” 说到这里,方继藩就有话想说了,陛下上一句是对的,陛下确实节俭,可啥时候给人的赏赐优厚了,我方继藩第一个不服气啊,我的金腰带是铜的,还有该死的嫁妆,那一箱箱的‘赤金’,我现在还没花完呢,花不掉啊,总不能背着几十个麻袋的铜钱去买糖葫芦吧。 当然,方继藩是个识趣的人,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和陛下唱反调,毕竟是自己老泰山,还是要讲感情的,钱是小事,感情最重要。 此时,弘治皇帝咬牙切齿的继续道:“可是你们,看看吧,看看你们都是什么样子,简直无耻之尤,你们……你们……来人啊,统统拿下,下诏狱收押!” 一群犯官,个个如死狗一般,他们此时,皆是面如死灰……却是此起彼伏道:“陛下,我等没有刺杀太子啊,臣没有啊……” “臣知道是谁,一定是这该死的陈贺,陈贺乃是金吾卫指挥使同知,只有他才能豢养死士,请陛下明察秋毫。” “放屁,老子没有,老子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姓杨的,你敢污蔑老子,老子撕烂你的嘴。” 在危难跟前,一通人干嚎起来,早已是斯文扫地。 ………… 朱厚照征询似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意思是,都已一网打尽了吗? 方继藩显得悠然,不急了。 这些人,都已下了诏狱,倘若还有什么同党,就算这个不说,别人也会说的。 到了这个份上,事关生死,哪还有什么义气可言? 他们抬头,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目中,尽是血丝,他显然是怒不可遏,气愤难耐,胸膛起伏着,忍不住发出了狞笑。 这个表情,在素来宽宏的弘治皇帝身上,是极少出现的。 可今日…… 泥人还有三分火呢。 “陛下,请陛下息怒。”方继藩忙道:“今日所涉事之人,无一不曾是朝廷栋梁,今日……陛下明察秋毫,他们自是万死莫赎,可是陛下今日除奸,更该高兴才是,除了这些贼子,天下太平!” 弘治皇帝脸色依旧冷峻。 倒是刘健等人,先是心有余悸,其实这其中的许多人,连他们都觉得不可置信。 甚至有不少人,刘健还是颇为欣赏的。 可哪里想到,他们竟丧心病狂至此。 现在刘健回过了神来,眼看一脸震怒的弘治皇帝,他顿时上前,拜倒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什么?” 弘治皇帝怒斥,他龇牙裂目,宛如怒目金刚。 刘健道:“陛下生了一个好太子啊!” ……………… 九点一十五开始收看,哇哈哈,上海东方卫视哈。 正文 第九百五十五章:龙颜大悦 没有人比刘健更了解弘治皇帝了。 弘治皇帝的震怒,更多的是,来源于他对他所信任之人背叛的羞怒。 弘治皇帝是个心胸宽广之人,他料人从宽,绝不会将一个人,往更坏处想。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格外的愤怒。 如此对待你们,你们竟龌蹉至此? 刘健还能说啥? 说到底,他这个内阁首辅大学士,失察之罪还是有的。 可真正论起来,又能说什么呢。 这等漂没和亏空,简直就是常态。 历任首辅大学士之中,刘健已算是颇有几分能力了,可即便是刘健,也无法做到杜绝这些事。 于是,他索性拜下,一句恭喜陛下,生了一个好太子……瞬间,让这尴尬的殿堂,一下子有了几分生气。 君臣失和,是极严重的事,幡然醒悟的群臣,此刻也已醒悟,哪里还敢迟疑,纷纷拜倒:“恭喜陛下,生了一个好太子。” 这排山倒海的声音,还有那喜悦的气氛,总算是冲淡了方才的尴尬。 弘治皇帝这才回过神来。 他脸色虽是铁青,可这一番称颂,却宛如天籁之音。 自己这儿子……倒是不差的。 横扫大漠,明察秋毫。 这岂不是有文皇帝之风。 细细想来,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呢。 儿子长大了啊。 竟比老子强了。 当然,这只是一句感慨,不算得数。 弘治皇帝心知朱厚照的缺点,在于对于政务没有耐心,与臣子打交道,也过于率性而为。 可是…… 不得不说,这个案子,办的实是漂亮。 他忍不住,看了朱厚照一眼,目中掠过了一丝欣赏。 随即,目光又看向方继藩。 这里头,怕也有不少方继藩的功劳吧。 朕让太子和方继藩来查办此案,是因为对他们二人,最是信任的过。 可先是太子遇刺,却是将自己吓了个半死。 到现在……自己还想着张皇后那一张幽怨又严厉的脸呢。 事后想想,还是心有余悸。 至于这些乱臣贼子,呵…… 弘治皇帝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太子惩弊有功,方卿家亦是功勋卓著,这一次,倒是……辛苦了你们……不过,朕倒想问一问,这案子,到底是如何查出来的?” 虽然知道了结果,却是不知过程,却是遗憾的事。 总不会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吧。 不可能,绝不可能! 其实,这百官也想知道,这惊天大案,为何反手之间,就被朱厚照和方继藩查了个水落石出。 心里坦荡的人,就图听个乐子,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心里有鬼的人,也好学习一下经验,毕竟,耗子若是不了解猫,那就离死不远了。 这就如高端犯罪之人,其法学知识,未必比律师要差一样,自己所背负的案子,最高判决几年,最低几年,自首能减轻多少罪责,是否会有缓刑,人家可是门清的。 朱厚照此时已忍不住叉腰了。 他手刚要提起,站在他一旁的方继藩,轻轻用手一拍,将他的爪子拍下去,狗一样的东西,这个时候装个啥,闷声发大财啊。 朱厚照才将双手垂下,而后道:“父皇,此案的关键,在两处。” 两处……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朱厚照道:“其一,就是方才儿臣所说的,如此多的兵器,需要偷偷搬运,甚至是熔炼,就不可能,没有痕迹。武库靠近东门,所以,儿臣就料定,这藏匿和销赃的地点,一定就在东门附近,这个位置,它既不能在城中,因为动静太大了,必须得在城外。除此之外,它又不能相距太远,太远的话,输送起来,麻烦,且太容易露出马脚,儿臣和方都尉便在附近搜查,果然……一查……就有了眉目。”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百官们若有所思,纷纷点头。 这就是了。 其实藏匿和销赃的地点,关键之处,就在于不能动静太大,可这些人,显然也是有恃无恐的。毕竟,牵涉到了这么多大人物,寻常人哪怕是知道,也不敢声张,要嘛装聋作哑,要嘛就同流合污。 朱厚照随即又道:“这其次,就是武库失窃这么大的案子,会有一个人,一定参与其中,儿臣和方都尉,细细的排查过,发现不少的小吏,肯定是涉案的,可是这些小吏,不过是小鱼小虾,他们上头到底有什么人,只怕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倒是有一个司吏,可能知道一些事,可很快,此人……就不知所踪了。” 这其实可以理解。 小鱼小虾,不过是付出一点苦力罢了,他们能从中分到的好处,也是有限。他们更多的只是执行者,而高高在上的那些人,怎么会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 而司吏可能是知情人,不过司吏也只是司吏而已,他觉得风声不对,自然举家潜逃。 这和朝廷命官们不同,朝廷命官们家大业大,一大家人数十上百口,又有官身,逃到哪里去?: 朱厚照道:“于是,儿臣和方继藩苦思冥想,却寻到了一个突破口,就是那兵部给事中王岩。父皇,武库至关紧要,可对于兵部而言,其实又不紧要。它之所以紧要,是因为它牵涉到的是国家根本。它之所以不重要,却又来源于,它不过是个仓库,兵部尚书不会去关注它,侍郎们,更不会多看它一眼,哪怕是库部的主事官,也绝不会移动他的金贵之躯,去那库房查看。所以,这些人,都有玩忽职守之责,可要说他们牵涉此案,却是未必。只有兵部给事中王岩,他的职责,是监督整个兵部,前些日子,他还巡视过兵部上下,上了一道奏疏,弹劾兵部上下,敷衍了事,痛斥兵部尚书马文升,不懂下情…” 班中…… 马文升不禁苦笑,喝凉水都塞牙缝啊,前些日子,别那给事中王岩骂,谁晓得王岩才是个巨贪,现在好了,虽说洗清了冤屈,可一个玩忽职守,却又扣在了自己头上,难啊。 朱厚照道:“所以臣料定,这个王岩,一定知道什么,果然,儿臣清查过武库巡视的记录,却发现,一年之前,这兵部给事中王岩,就曾巡视过武库,可王岩既然巡视过,他为何对兵部其他的事,指手画脚,唯独如此严重的武器亏空和窃取一案,却是无动于衷呢。唯一的可能就是,王岩涉案,所以,儿臣第一个喊出来的,就是王岩。”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凡走过必留痕迹。 这王岩虽是聪明,他之所以巡视武库,十之八九,等于是向兵部上下的人宣告,武库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大家的注意力,方才不会注意到武库上头。 可谁曾料到,他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么,又有一个问题了。”朱厚照道:“但凡贪渎的大案,往往都是窝案,一个小小的王岩,是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胃口,亏空武库这么多兵器的,他的党羽是谁呢?倘若儿臣只查出王岩,王岩宁死不肯招认其他的同伙,怎么办?毕竟,他若是宁死不招供,不过是死他一人而已,他的家眷,至少还可得到他的同党的照拂。可一旦他招供,真的牵连了不该牵连的人,他就未必能保证,自己的家眷和亲属的安全了。” “于是乎……”朱厚照激动了,这是他的神来之笔,也是他和方继藩,最得意的地方:“于是乎,儿臣和方继藩……” 方继藩忙是谦虚的道:“陛下,这都是太子殿下的主意,儿臣哪有什么功劳,不过是给太子殿下,鞍前马后罢了。” 做人要谦虚。 谦虚的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坏。 弘治皇帝听朱厚照的分析,如痴如醉,这家伙能说的如此头头是道,首先得了解下情,其次,才能有如此的判断力,所以弘治皇帝听眉一挑,面露出几分喜色,正想夸奖几句,又见方继藩谦虚,弘治皇帝心里更是满意,看看这两个小子,还是很顺眼的嘛,朕这辈子,算是值了……有个好孙子,还有一个不错的儿子,还有一个如此敦厚的女婿。 他哈哈笑起来:“是这样的吗?” 朱厚照立即明白了方继藩的意思。 今日,方继藩就是让自己尽情表现的。 老方是个厚道人啊,朱厚照心里感慨,虽然他贪生怕死、好吃懒做,还有些小小的缺德,可对自己,却还是不错的,很好,回去好好谢谢他,我朱厚照今日承他的情! 朱厚照道:“好吧,儿臣那就不客气了,说来,最神来之笔之处,就在于这一次遇刺,这就是儿臣的主意,这一次所谓的刺杀儿臣,都是儿臣亲自布置,其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刺杀,更没有所谓的刺客,这些刺客,都是儿臣的人!” “……” 弘治皇帝呆住了。 他脑海里,瞬间的想到了昨天夜里,被惊醒和训斥的那一幕,而后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的被驱赶出寝殿,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假的?” ……………… 上个月,耽误了很多时间,就为了上一回电视,结果,只上了几十秒,重要讲话还没说,一句谢谢大家,就下台了。 惨!快拿点月票来急救一下。 其实,大家别笑,老虎之所以发抖和不自然,是因为有人骗我说上台之后有提词器,然而并没有,结果老虎没有任何演讲稿,蹦蹦跳跳的上了台,突然面对台下乌压压的观众,还有几十个摄像头,你们能理解那种脑子一片空白,还要谈笑风生的感觉吗?老虎的表现,已经很好了,快夸我。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六章:论功行赏 居然是假的。 弘治皇帝觉得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他无法接受。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当真是假的?” 朱厚照心里想,这事儿,即便不说,行刺大案,肯定也要查个底朝天。 这不是小案子,哪怕是那些贪墨之人,也绝不只是查他们的贪墨有关,到时,肯定要严刑拷打,非要查出真凶。 没有真凶,这个案子,就永远结不了。 而一旦这些人口里问不出结果,接下来,继续细查下去,种种结果也证明与他们无关,此等谋逆大罪,非但不会息事宁人,反而会继续扩大,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行刺太子,越是真相扑朔迷离,厂卫越是上心。 最后迟早要查到朱厚照和方继藩的头上。 到了那时,父皇肯饶了自己吗? 朱厚照只是情商低,并非是智商低,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 此时,趁此机会邀功,才是正道理。 他眉飞色舞,激动的像要过年一样:“不错,说起来,儿臣就觉得这实是有趣啊……” 有趣…… 弘治皇帝面上又是一颤。 对于他而言,这可不太有趣。 朱厚照道:“这行刺案一出,这些贪赃枉法的赃官们,就彻底的慌了,他们或许,此前还会想尽办法同舟共济,可行刺案一出,他们便知道,这个干系,他们承担不起了,儿臣正是利用行刺儿臣,来使他们从同舟共济,变成相互猜忌。每一个人都会在想,到底是谁派人行刺,而一旦他们心生了猜疑,在极度的恐惧之下,一见有人落网,便少不得心生恐惧,自是极力想要避免自己成为乱臣贼子的同党。你看,父皇,这个案子,并不难!” 群臣们,一个个无言。 殿中鸦雀无声。 谁想到,行刺太子,不过是子虚乌有,是自导自演的把戏。 可细细一想,这其中,关键还在于人心,犯罪的性质一变,此前所订立的攻守同盟,便会瞬间瓦解。 这一手…很高明。 “殿下聪明伶俐,令人钦佩。”有人不无欣赏的道。 对有些人而言,太子殿下能有此智慧,确实难得。 自然,也不免有人心里惶惶不安,可越是这样的人,此时越言不由衷道:“殿下真是睿智啊。” 本宫当然睿智。 朱厚照一点都不客气。 弘治皇帝却是哭笑不得,也不知是喜还是悲,只觉得,自己应当很是欣慰,可心底深处,却又不免生出一股无名怒火,睿智倒是睿智,可朕却被坑苦了。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长身而起,伫立,凝视着朱厚照片刻,终于咬牙切齿的道:“可笑!” 朱厚照一愣,心说,不对哪,案子是父皇让儿臣查的,儿臣现在也算是幸不辱命,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呢。 弘治皇帝厉声道:“王岩等人,实是罪该万死,他们固然没有牵涉到行刺一案,可朕待他们不薄,这贪渎,亦是死不足惜,下旨,三司会审,再查一查,他们是否还有其他的恶迹,此案,要从重处置,朕绝不姑息这些害民的蠢虫!” 朱厚照才松了口气,我说嘛,本宫和父皇,无冤无仇,怎么好端端的,居然翻脸了,看来……只是那些该死的赃官们惹着了父皇。 刘健等人忙道:“臣等遵旨。” 弘治皇帝又道:“至于太子和方卿家,功勋卓著……” 方才虽是一肚子气,可王岩这些人做了替罪羊,弘治皇帝心情好了许多。 凡事,要往好的方向去想,比如太子,他虽是剑走偏锋,可至少,很快将问题解决了,这就极难得了。 弘治皇帝道:“太子查案有功,赐金五千斤。” 朱厚照:“……”朱厚照哪怕是没有算盘,这五千斤的‘金’,又值几个钱呢,呸,我朱厚照是看得上这点银子的人吗?我朱厚照迄今为止,已欠下数十上百万两银子的外债了,就为了买下旧城的房产,还有那新城的一大片地,还没回款呢,我债多不愁,不稀罕这点破……钱! 朱厚照心里虽这般想,身子却很实诚,乖乖拜倒:“父皇隆恩浩荡,恩如雨露甘霖,儿臣敢不承受,谢父皇恩典。” 弘治皇帝听了他的话,下意识的点点头,不错,果然懂事了。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心中想,这个案子,方继藩只怕出力不小……难得他还不居功,如此的谦虚。 于是,心里一暖:“至于驸马都尉方继藩,亦是功不可没,另有恩赏。” 方继藩一脸懵逼,为啥是另又恩赏,怎么听着,像是有什么图谋似得,这等阴谋诡计,听着就让人森森然啊。 ………… 班中,那王不仕心里却已泛起了涟漪。 他禁不住想,武库一案,实在是触目惊心啊。区区一个武库,就贪墨了九成,若是再细细往深里去想,天下的粮仓以及各库,这账面上固是丰盈,可实际上,又留了多少呢? 只怕……也只有天知道。 现在武库案发,陛下少不得要命人清查各仓各库,到了那时,无数亏空都会曝露出来。 而更可怕的却是,这账面上本该有的东西,却是不翼而飞了,去了哪里,想要追索,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前几日,看那《国富论》,倒是有了几分新的感悟,说是物资的短缺,势必会造成物价的飞涨,甚至会引发恐慌。如此,首先可能会刺激到生产,可同时,也会使万物齐涨,尤其是生活必需品。 可惜啊……银子都预备要去购置旧城的土地,若是再给老夫一笔银子,囤积一点货物,只怕……又可大发一笔横财…… 不过……西山有这么多的作坊,这些作坊,恰恰受益极大,倘若再有一笔银子,购置一块土地,招募匠人,从事生产,也定能财源滚滚。 王不仕想到此处,心里不免有无数的遗憾…… 猛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此事,哪怕是查出点什么眉目,宫中即便是知道,为了防止百姓们恐慌,也定会尽力掩盖消息,也就是说,这些触目惊心的事实,没有这么快,露出风声来,那么……假若自己购置下旧城的土地和房产,等到旧城的土地和房产的价格暴涨,再用这些旧城暴涨的土地和房产作为抵押给西山钱庄,便足以贷取数不尽的银子来……而后…… 王不仕的眼睛,竟是一亮,而后,可以大肆建一些作坊,最好和衣食住行有关,囤积货物,太招摇了,毕竟自己非商贾,可万万别让厂卫给盯上才好,不错,那就建作坊,现在建作坊,也是时兴的事,论起来,也是自己合理合法的银子,并没有囤货居奇,清清白白。 当然,自己有官身,这件事,可以让自己族侄出面,王振兴就很不错,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脚踏实地,其实不必他有多聪明,只需按老夫吩咐去办,即可。 那么……作坊建在哪里呢? 京师太显眼了,且价格太贵,用《国富论》中的观点而言,物资短缺时期,任何作坊,只要能出货,就有利可图,可长远而计,一旦供大于求,到时比拼的,就是成本…… 定兴县已修建了道路,运输的成本并不高,虽是那里收取商税,可相比于这京师高不可攀的地价……还有日益增长的人力…… 对,就去定兴县! 王不仕此时……心里不禁感慨,《国富论》实是一部奇书啊,自然,是不是神奇,却还需等待结果……但愿……自己押准了,否则………只怕要倾家荡产不可。 可是……这又如何呢,不拼一拼,难道一辈子为人所笑,老夫受够了那该死的船了,受够了那人间渣滓四个字! 要争口气! ………… 弘治皇帝在此时,一挥手:“诸卿,今太子立下大功,甚得朕心,诸卿且退下,太子,方继藩,你二人留下,朕有话说。” 众臣见陛下转怒为喜,又是三呼万岁,便各自告退。 王不仕便随着人流,走出了奉天殿,身边,许多人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 “真真想不到啊,王岩竟是这样的人,亏得他是读圣贤书的。” “他一个给事中,就猖狂至此,真是令人寒心。” “对了,王侍读。” 王不仕已经渐渐不喜欢和人多议论了,总是沉默寡言。 听到有人叫他,却是翰林院的同僚,于是,他一面走,一面道:“不知有何见教。王侍读,你的旧宅,是何时卖了的?卖价多少,不瞒你说,当初,我那旧宅,本想留下的,可看着价格,一日不如一日,心里急啊,索性,还是卖了吧,可迄今为止,竟是无人问津……你说,是不是再降降价。” 王不仕眯着眼,看着这心急如热锅蚂蚁一般的人,却突然有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他平淡的道:“噢,你竟手里还留着旧宅……” 他声音故意高亢了几分。 其他人听罢,纷纷驻足,也都笑了起来。 似乎……谁手上还握着旧城的宅子,就成了大傻瓜一般。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七章:吾皇圣明 那被取笑的翰林,憋着脸,顿时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惭愧啊。 可王不仕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却忙是朝他团了团手,作揖道:“抱歉,抱歉的很,刘兄…” 这姓刘的翰林便摇摇头:“无事,无事,是老夫愚钝,愚不可及啊。” 说罢,一声叹息。 一说起房子,似乎这些同僚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谁谁谁的旧宅卖了,谁谁谁买了新楼,当初一万八千两银子没买,非要等到涨至两万五千两,才在一个偏远的地方买了。 有人眉飞色舞,有人唉声叹息。 “听说要涨呢。”有人压低声音:“近来那贸易市场附近,房价转眼之间,涨了四成,我听说了,不少江南和关中的商贾,都往这儿跑,你想想看,那儿已经聚集几千商贾了,现在声势浩大啊。” “谁知道将来朝廷会不会查禁贸易市场呢,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听说生铁的价格,到天上去了。” 王不仕只是微笑,他对新城,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兴趣。 不是说,新城未来已经到顶,而是在他看来,想要牟取暴利,就决不能一窝蜂的等有人大赚了一笔,才后知后觉。说的难听一点,这叫做,吃X都没赶上热乎的。 可不少人对此,却是得意非凡,摇头晃脑的说着新城的房价。 其中一个道:“这一年,老夫已将老家的地,统统都卖了。诶,人都说人离乡贱,当初,金榜提名,来了京师,就想着,将来致士了,便乞老还乡,颐养天年,可现在方才知道啊,今时不同往日了,老宅那里,和新城真是云泥之别啊,最紧要的,还是儿孙们将来读书的问题。现在还不明显吗?西山书院的生员,高中的几率太大了,孩子想要有前途,打小还是进入西山蒙学的好,留在乡下,哪怕请了人去教授,总还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再者说了,而今……这乡下的土地,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听说不少的青壮,要嘛索要更低的佃租,要嘛就携家带口往这新城跑,粮食又高产,这粮价上不来,囤地放租还有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老夫算了算,这么多地,给人租种,一年的佃租,未必有将这些折成银子,存入西山钱庄得来的利息要高,和在新城买了房产所带来的房价攀升的利润比起来,更是差得远了。与其让族中子弟,留在老家,还不如来京里呢,这乡中的田地和宅子一卖,还干脆一些,将来,就指望子弟们能争气,虽离了老家,在这京师,却也能混出点名堂来。” 许多人听了他的话,纷纷感慨。 宁波那儿,大规模的捕捞海鱼,这渔产的产量极高,同时,土豆和红薯的推广,早就使粮价一跌再跌,青壮们不肯留乡下,胆大的就来新城,明初时的户籍和路引制度,早就崩坏了,没人去理。 说实话,官府也不敢管得过份,本来天下的流民就够多了,弹压的过份,一旦反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朝中的诸公们呢,对此……也是矛盾,彼此之间,根本拿不出一个杜绝人丁流失,成为流民,最终,成为新城的苦力、匠人,成为河西走廊的矿工,成为作坊里的工人的事实。 有的人,固然是因为老家的地价暴跌而破口大骂,也有人,在新城买了房,这若是杜绝的太狠,没有足够的人工在新城开工,还有那许多的作坊,若是开不了工,他们的利益,也是要受损的。 在这等矛盾的心理之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有人想争取什么,有人索性闷不吭声,也有人大声疾呼,说是礼崩乐坏,可不敢做出头鸟。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觉得光怪陆离的改变,没人能看懂,就被这么一股莫名的潮流推动着,有人试图走一步看一步,看走着走着,稀里糊涂,就买房去了。 虽然买完了房,有人又后悔,回首起来,不对劲哪,老家几千亩地都卖了,换来了新城几亩地的宅子,姓方的这狗一样的东西,怎么感觉,像是一个罗织起来的巨大骗局。 可……又能怎么办呢。 日子要继续。 人生已经做出了选择。 于是乎,只好一条道,走到黑,黑暗之中,吹一吹哨子,给自己壮壮胆。 王不仕却继续闷不吭声,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个算盘,飞快的计算着所能借贷的银子数量,以及旧城房价和地价的冰点,以及未来的预期,涉及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啊,不可不慎。 他听到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又有人捶胸跌足,当然也有人喜笑颜开,心里却忍不住想要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什么都看不懂,却不由自主的被姓方且狗一样的东西绑上了车的人,啥都不懂,不必操心。 ……………… 朱厚照和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则抬着头,打量着这两个家伙。 弘治皇帝开了口:“你们做得很好,朕甚是欣慰。”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父皇,哪里,哪里,儿臣不过是……” 却听方继藩朗声道:“陛下万万不可这样说,这都是陛下圣明的缘故,陛下慧眼如炬,一眼便识出太子殿下的才干,否则,岂会将如此重任,托付太子,而太子殿下,也不负陛下所望,可归根结底,还是陛下有识人之明的缘故啊,儿臣每次都自以为自己聪明,有时也会洋洋自得,自以为自己还算聪明,可偶尔,却又想到,儿臣所谓的聪明,如何施展的呢,一念至此,便细思恐极,这不正是陛下运筹帷幄,掌握了大局,将臣和太子殿下,每一次都放在了对的位置上,这才有此结果吗?儿臣这才意识到,儿臣和太子,不过是一枚棋子,这棋子再如何威力十足,再如何厉害,却还需陛下这样的棋手,将儿臣和太子殿下,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儿臣……沐浴皇恩,喜不自胜,所谓的功劳,不过是陛下运筹帷幄的布置罢了……” 朱厚照心里一声卧槽,该说的都被你说了,本宫说点啥? 朱厚照想了想:“儿臣也是这样想的。” 弘治皇帝:“……” 萧敬木着脸,努力的背诵着方才的话,只恨自己不能当面取出纸笔来,要记下,要记下,这个马屁比较高级。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方卿家,言过了。”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绝没有言过其实,这就是儿臣发自肺腑的想法,儿臣可以对天发誓,儿臣若不是这样想,西山书院上下,鸡犬不留,朕最敬佩的萧敬萧公公,万箭穿心,遍体生疮,流脓而死,死后到了阴曹地府,还做太监,下辈子投了胎,也依旧做太监,生生世世,都断子绝孙!” 萧敬身子一颤,立即委屈的看向弘治皇帝。 萧敬和方继藩不对付,弘治皇帝也算是早有耳闻。 不过…… 他对此,无所谓。 方继藩其实更无所谓,当面骂你萧敬怎么了? 再者说了,作为皇亲国戚,倘若还和皇帝身边的司礼监太监、东厂厂公穿了一条裤子,这才让人容易生戒心呢。 我隔三差五就骂你这死太监,还显得我方继藩清清白白,是个耿直的人。 嗯,这样一想,以后我要努力。 弘治皇帝板着脸道:“不要再乱说胡话。” “是,是。”方继藩一脸汗颜,受教的模样。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这一次,你们虽是立了大功,可朕依旧是忧心忡忡啊。武库之中,就这么多的兵器不翼而飞,其他各仓各库呢,朕真的不忍去查,也不敢去查,查下去,是要亡天下的。” 朱厚照立即道:“父皇,有什么不可查的,若是不敢去查,反而让这些该死的家贼们更猖獗了,不如干脆查个底朝天,不破不立。” 弘治皇帝却是看向方继藩:“方卿家对此怎么看?” 方继藩想了想:“查要查,若是陛下不能知己知彼,将来,怎么指望,能够缔造大治之世,可是要查,却也不能急,一步步的来,先明察暗访,接着,再看什么人该处置,哪些东西,要快刀斩乱麻,又或者……” “这是谋国之言。”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你该好好学学,朕要罚你……”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冤枉哪,儿臣做错了什么,儿臣话还没说完呢,父皇就什么都不听了,其实……儿臣早就做好准备了,心里说,父皇这一次查了武库,肯定会想,武库如此,其他仓库如何,所以儿臣和方继藩,绞尽脑汁的弄了一个粗略的章程,怎么到了方继藩口里,就是谋国之言了……” 朱厚照二话不说,从袖里取出一份奏疏:“父皇请看,这是儿臣的章程!” 弘治皇帝一愣,万万想不到,这个家伙……竟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太子……竟真有章程……靠谱吗? …………………… 还有一章,顺便求支持一下。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八章:太子的成长 弘治皇帝一脸的疑窦。 他接过了这奏疏,打开,认真细看起来。 里头密密麻麻,显然,乃是太子朱厚照所起草。 这狗爬一样的笔迹,弘治皇帝化成灰都认得。 当然,这些都只是细节,并不重要。 弘治皇帝继续看下去,却有些震惊了。 各地的仓库,哪一个需要严查,哪一个可以缓一缓。 譬如米仓,先不必查,因为一旦米仓查出什么问题,极可能引发乱子。 可这布匹和丝绸,却非要严查不可。 至于如何查,最好不要动用厂卫,人们闻厂卫而色变,一旦动用,就知道是动真格的了,难保不会有人,鱼死网破。 就让大理寺和刑部先查一查看,大理寺和刑部,未必敢所有人都得罪,可为了完成宫中交代的事,定会选一群倒霉鬼出来,先查办这些倒霉鬼,从他们入手,先易后难。 而朝廷最重要的是,要保持高压的姿态。 如此,暂时可以杜绝有人再上下其手,等到时机成熟,宫中已彻底的掌握了主动权,方可放出杀招,一击必杀,将所有仓库中的硕鼠们,一网打尽。 弘治皇帝看着,竟忍不住发出感慨。 他抬头:“这是你的主意?你可要仔细了,倘若你拿别人的东西,来敷衍朕,朕今日……一定要罚你。” 这句话,是问向朱厚照的。 弘治皇帝板着脸,满是严厉,这章程,疏而不漏,每一处都考虑到了。 看上去,完全不像太子的风格啊,太子的性格鲁莽,喜欢直来直去,而奏疏之中,却又严密的布局,许多细节都想到了。 朱厚照一脸无语之状,委屈巴巴,今儿父皇怎么了,自己立下了大功,他却是总是将惩罚自己当做口头禅,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他委屈巴巴的道:“父皇太冤枉儿臣了,儿臣怎么敢拿别人的东西来敷衍父皇。这里头,固然也有方继藩的一些想法,可许多地方,都是儿臣自己所书的,儿臣这些年,在西山里做事,一件事怎么才能做的漂亮,难道还不知道吗?就如儿臣琢磨蒸汽机车一般,一台车的研制,便需招募各方面的能工巧匠,怎么让这各种匠人聚合在一起,群策群力,遇到了困难和阻碍,怎么样去解决,先解决哪一个问题,此后再攻克哪一个难关,这里头,可都是有玄机的啊。” 蒸汽机车的事,弘治皇帝不懂。 也不想动。 可朱厚照的话,却是直指了本质。 想要办一件事,说穿了,就是要将人给聚在一起,怎么把事办成,这不是一个人加一个人,就成了两个人这样简单,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自己的心思,有不同的性格,你怎么确保他们能群策群力,而不是各自给彼此造成麻烦呢? 办任何事,其实都是如此,弘治皇帝倒是有些信了。 心里不禁感慨,当初让太子去西山,看来真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新学之中所谓的知行合一,也确实锻炼人。 太子……果真是长大了,越来越开始熟悉和掌握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不正是詹事府中,所希望教育太子,使其成才,学得帝王之术的目的吗? 所谓的帝王之术,对于有些人而言,不过是所谓的阴谋诡计。 可事实上,弘治皇帝对此完全不认同,帝王之术,是一个领导者做事的方法,作为天下的君主,臣民的父亲,与其挖空心思,去谋算每一个臣子,不如……将每一个臣子,用在对的位置,而后整个朝堂,拧成一根绳子,去将这国家大事一个个去解决。 这才是光明正大之道,只要能做到天下安定,做到百姓们安居乐业,天下人,自会称颂天子圣明,将天子当做自己的父亲一般的看待,到了那个时候,哪怕是皇帝身边有图谋不轨之人,他又能制造什么危害呢? 历朝历代的明君,何患乱臣贼子啊,所谓的野心家和乱臣贼子,但凡敢冒头,皇帝一纸诏书,自有三军听命,百姓们将其恨之入骨,臣子们恨不得生啖其肉,转瞬之间,便使其灰飞烟灭。 反观那些自诩自己聪明,耍弄小聪明,成日瞎琢磨着所谓制衡之术的天子,又有几人,会有好下场,他们所谓的帝王隐私之术,不过是小道,上不得台面,也服不得人心,借此而沾沾自喜之人,最终只会自食恶果,死无葬身之地!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他打量着朱厚照:“好,朕来考较你,且看看,这到底是不是你所书,真丑话说在前头,若是答不出,朕可是要罚你的。” 罚你的……很耳熟。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父皇,得了脑疾,他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一边似乎察觉点了什么,若有所悟的方继藩,便道:“父皇问便是了。” 弘治皇帝道:“现在武库的兵器,都被贪墨了个干净,边镇急缺并且,而眼下,生铁飞涨,各地的生铁,俱都告急,你若是朕,该当如何?” 朱厚照得意洋洋的道:“儿臣若是天子,这就简单了,儿臣看过一些国富论,有一些,还是很有道理的。” 一听朱厚照竟对国富论推崇,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朱厚照继续道:“其实,人们产生了一个误区,总认为,天底下的物产,乃是恒定不变得,这其实也怪不得别人,终是因为,譬如自打太祖高皇帝时起,朝廷一年所收的丝是七十六万斤,可到了而今,这朝廷所得之丝,大致也是这个数目,正因如此,所以一旦出现了什么灾难,造成了丝的短缺,便可能引发大的问题。” “可是父皇有没有想过呢,丝若是短缺,便会引发价格的暴涨,而价格暴涨,势必会使无数人乐于去产丝,这反而……会刺激丝的产量?到了来年,丝的短缺,便自然而然的解决了。” “当然,有时候,我们等不到来年,必须得先解决当下的问题,就如这生铁,现在朝廷急需,怎么办?其一,是万万不可直接掠夺商贾,若是掠夺商贾,固然会解决当下的问题,却会使无数商贾朝不保夕,将来,谁还愿意产生铁?大明各省,虽都有镇守太监镇守各处矿区产铁,可儿臣说实话,这生铁,却永远无法提高产量。倒不如,放手让生铁短缺,将这生铁的数量,提高起来。” “其二,各处的边镇,一旦告急,这确实是麻烦,因而,就需节流了,哪一处边镇,最是紧缺,便先供应哪一处,哪里不是要害之地,可以暂先缓一缓。事有轻重缓急嘛!再有……” 朱厚照开始口若悬河起来。 这世上的事,大抵都是如此,解决的问题可能不一样,可方法却可能是一样的。 他足足说了一炷香,而弘治皇帝细细听着:“所以,儿臣若为天子,绝不会将兵器,当做一个整体,这兵器,有弓弩,有铁炮,有刀剑,怎么可以一概而论呢?现在生铁不足,先多供应弓弩,火铳也需生铁,操练时,损耗也是不轻,可鼓励士卒们,减轻损耗,对于能减少损耗的各营,可给予一些钱粮的补助,眼下,先度过难关。儿臣深信,这生铁的紧缺,也不过是数月功夫,就会慢慢的缓解……” 这朱厚照,简直像极了方继藩和刘文善这一对师徒的口气,还讲的头头是道,一口咬定了,数月之内,便能缓解。 弘治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可这家伙这一通说的天花乱坠,似乎,也挑不出什么刺来,甚至……许多方法,弘治皇帝也是深以为然,他不断颔首点头:“不错,有长进了,比之当初,进步不小,哪怕是刘卿家献策,大抵,也只是如此了吧。” 朱厚照眉开眼笑:“父皇,儿臣早说过了……儿臣现在,早已非是吴下阿蒙了,父皇偏不信,若是再不信,再出一题,考一考儿臣便是。” 方继藩站在一旁,眼珠子乱转着,他似乎从这弘治皇帝身上嗅到了一丝什么,作为一个脑残患者,尤其是这个世上,还需要自己,必须留着有用之身,来造福天下的男人,方继藩下意识的,距离朱厚照远了一些。 弘治皇帝也是感慨万千:“不必再考较了,朕今日,甚是欣慰,朕当初,对你是极担心的,就怕你不成材,现如今,倒是可以放心一些了,将来,自当委你更多的重任。” 这是弘治皇帝的心底话,儿子有出息,做父亲的,怎么能不高兴呢。 自己毕竟……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不胜以往了。 得了弘治皇帝这一番话,朱厚照竟是感触万千,其实……能得到父皇的认可,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可弘治皇帝在与朱厚照同时感慨之余,却突然将脸板起来:“什么,你方才居然还自称天子,你这个逆子,朕还没驾崩呢,你就自称天子了,朕非要罚你不可!” 朱厚照:“……” ……………… 第四章送到,幸不辱命,睡觉去,给点鼓励不。 正文 第九百五十九章:帝心难测 方继藩一个人走出大明宫的时候,像是在做梦一样。 帝心难测,套路太深哪。 至于小朱秀才如何,方继藩并不愿意知道。 毕竟……老子打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就如方继藩有时不顺心,也想将方正卿拎出来揍一揍。 生活压力如此之大,生儿子,不就是为了揍的吗? 只有成家立业,有了娃的男人,才能理解这种感受啊。 方继藩背着手,坐上马车,赶紧走,离这是非之地,远一些。 …… 有一位哲人说过:我需要三件东西:爱情友谊和图书。然而这三者之间何其相通!炽热的爱情可以充实图书的内容,图书又是人们最忠实的朋友。 而方继藩所需要的,却是银子。 需要爱情、友谊和图书的人,往往是自私自利的人,他的一切世界观,都源于自我的需求。 方继藩却和这些自我的哲人们不同,他继承的乃是孔圣人的思想。 孔圣人固然许多学问被各种解读,最终腐朽,可其思想的精髓,却依旧根植于此后两千年,每一代人的心中:家、国、天下! 方继藩需要银子,并非是想做一个善人,他想得到的,是一个自己的子子孙孙,都可以在此安居乐业的乐土。 想用其思想兼济天下的人,可能他只是想用思想来和你交换你手中的银子和权位而已。 诚如殖民者们爱给你圣JING,却夺取你的土地一样。 方继藩不是这样的人,用财富去兼济天下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因为甜言蜜语如何的包装,所谓的仁义道德伪装成了什么样子,终究,人们需要的,不过是吃饱喝足而已。 在饿殍遍地,处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赤贫之地里,尚且还能自诩谦谦君子,还能宣扬所谓大道的人,就宛如淤泥里的一朵白莲花,白莲花固然洁白怒放,远远观之,圣洁而不容人侵犯,可实际上,它的根须,吸取的,却是淤泥的养分。 方继藩是个好人。 他看不得穷人。 可现在,生铁的价格,竟已暴涨到了十倍。 武库的兵器流失,更是刺激到了市场,所有人……都疯了。 这群疯狂的人,宛如苍蝇,现在哪怕是十倍的价格,也不肯有人将生铁出来兜售。 一个个钢铁的作坊,拔地而起,可生铁的供应,却依旧捉襟见肘。 王金元焦头烂额,四处寻找生铁的货源。 甚至……不少百姓家,已开始四处在家中翻找旧锅,甚至是四处寻找但凡一点含铁的家什,希图卖给收购生铁之人。 商贾有利,自然也有危害的一面。 朝中已经震动了。 武库一案,虽是让人心有余悸,可这生铁的紧缺,却一下子使原本供应平稳的大明,一下子,到了鞑靼人一般,对于铁器捉襟见肘的地步。 一场关于查抄商贾的呼声,已经开始。 而商贾们,也表现出了商贾们短视的一面。 明知道庙堂上喊打喊杀,可这货,还得囤着,这是十倍、二十倍的利润,足以让任何人,冒着杀头的风险。 …… 弘治皇帝对此,愈发的感觉到了忧心。 今日乃是筳讲,朱厚照一下子,竟是老实了许多,今日居然乖乖的跑来跪坐于此,一副洗耳恭听之状,宛如一只已被驯化好了的猴子,可惜这世上,并没有文体两开花的事,朱厚照不知,猴子在数百年之后,也会成为一代宗师,开宗立派。 翰林们各自落座,还未开讲,就有翰林站出来:“陛下,而今,生铁已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百姓们难道将来要用石器去耕种和播种吗,而官军,也无法用石头去搏杀拼命啊。臣听闻,不少的镇守宦官,竟勾结了商贾,暗中囤积生铁……不知陛下对此,可有耳闻。” 弘治皇帝沉默了。 距离四个月的约定,已经很近了。 他看了一眼朱厚照,朱厚照埋着头,毕恭毕敬的模样,大气不敢出。 这样才让弘治皇帝觉得舒服。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也为此担心。” 众翰林们七嘴八舌起来:“陛下,商贾们囤货居奇,其罪孽,罄竹难书啊,那……” “不如先勒令商贾上缴生铁……” 弘治皇帝眼见众人义愤填膺之状,目光逡巡着,翰林之中,却又刘杰等人,默不作声,这些是西山书院所考中的进士,他们对此,三缄其口。 倒是有一人,也表现的平静,弘治皇帝有些想不起此人是谁来…… 此人……不是西山书院的吧,没有什么印象。 他深深的看了那人一眼:“此卿家是谁。” 他手指着人群之中,默然无言的王不仕。 王不仕在翰林院,本就是透明人,哪里料到,陛下今日居然钦点自己。 他既是惊讶,心里又忍不住想,是了,自己该和其他人一样,义愤填膺才是,方才只顾着计算利润得失,在想着以新城宅子做抵,预备银子抄底旧城,却没想到…… 他忙是硬着头皮,出班,拜倒:“臣王不仕。” 弘治皇帝忍不住喃喃道:“王不仕……王不仕……竟是耳熟……” 良久,弘治皇帝眼前一亮:“卿可是那人间渣滓?” “哈哈哈……”朱厚照忍不住捧腹大笑,而后,一看父皇冷冷看过来,朱厚照立即噤声,又低下头。 其他翰林,也忍俊不禁。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懊恼,这真不是骂人,实在是这个名儿,太过耳熟,努力的一想,便想起了人间渣滓王不仕,结果脱口而出…… 王不仕居然面上没有任何的喜怒。 其实……他已经习惯了。 这六七年来,他从愤怒,再到悲凉,此后,又经历无数次的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慢慢的,却渐渐的麻木。 他正色道:“臣就是人间渣滓王不仕!” 弘治皇帝倒是显得有些惭愧,却见他面上镇定,倒是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方才朕见诸卿纷纷建言,唯有卿家镇定自若,怎么,卿家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王不仕摇头:“臣附议诸公之言。” 弘治皇帝皱眉:“王不仕,你敢欺君罔上吗?” “这……”王不仕只好硬着头皮:“不过臣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王不仕说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刘文善。 刘文善在翰林之中,是最尴尬的,他的观点,几乎和绝大多数的同僚相反,若不是自己的恩师是方继藩,只怕早就被人活活打死了。 王不仕随即道:“臣以为,生铁的价格,不日即将大跌。” “什么?”弘治皇帝惊愕的看着王不仕。 诸翰林一听,也是呆了,忍不住看向王不仕。 这王不仕疯了吗。 平日他都是平淡无奇,从未有过什么浮夸之言,可今日……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继续说下去。” “这是供需的关系,一旦供需失衡,自会导致生铁暴涨……可是……市场之中,有一个看不见的手……”王不仕已是大汗淋漓。 他觉得自己已经越陷越深,要完蛋了。 他起初说附议诸公,可陛下显然看出了自己对诸公不认同。 因而,若是说假话,就是欺君之罪。 他既不敢欺君,就只好说出内心的想法。 可怎么诠释自己另有想法呢? 最终,这国富论中的用词,便脱口而出。 刘文善一愣,不可思议的看着王不仕。 其他诸翰林,也都惊呆了。 供需、市场、看不见的手…… 这些话……很耳熟,怎么和刘文善差不多。 王不仕……你变了啊,变得大家不认识了。 殿中显得很安静…… 弘治皇帝也是无言,怎么这王不仕,竟也开始鹦鹉学舌起来了。 因为这些用词,方继藩说过,刘文善说过,现在……一个王不仕,竟也如此。 王不仕大汗淋漓,他自己的后襟,已被浸湿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所以臣在想,这看不见的手,势必会引发商贾们,四处寻觅货源,市场是有其滞后性的,所以,才会出现现在生铁的不断攀高,有价无市,可一旦……一旦源源不断的货源,开始补充进入市场,有价无市的局面会先改观,而后,生铁的价格,会回到本该有的位置。臣大抵以为,就这一个月内,生铁可能会经历一次暴跌,最终,价格会稳定在年初价格的二至三倍,这才是合理的价格,此后,市场可能会有所波动,可这些波动……大抵,都可以接受……”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而王不仕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不仕自知自己完蛋了。 最后一点清名,也已荡然无存,自己现在全身心的在想着旧城,居然露出了马脚,他说话时,嗓音有所嘶哑,匍匐着,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 “王不仕!”有人愤怒的道:“你成日读的是什么书?” 一个翰林,愤怒的吼叫。 许多翰林,甚至不怨恨刘文善,因为方继藩的门生,能有什么期待。 可他们最恨的,却是如王不仕这等背叛者,叛徒比敌人更可恶一万倍。 正文 第九百六十章:市场波动 众翰林们愤怒了。 他们无法接受,王不仕竟是这样的人。 满口都是这些‘污秽’之词,想当初,大家嘲笑国富论,他可是站在一边笑呵呵的。 现在好了,这厮莫非是看那方继藩权势滔天,所以想要趁机投靠吗? 无耻啊。 天底下谁都可以没有骨头,可是翰林清流,怎么可以没有骨头。 想当初,皇帝让翰林们去西山学习,尚且没有改变翰林们的志向,这是为何,这是因为,大明需要的,就是翰林清流们的铁骨铮铮。 哪怕是天下的翰林,都可以对那方继藩阿谀奉承,可你王不仕是什么人,你忘了当初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吗? 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地步,被人羞辱,被人作践,非但不以为耻,反而以此为荣,天底下,再没有人比这更厚颜无耻之人了。 “王不仕,你……亏得你还自称圣人门下!” 王不仕拜在地上,本是觉得惭愧,却受此千夫所指,心里想,当初人间渣滓王不仕出来的时候,老夫气的想要去杀人,是谁拦着老夫,说什么那是个孩子,好话统统你们说了,我被人所取笑的时候,有谁义正言辞的站出来,为自己说几句话。 可现在……自己不过是说几句肺腑之言,你们倒是站了出来。 王不仕道:“圣人门下,也要通经济之道,圣人门下,更不该只讲子曰挂在嘴边,圣人讲究的是兼济天下,是惠及天下人,可光靠照着四书五经去之乎者也,能惠及什么?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有何不可以说,现在国家缺乏生铁,我认为生铁的价格将会暴跌,难道不可以说吗?” “你……” 翰林们懵了。 有人冷笑,呵呵……满口都是胡言乱语,且看你这样的人,会有什么好下场,到时候,可不要哭。 “你这是离经叛道。” 却有人忍不住道。 王不仕倒是豁出去了,他已经是人间渣滓,再加一个离经叛道,又有什么关系:“这才是仗义执言!” 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冷笑。 这是筳讲。 筳讲的好处就在于,在这里,翰林们想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是顶撞了天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往往天子为了表示自己广开言路,也会任他们去说。 于是有人道:“王不仕,我等自惋惜你,这才好言相劝,而你却是屡教不改,好吧,到时,自然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王不仕木着脸:“各人自扫门前雪,这是我的事。” 好一个这是我的事。 这个人……八成是疯了…… 弘治皇帝却对此,显得不耐烦,这翰林们相互攻讦,就为了这一点小事? 这真正忧心的,却是生铁的缺乏啊…… 怎么说着说着,却最终,上升到了离经叛道的地步了? ………… 新城…… 风尘仆仆的,一个车队,开始走上了新城的道路。 相比于泥路,这新城的沥青路,使者载重的车马,一下子轻便了起来。 “快,快!” 有人大喝一声。 骑着马的,乃是一个管事。 李家商号,虽不说数一数二,也算是来头不小了。 正因为家大业大,李家只看到了商机之后,立即便意识到这其中的有利可图。 于是,征集了车马八十多辆,飞快赶往河西走廊。 这一路固然艰辛,可生铁的价格,日益在攀升,只要行动迅速,就一定有利可图。 八十多辆车马,除了几两耽搁了之外,几乎每辆车,载重生铁三千斤。 这三十万斤的生铁,终于在三个多月之后,返回了京师。 这一路的血泪,自不待言。 每一辆车,都用乌篷遮盖起来,不过似这样规模的车队,却是少见。 此次负责这一趟来回的主事,已是归心似箭。 不过……即便到了地方,也得赶紧将生铁运至库房里去,卸货,最后,再付给车夫们的薪水,这一趟旅程,才算是彻底的结束。 必须要快啊,快一步,这利润就越大。 这李家管事之人,岂会不知,在自己的车队之后,还有浩浩荡荡的车队,正在朝京里进发。 自己要抢的,就是第一批自河西走廊来的货物。 四轮马车,被沉重的货物,压得底盘有些低。 一辆车三千斤,这已是一辆四轮马车的极限载重量了。 若不是四轮马车的出现,李家商号,还真不打算派出车队去河西走廊。 毕竟,寻常的两轮马车,能有一千斤的载重量,几乎就到了极限,车马太多,增高了成本。 这车队里的车夫们,入了新城,个个精神抖擞,他们迅速的穿梭在沥青路上,最终,在一处货栈前纷纷停下。 在这里,李少东家早已得了急报,清早便招募了人力在此等候。 他眼里放光,看着这一辆辆大车,一斤生铁,至少可从中谋取六十文钱的纯利,这三十万斤,这就是两万两银子以上。 这是最低的利润估值,甚至还没有将近来生铁暴涨的价格给算进去,刨除掉了一切的开支,包括了人工和车马的损耗。 甚至,又因为是第一躺出门,中途有所耽搁,其实……若是快一些,对路途要熟悉一些,商路彻底的打开,成本还可以压到最低。 这一来一回,就是两万两银子,天底下,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 “快,卸货!”李少东家激动的大吼。 “还有,赶紧的,去交易市场挂牌子,要快,立即出货,趁着现在价高!” ………… 交易市场…… 李家第一个挂了牌子。 疯了似得商贾们,一看到每斤两百七十文的字样,不禁有些牙齿酸疼。 有些贵了。 可是……那牌子之下,却是一行小字:“上等生铁。” 在交易市场,人们将生铁分为上、中、下、劣这四等,不同的生铁,价格也不同。 河西走廊的生铁,之所以吸引了一些商贾们前去,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那里的铁矿质量极高,本就是上品……这上品的铁矿,可不好找啊。 人们纷纷涌入了李家的商号,在这里,李家商号展示了他们的样品。 这是一个生铁锭,许多商贾上前,摩挲着,现在许多人已经有丰富的经验了,这一摸,心里就有数了:“这生铁……我要了。” “我要了,你这有多少斤?” “三十万斤……” “三十万……”这可不是寻常商贾们能吃的下的:“我要一万斤,可否?” “不,三十万,我们统统要了!” 一张契约,直接签署。 …… 可接下来……人们却察觉到……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一个个牌子,开始挂了出来。 万胜商号,挂牌二十万斤…… 陈记,挂牌,六十五万斤…… 这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看得人眼睛都直了。 原本有价无市的生铁,竟开始有了缓缓下跌的趋势…… 一开始,还只是缓慢下降,人们还在议论纷纷,也有人疯了似得……犹豫着是否接手。 可到了后来,恐慌却开始蔓延,那些此言,两百多文接手的商贾们,开始有些慌了,看这趋势……可能会暴跌啊。 现在的价格,竟是到了二百二十文,再这样下去,今日岂不是要跌到两百文? 人们打听着各种消息。 “又来了三十辆大车……” “听说后头还有呢……不妙了……” 抛售开始! 那些原本囤货居奇的商贾,现在也意识到了不妙。 整个交易中心里,一个巨大的墙上,一个个牌子挂了出来,价格开始不断的刷新。 许多商贾,捶胸跌足,发出了嚎叫:“怎么会跌的这么厉害,怎么一下子,就多出了这么多的货源,天哪……我是两百三十文进的货,还只是中等品。” 乌压压的,交易中心里,人头攒动,都是商贾,有人故作气定神闲,有人脸色已经变了,却也有人……暗暗惊喜。 文吏们,急的满头是汗,到处都是登记着挂牌的人,一个个牌子,挂出来,接着,或许是这个价格,无法售出,于是,继续更新价格。 ………… “少爷,少爷……又来了……又来货了。” 王金元美滋滋的跑来镇国府。 方继藩和朱厚照,气定神闲的喝着茶。 横竖,反正方继藩和朱厚照都不亏的。 这个世上,总要有人交学费,作为一个老师,方继藩只要保证,这些学费,不会交给别人就成。 朱厚照激动的不得了:“哈哈……笑死本宫了,昨日,他们还舍不得卖呢。哼哼,跟本宫斗,也不看看他们几斤几两!” 王金元道:“现在的价位,上等品,已至一百八十文的价位。” 方继藩淡淡道:“不必急着去收购,继续等,这价位,维持在一百文之后,再出手,不过前提是,一百文以上,一斤都不收购,多一个子,都不成。” 王金元忙是点头:“明白,明白。” 朱厚照道:“不如索性等到五十文,直接崩盘了再收吧。” 方继藩却是摇摇头:“我算过的,一百文,足够那些去河西贩运生铁的商户有利可图了,若是五十文,那些去了西山的商贾,就要吃西北风了。殿下啊,猪不能一味的杀,偶尔也要养的,不能将人,逼到了绝路。”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一章:陛下,生铁来了 朱厚照歪着头,想了老半天,却是乐了:“以后叫豚,不得叫猪。” 接着道:“以后本宫若是做了天子,定要这全天下的猪,都叫豚,宫中禁止吃豚,本宫要吃牛。” 方继藩无语。 事实上,朱厚照在历史上,确实是这么做的,武宗实录之中,正德皇帝登基之后,便不许百姓们称猪为猪了。 这家伙,真是小气啊,那若是姓侯的做了天子,岂不是人人都不许演猴,此等人,真是霸道。 只有我方继藩不一样,我方继藩若做天子,我会做那等禁止方桌的事?我是个开明的人,万万不会如此。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报,说是铁价依旧在下跌,以至于市面上,人们开始闻铁色变了。 方继藩对此,不以为意。 此番无数的生铁运到了京师,直接砸盘,他早料到有此一遭。 这也算是给那些商贾们一些教训吧,囤货居奇,有害国计民生,迟早……会遭报应的。 可另一方面,这生铁的暴涨,某种程度,也使采矿业开始繁荣起来。 从前的采矿,多为官营,而如今,算是让人真正见识到了河西的采矿业。 那里有的是金山银山,现在一批商贾往返而回,这商路,就算是通了,方继藩之所以会在一百文上下的价格全面收购大量的生铁,一方面,是要使这些贩货的商贾有利可图,哪怕是往返河西走廊,也有一定的利润空间,虽然,这利润可能不如某些暴利,可至少,能保证自己不亏本,将来……才会有越来越多的商贾,愿意去河西,河西的各种矿产,也才有销路。 要知道,河西的铁矿,可是价格低廉的很,一斤生铁,也不过四五十文的价格出货而已,到了京师,就有一倍的利润。 方继藩在此时,却是忍不住感慨:“差点,被刘文善这个狗一样的东西,给坑了,幸好,这些商贾们,货来的及时……殿下,现在生铁充足,接下来,这铁轨,就得加紧制造了。咱们不要怕花银子,银子是身外之物,最紧要的是……”方继藩瞪着朱厚照:“咱们在旧城,已收了无数的土地了啊,就等着什么时候,将这些土地和房产,炒起来,殿下,我说实话,旧城的这么多土地和房产,我可都是挪用西山钱庄的银子,一旦旧城那儿……出了什么岔子,我实话和你说,殿下,我就得出海啦,我去金山……”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本宫也欠着好多老丈人银子哪,到时本宫和你一起跑。” 方继藩:“……” “……” “干活!”方继藩拍案,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斗志。 他不喜欢漂洋过海,他只想好好的活着,和公主殿下白头偕老,再养活方正卿那个败家玩意,不求有什么大风大浪,但愿能岁月静好。 可现在……方继藩突然有点慌。 这路,得赶紧修啊,一旦发生挤兑,西山钱庄天知道撑得住撑不住。 朱厚照唧唧哼哼道:“当初你可是说,一定会增殖十倍数十倍的,信了你的鬼话,原来却将希望,都寄托在了这铁轨上,却又让本宫来修铁路,修好了你发大财,修不好,本宫跟你倒霉。” 方继藩拍了拍他的肩:“殿下,别抱怨,修路的根本,是利国利民,你这是做好事。” 朱厚照一甩脑袋,潇洒的去了。 ………… 大明宫。 弘治皇帝焦虑的坐在案牍之后。 他有些出神。 当初怎么就信了方继藩和刘文善的邪呢, 在自己的案牍上,是一个个的弹劾奏疏,绝大多数,都是弹劾王不仕的。 这些御史大抵是认为,我们惹不起方继藩,还惹不起你王不仕吗? 这王不仕真是无耻之尤啊,为了巴结方继藩,脸都不要了,毫无风骨。 弹劾王不仕的目的,不言自明,自是为了攻讦国富论。 在许多人看来,国富论简直就是在赤裸裸的谈利益,儒家门人,怎么可以如此言利呢,偏偏,此书居然还大行其道,在西山书院里,大肆的刊行,甚至不少生员,竟还要学习此书,为将来备考,这还了得,坏人心术啊。 从前,大家是被方继藩整怕了,想了想,忍了吧,就当自己被狗咬了,狗咬人,人还得咬狗吗? 可现在不一样了,性质完全变了,你王不仕是什么人? 弘治皇帝看得头昏眼花,这数十封奏疏,令他不禁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道:“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国富论你看了吗?” “看……看了一些。” 萧敬心道好险,还好自己看了,不然……今日陛下问起,少不得,又要被训斥一顿,养着你干什么吃的。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你对此书,怎么看?” 萧敬对任何书,都没有什么过多的立场,他又不是读书人,咱就是个阉人,能有什么立场? 他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弘治皇帝,希望从陛下的脸上,看出什么点端倪,他呵呵一笑:“陛下以为呢?”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怫然不悦道:“朕在问你。” 萧敬只好尴尬的点头,心里想,陛下将这国富论,虽是看了,可大多时候,似乎没有提及过多的国富论。 由此可见,陛下十之八九,对这国富论,是不敢苟同的。 理应是如此了。 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奴婢以为,这国富论,有些哗众取宠。”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嗯?是吗,你继续说下去。” 萧敬精神一震,猜对了,果然,陛下是认同自己的,他继续道:“此书,名为国富论,却是过于夸大了商贾的作用,陛下,您看,咱们大明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有商贾,不也照样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吗?陛下啊,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这不该说的话,就不必说了,嗯,你说的有道理,看来,近来你颇有长进。诶,可是当下生铁的问题……” 萧敬难得得了一句夸奖,几乎要泪流满面,他忙是拜下,磕了个头,深有感触的道:“陛下只需给奴婢三天,奴婢三日之内,便将那些该死的商贾手中的生铁,统统收缴出来……” 弘治皇帝听了萧敬的话,却是迟疑了。 却只在这一闪神的功夫。 萧敬反而受到了鼓舞,这正是表忠心的好时候啊:“陛下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前,不是历来都是如此嘛,可那刘文善……” “陛下……”这时,有人匆匆进来。 萧敬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小宦官,这宦官他认得,是自己的干儿子…… 萧敬一愣,心里说,你这该死的家伙,好死不死这个时候进来,不知道咱和陛下正在那个那个吗? 该死。 那宦官一见萧敬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要后退。 弘治皇帝却道:“何事。” 宦官才一脸惊疑的样子,上前,拜倒:“陛下……生铁……生铁……” “什么?”弘治皇帝心里说,莫不是,这生铁又暴涨了? 这还让天下的军民百姓,怎么过日子啊。 “你说!”弘治皇帝脸涨得通红,就差下一句是,萧敬,给朕去交易市场! 宦官道:“生铁的价格……暴跌了。” 弘治皇帝:“……” 萧敬也呆住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到底是暴涨还是暴跌? 他死死的盯着那宦官,良久:“怎么回事?” 宦官正色道:“清早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车队回来,说是听说生铁暴涨,所以早在三个多月前,便用车队去了河西,今日方才运回了三十万斤生铁来……” 三十万斤……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数目可是不少,相当于一个府一年的生铁产量了。 宦官又道:“因而,清早的时候,他们便开始挂牌,那时候的价格,是两百七十文……可是后来……后来……后来竟有源源不断的车队,迄今为止……运来的生铁,大致的估算,已超过了七百九十万斤了……” 七百九十万斤……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湖广一省,也不过七百九十万斤的产量而已,那河西,有这么多的生铁?” “陛下,听说,河西的生铁,品质极高,不只如此,陛下难道忘了,那儿,安置了许多的胡人,又迁徙了许多的流民,在那定居,那里的铁矿,遍地都是……他们早些年,就开始开采生铁,仓库里,早就囤了一批的货物,一听说有人来提货,更是产量大增……” 弘治皇帝也是服气了。 事实上,大明在两京十三省,垄断了所有的生铁开采,并且命镇守太监负责,产量一直都较为平稳,从明初到现在,难有什么改变。 一方面,是大明此前本就是低欲望社会,需求大抵就只有这么多,没有必要刻意的增加产量,另一方面,也是各地的矿区,早就日益机构臃肿,难有什么作为。 可现在……弘治皇帝发懵,他无法想象,为何这产铁量,会有如此恐怖。 ……………………… 第三章送到,这一章比较难写,嗯,待会儿还有。 正文 第九百六十二章:了不起 “是七百九十万斤?” 弘治皇帝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这个数目有些骇人。 这才多少天功夫啊。 “陛下,奴婢,当时听着,是这个数目……”宦官显然对于这个数目,没有太深的理解。 可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这个数目,却是太吓人了。 湖广一省,不过九百万斤而已,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历来就是这个数目,不曾变化过。 朝廷对于铁器的需求,说多也多,说少也少。 就现在的产量而言,倒也确实能维持。 可谁不希望多多益善呢。 这生铁,可是国家最重要的物资啊。 有时若是铜的产量不足,甚至还需用铁来制铁钱。 这正是因为,铁本身就有其价值,它可以锻造兵器,可以成为五花八门的农具,可以成为炊具,这几乎是天下臣民,广泛运用的东西。 只不过,因为生铁的产量不高,是以,往往朝廷对于铁器的生产,或多或少,是有一些顾忌的,该节省的地方,自会节省。 而百姓就更不同了,一口锅坏了,不会想着换新的,往往修修补补,一个农具坏了,明明已经千疮百孔,却又舍不得更换,依旧还是修修补补。 这遍布天下的铁匠铺子,他们最大的生意,并非是生产,而是修补。 而在军中,大明广泛运用了火器,譬如火炮,可一门火炮,所需的用铁量就是数千斤,因而,朝廷对于火炮的铸造,一直是谨慎的,说穿了,玩不起。 且又因为需要节省铁,火炮之中,往往不会使用铁制的炮弹,用什么呢,很多火炮,直接塞上石头,或是一些铁屑和碎石。 这就使得,与炮筒无法丝丝合缝的碎石以及铁屑,无法提高射程和精度。 可现在……在那遥远的河西,居然短短时间,就送来了这么多的生铁。 弘治皇帝皱眉:“那些生铁,有人亲眼看到运来?” “是,那车马,络绎不绝,许多货栈和仓库,都在入库呢,货栈那里,招募了很多人手,这偏不了人的。” “而且……而且……” 弘治皇帝厉声道:“而且什么。” 宦官道:“而且,据说,后头还有车队,陆续正在运来……河西那儿,产铁量惊人,而四轮的马车,被商贾们广泛采购,他们一听闻铁价有上涨的趋势,行动便极为快捷,立即征募人手,三个月前,就马不停蹄的出发,奴婢以为……奴婢以为,这七百九十万斤……还不只呢。” 弘治皇帝:“……” 他算是见识到这些商贾的威力了。 这是一群疯子啊。 一瞬间,无数的词汇,冒了出来。 弘治皇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后退一步,嘴巴没合拢。 这做得什么孽啊这是…… 招谁惹谁了。 萧敬战战兢兢的看着弘治皇帝,其实他是没有羞愧之心的人。 一个人做了太监,若有羞愧之心,还怎么活得下去。 所以萧敬的心里,只有畏惧。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朕真是愚钝……” “不不不,陛下,您不愚钝,您圣明。”萧敬下意识的回答。 弘治皇帝道:“朕不愚钝,为何来问你这国富论的好坏?” “……” 这就有点扎心了。 这是侮辱啊。 萧敬木着脸,却是顺势拜倒:“奴婢万死,这一切都是奴婢愚钝,脑子不开窍,和陛下一点关系都没有,陛下圣明的很……” “够了!”弘治皇帝觉得,怎么方继藩说话就这么好听呢,可这话在萧敬口里说出来,同样是说圣明,却总有那么点儿,讽刺的意味。 这是讽刺朕吗? 萧敬吓得面如土色。 “你胡说什么?”弘治皇帝厉声道。 “这……这……”萧敬差点脱口而出,那么陛下愚钝好了。 好在他是一个老机灵鬼,倒也不至于,说这等作死的话。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的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去拿书来。” “书,什么书?”萧敬心乱如麻。 弘治皇帝道:“国富论!” 萧敬哪里还敢怠慢,乖乖的取了书来。 弘治皇帝对于这一切,都是有印象的。 正是因为有印象,所以方才那宦官一口气说的话,才让他清醒的认识到,宦官所说的经过,竟是和国富论中的某些原理,竟是不谋而合。 他低头,极速的翻开了熟悉的几个篇章,低头看去,看不见的手……这看不见的手,岂不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当然,并没有这样的简单……还有……供大于求,生产和供需的关系,还有…… 此时再来读,和从前读起来,竟是两种境界。 前者是一头雾水,觉得言过其实,现在读来,对照着现实所发生的事,仿佛每一处,都有对应…… 他时而沉默,时而皱眉,时而低声诵读。 良久,弘治皇帝醍醐灌顶一般,喃喃道:“朕明白了,其根本,就在于市场的供需……商贾的可怕之处,在于其为了牟利,而囤货居奇;可其最大的益处,却在于他们被利益驱使,产生的惊人行动力。” 想想天下各处镇守太监,还有地方官府的铁矿,所产的生铁几何,还有他们沿途运输的时间,花费几何;甚至……他们所产的生铁品质……还有产量…更不必说,其中的损耗了…… 弘治皇帝似乎开始看出了一些端倪,可脑海里,还有太多太多……无法解释的东西。 他蓦然之间,突然道:“召刘文善!” “刘文善此人,不啻为朕之子房啊!” 子房,乃是汉初三杰的张良。 后世之人,统统都认为此人有奇谋和韬略,是个战略家。 这刘文善,单单这一篇国富论,岂不成了富国强兵之道? 在汉朝的时候,生铁和战马以及粮食,乃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弘治皇帝不得不上心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激动莫名的样子。 国富论,是一个蓝图。 这个蓝图之中,既有对商贾的分析,对市场的分析,还有君主关于赋税以及国家治理方面的新观点。 假若,刘文善在这一点上是对的,那么其他地方呢? 弘治皇帝抬眸:“还有那个人间渣滓……” “不,不对,召王不仕,以后谁再和朕提人间渣滓,朕不饶他。” 萧敬道:“陛下,是不是,连带着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也改名了?” 弘治皇帝沉默了。 这似乎是棘手的事。 棘手之处就在于,这不是自己能改名就改名的。 这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可是完成了伟大的壮举,一艘破船,抵达了极西,且还返航,从此之后,开创了弘治朝下西洋的新篇章。 这艘船,注定要载入史册,哪怕是改了船名,朕还要专门为了王不仕,篡改历史吗? 大明这么多天子,在明实录之中,照样隐晦的有斑斑劣迹呢,这都没有对实录进行重修,为一个王不仕,将史册改的面目全非,人家认吗? 而且据说,此后出海的那些人,都将这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当做了精神上的图腾,这海中何其的凶险,无数的将士离开了家乡,迈入未知的前程,心里,又何尝不忐忑,人们心灵上没有寄托,自是将这数次平安返航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当做了吉祥物。 若是贸然改名……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不改!” “去请人吧。” “奴婢遵旨。” “回来!”弘治皇帝瞪了萧敬一眼。 萧敬忙是回过身,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道:“就你话多。” 萧敬:“……” …………………… 第四章送到,家里的电闸老是短路,打开了电闸,隔一会儿就断一下,不知道咋回事,来晚了,抱歉。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三章:王不仕发达了 翰林院里。 王不仕从清早来当值,便感受到了无穷的压力。 以往还算热络的同僚们,竟是‘道路以目’,给王不仕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而后,很快,将目光错开,也不打招呼,错身而过。 王不仕这等历经了宦海的老油条,立即觉得不太妙了。 读书人讲究中庸之道,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大抵都是‘仕’,说穿了,就是官,这为官只道,和为士之道,其实是一样的,都需谨慎和中庸才好。 以往王不仕很懂得做人,可自从开始琢磨起国富论,心思就都在这上头了,经常走神,满脑子,都是旧城的地价,何时能到最低点。 正因为如此,这做人方面,却是有了欠缺。 现在,自己内心的想法已经曝露无遗,自己只怕,不容于自己的同僚了。 念及此,王不仕心里,生出了感慨,惨啊…… 当初,被方继藩这狗一样的东西奚落,让自己声名狼藉,现在好了,又不容于清流,从此之后,更是遭人耻笑。 这辈子……何止没有了前程,只怕……连做官,都难了吧。 不做官,难道去从商…… 王不仕心里竟生出了悲凉,士农工商,这是根植于每一个读书人心中的理念,自己真是越混越惨…… 他呆坐在文史馆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不禁有些泄气,心灰意冷。 当初,自己也曾春风得意,鲜衣怒马,金榜题名,可如今,却是……人憎鬼嫌…… 此时,一个同僚进来,抬眼看到了王不仕,却不做声,他到了自己的案牍之后时,却突然‘啊……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吐沫。 王不仕不为所动,依旧拿着文宗实录的一处底稿,漫不经心的看。 这文史馆里,有一种格外尴尬的气氛。 其他几个翰林,显得十分微妙的样子。 大家各自埋头,偶尔,有人窃窃私语,似乎连闲聊,都变得谨慎了,生怕王不仕听了去。 王不仕呆坐了良久,见自己的案牍上的茶水早已凉了,便咳嗽:“刘书吏……” 外头,书吏进来,一脸复杂的看了王不仕一眼:“不知王公有何见教。” “换副新茶。”王不仕故意低头,继续看着文宗实录的底稿,漫不经心的样子。 “是。”刘书吏不敢怠慢,上前,取了他的茶盏。 此时,文史馆里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许多人开始挤眉弄眼。 似乎有人气不过了,一个年轻翰林突然道:“可笑!” 其他翰林却更加意味深长的模样。 王不仕继续低头,忙着手边的事。 可那年轻翰林,终究是没沉住气,打破了这文史馆中的平静,他厉声道:“真真是可笑,堂堂翰林,满口都是粪土,翰林清流如尚且如此……大明,还能安定呢?” “我说的就是你,王不仕,你致士吧,何苦要恋栈权位!” 他手指着王不仕。 王不仕低头看着手中的文稿,依旧没有做声。 这年轻翰林见他如此,大义凛然:“我等,羞于与你这般的人为伍,你还留在此做什么,何必,要让天下人笑话我们翰林院,清流二字,就这样被你糟践了。为人臣者,当有风骨,敢问,你的风骨在何处!” 王不仕身躯颤抖。 读书人就是这样的。 当初……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为了表现风骨…… 王不仕很想辩驳几句,可是…… 他没有做声。 因为他很清楚,道理,是没法儿讲的,自己若是辩驳几句,其他的翰林会一拥而上。 正是因为自己是清流,他方才知道,清流的可怕之处,口能诛心,笔能杀人,惹得急了,他们也完全不介意,一群人蜂拥而上,打你个半死,哪怕是群殴,人家这也是仗义而为,会被士林传为佳话。 “哼,你以为,你不说话就可以了,君子德才兼备,德在才先,何也,因德不配位者,势必祸乱天下。你我同僚,也有许多年了,此前见你,还算有几分风骨,可如今呢?” “我若是你,立即上书致士,陛下乃是圣君,怎么容得下你这等见风使舵之辈,只是当今陛下仁德,不愿罢黜你而已,你却还在此,死乞白赖,却是何故?” 王不仕身躯一颤,死乞白赖…… 他脸通红了。 人是有自尊心的。 他忍不住抬眸起来,看着这同僚,却又见其他翰林个个盯着自己,一副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样子。 王不仕深吸一口气,心里不断说,罢了,罢了,忍一忍海阔天空…… 可那翰林,却继续想说什么。 王不仕突然握紧了笔杆子,道:“建川贤弟如此有风骨,为何不去骂刘文善?” “……” 一下子,文史馆里出奇的安静。 王不仕继续道:“建川贤弟如此有风骨,那又为何,不去骂方继藩?” “……” 王不仕便垂头,不再理会他了。 这一下子,却等于是捅了马蜂窝。 什么意思,骂你是为了你好,你还敢在此如此嚣张。 许多翰林,纷纷想要卷起自己的袖子,个个如狼似虎的样子。 “王不仕,王不仕……”外头,却有人匆匆而来。 是个宦官,轻声细语的,不过显得很焦急。 这宦官匆匆进来,口里道:“翰林侍读王不仕何在?” “……” 文史馆里,这诡异的气氛之下,显得出奇的沉静。 那宦官见了王不仕,忍不住道:“王侍读原来在此啊……” 他说着,竟是二话不说,笑吟吟的行了个礼:“奴婢有礼了。” “……” 这翰林们,却是震惊了。 翰林院说穿了,就是皇帝的秘书,正因为如此,随时都可能会有宦官来,传达皇帝的命令。 可宦官在大明,却也绝不是好招惹的,翰林气傲,宦官却是靠近权力核心,因而,许多宦官,并不会对翰林们有太多的好脸色。 可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王不仕心里堵着一口气,却终于是平复了心情:“何事?” 小宦官笑吟吟的道:“陛下请您去呢,王侍读真是了不得啊……此番陛下亲自传见,恐有重任。” “……” 啥意思…… 其他翰林们,面面相觑。 王不仕也觉得诧异。 他心里还是有些虚,这宦官,莫不是是在讽刺吧。 “重任,什么重任?” 小宦官显得极有耐心,慢条斯理道:“王侍读难道不知,大批的车马来了,送来了无数的生铁,说是一日之间,生铁便送来了七百多万斤,而今,生铁的价格,果然如王侍读一般,开始暴跌,现在的价格,只有从前的一半,听说,后续,还会有生铁来……总而言之,王侍读昨日在筳讲时,对陛下所言之事,竟是统统言中,陛下得知之后,龙颜大悦,又想起了王侍读的预测,忍不住感慨,王侍读……有功于国家,有经济之才,特命奴婢,来请王侍读入宫觐见。奴婢来的时候,内阁三位阁老,也都听了消息,个个喜笑颜开,似乎……对于王侍读,也极尽欣赏。” “王侍读,他日您若是一飞冲天,可千万别忘了奴婢啊,嘿嘿,嘿嘿……时候不早,还请王侍读,尽快动身,免得误了时辰,陛下……可等的急了呢,就盼着……能再见一见王侍读,与王侍读一道儿,商议大事。” “啊……” 王不仕一愣。 果然……被自己言中了。 突然,他心中一阵狂喜。 这不只是自己做了预测,而得到了皇帝的欣赏。 当然,陛下能够欣赏自己……这也是极难得的事。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预判,完全正确,这岂不是说……国富论……果然如自己所料。 那么接下来,这旧城的做空,以及未来的上涨,还有未来各种物资的短缺,原物料的上调,这些……都是可以预测的。 此书……神了! 一下子,王不仕居然抽了抽鼻子,泪水盈了眼眶。 受委屈了啊。 而如今,一切都证明了自己是对的,自己不是疯子,也绝不是见风使舵之辈。 他颤抖着,手里还握着笔,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却又想起什么,忙将笔搁上笔架,他抬起眼睛,看着那一个个目瞪口呆的同僚们。 这些同僚,显然是震惊的。 什么鬼……生铁突然暴跌了。 囤货居奇的情况,一下子缓解。 昨日王不仕所言的情况,全部言中。 陛下对其,赞赏有加。 内阁大学士,对其赞不绝口。 接下来……他要入宫面圣了。 这文史馆里,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气氛。 王不仕抬起腿,心里乱糟糟的,竟也不知,到底有多少的感慨,他走了几步,刚要和小宦官一起迈出门槛,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回过头,看向那年轻的翰林,王不仕淡淡的道:“建川贤弟,老夫好好的做自己的官,为何要致士?陛下欲宏图大展,正需有为之士,为他效力,此时,我若是挂冠而去,如何对得起陛下知遇之恩,又对得起,苍生黎民?以后,不要再说这些玩笑话了!” 正文 第九百六十四章:光耀门楣 那年轻翰林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的面目冷峻,不带丝毫的客气。 陛下……亲自传召啊。 点明了要王不仕求见。 这是何等的殊荣。 甚至连内阁三位大学士…… 年轻翰林左右张望,竟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王不仕心里……感觉很舒服,很奇妙的感觉。 他凝视着年轻翰林,至于其他人,他连眼角都欠奉去瞥一眼。 说完。 王不仕故态萌发,却又如从前一般,含笑,朝着这年轻翰林作揖:“吾此一去,愿再归国史馆时,诸公莫嫌,告辞!” 转身,留下了一个格外挺拔的背影,走了。 ………… 国史馆里,所有人面面相觑。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话来。 以往嚼舌根的话,现在却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你凭什么笑他呢? 人家要飞黄腾达了。 你说人家看闲书,可人家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了若指掌,这难道不是孔明再生吗? 你说他粗鄙,陛下对此人,显然产生了青睐,内阁三位大学士,未来未必不会引其为左膀右臂,你配说他粗鄙? 你骂他,那你又是什么东西呢? 虽然,大家的心思里,大抵酸溜溜的心思多了一些,不服啊。 看一本杂书,一本离经叛道的书,竟可以……可以如此。 哼,我等读的,乃是圣贤书,哪一点,不比他王不仕强,我等所学,方为真知,乃外王内王之道也,区区小术……哼! 众人沉默着,都没有做声,大家不愿再触及到王不仕的话题了,尴尬了好一阵子,方才有人道:“听说了吗,旧城的房子,又暴跌了。” 有人吁了口气,还是谈房子好,谈房子,免得给自己添堵。 “哈哈,老夫前几日,早将这宅子卖了,一亩地,七百二十三两,诶,亏是亏了一些,可是老夫却听说,现在怕是连六百两,都卖不出了。” “我卖的更早,其实……当初早就觉得蹊跷了,旧城那儿,历经了百来年,道路早就无法修葺,院墙又斑驳,倒不如索性卖了……” 众人一说起房子,心情又愉快了起来。 毕竟,这宅子,是息息相关的事,哪怕是每日之乎者也的人,也是要生活的嘛,大家都拖家带口,薪俸又低,全靠老家的田地撑着,可现在老家的田地也不成了,没收成,靠收租,没法过活,因而,大家咬咬牙,卖了旧城的宅子,甚至卖了老家的田地,在新城置业。 现在想来,这是何其英明的事啊,砸锅卖铁,虽是辛苦了一些,可总比看着这些田地和宅邸日益荒废和降价要强。 可细细想想,又觉得亏,便忍不住又开始磨牙,几千亩地,换来这几亩新宅,怎么看,都是那姓方的狗东西…… 只是……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姓方的属于那种毫无底线之人。 他总能把你堂堂一个斯文人,拉到他的层次,然后各种抹黑和暴打你,就当狗咬了吧,就当狗咬了吧,哎…… ………… 弘治皇帝等的急了,他来回踱步,好不容易,等到了刘文善和王不仕二人来。 二人行礼,弘治皇帝见状,顿时眉开眼笑:“哈哈,两位卿家来的好,来的好,朕久候多时了,来……赐座,赐座。” 早有宦官准备好了锦墩,刘文善坐下,可王不仕却显得拘泥。 他是真正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虽是翰林侍读,可在翰林院里,却是不上不下,又在国史馆里,除了筳讲,根本就没有见驾的机会,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欠身,半个屁股挨着锦墩坐下。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背着手:“刘卿家,有大功,国富论此书,真要重新读一读看,不过……不只要朕看,卿家,还要四处讲解,朕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真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而这东西,却可滋生无数财富,这国富论,看似是玄妙,却不可多得。” 狠狠的夸了刘文善一通,刘文善突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在师门之中,都是透明的存在……之一…… 他细细想来,自己在师门中的待遇,也就勉强比江臣好一些,当然……比起那位可怜的徐经徐师弟,当然要好的多。 可是……也只仅限于此。 如今,终于,算是没有辱没门楣啊。 弘治皇帝见刘文善眼眶含泪,不禁道:“怎么,刘卿家何故落泪。” 刘文善已是哽咽难言,老半天,竟是说不出话。 弘治皇帝觉得匪夷所思,一个大男人,而且还是个即将迈入中年的大男人,朕才夸奖了两句,就哭了…… 这…… 刘文善终于忍不住,忙是从锦墩上站起来,拜倒,哭泣道:“陛下,臣万死,臣不过是触景生情,因而落泪。” “触景生情?”弘治皇帝失笑,今日心情不错,弘治皇帝不禁道:“何来的触景生情。” 刘文善几乎要放声大哭,哽咽道:“陛……陛下……臣自入师门,拜在恩师门下,恩师言传身教,可是……臣……不肖啊,当年金榜题名,声名亦是不显,不如大师兄,心中,早已惭愧万分……” 弘治皇帝有点懵,是啊,对刘文善印象……确实不太深刻,他想了想:“当初你考了二甲第几名?”、 刘文善道:“二甲第一名!” 弘治皇帝:“……” 这科举考试,除了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之外,就是这二甲第一名,最是厉害了。 也就是说,弘治十二年,这家伙高中的是第四名。 你哭个什么? 王不仕坐在一旁,不吭声,毕竟,脸皮已经厚了,谁在我王不仕面前装逼,我也当空气。 刘文善继续垂泪道:“臣在师门之中,庸庸碌碌,说来,也是惭愧,至今为止,没有立下寸功,恩师一直对臣……担心哪……” 萧敬站在一旁,面上带着笑,心里想,你们这些姓方的,那狗东西的门生,倒还真能说话,若不是那狗东西的门生,早被人拖出去打死了。 刘文善道:“臣这些年来,心中……一直自卑……” “……” “总是觉得,愧对师门,有辱恩师之名………臣才不及诸师兄弟们多矣……幸赖,恩师带臣如子,从未对臣放弃,依旧如严父一般,悉心教诲,而今……总算有所小成,得陛下夸赞,臣……臣……纵万死,亦可含笑瞑目!” 弘治皇帝沉默了老半天,突然道:“朕也远不如你的恩师啊。” “啊……”刘文善不禁诧异。 弘治皇帝苦笑:“他有这么多的门生,个个却是我大明的栋梁,朕只有一个儿子,却也教不好,不过……万幸,朕还有一个,行礼如仪的孙儿……” 弘治皇帝欣慰的笑了笑,却忍不住想,方继藩这六个门生,随便挑一个出来,那都是人中龙凤,倘若这些人,随便一个是自己儿子…… 朱厚照这个家伙,其实才干是有的,可总是,望之不似人君哪。 倒是现在,跟着方继藩,耳濡目染之下,好了一些。 弘治皇帝心里有了一些安慰,随即道:“卿家不必感伤,这是好事,这国富论,实是令人耳目一新,朕受此教,也有极大的启发,朕在想,此书将来,定将张大西山书院,使你的恩师,万世流芳。” 刘文善拜下:“臣若能如此,则喜不自胜。” 弘治皇帝又笑吟吟的看向王不仕:“王卿家也读国富论。” 王不仕忙道:“回陛下的话,臣读国富论,受益匪浅,此书……实是神奇,粗看之下,是离经叛道,可细细去感悟,却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臣……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王不仕感慨道:“士大夫以清流而自诩,当初的臣,又何尝不是如此,将这世上,分为清流和浊流,黄河之水为浊,长江水为清,自以为自己为长江之水,而洋洋自得……臣……” 回首着过去,王不仕甚是感慨:“正因如此,臣当初,将清名,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总以为,为大臣者,当读圣人书,代圣人言,仗义执言,指点江山。可是……臣遇到过一些人生的跌宕。” 这跌宕,大家都懂的,人间渣滓嘛…… 弘治皇帝也不免为之唏嘘。 可王不仕对此,却已是一笑而过了:“自此之后,这天下,在臣眼里,再无黑白之色,而是灰色的,臣不再自诩为清流,臣就是臣,得陛下之禄,忠陛下之事,人在世上,吃的是五谷杂粮,岂无欲乎?人在世间,总要有人夸奖,也会有人谤之,可这又如何呢?臣感慨良多,愈发与从前那自诩清流的自己,格格而不入,这些年,有过反省……却更多的,是看待天下的事物,多了几分不同。” “直到臣……遇到了国富论……” 说到国富论,王不仕眼里放光。 …………………… 推荐一本大神一丝不苟的书《原来我不是一般人》! 正文 第九百六十五章:名师出高徒 君臣奏对,讲究的是缘分。 缘分来了。 那么哪怕是放个屁,对方也觉得是香的。 弘治皇帝现在的心情,大抵就是如此。 真香! 刘文善与王不仕二人入宫觐见,与陛下足足奏对了三个时辰。 直到了天穹霞光万丈,一缕昏黄落在大明宫的琉璃瓦上,二人方才徐徐出宫。 到了午门门口,刘文善和王不仕这才对视了一眼。 如这一路出宫的路上那般,继续一致的沉默。 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是屁话。 我特么的把你家恩师方继藩的名字挂在自己家门口,上书方继藩狗都不如,你刘文善和我泯恩仇试试看。 王不仕板着脸,面色依旧凝重。 刘文善呢,面带微笑,却也没有多言什么。 此后,二人的车马各自来了,于是……大家安静的各自登车。 刘文善在车中,又是感慨万千,恍惚隔世一般。 王不仕却在车中,靠在沙发上,抿着唇,木然无语,心中却一点不平静。 那些该死的清流,犹如苍蝇一般。 至于方继藩……哼,也就是教了几个好门生而已,那刘文善,不得不认同确实是大才,方才……哎,怎么就没有和他打一个招呼呢毕竟……此人也算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啊。 …… 经过了书铺的时候,这一个不起眼的小书铺里,却是人满为患,喧闹非常。 人们蜂拥着涌入书店。 “国富论有没有……有没有……” “怎么就没有了,走,去下一家看看。” 谁能掌握了未来,谁就是不可战胜的。 国富论能使人洞悉明日,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消息已经传遍了,这世上的人,绝大多数,永远都在捧臭脚,后知后觉…… ………… 奉天殿…… 此时,弘治皇帝微微的皱着眉,他背着手,目光落在一处,却是若有所思,似乎还在消化着,今日刘文善和王不仕的话。 良久,弘治皇帝才看了萧敬一眼道“萧伴伴,你听明白了吗?” 萧敬“……” “说话。” 弘治皇帝喜欢和萧敬说话,毕竟这个人,贴身陪着他许多年了。 作为天子,其实是寂寞的,在这深宫之中,他是孤家寡人,必须得有人偶尔陪他说说话才显得他的身上还有那么点人味。 萧敬苦着脸道“听明白了一点。” “说说看。” 萧敬想了想道“市场上有一个无形的手,它掌控着万物……” “你还是没明白嘛!”弘治皇帝顿时打断道“以后好好读书。” 萧敬只好道:“是,奴婢往后一定好好读书。”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沉默了很久,才又道“朕有意让刘文善为户部侍郎,可是……朕又念及这国富论……尚需完善,还是敕其为翰林侍学学士,命其编修国富论……” 翰林侍学侍学,再进一步,就是翰林大学士了,这可是极为清贵的职位啊,甚至,每隔一段时间的筳讲,几乎都是由翰林大学士和侍学学士来主持,其影响力,可想而知。 萧敬的心里酸溜溜的,却还是忙道“陛下圣明,刘文善真了不起。” 弘治皇帝又道“还有那王不仕,其人聪慧,非比寻常,他今日提及他读国富论的感受,和刘文善又有不同,此人虽是脱胎于国富论,可其眼光却非同寻常,此人……未来可以大用,就敕其为翰林侍读学士,令其至待诏房待诏吧。” 萧敬已经麻木了。 又是一个大有可为之人。 那王不仕,不过是个侍读,可后头加了侍读学士,就完全不一样了,不但品级直接拉高,且还从文史馆,到了待诏房,这几乎是待诏房的主事官了,地位可想而知。 将来,陛下可能随时召见他,询问关于财经之事,这个人,说不好,甚至可能和刘文善一般,都有机会进入内阁的啊。 萧敬很习惯性的道“陛下如此惜才……实在是圣……” “圣明个什么?”弘治皇帝看着萧敬,脸色铁青起来,他最看不惯这等莫名其妙的溜须拍马的,冷哼一声道“朕若是圣明,何至于到现在方知这两位卿家是对的。朕若是圣明,若非是刘文善极力反对,方继藩在那里为刘文善说话,朕早就将交易市场给查封了。朕哪里圣明哼,朕之所以不圣明,就是因为身边总有你这般动辄就圣明的人,朕说什么,你都说圣明,那么朕能圣明吗?你侍奉朕多年,除了圣明之外,还说了什么?出师表中,孔明劝谏后主,有一句叫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此话的意思就是,为天子者,当毫无保留地进献忠诚的建议,采纳正确的言论。刘文善等人的劝谏,方为以咨诹善道,而你这口里的所谓的圣明,朕却需小心警惕,唯有如此,方才能察纳雅言。” 萧敬点着头应是,依旧面带微笑,笑中,却含着泪光。 ……………… 马车刚刚到了学府。 学府外头,却是沸腾了。 人头攒动,乌黑黑的一片。 数不清的生员们,纷纷列队出来。 王守仁、唐寅、江臣人等也候在这里,个个喜笑颜开。 马车一停下,刘文善刚刚下了车,一个人影便一马当先的朝他冲来,一把将他抱住。 是……恩师…… 刘文善呆住了。 方继藩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之后,却没有给他缠绵悱恻的法式湿吻,回头大声吩咐道“炮仗给我响起来,鼓掌,大家都笑。刘文善啊刘文善,为师没有白疼你,你果然不愧是为师最心疼的弟子,哈哈……来来来……” 刘文善一脸麻木,抬眸一看,觉得有些眩晕。 只见人山人海,所有人都是喜笑颜开,人们纷纷鼓掌。 炮仗响起,恩师的脸上乐开了花,恩师拉着他的手,抬头挺胸,一脸骄傲,而刘文善,却是……一脸懵逼的。 恩师……对自己真的没得说。 “都让一让,都让一让……” 方继藩分开激动的人群,这些人很讨厌,为师爱捧臭脚,这是因为为师习惯使然,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倒好像是刘文善有了点出息,和你们这些瓜娃子有啥关系似的,这都是我方继藩平日严厉教导的结果啊,名师出高徒,此至正真理也。 好不容易分开人群,进入了书斋,方继藩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国富论,确实很了不起,简直就有了划时代的意义。 未来……甚至国富论可能还会收录进翰林院,而一旦进入翰林院,这可能会成为未来天子们的教材。 这本书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它如何的正确,如何洞悉了经济的原理,或者将商业的活动,直接和君王的统治,国家的安康来挂钩。真正划时代的意义在于,这是第一本……人们抛开了仁义道德,已经那些表面的外圣内王,用最裸的利益,来观察整个国计民生的书籍。 它为天下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这一扇大门,可能透进来的光有限,可一旦见了光,势必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深远的影响。 没错,这是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刘文善所书! 方继藩坐下,面带笑容,看着一脸消瘦的刘文善,方才想到,这两年来,为了修书,刘文善一定感受过无数的艰辛,为了去研究商业的原理,不知走访过多少的商户,为了观察以及添加实例,更不知花费了多少的心思。 真是不容易啊。 每一个孩子,都不容易。 “恩师……”刘文善已经拜下,又是哽咽。 “起来,起来,别磕着自己的膝盖,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方继藩感慨道。 “恩师对学生,恩重如山……” “不要说这些,诸弟子之中,恩师一直很欣赏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就犹如一根竹子,内里头,有一种竹筋一般的韧性,今日陛下传见你,是否是龙颜大悦呢?” 刘文善点头道:“陛下连连说好,还夸了恩师。”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有什么好夸得,我广纳贤才,收似你这般优秀的人进入门下,悉心教导,岂是为了陛下这一声夸奖,这是希望你们能够得我真传,有益于天下,有益于人……不,是有益于百姓啊。噢,听说,那人间渣滓,也觐见了?” “是。他叫王不仕。”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王不仕此人,难道没有感谢一下为师?” 刘文善想了想,很诚实的道“恩师……没有!” “没良心的东西。”方继藩忍不住龇牙“这狗一样的东西,若不是当初我奚落他,叫他人间渣滓,让他臭名远扬,他现在多半还是一个只晓得之乎者也的清流呢,现在从我门生这里学了一点道理,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人心真是恶毒和可怕啊,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之人,早知如此,为师就不该将那船取名人间渣滓王不仕,让他就这般默默无闻的继续泡在清流堆里,日渐腐烂沉沦的好!” 刘文善想说什么,却发现好像没啥可说的,索性闭嘴。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六章:人间渣滓 方继藩一通乱骂之后,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他终究是个爱好和平的人,早已习惯了以恩义报答险恶的人心。 呷了口茶,方继藩感慨道:“这些日子,你将这国富论,好好编撰一番,上一次,是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可要成为一门学问,却还需一些时日,为师很看好你,不只如此……你还需编修一个……简单版的国富论。” “简单版。”刘文善无法理解。 这国富论,为啥要弄出一个简单版。 方继藩嘿嘿笑道:“是给保育院的那些小家伙们看的,他们还是太天真,给他们读读这些书,开开眼界。” “噢。”刘文善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恩师说的话,应就是了。 方继藩随即不禁感慨:“说来,为师的弟子之中,你也算是脱颖而出了,了不起,为师这些年…得了你们几个弟子,有人擅书画,还灭了倭,有人教化四方,还平定了交趾的叛乱,有人守了锦州,而今,却在地方上,推行新政。还有你,你很不错,这国富论一出,也算是崭露头角了。当然,江臣那个家伙,最是让为师操心,他太愚钝了,和他说话很费力,可有什么办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人父者,总不能因为孩子生的丑,人又傻,就贸然放弃他吧,若是如此,这还是人吗?罢罢罢,不说这些,一说,为师就恼火,为师而今,脾气收敛了许多,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啊,你们都这么大了,还隔三差五责罚他们,别人看了去,成什么样子。你好好努力,继承为师的衣钵吧。” 刘文善遍体暖流:“学生……谨遵教诲!” 方继藩则是唏嘘不已,又闲扯了几句,便听人来:“师公,师公,钢铁作坊那里,太子殿下请您去,说是产量提高了不少,请您去看看。” “知道了,知道了。”方继藩起身,出了厅堂。 刘文善吁了口气,反复咀嚼着恩师那几句暖心窝的话。 突然,方继藩嗖的一下回来,道:“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方才为师说了欧阳志,说了江臣,说了欧阳志和你,还有唐寅那个连自己婆娘都制不住的家伙。” 说起唐寅这婆娘都制不住的典故,方继藩就气不打一处来,那是个悍妇啊,把自己的门生脸都挠破了,自己就瞎比比了几句,那悍妇便滔滔大哭,吓得方继藩怀疑人生,只恨不得唐寅赶紧休妻,历史上唐寅这个妻子,因为唐寅科举舞弊一案,便断然的回了娘家,使唐海一刀两断,而今,唐寅没有了科举舞弊,金榜题名,进入了仕途,这恶婆娘,自然也没有和唐寅和离,可方继藩一想到此,就恨得牙痒痒,现在正催着唐寅写休书。 方继藩道:“为师差点忘了,为师还有一个心爱的弟子……为师历来一碗水端平,总不能说了你们几个师兄弟,不说他。” “啊……”刘文善错愕的看着方继藩,对恩师更加肃然起敬,恩师就是讲究,公平公正,不偏不倚,他小鸡啄米的点头:“那……恩师,您说。” 方继藩感慨道:“还有戚景通那个家伙,尚在宁波带兵,草订兵书,不日,就要将这新的兵书,献上!他在宁波,真是不易啊,为师和他相隔千里,可是心,却是在一起得。师徒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好了,说完了,走了啊,今日休息一下,要开心。” 方继藩说罢,犹如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 只留下还张大嘴的刘文善,他勾着自己手指头,低头喃喃的算了算,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 西洋……交趾的外海,已要靠近了。 一艘佛朗机舰船,穿梭在海面上,他们是自吕宋来的,装载了在吕宋搜刮来的无数香料和金银,预备返航。 佛朗机舰船宛如尖刀一般的船底,破开了银色的浪花,海鸥在桅杆上盘旋。 水手和轮替下来,准备返国的士兵们,看着晴朗的天气,心情也不禁愉快起来。 这几日,都是无风无浪,而在吕宋的据点,收益也是惊人,使他们收获满满。 船上的人,各司其职,每一个人,都抱着放松的心情,说着各自的见闻。 偶尔,会有喝的烂醉的水手,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 而对于烂醉之人,船长显得极不高兴,下命令让人将其关到底舱中去。 一个穿着殖民地军服的武官,头戴着三角帽,紧身的黑色军裤边,挎着一支细剑,他留着好看的胡须,和船上的水手和水兵们格格不入,胸前的勋章,彰显了他的不凡身份。 而站在他身旁的船长,手里端着一个东方的瓷器杯子,杯里,是吕宋特有的某种果实浸泡的茶水,他抿了一口,二人开始闲聊起来。 这是下午茶的时间。 旅途迄今为止,还算愉快。 此次,他们从大明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远在京师的葡萄牙王国使节们似乎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渐渐在大明的朝廷里,打开了局面。 或许……未来可以和大明进行贸易。 …… 却在此时,桅杆上的瞭望人员,突然开始打起了旗语。 “怎么回事?”有人用葡萄牙语低声骂道。 船长抬头看了旗语,脸色却是变了,他下意识的按住了腰间的细剑剑柄,他高声大吼起来。 船上……顿时开始混乱。 紧接着,无数的水兵和水手们,惊恐的开始准备战斗。 他们乱七八糟的含着:“王不撕……王不撕……” “王不撕……” ………… 那武官,一脸错愕,朝那船上道:“王不撕?” 船上道:“这是最凶残的匪徒,是一群强盗,在好望角,在马六甲,在斯里兰卡,还有在……到处都是王不撕,这些该死的王不撕,上诅咒他们,他们在航线上,经常劫掠我们的舰船,他们洗劫我们的殖民据点,他们甚至……他们甚至……” 船长要哭出来。 他快速的在自己的头上划了一个十字,带着几分悲壮的道:“战斗!” 可是…… 水兵和水手们,还是疯狂的高喊着王不撕。 从各个海域,汇聚而来的消息,早已让这些佛朗机人,对于王不撕,充满了恐惧。 这是一群凶残的恶徒,他们来源于大明,却浩浩荡荡的,曾抵达过美洲,不只如此,他们很不友好,擅长劫掠,都是一群不要命的家伙。 他们的舰船,并不比佛朗机的舰船要差,谁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只是有一个曾经逃亡的人,被人救起,他口里,反反复复的念着任肩咋载王不撕这样的发音,这发音太过拗口,最终……对于这伙应该被诅咒的家伙,人们索性称之为王不撕。 人们开始预备战斗。 可是,瞭望手却是疯狂的打着旗语。 “不好。”船长要哭了。 “怎么回事。” “有七艘王不撕……不,现在是八艘……不不不……”船长声音越来越冰冷,他抬头,望着桅杆上不断更新的旗语:“是二十五艘,现在是二十九艘……上啊…” 他毫不犹豫的将拔出来的细剑收回了剑鞘里,露出了难看的笑容:“现在……先生们,举起白色的旗帜,收起所有的武器,所有人,在甲板集结,任何人,都不许有挑衅的举动,现在……我们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 “……” ………… 浩浩荡荡的舰队,自西而来…… 似乎……他们又发现了一艘佛朗机的舰船。 舰队似乎对此,十分的轻车熟路,不用主舰吩咐,立即便有数艘快舰毫不犹豫的脱离了自己的队列,鼓起风帆,向前狂冲。 “战斗!” 舰船上的人,蓬头垢面,犹如乞丐,古铜色的脸,带着狰狞,露出来的牙齿,带着黑黄。 他举刀,发出了怒吼。 整船的人,像是过年一样,疯狂的发出了呐喊。 人们不需吩咐,开始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 预备登船作战的士兵,纷纷取出了刀枪剑戟,个个龇牙裂目的乌压压的出现在了甲板。 所有人磨刀霍霍。 他们早已见惯了生死。 对于死亡,司空见惯。 他们毫不吝啬的付出自己生命,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烂命一条。 可是……在自己眼前的,是财富……先登敌船者,重赏,杀贼者,重赏,获敌船,战利品除上缴内帑之外,其余分配。 许多人,热泪盈眶。 这数年来,有的人运气并不好,他们的战利品,远比别人少的多,这并不是他们不勇敢,实是经验不足,好不容易有了经验,运气却是有些糟糕,本以为,这一次,再不会遇到敌船,可哪里想到…… 有人高吼:“弟兄们,发财的时候到啦,婆娘们的新衣有着落啦!” 一时,无数的人热泪盈眶,以泪洗面,宛如在此刻……上天赐予了他们最珍贵的礼物。 要珍惜! …………………… 第四章送到,好困了,睡觉。同时,求一点月票。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七章:美丽新世界 就在所有人激动不已的时候。 拿着望远镜瞭望的瞭望人员却是发出了噩耗“敌舰升起了白旗……白旗……” 白旗…… 犹如晴天霹雳,那些磨刀霍霍,妄想着勤劳致富的人们,古铜色的脸开始泛白。 “狗娘养的啊!”有人咆哮。 ……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 徐经已是升座。 巨大的风帆扬起,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标志格外的醒目。 此时,徐经一袭猩红的披风,被海风吹的猎猎作响,诸将各自列队待命。 五年之前,杨帆出海,庞大的舰队,带着数不尽的海员和水兵,又一次抵达了新的大陆,这一次的任务,比之此前更加艰险。 此前不过是探索,而这次,却需在沿途,设立无数的据点,唯有如此,才可真正的打开航路,沿途的每一处水路要害之地,都需留下人员,令他们修建堡垒,预备货栈,留守人员,必须预备好清水和食物,随时供应沿途的舰船往来。 这不只是要建立可供船只停泊的据点,还需建立一个通讯的通道。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抵达了新大陆之后,在那里,留守的人员,已经开始接触当地的土人。 当地的土人,友好的,尚与其互通有无,若是居心叵测的,自是与之战斗。 上一次,留守了数百上千人在那里,可等舰队再一次抵达时,人们惊奇的发现,这些人过的并不凄惨,除了病死了不少人之外,生活居然十分愉快。 附近的土人,战斗力极低,这些留守人员,曾经惹怒了一个极大的部族,被数千的土人战士围攻,而留守之人,以一当十,火炮一响,土人顿时溃败,一路追杀,如虎入羊群,土人们没有战马,甚至没有铁器,而且他们居然还没有发明轮子。 这就导致,土人根本没有任何大兵团作战的经验,因为一旦规模的作战,粮草和辎重,就成了问题,必须得有车马,载重着大批的粮食输送前线。 他们更多的,是一群散兵游勇,一声呼唤,固然可以召集众多的士兵,可这些士兵,根本没有任何协同作战的经验。 留守的人员,并不算什么精锐的军马,凭着他们的刀剑和火铳以及数门火炮,竟连战连捷,自身的损伤,可以忽略不计。 土人们不得已,只好进行求和,奉上了大量的黄金。 等到更大规模的舰队抵达。 在驯服了一些土人之后,在土人向导的带领之下,三支数百人规模的‘远征军’,开始深入黄金洲的腹地。 他们绘制地图,一路增长见闻,寻找到了数不尽肥沃的土地,更是根据土人的交流,了解到诸多黄金的矿脉,最后……得出来的结果……尤为喜人。 这一片土地,可能比之大明还要广大,不只如此,土地尤其肥沃…… 三宝太监所留下的舆图,完全是正确的,这是一片沃土,足以承载另一个大明帝国。 徐经此次回航,又在那里,留下了三千多人。 有的人,一路颠簸,实是不愿意再回航了,而在那片希望的大陆,一座大明的城镇在留守人员的帮助之下,已经建起,那里有农舍,甚至已经开始有了初步的纺织业,他们甚至开始酿酒,开垦的土地,完全保证他们绝不会饿死,几乎年年都是丰盛,在那里,气候宜人,他们甚至开始尝试着和土人们进行交易,不得不说,那里便是一个再木讷的人,都成了经商的好手,因为……大明的任何商货,到了土人眼里,都成了稀罕的宝贝,愿意用反不菲的金银,前来交换。 一个庞大的计划,已经开始在徐经的脑海里形成。 此时,他归心似箭,在得知遇敌之后,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正待要下达将其歼灭的明令,却又旗语兵飞快而来“禀大使,贼军……升白旗!” 徐经脸色缓和了起来,站起来,猩红的袍子,猎猎作响,他手将身后的披风一卷,按着腰间的剑柄“派人登舰,俘虏船只、人员,清点船上的货物和金银,其余舰船,继续出发。” “遵命!” 汪洋之上,必须得有一个主宰者。 这个人,必须坚韧不拔,也必须获得所有人的拥戴。 徐经一言而下,堪比圣旨! “其他舰船,不得停留,继续进发!” 呜呜呜…… 牛角嗡嗡而起,附近的舰船,听闻了主舰的动静,也纷纷吹起了号角,宛如接力一般,这个命令,不断的传达出去。 佛朗机人,已是大明水师的劲敌,这在汪洋大海,在黄金洲,在昆仑洲,在西洋,几乎都是如此。 尤其是在黄金洲,据闻……佛朗机人在大明据点的南北方向,俱都建立了据点,他们早已开始进行了贸易,不,准确来说,他们开始进行了劫掠,他们比大明抵达黄金洲要早得多,且他们的本土,距离黄金洲,也比大明近得多。 尤其是当他们察觉到,大明在黄金洲的威胁时,对于黄金洲的争夺,已是开始重视起来。 黄金洲太大了,大到了彼此虽然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在这星罗棋布的广阔土地上,彼此之间,便连遭遇都成了困难的事。 因而,根据徐经所得到的消息,西班牙国王,对于黄金洲所发生的事,更加警惕,对于黄金洲的殖民行动,变得更为紧迫,庞大的舰队,开始源源不断的将士兵和人口输送入黄金洲,不只如此,他们尝试着,开始和佛朗机诸国缔约,原本一直将黄金洲当做西班牙后花园的国王,似乎有意,借助各国,在黄金洲占得优势。 更多的据点,开始建立起来,数不清的残忍好杀之人,打着那十字的旗帜,开始席卷黄金洲,他们对于土人,显得极为凶残,从原先的缓慢推行,开始变成了整个部族,整个部族的屠戮。 外来人的到来,也使各种疫病开始在黄金洲流行。 徐经此时,对于佛朗机人的态度,彻底的改变了。 这一次,他在黄金洲足足停留了三年多,便是布置一切,防范未然。 他命人寻到了铁矿,同时命人开采,进行冶炼,同时,打造兵器。留下了大量作战的船只,甚至,交好了附近的某些土人部落,将其引为外援。 而这些,不是关键,关键之处在于,他必须回朝廷,寻求更大的支持。 他的凭借则在于…… 这一艘艘舰船舱底之下,数不清的财富。 “恩师……我徐经……又回来了!”徐经抬头,双目,沉如古井之水,在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之后,世间的浪涛,再无法搅乱他的心。 ……………… 铁轨开始铺设。 冶炼铁轨是最难的,可是铺设,反而简单许多。 载重的马车,将铁轨送到地方。 早已铺设好了路基的劳工们,等待铁轨一道,随即便吆喝着,将铁轨搬下来,拼接之后,取了扳手,将其用巨大的螺丝,拴在枕木上固定。 这铁轨,恰好是马车车轮距的宽度,并不宽,现在……这里围了乌压压的人。 这个世上,绝大多数都是好事之徒,一听西山那儿,竟将上好的钢铁,铺在了地上,许多人觉得稀奇起来,纷纷前来围观。 方继藩亲自当着所有人的面,让自己亲爱的一个徒孙,假扮成一个窃贼,想要偷窃铁轨。 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群人蜂拥而上,将他打了个半死,再命人取了铁枷枷了,用上了囚车,四处展览。 “看看,都看看啊,这狗都不如的东西,居然敢破坏铁轨,镇国府有令,敢破坏铁轨设施者,杀无赦,咱们太子殿下和方都尉,都是厚道人,可绝不容忍有人敢破坏铁轨,有一个,打死一个,这铁轨上,张真人亲自施了法的,莫说是偷窃,便是心里有了歹念,将来,也是遍体浓疮而死,断子绝孙!” 看着那囚车上,满脸血污的人,人们既是兴奋,恨不得凑近一些,多看一眼,可看了一眼,又忙将自己的眼睛蒙上,显得恐惧。 护路队,自是要开始成立了。 招募了两百多人,为首的一个,乃是东宫的禁卫,规格很高,这些穿着黑衫,腰间跨刀的家伙,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每日做的事,就是飞马在这数十公里的铁路线上来回奔走。 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现在人们对于铁轨,并没有太多的概念,所以要提防有人斗胆包天,可慢慢的,这个事务渐渐被人接受之后,便不需如此谨慎了。 方继藩还是相信军民百姓们的,毕竟……大家都怕死。 一辆马车,稳稳的停在了那乌压压的人群之外。 新任翰林侍读学士王不仕刚刚下值,他毫不在乎自己的斯文,很快就挤进了人堆里。 身边,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议论。 “这是什么?” “这铺设一里的铁轨,需要糟践多少银子啊,方都尉,这是到底有多奢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 第一章,好奇怪,最近犯喷子吗?看来不该上电视的。 。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八章:家门不幸 王不仕置身在人流之中,看着远处,一群匠人七手八脚的开始安装铁轨。 那粗壮的铁轨,显是钢铁所制,一看分量就不轻。 他脸上,竟是骇然……这……几乎是用黄金在铺路啊。 倘若不是西山,只怕全天下,也没有如此的财力,如此的雄心来做这等事。 他甚至可以看到,头戴藤帽的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在一群卫士的拥簇之下,在旁指指点点。 王不仕抬头,看着这路基,路基一直朝着旧城的方向……延伸! 原来……如此…… 王不仕一直都意识到,旧城的房价和地价,都可能会涨,现在的做空,显然都是为了暴涨准备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源自于国富论中的判断。 可这旧城的房价,到底怎么涨……他却有些说不出来。 可现在……他猛然之间,回过了神来。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旧城房价的冰点已经到了。 而早在一月之前,他就用新城的宅子,做了抵押,向西山钱庄借贷,还有向亲朋好友们告借了足足二十多万两银子,现在……是时候了。 他精神一震,却是不露声色,从人群之中返回了自己的车中,他一声不吭,脸上略显苍白。 这一笔投资,显然是要将自己所有的身家统统都搭进去,这绝不是好玩的事,一不小心,就可能倾家荡产,甚至可能要背上巨额的债务。 可是…… 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个糟糕的世道,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让自己成为天下笑柄的方继藩还有他的弟子们,还有那些因为自己不小心失言,而引发来露骨仇恨的清流们。 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拼了! 他咬了咬牙,吩咐车夫道:“去旧城!” 而今,旧城的房价,甚至只和定兴县的城区没有多少分别了。 几乎没有多少的价值。 随着越来越多人抵达新城,内城已经开始荒芜起来,而外城的房产和土地,本就没有多少价值,不少穷苦的百姓,原是依靠为内城的富贵人家为生的,富贵人都走了,他们自然……也得乖乖涌入新城。 因而,二十多万两银子,可能在新城,不过是买十亩地,可在旧城,却如买青菜一般的容易。 那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不知多少人想要脱手,却是不可得。 ………… “少爷……” 王金元显得有些激动,他匆匆寻到了方继藩:“少爷,不妙了。” “出了什么事?”方继藩心情显然不好。 抓了人去游街了两天,效果还算不错,这让那些打铁轨主意的人,望而却步,再加上护路队组织起来,这铁轨,铺设的很快。 毕竟……人力嘛,一把抓的事,我方继藩有银子,世上有这么多冤大头,支持自己,这天底下,还有啥事做不成。 “旧城的地和宅子,突然被人收购,也不知是谁,已收去了数百亩了。” “什么。”方继藩吓了一跳。 他手中,旧城的房产和土地可是不少,可方继藩却不急着收购,因为收的多了,难免会使人察觉出来。 所以这几个月,都是润物细无声,反正也不急。 可现在…… 方继藩有点懵:“王金元,你这狗娘养的,是不是你透露出去了消息,本少爷对你不薄,你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很好,来人,将这狗一样的东西吊起来。” 王金元……哭了。 他噗通一声,拜倒在地,磕头:“少爷,小人对您的忠心,天日可鉴哪。少爷性格耿直,小人岂有不知,小人难道不怕死吗?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少爷明鉴哪!” 方继藩托着下巴,听了他的话,居然觉得挺有道理,说也奇怪,自己身边的人,都对自己忠心耿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领导型人格,是所谓的领XIU气质吗? 方继藩咬牙切齿:“将这狗东西查出来,还有,立即大规模收购,现在咱们手里,已有内城外城,还有铁路沿线,数十万亩地了,倒也不怕,现在能收多少是多少……那边,不过是收购了去去数千亩而已,不算什么,让他收,可不要让本少爷知道此人是谁,怎么知道的消息,若是知道,本少爷请他吃麻辣烫!” 王金元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忙是抄起袖子来:“明白,明白,小人这就去办。” ………… 要修路了。 这路竟是要修去旧城的。 这满京师,都哗然了。 姓方的这是要搞什么,听着……像是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啊。 不少人,亲自来铁轨这儿观看,这铁轨,居然直接穿插了整个新城,而后,一路朝着旧城笔直而去。 “这路通了,旧城的地价,岂不是涨了。” “不会,这你就不知道了,定兴县的地价暴涨,这是情有可原,它原本就是个小县城,地价是一钱不值,现在突然修了路,这才上涨。可旧城哪怕是地价暴跌,可毕竟,它也是京师哪,这些日子,虽是暴跌,可地价,还是不比现在的定兴县要低,所以,单凭修路,虽可使旧城的地价稳定,可要涨,却难了,大家伙儿,迁出来都来不及呢。再者说了,这么窄的路,你见过?这才一辆马车宽哪,不过……为啥是两条车道呢,可无论如何,和那定兴县,还是差的远了。你们哪,是想买地想疯了,真以为什么地都值钱啊。说来,这大好的精铁,却是铺设在这地上,我看着都痛心,真想捡几条回家。” “呸呸呸,小心浑身生浓疮。” ………… 弘治皇帝一身便装。 他显得很不可置信。 先是锦衣卫的奏报,他看过了。 拿着铁铺在地上,这是干啥? 而且,瞧着这架势,这是要从新城铺道到旧城,足足数十里的路啊。 怎么听着,都像是锦衣卫故弄玄虚。 可是……刘健居然也当他的面,说起了此事,刘卿家还是亲眼所见,大好的精铁啊,一看就是上等,就这么跟不要银子似得……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有些懵了。 这两个家伙要干啥。 他们不至于这样的傻吧。 顿时,弘治皇帝想起了一个叫石崇的人,此人在西晋时,曾富可敌国,据说他曾与贵戚晋武帝的舅父王恺以奢靡相比。王恺饭后用糖水洗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做了十里的紫丝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锦步障;王恺用赤石脂涂墙壁,石崇便用花椒…… 石崇用锦布,做五十里的步障,这不和自己的傻儿子和傻女婿拿精铁去铺路一样的道理吗? 弘治皇帝想不明白,到底是这两个家伙吃饱了撑着呢,还是有什么图谋。 他觉得不放心。 想一想自己是多么节俭的人啊。 宫里穿的衣衫,都是张皇后自己用织机织出来的。平时的御膳,自己是敞开肚皮,生怕剩了。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傻儿子呢。 他还是不相信,决定眼见为实。 于是穿着便衣,带着萧敬,还有数不清的便装禁卫,出了大明宫。 这铁轨……几乎就铺到了大明宫门口不远了,看着那阳光之下,折射着光晕的金属铁路,不断的衍生,弘治皇帝还是带着几分侥幸,徐徐踱步上前,走近了,一看,还真是铁轨……这铁轨牢牢的固定在了枕木之中,枕木上,还是一堆碎石铸起的路基。 弘治皇帝觉得脑子有些眩晕,他沿着铁路一路的走,越走,越是心惊,这铁路,像没有尽头一般。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道:“萧伴伴…你怎么看…” 萧敬一听,吓得脸都白了。 他忙是趴在了铁轨上,弯起手指头,敲了敲,铛铛……铁轨发出些许回音。 很瓷实。 他又摸了摸,铁轨的表面,很光滑。 可是……萧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看啊。 咱要什么都懂,做点啥不好,为啥就要断子绝孙呢。 可他这些日子,实是被弘治皇帝骂的抬不起头来,他脸色苍白,想了想,还是不明白,索性,继续趴着,伸了伸舌头,舔了舔铁轨,冰凉凉的,竟有丝丝,竟有点点甜…… “你在做什么?” “奴婢……知行合一。”萧敬苦笑道。 ‘弘治皇帝:“……” 他已觉得萧敬这个家伙……没救了。 弘治皇帝恼怒道:“你虽是朕的私奴,可一言一行,也代表了皇家的威仪,这般成了什么样子!” 萧敬垂头……不语。 远处,本就有几个看客,见萧敬舔铁轨。 那几个看客,一脸震惊,似乎……也觉得这铁轨中,有什么无穷奥秘一般。 他们低声议论,竟也有其中一个,趴下去舔了舔:“还别说,是甜的。” 其他几人,纷纷趴下,竟也舔起来,有人道:“难道这铁轨,是用来舔的?” “不对吧,这分明是奢靡无度啊,诶,听说……太子殿下……咳咳……” 后头的话,更加小了。 一干禁卫,个个脸色冰冷,随即,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一拂袖:“家门不幸!” 正文 第九百六十九章:春秋大梦 萧敬一听陛下这四字,忍不住道:“陛下息怒,想来这是太子殿下,另有用意吧。” “无论是不是另有用意,却万万不可行如此奢靡无度的方法。” 弘治皇帝背着手,显得忧心忡忡。 他当然知道,这铁轨铺出来肯定是用有意的。 这事儿,方继藩肯定参与了。 方继藩这个家伙,就两个字评价,靠谱! “但是他们的方法,用错了。你懂吗?” 萧敬张大嘴巴,只怪自己嘴贱,为啥要来一句陛下息怒呢。 他眼珠子转着,额上大汗淋漓,老半天,方才道:“奴婢不懂。” “诶……”弘治皇帝叹息,摇头,宛如关爱智障一般的看着萧敬。 弘治皇帝信步走着,萧敬忙是尾随其后。 弘治皇帝看着这铁轨,道:“听说过,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吗?” 这一次,萧敬算是聪明了,点头:“奴婢听说过,就是说,楚王喜好细腰的美人,因而宫中的宫人们为了投其所好,因此,纷纷饿着肚子,生怕自己长胖了……” “可见,上行下效,是多么可怕的事。”弘治皇帝平静的道:“朕让张皇后为宫中织布,是何故?” “这……” 弘治皇帝摇头:“你们啊,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朕在内帑里,存银一千三百七十二万六千二十一两!这是何其大的数目,朕会吝啬于,几匹布吗?” 萧敬忙是摇头:“不会,不会。” 弘治皇帝满意点头:“朕让张皇后织布,不是为了节省这几两银子,这几两银子,不算什么,可朕乃臣民们的君父,为君父者,既需担当大任,也需是天下人的表率啊。古往今来,这上梁不正下梁歪之事,何其可怕啊,臣民们,都在看着天子呢。可也……都在看着太子……” “太子若是如此奢靡,以精铁铺就道路,这……在天下人眼里,会怎么看待呢。朕知道,太子和方继藩,花费的是他们自己的银子。也知道,或许他们铺就这铁轨,一定有什么用处,可对于天下人来说,这就是奢靡无度,这和爱好细腰的楚王,又有什么分别?只是楚王之好,不过是细腰而已,也不过是让宫中的美人们,着紧自己的细腰。可太子奢靡,开了这个风气,于是人人以挥霍无度为荣,醉生梦死,这天下的纲纪,岂不是乱了吗?朕请张皇后纺织,是要让人知道,天子尚且节俭,臣民们万万不可学西晋石崇一般斗富,坏了天下的风气。你可知不知,那石崇斗富的对象,乃是皇亲国戚王恺,而王恺为了与石崇一比高下,却得到了东晋皇帝的支持,这在当时的人眼里,其实是东晋天子与石崇斗富啊,天子尚如此,臣民们自是以香料粉刷墙壁,用比丝绸还要昂贵的彩缎来拉起屏障为荣了。” “那么,庙堂之上,尚至这样的地步,那些百姓们,能有好日子过吗?” 萧敬一听,这下明白了:“陛下圣明哪,太子一定无法体谅陛下的苦心,不过等他长大一些……” 弘治皇帝低着头,看了一眼这铁轨:“朕真想将这铁轨拆了。” 萧敬:“……” 萧敬无语,心里说,陛下要拆,万万别让厂卫来拆,厂卫可不敢。 可弘治皇帝却又苦笑:“罢了,朕不过戏言而已。” 弘治皇帝摇摇头:“回宫。” ……………… 待诏房。 王不仕以侍读学士的身份,掌待诏房,地位可想而知。 这里的翰林,都不得不已以王不仕马首是瞻。 可是……翰林虽对王不仕言听计从,可或多或少,是不服气的。 圣人书不读,去读了国富论,这国富论,再怎么厉害,还是及不上圣人书啊。 或许,是因为抱上了方继藩的大腿吧。 翰林乃是清贵,对名声看得比天还大,哪怕王不仕是上官,他们不敢违抗上官的命令,可只要下了值,却尽力和王不仕有任何的交涉。 今日当值,众人窃窃私语着铁轨的事。 倒是恰好,有一个通政司的副使来传送公文,进了来,先见过了王不仕。 王不仕只点了点头,他正在誊写一份诏书,下笔如风,没顾得上搭理这副使,这副使却道:“听说王公近来在收旧城的土地和宅邸。” 王不仕收购的其实已经差不多了,十七八万两银子,收购了数十笔土地,已有七八百亩了。 除此之外,外城那不值钱的土地,他也收了一些,那些土地,更不值钱。 王不仕收的差不多了,可暗中却似乎有什么力量,似乎也在疯狂的收购,只是……一直将价钱维持在这个数目,超过这个数目的,便绝不出手,这就导致,旧城的房价,从下降的趋势,渐渐有了一点儿转暖,可上扬的希望,却是一丁点都看不到的。 王不仕手里还有几万两银子,一时,也没什么值得继续收购的土地了。 当然,王不仕不肯错失机会,所以,还是放出了消息,若有人想卖宅子,可以留意。 只是……出面收购的人,却是某个商贾,此人……是自己推到台前的人。 而这通政司的人突然点破。 王不仕停笔,看了他一眼。 附近低头办公的翰林们,具都抬头,错愕的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想要矢口否认。 他是翰林官,实在没有必要,让自己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可那通政司副使却是一笑道:“京里不少人都传开了,您请一个叫张健的商贾代为收购旧城的土地,那张健和人喝酒,说漏了嘴。” 王不仕:“……” 他恨不得狠狠去抽那张健两个耳刮子。 他定定神:“是的,老夫对旧城,还留有一些念想,那儿越发的冷清,就想着,自己的子弟,将来总要读书了,离得远了,放心不下,若在新城,又怕他们和人学坏了,所以,购置了一些旧城的土地,未来可以安置他们读书。” “为了读书,王学士真是煞费苦心啊。不过……”这副使笑呵呵的道:“读书需要数百上千亩的地吗?” 众翰林们一惊,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这哪里是读书啊,读书绝不可能,将身家性命丢进去的。 这王学士,竟有这么多银子?他银子哪儿来的? 不只如此,这突然收购这么多旧城的地…这… 王不仕面上,显得格外的冷静,他只微微笑着看了这副使一眼:“不只如此,老夫还想收一些呢……” 副使一愣。 其他人也愣住了。 怎么……王不仕有什么消息? 王不仕却是微微笑着道:“不是说,旧城要在新城铺一条道路嘛,老夫看,这旧城的宅子,怕是要涨。” 众人一听,从原先的狐疑,却一下子忍俊不禁起来。 一个老侍学笑了:“王学士,此言差矣,旧城和新城,似乎是在铺一个什么……什么铁轨……这是没有错。可这东西,也叫路吗?再者说了,就算是路,那也没什么了不起,要知道,定兴县的宅子涨起来,是因为它本身土地不值钱的缘故啊,突然修了路,自然价格暴涨。可是哪……旧城的情况,却全然不同,我看,这旧城是没有救了,那儿,可荒芜了,老夫前几日恰好去,许多地方,竟生了杂草。” 许多人也纷纷颔首点头。 论起对房子的研究,其实翰林们清闲,经常会私下交流。 这旧城,不跌就是阿弥陀佛,涨,不存在的。 王不仕却是木着脸:“喔,谨遵受教。” 他只一句淡淡的谨遵受教,讽刺意味却很明显,我乃翰林侍读学士,需要你一个侍学,来教育我该不该买旧城的土地和宅子吗? 那侍学本是调侃,听了谨遵受教四字,却是面上一红。 这…… 他有些怒了:“恰好,老夫在内城,倒也有一些土地,本是想卖的,可挂的价格高了一些,三百七十两银子一亩,掮人们说这价格,怕是难卖,这宅子置办下来,当年,可是不易啊,老夫心里想,这个价格是贵了,可毕竟是个念想,不是这个价,老夫还真不想卖。不过既然王学士既然要收,不妨如此,三百五十两银子一亩,王学士自管着拿去,当初,那儿也是繁华之地,现在……是萧条一些,可这也是三十多亩……” 这侍学,显然也是有底气的人家出身,才能在内城置办这么大的宅子,他心里赌着口气,不吐不快,你不是要嘛,正好,给你了。 王不仕想了想:“好,那就买了,今日就交割,欠货两迄,下了值,去请保人,银子,老夫有。” 其他翰林听了,有的无言,有的动心,有的若有所思,也有人,单纯是看热闹的。 “咳咳,王学士,下官那儿,其实也有几亩,要不您……” “下官在外城有……” 这等未来前景不明的土地,留在手里,就如烫手山芋,之所以舍不得卖,不过是实在卖不上什么价罢了,现在这王不仕竟收,这倒好,且看他做这春秋大梦吧。 正文 第九百七十章:喜从天降 其实更多人,是调侃的语气。 毕竟,王不仕是自己的上官,可大家呢,对他不服气的多一些。 既不敢在他面前,口出恶言,却多多少少,对王不仕有些反感。 旧城的地价连跌,实是不成样子了。 对于许多人而言,要卖,又卖不上价,留着,又没有任何意义,这简直就是鸡肋。 正好,王不仕要,那就拿去吧。 大家以为,王不仕定会感受到莫名的羞辱,甚至还有人担心,因此而触怒了这位王学士。 王学士现在圣眷正隆呢,也是不好招惹的。 可谁知,王不仕笑吟吟的捋须:“如此,也好……既然大家都不要,那么老夫统统都收了吧,老夫家中子弟多,这旧城,是荒芜了一些,可也无妨,老夫取得就是旧城的荒芜。待会儿下了值,大家一道,立个字据,银子,明日自会命人送到府上,这价钱嘛,都好说,好说。” “……” 众人像看疯子一般的看着他。 竟是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卖吧。 其实也有人有些舍不得的,主要是卖的那点银子不太看得上,还不如留个念想呢。 可现在,既然开了口,王不仕也统统答应,还能咋样呢。 众人都尴尬的笑起来。 却也有人挤眉弄眼。 当然,也有人认为,王不仕一定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可谁晓得,一下值,王不仕便道:“诸位且慢一些走,我等先立契约,再请保人。” 那侍学叫严喜,听了王不仕的话,欣然道:“也好。” 说着,直接立契。 严喜乃是江南大族,家里底子厚,不过,哪怕是他,在新城买房,也很吃力,旧城的宅子,有三十多亩,本是希望,自己的子弟将来都可在京师做官,有了这宅子,子弟们住的舒服,这是传家的。 可哪里想到,旧城没落了。 三百五十两银子一亩的价钱,是低了一些,不过……想着甩开了这烫手山芋,也好。 众人纷纷订了契约,哪怕是不想卖得人,竟也动心起来,卖了吧,卖了心不烦。 王不仕则是波澜不惊,似乎对此,没有太多的喜怒。 事毕,他朝诸人道:“那么,老夫,先告辞。” 他这一走,其他人故意留在后头,众人才七嘴八舌起来。 “这王学士,当真以为,路通了,就可……” “看来是想发财,想疯了。粗鄙!”严喜面上是冷然,他一面捋着山羊胡子,一面显得冷淡,他看不惯王不仕这样靠着一本离经叛道的书,却爬到自己头上的王不仕,而且王不仕的风评不好:“当年,好歹也算是清流,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满脑子想着的,就是银子,呵……固然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收购旧宅,并没有触犯国法,可他这心思,太肮脏了。” “是啊,是啊,严侍学说的不错,是极,是极。” 众人纷纷点头,这个道:“那就看他,最后怎么收场,他王不仕,又不是什么豪族出身,哪里来这么多银子,他从前又在翰林院,想要贪赃枉法,怕也是难的很,我看,他这些银子,十有八九,是借贷来的。” “呀,是如此吗?倘若如此,他这利息钱,只怕都榨干他的。” “说不准,这旧城的宅子,价格暴涨了呢。那一点儿贷款,便不算事了。” 众人一听,俱都哄笑起来,有人摇头晃脑的道:“可若是不暴涨,那就惨了,死无葬身之地……西山钱庄的银子,可是如此好贷的。” 众人一听,都笑,心里倒是很期待……看到未来,这位王学士的倒霉样子了。 他们信步的出了待诏房,可刚跨出门槛,却见王不仕竟站在门外。 一下子,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起来。 他……没走…… 那岂不是,方才自己的话,都让他听去了。 这……有些尴尬啊。 好在严喜年纪大,脸皮厚:“噢,王学士,还未走?” “想起有东西拉下了,回来取。” “那么,王学士,我等先走一步。” 众人有些心虚。 王不仕颔首点头,面上宠辱不惊,似乎对于一切,都充耳不闻。 早有受过天大侮辱的人,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几句调侃。 你们对我的看法,很重要吗? 不,一点都不重要。 因为再恶毒的流言蜚语,再狠毒的话,老夫都承受过,尔等……不过是小儿科罢了,不值一提,与浮游无异。 他淡淡然的进了待诏房,取了一份草稿,这草稿之上,赫然写着‘投资随笔’之类的字样。 这是王不仕平时写着的一些东西,待诏房有时清闲,索性,将自己的一些想法记下来。 他小心翼翼的,用一张牛皮纸,将其包裹了,夹在腋下,方才从容而去。 ………………………… 哒哒哒……哒哒哒…… 快马飞快到了西山。 镇国府里。 朱厚照是大汗淋漓,此时正是正午,该吃饭了。 这铺设铁轨,看似是简单的事,可实际上,却并不容易,钢铁的作坊,需要自己操心,还有铺设铁轨的进度,也需要自己仔细的盯着,万万不能马虎。 不只如此,还需设计沿途的站点,甚至旧城的一些宅邸,需要拆除掉,作为候车的站点。 至于蒸汽机车,也需继续改良,有些地方,修修改改,对应蒸汽机车的性能和平稳度,有很大的帮助。 不只如此,还需培养出一批能够随时对蒸汽机车能够维护的人员出来。 这千头万绪的事,朱厚照都一肩扛了。 朱厚照觉得自己要累瘫了。 可没法子,其他的人,不是懒,就是蠢。 一想到懒,朱厚照便抬眼,看到了对面吃的正欢的方继藩。 方继藩吸了吸鼻子,最近有些伤寒,病了,在这个时代,病了实在是糟糕的事,没有特效药,只能养着,要多吃牛肉。 哒哒哒…… 外头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方继藩不为所动。 倒是朱厚照忍不住站起来:“天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连吃个饭都不安生。” 随即,马蹄声停了,不一会儿,却有一人匆匆进来:“报,方都尉,方都尉……报……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航了!” 方继藩一下子愣住了。 有点懵。 人间渣滓王不仕他当然化成灰都认得。 至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这有多少年没有消息了。 朱厚照顿时眉飞色舞:“徐经回来了?” “是,徐大使回航,已至天津卫!” 朱厚照乐不可支:“哈哈,这下西山钱庄,不怕没有足够的储备金了,他们带回来了多少金银。” “这……不知……” 一旁,方继藩却是猛地拍案,哀嚎道:“徐经他总算是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他死在了外面。” 方继藩一下子,高兴起来,乐不可支,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恨不得捶胸跌足:“三年哪,人生有几个三年,徐经他……他……总算是……” 朱厚照道:“是五年!” 方继藩朝朱厚照龇牙,没理他:“现在人在何处?” “徐大使?” “自然是我的门生徐经,还能有谁,这世上,千万人都不及徐经的一根手指头!” “他自到了天津卫,立即换了快马,预备入京面圣……想来……很快就要到了。” 方继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好,那我立即就去宫中,能早一些时日,看他一眼也是好的,等我先吃饱了就去。” ………… 弘治皇帝已得了急报,也显得高兴起来。 这个徐经,自出海之后,五年没有音讯,天知道这五年,他发生了什么。 又不知,这一支规模更庞大的船队,给大明带回来了什么。 弘治皇帝喜出望外,这船队,可都是内帑缔造,花费无数,到现在,内帑里还拨付钱粮,继续造船,为下一次的出海,做完全的准备。 这都是朕的心血啊。 弘治皇帝立即召集群臣。 而方继藩也兴冲冲的赶了来。 君臣相见,彼此仿佛通了心意一般,眉飞色舞。 诸臣也是喜气洋洋,个个眉开眼笑。 大家再对方继藩有多少的成见,可一旦大家接受了下西洋,那么这下西洋,就成了满朝都关心的事,无数的人,都翘首以盼着徐经这大功臣平安返航。 现在……终于回来了,真是不易啊。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方才有快报来,说是徐经今日定能至京,哈哈,此卿为我大明,立下的乃是汗马功劳啊,今日无论他何时入宫,朕也在此等着,非要见一见他不可。” 群臣纷纷颔首,更多人却在纷纷猜测。 因为谁也不知,徐经带回来的是什么。 大明偏居一隅,对于真正的天下,完全懵然无知,而徐经带回来的,定是前所未见的见闻。 两个时辰之后,有人已是吃不消了。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巡海大使徐经……觐见!” 弘治皇帝精神一震:“宣徐卿来见!”弘治皇帝满面红光,双目似有神! …………………… 第四章送到,求点月票,睡觉去了。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一章:扬威四海 从下了船,徐经便立即开始在码头着手进行清点,数百艘舰船,满载而归。 此后,他又马不停蹄,此时,进入这簇新的大明宫,徐经竟是有些恍惚。 离时还是紫禁城,而今……这新的城市和宫殿拔地而起,颇有几分少小离家老大回时的感慨。 这里……几乎已变得徐经不认得了。 其实,他不认得归家和入宫的路,在这大明宫里,负责接引他的宦官,又何曾认得徐经呢。 宦官还是那个宦官,可这宦官记忆中的徐经,和五年之后的徐经,却又是另一番的模样。 虽是三十多岁,本正处壮年,皇家钦命,贵不可言的翰林郎,现在却是蓬头垢面,脸上的肤色,更是褶皱的可怕,那晒得发紫的皮肤,犹如斑驳的墙面一般。 整个人枯瘦,嘴唇干瘪,只有一双眼睛,还闪动着神采。 宦官敬畏的看着他,虽然没有说什么,却是躬身,一路低声道:“请徐大使注意脚下。” 到了大明宫外的汉白玉阶处,平滑的地砖与汉白玉的阶梯相连。 两侧,是一个个虎背熊腰,龙精虎猛的大汉将军。 他们身穿钦赐飞鱼服,跨刀伫立,显然格外的威武。 他们的眼角,也忍不住用余光朝徐经看去。 看着这五年而还的‘故人’,却绝大多数,显得有些诧异。 他们本以为,此等大功之臣,奉天子之旨,扬威四海,宣德四方之人,自是春风得意,可现在所见,不过是个哪怕是穿着簇新钦赐麒麟服,也无法掩盖其土鳖味的人。 徐经微微颤颤的踏上了第一步台阶,他手中持的……乃是节杖。这节杖,乃天子所赐,以竹为杆,上缀牦牛尾毛。 此时,有风,风吹着牦牛尾毛飘然而起。 出海之使,面对无数的海中风险,既握有对舰队上下的一切生杀大权,又需以天使的身份,与各邦斡旋,自需赐予其临危应变之权。 持此节杖,便如天子亲临,四海之内,生杀夺予。 徐经徐徐的上了玉阶,至殿门外,他知道,这殿中的君臣,早已等待了。 宦官低声道:“请徐大使脱履入见。” 徐经默默的点头。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出来:“皇帝陛下口谕……” 这宦官见了徐经,面上带着威严,正色道:“请徐大使,持节及履觐见。” 徐经面上荣辱不惊,手持节杖,单膝跪下:“谢恩。” 于是起身,依旧穿着靴子,步入殿中。 他的靴子很脏。 而奉天殿总是会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于是,徐经的靴子,在这一尘不染的瓷砖上,留下了一个一个的足印。 当徐经入殿时,所有人都朝向徐经看去。 百官们,先是低声的发出了哗然,而后,又死一般的安静下来。 徐经步履从容,至殿中,双手将节杖横起,小心翼翼的捧着,双膝跪下,叩首:“臣徐经,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殿中只有他的声音。 这诺大的宫殿,仿佛不断的在回响着他的话。 奉天殿里,君臣们死一般的沉寂。 大家打量着这个人,先是觉得新奇,渐渐的,变得更为沉默,此后……人们发出了感慨。 这就是徐经…… 又不一样了。 他是三十六岁了吧。 可是为何,却如一个年过四旬多的长者。 弘治皇帝从御椅上站了起来。 “卿家抬首。” 徐经扬起脸来。 这脸上,每一道岁月的痕迹,都仿佛是证明了汪洋大海之中,那无穷无尽的凶险。 殿中没有人发出声音,人们看待徐经的眼神,哪怕是再讨厌方继藩那狗一样东西的人,在此刻,对于方继藩的这位门生,竟也带着钦佩。 弘治皇帝心里不知发出了什么感慨,他已离座,一步步的,走下了金銮,徐步而至弘治皇帝面前。 “卿家平身。” “臣……”徐经缓缓的起身:“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与徐经相对,彼此之间,相互打量。 “朕比你长五岁?”弘治皇帝淡淡道。 徐经道:“是。” 弘治皇帝道:“他们都说,朕有老成之相,可若是朕没有记错的话,卿家当初,是个风流倜傥的青年人。” 徐经微笑,这仿佛对于他而言,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了,还好,他总还记得:“是……臣曾有一副好皮囊。” 弘治皇帝微微闭上眼,随即呼出了口气:“现在这皮囊有些旧了。” 古人有个不太好的习惯。 那就是以貌取人。 在大明,又有一副好相貌的人,往往能有很大的优势。 譬如吏部选官,你若是獐头鼠目,贼眉鼠眼之相,人家一看,呀,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滚去做观政士吧。可若是你哪怕考的不太好,可若是生的相貌堂堂,若再有一个好胡子,远远观之,似真君子也,小伙子有前途,不去做翰林庶吉士可惜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徐经道:“日晒雨淋,只好将就如此了。” 弘治皇帝叹息道:“朕的大臣,受朕恩惠,多起居优渥。唯卿家艰辛如此,令朕感慨。” 徐经道:“臣能活下来,重见陛下,得以侍奉恩师左右,已是上天垂怜,不敢奢望其他。” “此忠臣孝子也。”弘治皇帝左右四顾,郑重其事的道。 弘治皇帝很欣慰。 方继藩在人群之中,也很是欣慰。 百官们,心里感慨,此刻,竟是无言以对。 弘治皇帝道:“卿家,何以五年方归。” 徐经道:“臣奉旨西行,至西洋,交涉各国,各国俱受佛朗机人胁迫,不堪其扰,纷纷愿献纳土地,安置汉民,开辟港口,纳入我大明统属,同时,亦可使我来往舰船,可以沿途自行补给。” 嗡嗡嗡…… 一下子,殿中哗然起来。 献土…… 徐经慢悠悠的,从袖里,取出了一份舆图,这舆图为了易于在海中保存,使用的,乃是羊皮。 带着腥膻味的羊皮纸取出,弘治皇帝接过,这是一副西洋诸国的舆图。 真腊、巡逻、满腊加、苏门答腊…… 这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国家,标注在其中,而顺着一路向西的航线上,则是一个又一个的红圈,这红圈,宛如一串珍珠,顺着各国的海岸线,延伸至更深的汪洋。 弘治皇帝一愣:“这是出自真心?” “是。”徐经正色道:“各国得知我大明重开西洋,尤其是此次航行,舰队规模已远超前次,规模空前,数百舰船,飘于洋面,诸国君王,喜不自胜,争相愿箪食壶浆,迎接舰队,得知下西洋需要港口,二十七国,献上适合的港口三十七处,开辟处土地总计方圆三十万里,且允许西洋流散其国内的汉民定居,建设港口,为我大明舰船所用。 方继藩脑海里,冒出一个词……租界…… 不,这比租界还高级,直接送的。 三十多处港口,想来,以徐经的眼光,定是地理条件极优越的地方,总计方圆三十万里,这一个港口,几乎就相当于一个县城的规模了。 这也是为何,满朝哗然的原因…… 平白无故,人家就送地给你,扬威四海,果然是没有错的。 可也有人露出疑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百官们开始喜笑颜开起来,他们当真相信大明广播仁德,群蛮纷纷依附,箪食壶浆的神话。 而非奸即盗,却只存在于方继藩这等一小撮的人的印象之中。 徐经正色道:“臣沿途与各国交涉,选定港口,招纳沿途与土人杂居的汉民进行安置,陛下,这都是出自真心实意。陛下可还记得,七八年前,满腊加国吗?满腊加国被佛朗机人袭击,五万精锐,顷刻之间,全军覆没,佛朗机人围其国都,随即屠城,死者,不计其数。这对于我大明而言,不过是一个千里之外所发生的事,至多,也只是将其引以为戒。可西洋诸国,却是无不震动,佛朗机还入侵苏门答腊、爪哇等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西洋诸国,器械不如人,舰船更不如人,而佛朗机人,战力极其强大,因而,各国畏惧,而我大明,自文皇帝而始,便出海巡洋,三宝太监舰队所过之处,无不睦邻友好,各国俱受其恩惠,这虽是百年前的旧事,却使各国至今记忆犹新。” “臣能与各国斡旋,各国也欣然愿意献土,终究是受三宝太监的恩惠,各国的国王和勋贵们深信,大明对于他们没有野心,恰恰相反,若是献出土地,让大明的舰船可以从容巡洋,亦可借助我大明水师,制衡佛朗机水寇,使其免受佛朗机人的袭扰。对他们而言,所献的土地,不过是临海的荒土而已,却可得大明水师庇护,孰轻孰重,自是一目了然。” “大明德被四方,声名远播,陛下的仁厚,亦为各邦所倾慕,昨日之花,开今日之果,非臣之功。” 弘治皇帝一下子了然了,他红光满面,不断点头:“有理,有理!” ……………… 第一章送到。 正文 第九百七十二章:忠义 昨日之花,开今日之果。 当初三宝太监,那毫无收益的举动,招致了群臣的反对,以至于最终,将这下西洋,扼杀于摇篮之中。 可是…… 当大明再下西洋,佛朗机人肆虐西洋之时,惊恐不安的西洋诸国,几乎不约而同的想起了这个有道德的邻居。 所以……道德……并非完全不用啊。 佛朗机人需花费无数的枪炮才能获取的东西,大明却不需动用一兵一卒,自有人奉上。 而这舆图之中,三十多个港口,俱都是上连各国的重镇腹地,下,则适合舰船避风,且得天独厚的天然港湾,甚至可扼守某些黄金水道的津要之地,而在西洋之中,本就有的是大汉的遗民,一方面,可让大明派驻军马,同时,还可直接打通商道,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弘治皇帝眉飞色舞。 还有什么荣耀,可以更加显现,大明天子德被四海呢,这就是明证啊。 如此一来,大明对于西洋各邦的控制能力,将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只如此,未来船队补给,便不再成了难题。 甚至……朝贡的体系,将更加的紧密。 西洋的香料,以及无数的物产,将可源源不断的输送入大明,而大明数不清的布匹、丝绸、瓷器,以及各种商货,也将源源不断的深入西洋诸国。 商货、文化也将更加的紧密。 弘治皇帝不禁颔首,连连点头:“此大功一件,卿家轻描淡写,只一笔带过与各国交涉之事,可朕何尝不知,这其中的艰辛。” 所谓的交涉,就是谈判,不但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还要尽量的少付出对方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各国受到了佛朗机人的威胁,希望借大明之力,来制衡佛朗机人,可对方,也绝非是案板上的鱼肉,里头,徐经功劳不小。 弘治皇帝眼睛发亮,哪个皇帝,不好大喜功呢,只是有的天子,没有功劳,也非要弄出点什么,显得自己居功至伟。而有的,尚能认清自己罢了。 可这是实打实的功劳啊。 将来,在自己的实录里,这都将记录下来,固然是徐经有功,可这又何尝不是弘治皇帝朝的功劳呢。 弘治皇帝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徐经正色道:“此后,臣等,在昆仑洲,在天竺,与佛朗机人有过交锋,佛朗机人船坚炮利,确实非等闲之辈,不过我大明水师,亦是不遑多让,夺取了数处港口,将来,可为我所用。” 徐经继续道:“大明的舰队,此后深入了黄金洲,除了开始建立据点,以保障未来水路的畅通,同时,也需使其与大明连接,臣奉旨,在黄金洲设据点三处,建三处城镇,命人开垦,同时,与附近的土人交涉,诛其不臣,同时,也宣扬我大明的仁德。臣组织了数支探险队,曾深入内陆,进行探索,其结果,甚是喜人……这黄金洲,实是得天独厚,乃上天所庇佑之地,其地平坦,林木茂盛,又有大量的铜铁、金银,不只如此,土地极其肥沃,几乎没有灾害,内陆疆土,竟有万里,飞马二十日,竟不见尽头。其土人,大多尚且饮血茹毛,或数千人聚集为族,或建城邦而为一国,有的土人部族,颇为桀骜不驯,可其战力,却不足为惧,有的土人,却很是温顺,愿与我大明交往,和睦友邻。” 徐经口若悬河,又道:“臣斗胆而言,若将我大明之民,悉数移至黄金洲,那万里沃土,亦足以使我大明,人人衣食无忧。” ‘弘治皇帝听了,不禁色变。 可以养活整个大明,还可衣食无忧。 这是一块多么广博和肥沃的土地啊。 也就是说,三宝太监遗留下来的舆图,都是真的。 徐经又道:“只是,佛朗机人比之我大明,占得了先机,他们对我大明,甚是忌惮,得知我大明已在黄金洲建立了据点,他们似乎,并不愿意分出精力,来与我们作战,却似乎将这黄金洲纳入其统治,更多了几分急迫,因而,在黄金洲大加杀戮,安置其移民,建立许多的村镇、据点,修筑堡垒,掠夺金银……陛下……” 弘治皇帝皱眉:“朕记得你和你的恩师,曾说过一句话,那便是,这黄金洲,其沃土万里,与我中国,不遑多让,我中央之国,有民万兆,实乃普天下之,四海之内的沃土,俱为我所有,因而……天下万邦,在我大明面前,俱都不值一提,此乃我大明的根本。”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可是……若黄金洲之中,只有土人,尚可与之和睦相处,方卿家……” 方继藩忙是出来:“臣在。” 弘治皇帝感慨道:“可若是佛朗机人,占据了整个黄金洲,他们狼子野心,在西洋便是打家劫舍,宛如强盗,他们又都坚船利炮,其火炮和火铳,甚至所造之船,都不在我大明之下,甚至有些,比我大明,更为犀利,区区弹丸之国,竟可远渡重洋,以区区偏师,而举手之间,便可灭亡一国,不容小觑。” 弘治皇帝面若寒霜:“若是当真让他们占据了黄金洲,大明对此,置若罔闻,那么……三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三百年之后,若是大明宗庙尚存,他们的舰船和火器,将更加犀利,他们的人口,靠着黄金洲的繁衍,将不在我大明之下,他们若依旧凶残如故,到时,便是心腹大患。” 弘治皇帝背着手,脸色尤其的严厉,他正色道:“似此等负其凶横,不知收敛,而日甚一日,无所不至,侮慢神圣,全无礼义之徒,迟早,便是我大明腹心之患也,今制佛朗机,便是免使子孙万代受此獠危害,黄金洲,绝不可在佛朗机人之手,我大明,需设更多据点和城镇,加强警戒,拉拢土人,枕戈待旦,以备未来,在黄金洲,面对佛朗机,与之一决雌雄!” 方继藩忙道:“陛下圣明。” 越是下西洋,对于佛朗机的行径,弘治皇帝越发的反感。 方继藩的佛朗机威胁论,更是使弘治皇帝寝食难安。 他不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 就如有的人,今日之想着今日的事,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不过弘治皇帝,似乎是延续了老朱家太祖高皇帝的某种性格,那太祖高皇帝,所想的,都是千百年后的事,生怕子孙们受苦,于是殚精竭虑,成日想着如何为子孙们去除隐患。 弘治皇帝,大抵也是如此。 弘治皇帝想定了,脸色微微缓和,随即看向徐经:“听说佛朗机人,距离黄金洲很近?” “是的,比大明要近得多……不过……却也未必。” “什么?”弘治皇帝看向徐经。 徐经道:“在航行的过程之中,我们发现,脚下的大地,似乎是一个球。”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你继续说下去,三宝太监的天下舆图,似乎也可进行证明。所以……臣在黄金洲东侧经营据点,而寿宁候、建昌伯二人,却率一支舰队,围绕着黄金洲航行,他们预备抵达黄金洲的最南端,而后,再绕行整个黄金洲,抵达黄金洲的西岸……就是金山所在的位置。”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这……是吗……” 徐经又道:“在他们抵达了金山之后,将会进行修整,此后,他们将一路向西航行……” “一路向西……” 弘治皇帝有点懵。 这两个傻大舅哥,真的不知死啊。 他们哪里来的勇气,敢脱离主力的水师,绕行整个黄金洲,这路上,但凡有一丁点的危险,难道就不怕葬身鱼腹。 “糊涂!”弘治皇帝忍不住斥责。 徐经道:“陛下,臣也曾劝阻过,不过……寿宁候和建昌伯,念了一句诗。” “……” 徐经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 怎么和张皇后交代呢? 这是他们自己要作死的。 可张皇后相信吗? 他那两个贪生怕死的兄弟,还有如此凌云壮志? 不存在的! 多半张皇后会认为,两兄弟奉了自己的密旨行事吧。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却是微笑:“他们有此志向,好,好的很,这天下这么多男儿,敢乘风破浪,他们又有何去不得?” 方继藩一脸无语。 这两个家伙,不会真去找金山去了吧。 大爷的,这旧金山,可能和他们所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若是他们到了金山的位置,会不会日夜诅咒我呢。 啊……不,应当是诅咒三宝太监,反正这舆图,是‘三宝太监’留下来的。 天哪,可怜的三宝太监,到了死后,竟也不能安生。 方继藩忙道:“寿宁候和建昌伯历来深明大义,有勇有谋,今日臣一见,果真忠义也,陛下,臣佩服的很哪。” ……………… 万分感谢LEEMX916同学成为新盟主,老虎尽早更新,拼命写了,继续。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三章:四海归心 人心都是肉做的。 方继藩的也是! 寿宁候和建昌伯再如何人渣,可哪怕是一条狗,明知道他们要悲催了,说几句违心的好话,吹捧一番,这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将死嘛。 从西洋绕行昆仑洲抵达黄金洲,和从黄金洲的西岸,穿越整个太平洋,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以当下的舰船而论。 穿越太平洋,不啻是一个作死的行为。 太平洋宽广无垠,沿途几乎无法停靠补给,若是走北极圈的航路,此时,正在小冰河期,也几乎等同于是在找死。 且太平洋上,风暴更为暴虐,天气多变,总而言之,这和送死,几乎没有任何的分别。 唯一能祈祷的,就是运气了。 可怜的寿宁候和建昌伯,他们此刻……天知道是死是活,方继藩对于这两个哪怕是现在没死,将来也必死无疑的家伙,只好心里默哀一番。 弘治皇帝脸色僵硬,可听了方继藩的话,还是勉强露出了笑容:“是啊,此二人,堪为楷模,足以令群臣效仿。” 百官们见方继藩的脸色不好看,他们好歹也是看过天下舆图的,自西向东……这个……这个……,那三宝太监的舆图中现在已经证明了大体正确,那么,他们要穿越的,是一大片汪洋,九死一生。 人都死了,还怎么好意思……说什么坏话呢。 就如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人活着的时候,被欺压的人痛恨的牙痒痒,可人一死,人们便宽容起来,总喜欢在这渣滓身上,挑出点好的东西,好使自己显得客观一些。 “两位国舅,是个好人哪……”有人感慨:“他们平时,就很简朴朴素,此等节俭持家,值得吾等效仿。” “是啊,是啊,平时待人和和善,三不五时,下帖子请人去赴宴,此等好客之人,已经不多见了。” “不多见了,不多见了。” 众人开始追忆着两位国舅的闪光点。 以至于方继藩都觉得,这两个家伙何时成了圣人。 当然,生活必须向前看,在短暂的追忆之后,弘治皇帝凝视着徐经:“徐卿家,继续说下去。” 徐经道:“臣沿途与各国进行贸易,至昆仑洲南部等地,至土人那里,交换了大量的珍宝,又俘获了诸多佛朗机的舰船,同时在黄金洲等地,与土人进行贸易,除此之外,与某些敌视的土人交战,所获……斐然。” 一听斐然二字,弘治皇帝眉毛便跳动起来。 徐经正色道:“具体的数目,还在折算,不过臣敢保证,此次所带来的珠宝、香料、黄金、白银,价值,远在五千万两纹银以上。” “……” 弘治皇帝震惊了。 五千万两纹银。 “除了该给出去的水手、水兵们的封赏之外,余下上缴内库的,只怕也有一千七百万两。” 一千七百万两。 弘治皇帝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内库之中,存银是一千三百七十二万六千二百二十一两纹银,而这一下,收益增加了比自己一倍还多,再抛开给予方继藩的分红……” 赚了,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何以如此之多。” “陛下,这五年来,舰船从大明带丝绸、瓷器出海,舰船越多,货物越多,所经西洋之后,便可大肆贩卖一批,再换得金银、香料、象牙,此后继续至天竺,天竺人金银极多,他们极爱丝绸,用丝绸可换取大量的黄金和白银,此后……在昆仑洲,昆仑洲的象牙和珠宝,万中无一,价值连城,而到了昆仑洲,昆仑洲中,土人的财富经千百年的积累,他们爱好用金银来制作器皿和配饰……” “他们对于白银,大多没有偏好,因而,那里的白银,价值极低……” 徐经细数各国的特产,庞大的舰队,如何带着一船船的货物,不断的与当地的土人进行贸易,还有交战过程之中,缴获其战利品。当然,其中还有一个巨大的收益,便是针对佛朗机海船的行动。 比如但凡是自佛朗机至天下四海的舰船,他们往往,没有太多战斗的意愿,因为那十之八九,都是空船。而一旦是向佛朗机位置航行的佛朗机舰船,就完全不同了,这里头,一定载满了他们自各个殖民地掠夺来的黄金、白银和香料,一抓一个准,就会没有空手而回的可能。 一千七百多万两啊。 百官们,个个面如土色。 他们又想起了当初,百官请陛下用内帑造船的事,最后连这舰船所得的收益,也一并的送给了宫里。 而如今,这可是价值数年的国库收入啊。 现在…… ………… 方继藩此时喜笑颜开。 不得了,西山钱庄的准备金,有着落了。 来啊,在座的各位,来挤兑吧,这现银,要多少,有多少。 不只如此,此次回航的数千人,却是分掉了三千多万两纹银的战利品啊,这几乎形同于,人人都是腰缠万贯。 市面上,突然出现了这么多金银,并且发出了这么多的银票,势必会造成通货膨胀,这一次通货膨胀,可能比以往的规模还要大一些。 一下子,钱多了,这物价,肯定是要涨的,这个时候,那些该死的地主老财们,你们继续存钱吧,你们存在床底下的真金白银,一日比一日要廉价,到时,要嘛乖乖买房,要嘛将银子存入钱庄,获取利息,要嘛……只能进行投资了。 钱在手上,就是死物,一旦人们开始认定了手中的银子,只会越来越廉价,且几乎没有其他可替代的货币,那么,为了寻求保值,或让银子增值,原有的储蓄习惯,就会被彻底的打破。 方继藩其实不在乎,这银子是不是自己的,他在乎的是,这银子会不会存入西山钱庄,而后,变成一张张银票发出去。 想想看,市面上,突然出现了一群暴发户。 他们对于投资一窍不通。 他们会做啥? 买房子哪。 这些银子,储存入西山钱庄,兑换成银票,最后买了房子,这又让多少人,有了饭吃? 最终,这些银子流通进了西山建业,变成了无数人的薪水,养活了无数的作坊…… 犹如长江黄河一般,银子在大明内部,永不停止的进行流动,变成了一座座华美的住宅,变成道路,变成铁路,变成作坊,变成数不清的商品。 ………… 弘治皇帝也是激动的满面通红:“好,好,好,卿家张我国威,此不世之功,诸卿,看看吧,都看看吧,看看徐卿家,看看那些出海之人,都说人离乡贱,可他们下了海,他们为了寻觅大陆,为了给万民开一个太平,你们看看他们,他们历经多少的艰辛,立下了多少的功劳,徐卿家,劳苦功高,要重赏!” 百官们对于徐经,没有一分一毫的妒忌。 说白了,人家就算是天大的功劳,这也是真正用血汗换来的,这么大的功劳就在眼前,问题是,谁敢跟着徐经去取呢。 徐经拜倒:“臣惭愧,臣不过是尽忠职守而已!” 弘治皇帝摇头:“卿家不必谦虚,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在。” “你们师徒二人,想来,很久不曾见过了吧。” 方继藩道:“是,儿臣……能再见到徐经,实在是……实在是……” 方继藩有点哽咽,细细想来,门生之中,还是徐经才是真正的贴心小棉袄啊,他受的委屈和艰辛,其他师兄弟,提鞋都不配。 弘治皇帝背着手,感慨:“你们师徒二人,好好叙旧吧,明日,徐卿家继续入宫,朕要细细听听,你在海外的所见所闻,朕说过,凡有大功者,朕不吝赏赐,徐卿家,安心等恩旨便是。” 徐经叩首,道:“今臣不辱使命,奉还节杖。” 他双手将节杖拱起。 弘治皇帝看着那早已是斑驳的节杖。 这不过是一根竹子,再普通不过,只因为挂了牦牛的尾毛,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弘治皇帝摇头:“你虽已归国,可四海之事,朕依旧还托付于卿,将来,卿还需出海,此杖在手,见朕如面,卿不必急着归还了。” “这……”徐经不解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设四海都护府,总揽四海之事,辖制西洋以及诸国各镇口岸,以及各洲据点,统领海外遗民,以及外海大明舰船等,这都护一职,朕思来想去,以卿为正,卿上岸之后,即为朕的臣子,下海之后,代朕巡使四方,铲除不臣,结好诸邦,便宜行事罢,此节杖,便是朕赐予你的信符!” 徐经一愣。 四海都护府。 这四海都护府所辖制的,无非是船队,是各处的口岸和据点,其实在当下而言,看似是辖制四海,可实际上,则是不然,因为海外的力量,太小太小了,若是弱不禁风,都不为过。 可是……谁知道,会不会有大明舰船数千巨万,所过之处,尽为汉土的时候呢? “臣……遵旨!” 徐经深深拜下。 ………… 第三章送到。 正文 第九百七十四章:妄测圣心 看着徐经一脸的沧桑。 方继藩心里愈发的疼了。 从奉天殿中出来,方继藩拍拍徐经的肩。 徐经本是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恩师温软的手,拍在自己的肩头,一股热泪,顿时便夺眶而出。 “恩师……” 方继藩面带微笑:“五年了,五年来,为师无一日不在挂念着你,你终于回来了,为师很是欣慰。” 徐经眼里噙泪:“让恩师挂念,是学生万死。” 方继藩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穹。 “回家哭吧,在这里哭,被外人看了不好,出门在外,最谨记的一条就是,不要丢为师的脸。” 徐经呜咽了一声。 而后,他体会到了四轮马车的舒适,坐在沙发上,他新奇的打开了车帘子,看着车窗外飞快掠过的街景:“新城真好啊。” “这是当然。”方继藩坐在对面,他的沙发更宽大,笑吟吟的看着徐经。 徐经突然又心事重重:“恩师,学生……想问一件事,我们的脚下,当真是一个圆球吗?” “为何这样问?”方继藩显得诧异。 徐经道:“寿宁候和建昌伯,毕竟和学生一同出海,若是这脚下的山川河流,还有汪洋大海不是圆的,那岂不是……岂不是……再也见不着两位国舅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为啥地球是圆的呢,若是方的才好,这样的话,那两个狗一样的东西,便连九死一生的几率都没有了! 到了镇国府,许多人热烈的欢迎着这位师叔,人们对于徐经,有着一种超脱寻常的敬意。 而这一日,徐经喝醉了。 他自下海之后,便绝不喝酒,而今,只几碗米酒,便烂醉如泥。 他掩面大哭,蒙着脸的指缝里,泪水哗啦啦的流下来:“我该死,我真该死,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我为人门徒,不能时刻侍奉恩师,还要教恩师操心,我徐经,不忠不孝……” 泪水一滴滴落下来,几个师兄弟,眼眶都红了。 方继藩木然的坐在首位,内心,还是有点懵的。 这个世上的人,脑子都是什么做的,这思维,我特么的有点赶不上哪。 方继藩咳嗽:“衡父……好啦,不要哭了。” 徐经双肩抽搐,哭声却将方继藩的声音盖住:“恩师……恩师病了,做弟子的,不能照料。恩师遇到了难处,做弟子的,不能排忧解难。恩师的喜悦,做弟子的无从分享,那恩师还要我这门生,又有何用?” 唐寅忙是替他揩泪:“你能建功立业,恩师就已甚是欣慰了,恩师不求我们图报的。” 王守仁和刘文善、江臣都点头。 方继藩:“……” 我要图报的啊,喂……喂……我下辈子还靠你们养老呢…… 方继藩勉强挤出笑容,咳嗽一声:“没错,为师就是这样的人。” 次日清早,徐经总算是恢复了正常,大清早的,来给方继藩问安。 方继藩:“……” 小徐同学显然出海久了,对于方继藩的生活习惯,有一些些的不了解。 可方继藩还是乖乖起来,倒是朱秀荣觉得奇怪,一面给方继藩穿衣,一面嘱咐方继藩不要操劳。 方继藩在小厅里,见了徐经。 徐经给方继藩深深作揖:“见过恩师。” 方继藩颔首点头,已有人斟茶来,他呷了口茶,徐徐道:“清早来,只是问安。” “今日圣上命学生去见驾,想来,是想要询问图霸四海之法,学生细细思量,还是问问恩师的建议为好。” 方继藩想了想:“你有什么建议?” 徐经道:“藩外的治理,是天大的难题,遗民流失海外,远在万里,又要面对疫病、土人以及佛朗机人的虎视眈眈,朝廷毕竟,距离他们太远太远了,一年两年,哪怕是十年、二十年,彼此之间,或许不会滋生嫌隙,可是二十年之后呢?” 徐经又道:“最紧要的是,若是不派遣遗民,单凭结好土人,是无法控制四洋的,所以,必须派驻军马,建立城镇,以中国为干,而以四海为枝,那么,这无数的人力,从何而来?他们一旦在万里之外,成家立业,那么,还愿效忠大明吗?朝廷派出的镇守官吏,对于万里之外的城镇,并不了解,如何服众?而若是提拔遗民为镇守,又难保,不会离心离德,所以,学生才觉得,这是天大的难事。陛下以学生为四海都护府,可这都护府,只是一个空架子……” 方继藩能明白徐经的感受。 都护府好听是好听,可要做到控制四洋,比登天还难。 比如大明的船队,固然规模庞大,可在昆仑洲南部,若有一处大明的据点,这个据点的人口,如何利用,当地的遗民,愿意效忠吗?若是发生了反叛则那么办?要不要弹压?可等到消息传到了大明,那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了,等到大明调集了人马,预备平叛,人家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还有那黄金洲,大抵也都是同理,一旦遗民们在那里生活了两代、三代、四代,他们与大明的亲缘,自然渐渐淡薄、疏远,人家在那儿,安生无比,又凭什么,让你远在万里的衙门来管理。 说白了,就是反叛的成本低,而管理的成本过高。 这之中没有取得一个平衡,所谓的制霸四海,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可若是不迁出大量的军民,那么大明在各地的利益,就更加难以保障了。 方继藩此时,却是笑呵呵的道:“你呀,看来还是不及你的伯安师弟,知行合一,你已忘了吧?” “这……”徐经一脸羞愧。 方继藩道:“首先,需对遗民予以教化,无论他们在天下各个角落,都必须得有和中国一样的价值观,因而,孔圣人咱们得把他老人家的塑像,擦亮一些。” 方继藩无论对于圣人是什么心思,却也知道,孔圣人,是当今天下最大的共识。 “当然,单凭这些,是不足以控制各洋的,想要让人肯为大明效命,或者说,为中国效命,其本质,需要利益,而绝非只是单凭的教化。何为利?中国的瓷器和丝绸,在黄金洲,哪怕是对未来的遗民,也是广泛需要的,而他们未来,也势必将在黄金洲开疆拓土,进行生产和农垦,他们的特产,亦需在中国方有销路。这就形同于是水,水需流动起来,才可使利益均沾……就比如……西山建业……” “西山建业……” 方继藩耐心解释道:“倘若朝廷任命一个小吏,去了黄金洲,这个小吏,肯尽心王事吗?” 徐经皱眉。 方继藩道:“他在万里之外,这小吏干得好,干的不好,都没有人能够看见,于是乎,他自然会敷衍了事,对于万里之外的上官,不甚上心了。” “可若是西山建业,派一个匠人,去了黄金洲,他会尽心吗?” 徐经不禁道:“这个……” “他会尽心的,因为他干得好,开拓了市场,建业才能赚银子,若是给予他合适的报酬,他定会尽心尽力,所以……根本之处,就在于,让这些遗民,都进入一个体系,他们必须得依靠这个体系维持生计,种植棉花的地主需要它,因为只有它,才能大量的收购它的棉花,开矿的矿主,也需要它,也只有它,才能收购矿产。同样,需要开作坊的人,需要它,因为没有了它,就没有人提供社会。与其用官府的力量,去控制四洋,不如用利益的纽带,去将他们串联起来。” 徐经诧异道:“学生仿佛明白了什么。”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明白了就好,你今日要去面圣,为师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徐经忙道:“恩师尽管吩咐就是。” 方继藩眼珠子转着:“陛下的内库里,银子不少吧,你想法子,说动他,将这些真金白银,统统来钱庄储蓄嘛,这银子才能生出银子来,不然,留在库里……会生霉的。” “啊……”徐经大汗淋漓,他有些不太自信。 哪有皇家的银子,都存去钱庄的。 方继藩道:“不要说是我提的,你去说。” “学生……”徐经汗颜道:“想办法试试。” 徐经带着方继藩的暗示,却是似懂非懂的坐上了马车。 用商业的利益,将所有的遗民,串联起来。 可是……怎么串联呢。 还有……如何鼓励遗民们开拓进取呢? 这……似乎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啊。 马车至午门,却没有停止,而是直接进入了奉天殿外停下,这是皇帝陛下亲口下的旨意。 准许徐经宫中行车。 徐经至奉天殿,拜下,而此时,弘治皇帝与几位阁臣,却已在此等候多时。 “爱卿不必多礼,平身。” 徐经起身,已有宦官预备好了锦墩,徐经则欠身坐下。 几个内阁大学士,都审视着徐经。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徐卿家,朕敕你四海都护府,卿能明白朕的意图吗?” 徐经正色道:“臣不敢妄测陛下圣心。” 正文 第九百七十五章:托付重任 弘治皇帝颔首,欣赏的看了徐经一眼。 他发现,自己越发的喜欢这些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的身上,他看到了朝气。 哪怕是那欧阳志如此沉稳的人,依旧可以从其身上,发现其蓬勃的一面。 反观许多的年轻翰林,看上去年轻,却带着一种暮气沉沉之感。 弘治皇帝道:“你来和朕说一说,黄金洲的见闻吧。” “是。”欧阳志开始侃侃而谈起来。 他口才本就不错,出海之后,又常常和外藩打交道。 他说到了黄金洲的土人,那里的土人,对于天文,有特殊的爱好,可是,他们运输货物,竟只能依靠人力。 他说到了黄金洲有一土人之国,其国建在纵横交错的水道之中,虽是幅员广大,却只以青铜为武器,国中,竟无马…… 佛朗机人发现了他们,先诈称自己是带来和平的使者,受邀进入国中,而后,发起攻击,瞬间,整个王国便如雪崩的一般的瓦解,接着,便是连日的奸淫掳掠,大火将城市席卷,无数的黄金和白银,还有那无数的珠宝,劫掠一空,而今,在那里剩下的,不过是断壁残垣,还有无数的尸骨了。 弘治皇帝越发觉得稀奇:“土人既有数十百万之众,何以,不及区区数百佛朗机人?” 徐经正色道:“土人人多,却如韩信带兵,多多益善一般,可若带兵的非韩信呢?陛下,行军作战,讲究的并非是人数的多寡。而在于,无数次战争的总结。就如臣方才所言,土人没有轮子,甚至没有驯服马匹,因而,他们极少有大规模作战的经验,其作战,反而更像是我大明乡间的宗族械斗。上一次,我们的船队,曾带去数百匹战马,可就是这数百匹战马,却在三年前,与一群对我大明居心叵测的土人部族作战,数百骑兵,只一盏茶功夫,便可将其数千人马击溃。”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若有所思。 “土人,不足为虑,真正可虑的,唯有佛朗机人,佛朗机人似乎已在黄金洲,感受到了我大明的威胁,不断的增派舰船,源源不断的将大量的人口,输送至定居点,根据曾大致的估算,已经从俘虏口中所知的事实是,他们在黄金洲的据点,已有二十七个,他们建立了城堡,征服附近的部族,在各处据点,增派士兵,甚至将许多的流民,安置其间,原先,佛朗机西班牙人与佛朗机葡萄牙人相互盟誓,不允许葡萄牙人,染指黄金洲,可现在,今非昔比,西班牙甚至开始大开方便之门,希望在黄金洲,能够与葡萄牙人进行合作,以防备我大明的威胁,他们还招募了大量的法兰西、英吉利、意大利的雇佣士兵和流民,用肥沃的土地和黄金作为诱惑,显然……他们感受到了我大明巨大的威胁,决心占据这津要之地……” 弘治皇帝皱眉:“依卿家,当如何?” 徐经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古之皆然之理。而今为长远计,必须建立更庞大的舰队,运送大量人口至黄金洲,建立集镇、堡垒、开垦土地,挖掘矿产,生产兵器。陛下……臣有个建议,大明至今为止,军制糜烂,太祖高皇帝时,在天下设三百余卫,军户数百万人,而今,大多数军户,早已失去了土地,生活惨淡,困苦非常,这些年来,朝廷对外用兵,大多数卫所,竟毫无战力,军户逃亡者,更是不计其数,不妨……陛下下旨,在黄金洲、昆仑洲、西洋诸地,设卫所,准许军户们,开垦土地,使他们为我大明,卫戍远疆,如此,既可解军户之弊。这些军户,至黄金洲,又有了土地可以开垦,能够吃饱喝足,自当竭力,为我大明开疆。”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 大明的军户制,到了而今,真实糜烂不堪了。 从前是朝廷没有银子,所以……将就着混着吧。可现在,内帑里有了足够的银子,弘治皇帝也知道,这样下去,没有办法,除了某些精锐的卫所,尚且堪用,其他的,反而成了朝廷的负担。与其如此,不如……出海去吧。 可是…… 弘治皇帝道:“卿家,谁可镇黄金洲?”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大量的军户,迁徙到了那里,未来源源不断的人口,也将前往这片新大陆,可在那里,谁来管理呢。 徐经毕竟擅长的乃是海运,他带着舰队,可以纵横四海,可一旦深入了陆地,就非他的才干了。 现在……谁来镇守黄金洲? 弘治皇帝不禁抚额:“英国公?” 徐经没有吭声。 英国公是挺好的人选,不过上一次,弘治皇帝让他去孝陵,他说自己骑马崴了脚,旧疾又复发了,弘治皇帝只好作罢。 现在,这英国公确实老了,再加上有旧疾在身,让他去,确实不妥当。 这是数十万军户,还有上百万的家眷。 这镇守之人,确实令人头痛,一方面,要朝廷信得过,可能绝对信任的,又有几人? 再者,需要有足够的威信。 大明的卫所制,行之有年,这百年来,早已自成了体系,若是朝廷任命其他人去,这些人肯服气吗? 因而,只能让有威信的人去,譬如魏国公、定国公、英国公这样的将门之后前去。 原因无他,因为卫所的精髓在于世袭,那些世袭的千户、百户官们,可不认其他人的,他们只信任自己人,什么是自己人,你得八竿子打得着。 譬如我爷爷曾在英国公的账下听令,你看,这就是自己人了,将来在海外,若有个什么好歹,我自然晓得,我爷爷和英国公的爷爷曾有过这个交情,我出了事,你得拉我一把。 又或者,我爹曾在土木堡之变中,把你爷爷背出来的,这也算自己人了。 又或,我爹曾在某某公的账下,做过亲兵,某某公还亲自用鞭子抽过我爹,这……其实也是交情的一种。 哪怕对方,可能早就忘了这一层交情,甚至压根就记不得你是哪一根葱,可有这一层关系,能让人踏实啊。 而能够让各卫的军马,生出这种踏实情感来的人,整个大明,屈指可数。 这倒也罢了,最可怕却是,这个人,不但要有威望,身体好,还得有本事。 若是本事不足,不能上马带兵,不能洁身自好,不能把这些不规矩的家伙们,统统变得规矩起来。 莫说是佛朗机人,便是遭遇了土人,都可能毫无招架能力。 弘治皇帝揉一揉太阳穴,头痛啊,英国公身子不好,定国公和魏国公年纪又大,其他如成国公等人,弘治皇帝还真瞧不上,这几个家伙,老老实实,混吃等死吧。 选来选去…… 弘治皇帝竟有点懵。 早知道,连方继藩一并叫来好了,这家伙,鬼主意多。 不对……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弘治皇帝道:“平西候方景隆,为人忠厚,做事也有板有眼,为我大明,立下不少的军功,他镇守交趾和贵州,很有治理的经验,身子也还算是爽朗,他的妻子……和西南诸藩,交情深厚,若是令平西候镇守黄金洲呢?顺道,将那西南的土人,也一并迁徙过去……” 徐经:“……” 弘治皇帝看向徐经道:“徐卿家,怎么看?” 徐经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这是自己的师公啊,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远渡重洋,这师公倘若是去了黄金洲,恩师和师公,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相见了,有这个爹,跟没这个爹,有啥区别。 倘若,在这汪洋大海之中,再出点什么意外…… 噗通……徐经跪下了:“臣……臣不敢做主。” 弘治皇帝背着手:“你慌个什么,方继藩难道还会打死你不成?” 徐经脸色惨然。 这仿佛是在说,没错,可能真的会被打死! 弘治皇帝也算是服气了,徐经是何等样的人,见过了大风大浪,刀头舔血,九死一生,面对那汪洋大海之中,数不尽的危险,尚且不怕,如此坚毅果敢之人,居然………畏师如虎。 “这是朕的主意,与卿无关,他若是敢打你,你取出节杖来,看他敢不敢伤你一根毫毛,这是国家大事,不是儿戏。” 弘治皇帝背着手,给徐经鼓气。 “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徐经战战兢兢的道。 弘治皇帝道:“你但说无妨。” 徐经道:“臣听说……陛下内库有数不清的金银……”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拉下来。 “只怕有纹银,要过四千万了。” “胡说,这是谁和你说的,没有四千万两,这是以讹传讹之言,明明只有……”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有些气的糊涂,很快的噤声,朕有多少银子,为何和你说? “臣的意思是,陛下这些银子,留在内库,想来,也是无用,何不如,将其由西山钱庄托管呢,这西山钱庄的利息,惊人啊……” …………………… 有点感冒了,惨,继续码字。 正文 第九百七十六章:万世基业 弘治皇帝颔首,欣赏的看了徐经一眼。 他发现,自己越发的喜欢这些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的身上,他看到了朝气。 哪怕是那欧阳志如此沉稳的人,依旧可以从其身上,发现其蓬勃的一面。 反观许多的年轻翰林,看上去年轻,却带着一种暮气沉沉之感。 弘治皇帝道:“你来和朕说一说,黄金洲的见闻吧。” “是。”欧阳志开始侃侃而谈起来。 他口才本就不错,出海之后,又常常和外藩打交道。 他说到了黄金洲的土人,那里的土人,对于天文,有特殊的爱好,可是,他们运输货物,竟只能依靠人力。 他说到了黄金洲有一土人之国,其国建在纵横交错的水道之中,虽是幅员广大,却只以青铜为武器,国中,竟无马…… 佛朗机人发现了他们,先诈称自己是带来和平的使者,受邀进入国中,而后,发起攻击,瞬间,整个王国便如雪崩的一般的瓦解,接着,便是连日的奸淫掳掠,大火将城市席卷,无数的黄金和白银,还有那无数的珠宝,劫掠一空,而今,在那里剩下的,不过是断壁残垣,还有无数的尸骨了。 弘治皇帝越发觉得稀奇:“土人既有数十百万之众,何以,不及区区数百佛朗机人?” 徐经正色道:“土人人多,却如韩信带兵,多多益善一般,可若带兵的非韩信呢?陛下,行军作战,讲究的并非是人数的多寡。而在于,无数次战争的总结。就如臣方才所言,土人没有轮子,甚至没有驯服马匹,因而,他们极少有大规模作战的经验,其作战,反而更像是我大明乡间的宗族械斗。上一次,我们的船队,曾带去数百匹战马,可就是这数百匹战马,却在三年前,与一群对我大明居心叵测的土人部族作战,数百骑兵,只一盏茶功夫,便可将其数千人马击溃。”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若有所思。 “土人,不足为虑,真正可虑的,唯有佛朗机人,佛朗机人似乎已在黄金洲,感受到了我大明的威胁,不断的增派舰船,源源不断的将大量的人口,输送至定居点,根据曾大致的估算,已经从俘虏口中所知的事实是,他们在黄金洲的据点,已有二十七个,他们建立了城堡,征服附近的部族,在各处据点,增派士兵,甚至将许多的流民,安置其间,原先,佛朗机西班牙人与佛朗机葡萄牙人相互盟誓,不允许葡萄牙人,染指黄金洲,可现在,今非昔比,西班牙甚至开始大开方便之门,希望在黄金洲,能够与葡萄牙人进行合作,以防备我大明的威胁,他们还招募了大量的法兰西、英吉利、意大利的雇佣士兵和流民,用肥沃的土地和黄金作为诱惑,显然……他们感受到了我大明巨大的威胁,决心占据这津要之地……” 弘治皇帝皱眉:“依卿家,当如何?” 徐经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古之皆然之理。而今为长远计,必须建立更庞大的舰队,运送大量人口至黄金洲,建立集镇、堡垒、开垦土地,挖掘矿产,生产兵器。陛下……臣有个建议,大明至今为止,军制糜烂,太祖高皇帝时,在天下设三百余卫,军户数百万人,而今,大多数军户,早已失去了土地,生活惨淡,困苦非常,这些年来,朝廷对外用兵,大多数卫所,竟毫无战力,军户逃亡者,更是不计其数,不妨……陛下下旨,在黄金洲、昆仑洲、西洋诸地,设卫所,准许军户们,开垦土地,使他们为我大明,卫戍远疆,如此,既可解军户之弊。这些军户,至黄金洲,又有了土地可以开垦,能够吃饱喝足,自当竭力,为我大明开疆。”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 大明的军户制,到了而今,真实糜烂不堪了。 从前是朝廷没有银子,所以……将就着混着吧。可现在,内帑里有了足够的银子,弘治皇帝也知道,这样下去,没有办法,除了某些精锐的卫所,尚且堪用,其他的,反而成了朝廷的负担。与其如此,不如……出海去吧。 可是…… 弘治皇帝道:“卿家,谁可镇黄金洲?”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大量的军户,迁徙到了那里,未来源源不断的人口,也将前往这片新大陆,可在那里,谁来管理呢。 徐经毕竟擅长的乃是海运,他带着舰队,可以纵横四海,可一旦深入了陆地,就非他的才干了。 现在……谁来镇守黄金洲? 弘治皇帝不禁抚额:“英国公?” 徐经没有吭声。 英国公是挺好的人选,不过上一次,弘治皇帝让他去孝陵,他说自己骑马崴了脚,旧疾又复发了,弘治皇帝只好作罢。 现在,这英国公确实老了,再加上有旧疾在身,让他去,确实不妥当。 这是数十万军户,还有上百万的家眷。 这镇守之人,确实令人头痛,一方面,要朝廷信得过,可能绝对信任的,又有几人? 再者,需要有足够的威信。 大明的卫所制,行之有年,这百年来,早已自成了体系,若是朝廷任命其他人去,这些人肯服气吗? 因而,只能让有威信的人去,譬如魏国公、定国公、英国公这样的将门之后前去。 原因无他,因为卫所的精髓在于世袭,那些世袭的千户、百户官们,可不认其他人的,他们只信任自己人,什么是自己人,你得八竿子打得着。 譬如我爷爷曾在英国公的账下听令,你看,这就是自己人了,将来在海外,若有个什么好歹,我自然晓得,我爷爷和英国公的爷爷曾有过这个交情,我出了事,你得拉我一把。 又或者,我爹曾在土木堡之变中,把你爷爷背出来的,这也算自己人了。 又或,我爹曾在某某公的账下,做过亲兵,某某公还亲自用鞭子抽过我爹,这……其实也是交情的一种。 哪怕对方,可能早就忘了这一层交情,甚至压根就记不得你是哪一根葱,可有这一层关系,能让人踏实啊。 而能够让各卫的军马,生出这种踏实情感来的人,整个大明,屈指可数。 这倒也罢了,最可怕却是,这个人,不但要有威望,身体好,还得有本事。 若是本事不足,不能上马带兵,不能洁身自好,不能把这些不规矩的家伙们,统统变得规矩起来。 莫说是佛朗机人,便是遭遇了土人,都可能毫无招架能力。 弘治皇帝揉一揉太阳穴,头痛啊,英国公身子不好,定国公和魏国公年纪又大,其他如成国公等人,弘治皇帝还真瞧不上,这几个家伙,老老实实,混吃等死吧。 选来选去…… 弘治皇帝竟有点懵。 早知道,连方继藩一并叫来好了,这家伙,鬼主意多。 不对……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弘治皇帝道:“平西候方景隆,为人忠厚,做事也有板有眼,为我大明,立下不少的军功,他镇守交趾和贵州,很有治理的经验,身子也还算是爽朗,他的妻子……和西南诸藩,交情深厚,若是令平西候镇守黄金洲呢?顺道,将那西南的土人,也一并迁徙过去……” 徐经:“……” 弘治皇帝看向徐经道:“徐卿家,怎么看?” 徐经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这是自己的师公啊,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远渡重洋,这师公倘若是去了黄金洲,恩师和师公,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相见了,有这个爹,跟没这个爹,有啥区别。 倘若,在这汪洋大海之中,再出点什么意外…… 噗通……徐经跪下了:“臣……臣不敢做主。” 弘治皇帝背着手:“你慌个什么,方继藩难道还会打死你不成?” 徐经脸色惨然。 这仿佛是在说,没错,可能真的会被打死! 弘治皇帝也算是服气了,徐经是何等样的人,见过了大风大浪,刀头舔血,九死一生,面对那汪洋大海之中,数不尽的危险,尚且不怕,如此坚毅果敢之人,居然………畏师如虎。 “这是朕的主意,与卿无关,他若是敢打你,你取出节杖来,看他敢不敢伤你一根毫毛,这是国家大事,不是儿戏。” 弘治皇帝背着手,给徐经鼓气。 “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徐经战战兢兢的道。 弘治皇帝道:“你但说无妨。” 徐经道:“臣听说……陛下内库有数不清的金银……”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拉下来。 “只怕有纹银,要过四千万了。” “胡说,这是谁和你说的,没有四千万两,这是以讹传讹之言,明明只有……”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有些气的糊涂,很快的噤声,朕有多少银子,为何和你说? “臣的意思是,陛下这些银子,留在内库,想来,也是无用,何不如,将其由西山钱庄托管呢,这西山钱庄的利息,惊人啊……” …………………… 有点感冒了,惨,继续码字。 正文 更重复了,已经修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七章:敢笑儒生不丈夫 萧敬能说什么。 想说的,他不敢说。 所以,他只是保持微笑。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太子……现今在何处,近日,都不曾见他了。” “陛下。”萧敬道:“殿下在铺铁轨呢。” 还在铺。 那是银子啊…… 弘治皇帝的心在淌血。 他甩甩脑袋,决心清空自己的思想,不去多想这些事。 ………… 方继藩大肆的开始购买物资。 各种的药品,管他治疗什么的,都给我来几千斤,还有武器,大明的制式武器,方继藩实是觉得有些不靠谱,做工太低劣了,于是乎,只好自己来了。 至于天子怪罪,怪他呢,自己的爹要紧。 于是乎,一个叫西山菜刀作坊的兵器坊便是落成了。 火器肯定要带,不过十之八九,还是朝廷的火器。 不过方继藩深知,这个时代,冷兵器依旧还是占据着主流,哪怕是此时的佛朗机人,也不过是列队放了两排火铳之后,直接短兵相接。 因而,更锋利的刀剑,更趁手的兵器,才最紧要。 除此之外,便是战马,无数的战马,自大漠里精挑细选而来。 这战马,在黄金洲,才是真正的利器,有了它,若是组建一支一定规模的骑兵,足以横扫所有的土人。 而至今佛朗机人,陆战只怕遭遇的可能性极小。 那片大陆,实在太过广博了,大到彼此之间,压根就没有心思去爆发冲突,毕竟,明明地上有银子捡,没有人会愿意,提高自己的难度,跑去先找一个差不多强壮的人,先和对方互砍,去抢人家身上的银子。 而且,在此时,大家的精力,想来都在建立堡垒,徐徐的扩张开拓方面,攻打对方的堡垒,费时费力。 除此之外,便是招募更加的匠人,方继藩需要一批铁匠、石匠、木匠,反正但凡有点手艺的,最好跟着一起出海。 当然……方继藩总觉得,还缺了一点什么。 他寻到了王守仁。 王守仁被方继藩盯着,看恩师眼里仿佛若有光,顿时毛骨悚然:“恩师……有何吩咐。” “写一篇文章!”方继藩淡淡的道。 王守仁一愣:“不知恩师要写什么文章?” 方继藩道:“我已帮你写好了,你和我一道署名即好。” “啊……”王守仁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写文章,自己不会吧,为啥恩师帮自己写好了? 可恩师有时候就是不讲道理的,王守仁摇头:“不知是何文章。” 方继藩将文章直接送到了王守仁面前。 王守仁忍不住念道:“征西讨逆檄?” 方继藩道:“没错,征西讨逆!” “新学者,知行合一而已,上承圣学,下安黎民,此谓之儒。今我大明居八荒之中,放眼四海宇内,天下诸洲,远隔重洋之外,佛朗机逞凶于西,其佛朗机者,倡巫蛊之学,诈称上DI之命,以坚船惩威,屠戮四方,为礼教所不容。诸生求圣学大道,既为苍生,亦为往圣继绝学,圣人门下,宜效班超、张骞之事,柔服远人,宣教四海……” 王守仁念到了一半,忍不住抬眼看着方继藩:“恩师……您这是……” “西征啊。”方继藩激动的道:“平时怎么教你们的,读书人要知行合一,要继往圣绝学,教化天下,为师思来想去,大明的百姓,已经教化的差不多了,那些不堪教化的榆木脑袋,再多教化也无用,得把读书人输出出去,而今,你的师公,即将西行,这不正好吗,多鼓励一些读书人去,没什么不好,咱们新学的读书人,上马可以打仗,下马可以宣教,可以修桥铺路,还可以开垦,若只是一群丘八们去,有个什么用,孔圣人是我们的至圣先师哪,四海之内,这么多人,不知何为仁义,何为先贤大道,这像话吗?为师想好了,咱们虽是迟了一些,可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得让这天下诸蛮,也都晓得孔孟之道。对外,以孔孟宣教,使外藩臣服。对内呢,将士们远隔重洋,与中国断绝,只有宣教孔孟,才可使他们不忘根本,哪怕是在万里之外,依旧心怀忠义。当然,为师想到,佛朗机人以巫蛊之学,四处招摇撞骗,为师心里实在不安,有了孔孟大道,向所有人送去四书五经,这才是读书人,应尽的职责。” 王守仁:“……” “伯安,不要发愣,说话!” “恩师说的有理,不过,这檄文,该润色一下。” 方继藩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 可他毕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微微一笑:“为师就欣赏你这一份耿直,你去润色吧,明日就放出去,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送他们去黄金洲,送他们去昆仑洲,送他们去西洋,送他们去天下每一处海岛,将来,甚至要送他们去佛朗机,送他们上天!他们久居中国,是该出去既见见世面,又传播圣学了。” 方继藩说的吐沫横飞。 一说到中国,方继藩便觉得格外的亲切。 中国之名,古已有之,早在先秦之时,华夏族人称其四境民族为蛮、夷、戎、狄,而自称为“中国”。“中国”一词最早见于周代文献,后来随着所指对象不同而有不同的含义。大致说来,或指京师,如《诗经·民劳》注:“中国,京师也”。又被称之为天子直接统治的地区,如诸葛亮对孙权说:“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而后,在《史记·东越列传》中,又有:“东瓯请举国徙中国”。又如《史记·武帝本纪》:“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蛮夷,五在中国”。五是指诸夏族居住的地区,如《论语集解》:“诸夏,中国也”。 在发现了黄金洲之后,朝中对于中国的自称,已经开始普遍了。 方继藩忍不住嘱咐道:“记得,若要润笔,那也要写的慷慨激昂一些,现在的年轻人,就吃找个,投笔从戎,宣教天下,这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要狠狠的挞伐那些躲在书斋里读书的胆小鬼,狠狠的羞辱他们……不要怕,没人敢找你麻烦,为师给你撑腰。” 王守仁沉默了片刻,艰难的道:“不用恩师撑腰,学生不怕他们。” 方继藩这才想起,王守仁也是一个狠人,而且还是人狠话不多的那种。 这一下子,心情愉悦了。 …… 《求索》期刊,第一篇,直接便放出了西征的檄文,此文洋洋洒洒,看得人热血沸腾,号召读书人宣教四海。 马车里,刘杰下了值。 自中了科举,刘杰的人生,可谓是顺风顺水,毕竟,自己的师公乃是方继藩,而自己的父亲,是当朝内阁首辅大学士。 世上,再没有什么人,比他的条件更加优渥了,何况,他还是以状元入仕,他的官途,可谓是平步青云,只短短的六七年,已是忝为翰林侍读。 自己的前途,只怕已被父亲安排好了吧,又有师公为靠山,想来……二十年之后,自是入阁拜相,延续家族的荣耀,同时,光大新学的门楣。 可是……刘杰不开心。 他所学的,是知行合一,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在那暮气沉沉的翰林院里,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笑脸相迎,讨厌师公的人,不会将自己和师公联系在一起,而不喜欢理学的人,也不会视自己为刘健的儿子,而是将自己引以为同门师兄弟。 刘杰如往常一样,打开了求索的期刊,这期刊,他每一期都会看,在翰林院里和无数的国史、诏书、奏陈打交道,刘杰更喜欢看翰林院里,师兄弟们是否又有什么新奇的发现。 “征西讨逆檄……” 刘杰看了头版,觉得有些奇怪。 这似乎是一个檄文。 征讨的对象……乃是伪学。 何谓伪学? 不读孔孟,即为伪也。 刘杰低头,看着,车厢里,微微有些摇晃,他坐在沙发上,却是稳稳的端着期刊,每一个字,细细的读。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句话,已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现在蓦然读起,竟突然,内心有一种情绪在翻滚。 当初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 读书人,应当去做什么。 孔孟之道,又有什么是孔孟之道呢。 这四句真言,出自北宋的北宋大儒张横渠,无论是理学,或是新学,没有任何一个圣学流派,否认这个观点,这几乎是所有儒生们的最高理想。 可是……理想终究会被现实所消磨。 热血也终究会因人生的坎坷所冷却。 刘杰低着头,突然,眼里含着一股莫名的热泪,他手微微的在颤抖。 无数的记忆,师公和恩师的教诲,还有四书五经之中的圣人之学重新充塞了他的脑海。 他猛地,张眸,眼睛放光。 他的手,死死的捏着这期刊的边角,几乎要将它揉碎了。 “大丈夫应该像傅介子、张骞那样,在战场上立下功劳,怎么可以在这种抄抄写写的小事中浪费生命呢!” ………… 第四章送到,受不了了,脑子要爆炸了,赶紧去吃药睡觉,求点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七十八章:莫问前程 人应该怎样的活着? 又该以何种的姿态死去? 每一个人,或多或少的曾探究过这生命的奥义。 可是每一种文明,每一个阶层,再细分到每一个人,他们对于这生命的奥义、理解,却是不同的。 有人生而为神的仆人,念想着死后归于天国。 有人妄图长生,肉身不灭。 有人向往财富,愿葬在金棺之下。 可是,有一个人群,他们崇拜自己的先祖。 他们将先祖的事迹,一一记载下来,世代的传颂,于是,这成为了‘史’,成为了‘学’。 每一个在‘史’中的人物,成为了‘圣’,成为了‘贤’。 所谓的学,其本质,便是圣贤之学罢了。 他们将圣贤之道,推崇成为了天下最崇高的学问。 遗憾的是,这造就了无数的腐儒。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迂腐的人学去了学问,才使学问腐朽。 可在这一门学问之中,却隐藏着一个终极的密码,这个密码,自学者们自牙牙学语起,背诵《三字经》、《千字文》起,便烙印在了每一个学童的骨子里。 或许许多人 已经忘记了儿时,人们对于圣贤的推崇。 或是利益熏心,在追逐功名利禄的过程中,渐渐的忘却了那些英雄和儒者的事迹,可内心的深处,那自三皇五帝而始,及至周公,再至孔孟,至窦禹钧,至班超、张骞,至祖逖、恒温、谢安,乃至太祖高皇帝的事迹,却随时会被唤醒。 那么,倘若要回答这个问题,对于儒者而言,他们大抵是,生当为贤,死当称圣。 安天下,立大功,建大业者为贤。 开万世之学,宣扬圣学,延誉四方为圣。 这是骨子里,不变的东西。 是一切读书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若能因此而生,快哉!若能因此而死,死亦无憾也! 在这个终极目标之下,无论是理学还是新学,其本质,是没有任何分别的,他们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朝向目标的道路不同罢了。 孔孟之道,本就是超凡入圣之道,只是有人在半途,已经磨灭了自己的志气,已经渐渐的归于平庸,已经慢慢的沦为了声色犬马的奴隶而已。 一滴滴的泪水,自刘杰的眼角里流淌下来,他躲在沙发上,宛如孩子一般,呜咽哭泣。 手中的期刊,已被泪水浸湿了。 这期刊之中,那一个个的字眼,仿佛是在鞭挞着他的心,一次次的在他耳畔召唤着:“你还记得当初纯粹的自己,还记得当初那誓为人杰的少年吗?” 他早已不是少年了。 他已至而立之年。 他此刻,却如少年人一般,无法遏制自己的无声痛哭。 看看现在的自己啊,埋首于案牍,抄抄写写,为自己成为翰林而沾沾自喜;平步青云,自以为自己已超越了所有的同龄人,有着似锦的前途;当初在学府中,尚且还学习的击剑和骑射之法,现在却借公务繁忙之故,而日渐生疏;每日所思虑,是人情的往来,是宦海中的勾心斗角;张眸时,想着的一份没有完成的文章,该如何漂亮的结尾;闭眼时,想着自己妻子在耳边唠叨的家中长短。 可是……自己当初的志向呢? 而今,髀肉复生,哪里还有当年? 紧闭着眼睛,也无法遏制泪水的磅礴。 于是刘杰握紧了拳,最终,将期刊撕了个粉碎。 刘府……到了。 新宅的舒适,能令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一根刺来。 刘杰进了府里,看到了书斋里亮了灯,他知道,父亲也已下值了。 于是,如往日一般,他先赶至了书斋。 果然,父亲如往的正在这里安静的看着书。 刘杰的眼睛显得有些微肿,可泪水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外头的天色暗淡,书斋里的烛火,照耀在他的面上,留下了一片昏黄,倒掩盖了他脸上的许多表情。 “见过父亲。”刘杰在这位慈父面前,始终保持着拘谨。 刘健放下了书,他满意的颔首点头,眼里,满含着欣慰。 刘健对现下的生活很是满足。 自己深受陛下信任,忝为内阁首辅,而自己的儿子,也是平步青云,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功名啊。 他热爱这样的生活,并为之而自豪。 “你的气色不好?”刘健笑吟吟的道。 “许是近来有些疲乏。”刘杰平淡的答道。 刘健道:“你还年轻,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 “是。”刘杰回答道:“儿子谨遵父亲的教诲。” “你啊,就是太敦厚了。”刘健见刘杰抿着嘴的样子,笑了,见到自己儿子在身边,总免不得心里暖和,想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有时候,老夫在想,你若是有你师公的几分才智,为父才真正肯放心,仕途险恶啊。” “父亲。”刘杰对此,充耳不闻,突然眼眶又红了,想说什么。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拼命忍住。 刘健继续微笑着道:“你看,你又来了,提到了你的师公,你就非要和老夫急,老夫今日可没诋毁他,哎,常人都说,女生外向,可在咱们刘家,男儿也是胳膊肘子向外拐的啊。” 刘健又连忙宽慰:“好啦,好啦,为父承认,没有你的师公,怎么会有你的今日呢,他于你有再造之恩,这一点,为父平日不说,可心里,却是记着的,我们刘家,不是寡情忘恩之人。所以呢,你得记着这份恩情,时刻铭记于心,老夫呢,受他的恩惠,心里头……也是热乎的很哪,寻一些日子,老夫亲自去他的府上……” 刘健显得很愉快,登门造访,这感情可不能生疏了。 虽然这样做,可能会引发某些清流的质疑,可我刘健,入阁十数年,还在乎这个? 知恩图报嘛。 “你有心事?”看刘杰久久不言,刘健这才意识到刘杰的异常。 刘杰摇头道:“没有,只是父亲提及到了师公,有些感伤而已。” 刘健便乐了,他能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个感受,和自己一样,都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他便移开话题:“来,和你说一件有意思的事,那求索期刊的头版,你看过了吗?那一篇征西讨逆檄,真是文采斐然,必定不是你师公的文笔,那笔锋如刀,倒很像是你的恩师,就是那个王伯安,哈哈……不过想来,这还是你师公的主意,你师公这个家伙啊,还真是能打算盘,噢,他爹要征西了,他便开始四处鼓动,巴不得全天下都跟着他爹去黄金洲,你看看,这家伙鼓吹的多厉害,什么宣教天下,什么汉贼无两立,圣巫不共戴天,什么立功,立言,什么超凡,什么入圣。瞧瞧他的心思,黑,真黑,读书人也是人,求取功名,靠什么,终究还是科举啊,那文章却让人提三尺剑,扬帆万里,仗剑西行,你说,说出这话的人,他还是人吗?噢,他自己抱着脑袋,躲在公主殿下的怀里,说自己脑壳疼,却糊弄热血的书生,啊……别总绷着脸,为父没有诽谤你师公的意思,这只是笑谈嘛,求索期刊一出,内阁里头还有各个部堂的诸公,嘴都笑歪了,他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啊。” 刘杰依旧沉默着,没有吭声。 “也就骗一骗一些不谙世事的读书人罢了,这读书人去了黄金洲,有何用呢,宣教四方,说来容易,何其难也…” “父亲,我身子有些不适。”刘杰好不容易开了口。 刘健只好道:“这样啊,为父糊涂了,好吧,你早些去歇了吧。” “是。” 刘杰作揖,旋身,朝向书斋外的黑暗徐步而去,身子渐渐的隐入了黑暗。 看着那离开的背影,刘健摇摇头,想着这不苟言笑,每日绷着脸的儿子。随即,又笑了,取了书桌上的那一本《求索期刊》,低头,又轻声诵读起来,越读,越发的觉得,方继藩用心之深,这家伙,会坑多少可怜的秀才啊,不过幸好,但凡有识之士,都不会被他蒙蔽吧。 ……………… 快马已将敕命送至贵阳。 平西侯方景隆接了旨意,平西侯行辕中的属官们俱都哗然。 出海向西开疆,据说已有旨意,传达至各个卫所了。 各卫所的将士,欢呼不绝。 虽说人离开了故土,便如飘零的落叶。 可是军户们,实在是没法儿活了啊。 那些出海的水手和水兵事迹,早已成为了一段又一段的传说,在军户之中传颂,多少人内心渴望着,能如他们一般,一朝发迹,成为人上之人。 可对于平西侯而言,这不啻是灭顶之灾,平西侯镇贵州,已是贵不可言,为何要冒此风险,前去那万里之外,这路上若有个什么好歹,反而失了性命,倒还不如在这贵阳,享无尽富贵。 方景隆谢了恩典,手持着圣旨,呼出了一口气,才道:“请回禀陛下,臣收拾行囊,不日将快马入京,随时出海。” 他目光炯炯,他的的话,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正文 第九百七十九章:蒸汽机车通车 既有王命,怎么能犹豫呢。 这是态度问题。 方景隆的能力,若是值得商榷的话,那么他的态度,却是绝不会有丝毫的问题的。 这也正是朝廷所欣赏他的一点。 那宣读旨意的宦官,朝方景隆行了个礼,连茶水都不敢喝一口。 从前,方继藩混迹京师,开口就是我爹方景隆。 而如今,人人却知,方景隆有一个叫方继藩的儿子。 宦官见了他,如见瘟神一般,哪里敢讨茶水。 方景隆手里拿着圣旨,现在所考虑的,却不是是不是去黄金洲,而是怎么去,到了黄金洲如何行事的问题,首先……得知晓黄金洲的地理和天文,以及大明在那里的安置情况啊。 ………… 最后一条铁轨,终究铺进了内城。 在铺设铁轨之前,在内城,靠近紫禁城的位置,一个巨大的车站,已经修建完毕。 混凝土最大的好处,并非是它比其他建筑材料有什么优势。 优势是有,可无论是土木还是砖石结构的宅邸,经过人们几千年的不断演化,早已达到了高超的水平。 混凝土最大的优势在于,在保证坚固耐用的基础上,能保证工程的进度。 朱厚照挥洒着汗水,这最后一条铁轨,是他亲自铺设上去的,他将一个巨大的螺丝钉,钻入了预设的枕木孔洞里,接着,再用扳手,将紧固件使其死死的固定在了枕木之中。 这一项巨大的工程,在经过了八个月的努力之后,终于彻底的完成。 四十一里长的铁轨,八座站台,连接了新城和旧城,六千多匠人的努力,每一里的造价,高达九万三千两纹银。 不只如此,为了前期的铺设,新建的钢铁作坊,新建的紧固件和螺丝工坊,还有枕木作坊,以及蒸汽机车的研究、制造费用,甚至……若是还加上购置的大量土地成本,那么……这个数目,只怕还要增加许多倍。 大明一年的银税,只怕也不及这个巨大工程的两成,从一个图纸,再到一个个难关的攻克,到一个个匠人变得成熟,到越来越多的生员,慢慢的明白它是怎么来的,为何它能传动,自上游到下游,七八万人,围绕着这条铁路劳作、生产、思考。 朱厚照一屁股跌坐在了参杂着碎石的枕木上,显得虚脱无力,近三年的时间……终于……从一个概念,再到脚下的铁轨,终于……完成了! 踩在自己脚下的,是一条白银铺就的道路,是无数人血汗的累积。 接着,他巍颤颤的站了起来,左右四顾,四周,有生员,有匠人,有苦工,各色各样的人,看着太子殿下,朱厚照大手一挥:“滚回去休息,明日通车!” 接着,朱厚照坐上了马车,这一路,回到了西山。 方继藩正苦着脸,在镇国府里,提笔,对着案牍发呆。 还缺点啥呢。 这是亲爹啊。 总感觉,还少了一点什么。 罐头,对了,是罐头,这罐头……要多带一些,此次……船队将尽力的少运一些货物,也会有数百艘新造的舰船,加入船队之中,这规模格外宏大的船队,将带着数不清的补给品,承载着大明对于新世界的希望,一路西行。 也就是说,这一次航运,将不是以带来财富为目的,虽然不介意,多少抢一点啥带回来作为纪念,可真正的任务,却是将大量的人口,带到黄金洲去。 近千条大小舰船,预估的军户,是十一万,不只如此,他们还将带上家眷,若是没有足够的药品和补给,又或者,他们运气差一些,遭遇风暴,都可能尽数葬身鱼腹。 舰队为了规避风险,将分五批出发,每隔一月…… 方继藩总觉得,可能带的东西少了一些什么。 现在,生产‘厨具’的作坊,正在日夜不停的生产,生铁,是足够的,练成了钢之后,便锻造出半丈长的菜刀,一丈长的驱鸟棍,还有用来猎虎们打猎用的弓弩,当然,顺道还制造了一些给移民们抵达之后,表达内心喜悦的炮仗。 当然,炮仗大是大了一些,可九死一生,抵达了新世界,内心的喜悦,总比过年要高级一些,这些,都是可以解释,情有可原的。 甚至……还要预备大量的农具和工具。 大量的移民,必须立即进行开垦,等到他们自给自足,能够生产农具时,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毕竟,人人都希望自己开局等级九百九十九,下船就有黄金套。难道让自己的爹,带着一群穿布衣,手持木棍的家伙们,跑去那万里之外的世界? 方继藩努力的搜索着,恨不得将整个西山都打包,让自己的爹带走。 “老方,老方……” 朱厚照匆匆而来。 方继藩抬头,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眼睛通红。 最近……似乎,每一个人都多愁善感,爱哭鼻子的人比较多。 难道,也被自己丧心病狂的征西讨逆檄感动了。 方继藩头皮有些发麻,不会吧,这鸡血太子也吃了? 朱厚照二话不说,上前,便是给了方继藩一个拥抱:“成了,成了!” 方继藩:“……” 朱厚照激动的道:“铁轨啊,铁轨……已经铺设完毕了,各处的车站,也已完工,蒸汽机车,已生产了六列,每列有车厢八个……老方……本宫终于将这铁轨,铺成了。” 方继藩有点发懵。 成了…… 几年之前,方继藩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甚至,他将蒸汽机车的构想提出来时,只是希望,自己所开的‘脑洞’,能够激励后世的徒子徒孙们,朝着这个伟大的构想去迈进。 他愿意砸钱去尝试,一方面是太子殿下表现出了极浓厚的兴趣,另一方面,似乎也乐于如此。 毕竟,银子砸进去,就算是不成功,可是总能研究出点什么,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银子是不会白花的。 可现在……蒸汽机车成功,铁轨……也终究铺设成功。 虽然只是短短的四十里……可这四十里,对于方继藩而言,已是一项了不起的壮举。 “殿下威武。”方继藩激动的拍着朱厚照的背。 朱厚照咬牙切齿道:“是你我威武,哈哈,成了……终于干成了,自打开始研究这蒸汽机车来,多少人在看本宫的笑话啊,老方……明日就通车,明日,我要亲自将蒸汽机车,从新城,开到旧城去!” 方继藩顿时眼珠子打转:“要热闹一些才好,得邀请一些人。” “邀请谁?”朱厚照有点无言,他看着方继藩。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下了邀请,有人会来吗? 毕竟没有人对会动的车,有什么兴趣。 百官们对此,兴致缺缺,他们认为,这是奇巧淫技,除非亲眼所见,他们是绝不会对蒸汽机车,有半分认同的,毕竟,他们顽固的恪守着‘子不语怪力乱神’。 皇帝老子……根据宫中传出的消息,陛下现在想抽太子殿下已经很久了,他日理万机,哪里有功夫,对于这玩意,产生什么兴趣。 “就怕邀请不来。” 朱厚照显得没底气:“要不,我们等到通车之后,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再……” 方继藩摇头:“这么大的事,我们还指着靠这个发财呢,当然要越轰动越好,一来图个吉利,二来,让这满京师的人看看……我有办法。” “啥办法?” 朱厚照觉得脑袋疼,这方面,他确实经验不足。 方继藩似看智障一般的看着朱厚照,笑呵呵的道:“太子殿下啊,这就是多用脑袋的好处,你放心,只需按我说的去做,保准,明日通车之时,所有人都会来捧场!” 朱厚照兴冲冲的看着方继藩,他知道,方继藩总会有办法的。 “当然……这个法子,会有一点风险!” 朱厚照挺起胸膛:“本宫……不怕!” ………… 方继藩最欣赏的就是朱厚照这一份勇气。 有的人,勇气是与生俱来的。 这样的人,要嘛被人称之为英雄,要嘛,他就被人鄙视为二货。 为了确保通车无误,方继藩不得不放下手头上的事,和朱厚照一道,到了始发站,这里,依旧是靠近宫城,以及新城里的所有重要的部堂和衙门,这是第一条铁路线,所经过的站点,在新城就有三个,大多为人口密集区,或是未来的黄金位置。 许多的匠人,正连夜对蒸汽机车进行检修。 朱厚照怕出什么意外,亲自提着马灯,检查蒸汽机车的每一个位置。 方继藩则登上了车厢,车厢构造简单,就是一个装了轮子,能和车头连接的铁皮,除了一号和二号车厢里有座位之外,其余的车厢,统统没有位置,站着多好,有蒸汽机车给你坐就不错了,还要啥座位…… 方继藩几乎可以想象,这车厢,在未来就形同于是沙丁鱼的罐头……不过……挺好。 将就睡了一会儿,到了清晨,朱厚照便已换了新衣,预备入宫了,方继藩亲自将朱厚照送出来,拍拍他的肩:“殿下,珍重!” 朱厚照带着英雄们身上都具备的大无畏精神咧嘴一笑:“会的。” “出事了……”方继藩千叮万嘱:“别供出臣来,臣的孩子还小。” 正文 第九百八十章:光宗耀祖 翰林院待诏房。 一封快报紧急的送了来。 这是一份奏疏,是顺天府报上去的,说是铁轨已经铺设完毕。 可至于这铁轨要做什么,有什么用处,却无人之知晓。 不过至少,这事儿总算是过去了。 顺天府才不管这铁轨有什么用处呢。 他们只知道,在铁轨铺设的过程中,顺天府成日都在担心受怕啊。 这是太子殿下的铁轨,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摆在地上,虽是固定了,也有专门的护路队巡视,可顺天府哪里敢怠慢,倘若当真有什么刁民,将这铁轨偷去了几截,太子殿下震怒,顺天府怎么交代? 可这玩意,它不能吃,不能喝,放在这里风吹雨淋吗? 顺天府的意思是,是请陛下定夺。 可陛下定夺什么,直接将奏疏留中了,没有给顺天府一个准信。 这一条铁轨,花费了无数的银子啊,据说是天文数字,想一想,还真是心疼,拆是不可能拆了的,所以陛下,只好不予置评。 留中的奏疏,都需送待诏房来。 待诏房里,翰林们各司其职。 侍读学士王不仕如往常一般,低头整理着诏书。 闲暇时,便开始起笔,写一写自己的心得。 贷来的数十万两银子,统统都押了下去,至今……还没有任何的音讯传来,这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能投入进去,已是王不仕破釜沉舟,若说他心里没有一丁半点忐忑,这是假的。 尤其是时间越长,他越显得有些焦虑。 这种焦虑,直接写在了脸上,引起了同僚们的暗暗揣测。 当然,看笑话的人多一些,这不是活该吗,哈哈,他竟收购了这么多旧城的土地,据说,银子还是贷来的,限期不还,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可偏偏,他将这真金白银,却去买了旧城的土地。 翰林们有种种的传闻,有的人说王不仕花费了十万两银子购地,有的说是二十万,众说纷纭。也有人质疑王不仕银子的来路…… 在此时,突然有人惊讶道:“呀,铁轨铺设完成了!” 说话的,乃是老侍学严喜,严喜做了一辈子官,是老油子,他恪守中庸之道,待人谦和,和与人格格不入的王不仕相比,人缘好的多了。 严喜一说,许多翰林们都兴奋起来。 铁轨的事,京里都传开了,不知道到底有何用,说什么的都有,想不到,终于完工了。 严喜捋须,摇头晃脑,笑吟吟的道:“诸公,这是顺天府的上奏,说是已经完工,奏疏送到了内阁,内阁诸公,没有拟票,显然,也觉得棘手。于是,这奏疏又送到了陛下面前,让陛下圣裁。而陛下则直接留中,看来……对此也没有任何的主意。” “听说,这铁轨花费了上千万两银子,可是真的?” “天知道,这铁,何其贵重啊,可太子殿下,还有那方都尉,却将它们,当做是石头一样,铺在地上,说句实在话,谁看了不心疼呢,有银子,也不是这样败的啊。” 有人磨牙:“银子,这银子从何而来,还不是民脂民膏。” 一说到民脂民膏,大家就有一种割肉般的疼痛感,这个‘民’,可不是普通的‘民’,普通的‘民’,他也别巴望着在新城能买一个宅邸。 说到底,这是太子殿下和方都尉,在自己身上割的肉啊,可他们呢,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严喜显得稳重,厉声道:“好了,慎言。” 他说慎言,一面眼角却瞅向王不仕。 其他人明白了。 严侍学的意思是,说话小心点,小心隔墙有耳,我们的身边,可有一个‘叛徒’。 而至于‘叛徒’是谁,这就不言自明了。 王不仕显然,听出了话外音。 他一听到铁轨铺成了,便连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这铁轨的用处,可不知道,并不代表他意识到不到这铁轨的价值,这肯定和旧城的地价卖空有关。 看来……该来的,要来了。 王不仕虽是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是激动万分。 可此时,诸同僚们看他的脸色,显然……有些微妙。 王不仕皱眉,淡淡道:“铺设铁轨,无论花了多少银子,可至少,这么多生铁,变成了铁轨,树木,成为了枕木,这么多的匠人的劳力,连日操劳,他们总算,有了一份薪水,也有了一口饭吃,这未必是坏事。” 严喜等人,对此,自是嗤之以鼻,可论起经济之道,谁是他的对手,至少口舌上,他们是占不了王不仕的便宜的。 一个年轻翰林有些不服气,便道:“王学士在旧城收购的土地和宅邸,下官听说,又跌了。” 其他人,顿时挤眉弄眼,自打旧城的地卖给了王不仕,大家都安心了,至少不必操心旧城的地价和房价,心里……踏实啊。 现在这烫手山芋,统统都丢给了王不仕,可不是大快人心吗。 “嗯……”王不仕的脸色,显得很是平静,他淡淡道:“是这么一回事,这几日,行情尤其的糟糕,又下跌了一些,不多,一成还差一些。” “……“ 这口气,就好像王不仕掉了一串铜钱一般,轻描淡写。 那严喜诧异道:“外间说,王学士,花了十万两银子去购置旧城的土地,除了我等手里的地产,还收了不少。” “不是十万。”王不仕笑吟吟的看着他们,当他否认自己花了十万的时候,他分明可以看到,许多人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王不仕随即道:“而是二十三万两纹银。不瞒你们说,老夫借着新城的东风,确实是买下了一些新城的房产,再用新城的宅子做抵押,才勉强贷了这些银子来。” 二十三万两…… 大家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坐实了,大家心里都仿佛踏实了,有人想要噗嗤的取笑一声,也有人,像看怪物一般的看着王不仕。 而王不仕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挤眉弄眼,却纷纷摇头:“没,没有,王学士好魄力啊。” 严喜乐了:“祝王学士能金玉满堂!” 王不仕微笑:“谢诸公吉言!” 这哪里是吉言,这是讽刺。 可面对讽刺,王不仕早已习惯,他报之以微笑,仿佛充耳不闻。 一个人,当他到了更高的层次,哪里还在乎,和目光短浅的人去逞口舌之快呢,有这时间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样,让自己手中的资源,不断的翻番。 可对于许多翰林而言,他们是乐于坐看事态发展的。 这王不仕,会不会挂印而逃,为了躲债,销声匿迹呢。 ……………… 次日清晨。 朱厚照已穿着簇新的新衣,大早,感到了仁寿宫。 好久不曾见到自己的曾孙,一见到他来,太皇太后心情也愉悦起来,带着几分嗔怒:“你还记得哀家?” 朱厚照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礼:“曾祖母就算是化成灰,孙臣都记得的。” “……” 有时候,太皇太后也算是很服气这个曾孙的,化成了灰,这话……听着实在是…… 好在,太皇太后是不会计较子孙们的口不择言的。她依旧微笑:“说罢,有何事,你先近前来,哀家看看你。” 朱厚照便起身,上前,太皇太后慈爱的打量着他,朱厚照道:“曾祖母真是圣明哪,一见孙臣,就晓得孙臣是有事来,孙臣,是来给曾祖母报喜的?” “报喜?”太皇太后凝视着朱厚照道:“喜从何来?” 朱厚照喜滋滋的道:“您可记得,孙臣这两年,都在研究那会动的车吧,实不相瞒,这会动的车,孙臣已经造出来了,曾祖母,您不知道,孙臣为了这个,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罪,您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自己满是老茧的手。 太皇太后周氏见了,忍不住皱眉,心疼,这可是天潢贵胄,是储君,是自己的曾孙啊。 看看他的手,这孩子,是遭了多少罪啊。 “可万幸的是,幸赖列祖列宗保佑,曾祖母,孙臣将这车造出来了,今日……就是通车的大喜日子,曾祖母,您看,这一闲下来,如此重要的事,孙臣便想到了您,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曾祖母,这样大好的日子,对孙臣而言,可比登科和入洞房还要喜庆一些,孙臣在想,得让曾祖母一道去看看才好,曾祖母打小,就最疼孙臣的。” “呀。”这一番话,倒还算是中听,至少比化成灰要好许多。 周氏连连点头:“好孩子啊,难得你还记得哀家。” “既如此……”朱厚照美滋滋的道:“曾祖母,咱们这就出宫去,吉时要到了。” “这……”周氏有些为难。 朱厚照便开始耍赖了:“曾祖母,您非去不可,时间来不及了,车驾……车驾孙臣都吩咐好了,咱们得赶紧。” 周氏心软,最重要的是受不住这宝贝曾孙的软磨硬蹭:“派人,去问问皇帝才好。” “不可,父皇若是知道,可不准您去,他心眼儿小。”朱厚照道:“何况,时候不早了。”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一章:凤驾 看着自己曾孙儿死缠烂打的模样,太皇太后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她似乎觉得不妥。 似乎也能猜中朱厚照打着什么主意。 可朱厚照却是撒泼打滚一般,令她心有些软了。 “曾祖母,这车,是孙儿花费了几年功夫,废寝忘食弄出来的,人都说,富贵不还乡,便如锦衣夜行。孙臣也是如此啊。若不给太皇太后看看,花费了这么多苦心,还有个什么意思?孙儿就是想争口气,想要曾祖母知道,孙儿这几年,可不是在胡闹。” 周氏有些心动,却不敢贸然答应,这是仁寿宫,自己是一宫之主,一举一动,都是意义重大。 朱厚照又道:“曾祖母不去,孙儿……孙儿往后就成日入宫,陪着曾祖母一道听戏。” “胡说!”周氏板起脸来训斥他:“你还敢威胁哀家?” 朱厚照便忙可怜巴巴的样子:“不敢,孙臣只是以后遭受了打击,从今以后,志气便被磨灭了,只好每日听戏自娱。” 周氏冷冷道:“你说这样的话,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朱厚照便苦着脸:“曾祖母,你去吧,赶紧,再不去就真迟了。” 拉着周氏的手,晃啊晃。 周氏觉得自己的老胳膊,竟有些不是自己的了。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竟还和孩子一样!” “曾祖母……”朱厚照使劲的揉揉眼睛,总算有泪水挤出来,期期艾艾道:“说到了孩子,孙臣就想起了朱载墨那个混账……” 周氏厉声道:“虎毒还不食子呢,载墨聪明伶俐,恭顺宽仁,你骂他做什么。” “曾祖母。”朱厚照继续哭。 周氏叹了口气:“罢罢罢,便由着你吧。” 朱厚照一喜:“车驾已准备好了,就等您老人家去看看,这蒸汽机车,可比那听戏好看哪。” “来,孙臣背您出去坐车。” “哀家自己能走。” “您对孙臣这样的好,孙臣孝敬您,是理所应当的。” 说着,嗷嗷叫的背起周氏,朝那身边一脸懵逼的宦官们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仁寿宫霎时间,鸡飞狗跳。 这等事,最大的忌讳就是夜长梦多,朱厚照风风火火,车马准备妥当了,让周氏上了车,接着急躁的让车夫动身,一溜烟儿,车驾出了仁寿宫…… 朱厚照心里感慨,四轮马车,真是伟大的发明啊,若不是有它,还像从前乘坐步撵,只怕还没出仁寿宫,便被劫了。 ……………… 弘治皇帝如往常这般,和刘健等人,在奉天殿中议事。 弘治皇帝手里捏着的,乃是最新的求索期刊。 期刊之中,是西征讨逆檄。 这一篇文章,读来倒是令人热血沸腾。 本来,贸然出现了一个征西,弘治皇帝还勃然大怒。 他还以为,这又是朱厚照那个臭小子,又伪造了自己的圣旨,下诏西征。 可细细读来,方才知道,原来并非是这么一回事,这里的征西讨逆,是文化上,并没有涉及到国家的大策,这是号召读书人们去西方,开疆拓土…… “这是方卿家和王卿家的文章?” “是。”刘健捋须,笑吟吟的道:“陛下……老臣以为,此举……没什么不妥。这么多将士,需登陆黄金洲,他们将奉陛下恩旨,卫戍极西,为我大明,开垦荒野,面对数不尽的险恶。方继藩此举,显然是想要号召读书人们同去。他的用心,倒是颇为良苦啊。陛下,我大明以德服人,以孝治天下,这德、孝,终究拖不开圣人大道,自孔子作春秋以来,这两千年来,历朝历代,无不以此为宗旨,这四书五经,圣人之学,乃我大明立国之根基,也是陛下广播仁义的基础,移民们披荆斩棘,远在万里之外,凭什么效忠朝廷,尽心王命吗?靠的,不就是忠义礼孝四字吗?让一批读书人……前去……” 刘健本是说的眉飞色舞。 一旁的李东阳和谢迁也听的连连点头,高兴的合不拢嘴,虽然他们觉得方继藩的文章,像给人打鸡血一般,似他们这等历经宦海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文章背后的用心。 可是这不妨碍他们认为方继藩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他们自己就是圣人门下,深信圣人之学,孔圣人,乃是至圣先师,他的学问,自是不会错的。传播圣学,这叫继往圣之绝学,是让人值得高兴的事,一群丘八,跑去了黄金洲,朝廷内部,是疑虑重重的,花费太大了,倘若这些人,怀有什么歹心,朝廷如何使其顺服呢。 现在,让一批热血的读书人去,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结果,既可广播仁义,又可使移民归心,一举两得。 可刘健的话,说到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因为此前还连连点头的弘治皇帝,却好像中了魔怔一般,眼睛看向东北角的方向。 这奉天殿采取的三面落地大窗的格局, 再加上奉天殿乃是前殿中最大的主殿之一,下头的地基,夯的格外的高一些,因而,从弘治皇帝这里看去,便可将这前殿附近的景物,一收眼底。 弘治皇帝看着东北角方向,一队车驾急匆匆的朝着午门方向去。 他有点懵了。 朕……下过旨意,让谁车驾入宫吗? 今日……好像没有吧。 可是……那车……哪里来的? 他一下子,心不在焉,眼睛依旧直勾勾的看着那远去的车马,徐徐的朝东北角踱步,到了巨幅的落地玻璃之下,驻足,他很费解啊。 刘健等人也察觉到了异状,纷纷的围拢上去,他们也是有点……懵逼的。 “陛下……这是……何人车驾?” 弘治皇帝:“……” 良久,弘治皇帝回首,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也懵了。 宫中行车,这是严厉禁止的。 除了两宫,也就是太皇太后和张皇后,便是陛下可以行车了。 哪怕是太子,都得乖乖的步行,其他的臣子,除非陛下有专门的旨意……否则…… 可问题就在于…… 萧敬看着一脸狐疑的弘治皇帝,一颤,拜下:“奴婢……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额上青筋暴出。 他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刚要厉声道:“查!”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不妙了,不妙了!” 这不妙二字,实是画龙点睛。 一下子将弘治皇帝的忧虑,彻底的点破。 弘治皇帝朝那宦官阴沉沉的看了一眼。 宦官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出宫去了。说是在新城,有一个通车的典礼,是太子殿下,亲自主持,就是这两日,京师里,盛传的,那什么会动的车……太皇太后娘娘,她走的急…” 弘治皇帝如遭雷击。 担忧的事,说发生就发生了。 他睁大眼睛,死死的看着那宦官:“为何没有人阻拦?” “没人敢拦啊,太皇太后和太子殿下,谁敢拦着!” 弘治皇帝便恶狠狠的看向萧敬。 萧敬噗通一下跪倒。 心里说,这关咱啥事啊,咱无妄之灾啊。 他忙道;“是听说了有这么一回事,昨日,突然盛传,新城和旧城的铁轨,要通什么车,奴婢……奴婢没往心里去……” 弘治皇帝死死的盯着,那几乎已经变成了小黑点的车驾队伍…… 他深吸一口气。 要平和,不要动怒。 要坚强的活下去,若是气死了,这倒好,那个孽畜,就更加无人管束了。 “是太子劫了太皇太后的车驾出宫?” “不,不……是太皇太后自愿去的,说是曾孙有出息,还能弄出会动的车,做曾祖母的,怎么也要去看看。” 弘治皇帝气急,厉声道:“还不是一样,都愣着做什么,都在这里愣着做什么,预备车驾,预备车驾!带上朕的鞭子,不,带金瓜去,带金瓜……” “陛下啊,太子殿下,他还是个孩子啊……”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吓坏了。 金瓜是啥,用后世的眼光去看,那就是一个超级大的棒槌,头部如瓜状,用手柄连接。 弘治皇帝拂袖:“快!” ……………… 始发站这里。 所有的商贾,都受邀而来。 不只如此,还有方继藩下了帖子,请来的许多勋臣。 当然,绝大多数公爷、侯爷,是不会凑这个热闹的。 不过方家的面子,还是要给,更何况,这是太子殿下亲自主持的典礼,既然自己不能来,那么往往,会让一个子侄代替自己来。 人们纷纷聚拢在这巨大的车站,人声鼎沸,他们看到一个庞然大物,此刻安静的卧在铁轨上。 方继藩却显得很是焦急,朱厚照怎么还没来呢,这小子,不会坏事了吧,这可不妙,别招供自己出来啊…… 不过细细想来,小朱秀才还是颇有几分义气的,理应……不会……不会坑自己吧。 王金元急的满头是汗:“少爷,少爷,吉时到了,要不要发车,耽误了吉时……” “吉个屁,那龙泉观的李真人,便是老子的师侄,我说什么时候是吉时,那才是吉时,谁敢和本少爷说眼下是吉时试一试?”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二章:神奇之旅 不等朱厚照来,车是不能通的。 而被请来的宾客们,却似乎对于耽误了吉时,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习惯了。 这才是日常啊。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看着这庞然大物,有人好奇,有人调侃,也有人东看看,西看看。 将拳头握紧,磕一磕机车的铁皮,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若以西瓜而论,嗯……它是熟的。 当然,它不是西瓜,它是一辆车,一辆很大很大的车,浑身通体漆黑,带着狰狞,宛如下山的猛兽。 在它的正面,上头还扎着许多花,图个喜庆嘛,老百姓们喜闻乐见,车上头挂着横幅:“小朱秀才奋进号”。 而在此时,一个声音道:“太皇太后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太皇太后……… 所有人都懵了。 车驾直接上了月台。 朱厚照骑着马,显得精神奕奕。 见这里乌压压的人,便中气十足的道:“吉时到了没有,吉时到了没有?” 方继藩一见,忙是迎上前去:“到了,到了,快到了,再过两炷香,就可以了。” 朱厚照翻身下马,亲自去打开了马车的车厢。 而车站里,无数人沸腾。 咋回事,太皇太后怎么来了 许多人还未见到太皇太后的真容,便已纷纷的拜倒。 口呼:“娘娘千岁,太子殿下千岁。” 人们对于太皇太后,是敬若神明。 这位老太太过于高寿,却扶立弘治皇帝登基,地位崇高,当今皇上,都是他的孙子,你说厉害不厉害? 太皇太后巍巍颤颤的出来,觉得这里有些气闷,她抬眼,就看到了方继藩。 方继藩喜滋滋的上前:“见过娘娘。” “方卿家,有些日子不见了。”周氏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她对方继藩的印象不错。 方继藩美滋滋的道:“一直都想去拜见,又怕碍了娘娘的眼,太子殿下说,娘娘不喜欢见生人。” 朱厚照龇牙,怎么又是我的错? 周氏就乐了:“别听他胡说,哀家喜欢见你,见了你和太子,便觉得,呀,你们年轻人真好,哀家有时也会想年轻时,做姑娘时的事,方卿家,哀家前些日子见过了正卿,他说你总打他,有这么回事吗?” 方继藩:“……” 周氏叹口气,才道:“孩子打他做什么,才这么小,有本事,欺负外人去啊。” 方继藩心里说,我凶起来自己都怕,外人哪里敢到我面前来装逼,打方正卿那个小畜生,不也是为了老百姓们好嘛? 周氏没有继续追究下去,抬眼看着许多人,道:“都让他们平身吧,哀家,只是来看看蒸……蒸什么?” 朱厚照忙道:“蒸汽火车,自己会动的,了不起的很,都是孙臣造出来的。” 嗯,最后一句是重点! 周氏目光随着朱厚照的视线看去,被那铁轨上卧着的庞然大物所吸引,她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东西,可怕的很,哀家看着,怵得慌。” 朱厚照道:“丑是丑了点……” 其实,他很想给蒸汽火车营造一个可爱一些的形象,可方继藩给自己的构思,大抵就是这么个样子。 朱厚照道:“请曾祖母登车。” 说着,朝方继藩挤了个眼色:“老方,你陪着曾祖母在车上坐着,本宫去烧炉子,你可得侍奉好了,出了事,可要仔细脑袋。” 方继藩顿时要炸了,这烫手山芋,怎么就丢给自己呢? 可他有选择吗?他只好笑脸迎人的搀着太皇太后,一面解释朱厚照为何要去烧炉子,一面安慰太皇太后,不用害怕,这车,安全的很,待会儿,就晓得这车的好处了。 他搀太皇太后去的,乃是一号车厢,这一号车厢,乃是贵宾车厢,车价最高不说,里头的陈设,完全是按新城室内装饰的标准,固定好的上等家私,专门的大沙发,还有柜子,两面的玻璃,可收揽外头的风景,还有专门的婢女,在此伺候,有酒水、茶水供应,甚至,这里还预备了一些小糕点。 地面上,铺了一层羊毛毯子,车厢的铁皮,也都用木饰贴面遮了,进入其中,哪里有半分进入怪兽体内的样子。 方继藩请太皇太后坐上了沙发上,打了个响指,吐出了一个字:“茶。” 早有婢女斟了茶水来,款款的恭送到太皇太后的身边。 太皇太后端着茶盏:“哀家不爱喝茶。” 方继藩道:“这里还有酒水,有酸梅汁,有西瓜汁。” “罢了。”太皇太后道:“哀家还是喝茶吧。” 她好奇的左右四顾,边道:“这里窄了窄了一些,不过……看着,尚可。哀家在外头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怪味,怎么进了这里,却是没了?” 方继藩边笑着道:“这里都是用花瓣精炼的香水,所有的陈设,也都是用香皂清洗的,娘娘若是不信,闻一闻便知道。” 太皇太后没有去闻,却是呷了口茶。 方继藩亲自端了一些糕点来:“娘娘只管在此闲坐,很快,这车就要开了,太子殿下亲自开车。” 外头,有人吹起了哨子:“上车,上车……” 八个车厢,除了一号车厢不允许人进入之后,二号和三号,虽也有装饰,可比之一号的装饰就差得远了,不过,却也有小沙发坐着,再此后的车厢,就完全是没有座椅的,只有一个个栏杆,让人自行扶着。 一听要上车,顿时,所有人都炸了。 “啥,没让我等上车啊。” “上什么车,不是说发车仪式吗?请帖上只是说发车……” “我不坐,我不坐,我打死都不坐,我见它,我头晕的很。” 可在这车站外头,却早有护卫将这里围了个严严实实。 人们对于新鲜的事物,往往带着一种无形的恐惧,往往不太愿意去接受。 这等人,是最缺乏科学精神的。 不但不接受,心里还诋毁呢。 这是病,得治。 方继藩早就预备到了这种情况。 所以杨彪和沈傲二人,早带着人,和东宫的禁卫集结了。 一个个杀气腾腾,气势逼人! 杨彪粗嗓门大吼道:“他娘的,开始唱名,太子殿下和方都尉有令,活了要进去,死了,也要将他尸首搬进去,要相信科学,不相信的,去见阎王老子吧。” “遵命!” 众人应诺。 各个车厢门口,早有列车员拿出了簿子,一个个唱名:“张业!张业在不在,来,请他上二号车。” 顿时,有人从人群之中揪出一个中年汉子来。 这人面如土色:“我爹是英国公,张信是我兄弟,自己人,自己人哪,我儿子还在保育院里读书,大水冲了龙王庙啦,我要见太子,我要见方都尉……” 几个人禁卫依旧不为所动,驾着他,直接送进车厢里去了。 张业牙关打颤,张家和方家乃是世交啊,本来派人去了张家请人,自己的爹张罗着岁祭的事,实在抽不开身,这才让自己来的,他起初还存着看热闹的心思呢,跟人笑呵呵的谈及这丑陋的巨大怪兽,可谁晓得,这就要上车了。 他一副哭丧脸,拍打着车厢:“我不要上车,我心里怕的紧,啊呀,这到底是什么……我上有老父,下有妻儿……” 这种新玩意,越是被人强迫,就越让人恐惧啊。 等一个个人被‘请’着登了车,才有带着袖章的列车员匆匆到了车头:“殿下,都上车了。” 朱厚照今儿整个人格外的有神采,高兴得满面通红:“车厢都锁死了吗?” 这人连忙道:“锁了,外头锁的。” “这样就好了。”朱厚照叹了口气,道:“难得他们捧本宫的场,这个恩情,本宫记下啦,拿个小簿子记着,以后他们坐车,都打八折。来,弟兄们,开炉门,引火……” ………… 一号车厢里。 太皇太后听到了很多嘈杂的声音,尤其是某些惨叫声,格外的刺耳。 她拧着眉头,有些坐不住了:“继藩啊,这是怎么了?哀家听着,怎么好像……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呢?” 方继藩依旧如往常的淡定从容,带着很亲和的浅笑道:“娘娘,肯定是听错了,大家听说要上车,要感受太子殿下这蒸汽火车,体验这一趟,神奇之旅,高兴的不得了呢,您细细听,都是欢呼声。” “是吗?”太皇太后眨了眨眼,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有些问题了。 可方继藩也是眨了眨眼,一脸真诚的样子。 太皇太后道:“哀家就这么坐着?” “是的,就这么坐着,马上车子就要开动了,到时,会有一些些的震动,不过您放心,这都是正常的,孙臣在这陪着您呢。” 太皇太后微笑,便道:“清早起来,就这样的不安生,这车……” 正说着,巨大的轰鸣声却开始响起了。 太皇太后脸色一变。 事先,可没说会这样的呀。 仿佛这巨大的怪兽,开始嘶吼起来,紧接着,车厢开始颤抖。 太皇太后诧异的左右张望。 方继藩连忙上前道:“不妨事,不妨事,这都是正常的,快了,很快就平稳了。”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三章:凤颜大悦 太皇太后的脸色,霎时白了。 她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 可是……如此巨大的车,突然开始颤动。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吗? 他忍不住看向玻璃窗外。 玻璃窗外,是一个个东宫的禁卫还有飞球营的士兵,他们一个个站的标枪一样的挺直,面上没有表情。 太皇太后还看到了滚滚的浓烟,浓烟显然是从车头处冒出来的,朝后飘飞。 车厢里,是密闭的。 浓烟不会进来。 更何况,这里还到处喷了香水,甚至许多的家具,还有香皂的清香。 可是…… 蒸汽火车又开始颤了颤。 仿佛有什么力量使它晃动一般,那嘶鸣声,更加急了。 周氏后悔了。 她下意识的开始死死的抓住了沙发旁的栏杆,然后抬眼,看着方继藩哪一张略显尴尬的脸。 …… 事实上,一号车厢因为有木墙、地毯还有沙发,过滤掉了许多的颤动,舒适度还是不错的。 二号车厢里,人们坐在沙发上,那张业已是要哭了。 他不想死啊。他家里真有老父和老母,也还有孩子。 而且,人在这钢铁巨兽之中,一旦死了,天知道是什么死法,说不准,尸骨无存。 他咬着牙关,脸色青白,身边,是许多人的嚎叫,能坐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他们都有灿烂的人生,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们不想死啊。 四号、五号、六号……车厢里。 人们如罐头一般,如沙丁鱼一般,赛进了车厢,一个个站着,有人大叫:“我要下车。” 冲向车门,却发现车门纹丝不动,仿佛被焊死了。 人们拍打着车厢,这车厢……确实是熟的,被敲打的砰砰砰的响,可是……依旧是纹丝不动。 轰隆…… 大地仿佛都在颤抖,突然,那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开始急促。 紧接着,车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了。 动了……动了…… 这不动还好,一动,一下子车厢中的沙丁鱼们,顿时沸腾起来。 原先他们考虑的死法是闷死。 可闷死毕竟是留全尸的。 而现在,这死法可能就不同了,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钢铁怪兽啊,动起来,若是撞着了什么,或者…… ………… 张业能感受到身子因为惯性,在车子动时,车子微微有些失去平衡。 而很快,他发现,透过车窗,一下子,车厢里明亮起来。 却是蒸汽机车,开始驶出了车站,随即,一缕缕阳光落了进来,外头的景物,开始在变换。 有了阳光,竟使张业突然恢复了一些勇气。 车厢中的其他人,纷纷的凑到了玻璃窗之前,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看着外头移动的景物。 “那里是大明宫……是大明宫……” “快看,那里是……” 蒸汽机车开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说也奇怪,速度越快,反而车厢竟开始平稳了起来。 张业张大了眼睛,忍不住开始看着外头的风景,可外头的景物,掠过的越快,又令他不禁开始有些担心。 如果出了什么事,一定会死的比较难看吧。 还是想下车啊。 ……………… 随着惯性,火车在铁轨上疯狂的奔驰,它不断的发出吼叫,下头的一排排车轮,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那头顶的烟囱,冒出了黑烟,袅袅的升入天空。 一号车厢,完全稳定了下来,太皇太后诧异的看着窗外,再看看车厢之内,她朝方继藩道:“这是……” “这是蒸汽机车,是太子殿下,一手制造出来的。”方继藩道:“娘娘,觉得如何?” “呀,真是他造出来的?这得有几匹马才拉得动。” “不用马。”方继藩觉得解释有些费力,他手舞足蹈的比划:“靠煤,用煤炭就可以了,煤炭一烧,产生热气,热气推动活塞,活塞推动传动系统,然后车轮自己走,铁轨减少了摩擦力,然后,凭着惯性。”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方继藩:“……” 第一次,有人敢把自己奉若圭臬的真理,当做有的没的,换做方继藩从前的脾气,在这太皇太后的面前,早就抽自己几个嘴巴,说一声孙臣罪该万死了。 方继藩乐了:“总之,它自己会动,不需要马,而且一次性,可以拉上……我算算,八个车厢……大抵有四五百人,若是再多,也是可以的,我们的目标是,未来拉上两千人。” 太皇太后看着外头掠过的景物,不禁为之而震撼。 世上,真有如木牛流马一般的东西。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它的缔造者,是自己的孙子。 “是好东西啊。”太皇太后喜不自胜:“真是好东西。” 方继藩有点懵,我还没解释这内部的结构,还没有和娘娘细细的谈一谈这玩意,到底对于国计民生有多大的影响呢。 这……就成了好东西? 周氏道:“你看,坐着舒服,还不需马,能拉这么多人,哀家觉得,这东西,一定有大用处。”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娘娘真是明察秋毫啊,孙臣不及娘娘万一,这东西,它最大的用处……” 周氏叹口气,显得很激动,整个人显得年轻了许多,拍打着茶几:“我就晓得,太子打小就聪明,他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亏得皇帝成日教训他,这是什么,这是有眼无珠。” 方继藩不敢答应,歪着脖子想了老半天,心里说,早知是你曾孙折腾的出来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太子殿下不管咋样,都是聪明伶俐,太子威武,那还科普个啥,方继藩乐了:“娘娘深明大义,我也是这样想的,殿下威武,殿下了不起,殿下博学多才,风华绝代!” 周氏笑的合不拢嘴:“你也很不错。” “不不不。”在这火车的轰鸣声中,方继藩摇头,眨一眨眼睛,显得很真诚的样子:“孙臣给太子殿下提鞋才勉强班配,太子太了不起了,就说此车,足以让他名震天下,千秋万代……” “你呀,太谦虚。” 方继藩舔舔嘴,朝附近的女婢道:“去,给我端盏茶,我口有一些干,我要好好和娘娘说一说太子殿下造车的事。” 对付不喜欢用理性思考的人,你去跟她讲原理,说意义,这等于是在找抽。 方继藩索性,也就不琢磨科学这下三滥的事了,这是用来给生员们洗脑的,对付太皇太后,得用鸡汤。 待那女婢端来了茶水,方继藩呼噜呼噜的一口将茶水饮尽,呼了口气:“娘娘,可知殿下造此车,花了几年之功,可知道,殿下为了造此车,又多少次,险象环生?可知道,太子殿下,经常夜里,是抱着这车……” 周氏脸都绿了,车也能抱? 方继藩继续道:“抱着此车的图纸,才睡下的?娘娘啊,太子殿下,无论是刮风下雨,是严寒酷暑,他成日都将自己关起来,每日在思考,怎么样才可以造出一辆车来,不必马来拉,他造此车,利国利民是其次,他是要证明自己,是要给娘娘看的!” 周氏诧异道:“给哀家看……” 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这是当然,他打小就知道,世上最心疼他的,便是娘娘,他虽不对人说,可心里却是这般的想,他要造出车来,让娘娘来坐一坐,娘娘舒舒服服的坐在这里,他无论花费多少光阴,花费多少的代价,也是无憾了。” 周氏:“……” ………… 一头巨大的怪兽,宛如长蛇一般,开始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 所有路人,惊诧的看着这移动的巨大钢铁怪兽,这怪兽,竟长十数丈,躯体庞大,任何人在他面前,竟都显得渺小。 那突出来的巨大车头,格外的狰狞,它不断的喷吐着大量的浓烟,发出嘶鸣。 最可怕的是,它在快速的移动,当人们驻足,看着它沿着铁轨出现在他们实现时,很快,它留下了滚滚的浓烟,便拖着巨大的躯体,消失不见。 弘治皇帝带着诸官,还有数不清的宦官和禁卫,疯狂的出了宫。 他还未到车站,一切都已经迟了。 身边的孝敬惊呼:“陛下,您看……” 弘治皇帝下了马车,而后,他看到了那巨大的怪兽,飞快的奔驰着,身后,所有的禁卫和宦官,顿时哗然。 那是什么…… 那……好像一辆车。 可是这车,竟比寻常的马车,要庞大百倍。 那车,竟朝弘治皇帝而来。 这时,早有护路队的人飞马而来,大呼道:“不要靠近铁轨,不要靠近铁轨,后退……后退!” 铁轨距离车驾,不过十数丈。 人们一听不要靠近铁轨,所有的人,下意识的又离铁轨远了一些。 而弘治皇帝,伫立着,他这时才意识到,那巨大的钢铁怪兽,竟是奔着他的方向来的。 轰隆隆……轰隆隆…… 怪兽所过之处,大地似在颤抖。 弘治皇帝却是目瞪口呆,手一指:“拦下它!” 所有的禁卫和宦官,个个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那巨大的轰鸣,已经遮盖住了弘治皇帝的声音。 正文 第九百八十四章:开光 弘治皇帝怒目而视着那钢铁怪兽。 却还是被那巨大怪兽无以伦比的威势所震撼了。 这庞然大物,呼呼的朝着弘治皇帝奔来。 天子的无上威严,竟被它所无视。 轰隆隆……轰隆隆…… 那巨大的怪兽快速狂奔,随后,便与弘治皇帝擦身而过。带来了巨大的阵风,还有那刺鼻的气息,一排排铁轮碾过了铁轨,有细沙飞溅而出一般,竟是睁不开眼睛。 弘治皇帝忙是闭上眼睛,紧接着,这宛如长蛇一般的巨兽便呼啸而过。 等弘治皇帝张开眼时,只剩下一个车尾留给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一脸错愕。 身边的萧敬也有点发懵。 那滚滚而来的巨兽,所散发的气势,竟令他们有些心有余悸。 其他宦官、随驾大臣、禁卫人等,个个战战兢兢,面上带着惊恐。 刘健不由自主的脑海里想起了一个词儿:“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这不就是妖孽吗? 弘治皇帝吐出了一口气,这才勉强定下了神。 “陛下,奴婢方才看到那巨兽肚子里,有人!” 有人! 弘治皇帝猛地张眸:“太皇太后?” “不知!”萧敬要哭出来。 弘治皇帝已经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朕距离这巨兽十数丈开外,尚且感到那巨兽的气势非凡,被那巨兽吓的不轻,这老太太,可是在巨兽的肚子里啊,她得受多大的惊吓。 何况老太太的年纪,可经不起折腾啊。 弘治皇帝握紧了拳头,面目狰狞:“追!” 他什么都没有说,一声令下,所有人才反应了过来。 追! 于是,骑在马上的禁卫毫不犹豫,纷纷飞马。 哒哒哒…… 一支骑队,毫不犹豫朝着那巨兽的尾巴狂奔。 弘治皇帝已疾步上了车,他满脸焦灼,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朕追,追上它!” “陛下……”萧敬想说点啥。 弘治皇帝瞪大着眼睛厉声道:“住口!” 萧敬便没有说话了,此时龙颜震怒,自己若再多嘴,十之八九,是要完蛋的。 他哪里还敢去触逆鳞,陛下说啥就是啥吧:“陛下有旨,追!” 这个追字,倒是将天家的气魄一览无遗。 于是,天子车驾动了,四周拱卫的缇骑纷纷拍马,步行的臣子、宦官,和数不清的力士个个噗嗤噗嗤。 那蒸汽火车的速度……在这个时代看来,犹如风驰电掣。 可快马疯狂奔跑起来,却还是可以迅速的将其追上。 几个急于要立功的禁卫,竟也是风驰电掣一般,几乎要追上蒸汽机车的尾巴,他们面露喜色,可可很快……他们便发现,这巨兽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依旧还是保持着速度,仿佛无视了一切般,继续奔驰,没有丝毫停歇下来的迹象。 反而是座下的快马,起初还跑的急,到了后来,便开始气喘吁吁,速度明显下降,再后来,可怜的马儿疯狂的打着响鼻,哪怕是马上的骑士再如何的催促,四蹄也跑不动了。 ………… 二号车厢里。 面如土色的张业渐渐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正常。 人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 起初所恐惧的事,没有发生,仿佛在这巨兽的肚子里,这样的移动,实属正常。 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不过他却是若有所思。 其他的乘客竟开始欣赏起沿途的风景起来。 他们第一次坐在这里,用这种眼光去欣赏着外面的世界,外头的景物,竟是熟悉无比,有人惊喜的道:“快到旧城了,快到旧城了。” “世子,你在想什么?” 也有和张家亲近的,看着这位英国公的嫡长子。 张业脸色微微一动,若有所思的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方才隔着玻璃窗,我似乎见着……陛下了。” ………… 一号车厢里,太皇太后已笑的合不拢嘴,她来了兴致,发现有些饿了,糕点送了上来,她一面吃着糕点,一面听着皇孙在保育院里所展现出来的‘奇迹’。 什么保育院里的寝室里,夜里隐隐有光华闪耀。 又如皇孙喝过的井水里,竟是涌出清泉。 方继藩坐在这个大明劳动人民和无数能工巧匠,以及引入了科学机制,而缔造出来的钢铁怪兽里,宛如一个神棍一般,各种瞎掰。 周氏爱听这个,一听这个,眼睛就放光,炯炯有神,宛如小说男主附体,虎躯一震。 惭愧之心,方继藩是没有的。 说着,自然不免要说到太子了,一说到太子,方继藩就想起了孙悟空,没错,都是属猴的。 周氏有时忍不住道:“载墨,将来是有大福气的人啊。至于太子,别人都说,太子顽皮,哀家却从不这样看,他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就说这个……这个……什么车?” “蒸汽火车,娘娘明鉴,这可是李真人做了法,请了太上老君下凡,开了光的车。” “不错,就说这个开了光的蒸汽火车,别人能造的出来吗?哀家坐在这里,看起精巧,真是叹为观止啊,这便是太子的厉害之处,当然,你也很不错。” 方继藩笑开了脸,口里谦虚的道:“孙臣做的还不够,也就是跟着太子殿下凑个热闹罢了,太子殿下不但会造车,还会开车,心灵手巧,人人都佩服他。” 周氏也是笑了笑,舒服的靠着沙发后的枕垫,没有再多说什么。 火车的速度,却是徐徐开始下降了。 从新城至内城四十一里的路,时速二十余公里,这速度,若在后世,和蜗牛没有多少分别,可在这个时代,却是恐怖。 半个多时辰之后,火车开始徐徐入站。 而在旧城,每一个人都惊恐的看着这蜿蜒而来的怪兽,旧城的建筑,尤其是在外城,往往比较紧凑,哪怕是萧条了下来,却依旧人流如织,人们聚集起来,议论纷纷。 许多孩子们想要追着这火车奔跑,却被护路队的人截住,一顿痛骂。 哐……哐…… 进入了车站的火车终于停住,车厢里的人,忍不住被这惯性打了个趔趄。 蒸汽车头里,朱厚照已是乐呵呵的跳下了车:“开锁,开锁!” 他一声呼喝。 早有人去拉开了每一个车厢的门栓。 紧接着,无数的人流,自车中下来。 人们错愕的看着这一切,这……是旧城,是紫禁城附近…… 新城和旧城的距离,许多人是有概念的。 最快的速度,就是骑马,可是马有快有慢,若是短途冲刺,其速度,自然不会在这车之下,可若是长途跋涉,尤其是新城和旧城之间,还会有人流,需要规避,有时会有堵塞。 这样算下来,哪怕是骑马,也会一个时辰的时间了。 至于四轮马车,速度还会慢一些,除非不进城,一旦进城,只怕两个时辰,都不够。 可现在,对于许多人而言,这似乎……就是转眼之间的事,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他们蜂拥自这怪兽中出来,看到了站牌,那诺大的站牌上写着:“张记丝绸户部站”。 张记丝绸,这可以理解,可是……这儿是户部? 从起初的可怕,一下子,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什么,这是难忘的经历啊,这是可以吹嘘一年的事,人活着,还坐过这样的车,被太子殿下邀请…… 朱厚照没理他们,却是一下子冲入了一号车厢。 一见太皇太后正在方继藩的搀扶下,巍巍颤颤的起来,太子便拜:“曾祖母,凤体还安康吗?” “好,好的很,就是停车的时候哪,有一些些的不适,不过,没有什么妨碍,这车,还开了光?” 朱厚照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安全来源于自己高超的技术水平,和那狗一般的天上神仙有什么关系。 方继藩咳嗽:“殿下,娘娘的意思是,她很喜欢。” “噢。”一看,就知是这方继藩捣的鬼。 二人一左一右,搀着太皇太后上了月台。 太皇太后看着站牌,忍不住道:“这是旧城,岂不是这里和紫禁城,只差一墙之隔了?哀家在新城,住的倒是舒服,可是……说实话,有时候,倒是怪想念紫禁城的仁寿宫,人老了,容易恋旧。”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这个再也不麻烦了,曾祖母若是喜欢,往后啊,经常来。” 这车站里,有专门的贵宾室,搀太皇太后进去,太皇太后还忍不住回望那蒸汽火车一眼,此时,所有的乘客正围着它品头论足。 坐下,喝了几盏茶。 却在此时,快马却已来了,浩浩荡荡的禁卫,蜂拥而入,有人高呼:“陛下驾到!” 这有点突然呀,一下子的,将乘客们都唬住了,人们不再对着车头握拳敲打,尝试着用检验西瓜的办法,检验这蒸汽火车。 下一刻,一辆马车便已入站。 随即,弘治皇帝下车,他心急火燎,左右四顾,双目赤红:“太皇太后在何处?” ………… 最近吃感冒药,一吃就特别犯困,今天好了,努力更新。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没有病痛,不知疲倦的机器啊,让大家久等,万死。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五章:父皇 你好呀 弘治皇帝一声厉喝,早吓的这车站中的人面如土色。 乘客们纷纷低头后退,不敢侵犯天颜,拜倒在地,口呼万岁。 在此值守的东宫禁卫哪里敢怠慢,亦是连忙上前道:“见过陛下,陛下,太子殿下……他……他……” 弘治皇帝怒喝道:“他们在哪里?” “在贵宾室。” 贵宾室…… 弘治皇帝一抬眼,果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硕大的贵宾室的匾额。 什么叫贵宾,贵宾就是在车站最显眼最出众的地方挂了牌子,别人不能进,你却能进的地方。 显然,这个贵宾室是符合的。 弘治皇帝疾步向前。 其余人哪里敢怠慢,数百人纷纷拥簇着皇帝,禁卫护住两翼。 主要是他们被这巨大怪兽吓住了,总觉得这里不安全。 弘治皇帝此时已是七窍生烟。 自己是堂堂皇帝啊。 却是狼狈不堪的冲出了大明宫,而后还追着一个钢铁巨兽,像什么样子! 这还不只呢,可怕的问题在于,太皇太后现今到底如何了? 若是她老人家受了哪怕是一丁点的惊吓,朕今日亲自剐了这个逆子,至于金瓜,那是对付方继藩的! 到了贵宾室外头,弘治皇帝竟不等萧敬来给他开门了,直接抬腿,一脚踹门。 本以为如自己想象一般,这门会应声而倒,然后自己会犹如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那个逆子面前。 可谁知……这是贵宾室啊。 何为贵宾? 脸比一切都要紧要。 至少这个门脸,可是花费了大代价的,用的乃是上好乌木,结实可靠。 可谁料这一脚踹下去,先是抬起的腿踹不开门,便觉得脚一麻,另一条腿,却是难以支撑,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打了个趔趄,于是整个人摔下,伟大的帝臀先噗通一声落地,整个人如被人翻开的乌龟…… 萧敬:“……” 这不怪自己啊。 自己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身边的其余宦官,个个战战兢兢,懵了。 萧敬自是二话不说,连忙跪倒:“奴婢万死!” 其余人哪里还敢闲着,纷纷又拜下:“万死。” 弘治皇帝摔得狼狈不堪,那萧敬待拜过之后,才麻溜的起身,将弘治皇帝搀扶起来。 弘治皇帝已是怒极,气呼呼的甩开了萧敬,叫道:“破门!” 可这时,门……却开了。 然后,从这门的后面露出了一张笑脸:“呀,父皇……” 朱厚照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喜的事,高兴的不得了,听到外头的动静,亲自来开了门,一见父皇来了,倒仿佛早有心理准备一般:“父皇快请,快请!” 弘治皇帝已是羞愤难当,气咻咻的冲进去,朱厚照则忙是后退,待进入了这贵宾室,弘治皇帝也不打话,先要扬起手来:“孽畜!” 抬手就要打! 此时,却有人道:“皇帝好大的威风!在臣子们面前,便是仁君,是圣君,人人都夸皇帝宽以待人,可怎么到了自己儿子面前,却是这般声色俱厉!” 弘治皇帝这一巴掌没有打下去,僵在了半空,只是表情有点讶异。 朱厚照眼眸一闪,闪过的那一抹似是狡黠的神色快得基不可闻,接着立即一副委屈的模样道:“曾祖母,想来父皇对孙臣有什么误会。” 弘治皇帝腾地一下,脸又胀红了。 可看太皇太后绷着脸,稳稳的坐在里头,此时,他却不敢造次了,收起怒容,勉强挤出了点微笑。 他这才走到了太皇太后的面前,行礼道:“孙臣见过祖母,祖母金安,孙臣听说,祖母居然被那畜生挟持出了宫……孙臣焦急万分,祖母无事即好,这是万幸!” 太皇太后依旧沉着脸,不高兴的道:“谁说哀家是被厚照挟持出宫的,这是谁造的谣,是谁乱嚼舌根?” 弘治皇帝:“……” 太皇太后又道:“明明哀家的曾孙有大出息,今日,也是他大喜的日子,哀家这做曾祖母的,难道就不能出宫来看看,便是寻常百姓家,自己的曾孙有了出息,这也叫做祖上积德,是列祖列宗保佑保佑,是再高兴没有的事,哀家现在也不是什么太皇太后,就是一个寻常的老妪,是来看曾孙的,皇帝,你是天子呢,还是厚照他的父亲,是来摆天子威仪的,还是来探望自己儿子的?” 这一番话,真是夹枪带棒,弘治皇帝方才的气焰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此时大气不敢出,只好道:“孙臣既是皇帝,又是父亲。” “你还记得你是父亲就好。哀家来问你,这厚照的蒸汽火车通车了,这么大喜的日子,为君,该为这利国利民之物高兴,为父,见自己儿子数年的辛劳,终于有了结果,更该为之高兴,可哀家在通车时,可不曾见到你啊,你这都去哪里了?现在这般风尘仆仆,杀气腾腾而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不服气,他不禁道:“皇祖母啊,朱厚照他……” “你为何就不问一问,哀家坐在这蒸汽火车里如何?”太皇太后凝视着弘治皇帝。 “这……这……”弘治皇帝泄了气:“请太皇太后示下。” 方继藩站在一旁,努力的消化着这一切,看着弘治皇帝处处吃瘪,有气却无处发的样子,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太皇太后挨得更紧了一些,你大爷,得向权力中心挨近一些才好,既可防身,又可健体,啊……明日起,隔三差五让秀荣去仁寿宫问安去。 朱厚照乐呵呵的在一旁,一脸舒心愉悦之色。 弘治皇帝只好道:“敢问皇祖母,这蒸汽火车,坐的如何?” “呵……”太皇太后嗔怒的看着弘治皇帝:“坐的如何,你这做爹的不知道,却还来问哀家了?哼,哀家不知道,知道,那也不告诉你,你要知道,自己坐去。” 弘治皇帝:“……” 太皇太后起身,方继藩顿时犹如闪电一般,伸出自己手,将太皇太后搀扶住,笑的宛如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娘娘,仔细脚下,要不,再歇歇,吃一些糕点充充饥,娘娘喜欢吃那千层糕,娘娘喜欢,这就好极了,回去,我便让公主殿下亲自做一些,啊,不,得让秀荣带着载墨和正卿他们一块儿做,他们都是您的孩子啊,打小就得让他们知道,孝顺自己的老祖宗,是应当的,到时,臣和秀荣一道儿去送给您尝尝。呀,呀,呀,娘娘小心一些走,仔细看着路。” 太皇太后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继藩真是个好孩子啊。” 方继藩嘿嘿直乐:“有娘娘这句话,孙臣……便是死也值了,明日,孙臣就将您这一句教诲让人写下来,教唐寅来写,他的行书,尚可。到时,再让人装裱起来,上头还要有装饰,此后再悬挂在孙臣的卧房里,孙臣往后只要一抬眼,看到太皇太后的勉励,从此以后,不但可以驱病健体,还能使孙臣牢记曾孙女婿的使命,从此之后,将娘娘更加放在心里。” 弘治皇帝突然觉得,方继藩这家伙的嘴,简直就是浑然天成,什么话到了他嘴里,都能变成一朵花来,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偏偏,在太皇太后面前,他对朱厚照和方继藩,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太皇太后乐了,心情终于又好了起来,连声道:“你若要,哀家回了万寿宫,亲自手书给你,只是哀家年纪大了,是握不动笔了,字也写的不好了 ,可哀家乐意。” 太皇太后随即又吩咐道:“起驾,回宫去,就坐这蒸汽火车回去,厚照,你来开车。” “好嘞。”朱厚照满口答应,喜滋滋的点头。 太皇太后这才将视线又落在弘治皇帝的身上:“皇帝打算怎么回去?” 弘治皇帝忙道:“孙臣陪着您一道坐……坐……蒸汽火车回去。“ 想到那蒸汽火车,弘治皇帝的心,竟有些发怵。 太皇太后只轻描淡写的道:“好。” ………… 从新城到旧城的铁轨,实际上是一个环线,两条铁轨并列,而到了终点,连接起来的两条并轨线路只需兜个圈,便可返程。 太皇太后由方继藩搀扶着,先进入一号车厢,朱厚照一看自己的爹走到了自己身边,脸上铁青的模样,眼神闪过警觉,连忙加急脚步追到太皇太后的身侧。 弘治皇帝既是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乖乖的跟着去。 而在月台上,萧敬以及刘健等人,还有待诏翰林、宦官、禁卫人等,一个个直勾勾的看着他们出来。 似乎……太子殿下没缺胳膊,也没少腿,方继藩也还是活蹦乱跳的。 这竟令人……有一些些的失望啊。 太皇太后率先的登上了一号的车厢。 弘治皇帝显得犹豫,却还是咬咬牙,随后跟着进去。 其余人傻了眼,一时间表情复杂,陛下……陛下进入了……咱们呢? 朱厚照吩咐道:“随驾起点人,统统都上车,来,请他们上车,记得锁死车门。” 啥…… 所有人,俱都懵了。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二章:神奇之旅 不等朱厚照来,车是不能通的。 而被请来的宾客们,却似乎对于耽误了吉时,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习惯了。 这才是日常啊。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看着这庞然大物,有人好奇,有人调侃,也有人东看看,西看看。 将拳头握紧,磕一磕机车的铁皮,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若以西瓜而论,嗯……它是熟的。 当然,它不是西瓜,它是一辆车,一辆很大很大的车,浑身通体漆黑,带着狰狞,宛如下山的猛兽。 在它的正面,上头还扎着许多花,图个喜庆嘛,老百姓们喜闻乐见,车上头挂着横幅:“小朱秀才奋进号”。 而在此时,一个声音道:“太皇太后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太皇太后……… 所有人都懵了。 车驾直接上了月台。 朱厚照骑着马,显得精神奕奕。 见这里乌压压的人,便中气十足的道:“吉时到了没有,吉时到了没有?” 方继藩一见,忙是迎上前去:“到了,到了,快到了,再过两炷香,就可以了。” 朱厚照翻身下马,亲自去打开了马车的车厢。 而车站里,无数人沸腾。 咋回事,太皇太后怎么来了 许多人还未见到太皇太后的真容,便已纷纷的拜倒。 口呼:“娘娘千岁,太子殿下千岁。” 人们对于太皇太后,是敬若神明。 这位老太太过于高寿,却扶立弘治皇帝登基,地位崇高,当今皇上,都是他的孙子,你说厉害不厉害? 太皇太后巍巍颤颤的出来,觉得这里有些气闷,她抬眼,就看到了方继藩。 方继藩喜滋滋的上前:“见过娘娘。” “方卿家,有些日子不见了。”周氏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她对方继藩的印象不错。 方继藩美滋滋的道:“一直都想去拜见,又怕碍了娘娘的眼,太子殿下说,娘娘不喜欢见生人。” 朱厚照龇牙,怎么又是我的错? 周氏就乐了:“别听他胡说,哀家喜欢见你,见了你和太子,便觉得,呀,你们年轻人真好,哀家有时也会想年轻时,做姑娘时的事,方卿家,哀家前些日子见过了正卿,他说你总打他,有这么回事吗?” 方继藩:“……” 周氏叹口气,才道:“孩子打他做什么,才这么小,有本事,欺负外人去啊。” 方继藩心里说,我凶起来自己都怕,外人哪里敢到我面前来装逼,打方正卿那个小畜生,不也是为了老百姓们好嘛? 周氏没有继续追究下去,抬眼看着许多人,道:“都让他们平身吧,哀家,只是来看看蒸……蒸什么?” 朱厚照忙道:“蒸汽火车,自己会动的,了不起的很,都是孙臣造出来的。” 嗯,最后一句是重点! 周氏目光随着朱厚照的视线看去,被那铁轨上卧着的庞然大物所吸引,她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东西,可怕的很,哀家看着,怵得慌。” 朱厚照道:“丑是丑了点……” 其实,他很想给蒸汽火车营造一个可爱一些的形象,可方继藩给自己的构思,大抵就是这么个样子。 朱厚照道:“请曾祖母登车。” 说着,朝方继藩挤了个眼色:“老方,你陪着曾祖母在车上坐着,本宫去烧炉子,你可得侍奉好了,出了事,可要仔细脑袋。” 方继藩顿时要炸了,这烫手山芋,怎么就丢给自己呢? 可他有选择吗?他只好笑脸迎人的搀着太皇太后,一面解释朱厚照为何要去烧炉子,一面安慰太皇太后,不用害怕,这车,安全的很,待会儿,就晓得这车的好处了。 他搀太皇太后去的,乃是一号车厢,这一号车厢,乃是贵宾车厢,车价最高不说,里头的陈设,完全是按新城室内装饰的标准,固定好的上等家私,专门的大沙发,还有柜子,两面的玻璃,可收揽外头的风景,还有专门的婢女,在此伺候,有酒水、茶水供应,甚至,这里还预备了一些小糕点。 地面上,铺了一层羊毛毯子,车厢的铁皮,也都用木饰贴面遮了,进入其中,哪里有半分进入怪兽体内的样子。 方继藩请太皇太后坐上了沙发上,打了个响指,吐出了一个字:“茶。” 早有婢女斟了茶水来,款款的恭送到太皇太后的身边。 太皇太后端着茶盏:“哀家不爱喝茶。” 方继藩道:“这里还有酒水,有酸梅汁,有西瓜汁。” “罢了。”太皇太后道:“哀家还是喝茶吧。” 她好奇的左右四顾,边道:“这里窄了窄了一些,不过……看着,尚可。哀家在外头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怪味,怎么进了这里,却是没了?” 方继藩边笑着道:“这里都是用花瓣精炼的香水,所有的陈设,也都是用香皂清洗的,娘娘若是不信,闻一闻便知道。” 太皇太后没有去闻,却是呷了口茶。 方继藩亲自端了一些糕点来:“娘娘只管在此闲坐,很快,这车就要开了,太子殿下亲自开车。” 外头,有人吹起了哨子:“上车,上车……” 八个车厢,除了一号车厢不允许人进入之后,二号和三号,虽也有装饰,可比之一号的装饰就差得远了,不过,却也有小沙发坐着,再此后的车厢,就完全是没有座椅的,只有一个个栏杆,让人自行扶着。 一听要上车,顿时,所有人都炸了。 “啥,没让我等上车啊。” “上什么车,不是说发车仪式吗?请帖上只是说发车……” “我不坐,我不坐,我打死都不坐,我见它,我头晕的很。” 可在这车站外头,却早有护卫将这里围了个严严实实。 人们对于新鲜的事物,往往带着一种无形的恐惧,往往不太愿意去接受。 这等人,是最缺乏科学精神的。 不但不接受,心里还诋毁呢。 这是病,得治。 方继藩早就预备到了这种情况。 所以杨彪和沈傲二人,早带着人,和东宫的禁卫集结了。 一个个杀气腾腾,气势逼人! 杨彪粗嗓门大吼道:“他娘的,开始唱名,太子殿下和方都尉有令,活了要进去,死了,也要将他尸首搬进去,要相信科学,不相信的,去见阎王老子吧。” “遵命!” 众人应诺。 各个车厢门口,早有列车员拿出了簿子,一个个唱名:“张业!张业在不在,来,请他上二号车。” 顿时,有人从人群之中揪出一个中年汉子来。 这人面如土色:“我爹是英国公,张信是我兄弟,自己人,自己人哪,我儿子还在保育院里读书,大水冲了龙王庙啦,我要见太子,我要见方都尉……” 几个人禁卫依旧不为所动,驾着他,直接送进车厢里去了。 张业牙关打颤,张家和方家乃是世交啊,本来派人去了张家请人,自己的爹张罗着岁祭的事,实在抽不开身,这才让自己来的,他起初还存着看热闹的心思呢,跟人笑呵呵的谈及这丑陋的巨大怪兽,可谁晓得,这就要上车了。 他一副哭丧脸,拍打着车厢:“我不要上车,我心里怕的紧,啊呀,这到底是什么……我上有老父,下有妻儿……” 这种新玩意,越是被人强迫,就越让人恐惧啊。 等一个个人被‘请’着登了车,才有带着袖章的列车员匆匆到了车头:“殿下,都上车了。” 朱厚照今儿整个人格外的有神采,高兴得满面通红:“车厢都锁死了吗?” 这人连忙道:“锁了,外头锁的。” “这样就好了。”朱厚照叹了口气,道:“难得他们捧本宫的场,这个恩情,本宫记下啦,拿个小簿子记着,以后他们坐车,都打八折。来,弟兄们,开炉门,引火……” ………… 一号车厢里。 太皇太后听到了很多嘈杂的声音,尤其是某些惨叫声,格外的刺耳。 她拧着眉头,有些坐不住了:“继藩啊,这是怎么了?哀家听着,怎么好像……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呢?” 方继藩依旧如往常的淡定从容,带着很亲和的浅笑道:“娘娘,肯定是听错了,大家听说要上车,要感受太子殿下这蒸汽火车,体验这一趟,神奇之旅,高兴的不得了呢,您细细听,都是欢呼声。” “是吗?”太皇太后眨了眨眼,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有些问题了。 可方继藩也是眨了眨眼,一脸真诚的样子。 太皇太后道:“哀家就这么坐着?” “是的,就这么坐着,马上车子就要开动了,到时,会有一些些的震动,不过您放心,这都是正常的,孙臣在这陪着您呢。” 太皇太后微笑,便道:“清早起来,就这样的不安生,这车……” 正说着,巨大的轰鸣声却开始响起了。 太皇太后脸色一变。 事先,可没说会这样的呀。 仿佛这巨大的怪兽,开始嘶吼起来,紧接着,车厢开始颤抖。 太皇太后诧异的左右张望。 方继藩连忙上前道:“不妨事,不妨事,这都是正常的,快了,很快就平稳了。”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三章:凤颜大悦 太皇太后的脸色,霎时白了。 她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 可是……如此巨大的车,突然开始颤动。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吗? 他忍不住看向玻璃窗外。 玻璃窗外,是一个个东宫的禁卫还有飞球营的士兵,他们一个个站的标枪一样的挺直,面上没有表情。 太皇太后还看到了滚滚的浓烟,浓烟显然是从车头处冒出来的,朝后飘飞。 车厢里,是密闭的。 浓烟不会进来。 更何况,这里还到处喷了香水,甚至许多的家具,还有香皂的清香。 可是…… 蒸汽火车又开始颤了颤。 仿佛有什么力量使它晃动一般,那嘶鸣声,更加急了。 周氏后悔了。 她下意识的开始死死的抓住了沙发旁的栏杆,然后抬眼,看着方继藩哪一张略显尴尬的脸。 …… 事实上,一号车厢因为有木墙、地毯还有沙发,过滤掉了许多的颤动,舒适度还是不错的。 二号车厢里,人们坐在沙发上,那张业已是要哭了。 他不想死啊。他家里真有老父和老母,也还有孩子。 而且,人在这钢铁巨兽之中,一旦死了,天知道是什么死法,说不准,尸骨无存。 他咬着牙关,脸色青白,身边,是许多人的嚎叫,能坐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他们都有灿烂的人生,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们不想死啊。 四号、五号、六号……车厢里。 人们如罐头一般,如沙丁鱼一般,赛进了车厢,一个个站着,有人大叫:“我要下车。” 冲向车门,却发现车门纹丝不动,仿佛被焊死了。 人们拍打着车厢,这车厢……确实是熟的,被敲打的砰砰砰的响,可是……依旧是纹丝不动。 轰隆…… 大地仿佛都在颤抖,突然,那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开始急促。 紧接着,车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了。 动了……动了…… 这不动还好,一动,一下子车厢中的沙丁鱼们,顿时沸腾起来。 原先他们考虑的死法是闷死。 可闷死毕竟是留全尸的。 而现在,这死法可能就不同了,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钢铁怪兽啊,动起来,若是撞着了什么,或者…… ………… 张业能感受到身子因为惯性,在车子动时,车子微微有些失去平衡。 而很快,他发现,透过车窗,一下子,车厢里明亮起来。 却是蒸汽机车,开始驶出了车站,随即,一缕缕阳光落了进来,外头的景物,开始在变换。 有了阳光,竟使张业突然恢复了一些勇气。 车厢中的其他人,纷纷的凑到了玻璃窗之前,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看着外头移动的景物。 “那里是大明宫……是大明宫……” “快看,那里是……” 蒸汽机车开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说也奇怪,速度越快,反而车厢竟开始平稳了起来。 张业张大了眼睛,忍不住开始看着外头的风景,可外头的景物,掠过的越快,又令他不禁开始有些担心。 如果出了什么事,一定会死的比较难看吧。 还是想下车啊。 ……………… 随着惯性,火车在铁轨上疯狂的奔驰,它不断的发出吼叫,下头的一排排车轮,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那头顶的烟囱,冒出了黑烟,袅袅的升入天空。 一号车厢,完全稳定了下来,太皇太后诧异的看着窗外,再看看车厢之内,她朝方继藩道:“这是……” “这是蒸汽机车,是太子殿下,一手制造出来的。”方继藩道:“娘娘,觉得如何?” “呀,真是他造出来的?这得有几匹马才拉得动。” “不用马。”方继藩觉得解释有些费力,他手舞足蹈的比划:“靠煤,用煤炭就可以了,煤炭一烧,产生热气,热气推动活塞,活塞推动传动系统,然后车轮自己走,铁轨减少了摩擦力,然后,凭着惯性。”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方继藩:“……” 第一次,有人敢把自己奉若圭臬的真理,当做有的没的,换做方继藩从前的脾气,在这太皇太后的面前,早就抽自己几个嘴巴,说一声孙臣罪该万死了。 方继藩乐了:“总之,它自己会动,不需要马,而且一次性,可以拉上……我算算,八个车厢……大抵有四五百人,若是再多,也是可以的,我们的目标是,未来拉上两千人。” 太皇太后看着外头掠过的景物,不禁为之而震撼。 世上,真有如木牛流马一般的东西。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它的缔造者,是自己的孙子。 “是好东西啊。”太皇太后喜不自胜:“真是好东西。” 方继藩有点懵,我还没解释这内部的结构,还没有和娘娘细细的谈一谈这玩意,到底对于国计民生有多大的影响呢。 这……就成了好东西? 周氏道:“你看,坐着舒服,还不需马,能拉这么多人,哀家觉得,这东西,一定有大用处。”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娘娘真是明察秋毫啊,孙臣不及娘娘万一,这东西,它最大的用处……” 周氏叹口气,显得很激动,整个人显得年轻了许多,拍打着茶几:“我就晓得,太子打小就聪明,他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亏得皇帝成日教训他,这是什么,这是有眼无珠。” 方继藩不敢答应,歪着脖子想了老半天,心里说,早知是你曾孙折腾的出来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太子殿下不管咋样,都是聪明伶俐,太子威武,那还科普个啥,方继藩乐了:“娘娘深明大义,我也是这样想的,殿下威武,殿下了不起,殿下博学多才,风华绝代!” 周氏笑的合不拢嘴:“你也很不错。” “不不不。”在这火车的轰鸣声中,方继藩摇头,眨一眨眼睛,显得很真诚的样子:“孙臣给太子殿下提鞋才勉强班配,太子太了不起了,就说此车,足以让他名震天下,千秋万代……” “你呀,太谦虚。” 方继藩舔舔嘴,朝附近的女婢道:“去,给我端盏茶,我口有一些干,我要好好和娘娘说一说太子殿下造车的事。” 对付不喜欢用理性思考的人,你去跟她讲原理,说意义,这等于是在找抽。 方继藩索性,也就不琢磨科学这下三滥的事了,这是用来给生员们洗脑的,对付太皇太后,得用鸡汤。 待那女婢端来了茶水,方继藩呼噜呼噜的一口将茶水饮尽,呼了口气:“娘娘,可知殿下造此车,花了几年之功,可知道,殿下为了造此车,又多少次,险象环生?可知道,太子殿下,经常夜里,是抱着这车……” 周氏脸都绿了,车也能抱? 方继藩继续道:“抱着此车的图纸,才睡下的?娘娘啊,太子殿下,无论是刮风下雨,是严寒酷暑,他成日都将自己关起来,每日在思考,怎么样才可以造出一辆车来,不必马来拉,他造此车,利国利民是其次,他是要证明自己,是要给娘娘看的!” 周氏诧异道:“给哀家看……” 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这是当然,他打小就知道,世上最心疼他的,便是娘娘,他虽不对人说,可心里却是这般的想,他要造出车来,让娘娘来坐一坐,娘娘舒舒服服的坐在这里,他无论花费多少光阴,花费多少的代价,也是无憾了。” 周氏:“……” ………… 一头巨大的怪兽,宛如长蛇一般,开始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 所有路人,惊诧的看着这移动的巨大钢铁怪兽,这怪兽,竟长十数丈,躯体庞大,任何人在他面前,竟都显得渺小。 那突出来的巨大车头,格外的狰狞,它不断的喷吐着大量的浓烟,发出嘶鸣。 最可怕的是,它在快速的移动,当人们驻足,看着它沿着铁轨出现在他们实现时,很快,它留下了滚滚的浓烟,便拖着巨大的躯体,消失不见。 弘治皇帝带着诸官,还有数不清的宦官和禁卫,疯狂的出了宫。 他还未到车站,一切都已经迟了。 身边的孝敬惊呼:“陛下,您看……” 弘治皇帝下了马车,而后,他看到了那巨大的怪兽,飞快的奔驰着,身后,所有的禁卫和宦官,顿时哗然。 那是什么…… 那……好像一辆车。 可是这车,竟比寻常的马车,要庞大百倍。 那车,竟朝弘治皇帝而来。 这时,早有护路队的人飞马而来,大呼道:“不要靠近铁轨,不要靠近铁轨,后退……后退!” 铁轨距离车驾,不过十数丈。 人们一听不要靠近铁轨,所有的人,下意识的又离铁轨远了一些。 而弘治皇帝,伫立着,他这时才意识到,那巨大的钢铁怪兽,竟是奔着他的方向来的。 轰隆隆……轰隆隆…… 怪兽所过之处,大地似在颤抖。 弘治皇帝却是目瞪口呆,手一指:“拦下它!” 所有的禁卫和宦官,个个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那巨大的轰鸣,已经遮盖住了弘治皇帝的声音。 正文 第九百八十四章:开光 弘治皇帝怒目而视着那钢铁怪兽。 却还是被那巨大怪兽无以伦比的威势所震撼了。 这庞然大物,呼呼的朝着弘治皇帝奔来。 天子的无上威严,竟被它所无视。 轰隆隆……轰隆隆…… 那巨大的怪兽快速狂奔,随后,便与弘治皇帝擦身而过。带来了巨大的阵风,还有那刺鼻的气息,一排排铁轮碾过了铁轨,有细沙飞溅而出一般,竟是睁不开眼睛。 弘治皇帝忙是闭上眼睛,紧接着,这宛如长蛇一般的巨兽便呼啸而过。 等弘治皇帝张开眼时,只剩下一个车尾留给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一脸错愕。 身边的萧敬也有点发懵。 那滚滚而来的巨兽,所散发的气势,竟令他们有些心有余悸。 其他宦官、随驾大臣、禁卫人等,个个战战兢兢,面上带着惊恐。 刘健不由自主的脑海里想起了一个词儿:“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这不就是妖孽吗? 弘治皇帝吐出了一口气,这才勉强定下了神。 “陛下,奴婢方才看到那巨兽肚子里,有人!” 有人! 弘治皇帝猛地张眸:“太皇太后?” “不知!”萧敬要哭出来。 弘治皇帝已经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朕距离这巨兽十数丈开外,尚且感到那巨兽的气势非凡,被那巨兽吓的不轻,这老太太,可是在巨兽的肚子里啊,她得受多大的惊吓。 何况老太太的年纪,可经不起折腾啊。 弘治皇帝握紧了拳头,面目狰狞:“追!” 他什么都没有说,一声令下,所有人才反应了过来。 追! 于是,骑在马上的禁卫毫不犹豫,纷纷飞马。 哒哒哒…… 一支骑队,毫不犹豫朝着那巨兽的尾巴狂奔。 弘治皇帝已疾步上了车,他满脸焦灼,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朕追,追上它!” “陛下……”萧敬想说点啥。 弘治皇帝瞪大着眼睛厉声道:“住口!” 萧敬便没有说话了,此时龙颜震怒,自己若再多嘴,十之八九,是要完蛋的。 他哪里还敢去触逆鳞,陛下说啥就是啥吧:“陛下有旨,追!” 这个追字,倒是将天家的气魄一览无遗。 于是,天子车驾动了,四周拱卫的缇骑纷纷拍马,步行的臣子、宦官,和数不清的力士个个噗嗤噗嗤。 那蒸汽火车的速度……在这个时代看来,犹如风驰电掣。 可快马疯狂奔跑起来,却还是可以迅速的将其追上。 几个急于要立功的禁卫,竟也是风驰电掣一般,几乎要追上蒸汽机车的尾巴,他们面露喜色,可可很快……他们便发现,这巨兽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依旧还是保持着速度,仿佛无视了一切般,继续奔驰,没有丝毫停歇下来的迹象。 反而是座下的快马,起初还跑的急,到了后来,便开始气喘吁吁,速度明显下降,再后来,可怜的马儿疯狂的打着响鼻,哪怕是马上的骑士再如何的催促,四蹄也跑不动了。 ………… 二号车厢里。 面如土色的张业渐渐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正常。 人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 起初所恐惧的事,没有发生,仿佛在这巨兽的肚子里,这样的移动,实属正常。 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不过他却是若有所思。 其他的乘客竟开始欣赏起沿途的风景起来。 他们第一次坐在这里,用这种眼光去欣赏着外面的世界,外头的景物,竟是熟悉无比,有人惊喜的道:“快到旧城了,快到旧城了。” “世子,你在想什么?” 也有和张家亲近的,看着这位英国公的嫡长子。 张业脸色微微一动,若有所思的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方才隔着玻璃窗,我似乎见着……陛下了。” ………… 一号车厢里,太皇太后已笑的合不拢嘴,她来了兴致,发现有些饿了,糕点送了上来,她一面吃着糕点,一面听着皇孙在保育院里所展现出来的‘奇迹’。 什么保育院里的寝室里,夜里隐隐有光华闪耀。 又如皇孙喝过的井水里,竟是涌出清泉。 方继藩坐在这个大明劳动人民和无数能工巧匠,以及引入了科学机制,而缔造出来的钢铁怪兽里,宛如一个神棍一般,各种瞎掰。 周氏爱听这个,一听这个,眼睛就放光,炯炯有神,宛如小说男主附体,虎躯一震。 惭愧之心,方继藩是没有的。 说着,自然不免要说到太子了,一说到太子,方继藩就想起了孙悟空,没错,都是属猴的。 周氏有时忍不住道:“载墨,将来是有大福气的人啊。至于太子,别人都说,太子顽皮,哀家却从不这样看,他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就说这个……这个……什么车?” “蒸汽火车,娘娘明鉴,这可是李真人做了法,请了太上老君下凡,开了光的车。” “不错,就说这个开了光的蒸汽火车,别人能造的出来吗?哀家坐在这里,看起精巧,真是叹为观止啊,这便是太子的厉害之处,当然,你也很不错。” 方继藩笑开了脸,口里谦虚的道:“孙臣做的还不够,也就是跟着太子殿下凑个热闹罢了,太子殿下不但会造车,还会开车,心灵手巧,人人都佩服他。” 周氏也是笑了笑,舒服的靠着沙发后的枕垫,没有再多说什么。 火车的速度,却是徐徐开始下降了。 从新城至内城四十一里的路,时速二十余公里,这速度,若在后世,和蜗牛没有多少分别,可在这个时代,却是恐怖。 半个多时辰之后,火车开始徐徐入站。 而在旧城,每一个人都惊恐的看着这蜿蜒而来的怪兽,旧城的建筑,尤其是在外城,往往比较紧凑,哪怕是萧条了下来,却依旧人流如织,人们聚集起来,议论纷纷。 许多孩子们想要追着这火车奔跑,却被护路队的人截住,一顿痛骂。 哐……哐…… 进入了车站的火车终于停住,车厢里的人,忍不住被这惯性打了个趔趄。 蒸汽车头里,朱厚照已是乐呵呵的跳下了车:“开锁,开锁!” 他一声呼喝。 早有人去拉开了每一个车厢的门栓。 紧接着,无数的人流,自车中下来。 人们错愕的看着这一切,这……是旧城,是紫禁城附近…… 新城和旧城的距离,许多人是有概念的。 最快的速度,就是骑马,可是马有快有慢,若是短途冲刺,其速度,自然不会在这车之下,可若是长途跋涉,尤其是新城和旧城之间,还会有人流,需要规避,有时会有堵塞。 这样算下来,哪怕是骑马,也会一个时辰的时间了。 至于四轮马车,速度还会慢一些,除非不进城,一旦进城,只怕两个时辰,都不够。 可现在,对于许多人而言,这似乎……就是转眼之间的事,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他们蜂拥自这怪兽中出来,看到了站牌,那诺大的站牌上写着:“张记丝绸户部站”。 张记丝绸,这可以理解,可是……这儿是户部? 从起初的可怕,一下子,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什么,这是难忘的经历啊,这是可以吹嘘一年的事,人活着,还坐过这样的车,被太子殿下邀请…… 朱厚照没理他们,却是一下子冲入了一号车厢。 一见太皇太后正在方继藩的搀扶下,巍巍颤颤的起来,太子便拜:“曾祖母,凤体还安康吗?” “好,好的很,就是停车的时候哪,有一些些的不适,不过,没有什么妨碍,这车,还开了光?” 朱厚照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安全来源于自己高超的技术水平,和那狗一般的天上神仙有什么关系。 方继藩咳嗽:“殿下,娘娘的意思是,她很喜欢。” “噢。”一看,就知是这方继藩捣的鬼。 二人一左一右,搀着太皇太后上了月台。 太皇太后看着站牌,忍不住道:“这是旧城,岂不是这里和紫禁城,只差一墙之隔了?哀家在新城,住的倒是舒服,可是……说实话,有时候,倒是怪想念紫禁城的仁寿宫,人老了,容易恋旧。”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这个再也不麻烦了,曾祖母若是喜欢,往后啊,经常来。” 这车站里,有专门的贵宾室,搀太皇太后进去,太皇太后还忍不住回望那蒸汽火车一眼,此时,所有的乘客正围着它品头论足。 坐下,喝了几盏茶。 却在此时,快马却已来了,浩浩荡荡的禁卫,蜂拥而入,有人高呼:“陛下驾到!” 这有点突然呀,一下子的,将乘客们都唬住了,人们不再对着车头握拳敲打,尝试着用检验西瓜的办法,检验这蒸汽火车。 下一刻,一辆马车便已入站。 随即,弘治皇帝下车,他心急火燎,左右四顾,双目赤红:“太皇太后在何处?” ………… 最近吃感冒药,一吃就特别犯困,今天好了,努力更新。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没有病痛,不知疲倦的机器啊,让大家久等,万死。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五章:父皇 你好呀 弘治皇帝一声厉喝,早吓的这车站中的人面如土色。 乘客们纷纷低头后退,不敢侵犯天颜,拜倒在地,口呼万岁。 在此值守的东宫禁卫哪里敢怠慢,亦是连忙上前道:“见过陛下,陛下,太子殿下……他……他……” 弘治皇帝怒喝道:“他们在哪里?” “在贵宾室。” 贵宾室…… 弘治皇帝一抬眼,果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硕大的贵宾室的匾额。 什么叫贵宾,贵宾就是在车站最显眼最出众的地方挂了牌子,别人不能进,你却能进的地方。 显然,这个贵宾室是符合的。 弘治皇帝疾步向前。 其余人哪里敢怠慢,数百人纷纷拥簇着皇帝,禁卫护住两翼。 主要是他们被这巨大怪兽吓住了,总觉得这里不安全。 弘治皇帝此时已是七窍生烟。 自己是堂堂皇帝啊。 却是狼狈不堪的冲出了大明宫,而后还追着一个钢铁巨兽,像什么样子! 这还不只呢,可怕的问题在于,太皇太后现今到底如何了? 若是她老人家受了哪怕是一丁点的惊吓,朕今日亲自剐了这个逆子,至于金瓜,那是对付方继藩的! 到了贵宾室外头,弘治皇帝竟不等萧敬来给他开门了,直接抬腿,一脚踹门。 本以为如自己想象一般,这门会应声而倒,然后自己会犹如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那个逆子面前。 可谁知……这是贵宾室啊。 何为贵宾? 脸比一切都要紧要。 至少这个门脸,可是花费了大代价的,用的乃是上好乌木,结实可靠。 可谁料这一脚踹下去,先是抬起的腿踹不开门,便觉得脚一麻,另一条腿,却是难以支撑,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打了个趔趄,于是整个人摔下,伟大的帝臀先噗通一声落地,整个人如被人翻开的乌龟…… 萧敬:“……” 这不怪自己啊。 自己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身边的其余宦官,个个战战兢兢,懵了。 萧敬自是二话不说,连忙跪倒:“奴婢万死!” 其余人哪里还敢闲着,纷纷又拜下:“万死。” 弘治皇帝摔得狼狈不堪,那萧敬待拜过之后,才麻溜的起身,将弘治皇帝搀扶起来。 弘治皇帝已是怒极,气呼呼的甩开了萧敬,叫道:“破门!” 可这时,门……却开了。 然后,从这门的后面露出了一张笑脸:“呀,父皇……” 朱厚照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喜的事,高兴的不得了,听到外头的动静,亲自来开了门,一见父皇来了,倒仿佛早有心理准备一般:“父皇快请,快请!” 弘治皇帝已是羞愤难当,气咻咻的冲进去,朱厚照则忙是后退,待进入了这贵宾室,弘治皇帝也不打话,先要扬起手来:“孽畜!” 抬手就要打! 此时,却有人道:“皇帝好大的威风!在臣子们面前,便是仁君,是圣君,人人都夸皇帝宽以待人,可怎么到了自己儿子面前,却是这般声色俱厉!” 弘治皇帝这一巴掌没有打下去,僵在了半空,只是表情有点讶异。 朱厚照眼眸一闪,闪过的那一抹似是狡黠的神色快得基不可闻,接着立即一副委屈的模样道:“曾祖母,想来父皇对孙臣有什么误会。” 弘治皇帝腾地一下,脸又胀红了。 可看太皇太后绷着脸,稳稳的坐在里头,此时,他却不敢造次了,收起怒容,勉强挤出了点微笑。 他这才走到了太皇太后的面前,行礼道:“孙臣见过祖母,祖母金安,孙臣听说,祖母居然被那畜生挟持出了宫……孙臣焦急万分,祖母无事即好,这是万幸!” 太皇太后依旧沉着脸,不高兴的道:“谁说哀家是被厚照挟持出宫的,这是谁造的谣,是谁乱嚼舌根?” 弘治皇帝:“……” 太皇太后又道:“明明哀家的曾孙有大出息,今日,也是他大喜的日子,哀家这做曾祖母的,难道就不能出宫来看看,便是寻常百姓家,自己的曾孙有了出息,这也叫做祖上积德,是列祖列宗保佑保佑,是再高兴没有的事,哀家现在也不是什么太皇太后,就是一个寻常的老妪,是来看曾孙的,皇帝,你是天子呢,还是厚照他的父亲,是来摆天子威仪的,还是来探望自己儿子的?” 这一番话,真是夹枪带棒,弘治皇帝方才的气焰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此时大气不敢出,只好道:“孙臣既是皇帝,又是父亲。” “你还记得你是父亲就好。哀家来问你,这厚照的蒸汽火车通车了,这么大喜的日子,为君,该为这利国利民之物高兴,为父,见自己儿子数年的辛劳,终于有了结果,更该为之高兴,可哀家在通车时,可不曾见到你啊,你这都去哪里了?现在这般风尘仆仆,杀气腾腾而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不服气,他不禁道:“皇祖母啊,朱厚照他……” “你为何就不问一问,哀家坐在这蒸汽火车里如何?”太皇太后凝视着弘治皇帝。 “这……这……”弘治皇帝泄了气:“请太皇太后示下。” 方继藩站在一旁,努力的消化着这一切,看着弘治皇帝处处吃瘪,有气却无处发的样子,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太皇太后挨得更紧了一些,你大爷,得向权力中心挨近一些才好,既可防身,又可健体,啊……明日起,隔三差五让秀荣去仁寿宫问安去。 朱厚照乐呵呵的在一旁,一脸舒心愉悦之色。 弘治皇帝只好道:“敢问皇祖母,这蒸汽火车,坐的如何?” “呵……”太皇太后嗔怒的看着弘治皇帝:“坐的如何,你这做爹的不知道,却还来问哀家了?哼,哀家不知道,知道,那也不告诉你,你要知道,自己坐去。” 弘治皇帝:“……” 太皇太后起身,方继藩顿时犹如闪电一般,伸出自己手,将太皇太后搀扶住,笑的宛如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娘娘,仔细脚下,要不,再歇歇,吃一些糕点充充饥,娘娘喜欢吃那千层糕,娘娘喜欢,这就好极了,回去,我便让公主殿下亲自做一些,啊,不,得让秀荣带着载墨和正卿他们一块儿做,他们都是您的孩子啊,打小就得让他们知道,孝顺自己的老祖宗,是应当的,到时,臣和秀荣一道儿去送给您尝尝。呀,呀,呀,娘娘小心一些走,仔细看着路。” 太皇太后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继藩真是个好孩子啊。” 方继藩嘿嘿直乐:“有娘娘这句话,孙臣……便是死也值了,明日,孙臣就将您这一句教诲让人写下来,教唐寅来写,他的行书,尚可。到时,再让人装裱起来,上头还要有装饰,此后再悬挂在孙臣的卧房里,孙臣往后只要一抬眼,看到太皇太后的勉励,从此以后,不但可以驱病健体,还能使孙臣牢记曾孙女婿的使命,从此之后,将娘娘更加放在心里。” 弘治皇帝突然觉得,方继藩这家伙的嘴,简直就是浑然天成,什么话到了他嘴里,都能变成一朵花来,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偏偏,在太皇太后面前,他对朱厚照和方继藩,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太皇太后乐了,心情终于又好了起来,连声道:“你若要,哀家回了万寿宫,亲自手书给你,只是哀家年纪大了,是握不动笔了,字也写的不好了 ,可哀家乐意。” 太皇太后随即又吩咐道:“起驾,回宫去,就坐这蒸汽火车回去,厚照,你来开车。” “好嘞。”朱厚照满口答应,喜滋滋的点头。 太皇太后这才将视线又落在弘治皇帝的身上:“皇帝打算怎么回去?” 弘治皇帝忙道:“孙臣陪着您一道坐……坐……蒸汽火车回去。“ 想到那蒸汽火车,弘治皇帝的心,竟有些发怵。 太皇太后只轻描淡写的道:“好。” ………… 从新城到旧城的铁轨,实际上是一个环线,两条铁轨并列,而到了终点,连接起来的两条并轨线路只需兜个圈,便可返程。 太皇太后由方继藩搀扶着,先进入一号车厢,朱厚照一看自己的爹走到了自己身边,脸上铁青的模样,眼神闪过警觉,连忙加急脚步追到太皇太后的身侧。 弘治皇帝既是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乖乖的跟着去。 而在月台上,萧敬以及刘健等人,还有待诏翰林、宦官、禁卫人等,一个个直勾勾的看着他们出来。 似乎……太子殿下没缺胳膊,也没少腿,方继藩也还是活蹦乱跳的。 这竟令人……有一些些的失望啊。 太皇太后率先的登上了一号的车厢。 弘治皇帝显得犹豫,却还是咬咬牙,随后跟着进去。 其余人傻了眼,一时间表情复杂,陛下……陛下进入了……咱们呢? 朱厚照吩咐道:“随驾起点人,统统都上车,来,请他们上车,记得锁死车门。” 啥…… 所有人,俱都懵了。 正文 第九百八十六章:国之重器 弘治皇帝进了车厢,这和他所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车厢里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太皇太后已搀扶着,在沙发里坐下。 弘治皇帝便陪坐在一旁,朱厚照那个小子,已不见了踪影。 方继藩倒是觉得,此刻自己有点拉仇恨。 于是,他知趣的默不作声起来。 可这气氛嘛……显得有些尴尬。 片刻之后,蒸汽火车终于开始颤抖起来。 弘治皇帝显然受了一些惊吓,下意识的抓住了沙发的扶柄。 太皇太后周氏倒是斜了他一眼,悠悠然的道:“怕个什么?” 弘治皇帝脸一红,竟是有些不好意思。 车厢里的抖动开始加剧了一些。 弘治皇帝心里更加的不安了,脸色有些不好了。 倒是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初坐此车,偶有不适,也是理所当然,陛下,很快就好了。” 火车终于开始动了,走的很慢,可是那轰隆隆的声音,却很惊人,咔擦咔擦的轮轨传动声,更令弘治皇帝惊心动魄,仿佛置身于内的怪兽,开始活了。 二号车厢里,传来了萧敬的尖叫,混杂在那吵杂声里。 当然,没人搭理他。 太皇太后稳稳当当的坐着,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面露欣慰之色,这倒是驱散了弘治皇帝的心怯。 你看,这样的老太太都如此镇定,自己身为天子,怎么好意思恐惧呢。 很快,火车开始平缓行驶起来,先是滑出了车站,而后,外头亮堂起来。 火车开始在惯性之下,再加上那可怜的动力,速度开始加快。 可哪怕再快,也不过是时速二十多公里罢了,对于方继藩而言,已算是慢的如牛一般了。 可它最大的好处,却是动力持续,畜生会有累的时候,道路也会有拥堵,可火车只需顺着铁路线,已此速度,匀速向前即可。 弘治皇帝侧过头,见到了窗外的天光,无数的景物在在他的眼中掠过,震动终于渐渐开始变小了,不知是渐渐的习惯,还是其他的原因。 弘治皇帝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此车……何以驱动?”弘治皇帝终于忍不住问道。 方继藩忙道:“陛下,是太子殿下的恒心、孝心,以及为天下百姓谋福的初心!” 弘治皇帝皱起了眉头,阴沉着脸,瞪了方继藩一眼:“说人话。” 呀,这怎么就不是人话了,太皇太后就爱听这个啊。 方继藩有点转换不过来,于是深吸一口气,瞬间从文科生模式,转换为理科生模式。 “陛下,太子和儿臣查看烧水时,那壶子受热,水中产生蒸汽,竟可以掀开壶盖,于是方知,原来这水蒸气,竟是可以产生力的。太子殿下为此,激动万分,既然这水蒸气,可以产生热气,掀开壶盖,那么更多的水蒸气,是否可以如风车和水车一般,产生更大的力呢。” “风车和水车借助的是风力以及水力,可这两种力,过于依赖于自然的条件,老天爷不刮风,这风车便没了用处,不将水车建在水流旁,这水车便也没了用处。可热气,却可以人为的啊。这几年来,太子殿下和儿臣,想通了这个关节,一直朝着这个方向,招募了数百上千的匠人,花费了无数的金银,同时阅览古籍,一次又一次的进行尝试。陛下这两年,是否发现,太子殿下比之从前,更加沉默寡言?” 弘治皇帝摇摇头。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 “在花费了无数的心血之后,终于解决了利用水蒸气的问题。太子殿下,利用烧煤,来产生蒸汽,蒸汽顺着专门的管道,进入了传动系统,传动系统用的是活塞运动……” 方继藩不断的解释着,这车子是如何运作的。 其实,连他自己也都是一知半解,这些生涩难懂的力学知识,说实话,并非是方继藩擅长的,他更多的,只是大抵的提出一个方向性的东西。 人类第一次开始利用水蒸气,或者说,造出蒸汽火车,在这个途中,其实走了无数的弯路,每一个弯路,都耽误了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间,方继藩提出了一个方向,而无数这世上最聪明的匠人,在朱厚照的带领之下,朝着一个方向去努力即可。 自古以来,这里从不缺乏能工巧匠,何况,此前工学院,以及奠定了某些基础,再加上,大量佛朗机人俘虏的出现,使得东西方的技术开始传播。 这个时代的大明,对于外来的事物,是抱有较为开放的态度的,明朝中叶至明末期间,就曾有大量的传教士带着新技术来到这里,不少士大夫,秉持着学习的态度,借助他们的知识,对许多东西进行了改良。 方继藩尽力的将蒸汽火车的道理,细细的说了。 弘治皇帝方才恍然大悟。 此刻,他心里再没有了畏惧之心了。 人就是如此,突然出现这么个可怕的怪兽,是人都会心生畏惧,可一旦,你告诉他,这玩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噢,原来如此,不过是截住着蒸汽,就像热气掀开了茶壶,利用了大量的热气,使其运动起来的玩意啊。 弘治皇帝面上恢复了血色:“要制成这东西,很是不易吧。”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太子殿下和无数匠人,花费了两三年的心血,为了克服一个又一个难关,许多人,可谓是呕心沥血,有的人,甚至是废寝忘食。为了不断的研制,改进了许多钢铁的锻造技艺,改良了建模之法……对许多学科,都有所改进。” 这是一项不亚于曼哈顿工程的伟大创举。 它的好处就在于,为了攻克许多的难关,使无数的机械制造、木工、冶炼,以及许多的基础学科,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这些最尖端的技艺,造就了一个蒸汽火车,可实际上,未来借助于这些,许多机械,都将涌现出来。 弘治皇帝方才还怒气冲冲,可此时,置身于此,火车依旧在轰隆隆的向前行驶,那嘈杂的噪音,还有震动,或许是因为身体已经适应的缘故,再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不适,他凝眉,此时,却是生出了震撼之心:“此车,只需铺设了铁轨,便可行驶?” “是的。”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铺设了铁轨之后,便可行驶,一个时辰,可以行八十里。” 时速是二十公里,也就是四十里,这速度,在后世,也就是和电瓶车相当,可胜在稳定,且不存在堵车的情况。 方继藩对于这样的动力,是不满意的。 可弘治皇帝的感受却是不一样了,他第一个反应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对于这速度,很是震撼。 快马加鞭,一日倒是可以行数百里,可问题在于,这样的骑士,是经过特殊的训练,却需不断的传驿,只能用于书信的传递。 方继藩又道:“不过,此车最大的用处就在于,它可以负重数数万斤,甚至上十万斤。” 这话直接令弘治皇帝懵了。 十万斤,不多,也就是是一百吨而已,很多吗? 这火车,简直就是火车届的弱鸡啊。 这个载重量,也就是后世一个火车皮的载重量。 可弘治皇帝却是彻底的震撼了。 他沉默着,脑子里已经在飞快的思索。 “也就是说,若从新城至旧城,可以十万斤的货物,或者……是运载千人,朝发夕至?” “才四十里路,不需朝发夕至,也就是半个时辰,大抵可以运到,若是客运,中途可能需要停站,不过,大半个时辰,却也完全足够。儿臣和太子殿下,早已想好了,在这铁轨线上,会加开数辆火车,争取,每隔小半个时辰,在每一个站,就会有火车停靠。” 竟然……还可以加开。 这才是真正恐怖的运量啊。 一辆车来回开,倒也罢了,若是数量车,日夜不停的来回开,这新城和旧城的货物和人力传输,岂不是……几乎可以达到无缝连接? 尤其是旧城那儿,连接了运河,运河会将无数的货物,送至旧城,这新城,岂不借助了旧城的水运便利。 不只如此,还有人员的流动…… 轰隆隆……轰隆隆………… 这火车的轰鸣,竟是在弘治皇帝的耳畔,居然出奇的悦耳起来。 弘治皇帝的声音里透出了几分激动:“有意思,有意思,朕从未见过世上竟有如此精巧之物,要造出这个东西,花费……很是惊人吧。” “不多,前前后后,从研制,到专门为其建设的作坊,再有铁轨,还有蒸汽火车的制造,以及雇佣的人手,迄今为止,花费了近三千万两。” 好吧,弘治皇帝脸色很实际的霎时铁青起来。 银子啊,三千万两,这两个该死的败家子。 方继藩继续道:“不过往后,只需铺设铁轨,成本就大大的降低了,每一里他铁轨能控制在一万三千两银子的造价上。” “除此之外……”方继藩乐呵呵的道:“陛下,儿臣有件事,忘了禀报,这旧城的地……” …… 今天四点多就起来了,第一更到,今天开始爆更,先把昨天的还上,今天尽量六更……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七章:横空出世 弘治皇帝的心……很疼。 人生有多少个三千万两纹银啊。 就为了这个? 这玩意就是金子打制的,也要不了这么多啊。 这些年来,弘治皇帝扣扣索索,也才攒了三千万两呢。 至于国库的收入,那就更惨了,税银少的可怜,一年三百多万两,满朝文武,现在都惦记着内帑,一个个眼里冒着绿光,大有一副俺们乡下人不懂法,陛下您有钱,您买单。 本来天天守着自己的银子,就已让弘治皇帝心力交瘁了。 谁料到,这两个家伙,一个这么个玩意,就是三千万两。 固然弘治皇帝觉得,这玩意可能会有大用,且结构之精巧,实是巧夺天工,世所罕见。 可是…… 可此时,方继藩提到了旧城,令他一头雾水。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不瞒陛下说,儿臣与太子殿下,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直都在做空旧城的土地,花费了上千万两银子,对铁路沿线以及旧城的土地,进行大肆的收购,咳咳……陛下,您明白了吗?” “朕不明白!” 弘治皇帝有些气恼。 方继藩一愣,卧槽,陛下的智商,有限的很哪,这么浅显的道理,居然不明白。 方继藩咳嗽一声,显得扭捏:“陛下,旧城为何地价暴跌?这是因为旧城距离大明宫,对于许多的衙门,实在有些远了,四十多里的距离,若是步行或者是坐轿子,来回,怕是要一整天。哪怕是马车,这一路的拥堵,来回也要两三个时辰,且中途,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可现在不同了,只需到车站,随时上车,半个时辰,便到新城,这对于许多的王公贵族们而言,没什么意思。可是……对于无数的匠人以及寻常的百姓而言,如何呢?” 弘治皇帝气恼归气恼,可还是耐心的听方继藩说话。 而方继藩所说的,则是令弘治皇帝一愣。 此时,方继藩又道:“他们是寻常的百姓啊,陛下您想想看,这新城的地价,实在过于高昂,岂是许多穷京官,还有匠人,以及寻常百姓,可以置业的。新城的宅子,他们买不起,可住在旧城呢,又过于遥远,在新城工作,才有不菲的薪水,难道陛下,忍心让他们无房可住?儿臣早就想好了,每一处车站,都将营建大量的市场,同时,在附近,建立大量的宅子,这些宅子,固然没有庭院,三五层楼高,一个宅子,方圆不过数十平米,可胜在价格低廉啊,一亩地,可以给三五十户人,这一个房子,您猜多少银子?陛下……” 一说到这个,方继藩就激动的不得了:“陛下,只需区区五百两银子,这么好的地段,才五百两银子啊,这还是靠近铁路沿线,出则可转眼至新城,入则周遭便是旧城繁华地带的好地。” “不只如此,臣早就算过了,许多的匠人,一年下来,可挣得三五十两银子,这些银子攒下来,一年至少可以攒二十两,若是家里有个婆娘,在纺织作坊里做工,又有二十两银子,一年下来,四十两银子的结余,还有许多小商贾,许多的穷官吏,要攒下一套房子,可能需要十年,可臣决定,利用西山钱庄,给予他们,低利息的贷款,其目的,便是要使人人有房住,如此一来,他们只需首付五十两纹银,便可入住,每月还贷,也不过区区二三两银子,还个十年二十年,这房子,便可用一辈子了。” 弘治皇帝:“……” 他不禁道:“如此说来,你一亩地,在旧城也可卖两三万两银子。” “这不一样。”方继藩一脸自信满满,微笑道:“这不是平常的地,这是铁路沿线,出享繁华,入享安宁,可以一家人齐齐整整,团团圆圆的地。何况这三五层楼的宅邸,也是需要成本的,臣还得再边上设立市场,卖一些商铺,还需规划蒙学,还得建立戏院,要让寻常的百姓,也能享受新城的便利和繁华。” 弘治皇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些地,你是多少银子收来的?” 方继藩扭扭捏捏的道:“两三百两一亩。” 弘治皇帝心里顿时开始计算起来,边道:“你和太子,买了多少?” 方继藩咳嗽一声:“十几万亩吧……” 弘治皇帝:“……” 方继藩咳嗽:“陛下,您不能只看着盈利,还得看着投入,想要将旧城改造,投入惊人哪,不说铁路,还有大量的破土动工……还需招募数不清的匠人,其实,儿臣和太子殿下,压力一直很大,西山建业,数十万人要养活呢,没有工作,就没有薪水,没有薪水,就有无数人要饿肚子,他们饿了肚子,岂不成了天子脚底下的流民,若是闹起来,儿臣和太子殿下,都担当不起。” 弘治皇帝一听,也绷起脸来,目光沉着。 这确实是极严重的事,寻常的流民倒也罢了,若是数十万人饿肚子,还在天子脚下,可就真正的要震动天下了。 方继藩又道:“而且儿臣和太子殿下已经算过,这旧城的改造,还有未来铁轨的铺设,以及新城的兴建,将来所需的用工,从工坊到道路,再到宅邸,以及未来带动的无数木器、漆器、暖气供应、所需的采煤、伐木、矿业……还能为数十万人,提供大量的岗位,陛下,大明流民的问题,可以一次性的解决掉,且这些人,有了薪水,少不得还需衣食住行,又可大大的繁荣商业,儿臣和太子殿下此举,都是为了大明,为了社稷,为了无数……衣食无着,饿着肚子的百姓啊。” 两相其害取其轻。 你说方继藩坑人,借旧城改造之机赚银子,可实际上呢,多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本该饿死的百姓,却因此而获利? 弘治皇帝一脸慎重之色,眯着眼道:“这么说来,旧城的地价会涨?” “会!”方继藩凝视着弘治皇帝:“可能要涨到十倍以上!” 弘治皇帝顿时又给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朕在旧城,还有大量的土地,对吧,譬如紫禁城,还有……许多的旧衙堂……铁路沿线,好像还有一些皇庒。” “是的。”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真是圣明啊。” 弘治皇帝懒得理方继藩的客套话,心里活络开了,顿时忍不住激动,脸都红了。 又忍不住道:“这么说来,这建设铁路的三千万两银子,可以轻易的收回来?”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何止是轻易收回,这不但可以给无数人提供工作,而且,西山建业,有了这么大一笔银子,还将继续破土动工大量的铁路,儿臣和太子殿下想好了,接下来,在西山,也将连接一条铁路,那西山的无烟煤,还有数不清的货物,都可源源不断的抵达新城,供应新城所需,甚至可以抵达旧城的码头,通过运河,输送天下各地。在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铁路,这世上,没有什么不是银子可以办不了的,只要有银子,哪怕是修一条铁路去辽东,如此,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只需三天时间,三天的时间,就会有数不清运输了大量的粮食和武器的火车,还有数万的军马,可以抵达辽东,任何的异族,或是有乱民,敢于蠢蠢欲动,朝廷可以在十天之内,调动一切的力量,将其弭平!” 原来…… 铁路有这么大的用处。 如此一想,弘治皇帝开始震惊起来。 这个时代,运输是十分困难的事。 需要大量的人力,而人力,就意味着数不清的损耗,一斤粮食,若从京师运到辽东,可能路上的损耗,已经去了一大半,可若是铁路运输呢?只需有几十个人,就可以在半个月之内,将堆积如山的粮食,不需损耗,直接送到辽东的军中。 不只如此,大军的集结,这时间可以缩减无数倍。 还有人力的运送,货物的运送,这岂不是,一个比之大运河,更加的犀利的动脉,就这么凭空出现了。 至于银子……这种在皇帝跟前都是天大的难事,似乎到了方继藩的口里,就成了一件小事。 如他所言,旧城的改造,可以通过土地,牟取大量的银子,这些银子,某种程度,是内部的某种原始资本积累。 对于大明这样体量庞大的帝国而言,单凭对外劫掠,去完成原始资本积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完全是杯水车薪,毕竟,一百个穷光蛋抢掠和压榨一万人,足以使一人暴富,剩余的九十九人,生活条件得以改善。可一百万人,去掠夺和压榨一万人……这……有点尴尬啊,兴师动众的结果,可能就是入不敷出。 可这方继藩…… 弘治皇帝起身,忍不住走到车壁旁,手轻轻的摩挲着车壁,火车的震动,通过车壁,传导到了他的手心。 他回头,道出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此车,当真是太子所造?” ………… 第二章。 正文 第九百八十八章:千秋万代 弘治皇帝显得很不可思议。 无数的矿石变成了生铁,而这生铁居然变成了一个个构件,拼接起来,最终却成了一个可以负重十万斤,不需马匹就可动起来的巨大钢铁怪兽。 任何一本古籍,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东西。 哪怕是带有几分玄幻色彩的木牛流马,在这面前,也是不值一提。 这理应是天上的仙人,才能造出来的东西,居然……被太子造出来了? 方继藩自是知道弘治皇帝话里的味道,虽说朱厚照有时候很混账,但彼此的情分,自己也该帮朱厚照说点好话,当是积阴德了。 于是方继藩道:“陛下可还记得,两三年前,太子殿下曾对陛下说过,他要造一辆能动的车吗?” 弘治皇帝:“……” 方继藩道:“陛下可又还记得,这些日子以来,太子殿下深居简出,几乎每日,都泡在蒸汽机车研究所里吗?陛下难道以为,太子殿下在求索期刊里,那一篇篇的论文,当真是因为太子殿下的特殊身份,才得以刊载?陛下,事实上,太子殿下已有十数篇论文上了期刊了,而恰恰,他的论文,被讨论和引用的量,比之细虫论还要多的多。” “太子殿下的才能,实是世所罕见啊,儿臣认为,他就是一个天才,五百年才能出一个的人物,陛下和百官所认知的,以为这世上,只有为君,为官,才能治理天下,靠帝王之术,和牧民之术,方才可使天下长治久安,却殊不知,这治理天下,靠的未必只是一部论语,天下的学问,何其多也,一个人,一辈子,专精一种,能够成才,就已难得了,而太子殿下肚里的学问,满天下没几个人有。可陛下心里,所认可的学问,却是人人都知道,那么敢问陛下,是一群知晓治理天下之道的人珍贵,还是太子殿下这样的人珍贵呢?” “在陛下心里,以为只有学了四书五经的人,方才是有才干的人。便借此以为,太子殿下不学诗书,因而,就是不务正业,顽劣不堪。却殊不知,太子殿下也在学习,他所学习的东西,恰恰,能使无数的苍生黎民,从中获利。就以此车而论,此车一出,天下将变成另一番的模样,自此之后,大明的内政、外交、战争,都将改头换面,这比之历朝历代的士大夫,不知强了多少倍。” “陛下想来也不会知道,太子殿下为了学习这种全新的知识,是如何的废寝忘食,花费了多少的血汗。陛下啊,这是太子殿下的心血,我大明万世基业,未必依靠的几个可以力挽狂澜的圣君,儿臣敢断言,千秋万代的功业,是基于此车而始,太子……真是千古奇才啊。” 这话……的确很有理,弘治皇帝动容了。 他没有说话,而是皱着眉。 方继藩那一句,此车一出,足以颠覆现有的内政、外交,以及战争…… 弘治皇帝毕竟治国多年,兢兢业业,此时往心里去想,方才方继藩所言,若是有一条铁路去了辽东,那么整个大明和辽东的距离,就缩短了。短到什么程度呢?大明的禁军可以随时驰援辽东,朝发夕至,那么大明是否可以随时抽调天下精兵,驰援任何一个方向? 当初文皇帝征安南,战前的动员,将近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如此,数十万大军,才在源源不断的粮草补给之下,浩浩荡荡的杀入安南。 可若有了铁路呢,这路程需要一个月?半个月? 内政……还有内政,历来只听说过,山高皇帝远,一个叫万年的县城,距离皇帝有千里之远,朝廷甚至对于这座县城,几乎是没有任何关注的,它只存在于大明的簿册之中,县令在那里做了什么,百姓们到底是否安居乐业,只有天知道。一封从那里来的奏疏,送到了京师,京师做了决策,再派人送去,这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功夫,就已过去了,若是寻常的小事,倒也罢了,一旦碰到了大事,朝廷根本无法立即处理。 可是……这铁路…… 有了铁路,那么这千里之外的万年县,和天子脚下,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普天之下,所有的府县,都将成为京畿的郊县。 这可能有些夸张,可是……未来,未尝不是如此。 弘治皇帝脸上变幻不定:“你太子造此车,只是想借旧城改造牟利吧?” 这句话,就有些诛心了。 方继藩要哭出来了,委屈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哀嚎道:“陛下怎么这样看不起人,儿臣和太子,心心念念的就是天下的百姓啊,儿臣和太子殿下,所报着的初衷,就是为了加固我大明边防,使我大明军民,出行便利。哪里想到,还能挣银子啊。儿臣和太子殿下,卖房……有多苦,陛下您知道吗?风里来,雨里去,严寒酷暑,辛辛苦苦,操心劳力,才挣那么几千万两辛苦钱,不易啊……”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的眼神多了一抹嘲弄,厉声道:“几千万两?” “不对,不对。”方继藩哪里敢欺君,埋着头道:“就算是上亿好了,可这不还是为了……” 弘治皇帝可没耐心继续跟他辩,一摆手道:“好了,朕不想听你这些鬼话,不过,此事……”弘治皇帝眯着眼道:“无论你们是何居心,对外人言,却需将这铁路如何有利于国计民生的事挂在嘴边,铁路一出,必然天下哗然,不要总谈你那旧城,须记得一件事,当初你们的初衷,是为了朝廷,为了祖宗的基业。” 方继藩立即道:“儿臣明白,儿臣记下了。” 却在此时,那蒸汽火车,开始缓缓的降速。 弘治皇帝一看,新城竟已到了。 他面上,掩饰不住喜悦,却努力的想要平复这心情。 朕……其实还是生了好儿子的,除了这家伙总是胆大包天之外,似乎一切都还不错的。 弘治皇帝倍感欣慰,心情一下子好得很。 他置身在这钢铁的怪兽之中,却深知,想要打造这钢铁怪兽,是何其的不容易。 ………… 在二号车厢里。 萧敬先是吓的哀叫,后来却渐渐发现,好像……也不怎么样嘛,很安全,被这钢铁包裹着,反而令人心安。 刘健、李东阳等人则陷入了深思,他们作为权利中心的人物,想的自然也远一些,这车里,到底坐了多少人,他已没有心思去细算了,只是……如此庞然大物,竟可以行走,现在……可以运人,那么其他东西呢?比如,仓中的粮食,比如…… 刘健和李东阳、谢迁谁都没有说话。 只是那些待诏翰林们,却在后座那儿,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那侍学严喜在一旁和几个翰林低声道:“你看,就为了区区四十里的路,竟是奇巧淫技,不说别的,就这铁轨,花费了多少银子哪,这都是百姓们的血汗钱……这东西,于天下,又有何益呢?” 有的翰林点头,有的若有所思。 说实话,一看这玩意,就知道造价不低了,就为了这么个太子殿下的大玩具,这花多少银子啊。有这银子,分给百姓,百姓们的日子,不知过的多好。 王不仕站在一旁,他细细的感受着这铁路,甚至心里默默的计算着从旧城到新城的时间,一旁有翰林道:“王学士,您以为呢?” 王不仕回眸看了严喜等人一眼,他觉得,自己和严喜这些人,竟是格外的陌生,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夏虫不可语冰一般。 “噢……”王不仕只是淡淡的道:“其实……这些银子,想来……太子殿下,自会想办法筹措吧。” “你看,这得花数千万两银子呢,哪里去筹措?”严喜觉得王不仕才不可理喻,这个人越来越古怪了,别人巴不得将旧城的地卖掉,他却去收。别人都读四书五经,他四处说国富论,不合群啊。 陛下真是瞎了眼,竟是看上这样的人,还委以他重任。 严喜心里感慨,甚至有些心里不平,自己资历比王不仕高的多,结果,却成了王不仕的下官。 王不仕微笑道:“很快,严侍学就会知道的,想来,总会有傻乎乎的人去给殿下送银子吧。” “哈……”严喜乐了,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呢,这王不仕,实是愚不可及。 严喜和其他翰林偷偷交换了一个眼色,众人目中,似乎都带着奚落之色,于是都不再理王不仕,又躲在一边,各自发表自己的高论。 新城到了。 车停下,紧接着,外头的列车人员打开了门栓,人们蜂拥从各自的车厢里出来。 下了车,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弘治皇帝已下了车,他亲自搀扶着太皇太后,方继藩则尾随在弘治皇帝身后头。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一眼那站台——《百花楼——新城总站》 这…… 百花楼……是什么东西? ………… 第三章,继续,看看今天能几更,病好了,还账! 正文 第九百八十九章:圣太子 卖花的? 弘治皇帝心里想着。 一个卖花的,居然挂在了站牌上。 弘治皇帝忍不住驻足,道:“方卿家。” 方继藩乐呵呵的看着这总站的盛况,还有弘治皇帝以及太皇太后的笑容,心情比盛开的向日葵还灿烂美好。 很完美! 听到弘治皇帝叫自己,他笑嘻嘻的上前,忙道:“陛下,儿臣在。” 弘治皇帝道:“百花楼是什么?” 方继藩:“……” 这个问题…… 他不知道弘治皇帝是装傻还是假傻? 百花楼……顾名思义,它不就是……卖花的吗? 方继藩踟蹰着,道:“这个……这个……陛下啊,这百花楼是个好地方啊,尤其是他们的东家,为人忠厚老实,做起买卖来,重义轻利、童叟无欺,积攒了好口碑,儿臣就在想哪,这样的好人,正当引以为楷模,所以……所以……” 弘治皇帝心里的侧重点显然不在这,而是…… 他厉声道:“你收了他多少银子?” 方继藩汗颜,忙道:“也不多,七千两银子……一年!” 方继藩觉得很没底气。 这样做,确实是不对的。 怎么能收人银子去冠名呢,太缺德了,我方继藩,是给人做广告的人? 当然……一切都是为了修铁路嘛,修路为了百姓。可修铁路太贵了,将来单凭贩卖车票,未必能快速收回成本,所以……还是情有可原的。 弘治皇帝淡淡道:“七千两一年,就将你卖了?一万五千两,明年,这是朕说的,没有这个数,理都不要理!” 方继藩难得的有点跟不上弘治皇帝的脑回路,先是一愣,随即才虎躯一震,连忙道:“陛下真是圣明哪,儿臣和您想到一处去了,这七千两,是给第一个吃螃蟹之人的价,往后这个数,还想将名字挂在站牌上,他以为他是太子殿下吗?打不死他!” 弘治皇帝:“……” 此时,火车头处,朱厚照已是兴冲冲的跳下了车,美滋滋的上前道:“怎么样,怎么样,一切顺利吧,老方,这个速度能否保证旧城的房价上涨啊,我欠了一屁股的债,就指着旧城呢。” 却见弘治皇帝本是露出欣慰的笑容,可转眼之间,这笑容便拉了下来。 方继藩心里一哆嗦,殿下实在太耿直了。 方继藩立即道:“殿下,胡说什么呢,蒸汽火车是为了苍生社稷而造,什么旧城,胡说八道,殿下忘了当初造车时,为苍生立命的初心了?” 朱厚照眨了眨眼,仿佛间明白了什么,立即道:“是,是,是,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他左右四顾,许多的大臣和宦官已渐渐开始围拢了过来。 刘健等人依旧还是满脸的写满了震撼,他快步上前道:“太子殿下,老臣敢问……此车,一趟需消耗多少煤炭?” 朱厚照很爽快的道:“不多,数千斤而已。” 刘健又道:“最大能运送多少人?” “千人理应可以吧。”朱厚照道。 刘健眼里顿时放光了,这可比船运还要实在啊。 当然,建造的花费要比船运的成本高,可这天底下,不是什么地方都用得了船运的。 大运河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可这千年来,也只有一个大运河。 更不必说,铁路比之河运更加快捷和准时的多,当然,这只是自己乘坐一次的感受。 因为有了运河,大明才可以定都北京城,才可以将江南的赋税,通过运河,源源不断的送往京师,再通过京师,传递到每一个边镇,保护整个北地的安全。 而这铁路…… 倘若不但可以连接南北,还可以连接东西呢? 刘健不禁道:“太子殿下,这是您造的?” 朱厚照点头,拍了拍自己胸口:“就是本宫造的,不信,你们自己来看。” 看……看什么? 朱厚照现在憋了一口气啊。 怎么是人是鬼,都跑来问是不是自己造的! 平时本宫造车的时候,你们不予理会,现在好了,造出来了,却哪里来这么多问题。 朱厚照便道:“都随我来。” 这蒸汽机车研究所,就在总站附近,便于研究。 片刻功夫,朱厚照便领着浩浩荡荡的人到了总站一旁的大工棚。 工棚里,除了有两辆正在装配的巨大的蒸汽火车头之外,一旁,还有一个个隔开的小公房,朱厚照率先到了一处公房。 门一打开,弘治皇帝和刘健都是一头雾水,他们不知朱厚照到底想要展示什么,可当弘治皇帝踱步进去后,却是震惊了。 这里……是一个个的书架,每一个书架上,都是厚厚的图纸,无数的图纸堆积一起,居然占满了整个房间。 弘治皇帝到了一处书架驻足,他随手取出一份图纸,这上头的标注文字,自是和朱厚照的笔迹一模一样,这是一个构件的图纸,用炭笔绘制,上头绘制了构件的形状,还破天荒的,对构件的长宽进行了数字的标注,所采用的计数方法,弘治皇帝有些看不明白,不过却一目了然。 甚至每一处的角度,也有专门的符号,做了标注。 这图纸的下方,歪歪斜斜的密密麻麻的潦草字迹,说明了此构件的用途,锻造的标准,以及许多事项…… 而这样的图纸,竟是堆砌满了整整一个屋子。 弘治皇帝一脸震惊。 他从前也得自己批阅的奏疏,数之不尽,可现在不得不承认,和朱厚照这小子相比,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看来,那本该是仙人才能造出来的车,最终出自朱厚照之手,并非是没有缘由啊。 弘治皇帝心里竟是感慨,有一种老子竟不如儿子的感觉。 当然,他并没有看过朱厚照在东宫里存放的各种舆图和作战计划,若是他亲眼看到,便不会认为朱厚照一个成日只知顽皮的太子,为何第一次作战,便能寻觅到鞑靼人的弱点,并且轻而易举,将他们击垮了。 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注定的,所靠的除了聪明才智之外,就是十二万分的苦功。 见弘治皇帝面对着书架,纹丝不动。 刘健便上前,竟见陛下眼睛有些微红,凝立不语。 刘健下意识的也取出一份图纸来,这是一份关于锻造方面的图纸,上头记录了十几次锻造某种构件,俱都失败的记录。 为了冶炼所需的钢铁,朱厚照带着许多匠人,进行了无数次的尝试,便连火候多少,生铁里添加何物,需要动用多大的鼓风囊,甚至是每一个步骤,都有详细的记录。 而数十次的冶炼失败,却在最终找到了一个方法。 刘健皱着眉,这就是太子殿下,这两三年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正在做的事? 刘健对于做工的事,一窍不通。 不过古籍之中,有许多所谓的能工巧匠,这些巧匠,有巧夺天工的技艺。刘健一直将这些,归类为所谓的秘术,或是所谓的传承,或者,又是某种经验,将其都视做是某种玄而又玄的东西。 可现在,他一切都明白了,所谓的巧夺天工,凭经验,是不够的。 历来的匠人,大多都不识字,凭着所谓的经验,简单的机械,倒是可以制造,可若是没有一种统一的方法,没有反复的去尝试,没有一次次的试验,都不过是笑话而已。 刘健深吸一口气,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图纸,依旧不语。 刘健便叹口气道:“太子殿下煞费苦心,造出此车,利国利民,老臣……佩服不已,羞愧万分,陛下,此车比之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更是惊世骇俗,臣蒙陛下厚爱,位列中枢,掌握机要,这些年来,协陛下治理天下,一直感慨,当今天下,有数大弊,其中一弊,便是物资的转运传输,以及期间的损耗,而要解决这问题,真是难如登天。而如今,太子殿下,却令老臣这朽木,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方法,以一车,而解决千百年来,巨大的浪费和损耗,只此一件,便足以光耀万世啊。太子殿下的废寝忘食,俱都在这斗室之中,殿下天资聪慧,其用功之深,更令臣钦佩。” 他说着,拜下。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道:“平身吧。” 刘健起身,却又看向朱厚照,郑重其事的道:“太子殿下,老臣自天顺四年入仕,数十年以来,也称得上是兢兢业业,内心之中,未尝没有沾沾自喜,可今日,见识了太子殿下用功之深,才思敏捷至此,却是叹为观止,实是惭愧,这两三年来,太子殿下总是闭门不出,老臣竟还妄测殿下的居心,更是万死莫恕,万死之罪,还请见谅。” 刘健之所以能成为内阁首辅,自然有他的本事。 他的眼光还是可以的,毕竟治理过天下,深知火车这东西对于整个天下的巨大好处。 除此之外,有错就认,绝不含糊,这也是他异于常人,和其他所谓清流的不同之处。 ………… 第四章,继续。 正文 第九百九十章:简在帝心 朱厚照已是乐了。 他等的就是这一日。 无数个煎熬的日夜,朱厚照之所以如此热情的将身心投入进这蒸汽机车研究所,其一是因为兴趣使然,他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够稀奇古怪,他还没兴趣呢。可与此同时,他心里堵着一口气。 而如今,见刘健拜在自己的脚下,一副拜服的模样,顿时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双手要抬起来,叉在腰间上。 方继藩见状,倒是为他着急了。 这家伙,一得意就忘形啊。 方继藩下意识的自身后狠狠的撞他一下,朱厚照身子微微向前一倾,这双手便要扶住刘健。 刘健见状,心里忍不住感慨,殿下……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居然还懂得礼贤下士了。 孰料这时,朱厚照回头看一眼,怒气冲冲的道:“老方,你撞本宫做什么?” 方继藩:“……” 好吧,有些人要犯贱,别人也挡不住的。 刘健很尴尬,倒也不等着朱厚照来搀扶自己了。 所谓君臣佳话,那都是骗人的,至少在太子殿下面前。 他一轱辘,自己翻身起来,站利索了,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方继藩一副围观智障的表情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也仿佛间,明白了一点什么,不过想想,就这么将就着吧,装什么装,自己又不是老方,这家伙心思险恶极了,最喜欢的就是那貌似脑疾和忠厚的那一套,一肚子的坏水。 本宫……就是这么耿直! 弘治皇帝对此,视若无睹,却是徐徐的转过身来道:“传旨吧,太子朱厚照,督造蒸汽火车有功,其造车的主旨,在于社稷,正因如此,其功不可没,朕没有什么赏赐的,口头嘉奖就是。至于方卿家……其功,也是不小。从此,铁轨之事,镇国府来处置,外人不得干涉。” 说罢,弘治皇帝徐徐走出了这屋子,众人亦步亦趋的跟了出去。 而在这诺大的工棚里,随驾的大臣们纷纷到了。 众人朝弘治皇帝围拢上来。 弘治皇帝又道:“这几日,蒸汽火车要开,在京九品以上的官员都需来这蒸汽火车里坐一坐,让他们感受一下,何为巧夺天工,不只如此,这屋子里的图纸,誊写三份,一份……存在宫中,一份,备入工部,再有一份,送到那车中去,让所有来此坐车的官员,都来看看,要好好看,仔细的看,朕今日,算是见识了,更是对于这百工利国之事,有了改观,这是一门大学问,这学问之高深,朕知道,可是朕的臣工们,却还不知道,那就让他们一面坐车,一面看看这些图纸,让他们知道!坐完了车,看完了图纸,每一个人,都要上一道奏疏,要有感悟,要有心得,要有体会,朕不让他们白看,这些奏疏,朕都要看,倒要看看,这些体验,能否给他们新的见识。” 刘健听罢,立即明白了弘治皇帝的意图。 这东西,不亲自试一试,还真不知其中奥妙,与其在邸报中说这火车的好处,还不如直接让大家都来试一试更为直观。 弘治皇帝笑了起来,看着围拢上来的诸翰林,他捋须,美滋滋的道:“诸卿家,你们是先坐了车的,有何感悟啊?” 王不仕、严喜等翰林,有的恍然,有的不知所错。 王不仕道:“太子殿下所造的车,实在叹为观止。” 严喜等人反应过来,方才在车厢里的怪话,哪里敢说,纷纷点头,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是,是,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弘治皇帝来了兴趣:“既如此,朕今日恰好,颇有几分兴致,诸卿都是才高八斗之人,不妨,就以这蒸汽火车为题,诸卿俱吟诗一首,以助朕兴,如何?” 众翰林:“……” 你大爷,这怎么吟诗,坐在这铁皮包裹的巨兽肚里,能有什么雅兴?看这黑漆漆的怪物,还能吟出诗来? 这便仿如上了百花楼,却发现楼里统统都是大猩猩一般。 你还能有兴趣听它们的丝竹,和它们谈古论今? 见诸翰林一个个死了娘似的样子。 弘治皇帝顿时有点失落,便摆摆手:“也罢,厚照。” 朱厚照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挺起胸膛,精神奕奕道:“招待百官的事,朕就交给你了。” 朱厚照眉毛一挑,仿佛自己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欣慰的看了他一眼:“时候不早,朕要回宫,这车的事,你还需上一道奏疏来,朕得听听你和方继藩有什么想法。” 朱厚照一脸兴奋的道:“儿臣早想好了,明日就将奏疏递上去。” “很好。”弘治皇帝拍拍朱厚照厚实的肩:“有时也不必这样的操劳,你是太子,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这种感觉挺不错呀。 这是父皇第一次让他不要‘操劳’,从前都是恨自己操劳的不够的啊。 弘治皇帝先是搀扶在贵宾室里候着的太皇太后上车,随即,在无数大臣们的拥簇之下,登车。 圣驾随即便便徐徐离开了车站。 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无数的大臣和宦官还在回味着方才乘坐火车时的滋味。 有人惊叹,有人至今还觉得值得回味。 车里。 萧敬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端上了一杯方才在车站里边泡好了的茶,他见陛下兴致勃勃,心里也高兴,看来,能安生很多天了,难得陛下如此的高兴啊。 他美滋滋的坐回自己的小沙发上。 弘治皇帝端着茶盏,呷了口茶,显得心满意足,这才道:“朕方才是不是过于高兴了?对太子,不能表现的高兴太过,不然,他又不知东南西北了,看来……朕是没有绷住。不过……他也是不易啊。这两三年,亏得他熬过去了。朕不稀罕他的所谓天纵之才,朕在乎的,是他肯真正花心思去做一件事。而这件事,恰恰是利国利民。昔日那隋炀帝,命人开拓运河,几乎耗尽了整个大隋的国力,也导致那隋炀帝,成为了亡国之君。可这铁路,不亚于是大运河,大运河自隋以来,让千百年来的后人们受益。可在朕看来,这铁路,却可以变成十条、二十条的大运河,福泽子孙,足以显耀万世了。这都是这个小子和方卿家的功劳啊。” 弘治皇帝的心情很好,此时的谈性很浓,他振作精神:“可是朕不会重蹈覆辙。太子和方卿家,他们不是隋炀帝,隋炀帝那是好大喜功,明知力有不逮,却非要挖掘运河,同时还数征高丽。他们是深谋远虑,这才是我大明的储君和驸马,应该的样子,你看,他们连修铁路的银子,都已经预备好了,当然,这些是不可对外说的,不然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这是横征暴敛呢。” 萧敬还能说什么,只顾着不断的点头。 弘治皇帝突然道:“对了,这百花楼,是卖什么花的,卖花,竟能有如此大的家业?做这么大的买卖,一年掏出七千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眨。” 萧敬:“……” 这个问题,他很为难呀! 见萧敬不说话,弘治皇帝显得不悦:“朕在问你的话呢?” 萧敬身子打了个一个哆嗦。 这个……要怎么答,直说?不能说啊,且不说直说了,太子殿下若是知道,会不会剐了自己,就算太子殿下不知,陛下听了这肮脏的玩意,还不要抽死自己,再骂自己一句下流? 萧敬太清楚陛下了,陛下这个人,是极庄重的人,一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对天下的美人,都视而不见,对于某些东西,他是极反感的。这不说还好,一说,自己肯定完蛋的呀。 萧敬的内心想哭,但还是二话不说的跪下了。 他跪在弘治皇帝的脚下,一脸凄惨的模样道:“陛下,奴婢……奴婢不知道啊。” 弘治皇帝不禁一愣,随即目光一冷:“朕到底要你何用,亏得你还掌着东厂,永远都是一问三不知!” 这一句话,又诛心了。 萧敬却一句都不敢分辨,磕头如捣蒜。 弘治皇帝便冷哼一声,心里却不禁在想,这奴婢太蠢,现在细细思来,自己的儿子,方才是天纵奇才…… ………… 王不仕尾随着御驾的队伍,严喜等人,还在喋喋不休的低声议论,王不仕面上,却已账的通红,二十多万两银子,要开始翻身了。 这一次豪赌,终于,可见曙光。 可惜……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还震撼于蒸汽火车,却殊不知,国富论中,早就有言,交流乃是财富的根源,譬如运河的沿岸,从北通州到南通州,再到天津卫,这些,本都是不毛之地,却能成为数一数二的商衢之地,其根源就在于此。 这些可怜的家伙们啊,居然还在讨论的火车的利弊,却殊不知,早在铁轨铺好之前,绞索就已套在了他们的头上,更可悲的是,到现在,他们竟还没有察觉。 ………… 第五章,还有!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一章:一夜暴富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众人皆醉我独醒。 看着这群还在兴致勃勃讨论其利弊,捻着胡须引经据典的人,王不仕就有些想笑。 恭送陛下回宫,众人兴致盎然的回到了待诏房。 王不仕如往常一般,交代道:“陛下口谕之中,要草拟的圣旨,严侍学,你先写一份草稿,待会儿,我要看。” 严喜忍不住抱怨道:“王学士,老夫年纪老迈,诶,方才又出去折腾了一番,早就腰酸背痛了,这……这……” 这严喜倚老卖老,在王不仕面前,虽是下官,却以年长自居。 任何一个衙门里,都不喜欢这样的人。 偏偏,你还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毕竟,衙有一老,如有一宝嘛,倘若因此而苛责他,反而显得自己待人苛刻,还可能被人视做是酷吏。 王不仕只抿抿嘴,他脾气出奇的好,似乎对于待诏房中的气氛,习惯了:“好吧,那么我亲自来写。” 于是准备好了笔墨,提笔,却不蘸墨,而是开始沉吟。 那严喜却偷了空闲,便坐在一边,喝茶,一面和其他几个清闲的翰林道:“打听到了,这蒸汽机车,只怕花费两千万两纹银以上,诶,多少百姓衣不蔽体啊,想一想,真是难受,这两千万两银子给老夫,老夫能救活多少人。”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感慨。 “这是劳民伤财,我等该当上书……狠狠的弹劾一通。” “这花费的银子,只怕有不少,是陛下私下给的。” “呀,若是如此……”严喜怒不可遏的样子:“虽说是内帑银,和国库无关,可内帑也是取自民脂民膏啊,结果,却是修了这么一个华而不实的东西,太子殿下,如此好大喜功,真是令人担忧。” 他们一个个露出义愤之色,就恨不得将那铁轨拆了,再拿去将这破铜烂铁换了银子,然后去做一点有利国计民生的事。 王不仕依旧低头草拟着诏书。 他有点没憋住,说实话,跟这些人厮混一起,真的受不了。 要不是王不仕早就习惯了被人奚落,也早就学会了沉默寡言,毕竟……他曾是人间渣滓嘛,只怕早就受不了了。 可现在,他刚要落笔的手腕,却是一抖,于是,蘸墨的笔尖,便甩了一些墨水渲在了白纸上。 他对于太子和方都尉,是很看不惯的,你大爷,你们黑我,我记恨你们一辈子。 可是,听了这些人的话,王不仕却觉得,太子和方都尉只是心黑,可这些人,却是蠢的让人想抄起笔墨纸砚来砸死他们。 偏偏就是这些人,占据了翰林津要之位。 王不仕故作从容下笔的模样,一面道:“也不算什么好大喜功,此车载重量如此之大,运力惊人,不啻是运河,现在它连接了新城和旧城,对于整个京师的整体,都有极大的好处。” 众人又听王不仕在唱反调,心里生出反感。 大家是翰林,都是有风骨的,不能因为你王不仕是上官,大家就怕你。 严喜忍不住阴阳怪气的道:“敢问,有何好处?” 王不仕搁笔,笑呵呵的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有了这蒸汽机车,新城和旧城的距离,是不是拉近了?原来,他们距离是四十里,可现在,只有三五里,这就是蒸汽火车,带来的效应。除此之外,国富论里,还有一个效应,叫做‘规模效益’,倘若两地相隔的远,资源无法调度,便只能各行其事,可一旦两地融为一体,人口就相当于,同时增长了一倍以上,财富,自然也就随之剧增,你们懂我的意思了吗?新城和旧城,已没有分别了,旧城即新城,新城即旧城,它们已合二为一。” 大家还是不明白。 只觉得这个家伙,现在还在说什么国富论,实是可恶。 严喜冷笑:“王学生成日读杂书,怕是入了魔吧。” 王不仕抬头,凝视着严喜,他沉默了片刻:“入魔,没什么不好。” 众人便忍不住笑起来。 有个翰林低声咕哝:“因为入了魔,才跑去旧城,买了不值钱的地,也幸得王学士肯买,否则,我等的地,只怕送人都没人要。” 众人纷纷莞尔笑起来,这卖地,对他们而言,真是神来之笔,这个笑话,可以笑王不仕这个着了魔的家伙一年。 王不仕猛地抬头,突然有了一股怒气。 从前被人笑话是人间渣滓,他倒还忍得住,可说实话,被这群傻瓜在此戏虐,反而让他脾气长了起来,他死死的盯着那翰林。 翰林似乎有些畏惧,一时不知所措。 其他人见了,便道:“王学士,要有气度,他不过是玩笑而已,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 “是啊,是啊,王学士万万不可动怒,同朝为官,这有什么可气的。” 王不仕的眼神,慢慢柔和,便提笔,一副和自己不相干,想要继续忙自己的公务。 可这几个翰林见状,却都挤眉弄眼。 那严喜则一面喝茶,一面露出怡然自得的样子。 却在此时,一个书吏急匆匆的来:“诶呀,诸公,谁在旧城有宅邸?” 这些闲来无事的翰林们都抬头,一听问旧城的事,便都下意识的看向王不仕。 王不仕却是气定神闲,不过他还是微微吃惊,商贾们的动作,真的太快了。他淡淡道:“何事?” “翰林院外头,有人急的到处在问呢,学生看翰林院诸公都在议论,便入宫来,看看待诏房这儿,有没有人想卖。” “呀?”一个翰林道:“怎么,宫外有人购置旧城的土地和房产?” 书吏道:“可不是吗?诸公,是这样的,说是铁路总站那儿,已经宣布了,铁路票从旧城到新城,总计十三个站,从一站至下一站,统统一文钱的车费,哪怕是从头坐到尾,也不过十三文钱。消息一出来,满京师的商贾都疯了……还听说,西山建业,在旧城已有规划,要进行大规模的破土动工,不但有戏院、学堂、铁路站,还有住宅、市场……噢,每一个站,还有商业街,未来,不只要有铁轨线,还会开拓一条沥青路,十车道……总之,新城有什么,那儿,应有尽有,何况旧城本就有人气,建了宅子,是不愁卖的。”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严喜心里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不对吧,就因为一条铁路? 一文钱就可坐一站路,这价钱,对于任何务工的人而言,可谓是低廉至极了。 可是…… 书吏道:“外头有人传言,说是,京里不少的匠人、商户,还有富实一些的百姓,还没有住房呢,何况,从前不是有许多的人,将旧城的地都卖了吗,可在新城,又买不起宅子,现在好了,旧城这么一开发,这西山建业将消息传出去,就不少人在打听价格,想要买了。正因为如此,现在一些商贾,正在借此机会,到处询问有没有人旧城的地,正好,趁此机会,可以跟着西山建业,发一笔财。现在……旧城的地,已涨了三倍!” 三倍…… 严喜等人,吓的脸都绿了。 尤其是严喜,他可卖了王不仕三十亩地呢,总共才得了王不仕千把两银子。 可这转手之间,自己就亏了几千两? 卧槽…… 几千两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其他人也顿时面色苍白如纸…… 王不仕却是淡定无比,凝视着那书吏:“三倍的价格,竟也想收购?这商贾怕是疯了吧?” “是疯了,听说,至今没一个人肯卖的,都说会涨,还有人说,只怕涨十倍,也没人肯卖。” 书吏一脸钦佩的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沉默了片刻,却是淡淡道:“不,不只十倍,二十倍,至少都是这个数……你等着看,明日,价格怕就会到十倍,半个月内,定能到二十倍,所以,你去奉劝一下,告诉那些手里有地的诸公,让他们别急着出手,千万莫昏了头。” 二十倍…… 严喜心里一咯噔…… 现在他已不觉得王不仕是疯了,因为事实上,王不仕这厮……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瞧他如此淡定的样子,十之八九……还真可能是二十倍。 自己卖了三十亩地,一亩不过五百两,这岂不是说,自己亏了……亏了……近三十万两银子…… 三十万……两银子…… 这是什么数目。 自己竟和巨富,擦身而过。 “啊呀!”严喜突然一摸自己的头,内心悲愤到了极点,便觉得头痛欲裂,还来不及痛哭流涕,竟是头晕目眩,等这啊呀一声,整个人便直挺挺的倒地,昏死了过去。 可此时,其他的翰林,却都个个颤抖,牙关在打颤,严喜亏得最多,可其他人,也没少亏哪。 他们哪里还顾得上严喜,自己都想找个地方,撞死得了。 倒是那书吏好心,疾步上前,掐严喜的人中,一面道:“严侍学,严侍学,你醒醒,你醒醒……” 严喜悠悠转醒,双目带着迷茫,可突然一股记忆涌入脑海,随即,一种极痛的感觉又传遍全身,于是,又是啊呀一声,歪头,痛的昏死了过去! 正文 第九百九十二章:万世师表 “……” 这书吏顿时懵了。 真是……神了啊。 严侍学还能昏厥两次。 他倒是急了,继续掐人中,严喜又醒了来,只是脑海里,幻灯片似的,一幕幕的想着自己的宅子。 那是一处大宅子,风水宝地啊,占地三十多亩,自己曾在那里渡过了一个快乐的时光。 那儿有假山,有阁楼,有厢房,三进三出,自己尤爱后庭的梅花树,一到了冬日,梅花便绽放,雪白雪白的,与白雪映衬,总能消人的疲惫。 可是……自己卖了啊。 三十万两银子……不翼而飞了。 他双目无神,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甚至想着死了干净,书吏忙将他搀扶起来。 他抬头,看到了王不仕,王不仕正背着手,轻描淡写的看着他,目中没有同情。 严喜不禁道:“你……你坑我,王不仕,你坑我!” “大胆!”王不仕却是脸色厉然:“当初签地契时,你是否心甘情愿?” “我……” “当着保人的面,你是否说,这笔买卖甚是合算?” “可是……” “是你口口声声说,钱货两讫,各不相干?” “……” “你还嬉笑着,让我王某可要仔细,别到时候亏得血本无归。严喜,本官对你一再忍让,你却在此倚老卖老,是何居心?当初心甘情愿的买卖,你现在想不认账?不认账可以,去顺天府状告,去沈大学士那里,去内阁,去御前,我倒看看,你能否颠倒黑白!” 严喜的心疼的厉害,只想做着最后的挣扎:“你退我十亩如何?” “退?”王不仕笑了,笑里有着嘲弄,就像看着一出可笑的戏。 其他时候,他都可以忍让,可牵涉到了银子,是你一句话就能退让的事?是你严喜脑子坏了吧。 王不仕淡淡然的道:“我购置土地五千亩,牵涉到了上百个卖家,今日退了你,他日岂不是人人都来退?” 五千亩…… 此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位王学士,投入的二十多万两银子,转眼之间,可能就能翻番二十倍。 那是……数百万两啊…… 他们惊诧的看着这个冉冉升腾起京师有数的大富豪之一,一时间瞠目结舌。 那严喜更是心疼得几乎要死去。 王不仕淡淡一笑道:“其实……老夫……倒是有一条财路,你们若是现在变卖家产,全数投入钢铁、木作、混凝土等作坊,我敢保证,你们的家产,一年之内,可以翻三倍。这是一条明路,走不走,看你们自己的………” 众翰林:“……” 这等于是豪赌啊……该相信他吗? 若说不信,这是假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不信也不成啊。 看看人家,说生铁会暴跌就会暴跌,说旧城会暴涨就暴涨了。 可是……所有人欲哭无泪。 他们现在还能拿什么去投资?旧城的宅子,几乎都贱价卖了,能落几个钱?新城的房子,还欠着房贷呢,谁能有此魄力,当真将宅子去抵押,跑去投资作坊,这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啊,毕竟不是人人都有王不仕的魄力。 众人瑟瑟发抖。 王不仕却是背着手,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 他早预想得到,哪怕是给他们指出了明路,他们也断然没有胆魄的。 这个世上,有人属狼,有人属羊,属羊的注定被狼生吞活剥,死到临头,尚且还不自知,可有的人…… 王不仕双眸之中,仿佛升腾着一股子火焰,可他只淡淡一笑:“还未下值,在此喧哗什么,官命在身,无需多言,各自奉公守己。 说着,便低头,不去理会这些已如热锅蚂蚁,早已是心疼的无法呼吸的人。 待下了值,领着诸人自崇文门出宫,人们方知,整个新城已经疯了。 到处都有人询问旧城土地和房产的事,可绝大多数人的土地和房产,早已兜售了个干净,气的有人跳脚。 那是十倍、二十倍的利差啊。 到处都有人在咆哮,那种得而复失的莫名心痛感,使人捶胸跌足。 回了翰林院,还需点卯,方可正式下值,王不仕不理会其他人,点卯之后,便出翰林院。 此时,正见几个翰林和严喜一起合计:“铁路误国,耗资巨大,实是好大喜功……” 王不仕没有憋住,却是突然驻足,他背着手,值得玩味的看着严喜等人。 一见王不仕背着手伫立在那里,大家都不吱声了。 他们总觉得,王不仕这个家伙,不知道何时开始,身上多了几分神秘感。 王不仕朝他们微笑道:“耗资巨大,这是实话,是否误国误民,却值得商榷,退一万步,西山建业修建铁路,也没有花费半两银子的公帑,与诸公何干呢?” 严喜想说什么,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 王不仕轻描淡写的道:“再者说了,这巨大的耗资,不正取之于诸公吗?是诸公砸锅卖铁,买了新城的宅子,也是诸公将那旧城的土地,贱价卖了出去,这铁路,有诸公的一份功劳啊。” 噗……… 此前给大大的刺激了一次,严喜刚刚缓过来一些,勉强接受了一些现实,听了这句话,一口老血直接喷了出来,抚额,便又觉得天旋地转:“不……不成了……心口疼……诶呀……诶呀……” 人便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 王不仕背着手,在许多人的指指点点之下,淡然从容的走出翰林院。 指指点点,已是习惯了。 这群弱鸡,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而现在,他们是鱼肉,我为刀俎,王不仕非但没有在乎这些人眼里流露出来的异色,反而激动的脸通红起来,这是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觉。 最重要的不是银子,银子,可以轻而易举的挣更多。可王不仕为之喜悦的,却是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这才是真正的大道啊。 刘文善一部《国富论》,足以万世师表! 他到了翰林院门口。 早有人坐了车来,在翰林院外等候着。 此人,是王金元。 王金元一脸焦虑,东张西望的。 他是心里急啊,现在旧城百废待举,预备规划动工,却发现有个叫王不仕的家伙,竟是手里捏着五千亩土地,这五千亩土地,其中近半都在重要的规划附近,少爷已经生气了。 他只好赶紧的来谈一谈,可别最后给人讹了才好。 “王学士。”王金元见了王不仕,热络的上前。 王不仕驻足,身边有翰林下值穿梭而过。 见状,便纷纷故意放缓了脚步,侧耳倾听。 王不仕没有犹豫,朝王金元一笑:“是为了地的事来吧?” 王金元笑吟吟的道:“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的细谈。” 王不仕只一沉吟:“不必谈了。” 王金元心里咯噔了一下。 “地的事好说,五千亩,作价四百万两,不贵吧?” 王金元张大嘴巴,黑,真黑,迄今为止,才涨三倍呢,本来是预备好了百万两银子的。 王不仕却是不为所动,继续道:“老夫不要现银,只要入股,西山的钢铁作坊,还有西山的木作作坊,我以土地折算入股,若成,明日可以请人作保签署契约。若不成,倒也无妨,大家各自相安。我乃翰林侍读学士,入值待诏房,伴驾帝侧,想来方都尉,定不会为难我一介区区翰林的,若是方都尉心里不喜,那也无妨,生意归生意,不喜,这是私人的事,大可在一个铁路站里,挂一个人间渣滓王不仕站……” “啊……”王金元的嘴巴张得比鸡蛋更大,顿了一下,才道:“说笑,说笑了,我家少爷,为人正直,铁骨铮铮,不是你想的这样……” 王不仕莞尔一笑:“你们自己去合计吧,合计好了,可随时签署契约,我是与虎谋皮,不敢与你深交,可若是能谈成,到时,一定拜访方都尉,负荆请罪。” 说着,掸了掸身上的袍子,王金元这才注意到了他身上所穿的,乃是钦赐斗牛服,钦赐斗牛服,国朝能有资格被赐穿的人可不多见啊,王不仕是因为预测了生铁暴跌,得以传召入宫,侃言国富论,深得帝心,龙颜大悦之下,才予以赐穿的,这只有内阁大学士,和各部部首才有资格的斗牛服,现在格外的显眼。 王金元瞬间明白了什么,朝他作揖道:“好,鄙人回去,与都尉商量商量,到时再登门拜访,王学士,就此别过。” 王不仕回礼,王金元虽是商贾,却不简单:“后会有期!” 二人相互作揖,而后王金元匆匆走了,这是一个聪明人,跟聪明人打交道,毋需多言。 可这些话,传在其他翰林耳里,人们却是震惊了。 作价四百万两纹银……这王不仕,发迹了。 再想想自己,就一套新城的宅子,两三万两,还欠了钱庄一屁股的贷,每日为了还贷,而焦头烂额,再看看人家…… 真是活着……艰难啊。 …………………… 第一章送到,继续,看看今天能写几章。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三章:千金散尽还复来 王金元匆匆回了镇国府,将翰林院的事大抵说了。 朱厚照一听,脸色顿时红了,撸起袖子来,便开始瞎咧咧:“好大的狗胆,他也配和我们讨价还价,买他的地,是给他脸,他竟还给脸不要脸,且等着,本宫这就去打死他。” 朱厚照是急脾气。 你大爷,你以为你是方继藩,开口就敢要四百万两? 遇到这样该死的同行,朱厚照恼火啊。 “殿下,不要激动!”方继藩一把抱住朱厚照,好不容易才将他安抚住。 “怎么,就这么算了?”朱厚照气呼呼的道 方继藩有点懵,这王不仕,还真是人间渣滓啊。 可是……方继藩笑了:“这件事,准了!” “什么?”朱厚照几乎不相信自己眼前站着的是方继藩。 方继藩耸耸肩,一摊手:“殿下啊……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道人家为何吃的咱们死死的,一个小小的侍读学士,就敢漫天要价,还想入股我们的作坊?” “……” 方继藩咬牙切齿的道:“这个狗一样的东西,是早就算准了。殿下到现在还不明白吗?这天底下,谁最有钱?” 朱厚照毫不迟疑的指了指方继藩:“你!” 方继藩拉下脸来:“是我们,是我们,我们两个财富加起来,平均一下……你懂吧?” 朱厚照摇头,不懂。 方继藩叹息:“你想想看,我们最富,买卖做的也是最大,这旧城的土地开发和买卖,也是我们规模最大,这没有错吧?” 朱厚照颔首点头,可……跟这有什么关系?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这世上,岂有最大的商人,最大的富豪,去破坏商业规则的。” “不明白!”朱厚照摇头,还是想不明白。 方继藩很想让刘文善给这厮补一补课。 “若因为这几百万两银子,我们就破坏了土地自愿买卖的规则,弱肉强食,毫不在乎契约精神,那么殿下你想一想,他日,若有人拳头比我们更大,比我们更不讲道理,岂不是,也可以说话不算数,也可以随意的无视商业的规则呢?破坏了这个规则,他王不仕是算准了,受害最大的,是我们,而不是他,这才是他有这狗胆的原因!” 这下子终于…… 朱厚照恍然大悟:“本宫明白了,今日我若是夺了他的地,来日难保父皇不会有样学样,夺了我们的地?我们银子最多,我们的地也最多,最应该维护商业规则的,理应是我们,因为如此,才对我们的益处最大,若是我们率先破坏了规矩,有父皇那贪财鬼在,最后受害的是我们。” 方继藩:“……” 朱厚照忍不住吐舌头:“这家伙,好歹毒的心思,居然被他算计了。” 方继藩汗颜:“这是阳谋,不是阴谋,国富论里……有写的,第七节,契约论里有!” 明白了这里头的重点,朱厚照也有点无可能了,无奈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方继藩背着手,想了想,才道:“王金元。” “在。”王金元脑子有点发晕,他还以为,少爷会第一个打上门去,给那王不仕一点教训。 方继藩道:“明日去找那狗一样的东西,再谈一谈,三百五十万两,不能再多了,他的土地虽然不少,可靠近铁路线,且有价值的,却也不多,让他见好就收,钢铁作坊的股份,可以给,让人作保,将作坊估估值,和他订立契约。” 方继藩顿了顿,他毕竟不傻,相比于庞大的旧城开发计划,区区几百万两银子,还真是九牛一毛,为此而破坏了规矩,这几乎等同于是智障的行为。 方继藩当然不是智障,他只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 火车还未正式开通。 可是那观光的蒸汽火车,却已开始在线路上,来回奔腾。 坐在车里的,都是陛下亲自下旨,前来乘坐的各部官员。 人们先是战战兢兢,坐到了一半,开始缓过劲头来,好奇的打量着车窗外的事物。 为了便于大家了解蒸汽火车的好处,每一个车厢里,都有大嗓门的列车人员和大家讲解。 “再往前,就是杨记染坊八里庄站,大家快看窗外,这里乃是外城,原先是农地,明日开始,就要动工了,要找平地面,这里先会有一个大市场,啊,不对,现在叫商业街,下了车站,即到,那儿……瞧见了吗?那儿会有一个蒙学的学堂,再过去一些,就是大戏院,对了,还会有一个足球场,这一片,将会兴建大量的住宅……” “现在这里的地价,较之从前,却已涨了七倍,哈哈,依旧是有价无市,不过……西山建业很快将会推出第一批商铺,俗话说的好,黄金万两不如一间铺……” 有人气呼呼的道:“老夫怎么没听说过这俗话……” 那列车员支支吾吾的道:“这是上头叫我说的。” 众人开始骂起来。 车厢里,突然有人捶胸跌足,痛哭流涕:“这一片曾有老夫的地,有老夫的地啊,七十多亩的田,老夫当时为了买新房,一千两银子不到,就作价卖了,这亏啊……” 这样的哀嚎声。 大家早已习惯了。 绝大多数人,一脸的麻木。 还能怎么样,白纸黑字,钱货两讫,你再哀嚎也不能改变什么。 ………… 旧城已开始规划,工程学院无数的生员,开始拿着绳尺走街串户,四处开始丈量。 一个个规划摆到了案头上。 刘文善的商学院,开始正式的挂牌。 挂牌的这一日,甚是热闹,竟有无数的商贾倾巢而出,甚至有不少的读书人,竟也来凑热闹。 那位名叫王不仕的侍读学士,凭一本国富论,直接走上了人生巅峰,人们纷纷猜测,他到底有多少的财富,固然有人破口大骂,此人一身铜臭,又有无数人,一副羞与此人为伍的傲然姿态,可是……成为陶朱公,谁不眼红,一些追求实际的秀才、举人,竟也开始捡起了这本书,细细的去读,似乎也觉得其中许多东西,颇为道理,便纷纷来了。 自然,对国富论理解最深的,恰恰是一群商贾,商贾们也爱读书,只是读书更多的是附庸风雅,有不少人,早已拜入了刘文善的门下。 刘文善而今,已有门生一百余人,这正式的商学院挂牌成立,未来更可能人才济济。 炮仗一起,欢声如雷。 此时,方继藩正悠悠然的坐在堂中,慢条斯理的喝着茶,等着入学的徒孙们,纷纷来拜见。 说实话,方继藩挺嫌弃这些徒孙的,徒孙就是如此,一多,就不值钱了,讨厌的很,个个都是可憎的脸,永远都是一副师公你好呀的弱智表情,方继藩宁愿遇到几个骨头比较硬的,打断他们的腿,还显得有几分挑战性。 刘文善站在方继藩一旁,竟有几分感动。 一直以来,国富论都被人嬉笑,可如今,发掘其价值的人越来越多。 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 这个世界,给他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大门之后,是一道金光大道,听着外头闹哄哄的声音,刘文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恩师。” “怎么?” 刘文善动容道:“学生蒙恩师点拨,方有今日……实是……感激不尽,学生……” “好了,好了,别总是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你见你王师弟动辄就哭哭啼啼吗?多学学你王师弟。” “是。”刘文善躬身。 正在这时,王金元急匆匆的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拜帖,道:“少爷,少爷……” 方继藩一见这个家伙就来气,这家伙一来,准是什么事拿不定主意。 王金元拜倒道:“王不仕……王不仕,王不仕那个狗东西………不,是王学士,他方才来了一趟,上了一道拜帖来,还有一封书信,都是给刘……” 当然是给刘文善的。 不过,给自己门生的,和给刘文善的,没有什么区别。 方继藩的弟子,是不存在隐私的,这个时代,也不存在所谓的保护隐私。 方继藩将书信接过,撕开,一封便笺便落在手里,墨水未干,上书:“刘先生钧鉴,吾自读国富论,受益匪浅,古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闻刘先生商学院招生入学,吾心甚慰之。吾以国富之学,收益颇丰,今得钢铁作坊入股四百万两,其中七成,愿捐纳之,望刘先生不嫌,所捐纳的钱财,可为穷困书生学资,其用心,无过是使大道可以传播天下,万年流传而已。望先生笑纳……” 方继藩看了,表情一愣,随即抬着头看着房梁,似在思索什么。 半响后…… “四百万两银子的股份,七成是多少来着?三百万两?”方继藩侧目看着刘文善。 刘文善道:“恩师,二百八十万两。” 方继藩顿时吸了口凉气:“这家伙,不对劲哪,他将这两百八十万两银子的股份统统都捐纳出来给商学院,要给贫困的读书人入学,这是阴谋吗?” 正文 第九百九十四章:达则兼济天下 刘文善认真的看了书信,又想了老半天,朝恩师摇摇头:“我想……他的本意只是为了光大商学吧。” 王金元却是眯着眼,脑袋探着,瞄着书信,他的心思,却比刘文善险恶的多了,皱着眉头道:“我看,他是想求名,这商学的始祖,自是少爷……” 方继藩一听,板起脸来:“我何时成了商学的始祖,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这商学的始祖,是刘文善这个狗东西,你以为我是你,爱夺人之美?” 王金元忙道:“是,是,小人万死。” 刘文善在旁听了,却道:“恩师,学生的这点末流学问,俱都拜恩师所赐,孔圣人作古之后,众弟子以及再传弟子们将孔圣人生前的语录编写而成,以使后世儒生,可以传习先师经典,因而,才有了《论语》。学生乃是恩师弟子,追溯这根源,若无恩师,哪里来的《国富论》……” 方继藩是很服气的。 道德的沦丧,人格的扭曲啊。 这个时代的门生,简直都是怪胎。 方继藩懒得去争辩了,争了也没意思。 好吧,就是我方继藩了。 方继藩道:“别打岔,说正经事。” “是,是,是。”王金元道:“那王不仕,心思何等险恶啊,他本是臭名远扬,现在又不容于清流,哪怕他是家财万贯,可不还是恶名昭彰吗?我想,或许他正是看到这一点,希望捐纳这三百万两纹银的股本,以这股本的分红来资助生员们入学,想要借此光大商学,好使后世不至不至身败名裂,读书人嘛,少爷您懂的。” 方继藩也是以为然,点点头道:“两百八十万两银子,就想要洗清自己,他倒是打的好算盘。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两百八十万两不是小数,如何资助,你去安排吧。” “明白。”王金元应下,又道:“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心里对于似王不仕这样的读书人,其实早有深刻的想法。 这等读书人,其实是一个矛盾体。 打小被教育着要成为一个极高尚的人,需用圣贤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可实际上呢,世上哪里有这么多圣贤,于是乎,他们有了小心思,他们有贪婪的一面,他们变得世俗,他们口里不得不喊着仁义道德,心里,却藏着七情六欲。 白日时,和人勾心斗角,到了夜里,又忍不住深刻的反省。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人。 可读书人糟糕吗? 固然他们如戴着虚假面具的怪物,可若非要说糟糕透顶,却也是未必,他们骨子里,都有一个立功、立言,兼济天下的理想,只不过……往往膝盖软了一下,于是乎,一面躲在被窝里哭哭啼啼,只恨自己不能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做着各种的妥协,可当他们掀开了被子,又开始屈膝奴颜了。 这就是人性啊。 王不仕也免不了俗,他有了能力,既有追求名的欲望,怕也是骨子里某种思维在作怪吧。 好吧,那就成全他,这银子,不收,我方继藩的良心就不安,天理不容。 方继藩的唇边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道:“最好设置一个奖学金,叫什么名呢,我细细想来,这王不仕捐纳之举,实是感激刘文善给予他的启发,咦,本少爷竟恰好是刘文善的恩师,思来想去,为师也就不客气了,就叫‘方继藩关怀’奖如何?” 刘文善连连点头道:“恩师,这名儿好。” 王金元也忙点头:“方继藩关怀奖,真是朗朗上口,读之,令人亲切,使人心旷神怡,少爷,小人不客气的说,这世上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儿了。” 却在这时,有人道:“什么方继藩关怀奖,凭什么就叫方继藩关怀奖,为何不是朱厚照关怀奖,我看朱厚照的名儿也很好。” 却见朱厚照虎虎生风的进来,他清早去了车站一趟,检查过了这几日蒸汽火车的养护情况。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别闹,这是慈善的事业,你就别凑趣了。再者说了,你和王不仕有个啥关系?这捐纳银子的是王不仕,不是我的学问,他哪里来的银子捐纳这么多银子,他这是感激我,我为使他心宽,才勉强冠了自己的名。” 朱厚照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可心里不禁怀疑,王不仕那狗一样的东西,是脑子进了米糊糊吗? 朱厚照却道:“这话,本宫就很不爱听,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当初若不是本宫给他取了个人间渣滓王不仕的名儿,使他驰名天下,会有这狗东西的今天?就叫朱厚照关怀奖,定了!” 见方继藩沉着脸,朱厚照便道:“要不,朱厚照与方继藩关怀奖?” 方继藩无奈的叹了口气,想当初的太子殿下,多么的单纯和厚道,看看现在,真是令人寒心啊。 方继藩只得道:“好吧,绕口是绕口了一些,就这么办了,王金元。” “小人在。”王金元笑嘻嘻的道。 方继藩道:“此奖,关系到了太子殿下和我的声誉,如何资助,如何让人心服口服,你自己看着办,总而言之,若是不拿出一个稳妥的法子来,我先扒了你的皮,再宰了你祭天!” 王金元忙道:“小人明白,明白……” 呼…… 想到一下子竟做了慈善,方继藩有一种身心上的愉悦感,难怪人富贵了之后,都爱做慈善,可见这是有原因的,人毕竟有自我实现的需要,正因如此,通过慈善,人才觉得格外的崇高…… …… 王不仕面带微笑,照旧下值。 那一封书信,也不知刘先生收到了没有。 两百八十万两,绝对不是小数目,这是一笔巨款。 可是……王不仕不在乎,他自认为以自己的眼光,迟早,自己照旧家财万贯,成为天下数的着的巨富。 之所以捐纳,一方面是这一次是搭了西山建业的风,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若知道自己套路了他们,将来太子殿下登基,少不得收拾了自己。 另一方面,他确实希望商学能够光大,这是源自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刘先生作富国论,使自己眼界瞬间的开了,后世若有无数读书人能够在商学上,展现他们的才智,没什么不好。读书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乃正理。 王不仕虽爱国富论,可本质上,却还是圣人门下,他讨厌那些死读四书五经的人,并不代表他与儒门一刀两断。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王不仕也爱惜自己的羽毛,谁不希望能落个人好啊。 两百八十万两银子一出,可谓是一举三得了。 他在无数翰林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之中,上了车,直接回到了府邸。 “爹,爹……” 刚刚进门,王不仕的儿子便匆匆而来。 “怎么。”王不仕背着手,气定神闲:“如此毛毛躁躁。” “爹,书信送去了。” “噢。”王不仕面带微笑:“别担心,千金散尽还复来……” “儿子不担心这个。”突然从官二代,成为了超级富二代,王安心里其实还算满足,只是…… “听说,西山书院了设立一个什么奖学金,就是拿父亲的银子,纾解贫困书生……” 王不仕依旧保持微笑:“若能如此,为父无憾了。只要能用到实处……” “那奖学金还有名字呢!”王安道。 王不仕脸上带着期待:“来,到里头说……” 他不急,就好像一道令人期待的菜上了桌,不如先欣赏其色香,再慢慢提起筷子,如此,既不显得猴急,又能使这尝鲜的愉悦感,达到最大化。 王安却是等不及了:“叫朱厚照和方继藩关怀奖学金,牌子都挂了,据说,所有的生员,都可以申请资格,不过却需调查其家庭背景,确认是家庭困苦,且还要成绩优异……” “且慢,你前面说的是什么?”王不仕的脸微微一变。 “朱厚照和方继藩关怀奖学金……” 王不仕:“……” 王安紧紧的盯着王不仕的脸色,道:“父亲,我们是不是被他们耍了。” 王不仕沉默了很久。 他能怎么样呢,拿把杀猪刀,去找人拼命吗? 王不仕深吸了一口气,依旧镇定自若:“真是令人心有余悸啊,差一点,我们就家破人亡了。” “什么?”王安感觉自己的思维转不过弯了。 王不仕则是一副后怕的样子道:“太子殿下和那方都尉,厚黑如此,可见是何等的睚眦必报,心胸狭隘,当初乘了他们的东风,赚来了四百万两银子,十之八九,等到太子殿下登基,肯定记恨着此事,非要你我脑袋不可。现在好了,他们现在算是报了这个仇,朱厚照和方继藩关怀奖学金,嗯……事情,想来是过去了,为父算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啊,在咱们这大明,宁可得罪了皇上,也万万不可得罪了太子,尤其是那狗一样的方继藩。其人面厚心黑,心狠手辣,开罪不得。” 正文 第九百九十五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奖学金对于商学院而言,实是用处巨大。 既是商学院,学费难免要高一些,带你们发财,你们还在乎这点学费,这还是人吗? 后世的商学院不值钱,是因为知识爆炸的结果,人人都有一本生意经,随便在网络里,都能拎出一串的键盘商业家。 可在这个时代,商学在这个百废待举的时期,却是一门类似于屠龙术一般的学问。 古人轻商,对于商业的活动,没有系统的总结,对于商业与产业,甚至与朝廷、官府的关系,几乎是一片空白。对于产业的兴衰更是懵然无知。 这个时候,一小撮人学习到了这一门学问,他们就形同于是碎石中的明珠,不但其所学,可以用于实际,甚至,可以广泛运用于国家的大政。 因此,商学院的学费,是寻常学科的七倍。 可即便如此,不少商贾或是亲自来求学,或是送来了族中的子弟。 当然,单凭这些有银子的商贾来求学,还是不够的。 有不少读书人,甚至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突然也对商学有了兴趣。 这个世上,总是不乏异类,不乏似王不仕那样的人。 他们对于八股,多有怨言,想学习一些经世致用之法,如此而已。 可商学院的学费,太贵了,哪怕是对于寻常的小士绅人家,都有些吃力。 有了这奖金,则好的多,两百八十万两的股份,股份会增值,每年的分红也是不少,市场景气时,一年数十万两银子的分红,都不在话下。 如此庞大的奖金,不但可以覆盖商学院,便是其他学院的一些书生,也可以覆盖。 好人……总要做到底嘛。 方继藩决定自己也投入二十万两,凑足三百万,解决某些徒子徒孙们的困难,榜文一发出,使书院上下俱都振奋起来,不少人奔走相告。 方继藩很是欣慰,他背着手,自玻璃窗,看着那些徒子徒孙们雀跃的样子,眼角,隐隐有泪光。 自己巨额奖金,看来没有白费啊,这个世上,最重要的是情怀,桃李满天下,只能满足人的虚荣心,只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情怀,才是自己带给世界最美好的礼物。 “少爷,少爷……老爷……老爷……回京了!” “什么!”方继藩蓦然回首,这一次,他真的眼角有泪光了。 自己的爹……回家了! 这些年来,方景隆一直在外,可是方继藩这个做儿子的,却哪里不知这个父亲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一封封的书信,无数的嘱托,他在外头,过的并不好,虽是镇守一方,可贵州的环境,哪里有京里舒服,何况,人在军中,枕戈待旦,这些年,不知操心了多少的事,可这一切……方继藩比谁都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啊。 方继藩嗖的一下,冲了出去:“人在哪里?” “入宫去了,先入宫见驾,只怕很快,便会来西山。” “不成!”方继藩激动的要哭了:“我这就去大明宫,给我备车,哈哈,我爹回来了!” 方继藩激动的搓着手,自己的爹,此次回来,显然是欲奉王命,要去黄金洲。 其实……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强迫他去的。 他是老臣,又是忠良之后,镇守大明藩屏,劳苦功高,只要他不想去,随便说自己旧疾复发,陛下绝不会为难他。 可他的回答却很干脆,自贵阳来的奏报里,只是简明扼要的一句遵旨而已。 前去黄金洲,有万里之遥,一旦出海,生死便系于一线,疾病、长途的跋涉、海难、暴风,对于一个年过中旬,精力大不如前的人而言,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梦魇。 哪怕是平安到了那里,此去经年,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还乡,古人对于家乡的眷恋,绝非寻常人可比,因而,那些出海的水手和水兵,但凡有一点出路,都不肯出海,若不是实在没了活路,想要拼一拼,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 可自己的父亲,明明是有选择的啊,他可以选择依旧在贵阳,镇守一方,也可以选择称疾回京,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可他偏偏,选择了这么一条路,这是通往地狱的幽径,一去,就回不得头了。 方继藩顾不得整自己的衣冠,已是一溜烟的上了马车,他深呼吸,念及种种,便不争气的,想要立即见到自己的父亲,看看这个从无私心,给予自己养育之恩的人。 …………………… 弘治皇帝高坐在御座之后,他眼里明亮,目不转睛的看着奉天殿的大门。 外头,传来了靴子一步步踩在瓷砖上所发出的叩击声。 咔……咔……咔……咔…… 脚步声有些急促,也很有力。 等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时,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方景隆来了。 他疾步上前,到了殿中,紫禁城变成了大明宫,京师早已是另一番的模样。 可这对于方景隆而言,都不算什么,他并没有来得及去欣赏新城的华美,以及新宫的巍峨,仿佛有心事,到了殿中,拜下:“臣方景隆,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抚案,很有感触,长叹了口气:“卿家,不必多礼,来人,给方卿家赐坐。” “陛下。”方景隆郑重其事:“臣此次带来了贵州和交趾二布政使司的军民章程,还请陛下,过目。” 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厚实的章程,这算是他这几年在贵州和交趾两地推行的改土归流,以及推行的军政、民政的成果,还有各卫的一些文牍。这算是彻底的给朝廷一个交代,算是交接了自己的使命。 弘治皇帝颔首。 有宦官将这些文牍统统接过,想要送至弘治皇帝御前。 弘治皇帝一挥手:“朕待会儿看。” 宦官会意,捧着文牍,退到了一边。 弘治皇帝抬眸,继续看着方景隆:“方卿家,你瘦了。” 方景隆道:“回陛下的话,臣清瘦一些,还好,若是肥胖,反而让人见笑。” 弘治皇帝莞尔,见他精神奕奕,中气十足,颇有几分虎臣风采。 弘治皇帝道:“黄金洲的事,朕在旨意中,已言明了,那里……相隔我大明万里,徐经对朕,痛陈厉害,朕思来想去,若是放任佛朗机人侵占黄金洲,迟早,将会是我大明心腹之患。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朕欲以一朝,而解决子孙百世祸端。卿以为如何?” 方景隆毫不犹豫:“陛下旨意,便如军令,军令如山倒,臣一介武夫,唯遵命而已。” 弘治皇帝见方景隆回答的干脆。 这个回答,没有令弘治皇帝失望,他想要选择,想要托付重任的,就是这样的人。 弘治皇帝颔首,欣慰的道:“朕等的,就是卿家这一句话,今卿临危受命,此去,可能困阻重重,甚至……可能性命不保,卿有何要交代的吗?” 方景隆铿锵有力道:“臣的子孙,自有陛下照拂,其他的,都是生死有命之事,臣仰列祖列宗之德,受天子之命,无惧!” 弘治皇帝忍不住有些感动。 这才是忠臣啊。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背着手,死死的凝视着方景隆:“卿不负朕,朕不负卿,卿尽管出海,家中之事,勿忧!” 方景隆深吸一口气:“臣……谢恩。” 弘治皇帝眼睛落在那落地玻璃上,眺望着玻璃窗外的钟楼,他吸了口气,眼里写满了忧患:“此去,首要安置军民,使其能够开垦,建立起船港,要先使人能够安居乐业,除此之外,对待土人,若肯相安便罢,若是不肯相安,卿自管便宜行事。对于佛朗机人,要大加防范,万万不可姑息养奸,朕不容许他们出现在西洋,朕不容许他们肆虐于天竺海,不容许他们染指昆仑洲,更绝不允许,他们有资格,可以在黄金洲,与我大明分庭抗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诚如卿的儿子西征檄文所言,佛朗机人推崇巫蛊之术,诈称SD,而为祸四海,朕要以圣人之道,诛其心,要用卿与徐经,斩其爪牙!” “臣定当……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面上恢复了几分疲倦之色,微笑:“很好,朕等的,就是卿家这句话……” 他看向了萧敬,淡淡的道:“传旨,平西侯方景隆,镇守西南有功,今负朕之旨,经略极西,此诚当予嘉勉,赐其国公,世袭罔替,永世不绝!” 方景隆却是一愣,忍不住抬头,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 国公…… 这是自文皇帝靖难之后,再没有出现过的爵位。 能有资格成为国公的,天下不过六家而已,非大功,不得敕封。 可陛下……直接赐予国公。 只怕……一方面是想要奖励自己忠诚和功劳,除此之外,也是希望自己以国公的身份至黄金洲,得以号令诸军吧。 ……………… 这一章比较难写,很久没有写大方方了,所以,更新迟了,抱歉,今天第四更送到,先去睡觉,明天尽量早更,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九十六章:受封 既然决心去黄金洲。 那么未来,将源源不断的发出数十万的将士和家眷。 没有人能保证,不会有人借山高皇帝远,自行其是。 因而,为主帅者,不但要有足够的威望,也需有足够的权力,保证将士们能够从命。 之所以提高爵位,其实是最现实的考量。 此次西征的军将,多的是世袭指挥,千户…… 士卒们远征,既为了一口饭吃,也为了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武官们,自不必提。 倘若连主帅都不过是个平西侯,固然凭着威望可以使人服气,只怕也有不少人会想,自己如何建功,又岂可能超过作为主帅的平西侯方景隆,这建功立业之心,自然也就淡了。 敕封方景隆,本质就是提高黄金洲的级别,诚如南京镇守,绝不会让一个侯爵去一般,哪怕是魏国公再不如人,镇南京者,也定是他,唯有如此,才可让下头的将士看到希望。 “陛下,这……臣未立寸功……”方景隆忍不住道。 “平交趾,岂不就是大功?”弘治皇帝似乎早想到说辞一般,道:“何况令子方继藩,这些年来,功勋卓著,这些功劳,有大有小,朕没有加封,是因为他还年轻,唯恐贸然加以恩荣,反而滋长了他的骄横,他是朕的女婿,朕也只有一女,朕与卿家,有秦晋之好,朕没有厚赐,自有朕的考量。而卿与继藩本为父子,这加恩的诏书,其实早就该发了,可朕一直都想等一等,这一等,自起心动念起,就是三年,现在……是时候了。朕记得,卿家的祖籍,乃是山东一带。” 方景隆恭谨地道:“是。” 弘治皇帝道:“此旧齐鲁之地,便以齐国公为号。此事,朕已与内阁有过商榷,内阁诸学士,对此是乐见的。” 听说陛下已和内阁达成了共识,方景隆终于松了口气,其实他一直担心的是陛下一意孤行,从而引发朝廷内部的反对,或许陛下一时可以镇压住反对的意见,可时间一久,就怕滋生出不少的麻烦,若等自己出海之后,才再有什么争议,就鞭长莫及了。 现在这个问题倒无需他烦恼了。 只是……齐国公…… 方景隆显得有些为难了。 这齐乃大国,名声赫赫,历史上,齐国甚至自称为东帝……以此为号,方景隆感觉有些不妥。 需知大明所敕公爵,有卫国公、郑国公、魏国公、宋国公、曹国公等等,大多是以春秋时的国号为号,此后靖难,又有了成国公和定国公、英国公,可论起来,方景隆最怕的,却是树大招风。 他不多犹豫,便忙道:“齐国之号,臣万万不敢承认,不妨就以鲁国为号,恳请陛下恩准。” 弘治皇帝一楞,万万想不到方景隆竟谨慎到了抠字眼的地步。 深深的看了方景隆一眼,不禁道:“卿心细如发,谨小慎微,何以生子却是方继藩呢?” 这话说得实在是…… 若不是天子,是平常人这样说,早就一个耳光扇过去了。 这是什么话,说我儿子不像自己? 方景隆从容道:“臣子自得脑疾,性情就大变,请陛下明鉴。”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鲁诞孔子,而作春秋,圣人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此礼仪之邦,辅运之国也,卿既请以鲁为号,那么,就依卿所言便是,敕鲁国公。” 听到弘治皇帝终于应诺,方景隆大喜道:“臣遵旨。” 事情初步定下来,弘治皇帝心情不错,坐下感慨道:“此番出洋,凶险非常,卿可有何打算?” 对于这个问题,方景隆也早有准备,便道:“自英宗先皇以来,卫所的纪律,便开始崩坏和糜烂,方家数代,世居武职,岂有不知。追根问底,在于太祖高皇帝所屯军田,而今多为武官侵占,而军户无以为食,只可依附武官,使其竟不如寻常的私奴。长此以往,军户衣衫褴褛,形同乞丐,这迟早都是祸端之源。” 方景隆顿了顿,接着道:“此次出海,以臣之见,军户多数还是踊跃的,他们本就没有生路,至于武官,却各有自己的心思。臣是这样想的,若是武官想要留下中国,自不必强求,臣会带第一批人出海前去,若能侥幸,平安抵达黄金洲,自当先寻觅土地肥沃之地,进行屯田,先确保所有人,能吃饱肚子,各卫的名号可以存在,可其编制,却需重新打散,所有的武职和军户,所开垦的土地,都予以承认,从前军田之法,实不堪用了。黄金洲到处都是荒芜的土地,唯有让军户们开垦出来的土地,许诺为其私人所有,将士们,方才肯戮力。他们有了田地,再分发牛马,令他们蓄养,平时,令他们开垦务农,农闲之时,除常备军马之外,再召年轻力壮者,进行操练,他们有了田,就在黄金洲扎了根,可以令他们安心在这土地上繁衍,有了私产,就自然会为了开垦的土地,免遭人掠夺,而同心协力,忠勇勠力。” 方景隆想了想,继续道:“臣查过黄金洲的情况,大抵知道,现在佛朗机的威胁,并非是重点,他们虽也在极力开拓黄金洲,至少眼下,却还非是腹心之患,当下,最重要的是……” 方景隆说着自己对于黄金洲的看法。 弘治皇帝听的很认真,同时连连点头。 其实这一路来,方景隆早让人将徐经关于黄金洲的资料用快马送到自己的手上,一路都在细细的查阅了解。 现在,那黄金洲在方景隆脑海里,其实已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他有镇守贵州和交趾的经验,同时,性军打仗的经验更加丰富,虽然黄金洲的情况和贵州、交趾是不同的,可本质上的问题,却是相通。 再加上这些日子,他与方继藩书信的往来,他或多或少的受了方继藩的一些影响。 开拓黄金洲,无非还是士农工商,只是这四者,并非是上下尊卑的关系,而是需齐头并进。 先开垦,以农为本,而后再建立商港,接洽大明的船队,将黄金洲的物产,与从大明千里迢迢送来的物产进行贸易,以此为中心,获得足够的物资。 而后便是建立初级的作坊,尽力在铁器和一些生活用具上,做到自给自足。 此后,就是兴学,不学,何以凝聚人心,何以让着数十万户人家,以及他们未来的子孙,产生向心力? 何为华夏,所谓的华夏,更多是文化上的共同体,同种、同文、同书、同轨! “西山书院那里,已有不少的生员踊跃报名,愿意随军了,其中工学生员七十三人,医学生员三十七人,屯田所校尉、力士三百二十七人,还有算学、文学、天文地理学……其中屯田所的校尉、力士最多……” 说到这个,方景隆很满足,连唇边也忍不住勾起了笑意。 现在最需要的是开垦,这些屯田所的校尉和力士,实是最宝贵的财富。 当然,屯田所的校尉、力士踊跃报名,也是有原因的。 他们在这里培育各种良种,研究作物,可所有人都知道,许多从海外来的作物,黄金洲乃是发源地。 在屯田所的校尉、力士们眼里,那里……就是一片黄金之地,孕育了无数令他们为之惊叹的神奇物种,因而,除了家国情怀之外,更多的人,希望去见识见识那传说中的黄金洲。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秀才、童生,以及各种读书人,六百七十三人,这是现在的数目,还会不会有所增长,臣暂时不知,臣甚至听说,有不少进士、举人,竟都报了名,只是他们希望,不公布他们的身份……陛下……您看……” “准了!”弘治皇帝大喜过望:“这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黄金洲正需要这些人才,看来方继藩的征西檄文,效果显著啊,他们既有投笔从戎之心,朕岂会阻拦。” 方景隆定下了心,道:“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匠人,也需招募一批,臣子方继藩,在西山招募了一千三百余人,许诺了重金,有了这些人,臣抵达黄金洲之后,还将建起书馆、书院,是了,西山书院,将借用这些人,设立分院……” 方景隆道:“这黄金洲距离大明有万里之远,寻常人,几乎断绝了跨洋的希望,可在未来,臣打算让学者们尽力交流起来,这西山书院和个黄金洲的书院,每隔数年,都相互派出学者,相互到访,不只如此,每一次舰船出海,求索期刊,都需将积累的论文,统统送去黄金洲。” 方景隆虽是一个武将,可对于书院,尤其重视,这是自己儿子的立业之基啊,在贵阳,他虽没有接触那些医学生和工生,不知他们的好坏,他接触最多的,是专事农学的屯田校尉和力士。可就是这些人,在贵州和交趾,贡献巨大,那数百个校尉和力士,在他心里,可抵十万大军。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七章:父子 听了方景隆的一番奏对,弘治皇帝这才放下了心。 至少,这一个方略,可行。 弘治皇帝忍不住仰头,感慨:“朕与卿家,尽了人事,可最终……能否在黄金洲立足,却需要看天命了。朕自克承大统,敬天法祖,愿上天佑我大明,也愿列祖列宗,能能保佑卿家与诸将士!” 他随即,侧目看了萧敬一眼:“方卿的奏对,誊写一份,交内阁,看看阁臣们有何看法。” “奴婢遵旨。”萧敬道。 陛下召问大臣,都需存档记录,这奉天殿的角落里,自有人进行速记,这相当于后世的会议纪要,需送翰林院进行存档,以备随时查阅。 同时,这也将是未来修著实录的重要资料。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景隆一眼:“方卿家劳苦功高,不日,即将扬帆出海,方小藩,一直都在宫中,你的妻子,已去了后宫见皇后了吧,而你……久不回家,也该回家,去看看……” 方景隆显得恭顺:“陛下,大明就是臣的家,臣在哪里,只要是大明疆土,便处处都是臣乡。方家与寻常人家不同,自元祖随太祖高皇帝起兵,再至历代先祖,辗转南北,为国尽忠,蒙受君恩,因而,先父在世时,就曾有过这样的教诲。臣奉君命,常年在外,可但凡见了继藩,也是这样教导。” 弘治皇帝听了,一愣,不禁哂然:“忠良也。” ………… 一封御前奏对的纪要,送至内阁。 这是天子亲自召见方景隆的纪要,陛下命人送来,十之八九,是已经决定了黄金洲的具体事项了。 黄金洲涉及到的乃是下西洋,无论是经略黄金洲还是下西洋,这都是大明眼下的国策,不可不察。 刘健对此,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他拿起了纪要,低头细细的看,看完了一张,便传阅给谢迁和李东阳,三人细细看着,斟字酌句。 看到弘治皇帝欲封方景隆为鲁国公。 刘健抬头:“鲁国公真是个心细之人啊,不肯接受齐国公号,而以鲁国公自居,是谨慎的过份了。” 谢迁皱眉:“齐国公是拒了,可这鲁国公,嗯……说起来,先秦之时,鲁国公室,乃周公旦之后,所谓周之罪亲莫如鲁,而鲁所宜翼戴者莫如周,鲁与周天子,休戚相关,鲁国公虽是粗人,可在老夫看来,却也有他的深意啊,他此去黄金洲,便是要做大明的鲁国。” 鲁国乃是周公之后,而周公乃是周礼的缔造者,与周天子关系最是亲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这不得不让人有所联想。 或许,鲁国公的本意,就是希望到了黄金洲之后,虽受藩万里,却恪守臣道…… 李东阳捋须:“再者,世人都称,周礼尽在鲁矣,鲁以礼而立邦,其先祖,又辅佐天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后,又诞生了孔圣人,为万世师表……” 众人都笑。 说实话,不是鲁国公去,大家还真不安心。 经略黄金洲,关系到了下西洋,也关系到了,未来数十万户人的福祉,稍有不慎,就可能出大乱子。 其他的人,要嘛使人疑虑,若反了呢?要嘛,就是能力使人怀疑。 说也奇怪,方继藩那狗一样的东西,居然会有这么个爹。 众人说笑着,刘健继续低头,却不禁道:“你看,这里还有,愿往黄金洲的读书人,竟如过江之鲫,从西山书院,到屯田校尉,再到有功名的读书人,竟有一千四百人之多,其中,竟不乏有进士、举人,这……实在是令人意外啊,我大明的读书人,竟有这么多,想要做张骞、班超的吗?有这些读书人去,就更令人安心了,我大明以儒立国,此次开辟极西,自当传播圣学,此为圣人立言的初心啊。” “是吗?”李东阳倒是来了兴趣,亲自凑上去,果然…… 他颔首点头:“真是令人欣慰啊,汉武开疆,不知多少读书人,投笔从戎,儒学之所以光大,以至独尊儒术,不正是因为有这样矢志天下的儒生们勠力的结果吗?” 刘健感慨万千:“是啊,有他们这群有志气的读书人,大明位列中国,便可无忧了。” 三人感慨万千。 他们的本心里,还是那一套,那一套固然传承了千年,固已腐朽了,可现在看来,竟开始生出了新枝,这……才是儒学的希望所在啊。 倒是此时,谢迁振奋精神:“眼看着,就要入秋了,这各付各县即将等秋收之后,解押钱粮入京,却不知今岁的钱赋和粮赋几何,而今,朝廷真是处处都有难处,处处都要钱粮,数十数百万户人,都张着口……诶,难啊。” 一说到税赋,李东阳便觉得头痛起来。 国库现在亏空的实在太厉害了。 可偏偏,没有新的财源,却又因为,物价的涨跌,反而使朝廷捉襟见肘,去岁有极大的亏空,今岁,亦是如此,明年呢? 难啊,真难…… 他只好用一句古话来安慰自己:“治大国如烹小鲜……”后头的话,就听不甚清了。 ………… 方景隆出了宫。 方继藩伫立在午门之外。 父子阔别已久,今朝相见,方继藩只远远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出了门洞,顿时百感交集。 自己的爹……活的。 方继藩疾步上前,与方景隆四目相对。 随后,方继藩已毫不犹豫,将泛滥的情感,统统迸发了出来,至方景隆面前,拜倒:“父亲……” 去他娘的脑疾,我就叫爹咋了,来啊,现在谁还敢扎我的针。 或许是方继藩在方景隆心里,已长大了,这一声父亲,竟叫的毫无违和感。 方景隆眼里噙泪:“好,好,好。” 上前,要将方继藩搀扶起来。 方继藩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 从前书信往来,哪里及得上今日这般,可以四目相对,可以亲自聆听对方的声音。 这一别,已有六七年了,六七年啊……方景隆显然有一些老迈了,可精神却还不错。 方继藩红着眼,平时嚣张跋扈惯了,面上如戴了一层面具,而今,这面具再无法承托起他内心的激动,方继藩叩首:“孩儿见过父亲!” “起来,起来。”方景隆双手把住方继藩的手臂,上下仔细的端详,长高了,依旧还是这般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这一点,还是很像老夫。 “父亲您……”方继藩张口欲言什么,只觉得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说,不吐不快。 方景隆也同时道:“继藩……” 二人便都住口,相视一笑,方继藩便道:“父亲,有什么话,你先说。” 方景隆才道:“继藩,正卿呢,为父的孙子呢,他人在哪里,他多高了,怎么没有将他带来,诶,可想死为父了……” 方继藩:“……” “继藩,你怎么不做声,怎么,出了什么事,正卿他……” 方继藩勉强的挤出笑容:“在西山,保育院!” 西山…… 方继藩躯体一颤。 却整个人,一下子生机勃**来,宛如霜打的茄子,找回了第二春。 “走走走,去见正卿去,我的亲孙啊。” ………… 保育院里,日渐长大的孩子们,开始各自喂养自己的小马驹。 每两个人,都会分发一个马倌和小马驹子,大多是刚出生的小马。 孩子们需每日为他们准备草料,甚至需在马倌的帮助之下,给小马驹子进行刷洗,甚至……还需清理它们的粪便。 朱载墨和方正卿二人是一个小组,两个一起照料着一匹白色的马驹。 这小马驹的脾气有些糟糕,喜欢随地大小便。 朱载墨和方正卿两个,正在清理着马粪,方正卿唧唧哼哼,拿着小铲子,一面挥舞,一面发出不满。 朱载墨若有心事。 “表兄,你在想什么?” 朱载墨微微皱眉:“昨日先生所教的国富论,很有几分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一些。”方正卿眉飞色舞道:“原来商贾这样的重要。” “不对。”朱载墨永远小大人的模样,他个头又高了不少,显得很是沉稳。 他年纪虽小,却很忙,又要在保育院里读书,隔日,还要去西山县里处理公务。 一个七岁多的孩子,久而久之,似乎对于人世间的事,开始有了自己的理解。 孩子和孩子是不同的,有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还是懵懵懂懂。可同样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在后世,却已弹得一首好钢琴,说的一口好外语,或是诗词歌赋,倒背如流。 朱载墨几乎没有一日是闲着的。 这也让他和其他的同窗一样,都养成了一个极好的习惯。 规律的生活,加上平日的锻炼,再加上充足的营养,以及不断的学习,他的身边,永远都有最优秀的人,只是这些人,从不告诉他真实的答案,却永远教授他解决问题和做事的方法。 朱载墨道:“我觉得,先生所教授的,还是太浅薄了,国富论里头,还有许多更深的东西,没有和我们讲透。” 正文 第九百九十八章:苍生 方正卿想说什么。 却在此时,两个人影到了方正卿的面前。 方正卿抬头一见来人,先是打了个哆嗦,随即面无血色。 接着,毫不犹豫的拜倒在地:“爹,我没做什么错事啊。” 来人…… 是方景隆和方继藩。 方景隆直直地看着方正卿,已是激动得呼吸急促。 而方继藩,面上带笑,只是……这笑容,有些尴尬。 这倒霉孩子,跪什么跪,连自己大父都不认得,还一副哭丧的模样,像是我会将他吃了一般。 这真怪不得方正卿,平时父亲总看自己不顺眼,这倒也罢了,问题在于,现在正是上课的时间,这个时候突然来找自己,准没有什么好事。 一看方正卿扯着嗓子哀嚎,还没开揍,就这般撕心裂肺的样子。 方景隆第一个感觉就是心疼。 果然是我方家的种啊,眉清目秀,连哀嚎都这么好看……哎……怎么看着这么可怜…… 方景隆已是健步上前,一把将方正卿抱住,随即慈爱的道:“正卿,亲孙,亲孙啊,来,让大父好好看看你。” 抱着方正卿又哭又笑。 方正卿先是一惊,随即明白了这人的身份,顿时有一种逃脱虎口的感觉,他倒还聪明,立即大叫道:“大父,是大父,大父回来了。”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不曾见过自己的大父,却也不妨碍他从朱载墨的身上寻到大父的痕迹,在他的意识中,爹都是不好的,大父永远都是给孙儿撑腰的,现在……他的大父……回来了。 他激动得面上通红,动容的朝方景隆的面上吧唧吧唧的亲了几口:“是大父……太好了,我大父回来了,大父,我爹揍我,这个月揍了两次,用的是皮鞭子!” 说罢,又呜哇的大哭,死死的抱住方景隆的脖子,死死的,不肯松开。 方继藩:“……” 天知道他有多努力的忍下没有狠揍的冲动。 “学生见过恩师。”一直默默站着的朱载墨此时上前,向方继藩行了个礼。 方继藩摸摸朱载墨的头,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殿下真是乖巧啊。” 这果然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方景隆已是激动得热泪盈眶,将方正卿搂的紧紧的,又见方正卿亲昵,更是激动的不能自己,好孙儿啊,真是他的好孙儿啊,这么乖巧的孙儿,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我方家……后继有人。 ………… 方景隆,刘氏,方继藩,方小藩以及朱秀荣和方正卿。 一家人围坐在厅中。 这是一幕难得的一家团圆的场面。 从前没有,以后……只怕这样的场面,也不会有了。 因而,方景隆既是喜悦,又有几分伤感和不舍。 可大丈夫在世,为的是什么呢?为的不就是功业,为的不就是恩荫妻子,使子孙后代,俱都受益吗? 方家的先祖们,栽下一棵树,让子孙们得以富贵,而现在,方景隆所要做的,就是将这树浇灌成参天大树,使后世子孙们,永世无忧。 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为此,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了自己。 他将方正卿抱在自己的膝盖上,方正卿在大父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身子依偎着大父,显得很安宁。 方小藩举止很端庄,她脸已长开了一些,从前是肥嘟嘟的,让方继藩见了就想掐一下,现如今,竟颇有了几分小美女的雏形。 朱秀荣款款起身,给公公斟酒。 方景隆倒是显得局促:“殿下,殿下,臣自己来。” 朱秀荣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忙道:“万万不可,为人子女,当有孝心,父亲称我为殿下,倒是生疏了。” 刘氏便也起身,开始张罗。 方继藩呆坐着,觉得如做梦一般,但愿这梦,永远不醒来才好。 父子奋斗至今,方才有今日的地位,可是……还要继续奋斗下去吗?好吧,至今的父亲,似乎乐此不疲。 方继藩心里万分感触,起身道:“父亲,敬你一杯。” “来……” 父子二人微醉。 方景隆舌头像打了个结,却是严正警告方继藩:“以后不可打正卿了,他还是个孩子啊,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方继藩低头喝着闷酒,没有吭声。 与此同时。 一封敕命的诏书,已至方家。 赐方景隆为鲁国公,节制黄金洲军民,于天津港登船,带领军民,先至交趾,而后再乘季风西行。 旨意一到,没有喜悦。 有的却是千斤重担。 方继藩预备好的物资,犹如潮水一般,疯狂的送至天津港,这堆积如山的罐头、干粮、农具、兵器,还有药品,纷纷装载上船。 数不清的各卫官兵,也开始集结。 所有被要求迁徙的卫所,纷纷朝着天津港进发。 附近的各卫,先行登船,第一批离开,而后陆续抵达的官兵,也将携带着他们的妻、子们,登上舰船。 不少武官称病,对此,朝廷统统准许他们留下,可军户们,却既带着希望,又带着几分恐惧,抵达了天津港。 无数的水手和水兵,带来了无数关于他们一夜暴富的神话,可与此同时,也带来了更多关于海外的种种冒险传奇。 随行的儒生们,开始鼓足精神的提振士气,告诉他们,在那里有数不清肥沃的土地,有无数的金银财富。 只要肯出血汗,这富贵,便可使子孙后代永远受益。 天津港里,到处都是生离死别,带着希望的汉子,哭哭啼啼的妇孺,皱着眉,不断的回首着故乡方向的中年…… 唯一令人安慰的就是,军户们依旧还编在了一起,他们从前就是左邻右舍,同在一营,与其说他们是军马,不如说是一个村落,这等于是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迁徙,哪怕是离乡,至少平时所熟悉的人都在自己的左右。 水兵和水手们,看着这些弱鸡,一个个皱起眉,口里呼喝着,或是吓唬着一些愁眉苦脸的人,或是吹着哨子,一副天不管地不收的张扬模样。 许多人背着无数的行礼来,可要登船时,却被水兵们将行礼丢了出去。 都是一些破瓮烂瓦,这些东西,居然也要带着登船,嫌船太大吗? 这使本就不安的军户们,更加的不安。 他们焦虑着,或是三五成群,彼此叫上几个同营的人,与之理论。 “叫什么,上了船,带这些做什么,鲁国公都给你们料理好了,只要人能登船即可,若有钱财,带着也无妨,其他的破铜烂铁,不可登船。” “祖宗的灵位呢,祖宗的灵位怎可不带?” “好吧,准许带祖宗的灵位,再多,就不能带了。” “到了黄金洲,不要生火造饭的?” “捣乱是吗?到了黄金洲,自然会给你们分发炊具,看到那船上一箱箱的是什么,你们要的东西,应有尽有,总不至饿死你们,快登船,少来啰嗦,喂喂喂……带孩子的,要小心了,得先登记一下,随船的大夫,要知道你是哪一个舱号,这孩子在船上,容易生病,船上的医学生,要每日给孩子巡查一下。” 有人已经开始登上了船,他们惊恐的看着码头那乌压压蜂拥的人群,再看看这带着咸湿的空气,一旁,会有水手低声议论:“这么多妇孺,也不知到时这一船有多少人能活着到岸。” “这有什么法子,带了男人去,家里的婆娘和孩子难道都不管?不是医学生们都登了船吗,这么多的药品,况且……” 登船之后,为了安慰这些军户,船上的儒生们便建议先分发罐头,让人先吃饱了再说。 给船长提建议的,乃是一个叫刘杰的人。 据说是个翰林,这让船长对他甚是敬重,哪里敢说不是。 接着,刘杰带着儒生们寻了罐头出来,一人一个牛肉小罐头,此外,便是一个雪梨罐头。 每一个在船上登记在册的人,都可来领取。 刘杰带着船上的黄册,提着笔,让水手们召集人,每一个领到了罐头的人,都会在簿子里给他们做一个记号。 惶惶不安的军户们……一个个在登船之前,都进行了洗涤,在码头里,有专门的澡堂子,有人将他们洗刷干净之后,还让他们涂上了香皂,而后,每人分发了粗布的新衣,他们的身上,还带着香皂的香味。 他们早已习惯了,被命运所摆布,平时吃糠咽菜,任由武官们欺凌,犹如一群牲口一般,一旦朝廷需要时,他们便可能从河南布政使司,迁徙至云贵,或是去任何崇山峻岭,或是荒漠以及冰天雪地的辽东。 而现在,他们如他们的父祖们一样,当朝廷需要时,他们又登上了船,没有人知道,他们明天将面对什么,就如他们的祖辈一般,不会有人去关心。 可他们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并非是蝼蚁,依旧会有七情和六欲,此刻,他们不安的张望,领取了罐头的人,则蹲到了一脚,他们看着这奇怪的东西,冒出一个个疑问:“能吃?” 正文 第九百九十九章:诗和远方 某种程度而言,罐头的玻璃瓶造价,其实并不比里头的雪梨或者是肉要便宜。 这个时代,哪怕是再如何大规模生产,玻璃瓶的造价也是不低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罐头作坊采取的办法是回收利用。 也就是说,罐头卖出去,等吃完了,再以五文钱一个的价钱回收玻璃瓶。 对于许多人而言,买一个罐头固然价格不菲,可吃完了还可退瓶子,倒也能接受。 而对于出海的舰船而言,罐头瓶子照样是可以回收的,只要返航时,记得将玻璃瓶带回来就可以了。 不过通常时候,这些玻璃瓶都会丢回大海里去。 因为对于回航的舰船而言,每一个装载的空间都弥足珍贵,有的可以堆砌金银,有的可以存放香料,这玻璃瓶占用的空间不小,哪怕回收,价值也不高。 出海航行的利润实在太大了,尤其是当船队找到了新的航路之后。 此时,张琛蜷缩在船尾,他的婆娘和六岁大的孩子,同时蹲在角落。 他是一个最普通的军户,山东莱州卫里的寻常小丁,一家三口,个个都是面黄肌瘦,从前倒也罢了,现在洗浴干净,换上了新粗布衣之后,这面上的青黄不接,更加显露出来。 他领了六个罐头,一脸生怕别人抢去了似的,很是防备的样子。 看着这晶莹剔透的玩意,东西一放,婆娘还在一旁擦拭着眼泪。 这又要去卫戍了啊。 还不知道到底会有多苦呢,听说太祖高皇帝时,自己一个远房的亲族就随黔国公入云南,此后便戍守在那里,没过多久就没有了音讯,后来一打听,方知早已染上了恶疾死了,倒有一个孩子,那孩子后来遭了土人之乱,也死在乱军之中。 这是极久远的事,可对于许多妇人而言,背井离乡,卫戍极西,几乎就是灭顶之灾。 虽说时而能听到海外暴富的传闻,可这东西,毕竟远在天边。 “好了别哭了,你这婆娘,就知道哭。”张琛显得不耐烦。 那婆娘还是低泣,边擦拭着泪,边道:“听说这路途上,便要死三四成人,狗儿还小……在这船上,若是触怒了龙王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知什么样子。” 张琛很烦躁,其实他心里比她还害怕,可事到如今,他只能给自己壮胆:“鲁国公是自己人,当初我大父就曾跟着方家出过力的,还做过亲兵,鲁国公不也亲自登船吗,他都不怕,我们怕什么?呀,这个怎么扭不开。” 张琛边说,边拼命的扭动着罐头盖子,用着劲头,龇牙咧嘴。 婆娘则又哭道:“在家里,还能吃一口热饭,在船上,却吃这个。” 张琛心里烦躁极了:“那是我们的家吗?我们有几亩地?那是上头百户官的地,于我们何干?” 嘭…… 罐头终于开了。 看着里头似乎满是酱里泡着的肉,张琛探着脑袋,他儿子狗儿忙是凑上来,垂涎欲滴的样子,想要吃。 张琛却显得谨慎,绷着脸道:“我先吃。” 说吧,他用手指头夹了一个形似肉片的东西出来,这才轻轻入口…… 顿时……那酱料的口感,居然出奇的不错。 平时,卫所里真没有多少吃的,种出来的粮,绝大多数都要缴纳给百户官,饱半年,饿半年,没饿死就不错…… 随即,张琛感受到的,是一股鲜嫩的味道,他咬了一口,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那肉片来不及咀嚼,竟一下子滑入了喉里。 张琛顿时有一种心疼的感觉,因为……这辈子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啊。 “快,狗儿,你来尝尝。” 张琛连忙夹了罐头里的肉片,小心翼翼的递给自己的儿子。 狗儿忙塞进嘴里,他饿极了,拼命的咀嚼,像一头饿疯了的狼崽子。 “好吃,好吃。”狗儿边吃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罐头。 整个船上,已经开始吃上罐头的人,都热络起来。 有的人,甚至是第一次吃肉,到处都是蹲着身子低头啪叽啪叽的咬合声。 张琛取了一片给自己的婆娘…… 待再给一片狗儿,他才小心翼翼的撕了半块,将其塞进嘴里。 滚烫的泪,竟是不争气的自张琛的眼里落出来。 被刺激的味蕾,还有肠胃蠕动起来,反而越吃越饥饿的感觉,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狗儿一张心满意足的脸,自己的婆娘,细嚼慢咽,撕拉一小块肉,留下的,又往狗儿的口里塞。 “我要吃这个,这个是梨。”狗儿兴奋的手指着另外的罐头。 “可不能吃,不能吃了。”张琛连带着将此前打开的肉罐头也盖上,这是他的习惯,一个习惯了饥饿的人,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得学会存粮,能吃个半饱,尝尝味道就成了,谁知还有没有下顿呢? 他们祖祖辈辈,就是这样过来的,从前如此,今日皆然! “赶紧吃,都吃饱了。” 儒生们在刘杰的带领之下,敲锣道:“吃饱了回自己舱里去睡一觉,马上就要出港,大家放心,这船上数百号人,罐头是管够的,谁若是身体不舒服,去左二舱找刘大夫,有孩子的,若是年纪适龄,可去坐一舱,这一路还长,孩子们可以来读读书,识识字。不过清水却需省着用,有雪梨罐头补充水份就得了,每人每日只有一瓢水,不可浪费。” 人群涌动起来了。 船上还教孩子读书啊。 甚至病了还可以去抓药。 最重要的是,这种罐头,下一顿还有。 一下子,气氛活络起来。 “鲁国公公侯万代,公侯万代!” 张琛也激动得哆嗦着,他和其他人一般,也都喃喃喊着。 没有人可以理会他们此刻的感受。 因为这个世上,将他们当人看的人,并不多。 他们一辈子过着灰头土脸的日子,只有出了乱贼,或是要去边镇了,那武官们才会拿出他们平时吝啬的笑容出来,让大家吃一顿好的,而后将刀剑塞在你的手里,让你提着脑袋去给他们拼命。 张琛的婆娘,此刻已经打开了雪梨罐头,既然下一顿还有,那么……狗儿要吃,就吃吧。 张琛却依旧显得很是谨慎,留下两个罐头:“留着一些,有备无患,总没有坏处。” 可看到狗儿噗嗤嗤的举着雪梨罐头喝着里头的糖水,还不忘舔着自己的唇时,张琛满怀欣慰的笑了。 “他娘的,鲁国公这是要咱们卖命啊,这条命卖他了,待会儿回舱中去,歇一歇,我给狗儿到先生们那儿去报个名,让他读读书,其他的,你这婆娘都别管,我瞧着,这一趟肯定是九死一生的,可这命,就算是豁出去了!” 狗儿夹着一个雪梨片儿,目光晶莹,看着张琛道:“爹,你吃。” 张琛红着眼睛,将雪梨吃下,甜津津的感觉,让他更是热泪盈眶。 这真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大船徐徐的在拖引船的牵引下,徐徐的出了海港,而后升起了风帆,水手和水兵们,个个呼着号子,或是嘶哑着声音嚎嚎大叫。 惊魂未定的军户们,相互挤在一起,看着那远远离开自己眼前的陆地,那陆地越来越远,最终不见了尽头,周遭!只剩下了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汪洋。 所有人……目光湿润了。 张琛抱着祖宗的灵位,哭的厉害,他不断的抹着泪,可这泪水,却依旧像断线珠子一般涌出来。 自己祖祖辈辈,无数先人,都留在这里,孩儿……不孝啊,他跪在甲板上,朝着陆地的方向,失声哽咽。 等他站起来时,看着懵懵懂懂的狗儿,摸摸他的头,手指着陆地的方向道:‘狗儿,你记住了,你的根在这里,将来无论在哪里,都记住了!“ 狗儿眨了眨眼,懵懵懂懂的点点头。 夕阳西下,洒落了无数的光辉。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预备出航。 方景隆站在了甲板上,他不忍心去看码头上,那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妇,他抹了一把老泪,想哭,可侧目四顾,却见诸军将,还有徐经等人,俱都红着眼睛看向自己。 方景隆没有使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他昂首,迎着海风,按着腰间的佩剑,身上的钦赐蟒袍,还有头顶的梁冠,在海风的吹拂之下,格外的沉重。 他中气十足的道:“吾奉旨出海,经略黄金洲,秉承天意,讨伐不臣,今大军出航,从今起,三军上下,俱为吾节制,尔等听命。” 众人个个收起眼泪,朝向方景隆方向,抱拳:“在。” 方景隆道:“随我出航。” “遵命!” 方景隆说着,还是忍不住带着无限眷恋的回眸一看,那渐渐消失在海天一线的陆地已慢慢没了踪迹。 他耳畔,仿佛听到了自己的亲孙儿疯了似的嚎叫声。 心……像扎针一般的疼。 突然,他想到,似乎……自己忘记了一项传统项目,竟……没有念诗! ………… 第四章,去睡了,调整作息时间,这样明天可以早起。 正文 第一千章:为万世立言 翰林院。 沈文皱着眉,他寻来了正预备要入值宫中的王不仕。 除此之外,还有文史馆的一位侍学。 作为翰林大学士,沈文颇为清闲,他的职责,是看管好翰林诸翰林。 当然,翰林们很不好管,都是清流,直接拿乌纱帽来压人,平时倒也罢了,碰到一些胆子肥的,或者年轻气盛的,直接跟你怼回去。 翰林未来的前途极大,正因如此,庙堂诸公,都愿乘他们还未平步青云时,先引以为自己的心腹,翰林们有了大靠山,而诸公们,也能保证自己将来致仕时,不至人走茶凉。 这是庙堂里的潜规则,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个人是谁的门生,那人平时爱去哪里走动,也正因如此,翰林们的脾气都很大,不太会将翰林院中的上官太放在眼里。 这翰林大学士,非要德高望重的人,才能镇得住。 沈文为这翰林院操碎了心,这几年,勉强算是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可今日…… 他手里拿着的乃是点卯的簿子。 王不仕和另几个学士、侍学、侍读们一个个看着沈文,大为不解。 怎么,出什么事了? 可最近,能有什么事? 倒是听说,因为旧城土地的事,有几个翰林气的病了,可这应当不算什么大事吧。 王不仕现如今,已是首屈一指,腰间缠着百万钢铁作坊的股份,一挥手,就是近三百万两银子前去助学,金钱如粪土,诚如是也。 一个穷酸翰林,倘若说自己将金银视若粪土,说的再振振有词,却也难以让人能够信服。 可若是一个腰缠万贯的人,视金钱如粪土,却还真将这金银如粪土一般的丢出去,这就厉害了。 王不仕是后者,不想有钱王不仕! 刘文善也来了。 刘文善作为侍学学士,几乎形同于翰林院的二号人物,其次才是王不仕。 现如今,国富论风头极热,求索期刊,开始疯狂引用国富论,刘文善几乎也已成了家喻户晓之人。 “沈公,突然召我等来此,所为何事?” 刘文善急着去修书呢,他现在执掌了国史馆,专门在国富论的基础上,预备修撰一部巨著。 而王不仕又急着去宫里的待诏房当值,也是满脸狐疑。 沈文铁青着脸,左右四顾:“这两日以来,翰林院中有七个翰林,都没有来点卯,也没有告假,诸公事先可有什么察觉吗?” 众人面面相觑,翰林院里的翰林多,不过年轻的翰林,素来不被这些翰林院的学士们所关注。 毕竟,谁会注意这些。 “不知哪七个人?” 沈文皱着眉:“为首的,是刘杰!” 刘杰…… 刘公之子…… 众人又是错愕。 “沈公没有去刘府问一问吗?” “问过了,那边说,昨日清早就来翰林院当值了,夜里也没回去,想来可能是出去和友人喝酒,府上没有注意,他们年轻,这是常有的事。”沈文忧心忡忡,他皱着眉:“不会出什么事吧,事先,难道真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沈公。”刘文善皱着眉:“倒是那刘杰,前几日,寻上下官,问了一件事。” “何事?” 刘杰乃是刘文善的师侄,看来,想要找到人,得从刘文善这里入手。 刘文善道:“他问,男儿是做官重要,还是像班超、张骞那般,投笔从戎……” “什么?”沈文脸色惨然。 说到此处,所有人都慌了。 跑了七个翰林。 听到这班超和张骞,他们立即明白了什么。 “今日……是否……是否是出航的日子。” “是。” “糟了!”沈文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来人,来人,立即派快马,去天津卫,看看船队,已经出海了没有,快!” 他随即看向刘文善:“刘学士怎么回答的。” “下官的回答是,若是张骞、班超那样的人,自会去做张骞、班超一样的事。若不是,何须来问!” “……” 沈文看着刘文善,也不知该说点啥好。 这话,并不庸俗。 甚至还颇为几分哲理。 可你大爷,劝和不劝离,啊,不,你该当说做官好啊。 当然……做翰林的,都是清流,不能将这名利之事,挂在嘴边,这太庸俗了。 所以,沈文也不知该说点啥。 七个啊。 七个年轻的翰林,说跑就跑。 沈文打起了精神:“我立即入宫,尔等在此,安守本分,还有,将翰林院中的人员,再清点一遍,要确保万无一失。” 说着,沈文再无犹豫,匆匆的入宫去了。 留在这里的翰林们,个个面面相觑。 大家都看向刘文善。 刘文善沉默了很久:“我说错了什么吗?” “这……” 最终,大家都苦笑摇头。 …………………… 弘治皇帝在奉天殿中,背着手,凝视着舆图。 偶尔,他低眉,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一旁的萧敬道:“方卿家,此时……该出海了吧。” 萧敬不知何故,一听方卿家三字,便觉得不自在。 明明那个是老方,不是小方。 萧敬笑道:“陛下,是,按理,这个时辰,鲁国公,理应已经出海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的赌注,是不是太大了?” 数百上千的舰船,源源不断数十万的军户携家带口,数不尽的给养,这些人,这些船,还有这些物,统统都下了海,命运,就不再交由弘治皇帝掌控了。 一旦发生任何不测,便是巨大的损失。 萧敬不敢做声,他不明白陛下为何这样问。 近来陛下的心情变化很大,他实在不敢轻易冒险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但愿天佑大明吧。” 说着,坐下,外头有宦官进来:“内阁三位学士到了。” 弘治皇帝点点头。 刘健三人入殿,弘治皇帝瞥了他们一眼,显得心事重重。 刘健道:“陛下,快马送来了消息,鲁国公已经扬帆出海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方继藩,一定很伤心吧。” 刘健振作精神:“陛下,鲁国公此去,受陛下重托,上为社稷,下为苍生,方都尉若知其父义举,伤心固然会有,想来,也一定很欣慰吧。” 这话,分明就是安慰陛下。 免得陛下触景生情,郁郁不乐。 李东阳也道:“陛下,刘公所言甚是,此乃义举也,固是令人悲痛,却也壮哉!”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去的又非卿等亲族,卿等自然可以侃侃而言。”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这话……有些过头了。 刘健等人,顿觉得尴尬。 不过,细细想来…… 刘健忍不住想要维持自己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形象:“陛下,臣若有亲族……” 外头,却有人匆匆道:“陛下,翰林大学士沈文求见。” 见那宦官心急火燎。 刘健后头的话,声音轻了一些,只匆匆道:“臣亦为之欣慰……” 弘治皇帝觉得蹊跷:“沈卿求见做甚?传他进来。” 沈文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进了奉天殿。 他心里急啊。 这翰林,哪一个都是朝廷的宝贝疙瘩。 三年才考一科。 没一科,能进翰林院曾为庶吉士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人。 现在好了,跑掉了一大半,这是翰林大学士的最大失职。 而最可怕的却是。 从前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谁听说过朝廷命官不知所踪的啊。 历朝历代,想来也想不出几个来吧。 他一见刘健在此,像是见了鬼似得。 先行礼。 弘治皇帝道:“卿家有何事?” “这……这……”沈文只是看着刘健。 来的不是时候。 弘治皇帝还从来没有见过,沈文会如此的失态。 便忍不住拉下了脸来,厉声道:“卿家……所为何事?” 沈文要哭出来,他期期艾艾…… 刘健等人,都为他着急:“有什么话,但言无妨。” “陛下,翰林院,走失了七个翰林……臣……臣来此,请罪,是臣顾虑不周……臣万死!”说着,沈文拜倒,一脸颓唐之色。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为何?” 这是极严重的事了。 枉法潜逃? 又或者……一起外出,遭了贼人?这是天子脚下,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刘健等人,也不禁动容起来。 “好端端的翰林,有手有脚,怎么会走失呢?” 沈文悲从心起,刘公不问还好,可这沈文现在一听刘公的声音,心里就害怕的很。 该怎么说好呢:“十之八九,他们……是登上前去黄金洲的舰船了。怪只怪,那方继藩,写什么征西讨伐檄文,臣听说,不少读书人,都想要学班超和张骞,可是……万万没想到,翰林院里的翰林,居然……也做这样的傻事啊。那方继藩,怎么办事,就这么……不靠谱呢,他这是煽风点火……他……他……” 刘健等人一听,就不乐意了。 刘健不禁道:“沈学士,此言差矣,吾等圣人门下,为万世立言,传播圣学,乃是应有之义也,连方都尉都懂这个道理,何以沈学士身为翰林大学士,竟在这上头糊涂?” ……………… 推荐一本书,大魏霸主。 正文 第一千零一章:忠肝义胆 刘健等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那方继藩是没做过几件好事,这没有错。 可在这件事上,方继藩没有错。 传播圣学,有何不可。 这是至圣先师的终极目标。 刘健忍不住道:“当年孔圣人为了传播圣学,周游列国,推广仁义之道,有教无类……而今,后世的子孙们不肖,总算……还有一些读书人,承继至圣先师之志,这方都尉……可谓是功不可没,利在千秋。此等仁义之举,别人若是非议,倒也罢了。沈学士为翰林大学士,怎可说这样的话?” 李东阳和谢迁,都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自是觉得刘健所言,甚有道理。 这沈文,从前还算聪明,今日……怎么老糊涂了。 他的孩子,还是方继藩的徒孙呢,竟是如此不明白事理。 沈文老脸一红,可是……可是…… “只是……” “只是什么?”弘治皇帝怫然不悦。 朕的女婿招你惹你了,上来就骂一通,有理还罢了,偏偏你还没理。 “为首者,刘杰!”沈文直接放弃了治疗,爱咋咋地吧,自己该做的,都做了。 “……” 奉天殿里,竟是静谧无声。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刘杰? 哪一个刘杰,莫非是他…… 弘治皇帝竟是瞠目结舌。 他原本还想说,这为首之人,真是忠义之士啊,可一听是刘杰,话没出口,便咽进了肚子里去。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本还想为了这个事,好好的和这沈文说道说道,传播圣学,一举三得。其一,能安移民之心;其二,能使移民们不忘根本;其三,自是散播圣学了。 可现在…… 李东阳和谢迁面面相觑,一脸复杂之色。 谁不知道刘杰乃是刘公的独子,这是宝贝疙瘩啊。 好不容易盼着他中了状元,有了出息,成了翰林,结果……人跑了…… 最可怕的是,若去别处,倒也罢了,可那是黄金洲。 黄金洲是什么地方呢,相隔万里,这一去,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能活着到达彼岸就不错了,这辈子……怕也不能再回来了。 有这个儿子,跟没有这儿子,有啥分别? 刘健已经面色僵硬。 为首者……刘杰! 他的心情顿时如晴天霹雳。 刘健确实是个有情怀的人,他希望天下大同,希望大明能恩威四海,希望圣学能够传播四海,延续万代。 他有太多太多对这个世界,值得期待的东西。 可是…… 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刘健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个……畜生。 难道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就不想一想,父母在、不远游吗? 就不想想,老夫将来……没了他这个儿子,靠谁来给自己养老送终? 刘健脸色难看至极,一副摇摇欲坠之态。 心里先是破口大骂。 而后……他突然又变得紧张起来。 自己只有两个孙女,还指着将来这个小子传宗接代呢。 他若是在海上出了危险,可怎么办? 那老夫……岂不是……岂不是…… 刘健觉得眩晕,眼前…怎么有些黑蒙蒙的。 他勉强想要站稳了。 却发现,身子根本无法承受。 “刘卿家,刘卿家,你无事吧。” 刘健只听耳边嗡嗡嗡的响。 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姓方的那狗一样的东西,到底给他喂了什么迷汤药啊。 “刘公……刘公……” 李东阳已察觉到不对了,眼疾手快的上前将他搀扶住。 刘健想的更多。 哪怕是还活着,这远渡重洋,得吃多少苦啊。 自己该怎么办。 他就这么个儿子,这辈子……还能见上吗? 回去……怎么向夫人交代?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 他终是身子承受不住,两腿没了气力,李东阳哪里搀得住他,突的失手,他直接瘫跪了下去。 这唯一的儿子算是没了,这辈子……没什么盼头了。 没盼头了…… 刘健想哭,可哭不出来。 弘治皇帝也觉得有不对劲,连忙下了金銮,边道:“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陛下,不必传了……不必传了……”刘健潸然泪下,声音哽咽。 可萧敬却忙朝宦官们做了手势,意思是,赶紧去。 宦官飞快的去了。 刘健依旧匍匐在地,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道:“既然……刘杰……他……他去了,那就去了吧。可臣……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臣……呜呜呜……” 接着,便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显得很无奈,他忍不住道:“方继藩那个该死的东西……” “是啊,是啊。”大家一起点头:“方继藩真不是东西,这是误人子弟,怎么可以……可以……” 天知道可以什么。 这不过是大家安慰几句刘健而已。 不然,还能怎么样? 这时,刘健却是抬起脸来,摇头无奈苦笑道:“这……怪不得别人,也怪不得这个孩子,人都有自己的志向,他有这……有这志向……没什么不好,天下……天下这么多人的儿子,这么多人的父母,这么多人……携家带口,远离故土,奉陛下之命……受那方继藩的号召前去极西……为的……不正……不正是为生民立命,天地立心……刘杰他的志向是为往圣继绝学……别人可以去,他怎么去不得……” 说到这里,悲又从心起,又忍不住滔滔大哭。 不多时,御医来了,匆匆要预备救治。 刘健只摇头,泪流满面,继续道:“他是臣的儿子,于情于理,更该去。鲁国公何等尊贵,不也去了吗?臣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求他……他能平安吧……他挂印而去,这不妥……还请陛下宽恕他的任性,念在老臣的面上,不要追究他擅离职守……之罪。” 弘治皇帝忍不住唏嘘。 他当然知道刘健已经心痛极了。 看他涕泪直泪,方才还气度非凡,转眼之间,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细细看去,这哪里像个宰辅,分明是个已至风烛残年的老人。 “刘卿家能识大体……朕心甚慰。”弘治皇帝也不知该说点啥。 刘健呜呜呜的扑在地上又哭,心痛得无法呼吸。 人要说漂亮话容易,而事实上,这些说漂亮话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出自本心。 谁不希望家国昌盛,万民安居乐业呢。 可人最大的矛盾就在于,是人就有私欲,当自己的理想,与自己的私欲相矛盾时,更多人,无所适从。 人心之复杂,岂可以好坏而论。 弘治皇帝将刘健搀扶起来,其他人还处在震惊和无言之中。 见刘健哭的伤心。 弘治皇帝拍拍他的肩:“刘卿家,刘杰他会平安的。” 刘健擦了擦泪眼,沉默了很久,才咬牙道:“老臣还是那句话,别人可以去,刘杰去了,老臣……无所憾,他若当真在海外出了什么事,老臣也无话可说。大明正在用人之际,他若是有用,立下功劳,哪怕是一辈子隔着重洋,不能相见,老臣在中国,照样为之欣慰,陛下不必再安抚老臣了。老臣知道……什么是大义,方继藩的父亲可以去,老臣的儿子也可以去。” 几个宦官,搀扶着刘健坐下。 众人心里只是感慨。 大家一时间都哑然起来,都不知该说点啥好。 弘治皇帝凝视了沈文一眼,顿了顿,才正色道:“此七个翰林,有此义举,令人钦佩,下旨,彰表他的义举,刘杰状元出身,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之子,尚肯出海,这是大义……” “至于其他的翰林,每一个的姓名,家中父母是否安在,是否有妻儿,都要送到朕的案头上来。”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 他看到了悲痛的刘健,也感受到了一群青年人身上高贵的精神。 刘健擦拭着泪,依旧心疼的想去死。 而这心情,萧敬其实是最能体会的,想当初,他入宫时,做的一个小手术的时候,大抵也是这个心情。 他同情的看着刘健,心里想,又一个被方继藩那狗东西害死的。 刘健此时,却是道:“陛下,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道:“但言无妨!” 刘健道:“陛下,方继藩教徒有方,桃李满天下,他的徒子徒孙,无不是深明大义,老臣……亦是钦佩不已。” “……” 殿中陷入了沉默。 钦佩嘛,难道就真没想过宰了这个狗东西祭天? 可刘健渐渐缓过了劲来。 虽觉得……这辈子绝望了,可此时……还能说什么呢。 没有人可以将自己的儿子绑上船,这不……还是他自己要上去的? 只怕此时,人都已经出海了吧。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只见刘健道:“这方继藩门下,人才济济,志士极多,朝廷也该对方继藩,予以旌表,以使天下,尽知忠孝。” 弘治皇帝背着手,轻轻拧眉,显得有些犹豫。 “卿家不怪方继藩?” 刘健能说什么呢,摇摇头道:“老臣尚知忠义,怎敢加怪。” 他努力的舔舔嘴,方才痛心疾首的道:“老臣感谢他祖宗十八代都来不及!” 正文 第一千章:为万世立言 翰林院。 沈文皱着眉,他寻来了正预备要入值宫中的王不仕。 除此之外,还有文史馆的一位侍学。 作为翰林大学士,沈文颇为清闲,他的职责,是看管好翰林诸翰林。 当然,翰林们很不好管,都是清流,直接拿乌纱帽来压人,平时倒也罢了,碰到一些胆子肥的,或者年轻气盛的,直接跟你怼回去。 翰林未来的前途极大,正因如此,庙堂诸公,都愿乘他们还未平步青云时,先引以为自己的心腹,翰林们有了大靠山,而诸公们,也能保证自己将来致仕时,不至人走茶凉。 这是庙堂里的潜规则,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个人是谁的门生,那人平时爱去哪里走动,也正因如此,翰林们的脾气都很大,不太会将翰林院中的上官太放在眼里。 这翰林大学士,非要德高望重的人,才能镇得住。 沈文为这翰林院操碎了心,这几年,勉强算是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可今日…… 他手里拿着的乃是点卯的簿子。 王不仕和另几个学士、侍学、侍读们一个个看着沈文,大为不解。 怎么,出什么事了? 可最近,能有什么事? 倒是听说,因为旧城土地的事,有几个翰林气的病了,可这应当不算什么大事吧。 王不仕现如今,已是首屈一指,腰间缠着百万钢铁作坊的股份,一挥手,就是近三百万两银子前去助学,金钱如粪土,诚如是也。 一个穷酸翰林,倘若说自己将金银视若粪土,说的再振振有词,却也难以让人能够信服。 可若是一个腰缠万贯的人,视金钱如粪土,却还真将这金银如粪土一般的丢出去,这就厉害了。 王不仕是后者,不想有钱王不仕! 刘文善也来了。 刘文善作为侍学学士,几乎形同于翰林院的二号人物,其次才是王不仕。 现如今,国富论风头极热,求索期刊,开始疯狂引用国富论,刘文善几乎也已成了家喻户晓之人。 “沈公,突然召我等来此,所为何事?” 刘文善急着去修书呢,他现在执掌了国史馆,专门在国富论的基础上,预备修撰一部巨著。 而王不仕又急着去宫里的待诏房当值,也是满脸狐疑。 沈文铁青着脸,左右四顾:“这两日以来,翰林院中有七个翰林,都没有来点卯,也没有告假,诸公事先可有什么察觉吗?” 众人面面相觑,翰林院里的翰林多,不过年轻的翰林,素来不被这些翰林院的学士们所关注。 毕竟,谁会注意这些。 “不知哪七个人?” 沈文皱着眉:“为首的,是刘杰!” 刘杰…… 刘公之子…… 众人又是错愕。 “沈公没有去刘府问一问吗?” “问过了,那边说,昨日清早就来翰林院当值了,夜里也没回去,想来可能是出去和友人喝酒,府上没有注意,他们年轻,这是常有的事。”沈文忧心忡忡,他皱着眉:“不会出什么事吧,事先,难道真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沈公。”刘文善皱着眉:“倒是那刘杰,前几日,寻上下官,问了一件事。” “何事?” 刘杰乃是刘文善的师侄,看来,想要找到人,得从刘文善这里入手。 刘文善道:“他问,男儿是做官重要,还是像班超、张骞那般,投笔从戎……” “什么?”沈文脸色惨然。 说到此处,所有人都慌了。 跑了七个翰林。 听到这班超和张骞,他们立即明白了什么。 “今日……是否……是否是出航的日子。” “是。” “糟了!”沈文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来人,来人,立即派快马,去天津卫,看看船队,已经出海了没有,快!” 他随即看向刘文善:“刘学士怎么回答的。” “下官的回答是,若是张骞、班超那样的人,自会去做张骞、班超一样的事。若不是,何须来问!” “……” 沈文看着刘文善,也不知该说点啥好。 这话,并不庸俗。 甚至还颇为几分哲理。 可你大爷,劝和不劝离,啊,不,你该当说做官好啊。 当然……做翰林的,都是清流,不能将这名利之事,挂在嘴边,这太庸俗了。 所以,沈文也不知该说点啥。 七个啊。 七个年轻的翰林,说跑就跑。 沈文打起了精神:“我立即入宫,尔等在此,安守本分,还有,将翰林院中的人员,再清点一遍,要确保万无一失。” 说着,沈文再无犹豫,匆匆的入宫去了。 留在这里的翰林们,个个面面相觑。 大家都看向刘文善。 刘文善沉默了很久:“我说错了什么吗?” “这……” 最终,大家都苦笑摇头。 …………………… 弘治皇帝在奉天殿中,背着手,凝视着舆图。 偶尔,他低眉,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一旁的萧敬道:“方卿家,此时……该出海了吧。” 萧敬不知何故,一听方卿家三字,便觉得不自在。 明明那个是老方,不是小方。 萧敬笑道:“陛下,是,按理,这个时辰,鲁国公,理应已经出海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的赌注,是不是太大了?” 数百上千的舰船,源源不断数十万的军户携家带口,数不尽的给养,这些人,这些船,还有这些物,统统都下了海,命运,就不再交由弘治皇帝掌控了。 一旦发生任何不测,便是巨大的损失。 萧敬不敢做声,他不明白陛下为何这样问。 近来陛下的心情变化很大,他实在不敢轻易冒险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但愿天佑大明吧。” 说着,坐下,外头有宦官进来:“内阁三位学士到了。” 弘治皇帝点点头。 刘健三人入殿,弘治皇帝瞥了他们一眼,显得心事重重。 刘健道:“陛下,快马送来了消息,鲁国公已经扬帆出海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方继藩,一定很伤心吧。” 刘健振作精神:“陛下,鲁国公此去,受陛下重托,上为社稷,下为苍生,方都尉若知其父义举,伤心固然会有,想来,也一定很欣慰吧。” 这话,分明就是安慰陛下。 免得陛下触景生情,郁郁不乐。 李东阳也道:“陛下,刘公所言甚是,此乃义举也,固是令人悲痛,却也壮哉!”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去的又非卿等亲族,卿等自然可以侃侃而言。”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这话……有些过头了。 刘健等人,顿觉得尴尬。 不过,细细想来…… 刘健忍不住想要维持自己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形象:“陛下,臣若有亲族……” 外头,却有人匆匆道:“陛下,翰林大学士沈文求见。” 见那宦官心急火燎。 刘健后头的话,声音轻了一些,只匆匆道:“臣亦为之欣慰……” 弘治皇帝觉得蹊跷:“沈卿求见做甚?传他进来。” 沈文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进了奉天殿。 他心里急啊。 这翰林,哪一个都是朝廷的宝贝疙瘩。 三年才考一科。 没一科,能进翰林院曾为庶吉士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人。 现在好了,跑掉了一大半,这是翰林大学士的最大失职。 而最可怕的却是。 从前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谁听说过朝廷命官不知所踪的啊。 历朝历代,想来也想不出几个来吧。 他一见刘健在此,像是见了鬼似得。 先行礼。 弘治皇帝道:“卿家有何事?” “这……这……”沈文只是看着刘健。 来的不是时候。 弘治皇帝还从来没有见过,沈文会如此的失态。 便忍不住拉下了脸来,厉声道:“卿家……所为何事?” 沈文要哭出来,他期期艾艾…… 刘健等人,都为他着急:“有什么话,但言无妨。” “陛下,翰林院,走失了七个翰林……臣……臣来此,请罪,是臣顾虑不周……臣万死!”说着,沈文拜倒,一脸颓唐之色。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为何?” 这是极严重的事了。 枉法潜逃? 又或者……一起外出,遭了贼人?这是天子脚下,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刘健等人,也不禁动容起来。 “好端端的翰林,有手有脚,怎么会走失呢?” 沈文悲从心起,刘公不问还好,可这沈文现在一听刘公的声音,心里就害怕的很。 该怎么说好呢:“十之八九,他们……是登上前去黄金洲的舰船了。怪只怪,那方继藩,写什么征西讨伐檄文,臣听说,不少读书人,都想要学班超和张骞,可是……万万没想到,翰林院里的翰林,居然……也做这样的傻事啊。那方继藩,怎么办事,就这么……不靠谱呢,他这是煽风点火……他……他……” 刘健等人一听,就不乐意了。 刘健不禁道:“沈学士,此言差矣,吾等圣人门下,为万世立言,传播圣学,乃是应有之义也,连方都尉都懂这个道理,何以沈学士身为翰林大学士,竟在这上头糊涂?” ……………… 推荐一本书,大魏霸主。 正文 第一千零一章:忠肝义胆 刘健等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那方继藩是没做过几件好事,这没有错。 可在这件事上,方继藩没有错。 传播圣学,有何不可。 这是至圣先师的终极目标。 刘健忍不住道:“当年孔圣人为了传播圣学,周游列国,推广仁义之道,有教无类……而今,后世的子孙们不肖,总算……还有一些读书人,承继至圣先师之志,这方都尉……可谓是功不可没,利在千秋。此等仁义之举,别人若是非议,倒也罢了。沈学士为翰林大学士,怎可说这样的话?” 李东阳和谢迁,都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自是觉得刘健所言,甚有道理。 这沈文,从前还算聪明,今日……怎么老糊涂了。 他的孩子,还是方继藩的徒孙呢,竟是如此不明白事理。 沈文老脸一红,可是……可是…… “只是……” “只是什么?”弘治皇帝怫然不悦。 朕的女婿招你惹你了,上来就骂一通,有理还罢了,偏偏你还没理。 “为首者,刘杰!”沈文直接放弃了治疗,爱咋咋地吧,自己该做的,都做了。 “……” 奉天殿里,竟是静谧无声。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刘杰? 哪一个刘杰,莫非是他…… 弘治皇帝竟是瞠目结舌。 他原本还想说,这为首之人,真是忠义之士啊,可一听是刘杰,话没出口,便咽进了肚子里去。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本还想为了这个事,好好的和这沈文说道说道,传播圣学,一举三得。其一,能安移民之心;其二,能使移民们不忘根本;其三,自是散播圣学了。 可现在…… 李东阳和谢迁面面相觑,一脸复杂之色。 谁不知道刘杰乃是刘公的独子,这是宝贝疙瘩啊。 好不容易盼着他中了状元,有了出息,成了翰林,结果……人跑了…… 最可怕的是,若去别处,倒也罢了,可那是黄金洲。 黄金洲是什么地方呢,相隔万里,这一去,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能活着到达彼岸就不错了,这辈子……怕也不能再回来了。 有这个儿子,跟没有这儿子,有啥分别? 刘健已经面色僵硬。 为首者……刘杰! 他的心情顿时如晴天霹雳。 刘健确实是个有情怀的人,他希望天下大同,希望大明能恩威四海,希望圣学能够传播四海,延续万代。 他有太多太多对这个世界,值得期待的东西。 可是…… 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刘健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个……畜生。 难道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就不想一想,父母在、不远游吗? 就不想想,老夫将来……没了他这个儿子,靠谁来给自己养老送终? 刘健脸色难看至极,一副摇摇欲坠之态。 心里先是破口大骂。 而后……他突然又变得紧张起来。 自己只有两个孙女,还指着将来这个小子传宗接代呢。 他若是在海上出了危险,可怎么办? 那老夫……岂不是……岂不是…… 刘健觉得眩晕,眼前…怎么有些黑蒙蒙的。 他勉强想要站稳了。 却发现,身子根本无法承受。 “刘卿家,刘卿家,你无事吧。” 刘健只听耳边嗡嗡嗡的响。 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姓方的那狗一样的东西,到底给他喂了什么迷汤药啊。 “刘公……刘公……” 李东阳已察觉到不对了,眼疾手快的上前将他搀扶住。 刘健想的更多。 哪怕是还活着,这远渡重洋,得吃多少苦啊。 自己该怎么办。 他就这么个儿子,这辈子……还能见上吗? 回去……怎么向夫人交代?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 他终是身子承受不住,两腿没了气力,李东阳哪里搀得住他,突的失手,他直接瘫跪了下去。 这唯一的儿子算是没了,这辈子……没什么盼头了。 没盼头了…… 刘健想哭,可哭不出来。 弘治皇帝也觉得有不对劲,连忙下了金銮,边道:“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陛下,不必传了……不必传了……”刘健潸然泪下,声音哽咽。 可萧敬却忙朝宦官们做了手势,意思是,赶紧去。 宦官飞快的去了。 刘健依旧匍匐在地,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道:“既然……刘杰……他……他去了,那就去了吧。可臣……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臣……呜呜呜……” 接着,便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显得很无奈,他忍不住道:“方继藩那个该死的东西……” “是啊,是啊。”大家一起点头:“方继藩真不是东西,这是误人子弟,怎么可以……可以……” 天知道可以什么。 这不过是大家安慰几句刘健而已。 不然,还能怎么样? 这时,刘健却是抬起脸来,摇头无奈苦笑道:“这……怪不得别人,也怪不得这个孩子,人都有自己的志向,他有这……有这志向……没什么不好,天下……天下这么多人的儿子,这么多人的父母,这么多人……携家带口,远离故土,奉陛下之命……受那方继藩的号召前去极西……为的……不正……不正是为生民立命,天地立心……刘杰他的志向是为往圣继绝学……别人可以去,他怎么去不得……” 说到这里,悲又从心起,又忍不住滔滔大哭。 不多时,御医来了,匆匆要预备救治。 刘健只摇头,泪流满面,继续道:“他是臣的儿子,于情于理,更该去。鲁国公何等尊贵,不也去了吗?臣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求他……他能平安吧……他挂印而去,这不妥……还请陛下宽恕他的任性,念在老臣的面上,不要追究他擅离职守……之罪。” 弘治皇帝忍不住唏嘘。 他当然知道刘健已经心痛极了。 看他涕泪直泪,方才还气度非凡,转眼之间,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细细看去,这哪里像个宰辅,分明是个已至风烛残年的老人。 “刘卿家能识大体……朕心甚慰。”弘治皇帝也不知该说点啥。 刘健呜呜呜的扑在地上又哭,心痛得无法呼吸。 人要说漂亮话容易,而事实上,这些说漂亮话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出自本心。 谁不希望家国昌盛,万民安居乐业呢。 可人最大的矛盾就在于,是人就有私欲,当自己的理想,与自己的私欲相矛盾时,更多人,无所适从。 人心之复杂,岂可以好坏而论。 弘治皇帝将刘健搀扶起来,其他人还处在震惊和无言之中。 见刘健哭的伤心。 弘治皇帝拍拍他的肩:“刘卿家,刘杰他会平安的。” 刘健擦了擦泪眼,沉默了很久,才咬牙道:“老臣还是那句话,别人可以去,刘杰去了,老臣……无所憾,他若当真在海外出了什么事,老臣也无话可说。大明正在用人之际,他若是有用,立下功劳,哪怕是一辈子隔着重洋,不能相见,老臣在中国,照样为之欣慰,陛下不必再安抚老臣了。老臣知道……什么是大义,方继藩的父亲可以去,老臣的儿子也可以去。” 几个宦官,搀扶着刘健坐下。 众人心里只是感慨。 大家一时间都哑然起来,都不知该说点啥好。 弘治皇帝凝视了沈文一眼,顿了顿,才正色道:“此七个翰林,有此义举,令人钦佩,下旨,彰表他的义举,刘杰状元出身,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之子,尚肯出海,这是大义……” “至于其他的翰林,每一个的姓名,家中父母是否安在,是否有妻儿,都要送到朕的案头上来。”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 他看到了悲痛的刘健,也感受到了一群青年人身上高贵的精神。 刘健擦拭着泪,依旧心疼的想去死。 而这心情,萧敬其实是最能体会的,想当初,他入宫时,做的一个小手术的时候,大抵也是这个心情。 他同情的看着刘健,心里想,又一个被方继藩那狗东西害死的。 刘健此时,却是道:“陛下,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道:“但言无妨!” 刘健道:“陛下,方继藩教徒有方,桃李满天下,他的徒子徒孙,无不是深明大义,老臣……亦是钦佩不已。” “……” 殿中陷入了沉默。 钦佩嘛,难道就真没想过宰了这个狗东西祭天? 可刘健渐渐缓过了劲来。 虽觉得……这辈子绝望了,可此时……还能说什么呢。 没有人可以将自己的儿子绑上船,这不……还是他自己要上去的? 只怕此时,人都已经出海了吧。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只见刘健道:“这方继藩门下,人才济济,志士极多,朝廷也该对方继藩,予以旌表,以使天下,尽知忠孝。” 弘治皇帝背着手,轻轻拧眉,显得有些犹豫。 “卿家不怪方继藩?” 刘健能说什么呢,摇摇头道:“老臣尚知忠义,怎敢加怪。” 他努力的舔舔嘴,方才痛心疾首的道:“老臣感谢他祖宗十八代都来不及!” 正文 ,明天补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百四十四章:一本万利 方继藩带着几个徐经等人在这王家的门前。 欧阳志木着脸,面无表情。 徐经则陪着笑,看着恩师,就很开心。 刘文善宛如透明人一般。 方继藩一脸烦恼的道:“你们以为恩师喜欢和这王鳌打交道,我与他,文武殊途,有什么好打交道的。若不是他厚颜无耻,死乞白赖非要叫我一声贤侄,还强迫我叫他一声世伯,隔三差五,非要请我来他家里坐一坐,为师才懒的理他。” 方继藩叹了口气:“可为师没法子啊,他是吏部天官,为师得为了你们这些不争气的家伙落下脸来求人,好在这王鳌,还算是和蔼可亲,为师不要这张脸了,总还有些安慰,待会儿,你们都不要说话,看为师和王鳌谈笑风生。” 徐经道:“恩师为了学生人等,真是……”眼睛红了。 刘文善却觉得,这一句不争气的家伙,好似是专指自己,面一红,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方继藩。 欧阳志沉默来了老半天,感慨道:“恩大恩大德,学生无以为报。” 方继藩呵呵一笑,正说着,却见一个官员气咻咻的走了出来。 他抬眸,只看了方继藩等人一眼,有一种羞愤欲死的感情涌上心头,说着,便疾步到了不远处的轿子里,钻入轿子,走了。 方继藩有点懵,这人是谁,这般嚣张。 等方继藩恍神的功夫,过不多久,便见王鳌疾步而来。 通过中门的门洞,方继藩见王鳌虎虎生风,徐经乐呵呵的道:“王部堂亲自来迎接恩师了。” 方继藩道:“低调。” 那王鳌险些要走出大门,却突然驻足站定,接着,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笑起来,远远的道:“世伯,你好呀。” 王鳌脸色一变,面如死灰,他背着手,凝视着方继藩,突然从牙缝里崩出一句话:“方继藩,你还敢来?” 这话……是啥意思来着…… 不等方继咀嚼王鳌的深意,却见王鳌突然振臂一挥:“都听好了,此子与我不共戴天,拿住他,给老夫狠狠的打,有什么事,老夫一力承担!” 话音落下。 却从这院墙内,突然涌出许多人来,显然,都是王鳌的家人,有老有少。俱都带着棍棒,一齐杀出:“打呀!” “……” 徐经最先反应过来,大叫道:“恩师,快走!” 转身要扯方继藩,却见方继藩早已嗖的一下,人已跑远。 刘文善和徐经二人,自是健步如飞,朝方继藩追去。 只有欧阳志,依旧站在那里,而后,无数蜂拥的人与他擦身而过,欧阳志这才醒悟:“恩师,等等我,跟着一群喊打喊杀的王家人,朝方继藩追去。 这是方继藩最耻辱的一日,他足足被人追了几条街,若不是自己跑的快,百分百要扑街了。 方继藩万万料不到,王鳌竟是这样的狠人,不就是砸了他的饭碗吗,我还是孩子啊,何况年关刚过去,大过年的,这臭不要脸的家伙。 方继藩咬牙切齿一阵,想着要不要报复,回过头:“欧阳志呢?” 徐经和刘文善气喘吁吁,这时也意识到,欧阳师兄不见踪影了。 “欧阳师兄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方继藩摇摇头:“不会的,王鳌那老匹夫,其实也并非是真的敢动手打人,他是做个样子,是要显出自己是清白人,没有和我沆瀣一气,这手段虽是过激,可他知道轻重的,这个老匹夫……欧阳志不会有事的,你们不必担心。” “……”徐经脑子发懵,看着睿智的恩师,他沉默了很久:“那恩师跑啥?” “……”方继藩摸摸脑袋:“是呀,我跑个啥?” 方继藩摇摇头,咬牙切齿一番,而后叹了口气。 人生真的很寂寞啊。 ………… 坤宁宫。 张皇后滔滔大哭,一把抱着骨瘦如柴的张鹤龄,眼泪不可遏制的哗哗落下:“你们真是不成器哪,父亲在天有灵,若知道你们这样没出息,这般胡闹,不知会气成什么样子,瞧瞧你的样子,你这是吃了多少苦头哪,你还将延龄留在了万里之外,你这是做人兄长的样子吗?延龄现在指不定,还在吃什么苦呢,难道你就忍心?从前你们……总还听话,可怎么越来越大,人却糊涂了,这世上,还真有你们不敢干的事儿啊……” 说着,摇晃着弱不禁风的张鹤龄:“你说呀,你说呀,你说一句话。” 张鹤龄眼圈发红:“姐……我好饿。” 张皇后咬牙切齿,一面骂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猪狗不如,成日游手好闲倒也罢了,竟是越发胆大包天。”一面给宦官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一桌酒菜便上了来,自是美味佳肴,张鹤龄眼里放光,犹如掉进了米缸里的老鼠,大快朵颐,先撕了一个鸡腿,在口里啃着,一面道:“好饿啊,阿姐,你知道不知道?那船上,先是吃肉干,吃豆子的芽,到了后来,什么都没得吃了,就捉老鼠吃,那船上,连老鼠都骨瘦如柴,该死,皮包着骨头,吃不出几钱肉来,等回到了京里,吃了两碗粥,还是觉得饿,今儿到了阿姐这里,才真正有了肉吃,我……我……” 张皇后咬牙切齿道:“回来了还喝粥?” 虽然是恨铁不成钢,恨不得将这兄弟拍死,却见他咔擦咔擦啃舐鸡腿的样子,还是热泪盈眶,心里不免有所安慰。 张鹤龄含糊不清的道:“穷呗,得省着点吃,不然张家就完了。” 张皇后道:“这一趟出海,挣了这么多银子,内帑都是几百万两,听说无数水手,都是一夜暴富,还穷?” 张鹤龄意味深长的看着张皇后:“我没取分文哪,全赏赐给人了。” 张皇后不信。 张鹤龄不在乎别人的理解,却是美滋滋的样子:“只惦念着这点儿银子有什么意思,阿姐,我将来是要发大财的,将来拿一百艘船,都装不下我的金银,这些该死的……”接着,开始含糊不清的说着穷鬼、傻子之类的话。 张皇后其实也不盼着其他的,只求自己兄弟能平安就好。 张鹤龄风卷残云,转身便要跑。 张皇后叫住他:“走什么?” “我去见见水手们去,他们到京了,阿姐,饭菜用荷叶让人打包好,送我府上去,我夜里还吃。” 一溜烟,便没了踪影。 …………………… 自天津卫来的水手们已陆续到了西山。 陈二狗,不,陈虎便是其中之一。 安顿了家里的事儿之后,他便朝京师出发了。 这一个个出现在京师里的人,个个气质和寻常人完全不同,虽是面黄肌瘦,好像弱不经风的样子,却显得格外的精神,最可怕的是,他们的眼底,似乎藏着许多的事,这些水兵和水手,在汪洋中所经历和发生的事儿无人知晓,可他们登上了陆地,哪怕尽力想要掩饰自己的不同,掩饰自己过往的经历,却也无法掩藏他们与寻常人不同。 ………… 朱厚照躲在暗室里,提着刻刀,吹着口哨,小心翼翼的雕刻着什么,一旁的方继藩,则是择选着不同配方调制的纸张,最后方继藩选取了一种配方的用纸,朱厚照心灵手巧,最终雕出了一个版子。 雕版上了红色的印泥,啪嗒一下盖在了纸上,正反两面,而后,对着烛火,方继藩开始看这印了雕版的纸上细节。 “有暗记吗?”方继藩目不转睛。 “有呢,你仔细瞧瞧,我藏了许多暗记,不是本宫吹嘘,寻常人想要伪造,肯定伪造不出……” 方继藩颔首,很满意,太子殿下一专多能哪:“墨水也要专门调制,得有分别,这纸张、墨水,还有雕版,都要有区分。”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还得有号码,每一个号码,都要对应上,发出去多少,号码多少……用阿拉伯数字。” “阿拉伯……”朱厚照道:“阿拉伯是谁,他还懂算数,拎本宫面前来瞧瞧。” “……”方继藩用一种宛如智障一般的目光,看了朱厚照一眼,最后决定懒得理他。 水手们有大笔的财富,可是他们毕竟是草根,一群草根,哪怕是如今发迹了,家里藏着这么多金银,安心吗? 因而,方继藩想起了一个办法,在西山建立一个钱庄,放出钞票,钞票对应着黄金和白银,如此一来,水手们需要现银了,就可以随时取兑,有了这近千万两金银作为储备金,这些放出去的钞票,自然而然,也就底气十足,如此一来,水手们方便了,手里带着钞票即可,储存也容易,要银子花了,来钱庄便是,其他的,统统让西山钱庄代为保管。 另一方面,对于镇国府而言,这也是一次第一次金融的尝试,只要信用好,钞票可以随时兑换足额的金银,随兑随取,这信用,也就有了保障了。 总之,和大明宝钞那妖艳JIAN货不一样! ……………… 第一章送到。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五章:我们不一样 这钱钞,分为金票和银票。 上至百两,而后是十两,除此之外,还有一两的面值。 每一样,都需进行设计。 譬如百两的银钞上,朱厚照就在雕版上,绘制了他爹的头像。 弘治皇帝栩栩如生,端庄大方的出现在了这百两金票和银票的面值上,上有奉天承运,万世太平的字样。 方继藩觉得这样不好,可看到十两的雕版之后,方继藩几乎要原地爆炸了。 这上头,乃是朱厚照的画像,当然,面目看得不甚清,因为他骑在马上,手持长戈,浑身戎装,坐下烈马前蹄扬起,马上的朱厚照一手勒马,一手长戈擎天,英武不凡。马上,似乎隐隐约约,还可看到悬挂着敌酋的人头,选在马脖之下。 这是何其不要脸啊,若说百两的画像,只用区区一百笔勾勒,这十两的图像,笔墨至少用了十倍,不只是英武的画像,边上,是一行行小字,奉天辅运镇国公推诚、天下兵马总兵官、文渊阁暂不理事大学士、江西总督…… 这一长串的字号,让方继藩绝的,这孙子绝对是想糟践油墨钱的,印钞是要成本的啊,你大爷,能不能认真一点。 方继藩抬眸,看着朱厚照,朱厚照理直气壮:“看什么?”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十两的……要不要改一改?” “不成。”朱厚照道:“我意已决!” 方继藩想了想:“这样很费油墨的。” “油墨钱,本宫掏了。”朱厚照道:“就这么办!” 方继藩汗颜:“陛下若是知道……” “知道便知道,生米煮成了熟饭,他能奈何?”朱厚照又开始唧唧哼哼起来,含糊不清的说什么不就是挨一顿揍,本宫结实之类的话。 方继藩忍了。 可看到第三版,那一两的钱钞时,就有点不太乐意了。 这第三版,竟是自己。 不,准确的说,是自己和太康公主殿下,两个人脸对着脸,这啥意思?钦定了在一起一辈子?这算不算防妹夫? 左边是太康公主的字号,右边是驸马都尉、靖虏侯的字号。 而且字号很小,为啥自己不够英俊,太写实了,完全没有PS的痕迹,为啥你自己的这样帅? 方继藩想将这铜版砸了! “快没时间了,赶紧印刷吧。”朱厚照这下没啥底气了,可怜巴巴的看着方继藩,似乎也觉得,有点对不住方继藩。 方继藩道:“我也想骑在马上!” 朱厚照摇头:“雕都雕了,花费了不少功夫。” 方继藩道:“那加一把扇子,是那种羽扇,鹅毛的。边上再添一句诗……” 朱厚照摇头:“将就着吧,以后再改。” 方继藩咬牙切齿,最后……忍了。 因为……没时间了啊。 水手们都已入京了。 方继藩只好道:“那就……开印吧。” 其实雕版,只是其次,虽也有防伪的标识,可真正要做到防伪,就必须得用不同的纸张,只要有心人,一摸这纸质,就能感受到不同。 方继藩几乎不计成本,用各种调料,配出不同纸张来,既是钱钞,就要有一定的防水性,不能雨一淋,就糊了,纸质要硬一些……要满足其要求,就必须不断的调配。 好在大明的造纸术,早已是世界前列,只需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改进即可。 一番折腾之后,接着便是用最放心的匠人,进行印刷了。 所有的印刷用墨,统统是红墨,匠人都是自己人,一版版的印出来之后,方继藩大抵的查了查,效果还不错,至少在这个时代,想要伪造,还是有很大难度的。 等这造假的技术开始突飞猛进时,到时继续改进防伪技术就是。 而后,陆陆续续的水手们已至西山。 这些和周遭的人气质格格不入的人,被召集起来。 到了明伦堂,接着,朱厚照亲自来了。 那张鹤龄笑嘻嘻的也跟着来,见朱厚照作势要打他,他忙抱着脑袋:“哎呀,脑袋疼,脑袋疼。” 方继藩:“……” 徐经此时却向朱厚照行礼:“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陈二狗,不,陈虎等人一看,顿时惊了。 太子殿下,亲自来探望? 却见朱厚照被方继藩、徐经、寿宁侯等人拥簇,陈虎等人便是傻子,也知道这个人身份非凡,哪怕他们是纵横四海,桀骜不驯,在这位传说中,大力支持下西洋的太子殿下面前,也绝不敢放肆,大家纷纷行礼。 朱厚照笑了:“不必多礼,本宫早想见你们,心知你们出海不易。而今,船队满载而归,父皇也是龙颜大悦,夸赞你们立了大功。” 方继藩在旁微笑,心里你妈批,又在此拿出了陛下的幌子了。 朱厚照随即道:“所以,本宫想看看你们,见一见,这功臣是什么样子。” 陈虎心里激动的不得了,这是太子啊,活得,只有传说中,才能看见。 朱厚照大咧咧的道:“这汪洋之上,有太多的凶险,说实话,本宫,还真有点儿羡慕你们,能够下海,见识天地的广阔,本宫也想去见识见识,被人拦着,见不着,而今,你们回来,要过好日子了,可本宫想问问,你们还想出海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发财了,发了大财,有了这些财富,足够做个富家翁。 可说实话,登岸之后,开心的人……却并不多。 因为……自登岸起来,不少人都觉得,经历了三年的海上漂泊,他们和陆地上的这个世界,竟有一种陌生和隔阂,和周遭的人,格格不入。 汪洋之上,固然有艰苦的一面,却也有快意恩仇,那种刀头舔血的滋味,固然不够安稳,有太多太多糟糕的地方,可人一旦尝试,却发现,世界变了,人也变了,看人见物的眼光,也有所不同,陆地上太多人情和规矩的束缚,令他们浑身难受。 何况,出海一次,便是一次暴富。 这银子,来的太容易。 谁不希望,再来一次? 所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 那陈虎道:“殿下,小的有一番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朱厚照笑着:“你讲。”他已经打算好了,这厮若是敢在这里胡说八道,坏了军心士气,就打死他。 陈虎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很丑。 哪怕再英俊的人,下了海,经历了几年,经过风浪和暴晒,也丑的可以。 更何况,他本来就很丑。 陈虎道:“小的,从前就是一个军户,该死的穷军户,上头,被上官欺负,下头,家里有老娘和妻儿,三餐不继,该吃的苦头,都吃过。咱们大明的军户,苦啊,不是人过的日子……” 此言一出,仿佛勾起了某些心事。 许多的水兵和水手,眼里都泛着泪光。 明初时,军卫制开始实施,无数的将士,有了土地得以开垦,那时候的他们,日子过的并不坏,他们在那时,依然还是有骄傲的,正是那时候,他们追随着太祖高皇帝和数不清的名将四处出击,建立功勋。到了文皇帝时,他们如狼似虎,横扫一切。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意志,早已消磨,从前战功赫赫,只求战功的武官,却成了地主、奴隶主,他们无法去取得功勋,满脑子想着的,却是如何压榨士卒,如何侵吞他们的田产。 在大明,军户乃是流民的主力,无数的军户,实在受不了,纷纷逃亡,大量的军户,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凄惨到了极致,比之寻常佃农,更惨。 陈虎他们,上半生,就出生在这样的环境。 陈虎想起从前的种种,眼泪便遏制不住了:“其中的心酸,太子殿下一定想不到,上头,既没有将小的当人看,便是小的自己,也从来不敢将自己当人……” 朱厚照没做声,沉默了。 事实上,他是太子,他也听了父皇和大臣们一次次讨论军户的问题,可谓弊病重重,可最终,想要改变,却都放弃了。 因为盘根错节,想要改,太难太难了。涉及到的利益,实在太大。 朱厚照脸不禁一红,突然有点觉得,自己对不住人家。 陈虎随即一笑,挺起胸膛:“当初出海的时候,小的就没有想过,能活着回来,更不会想到,会见识这样的天地,不会想到,原来小的,也是人。也可以,有朝一日翻身,可以不觑那些百户、千户,凭着这条命,可以去闯荡,可以得到荣华富贵,当初,小的从没想过这些,可随着徐大使和寿宁侯出了海,小的才有了今天!” 许多水兵们,个个面露狰狞之色,目露凶光,他们的本性,已经变了,从一群任人宰割的羔羊,成了一群狼,羊成了狼,便再也回不去了。因为……他们要吃肉的! 陈虎道:“汪洋大海里,是艰苦,可小的们,还怕吃苦吗?这世上最大的苦,不是颠沛流离,而是被人轻贱,被人踩在脚底下,被人漠视!从前别人叫小的二狗,而今,别人叫我大名,陈虎,这辈子,谁也没有人敢叫小的二狗了,而这一切,都是拜下西洋所赐!”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六章:二狗子的妖孽人生 陈二狗说罢,便高声道:“大洋成就了我陈虎,往后大明还要三下西洋、四下西洋,有用得上我陈虎的地方,我陈虎怎敢不尽力,殿下问我们还下不下海,为何不下?弟兄们愿意跟着徐大使,也愿意跟着寿宁侯,咱们这么多弟兄在海里,遨游四方,是何等的痛快,又能挣大笔的银子,养活妻儿老小,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只要徐大使和寿宁侯一声召唤,往后这海,小人下定了。” 他嘶吼着,众水兵和水手也是激荡不已,纷纷道:“下海。” 徐经听的眼睛都红了,心里感慨万千,这些人在船上和自己朝夕相处,每一个人,他都能叫上名字,下一次下海,身边还有这么多熟悉的面孔,这……是何其幸运的事啊。 张鹤龄终于松了口气。 他怕就怕这些该死的狗东西,拿了老子的银子,美滋滋的去过自己的好日子了,这……这不就成了诈骗了吗?吃了我张鹤龄的,还不叫你们吐出来? 现在众人心情激昂,情绪一度失控。 朱厚照亦是听得心潮澎湃,忍不住上前拍了拍陈二狗的肩道:“说的很好,本宫很是欣赏,为了表彰你的功绩,本宫决定将那小朱秀才是坏人号,改为定海伏波陈二狗号,陈二狗,你是好样的,连本宫都不如你。” “殿下……”陈二狗激动得不得了,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嘴巴嚅嗫着:“殿下,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时候,朱厚照却是回头,用杀人的目光,狠狠的瞪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小朱秀才是坏人号……自己只是随口一提而已,谁晓得徐经就拍板了,这怪谁,怪我方继藩很耿直,还是怪徐经开不起玩笑? 如果真要追究,那就打死徐经赔罪好了。 朱厚照道:“大明缺的,就是你们这些人,什么该死的忠义,什么礼义廉耻,本宫看不上,说一百遍,也不及有胆子下海有用。二狗子,本宫知道你想讲一些感激涕零的话,可你不必说了,本宫心里都知道,你……已不再是你老母和妻儿的二狗,从此之后,你是镇国府的二狗,你是无数水手和水兵们的二狗,你的大名会传遍宇内,二狗子,你好好的下海吧,你娘和你的妻儿,本宫会照看着,谁敢欺负他们,就是欺负本宫,就是打老方的脸,本宫和老方一定会为你们出气,将他们碎尸万段。这天下不缺商贾,不缺文士,不缺农户,缺的,就是二狗子你这样的人,若本宫有千千万万个二狗子,咱们大明就可光照万年。好了,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本宫都明白!” 朱厚照的一番话,说的无数水兵们眼泪哗啦。 这可是太子殿下啊,有他这些话,弟兄们就算是卖命,也值了。 更何况还有徐大使这般胸怀大志的人,弟兄们在他身边,耳濡目染,知道自己所做的乃是光照万年的千秋伟业,就算是搭上这条命,也是值了。 还有如寿宁侯张鹤龄这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任何战利品,自己都分文不取,甚至在船上,自己天天吃着老鼠尾巴,据说登上了岸,还每日都在吃粥,堂堂皇亲国戚,日子过的苦巴巴的,却散尽财富,让弟兄们个个腰缠万贯,大鱼大肉,妻儿们都过上好日子。跟着这样的人,就算是环切了自己,哪怕是去做个阉人,那也值了。 人生如此,能得遇如此人垂青,得到他们的护佑和欣赏,夫复何求。 士为知己者死! 陈二狗的脸色又青又白,他很多次尝试着想开口说什么。 可话说到这个份上,似乎……再多说什么,都变得矫情了。 他只得热泪盈眶的道:“太子殿下大恩大德,小的们这条命就给镇国府了,太子殿下叫我们上刀山,下火海,小的们绝不皱一下眉头。” 众人随即纷纷道:“万死不辞!”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 他喜欢二狗子这样的人,实在! 朱厚照万分高兴的哈哈大笑道:“今日……大家都在,本宫设宴,咱们……吃牛!” 张鹤龄却是一副愁眉苦脸样子,心里仿佛有着什么心事,可一听吃牛,顿时精神抖擞,他神采飞扬的振臂一呼:“吃牛!” 众人听罢,再不迟疑,纷纷乐呵呵的道:“吃!” 太子殿下亲自设宴,对于二狗子们而言,这绝对是可以吹嘘一辈子的事。 大家满面红光,激动得不得了。 随后,朱厚照领着人到了屯田卫的饭堂,众人坐下,一盆盆热腾腾的牛肉便端了上来。 朱厚照随即用勺子敲了敲盆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大声道:“诸位,诸位,本宫还有话想说,为了让大家出海,不至饿着,咱们的温先生弄出了罐头,以后出海,你们便带罐头出去,且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一个玻璃罐子。 这罐头在历史上,是拿破仑时期的产物,因为行军时,人们发现食物很容易腐败变质,于是拿破仑拿出重赏,希望有人解决这个问题! 最终,一个厨师想到了办法,他发现当食物在全部置于沸水锅中,加热小半个时辰之后,趁热用软木塞塞紧,再用线加固或用蜡封死,食物在罐子之中就可以保持长久不变质,因而也得其名。 方继藩根据这个方法,和温艳生商量了之后,试制出了十几个品种的罐头。 其中就有雪梨罐头,将梨子泡水,煮沸,倒入罐子中密封。或是牛肉罐头,又或者是八宝粥…… 这些罐头,可以保证水手和船员们在航海的过程中,能够补充足够的营养,不至出现营养不良,或是缺乏维生素以及脂肪的情况,有了这个……对于下海的水兵和船员们来说,船上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 不过这罐头的成本,自然是不低的,当然,这个成本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对于腰缠万贯,以及能带来巨大财富的船队而言,这些成本,可谓是不值一提了。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每人领几个罐头回去尝尝看,若觉得口味不好,可以修书来提一提建议!二狗子,你有儿子吗?你儿子应该爱吃这个!” 陈二狗的脸色又青又白,他很多次想要提醒一下太子殿下,自己不是二狗,自己是陈虎,可此时殿下叫到自己,他想说的话,却是很快吞咽进了肚子里,不争气啊! 他乖乖的道:“殿下心里记挂着小的们,小的们感激不尽。” 朱厚照很是豪迈地道:“来,举起酒盏,咱们……为二狗子喝一杯!” “喝!”众人欢欣无限。 说实话,在座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吃过牛肉,他们本来就是苦哈哈,何况市面上,几乎没有牛肉,这等熟牛肉,既不是他们吃的起,也不是他们有资格吃的。 这吃牛肉,仿佛成了身份的象征。 又可以吹牛逼了。 这肉的滋味,好极了,二狗吃的很欢快,早将不愉快的事忘了个干净。 他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为了这口牛肉,这条命,他恨不得多卖太子殿下几次。 只是才吃了一半,突的,咔擦一声。 陈二狗拧起了眉头,感觉口里有点痛,一摸,牙齿竟有点松! 随即,他吐出了口里的牛肉来,从这渣滓里,竟翻出了一颗钢珠。 他小心翼翼的捏着钢珠,这……是啥? 这牛肚子里,还会生钢珠? 卧槽……神了啊! ……………… 英国公张懋马不停蹄的赶回了,没好好的歇一歇,又匆匆的赶到了宫里来。 这旅途劳顿,他是累得一把老骨头都散架了。 可即便是回来了,还有许多事呢,良辰吉日,又要到了啊。 准备的工作,一刻都不能松懈,祭祀这等高级的玩意,哪怕是出一点瑕疵,都可能惹来上天和列祖列宗们的不满。 也正因为如此,此等事,陛下不能轻易假手于人,这也是将这等重任交给自己的主要原因。 就比如那方继藩吧,陛下肯定是信任的,可他有脑疾,自然也就被排除在外了。 这等不讲究的人,怎么能去祭祀列祖列宗呢? 张懋心里愤愤不平的这般想着。 却突然又想,为啥自己没有脑疾,为啥自己生下来如此的健康? 他心里又叹了口气,他一回到礼部报备了一下,宫里就来人了,请他入宫。 张懋不敢怠慢,心里说,莫非又有什么新的祭祀吗? 等到了暖阁,便见弘治皇帝正在对刘健等人嘱咐着什么,刘健等人不断点头,表示同意。 张懋缓步向前,而后拜倒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抬眸,见到了张懋,打量着显得有些消瘦了的张懋,不禁感慨道:“卿家真是辛苦了。” 张懋道:“陛下,臣为陛下效力,理所应当,能为陛下分忧,臣不辛苦。”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心里不禁感慨,张卿家,真实在啊。 ……………… 还有,准备去网吧,找个包厢去写了,老虎告诉自己,努力!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七章:钦命巡西山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张懋一眼:“你千里迢迢赶来,朕没有让你休息,却是将你召来此,说来,朕也是惭愧的很。只是……眼下却有一桩公案,朕思来想去,也只有张卿家去办,朕才放心。” 说着,弘治皇帝的目光,扫了一眼马文升。 马文升板着脸。 最近马文升骂王鳌骂的厉害。 这王鳌,真是坑哪。 他倒没有和外头所流传的一样,认为王鳌当真勾结了方继藩,给陛下的内帑送银子。 而是认为王鳌愚不可及,五六百万两纹银啊,就这么送走了,都说兵部糟践银子,兵部有糟践银子吗?好吧,就算是糟践银子,可和你王鳌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毕竟是有弘治朝君子之称的兵部尚书,这两年没有发挥出战斗力,可如今,逮着了机会,狠狠的骂了一通,一下子,心里舒坦许多了,这久治不愈的支气管不畅,竟也是疏通了不少。 现在张懋终于回来了,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时候,马文升便道:“是啊,英国公,这事儿,还非你来出面不可。” 张懋一愣,道:“不知是何事?” 马文升道:“请陛下将那图纸,给英国公看看。” 弘治皇帝颔首。 萧敬便取了图纸,送到了张懋的手里,张懋低头,这是一个图纸,上头标注了许多数字,包括了尺寸和厚度,还有大抵的图形,甚至连炮膛里头,也做了剖面图,可谓是详尽无比,只需一看,便清晰无比。 张懋好歹是忠烈之后,看着这图纸,陷入深思。 “英国公,以为如何?” “有些问题,和其他的火炮,有些不同。”张懋道。 马文升眼前一亮,果然不愧是英国公啊,讲究,专业。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牍上:“有何不同?” 张懋道:“这炮管上标注的尺寸,单薄了一些,如此一来,确实可以减少火炮本身的重量,可如此单薄,太容易炸膛了。除此之外,便是炮管的问题了,炮管里,居然还刻了阴线,这……有何用?难道,不怕卡着弹丸吗?再者……” 张懋一口气,说了一大通这图纸上的问题。 马文升不断颔首:“不错,这份图纸,乃是驸马都尉方继藩呈送上来的,图纸进上之后,陛下很是重视,立即下旨,命兵部督造。而王恭厂,则负责了具体的制造,兵部召集了王恭厂的巧匠,花费了不少功夫,才将火炮造了出来,可结果……却是……炸了。” 张懋皱眉:“果然……” “还酿成了不小的火灾,损失重大,最紧要的是,也引来了京中的哗然,大家都很担心哪……可那方继藩却自称,他按着原来的图纸,将这火炮造出来了,英国公认为,可能吗?” 张懋的眉头皱的更深,摇头:“天方夜谭。” “正是如此,所以陛下对此,很是疑窦,思来想去,得有人亲自去查验不可,英国公对火炮,也颇有心得,陛下又信得过英国公,不妨,就请英国公走一趟。” 原来只是这小事…… 张懋心里唏嘘,这辈子,真是屁大的事都有自己的份啊,一生蹉跎,注定了成日在这繁琐的小事之中奔波一生了。 只是去看看火炮而已,还需自己去? 还有方继藩那小子,你没事吹啥牛? 张懋只好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而马文升也松了口气,事实上,王恭厂一场火灾,让兵部大失颜面,尤其是方继藩那厮还吹嘘自己能造出来,这简直就是将兵部和王恭厂按在地上爆锤哪。 啥意思?堂堂兵部下辖的王恭厂,这座有百年历史,负责全天下火器制造的地方,还不如你火炮都没摸过,被你方继藩请了一群逃荒的张家人的西山厉害? 若是如此,那么要这王恭厂有何用?要我这兵部尚书何用? 张懋道:“要不,臣明日去吧。”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明日……过几日,不是吉日就到了,祭祀准备好了?” “没……还没有,臣刚回京。”张懋憋红了脸。 弘治皇帝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张懋硬着头皮,有一种原地爆炸的心情,却不得不道:“那臣现在就去,明日……得去皇陵。” “有劳卿家了。”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张懋马不停蹄,自是往西山去了。 姓方的那小子,做了驸马,不去祭祀,还成日游手好闲,整日瞎折腾个啥。 张懋走出暖阁的时候,气喘吁吁,累啊,千里奔波回来,又得去西山,所以他是带着一肚子怨气的。 ……………… 陈二狗们已撑不下了。 他们一个个拎着罐头,看着这一个个玻璃瓶里的梨子和粥水,卖相不错,可是……这玩意能吃? 回去再吃。 不过,接下来,他们却被告知,自己手里的凭据,可以兑换真金白银,当然,也可以兑换金票和银票。 王金元满面红光,将所有人都召集起来,苦口婆心的讲这镇国府钱庄发行的金票和银票。 “这岂不就是大明宝钞?”有人忍不住道。 人们对于大明宝钞可没有好印象,这玩意……贬值的太厉害,说实话,现在市面上,真没人敢用。 王金元拍着胸脯道:“不一样,全然不一样,整合钱庄里的金票和银票,得和库藏的金银相仿的,有多少金银入库,则印多少金票和银票,若是有人取兑,收上来的金票和银票,立即销毁。太子殿下和驸马都尉作保。” 太子殿下…… 陈二狗有些动容了。 事实上,他一直都在烦恼着一件事,就是这金银怎么搬回家去,这太招摇了,哪怕他已胆大包天,连程千户都看不起,可是这么显眼和招摇的玩意摆在家里,还真是有些放心不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哪。 倘若这金票和银票当真可以随时取兑,倒是真便捷不少。 毕竟,没有人愿意背着几十上百斤重的金银出门。 陈二狗道:“徐大使和寿宁侯也作保吗?” “当然,寿宁侯乃是太子殿下的舅舅,徐经乃是驸马都尉的门生,什么是门生哪,门生就是儿子,都尉发生徐经他爹,这爹都作保了,你们说,这儿子,是不是作保?” 这道理好,通俗易懂,大家一听爹和儿子,就啥都明白了。 陈二狗毫不犹豫道:“那我兑换一点金票和银票,再取一点现银和现金。” 这下……信了。 不信都不成。 徐大使的人品,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还有寿宁侯,那真是,啧啧……没话说。 说难听一些,那寿宁侯倘若当真贪财,会将这些金银赏赐给众兄弟吗?不会! 寿宁侯是个专门利人,毫不利己的人。金银在他眼里,都如浮云一般,他瞧不上,他心里头,只有义气。这金银说再难听点,就是寿宁侯送给大家的,这金银储藏在这个钱庄里,还怕取不出来? 倘若这个世上,连寿宁侯都是个贪得无厌,臭不要脸,锱铢必较的人。那么这个世上,还会有好人吗?这个世上,还有人值得托付和信任吗?这个世上,还有善良和光明吗? 倘若世界是黑的,那么寿宁侯就是一道光,他使历经了杀戮和狡诈的陈二狗们明白,这个世上,依旧还有光明! 陈二狗话音落下,众人纷纷道:“好,我也兑一点急用的金银,其他统统换金票和银票。” “我也换,我也换。” “我换……” “好好好,大家不要急,不要急。”王金元笑的开了花。他是商贾,自然知道,这钱庄意味着什么,钱庄能吸储,又意味着什么,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一本万利的买卖吗? 表面上,钱庄只是帮助大家保管银子,可一旦金票和银票,得到了水手们的认可,意义重大啊。 王金元现在将精力都放在了这钱庄上头,只要钱庄办好了,西山这里的一局棋,便算是全部盘活了。 他开始和招募来的学徒和文吏们,点验每一张凭据,为他们支取真金白银,或是给他们兑换金票和银票,水手和水兵们则一个个喧嚣起来,热闹无比。 说实话,到了陆地上,他们各自回了自家一趟,见到了其他人,方才知道,原来自己和他们,哪怕是自己的亲人,都已脱节了,没有人能理解他们,而他们,也无法理解别人。一个人站在了另一个层次去看世界之后,就无法融入原来的世界。 可只要这些从前朝夕相处的老兄弟们聚在了一起,一下子,仿佛就有说不完的话,不只如此,大家也都放得开了,一个个骂骂咧咧,说着只有他们这些水手们才懂得各种话,虽然动辄被人骂老狗,被人各种嘲笑和讥讽,却也觉得是欢快的。 陈二狗也格外的开心,他听到这些粗俗的叫骂,眼圈通红,竟是泛着泪。 ……………… 网吧里只有两台电脑的包厢,隔壁有个小伙子也在玩,看我不断敲键盘,不断的眼睛瞄过来,老虎有点声音,码字不痛快啊,很想瞪他一眼,说一声你瞅啥?可努力的想了想,老虎要冷静,老虎是个有素质的人,老虎还有很多可爱的读者,在等待老虎更新,他们还会给老虎投月票和打赏,老虎忍了,深呼吸,新鲜出炉一章,奉上。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八章:战场之神诞生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躲在钱庄的后院,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虽然方继藩义薄云天,可并不见得,这些该死的水兵们,会讲义气啊。 今日说了这么多催人泪下的话,面子是做足了。 可倘若这些该死的水兵和水手们死要钱,不见真金白银不撒手呢? 那就真真的作了孽,这么多铜版,还有设计出来的用纸,以及印刷的匠人,统统都做了无用功。 没有这些水手们的金银,来作为储备,方继藩可不敢开钱庄。 这个时代,金融系统,尤其的脆弱,随便一个流言,都可能发生挤兑,要建立信用,就必须得在许多次挤兑的风潮之中挺下来,建立信用。 说穿了,就是哪怕再好的名声,也抵不上库存的真金白银。 可一旦这些真金白银被水兵们换成了金票和银票,那么……钱庄便算是站稳脚跟了。 往后,方继藩甚至可以要求商贾们收购西山的玻璃、无烟煤,也必须用金票和银票,西山的毛线,也必须用金票、银票交易,这些都是畅销品,商贾们喜欢,只要进货,就不愁销路。 毕竟,全天下,独此一家,别无分店。 这就会促使大量的商贾,不得不四处去兑换金票和银票,商贾们需要金票、银票流通时,一些商贸的活动,便可以通过金票和银票促成,而一旦人们深信了金票和银票的信用,确认自己手中的纸片可以随时取兑,越来越多的人,会接受这种简单便捷的货币。 等了足足大半时辰,王金元匆匆到了后院,他口干舌燥,大汗淋漓,见了太子和方继藩,来不及行礼,而是喘着粗气,倒了一口冷茶,一饮而尽:“殿下,少爷,妥当了,放出的金票和银票,价值有九百三十五万两,其余的,统统被水兵和水手们取兑走了。” 朱厚照乐了。 事实上,他对金融这玩意也不懂。 未必知道,这金票和银票的推广,意味着什么,可朱厚照不在乎,他享受的是成功的乐趣。 方继藩不由感慨:“咱们的军民百姓们,真是厚道啊。” 这一届的韭菜,真的很……好割。 大事已定,接下来,就是开始运营了,只要保证信用,能够应对各种流言蜚语,金票和银票,迟早会越发的深入人心。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来:“殿下,都尉,英国公奉旨而来,要见殿下和都尉。”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自是知道张懋的来意,都乐了,朱厚照神气活现:“走,瞧瞧去。” 到了镇国府,英国公拉长了脸,焦灼等待。 他很忙,明日清早,还要早起,沐浴更衣,没时间在此磨磨蹭蹭。 见太子和方继藩来。 张懋便先向朱厚照行礼:“见过殿下。” 方继藩则向张懋行礼:“见过世伯。” 张懋在太子面前,不便发作,勉强露出笑脸:“殿下,臣奉陛下之命,特来……彻查王恭厂火炮炸膛之事。”说着,取出了图纸:“这图纸,可是方贤侄进献的吧。” 方继藩道:“是呀。” 张懋道:“进献之后,王恭厂依着图纸造出了火炮,却是炸膛了,引发了满京师的猜疑,文武百官,无不侧目,后果很严重啊。” 这言外之意是告诉方继藩,以后消停点吧,别惹祸了。 方继藩道:“世伯,侄儿这图纸,完全没有问题,侄儿可以用自己的人头担保。” “……”张懋不喜欢抬杠的人,而方继藩,历来都是杠精,他……习惯了。 张懋捋须:“嗯,老夫的来意,就是这个,听说西山,也铸了一门火炮,是依着图纸铸造的,陛下特命老夫来此,看看。” 他说的轻描淡写。 却颇有几分不信的样子。 说起火炮,张懋也算是老行家了。当初其先父在世时,张懋打小就在军营中长大,明军最犀利的武器,就是火炮,据说张懋还是婴儿的时候,他爹张辅还将张懋塞进炮膛里,任张懋在里头嗷嗷叫,这叫培养炮灰。 张懋只道:“好,带老夫去瞧瞧。” 朱厚照精神奕奕:“好得很,好得很,张卿家,本宫亲自带你去后山。刘伴伴……” 他一说到刘伴伴,却忙有一个宦官到了面前。 这宦官自然不是刘瑾,乃是东宫的张永。 张永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不禁有几分惆怅,道:“本宫又叫错了。” 张永立即如丧考妣的样子:“这是因为殿下是个重情义的人,张公公生前,是个厚道人哪,何止是太子殿下,便是奴婢,也无时无刻都怀念他,一想到他,眼泪就哗啦哗啦的想要流下来,哈哈哈……奴婢想哭……奴婢真的想哭……”他忍不住,居然笑出来,可张永知道自己不能笑,忙是想绷住脸,摆出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可内心的喜悦,藏不住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张永顿时吓尿了,心里说不能笑啊,于是这脸又哭又笑,变幻无常,索性扯着嗓子干嚎:“哈哈哈……”捂着自己的心口:“呜呜呜……奴婢该死,奴婢想到了刘公公的音容笑貌,想他在泉下,一定……一定无时无刻,都念着陛下,念着奴婢,奴婢和他,就像亲兄弟似得,奴婢的心,像刀子割一般,奴婢难受啊……啊哈哈哈……真难受……” 朱厚照怒气冲冲,上前就是个张永一个耳光。 张永顿时被拍飞,这一次,他真哭了,哀嚎一声:“诶呀呀!”滚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儿,立即化身为透明人,躲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舔舐伤口。 “狗一样的东西!”朱厚照怒骂。 接着,朱厚照唏嘘一番。 还是刘瑾好啊,竟有些发现,本宫有点对不住他,可怜的刘瑾,尸骨无存…… 朱厚照心沉到了谷底。 张永站在一旁,满怀着幽怨,心里委屈巴巴,可不知咋的,一想到刘瑾,他就想笑,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喜悦,这是病,赶明儿得找个大夫看看去。 ………… 众人到了后山,一门火炮,早已架设在此了。 张卫雨带着一干张家人,早就得到了消息,小心翼翼的擦拭着炮身。 这是宝贝啊,是张家人吃饭的家伙。 听说寿宁侯回来了,那个该死的家伙,居然回来了……张卫雨和族人们,心惊肉跳,生恐这寿宁侯,又打着招牌来占便宜,他们是怕了,真怕了,看着火炮,张卫雨露出了对孩子一般的溺爱。 等看到一行人来,人群之中,竟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寿宁侯张鹤龄。 这张鹤龄论起来,还是自己的二大爷,张卫雨忙是低头,假装没有看到张鹤龄。 张鹤龄是跟来凑热闹的,水手和水兵们纷纷都告辞了,他没走,故意留下来,他记得饭堂的后厨里,好像还有好几大盆的牛肉没有端上来,这样也好,夜里的饭也省了,美滋滋。他盯紧了太子和方继藩,他们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脸是什么东西,有牛肉好吃吗? 此时他兴冲冲的跟着来了后山,一看到了张卫雨等人,便抬头看天。 穷亲戚嘛,很讨厌啊,谁知道这些饿疯了的穷亲戚,会不会来占自己的便宜,哼,我也很穷呢,这群穷鬼,却每日想从本侯身上扣扣索索,想干啥,反天了? 气氛有些尴尬。 张卫雨便上前,给朱厚照和方继藩行了礼。 可张懋却很快,将目光落在了那火炮上。 他手里捏着图纸,上下打量着炮身。 这火炮,还真有点名堂,看着……竟和设计图纸上的一模一样。 这炮身所用的钢材,竟也比寻常的火炮,要精致一些。 他手捏了捏炮身:“竟没有气孔?” 方继藩摇头。 张懋啧啧道:“这就怪了。” 须知铁这玩意,要锻炼出来,因为里头有空气,所以铁的内部,有气孔,一般的办法,就是锻铁,也就是通常意义上,铁匠拿着锤子,不断的对这熟铁进行捶打,就如揉面一面,将面中的气揉出来。 因而,才有了百锻钢的说法,这千锤百炼,其实就是形容这等炼钢铁的方式。 可问题就在于,若是制刀剑,用这种方法,没有问题,可铸炮就不同了,一门火炮,重达上千斤,这么大的工程量,难道还真千锤百炼不成? 尤其是这些年,武备松弛,这等百锻钢就越发少见了,绝大多数的火炮铸造起来,所用的钢铁材质,很是一般,因为钢铁中存有空气,时间一久,这气泡就形成了中空,而炮身,也是坑坑洼洼,炮管的强度,可见一斑。 可这不打紧,强度不够,可以用厚度来凑啊,为了避免这脆弱的炮管承受不了炮膛内火药爆发的冲击力,免得炸膛,匠人们发明了一种很聪明的办法,不断的加强炮管的厚度,一个铁疙瘩堆上去,甭管啥火药,你炸膛来试试看。 张懋已习惯了火炮就该是坑坑洼洼,敲一敲,里头还有些许中空的闷响,似这样表面平滑的火炮,很少见啊。 正文 第七百四十九章:大开眼界 只是,看着这‘细薄’的炮管,还有这比寻常火炮要长一些的炮身。 张懋眼里,依旧还是疑窦重重。 这玩意,能炸? 不怕炸膛? 他面带微笑,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世伯,不知边镇上的火炮,能射多远,精度如何?” “这……”张懋只稍稍犹豫,道:“大抵有两三百丈。精度……是啥?” 两三百丈,这太笼统了。 事实上,滑膛火炮,尤其是滑膛内,还特么有气孔的火炮,也不可能指望,有准确的射程,完全……看运气。 方继藩颔首点头,这一点,和他了解的史料,大抵符合。明朝的火炮在相当一段时间,是以虎蹲炮为主,射程并不长,精度……确实是看运气。 等到后来,西方人开始出现,并且东西方有了交流,红夷大炮也就被明军引进了进来,这等火炮炮管长,管壁的厚度从炮口到炮尾逐渐加粗,符合火药燃烧时膛压由高到底的原理;在炮身的重心处两侧有圆柱型的炮耳,火炮以此为轴可以调节射角,配合火药用量改变射程;并且还设有准星和照门,依照抛物线来计算弹道,精度很高。而它最优秀的,就是射程,作为加农炮,红夷大炮的射程达到了三百至五百丈。 方继藩所提供的图纸,其实就是红夷大炮的样式。 其特点就是炮管长,却无虎蹲炮的厚重,不过比之寻常的红衣大炮,却选择在炮膛内,刻了阴线,这阴线,即是膛线,因此,那怕是比之历史上的红夷大炮,其射程和精度,还要强了不少。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世伯,你看看对面的山头。” 说着,递了个望远镜到了张懋手里,张懋远远看着山头,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对面的山头是,居然是一大片的树木,有一处区域,树木上都系了红绳子,这区域有数丈见方,张懋皱眉:“干啥?” “我们要击那些系了红绳的林子。”朱厚照眉飞色舞道。 张懋有点无语,对面山头,足足有七八百丈吧,这七八百丈的距离,还要射中目标?疯了吗? 张懋不信。 可在太子面前,他不信,也得憋着,作为打小,就在炮管里愉快玩耍的英国公,张懋对火炮,实在太了解了,只得干笑:“此地,距我等怕有八百多步……这……咳咳,太子殿下,果然壮志凌云啊。” 只说壮志凌云,其实就是说,心比天高,可是嘛……其他的,自然也就不好说了。 “老方,咱们给英国公开开眼。” “好呢。”方继藩美滋滋的点头,而后道:“殿下,你来装弹。” 炮弹太沉了,方继藩脑壳有点疼,这事儿,只能让身体健康的朱厚照来。 朱厚照没说啥,捋起长袖,一扎,嗷嗷叫着,揭开了一旁的木箱子,箱子里,一排炮弹露出来。 这炮弹和寻常炮弹不同,方继藩叫它开花弹,在弘治朝时,炮弹还是实心的,不过直到了嘉靖年间,也就是数十年后,大明才开始发明出了‘毒火飞’,这‘毒火飞’,乃是开花弹的原型,弹内装“砒硫毒药五两”,点火后“将飞打于二百步外,暴碎伤人。 当然,方继藩是个善良的人,此等开花弹,现在虽是头一遭出现,却并没有在填装了火药的炮弹里,装填砒霜、硫磺、毒药这等缺德的玩意,他只在里头,命人装填了钢珠,一个炮弹里,装小钢珠百颗。 所以,别看这开花弹是中空,可事实上,份外的沉重。 方继藩在另一边,开始装填火药,将一包火药,自炮口塞进去,而后,用长柄木塞将火药填结实了。 此后,朱厚照嗷嗷叫的,搬着炮弹来,龇牙裂目:“快快让开。”而后,将炮弹装入炮口。 炮管里很平滑,又因为有膛线的缘故,所以炮弹的精度,必须做到和炮筒内壁丝丝合缝,这炮弹预留了一根长长的引线,随即,便溜进了炮筒的底部。 一切干完了。 朱厚照开始拿起了簿子。 这红夷大炮的样式,本为加农炮,现在却生生的,被方继藩折腾成了榴弹炮。 不过不打紧,有用就好,他不喜欢实心炮弹,喜欢开花的,哗啦啦一片才好。 方继藩手扶着炮筒,忍不住感慨:“好累啊。” 朱厚照气咻咻的瞪了方继藩一眼,你一个装填火药的,也累。那本宫是啥? 他懒得理方继藩,却是从袖子里,取出了一个簿子。 在精度增强之后,很快在试射的过程之中,朱厚照就发现,这门新式的火炮,是有规律的。 炮弹射出,有其轨迹,是抛物线的原理,所以,只要用炮耳为中轴,调整了射击的角度,同时用命门和准星,确定了目标,再通过炮弹射出之后,轨道的计算,最终计算出炮弹着落的方位。 而这……却是涉及到了算学。 当然,方继藩也指点了朱厚照一番,朱厚照似乎也开始摸着了窍门。 方继藩准备指挥着炮手,来校准一样火炮的仰角和准星,朱厚照手一挥:“本宫来,取算盘!” “……” 张懋看着,虽颇有章法,可是……取算盘什么鬼,你家放个炮仗还要用算盘? 早有人预备了算盘,朱厚照拿着炭笔,极认真的撅着屁股趴在地上,将簿子一摊开,对照着从前射击的几个公式,而后手里的算盘啪啪啪的响,有时放下笔,伸出手来,掐算着什么,口里喃喃自语:“三三为九,九九八十一,八十一……” 这……这……张懋捂着自己心口。 自己不该来,这两个混账,他们在跳大神? 终于,朱厚照大抵计算出了什么。 眼睛一亮:“结果出来了,来来来,仰角七十二度,本宫亲自来校射。” 方继藩不得不佩服朱厚照,这家伙,讲究! 校射完毕,朱厚照不放心,看向方继藩:“老方,你的火药没装错吧,装多和装少了,都影响本宫的计算结果的。” 方继藩拨浪鼓似得摇头:“殿下要用人不疑。” 朱厚照才激动道:“好,来人,给本宫点火。 有人取了火把,先点燃了炮弹的引线。 炮弹也有引线? 张懋满是疑窦。 那引线上溅射起火花。 与此同时,开始点燃了插入了火炮后壁的引线,朱厚照等人早将火炮固定住了,随即,一声久违的轰鸣声而起。 炮筒的最底部,一斤二两的火药瞬间炸开,产生巨大的气浪,气浪疯狂的膨胀,推挤着炮弹,炮弹则迅速的沿着膛线旋转起来,等炮弹随着火光,在离开炮筒的瞬间,这炮弹随之膛线,已经开始自旋,随着这惯性,疯狂旋转的炮弹直接朝向目标。 滑膛炮和膛线炮的区别就在于此,火炮加了膛线以后炮弹在炮管里阻力增大,炮弹能够获得的气体能量就多些。而最重要的是,膛线有赐予炮弹一个旋转的能力,炮弹在飞出去以后通过自我旋转,大大的减少了空气中的阻力,同时加强了精度。 那炮弹在天空,呼啸着,宛如流星一般,生生朝着对面的目标,砸去。 张懋张大眼睛,很快,他发现自己的肉眼已经不够用了,忙是取了望远镜,抬起,便见那炮弹,竟已没入了那系了红绳的一片林莽。 张懋倒吸了一口凉气…… 居然……命中了。 而且……射程比之寻常的虎蹲炮,竟是增加了一倍以上,且是……指哪打哪。 张懋可不傻,自然清楚,这射程的增加,意味着什么,这玩意若是放到了军中,就是神兵利器啊,神了,神了……他心理啧啧称奇。 可就在此时,对面的山头,却在此刻,突然发出了火光。 咋……咋回事? 张懋有点懵,又炸了? 炮弹还能炸? 那对面山头,一片系了红绳的树林里,火光冲天,随着一声巨响,气浪将无数枝叶和丛林炸了个一片狼藉,爆炸引发的火星,引燃了附近的枯叶,于是乎,乌烟滚滚。 张懋一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忍不住道:“他娘的,厉害了!” 朱厚照也抬着望远镜瞄着,口里发出欢呼。 张懋激动的老脸通红:“此炮厉害,厉害的很哪,继藩,咱们得去那山头看看,老夫要亲眼看看其威力如何。” 寻常的实心炮弹,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就是一个铁疙瘩从天而降,可方继藩的这玩意,居然还能二次炮炸,如此精准,如此射程,这是神兵利器啊。 张懋算是大开眼界了,他乃将门之后,岂会不知道,这玩意的出现之后,会引发多么可怕的结果。 他宛如一个孩子,不等方继藩回应,便兴冲冲的朝着对面的山头,疾走。 朱厚照等人,只好尾随追上。 张懋披荆斩棘,健步如飞,脸激动的通红,眼珠子都要裂出眼眶来,脑子里,冒出无数念头,若是想当初,靖难的时候,文皇帝若是有这火炮,我大父会战死吗?不会!想当初,若有这玩意,在交趾,我先父会抱憾撤离交趾,从此成为生平最遗憾的事吗?不会! 正文 第七百五十章:真甜啊 待到了另一山头。 寻觅到了炮弹的着弹点。 这儿,早已是被烧了个焦黑。 可怕的却是,附近的树木,枝桠统统东倒西歪。 虽然树干没有丝毫被摧毁的痕迹,可是那树木中,却被溅射出来的钢珠嵌进去,千疮百孔。 看着这杀伤力。 张懋脑子有点发懵。 啥……啥情况? 这玩意,还能开花? 弘治朝时期,开花弹并没有出现,不过在后世,考古人员曾在内蒙古地区挖掘出一些明末时期的开花弹,这玩意是球体表面有一突出台体的圆型小孔,而后通过小孔里插上“药捻”来引爆,和西方早期的开花弹有所不同。 方继藩的设想,其实就在于此。他曾在博物馆中看过这玩意,有点粗糙。因为黑火药难以炸开炮弹的缘故,所以人们想了一个办法,即刻意的在药捻附近留一个比较轻薄的地方,因为药捻的位置是炮口位置,所以炮弹在发射出去时,不会立即炸开,可一旦炮弹内的火药开始膨胀,这一片薄弱的位置,会迅速的被炸开,里头的钢珠,瞬间沿着这‘溃堤’处飞射而出。 火药飞溅而出时,因为温度飞快升高,甚至可能喷出火舌,这火舌,便极有可能酿成火灾。 火苗加上钢珠,不,钢珠的成本高了一些,其实这玩意,就是铁珠,甚至很多铁珠子,还是锈迹斑斑的,铁珠这玩意,越是生锈威力越大,一旦射出来,进入了人的体内,这生锈的铁珠便会引发人体体内的‘痈疽’之症,在这个没有治疗破伤风的时代,得了‘痈疽’,基本上就必死无疑了。 更黑的是,这生锈的铁珠子射入人体,还不会立即死去,也就是说,受伤的人,还会不断的消耗着敌军的口粮,并且因为痈疽渐渐开始发作,会造成敌军极大的负担,这么多不治之症的伤病,你若是将他们丢弃,难免士气低落,所有人都怀着兔死狐悲之心,你若是不放弃他们,任由他们消耗你的粮食和草药,甚至减缓你的行军速度,这……就是一个坑哪。 除此之外,炮弹实际上却是用铜制,铜较为柔软,不似钢铁那般坚硬,射出时,因为膛线的缘故,会产生轻微变形。因而,炮弹口微微的裂开,有一些铜皮飞溅而出,也一并射入了树干之中。 当然,张懋是考虑不了这么多的,他从树干里,努力的抠了一个铁珠出来,仔细观察,忍不住咋舌,铁柱深入了树干半寸,这是何等的威力,还有这附近,几乎是寸草不生。 精度高,射的远,还威力十足。 那些个虎蹲炮,简直就是废品哪。 张懋想起了婴儿时被先父塞进虎蹲炮炮口的岁月,这些事迹,因为过于传奇,一直都在京营里流传,但凡是当初的老兵,说起已追谥为定兴郡王的张辅将军事迹,总会将这件事拎出来,用以证明,定兴郡王生前,如何教子有方。 这门火炮,显然,孩子是塞不下了,这令张懋不禁感慨,倘若以后火炮都是如此,岂不是传统军中文化的缺失?老夫还想将来抱着孙儿塞进炮口里教育教育呢,这炮口,有点小哪,塞不下吧。 很心疼,人心不古,传统文化缺失的厉害啊。 呼…… 张懋顿时红光满面,他看着太子和方继藩,伸手:“谁按着图纸造出来的?” 方继藩手指着张卫雨。 张懋眼里放光,上前,一把拍在了张卫雨的肩头上:“王恭厂这么多人都造不出,你们就造了出来,这不但是继藩的功劳,你们也……功不可没啊,老夫……老夫这就回去禀告,这就回去禀告……” 张懋激动的手舞足蹈:“等着吧,陛下见了此物,定会龙颜大悦,高兴的不得了,到时,少不得重重赏赐你们。” 重重赏赐。 张卫雨忙是挠挠头,作为张家最英俊的人,他露出了谦虚的笑容:“自当效劳……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张鹤龄眼睛有点直了,随即眼珠子开始转动起来,重赏?他乐了,哈哈一笑:“乖侄儿,伯父真为你高兴啊。” 不等张卫雨反应,张鹤龄已是冲上前去,一把搂住张卫雨:“侄儿,伯父出海这么多年,无一日不在念着你,怎么样,你娘还好嘛?” 那张懋,却已顾不得这个了,天有点黑,他得赶紧回去复命去,取了几颗铁珠子,便匆匆去了。 “不好了,不好了。”有人大叫:“这里竟原有一头牛在此吃草,谁料到,不幸被误炸了,它一瘸一拐,鲜血淋漓的跑了三里地,才体力不支,倒毙在了地上。” 朱厚照大叫道:“太可怜了,还不赶紧将牛拖回去,难道让这牛暴尸荒野,你们忍心吗?狗娘养的东西,刘伴伴……” 张永在一旁,笑嘻嘻,一听殿下又叫刘伴伴,心有点凉,痛不欲生的样子,捂着自己心口:“殿下……” 朱厚照见又是张永,才猛然想起刘瑾是真的已经死了。 明明当初在南昌时,没啥感觉,可现在,心里竟有点空落落的。 他狠狠的踹了张永一脚:“狗东西,回去通知温先生,让他帮忙处理一下这死去的牛。这炮谁放的,谁放的,杀人要偿命,杀牛要赔钱的!” 所有人都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本宫竟想起来了,这一次,竟是本宫,回去了。” ……………… 张懋兴冲冲的,回了京师,可天色已黑了,紫禁城已经封禁,张懋激动的不得了,满脑子想的都是那炮,有了那炮可不得了啊,老夫将来带兵,横扫大漠,用这火炮打他娘的鞑靼人,一打一个准,保管叫他们哭爹喊娘。” 小方,还是很有办法的,除了不会祭祀之外,还真是比老子强多了。 可惜,今夜是见不着陛下了,只得耐着性子,等明早入宫。 ……………… 陈二狗也跟着一批同袍,从西山到了京师,他们打算在京师里住几日,共叙兄弟之情,而后,再回家一趟,接着,怕是要准备去天津卫集合,随时准备出海了。 既然决定了出海,他们自然格外珍惜,在陆地上的时光。 一群人有银子,自然是住最好的客栈,预备着要去喝酒,自然也不免有人提议,要去做一些不可描述之事。 水兵和水手们,是最没有节操的,这一点,和洁身自好的方继藩完全不同,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脱离低级趣味。 可在客栈里暂歇下,一群人手里还提着罐头,突然有人觉得有些饿了,忍不住取出罐头来:“这东西,不如尝一尝?” 是啊,将来这玩意,可是要带着出海的,它们,就是未来水兵们的口粮。 那就尝尝。 陈二狗二话不说,取出了一个罐头,这玻璃罐子里,装着的,乃是雪梨,雪梨的皮,早已剥干净了,卖相很好,他努力的将这密封的木塞子揭开,顿时,一股梨香飘荡而出。 众人凑着脑袋,看着这泡在糖水里的雪梨, “来来来,各位兄弟,都取筷子来,咱们一道儿尝尝。” 中午吃了不少牛肉,肚子里有些油腻,陈二狗一声令下,众人便都不客气起来,命人去伙计那儿,取了数双筷子,又取来几个碗,每人分了一块雪梨,倒了点汤水在碗里。 陈二狗取了雪梨,轻轻咬了一口,顿时……一股津甜的滋味,弥漫了他的味蕾。 这……罐头里的雪梨,竟比自己寻常时吃的,还要甜的多。 陈二狗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辈子,也就觉得中午的牛肉,吃的痛快,可现在……吃了这雪梨,却觉得浑身都舒畅起来:“真甜啊。” “这汤也是甜的,好喝。” 有人喝了汤水。 陈二狗忙端起碗来,将这汤水一饮而尽。 片刻功夫,一罐子雪梨罐头,便被众人分食了个干净。 “这玩意,就算不出海,寻常时候也吃不到。”陈二狗感慨道:“这下好了,咱们往后,出海带着这个,真的是不愁吃喝了。” “要不要试一试那牛肉罐头?”有人小心翼翼的道。 “不试……”陈二狗如宝贝似得将罐头塞回去,这玩意,带回去给孩子吃,让他们见见世面才好。 此时,所有人都眉开眼笑起来。 心里舒畅无比,有人打趣道:“即便是为了这罐头,咱们出海,也无妨。” 陈二狗乐了,这真是好日子啊,只要有足够的吃喝和给养,他甚至觉得,出海已经不是什么受难的事了,这天底下,还能去哪儿找这等既能发家,还能吃罐头的好事。 天渐渐黑了,初春时节,万家灯火纷纷燃起。 在这还带着寒冽的京师里,陈二狗等人,夜里的生活才刚刚开始,随之而来的,是欢笑和那带着甜腻声音的吹拉弹唱,时不时,传来哈哈的欢笑声。 可在此时,张懋却是一宿未睡,他背着手,来回在厅中踱步。 “老爷,明日就要去祖陵了,老爷还不睡?可不要耽误了功夫。” “不去了。”张懋摇头,斩钉截铁的回答。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一章:炸上天 祭祀…… 张懋不打算去了,或者说,这个可以耽误几天,大不了,选择下一个吉日就是。 现在出了这天大的好事,怎么能耽误呢。 好不容易熬到了黎明初露。 张懋抖擞精神,背着手:“备马,入宫。” 张懋爱骑马,他不喜欢坐轿子,在他看来,坐轿子是病怏怏的文人们才做的事,自己是将门之后,怎么能坐轿呢。 虽是一宿未睡,张懋却显得很精神。 他跨上了马,带着几个家丁,转眼便至午门。 午门外头,门已开了。 内阁学士,待诏翰林,还有清早时,陛下需召见的各部尚书侍郎早已入宫。 当今陛下,实在是勤政的过了头啊。 张懋心里感慨,随后下马入宫,至暖阁,便见那暖阁里,早已露出了亮光,陛下显然早已起了,瞧着这暖阁外头,许多宦官都在,都是接引大臣的,显然,已召了不少大臣。 张懋上前,紧接着,便是宦官通报。 暖阁里,热乎乎的,弘治皇帝只穿着一件道袍,道袍宽松,在这不是正式的场合,乃是上至天子,下至庶民们都爱穿的‘睡衣’,不过道袍比之睡衣更好的地方就在于,它比睡衣更庄重一些,至少不显得不礼貌。 弘治皇帝抚案,刘健等人则各自坐下,昨天傍晚,礼部尚书张升递了条子,说是满剌加国王派出了使者,前来朝贡。 满剌加历来都是大明的藩国,虽然已有数十年,不曾来朝贡了,不过当初大明赐予他们的金册都还在,他们是有朝贡资格的。 这突如其来的朝贡,却让广州市舶司那儿,产生了疑窦,因为根据广州市舶司的奏报,满剌加的使臣很可疑,他们确实拿着满剌加的国书,这国是里头,也确实是朝廷赐予满剌加国王的金印,并没有什么问题。 可市舶司却是禀告说,满剌加国的使者,却个个不似满剌加人,满剌加人黑瘦,而这些使者,显然都高大不少,而且皮肤白皙。他们虽穿着满剌加人的衣服,可明显语言上,有所区别,甚至他们的舰船,比之满剌加人要高明的多。 总而言之,这一个使团,有太多令人猜疑的地方。 弘治皇帝皱眉,看着张升:“卿家怎么看?” 张升道:“陛下,大明进入了交趾,早就听说过流言,说是满剌加国,被区区一伙佛朗机人所灭,据闻,千人不到的佛朗机人,居然击溃了满剌加五万大军,而后,佛朗机人杀死了满剌加国王,在满剌加站住了脚跟,此次,臣惶恐,认为这极有可能是佛朗机人夺了满剌加国,早就贪图与我大明朝贡之利,所以这才冒充其使者,前来朝觐,希望借此,能和我大明,建立联络。” 弘治皇帝沉着脸:“若如此,这佛朗机人,实是凶残,朕怎么可以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呢。” 张升沉默了片刻:“臣也是这个意思,只是……”他沉默了片刻:“臣在想,近来在西洋,总是能听到佛朗机的动向,可见,这佛朗机人,已深入渗透西洋甚深,从大明船队带回来的消息,他们不只在满剌加,便是在苏门答腊、爪哇、天竺,乃至于吕宋,竟都有行踪,臣还听澎湖一带的军民向官府奏报说,在附近的海域,出现过这些人的踪迹。” 弘治皇帝皱眉,凝视着张升:“卿家的意思是?” 张升道:“从这些佛朗机人来此朝觐看,臣以为,佛朗机人对我大明,是颇了解的,他们对我大明虚实,看的十分透彻,既理解我大明的朝贡礼法,又晓得起草国书,听那广州市舶司的奏报,对方甚至还知道陛下的年号,陛下啊,可是大明对于佛朗机人,却是一窍不通,他们从何处来,所乘的舰船如何制造,他们为何能以千人,而覆灭五万满剌加人,他们深入西洋,到底有什么目的,甚至……他们的风土人情如何,其国有多少人,有舰船多少,大明一概不知。陛下,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当初,我大明水师就曾俘虏过一群佛朗机人,不过这些人,从他们身上,所能获得的情报,凤毛麟角。” 张升眼眸一张,深深的凝视了弘治皇帝一眼:“臣以为,不如趁此机会,一探虚实。” 弘治皇帝听罢,深思起来,他看了一眼刘健。 刘健笑吟吟的道:“张部堂所言,颇有道理,彻底禁绝交往,虽是解恨,却非是长久之道,而今,我大明要下西洋,就不可能不面对佛朗机人,无论将来是和,是战,总要有所准备,一探虚实之外,与之建立联络,也是不可避免。此次是他们自行来此,朝廷可以假装,不知他们真实的身份,到时,等他们到了京师,再酌情处置。” 弘治皇帝颔首:“既如此,那么就依卿之言,此事,礼部来安排,对这些佛朗机人,先以满剌加国使臣之礼对待,派精干的厂卫,随扈他们,名义上是保护,暗中探一探他们的虚实,等他们到了京师,朕先不见他们,张卿家先去探探底吧。” 张升颔首:“臣遵旨。” 对于佛朗机人,大明的态度其实还算开放。 甚至在明朝的历史上,在大明的中后期,有不少佛朗机人进入大明腹地,甚至被人委任以天文方面的官职,等到了明末,更有不少士大夫,甚至为了学习佛朗机人的历法以及火器的知识,愿意加入佛朗机人的宗教。 大明虽是实施海禁,却还不至于故步自封,狂妄自大。 弘治皇帝议完了此事,便松了口气,此时宦官进来:“陛下,英国公求见。” 弘治皇帝皱眉:“张卿家今日不该去长陵和定陵吗?这祭祀祖宗,是天大的事啊。” 宦官道:“陛下,英国公说,有大事要禀报。”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暖阁中诸卿。 兵部尚书马文升笑吟吟道:“陛下,或许是……英国公昨日去了西山,所以来禀奏结果了。” 马文升可记着仇呢,哼哼,说我们兵部办事不利……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朕险些忘了,传。” 片刻之后,张懋激动的进来,一进了暖阁,拜下:“老臣见过陛下。” “嗯。”弘治皇帝颔首:“卿家所奏何事啊。” “老臣幸不辱命,特意去了西山一趟,观摩了西山所制的火炮。”他一面说,一面取出了方继藩进献的图纸:“陛下,臣亲眼所见,这图纸中的火炮,制出来了,而且,和图纸之中,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 弘治皇帝一愣。 接着,所有人目光都看向马文升。 马文升懵了。 一般无二。 还制出来了? 马文升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疼。 这……不可能! 不信这个邪啊。 王恭厂是什么地方,这么多能工巧匠,这些人,统统都是祖传下来的手艺,这天底下还有人比他们善于造火器? 他们造不出来的火器,西山的人,凭啥能造? 马文升咬牙切齿:“英国公,造出来一般无二这无妨,可问题在于,它能响吗?” 毕竟是兵部尚书,一言直指要害。 “能啊!” 能……啊…… 英国公回答的很干脆。 这……就有点尴尬了。 振振有词的马文升突然哑口。 “没炸?”他不甘心。 张懋正色道:“没!” “……” 马文升的额上,开始流汗了,是冷汗,他不得不振作精神,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能炸多远?” 张懋眉飞色舞:“比之寻常虎蹲炮,其射程,在一倍以上,从午门那儿,大抵,可以将内阁炸了。” “……” 这个比喻…… 怪怪的。 弘治皇帝有点懵,想了想,张卿家有点得意忘形了啊,不过他不忍责怪,索性,低头,端起茶盏,假装漫不经心的样子,吹着茶中的沫儿。 刘健脸色微变,招你惹你了? 不过,要原谅英国公,午门和内阁的距离,大抵是七八百丈,或许是英国公正好觉得这个距离合适吧。 什么…… 七八百丈? 刘健色变,他可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兵部和王恭厂的奏报,他都会看的,其中监制了多少火器,威力如何,射程多远,毕竟,这都是花了白花花的银子弄出来的,刘健不可能不关注。 可这七八百丈远,就有点令人瞠目结舌了。 他愕然抬头,看着张懋,不可置信。 马文升脸都黑了,还是不甘心。 我马日天,不服啊! 马文升咬牙:“威力如何?” 张懋仔细的想了想,似乎觉得好像拿内阁来举例,有些冒犯。可一时间,又想不到啥形容,罢了,这例子举都举了,索性,一条道走到黑吧,他咳嗽一声,若是在内阁正中落下,这内阁中当值的上下人等,十之八九,统统都要灰飞烟灭。” “噗……”弘治皇帝刚刚呷了口茶,听了这话,一口茶水直接自口里喷了出来,一口茶雾飞扬而起,随后,弘治皇帝抚着心口,拼命咳嗽。 ……………… 听了读者建议,一个人开两台机子,然后独享一个包厢,果然清静了很多啊,就是为啥包厢里总是有一股怪味呢,是错觉吗?好了,下机睡觉,明天赶早。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二章:以德服人 章节名:以德服人 弘治皇帝一口茶喷溅了出来。 自觉得失礼。 忙是放下了茶盏。 一旁的萧敬,则手忙脚乱的为弘治皇帝擦拭。 弘治皇帝摆摆手,示意萧敬退下。想要开口说什么,可看着一脸耿直的张懋,竟不知该说啥。 刘健心里,有一种日狗的感觉。 这话是咋说的,就不能举点别的例子吗?英国公,你这得有多恨内阁哪。 谢迁和李东阳,索性当做没有听见,这是‘玩笑’嘛,能说啥,大家开不起玩笑? 英国公是不是祭祀祭多了,天天和鬼神对话,不会讲人话了? 只有马文升有点懵,他打了个寒颤。 英国公张懋是啥人,他的话,是绝对可信的,他既说是如此,那么势必是如此了。 王恭厂当真不如……西山? 马文升觉得自己又被那些个猪队友们坑了。 他是兵部尚书,现在细细想来,这些年造的孽,竟无一不和兵部上下,那些该死又无能的家伙们有关,马文升脸又青又白,竟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张懋却是激动的道:“陛下,不只如此,这炮,还精准的厉害,一炮一个准哪,大明有此炮,如虎添翼。” 弘治皇帝倒是不得不关注起来:“真有如此厉害?” 张懋颔首:“老臣岂敢虚言?” 弘治打起了精神,倘若如此,这当真是祖宗有德啊,列祖列宗保佑,他看向张懋:“此乃方继藩所绘的图纸,何以西山能铸出,而王恭厂却铸造不出,反而引发了事故?” “这……这……”马文升没法儿解释了,只好跪下:“臣万死。” 心都凉了。 张懋摇头:“臣……臣竟忘了问。” 弘治皇帝皱眉深思,这个疑惑,他解不开,按理来说,王恭厂自文皇帝时建立以来,一直为大明提供武器的制造,可结果呢?结果竟不如一群野路子。 每年国库拨付王恭厂的钱粮,可是为数不少啊。大明为了对抗鞑靼铁骑,对于火器的制造,格外的看重,正因如此,王恭厂上下,在编的匠户,就有千户之多,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徒工,又有宫中、兵部、公布的监督,银子花了,饭管够,朝廷重视,人手也足,你们连浪花都折腾不出一个? 弘治皇帝道:“召太子和驸马都尉方继藩入宫。” 这……得问个明白。 似乎,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陛下的喜怒。 喜的是,这火炮或许当真可能扭转大明对鞑靼人的局势,忧的却是,王恭厂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竟是连区区一门火炮,竟都不能造好。 马文升倒是有些惶恐了,这事儿,有点大啊。 所揭露出来的,却不知是多大的事。 方继藩和朱厚照随即入宫,见了弘治皇帝铁青着脸,还有那马文升面如死灰的样子,心里一下子明白了。 朱厚照心里忍不住呵呵笑,论起坑人,老方实是高明的很。 难怪当初,方继藩不按图纸先造炮,而是先献上了图纸,十之八九,是早知道能坑人一把。 弘治皇帝的御案上,还摆着图纸,他捏着图纸的一角,将图纸揭起来:“英国公已眼见为实,亲眼看到了此炮的犀利,太子和方卿家造炮,功不可没,真是劳苦功高啊。” 一声夸奖之后,还不等朱厚照和方继藩客气。 弘治皇帝又道:“此炮射的远,威力大,且精度还远甚其他的火炮,是吗?” 方继藩摇头:“陛下,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什么?”弘治皇帝和刘健人等心里咯噔一下。 居然……还有杀手锏? 这一门火炮里,到底还有多少秘而不宣的东西? 马文升心沉到了谷底,难道……还有…… 这下完了。 弘治皇帝目光发亮:“还有什么?” 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陛下,还有仁义!” “仁……义!”满堂皆惊。 啥意思来着? 方继藩道:“此炮,弹中藏珠,臣在研制之时,也曾想过,若是其中藏有砒霜等剧毒之物,势必威力更胜一筹。可臣是个善良的人,在陛下谆谆教诲之下,心怀仁义,我大明历来对天下施之以恩德,才使四海宾服。臣正是以此为方针,绝不滥用砒霜等等下三滥之物,此炮,是以仁义为先,以德服人为主,此乃仁义之炮,良心之炮。被此炮所击者,若能得知儿臣研制苦心,势必痛哭流涕,心怀大明雨露之恩,被此良心和道德所感化,使他们无不怀念大明教化天下的初衷,为陛下之仁义所折服。陛下,臣三观奇正,为人耿直,心怀恩义,此炮,便是儿臣之人格写照,儿臣……以为,明军,乃仁义之师,当如儿臣一般,受陛下感化,以德服人为主,而以杀敌为辅,如此,四海归心,天下宾服之日,也就不远了。” “……”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 刘健等人……恨不得想上前去将这方继藩拍死,这家伙的口气,怎么越来越像清流了?能好好说人话吗? 弘治皇帝抚案,这方继藩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还能说啥?只好颔首点头,感慨道:“卿有此心,朕心甚慰。” 心里却想,此炮还能添砒霜? 在这暖阁的,都是心腹,弘治皇帝有点没忍住:“若是添了砒霜,威力能更胜吗?” 意思是,你小子别啰嗦,炮都出来了,这是要杀人的,你以为朕是傻瓜? 既然能加砒霜,那就加嘛。 “这个……”方继藩脸一红。 姿势有点不太对啊,陛下好像不太喜欢以德服人。 方继藩忙摇头:“不能加,不能加,砒霜价格昂贵,添了,也没多少效果,反而增加了成本……” “……” 这就是你以德服人的理由? 弘治皇帝无言以对。 刘健差点没噎死。 弘治皇帝决定不和这家伙胡搅蛮缠下去:“卿家立了大功,嗯……很好,而且,此乃仁义之炮、良心之炮,那么此炮,可有名吗?” 方继藩毫不犹豫道:“陛下,名字有了,叫以德服人!” 弘治皇帝苦笑:“随卿便是。只是……朕还想问问你,为何,这图纸相同,可是王恭厂造不出,西山却是造出来了?” 方继藩毫不犹豫:“陛下,儿臣不想对王恭厂说三道四,王恭厂上下,这些年来,为朝廷造火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儿臣怎么好在他们的背后,说三道四呢?” “……”弘治皇帝皱眉:“说实话!” 方继藩只好道:“儿臣细细想来,王恭厂之所以造出来,大抵的问题,出在了许多方面,若是一一罗列,只怕一天一夜都说不完,既然陛下问起,儿臣只好得罪他们了,今日,就讲三点吧。” “……”马文升想起。 三点已经够他受了,可马文升一点脾气都没有,能咋说呢,已经没法儿解释了啊。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颔首点头:“卿家讲来便是。” 方继藩道:“其一,王恭厂人浮于事,其中最大的弊病就在于,匠户的传承问题。想当初,太祖高皇帝得天下,在编的匠户们,功不可没,因而,又有祖训,在编的匠户,其子孙仍为匠户,当初的匠户,还是靠手艺得以制出精良的火器,可他们的子孙们,明明没有天赋,许多人,更是对技艺一窍不通,却必须承袭父职,依旧制造火器,而今,已经传承了数代了,这些匠户们,早已没了父祖辈们对技艺的热爱,因循苟且,正因为有了匠户的身份,所以认为其生生世世,都以此谋生,朝廷对滥竽充数者,又不能革除,而这天下,无数心灵手巧之辈,哪怕技艺精湛,却非匠户,无法被招募,如此一来,敢问陛下,这王恭厂的技艺,除了踟蹰不前,还能提高吗?” 这是大明的老问题了。 当初太祖高皇帝编匠户、军户、民户、商户,确实依靠这个政策,很快稳定了天下。可问题就在于,这么多年下来,这等毫无转圜余地的户籍政策,却开始弊病重重起来,这匠户的问题,尤其的严重,因为工匠,本来就涉及到了技巧的问题,怎么能说承袭就承袭? 而且,又因为这个关系,绝大多数人,对技艺并不看重,因为你手艺再好,又能如何,领的还是这份口粮,反而可能会被其他滥竽充数的匠户们敌视,你做的这么好干啥,让不让大家混饭吃了? 刘健等人心里咯噔一下,他们终于明白,为何方继藩突然矛头直指王恭厂了,这是要掀桌子啊。 弘治皇帝皱眉,陷入深思。 这个问题,作为天子,弘治皇帝也略知一二,事实上,早有人上过类似的奏疏。 不过,想要改变,涉及到了太多的饭碗,反弹肯定不小。 若不是因为这一次造炮,如此直观的暴露出了如此严重的问题,弘治皇帝大抵也只是明知这其中有弊病,也不愿有足够的动力去改变。 可这一次,问题太大了,你们王恭厂拿了这么多钱粮,造个火炮还能炸了,你们……这不是诈骗吗?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三章:有大功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颔首点头。 “第二呢?” 方继藩道:“第二,简单,王恭厂之上,有太多人督造了,宫里要督造,兵部要督造,工部也要督造,这些人,对于王恭厂而言,可都是大佛,哪一个都不能得罪,陛下,官场里的事,陛下比臣懂,上头这么多官吏,朝廷拨付下来的钱粮,层层克扣,真真用在造火器上头的,有几分?” 这一句话,马文升倒没什么反应,王恭厂的复杂程度,他清楚,不过他这兵部尚书,倒是没有上下其手,年前的时候,还曾三令五申,不得让官吏吃拿卡要。 倒是萧敬听了,顿时心虚起来,王恭厂里,他有干儿子哪,这干儿子给自己孝敬的东西可不少,可这孝敬来的东西是从何处来,萧敬心知肚明。 萧敬忙道:“居然还有这等事,陛下,这事儿定要彻查到底啊,不拿几个贪赃枉法的人出来,如何肃清吏治,整顿风纪。” 他率先开了口,算是将一切都撇的干净了。 弘治皇帝颔首:“彻查!” 萧敬咬牙切齿:“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随即道:“继藩,如何解决?” 方继藩道:“这个容易,王恭厂就是王恭厂,王恭厂里既不需要有宫里的人监厂,也不需要工部和兵部的官员监督,他们自己给自己做主就好了,只需让都察院,定期查他们的账目就可以。如此,少了这么多吃闲饭的,反而是轻装上阵。”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颔首:“第三呢。” 方继藩道:“提拔匠人,匠人们,之所以人浮于事,在于他们做好做坏都一个样,有手艺的,不晓得机械的原理,读过书的,又是官员,对制造一窍不通,倒不如,从中选拔一批匠人,为大匠,这大匠请他们入学深造,至少能读书写字为止,人读了书,不只是明理,最重要的是,能学会举一反三,工部里,有大量军械制造的手稿,匠人们却看不懂,可看得懂的人,也不屑于看。这些从前制造的经验,却都囤积在故纸堆里,不妨,就让大匠们研究,从前人的经验人,取其精华,去其糟糠,西山……新设了一个技学院……” 弘治皇帝明白了。 只是,医学院可以理解,这技学院,是什么鬼?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户籍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改,何其难也,不过,王恭厂……倒是可以尝尝鲜,不妨如此,今日起,王恭厂上下的匠户,统统重新核验,不符合的,裁撤去其他造作局,符合的,使其留下,再从其中,择选出技艺高超,或是对外招募巧匠,出类拔萃者,选调一批人,入西山书院读书。” 弘治皇帝顿了顿:“彻查王恭厂冗官贪吏,该裁撤的,统统裁撤,此事,太子来办。” 朱厚照心里说,找本宫来办就对了,本宫心灵手巧,是匠人们的祖师爷:“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萧敬和马文升:“你们怎么看呢?” 萧敬一点脾气都没有:“东厂也一定想方设法,严查那些该死的贪官污吏,定要将他们的罪行,统统大白天下。” 马文升心里感慨,现在请罪都来不及,还能有啥看法:“臣万死……” 刘健等人暗暗点头,陛下此举,颇有改革王恭厂之念,可显然,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这危害最大的军户和匠户弊政,虽是积弊重重,可要一举推翻,何其难也,不妨先从王恭厂开始,万万不可贸然行事。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之后:“那炮,是何人所制,朕倒是很想见见。” 方继藩心里说,陛下要见张卫雨,诶呀,那个家伙长得有点不太和谐啊,还是不要让他冒犯了龙颜为好,方继藩道:“此人叫张卫雨,是张娘娘的远亲。” 弘治皇帝一听,眉一挑,笑了:“原来竟是他们,朕将他们托付给你,本是让你给他们谋一条生路,竟万万想不到,你竟将他们教育成才了。” 只是,当着别人的面,却不好继续说下去。 免得这事儿传出去,又被人说自己畏惧河东狮吼,见了张皇后便如老鼠见了猫。 弘治皇帝道:“找些日子,宣他入宫吧。此炮,若是当真能立下大功,便是太子和方继藩的功劳。” 朱厚照和方继藩美滋滋的谢了恩,管不得那一脸郁闷的马文升。 张懋更是美滋滋的,好啊,有了此炮,将来…… 弘治皇帝看了喜气洋洋的张懋一眼:“张卿家,天色不早了,长陵那里祭祀之事,不可懈怠。” “……”张懋沉默了很久:“臣遵旨。” …… 朱厚照兴冲冲和方继藩自宫里出来,那张永一直都在午门外头等着。 今日艳阳高照,实是令人心中爽朗。 张永神气活现的背着手,踏着步,心中的愉悦,与这当空艳阳相互辉映。 人生得意需尽欢。 我张永,也会成为第一号人物,这真是祖宗积了大德,人生得到了大圆满哪。 将来太子殿下若是做了天子,我张永便要入司礼监,成为似萧敬那样的人,从此之后,这天底下,谁不知咱的威名? 张永一念及此,就忍不住要哈哈大笑,哈哈哈哈…… 一见到朱厚照和方继藩来,张永忙是笑嘻嘻的上前:“殿下。” 朱厚照怒气冲冲道:“刘伴伴呢,今日怎么你来?” “殿下忘了?”张永立即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为刘瑾的死而默哀:“刘公公深入虎穴,已驾鹤西去了。” 朱厚照恍然,目中突是露出了几分哀痛,不管怎么说,刘瑾终究……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十数年哪。 朱厚照便道:“滚,这里不需你伺候。” “是是是。”张永心里很不舒服,却忍不住想,幸好刘瑾死了,否则,何时有咱出头之日?也罢,太子殿下会慢慢习惯的,一想到此,又忍不住想笑,忙是绷住,乖乖退到一边。 朱厚照便和方继藩并肩而行,一面道:“老方,咱们真要整肃王恭厂?” 方继藩道:“殿下,王恭厂建造的,乃是国之利器,怎么可以忽视呢。陛下对太子殿下,一直有所疑虑,太子殿下自当将这王恭厂好好的整肃一番,好让陛下,刮目相看。” 朱厚照颔首点头:“就这么办了。” 正说着,却见有人朝这边飞马而来,居然是公主府的人,那人气喘吁吁,翻身下马:“都尉,都尉……生了,要生了……” “……”方继藩身子一顿,浑身打了个冷颤。 要生了…… 啥意思…… 他有点懵。 朱厚照道:“这是要生产了吗?好呀,我妹子要做娘了,哈哈……哈哈……高兴!老方,你愣着做什么,咱们快去呀,不妨剖了吧,本宫来主刀,你来辅助。” 方继藩一听到剖字,顿时脸拉下来,上一次剖腹,已是将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了,运气成分占了绝大多数,太子你咋说话的,咒我妻儿吗? 方继藩怒极,反手就是给朱厚照一个耳光:“剖你大爷。” “诶哟。”朱厚照冷不防挨了一巴掌,忙是捂着脸,一脸委屈,打人做啥。他怒了,欺人太甚。 那张永见了,顿时嗷嗷大叫的冲上来:“都尉,你好大的胆,竟敢对太子殿下放肆!” 他本想要表功,在殿下面前露露脸。 怒气冲冲的朱厚照一巴掌便将他打翻:“滚!” 方继藩已骑上了马,策马扬鞭,朝公主府绝尘而去。 另一边,早有人入宫,向陛下和张娘娘奏报。 朱厚照也忙是骑上马,跟了去。虽说方才的话有点不太吉利,剖腹……好像真有点儿不妥,怪自己嘴贱,可是……谁说的准呢,指不定,就真只有剖了,本宫得去。 ………… 方继藩飞马,至公主府,而后落马,这公主府上下,早已有不少人,在此倚门相盼,就等都尉来。 等方继藩跨过了门槛,便有一堆人围拢上来,七嘴八舌:“都尉,太医已来了,还有稳婆……” “噢,都别吵,别慌!”方继藩大叫一声。 众人这才噤声,一个个人,巴巴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道:“公主殿下现在如何?” “肚子疼。”一个老宦官上前:“稳婆说,孩子要不了多久就出来了。胎位很正,没什么大问题,现在只等孩子出来。” 方继藩松了口气,后头,朱厚照已到了,跌跌撞撞的追上前来,道:“胎位很正?” 语气之中,隐隐有几分遗憾。 这家伙手术只成功了一例,便自以为,自己的技术高超,剖腹,便如环切一般,咔擦一下即可,不会有什么后患。 方继藩想踹死他。 方继藩便拨开人群:“你们先别吵吵,我先进去看看。” 排众而出,疾步到了寝殿,寝殿之外,又有乌压压的人在长廊之下厚着,见了方继藩来,要行礼,方继藩则快步要推门进去,却被人拦住:“都尉,正在生了,这时候,都尉在外头,稍稍等待才好。” 正文 第七百五十四章:母子平安 方继藩只好退回去。 那朱厚照便兴冲冲的跑来了。 大吼道:“为何不能进去,为何不能进去?反了天了!” 见方继藩背着手,焦灼踱步,朱厚照便也背着手,焦灼踱步。 等了片刻,朱厚照抬眸:“稳婆本宫总觉得不放心,倒不如剖了干净。” 可他话音落下,这屋里,竟传来了呜哇的声音。 生……生了…… 方继藩惊讶:“这样快?” 朱厚照有一种挫折感,为啥别人生的这么快? 片刻之后,便有妇人抱了孩子出来,道:“恭喜,恭喜都尉喜得贵子,有六斤七两。” 方继藩忙是凑上前去,果然是个孩子,活的。 方继藩忍不住道:“浑身上下,没有毛病吧?” “健健康康。”妇人道。 “小屁屁查了吗?”方继藩还是不放心。 “小……小屁屁?”妇人一愣,随即理解了:“都尉……且放心,都查过,没有问题。” 方继藩放宽了心,经历了穿越之后,虽然自己三观奇正,可难保不会犯一些小错误,幸好,老天爷还是公平的,看着那襁褓里眼睛睁着一条缝,浑身颤颤的孩子,方继藩突觉得眼睛有些湿润,忙是将孩子抱过来,这……是自己的骨肉啊,最重要的是…… 朱厚照很认真的凑上来:“本宫觉得长的像本宫。” 方继藩没理他,心里继续想,最重要的是,和自己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呼…… 长长的松了口气,方继藩感动不已。 从今往后,自己在这个世上,便算是有后了。 你老子我方继藩挣得,将来都是你的。 ………… 早已得到了奏报的弘治皇帝本是在和刘健继续议事,一听到太康公主那儿有了动静,再也没心思了,豁然而起,将刘健等人留在了暖阁,自顾自的往坤宁宫中去了。 张皇后听了消息,也是急的不得了,正待要移驾公主府,要亲眼去看看。 谁料,新的消息便传来:“陛下,娘娘,太康公主殿下产下一子,母子平安!” 一听如此,弘治皇帝身躯一颤,喜上眉梢:“好好好,朕有外孙了……好啊……” 张皇后激动的眼圈发红:“吓了本宫一跳,又怕出什么事呢,想不到,竟是异常的顺利……” 弘治皇帝却突然急了:“诶呀,来人,来人,召欧阳卿家。” “陛下,这是?”张皇后微微一愣。 “取名啊,要赶紧将名字取了,立即派人传旨去,否则那方继藩,天知道会不会擅做什么主张,太子十之八九,也在公主府吧,有他在一旁添油加醋,到时又给朕来一个生米煮成熟饭,可就糟了。” 张皇后也紧张起来。 这名儿,关系重大。 可不能出什么差错。 欧阳志匆匆而来,他一脸木讷,给弘治皇帝行了礼,弘治皇帝道:“你的恩师,诞下了一子……” 欧阳志一愣,随即大喜:“是吗?臣……臣希望告个假,去见一见小师弟。” “你别忙。”弘治皇帝压了压手:“朕有重要的使命给你,朕给这孩子,赐名正卿,正者,字上一而下止。“一”意为“天下定于一”也,止为止步,这正字,乃‘征战止步于天下一统之时’,而今,朕放眼看天下,方知,大明不过偏居一隅之地,自漠北还有那汪洋之中,依旧是危机四伏,大明的边界,在天下舆图之中,不及十之一二,因而,朕给这个孩子,取名正字,便有这孩子长大之后,能见到大明的将士,征战于天下一统,使我大明之恩泽,真正恩惠四方,乃至天涯海角。” “这个卿字,相也,乃君王之左膀右臂,为帝王肱骨。我大明需征战天下一统之时,自需有人才辅佐,朕希望这个孩子,未来,为上卿,匡扶天下,使我大明永寿!” “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 “快去!” 欧阳志没有犹豫,返身疾跑,嗖的一下,没了踪影。 弘治皇帝才放下了心。 “会不会迟了?”张皇后有些担心,她也有所耳闻,倘若自己的外孙,当真叫什么爱国啊什么的,张皇后觉得心里膈应的慌,这是糟践孩子啊。 弘治皇帝拍了拍她的手,笑吟吟道:“放心,欧阳卿家听说他的小师弟诞生了,定会跑的比兔子还快,他是个重情义的人,现在只恨不得插翅飞去公主府呢。你不必急,现在那公主府里,定是人满为患,这人多嘴杂的,我们去了也不妥,过几日,等冷清下来再说。” ………… 孩子的名儿,算是定了。 也亏得欧阳志来的及时,否则,朱厚照还真要越庖代厨。 爱国二字,不好听,可方去病这名儿,朱厚照却很欣赏的。 方继藩甚至还想到过方家辉,因为一听到大家好,我是方家辉,方继藩便格外的激动,犹如打了鸡血一般。 这名儿在被二人玩坏之前,总算一个陛下的口谕,彻底的打消了一切的争议。 方继藩自然称颂了陛下一番,陛下真有学问啊,一个‘正’字,也能有这么多解释出来。 当夜,自是摆酒,几个弟子都来了,朱厚照和方继藩设宴,酒过正酣,张鹤龄却也提着一袋子土豆和红薯来了,激动的道:“我做舅公了,哈哈,恭喜,恭喜,吃饭了吗?诶呀,恰巧我还没吃,快带路,饿了。” 张鹤龄厚颜无耻的出现在酒席上,说了两句恭喜。 方继藩:“……” 却是无可奈何,今儿这日子,赶人实在不容易。 张鹤龄也不废话,说了一句:“你们聊你们自己的,不必在乎我这舅公。”便甩开了腮帮子,大快朵颐。 ………… 次日,一份奏报,却是打消了宫中的喜意。 刘健几乎是气喘吁吁的拿着奏报,飞快的跑到了暖阁。 “陛下……” 弘治皇帝没心思看奏疏,满脑子想着自家的外孙,倘若不是孩子还小,不便将人抱来,又怕公主府太热闹,只怕早恨不得见一见了。 可见刘健今日如此失态,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何事?” “出大事了。”刘健将奏报送上。 这刘卿家历来稳重,寻常哪怕是出了天大的事,他也不至于慌张至此。 弘治皇帝心里一沉,拿起了奏疏,一看,却是沉默了。 北通州……出现了天花。 感染者,竟至百人,这还是已经病发之人,那还没有病发的呢? 那北通州,乃是通衢之地,因为地处运河的津要,几乎所有南方的粮船,几乎都需在北通州接驳,正因如此,这个时代的北通州,作为京师与天下的桥梁纽带,人口众多,人员来往,极为频繁。 这么一个地方,出现了天花…… 弘治皇帝脸色已是变了。 不可想象啊。 要知道,这天花,乃是明清时期,杀伤力最大的疫病,一旦发作,都是数十上百万人因此而感染、丧生。 而朝廷往往对此,无能为力。 刘健诚恳道:“陛下,这一次天花可怕之处就在于,它起于北通州,北通州与京师不过百里之遥,且人员来往极多,只怕……这北通州的天花,早已至京师了,只是京师……还未有察觉罢了,此次天花出现在京畿一带,这京畿,又人口众多,一旦传播,后果无法想象啊。哪怕是陛下……老臣也只恐……只恐……恳请陛下,立即移驾吧,不妨趁此机会,巡视锦州一线。” 疫病最可怕之处就在于,它不像那些真刀真枪的鞑靼人,鞑靼人尚且可以用长城和关隘来抵挡,可这疫病却是无孔不入。 一旦天花出现在北通州,以北通州的人流量,这种传播的速度,将会非常迅速,很快,就会有感染源出现在京师,整个京师,也将陷入人间地狱,甚至,还可能出现在宫中,真到了那个时候,可就是灭顶之灾了。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巡边?” “是。”刘健颔首点头:“老臣在想,趁着现在,京师里还未发现有症状之人,陛下赶紧移驾,这里……臣等自会裁处,尤其是太子和太孙,他们……也必须……” 弘治皇帝低着头,怒了。 “刘卿家莫非不知,疫病一旦传播,便会出现无数风言风语,难道不知,无数有心人,会借着这股百信绝望的愤怒,而将矛头直指朝廷吗?这个时候,朕怎么可以移驾,太子和太孙,一旦走了,天下人,怎么会看待朕?文皇帝将京师迁至北京,便有后世天子,为天下守边城之意,后世子孙,难道要不肖到听闻了噩耗,便逃之夭夭的地步吗?” 刘健无语,良久,才道:“陛下,老臣万死。只是……” “谁都不能走。”弘治皇帝心沉到了谷底,他极担心太子和太孙的安危,还有自己刚刚出生的外孙,一想到他们可能染上了疫病,弘治皇帝的心,便如扎了一般的疼,可弘治皇帝却是拉下了脸来:“京师在哪里,朕就在哪里,朕的子孙,就当在哪里,大灾当前,父母官若弃守,杀之,百官动摇者,交有司治罪,朕与皇家,亦如是也,朕不做罪人,朕的儿孙,也绝不做罪人!”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五章:臣有办法 历代王朝,都是在吸取了前朝的教训之下,渐渐的形成新的体制的。 譬如魏晋看到了汉时的宦官和外戚之害,于是严厉禁止宦官和外戚秉政,隋唐看到了魏晋时的豪强之害,于是开科举,广纳寒门。等到了宋时,又看到了隋唐时藩镇之害,于是收天下之兵,置于京师,强干弱枝,抑制武人。 等到了大明,吸取了宋人软弱,割地岁贡求和的教训,因而对于天子的要求,显然比之宋时要求高了许多。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天子需与国同存亡,宋时遇到了危险,尚且可以讨论迁都和求和,读书人们总能为天子找到理论基础,证明这样做的正确性。 可在大明,这一条,宛如天条,谁敢提,就是找死,无数文臣,唾沫星子都能喷的你*生活不能自理,皇帝若是动了这心思,也得乖乖的收回去,否则,只怕要举朝哗然。 这种一根筋的思维,贯穿了大明始终,弘治皇帝对此,自然是深受影响。 巡边,不存在的,大明皇帝是有巡边的状况,可一般都是鞑靼人来犯的时候,京师出了疫病,想跑?固然只让太子和太孙偷偷离开京师,那也不成。 倘若如此,那么太子还有资格,来克继大统吗?那么太孙还有资格,在自己和太子百年之后登极吗? 弘治皇帝心乱如麻,却终是咬牙切齿,一副我意已决的模样:“下旨,北通州的灾情,本地官府,要极力遏制,上至知府,下至小吏,必须在职,玩忽职守者,可立即处置,连坐!” 弘治皇帝随即道:“召百官至谨身殿议论赈济方法,这廷议,卿来主持,告诫百官,京师之中,可以有百姓逃亡,甚至可以有士卒逃亡,可在职公卿,逃亡一人者,亦连坐处置!” 刘健颔首点头,此时也没有继续劝下去了,可怕的瘟疫即将开始,而这一场瘟疫,无论是陛下,还是寻常小民,在这可怕的疫病之前,都不会受上天特别的垂爱,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大灾时,避免更大的人祸出现。 弘治皇帝道:“除此之外,各处要张贴安民榜文,府库之中,要紧急调来草药,命御医院和西医院派出医者至各处探视病情,还要召集京师中的所有大夫,令他们在各街坊,熬制汤药。” “臣明白。”刘健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对待天花,几乎没有任何可行的良方,虽说在江南一带,出现过‘人种’的防疫方法,不过这玩意,危险性太高,本身没有天花之人,你却要用‘人种’给他种痘,虽然医者们会选择毒性较弱的‘人痘’,却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承受的,据说人种种痘的死亡率不低。 因而,刘健十分清楚,这事儿,只能听天由命。 可陛下依旧派大夫熬制汤药。 虽看上去是死马当活马医。 可事实上,却是一种安定人心的手段。 人们若是染上了瘟疫,倘若没有人救治,势必陷入绝望,那么人祸,转瞬即来了。 可倘若染了瘟疫的人,看到大街小巷里有大夫熬制汤药,尽力救治,哪怕这汤药能医好的可能微乎其微,可人一旦有了希望,这人心,也就能安定下来。 这一次,瘟疫爆发,整个京畿上百万户之中,只怕要死十数万人了。 尤其是军中,一旦染疫,将更加可怕。 刘健咬咬牙:“臣遵旨。” 弘治皇帝说罢,脸色温和一些,心里虽犹如压了一座大山,却还是看了刘健一眼:“卿的儿子,叫刘杰,在翰林院是吗?想办法,让他出京吧,卿家这些年,也是不易啊。” 刘健一愣,眼里有些红了。 可他深吸一口气,摇摇头:“陛下,他既是西山的生员,也是翰林院的命官,他和老臣一样,自有他的职责,他的死活,并非操持在陛下和老臣的手里,而是在老天的手里。” 弘治皇帝颔首,他尽力使自己心情平静,借故低头:“卿去召百官吧。” ………… 方继藩的兴奋劲还未过去,便被召到了宫中。 在谨身殿里,宦官宣读了陛下的旨意,刘健开始主持廷议。 百官听罢,不禁哗然。 面对这可怕的天花,还真不是靠仁义道德,或者是将士们用命,可以抵御的。 一时之间,人们窃窃私语,有人面露胆怯之色,有人开始担心,有人皱眉,几乎每一个人,都是苦瓜着脸,忧心忡忡。 朱厚照也变得忧虑起来,显然,他也知道天花的厉害。 刘健不得不连续大吼了几声肃静,方才使谨身殿安静了一些。 刘健叹了口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疫病滋生,国家危亡在即,届时,势必无数军民百姓陷于水火之中,死亡就在眼前,诸公乃国之栋梁,世受国恩,享朝廷俸禄。今日,当以死报效。而今,当务之急,首要的是安民,如何安民?自需陛下与诸公勠力,万不可滋生苟且之心,陛下定了,我等便定了,我等定了,军民百姓们就定了。人心只要安定,天花之害,便可减至最轻,所以从今日起,一切当值之事,依旧如常,赈济之事,也需……” 他说了一半,却在此时,弘治皇帝头戴通天冠,穿着大红冕服入殿,众人焦灼起来,见了陛下,弘治皇帝面色如常,带着微笑,徐徐升座,他的笑容,总算是有几分安定人心的作用,这殿中才真正开始寂静起来。 刘健朝弘治皇帝一礼,弘治皇帝压压手:“刘卿家继续讲,朕听着。” 刘健颔首,正色道:“赈济之事,乃是重中之重,此时正是共体时艰……” 他说到此处,有人道:“且慢!” 众人朝声源处看去。 却是方继藩。 刘健脸黑下来,这个时候,谁还和你开玩笑。他厉声道:“何人喧哗?再有喧哗者,立即拿下,交有司治罪!” 刘健自然清楚,喧哗的乃是方继藩,是当朝的驸马都尉,可刘健很清楚,在这个廷议之上,绝不容许有任何的杂音,一旦有人有了杂音,那么其他人势必也会纷纷开始诘难,大灾当前,必须得建立足够的威信,弹压住不服从者,只有如此,才可万众一心。 所以,当方继藩喊出且慢的时候,刘健一声厉喝,颇有几分杀鸡儆猴的意味。 这意思便是,今日别说你是驸马都尉,就算是太子,就算你方继藩,对吾儿有恩,敢在这里胡言乱语,照样将你方继藩办了。 刘健厉声道:“殿卫何在!” 毕竟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平时笑容可掬的样子,一副老好人的模样,而今到了关键时刻,却顿时变成了怒目金刚,他的每一个字,在这殿中回荡,都带有杀伐之气。 外头的禁卫听罢,哪敢不从命,个个出现在谨身殿门外,虽不敢越雷池一步,却也是杀气腾腾。 刘健厉声道:“再有喧哗者,无论是何人,拖出去!” “遵命!” “可是……”方继藩倒是急了。 虽然他很清楚,刘健是对的,倘若换做了是自己,谁敢在这个时候造次,自己肯定打死他,当着百官的面,权威是绝不容许动摇的,纵容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可方继藩不吐不快啊:“可是,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找出救治天花的办法。” “……” 这不是废话吗? 刘健面色冷然,厉声道:“都尉,够了,来人,将你拖下去!”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肃然起来。 方继藩道:“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 “……” 那禁卫正犹豫着,是否按刘健的吩咐,入殿拿人。 便连弘治皇帝,也是阴沉着脸。 朱厚照吓的瑟瑟发抖,大家都说他胆大包天,可朱厚照胡闹归胡闹,却也多少分得清轻重,这个时候,你老方果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啊。 可是…… 当方继藩喊出我有一个办法时,所有人都懵了。 所有人狐疑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每一个人都是一头雾水。 刘健一愣,有些不可置信。 不过……别人说有办法,刘健多半认为,可能是在跳大神。 可方继藩……这家伙…… 刘健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也有点懵,他凝视着方继藩:“方继藩,你出来说话。” 方继藩心里悻悻然,天花嘛,我方继藩知道啊,简直太熟了,学历史不知道天花,犹如臭不要脸的下流无耻之人不知武TENG兰一般。幸好,方继藩只知天花,不知世间竟有武TENG兰。 方继藩上前,行礼:“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深呼吸,他看着方继藩,心思复杂,可无论怎么说,方继藩燃起了他一丝的希望,天花太可怕了,可怕到连他这个天子,竟也心乱如麻。 “卿家方才说什么?” 方继藩道:“儿臣说的是,天花,有防疫的方法。” “什么方法?” “呃……”方继藩沉默了片刻:“有些复杂,儿臣说不清。” ……………… 好累啊,月票啊,月票,老虎心好痛,客官,给两子儿吧,老虎嗷嗷待哺啊。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六章:虽死犹生 确实很复杂啊。 说了反正大家也不懂。 何必要问? 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生儿子有了*眼就是无可辩驳的明证。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刘健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他的目中,掠过了一丝欣喜。 方才方继藩跳出来,他还只道方继藩死性不改,这个时候,要歌颂一下吾皇圣明呢,谁料这家伙,居然有办法。 天花的可怕在于,人们对它全然无知,这东西传染性极强,无孔不入,哪怕是再身居高位之人,也不得摄于它的恐怖淫威,刘健正色道:“陛下,倘若都尉有办法,臣等,愿竭力协助都尉。” 弘治皇帝心微微定了一些,看了方继藩一眼,道:“继藩,你需要多少人手?” 方继藩道:“儿臣暂时不需任何人手,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下旨,将所有的病患暂时隔离,先将灾害,降至最低。” “其他的,臣想办法,臣需要什么时,再向刘公索要。” 弘治皇帝没有多说什么,只看了刘健一眼,刘健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还有,西山那儿的口罩,倒能抵挡一部分天花,当然,只是一部分而已……” 这意思是,大家快去买口罩啊。 一下子,殿中炸开了锅。 西山……口罩。 方继藩想了想:“臣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染有天花的病人。” “什么?”许多人打了个寒颤。 大家唯恐躲了天花都来不及,这个家伙,竟还要找个染了天花的病人。 “有人能够抓一个来吗?送来西山即可。” “……” 殿中没有了声息。 “这很重要,早抓来一个,疫方就可早一些制出。”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命人,去通州,悬赏勇士!” “臣遵旨。” 等去了通州,抓了人来,只怕都已经传播开了。 方继藩本来还想着,趁着疫病还没有传播开,迅速的种出牛痘,救治更多人的。 可现在……也只能等北通州那边,送了人来。 这天花可怕就在于,它的病毒潜伏期有近十天,这十天里,人就是传播源,通过空气,就可进行传播,这个时候,人是几乎没有病症的,因而,现在到底有都少人染病,只有天知道,可一旦病发,几乎,死神便降临了。天花的死亡率,可以高达三成,而在这个时代,人们对天花认识不足,绝大多数人对于天花怀有恐惧心理,许多病发的病人,其实只要好好调养,是有机会可以救治的,可一旦病发,这些人很快就陷入了无人问津的境地,于是乎,许多病人根本不是病死,而是饿死,或是死于各种其他的理由,因而,在这时代,天花的死亡率,甚至可以高达七成甚至是八成。 这是人类历史以来,屠杀人类最多的刽子手,哪怕是惨绝人寰的战争,都远不及天花造成的死伤要多。 方继藩告辞,匆匆出了谨身殿,等着朝廷找到这等病发的病人,只怕,北通州那儿,人都凉的差不多了,得想想办法才好。 不多时,朱厚照也匆匆追了出来,气喘吁吁:“老方,真有办法?是不是要开膛破肚。” “不用。”方继藩摇头。 朱厚照道:“要不,我们去北通州?” 方继藩摇头:“不,来不及了,得立即在京里寻找那些近日从北通州抵达京师的人。” 朱厚照眼前一亮:“还是你有办法,本宫这便让刘伴伴………” 一想到刘伴伴,朱厚照心突然一紧。 那个贪吃胆小的刘伴伴,再也不会回来了。 朱厚照便道:“让张永和谷大用去找找……” 二人说着,徐步出宫。 ………… 午门外头。 张永笑嘻嘻的背着手站着。 宫里一个小宦官探头探脑出来,接着笑呵呵的抱着一个茶盏:“张公公,张公公,您好呀,奴婢见您在此候着太子殿下,怕张公公伺候太子殿下乏了,去取了一盏茶给张公公您解解乏。” 说着,将这茶盏端到了张永面前。 张永背着手,眼皮子都没看这宦官一眼。 这太监虽是紫禁城里的,并不归张永管辖。 可宫里的人,最善于察言观色,当下最红的人是谁,当然是萧公公,可以后呢? 太子只要登基,这太子跟前的大红人,咱们的张公公,转眼就要进入司礼监,到时,在这宫里,势必权倾一时,现在不赶紧着巴结,还等什么时候? 张永心里得意非凡,眉飞色舞,面上笑嘻嘻,只道:“辛苦啦,辛苦啦,不过呢,这茶,咱吃不下。” “这……” 张永叹口气:“刘公公才走两个多月,咱心里……不痛快啊,想当年,刘公公和咱,那真是好的穿了一个裤裆,现在他这一死,咱心里……难受……难受……哈哈哈……” 张永突然觉得自己心里有问题,为啥一想到刘公公,明明该悲痛,可为啥总会笑? 不过不打紧,他眯着眼,笑过之后:“咱还听说,刘公公生前,这宫里有许多人,都孝敬了他不少银子。” “这……有的,有的……”小宦官小心翼翼道。 张永撇撇嘴:“这就不对了,刘公公和咱,那是啥关系,哈哈哈……现在刘公公死了,咱该继承刘公公的遗志是不是?” “奴婢懂了,懂!” “茶就不喝啦,想到刘公公尸骨未寒,咱就食不下咽,心里乐……,不,心里疼哪,你在紫禁城里传个话,咱要继承刘公公的遗志,不不不,咱和刘公公是一体的,刘公公虽死犹生,你们该给他的孝敬,还是要给,在咱心里,他还活着啊,所以,这孝敬,得是双份,一份是咱的,一份,是刘公公的。不然……你们就是瞧不起刘公公,更是瞧不起咱。” 这小宦官露出了难色,一副死了娘的模样。 张永却不理他,只嘿嘿一笑,便又背着手,痛快啊。 却在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出来,张永一把夺过了那宦官的茶盏,笑嘻嘻的端上前:“殿下,奴婢早知殿下出来时,只怕口渴,给您特意斟了一口茶,您喝一口,解解乏。”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滚!” 张永噢了一声,依旧带笑:“奴婢给您去牵马。” “不要你伺候。”朱厚照发了脾气。 吓的张永什么都顾不得了,忙是跪下:“奴婢万死,奴婢万死,奴婢知道,殿下是重情义的人,心里一定挂念着刘公公,可是殿下啊,刘公公他死了他,他为大明而死,死的壮烈,死的令人扼腕,殿下应当节哀啊……刘公公,他毕竟……毕竟回不来了。” ………… 天色有些冷。 街上,出现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人。 对于这等乞丐,人们总是避之如蛇蝎。 乞丐背了个包袱,这包袱却像是不知谁晾在屋外的亵衣,而今,却已污秽不堪。 乞丐步入了京师的街道,伸手,分开了蓬头般的乱发,露出了满是污秽的脸,一双眼睛,流出了泪来。 从鄱阳湖,趟过无数的泥泞,来到京师。 没有人将他当一回事,这一路,都是偷窃、乞讨,被人揍过,被狗追过,而如今,他……又回来了。 这一次,乞丐很有经验,他为了抒发自己的情感,先是小心翼翼的将包袱搁在了地上,免得这包袱散落下来,而后才呜哇一声,接着是无声哽咽,双手擎天,双膝跪地,抱着京师的青石砖,亲吻着。 人们对于这样的乞丐,早已见怪不怪了,接着,乞丐爬起来,小心翼翼的提起了包袱,一瘸一拐,朝着东宫的方向而去。 东宫外头,朱厚照和方继藩带着张永刚刚到了门口。 方继藩不打算回公主府了,出了这么大的疫情,他打算将公主府隔离,要祸害,也祸害东宫。 二人下马。 张永擦着泪,牵马要去马厩,身后,一个浑厚的声音道:“殿下……殿下……” 朱厚照一脸诧异,回头。 却见一个乞丐,远远站着,接着,乞丐终于遏制不住情感,啪嗒一下,双手无力的将包袱放下。 这包袱里,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散落出来,乞丐跪下,嗷嗷大叫:“殿下,奴婢……又回来了,奴婢……又回来了……” 这声音,竟是无比熟悉。 张永还没反应过来,口里大喝:“哪里来的乞丐,滚,滚!” 可随后,张永身躯一震。 这人是…… 蓬头垢面的人,将自己的乱发,捋在了脑后,颇有几分丐版小马哥的风采。 “奴婢……奴婢是刘瑾啊,奴婢是刘瑾哪,殿下,奴婢……回来了。咳咳……咳咳……” 他说着,滔滔大哭,哭的昏天暗地:“奴婢被该死的叛贼劫持了啊,他们带着奴婢,到了鄱阳湖,他们打奴婢,奴婢好不容易逃了出来,一路没有吃的,奴婢赤着足,一路走,一路走……奴婢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无论如何,也要见到殿下,殿下哪,奴婢不见着殿下,死不瞑目哪。” ………… 推荐一本书《大唐昏君》,看一个重生为李祝的人如何拯救大唐。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七章:神药诞生 两个多月啊,两个多月的时间,刘瑾走啊走,饥寒交迫,可他似乎已经有了经验,沿着官道,历经了无数的磨难,终于到了京师。 现在见到了太子殿下,他整个几乎都已崩溃了,正待要跪行着过来。 刘瑾滔滔大哭道:“奴婢……奴婢这几日,都在做噩梦,梦见许多事,害怕再也见不到殿下……奴婢……” “且慢着!”方继藩大吼。 刘瑾身子一顿。 方继藩道:“你做噩梦?你是不是还觉得疲倦,脑袋有点昏沉哪?” “是呀,奴婢……奴婢……” 方继藩大叫:“你是不是自北通州进京师来的?” 刘瑾一愣,他此时百感交集,虽然觉得方继藩的问题,有些奇怪,可是……刘瑾还是道:“对呀。进京不都是从北通州来的吗?” 方继藩呼了一口气。 北通州……做噩梦,疲倦,昏沉…… 这不就是天花的早期症状吗? 至少,有很大的几率。 方继藩大叫道:“不许过来,殿下,我们退后,张永,赶紧的,去西山,让医学院的人来,告诉苏月,要有所防护!” 见了刘瑾来,张永心如死灰,心疼的无法呼吸,听到方继藩吩咐,却也不敢怠慢,火速的往西山去了。 朱厚照忍不住道:“咋了,咋了……” 方继藩将朱厚照拉扯到很远,而后进了东宫,命人架了梯子,从高墙后探出头来,方继藩大叫道:“刘瑾,你站着,别动。” 刘瑾孤零零的在这东宫之外,左右看看,见这东宫大门紧闭,有点懵,左右看看:“咋,咋了这是?” “没事,没事,你不要紧张,不要多疑。”方继藩歇斯底里的大喊:“很快就没事的,别乱跑,就在这儿,太子殿下有惊喜给你,不要怕!” 这般叫喊,自是要稳住刘瑾,这厮就是个污染源啊,既不能让他跑了,祸害别人,可也没有人有勇气,去将他捉起来。 刘瑾可不傻,越来越觉得不对,便匍匐在地,心疼的无法呼吸:“殿下,殿下啊,这是咋了……”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什么意思,便也探出头:“刘伴伴,你乖,听老方的,老方不会害你,一会儿就好。” 刘瑾听了太子的话,方才放下了心,却依旧匍匐在地,哭哭啼啼的道:“奴婢……好惨啊,奴婢打鄱阳湖来,奴婢……饿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下了梯子,方继藩气喘吁吁,吩咐赶来的宦官和禁卫:“大家伙儿都小心了,不要出去,叫人从侧门去,封锁附近的街巷,不许有人来,预备几个弓箭手,也在两侧,要防备刘瑾逃跑害人,他若是疯了,狗急跳墙,就将他射回去。” 朱厚照有些不忍:“老方,刘伴伴不是这样的人。” “殿下。”方继藩沉痛的道:“刘公公是我大明的忠良,陛下都特意下旨褒奖,还给他造了石坊的,这样的忠良,我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怎么忍心加害。可现在是非常之时,刘公公若是当真染了天花,倘若让他逃了,便是祸害整个京师。可若是能将他拿住,好好研究一番,或许,就可救治无数人,事关重大,只好委屈他了。” 朱厚照便不做声,搬了梯子又爬上高墙去。 却见刘瑾在这外头盘膝而坐,打开了包袱,从里头取出半个冰冷的米团子,鼓着腮帮,开始吃起来。 显然,刘瑾看得开了,什么样的世面,刘瑾不曾见过,什么样的险恶,他不曾经历过?现在人都到了京师,东宫就在眼前,幸福在朝自己招手,再苦再难,也比不得这一路的颠沛流离,饿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他将米团捧在手心里,吃的极认真,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米团子入口,需细嚼慢咽一番,而后才万般不舍的吞咽进肚里。 朱厚照松了口气,下了高墙。 等了一个多时辰。 刘瑾吃完了,虽不明白什么事,但是他觉得可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可这不打紧,这样的事,他已经历了很多。 此时是正午,艳阳高照,阳光很温暖,他吃饱了,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躺在地上,双手枕着头,翘着脚,晒太阳。 从容而淡定,不喜且也不忧。 终于,苏月带着十数个医学生已严正以待的来了。 他们预备了一辆大车,车子被捂着严严实实,完全密封。 不只如此,每一个人,都带了口罩,用皮革的头罩将脑袋捂得严严实实,只有一个玻璃制的眼罩可看到他们的眼睛。 手上戴着皮套子,一群人二话不说,一拥而上,刘瑾大叫:“你们要做什么?” 接着,便有人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开始捆绑,有人特意给他戴上了口罩,一个麻袋一罩,接着,将麻袋的口子一拧,用麻绳绑死,随后,众人抬着麻袋里的刘瑾,直接丢入车中,车子盖死了,有人取了一口钉子,拿锤子咚咚咚,将车门彻底的封死。 一下子,世界清静了。 马车迅速的向着西山医学院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随即前往西山。 等他们到的时候,刘瑾已绑在了蚕室的手术台上,几个医学生在他身子里鼓捣了好一阵子,终于有人出来,呼出一口气:“可以确定,染上了天花,不过……还没有出痘。” 方继藩颔首点头:“好极了,我进去取他的唾液,还有,给我多准备一些母牛,越多越好。” 方继藩开始穿戴防护,为了以防万一,他的防护十分严密,决不允许有任何裸露。 朱厚照不禁道:“本宫也进去看看。” 方继藩摇头:“殿下,治病的时候才需要你,现在大可不必了。” 说着,方继藩进了蚕室,蚕室里,刘瑾四肢捆绑,浑身剥了个一干二净,他头越发的昏沉了,觉得口干舌燥,哭哭啼啼的道:“我要见殿下,我要见殿下,我好冷,又好热,我……饿……我饿了……” 方继藩开始取他身上的病毒,一面道:“不会有事的,很快就会好,你只是生病了,烧退了就好了,太子殿下给你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待会儿就不饿了。” 刘瑾滔滔大哭:“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方继藩自护目镜里,看着哭的稀里哗啦的刘瑾,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要坚强。” 将取好的唾液和体液装进了玻璃瓶里,方继藩道:“你好好在此养病,这一次,你要立大功了。” 心里说,能不能扛过去,就看你自己了。 能在天花之下,活下来的人,都是王者。 ………… 接下来,便轻易多了,方继藩需让母牛们开始染上天花。 因为牛和人的身体结构不同,这天花对于人而言,十分致命,可对于牛而言,不过是轻微的感染,即便是将这牛痘传染给人,也不过会产生轻微的不适而已。 可正因为这轻微的不适,却使人同时感染了天花。 要知道,天花这东西,只要感染了一次,便具有了免疫力。 因而,牛痘的原理是,既然感染了一次便不再畏惧天花病毒,那么,就不妨用牛痘感染在人的身上,人感染了牛痘之后,轻微的不适之后,从此身上便有了抵抗天花的抗体,自此之后,便再不畏惧天花了。 牛的全身都是宝,看着这关在圈里的小母牛,方继藩和朱厚照现在每日都待在牛圈里,观察着是否有母牛感染了天花。 到了第四日,果然,开始有几头母牛开始出现症状了。 朱厚照激动的一蹦三尺高:“快,快来看。” 方继藩在确定了是天花之后,激动的不得了:“赶紧,取痘,取痘。” 这些母牛,依旧还关在一起,就如灰指甲一般,一个感染俩,俩个传全家,这数百上千头母牛,足够取出大量的牛痘了。 随后,这‘神药’,便算是问世了。 方继藩二话不说,开始先给朱厚照种痘。 方继藩取了针,将针沾上牛痘的液体,而后,在朱厚照的手臂一侧扎入朱厚照的肌肤里,朱厚照不禁龇牙咧嘴:“疼。” 方继藩鄙视他:“这么大的人,还怕打针?” 朱厚照便唧唧哼哼,不做声了。 而后,方继藩开始给西山的上下人等统统接种,方继藩自己,自然也赶紧种了,又命人去了公主府,该接种的,统统都种上。 过了两日,那接种的部位,开始出疹子了,一旦出了疹子,便说明已经感染了牛痘,而未出疹的,则需重新接种,又过了两三日,方继藩和朱厚照身上,开始生出疱疹,不过这个过程,还算愉快,几乎没有任何不良的反应,随后,疱疹脱落,结痂,这天花的抗体,便诞生了。 此时,既已完全确认有效,方继藩和朱厚照毫不犹豫,赶往紫禁城觐见。 事实上,在此刻,京里已开始出现了天花患者,整个京师,也已是如临大敌。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支持一下。每天从早写到晚,很累的。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八章:献药 哪怕是现在染疫的人不多,整个半个京师,却几乎已经瘫痪了。 几乎所有人都闭门不出,街面上萧条又清冷。 关于天花,那动辄死亡过半的传说,一代代的口口相传,哪怕是现在各大营,现在都已门可罗雀。 而今的大明京城,是极为脆弱的,而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打马,在这街道上,看着这百业凋零之状,似乎也已感受到了疫病的恐怖。 二人至午门,随即入宫。 刘健等人,在暖阁之中,汗流浃背,事情比他们想象中,更加的严重。 眼下,哪怕是政令,也无法通畅了。 即便是皇帝的旨意,约束了百官,可百官之下的差役呢? 哪怕差役们唯唯诺诺,可无论办什么差,只要出了部堂或者衙门,他们便立即没了踪影,寻了个地方,躲了起来,这个时候,谁还敢四处招摇啊。 于是乎,六部几乎停摆了,恐慌的情绪不断的滋生和蔓延,使刘健面如死灰。 弘治皇帝低着头,听着来自于刘健的奏报。 他叹了口气:“这怪不得他们啊,这等生死大事,岂是人人都可视若无睹的,哪怕是朕,难道就不怕吗?臣民们畏天花如虎……朕又岂能责怪。”弘治皇帝挥了挥手:“罢罢罢,不必处置,所有弹劾的奏报,统统留中吧。” 刘健无奈苦笑:“臣遵旨。还有一个奏报……” 弘治皇帝抬眸,看着刘健。 刘健道:“北通州,有自称是白莲教的,突然死灰复燃,四处赐人符水,还说喝了符水之后,可百病不侵,从者甚众,这聚众的,竟有数万人,官府……官府……弹压不住,事实上,也抽调不出人手弹压,通州卫……通州卫驻扎在城郊,据说,也有为数不少的官兵,竟也对这邪说,深信不疑……” 弘治皇帝皱眉。 此时,他不由得开始变得谨慎起来。 大灾之后,必有人祸。这一点,弘治皇帝比任何人都有足够的警醒和认识。 人在绝望之时,倘若有一群妖人借此机会,给予他们希望,那么……势必会使无数绝望之人,对他们深信不疑。 而此时的官府以及地方官兵,自身难保,哪里敢弹压他们,甚至……这些可怕的言论,还可能使不少染病和害怕染病的军户,纷纷对那些妖人深信不疑。 北通州,距离京,不过是咫尺之遥,天花会传播来京师,这些妖言,又何尝不会呢? 弘治皇帝皱眉:“那些妖人,想不到竟是死灰复燃,可是……难道他们不怕天花吗?” “这些人,多是自江南来的,从奏报来看,其中荆楚一带居多,陛下,四年前,荆楚一带,也曾有过天花肆虐,臣在想,这些妖人,是否可能……” 任何人都清楚,染过一次天花且还活下来的人,是不会再感染天花的,这些人,是天生的免疫者,他们可以如入无人之境一般,出入北通州,而北通州无数的灾民,早已如惊弓之鸟,这些人的出现,无疑给了不少人巨大的希望。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妖言惑众,真以为没有王法吗?” “现在的问题是,本地的官兵,有不少与之勾结,可其他各地的官军,早已闻天花而色变,哪怕是陛下调动他们去北通州平乱,只怕他们也会心生怨言,到时,反而可能助长了妖人的气焰。”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莫非这是朕有失德之处,引发了上天的惩罚吗?” 他一声叹息之后。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与都尉方继藩求见。” 一听到方继藩的名字,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与刘健对视。 “请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已是疾步入殿,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儿臣见过父皇。” 方继藩自是行了礼:“儿臣这些日子……”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继藩,你不是说有治疗天花之法吗?” “有!”方继藩斩钉截铁道:“药已带来了,这并非是治疗天花之法,却是防疫之法,接种之后,便可无惧天花之害,儿臣和太子殿下,都已接种过了。” 朱厚照似乎怕弘治皇帝不信,捋起袖子,露出他结痂的手臂来:“父皇你看,儿臣已经出了天花了,用老方的话来说,就是出了这一次,便无惧天花。”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道:“当真有效?” 方继藩道:“有没有效果,陛下接种之后,自然清楚,臣已让西山的生员以及所有庄户统统待命,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儿臣便命西山上下人等,立即开始至各处街巷接种。”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刘健眉梢一扬,露出了喜色:“来,给老夫先来接种试试,倘若有用,再给陛下接种。” 朱厚照道:“要接便一同接便是,哪里有这般的啰嗦,儿臣接得,父皇就接得,请父皇放心,死不了的。” “……”弘治皇帝无言,这家伙,心真大啊。 可弘治皇帝只沉默了片刻:“好,继藩,你来。” 方继藩倒是不扭捏,现在他是在和时间赛跑,倘若陛下在接种之前感染了天花,那才是坑呢。 因而,他立即取出了随身带来的玻璃瓶,取长针,长针沾了疫苗,让弘治皇帝掀开衣衫,在胳膊上轻轻一刺,长针刺入弘治皇帝胳膊上,弘治皇帝眉头微皱。 方继藩恨这个时代,竟没有美图秀秀,否则,这一伟大的瞬间,定格于此,自己也算是完成了一项人生成就,毕竟,不是啥人,都可以用针扎皇帝的。 方继藩收了针:“好了。” “就好了?”弘治皇帝皱眉。 原本以为,这必定是个复杂的过程,毕竟……面对的可是天花啊,如此恐怖的疫病,你就这么轻描淡写一下? 能成? 人们总相信,复杂的东西,才能解决复杂的问题,这也使不少大夫,学会了故弄玄虚,明明可以一会儿就能解决的事,非要折腾一番,如此,病人方能安心。 方继藩道:“好了,陛下要随时观察,看看能够出痘,若是出痘,这疫苗便算成了,若是没有,儿臣再扎一针。” 见方继藩说的笃定,弘治皇帝将信将疑。 方继藩看向刘健:“刘公要试一试吗?” 刘健苦笑:“来来来,老夫也来试一试。” 方继藩却没有立即取出针来扎,他是一个讲究的人,和那些庸医不同,方继藩取出另一个瓶子,瓶里是酒精,将这扎过了陛下的长针放酒精里泡一泡,清洗之后,接着再故技重施,手持着银针,狠狠要扎下去。 刘健诶哟一声。 方继藩则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刘健。 “好了?”刘健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尴尬道:“刘公,还没开始扎呢。” “……”刘健汗颜:“你快些吧,不要故弄玄虚。” 方继藩瞅准了,一针扎下。 暖阁里,传来了杀猪似得嚎叫。 似乎……人们都比较害怕打针…… 方继藩收了针,道:“就请陛下和刘公,早些休息了吧,随时观察,以防万一。儿臣和太子殿下,此番是来请旨的,希望陛下能够下旨,立即开始大规模的种痘。” 弘治皇帝只稍稍迟疑,毕竟,这疫苗的效果还是未知的。 可他随即没有犹豫:“命欧阳卿家草诏,防疫之事,尽托付方卿家。” …… 整个西山上下,已开始四处出动起来。 上到教授学问的先生,下到最底层的矿工和庄户,前些日子,他们都已接种了牛痘,并且早已大规模的开始培训了种痘的方法。 方法很简单,哪怕是白痴都学得会,很快,他们开始出现在京师的每一个角落,挨家挨户,开始种痘。 西山书院的动员能力很强,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带着干粮出发,进了屋,便不厌其烦的解释,如何防治天花,接着,在人们的将信将疑之下,取出牛痘瓶子和酒精瓶子,照着方法,一个个扎针。 这大街小巷,都有孩子的嚎哭声,哭声格外的嘹亮。 到了夜里,疲惫的人们回来,每一个人手里,都带回来了手册,在编的户册人口,都记录了名字,种了痘的,令他们按了手印,没有种的,明日还要寻访。 蚕室里。 刘瑾全身,热汗淋淋,在这里,终于有种了牛痘的人,开始照顾他了,刘瑾发了高烧,这高烧不退,浑身乏力,头痛的厉害,他口里嗷嗷叫着,面上,早已长满了疱疹,显得极为可怖。 只是照顾他的医学生,却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根据西学院整理出来的病情分析,天花除了以上症状,还会出现食欲减退,可……这个症状,在刘瑾身上,竟完全没有出现。 刘瑾甚至在病床上打滚,嗷嗷叫着:“饿啊,好饿啊……”他似乎陷入了半昏厥状态,口里含糊不清:“我的米团,我的米团,还有……我包里的半截萝卜,我的萝卜,我的萝卜哪里去了?” 医学生吓的忙是打开刘瑾的发病记录,左看右看,像见了鬼似得。 ………… 还有。 正文 第七百五十九章:利国利民 不对劲哪。 这医学生匆匆等了苏月来探视的时候,上前禀报,将刘瑾的情况报告了:“师兄,你说这怪不怪,按理来说,染天花者,茶饭不思,每日需喂两碗粥水,补充其体力。可这刘公公,却是天赋异禀,一日吃了五碗粥,竟还说饿,还问,还问……” 苏月有点懵。 “问什么?” “还问,咋粥里没有肉呢?” “………” 苏月脑子有点乱,西医学院历来是有科学素养的,他们研究每一种病,从病发到恶化的过程,都会不断的记录,最终,即便找不到病的原因,也定当会揪出病的每一个细节,只有如此,才可想办法,尝试着寻找救治的方法。 所以西医学院现在最多的,未必是看病的大夫,而是专门负责记录和存档的研究人员,这个刘瑾,确实有点不像天花啊。 可若不是天花,又怎么能从他身上,找到天花的疫苗呢? 奇哉怪也。 苏月慎重道:“仔细记录,好好照顾,他都出痘了,若说不是天花,实是匪夷所思,好好看护吧。” “是。” …… 连续几日,西山上下数千人,几乎已经给京中绝大多数人,都种上了牛痘。 人们对于这牛痘是否有用,心里还带着狐疑。 哪怕是弘治皇帝,即便他对方继藩信任有加,可面对这可怕的天花,他心里还是有所疑虑的。 且北通州的情况,已经越来越恶化,这令弘治皇帝忧心忡忡,不只如此,在山东,甚至是在江南等地,也开始出现了一些可疑的天花患者。 古人虽对绝大多数疫病束手无策,却也有一个极大的好处,那就是那个时代交通不便,一个地方出现了疫病,却往往在可控的范围。 可这一次,北通州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它是运河的枢纽,在疫病爆发之前,潜伏在体内的疫病,早已随着运河中往来的人群,将疫病带到沿着运河的每一处繁华集镇和城市,一旦大爆发,那么将会是何等恐怖。 弘治皇帝焦虑的看着一份份奏疏,大前日倒是种痘了,可是……至今没有效果啊,他不禁心急如焚起来……此时正是弘治皇帝内心最脆弱的时候:“去传刘卿家来。” 萧敬却是面带难色:“陛下……今日,刘公去内阁,告假了。” “告假了……”弘治皇帝一愣。 “是。”萧敬道:“说是身体偶有不适。” 弘治皇帝顿时脸色苍白:“莫不是,他也染上了疫病?他……他不是用了药吗?” “这……”萧敬战战兢兢,他也怕啊。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这是运数啊。” 刘健乃是弘治皇帝的左膀右臂,近二十年的君臣情分,弘治皇帝自然知道,若非是病的厉害,刘卿家,是断然不会告假的,结果只会有一个,就是刘健,当真染上天花了。 弘治皇帝眼圈一红:“这些年,他风雨无阻,从未有过懈怠,每一日,都是早出晚归,哪怕是这个时候,朕也无法去看一看他。” ………… 刘健出疹子了。 他的症状比较强,和天花一般,也是头晕乏力,额上,有一些热。 这使整个刘家陷入了恐慌,都认为,老爷应当是染病了。 哪怕是寻常的丫头和家仆,现在也不敢就近伺候。 倒是刘夫人吓的不轻,倒也没有勉强那些吓的要死的下人,索性自己拖着老迈的身体,在旁照顾着。 刘健躺在榻上:“谨记着,万万不可去通知刘杰,若让他知道,他定会跑来探望,倘若当真染给了他,那就糟了。” “是呢,老爷放宽心吧。”刘夫人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些低热。 刘健的手臂上,那扎针的地方,明显的起了疱疹。 这看上去,似乎远不如寻常的天花那般严重,可刘健全身乏力的厉害,完全就是天花的症状。 刘夫人忧心的道:“老爷,你吃点东西吧,吃了,身子才能好。” 刘健摇头:“老夫,一点胃口都没有,诶,都说染了天花的人,统统胃口全无,直到今日,老夫方才感同身受,是真的没有胃口啊,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活够了,而今,也算是位极人臣,极尽优荣。又有什么放心的呢,只是……老夫唯一担心的却是,方继藩的种痘,没有效啊,反而……可能令人生出天花来,他说只是偶有不适,这哪里是偶有不适,老夫担心的是,这天花不能除啊,一旦这天花散播开来,咱们大明这一劫,可是真正要伤筋动骨了。” “好了,你别管老夫了,老夫还怕死吗?老夫乏了,得歇一歇,歇一歇才好。” 他眼皮子跳的厉害,呼吸有些急促。 夫人无奈,只好给他掖了被子,却不肯离去,只在一旁守候。 次日一早,刘健醒来,他徐徐的张开了眼,这昏花的眼睛,越来越清晰,昨日还是头晕眼花,今日……竟发现脑子里一片清明,丝毫没有异样,他茫然的起身,便见夫人趴在榻上睡了。 他觉得喉咙有些干涸,便咳嗽两声。 夫人忙是起来,看着刘健。 刘健活动了一下手脚……没……居然没有什么异样。 他眼睛一亮,夫人刚想说什么,刘健中气十足的道:“快,捋开老夫的袖子。” 里衣的袖子捋开,那原先生了疱疹的地方,竟开始结痂,昨日所谓的天花,竟全好了。 刘健一愣,他慢悠悠的道:“老夫明白了,明白了,原来……所谓的种痘,就是让人生一次天花,只是这天花,远不如真正的天花那般猛烈,只是让人偶感不适罢了。而老夫之所以……有如此可怕的症状,许是老夫这些日子,过于操劳,使这不适,大大的加重,而现在,老夫的天花,算是全好了,老夫得了一次天花之后,便再不担心染上天花了,哈哈……这……这……这就是方继藩的牛痘之法,这东西,有效。” 他说着,居然老当益壮,翻身起来:“快,快,快,宽衣,给老夫宽衣,老夫要去见皇上,赶紧。” 他眉飞色舞:“数十万生民,有救了啊,有救了,方继藩这个小子,真不错,老夫若有女儿,便嫁给他,此人……真是奇才。” “老爷……”夫人大喜,忙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来不及了,要立即入宫。”刘健瞪了夫人一眼,似乎觉得这个说服力不够,夫人定会让自己吃几口,可他恨不得插上翅膀,哪里肯多逗留,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老夫这也算是出了天花了,这得了天花的人,都无食欲的,老夫的天花,才刚好呢,不适还未完全消散,自然毫无食欲,你出去打听打听,有谁得了天花,还吃的下东西的,好啦,好啦,你别操心了,宫中也有茶点的。” 他忙是换上了官衣,快步出了寝卧,那附近的下人见了刘健精神奕奕的走出来,个个惊讶不已。 刘健高声道:“备轿,入宫!” ………… 刘健坐轿到了午门,他得先去内阁一趟,可到了内阁,这内阁上下,几乎所有人都是如丧考妣,刘公没来,据说得了天花,这使许多人意识到,天花并没有这么多容易去除。 不少人,也开始微微的出现了一些天花的征兆,这使许多人更加担心起来。 何况,刘公乃是内阁的主心骨,他不见踪影,大家伙儿,也没主见啊。 哪怕是谢迁和李东阳在此,也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众人见了刘健,这刘健神采奕奕,和每一个人都微笑点头,随即进了自己值房,谢迁听到了消息,匆匆赶来:“刘公,你回来了……出……出事了,山东已有了确切的奏报,染有天花者,数十人,看来这山东的疫情,也将爆发……” “噢。”刘健轻描淡写的点点头:“是要小心防范!不过……于乔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性子还定不住,天花而已,很可怕吗?不要这么莽撞,走,随老夫入宫去,老夫寻一本前日广东布政使司的奏疏,嗯,就是这本了,走吧。” 谢迁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咋,我还沉不住气。 可见刘健满面红光,一脸笃定的模样,谢迁才想起什么:“谢公不是也生了天花吗?” “是啊。”刘健点头。 “可是……” “不用可是,已经全好了。”刘健笑了笑,而后道:“这牛痘,利国利民,造福四方百姓,拯救了数十万百姓,你还愣着做什么,见驾去吧,宾之呢?” 宾之便是李东阳。 谢迁一愣,随即他明白了什么,刘公说的很明白,牛痘有奇效,他顿时目中放光:“李公去奏报山东的疫情了。” “正好,我们也去奏报。”刘健哈哈一笑:“好了,别咋咋呼呼的样子,别人看了,要笑的。” …………………… 每天一万二千字,可是月票却被**了,可见,勤奋没有用,得哭,快看啊,这里有一只老虎哭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章:卿真是百年难一遇啊 弘治皇帝对于刘健甚是担忧,偏偏他只能呆在暖阁里,哪怕是后宫,他也不愿去,现在疫病过于可怕,还是尽力少接触为好。 可这不安和孤寂,却还是让弘治皇帝心中忧虑。 李东阳正禀报着山东的灾情,弘治皇帝皱眉:“知道了。” 李东阳忧虑的道:“陛下……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南通州连接运河,一旦沿途各镇统统出现了灾情……只怕……”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颔首点头:“卿家说的,不无道理,却不知方继藩的法子,管不管用。”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进来,道:“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求见。” 刘健……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 “叫进来!”弘治皇帝的嗓门,瞬间的粗犷了许多。 刘健和谢迁入了暖阁,弘治皇帝定睛一看,却见刘健昂首阔步,哪里有半分病态。 “陛下。”刘健笑吟吟的道:“臣恭喜陛下啊,方继藩找到了救治天花的良方,从此之后,天下在无天花肆虐,这是黎明百姓之福,是大明之福啊。” 刘健说罢,拜倒,感慨万千。 弘治皇帝身躯后退一步:“卿家的意思是……” 弘治皇帝仍不敢置信,倒不是不相信方继藩,而是……他总觉得,这可怕的天花……实是恐怖的存在,哪里可能这般轻易…… 刘健叩首:“陛下,臣种了牛痘之后,确实染了天花,可很快,便痊愈了,这便是牛痘的神奇所在,陛下不信,且看看龙体,是否有恙。”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捋起了袖子,那种痘之处,果然生了疹子,弘治皇帝不禁道:“可是,朕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这……便算是染过了天花了?” “不错。”刘健喜气洋洋的道:“陛下的天花,也发作了,只是陛下龙体康健,比这老臣的身子好了少许,所以即便有异样,也无法察觉,再过几日,这疱疹怕就要结痂脱落,从此之后,再不必担心天花了。这接种之法,如此简单,实是罕见,有了这简单的法子,便可以大规模的推广,哪怕是推广至全天下,也毫不费力,若是人人都染过了这牛痘的天花,这可怕的天花,也就再无法肆虐了。陛下,西山医学院,实是神奇,臣对这西医学院,彻底的服了,老臣以为,有此西山医学院的治病救人之法,今日消除的乃是天花,明日,更不知消除什么疾病,拯救多少黎民百姓,陛下对这医学院,当真需格外的看重。” 弘治皇帝已是喜出望外,他又看了一眼疹子:“朕……朕……”突是有些哽咽,喜极而泣道:“这是列祖列宗怜惜朕操劳勤政,特赐了继藩来辅佐朕啊,英国公,英国公呢,传英国公,还有……传太子,传方继藩。” 弘治皇帝擦拭了泪,面上掩饰不住喜悦,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此时他心情激动到了极点,看着面色如常的刘健,将他搀扶起来:“无事,无事便好,天下太平,再好不过了。” 刘健却是颇有触动:“老臣差点以为,再见不到陛下了。” 君臣二人,惊喜之余,又是感慨一番。 ……… 西山医学院,紧张的功夫才刚刚开始,他们需培育大量的牛痘,接着印刷关于种痘的书册,京师是大抵稳定住了,可天下各处,也需效法。 在这医学院的正堂,则悬挂着两幅画像,一幅在西墙,乃勒马执鞍的太子朱厚照,英武不凡;另一面,则是手持羽扇的方继藩,这画活灵活现,手持羽扇,儒衫纶巾,完全没有现实中偶尔露出来的猥琐,而是大义凛然,气吞山河。 这二人,乃是医学院的两个祖师爷,一个号称是圣手,刀功超凡入圣,简直已到了大炮打蚊子的可怕地步。另一个开创了西学院的理论,呃……羽扇是他强烈要求画师添加进去的。 每一个进出此处的医学生在这正堂,看了两位祖师爷的画像,方才觉得心安,这是镇院之宝啊。 现在医学生可以做官,因而有不少读书人来此学习,这一次防治天花,让无数的医学生突然有一种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的感觉。 原来……人的身体,是有一种类似于抗体的东西,它好似具有记忆的功能一般,对付天花如此,那么对付其他灾病呢? 医学生们,现在似乎对于人体的认知,更加的渴望起来,他们极希望明白,人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样子,他们通过放大镜,看到了人的肌肤上,那粗大的毛孔,也看到了许多原本看不到的东西,可这还不够,远远的不够,他们想放的更大,能更加细微的去观察,想知道,那身体里的所谓‘抗体’,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 这就苦了西山的匠人们,每日被一群医学生们死缠烂打,可是臣妾做不到啊。 苏月现在指挥若定,京师的防疫已经完成,下一步,是收治大量的天花病人,对他们进行照料,与此同时,这也是一次了解天花病人的机会。 此时,苏月信心十足,他似乎感觉到,冥冥之中,自己走在了一个正确的道路上,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苏师兄,苏师兄……那刘瑾,他……他的高热,退了,身上的疱疹,也有愈合的迹象。” “是吗?”苏月带着惊喜:“还有什么症状?” “他今日吃的粥,格外的多……” “……” 难道……这也是天花病人的症状吗?嗯,要记下来,随即,他沉默片刻:“记住,暂时不要让刘瑾离开,还需让他在西山观察两个月,我有预感,他是一个……不同寻常的病人,或许对我们研究天花,更有帮助。” ………… 方继藩和朱厚照入宫时,眼看着要到暖阁,便见英国公张懋怏怏的出来。 方继藩远远的,便和张懋招呼:“世伯……” 张懋有一种挫败感,却还是挤出了笑容,带着几分欣慰的看着方继藩,只是这欣慰的背后,却多了几分惆怅:“好小子,这一次,可多亏了你,陛下笑的都合不拢嘴了。” 方继藩想要说什么。 张懋却郑重其事的向朱厚照行了个礼:“老夫奉旨,有大事要办,再会。”人便跑了。 朱厚照忍不住感慨:“英国公真忙啊,连说话的功夫都没有。” “是啊,像勤劳的小蜜蜂,我一定要告诫自己,以后万万不可学他。”方继藩也不禁感慨万千。 朱厚照乐了:“是老蜜蜂。” 方继藩眯着眼道:“是老工蜂!” 二人已入了暖阁,暖阁里,弘治皇帝早已是龙颜大悦,见了朱厚照和方继藩,打趣的对刘健等人道:“卿等看看,你们的救命恩人来了。” 这本是一句玩笑话。 可陛下都这样说了,刘健等人哪里敢怠慢,忙是起身,朝太子和方继藩郑重要行礼,刘健本料着,做出了这个姿态,倚老卖老的说,太子殿下倒也罢了,这方继藩自是会搀住自己,万万不敢受自己大礼的。 可谁料……方继藩理直气壮的看着自己,眼睛眨了眨,仿佛在说,快点儿啊,老刘…… 刘健啥都没说,只好假戏真做,乖乖行了礼:“多谢陛下,多谢都尉救命之恩。” 朱厚照哈哈大笑:“哪里的话,不过救了数十万人而已,举手之劳,这个世上,似我和老方这般的人,三千年,总能出那么一两个这般的人吧,也没什么了不起。” 方继藩心里暗暗翘起大拇指,殿下太谦虚了,中华上下五千年,都没你这么不要脸的。 弘治皇帝咳嗽:“好了,太子不可胡闹。” 朱厚照噢了一声,乖乖站到一边。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感慨道:“三千年一出……这太自夸了,且算百年难一遇吧,否则,这是要置太祖高皇帝于何地呢?” 方继藩便道:“太子殿下,几乎可以和太祖高皇帝齐肩了。” 弘治皇帝笑着摇头:“朕说的是卿,不是太子,朕方才心里始终有一个问题,没有想透,今日忍不住想要问问你,这天花,你是如何知道救治方法的。” 终于问到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其实每一次,方继藩拿出点现代知识来卖弄的时候,都在思考,若是陛下问起,自己该如何回答。 这个模拟的问答,早在方继藩的心里,预演了无数次。 不容易啊,陛下这是后知后觉,还是突然对此感兴趣了呢?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敢问陛下,天花可怕吗?” 弘治皇帝颔首。 方继藩便道:“那么,鞑靼人可怕吗?” 弘治皇帝皱眉,不解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一定是可怕的,你看他们的铁骑,纵横大漠,大明龟缩在九边,不敢应其锋芒。可前年,他们为何惨败?” “因为飞球?” 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这只证明了一件事,世上无难事,陛下觉得可怕的东西,其实若是用寻常的思维去思考,自然觉得可怕,可若是如儿臣这般,换一个方式去思考,便会发现,原来,我们是有办法可以去战胜他们,寻找到解决之道的。”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一章:帝心难测 弘治皇帝细细咀嚼方继藩的话,发现,好像没啥意义。 他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道:“所以儿臣的学生,方才提出了知行合一啊,脚踏实地的去寻找解决的方法,这世上,总会有办法,去解决当下的问题。倘若一味只是不注重实际,那么,上至朝廷,下至一个人,只怕只会处处碰壁,儿臣的办法,很简单,发现问题,找到弱点,解决问题。”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注重实际……嗯……” 他似乎也看出了问题的所在,太多人代圣人立言了,满口都是子曰、圣人曰,这怎么可能,注重实际呢。 弘治皇帝皱眉,看向刘健:“刘卿以为如何?” 刘健道:“西山之学,自有其的好处,可是天下清谈了数百年,想要扭转这样的风气,老臣只怕,很难。”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继藩,你不是和太子,在教授翰林们读书吗?如何……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 这个……这个…… 最近有点偷懒啊。 不知这些翰林被打死了没有。 朱厚照便干笑道:“父皇,他们好的很。” 弘治皇帝一看,便知道朱厚照心虚。 弘治皇帝心里道:“今日,朕真高兴啊,这天花之祸,手到擒来。方卿家所言的,虽是简单,朕却知道,务实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才难。朕敕命翰林至西山书院学习,本意也就在于此。” 弘治皇帝眸子凝起来:“朕近来在读史,为何天下的兴亡,总不过三百年,王朝总是兴盛,而后又积弊重重,徐徐衰弱。大明朝的国祚,当真能有三百年吗?” 弘治皇帝手磕着案牍,叹口气:“朕看未必啊。你看看,朕登基以来,这么多的烦心事,处处都是隐患,一个天花,差点儿,就酿生了大祸。可见,大明固是强壮,却也虚弱无比,没有务实之人,改革弊端,不能一次次的断臂求生,朕看哪,这天下,是走不出天下兴亡的循环。继藩的西学,这些年来,给朝廷提供了诸多的人才,这些人才,固然还没有革除大明的重症,却也使大明焕发出了一些生机,朕在想,或许……这才是使大明跳出这天下兴亡之路的一味对症之药。” 弘治皇帝眼里放光:“朕想试试。” 弘治皇帝变了。 变得让刘健等人,愈发不认识起来。 刘健心里想,想要试,只怕不容易,可……值得期待。 刘健就是被改革的老朽对象,可不得不说,他对这个朝廷,是抱有赤诚之心的,对于陛下,君臣的情分,也足以让他,不会站到陛下的对立面。 “既要试,大明的人才,取之于翰林,未来秉持国政者,就是他们,朕心里在想,这些年轻的翰林们,在西山学了什么?太子和继藩,朕当初,可是将他们托付给了你们,你们二人,不会在敷衍了事吧。” 朱厚照心虚,头却是拨浪鼓似得摇起来:“儿臣一直都在尽心教导他们。”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进入了圣贤模式。 弘治皇帝瞥了他们一眼:“是吗?” 朱厚照耿直的道:“儿臣拿人头作保。” 方继藩依旧看着房梁…… 弘治皇帝似乎一眼就看穿了太子的心思,心里说,果然,到了现在还说谎,立了大功,尾巴就会翘起来,疏于教导就疏于教导,乖乖认了,不就成了吗? 朱厚照汗流浃背,不敢抬头。 弘治皇帝便笑道:“朕今日,高兴的很,祖宗有德啊……朕已说过,朕要翰林们,也学会这务实之道。这是当下迫在眉睫之事,今日……想来朕也没心思署理奏疏了。不妨,就去西山吧,去西山走一走,且看看,朕的翰林们如何了?” “呀。”朱厚照激动了:“父皇……” 弘治皇帝压压手,笑吟吟的道:“太子不必如此高兴。” “……”朱厚照有点懵。 弘治皇帝伸了个懒腰:“自发生了天花,朕便自囚于这暖阁,而今,也该出去透透气了,继藩,你带路。” 方继藩心里干笑,呵呵……那些翰林,我特么的压根不知他们现在如何了,当初,纯粹就是虐他们,哪里还想着,培养这些死不悔改的家伙。 须知这些翰林,可都是为宦多年的,做官做的久了,早就有了一套自己的价值观,他们和寻常的读书人不同,想要改变他们,在方继藩心里,比登天还难。 就好似,你可以拿着一根棒棒糖,去骗一个纯洁的如方继藩这般的孩子。 可你拿一根棒棒糖,去骗一个大叔试试看,打不死你这龟儿子。 帝心难测,这弘治皇帝竟对他的翰林们,抱有极大的期望起来。 他站起来,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方才方卿家简言意骇,说的真好啊,务之以实,朕现在对翰林诸卿,也是抱有这般期望,倘若人人如此,何愁天下不平。” 方继藩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子,让你装逼。 方继藩干笑:“陛下真是圣明啊。” 一番感慨。 弘治皇帝却是侧目看了一眼朱厚照。 他既是抱有期待,心里也隐隐开始对朱厚照,抱有几分期待起来,近来太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跟了方继藩后,虽依旧还没有稳重,可办事,却是越发的牢靠了。 嗯……要去看看。 说走就走。 刘健几人,也来了兴趣,纷纷要同去。 其实他们对于翰林们,是同情的,太可怜了,这去了西山,还不知折腾成什么样子,不去看看,实是放心不下。 …… 弘治皇帝换了便衣,带着一干便装禁卫,微服出宫。 这京里,依旧清冷。 天花的恐慌,还没有完全的过去,人们对此,还心有余悸,虽许多人都种了痘,可人们对于这疗效,却有些不自信。 看着这清冷的街道,弘治皇帝坐在轿里,放下了轿帘,心事重重,倘若不是因为这牛痘,将会死多少人呢?可怜这些百姓啊。 可到了西山,却又是另一番场景,这里对于天花的恐慌,是最先消除的,因而,也很快就恢复了秩序。 屯田所的人,依旧还在屯田,张信带着人,发现了一种极有一丝的虫子,叫草蛉,草蛉这东西,个头很小,却极有意思,张信和屯田所的人察觉到,这玩意在放大镜之下,居然是择幼虫而食的。 譬如各种害虫的虫卵,一只草蛉短短一生所食的虫卵,竟有数千之多,这是极恐怖的数字,在这个时代,庄稼最大的危害就是虫害,一旦遭了虫害,那果树和粮田,便统统毁于一旦,草蛉几乎是教害虫们断子绝孙的杀手,这玩意繁殖快,且终日都在寻觅害虫的虫卵,可以大大的抑制虫害的风险。 当然,张信主要研究的是,草蛉对于蝗虫的抑制。 为此,他在一处温棚里,专门养了蝗虫,使其繁衍,而后在温棚之中,又培植了草蛉,其目的,就是要研究,草蛉是否会大规模的寻蝗虫虫卵为食,而一旦如此,那么……那曾铺天盖地的蝗灾,便可得到及时的遏制。 张信现在也爱随身带着一个放大镜,这东西真是宝贝啊。 有了它,无论是大夫还是张信这等研究农业为生的人,方才能看到原先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越高倍数的放大镜,在西山的需求越高,有人甚至恨不得将他们的视觉放大一百倍,一千倍,去求索那微观的世界。 甚至是西山新出来的工学院,也对放大镜有极大的需求。 肉眼看上去,一个机括,明明是丝丝合缝,可拿了放大镜一眼,呀,经是这般的凹凸不平,肉眼看上去毫无瑕疵的机械,放大镜再一看,竟是坑坑洼洼。一些优良的匠人们,找到了一个方法,那就是在冲铣某些特殊结构,且极重要的铁具时,他们是对着放大镜冲铣的,因为只有用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发现了问题,才会尽力想办法,去寻求解决之道。 西山各书院,几乎是百废待举,经历了一次天花之后,人们依旧各司其职。 而刘文善在明伦堂的授课,也如往常一般,开始。 而今,学文的读书人,再不只是用笼统的西山书院来称呼他们,因为这里,已改为了文学院,以此,来区分工学、医学和联合了屯田所所设置的农学各院。 自然,在这西山,文学院的读书人,因为大多数人都有功名,在各院之中,依旧属于天之骄子。 人们的观念,是不可能随便扭转的。 翰林院的翰林们入文学院学习,刘文善也很年轻,自然也在学习之列,不过他不一样,在翰林院,他在许多翰林眼里是下官,可在这里,他是老师。 刘文善如常授课。 这明伦堂里,跪坐满了人。 有翰林,有原本的学员,诺大的文学院,挤了个水泄不通。 在这后门这儿,一脸麻子的刘瑾磕着炒熟的西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瓜子,一面身子倚着门,百无聊赖的在此,冷眼看着。 他的天花,好了,他熬过来了,可是在这西山书院被人研究,好无聊啊。 啊呸!一个西瓜子的皮儿自他口里吐出来。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二章: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刘公公 刘瑾可不是浪得虚名。 能在太子身边伺候,断然不只是会端茶送水这样简单。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几乎所有聪明伶俐的小宦官,为了将来能分担一些职务,譬如给太子伴驾,譬如在司礼监等要害地方行走,都需要这些宦官有文化。 宫里的人,想要出头,是极难的,能进入内书堂里读书,就是福利之一,谁读得好,将来的前途才大有可为,正因如此,有不少宦官,学习的极为刻苦。 刘瑾就是其中之一,他读书还不错,且再加上人激灵,这才被青睐,送到了东宫,陪伴在太子身边。 聪明其实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还是,内书堂的教育资源,几乎所有在内书堂里教授宦官们学问的讲师,几乎都是大明最顶尖的人才,最低的级别,都是未来内阁大学士的候选人,是翰林中的翰林,天下读书人中的龙凤,毕竟,要进内书堂读书,就得入宫,而时常出入宫禁的人,绝不可能是阿猫阿狗。 因而,刘瑾享受到的,乃是天下最好的教育,没有之一。 这些年,他照顾着太子,许多学问和读的书,荒废是荒废了不少,可他的学识,哪怕是放在读书人之中,至少也可和举人同列。 现在不是闲嘛,吃饱了没事儿做,天天被研究,也烦闷的很,太子殿下又对自己爱理不理,总要打发一些时间。 他的脚下,已是一地的瓜子皮,便听刘文善讲到了同理之心,同理之心,起初提出时,还很粗糙,可渐渐的,在无数方继藩徒子徒孙的整理之下,这理论开始越来越详实。 任何一项学问,大抵都是如此,孔夫子提出了礼和仁政,他的弟子们,便开始根据孔夫子的礼和仁政,编写出了论语,而后,后世的徒子徒孙们,不断的对圣人的言论进行完善,衍生出无数的学派,以至于各个学派之间,千差万别,一部论语,却在这历史长河之中,滋生出了数千上万本所谓的儒家经典。 王守仁的学问,也是如此,西山书院不断的完善其理论,只不过,在西山的背景之下,原本王学之后出现王学诸派,大多还没有出现,既不会有闽粤王门,也没有南中王门,更没有左派和右派,而是更多的,和泰州学派的思想,渐渐的靠拢。 他们抨击理学的无欲思想,认为人应当有欲望,不过欲望却不可随心所欲,因而提倡了寡欲。和泰州学派所提倡的‘与百姓同欲’一样,西山学派的同理之心,本质,就是与百姓同欲,认为该深入百姓中去,即所谓‘百姓日用即为道’。 当然,泰州学派比较作死的言论,即:庶人非下,侯王非高,甚至是到了明末时期,衍生出来的反君主制度的黄宗羲为代表的‘异端’,提出所谓的:帝王视天下人民为人君囊中之私之类的反帝王的思想,是绝不可能出现的。 皇帝你们都不要了,那还了得,你家祖师爷方继藩吃啥? 此时刘文善开始徐徐讲授。 这样的课,他已说过不少次,因而深入浅出,何谓同理,即知民、与民同苦乐也,若不知民,所谓的仁政,所谓的圣人之道,也就没有任何的意义了。 刘文善认为,这是学习圣学的开端,学习的目的,都需从同理而始,否则学了,也是无用,不过最终沦为毫无用处的八股之学而已。 这些个翰林,以杨雅为首,个个一脸木讷。这日子,没法过了啊,天天被杨彪提着‘戒尺’追着,每日教他们乖乖挖煤、开垦,和寻常的庄户们住在一起。杨雅等人,心里是自视甚高的,他们自觉地,自己堂堂翰林清流,怎么可以和这些下里巴人为伍呢。 他们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抱着一种反抗者的心态,正因如此,他们对刘文善的言论,有的不屑于顾,有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可刘瑾,整个人却好像是沉浸其中,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瓜子收了,而后蹑手蹑脚的步入明伦堂,在角落里盘膝坐下,聚精会神的听着,居然很认真。 ………… 弘治皇帝这惴惴不安的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已至西山。 皇帝者,天下人的老大也。 老大无论来谁家,都好像进了自己的家一样,一点客气都没有,他熟知西山书院明伦堂的路径,轻车熟路的来了,见刘文善在讲课,众翰林们在听,便背着手,也饶有兴趣的站定。 朱厚照和方继藩在后门探头探脑,朱厚照低声在数着数:“一个、两个、三个……” 呼……数完了,松了口气。 翰林们都在,都是活的,开心。 弘治皇帝听着刘文善反复的阐述,不禁在想,此人口才,远不及那个王守仁,王守仁讲述他的学问,声情并茂,字字珠玑,而这刘卿家,却显得木讷了一些。 弘治皇帝忍不住,看向杨艳等人,心里不禁想,这些人……却不知听的进,听不进去。 刘文善眼波流转,见到了自己的恩师和太子,弘治皇帝他倒是没过于关注,一见到恩师来了,声音便戛然而止,想要上前见礼。 这时却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道:“快讲啊,快讲哪。” 说话的是刘瑾。 弘治皇帝只侧目看了刘瑾一眼,这人一脸麻子,却不知是谁,此生员,声音粗矿,像屠狗之辈,想不到,如此好学。 刘文善有些尴尬。 倒是这时,那杨艳忍不住道:“百姓的疾苦,我等岂不知,可翻来覆去,便是所谓百姓疾苦,这又算什么学问,我等位列翰林,修国史,学治国之方,方是头等大事。” 杨艳面带微笑,显然……他对于在西山发生的事,深恶痛疾。 刘文善看了杨艳一眼,却见他身边的翰林们,有人低头不做声,也有人如杨艳这般,满是抵触的情绪。 刘文善刚想开口说话。 这时,却突然有人拍案而起:“胡说!” 站出来的,却是这个满脸麻子的粗犷汉子。 不是刘瑾是谁。 刘瑾一听这同理之心,便突然觉得,有一股暖流,在他身体里回荡。 他……感触太深了。 人世间,太苦了啊,可是又有谁,会去关心这些衣衫褴褛,三餐不继的人呢? 这一切,刘瑾感同身受。因为……他就曾是那个需要被人关心的家伙,他在无数次的苦难之中,都曾有过幻想,有谁给我一口饭吃啊,有谁能给我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好好的睡一宿啊。 这等说不出的渴望,使刘瑾产生了说不清的共鸣。 他打小便入宫,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他是不知道的。 从前他的眼里,只有太子,太子的喜怒哀乐,是他世界的全部。 可现在,他终于越发的清晰认识到了外面的世界。 原来自己送入宫之前,过着的是这样的日子,原来在这外头,颠沛流离,是如此的凄惨。 惨绝人寰啊。 那杨艳不屑于顾的口吻,令刘瑾一下子心疼起来,这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不屑于顾的,不就是逃难中的自己吗? 刘瑾怒了。 他气的发抖,眼睛赤红,再配上他这一张凹凸不平的脸,显得尤其是狰狞和恐怖。 “胡说八道!” 所有人身躯一震。 此人是谁? 从哪儿混进来的? 弘治皇帝也微楞。 朱厚照有点懵,这声音,有点耳熟啊,可是这张脸,咋不太认识了呢? 刘瑾起身,疾步走上了讲台,怒视着杨艳。 “学习治理国家,这大明,你所说的这个国家,是什么样子,你知道吗?”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 杨艳身躯一颤,竟也有点恼怒。 他随即道:“我自然知道,本官经手这么多奏报,岂会不知国家是什么样子,只是,你是何人,也敢这样和本官说话。” 杨艳是骄傲的,这种内心深处的孤芳自赏,令他对任何事,都心怀抵触。 “呸!”刘瑾一口吐沫,一脸鄙夷,这一张麻子脸,因为愤怒,更加狰狞,额上的青筋暴出来:“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们这些狗官,是怎样欺民的吗?知道为了杜绝流民,是怎么放纵差役的吗?知道大寒天里,没有鞋穿,只好赤着足,走在泥泞里,是什么感受?” “你……”杨艳沉默了很久:“这些与本官何干?这是奸猾百姓,自己不肯好好务农,这才沦为流民。” 明伦堂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被这个麻子脸的人,震慑住了。 这麻子脸,腾地一下,暴躁了起来,愤怒的无以复加。 他眼里竟是流出了泪来。 忙是取了油腻的袖子擦了泪,袖子里,掉出许多的瓜子,哗啦啦的散了一地,他恍然不觉,抬头,眼里泛着红光:“胡说,胡说八道,百姓奸猾,不及尔等万一,你们勾结地方士绅,夺人田产,放纵差役,肆意摊牌,到头来,却说百姓奸猾,可见你这人,吃了猪油蒙了心,猪狗不如!” 刘瑾咬牙切齿,他怒啊,刘先生的学问,太深入人心了,刘瑾恨不得拜在刘文善的脚下,做他的走狗,可这杨艳,却是无耻到了极致,他怒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三章:儒道至理 杨雅显然也被刘瑾的愤怒吓着了。 大家明明是在探讨学问优劣,你添个什么乱? 刘瑾冷笑,道:“这天底下,就是因为多了你们这等人,方才纵容了无数如狼似虎的恶吏和劣绅,愚弄百姓,视百姓如猪狗,反过头来,竟还厚颜无耻,说什么愚民、刁民,这世上,最愚最刁的,岂不就是你这等只晓得作八股的人?” “你说什么?”杨雅似觉得受到了侮辱。 刘瑾磨牙:“咱说你狗都不如!便是连狗,尚且见了人,还晓得亲近,分得清好坏。你自称自己是清流,读圣贤书,孔子的仁政、爱民,你忘了?孟子的民为本你也忘了?孔子自开儒门,天下儒学延续至今,无论是真心也好,伪善也罢,尚且都知道爱民二字,你动辄刁民活该去死,你也配做圣人门下。” “……”杨雅憋红了脸,冷然道:“我不与无名之辈说话。” “就是你!”刘瑾却怒不可遏。 这么多日子的心酸和委屈,他一直都一笑而过,有的吃,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现在,他愤怒了。 他不能容许有人,可以在自己尝遍了酸甜苦辣之后,还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活该。 我刘瑾怎么活该了,吃你家大米了? 刘瑾厉声道:“咱来问你,你自称清流,吃着朝廷俸禄,你做了什么?” 他声音格外的洪亮,声震瓦砾。 这令许多附近的庄户,听到了动静,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纷纷而来。 文学院明伦堂几乎没有高墙,转眼之间,居然在这明伦堂外,竟围了不少人。 大家见原来只是读书人之间相互辩论,便都松了口气。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瑾,总觉得这个人依稀有些熟悉,可到底是谁,竟全无印象。 朱厚照此时恍然大悟,突然想起是谁来了,忍不住道:“哎呀,这不是……” 一旁的方继藩捅了捅朱厚照的腰,朱厚照立即住嘴,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就恨不得上前去,给二人每人递一把刀,若是还不够,我朱厚照还可以给你们各拉一门火炮来。 杨雅听罢,带着不屑:“不是早说了,本官乃是翰林,为苍生立命,为圣人代言!” “狗屁!”刘瑾不屑怒骂。 这确实给了大家不好的印象,因为刘瑾明显比杨雅粗鄙了许多。 “你们立了什么命,带了什么言。咱就问你,官府是怎么对付流民的,你知道吗?” “这……”杨雅脑子里,开始搜索法令。 刘瑾冷笑:“咱来告诉你,流民便是死罪,可近来,流民日盛一日,因为他们的田,统统被人夺了,没了土地,上无片瓦,下午立锥,他们非要成为流民不可,官府要杀,也杀不尽,所以,差役们趁此机会,四处捉拿流民,但凡是衣衫褴褛者过境,便少不得受他们侮辱和痛打,咱来问你,你知道这些事吗?” “这是地方官的事。”杨雅心里有些虚。 “好。”刘瑾大笑,笑的有些渗人:“那么咱再问你,南直隶,就说南直隶,南直隶可是鱼米之乡,你可知道,在官道上,沿途,有多少人暴尸于野吗?” “这……” “七个!”刘瑾磨牙:“其中有三个,是饿死的,生生的饿死,他们造了什么孽,不曾偷,不曾抢,不曾违反你们这些该死的禁令,你竟说他们是刁民,是懒,哈哈,咱来告诉你,什么是懒,似你这样的人,出入要坐轿子,这才叫懒,你这样的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才是懒。刁的是你,不是那些饿死的人?” 杨雅从未被人用这些来质问自己,他有点回答不上来,什么郊野啊,什么流民啊,这只是奏疏里才会有的事……可是,这些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想来,你这辈子不曾挨过饿吧,知道不知道,肚子烧的厉害的时候,饿极了,便连土都忍不住刨出来吃,这一吃,肚子便涨得厉害,觉得身子都在下坠,你尝过这样的滋味吗?” 刘瑾哭了,眼泪哗啦啦的流下来,他滔滔大哭,拼命的捶着自己的心口:“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的没有良心,怎么可以漠视这么多可怕的事发生,却还沾沾自喜,自命不凡。你们吃的大腹便便,又怎么可以假装,这个世上没有没有了饥饿。你们坐在温暖如春的广厦里,怎么就可以认为这世上没有人冻得僵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你们明明是朝廷的命官,是百姓们的父母,是无数人原来以为可以仰赖的青天,可你们做了什么,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啊?” 他泪水,这落在坑坑洼洼的脸上,心痛到无法呼吸,拳头依旧还拼命砸着自己的心口,滔滔大哭。 他真的心痛啊。 为什么没有人理会自己,为什么这一路来,自己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得到的,却是这些平时所谓圣人门下出仕之人的冷漠。没有了东宫太监的身份,他方知原来这个世上,一个人可以孤苦到这个地步,一个人,可以陷入怎样的绝望。 “你们,怎么可以这般的无动于衷,可以如此的铁石心肠,口口声声的讲着大道理,却别人视做猪狗,为什么,为什么你们可以这样?” 刘瑾不断的拷问,而杨雅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他后退了一步,有些慌了。 眼前这个人……像疯子。 许多的翰林,却是沉默了。 不得不说,这些日子,他们也在西山,也被抓着劳作,他们的心里,自是有抵触的,可被刘瑾这般拷问,突然……他们有一种莫名的惊慌。 他们自己也在问,是啊,为何,为何自己劳作时,叫苦不迭,却心安理得的,接受别人辛苦劳作的所得,锦衣玉食,出入车马,高高在上呢? “畜生!”刘瑾手指杨雅! 一下子,明伦堂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何止是骂一个杨雅,这是把所有人都骂了。 即便是弘治皇帝,竟也老脸一红,这一句畜生,何尝骂的,不是自己…… 弘治皇帝的内心,是极震撼的。 刘瑾口中所言的流民,所言的倒毙在路边,客死异乡的人,不像是空穴来风。 倘若如此,难道自己能心安理得吗? “你骂谁?”杨雅面子拉不住,他面带羞怒,想要反驳。 “骂的是你!”刘瑾擦干了泪,双目赤红:“骂的便是你这畜生!” “你……你好大的胆……”杨雅试图用自己的官威,压住刘瑾,事实上,他已有些慌了。 可就在这时,突然……在这明伦堂外。 一群原本在看热闹的庄客,突然有人滔滔大哭起来:“我……我的儿子……” 这庄户,几乎要昏厥过去,他撕心裂肺的大喊:“我的儿子,当初逃荒时,便死在了路上,本来……他可以活的,可若不是一场大病,若不是寻不到人诊治,何至于一场病,便没了……我的儿……” 无数人,眼圈红了。 庄户们,感受最深。 他们在来西山之前,都有一个凄惨的过去。 固然他们已经摆脱了曾经的饥饿和贫穷,可现在,被刘瑾这么一通滔滔大哭,无数悲伤的记忆涌上了心头。 有人愤怒道:“狗官,你还自称自己是读书人,若不是你们这些狗官,我家里的地,何至于被劣绅夺去,畜生!” 有人厉声道:“什么为苍生立命,什么为圣人代言,大灾的时候,你们躲在府衙里,照旧大吃大喝,我们活不下去了,四处逃荒,沿途死亡过半,你们怎么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哪怕你们只是肯做一点分内之事,又何至如此?” 无数人愤怒和痛哭起来,居然吵做了一团。 杨雅看着外头蜂拥的人群,吓坏了,脸色惨然,整个人几乎要瘫下去。他看着泣不成声的刘瑾,看着一张张愤怒又痛苦的脸,这些人离自己如此之近,甚至……他的身后,那些和他站在一起的翰林,竟也不断后退,和他站的远了许多。 其他的读书人则冷漠的看着自己,是讥笑,那等哪怕你杨雅是清流,清贵无比,杨雅也完全没有找到任何的优越感,因为这一个个冷漠的眼睛里,透出来的是赤裸裸的鄙夷。 杨雅后退一步,他不禁道:“这不该算在我的头上,与我何干?” 哭声和叫骂声更盛。 刘瑾此时,面色狞然,道:“今日听了刘先生的道理,咱方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圣人大道,就在这里,真正的圣学,不是你们这些狗儒们的高谈阔论,也不是你们的狗屁锦绣文章,真正的圣学,是人该理解别人的痛苦,应当是‘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是‘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这同理之心,说到了咱的心坎里去了,说到了心坎里去了啊!” 刘瑾悲戚的大吼,他毫不犹豫,跪在了刘文善的脚下:“刘先生,你是大贤,从此之后,无论你瞧得起瞧不起咱,咱这辈子,蒙你的教诲,便将你当做自己的师父一样看待,将来,等咱发迹了,便将你当做亲爹一般供奉,你若不嫌,便收咱入门,收了咱吧。” 正文 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百六十四章:学海无涯 刘瑾这歇斯底里,痛哭流涕的样子。 不是伪装。 正因为发自肺腑,才震撼到了每一个人。 庄户们个个流泪,想到从前经历的苦痛,个个捶胸跌足,几乎要昏死过去。 文学院的生员们,也俱都沉默了,他们在西山学习,早已将新学奉若圭臬,可偶尔,也会有动摇的时刻,今日听了刘瑾的话,内心更为坚硬,他们似乎有一种,自己确实走在了正确道路的感觉。 他们不只更深信自己,更是对这些夸夸其谈的清流,生出了无比的轻蔑。 从前不觉得他们可恶,反而偶尔,听他们大谈风骨,甚至对某些清流,也会滋生敬仰之心,现在……却突然有一种,被人揭去皮之后,轻蔑的感觉。 世上在大的道理,也经受不住刘瑾和这些庄户们的泣告和哀诉啊。 有人愤怒的道:“大明天下百二十年,再以上追溯,我等读史,只看到的,是血泪斑斑,是道旁的无名之骨,是数不尽的不幸,哪怕是大治天下时,又有什么改变?错了,此前的学问,统统都错了,圣人要的大治之世,若只是如此,那么这大治之世,要之何用。民为本,念诵了上千年,可最惨的是民,血泪斑斑的是民,受寒的是民,饿肚子的还是民,这就是民为本吗?我辈读书,是寻求富民、护民的大道,这才是圣学的精髓,此前的圣学,教授出了什么?可恶的程朱!” 众生员愤怒起来。 人是有良知的! 有人红着眼圈,握紧了拳头。 同理之心,再简单不过是道理,就如今日这般,听到了这个麻子的诉苦,每一个人,都会滋生不满和愤怒。 刘瑾抱着刘文善的大腿,宛如找到了世间的大道正理。 这自王守仁学说中,衍生出来的泰州学派,其实一开始,就对于无数底层,和有过不幸经历的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迅速的壮大,甚至在被朝廷打压的情况之下,依旧不断的膨胀,吸引了大量的农夫、樵夫、陶匠、盐丁拜入门下。 刘瑾吃过苦,这痛苦的记忆,铭刻进了他的骨子里,挥之不去。因而他听了这一堂课,突然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因为这里的每一句话,都说进了他的心坎里,他看着刘文善,宛如刘文善身上发着光,刘瑾再没什么犹豫了,他孤苦无依,哪怕是很快成为太子身边的红人,却也每日需防备身边的明枪暗箭,他本是个浑浑噩噩的人,有点变态,他既为自己是个阉人而自卑,可同时,又因自己渐渐得势而曾自鸣得意过。 他在东宫里,虽是伺候着太子,可也算是享用了荣华富贵,可与此同时,他又吃尽了苦痛。 想到此前的种种,他已是哭的昏天暗地。 刘文善看着他,摸了摸他的头,道:“快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叫刘瑾。”刘瑾叩首。 刘瑾…… 弘治皇帝觉得耳熟。 他侧目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此时弘治皇帝的眼眶泛着泪,刘瑾催人泪下的控诉,让他实是震撼:“此人……有些耳熟……” 朱厚照也有点懵,他虽认出了刘瑾,可是……这狗东西,居然跑来…… 方继藩心里却是叹息。 可怜的娃啊,说实话,对于阉人,方继藩虽口里骂死太监,却一般都痛恨不起来。 这个时代,人们对于阉人是极蔑视的,文人们更是对他们痛恨无比,他们认为阉人们不过是通过自残的方式,进入宫中,来谋求富贵罢了。 可这世上,哪一个被家人狠心的阉割,送入宫中的人,为奴为婢,断子绝孙,只是单纯的求取富贵呢?不过是活不下去了而已,他们是被自己的至亲遗弃的人,而后又被整个社会所孤立,在宫中哪怕能吃饱饭,可伴君如伴虎,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是太子跟前的那个伴伴,陛下忘了?”方继藩轻声道:“就是当初陛下特意褒奖过,说此人深入虎穴的刘瑾,这刘瑾,竟是逃出了生天,活着回来了,这一次,天花能够救治,便是因为,刘瑾的身上,带来的解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是这个人,此人……倒不失为忠义,竟也能明白如此事理。太子……” 朱厚照突然觉得面上有光,自己跟前的奴婢,都比这些翰林强呢,朱厚照想要叉起手来,习惯了,可手刚要提起,却又乖乖放下去:“儿臣在。” 弘治皇帝道:“好好善待此人,此人,比其他宦官,有出息的多。”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 经历了两场离别,刘瑾在朱厚照心里,分量本就不轻。 ………… 刘文善颔首:“自此之后,我便是你的恩师了。” 刘瑾一脸渴望,得到了刘文善的肯定,突的泪水泛滥而出:“学生叩见恩师。”说罢,朝刘文善磕头。 刘瑾看了一眼刘文善,突又道:“先生姓刘,学生自也姓刘,五百年前是一家,现在学生拜入先生门下,往后,先生就是学生的爹了,学生以后叫先生干爹。” “……” 这是太监们的传统啊。 文人爱以师生相称。 而太监们,却有随便认爹和儿子的毛病。 刘文善一笑,能说个啥,他只觉得这个麻子,很可怜,也觉得此人,很有悟性,他是第一眼看到这个麻子来听课,可方才对于杨雅的指责,却无不都是对新学最精彩的诠释。 刘文善抬眸起来,而后正色道:“吾继续授课吧。” 他轻描淡写,而后道:“若是不愿意听,不认同的,可以出去!” 他手指了门口。 这话,是对这些翰林们说的。 你们不爱听,就不要在此打扰别人听课。 刘瑾二话不说,眼睛里挂着泪,却是笑嘻嘻的寻了位置跪坐下,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其他的生员,也都肃容,纷纷跪坐。 杨雅觉得刘文善的话,极刺耳,方才那无数人的愤怒,真的吓着他了,他无法理解,为何有人对自己,竟有如此滔天的仇恨。 他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可似乎又隐隐觉得,自己错了,可错在哪里呢?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翰林清流滋养的读书人臭毛病,在此时发作,他冷哼一声,转身道:“我们走。” 这话,是对其他翰林说的。 可他其他的同僚们,却一个个低垂着头,羞愧的抬不起头来。 接着,一个翰林乖乖的跪坐下。 第二个翰林,也乖乖的跪坐下。 平日清高惯了,见谁都是乡野村夫,被人捧得太高,早已习惯了以救世主一般的心态去看庶民百姓。 而现在……他们挖了煤,开垦了土地,其实也受了苦,只是他们体会到的,不是艰辛,而是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可今日,他们听到了刘瑾的控诉,看着无数的庄户对他们的愤恨,他们心里,寒到了极点。 这是一种无以伦比的震撼,虽是荒诞,却让他们突然开始怀疑起来,是……我们错了…… 天下的庶民百姓,是这样的看待我们? 他们决定留下来,端正态度,他们想知道,为何……他们看到的真相,是如此的鲜血淋漓。 一个又一个翰林,乖乖的跪坐下。 没有人理会杨雅。 对他视若无睹。 甚至觉得,和杨雅为伍,是一件可耻的事。 杨雅心沉了,沉到了谷底。 他孤立无援,显得有些茫然,想要愤怒的拂袖而去,却又脸一红,各种不甘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无数的目光,都看向刘文善,而刘文善,低头,在预备着接下来要讲授的内容,对一切,视若无睹。 杨雅脑海里,走马灯似得,变换了无数在西山的画面。 突然,他苦笑。 他输了,数十年的骄傲,荡然无存,翰林的身份,并没有给予他丝毫的荣耀,竟有些可耻。 他虽不甘,却突然摘下了头上的乌纱。 这乌纱帽,他一直都戴在头上的,哪怕是开垦的时候,他这是要让人知道,自己乃是官,是高贵的存在。 可现在,乌纱帽摘下,轻轻的放在了地上,杨雅顺势,也老老实实的跪坐了下来。 他终究还是不能心安理得的,走出明伦堂。 刘文善开始授课,明伦堂里安静的出奇。 哪怕是弘治皇帝。 刘瑾和那些庄户的话,至今还存在他的耳畔。 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弘治皇帝也跪坐了下来,用心的听着。 从前,他对待任何学问,都是抱着帝王的心态去听,会去分析,这样的学问,对于帝王的统治,对于教化百姓,到底有没有帮助。 可今日,他出奇的将自己打当做还在皇子时,那种单纯学习的心态,用心的听讲。 朱厚照显得有些不安分,在弘治皇帝身后,朝方继藩挤眉弄眼,做着鬼脸。 方继藩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后脑勺,低声道:“乖,别闹!” ……………… 第一章送到,其实这样的剧情不太好写,人物循序渐进的改变,但又需要在合理的范畴之内,每一个人物,都要细细揣摩,操碎了心啊,求月票,快到月末了,顶不住了,请大家支持。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五章:志在千里 一堂课讲毕。 这一次,翰林们听的很认真了。 心中的骄傲,荡然无存。 他们显得很沮丧。 因为他们看到了愤恨,他们自以为人们该将他们当做青天,当做纲纪的维护者,现在方知,原来他们收获的是恨,是无数滔天的恨意。 人都是有良知的。 哪怕是这些‘夸夸其谈’之辈。 此时,心里没有了抵触的情绪,再听这刘文善授课,竟有一丁点……顿悟…… 杨雅低着头,脸有些红,上完了课拔腿便走,外头,杨彪提着‘戒尺’在等他们,后山要修建一处火炮的试炼场,需要人去挖沟渠和平整土地。 弘治皇帝也已起身,他沉默了片刻:“将那刘瑾,招来……” 说着,抬腿,便往镇国府方向去。 这一堂课,最震撼人心的,在于怨愤。 这股子怨愤,既是冲着翰林们而去的,又何尝不是冲着弘治皇帝而去的呢。 天下原来竟有这么多干柴,难怪只要有火星子,便要引燃。就如一场北通州的天花,只需贼子煽动,便有无数人蠢蠢欲动。 这……只是因为那些贼子吗?不!弘治皇帝是个心如明镜般的人,他并不愚蠢,他当然知道,根本的原因在于,自己的大臣们,那些满口仁义之人,在地方上,做了什么呢? 太可怕了啊。 弘治皇帝坐在了镇国府的厅里,他绷着脸,有人给他斟茶,他只抱着茶盏,却没有喝。 等刘瑾被叫了来,弘治皇帝凝视着刘瑾。 刘瑾忙是瑟瑟作抖的趴下,方才大义凛然的刘瑾不见了,又恢复了卑躬屈膝的模样。 刘瑾叩首:“奴婢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感慨道:“来,抬起脸来,朕看看。” 刘瑾便抬起脸来。 弘治皇帝看着这一张坑坑洼洼的麻子脸,道:“你得了天花,侥幸活了下来?” “是。”刘瑾叩首道:“奴婢……侥幸活了下来。” “你在南昌府,随太子深入虎穴,也活了下来?” “是。”刘瑾战战兢兢。 弘治皇帝感叹道:“当初,文皇帝靖难,身边有一个宦官,三宝太监郑和,追随文皇帝,为靖难,也立下了汗马功劳,此后,又代文皇帝巡守四海,他虽是阉人,却也深明大义,朕方才见你的谈吐,不似寻常宦官,且你伺候太子,立有大功,可见你是有福之人,也非寻常的阉人啊。” 刘瑾磕头:“奴婢这是应当做的。” 弘治皇帝道:“这一路,你的所见所闻,你记述下来吧,呈给朕看看,朕见地方官的奏疏,看的腻了,朕想知道,你所看到的是什么?” “奴婢遵旨。”刘瑾依旧瑟瑟发抖,不敢抬头。 弘治皇帝感慨道:“望你以三宝太监为榜样,将来,也可名传千秋,往后,好好伺候着太子。” “奴婢……谢恩。”刘瑾突然有点感动。 皇上啊,终于肯正儿八经的和自己说话了。 “起来吧。”弘治皇帝感慨:“你既拜入了刘文善的门下,便算是入了学了,不知,可有字号?” 刘瑾犹豫了一下:“奴婢是阉人,哪里有字号。” “朕给你取一个。”弘治皇帝仰头,沉默了片刻:“叫三宝吧。” 刘瑾感动肺腑的道:“奴婢谢恩。” 我刘瑾……往后叫刘三宝了?这是陛下的赐字,得之不易啊。 刘瑾又叩谢之后,起身,乖乖站到一旁,他委屈巴巴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自自己回来,在西山治病,太子还未来看过自己,太子……这是怎么了,吃了张永那狗贼的迷魂汤了吗?等咱在西山,被研究够了,哼哼,等咱回去,看怎么收拾那张永。 刘瑾现在心里,是愉悦的,一个宦官,得了陛下的赐字,将来前途,肯定不可限量,最重要的是,自己顿悟了大道,在自己心里,自己的恩师刘文善,便是圣人,他能说出这番道理,真的是了不起啊。 ………… 弘治皇帝随后,看向了尾随而来的刘健等人。 刘健没有进入明伦堂旁听,不过在外头,却也知道内里的情况。 三个大学士的内心,颇为复杂。 弘治皇帝道:“三位卿家,新学,你们怎么看?” 刘健沉默了。 弘治皇帝挑眉:“为何不言?” 刘健道:“老臣以为,这是一柄双刃剑。” 双刃剑……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不错,卿家所言,与朕不谋而合,此学,既可载舟,使我大明昌盛,亦可覆舟。新学倡民本,且体民之疾,体民之所苦,且要身体力行,教授出来的这些读书人,用的好,便可使我大明永昌。可君君臣臣之道,却偏弱了一些……” 刘健颔首。 这个学说,说实话,听起来,真的是极有道理,可是……却也有许多警惕的地方。 弘治皇帝突然道:“可是朕想问,大明,倘若这般下去,还有多少年寿数呢,你但讲无妨。” “这……”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看,不会再超过百五十年了,自洪武高皇帝而始至今,才区区百来年,就已弊病重重,有多少无法革除弊端,令朕心忧啊,朕不信什么江山万代的鬼话,朕只相信,百姓们若是能安居乐业,大明才能延续下去,倘若天下百姓,饥寒交迫,那么再多的君君臣臣也无用了,纲纪和礼法,不能让人填饱肚子,饿了肚子,活不下去的人,他们也不会在乎什么君君臣臣……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弘治皇帝起身,苦笑:“这一切,都交给朕的儿子吧,或许朕的儿子,会处置的比朕好……朕老了啊……” 弘治皇帝不老。 他才不过三十多岁而已,可因为过度的操劳,其实两鬓之间,已生出了斑斑白发,他的心,是老的。 新鲜的事物,他未必能接受。尤其是有这么个奇葩儿子,这儿子怎么看,都像是时代先锋的人物。倘若放在后世,想来这厮在八十年代,便已是非一头非主流的蓬松头,上身是牛仔衣,下身是喇叭裤了。 弘治皇帝道:“西山书院,一切太子做主,朕不加干涉,只要不是无君无父,便由着他们去吧。” 弘治皇帝看向了方继藩:“近来这下西洋之事,你可要抓紧,早一些出海,朕的船,可都预备好了。” “……”方继藩无法理解,陛下为何脑子转的这样的快,有点跟不上步伐了啊。 方才还是西山书院,转过头,便惦记着出海了。 不过……想来陛下很缺钱吧,迟一天出海,就迟一天回来啊。 方继藩道:“徐经那厮敢偷懒,儿臣打死他,儿臣好好的催促一下。” 弘治皇帝满意的颔首点头:“尽快!” “儿臣遵旨。” ………… 徐经有点懵。 咋转过头,就赶着自己下海呢? 这上陆,也没多少日子啊。 难道恩师嫌弃自己了,不愿意自己多侍奉他一些日子? 可是朝廷的效率很高。 这两年所造的两百多艘舰船,加上此前的舰船,此次大明船队的规模,几乎已经可以和当初三宝太监的船队比肩了,舰船近三百艘,所载人员,万余人。 不过这一次,因为需要大量的人手前往好望角和黄金洲驻扎,因此,船队所载的人手,还将扩大,将达到两万至三万。 这将是一个无以伦比的舰队,这些如沙丁鱼一般,闷在船舱之中,前往远方大陆的船队,将重走当初的航路,迅速抵达黄金洲,在沿途,他们可能建设港口和货栈,对这航线,进行一点点的优化。 下西洋所需的钱粮,几乎管够。 内帑里,这一次直接拨付了两百万两,除此之外,另外造船所需,也是应有尽有。 大明皇帝对此,尤为重视,特下旨意,征用水手和水兵。 在天津卫、蓬莱、登州等北方口岸,一份份招募的旨意宣读而出,四处张榜,可显然……这旨意,几乎没有多少用处。 因为不需天子征用军户,一听到了消息,无数的军户,已是闻风而动。 在天津卫的招募处,这里已是人满为患,每日都有数千上万自四面八方赶来的军户前来报名,疯了似得军户子弟们,为了能登船,甚至露宿在征募处外头,他们被一个个要求剥干净了衣服,检查口齿,检查肌肤上是否有疮疤,丈量身高、体重。 出海啊!不出海有什么出息。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外头。 留在陆上,就是等死,数百万户底层的官兵们,早已是生不如死,现在但凡有了一丝改变命运的机会,都没有人放过。 多少人出了一趟海,一夜暴富,自此人生变了模样。无数人,为了出海,四处托关系,求告征募处的人。 得到了一份征募令,要求其某月某日于某时登上某船的人,顿时喜笑颜开,家里拿出压箱底的钱来,杀鸡宰羊,大宴宾客。 要有出息了。 出了海,别想着回家啊,家里的事,不必惦记着,死在外头,认了,这是命。 四邻听说被选上了,纷纷上门道贺,哪怕是他们的上官们,也变得警惕起来,派人会随点儿礼。 毕竟,谁知道人家会不会活着回来了,还有了大出息呢?不敢惹,不敢惹。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六章:太子殿下美梦成真 方继藩亲自送了徐经到了天津港。 港湾外,一批批的舰船分拨出发,编为七队,其中一路,将一路向南,沿着吕宋更南的方向,寻觅新的大陆。 其余六队,则一路向西。 徐经到了码头处,驻足,回身,拜下,叩首:“恩师,再会了。” “去吧,去吧,要牢记自己的使命,深入内陆一些。” “学生谨记恩师教诲。” 方继藩朝他微笑。 徐经却哭了,吸着鼻涕站了起来。 张鹤龄有些尴尬,因为没人送他,他朝着热闹的人群大吼:“不要送了,不要送了,后会有期。” 那沿着港口的人潮汹涌,这里,有许多军户们的亲眷,人们朝着一艘艘大船挥手,年轻人们,则带着羡慕。 军户太苦了。 许多年轻人,根本娶不到媳妇,因为没有人愿意嫁给军户,更不希望自己的子女,也成为军户。 这军户几乎等同于是武官们的私奴。 他们的处境,比之寻常的佃户,还要更惨,佃户们往往租种了土地,交了租,剩余的,尚且还可能是自己的。 可军户不一样,卫所的武官,占了最肥沃的田,分给他们的,不过是三五亩劣田,可偏偏,还要让他们为武官们的田耕种,且做的是白工,军户们自己分得的那些劣田呢,根本就吃不饱。 哪怕是丰年,他们也吃不饱,命如蝼蚁。 而今,能出海,对于他们而言,哪怕是死,也比在这里挨饿要强不知多少倍。 徐经哭哭啼啼的登上了船,张鹤龄也尴尬的跟了上去。见徐经眼圈发红:“你恩师送你,笑的这样开心,你还哭,他怎么就不哭。” “你不懂。”徐经略带哽咽:“恩师是个外冷心热的人,他不动容,只是害怕我更伤心罢了。” 张鹤龄只冷笑:“呵呵……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银子。” 便不理徐经,却是眼里发光。 大明的舰队规模,已是越来越大,两万多人,将在黄金洲登陆,继而渗入黄金洲内陆,在附近,建沿岸,建立一个个据点,自己距离金山,已越来越近了,想一想,真是令人激动啊。 我张鹤龄,迟早有一日,富可敌国! 迎着海风,看着风帆鼓起,张鹤龄激动万分。 ………… “干爷,喝茶。”方继藩来到了东宫。 从天津卫回来,方继藩便到了东宫,刘瑾一看到方继藩,热情的亲自烹了茶盏,将茶水奉上。 方继藩看着刘瑾,取出随身携带的一枚小镜子,照了照自己英俊的脸……呀,还很年轻,就这么快做人爷爷了,竟……有点不好意思,为啥脸这么红,因为我方继藩……脸皮薄呀。 “乖孙,不要这般客气。”方继藩抱着茶盏:“太子呢?” “殿下在看舆图呢。”刘瑾笑呵呵的道。 “舆图?”方继藩一愣:“看舆图做啥?” “呀,干爷竟不知道?河西呀,一伙鞑靼人,朝河西去了,河西告急。”刘瑾道:“殿下知道之后,每日都在琢磨着看舆图,说是……说是……要亲自挂帅,在河西,将那些鞑子,打个落花流水。还说,对付鞑靼人,不可被动,要如当初冠军侯一般,以尖刀,对其锋芒,鞑子可遁入大漠,咱们大明的铁骑,亦可杀入大漠,要让鞑靼人知道疼,使他们……永无宁日。” “……”方继藩有点懵:“他梦还没醒呢?” 河西…… 方继藩刚从天津卫回来,倒是没想到,这时,鞑靼人,竟会对河西动手。 这不对呀。 河西并非是鞑靼人的经略要地,那里是狭长的山谷居多,不适合大规模的骑兵作战,这也是为何,方继藩放心移民的原因,只要有矿产,大量的百姓可去河西,鞑靼人不可能在那里,有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至多,也就是和大明进行拉锯。 而且,上一次那延达汗,吃了大亏,现在还敢来? 正在方继藩迷糊的时候,猛地,他想到了什么,不对呀。 若是在历史上,若是弘治皇帝驾崩,此时该是正德元年,正是这一年,鞑靼人曾大举进攻大同,原因很简单,大漠之中,来了一场巨大的雪灾,这一场雪灾,在一个冬天里,杀死了鞑靼人大量的牲畜。 按照往年的习惯,鞑靼人在雪灾之时,定会大举进攻,因为……倘若不赶紧劫掠,他们根本熬不到今年的冬天。 正因如此,历史上,鞑靼人会在今年,有一场大战,此战,十分激烈,为了掠夺和活下去的鞑靼人们,会一次次的在大同关一线,对大明进行长达数月的攻势。 方继藩一拍脑门:“他娘的,鞑靼人的目根本不是河西,而是大同,河西只是掩人耳目的法子而已。太子呢,叫太子来。” 刘瑾哪里敢怠慢。 这是自己的爷爷啊。 爷爷的话,他得听。 自从有了干爹,刘瑾找到了家的感觉。 他匆匆将朱厚照叫来。 朱厚照热汗淋漓,原来看完了舆图,竟去骑马去了。 他气喘吁吁的回来:“老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鞑靼人杀来了,要去河西,本宫向父皇请命,得去河西一趟,你猜怎么着?” 朱厚照笑嘻嘻的看着方继藩,显得很激动。 方继藩乐了:“陛下赏了你一个耳光。” 朱厚照脸崩起来:“你这人怎么比张永还要讨厌。” “……”张永……张永咋了? 方继藩一脸发懵:“张永讨厌吗?” 朱厚照冷笑:“这个狗东西,他以为本宫不知呢,狗东西居然背后骂本宫,本宫已将他罚去情理粪坑了,永远都不见他。”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的看了刘瑾一眼。 刘瑾却是面带微笑,这笑容……让人有点汗毛竖起。 这孙子…… 真阴啊。 方继藩几乎想都不用想,便知是刘瑾的杰作,倘若这孙子不是自己的孙子,方继藩真想抽他几个耳光。 朱厚照说罢,一拍刘瑾的肩:“幸好刘伴伴回来,不然,本宫身边真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了。” 刘瑾忠厚老实的道:“殿下别这样说,其实,张公公也只是一时糊涂,殿下大人有大量,何须和他计较呢,他毕竟伺候了殿下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朱厚照瞪他:“放你娘的屁!你以为本宫不知,你和张永关系好,才处处为他说话,可张永这贼骨头,就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少在本宫面前再提这个贼骨头!” 刘瑾便一脸委屈的道:“是,是。”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这二货,又是那一副,宛如看一个智障一般的表情。 朱厚照接着看向方继藩:“咱们说正经的。陛下见我情真意切,竟是准了,不过,事先言明,不得让本宫出兰州,只许在兰州坐镇督战,老方,父皇变了啊,开始肯让本宫任事了。” 这一点,方继藩也没有想到。 居然……同意了。 陛下这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啊。 方继藩仔细想了想:“殿下,会不会因为,殿下生了龙孙的缘故?” “啥意思?”朱厚照摇摇头:“算了,懒得说这些,现在本宫正在琢磨,怎么样击溃鞑靼人,老方,咱们得说好,这一趟兰州,你不可陪本宫去,本宫带着你的徒孙们去,再挑选东宫的一些骁骑同往,免得每一次去,击溃了鞑靼人,这功劳,却又落在你身上。本宫熟知兵马,不在你之下,带了你去,什么功劳都没有了。” 兰州啊…… 方继藩一听,脸就变了,摇摇头:“殿下请臣去,臣还不去呢。” 这是实话,兰州那地方,上一世方继藩去过,那儿有个成日自称自己很英俊的作家,写大医*然的那个,实则是,他除了英俊之外,一无是处。 方继藩摇头:“臣本也不打算去。” “这便好了。”朱厚照激动的道:“咱们一言为定,本宫真去了啊,你不要挂念朕,反正朕的画像,已挂满了西山,你何时挂念了,看看那写画,便可解思念之情了。” 方继藩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殿下好走,照顾好我孙儿。” 朱厚照却是皱起眉:“有些不对劲,怎么你和父皇,都答应的这样痛快。难道有什么陷阱不成?” 方继藩忙摇头:“没有的,没有的,太子殿下英俊不凡,兼且文武双全,远远看去,面上容光焕发,头顶竟隐隐有光环时隐时现,殿下是有个大福气的人啊,到了兰州,那些该死的鞑靼人,岂不是闻风丧胆,一听殿下威名,怕是要吓尿裤子,殿下,臣的心里,只有对鞑靼人无尽的同情和担心,再无其他了。” 朱厚照顿时有一种索然无味的感觉,唧唧哼哼的低声喃喃自语。 显然……他以为方继藩和父皇一般,都会极力阻止自己,可谁晓得,好似……每一个人都盼着赶紧滚出京师一样。 咋和自己预想中,不太一样呢? 难道……见鬼了? 朱厚照……百思不得其解。 刘瑾则在旁傻乐,他喜欢陪在疯疯癫癫的朱厚照身边,殿下犯傻的时候,真的看着都很高兴哪。 ………… 求月票。还有。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七章:锋芒毕露 朱厚照很快,就从狐疑中走了出来。 无论如何,去河西打鞑子,是一件极愉快的事。 他对着舆图,熬了许多日夜,才制定了万无一失的方略。 朱厚照在军事上,简直就是一个天才,随后,他仿佛生怕自己的父皇要改了主意,立即挑选了骁骑营和东宫禁卫千人,连带着西山书院的生员们一块儿打包带走,美其名曰,让他们见一见世面,长一长见识。 数百个愿意随同前往的生员,加上上千骁骑,随即带着朱厚照出发。 方继藩亲自前去相送,到了京师之外,朱厚照骑着高头大马,一身戎装,英武不凡,他看着方继藩:“老方,本宫这便去了,你可莫要后悔。” 方继藩道:“殿下,天色不早了啊,再磨磨唧唧,臣的午饭就赶不上了。” “……”朱厚照乐了,道:“本宫会想念温先生的,嗯……走了啊。” 方继藩便朝朱厚照作揖行礼。 朱厚照拨马,转身便走。 众骑拥簇着他。 刘瑾坐在马上,愉快的吃着西瓜子儿,一面磕着,一面道:“干爷,再会了啊。” “再会。”方继藩保持微笑。 送别了朱厚照。 心里竟有些舍不得。 这傻瓜要是知道,他在兰州几乎寻觅不到鞑靼人,一定会暴跳如雷吧。 算了,让他去兰州碰一鼻子灰也好,省的念兹在兹,充沛的精力无处安放。 方继藩心里吁了口气,回了京师,继而打马至午门,请求觐见弘治皇帝。 片刻之后,有宦官请方继藩至暖阁。 弘治皇帝安静的伏在案上,听说方继藩来了,便抬眸,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太子走了吧?” “是的,陛下,臣有点舍不得。” 弘治皇帝叹口气:“朕何尝舍得呢,可每一次见他,但凡国家有一点事,他便高兴的要过年一样,朕看在心里,也疼在心里啊。小小年纪,看热闹不嫌事大,朕索性,就放他出去走一趟,让他晓得外头的艰辛,栽了跟头,便回来了。” 方继藩踟躇着,良久:“陛下,儿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你说。” 方继藩道:“陛下一定知道,河西走廊,不过是鞑靼人虚张声势对不对?”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你竟知道?” 可旋即,弘治皇帝乐了:“哈哈……朕竟是险些忘了,你最是滑头,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人哪,聪明到了你这般地步,真是世所罕见。你说的不错,自那鞑靼人与大明彻底交恶之后,朕的厂卫,早已倾巢而出,想尽办法,收买和潜伏了一些人,在那鞑靼人之中,根据厂卫的奏报,那延达汗的目标,乃是大同,至于河西走廊,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试探的攻了几次之后,那一小股的人马,便会立即撤退。也就是说,朕的这个儿子,等他到了兰州,见到的,只会是千里黄沙。” 方继藩忍俊不禁,翘起大拇指:“陛下真是老奸巨猾……不,深谋远虑啊。儿臣,服了。” 听到老奸巨猾,弘治皇帝拉下了脸,随即想了想,跟这个脑疾的女婿,计较个什么呢? 细细想来,这一次,总算是逗了一回朕的这个儿子,这家伙,总是让朕操心,今儿好,让他去兰州吃吃灰,而后夹着尾巴乖乖回家,从此之后,看他是否还敢成日胡闹。 弘治皇帝咳嗽了一声:“你也休要胡闹。此次,鞑靼人将攻大同,继藩,你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沉默片刻:“既然来了,肯定要将其打痛,自镇国府整肃王恭厂以来,王恭厂已制造了大量新式的火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听英国公吹嘘你那火器的威力,朕倒颇为期待,因而朕希望此次,由你随军。都督炮营、飞球营。” 方继藩道:“儿臣有脑疾,万万不敢接受。” 弘治皇帝皱眉,他原以为方继藩会欣然愿往的。 “朕都下了旨,你敢不去?少拿脑疾做幌子。” 方继藩便道:“陛下,儿臣刚刚生了儿子,孩子还小,儿臣想多陪陪儿子。” 弘治皇帝拉下了脸来:“继藩,国家大事为重。” 方继藩接着道:“儿臣……” 弘治皇帝露出了失望之色:“诶,既如此,朕另择贤明吧。” 方继藩却瞪着弘治皇帝:“陛下这啥意思,不是该儿臣请辞三次,陛下要一意孤行,而后,儿臣不得已接受吗?” “什么?”弘治皇帝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无辜的看着弘治皇帝。 四目相对。 良久。 弘治皇帝冷笑道:“你竟当你是诸葛孔明了?” 方继藩摇头:“儿臣的意思是,好歹拒绝几下,否则太子殿下空手而归,却得知儿臣去了大同,不好交代。” “……”弘治皇帝也是无语:“朕就问你最后一次,去还是不去。” 方继藩肃容道:“既然陛下非逼着儿臣去,儿臣岂敢不去,好吧,儿臣只好去了。只是不知,此次主帅的人选是谁?” 弘治皇帝淡淡道:“待会儿,你就知道。” 不多时,便有宦官来报:“陛下,英国公张懋,到了。” “请进来。”弘治皇帝颔首。 英国公…… 方继藩眼眸一张,英国公能成吗?他祭祀了大半辈子,还能上马砍人?会不会被他坑死啊? 不多时,便见英国公张懋激动的入殿:“老臣……见过陛下。” 来时,张懋就听到了风声,心里激动啊。 万万料不到,这一次,竟要担任此等大任。 可细细想来,这一场大战,已是迫在眉睫,到时,势必需调集各路大军,布防于大同一线,若是在军中,没有足够威望的人,如何能够调集各路军马。 英国公这个爵位,本身就是一种象征,是明军中的图腾,陛下挑选自己,实是再明智不过的事。 张懋叩首行礼:“陛下……” 弘治皇帝道:“鞑靼大军,兵锋剑指大同,朕想请你前去祖陵,告祭……” “……”张懋顿时懵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告祭列祖列宗之后,亲自都督各路兵马,守备大同,卿可愿担……” 一下子,张懋脸涨得通红:“愿意。臣愿意,臣一百个愿意。” 弘治皇帝微笑:“卿家的心思,朕岂有不知,这些年来,卿一直都在读兵马,上了无数道整肃马政的章程,真就知道,你的心里,是不甘的,此次朕将大同交给卿了,还有,方继藩,朕也将他交付给你了,莫要让他少了一根毫毛。” 张懋狂喜,老泪纵横:“老臣宁死……” 弘治皇帝压压手:“不要说死,不吉利。” “臣定幸不辱命。” 弘治皇帝微笑:“这些年来,鞑靼人屡屡犯边,朕一直在想,大明为何一次次,被动挨打,这些鞑靼人,哪怕是打痛了他们,可他们只要休养生息,便会卷土重来,真是烦不胜烦啊,这一次大同之战,朕希望,卿家将这鞑靼人,打的再痛一些,不痛到骨髓里,大明,永无宁日。” “是。”张懋咬牙且齿:“老臣遵旨!” 弘治皇帝便摆摆手:“你们速去准备吧,择吉日出发。” 张懋走出暖阁时候,激动的几乎要掩面哭泣。 方继藩则一副看傻子一般的看着张懋,打仗,真的这么好玩吗? 这位张世伯,太要脸了啊,仿佛英国公府只要是姓张的人,不带兵去打一仗,人生就不完整一般。 张懋擦拭了泪,一把拍在方继藩的肩头上:“走,老子带你去喝酒去,哈哈,老夫终于得偿所愿,得偿所愿啊。” “世伯,这酒,将来庆功时再喝,小侄回家看娃,要出战了,想着他爹在外征战,娃见不着爹,小侄心里便难受的不成。” 张懋龇牙:“你这儿子,终有一日,会像你爹将你惯坏了一般,将来又是一个混世魔王,儿子要打的,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被将他人看,将他当畜生,高兴不高兴,给他一耳刮子,将来人就老实本分了,你看看老子……” 方继藩好奇宝宝似得看着张懋,眨眨眼。 张懋顿时泄了气:“诶,这样一说,我儿子还在研究虫子和稻谷呢,竟不如你,罢了,不说这些,不说这些,继藩,陛下让老夫照料你,你放心,老夫决不让人损你半根毫毛。” 方继藩一溜烟的,逃了。 这家伙戾气太重,三观不正,还是少被他传染为好。 方继藩兴冲冲的回到公主府,朱秀荣见方继藩回来,正抱着儿子。 这孩子唧唧哼哼的,翻来覆去。 朱秀荣手臂有些酸,忙是传给方继藩。 方继藩将孩子抱在怀里,感慨道:“越来越像他老子了,和他老子一样英俊,再这样可怎么得了,我们方家太高调了,越发隐藏不住锋芒。” 孩子顿时睁开眼睛,乌黑的眼睛打量方继藩,他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的爹,为啥这么悲痛。 难道……他没奶吃了? ……………… 腰酸背痛,大吼一声,求月票了。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八章:为国为民 方继藩一直觉得方正卿这个名儿取得不好。 根本无从表达自己对大明朝的热爱。 叫爱国多好啊。 如此一来,每一次人们叫起儿子的名儿,就想起了忠君爱国、忠肝义胆,为国为民的自己。 想一想,竟都有几分激动。 小方鼓着眼睛,拼命的瞪着自己的爹。 方继藩便掐掐他的小脸,越发觉得这小子,竟和自己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心里不禁感慨…… 不多久,小方便饿了,饿了便嗷嗷叫,一旁的乳母忙是接过了孩子,去内室里喂乳了。 方继藩方才笑吟吟的看着朱秀荣:“今日陛下让我去大同抵御鞑靼人,这鞑靼人乌泱泱的要南下打草谷,不得不防啊。” 朱秀荣皱眉:“那岂不是很危险。” “倒也不会。”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我需先整肃一下飞球营和军马,也不急着出发。你放心便是,能杀本驸马的人,还没生呢,我最擅长的,便是对付穷鬼。” “穷鬼……” 方继藩道:“可不就是穷鬼吗?这群该死的穷鬼,连铁锅都没有,年年饿的嗷嗷叫,饿了就想南下来觅食,夫君我心善,要教这大漠三千里黄沙和草原里,看不到一个穷人。” 朱秀荣睁大眼睛:“那岂不是要糟蹋很多粮食,要送他们不少的金银。” 方继藩忍不住深看了一眼朱秀荣,公主殿下……真是不谙世事啊。 ……… 大批从王恭厂挑选来的能工巧匠,进入了西山工学院学习。 张卫雨作为工学院的教授,带着这些匠人们,制造最新的火炮。 其实火炮并不难,只要杜绝了上下其手的机会,让匠人们专心致志的铸造,不去粗制滥造,炼制出来的钢铁,质量好一些,就几乎不成问题了。 问题在于炮弹。 炮弹的难度太高了,不但对精度要求高,且还火药的配比,也是极大的问题。 为此,后山几乎每日都是轰隆隆的爆炸不断。 通过不同杀伤力,来调整配比。 出于方继藩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和社会责任感,对于炮弹之中,添加砒霜以及毒药之事,被一次次的否决。 似乎这些王恭厂的匠人们,对于毒药有出奇的兴趣。 仿佛不加一点砒霜什么的,人生就不完美一般。 大家只好应方继藩的要求,乖乖的添加铁竹,甚至铁屑,一股脑的,朝里头添加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还有人认为应添加粪便,似这等害群之马,被方继藩狠狠的修理了一通,环境还要不要了? 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巧匠们,大多都有祖辈们制造的传承。 无奈何,在王恭厂,几乎没有他们说话的权力,说要造炮,原本一千两银子拨下来,结果到手的只有百两银子,这炮还怎么造,只好将就了。 且上头的想法,都是天马行空,没有他们拍板做主的权力。 倒是来了工学院,好吃好喝的供着,且已许诺,将来在工学院学习之后,自然少不得他们的前程,匠户们的生活并不好,也是饱一顿、饿一顿,且被人瞧不起,倒是在西山,日子过的滋润,有肉吃啊。 所以大家脑洞大开,鼓捣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 甚至针对了飞球队,在方继藩的指导之下,一个全新的玩意,横空出世。 后山这儿,一个飞球已经腾空,方继藩带着匠人以及飞球营的人员们举着望远镜,抬头观摩。 那飞球徐徐的升腾至了靶场,靶场上,竖立着一个个稻草人,随即,飞球上的人熟稔的开始搬出来了一个大包裹,这包裹,竟如顺丰快递,很厚重,足足有十数斤,里头统统是铁珠和铁屑,当然,也少不得火药。 火药的威力要大,就必须确保密封性,因而,外头几乎蒙了好几层的牛皮,除了引线之外,统统包裹的密不透风,接着,飞球上的人引燃了引线,这包裹的引线绽放出火花,这引线,显然也是特指的,为了防潮防风,引线先是浸泡在火油里,而后捞取出来,阴干。 这火药之中,里头还有一个小包裹,小包裹更是密封的严严实实。 这些日子,西山人吃过之后,大量剩下的猪骨和牛骨,统统都被搜集了起来。 这些骨头,晒干,碾成了粉,再将其烧制成骨灰,而后混杂进硅粉和碳粉,再将其装入玻璃瓶里,加热,最后得到的……乃是较为原始的白磷。 这白磷炼制起来,需极小心,非要胆大心细,心灵手巧之人不可,且需在封闭的环境里,全身防护,在炼制之后,又需将这白磷妥善保存,每一个步骤,都极是不易。 哪怕是花费了这么多功夫,也不过提炼出来百来斤罢了。 …… 这白磷粉,现在小心翼翼的添加入了炸药包里,利用火药的力量,将其暴露于空气之中,而后,白磷会迅速的自然,只是效果如何,也只有天知道。 那炸药包随即被丢下了飞球,根据计算,引线的燃烧一直到炸药包落入靶场,方才炸开。 轰隆一声。 后山似乎都颤了颤。 当然……事实上黑火药的威力有限,所谓的大地在颤抖,不过是方继藩的心理作用罢了。 那炸药包随即炸开,无数的铁屑和铁柱迅速的穿破了牛皮包溅射出来,而后,白磷随即散出,爆炸时,周遭的温度迅速的升高,飘散开来的白磷粉冒出了火光,一团火焰和浓烟升腾而起,扎在靶场上的大量稻草人在受到火药的冲击之后,顿时千疮百孔,而后,空气中,大量粉末随着冲击波散开,宛如鬼火一般,四处漂浮,大量的稻草人,突然开始冒出黑烟,似是被那鬼火引燃了,最终,整个足球场大的靶场里,竟有三成的稻草人统统冒出了火光。 众人一哄而上,想要去靶场里观摩。 方继藩大呼:“不要激动,大家不要激动,远远的看着,迟一些去。” 足足等了小半时辰,等确定了白磷充分燃烧,方继藩方才小心翼翼的到了靶场附近,他故意放慢脚步,等到一窝蜂的飞球营和匠人们进入靶场统计伤亡,见他们无事,方才进去。 杀伤力很大,令方继藩很满意,看着这靶场里一片狼藉,方继藩才长松一口气,银子没白花啊。 张卫雨检验了之后,和一群匠人们低声密议着什么,接着,兴冲冲的寻到了方继藩的面前:“总计毁掉了稻草人九十七个,这还是稻草人不够密集的结果,倘若密集一些,杀伤可以更大。” 方继藩满意的点头:“制造时要小心小心再小心,酿成了事故,可就完了。” 张卫雨忙不迭的点头,长的不太和谐的脸,带着喜色,眉一挑:“匠人们方才议论了一下,他们说,若是再加一点砒霜,效果就更佳了。” 方继藩一听,顿时怒火中烧,他生气了,天天就知道砒霜、砒霜……方继藩抡起手,一个耳光就摔在张卫雨的脸上。 好在方继藩下手不重,啪的一声,张卫雨下意识的捂起了腮帮子,却不觉得脸疼。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我大明是礼仪之邦,我方继藩,是有道德的人,你们研制火器的人,更该知道,杀伤敌人,是其次,紧要的,是攻心,用砒霜去杀敌,这是可耻的事。即便是鞑子,他们没有人性,杀戮我们的军民百姓,随意劫掠我们的妇人,可是我们就能做这等丧尽天良的事吗?我今日放话给你,我们绝不率先使用砒霜,这是我们做人的底线。” 张卫雨忙是耸拉着头:“匠人们……只是说,试一试,砒霜有没有效,还未可知……” “试都不许试!”方继藩正气凛然,脸上带着圣光:“你们不要脸,我方继藩还要脸。你们不知廉耻,我方继藩还要廉耻。你们中想着下毒,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我……是一个有道德的人!” 张卫雨吐吐舌头,再不敢胡说了。 “好好干,多造一点白磷,这些日子,都杀一些豚和牛,还有羊,让大家敞开来吃,吃完了,找王恭厂报销,跟他们说,这是为了制造火器而用,吃不是重点,重点是取牛骨、羊骨、猪骨,是为了制造火器所必须,大战在即,为了保家卫国,这银子他们不出,谁出?” “牛也吃?” “吃。”方继藩看着心虚的张卫雨:“若是这西山上下吃不完,多端几盆熟牛肉,到公主府去,要号召大家,敞开肚皮。” 张卫雨乐了,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肚皮:“牛肉不易消化,现在肚子还胀胀的。” 方继藩握紧拳头:“再难再苦也要坚持下去。” “噢。”张卫雨挠挠头。 他觉得自己的脑瓜子,有点跟不上,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自己的裤腰带,可是松了一圈又一圈啊,迟早要被撑死。 可是……想一想,其实挺激动的。 …………………… 第一章送到,明天要去北京领一个奖,顺便还要去鲁迅学院学习一个月,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老虎……更新不会断,依旧每日爆发,可是老虎需要月票呀。 正文 第七百六十九章:天下无双 吃牛也是一项体力活。 比如吃之前,不可喝水,否则容易使牛肉在肚中膨胀,大致,可以在吃之前,先吃一些山楂或者梅子,如此,方可增加消化能力。 早上不要饮茶,不要吃蒸饼,尤其不可吃鸡蛋。 到了正午,一盆牛肉抬上来,先拉开裤腰带,免得肚子膨胀,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 吃时,定要细嚼慢咽,这就如长跑一般,万万不可率先发力,气力要留着最后的冲刺。 待一切准备妥当了,深呼吸,而后徐徐开始品尝,今食要保持节奏,倘若贪快,会引发后继无力,可若是太慢,肚里的牛肉在今食的过程中渐渐膨胀,此后就难以下咽了。 一旁,最好备好痰盂,以免发生呕吐。 这一切,都是西山上下诸人总结出来的经验心得。 农户们个个一副苦瓜脸,撑着肚子,受不了哇,再吃下去,日子没法过了。 最近有些上火。 公主府的乳母,火气有些大,牛肉吃多了,竟连小方的唇都脱了皮,他噘着嘴,嘴唇显得有些肿,似是有些疼,所以每日哭的嗷嗷叫,很不安生。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久之后,英国公张懋出发前往大同。 而方继藩,却没动静。 炸药包和炮弹还需加紧制造,因为最新武器的出现,飞球营和精挑细选出来的炮兵,还需临时抱佛脚,好生操练。 一时之间,后山炮声隆隆,满是肃杀之气。 大量的医学院的生员们,倒是先行了,他们眼里放光,开战了,开战了,这一开战,就是他们练手好时机,什么接手指啊,什么环切……啊不,截肢哪,还有近来配制出来的各种麻药、金疮药,都将派上用场,西山的骨科和外科,那可是出了名的,苏月、蒋太医带着众人生员,紧急往大同,他们将迅速征募一批护工,进行简单的培训,而后立即在大同一线,兴建一批蚕室,同时,大量的药物和器皿也统统需打包带去。 西山显得清冷了许多。 方继藩每日站在山头上,看着飞球营一个个起飞,一个个对靶场进行投掷。 当然,投掷的不是炸药包,这玩意造起来不易,因而,只好用训练弹来替代。 一个个飞球,接二连三的起飞。 有的飞球直接被风吹了个老远,良久,才扑哧扑哧的赶回操练的场地,山头上,杨彪举着望远镜痛骂,责怪这些队员,没有掌握好风向。 一连操练了十数日。 在此时。 一封封急报,已至大同,坐镇于此的张懋,带着众将,眼睛落向舆图,看着舆图中,一个个关塞和堡垒。 其他众将,默然无声。 急报送到了张懋的手里,张懋取了急报一看,这里头,都是各处军塞被袭的讯息。 一夜之间,平远堡、定北寨、东胜堡等七八处堡垒,统统遭遇了鞑靼人的袭击。 飞球营派驻在此的小队飞球从关外带回来了讯息,浩浩荡荡的鞑靼铁骑,不下七万,甚至连老弱,竟也都来了,显然,鞑靼人要饿疯了,这一次,志在必得。 更可怕的是,这一次鞑靼人明显学聪明了,驻扎营地时,绝不在峡谷,营地散开,保持距离,如此,确保即便遭遇了飞球营的袭击,损失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除此之外,七八万铁骑,分数路袭击,大同关外,各处的军堡,狼烟阵阵,四处求援。 在接过了奏报之后,张懋只看了一眼,放下,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道:“平远堡已被攻陷,千户官郑荣与三百七十二人,尽都战死,鞑靼人将他们的尸骨悬挂在了堡垒之外,割下了他们的首级,用杆子挑了起来嬉戏。” 他没有再说,继续低头看舆图。 平远堡距离大同,已越来越近。 张懋异常冷静道:“鞑靼人此举,是寄望于我军主力,能救援各处的堡垒,可是……我们必须沉住气,告诉各堡,若是有鞑靼人突袭,他们没有援军,鞑靼人,也绝不会让他们投降,他们……唯有死战而已,让他们凭借着堡垒,死撑下去,战死的,要格外抚恤。大同各军,不得出战,不得驰援!” “是。”众将个个露出沮丧之色。 “其他各路的军马,为何还没有到?告诉青州侯,他若是再耽搁,军法处置。” “还有……给养到了没有?” “已到了。” 张懋凝重的脸色,没有缓解,数十个军堡,还有大同一线的关隘,以及数路赶来驰援的军队,此时张懋自知自己万万不可冲动,他需等待时机。 “驸马都尉的人马,到了没有?”张懋突然想起了什么。 “……” 见无人回应,张懋颔首点头,狐疑的看着众将。 “这……还没有消息。” 张懋皱眉:“这个小子,在做什么?” 咕哝了一通,便没有继续说话:“所有的火器和军械,都要检查一遍!” “还有……” 张懋一遍遍的开始絮絮叨叨,他虽是渴望战功,却也知道,为帅者,最忌的乃是贪功冒进,因而,此刻他显得极冷静。 ……………… 一只铁骑昼夜不停,在半个多月之后,已抵兰州。 听闻太子驾到,肃王朱贡錝匆匆带着本地文武官员出城相迎。 论起来,朱贡錝还是朱厚照的叔父,当然,朱贡錝不敢跟朱厚照摆谱,远远看到器宇轩昂的朱厚照来,便匆匆行礼,笑嘻嘻的道:“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别称本宫为太子,本宫今来此镇守兰州,是以天下总兵官的身份,叫我朱总兵。” 朱厚照骑在马上,看着自己八竿子打不着亲戚,咦,此人竟生的像本宫的爹。 朱贡錝汗颜,便笑嘻嘻的道:“是,是,朱总兵长途跋涉而来,想来,已是疲惫不堪,臣已在城中……” 朱厚照一听,十之八九,就是要设宴,接风洗尘了,便冷笑:“大军压境,竟还想着喝酒,这是什么道理?” “大……大军。”朱贡錝有点发懵:“没有大军呀。” 风……有些冷。 甘肃的天气……哪怕是此时,竟也有凉。 朱厚照坐在马上,抬头看了看天,深吸一口气:“没有大军?” “不曾有,此前有一支鞑靼人来过,也不过数千人,此后又走了,不见踪影,臣命游骑去打探,一路向西和向北数百里,也不曾见鞑靼人,想来,鞑靼人已经退了吧。” 朱厚照口里呵着气,面上红扑扑的,而后,眼睛瞪起来,脑子转动了片刻,手中的马鞭,随后弃置于地:“原来如此,这是一个圈套啊。难怪父皇这般轻易让本宫来,原来,是他早料到,鞑靼人不会主攻河西,本宫……上了那狗皇帝的当了!” “……” 朱贡錝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 朱厚照气咻咻的,却是猛拍自己的脑袋:“本宫高兴的昏了头啊,真的是昏了头,竟没有想到……竟是没有想到这一点,河西这里,根本就不适合大军作战,这里地形河谷众多,鞑靼人怎么可能会攻河西呢,这只是他们的疑兵只计,父皇一定看到了这一点……本宫是高兴的昏了头啊,上了这么大的当。” 朱厚照急的跳下马。 整个暴躁起来,张牙舞爪,想杀人:“河西这里,一个鞑靼人都没有?” “可……可能……”朱贡錝有点吓住了,不是说太子殿下聪明伶俐,很有气度吗?怎么……怎么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来着。 “可能有的吗,说不准,努力搜一搜,真有几个漏网之鱼呢。” “……”朱厚照抚摸自己额头,几乎要昏死过去。 漏网之鱼? 本宫跑来,就是来抓漏网之鱼的?,几千里的路啊,白高兴了一场。 朱厚照按着刀柄:“走……进城,皇叔,你方才说啥来着?” “漏网之鱼!” “上一句,旅途劳顿,之后是啥?” “老臣备下了一些薄酒,为殿下接风洗尘,还有……” “走,将酒肉统统端出来,让本宫和众将士,吃饱喝足,说起来,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倒也辛苦。” 朱贡錝乐了,笑的眼睛眯了起来:“殿下,请,请。” 朱厚照龙行虎步,按刀而行,率先入城。 身后的刘瑾听说又吃的,本是预备要塞一颗炒豌豆丢进嘴里,却是将豌豆一收,塞回了自己的百宝袋里,转了转舌头,小小的做了一下运动,将裤腰带抄起来,忙是快步尾随了过去。 当日,吃饱喝足。 朱贡錝酒过正酣,哭了,抱着朱厚照:“殿下,臣苦啊,当初封王的时候,兰州不是在边镇的啊,整个河西,乃至半个西域,都是大明的,这兰州,本在腹地,可谁知,时过境迁,这兰州,竟成边境了,隔三差五,就有鞑靼的散兵游勇来,老臣在城外的庄子,隔三差五被人抢啊……” 朱厚照噢了一声,似有心事,居然出气的安静,没怎么搭理他。 我朱厚照,是六亲不认的! ……… 感谢武器行01,十万起点币的打赏,很开心,码字有劲了。 正文 第七百七十章:孤狼 新建文稿(1324) 朱贡錝有点郁闷。 请你吃了酒,哭了这么多,好歹是你叔,太子殿下咋不安慰一下。 虽说肃王在宗室诸王里,并非是近支,也没什么脸面,可好歹本王眼泪也流了一升半斗了。 朱贡錝抑郁了。 好不容易,逮着了可以和太子交交心的机会,结果,太子只是敞开肚皮来吃。他来的这些军将,也都如饿死鬼一般,吃的满面红光,就恨不得,架起铁锅来装米肉了。 吃完了,朱厚照起身:“本宫吃饱了啊,王叔,困了。” “哈哈哈哈……”朱贡錝笑:“殿下,将士们的营房,还有殿下下榻之处,早就准备好了,请请请。”说罢,还朝朱厚照挤眉弄眼:“臣前日,物色了几位国色天香的绝色女子,还请殿下笑纳。” “噢。”朱厚照点头。 朱厚照应下,仿佛这一切都是朱贡錝应当做的,王叔嘛…… 朱贡錝一宿没睡好,这啥意思,啥意思呢?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又或者是……在京里,有人诽谤本王,否则这太子殿下……咋就交不了心? 他就这么琢磨了一夜,在殿中焦躁的来回踱步,长吁短叹。 到了天光,实是有些犯困了,罢了,罢了,不猜了,猜了也没有什么结果。 他正待要去寝殿,却有宦官跌跌撞撞来:“王爷,不好了,不好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半个时辰前,带着人马,出城了。” 朱贡錝一听,几乎要原地爆炸。 “……” 显然,作为穷乡僻壤的王爷,他见识比较少,没见过这样的套路。 朱贡錝算是一个老实人,老实人思维比较僵硬,当然不会想到,还能这么玩的。 “咋,咋,啥意思?出城,出城做什么,城外兔子都没有!” 宦官战战兢兢,扑倒在地,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太子殿下只留了一句话。” “什么?”朱贡錝要跺脚。 “要效冠军侯……” 要效……冠军侯。 冠军侯霍去病,曾从河西出发,带着一队精骑向大漠出击。 结果大家也看到了,战果还不错。 可是…… 朱贡錝眼前一黑:“皇家没好人哪。” 这话是有源头的。 当初成化皇帝在时,曾派镇守太监来兰州,说是要收矿税,将兰州折腾的够呛,朱贡錝在当时,就有此感慨。 下一句,本该是说,姓朱的,没一个好东西。不过幸好朱贡錝还想起,自己也姓朱。 “一千多人?” “对,就那一千多人。” 朱贡錝流下泪来:“本王封在兰州,已是造孽,怎么还摊上这样的事,这太子,他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出城,进入大漠?可怕,太可怕了,他不近女色……” “他近女色啊……”宦官朝朱贡錝道。 朱贡錝有点懵,昨夜,自己给他送了几个尤物,既是送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可他天不亮就出了城,想来,对那美人,自是无动于衷。 可是…… “啥意思来着?” 宦官道:“听太子行在的人说,太子殿下,折腾到了半夜,二更天的时候,屋里还有动静呢,可到了三更天,太子便戎装出来,说是要去营里,天不亮,就带着人呼啦啦的走了。” “……” 朱贡錝掐着手指头,两更天折腾完,三更天,他就走…… 年轻……真好啊…… “殿下……奴婢觉得……” “觉得个屁!”朱贡錝怒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奏报朝廷,奏报朝廷!太子……出关了,还有,这送美人的事,别奏报,就说太子一宿未睡,天未亮便走,赶紧哪,赶紧!出了事,本王担待不起,你这奴婢,也担待不起。” “是。” ……………… 弘治皇帝很烦恼,这方继藩,咋还不出发了。 新近的奏报,那延达汗拔下了数个军堡之后,已杀至大同城下,大战已经迫在眉睫。 张懋已连续数道军令,催促各路援军,要在大同,对鞑靼人形成合围之势,数之不尽的大军,开始集结。 可是方继藩那个小子,还在借口时候未到,留在京师。 这家伙………态度很有问题啊,是不是该敲打一下。 将方继藩招来,方继藩入殿:“儿臣见过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冷着脸:“朕命你出征大同,为何至今没有出发?” 方继藩道:“臣在操练将士。” 弘治皇帝一挑眉:“到了现在,你才来临时抱佛脚。” 方继藩苦瓜脸:“都怪该死的鞑靼人,突然袭击,打的太匆忙,不过多亏陛下洪福,这将士们,已操练好了,儿臣明日就出发。”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一些:“你若是当真身子有什么不适,朕倒是不会为难你。” 方继藩摇头:“儿臣为陛下效命,高兴都来不及,一想起陛下往日的恩典,便觉得精力充沛,便连脑疾,都缓解了许多,儿臣没有病,儿臣非要去大同不可。” 弘治皇帝方才开怀大笑起来。 他突然道:“太子有消息了吗?” 方继藩摇摇头:“不知道啊。” 弘治皇帝便皱眉:“朕在想,为何鞑靼人,总是死灰复燃,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这一百多年来,我大明针对大漠的胜利,也是不小,可隔了几年,他们便养精蓄锐,又来侵犯边镇……” 方继藩想了想,道:“因为大明的战略,多是固守为主,所以固然是鞑靼人兵败了一次,两次,他们只要退回大漠中去,休养生息,便又来南下侵犯了。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办法只有一个……” “噢?”弘治皇帝满怀期待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就是主动出击,犹如他们南下打草谷一般,咱们大明,也要打草谷,打到他们永无安宁之日,隔三差五去大漠里揍一揍,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心思来侵犯呢?大明每一次抵御了鞑靼人,都无法使其伤筋动骨,这才是鞑靼人总能死灰复燃的根源。” 弘治皇帝颔首:“只是可惜啊,咱们汉人,不擅长骑射,否则,何至于坐守在城中,对鞑靼人听之任之,卿家说的有理。” “好啦。”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明日赶紧出发吧,朕令你去大同,是教你立一些军功,免得有人说,你成日在京里吃闲饭,男儿大丈夫,四海为家,封狼居胥,此平生之愿,你是少年人,当如此也。” 方继藩很干脆的点头:“陛下说的是。” 正待要告辞。 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兰州有急报。” 一听到兰州二字,弘治皇帝乐了。 “哈哈哈哈……太子有音讯了。”弘治皇帝开怀起来。 平时都是这儿子成日胡闹,今日,朕也逗逗他,想来,太子到了兰州,见那城外风平浪静,定要气的半死吧。 他接了奏报,一看,脸上的笑容……却是凝固,随即……逐渐的消失。 他手中的奏报落下,而后扶着额头。 方继藩忙道:“陛下,陛下,你怎么了。”方继藩忙上前,一把将弘治皇帝搀扶住。 弘治皇帝觉得眼前有些黑。 “朕……朕……” 方继藩让弘治皇帝坐下,才捡起了奏报,一下子,哭笑不得。 太子殿下,他……他一千多人,居然去大漠了。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是条汉子。 方继藩看得热血沸腾,心中,却是激荡无比。 可一看弘治皇帝……方继藩立即道:“陛下,勿忧……” 弘治皇帝居然连愤怒都没有了,只是一脸……无以言表的模样。 良久,他才道:“朕生了一个怪胎啊,好好的太子不做,他非要做此等危险的事。朕以为,这一次可以逗一逗他,让他吃一点教训,哪里知道,他的顽劣,还是远超了朕的想象,继藩,你说……你来说说,这太子……还堪为人子吗?” 方继藩摇头,心里也不禁担心起来,很显然,朱厚照这一次,玩的有些大了,他摇摇头:“臣说一句公允的话,太子的行径,真不是东西。” 弘治皇帝更觉得自己身子有点儿瘫,竟是提不起丝毫的兴趣,哭笑不得只状,心里更是焦灼如焚,这等于是深入虎穴啊,这不是找死吗? 可接下来,方继藩道:“作为人子,平白让父母担心,这等人,他还是人吗?豚狗尚且都不如!” “可是……”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这就是朱厚照的本性啊:“可是,陛下,作为太子,儿臣十分钦佩他。历朝历代,有多少太子,深居在宫中,不谙世事,自以为自己高高在上,国家有了危难,他们以潜龙自居,可当今太子,却能身先士卒,又有什么不好吗?现在鞑靼人,杀到了眼前,太子殿下悍不畏死,这才是真正的鼓舞人心啊,陛下,军户的儿子要上战场,匠人的儿子,也会被征发,便是农户的儿子,不也被拉去输送粮草吗?鞑靼与我大明,不共戴天,陛下的儿子,为何就不能和农人的儿子、匠人的儿子以及军户的儿子们并肩作战?”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一章:千岁 弘治皇帝皱着眉。 对于朱厚照,带着一种深深的失望。 这还像太子吗? 虽是他知道,方继藩定会为太子说好话的。 可显然,方继藩的话,没有令弘治皇帝放下心事。 作为天子,太子如此,实是失望啊。而作为父亲,儿子如此,又如何不担心呢? 方继藩见状,反而气定神闲了。 出关,是朱厚照的梦想。 这也算是历史趋势,两世为人,方继藩越发明白,原来历史既是可以改变,可同时,冥冥之中,似乎又有一种叫历史必然的东西存在。 就比如朱厚照,历史上的朱厚照,想尽一切办法,出关痛击鞑靼人。而如今,历史的车轮已经改变,可朱厚照的心,却是无法改变的,好听点,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听一些,叫狗改不了吃*。 那么,朱厚照出关,会有危险吗? 想来是会吧。 作为朱厚照的大舅哥,以及朱厚照的妹婿,方继藩……不担心是假的。这家伙,以后还得给自己背锅呢,你怎么能去死呢? 可是……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儿臣,其实是个怕死的人。” “什么?”弘治皇帝皱着眉,面露沉痛之色。 方继藩却是吸了口气:“儿臣一想到,人要死,便怕的不得了,儿臣贪生怕死,喜欢华美的衣服,喜欢犬马。陛下不要误会,儿臣还是个正直的人,不喜欢声色。” 顿了顿,方继藩道:“而今,鞑靼人的铁骑,到了边镇,他们又来犯边了。陛下让儿臣和将士们去抵御鞑靼人,这是儿臣和将士们的职责,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应有之义也。可说实话,哪怕儿臣懂这大道理,却依旧怕死,儿臣在想,为何死的儿臣,死的是儿臣身边的将士,为何这京里,会有这么多的人,被将士们保护着,在此声色犬马,纵情欢歌,这………公平吗?儿臣和将士们,为了保护这些人,值得吗?” 弘治皇帝冷着脸,面色阴沉的可怕,他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却是呵呵一笑:“可是,若是要让儿臣和将士们去和鞑靼人拼命,抛妻弃子,去死战。若是非要让儿臣和将士们去选,那么……我们会选择跟随太子殿下,因为,只有太子殿下身先士卒,才让臣等觉得,哪怕是为大明去死,那么,也是该当,也是值得的。太子殿下可能此举,在陛下心里,非太子所为,在文臣们心里,定当会认为,君子不该立于危墙之下。哪怕天下所有人,对太子殿下的行为不理解,不接受;可臣和将士们却知道,愿与自己生死与共,相互托付生死之人,方才值得效劳,哪怕为这样的人,鼓足了勇气,杀入鞑靼军阵,这……也是值得的。” “陛下,儿臣言尽于此,倘若陛下认为儿臣大胆,竟敢强词夺理,那么很抱歉,儿臣最近脑壳有点痛,可能脑疾犯了,明日儿臣便出征大同,和鞑靼人,拼了,犹如出关的太子殿下一般,他虽在河西,儿臣在大同,可各路边塞的将士们,却都会因此而经受莫大的鼓舞。陛下,臣告退。” 趁着弘治皇帝还没反应过来,方继藩匆匆告辞而出,从暖阁出来,抬头,看着这高照的艳阳,方继藩脚步轻快从容,你大爷的,朱厚照这小子,是逼着大家拼命了啊。 既如此,那就拼了。 ………… 次日。 方继藩带队出发,数百车的辎重,加上无数的牛马,以及两千多员将士们,出了京师。 沿途上,没有人欢送,只有刘文善和欧阳志,跟随着方继藩,至城门,两个弟子拜下,朝自己的恩师挥泪话别。 方继藩坐在马上,一身戎装,显得很是英武,他持着马鞍,道:“好了,别哭了,有什么好哭的,为师是去杀敌,又不是去被鞑靼人按在地上宰杀,你们哭个什么,没出息的东西,好好给为师守着家,西山里,还有一千三百五十二头牛,养好了,可别让该死的贼,偷偷吃了,为师的牛不多了,要珍惜。罚你们每隔三日,将牛圈里的牛数一遍。” “恩师……”欧阳志滔滔大哭:“恩师一定要小心哪,大同那儿冷,要多添置几件衣衫。” 刘文善眼角带泪:“恩师……少饮酒,不要轻易出关……” “够了,够了。”方继藩不耐烦的摇摇手:“都知道,都知道,我是你们的师父,又不是你们的儿子,走啦。” 拨马,听到身后,两个人还在哭,心里叹了口气,只有像我方继藩这般,三观奇正的人,才能调教出这般讲良心的门生啊,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以自己门生的人品来类推,自己的品格,是何等的高贵。 他策马,呼啦啦的带着一干骑士朝西方的官道驰骋,扬鞭而去。 只留下欧阳志和刘文善二人依旧跪着,以头抢地,恩师极少出京,又没有面对过什么危险,成日抱着脑袋躲在家里和西山装脑疾,此去西山,却不知会遇到什么凶险。 一念至此,泪水便滂沱而出。 “方继藩呢。” 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欧阳志和刘文善的耳畔响起。 欧阳志和刘文善二人抬眸,却见弘治皇帝一身便服,疾步自门洞中出来,身后是萧敬诸人。 “恩师……恩师……已出发了。” 弘治皇帝抬眸,眺望着官道的尽头,却是叹了口气,道:“他是个好孩子啊。欧阳卿家……”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哭成了泪人的欧阳志和刘文善。 弘治皇帝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对欧阳志这般喜爱有加了,对君王忠臣,可以为了保护君王,而奋不顾身。对自己的恩师,孝顺有加,这样的人,真是士人的典范。 弘治皇帝幽幽叹了口气,眼角,竟也落了泪来:“朕没有送自己的女婿。也不曾送自己的儿子。朕的儿子……虽偶有些不像话,可继藩说的对,太子,并没有辱没大明太子的尊位。但愿……他们都能平安回来,否则……” 弘治皇帝摇摇头,一声叹息。 ……………… “敌人……敌人……” 队伍最前的刘瑾,举着望远镜,他驻马在山丘上,激动的手舞足蹈:“殿下,前方五里,有鞑靼人,足有数百人。” 深入大漠的第三日。 终于。 有人了。 朱厚照这一番出动,为了以示自己公正无私,将自己的伴伴刘瑾,编入了先锋队,可怜刘瑾一个宦官,不得不打马在前,不过……他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识过,不就是冲在最前吗?咱七岁的时候,就曾被人割了一刀,截去了身体的一样东西;在锦州,跋涉数千里;在鄱阳湖,被水贼们三天两头的按在地上揍,可现在,不还活着吗?这算个啥? 一听到有鞑靼人,还有数百人。 朱厚照顿时打起了精神,他大叫一声:“都随本总兵来!” 朱厚照所带来的,统统都是骁骑营中的精锐,又或者是西山诸生之中,骑射功夫最出类拔萃之人。 这一路,朱厚照与他们同吃同住,让原本不安的骑士们,突然有了一种亲近感。 原来……太子殿下也要吃喝拉撒的啊,他尿尿还尿的大家远。原来他身上,长了虱子,也会一边跟人喝酒,一面手塞进衣甲里,用手捏出一只虱子,然后啪叽一下,将这虱子捏爆,似乎他也很享受,这种清脆的声音。 朱厚照一点都不害怕,他不怕,大家的心,也就定了。 能跟着太子殿下一道出大漠,还有什么说的,就算是死,至少还可以吹嘘,老子是和大明太子殿下一样,死在这里的。 朱厚照迅速的吃了几块肉干,喝了水,翻身上马,激动的两眼放光:“张元锡,你的腿脚不好,别胡乱冲,跟着为师。” 张元锡迅速点头。 另一旁,朝鲜国王李怿取出了弓箭。 他虽负责瞭望之职,不过,马上骑射作战,似乎他这瞭望手,似乎没了多少用处。 好在跟着张元锡,李怿的射箭功夫也不错,朝鲜国之人有眼睛的天赋,射箭倒是一把好手。 作战的方式,朱厚照早已一遍遍的在沿途上,交代过,这些熟悉了骑射的将士们,没有什么疑虑,又见太子殿下跃跃欲试,也都激动起来。 “刘瑾,狗娘养的东西,来,你到本宫的侧翼来,到时,你若是不冲在前,本宫军法处置了你!” “来了。”刘瑾骑着他的大马驹扑哧扑哧的下了山丘,往嘴里丢了一块肉干,他不会射箭,便拔出太子殿下赐他的战刀,一张麻子脸,倒也挺唬人,他举刀大呼一声:“弟兄们哪,太子殿下带咱们杀鞑子了,太子殿下是咱看着长大的,他一拳能打死一头牛!” “千岁!”刀剑如林,刺破碧色的天空。 哒哒哒……哒哒哒……战马奔腾,径直朝着正前方向奔腾而起。 ……………… 明天会早点更,更完再去坐飞机,飞机是下午四点到,然后拼命码字,老虎永不为奴,老虎要码字,谁也别拦我。好了,大家都是看着老虎长大的,这么好的作者,快来支持一下吧。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二章:破贼 朱厚照呼喝着,冲杀在前。 这么多年的骑射,只有在这大漠之中策马,方才觉得痛快。 虽是寒风冷冽,这凛冽的寒风刮的面上生疼,可朱厚照口里呵着白气,却已是热血沸腾。 朝思暮想了十年,而今,终于得偿所愿。 哒哒哒……哒哒哒…… 身后的将士随着战马的奔腾而身子高低起伏。 对面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个黑点。 显然……对面的鞑靼人,还在观望和迟疑。 葛台鲁奉命去河西走了一遭,他们的人并不多,不过数百而已,目的是在河西转一圈,便返还大漠,大汗的目标乃是大同,而他带着的一队壮士,在去了河西一趟之后,反而显得无所事事。 他们倒也不急着立即赶回去,而是一路走走停停。 当他们听到马蹄声,看到远处现在一支骑队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戒备,毕竟……在他们心里,这大漠里,是不可能有敌人的,或许……是附近游牧的一些小部族,若是遇见,倒也无妨,正好还可到他们的帐子里去暖和暖和身子,喝几口奶酒。 可等对面的骑兵,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时…… 葛台鲁才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起来。 他眯着眼,努力的瞄着迎面奔腾而来的骑队。 良久……他醒悟来了什么,面带骇然之色:“汉军!汉军!” 这一声大呼。 葛台鲁大吃一惊,这里……竟会有汉军,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啊,这数十年来,前所未有。 他顿时面露狰狞,忙是拨了拨马,而后,取出弓箭:“随我去杀汉军。” 众铁骑听罢,纷纷应命,个个威势十足,在大漠里,他们从没有将汉军放在眼里,在他们心目中,所谓的汉军,不过是笑话罢了。 他们呼喝着,纷纷上马。 葛台鲁仰天大笑:“长生天果然赐福大可汗,今日竟在此遭遇了汉军,今日……便将他们碎尸万段。” 他徐徐拨马。 可就在对面…… 呼啦啦的一千多铁骑,已如旋风而至,张元锡毫不犹豫,目测到了三百多步的距离,他身子在颠簸的马上起伏,却是心如止水,一只瘸腿绑死在了马身上,反而使他固定在了马背上,他取弓,自马鞍边的箭袋里取箭,眼眸里,掠过了寒星,却只在转瞬之间,张弓。 箭矢如流星一般飞出。 而座下的战马,依旧扬蹄而起,叩击着与黄土相映的草地。 葛台鲁大笑,已打起精神,高呼道:“杀了他……” 后头一个音节,竟是突然凝滞。 这些摩拳擦掌的鞑靼人,本早已是跃跃欲试,就等葛台鲁一声号令。 可一下子……除了那由远而近的马蹄声,便是一种可怕的安静。 一枚羽箭,在转瞬之间,直射葛台鲁的心口。 这羽箭的来势极大,迅速贯穿了葛台鲁的心脏,且余势未消,竟是生生的,用着惯性,将葛台鲁刺下马来。 葛台鲁犹如断线的风筝飞下去,铁塔一般的身体,顿时落地,心口……是殷红的血,浸湿了他胸前的皮裘。 他双目睁大,不可置信的模样,到现在……他都无法理解,这箭矢,是自何处来…… 而后……葛台鲁气绝。 鞑靼人顿时引发了一次小小的混乱,他们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还有人低头看着葛台鲁的功夫。 却又有一枚羽箭破空而来,有人闷哼一声,瞬间倒地。 鞑靼人顿时觉得,头皮要炸开了。 对面,竟还有如此臂力的神射手。 有人高呼:“杀!” 他们举弓…… 对面的汉军铁骑,却已如旋风而至。 他们队形齐整,至百步之外,立即变幻队形,朱厚照斜的拉了马绳,随即,以鞑靼队伍为圆心,开始兜起了圈子,他举弓,搭箭,随即一枚箭矢射出。 身后无数的铁骑纷纷张弓射箭。 箭矢瞬间如雨下,一窝蜂的射向鞑靼人。 鞑靼人此时,竟颇有几分像散兵游勇,葛台鲁的死亡,令他们显得有些慌乱,他们忙不迭的张弓,勉强射出一轮箭雨出去,只可惜,汉军铁骑在不断的快速移动,而他们大多马还未跑起。 漫天的箭雨,足足有上千支之多,瞬间,数十上百人哀嚎着,落马。 “汉军弓箭厉害。” 这些人,统统都是百里挑一,朱厚照选人很准,是否精通骑射,他一眼便知。 汉军之中,在经受了鞑靼人的射击之后,却也零零落落的落马数人。 可趁着这一轮鞑靼人遭受了箭雨之后,这已逼近七八十步的朱厚照,却已舍下了弓箭,抽出了长刀。 他激动的……眼睛都已红了。 无数个日夜,想的就是今日。 他长刀扬起挥舞,自喉头里发出了暴喝:“随本宫……杀!” 策马,战马咆哮着,便笔直的,冲向鞑靼人的军阵。 身后呼啸的铁骑,扬起漫天的灰尘,刀锋扬起,在艳阳之下,闪闪生辉。 数不尽的人和马,浑身热汉腾腾,各自发出咆哮,好不犹豫的,朝向鞑靼人冲杀而去。 李怿和张元锡没有上前。 这是最佳的射击位置。 他们左右开弓,一枚枚箭矢射出。 尤其是张元锡,他眼睛死死的盯着朱厚照的方向,但凡有靠近朱厚照的,便一箭射出,那箭矢,如连珠炮一般,一枚枚激射。 而在此刻,朱厚照毫不犹豫的撞入了敌阵,他身边的鞑靼人,一个个倒下,可朱厚照浑不在意,举起了长刀,疯了一般的劈砍。 从前的刀术和剑术,在此时全无作用,一刀下去,便是鲜血喷溅而出,可此时,已经分辨不清,到底是谁的血了。 刘瑾嗷嗷叫着,他不敢后退,他很听朱厚照的话的,无论是现在,还是在历史上,握刀的手,虽是无力,可勒马冲入敌阵,手中的刀在虚空随意挥舞,虽然没有杀敌,可他这张狰狞的麻子脸,配上他这砂锅一般的吼声,却如猛虎下山。 鞑靼人慌了。 先是一个个人被箭矢射倒,还未交战,自己的首领便已阵亡,再加上他们远远低估了这支汉军的实力,被这么一冲,顿时七零八落,他们极力想要挽回颓势,可汉军已经杀至,他们手中的刀,宛如杀鸡一般,一面策马在敌阵之中来回奔走,一面砍杀。 这些家伙们,都疯了! 一片片血雨,飘洒在天空。 而数之不尽的铁骑疯狂杀至,局势在转瞬之间,就已有了定论。 …… “杀啊。”不安分的朱厚照,激动的热泪盈眶,手中的刀,与对面鞑靼人的武器磕撞一起,他气力大,竟是生生将对面的鞑靼人武器击飞,而后,长刀一斩,对面的鞑靼人,脸便被削平了一块。 ………… 一炷香之后,喊杀声停了。 朱厚照气喘吁吁,翻身下马。 脚下,一个鞑靼人在呻吟着,捂着自己腹部的伤口,可怜巴巴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上前,用鞑靼语道:“给你一个痛快吧!” 朱厚照会鞑靼语,甚至他还会梵语,能勉强几句倭语,似乎……只要他认为大家可能是敌人,敌人的语言,他大抵都通一些。 当然,朱厚照的语言天赋,并非是方继藩带来的。 在历史上,这位大明赫赫有名的明武宗,确实就熟悉掌握了多门语言,朱厚照打小便学习过鞑靼语。并且了解回人风俗。正德甚至还亲自烧造了很多带有回文的瓷器。又给自己取名为沙吉敖烂;学西番麻僧教,连带着梵语,一并学习了。此后,佛朗机人开始和大明接触,朱厚照似乎对佛朗机也有兴趣,也曾学习过佛朗机语。 这家伙,爱好之广泛,也算是世所罕见。 且但凡他觉得有兴趣的东西,学习起来便极认真,且学习能力极强。 朱厚照对这鞑靼人,说完了一句鞑靼语之后,那鞑靼人,瞬间眼里泛泪,或许是疼痛或者是其他的缘故,他闭上了眼睛,颤抖着,甘愿引颈受戮。 朱厚照再无犹豫,手中长刀狠狠刺下,刀刃穿破了这鞑靼人的咽喉,朱厚照收刀,那咽喉处,随着刀刃拔出,骤然喷出一团血雾,而这血淋淋的刀,随即收回了刀鞘之中。 朱厚照抬头,看着一地的尸首。 呼出了一口气,朱厚照口里发出了一个声音:“欧耶!” 这句话,怪怪的,有点绕口。 朱厚照无法理解,方继藩为啥喜欢欧耶、欧耶,跟着这个家伙,学坏了啊。 “殿下,斩杀了四百二十一人!我方死伤十九人。”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他面上冷酷无情。 看着一个个将士眉开眼笑的样子。 可似乎……朱厚照对这个战果,并不觉得激动。 他绷着脸:“本宫斩杀了四个。” 他不禁四处张望:“刘伴伴呢?” 远处,刘瑾却是扯住了一匹鞑靼人的战马,开始搜索这马鞍上挂着的一个袋子,从中搜出肉干来,取出了其中一根肉干,这舌头舔了舔……没放盐,味道……能吃。 他二话不说,将袋子自马鞍上取下,背在了身上,接着,又蹲下来,搜索地上一个鞑靼人的尸首。 正文 休息一下再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三章:虎伯无犬侄 刘瑾搜索的很仔细,鞑靼人穷,且以游牧为生,正因如此,所有值钱的玩意,都爱藏放在身上。 他们所带的干粮不多,既是轻骑而出,自是一切以出奇制胜为主,因而这些鞑靼人的干粮,自是必须搜刮干净的。 刘瑾搜到了许多小玩意,比如……他居然找到了一口锅。 要知道,铁锅在鞑靼人这儿,可是‘神器’哪,高级烹饪,吃口好的,全靠他了。 其他时候,只能烤肉,烤肉这玩意,让你吃几天,倒还罢了,可是年年月月的吃,怕是除了刘瑾,这世上也没多少人吃得消的了。 刘瑾美滋滋的架起了铁锅,寻了水源,开始煮水,而后,放入随身携带的盐巴以及十三香。 那鞑靼人战死的战马,宰杀了,一锅肉便算是烹饪而成。 他们搜寻到了鞑靼人的马奶酒。 许多将士点起了篝火,他们劳累了很久,挖了坑,无论是是鞑靼人,还是自己袍泽的尸首,统统埋了,一个个筋疲力尽。 而今,看到了一碗浓郁的肉汤,疲倦的人,顿时都打起了精神。只是他们并不太习惯马奶酒,反而是朱厚照,喝的不亦乐乎。 “明日继续出发,我们必须比鞑靼人更快……”朱厚照醉醺醺的,低头看着手中的舆图,一面,取出了罗盘,皱眉思索着。 从年少时起,一个计划早已在朱厚照的脑海中成型。 这个计划,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的变得丰富,现在,朱厚照脑海里充斥着这个计划,不断的对这个计划进行完善。 他激动自口里喷吐着酒气,天色已暗淡了,草原上有些寒冷,可对朱厚照而言,这些都不算什么。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指引着来此,而自己要做的,便如无数次朝思暮想中一般,去将这个留存在心底的计划,得以实施。 他托着下巴,阖目,凝神盯着舆图,发呆。 他脑海里甚至在想,倘若老方在这里,面临这样的处境,他会做出何等选择。 这家伙……得知本宫在兰州,见不着鞑靼人,一定要笑死吧。 他……会担心本宫吗? 想来会的! 想来,此前他还在笑话本宫,等得知本宫杀入了大漠,一定要吓死了,哈哈…… 朱厚照忍不住大笑,一想到方继藩吃了苍蝇一般,心急如焚的表情,朱厚照便忍俊不禁。 刘瑾躲在一旁,端着热腾腾的马肉汤,大快朵颐,听到朱厚照自顾自的大笑,他只一抬头,而后,便没有搭理了。 我要活下去……不能饿死。 明日……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想要活着,就要将肚子填的饱饱的。 多年来的经验,让刘瑾比任何人都明白,野外求生,最紧要的是什么。 干爹不知咋样了。 干爷呢? 好吧,他一向瞧不起咱,我教他知道…… 此时,朱厚照却朝刘瑾招招手:“刘伴伴,你来。” “啥?”刘瑾赶紧端着肉汤来。 “记下来,本宫今日杀了四个。” “噢。”刘瑾拼命点头,接着,低头喝汤。 ……………… 大同,飞球之上,方继藩坐着飞球,看着脚下,漫山遍野的鞑靼大军。 方继藩揉了揉太阳穴,鞑靼人……智商见长了啊。 这确实是令人头痛的问题,显然鞑靼人对飞球,已有了本能的恐惧,所以他们在扎营之时,故意的散开,似乎是尽力想将飞球的攻击,下降到最低。 且飞球进攻缓慢,鞑靼人似乎已预备了专门的人,对天空进行瞭望,一见天上飘荡起了飞球,立即便有所戒备。 方继藩和沈傲、杨彪在飞球上,用望远镜看着城外鞑靼人的布置,也不由得无语。 至于这样吗?不就是炸了你一次,能不能勇敢一点,大家聚在一起? “要不,今夜还是炸了吧,炸他们一夜,能杀多少是多少。”杨彪道。 方继藩摇头:“炸得是银子,飞球的燃料不要银子?火油和炸药不要钱?娘的,你就知道糟踏老子的钱!” 杨彪被方继藩一通狠骂,顿时,不敢做声了,他僵硬着脸,老半天,才尴尬道:“恩公,吃肉干不?” 取出肉干,塞到方继藩手上。 方继藩气的要死,一挥手:“不吃。”而后,方继藩眯着眼,忍不住抬起了望远镜:“大漠里遭了灾,拿不下大同,他们就要冻死、饿死,时间在我们这里,我就不信,他们不加紧攻城。他敢来攻城,我就炸死他。” “回吧,回吧。” 回到了大同,便有张懋的亲兵来,将方继藩叫到英国公行辕,张懋一见方继藩,便怒气冲冲道:“你竟出城去了?不要命了吗?那飞球若是摔下来怎么办?你真是令人操心啊,堂堂驸马都尉,既不会祭祀,出来性军打仗,却又孤身犯险,不要命了吗?” 方继藩道:“侄儿出去打探一下鞑靼人的虚实。那鞑靼可汗,真是卑鄙,他们为了严防飞球,不但扎营时,故意散开,而且连汗帐,竟也和普通的帐子一样,侄儿捧着望远镜,瞭望的眼睛都酸了,都寻不到他们的大帐。” 张懋乐了:“吃一堑长一智,鞑靼人的若是这样好对付,那就好了。” “可是这般耗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啊。”方继藩不禁感慨。 张懋眯着眼:“你的炸药包,当真威力无穷?” 方继藩颔首:“世伯要不要看看?” “好。”张懋来了兴趣:“看看去。” 二人至大同瓮城的校场,方继藩下命令人投掷,轰隆一声,那瓮城之中的稻草人,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张懋站在城楼上,觉得威力惊人,很是震撼,他正要下瓮城去,方继藩拉扯住他:“且慢着,现在不可下去。 果然,在此时,那城下许多的稻草人,开始燃烧起来,一时之间,瓮城里到处都是火光。 “这……这是?” 方继藩兴高采烈道:“这是侄儿发明的都尉威武霹雳弹,这一弹下去,不只是炸药伤人,其中铁珠、铁砂更是威力惊人,当然,真正可怕的是那鬼火,这鬼火漫天起舞,但凡是一丁点火星,凡是沾染到的人,势必会被炙肉噬骨,死状极惨,这一枚弹的杀伤范围,很是不小,不信,待会儿这鬼火燃尽了,世伯下去看便是了。” 张懋焦灼的等了许久,方才下了瓮城,方继藩胆小,却还在城楼上,等张懋去而复返,张懋眼睛有铜铃大,激动的道:“有此霹雳弹,必教鞑靼人灰飞烟灭啊。太可怕了,下头的稻草人,折损近半。” 方继藩觉得这世伯可能是祭祀多了,脑子竟有点坏了,忙纠正他道:“世伯,是都尉威武霹雳弹。” 张懋无所谓的挥挥手,却还沉浸在激动之中:“都一样,都一样。” 方继藩龇牙:“这对世伯都一样,对侄儿,却很重要啊,不成,我得让人去给炸药包贴个条。” 他转身要走。 却被张懋拉住。 张懋的臂力极大,眼里,却是闪烁着光:“有了此物,保管可让鞑靼人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方继藩看着张懋。 张懋眼里,却是阴晴不定,似乎一个计划,已在他的脑海中成型:“现在唯一的问题,便是如何吸引鞑靼人凝聚在一起,如此,方可使这霹雳弹,造成最大的杀伤,毕功一役!” 张懋老脸抽了抽:“可这鞑靼大可汗,现在愈发的小心谨慎,他显然,是在寻觅战机,倘若没有把握,他断然不会贸然攻城……也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老子就赌这一把。” “啥?”方继藩怎么觉得张懋不太靠谱啊,毕竟,他的专业不是打仗。 张懋握紧了拳头:“这霹雳火,你预备了多少?” “世伯说的是都尉威武霹雳火?” 张懋无语:“不要再提你的都尉威武。” 方继藩道:“有千枚之多,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火油弹。” “够了。”张懋眯着眼,道:“哈哈……老方生了个好儿子啊。”说着,一把拍了方继藩的肩:“有了这霹雳弹,此战,你便是头功,而我老张,却要沾一沾你的光了。” “啥意思?”方继藩突然感觉……有一种不寒而栗的味道。 张懋厉声大吼:“来人,给老子召集军将,还有,今日杀羊,让将士们吃好喝好!” 方继藩不由道:“世伯不会……想要出城吧?” “你说对了。”张懋欣赏的看着方继藩,果然是虎伯无犬侄啊,老子果然和你方继藩,心意相通。 “有了此神物,这就好办了,当初,哪怕是文皇帝,都无法做到的事,我们……却要试一试。” 随着一阵阵号角声响起,张懋再无犹豫,至行辕,当着诸将的面,下达了命令。 诸将得了军令,倒是一个个懵了。 可张懋却是一脸肃杀:“违令者,斩!” 众将不寒而栗,再不敢啰嗦,各自传达命令。 ……………… 今天早上七点才爬起来,睡了足足十二个小时,太累了,今天疯狂码字。 正文 第七百七十四章:决战 次日拂晓。 一个个飞球腾空而起。 方继藩坐在了飞球上,他不得不佩服,张懋的勇敢。 这家伙一开始挺老实的,此前都谨慎无比,外头这么多军堡被鞑靼人袭击,他居然不为所动,绝不给鞑靼人机会,可是今日…… 三百飞球,徐徐腾空,而后,直上云端。 数里之外的鞑靼人,显然看到了这个情况,他们开始戒备起来,不过……显然方继藩对于攻击,没有任何的兴趣,说实话,这飞球之上,好可怕的,脚下就这么个藤篮子,人悬在半空,唯一保命的措施,是鼓起的皮袄子,还有固定在藤筐上的几个皮扣,对了,还有一床棉被。 也就是说,一旦发生了事故,能不能保命,全看天意。 方继藩死死的抓着藤筐,沈傲则在不断的操纵着风轮。 杨彪愉快的收着揽绳。 这藤筐里有些沉重,装载了五个炸药包,还有十几罐火油。 地上的鞑靼人,明显有些惊慌,他们对于飞球,有着不太好的记忆。 而此时,大同的关门洞开,先是无数的骑兵,蜂拥而出,他们追逐着飞球,分为两翼,开始集结。 而后,便是大量的车队,车中装载着大量的滚木,这些木头,中间有一个榫槽,而其他的木头,也都有榫头,如此一来,情况紧急时,圆木便可立即装载在一起,搭起一个个拒马。 浩浩荡荡的步卒,车队最前,刀牌手在其后,再之后,便是矛手以及浩浩荡荡火铳营。 此后,那新的火炮,也都由人带马,艰难的拉出。 张懋骑马而出,被许多将军和亲兵拱卫,张懋显得有些紧张,大明极少有直接出战,和鞑靼人在原野上决战的传统。 尤其是土木堡之变后,大多都是龟缩于关隘之中。 对他而言,这是一次冒险。 七八万大军,倾巢而出。 他们一出兵,身后的关门立即关闭。 张懋下令:“前进!” 一旁的传令兵挥舞了令旗,哒哒哒的开始游走,下达命令。 明军的两翼开始展开,在骑兵的左右拱卫之下,浩荡前行。 无数将士们口里呵着白气,显得紧张无比,许多人第一次踏出关外,他们看到了远处,鞑靼人的游骑,宛如一头头饿狼,紧盯着他们,似乎随时要一跃而起,咬破他们的喉咙。 天上的飞球,给了他们一些勇气,可这勇气,毕竟有限。 大军一路向北,行至数里。 而鞑靼人,显得犹豫,他们的游骑保持着距离,不断的在附近观察。 偶尔,也有大明的骑兵三五成群朝那孤零零的游骑冲杀而去,他们便立即拨马便走。 这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人声鼎沸,只是,鞑靼人却表现出了惊人的克制。 明军向前,他们开始徐徐的后撤,虽然这个过程,显出了疑虑,不过……却依旧极为迅速。 ………… 延达可汗在此时,是犹豫的。 明军出击了。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 此次南下,延达汗某种程度,也是迫不得已,日子过不下去了啊。 再不抢一点东西,等到了冬天,就真的要饿死了。 可是……他深知飞球的恐怖,那火油罐子带给太多鞑靼人可怕的心理阴影。 只是现在硬着头皮来,他却不敢贸然攻城,因为要集中兵力攻城,势必会遭遇那该死的火油罐子攻击,前方是高耸的关墙,上头是火油,损失一定巨大。 可问题就在于,难道一直在此坐以待毙吗? 不攻大同,不劫掠一点东西回去,日子咋办? 他显得极焦虑,却和张懋一般,显得极耐心。 宛如高手对阵,彼此之间,虽不断试探,却绝不肯给对方露出自己的破绽。 只是…… 明军出城了。 鞑靼人许多人欢呼起来。 可延达汗却是眉头皱的更紧。 明军疯了? 不可能! 唯一的可能就是对方有所凭借。 打吗? 若是不打,这绝好的机会一旦错过,这一趟,就白跑了一趟,倘若明军继续坚壁清野,这么拖下去,等冬天来临,一切就都完了。 可若是打,天上那飞球…… 一群首领,已将延达汗围在中间。 这些日子,他们已憋了一肚子的气。 众人七嘴八舌,却都是希望索性拼一拼。 见大可汗犹豫,众人不禁泄气。 “若是明军出战都不与之一战,那么我们为何南下,不如回家放羊去。” “大可汗乃长生天赐福,飞球固然厉害,可上一次,我们之所以吃了亏,是因为我们的帐篷容易引燃起火,又是在夜间,将士们受了惊吓啊。这火罐子,又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我们冒着这火油冲杀过去,击溃这一支明军,这大同,便算是拿下了,若是能入关,便如入无人之境……到时,有的是女人和粮食……” 延达汗脸上阴晴不定:“火油罐子……确实可怖,只是……只是……若是情急之下,没有击溃明军呢?” 他顾虑重重。 “大可汗放心,明军敢与我们野战,我们何惧之有,若是再撤下去,只怕……只怕……” 延达汗眼里掠过了一丝冷芒。 不错,大漠之中,高位者,以勇者居之。 自己一统大漠,方才使自己在鞑靼人心目中,成为长生天赐福的大可汗,倘若面对出战的明军,尚且不敢战,族人们会如何看待自己呢。 他咬了咬牙:“区区火油,确实在白日之中,至多制造一些死伤而已,不足为患,集结兵马……” 呜呜呜…… 号角连连。 数不尽的鞑靼人开始集结。 这乌压压的骑军,几乎是鞑靼人所有的力量。 此前散乱在这方圆数十里地的鞑靼人,听从了召唤,犹如滚雪球一般,开始不断的凝聚起来。 最后,这雪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 而在前方,明军已经开始设起了车阵和拒马。 想要冲破明军的车阵,唯一的办法,就是密集的队形对其进行冲击,否则,零零落落的骑兵,几乎和送菜没有分别。 这也是为何延达汗顾虑的地方。 因为密集冲锋,正好给火油罐子有机可乘。 可到了这个份上,哪怕是巨大的伤亡,可眼前的明军就在眼前,延达汗不得不拼死一战了。 这是自己全数的资本,倘若这点资本都输了个干净,没有十年、二十年,大漠里,再不可能齐聚如此规模的骑兵。 他深吸一口气。 此时正是正午。 明军的车阵早已布置完毕。 张懋骑着马,带着他的亲兵,到了车阵之后。 他发出了大吼:“中军为中坚,都随老子来!” 一声大吼。 无数的亲兵拥簇着张懋至车队后的盾手之后。 这是鞑靼人攻击最猛烈的位置。 也最容易被鞑靼人冲破。 作为主帅,张懋本不该来此,可张懋比谁都清楚,鞑靼人的骑军冲击,实在太可怕了。 寻常的兵丁,一旦在这里被鞑靼人撕出了一个口子,那么整个车阵,便瞬间溃不成军。 而自己亲临于此,是因为保护主帅的亲兵,几乎都是明军的精锐。 自己在哪里,亲兵就会在哪里,自己带着这些亲兵在此死战,亦能鼓舞三军。 “将老子的旗号挂出来,传令下去,后退一步者斩!” 他呼喝了一声,回头看了众将一眼:“今日一战,事关关墙之内,无数军民百姓的危亡,更是关系到,京师的安危,老子若死了,副将顶上去,告诉所有人,大同的关门,已经关闭了,我们没有退路,老夫没有,你们也没有,不是被鞑靼人宰了,便是宰了鞑靼人,建功立业。你们之中,想来有不少,父祖便跟随着老夫的父祖的老兄弟吧,当初咱们的父祖在一起,并肩而战,同生共死,今日,老夫和你们,也是一样。老子希望你们都活着,可是……就算是活,那也该是光明正大的活,挺着胸膛的活。而不是苟且偷生,让祖宗们蒙羞!各位,珍重,共勉!” 诸将们默然无声。 其实起初,不少人都有些抱怨张懋出城的。 明军出城,风险太大了。 可而今,他们俱都深深的看了张懋一眼。 当初曾不可一世的将军们早已故去,留下来的儿孙们,有不肖者,有贪占权位者,更多的人,早已平庸。 他们依旧还占据着高位。 而如今,到了今日,似乎,那祖先们的英灵,在这一刻,附在了他们的身上。 他们再没有什么抱怨了,来都来了,还能咋样,拼了吧。 “遵命!” 众人应喏,各领着本部人马,进入自己的车阵。 一个个军令,在车阵之中不断的传达。 数万明军,龟缩于车阵之中,做好了最后的准备。 张懋已带队,至车阵的最前,旗帜高高的飘起,他拔出了先父张辅的长刀,小心翼翼用手摩挲着这刀中的锋芒,抬头看天,无数飞球飘荡。 “方继藩……看你小子了,你别害老夫啊。” ………………………… 第二章送到,大家记下数,看看老虎全天候码字,一天能写多少。老虎也拼一拼试试看。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五章:炸 鞑靼人发起了进攻。 他们的攻击带着决绝。 他们似乎自以为自己抓住了机会。 在延达汗的一声号令之下,顿时,牛角的呜呜声便响起。 数不清的鞑靼人,随即开始发起了攻击。 数万铁骑,分为了三路,一路直攻车阵正中,两路包抄车阵左右。 轰隆隆,年纪大了的延达汗,只在后压阵,他远远看到无数矫健的骑兵,嘶吼着,骑着快马,如箭矢一般的飞出,他不禁抬了抬头,看着那悬在半空中的飞球,露出了冷笑。 今日……一决胜负吧。 ………… 大地在震撼。 轰隆隆,轰隆隆,无数的马蹄声,令车阵中的明军将士的心都要跳出来。 这宛如开闸洪水一般的鞑靼人,发出的威势,令他们瞬间生出了惧意。 这车阵,犹如一层纸糊的关墙,怎么可能抵挡得住,鞑靼人的冲击呢? 大明的边军,虽还算是骁勇,可毕竟,自土木堡以来,文官彻底把持了朝纲,以文抑武的局面愈发的明显,武官想要升迁,必须巴结文人,为了投其所好,竟也学着去舞文弄墨,早就不将操练放在眼里。 无数的官兵,心惊胆颤。 此时,竟萌生了退意。 张懋自是对此,心知肚明。 他的帅旗,已是升腾而起。 他一遍遍的传达命令:“给老子顶住了,顶住了,不要慌,不要怕。身后的城门已关了,想逃,也逃不走,随老子破釜沉舟。想做孬种,必死无疑。与贼死战,或可死中求活,看到了没有,看看天上,那是飞球营……不要怕!” 传令兵们,便将张懋的话,传至阵中个个角落。 “亲兵,都跟老子来,再向前靠一些,让所有人将士们可以看到,老子在阵前!” 张懋此时,胸中闷了一口气,想当初,自己的大父和父亲在的时候,明军何至于,一见到鞑靼人铁骑,便心生畏惧的地步啊。当初……明军可是敢出关,四处寻觅北元残敌激战的,文皇帝在的时候,更是一次次主动出击,使这些鞑子,不敢应其锋芒,只敢在大漠深处苟且。 今时,已非往日了。 张懋拔出了腰间的刀柄,可他这英国公的血脉,可怜之处,却永远还活在文皇、宣宗之时。 他气鼓鼓的道:“盾手和矛手预备,鞑靼人这一次,定是直接冲击,断不会选择在附近游走射击,让步弓手上来一些。” 他没有让火炮开始攻击,现在要应付的,乃是鞑靼人的前锋,需让一队鞑靼人前锋杀至,再命火炮将他们的冲锋队伍,拦腰截断。 因而,弓箭手,成为关键。 密密麻麻的阵中弓手,张弓。 果然……如张懋所料,鞑靼人没有用他们最擅长的战法,先在车阵外围游走飞射,再抓住机会进行冲锋,显然鞑靼人极为忌惮天上的飞球营,只盼着立即冲杀入车阵,与明军鏖战一起。 无数的战马,自四面八方杀来。 “射!” 无数的箭矢,犹如飞蝗,在天空划过了半弧。 最后,一个个鞑靼人倒地。 鞑靼人依旧挥舞着刀,纵马飞奔,对此,毫无察觉。 哪怕是中箭的鞑靼人,亦只是闷哼一声,跌落下马。 大漠之人,早已生死看淡,早不在乎什么死活了。 万马奔腾,数之不尽的鞑靼人,疯了似得冲向车阵,固然损失不小,却依旧没有丝毫的停滞。 而就在鞑靼人冲至车阵前时。 火炮终于开始轰鸣。 那巨大的飞弹,砸入了鞑靼人的后阵,轰隆一声,这开花弹瞬间炸开,只是开花弹之中,并没有放入白磷,可无数的铁屑和铁珠四散而出,附近数十鞑靼人瞬间嗷叫一声,摔落下马。 火炮的轰鸣开始,方才使鞑靼人开始心惊起来。 六十多门火炮,不断的轰鸣,鞑靼人被拦腰截断。 与此同时,前锋的鞑靼人,已杀至车阵之前。 战马直接冲击车阵。轰,最前的鞑靼人,粉身碎骨。 车阵前的拒马,令数不清的鞑靼人人仰马翻。 可若是还活着的鞑靼人,却已是提着刀,从地上翻滚而起,一瘸一拐的越过拒马和车阵,依旧冲杀。 车阵之后,无数的长矛刺出。 长矛染血。 有鞑靼人趁着战车被冲歪出现的间隙,已是冲入了车阵。 “杀!” 人头攒动的明军,纷纷刺出了长矛。 抵在这里的明军,多为最精锐的亲兵,张懋亲自压阵,更是将张家的家丁放在最前,这些人,胆子大,且自小便经受操练,有他们疯了似得对冲入车阵的鞑靼人发起攻击,其他的明军顿时也大受鼓舞,纷纷持矛,或是持盾,蜂拥而上。 这巨大的人流,生生将车阵的口子挡住。 无数的鞑靼人的尸首和无主的战马,就在这车阵前。 尸积如山。 可这尸首堆砌起来的小山,却迅速被此后杀来的鞑靼人利用了起来,他们策马,借助着尸首,成为了一个登上车阵的阶梯,迈过了尸山,便踏足上了战车,而后,纵马自车上跃下,杀入明军阵中。犹如下山猛虎一般,杀入乌压压的明军阵中,或被长矛刺下,或是纵马踩踏明军官兵,举刀乱斩。 四处都是哀嚎和砍杀声,源源不绝的骑兵,根本无畏任何的牺牲。 车阵中的明军,似也疯了。 他们没有退路,只有死战。 火铳声四面响起,长矛开始不断的乱刺,刀牌手丢了盾牌,举着刀斩向落马的鞑靼人。 第一圈车阵尸首,人们自觉的开始退入第二圈车阵。 张懋的帅旗,依旧还在猎猎作响。 张懋带着亲兵,已至最前,一波又一波的鞑靼铁骑,不断的深入,最终,距离张懋,已越来越近。 “公爷,后撤一些吧,鞑靼人要杀至了。” 张懋手持着刀,他回头,见这车阵四处,到处都是冲杀,四面八方,俱是哀嚎,他大笑起来:“我张懋乃张玉和张辅之后,他们的名字,天下皆知,虽是国朝已至百年,他们的声明,却依旧如雷贯耳,我自幼学骑射,还怕鞑靼人,后撤?撤了,就不姓张了,左右,随我迎敌。将这些杀入车阵的鞑子驱出去。” 他骑马,向前,亲卫们便再无迟疑,纷纷一拥而上。 阵中绝望的明军见帅旗开始动了,竟是向前,顿时,也鼓足了勇气。 ………… 延达大可汗远远地眺望着战局,当鞑靼的前锋已至车阵时,他长长的松了口气。 只是唯一奇怪的却是,飞球营并没有贸然开始攻击。 只是……对于延达汗而言,飞球营可以不去管顾,只要消灭了大同的主力明军,方才是当务之急。 他大手一挥:“出击!” 更加浩荡的骑队,随之出击。 犹如接力一般,发起一波波的攻势。 哪怕是付出再大的代价,只要彻底消灭眼前的明军,那么……一切的损失,都是值得的。 ………… 飞球之上。 方继藩低头看着脚下密密麻麻的骑兵,不禁头皮发麻。 忍不住道:“还好我勇敢的站在了天上,不然……在车阵里……” “都尉,鞑靼人全数出击了。” “我看到了。”方继藩咋舌之后,本想说一番豪言壮语,可回头一看,身边只有沈傲和杨彪,似乎和他们,也没什么可说的,他本是取出了一张演讲稿,这……毕竟是要载入史册的一天,不说一点牛逼的话,实在说不过去。 可这演讲稿……捏在手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且好像,也没什么听众,此时,只恨自己没有发明出那种‘收废品、旧家电’的电喇叭。 既然没有听众,好似说些废话,那也太水了。 于是,方继藩只好将演讲稿交给沈傲:“师公要说的话,就是这些,你收好,到时候,有人问起,师公升空杀敌时,说了些什么,你将这稿子背熟下来…要滚瓜烂熟,到时有人问起,你万万不可记错了,这一千六百三十一字里,错了一个字,师公将你逐出门墙…” 沈傲收了稿子。 对此,他面无表情,早已习惯了,只噢了一声。 杨彪看的眼睛都直了。 方继藩忍不住踹他的屁股:“愣着做什么,时机到了,放讯号,攻击!” 杨彪这才反应,只是咕哝着道:“读书人的事,我老杨真的看不懂啊。” 说罢,他已放出了讯号。 一个巨大的烟花,当空放出无数绚丽的烟火。 随后,早已按耐不住的飞球,开始不断的低空而行,同时取出了炸药包。 炸药包上,还绑了石头,为了免得伤了自己人,必须保证投掷精准。 沈傲也已取出了炸药包,方继藩在旁吹着火折子,而后,引线引燃。在烧了一小截,保证了不会中途熄灭之后,方继藩毫不犹豫,将这炸药包砸了下去。 那炸药包帮着石头,垂直落地。 在这地面上,则是密密麻麻冲锋的鞑靼人。 似乎鞑靼人并没有察觉到任何的异样。 依旧无数快马,在这炸药包上掠过。 方继藩忍不住拿着望远镜低头看,好像……这炸药包投掷的有些早了,你大爷,慢吞吞的做什么的,你倒是炸呀!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六章:兵败如山倒 轰隆。 终于没有令方继藩失望。 那炸药包,炸了! 随着一阵硝烟弥漫,泥石乱飞。 随着冲击,无数的铁珠和铁屑亦是随着冲击波矿物。 在这爆炸之后,粉末般的白磷,瞬间的燃烧,变成一个个的光点,随着冲击波,四散开来。 这炸药包装载量大,比之炮弹,所装载的火药量,要多数倍,因而,爆炸之后,顿时硝烟弥漫,刺鼻的硝烟之后,便是周遭大量的鞑靼人似被铁珠和铁屑击中,附近诸多人纷纷落马。 就在所有人鞑靼人还心有余悸的时刻,似乎他们以为,这一切,都已结束。 虽是一地的疮痍,可后队的人,却依旧的补充了进来,可随后,真正恐怖的事却发生了。 那磷火落在人的身上。 裸露的肌肤里,突然有了一阵炙痛。 沾染了磷火之人,下意识的低头,竟见自己的皮肉,竟已开始燃烧了。 有那么一丝丝烤肉的味道。 却几乎没有多少烟尘。 下意识的,马上的骑兵开始拍打。 可是……手一触及到那炙烧的地方,突然,手心便是一阵剧痛。 这火,竟是扑不灭的! 那燃烧的速度极快,片刻功夫,森森的白骨,便裸露了出来。 剧烈的炙烧,引发的疼痛,令这鞑靼人发出了一声惨呼。 炙烧入肉,最后白骨竟也烧了个烧的焦黑。这蚀骨之痛,犹如遭受世上最严酷的酷刑。 于是,吼声更加凄厉。 人不由自主的摔下马,想要抓住一切想要抓住的目标,整个人已失去了最后的理智,或是宛如疯子一般,勒马乱撞。 事实上……被烧的不是一个人,数十人都燃烧起来,他们如疯子一般,撞向自己的同袍。 这突如其来的状况,立即引发了一阵混乱,附近受牵连者,多不胜数。 而此时,无数的炸药包炸开。 轰隆隆……轰隆隆……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竟如连珠炮一般……… 那密集的鞑靼骑队里,一处处硝烟冒气,一片片的人,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那凄厉的惨呼声,竟是掩盖了喊杀,甚至有人生生成了火人,冒着烟,似还没气绝,在地上狂奔几步,最终,伴随着他最后深至肺腑的凄吼,只剩下焦黑的残躯,倒下。 方继藩在飞球上,也看的心惊胆寒,心里忍不住想,好可怕啊,尤其是自己亲自投掷下的那个炸药包,简直就如自己一般,是炸药包圈中的极品,连爆炸,都如此英俊,耿直。 鞑靼骑队仿佛被拦腰截断。 前队虽已杀入车阵,与明军鏖战。 可是中后段,无数的硝烟升腾而起,留下了一地的尸首。 那中了铁屑和铁珠之人,还未死,却也是惨不忍睹,有的倒下,有的伏在马上,受惊的战马,四处乱窜。 那一个个火人,尤其渗人。 投掷了炸药包之后,在这个间隙,又有无数的火油弹投掷而下。 紧接着,第二轮的炸药包,纷纷坠地。 鞑靼人感觉要疯了。 他们真的不怕面对面被人砍死啊。 甚至,他们自觉地自己对火油瓶子,也有了一些免疫,可是……面对这可怕的炸药包,还有这突然沾在身上,而后炙烧皮肤的鬼火,却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 身边,到处都是惨叫。 轰隆隆……轰隆隆…… 各处,到处都是爆炸,宛如一下子,置身在可怕的坟场,死神,朝着他们发出了狞笑。 无数人倒下,可即便是在倒下之前,却承受着千刀万剐一般的痛楚,有的人哪怕是烧成灰烬之前,未烧焦的骨骼和皮肉,还保持着痉挛的状态,可怖至极。 后队的鞑靼人……懵了。 车阵之中,似乎得到了讯号,所有的火炮纷纷齐鸣,震耳欲聋的火炮声,令所有人心惊胆跳。 飞球上,炸药包和火油弹犹如雨下。 原本……好不容易对于火油瓶有了认知的人,在此刻……却彻底的……懵了。 恐惧。 又他直系亲属的恐惧,在今日,又出现了。 一个炸药包,便是带走数十人,第一轮攻击之后,死伤竟超过了数之众。 随后,是第二轮,是第三轮…… 这可怕的炸药包,简直是对鞑靼铁骑冲锋的神器。 鞑靼人要冲击车阵,势必要密集队形,只有将人拧成一根绳子,方可一鼓作气,冲垮车阵。 可这……却使他们陷入了修罗场。 ………… 车阵之中,似乎冲入车阵的鞑靼人正待要一鼓作气,彻底将车阵冲垮。 可他们显然察觉到了身后的变化,身后的惨呼声,令他们陡然之间,心凉了。 而很明显的是,他们开始后继无力。 虽然他们犹如猛虎,不断的冲杀,收割着明军的生命。 而许多明军,竟有些胆寒,哪怕是有了车阵,骑兵对上步兵,或多或少,也有不小的劣势,可此时,张懋在斩杀了一个鞑靼人之后,听到了那爆炸声,顿时,热血上涌,这一刻,他仿佛靖难名将张玉附体,眼眶通红,发出了怒吼:“鞑靼军败了,鞑靼军败了,给老子杀,杀!” 他一声大吼,明军士气一阵,源源不绝的官兵,朝着车阵的缺口,奋力向前,无数的长矛将鞑靼人抵挡住,抵消他们的冲击力。 那四处的爆炸声响,宛如天籁之音。 ………… 方继藩已投下了第五个炸药包,自己的脚下,早已是尸积如山,以至于,下头的骑兵,稀疏了很多。 这很令人为难啊。 为什么要这样呢? 方继藩探着头,很是不舍的,点燃了最后一个炸药包的引线,此处应有掌声,然而并没有,方继藩投掷下。 他甚至已经懒得去数,多少个倒霉蛋被这炸药包炸上天了,因为没有意义,善良的人,是不忍心去看此等血肉模糊的场景的,想一想都觉得害怕…… 没了炸药包,只好用火油弹来助兴,显然,这火油弹在没有连绵帐篷的助燃之下,威力小了很多。 可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脚下,已有无数的鞑靼人,开始败走。 恐惧,已经蔓延了所有的鞑靼人。 车阵之中,前队的鞑靼人还在鏖战,可他们回头,却发现,后头尽是尸骨,残余的同袍,早已成了败军。 兵败如山倒。 有人想退。 可想走,哪里有这般的容易。 明军颓唐了数十年,正面交战,稍弱一筹,可他们显然也是点了科技树的,只是这科技树技能点的有点歪,统统点到了痛打落水狗上头去了。 论起痛打落水狗,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个个都是杠杠的,首先的凶狠,露出狰狞之状,而后要嗷嗷叫,嗓门得够,再此后,得抢,这是军功啊,妥妥的军功,地上这么多人头,可以换银子的,皇帝老子的银子都不要,还有良心吗? 宛如洪流一般,无数的明军争先恐后,围着鞑靼人,无数长矛和刀剑乱舞,瞬间,人便砍成了肉酱,鞑靼人们绝望了。 他们举目四望,四面楚歌,有人早已没了战斗下去的勇气。有人仍是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妄图留存鞑靼勇士最后一丝的颜面。 两翼的大明铁骑,已不需命令,便开始追逐败兵,哒哒哒…… 狂乱的马蹄,响彻整个旷野。 张懋筋疲力尽,他张望,却发现,周遭,已没有了鞑靼人,他眺望着远方……看着那蜂拥而逃的鞑靼人,已至地平线的尽头。 猛地,他的老眼里,泪水落了出来。 当初,自己的大父和父亲,想来……曾经也曾这般,虎视四方,寻觅敌手吧。 “公爷,公爷,您的手臂,手臂……” 有人紧张的大呼。 张懋低头,却见自己的左臂,早已被鲜血浸湿,方才杀的兴起,虽觉得疼痛,却没察觉,可如今,才发现,这手臂,竟是受伤不小,他的脸色,略显苍白,却只是道:“且不要管,传令下去,追击,追击!能多杀一个,是一个,多杀一个,来年,鞑靼人就少一个祸害人间的狼崽子,传令……给老子杀!” “杀!” 无数的明军,开始十数人组成一个个小队,散开,寻觅可能追击上的伤兵,以及散兵游勇。 而张懋,却再也遏制不住,翻身下马,跪在了染了血的草地上。 他……哭了。 哭的惊天动地,拳头握起来,不顾手臂上的伤口,拼命的捶打着草地,嗷嗷大叫:“我张懋,这辈子,值了,总算没有辱没先人,爹,儿子没有给你老人家丢人哪!” 接着,泪洒衣甲。 ………… 方继藩举起了望远镜,开始眺望鞑靼人败退的方向,口里不禁喃喃道:“这些鞑靼人,还真是臭不要脸,看到不对劲,撒腿就跑,比兔子还快。我还当鞑靼人当真是悍不畏死呢。” “鞑靼人历来如此,他们骑马,见有利时,便疯狂冲杀,一旦失利,拨马便走,远遁进大漠深处。”沈傲忍不住道。 方继藩放下了望远镜,呼了口气:“还有不少散兵游勇,看来……是追击不上了,却不知那该死的贼酋,死了没有,降落了,降落了!” ………… 还有。 刚才去领奖了,嗯,本来领完就想走,可是觉得肚子饿了,于是又吃了顿饭,该死啊,老虎为啥要吃饭呢,耽误了,继续写。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七章:头功 杨彪这厮,降落的很粗暴。 铁锚一丢,就急不可耐的开始关小了火油罐子里的焰火,于是乎,飞球下降的很快,方继藩吓的脸都绿了,拼命抓牢了藤筐。 那铁锚勾住了地面,一扯,半空之中的飞球戛然而止,整个飞球斜的猛晃,方继藩差点没有从藤筐里飞出来。 你大爷! 方继藩几乎破口大骂。 杨彪也吓了一跳,忙是开始收缆绳,飞球徐徐下降,等近了地面,方继藩率先下来,他觉得两腿发软,脑子有点儿混沌,好不容易,才缓了过来,而远处,则是无数的官军欢呼着:“大捷,大捷了!” 这一战,哪怕是明军全胜,可在这个过程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足以让人觉得窒息,许多人都已筋疲力尽。 方继藩回过头,狠狠的看了沈傲和杨彪一眼。 这两个家伙,竟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在那儿乐呵呵的笑。 方继藩摇摇头,夺了一个路过骑兵的马,却见苏月等人,已带着诸大夫们匆匆出了大同,来此清扫战场,在士兵的帮助下,抬着担架,将一个个伤兵送回城中去。 张懋被人架着,呼喝着道:“老子还好,老子不需要担架。”他拼命挣扎,却被苏月狠狠的压在了担架上,先对他的手臂进行包扎……张懋一见到了方继藩:“小方……小方……” 小……小芳…… 方继藩不喜欢这个名儿,自己不是村里的姑娘啊。 可他无奈,却还是笑呵呵的上前:“世伯,恭喜啊,大捷了。” “你才是头功。”张懋挣扎着,推开了给他包扎的人,突然,又忍不住眼圈发红:“他娘的,先父死在了土木堡,就死在了这些该死的鞑子手里……” 方继藩感慨道:“真是遗憾啊,小侄的大父,从土木堡里背了这么多人回来,唯独没有将定兴郡王他老人家背回来,是我大父的错,我反省。” 方继藩说的有鼻子有眼,就仿佛当初土木堡里回来的公侯们,都欠着方家一条命。 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肉偿也可。我方继藩会一个个把这些孙子欠我们方家的救命之恩,统统要回来的。 张懋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话……竟有些耳熟。 当然,这不是重点。 张懋感慨道:“如今,总算是遂了平生之志,为先父报了这血海深仇,也算是一展平生之志,只是可惜……那鞑靼可汗据说受了伤,却是让他逃了。” “逃了……”方继藩一愣。 他专门交代过几个飞球,专门找那鞑靼可汗下手,鞑靼后阵之中,哪里亲卫多,便往哪里招呼,不要客气。 谁知道……还是让这老东西跑了。 “此人,甚是狡猾,又自称是黄金家族的血脉,料来,他躲入了大漠,重整旗鼓,他日,迟早还是我大明心腹之患。此战,固是击溃了鞑靼人的精锐,可……依旧甚是遗憾啊。” 方继藩安慰他道:“世伯放心,他再敢来,照样揍他。” “是啊,你还年轻呢。”张懋却感慨:“可老夫却是老了,英雄迟暮。” 刚刚打了胜仗,张世伯就将自己比作英雄……这……脸皮很厚啊。 方继藩干笑:“是啊,还有侄儿呢。” “此战,你为头功。”张懋忍着臂膀上的疼痛,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功劳簿子里,你为第一……你安心在此,替老夫料理战事吧,这些大夫,太过紧张了,非要说,老夫的伤,非同小可,老夫拗不过他们,且先回大同养伤。现在,你暂代老夫的职责,记着,太子殿下还在大漠呢。” 方继藩随即明白……对呀,差点将朱厚照忘了。 瞧瞧自己的记性。 方继藩道:“我定命人四处寻访,这里的事,交给侄儿就是了,世伯治伤要紧。” 张懋颔首,刚想说什么,又被苏月按在了担架上,苏月面无表情:“走!” 他的口吻,不容人质疑。 这就是大夫的牛逼之处,有本事你打我啊,你来打啊,管你他娘的是什么皇帝、国公,你总要治病对吧,要不要命了?你们的命,都捏在我的手里。 苏月大手一挥,立即几个士兵抬着担架,便将张懋送走。 苏月朝方继藩深深行了个礼,便激动的不得了,往大同去了。 医学院,这是掉进了米缸里去了啊。 一千多个伤员,还有数不尽的鞑靼人尸首,这些……都是生员们眼里,最宝贵的财富,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无数可供他们随意练手的小白鼠们,甭管他是死的还是活的,都将为西山医学院的生员们,提供最宝贵的经验。 苏月现在很忙,他甚至觉得,他也该操刀,做手术了,平时不敢做的手术,现在他都敢做,甚至是不少学徒,从前连环切都没有尝试过的,只怕在这么多伤者的情况之下,都要硬着头皮上手术台,管他呢,先切了再说,练不了技术,总还能练胆不是? 方继藩看着被抬着往大同去的伤兵,忍不住叹了口气,他是个有良心的人,自然……会为他们惋惜。 ………… “杀!” 快马奔驰。 一个鞑靼人的部族在被望远镜探查之后,随即朱厚照等骑兵,便埋伏了起来,等到天色昏暗,随即毫不犹豫,发起了攻击。 因为战事,大量的青壮都延达汗征召了去,部族之中,多是老弱病残,虽也有一些青壮,可他们意识到不对,想要上马迎敌时,一枚枚羽箭已至,一箭直接刺破了喉咙,人便栽倒在地。 紧接着,如洪峰一般的骑队,瞬间席卷鞑靼人的聚居点,一通砍杀,所有妄图反抗之人,统统杀了个干净。 这一切,都干脆利落,一盏茶功夫,大局已定。 骑兵们越来越娴熟,而朱厚照更加是如鱼得水,起初突袭几个部落的时候,计划还不够缜密,将士们配合还有一些生疏,可连续攻破了六个部族,一下子,他经验开始变得丰富起来。 简直就是小儿科啊,不够自己塞牙缝的。 什么时候才能遭遇万人规模的大部族,杀个痛快。 鞑靼人的老弱妇孺们,个个战战兢兢,早已被骑兵们控制起来。 那些鞑靼的老人们,惊恐的看着这些汉军,这些老人,曾历经过无数次南下打草谷的战争,可是……他们却从来不曾见过,有汉军,深入到大漠如此之远,竟是抵达了这里。 他们眼里,惊慌而不安,许多妇孺,更是发出各种刺耳的呼声。 朱厚照嘴里叼着一根草秆子,身后跟着刘瑾,刘瑾吃着肉干,面上没什么表情。 一开始,刘瑾也会有些害怕,可后来,不怕了。怕啥,鞑靼人也不过如此嘛,我刘瑾……天天吃他们的牛马,马肉不好吃,牛犊子好,牛犊子鲜嫩。 为此,刘瑾的背后,还背了一个铁锅,大漠里,铁锅是来之不易的珍贵资源,一个小部族,都未必能寻到一口,以至于背着铁锅的刘瑾,活像一只乌龟。 朱厚照左右看了看:“还有抵抗的没有,搜一搜他们身上,谁身上藏了刀,藏了刀的,斩了。” 将士们如狼似虎上前,搜寻一番,一无所获。 鞑靼人们则是骚动起来,不安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背着手,有些遗憾,接着,用鞑靼语道:“我叫朱寿,大明天下总兵官,漠南、漠北大都督,今日来此,就是来看看,你们这儿,有没有带兵器的人,所有带兵刀弓的,统统格杀勿论。可是我朱寿,却不爱杀妇孺,不过……嘿嘿……弟兄们,烧杀!” 烧杀二字出口,诸骑兵早已是心领神会,竟是有人直接冲进了牛马的圈子,将所有的牛马一个个的直接就地宰杀,刘瑾忙是跟了上去,寻他的小牛犊子。 至于其他的帐篷,以及所有的马料和干草,也统统的聚在了一起,一把火,这火光瞬间冲天。 朱厚照背着手笑嘻嘻的道:“我会带一些干粮和骏马走,其他的,统统烧杀了,你们……我朱寿不杀,可你们没有了牛马和草料,想要活,我给你们指一条明路,你们乖乖至河西或者是大同去,俯首称臣,倘若你们运气好,当真能走到那儿,我朱寿便给你们一条活路,你们做我朱寿的奴隶,便赏你们一口饭吃。可倘若你们走不到,这……便怪不得我了。比起你们鞑靼人来,我朱寿已是仁至义尽,好啦,我只在此睡一夜,劳烦你们,先将你们绑了,等明日我们要走之时,自然会为你们解绑,对了,你们要记着,我要朱寿!” 说罢,收刀,刘瑾已挑了几个要做干粮的牛犊子,高兴的不得了,在一旁架起了锅,骑兵们还留了一些帐篷,其中最大的一顶,当然是给朱厚照睡得。 朱厚照显然已经乏了,倒头便睡。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朱厚照喃喃念了一句:“我叫朱寿,你们以后子子孙孙,都会记着我的大名!”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八章:尽灭贼军 次日一早,朱厚照便出发了,斥候已飞马而来,在北方,发现了一片湖泊。 朱厚照打起了精神,查了查舆图,舆图上,似乎并没有发现这里有湖泊的位置。 不过,这舆图,本就不太精细,这沿途,朱厚照可没少重新标记,他骑上马,能带走的东西,统统带走,一千多人,却驾驭和驱赶着战马四千多匹,除了一些马负责负重物资之外,其余的,统统用于长途奔袭时换乘之用。 不能带走的,统统聚在一起,直接烧为灰烬。 朱厚照命人将这些老弱妇孺解开了绳索:“能不能活,全看你们了,你们自己需明白,这大漠之上,粮食和畜牲本就珍贵,现在除了仅剩的这些马肉和我留给你们的一点干粮,哪怕是你们寻觅其他鞑靼部族人救济,他们也不会给你们粮食。大漠中的规矩,你们比本总兵官懂的多,自是知道,在这里是弱肉强食,而今,本就缺粮,你们不是沦为奴隶,便是被饿死,想活,来河西和大同,如若不然,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走!” 他大手一挥,丢下这些老弱妇孺,身后亦是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朱厚照不喜杀妇孺,他自诩自己是个大英雄,屠戮这等事,他是干不出的。 不过……朱厚照曾和方继藩,讨论过这些事。 老方的法子,很恶毒。 不杀妇孺,却将他们的粮食和畜牧烧杀个干净,如此,他们要嘛成为其他鞑靼部族的负担,而鞑靼部之中,为了粮食,本就相互攻杀,因为只有有了粮食,人才能活下去,一旦大量的鞑靼人失去了粮食,整个鞑靼部的统治基础,就动摇了,各个小部族之间,为了夺取口粮,定会发生大规模的仇杀。哪怕是鞑靼大可汗,也无法制止,因为即便是你鞑靼可汗,有不可能让自己的本部人马不吃不喝,养着这些妇孺。 当然,朱厚照给他们留了一条生路,这些唯一活命的机会就是迁徙,最终,手无寸铁之人,乖乖至河西、大同等地,成为明军的俘虏,饭,肯定是有一口的,可这些人,却是未来大漠之中,重要的人力资源。 不过……这一招,看似美好,可朱厚照却有些不自信,毕竟,他的印象之中,鞑靼人和汉人不一样,他忍不住朝身边的刘瑾道:“刘伴伴,你说,这些人会去河西和大同吗?” 刘瑾摘了鲜嫩的草,放在口里轻轻咀嚼,他已认出什么草,能吃了。 最近肉吃的太多,需吃些草促进一下消化,他背着大锅,骑在马上,道:“会的。” 看着刘瑾笃定的样子,朱厚照忍不住有点懵:“为啥啊。” “因为人饿起来,什么事都做的出。”刘瑾道。 “……” 大队的骑兵,风驰电掣一般的朝着更北的方向而去,果然,再走数十里,便是一处湖泊,只是这湖泊极奇怪,清澈见底,可附近却是寸草不生。 刘瑾下马,上前,掬了一把水,放入口里,呸的吐出来,咸的。 “殿下,这是盐湖,这盐湖大着呢……” 盐湖…… 朱厚照咬牙切齿:“这些该死的鞑靼人,放在好好的盐湖,却制不出盐来,这么大的盐湖,可产多少盐啊。” 他开始低头,给舆图做了标记,想了想,给这湖取了一个名儿:“寸草不生朱厚照湖”。 似乎觉得寸草不生,正合自己的形象,顿时裂开嘴,乐了。 “殿下……拿出了三个鞑靼人,他们划着竹筏,在附近靠岸,被咱们的斥候拿住了。” 却见三个鞑靼人,五花大绑,这三个鞑靼人很凶,叽里呱啦的大呼着什么,其他的骑兵听不懂,可朱厚照却听懂了。 “你们是什么人,哪个部族的,我乃右丞相……” 一听右丞相,朱厚照一愣。 右丞相虽在鞑靼人这儿比较泛滥,可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却还有右丞相,这至少说明,这里可能有一支规模不小的部落。 朱厚照便下马,上前,狠狠一脚踹了那鞑靼人的心窝子,用鞑靼语道:“你是何人?” 右丞相闷哼一声,却甚是硬气,他昂首,横眉冷对朱厚照:“说出来吓死你。我乃大元右丞相……” 虽是大明称他们为鞑靼人,可这些鞑靼人,却自称自己是大元的正统,以大元自居。 右丞相继续道:“我乃大元右丞相,大元水师上万户官,赤鲁布花是也。你们是何人?” “……”朱厚照有点懵,这上万户官,在鞑靼军中,可是不小的官啊,右丞相还兼任了一个上万户官,几乎形同于,大明内阁学士,兼任大明总兵官了。 鞑靼人,还有水师? “你们水师,有多少人,都在哪里,这两个,是你的亲兵?”朱厚照手指着这赤鲁布花身后二人。 另两个鞑靼人则低着头,有些畏惧。 “这二人,说出来也吓死你,一个乃是水师副万户官,兼枢密院知院,再令一个,乃中万户官,兼枢密院副枢密官!” “……”朱厚照看着这三个穿着破旧皮袄子的家伙,忍不住道:“你们的水师呢?” “就我们三人。”赤鲁布花恶狠狠的看着朱厚照,虽是五花大绑,被勒令跪着,却依旧是昂首,不可一世状。 朱厚照不信,这么大的官,兵呢?怎么着,也有数千人吧。 朱厚照冷笑:“你们的船呢?” “喏,你们自己不是瞧见了吗?那艘,便是我们大元水师的舰船。” 朱厚照拿起望远镜眺望,看着那被骑兵们拖上了岸的竹筏子…… 朱厚照咬牙:“你大爷,本总兵官好声好气跟你们说话,你们竟敢欺瞒本总兵官,你们到底有多少人,有多少舰船,来呀,让他们开口,给我打,打死勿论,不让他们交代了这鞑靼水师的主力在何处,便给本宫打死他们!” 朱厚照对这硬气的鞑靼人,真是深恶痛疾,敢侮辱我朱厚照的智商?欺负本总兵官是傻子吗?可恨! 骑兵们早就忍不住了,纷纷上前,抡起拳头抬起脚便是一阵痛殴。 这赤鲁布花和另外两个水师高官顿时被打的嗷嗷叫,面目全非,赤鲁布花大叫道:“真就只有我们三人啊,再没有别人了,前年还有一个太尉,专门撑船的,可他说他家里羊没有人照料,便弃官而去了……我说的是实话,长生天在上,我不敢相瞒啊…诶,诶,别打了………长生天,我大元水师,竟覆灭于此!” 朱厚照不为所动。 他万万料不到,这几个鞑靼人还如此硬气,咬咬牙:“打死勿论!” “我……我……我说,附近有一个部落……附近有一个部落……” 朱厚照眼睛放光。 他看着早已面目全非的赤鲁布花:“来,你说说看……” 显然,朱厚照对于一切部落的讯息,都有着极大的兴趣。 ……………… 大同城外。 方继藩暂时接掌了大同三军。 不过接掌之后,才发现自己被老狐狸张懋给糊弄了。 多如牛毛的事,统统都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清理城外的尸首,就地掩埋,还有将自家将士的尸骨,统统收敛,预备装车,将其带回乡中去。 除此之外,还有粮草的调度。 以及数千伤员所需。 甚至,各营之间,因为茅坑的事,引发出来的纠纷。 事情是这样的,大同卫的一个营挖了一个巨大的茅坑,结果因为这茅坑距离客军的营地比较近,于是客军官兵们自然也就顺带儿来此。结果,大同卫就不乐意了,我们挖的坑,凭啥你们来**? 于是乎,双方剑拔弩张。 方继藩只好亲自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双方的武官,在茅坑附近,用剑划下一道界线,当众宣布,双方以后解手,不可逾越雷池一步,谁敢逾越,我方继藩会打人的。 好不容易将事情解决完,到了行辕,便又有武官上门,一脸惨兮兮的样子:“都尉,惨哪。” 方继藩火了,也不知这家伙,到底是哪个卫的,你大爷,你惨,有我方继藩惨吗?从前我一日睡六个时辰,现在只能睡四个,方继藩扬起手,就给他一个耳光:“惨你大爷,现在是大捷,大捷!哭丧个什么,这代行总兵官,我方继藩不干了,要卖惨,滚一边去,我很忙。” 背着手,留着那捂着腮帮子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武官,他有点懵……这都尉……是个狠人哪,虽然早就听说过他在京师的一点儿事,可今日一见…… 须知,边镇上的武官,最是刁蛮的,这么不给脸,别怪老子翻脸。 这武官也是愤愤然,可想了想,算了,惹不起,便怏怏回去。 方继藩气的龇牙咧嘴,七窍生烟,回到大堂坐下,喝了一口茶,便开始骂:“今日起,让他们有事别找我,真有事,赵英国公,英国公不还活着吗?我昨夜才睡四个时辰,吃不消了,得去补补觉。” …………… 第一章送到,太嗜睡了,真恨不得打自己两个耳光。 正文 第七百七十九章:大捷入宫 苏月亲自给张懋治伤。 衣甲揭开时,疼的不得了,那凝结的鲜血,将皮肉和内衬黏在了一起,拿着镊子,小心翼翼的撕开,方才将内衬脱下来。 张懋憋着脸,一声不吭。 苏月忍不住感慨:“英国公真是了不起啊,古有寿亭侯刮骨疗伤,今有英国公……” “休要啰嗦。” 张懋呼出一口气,此战,必当名流清史,自己一举一动,都可能采集史料的翰林记录下来,老子也疼啊,真恨不得哭爹叫娘,可得忍着哪。 你苏月还在此,说啥风凉话,信不信一巴掌拍死你! 而后,便是寻觅伤口,先是上了酒精,张懋的额上青筋爆出,这是刀伤,皮肉都翻了起来,在确定伤口里没有刀剑的残片之后,苏月便熟稔的开始缝合,此后上了金疮药,包扎了起来。 “报。”有个书吏匆匆而来:“公爷,都尉……都尉他……他说他不干了。” “啥?”张懋豁然而起:“为啥?” “他说……他脑壳有点疼,可能是杀敌时,过于激动,旧疾复发,也要来此养病。” 张懋叹了口气,道:“方家的小子啊,什么都好,就是懒,没治了,老夫此番让他暂理大同马政,就是想借此机会,让他熟悉一下马政的,老夫老了,经此一战,也算是对得住祖宗,没有辱没先人,也不指望,镇守一方。这是年轻人们的事啊。你说这个小子,祭祀不会祭祀,马政又没耐心,他能做啥?有这聪明的劲头……真是糟践了啊。” “还是公爷好,下马能祭祀,上马能掌兵。”书吏笑呵呵的道。 “……”张懋突然觉得这书吏,话里带刺。 张懋索性叹了口气:“罢罢罢,就如此吧,奏疏,写了没有,给老夫看看。” “已写了,请公爷过目。” 张懋取过,定睛一看,颔首点头:“如此甚好,发出去吧。” “是。” 张懋道:“择日,我等也该班师回朝,要做好准备。” “是。” ……………… 京师里,对于大同的战事,朝野内外,似乎都没有太大的期盼,有英国公在,想来大同能守住吧。 何况,一场大战,可谓是旷日持久,没有一年半载,鞑靼人怕也不能退兵。 这是守城战哪,慢慢耗着呗。 因而,虽然为了防范未然,京师里,也加强了戒备,可人们对于大同来的消息,并没有太多急迫的期待。 太子不在身边,跑了,据闻还去了大漠,这令弘治皇帝很是恼火,可最终,他决定接受。 这个儿子,每日盼着的,不就是如此吗? 去吧,去吧,孩子的翅膀长硬了,只要能活着,有侥幸的活下来,其他的,都无妨。 方继藩也不在身边,有时,看着秀荣忧心忡忡的抱着方家的孩子入宫觐见时,那郁郁寡欢的样子,也令弘治皇帝,心里颇有几分惭愧。 小方总体而言,还是不错的。 尤其身边,欧阳志伴驾在一旁,每次看到了欧阳志,就想起了方继藩,这是睹物思情呢,还是睹人思情? 欧阳志永远都沉默的站在一边。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搁下了笔,道:“你的恩师,去了大同,你一定也很担心吧。可没法子啊,这小子长大了,是该放他出去,让他好生磨砺、磨砺,欧阳卿家,朕将自己的儿子,也都放出去磨砺了,这些事,却不敢对人说,若是让内宫的人知道,太子出了关,还去了大漠,非要吓死不可。女人嘛……” 欧阳志良久,颔首:“陛下说的对。” 弘治皇帝皱眉:“这鞑靼人,乃是大明心腹之患啊,多少年来,他们一直都是大明最可怕的对手,不除鞑靼,朕……真的是寝食难安哪。” 他说着,拿起了奏疏,又低头去看。 天下多少事,都落在他的身上,使他虽在壮年,身子却有些佝偻。 “陛下近来忧心忡忡,身子,似乎……不好。”欧阳志道:“不妨,今日歇一歇,在禁苑里走一走。” 弘治皇帝皱眉,抬眸,看了欧阳志一眼。 良久。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下来:“走?这可不成,离开一会儿,要耽误多少事啊。” 不过,他笑了:“欧阳卿家既如此担心,不妨,朕就起来,走一走吧,去内阁?内阁诸公们,可比朕辛苦呢,朕去探视一二。” 他竟当真动了身。 带着欧阳志,一路至内阁,早有宦官进了内阁通报。 刘健三人得了消息,忙是出迎。 弘治皇帝勉强挤出笑容:“三位卿家都在?都在议论什么?” 刘健咳嗽一声,想了想,老实的道:“还真有所议论。” 弘治皇帝道:“卿家但言无妨。” 李东阳赶着道:“陛下,皇孙年纪不小了,想来,已到了牙牙学语的时候,臣等在想,再过一些日子,就该给他寻一个良师了,臣等思来想去,从前的詹事府少詹事王华,很是合适,他是至诚君子……却学问精深。” “……” 这皇孙,才多大啊,一岁多一点儿呢,才勉强会叫几句‘吃奶’、‘抱抱’之类的词儿,就这时候,便要给他寻觅良师了?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 他似乎看出了三个内阁大学士的内心想法。 太子殿下……这般折腾,看来……随他去做啥便做啥好了,此次去了大漠,据闻还出了关,这是多可怕的事啊,弘治皇帝让内阁三位卿家保守秘密,这三位内阁大学士,倒也不敢将消息传出去。 想来,对这些大臣们而言,每日看着这太子,真真要呕血啊,你好端端的做太子,在京里倒也罢了,偏偏要去兰州,好,让你去兰州了,你竟还出关,若没有一个强大的内心,只怕是人都受不了了。 越是如此,刘健等人,便越将希望,放在了皇孙身上,他们希望,皇孙能成为像弘治皇帝这般的明君。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只道:“皇孙尚幼。” 说着,步入了内阁,刘健等人面露惭愧之色,这件事,确实不该在这个时候提的,理当是太子殿下自关外回来,再提。 可是……太子殿下他…… 弘治皇帝坐下之后,呷了口茶:“朕一直在想,鞑靼猖獗至此,屡屡犯边,大明,是烦不胜烦哪,这天底下,到底有谁,可以为朕分忧呢?” 说着,叹了口气:“大同,有消息了没有?” 刘健笑吟吟的道:“清早,倒是有奏报来,不过,眼下内阁这里,抓紧着调度钱粮还有征募民夫供应军需之事,那份奏疏,还没开始票拟呢。” 看着三位卿家,双鬓上已是斑斑的白发。 显然,为了大同的战事,他们没有少操心,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有劳你们了,将奏疏取来吧。” 刘健不敢怠慢,忙是让书吏取来奏疏。 这奏疏平平无奇,不像是急报。 弘治皇帝便打开,这字迹,很熟悉,竟是张懋亲自上奏。 当然,从这言辞来看,又不像张懋的口吻,想来,是张懋的书吏书写了一遍之后,张懋在抄写下来,上奏的。 “张卿家受了伤?”弘治皇帝皱眉:“朕看他的笔迹,有些潦草,不是得病,就是受伤了。” 刘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得惊诧,这可是主帅啊,守卫大同,他若是有什么闪失,可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弘治皇帝继续低头去看。 却是震惊了。 “奏曰:鞑靼军犯大同,臣率军出城决战……” 出大同……决战…… 张懋历来稳重,怎么……这么胆大,这若是有个闪失,大同可就完了。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是日,臣摆车阵以待,鞑靼狂攻车阵,三军奋勇,拼死抵挡,鞑靼铁骑七万人,遮云蔽日,连绵不绝。此时,驸马都尉方继藩率飞球营腾空……” 后头的事,说的绘声绘色。 看的弘治皇帝一愣一愣的。 啥…… 都尉威武霹雳弹! 这东西……好生猛烈。 自飞球上投掷而下,鞑靼军顿时人仰马翻,死伤不可计数,以至鞑靼军的骑队,竟是前后不得呼应,前锋的鞑靼人,陷入了车阵,张懋率军猛攻,将其团团围住,杀了个干净,后队的鞑靼铁骑,在炸药包的攻击之下,已是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竟是呼啦啦的……溃逃…… 鞑靼……大败。 死伤四万,哀鸿遍野,割其首级两万九千余,又俘虏了数千人,而飞球营,毫发无损,明军死伤数千。 这是野战,是野战啊…… 弘治皇帝的眼睛,瞪的比铜铃好大,这怎么可能? 大明,自土木堡之变后,还从来没有人数相等的情况之下,在野战之中,战胜鞑靼人,这只有在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时期,才可以做到。 可现在,直接深入大漠,寻觅鞑靼人,最后……将其几乎全歼,那鞑靼人,竟是兵败如山倒。 呼…… 弘治皇帝长长的出了口气,他起身,手中还抱着茶盏,似乎觉得茶盏很碍事,狠狠的将茶盏摔在地上。 哐当……茶盏摔了个粉碎! 正文 第七百八十章:好女婿啊 刘健等人大惊失色,看着弘治皇帝,心里说,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了? 三人再不犹豫,忙是拜倒:“臣等万死。” “该死的是鞑靼人。”弘治皇帝红光满面:“打得好,打的威风!” “陛下,这……”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健三人:“我军出击,于大同城外,与之正面作战,七八万军马,击溃了七万鞑靼铁骑……” “……” 刘健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也太可怕了。 自文皇帝以来,有同等数量,旷野决战,击溃鞑靼人的战绩吗? 哪怕是当初的名臣王越,也多是以奔袭为主。 刘健忍不住道:“这……陛下……” “千真万确,上头说的明明白白,其中,最关键的,乃是这都尉威武霹雳弹,正因为是此物,再加上将士们用命,鞑靼人如土鸡瓦狗一般,竟是不堪一击。哈哈……这是天佑大明啊。经此一战,北方……可暂无外患了。来人,来人,去传唤英国公张懋来,此乃大捷,列祖列宗倘若在天有灵……” 说到此处。 萧敬和刘健等人,都一脸懵逼的看着弘治皇帝。 只有欧阳志面上,如古井无波,仿佛眼前都是幻觉。 那萧敬尴尬道:“陛下,英国公,还在大同呢。” “朕竟忘了!”弘治皇帝抚摸额头,果然,人的惯性是可怕的,以至弘治皇帝不禁失笑:“有此大捷,足以振奋三军,等英国公班师回朝,凯旋而还时,朕再命他去太庙吧。张卿家果然没有让朕失望啊,他此前不动如山,可一旦抓住战机,却能当机立断,上头说他亲率亲军,抵在车阵之后,使三军效仿,人人奋勇上前,这才争取到了飞球营足够的时间,张卿家,劳苦功高。” “方继藩,是朕的好女婿。”弘治皇帝面上通红:“朕有此子,便是十万精兵,也不肯换。只是可惜……”说到此处,弘治皇帝不禁惋惜了起来,真的太可惜了。 “可惜那鞑靼汗,竟是落荒而逃,他这一逃,却不啻是放虎归山,此人哪怕是遭遇了败绩,却屡败屡战,坚韧无比,也不知何时,他又要重整旗鼓而来。” 这是弘治皇帝唯一的遗憾。 这个鞑靼汗,比之以往的任何鞑靼汗都不好对付。 以往的鞑靼人,吃了亏,便会老实许多年,可此人,却总是能收留败兵,重新卷土而来。 这延达汗,便如弘治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 可刘健等人,似乎开始明白了什么,大捷啊,又是大捷,北方暂时,又可高枕无忧了。 这一战,历时不过一个月,省下了多少钱粮,且经此一战,朝廷威严,传播宇内,实是旷世之功啊。 刘健等人美滋滋的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陛下。”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背着手感慨:“立即明发旨意吧,新近没有什么好消息,是该让朝廷与万民同乐了,朕……有张卿家和继藩这样的得力干将,可以高枕无忧了。” 他眼里,竟是雾水腾腾,竟有几分感触。 他忍不住道:“这都尉威武霹雳弹……” 每一次说到这玩意的时候,弘治皇帝都觉得绕口:“这哪个混账取得名字?” 刘健等人,心里无语,真相,难道不是不言自明吗? 可欧阳志的反应,却极为迅速,老干部瞬间变身,他立即道:“陛下,恩师研究出了霹雳弹,想来,是下头的匠人们,借此讨好恩师,于是,取了此名,这是匠人们,对这巧夺天工的霹雳弹之精妙,由衷的赞美。想来恩师对此,是极力反对的,恩师一直教诲学生,但凡有良心的人,都不可自吹自擂,恩师尊尊教诲,臣至今难忘,恩师这般教诲臣,也同样以此来严苛的对待自己,就比如恩师的大父,当初在土木堡时,营救了许多人,他便极少和人提起,恩师最怕的,就是别人欠他家人情,因而心生愧疚之心,恩师还常言,名声不过是身后之事,君子做人处事,俯仰天地,但求无愧于心,绝不为虚名所累,唯有无畏虚名,方可举重若轻,去做自认为正确的事。” 说罢,欧阳志毫不犹豫,拜倒。 他脸上的表情严肃,就仿佛脸上写了两个字:“忠厚!” 方继藩的话,你可以不信,可欧阳志的话,若是不信,那么,你还有良心吗? 弘治皇帝只见欧阳志如此,便晓得,欧阳志说的是真的。 他感慨道:“是啊,下头的人,总是投其所好,继藩虽偶尔有孩子气,可料来,也不会如此厚颜无耻,朕几乎是看着他长大起来的,他是什么人,朕一清二楚。欧阳卿家,你快快起来,你的恩师,立下了赫赫功劳,朕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因此而责怪呢,方才是朕失言。” “谢陛下。”欧阳志爬起,面上又恢复了欧阳呆的模样。 刘健等人,面面相觑,他们觉得……自己竟有一些些的错乱。 方继藩…………到底是啥人来着? 弘治皇帝道:“下旨,命张卿家和继藩,立即班师回朝,所有的将士,论功行赏。” “臣等……遵旨。” 刘健领了旨,左右看了一眼,随即道:“陛下,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的喜悦,方才少了些许,他叹了口气:“朕的儿子,朕自己清楚,他……虽也有孩子气,可无数军民,深入大漠,与贼一决雌雄,朕的儿子,难道不可,为保江山社稷,而出生入死吗?他吉人自有天相,朕相信……他会平安回来的。卿等勿忧。” 虽是安慰了刘健等人一番,可弘治皇帝心里却是感慨,但愿……厚照能够平安吧,这个孩子,打小就想杀鞑靼人,要一雪土木堡之耻,真是个傻孩子啊。 可是……索性,就让他这般任性一回。 弘治皇帝背着手,没有再吭声。 李东阳心里却急了,他不断给刘健使眼色,可刘健,却无动于衷,显然,刘健似乎不愿意在此时,提及这些事了。 李东阳忍不住道:“陛下,不知皇孙……”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李东阳一眼。 这想来,是无数大臣们的愿望吧。 他们并非是有什么坏心思,只是……有自己的立场而言。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过一些时候再议吧。” “是。” ……………… 草原上,到处都是火光,一个又一个的部族,被夷为了平地。 所带来的将士们,越发的矫健,现在几乎不需制定任何战术,只需一声号令,每一个人,便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袭击了十几个部族之后,不知烧杀了多少粮食和畜牧,又杀死了多少鞑靼人。 朱厚照的战刀染着血,血迹干涸了一遍又一遍。 他骑在马上,颌下已生出了拉渣的胡子,肤色也黑了一些,可在马上,却显得更加英武。 拿住了这水师上万户,确实给朱厚照提供了不少的线索,这赤鲁布花,对草原上的习性了若指掌,毕竟……水师嘛,天天蹲在竹筏子里瞎琢磨,这大漠之中,什么季节,哪里水草最丰美,而鞑靼人逐水草而居,只要知道哪里的水草最丰美,便知道,哪里聚集了大量的鞑靼人了。 一次次的突袭,奔驰了上千里地,朱厚照对于草原上的气候早已习以为常。 日子虽过的艰苦,可朱厚照觉得并不算什么。 这一番沿途烧杀,尤其是几日之前,袭击了一个数万人的部族,这部族,显然是延达汗的本部,斩杀了不少所谓的王子和丞相,杀死的畜生,竟有十万之多,这一战,至今,朱厚照还在回味。 鞑靼人最精锐的武士,都去了大同,留在这里的,人数再多,也不过是老弱病残,而且,明军铁骑,来去如风,突然袭击,攻击有序,虽也折损了不少人马,可这所谓的数万的大部族,却依旧毫无还手之力。 这想来也是鞑靼人第一次,如此不堪一击。 “报!”一个斥候,飞马而来…… “发现了一队人马,足有数千人,瞧他们样子,甚是疲倦,自大同方向北来。” 朱厚照眉头一皱。 数千人马。 莫非……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之后,特来堵截自己的吗? 这下麻烦了,倘若如此,那么……对方派出的,定是精锐,对方的人数,会是自己的数倍。 “他们……可打了什么旗号?” “没有旗号,看他们的队形,似乎……有些散漫,像很是疲倦,有不少人,竟还失去了马匹,只得尾随步行……像……像……是一伙败兵。” 朱厚照迅速的拿起了舆图,大致的确认了自己的位置,这里距离大同,有五六百里的地,难道……是大同的败军……这太不可思议了。 “对方,可曾发现你的行踪。” “卑下远远用望远镜看了之后,便立即撤退,对方即便发现了卑下,大抵也只是认为,卑下不过是在附近游走的寻常牧人,绝不可能想到卑下的身份。” ………… 还有!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一章:破贼 朱厚照眯起了眼睛,阴晴不定。 显然……这是一个机会。 可是对方,是自己的数倍啊。 而且,谁也无法预料,是不是有诈。 他看向身后的骑兵。 这些骑兵们,个个面带刚毅,杀气腾腾。 一路作战和烧杀,吃鞑靼人的,喝鞑靼人的,犹如一群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起初奔袭时,他们有些害怕和畏惧,可渐渐的,等他们见到了越来越多的血腥气,竟渐渐开始麻木了。 这些人,浑身都带着杀戮,他们的弓马,越来越纯熟,他们战斗的技巧,也早已可以勇冠三军! 此时,许多人或多或少的受了伤,也有人,早已衣衫褴褛,浑身臭烘烘的,他们犹如一支残军,可是……他们依旧精神饱满。 最重要的是,太子殿下,每一次冲杀,都打着头阵,一次次的身先士卒,使他们视太子殿下,犹如自己的兄弟手足。 因而所有人都看着朱厚照。 没有人发出声音。 这一双双眼睛仿佛在说。 殿下指向哪里,我们便杀向哪里,虽死无憾! 朱厚照咬牙,冷笑,道:“多少年来,没有人敢如此像我们这般,深入大漠,将鞑子们如猪狗一般的屠灭了。当初,土木堡的耻辱,本宫至今没有忘记。这些鞑子,掳走了本宫的先皇帝,他们杀至了北京城,羞辱了我大明,使我大明,闻风丧胆!” “今日,本宫所效仿的,就是这些鞑子们所做的事,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数十年来,他们一次次的南下,他们攻取河套,他们威胁京畿,他们杀人方火,却殊不知,这个世上,有一句话,叫血债血偿。” 朱厚照坐在马上,低头,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刀弓,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却是一字一句道:“现在,血债血偿的时候到了!” “大丈夫死便死了,何惧之有。本宫若死,也只恨土木堡之仇,不能全数奉还这些鞑子,使他们知道什么叫妻离子散,什么叫做耻辱。刘瑾!” 刘瑾吃了一根草,嚼了嚼,他宛如一个重甲的骑士,背后背着铁锅,脖子上挂了几串腊肉,吊在胸前,身前还帮着一个牛皮包,嗯……真皮的,绝没有添加防腐剂的那种。包里,塞了许多他捡来的草。 他徐徐打马上前,面上,总是风淡云轻的样子。 “你是本宫的奴婢,看着本宫长大的,我们冲最前。” “噢。”刘瑾生死看淡,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朱厚照看着那斥候:“对方还有多少里?” “十里。” 朱厚照只算了算,道:“所有人换马,给马喂了草料,给你们一炷香时间,吃饱喝足,在此,专候鞑靼人。” “遵命!” 众人没有犹豫,娴熟的下马,取出其他马匹携带的干粮和草料,他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随后,他们换上了新的战马,坐在了马上,开始检查自己的刀剑和弓矢。 朱厚照显得极冷静。 他心里不禁在想,来的这些人……到底是什么人呢? ……………… 疲倦的败兵们,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这一战,败的实在太突然了。 虽然许多鞑靼人愤愤然的认为,这是非战之罪,这是狡猾的南蛮子们,使用火器。倘若非是如此,南蛮子们,敢和自己正面交锋吗? 可如何不服气,如何的不甘心,他们却不得不接受眼前的现实。 延达汗气喘吁吁,他乏了,金帐的卫士们,忠心耿耿的护卫在他的左右。 七万人雄姿英发的南下,而今,却是数千败兵回来,其他的溃兵,却不知去了哪里。 延达汗很疲倦。 到了这里,明军已经不可能再追击了,他们是不敢随意深入大漠的。 到了大漠,延达汗依旧还是自己的主人。 可是……他心……真的累了。 一次次的失策,一次次的损失惨重,令他竟有些怀疑,自己当真得到了长生天的赐福吗? 倘若如此,那么为何,长生天会令自己,经历如此多的磨难。 这个问题,没有人回答。 延达汗一生雄心勃勃,他一统了大漠,曾也不可一世,他无数次摔倒,可总能爬起来。 这一次……他想,他也能! 他顾盼着左右,看着无数沮丧的将士,叹了口气:“我们……还会重新站起来,我向长生天起誓,迟早有一日,我会踏破南蛮的关墙,用无数南蛮子的血,来报此仇。” 他说罢,取出了箭壶中的利箭,将其一折两段。 所有人,都勉强都振奋了精神。 他们太疲倦了,一路被人追杀,许多人,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找到水源,口唇干裂,哪怕是干粮,也是不足。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追兵走了,他们只要能寻觅到最近的部族,便可活下来,而婚后,重新站稳脚跟。 他们继续向前跋涉。 可此时……就在前方。 地平线上,是一个个的黑点…… 有人忍不住眯着眼,朝着远方眺望。 那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 莫非是附近的部落。 有人心里欢呼起来,若是能找到一个部落,好好的休息一下,好好的大吃一顿,这实是最幸运不过的事。 他们开始加紧了步伐。 而那地平线上的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他们头顶着苍穹。 突然……那一个个黑点……开始动了,他们朝着这个方向,移动而来,且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延达汗一开始,心里一松,他还在想,到底是哪一个部落,这里的水草,并不丰美,为何来此游牧。 可现在,他觉得不对劲了。 对方……人数不少。 寻常的部族,不会一下子,征集这么多人放牧。 他死死的盯着前方,大吼:“小心!” 对面的骑兵,已越来越近,更加的近了,这早已吃饱喝足,养精蓄锐的铁骑,如风一般,而此时,远处的延达汗,竟看到了寒芒。 不错,只有刀剑高高举起时,那阳光照耀之下,刀锋所折射出来的光芒。 他们……他们是敌军。 这里……怎么可能出现敌军。 又怎么会出现,大量的铁骑。 延达汗瞳孔在收缩。 身后,许多人开始有些混乱起来。 到底出了什么事。 “敌袭,敌袭!”有人高呼。 “拿起你们的弓箭,准备好你们的长刀!” 有人嘶吼。 可对面的铁骑,来的太快,他们迎风而来,随后,每一个,都在奔驰之中,取出了长弓。 就在数百步外,突然,一枚箭矢穿空而来。 延达汗身侧,一个万户,突的呃啊一声,那尖锐的箭矢,直接插入了他的咽喉,箭羽之处,还在不断剧烈的颤动,而这万户,只闷哼一声,直接栽倒。 延达汗早已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终于明白……这是汉军:“迎敌……迎敌!” 对面的汉军,简直就如鞑靼人中的鞑靼人,他们快速的奔驰,而后,一旦进入了鞑靼人的射程,随即,铺天盖地的弓矢便如雨下。 那如飞蝗一般的弓矢,遮天蔽日,落下之时,无数的鞑靼人直接栽倒。 鞑靼人忙不迭的要举弓还击。 事实上,此时他们显得迟钝,疲惫不堪的鞑靼人,此刻根本没有预料到这里会有敌人,甚至,他们的战马,竟都跑不开。 可对方的铁骑,却在一百步外,马力已是提升到了极限。 哒哒哒……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宛如风卷残云,又如怒海波涛,在一轮飞射之后,他们不约而同的,举起了长刀。 那高高扬起的长刀,犹如林海。 为首的朱厚照,眼里布满了血丝,他整个人,随着马匹仿佛凌空飞起,朱厚照自喉头深处,发出了怒吼:“杀!” 无数与他曾生死与共,和他曾大被同眠,与他曾一起喝酒,一起捉着虱子,曾肩并肩的人,同样回之以怒吼:“杀!” 喊杀声,冲破云霄,刺破了鞑靼人的耳膜。 鞑靼人忙不迭的开始拔刀,延达汗身边的金帐卫士,也忙是将延达汗裹得紧紧的,可他们却没有察觉到,就在三百多步外,一个散兵游勇,骑着马,他张弓,射出一枚枚的箭矢。 一个个金卫,就在延达汗的面前,无声倒下。 延达汗,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汉军。 他原以为,自己所忌惮的,不过是大明的火器罢了。 可现在……他发现,真正可怕的是,一群比鞑靼人骑射都不遑多让的铁骑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 他发现,长生天的赐福,真正已距离自己愈来愈远,上天垂青的,乃是眼前的敌人。 延达汗怒了。 他红着眼睛,发出了不甘的怒吼:“杀啊!” 杀字出口。 可此时,对面的骑兵,已经如下山猛虎一般,冲入了鞑靼阵中。 砰! 无数的人马,相撞在一起,这世上,还从来未有过,大明的铁骑,气势如虹的用骑兵,冲入鞑靼铁骑的阵中。 朱厚照在此时,已是手起刀落,而后,一个金卫,鲜血喷洒,身边,刘瑾飞马,与一个鞑靼人撞在了一起,战马强悍的冲击力,生生令两匹马直接栽倒,那骑兵直接撞飞,刘瑾却拼死抓住了马鞍,待自己的战马打了个趔趄,接着,竟又生生的站了起来。 好幸运,居然还活着。 刘瑾心里这样想。 ………… 看来今晚得熬夜了,争取继续,熬不住的同学,去睡吧,晚上可能要一点半到两点更。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二章:太子破贼酋 骑兵的优势,在于这强横无匹的冲击力。 明军铁骑,风驰电掣,猛地撞入还来不及反应,根本没有将马跑起来的鞑靼军中。 顿时……人仰马翻。 无数人生生被撞飞。 冲在前的明军骑兵,有时人没有收住,受这可怕的惯性,也照例甩出去,与对面的鞑靼人撞在一起,彼此俱都撞得头部裂开。 冲在最前的人,几乎是自杀式的杀法。 哪怕是朱厚照,若非是他自幼学习弓马,眼尖的错过了一个正面冲撞,从侧面抡起刀来,将一个鞑靼人斩下,只怕,此刻也早已被撞飞了。 可战马依旧还在奔驰,它们撞开一个个鞑靼人,而奔驰中的铁骑,疯了一般的挥舞着刀剑,等驻马于原地的鞑靼人想要反击时,人已远去,可后头蜂拥而来的骑队,又如洪峰一般的冲杀来。 数千鞑靼人,哪怕是提起了精神,可现在……却突然有一种无力感。 现在,大明铁骑为骑兵,而他们充其量,却是骑着马的步兵罢了,只能在原地打着转,拼命想要控制坐下的战马,众人挤到了一团。 无数的头颅,被斩马的大刀斩过,或是头颅落下,或是力道不足,便脑袋歪着,依旧还连着脖子,血雾喷出。 一瞬间之后,朱厚照已带着这狂奔的骑队,直接贯穿了鞑靼骑队。 整个鞑靼骑队,瞬间被分割。 这依旧还是鞑靼人的战术。 想当年,凭借着飞射,凭借着这攻其一点,分割包围的战术,鞑靼人曾将无数的汉人王朝,打了个落花流水。 可现在……他们却尝到了此种滋味。 而明军的首领,显然对于鞑靼人的战术,耳熟能详,他迅猛的进攻,绝不拖泥带水,这便是要让鞑靼人的战术失效;他寻觅到了鞑靼阵中,最软肋之处,毫不犹豫的发起最后的冲刺,便是绝不使鞑靼人有喘息之机,重新集结,整军备战,站稳脚跟。 朱厚照犹如长刀的刀尖,他处在这最锋芒之处,他所过之处,无数人纷纷尾随,万千的铁蹄,卷起地上的草屑和尘土。 而鞑靼人绝望的发现,这一切……都似曾相识,这不就是当初,自己的铁骑,屠戮汉军的法子吗? 贯穿了鞑靼军之后,朱厚照没有停歇,因为哪怕是贯穿,对方也有重新集结的可能,于是乎,他的马,依旧还在狂奔,而后,他纵马开始在这慌乱的鞑靼军外围驰骋,二话不说,举起了弓箭:“张弓!” 无数人娴熟的取弓搭箭。 大明铁骑们,对此,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等到鞑靼人妄图重新集结时,已脱离了鞑靼军,自他们的后队杀出的大明铁骑,趁着对方还在慌乱的想要重整旗鼓时,瞬间,又是箭如雨下。 无数鞑靼人,在遭受了冲刺之后,本已是乱糟糟的不知所措,伤亡惨重。还未等他们有所动作,这箭雨落入他们之中,又是此起彼伏,传出无数的哀嚎。 而这……机会又来了。 朱厚照已觑见了鞑靼人新的薄弱之处,他取刀,大呼:“来!” 无数的铁骑,毫不犹豫轰隆隆的跟随着朱厚照,毫不犹豫的朝着东北角的鞑靼人冲杀而去。 相传当初,鞑靼人的老祖宗们,就是用这种可怕的战法,不断的游走,飞射,寻觅机会,突刺,使其混乱,但是马不停,绝不给对方厮杀在一起,相互缠斗和鏖战的机会,而是迅速的脱离战场,最后继续游走,趁其混乱,飞射,而后……继续突刺! 这种战法,曾经使无数的文明,视其为梦魇。 它可怕之处就在于,依靠着不断的飞射和突刺,他们永远占据了战场的主动权,一旦被他们缠上,那么,你就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嗯……羊肉很好吃,刘瑾看着这群‘茫然无措的羊羔’,居然觉得有些饿了。 浩浩荡荡的骑队,突入了东北角! 无数人被撞翻,坐在马上,原地打转,根本无法跑动起来的鞑靼人,一个个撞飞,而后,朱厚照撕开了一个口子,后头的骑队,密集的冲锋,将这口子,不断的扩大。 这一次,鞑靼人开始有些崩溃了。 老祖宗们的手艺再现,可怕的是,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不少人再无战心,想要逃窜,可在这里,将后背留给冲刺中的铁骑之人,必死无疑。 有人开始呜咽起来。 有人茫然的还想勒马冲出去,可四周都是人马,乱糟糟的。 当那密集的铁骑冲过,他们妄图招架,可这呼啦啦风驰电掣而来的铁骑,岂是靠人力可以招架。 无数的人,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 当鞑靼人意识到这个问题时,他们徒劳的发现,诚如当初他们宰杀汉人步卒时一般,自己所面临的处境,竟和当初的汉人,一模一样。 几番冲刺,鞑靼人们彻底的绝望了。 人们抱头鼠窜,甚至连抵抗,都没了心思。 他们本就疲惫不堪,本就士气全无,本就无数人带伤,再没有了当初南下时的半分士气。 大明骑队,却是以逸待劳,率先发起了攻击,这些人,骑射功夫,竟比鞑靼人更加熟稔。 一通乱杀之后,地上已伏尸无数。 许多人已落了马,此时……再无抵抗之心,哀求痛号,也有人,飞马乱逃,可彼此之间,却不免相互践踏。 延达汗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自己竟会被一队大明的骑兵攻杀,以至到这个地步,数十个亲卫,想要保护他夺路而逃,却很快被一队骑兵截住。 他们不得不又逃回已沦为人间地狱的鞑靼阵中。 却听朱厚照厉声大吼:“放下武器,下马!马上之人,格杀勿论。” 这一句鞑靼语一出,哪怕是再勇敢的鞑靼人,此刻却已是万念俱焚。 残兵们,不得不乖乖下马,生怕慢了一些,远处的张元锡,则弯弓搭箭,但凡有人还在马上,飞矢便破空而至,箭无虚发。 地上满是人哀嚎,无数人放下武器…… 延达汗已是万念俱焚,却有一人抱着头,蹲在延达汗身侧,低声道:“大汗,你是黄金血脉,万万不可……沦落入蛮人之手,待会儿,万万不可泄露您的身份……” 延达汗此刻,心中怅然,可是……求生的欲望,却升腾而起。 他自然清楚,若是让这些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他心里既是绝望,又是恐慌,更加是心乱如麻。 若是连汉军,都可进入大漠,如入无人之境,肆意宰杀鞑靼人,用鞑靼人最大的长处,击溃鞑靼军,那么……鞑靼……还有救吗?整个大漠,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此时,无数骑军下马,手持刀剑,将所有的俘虏看住。 延达汗下意识的抬眸,却见那永远冲在前的少年郎,却是一步步走向自己。 延达汗心都要跳出来,他抱着头,努力使自己和寻常鞑靼人一般。 可那人,却是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便驻足,他拖着刀,刀尖上,犹如滚珠一般的鲜血,滴淌在泥地上:“久仰大名!” 朱厚照说的乃是鞑靼语。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延达汗,似带嘲讽。 “我……我……”延达汗慌乱的抬眸,看着朱厚照,朱厚照的眼里,杀气腾腾。 他忙道:“什么?” “不要装了!”朱厚照冷笑:“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你到现在,还想在这里假装下去吗?” 延达汗惊住了。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正是自己的本名,自自己登上了汗位之后,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有人叫过这个名字,甚至连延达汗自己竟都有些遗忘。 人们通常称他为大可汗,可现在……这个少年人,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朱厚照冷冷的看着他,笑了:“我早久仰你的名字,你可知道,自我七岁开始,我便亲眼看过你的画像,那个时候的你,可是雄姿英发,统一了大漠,关外之地,没有敌手。我花重金,从不少人那里,不但打探了你的相貌,得知了你的本名,你的那张画像,至今还悬挂在我的寝殿里,果然,今日我冲杀来时,第一眼就看到了你,因为,哪怕你的容貌,有些改变。哪怕画像的相貌,未必全然准确,可是你……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能认出你!” 延达汗内心,绝望到了极点。 一个人……他七岁就盯着自己……这个人……他有病吗? 他不得不打量着这少年郎,这少年郎,虽是经过了风吹日晒,面上杀气腾腾,可依旧,还是没有脱离稚气。 而延达汗更觉得绝望的是,自己最后一战,竟就败在了这么一个人手里。 他已无法隐藏了,只得道:“不错,我便是鞑靼大可汗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四目相对。 朱厚照的目光之中,带着光彩。而延达汗,却是灰暗。 延达汗万念俱灰,完了,全完了。一切的功业,俱都成空! ………… 眼皮子打架,睡觉。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三章:草原上冉冉升起的新星 朱厚照延达汗,露出冷笑:“我还未出生时起,你便向我大明称臣,借此,来得到我大明的支持,击溃了大漠中的瓦剌部,一统大漠……再之后,你屡屡侵犯大明的边镇,时战时和,可谓是绞尽脑汁……” “瓦剌人,制造了土木堡之变,可是,在我眼里,瓦剌和鞑靼,没有任何的分别,从我能记事起,我便知道,总有一日,你我……会会猎于此,因为……所有人,自小便对我说,我乃是承袭天命之人,是未来的上天之子,可在我看来,若只是血脉承袭,又凭什么是上天之子呢,上天之子,应上马斩杀贼酋,下海擒蛟龙,大明这外患,以你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为最,这十年来,我无数次研究你们鞑靼人的战法,一次次,来琢磨你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习性,哪怕是你们鞑靼人的生活方式,你们的饮食,我也不断去尝试,你今日落在我的手里,并不冤枉,今日我在你面前,是我无数次练习骑射,学习你们鞑靼语言,喝你们的马奶酒,用无数次血汗换来的。”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汗毛竖起。 这世上,还真应了一句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忍不住冷哼一声道:“你们汉人说过,成王败寇,我今既兵败,无怨无悔!” 朱厚照笑了:“我知道你会这般说,我太了解你了。你自称自己是黄金家族的血脉,自称自己为大元皇帝,可今日,我便要告诉你,你所谓的大元,在百年前,就亡了,而今日,将再亡一次,你们永远,不会再有复起的希望!”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面上,掠过了一丝痛苦和复杂之色。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接受现实,朝朱厚照跪下,磕了个头:“我愿内附大明,从此,为大汉效力。” 鞑靼人历来如此,到了穷途末路之时,便请求内附,往往朝廷为了羁縻,会敕封他的官职。 大明对大漠中的政策,历来是如此。 倒不是妇人之仁。 而是任何人都清楚,大明根本无法控制大漠,杀死了一批人,就会有新的首领自大漠中崛起,灭亡了一个部族,也会有新的部族,成为关内的心腹大患。 朱厚照却是面无表情:“你错了,我不需要你!” “什么?”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一愣。 朱厚照高声道:“你没有资格内附,大明,也不需要羁縻大漠,今时不同往日了,我来大漠,便是要……” 长刀出鞘,却在此时,那刀尖闪过了一丝锋芒,而后,锋芒掠过了银光。这锋刃,却如闪电一般,狠狠的刺入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咽喉。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似乎到现在,都无法相信,自己今日,会死在此。 他感受到了那利刃刺破自己的喉骨,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剧烈的疼痛,令他浑身痉挛,他下意识的双手举起,死死的抓着刀刃,手心上,鲜血淋漓。 朱厚照的刀刃,在他的喉骨中一绞,一下子,血雾喷出,鲜血也如泉水一般,泊泊涌出来。 朱厚照道:“你记住我,我叫朱厚照!” 随即,拔刀,血箭喷在了朱厚照的裤脚上,朱厚照提刀,再不理会倒在血泊之中的孛儿只斤·巴图孟克,转过头,见无数鞑靼人惊恐的看着自己。 呼…… 终于……得偿所愿! 朱厚照眉一扬,掩不住喜色,他朝左右道:“割下他的首级,撒上石灰,拿他的手,请英国公去祭天,告慰列祖列宗英灵!” 说着,长刀回鞘,踏了几步,鞑靼人们,个个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他们惊恐不安,心里已绝望到了极点。 黄金血脉,自此断绝。 而他们,不过是一群可怜的阶下囚。 是人都怕死,尤其是,遇到了比他们更强的强者。 朱厚照已一跃,翻身上马,厉声道:“所有的鞑靼人,他们的刀剑和牛马,统统带走,将他们的干粮和马料统统搜出来,而后……就让他们滚!” 就……这么放他们走。 鞑靼人们不可置信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骑在马上,鞑靼人们畏惧的看着少年郎。 朱厚照带给他们的,是恐惧。 骑兵们已经开始动手,牵了牛马,甚至也懒得搜这些鞑靼人的身,让他们自行上缴武器和干粮。 至于以后,他们去做什么,何去何从,显然……这是他们的事。 朱厚照回过头,突然想起了什么。 下了马,将刘瑾寻来:“刘伴伴,本宫今日又杀了七个,加上这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便是八个,现在,本宫已杀了多少鞑子了。” 刘瑾吃着肉干,满脸堆笑,他正待要开口回答,突然,脸上的笑容却是逐渐消失…… 而后,刘瑾的脸,从僵硬,变得开始如丧考妣,口里的肉干也吐了出来,却是默然无声。 “可能……可能……” 朱厚照的脸上,怒气开始升腾而起。 “你忘了?” “奴婢……奴婢……” “你就光顾着吃!”朱厚照暴怒。 这些数字,他还要回到关内,去四处宣讲的,这个牛,他可以吹一辈子,尤其是方继藩那个家伙面前…… 可现在……这厮……竟忘了。 朱厚照有点发懵。 这一路,洗劫了无数个部族,一路烧杀,数字太多,他脑里一片混沌,早就记不清了,本以为,反正有刘瑾记得。可是…… 朱厚照怒不可遏,冲上前去。 刘瑾下意识的便逃,被朱厚照追了足足半里地,才被追上,刘瑾愁眉苦脸道:“殿下,您听奴婢解释……” 朱厚照勃然大怒,按着刘瑾在地上,便是一顿狠揍:“让你吃,让你就记得吃!你这畜生,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要你何用,想起来了没有,想起了没有……” 刘瑾被揍得面无全非,哽咽道:“奴婢万死。” 朱厚照气咻咻的站起来,还忍不住踹他一脚:“没有用的东西,迟早将你卖去爪哇国去。” 他骂骂咧咧,转身才走。 刘瑾则拍拍屁股起来,鼻青脸肿。 不过,方才他的哀嚎,是装的,太子殿下在气头上,只有让他解了恨,这事儿才能过去。 这一顿揍,不算什么。 刘瑾早已习惯了。 不就是挨揍吗? 当初在鄱阳湖,被那些水贼,不成日当沙包一样的打? 小意思。 他摸了摸自己肿起来的颧骨,有一点点疼,便摸出了肉干,放在口里咀嚼,没事人一般,去背起自己的铁锅和包袱。 一群鞑靼人,就这么轻易的被朱厚照放走了。 鞑靼人们几乎没有回头,去看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尸骨。 他已经死了,大漠之中,可能会出现新的主人,而孛儿只斤·巴图孟克却已成了过去,鞑靼人是只会向前看的人,因为,若不向前看,这恶劣的大漠环境,无法令他们生存。 他们敬畏的看着朱厚照,朱厚照骑在马上,火冒三丈的样子,令他们害怕这个可怕的杀神,会改变主意。 朱厚照却是浑不在意。 草原上的人越多,粮食却越少,又在此群龙无首的情况之下,会发生什么,几乎可以想象。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之后,这大漠之中,便再无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了! 他拨了马:“再找一找,附近还有没有鞑靼部族!” “遵命!” 众人轰然应喏。 ……………… 方继藩尾随着英国公张懋班师,偷懒的感觉,挺好。 这倒并非是方继藩懒,实是方继藩为国为民,自知自己缺乏和人沟通的才能,主动退位让贤。 自己的儿孙已经够多了,这大漠之中,自己还有一个孙子要操心呢,也不知那孙子,死了没有。 但愿他还活着,依旧还有干了一盆火锅的实力,只有如此,小朱秀才,想来,也能平安无恙。 想到了小朱秀才,方继藩心里,竟有一丝丝的疼,可怜的孩子啊,在京里胡闹倒也罢了,这去了关外,却不是他随意胡闹的地方。 至了京师。 早有人入京,去通报了消息,于是乎,欧阳志奉天子之命,早早在此等候。 见到诸军浩浩荡荡而来,英国公张懋的手臂,包扎的像猪肘子似得,挂在胸前,方继藩却是四肢完整,精神奕奕的打马在前。 欧阳志一看,眼圈就红了,先是上前,向英国公张懋行礼,而后到了方继藩面前,拜倒在地,跪在方继藩的马下,泪洒衣襟:“学生见过恩师,恩师陷身险地,学生远在京师,甚是挂念,今日恩师平安回返,又立大功,恩师言传身教,令学生钦佩不已。” 方继藩见他哭的一塌糊涂,心也软了,欧阳志,不愧是自己心中,最柔软的一块啊,所有的弟子,都不够给他提鞋。 方继藩下马,到了欧阳志面前,搀扶他起来:“为师历来最器重的便是你,今日见你来迎接为师,为师心里高兴哪,告诉你一个小秘密,你别乱和人说,为师生恐来迎接的是刘文善,不是你呢。” 远处…… 有一个叫刘文善的人,傻愣愣的站着,有点懵。 正文 第七百八十四章:凯旋回朝 方继藩见到了刘文善,微微愕然,随即温和的笑了。 刘文善忙是上前来行礼:“学生……见过恩师。” 声音也是哽咽。 方继藩心里感慨,孩子多,就是烦恼啊,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之爱,要雨露均沾,送给所有的孩子,这些,毕竟都不是后娘养的,都是自己的亲骨肉啊。 方继藩背着手,笑吟吟的道:“你也来了啊,嗯,很好……” 刘文善起身。 方继藩上前,拍拍他的肩:“其实,为师是在督促你,毕竟,你年纪比你的大师兄年轻一些,你的大师兄,为人稳重,而你,脾气还需磨砺,为师用心良苦,你不会不知道吧。” 刘文善道:“恩师,学生明白。” “这就好。”方继藩道:“到时,为师有极重要的事交给你做,走吧,我们一道入城,你们都能来,为师很是欣慰。” 方继藩重新翻身上马,刘文善忙是帮方继藩牵马绳:“恩师旅途劳顿,学生能伺候着恩师,就多伺候一刻。” 方继藩颔首:“走吧。” 穿过了门洞,张懋和方继藩在前,后头,是疲惫不堪的将士。 这凯旋之师所过之处,不免许多人欢呼,现在全京师都知道,英国公和驸马都尉击溃了鞑靼人,不但保护了大同,且获得了一场来之不易的大捷。 军民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见过都尉……都尉公侯万代哪。”有沿途的百姓,竟是拜倒在地,朝着方继藩的方向,高声大呼。 “都尉公侯万代!” 许多百姓,纷纷红着眼睛,凝视着方继藩。 这令方继藩有点懵逼,啥,自己啥时候,这么出名了? 这是不是捧杀? 方继藩心里竟有一丝丝的怀疑。 太受欢迎了。 尤其是那些寻常的百姓,热切无比,方继藩打马到了哪里,便有人追到哪里。 反而是英国公张懋,灰溜溜的。 张懋忍不住咕哝:“这些百姓,吃错药了。” 方继藩龇牙,与张懋并马而行,就算是捧杀,方继藩也认了,捧就捧吧,先享受被捧的感觉再说。 他不禁道:“世伯,老百姓心里有一杆秤哪,可不要胡说。” 当然,倘若有老百姓骂方继藩,方继藩一定要说,这群该死糊涂的刁民,打不死你们。 只是……看着一张张脸,露出崇敬的样子,那拜下之人,似是发自肺腑…… 方继藩开始怀疑人生,我……方继藩,果真是深入人心了吗? 前头牵马的刘文善被这一幕场景感动了,他一面给方继藩牵马,一面抬头看着马上的方继藩:“恩师哪,百姓们,现在对恩师,可是敬若神明这般,恩师在西山,活人无数,种植出了红薯和土豆,现在已经开始推广,不少百姓,日子比从前好过了许多,以往一年到头,也不过是半饱,可如今,一日可三餐,餐餐都能吃饱肚子。再有谁人不知,恩师在西山收容的庄户,个个都过上了好日子。这些百姓们,看在眼里,却都记在心里,更不必说,恩师种了牛痘,更是让多少人,免受天花之苦了。” 方继藩忍不住眉飞色舞:“原来如此,可见,这世上还是有良心的人多,没良心的人少,当然,这些许的功绩,为师并不放在心上,名利,只是人的累赘而已,你谨记着这一点,以后可不要沽名钓誉。” 方继藩说着,朝街边的人招手。 街边上,顿时炸开了一般,许多人纷纷朝方继藩回礼。 方继藩面上虽是在带笑,可心里,竟隐隐有些感动,眼圈竟有些红了,哎……人心终是肉长的啊,看着这些纯善的百姓……这就是为啥,我方继藩两世为人,不贪图享受,却如此兢兢业业的原因,这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哪怕充斥着老朽,可这里……依然还有无数值得令人牵挂的东西,足以让方继藩,哪怕每日只睡六个时辰,也任劳任怨,捋起袖子,为这苍生百姓,贡献自己几分心力。 至午门,张懋与方继藩入宫。 在谨身殿,弘治皇帝已召集百官,等候这两位大功臣多时。 张懋和方继藩入殿,二人行礼。 弘治皇帝凝视了二人一眼。 他有些恍惚,竟以为,太子也回来了。 这些日子,魂牵梦绕,总惦念着太子,想着当初,那个个头只在自己腰间的孩子,他无忧无虑的牵着自己的手,自己的手心,能感受到这小手的温暖,父子二人,在弘治皇帝忙完了公务,天色已晚时,二人偷偷出了宫,带着紧张的禁卫,在内城里夜游时的一幕。 无论平日里,弘治皇帝责罚过太子多少次,无论多少次,对他厉声喝骂,哪怕是太子,浑身都是缺点,可是……弘治皇帝,至今脑海里,依旧是这些场景,一幕幕,如走马灯似得,在自己的脑海里浮现,因为这是自己的儿子,而无论这孩子做了什么,他依旧爱着这个儿子,父子可以横眉相见,可以彼此痛斥,可以冷言冷语,可以提起鞭子,吊起来狠揍,可是……父子之爱,却是不变得。 只这一刹那的恍惚,弘治皇帝回到了现实,他的眼角,竟是不自觉的,滑过了一颗泪水。 真的老了……再无法铁石心肠了,竟是多愁善感至此。 弘治皇帝心里哂然,凝视着方继藩,却觉得,这不就是活脱脱的另一个朱厚照吗? 他回来了。 回来了就好啊。 他立不立功劳,都是其次的,只要没有缺胳膊少腿……便一切皆好。 不过……好像英国公,胳膊绑的似猪肘子似得,吊在胸前,还真像,缺了一个胳膊一般。 “来,我们的大功臣……回来了……”弘治皇帝露出了笑容,可话到了此处,却突然哽咽。 “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忙是抬眸。 他虽在壮年,年不过四旬,两鬓,却早有斑斑白发。 身边的萧敬,忙是小心翼翼的提醒弘治皇帝。 这意思是,陛下小心失仪。 弘治皇帝忙用长袖沾了沾眼角:“此等大功,可喜可贺,英国公张懋,亲帅虎贲之师,与胡鏖战,不愧为张氏之后,将门无虎子,张卿家,你的手,怎么了?” 张懋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他等的,不就是这么一回话吗? 将门无虎子! 张懋拜下:“陛下,些许小伤,已有西山的大夫们,缝合包扎了,这些,都不碍事,臣等幸不辱命……” 弘治皇帝离开了御座,起身,感慨万千之余,走到了张懋的面前,将张懋亲自搀扶起来:“不必多礼,张卿家,你且坐下说话吧,此战,真是打出了我大明的威风,张卿家,功不可没啊。” 张懋哭了,道:“老臣,有这句话,便足够了。” 弘治皇帝便拍了拍他的背,唏嘘一番。 而后,目光落在了方继藩身上。 这一次,方继藩立的乃是头功,若不是他,张懋怕也不敢寻觅机会,和鞑靼人野战,弘治皇帝道:”方卿家一直说,人是需求新求变的,人是如此,一家一国,也是如此。这都尉……都尉……”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是都尉威武霹雳弹。” 都尉威武霹雳弹,明明就很顺口嘛,怎么好像,很绕口一样,看来,陛下还没有念熟,不过不打紧,多说几百次,自然也就熟能生巧了。 弘治皇帝微笑:“对,就是这都尉威武霹雳弹,乃是方卿家所制,此战,有了此神器,方才大败鞑靼人,我大明的军士,比鞑靼人更勇武吗?又或者,比之鞑靼人,更加熟悉弓马?朕看……不尽然。朕这些日子,想了许多许多,大明对于鞑靼人的优势,并非是弓马更娴熟,士卒更加勇武,而是,我们比之他们,物产更为丰饶……我们……”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比他们更善于思考。这便是求新求变,方继藩,给天下的臣工,做了表率啊,而那些能工巧匠,也为此,立下大功,这些大匠们,可抵得上鞑靼十万铁骑。从今日起,工学院,要重视起来,不,要格外的重视,朕将赐传奉官,凡是有利国家的大匠,统统赐予传奉官爵。” 两班朝臣,无不惊讶。 所谓的传奉官,便是不经吏部,不经科举、选拔、廷推和部议等过程,由皇帝直接任命的官员。 这违反了当下的授官手续,却只是为了满足皇帝或者后宫中某个妃嫔或宦官的愿望。 当初成化皇帝,就受了万贵妃的蛊惑,授予了大量的人为传奉官,这些官员,搅和的大明朝廷,乌烟瘴气,以至于人们对此,痛恨无比。 弘治皇帝登基之后,立即罢黜了所有传奉官,坚持所有官员,都需科举出身,经过吏部的选拔,以及朝廷的廷推,以及部议的制度,来任免官员。 可今日,弘治皇帝,也算是开了先河,竟是要任一群匠人,为官员。 顿时,两班大臣,顿时议论纷纷起来。 ……………… 还有。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五章:我朱厚照回来了 匠人也可以做官? 这是否儿戏了。 许多人心里生出疑问。 可陛下态度似乎颇为坚决,现在反对,显然是极为不妥的,何况,这都尉威武霹雳弹,实力实是恐怖,此次,确实是大功,可见,想要遏制鞑靼人,此等神兵利器,确实至关重要。 而今,毕竟东林党还未崛起,朝臣们虽还爱撕逼,却也不至于,完全为反对而反对,因而,更多人虽是心里生出疑窦,却也不至于,玩的太大。 弘治皇帝道:“朕已命礼部和兵部,论其功绩大小,升赏所有有功的将士,两位卿家,都是劳苦功高,想来,也是乏了……张卿家,你身上还带着伤,且先回去休息。” 陛下出了此言,众臣只好纷纷出班:“臣等告退。” 方继藩也正待要告辞,弘治皇帝却是给方继藩使了个眼色。 方继藩会意,便驻足留下来。 而后,弘治皇帝摆驾至暖阁,方继藩亦步亦趋,尾随着跟了来。 弘治皇帝坐下,凝视着方继藩,吁了口气:“继藩,你说实话,太子,能活着回来吗?” “陛下,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弘治皇帝摇摇头:“你是个好孩子啊,得了脑疾,朕不逼着你,你绝不去做冒险的事,此次,朕是再三催促,你才乖乖去了大同,立下了汗马功劳。朕在想,朕的儿子,若是也得了脑疾,想着出了门,便觉得可怕,那该多好啊。” “呃……” 方继藩怎么觉得这是在骂人。 方继藩脸一红:“儿臣说实话,儿臣也不知太子殿下能不能回来。” “……”弘治皇帝凝视方继藩,最终,叹了口气:“朕明白,朕也明白,无论你们说一百句吉人自有天相,朕其实都明白,太子去了大漠,那大漠……是何等的凶险哪,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当初,是朕不该让他去兰州,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 方继藩听着,心里也难受起来。 他和朱厚照,虽非兄弟,却是胜似兄弟,他能理解朱厚照的志愿,也希望朱厚照能够一展平生之志,可是……一想到这个家伙,可能遇到危险,遭遇到鞑靼人,然后被鞑靼人围了,吊起来,狠狠的鞭挞一通,此后被鞑靼人各种羞辱,甚至,被斩下头颅,方继藩的心,便像是扎了一样的疼。 这翁婿二人,竟是不自觉的红了眼眶,默默不做声。 暖阁里,落针可闻,良久,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想了想:“内阁几个大学士,都希望,皇孙能够开始启蒙学习,你怎么看待呢?” 方继藩一脸惊讶:“皇孙才多大,他和儿臣……,不,是他还是个孩子呀。” 似乎翁婿二人,都开始极力避免,去提及关于朱厚照的问题。 弘治皇帝颔首,却是深深的凝望了方继藩一眼:“你该明白,内阁诸卿们,所忧虑的是什么?” 方继藩沉默了。 没错了,这几乎是可以想象的,太子因为‘胡闹’,去了大漠,这已引发了内阁诸位大学士们深深的忧虑。 王朝的兴盛,头等大事,便是要求皇帝后继有人。 大臣们喜欢像弘治皇帝这样的天子,却受不了太子,毕竟……太子真的很容易让人犯心脏病啊,这庙堂之上,位高权重者,哪一个不是七老八十呢。 因而,他们现在怕了,认为太子的本质就在于,打小被人过于宠溺,教育的太晚,现在……想要修补,已经来不及了,不过不要紧,还有皇孙。倘若太子有个好歹,这皇孙,便是皇太孙,这教育,非要从娃娃抓起才是啊。 方继藩道:“儿臣认为,这大可不必,太不妥当了,皇孙这个年龄,和他讲授学问,他听得懂吗?” 弘治皇帝却道:“可是他们说,这孩子未出生,还在娘胎里,尚且可以胎教,现在太子已可以牙牙学语,又有何不可呢?” “……”方继藩有点懵,老半天:“陛下怎么看呢?” “试一试吧。”弘治皇帝道:“现任的南京礼部尚书王华,此前曾教导过太子,他是状元出身,噢,还是王守仁的父亲,此人,定有过人之处,朕想将他调回京师……” 方继藩心里想,居然陛下已有了主意,好吧,谁教不是教呢,便颔首:“儿臣虽有异议,可是陛下心意已决,儿臣也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颔首:“朕这么做,也是为了安定人心哪。” 方继藩明白弘治皇帝的意思:“陛下说的是,臣没有异议了。” “朕还在想,皇孙只是个孩子,让他独自一人去,也不妥,不如让方小藩还有方正卿一同去,小藩是宫中养大的,和太子可谓是青梅竹马,有了小藩伴着,太子也不会认生。至于正卿,朕对这个外孙,有极高的期盼,他年纪虽小,可去听一听,也准没错,嗯,朕心意已决。” 原来……说了这么多,就为了这个…… 方继藩忍不住哀嚎:“陛下,小藩和正卿,他们是真正的孩子啊……” ………… 大同…… 一场大捷,使大同,又恢复了平静。 尽管有大量的游骑,开始深入大漠,寻觅传说中的太子殿下。 可是……这大漠上万里,去寻找太子殿下,真如大海捞针,无数的消息传递回来,可结果……都丝毫没有讯息。 大同的总兵官邓雄急的上火,英国公和都尉早就吩咐下来,一定要有太子的踪迹,倘若没有,提头来见。 可这……怎么找啊。 他心里,滋生出了绝望。 却在此时,倒有一个斥候,得到了讯息。 在向北九百里处,发现了大量明军的衣甲…… 他们将其中的一些衣甲带了回来,邓雄只一看,吓尿了。 这……是明军的衣甲,而且,有为数不少,都是禁卫的,太子殿下出兰州,带去的,既有一部分西山书院的读书人,也有一部分,乃是精挑细选的禁卫…… 这些衣甲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难道……被鞑靼人俘虏了,鞑靼人令他们剥光了衣服,可为何,他们要剥光衣服……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到底是为啥? 出事了…… 总兵官邓雄,觉得最可怕的事可能发生了,他一面继续派斥候打探,一面……火速奏报。 ………… 哒哒哒…… 哒哒哒…… 一伙鞑靼人打扮的铁骑,由北向南,风驰电掣而来。 为首一个,正是鞑靼人打扮的朱厚照。 斩杀了鞑靼汗,朱厚照还觉得不够,又疯狂奔袭,四处烧杀,他很快发现,若是穿着鞑靼人的衣甲,靠近时,鞑靼人根本不会有任何的防备,于是乎,索性击溃了一支鞑靼人的溃兵之后,毫不犹豫的,令他们脱下了衣服。 接下来,简直就是如鱼得水,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鞑靼地域广大,消息蔽塞,被袭击的部族,牲畜继续杀绝,也不可能飞马去传递噩耗,其他的部族,更无法想象,会有大明铁骑,深入到大漠来。 于是乎,当他们看到蜂拥而至的铁骑,第一个反应,竟是以为大汗的兵马回来了,直到朱厚照亮出了刀,这时,想要反抗,为时以往。 草原上,牲畜几乎是被随意的杀戮,无数的粮草和马料,也统统焚毁。 甚至有时,朱厚照可以在一天之内,连续袭击三四个部族,效率之高,连他自己都无法置信。 而现在……朱厚照终于觉得,够了。 自己的儿子,不知现在会走路了没有,哈哈……回家。 一千多铁骑,一路南下,刘瑾居然……胖了。 是的。 跟着太子殿下出征大漠,其他人都是又黑又瘦,刘瑾虽是黑了,却胖了,这家伙若说自己是出关,深入敌境数千里,纵横大漠,鬼才相信。 你见过那寒窗苦读的悻悻学子,读书还读的肥头大耳的吗? 刘瑾座下的马,扑哧、扑哧,好累啊,以至于刘瑾不得不不断的换乘马匹。 在经过了昼夜不停的狂奔之后,终于,远方………大同连绵起伏的关墙,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回来了!”一个骑兵,忍不住哭泣,跌跌撞撞的下马,恨不得跪下,亲吻土地,终于回来了。 而远处,一队大明的斥候,似乎已发现了这些不速之客。 一千多人,鞑靼人的装扮,看上去衣衫褴褛,除了一个圆滚滚的胖子,其他人统统都是消瘦,他们用望远镜,不断的观望,似乎……他们也没想到,在一场大捷之后,居然……还会有鞑靼人,敢于出现在此。 于是乎,斥候火速的发出了警报。 很快,留在此的一个小飞球队,立即派出了飞球腾空,整个大同,如临大敌。 数不尽的骑兵,蜂拥而出,预备将这猖狂的鞑靼人杀个片甲不留。 经此一场大捷,连明军,竟都膨胀了。 膨胀到,一听到了有了敌情,一窝蜂的出兵,个个争先恐后,生怕功劳,被人抢了似得。 朱厚照却是踌躇满志的看着无数的骑队出来,他要的,就是这效果,于是顾盼自雄,腰杆子挺直:“来哪,将本宫的旗号,打出来!”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六章:斩首万余 听了太子一声吩咐,众人立即打起了大明天下总兵官、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大漠都督的旗号。 这旗号一出,大同出来的骑兵们个个有点懵。 没听说过这个官名哪。 不过,事有蹊跷,立即有人报城中总兵官邓雄,邓雄惊疑不定,召了镇守于此的巡按和中官刘寅来商议。 一听到大漠都督、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 这刘寅却是一拍大腿:“诶呀呀,这……这……竟像太子殿下!” 邓雄有点懵。 都督、总兵官、大学士,还他娘的每一个官职,没一个是对的。 分明……这就是鞑靼人的风格,这鞑靼人,是人就一个太师、万户哪。 “怎么就像太子殿下了?” 刘寅却是激动的道:“咱和你说不明白,赶紧,派人前去打探。” …… 派去打探的人回来了,带回来的,乃是太子殿下的数十枚印章。 刘寅带起了他的老花眼镜,看着这眼花缭乱的印章,邓雄等人,却是看的眼睛都直了。 “就是太子殿下了。”刘寅激动的泪流满面:“天可怜见啊,太子殿下平安而返,天……可怜见哪!” “快,赶紧,前去接驾,去接太子殿下大驾。” ………… 整个大同,已是沸腾。 却见太子带着千余人,带着三千多匹马,一千多将士,个个杀气腾腾,朱厚照左右四顾,他是极喜欢大同的,甚至曾谋划过,等自己做了天子,定要讲这行在设在此,待在北京城,算什么天子守国门哪,本宫要在大同,那才是门神呢。 不过现在,他的想法变了,就这么定了,以后行在不设在大同,要设在捕鱼儿海那儿,深入大漠腹地。 邓雄等人见了太子,忙是接驾,拜倒:“臣等……” “少啰嗦。”朱厚照懒得理他们:“给本宫去算一下首级,还有耳朵。” 首级……耳朵…… 这一路,连续烧杀,杀人无数。 因为要行军,首级带着不方便,因而,除非是重要的人物,至少也该是水师上万户官这样的级别,方才有割下首级的必要。 至于寻常被击杀的鞑靼人,便只割下耳朵,装在石灰篓子里。 太子殿下发了令,谁敢啰嗦,邓雄忙是命书吏来,将首级和耳朵造册。 足足花了几个时辰,朱厚照已是吃饱喝足,这大同文武官员,会同这中官,一个个围着太子殿下,各种嘘寒问暖。 朱厚照神气活现,门缝里看他们。 好不容易,等到书吏来了:“报………禀报殿下,今查:所得首级一百七十二,耳朵七千三百余。” 邓雄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千多人出关,斩杀了近八千人,这还没算上,据太子所称,他只杀反抗者,至于其他鞑靼军民,竟生生放走了。 哪怕是太子殿下没有吹牛,这八千人的战果,也是丰硕无比哪。 邓雄眼睛都红了,两腿发软,啪嗒一下,跪倒在地。 他是总兵官,对于马政在熟悉不过,太子殿下是从兰州出关,抵达大同的,肯定是横穿了整个大漠,这就意味着,他所说的杀胡,是一丁点水分都没有。 似太子殿下这样的玩法,还真是少见。 这一次跪倒,并非是因为太子殿下的身份,而是真他娘的服气:“殿下威武。” 中官刘寅也吓的脸都绿了,平时最爱拍马屁的他,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唇嚅嗫着,说不出话来。 朱厚照冷笑:“你们说威武不算,好啦,本宫也吃饱喝足了,时候不早,本宫该回京了,走了。” 说走就走。 刘寅忙道:“殿下何不在此,暂歇数日,等……” 朱厚照摆摆手,说实话,这些人……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太low,在他们面前吹牛,一点滋味都没有,他赶着回家呢。 “休要啰嗦,刘伴伴,我们走。” 刘瑾吃的肚子有点撑,勉强的站起来,自肚子大了之后,刘瑾觉得自己点头哈腰,都有点吃力了,这对于一个宦官而言,仿佛是失去了自己吃饭的家伙,这令刘瑾很烦恼,他想减肥。 太子殿下雷厉风行,说走便走,邓雄和刘寅二人,不得不将太子殿下送出城去,一路挥别,心里很是遗憾。 见你浩浩荡荡的骑队,已是飞马走远,邓雄方是一拍脑门:“诶呀,奏疏,报捷的奏疏……” 刘寅冷笑的看他:“这捷报,只怕还走不过太子殿下呢,难道总兵官还没看出来吗?” 邓雄不禁遗憾:“方才,太子殿下说斩了孛儿只斤·巴图孟克,这孛儿只斤·巴图孟克是何人?” 刘寅有点发懵:“想来……是个很厉害的人吧。” 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名字,事实上,哪怕是大同关的守将们,是真的不知道,因为大明历来称其为想小王子,又或者是鞑靼汗,这鞑靼人的名字,历来生涩,其实……也没必要记住。 ……………… 方继藩很是为朱厚照担心,宫中已下旨,命大臣教授皇孙读书,这使外间,添了许多的传言,有人认为,是太子殿下出事了。 不会出事的,方继藩心里想,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自己相信小朱是个坏人。 就这么每日惴惴不安,突然,公主府这儿,却来了个道人,这道人登门,自称是龙泉观的弟子,见了方继藩,立即拜倒:“师叔公……” 说着,他便哽咽了:“李真人命小道来禀告师叔公……师公他老人家,他老人家……” 说着,便是抽泣:“他老人家……仙游了……” 方继藩心里说,什么师公,我不认识啊,管我屁事,听都没听说过,死就死呗,和我啥关系,难道还想来碰瓷? “师公他老人家,仙游之前,一直念念不忘师叔公的名字,他说,若是上天见了恩师,恩师一定会问起师叔公这小师弟……师公他老人家还说,不能对师叔公有所关照,真的是无言去见师祖啊。” 猛然间,方继藩想起来了。 卧槽……我师兄死了呀。 心……没怎么痛。 倒不是真的没心没肺。 而是,这鸟师兄、门生、师孙、孙子们太多了,若是哪一个都要有感情,我他娘的顾的过来吗? 那道人,却还想说什么。 却见方继藩已嗖的一下跑了,取了马,朝龙泉观狂奔而去。 “我的师兄哪……”方继藩撕心裂肺的大吼。 一路疾奔,至龙泉观,龙泉观这儿,俱是如丧考妣,人人头戴着孝衣孝帽,方继藩已是下马,李朝文率众弟子出来,拜倒:“见过师叔(公)……” 方继藩道:“何时故去的?” “启禀师叔。”李朝文眼里带泪:“今早卯时三刻。” 方继藩忍不住唏嘘:“临终前,说了什么?” 李朝文哭哭啼啼道:“本是要请师叔早些来的,可师父不肯,说是不要打扰你,见了面,免得触景生情。” “还有呢?”方继藩急切道。 “还有……”李朝文想了想:“师父命我,打理龙泉观,将本观发扬光大。” “还有呢?” “……”李朝文努力的想了想:“还有一些身边的事,交代了一番……” 方继藩忍不住道:“就没说,龙泉观这么多土地?” “土……土地……”李朝文一脸发懵。 方继藩痛心疾首道:“师兄走的太急了啊,当初,我拜见他的时候,他私下和我说,龙泉观乃是清修之所,这么多土地,乃是无用之物,留着,只会遭臭不要脸的人觊觎,不妨索性,统统献给朝廷……和我!” 李朝文更加懵了,有……有说过吗? 怎么不知道? 可是…………他脖子一凉,哪里敢说个不字。 方继藩捶着心口:“师兄啊师兄,你先走了一步,你……你的遗愿,我一定帮你完成,快走开,我要看师兄一眼,我要再见一见师兄音容笑貌。” 方继藩冲进去,当着师兄的灵位,狠狠磕了头,突然想到,朱厚照会不会也已死了,这时,竟真的有点悲从心来。 从前没心没肺,是没见过什么生离死别。 小朱那家伙,至今没有音讯,而师兄……我方继藩最至亲至爱的师兄,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竟走了。 “师兄……你死的好惨啊!”方继藩红着眼圈,捶胸跌足。这一次,算是真情流露,无论怎么说,人要讲感情的,人没有感情,和猪狗有什么分别? 李朝文早已追了上来,听了方继藩的话,吓了一跳:“师叔,师叔,师父他老人家,走的很安详。” “噢。”方继藩便又哭:“师兄,我都没来得及看你一眼,你怎么就……怎么就仙游了,我定要禀明天子,为你修碑立传,我可怜的师兄哪。” 哭了好一会儿,心里想着师兄,又想到朱厚照,竟真的泪流满面,被几个弟子搀扶着,拉到了一旁的偏房里坐下,李朝文给方继藩斟了口茶,跪下:“师叔,现在师父走了,师叔辈分最高,怎么处理师父后事,还请师叔示教。”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七章:太子殿下还活着 方继藩眼里还噙着泪,见众道人一个个看着自己。 作为他们的长辈,此时此刻,方继藩觉得自己该要做点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师兄,是你们的师父和师公,所谓长兄如父,师徒亦如父子,而今,师兄故去了,诶,我的心,疼哪,我这做师弟的,还有你们这些走后辈之人,定当要遵从师兄的遗愿行事,我会入宫奏报此事,为师兄讨封,至于平日,师兄平日研究道经是手稿,你们要进行整理,要刊印出来,如此,才可使师兄的经典,能够流传于世。” 方继藩在此顿了顿:“再有,当然,也是最紧要的,就是要遵从师兄的遗愿,这是你们这些做后辈,定当做的事,若没有师兄,能有你们今日,饮水思源,你们要如本师叔这般……师兄,虽已死了,却活在我的心中。” “是。”众弟子们纷纷点头,个个眼睛通红,悲戚万分。 “不遵从师兄遗愿,便是欺师灭祖,这样的人,莫说师兄在天有灵,要教他天诛地灭。便是师兄不忍降下天罚,我这做你们师叔的人,也看不过去,不将这样忘恩负义的狗东西剁碎了去喂狗,我方继藩,名字倒过来念!” 众道人只顾着哭,却没有感受到方继藩的杀气。 可李朝文却是打了个寒颤,抬头,看了一眼满面肃杀的方继藩,立即道:“师叔所言甚是,师父的遗愿,弟子们一定遵从,他临终时交代的事,弟子们一定去办。” 方继藩颔首:“好的很。” 李朝文又道:“至于师父说,道观乃清修之地,不可留有地产,除留下供道观所需的千亩田产之外,这多余的土地,确实留了,非方外之人所愿。理应遵从师父的遗愿,捐献给师叔……” 李朝文比任何人都清醒。自己的一切,都是师叔给的。师叔可以将自己扶起来,成为真人,明日就可让自己和张朝先一般,死无葬身之地,只要龙泉观还在,香火就不会绝,这些田产,毕竟是龙泉观的公产,也不属于李朝文一人,现在师叔既然要,自当乖乖奉上,何况,这还真可能是师父的遗愿。 他李朝文,不是一个有大志气的人,本就小富即安,这个真人的名头,也是师叔通过祈雨挣来的……自然,无话可说。 方继藩只淡淡道:“其实,也该捐纳几百亩给朝廷,当然,不过给我和给朝廷托管,都是一回事,明日就去交割了地契吧,诶,这个时候,还说这些无用之物,真是……不妥,师兄他……师兄他……我心又疼了,你们都出去,我在此静静。” 方继藩留在道观里,为师兄守灵,在山上吃了一日的素,竟有点怀念起牛肉了,不过方继藩是个讲良心的人,想归想,却绝不会去做。穿着孝衣,戴着孝帽,在灵堂里跪着,看着那灵位,方继藩竟有点心虚,此时已是第二日的上午,李朝文蹑手蹑脚的到了方继藩身后,拉了拉方继藩的袖摆,方继藩会意,便让一个师侄取代了自己的位置。 方继藩则长身而起,随李朝文到了隔壁的耳房,这耳房里,正停着师兄的遗体。 方继藩先向师兄拜了三拜,方才道:“干啥?” 李朝文道:“昨日听了师叔的话,小道一宿翻来覆去,心里想着,既是师父的遗愿,龙泉观的地,是不能留了,这些年来,龙泉观托师叔的福,得了田产无数,小道昨日,忙命人连夜整理了地契,编造成册,这……是整理出来的大致情况,这两日,便将其,投献给师叔名下,师父说的对,清修之人,田产只是累赘,留之无用,师叔还在方内,得了这些田产,才是实至名归,将来,不知可以造福多少人。” 说着,他取出了簿子,交给方继藩。 方继藩感慨道:“师兄的本意,是希望你们好好修行,不要被田产所累,诶,他真是一番苦心哪,罢罢罢,我且看看。” 低头一看整理造册的簿子,方继藩要吓死了:“怎么,土地竟又比从前还多了数倍。” 李朝文苦笑道:“这是师父的功德,自从师叔命小道祈雨,成功之后,人人都说龙泉观最是灵验,又说小道,乃是真神仙,小道哪里敢自称是真神仙啊,不都仰仗着师叔吗?可正因为如此,京中豪族,但凡是有婚丧喜哀之事,或要求取符箓,尽头找小道,自然,也免不得投献土地,或是赐一些香火钱,小道心里想着,银子留着无用,因而,一直都在购地。” 方继藩心里感慨,大爷,难怪人人想做修真呢…… 方继藩心里大致想了想,这土地,若是这算下来,这岂不是有六七十平方公里,好可怕,这么多地……且大多还连成了一片,其规模,已不下于当下北京城的城建面积了。 方继藩感慨:“为了师兄,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了。” 说着,摇摇头:“明后日,我命杨管事来交割,师侄啊,师叔一向很器重你,似你这般根骨清奇,将来必定大有可为,你等着吧,将来有大用。” 李朝文垂泪,等的就是师叔这句话啊,现在师叔可了不得了,既是驸马,又深得陛下信重,他忙道:“小侄侍奉师叔,是应当的。” 方继藩颔首点头,回头看了师兄的棺椁一眼,忍不住凄然道:“可怜了我的师兄,想到他故去,我心真疼。” 便继续去守灵。 到了第三日,宫里却来人,召方继藩立即入宫觐见。 方继藩只好除了孝衣孝帽,火速下山,至紫禁城,进入暖阁,便见弘治皇帝已召集了诸臣在此,弘治皇帝显得忧心忡忡,他见了方继藩来:“继藩,你去哪里了?” 方继藩道:“师兄故去,儿臣为他守灵,陛下……” 弘治皇帝一脸忧虑:“昨天夜里,谨身殿起火,你可知道吗?” “这……”方继藩一愣,不过……对此,他倒并不惊诧,事实上,紫禁城在历史上有许多次起火的记录,宫室修了一次又修了一次,毕竟这紫禁城已历经了近百年,且京师多是天干物燥的气候,建筑为木制,一旦有了火星,就极容易酿成大火。 历来宫中起火,都被视为是凶兆。 弘治皇帝皱眉:“朕很是担心哪……今日,又得到了奏报,是从大同来的,说是发现了大量明军的衣甲,显然是兰州方面出关的人,可这些人,却是不知所踪,诸卿家议论,都说……太子可能凶多吉少,再结合这一场大火,这莫不是,上天给朕的警示么?” 方继藩皱眉:“发现了大量的衣物?” 马文升咳嗽了一声,道:“不错,方都尉,殿下他……” 方继藩摇摇头:“陛下还是不要担心,都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只是发现了一些衣物,算得了什么,而且,这宫中起火,本就是平常的事,隔三五年,几乎都有大大小小的火灾,这本是平常的事,陛下又忧虑什么呢?” 马文升见方继藩安慰陛下,却忍不住道:“方都尉,太子殿下……诶……老夫真不知该如何说好,他弃江山社稷于不顾啊,而今,生死不明,且已凶多吉少……陛下忧心忡忡……” 显然,许多人有点急了。 太子这行为,实在过于冒失,好在现在知道此事的人,还只在小圈子内,倘若天下人知道,势必要哗然。 而今,每一个知道内情的人,都是忧心忡忡,难免会有怨言。 马文升跺脚道:“太子殿下这样做,可想过江山社稷吗,他是太子啊,从前,太子殿下,偶尔胡闹一些,倒也罢了,可现在……老夫一直憋着,不好说什么,可今日……实在无法忍受了。” 马文升起了头,许多大臣,都面带愠怒之色。 大家看着方继藩,仿佛就在说,你方继藩肯定和太子一伙的,毕竟,你们关系如此亲密,沆瀣一气,也未可知。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要出关杀贼,诸公居然还责怪,这是什么道理?保家卫国,不是什么可耻的事,马公,这话,你就不对了,什么叫做太子胡闹,这样说来,这些守卫在边镇的将士们,抗击鞑靼,也是胡闹吗?说话要摸着自己良心,没有他们,何来京师的安定?” “我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方继藩却是态度端正:“说的就是一回事,我方继藩也是战场上回来的,我杀过敌,立过功,知道这其中的凶险,自然也晓得,当大厦将倾时,总要有人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太子殿下身先士卒,我很佩服他。而且,太子殿下,一定会活着。” “为何?”刘健眼眸猛张,莫非,方继藩知道一些什么? 方继藩道:“预感!” “……” 一下子,所有人都有点懵。 那王鳌在一旁,一直闷着不做声,他是帝师,现在却忍不住道:“除了预感呢,还有吗?” “自然不只是预感这样简单,既然诸公要问,那么,确实还有!”方继藩道。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八章:兄弟相见 一听方继藩还有话说,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俱都看向方继藩。 弘治皇帝心沉甸甸的,说实话,这一封关于衣甲的奏报,只是加深了他的担忧。 可最可怕的,却是昨夜的一场大火。 古人总相信上天的警示,认为任何事,都会有征兆。 你看,这么一场大火来了,这岂不正说明,一场噩耗,即将来临吗? 他内心焦灼,拼命的忍住自己内心的恐惧。 事实上,弘治皇帝的内心,已麻木了,他怕啊…… 怕就怕,自己的儿子,不在人世,倘若如此,应当如何去面对呢?倘若如此,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仿佛努力的一切,终究都成了镜花水月。 方继藩昂首:“陛下和诸公,可还记得,臣对太子殿下的评价吗?太子殿下,绝不是一般人,想当初,陛下任儿臣为少詹事,教导太子殿下,这太子殿下,实是非常之人,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陛下和在座诸公,可曾知道,太子殿下,打小开始,便立下了宏愿,希望能够一雪前耻,报土木堡之仇?” “英宗皇帝,被胡人俘虏,难道这些前事,陛下和诸公们都已经忘记了吗?”方继藩显得有些愤怒。 “不,虽然陛下和诸公已经忘记,可这世上,还有人记得这耻辱,陛下和诸公,寄希望于,太子殿下如你们所想象中的那般,去学习什么帝王之术,学习什么四书五经,你们认为太子殿下贪玩、顽劣,可你们是否想到,太子殿下为了他的这个志向,每日闻鸡起舞,可曾想到,他每日自学兵法,无论酷暑寒冬,从不间断?” 弘治皇帝有些动容。 刘健等人有些语塞。 他们觉得太子殿下不该是这样的。 可是…… 方继藩说的话,令他们有些羞愧。 是啊,你们有的是天子,有的是朝廷的重臣,可是……你们曾有这个羞耻感吗?你们还记得起,当初那不堪回首,强加在大明和列祖列宗身上的可怕记忆吗? 太子记得! 方继藩声音渐渐洪亮:“在太子殿下心里,帝王之术,可以驭下,但是这所谓的帝王心术,在鞑靼人的铁骑面前,不堪一击。他认为四书五经,固然有其道理,可是,依靠四书五经,可以消弭北方无穷的祸乱吗?” “不可以!”方继藩振振有词:“太子殿下想要学习的,乃是平天下之道,总是有人说,马上得天下,却需下马治天下,可当今天下,何时有过安定,年年战乱,岁岁胡人侵入,可是呢,哪怕是灾祸就在眼前,人们却还是崇尚下了马的人,认为骑在马上的人,是耻辱的,是不该当的,是莽夫,陛下和诸公何曾想到,陛下和诸公所推崇的东西,正是靠这个骑在马上的人所为之捍卫的。” “太子殿下这些年,从未停止过学习弓马,也从未停止过,学习兵法,他是真正在用心的学,是发自肺腑。这些,陛下看不见,诸公们看不见,可是我方继藩,看见了。儿臣不担心太子殿下,是假的。可儿臣却知道,殿下早就学有所成,他对鞑靼人的了解,比全天下人加起来,还要多。他对兵法的运用,大明的文武,还有无数所谓沽名钓誉,号称熟悉马政的人,都无法比拟。” 你怎么骂人? 马文升忍不住有点不服气的看着方继藩。 这沽名钓誉,号称熟悉马政之人,不就是……自个儿吗? 方继藩道:“所以,太子不会出事的,这个世上,放任何人去了大漠,都可能会死无葬身之地,可唯独太子殿下,不会!因为,这世上,若还有人能在大漠中存活,这个人,一定是花费了毕生心血,去真正分析研究鞑靼人的那个人,若论对鞑靼人的了解,太子,定是举世无双!” “陛下和诸公,总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说穿了,无非是看不起我和……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四个字,说的很轻。 言外之意是,我方继藩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既然是少詹事,陪伴和教育太子,太子殿下什么性子,有什么能力,我方继藩不知道?你们这是啥意思?看不起人? 虽然方继藩心里,也有几分担心,可方继藩的担心,和别人的担心不一样,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朱厚照的实力,这家伙,在军事方面,堪称妖孽。 你们可以怀疑他的运气,但是,不可以怀疑他的能力和居心。 一个人,绝不只是因为,贪玩,而十年如一日,去学习弓马和兵法的,这一点,若没有大毅力,没有大志向,是绝不可能做到。 弘治皇帝沉默了。 刘健等人,也陷入了沉寂。 可马文升却还是叹口气:“太子殿下……他有大志,诶,老夫,确实无话可说,可是……可是……他毕竟是太子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进来,他气喘吁吁,急的搔头搔耳:“陛下,陛下啊……陛下……” 众人凝视着这宦官,弘治皇帝本就心里悬着,听着方继藩的话,内心,又何尝没有反省。 太子……当真是那个,铭记着耻辱,为了一雪前耻,这才如此吗? 所谓的顽劣,难道真只是他的表象? “何事?” 宦官急切的道:“陛下,有快马来,有从兰州来的快马,在城外,他们说……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回来了……” 太……子……殿……下………回来了? 弘治皇帝一惊,脑子里,已是嗡嗡的响。 “他回来了?”弘治皇帝豁然而起,凝视着这宦官,生恐,这宦官说错了话。 “你再说一遍!” “太子殿下……他回来了!”宦官道:“这个功夫,只怕已经打马入城?” “太子殿下,是从大同回来的。” 刘健等人,一脸惊诧。 大同,怎么可能是大同。 要知道,太子殿下,乃是从兰州进入大漠的啊,这兰州距离大同,数千里啊。 太子殿下,这岂不是说,太子殿下,直接横穿了大漠,而后,自大同入关? 倘若如此…… 众人纷纷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这家伙……有点神! 方继藩听罢,也早已心花怒放。 原本还因为自己师兄的死,心里头,有一丁点的难过。 可现在,这一丁点对师兄故去的难过,一扫而光,没时间了,下次再怀念师兄吧。 方继藩眉一挑:“你看,儿臣就说嘛,太子殿下,再怎么样,哪怕是被鞑靼人撵兔子一般,保命却是足够了,肯定死不了,咱们大明的太子,非常人。陛下,儿臣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儿臣这些年来,其实也没教导他什么,忝为少詹事,实在是惭愧的很哪,也就平日,教一教他做人的道理,坚定了一下他的志向,点拨了一点他的弓马,传授了一点兵法心得,诶呀,我得去接他了,陛下,告辞,告辞,我走了呀。” 方继藩嗖的一下,已不见了踪影。 小朱秀才就是这般,有时候总是缠着自己,讨厌的很,可这么多日子不见,竟是有点儿怪想念的。 方继藩健步如飞,出了暖阁,直接撞翻了一个宦官,那宦官诶哟一声,倒地,刚想脱口骂,一个银钉子便砸在他的脑袋上,纯银的,有十几两重。 方继藩随手丢下一锭银子,一面疾奔,一面道:“去买棺……去治病吧!” ………… 回……回来了…… 弘治皇帝脑子嗡嗡的响。 他身躯微微颤抖,看着方继藩方才所站的位置,这小子,早已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于是,左右张望,看着刘健等人。 刘健等人,突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折腾够了啊。 回来了……也挺好。 很好。 太子殿下……在关外,吃了苦,想来,就收了心,或许,有了这一次的磨练,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成日想着雪耻了。 “陛下……” 弘治皇帝却已动身,道:“走……去午门,去午门看看。” ………… 朱厚照打马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师。 骑在马上,数月不见,这京城,让他既陌生又熟悉,这出关,宛如离了人间一般,而今,回到这里,心里少了热血和冲动,却多了踏实的感觉。 他一路策马狂奔,大叫道:“叫个人去西山,喊老方来,本宫要让老方看看鞑靼汗长得有多丑!” 说罢,又道:“不对,这时候,天色还早,正午还没到呢,他十之八九在公主府呼呼大睡,叫个人去公主府,去将他叫起来。” 说罢,风驰电掣一般,疾驰在长街上,这街上的人,吓的面如土色,听到这急促马蹄,下意识的纷纷躲避,自然免不得一阵痛骂。 还是大漠里好啊,想跑哪儿跑哪儿,在这京里,连骑马都放不开。 朱厚照心里想着,一路奔驰,眼看着,要到紫禁城,前方,却见一个跑的比兔子还快的人,欢天喜地朝他招手。 那家伙,挺眼熟! 正文 第七百八十九章:太子彰国威 方继藩…… 朱厚照眼睛亮了。 这家伙,今日起的这样的早。 朱厚照快马上前,大笑道:“老方,快看哪个贵人来了。” “朱贵人。”方继藩大叫道。 “……” 这名字,怎么又歧义呢。 朱厚照坐在马上,不禁脸微微一红,随即翻身下马,一把将方继藩抱住:“哈哈,老方啊老方,你竟是瘦了,是不是很挂念本宫哪,不打紧,哭吧,哭吧。” “不哭。”方继藩憋着,眼睛有点湿润。 说实话,自来到这个世上,有人将自己视为天人,有人视自己为人渣,有人同情自己,也有人对自己一脸鄙夷,又或者,有亲人给予自己关爱,可从没有人,真正如朱厚照这等傻乎乎的人一般,和自己真正平等的相处,这种情义里,没有鄙夷,也没有同情,完完全全,只是视彼此为朋友,如此而已。 可这如此而已的东西,却是弥足珍贵。 两世为人,那种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独感,是何等的催人心老啊,以至于,方继藩变坏了,满是伪装,脑子里,各种和这个世界全然不同的思想和想法,也只有跟朱厚照这等傻乎乎的人,才能交流,而且……对方居然信了,不只信了,还不觉得有啥大不了的。 这样的傻瓜,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现在,他回来了,还是活的。 方继藩突然有一种庆幸。 朱厚照忍不住叉着手:“不哭就算了,你近来在做什么?” 方继藩道:“在大同。”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大同?大同做啥?是不是守边镇哪,害怕不?有没有觉得,鞑靼人青面獠牙,很丑?” 方继藩摇头:“不害怕。” 朱厚照勾着方继藩的肩,有一种老子已经和你拉开了档次的感觉:“你看看你,总是吓的要死,却还嘴硬。” 方继藩道:“哪里,真的不害怕,只是顺道,灭了几万个鞑子而已,鞑子虽然丑,可也是爹娘养的,有鼻子有眼睛,凭啥就说他们青面獠牙了。” “啥?”朱厚照有点懵。 几万个鞑子…… 灭了…… 而且这家伙,还比自己早回来。 朱厚照顿时想到,鞑靼汗所带的那一支北上的军马,全数衔接起来,一下子,全明白了。 方继藩兴冲冲道:“殿下,这一次,在大漠如何?” “……”朱厚照道:“不想理你,我要见父皇。” 朱厚照也不骑马,紫禁城就在眼前,他疾步而行,方继藩觉得事有蹊跷,想说什么,回头,却见圆滚滚的刘瑾,刘瑾迟疑的上前:“干爷……” 方继藩几乎不认得他:“您贵姓……” “刘瑾哪,我刘瑾……”刘瑾要哭出来。 方继藩仰天长叹:“大漠的水土,养人哪。” ………… 弘治皇帝疾步至午门,便见到一个衣衫褴褛,披着旧羊皮袄子的人快步而来。 见了这人,弘治皇帝驻足,身后的百官和宦官们,也纷纷驻足,人们拼命的向前眺望。 便见朱厚照一步步行来。 可能他受了一些小伤,走起路来,有些跛脚,等弘治皇帝终于认清,这个几乎像叫花子一般的人,便是自己的儿子时,心里咯噔了一下,这……是受了多少苦,遭遇了多少的危险哪。 “儿臣,见过父皇!”朱厚照拜下,声若洪钟,精神很足。 “来人!”弘治皇帝脸抽搐。 其实,他确实被方继藩的话所触动,他自然也清楚,这个儿子,有他的大志。 可是……这家伙这样的冒险,还能有下次吗? 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吧,看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如此落魄,有几分像太子? 不敲打一下,以后还不知要流多少血,出多少汗,吃多少亏呢。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给朕取鞭子来!朕要看看,这小子,到底还敢不敢造次了,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你要气死朕哪!” 宦官们犹豫着,谁也不敢去取,开玩笑,这是找死。 弘治皇帝自然也清楚,这只是恐吓,让这小子乖巧几日,免得被他气死。 刘健等人,看着朱厚照的模样,也一个个露出怪异的表情,他们心里有一种庆幸,这等上房揭瓦的孩子,幸好自家没有啊。 有人甚至心里想,我儿子虽然没出息,可我家儿子只涂脂抹粉披女装,可至少,他不作死哪。 一下子,心里舒坦了。 朱厚照振振有词道:“儿臣想问,父皇为何责罚儿臣。” “你还敢说!”弘治皇帝本想上前,将朱厚照搀扶起来,本来父子相见,是好事,他极想牵着朱厚照的手,将他好好的领回‘家’去。就如寻常人家的父子那般,从前的事,不计较啦。 可朱厚照似乎永远都在弘治皇帝心软下来时,火上浇油。 朱厚照道:“父皇命儿臣至兰州,与鞑靼人作战,这是不是父皇的旨意?” “……”弘治皇帝绷着脸。 朱厚照道:“儿臣到了兰州,可兰州没有鞑靼人啊,儿臣在想,不成,父皇给儿臣的旨意是与鞑靼人作战,儿臣怎么能够抗命呢,所以,出关击贼,有错吗?” “击贼?”弘治皇帝嘴皮子哆嗦:“你自己说,你击贼,击到哪里去了?” “大漠呀。鞑靼人不就在大漠吗,当然是击去大漠。”朱厚照继续嘴硬,而后,还给弘治皇帝一个‘父皇,你肿么了,你是不是也脑疾了’的表情。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众臣同情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闹心……真闹心,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弘治皇帝冷笑:“朕何时准你,跑去大同的。” “这不怪儿臣。”朱厚照道:“怪只怪,这些鞑靼人,犹如土鸡瓦狗,儿臣带着将士,进入了大漠,如入无人之境,这些该死的鞑靼人,一丁点用都没有,毫无招架,儿臣是覆灭了一个部族,又忍不住向前再找一找看,结果又撞见了,他们就好像,总喜欢在儿臣面前晃荡一样,很是讨厌。父皇,你说儿臣面前,就有鞑靼人,儿臣和将士们,不将他们攻破,怎么对得住,这么多年,被鞑靼人袭略的军民百姓?” “……” 鞑靼人……如土鸡瓦狗………… 恐怕这个世上,再疯狂的人,也不敢说这番话吧。 弘治皇帝有点懵:“什么?你方才说……” 朱厚照正色道:“儿臣在大漠,一路奔袭数千里,覆灭鞑靼部族大小六十余,斩首七千八百之众,杀其牛羊,数十万之众,烧其粮草、过冬的马料,无以数计。儿臣奉旨击鞑靼,今日幸不辱命,总算不辱太祖高皇帝之名,今日特来还旨!” “……” 这一下子。 整个午门内外,统统哗然起来。 大明居然有铁骑,真正的深入大漠的复地,攻族拔寨,一千多人,斩首近八千,还杀了这么多牛羊,烧了这么多粮食…… 狠,真的够狠。 这……只怕也只有汉书之中,冠军侯,才有此功绩。 可是绝大多数人,却看着朱厚照,虽是震惊,可随即,却有点不可置信。 毕竟,这玩意,太玄乎了。 弘治皇帝也是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不禁道:“是吗?” “正是!”朱厚照道:“儿臣拿门生张元锡的项上人头担保,若是有一句虚言,便诛张元锡九族!” 方继藩站在朱厚照的身后,心里感慨,这,有点耳熟……太子学坏了啊。 张升站在刘健身后,本心里还颇为同情陛下,太子实在是……太能折腾了,可一听,顿时心率开始陡升,面若猪肝,身躯颤抖,啥……啥意思…… 朱厚照随即道:“父皇若还不信,这些鞑靼人的首级和耳朵,儿臣统统带来了,就在后头,其中,首级一百七十二,耳朵七千三百余。大漠之中,连日奔袭,且首级太多,多有不便,因而,只有鞑靼显贵,儿臣方才带回他的首级,至于寻常鞑靼人,不过是割下一只耳朵,以此表功,自小王子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以降,再到鞑靼所谓的王子、太师、太傅、太尉、乃至上万户人等,计有一百七十二人,这其中,无一人乃是老弱和妇孺……父皇不信,一看便知!” “……” 小王子孛儿只斤·巴图孟克以降…… 那马文升,忍不住道:“殿下,还囊括了孛儿只斤·巴图孟克?” 朱厚照道:“自然是他,他便是鞑靼可汗,数次侵扰我大明边境的,便是他,此人老奸巨猾,实乃我大明心腹大患,今日,儿臣带来了他的人头,献给父皇,以此,彰显我大明威武!” 顿时,所有人像炸开了一般。 可能吗? 不像是假的。 毕竟太子声称带回了首级。 可既然不是假的,那么,这小王子,伏诛,就是真的了? 太可怕了,大漠之中,取鞑靼可汗首级,数千里奔袭,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啊。 方继藩在朱厚照身后,也顿时震惊,其实这个……连方继藩,都不敢去想,太夸张了,小朱,你吃枪药了啊? 正文 第七百九十章:千年未有之功 延达汗这个人,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角色。 他是自太祖高皇帝,不断打击北元残敌之后,整个大漠,分崩离析,直到延达汗的出现,一统大漠。 大漠一统,就意味着,整个大漠,可以拧成一股绳子,不断的威胁整个大明,这也是为何,大明的北边边镇,日益变得紧张的原因。 此人乃是一代枭雄。 即便是一再战败,却总是能卷土重来。 满朝文武,还在为大同守军不能击杀延达汗而遗憾。 可现在……延达汗竟是死了。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太不真实了。 弘治皇帝皱眉:“当真吗?” 朱厚照道:“儿臣不敢虚言,鞑靼可汗,儿臣便是化作灰,也认得他,当时,他正率数千败兵北返,儿臣和将士们,与他恰好相遇……” 数千败兵,与千余大明骑兵相遇。 哪怕是败兵,到了大漠,这些鞑靼人但凡还有马,也绝不是一千多个大明骑兵可以对付的。 这一点,已经过了无数次的验证。 这更使人觉得蹊跷起来。 弘治皇帝看向马文升,马文升忙道:“太子殿下,这数千鞑靼铁骑,不是摆设,哪怕只是败兵,可臣听说,鞑靼汗身边,有极忠心和骁勇的金帐卫士,不容小觑,却是不知,这样可怕的鞑靼铁骑,殿下如何战胜他。” 其实不只是马文升,哪怕是弘治皇帝,甚至包括了方继藩,都极想知道,朱厚照到底用得是什么方法。 朱厚照看着无数双灼热的目光,看着自己。 心里不禁感慨,自己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 他起身,激动的身躯微微颤抖,抬眸,简洁有力道:“快!” “……” 快……快是啥意思? 朱厚照道:“骑兵的精锐就在于,快速!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集结,果断出击,趁其不备,决不可拖泥带水,一击得手之后,万万不可给对方站稳脚跟、重整旗鼓的时间,而需立即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冲击,使其永远陷入混乱,直至崩溃为止。” “这……就是鞑靼人的战法,当初成吉思汗能够驰骋天下,他的子孙们,灭国无数,依靠的,也正是这可怕的战法。”朱厚照挺着胸膛:“而我大明的骑兵,且不说绝大多数遇到了敌人,却犹豫不决,错过了集结的时机,有了战机,却不能抓住机会,立即出击,反而是踟躇不定;哪怕是发起了攻击,也瞻前顾后,一击得手,生恐陷入鏖战,又不敢返身果断继续出击,大明多年来,都没有真正优秀的骑兵将领,绝大多数人,但求无过,不求有功,这样的人,哪怕给他天下最精良的骑兵,也无法制胜。” “成吉思汗,可以建立世上最强大的骑兵。我大明物产丰饶,难道就养不出一支精锐的骑兵?他们可以做到,儿臣这些年来,一直所思所想的是,我大明,照例可以做到。可笑这延达汗,虽自称延续了黄金家族的血脉,承袭了其正统,却将他们老祖宗们,真正吃饭的手艺,丢了,儿臣观他们的战法,固然鞑靼人依旧还是精于骑射,可实则,和当初的铁骑,相去甚远,早没了当初的威。” 朱厚照眼睛微微阖着,目中掠过了精光,斩钉截铁的总结道:“此等只善于骑射的军马,看似强大,实则,不堪一击!” 不堪一击…… 这口气,真是狂妄到了极点。 倘若在从前,朱厚照这样的口吻说话,怕早被他父皇给拍死了。 你又来胡说。 可今日…… 众人凝神听着,一脸恍惚,是这样吗…… 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可是……其实任何人只要想想,都会觉得头皮发麻。 说来容易,做来难啊。 大漠之中,遇到数倍于己的铁骑,既要你当机立断,又要你带着人,没有丝毫犹豫的发起攻击,更别提,杀入敌阵,出生入死,反复对鞑靼人突击,这需要何等的气魄和勇气。 弘治皇帝看着这衣衫褴褛的朱厚照,突然有一种错觉。 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他不禁感慨:“继藩说的对啊。” 朱厚照一愣:“父皇,老方说了啥?” 弘治皇帝笑吟吟道:“夸你呢。” 朱厚照面带从容不迫的微笑,呀,还是老方知我。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顺道他也夸了自己。” “……”朱厚照心里说,这果然就是老方,原滋原味,没有变。 方继藩尴尬的笑了笑:“主要还是夸殿下,我只是顺带的。” 此时,却已有几个骑士飞马而来,下马,他们手里抱着匣子,这匣子里,自是那鞑靼汗的人头,数人上前,远远的,君臣们便闻到了一股石灰的味道。 朱厚照道:“父皇,这便是那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的人头,父皇不信,亲眼看看便知。” 弘治皇帝忙摆手:“不必看了,朕还信不过自己的儿子吗?”他回头看了一眼百官。 刘健等人,已是彻底的惊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几乎已经可以确信,孛儿只斤·巴图孟克确实授首。 这是自土木堡之变来,对鞑靼人至今为止,最伟大的一场胜利啊。 这场胜利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太子殿下,竟是依靠鞑靼人的作战方式,彻底击溃了鞑靼诸部,甚至与数倍的鞑靼人进行骑兵对决。 鞑靼人的所谓弓马,竟彻底败于大明之下。 太子殿下……真的神了。 此刻,再回想起方继藩的话。 为英宗皇帝雪耻。 这英宗皇帝,乃太子殿下的曾祖父,十数年来,兢兢业业于此,此乃大孝啊,国朝以孝治天下,若以此而论,这太子殿下的行为,几乎无可指摘。 当然最重要的是。 你说这是穷兵黩武,却也不对。 因为……太子的打法,看上去很经济实惠啊。 李东阳笑呵呵的不断点头,省钱啊,一千多骑兵,如此大的战果,若当真一路烧杀,却没有戕害妇孺,道德上,无可指摘,且还严重的破坏了,大漠本就脆弱的经济,斩杀了延达汗,整个大漠,势必群龙无首,少不得,又是一场各自为战的纷争。 鞑靼分裂,指日可待,大明三十年内,北方再无外患。 这不正是他这个内阁大学士,兼户部尚书,所期待的吗? 李东阳上前,朝朱厚照行了一礼:“殿下大孝之心,臣钦佩不已。” 他没有去提及战果,说实话,作为内阁大学士只谈兵,就显得格调低了,这是仕宦们天然的思维,所以他着重强调的,乃是大孝,大孝这玩意,很高级。 兵部尚书马文升面带惭色,心里说,糟了,兵部花了这么多钱粮,也没多少战果,太子殿下开了这个头,以后,兵部再花大银子办小事,只怕日子真没法过了。 可无论如何,马文升作为兵部尚书,自知太子要立此大功,何其难也,这兵马调度,此等勇气,每一个,都说的轻巧,可世上,根本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马文升一脸羞愧,直接拜倒,行了大礼:“臣马文升,忝为兵部尚书,素来无功,尸位素餐,实是无地自容。殿下以千骑讨贼,获贼酋首级,斩杀巨万,此功,足以光耀万年……” 那王鳌、张升人等,心里也是震撼无比。 虽说张升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太子殿下你没事拿我全家发誓做啥,招你惹你了,可元锡,也跟着太子殿下出了关,他本就心急如焚,现在太子和元锡不但回来,还立有大功,此时还能说啥,夸张的道:“殿下之功,千年未有也!” 众人侧目看着张升。 张部堂,有点夸张啊。 尺度直接拉到了一千年。 可细细想来,太子是千年未有之功,他儿子是啥功。 王鳌亦朝朱厚照拜下:“臣此前,对太子殿下,多有腹诽,今太子殿下护国安民,臣也服气了。” 大孝、经济实惠,还斩了贼酋。 这种种的因素,叠加起来。 再没有人认为,太子殿下只是一时贪玩,而非要出关作死了。 士大夫们就认这个。 刘健和谢迁心里,也不禁感慨,从前总说顽劣、顽劣,现在方知,太子殿下,是有极大的闪光点的,很了不起啊。 朱厚照忍不住要将手叉起来,面庞激动的通红。 方继藩再后头一看,就知道朱厚照定是死性不改,站在他身后,猛地一扯他的后襟。 朱厚照明白了,手又放下。 老方这方面,简直就是现成的教科书。 朱厚照一副谦虚的口吻:“这不算什么,倒是本宫,很是惭愧,只立了些许功劳,却受诸位师傅,如此夸张。这些功劳,却多是父皇圣德,将士们用命的结果。” 想了想…… 又添了一句:“也亏得继藩,平时传授了本宫一丁点东西。” 方继藩立即道:“惭愧啊,惭愧,没有教授太子殿下什么,太子殿下自学成才,殿下太谦虚了,臣等,不及殿下万一!” ……………… 第一章送到,早上六点起来,写了两千多字,然后去上课,上完课人家约着去吃饭,老虎一个人赶回宿舍码字,终于赶紧更新了,惨哪。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一章:赤胆忠心 弘治皇帝见此情此景,内心的喜悦,可想而知。 “朕子有大志,且是有大孝之人,今斩贼酋,足以告慰祖宗之灵。”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四顾左右:“让御医去问问,英国公的伤好了没有。” 说着,上前,凝视着朱厚照,这个家伙,臭烘烘的,晃着脑袋,乐。 这表情,从前看着很讨厌,没个正形。今日想来,却觉得,这有什么,挺好看。 他牵着朱厚照的手:“来来来,和朕入宫。” 弘治皇帝拉着朱厚照,入午门,进入紫禁城,诸臣和宦官纷纷亦步亦趋尾随。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万千,忍不住侧目看了朱厚照一眼,感慨道:“厚照,你长得比朕还高了。” 朱厚照便驻足,摸着弘治皇帝的头顶,手比划了一下,恰好,手平齐的抵到了自己额上,方才道:“是啊,父皇,高小半个头,有一寸。” 弘治皇帝:“……” 方继藩在后感慨,太子殿下真是讲究人啊,匠心! 待行至谨身殿,那里,还有被大火烧过的痕迹。 一群匠人,正在禁卫和宦官的督促之下,进行修葺。 弘治皇帝驻足,手指着那谨身殿道:“昨夜,这里起了火,可把朕吓坏了,还以为是触怒了上天,而来了灾祸,谁料,竟是喜报,厚照啊,这是上天,给你来报喜来了。” 朱厚照想了想,欲言又止,算了,不说了,免得说乌鸦嘴。 方继藩则在后头,凝视着谨身殿,这火,烧的可不小啊。 不过……他脑海里,陡然浮现出了什么,像是一下子,有了灵光。 顿时,方继藩激动起来。 一旁的刘健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方都尉,在想什么?” “没……没什么。”方继藩忙不迭的摇头:“噢,有,想到太子回来,喜不自胜,高兴的不得了。” 刘健便微笑,再没有说什么。 等到诸人至暖阁。 弘治皇帝坐下,叹口气:“这喜报固然是好,只可惜,谨身殿乃宫中大殿,此番修葺,却需花费一些功夫。” 众臣都不做声。 修宫殿是要钱的。 尤其是宫中要修葺宫殿,别看只是一次重修,可银子下去,可海了去了,不过……现在不是内帑充足吗,但愿陛下别打国库的主意。 弘治皇帝只这么随口一说,见诸臣都在装傻,心里便感慨,果然……诸卿都很小气啊,个个不吱声,这是害怕向他们索要钱粮了。 “咳咳……”方继藩咳嗽。 弘治皇帝抬眸。 方继藩拜下:“儿臣有话说。”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卿家有何事要奏吗?” 此时,弘治皇帝心情很不错,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立下了天大的功劳,这功劳,震铄古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朱厚照印堂发红,老方这么吹嘘下去,不得了,今夜都睡不着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话,很悦耳。 方继藩道:“而今,这宫中,又年久失修,朝廷为了修葺紫禁城,花费实在是巨大,儿臣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心里疼……儿臣以为,不妨,就让陛下,新建别宫,用以养性,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新建宫室。 一下子,所有人打起了精神,方继藩,你想做啥?添什么乱? 其实紫禁城的住宿条件,确实很糟糕,毕竟,它更多代表的是政治意义,反而生活起居方面,多有不便,何况,这是木质的宫殿,时间一久,就难免处处都要修葺,这……确实是很令人烦恼的事。 所以明清两代的皇帝,都对修建园林很有兴趣,如历史上,朱厚照做了皇帝之后,便兴建了‘豹房’,以至于,到了后来,朱厚照都待在豹房,不愿在紫禁城了。虽然这修豹房,被后世的皇帝们批判,可嘉靖皇帝一面批判自己的皇兄糟踏钱,二话不说,却也将这豹房重新修葺一番,改了一个名儿,便自己搬去了豹房里修仙去了。 可新建宫殿,是极恶劣的事,毕竟花费太大了,再加上一旦开始兴建,宫中和工部的人上下其手,往往造价,比之寻常的建筑,靡费有十倍之多。 百官们,历来对皇帝修新宫是极避讳的,也只有朱厚照这傻缺,才如此任性,在历史上顶住了压力,给后来的大明皇帝们谋了福利,结果他自己,被人骂了几百年。 现在方继藩你一个驸马,你跑来说要修新宫,这不是作死吗。 何况,当今皇帝,只怕也不认可这样的奢靡浪费的行为才是。 刘健忙道:“方都尉,不可,紫禁城已规模广大,何须建新宫,方都尉,不要玩笑。” 他是有点急了。 说实话,若不是方继藩是自己儿子的师公,自己真想拍死他。可不管怎么说,刘健对方继藩的印象,还是不错的,生怕方继藩继续作死,到时惹的满朝鸡飞狗跳。 谢迁等人,也纷纷道:“是啊,是啊,方都尉是个孩子,哈哈,不要开玩笑。” 弘治皇帝自然对建新宫的事,虽有那么点儿小小的欲望,可顿时,又想到那花了如流水一般的银子,顿时打消了念头,压压手:“继藩这是好意,他是朕的女婿,说这些话也无不可,不过……继藩啊,朕可不能奢靡无度,此事,休再提了。” 方继藩却是振振有词:“陛下,儿臣,是认真的。陛下对儿臣,恩重如山,而我方家,更是世受国恩,儿臣想到陛下的居所,舒适竟远不如寻常百姓之家,儿臣……心里……疼啊……” 他捂着自己心口。 脑疾发作了? 平日不是这样的啊。 君臣们都有点懵。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所以,儿臣打定了主意,要为陛下,建新宫,新宫的名儿,儿臣都想好了,叫圆明园!所需的银子,儿臣全……出了!”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方继藩……出了? 他还真建? 这方继藩……何时这么舍得了? 弘治皇帝心里震惊,还是摇手:“不必,不必。” 方继藩哭了,抽泣道:“陛下啊,儿臣受陛下洪恩,而今,总算挣了一些银子,这银子,放在那,又有什么用,自然是孝敬陛下要紧,这紫禁城,隔三差五起火,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儿臣心里怎么放心的下,儿臣决意要建,请陛下无论如何,都要恩准,请陛下放心,儿臣修建这新宫,不要陛下一颗粮,也不需国库一粒米,这银子,是合该儿臣出的,若是陛下不肯,儿臣宁愿撞死在此。” 就是这么刚烈。 朱厚照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啥……这啥意思,他又有什么鬼主意? 刘健等人,脸色缓和了许多,他们都在猜疑,这家伙是不是脑疾犯了,敢情他真是个败家子啊,上赶着给人送银子,倘若平西侯有知,非要气死不可。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心里想,或许,这只是方继藩的一点心意罢了,那就让他建吧,虽说,方家肯定也不可能拿出太多银子来,建设什么新宫,大抵,也就是建一个华宅,表达自己的孝心罢了,他既如此,朕怎么忍心拒绝。 看着这女婿,弘治皇帝心里舒服了许多,还是女婿好啊,比儿子还好,弘治皇帝微笑:“既如此,那么朕……便恩准了,有劳你了。” 方继藩得了旨意,眉飞色舞:“儿臣遵旨。” 方继藩觉得美滋滋。 论起建皇家园林,方继藩还是很有经验的,上一世,曾有幸参访过圆明园,进行过一些圆明园的历史修复工作,许多资料,大抵都有些记忆,我方继藩,弄出一个圆明园来,美滋滋。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方继藩竟真将这旨意当了真,大家也只以为,方继藩只是意思意思,自然很快,也就没人在乎这件‘小事’了。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倒是开始关心大漠的事来:“而今,太子斩了鞑靼可汗,可谓是劳苦功高,这大漠,只怕会发生异常巨变,朝廷要时刻关注,倘若有新的枭酋借此鹊起,也需小心防范,诶,这大漠之中,哪怕是诛了一个枭酋,可用不了三十年,便自然会有新的枭酋一跃而起,这些鞑靼人,桀骜不驯,有时,真令人头痛。” “陛下……” “父皇……” 朱厚照和方继藩几乎异口同声道。 弘治皇帝看着二人。 朱厚照谦虚的看着方继藩:“你先说。” 方继藩便道:“请陛下不用担心,这大漠,从此之后,自此永为我大明所羁縻,再不可能有什么枭雄鹊起了。” 弘治皇帝一脸狐疑:“噢?”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用不了多久,儿臣敢保证,到时,这大漠的军民,会争相依附我大明,只要我大明能妥善安置,这大漠,从此便永为我大明屏障。” 这家伙也算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朱厚照其实想说的,也是这个,毕竟,当初这个是方继藩教授自己的,他忙不迭的点头:“不错,老方说的对,父皇勿忧!”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二章:真命天子 听了这方继藩言之凿凿的话。 众人无言。 似乎,已经习惯了。 弘治皇帝忍不住想问:“何以见得?” 方继藩正待要说。 可朱厚照却忙道:“父皇,到时便知道了,何须问这么多做什么,儿臣刚刚回来,得去换一身衣衫才是,老方和儿臣许久不见,正有许多话要说。” 弘治皇帝只好摇摇头,无奈的样子:“你们去吧,记得,待会儿要入宫,给你母后问安。” 朱厚照忙是称是。 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溜了。 …………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心里舒坦啊,我儿子比较厉害,嗯……实打实的。 他四顾左右:“诸卿,听了继藩的话,可有什么说的?” 刘健有点懵:“老臣心里也是纳闷,这方继藩所言的鞑靼人争相依附,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众人都懵了。 大明在大同,痛击鞑靼,而太子殿下,则直接深入大漠,一路横扫。 按理来说,鞑靼人理应对大明恨之入骨才是,争先依附,怎么听,都觉得玄乎。 君臣们大眼瞪小眼,此时,谢迁不禁捋须笑了:“陛下,刘公,或许,这只是方继藩的一句玩笑而已,反而却因为,他的一句玩笑,却惹得咱们纷纷猜测……” 众人一听,俱都哂然。 是这个道理。 而今,大家对于方继藩的话,有了一种下意识的‘信任’,现在他就算是说明日天上会下刀子,说不定,这满朝君臣,都可能会讨论个大半天。 这……矫枉过正了吧。 也许……还真是一句玩笑。 弘治皇帝微笑:“继藩,还是不错的,他还晓得疼惜朕,给朕修新宫,方家忠良辈出,尤以继藩为最,朕心甚慰啊。” 此言一出,刘健等人心里酸溜溜的,可是这个时候却不敢接茬,总不能说,其实老臣,也很疼惜陛下的,来来来,老臣有一点家产,全部给陛下了。 毕竟,大家都要过日子,君臣恩义是另一回事。 暖阁里,陷入了无比的尴尬。 王鳌有点气不过:“我看哪,方继藩至多,也就修个宅子罢了,不算什么宫殿。” 弘治皇帝心里自然清楚,这修宫殿贵着呢,可哪怕方继藩只是修一个宅邸,不也表现出了孝心和忠心吗? 弘治皇帝微笑:“也罢,朕很想看看,方继藩到底修多大的宅子;也要看看,这方继藩口口声声说,鞑靼人会争先依附,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了,诸卿,没了这鞑靼可汗,朕……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啊……” 他一声感慨,犹如做梦一般。 ………… 方继藩是真打算修园子。 不,是新的宫殿。 自己是个有孝心的人,不客气的讲,这天底下,谁有我方继藩对老泰山好哪,自从自己娶了妻,一下子,全天下的女婿孝心的平均值,拉高了不知多少点。 所以次日一早,朱厚照便兴冲冲的来了,要修园子,他也有一个梦想,也想修个园子,紫禁城和东宫确实住的不自在,人家寻常百姓,有了银子,还晓得建新宅呢,可瞧瞧自己,住着的,却是百年的老房子。 他昨日去见了母后,很是神气,今日来寻方继藩,就恨不得在自己额上写着大破鞑靼的字样了。 名垂青史啊。 方继藩昨夜睡得少,却在书案上,写写画画了许多草图。 这皇家的新宫殿,得仿圆明园而建,规模嘛,要大,我方继藩是缺银子的人?我方继藩缺的只是良心而已。 吹过的牛逼,得算数的! 见了朱厚照来,方继藩便道:“殿下来的正好,我正要去寻工部,不是要修宫殿吗?咱们得选址。”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老方很讲信用啊:“好啊,走走走,同去。” 到了工部,说明了来意,工部这儿,不敢怠慢,工部侍郎陈岩,亲自陪同朱厚照和方继藩选址。 只是地址选在哪里,工部这儿,却拿出了几个方案。 方继藩冷笑道:“选址在哪里,当然得看风水,是你们工部说的算的吗?倘若风水不好,将来影响了我大明国运,你担待的起?” 陈岩身躯一震,好,惹不起你:“都尉说的也有道理,下官这就先命人前去堪舆。” 方继藩叹了口气:“陈侍郎,你知道我是谁吗?” “方都尉……是驸马啊。”陈岩惊叹的道。 方继藩叉起手:“你错了,我乃正一道第四十六代传人,当今龙虎山大真人,还需叫我一声师叔公,我的师侄,乃是朝廷钦赐的真人,为朝廷祈雨的那个,而今,掌龙泉观,这龙泉观,乃正一在北地,第一名观,得自正一老祖师们的真传,你在我面前,说什么堪舆?班门弄斧吗?来,叫我那不成器的师侄来,他是真人,问他就是,其他人,我信不过,谁晓得是不是招摇撞骗的无耻之徒,这宫城选址,乃是天大的事,下三滥的人,能放心吗?” 陈岩一听龙泉观真人的大名,顿时肃然起敬,那位祈雨的李朝文真人吗?此人……确实是道法精湛啊,京中之人,谁不晓得他是半神仙,有他来,确实放心。 陈岩忙是颔首:“快快有请真人。” 李朝文乖乖的来了,一见到方继藩,立即拜倒:“见过师叔。” 而后,才朝太子行了礼,等见到陈岩便站起来,只向陈岩淡淡的打了个招呼,他是正二品的真人,后台又是当朝驸马,自然不觑一个侍郎。 方继藩朝他点头:“小李啊,有一件事教你办,这是大事,不可懈怠了,而今,宫里要建新宫选址,你是正一道真人,却需寻访一处佳地才好……” 李朝文立即道:“有啊,有啊,师叔,小道近日来,发现有一地,竟有金龙自天而降,此地,实乃洞天福地,小道当时还嘀咕,好端端的,怎会有此异想,现在师叔一问起,真是巧了。” 朱厚照还以为,这选址还需很多功夫呢。 谁晓得,还有现成的。 陈岩听的一愣一愣的,这时代的人还真信这个:“真有金龙?” “金光闪闪。”李朝文只朝陈岩含蓄一笑。 陈岩忍不住道:“不知真人所指的地方,在何处?” 李朝文道:“拿舆图来。” 不多时,便有人取了舆图,陈岩低头,顺着李超文的指头看去,却见这所谓的佳地,就离京师不远,数十里地,可惜……这里不属于皇家林园,附近虽有山,可并不算什么名山大川,河倒是有,现成的。 “此地……离龙泉观很近哪。”陈岩想起来了。 “正是此地。” “这地方……”陈岩有些犹豫,距离太尴尬了,你说建一个新宫,距离京师有一段距离,陛下若当真去住,嫌远了一些,捯饬起来,麻烦。好几十里地呢!远一些倒还好些,至少陛下可以去尝个新鲜,可这里,和京师有啥不同? 方继藩微微笑着:“要不,另外选个地方。” “不可,不可。”陈岩忙摇头:“要选,就得选吉地,李真人说此地最吉,那就没有错了,其他的,都不是紧要的事。” “噢,原来是这样。”方继藩低着头,看着舆图,突然惊诧的道:“呀,这不是我家的地吗?” “……”陈岩诧异的道:“方都尉,在此,也有地?” 方继藩叹了口气:“看来,这是天命啊,难怪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总是告诉我,要给陛下修宫殿,原来,竟是因为,我握有了这一块吉地,这样的地,不是我方继藩能够拥有的,我当在此修建新宫,献给陛下。” 陈岩呼了一口气,心里想,你是不是傻,出钱出地,就给陛下修宫殿,你是驸马都尉,陛下再青睐你,也不是你这般的,太败家了。 陈岩便道:“这个好说,我一定奏报陛下,这地的事,就算是定了。” “定吧,定吧,就这儿了,我方继藩公忠体国,为陛下抛头颅、洒热血,都不皱一下眉头,这是应当的事。过几日,我让人将宫殿的图纸,送来工部,陈侍郎,咱们下次再会。” 朱厚照一直盯着舆图看,心里忍不住咋舌,世上真有金龙?好厉害的样子,他不由道:“李真人,本宫能看到真龙吗?” 李朝文微笑:“太子殿下乃是龙子,当然能看到。” 朱厚照不禁道:“可是,为啥本宫没见过龙。” 李朝文正色道:“龙无常形,千变万化,它可能是一花,可能是一木,可能是一果,也可能,已幻化为人……” 朱厚照感慨道:“下次再见到龙的时候,定要通知本宫。” 说着,朱厚照一脸期待,和方继藩自工部出来。 李朝文忙是兴冲冲的跟在方继藩身后,亲昵的道:“师叔……” 方继藩回头,怒容看着他:“滚,傻乎乎的东西,一点都不懂的避嫌,你觉得我们现在这样亲昵,合适吗?” “噢,小道明白,小道明白,小道告辞,告辞了。”李朝文吓的脸都绿了,忙是行礼。 ………… 还有。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三章:大快人心 为了这营造宫殿的事,方继藩可真是花费了无数的功夫。 他先是请了诸多著名的匠人来探讨,除此之外,还专门从佛朗机的俘虏之中,寻了人,和方继藩一起,绘制图纸。 既要营造,就要建最好的。 这是方继藩的原则,让老丈人和岳母享受,是方继藩毕生的心愿,谁让自己……三观奇正呢。 一番功夫下来,大抵的草图便算是完了,朱厚照这几日,都跟着方继藩,他不太明白,方继藩到底要建个啥,问题在于,方继藩为何,对这个,突然来了这么大的兴趣。 草图大抵的绘制完毕之后,接着,却需送工部核验。 毕竟是皇帝的居所,一丁点都马虎不得,哪怕是方继藩掏钱,也是如此。 …… 弘治皇帝清早特意去给太皇太后问了安,随即便至暖阁,刘健等人,照例的请见。 众人坐定了,弘治皇帝心情不错,端起了茶盏,笑吟吟的道:“朕昨夜做了一梦,梦见天降了金龙,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是吗?”刘健也觉得诧异,他其实对这解梦之事,也有一些兴趣,虽然公务繁忙,可偶尔,也喜欢研究这个。 自打工部择定了新宫的位置,送到了弘治皇帝这里来,弘治皇帝听说竟有如此吉地,或许是因为弘治皇帝将此事放在了心上,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还真梦上了。 弘治皇帝正待要绘声绘色的说起,外头却有宦官来,道:“陛下,工部送来了新宫的草图,乃方都尉亲自与诸匠人绘制的,说是草图,只是大致的雏形。”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这继藩,还真较真了。” 刘健等人,也莞尔,心里却嘀咕,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弘治皇帝召了工部侍郎陈岩进来,陈岩将草图献上。 说是草图,却是不少,足足数十张图纸,足足有一沓,弘治皇帝取了第一张看,接着是第二、第三…… 越看,越是疑惑,忍不住愕然抬眸,看着工部侍郎陈岩:“这……当真是方卿家呈上的?可行吗?” “可行。”陈岩道:“臣看过,虽有许多稀奇的建筑,可大抵,是可以营造得出的。” “占地竟有千余亩?”弘治皇帝惊骇的道。 要知道,这紫禁城,也不过是千亩地啊。 可是方继藩,竟是要营造一个,和紫禁城同等规模的新宫? 这家伙……疯了吧,这要花费多少钱粮? 疯了,绝对是疯了…… 弘治皇帝头皮发麻,方继藩这小子……这是何等的厚礼啊。 弘治皇帝凝视着陈岩:“陈卿家,你来说说看,倘若以此图纸来建造新宫,需花费多少?” “这……可没数。”陈岩苦笑:“可倘若,要以紫禁城为规模和雕梁画栋,臣斗胆预计,只怕至少需千万两银子。” 千万…… 弘治皇帝觉得疯了:“这家伙,定是在开玩笑!” 千万两银子,可是大明三年的银税收入,绝对是惊人的财富。 其实这银子,因为方家挖煤和西山的许多产业缘故,勉强,也能凑出来。 可这几乎等同于,直接把方家的家当,全部砸进去了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这……太厚了,告诉方继藩,要缩减规模!” 刘健等人,听的也懵了。 千万两……方家这是打算干什么,打算一夜之间,将所有的财富,统统化为乌有啊? 这几乎形同于是砸锅卖铁了。 若是平西侯知道此事,多半会立马从贵州赶回来,拍死这个败家玩意吧。 众人突然意识到,方继藩这家伙,竟是认真的,瞧他这热闹劲,一点都不像是耍花枪? 难道脑疾真的犯了。 就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时候。 工部侍郎陈岩却是苦笑:“陛下,方都尉说了,这是他的心意,他决心已定。方家的一切,都是皇上的,为陛下修宫室,乃是理所应当。陛下若是不肯让他修,他宁愿去死!”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 不让他砸锅卖铁,他就宁愿去死? 刘健等人顿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这样的女婿好,真的好。 一下子把所有的女婿,都比下去了。 就算泰山乃是皇上,可这世上,有什么人,能做到这个份上? 可同时,他们很庆幸,还好……自己的儿子,不是这样的,若是这么个脑残玩意,传宗接代都不必了,也要打死你。 弘治皇帝皱眉:“这可不成,不成,若如此,朕实是心里不安,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在呢,他太老实了,忠厚啊……” 弘治皇帝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有一点点小小的感触,惭愧啊,当初公主下嫁的时候,才给了多少嫁妆啊,现在………人家却对自己,如此的掏心窝子。 “这人若是太忠厚,也不成,这么傻乎乎的,人家会欺负他的,老实人吃亏啊。”弘治皇帝仰头,皱眉,为方继藩未来的命运,忧心忡忡。 刘健和李东阳三人,却只有傻眼的份。 ………… 方继藩是个说干就干的人,有了草图,便要开始招募人手了。 技艺高超的匠人,那些个能工巧匠,还有有一定设计能力的匠人,方继藩一一寻访,这一点,工部十分配合,这是给皇帝修宫殿,谁敢从中作梗。 此后,还有数不清的石匠、木匠。 所谓千万两银子的花费,其实远不止这些,方继藩要将这宫殿,修的更豪华,若是紫禁城需要千万两银子,那么,方继藩至少也需三千万两银子的规模。 当然,三千万两和紫禁城的千万两都是虚数,因为宫里的宫城,多有克扣,哪怕是一块木头,原本不过十两银子,可能报上去的,就成了六七十两,若是遇到黑心的,甚至还要多。 而方继藩既然亲自主持宫殿的营造,却没有宦官和官员从中使坏,所以方继藩预计,五百万两,就足够了。 可哪怕是五百万两的现银,也不是方继藩说拿就拿得出来的,他得四处筹措,想尽办法,从自己的家当里,挤出来。 这是一项极大的工程,在招募了无数的匠人之后,便是四处招募劳工了,而后,便是地面的找平,打下地基,不只如此,所有的主要的建筑之下,都需有‘地暖’,还需有专门的排水沟渠,还得专门搭建砖窑,甚至……方继藩还得尝试着烧制‘瓷砖’。 混泥土也非有不可,在西山,早就进行过无数次关于混泥土调制的尝试了,而今,是现成的。 建筑里头塞钢筋就大可不必,一来这年头,钢铁实在太费银子,二来,这园林都是底层建筑,并没有用钢筋的必要。 这些,还只是基础,这园林的设计,方继藩还需自江南特别寻了名师来,要做到一步一景。 方继藩为此,可谓耗费了所有的心力,作为一个女婿,方继藩所做的事,感化了许多人,以至于,京里招婿的行情进入了寒冬。 毕竟……有了这个榜样在,似乎,其他的女婿,都不太看得上眼了。 都尉那脑疾玩意败家咋了,傻又咋了,可人家实在啊,来来来,女儿嫁你,给你舅哥也建个宅子不? 方继藩自然不理会别人的奚落和抱怨,又或者是拿他作为典范。 一通忙碌下来,甚至还让一批西山书院的读书人来此监督工程,这些生员是有优势的,对上,他们看得懂图纸,对下,则作为沟通匠人们的桥梁,可以通过图纸,来教导匠人和劳工们修筑。 当然,主要是方继藩对于这些匠人有些不放心,生员们好啊,淳朴,应该不敢贪墨自己的钱财吧,嗯,如果发现了,可以打死他们。 费了无数功夫,终于,在月底,方继藩铲下了第一铲土,这新宫,便算是破土动工了。 方继藩也长舒了一口气。 而后,将刘文善招了来,这是方继藩亲自为刘文善讨了皇命,将他从翰林院,调来此,负责总督新宫的修筑。 接下来,终于可以清闲一时半刻,方继藩终于有了做甩手掌柜的机会。 只是……每一次看到杨管事,还有王金元,他们那幽怨的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却一副不敢的样子。 方继藩也只好对他们耸耸肩,心里忍不住想,对不起,花了这么多银子,实是让你们费心了,可是我方继藩,是一个视名利如浮云的人。 ……………… 贵阳。 平西侯府…… 平西侯接到了一封来自于杨管事的书信。 他乐呵呵的,对身边陪伴自己的刘氏道:“杨管事许久不曾有书信来了,今日…………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你是不晓得,每一次杨管事修书来,都有喜事,说是咱们家的继藩,又立了功劳呢。今日,却不知继藩,又做了什么大快人心的事。” 刘氏嫣然一笑,忍不住道:“老爷快拆开来看看便知道了。” 方景隆颔首,拆了书信,打开一看,良久,他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老半天之后,方景隆发出了一阵大吼:“我要回京师,赶紧,要快,再不回去,咱们家就没了!” 正文 第七百九十四章:忠义之名 方景隆脸色惨然。 多好过的日子啊。 自己镇守一方,儿子成了驸马都尉,家里有数不清的钱财。 方家的家世犹如涌泉一般。 方景隆觉得,自己也该享几年福了,等自己的女儿和孙儿再长大一些,就得生外孙和曾孙,多么快乐的日子啊。 可谁料到…… 建新宫。 他是可以理解的,拍皇帝马屁嘛,小方这一点的觉悟挺高的,可一看到新宫的规模,和所需的钱粮,方景隆吓尿了。 “造孽啊!”方景隆仰天长啸。 所有的美好,统统击了个粉碎,儿子这是一丁点都不冷静啊,脑疾复发了,要阻止他。 方景隆急匆匆的,便要冲出堂去,一面道:“备马,备马!” 刘氏却忙是拦住他:“老爷镇守贵州、交趾,未得皇帝之命,怎么可以擅离职守,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景隆拿着书信在虚空狂舞:“还能有什么事,家要没了。” 刘氏立即去了书信来,凝眉一看,也是吓的面如土色。 “老爷先冷静,这会不会是继藩的计谋。” “他还敢欺君罔上啊?址已选了,规模也定了,连建筑的图纸,也都上奏了,他建不出来,就是欺君罔上,建出来了,方家就成穷光蛋了。” “天哪。”方景隆热泪盈眶,捶着心口:“方家就算是有金山银山,那也不够这小子这样败的啊,不成,我要上书,我要回京,再不回京,就迟了。” “已经迟了。”刘氏显得极冷静:“既然木已成舟,哪怕陛下不想继藩费这心,准他反悔,可天下人,怎么会看待方家呢?这本是忠孝的美谈,一转眼,就成了笑话了。何况,此时老爷以忠义之名,而使朝野内外敬重,倘若此时,心急火燎的回京,谁会不知,老爷这是心疼银子,是舍不得。只怕,也要遭人耻笑,方家到了今日这一步,钱财反而是身外之物了,真正值钱的,是声名。是与大明共危亡,同富贵,与国同休的忠义!是数代以来,延续下来的为国筹谋,为国建功的名声。没有这些,方家就是无根之木,无垠之水,钱财,反而成了祸根了。” 方景隆还是无法接受:“可是……总要留一点吧,咱们家,要吃糠咽菜了。” “吃糠咽菜,也总比被天下人嘲笑要好。”刘氏拉住方景隆:“老爷,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既到了这个地步,阻止,非但无济于事,反而,会让别人小看。” 言外之意是,自己约的P,含泪也要打完。 方景隆老泪磅礴,说的轻巧啊。 “可别人会怎么看待继藩,人家会说,他是个傻瓜!” 刘氏蹙眉:“做忠义的傻瓜,总比作出尔反尔的小人要好。” “……”方景隆竟是无言,只好捂着心口:“我心口疼。” 刘氏道:“老爷,贱妾给你揉揉心口。” 方景隆唉声叹息,似乎理智告诉他,也只能如此:“不成,我先给杨管事修一封书信才好。” ………… 河西。 大量的流民,早已涌入了这里,江臣对矿区进行了仔细的勘探之后,确定了大量容易采掘的矿产,而后,再组织人力,进行挖掘。 前些日子,因为一群鞑靼人的出没,使得河西矿区这儿,紧张了好一阵子,可随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有了矿,就会有人,有了人,便需要大量的粮食。 河西的粮价,陡然暴增,竟是关内的数倍之多。 于是乎,一方面,开始有人自关中收粮,来此兜售转卖。 另一方面,不少不愿意从事高体力矿产挖掘的人,也开始在兰州一带进行开垦。 毕竟能种出粮食,实在太有利可图了啊。同样一斤粮,在关中种植出来,是三个铜钱,可到了这里,至少可以卖出十二个铜钱以上。 这几乎是将种植,转化成了暴利。 某些看到了商机的人,居然开始举族迁徙至此,关中多大族,这些大族,族中子弟人满为患,虽也有土地,可大多,却不过是家主所有,子弟们有不少,日子过的苦哈哈的,族中内部,早已是怨声载道。 于是索性,一族数百户人,直接迁来此,大家都是同宗,相互有个照应,若是遇到落单的鞑靼人,还可以结寨自保,遇到了鞑靼人大举侵入,那么只好自认倒霉,退回兰州城去。 可一旦没有大的战事,在这儿开垦,就几乎形同于是发家致富了,不但粮价高,却多的是无主之地,开垦出来,便算自己的,只需出一身气力即可。 因而,迁此农耕的大族尤其的多,后来者,只好继续深入河西,寻觅更多可供开垦的肥沃土地。 这河西之地,一路被黄河所贯穿,有各种气候,有的地方,固然是一片荒漠,可有的地方,却是大量的水草,更有地方,其土壤和气候,不亚于江南。 有了许多人开垦,便需要交换物资,一个个自发形成的小集镇,自然也就出现了,人们在此,购置农具,买卖粮食和牛羊,集镇里,因为需供应矿工所需,开始出现了酒作坊,出现了一些简单的娱乐设施。 各种口音的人,此时彼此之间,开始交流,使得这里,日益开始繁荣。 江臣便坐镇在破虏卫。 破虏卫而今已形成了兰州城外,最繁华的城镇。 这里四周,只用了简单的夯土建了城墙,却因为此地,成为了所有出入河西的必经之路,举家搬迁而来的百姓,也大多途径于此。 不少矿工难得一月有了两日休息,也肯走数十里山路来。 江臣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眼前的繁华,不过是水中之月罢了。 一旦鞑靼人来袭,这河西之处,几乎无险可守,尤其是开垦出来的这么多田地,这几乎就等于是找死。 到时,鞑靼人只需一到,便可将这里的土地,统统重新变成他们的马场。 “不妙了,不妙了。”邓健急匆匆的赶来。 邓健黑了、瘦了,更加丑了。 人丑只能怪爹娘,毕竟和社会无关,所以他的心理,还是健康的。 作为方继藩的心腹,他主要的职责,是管着矿里的收益。 江臣豁然而起:“出了何事?” “鞑靼人,有鞑靼人,好多好多的鞑靼人。百姓们都吓坏了,纷纷躲入了寨子,还好,现在大家才只是开垦和灌溉了土地,还等来年播种呢,不然……” 江臣铁青着脸:“随我来。” 他整了整衣冠,亲自骑着马,骑行数十里,前去探视。 远远的,他看到了浩浩荡荡的队伍。 江臣吓了一跳。 再片刻,便有兰州城里肃王的兰州卫斥候来了。 显然,肃王殿下,也感觉到了不同寻常,因而派人来打探。 这……足足有数万人吧,且后头的队伍,浩浩荡荡……天知道……还有多少。 这绝对是河西数十年来,极大规模的军事行动,这些鞑靼人……疯了? 江臣取出了望远镜,却突然又觉得奇怪起来。 这些鞑靼人,竟都没有骑马,竟都是步行。 偶尔,队伍之中,倒也有几匹瘦马,显得格外的出众。 没有马,在草原上,大车就泥泞难行,因而,队伍里,也没有鞑靼人特有的大车。 他们只是带着自己各种的家当,一个个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甚至有的人,两脚都在打着晃晃,就这么蹒跚而来。 “不像是鞑靼的骑兵!”江臣皱着眉,与兰州城的斥候们交流。 斥候们显然从前是见识过鞑靼铁骑的,也不禁点头。 再过一些时候,队伍里骑着瘦马的人,当先而来,他居然一个人孤零零的朝江臣等人过来之后,而后下了马,他脸色极疲倦,头发乱蓬蓬的,上头沾满了草屑,眼里布满了血丝,行了一个礼,而后用生硬的汉话道:“我是乌木图鲁部……得大明太子殿下只命,特来依附,快救救人吧,已经饿死了三个孩子了,其他的孩子,也尽都奄奄一息,太子殿下,许诺会给我们乌木图鲁人一点粮吃,我们……我们……”他面带羞红之色,良久,才道:“所以,我们来了!” 江臣心里一呆。 说实话,自拜入恩师门下,什么样的大风大浪,他都见识了。 哪怕就算是有人告诉他,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妻子,梦中和自己做了不可描述的事,因而有了身孕,自己也绝对相信。 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不可以接受的呢? 可是现在…… 江臣有点懵。 这些人……真是鞑靼人? 鞑靼人不应该是彪悍凶残,绝不肯服输,桀骜不驯的吗? 可看着这可怜的人,一脸祈求的模样,此人,哪里像是鞑靼人,他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任何的分别。 江臣皱着眉,看着这鞑靼人:“你们有多少人?” “四千余,路途上,还有其他各部的人马渐渐加入,人数,怕有一万多了。” ………………………… 第一章送到,早上没吃饭,去上课,中午没吃饭,赶紧码字,吃点饼干,继续上课。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五章:龙颜大悦 一万多人。 还是鞑靼人。 跑来依附? 看着这骨瘦如柴的鞑靼人,江臣一时恍惚。 可很快,他便打起了精神。 倘若如此,岂不是说,将来……没有鞑靼之祸了? 这些家伙,没有牛马,什么都没有,要安置起来,倒是很不易。 可是……一旦安置好了,这河西之地,便处处都是人力啊。 现在正需要人卖气力的时候。 江臣看了身边的肃王斥候们一眼,斥候们不敢拿主意。 可江臣心里,却已有了主意。 鞑靼人桀骜不驯,让他们去放牧,不啻是放虎归山。 可如今,却大大不同了。 有了土豆和红薯,河西甚至是大漠,都有足够的粮产,这贫瘠的土地里,照样可以养活无数人口,所以,首要的问题,是让鞑靼人定居下来。 游牧的鞑靼人,是很难进行有效管理的,因为他们带着牛马,四处游荡,一旦有朝一日和你离心离德,便可立即带着自己的财产,遁入大漠,从此与你反目成仇。 可一旦定居,无论是让他们挖矿也好,是让他们开垦也罢,他们安安稳稳的待在土地上,便是想要反叛,却也没法儿走了,没有牛羊,进入大漠吃什么,所有的财产谁都在土地上,脱离了这些土地财产,便真正的一无所有了。 哪怕他们结债反叛。 可失去了骑射本能的鞑靼人,哪怕是筑起了高墙,大明只需一支军马,调集火炮,上几艘飞球,便可使其化为乌有。 河西……现在缺人啊,就你们了。 江臣左右四顾:“你们进入此地,不得随意带刀剑,所有的弓矢,也需上缴,如若不然,兰州的大军,自是随时进剿。到了此地之后,我们会发放粮食,使你们安顿下来,这既是太子殿下的命令,你们自管放心。” 一听到太子二字,这鞑靼人,竟是下意识的打了个寒颤。 大明太子之名,早已传遍了草原。 鞑靼汗死了,被那太子直接斩杀,这太子犹如饿狼,在草原上随意出没,四处杀戮……鞑靼人第一次,尝到了朝不保夕的滋味。 鞑靼人信奉强者,既然太子更强,这太子虽是举着屠刀,耀武扬威,鞑靼人们,却顺从了。 这就如成吉思汗一般,当一统大漠,杀戮了其他部族多少人,当初的大漠,可绝不是铁板一块,却是通过铁木真的杀戮,使所有部族纷纷心惊胆战,最终,也正是他们,纷纷向铁木真效忠,形成了蒙古的雏形,并且以铁木真为荣。 鞑靼人们显得极配合,他们乖乖开始扎营。 江臣在确定他们没有什么歹心之后,便命人送来了粮食。 这些鞑靼人,俱都饿昏头了,一见到粮食,纷纷大快朵颐,等吃饱喝足,江臣便召集鞑靼的头人,先试探着熟悉一下,接下来,还需给他们划定土地开垦,再招募年轻的鞑靼人,入山采矿。 鞑靼人们对于任何安排,都很满意,他们本就是穷途末路,只以为自己要饿死、冻死,这个冬天,是绝不可能熬过去了。 而现在有了活路,失去了鞑靼可汗,于他们而言,比什么都紧要。 自然,放牧也是必须的,江臣还是提供了一些牛羊崽子来,不过,这游牧,却变成了圈养牲畜,牧民们也需安家于此,河西这里,对于肉类的需求也是极大,毕竟矿工挣钱,且需要多吃肉,补充体力。 过了几日,陆续又有鞑靼人来此,这大漠之中,粮食和牛马几乎死了一大半,绝大多数部族,都根本无法抵抗这次寒冬。 而且许多部族都担心,大明铁骑,还会趁机在大漠之中扫荡。 看着饿着肚子的女人和孩子,想着大雪即将纷纷而下,到了那时,过冬成了奢侈的事,鞑靼人……似乎只有这么一条活路了。 幸好,江臣在此,江臣毕竟是读书人,来了河西,又组织人挖矿和开垦,经验丰富,何况在西山时,他可没少采煤和屯田,再加上,西山的矿工调来了一批,屯田千户所又来了上百个校尉,开始入驻各地,有了这些人协助,事情进展的极顺利。 ………… 一封急报,紧急的送至宫中。 弘治皇帝最近心情很好。 现在满城人都在说自己有了个好儿子,有了个好女婿,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纷纷。 这可不是大臣们当自己面说的。 而是厂卫那儿,从街头巷尾亲自打听来的。 弘治皇帝红光满面,脸上有光啊。人嘛,多多少少有虚荣心。 自己女婿,就是太忠厚了一点,其他……都好的很。 新宫已经开始动工了,据说了数万的匠人和劳力同时动工,规模很宏大,单单地基,以及外围挖的人工运河,就占了千亩土地,果然,规模不下于紫禁城。 弘治皇帝心里过意不去,便命工部,紧急掉了一批匠户去,足有一千多户,有了这些具有修建皇家园林的匠人,事情更加顺利。 弘治皇帝接了萧敬送来的急报,低头,只看了片刻,眼里顿时……又掠过了欣喜。 “果然又被继藩和厚照这两个小子言重了。”弘治皇帝,喜上眉梢。 “陛下……”萧敬看着弘治皇帝,想问什么。 弘治皇帝却道:“快,召大臣们入宫,将太子和都尉也都叫来。” 因为谨身殿还在修葺,所以弘治皇帝在暖阁里,召见诸臣。 刘健诸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蒙陛下召见,忙是赶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是从龙泉观附近赶着来的,两个身上,都一股子泥星子味。 这两个家伙跑去新宫去了,拿着图纸,意气风发的推敲新宫的一些细节。 朱厚照显然对于佛朗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被抓来的佛朗机俘虏,调了几个在他身边,这几个佛朗机人能用炭笔去绘制十分精细的图纸,于是乎,不少西山生员,也开始学习这等绘制图形的方法。 这种绘图,更加直观,且还简便。 对了,朱厚照现在还在学习佛朗机语,据说学习的,乃是法语,佛朗机大陆,最高贵的语言,所有达官贵人,都能讲上几句,朱厚照现在满口:“不如喝。老方,你吃了没有;不如喝,老方……” 方继藩觉得头大。 根据方继藩对朱厚照的认识,这个家伙……学习任何语言,都可能是,对方文明悲剧的开始,譬如那可怜的鞑靼人。 这半吊子的法兰西语,还带着一口凤阳的口音,甚至朱厚照还特意,让人缝制了一件佛朗机的衣衫,昨日持着一柄剑,足足站了一天,让那佛朗机画师,给自己作画。 这叫写真。 这佛朗机人,本是佛朗机的牧师,本是随船前往新世界,谁晓得被人打劫了,被送来了大明之后,先在船坞里干了两年,随即,又送来了新宫,遇到了太子殿下。 一见大明太子殿下,竟是对佛朗机的语言和文艺等方方面面,都有极大的兴趣,他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把自己的汉服一脱,赶紧换上了一件教袍,充当了太子殿下的西洋顾问,他很希望,这位功勋卓著,却热爱异域文化的太子殿下,能够学习佛朗机的文明,此后,对佛朗机变得友善,甚至……准许佛朗机与之通商,当然他还不忘,将宗教也传播过来。 可传教的大任,很艰巨啊,太子殿下屁事太多了,跟你讲一讲上帝,他能连珠炮问出无数个令人难以解答的问题。 “为啥耶稣他娘做梦就能生儿子,没听说过这等事呀。” “是不是他娘背着约翰偷人了?” “大洪水……为啥不治水?” “诺亚方舟里,有没有放老虎上去,老虎上去,吃啥?不怕吃人吗?” “……”这教士一脸懵逼,最终,只好道:“殿下只要相信就可以了。” 朱厚照便吹口哨,用生涩的发语:“我信我自己,我的父皇才是上天之子,想不到,佛朗机居然还有人敢诈称天帝之子,这岂不是说,他是本宫的皇叔?他好大的胆子。” “……” 方继藩为这可怜的的佛朗机教士默哀,只是抬头看天。 ………… 二人兴冲冲给弘治皇帝见了礼。 弘治皇帝喜气洋洋,见大臣们都到了,方才手里拿着奏报,扬了扬:“喜报,喜报啊。鞑靼人涌入大同、河西诸边镇,青壮和老弱云集,俱都请求内附,各处边镇,请求内附的人口,已至七万,且人数,还有日益增加的趋势。太子和方卿家言之凿凿,说是鞑靼人将彻底顺服,朕还有些狐疑,现在看来,竟当真如此。” 刘健等人听罢,先是一愣,随即,大喜。 意义非凡,这绝对是意义非凡。 当年太祖高皇帝临终时,曾下过遗诏,说是大明之患在于北,也即是说,无论是海里的倭寇,还是西洋诸国,这些,都不可能动摇大明的根基,而真正能动摇大明的,只有北方的胡人,这是告诫后世子孙,不可将国力虚耗在其他地方,需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防备北方的胡人。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六章:互惠互利 因而,这胡人,乃是大明心腹之患,整个大明,几乎最精锐的军马,都调集在北方的边镇,而为了供养这支军马,朝廷可谓是殚精竭力,这也是为何,区区一群倭寇,竟可以肆虐东南的原因,无非是朝廷根本没有将重心,放在东南而已。 可现在……一个美好的前景,却摆在了刘健等人面前。 或许……当真有一日,大漠之中,再无威胁,大明可以深入大漠,自此后顾无忧吗? 弘治皇帝看向朱厚照:“这些鞑靼人,为何依附,朕始终不明白,方卿家说,你对鞑靼人最是了解,朕想听听你怎么说。” 朱厚照眉一挑,道:“儿臣有些累,刚刚从新宫那儿来。” 弘治皇帝只好道:“来,给太子赐坐。” 有宦官匆匆搬了个锦墩来,朱厚照坐下,方才道:“很简单,因为儿臣烧杀了他们的马料和牛羊,他们本就遭灾,粮草不足,难以熬过这漫长的冬天,再加上剩余的牛马,都给儿臣宰杀了,又烧了他们的储粮,这个冬天,他们是决计熬不过去的。” “鞑靼人也是人,大明总将他们视做是禽兽,他们只是劫掠,行为和禽兽,确实没有分别。可他们也是人,是人,便也害怕饿肚子,人饿了,是会死的。不但自己要饿死,妻儿也要饿死。” “儿臣这么一折腾,整个大漠,分崩离析,不过指日可待罢了,那些鞑靼人,又不是傻子,岂会不明白,人多而肉少,人人都想活下去,还有存粮的部族,会面对附近部族的疯狂袭击,没有粮的部族,哪里会管你是不是自己人,是不是同宗同源,为了让妻儿不至饿死,势必也会大加杀戮。” “这样的事,其实在大漠之中,发生了一次又一次,任何鞑靼人都清楚,他们死定了。因而,儿臣杀了他们的牛马,烧了他们的存粮,却还给了他们一条活路。想要活下来,就乖乖丢了武器,舍了弓矢,来边镇,只要他们肯乖乖依附,儿臣可以赏他们一口饭吃。” “父皇。”朱厚照道:“民以食为天哪,咱们大明的百姓如此,鞑靼人也是如此。从前,一群脑子坏了的读书人,总是说要教化四方蛮夷……” 刘健有点懵…… 谢迁和李东阳忍不住暗暗摇头。 可……他们无话可说。 读书人……确实心比较高一些。至于是不是脑子坏了……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方继藩,这个叫方继藩,明明才得了脑疾啊。 朱厚照继续道:“可他们却不明白,蛮夷之所以是蛮夷,在于他们处在深山和荒漠之中,他们活着,都需去杀去抢,靠一个所谓的圣人之道,能教化出什么东西?追根问底,蛮夷也会肚子饿,他们需要的,是安生立马。” “儿臣早已想好了,镇国府,在大漠之中,将大肆的开矿,招揽流民,也包括了鞑靼人,儿臣会准许他们开垦,让他们定居起来,只要他们定居,那么他们从此之后,便和大明的子民,没有任何分别了。他们不能游牧,有了定居点,若是桀骜不驯,而大明最擅长的,却是攻城拔寨。他们若是安分守己,不但使大漠的矿产开采,有了充足的劳力,西山的大漠开垦之策,也可借此实施,想要改变大漠,就需改变大漠中所有人的生产方式,这话是方继藩说的。对大明威胁最大的,其实从来不是鞑靼人,甚至……不是从前的匈奴人和突厥人……” 弘治皇帝皱眉,凝视着朱厚照,有些糊涂了。 朱厚照得意洋洋的道:“而是大漠的游牧方式,正因为他们游牧,所以使他们的男人,天生就是战士。又正这游牧方式生存极不固定,抵御不了任何天灾,他们就不得不去抢,不抢,便是饿死、冻死,一群与生俱来的战士,为了填饱肚子,养活女人和孩子,他们所爆发出来的野心和狠心,何其可怕啊。所以千年以来,赶走了匈奴人,便又来了鲜卑人,鲜卑人没了,便又有了突厥人,突厥人之后,又有蒙古人继承了他们的衣钵。归根结底,便是因为如此啊。” 弘治皇帝似有触动:“所以,大漠之中,不许游牧?” “自然要养牛羊的,却不能游牧,朝廷大可以,划定牧场,令人散养一些牛羊,尤其是马,既可提供肉食,又可作耕种之用,甚至还可以补充入军中。” 朱厚照似乎一直都在考虑这个问题,他无数的想法,在方继藩的点拨之下,渐渐的开始成熟和完善:“可当下首要的问题,在于需让鞑靼人种出土豆和红薯,让他们定居下来,如此一来,有了稳定的食物供应,便可以使他们不需靠抢掠,也可为生。他们多余的粮食,更需兜售,通过贸易,才更依赖于在集镇之中互通有无。” “且一旦定居,有一句话叫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在这大漠之中,没有任何法律,根本原因在于,人们都是游牧,莫说他们和我大明的争端,哪怕是他们鞑靼人之间,一言不合,也是拔刀相向,丝毫不讲道理。原因就在于,他们居无定所,哪怕是有律法,也是形同虚设。可一旦定居下来,就不同了,他总还有兄弟姐妹,妻子孩子,渐渐的,他们就开始心有顾忌,他们学会了种粮,再不可能只需带着牛马,就可将妻儿们随时带走了,所以,使其定居,并且开垦大漠和发掘大漠矿产,尤其紧要。” 刘健等人,乖乖坐好。 事实上,这等‘经济手段’,是他们陌生的范畴。 可西山书院这一套,确实很有效,自然而然,也就让他们不得不重视了。 刘健这辈子,号称是能臣,可他能臣的范畴,不过是带领百官,娴熟的运转这庞大的朝廷机器,同时,尽力的节省开支,治河、劝农、马政等等。 至于方继藩和太子殿下的这一套,他很陌生,甚至还只是个学生。 这使得他不得不去消化,慢慢的去思考。 年纪老了,还要受这折腾啊。 不过,似乎太子殿下,所言,极有道理,他颔首点头:“老臣明白了一些,鞑靼人问题的本质,就在于其不受拘束,四处游牧。要对症下药,就要改变这个状况。可要人不游牧,哪里有这么容易,不游牧,他们吃什么哪?因而,千年以来,历朝历代,都曾对大漠作战有过胜利,却从来无法改变大漠之人的习性,没办法改变他们的习性,哪怕大漠的人不能和中原争锋,可迟早有一日,他们会壮大自己,等到中原发生内乱之时,他们便又开始作乱。” 刘健道:“本质的问题在于,是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去改变他们的游牧,让他们知道,原来这个世上,还有一种生活,可以比游牧过的更滋润,因而,发掘矿产,可以富民,使他们有了银钱,可以更多的互通有无,愿意交流和互市。推广红薯和土豆,可以填饱他们的肚子。” “而只要消除了游牧,那么,大漠的鞑靼人,其实和大明的百姓,就没有任何分别了。即便有人要作乱,大明也可轻易的对付他们。而他们开垦,可以增加粮产,而他们开矿,虽可使他们自己受益,而这矿产的主人们……” 刘健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发懵:“刘公,可不要乱说,我可是把矿产都捐给了国家了啊,现在叫联合矿业,宫中有股,在座诸公,也有股的,我方家,没占多少。我是个心怀家国的人,我方继藩先公后私,先人后己的事,还少吗?怎么一提到矿,就看我做什么?” 刘健顿时咳嗽。 刘家,还真有一点股份,至于其他人……刘健侧目看了身边谢迁等人一眼,大家都低头,不做声。 弘治皇帝也觉得方继藩受委屈了,大漠中的矿产,继藩确实是捐纳出来了,这家伙,太老实,当初赐给他这大漠之地,他倒要了,可一旦发现了大量的矿产,他二话不说,就捐了出来,这大明,谁能比得上他? 弘治皇帝便微笑:“嗯,方卿家的为人,朕清楚,方卿家,你不要觉得委屈,刘卿家看你一眼,并非是成心的。” 刘健忙道:“是,是,是,老臣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并无他意。” 心里咕哝。 矿再值钱,也没有地值钱啊,这大漠之地,何其广大,全是你方家的了,现在连鞑靼人都成了矿工,无数的田地,将开垦出来,你方继藩还说你吃亏? 这世上,值钱不是矿,而是人哪。 当然,这话刘健是万万不敢说的,现在方继藩,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号冤大头,人家在砸锅卖铁的给皇帝修宫殿呢,不要朝廷出一文钱,这样的冤大头,谁再敢说方继藩占了人的便宜,那是会惹众怒的。 “总而言之,此乃互利之事,不知老夫说的对不对。” ………… 还有。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七章:海内存知己 刘健还真说对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群老顽固,想要让他们理解一件新事物,可不容易啊。 说实话,若不是现实总是无情打他们的脸,只怕他们一辈子,都没法子转过弯来。 诚如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满清的那些大臣们一般,从1840年起,以至到数十年后,甲午战争失败,依旧还有人叫嚣着忠信为甲胄这等事。 大明的大臣们,还算开明一些,总还不至于像他们的后人们那般糊涂。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大漠之事,朕也就不说什么了,这是继藩的事,朕命驸马都尉镇大漠,那儿的事,继藩去办吧,若是需朝廷什么协助,直接和六部交涉便是。” 弘治皇帝虽小气,良心却还是会疼的。 说实话,这些年,受方继藩的恩惠太多了。 弘治皇帝非薄情寡义之人:“或是,让太子从旁协助。” 方继藩便道:“臣遵旨,请陛下放心,自此之后,大漠之中,再无鞑靼人,或者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为祸了。” 弘治皇帝微笑颔首,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方继藩:“你那新宫,叫做明园?” 呃…… 明明我叫圆明园好么? 又明又圆,这不就是十五的月亮吗? 可弘治皇帝,显然听岔了:“叫明园,是否是因为大明的园子的缘故呢?这名儿,太浅显了,反而显得不好听。” “……” “何况,朕看了草图,此宫规模宏大,称之为园,实是不妥,还是叫宫吧,明宫?不好!大明宫?哈哈,这大明宫,乃唐时的宫城正殿。不过,这大明二字,本就是我朝国号,用了,也没什么不妥。就叫大明宫吧,朕知道你是个极有孝心的人,起初你说要修宫殿,朕哪,还以为只是一个小园子呢,可谁料,诶,破费了,太破费了,朕看着都心疼……” 弘治皇帝声若洪钟,很希望提起这个新宫。 倒不是说,对这个宫殿有很大的期待。 紫禁城又不是不能住,弘治皇帝,可不是一个崇尚享受的人,自登基到现在,连一个园子都没修过,和其他的妖艳贱货可不一样。 他提起这个,颇有几分自豪的意思,看看哪,看看哪,什么叫孝心,这就是孝心,大家都来看看哪。 得女婿如此,太有牌面了。 刘健等人都意味深长的看着方继藩,确定了,那是看二傻子的表情。 古人常言,家国天下。这家,不是寻常意义的家庭,不是一家三口,也不是一家四口,而是家族,方家人不多,可当务之急,是使子孙繁茂,使家族兴旺,这才对得起方家的列祖列宗,不只如此,儿孙多了,还得给儿孙们多置财富,使其永续富贵。 可你方继藩……等于是将这家给搬空了啊。 固然,得了陛下的信任,可陛下本来就对你信重,多一分,少一分,有何区别。 说穿了,这就是败家子,方家先人们在天有灵,赶紧从棺材里爬出来,收了他吧。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若是喜欢叫大明宫,那就叫大明宫好了,反正,这是给陛下修的,是儿臣的心意,叫什么都无所谓,哪怕叫弘治宫,亦无不可。” 弘治皇帝听着心里舒畅,却不免提醒道:“这银子,能省就省,也别糟践了,方家虽富足,却也没有金山银山,万万不可奢靡过度。” 方继藩顿时生气了:“陛下这样说,就是看不起儿臣了,儿臣既是给陛下修新宫,怎么能凑合,要用,就得用全天下最好的,不惜工本,儿臣家里有银子,就算这些银子不够,儿臣还可以卖田卖地嘛,再不成,儿臣还可以卖血。” “……” 悲剧啊…… 刘健等人都看不下去了,手痒的厉害,听着都牙酸。 弘治皇帝面带微红,却是唉声叹息:“朕悔不当初,不该让你修宫殿的,做人不可太实,继藩啊,有时,你也要留一点心眼才是,这人没有心眼可不成。” 下意识的,弘治皇帝眼睛瞟了瞟。 那目光所过之处,刘健等人心头一震。 “……” 这简直就是将其他人,当做了坏分子了,倒好像是,其他人不卖血,就是有心眼一般。 人……最怕的就是比。 可刘健等人,无话可说,个个低着头,假装神游。 方继藩眼圈红了,道:“陛下这话就错了,儿臣有时也有心眼的,儿臣虽有脑疾,却又不是傻子,哪怕是傻,那也得分人,陛下对儿臣,恩重如山,儿臣不是心眼实,只是,哪怕捐纳了所有钱财,卖了血,可也难报陛下对儿臣万一之厚爱。” 弘治皇帝感触万千,鼻头有些酸,吸了吸鼻子。 这翁婿二人,你侬我侬,听的刘健等人,都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见方继藩和朱厚照告辞,这才松了口气。 出了暖阁,朱厚照背着手,傻乐。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笑什么,方才难道还不够感人吗?” “太感人,本宫都差点想要哭了。”朱厚照笑呵呵的道:“不过,越是感人,本宫越是觉得,这背后,肯定有啥不可告人之事。” 方继藩脸红了,不禁道:“胡……胡说,一派胡言,臣是一个……” “好了,不多说,都来了宫中,去见母后呀,我们去瞧瞧小藩和载墨去。” 方继藩便道:“以后不要再侮辱我人格。” 提醒了一句,二人匆匆至坤宁宫,先是拜见张皇后,张皇后见二人满身泥星,不禁道:“又不知去哪儿胡闹了吧,也不知换一身衣衫。” 朱厚照大咧咧的道:“儿臣……” 张皇后却是低声道:“小点声,不要打扰了两个孩子读书学习。” 朱厚照睁大眼睛:“学啥,他们学啥?” 张皇后笑吟吟的道:“你还是做爹的,竟都不知,陛下不是早下旨,让王先生教授他们读书吗?就是王守仁的爹,这学堂,暂时设在了内书房,两个孩子已学了近一个月了,才刚回来,现在,他们回来要温习功课。” 朱厚照傻眼,忍不住道:“母后,他们还是孩子啊。” 便匆匆往隔壁的侧殿去看。 果然看到,两个孩子,坐在席上,说是温习功课,其实这两个才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哪里能温习呢,不过是一个宦官,抱着书,在一旁低声的念,让两个孩子听,这宦官所念的书,想来是方才那王先生教授的东西。 朱载墨眼帘子很重,想睡觉,方才还坐着,转眼便仰躺在软垫子上,口里哈哈的喘着重气,可偶尔,又被这读书声吵起来,便眼睛防备的睁开一线,又继续眯上,而后,又睁开一线…… 如此反复。 方小藩比朱载墨大了一些,却也抱着她的大脑袋,脑袋磕在软席上的一个小几子上,鼻涕吸上来,又流下去。 朱厚照:“……” 张皇后却是板着脸跟着来,将朱厚照扯回来:“这读书,准不会有错的,母后思来想去,你现在总是四处游手好闲,令人操心,想来,是开蒙开的迟了,好了,好了,他们睡了,今日的功课,就做到此吧,不要惊扰他们休息,抱回去。” 乳母们便将两个孩子抱出去。 朱厚照脑海里,顿时浮现自己幼时被人灌输四书的一幕,突然沮丧起来:“母后,儿臣要告辞了。” 张皇后却温言细语的道:“儿子读书,你这做爹的,竟还这个样子……” …… 朱厚照不开心。 抬头看天。 这紫禁城的天,很广阔,古代天子们,最喜欢感慨的就是,朕只在这洞天之中,好似他有多悲惨似得。 这让上一世,住在筒子楼里的方继藩觉得很尴尬啊,你大爷,上一辈子,我租的房里,阳台都没两米长呢。 朱厚照眯着眼:“看来父皇和母后是很嫌弃本宫了,他们不希望,本宫的儿子,是本宫这样的人。” 这一声感叹,挺心酸的。 即便是谁都知道,太子出息了,简直就是个天才。 可哪怕是亲生父母,依旧觉得,他不是效仿的对象,这……很尴尬哪。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表示理解。 方继藩道:“殿下,你饿不饿?” 朱厚照凝视了方继藩很久,低垂着头:“不吃了,你自个儿去吃。” 方继藩这时才知道,朱厚照是真的伤心了。 就如得了脑疾的自己,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可事实上,人们却总将一个超越了这个时代的人,当做是怪物一样看待。 即便这个怪物是天才。 居然连温先生的边炉都不想吃,太子殿下,这该有多伤心哪,方继藩一脸同情的看他:“殿下,优秀的人,总是不容于世的,譬如臣,也是这样的人。” “我懂。”朱厚照点头,挤出笑容。 方继藩又忍不住感慨:“这世上的人,都喜欢按部就班的人,仿佛只有按着前人的轨迹,才可使人放心,所以,任何想做大事的人,都会觉得寂寞。” 朱厚照想了想:“老方,还是你知本宫啊。”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八章:堂皇大明宫 方继藩和朱厚照出了宫,朱厚照到另一旁去骑马。 几个侍卫涌了过去。 倒是刘瑾踟躇的到了方继藩面前,一面回头紧张的张望朱厚照,一面吃了一个肉感,嚼了嚼,有些畏惧的看着方继藩:“干爷……” 方继藩背着手:“怎么?” 刘瑾似乎对方继藩,有本能的畏惧,也不敢咀嚼肉干了,小心翼翼道:“干爷,您要修新宫,缺银子不,孙子这儿,倒有六七万两……干爷若是穷的吃不上粥了……” 方继藩狐疑的看着刘瑾,惊讶的道:“你哪里来这么多银子?” 六七万两,绝对不是小数目了,而且还是可动用的现银。 这孙子,现在不过是东宫的一个伴伴,还没开始进入司礼监呢,只能算是前途远大,但绝不是说现在手头有什么权力。 可这家伙……竟藏了这么多银子? 刘瑾期期艾艾的道:“孙儿……孙儿……攒的。” 果然是大贪啊,这孙子现在这身份,就搂了这么多银子,倘若是将来真如历史上一般,成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掌握了权柄,贪墨的钱财,天知道有多少。 太可怕了。 方继藩看着可怜巴巴,很是紧张的刘瑾。忍不住道:“克扣了东宫里不少的钱粮吧,是不是还偷偷将东宫里的宝贝,拿出去卖了?” “没……”刘瑾道:“没有,都是宫里的宦官,孝敬来的,他们觉得孙儿人好,有什么好处,都分孙儿一份。” 刘瑾忙解释。 方继藩顿时明白了。 未来之星嘛。 宫里那些上下其手的宦官,谁不要巴结一下这个太子身边的大红人,毕竟,人得为自己将来找出路。 这些宦官,看来很有钱嘛,却不知那个萧敬……藏着多少银子,方继藩眯着眼,心里想着。 方继藩背着手,随后道:“噢,爷爷我,现在也不缺钱,缺钱了再多,贤孙有这心就好了。” 刘瑾才松口气,将肉干一口咽下,眼角便泛泪,要哭了:“孙儿打被爹娘阉了,送进宫里的那一刻起,便和家里人,没什么干系了,直到长了见识,跟着干爹读书,方才知道,原来,世上还有此等学问,读书人们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孙儿虽做不到这样,可干爹自打收了孙儿,便对孙儿很好,孙儿,也是有情的人,这辈子,也没一个家,而今,拜了爹和干爷,便算是死心塌地了……” 说着,刘瑾便哭。 方继藩只好捏一捏他肉嘟嘟的脸:“好了,别哭了,别哭了,爷爷也疼你,哭个什么。” 刘瑾立即抹了眼泪:“干爷,孙子去伺候太子了。” “去吧,去吧。”方继藩挥挥手。 刘瑾刚要走几步。 方继藩想起什么来。 这孙子,还是得好好教育一下的。 既然人家真有这心,自己也得拿出爷爷的样子出来。 方继藩道:“等等。” 刘瑾忙是驻足,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诶声叹息道:“以后要庄重一点,好歹也是我孙子,你不要脸,我方继藩,还是有头有脸的人哪,以后和人说话,别老是往嘴里塞东西,丢人现眼哪。” 刘瑾沉默了很久,道:“这是有缘由的。” “啥?”方继藩倒是有点懵了。 刘瑾道:“孙子也觉得不好,后来花了重金,请了算命的来算过,人说了,孙儿五行缺肉,要补,这是病,要治!” “……” 方继藩见他说的认真,极怀疑这家伙,是将那该死的算命之人给收买了。 索性一挥手:“滚!” 刘瑾嗖的一下,追着太子去了。 方继藩老半天,才回过神来,卧槽,这算命的宰客也太狠了一点吧。 ………… 新宫已开始徐徐拔地而起。 工程分为了五个阶段,而今,第一阶段,除了护城河以及大明宫的宫墙、角楼、城楼之外,便是一处大明殿和万寿园的主体建筑。 匠人们在生员照着图纸的指导之下,先是将砖,砌出主体的框架,而后,便是倒入混凝土,这混凝土里,掺入柳条,很是牢固。 混凝土的好处在于,它不易渗水,且坚固,当然,最重要的省钱。 接着,便是墙面的找平,刷漆、彩绘。 大殿不需木质房梁。 这玩意太贵了,得先去云南等地找上好的木头,而后,要辗转运输而来,其中的花费,不下万两纹银。 方继藩直接让人采用石柱,美好,简约,大方。 里头的道路,先用碎石和夯土夯实,两边挖引水渠,引水渠上方,用缕空了的混凝土砖板上贴,道路,则直接用混凝土施工,在这混凝土之上,再刷上一层沥青。 沥青一方面,是从煤炭中提炼出来一些,石油沥青一方面是石油开采不易,京师附近,更没有容易开采的石油。另外一方面,则是直接开采天然沥青。 抹上了一层沥青直之后,再在这沥青之上,绘了红漆,红漆上则有万寿之类的图样。 刷红漆也是迫不得已,这时代,就好这一口,喜庆。 园林里的小道,则用防腐木铺成,顺着混凝土的主干道,总会有各种小道,这京师的天气,干燥,因而,得有水,护城河的水,是从大运河引来的,再从护城河那儿引水,挖掘出了一个人工的湖泊,移植的树木,已经开始栽种了,这是屯田卫的看家本领,张信亲自捋着袖子,带着一干人来,利用佛朗机人的绘画方式,先和园林的匠人们沟通,最终,设计出了草图,哪个地方,布置什么花草,哪里需有什么树,且这树,还得名贵,要稀罕。 于是乎,那黄金洲得来的树种,培植出的树,便派上了用场,这玩意,整个大明都没有,你说珍贵不珍贵,方继藩说造价多少,它就多少,不服气,你寻一棵来? 不只如此,佛朗机人,也为这园林献计献策,他们根据佛朗机的风土人情,提出要在这道路两旁,也栽种树木,既可防风,又可增添几分隐私。 工部的侍郎来此巡查,看过之后,尤其是踩在那防腐木上,虽四周还是光秃秃的,园林还未真正开始造起来,却也觉得,颇为稀罕。 这大明宫,因为方继藩,以至引发了不少人的关注。 毕竟,这样的败家子,天下少有。 以往皇帝要修宫殿,那可是动用全天下的力量,可方继藩,居然一个人一手包办。 有人还固执的认为,这工程,定是缩水,也有人认为,或许,这方都尉确实没缩水,只是有点傻而已。 这样的争论,甚嚣尘上了一阵,以至于,不少人,竟也跑来此,远远的观看。 瞧见那无数的匠人忙碌,远处数里,许多为了大明宫修建所用的工坊也平地而起,甚至有烟囱,冒着白烟,第一种猜测,顿时不攻自破,原来真的不是缩水,是方继藩脑疾犯了。 这么大的工程,到底得花费多少钱啊。 只是……反正是方继藩掏银子,与别人,也没什么关系,除了大家心疼了一下方继藩的爹之外,还有对方都尉的儿子,表示了一下同情,却也无人,敢挑出刺来。 只是此时,满剌加国使臣,已至京师。 这满剌加国,早在几年之前,就已被佛朗机人击溃,而后,佛朗机人,取了满剌加国的印信,伪称自己为满剌加的使者,早在数月之前,便抵达了广州市舶司,请求入贡。 这一支浩大的队伍,显然是有备而来。 他们带来了许多的贡品,便是希望,以满剌加国的身份,以朝贡的方式,和大明建立商贸往来,同时,打探大明帝国的虚实。 这使节团刚刚抵达了鸿胪寺下榻,而后,便递交了国书,等待着大明皇帝的音讯。 使节们显得很不安分,他们并不愿老老实实的待在鸿胪寺里,不少的人,开始出现在京师的街坊,甚至有不少人,想尽办法,想去京营附近打探。 他们既对这个东方帝国,露出了极强的好奇心,可与此同时,又希望借此,摸清大明的实力。 而此时,在宁波造船的王细作,却也被召到了京来。 在西山镇国府,方继藩直接一把匕首放在了王细作面前。 王细作吓尿了。 两年的造船工作,让他明白了一个事实。 在这大明,是有一个人,是不能招惹的。 方继藩把玩着手中的匕首,翘着脚,感慨道:“能说汉话吗?” “能。”王细作二话不说,点头。 方继藩道:“在这里,过的好吧。” “托都尉的洪福。”王细作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方继藩道:“你叫王细作,知道这名儿什么意思吗?” 王细作一腔愤慨:“知道。” “那么,你知道不知道,我方继藩,是怎么对待细作的吗?” 王细作要哭了:“不……不知道。” 方继藩道:“我一般喜欢阉了他们,然后再送他一百个女人。” “……”王细作忙道:“小人,小人改过了,小人现在为都尉造船,再无二心了,都尉不信,可以去问哪。” 正文 第七百九十九章:可怜的孙子 方继藩便感慨道:“这便好极了,本都尉是个忠厚实在的人,可谓是物以类聚吧,这身边,也大多都是忠厚的人。你若是能忠厚本分,本都尉怎么忍心加害你,不但如此,我还会重重的赏赐你,随便给你几万金,也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 几万金…… 王细作眼睛都直了。 几万金哪…… 在葡萄牙,一枚金币,价值不菲,这几万枚不就是富可敌国吗? 要发财了。 王细作相信,这个在宁波,被人称之为天下第一‘富’马爷,连大明皇帝的宫殿,都是他家造的,对于方继藩的财力,王细作没有一丁点的怀疑。 似他这等来到新世界冒险之人,九死一生,无非就是求取财富罢了。 有这几万金,回到了佛朗机,那也定是富甲一方。 他忙是跪下磕头:“不知都尉想让我做什么?”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小事儿,前些日子,不是来了个佛朗机使团吗。他们初来乍到,肯定茫茫然,你既是佛朗机人,又在大明生活了两年,对大明的风土人情,再清楚不过,又会汉话,只要愿意和他们打交道,他们定会倒履相迎。你懂我意思了吗?王……细作!” 王细作一呆,仿佛明白了点什么。 方继藩语重心长道:“你得对得住自己的细作之名啊。” 王细作想了想:“明白,我明白。” 大明的水土养人。 王细作呆了这么些日子,算是揣摩过来了,人,不能犯傻。 方继藩便微笑道:“他们是使节,我大明不斩来使,断然不会为难他们。可你自己要想清楚,出了任何事,或者是……有什么你知道,我却不知道的东西,你可没有使节的身份,我方继藩行事,想来你也是知道的吧,去吧,好好干。” 王细作心里悲催,来时是佛朗机使节,现在,却成了大明细作,他再无疑虑,只好叩首:“是,小人告退。” 等这王细作一走,方继藩才背着手出了镇国府,远远眺望,却见朱厚照兴冲冲,抱了个人来,连衣衫都扯破了,气喘吁吁的模样。 他竟没骑马,靠着两条腿飞快跑来的,远远看到方继藩,大叫道:“继藩,快来,快来,好东西。” 方继藩顿时乐了,忙是迎上去,刚要开口:“殿下好……” 呀字还没出口,方继藩的脸,顿时绿了。 朱厚照的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没错,可以确定,是朱厚照自个儿生的。 这孩子在朱厚照的怀里,眼睛露出来,显得很惶恐。 一见到方继藩,又忙将脑袋埋进朱厚照的怀里,有点怕生。 方继藩觉得天旋地转,突然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死了还干净一些。 “殿下,你这是想做啥?” 朱厚照累得快瘫下来了。 从紫禁城一路跑啊跑,跑到西山,足足两个多时辰,若不是他体力极好,怕早累死了。 他拼命的喘着粗气,老半天,方才道:“本宫仔细想了想,不能让本宫的儿子,给那些狗东西给害了,让他们教授载墨读书,将来,十有八九,要变成父皇那样的呆子,所以,今儿,我让刘瑾去吸引了坤宁宫乳母和几个宦官的注意力,本宫一把将孩子抱了出来,这孩子,本宫自个儿教授他学问,不不不,想来想去,你来教,本宫交给你了。” “……”方继藩额上,冷汗淋漓,他抑郁了。 这家伙……为何就不消停一下啊。 “呀。”方继藩想起什么:“那刘瑾呢?” 朱厚照才想起什么,瞪大眼睛看着方继藩,老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没见他,可能已经被打死了。” 这是极严重的事,皇孙被太子抱走,哪怕张皇后和陛下不打死太子,作为给太子放风以及帮凶的刘瑾,十有八九,也死定了。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涌出了悲呛:“我可怜的孙子啊,你死的好惨。” 心里悲痛到了极点,早知如此,那六七万两银子,就收下了,可自己怎么就会蠢到放长线钓大鱼,现在好了,线放长了,饵下了,鱼死了。 朱载墨一听方继藩失声痛哭,方才一阵惶恐,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觉得可怕的事在发生,一下子从宫里的舒适怡然,转眼间颠沛流离,吓的竟将本能都忘了,方继藩这么一哭,激发了他的本能,他张嘴,露出小乳牙,似是蓄了力,接着呜哇一声,滔滔大哭。 “别哭,别哭。”朱厚照忙是拍打怀里的朱载墨。 方继藩绷住了脸,幽怨的眼神看着朱厚照:“殿下打算咋办?” “孩子留在西山,自己教。”朱厚照斩钉截铁,似下了天大的决心。 方继藩抚摸额头:“可宫里,要不了多久,便会来人,怎么办?” 朱厚照眯着眼:“这是本宫的儿子,与他们何干?” 方继藩认真的打量着朱厚照:“这不一样,傻子都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筐里。” “啥意思?”朱厚照有点懵。 方继藩觉得,以朱厚照的智商,自己的解释有点多余,只好叹口气:“太子殿下,真不希望皇孙读书,却在西山书院学习?” “想好了。”朱厚照咬牙切齿的道:“儿子若和父皇一般,我朱厚照毋宁死!” 方继藩吁了口气:“这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得将公主殿下和方妃接来西山,正好,西山的别宫,已营建的差不多了。” 当初朱厚照想住来西山,便有在西山营建宅院的想法,这已过去了一年多,宅院确实建好了,在半山上,很是幽静,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 方继藩道:“只有她们二人来,宫里才能放心一些些,否则,张皇后,非要急死不可。所以,现在得立即让方妃和公主殿下,让人收拾东西,搬家,正好,将正卿也接来。另一面呢,让她们立即入宫,去请罪。” “为啥请罪,我没有罪!”朱厚照气咻咻的道。 方继藩叹口气,道:“这请罪,代表她们是心理有数的人,能给张娘娘,一点安慰,至少让张娘娘知道,有她们在,总不会让太子殿下闹的太过,而且孩子也断不会出什么问题。” 朱厚照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然后呢?” 方继藩看着可怜的朱载墨,哭了老半天,声音都哑了,他爹似乎也没咋理睬他。 这朱载墨一见如此,似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以往只一张口,便有人来哄着的,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好可怕啊。索性,他不哭了,便阖目假寐,耳朵竖着,眼睛时不时微微张开,打量周遭的险恶环境,而后,又如做贼一般,忙将眼睛闭上,打着鼾声。 方继藩道:“然后,便得让欧阳志出马,欧阳志得去劝一劝陛下,这等大事,一般人的话,陛下是不肯听的,可他一直认为,欧阳志是个稳重的人,他的话,会有道理。” “再之后,等他们的气消了一些,太子再乖乖去求饶吧,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记得哭,哭的动听一些,就说想念儿子,成日都见不着,儿子不在身边,郁郁寡欢,说完便要大哭,娘娘是殿下的母亲,你说的感受,娘娘也是有的,如此,才能感同身受。” “当然最重要的是……” 朱厚照似乎觉得很有道理,一听还有最重要的,忍不住眨眨眼:“还有啥?” 方继藩郑重其事:“最重要的是,别把我牵扯进来,我方继藩是无辜的,我做了什么孽?在这个过程之中,无人是抢人,是抱着孩子出来,还有这西山,都和我没有关系,我也是受害者!” “……” 朱厚照眯着眼:“不成,我们是一伙的。” 方继藩立即大叫道:“那把孩子送走,我是清清白白的人,不和你做这等违法乱纪的事,我三观奇正,我心里只有皇上……” 朱厚照便忙道:“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就按这么办,听你的,老方,一切都听你的。” “那我将孩子先放着,我去安排。” 一把将朱载墨塞给方继藩,方继藩是想拒绝的,感觉这不是孩子,是个炸弹,却还是将朱载墨接过。 朱厚照兴冲冲的道:“我去办了呀,你好好照顾着。” 说着,便又气喘吁吁,大叫:“备马,备马。” 方继藩忍不住嘱咐:“殿下,若是刘瑾还活着,救救他,救救他啊,他还是……他是我孙子!” 朱厚照大叫:“知道了,知道了!” 人已上马,策马,风驰电掣一般,去了。 方继藩手里沉甸甸的,低头,看着朱载墨,朱载墨依旧在假寐,身子却微微在颤抖。 方继藩叹了口气:“等你做了天子,第一件事,谨记着原谅你的父皇,千万别刨了他的陵,他只是傻而已,绝不是故意的。” “来人,来人啊,给我寻奶来,去将新宅收拾一下,赶紧!” ………………………… 第二章送到,每天上课,下课就码字,辛苦,却快乐着,因为知道可爱的读者们还在等更新。 正文 第八百章:天欲灭我我灭天 方继藩抱着朱载墨。 手有些酸,好不容易到了新宅,命人一面去取一些奶,此时孩子大了,奶只能作为辅食,便又让温先生去熬羹来。 朱载墨一直身躯微微颤抖的在方继藩怀里假寐,好不容易,等方继藩将他放在了榻上,转过身,正待要去交代什么。 这朱载墨居然一轱辘翻身而起,居然迈腿跌跌撞撞的要逃。 方继藩回头一看,见小家伙跌跌撞撞的样子,扶着墙,一步步的在走,乐了,坐下:“来来来,你跑,你跑呀,我先让你半个时辰。” 朱载墨依旧还在不甘心的扶墙,气喘吁吁。 方继藩则翘脚,慢慢的等。 可朱载墨到了门槛处,这门槛高,高门嘛,当然门槛得高了。他无论如何,也翻不过去,急的小脸都紫了,回头,方继藩依旧晃着脚,笑吟吟的看他。 他便流起了泪水,道:“姆妈,姆妈……” 方继藩没理他,现在年纪大了,若是当年,依着自己的小暴脾气,不揍你小子就怪了。 却在此时,温先生端了粥来,他端着粥,没看到门槛边还有一个孩子,径直进来:“都尉,现熬的,火候还差一些,可以将就着吃,此粥以牛羹为底料,去了里头的牛肉,再取桂圆、红枣等物,熬制而成,都尉您尝尝。” 方继藩闻到了一股浓香,竟是觉得饿了,忙是取了勺子,反正那小子,似乎也不想吃,索性,给自己填填肚子吧,于是,舀了一勺,这香滑可口的浓粥入口,顿时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方继藩不禁道:“好吃。” 温先生笑吟吟的道:“哪里,哪里,主要是催的急,这粥,最紧要的是火候,火候不够,味道总是会差那么一些,以后要喝粥,得赶早一些。” 方继藩连连点头,低头吃粥。 想看看朱载墨是不是翻出了门槛,一抬头,人呢? 却见此时,朱载墨竟又扑腾扑腾,似乎嫌小脚走的不够快,立即四肢触地,气喘吁吁的爬到了方继藩的脚下,巍巍颤颤的扶着桌脚站起来,抬起头,一双大眼睛,贪婪的盯着方继藩,口里流着涎水。 方继藩更乐了:“想吃吗?” 朱载墨似在天人交战,继续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道:“想吃叫一声舅舅。” 朱载墨再没有犹豫了,奶声奶气道:“舅舅。” 方继藩摸了摸他的头:“乖,温先生,再去盛一碗来。” 朱载墨急了,眼泪出来,手指着那剩下的粥:“吃,吃,吃……” 方继藩叹了口气:“要有风骨嘛,你不要这样,再盛一碗。” 朱载墨便朝方继藩笑,咧着嘴,大眼睛很动人的眨了眨:“舅舅,舅舅……” “……”方继藩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吃了这糖衣,顺道,中了炮弹啊。 方继藩只得道:“舅舅很脏的。” 朱载墨可怜巴巴的道:“舅舅香。” 方继藩便将他抱在了膝上,朱载墨拼命的将桌上的粥碗扯到了面前,抓住了勺子,拼命的往里舀,接着,一口粥入口,虽然吃起来很艰难,双手要完成这一气呵成的动作,总是碍手碍脚,可当粥入口的时候,世界一下子清明了,那嫩嫩的乳牙,嚼着桂圆,朱载墨在不迟疑,脑袋几乎要塞进碗里…… 半碗粥,对于一个幼儿而言,足够吃饱,朱载墨觉得自己的肚皮鼓鼓的,胀的厉害,却是心满意足,打了个鼾,还不忘友好的朝方继藩一笑:“舅舅香,舅舅香。” 接着,眼皮子便招架不住了,头一歪,倒进方继藩的怀里,鼾声便起来。 这……方继藩突然意识到……这尼玛绝对是朱厚照亲生的儿子,再亲没有了。 将他小子抱着去榻上,朱载墨舒服的翻了个滚,拿小P股对着方继藩,方继藩给他盖了一层薄被,才松了口气。 这孩子……还有教育向善的可能吗? 很令人怀疑啊。 ………… 坤宁宫里已是鸡飞狗跳,方妃和太康公主觐见,张皇后便拿着帕子,泪水将帕子都打湿了,女儿和儿媳,自是苦劝,才使张皇后稍稍稳定了一些。 可怜的刘瑾,已是鼻青脸肿,他拍拍屁股,终于被赶了出去。 这坤宁宫的宦官,恨不得将他打死,若不是陛下得知了此事,终究还是留了他一条性命,毕竟,这刘瑾,是有功劳的。 可哪怕如此,刘瑾却已是衣衫被撕烂了,头发乱糟糟的,他有点懵,至始至终,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太子明明让自己和乳母和宦官们闲聊,好让太子清静的看看儿子,这有啥错? 怎么突然之间,就后宫震动,像是整个坤宁宫都发了疯一般,接着,便有人来揍自己呢。 刘瑾一瘸一拐的出了坤宁宫,面上麻木。 他虽想不明白,不过这点揍,对他而言,嗯……是有点狠,不过不要紧,自己,已然习惯了。 他面上无所谓的样子,而后,下意识的从袖里掏了掏,突然……他的脸色变了,方才还有几分血色的脸上,霎时苍白如纸,他又掏了掏,接着将袖子翻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接着,双目狰狞,几乎要原地爆炸,发出了吼声:“咱的肉干呢,咱的肉干呢,方才还见,咱的肉干呢?” 他愤怒了,怒发冲冠,面上杀气腾腾! 我命由我不由天,天欲灭我我灭天哪! 刘瑾的眼里,布满了血丝,咱……刘瑾,终有一日,一定要报这不共戴天之仇,咱……要告诉他们,咱……不是好惹的,咱……有朝一日,定要将方才那几个人,碎尸万段,咱要告诉全天下,敢偷咱肉干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咱……终有一日,要讲他们踩在脚下! 刘瑾整个人似一团火,熊熊在燃烧,要将这可恶的人间,烧个干净! …… 朱厚照乖乖的跪在了暖阁外头。 暖阁里,弘治皇帝怒气冲冲。 他恨不得立即派人,将自己的皇孙抢回来。 可是……不能! 太丢人啊。 他朱厚照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哪,倘若大张旗鼓去,不晓得的人,还以为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欧阳志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那逆子,还在外头吗?” “在。”欧阳志显得很镇定。 无论发生什么事,欧阳志都是这个样子。 弘治皇帝咬牙:“那就让他跪着,永远别起来。” “噢。”欧阳志点头。 弘治皇帝有点无语。 朕在说气话呢,你欧阳志,难道不该说一句什么? 可欧阳志就这么站着,木桩子一般。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太忠厚了,连朕的心思,都看不出。 不懂得察言观色啊。 这是真正的君子。 可良久,突然欧阳志道:“陛下,臣觉得不好。” “什么?”弘治皇帝忍不住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志才气定神闲道:“陛下,皇孙乃是太子的骨肉,太子想要教养皇孙,这没什么不妥。”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道:“跟着他去骑马吗?不是说骑马不好,可这孩子,还小,不多读一些四书五经,如何明理,如何明志?” 欧阳志想了想,道:“陛下爱护皇孙,可太子,同样爱护皇孙,只是大父之爱,与父亲的爱,自有不同,陛下未必,就是对的。皇孙在西山,一样可以读书,陛下之所以希望太子在宫中教养,不过是因为,陛下希望时时见到皇孙罢了,这是私情,可既是私情,又何论对错呢?” “陛下不该将自己对皇孙的爱护,与太子对皇孙的爱护对立起来。皇孙的未来……是在太子身上,而不是取决于陛下啊。” 前头的话,只是寻常的辩解。 可最后一句话,却令弘治皇帝心头一震。 皇孙的未来,不在朕,而在太子。 这话……令弘治皇帝的脸色一变。 不错,朕……终究是要驾崩的,要去见列祖列宗,大明的礼法决定了,太子必然登基,克继大统,到了那时,太子是皇帝,而皇孙呢…… 现在不让太子去爱护皇孙,那么,倘若太子怀有其他的心思,皇孙的地位,还能稳当吗?要知道,太子可不是一个按部就班的人啊,一旦他有了其他的心思,天晓得,还会不会立皇孙为太子,哪怕是立了,又如何知道,会不会找个机会,罢黜太子呢。 弘治皇帝,心里太爱皇孙了,这是自己的心肝,哪怕是太子生了其他的儿子,这嫡长孙在弘治皇帝心里,也绝对无人可以取代。 弘治皇帝,不但要愁儿子,还得愁自己的嫡长孙,他似乎,也觉得……若是因为这嫡长孙,而与太子反目成仇,责罚太子,不给他们父子亲近的机会,那么………依着这朱厚照不靠谱的性子,还真是……未来难以预料。 可弘治皇帝有些不服气:“难道就因为如此,便可以让他们这样的胡闹,你不要为他们辩解,不要以为,只是太子一人的主意,这方继藩,肯定在背后主谋的!” ……………… 还有! 正文 第八百零一章:又多了一桩功德 欧阳志一听,愣了一下。 忙是拜倒:“陛下,冤枉哪,家师断不是这样的人,家师是知晓轻重的……”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起来。 看着欧阳志,却是叹了口气:“只是,皇孙在西山,朕很是不放心啊。这方继藩,善揍人,可别将皇孙打的鼻青脸肿。他……还是个孩子啊……” 想当初,弘治皇帝恨不得方继藩揍死朱厚照,所谓棍棒底下出孝子。 可如今,却不禁为自己的心肝担心起来。 哪怕是碰一个手指头,他都觉得心是疼的,遑论是方继藩那样的玩法了。 而且,方继藩所教授的东西,他虽晓得有用,可这教授屁大的孩子,他有经验吗? 思来想去,还是王华这等端重的状元最好,想一想,就觉得可靠,睡觉……都觉得踏实。 欧阳志道:“恩师无所不能,想来,这……不在话下。”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和这欧阳志,说其他的事,他都能公允,唯独说到了他的恩师,他便好像疯狂了一般,想来,这就是为尊者讳吧。 弘治皇帝只得压压手,一脸头痛的样子:“好啦,好啦,朕一想此事,便心慌的厉害。朕还是放心不下啊,先让那太子,在外头跪一日吧,先让他吃吃教训,一来是敲打,其二呢,是让他长长心,让他知道,若是皇孙有个什么闪失,朕绝不饶他。” 弘治皇帝说着,叹了口气,又开始愁起来:“若是刘卿家几人知道,还有这满朝的大臣……他们……多半非要气死不可吧。” 欧阳志的话,终究还是让弘治皇帝妥协了。 父子之情,必须得延续,太子和皇孙之间,万万不可因为自己,而生出了嫌恶,为了皇孙,也因为担心这一旦倔起来,就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太子,他只能叹了口气。 “回去告诉你的恩师,皇孙若是磕着碰着,有个什么闪失,又或者……成了不肖之人,朕可找他的麻烦。”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为何不找太子?” 这没道理啊,太子才是他亲爹,干我恩师啥事? 弘治皇帝鼓起眼睛:“朕不讲这个道理,朕就找他!” 欧阳志只好道:“是!” ………… 朱厚照跪在外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开玩笑,当初在大漠,那可是风餐露宿,有时骑马,需疾行七八个时辰,千里奔袭,什么苦没吃过,跪在这里,哪里不舒服了,本宫看来,舒服的很嘛,有本事,让本宫跪个七天七夜呗。 …… 过不多时,刘健等人似乎闻讯,一脸惨然,他们来到了暖阁,看着太子跪在这里,一脸傻乐,刘健等人回眸看了太子一眼,却如丧考妣,没有说什么,匆匆进了暖阁。 过不多时,暖阁里,就传出了一阵哭声。 难受啊。 好不容易觉得皇孙,乃是大明的希望。 无数人期待着,皇孙能成为一个端庄有为,如陛下一般可期待的人。 可谁曾想到……… 朱厚照一听他们哭,又乐了。 似乎,这恸哭没什么用,接下来,刘健等人,满面泪痕,匆匆出来,又看到了太子,他们朝太子行了礼,阴沉着脸,一个个魂不附体,回内阁去了。 接下来……似乎满朝的大臣,还需耐心和他们解释,压住他们的怒火。 ………… 刘瑾匆匆到了西山,一见到方继藩,便大哭起来:“太子呢,干爷,太子在不在?” 方继藩看着鼻青脸肿的刘瑾,惊讶的道:“太子不是去宫里了吗?怎么,你们没撞见。” 刘瑾便哭:“干爷,有人打咱。” 方继藩心里说,你居然还活着,真是令人意外啊,活着便好,活着便好,忙是拍了拍他的肩:“你说是谁,下次我宰了他们。” 刘瑾顿时感受到了温暖,突然有一种有家的感觉,想到自己的肉干被人抢了,想到自己受到的委屈,其实他不怕挨揍,也不怕苦,似他这等阉人,打小开始,就低人一等的,若不是后来成了太子的伴伴,他早就不知被人踩到哪儿去了。 可哪怕是有苦,他也得往肚子里咽着,因为哪怕有人关心自己,那也不过是虚情假意罢了,宫里头,谁真正在乎自己哪,贵人们只对自己呼来喝去。身边谷大用、张永这些人,话倒是都说的好听,可心里,却早盼着自己死了干净呢,他们才好取而代之。 只有干爷爷这句话,却毫无厉害关系,想来,这是发自干爷爷的肺腑。 现在……刘瑾的心,暖和了,他哭的稀里哗啦:“孙子自己会报仇,一定会报仇,有干爷这句话,便成。干爷,你等着瞧吧,孙子也不是好惹的。”他揩着泪,哽咽,抽泣,时而面带狞色,时而又委屈巴巴:“他们会付出天大的代价。” 方继藩看着这面上扭曲狰狞又凄惨痛哭的刘瑾,心里咯噔一下。 八虎之首,就是八虎之首啊,这家伙,如若不是救济苍生,那么便是个祸害天下的人,可方继藩却似乎,能有一点点理解他。 他是个被放弃的人,至亲抛弃了他,无论是任何一种理由,他终究是被放弃的那个人,他曾被人轻贱,为奴为婢,也曾被人欺辱,以至最后一点尊严和自尊心,都被人敲了个粉碎。 可偏偏,这样失去一切的人,却距离权力的中心,最近。一有机会,这个明明是世上最孤寂和凄惨的人,却可以扶摇直上,甚至可以得到天下最重的权柄。 这样扭曲可怕的制度,才是一切为祸的根源。 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他不能容许,这样可怕的事发生,他上前,温暖的拍了拍刘瑾的背,要化解他身上无穷的戾气,方继藩和颜悦色的道:“孙子,吃了吗?” 刘瑾仰着脸,面上的狰狞,不见了,他沉默了,接着道:“没。” 方继藩此刻,犹如头顶着圣光,就这么从天上掉下来,出现在刘瑾的面前,刘瑾眼睛眨了眨,带着信仰者的期待。 而他的期待没有落空:“温先生的牛肉羹,爱吃不?” “爱!” 刘瑾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此刻,心里有了爱。 方继藩道:“我叫温先生做给你吃。” “干爷!”刘瑾又哭了,泪水滚烫,因为他的心已被融化。 方继藩道:“别老是想着报仇什么的,杀人多不好,打断他两三条腿,不就是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啊,对不对,你该向干爷学习,干爷虽是爱恨分明,却一向是讲究以德服人的,过去的事嘛,何必要记挂在心呢。” 刘瑾小鸡啄米的点头:“知道了,干爷,打断他们的腿。” 方继藩松了口气,总算……是化解了刘瑾内心的戾气,这是一桩大功德啊,我方继藩,又做了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嗯,回家要拿笔记下来。 ………… 皇孙的教育问题,此刻摆在了方继藩面前。 压力很大,因为群狼环伺。 那些个大臣们,十之八九,都在一个个磨牙,就恨不得找到了机会,狠狠的上来咬一口,他们是属狗的。 这其实可以理解。 大臣们求稳。 不喜欢过山车,他们希望皇孙接受的教育,是延续了先人,且从小到大,都可以看到的,而绝不是方继藩这等,天知道以后会出现什么怪物的教育。 人们对于方继藩,有种种可怕的传言,佩服方继藩能干是一回事,可对于方继藩人品的质疑,又是另一回事。 方继藩看着这个爱抱着自己的大腿,亲昵的拿笑脸摩擦着自己的膝盖的小家伙,有了很深的好感,尤其是小家伙总是喃喃念着:“舅舅好,好舅舅……” 叫的方继藩心都化了。 然后他变戏法一般,端出温先生特制的肉羹,朱载墨便如一条小浪,张牙舞爪的冲上去,呼噜呼噜的便开始吃粥。 真是个好孩子啊。 方继藩这样想,我不该放弃他,我要将他教育成像我一样,对这个世界有用的人,趁着这个时候,方继藩便抚摸着朱载墨的头,他喜欢这个被自己高贵人格所感染,从而每日缠着自己,不吝用一切他所认知的溢美之词,来夸赞自己的好孩子,相比于还不能走路,只能在那傻乐的方正卿,方继藩对孩子的爱,发生了小小的偏移。 只是……该如何教育呢? 学前教育……很费心哪。 朱厚照已兴冲冲的回来了西山,跪了两天,膝盖磨破了,可朱厚照却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兴高采烈,见了朱载墨,便忍不住要将他抱起来,挥舞在空中:“哈哈哈哈……” 朱载墨吓的脸都变了,哇哇大哭。 等朱厚照乖乖将他放下,他立即蹒跚着,走到方继藩面前,一把抱住方继藩的大腿,奶声奶气道:“好舅舅,好舅舅……好舅舅,我害怕。” 朱厚照一脸尴尬,忍不住道:“我儿子跟我好似不亲哪。” 方继藩瞪他一眼:“你长得丑!” 朱厚照:“……” ……………… 第四章送到,累死了。 正文 第八百零二章:正气凛然 为了教授皇孙读书,方继藩让今科状元刘杰亲自来教授。 说白了,便是皇孙在哪儿,刘杰便得在哪儿。 翰林院那儿,索性告假。 刘杰无话可说,自是乖乖谨遵师公的指示。 此外,便是认字了,方继藩寻了一些佛朗机的画工,让他们绘画各种的鸡鸭牛马之类,而后,再填上字。 他尽力希望,皇孙能够在保持童趣的基础上,进行学习。 这学前教育,确实是很费心的事。 方继藩还制定了一个详细的学习表,在保证休息的情况之下,既要学习算学和认字,除此之外,也有一些课外的活动。 当然,这些活动不能假手于人,是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同领着的。 可惜…… 小小方年龄还小了一些,不然,倒是可以跟着一块儿进学。 除此之外,便是将那宫里的乳母也请了来,这乳母打小喂着朱载墨长大的,虽没了**,可这乳母本分,有她照看,自是无微不至。 至于满朝的哀嚎,就和方继藩无关了。 有本事你们来打太子呀,哼,打死了太子,我方继藩才怕你们! 天气日寒。 方继藩穿上了朱厚照编织的毛衣,外头裹着钦赐麒麟服,打马入宫。 佛朗机人已以满剌加国的名义递交了国书,国书之中,请求大明划出一块土地,令他们的商人可以靠岸,通商贸易。 除此之外,他们也寄望于,能够准许其教士,登岸传教。 与此同时,佛朗机人状告大明船队,在海外,有滥杀无辜,破坏海中平和的迹象,认为大明需约束船队的行为。 弘治皇帝看着这国书,真是哭笑不得。 在温暖如春的暖阁里,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将国书递给了刘健。 刘健一脸错愕:“佛朗机人,到底有何凭借?老臣看不懂哪。” 是啊,大明和藩国之间的互动,历来是大明为上国,各国表示恭顺。 可这国书之中,似乎对于大明的国策,一点都不了解不说,居然口气还不小。 难道……是因为这佛朗机人,轻视大明,是因为,他们国力,远在大明之上? 好可怕啊。 谢迁和李东阳,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弘治皇帝苦叹:“是啊,朕也有点看不太明白,不过,自满剌加来的锦衣卫,已传回消息了。” 弘治皇帝面色凝重:“满剌加,确实已灭国,只有残部,退至满剌加以北,其余的土地,尽为佛朗机人所侵占,根据奏报,佛朗机人只用了千人,便击溃了满剌加五万大军,这佛朗机,不容小觑啊。” 方继藩站在一旁,他心里知道,陛下召自己来,肯定是为了这佛朗机的事。 千人击溃五万人的战绩,还是很可怕的。 弘治皇帝眼眸一转,看向方继藩:“皇孙,还好吗?” 一说皇孙,刘健等人火辣辣的目光便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面色如常,还是那句老话,打死朱厚照,我就怕你们。 方继藩道:“尚好。” 弘治皇帝想继续追问什么,可好像又碍于其他人都在,便叹了口气:“这佛朗机的国书,给继藩看看。” 方继藩拿起国书,只草草的看了一眼,然后放下,其实这国书的内容,他早就知道了。 王细作的名儿,没有取错。 佛朗机的使者们抵达之后,人生地不熟,那王细作的出现,令他们欣喜若狂,很快,便将他接纳了进去,虽然,使团起初对王细作有所防备,可作为‘大明通’,有些事,还真不能不和王细作商量。 佛朗机人在讨论国书内容时,王细作便将大致的讨论结果,送到了西山。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佛朗机人,不可小视啊。这第一桩,索要土地,通商,通商不是不好,臣极赞同。” 弘治皇帝皱眉:“此乃大明疆土,却割让佛朗机人,卿要使朕愧对列祖列宗吗?” 方继藩摇头:“儿臣的意思是,两国通衢,互换有无,没什么不好,却需对等,大明可以划出一块地,让佛朗机人在那里活动,同样的道理,佛朗机人,也需同样划出一块地,予我大明舰队停靠,派驻使节人员。”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这难免是开了先例。” 方继藩摇头:“开不了先例,因为佛朗机人绝不会同意。陛下,难道还没看明白吗?他们的条款,处处都只有索取,却绝不肯付出。大明有万里江山,划出一些土地,准其商船停靠,对大明而言,无妨。可这佛朗机,乃葡萄牙王国,他们的国土,不及大明万一,若是要划出同等的土地,他们怕是要跳脚了。因而对他们而言,他们只管向大明索要,或是想利用大明的仁慈,或是寄望于大明的软弱。可无论如何,他们自个儿,却是一毛不拔的。” 弘治皇帝眉头皱的更深:“依卿之见,当如何。” 方继藩不及多想:“置之不理,先拖一拖。看看佛朗机人下一步的动作。”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依卿之间,他们会有什么下一步的动作。” “他们会派商船,借故在广东布政使司一带,说是遇到了船难,需登岸停靠,大明官府,总不好将他们赶下海去,使他们统统溺毙,十有八九,是要好心,给予他们一些帮助,使他们纾困的,可他们一旦住下,十之八九,就不肯走了。那边,只要造成了既成事实,这边的使团,就可趁此,重新递交国书,和大明讨价还价。” “儿臣以为,佛朗机人,已经开始对我大明,有所了解了,他们定会采取这样的方法。” 听方继藩说的煞有介事。 一旁的萧敬倒是笑了:“方都尉,咱掌着东厂,还有这些使团的人员,都有咱的人盯着,哪怕是广东布政使司,尤其是市舶司那儿,咱也是有人的,若是真有什么音讯,肯定会第一时间传来,方都尉这话,就显得有点过了,怎的好似方都尉,如佛朗机人肚里的蛔虫,竟说的如此煞有介事,好像跟真的似得。” 弘治皇帝,已渐渐开始关注佛朗机人的问题,因而,一面让厂卫打探满剌加国,一面在广东布政使司,进行了一些布置。 萧敬当然不敢怠慢,可谓是尽心竭力,厂卫这儿,他布置的妥妥当当,甚至鸿胪寺里,给使团人员做饭、伺候的人,也尽都是东厂的密探,他自觉地密不透风,早就和弘治皇帝立下了保证,倘若佛朗机人有啥阴谋,自己早就知道,禀明陛下了。 你方继藩能不能少说几句啊。 咱这东厂厂公,饭碗都要砸了,你这么厉害,这东厂给你可以吗?” 方继藩顿时叉起手道:“萧公公,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因为东厂有人盯着,这样的事就不会发生?这东厂是什么东西,有千里眼、顺风耳啊?” “……”萧敬其实方才的话,未必是非要刁难方继藩,只不过,是急着在陛下面前,给厂卫辩解。 谁知方继藩较了真,便面红耳赤道:“咱的意思是,数千厂卫,为此而尽心竭力,所有的布置,都是东厂上下,根据多年的经验,花费了无数苦工,布置完成,方都尉所言,可能性微乎其微,方都尉,东厂这些年,在陛下的整肃之下,脱胎换骨……方都尉,你不要总是假设嘛,这海路巡检司,可一直都在广东外海逡巡呢。” 方继藩觉得萧敬这个烂P股的家伙挺阴险的。 作为一个正直的人,方继藩居然发现自己有些落了下风。 萧敬开口就是陛下整肃了厂卫,意思就是,现在厂卫焕然一新,是陛下的功劳,方继藩你不要怀疑陛下的能力啊。 方继藩便微笑,不做声。 眼睛看了一眼欧阳志。 他累了,已经过了撕逼的年龄。 欧阳志一见恩师给自己使眼色,他这个待诏翰林,方才意识到什么,接着,很努力的开始回想着方才萧公公和恩师的对话,终是后知后觉,呀,原来这萧公公,竟敢怼我恩师啊。 欧阳志大义凛然:“萧公公,厂卫的事,和陛下何干?陛下若是能亲力亲为,还需萧公公来做东厂掌印太监吗,任何事,都可能会有疏漏,家师不过是提了一些建言,萧公公便冷嘲热讽,这是何意?” “……” 萧敬顿时有点没底气了,心里说,欧阳待诏,咱们……平时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你咋说翻脸就翻脸啊,昨日我还采了御园里的梅子,给你尝呢,你还说好吃,真甜。 ………… 午门。 一份广东布政使司的奏报,已是迅速快递入宫。 宦官接了奏报,没有迟疑,直接往暖阁去。 因是急报,事关重大,所以到了暖阁外头,立即通报。 而在暖阁之中,欧阳志却依旧还在大义凛然:“厂卫这些年,办砸了多少事,这才是陛下要整肃厂卫的初衷,现在整肃了才多久,就敢说厂卫可以做到事无巨细,都没有差错了?我看,不尽然!” 正文 第八百零三章:不幸言中 这欧阳志骂起人来,还是很有水平的。 毕竟,成日读四书五经,读书人骂人的法子,统统学了去,引经据典、旁敲侧击,且作为待诏翰林,接触无数的奏疏和圣旨,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时事了。 因而,既能做到言之有物,又能狠狠批判,吐沫横飞,偶尔,虽然会卡一卡,可这卡的过程,却是欧阳志正气凛然的盯着萧敬,这反而更加强了汉贼不两立的意味。 萧敬胀红了脸,想回嘴。 可偏偏,欧阳志是以忠厚老实本分著称,且是清流中的清流。 萧敬是聪明人,回嘴,反而更坐实了自己奸人的形象。 便索性,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请陛下做主。” 弘治皇帝都差不多忘了,方继藩提的是啥,双方为啥会剑拔弩张了,只听到从三皇五帝开始,似萧敬这样的狗贼,祸国殃民,引发了无数的动乱,心里在推敲着欧阳志所用的词句和文法,心里不禁想,欧阳卿家所用之典,还真是处处精辟啊。 此时见萧敬可怜巴巴的模样,却也生出几分同情。 他微微皱眉:“好啦,这些事,有什么争执的,你们不都是为了佛朗机的事,为朝廷尽忠效力吗?都是劳苦功高,东厂这些日子,整肃之后,确实有了几分模样,所以朕觉得,萧伴伴毕竟是根据线报出发,做出自己的判断,这没什么不好。” 接着,弘治皇帝又道:“至于方继藩,历来对时局,有精确判断,他为国筹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萧伴伴不该在旁诽言,你们哪,都是为朕尽忠,怎么到头来,反而要闹起来呢?不懂规矩。” 各打了五十大板。 萧敬再无迟疑了,忙是拜倒:“陛下,奴婢万死,就请陛下重责奴婢,以儆效尤吧。” 这是以退为进。 表面上是主动认错,既然萧敬认了错,还自请处罚,你方继藩要不要请罪,要不要认错?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 认罪,认啥罪?管我什么事? 迟疑了片刻,欧阳志醒悟过来,道:“陛下,是臣万死,请陛下治罪!” 弘治皇帝看着争先恐后的二人,忍不住道:“你们都说自己有罪,好啊,朕倒要听听,你们有什么罪。” 萧敬道:“奴婢不该质疑方都尉,方都尉乃当朝驸马爷,奴婢是什么东西,也敢质疑他。” 他说的可怜巴巴。 可他不服气啊。 我萧敬平时没得罪人吧,见人就笑对吧,方才也不过是回应一下方都尉对厂卫的质疑,你们骂咱做啥,咱也是要脸的人。 所以他的话里,带着几分怨愤,说来说去,不就是奴婢身份低下嘛。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毕竟是打小就在自己跟前的人,刚想要说:“起来吧,不要自哀自怨……”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气喘吁吁:“陛下,广东布政使司有奏。” 此次这小小的不和谐,本来刘健等人看的津津有味。 自打方继藩把皇孙弄去了西山,他们可没少受罪,心里怨哪。 尤其是刘健。 你弄就弄吧,我首辅大学士,压一压。 可结果呢,方继藩居然让刘杰去照看皇孙,这本是好事啊,毕竟这皇孙乃是大明的未来,将来刘杰的前途,或许不可限量。 可这么一折腾,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说是他刘健有私心,这根本就是首辅大学士和太子、驸马的图谋,首辅大学士得了这么大的好处,怎么没有勾结太子呢? 面对这些质疑,刘健真是焦头烂额,毕竟,刘健是一个希望名垂青史之人,是想给自己身后留个好名声的,这显然,是私德有亏,这是人生的污点哪。 所以,看方继藩闹腾,刘健等人,都是冷眼旁观,得和方继藩划清界限才好。 此时听那宦官说广东布政使司有奏,都是懵了。 广东……能有什么大事? 弘治皇帝诧异的看了那小宦官一眼,顾不上萧敬和欧阳志了。 “何事?” 这宦官拜下:“有三艘佛朗机舰船,自称是触礁进水,船体毁坏严重,大批的货物,需登岸晒干,修缮船只,因而,至香山县登岸,请求香山县令协助,香山县令无计可施,上奏广东布政使司,布政使司只好暂时令他们上岸安顿,同时……” “……” 说到这里。 所有人都震惊起来。 和方继藩所言的,真是一般无二。 出鬼了这是,现在说方继藩没有勾结佛朗机人,都没人相信哪。 所有人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倒是觉得不好意思。 这一次,猜测的太神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啊,形象又高大了。 弘治皇帝有点懵,看看方继藩之后,再看看这萧敬。 萧敬身躯一震,老半天回过味来,要哭了,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啊,东厂布置了这么多人,一点消息都没有,这方继藩说什么来什么,厂卫的饭碗算是完了,少不得,还要重新整顿。 他二话不说,磕头:“奴婢万死,奴婢治理东厂不彰,玩忽职守,佛朗机人狼子野心,厂卫竟没有察觉,奴婢反而在此……奴婢万死……罪该万死。” 这一次,是情真意切,只能诚恳请罪,他又不傻,这个还抬杠,嫌死得不够快吗? 弘治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厂卫竟是没用到这个地步,实是让他寒心:“重新整肃,裁撤一批冗员,今日起,厂卫佥事以上,俱都闭门思过,这样办事,朕还敢信重吗?” 弘治皇帝火冒三丈啊。 厂卫是什么,是朕的眼睛和耳朵,每年浪费多少钱粮哪,边镇的将士欠着饷,这两万多厂卫人员,照样钱粮充裕,好啊,你们就这样给朕办事的! 萧敬瑟瑟发抖,只是磕头如捣蒜。 弘治皇帝余怒未消:“倘若不整肃风纪,要你们还有何用?出去!” 萧敬抬抬头,看了一脸肃杀的弘治皇帝。 这次是真怒了。 花了陛下的钱,没办成事,依着陛下这小气劲,这厂卫内部,只怕要大整肃了,他再不敢说什么,乖乖佝偻着身,退了出去。 弘治皇帝坐下,命小宦官将奏报取来,弘治皇帝低着头,阴晴不定,良久,才道:“这佛朗机人真是狼子野心啊,灭了满剌加国,又为祸西洋,怎么着,他们还想翻天了不成,这香山县虽小,可一旦让这些贼子入驻,若是驱逐,倒显得我大明不近人情。可若是任他们在此定居,他们不肯走,他日,势必为祸。诸公,有什么高见?” 刘健等人皱眉。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儿臣真的不希望自己能够言中啊,可是,事实已经发生,没想到,佛朗机人居然黑心至此,儿臣以为,对他们,断不能留有什么情面,他们既来定居,那么,总需要粮食吃是不是,可咱们大明,完全可以都断绝他们的粮食,哪怕他们手里有银子,也决不许,一粒粮和他们交易。”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而后呢。” 显然,断粮,不是最好的方法。 那还不如粗暴的将人赶下海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先饿他们十天八天,到时候,他们求告索粮,便说,想要粮食,便需以工代赈。” “以工代赈……”弘治皇帝一愣,顿时明白了方继藩的心思。这家伙滑头啊,似乎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可以饿人几天肚子不能解决的。 既然这些人自称是遭了海难,大明准许他们登岸,自是表现了天朝上国的气度。可不能白养着你们把,你们的钱币,买不来粮食,与我何干? 可你们说自己饿了,那好,干活吧。 方都尉,总有很多活,找你们干的。 “这些人,可以做些什么?” 方继藩眉飞色舞:“陛下,他们太有用了,陛下恐怕有所不知吧。” 方继藩高兴的像过年一般,这些人有点傻缺啊,自己送上门来:“这佛朗机人最擅长的,便是占据津要之地,建立驻点,以此驻点,源源不断的容纳更多的移民。 因此……这第一批人员,除了必要的船匠、工匠、建筑师、铁匠、石匠,还有大量的航海人员,有医生,有派遣的官员、士兵,以及一切,建立据点相关的人员,他们是麻雀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我大明虽是知悉了佛朗机人的狼子野心,可是,佛朗机人能不远万里航行至此,甚至灭满剌加国,可见他们自有自己的长处,我大明海纳百川,以人之长,补己之短,有何不可。这些事,交给儿臣来安排,儿臣保管,这些人能有大用。” 交流是必须要交流的,闭关锁国,可不是好事,只是交流的方式,却需按方继藩的法子来。 弘治皇帝颔首:“那些佛朗机使节若是得知,只恐滋生事端。” 方继藩诧异的道:“陛下,他们不是自称自己是满剌加使节吗?何来的佛朗机使节?” 弘治皇帝一愣,忍不住一笑:“有理,他们是满剌加使节,这佛朗机的事务,与他们无关。” 正文 第八百零四章:寿礼 佛朗机的事,便算是议定了。 既然陛下让方继藩处置,方继藩似乎脑子里,却已有了一百种办法。 这个世上,总会有一种人,负重而行,没错,说的就是方继藩。 方继藩领了旨意,随即告辞。 刘健等人,也纷纷告辞而出。 便见着外头,萧敬聋拉着脑袋,跪在寒风之中,似乎在听侯陛下进一步的裁处。 方继藩大喇喇的背着手走过去,等方继藩擦身而过,突然大叫:“哎呀呀。” 这么一叫。 萧敬吓了一跳,他忐忑不安,突然被这么一咋呼,可想而知,整个人几乎弓起来,脸色惨然的回头。 方继藩却只拿背影对着他,而后清了清嗓子:“今日天气好,竟想吊一吊嗓子,来一首《铡美案》了。” 萧敬脸色惨然,黄豆般的大汗几乎要出来,却又松了口气,他突然发现,这方继藩,得小心哪,以后真需戒慎恐惧才好。 方继藩却迈着方步,得意洋洋的清唱:“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前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啊……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他杀妻灭子良心丧!” 这词儿,很应景。 本驸马爷…… 嗯? 不太对哪。 本驸马乃是为国为民之驸马,和陈世美那人渣怎么可以相提并论? 这《铡美案》不吉利,本少爷不喜欢京剧了,还是黄梅戏好,亦或采茶戏。 可那刘健等人,跟在方继藩后头,听的眼睛都直了。 这曲儿,听着……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尤其是这词儿,更舒服了。 刘健和一旁的李东阳对视一眼。 李东阳倒是爱听戏,方才方继藩得意洋洋唱起来时,他出奇的认真,虽只唱了几句,竟突然有一种,与之共鸣的感觉。 “方都尉,且留步。” 李东阳笑吟吟的道。 身后,刘健等人,也微微笑着,似在观望。 方继藩便驻足,回头:“李公,你好呀。” 看着方继藩纯洁的笑容,李东阳心里叹了口气,却打起精神:“却不知,方都尉方才所唱的,是何曲?” 方继藩顿时明白了什么。 方才自己唱的乃是京剧铡美案。 这几乎是京剧之中,最经典的曲目。 而自己所唱的,恰是最高潮的情节,用不了多久,那陈世美便被斩了脑袋。 方继藩却不肯说,脸有点红。 “这个,这个……随口乱唱的。”方继藩道。 李东阳摇头:“此曲听之,既明快,又凝重浑厚,却又有悲愤之感,倒很是稀罕,还有这词儿,通俗易懂,须知戏曲之道,用词既要精,却决不可之乎者也,遮遮掩掩,如此,听来,才能动人心。方才方都尉唱的那啥,那啥……驸马爷欺君王,藐谁来着?” “瞎说。”方继藩大义凛然道:“这是铡美案,非本朝之驸马,说的乃是包拯的故事。” “包拯铡驸马呀?”李东阳眼睛一亮。 刘健几人,也凑了上来。 这铡美案的故事,成书于明代,也就是说,现在就已开始流传了,此后,再糅合了关于包拯的续作小说三侠五义之类,最后衍生出了《铡美案》的戏曲。 这《铡美案》,几乎是戏曲的巅峰,本身京剧便融合了天下的戏曲,最终大成,在两三百年后,风靡天下。 再加上这家喻户晓的故事。 尤其是当下,刘健等人,就喜欢听铡驸马的桥段啊。 听着都很激动,心情都舒坦了很多。 “此曲,可是出自《包公案百家公案》,真好,老夫看到那铡驸马那一段,也是拍案叫好,此书虽为世情话本,却也有其可取之处。” “是啊,是啊,要不,方都尉再唱一段?” “方都尉不要谦虚嘛,我等洗耳恭听。” “……”方继藩胀红了脸,你们还真喜欢《铡美案》,想铡的是我方驸马吧。 不过……方继藩心念一动,这京剧……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我随口唱的,现在忘了,什么包拯,什么陈世美,我不认得他们,你们既认得,唱我听。” 李东阳甚感遗憾。 却是凝视了方继藩一眼:“方都尉呀,方才那曲儿,你若是有此天才,可别荒废了。” 方继藩噢了一声。 他似乎看到了李东阳动容之处,便呵呵一笑:“我需得去大明宫看看,回头见。” 他转身要走,溜了。 刘健捋须,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李东阳却是若有所思,似乎还在回忆那调子,以及那唱腔,嘴唇下意识的蠕动。 谢迁叹了口气道:“这小子,为了巴结陛下,也算是下了真本钱哪,听说,西山那儿,到处都在紧急调钱呢,这白花花的银子,一箱箱的往城外送。招募来的数万人,吃喝拉撒,都是银子,还有四处搜罗奇珍,看这阵势,他是真要建一座不亚于紫禁城的别宫了。” 李东阳笑起来:“他爹若知道,怕已气死了。” 无论如何,虽然对于方继藩和太子抱走了皇孙的事,令他们烦恼,可至少,还有一桩事,令他们心里舒服一些,比如这家伙……听说快要破产了。 一座如此巨大规模的宫殿,所费的银子,可是天量,想不家徒四壁都不成啊。 刘健咳嗽一声:“好了,好了,不要看人笑话,我等又不是市井的好事之徒,别人过的惨,倒了霉,我等堂堂宰辅,为陛下所倚重,怎么好笑话人家……咳咳……不要笑,不要笑,方都尉倒霉,我们就该笑吗?他除了有时犯浑,其他时候,不也很好?” 说着,刘健憋着脸,一口气想要喷出来,他拼命忍住。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都是忍俊不禁。 终于,刘健捂着自己的心口,突然大笑,一面上气不接下气:“诶呀,教你们不要笑,这有什么好笑的……哈哈……好了……就此打住……哈哈……” 李东阳和谢迁,便再也憋不住了,再不笑,真要憋出内伤,纷纷大笑起来。 ……………… 到了年底。 天气愈发的寒冷。 大明宫的第一期工程,算是修筑完毕。 京师附近,都是一马平川,除北方和西北方向有一些山脉之外,大抵,都是一览无余的平原。 这第一期的工程,耗资巨大,为了加快工期,几乎是数万人匠人一齐出力。 这其中,涉及到的难题,便是协同的问题,以往都是按部就班,可如今,各个工程都是齐头并进。 当然,其中居功至伟的是混凝土的运用,这大大的缩减了工期。 而真正重要的却是,银子。 方继藩几乎是不惜工本,银子……他有,且是源源不断,方家为了造这大明宫,几乎等同于是将自己的家底,俱都掏了出来。 匠人们开始越来越熟练。 哪怕是设计人员,也开始更善于绘制图形,他们甚至开始学会在平面和立面的图纸上,标准了数字,拿着图纸的工头们,只一看图纸,便明白,接下来该干什么,这里是什么尺寸,那儿是多少尺寸。 所有的砖石,混凝土,都是现成的,还有附近山上采下来的花石,俱都协同进行,石匠们将无数天然的石头,变成各种花石,沥青铺就的混凝土道路,纵横交错。 一座座移植而来珍贵树木和花卉,在这个寒冬里,虽是光秃秃的,不过大抵花园的雏形,却已显露了。 防腐木铺就的小径,还有错落的亭台楼榭,里头的修饰,却已开始内部修饰。 在佛朗机人的帮助之下,这大明宫中,将矗立起一个巨大的钟楼。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的奇珍异宝,开始运送而来,既有异域之物,又有当下奇珍,方继藩为此,可谓是操碎了心。 眼看着第一期大部分的宫城已接近尾声,一方面,是预备第二期宫城,另一方面,便是继续对这第一期的宫城,进行精雕细琢。 方继藩打着马,回了西山,这些日子,连下了数日的雪,积雪足有脚跟厚,下了马,方继藩一深一浅的至镇国府。 一进镇国府,一股子无烟煤的暖气便扑面而来,刘瑾正站在门口呢,一见到干爷来,便为方继藩脱去了还残着积雪的蓑衣,一面道:“干爷,太子殿下在里头。” 方继藩颔首点头,举足进去。 便见朱厚照皱着眉。 方继藩上前,笑吟吟道:“太子殿下在此做什么?” 朱厚照道:“曾祖母身子又不妥了,本宫去问了安,她又染了风寒。” 方继藩心里叹息,周氏这个年纪,说实话,早已过了知天命的时候,现在,完全就靠着后宫惊喜照料在撑着,每一年,对她而言,都是鬼门关。 朱厚照道:“她身子不适,茶饭不思,且这寿辰要到了,得哄着她开心才成。” 方继藩笑吟吟道:“这个……好办,不就是寿礼,我建新宫,虽已破了产,家徒四壁,可要置办一件寿礼,却还容易。” 朱厚照摇头:“曾祖母到了这个年纪,再稀罕的宝贝,又哪里不曾见过,送什么寿礼,想来她都难喜欢。” 方继藩颔首点头,表示理解。想了很久:“他爱吃牛肉不?” “……” 正文 第八百零五章:大寿 朱厚照觉得方继藩的笑点很低。 于是没笑。 对于曾祖母的感情,朱厚照还是很深厚的。 毕竟若非曾祖母,自己想来,早被父皇给打死了吧。 他坐着,手撑着脸颊,好端端的一张脸,挤在了一起,变成了猪头状。 方继藩便坐在他的对面,笑吟吟的道:“太皇太后娘娘,她爱听戏吗?” 朱厚照一听,小鸡啄米一般的点头。 方继藩一拍大腿:“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正需要寻找这样的知音。” “啥?” 朱厚照一楞。 方继藩眼睛发亮:“我们可以唱戏啊。” 朱厚照一愣:“我们……我们能唱?” 方继藩却是鼓励他道:“重要的不是戏,而是唱的人是谁,太子殿下亲自唱,足见殿下的孝心。” 朱厚照似懂非懂的点头:“花了功夫,曾祖母才喜欢?可是……我若是去唱戏,父皇定要暴跳如雷。”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太皇太后娘娘,人倒是和善,她到了这个年纪,还不知何时仙游呢,她待自己也不错,不妨,就让她一笑也好。 人家是反博美人一笑。 而方继藩是三贯奇正之人,身上流淌的,乃是抵制恶俗,且怀有崇高道德使命的血液。 方继藩博的,乃是老人一笑。 只因人生在世,孝为第一。善待老人,实是理所应当的事。 而且……方继藩觉得,自己未来,可能得请这位老太太帮一个大忙,这关系着自己的福祉。 方继藩道:“那我们赶紧……练练。” “且慢,且慢,我先寻一个戏班子来,嗯,一个徽剧班子,一个昆剧班子,还有……我得想想。” 京剧之所以在后来风靡天下,在于它融合了各地戏剧的长处,最终,圆满大成。 两百年后的京剧,其本质,是脱胎于当下的戏剧的。 所以,需将唱腔和调子,以及故事进行改变。 可戏子却还好找,尤其是有功底的戏子,往往能融会贯通,方继藩自然无法做到处处精细,可最重要的是,给人尝尝鲜。 京剧最大的优势,还不只如此。 还有服装道具,渐渐衍生出来了舞台的效果,在这个娱乐贫乏的时代,却是一项难得消磨光阴的娱乐。 当然,这京剧最出彩的,乃是它的唱词。 这可都是传承了数百年戏曲文化之后,且最终不断的修订,打磨出来的故事。 每一个曲目,都很动人心。 因而,京剧的本质,就在于故事,每一个动容的故事背后,足以让听着落泪。 毕竟,上一世的人,早已被无数优质和劣质,经典或粗糙的故事所入侵,因而,人们对于故事,是麻木的,许多人看了笑话,支持且不说,竟还骂作者,这等人,直接拉低了社会道德水平,使道德一路滑坡…… 而当下这个时代,一个经典且脍炙人口的故事一出,足以感动人心。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殿下,你预备服装,我做一个样式,你赶紧带着织工,将衣服都缝制出来,对了,周娘娘何时大寿呀。” “还有四十天。” “有点急了。”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不过不打紧,哪怕是没做好,最重要的是心意。” 方继藩说着,便溜了出去:“我去寻戏班子来。” 戏班子是现成的,方继藩直接让人寻京里最有名的班子,还需寻名角,心里大抵有了人选之后,下了一个帖子去,限明日清早辰时三刻之前,来西山报到。 或许是因为方继藩的广结善缘的缘故,次日一早,京里的名角们,便统统来了,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旦角‘青衣’、‘花旦’难寻。 这京剧可都是男人唱戏啊,至于为啥不许让女人唱,大抵是因为,女子唱戏,已和落入烟花差不多了。 方继藩索性,请唱戏的女子,来担负这‘青衣’‘花旦’。 时间很紧迫。 这曲目,很快便选定了,而后,便是抄下了唱词,分发给每个角儿,令他们先熟悉背诵。 方继藩教他们吊嗓子,虽然方继藩自己唱腔不咋样,可大致,能让角儿们领会意图即可。 一番忙碌。 眼看着,在这寒冬之中。 朱载墨跟着刘杰读了书,便坐在高高的门槛这里,托腮,看着方继藩如大将军一般,指挥着预演,逮着人便是一阵痛斥,骂的很难听,他努力张口,咿咿呀呀的哼着说:“你……大爷!” “我……打……不死你……” “你这老P股!” 他说着说着,便乐了,舅舅真香。 ………… 朱厚照每日清早,便咿咿呀呀的在寒风中,带着一干‘角儿’们吊嗓子。 朱厚照乃是主角。 不,理应叫做小生。 他声音洪亮,竟也有模有样。 刘瑾吃着肉干,也跟在旁吊嗓子,顿时,那浑厚之音,自他喉头喷出。 生生将朱厚照的嗓音压住。 卧槽……人才啊。 方继藩嗖的一下,浑身裹得紧紧的,一把抓住刘瑾:“孙子,这老生,你来试试,对着唱词来唱唱,来来来,给我孙子上妆,穿老生的衣衫,让他试试。” 刘瑾就笑:“干爷,我真能成?” “能!”方继藩道:“虽然长得丑,可不大紧,上了妆,鬼都不认得你。” ………… 太皇太后的寿辰,乃是天大的事。 至少,对于这个冬日里,一直身子有所不适的弘治皇帝而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曾祖母,生命迟早要走到尽头。 子欲养而亲不待。 虽说,在太皇太后的照看之下,他已进入了中年,每日清早,都能至仁寿宫向周氏问安,可弘治皇帝明白,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他唏嘘着,似乎隐隐中明白,对别人而言,不过是深宫之中,少了一个让人攀附的对象,可对弘治皇帝而言,这……是一个时代,即将结束。 他显得心神不宁,却又决心,对这寿辰,大操大办。 老太太哪怕只是开心一些些,能缓解一丁点的病痛,弘治皇帝也愿费上一切的心思。 宫里,已是张灯结彩。 寿辰将近。 似乎百官们,也察觉出了陛下的孝心,因而刘健为首的百官上奏,请求陛下,准许百官在寿辰当日,入宫朝贺。 弘治皇帝几乎没有犹豫,直接朱批恩准。 弘治皇帝有时看着这窗外,连片的雪,他的目光,总是不自觉的开始泛起涟漪,那眼眸的深处,似乎倒影着以往的好时光。 自己无忧无虑的日子,就曾在那段时光里度过。 可现在,那记忆虽愈发清晰,却已距离自己,悄然的远去。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一种悲呛。 欧阳志在很久之后,才后知后觉的给弘治皇帝递上了一个帕子。 弘治皇帝接过,擦拭了泪,回头,眼睛微红,鼻翼微动,勉强露出了笑容:“时间,过的真快啊,许多事,犹如昨日一般的清晰,你看那雪,在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前的今日,又何尝不是这样的的雪絮纷飞,如直下飞瀑呢?可是……” 他缓缓的屈身坐回了软垫上,看着案牍上,那堆积如山的奏:“可是,从前种种,如白驹过隙,臣老了啊,祖母她老人家,也老了。” 欧阳志沉默,他只做一个聆听者。 弘治皇帝便笑了:“朕是不是太啰嗦了。” 欧阳志想了想,摇头。 弘治皇帝道:“有朝一日,你也会有此感受的。” “不会。”欧阳志突然道。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了他一眼。 欧阳志道:“臣父母早亡,长辈之中,只有恩师,恩师还年轻,即便是唏嘘,也该是恩师悲臣之白发生。” 弘治皇帝脸色舒缓:“是啊,这不知,是卿之幸,亦或,是卿之不幸。” 他低下头,提了朱笔了,时候不早了,捡起了奏疏,努力聚精会神,开始观看。” 良久,他突然抬眸,眼角又多了一道泪痕,却突然道:“太子在做什么?” “……”欧阳志没有回答。 弘治皇帝不急。 他习惯了欧阳志慢吞吞。 所以他慢慢等。 甚至他有时心里会想,欧阳志真是上天赐予的大臣啊,有他在身上,自己若是情急之时,反而会因为他的冷静,而渐渐的心平气和,不使自己在情急之下,做出错误的判断。 可等了很久,欧阳志还是没有回答。 这一次,好像等待的有点长。 似是进入了待机模式。 弘治皇帝骤然明白了。 欧阳卿家,又在为尊者讳。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他又在折腾什么?骑马?射箭?还是揍朕的皇孙?是不是,骂了朕,那什么什么?” 欧阳志面上,依旧没有表情。 弘治皇帝唉声叹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什么时候,才能知道轻重,知道朕心里,何等的焦虑,知道他的曾祖母,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依然还是什么都不懂,只顾着自己,却不知,他的曾祖母,对他疼爱到了何等的地步,这心头肉养出来,怎可以在这个时候,还有其他的闲心呢。” …………………… 第四章送到。 正文 第八百零六章:进寿礼 欧阳志自动将弘治皇帝的话,略了过去。 弘治皇帝发了一阵怒,却又觉得没什么意义,只好坐下,呷了口茶,没有继续无谓的愤怒。 次日便是寿日。 弘治皇帝起了个大早,随即,便往仁寿宫,小心翼翼的到了仁寿宫外头,先是寻宦官来,问:“太皇太后起来了吗?” “回禀陛下,娘娘正在梳头。” 弘治皇帝颔首,见御医候在寝殿之外,便上前:“身子如何?” “好了许多,想来是这大寿,给这宫里来了喜气,娘娘今日,精神格外的好。” 弘治皇帝长舒了一口气,面带喜悦之色。 于是进了寝殿,见太皇太后正巍颤颤的,由人搀扶着,在殿中踱步,见了弘治皇帝来:“皇帝,来了啊。” 弘治皇帝拜倒:“祖母还安康吗?今日乃是祖母大寿,孙臣特来为祖母拜寿,恭祝您松鹤长春。” 太皇太后抿嘴一笑:“真是为难了你,这样早来,百官要入宫了吧,还有命妇们,理应也要来了。你是皇帝,是一家之主,也是一国之主,哀家这儿,到时自有命妇伴着,皇帝且去忙自个儿的吧。” 弘治皇帝便再叩首:“祖母您老人家,若能舒心一些,孙臣便在此,多陪伴您也是好的。” “这可不成。”太皇太后摇头:“大家都看着你呢,待过了寿,来和哀家坐一坐,才好。” 弘治皇帝便起身:“既如此,孙臣且忙碌去了。” 寿礼需依礼而行。 先是百官入谨身殿朝贺,而后,是命妇们入宫。 后宫里头,已是人满为患,朱载墨被拉着入了仁寿宫,小家伙蹒跚着在无数妇人的关注之下,走到了殿中,拜倒,奶声奶气的道:“玄孙朱……朱……朱……”他一脸迷茫,突然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一旁的宦官急的跺脚,低声提醒:“朱载墨。” 朱载墨才想起了:“玄孙朱载墨,给太皇太后娘娘问安。恭祝……恭祝……” 又忘词了,眼睛眨一眨,犹如电脑宕机一般,一脸茫然。 满堂哄笑。 太皇太后却是喜极了,朝朱载墨招手:“来来来,我的载墨,到哀家跟前来,可想死你了。” 朱载墨才起身,由人牵着,至周氏跟前,朱载墨突然大叫:“想起来啦,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太皇太后心疼的捏捏他的小脸:“你不需说漂亮话,你不说,哀家也疼你。” 张皇后站在一旁,将朱载墨抱起,眼里通红,这可有日子没见了,好几次想将孩子抱来看看,又怕太远,一路耽搁,于是左亲亲,右亲亲。 再一旁,在那小榻上,方正卿仰躺着,两腿岔开,大字型一般,打着呼呼,似听到动静很大,眼睛微微一开,便又气定神闲,闭上眼睛,继续酣睡。 太康公主轻轻为她掖了掖被子。 却有人道:“却不知太子何时来?” 是啊,这么久了,也不曾见太子殿下。 太皇太后笑吟吟道:“太子为了祝寿,说是请了戏班子入宫来,和方继藩,正在布置呢。” 众命妇便恭维:“娘娘真是好福气。” 心里却多是不以为然。 贵人家,哪一次做寿不是请班子来唱戏,有的家大业大的,直接在家豢养着戏班子。 因而,这听戏,却没多少吸引力。 太子殿下又不懂戏,没听说过,想来,只不过寻常的戏目罢了。 太皇太后却觉得,这是太子长大了的表现,心里舒畅无比。 张皇后却有些担心,生恐有什么幺蛾子,既是唱戏,请了人来便是,还需那小子去张罗,怎么至今不见人。 张皇后便道:“继藩怎么没来啊。” 朱秀荣便道:“启禀母后,他随太子一起去张罗了。” 张皇后心里暗道不好。 太子肯定又要做什么,方继藩十之八九,是怕玩过火,所以跟着。 等百官们贺寿,而后,弘治皇帝便来了,身后跟着张懋等人,这些要嘛是皇亲国戚,要嘛就是至近的老臣,命妇们先向弘治皇帝行了大礼,弘治皇帝则带着张懋人等,向太皇太后行了大礼。 弘治皇帝道:“孙臣在外朝,已备了酒席,祖母便在这后宫,与诸贵人设宴,孙臣要告辞了。” “且慢着,先别急着开席。”周氏压压手:“哀家看了各府送来的寿礼,哀家很喜欢,尤其是魏国公府,竟寻了一个这么大的珊瑚来。” 那魏国公府的夫人忙拜倒:“若能博太皇太后凤颜一悦,也是值当的。” 太皇太后便笑了:“真是费心了。至于其他珍珠玛瑙,这哪一处,都是费了心的,想来,为了搜罗这些寿礼,倒是辛苦你们了。” 太皇太后随即又笑:“可这些东西,统统退回去吧。” “什么?” 那魏国公夫人心里倒高兴呢,这礼没白送,太皇太后若能喜欢,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 可一听要退回去,所有人都诧异起来。 太皇太后淡淡道:“哀家到了这个年龄,这再多的古玩奇珍,又有什么用哪?你们有这份心,哀家的心里哪,便舒畅了,这无数奇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留着无益,哀家领了你们这份心意即可。” 弘治皇帝尴尬:“祖母,这既是心意,哪里退回的道理。” 太皇太后感慨:“罢罢罢,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什么奇珍古玩,她见的多了。 到了这个年龄,又有什么意思呢。 太皇太后随即一笑:“倒是太子懂事,说是要让哀家听听戏,从清早到现在,都在搭戏班子,来,现在什么时辰了,这寿宴,可以迟一些,先听了戏再说。” 听戏…… 弘治皇帝一脸发懵,朕怎么啥都不知道? 为啥此前没人说? 朱厚照这是要做啥? 可见太皇太后兴致盎然。 弘治皇帝心里苦笑,他看了张皇后一眼,张皇后面色平淡。 弘治皇帝便晓得,这事儿,连张皇后竟也不知。 他只好道:“孙臣,遵懿旨。” 戏班子,早已搭好了。 就在仁寿宫,宫里应有尽有,且人手多,这戏台子,很快便搭建了起来。 可朱厚照却没见人,他在后台化妆,因为演的乃是小生,对着镜子,看着这油墨彩绘一笔笔勾在自己脸上,很快,自己的脸,便面目全非。 戏服更是雍容无比,无一处不是富丽堂皇。 这也是京剧的特点。 方继藩在后台,不断催促:“化妆的赶紧了。孙子……孙子在哪里?” 一个早已化妆的老生回过头:“干爷,我在呢。” 方继藩道:“戏唱完,卸妆之前,不许吃东西啊,别把妆弄破了。” “噢。”被叫孙子的人,悄悄的咽下了口里含着的肉干。 方继藩急的不得了,生恐哪里出差错。 而后,便道:“曲单放了没有,快去放。咱们这不是寻常的梨园行,咱们比较高级,都谨记了,待会儿都不要紧张,平时怎么练的,就怎么来,这个时候就别吊嗓子了,预备,预备,第一场,是谁出场,都预备好了。” 方继藩叉着手,似乎觉得方才的话,还不够威胁,便磨牙:“都听好了,谁若是敢掉链子,打死,喂狗!” 说着,方继藩一溜烟出了后台,到了戏台上,探出身子朝下一看。 下头早已搭了棚子,那是供贵人们坐着的,还有许多锦墩,这四面,还围了黄帷幔,这是为了给看戏的人,遮风用的。各处,还错落着许多炭盆,则是为了取暖。 里头有锦墩,也有几案,案上摆了茶盏和干果。 当然,男女必须分座,中间也是用黄帷幔隔开,这个时代,却绝不能疏忽。 远处,却是浩浩荡荡的人来,人要来了,方继藩咋舌,要是演砸了,自己肯定死定了吧,敢在宫里这么玩,舍我方继藩还有谁? 谁让我方继藩,尊老敬老呢,哎呀呀,很了不起,回家让欧阳志给自己记下这一桩事来,以后可以出版,叫《方氏传习录》。 一旁,躲在戏台边,帷幔之后的,则是一群京胡、京二胡、月琴、三弦的曲艺人,他们一个个战战兢兢,虽练了很久,却没进过宫,又见方继藩来了,见到这驸马爷,心里便哆嗦的很。 方继藩温和的看了他们一眼:“不要紧张,不要紧张,照着规矩来,就没事,不会打死你们,出了错,也就打死你们的儿孙,好啦,好啦,别哭,太皇太后他老人家,过寿宴呢,得喜庆,来,笑一个,茄子!” 太皇太后等人,已是鱼贯而入。 看着这戏台子,却觉得有些新鲜了。 因为戏台子大,不似其他的曲艺,人都是坐着,或是吹拉,或是弹唱。 太皇太后坐进了棚子,这棚里,温暖如春,张皇后和太康公主则坐在一边,陪侍着。 朱载墨被太皇太后抱起。 似乎,朱载墨对这一幕极熟悉,一看这戏台子,顿时便开始乐。 太皇太后见玄孙笑了,高兴的不得了。 命妇们则根据品级,以太皇太后为中心,或坐或站。 这是什么戏,没见过啊。 正文 第八百零七章:长生无极 待所有人坐定。 太皇太后才冷不防发现,这几案上,竟有一张印刷的极精美的纸片。 上书曲目:四郎探母。 四郎探母? 这是戏曲吗? 太皇太后疑惑的看了一旁的张皇后。 张皇后也是有一点懵,沉吟片刻:“四郎是谁,探什么母?” 回头,便看朱秀荣。 朱秀荣红彤彤着脸道:“母后,儿臣也不知。” 张皇后便回头:“你该好好的管着继藩,既是夫妻,却是什么都不知,倒是让祖母心焦。” 另一边,弘治皇帝与诸臣已坐定了。 弘治皇帝对于这唱戏,没多少兴趣,虽也听过,却觉得,这东西,有些丧人心志,却是四顾左右,怎么还不见方继藩和朱厚照,心便沉下去,拉着个脸。 张懋等人,一见弘治皇帝如此,顿时个个低着头,不敢做声。 骤然间,咚咚咚锵! 开场锣鼓骤然而起。 一听这锣鼓起,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这……戏,有些稀罕。 不过……竟有几分别样的滋味。 在太皇太后怀里的朱载墨一听这咚咚咚锵,顿时激动了,像吃了枪药一般,口里咿咿呀呀着什么,露出**牙。 只是这锣鼓声如雷,他说什么,谁也不曾关注。 此时,却先有宫婢、杨家四郎和公主登场。 公主乃是个名角,这些日子,努力的改换唱腔,却也有模有样。 朱厚照演着小生,自是这杨家四郎,他迈着步,在台上踱步之后,高唱:“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而后,回身,坐下,长吁短叹一声,继续开唱。 这唱腔,自是和后世无法相比。 可杨家四郎身上的戏服,雍容华贵,极引人夺目。却后台的曲调,亦是幽长。 这第一句,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便立即将人镇住了。 这便是四郎。 四郎探母的四郎,怕不是鼎鼎有名的杨家将,这杨家四郎吧。 弘治皇帝皱眉,似乎也开始感受到了,戏台上,那杨家四郎的惆怅。 李东阳却是暗暗颔首点头,目不转睛。 而后,公主款款而上,这杨家四郎,开始表达了自己思母之意。 里头的唱词,无一不精,既俗却又带着雅,素雅共赏,哪怕是没怎么读过书的宦官,竟也听得明白,竟忘了伺候,似乎开始沉浸在了故事之中。 朱厚照站在台上,起初有些小小紧张,随后,反而放开了。 他本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乐于表现自己,脑海里,所有唱词都清晰,他一字字唱着:“统领貔貅战沙滩,失落番邦十五年。高堂老母难叩问,怎不叫人泪涟涟。” 这四郎探母,出自北宋年间杨家将的故事,却是说杨家将兵败,杨四郎被生擒,杨四郎人在曹营心在汉,虽已娶了番邦公主,却是日思夜想,念着母亲,于是才有了四郎探母。 这故事曲折,却又浅显易懂。 且这戏融合了许多戏曲,但凡是听过戏的人,都能看的明白。 随着那音乐的节奏,所有人开始沉浸在了剧中。 其中有一段故事,却是杨四郎向公主道出自己真实身份,几乎所有人,都揪着心,只恐杨四郎有难。 戏台上的青衣、小生,他们一举一动,竟都牵动人心。 太皇太后看的痴了。 竟顾不得朱载墨在那激动的张牙舞爪,咿咿呀呀的大叫:“要打了,要打了,打死他。” 那锣鼓声很响,将朱载墨嗷嗷叫的声音淹没。 ………… 弘治皇帝凝视着戏台,竟也开始愈发的认真起来,这个故事里,既有番邦公主与杨四郎的夫妻之情,且还有人在曹营心在汉,心忧家国的忠孝。 说句实在话,一幕戏,能从话本而后摆上台,最后延续至明清两个时代,它的价值观,绝对是最符合当下的观念的。 这部戏,本就讲的是忠孝二字。 弘治皇帝早听腻歪了才子佳人,此时竟是动容,心里好像被抓着一般,赶紧去见佘太君啊,赶紧哪,却不知这母子,何时相见。 这就如一样东西勾着一般,在音乐的渲染,老生、小生、青衣的不断分分合合之中,在他们的唱腔之中,整个人,竟是沉浸其中,拔不出来。 杨四郎开始探营,却是让人揪心起来…… 弘治皇帝见杨四郎遭遇了危险,忍不住,豁然而起,额上青筋曝出,便恨不得说,这杨四郎若是死了,这戏台上的人,统统治罪。 ………… 太皇太后端坐,却是凝视着戏台上的杨四郎,这杨四郎的唱腔越发的圆润,听着极舒服,她面上动容,既被这故事所感染,可与此同时,却又不免,想到自己的儿孙们,对自己的孝顺,他们,可不就是杨四郎,自己乃是佘太君吗? 而四郎探母的戏,却在佘太君和杨四郎相见之后,戛然而止。 留下了万千悬念。 事实上,后头本还有故事,可方继藩可不敢让杨四郎又回到番邦,做他的驸马。 这是立场问题,我方继藩……他杨四郎,都已归了宋营,怎么还能回到番邦,与大宋刀兵相见呢。 只是……当这杨四郎与佘太君相见时,不少命妇,却都已哭的稀里哗啦。 太皇太后也是喜极,被这母子之情所感动,眼角的泪水滴滴落下。 随着那锣鼓又响。 终于,一台戏,已至尾声。 “好孩子啊,真是好孩子,这四郎,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孩子。”周氏眼里婆娑,看向张皇后和朱秀荣。 张皇后眼眶也红了,唏嘘不已:“是啊,此等至孝之人,理当奖赏。” 太皇太后巍巍颤颤低头,见朱载墨已是睡了,这么响的铜锣,他也呼噜声依旧,趴在太皇太后膝上。 太皇太后感慨万千,忙道:“快,不要让孩子着凉了,抱去殿里。” 宦官抱了朱载墨走。 太皇太后才站起,道:“好。” 她说一声好,早已哭的稀里哗啦的命妇们,才反应过来,纷纷叫好。 另一边,弘治皇帝已起身,踱步,忍不住道:“这个杨四郎,实是至孝,大明以孝治天下,此戏,看的朕真是捏了一把汗,他们唱起来,竟出奇的有意思,此前,可有这等戏吗?演杨四郎的人,真是极好,想来,太皇太后也一定高兴的很,赏他五万金。” 随来的众臣,也都沉浸在这戏中,有些走不出来。 那李东阳不禁道:“臣想起来了,那方继藩,上一次哼的铡美案,便是这腔调。” “铡美案?” 弘治皇帝诧异的看着李东阳。 李东阳道:“狗头铡,铡驸马啊。” “……”弘治皇帝脸有点黑。 李东阳一时解释不清,这铡驸马,出自《包公百家公案》,可陛下,未必看过此等世情话本,又怕继续说下去,会有所歧义。 “也是一幕戏吧。”弘治皇帝道。 “对。”李东阳颇有激动。 这戏有意思啊,李东阳一直跟着节奏走,竟有一种浑然忘我的感觉,听那唱词之中,既有凄凄切切,却也有豪言壮语,既有忠孝,又有人情。总而言之,痛快。 他眉飞色舞,脑子里还是杨四郎探母的情节,竟还想再听一段,可脑海里,那方继藩所唱的‘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的词儿依旧还是挥之不去。 倘若这《铡美案》也听一听,该有多好。 李东阳心里觉得百爪挠心。 就在所有人都叫好的时刻。 却见那台上的杨四郎竟是跳下了戏台,径直朝着太皇太后奔了去。 有宦官反应过来,忍不住轻呼。 众人也都才反应了过来。 那杨四郎步履轻快,等人们要阻止时,已是迟了。 弘治皇帝看了个真切,吓的脸都绿了。 太皇太后若是受了惊吓,可就糟了。 他忙是大叫:“那杨四郎,要做什么?” 接着,便匆匆带着诸臣,也顾不得规矩了,掀开了和命妇们相隔的帷幔。冒冒失失的冲过去。 太皇太后也是微楞,却显得镇定,其他命妇竟有人道:“杨四郎,杨四郎……” 和男人们吓的一身汗相比,命妇们非但没有害怕,竟许多人恨不得这杨四郎到自己跟前来,好好端详一番,这重情重义,孝敬母亲的杨四郎,到底什么样子。 杨四郎却已至太皇太后跟前。 这家伙,咧着嘴乐。 弘治皇帝距离还远,见了,头皮发麻,显要昏死过去。 许多宦官,已是从四面八方涌来。 此时……杨四郎却突然在太皇太后面前拜倒在地,恢复了他以往的声音:“孙臣朱厚照,拜见曾祖母,恭祝曾祖母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身后的戏台子上,一行老生、青衣、花旦等十数人,站在戏台上,列成一排,也纷纷福身的福身,拜下的拜下,齐声道:“祝太皇太后凤体金案!” 而后,这戏台幕后之人,便纷纷而出,人们取了爆竹,在戏台上,顿时噼啪作响。戏台两侧,两卷红布哗啦啦的卷下,这帘子上,左边写着:‘福禄双喜’,右边则书:‘长生无极’! 正文 第八百零八章:凤颜大悦 这两个红色的长幅自戏班顶上卷落,所有人诧异的看着。 福禄双喜、长生无极! 贺寿……还能这般贺的? 这绝对是天底下头一遭。 可听完了这动人心弦的戏。 尤其是戏里,杨四郎对于其母的孝心,还有那阖家团结的暖意还未散去,突的来了这么两条长幅,一下子,将所有人都拉回了现实。 却又听朱厚照拜倒在地,为皇祖母拜寿。 恍然之间。 人们才意识到,原来朱厚照就是杨四郎,又或者……佘太君,又何尝不是太皇太后呢? 四郎探母、太子拜寿哪! 于是乎,却给人一种奇妙的感觉。 仿佛这戏,还没有结束。 只看到朱厚照跪在太皇太后的脚下,恭顺无比。他还画着杨四郎的妆容没有卸下,这本是戏台上的小生,似乎还在将这戏继续唱下去一般。 弘治皇帝本是急着要冲上前,却一下子驻足了,他侧目,去看那‘福禄无双、长生无极四字’,又看向朱厚照,却又极紧张的看向太皇太后,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太皇太后的脸色。 这小子,是办了一件好事啊。 谁晓得,他会如此别开生面的,用此等方法来拜寿呢。 这小子,算是长大了,总算还晓得孝心二字。 可弘治皇帝,还是担心,这拜寿的方式,令祖母有点受不了。 太皇太后却是愣住,她垂头,小心翼翼的看了‘杨四郎’一眼:“你……你是杨四郎?” 朱厚照道:“孙臣是杨四郎。” “你也是朱厚照?”太皇太后颤抖着道。 朱厚照道:“不错,孙儿也是朱厚照。” 太皇太后一下子,全明白了。 为了自己拜寿,才有了这么一出戏。 这……其中得花费多少功夫啊。 还有孩子,堂堂太子,却如泥猴子一般,上了这么厚的妆容,听他唱的还是有模有样,每一个神态,乃至于每一步,似乎都是花了心思的。 这孩子……恐怕……这些日子,没少下功夫吧。 毕竟,从前,也没听过他唱戏。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眼泪竟是模糊了:“难为了你,真真难为了你,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能如你这般有这样的孝心?” “……” 这已算是打击了一大片了。 弘治皇帝欣喜之余,却突然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心说,他就唱了个戏而已。 太皇太后却已将朱厚照搀起,朱厚照妆还没下呢,不过这杨四郎,本就是一身戎装,威风凛凛,朱厚照舍不得卸下来,似乎只有这戏服,才能彰显自己的霸气。 朱厚照道:“曾祖母,孙臣本就有孝心,您是不知道,为了唱着戏,孙臣的喉咙,都差点唱哑了。还有其他个戏子,什么东西啊,老是唱错词,还经常跑调子,要嘛就跑错了场,亏得孙臣,一次次纠正他们,这戏,乃是方继藩编排的,方继藩说了,孙臣这是彩衣娱亲,这唱戏,乃是贱业,说出去,也确实不好听,人家都说这是下九流的玩意。” 朱厚照说的是事实。 当下这个世道,唱戏的,要嘛就是乐户,要嘛便是活不下去的人,往往被人嘲讽和耻笑,朱厚照又道:“孙臣乃是太子,本是不能唱戏的,这一唱,那还了得,这不是尊卑颠倒了嘛。” 朱厚照大声朗朗,生恐自己的父皇和大臣们都听不见。 弘治皇帝其实心里,也觉得朱厚照又是胡闹,你太子去做一个戏子? 而其他大臣,心里则想,诶,太子是没法改了,看看他,又折腾这个,将来做了皇帝,他还要登台唱戏哪? 可这么一听,他们却有点回过味来了。 朱厚照继续大大咧咧的道:“孙臣唱戏,就是为了曾祖母,哪怕只要能博孙臣便是死也甘愿了,还怕登台唱个戏,便是现在,将孙臣这龙子打下凡间去,真能成下九流,可只要曾祖母能安好,这也不算什么。可不想某一些人,天天一本正经说什么孝顺孝顺,孝个什么顺,天天自恃着身份,端着自己,真要为曾祖母做点什么,他便这个觉得不妥,那个觉得不好,终究到底,他们怕损了什么的名,怕失了自己的利。”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曾祖母,孙臣对您,那可是掏心掏肺哪,您若喜欢,这太子我不做了,成日给您唱。” 弘治皇帝老脸一红。 有点无语。 这家伙,骂谁? 不过,弘治皇帝习惯了,背着手,故意左右四顾,仿佛朱厚照的话,和自己无关。 却见左右的张懋等人,却一个个也老脸通红,太子殿下,这说的是自己吗?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太皇太后似也听出了弦外之音。 可是……皇帝和大臣们的感受,到了她这个年龄,哪里顾得上,看着自己亲曾孙儿这般要上刀山下火海的模样,忙道:“彩衣娱亲?以后可不准了,哀家若喜欢听这戏,自是让他们去唱便是,你以后,可不准凑热闹,更不准,说什么不做太子的事,你便是太子,是往后哪,咱们大明的顶梁柱,来来来,坐下,饿不饿,吃些东西。” 朱厚照便被太皇太后拉着进了棚子里。 朱厚照大喇喇的坐下,捡起案牍上的脆梨便啃,一面道:“真香哪,孙臣还真饿了。” 太皇太后却早已是凤颜大悦,心情爽朗无比:“快吃,快吃。” 此时,方继藩已屁颠屁颠的跑了来,擦了额上一把汗,成功了吗?应该成功了吧。 他先到弘治皇帝面前,行礼:“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才缓过神来:“你还知道唱戏?” 方继藩感慨道:“本来是不知道的。” “………” 方继藩随即高声道:“可是想到前些日子,太皇太后娘娘凤体欠安,儿臣心里急啊,茶不思饭不想,又听说娘娘要过大寿了,啪叽一下……”方继藩敲了脑门,用力过猛,有点疼,他龇牙,继续道:“这无数的唱词和念头,便冒了出来,或许……这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是咱们的太皇太后娘娘仁慈和善,感动了儿臣,也感动了上天,这才天降下这词曲,以娱太皇太后娘娘。” 这……说的有点玄乎。 可在这样的日子里,说这样讨喜的话,弘治皇帝却是哈哈大笑,乐了:“极好,极好,继藩啊,难为了你。” 远处的棚里,太皇太后听到了方继藩的声音,心里自明白,这是太子和方继藩一起弄出来的寿礼,道:“继藩,你来。” 方继藩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自是对方继藩点了个头。 方继藩才如蒙大赦一般,匆匆到了棚里,正待要向太皇太后行礼。” “你这戏,哀家喜欢,往后,隔些日子,将这戏班子请来宫里,哀家要听。” 方继藩立即道:“孙臣也想说这话,正准备成立一个方家班呢。娘娘喜欢,便是天大的事,孙臣即便是千刀万剐,徒子徒孙们死绝了,也定要……” 太皇太后忙道:“胡说什么?”捡起一个脆梨,往方继藩手里塞:“来,堵着你的嘴。” 方继藩噢了一声。 看来有点用力过猛。 太皇太后还是不喜欢这么有营养的表达方式,可我方继藩,一向耿直,那等臭不要脸的好听话,我也不屑去琢磨啊。 方继藩啃着梨。 太皇太后脑海里,还回味着《四郎探母》,忍不住道:“这四郎探母,当真有意思,过些日子,还得多听几遍,只是……只有四郎探母吗?” 朱厚照一面啃着梨,一面道:“有,多的是,老方和我说,他已想了几十首戏的词呢,还有……嗯……‘《铡美案》” “铡美案,什么铡美案?”太皇太后一脸迷糊。 朱厚照耐心解释:“就是有个驸马,狗一样的东西,咔擦一下,用狗头铡铡了。” “……”方继藩脸微微变。 为啥自己教了他几十个戏目,他就记得一个《铡美案》? 太皇太后道:“这个,听着有些心里发毛,还有什么?” 朱厚照歪着头想了想,见妹子站在太皇太后身后,眼前一亮:“还有呢,还有《打金枝》!” “打金枝?” 朱厚照道:“就是有个公主,脾气不好,揍他!” “……”朱秀荣鼓着眼睛看朱厚照,似要发作。 朱厚照忙道:“这是唐时的公主,唐时的公主,脾气都有些糟糕。主要那驸马,乃宋时的驸马,这宋时的驸马,也很糟糕。还是咱们大明好啊,和他们不一样的。我们的驸马和公主,男的臭不要……” 方继藩咳嗽:“咳咳……” 朱厚照顿时正襟危坐,一脸老干部的语气道:“男的有才,女的有貌,说来也怪,他们脾气竟都很好,品德高尚,曾祖母,这是您老人家,言传身教的缘故哪。” 这么一听,太皇太后便笑了,很放肆的那种,或许是许久不曾这么开怀过。 太皇太后道:“你的嘴,倒是抹了蜜一般,不过,你这般一说,哀家倒是想知道唐时的公主和宋时的驸马,是什么模样了。” …… 还有,求支持。 正文 第八百零九章:霸气外露 方继藩有一种搬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嗯,想拍死这朱厚照。 不过太皇太后,却是喜极了,兴致盎然,让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陪着,问这四郎探母的背景,方继藩一并说了,太皇太后不由赞叹:“这杨家,乃满门忠烈,倒是和你们方家一样。” “……”方继藩脸有点黑,他们杨家,几乎死绝了啊……虽然方继藩识英雄、重英雄,对这英雄,是心生佩服的,可并不代表,自己要做那悲剧英雄。 弘治皇帝见太皇太后高兴,难得见她这般喜滋滋的,也只莞尔一笑,心头火热,乖乖带着众臣,去前殿去了。 眼看这太皇太后高兴,方继藩不禁道:“娘娘,孙臣在城外,建了一座宫殿,您……知道吧,叫大明宫,陛下高兴的很哪,这宫殿富丽堂皇,当然,这没什么,孙臣知道,娘娘不喜欢享受,只是,那地方,最是适合修身养性,娘娘身体偶有不适,等那宫殿修好了,孙臣等接娘娘去那儿修养。” 这一下子,他的狐狸尾巴却是露了出来。 方继藩此前,一直在这事上,对朱厚照半遮半掩,可朱厚照却愈发的觉得,这背后,定有什么阴谋。 太皇太后心里想,看看人方继藩,多有孝心哪,这一次,他跑前跑后,怕是费心不少呢,何况,这宫殿,据说还没花宫里一两银子,全是方家出的力,这样的忠臣,这么好的孩子,打的灯笼都找不着,于是满口答应:“好,哀家一定要去的。” 方继藩心里安定下来,忍不住欢呼雀跃。 趁着方继藩去小解,方继藩回来,却在僻静之处,被朱厚照给拦住,方继藩道:“殿下怎么没有在娘娘那里。” 朱厚照一把将方继藩拉到了墙角,低声道:“老实说,这大明宫,你到底打什么主意?” 方继藩一脸郁闷的样子:“我乃驸马,是陛下的女婿,我心里只有陛下,哪怕散尽家财……” 朱厚照龇牙:“不要说这些,你怂恿着曾祖母去,到底有什么居心,你不说?好,那本宫定叫曾祖母去不成,你且看看……” 方继藩只好叹了口气:“真是天妒英才啊,殿下居然怀疑我的居心。好吧,我想让太皇太后去那儿住着,主要是为了孝心,希望太皇太后,能颐养天年。” “当然,还有一丁点小私心,就是希望太皇太后去了那儿之后,你想啊,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若是能待在大明宫,咱们的陛下,也就是太子殿下您的父皇,殿下您想想看,他能放心吗?” 朱厚照抬头看天,想了想:“本宫觉得,父皇肯定不放心。” 方继藩一拍大腿:“何止不放心啊,陛下这样有孝心的人,怕是恨不得,每日清早去给太皇太后问安,可你想想啊,这紫禁城,距离大明宫。数十里地呢,一个来回,这一天就差不多没了,这咋办?” 朱厚照歪着头:“是啊,这咋办?” 方继藩嘿嘿笑:“当然陛下,也得去大明宫住着。” “噢。”朱厚照点头:“有道理,很有道理。” 方继藩眯着眼:“陛下住了进去,张皇后能不去吗?张皇后去了,这内宫十二监,伺候谁去?” 朱厚照诧异道:“这么多人要去呀?” 方继藩嘿嘿笑道:“别急,你看,这么多宦官和女官去了,他们要办事对吧,比如说,神宫监,要不要出去采买,还有尚衣监,尚宝监……” 朱厚照小鸡啄米的点头:“明白,明白,说重点。”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宫里的太监哪,喜欢置产,他们有钱啊,除了我的孙子刘瑾,他是个正派的人,只想着伺候太子殿下,视金钱如粪土,其余的人,嘿嘿,手脚只怕都不干净。当然,这还是其次的,这宦官们要来,内阁怎么办?六部怎么办,翰林院怎么办?” 朱厚照歪着头:“是啊,怎么办?” 方继藩觉得,朱厚照在其他地方很激灵,唯独在这等事上,却如一个二货,方继藩叹了口气:“陛下随时要召见内阁和六部的大臣,还需随时召翰林院诸学士筳讲,你想想看,他们哪一个,不是七老八十,不是腰酸背痛,不是肾不好的?陛下一召唤,刘公能立即走几十里的路,赶来这儿?这一来一回,他还办个什么公呢?” 朱厚照眼睛一亮:“我大抵明白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不用你明白,到时,这内阁大学士,还有各部尚书,清贵翰林们,都得乖乖在大明宫外头当值,可他们回家怎么办?” 朱厚照掐着指头:“是啊,这么远,他们来回一趟,就不用睡觉。” 方继藩叉着手,哈哈大笑:“他们得有房子住啊,对不对?何况,大学士和部堂都来了,其他侍郎、主事、郎中、员外郎,这京里上上下下,文武大臣,有数千之众,这还是有品级,还有不少,有丰厚油水,却有职无品的……现在,你懂了吧?” “懂。”朱厚照笑嘿嘿的道:“本宫给他们建房子?” 方继藩微笑摇头:“可这地哪里来呢?” 朱厚照咋咋呼呼,大笑道:“哈哈,哈哈,终于懂了,去买地,去买地,去把皇城周遭的地,统统买来,哈哈……” 方继藩眯着眼:“这地……早就姓方了,大明宫三环以内,三环你懂不懂?罢了,不解释,就是说,这地,我早就预备好了,想想哪,咱们大明这么多贪官污吏,他们搂了这么多银子,可这么多银子,他们不花,不花就是犯罪啊,我思来想去,睡不着……” 朱厚照气咻咻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拍了拍朱厚照的肩:“好了,现在再给你一个提示,这三环以外的土地,现在才几十两银子一亩,太子殿下哪,这些地,迟早也要水涨船高,你想想看,这京师内城的地,固然值钱,可外城的地,也是价值不菲。” 朱厚照连连点头,青筋要爆出来:“老方,本宫别的都不佩服你,可论起这等缺德的勾当,我独独服你。” 方继藩板起脸:“殿下不要毁我清白。” 朱厚照却是一溜烟,顿时开始激动了,坐不住啊,犹如百爪挠心。 地地地…… 得买,有多少买多少,三环是啥? 他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当然,三环确实是极有价值的。 因为这个时代,没有高楼大厦,土地承载的人口有限,这城市,便如煎饼一般的铺开,往往规模很大,可人口,可能不及后世的十分之一。 哄着太皇太后高兴了,接下来,却得让这大明宫,无论如何也要让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满意。 看天色不早,方继藩和朱厚照告辞而出,到了奉天殿,此时,弘治皇帝还在此,给百官赐宴。 此时,宴席也几乎到了尾声,方继藩和朱厚照想走,却被宦官拦住:“太子殿下,方都尉,陛下早有口谕,若是太子和方都尉从太皇太后那儿出来,便去见驾。” 朱厚照很是无奈,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大义凛然道:“我光明磊落,怕个什么,走,见驾!” 奉天殿乃是三大主殿之一,只有极特殊的场合使用,这主殿极宽敞,里头早有百官,各自坐在几案上,有人已酒过正酣,人们纷纷恭送着太皇太后万寿无疆,又称颂陛下贤明,有人开始吟诗作赋,有人面色赤红,呆呆的样子。 弘治皇帝,正要让欧阳志也做诗。 欧阳志则一脸茫然的站着,在众臣的催促之下,发懵。 方继藩和朱厚照进来,倒是正好为欧阳志解了围。 二人上前:“见过父皇,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似乎心情格外的好,且今日难得饮酒,面红耳赤的模样,道:“哈哈哈,朕有一子,大破鞑靼,斩首贼酋,谁的儿子,可以和朕的儿子相比哪?” 他醉了,此刻,竟带着几分豪迈和嚣张,左右顾盼,群臣纷纷噤声,个个看着陛下。 弘治皇帝一拍案牍:“朕还有一婿,他做了多少利国利民的大事,这不算什么,朕的女婿,自然是了不得的俊杰,朕平时不说,为啥?” 方继藩和朱厚照眨眨眼,为啥啊。 群臣依旧噤声。 却见弘治皇帝中气十足,怡然自得道:“那是怕你们都比下去,免得使众卿难堪,朕有此一子、一婿,这天下君王,谁可和朕相比哪?” 很嚣张。 朱厚照低声道:“父皇是吃醉了吧。” “是的。”方继藩十分肯定。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弘治皇帝大笑:“你们哪,妒忌去吧,羡慕去吧,朕……朕不在乎,这本事,就不说了,就说朕的女婿,来来来,方继藩,你上前来……” 方继藩只得上前。 弘治皇帝醉眼凝视了方继藩一眼,突然爆喝:“朕这个女婿,他给朕修宫殿,诸位卿家,你们说说看,这世上,有女婿给泰山丈人,修屋子的吗?” ………… 脑子已一片空白,睡觉。 正文 第八百一十章:公道自在人心 弘治皇帝难得得意忘形。 平时哪怕是有啥骄傲的事,那也只是藏着掖着,诶呀呀,别夸这熊孩子。哪里,哪里,这熊孩子除了惹是生非,还能做啥? 他以往也极少喝酒,只两杯酒下肚,便醉了,人生之无趣,可见一斑。 因此这弘治皇帝自吹自擂,左右四顾,似乎因为大臣们没有给他满意的回答,于是加强了语气:“啊,诸卿来说说看嘛,朕的女婿,为了给朕修宫殿,花费了数千万两白银。朕也不苛求你们,你们的女婿,可肯花费一万两银子,孝敬你们嘛?” “……” 刘健诸臣,竟是无语。 “啊,说话呀,来,刘卿家,你先说。” 刘健看了一眼方继藩这傻缺,心里说,这方继藩傻,陛下还想让天下人都傻? 我儿子若是如此,将家里搬空,送给别人,我打死他。 刘健笑吟吟道:“陛下说的是,臣等远不如陛下矣。” “是啊,是啊。”这殿中,顿时炸开了锅:“方都尉真是神人哪,我等虽有女婿,却也远不如他。” “方都尉仗义疏财,实乃人婿之典范。” “陛下得此家婿,可喜可贺。” 众人纷纷七嘴八舌。 都是夸得。 弘治皇帝听的很高兴,哈哈大笑。 方继藩有点懵,这怎么听着,哪里是在夸奖,像是嘲讽哪。 我方继藩一身正气,怎么到了你们口里,就总是带着讽刺意味呢? 方继藩坐下,陪着吃了几口酒。 却见许多人凑着脑袋,低声窃窃私语,忍不住讥笑。 哪怕是谢迁,也忍不住扯一扯身边的李东阳:“方继藩此子,从前觉得挺聪明的,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刘公不是有个儿子拜入了西山书言嘛,得小心哪,所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这方继藩,可不就是一个天大的家贼吗?” 李东阳只低头,谨慎道:“谢公慎言,理是这个理,可戳破了,就不是味了。” 谢迁讪讪笑道:“是极,是极。” ………… 西山剧团建立。 乘着太皇太后极爱这京剧的西风,整个京师的戏班子,都眼红耳热起来。 当日,可是有不少贵人都在的,而今,记住了这四郎探母,不少贵人家,现在也都在议论着杨四郎好有佘太君,竟成了风尚。 如此一来,西山剧团纳贤榜一张,不少戏班子都想要来投靠。 挑选了一批嗓子好,且年轻的,方继藩便命人在西山营造西山剧院。 西山是个好地方哪,最重要的是,它距离大明宫,也不过十几里地,嗯,大致属于四环至五环之间,这剧团一开,想来,但凡喜欢听戏的人,都得来此。 人来了,就好办,这里的农家乐,顺道也可带动起来,还有商业街,卖点心的,卖瓜果的,卖茶水和果汁的,除此之外,还卖成衣,但凡市面上的商品,应有尽有。 等到了过年的时候,这儿更是热闹非凡,张灯结彩。 方继藩领着朱秀荣到了西山的一处高坡上,自下眺望。 此时是夜里,白雪皑皑,以至于身边的仆从和宦官们,个个冷的哆嗦。 可方继藩却是兴致勃勃,牵着朱秀荣的手,她的手心略有冰凉,于是方继藩便捂着,一面,自这里朝山下眺望。 在那山下,是无数的灯火,烟花和爆竹声,如雷一般,响声不绝。 方继藩心生摇曳,忍不住道:“自这儿眺望这人间,真是别有一番风趣,这些百姓,真是可怕极了,是他们,才有了西山的荣景,也才组成了大明的天下哪。” 方继藩的眼眸星,眸子深处,倒影着那山下的璀璨与繁华,方继藩忍不住心潮澎湃,他是个胸怀天下的人,一个人若是对历史有了爱好,那么,势必,会有一种民族传承下来的责任感。 恰好,方继藩就是这么个人。 朱秀荣已依偎在了方继藩的怀里。 虽然觉得大过年的,将自己带来这地方,森森然,总觉得有些古怪,可朱秀荣心里想,哪怕是和方继藩身处地狱,若永世这般,又有什么不好。 她虽已为人妇,为人母,却依旧有女儿家的娇憨之态。 方继藩则将她裹紧,免使她受了风寒。 心里,很暖和。 方继藩依旧还记得,想当初,自己穿越来到这个世界,说着要拯救苍生的话语时,便被一窝蜂的人冲进来,将自己按倒在地,然后一群人抓自己去扎针。 那一幕,方继藩永远都忘不掉。 这些话,方继藩和无数人说过,可这无数人,不是嗤之以鼻,便只是朝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笑。 只有太康公主殿下,自己的妻子,每次自己说这些时,她总是温柔的抵着下巴,专心致志的听自己的话,方继藩知道,这个世上,只有这个女子,真正无条件相信自己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相信自己胸怀天下,在为苍生立命。 方继藩忍不住呵了一口气,谈兴正浓:“你看百姓们,多苦啊,饥寒交迫,哪怕勉强饱了肚子,娱乐也是贫乏,他们……真如牛马一般。可他们又是一群可爱的人,他们哪怕只是接受一丁点上天的馈赠,便忍不住千恩万谢,他们或许没读书,却比任何人,都明事理。所以,居上位的人,倘若对他们无动于衷,对他们漠不关心,视他们为愚民、刁民,这些人,便是没有良心。” “嗯嗯。”朱秀荣在方继藩怀里,不断点头,小鸟依人一般。 方继藩豪情万丈:“我方继藩……” “好,好啊,好……” 山下,突然沸腾了。 掌声如雷。 哪怕是在一里之外的山上,竟也被这犹如雷鸣的声音,也吓了一跳。 动静这么大? 方继藩忙是回头:“咋了?” 那王金元带着十几个扈从,远远的跟着,只是见都尉和公主殿下在此你情我浓,不敢过份靠近。 看着都尉和公主如此,这令王金元想到了家里的黄脸婆,黄脸婆和公主殿下有一个共同点,都是女人。 他心里也感慨万千,哎呀呀,大过年的,别人合家团聚,我却在这里吹风。 可一听方继藩吩咐,他忙是上前:“都尉,有何吩咐。” 方继藩道:“下头在吵闹什么,动静这么大,不会出什么事吧。” 王金元掐指算了算:“没出事,都尉,您放心,想来,是剧院那儿,到了关键处,大家在疯狂叫好呢。” 方继藩忍不住道:“叫的这么大声,像要断气一样。” 王金元红光满面:“可不是。这剧院里每一出戏,那都是人满为患,尤其是铡美案,那真是一票难求,哪怕是站票,都抢不着,前些日子,都尉在大明宫那儿督工,都尉是不知道啊,那驸马要被狗头铡斩了的时候,次次都是欢声如雷,尤其是那陈世美一声啊……呀……呀……呀……时,那屋瓦几乎都要掀开了,真是热烈之极。” 铡驸马…… 方继藩觉得自己后脑勺有了几分寒意。 他踟躇了老半天,忍不住心里低声咒骂,这些杀千刀的刁民,就知道看这等血腥的东西,一点欣赏的眼光竟都没有,愚昧!这下好了,以后坑你们的钱,让你们做牛做马,没有道德上的负担了。 “继藩,怎么了,我瞧你脸色煞白、煞白的。” 方继藩:“……” ………… 紫禁城。 一个属于剧团的戏班子,入了宫中,一场戏,也在此开演。 弘治皇帝陪着太皇太后听戏。 恰好,这戏演到了《打金枝》。 这戏正演到了郭暧手持钢鞭,痛打公主,弘治皇帝脸皮子哆嗦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却见太皇太后和张皇后依旧还津津有味的沉浸在戏中。 女人嘛,容易入戏,也不会去往深里想。 弘治皇帝杂念却多,便借机,悄然走出园子。 萧敬蹑手蹑脚的跟了出来。 弘治皇帝道:“民间之人写的话本,戏说的成分,太多了。” 萧敬笑吟吟道:“可不是嘛,要不怎么叫戏呢?” 其实萧敬有点不肯出来,他正看的入迷呢。 弘治皇帝哂然一笑:“却不知,千百年后,这戏文里若是到了弘治朝,朕……会是什么样子,哈……想来,也多是老生所扮演的唐皇一般吧。” 萧敬想了想,尴尬道:“这个,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却是背着手:“可是朕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帝王是什么样子,终究,后人会有公评。时候不早了啊,朕不能再听戏了,随朕去暖阁吧,还有几封奏疏,尚未批阅呢。还有那些自称满剌加使节的佛朗机人,听闻朕以工代赈那些落难的人员之后,似乎很是不满,一再请求召见,朕在想,过完了年,是否见一见呢?” 说着,弘治皇帝便迈开了腿,朝着暖阁方向去。 萧敬心里很复杂。 这过年的啊,陛下,这戏,怎么不听完? 他恋恋不舍的,回头看了一眼,却又麻溜的跟上前去。 “陛下,等等奴婢。” ……………… 第一章送到,今天有点晚,上午有课。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一章:圣驾 过完了年。 第一期工程便算是彻底有了着落。 方继藩忙是入宫报喜。 朱厚照也兴冲冲的跟了来。 他买了不少的地,现在见着那大明宫,便觉得那是金子造的。 弘治皇帝听到大明宫竟已有了雏形,且已建了第一期。 这第一期……工程量有多少呢?弘治皇帝可没什么概念。 不过在场刘健等人,面带微笑。 谢迁笑呵呵的道:“方都尉,这才大半年功夫,大明宫就建好了?咱们这紫禁城,你可知,花费了多少时日吗?” 方继藩心里笑,呵呵,大半年算什么,这也是我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和其他的开发商不一样,不然我方继藩两个月将这造出来,你怕不怕? 这谢迁的言外之意,是造的时日如此之短,摆明着,这是粗制滥造啊。 方继藩道:“这第一期,总计有大殿一座,有园林三百余亩,还有湖景,以及无数亭台楼榭,囊括了护城河,看上去,建筑规模宏大,可是……为了赶工期,两万余人,几乎是同时动工,且为了加快建造,还采取了一些不同的建筑方法,这大明宫第一期好与不好,一看便知,这第一期的投入,就花费了纹银两百七十多万,这是真金白银,谢公,银子是不会骗人的。” 两百七十万……还是第一期…… 谢迁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东阳更是心疼的厉害,这么多银子,用来充实国库,这所有的亏空可就都补足了。 弘治皇帝只一听两百七十万两银子,心就咯噔了一下:“这大明宫,共有几期?” “十期。”方继藩老老实实的回答。 银子啊……都是银子啊。 当然,第一期是最花钱的,毕竟,前期需买大量的材料,许多匠人,手艺还有一些生疏,不少建立作坊的费用,也统统的折算在其中了。 往后建造起来,成本可以极大的压缩。 可对于君臣们而言,他们只觉得,这几乎是一个天文数字。 弘治皇帝皱眉:“太破费了。” “陛下,是否巡幸大明宫?”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弘治皇帝。 他肯定会去的,这么小气的人,听说两百七十万两银子,丢在京师外头,连看都不看? 弘治皇帝大喜:“自该去,都去,都去,哈哈,继藩哪,你是个好孩子。” 方继藩拜倒:“儿臣为陛下分忧,实乃理所应当,儿臣心里除了陛下之外,再无其他念想,只愿陛下永寿,江山万年。” 以往听方继藩溜须拍马时,弘治皇帝还有一丁点的抗拒之心。 可今日,却听着格外的悦耳。 弘治皇帝四顾刘健等人:“明日就去,众卿都去,都好好看看,这大明宫如何?” 朱厚照在一旁挤眉弄眼。 刘健等人,倒无所谓,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看就看看呗,且看看这败家子,到底怎么个破家之法。 ………… 京里沸腾了。 百官们无不震惊。 那大明宫,居然真修起来了。 花了两百多万两银子呢。 都察院、顺天府、鸿胪寺、大理寺…… 户部、吏部、兵部…… 几乎每一个衙堂,都在窃窃私语。 翰林院里。 沈文这大学士,一如既往的要往文史馆里走一走。 人还未靠近。 那文史馆里,却是沸腾。 “哈哈……听说是两百七十万两,两百七十万两哪。这方家这些年,到底积攒了多少银子啊。” 有人摇头晃脑,有人忍不住看向身边的一官:“王侍读,你说的对,这人若是得意忘形,这家,哪怕是如日中天,迟早也要败掉的。” 这王侍读,乃翰林侍读王不仕。 王不仕脸阴沉,他不喜欢听方继藩的消息,每一次听,都想打人,可今日,他谈性却很浓,王不仕眯着眼:“此乃民脂民膏也,否则,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不是我和姓方的有仇,老夫,是为了天下人哪,这方继藩,平日里盘剥百姓,攒下了万贯家财。可是,这世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数,他如此猖獗,却得了脑疾,可见,这是什么?若不是这脑疾,他会失了疯,将这万贯家财,统统拿出来,给陛下营造宫殿?正所谓是,尽管算尽,却抵不过冥冥天意。” 众人起初是不太爱搭理王不仕的,这家伙天天如祥林嫂一般,口里碎碎念,今日,却都很激动:“是啊,他还怂恿太子,将皇孙送去了西山读书,诶……” “他败他方家财,我等不过看乐子罢了,大家关起门来,说一说便是了,可不要在外有碎嘴。” 王不仕红光满面,捋须:“哈哈,哈哈……高兴,真高兴,对了,老夫有一事,倒是想起来了,过几日,便是老夫的乔迁之喜。” “乔迁?”有人看着王不仕:“王侍读,置新宅了。” “也不是什么大宅子。”王不仕笑呵呵的道:“现在,不是粮食大丰收了吗?这老家的地价呀,竟是连跌,这地不值钱了啊,于是乎,索性,让家里的族兄弟,将前些年购置的土地,都兜售了出去,索性,在京里置一些产,毕竟,吾儿已是举人了,将来少不得,还得在京里科举,很可能,还要在京做官,从前都是租住着别人的宅子,现在想来,还是买个宅子吧,这宅子在五马街,到时,可要赏光哪。” 众人一听,忍不住啧啧道:“竟在内城,这地儿,可是靠着钟鼓楼的,这……价值不菲吧。” 王不仕终于还是从伤痛中走了出来,面有得色:“也不多,恰好有人卖,此前说是九千两,我和他谈了半月之久,最终他说仰慕老夫,这才肯八千四百两卖了。” 众人纷纷道恭喜。 沈文一直在外听着,接着,又听这些翰林们,叽叽喳喳的说起大明宫的事,一个个,嗓子里都冒着兴奋,沈文苦笑,索性转了身,当做没听见,走了。 ………… 次日一早。 却是朱厚照兴冲冲的跑去了仁寿宫,催促着太皇太后也去。 太皇太后心疼自己的孙子,哪里能说个不字。 朱厚照还兴冲冲的道:“那儿是个好地方,曾祖母,你到了那儿,肯定不愿住这阴沉沉的仁寿宫了,孙臣想好了,您若是看中了,今日就直接在那住下,不打紧,这第一期的工程都完工了,附近虽还在施工,可宫墙却将他们隔绝,且还专门挖了一条护城河,里头什么都有,曾祖母,你一定要住下呀,您住在那,孙臣每日陪着你。” 见朱厚照兴奋的不得了。 周氏莞尔笑道:“看你急的,这明明是方继藩的孝心,倒好似是你送了哀家一个宫殿,颐养天年一般。” “对对对。”朱厚照道:“可孙臣也有孝心啊,孙臣心里只有曾祖母,再无其他念想,只愿曾祖母永寿,长生无极。” 周氏心里,暖呵呵的。 “走,去,哀家听你的,你若觉得好,便依着你就是。” 朱厚照顿时眉开眼笑,乐的不得了:“曾祖母,孙臣背你去坐辇吧。” 太皇太后摇头:“这可不成,哀家还能走呢。” 朱厚照兴奋的道:“不成,孙臣一定要背不可。” 他背着太黄太后上了凤撵。 宫里已妥当,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大明门出宫。 这大明门处。 却是百官在此静候。 方继藩在队伍之中,恭候圣驾。 陛下的圣驾还没来,这里乱糟糟的,大家显然心情都很愉快。 那张懋垂头丧气的走到方继藩身边,一拍方继藩的肩:“方贤侄啊……” “噢,世伯好。”方继藩笑嘻嘻的道。 张懋朝他摇头:“你怎么就……罢了,罢了,不说了,后日老夫要去祭祀,你也知道,这宫殿落成了,是要告祭祖宗的。” 方继藩道:“世伯真是辛苦了。” 张懋背着手,压低声音:“你看你左右,这些家伙们,都好似过年一样,在看你的笑话呢。” 方继藩诧异道:“他们为啥看我笑话哪,我招他们惹他们了?” 方继藩一脸受伤的样子,很委屈。 他这一嚷嚷,张懋就觉得是悲剧,假装抬着头,像不认识方继藩一般。 那无数目光都看来,看着一脸委屈的方继藩。 等到所有人又做贼心虚似得,将目光错过去,又开始低声窃窃私语。 方继藩叉着手,大吼道:“我方继藩,历来与人为善,从不和人发生口角,我方继藩做了什么,大家竟这样针对我,要看我笑话,来来来,是谁,是谁看我笑话,是你吗?” 他拉着一个户部的员外郎。 户部员外郎脸都惨然了,他吓的定住了很久,然后,屏住呼吸,心惊胆跳的摇摇头。 方继藩便气咻咻的道:“为何都在欺负老实人。” “贤侄,贤侄,你别说了,别说了。”张懋吓的不轻。 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自己在方继藩面前挑拨了什么:“不要生气嘛,他们只是玩笑而已,绝没有恶意。” 却在此时,大明门洞开,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纷纷拜倒御道旁,圣驾来了。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二章:大明宫 圣驾一到,数不清的人,随着圣驾,一路出宫。 方继藩和刘健等人行在一起。 刘健面带微笑,不断看着方继藩,咳嗽一声:“继藩啊,若是有人嘲讽你,你别放在心上,男人嘛,要无惧于世俗的目光。” 论起来,刘健对方继藩还是很欣赏的,除了这个家伙,隔三差五会发一下疯。 因而见百官都嘲讽方继藩,心里倒是对方继藩深深的同情。 那后头的李东阳、张升、马文升、谢迁人等一听,似乎也加快了步子,跟了上来。 张升叹口气道:“他们觉得贤侄傻,可老夫不认为是这样,真的。”他努力的眨眨眼,尽力露出一副真诚的样子。 “对啊,对啊。”马文升也感慨,虽说方继藩这厮,坑过自己无数次,可马文升毕竟还算是一个老好人,他道:“那些嚼舌根的人,都不是好东西,亏得他们读圣贤书。” 方继藩见这些叔伯们纷纷来安慰。 心里暖呵呵的。 看来,这好事,我方继藩做对了啊。 方继藩道:“我没有放在心上,我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我心里只有皇上,有咱们大明朝,其他的,世人诽我,谤我,我计较什么?诸公想来也知道我方继藩的性子,我若真生气了,会打人的,你看,我没有打人嘛,可见我一点都不生气。” “呵呵……”众人都笑,心里很欣慰:“没生气便好,没生气便好。” 这一路,很长。 可跟着圣驾,又不能坐轿子,足足走了两个多时辰,大明宫的边都没瞧见呢。 刘健等人,早就吃不消了,得有马驮着,一面张望,一面道:“怎么这么远哪,再走下去,都要到郊县了。” 方继藩道:“不远,不远,这不是圣驾走的慢吗?倘若是寻常时候,快马扬鞭,也就一个多时辰。” 刘健等人咋舌,一个多时辰,快马扬鞭,我们这些老骨头,能快马扬鞭吗? 又走了大半时辰,几乎所有人都已虚脱,可那巍峨的大明宫,却已遥遥在望。 远处,是一个塔楼。 塔楼上,竟是一面镜子。 镜子是透明的,透过那镜子背后,则是一个个指针。 弘治皇帝已下了龙辇,远远看着那塔,忍不住招呼左右:“太子呢,还有继藩呢?” 萧敬已累的气喘吁吁,感觉呼吸困难,捂着自己心口,道:“陛下,陛下……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去伺候太皇太后他老人家了。” “噢,方继藩,方继藩来了。” 却见方继藩匆匆而来。 不等方继藩行礼,弘治皇帝手指着那塔:“那是什么?” “钟楼。”方继藩道:“这楼不但可做角楼,而四面,都装了佛朗机的大钟,陛下看到了那指针没有,大的那根指针,报的是时辰,您瞧,一共十二时辰,这大指针,不正好,指在了午时的刻度上?还有一根小指针,就是那根,陛下看得清吗?他旨在了三刻上,也就是说,现在正好是午时三刻。这塔楼上的钟,花费巨大啊。” 方继藩眨着眼,开始胡说八道:“价值数十万两银子,不过帐还没付。” 弘治皇帝惊诧道:“为何没有付?” 方继藩一本正经道:“就是那些遇了船难的佛朗机人造的,他们自来了西山,儿臣,对他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在儿臣的谆谆教诲之下,终于幡然悔悟,终于接受了教化,不但自告奋勇,为陛下的宫殿贡献自己的心力,还断然绝不接受任何的钱粮,给他们钱,他们觉得是侮辱了他们,他们绝不受辱,心里,只有一腔日月可昭,对陛下死心塌地的忠心。” 弘治皇帝面上有点怪,压低声音道:“你打他们了?” “……”方继藩委屈的道:“没,只讲了道理。” 算了,弘治皇帝也懒得计较。 瞧着这钟楼,还真是奇思妙想,巧夺天空,如此一来,无论是宫中还是宫外,任何角度,若是想知道时辰,一抬头,看到了那钟楼,便可知道眼下的时辰。 这……还真是好东西啊。 大明宫就是大明宫,远远看去,气派。 身后,无数的大臣,已发出了赞叹,这才是第一期工程呢,竟如此出色?瞧着,果然不亚于紫禁城啊。 护城河,早已修筑了。 这护城河外,竟还铁着青砖,可一旦过了通往大明宫的护城桥,进入了门洞,里头,豁然开朗,低头看去,竟是以陶瓷为砖,张贴满了地面。 沿着中轴线,远处,便是一座巨大的宫殿。 这宫殿,仿佛是石制的,再不是木制。 事实上。 木质的宫殿,其实是最费时的。 若是汉朝、宋朝时,营造起来到还简单。 可随着这千年来的砍伐,在大明的腹地,几乎所有可供修筑宫殿的巨木,几乎统统砍伐了个干净。 大家喜欢木房子,木板拼接的工艺又不够精细,但凡是大木头,早就采伐干净了。 因而,当初营造紫禁城时,这制造皇宫的木头,几乎都是从云南等地运来的,途中花费的时间,运输的成本极高。 方继藩很实在,直接用砖头加混凝土,外头再涂抹漆和彩绘。 为了保持这大殿的通透,方继藩还采用了落地窗的方式,这座仿造奉天殿的巨大砖石结构大殿,一面面玻璃直接落地,通透无比。 不只如此,为了有足够的隔音效果,方继藩采用了三层玻璃,保证这殿中的议事,可以与外隔绝。 而每一面玻璃之后,则是一个卷帘,若要秘密奏事,或是不想晒太阳了,卷帘一拉,这新的奉天殿,便立即与外隔绝。 越是巨大的宫殿,采光是最大的问题,哪怕是奉天殿,因为殿中太深的缘故,又是木质,都是阴暗潮湿,这百年下来,早有了一股淡淡的腐朽气息。 这也是为何,无论是明武宗皇帝,还是嘉靖皇帝,都赶着新建新的宫殿,搬家的原因。 弘治皇帝看着远处的‘奉天殿’:“那是奉天殿?”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若是喜欢叫它奉天殿,便是奉天殿了。” 弘治皇帝笑了:“走,进去看看。” 百官们尾随而来,一路看着瞠目结舌,这……虽然只是第一个主殿完成,大明宫,也只是第一期,有了雏形而已,可这一路,他们所看到的,不正是紫禁城的气派吗? 不只如此,许多的‘小玩意’添加了进来,给人一种,亮堂堂又巍峨的感觉。 众人沿着白玉石阶,上了奉天殿,这奉天殿,因为一面面的落地窗,从外头朝里看去,更是说不出的雄伟,弘治皇帝甚至可以从这里,看到殿的最深处,那高高在上的金銮和御座,从这里看向御座,那儿……格外的庄严肃穆。 弘治皇帝疾走几步,入殿。 方继藩咳嗽:“脱鞋,都脱鞋。” “啥?”众人看向方继藩。 弘治皇帝也是一脸疑窦。 方继藩忙尴尬的道:“陛下不用脱,陛下乃是天子也,天子岂有脱鞋之理,臣说的是他们,是他们。” 事实上,在汉唐时,大臣们入殿,是要脱鞋的,可到了明朝,这个传统文化,就缺失了。 北京城冷啊。 这靴子一脱,人人都穿着裹脚布,也就是后世俗称的袜子,偏偏……还有人脚臭,若是人人脱靴子进去,岂不是臭气熏天? 可这脱靴…… 难道让人光着脚丫子? 众人踟躇。 方继藩笑道:“请放心,里头暖和着呢,不只这四面都是镜子,外头的阳光可以进来,这下头,还铺了地暖。 众人吓了一跳,地暖? 这是大手笔。 方继藩命人在这地下,铺设了一个个暖气的管道,再在紫禁城的某个偏僻角落,烧了锅炉,如此一来,通过这地下无数的管道,便可将无数的暖气,送至大明宫各处常用的宫殿。 这地暖和暖阁里的火龙不同。 火龙只供应了暖阁,毕竟在造紫禁城时,也没有想到这个,可要大规模的对宫殿进行改造,却已迟了,所以宫中只好改造了一个暖阁,那是弘治皇帝最喜欢的地方。 可大明宫,必须得有前瞻性才是,因而,方继藩事先就让人铺了地暖。 为了让地暖舒服,这每个殿宇,还贴了瓷砖。 因而,别看这奉天殿里,是一片片的瓷砖片儿,大家看着这光滑的瓷片,心里便觉得极喜欢,而且瓷砖配上落地窗,视觉效果,简直太好了。 这瓷砖,还被地暖的暖气慢慢的滋润,因而…… 方继藩第一个脱了靴子,连裹脚袜也脱了,而后,当着所有的人面,踩在了瓷砖上。 此时虽是初春,北京城依旧寒冷。 可方继藩虽光着脚,脚底板与瓷砖合在一起,一股温暖,直钻方继藩的脚心,地暖这玩意,对于生活质量的提高,简直就是质的飞跃。 众人狐疑的看着方继藩,这……真的能……踩上去? 这方继藩,不会是恶作剧吧? 看着大臣们如此矜持。 弘治皇帝道:“朕也来试试看。方继藩,你记好了,你若是调皮,朕可不饶你!”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三章:富丽堂皇 方继藩泪流满面。 陛下,我特么的心窝子都掏给你了。 你竟还不信我! 弘治皇帝说着,萧敬会意,忙是蹲下身,给他托靴子。 等着裹脚袜一脱,凉飕飕的。 弘治皇帝身子本就不好,于是忙抬脚,步入奉天殿。 这脚一接触铺了地暖的瓷砖,突然之间,一股淡淡的暖流,便便包裹了他的脚心。 这瓷砖,本就温润,再加上有了温度,这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弘治皇帝踱步进去。 因为地暖自地底散发出的丝丝热气,这一下子,不但焦心微热,便连身子,竟也暖呵呵的。 在这里,和暖阁里不同,暖阁里就仿佛有东西在烘烤。可在这奉天殿,却只是一种说不出的舒适。 这暖意,颇有几分润物无声的感觉。 舒服! 弘治皇帝整个人,惬意的不得了。 他惊喜的道:“快,外头冷,都进来吧。” 刘健等人见陛下如此,心说,陛下毕竟是皇上,皇上什么好东西不曾见过,此刻却如此的惊喜,这玩意,当真…… 他们脱了靴子,踩了进去。 爽啊。 刘健光着脚丫子,愉快的在这殿中走了几步,赞许道:“这地方,真是暖和又舒适啊,继藩、继藩,你来,我的府邸里,也能装这个吗?” 方继藩摇头:“不成,只有新房才能装,否则,得将这宅子挖地三尺,铺设管道,还不只如此呢,总不能,专门建个炉子,给刘公烧煤吧。” 刘健顿时露出了失望之色。 遗憾啊。 他年纪大了,畏寒,而如今,本就是小冰河期,再加上是在北京城,一到了晚秋,便是寒风刺骨,受不了啊。 房里倒也可以烧煤,可这煤的味道,很不舒服,年轻人不觉得什么,可似他这等年龄,在烧煤的房里呆的久了,便觉得透不过气来。 可这里,哪里有半分的异味,却只觉得,暖和的不得了,就如置身在恒温的房里,舒服。 越来越多人进来,开始啧啧称奇。 方继藩接着手一指:“陛下,你看,这奉天殿的地基,特意提高了三丈,因而从这里看去,四面又都是落地玻璃,陛下在此,是否觉得自这里看去,不但整个奉天殿一览无余,便是殿外的亭台楼榭,还有无数花木,甚至是那钟楼,都看了个真切。 “还真是。”弘治皇帝一脸赞叹。 这里的采光和视野,相比于那紫禁城的阴暗的潮湿,真是一个天上,一个人间。 弘治皇帝眯着眼,远远眺望,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方继藩笑道:“陛下,到时,外头为了照顾这里的视野,臣还会命人移植更多树种来,到了那时,在这奉天殿里,一步,便是一个景色,从每一处看,景色又都不同。 “是吗?”弘治皇帝道:“这…………花费了不少银子吗?” 方继藩心里呵呵笑…… 当然是花了很多银子的。 就比如说落地窗,都是特制的,玻璃的作坊,专门开了一个窑炉,就生产这个,那么,这个成本高不高? 可表面上高,实际上呢,若是以后大规模生产,这成本就可以暴跌。 只是现在…… 方继藩指着这玻璃道:“陛下可知道,这玻璃价值几何?”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这么大的玻璃,却还是特制,这小小的一面,就是一百两银子,而单单奉天殿,就用了三百多面。 三百…… 弘治皇帝启动了他的超级大算盘,随即道:“三万两银子?” 李东阳心疼了,三万两啊,就只因为,这大殿里的玻璃,败家啊,若是放进国库里…… 方继藩笑吟吟道:“这还只是奉天殿呢,第一期工程,总计用的玻璃,是三千六百面!” 弘治皇帝脑子眩晕:“三十……三十六万两……” 百官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坑,真坑。 说实话,他们已产生了打劫的心思了。 人群之中,那王不仕心里……乐了。 这方继藩,脑子有病吧。 对,就是有病。 没病,能做出此等丧心病狂的事吗? …… 弘治皇帝眼圈都红了,他嚅嗫着嘴,只恨不得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让你折现给朕好了,朕给你打个五折也好啊。”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瞧瞧人家,花费了多少的心思啊。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可上金銮,在这御座之上,坐着试试看。” 弘治皇帝一脸狐疑。 随即,他快步的踩在这温暖的瓷砖上,徐徐的上了金銮,御座很气派……方继藩道:“陛下,这是纯金的!” “……” 这座椅,雕刻精美,金光闪闪,有的地方蒙皮,有的地方垫了绒子,不但格外的气派,而且……当方继藩说到纯金二字时,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方继藩道:“和咱们紫禁城里的奉天殿可不一样,那御座,太小气了,不过是贴了金。可儿臣这御椅,却是实心的,不信,陛下验验看。” 弘治皇帝摩挲着这御椅,看着那盘旋的五爪金龙,不禁道:“这费了多少金子?”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不多,几百斤而已。” “……” 之所以宫中都只用金箔贴片,是有原因的,因为大明产金量并不高,否则,怎么古人们喜欢用银子来货币单位,采取银本位呢。 这金子本就不多,还真玩什么金砖、金銮殿,你玩得起吗? 何况,文皇帝在位的时候,一面制造紫禁城,一面要横扫大漠,一面要攻伐安南,一面要下西洋,这处处都是要银子的啊,因此,紫禁城建起来的时候,虽是大气,彰显了大明的威严,可是……它不但住的不舒服,而且还偷工减料了,至少凡是带金的玩意,都大大的缩水,实质上,都是铜。 弘治皇帝坐下,这金銮本就高,这一座,视野更加开阔,甚至直接从这里,透过了大殿,可以远远眺望到百丈之外,落地玻璃之后的景色。 恰好,有一个方向,坐在这里,竟可以清晰的看到钟楼。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这钟楼距离可是甚远,从这里可以看到? 若是每日,坐在这里批阅奏疏,在这里召见大臣,这……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弘治皇帝有些怦然心动。 不过,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搬来这儿常住? 似乎……这里才只是一期。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还有马桶呢,儿臣带你去看看,能冲水的。” “什么马桶?” 方继藩道:“当然……是……是……吃喝拉之后的玩意。” 粗俗。 弘治皇帝板着脸:“休要胡说,嗯,不要说这个。” 方继藩只好道:“好的,好的,陛下,除了奉天殿,就是陛下和太皇太后以及皇后娘娘们的寝殿里,咱们……去看看?” 弘治皇帝已有些舍不得离开这奉天殿了。 好地方啊。 这玩意,怕的就是对比。 因而,他对寝殿,也是兴致勃勃。 众人出了奉天殿,随即便到了寝殿,寝殿这儿,朱厚照已背着太皇太后,领着张皇后等人来了。 朱厚照非要背不可,太皇太后觉得不妥当。 可是朱厚照的性子就是如此,本宫要孝敬自己的曾祖母咋了,谁敢碎嘴,打不起他。 他性子起来,连太皇太后都拗不过他,只好从了。 一进入后宫,哪怕只是一期后宫,此时春天已来了,移植而来的无数树木已开了枝桠,而花儿也已含苞待放,走在这沥青的路面上,格外的舒服,每走一步,景色都不同,太皇太后看的,心旷神怡,朱厚照道:“眼下,只修了仁寿宫和乾宁殿,地方是狭小了一些,不过,很快就会不断的扩大,快看,仁寿宫到了。 朱厚照又道:“曾祖母不知吧,知道您为何总是身体不适吗,为何一到了换季的时候,总是身子不爽快?经过西山医学院数十名大夫的会诊,有结果了,这是因为,天气变幻无常,且即便到了冬日,仁寿宫里烧了炭盆,可煤炭的气味,可是害人生病的杀手啊。为此,方继藩,不惜工本,花费数十万两银子,打造了一个地暖,快快,太皇太后,到了,来……孙臣给您脱鞋子。” 他先将太皇太后放下。 太皇太后气喘吁吁,这一阵折腾,够呛的。在朱厚照背上一路颠簸,还不如自己走路呢。 朱厚照随即蹲下,给她脱了鞋子,又对其他人道:“都要拖鞋。 太皇太后鞋子一脱,觉得有些寒,朱厚照很鲁莽的将太皇太后抱起,进了寝殿,太皇太后觉得自己的老命要没了,可人一落地,顿时…… 她微微皱眉…… 有一丝丝不一样的感觉。 温暖,舒适…… 且这地上,铺了地砖,不只如此,这仁寿寝殿的占地很大,上头,竟还特意开了一个天窗,天窗之上,一缕缕阳光,挥洒进来。 整个寝殿,通透无比,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这里,很舒服。” “对,就是给曾祖母养病的。”朱厚照激动的道:“这是咱们做人子孙的孝心。” 正文 新的一月,求保底月票。 这是今年最后一个月,老虎打算拼一拼。 所以,不惜一切,求月票。 老虎要爆更。 嗯,月票排名越高,爆更越多。 诸位书友,上架至现在,已接近二百五十万字了。 感谢大家,陪老虎一起度过了这一段美好的时光。 而老虎……依旧还是当初的模样,勤奋,英俊,老实。 嗯嗯嗯,求保底月票。 还有,这个月会有活动,具体活动内容,可看书评区的活动帖子,支持老虎的读者,可能会有一些关于书里的周边赠出。 啥都不说,投月票吧,让老虎小宇宙燃烧起来吧。 正文 第八百一十四章:帝心 太皇太后不禁打量着这寝卧。 但凡是去过紫禁城的人都知道,那儿对生活起居,极不友好。 哪怕是皇帝和宫里的贵人,卧室也十分狭小,或许是明初营造这座宫殿时,根本就没有想过,需这些功能,又或者说,历经了太多年,哪怕是再精雕细琢的东西,也带着一股腐朽的气息。 可在这里,寝卧却是富丽堂皇。 卧室很大,大窗,光亮通透,那窗帘的布一开,几乎一面墙的窗,便出来了。 且这寝殿地势高,走出了卧室,便是一个诺大的露台,朱厚照搀扶着太皇太后步至露台,露台之外,便是数不尽的花卉,外头是光秃秃长了新枝的树,几乎可以想象,等这些树长成了,会何等的绿树成荫。 露台三面采光,上头有檐,若是在好的天气,来此一坐,那真是……与那紫禁城的阴暗潮湿相比,对比实在过于强烈。 此时,跟来的后宫贵人们,统统吓着了。 不只如此。 这寝卧里,虽铺了地砖,却还铺了一层厚厚的绒毯,绒毯上色泽艳丽,光脚走在这上头,更是舒服极了。 女人是最感性的,张皇后跟在后头,赤足行至此,外头的阳光洒落,浑身却是一股暖意,脚底的绒毯暖暖的,心里,竟怀着一种幸福感。 做弘治皇帝的皇后,那不是人做的啊。 在那憋屈的紫禁城坤宁宫里,要带领着宫人们纺织,要节省用度,要…… 都说天子富有天下。 奇珍古玩,无所不有。 可这东西,只能看,不能吃,不能穿。 人家百姓们,还有乔迁新宅呢。 可任何一个宫殿,历经了百年的岁月,且这宫殿还只考虑到了气派,完全没考虑如何舒适,你造个宫殿,还要融合进儒家那克己复礼这一套,这不有病吗? 张皇后啧啧称奇,她忍不住摸索着墙壁:“这墙壁上,竟也用了布。” “是啊。”朱厚照道:“这是墙布,方继藩说,先用砖砌了房子,再用混凝土浇灌,抹平,如此,这寝殿就结实了,这混凝土抹平之后,再蒙一层墙布,地下铺毯子,母后,是不是觉得很舒服。” 张皇后看着这墙布的纹理,纹理显得极克制,没有过多的花哨,远远看去,还真以为是白墙。 其实无论是毯子还是墙布,这玩意确实舒服,可就是难打理,可在宫中,有的就是人,不需贵人们操心,怎么舒坦,怎么来。 一张大床,摆在了正中,床很大,底下,是三层棉被,因而柔软无比,上头,再是一层毯子,反正有地暖,房里温暖如春,一条毯子,便已足够了,再多,肾虚之人,便要夜间盗汗不止。 “呀。这里还有镜子。” 这何止是镜子,连接着寝卧,是一个长廊的空间,长廊两壁,是玲琅满目的衣柜,长廊也宽阔,一面大镜,直接贴了一面。 太皇太后巍颤颤的到了这儿,看着年华已老去的自己,可这照了全身的通透镜面,怎么看,怎么舒心。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大浴池,这便是传说中的‘厕所’了。 几乎一个篮球场大,中间是一个浴池,人可下去游泳。 张皇后眼里看着热切的很,可气哪,祖宗们还不如方继藩呢。 “这都是继藩花的心思吗?” 朱厚照道:“老方说了,一切都以让皇祖母舒适为主。” 太皇太后连连点头,太满意了。 一辈子住在紫禁城,而今,方知,原来那里,并非是最富丽堂皇的地方。 这儿,虽不见什么珍奇,可一眼看去,就是住的舒坦。 “曾祖母,你可知道,这浴池里,连接的是什么水?” 太皇太后诧异的看着朱厚照。 “这是附近山上的温泉水,利用了一根铜管,接下山来的,花费可是不菲。只需那阀门一打开,温泉水便泊泊而出,将池子灌满,方继藩说了,用这个水泡澡,能延年益寿。” “真的?” 朱厚照叉着手:“再真不过了,西山医学院,数十个名医集体研究所得。” 渐渐的,人们开始推崇起西山医学院了。 他们能治不少,原来大家认为不治的疑难杂症,都被西山医学生们药到病除。 太皇太后道:“当真?” 朱厚照道:“自然当真,孙臣这就把医学生们都招来,曾祖母一个个问。” 太皇太后颔首点头:“好,好,这是花了大心思的啊。” “还能美容驻颜!”朱厚照又忍不住道。 一旁的张皇后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眸一转,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 朱厚照随即又道:“不只如此呢,这大明宫的风水,乃是绝佳,而各个后宫的选址也都在吉地之上,就说曾祖母这寝殿吧,是专门请了龙泉观真人,亲自踩点的,他说了,住在这儿的人,有福,能延年益寿,荣及子孙。” 延年益寿,自是好事。 还能荣及子孙…… 这一下子,太皇太后便更心动了。 对子孙也好啊? 哀家这辈子,真是操不完的心,就怕子孙们有个好歹来。 现在这么一听,她忍不住道:“真想今日就搬来。” “搬哪。”朱厚照乐了:“曾祖母也该享福了,这地方多好啊,还有呢,不远处,就搭了一个戏台子,啥时候,曾祖母想听戏,随时都可以来。” “是吗?”太皇太后有些犹豫。 朱厚照龇牙道:“这可是花费了几百万两银子的,不住,不就荒废了吗?曾祖母不在这里享福,我便死给曾祖母看。上吊的绳子,孙臣都准备好了。” “……” 朱厚照可是带着必死的决心的。 东宫所有的积蓄,砸锅卖铁哪,买下了三环至五环的地,别看着一亩地,不值钱,可这几十万亩地,那就天文数字。 朱厚照很穷,现在一个铜板都没了,若是计划落空,他就真要上吊了。 他眼里泪水泊泊而出:“曾祖母,您的身子不好,再不养着,孙臣不如死了干净,曾祖母你得住在这儿啊,您不住,孙臣便死定了。” 周氏吓了一跳,忙是上前,要将朱厚照搀扶起来。 朱厚照却不肯起。 张皇后在一旁道:“难得厚照这般有孝心,不妨,就答应了他吧。” 张皇后也想住,虽然坤宁宫没有建成,可乾宁宫却是建成了,自己是皇后,且是弘治朝独一无二的皇后,住在乾宁宫,谁敢说什么不是? 太皇太后心里舒坦,尤其是在这明亮堂皇的地方:“哀家准了,就住这,好好的养病。” 朱厚照的小心肝儿顿时颤了颤,心花怒放,要发达了,要发达了。 他忙是拜倒:“曾祖母英明哪。” ………… 另一边,大臣们尾随着方继藩,到了乾宁宫。 大家对此品头论足。 嗯嗯,不错,不错,这园子里,竟还用木头铺地。还有这黑黑的地,叫啥? “真好。”连王不仕,也笑呵呵的连连点头。 却接着和身边的同僚们挤眉弄眼,这方继藩,还真是下了血本啊。 他说两百七十万两银子,大家还不信呢,可现在看来……还真不信都不成。 王不仕满面红光。 方继藩那家伙,脑疾肯定是犯了。 好啊,好的很,就想看你们方家破败掉。 等你们方家什么时候揭不开锅,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哭。 不少大臣,都是红光满面,他们是小心眼,还记恨着呢。 弘治皇帝一路行来,真是眼花缭乱,许多新奇的东西,看似不可思议,却是大大的增加了生活的品质。 “费心思,费心思了啊。巧夺天工,真是巧夺天工。”弘治皇帝一路夸奖。 方继藩拍着胸脯道:“陛下,这只是一期呢,等着十期统统建好,殿下才知道,这大明宫的好处。当然,陛下圣明的很,没有这么多后妃,只现在这第一期,也足够来住了,哪怕是一期,这宫禁什么的,孙臣也都花了心思的,自然是极力确保行宫的安全。”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回头笑吟吟的看向刘健:“刘卿家,你看如何?” 刘健摇头晃脑:“方都尉的孝心,真是感天动地,历朝历代,也不曾有这样的忠义之士。” 这是实话,大家都点头。 服了。 方继藩,我们就服你。 你这大傻叉。 方继藩面上得意洋洋。 弘治皇帝乐了:“真好,真好,真好。” 连说三个真好,这是真正的满意。 进了寝殿,照旧脱鞋。 正殿是在后宫处理公务的地方,还有一个大书房,这书房,占地是最大的,玲琅满目的,全是书架。 寝殿自不必说,比之太皇太后的居所,只有更好,没有更糟。 弘治皇帝走到了寝卧的露台上,自这里,竟也可以眺望到高高的钟楼,隐约可见到现下的时辰。 而下头,则是数不尽的花草和树木。 弘治皇帝忍不住,眼眶湿润了:“朕……这辈子……操心劳力,没享过什么福,而今,年纪大了,哎,眼看着,再过几年,就要垂垂老矣,继藩……这大明宫,你真的是费心了啊。” ……………… 灯光、摄像机,就位! 现在,老虎在此宣布,第一章送到,接下来,老虎不断爆更,请大家支持老虎,老虎要战斗,战斗,战斗!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五章:国朝以孝治天下(第二更,求月票) 这辈子没享过福啊。 攒了一辈子银子,谁料,却是让自己的女婿,让自己舒心了。 “在这亮堂堂,温暖如春的地方生活起居,处理公务,朕想想,都觉得期待。” 弘治皇帝微微笑了笑。 “不错,陛下,这是个好地方。”刘健连连点头。 人们纷纷点头,表示赞许。 这么多银子花了出去,跟流水似得。 能不好吗? 这等于是,躺在了两百七十万两银子上,整个大明,一年的银税收入,谁躺着,都开心。 大家羡慕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皇太后……让奴婢来传话,说是……说是……她极喜欢这里,最近,身子偶有不适,可来了大明宫,却是心旷神怡,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了,这儿若用来疗养,身子骨,方才能健硕,因而,打算今日开始,便在此住下。” 弘治皇帝一脸惊诧:“今日就住下了?” 其实弘治皇帝有些心动,可没想到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这样的急啊。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安全可以保证吗?” 方继藩道:“护城河,瓮城,都是完好,在此驻扎禁卫,完全没有问题,请陛下放心,一切的安防,臣是重点照顾过的,若有任何差池,臣父……” 弘治皇帝一听臣父,脸都绿了,忙是压手:“知道了,知道了,好了,你不要再说了。” 方继藩心里说,啥意思,我只是想说,臣父乃是将军出身,专精防守,绝不可能会有任何差池而已。 这都不准说,陛下你还想文字狱不成? 弘治皇帝又看向众臣。 “诸卿,以为如何呢?” 刘健心里想,这是老太太有福气啊,颔首点头:“太皇太后年事已高,能在此疗养,有何不可?此乃宫中之事,臣等不敢妄言。” 大家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得,好好的参观了一番,兴致勃勃。 毕竟国库没出钱,内帑没出钱,还把新宫殿解决了,往后五十年,都不会有皇帝提出建新宫殿的要求,好啊,方继藩为我们大明做了巨大的贡献啊,脑疾,也有脑疾的好处嘛。 众人纷纷道:“是啊,陛下,臣等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的意思,弘治皇帝懂了:“传旨,令宫中各监各局,为太皇太后乔迁。” “遵旨。” 弘治皇帝喜不自胜,眼里放着光,其实,他竟隐隐也想住下,只是……好吧,还有正事呢。 大臣们很激动,此时已到了正午。 方继藩请所有人都回了奉天殿。 奉天殿那儿,四周的玻璃窗一览无余,使人心旷神怡,所有人都盘膝坐在瓷砖上,舒服。 而后,便是温先生早已预备好的膳食,纷纷端上来,放置在了大臣们的身前。 食物很简单,可这热腾腾的食物一尝,好吃。 弘治皇帝极有胃口,问左右道:“太子在何处?” 萧敬站在一旁:“陛下,太子殿下在伺候着太皇太后呢,太皇太后她们在仁寿宫用膳。” 弘治皇帝笑着道:“好好好,懂事了啊,懂事了好。” 用过了膳,弘治皇帝还舍不得回去。 方继藩又笑吟吟的道:“对了,这大明宫的文渊诸阁也预备好了,就是为了防止陛下将来在此住下,阁臣们无处办公,那儿,也很敞亮,自是不及奉天殿雄伟,却讲究舒适,毕竟,诸位阁老们年岁大,万万马虎不得。” “什么?”刘健一听,乐了,笑颜逐开:“这样啊,倒是真想见见,不过……罢了,罢了,我等为陛下尽忠,这……咳咳……有地暖,也有这般的落地窗?嗯嗯……” 他竟不知说什么好。 高兴啊。 若是啥时候,陛下来此住一些日子,自己也跟来,享享福,也不错。 毕竟,紫禁城里的内阁所在,真不是人住的,偏僻角落里,就一个小房子,阴暗潮湿不说,还几十年没有修葺过了,官不修衙嘛,何况这宫里的机构,也不是他们想修就修的。 方继藩拍了拍胸脯:“都有,都有,陛下一直对儿臣说,大臣们最是辛苦了,他们为了咱们大明,殚精竭力,尤其是刘公、谢公、李公,这些都是肱股之臣哪,他们身子又不是很好,所以,这内阁所在,我方继藩,却也是花了最多心思的。你们猜猜,这内阁所在,花费了多少银子?” “……”所有人瞠目结舌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感慨道:“十三万两。” 无数人惊叹。 大手笔,大手笔啊。 这方大败家,简直他娘的将银子不当银子。 刘健等人,红光满面:“费心了,费心了,惭愧,惭愧。” 看着方继藩,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一人掏银子,大家都开心,这样的冤大头,整个天下,也难寻啊。不不不,上下文四千年,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这一趟,不虚此行。 弘治皇帝自是起家回宫。 回过头:“张皇后呢?” 萧敬躬身道:“张娘娘说,她留在此,伺候着太皇太后。” “噢。”弘治皇帝点头:“这样啊,好。” 便上了龙辇,回去的路上,大家兴致很高昂。 弘治皇帝躺在龙辇里,心里回味着那宫殿,好地方,真是好地方。 而其他的大臣们,一个个七嘴八舌,低声说着,个个红光满面。 可来时不容易,回时更不容易,一开始是有兴致,等走了一个多时辰,许多人累的气喘吁吁了。 刘健不断的擦着汗,气都喘不过来。 只有方继藩,健步如飞,他随时被无数人关注,不过习惯了,他无所谓。 等回到了紫禁城。 再去看紫禁城这已老旧的宫墙,回到暖阁,弘治皇帝觉得这暖阁的地龙,烧的有点烫,好像进了蒸笼里,虽也冒着热气,以往觉得舒服,可现在,却觉得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的。 宫里好似是空落落的,弘治皇帝处置了当日的一些奏疏,张皇后没在紫禁城,他心里挂念起了张皇后,突然觉得自己竟一下子,成了孤家寡人,索性,也不回寝宫睡了,便在这暖阁里将就了一晚。 可这一晚上,睡得很不踏实,夜里居然盗汗了。 太热了啊。 这暖阁的地龙,怎么烧的,可他又不能出去,一出去,外头又是寒气逼人。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光,却发现,自己的里衣,已湿透了。 他起来,洗漱之后,命人去去请诸大臣,昨日耽误了大半天,还有许多事要处置呢。 弘治皇帝重新坐在暖阁之中,依旧还是心神不宁,这时,外头有人道:“陛下,太子殿下求见。” 太子……他来做什么?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传。” 朱厚照急匆匆的进来:“儿臣见过父皇。” 弘治皇帝瞪着他:“你不是在大明宫吗?怎么突然又回紫禁城了。” 朱厚照道:“大明宫只有女眷住,儿臣夜里不便留在那里。” “噢。”弘治皇帝颔首:“朕险些忘了。怎么样哪,太皇太后,她身子如何?” 朱厚照想了想,抬头看着房梁,楞楞的。 弘治皇帝皱眉:“问你话呢。” “都很好,也就是昨日儿臣离宫的时候,她咳了几声,想来……只是昨日有些疲乏的缘故吧。” 咳了几声…… “很严重?”弘治皇帝紧张了,吓得不轻。 你这个混账啊,太皇太后一大把年纪,寻常人咳了几声倒也无碍,可她是什么年龄啊,这稍稍有一丁点的病痛,那可都不是开玩笑的。 “怎么咳的?” 朱厚照便开始故意咳嗽起来:“咳咳咳……就这样,想来没什么事吧,儿臣看她精神气挺好的。” 弘治皇帝噢了一声,便低头,可心里,沉甸甸的,怎么都放不下。 怎么好端端的,就连续咳嗽呢。 若只是咳一下,倒也罢了,为何还是这样咳,难道是旧疾犯了?又或者,染了风寒? 弘治皇帝心里没底。 很是不自在。 便对萧敬道:“派个人,去大明宫探视一下。” 萧敬笑吟吟的道:“奴婢遵旨。” 可话出了口,弘治皇帝还是不放心。 他是历来亲力亲为的人。这是自己的老祖宗,是朕的天哪,别人探视,若是没发现什么怎么办,或者敷衍了事。 又或者,太皇太后有疾,为了使自己放心,故意让人说凤体无恙呢? 不成!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不成,朕要去大明宫,去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问安。” 朱厚照诧异的道:“父皇,这……这不妥吧,大明宫有些远呢。要不,儿臣再去?” 弘治皇帝瞪他:“你若去,朕更不放心,瞧你毛手毛脚的样子,来人,给朕预备,朕要立即去大明宫。” 他一声令下。 萧敬哪里敢劝。 何况,给太皇太后乃是皇帝的孝心,大明以孝治天下,这等事,谁敢反对? ……………… 第二章送到,战斗,战斗,继续战斗,老虎求支持了,大家支持一下吧,让老虎的血热起来,咱们今天爆更,感谢武器行的十万起点币打赏,老虎拼了。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六章:为政以德(三更求月票!) 弘治皇帝急啊。 年纪这么大的太皇太后,但凡有一丁点的闪失,可就完了。 他匆匆命人预备了御驾,当机立断,便带人出宫。 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大明门出去了。 朱厚照没跟着去,只是看着远去的队伍傻乐。 他预备要走,此时,远远的,却是刘健三人徐徐而来,方才陛下召唤他们来暖阁,走到了半途,又听说陛下居然出宫了。 这啥意思? 好端端的,出了啥事啊? 刘健三人目瞪口呆。 便看到朱厚照一脸得意洋洋的样子出来。 “太子殿下,陛下他……” 朱厚照道:“没啥事,就是太皇太后身子偶有不适,父皇不放心,就去了。” 刘健三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目瞪口呆。 刘健挤出了笑容:“这个,这个……应当的,是应当的,陛下至孝,臣等,钦佩。” 谢迁也点头:“不错,不错,是这个理。” 能说啥? 当今陛下,是看望自己祖母去的! ………… 弘治皇帝心急火燎,可哪怕是如此,也花了两个时辰,才赶到了大明宫的仁寿殿。 在这儿,却见到的是太皇太后精神饱满。 舒服啊。 这儿真正是四季如春,一丁点都感受不到身体的寒意,今早还泡了个澡,这温泉之水,泡过之后,竟还真是身子爽朗的不得了。 哪怕是这里的膳食,都是温先生亲手包办的,好吃,真香。 此时,太皇太后裹着衣,舒舒服服的躺在了露台上的躺椅上。 初春到了,露台之外,蝴蝶纷飞,昨夜还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夜之间,竟是盛放,这露台三面通光,都是大玻璃,脚下是瓷板,冒着丝丝温热,太皇太后吁了口气:“张氏啊。” 张皇后更比太皇太后晓得享受,她毕竟还年轻,这温泉浴池里,她足足泡了大半天的澡,不只如此呢,清早的时候,还有宦官去庭院里采了花,将这些花瓣,统统洒落在温泉水里,一泡,张皇后突然觉得,自己竟好像年轻了几岁。 “臣妾在。” “你说……咱们的祖宗,为啥当初修紫禁城时,就不曾想到这些呢?” 张皇后笑吟吟道:“当初开国不久,文皇帝又是骑在马上的皇帝,哪里晓得,无非是让下头的臣子们规划罢了。可下头这些做官的,天天抱着一本圣贤书,他们哪里会想着,让咱们舒服哪。可方继藩不一样,方继藩他是自己人,他建这大明宫的本意,就是进孝,他的心思,自是让咱们,舒舒服服,您说是吗?” “是这个道理。”太皇太后笑吟吟道:“是这个道理啊。” “两位娘娘,陛下来问安了。”有宦官匆匆而来。 “呀。”太皇太后要起身。 张皇后忙是起来,弯腰要搀扶起太皇太后。 可弘治皇帝,却已疾步而来。 太皇太后一见到弘治皇帝道:“脱靴,脱靴,毯子踩脏了。” “噢。”弘治皇帝脸一红,忙又折回去,脱了靴子,进来:“孙臣给祖母问安,祖母您老人家,身子好些了吗?” “好好好。”太皇太后笑吟吟的道:“好多了,舒服啊。” 弘治皇帝:“……” “皇帝怎么来了?” “……” “瞧你气喘吁吁的样子。”太皇太后一脸慈和:“你的事多,就不要费这个心了,这么远的路,来问什么安呢?” “孙臣心里终究放心不下。”弘治皇帝道。 太皇太后摇摇头:“也罢,既来了,就别急着回去,先泡个澡,吃点东西,好好在此歇一歇。” “……” 弘治皇帝虚惊一场。 可确实太累了。 两个多时辰,哪怕是坐在了步撵上,摇摇晃晃,头也晕。 于是去了乾宁宫,跑了个澡,吃了点东西,就坐在这乾宁宫的书房里,这里很舒服,可弘治皇帝心里又开始惦记着紫禁城:“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不妨,你去一趟,将今日的奏疏送来,朕还是御览看看。” “遵旨。” 萧敬心里说,咱这一把老骨头诶。 这奏疏,到了半夜才送来。 弘治皇帝在这亮堂的书房里看着,张皇后蹑手蹑脚进来,见他认真,不敢打扰。 便轻轻的站在弘治皇帝身后,轻轻为他揉着肩。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她。 张皇后面带嫣红,竟是露出了女儿家才有的娇羞之态:“皇上,这儿,确实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太皇太后住的舒服,一些旧病,竟也不见了。臣妾也觉得……极好。陛下这些年,身子一直不好,得养一养,歇一歇,不妨,在此都住一些时日?” 这…… 弘治皇帝有些犹豫,这里……确实很舒服。 若再让他回到紫禁城那地方,他还真不习惯。 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在这儿,总不能请她老人家回去吧,自己孑身一人在紫禁城,心里放不下啊。 弘治皇帝颔首道:“那就住一些日子。” 张皇后继续为弘治皇帝揉肩:“这便好了,权当,养一养身体,那些个国家大事,就暂时交给内阁去吧。” “这可不成。”弘治皇帝板着脸,一字一句道:“历来国君为政者,万万不可疏忽怠慢,一日失政,便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今日失政一日,明日再失政一日,那么这天下百姓而何?” 见张皇后还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又板着脸:“文武之道,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是以上梁不正下梁歪,为人君者,若是怠政,臣子们就会效仿,天下大乱,也就不远了。” 张皇后觉得头痛。 她骤然想起,当初她嫁给还是太子的弘治皇帝,成为太子妃的时候,那一日,还是洞房花烛之夜,那时弘治皇帝还年轻,却也是这个样子,板着脸,和自己说了一夜的为君之道,还从头到尾,背诵了《论语》给自己听。 那时候,年轻的弘治皇帝,也是这般的样子。 “……”张皇后抿抿嘴,嫣然笑了,显然,现在的她,很擅长对付自己的丈夫:“陛下说的有理,既如此,臣妾就不多言了。” ………… 次日清早,弘治皇帝依旧批阅奏疏,可随即,他提着笔杆子,却有心事。 他在犹豫。 奏疏的票拟里,有几件事没有弄清楚,他倒想派人去内阁问一问,可问题在于,路途有些远哪。 自己回去? 似乎不好! 太累了! 而且这里很舒服。 派人去问? 又怕讲不清楚,到时让人白跑。 “要不……”弘治皇帝淡淡道:“召内阁三位学士来此,朕有事要问。” 萧敬躬身:“遵旨。” ………… 陛下口谕一到。 刘健三人,哪里敢怠慢哪。 于是,忙是坐了轿子,到了大明宫。 这轿子走的更慢,花了两个半时辰,到了大明宫的时候,已到下午了。 刘健年纪大,下了轿子,便忍不住道:“诶哟,我的腰。” 这一坐就是两个半时辰,年轻人都未必受得了。 李东阳也一面蹒跚,一面轻捶着自己的腰,气喘吁吁。 “走吧,走吧,陛下想来等的急了。” 三人匆匆去见了驾。 弘治皇帝问清楚了票拟的事,便抬头看着他们。 三人显然累了,弘治皇帝体恤他们:“三位卿家,索性,就在这里的文渊阁里歇一歇吧,要不,就在这里票拟?” “这样啊……”刘健想了想,想说什么,可又觉得不妥,最后干脆的点点头:“老臣们遵旨。” ………… 整个京师,都鸡飞狗跳起来。 陛下在大明宫,三位内阁大学士,也在大明宫。 无数的奏疏,都送去了大明宫票拟和批红,可内阁大学士,可不是闭着眼睛票拟的,有些不明白的事,得赶紧让相关人等来询问。而一旦批红了的旨意,又需立即派相关人等去执行。 各部堂,还有大理寺、鸿胪寺、翰林院、都察院、顺天府…… 各个部堂,随时都有人来:“吏部尚书王公何在?奉文渊阁之命,有京察之事,还需细问,事情紧急,还请王公速去。” 王鳌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前天跟着圣驾去了大明宫,来回四五个时辰,他还觉得腰酸背痛,至今还难受呢。 现在还去? 是得去。 内阁那边在问,能怎么说? 于是坐了轿子,乖乖动身。 ………… “马公,马公,内阁在问,兵部前日送往内阁的钱粮,似乎数目有些不对。” 马文升刚刚从大明宫里回来,讨论了关于马政的事。 他气喘吁吁,累的不得了。可刚落脚不久,后脚,就有快马来了。 他一脸发懵,瞪大了眼珠子,看着来人。 “什么意思,你说。” “请马公带着账目,委屈一下,去文渊阁一趟。” “哪个文渊阁。”马文升其实是知道答案的,可他不甘心。 “大明宫!” “……”马文升的脸,绿了! ……………… 第三章,继续求月票,今年最后一个月,非常非常需要月票,老虎爆更哪,求大家支持,你们自己说,要几更! 战斗!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七章:一夜暴富(第四章,求月票!) 这是要跑断腿啊? 马文升脸色惨然。 得,还得去。 他二话不说,就出了兵部。 大有一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感。 ………… 这京中之官,真是受不了啊。 莫说是文臣,便连张懋都受不了。隔三差五要去见驾,还要去皇陵,马不停蹄,转的头晕。 官不聊生啊。 其实刘健三人还好一些,虽然不能回家,可文渊阁里,住的还算舒坦。只是其他人,却实在受不了了。 …… 一时之间,坊间竟有了传言,说是朝廷有意,在大明宫附近,建衙署。 事实上,关于此事,弘治皇帝已开始和刘健等人进行讨论了。 弘治皇帝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这大明宫花了这么多钱,以后能不住吗? 何况,太皇太后还在此呢,未来许多年,自己怕都离不开。 自己是勤政的天子,不可能不问世事,可只要问,哪怕是一件事,都需内阁大臣随时来见驾,而内阁大臣要把事办成,就需要各部协同。 这…… 弘治皇帝舒服的坐在奉天殿里。 他喜欢这儿,暖和,舒服,景色好,最重要的是,明亮。 这纯金打造的御椅,相当上档次,突然之间,他也开始嫌弃,那紫禁城里的御椅了。 刘健三人都在。 方继藩和朱厚照也在。 大家看着弘治皇帝,弘治皇帝淡淡道:“建六部和各寺衙署之事,不可再让方继藩掏银子了,朕过意不去。”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这是看不起儿臣哪,儿臣大不了,将西山的煤矿卖了,总能将银子筹措出来。” 朱厚照也可怜巴巴的样子:“儿臣也可以卖……卖东宫?” 方继藩像看智障一样看着朱厚照,狗都不如的跟屁虫!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 却是微微一笑,看向刘健:“刘卿家,这么着吧,营造之事,还是托方继藩来,各个衙署,如何营造,就让方继藩来主持,可银子呢,国库出一些,内帑也出一些,咱们一道儿,将事情办妥当了,你看呢?” 刘健心里想,现在是怨声载道,皇帝既然离不开,还能咋样,只能委屈臣子们了,他点点头:“却不知需费多少钱粮?” 方继藩想了想:“这个,这个,暂时也算不清,不过,这么多的衙署,纹银百万以上,是要的。” 刘健肉疼的很,看向李东阳。 李东阳苦笑:“臣来尽力张罗吧。” 弘治皇帝松了口气。 他愈发的舍不得离开这里了,这儿住得好,连身子都觉得好了,尤其是看到太皇太后对此满意,作为儿孙的,自是心情愉悦。 “就这么办了。紫禁城已有百年,要修葺的地方,实在太多,现在,大明宫已营建,花费的银子,数百上千万,这么多银子,岂能糟蹋了。朕这便下旨,于大明宫规划,营建官署,以备眼下所需。” 一言而断之后,弘治皇帝便打算走了。 至少……自己未来的日子,都是赖在这大明宫了。 刘健三人拜倒:“臣等……遵旨。” 只那李东阳,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接着瞥了一眼方继藩和朱厚照。 不会吧,他们这么黑?是不是自己想的太深了,误会了他们。 是不是误会,到时私底下查一查,就好了。 朱厚照乐了:“父皇只要肯出银子,肯定是物超所值,请父皇放心,将银子交给儿臣和方继藩,儿臣和方继藩,定当将这各处官署,修的跟皇宫一样,我们西山建业,修了大明宫,那可是响当当的。” 西山建业? 弘治皇帝一头雾水。 方继藩立即道:“不不不,绝不是修的和大明宫一般,肯定要比大明宫差的,这话太僭越了,太僭越了。” 弘治皇帝起身,叹了口气道:“继藩啊,继藩,你给朕送了天大的礼,也给朕带来了一丁点的麻烦啊。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这世上,总是有舍才有得,好啦,就这么办了。下旨!” 方继藩摩拳擦掌。 我方继藩,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包工头,这官署交给我营造,那真是太好了,我方继藩绝不偷工减料。 自奉天殿里出来,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结伴而出,朱厚照笑嘻嘻的道:“老方,甚是不是要发财了,是不是要发财了啊。” 方继藩显得淡定:“殿下,别总是谈钱,太俗。” 朱厚照激动的摸着自己的心口,蹦蹦跳跳道:“看来,要发财了,我一见你不谈钱,就晓得要发大财了。” 方继藩叹口气:“现在说发财,还早。我们现在谈的,是良心!” “啥意思?” “咱们的西山建业啊,这建房子,关系着的是啥?是百姓们的福祉啊,若是房子没建好,今日漏水,明日掉瓦,你想想,咱们岂不是要遗臭万年?所以啊,现在别老是谈钱,把心思放在怎么精益求精上头。” 朱厚照小鸡啄米的点头。 ………… 王不仕乔迁了。 钟鼓楼这儿其实不是什么好地段,可毕竟属于内城,一间两进两出的房子,房子有些破旧,进行了修补之后,才勉强像一点样子。 这是王不仕这些年来,唯一一次高兴的时候。 他带着自己的儿子王建业,二人在大门口,等着宾客来。 可左等右等,居然没看到什么人。 这令王不仕很是有些恼火。 不给面子啊。 好歹也是翰林侍读。 这不是要逼着下次老夫弹劾你们吗? 今日乃是沐休,按理来说大家都有闲的。 王不仕气的呕血,气咻咻的回到了新宅的正堂。 都好啊,自己买了个这么多好的房子,还只花了七八千两。 他坐下,呷了口茶,王建业坐在一旁:“要不,儿子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王不仕阴沉着脸:“爱来不来,不能强人所难,不晓得的,还以为老夫多稀罕有人来呢。” “噢。” 这时,门子进来了:“老爷,老爷,那东城的刘东家来了。” 刘东家…… 王不仕眯着眼,这个人,自己倒是很熟,当初王不仕要买房子,此前还看中了一个宅,便是这刘东家家里的,可惜,价钱没谈拢,对方咬死了说那里地段更好,要一万三千两,王不仕有些舍不得,也就没有联络了。 这才选了现在这房。 这刘东家,要来做啥? “请进来。” 刘东家来了,一见到王不仕,忙是行礼:“见过王侍读,王侍读,近来可好?” 王不仕面色缓和一些:“来,请坐下,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知,刘东家,有何事?” 说起来,大家实在是没有什么交情,王不仕甚至还看不起这个刘东家,若不是当初,看中了他家的房,甚至连话,都懒得和这样的人说。 王不仕笑吟吟的道:“小人来此,只是有一事想问问,不知王侍读,还对此前那房子,有兴趣吗?” 王不仕心里乐了,你有病吧,老夫都已买了新房了,当初是你自己咬死了一万三千五百两不卖的,等老夫房都买了,你还来问。 不过,他明显的感觉到,刘东家的面上,有几分焦灼。 “噢?刘东家,你那房啊,太贵了,当初老夫说一万一千两,便买,诶……” 刘东家立即道:“那就一万一千两,现在还买吗?” “……”王不仕一脸怪异,当初这家伙态度坚决的很,怎么转眼之间就变了…… 见王不仕不吭声,刘东家:“要不,一万两?” 他见王不仕瞠目结舌,可刘东家却几乎要哭出来:“八千,八千两,可以立即成交。” 王不仕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当初一万三千五百两死不松口,现在八千? “可我已买房了,我这房子,也近八千两。”王不仕心里遗憾,早知如此,当初这个价,买刘东家的了。 刘东家却要哭了。 欲哭无泪啊。 他心知,王不仕是不肯买了,只好叹了口气:“诶,那就算了吧,算了……王侍读,告辞……告辞……” 王不仕却觉得古怪:“且慢,出了什么事,你这样缺银子?” 刘东家一脸沮丧的看了王不仕一眼:“不是缺,是天变了。” “天变了……” “王侍读难道不知道,陛下去了大明宫?”刘东家忍不住问。 “知道呀。”王不仕美滋滋的道:“那大明宫修的真是气派,老夫有幸去看了看……是那姓方的修的,这方继藩,历来有脑疾,这个家伙,真是无可救药,傻透了。” 一逮着能骂方继藩的机会,王不仕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可刘东家却像看傻子一般的看着王不仕:“那你又知不知道,陛下已下旨,要在大明宫左近,修筑衙署,圣旨,您看了吗?” “看了。”王不仕笑呵呵的道:“老夫乃是翰林侍读,怎么会没看?” 刘东家也是服了这些翰林,真的对商业,一窍不通啊,脖子都被吊在树上了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美滋滋的样子。 …………………… 第四章,求月票,待会儿还有,不会停!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八章:黄金时代(第五更,求月票!) 刘东家看着王不仕,觉得这个人……傻透了。 却还是慢条斯理的道:“王侍读到现在竟还不知道?诶,这紫禁城里没有了皇上,没有了这么多宦官,没有了这么多靠着宦官吃饭的人,更没有了文武百官,您想想看,这………还有人置宅吗?内城为啥叫内城,因为这儿,靠着紫禁城,这儿,是与外城隔绝的啊。真要找地方住,那外城偏一些的地方,百两银子,都能有间房,可为何,内城的地,却是寸土寸金?” 王不仕脸色微变:“你的意思是……” “看来,你们这些官人,竟是后知后觉啊。消息一传出来,昨日,所有的商贾,都疯了似得在卖房,一万两银子的宅院,从前少一个子儿都不成,现在六千两,就敢卖,你可知道,这内城里,多少宅子现在在找买主吗?” “……” 王不仕的脸色,顿时惨然:“你的意思是,我买的这房子,八千多两银子买来,现在只值五千?” “五千也卖不出去。”刘东家苦笑:“皇帝不在这儿了,这就不是内城,不是内城……多少人得迁着走,实话和你说,大明宫附近,已经开始开始打起了招牌,卖楼了。” “大明宫那儿,不是一片荒地。” “卖的是楼花。”刘东家解释道:“就是先交钱,再建房,虽然什么都没见着,可一样卖。” 王不仕冷笑:“这房子,谁买?” “多着呢,清早放出了三百个宅院,算了,算了,不和你说,总而言之,这内城,又还是钟鼓楼这儿,这里的宅子……怕是要完了。”刘东家叹口气,似乎遗憾,抱手:“告辞,告辞。” 人便匆匆要走。 王不仕突然道:“你莫非在骗我不成,你们这些奸商,最是狡猾,我还不信了,我八千两银子的宅子,会卖不出去!” 刘东家意味深长的看了王不仕一眼,而后,慢悠悠的道:“要不这样吧,我那宅子呢,五千,只要五千两银子,原价一万三千五,我卖您了,咱们现在交割,一手交钱,一手交了房契,如何?” 这一下子,王不仕突然眼前一黑。 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真的。 人家一万三千五百两银子的宅子,五千两都敢卖,那自己这宅子,岂不是……三千两都不值。 银子啊……自己的银子啊…… 这可是自己卖了祖宗地的银子,王不仕觉得头昏沉沉的,忙是抚额。 一旁的王建业上前:“爹,爹,你没事吧。” “我……我……”王不仕咆哮:“天杀的大明宫,天杀的方继藩,世上,怎么会有人黑心至此,不活啦,我不活啦。” “爹……”王建业咆哮。 “走,咱们去大明宫那儿,非要讨回一个公道!” 王不仕龇牙咧嘴:“备轿,我王不仕,和那方继藩拼了!” 说着,王不仕坐上了轿子。 儿子不放心,真怕自己的父亲,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来,忙是跟着。 这一路,王家父子磨着牙,途经牙行的时候,果然看到牙行外头,张贴了无数的榜,都是卖宅子的。 起初,是商贾们一眼看到了圣旨的猫腻,立即开始行动,等卖宅子的人一多,其他的官人们开始坐不住了,不对劲哪,看着这宅子的价格不断的暴跌,竟连个翻身都没有,这一下子,所有人恐慌起来,到处都在卖,至于买家,却是连个鬼影都没有。 内城的宅子,本是卖一座少一座,所以极为稀缺,可如今呢,竟到了无人问津的地步。 ……… 王不仕父子到了大明宫外头,早已是累的气喘吁吁。 却见那宫外头,却是一个棚子,大棚子外头,挂着一张巨幅的画,这画里,是一幅巨大的新城,新城里,街道井然,宅院错落有致。 看着这四面的荒地,王不仕也是服气了。 这样他也卖,他还有良心吗? 却见那里人头攒动,乌压压的全是人。 王不仕便气咻咻的挤了进去。 这乌压压的人中,有不少都是老熟人,除了一些敏锐的商贾,还有不少,竟都是王不仕的同僚。 难怪这些家伙们,没来参加自己的乔迁之喜呢,十之八九,不是被消息吓着了,就是跑来这了。 方继藩却是一脸短装打扮,头戴着一个藤条编织的安全帽子,手里拿着图纸,神气活现。 朱厚照兴冲冲的跟在一旁,美滋滋的模样。 后头,当然少不了十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 毕竟,作为大明数一数二的大包工头,人们对他们,往往会有一些误解,因而,格外需要加强保护,免得有人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方继藩神气活现,手遥指着远方:“见着没有,见着没有,那里就是翰林院的新址,再过去,就是御街,御街两边,是户部,是礼部……东南角,就是国子监……大家看好了,今日咱们要卖的这《通天园》,就在这里,距离咱们国子监,五百步,占地千亩,得天独厚,沾染天下的文气,若是出入宫禁,那也方便的很,坐了轿子,一盏茶就到了。” “五百步,有些远啊……”有人咕哝。 方继藩怒道:“五百步也远?你当国子监你家开的,实话和你说,我方继藩若不是讲良心,这宅子,我还卖你们?” 方继藩一发怒,那人便不敢做声了。 王不仕想冲出去,不过这一路,情绪总算稳定了,他心里冷笑,且要看看,你玩什么花招。 于是也在人群之中。 方继藩不客气的拨开人群,继续道:“这通天园所营造的宅院,统统是咱们皇家的施工队,就是当初造大明宫的,这院墙,还有这庭院,大伙儿来看看,这是顶级奢华一品大宅,里头的树,用的是最诊贵的树种……还有这院墙,那更了不得了,一丈高,私密性强,还有这房子,统统用的是咱们最新的混凝土,高级!不只如此,地上统统都是瓷砖,各位,平时人们都用瓷片儿来做餐具,或用来装饰,可在咱们这儿,就是踩在脚下的,为啥,两个字,尊贵!” 王不仕脑海里,想到了自己入大明宫的场景,居然……觉得很美好。 呸!臭不要脸的东西,老夫会上你的当? 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所有的主人房,用落地窗,不落地可不成,不落地,咱们西山建业,就是没有良心。而我方继藩,不但有良心,最重要的是,我方继藩还有情怀。这银子,在哪挣不是挣,可我为啥,偏偏要和这土木打交道。是因为诸公啊,诸公们若能在家里舒舒服服的去当值,咱们大明,不就更加繁荣昌盛了吗?好啦,不说这些没用的……咱们继续。” 方继藩道:“这宅子里,还得集中供暖,人进了屋子,要暖和,得舒服。这暖气,想来有不少人,已见识过了吧,哈哈,那就不多说了,这些,都不算什么。出门在外呢,还得行,这通天圆门前便是连接御道的沥青路,沥青路啊,大明宫里才有的沥青路,不但平滑,还结识,出门在外,不怕磕着碰着,这笔直的道路,就铺在你家门前,门口还有两尊石狮子,用的是大理石雕刻,请来的,乃是江浙的石匠。” 众人听着窃窃私语,似乎,有一点点心动了。 王不仕只听耳边有人道:“这暖气倒有意思,还有那地上的瓷片……” “嘘,小点声,别让这小子知道咱们有意思,这小子待会儿坐地起价就糟了。” 王不仕竟听的入神,早知如此,自己为啥买那旧宅啊,现在细细听来,竟觉得那旧宅,一无是处。” “你们以为,这就没了?”方继藩冷笑:“你们错了,我方继藩这个人,有的最是同理之心,你们想想看,你们若是病了,咋办?” “请大夫啊!” “请哪里的大夫呢?”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回答问题的人。 这人踟躇了。 方继藩道:“现在,我大声宣布,在通天园,西山医学院,将在此,设立分院,每日都有医学生,随时坐诊,这医院将距离你们数步之遥,若有个头昏脑热,几步路,就可就医!” 呀…… 许多人惊讶起来。 西山医学院,现在名声可是极大,早已盖过了御医院的风头。 “当真?” 方继藩怒骂:“我方继藩诚实做人,什么叫做当真,我说了开分院,便开分院!” 王不仕心里咯噔一下,见方继藩向前走一步,乌压压的人流,便也随着方继藩向前走,王不仕随着人流,跟着过去。 方继藩大叫道:“不只如此,西山书院,也将在这里,开设蒙学。” “啥?” 一下子,所有人炸了。 西山书院啊,那个科举吊打天下读书人的地方。 这可是天底下,最顶级的书院。 虽然有不少人,对于西山的新学腹诽,可其教授人考功名的本事,却绝没有怀疑。 王不仕忍不住大:“意思是,我孙儿将来也能在西山书院蒙学院里读书。” 正文 五更送到,求一波月票。 五更送到,先去小小的休息一下,打个盹儿,然后起来继续写。 不就是爆更吗?算啥? 我方继藩,啊,不,我上山打老虎说暴就暴。 我是个讲良心的人。 读者朋友们,来支持一下吧,看着自己的月票排行,心,像扎针一样疼,被人爆锤啊,按在地上摩擦。 大吼一声:求月票,求月票。 正文 第八百一十九章:摧枯拉朽(第一更求月票!) 虽然西山书院,此前没有蒙学。 可西山书院,就是金字招牌哪。 无论是官宦还是巨贾,都是最害怕,自己的子弟成为不肖子的,一旦子孙不肖,照样可能家道中落。 据说西山书院教育格外的严厉,并不会比那些家传渊源极厚实的人家差。 本来人们习惯了私教,似官宦人家,往往会请族中的尊长,或者是聘请专门的人,来教授自己的子弟。 可这些年,西山书院,摧枯拉朽啊。 寻常的私教,已经满地找牙了。 因而,方继藩提出设立蒙学,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动心了。 那王不仕歪着头,心思也开始动了。 方继藩朝着提问的王不仕看去。 这家伙……有点眼熟。 不过……方继藩眼熟的人太多,有太多太多的人认识方继藩,而方继藩却不认识他们。 方继藩今日格外有耐心,若是往日,有人在边上叽叽喳喳,早就一巴掌抡了过去,今日却格外的有好脾气:“是极,是极,这西山蒙学,专门招收附近的子弟,我大胆的预测,数年之后,咱们这西山第一蒙学书院,将培养出无数栋梁之才。不只如此,我们不但要让人读四书,好使他们金榜题名。我们还将高薪聘请,佛朗机、大食等等外藩最顶级的博士,偶尔来给子弟们上一上课,开拓咱们的眼界。” “不好,不好!”众人纷纷摇头:“请藩人会吓坏孩子,咱们不答应。” “……”方继藩一呆,大家很激动嘛,自己险些忘了,这年月,请外教是要被打的,方继藩微笑:“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来,来,来,大家请移步。” 他一面走,后头呼啦啦的人便跟上,方继藩道:“这通天园,还将招募私人安保,巡视附近的街道,也就是说,大家不必另外聘请护院,绝对安全。” “不只如此,大家见着了吗?不久之后,我们还将规划一条商铺街……嗯,就在这儿,也不过是百步不到的距离,诸位,只要住在此,咱们退,可享受幽静,进,则可坐拥繁华!” “此地,明日开始破土动工,明年年初,诸位便可乔迁。这通天园乃是天下第一豪宅,各位,各位,而今只有三百套,先到者,先得,要买的,赶紧去取签,咱们摇号兜售了啊。” 朱厚照美滋滋的大吼:“快去呀,快去呀,不然要迟了啊。” 众人如做梦一般。 什么瓷片的地板,什么防腐木铺的庭院,什么门前沥青大道,什么专享的地下水道,什么医院,什么学校,还有那什么落地大窗和暖气,什么附近国子监,大明宫不远,听着晕乎乎的,竟真动心了。 从前他们对宅院的理解,只是气派,脸面。竟想不到,一个宅子,竟有如此多的功能。 动心了,动心了。 尤其是方继藩说只放出三百套,稀缺资源,于是四处张望,便见附近都是乌压压的人,整个人,竟好像下了降头一般。 有人忍不住道:“且慢,且慢,价钱还没说呢。” 方继藩最讨厌这个时候,还来问价钱的,于是鼓着眼睛看那家伙。 可其他人都不乐意了:“是啊,是啊,说吧,一亩多少银子!” “一亩?”方继藩乐了:“不不不,咱们这地,不是论亩卖的。” 不是论亩卖? 大家无法理解。 方继藩道:“按平方米,这666平方米,才是一亩!” 大家心底开始计算起来。 方继藩道:“此乃咱们西山建业兜售如此稀缺的大宅,为了酬谢诸位厚爱,这一平米,纹银一百五十两,先到先得了哪。这一百五十两,购置的,不只是地,还有这地下的排污、排水,是地下的暖气,是上头为皇家建造宫殿的匠人所造的庭院,我方继藩,良心做人,今日,是给予诸位巨大的优惠,迟了,可就没了。” “不只如此!”方继藩道:“为了使大家能买好房,西山钱庄正式推出房贷,利息低廉,进士功名者,可有二十年还贷优享,举人者,可贷十五年;寻常无功名者,可贷十年。若是家里有爵位的,我们正式推出,百年还贷计划。每年只需还贷数百两银子,这稀缺大宅,轻松入住……” 有人不服气了:“我们没功名,就只能贷十年?” 方继藩怒气冲冲看着那小子,其实这家伙方继藩认得,是王金元的朋友,请来凑数的,方继藩上前,扬起手就是给他一个耳刮子:“臭不要脸的东西,瞎叫唤什么,你能和进士们比?人家能做官,手底下,不知贪赃了多少银子,人家还得起贷,你能保证未来二十年,年年能还得起吗?” 这人忙捂着脸,火辣辣的疼,一脸委屈。 对待客户,方继藩一向不会惯着的,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咋地? 其他如王不仕这样的人,脸顿时黑了,啥意思,啥意思来着,他们气鼓鼓的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才笑了笑:“原谅本都尉说话比较耿直,也不全然是说,大家都是赃官,我的意思是………诸位都是有本事的人……” “血口喷人,哼!”众人低声叫骂。 朱厚照这时手指着天穹:“诶呀,快看,天上好大的鸟。” 众人便都抬头,却发现啥都没有。 等他们恍惚之间,低下头来。 王不仕早已开始计算起来,自己在钟鼓楼买的宅子,是内城,五六亩地呢,也才八千多两银子。这儿一平就是一百五十两,一亩下来,岂不就是上万两银子,黑,真黑,这还是一大片荒地呢,就一个棚子,你方继藩一亩地,敢卖一万,你去抢? 可……论起来,方才方继藩所描绘的蓝图,还真有动人之处。 倘若当真……如这般,西山的钱庄,还可贷款,噢,首付多少来着,一打听,只需两千两银子,这房子就属于自己了,其他时候,一月下来,也就还三十五两银子不到。 这数目……自己的俸禄虽不多,可在老家,却也是置了不少产的,以自己的身份,且自己儿子还是举人,将来前途远大,区区三十五两,岂不是跟塞牙缝一般? 买,还是不买? 往后陛下真到了大明宫,难道让自己住在内城?那将来,翰林院搬来了这儿,自己来回四五个时辰当值? 又或者,在此租房? 这么贵的房子,租房下来,只怕价格不菲吧。 边上,有人窃窃私语:“据说这儿的地,都是方家的……” 王不仕突然热血上涌,周遭都是窃窃私语的人,令他一下子有点发懵。 做官的人,没一个穷的。 毕竟,想要科举,不是谁都能负担的起这读书的费用。 为何江南多才子,难道真以为天生就比较聪明,无非是那儿乃是鱼米之乡,比较殷实,商业也发达罢了。 王不仕嘴皮子哆嗦,咬了咬牙:“建业,你来。” “爹,干啥。”王建业上前。 王不仕眯着眼:“我看,咱们得买一亩。” “爹,你真买呀?” “我有预感。”王不仕眼里,掠过了格外的精明之色:“不买,将来可能还得涨,你也不想想,这方继藩是什么人。” 他声音压的更低:“这附近的地都是他的,现在一亩地,都开价了一万两,其他的地,他还肯低卖吗?此人甚为狡猾,十之八九,宁可地荒芜着,也绝不肯兜售的,可你想想,大明宫就在此,皇帝便在这里,附近这么多的官署,文武百官,将来都得在此当值……买,咱们家是进士,有官身,首付两成,贷二十年,这贷款的利率,也不算高,还算过得去,我看,咱们再筹措一下,两千两银子不是拿不出。” “爹您可想好了。” 远处,便见一些商贾率先去取签了。 王不仕看着那些商贾,心里冷笑,淡淡道:“跟着这些商贾,准没有错的,你去,取签!” 王建业无奈,只好乖乖奉了父命,去棚子里抽签。 这抽签的人开始多起来。 起初许多人还犹豫,可见有许多人开始抽,甚至有家大业大的,竟是一口气,直接拿下十亩大宅。 一下子,大家紧张起来。 这才总共放出三百亩地,若是迟了,可就没了啊。 事实上,这房贷是最容易让人产生错觉的,明明一万两银子,这是可怕的数目,可只让他先付两千,这原本买不起的人,却一下子,买得起了,原本只有一百人有这买的资格,却在瞬间,让数千上万人,有了资格。 方继藩背着手,懒得去看那些抢房子的人,抬着头,慢慢踱步,朱厚照忙是追上来:“老方,老方,咱们不如坐地起价,你瞧,一万两一亩,都有人抢呢。” 方继藩微笑:“殿下,不要着急,慢慢的来,我们要讲信用,信用,便是我方继藩的生命,我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捍卫他。” ……………… 第一章送到,感谢新盟主愤怒的烤包子十万起点币的打赏,感谢盟主北凉绿蚁五万起点币的打赏,感谢WXY矮大紧同学五万起点币的打赏,还有很多很多打赏的朋友,就不一一列举了,省得大家说老虎凑字数,老虎是有良心的人,今天,咱们继续,努力爆更,求月票啦! 正文 第八百二十章:以和为贵 这三百亩的宅邸,卖的极快,很快就兜售一空。 除了一部分官员,需要自住,还有一些商贾,似乎也瞅准了商机。 房子和房子,毕竟是不同的。 就如京师内城,同样一套房,可能是上千两银子,若是宅邸,占地七八亩的,上万两也是轻轻松松,可在外城,几十上百两,就能买个屋子了。 原因无他,内城是稀缺的资源,有内城的城墙围着,卖一套少一套,你还不能嫌贵,毕竟里头规划的是齐齐整整,顺天府格外的照顾,因为内城,是断然不能出任何差错的,买了这里宅子的人,本身就非富即贵,人家不缺银子。 而外城呢,却是三教九流混杂而居,污水横流,龙蛇混杂,本就是平民的居所。 这个时代,不只有贫富差距,还有贵贱的差距。 现在这通天园三百亩地,对于不少商贾们而言,是一个巨大跃升自己地位的工具,想想看,住在这儿,与皇帝相伴,周遭都是衙门,安全。且左邻右舍,说不准就是某某官,这倒也罢了,自己虽有银子,可人家未必瞧得起啊,可将来,自个儿的子弟,也可以和官人们,在一个学堂里读书,这……是花银子能买的着的吗? 以至于起初还犹豫的人,手慢了几分,居然发现……兜售……一空了。 那些买着的人,个个兴高采烈,激动的不得了,就仿佛捡着了便宜似得。 而后,便是签订契约,同时限定十日之内,交付首付,王不仕手里拿着契约,见身边有人遗憾,似乎嫌自己手慢了。 王不仕没抢到好的地段,他所买的这一亩地,距离未来规划的学堂有些距离,本有些遗憾,可回头一看,竟还有几个自己的同僚,在那儿捶胸跌足,一下子,心里舒坦了。 瞧瞧你们,就是没有眼光啊。 哪里像我王不仕,哈哈。 他坐上了轿子,回家,赶紧筹措银子哪,还有自己在内城的宅子,怎么处置? 看来,还是要处理掉,卖吧,卖吧。 那地方,简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还是新宅好哪,哪怕新宅只有一亩,旧宅大的多,可上一次去大明宫,对于那落地玻璃,那地砖,那暖气,甚至是许多的小细节,王不仕都记忆犹新,倘若自己也住在这这种地方,美滋滋。 而且,听那棚子里的人说了,住了新宅之后,不需在府里置这么多的丫头、轿夫还有护院、门房。 为何呢,因为这通天园里,据闻会有专门的护院,是统一招募的,个个经受过操练,这样的话,家里也不需这么多下人,主人家自己住,再有两个丫头,一个婆子,一个门房就足够了。 自己一家六七口,完全够住。 这么一想,心里竟隐隐有了些期待。 坐在轿里,王不仕想着,想着,突然……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 啥? 方才我来这,是为了做啥的? 好像是……来找方继藩拼命的吧。 可是…… 他坐在轿里,捏着这地契,脑子有点懵,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干什么? ………… 整个京师,几乎所有宅子,都在暴跌。 尤其是内城,更是跌的可怕,内城之所以是内城,是因为内城围绕着大明的中枢,现在中枢没了,它和外城,就没有了任何的分别。 在这一场巨大的暴跌之后,人们竟有了恐慌,争先恐后的卖宅子,街头巷尾,都在议论新城的事。 王不仕筹措了两千两银子,交了首付,而后,便去了钱庄里办了按揭,从此,他已不再是大明的臣子,也光荣的成为了西山钱庄的臣子了,朝廷好歹还给自己发俸禄呢,他*的,从今往后,自个儿每月,都得给这西山钱庄送银子了。 王不仕开始焦虑起来。 自己糊涂啊,怎么就一下子,稀里糊涂,就把这命根子,都交给了别人了呢,现在好了,家底空了不说,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人嘛,在情绪激昂之后,等冷静了,便开始变得顾虑重重起来。 哪怕他在翰林院文史馆里,也开始变得惆怅,好似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浑身懒洋洋的。 到了第三日,他照旧去翰林院当值。 这翰林院里,却像是炸开了锅一般。 “今日七八个大人告假了。” “告假,告什么假。”王不仕看着前来禀告的书吏。 这书吏苦笑道:“据说都去了大明宫那儿,最新一期,紫金花园推出,五百亩,正在开售呢,大家这是闻风而动,都跑去了。” 这书吏这么一说,一旁的翰林也纷纷凑上来。 这些人消息不够灵通,个个看着这老书吏。 许多人知道这事,只晓得大明宫外头在卖房。 是的,荒地上卖房,那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 王不仕一听,眼前一黑。 卧槽……姓方的他又卖。 缺德不缺德,前几日还说稀缺房源,只有三百亩,今儿就有五百亩了。 王不仕心里咯噔的跳起来,是不是完了,是不是老夫这一万两,也砸手里了。 其他的翰林七嘴八舌,有人冷笑:“呵……笑话,谁买那荒地啊。” 这老书吏却是笑了:“听说啊,那紫金花园,距离国子监,有一千步。” 一千步,有够远的了。 比通天园的地段还差。 “开价就是一万二千两银子一亩。” “什么……”王不仕一愣,瞪着老书吏。 一……一万二千两。 边上有翰林酸溜溜的道:“呵,这样能卖出去,才怪。” 老书吏苦笑:“卖得出去,听说,说是五百亩,可事实上,有三百亩,已经没了,真正让人抢得,也就两百亩。” “三百亩,谁买了去?”不少人狐疑起来。 “内定的。”老书吏也在感慨,仿佛世道变了一般:“诸公有所不知,这上头……”他指了指房梁:“那些公侯们,甚至听说,还有内阁和六部的某公们,早就和驸马都尉商量好了的,他们不需去抢,直接就将最好的地段,给拿下了,多余的两百亩,才是给人抢购的。” “……” 所有人脸色变了。 一万二千两一亩,还有人内定,剩下那些稀烂的,才让人去抢。 怎么听着,像抢大白菜一样。 有个年轻翰林咬牙切齿起来,忍不住骂:“这是官商勾结,狗官!” 他虽也是官,此刻,骂的这个官,显然是那些身居高位者。 王不仕脸一抽,却是一下子眩晕起来。 三天,就三天,比自己地段还差一些的宅子,就多了两千两银子了? 那自己的宅子,岂不是转眼,价值在一万三千两以上。 他心儿,噗通噗通的跳起来。 这辈子吃过无数亏,栽过无数的跟头,却从没捡过这么大的便宜啊。 早知如此,当初该咬咬牙,多买一亩。 他后悔了。 其他翰林,却一个个面色各异,有人道:“诶呀,我身子不适,想来旧疾复发了,我得告个假,回去养一养。” “我……我身子也不适……” 一下子,再没人有心思办公了。 就算买不起,也想去看看,许多没买上的,心里竟滋生出一股子莫名的焦虑。 要不,修书回乡,让家中父母兄弟卖一些地? 王不仕端起了茶盏,脑子里已开始有些乱了,要不要再买一亩,将来自己儿孙多了,指不定,不够住呢。 可是银子从哪里来。 老家…… 老家已经榨干了啊。 旧宅……对,旧宅…… “诶呀!”王不仕一捂着肚子:“本官肚子疼……得告假……” ……………… 大明宫外头,人头攒动。 王金元被人围在了中间,下头是张牙舞爪的人,有巨贾,有官宦,有勋贵,众人愤怒的叫骂。 王金元嗓子都冒烟了,他站在了桌上,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家不要激动,不要激动,且听我说,我王金元对天起誓,咱们方都尉,绝对没有和上头的人勾结,断然没有,暗中让人先买。我们做买卖,讲究的是诚信,是公平、公正、公开!绝没有内阁和部堂里的人……大家不要吵、不要骂,不要激动。咱们有话好好说,大家伙儿,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 啪…… 不知是谁,踹了王金元一脚。 护卫们一看,忙是拉扯着衣衫褴褛的王金元出了人群。 王金元气喘吁吁,浑身上下,许多淤青,嗓子都哑了。可外头,激动的人潮还是不肯离去,各种的痛骂不绝。 跟着王金元来的,乃是杨彪。 杨彪奉命来保护王金元,他捋起袖子,忍不住骂骂咧咧:“王东家,这可不成,这些家伙们闹的太厉害了,恩公早就说,对付他们不要客气,该打就打,卖他们一点儿房子,还惯着他们,咱们做买卖,不养这些狗东西的脾气。” 杨彪气喘吁吁的呷了口凉茶,揉着自己的腰:“你也不要激动,这事儿,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罢了,罢了,不要动手,以和为贵,要以和为贵。” ………… 第二章送到,今天依然爆更,求月票,大家手里有月票,赶紧投吧,码字很辛苦啊。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一章:利国利民(三更求月票) 王金元气喘吁吁:“传出消息吧,为了酬谢诸位的厚爱,咱们原本后期推出的一块地,今日推出,两百亩,可这一次,却是谁抽到了签谁得,若是因此还不满,再闹腾,可就不客气了。” 王金元是不敢出去了,怕被人打死。 消息放了出去,总算人们的不满才消解下来。 只几日功夫,便有一千套宅邸推出,卖的极火,乃至于规划了垃圾站的宅子,竟也有人抢。 大明从不缺有银子的人。 这其实和大明的银本位有极大的关系,金属为货币,这货币就是稀缺品,正因为稀缺,所以几乎没有贬值的可能,只有到了大明中后期,大量的白银输入,这银价才有所松动。 可即便如此,白银本身的价值,依旧无法动摇。 一样东西,价值几乎恒定,没有缩水的可能,因而在这个时代,最多的就是两种人,一种是地主,一种是老财。 地主自不必说,靠的就是土地。而所谓的老财,他们可能也有土地,却也有自己的铺子,或者是榨油的作坊,他们的收入不菲,且大多都是老字号,数代人经营,挣了银子,他们不会花销出去,做啥?寻了个大缸,将银子搁进去,而后埋在自己的后院,或者是自己家的床底下。 这时代没有所谓的通货膨胀,所以不担心银子的价值缩水,因而,这一代代人就这么将这些银子攒着,投资?不存在的。老财大多是保守的性子,且也没有投资的动力。 这一代代下来,床底下的银子越来越多,几乎都不在市面上流通,只有老天爷才知道,到底有多少财富。 可现在,连老财们都动心了,听着几日功夫,一万两银子变成了一万二,这可比把银子埋起来,强不知多少倍啊。 不只如此呢,为了应付房贷,西山钱庄已开始大规模的吸储,一百两银子存进去,一年下来,竟能生出一两银子的利息。 一两银子虽不多,却是实打实,看得见摸的着的银子。 西山钱庄已经营了一些时候了,财力丰厚,好几次谣言危机,吓的人们纷纷拿着银票去兑换,结果人家准备金足够,你要兑多少,便兑多少,如此一来,已开始有商贾们开始接受这种随兑随取的货币。 毕竟,做买卖的人,谁也不喜欢,带着几百上千两银子出门,这哪怕是一斤银子,都不好携带和藏匿,若是十斤、二十斤、一百斤,中途损耗和费的功夫就太大了。 京师里,掀起了挖地潮,老财们的后院和床底下被挖了个坑坑洼洼,胆子肥的,巴望着在新城买一套宅子,胆子小的,盯着那西山钱庄的利率看。 前些日子,还是百分之一的利率,最近略有上涨。 这银子存进去,肯定稳妥,大家都明白,自己的银子存进去,就是贷去给人买房的,而钱庄从中挣差价,而自己,也能得一些好处。 于是乎,这西山钱庄,存钱的多,贷银子的也不少。 热闹非凡。 可市面上一下子流通了这么多银子,原来还紧缺的市场,物价竟开始微微上扬起来,通货膨胀,悄然开始。 这更加深了许多人的焦虑,尤其是老财们,这银子攒着,不去钱滚钱,就等于是亏死了啊。 原本一潭死水的市场,突然,仿佛有一股银潮,开始暗波涌动。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则开始规划新城。 既是重新开始,那么,每一块土地,要嘛预留,要嘛未来兜售,要嘛,则需建设文教设施,每一块地,都是有价值的,现在虽只放出了一千套宅子,可得来的首付款,加上钱庄付给了西山建业的尾款,这一千多万两纹银,轻松到手。 一千亩地……嘿嘿……小儿科。 我方继藩三环之内,有几十万亩地呢,当然,不要急,慢慢的来。 这是准备好了吃几代人的买卖,急个什么。 更不必说,太子殿下手头上,三环至五环之间,更不知多少土地,正因为是长久的买卖,所以,势必要徐徐图之。 比如方继藩放出的一千亩,看上去得来的银子多,可也需投入建设的成本,不只如此,你总还得给他修路吧,说好的学校和医院呢? 当然,方继藩可以最后拿个东西糊弄过去,比如说好的沥青路,事实上就是一个粗糙的夯土路,上头随便抹点什么,比如所谓的医院,实际上就是一个小诊所。 甚至,所谓的暖气,所谓的落地窗…… 这不成。 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他天然具有对历史的责任感,人或轻如鸿毛,亦或重如泰山,方继藩选择了后者。 这规划图上,早已密密麻麻的进行了无数次的标注,而后又进行了删改。 可还是不满意。 不过,方继藩道:“人手不足啊,要修这么多路,这么多宅子,挖这么多的沟,还有各个作坊,烧瓷砖的,熔炼铜管的,还有烧玻璃的,现有的这些作坊,远远不足,还有砖窑……甚至,将来这么多人入住,少不得需要大量的家具,诶,难,太难了,还有那采沥青的,制混凝土,还有……” 方继藩觉得头大。 如此浩大的宫城,不但要继续修建大明宫,还需修建现在的一千套宅院,甚至,未来一段时间,可能还要在偏僻的地方,推出宅院,还有修筑道路,预先建立排水沟,甚至,还需要大量的大理石,这是因为方继藩建设官署和大戏院以及某些宏伟建筑的需要。 一个巨大气派的建筑,对于价格的提升是极大的。 倘若档次不够,凭啥将来卖人家三万、四万、五万一亩? 却在此时,有宦官气喘吁吁的过来:“太子殿下、方都尉,陛下召你们觐见,赶紧。” 朱厚照和方继藩不敢怠慢,忙是至大明宫奉天殿。 这奉天殿里,所有的帘子全部卷起,透明的落地窗,使这大殿与大殿之外融为一体。 二人脱靴子进去。 朱厚照的脚有点臭,使方继藩不得不捂了鼻子。 弘治皇帝则坐在金銮之上,在这里……确实是全新的感受,这使他,已经很讨厌那憋屈的暖阁了,他喜欢这奉天殿,宽敞,明亮,温暖。 可现在,弘治皇帝皱着眉。 他的手里,是十几份弹劾的奏疏,弹劾的是太子和方继藩,居然卖地,甚至哄抬地价的行为,他们希望,陛下能够移驾至紫禁城去,否则,这给臣民们,带来了极大的不便。 十几个人一齐上奏,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弘治皇帝表现出了极深的忧虑。 尤其是朱厚照和方继藩这两个小子,居然在背后搞这个名堂,这令弘治皇帝心凉凉。 怎么感觉,中了圈套? “儿臣见过陛下(父皇)。” 弘治皇帝冷着脸,敲了敲案牍上的奏疏。 萧敬会意,便将奏疏转送到了朱厚照和方继藩手里。 二人一看,明白了。 被人骂了。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包工头,也难免,会被人弹劾啊。 毕竟……这年月,见不得人好的人太多了。 “你们……当真做了此事?” 弘治皇帝冷冷道:“这里头说的都是真的?朕看了奏疏,就将你们二人召来,就是要问明白,趁着现在大臣们还没有闹起来,朕给你们一个机会。” 朱厚照不知咋办,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二话不说:“陛下,这确有其事。” 弘治皇帝眉头微微一皱。 你们好卖不卖,非要去卖地,还惹得怨声载道,且看你们怎么收场。 弘治皇帝正想说,你们两个,这又是谁出的主意,谁是主犯,谁是从犯。 却在此时,方继藩正色道:“太子殿下圣明哪,正因为太子殿下,才有此奇思妙想。” 嘻嘻……本宫本来就很圣明。 朱厚照一听方继藩说自己圣明,心里乐了。 刚要露出笑容,突然脸色微微一僵硬。 不对啊。 陛下现在在问罪,老方说自己圣明,奇思妙想,这啥意思?这是不是说,出主意的是本宫,带头的是本宫?背黑锅的……自然也就是本宫…… 我只有三环至五环的地啊,到现在,一个铜板都没挣着呢。 老方……你坑我…… 朱厚照一脸幽怨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看都不看他一眼。 弘治皇帝一听,心里说,果然是这个缺德玩意。 于是怒视着朱厚照。 朱厚照一下子瘪了,刚要乖乖拜倒,认罪伏法。 方继藩道:“正因为太子殿下,有此奇思妙想,方才想出了此等利国利民的善政,儿臣……对太子殿下,真是钦佩有加,五体投地。太子千岁!” “……”朱厚照脸都变了。 弘治皇帝肃容。 本来这事,他是打算将二人叫来,教训一顿,治罪,不存在的。今天狠狠的收拾二人一番,再想办法,将事情压下去。 可谁知,方继藩竟连利国利民四字都说出来了。 你们还不要脸了是吧? “好,朕倒想知道,你们有何高论!” ………… 第三章送到,爆更求月票! 正文 第百二十二章:以德服人(第四更求月票!) 弘治皇帝咄咄逼人的看着方继藩。 他要一个解释。 说实话。 这太黑心了。 哪有这么坑人的。 方继藩面带微笑。 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如吃了苍蝇一般。 这锅,似乎真的他背了。 此时,方继藩道:“陛下,敢问,而今土豆和红薯极力的推广,根据儿臣所知,各省已开始大规模的种植,去年和今年,各省的粮荒,几乎没有出现,甚至,因此而导致了地价的跌宕。为何?因为不缺粮了,不缺粮,粮价自然也就贱了,所谓谷贱伤农,怎么伤?大量的土地,人们已经无心种粮了,乡间的地主,认为将土地租种给农户,并没有什么获利,哪怕得来了粮食,也价格低廉,他们自然也就没有了将土地尽数租种出去的动力,那么……眼下,人们似乎是勉强能吃饱喝足了,可是……却诞生了大量的流民!” 方继藩说出了问题。 这一点,弘治皇帝也皱眉起来,江西布政使司的奏报,确实有这个情况,福建布政使司,河南布政使司,也多多少少,有这样的情况发生。” 说来也奇怪,荒年有流民,丰年依旧还是有流民。 谷贱伤农、谷贵饿农。 也就是说,谷物若是太贱,会打击农业,使人们对耕种的积极性严重的下降,甚至许多人,抛弃土地。可一旦谷物太贵,往往是因为灾害造成的,灾害发生,谷物价格暴涨,人们只好饿肚子。 这其中的平衡,实是太难掌握了。 方继藩接着道:“就说江西布政使司,单那儿一地,流民就新增了数万之多,这还只是官府统计的,太知道,是否有瞒报,陛下,长此下去,两京十三省,若都如此,可怎么得了啊。究其原因在于,土地只有这么多,百姓也只有这么多,一旦土地的收成暴涨,粮食多于了百姓们的需求,那么,这粮食势必会堆积,现在,大明根本不需这么多土地,就可养活当下的人口,继续耕种,已毫无意义,当下的问题在于,农户太多的缘故啊。”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许多迹象已经开始出现了。 农户太多,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 方继藩随即道:“可问题在于,这些流民一旦不再耕种土地,他们靠什么为生呢,难道任他们四处流窜,使他们看不到对生活的希望,积蓄对朝廷的不满,最终,爆发出怨恨,使他们最终从流民变成了暴民、恶民。再这样放任下去,迟早,是要酝酿大祸的啊。” 弘治皇帝心里沉甸甸的,这话,也没有错。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所以儿臣才说,咱们太子殿下圣明呢,太子殿下一拍脑袋,就解决了这个问题。譬如……建新城。” “这是敛财!”弘治皇帝瞪方继藩一眼,无论你方继藩怎么颠倒黑白,说破了天,也绕不过去。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不对,这是安置流民。陛下您想啊,建设新城,建设陛下的宫殿,咱们需要招募多少人力啊。儿臣计算过,单单京师一个新城,就需要有一百多个各种作坊,有练混凝土的,有造瓷砖的,有烧窑的,有造玻璃的……这些作坊,现在所需的人力空缺,就超过了五万之数,五万人有了工做,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无万户人可以得到安置,五万户,就是二十万人口啊。” 方继藩又继续道:“工地上,还需要无数的泥瓦匠、石匠、木匠以及数不清的各色苦力,这……又是多少人?儿臣哪怕是往少了算,这只怕,又是数万人吧,这前前后后加起来,所需的人力,至少十万以上,未来……甚至还可增加,十万人,就是十万个家庭,数十万人口,他们可以依靠这些谋生,那些没办法耕种土地的人,从土地中走出来,从此,便有了工钱可领。更不必说,这些人还需衣食住行,又不知,可产生多少需求了。”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这样……也可以? 方继藩叹道:“可是要养活这么多人,哪里有这么容易呢,朝廷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国库里没有,内帑里也找不着,哪怕是方家真的砸锅卖铁,出的了这个银子?” 弘治皇帝沉默了。 方继藩道:“既然都出不了,却有人可以出,譬如……这天底下,有多少家里藏着无数财富的官宦、勋贵、老财啊,他们手里头……有银子!哪怕一家的财富,元及不上国库,可是十家、一百家、一千家、一万家,他们的财富,儿臣敢拍着胸脯保证,这些财富,可以是当下国库收入的十倍,甚至二十倍、三十倍。” “陛下啊,他们的银子,肯拿出来,建造新城,而他们得到了自己的新宅,营建的过程中,有数十万人,得以养活,这数十万人有了银子,可能就产生了消费,又不知可养活多少商贾和人手,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但解决了当下流民的问题……太子和儿臣,也可从中,赚点儿银子。陛下呢,陛下得到了新的宫殿,不只如此,新的宫殿,随着房价的攀升,价值也在不断攀升,陛下,这一亩地就是一万两银子,大明宫的土地,更是比寻常宅邸更有价值,没有三万两银子,也买不了一亩,若以市值而论,等着新的宫殿全数修建完毕,这大明宫,价值至少在五千万两纹银以上,甚至更多。”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听着,倒像是一个极完美的结果,似乎每一个人,都从中得到了好处。 不对,怎么听着都不对,问题出在哪呢。 弘治皇帝想起来了,那些弹劾奏疏,弘治皇帝冷冷道:“可你知道不知道,现在许多人都在抱怨,这新城的房价,竟是超过了旧城。” “可是旧城的价格下跌了啊。”方继藩无辜的道:“若是他们买不起新城,可以住在旧城嘛,再者说了,敢问陛下,寻常的百姓,会买新城的宅邸吗?”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他们不会买,他们现在还有许多人是流民,或是饿着肚子,哪怕是能吃饱饭了,家里孩子的衣服,也未必能买得起呢。”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最后道:“陛下啊,流民们没有工作,没有出路,他们怨恨了,不满了,则会聚集起来,历朝历代,这样的人一旦失去了生存的希望,就会谋反,自陈胜吴广,至黄巾叛乱,再到黄巢,哪一次,不是如此呢?” “可是……”方继藩意味深长的道:“可是历来,陛下可曾听说过,希望能以几百几千两银子在新城买一处宅邸的人,他再如何不满,再如何抱怨,哪怕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可是,他们……会谋反吗?”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一下子,思路统统清晰起来。 醐醍灌顶。 底层的百姓,没有了生路,一旦绝望,非反不可。 可是那些抱怨的年轻官员,还有那些看着新城却买不起的小买卖人、小东家、家底还算殷实,却又无法在新城定居的人,他们才是新城最大的受害者,因为只有他们,才想购置宅邸的冤枉,可偏偏,这价格,使他们很受伤。他们肯定会抱怨,会牢骚…… 可是这样的人,有家有业,除了没有房子之外,日子过的都算是殷实,他们有妻有子,他们会反吗? 历来……从来没有这样的人。 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方继藩诚恳道:“当然,未来,肯定要对他们安置的,可是……当以安置流民为重,没有人买房子,新城就建不起来,就不需要这么多的劳力,也没法建立这么多工坊,这才是太子殿下的打算,太子殿下,为了安置流民,可谓殚精竭虑,儿臣很佩服啊。” 是吗? 一下子,朱厚照脸上的幽怨又不见了,居然……老方说的很有道理。 他咳嗽一声:“父皇,没错了,儿臣就是这样想的。”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不禁道:“可是,这些弹劾奏疏怎么处置呢,你们也知道,现在他们闹的可很厉害,若是不断弹劾下去,朕能置之不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请放心,三五日之内,他们就会被狠狠压下去。”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踌躇满志的样子。 他不禁皱眉:“噢?你可不要乱来。” 方继藩摇头:“陛下,臣的读过书的人,怎么会做违法乱纪的事,京师里头,人人对儿臣都是交口称赞,说儿臣以德服人,有古大臣之风,陛下不信,可问欧阳志。” 弘治皇帝:“……” “儿臣只是相信,朝廷之中,一定会有开明的仁人志士,对这些可笑的奏疏,予以反驳,陛下勿忧!” “是吗?”弘治皇帝忧心忡忡,觉得很可疑! ……………… 第四章送到,还有,今晚宅猪大大请吃全聚德烤鸭,吃撑了,老虎赶紧回来,爆更,没说的。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三章:廷议 弘治皇帝不是年轻人。 他自然知道,触怒了太多的大臣,会引发不可预测的后果。 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真是糊涂虫啊。 真以为这些人好惹? 弘治皇帝道:“此事,你们要妥善处置,不然,出了岔子,朕可护不得你们。” 朱厚照心里说,能出什么岔子,不就是被人骂吗?他们难道还敢打人不成? 于是笑嘻嘻的道:“父皇,儿臣为了父皇的大计,为了咱们大明江山,为了这么多的流民,儿臣不惧任何压力,千错万错,都是儿臣的错。” 弘治皇帝心里似已思量定了。 方继藩说的有理。 流民问题不解决,是要亡天下;得罪了一些清流大臣,至多,也就挨骂罢了。 只是……哪怕是挨骂…… 毕竟,谁都在乎自己的身后之名,别到时候给人扣了一个昏君的帽子,实是有些说不过去,他惆怅道:“罢罢罢,就如此吧,你是太子,千错万错,也错不到你头上,朕乃天子,该承担的,自当承担。这宅子,你们给朕造的结实一些,可别在惹来什么民怨。” 方继藩点头哈腰,如磕头虫,一脸谄媚:“是是是,儿臣是有良心的人,陛下请放心便是。” 弘治皇帝一挥手:“这些日子你们少说话,也少招惹是非,万万不可,让人钻了空子,好了,去吧。” 二人如释重负,陛下这样的态度,已是不言自明,这摆明着,是愿意支持了。 有陛下撑腰,事情就好办了。 那些哭着喊着要买房的客户,方继藩都不客气,一巴掌抡过去,嗷……嗷嗷嗷你个头啊,至于其他人,嘿嘿…… 朱厚照兴冲冲的跟了出来。 “老方,弹劾咱们的是都察院都御史刘宽,这个人你熟不熟,不熟咱们找个人,街上拦了他,寻个旧城隍庙,打死他吧。”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 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还是不够冷静啊。 他拍了拍朱厚照的肩:“太子殿下不要激动,不是说好了,以德服人吗?” “……”朱厚照便撇撇嘴:“只是咽不下这口气而已。” ………… 刘宽是个挺有正义感的人,他之所以弹劾迁新宫之事,是因为内城已经一片哀嚎了。 许多部堂里,不少人都忍不住痛骂。 这是滚滚潮流,自己做了出头鸟。虽是针对了方继藩和太子殿下,可毕竟,自己身后,是汹汹的民意。 因此,他在上奏之后,立即得到了响应,响应的人还挺多。 大家早不满了,这日子怎么过啊,隔三差五,大家伙儿就得往大明宫跑,腿都断了,未来这新的官署建成,那就更可怕了,以后还得天天呆在新城那儿,多少人上有老下有小,来回奔波,这日子怎么过啊。 至于购置新宅,一想到那价格,真是望洋兴叹,许多人也不是出不起,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凭啥要买?我现在就住的好好的,凭啥? 不平则鸣! 到了二月十五。 今日,正是廷议的日子。 作为都御史,刘宽做了十足的功课。 他受不了啊。 陛下将这么多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意思显然是偏袒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不肯搬回紫禁城了。 既然陛下留中了弹劾奏疏,那么……就索性当面质问。 鼓励刘宽的人很多,甚至,某些庙堂中的大佬,也暗中表示了支持。认为不能这样下去,这给了刘宽十足的信心。 既是廷议,五品以上的大臣,几乎天没亮,就上了轿子,因为廷议在大明宫举行,所以必须得赶早着去,迟一些,怕是要准备在那吃午饭了。 等到了大明宫,这外头,几乎成了一个大工地。 无数的人流在那里穿梭,建立作坊的,打地基的,一个个纶巾儒衫的读书人,手里拿着设计图纸,带着工头们到处走动,无数的苦力,挖着地基,将土夯实。 一派热火朝天的场面。 新的宫殿,住宅、官署,这数不尽的建筑,所需的人力的惊人的,以至于这里尘烟滚滚。 可一旦过了御道,靠近大明宫,这里,又是另一派的景象,富丽堂皇,巍峨的宫城,在阳光之下,格外的壮观。 大明宫也有午门和大明门,众臣在大明门等候。 在这里,许多的大臣,早已是腰酸背痛,这一路来,累啊,私下里抱怨的人,窃窃私语。 刘宽看着这些脸色阴沉的同僚,心里知道,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到了,只要自己振臂一呼,那么这可怕的潮流,会将一切击垮。 陛下哪怕再如何偏袒,有什么私心,也断然不会和文武百官作对。 甚至,他还想好了,大不了,自己触怒了龙颜,挨一顿梃杖,索性,成全一个刚正不阿的美名。 “敢问,可是刘御史?” 有人笑吟吟的叫住刘宽。 刘宽回眸,一看,竟是方继藩。 方继藩穿着钦赐斗牛服,浑身红艳艳的,头戴着翅帽,这家伙倒是生的细皮嫩肉,眉清目秀,如此微笑,彬彬有礼,使人如沐春风。 刘宽心里想,莫非是想收买我刘宽。 哼,我刘宽是什么人,是堂堂御史,是大明朝的魏征,你方继藩虽是恶名昭彰,可是我刘宽也不是好惹的。 刘宽沉着脸:“有何见教!” 一副不近人情的倨傲。 方继藩很了解这样的人,脾气大,每天都代表了月亮,自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 方继藩笑吟吟道:“只是打个招呼而已,刘御史,久仰你的大名啊。” 刘宽下巴抬起,正气凛然道:“既知吾名,方都尉何须多言。” 你还来劲了吧,是不是因为最近我方继藩以德服人了,尾巴翘起来啦? 接着,刘宽没在说什么,拂袖道:“方都尉,某还有事。” 说着,便站到了一边。 一下子,碰了一鼻子灰,方继藩有点儿尴尬。 平时自己待人和善,很多人对待自己,还是笑脸相迎的,看来,今儿,也算是脚踢到了铁板上了。 方继藩只好无所谓的打了个哈哈。 此时,午门开了,许多人几乎是一瘸一拐的鱼贯入宫,坐了两个时辰的轿子,绝大多数人,还是一大把老骨头,累啊。 刘宽看到这一切,眼睛都湿润了。 看看吧,但凡没有瞎眼的人,都应当知道,这些人敛财,居然丧心病狂到了何等地步,这还是人做的事吗?猪狗不如的东西! 众臣今日了宽敞明亮的奉天殿。 刘宽心里更是厌恶,哼,奇巧淫技,身为君王的,理当节俭,而不该崇尚享受奢侈,看看这奉天殿,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脚踩在地砖上这么舒服,四面都透光,视野开阔,浑身温暖,这……还像皇帝和大臣们应当待的地方吗? 众臣站定,弘治皇帝便穿着冕服而来,他面带微笑,可微笑背后,似乎透着深深的忧虑。 自刘宽先上奏之后,这弹劾的奏疏,如雪片一般的飞来。 虽然统统留中,可这上百封的弹劾奏疏,所代表的怨恨和愤怒,实在太可怕了啊。 太子和方继藩两个家伙,倒是真的是谋国的,他们的心思,也没错。可是…… 弘治皇帝预感今日,会有什么事会发生,他徐徐上了金銮,而后坐在了御椅之上,左右四顾,却不做声。 刘健站出。 他乃内阁大学士,自然也清楚,朝中有一股暗流在涌动,他虽是气定神闲,大抵也察觉出了什么。 刘健板着脸,道:“陛下,今日老臣列出所议之事有……” “且慢!”刘宽站了出来。 他大义凛然,一副随时要慷慨就义的模样,随即出班。 刘健皱眉。 显得不悦。 廷议往往有廷议的规矩,可不是什么人都跳出来大言不惭的,若是人人如此,那不是乱套了吗。 可有时候,总会有一些人,会坏了规矩。 “臣……有事要奏!”刘宽到了殿中,拜倒。 弘治皇帝依然面带微笑,可这笑容,却有点僵硬了,头痛啊。 但愿事情,还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吧。 大明自英宗皇帝之后,风气就渐渐的不同了,皇帝自当表现出应有的仁慈。 “爱卿所奏何事?” 弘治皇帝说着,眼睛却忍不住看了方继藩一眼。 似乎在说,看看吧,现在才知道麻烦了吧。 刘宽抬头,随即眼圈红了:“臣有一事要问,敢问陛下,臣此前所奏,为何没有内阁票拟,也不曾有宫中批红,没有丝毫的回应。” 弘治皇帝皱眉,不太想搭理他,却道:“噢,有卿家的奏疏吗?”他故意看向萧敬。 萧敬便笑吟吟道:“陛下,奴婢好似有一些印象,只不过陛下近几日操劳过度,正在安养,想来……疏忽了。”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而后便笑了,和颜悦色对刘宽道:“刘卿家你看……这个,有些不巧,下一次,朕御览之后,再说吧。” 刘宽有点懵逼。 你们还能这样玩? ………………… 第五章送到,好累啊,手脖子疼的厉害,求支持! 睡一觉,老虎定好闹钟,咱们明天继续! 正文 第八百二十四章: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刘宽有一种智商被羞辱的感觉。 皇帝怎么可以这样耍弄臣下呢。 刘宽不禁道:“陛下啊……既然陛下不曾看过臣的奏疏,可这奏疏,却还记在臣的心里,请陛下,容臣今日趁着这筳讲,将这奏疏所奏之事,当着诸位大臣的面,讲出来。” 不等弘治皇帝拒绝。 刘宽凛然正色道:“敢问陛下,这大明宫距离紫禁城几何?臣斗胆相告,臣坐轿往返,快则四个时辰,慢则五个时辰,甚至六个时辰,若是遇到阴雨的天气,道路泥泞,所费的时间,就更慢了。” 刘宽似乎觉得还不够感染人,眼泪便啪嗒落下:“自打陛下来了新宫,无数大臣,已是怨声载道啊,多少人,来回奔波,导致政令无法有效的传达,就说今日吧,今日乃是廷议,百官聚集于此,有资格参加廷议的,计五百三十四人,这五百三十四人,天还未亮,便已动身,两个多时辰,方才抵达于此。等到廷议结束,陛下,那时候天色只怕不早了,臣等们固然体恤陛下,可陛下,可有体恤臣下吗?” “固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因而,君要臣劳,臣也不敢不劳。可陛下迁居于此,无异是抛弃了京师万千的臣民哪。这大明宫,确实是舒适。可臣闻,蜀汉昭烈帝创业未竞之时,曾至荆州,与刘表感慨,曰:‘吾常身不离鞍,髀肉皆消;今不复骑,髀里肉生。’。昭烈帝一生颠沛流离,因而感慨自己大业未成,却因为舒适,使髀肉皆消,陛下啊,陛下固然已一统天下,这我大明,依旧内有隐患,外有强寇环伺,陛下却贪图新宫的享受,这新宫,固然是美不胜收,可在臣下看来,却宛如酒池肉林,消磨人的意志……” 说到这里,这奉天殿里,不少的大臣都受到了触动。 说的好啊。 大家早不满了。 “现在天下百姓,俱都议论纷纷,人们对陛下搬离紫禁城,多有疑虑,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臣民之君父,臣斗胆,请容臣请陛下,即日,移驾紫禁城,停止大明宫和官署的继续修筑,陛下若是不肯,臣今日,愿长跪于此!若臣因此而触怒陛下,冒犯天颜,也请陛下,责罚!” 说罢,他叩首,五体投地,一副引颈受戮的模样。 满殿哗然了。 似乎受到了刘宽的鼓舞,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搬来这大明宫,大家折腾的可够呛的。 是人都受不了。 弘治皇帝,似乎感受到了这一股巨大的怨气,也不禁为难。 当真惩罚这刘宽,若只因为都御史的进言而责罚,实在太过头了,不只如此,也坏了朝廷的规矩,御史本就有进言的责任,这是他的工作。 可不责罚,他说要长跪于此,非要让自己回心转意不可,难道就此放任。 且他做了出头鸟,其他人自会纷纷进言,到了那时,墙倒众人推,可就大为不妙了。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又看看那方继藩。 方继藩这家伙,低着头,仿佛将头埋进了沙子里的鸵鸟。 啥意思。 又是朕来擦P股对吧。 殿中陷入了沉默,刘宽心里想,接下来,该是大家一拥而上了。 自己的力量,固然微薄,可这一旦开始…… “陛下!” 一声厉喝。 却有人站出来。 这声音,凄厉惨然,可看了来人,这人……是王不仕。 刘宽是认得王不仕的,一见到王不仕,就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人间渣滓王不仕……这一句话,早已名动天下,这王不仕,可被太子和方继藩坑的好苦啊,他不只在一个场合里和人说,他与方继藩可谓是不共戴天。 现在,他站了出来,自是想借着这股子东风,公报私仇了。 “好,有他出来,便算是抛砖引玉,大事可定。”刘宽心里美滋滋的想着。 一看这王不仕恨之入骨的模样。 弘治皇帝心里一凛。 这心底深处,更多了几分焦虑。 这两个小子,平时没少得罪人啊,王不仕,弘治皇帝也是有印象的。 他是大名人。 自打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名传天下之后,哪怕是弘治皇帝都在问,谁是王不仕。 一见王不仕出来,弘治皇帝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王不仕眼里布满血丝,显然这些日子,王不仕是没睡过一日的踏实觉,他面上带着狞然,在一声低吼之后:“陛下,刘宽胆大妄为,心怀叵测,实乃奸贼!” 一声大喝。 殿中又哗然起来。 所有人左右张望,觉得不太对劲。 连刘健等人,也不禁愕然,他们还预备着,这抱怨声排山倒海一般的来。 弘治皇帝一脸惊诧,瞠目结舌。 听错了? 王不仕咬牙切齿,他恨哪。 刘宽有些茫然,呆呆的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怒气冲冲,几乎要原地爆炸了:“陛下迁来此,一方面,乃是紫禁城年久失修,另一方面,乃是为了尽孝,而今,太皇太后身子不适,在此疗养,我大明以孝治天下,陛下乃是君父,理当作为表率。陛下若不住在大明宫,却远在紫禁城,若是太皇太后稍有疏忽,你刘宽担待的起吗?” “……” 刘宽心里有点乱,王侍读,你到底站哪边的。 那些原本要跟着刘宽起哄的大臣,也不禁有些退缩了,情况不明,还是先看看再说。 王不仕大叫:“你刘宽也有父母,也有爹娘养的,你这不知羞的狗东西,满口忠孝,可陛下要尽孝,你在此阻止,这孝在何处?久食君禄,受此国恩,不思报效,竟还丧心病狂之此,你刘宽,还堪为人吗!” 刘宽发懵。 他本以为,针对自己的定是方继藩,或者方继藩那些门生。 可是…… 到底大家的哪边的。 他不由道:“王侍读,你难道忘了人间渣滓吗?” 这意思是,你别发疯了,想想你的名号。 这不说还好,一说,王不仕疯了。 刘宽这些人,对于迁大明宫,是有抱怨的,所以他们反对。 可似王不仕这样的人,就不只是抱怨这样简单了,王不仕的旧宅子,前日才卖,得了三千两银子,又买了一套新宅,这等同于,王不仕几乎将自己身家性命,统统都丢进了新城里。 这两日,房价据说又有上扬的趋势,最新的价格,到了一万二千五两,可结果,刘宽这些人,一上奏,说是陛下要回紫禁城,这新城,可是一片荒芜啊,之所以价格不断上扬,除了什么学校和医院,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这里距离皇宫和未来的官署,不过咫尺之遥,现在好了,若是陛下不在此长居,这里只不过一个别宫,迟早要荒废,这里的房子,也就一钱不值了。 自己的银子,统统掏了出去,不只如此,两套房子,还欠下了钱庄一万七千两的房贷,你大爷,这里若是成了废墟,一钱不值,何止是我王不仕,我王家世世代代,都完蛋了,打入地狱,永不超生! 所以,刘宽是抱怨,而王不仕干系的,却是身家性命。 你刘宽弹劾,不过是显露自己的风骨,而是王不仕早就想好了,谁敢要我王不仕家破人亡,我王不仕就不活了,杀你全家! 王不仕眼睛里充斥着血色,那人间渣滓四字,格外的刺耳。 这个时候,也懒得讲什么道理,去你的吧。 他二话不说,振臂一呼:“狗贼刘宽,无耻之尤,今在此胡言乱语,不忠不孝,此等庙堂之中的朽木豺狼,迟早……遗祸天下,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今不杀此人,难平民愤!” 说罢,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时候,便已如疯狗一般,冲到了刘宽面前,二话不说,左右开弓,一个耳刮子啪的便摔下去。 诶呀……呀……呀…… 刘宽一声惨叫,到现在,他脑子里还发懵呢。 咋……咋……回事啊。 他脸上火辣辣的疼,王不仕却已抓着他的衣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面上杀气腾腾,将刘宽提起:“狗贼,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群臣顿时哗然。 疯了……彻底的疯了。 那些原本还进言的人,还有那些满腹牢骚的人,都已面如土色。 倒是王不仕一声大吼,那些个买了新房的,这些日子早已是焦虑无比,首付两三千两,借贷八千上万哪,有的人,还买了好几亩地。 他们对这刘宽,真是恨之入骨,就巴不得吃他的肉,寝他的皮了。 有王不仕打头,内心的焦虑,以及仇恨,在这一刻,顿时爆发了出来。 这些人纷纷道:“说得对,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班中,竟有上百人涌出来,激动的面色殷红,个个龇牙裂目,便蜂拥而上。 可怜那刘宽左看看、右看看,救人哪,谁来救救我,为啥……为啥……从前那些慷慨激昂的人,现在……现在都不见了…… 这是为啥呀…… …………………… 第一章送到,好难受,为啥这么用心写书,没人支持呢,诶,今天继续爆更。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五章:人间渣滓 王不仕这样的人,爆发出了可怕的战斗力。 他们一拥而上,围着这刘宽,就是拳打脚踢。 整个奉天殿,顿时混乱。 “……”大家都还在发懵。 这是咋回事啊…… 本来还想跟着刘宽凑热闹的人,一切的念头,瞬间成空。 上车的人和没上车的人是不同的。 没有上车的人,看着那方继藩在大明宫挂起来的西山建业招牌,他们至多,也就吐几口口水,发发牢骚。 可上了车的人不同。西山建业若是敢将房子低了卖,他们就敢将西山建业砸了。倘若是有人想让陛下迁回紫禁城,造成新城变成废墟,这……就是天大的仇了,打死你都算轻的。 弘治皇帝看的目瞪口呆,老半天反应不过过来。 他是个斯文人,至多也就打过儿子,可似这般不堪的场面,他是见所未见,竟是脸色煞白了,吓着了。 这殿中殴斗的事,大明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土木堡之变之后,代宗皇帝临朝,愤怒的大臣们,直接对当时认为负有责任的王振党羽们动手,生生将人打死。 吓的那时还只是监国代宗皇帝,大气不敢出,尿了。 可如今,这一幕却是重演了。 刘宽被打的嗷嗷大叫,这拳头如雨点一般落下,立即大叫:“为何打我,为何打我!” 到现在,许多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呢。 方继藩一见,虎躯一震。 当初读史,也曾看过这一幕场景,谨身殿里打人的,或埋伏在宫门口,等仇人来了,一涌而出,高呼一声‘国朝百二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的。 这些读书人出身的官员,战斗力还是很强的。 作为一个包工头,方继藩不喜欢喊打喊杀,死了一个人,就少了一茬韭菜啊,他热爱和平,热爱这个世界,热爱每一个可能将来要买宅子的人。 体内流淌着的正义感,以及那对于生命热爱,使方继藩无法像其他臭不要脸的人一般,作壁上观。 “别激动!”方继藩一声大吼,冲了上去,拼命的拨开人群:“有什么话,好好说,怎可动手,不要打,不要打啦!” 他拨开一个又一个人群,有时,甚至会有拳脚没收住,落在方继藩身上。 有点疼。 这些家伙,也不全然是花拳绣腿啊。 可方继藩无怨无悔,他得救人! “不要打,不要打!”方继藩一把抱住一人,这人疯了一般,不断挣扎,方继藩居然发现,自己竟是把持不住。 一下子,其他人才反应了过来。 得救人啊。 不然真要打死。 这方都尉,倒是提醒了大家。 还以为这家伙会冷眼旁观亦或者是落井下石呢,这小子挺有正义感嘛。 众人忙是一拥而上,不断的拨开人群。 方继藩抱着的一个老翰林,这老翰林竟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魄,一把将方继藩甩开,方继藩噗通一下,一屁股坐地。 疼……很疼。 可方继藩蹒跚着起来,大叫道:“赶紧啊,救人哪,要打死了。大家不要冲动了,同朝为官,哪怕各为其主,何至如此,都收收手吧,先冷静下来,好好说话,打人是不对的!” 说着,方继藩已一把抱住了满面狰狞,眼里血红的王不仕。 王不仕像疯狗一般,他的乌纱帽,早就不知丢去了哪里,大袖子也被人扯破了,狼狈不堪的样子,可似乎到现在,还没有恢复冷静,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他龇牙,不断的喘气。 方继藩将他扯住:“王侍读,王侍读,咱们有话好好说,为何要打人呢,大家都是体面人哪。” 王不仕却理不理方继藩。 不过好在,有人了方继藩的提醒,众臣才将人分开。 那可怜的刘宽,鼻青脸肿,扑街一般,手撑着地,大口大口的在呕血。 一滩滩血在他的身下,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 刘宽哭了。 本以为自己仗义执言,面对的是黑恶势力,大不了得罪了方继藩,甚至可能遭到太子殿下的厌恶。 可是他不怕,他自认自己是个有良心的人,这是在做对的事,他要仗义执言,他要…… 可最令他心疼的,却是……却是……对自己动拳脚,恨不得杀了自己的,竟是自己的同僚,和自己一样,都是大明的清流,是这些御史,是这些翰林…… 他滔滔大哭:“为何要打……”噗……一口血,又喷出来。 他捶着自己心口,心疼的无法呼吸:“为何要打我啊,为何……我做错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噗…… 又是一口血。 外头的宦官吓呆了。这就是落地玻璃的坏处,这帘子卷开,以至于外头的宦官和禁卫,能亲眼看到这可怕的一幕,一个个人,汗毛竖起。 此时,萧敬才醒悟过来:“快,快,将刘御史紧急送医,紧急送医!” 一群宦官才麻溜的冲进来,抬起刘宽,刘宽还不甘心,眼角流水泊泊:“为什么呀……噗……” 刘宽被抬走了,走的不是很安详。 而这奉天殿里,却是出奇的沉默。 只有王不仕这些人,还没有散去的戾气,他们气喘如牛,眼里还布满了血丝。 刘健在RI了狗之后,忍不住苦笑,要站出来,想说点什么。 可这时候,王不仕四顾左右,脸上还是杀气腾腾,顾盼之间,隐有自雄之色,他厉声道:“还有谁,还有……谁……” “……” 沉默…… 连刘健都乖乖的住了嘴。 碰到这种人,你真的……无话可说。 其他大臣,个个瞠目结舌,什么都脾气都没有了。 王不仕大吼:“还有谁似这奸贼刘宽这般,不忠不孝,似他这般,狼心狗肺?” “……” 方继藩显得有点尴尬。 这台词,明明该是我方继藩的才是。 毕竟,自己才是京师一霸。 怎么转眼之间,自己成了老二了。 王不仕所爆发出来的气势,连方继藩心里都在打鼓,卧槽,明天赶紧房价网上拉一拉,可千万别惹王大爷不高兴,不然到时,自己连死字都不知该怎么写。 弘治皇帝已是吓的脸色苍白,竟是说不出话来。他一脸无语,猛地想到,方继藩曾说过,陛下放心,这事儿…三五日之内,就会被狠狠压下去。 这事……竟还真压下去了。 问题在于,这个压得过程,自己的心肝,有点无法承受。 莫非……是方继藩勾结了这王不仕这些人?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这东厂厂公,本也是人见人怕的角色,可如今,也是脸色煞白,做了缩头乌龟。 他见弘治皇帝朝自己看来,萧敬和弘治皇帝相伴日久,只一个眼神,就领会了弘治皇帝的意图,而后,萧敬苦笑,朝弘治皇帝悄悄摇了摇头。 绝没有,方继藩肯定没有和他们勾搭一下。 这是完全可以用人头作保的。 萧敬可不敢说颠倒黑白,方继藩是什么人,那可是王不仕不共戴天的仇人啊。 那人间渣滓王不仕的名号,至今还广为流传,都是拜方继藩所赐。 王不仕永远都不会原谅这个罪魁祸首。 何况,参与的人一百个大臣,那也有七八十人,这么多人,居然清流居多。 其实这也好理解。清流相对而言比较穷,他们能咬着牙买个新宅,本就已是砸锅卖铁了。 和那些高高在上,手握权柄的人不同,他们虽也利益相关,可还不至于因为亏了血本,直接原地爆炸。 清流们,可一向和方继藩不太对付的啊,你要说方继藩和他们勾结。那还不如说我萧敬没有脱离低级趣味呢。 “陛下……”王不仕拜倒。 后头,数十上百人纷纷拜倒。 接着,一干人开始嚎嚎大哭。 “陛下啊,那刘宽,猪狗不如哪!”王不仕声音中有疲惫,有嘶哑,有愤怒…… “是啊,此人貌似忠良,实则大奸大恶!”有人附和。 “这样的人,真是恶心,看着他就吃不下饭!”有人呸了一口道。 “世上竟有如此奸贼,居然要阻止陛下进孝,臣等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啊,陛下……” “百善孝为先,陛下为天下人立下了榜样,臣等欣慰不已,谁料这该死的刘宽,哗众取宠,这不堪为人的狗东西,竟还敢大放厥词,陛下万万不可受他误导。紫禁城残破不堪,年年都需修葺,所费钱粮,无以数计,陛下住在那里,也是不胜其扰,太皇太后更是因此而体弱多病,而这刘宽,为了一己私欲,他说的是什么话,这是臣子该说的话吗?臣等看不下去了啊。”有人捶胸跌足,宛如心痛的无法呼吸。 “我等为陛下锄奸,若陛下认为臣等不该如此,臣等愿受陛下处罚,恳请陛下治臣之罪。” “千错万错,皆错在身,请陛下治罪!” 看着跪了一地的臣子……乌压压的人五体投地。 弘治皇帝……张口欲言,可嘴唇嚅嗫了一下,竟不知如何开口。 其他的臣子,纷纷看着弘治皇帝,静候弘治皇帝的裁决。 可是……该怎么裁决呢? 正文 求支持一波,谢谢大家! 作者是最需要读者支持的。 因为是读者赏老虎一口饭吃。 正因为大家的支持,老虎才能一鼓作气。 哪怕很累很累了,想到可爱的读者,依然还会勉强打起精神。 写书是很费神的事,尤其是历史小说,几乎等于是在历史背景的框架里跳舞。 想想,自己都心疼自己啊。 每天早上起来,看看书评,有支持的,有骂的,再看看月票,再看看…… 于是,老虎有时沮丧,有时……开心。 这就是老虎的一天。 一天一天这样重复过去,很枯燥,可痛并快乐着。 因为……总能看到可爱的读者们的鼓励。 月票第八,还差一口气,要不,咱们再支持一下?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六章:王霸之气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造的什么孽啊这是…… 这世上,历来是法不责众。 难道朕将这百来人,统统打死? 可若是任他们如此破坏纲纪,这还有王法吗? 不过,有些话,却是说到了弘治皇帝心坎里。 朕住在大明宫怎么了,花了这么多银子,你说不建就不建,说不住就不住? 几百万两纹银啊,就这么糟蹋了? 白痴! 弘治皇帝抚着案牍,却是肃容,厉声道:“卿等好大的胆子,这奉天殿,岂是卿等这般放肆的地方,真是岂有此理!” 王不仕等人稍稍冷静了一些:“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冷冷道:“来人,王不仕人等,胆大妄为,于奉天殿与人殴斗……” 刘健等人脸皮子颤了颤。 只殴斗两个字,便算是定性了。 殴斗和打人是不一样的,打人是一伙人欺负一个刘宽,已经属于泼皮行径,天理不容了。可若是殴斗,这殴斗就相当于是,一巴掌拍不响,刘宽战斗力爆表,一个人单挑了上百人,然后……被打的吐血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所涉及此事的朝廷命官,统统梃杖二十!” 说着,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 梃杖之事,是归萧敬管的。 而萧敬明白陛下的眼神。 陛下不希望将人打死,给他们一个教训就够了。 打死了可就糟了,他们还欠着西山钱庄这么多银子呢,若是银子还不上,大明宫还怎么继续扩建? 萧敬笑吟吟的道:“奴婢遵旨。” 方继藩看着萧敬,心里说,这个小机灵鬼! 王不仕等人自是乖乖谢恩,随即,便坦然的站起来。 梃杖? 我们是怕梃杖的人? 只要陛下还在这大明宫,莫说二十杖,便是一百杖,便是打死,扑街在这街头,又算什么。 弘治皇帝正色道:“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朕决不轻饶!” 众臣战战兢兢,纷纷拜倒:“臣等万死。” 弘治皇帝哼了一声:“今日的廷议,就到此为止吧,诸卿退下!” 刘健心里叹了口气,这算是什么事啊,却忙是行礼,带着百官退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留了下来。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看着二人,他伸出手指头,朝地上点了点。 方继藩还不明白是啥意思。 却见朱厚照行云流水一般,啪嗒一下跪在地上:“儿臣万死。” “噢……”方继藩后知后觉,毕竟这事儿,朱厚照经验更丰富一些,他却有点不服气,笑吟吟的道:“陛下,儿臣真是万死,方才他们打起来,儿臣一开始有些意外,所以……阻止的有些迟了,若是早那么一刻冲上前去阻止,何至酝酿这样的惨祸。使我们可怜的刘御史遭这血光之灾啊。儿臣要反省,儿臣……错了。” 弘治皇帝看着这个小子。 努力的回想。 真是奇怪了! 明明什么事都是这小子挑起来的,可谓之是始作俑者,可是偏偏这厮,居然从头到尾,都是‘老好人’。 你看,修宫殿,自己得了大明宫;在那儿建房子,少不得太子肯定在其中大赚一笔。王不仕这些人,买了房子,开心得不得了。那些个流民,食不果腹,将他们招揽来,而今有了活干,听萧敬说,薪水还算丰厚,人人都很满意;便连反对他的刘宽,若不是这个小子在救人,怕是早被人打死了。 弘治皇帝无言,叹了口气,道:“这心思,要放在正事上头,少和人去勾心斗角,知道了吗?” 方继藩忙道:“敢问陛下,还有啥是正事。”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当然是修房子的事,可别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天下人人人喊打。还有你,厚照,你学学继藩,看看人家,一见有人殴斗,立即就冲上去阻止,你呢,还在一旁傻乐,你以为真不知道吗?” 朱厚照跪在地上,耸拉着脑袋:“是,是,明儿儿臣就找人打一架,儿臣去拉开。不,明儿儿臣就四处去找找,有谁在殴斗,儿臣……” 弘治皇帝觉得脑壳疼,压压手:“住嘴吧你!” 朱厚照咋舌,再不敢做声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各个官署,要加紧建起来,总不能让大臣们来回奔波,这样……确实费工夫。” 方继藩连声说是。 弘治皇帝一挥手:“去吧。” 方继藩和朱厚照都如蒙大赦,拔腿要跑。 弘治皇帝突然道:“太子……” 朱厚照一愣:“不知父皇……” “这里暖和。”弘治皇帝淡淡道:“你来试试,跪在大明宫的奉天殿,和紫禁城的奉天殿,有何不同,要跪的直一些。” 方继藩心里想,悲剧啊。 朱厚照脸色有些难看起来:“可是父皇,儿臣做啥了?” 方继藩却早已一溜烟,跑了。 ………… 自奉天殿里出来,方继藩生怕被弘治皇帝叫了去,几乎是疾步着出宫,可经过午门时,却见一干大臣,似乎刚刚挨完了梃杖,有人身子弱,直接被抬走,也有人,一瘸一拐,毕竟还算年轻,身子扛得住。 当然,这梃杖,明显有放水的嫌疑,只打肉,而绝不伤骨,负责执行的锦衣卫个个都是好手,想要你命,一杖下去,便要你性命;可若是不想要你的命,哪怕从早打到晚,也绝不令你伤筋动骨。 方继藩就看到这么一个神一般的人,打完了,拍拍后裤上的血,然后一瘸一拐,便走。 他不急着上轿,似乎还想去看看自己买下的两个楼盘现在地基打好了没有,这该死的西山建业,是否在偷工减料。 毕竟……难得来一趟,这一次梃杖之后,怕要歇养十天半月了。 方继藩一见到此人,不是王不仕是谁。 方继藩忙是匆匆上前,上前道:“王侍读,本都尉久仰你的大名,为你的行为所钦佩……” 王不仕回头,现在他的怒气还没消呢,像一只愤怒的小鸟一般,眼睛如电一般,扫过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 好可怕的眼睛。 想当初,王不仕也是一个单纯的清流,可自从成为了‘人间渣滓’之后,根据江湖传闻,这两三年来,他压根就不曾笑过,一个人苦大仇深,几年面上都没有笑容,体内积蓄的怨气是何其可怕,那眼睛,那面容,无一不是写着‘别惹我’三个字。 难怪这家伙,在奉天殿时,会有如此迫人的气势,这简直就是王八之气自体内而出,所有人虎躯一震啊。 “走开!”王不仕斩钉截铁。 “……” 方继藩摸摸鼻子,有点儿尴尬。 好,你是一条汉子,你够狠,连我方继藩都惹不起你。 方继藩二话不说,折身便走。 次日一早,朱厚照便一瘸一拐的来寻方继藩了。 方继藩见他如此样子,也不多问。 倒是朱厚照忍不住道:“你铺什么不好,偏偏要铺瓷砖,哎呀呀,这瓷砖太硌膝盖了,你看看,你看看,本宫才一跪一个多时辰,膝盖就磨破了,诶哟,赔点药钱吧,本宫去看骨科去。” 方继藩同情的看了他一眼,取出了几两银子,塞给朱厚照。 朱厚照得了银子,似乎觉得心里有了安慰,忍不住抱怨:“老方,说实在的,本宫左思右想,本宫跟着你规划新城,和你一道顶着太阳卖地,还挨了父皇一顿教训,可本宫细细想来,吃亏了呀,本宫的地,啥时候才能卖出去。” 他要哭了。 自己的地在三环和五环啊,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怎么想着,都在赔本,还净给人吆喝。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不怕,你那块地,卖得好,一样值钱。” 朱厚照一愣,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听说,陛下的生辰,要到了吧。” 朱厚照依旧一脸迷糊的看着方继藩。 “咱们新城,还缺一样东西,等我送陛下一份厚礼,就万事俱备,连你的地,也能卖了。” 朱厚照才松了口气:“你可别净糊弄本宫。”他咬着牙,一脸幽怨的样子:“日子没法过了,穷。” 朱厚照是真的穷,私藏的银子统统砸了出去,可还不够,所以向西山钱庄也借贷了大笔的银子,每月还得付贷款的银子,真的要喝西北风了。” 方继藩拍着胸脯:“放心便是,殿下放心。” 将朱厚照稳住,等朱厚照兴冲冲的去工地上视察之后,方继藩却留下来。 他定了定神,却是寻了笔墨,一张纸铺开。 凭着记忆,方继藩开始在这纸上写写画画。 足足花了两三个时辰,才算完毕。 可即便如此,记忆毕竟是模糊的,可哪怕模糊,只要方向正确,也就无所谓了,至于其他的事,自然交给别人去探索。 方继藩叫来王金元。 王金元这些日子卖房都要卖疯了,脾气变得很古怪,动不动就各种‘不可描述’的词汇挂在嘴边,学坏了。 方继藩将图纸交给他:“召集匠人们,让他们试一试,看看这东西,能不能制出来,制不出来,拖出去喂狗。”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七章:神童 王金元现在学乖了。 少爷交代的任何事,都是天大的事,得赶紧着去办。 他收了图纸,二话不说,自去办事。 方继藩则收了懒腰。 数银子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啊。 一个新的楼盘开盘,几乎就是黄金万两,到了后来,数都懒得数了,太累,糟心。 有这时间,不如多去睡睡觉,这才是千金不换的。 至于那交代下去的图纸,嗯……等他们造出来……再说吧! 方继藩相信这些匠人们,在有了图纸的指引之下,一定会发出无穷的创造力。 方继藩就是这样的人,他总愿意相信别人,而被他相信的人,也往往能为此而创造奇迹。 也正因为,生命之中,总会有无数的惊喜出现。 …… 如方继藩所言。 几乎各个作坊的主要总匠师们,现在都围着一个图纸,开始认真的琢磨起来。 能成为一个工坊的宗师级别人物,那自是身经百战,非比寻常。 他们的生活,是极舒适的,一年下来,至少数百两银子到手,到了工坊里,什么匠人、学徒,个个都将自己当爹一样看待。 看着图纸,刘匠师眯着眼,却忍不住道:“如此高精度的东西,只恐不易生产啊,哪怕是当下……” 他说到此处。 王金元一脸渗人的看着他。 刘匠师心中一凛,嗷嗷叫道:“请王东家放心,请都尉放心,小人一定想尽办法,克服当下的困难。” 其他匠师纷纷点头。 王金元背着手,笑吟吟的道:“不要害怕,都尉也可能是开玩笑的,你们也知道,他爱开玩笑,他还是看重你们滴,大家尽心尽力就好,咱们大明,终究是有王法的地方嘛,看你们一个个苦瓜着脸,啥意思,这啥意思?咱们都尉,就这么可怕?” “不可怕,不可怕。”大家都摇头:“我们绝不怕方都尉。” “这就是了,好好干吧。” 王金元背着手,晃晃悠悠的走了。 他还得去卖房呢,何况,他和方继藩一样,也都很相信这些匠人,会坚决排除万难,无论制造上有任何的难题,都会搜肠刮肚,也定会想出办法。 这……真是一群可爱的人啊。 ………… 过了几日,房价渐渐开始有了上扬的趋势,绝大多数人,开始吃了这定心丸之后,便开始肆无忌惮起来。 哪怕是此前还有犹豫的人,在经历了最新的价格到达一万三千两之后,便开始蜂拥而入了。 再过一些日子,便是弘治皇帝的生辰,方继藩不敢怠慢,正张罗着礼物。 在西山,方正卿已开始学步了,后头,永远跟着一个老嬷嬷,方正卿则扶着一个有轮子的小车,饶有兴趣的学步。 可相比于方正卿,朱载墨却是惨了很多,大清早,他便被自己的爹吓得不轻。 朱厚照带着三岁不到的他,居然去……骑马。 朱厚照将他固定在马背上,而后自己坐在后头,鞭子一扬,啪的一下,受惊的马儿顿时撒开了蹄子,开始狂奔。 朱载墨的脸吓绿了,在马背上嗷嗷叫,滔滔大哭,可无论怎么哭,他还是在马上飞驰,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啊……他继续哭,可没人理他,最终他似乎接受了现实,便瞪大了眼睛,眼里瞳孔不断收缩。 好不容易,马停了,朱厚照先下马,再将固定了朱载墨的绳子解下,将他抱下来,忍不住对他左亲亲,右亲亲,夸赞道:“好儿子,有乃父之风,见你如此,我这做爹的也就放心了,好啦,去玩吧,让刘杰那个小子,教你读书你。” 朱载墨下了地,觉得地上是软绵绵的,两腿轻浮,走起出来,晃啊晃,像跛脚的鸭子。 他苦着嘴,眼里夺眶的泪水要飚出来,红红的,却没有哭,任一个宦官牵着,寻到了方继藩,一头扎进了方继藩的怀里:“舅舅好,舅舅好!” 方继藩忍不住慈爱的摸摸他的头,真是个乖孩子啊,这孩子和自己亲,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于是轻轻抚他的头。 今日闲来无事:“来,今日教你一些东西。” 朱载墨点头。 方继藩牵着他到了书斋,书斋里,琳琅满目的都是书。 方继藩早预备好了一套连环画,一页页的翻给他看:“你看,这是交趾,交趾的人,脑袋上都戴着斗笠……” 朱载墨睁大眼睛,看的极认真。 他很珍惜任何不被折腾的日子,他看着图画中各种装束的人,小手指了指一旁的舆图:“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佛朗机。”方继藩道:“具体而言,这叫英吉利国。” 朱载墨忍不住道:“英吉利国,是哪里?” 方继藩耐心道:“总之很远很远。” 朱载墨忍不住道:“他们不是我大明的藩臣吗?” 方继藩摇头:“不是。” “为何他们不是藩臣啊。”朱载墨好奇的道:“刘师傅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坏了规矩。” “……” 朱载墨便垂头丧气起来:“舅舅,我很操心。” “啥?”方继藩有点懵。 朱载墨左看看、右看看:“我的父亲,望之不似人君……他们都说,我……我将来要做天子,可是我想……我想,等到我长大的时候,我爹,已经做了亡国之君了。” “……”方继藩忍不住道:“这听谁说的。” 朱载墨绷着脸,努力回想了很久:“我自己想的。” “……”姓朱的果然都特么的开挂的,难怪这朱载墨脑子这么大。 方继藩感慨道:“事情没有这么严重。” 朱载墨便笑起来,双手抓住方继藩的手掌:“可是舅舅,我现在更操心了,前日,我被刘师傅带着,去河对岸的玩儿,认识了一个和我一样的朋友……他叫……狗子,他真是可怜极了,脏兮兮、臭烘烘的,一脸的煤灰,他说他爹是在山上挖矿的……我见他的毛衣,都破了。” 朱载墨皱着眉,小鼻子皱了起来:“为何他不能和我一样,穿着新衣,每日都有好吃的呢?” “……”方继藩有点回答不出。 朱载墨叹了口气:“我听王师傅讲解,说是皇帝乃是上天之子,那我……理应是上天的曾孙,可我又在想,先皇帝们,若也是上天之子,这么说,先皇帝和皇帝都是上天的儿子,难道他们都是兄弟,可又不对,明明皇帝总是喊先皇帝们是祖宗的。” 方继藩开始歪着脖子,对呀,自己为何没有想到呢,他皱着眉,低头沉吟。 朱载墨道:“还有那个狗子,他是矿工之子,他告诉我,他以后也会做一个矿工,我便在想,好舅舅,矿工一定很无趣,他为何还想着也要做一个矿工呢?” “因为……”方继藩又语塞。 朱载墨垂头丧气道:“长大了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去想明白这些道理,却个个都自以为自己什么都懂,这些问题,很难吗?”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载墨一眼,将连环画合上,看来这连环画,已经不适合用来给朱载墨看了,方继藩将他抱在膝盖上:“因为道理很简单,人人都知道,这里头,有许许多多的问题,可会思考的人,却会忽略这些。” “为什么呀?”朱载墨一脸好奇。 方继藩想了想:“因为只有忽略这些,会提出这些问题的人,才会心安理得。” 朱载墨似懂非懂,他皱眉:“假使我的父亲是矿工,我自然不会去追寻这些答案,因为我已无暇去多想?” 方继藩点头。 朱载墨又道:“可却因为我是龙孙,所以,固然我每日都闲极无聊,都会读书,都会冒出无数的疑问,可我却不该去想这些问题,因为他们本该和我没有关系。” 朱载墨说话的时候,磕磕巴巴的,可是条理很清晰。 “这就对了。”方继藩想了想:“所谓君子劳心、小人劳力,是故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朱载墨皱起了小眉毛:“他们甘愿如此吗?” 方继藩:“……” “想来是不甘愿的。”朱载墨道:“所以,所谓的治人,其实就是使他们臣服,用一切的手段,就如父亲养马一般,不听话就鞭挞它们,若是它们肯听话,就多喂它们一些马料。可是马太多了,所以需要寻一些马倌来帮着。噢,我明白了,原来……这便是好舅舅和刘师傅常常挂在嘴边的帝王心术……你们绕了这样大的弯子,原来想说的,却是世间最残忍的事。” “这个……”方继藩已经不想跟这个熊孩子折腾了:“皇孙饿了吗?” 朱载墨皱眉:“这也是帝王心术,当好舅舅已经无法回答问题了,对付聪明和提出质疑的人,便用吃的来堵住他的嘴,这叫诏安!” “……”方继藩想了想,大方承认。 朱载墨便如小大人一般,背着手,道:“好,我现在接受招安,我要吃温师傅的八宝羹,一定要放糖!” “吃糖不好。” “那我不接受招安……” “吃!”你大爷! ………… 这一章写的好卡,要重新思考一下,安排剧情了,做功课去。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八章:十年树木 百年树人 方继藩不怀疑姓朱的智商,毕竟,姓朱的皇帝之中,各种奇葩涌现。 他们虽然未必有皇帝的专精,可在各个专业的领域,都有着突出的贡献。 智商爆表啊。 三岁大的孩子,在上一世,已差不多幼儿园小班的水平了。 这种孩子,恰恰是似懂非懂的年龄,除了爱将尿撒在裤头上,他们开始有了一丝逆反心理,可同时,却也已能清晰的表达了。 朱载墨的问题,特别的刁钻,所谓童言无忌嘛,若有人问自己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问题,依着自己的火爆脾气,早就一巴掌打过去了。 而今在这世上,方继藩怕两个半人,一个是皇帝,另一个是战斗力爆炸的人间渣滓王不仕,还有半个,就是这问题特别多的朱载墨了。 让人做好了八宝粥,放了一点糖。 朱载墨在被诏安之后,显得特别的乖巧,一直闭着嘴,小小的身子,坐在了长椅上,两只脚在在半空晃啊晃,他低头看着自己脚,瞎乐。 八宝粥端了上来,他便不客气了,呼噜呼噜的吃完,抹抹嘴:“好舅舅,我还有一个问题。” “不许问了。”方继藩抚额。 方继藩觉得头很疼,男人果然不适合奶娃啊,古人诚不欺我,不对,自己就是古人。 在西山深处有一处庭院,这里幽静,四周防禁森严,便是太子和方继藩在西山的宅邸,这里两处宅邸合二为一,可中间又有一处高墙。 串门有些方便,可又不太方便。 里头伺候着的,多是皇家指派下来的宦官,方继藩背着朱载墨回来,脑子里,却全是怎么教育朱载墨的事。 回到宅子,早有宦官接了皇孙走,朱载墨依依不舍的道:“舅舅,明日你还会来寻我吗?” 方继藩想了想:“明日有事,舅舅要卖房。” 朱载墨便道:“后日呢。” “……” 见方继藩踟躇,朱载墨道:“大后日呢?” “准了,到时来看你!” 朱载墨这才蹦蹦跳跳去了,吓的宦官忙是碎步小跑着跟上去。 这个年龄的孩子,真是令人操心啊。 方继藩回到正堂。 却见朱秀荣与方氏二人都端坐着,嬷嬷和宦官们都告退出去,只两个人,捡着茶几上的各种连环画和簿子看的出神。 方继藩咳嗽。 朱秀荣和方妃才反应过来,方妃道:“兄长。” 方继藩则对她行礼:“太子妃。” 二人相互见了礼,方妃眼里带笑:“那我得回去了,不能搅了你们。” 朱秀荣面带嗔怒,俏脸含羞:“留着也无碍的。” 方妃笑吟吟的道:“这可不成。” 便起身,款款而去。 朱秀荣忍不住道:“她定在笑话我呢。” 方继藩叹了口气:“笑就笑,人在世上,岂有不被人笑的。”说着坐下,朱秀荣便起身,给她斟口茶。 她已渐渐开始能学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方继藩看了一眼茶几,这几子上,都是这些日子,自朱载墨到了西山之后,自己编写出来的一些育儿手册,或是让人绘制的一些育儿卡片以及连环画。 朱秀荣看了方继藩一眼,笑吟吟的道:“我……和皇嫂商议过……有些事和你说。” 方继藩便正襟危坐:“你说罢,不必顾我的感受。” “……”朱秀荣有些失语。 “是这样的。”朱秀荣想了想:“皇嫂和我闷得很,我们一起瞧了你的画和图册,心里便想,倒不如,我们来带孩子,你这簿子里,不是写了什么……噢,保育员嘛,我们也招一些孩子来,让皇嫂和我一道,按着这保育图册中的东西,既照顾他们,又让他们学一些本事,你看……可以吗?” “呀……”方继藩一呆。 事实上,当初朱载墨来西山的时候,方继藩可是充满了热诚,他打算让皇孙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而自己的儿子,方正卿那小子,方继藩也寄以了极大的期望。 这也是为何,他没事就写写画画,希望借此,来教育两个孩子的原因。 可事实证明,这些东西,没个屁用。 根本原因就在于,方继藩不但懒,且还没有耐心。 其结果就是,一开始倒还能和颜悦色,可当真面对两个小家伙时,坚持不了一炷香,就忍不住撸起袖子来,寻点什么趁手的兵器。 可是……方妹子和秀荣竟有兴趣。 方继藩眯着眼:“保育院?你们能成?” 朱秀荣眸子一亮:“不错,就是保育院,皇嫂毕竟身份不同,多有不便,她说了,她来从旁协助,我来起这个头,再请一些读过书的女子来,要性情好的,招募一些孩子。我和皇嫂,可喜欢孩子了,再者,正卿和载墨他们本就寂寞的很,不妨多找几个来陪他们,我们不但可以照顾……我还可以教授他们……嗯……嗯……” 她一时想不起教授什么好。 方继藩却是乐了:“这样也好,妇女能顶半边天,为夫是最讨厌好吃懒做的人,你和妹子若是有心,那么,我来安排,首先,我们得有孩子,孩子从哪里来呢?” 方继藩抬头看着房梁。 是啊。 孩子从哪儿来。 若是寻常的孩子,陛下知道了,肯定不放心。 皇亲国戚们的孩子,他们可都有专门的人照料,凭啥就送至保育院来。 方继藩背着手,道:“有了,我可以摊派。” 朱秀荣吃吃的看着方继藩:“摊……摊派。” 方继藩道:“意思就是鼓励他们,当然,不要细究这些细节,至于教授的内容,嗯……我得整理一下,咱们将这宅院,也要改造一番,哎呀呀,殿下真是冰雪聪明,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早瞧那些该死的孩子爹娘们不会教孩子,才三岁,便聘请蒙师来,成日之乎者也,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不成,我现在就要出门一趟,殿下,你且稍等。” 方继藩兴致勃勃。 保育院…… 是个好东西啊。 公主殿下性情好,有耐心,若是再聘请一些人,我方继藩,要将自己的学问,从娃娃抓起。 毕竟,哪怕是自己的弟子,如欧阳志等人,虽对自己言听计从,可思维上,依旧还有他们所固化的地方。 可娃娃就不同了,我方继藩指哪打哪,说啥是啥。 当然,最紧要的是,两世为人的方继藩,最看不得四体不勤的人,我方继藩是因为得了脑疾,那是情有可原,可公主殿下和方妃是咋子回事,得有工作哪。 保育院,教授什么,现在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孩子,孩子从哪里来…… ……………… 沈文气喘吁吁的回了府邸。 这几日新城太紧俏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新城大有前途,沈家乃是江南大族,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居然跑来借银子,说是要去买地,沈文的心情……是RI了狗的,太子殿下你这要作什么妖啊。 可无论如何,都是自己女婿,沈家在江南的族兄弟们,统统动员起来,总算是筹措了一大笔银子给太子殿下送去。 可是…… 至今,太子殿下不像有还钱的迹象哪。 可提醒太子,又有点说不出口。 愁啊。 现在新城那边,沈文也动了心思。 皇亲国戚,买个一亩、两亩,实在说不过去,他想尽办法,筹了一笔首付,总算,事情办妥了,买了八亩,几乎是将沈家的积蓄都掏空了。 今日上午去了当值,正午的时候告了个假,去了西山钱庄,总算是将房贷给办了下来,自此之后,自己便背了一大笔债。 好在,沈家有爵位,有爵位,可借贷五十年,慢慢还吧。 事情一办妥,沈文心里就舒畅了,无论如何,自己算是给子孙后代们,创造了更舒适的环境,这辈子……没白活。 沈文背着手,一进府,笑吟吟的道:“孙儿呢,将孙儿抱来,老夫要见见。” 他满面红光,得意非凡。 这尾随而来的管事之人,却是面若猪肝。 沈文吓了一跳:“咋了,病了?” “不,不……”管事老半天才道:“被少爷给抱走了,说是去西山保育院……” 犹如晴天霹雳:“为……为啥……什么保育院,开什么玩笑,才三岁大的孩子……这不是儿戏……这……这……这小子,他疯了吗?” 管事低着头,如丧考妣,才道:“少爷……说……他说,这是冲任务……没法子的事,少爷的师公……交代下来的,每个人都要冲任务!” “冲……任务……” 沈文突觉得脑子一阵眩晕。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啊。 “赶紧,赶紧备轿,老夫三代单传哪,就这么个孙儿哪,冲什么任务,那任务算哪根葱……赶紧,备轿!” “老爷……”管事的哭了:“我看……怕是……孩子要不回来,小人跟着去过了,好多人抱着孩子去,进了园子,除了孩子,其他人都被打发了出来………” “……”沈文瘫坐在椅上,沉默良久,突然爆发出哀嚎:“他们这是三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啊!” 正文 第八百二十九章:义薄云天朱厚照 沈文气了个半死。 他日防夜防,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继藩那厮,会对自己的孙子下毒手。 这脑子实在不够用啊。 一想到见不着孙儿了,沈文便忙动身。 “去西山!无论如何也要去!” 备了轿子,沈文心急火燎啊。 我沈文只是个想好好过日子,好好做一个国丈,好好经营这个家。 对了,还有沈傲那个逆子,他就这么听方继藩的话,到底谁才是他的爹啊。 沈文坐在轿里,觉得自己的心口堵得慌,心乱如麻。 等到了西山,发现这里已来了不少老熟人。 十三四个人。 每一个都是熟面孔。 有焦灼的张懋,张懋撸着袖子,龇牙咧嘴:“方继藩那小子就是欠打哪,今日不揍他是不成了。” 他随即又怒吼:“造孽啊这是造孽啊,我刚从祖陵里回来,就觉得眼皮子跳,一回来,果然出事了,张信那个狗一样的东西,早说了他是逆子,他自己的孩子不抱,他抱他二哥的孩子来,这还是人吗,是人吗?” 所有人都阴沉着脸,要讨个公道。 还有一人,竟是内阁大学士刘健府上的,想来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出面很是不便。 还有人怒气冲冲道:“魏国公人在南京,其孙徐鹏举抱来定国公府养着,竟也被抱来了,定国公气的昏了头,已去陛下那儿告御状去了。” 众人又急,又觉得疑惑,这魏国公,历来都在南京镇守。他们与定国公府,都属于当年徐达的后裔,算是一门二公,一家在南京,一家在北京,魏国公有儿子在西山书院读书吗?好像并没有啊。 至于定国公……府上…… 好像也没有啊。 那这魏国公的孙子,怎么被抱进去的。 却听有人一声怒吼:“畜生,这是畜生,谁抱了魏国公孙儿进去的,这还是人吗,是谁?” 敢情……竟还不知是谁? 这就有点缺德了。 为了冲任务,丧心病狂至此。 想想那孩子,从南京到北京来走亲戚,开心的不得了,结果…… 不用想,肯定是和定国府关系比较近的。 …………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躲在宅子里,不敢出来。 朱厚照背着手:“净给本宫惹事。” 方继藩道:“什么话,这也是你妹子,难怪我吗?好好好,你和公主殿下割袍断义吧。以后别做她兄长了!” 朱厚照像吃了苍蝇一般,老半天,才悻悻然道:“本宫的意思是,就不能温和一点,和他们讲道理,你瞧着吧,他们肯定要寻父皇告状,到时挨揍的又是我。奉天殿的瓷砖,太硌膝盖了。” 方继藩心里想,讲道理,任何一个新事物出来,你能让这些食古不化的人去尝鲜吗?他们肯尝鲜才见鬼了。我方继藩志在革新天下,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和他们讲道理,那还革新个屁啊。 方继藩倒是忧心忡忡:“就怕他们打进来。” 朱厚照背着手,冷笑道:“他们不敢,这里可是有女眷,本宫的妃子和妹子都在此,他们不怕抄家灭族,就来试试。” 方继藩这才心安,想想也很有道理。 男人是不允许随意闯入的,何况还是皇家女眷待得地方。 自己和朱厚照能串门,也不过是公主殿下乃是太子的妹子,而方妃亦是自己的妹子,即便如此,朱厚照在这里的宅邸,虽在自己的隔壁,自己也极少能进入后园,那是禁地。 哪怕是兄妹,都没道理可讲。 毕竟,宫里司礼监里,可是派了人来蹲守的。 这样不担心被人打的感觉,其实挺好的。 方继藩乐了。 这时,刘瑾却是一副平常庄户打扮的模样匆匆过来,大叫道:“太子殿下、干爷,奴婢去打探了,去打探了,他们现在气的不得了,英国公还扬言,要揍死您……还有定国公,定国公去向陛下告状去了。” 方继藩脑子发懵:“定国公,定国公和我有什么关系?” “还不是因为魏国公……”刘瑾跺脚。 方继藩更懵了:“魏国公不是在南京吗?那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刘瑾哭了:“问题在于,有人将他来北京的孙子,给抱了来,这天杀的。” “……”方继藩和朱厚照面面相觑。 朱厚照道:“谁抱来的。” 方继藩摇摇头:“不知道啊,回去查查?” 朱厚照叹了口气:“御状都告了,现在去查,有个什么用?已经罪加一等了,将错就错吧。” “噢。”方继藩同情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拍拍他的肩,鼓励道:“与其死一对,不如殿下委屈一些,到时就说……全是殿下的主意。” 朱厚照望天长叹:“本宫两炷香之前都不知怎么回事,就免不得要挨揍了,你放心,本宫是讲义气的人。” 方继藩深表认同。 朱厚照确实是个讲义气的人,属于那种,和他一起上了战场,可以放心让他待在自己身后,随时可以拿来垫背的那种。 这一下子,放心了,方继藩底气十足,冷笑着对刘瑾道:“什么魏国公、定国公、英国公,我方继藩不看在眼里的,不用理会他们,他们不敢进来。” ………… 西山保育员开班了。 朱秀荣和周妃二人,高兴极了,她们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些孩子,是怎么来的。 为此,她们做了许多的功课。 七个能读书写字,且规矩的女子,且每一个孩子身边,都配了一个照料其生活起居的嬷嬷。 不只如此,保育院里,还配了一个专职的大夫。 至于其他各色人等,一应俱全。 西山方宅的前庭,已经过了改造,里头设置了秋千、滑滑梯、沙滩。 不只如此,这保育院还分为了室内学堂和室外教学堂。 室内主要是朱秀荣和周妃亲自负责。 而室外,则又有西山书院的教授们兼职。 二十三个孩子。 为他们预备了二十三个小凳子。 中间一个长桌。 每一个人,都坐在了小凳子上。 朱秀荣显得极兴奋,俏脸上,都红彤彤的。 方妃则在一旁,整理着印刷好的图册,命人发放。 方正卿高兴的不得了,大叫一声:“娘!” 他可开心了,突然来了这么多孩子。 他这么一喊,朱载墨也朝方妃道:“娘!” 其他孩子都沸腾了:“娘……” 孩子们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通过各种手段给‘坑’来的。 “娘,我要吃八宝羹。” “娘,我裤子湿了。” “娘……他打我。” 一开始,总是有些不太顺利。 好在妇人们总是有耐心…… 方继藩隔着玻璃,看着里头的小韭菜们,脆嫩脆嫩的,刚割下来,还保持着一股子大自然馈赠下来的鲜嫩。 方继藩觉得自己暴戾的内心,得到了治愈,这个荡漾着纯洁的小天地,真好啊。 瞧瞧他们,才这么一丁点大,就能给自己赚钱了。 可该让他们学习什么呢? 怎么样才能让他们和寻常的孩子不同呢? 嗯……这是一个问题。 得好好琢磨琢磨。 方继藩美滋滋的回到自己的书斋里,又开始去写写画画了。 最近不能出门,树大招风,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得让那些个家长们,慢慢的接受这些现实,唯有如此,才能收获坚强。 所以方继藩有足够充裕的时间,徐徐的开始发挥自己的脑洞。 外语要不要学? 还是学一些吧,得请几个女佛朗机人来,学习别人的语言,将来才可以祸害天下,哪怕是天朝上国,却万万不可产生傲慢之心。 还有……读书……读什么好? 诗词肯定要学的,这是瑰宝。 四书五经……暂时算了。 还有…… ……………… 奉天殿。 落地玻璃有一个巨大的好处就在于,坐在这奉天殿里,便可一览无余的看到外头的动静。 比如在这奉天殿外,朱厚照趴在长凳上,几个宦官啪啪啪的打下去。 他们不敢敷衍,因为陛下就坐在御座上看着。 朱厚照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这嚎叫声,显然也没有掺水。 而弘治皇帝,则板着脸,他的眼睛,落在了定国公徐永宁和张懋、沈文以及许多跑来嚎叫的文武大臣们身上。 一开始,这些人真是哭的惨哪。 尤其是徐永宁,他是定国公,抱去的那徐鹏举,乃是魏国公之孙,可魏国公和定国公乃是一家人,他比别人更惨,魏国公的孙子抱来省亲,结果出了这事,若是出了什么事,自己该怎么办跟自己的族弟交代啊。 可现在……当朱厚照的嚎叫传了来,大家懵了。 徐永宁等人二话不说,忙是拜倒在地:“陛下……陛下不可啊……太子殿下……他……他……” 因为自己,而揍了太子,这太子可是储君,且下手还这么狠,这……这…… 他们开始心虚了。 方才还在抱怨和痛骂,现在却是战战兢兢。 “太子殿下也是不懂事,陛下,算了吧。” “是啊,算了吧。” 弘治皇帝风淡云轻,只扫了他们一眼:“不急,先打了再说,打了准没错的,卿等不必惊惧,他若是还敢怀恨在心,朕抽不死他。” ……………… 12月败家子版主和管理筹办了一次有奖活动,欢迎参加,有礼品。 活动时间为本月,时长三十一天。 活动以投月票数为评奖标准。 具体活动可看书评区置顶帖。\b :949448660 正文 第八百三十章:人中龙凤 太子殿下一顿揍。 一下子,无论是定国公还是英国公都消停了。 到了这个地步,除了自认倒霉之外,还有咋的? 再闹下去,陛下打的再狠一点,这太子殿下若有个什么闪失,担待的起吗? 可是……虽是明白这个道理,可他们还是气哪。 偏偏什么都不敢说,灰溜溜的行了礼,告辞,告辞。 朱厚照一瘸一拐的到了奉天殿。 弘治皇帝冷冷的凝视着朱厚照:“知错了吗?” 朱厚照啪嗒跪地:“知错。” 弘治皇帝眯着眼:“方继藩是不是和你一伙的?” 朱厚照吞了吞口水:“他不知道啊。” “嗯?”弘治皇帝面上不信。 “真不知道。”朱厚照苦笑道:“对天起誓,若是方继藩知道……便宰了刘瑾和张元锡……” “住口,朕先宰了你!”弘治皇帝气急了:“除了方继藩,也不能想出这些幺蛾子的事,你确实比他还糊涂,可你的脑子,能想出折腾什么保育院吗?” 朱厚照张大眼睛,忍不住动弹了一下,结果屁股疼的厉害,于是龇牙咧嘴:“父皇,不能这样说啊,儿臣好歹也是您的儿子,儿臣的脑子怎么了?” 弘治皇帝眯着眼:“朕不和你啰嗦这些,这些孩子,可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稍有差池,你回去和方继藩说,朕下一次,梃杖的便是他,不打断两根肋骨,不算玩。” “去吧。” 弘治皇帝低着头,不再理会朱厚照。 朱厚照如蒙大赦,来时一瘸一拐,一听弘治皇帝说去吧,好像一下子伤口不疼了,嗖的一下,不见踪影。 弘治皇帝则捡起了案牍上的奏疏,陷入深思。 这方继藩,又在搞什么名堂? 这一次,他学乖了,既如此,那且看看,这家伙能否玩出什么花来。 ……………… 徐鹏举被揍了。 主要是他不合群,这么多孩子,就他一个呜嗷呜嗷的要回家。 虽然被嬷嬷及时发现,可看着朱载墨,他天然的有了几分畏惧。 他们被安排在宅院里住着,一个个小木床,木床边有护栏,夜里会有嬷嬷随时值夜。 徐鹏举是哭着睡去的,清早起来,眼角还流着泪痕,随着铃声起来,二十多个嬷嬷便穿梭在各个小床上,将孩子们一个个叫醒,在哇哇声中,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夜里尿湿了被子的有十一个,嬷嬷们给他们换了昨夜洗的干净的新衣,而后,便是洗漱。 洗漱是重中之重,每一个孩子,都需将脸和手洗的干干净净,用的是温水,洗净之后,再好好的擦拭。 孩子一多,最害怕的是疫病。 西山医学院,早有一套简单的防疫方法,不但是勤洗手之类,每个孩子在起来和睡下时,都会有女医检查他们口腔、额头上的温度以及手臂,确认他们身体健康。 不只如此,这庭院里,决不允许有任何蚊虫可以栖息的水洼,各处都确保了通风。 洗漱时需用香皂,许多地方的清洗和打扫,都需用酒精。 包括了这些老嬷嬷,若是身子有不适,便不可靠近照顾。 徐鹏举一开始还迷迷糊糊的,等洗完脸和手,才突然想到,好像……自己不该待在这里,于是撇着嘴,要嗷嗷大哭。 可很快,他便被抱着进了饭堂,饭堂里香气阵阵,用不了多久,徐鹏举吃着八宝粥,顿时,便不想走了,他开始朝着朱载墨傻乐,一面吃,一面谄媚的看向朱载墨。 朱载墨低头呼噜呼噜将粥喝尽。 而后,眼睛便巴巴的看向一旁的方正卿。 方正卿慢条斯理的吃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味,左右看看,见了如狼似虎的朱载墨,他毫不犹豫将小碗往朱载墨一边挪了挪:“一起吃。” 朱载墨便学着大人的模样摸摸方正卿的头:“这一次不揍你。” 吃过了粥,便进了课堂,教授的内容,五花八门,千奇百怪。 与此同时,到了傍晚时分,在西山宅院外头,还有不少各家的人焦灼的在等待。 只是无论是英国公还是定国公,他们都不可能成日在这儿等着,毕竟还有岁祭各陵,便派了下人来此。 就在所有人都觉得,这样等待没有什么意义的时候。 却在此时,自那高高的院墙背后,有人出来。 是一个老嬷嬷,老嬷嬷手里拿着一沓纸片,接着,开始唱名:“定国公府……” 那定国公府的家丁上前。 老嬷嬷将一个纸片交给他手里…… 接着,老嬷嬷继续唱喏。 这家丁并不认识字,可好歹有了一些消息,自然飞马回京,将消息送到了焦灼不安的定国公徐永宁手上。 徐永宁阴沉着脸,接过了纸片,却见纸片写着徐鹏举的字样,上头,有他今日测量的身高、体重,今日进食多少……等等字样。 大抵的意思是,这个小子还活着……且还活的好好的。 徐永宁将纸片儿搁下,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良久,叹了口气:“真不知如何向南京那边交代啊。可如今,又有什么法子,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来人,来人,将这纸片儿,快马加急,送南京吧。” 无论如何,这纸片儿,显然给了徐永宁一丁点的安慰,他站了起来:“老夫思来想去,老夫得罪不起太子,还得罪一个都尉方继藩,细细想来,怎么都像是方继藩捣的鬼。” 这家丁噤若寒蝉:“小人啥都不知道。” “哼!”定国公徐永宁道:“想想都来气,想当初,若不是家父将他的大父从土木堡里背了出来,他们方家,早就断子绝孙了,哪里轮得到他在这里蹦跶,此人全无心肝,我们徐家,于他们姓方的,有多大的恩哪,他呢,倒是恩将仇报起来了,以为娶了公主,得了陛下赏识,就不将其他人放在眼里。” 家丁只低着头,俯首帖耳的样子。 徐永宁气咻咻的道:“听说……他现在还在新城建房子。那房子,是用泥砌起来的,竟还卖这么贵,想想……真是可气啊。亏得京里还这么多人趋之若鹜。这泥巴,能砌房子吗?” “叫混凝土。” “不还是泥吗?”徐永宁恨哪,很讨厌,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想了片刻:“等着看吧,用这样的房子来糊弄人,迟早……不会有好结果。” 发了一通脾气。 却发现无能为力。 “公爷说的是,公爷这些年,都抱病在家,否则……” 徐永宁压了压手:“别说这些,走吧。” ……………… 新城的建设,已有了眉目。 建设的进展很快,一方面是在造皇宫时,许多的作坊本就建立了起来,现在只需不断的进行生产供应。 而另一方面,是因为……人贱。 人贱不是骂人的话。 而是这个时代,人力的价格真的很低。 以房产这般的暴利,方继藩几乎是想雇佣多少人,就雇佣多少人。 在新城这儿,挖好了地基之后,随即,便开始用竹竿子做骨,而后用混凝土搅拌了砂石,作为支撑。 这都是一两层的房子,不需钢筋,也足够结实了。 等大致的房子框架做成了,接着便是无数的匠人,开始在框架之中砌砖,这砖头是就近的砖窑里生产的,直接一车车的拉来,立即开始动手。 偶尔,总会有一些来大明宫里办公的大臣,想来看看,这里的路基已经制好了,也准备上混凝土,房子大致已有了框架,毕竟从前都是自己请匠人造房子,可现在却是花了银子,让西山建业来造。 王不仕今日要去宫里当值,下值之后,舍不得走,便在这附近转悠,很快,他突然暴怒,抓住了一个要砌墙的匠人:“怎么着砖,是空心的?这样的偷工减料?” 匠人也懵了,说不出个所以然。 事实上,西山的砖窑,和别处的砖窑不同,西山生产的乃是空心砖。 而这砖头,古已有之,在大明,人们所用的,都是实心的砖头。 匠人们其实也不明白,为啥西山造的砖头是空心,可他们的职责,就是砌墙而已。 可王不仕一看,要原地爆炸了。 他本来脾气就糟糕。 一看连砖头都是空心的,拿起来,哎呀,这砖竟是轻飘飘的,这还了得。 他气的要跺脚。 一万多两银子的宅子呢,连一块宅,都要偷工减料。 他方继藩,就省这么点银子? “不许砌,不许砌!” 王不仕大吼一声,而后拿着空心砖,四处去寻方继藩。 方继藩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正在工棚里,带着一个藤条编织的安全帽检查工程进度呢。 作为一个有良心的包工头,方继藩是很用心的,毕竟,这一批,将作为样板工程,要将西山建业的名声一炮打响。 “方继藩……” 却有人大吼。 方继藩还没见过有人这般大胆,直呼自己的大名,忍不住回头。 便见王不仕提着砖头,咬牙切齿出现在工棚门口。 方继藩吓了一跳,立即大叫:“不要激动,有话好好说!” ……… 感谢明明明明明白白白喜欢他成为新盟主,您的支持,就是老虎努力的最好动力,拜谢。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一章:天子脚下 朗朗乾坤 王不仕气咻咻的看着方继藩。 众人一见到他拿着砖头,都愣住了。 王金元站在方继藩的身后。 朱厚照在对面,刘瑾则在角落。 还有一群匠人。 这……这人要干啥。 刘瑾一看到自己的干爷吓的脸都绿了,立即就明白,自己的干爷人缘不太好,遇到寻仇的了,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大叫道:“大胆。” 说着,毫不犹豫的扑上去。 一见刘瑾动了手,其他如王金元等人自是不客气,一拥而上,卸下王不仕手里的砖,刘瑾很狠,砖头在手,啪的一下便狠狠砸在王不仕的脑袋。 王不仕脑子有点发懵。 我……我是来讲道理的啊……来讲道理的啊……果然……果然…… 他脑袋昏沉沉的,额上有血,却已被人直接按倒在地,他犹如醉了一般,心里在想,果然……果然……方继藩不是好东西啊,他偷工减料,他还……他还……不分青红皂白,唆使人殴打朝廷命官…… 接着,他觉得脑壳疼的厉害,昏厥过去。 方继藩瞠目结舌…… 他忍不住大叫:“打他一个时辰就是了,为啥要敲人家脑袋,敲脑袋会死人的,快,快,送西山医学院,赶紧的。” 朱厚照忍不住磨牙:“不怕,不怕,他手里带着凶器,本宫在此,到时若是问起,便说他欲图行刺本宫,他死了也白死,老方,你快说说路的事吧,修了路,本宫的地,就能卖了?” 方继藩惊魂未定,心里想,这王不仕倒是奇怪的很,他不想要他的房子了吗?怎么这么激动,突然跑来想用砖来袭击我,我做错了什么,惹他这般怨恨。 于是,没心思和朱厚照,琢磨规划的事了。 朱厚照却急了:“老方,要讲良心啊,本宫还欠了一屁股债呢。” 方继藩叹口气,只好取出炭笔和尺子,直接在大明宫的中轴线上,沿着尺子一笔划出去:“这京师附近,都是一片坦途,要修路,没有太多的障碍,咱们将这路一修,嗯,至少要八车道,要漂漂亮亮,结结实实,一直修到殿下的地里去,殿下再宣布,在那些土地上,建学校、医院、大戏院,这房子,搭建的小一些,别太大了,建三四层小楼吧,一座小楼,几十个屋子,一个屋子,方圆二十丈大小即可,直接毛坯出售,两亩地,一个小楼,三四十个住宅,一个住宅,卖八十两,总不算贵吧,也就是三四亩地的钱,现在这么多匠人,薪水可不少呢,还可让他们付了首付按揭,也就是说,只需攒十几二十两就有自己的住所了,还提供暖气呢。” 方继藩随即取了算盘,啪嗒啪嗒:“我来给殿下算算,两亩地,四十个住宅,一个住宅八十两,十个就是八百两,四十个,三千二百两,平均下来,一亩地,轻轻松松,也有一千六百两了,刨开成本,这一亩地,净赚八百两以上。”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样少啊?” 方继藩冷笑:“也不想想,殿下当初买下了这郊区多少的土地,你还嫌少,要不要我算算?” “再者说了,等卖了几百亩这样的土地,渐渐的,那儿有了人口,医院和许多的设施都建了,等那儿热闹起来,附近的地价,也就涨了,殿下,眼睛要放长远,不要一下子就给人放血,很疼的,就好似方才刘瑾这孙子一样,明明可以打人一两个时辰,他偏偏要一砖头下去,这下好了,人死了,可惜了啊,若是王侍读死了,那就糟了,想想,他这一死,他欠咱们的西山的银子,谁来还?他若还活着,说不准他又攒了一点银子,还买咱们的房和地呢?殿下,人生不易,要珍惜啊。” 朱厚照顿时乐了:“成,至少先卖一点,还债再说。” 方继藩这才道:“我得去瞧瞧王侍读。噢,对了,我想起一件事来。” 方继藩一脸遗憾的样子:“五月的时候,可能会有一场大豪雨,这雨可能要泛滥好些日子,得让匠人们加紧一些日子施工,可别到了豪雨来的时候,耽误太多的工期。” 朱厚照一愣:“你怎知道五月会有豪雨?” 方继藩也有点懵了,心里说,这是数百年难一遇的大豪雨,京师里的地方志有记载的啊。 噢,对了,自己当然不能这样告诉他。 方继藩微微笑道:“我岂会不知道,难道殿下忘了,这龙泉观的真人,都叫我师叔。这豪雨将下七天七夜,却要小心了。” 朱厚照噢了一声,便再没有什么疑心了。 他对任何神秘的事都没有任何兴趣。 方继藩此时却想,对啊,这一场豪雨,何不如让那李朝先显显身手呢。 毕竟……古人就好这一口。 这绝不是你提几句科学就能改观呢。 而李朝先这些日子,可真是立下了汗马功劳,且不说龙泉观的土地转到了自己的名下,让自己一圆包工头的美梦,就说现在建宅子,几乎每一个楼盘,龙泉观的徒子徒孙们,都会带着罗盘来这楼盘的地址这里,当着无数购房者的面,勘察地势。 若没有李朝先一次次不厌其烦的告诉他们,这块是个佳地,此地如何如何个好法,人家还真未必肯痛快的掏银子。 “好,就他了。”方继藩心里想。 这该死的一场大暴雨啊,三百年难一遇,却不知到底是什么样子,方继藩觉得耽误自己工期了,哪怕是老天爷,你也不能耽误我方继藩挣钱哪。 方继藩匆匆赶到西山书院的时候,王不仕却已走了。 据说他在半途从昏迷中醒来,听说要送去西山医学院,二话不说就下了马车,然后跑了。 这令方继藩很担心,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吧。 次日,王不仕到了翰林院。 这文史馆里,大家都来的早,公务还未开始。 许多翰林兴致勃勃的凑在一起,议论开了。 那新城的房子,牵涉到了许多人的身家性命,能不关注吗? 正在许多人都兴致勃勃的说起,现今房价几何时,王不仕却怒了,以往他最喜欢讨论房价的:“现在说这些,有何用?那房子,有问题。” 众人一听,脸都绿了:“什么,有什么问题?” “你们不知吗?”王不仕气咻咻的道:“老夫亲眼看过,他们砌房子所用的砖,竟是空的……单此这砖便如此,其他地方,偷工减料,又有多严重呢?只有天知道。诸位啊诸位,那砖头……轻薄无比,这么说吧,两块砖,抵不得人家一块砖,这砖哪怕是砸你的脑袋,砖头成了粉末,也砸不死人,你说……这好笑不好笑。” 翰林们惊呆了。 “不至于吧,连砖都省,那其他地方,岂不是……岂不是……” “不成,得找方继藩说理去。” 一说到说理,王不仕眼圈就红了。 “老夫昨日,也想去说理,谁晓得,只叫他一句方继藩,便有人扑来,对老夫那个打呀,他们下手,黑哪,一砖头直接朝脑门上砸,幸亏这砖是偷工减料,否则今日……我等已阴阳相隔,诸公……再见不着我了。” “……” 众人一看,果然王不仕额上青紫了一大块,甚是触目惊心。 有人打了个寒颤。 这么狠? 咱们身家性命都给那姓方了,他就这般? 见众人脸色惨然。 王不仕说到了伤心处,忍不住捂着心口滔滔大哭:“我造什么孽,自和姓方的有了牵扯,这数年来,没过过一日好日子啊,我………我为人子,甚是不肖,卖了祖产,就想着……将来迁居京师,可哪里想到,卖了内城的房子,跌了,咬牙砸锅卖铁,买了新房,又是这般,我要理论,要讲道理,他们这样打人,天子脚下,朗朗乾坤,我王不仕,尚且还是朝廷命官,是大明清流,尚且如此。若是寻常百姓,遇到此等事,还不知被他们如何碎尸万段,天哪!” 他这一哭,更使人焦虑起来。 大家纷纷上前,感同身受,竟也生出了兔死狐悲的情绪,便纷纷道:“王侍读,别哭,别哭,有事情,我们好好解决。” “是啊,是啊,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众人纷纷拍他的肩,低声安慰。 王不仕大叫:“这天底下,固有过不去的坎儿,可这天底下,也没有说理的地方啊。” “不成,我也得去看看才是。”一个翰林吓的不轻,他买的房比较多。 若是当真质量可怕如此地步,那可就完了。 其他人也忍不住担心:“刘侍学,去便去,可不要去找那方继藩,别到时,出了什么事,你去看看就回来。” “要活着啊!” 众人七嘴八舌。 这刘侍学打了个激灵,又有点不敢去了,于是眼泪流出来:“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才好。当初,怎么就不曾想到,那西山的人,会玩这花样,真是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啊,千算万算,就没算到这个。” ………… 那啥,介绍一个最有良知的作者,他叫(我丑到灵魂深处),他开新书了,新书名《有系统真的了不起》。此君乃作者圈的良心,他的书,一定不会差的。 正文 第八百三十二章:有怨报怨 有仇报仇 消息,已是传开了。 这消息,倒是令人担心起来。 毕竟,这涉及到了太多人的身家性命。 虽然现在许多人还是敢怒不敢言,可这怨念,却开始酝酿。 三百年一遇的大暴雨,在这两月之间,势必要来。 李朝文跪在方继藩的脚下,他也是服了这位师叔,原本不值一钱的土地,到了师叔手里,直接价格暴涨了数千上万倍,服了,真服了。 “师叔,您老人家,命小道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哪怕是李朝文显得谄媚,不过这都并不有碍观瞻,不过双方乃是师叔侄,倒也不伤大雅。 方继藩大喇喇的坐着,呷了口茶:“有一件事交给你办,五月中旬,即将暴雨如注,你是龙泉观真人,是否要向这京师上下,提出一些警告?” “啊……”李朝文一呆。 现在才三月,两个月,会有大暴雨。 按理来说,那时已入夏了,有暴雨也正常吧,这有什么好警告的。何况,师叔怎么可以肯定? 见李朝文面带犹豫之色,方继藩笑吟吟道:“这三百年不曾见的大暴雨。” 李朝文明白了,这暴雨有些大,有预警的必要。 如此一想,他再无犹豫:“师侄明白了,师叔法力通天,师侄佩服。” 管他呢,师叔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哪怕没有暴雨,有师叔在,自己真人的地位,也是固若金汤。 李朝文叩首:“师侄这就向祠祭清吏司预警。” “去吧。” 方继藩一挥手。 “是是是……”李朝文笑吟吟的点头,他正想走:“前几日,听说,有人去了白云观……”他咳嗽了一声:“堪舆新城的凶吉。” 方继藩微微皱眉,白云观? 这白云观属全真教。 全真教是以内外双修为主,其教义有点儿随性,总结来说,就是,爱信信,不信滚,别打扰道爷清修。 他们和正一道有所不同,对于将符箓、丹药、斋醮科仪之事,不太热衷。 大抵上,正一道和全真道的区别就在于,一个讲究入世,一个讲究出世。 因而,这寻常的法事,大多都是正一道包揽了。 现在有人跑去找全真的道人勘探新城,这啥意思? 方继藩看着李朝文:“白云观如何说?” “这……”李朝文尴尬道:“白云观没理他们。” 看来全真道,还是很讲义气的。方继藩乐了,他就喜欢这样的道爷。 “可是……”李朝文苦笑道:“倒是京里,出了个番邦域外的所谓僧人,他自称擅长观这风水凶吉之术,说这新城,乃是大凶之地。” 方继藩顿时大怒:“这观测风水,乃我大汉文化之瑰宝,岂可让一个番邦的秃驴,在此说三道四,礼部和鸿胪寺没有追责吗?” “没法说。”李朝文道:“此人乃乌斯藏大宝法王所遣的使臣,自称乃是……” 方继藩背着手:“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处置,你先将暴雨的消息泄出去。” “是。” 方继藩最恨的就是有番邦来滥竽充数,亵渎我大汉源远流长的文化。 啥意思,说我这地大凶,这是幕后有人想降房价对吧。 脸皮真是有八尺厚,臭不要脸的东西。 方继藩背着手,气的要吐血,回到了西山的宅邸。 二十多个孩子,正排排坐着在吃饭,他们端着木碗和木勺,个大快朵颐。 朱秀荣似乎略有几分疲倦,带熊孩子,是很累的,要做二十多个孩子的娘呢。 可似乎……已成了他极重要的事。 方继藩站在门口,探头看了一眼。 方正卿和朱载墨正拿着他的小木碗,用木勺子舀着粥,送到朱载墨的口里,朱载墨咬着了粥,乐呵呵的吃。 此时方正卿一见到方继藩,立即大叫:“爹!” 孩子们便沸腾了,纷纷大叫:“爹……” 方继藩忙是缩了回去,好可怕,这群熊孩子,叫爹,你们也得付钱。 再者说了,你们的爹,说不准还是我弟子和徒孙呢,我方继藩是你们的老祖宗。 可这幼童,一人大叫,其他人便都乱糟糟的大叫起来。 朱秀荣见状,吩咐嬷嬷们带好孩子,出来。 二人一前一后到了正堂,朱秀荣亲自给方继藩斟了茶,含羞道:“你瞧瞧,他们叫的多亲切,这些孩子,都很乖巧。” 方继藩呷了口茶:“我怎么瞧着正卿瘦了一些。”说罢,便又道:“这些孩子,教的还好吧。” 朱秀荣拢了拢额上的乱发,含烟笑道:“乖巧的很,都是好孩子。” 方继藩心里想,都是熊孩子。 朱秀荣想起什么:“我怎瞧你有什么心事?” 方继藩摇摇头:“哪有什么心事,不过是有人在外,诋毁中伤我的名誉罢了。” 朱秀荣便道:“那我得去和母后说,教母后和父皇讲明白。” 方继藩心里一暖,真是个好女人啊,除了毛衣织的乱七八糟之外,几乎全无缺陷。 方继藩笑吟吟道:“这倒不必。” …… 工程的进展,开始加快了。 一栋栋房子,在完成了主体的框架之后,开始盖瓦,而后,便是对内部进行修葺,准备装修。 王不仕在数日之后,带着许多人又来了,他们要求退房。 来的不少是朝中的命官,他们对于工程质量,有极大的担忧。 原以为,说起退房,能吓倒方继藩,谁晓得方继藩只背着手,道:“好啊,欢迎,只是你们毕竟借了贷,这银子,固然如数奉还,可和钱庄的借贷,这利息,却是一文都不能少,若是提前还款,这一万两银子的借贷,少说也需还一万一千两。” 众人没想到方继藩这般痛快。 可一想到,平白要亏了一千多两银子,有人便打开打了退堂鼓。 王不仕面带犹豫之色,他现在真没银子了啊。 哪怕方继藩现在拿房款退给他,让他去还贷,这也太亏了。 经过了这几个月的操作,他发现,若是再这么一折腾,自己房子没了不说,怕这家产都要空了。 他便住了嘴。 倒是那刘侍学怒了:“呵,以为这些手段,就可以吓阻我们吗,我退,乌斯藏的番和尚,都说这里是大凶之地,且还不说,以次充好了。” 他领了头,便也有十几个人响应。 方继藩很痛快,直接让他们办理手续。 其他人却是面带难色。 尤其是王不仕,满是悲愤。 方继藩交代之后,已戴着藤帽,赶工程去了。 五月就要到了,争分夺秒啊。 只是这流言蜚语,越来越多。 那番邦和尚次仁尼玛在京中,颇受追捧。 乌斯藏曾侍奉元朝,元朝更是将他们的佛学,奉为国教,这也使其得到了较为广泛的传播,到了太祖高皇帝驱逐了前元,对于番邦佛教自是进行了某种程度的打压,可人们,似乎对于此等神秘的教法,颇有兴趣。 此人乃是奉乌斯藏大宝法王入京,次仁尼玛据说也是得道高僧,在京待了数月,一番新城乃是大凶之地的言论,顿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这世上,历来都有哗众取宠之徒。 可细细想来,这个人确实是极有智慧的。 他来京,一方面是朝贡,另一方面,未尝没有广大乌斯藏佛法的心思。可要如何才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呢,现在满京师,都在关注着新城,他此言一出,立即名震京师。 何况,别人怕方继藩,他乃乌斯藏使臣,有这身份,却不必害怕。 那些如刘宽这些对新城不满的人,次仁尼玛的话正合了他们的心意,自然也乐见其成。 而买了房的,也关注这些话,心里却多了几分担忧。 到了五月中,廷议开始。 方继藩看着这天气,竟还没有下暴雨的征兆,一时间,有点懵了。 难道自己的到来,连气候也改变了吗? 不对吧,我方继藩是人不是龙,还能改变大自然? 清早,他便入宫,前些日子,都在赶着工程的建设,这么大的工程,完全置身事外是不成的。 现在那次仁尼玛越发的出了风头,任他这般胡闹下去,可不成。 方继藩穿了朝服,一面让人去请李朝文赶去宫外,等候自己禀明皇帝,召见自己这师侄。 随即,方继藩便动身至午门。 至午门,而后入奉天殿,百官就位,弘治皇帝升座。 刘健刚要开始预备主持这一场廷议。 突然,有人道:“陛下,臣有事要奏。” 刘健也是服了,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自打建了新城,这各部堂就没消停过。 不过细细想来,也确实是,这关系到了太多人的身家性命,谁不关心? 刘健朝说话的人看去,不是方继藩是谁。 却见方继藩气势如虹,正色道:“陛下,有一番邦使臣,本该来我大明朝贡,可他至京之后,屡屡剽窃我大明文化精髓,四处妖言惑众,诋毁儿臣,儿臣不堪其扰,今日请陛下,为儿臣主持公道。” 说着,方继藩朝着那使臣的队伍里怒吼一声:“次仁尼玛,给我出来!” ……………… 第一章送到,今早去上课,本来想用手机码字的,谁知道今天碰到了一个音乐学院的教授,嗯,擅长的是琵琶,居然听着入了神,尤其是听了他《十面埋伏》的演奏,好了,老虎不装逼了,意思是……老虎更新晚了,抱歉。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三章:一语成谶 那藩使次仁尼玛就在大殿的尾部,他抬头仰望着这座雄伟的宫殿,禁不住心里发出感慨。 这京师的繁华,还是远超了他的想象。 乌斯藏自大明驱逐了北元之后,其势力,已逐渐萎缩,且大明对于乌斯藏的控制,历来较为严厉,这才使次仁尼玛此次吆喝了几声。 当然,他如此断言,不过是出于弘扬其佛法的需要而已。 可万万料不到。 一听方继藩叫吼。 次仁尼玛倒是有些踟蹰了。 可他还是不露声色的徐徐走出来,身穿法衣,面色庄肃凛然:“不知有何见教。” 方继藩便道:“你为何这般污蔑我。” “小僧不曾污蔑。”次仁尼玛道。 方继藩乐了:“还说没有,这新城的选址,乃是我的师侄亲自选定的吉地,而你却在此胡言乱语,说此地大凶,我的师侄,乃朝廷钦封的真人,正一道专职,你一个西域的和尚,也敢在此口出狂妄之言,你是什么居心?我不曾听说过,西域的佛法之中,还懂这天文地理之术。” 次仁尼玛其实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方继藩这个人,名声很大。 他在京师待过一段时间,便知道方继藩在大明朝中的地位。 越是被他指责,某种程度,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使自己的名声暴涨。 这对次仁尼玛而言,并非是坏事。 他依旧是和颜悦色:“若是我的话,冲撞了方都尉,那么,便是我的过错了,还请方都尉见谅。” 说着,他朝方继藩一礼。 对比方继藩的嚣张跋扈,次仁尼玛可谓是文质彬彬了。 悲剧啊…… 弘治皇帝也是无言,此事,他也略知一二,似乎也觉得,次仁尼玛此言不妥,可方继藩的手段太直接了,现在反而给人一种恼羞成怒的感觉。 次仁尼玛又和颜悦色道:“关内的朋友,有什么本领,我所知不多。不过,在下在乌斯藏,亦是指点乌斯藏上下军民婚丧嫁娶之事,且也略通天文历算、医学文学、歌舞绘画、出行选宅、则选吉日、驱灾除邪、卜算占卦之事。这是一门精深的学问,若是因为我的出言,对方都尉有什么害处,我岂敢得罪方都尉呢,以后住嘴就是。” 他处处谦让,对方继藩处处礼敬。 这倒让方继藩忍不住挠挠头。 不对啊,感觉自己被套路了。 方继藩眯着眼:“这意思是,你此前所言,都是胡说八道不成?” 次仁尼玛顿了顿:“不敢妄言,既是说了,自有我的道理。” 在这方面,他却不肯让步。 方继藩倒是乐了:“意思是,你还懂天文地理?” “无一不通。”次仁尼玛毫不犹豫。 众人见次仁尼玛气定神闲。 这群臣之中,倒觉得方继藩有辱了上国的威严。心里都在想,好了,方继藩你别闹了吧,越闹越显得咄咄逼人,有点丢人啊。 刘健趁此机会,咳嗽了两声。 可方继藩不在意,却是微笑:“这就好极了,你既然什么都懂,想来,真是什么高士了,既如此,那么,恰好,我那该死的师侄,早在两月之前,便夜观天象,说是近来,天象有大异发生,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豪雨,上师以为呢?” 次仁尼玛侧目看了一眼落地玻璃外头,这天空万里无云,实是难得的好天气。 只是他话却没有说满,只微微笑道:“这是夏日,我听说,关内的天气,历来无常,可是前些日子,京师就已下了一场小雨,想来,令师侄,定是算错了。” “那么你认为呢?”方继藩凝视着次仁尼玛。 次仁尼玛心里觉得奇怪。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豪雨呢,他沉默片刻,取出了转经筒,拨弄一番,念念有词,随即张眸:“想来……不会有雨吧。哪怕是有雨,也不至是豪雨。” 这满朝文武们,听他们唇枪舌剑,都觉得方继藩咄咄逼人的太过。 当然,这小子现在在卖房,谁在影响他的房价,他似乎脾气便特别火爆。 今日只因为一个西域藩臣说了一些对新城有影响的话,便如此气急败坏,涉及到了番邦之事,实是显得天朝上国有些小气了。 不过……许多人乐见其成。 比如,当初刘宽被揍之后,那些做了缩头乌龟,看着房价日益攀升的人。 方继藩听那次仁尼玛认为不会有大暴雨,便大笑:“这可是你说的,你自称自己什么都懂,那么,我倒要看看,是我师侄法力通天,还是你故弄玄虚。” 这话,不是一个意思吗? 方继藩道:“大家都做一个见证,他这般侮辱我,我方继藩不能平白让他侮辱了龙泉观,还有我那至亲至爱的师侄,今日不洗清这清白,我决不答应!” 次仁尼玛面带微笑,天气……岂是说可预测就可预测的。 早听说,这个方都尉,脾气十分火爆,却脑子有问题,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 他一脸关爱的样子看着方继藩:“方都尉性情似火,这在乌斯藏之中,实是身体有病的征兆,不若与我修行,学我那灵修之法,定当可使方都尉心态平和,自此圆满。” 灵……灵……灵修…… 方继藩突然看着房梁,方才还一脸气急败坏,突然之间,居然脸微微有些红了,呃…… 在稍稍的犹豫之后。 方继藩才恢复了正常。 在正义和诱惑面前,哪怕是那等致命的诱惑,方继藩也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啊,不,是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因为,世上有太多诱惑的事,而方继藩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三观奇正之人,对于任何三俗之物,方继藩在任何时候,都会挥手将其拒之门外。 方继藩大义凛然:“呸!我方继藩绝不是这等人,休要啰嗦!” “……” 这满朝君臣,都有点懵。 方继藩脑疾犯了,怎么还前言不搭后语了。 弘治皇帝咳嗽:“方继藩,你退回班中来。” 方继藩脸上的红潮才微微褪去一些,或许是方才太生气的缘故,自觉地自己人格遭受了侮辱,现在冷静下来,似乎也觉得反应过激。 次仁尼玛则面带微笑。 因为他明显的感觉到,方继藩这是落败了。 此人行事疯疯癫癫,哪里像一个驸马。 这样也好,次仁尼玛虽是哗众取宠,作为使臣,却不愿和方继藩交恶,因而朝方继藩微微一笑,行了个礼:“方才多有得罪……” 便也乖乖退回班中。 方继藩站到了朱厚照的身后。 朱厚照忍不住鄙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低声道:“老方,今日你是怎么了,胡言乱语。” 方继藩只好道:“方才……他在此羞辱我的人格,我生气。” 朱厚照一头雾水。 有吗? 似乎没有吧,这个大和尚挺和善的啊。 刘健终于松了口气,总算,可以……进入正题了。 他咳嗽一声,旋即道:“今日所议……” 他话说一半。 却自这落地窗之外,突然看到前方,似有一股翻滚的阴云竟是朝着奉天殿袭来。 似是先起了一阵狂风。 那狂风疯狂的摇曳着奉天殿檐下的宫灯,啪嗒……那宫灯竟是生生摔落下来。 顷刻之间,乌云即已至奉天殿之上的天穹。 而后,天边突的闪过了一道银蛇。 那银蛇的电光一闪,在下一刻,轰隆隆……雷声竟如平地惊雷,震动了所有人的耳膜。 刘健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 要……要下暴雨了…… 这……这……这是什么情况? 奉天殿外,狂风大作,数之不尽的飞沙卷起来,乒乒乓乓的,打着落地窗作响。 弘治皇帝脸一拉……竟有点懵。 文武百官,个个打开了下巴,不约而同,观赏着方继藩。 暴雨……来了…… 在雷鸣之后,那暴雨便倾盆而下,这一场雨,竟似将天穹当做了三千尺的瀑布一般,似将雨水作倾下的银河。 哗啦啦…… 奉天殿外的禁卫和宦官,何曾见识过这般的豪雨,顿时成了落汤鸡,有人似乎受不了这狂风的肆虐,被吹的东倒西歪。 方继藩见状,忍不住惊呼:“三百年难一遇的大雨……来了!哈哈,快看,大家来做一个见证,这是三百年难一遇的大雨。” 所有人都懵住了。 老半天,回不过神。 直一个个人,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这外头倾盆豪雨,被这老天爷的突然暴怒,而对这自然,产生了敬畏之心。 方继藩忍不住大吼:“我的师侄还在午门呢,我至亲至爱的师侄还在午门,快,这雨太大了,赶紧派人,去请他入宫来。” 方继藩朝萧敬大吼。 意思是,萧敬你快去救人。 萧敬一副Ri了狗的样子……你师侄的命是命,咱的命就不是命了? 弘治皇帝猛然醒悟,拍起御案:“李真人竟在午门候见吗?萧伴伴,快去,快去,迎李真人入宫,万不可使李真人道身有损,萧伴伴,快去!” “…………”萧敬脸垮了下来。 ……………… 第二章送到,大家支持一下好不,好可伶的。 正文 第八百三十四章:至亲至爱的师叔 豪雨倾盆而至,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除了使人心生畏惧之外,更多的,却是惊讶。 说来就来。 那龙泉观的李真人,本就是靠祈雨而被册封,而现在……又被他料中了。 若说一次,还可以说运气,可若是两次,却还如此精准。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不敢小看这位龙泉观现下的观主了。 而至于那位乌斯藏来的使者次仁尼玛,玻璃窗外,闪电照耀了次仁尼玛的脸,这一瞬间的光亮之后,他的脸又陷入了黑暗。 而次仁尼玛……有一种……胸闷的感觉。 这个时候,突然……起风,打雷,下雨了。 他立即低头,将头埋得很低,作为‘上师’,他突然意识到,乌斯藏的佛法,只怕在三十年内,都别想踏入中土一步。 紧接着,淋成了落汤鸡的孝敬,气喘吁吁的披着斗笠和蓑衣进来。 李朝先亦是头戴斗笠,披着蓑衣,不过没有显得那么狼狈不堪。 毕竟混了这么多年,给京里无数人家做过法事,什么人不曾见过,安抚人心,本就是他的专职,风淡云轻,更是他面对世人的手段。 宗教起源于远古,自人类对于自然产生了畏惧之后,宗教便自然而然的产生,它本身,就是人类用来诠释令他们敬畏的现象,同时,给予人安慰的。 可宗教渐渐深入,已慢慢的演化成了某种风俗,譬如人们相信风水,哪怕相信人死如灯灭,也依旧会请道士和和尚来做一场法事。 与其说是超度亡灵,不妨说是安慰生者,使他们多积分慰藉。 这种风俗之下,李朝先凭着师叔的提携,就成了其中的佼佼者。 他需要安慰人的心灵,哪怕是遭遇这样的狂风暴雨,他也要告诉所有人,大家不要荒,不要害怕,这只是上天的某种情绪而已,只需顺应天理,这可怕的天象就会过去。 正一道讲究入世,甚至,某种程度,历代大真人,都尽力使正一道与儒家学说糅合一起。 李朝先风淡云轻,取下了斗笠,一旁的宦官,忙是将斗笠接了。 面对着满朝诧异的人。 他先拜倒,郑重其事道:“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哪怕李朝先,亦乃王臣。 弘治皇帝惊魂未定,这一场暴雨来的太玄乎,太突然,这疾风骤雨,那狂风和哗啦啦的暴雨泻下时,再加上方继藩的警言,使他心里对自然多了几重敬畏。 “卿家平身。”弘治皇帝颔首。 他凝视着李朝先。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道人,对于自己,犹如所有人一般,表现出诚惶诚恐,弘治皇帝显得满意,他讨厌装神弄鬼的人:“朕听说,你已预测了这一场暴雨。” “是。”李朝先颔首:“并且,臣在两个月之前,曾向礼部示警。” 弘治皇帝皱眉,道:“是吗?张卿家,为何朕没有得到消息?” 张升出班,苦笑道:“臣也没有得到奏报,可能是下头的主事,并没有当一回事,毕竟……”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李朝先一眼。 弘治皇帝感慨道:“上天已经示警,可是朕竟懵然不知,可见朕………也难辞其咎,此次大雨,只恐会酿成人祸啊,顺天府,要小心了。” 他随即看了李朝先一眼,道:“李道人道法精深,令礼部重赏,朕赐其为上清真人。” 李朝先身躯微微颤抖。 他已是真人了。 位列在龙虎山张氏大真人之下,现在陛下依旧敕封他为真人,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是这上清真人,规格却是直接拉到了最高。 须知上清二字,源自龙虎山上清宫,那里乃是正一道的大本营,历代的真人,绝没有得上清这样的真人封号,就好像刘健,他为文渊阁大学士,这文渊阁,因在大内,所以便被人称之为大学士,以文渊阁册封的大学士,当仁不让,就成了首辅大学士。 而谢迁,也被称之为内阁大学士,可他的封号,却是东阁大学士。 这东阁和文渊阁,都在大内,是内阁的统称,可只有文渊阁命名的大学士,才隐然为内阁首辅,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上清真人也是一样的道理,以龙虎山上清宫命名的真人,天然就比其他的真人,要重要的多,除了大真人之外,只怕没有人可以和李朝先分庭抗礼了。 李朝先心里感慨,果然跟了师叔,一辈子无忧啊。 若不是死死的抱住师叔的大腿,何来我李朝先的今日,只怕现在,还一辈子默默无闻呢。 他忙是行礼:“谢陛下恩典。” 说着,他偷偷看了方继藩一眼。 龙泉观那些地,真是送的值了。 也不枉自己成日东奔西走,为新城的风水背书。 弘治皇帝看着这暴雨:“这样的暴雨,只怕迟早要酿成灾祸。诸卿,这雨不知下到何时,趁着天色还早,除必要当值之人之外,其余之人,赶紧回家歇了去吧。” 刘健无奈,不过他内心,却显得震撼。 此时,再没有人去搭理那次仁尼玛,次仁尼玛算是名声彻底臭了。 倒是无数人,看着李朝先,心里嘀咕,过一些日子,只怕要请李真人来府上看看风水……又或者想,最近诸事不顺,该请他看看命格。 众人已不敢怠慢了,这般的大雨,是没办法办公的,现在不赶着回去,难道打算留在宫里过年嘛,要知道,这大明宫之外,可是一片荒芜啊,宫里可伺候不起这么多人。 众人这时,心里已是叫苦不迭。 这样怎么回去? 两个多时辰的路啊,还是这等狂风骤雨。 可陛下哪怕在体恤他们,也不可能留他们在宫里过夜。 所以,众人只好告辞,一个个穿上了斗笠,狼狈不堪的冲入了风雨之中。 这酸爽。 这狂风将人吹得东倒西歪,哪怕许多宦官来冒着风雨来协助,却也狼狈无比。 方继藩也跑了出来,一看这雨,不禁头皮发麻,他忍不住想要回去,和陛下说说情,要不,留下来住几日吧。 可见朱厚照也被赶了出来,两人大眼瞪小眼,朱厚照大笑:“哈哈,有意思,有意思,本宫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呢。” 他跃跃欲试,要冲入雨幕。 方继藩觉得这人肯定脑子有问题。 却朝朱厚照道:“殿下,背人,来背人。” “啥?”朱厚照朝方继藩看来,一脸疑惑:“你自己不会走,又想占本宫的便宜,别说你脑壳又疼了。” 方继藩手舞足蹈,风太大了,声音出了口,便飘到不知哪里去了,只好拉着朱厚照耳朵大吼:“背一背刘公,他年纪大,殿下表现的机会……来了……” 朱厚照回头,后知后觉,果然看到刘健在那儿踟蹰,毕竟是内阁首辅大学士,不能像寻常大臣这般的狼狈,丢不起这个人啊。 朱厚照二话不说,冲到刘健面前,一把将刘健背起,刘健吓了一跳,在半空扑腾,却一下子,朱厚照已背着他冲进了雨幕。 刘健要大叫什么,狼狈的不得了,好不容易,在朱厚照的背上缓了口气,意识到了太子殿下是要背着自己出宫,他还是忍不住大叫:“殿下,殿下,老臣蓑衣都还没穿呢。” 雨声太大,朱厚照听不见,只埋着头,健步如飞,哗啦啦的雨水,拍打在刘健的面上,浑身瞬间淋透了。 “……”刘健脑子有点懵。 方继藩在奉天殿的檐下看了个真切,对太子,他是服气的,忍不住手蜷作喇叭状,大吼:“殿下,殿下,别将刘公送回家了,往西山医学院送吧,你大爷!” 这得多顽强的生命力,刘公才能坚强的活下去啊。 方继藩回头。 见李东阳和谢迁瞠目结舌的看着刘公已消失在了雨幕。 而后,李东阳和谢迁见方继藩朝自己看来,吓的脸都白了。 李东阳和谢迁异口同声道:“快,拿斗笠和蓑衣来,快!” 却在此时,李朝先却是冲了来,忙是给方继藩披上了斗笠和蓑衣,李朝先笑呵呵的道:“师叔,我背你?” “你背的动吗?” “这……小道……”李朝先笑嘻嘻的看着方继藩。 他太佩服师叔了。 这个世上,若还有人令他佩服,只有方师叔。 听方师叔的话,准没有错。 方继藩龇牙道:“你赶紧走吧。” “噢。”李朝先没有犹豫,冲入雨幕。 等方继藩目光继续落在李东阳和谢迁身上,正在犹豫,这两个,哪一个比较重要,生命力更加顽强的时候。 李东阳和谢迁已是穿好了蓑衣,齐声道:“雨这么大,得赶紧啊……”二人毫不犹豫,冲出了屋檐。 无数的大臣,俱都吓了个半死,马文升、张升、王鳌……一窝蜂的冲了出去,方继藩给他们的机会不多了。 ………………………… 第三章送到,气死了,写书八年,一张月票,一个点击,哪怕是一个推荐票都没有刷过,可写这本书以来,隔三差五有莫名其妙的人来问我是不是刷的,坚持了八年的原则,还被人中伤,码字都没心情,嗯……还有……十二点前送到。 正文 第八百三十五章:暴雨成灾 刘健被朱厚照背着,浑身上下,没一处不湿透了。 这时候天气还没开始热,哪怕是夏日,刘健也觉得受不了,再者朱厚照健步如飞,几次打了趔趄,刘健在朱厚照背上颠着,这人还没被雨水淋死,却已吓了个半死了。 堂堂首辅,历来养尊处优,尤其是年纪大了,更有一番气度和威严,可现在……刘健在朱厚照背上大叫:“放老夫下来,放老夫下来,老夫自己能走。” 可朱厚照听不见,雨太大了,电闪雷鸣。 他低着头,只顾着狂奔,前头的视线,已是看不清。 冲了老半天,前面却是一堵城墙…… 朱厚照低声咕哝,呀,走错路了啊,于是回头,茫然无措的四处寻路,雨太大了,如没头苍蝇。 朱厚照道:“刘师傅,你别急……” 刘健已安静了。 人都是如此,慢慢的,也就接受了现实,担心着,担心着,也就不担心了。 他脑袋贴在朱厚照的后背。 看着气喘如牛,四处寻觅路的太子殿下。 心里……叹了口气。 这太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啊。 有时,真是有些说不清。 他到底是个混世魔王呢,还是一个颇有良心的家伙。 这般颠簸下来,刘健的骨头,几乎要散了。 心里也只是一阵唏嘘。 可内心深处,又何尝没有一丝暖意,无论如何,这也代表了,太子殿下的一份心意啊。 虽然这心意,自己有点儿无福消受。 ………… 弘治皇帝站在落地窗之后,背着手,皱眉。 他还留在了奉天殿。 哪怕外头狂风四起,大雨如注,可是……无数吹来的飞沙拍打在了落地玻璃上,可这里,依旧是暖和的,这巨大的殿宇,将外界隔绝开。 弘治皇帝抬头,水帘已使他看不到那钟楼了。 可是钟楼那儿,依旧还哐当哐当的响起了钟声。 钟声响了六下,这是午时到了。 萧敬在外头,将最后一个大臣送走。 而后转身回来,向弘治皇帝行了个礼。 弘治皇帝背着手,依旧眺望着远处,却淡淡道:“太子和继藩,无碍吧。” 萧敬躬身道:“陛下,太子殿下和方都尉,都已走了,他们年轻,想来无碍。” 弘治皇帝道:“怎么就突然下这么大的雨呢,这雨真是骇人,朕本想留着他们的,就在宫里住几日,可想着,大臣们都走了,朕的儿子和女婿却留在此,不妥。朕不能给众卿家提供庇护,那么,太子和朕的女婿,便要做一个表率,要淋,也从他们淋起。” 萧敬道:“陛下圣明。奴婢……” “什么,有话就说。”弘治皇帝回眸,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奴婢方才见到太子殿下背了刘公一道走的。” “是吗?”弘治皇帝的眼里,掠过了一丝惊喜:“这个小子,懂事一些了,至少还知道体恤尊长了,他是储君,该当如此。” 弘治皇帝眉毛微微一挑。 萧敬见陛下高兴,本还想继续揭露另一半的真相,可此刻,他也跟着笑了,陛下高兴就好,为何非要知道全部的真相呢。 …… 刘健病了。 以至于西山医学院闻讯之后,不得不冒着暴雨,赶往刘府。 苏月亲自来的,带着三四个大夫,见刘公气若游丝的躺在了榻上,一摸额头,烧的骇人,苏月揭开了刘健的衣衫,耳朵贴在了他的心口,开始观测心跳。 这是方继藩教授的,直接听心跳,比把脉更准确,可惜这时代没有听诊器,所以苏月的方法比较直接。 在忙碌了一阵之后,苏月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定是刘公染了风寒,因而引起了高热。” 刘健躺在榻上,嚅嗫了嘴,话都说不出了。 一旁的刘健的儿子刘杰,刘杰忧心忡忡,却对苏月这师弟有点不满:“当然是染了风寒,在宫里转悠了一个多时辰,毫无遮拦,浑身早湿透了,进了轿子的时候,家父额头便开始烧了,头晕目眩。” 苏月惊讶起来,呀了一声,却没有继续啰嗦:“来人,预备退烧,还有,准备药!” 刘杰心急如焚,在一旁,背着手,来回踱步。 苏月一面开始给刘健散热,一面皱眉:“刘公怎么这么冒失,外头这么大的雨,竟还在外头淋雨,刘公年纪大了,要看好了,万万不可有什么闪失啊,他身子弱,不是儿戏。往后出门,不但要有车马、轿子,可遮风避雨,最紧要的,是别往雨里钻。” 刘杰想说什么,刚要开口,却又住口了,只噢了一声。 “这雨真大啊,听说,京里许多宅子,塌了,损失惨重,我们过来的时候,外城已是一片狼藉,不少的屋顶都掀翻了……积水太深了,马车根本过不了,几乎要到腰上了……” 苏月一面快速的预备了药物,一面抱怨:“这下,百姓们可遭殃了啊,师兄,刘文善师叔已让咱们做好准备,等到雨小了一些,就赶紧在京里清理一下,这大暴雨之后,太多水洼,容易引发疫病……听说,外城那儿,死了不少的百姓,便是内城,也有不少宅邸,被这狂风骤雨弄垮了。” 刘杰皱眉,他既担心父亲,又担心着这京里的百姓。 事实上,刘府也没好到哪里去,后园的一处房子,居然连瓦片都吹飞了,有大树直接连根拔起,直接将一个厢房砸塌。 且积水十分严重,雨水浸泡之后,好几处宅子,不是漏雨,便是木柱子有腐烂的迹象,至于府里的长廊、栏杆,统统东倒西歪。 这还是刘府,刘府毕竟是内阁首辅之家,其他人呢,难以想象。 “却不知师公如何。”刘杰皱眉:“他回了西山吧。” “回了。”苏月道:“回去就骂人,说太子殿下他……他……” 苏月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继续低头用药。 ……………… 方继藩在方宅里,坐在屋檐下,看着这暴雨,很是骇人,身后,是一群闹哄哄的孩子,没办法,庭院里是不能活动了,只能关在室内,可又怕孩子乱跑,所以要集中起来,串成一串,这么大的暴雨,哪个孩子若是跑出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方继藩现在是程咬金和秦叔宝,在此做门神。 手里拿着一根鞭子,哪个不开眼的东西敢跨出门槛,就抽,往死里打。 孩子们自门后探出一个脑袋,方正卿道:“爹,我饿了。” 其他的孩子们便都道:“爹,我也饿了。” “爹,我尿了。” “爹……” 孩子们都有从众的心理。 方继藩孤傲的留给他们背影,没搭理他们。 于是孩子们便又大叫。 嬷嬷们安慰着各自带着的孩子。 方继藩突然大叫道:“好大的雨啊,这样的大雨,我来给你们讲故事,统统回去,坐好了,谁没坐好,便不讲了。” 一下子,门后冒出来的脑袋统统一下子消失了个干净。 等方继藩手里提着鞭子进了门的时候,每一个孩子都乖巧的坐在了小凳子上。 坐的很标准,教科书式的那种。 方继藩便在孩子之间踱步,道:“我们要讲的是徐经的故事,故事名叫《徐经患世界》,现在……鼓掌。” 孩子们纷纷鼓掌,迷茫的张大眼,谁是徐经,世界是什么? 方继藩却懒得解释这么多,有时候,保持一些好奇,故事才有神秘感。 “从前哪,有一个家伙,叫徐经,他不务正业,不是个东西,这样的人,是没有出息的,这辈子,大抵,也就糊里糊涂的过一辈子。可就在这个可怜的人过着他惨淡的人生时,一个人出现了,此人经天纬地,乃不世出的人才,小小年纪,就已经极了不得,不只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最紧要的是,他人格高尚,为人正派,这世上,多有无耻下流卑鄙之徒,可此人再烂泥里,却是出淤泥而不染……” 孩子们纷纷惊叹起来,朱载墨道:“这个人好厉害,他是谁……” “是谁,是谁……”徐鹏举也跟着大声嚷嚷。 方继藩下巴微微抬起:“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有鉴于他是个谦虚的人,所以现在,他不方便说出他的名字。” 孩子们顿时兴趣盎然起来,有人道:“难道是刘嬷嬷?” “不对,是卢嬷嬷。” “是周阿姨。” 尼玛……一群智障。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提示已经够明显了,可这些家伙,却还是宛如智障一般,这令自己很操心啊,大明朝的花朵们,智商堪忧。 方继藩咳嗽:“以后你们会明白的,我们现在故事的主角是徐经,你们不要打岔,不要惹我生气,不然我要打人的。” 于是,孩子们鸦雀无声。 方继藩便开始讲述起来。 徐经如何受到了这位高人的感染,如何拜入师门,如何在谆谆教诲之下,渐渐开始成为一个正派的人,而真正的故事,自是从扬帆出海,环游世界开始。 孩子们听的极用心,每一个人都皱着小眉毛,低垂着头。 ……………… 第四章送到,睡觉。 正文 第八百三十六章:万幸 环游世界的故事,比之枯燥的孔融让梨要更有吸引力的多。 每一个孩子,都用心的听着,外头是哗啦啦的大雨,而在这温暖的房里,只有方继藩的声音。 故事从天津港展开,上至徐经,下至最寻常的一个个士卒,他们登上了舰船,踏上未知的方向,去寻觅希望。 海里会有海怪,海怪喷着泉水,有小山一样大,他们一口,可以将孩子们全部吞进去。 方继藩分明看到了朱载墨等人脸上的惨然。 海里还有风暴,自然,也会有风暴过后的彩虹。 方继藩喜欢讲这些故事。 既然人们都说,人之初性本善了,那么为何成日要讲无数仁义道德的故事呢,与其窝起来相争,倒不如,开拓和进取。 朱载墨听着极认真。 方正卿将双手放在背后,小眼睛转着,不知在想什么。 方继藩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感动了。 故事说到了真腊国时,方继藩停住了:“你们要记住他们,这个世上,有一群人,是必须铭记于心的,他们哪怕是客死异乡,可我们也当将他们铭记在心上。因为历朝历代,有无数的英雄和枭雄相争,却远远及不上他们,需忍受他们的痛苦和折磨,现在我给你们一个小小的提示,徐经的恩师就是区区在……” “蛐蛐!”有孩子眼睛亮了:“我知道,我知道蛐蛐,蛐蛐会叫的。” “蛐蛐会跳。” 方继藩呵呵,真是一群傻叉孩子啊,很好,迟早有一日打死你们。 ………… 顺天府。 顺天府尹关云已是焦头烂额。 连续数日的暴雨,使整个京师,遭受了巨大的伤害。 大量的房屋倒塌,因为许多地方漫水,更有无数的建筑,泡在了水里。 以至于,许多人上街,不得不坐船而行,整个京师,已成为了一座水城。 差役们辛苦的出去巡视,现在所发现的伤亡百姓,就超过了百人。 不只如此,内城的受损,也是极为严重,这内城里住着的,可都是达官贵人啊。 这么多的达官贵人,可都在水里泡着呢。 可这暴雨还在下,这可怎么是好。 “明公,明公……”一个差役浑身湿漉漉的冲进来,面上带着惨然:“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关云吓了一跳。 差役道:“谨身殿……谨身殿……塌了……塌了……砸死了一个宦官……这是紫禁城里传出的最新消息。” 关云打了个寒颤。 幸好……幸好陛下不在紫禁城啊,若是在紫禁城,那就糟了。 这谨身殿乃是刚刚修葺的,前些日子一场大火,经过了修葺之后,谁晓得……却在今日,又出事了。 天知道这到底是谁的罪责,无论是内监,是工部,或是…… “万幸,这是万幸啊。”关云哭笑不得:“若是陛下在紫禁城,哪怕人不在谨身殿,也足以使圣上忧虑了。宫中的事,我们管不上,快,想尽办法弄舟船吧,四处去内城各家府邸,看看有没有什么大碍,出了什么事,可不是闹着玩的。” “是。” 外城已是人间地狱。 而内城,也好不到哪里去。 五成兵马司和顺天府的差役,几乎是冒着疾风骤雨,乘舟在内城游荡,统计着损毁的房屋。 许多人家,已没有地方住了,积水太深,有的直接漫过了膝盖。 王不仕早就指挥着家人,让他们将所有值钱的东西统统搬到了阁楼的高处。 可那阁楼,也十分令人堪忧,因为天知道……会不会塌下来。 他捋着须,长吁短叹,造孽啊,造孽啊,日子可怎么过呢。 男人们还好,女眷们已经没有办法了。 儿子王建业卷着裤脚进来:“爹,隔壁……隔壁周御史家的围墙塌了,想来泡水太久,伤了根基,也不知有没有砸伤人。” 王不仕皱眉:“告诉府里上下,谁都不得靠近围墙,这该死的鬼天气,怎么突然就下这么大一场可怕的雨啊。” 王建业欲言又止,看着王不仕:“爹,你说……咱们在新城的新宅,会不会也……” 王不仕脸色一变,心里咯噔了一下。 自己的旧宅都买了,全部买了新宅,现在所住的,不过是暂时租住而已,等新宅交房了,才一道儿举家搬迁过去。 所以,眼下着租住的宅子坏了,大不了作一点赔偿,可毕竟是天灾,赔偿也是有限。 只是,新宅若是垮了,这怎么是好,有了纠纷,那姓方的肯吃亏? 王不仕欲哭无泪,自己买了两套啊。 若是被这疾风骤雨冲垮了,或是被大水浸泡,这还了得。 他长吁短叹:“前些日子,为父就想退房,可是………怎么退哪,虽明知那方继藩,偷工减料到连砖竟都是空的,可自己想退房都不可得,实在无法蒙受这样的损失了。 他心里,竟是羡慕起其他退房的人了。 至少不必现在,这般忧心忡忡。 他苦笑:“现在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而今,咱们家已是空了。”他深深的看了王建业一眼:“建业啊,为父劳碌半生,可能,不但不能给你什么,不但为父自己的名声坏了,甚至还可能,让你欠着一屁股的债。诶……” 他满心的惭愧。 虽是贵为翰林,到了庙堂上,显得正气凛然,当初,更是自以为自己了不起,指点江山,好不快活,可回到了家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他对王建业,带着愧疚和遗憾。 王建业听罢,却是连忙拜倒:“父亲怎可说这样的话,世事无常,儿子断不敢埋怨父亲,父债子偿,儿子尽力读书,定要金榜题名,将来……光耀门楣。” 王不仕压压手:“你父亲没用啊。” 摇摇头。 王建业一声叹息。 ………… 位于东市不远,翰林院刘侍学喝着茶,看着外头的暴雨。 刘家的地势比较高,所以淹的地方不多。 除了屋顶掀开了一点,连忙补救了,家里的下人们,又提着盆子将飘入房里的水给舀了出去,刘家的状况,比绝大多数人家,要好的多。 刘侍学全名叫叫刘正静,刘正静此刻心情还不错。 这几日,是没办法去当值的,只好龟缩在家里。 刘家乃荆州人,算是荆州大族,前些日子,买了五亩地,花了七八万两银子,几乎是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了。 幸好,自己的房子给退了,银子回来了,虽然损失了不少的贷款利息,可至少,真金白银到了手里,令刘正静心安不少。 据说现在内城之中,担心的不只是这一场大雨。 这一场大雨,再如何,总还能熬过去,有什么损失,也经受的住。 可新城那儿,遭遇如此大的暴雨,以那方继藩的德性,再加上连这砖竟都是空的,只怕,那儿已经被大水和暴雨彻底的冲垮了,又成了不毛之地。 这等于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统统化为乌有。 刘正静不禁感慨自己做出了明智的决断。 却在此时……突有主事急匆匆的冒雨而来:“老爷,老爷。” “何事?”刘正静气定神闲。 主事道:“不妙了,大大的不妙了,老爷,听宫里传出了消息,谨慎殿,塌了。” 刘正静豁然而起:“你说什么?” 谨身殿……塌了。 这可不是小事啊。 刘正静道:“伤人没有。” “听说砸死了一个宦官。” 刘正静觉得后襟冒着凉风,冷飕飕的,他禁不住喃喃道:“若是陛下在紫禁城,这岂不是……岂不是……哎,这样大的疾风骤雨啊,想不到连宫中都承受不住,这真是天灾人祸,天灾人祸!” 刘正静随即又道:“不好,陛下还在大明宫呢,却不知那大明宫,可靠不可靠,我看那大明宫,虽是舒适有余,竟多用脆弱的玻璃,倘若大明宫有失,可就糟了。” “是啊,外头都在传言,大明宫可万万别出事才好,还有新城……新城许多人都在担心呢。” 刘正静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倘若陛下出了意外,那可就真是天变了。 他忍不住道:“顺天府派人去查看了吗?” “风雨太大,而且外城的护城河,都已经漫出来了,大水淹城,就算有人能去,也没人能回来。” 刘正静打了个冷颤。 这岂不是说,大明宫和北京城几乎已经隔绝了。 “等风雨小了一些,顺天府和厂卫,还有京营会立即派出人马去。” 刘正静突然想到什么,冷冷道:“这都是方继藩造的孽啊,若是稍有任何闪失,他方继藩吃罪不起,莫说他是驸马,便他是皇子,也是万死之罪。” “赶紧,去打听消息吧,此事关系重大。老夫还听说,刘公也病了,这是多事之秋,是多事之秋啊。” 刘正静忍不住捶胸跌足。 当然,内心深处,竟隐隐有几分庆幸,紫禁城和内城尚且如此,新城那边,只怕早已是人间地狱了吧。 万幸……房子退了! ……………………… 上午要上课,中午去食堂吃完饭就赶紧写了第一章送到,等到了周末,就可以早点更新,爆发了。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七章:风雨之后见彩虹 这大雨连下了数日。 终于,像是上天恩赐一般,总算是结束了。 紫禁城里。 御马监张昭田已是焦头烂额。 他巡视了各宫,各宫的损失俱是不小。 谨慎殿塌了,这是极严重的事,毕竟这还是在重新修葺之后,一旦追究起来,不知多少人要倒霉。 其他各宫,所需修葺的地方,也是不少。 这木质的殿宇,最怕的就是暴雨,且还是连绵不绝的暴风骤雨,他虽为御马监的太监,却因为是宫中的二号人物,可宫殿的修葺,却大多时候,是他负责的。 张昭田焦虑不安起来,在统计了损失之后,更是吓了一跳,这紫禁城若要重新修葺,只怕又需数十万两银子。 张昭田脑子发懵。 而这消息,却很快不胫而走。 刘健大病初愈,却是急的不得了。 外间已有流言,说是大明宫出事了。 出事了…… 文武百官们都急了。 一连数日,都见不着陛下,天知道发生了什么。 眼看着大雨过后,天边多了一道彩虹。 可积水却没有退去。 许多的大臣,不约而同的聚到了顺天府,似乎只有在顺天府,才能打探到消息。 这顺天府尹看着刘公、谢公以及朝中诸公不约而同而来,却是哭笑不得,忙是道:“大明宫那儿,下官连催促了四拨差役去,三拨差役至今没有音讯,这已两三天了,也不见回来,还有一拨人,也是清早回来,他们说,河水泛滥,冲垮了桥,再加上暴雨,河水汹涌,寻常船只渡过去,风险太大,得雨停了再说。” 刘健还以为,顺天府这儿已有消息了,一听,面上却是忍不住失望。 其他人却都急的不得了。 刘正静和王不仕二人在其中,唉声叹气。 只不过,王不仕的面上,更显焦虑。 而刘正静,只是担心大明宫那儿,显得从容一些。 “诸公,诸公,听说御马监派了勇士营,预备去大明宫,还征用了几艘大船……” 有人飞跑进来。 刘健听罢,忧心忡忡的看了众人一眼,他是心急如焚啊,刘健道:“老夫也随着去。” 其他人听了,纷纷道:“下官同去。” 尤其是王不仕这样的人,上呢,担心君王,下呢,又操心着自己的房子。 那房子,十之八九没了,什么狗屁新城,该死的骗子。 刘健没有说什么,已是起身,众人一道,狼狈不堪的踩入了泥泞,一深一浅的,有的地方,大水竟是漫过了膝盖,这水里漂浮着无数垃圾,传出一阵恶臭。 众人倒是没有犹豫了,硬着头皮下水,出了外城,便更恐怖了,有差役预备了小舟,众官们纷纷登船,这一路,真是艰辛无比。 王不仕的内心……是绝望的。 想死啊。 他就想去看看自己的房子,看看那两亩地,现在……理应已泡水了吧。 当然,若是陛下遭遇了不测,那就真是糟了,更想死。 刘正静和王不仕,其实也是挺相熟的,他和王不仕同舟,便忍不住安慰他:“当初,王侍读就该壮士断腕啊,而今,又怎么会有如此的烦恼…” 王不仕低垂着头,身子蜷在舟上,咬着牙,眼眶发红,没做声。 刘正静便拍了拍他的背,还想安慰,可话说不出口。 这一行人自清早开始出发,一路几乎是跋山涉水,到了正午,距离大明宫,竟还远着呢。 倒是出城之后,与勇士营会合,在官兵的帮助之下,境遇好了少许。 御马监掌印太监张昭田满腹心事,他和刘健还算相熟,此次是张昭田亲自带兵,因而前来向刘健见礼。 刘健看了他一眼:“听说谨慎殿塌了?” 张昭田颔首:“是……” 刘健心里苦笑,京里已成了一片泽国,朝廷不知需多少钱粮赈济,现在这宫里,怕又是…… “损失几何。” “若要修葺,至少四十万两银子……” 刘健:“……” 谢迁在旁,忍不住道:“即便是天灾,却何至如此,你自己向陛下交代吧。” 张昭田忍不住道:“这与奴婢何干,实是天灾,又非是人祸,再者,这么大的风雨,京里有哪一处宅邸是好的,这……这情有可原,二公,陛下对你们信任有加,请二公美言。” 刘健看着他,只是摇头苦笑。 张昭田做人低调,其实还算是个好宦官,至少作为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他给人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可是……美言……四十万两银子怎么来? 张昭田见如此,便忍不住道:“何况……奴婢想来,那大明宫现在只怕更加糟糕吧……紫禁城尚且受灾如此严重……” “休要胡言,赶紧出发吧。” “是,是。”张昭田也觉得失言,倒像是,自己盼着大明宫出点事一样,他方才实是情急,才口不择言…… ……………… 西山至新城受灾并不严重,虽也泥泞,因而一看到停了雨,方继藩便连早饭都没有吃,便往新城赶了。 新城那儿,可是自己的命根子啊。 身家性命都丢进去了。 还指望方家能靠这个,吃个一千代人呢,若是出了什么事,因这三百年难一遇的天灾,而使新城受挫,往后,还有人买房吗? 朱厚照比方继藩更急。 他已算不清,自己到底欠了多少债了,倘若债主闹到了父皇那儿去,父皇非剐了自己不可。 二人匆匆打马至新城。 而新城这儿……放眼看去,一栋栋早已建了框架的房子矗立,早已修建好的部分道路除了一片狼藉之外,都还完好。 无数无处可去的匠人们,这几日都躲在搭建的房里避雨,现在眼看着天放晴了,便纷纷出来。 因为暴雨,所以到处都是吹断的树枝和不知从哪里飞来的碎石和草屑。 有一些脚手架倒了。 至于……积水…… 说也奇怪,除了小水洼之外,倒没有什么大的积水。 于是乎,匠人们都开始忙碌起来。 已经耽误了这么多日子的工期,这可不算工钱的,西山建业给工钱很大方,少干一日活,就少赚一日银子。 因此,所有人都主动开始对新城进行清理。 这新建的宅子里,虽还未开始装饰,可里头,却基本上没有什么残破的痕迹。 一方面是这是完全的砖石结构,又动用了较为坚固的混凝土,再者,没有积水,需知积水对于建筑的破坏是根本性的,尤其是木质的结构,一旦泡上了几天,用不了多久,这建筑的根基,几乎便完蛋了。 何况,又因为混凝土的缘故,所以根基打的牢。 某种程度而言,其实空心砖也出了一份力。 这空心砖结构并不比实心砖要差。 不只如此,还更隔音,更容易保暖。 又因为较轻的缘故,虽有强大的外力,却不至出现整个框架的挤压变形。 而应付积水。 却是事先在新城规划的下水道出了大力。 虽是雨水极大,下水道也未必能承受这三百年一遇的暴雨,可毕竟雨水有了排泄的渠道,清早的时候,确实地面上还有大量的积水,可到了方继藩和朱厚照赶来的时候,基本上就已排泄了个干净。 而又经过了匠人们一阵清理,转眼之间,这新城同时在建的上千宅邸和衙署,似乎毫无经历如此强风和骤雨的痕迹。 紧接着,六七万匠人、苦力,便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人们重新开始搅拌混凝土,或是挖地基,又或者前去远处的窑炉里运输瓷砖、空心砖等建材。 一切都是井然有序。 道路的清理,反而使这纵横交错的新修道路焕然一新,那半月前铺就的沥青,经过一阵雨水清洗之后,竟如新的一般。 方继藩见没什么大问题,才长长松了口气,远处,是大明宫,大明宫似乎也没什么异样,哪怕是那高耸的钟楼,也依旧傲然矗立。 朱厚照长长的松了口气:“太可怕了,幸好本宫最近积了一些德,如若不然,这新城若是出了岔子,本宫便只好以死谢天下。” 方继藩心里想,你是不会死的,毕竟你脸皮这样厚。 不过……方继藩心情也爽朗起来:“是啊,没出事便好,说实话,之所以如此,还是大家伙儿都淳朴啊,大家都是实在人。” 这是实在话,方继藩的利润极高,所以修筑道路和建宅子,可以不惜工本。 而这时代的匠人们,给他们一口饱饭,有了点儿薪水,他们便感恩戴德,自觉地这是好日子,来之不易,都肯下苦功夫。 自然,也离不开一批西山书院下设的工程学院的生员们死脑筋,他们几乎都是按图施工,监督起来,也还算给力。 毕竟……生员嘛,还没有学会坑蒙拐骗呢。 说着,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已是进入了新城,随即招募了一批工头和生员,开始布置起接下来营建的章程,如此浩大的工程,可是决不能出任何差错的,要组织起六七万人一道干活,谈何容易。 方继藩对着图纸,一面托着下巴,开始听取了生员们的汇报,大抵是这一次大雨之后的损失。 …………………… 第二章送到。 正文 第八百三十八章:知耻而后勇 这生员大抵的记录了这一次暴风的损失。 因为事先有准备,到了暴风之前,许多建筑材料便已收了起来。 唯一的损失,也就是一些半完工的地方,还有一些清理的费用。 经过了一上午的统计,生员道:“师公,而今需修葺,至少需两万两银子……” 两万…… 朱厚照要窒息了。 银子啊。 自己现在还欠一屁股债呢。 方继藩也有些恼火:“这么多,还让不让活了?” 生员惭愧的道:“是学生们没有办好,原本有不少不必要的损失,却因为经验不足……下一次……” “还想有下一次,两亩地就这么没了,我方继藩才几十万亩地,有你们这么多糟践的吗?” 生员脸都变了,其实他心里挺惭愧的。 真的很对不起自己的师公啊,当初若是谨慎一些,何至于有如此巨大的损失,他眼圈红了,跪下:“是学生的错,学生万死,学生愧对师公教诲,学生不是东西!” 在西山,师公就是一切,是他们的开山鼻祖,师公的脾气,早就在西山书院内广为流传。 西山的生员都是骄傲的,在西山,哪怕你考上了二甲的进士,那也是师公的耻辱,根本抬不起头来,没有名列一甲,便永远见不得人。 正因如此,在西山书院内部,几乎每一个人,都卯足了劲,想要比同门师兄弟们做的更好,不为别的,因为在外,他们都是骄傲的西山生员。 这生员拜下,磕头:“师公,生员知错了,以后一定悔改,请师公责罚!” 方继藩背着手,最近自己的脾气,可好多了,却是抬头,看着棚顶:“你们啊,真让我不省心,可有什么法子呢,我将你们当孙子一样看待。” 站在一旁的刘瑾,有点懵。 好像……自己突然多了数百个兄弟。 他下意识的,取了一颗炒花生放进口里,嚼了嚼,压压惊。 这生员却依旧是痛哭流涕。 若是师公抽自己一个耳刮子便罢了,偏偏师公居然一副不惩罚的样子,一句将孙子看待,更使他心里暖呵呵的。 师公这样的待我,可我真是不争气,竟是让他如此的失望。 我常威,真是愧对师公,师门之耻啊。 他眼泪泊泊而出:“师公既不惩罚,学生也无法原谅自己,学生就跪在外头,跪上一天一夜,以此自省。” 说着,起身,毫不犹豫的走出了棚子,当着这工地上的匠人和苦力的面,眼圈发红,却是啪嗒的跪在了沥青路上。 沥青路上还是湿漉漉的,且都是细细的颗粒,扎在膝盖上,格外的疼。 其他在棚外的生员们本是一起来禀告。 一见常师兄跪了,个个面带惭愧之色,丢人啊,损失了两万两银子,实乃西山工程院之耻,如此苦大的损失,自己怎么还有脸面站着。 数十个生员,什么都没有说,纷纷到了常威身后,啪嗒跪在路边上。 他们纹丝不动,眼眶里雾腾腾的,深刻的检讨和反省,这耻辱,仿佛使他们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路过赶着车的人看到他们,也觉得奇怪,这些工程院的人,在这工地上,六七万号匠人和苦力眼里,可是父母官一般的存在啊,是他们带着图纸布置任务,催促工程的进度,检查工程的材料,和老匠人们一起改进工艺。 每一个生员,手里握着极大的权柄。 可谁晓得,现在他们却如此狼狈的跪在此。 迎着一双热辣辣的眼睛,有生员羞愧的垂下头去,恨不得将脑袋埋进沙子里。 可常威却是昂起头,道:“都抬起头来,做错了事,还怕别人看吗?知耻而后勇,这是先生们教授我们的话,今日在此受罚,本就是让我们记住教训,将来想出更好的办法,不使师公忧心,不给书院蒙羞,都记着今日所发生的事,大家都抬头。” 于是所有人都抬头,哪怕每一双过往的眼睛,使他们难堪到极点。 ……… 棚子里。 朱厚照从里头穿过敞开的门,看着那些生员,忍不住道:“老方,算了,打一顿便是了,这么让他们跪在此,多耽误工期啊。” 方继藩低着头,心里早就原谅了这些生员。 毕竟是自己带出来的,一向器重,这些人,真如自己孙子一般的金贵。 可此时见他们自行去面壁思过,心里也稍稍有些于心不忍,毕竟……方继藩是一个有良知的人,他不忍心责备这些孙子。 只是,心里却想,让他们好好反省一下,也不是坏事,有了这一次惨重的教训,下一次才会带脑子做事,好吧,由着他们去吧。 方继藩一条条看过了方才常威送来的簿子,大抵,工程的进度,便心里了然了。 他坐下,喝了口茶:“锦州路即将修通,这是一条主干道,此路一通,这附近的土地,就该卖了,还有京杭路,也要预备开修……嗯,这关系着殿下的地。” 新城的所有规划,都以天下的地名来取名,譬如京杭路,这三环以内的路名,都以北方的城市为主,而三环至五环,则用南方的地名,主干道直接用布政使司的名字,次干道则用府县为名。 而方继藩之所以将这条路,称之为京杭大道,是因为,这天下,连接南北的,正是大名鼎鼎的京杭大运河。这条路的规格,将用最高的规格,道路直接延伸至五环。 如此一来,朱厚照的地,便有销路了。 方继藩道:“报价,也已经做出了,单单这条路,便需纹银三十万两。” “三十万,这么多!”朱厚照忍不住咋舌。 三十万两银子,就为了修一条路,朱厚照甚至怀疑,若是父皇知道,定会打死自己。 败家玩意啊。 “还有这些路网,嗯……宣府路、山海关路,还有辽阳路……这些次干道,也要修建,只怕,需百万两纹银,要随时开始破土动工,先将路修好,修好之后,再将官署不至在左右,比如五城兵马司,这东城兵马司可在这里,西城在这里……宁愿它们修建的边远一些,哪怕是在五环,也不打紧,还有……” 方继藩继续皱着眉。 朱厚照突然道:“老方,父皇这么多日子不见,这几日暴风骤雨,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 方继藩也仿佛像是想起了什么。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新城,竟将陛下忘了。 他一脸发懵的看着朱厚照:“殿下去看看?” 朱厚照摇头:“不会出什么事的,本宫细细想来,若当真出什么大事,大明宫里肯定有宦官来禀告,还是不去看了。” 方继藩颔首点点头,有道理啊。 他随即眉飞色舞:“这样也好,众所周知,陛下乃九五之尊,吉人自有天相,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方才说到哪儿了。” ………… 一行人,几乎是跋山涉水,踩着泥泞,好不容易,有人看到了那高高耸立的钟楼,终于……松了口气。 大明宫,就在眼前了,再走几里路,就到了。 这一路来,足足三个多时辰,无数人几乎都虚弱了。 刘健累的不成,他大病初愈,实是身子撑不住,于是张昭田便命人用藤条编了个简单的藤椅,请刘健坐着,命人一路抬来。 至于其他人,就没这运气了。 这是让文武百官们,记忆犹新的一日,没一个人,几乎都已累的虚脱。 王不仕看到了钟楼,眼泪都要出来,此刻,他如鲠在喉,拼命的朝新城张望。 可是……新城还是有些远,看不清。 在自己面前,是积攒了很深的水洼,足以淹没膝盖。 他们都卷起了裤脚,只得乖乖的淌水而行。 这水洼地里,格外的滑,一不小心,就可能摔倒。 正因如此,所以大家彼此拉着手,王不仕与他的同僚刘正静手握着手,刘正静不忍心王不仕如此样子,却又不好说什么,心里只是唏嘘,可怜啊,被那姓方的,骗去了一生的心血…… 王不仕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嗡嗡的响,心里感慨,完了,距离新城不远,尚且淹成了这个样子,这新城……怕是完了。 至于大明宫……天知道里头是什么样子。 他疾步而行,几次几乎要滑倒,都被刘正静扶起来,浑身都是烂泥,狼狈到了极点。 等慢慢的淌水行了一路多路,前头,便是新城的一个断头路。 可说也奇怪。 这沥青路面,居然还和新的一般,更神奇的是,一旦到了断头路,附近的水,几乎就不见了,无影无踪。 不过……依旧还有许多的烂泥,可没了积水,这道路一下子好走起来。 人们上了沥青路,想要入宫,本可以走近路,可那里实在太多泥泞和水洼,反而宁可走远一些,沿着沥青路经过新城再入宫,虽是绕远了一些,可是走在这路上,却是出奇的舒服。 以往还不觉得,可在今日,人们才意识到了,这样道路的可贵之处。 …………………… 第三章,还有。 正文 第八百三十九章:完美无瑕 走在这路面,刘健下了藤轿,总算觉得舒服了许多。 这样的道路,才该是人走的道啊。 想想这一路来的泥泞,实是不堪。 刘健心里这般想着。 一旁……那张昭田左右张望,奇怪,等到了这儿,怎么就没涨水啊。 真是怪了。 要知道,紫禁城里都涨水了,尤其是御园,淹的最厉害,那里有一处人工湖,人工湖的水直接漫了出来。 张昭田干笑:“这里的地势,有点高吧……” 他这样说,分明是睁眼说瞎话。 因为这里的地势眼睛没瞎的人都看的出来,其实并不算高。 沿着沥青路,一路前行,便看到了那久违的棚子。 更可怕的是,当所有人四处张望,却是发现,这四周,竟有无数的匠人和苦力开始在忙碌。 那一个个已搭建起了框架的屋子,丝毫没有残破的痕迹,施工继续进行。 虽是离了沥青路,没有铺上花草、栽种树木的地方虽还满是泥泞,可是……没有积水。 张昭田越来越显得忧虑。 这什么情况。 这里为何没淹水。 这里……咋好像并没有遭遇暴风骤雨的痕迹。 看着匠人纷纷忙碌,似乎在这里……并没有因为暴雨,而产生什么伤亡。 一切都很宁静,宁静的,所有人都认为,这新城本该就如此,好了,他们得赶紧干活挣银子了,万万不可耽误了工期。 “……”张昭田脸色极差,却见着沥青路边,有一行生员跪在此。 他们……这是做什么? 张昭田比任何人都要急,他三两步忙是上前:“你们,跪在此地做什么?” 常威只抬头看了张昭田一眼,或许,张昭田他不认识,可是这张昭田身后浩浩荡荡的官员们,还有他们头戴这着傻帽,身上一件件宫中钦赐的麒麟服、飞鱼服,常威却是再认得不过了。 常威不愿意惹麻烦,惹任何麻烦,都是给自己师公惹麻烦。 常威道:“因救灾不及时,在此反省。” 这是老实话。 张昭田一听,乐了。 果然,新城也遭遇大灾了啊,这就难怪了,难怪如此,一下子,居然心里舒服多了。 人哪,就怕比不是。 只是……这里像有遭灾的痕迹吗? 事实上,所有的文武大臣,都在左右张望。 哪里有灾了,哪座房子塌了,哪里有大水…… 怎么……瞧不见。 王不仕一脸茫然的看着四周,心里也满是疑窦,不对吧,不像有遭什么大灾的痕迹啊。 张昭田亟不可待的道:“遭灾,倒了多少屋子?” 常威摇摇头:“没有。” 张昭田又忍不住问道:“哪里淹水了……” 常威又摇头。 此刻,文武大臣们已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里……竟是一个屋子都没有倒,一处都没有淹水。 若是如此,这就太过恐怖了。 要知道,现在京师,已沦为了人间地狱了啊。 不知多少人惨遭不幸,他们是一路走过来的,沿途的惨状,触目惊心。 张昭田感觉自己要疯了,听到了身后的窃窃私语。 张昭田便冷笑:“呵……你好大的胆子。” 面对张昭田的呵斥,常威面无表情。 他不惹事的,可是并不代表他怕事。 他是西山书院的人,西山书院,还真没有孬种。 常威一直以自己西山书院生员的身份而自豪,这种深入骨髓的自豪感,哪怕是见了进士,他也未必就看得上人家。 西山书院的治学,历来苛刻,这养成了每一个生员,都自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心里怀着的,是要学好文武艺,造福天下的念头。 他们虽不对别人苛刻,可是对自己,却有极高的要求。 诚如常威的恩师们哪怕只是考了二甲进士,也没法儿抬头做人一般,在常威心里,自己哪怕是没有做好最好,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失误,都是一件令自己觉得耻辱的事。 跪在这儿,是他自己惩罚自己。 他便是希望,借此机会,警醒自己,以后万万不可产生一丁点的疏忽和大意。 可现在,面对张昭田的冷笑呵斥,他却是昂着头,风淡云轻的看着张昭田,面上,从容不迫,无论你是谁,我常威,西山工程书院的生员,容得你呵斥吗? 张昭田见这些生员纷纷用一种漠视的目光看自己,心里,竟有几分尴尬。 他忍不住道:“你,你……这里既没有房子塌了,也没有积水,你却何故说什么遭灾,你这是在耍弄咱吗?” 这个疑问,刘健心里在问,其他人的心里也在问。 急死了,这新城,到底哪里遭灾了啊。 常威想了想,不过他这一次,没有在搭理张昭田。 而是起身,朝刘瑾作揖:“见过刘公。” 刘健朝他颔首。 常威则从容不迫的道:“此次新城遭遇了疾风骤雨,事先虽有准备,可依旧还是延宕了工程不说,还有大量混凝土、脚手架、工具,因为没有及时转移,因此受损,损失已计两万两纹银,如此巨大的损失,本是可以避免,若不是学生们疏失,绝不至如此……” 损失计两万两……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还是人话吗? 张昭田的脸色,已变了。 要知道紫禁城,就已损失了四十万两啊。 至于内城和外城,其损失,几乎已到了无以数计的地步,天知道有多少,说是两百万两以上也不为过,还有无数人畜的损失,更是无法计算。 张昭田脸色蜡黄。 完了。 怕是要东窗事发了。 陛下势必震怒,肯定要严查……而自己…… 他竟一下子,仿佛浑身没有了气力,竟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面上蜡黄,双目无神。 “你说什么?”有人从人群之中,冲了出来,几乎是一把揪住了常威的衣襟:“你的意思是…………新城根本没有受这一场暴雨的影响?” “有啊,学生不是说了,损失了两……” “不,你的意思是说,老夫的房子还在,并没有遭受什么损失?” “这是当然!”常威一脸无语的看着来人。 这人正是王不仕。 王不仕身子在颤抖。 常威却觉得这个人,不可思议。 神经病啊你。 当然,在西山,是没有人骂人脑子有问题的。 因为自己的师公,恰好有脑疾,所以在西山内部,人们从不议论别人的脑子。 常威道:“这新城,为了建造,都是最高的规格,所用的材料,以及设计,无一步精,不说这地面上,就说这地下吧,有专门的排水渠,你们难道没有看到许多地方,用的是缕空的砖吗?若是有水,水自然流入这缕空砖的缝隙里,很快便被这排水渠排出去,这一次雨下的是大了一点,可也没多大关系,以往的宅子,哪怕是用砖头砌的,却多是用糯米作为粘合,外头再涂一层白灰,一旦遇水浸泡,外头的墙皮就泡烂了不说,那糯米遇水久了,也就散了,极不牢固。” 顿了顿,说起着建筑的问题,常威如数家珍。 文武百官们,却是鸦雀无声,在常威面前,他们就是小学生。 常威又道:“可在这儿,咱们砌砖,用的是空心砖,这空心砖的好处,多着去了,不只保温、隔音,将来通了暖气,可将热气尽力维持在宅里,而且,因为砖头不笨重,所以哪怕遭遇了疾风骤雨,对于墙体,也不会有太强的挤压。嗯……力的作用,你知道吗?就譬如这高楼,沉重的砖头一层层码上去,堆砌在上头的砖,也是重若千钧的,这么沉重的力量……会产生挤压……” 见众人还是不明白,事实上,常威对此,也是一知半解,只晓得,效果很不错,他又道:“何况,还是用混凝土粘合,不只如此,外头的墙皮,还要先涂抹一层混凝土,所有的梁柱,沉重的墙体,都经过精心的设计,若是风雨都能吹倒,师公早将我们打死了。” 王不仕身躯颤抖。 这意思莫非是……这新城……不但住的舒适,而且可以无惧风雨。 这……这……自己的宅子不但还在。而且,还是好宅子啊…… 想想自己在内城所租种的地方,经历了一场风雨,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他心里的沉重,一下子松懈下来。 他忍不住感慨道:“这方都尉,居然严厉至此,将这宅子,做的这般的好,竟还对你们这般的苛刻……” 常威奇怪的看着王不仕,忍不住道:“师公不曾对学生苛刻。” “还说没有,根本就不曾遭灾……竟还如此对待你们。”王不仕咬牙。 常威却是微笑:“看来,诸公是有所不知了,这并非是师公的本意,师公将我,当亲孙子一般看待,怎么忍心,罚我呢。只是……这一次,确实有巨大的疏忽,学生虽只是西山书院区区一个小生员,可西山书院的人,历来只做到最好,学生的恩师、师叔,还有师兄弟们,哪一个,不是完美无瑕,而学生离他们相去甚远,心里甚是惭愧,自当惩罚自己,唯有如此,才能谨记着这教训,这与师公无关。” 正文 第八百四十章:涨价了 “……” 众人愕然的看着常威。 常威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他的功名,至多也就一个秀才。 哪怕将来他能中进士,又如何,不还得从小小的庶吉士和观政士做起吗? 而能站在常威面前的人,从内阁首辅、次辅,再到御马监的掌印,哪一个,地位不是和他千差万别。 可常威哪怕是在他们面前,也是不卑不亢。 任何人都可以从他的身上,看出一股子骄傲。 这种骄傲和寻常狂生的傲慢全然不同。 他的骄傲是内敛的,是对自己,而并没有针对其他人的。 他自认自己是西山的生员,所以他骄傲无比,可这骄傲,却是绝不容许自己有一丁点的瑕疵,他要做到尽善尽美,哪怕是一丁点的疏忽,在他看来,都是无法原谅,是一件引以为耻的行为。 后世,总有一群因为考了九十九分而捶胸跌足的家伙,虽然人家还是考了第一,在旁人看来,这家伙是在装逼,是脑子有问题,是个书呆子。 却殊不知,对于人家而言,人家压根就不屑于跟你们这些学渣去比,考不考第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失了一分,而这一分之差,就足以让自己惆怅饮恨了,装逼?不存在的,跟你们,有装的必要吗? 西山书院的许多生员,都是这样的人。 众人听了,倒吸一口凉气。 便连刘健,都忍不住意动。 西山书院,真是一群怪物聚集地啊。 而自己的儿子,也在此书院,哈哈,与有荣焉。 那张昭田却已是失魂落魄,欲哭无泪,倘若这常威因为有一丁点的损失,都自请处罚,那么……自己还有救吗? 王不仕已是大喜过望,突然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说的好,说的好啊,不错,这建宅子,就如治大国,治大国如烹小鲜,自当精益求精,方才不失为圣人门下。” 这一顶高帽子戴下去,仿佛就在说,大家都是圣人门下,要有良心啊。 王不仕满面红光,乐了,不断的点头,靠谱,那方继藩,还是颇有几分良知的,此前,看来多有错怪。 罢了,原谅他了。 可那侍学刘正静,脸色就有点不太对了。 似乎棚子里的人,也听到了动静,便见方继藩和太子联袂而出。 众人一见朱厚照,忙是行礼:“见过殿下。” 朱厚照只背着手,见这些家伙狼狈不堪的样子:“这京师怎么了,诸卿怎么这般狼狈不堪的样子。” “这……” 刘健等人面一红,说来,还真是有些难以启齿。 刘健只好道:“连续数日下雨,京里已经涨水,此雨数百年难一遇,京师……已是屎尿横流,大水及膝……沦为了人间地狱了。” “这敢情好啊。”朱厚照笑了…… 方继藩忙是偷偷掖了掖朱厚照的袖摆。 朱厚照才醒悟过来,憋着笑,却是露出一副沉痛的样子:“这样啊,本宫……很遗憾……这个……这个……这么多百姓,岂不都受灾了,损毁了很多的房屋吧。” 刘健忧心忡忡,道:“是,宫里,谨身殿塌了,御湖和护城河涨水……紫禁城里,一片狼藉,内城的宅邸,损失也是惨重,还有不少道路……至于外城,那就更是惨不忍睹了。” 朱厚照背着手,偷偷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如丧考妣的低着头:“真是……难受啊,我心里难受。” 朱厚照便也低着头:“是啊,本宫心里难受的很。” 刘健皱眉,总觉得这两个家伙怪怪的。 朱厚照才道:“没有想到,京师遭受了如此巨大的损失。这个……这个……嗯,算了,本宫太难受,也不知说什么是好,卿等来此,所为何事?” “是来觐见陛下。” “噢。”朱厚照道:“正好,本宫和方都尉,也要去见驾,同去,同去。” 看着这些个忧心忡忡的臣子们,朱厚照心里却是乐了,他就喜欢看着别人狼狈的样子,哪怕是刘师傅,也是一副不堪的模样,这就更有意思了。 朱厚照举步,预备要走。 突然,有人道:“太子殿下、方都尉,这新宅……呵呵……臣倒是想买一栋。” 说话的乃是侍学刘正静。 刘正静后悔了,早知如此,就不该将房退了,现在看来,还是新宅好。 也罢,就当亏了利息钱吧,重新借贷便是。 朱厚照眉毛一挑,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看着百官之中,许多人一脸渴望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咳嗽一声,刚要开口说什么…… 方继藩在旁却是老实巴交,一脸忠厚的道:“新宅……怕是暂时规划之中,还没有新的供应,倒是有一些尾楼,要抢。” 这些尾楼,正是淡出刘正静这些人退的。 “好的,好的。”刘正静笑吟吟的道:“明日,下官就带定金来,尾楼便尾楼,没关系。” “不过……”方继藩脸微微一红,毕竟他是一个三观很正的人,身俱道德感,因而………他踟蹰再三道:“近来,因为原材料波动,市场前景看好,以及天气转暖,人民生活普遍提高,内需市场急剧增长,人工暴增,土地市场供应紧缩,以及购买力的……” “……” 刘正静等人,都伸着脖子,耐心的听着。 可是……一句话都听不懂啊。 啥意思来着。 刘正静面带微笑,这方都尉,真会说笑啊,他说话有时挺可爱的,虽然有时,性子是暴戾了一些,可瞧他在新城上的作为,似乎是真有良心,哈哈,就是有时冒出点生涩难懂的话,当然,年轻人嘛,要理解,要大度。 刘正静笑吟吟道:“方都尉,到底想说什么,还请告知。” 所有人屏住呼吸,都在等呢。 方继藩才道:“这个……涨价了……” 涨……涨价了! 刘正静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坐地起价啊。 要不要脸。 他深吸一口气,脸色很不自然。 事实上,和他一样,脸色不自然的人很多。 有这么涨的吗,你当你家的地和房子是金子做的? 方继藩难为情的道:“也不过,暴雨之前,是一万三千两,现在,是一万九千两,也才多了六千两……” 刘正静的心……突然像被刀剜了一下。 他买下那套房时,是花了一万一千两的,虽说市场上,是涨到了一万三千两,可实际上呢,当时因为质量有问题,人们议论纷纷,所以,是有价无市,他毅然决然的将自己的五亩地用原价退了回来,想要及时止损。 可现在,和他的一万一千两相比,价格何止是暴跌了六千两,这是八千两,臭不要脸的东西! 这就相当于,当初退回了五万五千两银子,可他要重新买回原来的宅子,得准备九万五千两,不错,刘正静是世族,家大业大,在老家,整个府,那也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可是……他也承担不起这中间四万两银子的差价。 刘正静几乎要晕过去。 才几天,就亏了这么多。 自己一辈子,也未必能挣来这么多的财富。 他忍不住脸色阴沉下来。 其他大臣,也都怒容满面。 一个个恨恨的看着方继藩。 其实连朱厚照,都有点懵,老方……这……太狠了吧,这是把人往死里宰啊。 “哼,这么贵,谁会买。老夫不信,有人肯舍得花这个银子。” 刘正静冷笑。 方继藩苦笑:“若是想便宜,可以偏僻一些,从这里朝南五里地,同样的宅子,我给你报价八千两一亩,如何?” “……” “若是再远一点,从这儿向南,十里地,我做主了,三千两!刘侍学啊,你也不想想,你要买的宅子,要蒙学有蒙学,要医院有医院,边上还有大戏院,大明宫只在咫尺之遥,不远处,未来的中城兵马司,就在附近,这……不值这个价,那你索性,回京里买吧,内城内两三千两就够了,外城,一两百两,有的是这样的房子。” “……”刘正静了脸色惨然。 黑……真的很黑。 回京师里买? 开玩笑。 这一次京师沦为了人间地狱,倘若没有新城,倒也罢了,那是天子脚下,现在被大水淹成了那个样子,无论如何,朝廷也会花费大量的钱粮,进行修葺,砸锅卖铁,也会将京师恢复如初。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陛下都已到了大明宫,将来无数的部堂和官署,都将布置于此,这一次大暴雨,已证明了京师就是个容易受灾的无底洞,年年不知要花费多少钱粮维护,朝廷还舍得,花银子丢进旧城的修葺中去吧? 十之八九,是勉强修葺一些地方,其他的,只好听之任之了。 一旦朝廷投入的资源不足,大水哪怕退了,那旧城的房价,还不知暴跌到哪里去,更不知破落到何等地步。 刘正静又不傻,这个道理,一想就能明白。 哪怕是打开户部的账本,每年对街道和宅邸的修葺,以及宫中的维护,花费了多少,一眼便知。 所以……从前他们,或许还有的选,现在……却已没有选择了。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一章: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正静有一种天堂跌落至地狱的感觉。 宛如现在的他,在这地狱之中,遭受火刑。 一个月前的一念之差,直接使他从一个巨富,转瞬之间,成了即将欠一屁股债的穷光蛋。 愧对先人啊。 刘正静的眼泪要出来,眼角闪烁着泪花,心里疼的厉害。 他一脸茫然和错愕。 可方继藩却是一副,毫不留情的样子。 爱买买,不买滚,你在内城的房子,花一笔银子修葺一下,不是还能住吗? 当然,哪怕是内城的宅子修葺之后,想住,怕也难了,不但未来,那里的环境,肯定不会恢复,多多少少,会有一些脏乱,等到将来新的部堂和官署建了起来,你刘正静堂堂翰林,还能每日早起,坐两个时辰轿子,来此当值?你吃的消吗? 所以,将来,你还是得乖乖来新城租住的。 问题就在于,靠近皇宫这儿,绝大多数的宅邸,都是华宅,说难听一些,哪一个买下这儿的,不是非富即贵。 人家会贪你这点租金,就将宅子租给你? 即便有人要租出去,这价格,也定是吓人,绝不会比,按揭一套房子的花销要少。 否则,你就和匠人们一起,挤到临时的窝棚里住吧,要不,三环之外,五里、十里,那儿,不也有便宜的宅子吗? 这房,买也得买,不买,砸锅卖铁,你还得买。 方继藩浑身上下,流淌着的乃是道德的血液,否则,怎么可能才涨到一万九,若不是自己为人正派,秉持着人人有房住的价值观,我今日三万两,你信不信。 这里的地,全姓方,不想买我姓方的地,出门左拐七八里地,还有姓朱的等着扒皮抽筋呢。 这百官之中,有为数不少,如刘正静这般的人,此时,一个个要昏厥过去。 老天无眼啊,还不如发一场大水,将这新城淹了干净呢。 这些人,大眼瞪小眼,心里的算盘珠子,已开始波波波的算起来。 亏了六千两的…… 亏了一万二千两的…… 更狠的,有几万两。 想死。 心里疼。 有年纪大的,险些要晕过去。 刘正静脸色惨然,犹豫了很久,看着方继藩,咬牙:“买,一万九,买三亩,下官明日带首付开,方都尉,你要讲良心啊,可不能变卦,当着刘公的面,咱们把话说清楚。” 他打定主意了,刘正静不傻,吃了这么大的亏,他当然愤怒,甚至恨不得,直接给方继藩一个耳光。 可他明白,这宅子,非买不可,不能冲动。亏了,这是既成事实,现在最担心的………是姓方的他不要脸,还往上涨。 这些日子,是真的怕了,起初一万一亩的宅子,才几个月,就已翻番。这是多少财富啊,那些当初一万一亩买来的人,哪一个不是在躺着挣银子。 想想,都觉得自己像个大傻瓜。 此刻,理智已经没有意义了。 得买啊,咬着牙,也得卖。 刘正静身躯颤抖,紧张的看向方继藩,他不能让方继藩食言而肥,不然,真的要抹脖子自尽,死了算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背着手:“我方继藩是个讲信用的人,明日,保证是一万九,可是后日……就不能保证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其实,七八里外,本宫也有一块地,便宜啊,你们要不要考虑一下。” “……”众臣没一个搭理朱厚照的。 朱厚照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心里忍不住恨恨的想,姓方的就是华宅,本宫看来,只能是卖给劳苦大众的命了。 这些该死的狗官,居然看不上本宫的地。 那王不仕,听到一万九的时候,已是幸福的晕了过去,几个月,净赚近两万两银子,这是何其巨大的财富啊,当初的王家,砸锅卖铁,几代人的储蓄和经营,也没这个身家。 他禁不住,连腰杆子都挺直了,左右顾盼,竟有几分瞧不上身边这些穷鬼的感觉,恨不得立即,寻人分享自己的快乐。 可随即,又有些后悔,早知如此,想办法四处筹措,哪怕是借贷,多买一套该有多好。 所有人,各怀着心思,有狂喜,有苦不堪言,狂喜的人,面上不敢表露,会被其他人揍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低调做人,方为正道。 心痛的人,也不可表露,这新城完好无损,是好事,这时候若是哀嚎,难免显得你心里只有私心,并无公义,堂堂朝廷命官,不该谈钱,怎么可以如此呢。 朱厚照领头,方继藩在后,领着群臣,至午门。 这大明宫,依旧巍峨,风雨之后,却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而后,午门大开,众臣鱼贯而入,却见着大明宫中,井然有序。 弘治皇帝这些日子在大明宫,甚是担忧,如此瓢泼大雨,自己却和京师断绝了联系,可想着如此罕见的暴雨,势必成灾,心里便急的不得了。 反而是太皇太后周氏,怡然自得。 前些日子,为了庆祝搬进新宫来,西山戏剧团的一队戏子,在后宫为太皇太后唱戏,而今遇到了暴雨,索性,将她们留了,让她们成日唱戏。 方氏和周皇后,听这京剧,竟是入了迷。 什么《铡美案》、《打金枝》、《四郎探母》、《霸王别姬》、《定军山》,真是痛快。 最有意思的是,这每一出戏,故事性十足,这些个戏子们,都是方继藩精挑细选,令她们在京师安顿,且多是女子,经过前些日子的练习,还有一次次的登台,渐渐开始有了模样。 张皇后每一次看《霸王别姬》时,眼里的泪便止不住。 弘治皇帝拼命着给她递手巾。 尤其是那青衣高唱:“大……王……啊……啊……啊…” 那凄婉的声音,余音缭绕,娇弱的青衣伸向楚霸王。 楚霸王那英雄盖世,又儿女情长,听着汉兵来了,待见虞姬拔剑自刎,楚霸王哎呀一声,张皇后便抱住了弘治皇帝痛哭。 弘治皇帝发懵,他倒也喜欢戏,却绝不入戏,可见张皇后这般肝肠尺寸断的模样,还有周氏,眼泪摩挲,待这一出戏散了,弘治皇帝便道:“这霸王别姬,以后不准唱了。” “谁说不能唱?”周氏气的哆嗦:“多好的戏。” “这……这……” “你呀,不懂,糊涂。”周氏狠狠的将茶盏哐当一下搁在了茶几上:“来,再请她们,就唱这一出《霸王别姬》,哀家脑海里,至今还有那虞姬的影子呢。” 张皇后也是痛并快乐着,一面抹着眼泪,一面颔首称是:“祖母说的是,那青衣的唱功,是极好的,尤其是那一句:“汉兵,他……他……他杀进来了。”这一句,臣妾听着,心都碎了。” 周氏一面擦泪,一面笑:“对,真心疼她啊,让她们歇一歇,再来一段。” 弘治皇帝是懵逼的。 他无法理解,这戏为啥要一出一出的听。 有意思吗? 可而今暴雨,似乎……也只能在此作陪。 他已听了数十场戏,那楚霸王最后哎呀一声,总在自己耳畔回荡,偶尔,他会抱怨两句:“其实这霸王别姬,是假的,多是……” 他话还没说透呢。 便遭受了周氏的白眼。 周氏最讨厌弘治皇帝较真的一点:“陛下又非在楚汉之交,又非在楚霸王的大帐之中,哪里知道是真是假?” 便连萧敬和其他的宦官们,也都给弘治皇帝投来一个幽怨的眼色,他们跟着周氏、张皇后、陛下在此听戏,不少人,都入了迷,现在陛下光在此泼冷水,今日说白蛇传简直就是牵强附会,为啥许仙这么蠢。又说楚霸王哪里是什么英雄,四处屠戮,民之贼也。 这样的人,很讨厌。 好不容易雨停了。 弘治皇帝舒了口气,摆驾奉天殿,脑子里还是那咿咿呀呀的声音,没有消散,心里倒是有些责怪,方继藩折腾出这些戏文来了。 不过,眼下还有正经事。 他急于知道外头的情况,等刘健等人行了大礼,弘治皇帝微笑四顾:“这几日,真是大雨成灾,朕在此,倒还清净,大明宫里,倒没什么损失,只是不知,外头如何了?刘卿家……你来说。” 刘健苦笑,到了殿中,拜倒:“陛下,此次大雨,损失惨重,内城外城,倒塌房屋数千间,损毁,更是无以数计,京中大水,深者及腰,哪怕是浅的,也至膝盖。军民百姓的损失,就更加无法估量了,老臣正责令顺天府,尽力修复,纾解民困。” 弘治皇帝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他随即忧心忡忡的叹了口气:“民宅大多不够牢固,自是抵挡不住大雨,这是情有可原,诸卿无罪,好生赈济吧,万万不可使天灾之后,又酿生人祸。” “只是……只是…只是…”刘健竟是开始踟蹰起来。 “嗯?”弘治皇帝道:“还有何事?” “陛下,紫禁城那儿,也有一些状况,只是此事,老臣对内情了解不多,还是请张公公奏报吧。”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二章:诚实可靠小郎君 那张昭田听了,已是肝胆俱裂。 他乖乖出班,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啪嗒跪下:“陛下,谨身殿……塌了……除此之外,御园那儿……” 他不敢继续说下去,瑟瑟发抖。 弘治皇帝愕然,随即,忍不住怒道:“不是刚刚修过的吗?” “奴婢万死。”张昭田面如土色道:“想来,想来,可能是……可能是……因为新修,还不牢靠……” 弘治皇帝面色铁青:“若需重新修葺,要花费钱粮几何?” “……”张昭田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萧敬,其实他想报低一点数目,可他明白,这事儿,是瞒不过萧敬的,便战战兢兢道:“四……四十万……” “啪!”弘治皇帝拍案。 怒了。 朕的内帑,是留给自己儿子……不,现在是留给自己的孙子的。 四十万…… 这紫禁城,几经修缮,不过老建筑,隔一些进行修葺,实属平常。 就如数百年之后,人们所见的紫禁城,绝大多数,也都是进行过整修的。 从文皇帝至今,百年来,紫禁城没有进行修葺,根本是没法儿住人的,可问题在于,花费越来越大了。 现如今,刚刚修完,又重新,此前的银子,白花了? 弘治皇帝怒视着张昭田:“此前宫中几经修葺,都是你这奴婢主持的,而今,出了此等事,命有司核实吧。” 弘治皇帝瞥了一眼萧敬。 萧敬已经心里乐开了花。 他和张昭田,在这宫中,一个是司礼监秉笔,一个是御马监的掌印,二人虽在宫中保持着表面的平和,可实际上,多少对对方有些忌惮。 不过萧敬聪明就聪明在,他除掌司礼监之外,便是揽住了东厂,至于其他需要过手大量钱财的事,他是绝不去碰的。 张昭田不一样,他自认为,这都是肥缺,仗着自己御马监掌印的身份,处处染指。 你看,现在倒霉了吧。 萧敬笑吟吟的道:“奴婢遵旨,陛下,奴婢自当会彻查,不过张公公,想来,没有陛下想的这样糟糕吧,这些年来,他办勇士营,可是尽心竭力哪。” “……” 这不说还好,一说,弘治皇帝顿时想到了什么。 现在在彻查张昭田,而御马监掌着勇士营,勇士营乃是宫中的武装,可谓是禁军中的禁军,专门用来保护皇帝的,张昭田染指了勇士营这么多年,若他当真有什么过失,谁知道他会不会铤而走险。 弘治皇帝面上阴冷。 别看他对大臣们很宽厚,可是对宫里的人,凡是有不规矩的,往往决不轻饶,他淡淡道:“革去张昭田御马监掌印,命神宫监掌印太监暂领其职。勇士营上下,也要查一下,先将他们调离,命四卫营暂时拱卫大明宫。朕心寒哪,一个大雨,冲出了如此蠢虫,这样的人,还掌握着勇士营,这勇士营里,又有多少人……和他沆瀣一气呢?” 张昭田几乎要晕过去。 萧敬又乐了,却一副沉痛的样子道:“陛下对张公公想来有什么误会,奴婢以为……” 张昭田听萧敬还要为自己‘辩解’,也是服气的,这哪里是辩解,这是往死里的黑啊,他倒也是个霸气的人,此时忍不住道:“萧敬,你拉倒吧,就算要咱死,也给咱一个痛快!” 萧敬:“……” 显然,萧敬没有意识到,张昭田会如此‘英雄’,这倒反使自己尴尬了,他便堆着笑,没有在做声下去,只是那目光深处,却是掠过了一丝狠厉。 对刘健,他不敢得罪。 对方继藩,虽然和方继藩有些矛盾,可这……毕竟还在可控范围之下,就算记了一点小仇,那也无碍。 可对张昭田,只要抓住了机会,那定是痛下杀手。 萧敬能成为东厂督主,可绝不是浪得虚名,那也是能将人整到死的。 毕竟,和宫外之人的矛盾,至多,也就是意气之争,你不给咱脸,咱哪怕心里不舒服,可咱又不能将你怎么样,算了,想开一点吧。 可张昭田不同,同行……是冤家哪,不整死你,整谁? …… 弘治皇帝厉声道:“滚出去!” 这一次,真的气着了,银子啊…… 他坐下,又露出了威严的气度:“新城如何?” 这百官们,个个战战兢兢,这一次灾情受损不小,张昭田是被杀鸡儆猴了。 朱厚照出来:“父皇,损失也很惨重。” 方继藩站在班中,心里想,这个时候,太子殿下还有闲心和陛下开玩笑,果然……不知死活。 弘治皇帝一听,脸色也难看起来。 新城的官署,可都是朝廷拨付了大量钱粮让西山建业来承建的,怎么……也没了?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受损几何。” 朱厚照哭丧着脸:“要修复,只怕需十万两银子……” 咳咳…… 殿中,顿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弘治皇帝却是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朱厚照沉痛的道:“父皇,西山建业,为修各处官署,还有修通新城道路,花费巨大啊,如今遭遇如此天灾,儿臣在想,父皇是不是从内帑里,拨付出十万两银子来,好使这官署可以继续营建下去,如若不然,儿臣只怕……只怕耽误了工期不说……” 弘治皇帝心里还是挺舒服的,十万两,似乎……低于自己的预期。 而且太子说的有道理。 已经让方继藩修新宫了,现在遇到了天灾,难道这个,还需方继藩来承担,若是如此,就当真有点过意不去了。 而且大明宫修的很好,这一场大灾,几乎没有什么损失。 弘治皇帝和颜悦色,正待说什么,却见刘健等人,脸色惨然。 造孽啊。 方才,刘健等人可是问过了常威,常威真真切切的说,损失是两万两银子,不过那时,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还在棚子里,显然是没有听到。 可现在,殿下如此真真切切说损失十万两。 这是诈骗啊! 众臣既是无语,又不敢说什么。 便个个苦瓜相。 据说还有传闻,太子殿下欠了坊间许多外债,却不知是真是假。 沈文也在人群之中,他想死…… 这是自己女婿啊。 欠了自己银子至今没动静不说,他还能如此堂而皇之,跑来说瞎话,瞧他情真意切的样子……哎…… 悲剧啊…… 弘治皇帝见状,似乎也觉得不对。 于是脸冷下来,厉声道:“到底损失几何?” 朱厚照吓了一跳,他有点懵,十万两多吗? 他战战兢兢:“其实是八万。” 弘治皇帝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却见众臣之中,竟好似有人隐隐比了一个手指, 二! 弘治皇帝冷笑:“累教不改了是吗?” 朱厚照咳嗽:“其实,两万两银子,也是可以修葺的,父皇,儿臣就是想多给方继藩一点银子,想让他将这宅子,修的好一些,儿臣知错了。” 弘治皇帝摇摇头,也是服气了。 只是此时,却也不知说什么好,索性,不再理会朱厚照,却是凝重起来:“朕思来想去,现在正在营建新城,无论是紫禁城还是内城和外城的修缮,还是能省则省,免得,这新城和旧城,两头无法兼顾。” 说罢,他感慨道:“还是新城好啊,这新城,受此疾风骤雨,几乎没有遭灾,可见,朕的大明宫如此,新城亦如是也,可见,这新城的修建,实是必要。所以……对于旧城,不必花费太多的心思,也未必需花巨大的价钱,使其完好如初。大抵……使百姓们得到便利就是了。至于紫禁城,此祖宗之基业,谨身殿,不可不重修,规格,暂定吧,工部先拟一个章程,还是朕那句老话,能省则省。” 果然,如所有人猜测一般。 没有新城,朝廷无论动用多少人力物力,都得将该修的地方修起来。 可现在呢,陛下似乎已经无意回紫禁城了,既然连对谨身殿这般重要的殿宇,尚且是能省则省,那么其他要用银子的地方,国库还敢拨太多银子吗,马马虎虎,糊弄过去便是了。 无数人心里泣血,寻常百姓家可以马虎,可非富即贵的人,怎么可能马虎呢,马虎了,还要华宅吗? 这内城……看来房价还得暴跌,以后若说自己住在旧城,都丢不起这个人了。 这新城的房,不买也得买,因为你连租都租不着。 造孽啊。 方继藩面上一副诚实可靠之色,忙是出班,道:“儿臣营建新城,将其建好,本就是儿臣分内之事,现在陛下竟将儿臣本该做的事,如此夸赞,儿臣,实在是愧不敢当,陛下圣明啊……”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连连点头。 这方继藩……说他有良心,还真是有良心,连自己都以为,这家伙可能偷工减料呢,谁晓得,他竟可靠如此。 弘治皇帝道:“若是人人如你这般,朕何虑之有?怪只怪连朕身边的人,竟都如此……”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显得惆怅:“你,好生办差吧,新城的营造,朕统统托付你了。”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三章:定军山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吩咐儿臣做的事,儿臣便是没了性命,都要做到底。” 他顿了顿,又道:“儿臣办事,陛下放心便是,那两万两银子的修葺费用,儿臣以为,陛下还是别给了,儿臣总能想尽办法,筹措出来,这新城,关系着大明基业,想当初,文皇帝在北京城营建新宫,迁都北京,以至至今,人人歌颂文皇帝的功业,今日陛下迁居于此,亦不失为雄主,儿臣能为此添一份力量,做梦都是笑着的。” 当然是做梦都笑着的。 分分钟不知多少银子上下。 咱们大明贵族、官员、世家、老财、乡绅,自打洪武皇帝起,就开始一罐罐的攒银子,他们有的是钱啊。 就算没钱,不是还有西山钱庄嘛,可以借哪。 弘治皇帝很是欣慰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可以看出,方继藩的面上笑容的真挚。 这家伙……忠心二字,是没的说的。 弘治皇帝颔首,左右四顾:“诸卿,都要以方继藩为榜样。” 刘正静等人,急啊。 这内城,算是没得救了。 今日回去,多少人会赶着明日去买新城呢? 更可怕的是,今日陛下一番话,已是摆明了,从今日起,到往后不知几百年,这大明朝的核心,都会在这大明宫,会在这新城。 再加上这新城的房价连涨,天知道到时还抢的着抢不着房子。 只要房子还在涨,又会有多少,哪怕是没住在新城的人,都会尽力在此置产。 何况,表面上,房价好似高不可攀。 可自西山钱庄借贷起,其实,这首付,不过两三千两,而舍得在这附近置产的人,是出不起几千两银子的人吗? 也就是说,以往甚至在内城都凑不齐银子的人,现在在这房价高不可攀的新城,却可轻松筹措出首付,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今夜,看来不能回去了,连夜让人回府,预备银子,今天……就睡在新城里,明儿清早,他只要开卖,就买。 刘正静这些人,其实已经顾不上痛骂这该死的房价了,前提是得赶在涨价之前,将房子买了。 …… 王不仕心里也震撼了。 他脑子里疯狂的计算。 瞧这架势,怕还有可能涨啊,自己还能筹措出首付吗,得想想,得再想想,怎么筹,去哪里筹…… 弘治皇帝狠狠的夸赞了方继藩一通,今日,似乎也没什么可议之事,现在,救灾善后要紧。 于是众臣只好告退,朱厚照要走的时候,弘治皇帝留住他:“太子等一等。” 朱厚照吓了一跳,脸色惨然,看着无数人潮远去,方继藩早就溜了,眼一花,嗖的一下,没了踪影。 朱厚照看着这文武百官纷纷散去,心瞬间凉凉了。 二话不说,直接跪倒在地。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的看着他:“地上凉。” 朱厚照摇头:“父皇,地上有地暖呢,暖和,儿臣习惯了,喜欢这么跪着。” 说着,朝弘治皇帝谄媚的笑。 弘治皇帝居然和颜悦色:“你呀,这么大了,说有出息,那也有出息,可是性子啊,总是不改。”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还是起来吧,别弄的朕好似是凶神恶煞一般,朕是你的父皇……” 弘治皇帝在说到此处时,磕了磕案牍,加重了语气:“你我父子,又非是仇寇,何至这般,像老鼠见了猫一般。” 朱厚照便赔笑着起身:“父皇,这是儿臣对父皇的敬畏,并非是老鼠见猫。” 弘治皇帝摆摆手:“好些日子没见了吧,你呀……都来了宫里,就急着要走,没规没矩,噢,朕正好,有件事,想要交代你办一下。” 朱厚照忙道:“不知父皇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的曾祖母,还有你的母后,近几日都在听戏,你是后辈,不能光顾着成日游手好闲,这几日,好生陪陪她们,听听戏,这是孝心,知道了吗?” 朱厚照乐了:“这敢情好啊,儿臣这就去。” 说着,立即跑的没了影子。 …………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的身影,苦笑着摇摇头。 一旁,萧敬依旧是笑吟吟的。 弘治皇帝渐渐收了笑容,脸色阴沉下来:“张昭田的事,朕越来越觉得蹊跷,只怕,这背后,是一桩大案,这紫禁城,自朕登基以来,便已修葺了三次之多,每一次,花费都是不菲,萧伴伴,此案,你要抓紧。” 萧敬和颜悦色道:“奴婢和张昭田,说起来,当初都是一起伺候陛下的,奴婢真无法想象,他会背着陛下,做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奴婢一定秉公而断,倘若无罪,奴婢正好为张公公洗脱冤屈,可若是有罪,奴婢……诶……奴婢也是心疼啊,他也算是晓事的人,怎么就……就……堕落至此呢,陛下对他何等的信任啊,御马监都给他了,这银子,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他贪着,有什么用。真如此,做奴婢的,只好以死谢罪了,奴婢定饶不了他,这非是奴婢对他无法原谅,而是……要告诫这宫中上下,甚至包括了奴婢自己,这做奴婢的人,万万不可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张昭田就是榜样,从此之后,大家伙儿啊,都收收心,只侍奉着皇上。” 弘治皇帝还算是宽厚的人。 张昭田伺候了自己半辈子,当真说要弄死他,还真未必忍心。 可萧敬沉痛的一番话,却令弘治皇帝有了警惕。 不错,宫里出了一个张昭田,可是,下头又有多少张昭田呢。 这是宫中,是有规矩的地方,若真有其罪,只将其打发去孝陵守陵,其他人会怎么想,那些不规矩的人,会畏惧吗? 挥泪斩马谡?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颔首点头:“朕也是这个意思。” 萧敬道:“陛下圣明。还有一事,奴婢以为,勇士营,事关重大,而神宫监的掌印,暂领御马监,奴婢生怕,他镇不住。” 弘治皇帝想了想,这神宫监,在十二监中位次并不高,而掌勇士营的御马监,却是宫中除司礼监之下的关键地方,他看了萧敬一眼:“那你就费费心,暂领着吧。” “奴婢遵旨。”萧敬没有怠慢,萧敬的心里,踏实了。 这下子,自己在宫中的地位,算是彻底的稳固了。 当然……他想暂领御马监,却绝非只是想要巩固地位这样简单,这一次,却是要送太子殿下一份大礼,毕竟……陛下信任,还不算,这太子殿下,最近似乎对自己有看法哪。 ……………… 方继藩自宫里出来的时候,瞬间就被围住了。 方继藩一脸懵逼的看着这乌压压的人,干啥,要打人? 为首的乃是刘正静,刘正静道:“方都尉,方才的话,你算数吧。” “什……什么话……”方继藩见他气势如虹。 疯了,这个世界都疯了。 我方继藩也有是人畜无害小白兔,而刘正静这样的人,也有是大灰狼的时候。 “当然是买房的事,明日房子不会涨,老夫非买不可。” 方继藩汗颜:“何必呢,各位,就因为一个房子,你们就这般?大家同朝为官……不应当多谈一谈,对陛下今日一番话的感受,不该多想想国计民生,不该多琢磨琢磨,怎么样才能使陛下无忧吗?我方继藩……” 可刘正静这些人,却显得很狰狞,眼睛都是红的:“少来这一套,房子有没有?” 这些人,气势很骇人,完全是一副,要和你拼命的架势。 有人甚至捋起了袖子。 方继藩顿时想起,史书中,那一幕幕被群臣殴打而死的倒霉家伙。 方继藩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眼里带着纯真的笑容:“有,统统都有。” “哈哈……” “哈哈……” 大家都笑。 刘正静突然觉得很悲哀。 为什么……明明给这家伙痛宰,都已是浑身千疮百孔,流了好多的血呀,可自己竟还有一种占了便宜的既视感呢? 人哪…… 心里感慨…… 方继藩却已经趁着大家松懈,溜了…… ………… 仁寿宫里,戏台子上,《定军山》终于落幕,那武生的一手花枪,耍的朱厚照连连叫好。 他一面磕着蚕豆,一面乐不可支。 太皇太后总算松口气,道:“来,来,将曲目来,下一场,听《贵妃醉酒》。” 张皇后也乐了,笑吟吟的。 朱厚照却是道:“不能啊,曾祖母,这《贵妃醉酒》,有什么意思,咿咿呀呀的,真是讨厌,还是这《定军山》好听,孙臣可喜欢了,方才这武生打的孙臣还没看够,再看一遍,再看一遍,来,去告诉他们,《定军山》!” “……”周氏和颜悦色道:“太子啊,都已经看了七遍了,你听哀家的话,先听《贵妃醉酒》。” 张皇后道:“你看看你,太皇太后喜欢看什么便看什么,你是来陪太皇太后,怎可喧宾夺主。” 朱厚照便不满道:“定军山好,定军山好。” 周氏无奈,只好朝宦官道:“去,定军山。” 说着,一脸微微嫌弃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正文 第八百四十四章:凌罗者与养蚕人 那戏台上的人,已是吃不消了。 武生只好换人,以往这戏班子里,人们都抢着想要登台,何况还是在宫中唱戏,可现在,大家却都是嗓子冒烟,几口茶都压不住。 随着那锣鼓一响,朱厚照便乐了。 手不断的打着拍子,而后,老生诸葛亮登台,唱曰:“汉末三分,干戈不宁,领人马,抵挡曹兵,要把乾坤定。” 一声唱毕,朱厚照激动的拍手:“好,好……” 他回望一脸僵硬的太皇太后周氏:“快看,这是诸葛孔明……曾祖母,这孔明……” “知道,知道。”周氏颔首点头。 耐着性子,听完了《定军山》,太皇太后道:“哀家腰酸背痛,今日就听到此吧,太子啊,天色不早了,你快回去,过几日来。” 朱厚照意犹未尽:“不能啊,父皇说了,孙臣得在这儿尽孝,要多陪着皇祖母,孙臣若是走了,父皇要打的。” 太皇太后气的哆嗦:“他敢!哀家和他没完。你且回去,明日你父皇来问安,哀家正有事要找他说说。” 朱厚照还是依依不舍,勉强站起来:“父皇脾气不好。” “哀家脾气也不好。” 朱厚照这才道:“那孙臣告辞了啊,过两日,孙臣再来。” “去吧。”太皇太后和颜悦色。 朱厚照才兴冲冲的走了,还不忘回头,等出了仁寿宫,便见外头,有人猫着腰候着自己。 是萧敬。 萧敬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太子殿下您好呀。” 朱厚照背着手,没理他。 萧敬便抢步上前:“殿下,奴婢有事儿请教。” 朱厚照没好气的道:“什么事。” 萧敬可怜巴巴的样子:“那张昭田,罪恶昭彰,他竟将陛下和上上下下的人,全都蒙骗了,他是御马监太监,自掌了勇士营,这勇士营里,他买官卖官,勇士营早已糜烂了……” 朱厚照便喝道:“你怎么这么啰嗦。” 萧敬打了个寒颤,立即道:“奴婢的意思是,奴婢现在掌着勇士营,可练兵的事,奴婢一窍不通啊,而太子殿下,熟知兵法,对这练兵之道,更是清楚无比,奴婢在想,这勇士营……” “没功夫,滚!” 朱厚照说了一句,疾步走了。 “……”萧敬有点懵。 朱厚照出了大明宫。 天色已是极晚了,刘瑾还在外候着,这黑灯瞎火的,他一个人拢着袖子,或怡然自得的寻点东西吃,倒也快活。 一见到太子殿下出来,刘瑾忙是上前,行礼。 朱厚照只颔首点头:“走,回去。” “噢。” “你爷爷呢?” “他早回去了。”刘瑾道。 朱厚照又点头,骑上了马,可出了午门,便是新城,却见着新城里,却是无数亮光。 “咋回事?” “许多大臣留下来,连夜在此露宿。” 朱厚照一脸诧异:“想来,他们也很辛苦吧,说不准,明日还要入宫呢,又不远回家,否则来回奔波,跑这么远确实够呛的,露宿在此,确实是个好办法,至少免了奔波之苦,这样也好。” 朱厚照乐了。 他巴不得如此。 可刘瑾却是道:“殿下,他们……是来抢房的。” “抢房……” ………… 露宿在此的刘正静,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他和衣而起,夜里,有些冷,看着远处,那无数的匠人,也是搭在棚里睡着,或许是白日太累,一个个打着呼噜。 这些匠人,哪怕薪水再丰厚,一个月,也不过几两银子吧。 几两银子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实是不少了,可他们所营建的宅邸,却是随随便便,都是一万、两万两银子,甚至更高。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靠着他们微薄的这点薪俸,莫说一辈子,便是几辈子,也是绝不敢巴望在此住下的。 这地方,也绝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可哪怕如此…… 偶尔…… 天已微微有些亮了。 似乎已有人翻身起来,或是匠人带了妇人来,他们在自己的棚里窃窃私语,似在说什么:“今年挣了银子,岁末给孩子们添置几件新衣……” 他们……似乎对于当下的生活,很是满足。 哪怕他们从不知何为富贵。 更不知,他们所建的宅邸,多少人,心急火燎的用他们一辈子都见过的财富,上赶子在此熬夜排队,奉送出去。 可他们依旧很满足,哪怕只是顿顿能吃饱,孩子多添置几件衣衫,孩子能勉强送入学堂里,学会简单的读写,他们也觉得,这样的日子,犹如天堂一般。 刘正静眼里竟有几分湿润。 曾几何时,自己挥斥江山,还年轻的时候,似乎也曾有过理想。 只是如今,宦海浮沉,那些记忆,早已蒙尘。 那棚子里,似又有声音:“多亏了朱恩公和方恩公,若非是他们,哪里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朱恩公……方恩公…… 刘正静现在只恨不得,提着菜刀将姓方的剁成肉酱,放一点盐,捏几许小葱,再置一片姜,将这厮炖了。 可他哪里会想到,那黑暗棚子里的匠人,竟叫此人恩公。 妇人道:“是,两位恩公公侯万代,若不是他们,咱们还不知死在哪里,从前总觉得,活着真难,有了上顿没下顿,灾年的时候,要饿肚子,到了丰年,老爷们却不肯将地拿出来种地了,宁愿荒着,也不肯租种,咱们一家老小,背井离乡,还以为要饿死、冻死,谁晓得……竟在此,能寻一口饱饭,你瞧,孩子们个头都高了,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他们才好……诶……” “好了,好了,赶紧去生火造饭吧……” …… “……”许多事,都是刘正静无法理解的。 在他眼里,如此丑恶的一个人,却成了无数寻常百姓眼里的救星。 刘正静低垂着头,沉默。 他皱眉。 黑暗很快过去,曙光初露,这光,如剑一般照耀大地。 可此时,刘正静已经来不及多想了。 该死的一些人,偷偷摸摸的,竟已先到了售楼的棚子前站好。 有几个年纪大的,叠了几块砖,就这么坐着。 刘正静忙是跟了去,他位置不太靠前,有些焦虑。 昨夜留宿于此的人,本就有上百个。 可到了天亮,人就更多了,不少人是连夜赶过来的。 想来昨天听到了消息,听说新城无恙,价钱暴涨,都疯了。 来的,不少是京里的大户,还有为数不少的巨贾。 连夜赶路过来,个个狼狈不堪,人数竟已破千。 这一下子,所有人急了,大家推推搡搡,哪怕是寻常见了官老爷都畏惧的巨贾,也急红了眼睛,大家拼命推挤,可越是推挤,大家的心情却更显焦灼。 远处……无数的匠人和徒工们已开始做工,他们远远的看着这些平素高高在上的老爷们,而今这狼狈样子,无法理解。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出现。 甚至连北通州的富户,也得知了消息。 北通州乃通衢之地,商贾极多,人们纷纷涌来,为的,就是占有一席之地。 王金元气喘吁吁的赶来了,看到这盛况,吓的咋舌。 今日……怕又要挨揍了。 他硬着头皮,高声大呼:“大家不要激动,不要挤,都是读圣贤书的人,挤什么挤。” 众人都在叫骂:“该死的方继藩,丧尽天良哪,和你方继藩有什么客气。” “这狗一样的东西……” 众人都是叫骂。 有人面红耳赤,一面推挤,却又一副恨不得要生吃方继藩的模样。 宅子是不得买,可这不妨碍他们骂方继藩这臭小子。 不骂,还留着过年? 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不拍死他,已经很仁慈了。 王金元顿时没脾气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引来一阵叫骂。 他只好命人直接准备契约。 先进了售楼棚子的人,手里捏着西山钱庄的银票。 毕竟,大家不可能带着上千两银子来。 而最好的办法,就是将银子送去西山钱庄,换成银票,反正这些银票,西山建业是认的,这银票使起来,很方便,尤其是在大宗交易的时候。 “赶紧,赶紧,签字画押,交钱。” 棚子里的办公人员很不耐烦。 冲进来的人,显得很不甘心:“地在哪,我能不能先去看看,这么多银子,我总要看一眼吧。” “噢,那下一位。” “什么……什么意思……” “看?怎么看?”王金元在一旁道:“你倒是看看,后头还有多少人,我们哪有功夫一个个带着去看,你爱买就买,不买自有人抢。” “来,取一份舆图给他。” 一份舆图塞给来人,来人低着头,努力的搜寻,可事实上,他脑子是懵的,根本没功夫细看。 最终,乖乖的交了银票,那银票送上柜上的时候,他的心……是在淌血的,身家性命啊,这是自己身家性命啊,身家性命,换成了轻飘飘的银票,最后,一叠银票,又兑换成了一张轻薄的契约。 签字画押的时候,手忍不住颤抖,似乎有点气不过:“该死的方继藩!” ………… 第一章送到,求支持!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五章:天罗地网 虽是痛骂了一番。 可该付的银票,却已付了,钱货两清。 手里捏着房契和地契,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出了棚子。 却引来外头无数人的目光,这目光之中,竟是带着羡慕。 方继藩正午才敢来,早上肯定人多,会引起人嫉妒的,若是挨了打,理都没地方说理去。 一群之乎者也,摇头晃脑,天天讲仁义道德的人,现在个个被折腾了一群狼,一群见了肉,便眼睛放着绿光的狼。 不得不说,方继藩现在成了弱势群体,见谁都不敢招惹,怕出事。 今日卖出去的地,有七百多亩。 除了尾房,因为闹的太厉害,不得不又推出了六百亩地供应。 就这……还有人闹呢。 方继藩坐下,数着银票,这堆积如山的银票,实是一笔足以吓死人的数目。 两百四十万两。 这……只不过是首付而已,占了房款的两成,等钱庄放贷之后,剩下的八成银子,也将如数进入西山建业的账簿。 而西山建业现在的资金,已超过了数千万两白银,哪怕就算是不卖地,也足够三年之内,完成诸多建设了。 西山钱庄那里,因为房贷,也开始疯狂的吸储,毕竟,信用是建立起来了,发行的银票,也开始得到了无数人的认同。 就好像京里那些老爷们,起初的时候,为了买房,不得不将真金白银去西山钱庄兑换银票,一开始,他们心里是有疑虑的,毕竟银票这玩意,天知道到时会不会挤兑又或者是如大明宝钞一般,大规模的贬值。 可这种担心,在第一次尝试之后,渐渐的,也就能够接受了,自己数千两银子都可使用,那么兑换几百两,又算什么,何况,自己还欠着钱庄的贷呢,它能倒? 银票已经开始渐渐的广泛。 唯一让人不愉快的,就是十两的钞票上,印着朱厚照一身戎装的画像。 说实话,堂堂太子,骑在马上,手持长枪,这……有碍观瞻啊。 一两银子上的人,就更惹人嫌了,方继藩面带微笑,羽扇纶巾,这一副笑吟吟的样子,拿起来一看,就好似钞中之人,在笑话自己是个傻瓜一样。 王金元笑吟吟的站在方继藩身边:“这一个月,存入西山钱庄的银子,有两千多万两,可借出去的借贷,却已超出了三千多万两了,小人,看着心惊肉跳啊,西山钱庄的准备金,有点儿不足了。若是发生了挤兑,可就糟了。” 方继藩颔首点头:“不担心,真要挤兑,这京里上上下下,比咱们都还急,不过……眼下吸储是重点,得想办法,将钱庄的业务,推广至北通州、江南以及天下各地,想想看,这储蓄,可是给利息的……等于是他们借钱出来,让我们放贷给人买房,这些买房之人,非富即贵,他们断然不会断供的,且贷款的利润,也是丰厚,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好事?” 王金元点点头:“小人唯一担心的,就是其他地方,不肯接受咱们钱钞,也不肯将银子,储入钱庄,毕竟……” 方继藩摇头:“他们会储蓄的,必要时,提高一点储蓄的利息就是了。你也不想想,以往,这么多银子,都被人私藏起来,这天底下,数不清的士绅,都是老财,有了银子就藏在自家的床底下或是埋起来,市面上,流通的银子有限。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不说下西洋的船队,带回来了无数的黄金和白银,现在新城房价暴涨,多少人将自己传承了数代的真金白银出来。 这市面上,如此多的银子开始流通,你想想看,物价,只怕要开始涨动起来了,物价一涨,他们有本事,继续将银子藏着,藏着,吃亏的是他们,他们不拿来买房,就得乖乖的拿出来储入钱庄,吃一点利息,否则,这银价日跌,一日比一日买到的东西少,我倒要看,是他们急,还是我急。” 王金元乐了。 其实一开始,这套路,他也不太明白。 可现在,他算是明白了一点里头的蹊跷了。 这里头每一个环节,都是环环相扣,新城、钱庄、大规模的招工、大规模的原材料采购、大量的人得到了薪水,需求开始无比的旺盛,银子疯狂的流通,物价攀升……这等于是,原先的一潭死水,在这一刻,彻底的活了。 继续还如从前那般的老财,他们的财富,只会日益缩水。 拿出银子来,储蓄了,还能回点本钱。 这银子若不拿来消费或者购置房产,就是一个天坑哪。 方继藩自是怡然自得,背着手。 轰轰烈烈的良性通货膨胀已经开始,这是一张巨网,罩住了每一个人,将银子取出来,随便干点啥都好的人,将获得丰厚的回报,从前那些守财奴们,统统都进入垃圾堆。 想一想,方继藩都很激动。 可偏偏,方继藩又不是这些守财奴们的敌人。 哪怕他们再痛恨方继藩,他们还是需要方继藩的钱庄和宅邸来保值的。 陛下的寿辰,眼看着要近了,方继藩却是高兴不太起来。 因为似乎匠人那儿,还没有鼓捣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方继藩也没办法,这种事,是催促不得的。 他只好乖乖回西山,新城是呆不得了,因为……即将推出来的房子,将突破两万两一亩的大关,若还留在此,迎接他的,将是数不清的鸡蛋。 据说一些江南的财主们,现在也闻风而动。 毕竟,突然京里这么多人修书回去索要钱财,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早就传开了。 京师的物价开始上升,无论是无烟煤,或是声娱场所,哪怕是卖一串糖葫芦,人们也有感受。 几乎所有人,都是后知后觉,起初不觉得什么,接下来,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 市面上银子太多了,且为了造房子,数不尽的匠人和流民汇聚在新城,这些人开始有了稳固了薪水,他们造混凝土,烧砖,烧瓷砖,还有涂料的作坊,以及数不清的配套作坊,他们也需吃喝,也有衣食住行的需求,比如从前的毛线,以往,都是京里一些殷实的人家去买,毕竟,这玩意价格也不低,至少和底层的百姓无关。 可现在,不同了,这些脱离了乡间的匠人和苦力,已经无法在如从前那般,男耕女织,要穿衣衫,怎么办,买!十几万人的需求,凭空的出现,毛衣的作坊一看,怎么办,扩建哪,同时,还需招募更多的人手,可毕竟,这需要时间,不是说扩建就扩建的,于是乎,市面上毛线因为大规模的断货,价格……涨了…… 价格一涨,京师的所有人工都在涨,雇佣人手需要更多的银子,不可能你连人饭都吃不饱让你干活,因而,不得不加工钱…… 这通货膨胀,已悄悄的,开始进入各行各业,最后,整个天下,都开始遭受了影响。 倘使京师的货物,价格比江南高,江南的商贾自会将江南的货物运送至京师贩卖,以图暴利,而江南自然也会出现货物的短缺,于是乎,结果可想而知。 可这通货膨胀,却是有益的,因为价格暴涨,反而使许多人,牟取到了利益,市面上货物稀缺,自然有人察觉到,原来生产,可以有如此大的利润,一群有真知灼见之人,竟也开始学着别人,尝试着去生产了。 生产就需更多的人手,招纳乡下的流民,自然也就成了重中之重。 方继藩却没心思管这京里的各种喧嚣,甚至揣着巨款来京,想要观望房市的老财,方继藩也不在乎,地是姓方和姓朱的,爱抢不抢,你们不抢,我方继藩正好,还留着过年呢。 他舒服的喝着茶,看着在方家庭院里的孩子们。 因为天气晴朗,所以便让孩子们在院子里进行户外活动。 一个个比之从前茁壮和高大了一些的孩子,背着手,伫立。 可爱的小阿姨取出了地球仪,这地球仪是根据天下舆图制出来的,可以转动。 小阿姨手里一根小棒子,点着地球仪的一处地方:“这是哪里?” 众人稀稀拉拉的道:“黄金洲!” 小阿姨笑吟吟的便又点了一处地方:“这是哪里!” “天竺!”孩子们争先恐后。 “大明在哪里?” “在那里!”无数人伸出小手。 方继藩一口茶水要喷出来,大爷,那里是哪里,侮辱我方继藩智商吗? “哪里是京师呢?”小阿姨笑吟吟的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方正卿举手。 方继藩心里感受到了一股安慰,果然,像自己,一样的智商爆表。 这是啥,这是家族和血脉的传承啊。 小阿姨笑吟吟的看着方正卿:“现在,就让正卿来告诉我们,京师在哪里。” 方正卿背着双手,他还穿着开裆裤子,乳牙冒出来,他道:“我知道朱载墨知道。” “……” 小阿姨极有耐心,目光落在朱载墨。 朱载墨才很大气的起身,到了地球仪面前,指了北京城的位置。 正文 第八百四十六章:没有规矩 不成方圆 朱载墨所指的方向,就是京师。 那小阿姨见了,忙是鼓励:“殿下真是聪明。” “这不算什么。”朱载墨皱眉:“京师于整个天下而言,何等的渺小,在这舆图仪上,不过是区区一点而已,可它对于我们而言,又何其之大,这小小的庭院,在京里,也不过一点………所以,姑母和我的母妃,让我们学习这些,是要教我们知道,天地何其大也,所谓的天下,哪怕是如徐经一般,耗尽一生去求索,也未必能到达天涯海角的每一个角落。” 朱载墨想了想,继续道:“可若是不去见识见识,怎么知道这天底下,有多少天材地宝呢,这便是徐师傅可敬之处。” 说着,坐回了自己的原位。 这番话,听着连方继藩,都有些吃惊。 这家伙,接受能力太强大了。 若是好好调教,假以时日,怕又是一个妖孽。 小阿姨也微微一愣,他想不到,朱载墨会发表如此多的议论。 方继藩咳嗽一声,站起来,朝那小阿姨道:“你且去歇了吧,今日我来教授他们。” 说着,方继藩到了地球仪面前,坐下:“要去天涯海角,需要什么呢?” “需要车马和船。”小家伙们纷纷道。 方继藩道:“那么谁来告诉我,这船,怎么造,车马从何而来。” 孩子们都没吭声。 方正卿又举起手。 方继藩恨不得解下自己的金腰带来,抽死这个智障玩意。 可毕竟还是自己生的,要冷静。 方继藩故意没有看到方正卿。 方正卿将小手举得更高。 方继藩便道:“看来是没有人举手了,这样啊,那我来告诉你们好了。我们从先秦甚至更早之前,三皇五帝时,我们的祖先,曾饮毛茹血,于是才有了遂人钻木而取火,神农尝百草,人要徒手,远远不是禽兽的对手,于是,才有了石斧,有了青铜,有了铁戈,有了弓箭,我们驯服了马,方才可日行三百里……有了木牍,才有了周礼,礼教,方才可传遍天下,有了经史典籍。因而,世上万物,都是上天馈赠的礼物,人若是对其不珍惜,便是愚钝无知了。” “这舟船和车驾,又何尝不是如此,要造船,先要伐木,伐木便需更锋利的铁斧,斧头从哪里来,需要金铁,金铁想要锻炼,便需用夯土,堆砌出炉子,需要煤炭……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其实……不也是这样的道理吗?” “远古之时,人们崇尚尝百草和取火,精通水利,以及能炼出百炼精铁的人,这些人,被我们称之为三皇五帝,可当人们生活安定下来,便崇尚礼仪道德了,于是有了周礼,有了诸子百家,又有了圣学。可只凭四书五经,就能治天下吗?我看不尽然,诸子百家,不过是建立在人们学会了治水,知道了如何精工细作,能够熔炼铜铁之后方才衍生而出。” “可见,天下的学问,不过是毛发,它们是依附于生产万物这张皮上的。失去了皮,倘若是人们饮毛茹血之时,那么一切的学问,不过是笑话而已。” “今日,你们要牢记一件事,学问是会瞬息万变的,我等一切的观念、学问,都随其变化,今日你们所学的东西,在将来,有了更快的马,更快的船之后,或许就变得可笑和无用了。从前我们理学是新学,今日西山的新学,又被人认为是新学,可迟早有一日,这新学,照旧会成为迂腐和无用之物……将来,你们都会是王侯将相,王侯将相,最需掌握的,就是这生产与学问之间的关系,万万不可食古不化。” 方继藩说了一大通。 绝大多数孩子,显然是不太懂的。 可这不妨碍,有一些聪明的孩子,将这些东西牢记。 诚如方继藩所言,这些人中,定会是天下手握权柄的人,哪怕只是影响几个人,那也足够了。 方继藩随即道:“明日开始,我会给你们定制军服……” 所有的孩子都一愣,随即欢呼起来。 “我希望你们不只是孩子,而是打小,就是一群将士,你们未来,就是大明的护民官,你们要比别人更坚韧,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好日子到头了!” 方继藩喜欢这些孩子。 只有一群孩子,才可以无条件接受自己的胡言乱语。 大明的未来,也在这群孩子们身上。 之所以会有这个保育院,方继藩只是希望,狠狠的操练他们,在他们接受了集体的生活,接下来,绝不可能会有养尊处优,而是更多的磨砺。 “好了,今日可以进行的玩耍。”方继藩说罢,便背着手,哼着铡美案中那一句‘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 ………… 次日。 一件件专门剪裁好的军服发放了下去。 一人三套,分为了夏装和冬装。 孩子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的穿戴了,却显得精神奕奕,除此之外,还有专门的木刀,穿上了靴子。 甚至,方继藩还为他们定制了勋章,每隔一些日子,都将考核。 谁的字写得好,将授予勋章,谁射箭好,也可授予。 可接下来,一切的教学,却开始变得严厉起来。 大早,便开始拉着他们围着保育院的院子跑步。 跑步是个体力活,其实最磨砺的,是人的毅力,后世有个叫上山打老虎额的作者为何渣,就是因为没有跑步。 何况,这个时代,医疗条件有限,哪怕是为了预防疫病,方继藩花了不少心思,即便如此,人不可能没有病的。 这时代孩子的夭折率不低,而最有效防止疫病的方法,便是强壮其体魄,一个身强体壮的人,哪怕是染病,也比寻常人存活率要高得多。 孩子们跑了小半时辰,已是累得不成了。 方继藩却是极其严厉,遇到嗷嗷大哭的孩子,如徐鹏举,自是不理他,饿他一顿,他便老实了。 此后,才是学习读书写字,读一些诗词,论语也是要读的,其实若非是吃饱了撑着将其奉若圭臬一般,成日摇头晃脑,这四书五经,都可谓是经典读物。 下午,让孩子们自己动手,喂养鸡鸭,或是做一些绘画。 傍晚在吃饭之前,则要进行一次操练,请了人,来教授他们学习射箭和刀术,天色晚了,吃过了晚饭,孩子们围成一团,此时已是疲惫不堪,则由小阿姨将他们召集起来,给他们讲一些故事。 这么日复一日,起初的时候,孩子们闹的厉害。 不过收拾了一顿之后,便老实了,慢慢习惯,孩子的身体,长高的很快,二十多个孩子,已是熟稔的不能再熟稔,一起同吃同睡,分享着苦难的童年。 …… 过了小半月,宫里来了旨意,却是萧敬亲自气喘吁吁来。 “方都尉,你好。” 萧敬面带笑容,显然他在宫里,颇为滋润。 方继藩朝他颔首点头:“何事?” “明日就是陛下的诞日了。”萧敬尽力不想去招惹方继藩,虽然方继藩在萧敬的心里,已排上了恶人榜第一名:“陛下对皇孙,甚为想念,所以,明日请方都尉,带皇孙入宫,小住几日。” 陛下想孙子了。 这倒是情有可原。 其实萧敬也怪想念的,当初皇孙在宫里,可是他看着长大的啊。 他曾看着陛下长大,也曾看着太子渐渐成人,眼看着,就要完成看着皇家祖孙三代长大的成就,却突然,半途杀出了一个程咬金。 作为一个有荣誉感的太监,萧敬很不能忍受。 方继藩噢了一声:“知道了。” “要不,现在咱便将皇孙接入宫中,可好?”萧敬有些等不及了。 方继藩却是板着脸:“这可不成,皇孙不能入宫。” “什么,什么意思,这是旨意,旨意咱都带来了。” 方继藩却是凶神恶煞:“这是西山皇家保育院的规矩,每年,只可春节时,归家十日,其他时候,一律不得外出,谁都不可坏了这规矩,哪怕是天子亲来,也绝不容许!” “……”萧敬懵了。 他脸上忍不住浮出怒容:“大……大胆,你怎么敢抗旨,这是陛下的意思,你方继藩胆大包天吗?”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的意思也不成,这是规矩,规矩是死的,不能改。若是陛下要责怪,自然责怪太子便是,这也是太子的意思。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此大呼小叫。” 一听太子二字,萧敬不做声了,便瞪了方继藩一眼:“你自己去和陛下解释吧。” 说着,拂袖而去。 朱厚照在另一边,听到这里发生了吵闹,忙不迭的赶来:“老方,老方,咋了,方才是谁在吵闹。”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是萧公公来过了,他口气大的很。” 朱厚照不屑于顾的样子:“他来做啥?他算什么东西!别理他。” “是的。”方继藩忠厚老实的道:“我也是这样对他说的,让他滚蛋,这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七章:家丑外扬 朱厚照乐了,挠挠头,朝方继藩笑道:“想不到,你竟还能未卜先知,老方,你果然不愧是那正一道杂毛道士的师叔……” 朱厚照的笑容突然刹住:“那萧敬来做什么?他没父皇的旨意,怎么肯来?”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啊,萧敬是来传旨,想将皇孙抱回去的。” “你答应了?”朱厚照一愣。 方继藩正色道:“我当然严词拒绝。” 朱厚照松口气:“还好,还好。”突的,他脸色微变:“不对哪,你方才说,方才说,是本宫让他滚的。你是这样拒绝的?老方,你……” 方继藩见朱厚照一脸痛心的样子。 这一刻,方继藩孔圣人附体,他轻轻的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语重心长的道:“太子殿下啊,那萧敬传旨来,我方继藩,敢拒绝,拒绝,就是抗旨不尊,是要杀脑袋的。” 朱厚照脑子有点眩晕。 敢情你知道要杀脑袋,我朱厚照就活该是吗? 方继藩叹了口气:“当然,我方继藩为了皇孙,当然无妨,不就是掉个脑袋吗?别人的脑袋掉得,我方继藩的脑袋掉不得?可我细细想来,咱们还得卖房子啊,想想那京杭大道,我若是死了,这京杭大道咋办,太子殿下的地,咋办?我左思右想,我方继藩死不得,我得委曲求全,得苟且的活着,死,多容易哪,可艰难的活着,方才不易,思来想去,也只有太子殿下,才能救一救我了,殿下,你我兄弟,不分彼此,你……不会介意吧。” 朱厚照明明方才想撵着方继藩痛打一顿,可突然间,却觉得极有道理起来。 他想了老半天,乐了:“懂了,你抗旨不尊,可能要杀脑袋,可本宫不一样,本宫乃是太子,父皇再如何丧心病狂,他能如何呢?至多,也不过打一顿罢了,本宫皮糙肉厚,你不必担心,这顿打,本宫帮你扛了。” 方继藩心里想,我其实………真的……一丁点……都不担心。 反正,你自己作死是挨揍,背个黑锅也是挨揍,好像,也没多少区别。 可说实话,方继藩还是很喜欢小朱的,小朱是个实在人啊。 方继藩哈哈一笑,竖起大拇指:“殿下真教人佩服。” 朱厚照撇撇嘴:“不过,明日就是父皇的生辰,这明日就要挨揍,想着,有点心里发毛。” 方继藩道:“殿下放心,明日是大喜的日子,且当着这么多人面,陛下也不便发作,若是殿下给陛下拜寿,备了一份好礼,说不准陛下一高兴,龙颜大悦之下,这事,说不准就忘了。” 朱厚照叹了口气:“本宫送什么礼,他也能挑出刺儿来。” “这可未必。”方继藩目光幽幽,看着朱厚照:“礼物,臣已替殿下备好了,到时陛下见了,定会龙颜大悦。” “……”朱厚照歪着头:“是吗?” ………… 萧敬跪在奉天殿,乖乖的,将方继藩的原话述说了一遍。 弘治皇帝脸上阴晴不定。 原本,找到了一个见见自己亲孙的理由,弘治皇帝心情好的不得了。 可谁知道……兴冲冲的让萧敬去,得到的,却是如此的结果。 他心里何止是失落,更有几分愤怒。 这是朕的孙子啊。 他朱厚照要反了,敢拿孙子来要挟朕吗? 这么多帐,还没跟朱厚照那小子算呢。 于是,冷着脸:“这当真是太子说的?” “不是。”萧敬可不敢隐瞒弘治皇帝,他是忠奴:“是方继藩说太子殿下说的。” 这话有点绕口。 弘治皇帝想了老半天,才疏理了关系:“那么,就是方继藩当真说这是太子当真说的?” “这……”萧敬也想了老半天,有点卡壳:“奴婢以为,未必就是方继藩当真说这是太子殿下太真说的,说不定,是他拿太子点在狐假虎威。” “哼!”弘治皇帝道:“方继藩,历来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你是不是对他有什么误解?” “不敢,不敢。”萧敬心里叹了口气,倒是很想问,陛下是不是对方继藩那人渣,有什么误解。 人是有主观印象的。 正因为有这印象,所以萧敬这个东厂督主,过的很累。就比如东厂的番子,打听到了方继藩某些混账的事,这事儿如实报到了陛下这儿,陛下怎么看待呢,反而不高兴了,这不高兴却是对萧敬发的,三个月前,萧敬就遇到这么个事,奏报送到了案头,陛下却是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萧伴伴,你和方继藩之间,还有仇怨吗?” 只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差点没把萧敬吓死。 这不是摆明着,陛下没有疑心方继藩,反而认为,自己是在打击报复吗? 我萧敬,可是如实禀奏啊。 以后,萧敬学乖了,哪怕方继藩做了什么狗屁倒灶缺德的事,他也往往会在东厂的奏报中删去。 因而,陛下现在说这些话,他一点脾气都没有,只得笑着道:“陛下圣明哪。” 弘治皇帝坐下,却显得惆怅:“朕的孙儿,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到了,祖孙之爱,本乃寻常之事,可到了天家,却这样的难啊。” 说着,竟是一脸怅然,吁了口气:“明日太子敢来,朕抽死他。” “……”萧敬心里想,太子会记恨自己吗?还是记恨方继藩? ……………… 次日一早,朱厚照和方继藩预备启程。 不只如此,方妃和太康公主,也已坐着车驾,动身了。 浩浩荡荡的禁卫拱卫着车队而行,方继藩不急着走,他不喜欢跟着一群女人骑着马在那儿走走停停,他的耐心有限。 等过了半个时辰,方继藩带着孩子们跑了步,方才和朱厚照打马入宫。 到了大明宫外头,这儿,早有百官穿了新衣,预备朝贺。 刘健显得很高兴,难得是陛下的寿辰,他作为百官之长,需亲自念诵贺表。 其他百官,纷纷交头接耳,都在议论着比昨日又涨了五十两的房价。 一见到杀千刀的方继藩来了。 众人顿时露出了厌恶之色,天怒人怨,这家伙不去凌迟,真他娘的老天无眼啊。 可方继藩下了马,阔步行来,众人又都勉强挤出笑容:“方都尉好啊……” 方继藩没理他们。 于是,身后又是各种磨牙的声音。 虽然许多人都觉得这方继藩该杀千刀。 可真让方继藩杀千刀了,他们又舍不得。 大家都是会算账的,毕竟都是大明最顶级的人精,哪一个放出去,智商都可吊打在座各位的人物。 这方继藩若真杀千刀了,这新城……可能就完蛋了。 咱们可是身家性命都交给你方继藩了,新城完蛋了,大家伙儿,一道给这废墟和方继藩陪葬,到时才真惨呢。 因而,大家心里是各种的矛盾,有的人最大的娱乐,就是摘一朵花,撕了一个花瓣,嘴里念念有词:“该杀”,又撕一个花瓣:“不该杀。”直到所有花瓣撕下为止。 午门开了。 所有人鱼贯入宫。 朱厚照在最前,刘健巍颤颤的跟在身后,有了上一次,朱厚照背着刘健的经历,使刘健对朱厚照的心情很复杂。 朱厚照脚步徐徐,忍不住回头看了刘健一眼:“刘师傅,听说你病了呀。” 刘健一脸怅然和复杂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多谢殿下关照,老臣现在已大体痊愈。” “年纪大了,就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朱厚照嘱咐。 “是。”刘健一脸吃了苍蝇一般:“老臣定当谨遵殿下吩咐。” 朱厚照便昂首阔步,继续前行。 其实他心里有点虚,不知今日会有什么等待着自己。 待到了奉天殿。 弘治皇帝早已升座,左右四顾,见了朱厚照,便是一脸怒容,可随即,勉强将脸绷住。 众臣站定,拜倒,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挤出了笑容:“好,好,好,诸卿不必多礼,平身吧。” 众臣起身。 可抬头一看,虽见陛下面带笑容,却觉得……陛下笑容的背后,似乎隐含着什么。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哪,又长了一岁,卿家们争相来拜寿,可是朕……心里,却高兴不起来,朕登极,已有十九年了,十九年了啊,这十九年来,顺上天之景命,绍列祖列宗之帝祚,奄有四海,君临八荒。这些年来,哪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哪一日不是如履薄冰呢?而今……我大明有了些许的新气象,众臣纷纷都说,此乃中兴之兆,哈……朕心里高兴,却又有不喜。高兴的是,朕这些年,总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之命,可不喜的却是,朕这辈子啊,劳劳碌碌,却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他叹了口气。 众臣都觉得奇怪,怎么今日,陛下竟有如此的感叹。 今日本是高兴的事啊。 弘治皇帝道:“朕虽为天子,虽未至迟暮之年,可有儿有孙,今日却只朕子来贺,此乃人生大憾,最可气的是,朕命人接皇孙来,竟有人敢抗旨不尊!你们说,朕,能喜的起来吗?” “……”朱厚照一脸懵逼。 当着面说这些,连家丑外扬都忘了,这似乎……是震怒至极吧。 正文 第八百四十八章:桃李满天下 朱厚照有点后悔了,这个锅,他有点背不动了。 方继藩也真是。 自己的儿子,父皇想玩了,就抱来玩一玩嘛,这有啥关系呢? 他不及多想,二话不说,忙拜倒道:“父皇,请听儿臣解释。” 弘治皇帝只眯着眼,面上没有表情。 解释? 昨日不是说的好好的,让萧敬滚吗? 众臣有点错愕,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 这时,却有人道:“陛下,太子不必解释,这些是太子听儿臣的建议,这才赶走了萧敬。” 站出来的,乃是方继藩。 到了这个时候,显然方继藩也明白,陛下真的动怒了。 能让弘治皇帝这等好脾气的人都动怒的,无非是两样东西,一个是“内帑”,一个便是“皇孙”。 朱厚照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也亏得方继藩这个时候站出来。 果然好兄弟没有白做,总能在紧要时刻出现。 否则朱厚照虽口里说请父皇容儿臣解释,可实际上,他自己真的没法儿解释。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目露疑惑之色,就等着方继藩接下来的话。 方继藩道:“陛下,可还记得一句话吗?” “陛下说过,若是皇孙教的不好,便唯儿臣是问。” 这话……有些耳熟。 说过?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向萧敬。 萧敬朝弘治皇帝暗暗点头。 可很显然这话应该只是一个铺垫。 弘治皇帝便道:“嗯……卿家想说什么?” 只见方继藩叹了口气道:“既如此,那么儿臣只好拼了命去教育好太子殿下了。儿臣有七个不成器的门生……” 许多人开始翻白眼,嘴角抽筋。 “可无论如何,也算是桃李满天下,现在,儿臣既是教育皇孙,自然得按儿臣的方法来,儿臣在保育院里立下了规矩,规矩很严厉,这是因为,皇孙乃是大明的未来,也是陛下、太皇太后和皇后二位娘娘的心头肉。” 弘治皇帝一时沉默,若有所思。 “儿臣岂会不知,陛下与两位娘娘对皇孙的宠爱,正因为宠爱,容易导致溺爱,皇孙这个时候正是养成性子的关键时刻,一旦他认为全天下人都需顺着他,沉浸在陛下和两位娘娘的溺爱之中,儿臣敢问,若是如此,皇孙因此而骄横,儿臣可以不承担这些责任吗?” 过于溺爱,则会容易骄横……性子出现问题。 就在这时,弘治皇帝忍不住看了一眼朱厚照。 朱厚照被弘治皇帝别具深意的目光看得有点懵。 看我做什么? 弘治皇帝脸色凝重起来,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皇孙,非陛下一人之孙,乃是天下人寄以厚望的龙孙,所以他的成长,关乎着大明的未来,他乃嫡长孙,儿臣斗胆预言,将来,他势必要克继大统,敢问陛下,一个性子散漫,爱使性子,打小被人所溺爱的人,可以使天下大治吗?” 这话很大胆,可也很符合方继藩的说话风格,还没毛病。 弘治皇帝深有感触地幽幽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的看朱厚照一眼。 方继藩昂首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天底下,人人都爱皇孙,这对皇孙,没有好处。” “儿臣教谕自己的子弟,既讲究方法,同时最重的也是规矩,不许做的事,儿臣决不允许他们去做;可该做的事,他们若是退后半步,儿臣也绝不允许他们退缩。如此,方能使其勤敏好学,坚韧不拔。今日陛下寿辰,希望皇孙来见,明日太皇太后娘娘大寿,皇孙又来见,再此后,还有皇后娘娘的寿辰,还有太子殿下的生辰,甚至……还会有两宫娘娘思念皇孙成疾,若如此,一年到头,皇孙要回这大明宫多少次?” “陛下啊,既然陛下希望皇孙成才,就理当狠下心肠来,既然按照保育院的规矩,不得让皇孙告假,那便坚决不见,否则一次纵容,就会有第二次,会有第三次。到时,还谈什么成才呢?” 弘治皇帝皱起眉。 他的确觉得,方继藩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这厮有七个门生,无数徒孙,这些人,不都耀眼无比吗? 可作为自己孙子的祖父,他心里,又忍不住有些惆怅。 于是,他心情复杂的道:“你的话,说的太严重了吧。” “并不严重。”方继藩正色道:“这就是儿臣教育自己门生的方法,若是陛下不信,可问欧阳志。” 欧阳志在班中,听得可谓如痴如醉,等听到恩师念起自己的名字,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一脸发懵,茫然的看向自己的恩师。 当然,弘治皇帝断然不会问欧阳志的,弘治皇帝便只好道:“卿家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既如此,那么……朕便只好忍着,朕既将皇孙托付给你,你安心教导便是。” 道理,弘治皇帝当然是懂的。 现实里不就有个实例,他一直都怀疑,朱厚照就是被太皇太后和张皇后惯坏的。 ? “只是……”弘治皇帝板起脸来:“朕还是丑话说在前头……” “还是不要说的好。”方继藩忙道:“若说听了丑话,儿臣心里会怕怕的,反而不敢对皇孙严厉了,请父皇给儿臣一点盼头,免得让儿臣觉得天家凉薄,伴君如伴虎。” “……”许多人的嘴角又犯起了抽筋的毛病。 这殿上,怕也只有朱厚照和方继藩敢说这样的话了。 弘治皇帝显然已经有点习惯了,摇摇头,只叹了口气。 朱厚照这时突然醒悟过来,老方咋三言两语就说服了父皇呢。 可细细想来,老方虽没有明言,可这……却不是将本宫当做反面教材,这意思难道不是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两宫娘娘对本宫宠溺太过,要引以为戒吗? 朱厚照有点不开心了。 他不喜欢做反面教材。 弘治皇帝突然笑道:“你方继藩还有害怕的事?真是可笑。不过朕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弘治皇帝说到此,心里不由得感慨,这哪里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啊。朕是没有办法了啊。 看看太子,若是皇孙也宠溺成这个样子,那就真的要操心一辈子了。 朕还能多少年啊,操心完了儿子,还要操心孙子吗? 他凝视着方继藩,沉默了片刻,似乎已有了主意:“那保育院中的孩子,便拜你为师吧,朕绝不干涉!” 拜……拜师…… 怎么听着,想占我方继藩便宜啊。 我方继藩的门生,是这么好当的吗? 也不看看我的生源质量。 “朕明日便下旨,卿在西山,自行举办拜师仪式,自此之后,这些孩子便入你的门墙了,他们的生死,朕交付给你!” 弘治皇帝还是识大体的。 就如当初御赐方继藩御剑一般。 开明哪。 方继藩倒是有些不乐意,只是事到临头,却只好道:“儿臣遵旨。不过儿臣还有话说,既然做了儿臣的门生,儿臣就绝不看重他们的门第,不看重他们的出身了,到时,还请勿怪!” 众臣之中,如英国公张懋和定国公人等,心里却有些感觉拔凉拔凉的。 陛下您要教育皇孙,让咱们的孙子去受罪做什么,我们的孙子将来至多也就是子承祖业,去祭祀的……不能被方继藩荼毒啊,他们还是孩子啊……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不容众臣拒绝。 此事,便算是定了。 方继藩却觉得,自己肩头的压力很重,这些孩子,将来若是出了什么事,这账,可都算到自己头上了。 大爷的,我方继藩……到底有多少个门生来着? 六加二十几? 是六个还是七个加二十几…… 欧阳志、王守仁、戚景通、刘文善、江臣、唐寅,还有谁来着? 哎呀,人太多就容易产生健忘,算了,不去记这笔糊涂账了。 众臣之中,有为数不少的人忧心忡忡,对此,显然很有看法,尤其是牵涉到自己儿孙的人。 可此时见陛下沉默下来。 刘健便出班,开始念诵贺表。 这洋洋洒洒上千言的贺表念诵完毕。 弘治皇帝颔首:“有劳刘卿家。” 此时朱厚照才道:“父皇,儿臣和方继藩早已备下了一份贺礼,恭祝父皇万寿!” 贺礼……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是吗,难得你们有孝心,却不知是什么贺礼?” 朱厚照道:“儿臣这便让人送进来。” 外头,早有宦官接到了暗示,便疾跑着前往午门。 午门那儿,已经有了预备好了,这贺礼,便赶着入宫。 弘治皇帝心里倒是颇为期待。 百官们,也是一头雾水,心里忍不住想,却不知到底是什么礼物。 这太子殿下和方继藩……最近想来挣了不少银子吧,尤其是方继藩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他有的是银子…… 却在此时,外头……竟传来了马蹄声。 徐徐的,有人赶着一辆马车,慢慢的进入了奉天殿。 可就在这时…… 人群中的欧阳志,在一脸木然之后,突的眸子一张,他好像反应过来了,忍不住低声道:“我……我又有师弟了啊……” 正文 第八百四十九章:要的就是高级 自然,没有人关注欧阳志。 也没有人去理会,欧阳志突然之间多了二十多个师弟是啥感觉。 这些,不重要。 因为所有人都被这马车所吸引。 一辆马车,缓缓进来。 前头的马,显然并不神骏。 只是后头的马车,四个轮子,却是轻轻松松的越过了门槛。 坐在前头赶车之人,显得很小心,因为……他有点害怕。 刘瑾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点快,忘了来进入奉天殿之前,该吃点什么压压惊。 他害怕! 可这是太子和自己的干爷让自己做的,他再怕也是别无选择。 驾着这马车,直接至奉天殿,怎么瞧着,都是在作死,他甚至怀疑,皇帝老子会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脑袋削了。 刘瑾也算是经历无数苦难,世面见的多了。 死?不怕的! 可他怕没了脑袋,以后还怎么吃? 他战战兢兢的,手疾眼快的扳了一个扳机,将马车牢牢的刹住。而后下了马车,啪嗒一下跪地,行五体投地大礼。 马车…… 这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有点不明所以。 只是这马车,挺好看的。 细看之下,精雕细琢,形制和当下的马车有不同。 车厢很宽阔,最重要的是,因为是四轮马车,所以很长。许多地方还贴了金箔,车厢左右,各有五爪金龙,甚是耀眼。 马车……四个轮子…… 所有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需知四轮马车的舒适性,是完爆两轮马车的。 可问题在于,自秦汉至今,都不曾有四轮马车,相传在南北朝时,侯景曾命人制造四轮甚至是六轮马车,可很快,这玩意就被淘汰了,其根源就在于,这玩意实在不好转弯,要了何用? 在后世,曾出土的许多车驾,哪怕是天子的车驾,也都为两轮。 以至于两轮马车的舒适性实在太低,太过颠簸,最终,它们被轿子所取代。 方继藩记得,在后世曾有无数文人抨击古人们坐轿子,大抵都是说奴性、压迫之类的词儿。 事实上,这真冤枉了古人。 以当下的道路条件,再加上两轮马车那奇差的舒适性,用两轮马车来代步,达官贵人们又不是自虐狂,不坐轿子坐啥? 而要制造四轮马车,其根本的技术难点就在于,车子的转向问题,四只轮子恰好固定死了车子的方向,以至于不能转向自如,这马车造出来,总不能一直走直线,对吧? 因而渐渐的,马车被达官贵人们无情的淘汰,他们不喜欢这玩意,甚至到了当下,人们甚至认为,马车只能载重货物,或是较为殷实的人家代步。 至于贵人们自己,这马车是万万不坐的,丢人。 可现在,方继藩居然让人弄了一个马车来,这马车上,竟还雕了五爪金龙,这……啥意思来着? “方继藩,这是何物?” 倒是刘健有点急了。 这太子和方继藩找死吗? 虽古时有汉天子乘马车的记录,可此后,天子几乎都乘舆,所谓的舆,其实就是装饰更豪华的轿子,堂堂九五之尊,自然不可乘车。 陛下寿辰,你送马车,这不是开玩笑嘛? 朱厚照却是笑嘻嘻的看着刘健。 而方继藩同样也是微笑,道:“刘公,此乃马车,专门为陛下所制。陛下,儿臣一直在想,陛下出行代步,甚为辛苦,就说这大明宫吧,陛下出入各殿,也甚是辛苦,所以儿臣与太子殿下绞尽脑汁,制此龙车,进献陛下。” 两班的大臣,几乎要炸了。 我们高等人,都坐轿子的啊。 你啥意思? 刘健苦笑,算了,老夫不管了。 有人出来道:“方都尉,这是什么意思,陛下既有步舆,何须马车?” 方继藩笑吟吟道:“不不不,这不是马车,此乃龙车,比较高级,请不要有牵强附会。” 再高级,不也是马车? 弘治皇帝有点无言。 他倒是宽厚。 已开始能渐渐跟上方继藩的各种奇思妙想了。 反正都是礼,收就收吧。 可大臣们却有点不太乐意。 连沈文都忍不住为自己的亲家担心了,道:“方继藩,陛下乃千金之躯……” 方继藩却道:“自古以来,天子便坐车,周礼之中怎么说的,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可见历来,天子便是乘车的,诸公饱读经史,会不知道?我方继藩,是圣人门下,读的是四书五经,圣人一直说,要坚持礼制,这是孔圣人说的,不是我说的,可现在,诸位都是公卿,却摒弃礼法,这是什么道理?” 沈文是翰林大学士,觉得方继藩拿这周礼来说话,有些好笑。 你方继藩也配跟老夫讨论这个,你信不信,老夫闭着眼睛都能掐死你? 不过……这方继藩说的倒是对的,自周天子至汉天子时期,天子还真是驾车的。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可心里却不以为然,你方继藩这就有点抬杠了,马车那玩意,多不舒服,朕老了,才不跟着你瞎折腾呢。 这车,你爱送就送吧,总归是心意,送了,朕收入内库就是了。 方继藩自然不可能被人堵得无话可说,他理直气壮地道:“这马车乃是无数能工巧匠制作而成,花费了纹银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是太子殿下和我方继藩的孝心,怎么,陛下过寿辰,我还不能送礼?” “……” 其他的话……弘治皇帝统统的没有听见,只听见那一串字数……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 卧槽……这玩意,这么值钱。 糟踏啊,糟踏啊,直接送银子不好嘛? 你们就这么浪费银子的? 弘治皇帝的心……都疼了。 这么贵,就收入内库蒙尘? 只见方继藩上前,指着这马车的车厢道:“你看,这上头统统贴了一层金箔,而车厢的箱体,用的是最上等的木料打制,还有这,瞧见没有,这轮子,轮子上头用的乃是橡胶,橡胶你们知道是什么吗?当今天下,绝无仅有,乃是用珍贵的树苗,快马送去交趾移植,最终使其树长成之后,从树上提取而出,你们知道,这又价值多少吗?” “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这还是少的,还没有算上人工,七十多个最精巧的匠人,两个多月,单单给他们薪俸,就是上万两,这才搜肠刮肚,花费了无数的精力制出来的。这些,不是银子?” “……” 群臣顿时议论纷纷起来,却大多透着质疑之色。近十万两,这方继藩十之八九又在胡说八道吧。 说来说去,还只是一辆马车而已。 可弘治皇帝却是一脸无言之状,十万两,还没算人工…… 他下意识的盯着方继藩的额头,似乎在方继藩的额头上,隐隐的看到那上头刻着‘败家子’三大字。 恨哪。 有这么多银子,做点啥不好。 可他更气的竟是,你朱厚照跟着凑什么热闹,人家方继藩有银子,可你一样吗?你……这是啥,你这是‘狗都不如的败家子’。 众臣哗然了。 人就是如此。 什么叫高级呢。 高级就是贵啊。 你若是不贵,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的东西比较高级? 十万两银子,足够建起五亩地的豪宅了。这还是现银呢,若是用来付首付,能买二十五,是那种靠着皇城根,边上有西山蒙学院以及西山医学分院的那种。 众臣也算是对方继藩深痛恶觉了。 原来我们将银子送你方继藩,你就折腾这个? 仔细一想,不对味呀…… 这方继藩不是冤大头,冤大头是自己啊。 如此一来,大家的心里竟是不免开始堵得慌了。 难受! 可方继藩和朱厚照却是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 高兴的不得了。 跟整个奉天殿,怨念冲天,甚是骇人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朱厚照更是没心没肺的笑嘻嘻道:“父皇,此车就是专门为父皇打制的,还请父皇屈尊试一试。” “是啊,是啊,陛下,这是儿臣们的一点心意,陛下一定要试一试,此车,儿臣敢打赌,比那步舆,舒适十倍。” “……” 弘治皇帝想拍死这两个家伙,朕今日过寿,你们让朕乘车去四处溜达。 像话吗? 可是…… 不试……心在淌血。 自己省吃俭用了一辈子,想当初,就因为看了内帑的开支,觉得宫里的用度开销太大,两天里不休不眠,对着账目一个个的算,总算将开支砍了个七七八八,每年省下了内帑支出六七万两,就这……弘治皇帝还甚是得意,觉得自己省钱了呢。 可现在…… 弘治皇帝板着脸。 十万两银子……就这么抛去水里。 不成……得坐一坐,哪怕是颠簸而死,也得试一试。 这不是礼法的事,弘治皇帝才不管周礼是什么。这是银子的事啊。 诸臣有些担心,有人不禁道:“陛下,这马非人,难免失控,臣只恐……”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放心,这是蒙古马,它们体型矮小,生的是挫了一点,可吃苦耐劳,没什么脾气,和我一样,都是老实本分的。” “……”许多大臣的嘴角由明显的犯抽筋起来。 老虎每天码字很累,但是最幸福的是有大家的支持,今天又一位新的盟主《书友160219180242876》诞生,谢谢支持,谢谢大家喜欢明朝败家子!老虎继续努力。 正文 第八百五十章:了不起的成就 ?奉天殿里,陷入了沉默。 弘治皇帝按捺住一颗心疼银子的心,幽幽叹了口气,抚案道:“这……既是太子和方继藩的一番心意,朕若是不试一试,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 话是这样说的,可眼睛鼓着,还是忍不住瞪了这两个败家子一眼。 他很想不吐不快,直接给点银子,朕更开心。 弘治皇帝这才继续道:“既如此,朕就试一试?” “对,试一试,试一试,孙子,驾车!” 一听孙子,刘瑾顿时二话不说,牵着马转了头,出了这奉天殿,接着驻马等待。 群臣心里各种叹息,却是无言。 这是陛下的私事,似乎也不好干涉,再说这马车是送陛下的寿礼,他们也不能让陛下丢了。 方继藩笑脸迎人的道:“陛下,这马车可能比较快一些,您在车里,不必担心。” “……”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 弘治皇帝身子一顿,突然有一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可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只是微笑道:“朕乃天子,受命于天,自有上天庇佑。” 可百官们的胸襟显然没有弘治皇帝的广阔啊,他们的邪火,又要上来了。 最近因为房子的事,大家脾气都有点暴躁。 买了房的,忧心着这房子的涨跌。还没买的,更是一面筹措银子,一面担心着等自己银子筹措到了,却又买不起了。 弘治皇帝已经徐徐出了奉天殿,众人只好呼啦啦的跟了去,萧敬显得很紧张,脸都是惨然的。 陛下乃是千金之躯啊。 这坐车……会不会不像话? 这显然是无数人心头的疑惑。 朱厚照却是眼中放光,带着一张笑脸,亲自搀扶着弘治皇帝,刘瑾已站的笔直,打开了车厢门。 他几乎无法呼吸了,好紧张,可接着又开始后悔了,为啥……没有事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才来,吃饱了起码把害怕压下一点吧。 弘治皇帝则是站在车门口的时候左右四顾了一眼,道:“欧阳卿家……” 人群之中,静默了片刻,欧阳志才上前道:“臣在。” 弘治皇帝不喜欢体验新的东西,若非是因为十万两,理都不想理,可他透过车门,一看这车中甚为宽敞,便招呼了一声欧阳志。 对于欧阳志,弘治皇帝有一种出自本能的信任。 欧阳志噢了一声,而后,弘治皇帝入车,欧阳志尾随而入。 这车厢如外面所见的那般,很宽敞。 毕竟是四轮,这宽为半丈,长约一丈,放在后世,便是大抵五个平方米的空间里,往最里一看,是一个大沙发。 这玩意很敦实,下头都塞满了棉花,外头蒙了一层皮革,皮革上还有细纹,宽大的沙发,显得很气派。 弘治皇帝一坐,整个人便陷了进去,可是……这坐姿……舒服。 这感受,比龙椅要舒服多了,竟还可以翘着脚。在沙发的一角,是个可活动的板子,只需轻轻一拉,就等于多了一个茶几,两侧是车窗,用的是多层玻璃,几乎隔绝了外头的噪音。 把车窗的窗帘一拉,弘治皇帝便可看到外头熙熙攘攘显得紧张的百官。 可这么坐着,瞭望车窗外的风景,那真是好极了。 弘治皇帝后背靠着靠枕,嗯……这是什么玩意,以后在寝殿里也要弄一副,舒服啊。 而在大沙发的对面,则是两个并排的小沙发,正好和大沙发相对,那里的空间,就显得局促的多。 欧阳志弓着身,也跟着进来,弘治皇帝点了点:“卿家也坐下。” 弘治皇帝这时才明白了这对面小沙发的功能。 这是在自己坐车时,若有什么事需要交代,或是需要在车中办公,完全可以让自己靠在沙发上看着奏疏,而这坐在小沙发里的人,则可以随时提供建议,甚至负责记录。 这完全是办公神器啊! 对弘治皇帝而言,单凭这个,就比得上任何交通工具了。他是一个勤政皇帝,一直恨不得自己可以分身,在任何时候都可处置政务。 欧阳志便在对面的小沙发里坐下,显得有些拘谨,左右看了看,因为拉开了车帘,内里的采光极好,当然,这窗帘也可以随时合上,因为在这车厢里,还挂着一个马灯,用以车内照明。 这车厢四壁,都蒙了好几层皮革,摸了摸,很柔软,这种皮革填充物,哪怕是发生了碰撞,也可对人进行一定的保护。 当然,最紧要的还是气派,处处显现着高级的味道。 在弘治皇帝手边还有一根线,自车顶垂下来,弘治皇帝一脸好奇,不由道:“此线何用?” 方继藩笑吟吟的站在车门口,车门还没关呢。 方继藩耐心解释道:“此线连接着车前的马夫这儿,这车厢里是封闭的,陛下在车里谈什么,只要不是大喊大叫,外头的人都听不见,可陛下要让马夫停止或者加快马速,又或者是有什么其他需求,只需扯一扯这线,而在车厢外头的铃铛便会响起,车夫便知殿下的心意了。 弘治皇帝的心头顿时乐了:“你啊,还真是心思多。” 方继藩正色道:“儿臣多谢陛下夸奖。” 弘治皇帝看着这个新奇的马车,忍不住翘起了脚。 说实话,他历来推崇的是皇帝该当端庄,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可是在这车的沙发里坐着,整个人深陷其中,说不出的舒服,还是这么翘着脚最是舒服,而且……这般坐着,看着玻璃窗外的景色,竟有几分睥睨天下之感。 弘治皇帝感慨道:“此车……若是不动,倒是极好的。” 他甚至生出一个念头,索性将这车搬回乾宁宫去吧,乏了,就在这坐坐,这不失为一个作用,总比在内库蒙尘的好,毕竟……十万两银子呢! 方继藩自然听出了弘治皇帝话里的意味,脸都拉下来了。 立即车门一关,朝刘瑾道:“孙子,出发。” 坐在车厢前突出的席位上,刘瑾依旧有些紧张,捏着马鞭子,双手扯着缰绳,也不敢用鞭子抽打马,只驾了一声,马便懒洋洋的动了。 走的很慢。 车轱辘开始缓缓转动。 这四个车轮的橡胶与地面上的沥青路贴合一起,发出细不可闻,微微的沙沙声。 可这声音在车厢里,是完全听不到的。 弘治皇帝看着车窗,车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了。 只是…… 自己在沙发里……竟是……竟是……一丁点都感受不到移动的感觉。 这…… 哪怕是步舆,还是会晃晃悠悠呢。 可是…… 这车……明明在动啊。 弘治皇帝吃惊,骇然的看着欧阳志。 欧阳志似乎更加没有反应这马车在动。 一群大臣,则小跑着追着马车。 他们是担心死了。 却又不知陛下在车内的情况。 反而是朱厚照和方继藩两个人乐不可支起来。只见方继藩大吼:“孙子,左转!” 这是……还可以转? 四轮马车,可以转的吗? 刘瑾立即将马绳子一扯,这老实忠厚如方继藩一般的蒙古马只轻轻打了个响鼻,便开始朝左拨头,继续前行。 而这后头的马车车厢,下头的四个轮子,竟是平缓的开始转动。 “真可以转啊。”有人惊呼。 甚至在转动之时,弘治皇帝几乎也没有什么感觉。 只是当他看着外头的景物,方才发现,噢,原来左转了,这是去哪儿? 弘治皇帝坐在车厢里,依旧是以最悠闲的姿态坐着,很惬意,正因为这股子惬意,才给了他几分能静静欣赏车窗外的好心情。 这马车……倒是极有意思。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想着。 ………… “转了,转了。”外头的人骇然的叫着。 一群大臣,索性老骨头都不要了,拼命的跟着马车奔跑,个个气喘吁吁,生怕这马车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担心啊,陛下乃是千金之体,可别出事了才好。 当他们看到马车转向时,四个轮子仿佛自己会动似的,很平顺,却干脆利落。 许多人都有些瞠目结舌。 东方的科技树,点的有点歪。 虽然老祖宗们曾有过无数了不起的科技成就,最出众的,当属四大发明了,须知这四大发明,乃是大航海和工业革命的基础。 可在这马车上头,却停滞了上千年。 四轮马车不能转弯,自然也就被人放弃,代之以轿子。 而想要制造四轮马车,其中最紧要的,是一个车辆最原始的底盘系统。 方继藩……折腾出来的,就是底盘。 论起车辆的宽敞和舒适性,以及其他方面的比较,马车按理来说,都是秒杀轿子的。 可这一切的前提却是马车必须是四轮。 方继藩在车辆的底盘里,装了两个较为原始的结构,一个是车辆避震器,说穿了,就是在底盘上加上一点东西作为缓冲,过滤掉震动。而另一样东西,则是车辆的四轮转向系统,说实话,方继藩不喜欢拿新概念去收割韭菜,倘若这个世上有韭菜的话,方继藩完全可以给这底盘取一个名儿,叫做‘双底盘滤震转向系统’。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一章:就是如此强大 马车在沥青路上,徐徐而走,很快便要出大明宫了,远处,大明门已经遥遥在望。 守卫在此的禁卫有些吃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人总是在适应中平复心态的,刘瑾开始胆子大了,驾驶马车的速度也大了许多。 可这大车行走在平滑的路上,几乎没有发出太多的声音。 且那填充了橡胶的车轮,滚动在路面,再加上底盘的滤震,甚至连弘治皇帝所坐的沙发也是功不可没,这三样条件相加一起,马车如履平地,哪怕是车中的小茶几,茶几上有一个凹陷的圆孔,正好可以放茶盏,茶盏卡在这圆孔内,几乎没有什么震动。 弘治皇帝看着窗外的景物,只觉得自己在移动,且移动开始加快了。 他忍不住道:“这是要出宫吗?也好……” 弘治皇帝微笑着道:“出宫看看也好,这些日子都在大明宫,还没有仔细看看这新家呢。” 此时,他突然觉得这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银子花的……也未必是完全不值。 可后头的大臣们就感觉不良好了,几乎要断了气。 出宫? 要出宫了啊! 刘健觉得自己要疯了,看着那马车快要脱离自己的视线了,立即焦急的大叫:“追,给老夫追,追到天涯海角也不能停。” “哎呀,我的腰,我的腰,我的老腰。”有人搀住自己的腰,发出诶哟诶哟的声音。 有人看着那搀腰的家伙,忍不住露出同情之色,看着也不老嘛,腰就这么不堪了,是不是该割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年轻,体力好,跑在最前。 跟后头的一班边叫苦边气喘吁吁的大臣相比,他们是高兴的不得了。 朱厚照脸不红气不喘的蜷着手道:“快,再快一点,该死的刘瑾,快一点。” 刘瑾大声道:“奴婢不敢哪,不敢哪。” 方继藩在后头,忍不住道:“孙子,听太子殿下的话。” 要的就是快。 不然咋叫马车呢! 反正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再者说了,方继藩早已进行了反复的试验,陛下并非是小白鼠。 九万多两银子,是真的花出去了的。 当然,这包括了研制的费用。 若是将来多造一些,将研制的费用均摊出去,价格就低了。 现在,既然这马车摆出来了,方继藩需要向陛下展现这土豪马车强大的性能。 刘瑾一听方继藩的吩咐,才噢了一声,随即扬起了鞭子,啪! 鞭子在马上狠狠一抽。 马打着响鼻,似是吃痛了,顿时发出了嘶鸣,接着开始疾奔。 而此时,出了大明宫的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已翻身骑上了马,风驰电掣一般疾奔着追上前。 车轱辘还是不断的转动,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惯性开始出现。 而蒙古马的耐力在这个时候也展现得淋漓尽致。 弘治皇帝突的感觉沙发上,终于微微的开始有了一丝颠簸了。 不过这颠簸依然比较细微,倒是车厢里有了些震动。 当然,这都是细节,无关紧要。 可怕的是,那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的倒退起来。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脸都黑了。 他忍不住道:“怎么这么快,欧阳卿家,你感觉到了吗?” 弘治皇帝色变。 可欧阳志,还是一脸木然的样子。 没啥反应。 等他反应过来,忍不住感慨:“好快啊。” 是啊,好快啊。 他也想表现出一点吃惊,可是后知后觉的他,突然发现好像没什么可吃惊的。 因为最震撼人心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呀。 现在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所以,他脸上依旧是镇定自若。 弘治皇帝也是服了,这份气魄,连他也自叹不如。 那景物不断的掠过,虽在车上感受不深,可眼睛却没有在骗人,那景物一晃而过,快,太快了。 弘治皇帝没来由的有些紧张。 这该死的车夫,找死吗? 倒是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想起了一个东西。 对了,该拉线。 又不对,该让他停车才是。 可是…… 该怎么拉来着,方继藩没教过啊。 该死!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手摸到了车壁上的一个扶手上。 这里正好有个扶手,似乎是专门为此而设计的,很人性化。 手这么死死握住了这玩意,居然心开始定了下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风驰电掣的骑马,总算追了上来,两匹马一左一右的夹着马车,马车在沥青路上,飞快的奔驰。 早已将身后的众臣甩得远远的。 “陛下!你还好嘛?” 方继藩朝着车里的弘治皇帝大吼。 这车厢密闭性还不错。 所以,外头的声音,只隐隐约约的。 我好你大爷! 弘治皇帝忍不住想骂人。 他清清嗓子,道:“车慢一些。” 可是…… 除非像方继藩那般歇斯底里大吼,且不说这车子密封,就算没有密封,方继藩的马极快,他的两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想来,方继藩也是听不见的。 朱厚照不断的努力想贴着玻璃,给车里弘治皇帝做鬼脸,他腮帮子被大风鼓的满满的,一副蜡笔小新的既视感。 “父皇,快不快!”朱厚照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欢快! 弘治皇帝深呼吸,其实……慢慢的习惯了这个速度,似乎……竟渐渐的也不担心起来。 尤其是坐在自己对面的欧阳志,他的镇定,给了弘治皇帝极深的安慰,有让人安心的效果。 刘瑾坐在车前,被风吹的厉害,他忍不住大叫:“殿下,殿下……干爷,干爷,前头是断头路了……是断头路了,要不要停车。” 这新城的道路,许多地方还未连接起来,有的路只修了一半,这前头果然是断头路,沥青路的尽头,便是崎岖的土路,上头满是碎石,凹凸不平。 方继藩却是大叫:“慢一点,碾过去!” 刘瑾很听话的道:“碾过去,噢,那就碾过去!” 朱厚照兴奋的大叫:“冲啊!” 冲…… 刘瑾有点懵了,也不知该听谁的。 太子大还是自己爷爷大? 这是一个哲学问题,以刘瑾的智商,似乎有点难想明白。于是乎,脑袋有点卡壳,就在这一恍惚的功夫,蒙古马已经直接踏入了土路,因为这土路和沥青路之间有些落差,车厢四轮狠狠碾过去,竟是微微有点颠起。 哐! 车轮坚实依旧的着地。 悲剧啊…… 方继藩高兴不起来了,甚至连脸都绿了,卧槽……我明明说的是放慢速度,这啥意思,这怪我吗? 方继藩一面对着车厢中惊魂未定的弘治皇帝隔着玻璃,露出委屈之色,一面策马与马车并驱。 方继藩朝着弘治皇帝大吼:“陛下,儿臣是无辜的啊,这和儿臣一点关系都没有!” 弘治皇帝感觉车厢颤动。 不过……他身子躺在沙发上,巨大的震动,经过了车轮上的橡胶过滤之后,再经过底盘的过滤,最后到了沙发上,也不过是一颤,可这沙发本就柔软,反而这一股子巨大的震动,到了弘治皇帝这里,便几乎没有太多的震动了。 可即便如此,弘治皇帝脸还是不好看了。 胡闹! 对面的欧阳志依旧处变不惊,只一脸茫然。 车轮开始在这泥石路上飞驰,四个车轮,依旧还是飞快的转动。 朱厚照已是兴起,刺激啊,太开心了,他要和父皇赛跑,绝不能让自己落后于人。 于是他一边策马,一面大叫:“刘伴伴,左转,左转!” 方继藩吓着了。 难怪早上起来,右眼老跳,就知道要出事。 你大爷的朱厚照,你过火了啊。 方继藩立即道:“孙子……孙子…” 车子已是左转。 刘瑾已是渐渐的越来越熟稔了,这马车很好操纵,方才还真跑出了一点感觉。 反正……他想明白了,听太子殿下的。 呼呼…… 马车开始朝着泥地奔驰…… 车窗外,所有的景物飞快的掠过。 弘治皇帝惊魂未定,坐在沙发上,开始有点颠簸了,不过这颠簸还算舒服的。 方继藩在另一边,一边骑马,一边对着车窗内的弘治皇帝做手势。 弘治皇帝冷着脸看了他一眼,然后直接拉了窗帘,不想看到你! 朱厚照则在这个时候,野性彻底的爆发了,一马当先,追上了马车,大叫道:“刘伴伴,你追不上本宫,本宫就打死你!” 刘瑾吓尿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遇到了囚徒困境,似乎无论做任何选择,要嘛是被陛下砍死,要不被殿下砍死。 内心挣扎了一下,他手中挥舞着马鞭,发出豪迈的大吼:“驾……” 方继藩气喘吁吁的,已跑不动了,停了马,只眼睁睁的看着朱厚照和马车快速的远去。 真他N的刺激啊。 方继藩决定原路返回。 这是他们父子的事,自己还是赶紧开溜,千万别掺和。跟了过去,说不准就成了同谋。 最好连这马车都不要说是他造的,嗯……是那些该死的匠人们造出来的。 自己和马车有什么关联呢? 没有,绝对没有,至多只是自己善良的被人所蒙骗,被人冠名,其他的,都和自己一根毛的关系都没有。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二章:如斯恐怖 ?? 方继藩打马回去。 走了老半天,才看到浩浩荡荡的百官们追了过来,人群乌压压的,一群人脸色煞白,一个个快要断气样子,却是急的如热锅蚂蚁。 他们担心陛下呀! 可那马车和太子殿下,连个影都没看到。 这时,见方继藩打马回来。 “方继藩,陛下呢?” 刘健一口气提起来,大喝。 方继藩下马,气喘吁吁:“往京师方向去了,诸公,太子殿下进献的这个马车有点危险啊,跑的这样快,我都追不上了,看来太子殿下的性子还是有些不稳妥,他进献什么不好,非要献车,等他回来,我们一道儿弹劾他。” “……” 这话说的,良心不痛? 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直直的瞪着方继藩。 很渗人。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这样看我干啥,搞得好像我方继藩是同谋一样。 方继藩人畜无害的模样,咧嘴憨厚一笑。 那谢迁脾气比较火爆,气呼呼的道:“什么太子殿下进献,方才真真切切听你说的是你与太子殿下一道献的贺礼。” 方继藩一眨眼,有吗? “……”方继藩立即道:“这什么话,是不是听错了,可不要乱冤枉人。” “我们都听见了!” “老夫也听见了。” “你还想抵赖不成。” “出了事,杀你方继藩祭天!” 众人七嘴八舌的大叫,气的快要呕血了。 陛下那马车,怕是追不上了。 这叫个什么事啊,好端端的过个寿,陛下这寿星……没了。 好吧,众怒了…… 只见方继藩抱着自己脑袋:“诶呀呀,诶呀呀,突然脑壳疼,看来脑疾要犯了……” 可那一双双渗人的眼睛,依旧瞪的大大的,还是盯着方继藩不肯松懈。 这是何等可怕的眼神啊。 真要杀人祭天! 方继藩悲哀的想,这连脑壳疼都没了作用,看来……这一次,是真的要被朱厚照那厮害死了。 这么美好的寿礼,可千算万算,就没算到太子殿下放飞自我啊。 方继藩便苦着脸,心里说,别喊打喊杀嘛,杀我祭天做什么,我还是孩……,不,我下头还有个方正卿,他还小,只是个孩子啊。若他没了爹,该有多伤心,还有没有同情心了。 众人还是更在乎陛下的安危的,已经七嘴八舌的议论,有人建议立即派出骁骑前去京师方向寻访,大家是追不动了,就在此等,这京师和大明宫,大家坐轿子,需四个时辰往返,嗯……等这四个时辰,无论如何也要见到陛下平安无恙才好。 此时,所有人都累得要命,有人甚至连形象都不顾,直接坐在了路肩上。 刘健鼓着眼睛只盯着方继藩,让方继藩心里有点发毛。 方继藩自知理亏,乖乖的到一处角落。 这众臣还在那七嘴八舌:“太可怕了,这陛下身边也没有护卫,若是出了岔子,我等万死莫恕。” “陛下会不会没有回京……要不要派人四处寻访一下。” “落在太子殿下手里,我总觉得不放心啊,不会真的出事吧,诶呀……” “天哪……怎么就没有一日好日子过,总有操不完的心……” ……………… 而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正稳稳的坐在马车里,他闭上了眼睛,却渐渐的发现,只要不看外头的景色,车厢里虽微微颠簸,可坐在这沙发上,却也没有什么吓人的。 于是他便索性拉了车帘。 看着外面飞速而过的景物,除了略有惊吓,心里多了一股子想要杀人的冲动。 先杀谁呢? 哪一个顺手一点? 心里有无数的念头奔过。 收回了目光,在这幽闭的车厢里,弘治皇帝抬眼看到了欧阳志。 欧阳志面色从容淡定,不为任何外界的干扰所动。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欧阳卿家,你有一个成日不想活的恩师,朕有一个恨不得打死的儿子啊。”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陛下,可以尝试着不要出声,静静的感受。” “……” 欧阳志继续道:“陛下,其实臣的恩师是非常人,非常人自当行非常事,他有时是古怪,臣作为他的学生,永远都猜不透他,这才是恩师的厉害之处啊,所以请陛下不要责怪恩师,恩师毕竟还年轻,有时也有不懂事的地方。” 弘治皇帝却道:“那你可曾有不懂事的时候吗?” 欧阳志想了很久,摇了摇头。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朕也没有不懂事的时候,哪怕朕还是孩子的时候,也是行礼如仪,也绝非他们这般胡闹的。” 欧阳志便沉默了。 就在这时候,天知道是不是那车轮子是否快速的碾过了一个大石,车子几乎凌空低飞。 好在四轮马车的稳定性极好,在外头,哐当一下,便又四轮着地,继续碾过了泥路。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心提了起来,又重重的落地,身子在沙发上轻轻的晃了晃。 不得不说,即便如此巨大的震动,坐在车里,其实只要内心强大一些,不考虑翻车的可能,还是挺舒服的。 好吧,弘治皇帝……终于觉得自己开始特么的习惯了。 他的心情还是有点糟,铁青着脸,索性靠在了沙发上,心里冒出无数个念头。 而后…… 竟是生生睡了过去。 ………… 无数人在断头路这儿焦灼的等待,个个忧心忡忡。 有人忍不住昂首,看那钟楼的大钟,时间还早。 可是……陛下依旧没有音讯。 等待的时间总是缓慢的,人们在焦灼中渡过了一分一秒。 方继藩站在路肩上,谁都没有理。 事实上,主要是没有人愿意搭理他。 说实话,这令方继藩觉得自己挺寂寞的。 为何自己混到这个地步呢。 还是因为朱厚照那个可恨的家伙啊! 这厮就天生的一个坑货啊。 好好的事,都要被他玩成坏事。 “来了。” 突然,人群之中发出了一声惊呼。 方继藩连忙看去。 只见在那泥路的尽头,居然……当真看到了人。 不,准确的来说,是朱厚照骑着马在前,后头跟随着一辆马车在狂奔。 “……” 朱厚照朝着前头的人群道:“让开,都让开,不想死的都赶紧让去,会撞死人的。” “………” 显然朱厚照不会想到的是,在这里,真的很多人想被撞死。 不如死了干净,总比活着被折腾得生不如死的好! 一个个人,面如死灰,恶狠狠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身体倍儿好,可也顶不住策马了那么久,已经累的快趴下了,连坐下的马也是有些吃不消了。 朱厚照拉住了马,翻身下马,而那马车,开始不断的在制动,终于徐徐的停下。 一个时辰还差一刻钟。 嗯,换算下来,就是一个半小时。 看来,这定不是去京师了,若是去京师往返,这样的道路,坐轿子往返是四个时辰八个小时,想来太子和陛下只在附近兜了一圈吧。 好吧,还是陛下龙体重要。 于是满心担忧的众人,纷纷的涌至车旁。 刘瑾战战兢兢,面如土色,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现在他更后悔了。 真的应当吃饱了来的啊,现在好了,可能要做一个饿死鬼。 他内心怕得要死,但还是跳下了车,打开了车门。 先从车里出来的是欧阳志,下了车,他朝着里头道:“陛下,到了。” 弘治皇帝这才徐徐下车,接着被欧阳志搀扶住,等他落地的时候,突然觉得双腿轻飘飘的,仿佛……这地上显得有些不太真实。 他左右四顾,方继藩不知哪里去了,朱厚照也躲在人群最后。 刘健等人,总算感觉一颗悬着的心找回了点落地的感觉,个个露出了无限关怀之色。 刘健等人纷纷拜倒道:“陛下……可安好嘛?” 弘治皇帝憋着脸,想说点啥。 可当着诸臣的面,他还能说什么。 沉默了很久,弘治皇帝只是一叹道:“尚可。” 尚可的意思就是还好,朕还活着,大家不要担心,没啥事。 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刘健叹道:“幸好陛下回来的及时,若是如方继藩所言,陛下当真去了京师,臣等可就急死了……”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道:“朕……确实去了京师啊。” “……” 所有人一愣。 这……怎么可能。 往返就三刻? 要知道,平日咱们往返可是要四个时辰啊。 这时间上,竟缩短了近五倍,这几乎是快马的速度了。 弘治皇帝似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他抬眸,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钟塔。 可看了时间,竟也吓住了。 其实在路上,弘治皇帝觉得时间过的很慢。 废话,任何人若是受了点惊吓,都会觉得时间很漫长的好吧! 所以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这个过程,尤其漫长。 只是,当他真真切切的看了时间,方才知道,原来……这一切竟是如此之快。 他吐出了口气。 现在,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陛下,是否受了惊吓,要不要请御医看看?” 所有人都惊住了。 陛下方才去京里打了个转? 太恐怖了,这是得多快啊。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三章:当真如此神奇 弘治皇帝在心里苦笑。 惊吓是肯定有一点的,可到了后来,慢慢习惯了那速度,尤其是关了车帘,与世界隔绝,其实……发现也就这么回事,安安稳稳的,回来的路上还小憩了片刻呢。 真要说起来……其实还挺舒服的。 ? 面对众大臣关切的目光,弘治皇帝摇头道:“朕……无事,没有什么惊吓。” 他能怎么说呢? 他是天子啊,天子会被这区区的车速快就吓个半死吗? 刘健等人,却依旧很不放心。 一个个不太甘心,可既然陛下说无恙,就不好再对陛下多问了。 刘健便换了目标,朝欧阳志道:“欧阳侍读,可受了惊吓吗?” 嗯,这是旁敲侧击。 若是欧阳志受了惊吓,那么陛下肯定也吓坏了。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没什么感觉。” 他语气平淡,面上没有太多表情。 当然,他的声音不疾不徐,给人一种镇定的力量。 没……感觉…… 没感觉的坐在车里,三刻钟,如快马一般,从这里到京师,直接往返。 这……马车……岂不成了日行八百里的神器不成? 当然,日行八百里肯定是夸张了,可若是细细的折算一下,这往返就是七八十里路啊,这一个时辰,岂不是可以走上百里路了? 倘若……不去考虑半途上喂养马料和打尖的时间,一日十二个时辰,不停的走,这……上千里地啊。 当然……是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中途肯定会有许多其他的时间,可一日三百里,却是能做到的。 这几乎是快马加急的速度了。 “陛下,这车里是否颠簸,臣见陛下气色不好。” “不颠簸。”弘治皇帝老实回答:“反而很舒服。” 舒服…… 舒舒服服的能跑这么远,还能跑这么快。 以往的时候。 这些官人们,对于速度是没有什么概念的。 因为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他们而言,速度很重要吗? 自己当值,不过是清早起来,洗漱之后,吃过了早饭,而后舒舒服服的进了轿子里,接着轿夫晃晃悠悠的送自己去办公所在地,而自己只需在轿子里小憩片刻,便可当值了。 可现在,不一样…… 现在大家伙儿,都得乖乖来新城或大明宫,这一来一去,耽搁的时间是无法忍受的,不只如此,轿子坐的久了,也觉得全身难受的。 他们都是金贵的人,受不得委屈。 可现在…… “陛下……此车……”刘健看着那车。 坐车会不会不雅呢,他心里想着,似乎也有点动心了。 随即,他打消了这个念头,什么叫不雅,连陛下都坐过此车了,难道说陛下不雅吗? “此车……是否有什么……有什么弊病。” 毕竟是专业人士,用词很深思熟虑的。 “弊病?”弘治皇帝念叨着这两个字,却是深深的剜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很聪明的假装没看到,抬头看钟楼。 于是弘治皇帝努力的想着。 他还真想挑出一点刺来。 可事实上,他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是徒劳。 相比于步舆,这龙车,实是将其按在地上吊打和摩擦。 弘治皇帝很认真的思索,终于认命了,想不出来。 不过他也不想夸着马车有多好,心里还有一股子恨意呢。 却在此时,一群宦官已是抬着步舆匆匆而来。 萧敬显然是有眼色的人,得为陛下备着御驾。 毕竟这里距离大明宫还是有一段道路的。 弘治皇帝见到这步舆,心里生出了一股子亲切的感觉。 那马车……太折腾人了啊。 “且先回宫。” 众臣领旨。 方继藩躲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不停的朝朱厚照使眼色。 朱厚照似乎也觉得有点闹过火了。 他就这性子,凡事不顾后果,等玩过了火,才知道要糟糕了。 弘治皇帝已上了步舆。 步舆被十数个宦官抬起。 弘治皇帝被悬在半空。 这步舆自是坐着舒服的。 可是…… 突然之间…… 弘治皇帝觉得有点不妥了。 嗯…… 怎么说呢,无论换了什么坐姿,总觉得还不够舒服,他不断的调整坐姿,依旧还觉得有些生硬,不只如此,宦官们抬动,这步舆上上下下的,还是有些起伏,虽这起伏不明显,可还是能有感受。 最重要的是…… 太慢了。 他看着景色一丁点一丁点的在自己眼前掠过……保持着一种古怪的坐姿,心里竟莫名的有了几分急迫感。 这……得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奉天殿去啊。 群臣们尾随其后,这下子,舒坦多了,大家闲庭散步一般。 却哪个察觉到,弘治皇帝面上的焦虑。 坐在马车上,弘治皇帝确实怀念过步舆的,可现在真正的坐在了步舆,却总觉得什么都差了一口气。 他耐着性子,没有做声,故意阖目坐在步舆上假寐,假寐了很久,又睁开眼…… 呃…… 事实有些尴尬,他发现,其实才不过走了一丁点的距离。 弘治皇帝还发现,自己竟开始有些无法忍受这龟速了。 若是马车,只怕早就到了大明门了吧。 哎…… 他心里叹了口气,安慰自己,慢也有慢的好处,嗯……对的。 诚如所有人,开过了轿车之后,他或许会怀念从前自己开三蹦子时的快乐。可一旦他真正去开三蹦子时,这之间的差距,方才彻底的暴露出来。 这慢吞吞的走了不知多久。 弘治皇帝竟觉得自己有点腰酸。 怎么还没到啊。 时间过的太漫长了。 这才多少路,这是多浪费时间呀。 可下头的宦官们,却已气喘吁吁起来了。 这使弘治皇帝不忍心去责备他们,好让他们加快速度。 好不容易,终于捱到了大明门。 弘治皇帝道:“将朕放下,朕要步行入宫。” “陛下,您……”萧敬显得担心。 弘治皇帝却是一副不容拒绝的样子。 宦官们只好将弘治皇帝放下。 弘治皇帝此时不好坐车了,可这步舆,他是真的没法儿坐了,索性走走吧,走着都比坐着强。 他背着手往前走,群臣不解其意,却一个个在后头交换眼色。 等到了奉天殿,弘治皇帝升座,他才舒了一口气。 此时,他突然开始怀念起那沙发的味道,而且坐在车里,那轻轻的颠簸和摇晃的感觉,其实……挺好。 众臣站定。 弘治皇帝却是若有所思,他下意识道:“今日议什么?” 群臣一愣…… “……” 沉默之后,刘健出班,苦笑道:“陛下,今日乃是陛下生辰,臣等是来道贺的,今日不议事。” “呀。”弘治皇帝这才想起来:“原来如此,嗯,今日是朕的寿辰,太子与方继藩送了贺礼给朕……” 朱厚照适时的拜倒道:“父皇,区区儿臣的心意,不算什么。” 方继藩有点儿心虚,说话都变得不畅顺了:“陛下,这……这礼,主要还是太子殿下的孝心,儿臣……儿臣……” “哼!”弘治皇帝道:“九万九千两九百九十九两银子,你们就折腾了一辆车,此车再好,何须如此金贵。” “陛下啊,因为这是特制啊。”方继藩道:“需请专门的匠人建模,每一个构件,都需花费不少功夫,单单试验用的废料,就可以堆起一个屋子来了。不过现在有了经验……若是再造一辆,价格也就便宜了,臣想,哪怕是如陛下这般尊贵的龙车,也不过数千两纹银而已。” “是吗?”弘治皇帝一愣:“原来如此。” 方继藩侃侃道:“若是第三辆、第四辆,这价格就越发便宜了。当然,若是造的不是龙车,只是寻常的车辆,蒙的不是犀皮,而是牛皮,贴的不是铂金,而只是刷一道漆,儿臣想……这价格可能只要百两了,甚至……还可以再低一些。儿臣和太子,主要还是为了陛下,所以才不惜工本的啊。” 方继藩没办法和弘治皇帝这种专业外人士解释规模效应这种事。 但是,他说的这些话,弘治皇帝显然是听得懂的。 弘治皇帝悠悠然的道:“是吗?” 他忍不住冷笑起来:“太子方才实是可恶,朕坐此车,太子一味让人加快,这是何意?” 终究事后问罪的时候还是来了,朱厚照很专业的耸拉着脑袋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板着脸,冷哼一声:“明日造十辆龙车入宫,否则决不轻饶。” 这样算下来,十辆车,似乎花费也不算高了。 让朕吓了一身冷汗,现在朕当然需要有一点赔偿。 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受不得颠簸,她若出行,这马车慢一些走,倒是舒服。 至于朕…… 弘治皇帝心里叹了口气,这车子的作用的确很大,看来……也离不开此车了。 这车……坐着真是舒服惬意啊。 尤其是在里头,还可办公,省事又快捷。 百官们一愣,一个个面面相觑。 他们先听方继藩说百两纹银,接着又听陛下说还要十辆车入宫。 许多人心里有点怪怪的,心情复杂起来。 此车……当真如此神奇吗? 摆明着,陛下是连步舆都不想坐了啊。 正文 第八百五十四章:一场伟大的变革 方继藩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心里还惊魂不定呢。 若是陛下稍有闪失,可就糟了,这么大的锅,只怕想甩也甩不掉的。 总算有惊无险…… 他忙道:“儿臣遵旨,十辆,不,二十辆,陛下要多少,有多少。” 弘治皇帝随即看向朱厚照,目光不善。 “你也老大不小了,竟如此不知轻重?” “我……”朱厚照噤若寒蝉:“老方他说极致奢华、三百……三百六十几度来着,全方面呵护……” 他努力的记忆着…… “……” 方继藩有点懵。 我有说过吗? 这是我说过的话吗? 我方继藩,会说这样的话吗? 就算我说过的,我做个买卖而已,当然什么好话说什么,可你也信? 你是不是傻? “总而言之!”朱厚照道:“就是此车可保安全无虞,儿臣在想,父皇一辈子都不曾骑过马,人坐在步舆,四体不勤……” 越说到后头,在弘治皇帝的目光下,声音越发小了。他莫名的觉得,后脑竟是凉飕飕的…… 最终道:“儿臣想好了,这车,儿臣有五成股份,愿孝敬父皇三成,吾皇万岁!” 五成……股份……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朱厚照不说倒也罢了。 这么一听。 他一下子明白了什么,那车…… 不错,这车……他是体验过了。 比步舆舒服的多,那么相比于十数人抬着的步舆,自然也就比轿子更不知舒服了多少。 这方继藩说什么来着,百两就可造出车来,倘若是如此,谁还坐轿子? 那今天这马车作为寿礼,这背后的用意…… 敢情这两个家伙,竟是将买卖做到了朕的头上了。 弘治皇帝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这是两匹小狼啊,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 方继藩也没了底气:“儿臣也想好了,儿臣愿奉上两成。” “哼!”弘治皇帝冷笑道:“造车?天天脑子里就知道银子,要这么多银子有何用?成日想着挣钱,居上位者,当以德先!” “是,是!”朱厚照和方继藩汗颜,纷纷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唏嘘不已,看了惊魂未定的众臣一眼:“诸卿朝贺已毕,且先退去吧。” 刘健等人不敢怠慢,自是口称万岁,告辞而去。 见众臣散了个干净。 作为亲属,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是需留下的。 待会儿宫中还要唱戏贺寿。 弘治皇帝板着脸,眯着眼,良久才道:“方卿家……” “儿臣在。” 弘治皇帝感慨了片刻:“造车能挣钱?” 方继藩道:“陛下的体验如何?” 弘治皇帝想了想:“不错。” 方继藩道:“陛下,既是连陛下都觉得不错,那么这天下这么多乘轿之人,定也会觉得舒服吧。肯专门雇人抬轿子的人,区区一辆车,一百来两,对他们而言,不在话下。” “除此之外……”方继藩顿了顿道:“此车未必只是公卿和富户们用,臣想好了,到时,沙发可以撤出,里头换上小凳子,车厢还可长一些,里头塞个十数人也不在话下,新城和旧城之间的距离颇远,若是卖给车行,让车行往返两城之间,百姓们只需花一点钱,便可代步,岂不是好?还有呢,这新城未来,也需修筑纵横交错的无数道路,路途也是遥远,有不少匠人可能住的偏远一些,总不能让他们每日步行一两个时辰上工,有了这个,往返既可节省时间,也免得他们途中劳累。” 方继藩继续侃侃道:“这车子还可再改装一下,就如瓷砖,以往的两轮车,不但载重不了太多的货,而且也不够稳定,颠簸起来,车上的瓷瓷罐罐,岂不统统碎了?用此车来拉,岂不是好。” “想来,未来的销量是可观的,还请陛下放心。” 方继藩分析得很好,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感叹道:“朕也不曾想到这里头竟还有这样的学问啊,如此甚好,你的那两成股,朕就不要了,太子的三成股,暂时寄存在朕这里……” 方继藩却是立即道:“陛下,儿臣是甘愿献上两成股份,还请陛下笑纳,陛下不要就是瞧不起儿臣。” 这上赶子送银子的架势,弘治皇帝无法理解。 可见方继藩决心已定的模样。 弘治皇帝又不禁感慨,这方继……终究还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啊。 可惜,自己的儿子……为啥就没有学到这一点呢?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道:“既如此,朕便却之不恭。” 想着未来的内帑,又多了一项财源,弘治皇帝心情还不错。 至少,心里有了几分安慰。 只是…… 弘治皇帝突然龇牙:“朱厚照!” “啥?”朱厚照本还跪在地上,心里寻思着,看样子,自己又给人做了嫁衣? 一抬头,就见父皇杀气腾腾,心里顿时发凉,秋后算账哪。 弘治皇帝厉声道:“朕有多久不曾收拾你了。” 朱厚照忙可怜巴巴的样子道:“儿臣……” “看来你的尾巴是翘上天了是吗?”弘治皇帝杀气腾腾。 朱厚照战战兢兢:“不敢!”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还有下次,朕便权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朱厚照连忙说了一声是,诚惶诚恐。 朱厚照也不是敢做不敢当的,这一次他确实过火了。 弘治皇帝这才道:“去仁寿宫吧,太皇太后已预备了一桌家宴。” ………… 方继藩在仁寿宫用过了膳,看过了戏,方才告辞而出,朱厚照不敢在仁寿宫久留,趁机连忙跟着方继藩的身后出来。 他耸拉着脑袋:“方才好险。” “你自找的!”方继藩没有半点同情他的心情。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还不是你自己说三百六十几度来着,贴心呵护,保障安全。既然总是死不了,我让父皇见见世面怎么了?” 方继藩道:“那是骗人的,不这样骗人,谁买我们的车?” “……” 朱厚照万万想不到,里头还有这套路。 他欲哭无泪的道:“这一次,亏死了,好好的弄了一辆车,结果,统统便宜了父皇。”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的样子,背着手道:“车子能有多少利润?一百多两银子,请了人工,炼铁、制木、刷漆,还有那蒙皮,这无数道的工序下来,卖一辆,能有十两银子的利润就不错了,虽然利润可观,可你想想看,有谁肯一下子拿出一百多两银子来买车的?” “啥意思?” 方继藩笑了笑道:“钱庄啊,车贷,这才是实打实的利润,坐地收钱,只要放出贷去,殿下还怕没银子?” “还有,有了这马车通勤之后,殿下那三环的地,距离这儿也有七八里路,以往是远了一些,可道路一修,再有了专门的客车,来回通勤,原先一个时辰走的路,现在只需一炷香即到,殿下还怕手里的地卖不出去?” 朱厚照沉默了老半天,似是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里,而后突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里头竟还有这些门道。” “门道多着呢。”方继藩眯着眼继续道:“陛下现在有了此车五成的股,到时,这坐车势必成为时尚,你想啊,连陛下这九五之尊都坐这车,俗话说上行下效,那往后还有人坐轿子吗?殿下忘了,这车子还需用马来拉的,这马嘛,哈哈,大漠之中,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就是马,我们收容了那么多的鞑靼人,还有吸纳了那么多的流民,未来整个关内,得需要多少马匹啊,想买马,不还得找我们?” 朱厚照已经两眼放光,小鸡啄米的点着头道:“有道理啊,本宫怎么没想到呢。” 方继藩心里道,若非我方继藩善良,论起挣银子的本事,何止是这些? 自然,挣银子只是次要的。 四轮马车的出现,将带动炼铁和机械行业啊,一旦马车开始大规模的制造,未来可吸纳多少人工,且马车带来的,是时间的节省,还有道路的发展,这背后,又会掀起什么样的改变。 将来……改变的事,多了。 或许许多人还没有意识到,一场变革已是悄然开始。 可一旦开始,便是浩浩荡荡,无可阻止。 回到了西山,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方继藩突然觉得头痛得很。 只是一天不到,好像……自己多了二十多个门生。 收门生不是大问题,大问题是这些人是贵族。 贵族这个圈子,是最混乱的。 是以后世,才会有贵圈真乱这个词儿。 可见,这是古已有之。 因为贵族本就是少数,彼此之间,一般喜欢在圈子里婚娶,于是乎,谁家的姑姑嫁了谁家的堂哥,谁家的堂弟娶了谁家的表妹,这等事……真是司空见惯。 真要捋起来,最终大家发现,这辈分,眼花缭乱。 而现在……方继藩就面临了这样的困境。 有的人,他伯父是自己的徒孙,可他,却是方继藩的门生,还有…… 方继藩一想到这乱成了一锅粥的关系,就忍不住头大,可陛下已下旨,似乎……也只能硬着头皮收徒了。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五章:有良心的人 于是,方继藩寻了一个黄道吉日。 这宅里爆竹噼啪作响。 方继藩沐浴更衣,举行了收弟子的大礼。 二十二个孩子,跪在了堂下,方继藩则高高坐在椅上,喝了口茶。 徒弟越多,方继藩越觉得自己应当矜持,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 众弟子行了礼。 接着,送上了束脩之礼。 这些束脩之礼,都是朱厚照和各家托人送来的。 方继藩一直觉得,社会需要进步,哪怕是折现,送点铜钱,或是金银,都比送点腊肉要好。 可这是没法子的事。 他看着下头一个个淳朴天真的孩子,不禁感慨,想当初,我也如他们一般的纯洁啊,没想到,这才几年,自己就已不是孩子了。 方继藩咳嗽一声:“入了我门,自此之后,便需好好学习,要如为师……啊,不,如你们的大师兄一般,好好读书,规规矩矩,为师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明白了吗?” “为什么呀?”那徐鹏举一脸发懵。 “……”方继藩生出了一丝杀鸡儆猴的念头。 “不许问为什么!”方继藩厉声道。 徐鹏举一脸迷糊:“为什么不许问。” 朱载墨厉声道:“徐鹏举,你住口。” 徐鹏举似乎是害怕朱载墨的,便忙噤声,可心里还在想……为什么啊。 孩子们在嬷嬷的指导之下,行了弟子礼,双手抱着,作揖。 这礼,便算是成了。 方继藩起身,看着众童子:“从今往后,我便是你们的恩师了,你们的师兄,也有不少,有欧阳师兄,有刘师兄,还有唐师兄和王师兄……” 方继藩顿了顿,而后道:“等等等等人。总而言之,既入我门,这师门第一个规矩,就是事师如父,为师说什么,便是什么,你们心里,肯定会有所抵触,可不要紧,慢慢来,为师会慢慢教化你们。这其次,我方继藩,便希望你们能如你们师兄们一样,做一个好人,诚如为师一般,须知忠义,知礼仪,知廉耻!” “好了,其他的没什么再说的了。”方继藩摇摇头。 跟一群小屁孩子装逼,简直就是拿着大炮打蚊子,实是无趣。 摇摇头,走了。 挣钱要紧啊。 出了庭院,方继藩预备要走,他牵了马,正待要翻身上去,迎面,便见人道:“方贤侄。” 方继藩抬头。 便见张懋快步行来。 方继藩朝他笑吟吟道:“张世伯,今日竟没有去祭祀?” 张懋只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来来来,有话和你说。” 方继藩颔首,乖乖的牵马步行。 张懋叹了口气道:“有一件事,老夫是不吐不快啊,思来想去,还是得来找你,我家老二你是晓得的,虽不及张信有成就,在骁骑营里,也算是弓马娴熟,为人本分了。他就这么个儿子,张子贤,你是见过的吧。” 方继藩汗颜:“我徒弟。” “是了,张信那家伙,老夫真恨不得打断他的腿啊,他怎么就这么大胆,敢将那孩子抱来了,可是呢,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老夫能奈何呢?” 他唏嘘不已:“其实,许多人并不是……当真不愿让孩子来随你读书,而是……他们还是孩子啊……罢了,罢了,不说这些。老夫的意思是,这张子贤,已经给你行了师礼了吧。” 方继藩颔首:“没错。” 张懋拍了拍方继藩的肩:“可有一件事,老夫没琢磨透,横竖睡不踏实,老夫说了,你别嫌老夫脸皮厚。” “哪里,哪里,诸叔伯之中,张世伯的脸皮最薄的了。” 张懋哈哈大笑,摇头:“这是当然,要不然,陛下为何只信老夫呢,这祭祀,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去的。” 方继藩很认同。 因为这是实话。 主祭南京孝陵的乃是魏国公,魏国公的地位,自不必言。而主祭这京师诸陵的,就是张懋,别人可能认为,祭祀而已,不算什么,可在这个时代,祭祀其实是最紧要的事,两千年前,便有一句话,国家大事在祀与戎,也就是说,一个国家最紧要的事,就是祭祀先祖和打仗了,打仗关系到的乃是国家的存亡,祭祀,关乎着的是纲纪礼法,以及政权的正统。 华夏的先祖们,所奉行的乃是祖先的崇拜,他们绝大多数人,不信鬼神,倘若当真有鬼神,那么这鬼神,也定当是自己先祖的英灵,这世上在没有什么事,比祖宗更为紧要了。 方继藩佩服的道:“张世伯,我历来很钦佩你,能受陛下如此信重,且陛下何等的圣明,慧眼识珠,可见世伯之德,足以令人钦佩。” 张懋哈哈大笑:“小子,你的嘴巴,还真是伶俐,好,老夫就实话实说了……听说你给欧阳志他们在新城,各自置了五亩地。” “有这事。”方继藩点头。 张懋道:“这就对了,他们是你弟子对不对,因为是弟子,你给他们置了五亩地,张子贤那孩子,岂不也是你弟子,这地……” 方继藩:“……” 城里套路深啊。 方继藩唉声叹息:“实不相瞒,我穷……” “算了,算了,不为难你,不说了……”张懋面上羞红。 转身要走。 方继藩觉得自己良心难安:“且慢着。” 张懋迟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正色道:“给了!可是,万万不可和人说,不就是五亩地。” 难得大方一回,虽然又少了十万分之一的地,令方继藩稍稍心里有点儿疼,可毕竟,方继藩是个讲良心的人。 张懋眉毛一挑:“好,好,好,真不枉当初想揍……不,当初心疼你啊。” 方继藩心里却想,这张懋是最要脸面的,今日却跑来向自己要地,莫不是,英国公家……如此拮据? 不过细细想来,当初的方家,也好不到哪里去,砸锅卖铁,也没多少资产,世袭的贵族们,表面上风光,可实际上,收益却只有这么多,可排场却不能小,不能被人看轻,因而,花钱如流水。 方继藩便道:“世伯,想挣银子吗?” 张懋眯着眼:“犯王法的事儿我不做。” 方继藩摇摇头:“不不不,光明正大的挣银子,得请你帮忙。” 张懋沉默了很久:“你说说看。” 方继藩道:“近来……京里被水淹了,地价又暴跌了,是吗?” “是呀。”张懋皱眉,他欲哭无泪,张家在京里宅邸不少。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帮侄儿去收,这事儿,侄儿不能出面,得你去,不过得悄悄的进行,一定要保守秘密,我设置一个最高价,世伯反正除了祭祀之外,也是闲着,能收多少……是多少……” 张懋诧异的道:“那京师的地,现在可是越发的一钱不值了啊,世侄,你要想清楚,来来来,我来和你讲一讲这房市……” 张懋俨然成了房市的专家。 事实上,随着新城的出现,现在京里有很多楼市的专家,人人都能说一通什么地段啊、学区啊、城建哪、道路啊什么的。 人哪,都是被逼出来的。 从前没人关注这个。 可现在……但凡是商贾、文武大臣、勋贵凑在一起,都在研究这个。 张懋跟着一群人,也凑了热闹,他抿抿嘴:“京师现在俨然已是旧城,无数的官员和富户们一般来新城,里头,有多少人还肯置业呢?人口一旦流失……对了,还有学堂……” 说到一半,他脸色怪异起来。 眼前这个方继藩,不就是他娘的罪魁祸首吗? 他古怪的看着方继藩:“不说了,班门弄斧,老夫不如回去揍张信那狗一般的东西去。” 他顿了顿:“你拜托的事,好办,京师里,还有我老张家熟的?我闭着眼睛,也知道哪一处有一块石头,那一条巷子里住着什么人,可是,你要京师的地做什么啊?” 方继藩努力的想了想:“救济天下百姓!” “……”张懋一脸不理解,不过他隐隐觉得,方继藩又开始在磨刀霍霍,天知道这一次,这砍刀是剁在谁的头上了。 看着张懋狐疑的样子。 方继藩哈哈大笑,几乎要笑出泪来。 泪水自他的眼角滑出来。 一见方继藩笑,张懋也呵呵的笑起来。 可方继藩心里却想。 别人以为我方继藩是开玩笑。 以为我方继藩是剥皮抽筋,不择手段。 可是……谁知道……我方继藩心里念着的,不过是无数人的一顿温饱而已。 所以方继藩大笑,好似玩笑一般,可这眼泪,却是货真价值。这不是笑出泪来,而是笑中带泪。 “此事,你放心便是,老夫无论如何,都帮贤侄这个忙的。” 方继藩点了点头:“有劳了。” 他随即翻身上马,向张懋告辞。 张懋不禁道:“世侄哪里去?” 方继藩丢下一句话:“卖房!” 张懋看着方继藩上马,绝尘而去。 忍不住摇摇头。 这个孩子…… 有些说不清…… 他方才的笑,竟好似隐含着什么。 哎…… 张懋叹了口气。 ……………… 感谢新的盟主“渔夫囖”同学,有时写书写累了,看着一个个盟主的读者名,老虎就很欣慰,在老虎眼里,诸位老板们犹如添香红袖一般,总能令老虎码字时,神清气爽。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六章:逆天的才能 人工显然成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心头大事,他们发觉似乎哪里都需要人。 他们每一次折腾,便需数不清的人,可对人力的需求,却越发的无法得到满足。 方继藩显得很无奈。 朱厚照甚至恨不得到乡下去,将人一个个绑了来。 若不是嫌绑架的效率太低,这等事,他还真做的出来。 到了初夏,整个新城就更加忙碌了。 十几万人,或在工坊,或是建宅铺路,而后,皇帝陛下驾车至紫禁城巡视了一番,无数的禁卫浩浩荡荡,群臣百官们相陪,打了一个往返,马车的订单,便已源源不断的来。 对于方继藩而言,这马车的舒适性其实还是远不如轿车的,可凡事,就怕比啊。 一比之下,当下的所有交通工具都变得不甚紧要了。 按照方继藩的计划,钱庄推出了车贷的业务。 十两银子首付,按月付款,经济实惠,一月也只需还款七八两银子而已,哪怕是寻常的富户,也能供应得起。 虽说许多人对方继藩多少是有看法的,可是…… 生活质量的趋势下,还是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方继藩命人在新城的道路上打了一个诺大的广告牌,上头是栩栩如生的马车,霸气无比。 若不是怕被抓去杀头,方继藩甚至还想在上头画一个弘治皇帝的半身像,在马车前,竖起大拇指的样子。 都说为了利润和扩张,资本可以无视世间任何律法,可方继藩对此不认同,明明自己很遵纪守法来着。 方继藩是断不敢将皇帝陛下的肖像画上去的,这涉及到了方继藩骨子里对于弘治皇帝的敬意,同时……他怕死。 方继藩让人绘制的,乃是英国公张懋的肖像。 用的乃是佛朗机画师,透视构图之法,还上了油彩,画上的张世伯很慈祥,却是栩栩如生,他嘴角喊叫,站在车前,翘起大拇指,面上带着喜感。 佛朗机的画,在大明并没有得到太多的认同。 古人们对于山水和人物,重神韵而不重技法。 这画的这么像……一看就不高级啊。 可既是广告,方继藩就不在乎别人的感受了,你认出来了就好。 每一个来新城的官吏,都免不得在此驻足,车他们认识,可画中人是谁,很眼熟啊,仔细一琢磨,噢,竟是…… 张懋背着手,站在那巨幅的广告之下,他沉默了很久。 挺像的,不,是太像了!连鼻毛都清晰可见。 张懋的脸色阴晴不定,老半天,只默默的叹了口气,而后显然假装没看见,静静的走了。 或许从当初撸起袖子来要揍方继藩的时候,今日这一切就已注定了吧。 ……………… 占城。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这炎炎夏日,许多人只是戴着斗笠,穿着一件短衫。 王守仁今日没有去讲学,倒是被方景隆招到了占城的衙厅。 方景隆巡视交趾,抵达了占城,可现在,面对这个自己儿子的门生,方景隆目光炯炯,忍不住道:“这些地,都是你们开垦出来?” “是的。”王守仁顿了顿,才又道:“开垦共计十万顷,收粮数十万担。” 方景隆的眼眸顿时明亮了几分,瞪着眼睛道:“再加上其他的粮田,足够大军支用了,倒是辛苦了你。” 王守仁朝方景隆行了弟子礼,谦恭的道:“此乃学生应当做的事。” 方景隆欣赏的看了王守仁一眼,唇边带着欣慰的微笑,道:“看来今年若是丰收,老夫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现在不但足以供应军中不足,竟还多了如此多的余粮,老夫理当为你表功。” 王守仁的脸色没有太多变化,显得很稳重。 哪怕是得到了夸奖,他也不露声色。 这甚至令方景隆有一点错觉。 这个小子,明明只是自己的徒孙,可他的言行举止,竟没有一丁点让自己小看的地方。 继藩的门生,还真是一个又一个的怪胎。 沉默了片刻,王守仁看了方景隆一眼,道:“不知……师公可得到了恩师的家书?” “有啊。”方景隆点头,而后道:“怎么?” 王守仁叹了口气,总算露出了几分郁郁之色,道:“学生每月寄送了书信去,可至今没有音讯,生怕恩师出了事,可这交趾和京师相距数千里,消息阻塞……” 方景隆苦笑道:“你的恩师,可能比较忙吧,你不必惦念,他现在还好。” 王守仁便吁了口气:“恩师的性子,历来如此,学生已经习惯了,他来了兴致,可以给学生修三四封书信,若是兴致不好,可能半年也没有一封书信来。” “哈哈……”方景隆只能用大笑掩饰自己的尴尬了:“继藩他……” 算了,好像也没什么可解释的,人家还不知道自己的恩师是什么性子吗?方继藩就是这样的人啊,还能说个啥? 方景隆便转了话题,捋须道:“走吧,去看看你带着人开垦的土地……开垦植粮,此乃头功。说来真是奇怪,军中也开垦,为何却没有如此成效呢?” 王守仁只是点点头,却没有多说什么,他是个不喜夸耀自己功绩的人。 ………… 这一日,弘治皇帝召方继藩入宫。 方继藩进了奉天殿,正好看到弘治皇帝伏案,手中拿着一份奏疏,凝眉不语。 方继藩上前行了礼道:“陛下……”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英国公张懋,他的肖像竟挂在了新城口上。” “是。”方继藩有些心虚了,连忙又道:“儿臣和张世伯,名为叔侄,实为父子,儿臣在想,他不会见怪的,若是陛下不喜,儿臣这就撤了。” 方继藩心里想着,撤掉英国公,那就只好上我亲爹的了。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却是道:“据说马车现在已有许多人下定了。” “是。”方继藩道:“已有了一千多个订单,匠人们正在培训,现在生产还不足,没有一个多月功夫也交付不完,不过这马车还在源源不断的有人下定,儿臣正为此而烦恼呢。” 弘治皇帝听罢,舒心了,竟转眼忘了英国公张懋还挂在新城入口。 他笑吟吟的道:“在暹罗,发生了一事,是今早送来的。” 他敲击了一下案牍。 “暹罗何时,竟也有了新学门徒?” “什么?”方继藩有点懵。 弘治皇帝的手抚着御案,道:“暹罗有新学生员,四处宣讲新学,暹罗国使节却跑来状告了,说是这些门徒闹的很厉害,还和不少僧侣起了冲突。” 方继藩不禁苦笑道:“儿臣对此,一概不知。” “这些人,都是王卿家的门生吧?”弘治皇帝道。 方继藩心里也是无语。 王守仁在占城,据说有弟子三千人,这三千弟子,天知道又招募了多少徒孙。 对于这个脾气古怪的门生,方继藩……心情很复杂啊。 还是欧阳志省心! 方继藩便道:“学问的事,儿臣也不太懂,不过儿臣想着,这是暹罗国的事,而推广圣学,教化四方,本就是我大明应有的责任。” 弘治皇帝点头道:“是啊,可是以往却一点成效没有,现在成效这般大,朕倒有些担心了。这个王守仁,确实是个干才,他很适合教书育人。” 方继藩心里道,王守仁何止擅长教书育人,只是因为门生太多,所以在教育方面比较出彩而已,将其他的才能,统统掩盖了而已。 方继藩讪讪笑道:“王伯安此人,虽……在儿臣弟子之中不算夺目,性情也不甚好,可是……陛下,儿臣却认为……” 他本想为王守仁说一些好话。 历史中的王守仁,确实是太耿直了,其实混的很不好,哪怕他有逆天的才能,说他郁郁不得志,其实也不为过。 说到底,大家不喜他这牛脾气。 而作为恩师,方继藩自觉得有责任吹嘘他一番,让他的形象好一些。 可话刚要出口,外头萧敬便来了:“陛下,内阁诸公……到了。”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你且坐一旁,来,给方卿家赐坐。” 宦官取了锦墩,方继藩坐下。 刘健三人入殿,显得有些匆忙,三人拜倒道:“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和颜微笑道:“三位卿家,今日可来早了。” 刘健却是皱着眉头道:“云南送来了急报……说是云南发生了蝗灾。” 蝗灾…… 弘治皇帝唇边的微笑顿时消失,眉心也拧了起来。 他凝视了刘健一眼,认真道:“眼下灾情如何?” “正在极力救灾。”刘健苦笑:“臣等也在打算调集粮食,以备不时之需,这云南,汉土杂居,一旦缺粮……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凝重的道:“是啊,云南可缺不得粮食,这些年,云南、广西、贵州诸地……说起来………朕也确实有些忧虑。” 弘治皇帝所说的忧虑,在于这西南一带驻守了大将军,可粮食却是不足以供应的,为了解决粮食问题,朝廷不得花费大量的精力,征调人输送粮食。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七章:干一票大的 似许多粮食不能自给的地方,往往都是荒山野岭,十分偏远,一旦朝廷要运粮,路途的损耗是巨大的。 现在云南大灾,朝廷就得调粮。 今年,虽然朝廷是丰年,可要调粮,就免不得要征募大量的民夫,这其中的消耗,实是惊人。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赶紧着调粮吧,万万不可耽误了。” 可刘健却是想了想,显得迟疑。 沉默了很久之后,刘健道:“陛下,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健。 刘健道:“方都尉自献上了红薯和土豆之后,可得是天大的功德,这些年,朝廷开始推广他土豆和红薯,可是……臣等却发现,因为大面积的丰收,谷物的价格,暴跌。这导致,许多的士绅,认为谷物过贱,自家的地里,租种出去,也未必能获得应有的收益,因而,不少的田地,都荒废了下来,使许多青壮,无法租种土地,不得不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好在,这些流民,倒也不是没有地方安置,西山那儿,安置的流民,就有十数万之多。” “可是……臣恐,长此以往,不是办法啊。就说今年吧,虽说收了不少的粮,可抛荒的土地,也是惊人,甚至还有不少的士绅,听闻生桑养蚕有利可图,于是大规模的将自家的地改粮为桑,陛下,这天底下,无农不稳,且不说,当今朝廷,七成以上的粮赋源于江南,可江南因此,土地的抛荒和改粮为桑,却最是严重。朝廷需靠着征来的粮,赈济各处灾情,又需调粮,大量的输送西南、辽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弘治皇帝缓缓的点头,他看向方继藩:“方卿家怎么看?” 方继藩道:“士绅们这么做,本也无可厚非,儿臣也以为,这是一个隐患。刘公说的不错,无农不稳,可儿臣也以为,无商不富。江南的粮赋压力,尤其的大。更可怕的是,在江南,真正占有了大量土地的士绅,他们十之八九,因为功名的缘故,几乎不需缴纳税赋,而寻常的百姓,只有几亩薄田,朝廷的粮赋,却几乎都强加在他们的身上。” “以往的时候,粮价还算稳定,这些小农,尚且可以靠着一些田,维持生计。可现在,因为谷物暴跌,士绅们家大业大,只是收成多寡的问题。可对于这些小农们而言,却是灭顶之灾。儿臣以为,天下未必缺粮,朝廷所征收来的粮食,却是年年减少,根源在哪里呢?” 方继藩想了想:“儿臣斗胆要说,根源就在于,手中有粮的人,朝廷征收不上他们的粮赋,反而是那些靠着粮食来活口的小农,反而赋税极重。若能解决士绅一体纳粮的问题,才是真正的解决之道。哪怕大量的土地抛荒,国库的粮食,也足够解决当下的问题了。” 士绅一体纳粮…… 君臣们俱都惊骇的看着方继藩。 这家伙,还真敢说。 士绅是遍布在天下的大大小小地主,他们家里子弟有功名,自己本身在地方,就是豪强,连官府都未必得罪的起,他们的特权,就在于能用各种方法,来躲避税赋,你方继藩,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弘治皇帝苦笑,和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李东阳忍不住咳嗽。 方继藩一脸纯真的样子:“怎么,难道不对吗?有地有粮有银子的人,难道不该纳粮?” “这……”刘健看了李东阳一眼。 李东阳已经不知道,方继藩到底是真傻还是假傻了。 事实上,大明一直以来,对士人都有优待,比如,他们可以免税,同时,因为朝廷委任的官员,只到了县一级,而县以下,几乎都是仰赖这些士绅们维持了。 就如交税,大明在地方上,几乎都是如此。。 比如这一个乡,朝廷需要多少粮,可要征收,怎么收? 一般的情况之下,大体人们都以为,会有专门的税吏,前去征收。 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因为县里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人员,去负责这些事,而且,若是什么都是官府亲力亲为,成本也太高了。 太祖高皇帝时期,更是严令差役不得随意下乡,因为当初太祖高皇帝认为,差役们都是穷凶极恶,一旦下乡,极容易滋扰百姓,这位平民出生的皇帝,可是对官吏深恶痛疾。 所以,官府便往往将收税的事,委托给地方的士绅,只要你能帮着把今日应征的粮收上来,至于怎么收,收谁家的……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朝中后期,大规模的土地兼并,且愈演愈烈,就源于此,有功名、能和官府推杯把盏,积极参与对方事务,同时还有协助官府收税的士绅们,最后这沉重的赋税,压在谁的身上,几乎不言而喻了。 李东阳耐心的道:“方都尉,士绅一体纳粮,这……倒是一件善政。其实,宣宗黄得在时,就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可你知道为何,无法贯彻吗?甚至……提都没有人提吗?” 李东阳微笑,他是户部尚书,是以,很想给这位天真的都尉,上一堂课:“朝廷在地方,与其说仰仗各地的州县,不如说,仰赖这数之不清的士绅,一旦让士绅一体纳粮,这士绅……诶……” 他叹了口气,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说,自己……还有刘公、李公,甚至是满朝的大臣,哪一个不是士绅呢? 等他们致仕了,回到了老家,不一样,是士绅,自己的儿孙,不也是如此? 方继藩心里想,我当然明白,当今天下,皇帝能仰仗的,只有文臣,而文臣的背后,就是数之不清、盘根错节的士绅,除非皇帝活腻歪了,否则,怎么可能得罪这千千万万个士绅。 可不解决这个问题。 朝廷的赋税,就永远不足,而在地方上,最穷的人,反而需要交纳沉重的税赋,那些老财和士绅们,富得流油,却一毛不拔。 这样不完蛋,都没天理啊。 我方继藩若不是得了脑疾,为了这千千万万的百姓,我都想反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阻力大,这是肯定的,可若什么都不做,放任自流,最后的结果……会如何呢?因此,臣建议,不如,寻一府一县,去试一试,若是连试都不敢试,怎么知道,能否贯彻呢?”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再看看刘健和李东阳等人。 方继藩清楚,这些君臣,虽都是后世所批判的既得利益的代表人物,可无论如何,他们的心里,还是有一些情怀的。 方继藩道:“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陛下和诸公,哪一个不知小民之苦,又怎么忍心,什么都不做呢?我大明靠的,就是这千千万万小民撑起来的,陛下的锦衣玉食,还有诸公的俸禄,哪一个,不来自于他们的血汗,不妨,我们试一试吧,想来,这天下,总有深明大义之人吧,不如,先从一府开始……如何?” 弘治皇帝竟是动了心。 可他无法下定决心。 这事儿要传出去,还不知闹的怎样鸡飞狗跳呢? 先在一府试一试? 弘治皇帝看向刘健等人。 刘健第一个反应,这方继藩,又想打什么主意,他吃人不吐骨头的啊。是真的好心,还是…… 刘健心里竟是复杂无比,站在他的立场,他是坚决不肯士绅一体纳粮的,你大爷,我就是士绅啊。 可他为官多年,深知大明的根本弊端就在于此。 他甚至可以想象,假以时日,任这般下去,这大明的天下,十之八九,就亡于此。 小民税赋沉重,不得不破产,而士绅不需纳粮,本就占尽了无数的优势,再加上他的土地收益,比小民高的多,自然而然,肆无忌惮的兼并土地。 最后,交纳税赋的小民越来越少。而不需交纳税赋的士绅,土地越来越多,国库怎么维持,流民问题可以解决,可财政问题,谁来解决? 刘健与李东阳、谢迁三人默默然的对视了一眼。 三人竟都陷入了沉默。 这太难了。 哪怕是开这个先河,都会使他们承受巨大的压力。 弘治皇帝见三人犹豫不定,心里感慨一声:“三位卿家……都拿捏不定吗?”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诸公平时天天盘算着怎么节省粮食,可省了又有什么用,天下占据了绝大多数土地的人不需交纳粮赋,国库的钱粮,又能办成多少事。我方继藩,这样的人,尚且赞同纳粮,诸公自诩自己是圣人门下,就这么怕吗?” 诶…… 刘健仰头长叹,拜倒在地:“老臣蒙陛下不弃,方都尉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老夫忝为内阁首辅大学士,被人誉之为宰辅……老臣实是无地自容。陛下若有决断,老臣愿以陛下马首是瞻,纵使粉身碎骨,亦是在所不惜。”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了一眼,目中骇然,刘公……竟是同意了。 …………………… 第二章送到,今天课多,更新迟了,抱歉。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八章:君臣同心 刘健的首肯,并没有让李东阳和谢迁轻松。 他们自然清楚,哪怕是刘健同意了,又如何? 这可是天大的事,不是闹着玩的,这刘公,是已做好了粉身碎骨的打算。 见刘健匍匐在地,弘治皇帝的眼睛,竟有些模糊。 事实上,弘治皇帝也有点举棋不定。 他深知真能贯彻,便算是解决了大明王朝最大的隐患,可是……… 想要做到,实是太难了,首当其冲的,将会是刘健,因为刘健乃是内阁首辅,所有的压力都会冲着他去。 这方继藩倒是说的轻松,问题在于,大家压根不会去找他这个驸马啊。 李东阳和谢迁,与刘健一向相交莫逆,此时也禁不住迟疑了。 最终,他们拜倒在地:“臣等……” 后头的话,竟是哽咽了,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方继藩站在一旁,心里感慨。 刘健还是有情怀的人啊。 至于刘东阳和谢迁,倒挺有义气,历史之中,这三人名声都不算坏,这历史可能会有偏向,可大抵还是八九不离十的,一个纯粹的坏人,不可能得到好名声,而如方继藩这般纯粹的好人,大抵也会被千秋史笔所温柔的对待。 当然,若是有人敢在明实录里说方继藩的坏话,方继藩保证砍死他。 就算等自己百年之后,有哪个人不开眼。 自己这么多徒子徒孙,怕啥? 当然,想要完成这个壮举,的确很难。 终明一朝,每一个人都知道,眼下土地兼并问题的严重,也明白解决问题的办法。 可是……哪怕是到大明灭亡,到了几乎要亡天下的地步,也没有人愿意去解决这个问题。 倒是到了清朝雍正年,将士绅一体纳粮解决了。 这固然是因为雍正本就是个狠人的原因,可其根本的原因就在于,大明是真的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大明的统治基础,本就是仰赖于士绅,自己砍自己,不存在的事。 而清朝表面上,是维持了大明的国策,可实际上,雍正的基本盘,来源于后金人,此前所谓被优待的士大夫,终究不过是外人而已,所以雍正可以毫不犹豫的对反抗者举起屠刀,谁不服,就宰了你,让你闭嘴,你就得乖乖闭嘴。 因此,在大明玩这个,不啻是在玩火,风险很大。 此时,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他抬眸看了一眼方继藩,道:“好了,方卿家,朕想听听你,如何士绅一体纳粮。” 方继藩认真起来,道:“陛下,士绅为何不肯纳粮?” 弘治皇帝不禁一愣,这个问题,他没想过。 面对弘治皇帝的反应,方继藩像是早就知道似的,此时接着道:“这是因为士绅在纳粮之后,也未必能使自己有好处。因而这天下士绅一听到纳粮,就势必群起而攻之。” “所以眼下要解决根本问题,就必须让他们知道,朝廷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做到这一点,让他们真正尝到了甜头,到时,即便会有牢骚,可他们的抵抗也断不会如此激烈了。”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若有所思,口里则道:“现在,难道不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吗?”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而后道:“儿臣不想深入探讨这个问题,毕竟事情只能一件一件的解决,儿臣所说的用之于民,是在于那种看得见,摸的着的好处。” “好吧。”弘治皇帝始终凝眉:“你继续说下去。” “所以,可先在一县做尝试,至少先将反抗降到最低,若是这士绅一体纳粮,在该县得以解决,再徐徐图之,慢慢的推广。不妨我们将该县称之为模范县。” 模范县…… 弘治皇帝不禁一怔,方继藩总能给他们冒出新鲜东西。 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问题能得以解决。 弘治皇帝苦笑道:“哪个县可以?” 方继藩想了想,才道:“最好先从近处着手,不如从保定府定兴县开始,那儿距离京师足够近,一旦有事,朝廷可以立即解决,防止事态扩大。” 弘治皇帝微微低头思索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道:“新城距离定兴也不过百来里而已,确实不成问题。 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还得派一个有胆有识之人。儿臣思来想去,臣的门生欧阳志前往较为适合。” “欧阳志……”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 这方继藩,可真下本钱啊。 自己的首席大弟子,居然派了去,这不就摆明了就是向天下人宣告,没错,这馊主意是我方继藩出的,来打我啊,笨蛋们。 刘健等人,原以为方继藩会做缩头乌龟,谁晓得这方继藩竟还很有担当。 弘治皇帝却是眉毛一挑:“欧阳志他是翰林侍读学士,身份清贵,只做一个小小县令?” 方继藩正色道:“他依旧还是翰林侍读学士,这样做,也说明了朝廷对定兴县的重视。除此之外,儿臣斗胆以为,暂时不能以士绅纳粮去定兴立这个标榜,不妨……先寻个明目,不如说募捐之类。” 这倒是好主意,起码不会一下子激起士绅的反感。 弘治皇帝点头:“还有呢?” “还有……”方继藩嘿嘿笑道:“还有,就看欧阳志了,看他能不能顶住压力。” “只要顶过去,事情便罢,顶不过去,就全盘皆输,儿臣就当没了这个徒弟。” 说罢,方继藩看了刘健等人一眼,而后又道:“而刘公等人,只怕未来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弘治皇帝踟蹰着:“你有把握?” 方继藩道:“只有三成把握。”深吸一口气之后:“可是……若能办成,便是利在千秋之举。陛下,试一试吧,反正就算是输了,于陛下也是无碍。” 这意思等于很明白的说,反正死的是别人,就算是牺牲,到时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还可以罢免内阁大学士,甚至是罢黜欧阳志这些罪魁祸首来平息天下人的愤怒。 方继藩显然是想孤注一掷了,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而让欧阳志去,显然代表了方继藩的决心,他若是办不成,大不了跟自己回家卖房去。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羞色,他忍不住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方继藩汗颜:“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脸上肃然起来,厉声道:“朕想要尝试,是自知一旦成功,此举便是利国利民,造福万千的百姓,若是功亏于溃,这个责任,朕来担当。朕的列祖列宗们也并非没有被人所诟病过,你以为朕真的沽名钓誉,只求在别人眼里,做一个圣君?朕的列祖列宗也不乏有人被人暗中称之为昏聩者,他们可以,朕也无妨。你说有三成把握……” 弘治皇帝站起来,背着手,看着奉天殿外的落地玻璃,只是眼眸里的光芒,似是透出了一股坚定,声音竟有些颤抖:“试试吧,欧阳志若是不怕身败名裂,刘卿、谢卿、李卿愿与朕共进退,连你方继藩……” 方继藩霎时的脸一红:“陛下,不要用连好嘛,这个连字,听着有些寒碜。” 弘治皇帝正色道:“你方继藩,既也肯为天下百姓一试,好,那就试,就从定兴县开始。” 刘健等人的心里打着鼓,只是到了此时,却也无别话可说了,便道:“吾皇圣明!” 弘治皇帝回头朝方继藩一笑:“朕倒是很想看看,你所谓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 欧阳志有点懵。 正定县令,奉旨向正定县士绅募捐。 怎么感觉是在侮辱正定县士绅们的智商。 当然,欧阳志此时还没反应过来。 方继藩坐在堂中,看着欧阳志。 他喜欢这个家伙,和自己一样,都是本份老实,果然什么样的师傅,就教出什么样的弟子啊。 方继藩语气沉痛道:“欧阳志,你在听吗?” “……” 良久,欧阳志道:“呀,师父,您说。” 方继藩道:“我慢慢说,你自行理解。”顿了顿:“此事关系重大,事关我大明千秋,一旦失败,你便身败名裂,从此之后,怕是官做不成了,只好遗臭万年,跟着为师凄惨的卖房度日。可若是成了,则功在千秋。我是这样对陛下说的,为师说,这样的事,非要有大智大勇之人,方可贯彻下去。你智商虽然不足,可勇气可嘉,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所思来想去,还是向陛下推荐了你。” 欧阳志这一次算是听明白了,他作揖道:“恩师有命,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方继藩高兴起来,说实话,这样的人,哪怕是一丁点智商都没有,宛如一个智障,方继藩也喜欢。 “我写下一个章程,你什么都不必管,只管去做,陛下已有默许,正定县不远,驻扎着一支京营,此营的指挥姓吴,算起来,和我方家也是有一些渊源了,若是事态紧急,随时可以调用,总而言之,为师借的就是你这一股子忠心不二,你立即收拾一下,明日就去赴任,总之,按着章程办!” 正文 第八百五十九章:天纵奇才 欧阳志听罢,虽没有迟疑,却有些迟钝,片刻之后才点头道:“学生知道了,学生这就去准备。” “等一等。”方继藩有些舍不得欧阳志,每一个弟子,都是方继藩的心头肉啊!看着欧阳志要去做这等凶险的事,方继藩忍不住道。 欧阳志走了几步,方才回头。 他脸上没有畏惧,没有害怕,没有激动。 什么都没有! 无悲无喜! 方继藩看着这张天崩地裂都不会变的脸,很是认真的道:“为师忘了告诉你,你要好好的活着。为了让你好好的活着,为师……还会让一个人帮助你。” 欧阳志一愣,惊讶的道:“敢问恩师,不知是谁?” 方继藩正色道:“一个天纵奇才,有了他,为师就能放心了,这么大的事,也只有像他这么出众的人才能解决。” 欧阳志深吸一口气,恩师从来没有看得起过人,可还有谁能得恩师如此的夸赞? 此人……一定是智勇双全,文武兼备,是极了不起的人吧。 “好了,你去吧。” 方继藩一挥手,让欧阳志滚蛋。 他讨厌别离,因为别离太伤感了,既然讨厌,那就让这个人赶紧在自己面前消失,别离的痛苦,也就解决了。 ……… 过了一个时辰,一个人被方继藩传唤过来。 此人是刘瑾! 刘瑾眼看要到方继藩的正堂,便心不甘情不愿的从口里吐出吸允了老半天的梅子,抹抹嘴,郑重其事的进堂。 一入堂,他就乖巧的拜下道:“孙子见过干爷,干爷传孙儿来,不知有何吩咐。” 方继藩笑吟吟的打量着刘瑾道:“来来来,别客气,快起来,干爷见了你,整个人都觉得放松了,一下子精神抖擞。” 刘瑾心里暖呵呵的,连忙站起来,可还佝偻着身子,公瑾地道:“干爷,孙儿见了你,也高兴。” 方继藩看着刘瑾,乐呵呵的道:“叫你来,是有一件事问你,你……擅长什么?” 方继藩突然这么一问,刘瑾不解,但还是想了想,挠挠头道:“伺候太子殿下。” “……” 这孙子,显然不知道自己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啊。 方继藩却很有耐心的笑了笑,继续问:“横征暴敛,你会做吗?” 只一瞬间,刘瑾脸都绿了,头像拨浪鼓似的,眼带惊恐道:“孙儿不会啊,孙儿哪里会做这样的事,孙儿……” 方继藩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扬起了手,直接给了他一个耳光,怒道:“狗一样的东西。” 刘瑾被拍得七荤八素,捂着腮帮子,一脸委屈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气呼呼的骂道:“自己的爷爷,你他N的竟也敢欺骗,你当你干爷是吃闲饭的?” 刘瑾吓坏了,瑟瑟发抖,艰难的道:“孙儿……孙儿……会……会那么一点点。” 刘瑾一面说,一面有些不太自信。 方继藩眯着眼,脸上的怒容这才稍稍的消失:“是吗?那就打个比方,有一个人家,他有很多地,怎么才能从他身上榨出点银子来呢?” 刘瑾歪着头想了想道:“先将他娘绑了……实在不成,就说他谋反,杀到他家去,狠狠的抄家;又或者说他私通贼人,盐贩子,对,说他贩卖私盐。要不……” 刘瑾小心翼翼的征询着方继藩,生怕还挨打,一面战战兢兢的道:“要不,说他家的祖坟里压着龙脉了,将他祖宗的尸骨刨出来……”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 这……真是个不太讲究的人啊。 事实上,同为太监,历史上的刘瑾,确实不太讲究。人家还晓得玩一点高端的玩意,可刘瑾不,他没什么逼格。 历史上武宗继位之后,刘瑾顿时如日中天,这家伙能成为八虎之首,成为人神共愤的人渣,人人非除之而后快,一方面,是刘瑾的权柄过大,另一方面,却也和这个家伙做事不地道有关系,这厮……手段之粗糙,那也算是榜上有名了。 可方继藩还是忍不住感慨道:“人才啊。” “啥?”刘瑾惊讶得眼睛瞪大。 方继藩笑眯眯地道:“我有一件大事交给你去办,定兴县需要一个镇守太监,我会向陛下推荐你。” 刘瑾一愣,随即一副要哭的样子,道:“干爷啊,孙子得伺候太子呢。” 什么镇守,镇守算什么!他刘瑾只要待在太子身边,将来就是镇守太监们的祖宗。 他可不乐意去。 方继藩安慰他道:“此事事关重大,只要做成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到时,你便是大明的大功臣,不只如此,到时,你还回来伺候你的太子。孙子啊,你……难道忘了,我是你干爷啊,这世上,哪里有干爷不疼自己孙子的,我会害你?” 刘瑾怕方继藩又再发怒,只好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奴婢确实近来受了干爹的教诲,一直想做一点好事。”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和颜悦色的道:“好事,暂时就别做了,你去定兴县,只需做一件事就可。” 刘瑾有点懵,这话古怪呀:“啥?” 方继藩道:“把你的看家本事,就如你方才说的那样,将那些狗屁倒灶的手段都使出来,嗯……你若是能做到这个,就算是为国为民,利在千秋了。” “……” 方继藩很干脆的道:“好了,不和你继续啰嗦了,此事,你不做也得做,做也得做,我也懒得和你继续辩了,明日给我滚出京师去,太子那儿,我会交代,今日干爷需要你的才干,你若是还在此胡搅蛮缠,可别怪干爷生气哪,干爷生气起来,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刘瑾哭了。 直接流下了未取出的泪。 他想做一个好人。 犹如干爹教诲的一般,善良的对待这个世界的百姓……可是…… “孙子明白了。”他难过的点点头。 ………… 方继藩背着手,总算万事俱备。 这个世上要办事,什么最重要? 当然是人才! 有了人才,许多的问题方才可以迎刃而解,事半功倍。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还是颇有自信的,他最擅长的,就是唯才是举。 这事儿,当然还得跟太子殿下通通气。 不过…… 却发现太子竟去了西山的戏院。 此时是白日,戏院还没开张呢! 可此时,这里却热闹的不得了。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看着《过五关》。 戏台上,武生和青衣,正在咿咿呀呀的练习,台下,弹琵琶的,敲锣的、打鼓的、打板子的,还有二胡诸如此类。 戏班子的人在排练,为预备要来的端午节准备曲目。 朱厚照一个人坐着,看的高兴的不得了,口里急切的道:“杀啊,杀啊,杀啊!” 方继藩自他身后,徐徐的坐他身边。 朱厚照如痴如醉,还没注意到方继藩。 等到曲终人散。 最后,那弹琵琶的还在练习。 这是一个面上带着一些雀斑的女子,只是面色姣好,显得有些紧张,不过十指纤柔…… 这弹琵琶,对于人的要求极高。 方继藩忍不住来了兴致,对那弹琵琶的女子道:“可会弹《十面埋伏》吗?” 女子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这才想起,十面埋伏,乃后世的叫法,便笑吟吟的道:“《淮阴平楚》。” 女子怯怯的露出笑容。 于是开始调音,试了试,起身朝方继藩福了福。 方继藩静静的坐着,朱厚照忍不住道:“什么是十面埋伏?呀,你还喜欢听琵琶。” 方继藩道:“琵琶乃军乐,读说过白居易的《琵琶行》吗?你坐好了,听着便是。” 女子深吸一口气,还是显得有些紧张。 她认出了方继藩。 从前她只是寻常弹琵琶的,被称之为戏子,乃下九流,跟随她爹,在各个酒楼里替人弹唱,博君一笑,在这个时代,抛头露面的女子,几乎可想而知,自是被无数人轻视和鄙夷。 可她是乐户,这无法改变,上半生遭受的苦难,以及颠沛流离的心酸,更是难言。 此后,戏班子成立了。 方继藩建立了十几个戏班子,并建立了戏院。 而她,终于有了稳定的居所,可以心无旁骛,好好的练习她的琵琶即可。 在这西山,规矩很严。 没有哪个客人敢对戏班子中的戏子们动粗,否则,何止是被人打出去这样简单,无论是谁,那可当真会断手断脚的。 她虽在戏班子里并不出色,可难得有此安稳,甚至平日的演出费用也算是丰厚。 而今,她依旧还和父亲相依为命,处境却好了许多。 她感激的看着方继藩,看着这英俊挺拔的少年,缳首,面容微红,带着几分羞涩,她先试了试音,这《淮阴平楚曲》,被方都尉称之为十面埋伏,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因为此曲,正是楚霸王被汉兵包围为背景的曲子。 此曲既哀怨,又铿锵,既有数不尽的汉兵杀至,楚霸王的愤怒和无奈,又使闻者始而奋,继而恐,涕泣无从。 定了定神,她悄悄抬眸看了一眼那一副要洗耳恭听状的男子,终于开始拨弄琴弦。 正文 第八百六十章:大丰收 琵琶声响起,带着铿锵,宛如鼓声频催,四面八方八方的汉兵持戈而来…… 方继藩喜欢听这琵琶,琵琶从前在军中,属于军乐。 朱厚照不解的看着方继藩,方继藩没理他。 待着女子弹了一段,有些累了,方继藩便让她去歇了,弹琵琶的入门很高,尤其是这十面埋伏,寻常的女子,能弹上一段,已是不易。 “殿下在做什么?” 朱厚照道:“听戏。”朱厚照感叹道:“太皇太后许是嫌本宫烦,不准我入宫听了,她们不准,我便自己来听。” 方继藩笑了:“殿下,刘瑾得借用臣一段时间。” “做啥?”朱厚照一愣。 当得知让定兴县去做镇守太监,朱厚照倒是乐了:“本宫也早知道,这些该死的士绅从不纳粮,这还了得,早想收拾他们呢,哈哈……刘瑾能成吗?我瞧他一点本事都没有,就知道吃。” 方继藩感慨道:“殿下信不过刘瑾,还信不过臣。” 朱厚照便颔首:“既如此,便让刘瑾那奴婢去吧,别丢了本宫的脸便是。” 说着,朱厚照乐不可支道:“杀千刀的,敢不缴税赋,他们都说,这太祖高皇帝英明的很,可本宫听着,却一点都不英明,当初,怎么就让这群人不缴税呢。” 方继藩心里吐槽,太祖高皇帝英明?那只是人家当着你面而已,背后里,还不知将这朱元璋骂成什么样了,方继藩道:“此一时彼一时而已,当初国朝初立,儒生本就稀少,太祖高皇帝虽对士人严厉,可为了安稳人心,这才定下了此策,哪里想到,此后百年,土地兼并的不成样子,富者,田连阡陌;贫者,脚无立锥之地。百年尚且如此,再过百年之后,会是什么光景呢?这些家里有这么多地的人,真是无耻啊。” 朱厚照脸一红:“别骂人,本宫也有许多地,你也有许多地。” “……”方继藩面不改色:“这不一样,殿下和臣……啊……今日日头真好,殿下,咱们去打边炉吗?” 朱厚照唧唧哼哼:“近来吃牛肉吃的有些腻味了,吃驴,本宫爱吃驴。” 二人出了戏院,方继藩嘱咐着戏院上下,赶紧排练,便和朱厚照寻了温艳生。 难得有休憩的好时光,这些日子,卖房实是辛苦。 次日一早,欧阳志便动身了。 他只一身儒衫,洗的桨白,他不爱美食,不喜华美的衣衫,是个极无趣的人,只背着一个行囊,带着新的任命,到了方继藩的门前,行了弟子礼,转身默默而去。 晨曦的一道光,照耀在他的背脊上,仿佛是为他专程送行。 刘瑾的包袱,就大的多,他雇了十几个帮闲,预备了几辆大车,车里什么吃的都有,这样的话,就不怕挨饿了。 方继藩虽没有出面亲自相送,却是站在自家的宅院的阁楼上,阁楼上只是小窗,自小窗里,可以看到欧阳志的背影,目送着欧阳志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方继藩吁了口气,打了个嗝,驴肉,真的……很不好消化啊。 阁楼之下,吵吵嚷嚷,孩子们做着早操,他们一个个,比从前壮实了一些。 这些接近四岁,甚至五岁的孩子,面上稚气未脱,哪怕最小的方正卿,也不小了。 晨操时,他们还需念口号。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方继藩背着手,低头,看着这些孩子。 起初的时候,孩子们还是很调皮的,或者……都不愿吃苦。 一旦方继藩严厉起来,不少孩子,只知道哇哇大哭。 可人就是如此,一旦让他们习惯,渐渐的,适应了过来,这些不大的孩子们,身体里仿佛就已打了一个烙印,仿佛,这早起晨练,上午读书,正午午睡……都已成了习惯。 这个年纪的孩子,既是长身体的时候,其实,也是性格养成之时,且一群孩子在一起,是最容易培养他们的性格的。 朱载墨隐隐然,已通过时不时的揍徐鹏举,获得了威信,成为了孩子王。 这令方继藩对于方正卿倒是有几分忧虑起来。 这孩子……不像自己啊。 一丁点霸气都没有! ………… 一封奏报,已送至户部。 户部侍郎杨业,取了奏报,只垂头一看,面上却是一愣。 这户部正在核算今年的钱粮呢。 云南需大量的粮食,这些粮食从哪儿来,实是让人费心的事。 可现在…… 这位杨侍郎顿时面露喜色。 好兆头啊。 他二话不说,立即命人将奏报送入内阁。 此时是正午,在文渊阁里,大明宫别出心裁的设计了一个阳光房,四面除了木框之外,几乎都是玻璃,京师的天气干燥,夏日的日头,却并不毒辣。 此时,让人拉开了三面的窗帘,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人,坐在这暖洋洋的太阳之下,徐徐喝茶。 欧阳志已是启程了。 据说还去了一个刘瑾。 刘瑾是谁? 三人面面相觑。 不过慢慢的,他们倒是开始有了一丁点的印象。 就是那个在江西立了功劳,据说还得了陛下嘉奖,最后又死而复生的太监。 刘健听到会有一个镇守太监去,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心情也爽朗了一些。 毕竟,是人都明白,镇守太监是干什么的。 “这方继藩,对他的门生欧阳志倒是不错,老夫此前,还对欧阳志有所担心呢。” 刘健苦笑。 谢迁颔首:“是啊……这个刘瑾,虽不知是什么人,可显然……是让他去做脏事的,这倒是成全了欧阳志的名声。” 刘健呷了一口茶:“眼下,已有许多人看出了眉目,不过……这一次毕竟没有大张旗鼓,只要朝廷默不作声,暂时,是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对,可是于乔、宾之,你们可要小心防范和应对。” 二人连声说是。 刘健道:“这玻璃房里,真暖和啊,可是……却不知什么时候,暴风骤雨就要来了。”摇摇头,刘健苦笑:“还有,魏国公请求入京,陛下已恩准了,你们知道吗?” “略知一二。”谢迁眼中带笑:“魏国公的脾气,历来不好,他的亲孙子,去了西山书院,想来……他已急了吧,这一次,是来看孙子的。” 李东阳道:“依着魏国公的火爆脾气,方继藩这一次,只怕有大麻烦了。徐家一门二公,也甚受陛下的信赖,这位脾气暴躁的魏国公若是暴怒起来,可不是好玩的。噢,还有,现在内城,许多人都在卖房,尤其是内城,房价跌到了谷底,刘公,你的宅子,不卖?” “早已委托了牙行。”刘健摇摇头:“可行情不好,哪怕是价格不过原先的三成,也是无人问津……新城的贷款按揭,每月又需还,按揭这东西,真是狠哪,此法一出,哪怕是十万两银子的宅邸,却只需出两万两,这岂不是等于,是让人用未来一辈子的收益,去买房。这世上,十万两现银,能拿得出来的人凤毛麟角,可两万两银子,对于有些人而言,却不算负担,如此……这房价,才蹭蹭的往上涨。你们说,这方继藩若是将心思放到正道上,该有多可怕。” 李东阳微微笑道:“不只如此呢,房子他过一道,你要买房,贷款按揭,他还赚你一笔利息银子,老夫算过,老夫贷了三万两银子,二十年之后,总计要还他五万多两……” 谢迁忍不住皱眉:“这算什么,最可恨的……还有那银票。这么多人借了款,钱庄趁此机会,推行银票,现在不少人,都开始用着银票交易了。这银票怎么印,还不是他方继藩说了算,天知道里头有没有掺水。哪怕是随时可以兑换足额的银子,可这里头的猫腻,多着呢。他拉了太子殿下,一起弄钱庄,怕就是打着这个主意。” 刘健苦笑:“得想办法,到时候派驻户部的钱粮主事,每隔一些日子,至钱庄监管查账,可不能让他胡闹,否则,随他滥发银钞,出了事,动摇的却是朝廷的根基。 刘、李二人纷纷点头。 “还有云南的灾情,方继藩倒是上了一道奏疏,说是直接让朝廷拿银子送去云南,不必运输粮食,银子一到,再鼓励各地的商人,输送粮食去,你们说……这可行吗?” 三人天南地北的闲聊。 刘健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从前,也不是没有试过这个办法,一旦放任商贾运送去,这些商贾,难免会和本地士绅勾结一起,囤货居奇,坐地起价,朝廷送去的不是粮,若只是银子,依我看哪,十之八九,那粮价,居高不下,最后送多少银子去,都是无用。” 正说着,通政司的人来了。 紧急将奏报送上。 刘健取了奏报,轻描淡写的扫了一眼,随即,面上带着愕然。 “怎么,刘公,又是何事?” 刘健沉默了片刻:“王守仁这家伙,在交趾……垦荒!” ………… 第一章送到,求支持。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一章:不愧为圣人 垦荒……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懵。 刘健哭笑不得道:“他带着弟子,还有民户,到处种粮,开辟了良田数十万顷,这交趾,尤其是占城一带,粮食可以做到一年两熟,得粮,数百万担,那儿的粮食,已是堆积如山了。” “……” 李东阳不禁苦笑:“如此一来,岂不是迁徙入交趾的军民,他们的粮食问题,可以缓解?” “何止是他们的问题可以缓解啊。”刘健道:“云南地崩,朝廷可以便宜行事,将这交趾之粮,急调去云南,如此一来,西南诸省,依靠交趾这西洋之鱼米之乡,足以自给,倘若如此,就太好了。不只如此,里头还说,自西山引进的橡胶树,已开始大量的存活,那王守仁在交趾,大规模的种粮、酿酒,还有制橡胶,除此之外,还种了大量的甘蔗林子,榨蔗糖,这王守仁上的一道奏疏,叫《劝农书》,等等,老夫先看看。” 劝农书…… 这劝农书大家可是耳熟能详啊。 朝廷隔三差五,也会颁布劝农书,不过前些日子,新学对劝农书,可是讥讽嘲笑了很久,认为都是官样文章。 可如今,这新学的最中坚,居然也上了一道劝农书上来。 刘健低着头,一字一句的看着这洋洋洒洒的上万言奏疏,他几乎一个字,都不敢遗漏,里头,竟是推广农业之法,先了解各地的实际情况,而后,如何组织人力开垦,如何训练出一批精通农时,同时对农业精深的差役,如何确定哪些土地适合种植什么。 除此之外,还要事先有应对天灾、虫害的办法。 哪怕是如何组织人力,在天变之前抢手,某些农具适当的改良,灌溉和选种,这里头,都是详实无比。 其中种植橡胶注意什么,种植稻米该注意什么……竟也记了下来。 刘健皱眉,忍不住道:“粮是这般种的吗?” “什么?” 刘健将奏疏送到李东阳手里。 李东阳哪里种过什么粮,虽是士绅之家,可他读了一辈子的书,稻田是什么样子,他倒是知道,其他的……也只有靠想当然了。 他细细看来……皱眉,却是哑口无言。 他不懂啊。 谢迁也看了一眼:“应当是这么回事吧。” “这个家伙……倒是一个奇才。”刘健:“从前总觉得新学,有哗众取宠之嫌,可看看这王守仁,这天底下,有几人能做到他这般?你们以为,他只是聪明。咱们大明,哪一个入朝为官的,不是进士,又有哪一个人,不是聪明绝顶呢?” 刘健叹了口气:“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有几人能说到这般,都是士大夫啊,怎么……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这王守仁……是高才……他在交趾,算是使这交趾从战乱蛮荒之地,成了礼仪富足之地……” 刘健皱眉:“立即去见驾吧,陛下也该知道一点好消息了。” ………… 弘治皇帝看着手中的奏疏,也是诧异无比,他忍不住道:“来人,将以往朝廷劝农的告书都取来。” 萧敬不敢怠慢,忙是取来一叠告民书。 弘治皇帝弓着身,将这些劝农的宣传与王守仁的奏疏进行比对。 这不比还好,一比之下,弘治皇帝的脸微红。 “王守仁是王华之子?” “陛下。”刘健道:“也是方继藩的门生。” “王卿家这人,朕略知一二,他是清流,嗯……大抵,若是让他来写告农书,和其他翰林所书的,不会有任何的分别。看来,王守仁能如此,和他的恩师方继藩,不无关系。” 弘治皇帝一面说,一面思量。 王华是教不出这样的儿子的。 所有人纷纷点头:“不错,臣也深以为然。” 弘治皇帝随即皱眉:“可见方继藩教学,非同凡响,朕得此子,使朕无忧啊。” 说着,弘治皇帝高兴起来:“往后,这交趾的粮食,可供应西南诸省,那里大丰收,粮食出产又高,得了这么多的耕地,这是好事,朝廷该多迁徙一些人去。至于王守仁,他在交趾,已有无数徒子徒孙了吧?” “是,据传是弟子三千,徒孙无数。” 弘治皇帝一脸感慨:“有这些人,足以安定交趾了。” 弘治皇帝长身而起:“敕命:王守仁教化开垦有功,调回京师……”弘治皇帝顿了顿:“命其暂回京师,另有重任。朕从前,倒是没有好好的见过他,虽也有几面之缘,却没有过长谈,似这般的人,朕该好好见一见。” 刘健等人一愣。 他们突然意识到,一个人的命运改变了。 要知道,王守仁调去了交趾任提学官,哪怕他的升官飞速,可至多,他没有长久的翰林资历,未来的前途,至多,也只是一个尚书罢了。 可现在不同,一旦调回京师,就可能重新有任免,此人……莫非将来……也可能踏入内阁吗? 刘健和李东阳等人对视一眼。 他们这种年龄的人,对于接班人是极为看重的。 他们迟早会致仕,未来,谁来接自己的班,都有可能。 毕竟,致仕之后,人走茶凉。 比如在历史上,李东阳和杨一清乃是同乡,李东阳致仕,过了一些年,重病,朝廷开始讨论他的谥号问题,杨一清向皇帝请求追赠为文正公。 皇帝同意,这杨一清二话不说,就跑去找李东阳,李东阳还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呢,一听得了一个文正公,便晓得,这是此时的内阁大学士杨一清的极力推荐,李东阳激动的不得了,居然从病榻上爬起来,要向杨一清行礼致谢。 这文正公,乃是臣子的巅峰,所谓生当太傅,死谥文正。能得此谥号,李东阳立即去死,都乐意。 可若是后世的内阁大学士,和自己不对付,这可就为难了,文正公是别想,不反攻倒算就不错了,多少人最后没有好下场的。 欧阳志,刘健三人,是极放心的,这是一个忠厚的老实人,他将来若是能入阁,哪怕不会厚待他们三个老家伙,也断无落井下石的可能。 可王守仁,性子……不太好啊,平时也不见他怎么打招呼。 能行? 当然,唯有李东阳,对此却是乐见其成,他和王守仁,早就认识了,说是看着长大的,也不为过。 “遵旨!” 三人还是乖乖行礼,这个时候,官绅一体纳粮,已是迫在眉睫,到时,天知道,会闹出怎样的乱子,将王守仁召回来也好,方继藩的门生,有一个算一个,至少,不会坏事。 “欧阳志,已去了定兴县吧?” 弘治皇帝抚案:“他不在朕身边伴驾,朕还真有点不习惯。” 说着,弘治皇帝看着远处站着的一个待诏翰林。 那待诏翰林,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刘健忍不住追问:“陛下,不知何故。” 弘治皇帝想了想,声音放轻了一些,似乎也怕伤了那待诏翰林的自尊:“朕总觉得,他们的话太多了。” “……” 这……就一丁点都没有办法了。 总不能让他们闭嘴吧。 弘治皇帝又低头,看了一眼王守仁的奏疏:“方继藩还有几个门生,一个徐经,出海去了吧,怎么没有听方继藩再提起过了。还有一个唐寅,唐寅在宁波练水兵,据说也是有声有色,他在外头,历练的也够了,朕在想……” 弘治皇帝皱眉:“现在是用人之际,召回来吧,令他的另一个弟子,戚景通,暂代其职。还有一个……是江臣吗?” “是的。”刘健道。 “统统回来!”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朕只观这王守仁,便知道,他的门生,个个都是人才,此时,朕正需倚重他们。” 弘治皇帝顿了顿:“他们都在京里,朕才放心一些。” “臣等遵旨。” 弘治皇帝坐下:“朕是该给这些方继藩的门生们,一点机会了。” 这哪里是给机会啊。 一旦定兴县闹起来,陛下身边,还有几个可用之人呢? ……………… “啥?都要回来?”方继藩听罢,乐了。 “这是宫里传来的消息。”朱厚照兴冲冲的道:“本宫的消息,可一向是灵通的,哈哈,恭喜,恭喜你了。” 方继藩也很是感慨:“这样好啊,除了戚景通,我们师徒,终于可以团聚了。” 想了想…… 好像缺了一点什么:“对,还除了徐经,徐经我最喜欢了,一想到他漂泊在海外,心就疼!” 朱厚照眉飞色舞,他是听了消息,就兴冲冲的赶来的:“听说,这一次王守仁立了大功,他在交趾,政绩卓然,刘公亲自写了一封文章,放进了邸报,赞扬此事呢。” “是吗?”方继藩道:“邸报拿来,我看看。” 朱厚照早有准备,从怀里取出一片文章:“邸报还没传抄出去,不过,我已命人誊写来了,你看看。” 方继藩没有迟疑,细细看起来。 教化地方,再到带人开垦。 这个家伙……还真有几分本事。 果然不愧是王圣人。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二章:绝顶聪明朱厚照 方继藩对于王守仁心情最是复杂。 若说其他人,都是因为自己而改变了命运。 唐寅也好,徐经也罢,欧阳志,更不必说。 可只有王守仁,他的实力,哪怕是不需要任何机会,依旧在这个时代,将会是超越一切的存在。 他的光芒,足以令后世无数人为之黯然。 王学的好坏优劣,甚至方继藩都可以暂时放在一边。 哪怕是剥除掉王守仁所有的光环,只凭着,在这个理学风靡天下,无数儒生为那程朱之学而摇头晃脑,王守仁能够有自己的思考,并且开启在此基础上,开启一门全新的学说,就足以让人敬佩了。 他的文治和武功,他的骑射,哪一样才能,放到当今这个世界,在任何一个领域,几乎都可吊打时代的人。 自己收他为徒,简直就是一个玩笑。 我方继藩除了英俊之外,一无所长,有什么资格,做王守仁的恩师呢。 可是……世上总是不免会有无数美妙的误会。 既然成了他的恩师,方继藩也就不客气了,好在,他对于其他门生,可能往往对他们极为严厉,不听我方继藩的,我打死你。可对于王守仁,他则更多的是宽容。 爱咋咋地吧,自己去琢磨去。 听闻弟子们都要入京,方继藩心里满是感慨:“我要为他们接风洗尘,到时宴请满京师的人为宾客,收他们的礼金。” “………”朱厚照这一次,却觉得方继藩宛如智障。 “休想!”朱厚照道:“本宫算过……这些家伙,掏了首付,每月还要还贷,还有人可能需要买马车,这马车也需按揭……嗯嗯……他们未来二三十年。都得吃糠咽菜了。” 方继藩一想,甚是遗憾,这一届的韭菜不行啊。 便背着手,心情愉悦的道:“走,我带你去看一看东西。” 朱厚照道:“什么东西。” 方继藩领着朱厚照至一处工房,工房里,是数十上百个匠人。 这些匠人,朱厚照有为数不少,竟都面熟,这些家伙,当初不还研究过马车吗? 能来此的,都是能工巧匠,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在各自的领域,都是王者一般,恐怖的存在。 却见每一个匠人,都围着一个火炉子,火炉子上头,有一个水壶,水壶里的水,早已烧开了,壶子里,沸水震得哐当的响。 朱厚照皱着眉:“这是干什么?” 嘘!方继藩让朱厚照噤声,才低声道:“你仔细看看,看看壶盖。” 那壶盖,因为蒸汽的缘故,不断的掀起来,又落下来,接着,又掀起来。 “感受到了什么?” 朱厚照忍不住道:“这水壶水要烧开了,会不会炸开呀。” 方继藩严厉的道:“殿下,不要捣乱。你想想,为何我们的气球,会飞起来?这不正和这水壶,一样的道理吗?” 朱厚照歪着头:“还是不明白!” 方继藩便看向其他匠人:“你们明白了没有?” 所有的匠人,在方继藩的吩咐之下,个个盯着这水壶,老半天。可盯着盯着,其实……也不太明白。 水蒸气的原理,不就是靠水壶,启发了佛朗机人的科学家吗?接着,才在这水蒸气的基础上,将蒸汽机制造了出来。 方继藩只知水蒸气的原理,可对于怎么利用,却是一窍不通,因为对于方继藩而言,这有点儿复杂了。 文科生嘛。 可这不妨碍,方继藩去启发这些匠人,想来……或许有人能从中得到这个道理,最终,有了奇思妙想,最终改变历史的进程吧。 可是……这些家伙居然纷纷摇头。 这就令方继尴尬了。 本都尉可是让你们看了一天的,什么意思,白看了? 方继藩恼羞成怒:“不明白?好啊,给脸不要脸了是不是,让你们坐此冥想,你们竟不明白,可见你们这些人,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来来,来人啊,将他们一个个绑了,准备好飞球,这样,他们就明白了。” 方继藩喜欢拔苗助长。 不来点刺激的,怎么能开启他们的智慧呢。 一行护卫,二话不说进来,匠人们一个个惊慌失措:“干啥,这是干啥。” ……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是干啥了。 方继藩将一个个匠人,绑在了飞球的藤筐外头,五花大绑,紧接着,飞球开始充气。 匠人们顿时哀嚎:“天哪,我畏高啊,都尉……都尉……” 方继藩不为所动。 飞球飞起。 挂在藤筐外的匠人们,惊恐的看着自己飞离了地面,天上,都是嚎叫。 方继藩提着望远镜,时不时抬头欣赏着每一个人恐惧的面孔。 朱厚照也乐了,举起望远镜来看,一面道:“这法子好,这法子好啊,本宫就没想到呢,回头让谷大用这厮,也这般的挂着。” 方继藩脸色凝重:“殿下,这不是儿戏,这是为了咱们天下万千百姓,才出此下策,你以为这是玩笑嘛?你以为……我愿意这般折腾吗?他们已是我大明最聪明最顶尖的匠人了,想要使他们开窍,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方法。这世上,想要富强,就必须得靠技工,谁先迈出第一步,就可远超自己的对手。否则,一步落后,则处处落后,落后是需付出血泪,需死人的。一家哭何如一路哭。匠人们……都是我培养出来的,就如我的孩子一般,我方继藩,肯将自己的亲孩子,吊在这飞球上吗?” 朱厚照想了想:“不肯。” “这就对了。”方继藩叹道:“可为了家国天下,为了我大明万世基业,我方继藩,只好忍痛如此,好了,别笑了,和我一样,表情凝重一些。” 朱厚照鄙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抬头看了看望远镜:“你不就是想让他们明白,这气竟可以将壶盖掀开的道理吗?这有何难?你这是要告诉他们,气既可掀开壶盖,岂不和流水一样,也可以推动万物吗?本宫来想想,这水流,可以利用它们,来造水车,使这水力,代替人力,那么……这水汽,是否也和飞球和壶盖一样,可以利用起来呢?老方,你觉得本宫……说的有理,快说有理,不然我打死刘瑾,他是你孙子!” “……”方继藩一愣。 卧槽…… 太子殿下……居然先悟出来了。 这个家伙,脑子里到底装着的是什么啊。 见方继藩一脸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怎么?” 方继藩双手掰着朱厚照的双肩,拼命的摇晃:“殿下,你是人才啊。” 朱厚照被晃的有点头晕:“大家都这样说……” 方继藩激动的道:“殿下,你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想了想:“水流,既可做风车,那么……这蒸汽,为何不可以用来……做蒸汽车。嗯嗯……你且等等,本宫再想想,蒸汽比水流,有一个好处,水流必须得寻河流,没有河流的地方,便无用了。可蒸汽不一样,譬如本宫抱着炉子,什么时候,想让这壶盖子掀起来,只要烧火就可以,本宫还可以今日在西山让壶盖子掀起来,明日……在紫禁城,也让壶盖子掀起来。总而言之……只要有炉子,本宫在天下任何地方,任何时候,都可以让盖子掀起来。这……就是蒸汽比水流最大的长处。” 方继藩忙不迭的点头:“还有呢,比如……我们要造一辆车,咋样?” “这样啊!”朱厚照挠挠头:“这可就有些麻烦了,造一辆车?哪里有这么大的力啊,首先,我们得像水流一般,利用水流推动的缘故,使那车转动起来,这个……得让匠人们来解决,而其次,最难之处,就在于,得有足够多的蒸汽,不但让其掀开壶盖子,而要比这掀开壶盖子的力道,大十倍,甚至百倍、千倍……”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朱厚照若不是太子的话,这厮……或许真能有一番成就。 就凭这些奇思妙想,就足够吊打那些渣渣匠人了。 不过……人就是如此,上天给了朱厚照一个不安分的性格,可同时,也为他开了一扇窗。就好像很多智障一样,往往……会有其他超凡脱俗的特殊能力。 方继藩手搭在朱厚照的肩上:“太子殿下,来来来,咱们到屋里去好好商量,咱们先得考虑,怎么样,才能造出一个足够大的炉子,有了这巨大的炉子,才能得到百倍千倍的蒸汽……” “炉子……谁不会造。”朱厚照乐了。 难得看到方继藩一脸佩服的看着自己。 朱厚照兴冲冲的道:“这一点,对匠人们而言,不算什么。本宫倒是觉得,当下要解决的问题是……产生的力道,如何将它们用出来。就如水流,每日都在流淌,可若没有水车,这力,不也在白费吗?”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同学的二十一万起点币的打赏,好人一生平安,公侯万代。 还有,只要老虎不请假,无论再忙,有多晚,最少都会四更,嗯,还有!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三章:创造奇迹 方继藩不断的点头。 朱厚照这家伙,确实是找到诀窍了。 方继藩回想起来,这蒸汽机,太过复杂,可这玩意,毕竟已经涉及到机械了,远不是造马车这样简单,很多东西,其实他也不是很懂。 可现在听了朱厚照的话,方继藩反倒一下子,有了许多眉目。 先造大锅炉,然后呢? 二人已回到了镇国府,朱厚照坐下,一路上,他脑子飞速的运转:“其中最关键之处,还有……万万不可将气漏了,父皇说,治理天下,无非是开源和节流。而想要利用蒸汽,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咱们制造出千百倍的锅炉,就是开源。可怎么样,才能让这蒸汽,不会轻易的跑了呢?这才是节流。” 方继藩眯着眼:“橡胶?” “橡胶?”朱厚照也一脸疑问。 方继藩哈哈笑道:“这橡胶有最好的密闭性,哈哈……过几日,我让人给你看看,你见过之后,便知道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你到底要造什么?” “造车。”方继藩正色道:“要造一辆,史无前例的车,此车,不靠马拉,却如水中的船一般,船是借助水力,来行驶,可此车,却是凭着蒸汽,可以行走。” 朱厚照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的心,这般的大。 他忍不住开始畅想起来,若是有一辆车不需马拉的车,行走起来,想来,这满京师,都会吓死吧。 老方……还真是有意思啊。 这世上,没有多少人喜欢新事物。 毕竟……人是凭经验的生物,一个成人,他通过自己的耳目,已获取了对生活的经验,想要改变这等眼见为实,根深蒂固的想法。很难! 可朱厚照不同。 他历来喜欢天马行空,最喜欢的,恰恰却是新鲜事物。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那我来造,让本宫来造,本宫召集匠人……咱们方才说的东西,试着造出来,哈哈……这东西有意思,老方你脑子好啊,连不用马拉的车,竟都想的到。” 方继藩见他如此热心,心念一动:“殿下,咱们在此说着,倒是容易,可当真要造出来,却是千难万难,这其中涉及到的问题,可绝不只是你我方才说的简单……” 朱厚照冷笑:“本宫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你无非是怕本宫知难而退而已。本宫何时知难而退了。我朱厚照造不出此车来,我不配做镇国公、天下兵马总兵官和内阁暂不理事大学士。” 方继藩要的就是这一股子韧劲。于是猛地拍案:“好,那就造,无论耗费多少银子,只要殿下有此魄力,咱们就造,现在开始,殿下是总工程师,我为副……” “总工程师?”朱厚照眯着眼:“官印呢?” “……” 朱厚照叹了口气:“还不是要自己刻,好,那等本宫刻了官印之后,咱们再走马上任。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为啥要交总工程师?为何不叫总管天下匠人大学士。” 方继藩:“……” 朱厚照叹了口气:“本宫得想想。” 方继藩虽然对于这家伙,特殊的癖好,总是有那么一丝丝的觉得有违和感。 可这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得把车造出来才好。 万事开头难嘛。 有了朱厚照,自己反而觉得,许多问题,有了疏理。 方继藩取出纸张和笔来,趴在案牍上,开始大致的勾画出了一个蒸汽车的草图。 当然,这只是凭着记忆绘画的,可这玩意……涉及到的真正技术难题,却需解决。 朱厚照倒也认真的看着,他大抵明白了,得铺铁轨,因为要这么大气力的炉子,烧出蒸汽来,产生如此大的力道。此车,一定笨重的很,若是在寻常的道路上,不但阻力大,而且也未必能载得动如此庞然大物。 他认真的看着草图,不断的提出一个又一个的疑问…… 不知不觉,天已黑了。 却在此时,王金元心急火燎的跑过来:“殿下,少爷……这……这……” “干啥?”方继藩最讨厌有人打断自己的思路,没好气的问。 王金元哭笑不得的道:“那些匠人,到底何时放下来啊,他们已在天上,飘了大半天了,这天上冷飕飕的,且又受了这么多的惊吓,小人怕他们……吃不消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大眼瞪小眼。 好像…………竟是……将匠人们忘在天上了。 一算时间,竟是过去了两个时辰。 朱厚照急了:“赶紧啊,救人啊……救人……” 方继藩发出哀嚎:“快救救他们。” 一群匠人……一个个落地时,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哭也哭过了,哭的震天的响,嗓子都哑了,泪水也流干了,下地的时候,两腿发软,一个个面上带着茫然和麻木的样子。 被绑在天上,四处飘荡,看着脚下的虚空,看着一切熟悉的事物,距离自己曰来越远,到了对流层,更加可怕,那里冷飕飕的…… 有人一头栽倒地上。 医学院的人,匆匆的抬着担架来,将虚弱的人抬起,送走。 那些勉强还撑得住的人,被搀扶着,送到了镇国府的大堂里,早有人给他们准备了热茶。 他们坐下,捧着茶盏,依旧还是一脸茫然。 他们……可都是方继藩的心肝宝贝啊。 没有了他们,这多少想法,根本无法实现。 要培养一个人才,是极不容易的。 方继藩心疼。 等他们喝完了一副茶,方才缓过了劲。 接着,有人失声痛哭。 方继藩安慰他们道:“别怕,别怕,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要坚强。” 众人才收了眼泪,一个个拜倒:“小人们不成器……” “不要这样。”方继藩语重心长的道:“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好啊,就想让你们……有所感悟,你们到了天上,可有什么感悟?” “我们……我们……”所有人支支吾吾,生怕说错什么。 终于有个人大起胆子:“小人,倒是有一点点感想。” “你说。”方继藩和颜悦色。 不管怎么说,这些匠人,已从千百人之中,脱颖而出,都是人才啊。 这匠人期期艾艾的道:“想来,是方都尉想要告诉我等一个道理……站得高,才能看得远!” “……” 站NMLGB! 方继藩心里痛骂,一群饭桶! 无论如何,这些人,已是大明最顶尖的人才了。 哪怕他们琢磨出的是这个道理,方继藩也没辙。 还得靠我们的太子殿下啊。 次日一早,西山蒸汽车研究所的招牌,便已挂了出来。 朱厚照是个认真的人。 他既决心干一件事,便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倒是令方继藩,有几分安慰。 ………… 萧敬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斟了一副茶。 弘治皇帝呷了一口。 欧阳志已有奏报来了。 嗯,定兴县眼下还算太平,当然,也未必不是表面祥和,内里暗波涌动。 倒是听说,那唐寅,快要到京了。 人已至了天津卫,至于王守仁和江臣二人,却还在半途上。 毕竟,交趾和河西,都有些远。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一本弹劾奏疏,这是一个御史提出来的,他认为,大明没有在县里派驻镇守太监的先例,而定兴县镇守太监刘瑾,乃是太子殿下的伴伴,此事极为可疑,已经引起了人们的议论,希望皇帝陛下,能够明示这刘瑾派往定兴县的目的。 当然,其实这御史,还有一件事没有说,欧阳志这个家伙,去定兴县做县令,也是可疑的很。 一个堂堂的侍读学士,清流中的清流,居然要去做一个县令,这定兴县,到底发生了什么? 弘治皇帝只轻描淡写的……将这奏疏丢到了一边。 不必理会,留中! 当然,弘治皇帝深知,这个疑问,自己不回答,倒是一时可以压下去,可随着时间越来越近,刘瑾和欧阳志二人开始有所动作,那时的压力,才会排山倒海而来。 弘治皇帝感慨:“朕有些不明白,为何方继藩,执意要让刘瑾去。刘瑾这个人,有什么特长吗?” 萧敬佝偻着身子,笑吟吟的道:“奴婢不知。” 刘瑾这家伙,对自己越来越不恭敬,这家伙还抱上了方继藩的大腿,萧敬能说他好话,才怪了。 不过,萧敬是知道内情的,正因如此,他深知,这刘瑾无疑是去找死,说不准,这一次,他彻底完蛋了。 完蛋了也好,反正看这家伙,早就不顺眼了,咱和他当面说话,他还敢拿着东西往嘴里塞,这是一丁点,都不将咱放在眼里啊。 弘治颔首点头,突然想起什么:“朱厚照最近在做什么,怎么总不见他人。” “陛下……”萧敬想了想,迟疑道:“太子殿下说,他要制一辆不需用马,就可自行行走的车……想来,太子殿下,正在忙着这个吧。”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 自己会走的车? 不需要用马拉着? ……………… 第四章送到,累死了,赶紧去睡,大家支持一下。 正文 第八百六十四章:皇孙放假了 弘治皇帝没有继续深入问下去了。 其实,萧敬很明白,陛下……对于太子殿下的不务正业,已经有些无计可施了。 好吧……那么……只好放任自流了。 “对了,陛下。”萧敬笑吟吟的道:“有一件大喜事,下月初一,皇孙殿下将会放十日的暑假,奴婢刚刚听来的。” “什么?” 这真就大喜事了,弘治皇帝明显的精神一振,顿时将朱厚照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方才脸上还带着几分沉色,此时,他的整张脸都鲜活起来了,惊喜道:“不是说到了年底才有假的吗?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萧敬笑吟吟的道:“年底的是大假,那方都尉对外说,念着孩子们见不着双亲,所以到了夏日还会有一个小假,有十日。” “这敢情好啊!”弘治皇帝美滋滋的道:“也不知……载墨现今如何了,朕真是思念的很,做梦都梦见他。倒是有几次想要去西山,亲眼见见,可……哎……现在有假就好了,实在太好了……” 弘治皇帝乐不可支起来:“待会儿去知会太皇太后和皇后,这好消息,得赶紧告诉他们,他们也一定高兴得紧的。” “奴婢遵旨。”萧敬突然想起什么,又笑吟吟的道:“陛下,其实……皇孙乃是陛下的皇孙,陛下想怎么样,还不是怎么样?这方都尉有时真是不像话啊,将皇孙捏在手里,倒是让陛下……” “住口!”弘治皇帝唇边的笑容顿时一敛,突然严厉起来,厉声呵斥道:“教育之事,岂容你插嘴?” “奴婢万死。”萧敬一惊,连忙拜倒,他自知自己失言了。 他怎么忘了,陛下这个人的性子,历来是最重教育的,这可是比天还大的事。陛下小时候就规规矩矩的听师傅们的话,将他们的话,奉若圭臬,再者有了太子殿下的前车之鉴。 现在他居然吃了猪油蒙了心,跑去说皇孙师傅的坏话,这不是找死吗?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似是怒极,终究这怒火还是渐渐的平息下来。 他背着手,淡淡道:“你也是宫中的老人了,尊师贵道,你尚不知吗?以后……不要这样了。” “是,是。”萧敬感觉自己已是汗流浃背,他忙不迭的点头道:“奴婢……奴婢斗胆,其实只是有些害怕皇孙误入歧途啊。当然,奴婢绝没有腹诽方都尉的意思,奴婢只是以为……他教授的方法,有些……”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坐下,其实他的心里又何尝不担心呢? 他最初属意的师傅是王华。 方继藩虽是桃李满天下,可心性,毕竟还没有定。 且他这法子……对付欧阳志、王守仁,或许有效。 可毕竟,皇孙还年幼啊。 可思来想去,让皇孙成为一个如欧阳志这般的人,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半响后,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才道:“这些事,不是你该议论的。” 萧敬点头:“奴婢知道了。奴婢真该死,方都尉……虽然平时有些油嘴滑舌……可是……” 弘治皇帝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漫不经心的样子:“他是貌似奸诈,实则忠厚。你懂什么呢?这大明宫,价值数千万两纹银,有本事,你也给朕送一个?还有那马车,那西山煤矿。就算他方继藩哪怕是不送,以方家满门忠烈,朕也绝不会苛责他,可这满天下,谁如方继藩这般?可见……他是一个忠厚之人。” “……” 萧敬貌似记得,当初弘治皇帝登基时,对于大臣们送礼,或是取悦宫中的事,是极反感的。 可现在想来,陛下反感的不是臣子们取悦宫中,只是那些厚颜无耻的人,开的价码不够大啊。 成化皇帝在的时候,一群不要脸的东西,尽是拿几千两上万两的玩意儿送来,这方继藩,已是臭不要脸的突破了天际,几千万两银子的往宫里送。 换做是谁,怕都受不住。 不过有了这一次教训,萧敬的心里倒是警惕起来,看来最近自己的尾巴有些翘起来了,自打兼掌了御马监,在宫中的地位超然,就飘了。 以后,还是要小心一些,再沉稳一些才好。 “下月初一……” 弘治皇帝已没有心思再顾这些了,心里又想着皇孙放假的事。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满心期待的道:“下月初一,这日子……快了,那两日,朕就暂不召见大臣了,给内阁下一个条子,请他们多担待。还有九日……嗯……九日……” ……………… 唐寅回到了久违的京师,呃……迷路了。 一路经人指点,才背着一个包袱,硬生生的骑马到了新城。 他看着这新城,目中满是惊诧。 终于七拐八弯,找到了一处工棚。 此时,在工棚里,方继藩戴着藤帽,眼睛瞪大,正发出怒吼:“一群狗一样的东西,常威,工期为何还没赶上?年底就要交房,到时你让师公的信誉怎么办,师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啊,京师上下,哪一个不是好生相敬,你让师公违约,绝对打死你!” “……” 还是那……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味道。 恩师没有变。 唐寅虽还没见着恩师,可只听这一声音,顿时……泪水模糊了双眼。 却听那常威可怜巴巴的道:“师公,现在哪里都缺人手,新招纳的流民,还需慢慢适应,而且现在各个工种都需要人,不少匠人师傅都已在抱怨了……” 唐寅身躯在外颤抖,双肩微微抖动。 他面上染了风尘,比之从前,多了几分风霜。 突然,心底深处,有一种别样的情绪,如鲠在喉。 他不再迟疑,快步进了棚子,一眼就认到了恩师。 还是那般的细皮嫩肉,一看……就保养的很好,面上还带着愤怒,显然,恩师不喜欢别人和他顶嘴,正在气头上。 唐寅啪嗒一下……跪下了。 接着,哽咽难言,喉咙像是卡住了一般。 这些年在宁波,风吹日晒,对于家庭不好的他而言,这世上其实再没有什么值得他心心念念的了,只求将朝廷交代的事办妥。可……心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恩师…… 他哭了。 这时,一双泪目见恩师上前:“你是谁?” “……”唐寅仰脸,水汪汪的看着。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 他艰难的道:“弟子……弟子……” 唐寅的眼泪,扑簌而下,终于道:“弟子唐寅,见过恩师。恩师……您还好嘛?” 其实最后这一句,根本没有问的必要,恩师长高了,成熟了少许,可是……一看,就是养尊处优,怎么会不好? “呀,是唐寅,为师差点不认得你了。”方继藩一脸惊讶。 这一次,说话讲良心,这真不是没心没肺啊,方继藩是个多愁善感,内心世界丰富的人,怎么会忘掉自己最爱的门生唐寅呢。 只是唐寅明显的黑了,也壮了,肤色古铜,和当初孱弱的江南才子,无论是相貌和气质,都大有不同。 方继藩一下子激动了。 这是自己最爱的门生啊。 方继藩急忙上前,一把将唐寅搀扶起来,边道:“你既回来,为何没有派人送来消息,为师就算是百忙之中,也要去接一接你的,你起来,让为师好好看看你,诶,你受苦了,伯虎……伯虎……” 唐寅再也无法克制自己的抱住方继藩,师徒二人,掩面而泣。 常威等人在一旁,看着这感人的场面,他们好奇的打量着唐寅。 这就是传说中的唐师叔? 常威是两年前才入学的,那时唐寅早已去了宁波,因而对于唐寅,只闻其名,却不见其人。 大家都是一群尊师重道的好孩子,于是众人纷纷拜倒道:“见过师叔。” 唐寅对此,却是充耳不闻,撕心裂肺的在方继藩的肩上,洒下斑斑泪水之后,吸了吸鼻子,重新拜下,对方继藩道:“学生在宁波,无一日不在想念恩师……” “我知道,我知道。”方继藩感慨,拍着他的肩道:“伯虎,恩师在京师,也是无一日不念着你啊。你们师兄弟六人……” “恩师……七人……” “口误。”方继藩感慨万千的继续道:“你们师兄弟七人,哪一个,为师都是无比看重的,哪一个,都是为师的心头肉,伯虎,你一路远来,想来是又累又乏吧。” “弟子还好。”唐寅深深的看着方继藩,生怕眨眨眼,恩师就不见了。 方继藩便感叹道:“来,为师给你看看为师的得意之作,看看这新城,为师还在这儿给你建了一座大宅子。” 方继藩心情格外的好。 自己的门生回来,师生重逢,这就和父子重逢没有什么区别。 此去四年,唐寅确实辛苦了。 于是,亲自拉着唐寅走出了棚子,外头……便是新城…… 唐寅来时,只顾着赶路,希望早哪怕是一刻能见到恩师也好。 现在见恩师对自己还是如此的看重,他的心里,暖呵呵的。 这时才有了心思,来打量这沿途的风景起来。 正文 今天开会有点晚,老虎正在努力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五章:上阵父子兵 自宁波而来,看着这新城…… 唐寅心里感慨万千。 “早知恩师在京师营建新宫和新衙,建设新城,今日眼见为实,方知恩师的手笔,何其大也,真是令学生佩服啊。” “当然。”方继藩道:“为师平时教导那么,男儿大丈夫,首要的,是利国利民,为了天下百姓,要敢为天下先,这些道理,你要记牢了。” 唐寅郑重其事:“是,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他忍不住……感慨。 看着这无数忙碌的匠人,虽是辛苦,可唐寅却知,这数不清的人,却可以凭着这些,得以养家糊口。 这世上,最可怕的并非是百姓们辛劳,而是欲耕者无其田,欲工者无所事,唐寅有在宁波的经历,自是比寻常的清流,要看得透彻的多。 百姓的困苦,绝不只是挂在嘴边,每日念叨着百姓艰辛,又有什么意义?与其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反不如给他们一块田种,给他们一个工作,若连这个基本要求都不能满足,所谓的怜悯和同情,不过是笑话。 他牢牢将方继藩的话,记在心里,忍不住道:“恩师造福百姓,学生都记得清清楚楚,大明能有恩师,真是百姓之幸啊。” “不要这样说。”方继藩摇头:“为师一个人的力量,算什么呢?想要造福天下,单靠为师之人,是不成的。最重要的还是天下的富户和官宦们慷慨解囊,才有今日的局面啊。由此可见,这世上,终究是好人多一些,十恶不赦的坏人,是一小撮,极少数。我等只要秉持兼济天下之心,哪怕是有挑梁小丑不长眼,那也是螳螂挡车、蜉蝣撼树。” 唐寅心里感慨,这一路行来,热泪盈眶:“学生自以为,自己在宁波,颇有几分政绩,谁料和恩师相比,真是萤火之光与日月争辉。” 方继藩微笑:“不要妄自菲薄,为师,也没做什么。” 拍了拍唐寅的肩,给他精神上的鼓励。 这个家伙,在外头不容易啊,方继藩看他一脸黑瘦的模样,心又疼了:“回了京师好,该吃吃,该喝喝,先养一阵,等陛下召见。” “是。”唐寅作揖。 ………… 过了几日,王守仁和刘文善二人,也陆续回来。 王守仁一路马不停蹄,归心似箭。 师徒二人阔别已久,哪怕是他铁石心肠,此刻,也不禁泪水洒了衣襟。 方继藩见了他,立即道:“伯安,为师等你好苦。” 在王守仁面前,方继藩可不敢放肆。 他总觉得王守仁是个不安分的狂暴分子。 这家伙……很危险哪。 “恩师。”王守仁郑重其事的作揖:“学生王守仁,拜见恩师,恩师,您还好嘛?” 方继藩高兴的手舞足蹈:“好好好,难为你惦记,听说你要回来,为师高兴的不得了。咱们师徒,可有很多日子不见了。伯虎,快来见见你师弟,看你师弟,也清瘦了。那……那谁……你也来……” 唐伯虎和刘文善,纷纷和王守仁见礼。 师徒四人,免不得心里万分的感慨。 王守仁面色凝重,他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道:“恩师,不知陛下召我等回京,所为何事?” 方继藩背着手:“也没什么大事,就是让你的大师兄去了定兴县办点事,心里有些不放心,才将你们召回来,毕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嘛。” 王守仁一脸奇怪:“学生在交趾,看过邸报,也是奇怪,大师兄何以以侍读学士之尊,前去定兴县任县令……这不符常理。” 方继藩笑吟吟道:“来来来,我已预备了驴肉火烧,温先生的手艺,咱们且先坐下来说话。” 方继藩坐在首位,其余人按着排序坐下。 这驴肉火烧已准备好了,大家也不急着问,便各自开始吃起来。 这些家伙……都是粗人啊。 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如狼似虎的模样。 方继藩忍不住龇牙。 王守仁在交趾,起初修草庐传道,带着人开垦土地,说穿了,就是做一个农人,哪里有什么规矩,吃饭,还在乎吃相?不存在的! 唐寅带着水兵经常出海,和一群大老粗打成一片,他若是吃饭还斯文,早就饿死了,那都是一群亡命之徒,有肉吃,还管你是谁? 刘文善虽在西山,可一看师弟们夺食的样子,便也捋了长袖,管他呢,吃! 方继藩脸腾的红了,用筷子敲了敲桌子:“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三人口里还嚼着肉,一脸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人心不古,传统文化缺失,咱们的道统,要亡了。” “恩师……想说什么,还请赐告。” 方继藩厉声道:“为师还没动筷子呢,孔融让梨的典故,你们忘了吗?” 三人立即露出了惭愧之色,一个个不敢抬头。 唐寅汗颜道:“恩师说请我们吃,我们以为恩师……不,是学生以为,长者赐,不敢辞,恩师,您先吃,您先吃。” 方继藩狠狠的瞪他们一眼,这才动了筷子,三人才小心翼翼的,举筷。 这一次,他们斯文多了。 方继藩很欣慰。 总算自己的话,他们还听。 方继藩随即慢悠悠的道:“此番你们欧阳大师兄去定兴县,只为办一件事………士绅一体纳粮!” “噗……” 三人将口里的食物统统吐了出来。 方继藩无语。 一桌好菜,算是毁了。自己还没开始吃呢。 而王守仁三人,各自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实干的人,岂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恩师,这不是开玩笑的吧?” “像开玩笑嘛?”方继藩笑吟吟的道。 王守仁沉吟着,不语,他很冷静,似乎在权衡着此事的难度。 刘文善略知一些内情,不过此事太大,尚属机密,所以他没有对人吐露半句。 唐寅吃惊的道:“这只怕不易啊。” 方继藩将筷子摔在了桌上,这本就一片狼藉的桌子,乒乓作响,方继藩大义凛然道:“此国家存亡大事,再不易,也要迎难而上,为师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占着茅坑,却不缴纳税赋,天理何在?” “恩师……您……”唐寅抖擞精神,他有时会怀疑,恩师或许并不是一个高尚的人,可今日,他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唐寅乃是商贾出身,自是清楚,这天下最大的弊病在何处,他深深的朝方继藩作揖:“恩师……为国为民,学生佩服啊。” 王守仁突然眼眸一张,掠过一丝锋芒,突然猛地拍案而起。 吓的方继藩一哆嗦。 王守仁道:“此国家长久之计,他日若礼崩乐坏,山河破碎,必因此而起。恩师……” 方继藩压压手:“明日,你们就去面圣,陛下极希望见一见你们,可是否,会和你们大师兄一般,委以重任,就看你们自己了。” 三人各自对视了一眼,若有所思。 ……………… 弘治皇帝掐着日子,这几日,实在是过的漫长。 皇孙,还有三天,才能放假啊。 不过……在得知王守仁等人已在吏部点卯。 弘治皇帝又打起了精神。 他想见一见此三人。 于是,命人前去宣三人,正午逮着空,弘治皇帝高坐在奉天殿上,面无表情。 王守仁三人入宫,一路看着这大明宫,心里也是震撼极了。 这……是新宫? 据说也是恩师的手笔。 实是巍峨壮观,让人大开眼界啊。 可是,会不会奢靡过度了? 三人各怀心事,入奉天殿,拜下,行礼。 弘治皇帝凝视着三人,面带微笑:“三位卿家平身吧,来人,赐坐。” 弘治皇帝此次,正式的开始打量着这三人起来。 他是天子,而这三人,顶了天,也不过是区区翰林而已。 从前彼此的地位,可谓是天差地别。 所以,非要说弘治皇帝特别注意他们,这是假的。 可今日,不同。 唐寅在宁波练水师,已有四载,这四年来,劳苦功高,且清剿了倭寇,功在千秋。 王守仁自不必言。 而刘文善,据闻在西山教授弟子,也是桃李满天下。 他们……当真……不在欧阳志之下? 弘治皇帝淡淡道:“事情,你们得知了吧?” 刘文善显得谨慎,没有做声。 唐寅也有些紧张。 王守仁正色道:“恩师提起过。” 弘治皇帝微笑:“这样才好,朕……今日倒想听一听,对此,你们有何高见。” 说着,弘治皇帝左右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朝殿中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众宦官会意,纷纷退避。 弘治皇帝的目光,扫视着三个人,心里,对这三人,暗暗做着评价。 王守仁和唐寅都看先看向刘文善,因为……刘文善乃是他们的师兄,要谈,也是师兄先谈。 刘文善沉默片刻:“陛下此举,利在千秋,可此事要成,却也千难万难!”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今日继续十万币的打赏,很惭愧,今日有事,耽误了更新,受之有愧。 老虎先去小睡一会儿,头有点沉,调好闹钟,五点爬起来,咱们继续。 正文 下午三点半开始更,会补回来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六章:事必躬亲 刘文善的话,四平八稳。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文善,似乎觉得有什么高论,谁料……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方卿家教授他们经国济世之道,朕想知道的是,卿等以为,如何才能使士绅们安心。” 安心…… 刘文善摇摇头:“士绅们拥有大量土地,一旦要交粮税,陛下可知道,对于他们而言,不啻是割他们的肉啊,陛下想要锐意改革,怎么可能,让人安心呢?士绅一体纳粮,不啻是在逆水行舟,陛下既已下定决心,就断然不可动摇和改弦更张,唯有迎难而上,甚至……要做好孤注一掷的准备。” 刘文善的理论水平,还是很扎实的,他开始看看而谈:“自商鞅变法而始,变更法度,岂有不痛之理,可旧制犹如腐肉,若不割除,假以时日,必定危及国家,陛下要变法,需深知旧法治恶,其次正心诚意,再而心如铁石,最终,引支持变法者为腹心,且准备两种手段,前为雨露,后为雷霆。” “对能体恤朝廷,哪怕是对变法有腹诽,却没有坚决反对之人,陛下当施之以雨露之恩,这是疏通和引导,士绅抗拒变法,无非是因为一个利而已,陛下更该想一想,如何在变法的同时,也给予他们一些恩惠。” “陛下下定了决心,想来,也必然有对士绅一体纳粮负隅顽抗之人,这样的人,定当冥顽不灵,陛下也绝不可仁慈,当用霹雳手段,绝不让有出头反对之人,有任何扑腾的余地,谁站出来,绝不姑息,如此,才可使其他人,心怀畏惧,不敢贸然反对。” “臣以为,恩师以定兴县为示范,是好的。不过,陛下请勿忧。” “噢?”弘治皇帝看着刘文善:“却不知,何故?” 刘文善道:“欧阳大师兄出马,定兴县的士绅一体纳粮,必能马到成功,到了那时,整个定兴县,自当可以作为表率。陛下要考虑的,趁此时,制定详尽的税制,这天南地北,各不相同,万万不可,一以贯之。” 弘治皇帝笑了。 这刘文善,很有自信嘛,欧阳志是个老实人,他出马,就能成? 朕可是为了这个,许多日都睡不好了。 可看刘文善郑重其事的样子,似乎信心十足,弘治皇帝失笑:“你何以见得,欧阳志定能成功。” 刘文善道:“欧阳大师兄,为人敦厚,可他处置,一丝不苟,恩师乃是天纵之才,既然为陛下革除旧制,定有其方法,天底下,再没有欧阳大师兄可以贯彻恩师意志之人了,他就如陛下和恩师的手臂,挥如臂使,岂有不成之理?” 弘治皇帝摇头苦笑,虽然他认可方继藩的才能,也认可欧阳志,可这么大的事,却不敢有太多信心,于是看向唐寅和王守仁:“你们以为呢?” 唐寅和王守仁一起点头:“臣等……附议!” 语气坚决,没有转圜余地。 弘治皇帝感慨:“欧阳志伴驾在朕身边时,总是夸奖你们,现在好了,朕见你们,你们又夸这欧阳志,你们啊……” 笑了笑,倒是没有苛责的意思。 师兄弟之间,团结友爱,本就是值得鼓励的事。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更改税制……这……倒未尝不是办法,诸卿对此,有何看法呢?” 他开始对这个……有兴趣了。 ………… 定兴县。 整个县城,已是哗然了。 突然来了个翰林侍读任县令,这是什么感受……这一看,就觉得有问题啊。 且还来了一个镇守太监。 这位镇守太监一来,直接占了一处衙门当做了自己的行辕。 而后,便开始四处招募帮闲。 在这定兴县里,游手好闲的人,有的是,谁不知道能和宫里的宦官扯上关系,是极有利的事,一时之间,整个定兴县已是乱了套。 很快,行辕里便传出消息,说是这定兴县的炒代蟹闻名已久……然后…… 没有然后了。 自然是镇守太监想吃。 一下子,满县城都懵了。 这……这啥意思? 须知炒代蟹可不容易,这玩意儿,讲究的是吃蟹而不见蟹,需用鸡蛋和鱼,制出螃蟹的味道来,需要耗费极大的工本。 接下来,镇守太监便开始四处走动了,这县里的大户,他一家家的拜访。 这宫里的太监要登门拜访了,你能不好好招待吗? 宦官的恶名,可是人所共知的啊。 这位刘镇守的底细,大家摸的更加清楚,晓得不是凡人。 谁敢得罪他。 于是……各家不得不花费无数的功夫,进行招待。 大量的收购食材,甚至须去保定请名厨来,人走的时候,还得备一份礼,出手还不能轻了,但求无过,不求有功。 刘瑾是吃了东家吃西家,只吃了几天,这县城里几家大户,便算是都吃的熟了,有了感情,于是丢下一句话:“这儿好,今日宾主尽欢,过几日,咱还来,好好好……” 一面打着嗝,满面红光,每日都像过年一样。 还……还来…… 主人家脸上,青红不定…… 却只好讪讪笑。 刘瑾则剔着牙,愉快的背着手,时间有限,得赶下一场。 这该死的太监,居然也不爱財,并不索要银子,也不给你露出狰狞面目,只是来吃……这……什么路数? ………… 可最让人焦虑的,却不是刘瑾。 刘瑾至少还能摸清他的方向。 好吃好喝的供着,虽是费钱,心疼,倒也无妨。 可那新任的县令,居然至今,没有到县衙。 县衙上下,从县丞到典簿,六房的差役,左盼右盼,就是不见人来赴任。 这里距离京师不远,按理说,早到了,可是人呢? 无数人……议论纷纷,突有一种不祥的气氛,笼罩在这定兴县上空。 ………… 欧阳志一身短装打扮,走在田埂里。 而今是夏日,田中麦子已是青了,一眼看去,连绵不绝。 一群佃农和庄户,正在田中忙碌。 欧阳志和三个弟子,徐徐而来,到了田边,手捏了捏青苗,摩挲一番,一面对附近的庄户道:“今年的长势倒是好,却不知这里,是谁家的地。” 那庄户显得迟疑,见欧阳志一脸忠厚的样子,不像歹人,可此人又不是本乡之人,有些可疑。 欧阳志沉默片刻,笑了:“我路经此地来投亲,随口问问,忙碌了半日,老哥想是饿了。正好,我也饿了。” 便席地在田埂烂泥之中坐下,身后弟子取了包袱,打开,拿出几个葱油饼,开始分食。 欧阳志分了那庄户一个,庄户显得迟疑,却还是受不得这葱油饼的诱惑,咽了咽口水,接了,啃了几口,舒坦。 这等庄户,其实最是憨厚的,得了便宜,便觉得很不自在,吃了几口之后,又不敢一次将饼全吃了,便将饼包好,预备回去留着给老母或是家中妻儿吃,他咧嘴一笑:“这是周家的地,不过……是在沈家的名下,周家有女,嫁给了沈家为妾,沈家是本乡的大士绅,有功名的,他的田,不需缴纳赋税,而周家便将地献给了沈家,如此一来,周家便也不需缴纳税赋了,据说里头还有许多名堂,小人就不知道了……还有那一片……那里有三十亩,是……” ……………… 欧阳志当天夜里,宿在一处庙里。 这里不是县城,连个客店都没有,这时代的人出门在外,最喜寻寺庙和道观暂居。 走动了一日,欧阳志也是乏了,三个弟子有的去负责生米,有的给欧阳志磨墨,欧阳志则铺开了纸,蘸墨,笔尖饱满,而后,落笔。 “定兴县固城乡,有村十七,今访太平庄,庄中有牛六十九、马二十一匹,铁铺一座,匠二人,县中在册丁口一千九百三十五,实为两千七百余,田四万三千五百亩,在册之田,两万二千三百亩。五千亩田则为一户,姓沈。千亩田者,六户……百亩者,三十九户……” 天已黑了。 弟子为欧阳志点了灯。 欧阳志靠着油灯,手没有停。 他偶尔,让弟子取出当时记录下的竹片,偶尔,让人将户部誊写抄录出来的黄册资料进行比对。 “无田者,九百二十一户。其赤贫者,于定兴县尤甚……此地劣田居多,可供养人吃饱喝足者,竟不过人丁半数。乡中有店员十九人,有车马行一座,有油坊七座,雇六十九人,又有乐坊一间……” 一面写,一面觉得有些热。 欧阳志便脱下了外衫。 其实他的外衫,早就污浊不堪了。 弟子要将他的外衫收起来,给他去洗一洗。 等预备要去洗时,欧阳志才反应了过来,提笔抬头,道:“不要洗,我自己来。” “恩师……” 欧阳志淡淡道:“你的师公有脑疾,这才事事托付于人,为师又没脑疾,自当亲力亲为,倘若为师不洗,你们以后也收了门徒,难道也要四体不勤吗?” ……………… 第一章送到。 四个小时飞机,一个小时汽车,然后,写下了一章,洗个澡,然后继续写。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七章:孙儿见过大父 西山书院,放学了。 一群孩子,如笼中之鸟。 方继藩背着手,站在庭院的外头。 孩子们背着自己的书囊,一个个欢呼雀跃,蹦蹦跳跳出来。 等他们见到了方继藩,便一个个又乖巧起来,老老实实的低垂着头,毕恭毕敬的朝方继藩行了礼。 方继藩一一朝他们点头,回礼。 外头,早有各府的人,焦灼的在等待。 一看自家小少爷出来了,个个激动的不得了,抱着孩子便走。 萧敬是亲自来接孩子的。 身后几十个虎背熊腰的护卫,他和方继藩打招呼:“方都尉你好呀。” 方继藩没理他。 这令萧敬稍稍有一些尴尬,不过这尴尬很快过去,等一见到太子殿下出来,萧敬哭了,一把将皇孙抱起:“殿下,殿下……您教奴婢想的好苦啊。” “你放我下来。”朱载墨命令道:“我自己能走。” ………… 方继藩目不暇接,点着数。 方继藩的心情,是很愉快的。 身后,王守仁三人,奉旨修改税法,就在翰林院进行,三人俱都封为了翰林院学士,当然,并非是大学士,而是侍读学士或侍学学士。 可无论如何,此刻,他们已开始在百官之中,崭露头角,同时期的翰林,许多人还在编修的位置上挣扎呢。 他们笑吟吟的看着这些孩子,都是自己的师弟啊。 嫩是嫩了一点。 可是看着他们面上洋溢着的笑容,他们也不禁会心笑起来。 人世间,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恩师身边,向恩师学习做人的道理,吸取恩师的养分,然后,看着一群小师弟们,渐渐的成长。 这是一个大家庭,每一个人都是家庭中的一份子,在这里,他们感受到了自身的存在,既有恩师身上所散发的人性光辉,也有师兄弟们友爱,现在又多了师弟们的天真无邪,似乎……他们宁愿时间永远定格于此,因为这样的满足和幸福,实是不易。 人生多疾苦,此刻之乐,实是难得。 王守仁是不苟言笑的人,此刻也咧嘴,保持着笑容。 唐寅哈哈的大笑,被一个孩子背着大书囊滑稽的样子逗笑了。 可这孩子没走几步,就被方继藩拎了回来。 “你去哪里?”方继藩气咻咻的道。 孩子理直气壮的道:“放暑假了呀,我要回家!” “回你大爷,你这败家玩意。”方继藩拎着他,气的不轻:“你要气死你爹,你家就在这里,你要回哪里去?滚回去。” 唐寅和王守仁等人,俱都一脸错愕…… 呀……这就是恩师的儿子,正卿小师弟了吧。 方正卿眼圈都红了。 明明是放假来着。 他眼角泪水要流出来,一脸委屈的看着方继藩:“我也要走,我要走,我放假了,我随朱师兄回家去,我要跟他走。” 方继藩作势要打他屁股。 方正卿便嗷嗷叫。 王守仁等人见状,忙是上前,将方正卿夺下来:“恩师,他还是个孩子啊……” 这话……听着耳熟。 好像听哪个家伙说过。 唐寅扯住方继藩的手:“恩师要打,就打学生们吧,正卿小师弟,还小,可别打坏了。” 方正卿便躲在三人的身后,哭哭啼啼的道:“别人都放假了,我没有放假,他们避暑,我不能避暑……” 方继藩背着手:“滚回去。” 方正卿一步三回头,背着他及了后小腿的大书囊,回头看着那些已蜂拥而去的同伴,哽咽哭泣,乖乖回了庭院。 方继藩忍不住向天而叹:“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堕而也,无论什么理由,都想揍这个小子啊。” 最后怒气冲冲的看着随时要拉着自己的三个弟子,方继藩无可奈何:“再生几个去,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里。” “……” ………… 来福抱着自己的孙少爷,上了马车。 魏国公徐俌已至京师,就住在定国公府里,这一次,他就是来找方继藩算账的。 不过听说要放暑假,他才稍稍的忍耐。 无论怎么说,再等等。 来福跟着徐俌打南京来了京师。 看到了自家的孙少爷徐鹏举,顿时眼泪啪嗒的落下来,发出了哀嚎,接着将他抱紧,随即,抱着孙少爷上了车。 马车是四轮的,很高级。 是专门定制的版本,西山车辆制造作坊的第一批高级车,价格比寻常的车贵很多,九百九十九两银子,将孙少爷小心翼翼的在车里一放,这沙发上,还有一根带子,两根带子连起来,有一个扣子,一扣,据说这是安全带,若是出了啥事,也可保证人在沙发上动弹不得,可保无恙。 据说这是因为那一次陛下尝试了‘超速’之后,方继藩得到了启发,他始终将贵人的生命,放在了第一位。 而后,来福便坐在对面的小沙发上,马车动了,快速的行驶,归心似箭哪。 在定国公府上,定国公徐永宁和魏国公徐俌两个堂兄弟,在此倚门相盼,一看着车来了。 徐俌激动的不得了。 为了这个孙子,这把老骨头,专程赶来,心里急啊。 等那马车稳当当的停下,随后,车门打开,来福抱着徐鹏举出来,徐俌巍颤颤的上前,一把将徐鹏举抱住:“孙儿啊,你受苦了吧。” 徐鹏举的父亲,前几年便故去了。 这徐鹏举,乃是徐俌唯一的嫡孙,那可真是心肝宝贝,死死抱着徐鹏举,只恨不得,将他融化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才安心。 徐鹏举大叫:“大父,你来了呀。” 徐俌便哭了:“大父无用,大父无用,让你受惊了,来来来……” 那方继藩,丧尽天良啊。 他还是人吗,他连孩子都不放过啊。 徐家和他井水不犯河水。 这个狗一样的东西! 这一声大父无用,竟是说不出的酸楚。 老夫堂堂魏国公,居然还被你方继藩个耍了,让我家孙儿……与老夫不得相见,这笔账,等着吧。 他抱着徐鹏举亲了又亲,老泪纵横:“走走走,进屋里说话,大父给你带来了许多好东西。” 徐鹏举才想起什么:“且等一等。” 徐俌和徐永宁二人,一脸错愕。 咋了? 徐鹏举道:“大父将我先放下。” 两个老国公,又是面面相觑。 不得已,将徐鹏举放下。 徐鹏举整了整衣冠。 他头上还戴着小纶巾呢,却是后退一步,乖乖朝徐俌行了一个礼:“孙儿见过大父,见过二大父。” 说着,深深朝徐俌作揖行了个礼。 竟还有模有样。 随即又道:“孙儿让大父平白……平白……”他似乎有点想不起那个词儿该怎么说,踟蹰了老半天:“平白担忧了。孙儿万死!” “……” 徐俌和徐永宁二人对视一眼。 礼貌这玩意,对于徐鹏举这等被人宠溺惯了的孩子身上,是不存在的。 打小他就是公府里的小皇帝,每一个人都得跪舔着自己,随便嚎一嗓子,脚下就跪倒了一片。徐鹏举,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长大的。 现在,他这有板有眼的样子。 让徐俌一愣:“你……你从何学来的?” 方继藩那个家伙,他是见过的。 那还是十年前,大概,那时候方继藩也是徐鹏举这么大的时候,他来京师,照例,方景隆来拜访,见到了方继藩之后,徐俌才知道,什么叫做人渣,小小年纪,毫无礼数不说,而且还特别能闹腾,稍有不顺,便是一阵干嚎,这样的人渣,简直就可三岁看老,无药可救了。 所以…… 可是……徐鹏举道:“恩师教的呀,说要尊敬师长……”他想了想:“父亲的父亲叫大父,大父的大父叫曾祖,父亲的妈妈叫祖母……” 他来回念着,很熟稔:“总而言之,都要行礼,不行礼要挨揍的。” 徐俌心里感慨,他……竟还知道这么多…… 可一听,什么,挨揍。 徐俌要跳起来:“谁揍你,是那方继藩,他敢揍你,天哪,你还是个孩子啊。” 虽然徐俌当初,揍徐鹏举他爹时,那也是彪悍无比,可对待徐鹏举,只一听揍字,心里就好像扎了银针一把,疼。 徐鹏举道:“不是,不是……我朱载墨揍我……还有方正卿,先是朱载墨踢我屁GU,此后方正卿也来……他说我不听恩师的话。” 徐鹏举说着的时候,扁着嘴。 徐俌一听,才微微的松了口气。 孩子之间……倒还好。 毕竟孩子气力小。 若是方继藩揍,这就不一样了。 可是……凭啥他们的儿子揍我孙子? 可细细一想,他服气了,那是皇孙啊,凭啥?就凭这个。 他忍不住感慨起来:“无论如何,你至少……学会了礼数,好……好的很哪,可见……你是用功了的,大父,甚是欣慰。” 显然,他对孙儿的要求很低,低到了尘埃里,哪怕只是稍稍有了礼貌,都足以让他感慨万千。 徐鹏举接着道:“且等着,大父,还有一样东西,得送给你!” “什么?”徐俌一呆:“送大父东西?” ………… 第二章,接下来还有,以后更新稳定了,这一章不好写,要带入小孩子的感情,才能让读者看的舒心,可老虎泡着枸杞,要装嫩,真的很痛苦啊。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八章:报亲恩 徐俌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从来都是自己想着给孙子带东西,这徐鹏举还这样的小,他给自己带东西。 徐俌乐了,捋须,哈哈笑起来:“什么,你给老夫带东西,这……这……哈哈……” 徐俌要笑出泪来。 可徐鹏举,却似是变戏法似得,从自己的书囊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徐俌定睛一眼:“嗯?是一支笔?” 还真是一支笔。 只是这笔,看上去,很是寒碜,呃…… “这是……” “这是孙儿制的笔,恩师说了,要感谢自己父母的养育之恩……” 说到此处,徐俌和徐永宁的嘴巴,张的有鸡蛋大。 他们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徐鹏举,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他方继藩当真是这样说的? 没有揍你? 还教你这些道理? 当然……这些道理,大家都教。 哪一个孩子启蒙时,不说父母恩的呢? 可问题在于。 自己的孙子,自己太清楚不过了。 这个小子,若是教了就会听,那还是徐家的孙子吗? 他忍不住将笔接过,笔很粗糙…… “是你亲自制作的?” “是呢。”徐鹏举笑嘻嘻的道。 徐俌心里,已是惊起了惊涛骇浪:“送大父?” 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像是变了一个人啊。 徐鹏举道:“这是恩师教的呀,我们都要准备礼物,给自己的双亲,还说双亲养育,实在很不易,我想着想着,尤其是朱载墨和方正卿揍了我之后,孙儿想明白啦,我父亲早亡,是大父一直养育孙儿,对我好,抱着我一起在书房读书,给我骑在身下玩儿,我的亲恩,不就是大父吗?我见大父喜欢行书,便作了一支笔,自然,是我娘教我制的。” “你娘?” 徐俌一呆。 “我娘就是我娘啊,她还和恩师做羞羞的事,亲嘴儿,我瞧见啦。我还和朱载墨、方正卿说,他们又揍我,说是子不言父过,臣不彰君恶,生也不得言师德……” 徐鹏举摸摸自己的小脑袋,似乎是这一顿打,记忆比其他时候要深刻一些,有些心有余悸。 他们为何老是打你。 怎么永远是朱载墨和方正卿。 徐俌吹胡子瞪眼。 可随即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 自己的儿子,他……绿了……人都死了,在天有灵,怎么心安哪。 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对劲,自己的媳妇,寡居在南京呢,怎么可能让这小家伙……小家伙………瞧见…… 倒是徐永宁想起了什么,扯了扯徐俌的袖子:“可能是公主殿下……” “噢……”徐俌松了口气,板起脸来:“这些话,你不可再说了!不然,不然,大父也……也要……也要骂你的!” 虽是严厉告诫,可徐俌却是感慨万千。 这孩子……出息了啊。 能懂这么多道理了。 除了某些细节,简直就是完美,自己的孙儿……竟是懂事了啊。 “还有……”徐鹏举道:“孙儿还……还……” 他显得有些怯弱了。 似乎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徐俌忍不住追问。 太多的惊喜了。 这可是当初徐家的混世魔王啊。 现在既知道孝顺,还知书达理了。 他心里,莫名的有几分期待。 “虽然……”徐鹏举道:“虽然给大父送了礼物,可我心里想,父亲虽然已经亡故了,我也给他……给他修了一封书信……” 书信…… 徐俌懵了。 书信……是一个孩子能修的吗? 简直就是开玩笑。 许多孩子,六七岁才启蒙呢。 可徐鹏举,才多大呀。 徐俌道:“什么书信?” 徐鹏举的眼睛,有些通红了,他想了想,还是从书囊里,取出一封书信来。 居然还真是有模有样的书信。 书信的外头,写了父亲收,鹏举拜上的字样。 徐俌身子一颤。 他捏着书信的手,在颤抖。 这上头的字迹,歪歪斜斜,涂涂改改,短短几个字,却错了两个,可是……这一看,就是徐鹏举的手笔,他……他会写字了? 能识字? 徐俌低着头,激动的打开了信笺,信笺上,只寥寥几句:“父亲垂鉴……” 鉴字写错了。 可是……这不打紧。 接下来写着:“惠书敬悉:儿子又被打了,若父亲在,朱载X与方正O定不敢打我……父亲,儿子甚念,您在天上,还好嘛?” 只这么寥寥一句话…… 徐俌身子颤抖,眼眶已经红了,夺眶的泪水如珠帘一般落下。 这些话,何尝不是自己要对那亡子说的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是何其的痛彻心扉。 他身子颤抖着,哽咽难言。 “我的儿,我的儿啊,你……你还好嘛?”世上哪有什么镇守南京的国公,现在徐俌,不过是一个失了儿子的父亲。 而今,见了孙儿的手书,徐俌的心,如针扎一般,却又不知该是欣慰,还是该悲戚,无数的念头,涌上了心头,他有些支撑不住。 徐永宁见状,忙是将徐俌搀扶住。 徐俌泪流满襟:“好,好,好……真好,你的父亲,若是得了你的信,不知该有多高兴,他看得见的,他一定看的见的……他若是有灵,鹏举,他一定看的真真切切,他……可以含笑了,可以放心了啊。” 徐俌已将徐鹏举抱在了怀里,滔滔大哭。 徐鹏举一脸懵逼。 我跟父亲告状,为啥大父要哭。 徐俌哭过之后,猛然醒悟了什么,又低头,看了书信,转身便道:“来,备马车,老夫要入宫。” “堂兄,你这是……”徐永宁道。 徐俌跺脚道:“前日入宫,还狠狠在陛下面前,痛斥了方继藩一番,将他骂的狗血淋头,连带着他大父,都骂了进去。现在想来,真是瞎了老夫的眼,老夫这辈子,没欠过别人的恩情,如今,错怪了人,还不赶紧去澄清和请罪,还等什么时候,若如此,这还是人吗?我这便入宫去!” 他雷厉风行,眼里还挂着泪,风风火火的上了车,不忘交代道:“照顾好鹏举。” 徐鹏举还是一脸懵逼,可马车却已去远。 在车里,徐俌心里,却有万分的感慨。 自己的儿子早亡,就留下这么个孙子,孙子被宠溺惯了,他从前不觉得,可今日……见识到了一个全新的徐鹏举,他才意识到,这样,才该是自己的孙子。 徐家的后人,理应是知书达理,也理应是知道报效君恩,小小年纪,就能识文断字,真是了不起啊。 这方继藩教授的……真好。 他此时意识到,似乎也只有如此,自己才对得住,死去的儿子,只有让自己的儿子,看着他的后人如此又出息,方才能含笑九泉之下。 他胸膛起伏,默默坐在车里,擦拭着眼泪,一面催促:“还没有到吗?还没有吗?” ……………… 大清早。 一封奏报,使弘治皇帝的心情沉到了谷底。 今日该是皇孙放假的日子,弘治皇帝盼了许多日呢。 因而,他想着,在朱载墨回来之前,自己能看几本奏疏,便看几本奏疏,省得到时政务繁忙,万万不可耽搁了自己和皇孙在一起的好时光。 可当看到这一份来自保定府的奏疏,弘治皇帝皱眉。 欧阳志……至今没有踪影。 怎么回事? 出了什么事? 事情已经被人察觉。 有人对士绅一体纳粮,很是不满。 于是在半途上,将欧阳志做掉了? 若是如此…… 弘治皇帝心里,冒着丝丝的寒气。 这些人……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居然敢对朕身边的人动手? 他越想,越觉得可怕,不安的情绪,在他的内心蔓延。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脸焦灼。 此时,只能暂时将皇孙搁置到一边:“传太子,传方继藩,传内阁诸卿家来觐见,快!” 弘治皇帝厉声命令。 对于欧阳志,弘治皇帝可是极有感情的。 这不只是伴驾这么简单,而是弘治皇帝,极欣赏这个青年人,更不必说,这个青年人,还曾救过自己一命了。 弘治皇帝心里咬牙切齿,倘若当真欧阳卿家出了什么事,这保定府上下,有一个算一个,朕绝不轻饶! 他脸色阴沉。 很快,刘健等人便赶着来了,拜下,行礼,见陛下面带杀伐之气,竟有些不知所措:“陛下……出了何事?皇孙……出事了吗?” 刘健怕啊。 大家伙儿,都知道今日皇孙要放假,这几日从陛下日益增多的笑容里,便可窥见一二。 这个时候,陛下怎么会怒容满面呢。 弘治皇帝啪的摔下了一本奏报。 刘健低头一看,这不是寻常大臣的奏报,虽然是来自于保定府,可是明显,是厂卫私下里对弘治皇帝的奏报。 刘健忍不住道:“保定府……出事了?” 弘治皇帝起身,焦虑的背着手,踱了几步:“先等太子和方继藩来了再说,先听他们的意见……” 他实不愿,去多说什么,此刻心里悬着,恨不得太子和方继藩,立即插着翅膀到自己的面前! ………………… 还有! 这几天写的比较累,写那啥的时候,进入了状态,突然觉得自己是徐俌,心疼的不得了,眼泪都要出来了,大爷的,看来枸杞吃多了啊。 正文 第八百六十九章:孙儿见过陛下 事实上,方继藩前脚送完了孩子,后脚,快马就已到了。 方继藩哪里敢怠慢,听说是保定府出了事,心里不禁想,欧阳志出事了?不会吧,若如此……自己至亲至爱的欧阳首席大弟子,岂不糟了。 他没有犹豫,快马加鞭,赶到了宫中。 朱厚照竟也到了。 这家伙一身油腻腻的,二人相见,大眼瞪小眼。 朱厚照身上,竟还系着围裙……呃……讲究人啊,果然不愧是一个大发明家。 朱厚照道:“听说欧阳志死了?” “啥?”方继藩要炸了。 “听谁说的。” 朱厚照道:“传本宫的宦官,跑来说,保定府出大事了,陛下急的不得了,要我们入宫,本宫想,不就是死了吗?诶呀……这欧阳志,这么老实的人,竟是死了……本宫听了,忙是将手头的事放下,便赶来了……怎么样,死了几日了?” 方继藩冷笑的看着朱厚照,冷然道:“闭嘴!” 二人心急火燎的到了奉天殿。 却见刘健等人已坐下,一个个显得焦虑。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一眼,道:“给方卿家看。” 萧敬哪里敢怠慢,急忙将奏疏送到方继藩的手里。 方继藩一看,才松了口气。 他还真以为出事了呢。 不对…… 锦衣卫,居然打探了欧阳志的行踪,看来,以后自己要注意自身的形象啊,可别让人对自己有什么误解。 方继藩道:“陛下,只因如此,陛下急召臣来,就因为……欧阳志没有音讯?” “这难道不是吗?定兴县距离京师并不远,可已过去了这么多日子,也不见欧阳卿家赴任,这若不是出事,又是什么?欧阳卿家是稳重的人,断不会中途有什么耽搁。” 方继藩心里轻松,乐了:“陛下,其实,这是欧阳志自己的安排。” “自己的安排?”弘治皇帝皱眉。 刘健三人也是诧异无比。 什么意思? 他故意不去赴任? 欧阳志是这样的人?你方继藩才是这样的人吧。 方继藩道:“臣让欧阳志不必急着去赴任,先了解一下民情……想来,是因为如此的缘故吧,陛下不要担心,他死不了的。” 弘治皇帝听罢,有点懵。 故意的,了解民情? 要了解民情,到了县里,难道不可以了解吗? 这方继藩,又故弄什么玄虚? 弘治皇帝便侧目看了一旁的宦官一眼:“虽这样说,朕还是不放心,厂卫要细细探访,这定兴县里,哪怕是有丝毫的风吹草动,都要详尽的给朕报来。” 这话,与其说是对宦官说的,不如说,是对着萧敬说的,摆明着,是让宦官去转告萧敬,毕竟萧敬去接皇孙去了,这倒好,方继藩倒是先赶来了,那萧敬和皇孙,却还没踪影。可这小宦官哪里敢怠慢,他知道……所谓的风吹草动,就是这定兴县进了一只苍蝇,也需奏报。 他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依旧冷着脸:“这是大事,绝不容有差错。” 说着,他侧目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这家伙还穿着围裙,短装打扮,浑身油腻腻的,却不知……又去鬼混什么了。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太子……” 朱厚照嬉皮笑脸。 他一听朱厚照没死,也松了一口气,心里顿时乐了:“父皇,儿臣在。” 弘治皇帝冷着脸道:“你是太子,怎可穿着这样的奇装怪服来见驾?”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在造车呢。儿臣听说欧阳志出了事,所以……所以……” “又是那自己能动的车?”弘治皇帝淡淡道。 刘健三人心里忍不住想,这哪里是太子,这是悲剧啊。 朱厚照郑重其事的道:“正是,此车一出,定要震动天下,儿臣连车的名字都想好了……” 他正想说,可看陛下气色不好,又想着,好像在这场合,有些不方便说出来,便讪讪笑道:“等造出来再说。” 弘治皇帝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哎呀。朕的皇孙还没回来吗?” “这……” 弘治皇帝一说。 刚刚松了口气的刘健,突然又提心吊胆起来。 其实……自己的孙子,也在呢。 只……可惜,自己得当值,否则,也恨不得立即见一见自己的孙子。 方继藩这时道:“陛下放心,儿臣亲眼看到,皇孙被萧公公接走了的,想来,萧公公害怕皇孙受车马颠簸之苦,因而,故意让人慢一些,所以……才姗姗来迟。”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看了刘健三人一眼,想让他们先回去。 可刘健,却颇有几分死皮赖脸一般,他不肯走了。 皇孙可是他们的希望啊。 可千万别教出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好。 刘健心里这样想。 李东阳和谢迁,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满脸污秽,穿着围裙的朱厚照,心里更是焦灼万分。 等了老半天,外头才有人道:“陛下,萧公公带着皇孙回宫来了。” “传!”弘治皇帝抖擞了精神,背着手,显得精神奕奕。 片刻之后,萧敬便牵着朱载墨进来。 朱载墨一看,恩师竟在这里,吓了一跳。 放假的时候看到恩师,谁料,回来了这里,又看到恩师。 恩师真是了不起啊,哪里都有他。 萧敬笑呵呵的道:“陛下,皇孙他……来了……” 没有人去理会萧敬,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这小小年纪的朱载墨。 朱载墨笑了笑,接着,他徐徐的上前。 弘治皇帝再顾不得其他了,正待要疾步上前,可朱载墨却已到了殿中:“孙儿朱载墨,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说着,叩首,这模样,真是有板有眼。 “……”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朱载墨竟会如此乖巧。 连刘健等人,也愣住了。 啥……啥情况? 朱载墨站起。 随即看了朱厚照一眼,却又拜下:“儿子朱载墨,见过父亲。”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最近为父在造车,比较忙,很多日子不曾见过你了,哈哈哈,长高了,越来越像本宫了,等为父造出了车,亲自带你去坐坐。” 朱载墨想了想,道:“谨遵父亲教诲。” 他说着,又起身。 弘治皇帝心里乐了。 乖巧啊,真是乖巧啊…… 可朱载墨却似乎还没有闲着。 他徐徐走到了刘健三人面前,看了刘健三人一眼,而后,面带着微笑,双手抱起,作揖:“见过三位老师傅。” “……” 什么…… 看着这小小的孩子,居然抱手,朝自己深深作揖…… 刘健的目中,掠过了一丝骇然。 陡然之间,他脑子里,竟想到了数十年前…… 那个时候,自己还不是内阁大学士,他也见到了这么大的一个孩子。 那是弘治皇帝幼年的时候,作为皇子的弘治皇帝,刚刚被人发现了他皇子的身份,当时,满朝振奋,成化皇帝虽然很不情愿认这个儿子,可作为皇帝后继有人的象征,却还是熬不住百官们的抗争,不得不让宦官,领着弘治皇帝到了百官面前。 那个时候,弘治皇帝几乎也是这般的大,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定是一个胆小怯弱的孩子,是一个从出生起,就不能见光,在万贵妃淫威之下,胆小又满脸惶恐的孩子。 可是……刘健永远都记得那一日。 这个孩子,他慢慢的踱步走到了众臣面前。 人们屏住了呼吸,看着还是孩子的弘治皇帝,却见弘治皇帝抱手,朝他们深深的一揖,清脆的说:“见过诸位师傅,诸位师傅们,辛苦了。” 只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刘健记得,当时无数的大臣,抱头痛哭,而接下来,为了这位皇子殿下,数不清的大臣,与之成化皇帝和万贵妃进行斗争,一次又一次的要求成化皇帝立太子…… 往日的一幕,如走马灯一般的浮现在刘健的面前。 现在……同样是一个孩子,在事隔三十多年后,也是这般从容,如此的彬彬有礼的出现在自己面前。 当初,正是因为弘治皇帝的作揖,那一声问候,令那时的刘健便暗下决心,自己这辈子,便要为那个孩子劳碌一生。 而现在……他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毫不犹豫的巍颤颤站起,已是潸然泪下,拜倒在朱载墨面前:“老臣,见过皇孙!” 谢迁和李东阳,竟也是激动不已。 只凭这一句问候,便足以令他们忍不住想哭了,仿佛一下子,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变得值得,仿佛……大明朝,迎来了新的曙光。 二人眼圈红了,拜倒:“见过殿下。” 弘治皇帝能感受到,三人匍匐在地,身躯的颤抖。 弘治皇帝一愣,似乎,也开始沉浸入了某个久远的记忆之中,他嘴唇颤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载墨,去将三位师傅……搀扶起来。” 朱载墨颔首点头,已是上前,把住了刘健的双肩:“刘师傅,快快请起,我当不得刘师傅如此大礼……” “殿下……”刘健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抽泣起来。 ……………… 第四章送到,睡觉了,明天早起更新。 正文 第八百七十章:朕的好孙子 朱载墨看着三个师傅。 似乎此刻,他有点不太明白,自己只是和三个师傅行礼,这是应当做的事,可这三个师傅,却为何如此的激动。 朱载墨搀了刘健起来,刘健依旧还是老泪纵横,激动的不得了。 他上下打量着朱载墨,见朱载墨虽是小小年纪,身子却是笔直,竟隐隐有几分别样的气度,眉宇之间,有些超于同龄人的早熟,且……他搀扶自己起来时,刘健能感受到的,这孩子身上,竟有几分力道。 力气不小啊。 他起身,深深的看着朱载墨。 弘治皇帝的心情,顿时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真是个好孩子啊…… 他笑吟吟的朝朱载墨招手:“载墨,来,到朕这里来。” 朱载墨却是躬身道:“陛下,孙臣……还想起了一件事。” “嗯?” 朱载墨略带稚嫩的声音道:“学里让孙臣,给自己的双亲,送礼,以报效双亲的养育之恩,孙臣心里知道,这世上最心疼孙臣的,便是陛下,孙臣于是这几日亲手给陛下预备了一件礼物。” 所有人面面相觑。 亲手……预备了礼物…… 刘健等人,眼里已掠过了喜色。 想不到,皇孙竟有如此的孝心,小小年纪,就能如此,真的很了不起啊。 弘治皇帝更是心花怒放。 哈哈,他竟知道,朕最心疼他。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人的预期,是不同的。 譬如弘治皇帝赐予礼物给自己的儿子、孙子,弘治皇帝认为这是理所当然,而皇子和皇孙们,也自是坦然接受,这是应当的。 可若是自己的儿孙给自己送礼,感受却又不同。 尤其是皇孙年纪竟是这般的小,小小年纪,就能说出这番话…… 弘治皇帝眼角,已有了鱼纹,可此刻,这鱼纹上,竟是被湿润的液体填充了。 朱厚照也乐了,看看我儿子,了不起吧,这绝对是亲儿子啊,你看看,看看……嗯?不对,我才是他爹啊。 不等朱厚照多想,弘治皇帝道:“什么礼物?来,给朕瞧瞧。” 朱载墨便向前,沿着玉阶,走上金銮,一旁的萧敬,想要牵着他,怕他摔着了,可朱载墨却是道:“我自己能走。” 他走的很稳,很快就到了弘治皇帝身边,接着,他从自己的书囊里,取出了一枚印章。 印章…… 一看就是玉料的材质,看上去,竟还有模有样。 这玉印,可真够大的。 朱厚照一看,道:“载墨竟也会刻章子呀。” 朱厚照顿时,心花怒放,感动了。 果然是老子英雄儿好汉。 本宫也会刻印章啊,自己的儿子,更厉害,这才多大,就子承父业了。 只是……这小子不懂事啊,父皇最讨厌本宫私刻印章了,好几次都从东宫里查抄出不少本宫的存货……你什么都不好送,偏偏送这个。 弘治皇帝一看印章,非但没有怒色,反而眼睛亮了。 他小心翼翼的将印章捧着,如获至宝一般:“来,来,来,让朕看看,我们的载墨刻了什么。” 他讲印翻开,接着,一字一句的念道:“吾皇圣寿无极!”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凝视着这六个字。 这六个字,写的很不好,弯弯曲曲的。 “你写的?” “对,是孙臣写的。” “你会写字?”弘治皇帝凝视着朱载墨。 朱载墨想了想,道:“已学会了写三百多个字,陛下不信吗?那孙臣写给你看,就说陛下吧,陛下叫朱佑樘,这‘樘’字,是最难写的。” 朱厚照心里叫,逆子,竟敢直呼父皇的名讳,看父皇怎么收拾你,本宫也救不了你了。 朱载墨却是将小手,放在了御案上,给弘治皇帝笔画,一面念念有词:“左边是一个木,右边是一个堂,堂字是头上三点水,一个宝盖,而后,是口和土……不过,孙臣的名字,更难写,朱载墨,墨字,上为黑,下为土……” 刘健三人,仰着头,直勾勾的弘治皇帝和朱载墨,他们心急啊,也不知皇孙在御案上写着的,是对还是错…… 弘治皇帝却看了个真切,不但连樘都写了出来,便连朱载墨的墨,竟也笔画的清清楚楚。 弘治皇帝努力的想着,自己好似得六七岁,才慢慢熟悉写字呢。 而自己的皇孙…… 他忍不住道:“不错,不错,载墨写的好,是这样写的,是这样写的。” 一见陛下赞不绝口,刘健三人,松了口气,还真会写,他们一下子,又激动了,皇孙天纵之才,了不起啊。 眼里放光,满是欣慰。 弘治皇帝此时,又将注意力,放在了印上头,这印章,雕刻的虽是粗糙,可是…… 弘治皇帝吸吸鼻子。 朱载墨道:“陛下可要好好收藏着这印,以后……要用,不可将它束之高阁。” “为……为何?”弘治皇帝凝视着自己的孙子,心早已融化了。 朱载墨稚气的道:“为了雕刻这印,孙儿花费了很多功夫,请老嬷嬷买了许多玉料,一个个挑选,而后,又要书写,还要雕刻……”他笑呵呵的伸出手,小手上,有点小茧子,可仔细看,上头……竟有些许的刻痕。 朱载墨道:“孙儿雕刻了几日,手被那小刻刀……都疼了……有一次,还请西山的师侄们,给孙儿包扎了呢。” 朱厚照一听,心里乐了,没错,刻印是不容易的,这一点,本宫很有发言权,想当初,本宫练习的时候,那手啊,真是伤痕累累,别提了,都是泪。 弘治皇帝的眼睛,又湿润了。 忙是捧着朱载墨的手,小心翼翼的观摩。 果然…… 想着自己的皇孙,给自己送礼,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遭了这么多的罪,弘治皇帝的眼里,泪水不可抑制的流出来。 这是自己的孙子啊。 亲的。 “你……你以后不可这样胡闹了,知道吗?” “应当的啊。”朱载墨笑吟吟的道:“恩师说过了,这是送双亲的礼,双亲养育之恩,没齿难忘,且陛下为了治理天下,这般的辛苦,孙臣辛苦一些,不算什么,只要陛下喜欢便好。” 一股暖流,已袭遍弘治皇帝全身。 一下子,舒坦了。 他犹如心肝宝贝一般,捧着这玉印,忙说:“难得,真是难得,振我家者,载墨也。” 刘健三人,也是感动的不得了。 陛下这一句,振我家者,其实另有含义。 在这个时代,说的乃是家天下。 一家一姓,即为天下,陛下口称的我家,不妨说是整个大明天下。 振兴我大明者,将来一定是朱载墨啊。 刘健三人,宛如见到了曙光,纷纷拜倒:“陛下,皇孙孝顺如此,臣等欣慰,皇孙大孝啊。” 弘治皇帝激动的脸都红了,又吸吸鼻子,眼泪鼻涕就不争气的流出来。 他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当着孙子的面,不能如此失态。 可他抬头,便见朱载墨已从书囊里,取出了一个手绢儿,送到他的面前。 “……”弘治皇帝有些不好意思,却是接过了手绢,忙是擦拭眼泪。 朱载墨道:“陛下不能哭,只有徐鹏举才喜欢哭鼻子,陛下要讲卫生,流了鼻涕要擦掉……” “好,好,好,你说的对,朕不哭鼻子,朕要将鼻涕擦了。”弘治皇帝将用着手绢擦干净涕泪,朱载墨便将手绢拿回来,然后很小心翼翼的将手绢折好,又塞回他的书囊中去。 只这细小的动作,有板有眼。 可看着弘治皇帝,却是完全另一种感受。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载墨,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心里既是感动,又是欢喜:“朕老了啊,看看,朕的孙子,都这样大了,朕有一个好孙子,你送的印……朕喜欢……喜欢的不得了,以后啊,朕有些敕书,就用这枚印来盖章,哈哈……朕见此印,就可见自己的孙儿,朕要将它时时刻刻放在身边,哪怕有一日……朕驾崩了,这棺椁之中,也要携此印下葬,载墨,朕心疼你……” 他摸着朱载墨的脸蛋,眼里泪光闪闪,一字一句道:“朕这辈子,收过许多的礼,可只有这枚印章,朕是最喜欢的。你小小年纪,就会刻印章了,了不起,很了不起!” 朱厚照有点懵,忍不住想说,父皇,父皇,还有我呐,我小小年纪的时候,也会刻啊,我刻的比这逆子好。 可你当初,为啥见我刻印,就板起脸来训斥哪。 刘健三人,也感动的要哭了。 “是啊,皇孙真了不起啊,竟还会刻印章了,这可不是寻常人能做的事,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皇孙如此聪明伶俐,实乃我大明之福!” 啪嗒。 刘健跪下,感动的哭了:“臣极想欣赏一番皇孙所刻之印,还请陛下赐看。” 谢迁道:“老臣也想看看。” 李东阳昂着头,眼珠子一动不动,看着弘治皇帝手中的玉印。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舍不得,怕刘健三人摔坏了,却还是将玉印交萧敬,萧敬捧着玉印,送到了刘健三人的手里。 “好!”只看第一眼,刘健就发出了叫好声! 正文 求支持! 还没出生时,爷爷就过世了。 所以不知道祖孙之情是啥。 这几天写的尤其难受,以前两个小时能写一章,今天一章,从八点起来,写了四个小时,脑子里不断的带入各种人物的情绪。 终于,还是写出来了。 应该是不错的,毕竟老虎擅长脑补。 今早起来,发现多了一个新盟主,叫明月弯钩,嗯嗯,万分感谢。 还有,现在网站有个活动,就是金键盘奖的投票,大家手里应该都有票,来支持一波吧,投给上山打老虎额,哈哈! 最后,来都来了,求月票,哭!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一章:此大功也 刘健手中这一枚印章,固然和真正匠人所制的印玺不能相比,甚至可以说差之千里。 可看着上头一条条细微的刻痕,刘健便能看出,这皇孙,是真正花了心思的。 好和坏是一回事。 可是否用心,又是另一回事。 刘健心里感慨万千。 这孩子孝顺,知书达理,还多才多艺……好皇孙,真是好皇孙啊。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凑上来,纷纷为之叫好:“好印……好印……” 二人一齐笑了,像要过年一样。 朱厚照便将脑袋凑上来,忍不住道:“很下乘啊,刀功太差了,本宫闭着眼睛,用一根手指头,都比他刻的好。” 可惜,没人理他。 大家当他不存在。 弘治皇帝的心思,统统都在皇孙身上,凝视着自己的孙子,轻轻抚摸他的头,看着这乖巧的孩子,弘治皇帝突然觉得后继有人的感觉。 他微笑,看着朱载墨:“载墨啊,你在学里,还学了什么?” 朱载墨想了想…… “陛下,孙臣学了讲卫生,画画,读书写字,孙臣已会背论语和唐诗了,还有……还有……”朱载墨眼里放光:“孙臣学了武,孙臣可厉害了……” 练……练武……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一脸诧异。 可细细一看,朱载墨的气质果然不同,小身板看上去,很是壮实。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练武能强身。 这个时代,孩子容易早夭,穷人的孩子,往往是一旦病了,无法得到应当的医治,缺医少药。而富贵人家的孩子,却大多四体不勤所致,抵抗力弱。 身子好的人,能够驱病,这是常识。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皇孙嘛,多一些才能,有什么不可呢? 弘治皇帝心里想,朕的这个孙儿聪明伶俐,再加上方继藩的调教,真是令人欣慰啊。 他连说两个好,接着端起案牍上的茶盏,呷了口茶,正待要说什么。 朱载墨道:“陛下不信,可以去问徐鹏举,我天天揍他,我的功夫,可厉害了。” “……” 话说到这个…… 弘治皇帝口里的茶,噗的一下喷出来了。 “徐鹏举是何人?” 那李东阳忙道:“乃魏国公之孙。” “……” 弘治皇帝有点懵逼。 刘健等人纷纷咳嗽。 皇孙果然厉害啊,了不起,了不起,还会武功,当然,打人是不对的,可毕竟,还是孩子嘛,孩子之间,嬉戏一下,有什么不可。 大家都这般的想。 看着自豪的朱载墨,弘治皇帝不忍责备。 只是,他心里略略担心起来。 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忍不住道:“陛下,魏国公世镇南京,且与定国公,俱为中山王徐达之后,数代以来,都是劳苦功高,这……这……” 弘治皇帝明白刘健的意思。 这事儿,还是得教育一下皇孙不可,不然,实在让臣子们心寒啊。 毕竟,这样做是不对的。 尤其是那徐俌,一直都在南京,为朕分忧,朕若是对此不闻不问,实在说不过去。 弘治皇帝便看向方继藩。 意思是说,朕说的话,皇孙未必听,你方继藩是他的恩师,这皇孙教好了,是你的功劳。 可他动辄打人,你方继藩也难辞其咎。 “方……” 弘治皇帝刚要说什么。 却有宦官进来:“陛下,魏国公徐俌请求觐见。” “……” 一下子,弘治皇帝心里凉凉。 苦主来了。 他想起前几日,徐俌来见驾时,还恶狠狠的痛斥方继藩呢。 看来……这一次,徐俌见孙儿回来,听说自己的孙儿被打了,怒不可遏…… 这……可怎么应付才好? 弘治皇帝心里想,自己有宝贝孙子,可这徐俌,也有宝贝孙子啊,还听说他的儿子早亡,就留下这么个孙儿,得知自己的宝贝孙儿,挨了打,其结果,可想而知。 弘治皇帝苦笑:“传他进来吧。” 宦官飞快去了。 方继藩无动于衷的样子。 似乎,对于任何人要来找他算账,都已习惯了。 有什么关系呢? 我方继藩,卖了这么多日子房,还怕人骂?简直就是开玩笑!不是我方继藩吹嘘,现在这个时代的鸟铳,对着我方继藩的脸皮近距离放一铳,能擦破皮,我方继藩名字倒过来写,叫藩继方。 片刻之后,便有人阔步进来。 弘治皇帝等人定睛一看,这魏国公徐俌,眼睛都浮肿起来。 这十之八九……是哭过的。 哪怕是天子,也得讲道理吧。 弘治皇帝心怀愧疚。 低头慈爱的看了朱载墨一眼,又看看一脸无所谓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无言。 魏国公徐俌却已至殿中,随即拜倒。 “卿家……”弘治皇帝忙起身:“卿家怎么了?” 徐俌随即大哭起来。 这一哭,让所有人都显得有些尴尬。 弘治皇帝心软了,愧对徐俌啊。他忙道:“卿家有话但言无妨。” “陛下,臣子早亡,只留下孙儿徐鹏举,徐鹏举年幼……打小,老臣便将他捧在手心……老臣……老臣……” 这些话,真是悲切到了极点。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是啊,是啊,朕知道这些,朕实在是对不……” 可徐俌却是继续哽咽着念叨:“老臣不求这孩子,将来能定国安邦,但求他能平平安安,便算是对得住亡子了。” 刘健等人,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不赔礼道歉是不成了。 却又听徐俌道:“当初,徐鹏举来北京省亲,送去了保育院,臣急啊,心急如焚,此番请求入京见驾是假,来看自己孙儿,却是真的。” “卿家别哭了。”弘治皇帝觉得心疼,他看了朱载墨一眼,想让朱载墨前去赔礼,可又怕自己的孙儿不高兴。 徐俌却是继续哽咽:“老臣前几日,就曾痛斥方继藩……” “……” 徐俌悲戚的道:“可是……今日方知,这方继藩……能够桃李满天下,绝非是浪得虚名啊。” 啥? 所有人都懵了。 反讽?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徐俌继续嚎哭道:“鹏举在方继藩的教导之下,而今,已是知书达理,还识字了,身子,也比从前结实了许多……” “最紧要的是,这小小年纪,竟已有了孝心,陛下啊,老臣……欣慰啊。再想到,此前老臣对于方继藩各种诽言,老臣心里惭愧万分,今日……这些话,不吐不快,若是不说出来,老臣……这数十年,便活在了狗的身上,老臣这辈子,没有欠过别人的人情,只受过陛下的恩典,可今次,却是承了方继藩这教孙之情……” 他扬起手,二话不说,就是给自己一个巴掌:“老臣真是有眼无珠,今日……特来见过陛下,就是想要对陛下说,几日之前,老臣对陛下的话,陛下万万不可放在心上,更不要对方继藩,有任何的苛责,陛下乃是圣明之人,明察秋毫,心里也自有明断……” “……” 殿中寂静无声。 朱载墨似乎对这位自称魏国公的有了印象。 因为徐鹏举总是说,你们再揍我,我就告诉我爷爷。 他低声道:“陛下,这就是魏国公吗?” 弘治皇帝此刻,却对徐俌的话,充耳不闻。 眼看着魏国公徐俌哭的真切,再细细想来,自己的孙儿,和他口里所说的不也一样吗?身体强健了,能识字了,有孝心了。 一个这么大的孩子,有此三样,这可不比三十岁的人金榜题名要差。毕竟,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比,不客气的说,别人家的都是垃圾啊。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也似乎觉得有些意外。 心里却是感慨,不愧是魏国公啊,深明大义,看来我大父,当年将你爹从土木堡里背回来,这人算是没白救,我方继藩代表我的大父,很欣慰啊。 “来,来,来。”刹那之间,在这震惊过后,弘治皇帝已是心花怒放,看来,这些孩子,都被方继藩教的很好,大明多一些俊杰,没什么不好,他笑吟吟道:“给魏国公赐坐。” 有宦官搬了锦墩,又有人搀扶着魏国公坐下。 徐俌唏嘘不已:“陛下,这方继藩,真是神了……”他破涕为笑,哈哈笑道:“陛下是有所不知啊,臣那孙儿,从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这一次,老臣见了他,真是焕然一新,他孝顺的很,还给老臣,送了一支笔,不只如此,他还能行礼如仪了。” “老臣,真是欣慰啊。” 弘治皇帝觉得徐俌的话,真是句句,都说到了心坎里。 没错,朕的感受,也是如此。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你来。” 方继藩便站出来,努力使自己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 毕竟……脸皮厚也是有烦恼的啊。 方继藩慨然道:“臣在。” 那魏国公徐俌,只顾着说话,竟没想到,方继藩竟也在此,他一脸诧异,却是一脸欣赏的看着方继藩。 弘治皇帝道:“魏国公的话,卿家可听见了。” 方继藩惭愧的道:“哪里,哪里,魏国公乃是臣的尊长,他能对臣有此评价,臣实在惭愧,言重了,太言重了。”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二章:皇家保育院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一脸惭愧之色。 心里,却是暗暗点头。 不骄不躁。 好! 若只是皇孙一人,被教育的如此之好,还可以说这是皇孙天纵英才,可连徐鹏举都如此,那么可见,这就是方继藩教的好啊。 这家伙虽然有时不靠谱,可关键时刻,却总能创造奇迹。 弘治皇帝的眼里,满是欣赏:“这些孩子,真是辛苦方卿家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万万不可这样说,这都是陛下和魏国公的种好,所谓……人之初,性本善,可见,这人的聪慧和性子,都是打娘胎里出来的,和儿臣,没有多大的关系。” “……”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方继藩关于生殖敷衍的问题,没有多大的兴趣继续深入讨论下去。 “你不要谦虚。”弘治皇帝道:“这就是你的功劳,怎么,有了功劳,你还拒之门外?” 方继藩嘿嘿一笑。 弘治皇帝道:“朕倒是想问问你,你是如何教授这些孩子的?” 方继藩道:“这孩子若是一人在家里养育,身边都是宠溺他的长辈和下人,事事都要顺他的心意,得哄着惯着。因而,再好的孩子,最后怕也要毁了。” 所有人侧耳倾听,暗暗点头,有道理,尤其是大家的眼神,忍不住的瞄了瞄朱厚照……心里便忍不住想,太有道理了。 方继藩继续道:“所以,将孩子送去保育院,孩子们没了靠山,又多是同龄的小伙伴,其一嘛,孩子们在一起,打小,便知该如何与人相处,而不是随便对人吆三喝四,颐指气使。这其二,陛下,孩子是从众的啊,一个孩子在读书,其他的孩子,也都会乖乖读书,一个孩子健身,其他孩子,自然也就乖乖健身。且这保育院,所有的科目,都是儿臣,精心选定,要的,就是要让每一个孩子,到了保育院,如到了自己家一般,得到妥善的照料,可与此同时,还要培训他们如何与人相处,如何精诚团结……虽然偶尔,他们也会有口角,可孩子们有口角,是好事,与其将他们封在自己的宅里,如花卉一般精心照顾,倒不如,让他们打小知道,如何保护自己。” 方继藩说的振振有词。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 这样看来,皇孙也是在学习如何保护自己的过程? 方继藩道:“再者说了,公主殿下,亲自为院长,还有方妃娘娘,这二人,无一不是贤良淑德的典范,她们极有耐心,便如孩子们的娘亲一般。” “这些孩子,将来,无一不将是大明的栋梁,儿臣培育他们的,既是如何为人处世,又如何学习文武之道,最紧要的,还有如何强壮他们的体魄,培养他们的礼仪,陛下,你说这样的教育,他需要多少银……” 说说到这里,方继藩猛地想到,此等神圣的教育事业,谈钱就太俗了,连忙噤声:“他需要花费多少功夫啊,可花费再多的功夫,又如何?他们都是我大明的希望啊,倘若他们不知仁义,没有强壮的体魄,不懂得为人处世,不晓得孝顺双亲,那么……固是陛下如何操劳,又能如何?” “说的好。”弘治皇帝很激动。 方继藩说的虽是大话空话,却正中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从培养皇孙而言,就该让他知道忠义礼孝,还需让他有一副结实的身子,要让他多和同龄人打交道,不是坏事,至少将来,能懂得如何识人,且这些孩子,未来说不定都是大明的将相,打小就认识,这不正是潜龙的班底吗? 魏国公也听得心潮澎湃,这么说来,自己的孙子……未来还可能大用了?至少,打小就认得未来的天子,总不是坏事吧。 也不是什么人,从小开始,便被未来的天子揍的,别人还没有这个福气呢。 刘健心里也是恍然。 只要孩子在保育院平安,若自己的孙儿,能在这学里…… ………… 李东阳和谢迁也不禁有些动心了。 他们是文臣,对于子孙的恩荫有限,可若是子孙能够在保育院中,结交的都是皇子、皇孙,或是未来的国公,那么……哪怕将来他们不能金榜题名,这辈子……也足以能守家立业了吧。 弘治皇帝笑道:“听了继藩这一席话,朕对这保育院,倒是很有几分期许。”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陛下既有期许,那么就请陛下,能否给保育院赐下一个墨宝,儿臣将陛下御书的墨宝装裱好之后,悬挂起来……” 弘治皇帝在兴头上,哪里有什么不肯,自是颔首点头:“取笔墨。” 一张纸铺开,弘治皇帝提起朱笔,凝神,抬头:“写什么?” 方继藩想了想:“皇家保育院,可以吗?” 方继藩眨着眼睛,很期待的看着弘治皇帝。 皇家冠名,这才有前途啊。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似沉吟了一会儿,道:“既是太子妃和公主办学,也当的起这皇家儿子,随即挥毫,字如其人,弘治皇帝的书法端庄大方,中规中矩。 片刻之后,这皇家保育院的行书,便成了。 方继藩忙是谢恩。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好好办事,朕今日,要陪皇孙玩一玩,卿等都告退,都告退。” 朱厚照心里说,皇家保育院,本宫的正妃,也有一份呢,哈哈…… 他高兴的道:“儿臣也陪在此,陪一陪……” 弘治皇帝淡淡道:“太子还是先去忙自己的吧,明日再来。” “……” 朱厚照只好点头:“儿臣遵旨。” 一行人告退。 ………… 朱载墨被弘治皇帝抱在了奉天殿的御座上。 朱载墨便两腿悬空,坐在此,小手扶着一旁的雕刻的金龙。 弘治皇帝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孙儿啊,你累不累,饿不饿?” 朱载墨想了想:“大父……” 在人前,他叫弘治皇帝陛下,可没什么人了,却是亲切的叫一声大父,这声音很亲昵,听着弘治皇帝心都化了。 “大父,这时还不是午餐时间,不能吃东西,饭要一顿一顿的吃。”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忍不住道:“对,对,是啊,你说的对极了,是大父不好。” 朱载墨便又道:“噢,我竟想起来了。” “什么?”弘治皇帝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却是忙打开自己的书囊,取出一个单子来:“这是放假时,发下来的,说是放完了假,拿着单子去入学,大父你看看。” 弘治皇帝笑容可掬的接过了单子。 一看…… “住宿费:每月三十两;校服费:年二十两;笔墨费:年二十两;书本费:年五十两;医药费:年十两;学费:年三百两;非三品以上文武子弟,择校费:年一千两……” 弘治皇帝看的脸都绿了。 一年就要上千两哪…… 这还只是一个孩子,还是三品以上文武的子弟,若是其他人,一年下来,岂不是还要两千多两? 这书,谁读得起? 虽说方继藩是富甲一方,从不将几千两银子放在眼里,可若是仔细的算一算,一个孩子,若是在西山读书读个十年八年,这几乎一套房子,就这么折腾没了。 黑……真黑! 他继续看下去,下头,还有数不清的小字:“保育费,月十两;加餐费:月五两;拜师费:三千两……” 啥……啥意思,拜师还要钱? 这方继藩,掉钱眼里去了。 下头还有小注:已拜师者,不另收费用。 意思是……以后拜师还要收钱了? 简直就是胡闹。 弘治皇帝冷笑,谁肯将孩子往这保育院里送啊,三品以下的官员,折腾下来,不知多少银子呢,又不都是你方继藩,有金山银山。 可继续看下去,弘治皇帝的脸色,怪异起来:“现联合西山钱庄,推出学贷,利息低廉,非复贷。首付三成,即可入学,还贷事项,可向西山钱庄咨询。” “……” 这家伙……似乎早就料到了有人钱不够一般。 弘治皇帝不禁汗颜。 此时,有点后悔,赐下那墨宝了,倒像是朕……和他勾结一起,挣这昧心钱一般。 不对,下头还有。 “本院同时欢迎广大乐善好施,以及校友募捐,凡募捐者,其子弟,可有入学名额……” 募捐……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这已不是黑了,这简直就是焦炭了啊。 弘治皇帝抬起头,看着一脸天真的朱载墨,他本想说什么,可在朱载墨面前,却是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大父……” “没事。”弘治皇帝摸了摸朱载墨的头,一面慈爱的对朱载墨安慰,一面将这单子,收进自己的袖里:“没事,来,载墨,朕待你去后宫,你爱听戏吗?” “喜欢。”朱载墨笑嘻嘻的道。 弘治皇帝便亲自将朱载墨抱起,朝一旁的萧敬道:“去,预备车马。移驾仁寿宫,让太皇太后,也见见这孩子,她可盼望了很久了。” “奴婢遵旨!” …………………… 还有,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今天打赏六十万起点币,万分感谢,作为一名优秀的舔狗,老虎居然发现,对于这位可爱的土豪同学,无处下口。 同时感谢今日打赏了114次的78名同学,拜谢。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三章:天下大治 刘健兴冲冲回了家,看到了自己的孙子。 他和所有人一样,都看到了孙子的焕然一新,正高兴呢,一张账单,差点没让他老血喷出来。 这方继藩,他还要脸吗? 刘家不算小户了。 可先是买房,借贷,此后,现在连读书,都要借? 刘健真的气的牙痒痒啊。 不过很快,他竟突然有了一种占了便宜的感觉。 你看看,你看看。老夫位列三品之上,这择校费,一年就省下了一千两,除此之外,还有一笔拜师费,哈哈,老夫的孙子,已经拜师啦,也就是说,这又省了。 前前后后,省下了五六千两银子啊。 这书………还得读。 皇家保育院,都已是皇家了,且真能教书育人,刘家若是退学,丢不起这个人。 而且……一切为了孩子。 首付……得想办法筹措,剩余的,只好借贷了。 当然……刘健此刻……对于借贷,已经有些麻木了。 毕竟现在刘家还欠着几万两房贷呢,哪怕在加几千两,反而觉得好像是蚊子肉一般,说实话,刘健连帐都懒得算,小意思。 现在……谁不欠着一点什么呢? ………… 几日之后。 金光闪闪的牌匾已挂在了保育院的门口。 皇家保育院,陛下亲笔题字,方继藩都恨不得先抱着牌匾睡几觉,再将它挂出来。 他背着手,身后王守仁等人,也抬着头,看着。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的书法如何?” 三个弟子没做声。 “问你们话呢。”方继藩有点生气。 王守仁比较耿直:“中规中矩,匠气太重,不好。” “你们懂个屁!”方继藩气急败坏:“为师看着就极喜欢,倍感亲切,穿梭在这匾额之下,浑身暖呵呵的,舒服啊。” 四个弟子就不敢做声了。 江臣已从河西走廊回来了,风尘仆仆的样子。 能看着这么多门生,到自己身边,方继藩很欣慰。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看看咱们陛下,多么的开明啊,我一想到他,便觉得自己跟对了人,能为陛下育才,实在是我方继藩三生有幸,这是祖宗们修来的福气啊。” 方继藩得意洋洋的背着手,脸上充满了丰收的喜悦。 王守仁忍不住道:“恩师,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方继藩道:“为师是个很开明的人,你说!” 王守仁皱眉道:“恩师,学生看过您给学里定下的规矩,这收费,太狠了。” 王守仁一说,刘文善和江臣二人,也忙是颔首:“是啊,是啊,恩师……太过了……” 方继藩回首,面带怒色:“胡说!” “……”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这皇家保育院,招收的是什么孩子,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寻常的孩子,会来入学吗?这根本就不是寻常孩子们进的来的!” 方继藩吐沫横飞,喷溅在四个弟子脸上,四人很尴尬,既不敢躲,又不敢擦。 方继藩道:“他们哪一个,家里没藏着万贯家财,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就是这些人,将银子都藏在自己家里,银子不拿出来,百姓们如何受惠。这世上,只有银子流动起来,才可重新进行分配。他们的孩子要读书,是不是,为师收了他们的银子,是不是?” “为师收了银子,会将他们的银子藏起来吗?不会。为师要办学,就要修建校舍,要请匠人,匠人们不是有饭吃了?为师还要招募人来看家护院,这些安保,难道不也是寻常的百姓们受惠吗?为师要印刷教材,要请厨子,要请嬷嬷,这些……统统都是百姓们受惠啊。” “不只如此,为师还要将多余的银子,存入钱庄里去,再通过钱庄,贷款给别人,那些贷款买房的,噢,虽然还是这些人,可是……他们贷了款,买了房,需不需要大量的土木工程,多少的工坊要制混凝土,要制玻璃,要制砖石,要生产各种瓷片、洁具、木具,现在,靠这个过活的人,就有十数万人,以后还会更多,数十万的家庭,可以得到薪水,可以养家糊口,他们有了薪水,就需要衣食住行,那么,又可以养着多少成衣铺子,需要多少毛线、布匹的作坊,甚至,需要多少低劣的饭堂,他们要出行,又有多少车行,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而这些车行,作坊、店铺,都需要无数的人力……” “你们说说看,是让咱们大明的富贾和贵人还有官绅们有了银子,私藏起来,藏在地窖里,藏在床底下,这整个天下,却是死气沉沉的好。还是他们高风亮节,将他们的银子,通过房子和读书,让他们乖乖的取出来,最后,惠及天下之人好呢?” “为师所做的,乃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咱们大明,已是人满为患啦,看看有多少百姓,失去了土地,成为流民,缺衣少食,成为饿殍吧。你们竟还说学费贵了,这学费哪里贵了,他们又不是出不起,出不起,他们还可以借贷嘛,怎么了,你们反天啦,竟还敢质疑为师为这黎民苍生立命的初心?你们不配做我的弟子,一群蠢材!” 虽然觉得……好像哪里有不对,可是听着,竟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主要是看恩师恼羞成怒,尤其是最后一句,不配做我弟子,实是太诛心了。 四人哪里敢说什么,忙是拜倒:“恩师一言,学生人等,如醐醍灌顶,今日受教,茅塞顿开,还请恩师恕罪!” 方继藩气呼呼的道:“哼,岂有此理,这些日子,恩师对你们太好了,你……王伯安……” 王伯安刚要回应,却见方继藩抱手冷笑:“算了,江臣,还有刘文善,你们二人,给我去面壁思过,跪一天,好好反省!” “学生遵命。”江臣和刘文善二人,倒是老实,甘愿受罚。说着,哪里敢迟疑,乖乖去了。 等二人一走。 王守仁却呆住了:“恩师,学生呢,学生……” 方继藩心里想,你王守仁脾气臭,武功还高,为师能怎么办,很难办啊:“为师心里最软的那一块,就是你……和其他人等……你就算了。 唐寅一脸呆滞…… 为啥……王师弟总是被恩师区别对待呢,很费解啊。 ………… 入学时,可谓是盛况空前。 不但朱载墨等人,纷纷拿着单子,到了学里,带来的宦官和仆役,也乖乖带着钱庄的银票来,一个个交了银子,西山钱庄也派了人,亲自来办理学贷,纷纷签字画押。 除此之外,不少闻风而动的官宦和富商也统统都来了。 皇家保育院啊。 能认识太子,不,不只是太子殿下呢,还有当朝无数大人物的儿孙,哪怕只认得一个,将来的前途,说不准也是不可限量。 更不必说,若能拜入方都尉为弟子,那就更值了。 或许不少清流,对此不屑。可许多富商,却觉得,这是极荣耀的事。 他们恰恰,又有银子。 在保育院门口,还挂着各种学规。 譬如,所有新入学的孩子,并不会一开始,就能和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的门生一起学****等人,入学早,会编入英才班,而其他新入学的,只能先进入普通班,只有他们经过了一段时间学习,并且名列前茅,方才进入英才班中。 可即便如此,依旧还是有无数人趋之若鹜。 乌压压的人群,基本上将保育院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中土自古以来,就有好学的传统,这个传统在此刻,却是不断的放大。 人们激动的,为自己的子孙们开始谋划着未来。 哪怕只是普通班,他们也认了。 人家都入学,自己的孩子,为啥不入? 方继藩看着这一幕场景,心里也是咋舌。 看来……自己朝着国为民的理想,又进了一步。 真是不容易啊。 我大明的韭菜,居然还如此的茁壮,割了一茬,还有一茬。 方继藩背着手,面带微笑。 仿佛已看到,一个老朽的巨大机器,已开始转动起来,接下来……带来的,将会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 外头吵吵嚷嚷。 让正绘制着车轮和轨道的朱厚照,心里甚烦。 他依旧是短装打扮,系着围裙,一身的油污,脸都花了,汗水一滴滴的流淌出来。 说是蒸汽车研究所,可其实这里就是西山的一个大工棚子。 无数的匠人,和朱厚照一道,绘画出一个又一个的构件,而后,让能工巧匠们建模生产出来,此后,再进行一次次的尝试,每一道工序,都存在极大的失败几率。 其中走的弯路,实是不胜枚举,毕竟,眼下有的,只是理论而已。 理论上用蒸汽,可以推动车子,可在现实之中,却有无数的关卡。 朱厚照气急败坏道:“外头出了什么事,搅的人心烦。” “殿下,皇家保育院在入学呢,报名的太多了,人满为患了,竟听说,附近州县的人,也蠢蠢欲动,竟带着孩子赶来了。” ………… 第四章,这几章难写,爆发不了,除此之外,又新增了十七人次的打赏,老虎在此感谢大家。 正文 第八百七十四章:家国天下 朱厚照听了,有点懵。 “还真有人上赶子给那方继藩送钱啊。真是怪了,这些人,银子这么多么?” 他摇摇头。 算了,先研究自己的‘朱载墨他爹奋进号’要紧。 这名儿,是早就想好了的,这是一次宣誓主权的行动,父皇越来越忘了,自己才是朱载墨亲爹的事实,得好好‘敲打’一下他好。 朱厚照眼里布满了血丝,继续设计着轮轨,轮轨需契合一起,这就涉及到了精度的问题…… 所以,每一个轮子,不但需寻找耐用的钢材,最重要的是,还需在放大镜之下打磨。 他皱着眉,脑子里统统是蒸汽车所需的每一个构件,大致,他和匠人们,已将整个蒸汽车,分为了几个大类,一个是轮轨,一个是锅炉,一个是传动,这三大系统之下,又有无数子项目,而子项目之下,更有无数需攻克的难关。 ………… 另一边,三百多个孩子入学。 新入学的孩子,全部先送去另一处宅院,想真正成为皇家保育院英才班的学员,是交钱能解决问题的事吗? 虽然这有点坑,人家毕竟交钱了。 可方继藩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吗? 这不是钱的事。 这是教育! 三百多个孩子,只是开始,事实上,许多人还在观望,有些不舍的。 可这不打紧,方继藩要做的,就是让着皇家保育院,比那些勋贵的败家玩意们,更优秀。 万事开头难。 方继藩坐在书斋里,数着银票。 算盘珠子,打的啪啪啪的响,最终,算上了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五十三万两。 “有点少啊。”方继藩皱眉:“早知如此,价格应当更高一些。” 江臣、刘文善、唐寅、王守仁,看着一脸惆怅的恩师。 他们最近在为陛下制定出一个合适的税法,每日也是和数字打交道,似乎……恩师在为他们上了生动的一课。 方继藩抬眸,一叹:“这么点银子,又不知为我大明少做多少事,为师一想,真是难受,夙夜难寐,寝食难安啊。” “……” 大家习惯了。 尤其是刘文善和江臣面壁思过之后,跪的腿脚酸麻,现在猛然开窍了,刘文善若有所思:“恩师所言甚是。” “是啥?”方继藩自己都有点懵。 刘文善想了想,道:“历朝历代,都是家国天下,为何家在前?其本质就在于,这一家一族,乃是核心,学生跪了一日之后,深刻的反省,听徐师弟在海外的见闻,曾说,外藩之人,今朝有酒今朝醉,卯吃寅粮;可我大明,却是目光长远,一家之长,不但要看现在,看明日,看十年之后,甚至要看百年之后,都说人无近忧必有远虑,这话,既有道理,又无道理。” 方继藩一脸懵逼,我只在跟你谈钱而已,你却瞎逼逼这么多,你以为你是上一世那水文的某作家吗? 刘文善继续道:“有道理的地方在于,对于一家一姓而言,这并非是坏事,无数的家族,历经数代,乃至数十代的积累,学生还听说,有些豪族,虽已是巨富,却大多,还是厉行节俭,所有的吃用,俱都与寻常小富之家等同,他们将无数的财富藏起来,给儿孙用,或是留之后世,哪怕是他已家财万贯,可即便是吃糠咽菜,也甘之如饴。” 方继藩心里感慨,是啊,这个时代,崇尚的就是节俭,讲究的是传家。 刘文善皱眉:“如此,对于一家一姓而言,是好的。可对于天下呢?却是未必。人人奉行节俭,人人想将这银子,留给自己的后世子孙,于是他们的子孙,财富越来越多,而天下的产出,只有这么多,长此以往,他们的子孙,财富越来越多……大肆兼并,贫者,则无立锥之地。” “诚如恩师所教诲的是,银子藏起来,对于天下是有害的。想要让天下百姓得利,就必须得让这银子流动起来,只有流动,才能惠及百姓,就如造房,又如修路,这些本该是藏在地窖里的银子,唯有如此,方可分配至庶民之手,哪怕他们所得,依旧微薄,可至少,给予了庶民们安生立命的机会。” “恩师用三策,其一,建新城,卖房,房价日益攀高,使无数豪族,心中生出焦虑,对于豪族而言,其他的东西,若是价格升降,对他们而言,并无所谓,粮价高了,他们自己有地,可以产出粮食。肉食贵了,哪怕天价,对他们而言,也是杯水车薪,唯有这房产,却是他们的软肋,恩师一击必中之后。” “这其二,便是引出了无数私藏在豪族家里的银子,这些银子一旦推出在市面上,再加上大规模的建城,引发了人工价格攀升,万物皆涨,于是,银价,开始贬值,数月之前,一两银子若是能买五斗米,现在,却只能买四斗了。如此一来,当许多豪族意识到,自己存了数代人的银子,竟越发的不值钱,他们心中的焦虑,可想而知。” “而恰在此时,恩师又推出了贷款,同时利用西山钱庄吸储,在此布局之下,再推出银票,于是,大势已成,便使天下的豪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他顿了顿,道:“其一,他们若是如从前那般,只进不出下去,哪怕是万贯家财,放任银价贬值,手中的财富,自是不自觉的流失,若是不赶紧将银子放出来,无论是买房也好,是拿去做点买卖也罢,甚至是放入钱庄中,得一些利息,都远比这般藏着银子,要好无数倍。” “其二:这么做,势必要引起他们的怨恨,可恩师高明之处就在于,用房产将许多人捆绑,他们固然怨恨,可这些人,大多都急欲购置房产,一旦购置房产,倘若恩师出了什么意外,他们的万贯家财所购置的房产,便可能化为乌有,将银子储入钱庄得利息之人,也难免,心里打鼓。因而,当下,最害怕恩师有个头昏脑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些抱怨恩师的豪族。他们比任何人,都更在意恩师的安危。” ”其三,无数百姓,哪怕眼下到手的银钱微薄,却足以养家,他们从前是佃农,自给自足。而今,却是靠薪金过活,如此一来,他们的衣食住行,却可催生百业,使百业兴旺,学生这些日子,就观察到一种情况,大量的商贾,都瞄准了这些曾经的流民,在新城附近,想要购置大量的铺面,不为其他,只因为此处,有大量手持着薪水,需花钱的人,京师已催生了十几家车行,都在定制马车,单单是车行的订单,就有数百辆之多,为的,就是方便匠人们上工。将来,不知要雇佣多少车夫和马倌,而马车的制造,又不知要雇佣多少匠人和学徒……” “这也是恩师的布局之中,最狠毒,不,最高明之处,因为未来,在此,将会有数十万甚至数百万的人,因此而务工为生,他们再也回不去乡村务农,谁若是反对此策,便是要在大明,无端的制造出数十数百万户的流民出来,谁和恩师对着干,便是要祸国殃民,几乎,可以形同于国贼了。” 王守仁三人,还未想的这么深,此时听刘文善侃侃而谈,心里都咯噔一下,经这刘文善系统的诠释之后,他们竟有一种恩师深不可测的感觉。 刘文善哭了:“恩师处心积虑,为我大明筹谋,更是为了天下百姓有一口饭吃,而殚精竭力,学生此前,对恩师之所谓,还总有不理解之处,可近日,细细想来,细思恐极,恩师为国为民,富国富民之策,便是古之管仲乐毅,亦不可相比啊。” 他跪下,身躯颤抖:“天下如此多的人,只因为恩师苦心的谋划而得益,学生能拜入恩师门下,实为三生有幸,即便为犬马,能为恩师鞍前马后,亦为人生幸事。” “……”方继藩自己都有点懵了。 他虽然东一榔头、西一榔头,可听刘文善这么一诠释,咦,还真是深谋远虑……了不起了,方继藩。 方继藩含笑,压压手:“这不算什么,这是经济之道,为师看你颇有悟性,居然能猜中为师三四成的用心,了不起,已很了不起了。” 王守仁等人,顿时脑中开始有所明悟,越来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啊,世人都说恩师敛财,说恩师许多难听的话,可现在细思,恩师不顾名誉,而为天下苍生立命,这…… 一下子,眼睛红了。 彻底被感动了。 他们看到了鲜活的恩师,忍辱负重,逆水行舟,却又翻云覆雨,反手之间,天地翻转。 “恩师……”众人拜下。 突然有一种,这辈子活在狗身上的感觉,都说自己有才,可这所谓的才,不及恩师之万一,更别提,恩师这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伟大情操了,这是拍马都及不上的啊。 ………… 又是一觉醒来,感谢本书第一大土豪《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二十万起点币的打赏,还有本书白银盟主,亲爱的《黑白8036》同学的打赏,以及今日45位同学的54次打赏,老虎爱你们,啊、啊、啊,是真爱!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五章:厉害了 大师兄 看着弟子们热泪盈眶的样子。 方继藩也被感动了。 一群多么可爱的家伙啊。 能收他们入门,成为他们的爹,实是我方继藩的福气。 方继藩笑容可掬:“都起来,都起来,不要动不动便下跪,为师不讲究这些!” 刘文善道:“恩师,学生这些日子,越想,越有明悟,学生正在参与税制的起草,与几位师弟,一同为我大明定制新税法,越是定制,越觉得,其中……实是繁复无比,学生愚钝,却也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学生在想,这些日子,是否可以修一部,专门阐述恩师的国富之道,只恐学生愚钝,无法阐述恩师经济之道的精髓,到时,只怕,还要三不五时,向恩师讨教。” 国富论…… 大明第一本经济学书籍? 居然出现在刘文善这家伙笔下。 方继藩竟是无言。 “恩师……恩师是嫌我……” “没有的事。”方继藩感慨:“小刘啊小刘,为师一直都在想,你自入了我门,除了考试还有几分刷子,其他的本事,俱都不如你的师兄弟,惭愧啊,是为师没教好你,让你成为一无是处的废物……” “……” 这话若是别人的师父说出来,有了这么个翰林官做弟子,早就被人用吐沫喷死了。 可这话在方继藩口里,竟没有一丝违和感。毕竟,弟子之中,刘文善本身就是最渣的一个……当然,也有之一。 比如现在的江臣,就显得惭愧和惶恐。 再加上,恩师比较耿直,这两个原因加在一起,恩师如此不客气,只令刘文善羞愧万分,抬不起头来。 方继藩背着手,又感慨道:“可没想到,你竟还有此感悟,为师没白疼你,你要撰写编修此书,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来问便是。” “是。”刘文善欣喜若狂,难得被恩师夸奖啊,这是自己距离幸福最近的一次。 王守仁等人,心里竟有几分羡慕。 自己,为何就没琢磨到呢,早知如此,我也来修书。 只可惜,刘师兄已捷足先登。 王守仁突然道:“恩师,欧阳大师兄,至今没有音讯,竟连书信也没有来,学生听说,他一直都没有至衙里交割啊。” 欧阳大师兄,是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们,俱都敬仰的存在,所谓长兄如父,方继藩不在,他就是王守仁等人爹娘,何况,他性子温和,气度非凡,何至是西山上下,便是庙堂之上,没有几个人不服气他的。 甚至是方继藩的敌人,见着了他这位高徒,都心里发出感慨,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方继藩听罢,也觉得奇怪,这已过了这么多日子了,竟还没有动静,自己让他去搜集地方舆情,再前去赴任,没让他一直窝着不动啊,难道……出事了。 方继藩背着手,叹了口气:“你们不要急,吉人自有天相,欧阳志……定不会出什么意外的,他可能,只是反应有点慢而已。” ………… 定兴县。 潜伏于当地的锦衣卫小旗官林丰要急疯了。 上头早就下了死命令,定要搜寻到欧阳志的踪迹,可无论如何,也打探不到行踪。 他将欧阳志必经之路的所有客店、烟花之所,都搜寻遍了,甚至是游船,以及所有赴任官员在赴任时,可能出没的地方,可偏偏,一无所踪。 想着上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寻不到人和尸体,便提头来见的狠话,林丰顿时汗流侠背。 这一日,却是突然有校尉来:“报,欧阳侍学,他……他……” “他什么?”林丰怒气冲冲。 “他到县衙了。” “什么?” 林丰哪里敢怠慢,匆匆至县衙。 此时,欧阳志已是升座,本县官吏,会同地方士绅闻讯,纷纷来见。 整个衙堂里,其乐融融。 林丰的假扮的身份,是一个秀才,连功名都伪造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见此机会,也溜了进去。 却见欧阳志端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面带微笑,案牍上,是一卷卷宗。 而众人乌压压的,有作揖行礼的,有微笑的,有…… 欧阳志却是淡淡道:“本县初到此地,已和旧县令交割,今日起,本县便是此地的父母官了。” “是啊,是啊,我等一直盼着县尊来。” 众人哄笑。 欧阳志正好沉默了片刻,便道:“可既来了,便少不得,要将这县中之事,问个明白,哪个是吴司吏。” 吴司吏哪里敢怠慢,他乃户房司吏,在县中颇有几分声望,他忙是上前:“学生在。” 欧阳志居然没什么反应。 大家心里想,这人,怕不是傻子吧? 怎么如此迟钝。 可这迟钝之后,欧阳志道:“本县治民几何啊?” 吴司吏笑吟吟道:“回县尊的话,本县治民六万七千五百三十五户。” 见欧阳志又沉默,众人更是窃窃私语,低声嘀咕。 吴司吏见状,面带笑容,心说,这新县尊……只怕…… 可这时,欧阳志突然道:“不对,在册的人口,当是六万七千五百六十七户……” 吴司吏一脸诧异,看着迟钝的欧阳志。 他顿时想起,似乎是这个数目,他连忙道:“县尊真是了不起,学生佩服,没错,是学生记岔了。” 欧阳志却脸色冷然,稍稍停顿之后,厉声道:“却又不对。明明县中所治之民,是九万七千三百二十一户。” “什么?”吴司吏一呆。 欧阳志长身而起,厉声道:“缺的这些人口,去了哪里,还需本县说明吗?有人为了不向官府纳粮,便有地方上有名望的人,将这些人置为自己的奴仆,隐去他们的户籍,如此一来,便可从中牟利,隐户乃是我朝大患,这一点,你身为司吏岂有不知,至于这些隐户去了哪里,本官就不用言明了吧。” 他说着,目光扫了一眼本地的士绅。 这些士绅,突然发现,这个迟钝的县令,竟有几分可怕起来,他怎么知道的这样的清楚? 吴司吏满头大汗,战战兢兢:“这些事,学生不清楚。” 欧阳志沉默片刻,只是此刻,他的沉默,却已被人看做是城府,这沉默,让人心里发毛,良久,欧阳志才道:“你怎会不知?许多原本都在黄册的户籍,都是被你给勾了去的,李家庄的七十五户,不正是你借了天灾,说他们已死了,可实际上呢,他们还活着,活的好好的,你要本县亲自带你去找这李家庄的人吗?” 啪嗒…… 吴司吏心里恐惧起来,忙是拜倒:“学生万死。” 欧阳志道:“这是大罪,岂可轻饶,来人,拿下,打三十棍,若打不死,责打他的差役,便是死罪,本县就饶了这吴司吏,以责打的差役抵命!” “……” 差役们个个面面相觑,随即,便听到吴司吏叫冤的声音。 欧阳志却是冷着脸,面上统统都是杀伐。 欧阳志道:“县中文吏李森,暂代户部司吏一职!” 李森…… 所有人左右张望,一个不起眼的书吏,一脸错愕,县尊竟知道自己的名字。 李森和吴司吏历来有矛盾,且一直受吴司吏的打压,在书吏房里,备受煎熬,他又因为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被县中人取笑。 李森听罢,哪里敢犹豫,拜倒在此:“是。” 片刻之后,吴司吏便被押了出去,随后,刑房里便传出了惨呼。 欧阳志是什么人,当初守锦州,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外头惨呼的再厉害,他眉毛也没动一下。 欧阳志又道:“曾司吏何在?” 姓曾的司吏,主掌刑房,掌本县的刑名,一听欧阳志叫唤自己,吓尿了,战战兢兢的跪下:“学生……学生……” 欧阳志盯着他,却是沉默。 可这沉默,在曾司吏看来,简直就是在痛苦中煎熬。 良久,欧阳志道:“去年,大盗杨飞一案,怎么说?” 曾司吏脸色霎时白了,他期期艾艾:“这……小人不知道,不知道……不不不,知道,知道,他……他平时,鱼肉乡里,又杀了人,自此落草,小人派人索拿,屡屡索拿不利……” 欧阳志道:“胡说,是索拿不利吗?杨飞乃是杨家的人,鱼肉乡里没错,杀了人也没错,保定府下了公文捉拿,你要拿杨飞,易如反掌,可是,你和庄头堡的杨家乃是姻亲,你忘了吗?” 曾司吏如遭雷击。 一下子瘫在地上。 这来的士绅之中,显然也有杨家的人,那人脸色惨然。 又是死一般的沉默,空气中,仿佛杀气腾腾。 欧阳志厉声道:“杨飞一案,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李氏母子冤死一案,还有正山寺的和尚因香火钱殴人一案,还有……你是刑房司吏,这些案子,哪一个,没有你在伸手,你这样的人,百死莫恕,来人,将杨飞取进来。” 杨飞…… 也来了。 所有人都惶恐不安。 却在此时,欧阳志的弟子却是取了一个包袱进来,包袱一抖,一个人头滚落下来。 顿时,满堂哗然,是杨飞…… ……………… 从第一更至现在截止,土豪哥《书友160219180242876》打赏十五万起点币,心疼我的土豪哥,为了打赏,需点击屏幕十几下,老虎心疼,要好好保养自己的手指啊,要是被屏幕划伤了,老虎会哭的。 此外再次感谢今日六十九位读者的九十一次打赏。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六章:人狠话不多 但见着杨飞的头颅的在地上翻滚,所有的士绅和差役,都如见了鬼似得,纷纷退避。 他们都是体面人,怎么见过这样的架势。 所有人都躲到了堂中的角落。 更有人,吓的脸色苍白。 可他们抬头去看欧阳志时,却见欧阳志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依旧端坐不同。 那锦衣卫小旗官林丰却是见过世面的,可他却不能显出什么,于是,不显山露水的跟着后退,心里却是惊骇,哪怕是锦衣卫动手,还得下一道驾贴呢,这位翰林老爷是真的狠,说杀就杀,不留余地。 而那杨家的人见了,顿时痛哭流涕:“飞儿……” 欧阳志大喝:“曾司吏……” 这三字,犹如魔音。 曾司吏已是吓尿了,匍匐在地:“万……万死。” “你包庇贼子,制造了多少冤案错案,你该当何罪?” “学生……学生……”曾司吏吓蒙了。 欧阳志却又沉默。 只是此时,每一次的沉默,都带给了这堂中之人,无以伦比的压力,他们仿佛,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心跳很快。 欧阳志突然大喝:“此乃死罪,拿下去,明正典刑,此等恶吏,残害百姓,为祸一方,罪该万死,拉下去,打,打死勿论。” 这才是狠。 压根就不想让曾司吏见到明天的太阳。 要知道,哪怕是对待死囚,往往父母官,至多也只是收监,而后,上书刑部,议其死罪,一旦判了死罪,便又辗转至大理寺,由大理寺进行核实,走完了这些程序之后,方才定下秋后问斩之类的罪名。 所以,哪怕是曾司吏罪大恶极,要死,那得等过几个月在说。 可父母官,想要弄死人,也不是没有办法,那就是用刑,对犯人用刑,本就是合情合理的事,这时代,就是如此。可若是一不小心,用刑的人下手没了轻重,打死了,这也怪不得别人。 现在,欧阳志就是要曾司吏死! 差役们个个不安,刑房的差役,可都是曾司吏的部下啊。 欧阳志淡淡道:“还是一句老话,打不死,行刑之人,杖毙!” 刑房差役一听,身躯一颤。 曾司吏顿时磕头如捣蒜,心知大限将到,自是极力想要求生:“县尊……开恩,开恩。” 这两个司吏,俱都是县中了不起的人物,和地方士绅,都打过交道,现在,看着这熟悉的两个官差,生生被拉出去,过不多时,曾司吏的惨呼之声,便传了来。 可欧阳志没有表情,却仿佛,打死人,便如吃饭喝水一般。 “县尊。”一老乡绅站了出来,面带微笑,他自然清楚,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这火也烧的太大了,且这个人,竟好像对定兴县上上下下的事,俱都了若指掌,这就有些可怕了:“县尊哪,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要闹到这个地步呢。” 老乡绅笑容可掬。 其他乡绅听罢,也纷纷点头:“是啊,是啊,得饶人处且饶人,算了,算了。” 欧阳志看着老乡神。 这令老乡神心里发毛。 最重要的是……这可怕的沉默。 欧阳志低头,呷了口茶,才慢悠悠的道:“本官乃朝廷钦命的父母官,本官在此治吏,于你区区一个草民何干?” 草民…… 老乡绅差点没有气的背过气去。 欧阳志又道:“你姓沈,叫沈师竟,乃本地的大乡绅,对了,还有一个秀才功名,是吗?你有一个儿子,在山东任知府?” “不才正是。”老乡绅心里有气。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道:“所以你便可倚老卖老,自以为自己有个有出息的儿子,敢在这公堂之上,放肆?你是什么东西?” “……” 堂中哗然。 杨老先生,是县中何等令人崇敬之人,此人竟……竟…… 有人低声议论:“这般无礼,到时弹劾……” 欧阳志这时道:“我奉皇命而来,吾师方继藩,忝为驸马都尉,我乃弘治十二年进士登科,为状元,以翰林侍学学士,至此治定兴县,你区区一个草民,竟敢左右官府治理,沈师竟,你好大的狗胆,当初,户部司吏勾了民户,将民户隐去时,你乃乡中耆老,会不知吗?你当初,为何不对这该死的恶吏说算了?想当初,杨飞杀人,却与官衙勾结,使其一直逍遥法外,你怎么不说一句,算了,看在受害的百姓可怜,将其拿捕归案?当初,这些该死的恶吏受市井泼皮买通,与之勾结,栽赃陷害孤儿寡母时,你为何不对那些恶吏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杨老先生脸煞白了。 这是……这是诛心哪。 他后退几步,手指着欧阳志:“你……你……” “想要修书给自己的知府儿子,亦或者,想要暗中运作,请人弹劾本官?”欧阳志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比较长,却随即,轻描淡写的道:“悉听尊便。” “……” 欧阳志却已站起,目中凛然:“从这一刻起,本县所有的人口,都需从新清查,所有的土地,都需重新丈量,三年内,所有的积案,会同旧案,统统重新过审,所有佐官,差役,敢有与人勾结者,有徇私枉法者,有敷衍其事者!统统杖毙,来啊,那两个司吏如何了?” 战战兢兢的差役,将两个司吏拖了进来,二人已是皮开肉绽,显已气绝。 许多士绅,要吓的昏厥过去。 没见过这么狠的啊。 坐在一旁的县丞、主簿、教谕等佐官,个个两腿颤颤,牙关咯咯作响。 所有差役,俱都低垂着头,只看着自己的靴尖,不敢呼吸。 他们不敢去看尸首,却有不少人偷偷看欧阳志。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正因为这沉默,他们才见识到了新县尊的城府之深,可谓是深不可测。 欧阳志这才亲自上前,踹了曾司吏一脚,他脚劲居然极大,毕竟是练习过弓马的人,顿时,曽司吏的肋骨传来咯咯的碎裂声,可曽司吏还是没有反应。 欧阳志才道:“这等贼子,祸国殃民,国之贼也,今日……没有动用酷刑,已是格外开恩!” 说着,背着手:“退堂!” “且慢着……”有士绅小心翼翼,堆笑道:“使君真是青天啊,学生人等,得青天大老爷来此,是县中上下百姓的福气,为了襄助使君治理定兴,学生决定了,愿意捐纳五十两银子,重修县学,也算是为咱们县,略尽绵薄之力,使君,您看如何?” 欧阳志没做声。 却令这士绅顿时压力甚大起来。 他还勉强挂着笑。 此时,欧阳志却道:“修县学,何须假手于诸公?县里自会去修!” 说着,惊堂木一拍,退堂。 这一下子,士绅们顿时惊诧起来。 这新县尊,油盐不进哪。 一下子,就打死了两个司吏,连沈老先生都是当面痛斥,那沈老先生,羞怒交加,可真正令人意外的是,连修县衙的银子,都不要了?要知道,以往,县令为了修县学,或是修桥铺路,那可都是求爷爷告奶奶一般啊。 他不要,只说明一件事,此子,要的更多。 士绅们一个个面色阴晴不定,心里,却又不免生出了恐惧。 他们临走时,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地上的人头和两具尸首,更是打了个寒颤。 那小旗官林丰却是忙将方才的一幕,牢牢记在心里,天可怜见,终于有消息了,今日之事,必须原原本本禀报才是。 众人熙熙攘攘的出了县衙。 谁料刚出来,一个帮闲模样的人,便笑嘻嘻的来:“哪位是沈老先生哪,沈老先生,小人奉我家公公之命前来,公公可是久仰沈老先生大名哪,前几日就说好了,要登门造访,亲自拜见老先生,老先生……老先生……” 沈老先生脸都绿了。 他拼命咳嗽,看着这笑吟吟的帮闲,他一面跺脚,一面想骂,可终究,还是忍住,深吸一口气:“噢,到时,还请公公大驾光临,舍下免不得要蓬荜生辉。” “好说,好说,公公一向得知沈老先生是识大体之人,今日一见,小人佩服。” 沈老先生面若猪肝。 ……………… 弘治皇帝越发的焦虑了。 官绅一体纳粮即为国策,那么当下的重中之重,便是定兴县,现在派去定兴县的,乃是得力干将,可至今为止,欧阳志还没有消息。 萧敬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陪着。 “怎么到现在,还没赴任,上一次听方继藩说,这是他安排好了的,可朕细细思来……却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不会是当真中途出事了吧,若如此……” 他重重叹了口气。 萧敬忍不住在一旁,也叹息起来:“陛下,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你说。” 萧敬很小心,似乎心里打着腹稿:“奴婢以为,想要开定兴县的先河,就非要坚毅果决之人不可,而这欧阳侍学,却并非是好人选,他人太迟钝了,性子又太温和,实在不是好的人选。” ……………… 还有。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七章:真的狠哪 萧敬其实对于欧阳志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敬佩这个年轻人。 可与此同时,对于欧阳志去定兴县,又觉得很是不妥。 欧阳志这个人,虽有在锦州的经历,可毕竟,还是在温室之中,哪里见过什么大世面啊,他一个状元,又是翰林,到了地方,还不被那些貌似忠厚,满口仁义道德的士绅们吃的骨头都不剩了。 萧敬道:“陛下,奴婢倒绝不是腹诽欧阳侍学,此人是个有大才的人,奴婢对他,也甚是欣赏,只是……奴婢窃以为,对付这些士绅,绝不是一个这般的清流,能够对付的了的。” 他开始侃侃而谈:“陛下啊,这地方上,有两种人,最是难缠,其一,就是吏,陛下可知,这些吏,其实也是世袭罔替,常年扎根在本地,他们明目上,是父母官的左右手,可实际上呢,却大多阳奉阴违,不知多少翰林学士,到了地方,被他们各种欺上瞒下的糊弄,须知父母官,到了任上,表面上是代表了朝廷的权威,可实际上,县中做主的,正是这大大小小的吏员。” “除此之外,这第二种人,就是士绅了,士绅们在本地也是树大根深,那是经历了多少代的传承,这些人,断不好对付。陛下,别看这些人满口都是仁义,可实际上,没一个是好惹的……” “这欧阳侍学……奴婢……” 弘治皇帝皱眉:“朕对欧阳卿家,倒颇有信心,他绝非你想的那般,只是一介书生。不过……这是大事,官绅一体纳粮,这是动他们的根本,这些人,谁能保证,不会狗急跳墙呢?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你有什么主意?” “这个好办。”萧敬眯着眼:“厂卫这儿,派驻一些人去,协助欧阳侍学,如此,也可对欧阳侍学,进行一些保护,同时,也可将那些士绅们,吓唬住。陛下,不是奴婢吹嘘,厂卫只要派人去了,那些士绅和吏员,断然不敢造次的。” 这才是萧敬真实的主意。 陛下既将这士绅一体纳粮当做是头等大事。 只要办成了,就是天大的功劳,厂卫怎么能不插一手,分一杯羹呢。 再者说了,他对欧阳志孑身一人去,也不看好。 至于刘瑾,那个吃货,嘿嘿…… 弘治皇帝倒是有些动心了,他踟躇起来:“厂卫若去,动静是否过大。” “陛下,快刀斩乱麻,既然陛下下定了决心,还讲什么宽厚?”萧敬忙道。 弘治皇帝却是下定不了决心,这事……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 弘治皇帝不愿意用厂卫,自然有他的用心,厂卫的人员,声名狼藉,且做事,还不干净。 到时,岂不是给了天下反对的人口实? “陛下啊,难道陛下忍心看着欧阳侍学,被人欺负吗?”萧敬抛出了杀手锏。 弘治皇帝眼里,顿时掠过了一丝精光…… 他冷冷道:“召牟斌!” 萧敬松了口气,看来这事儿,成了。 只是,召牟斌,直接给咱吩咐不就好了吗? 可他哪里敢怠慢,忙是给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 北镇抚司。 牟斌正在后衙廨舍喝茶。 陛下对于厂卫,历来不甚看重,这使他虽无处施展,却也落的个清闲。 却在此时,有人急匆匆道:“指挥,指挥,有消息,有定兴县的消息。” 牟斌一听,豁然而起,整个人激动起来。 他急匆匆的走出来,迎面就看到,一个校尉拜倒在地:“是定兴县的消息,欧阳侍学,有消息了,这是小旗林丰,连夜送来的奏报。” 牟斌松了口气,那欧阳志,没有死便好。 倒是平白担忧了一场。 如此,也可和陛下有个交代。 他脸色红润起来,取了奏报,低头一看…… 整个人,身子竟是一颤。 欧阳志至定兴县,先诛两员司吏,杀一朝廷钦犯,并且,对所有县中的隐户,了若指掌,已要求差役,立即开始清查隐户和隐田,不只如此,就在当日,他下命令开始清查此前的旧案,短短一天时间里,翻了十七个案子,捉拿了数十个县里的市井无赖之徒,当场又打死了七八人,其他统统收押,另有一员秀才,勾结官府,贪赃不法,他当面叫来了县中教谕,革除了此秀才的功名,而后命人用刑…… 牟斌脸都绿了。 这么狠? 锦衣卫都不是这样玩的啊。 他怎么能一眼辩出忠奸? 冤案? 或者,只是单纯的给定兴县的人一个下马威? 可是…… 当他翻开了奏报之下其他一本厚厚的奏报,却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卷宗。 其中每一个被打死的,都记录在案,犯了什么事,勾结了谁,还有签字画押的口供,以及所有涉事人等,人证物证,根据这锦衣卫小旗官的奏报,欧阳志这厮,准备的尤其充分,不只如此,为了以正视听,居然还将所有案件统统详细记录之后,张出了榜来,就张挂在县衙外头,并且明言,若是所查不实,欢迎大家前来检举。 这定兴县,一夜之间,彻底的翻转,差役们竟是个个铁面无私,四处缉拿从前抓不住的盗贼,县中六房,县丞领头,主持清查隐户,而主簿带头,亲自下乡,去丈量土地。 各房人员,闻风而动。 那些士绅,根据小旗官的奏报,是心里惶惶不安,此刻,却个个不敢声张造次什么,从前横行乡里的纨绔子弟,一下子不见了踪影,连赌坊,似乎都觉得不妙,竟是关了门,放贷的泼皮,连夜逃窜。 ………… 一夜之间。 天翻地覆。 所有经手的案子,以及重审的冤案,竟都证据确凿,哪怕打死的司吏,其卷宗,竟有一沓厚,直送刑部去了。 牟斌打了个冷战。 突然对那个青年人,竟生出了森然寒意。 他正面上惊疑不定,此时,却有人来:“牟指挥,宫里来人,请牟指挥,立即见驾。” “正好,老夫也正好要去见驾。”牟斌没有迟疑,手里拿着沉甸甸的奏报,心里……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那欧阳志,看着挺敦厚的人啊,很老实,可是…… ………… 弘治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他微微皱眉。 依旧,还在为欧阳志担心着。 若不是紧张欧阳志,弘治皇帝不会出此下策,一旦让成厂卫浮出了台面,这反而授人以柄了。 可是…… 欧阳卿家的安危要紧。 哪怕他信任欧阳卿家,可想到当初的救驾,还有这欧阳卿家伴驾在左右时,和自己产生的情谊,弘治皇帝心里如何放得下。 他是将这欧阳志,当做自己儿子未来的班底,辅政大臣,以及自己的后辈来看待的。 一旁的萧敬,一眼即能洞穿弘治皇帝的心思,这些年来,厂卫几乎没有露过脸,太多人都已将厂卫忘记了。 此次正好这士绅一体纳粮,成为一个契机。 他面带微笑,心里开始想定,此次派去定兴县的人选,一定要办的漂亮,要让人知道,厂卫的可怕之处。 “陛下,牟指挥求见。” 弘治皇帝几乎没有犹豫:“传!” 片刻之后,牟斌疾步入殿。 牟斌是个稳重的人,先行了礼:“臣见过陛下……臣……” “牟卿家!”弘治皇帝急不可耐道:“朕有一事,倒想听听你的建议,欧阳卿家前去定兴县的事,想来,你是知道的吧,可至今,没有音讯……朕对他,实在担心啊,他现在要办的,乃是一件大事,这地方上,有的是貌似忠良,实为豺狼本性、人面兽心之人,朕希望,从厂卫里,挑选出人,前去定兴县,保护……” “……”牟斌有点懵。 陛下召自己来,竟也是为了这事。 前去定兴县,保护欧阳志…… 这……有些尴尬啊。 谁保护谁? “陛下,卑下正好接到了关于欧阳侍学的消息,正预备来禀报,可谁知……” “是吗?”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欣喜:“他无事吧?” “有一些情况,卑下也说不好,陛下看过之后,便知了。” 牟斌却是没有办法解释,这该咋说? 萧敬一听有一些情况,心里倒是定了,忙是下了金銮,取了牟斌的奏疏,一脸哭丧考妣的样子道:“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忙是接过,打开,萧敬在一旁,踮着脚,伸着脑袋,想趁此机会瞄一眼。 可这一瞄……萧敬的脸色,顿时不自然起来。 这…… 弘治皇帝先是凝眉,随即一脸不可置信,再之后,眉头舒展,可随即,眉头又皱起,似乎有些忍不住嘀咕:“一日之间,怎么可以做这么多事,莫非……是故意制造冤案错案?” 萧敬也看明白了,他忍不住道:“陛下,可能是欧阳侍学,借此立威吧。” 是啊,厂卫最擅长这一手了。到了地方,下了驾贴,先找一些好欺负的,栽赃一点罪名,打死几个,而后,人们就对厂卫恐惧有加了。 …………………… 今天其实有点感冒了,毕竟水土不服,可总算幸不辱命,很欣慰。感谢大土豪同学,名字大家都能背了,哈哈,大土豪同学今日打赏总计七十万起点币,除此之外,今日还有二土豪打赏五万起点币,以及各色土豪161次打赏,感谢,铭记,爱你们。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八章:万世楷模 弘治皇帝听了萧敬的话,皱眉。 他是极厌恶冤案错案的。 这也是为何,他对于厂卫,敬而远之的原因。 虽然有时候不得不用他们,却绝大多数时候,能不动用,就不动用。 若只是因为立威,而打杀这么多人,惹来的民怨,会有多大啊。 可是根据奏报中的描述,短短一日一夜的时间,这么多的案子,翻案的翻案,动刑的动刑,打死了这么多人,不是冤案错案,可能吗? 弘治皇帝咬了咬唇,倘若如此,那么欧阳志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他看过了之后,发现下头,还有一沓厚厚的奏报。 继续看下去,猛地,弘治皇帝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狐疑。 下头,竟是每一个案子详细的记录。 曾广胜! 这是一个司吏,在职期间,包庇钦犯,收受贿赂,制造冤案十三件,逼死孤儿寡母,纵容其子弟横行不法…… 这只是其中一人,一个小小的刑房司吏,可此人经手的所有案子,以及案情的经过,甚至是从被害人那里得到的口供,以及整个案子过程中出现的猫腻,俱都一清二楚,不只如此,曾广胜的同党,俱都已认罪伏法,同时,在曾广胜家中,查抄到了大量的脏银,甚至有和钦犯来往的书信,认证物证俱全…… 足足七八页,洋洋数千言,根据这个锦衣卫的奏报,这些东西,都张贴在了县衙门口,是他连夜誊写抄录下来的。 整个县衙外头的围墙,似这样的榜,几乎将县衙的围墙贴满了。 还有…… 户部司吏…… 当地的秀才…… 以及……张贴在外的隐户、隐田的情况。 这还罢了。 竟还张贴了该县各甲各保各乡的土地调查,人口调查,田地的归属,甚至有多少牛,有多少马,有多少铁匠铺子,有几人脱了农产……流失的民众,大致的数目。 这…… 这哪里是冤案错案,所有的案子,都是证据确凿,可供公评,这等于是直接杀了人,然后用无数的数据和证据摔在所有人的脸上,告诉大家,这个人为何会被打死,谁要是不服气,欢迎来揭发。 一天时间……整个县就翻转了。 弘治皇帝一愣。 他继续看下去,这数不清的蝇头小字里,所隐藏的信息,实在太可怕了,每一份卷宗,就是许多条人命,有的人命,是被这些恶吏和恶人害死的,也有的人命,是欧阳志对于这些恶吏和恶人的清算。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日时间,怎么可能?” 萧敬看到后头的奏报,眼珠子都掉下来了,还能这样的玩? 这欧阳志,难道是定兴县里无数人的蛔虫吗? 下手狠辣,有理有据,居然……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这还是老实忠厚的欧阳志吗?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来回踱步:“一日时间,十几个案子,既快,又准,更狠,他是如何做到的?” 想不明白啊。 又不是神仙! 倒是牟斌一路上,算是想明白了:“陛下莫非忘了,欧阳侍学推迟了一月的时间赴任,想来……卑下以为,他既非是游山玩水,也并非是不知所踪,而是早有预谋,不不不,是早有目的,这一月时间,他都在明察暗访,直到将这定兴县的所有底细,统统摸了个一清二楚。” “一月时间,足够暗访吗?”弘治皇帝突然问。 牟斌汗颜。 一旁的萧敬,竟也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汗流浃背。 论起明察暗访,厂卫,才是专业啊。 按理来说,这厂卫无孔不入,本就是靠这个混饭吃的。 牟斌不知该怎么回答。 若是说足够时间暗访,可问题在于,陛下早已注意到了定兴县,也命厂卫暗中盯着了,可为何,这案卷中的这些事,欧阳志知道,厂卫却没有人来禀报,这里头,牵涉到了多少冤屈的亡魂啊,厂卫难道视而不见? 可牟斌说没有足够的时间暗访,那么,厂卫这么多人手,吃了这么多的皇粮,难道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牟斌战战兢兢道:“陛下,这……”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可怕啊,真是可怕,小小一县,竟有这么多城狐社鼠之辈,在你们看来,这只是一桩案子,在朕看来,这是无数的血泪啊,你们固然没有感受,朕当初,何曾有此感受,可今日若换了朕和你们是被这些人所欺压的孤儿寡母,是他们冤屈和杀戮的百姓,朕和你们,怎么想?” 牟斌忙道:“卑下万死!” 一看牟斌认错。 萧敬心里无语,牟斌你坑咱啊,应当咱先说万死的,他忙不迭的拜倒:“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厉声道:“朕只知,民间有疾苦,却万万不曾想到,竟是至这样的地步,厂卫这么多年来,奏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数万的亲军校尉、力士,报的又是什么?一县如此,一府呢?一省呢?天下两京十三省呢?” 二人只是匍匐在地,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更怒:“亏得你们还成日说,百姓们无不受朕的恩赐,无不感恩戴德,哈哈,感恩戴德,亏得你们说的出口,一吏之恶,即是朕恶,一官之恶,亦是朕恶;难道你们不知,万方有罪、罪在朕躬吗?” “奴婢……奴婢……”萧敬要哭了,他想解释来着,可是没有法子解释啊。任何的解释,在此刻,都是苍白无力。 厂卫这些日子,也奏报了不少定兴县的事,毕竟陛下关注,可……和欧阳志相比,这么多人手布置下去,竟还不如一个孑身入定兴县的忠厚老实人。 弘治皇帝感慨:“欧阳卿家,实是朕的肱骨,他一人,抵得上你们这上上下下数万的酒囊饭袋……” “……” 这就骂的有点狠了。 可萧敬和牟斌,却是屁都不敢放! “可耻!”弘治皇帝厉声痛斥。 他气的将手中的奏疏洒落一旁,拂袖道:“下旨,嘉奖欧阳志……将这些卷宗,进行整理,传抄邸报,给这天下的父母官们,都看看,不只各地的官府,要看,要抄写,要上书来说一说,他们看过这些卷宗之后,有何心得,让他们告诉朕,他们看到了什么,学到了什么,以后该做什么?还有你们?所有亲军五品以上武官,也要抄,也要写,每人抄写五遍……还有所有的勋臣,所有的公侯伯……” “……” 这卷宗……可是洋洋洒洒数万言啊。 陛下,这…… 五遍…… 萧敬和牟斌,哪里敢说什么,只是磕头如捣蒜。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是有道理的,你太优秀了,岂不就显得,其他人不甚高明了? 你一日能纠察出十几桩冤案,别人还怎么办? 弘治皇帝厉声道:“立即传诏!” 萧敬面如土色,刚要站起。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他:“萧伴伴。” 萧敬忙又跪下。 弘治皇帝厉声道:“好好的学着吧!你管着东厂,你抄写二十遍!” “……” 萧敬突然悲从心来。 五六万字,二十遍……这是多少来着,咱数学不好啊。 弘治皇帝闭着眼,长长的叹了口气:“朕终于明白,为何方继藩对欧阳卿家有信心了,现在,朕对他也是信心十足,此人,不但学识渊博,仁义忠厚,还是一个了不起的干吏啊,此朕之狄仁杰也!” …… 方继藩脸色铁青。 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坑爹了。 欧阳志有消息了,大功,立了大功。 方继藩还没高兴多久呢。 可转眼之间,却发现,他被欧阳志坑了。 若不是自己门生,是其他人,方继藩一定将这个坑遍了天下官的家伙打死不可。 抄五遍…… 方继藩也是候,他得抄。 不只方继藩要抄,王守仁、唐寅、江臣、刘文善,都要抄。 陛下是认得方继藩的字迹的,别人可以作假,方继藩作不得假啊,消息传来的时候,方继藩开始是喜不自胜的,随即,就是一副痛不欲生的表情。 “我有脑疾,我要见皇上!”方继藩大喇喇的叫唤。 可一听说,陛下正在盛怒之中,方继藩就决定,暂时避其锋芒了。 “恩师,恩师……”唐寅偷偷的进了方继藩的书斋。 见方继藩咬着笔头,痛不欲生的样子。 “恩师,学生帮你抄吧,恩师有病,万万不可操劳啊,学生擅行书,恩师的笔迹,学生仿的出来……” 方继藩一听,乐了,对啊,唐寅是行书大家,书画双绝,自然,也很擅长临摹别人的笔迹,这不现成的劳动力吗? 方继藩眉开眼笑:“对,对,对,为师有病,为师有病,来,伯虎,你来替为师抄写,伯虎,你真是很让为师感动啊,为师没白心疼你。” 唐寅听了恩师的夸奖,心里暖呵呵的,捋起长袖,便要预备动笔。 他可是要写十遍呢,时不待我啊。 …………………… 感谢今天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又打赏十一万起点币,至今为止,已经一百八十万起点币了,万分感谢,好开心,码字有力量了。 正文 第八百七十九章:横空出世 能为恩师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唐寅很开心。 他提笔,随即手腕轻动,果然,方继藩的字迹便写了出来。 方继藩努力的在一旁辨认,竟和自己的字迹一模一样,丝毫不差,哪怕是天底下最顶尖的人,也看不出自己和唐寅书法中的区别吧。 方继藩顿时激动的不得了。 神了。 这个门生,没有白收啊。 哈哈,区区抄书,也难得倒我方继藩? 我方继藩闭着眼睛,都能让我门生完成。 方继藩立即道:“很好,写的很好,不愧是恩师门下,最厉害的弟子。伯虎,恩师以你为傲……” 唐寅倍感欣慰,依旧笔走龙蛇,不敢停顿。 方继藩想了想,又道:“那个……麻烦帮恩师抄十遍。” “什么?”唐寅一愣。 本来,自己和恩师都需抄录五遍,便需十遍,这已是极具挑战的任务了,现在,还要加五遍。 方继藩看出来了唐寅的不解,便叹口气:“恩师也是难啊,你也知道,恩师既是陛下的女婿,且恩师对陛下的忠心,可谓天日可鉴,伯虎你想想看,若是和其他人都抄写五遍,显得出恩师对陛下的赤胆忠心吗?不能!恩师左思右想,别人抄五遍,我方继藩要抄十遍,陛下吩咐的事,为师要双倍完成,如此,方才显方继藩的忠义。为师这样想,伯虎你觉得对吗?” 唐寅脸有点抽抽,老半天,他点点头:“恩师说的对。” “那就麻烦你了。”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叹了口气:“为师最心疼的,就是你,好好干!” 一溜烟,跑了。 ………… 唐寅深呼吸。 十五遍啊。 可是恩师有命,还能说什么,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眠不睡,也得赶出来。 他提笔,凝神,接着,开始不断的书写。 唐寅本就是极聪明的人,大致的抄写了一遍之后,这些东西,就大致能背诵个七七八八,再接下来写,就快了。 可哪怕如此,一日一夜下来,除了浑身上下酸麻,头晕目眩,可也不过写了三遍而已。 他决心休息一个时辰,再战! ………… 方继藩日上三竿起来,却发现,昨夜怀中的太康公主殿下,已是没了香踪。 方继藩已习惯了,公主殿下要带孩子嘛。 于是起身,照例,香儿进来,给方继藩服侍穿衣,方继藩忍不住道:“香儿,以后你不必服侍这个,好好让人伺候着你便是。” 香儿道:“少爷,别人伺候不好。” 方继藩穿戴一新,香儿道:“方才,有人来求见。” “谁都不见!”方继藩板着脸道:“少爷在办一件大事,阿猫阿狗,一个都不见,不可耽误了少爷的大事。” 香儿不禁好奇:“什么大事啊?” 方继藩不自禁的在她身上轻轻一捏:“这个,这个,办报。” “邸报?”香儿一愣。 方继藩摇摇头:“你家少爷,什么都敢办,唯独,不敢办邸报,这玩意,是皇帝老子才能办的,至于那些想要抨击时局的小报,哼,我方继藩心里只有皇上,怎么会和那些人渣同流合污……不说了,先去办事了。” 方继藩说着,一溜烟的出去。 方继藩不敢去书房,怕打扰了至亲至爱的唐寅抄写,却是赶到了镇国府,镇国府而今清冷了许多,自打朱厚照去了蒸汽车研究所,这镇国府便清冷了下来。 正好,现在却给了方继藩一个清净的环境。 他苦思冥想着,一次次的提笔,偶尔,又落笔…… 似乎,一个想法,已经开始在自己的脑海中慢慢的布局而出。 三日之后,十篇案卷便抄录完毕。 足足花了四天的时间,唐寅完成了一件创举,这几乎是划时代的意义,当看到脸色发青,眼袋发黑,眼里布满了血丝的唐寅时,手里一大沓的文章落在方继藩的手上。 方继藩心疼的看了唐寅一眼:“伯虎,你没事吧,要不要紧,要不,去休息几天?” “时间不多了。”唐寅舔了舔干瘪的唇:“恩师,学生自己的五篇文章,还没有抄录呢。” “呀。”方继藩脸微微一红,居然有些惭愧。 “恩师,没时间了,学生去了。” “去吧,去吧,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方继藩像是做了贼一般。 这是将人当做牲口用了,我方继藩一向以正人君子自居,万万想不到啊…… 方继藩摇摇头,心里有点自责,低头看了看抄录的书稿,没有什么问题,于是立即让人,送入宫中…… ……………… 弘治皇帝对于欧阳志是放心了。 可是对于当今地方上的吏治,却又愁容满面起来。 一群小小的役吏,居然可以决定人的生死,这是何其恐怖的事啊。 想想那些冤案,弘治皇帝便夙夜难寐。 他端坐在御案之后,沉眉。 似乎也想不到什么对策。 倒是此时,有宦官来:“陛下,方都尉送来了抄录的卷宗。” 弘治皇帝一愣。 其实,弘治皇帝虽让所有的勋臣和文武大臣们抄写这些,是让这些人长长记性,地方吏治败坏至此,难道真是恶吏所为吗?只怕,也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缘故吧。 可方继藩……只是被误伤。 那欧阳志乃方继藩的弟子,哪里有做师父的,学习自己弟子的。 只是,弘治皇帝当时并没有言明,将方继藩排除在外罢了。 可谁料到,方继藩竟真的抄了。 不只如此…… 这宦官还道:“方都尉抄写了十遍,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朕何时让他抄写了十遍?” “这……”宦官踟蹰道:“方都尉说了,他对陛下的忠心,可昭日月,比之别人,要忠心十倍百倍,他本该抄写十倍、百倍,方才对得起陛下的知遇之恩,可是在力有不逮,所以……抄写了十遍,已是惭愧汗颜之至了。” “……” 弘治皇帝有点发懵。 “拿朕瞧瞧。” 随即,卷宗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字迹,是方继藩的字迹,这是没有错的。许多地方,还墨迹未干呢…… 弘治皇帝将卷宗搁下,忍不住感慨起来:“方继藩啊方继藩,难怪这个小子,能教授出欧阳卿家这般的奇才,果然……是与众不同啊,是个实在人。 弘治皇帝感慨:“满朝文武,都不及方继藩吗?朕听说,让文武百官抄写这些卷宗,可有不少人,是怨声载道,可看看人方继藩……孰优孰劣,真是一眼便知啊。他们不是喜欢躲懒,不是怕麻烦……传旨,方继藩抄写有功,予以嘉奖,以赞其苦劳,其余诸官,抄写再加一倍,每人十遍……” 萧敬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一眼萧敬:“你呀,也要都向方继藩学一学,你也加一倍吧。” 萧敬一口老血要吐出来,奴婢要抄写二十遍的啊,再翻一倍,还让人活吗? 可见陛下一脸漠然的样子,萧敬哪里敢回嘴,这是态度问题:“奴婢知道了。” ………… 近来买房的人少了许多。 竟是冷冷清清。 方继藩吓了一跳,出了啥事,咱们大明的富商和勋贵还有文武百官们的荷包被掏空了? 不对吧,当初李自成打进北京城里,搜刮出来的银子,那也不少呢,这还没算上不少乱兵搜刮之后,没有上缴。以及那些将银子藏的严严实实的。 通过当初闯王杀入北京城查抄的财富,方继藩轻轻松松,就可推算出京里勋贵大臣们的荷包,还有多少银子。 不只如此,京师还只是他们的居住地,他们还有老家呢,老宅里,不也藏着钱? 可一听,原来陛下居然嘉奖了自己,不只如此,甚至还给百官们增加了一倍的抄写量,而如今,大家都忙着抄卷宗呢,交不出,吏部是要问责的,谁有功夫来看房。 方继藩心里不禁感慨起来,果然是无妄之灾啊。 这个时候冷清些正好,方继藩办自己的大事。 方继藩亲自领着王金元,而后,开始在西山各院张榜,这榜一张,且还是大宗师方继藩亲自来,顿时吸引了无数的学子们的目光。 学子们见师公在,自然不敢轻易靠近,都是远远行礼,方继藩看过了榜之后,便背着手,走了。 一见师公走了,所有人才蜂拥上前来。 《求索》期刊正式成立。 现在开始收录文章,涉及各个学说,文章分三等,为天、地、人,三种等级,根据不同投稿的期刊,再由方继藩领着一群人亲自评议,即行刊载,获刊载者,若有突出贡献,可得学术头衔,即大院士、院士、大学士、学士、博士等等……其所涉及的期刊,包括医学、农学、工学、天文地理等等。 学子们一个个好奇的看着这榜,有些不太明白。 不过这不打紧,王金元早准备几个人,在此细细的讲解。 “这是学术期刊,什么叫学术呢,就是诸位有什么发现,可以用文字的方式,表述出来,懂了吗?” 所有人摇头。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老虎已经背的出来了)同学从正午到现在打赏的26万起点币,拜谢。 正文 第八百八十章:鲤鱼跃龙门 懂与不懂,都没什么关系。 片刻之后,朱厚照便到了榜下。 他爱凑热闹,虽是短须乱糟糟的,浑身满是油污,身后跟着七八个匠人。 看着榜,朱厚照一知半解,耐心听人叙述。 大抵……算是懵懵懂懂的明白了。 “发现了什么,就可以投稿,投稿了可以做大院士,大院士是几品官?” “……” “不算官呀,只是西山书院内部的头衔,有了头衔便可受书院的聘任,周刊卖得好,还有稿酬?甚至,将来有人引用了文章,也有银子?” 朱厚照眯着眼。 老方在搞什么名堂。 大抵,他算是明白了一些什么。 于是朱厚照冷笑,这有何难。 ………… 只几日时间,许多投稿就来了。 五花八门的都有,方继藩看着脑袋疼。 毕竟,许多人,压根对于论文没有多少概念,此时,也没有论文的模板,大家都是由着性子,自顾自的来。 如此一来,各种乱七八糟的文字就出现了,以至于,方继藩看了一篇文章,说了老半天,懵了,不知啥意思…… 方继藩忙是寻找下头的署名,恨不得立即将此人抓来,狠狠痛打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不过……也未必都是人渣。 至少,有一篇有意思的文章,却是被方继藩发掘了出来——人体之中,有细虫。 方继藩头皮发麻。 细虫……细菌? 方继藩认真看这文章,该文章的作者,自称自己曾观察过肉的腐烂过程,在一个完全没有苍蝇和蚊子的环境里,将肉放置在玻璃瓶中,而这腐肉,慢慢的变化,其根本原因,可能就是细虫的原因。 于是他开始尝试着,截住放大镜来观察,只可惜,放大镜并不能观察到这些细虫的存在,不过……此人没有放弃,而是继续寻磨制玻璃的匠人,竟是将两片透镜结合一起,竟放大了放大镜的倍数,虽然,他依旧没有观察到细虫,可他决心用两块熟肉进行试验,最终的结果发现,肉质的腐烂,与外界的环境无关,哪怕是在没有外界环境的情况之下,熟肉,依旧还会腐烂。 他认为肉的败坏,一定和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有关…… 在这个时代,总不乏有各种奇思妙想的人。 方继藩看了此人的署名……叫张森,名字很普通,方继藩对其,也没有多大的印象。 此人是医学院的学生,很不起眼。 他坚持认为,人在受伤之后,之所以伤口会腐烂,定是和细虫有关,而用酒精之类的消毒,定是因为酒精可能可以消灭这些细虫,这才可以防止伤口的感染。 方继藩选出这篇文章,命评议的一些大夫,前去试验。 方继藩当然不会告诉别人,世上确实有病菌的存在,既然杂志出现了,就必须遵循一种规则。 紧接着,评议的人员们,开始用各种方法进行试验。 最终……似乎也对此人的理论,引发起了争议。 不过既有争议,那么,就不能否认这个人的说法,最终,这篇文章入榜。 除此之外,便是大量农学的论文出现了。 张信带着一群农学的生员和校尉,用各种作物和植物的发现,直接霸榜。 倒是其他的文章,乏善可陈。 这第一期的《求索》杂志,在经过各方的讨论之后,开始定稿。 紧接着,在西山的一个印刷工坊,开始疯狂的印刷,王金元看着肉疼。 折腾啊,太折腾了。 这么个玩意,既没有教授人去读书作八股,又不是时下流行的世情话本,根本不可能有销路的,里头各种种植、细虫之类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谁看哪。 这不是败家吗? 少爷怎么喜欢折腾这个呢? 王金元是个生意人。 独具敏锐的商业目光。 老老实实卖房多好。 他心里叹息。 ………… 而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 医学院里,一个叫张森的青年人,如往常一样,从学里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棚户。 今日,他观摩了自己的恩师苏月给一个妇人进行剖腹。 这妇人怀胎八月,便觉得肚子疼痛难忍,却又生不出,实在无奈之下,其家人才将人送来。 事实上,将妇人送至医学院的人家,是需要极大勇气的,毕竟,妇人的名节,有时比性命更重要。 可最终,夫家还是跺跺脚,决心救人要紧。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恩师,如何开膛破肚,如何取出了孩子,可最终,妇人还是没有撑下去。 张森在医学院,见惯了生死,可依旧,还是心里沉甸甸的。 张森是个秀才,可家境并不好,这也是为何,他决心从文学院,转入医学院的原因,西山文学院教授八股,固然厉害,可学费也很厉害,一般人,实在读不起,反而是医学、农学、工学、土木学不但学费低廉,而且一旦学了一年之后,掌握了初步的知识,便要转入临床,到了此时,便有一些微薄的补贴。 这微薄的收入,对于别人而言,不算什么,可对于张森而言,却可以填饱肚子,他的父母,为了供养他读书,几乎是卖光了家当,现在,他实在不愿意,再给父母什么负担了。 当然,张森的爹在得知自己儿子居然不考八股了,气的半死,差一点没有冲进书院里来,将张森打死。 不读八股,有什么出息,天天给人环切,给妇人开膛破肚? 他看到了老父一脸痛惜的样子,这样子,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的转着。 鲤鱼跃龙门,自己为鲤鱼,在所有人心目之中,只有跃过了龙门,才可登入天子堂,成为官人,光宗耀祖。 他回到了自己的棚里。 书院的书生,大多都在农户家借住,所谓的宿舍,就在这里。 可他一抬眼,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他的老父亲。 一个瘦巴巴的汉子,身上是一袭浆洗了很多年的旧衣,这是儒衫,他的父亲,曾是童生,以自己是读书人为荣。 “父亲……”张森开口。 父亲叫张静,张静朝他苦笑:“回来了啊,你娘让为父给你带点东西来,你修书来的时候,说经常要熬夜看书,怕你夜里饿着,给你考了一些红薯。” 果然,他脚下,是一筐红薯,发着香气。 张森忙道:“这……” 张静朝他苦笑:“你还是有心事吧,当初,为父是对你期望大了一些,可是人各有志啊,为父这些日子,在家里,是想明白了,人……为何就一定要金榜题名呢,你想悬壶济世,也没什么不好,来来来,坐下。” 张森眼睛湿润了。 他自是明白,自己金榜题名,对于父亲而言,是一辈子最大的期望,张家早就家道中落,张父却认为张家毕竟是诗书传家,决不能让子沉沦,为了供养自己读书,便连最后一点土地,都卖了…… 张森拜下:“父亲,是儿子令父亲是失望了。” 张静眼里,虽有落寞,却是勉强露出笑容:“不可这样说,行行出状元嘛,你在学里,钱够不够,前些日子,为父去做工,倒是挣了一些钱,来……” 张森忍不住哭泣起来:“父亲…儿子万死啊,儿子对不起您。” 张静将钱塞进张森的怀里:“这天底下,两年一次院试,三年一次乡试,想要金榜题名,谈何容易呢,你不必自责,其实,这样也好……为从了医,也可救人嘛……好了,时候不早了,为父得去上工,前些日子,在新城里寻了一个给人算账的活计,倒也轻松,你不必挂念。” 说着,背着手,要走。 张森想叫住他,却觉得自己羞愧的无地自容,嘴唇嚅嗫,却是如鲠在喉。 等他意识到父亲走了,快步追出去,却见那父亲背着手,依旧还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执拗,穿着一袭长衫,似乎又心疼旧鞋被田埂的夯土磨烂,蹑着脚,徐徐而去。 张森眼泪,顿时泊泊而出,朝那背影跪下,以头抢地。 夜里,他照例读书,至于父亲留下的钱,他不敢用,都藏起来,已攒了七百多文。 次日一早,晨曦已是绽放,如往常一般,张森到了医学院。 迎面而来的,便有人道:“张师弟,你的文章,听说列入《求索》了。就是那细虫的怪论,不,并不是怪论,我……我……” 张森显得无精打采,昨夜没有睡好,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父亲的背影。 他自知道,自己的细虫论,不被许多人认可。 至于投稿,不过是自己坚持认为,这细虫学说一定存在,想要试一试,师公是否认同罢了。 昨日,他还对此,有所期盼,可今日,哪怕是听说这文章列入了《求索》,他竟也无精打采。 或许……我该去学八股的,只有如此,才能遂了父亲的心愿,也才可让父亲在人前,能够抬起头来。 过了片刻,又有人来:“张师兄,恩师请您过去……” 他的恩师乃是苏月,张森没有怠慢,忙是动了身。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在五点半至现在打赏28万起点币,拜谢,真的很惭愧,书写的还不够好,愧对重赏。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一章:师公终于还是下刀子了 张森见了苏月,却见这医学院院长上下打量着这平时不太关注的门生。 医学院有两百多人,都是苏月的门下,苏月没有关注这平平无奇的张森,也是情有可原。 “噢,坐。” 张森便欠着身坐下。 “那细虫论,是你写的吧。” 张森道:“是。” 苏月便叹口气:“师公与评议组的人,做了实验,结果证明,你的推论方向,是正确的。” “是吗?”张森很意外,太师公居然关注了自己文章,还特意让人照着自己的方法去试验。 “当然,细虫并没有发现,你自己也说,细虫微小,无法察觉;所以,只能通过试验,判断出大有可能存在。师公觉得你的文章,很有道理,便将其置入刊中,照规矩,周刊的一半收益,都会分给投稿的作者,且还可获得积分,未来对你授予学职,大有裨益。哪怕将来,有人要引用你的文章,你也可从中,获得些许的益处……你随我学医也有一年了,我知你家贫,倒是愿你,能够得一些银子,先补贴家用。” “噢,这是《求索》的试行刊本,第三篇,就署了你的名,你可以看看。” 张森接过,这第一篇,是关于农学的,第二篇,照旧还是农学防虫害的论述,里头的文字,自己看过之后,都觉得生涩难懂。毕竟隔行如隔山,等到了第三篇,果然是自己的文章,下头,还有评议组的评议。” 张森只大抵的翻阅了一来,随即苦笑。 他确实缺银子,实是不希望,自己的父亲,因为自己而去做工,更不会因此,而来学医。 可这样的刊物,能盈利? 只怕送人,都没有人愿意看吧。 这刊物的本钱,能收回来,便算是稳妥了。 至于那所谓积分,他更是一窍不通。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己坚持的‘细虫说’,至少得到了重视。 他还是道:“太师公能亲自为学生点评,学生已是喜不自胜了,至于其他,学生不敢巴望。” 其实苏月心里也觉得这玩意,似乎根本会无人问津,还给作者分红,这更像是一个笑话了。 他颔首点头:“你能宠辱不惊,这是好的,怎么,你昨夜没有睡好吗?现在可有精神,待会儿有个断手的手术,为师想让你在旁协助。” 在旁协助。 张森略略有些惊喜,本来以他的资历,是没有资格真正上手术台的,哪怕是在一旁给恩师和一些师叔们递刀子都不成。 苏月便起身:“走吧,不要出错。”苏月走了几步,突然驻足,回头,深深的看了张森一眼:“既然走了这一条路,就要坚持下去,我知道你很艰难,你父亲的事,为师知道,哎……其实,这医学院里,多少人……何尝不是,没有这样的父亲啊,能进入西山书院的人,有多少,都承载了巨大的希望,可天下人,只认从文……” 说到此处,张森突的眼眶一红,咬着唇,眼角里泪水漾了出来,他重重点头,才道:“学生明白。” “能明白就好,世上这么多人从文,总要有人从医,有人从工,有人从农。” ………… 第一期的期刊,足足印刷了五万本。 五万本啊。 成本可不低,足足花了几千两银子。 虽然对于方继藩而言,这是极小的数目,不值一提。 可王金元,却依旧心疼的不得了。 他想死。 有这银子,多造几栋房子,这是多大的利润啊。 当所有的期刊统统印刷完毕,他寻到了方继藩:“少爷,都印妥当了,五万本……一本不少。” 方继藩坐着,呷了口茶,笑呵呵的道:“这敢情好啊,也不知,这五万本,是不是少了,罢了,先印这些吧。” 还少? 王金元想死,能卖出五百本,王金元都觉得自己的名字可以倒过来写。 “嗯,好了,你预备一下,准备去销售,要保证所有的书铺,都能铺货。” “这……”王金元有些为难,可想了想,算了,就当是少爷玩玩吧,反正也只几千两银子。 他预备要走。 方继藩突然道:“你回来。” “啥。”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那个,记得将这个张挂出去。” 方继藩随手,指了指案牍上的一张告示。 王金元忙是上前,低头,一看……嗯? 随即,他眼睛都直了。 却见方继藩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端起茶盏,继续慢悠悠的呷了口茶:“快去啊,在这里啰嗦个什么?” 王金元一脸难看,却忙是将告示收了:“是。” ………… 次日一早,几乎告示,顿时张贴到了大街小巷之中。 顿时,所有人哗然了。 西山书院之外。 一群人云集在告示之下。 一个个脸上有点懵。 镇国府推出最新用工评级之法,所有工匠、大夫、农学校尉、土木匠都将推出等级制。 譬如工匠,分五级,分别为,甲等、乙等、丙等、丁等、戊等。 未来所有镇国府的工坊、医院、屯田所、账房、土木建筑队,都将以此募工,没有等级的匠人,即为最低等匠人,而考取资格证书的匠人,可根据其等级,在未来的升迁以及薪水方面,予以保障。 意思就是说,想要出头,得考试了。 再不能是,你特么说你是匠人,你是大夫,你就是大夫和匠人。 想要更好的薪水,想在未来,从小匠人成为大工匠,想要从寻常的小医生,成为大医,想有个好前程,要考! 还要考试啊。 这玩意叫职称。 相当于,匠人和大夫,还得分出个三六九等来。 各专业所考的内容……以《求索》期刊为准。 “……” 《求索》…… 各大书铺有售。 ………… 新城和西山轰动了。 屯田所数千校尉,新城的无数匠人,医学院的医学生,还有新城的文吏、账房……俱都瞠目结舌。 不同的职称,未来的前途是不同的。 这一点,是人都明白。 终于……师公和恩公,开始向他们拔刀子了。 这一刀,快、准、狠! 西山的日子,是很逍遥的,哪怕是新城的匠人们,现在薪水都颇丰厚。 至于医学生,以及屯田所,土木、工学的学生,其实日子过的都不错。 至少未来,还是有些前途。 可现在……到处都在争论着关于专业职称考试的消息。 这玩意是啥。 各专业,都从《求索》中摘取考题。 这岂不是说,将来想要吃香喝辣,需随时温习《求索》? 而且据说,不同职称,未来的前途,以及未来的薪水,都会分档,这意味着啥? 低级职称,只是寻常的考试,可若是要到高级职称,就必须根据自己有本专业内独到的文章,寄送《求索》,被《求索》录入刊物了。 总而言之…… 《求索》便是四书五经啊。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疯了。 不少人涌入了书铺。 那些书铺的东家,听说方都尉要让他们进一批刊物,脸都绿了,这啥玩意,强买强卖呀,我不想进货啊,可最终,却都硬着头皮,进了一批货,毕竟,方继藩的朋友,遍天下,人们都爱他。 可转眼之间,他们却发现,络绎不绝的人,开始来求购了。 进货价是九十文钱,挺贵的,可一出货,一百五十文,一百五十文,被人踏破了门槛。 尤其是新城里的匠人。 足足七八万的匠人,什么匠人都有,他们有了较丰厚的收入,渐渐的,在新城那儿,陆续出现了大量的子弟学堂,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子弟读一些书,甚至有不少匠人,也愿意去认一些字。 人在能吃饱喝足之后,渐渐的,开始有了更高的追求。 这些能大抵识字的匠人,见识到了广阔的天地之后,竟也开始不甘平庸起来。 考啊,听说考中了涨薪水,考中了能成为大匠。 西山书院的生员,更是趋之若鹜;至于屯田所的校尉们,在一脸懵逼之后,随即,也开始撸起袖子来。 甚至那些有子弟的人,年纪还小,还在学堂里读书,也愿意去买一本,自己的子弟,肯定是别指望金榜题名的,那个……太难了,考职称容易啊,反正他们识字,买回去一本,让他们闲暇时看呗,考试,得从娃娃教起。 三日之间,整个《求索》期刊,竟以惊人的速度,兜售一空。 印刷的作坊,开始加印了。 王金元急的满头是汗。 他也算是服了自己的少爷,这第一版印刷出来的期刊,纯利就有三千两,三千两不多,可是继续加印,可能一期,利润将高达五千两,毕竟,雕版都是现成的,后期加印的成本,比较低。 这一刊便是五千两银子的纯利,据说是一月四期,哪怕往后这刊物销售一直保持平稳,也有两万两银子的纯利了,虽然不多,却也保证了运营。 不只如此,其中半数,还要分给每篇周刊的三十位原作者……嗯……不管怎么说,反正少爷喜欢,那就印吧。 银子,反而是次要的事,毕竟,这世上,谁还有少爷有钱啊。 …………………… 好累啊,睡觉,大家晚安。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二章:天才与白痴的结合体 《求索》一热销,竟开始几经加印。 更有不少好事者,见这玩意竟在书铺里,隐隐有超越了四书五经的架势,也忍不住买一本来瞧瞧。 买来一看,便忍不住要骂娘了。 这写的啥玩意? 每一个字他们都看得懂,可组合起来,却是一窍不通。 譬如第一篇,关于草本植物的光合,第二篇农作物的防害,第三篇更吓人,人身上满是虫子…… 可这并没有妨碍无数人买了刊物之后,寻到自己专业擅长的文章,看的如痴如醉。 譬如医学院的生员们,从前对于《细虫论》嗤之以鼻,现在却开始重视起来。 倘若真有细虫,那么……岂不是对于眼下医学的某种颠覆?譬如手术的伤口感染,譬如酒精……譬如…… 太多太多的譬如了。 原先人们只知撒上酒精可以防止伤口的感染,用上金疮药可以使伤口快速的愈合,可为什么这样说,这原本只是纯粹的经验之谈,反正师公以前就是这么用的嘛,于是恩师也这样用,到了自己,自然也是萧规曹随,而现在……倒似乎给人许多启发,似乎许多人开始深究其原理了。 自然,也有人认为,这样的论证未必正确,这刊物里不是说了嘛,至今还未观察到细虫,也就是说,试验虽成功,却只能作为参考。 因而,争议也起来了。 张森也万万想不到,自己一下子竟受如此巨大的关注,这细虫说有些骇人听闻,不只学医的关注,许多其他学科的生员也纷纷在打听。 稿费发放,一百五十两银子的银票落到了张森的手里。 苏月认真的看了细虫说数遍,从前张森提出的时候,他没有过多的关注,只是认为,可能只是自己的学生胡言乱语,可现在,试验已经可以证明其理论的可能性,便让苏月不得不审慎对待了。 此时,他放下手中的刊物,抬头看着手中捏着银票,还略略颤抖的张森,笑吟吟道:“这是你的稿酬,不只如此,往后若是继续加印,还会继续有稿费,据说这周刊会编写合订版,甚至可能,你的文章会专门在医学版里存录,卖了多少,陆续还会有稿酬发放。噢,还有,倘若你的文章被引用,对你的评级,就大有帮助了。” 张森不太明白什么叫引用,也不太明白后续又还有多少稿费。 可轻而易举,一下子得了这么多银子,起码是又惊又喜的。要知道,这可是一个匠人,三年的薪水啊。 “还有,因你的文章录入了期刊,鉴于你的成就,将授你博士学衔,往后医学院会予以你一些钱粮发放,还有……你若是想要申请一个专门的公房继续你的研究,可以申请,若需银子继续试验,也可以提出来,你是第一个博士啊,将来前途,大有可为。若是文章引用的多,对你的评级,还会有更多的裨益。” 博士……单独的公房,还可申请经费。 张森觉得有些眩晕。 他努力的捏着手中的银子……他需要银子,毕竟连师公都爱钱,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西山书院里,人们信奉着能力越大,生活越富足的理念。 他突然眼眶红了:“学生……学生想继续研究下去,学生一定会证明细虫的真实存在,要让它展现在世人面前。” 他哽咽了。 ………… 一个医学院里,不起眼的生员,突然成了医学界的冉冉新星,他的细虫说一出,哪怕有再多的争议,可授予的第一个学术头衔,却是实打实的,据说稿费惊人,第一版拿了一百多两银子,第二版,又拿了五十多两,未来可能还有后续的收入。 他正式提出了相关研究的申请,院里又拨发了每月三十两银子,供他定制器材,继续展开研究。 这对于绝大多数医学生而言,哪怕是院里会有些许的补助,可也只是维持你的生计而已,即便肄业,在医学院里任职,一年下来,也不过百五十两的收入,而张森的一跃而起,却一下子给所有人打开了新的大门。 新的理论,新的头脑,不只是许多人开始朝着不同方向去思考,还有为数不少人,似乎也开始以细虫说为方向,倘若细虫说是真的,那么……在这基础之上,是否可以衍生出一种新的可能呢。 《求索》要考。 可这时,人们方知,为啥这东西要考了。 ………… 朱厚照眼里布满血丝,翘着腿,在蒸汽车的研究所里,看着这一篇篇的文章,当看到细虫说的时候,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本宫身上也有虫?若如此,别让本宫见着,绝对打死他们。 不过……这样就可以做博士? 他努力的翻阅,却发现工学居然没有相关的文章,倒是农学、算学、医学,独占鳌头,尤其是农学,张信带着的那些校尉,吃了枪药啊。 朱厚照眯着眼,脑子开始飞速的旋转,里头的理论,其实很简单嘛…… 在试制蒸汽车的过程中,朱厚照遭遇了无数的难题,有的难题,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原因,可现在,看了这期刊,哪怕里头并没有涉及到关于工学的知识,却突然给朱厚照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向。 从前只想着如何制造,如何一次次去尝试,却从没有真正去探究其原理,没有进行总结,这不总结,最后哪怕是解决了问题,却也不过是瞎猫碰到死耗子。在下一次,遇到同样相似的问题时,却又去重复去一次次尝试着去解决。 可现在…… 朱厚照眯着眼,对一群生员和匠人颐指气使的道:“咱们造这么高级的车,也没有总结出经验吗?不能落后于人,丢本宫的脸啊。大家都想办法总结,写论文,投稿。” 所有人面面相觑。 许多能工巧匠,经验丰富,眼下还只是处于勉强识字的阶段,让他们写论文,咋写啊。 不少生员,期刊早看了,可是…… 朱厚照恨铁不成钢的看了他们一眼,这些榆木脑袋,怕是没有指望了。 ………… 方继藩这些日子,不亦乐乎。 看着无数递来的投稿,这第二期的投稿,明显比第一期要增加了许多。 各种脑洞应有尽有。 虽然绝大多数都是扯淡,或者说,其提出的方向,方继藩是认同的,可他们尝试和论证的方法,明显有重大瑕疵。 对于这些,方继藩一概拒之门外。 方向对,论证方法错了,那么就没有意义。 这是思维问题,若只因为一个人认为地球是圆的,却不告诉你为什么是圆的,那么,这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期刊出来的目的,不只是告诉人们,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而且要提供一种全新的专业思维,让无数人,尝试着在生活和生产之中,对许多新的理念,去进行总结。 这不但需要开脑洞,还需小心的求证,这才是科学精神的精髓。 这个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并不是出现一个先知,告诉大家,地球的圆的,因为这没有任何意义,哪怕人们对此深信不疑。 而真正的方法应该是,这个先知,让人们找到探索和求证的方法,当他们通过这个方法,证明了地球为圆,这种精神,才能根植于无数的学科,找到了这个方法,才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方继藩喝着茶,随即……却被一篇论文吸引了。 万物皆有引力…… 方继藩眼帘一张,认真无比的看下去。 万物要嘛是静止,要嘛,便会匀速的进行运动…… 除非有外力,打破这种平衡。 论证的方法…… 方继藩有点懵。 随即,看了下头的署名……朱寿! 方继藩的脸抽了抽。 这家伙……造个车,居然造出了心得。 接着,方继藩又看到一篇文章,阻力论。 这阻力论,显然是在万物皆有引力之上的论点,正因为有了阻力……所以,周而复始的匀速运动方才需要动力去打破。 “……” 下头署名……朱寿…… 方继藩拿起两篇文章,将评议组的人叫来:“去,论证一下,照着上头的方法进行论证。” 太子殿下,那家伙,似乎造车造出了‘力’,观察到了力学的本质了。 其实生活之中,到处都有这种力,只是人们没有真正去观察,从而进行去总结罢了。 朱厚照的性子不同之处就在于,他爱瞎琢磨一些人们不太关注的事。 简直就是一个天才和白痴的结合体啊。 ………… 第二期周刊出来,工学的文章,顿时独占鳌头,第一篇和第二篇,竟都与工学有关,其中引力的论证和阻力的论证,竟都得以实现。 朝廷对于《求索》,想不关注是不成的,毕竟闹的太大了,几乎刚刚上市,就已销售一空。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的看着两份期刊,第一份,观点都很骇人听闻,倒是农学的部分令他赞赏。 农乃民之本也,居然有人专门去研究这些,倒也未必是坏事。 医学的,反正弘治皇帝也看不懂,随手翻阅了一下,只是觉得有些恶心,朕身体里有虫,还是看不见的那种? 想着自己是行走的带虫器,这感觉不要太好! ………… 感谢书友140407122713869同学打赏八万起点币,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打赏六万五起点币,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唯有努力。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三章:飞黄腾达 弘治皇帝将这期刊,当做趣闻看。 竟还真觉得,这些人的脑子有点稀奇。 他笑吟吟的,继续打开第二本,翻开第一篇文章。 “……” 第一篇文章的署名,让弘治皇帝觉得有些眼熟。 朱寿…… 自己的儿子? 弘治皇帝倒是想起,朱厚照曾给自己取名朱寿的事了。 这第一篇,便是万有引力。 这一篇之所以放在最头,是因为其分量很重。 甚至万有引力这个词儿,都是方继藩帮忙写的。 弘治皇帝低头看下去。 他显然并不知道,这个万有引力,涉及到了诸多的力学知识。 因为朱厚照也不懂论文的格式,完全就是瞎写了一通。 以至于方继藩和评议组,不得不对他的文稿进行了整理和归纳。 万有引力的发现,先是从重力开始的。 朱寿在制造蒸汽机时,出现了一个难题。 那就是,若想要蒸汽机动力强大,就得把这蒸汽锅炉造的越大越好,可随后他们又发现,动力越强,这锅炉就越大,且越笨重。 看着这巨大的铁疙瘩,朱厚照是懵逼的。 于是,他开始思索,最终,却发现了一个问题,为啥,东西越重,力越呢,仿佛这个世上,在冥冥之中,自己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牵引着万物。 最后,朱厚照在制造蒸汽机时,又运用了一样东西,磁铁。 这磁铁岂不和大地一般,能将许多东西,吸附在自己身上? 当然,磁铁只能吸引铁,可脚下的大地,却能吸引万物,使万物附着在其中。 倘若,这万物是铁,而这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巨大的磁块呢? 这么一想,脑洞就诞生了。 当下,能挣脱这种力量束缚的,便是飞球,显然,这个力,并非是无穷无尽的,倘若此刻,这大地便是一个磁块,只要有同样相反的力道,大于它这个力道,便可挣脱它的束缚。 朱厚照第一个论证出来的是重力。 当然,他论证的很粗糙,完全是靠自己的猜想。 可既然假设有了重力,那么朱厚照开始有了启发,天上的月儿,为何白日落下,夜里升起,是不是和重力有关。 为了论证这个可能,他闲来无事,便用高倍的放大镜,去观测月儿,他竟发现,这月儿,是否有一种可能,也被束缚在自己脚下的大地里,被大地所吸引…… 他第一个解决的办法,就是乘坐飞球,带着望远镜,飞上天去,在夜里,观测月亮,可这一观测,却发现一个极可怕的事,当他认真开始观察的时候,竟发现,大地竟不是平的,若是平地,人在高空,望远镜按理来说,是可以看到望远镜可视的范围之内,可实际上呢,就如一个球一般,他看到的不是目光的尽头,而是地平线。 地不是平的,那么月亮…… 这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其他人哪怕是发现这些东西,也不会去瞎琢磨。 偏偏朱厚照没啥喜好,就爱琢磨点乱七八糟的事,那些正经的玩意,他是一概没有兴趣。 于是,他得出了,大地,极有可能是个飞球,而月亮,极有可能是个小球。 这个小球,之所以升起而落下,只是因为,它落下之后,正好到了大地这个飞球的背面而已。 大地是圆的,小球也是圆的,小球围绕着大球日夜旋转,永不停歇,那么,为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 很简单,试验。 他提供的试验方法很粗糙,而且在有重力的情况之下,论证万有引力,确实是很费劲的事,当然,在蒸汽车上,他还发现,原来除了重力,还有摩擦力。 这一篇关于万有引力的宏论,下头包括了‘重力’、‘阻力’、‘地圆’说,等等等等。 弘治皇帝低头,看的有点懵。 脚下的地,是个球?月亮里没有嫦娥?而是个小球?因为有一种力,所以它围着自己的脚下不停的匀速运动? “陛下。”萧敬笑吟吟的给弘治皇帝换了一副热茶:“陛下在看什么?” 萧敬的手,是肿的。 不但要当值伺候着陛下,闲暇时,还得抄写卷宗。 苦啊,自己的笔迹,陛下是最熟悉不过的,其他人,还可能打秋风,自己却决不能欺君罔上,因为陛下只一眼,就可看出来。 他眼睛熬得通红,可怜巴巴的样子。 弘治皇帝一听,几乎要炸了,下意识的,将这期刊合上,而后,搁置到一边:“没什么。” 颇为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 毕竟是皇帝啊。 儿子是太子。 太子是什么,是国家的储君。 这家伙……前些日子,说要造会动的车。 现在好了,他去琢磨月亮去了,什么磁铁,什么地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以对。 脸微微有些红。 说起来,挺丢人啊。 想想自己的孙子,小小年纪,又会背书,还能念诗,他的孝心,就更不必说了。 怎么这儿子……如此的不务正业。 这玩意,能吃吗? 有什么用? 哎…… 弘治皇帝心里叹息。 可现在,他似乎也没什么说辞了。 只能说,由着他的性子去吧,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年纪大了,也并非是无一是处,还是有很多优点的,唯独有一点,就是爱折腾,有时候啊,想想都憋屈。 萧敬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期刊,他是了解陛下的,陛下今日,怎么这么大反应呢,这期刊里,莫非有什么…… 弘治皇帝捕捉到了萧敬眼里的不同,顿时冷起脸来:“怎么,你看什么?” “奴婢……”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的卷宗抄写完了?” “没……没有。” “快去!” “是,是。”萧敬故意将自己已经肿起来的手,在弘治皇帝晃一晃,结果陛下不为所动,他也就没什么话说了,夹着尾巴便走,一去不回头。 ………… 事实上,关于万有引力的论证,是很粗糙的。 可设想最是重要,后期的论证,还需一步步去完善,比如航海的大发现,比如算学的应用。 可方继藩还是决定将朱厚照的文章放在了第一,这倒不是他和朱厚照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实是一旦这个论证提出,所有人思想,都可能天翻地覆,甚至在这个基础之上,许多的学说,都可能衍生出来。 这消息一经传出,顿时便引发了巨大的讨论。 有人质疑,有人拥护。 可这期刊中文章的争议,却绝不是大儒们争论经义学说这样简单。 想要说服人,你得论证他是错的,或是对的。 于是,几乎所有对于地圆说、引力说的人,统统都在想尽办法,绞尽脑汁,去寻找更好的试验方法。 最苦逼的,就是那磨镜片的匠人了。 无论是细虫说,还是引力说,其本质,就是观察,可怎么观察呢,人类的肉眼是有极大局限的,那么,就必须借助于工具,自从放大镜和望远镜出现之后,所有人在观察时,想到的第一个方法,就是寻找更大倍数的镜子,只有如此,才可最有力的证明自己的观点。 第二期的期刊,还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 因为细虫说实在过于骇人听闻,这一期,竟有好几个关于细虫说的文章列入文章,它们大多引用了《细虫说》,随即,讨论细虫有害或者有益的问题,除此之外,一篇关于消毒说,也在细虫说的基础上衍生。 假设细虫说是对的,那么是否意味着,许多医学上的病症,其实都和这细虫有关,于是,酒精的本质,在于杀死有害的细虫,这个言论一出,竟又在医学院里,投入了一块巨石。 细虫说,开始变得愈发重要。 只一周之后,便又有一沓银票交到了张森的手里。 张森一脸懵逼。 第一期的期刊,他前前后后已得了两百多两银子了。 可第二期,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苏月一脸羡慕的看着张森:“这第二期的稿费发了,因为有三篇医学的文章,引用了你的文章,因而,这些稿费里,也有你的一份,真是羡慕啊,你这细虫说,引用是最多的,现在这细虫论,连老夫,也想在此基础上,一窥究竟了。” 张森所得的稿费,是一百五十六两,毕竟只是引用,可对他而言,也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噢,对了,你已是博士,此次,引用量不小,根据规矩,这对你的职称,有极大的助益,医学院里,想专门开设一门细说研究所,为师想让你来做这个领头人,你……可有兴趣?” 张森一脸懵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竟是转眼之间,变得炙手可热起来。 就在十天之前,他还是一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甚至被许多人认为是性格古怪和孤僻,满口的奇谈怪论,可现在…… 他脑子有点乱。 现在,他短短十几天,就赚了三四百两银子,这对张森而言,是一笔巨款啊,而且未来,财富可能还源源而来,如今,他已是医学院第一个博士,甚至,还将要挑起大梁。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打赏十万起点币,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可惜不能以身相许,只好好好码字,博君一笑。 正文 第八百八十四章:重大发现(感谢土豪同学) 张森有一种神游的感觉。 苏月见他愣神的样子:“这细虫研究所,眼下当务之急,其一,是尽力了解和证实细虫的存在。这其二嘛,你看这第三期,就有人根据你的《细虫论》而论证,人生了病,可能和细虫有关,那么,再细细的去想,可是我们的病症,为何会有不同呢,难道……这害人的细虫,也有不同吗?不同的细虫,引发不同的疾病,若是以此推测,只要能杀灭不同害人的细虫,是否就可以使不同的病药到病除呢?” 苏月呷了口茶,他心里感慨,这张森,真是挖到了一个金矿啊。 这细虫论所衍生出来的,极有可能是医学上最大的宝库,这玩意,一旦衍生下去,可以让多少人吃一辈子啊。 可显然,张森这家伙,还没有察觉出这其中巨大的价值。 张森想着,道:“学生一定尽力而为,不负恩师所望。” ………… 力学、医学、算学、工学渐渐变得时兴起来。 其实,这也是情有可原。 求索的出现,某种程度,出现了无数可供人争论的谈资,在这一潭死水的世界,一个个理论抛出来,颠覆这每一个人的认知。 以往,凡是文学院之外的学问,许多人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是绝不肯去触碰的。 有的人是因为家贫,有的人,是实在受不了四书五经,可现在,哪怕是文学院的生员,也开始对这些‘奇谈怪论’,有了兴趣。 大明相较而言,还是开放的,在历史上,哪怕是数十上百年之后,佛朗机人抵达这里,带来了他们的技术和学说,照样也有为数不少人,愿意接受。 更遑论,西山书院,本就在此之前,打下了夯实的基础。 方继藩看着手中一纷纷的申请书,有点懵。 这应该算是第一批,要求转学的生员了吧。 文学院总计三十三人,请求转区其他学院学习,其中医学不少,力学更多一些。 究其原因,是有人对于细虫论,产生了兴趣,一群青年人,本就是容易情绪激动的年纪,突然有了颠覆认知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难免就变得不务正业,诚如期刊名一般,想要求索起来。 至于地圆说,月儿绕地说,以及重力说……这些学问的出现,使不少人出现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以往,他们抬头看月,看到的是故乡,是嫦娥,是无数美好的想象;可现在看月,脑子里会浮出一个念头,月儿当真和自己脚下一般,是一个球,是否当真从这里朝一个方向行驶,最终可抵达原来的位置,月儿落下,其实只是去了另一边升起。 这些念头一冒出来,竟有一种百爪挠心的感觉。 他们还太年轻,对于功名的渴望,更多的是父辈们强加在他们的身上。 可到了西山书院,耳濡目染,至少,也未必有了根深蒂固的士农工商习气。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这三十多个徒孙:“你们可想清楚了。” “师公,都想清楚了。” “和你们的父母说了吗?” 众人似乎早已想好了说辞:“恩师,说了。” “他们怎么说?”方继藩笑容可掬,风气变了啊,看来我方继藩,又为这天下,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学生……学生人等,都说,这是师公教我们转科的。” “……”方继藩脸都绿了:“不诚实!你们还是人吗?猪狗不如!” 众徒孙纷纷拜倒:“师公,学生也是无奈……” 方继藩摇摇头,看来这个世上,自己又多了一群敌人,若是有一日,走在大街上,被人用斧头砍死,显然也不意外了。 他叹口气:“罢罢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尔等既愿从医、从工,为师能说什么呢?只好遂了你们的心愿。” 众人喜不自胜。 方继藩又道:“这是你们自己选的路,到时可别回头来责怪师公。” 众人纷纷道:“绝不后悔。” ………… 将一群小傻瓜们送走,方继藩心情轻松。 无论他们进入哪一个学科,未来都能给方继藩挣银子的,倒是文学院,专攻八股,每日刷题,天知道教授出来的都是什么货色。 可没法子,文学院是西山书院扬名立万的法宝。 转眼,酷暑即将过去。 第七期的期刊,照常开始印发。 因为年底职称考试即将开始,几乎所有人,都已习惯了预定期刊,几乎每一份期刊出世,人们便饥不择食的去看。 若是匠人,自是看看关于力学方面的理论知识,或是出现了什么新的发现,哪怕你水平不高,可至少,你也得知道这引力、重力什么怎么回事,毕竟……要考。 可这期刊,买都买了,毕竟,求索期刊是不允许盗印的,抓着了,便是打断腿,没有书商敢铤而走险,倒也有想省钱的人,希望去将期刊里的文章抄写出来,拿回去看,可很快,人们就意识到,这很不划算。 看期刊的人,多是匠人、生员、校尉,这些人群,无论是在西山还是在新城,又或者是屯田所,他们都是最忙碌的一群人,与此同时,他们本就有自己的一份薪水,或者,能入学的人,家境最差,也坏不到了哪里去。 平时就已忙碌的不得了,还得花费时间去看期刊,预备年底的考试,甚至是一些徒工,现在也开始想尽办法,在工作之余,去附近简陋的夜校里学习文字,虽不打算做学究,可至少,要做到能书能写,毕竟,匠人和徒工之间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薪水相差一倍以上,倘若是更高等的匠人,那就更不必说了,若是成为了甲等或者乙等大匠,现在这样的大匠虽还未出现,可传闻中,这些人,待遇及其的丰厚。 正因如此,新城许多落魄的读书人,开设了大大小小的蒙学班,白日不上课,只在夜里,大家下了工时便开班,附近的作坊,还有工地上的脚力,便人山人海汇聚而来。 期刊的销售稳步上升。 而此时,细虫研究所的成果,却也喜人。 张森带着十数个同门师兄弟们,做了一个实验,最后,提出了细虫疫病论。 从前的人们,对于疫病,总带着几分恐怖的色彩。 因为这疫病仿佛是无孔不入一般,明明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关联,哪怕双方只是擦身而过,都可能传染病症。 这个时代,医术本就低劣,一旦病倒,死亡率极高,且京师人口众多,一旦产生任何疫病,便会迅速传播。 人们总认为,疫病可能是老天爷发怒的结果。 这是命,命里有时终需有。 可张森带着人,做了实验,他们将煮熟的肉,放置在绝对无蚊虫的所在,最后,肉依旧开始腐化变质。 而后,他们再将肉,用酒精消毒之后,再放入没有蚊虫的环境,可结果,虽然腐化变质的过程延长了一些,可结果依然。 张森这一次的论文,写的极漂亮,只是这一次,这篇论文的署名比较多,除了他名列第一之外,后头还有七八个参与了实验的医学生员。 张森认为,细虫不只是在人体,还在空气之中,而有害的细虫,极有可能就是病原体,许多的疾病,可能是依靠在空气之中传播,这也是为何,疫病杀人于无形的原因,所谓的疫病,本质就是病人从口鼻中呼出的病毒,悬在空气,最终传染给另一个人的结果。 这篇论文一出,又是哗然,虽然无法验证,可评议组的所有人,几乎毫不犹豫的请求将此文,列入新期刊的首位。 毕竟,这诠释了一个可怕的‘现象’,虽然眼下的实验,不能完全证实,可一旦证实,将会是极大的突破。 张森的声名,逐渐鹊起,在列入期刊之后,细虫研究所的所有人员,都得到了丰厚的稿费,想要进入研究所的医学生,几乎是抢破了头。 所有的书铺门口,都挂着疫病重大突破的招牌。 哪怕是不懂这个道理的人,也忍不住会驻足多看一眼。 啥玩意,西山又出怪论了。 这群疯子。 ………… 初秋时节,方继藩格外的注重自己的身体,毕竟,可千万别染了风寒,他也不喜欢,被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抓去被研究。 可一大早,苏月便兴冲冲的来了。 镇国府里,方继藩呷了口茶,见苏月带着一个局促的年轻人来。 苏月二话不说,拜倒在地:“学生见过师公。” 后头局促的年轻人,显得很紧张,想了老半天,才忙拜倒:“学生见过太师公。” 方继藩靠在椅上:“噢,什么事啊,为师最近有些忙……”方继藩打了个哈哈:“有什么事,就说吧。” “师公,此人,就是张森。” 苏月很小心的观察着方继藩,生恐师公对于自己莽撞的带着自己的弟子来拜见,会引发师公的不快:“他有一个不情之请,因为兹事体大,非要师公出马不可,所以,学生便带他来了。”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土豪同学从六点到现在打赏的十四万起点币,呜呜呜,请允许老虎向您问个好。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五章:天方夜谭 这张森之名,方继藩可是久仰的很。 一听此人有事相告,方继藩却是乐了:“噢,张森,来来来,坐下,我一向对你是极看重的,将你视如己出,有何事啊?” 张森敬畏的看着自己的太师公,这个人,是自己敬仰的存在。 又将太师公这般的和颜悦色,突然……眼里竟是有些模糊了。 想不到……想不到太师公他……竟是如此的平易近人。 他纳头便拜:“太师公,学生……学生最近的论文,不知太师公看过吗?” 方继藩颔首点头:“那那篇细虫病疫论?” “正是。”张森道:“学生坚信,许多疫病的来源,就在于此。从前只听说过,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若此立论成真,那么学生想,理应是病既从口入,也从口出,人们呼吸之间,喷出染病的细虫,最后在漂浮入另外一人的口鼻。这才是许多疫病防不胜防的原因。学生有一个办法,可以进行验证。” 这个论文,方继藩是看过的,而且他想不到,细虫研究所,居然很快就寻到了研究的方向。 这个张森,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徒子徒孙,这是渊源的。 方继藩也被他这研究,给吓着了。 方继藩当然清楚,这个理论是对的。不过显然,这细虫和病毒之间的区别,张森还没弄清楚,可现在对病毒已有如此认知,已经十分的了不起了。 方继藩颔首道:“如何验证?” “很简单。”张森正色道:“太史公,现在夏秋之交,正是伤寒疫病最盛之时,可学生,却想到了一个防治的办法,若是学生的细虫病疫论没有错误的话,若是有人染病,只要捂住人的口鼻,岂不就可以使这疾病传染他人?可怎么样捂住人口鼻呢?学生从恩师的一样东西里,找到了方法,不如……用口罩!恩师难道忘了,恩师当初做手术时,就曾用过口罩?只要在京里,发现了风寒病人,立即令他戴上口罩,与他接近的人,也戴上口罩,倘若学生的文章没有问题,那么……便可将疫病降到最低。” “对呀。”这一点,竟连方继藩都没有想到。 毕竟,有太多的事,比如卖房,或者还是卖房之类的事,需方继藩操心,为了劳苦大众们的生计,方继藩非要将房子卖掉不可啊,这么多人,指着自己吃饭呢。 谁知这张森,居然想到了这一点。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额头:“你继续说下去。” 张森正色道:“恩师,很简单,学生已经去过了顺天府衙门。”他随手,掏出了一个簿子:“这是请顺天府调出来的历年伤寒的奏报。” “一直以来,在夏秋之交,京师里,都会有伤寒流行一阵子,弘治九年,染病者两万三千九百余人,死一千四百余;弘治十年,染病者一万九千余,死九百七十余;最近三年的数据,大抵也差不多,病患在两万至三万之间,因此而死的,则在一千至两千人。太师公,只要今年,尝试新的方法,推行口罩,或许这口罩,就可防止人喷出口鼻的细虫喷出,感染他人,若是今年,能够大大的降低了传染者,这岂不是,证明了这一点,如此一来,既可救人,又可对学生的论点,进行验证,一举两得。” “只是……”张森显得有些紧张,继续道:“只是学生不过区区一个博士,何德何能,可以调动如此大的力量,推广口罩,此事,还是需恩师出面。” 方继藩一下子明白了。 这是一个好办法。 既然查出了许多疫病的传播,来自于细虫,那么,口罩确实是防疫的好方法。 最重要的是,通过数据的比较,也可检验细虫论,一旦得以检验,这细虫学,便算是真正可以普及推广了。 方继藩激动的脸通红,卖房卖傻了啊:“好,我这就上书一封,给陛下,请陛下责成顺天府,全面防疫,不错,不错,张森,太师公没有看错你,很好,好的很。” 张森脸一红。 这些日子,为了继续深入研究细虫,他可算是花费了无数的心血。 张森喜欢这种感觉,外界的事,什么都不必管,什么功名利禄,都如浮云。只需将自己关起来,带着一群生员,绞尽脑汁的去选择一个方向,不断的小心假设,进行论证,最后想办法,使其得到检验,其他的事,都有人料理。 就比如他的论文,不断的被引用,同时,他交出一篇篇的论文,靠着研究所的成果,申请更多的人员和资金,不只如此,他还可从中,得到大量的薪水和稿酬,只短短两月不到的时间里,他的稿酬,已累计到了两千多两,这……已经可以勉强去在新城付一个首付了。 那里,可是只有王公贵族和富户、勋贵们才敢去住的地方啊。 当然,现在没心思管这个,心思统统花在了自己研究的方向上。 方继藩也激动起来,伤寒在这个时代,别看没有其他的疫病恐怖,可这年复一年下来,杀死的人,也绝不会比鼠疫要低。 方继藩本想亲手书写一篇奏疏,可想来,这奏疏里似乎也讲不清楚,还是亲自去见一见自己的老泰山为好,说实话,这么久不见,心里竟怪想念的。 方继藩道:“来人,备车,我要入宫!” 一面又吩咐苏月和张森道:“你们要做好准备,采集数据,口罩,对了,吩咐一下,让王金元多生产一些口罩,将来这口罩……” 莫名其妙,可能又要诞生一个产业了。 方继藩汗颜。 自己真的不想挣钱了啊,我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切以天下万民的宗旨,为自己朴实无华的心灵中,一切动力的源泉。 方继藩仿佛,脑海之中,浮现出天下万民对自己感激涕零称谢的景象,下意识的,方继藩的嘴唇嚅嗫,低声道:“不用谢,我是方继藩,这是我应当做的,为苍生立命,是我方继藩的宗旨。” ……………… 秋日到了。 为了防止风寒,奉天殿的地暖,又烧了起来。 在这暖和的殿中,弘治皇帝只需一件薄如蝉翼的单衣,坐在御椅上,他喜欢大明宫,越来越喜欢。 刘健等人,正在向弘治皇帝汇报着近日的马政之事,弘治皇帝不断颔首点头,却忍不住道:“定兴县,欧阳卿家,近来有什么消息吗?也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啊,朕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刘健心里自知,陛下对于欧阳志的关爱。 其实刘健又何尝不对欧阳志喜爱有加呢,他笑吟吟的道:“近来,倒是没有什么公文送来,陛下……” 他正待要说,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忙忙的进来:“陛下,方都尉求见。” “继藩来了啊。”弘治皇帝笑了:“这个家伙,近来也见不着人,今日倒是想起朕来。宣吧。” 方继藩疾步入殿,美滋滋的道:“陛下,儿臣……” 弘治皇帝摇头:“不要多礼了,来,赐坐吧,有什么话,直说,不要绕圈子。”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陛下似乎很嫌弃自己啊。 方继藩随即,又打起精神:“陛下此言,正中儿臣的心意,陛下圣明啊,古之君王,哪一个不喜近臣溜须拍马,哪怕是圣君,也是不能免俗。唯有我皇,对此等奉承之言,严令禁止,由此可见,陛下之圣明,哪怕是秦皇汉武,也不及陛下之万一。儿臣能有幸生在今朝,能蒙陛下厚爱,而侍奉陛下,真是儿臣的福分,正所谓……”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 其实……听着挺舒服的。 虽然知道这还是溜须拍马。 弘治皇帝忙压压手:“卿家此来,所为何事啊。” 方继藩随即从袖里,掏出了期刊:“陛下请看。” 弘治皇帝脸微微有些难看,自看了朱寿之后,他就下旨,宫里不许出现这求索期刊。 今日,方继藩竟直接带来了。 萧敬的手,明显很肿大,他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徐徐的到了方继藩面前,捧着期刊,送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打开期刊,只看了第一篇。 方继藩道:“陛下翻开的第一篇论文,正是儿臣想要进言的话。陛下,细虫研究所,取得了重大的突破,臣有个不肖的徒太孙,此人平平无奇,却发现,这细虫,竟与疫病有关。陛下请先将这一篇论文看完。” 弘治皇帝有些焦躁,不过,却也没有表露什么。 只是垂头,细细看起这一篇的论文起来。 越看,越觉得匪夷所思。 这玩意……实是想象力太大了。 人的身体里有虫,不只如此,身体之外,也到处都充斥着虫,这些虫,微不可见,它即融入在这个世界,且还有一群虫,是有害的,它们是疫病的根源。 这…… 竟有些像是天方夜谭。 弘治皇帝眯着眼,抬眸起来:“方卿家,你想说什么?” ……………… 第四章送到,老虎可不是写套路文的人,现在已经升级为创新文了,哇哈哈,不过最近查资料查的头痛,更新有点晚,各位,晚安。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六章:颠覆天下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儿臣以为,倘若这篇文章能得以证实,于国于民,都有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皱眉,有点不明白。 “你的意思是,人的身上,当真遍布了细虫?” 方继藩道:“陛下,虽然还未有有力的证据,不过现在许多迹象,都已证明确有可能了,儿臣那不成器的太徒孙,进行了许多试验,都证明了这一点。” 弘治皇帝无言:“噢,你说于国于民,都有巨大的好处,这细虫,有何好处啊。” 方继藩道:“陛下请细看这篇论文,这其中,就提到了疫病,为何许多疫病,明明人与人之间没有接触,却可以感染呢?根据细虫学而言,这极有可能是有害的细虫在作祟,它们自口鼻而出,并不会立即死亡,而是会依附至另一个宿主身上。陛下,细虫到底是什么,它们有何特征,它们的本质为何,想要研究,只怕还需漫长的时日,可是……若能因为细虫,而了解到疫病感染的途径,未尝不可以从这传播途径上,来解决疫病的感染问题。” 方继藩道:“所以,儿臣的太徒孙,希望朝廷在这夏秋之交,来验证一件事。眼下正是伤寒风靡之时,京师里,每年都有几次伤寒爆发,每一次,都有为数上千人因此而死亡,陛下,百姓们畏疾病如虎啊。陛下乃是天子,诸公为百官,岂可不苦民之所苦,儿臣的太徒孙认为,若是戴上口罩,则可以有效的抑制病人口中喷出的有害细虫,断绝他们的传播途径,所以,希望陛下能够以天下百姓为念,下旨意,令顺天府采购大量的口罩,并且至各大药房发放,凡有伤寒者,立即发放给其和其家眷。” “口罩?”刘健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口罩从何而来。”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此事,关乎百姓福祉,西山开始制造,只要有银子,可以随时出货。” 开玩笑,无数的女工在待命呢。 刘健脸拉了下来。 李东阳微微皱眉:“价值几何?” “不贵。”方继藩摇摇头:“才三百钱一个,若是采购十万、二十万个,完全可以保证这两个月的需求。” “……”李东阳忍不住道:“这就是三万、六万两花银子,还只是两月所需?” 方继藩倒是生气了,这像话吗?这还是人吗?这还有良知吗?他痛心疾首的道:“李公,区区一点银子,与无数百姓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我等为官,上报君恩,下安黎民,不是什么事,都可以用价钱来计算的,人的生命,是无价的,若是当政者罔顾百姓们枉死,这是多可怕的事啊。” “……”李东阳一时语塞,罔顾人性命这个帽子戴下来,他可承受不起,他想了想:“方都尉,你不是想卖口罩吧。” 方继藩微笑,他一点都不生气:“实不相瞒,我方继藩视金钱如粪土,区区这些银子,还真未必放在眼里。” 这…… 竟是实话。 人家确实是挣大钱的人。 李东阳便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满脑子,还是身子里有细虫,一时恶寒。对于这些天方怪谈之论,他只是苦笑。 毕竟,这玩意太颠覆人的认知了。 若是让他相信,细虫无处不在,自然,也要相信,原来脚下的地是圆的,更要让他相信,这几期的刊物里,各种离奇的信息。 庙堂上,对于这样的刊物,绝大多数人,只是一笑置之,只当是猎奇而已。 毕竟,他们的观念,来源于先祖们对这个世界的观察,祖先们,是不会错的,这些颠覆性的知识,更像是某种信口开河的故事。 可是…… 看着一脸热情的方继藩。 弘治皇帝心里说,你和朱厚照那厮,还真是闹腾啊。 就不说朱厚照也跟着去胡闹了,那署名叫朱寿的文章,居然大量在刊物中引用,朱寿……这个名字,寻常百姓不知,可朝廷百官,却是心知肚明,他们见太子写这么些奇谈怪论的东西,会怎么想? 噢,对了,还有方继藩的太徒孙,他的言论,更是触目惊心,现在不少的大臣,都拿这当做言笑的谈资呢,你还以为,这是好事? 可是…… 弘治皇帝皱着眉。 无论多么的荒诞,弘治皇帝看着一脸热诚的方继藩,他手轻轻的磕在了案牍上:“那就试一试吧。” 几万两银子,也不是出不起,若是当真有用,未尝不可以造福百姓,弘治皇帝当然不相信一个叫张森的年轻人,可谁让张森,有个太师公,叫做方继藩。 李东阳心里叹了口气,这是银子哪。 “臣等遵旨。” 弘治皇帝朝刘健等人道:“诸卿家,你们先告退,朕有些话,想和方卿家说。” 刘健等人起身,告辞而出。 弘治皇帝接着打量方继藩:“近来,你都在忙这《求索》的事?” 方继藩颔首点头:“是。” “为何?”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方继藩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而要利其器,就势必需明白这个世上的本质,了解和观察的目的,在于如何使它们为我所用。” 一听这种话,弘治皇帝觉得头痛。 这正是《求索》这部刊物每一次刊发时,写在前头的话。 “可是,天下,当真如求索中所言的是这样的吗?” 方继藩心里说,当然是啊,我方继藩可以押上所有的徒子徒孙。可是,方继藩要的不是一个结果,他所要教授的,乃是自己的徒子徒孙们一种精神,一种探索、求知,永远对这个世界保持怀疑,同时论证的精神,这种精神的存在,才是打开全新大门的钥匙。 而绝不是,方继藩说了什么,方继藩又说了什么,说你大爷,我还说我是个好人呢,有几个人在听? 方继藩道:“一切,都在验证,可至少,这里头的每一个理论,陛下请细看,都有其基础,绝不只是天方夜谭这样简单。” 弘治皇帝皱眉:“太子写了这么多文章,是你教的?” 方继藩摇头:“这一点,陛下冤枉了儿臣,太子殿下,天纵英才,他的力学,如今已在书院中,引发了广泛的讨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儿臣……很佩服。” 弘治皇帝有点懵,瞧你方继藩说的,倒好像你们是在做什么好事一般。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的这个儿子啊,他是个坐不住的人,用老祖宗们的话,叫望之不似人君,本该太子做的事,他不肯去做,可不该他做的事,他做的要飞起了。这怪谁呢?要怪,也只能怪朕哪。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怒容:“朕思来想去,由着他去吧,他若是觉得开心,那就去做,他毕竟,也曾有过深入胡地,斩杀胡酋的功劳,这星星、月儿的东西,朕其实也不懂,不明白有什么用,可他若是对此有兴致,便随他去吧。只是有一条,让他改个名,朱寿……朱寿,这天底下,谁不晓得就是他啊,你说是吗?” “改不了了。”方继藩汗颜:“已经迟了,这朱寿之名,已在新城和西山还有屯田所,已是如雷贯耳了。” 弘治皇帝一愣。 他还是无法理解,写几篇这样的文章,就能扬名立万。 新城的匠人和西山的读书人,到底被方继藩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就和寻常人想的不一样呢? 弘治皇帝汗颜:“罢罢罢,当朕没有说过,可是有言在先,方才是你自己兜售口罩的。” “这是论证,跟做买卖没关系,做买卖是为了银子,儿臣这么做,是为了万民福祉。”方继藩纠正他。 弘治皇帝淡淡道:“无论出于什么本心,你让李东阳掏了银子,别到时候,没有效果,少不得,人家是要找你麻烦的,户部的银子,你敢要,就得承担要的后果。” 方继藩心里乐了,我还真不但要户部的银子,我还不承担后果,户部的各位,来打我呀,笨蛋! …… 领了旨意,方继藩回到西山,随即,整个西山医学院,已开始忙碌起来。 研究的结果是细虫研究所的,可要论证,单靠研究所可不成。 这细虫说,颠覆的,是眼下医学的认知,一旦细虫说成立,那么,细虫疫病说也将成立,那么从此之后,绝大多数的医学,都可能在细虫说的理论基础上展开。 这攸关着的,是整个西山医学院对于病理的基础,苏月哪里敢怠慢,一面联络顺天府,让他们赶紧的采购口罩,另一方面,再组织十数个医疗的小祖,让他们在京师各处,设立一个个临时的医疗站,从顺天府领了大批的口罩来,打出治疗伤寒的招牌,等伤寒病者的亲眷登门,而后发放口罩。 张森是最紧要的。 因为,这一次极有可能,是在无法观察到细虫的情况之下验证细虫是否存在的唯一方法,若是失败,那么他的一切理论,统统推翻。 ……………… 感谢土豪《书友1602191802428》打赏的十六万起点币,说无数声谢谢,都不够。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七章:天下哗然 每一次的换季,都是疾病的高发期。 一旦疾病风靡,此时的医疗条件,能活下来,便算是幸运的事。 这一次,防疫的事,已是引发了所有人关注。 毕竟,消灭或者说控制疾病,无论是对高门豪族,还是对寻常的贩夫走卒而言,都是攸关生死之事。 更遑论,《求索》的出现,因为要考,所以顿时风靡,销量暴增,这也惹来了许多的争议。 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不务正业,是吃饱了撑着。 哪怕是许多人,并没有当众说这《求索》的不是,可心底深处,却不免有几分鄙夷。 人的顽固观念,是很难消除的。 在许多人看来,求索中的内容,其实和《山海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都是子虚乌有的怪谈罢了。 可现在,西山医学院竟是要验证。 且在街头巷尾,大量的医学生出现,意义就全然不同了。 怎么回事? 张森显得格外的激动。 他深知,这是自己的太师公,为自己争取而来的机会。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为了论证自己的理论,居然震动了整个京师。 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卑微如尘埃,低到了尘埃里。 而现在,身边的所有人,都在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开始忙碌,甚至是顺天府的差役,从旁协助。 对于别人的白眼,对于别人的质疑,张森一点都不在乎,因为他这一生,本就没有一帆风顺过,可太师公的知遇之恩,却令他心里不断的在天人交战。 这件事,当真能成吗? 若是败了,岂不是愧对太师公? 自己粉身碎骨,沦为天下人的笑柄,也就罢了。可是…… 医学院缺人手。 其他各个学院的人,也纷纷前来帮忙。 朱厚照领着他的蒸汽研究所的人,神气活现的出现。 一般而言,整齐研究所的生员,往往更孔武有力一些,腹肌一般都有六块,肱二头肌也尤其的发达。 朱厚照在西山书院里,叫朱寿。 且他骑射功夫了得,父皇也渐渐不太管他了,这令朱厚照由着性子,他只穿着短装,让人赶着车,运载着一批货物抵达一处临时的医疗点,接着,开始卸下医疗的器具,当然,主要还是以口罩为主。 朱厚照兴冲冲的擦着额上汗,高兴的不得了,上前便问这里的医学生:“这里的情况如何,有伤寒病患来吗?” 所有的医学生,一概戴上口罩。 朱厚照觉得戴口罩新鲜,以往,只有在手术时戴,也不知为啥做手术时,需戴着口罩,可现在,似乎,细虫学的出现,却为戴口罩,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 朱厚照也带着口罩。 见了朱大院长来,医学生们那里敢怠慢,忙是作揖行礼:“已来了不少了,还有为数不少人,明明没有疾患,却也来……想要领个口罩回去。” 朱厚照乐了:“给,都给,不够了,找顺天府,咱们这是为了苍生立命……不怕的,若是他们还不肯,就说是本宫说的,本宫找他们去。” “是。” 京里戴口罩的人,竟日益多了起来。 而张森,忙前忙后,累得气喘吁吁,他四处和顺天府的差役,对伤患进行统计,不过,这一日,父亲却是来了。 张静还是一袭旧儒衫,哪怕是张森给家里寄了一笔银子。 父子相见,就在临时医疗点旁的一个小茶铺里。 “这里好,这里好。”张静朝张森一眼:“你的银子,为父已经收到了。” 张静露出了几分欣慰的笑容。 可见张森一脸倦容的样子,又有些心疼:“这些银子,当真是学里发的?” 张静显得顾虑重重。 张森明白张静的意思,突然来了一笔如此巨大的财富,父亲心里,有些不安:“确实是学里发的,儿子现在在研究……” 张静颔首点头:“你能做自己的事,为父很高兴,你娘也很高兴。” 他想了想,却道:“只是,为父在学里,听说了一些传闻。” 他所谓的学里,并非是西山书院,而是在本地的县学,县学里多是一些学官、秀才,也有如张静这般的童生,不过童生不算真正的入学,只是偶尔,学里也会让他们偶尔去一下罢了。 张森道:“不知是什么传闻?” 张静沉默了片刻,欲言又止。 “父亲……”张森凝视着张静。 张静苦笑道:“只是觉得,你有些不务正业罢了,在他们看来,读书做官才是正途。你看古来之人,哪一个不是以入仕而扬名天下。自然,为父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再有,你的细虫说,为父怕……” “罢了,不说这些,见你一切都好,为父就很放心了。你的太师公,虽是毁誉参半,可为父知道,他是个好人,你好好听他的话,为父没什么大出息,也不知世间的好坏,你不要学为父,学你的太师公吧,没有他,多少人,连饭都不饱啊,做人要讲良心,你既在他的门下,就更该侍师长如父母,知道了吗?” “是,儿子记住了。” 父子二人又沉默了。 此时夕阳西下,昏黄的光辉洒落,似乎,张静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一笑…… “天色不早了,你去忙你的吧。” “噢。” 张森起身,他突然在想,无论如何,父亲只恐也不认同自己的,他叹了口气…… ………… 顺天府一个个的开始排查,为此,大量的差役,派了出去。 医学院也是紧张无比。 整个京师,似乎都在鸡飞狗跳。 顺天府尹刘清愁眉苦脸。 口罩没了。 太子又不能得罪,只好采购。 可问题在于,采购的银子,哪里来? 自然是寻户部。 户部已经炸开了锅,你还想要钱? 不要脸了是吗? 这刘清觉得日子没法过了,每日,只好都以骂方继藩为乐。 扎一个稻草人,上头想写方继藩的名,细细一想,不妥,这是驸马都尉,若是让人得知,可是不好,何况,那方继藩不是好人,这人,得罪不起。 于是,索性,上书‘某某某人’,此等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书完之后,心里舒坦了,将小人环着脖子吊起,还不解恨,于是乎,便将其置在门槛下方,如此一来,往来者便都要踏上一脚。 心里舒服了,该干的事还得干,花了户部的银子嘛。 一封封的奏报,自下头汇总而来。 顺天府户房司吏吴英一个个的计算,很快,他骇然了。 已过去了二十多日,按往年的数据,此时,染病者应当超过一万五千人,因此而死的,至少一千。 可是…… 他眼里的瞳孔收缩着,显得不可置信。 伤寒的染病人数,急剧下降,竟只有两千余,而因此而死的,不过数十人。 是否记录有错? 又或者是,下头的人敷衍了事? 这是大事啊。 便连天子,只怕都关注着。 许多大臣,都在为此事而等着对国库银子的流失,而大伤脑筋呢。 这个时候,顺天府决不能在数目上作假的,一旦作假,出了事,御史一弹劾,只怕府尹的乌纱帽都不保。 他叫来顺天府的各都头,细问了一番。 可得来的结果,更加骇人。 以往的时候,只是草草的计算,其实染病者,可能更多,而这一次,因为上头关注了此事,所以顺天府上下,才仔细的摸排,也就是说,按理来说,往年染病的人数,甚至更多。 而今岁染病的数目,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大家都不傻,没有必要为西山书院遮羞。 吴英一面的折算着数目,一面眼里掠过骇然,倘若真如此,这岂不是证明了细虫说是对的。 那么,再继续深深的想下去,那些被人所嘲笑,认为是天方夜谭的期刊中所书的许多东西,根本不是《山海经》,而极有可能,才是真相。 他打了个寒颤。 倘若这份奏报送上去……只怕…… 只怕要天下哗然了! 吴英不断的压抑着内心的恐惧和激动,那些期刊,他或多或少的看过,里头许多的东西,实是不屑,可现在…… 待最终的数目,彻底的核算了出来之后,他巍巍颤颤的拿起了簿子,核验了一遍。 而后二话不说,前去见府尹。 他匆匆到了正堂,府尹今日正好升座,坐在堂上喝茶。 跨进了门槛,脚下,踩着了一个小稻草人,低头一看,上头的墨迹已经干涸了。 当然,吴英也没在意,他拜下:“学生见过府君。” 顺天府刘清,还在烦恼呢,医学院又来了人,这一次,又是索要口罩。 这口罩,本就是你们西山产的,这倒好,你们产出来,卖给朝廷,朝廷买了你们的口罩,又送给你们四处去发放。 要点脸吧,老夫为了买房,已倾尽家财,老家的地都卖了,现在好了,却又跑来讹人。 这叫老夫,如何去向户部说去? “何事?” 刘清凝视着吴英,眼里喷出火来。 “府君,学生已核验了今岁伤寒的数目,还有病死的人数,特来禀报。”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八章:天地翻转 刘清听罢,没什么反应。 他看着门槛后的那稻草小人。 这吴英显然踩得不够标准啊。 好似,只踩中了脚后根。 一念至此,刘清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一手抱着茶盏,眼睛斜着,眼角的余光只扫了一眼拜地的刘英。 淡淡道:“噢,如何啊?” 这轻描淡写一问。 吴英道:“这一月以来……”他喉结滚动着,接着道:“染病者,两千三百五十六人……死者,七十九人………” 刘清本还轻描淡写的样子喝着茶水,一副淡定从容之色。 听罢。 顿时豁然而起。 他胸膛起伏,双目大张,狠狠盯着吴英:“你说什么?” 一定是听错了。 一定是的。 要知道,因为这些日子不停向户部要银子,再加上满京师都在盛传细虫学可以防疫,说什么所谓的疾病,是因为人的口鼻中喷出细虫,这细虫几乎微不可见,所以被感染者,被感染了也无从知晓。 所谓的疫病,十之七八,便都是依靠如此途径传播。 正因为如此,许多人都等在此看着呢,也因为如此,刘清的脑子里,可清清楚楚的记得往年伤寒症的数目。 往年至少是一万五至两万人染病,而今年这个时候,人数竟是大大的降低,只剩下了一两成,而死伤者,亦只剩下了一成。 这每年伤寒的数目,虽是有多有少,却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可今年……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口罩的效果。 刘清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 他娘的…… 本官的身子里,莫非也有无数的细虫? 凭着细虫的理论,既然可以杜绝有害细虫的传播,反推回去,不是证明了细虫论的正确吗? 这细虫,根本就无法被人察觉。 可偏偏,居然被人证明了它们的存在。 这方继藩,连一个太徒孙,都这样的厉害?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就救下了一千多条人命哪,更不必说,这么多被传播的伤寒患者,绝大多数,都是寻常百姓,一场病来,不但不能劳作,还要支付高昂的药费。 这还只是一年,十年累计起来,是多少人?这也还只是京师,若是加上两京十三省的百姓,又能救多少人? “……”刘清嘴唇哆嗦着。 居然朝着吴英扑过去。 吴英吓了一跳,下意识的道:“府君,您这要做什么?” 谁知道,刘清的眼睛看着虚空,却是和吴英擦身而过。 “……”吴英有点无言,府君疯了? 却见刘府尹走到了门槛处,弯腰,将地上的草人捡起来,仔细的扑打了上头的灰尘,嘴里念念有词:“得罪了啊,得罪了啊……”回过头,看了吴英一眼,刘清的眼里,阴晴不定起来。 救活了这么多人,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作为天子脚下的父母官,刘清还是很相信这天理循环之学的,所谓天理昭昭、报应不爽,反过来说,只凭一个学说,就救治了这么多人,这是多大的功德啊。 不只有功德,还有大功,这是济事之功啊,在这个过程之中,顺天府,也是出过力的。 比如说……顺天府就曾不畏户部的淫威,努力为医学生们争取户部的钱粮拨发,否则,医学生们哪里来的口罩? 刘清转瞬之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一下子,腰杆子挺直了。 “户部的钱粮,拨了没有,他们什么意思?这口罩的采买,乃是攸关着百姓的性命,钱,能买来命吗?朝廷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治民和护民的,这户部,就为了几万两银子,锱铢必较,成日摆脸色,尤其是那个方主事,此人真不是东西,老夫早瞧他不顺眼了,下条子,他若是再不给银子,别怪本官上书弹劾他,到了御前,非要舍下这张老脸,和他算一算帐不可。” 吴英有点懵。 咋府君说话牛头不对马嘴呢? 吴英小心翼翼的道:“府君,伤寒的数目,出来了。” “本官知道。”刘清背着手,瞪了他一眼,觉得这个家伙很不懂事,当初自己怎么就让他做了户部司吏? 刘清板着脸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奏报入宫,这奏报,老夫亲自来写。还有,你让张都头、王都头二人,召集一下差役,让他们敲着锣,到内城、外城去报喜,噢,对了,明日,给老夫订一份《求索》的期刊来。” “学生明白,明白……”吴英小鸡啄米点头。 求索期刊……府君都看? 那以后,府君是不是开口都要说细虫了? 嗯……自己看来,也得订购一份,毕竟,府君看了,府内的同知和判官以及典簿等佐官都会看,再之下,只怕文吏想在上官面前搭个讪,也需知晓一点《求索》中的内容,方可应对…… “学生这就去办。” “快去,不可耽误了!”刘清抖擞精神,能成为顺天府尹的人,哪一个不是历经了宦海浮沉的老油条,他定定神,将收入袖里的小稻草人取出来,上头‘某某某’人的字迹,已经很不清晰了。 等那吴英一走。 刘清便乐了,一手握着稻草人,另一只手指着它道:“这几日,受罪了,莫要见怪,哈哈,你这小调皮,竟还挺结实,千人踩了、万人踏了,竟还不伤分毫,来来来,本官以后定好生相待。你我往后,相敬如宾。” 说着,郑重其事的取了一个匣子,将稻草人装进去,搁到案头,随即,取了笔墨,低头,皱眉,随即挥毫! ………… 奉天殿。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来自于一份源自于定兴县的奏报。 这奏报乃是欧阳志亲手所书,这份奏报很厚实,足足有一沓之多,说是奏报,可实际上,却是关于定兴县所有隐户、隐田的资料。 欧阳志查出来的隐户,足足有三万户之多,这可是近十万人口,几乎占了定兴县在编黄册人口的一半。 而隐田就更可怕了,通过重新的清丈之后,查出来没有纳入官府治理的田地,竟有两百多万亩。 看着这个数目,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数目竟是如此的巨大。 弘治皇帝顿感如芒在背起来。 在下头,刘健等人,也在各自分取关于欧阳志的奏报来看。 显然,刘健等人,也吓着了。 根据上头所言,这两百多万亩的地,统统都没有在官府中造册,也就是说,对于朝廷而言,这些土地,是不存在的。这不存在的土地,当然就更没有收取税赋的必要了。 而这……还不是关键,关键在于,这些隐田的所有者,几乎都是大大小小的士绅。 他们隐匿了自己的田亩数,再根据他们的功名减免的田亩数量,几乎……统统一粒粮食,都不需上缴官府。 而其他在册的田地呢,几乎为小农所有,这沉重的赋税,统统的压在了风雨飘摇,朝不保夕,随时可能破产的小农身上。 天下的流民,不正是因此而来? 弘治皇帝身躯颤抖,却无奈的叹了口气。 刘健等人,也是头皮发麻。 虽然他们自然知道什么叫做隐户和隐田,也知道,这种情况颇为严重,可还是没有料到,居然糟糕到了这样的地步。 整个大明,居然是靠一群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勉强有几亩薄田,却虽是破产的小民来维持的。 刘健抬头,见弘治皇帝脸色青白,忙是拜倒:“陛下息怒。” 弘治皇帝突然异常的冷静,他沉默着,一言不发,良久,他才道:“欧阳卿家,算是一个耳光,将朕打醒了,打的好。他的那个恩师,成日说什么皇上圣明,吾皇万岁,这欧阳卿家不打朕这一巴掌,朕还自鸣得意呢,朕曾经,也命地方官清查隐田和隐户的情况,可时至今日,方知,这些人有的是没有查,有的,怕是他们自己都知触目惊心,他们要明哲保身,不敢奏报。现在好了,欧阳卿家一语惊醒梦中人,若不是他在定兴县,有勇有谋,行此霹雳手段,严格治吏,早将县中上下的事务,摸了个清清楚楚,朕现在还以为,情况没有这样糟糕,事情还没有败坏到此等的地步……” 刘健三人忙是拜倒:“这是老臣的失职。” 弘治皇帝摇头:“算起来,也是朕的过失啊,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朕不想追究你们的责任,朕……也不想因此而自责,因为这徒劳无益,朕现在只做一件事,支持这士绅一体纳粮到底!” “传旨欧阳卿家,士绅一体纳粮,立即在定兴县执行,让他不要怕,朕是他的大靠山,就算将这定兴县,搅了个天翻地覆,哪怕是他蛮干,捅了多大的篓子,朕也绝不退缩。” “还有!”弘治皇帝眼里,掠过了一丝锋芒:“传旨,魏国公立即回南京去,坐镇南京;下旨黔国公、平西侯,命他们要尽忠职守,近来朝廷武备松弛,他们也该好好巡巡营,练练兵了。岁祭已结束了吧,让英国公暂不必去祭祀了,他是五军都督府的中军都督,从现在起,命他巡视各京营!” ………… 喝酒了,更的有点迟。再次感谢1602191802428同学下午打赏的十六万起点币。对了,还有! 正文 第八百六十九章:大医凛然 刘健等人听了,心里打了个寒颤。 连英国公都动用了啊。 弘治皇帝坐下,手搁在御案上,手指节,轻轻的磕着御案。 这一刻,他异常的冷静:“京营诸多,英国公只怕一时,也巡不过来,命驸马都尉方继藩,也去巡视京营吧。” 弘治皇帝双目阖着:“告诉方继藩那个小子,不要老是神神叨叨他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教他做点儿正经的事。” “……” 刘健汗颜。 弘治皇帝随即道:“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厂卫那儿,再有什么纰漏,朕不找牟斌,找你!” 萧敬虽运气有点背,总是站在错误的一方,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是非凡的,他自知陛下是什么意思,郑重其事的拜倒:“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颔首,便将目光落在了刘健的身上:“天……终究是塌不下来的,这些年来,朕仁至尽矣,自认朕没有对不起士大夫,也希望,他们如三位卿家这般,不会辜负了朕。” 弘治皇帝抿抿嘴,指了指欧阳志的奏疏:“这奏疏,但是留中搁置,不可泄露。” 刘健心里叹了口气,欧阳志的奏报到了这个份上,他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原本,还希望徐徐图之,可现在看来,除了快刀斩乱麻之外,再无其他的办法。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 弘治皇帝脸色冷漠,凝视着进来的小宦官。 这小宦官也没想到,自己竟触了眉头,不免战战兢兢:“陛下,顺天府有奏,说是急奏……” 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冷漠,从前和颜悦色的天子,现在浑身上下,竟隐隐有杀伐之气。 可慢慢的,这杀伐之气渐渐的缓和。 终究,他还是不忍心对一个小宦官过于苛责。 对方,毕竟没有犯什么过错。 他吁了口气,温言道:“顺天府的奏报吗?” 这小宦官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看着勉强露出些许笑容的弘治皇帝,那目光从严厉,渐渐变得柔和,小宦官心里松了口气:“是,是顺天府府尹亲书,说是过于紧急,所以奴婢……奴婢便……” “噢。”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念来听听罢。” 小宦官笃定下来,取了奏疏,打开,清了清嗓子,道:“臣刘清奏曰:自顺天府协助医学院防治疫病以来,顺天府上下,众志成城,臣自觉事关重大,鞍前马后,上于户部索要防治疫病之钱粮,下……尽之可能,为医学院诸生,提供方便。今岁,夏秋之交,本是伤寒丛生之时,臣特报来喜讯,此一月以来,京师伤寒者,不及往年一二成,因伤寒而死者,不及往年之一成。臣刘清俯仰天恩,今因张森之细虫之学,衍而生出细虫防疫之说,如此,救活百姓无数,自此,大明再无伤寒之患也。” “……” 殿中,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的脸色,从略带苍白,渐渐开始,有了几分红润。 小宦官清了清嗓子,继续道:“若细虫防疫之学,果为真,臣在此,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此防疫之学,又何止能防伤寒之疫,只恐将来,仍有其他疫病,亦可防之。自圣著春秋以降,千百年来,疫病乃民之大害也,今……张森之说,实如拯救苍生于水火……臣落笔至此,不禁潇然泪下,张森之学,从何而来,驸马都尉,方继藩也。方继藩从何而来,若无陛下悉心教导,使其改变恶习,求索真学,何有今日?臣窃以为,细虫防疫之学,归根到底,实乃陛下圣明之故……” “……” 这奏疏虽然啰嗦,可事实上,却是对君臣们而言,却也颇有几分好处。 因为,当这刘清奏报着说,张森的细虫防疫之学在实践之后,大获成功时,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已经失态了。 正因为后头还能啰嗦,反而让君臣们有了调整心情的机会。 细虫说,衍生出来了防疫学,防疫学,至少在京师,已救活了无数的百姓。 它使伤寒的染病数量和致死数量,直接降到了故地。 倘若只是染病者减少一些,倒也不足为奇,可有此巨大的成效,却实在让人意外。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下了金銮,径直到了宦官处。 “拿朕来看看。” 宦官忙是将奏疏献上。 弘治皇帝拿起了奏疏,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这奏报。 身躯,微微在打颤。 在古时候,所谓盛世的标准,就在于人口的增多。 对于皇帝好坏的评判标准,最直观的数据,也大抵如此,虽然任何人都清楚,人口大量增加会带来人多地少的灾难。 可是……这个标准,却一直为历朝历代的天子所信奉。 因为,生命,本身就是无价的。 人口减少,唯一的可能就是战乱,和无穷无尽的灾害。 可现在,弘治皇帝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个的人,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真是令人难以预料啊。”弘治皇帝始终不太明白一件事。 他所读的圣贤书里,永远都将治理天下的好坏,与黎民百姓生活的好坏来挂钩。可他现在却越来越发现,所谓治理的好坏,固然也有重大的影响,可为何,会出现一个区区发表奇谈怪论的人,却可以轻而易举的救活无数的苍生黎民呢。 无论怎么说,欧阳志所带来的坏消息,和弘治皇帝心底的阴霾,终于在这大喜的消息之下,驱了个一干二净。 “好,干得好!”弘治皇帝不吝啬赞美之词:“这个张森,真的了不起啊,肉眼看不到他的东西,他竟看了个真切,千百年来,被那疫病折磨而死的人,他却能妙手回春,这……救了多少人啊。” 世上,再没有人比救人,更有功德了。 弘治皇帝喜出望外的看着刘健和李东阳三人:“朕明白了,细虫……是存在的。这张森所说的,并非是奇谈怪论,还有那一本期刊,里头说的话,也并非是子虚乌有。一部小小的期刊,里头一篇小小的文章,竟可以诞生如此的奇迹……” 刘健也懵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年轻人了,这些年轻人,到底给这天下,带来的是什么,他有些看不懂。 李东阳突的老脸一红,毕竟,就在不久之前,他还在为医学生和顺天府如索命鬼一般的讨债而生厌呢。 “这是陛下圣明的缘故啊。”三人齐声道。 弘治皇帝一挥袖子:“胡说,这是那张森的能耐,来人,将张森的生平给朕送来。” 弘治皇帝想了想,竟是心宽了不少,他忍不住呵呵笑起来:“这期刊里,记的,可不只是一个张森的文章,听说,要入这期刊,可很不容易呢,只有如张森这般,极有本事的人,文章才可列入。诸卿,实不相瞒,朕的儿子,也有好几篇文章列入其中……” “……”刘健三人一愣,然后立即跟着笑了起来。 其实,太子写文章在求索期刊里,他们早知道。 毕竟前些日子,求索期刊名声这么大,刘健他们怎会不知呢。 作为内阁大学士,多少也是会关注一下,只需叫人买来一本,打开一看,朱寿……便是傻子都知道,这是太子殿下了。 只是,他们虽心知肚明,却也不便说,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想来陛下,也是一清二楚的吧。 可现在,陛下既然主动提起,自然不免,带着喜色。 既然期刊如此了不起,那么,太子居然能有这么多篇的文章列入,且被大量的引用,这岂不证明,太子殿下的本事,不在张森之下? 刘健三人只好装傻,一副诧异的样子:“是吗?那么臣等,倒是想要好好看看,太子殿下,有何高论了。” 弘治皇帝喜上眉梢,却道:“他呀,固然是有些不务正业,可聪明劲还是有几分的,诶,可细细说来,若能如张森一般,只凭几篇文章,便可拯救万千的百姓,又有何不可呢?” “太子殿下,聪明仁慧,臣等佩服。” 弘治皇帝兴冲冲的拿着奏疏,坐回了御椅。 想起朱厚照,竟发现,这家伙,不但善战,竟还有如此本事,身为人父,竟也放下了心。 幸好朕开明,没有因此而收拾他…… 弘治皇帝继续低着头,看着这奏疏,在细细看过,便有宦官进来:“陛下……张森的生平来了。” 弘治皇帝抬眸:“说。” 宦官道:“张森……乃是昌平县的生员,一年多前,入学西山书院,先在文学院中读了三个月的书,此后……可能是因为家贫的缘故,转入了医学院。噢,他有一个父亲,是个童生……” 这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 正因为如此,关于他的介绍,自然是乏善可陈。 可有这些信息,却足以让弘治皇帝感慨了。 “英雄出少年啊,小小年纪,便有如此奇思,天下多几个这般能悬壶济世之人,这百姓们,能少受多少的罪,传旨,朕要见一见他。” 正文 第八百七十章:光宗耀祖 颠覆认知! 小小的一片文章,带来的力量,实是巨大。 弘治皇帝想看看,这个张森,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上古之贤者,神农尝百草、大禹治水、燧人取火……” 上古之时,三皇五帝的故事能流传后世,便在于他们这些功绩,那个时候,到处都是洪水猛兽,正是因为这些圣贤,带着万民开拓出了一条生路,自此,才有了《周礼》,有了孔圣人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弘治皇帝脑海里,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今日绝大多数的草药、治水之学,多为先人们披荆斩棘而来,这也是为何,三皇五帝,至今为人所推崇。可一直以来,这些可以救千万人的方法,却大多止步不前。 而现在……这张森的所为,和当初的圣贤们有什么分别呢? 《求索》期刊里,还有这么多的文章,无数颠覆性的知识,这些……也可以用吗? 此时,已有宦官,取了一部最新的期刊来,弘治皇帝认真的读着,只是此次,弘治皇帝再不敢将这《求索》期刊,等闲视之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宝藏……对于朱厚照的文章,弘治皇帝格外的多看了几遍,里头许多的理论,让他似懂非懂,第二期的文章,多是关于力的阐述,可此后,太子的文章,多次被引用,似乎在太子的力学基础上,给予了许多人启发。 弘治皇帝看了良久,便有宦官道:“陛下,张森到了。”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 刘健三人,心里也开始嘀咕起来,倒极想看看,这张森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随即,张森入殿。 所有人好奇的打量着张森。 只是…… 却见张森战战兢兢,一脸焦虑,他的相貌,平平无奇,既不英俊潇洒,也不似人们对于贤者那般,拥有什么异象的期待。 张森显得很惶恐,他不是一个见过大世面的人,到了殿中,几乎不敢抬头,身边的小宦官急了,道:“行礼、行礼。” 他才恍然大悟,更加紧张了,拜倒:“草民张森,见过皇上,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想不到,这个张森,竟是如此普通的人,没有一丁点,值得他们认为了不起的闪光点。 张森心里恐慌到了极点。 得知试验成功,他心里已是狂喜,可一听陛下召见,便抑制不住的紧张,他不知所措的拜在地上,几乎不敢抬头。 “卿家就是张森?” “……” “说话呀,回陛下的话。”一旁的宦官低声道。 “是,是,草民就是张森,草民……草民……就是……”张森不安的说着。 弘治皇帝道:“细虫论,是你所创?” “是……是……” 弘治皇帝好奇的想,此人,全无一丁点名士的风采,心里叹了口气:“卿家立了大功啊,卿家可知,你这防疫之法,可以营救多少人?” “不……不知……”张森已急的大汗淋漓,他彻底的慌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笑吟吟的道:“你不要害怕,也不要紧张。” “是……是……”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果然是了不起啊……” 什么? 所有人狐疑的看着弘治皇帝,张森的表现,实在连农夫都不如,陛下竟说了不起。 弘治皇帝看出了刘健等人的狐疑,便道:“朕观张卿家,不过是寻常之人,一个寻常人,却可因奇思妙想,而营救无数人,这本身,不就是极了不起的事吗?张卿家,你的太师公,真是古之伯乐……来人,给张卿家赐坐吧。” 刘健等人一听,心里松口气,这样一想,还真显得那方继藩,确实是了不起。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紧张的张森,随即道:“传驸马都尉方继藩来见朕吧。” 片刻之后,宦官来报:“陛下,方都尉已到了。” “这样快?”弘治皇帝一愣。 宦官也是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方都尉听说了顺天府传出的消息,便知道陛下会传见他,所以早早的便在午门外头候着了。” 这家伙,还真是‘贴心小棉袄’啊。但凡有好事,总是来的如此及时。 “宣。”弘治皇帝摇摇头。 方继藩步入殿中,他和张森相比,就落落大方和器宇轩昂了许多,还未行礼,弘治皇帝道:“赐坐。” 方继藩心里乐了,陛下似乎很害怕自己行礼啊。 莫非有什么心理阴影不成? 方继藩坐下,他看了一眼张森,心里便明白什么,这太徒孙,实在太不争气了,果然学医的,除了对着镜子以为自己很帅以外,没个屁用。 弘治皇帝点了点期刊:“朕是万万没有想到……方卿家……当初,你为何要设此期刊。” 方继藩毫不犹豫道:“陛下,儿臣这样做,是为陛下招揽天下的英才。古话说的好,行行出状元,可我大明自开国以来,只信奉八股之才,儿臣并非是说八股取才不好……” 刘健等人,脸都拉了下来。 他们也是靠八股取士,才有今日成就的啊。 当然,这话从方继藩口里说出来,一点违和感都没有。 因为别人不敢说八股文的坏话,方继藩敢,不服气?不服气我方继藩再霸几次榜你们就服气了,八股取士再好,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考得上吗?考上的,都是我方继藩的徒子徒孙,我说这些金榜题名的徒子徒孙都是渣渣,于你何干? 方继藩道:“只是儿臣以为,这天下多的是的能人志士,只凭八股,如何使他们脱颖而出。天下无不可用之学问,所以,儿臣编写求索,便是要使这些才华横溢之士,能够崭露头角。这是儿臣的初衷……” 这些话,若是从前说来,弘治皇帝定是嗤之以鼻的,可现在……单单一个防疫学,只怕就抵得上一个包龙图了吧。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初时只觉得这期刊新鲜,现在却以为,天下的学问,真是浩瀚如海,能登入这期刊的文章,都能如这细虫论一般济世吗?” “完全可以。”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就如当初神农尝百草一般,人们没有尝过百草,就永远不知这百草的功效,可一旦尝试,得知了功效,这对于天下人,便有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信了。 事实就在眼前。 “张森功勋卓著,卿家以为应该如何赏赐,朕赐他官职,如何?” 这是大功,给他爵位或者官职,显然,不会有人反对。 方继藩摇头:“陛下,儿臣以为不可,他们是治学的人才,并不是官,若是授予他们官职,又当让他们安心治学呢?”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依卿所言,当如何?”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陛下可还曾记得,当初的学官制吗?不妨,将这学官制,衍生为学职制,儿臣在西山,设立了规矩,在匠人、医生、农学的校尉之中,设立了职称制度,张森此前,因为发表了《细虫论》,已授予了博士的学职,这一次,他的防疫论大获成功,再加上,这些日子,又有大量人引用他的论文,想来,用不了多久,他便要被授予学士,甚至是大学士的学职。” 大学士……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了刘健等人一眼。 刘健心里说,老夫乃文渊阁大学士,谢迁乃东阁大学士,你方继藩倒是好,自己折腾了个西山大学士…… 方继藩却道:“陛下,这世上,立了大功劳,为何一定要做官,才被陛下和天下人所认可呢。似这些大夫,这些在田埂中,为了改良作物的农学校尉、力士,还有匠人,他们若能有益于国家,与其授官,不如,让人们对他们生出崇敬敬仰之心。西山的学职制,已有了框架,只是,西山毕竟庙小,难以使人信服,可若是,往后大学士以上的学职,都需西山书院上奏朝廷,再由陛下亲自恩准,并且,对于有学职的高士,朝廷提供一些钱粮供养,哪怕这些钱粮不多,却也足以使他们脸上有光了。” 大学士以下的学职,西山可以根据其贡献,自行决定。而大学士以上,则皇帝亲自朱批恩准,并且发放钱粮供养。 这…… 弘治皇帝一想,这不是坏事啊,这些人,有如此的本事,天子亲自批准他们的头衔和学职,这是给他们的恩典。而对他们而言,一个皇帝亲自恩准和授予的大学士头衔,和金榜题名的读书人,又有什么分别?这是何等光宗耀祖的事啊。 如此,朝廷对于这些人,既示了恩,同时掌握了他们学职的最终决定权,另一方面,他们也不必为官身所累,靠着学职,就可安心继续做自己的研究。 这有何不可? …………………… 昨天喝多了,迷迷糊糊的写了两章睡觉,早上起来,头晕乎乎的,坐在电脑上发懵,一直在问自己,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总算,费了很大的功夫,写完了一章,以后不喝酒了,在此说一声抱歉,土豪又打赏了老虎十六万起点币,诶……更惭愧了。 正文 一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一章:恩赐 弘治皇帝似乎来了兴趣。 他又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期刊。 这期刊可怕之处就在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无数学科的各种理论推出来。 而这些千奇百怪的理论,偏偏,极有很多都如细虫论一般,是正确的。 区区一个细虫论如此,那么其他的呢? 今日授予了张森官职或者爵位,那么日后,这么多人,要不要授予? 可你若是对他们视若无睹,又偏偏,人家一篇文章,就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拯救了天下无数的人,这样巨大的贡献,只怕是翰林,也远远及不上,朝廷居然对他们不闻不问,这得寒了多少人的心啊。 而这学职,实是再好不过了,既是自成一体,与当下的朝廷,互不干扰,可同时,皇帝又可示恩,哪怕赐他们钱粮,予以他们岁俸,也并无不可,毕竟,这点岁俸,能花多少?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如此,亦无不可,朕恩准了,这学职之事,你递一个章程来,噢,这学职里,最大的是何职?” 方继藩道:“大院士。”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了紧张兮兮的张森一眼:“张卿家劳苦功高,就授大院士吧。” “……”方继藩脸都绿了,陛下这是皇帝做惯了啊,除了让他给银子,其他什么话都说的出口,方继藩正色道:“陛下,既是学职,自需按其学术的贡献,这张森的细虫论和细虫防疫论固然了不起,可当下而言,他至多,只是大学士。何况,儿臣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个……这个……”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但言无妨吧。” 方继藩道:“学职晋升,儿臣早立下规矩,儿臣说了不算,自有专门的评议人员按其贡献决绝,儿臣能做的,就是讲名册献给陛下,由陛下斟酌着圈定。” 弘治皇帝一下子明白了,他方继藩说了什么,其隐晦的意思是,谁是候选人,弘治皇帝自己也说了不算,自己拥有的,不过是圈定的全力而已。 这个家伙,好大的胆子。 可细细想来,弘治皇帝对于似张森这样的人,确实是一窍不通,弘治皇帝便叹了口气:“如此,也可,那么,按规矩来吧,无规矩不成方圆,朕懂你的意思。” 方继藩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接下来是铡驸马的桥段呢,若是如此,这就真神了哪。 弘治皇帝却是笑了:“你们报上他的学职来,大学士是吗?朕立即朱批恩准。学职是几何,朕说了不算,可是………朕至少可以下令将其传抄邸报,下旨恩赐对吧,再命其原籍的官府,敲锣打鼓,前去报喜,鉴于他的功劳,营建石坊,表彰他的功绩。” 方继藩汗颜:“这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张森在一旁,还是紧张的不行,脑子里一片空白。 弘治皇帝背着手:“既如此,那么真拟旨了,张卿家。” “啊……”张森愕然抬头。 弘治皇帝想说什么,却发现,好像对张森也没什么可说的,西山书院这些人,真的无法打交道啊。 ……………… 京师里,到处都是顺天府敲锣打鼓报喜。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哑然了。 这世上,最无可辩驳的,就是血淋漓的事实,哪怕你再巧舌如簧,这细虫论救活了这么多的人,谁还敢大放厥词,不怕挨揍吗? 何况,医学的进步,是符合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的期望的。 再丧心病狂的人,如何鄙视细虫论,当他们知道,自己在这个世上,因为细虫论,能减少被感染的几率时,也不得不乖乖住嘴。 因为每一个人,都是受益者。 当日,各大书铺的《求索》期刊开始脱销。 几乎所有的期刊,统统告罄。 书商们,疯了似得寻到了西山的印刷作坊,请求加印,甚至还有人希望将往期的期刊一起订出合订版。 毕竟……太火爆了。 现在不只是要考的人在买,这京师里,无数人都想看看期刊是什么样子。 当人们意识到,细虫论这样的奇谈怪论证据确凿时,人们就不免生出一个疑问,那么……其他的奇谈怪论呢? 难道……月儿当真只是一个球,而脚下的大地,是圆的。又或者…… 其实,无论别人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求索》期刊销量暴增,只要有人愿意买,有人愿意看,而作者们能够得到足够的收益,哪怕是依旧有人不愿意接受这些奇谈怪论,方继藩在乎吗? 他不在乎。 大明的人口,若是加上隐户,何止万万之数,哪怕只有两三成能读书写字的人,受这《求索》的影响,方继藩就成功了。 口罩的销量,也开始暴增。 官府发放的口罩,早就告罄,可许多百姓,却到处都在想办法求购。 甚至不少商贾,看到了商机,疯了似得希望得到订货,将一批批口罩,卖到京师之外。 毕竟,这些事,很快就会传遍天下,口罩的价格,说贵也贵,也说不贵,也不贵。可若它能预防一定的疾病,许多许多人而言,就能值回价格了。 制造口罩的棉纺作坊,疯狂的扩张,得趁着其他商贾开始兴建这样的作坊之前,能扩张多少便多少。 这天下,如此巨量的人口,人们对于疫病,本身就带有巨大的恐惧,未来口罩的销量,在三五年之内,可能都会不断的暴涨。 棉纺男工是不成的。 唯有女工,才擅长这些事。 在新城里,本就有不少流民,拖家带口而来,男人们成了匠人,或是学徒,再或者是脚力,而妇人们,绝大多数,还是有些不太习惯没有了男耕女织的日子,她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烧炊做饭,现在,突然棉纺作坊大肆招募人手,且薪俸,竟可治男工的七八成,有不少刚刚在此落脚,家里拮据的妇人,终是受不了如此诱惑。 原先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结构,正在悄然的被打破。 而在新城,一个新的行业,已经悄然崛起。 已有商贾,开始聘请了能读能写的妇人,开始学习皇家保育院,营造针对新城和寻常百姓的保育院了。 从前孩子们,多是母亲带着的,可随着大量的母亲,进入了棉纺作坊,可孩子怎么办呢? 有人自是看出了这其中巨大的商机,男人和女人,都要做工,那么保育院,就成了托儿的所在。 ………… 昌平。 一辆马车,快速的行驶着。 这是西山车辆制造作坊最新的四轮马车。 只是,这辆车车厢很宽大,可车厢之外,却是平平无奇,没有过多的装饰,车厢里,却犹如沙丁鱼一般,竟是塞了十几个人。 张森的父亲张静就在车厢里。 这车厢里闷热,散发着各种古怪的体味,他身子瘦弱,几乎脸被挤着贴到了车壁上。 马车沿着官道,走的很急。 这是京里东升车行开辟的一条线路。 因为新城里有大量前去务工的京师附近人员,这些人员往往务工五日之后,便可休假一日,往往这个时候,大量的人员,都需返回各自的乡中去。 一辆车,可以塞上许多的人,里头根本就不存在任何舒适性可言,这一趟的车马费,便可由大量的乘客分摊。 因而,坐车的价格,也是寻常人可以接受的。 张静哪怕是再舍不得钱,却也知道,若是步行回家,实在过于遥远,因而,还是花了三十文钱选择马车代步。 只是这马车虽快捷,却实是不好受。 那车夫恨不得将所有人都塞进车里。 好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来这里坐车的人,往往身材都瘦弱,肥胖的人,都是非富即贵,也不会来坐车。 所以,有丧心病狂的,竟在车厢里,塞了三四十人。 张静觉得自己要透不过气来了,车厢里有孩子的哭声,也有人叫骂。 当然,更多人却是平和的,毕竟,回乡对于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张静心沉甸甸的。 当初若非是为了儿子读书,他是绝不肯放下身段,前去新城务工的,此后虽然儿子挣了不少银子来,张静却依然心里放不下,总觉得这银子,来的太轻巧了,不像是正经的路数。 他不敢轻易的辞工,怕就怕儿子挣来的一切,最终不翼而飞。 只是……自己这童生,竟是去新城务工,却令县学里,引发了许多发的嘲笑,这……也是情有可原,读书人务工,这是可耻的事,会被视为不务正业。 所以对别人而言,回乡是一件高兴的事,对他而言,却有着透不过气来的压力,倘若遇到了当初一道中了童生的同年,人家问起近况,他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昌平桃花庄到了啊……” 车夫扯着大嗓子。 而外头,却突然,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 车夫忍不住悻悻然的道:“这时候有科举吗?怎么来了这么多的差役,敲锣打鼓的,倒像是有人金榜题名了似得。” ………… 第一章送到,感谢160219180242876土豪同学从昨天到现在五十万起点币的打赏,突然觉得自己的酒醒了,又精神百倍起来。哇哈哈,静下心来,好好干活。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二章:敕命 此时,七八辆马车,正与张静所坐的车擦身而过。 这马车之前,是十几个差役提着铜锣开道。 再之后,则是打着牌子的差役,牌子上写着:“昌平州知州”,又有“密云知县’、‘顺义知县’、‘怀柔知县’,以及‘闲人回避’,‘钦命巡视’等字样。 昌平本是县,就在不久之前,此地升格为州,下辖昌平、密云、顺义、怀柔等县。 车夫顿时变得有些紧张起来,他先停了车,车里有人要下,心里还以为,这是官人们途径桃花庄,可谁料,在这官道上,等到了桃花庄的路口,那一队差役打头,竟朝通往桃花庄的小径去了。 车夫一愣,一面等那张静下车,张静取了车钱给他,车夫却还是直勾勾的看着那远去的队伍,忍不住道:“劳驾,敢问这桃花庄里,可出过什么官人吗?” 张静就是桃花庄的人,摇头:“只出过一个举人。” 说起举人,张静脑海里就想起了自己的本家张举人,张举人年六十,中了乡试,这在桃花庄里,可是了不起的事。 不过他年纪大了,再想要金榜题名,成为进士,却是难上加难,举人若是想要做官,往往都是不入流的小官,不过是地方上的主簿、教谕罢了,便连一个小小的县丞,都要抢破头呢。 这位张举人,索性就赋闲在家,颐养天年。 车夫忍不住道:“我瞧见了知州的牌子,堂堂知州,怎么拜访一个举人?” 举人在乡下,是极有权势的人,可在顺天府之下的州府官眼里,却不算什么,这里是京畿,人家是四品大员,不敢说是封疆大吏,可在这昌平州,却是一言九鼎。 “或许……”张静心里有点羡慕,看来,定是因为见张举人老迈,或是这些年,他在地方上协助了官府办事,知州路过此地,顺路来看看他吧。 这是何其光宗耀祖的事啊。 张静道:“或许是知州与张举人有什么渊源。” 官场上的事,谁知道呢,这不是自己能够窥测的。 车夫笑了笑,突的一拍脑门:“天色不早了,回见,明日午时,我准点到此,你若要去新城,可记得早一些来等,莫迟了。” 张静便朝他作揖。 而后,背着包袱,走上小路。 到了村口,便早见本桩的士绅和张举人,听说知州突然来了,吓了一跳,和保长甲长来村口迎接。 张举人走在最前头,儒衫纶巾,端的是神采奕奕,他早命人预备杀鸡宰羊,预备款待诸官。 一见到知州下了轿,那张举人要上前,笑吟吟道:“末学张文定,见过……” 可这知州却显得很焦虑,似没什么心思。 这令那张文定心里犯嘀咕了,怎么,既来拜访我,怎的这么轻慢。 可知州比他身份不知高到哪里去了,他还是强笑。 此时,有人上前来:“这里是张大学士所在的桃花庄吗?” 张学士…… 桃花庄里,有过一个姓张的学士吗? 张举人咳嗽一声:“末学乃是举人……” 对方似乎也开始犯嘀咕,左右看了看,不会走错了吧,于是几个文吏窃窃私语。 至于知州,却是一副风淡云轻的样子,可一看,却难以让人亲近的人。 他似乎还是显得有些焦虑。 张举人更加懵逼,却见人群之中,有人观看,他一眼,便看到了张静,为了化解尴尬,便朝挤在同村之人中的张静招手:“张同年,你来。” 张静一听张举人喊他同年,心里感慨,当初,他和张举人,确实一起中过童试,结果,张静成了童生之后,这辈子都成了童生,而张举人呢,厉害了,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年过六十,成了举人,二人之间,真是天差地别。 张静忙是诚惶诚恐上前,对张举人道:“年兄有什么吩咐。” 张举人见这些官吏都在嘀咕,暂时没顾上这边,道:“你也是读过书进过学的人,你来的正好,这些日子,你去哪里了,平时都看不到你。” 张静支支吾吾,却不敢说自己在新城务工的事。 张举人见他不吭声,便道:“现在知州和诸县的老爷来,十之八九,是来见老夫的,可想来,他们有什么误会,我且先在此招待,待会儿还要和他们寒暄,你呢,也别傻站在此,待会儿吾陪着诸官说话,那些文吏,你在外堂里作陪,你终究是进过学的嘛,总还能搭上几句。” 张静点头:“是,是。” 作为同乡,张静理应帮这个忙,张静是举人,要招待官老爷的,而那些文吏,也不可怠慢了。 张举人便又道:“那你先在我后头站着,万万不可随便声张什么,免得冲撞了官驾,他们方才说什么学士,却不知是什么名堂,罢罢罢,你到后头去吧。” “好。” 张静朝张举人作揖,想着自己身后还有个包袱呢,便将包袱给左邻右舍的人帮忙拿了,又想到,自己的纶巾没戴,竟有些急了,自己是去务工的,工作忙碌,渐渐的也就没有读书人的讲究了,现在倒好,如此重要的场合,没有头戴纶巾,怕是要让人取笑。 他显得极不自信起来,远远的看着那被无数人拥簇的知州。 接着,便有文吏似乎是低头在翻看公文。 可这时,却来不及了。 远处,竟有马蹄传来。 又有人来了。 张举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啥情况。 浩浩荡荡的马队随即到了村口。 而那知州和下头的诸官一看,却像长松了口气的样子。 那马队为首,是一个穿着钦赐麒麟服的人,却是翰林侍读学士唐寅。 他是奉旨来下旨的。 左右却都是禁卫。 本来唐寅该坐车来的,可他习惯了骑马,而且恩师也鼓励大家骑射,因而,一路飞马疾驰而至,随即,翻身一下马。 方才还绷着脸,高高在上的知州和知县们一下子面上洋溢起了笑容。 众人纷纷上前,将唐寅围起来。 唐寅也是四品官,可他是翰林侍读,是明日之星,这知州别看品级和他相同,地位却是云泥之别。 知州笑吟吟的朝唐寅行礼:“唐侍读,吾与诸同侪早盼你来了。” 唐寅却不太搭理知州,方都尉的门生,脾气都养的有点怪,打交道,不存在的,无数官场上的人,想着钻营,想着如何与人打交道,可方继藩的门生,不需要这个,因为哪怕你不鸟人家,人家也很愿意和你做朋友。 唐寅公事公办的样子:“本官奉旨而来,特来宣读敕命,敢问,张森的家人在何处?” “这……张学士……张学士……”知州苦笑:“因为公文来的太急,下官一听说钦使要来,不敢怠慢,便火速赶来了,这……这……” 唐寅道:“寻乡人一问便知。” 说着,看到了远处儒衫纶巾的张举人,便点了点他:“你……来。” 其实唐寅还算平和,已经很有礼貌了,可在别人眼里,却颇有几分颐指气使的样子。 毕竟唐寅是练水兵出身,那些动不动就嗷嗷叫的水兵,靠着温文尔雅,是镇不住的,得有一股子虎气。 张举人远远看到了之后,一听是叫自己,心里骇然,却不知这又谁,知州诸官对他如此客气,这定是更了不起的人了。 他忙是捋了捋袖子,想着怎么应付,如何说一些漂亮话,又如何…… 唐寅却是不耐烦:“快来。” “噢。”张举人不敢再斯文下去,加急脚步,走了两步之后,回头,见张静也亦步亦趋,又好笑又好气,低声道:“贤弟,你不需来,这是上差,极了不起的,我去打话。” 张静晕乎乎的,突的想到什么,一脸惭愧,忙是驻足,后退两步。 张举人到了唐寅面前,要作揖。 唐寅却是道:“这里可是张森的家吗?不知张森可有父母在堂?亦或叔伯也可。” 张举人一懵,张森……有点儿印象啊,可这人是谁呢。 就在他迟疑的功夫。 唐寅道:“那么,他的父亲是不是叫张静,却不知张老先生何在?” 张静…… 张举人脸色瞬间刷的一下白了。 张静才是个小小的童生啊。 先是知州,此后又是上差,只为一个张静来的,他在外头犯了什么事?谋反了啊他? 倒是远处,有不少乡人听到张静的名字,有人道:“张童生不就在此吗?” 唐寅循着声音看去。 却见有人推着张静出来。 张静显得很惊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唐寅便看出,这才是正主了,居然直接和石化一般的张举人错身而过,疾步走到了张静面前:“可是张老先生吧,老先生,本官唐寅,忝为翰林院侍读学士,有礼……” 乡人们顿时哗然了。 侍读学士。 是人都明白,侍读学士什么分量。 翰林……翰林……这是何其尊贵的身份。 就说张举人吧,他在地方上,已是跺跺脚就颤三颤的人了,可他要成为翰林,便还得考上进士,这还罢了,他还得年轻,年纪大了也不成。哪怕如此,若是名次不好,也不成,至少科举的成绩要名列前茅。可即便如此,他闯过无数苛刻的关卡,却也不过进入翰林院,成为一个不入流的庶吉士罢了,熬个十年二十年,也未必能成为翰林侍读学士。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三章:恩荫妻子 张静目瞪口呆,看着眼前彬彬有礼的唐寅,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良久才反应过来,竟不知该怎么如何是好。 唐寅却是正色道:“接旨意吧。” 张静其实身子早已软了。 他无法理解的看着唐寅,身子却是顺势拜倒。 天子的圣旨,便是金科玉律。 可哪怕是金科玉律,又岂是寻常小民可以听得。 专门的敕旨,定是给指定的某个人,似这桃花庄这样的小地方,哪怕只自有人烟开始,就没有人接过任何的敕命。 张静身躯颤颤,内心兢兢。 那张举人,更是瞠目结舌,竟不知如何是好。 知州等人,却显得淡定,纷纷拜倒。 于是文吏、差役,以及本是围观于此的小民,竟也如传染一般,俱都拜下。 唐寅身上,犹有杀意,中气十足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昌平州秀才张森,洞悉天地之理,窥觊万物之本,其细虫论,用之于防疫,拯救民之于瘟病也。朕克继大统,兢兢业业,天下臣民,视之如赤子也!今张森,救百姓千万,以其所识,而安天下臣民之心,此大功业。今西山书院,请旨于朕,荐其为医学大学士,朕一概恩准之。使其享朕之供奉,而安心治学,以己之长,造福天下。” “朕念其功勋甚卓,命地方官吏,至其乡中,营造石坊,以彰其功德。其母有育子有功,敕其母诰命安人,此!” 唐寅念完,这里竟都安静起来。 那张举人一听,心都挑出来,敕命为医学大学士。 大学士这名字,听着就很高端大气啊。 当然,前头有个医学二字,似乎逼格低了一点。 可任何不太有逼格的东西,却是用圣旨颁出来,便是另一回事了。 哪怕是朝廷任命官员,也绝不会有专门的圣旨。 等这张举人再听张母竟敕诰命安人,又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所谓妇凭夫贵,母凭子贵,任何大臣,倘若做了官,朝廷往往会赐其母、妻,这便是所谓的恩荫妻子,安人品级不高,且也没有俸禄,却是荣誉的象征,位列六品,可见,这医学大学士,绝非寻常。 至于造石坊…… 张举人眼睛都红了。 石牌坊啊。 这是多少男人的梦想。 一旦营造,这石牌坊,便永立于本村,后世子孙万代,俱都知道,原来他们竟还有这般的先祖。 张举人因为自己种了举,觉得自己的名字,定会出现在本县的县志留下光彩的一笔,为此还自鸣得意,可这石牌坊……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张静,张静这厮,走了什么鸿运,老夫寒窗苦读五十年,学问比他好,读书比他多,出身还比他好,人家却有一个儿子,瞬间使自己数十年的努力,化为乌有。 自此之后,桃花庄里,再没有张举人,只有张大学士了。 其他乡人,虽未必听得懂,可左一口张森,右一口学士,听的是心惊胆跳。 尤其是保长甲长们,脑子里顿时开始搜寻自己是否有任何对不住张森父子的地方,哪怕只是一句恶言,也需搜索一个遍,等他们确信似乎不曾有过什么口角和矛盾时,才长松了口气,好险,好险,就差那么一丁点,往后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其他乡人,如痴如醉,还如梦幻一般。 那知州和各官们心里咀嚼着圣旨中的每一句话,细细的斟酌之后,虽不知这医学大学士,是何方神圣,可只听敕其母为安人,心里就笃定了,这是六品的诰命,这大学士,至少是正六品以上,不过这一次过于兴师动众,显然,可能比六品还要更显耀一些。 唐寅颁完了旨意,见张静还是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身子颤抖。 便上前,要将其搀扶起来,一面道:“张老先生,且先接旨吧,噢,是了,恩师也命学生,向张老先生问一声好,他说,张森在诸徒孙和太徒孙之中,平平无奇,不过他能有此成绩,也是甚为欣慰,恩师还好,张老先生……你生了一个好儿子啊。” “……” 其他人尚且还没想明白,这唐寅口中的恩师是谁。 知州等人,心里却如RI狗一般。 难道……是传说中娶了陛下独女,为皇孙之师,与太子殿下,有若手足,且还小鸡肚肠,心眼只有针尖大,动辄就打击报复,还隔三差五,侮辱斯文,甚至以房牟利,闹的京里百官怨声载道的那位方都尉? 张森去了西山书院读书,这没什么。 那西山书院,现在赫赫有名,人所共知,入学读书者,不少。 可正因为人多,所以那些个徒子徒孙们,怎么可能让方都尉记得住呢,所以,大家也都是平常心,并不觉得,一个人入了西山学院,便可得到方都尉的恩庇。 现在……可就说不准了,方都尉还给这位老先生问好了啊。 至于那保长甲长,面上本挂着笑容,突然之间,脸色又变了。 他们对此,也略有耳闻,方才还觉得,张静的儿子出息了,嗯……我们没得罪过他,挺舒心的。 可现在……他们又冒出一个念头,这就有点可怕了,要不,再努力的回想一下,是否曾经,对张家有过一丁点的出言不逊? 很有必要。 于是,无数的记忆,开始涌上心头,犹如幻灯片一般,一帧帧的在脑子里掠过去…… 哎呀…… 那保长突然脸色青紫,从前张静因为儿子入学参加院试,需寻保长作保,当时……好像是提了一只老公鸡和一筐鸡蛋送到自己家里去,自己竟是吃了猪油蒙了心,收了,我是猪啊我…… 保长恨不得直接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自己怎么就贪这点儿礼呢,天知道张家父子,还记得不记得此事,不会怀恨在心吧。倘若这张森是个小心眼,还和他的太师公说了呢…… 保长觉得不安起来,有一种失足之女落入了烂泥之感。 张静手捏着圣旨,虽被人搀起,却不知该怎么是好的样子。 他显得很无措。 唐寅似乎还有急事,便朝他一揖:“张老先生,本官还需回复旨意,告辞了。” 长久在军中,养出了唐寅风风火火的性子,也不啰嗦,回头,不等那知州上前,说什么接风洗尘的话,已翻身上马,扬鞭,啪嗒,飞马而去。 …… 安静。 小小的村庄里,寂静的可怕。 无数双的眼睛看向张静。 每一个人,都极力的锻炼着自己的面部肌肉,想要努力的露出几分为之欢欣鼓舞的笑容。 突然…… 一脸发懵的张静,狠狠的锤了锤心口,发出了嗷嗷大哭声:“这不是做梦吧,这不是做梦吧……” 张举人健步上前:“贤弟,这不是梦!” 知州等人一脸嫌恶的看了张举人一眼。 这台词,你小小举人,也配抢了去? 臭不要的老东西。 自然,毕竟是知州,一方父母官,终究脸皮不够厚,竟是稍稍有所犹豫,等到天人交战之后,哪怕这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却还是有些迟了。 知州还是端着一点架子,笑吟吟的上前:“恭喜哪,恭喜哪,本官来此,就是来恭喜你的,张学士,了不起啊,自然,你的他的父亲,更了不起,所谓虎父无犬子也。” 张静的心里,却是震惊,是惊讶,是喜悦,是发狂,是无数的情感,这些情感交织一起,他已是老泪盈眶。 “草民……草民……” “不要叫草民。”知州挽着他的手,做出亲民的做派:“本官料来是痴长汝几岁的,不妨以弟相称,张贤弟,走,去你的家里坐一坐。” “这……”张静幸福的要晕过去。 可随即,他踟蹰起来,自己拿寒舍,怎么能让知州和诸官们进去坐呢,太丢人了。 张举人却是眉飞色舞,主动请缨道:“同年,同年,正好,方才得知父母官要来,我已在寒舍里杀鸡宰羊,备下了美酒,不妨去寒舍坐一坐吧,权当是我为贤侄庆祝,也为州府君接风。” 张静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张举人一眼。 张举人激动的道:“都是本家,是自己人,若是推拒,便是瞧我不起了,走走走,我那还有好茶呢,武夷岩茶,珍藏酗酒了。州府君,您看……” 张举人一脸堆笑。 知州是何等玲珑之人,一看到张静为难,心里就有数了,便含笑道:“如此甚好,劳烦带路。” 张举人在经历了妒忌和羡慕恨之后,似乎开始接受了事实,于是,心里便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一次,府君来了,自己好好和他结交一下,也好。 还有张静,以后……说不准还有仰仗之处呢。 他眉飞色舞,在前领路。 ………… 可几炷香之后,张举人脸上的笑容,便逐渐消失。 他人站在自己家的厅堂外头。 因为……他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在内里吃着茶的知州和张贤弟,还有州中诸官们,都在谈笑风生,而自己要进去凑个热闹时,却被一个书吏拦住了。 “不要碍事!” “……” ………… 这是第三章,今天还有两章,晚上一点半之前会送到,嗯,就这样。 正文 第八百七十四章:德艺双馨 就在此时。 奉天殿里,又一封西山书院的奏疏到了。 这是近来整理出来的学职名册。 专等弘治皇帝勾决。 弘治皇帝打开,低头,看了良久。 这排名第一的,却令弘治皇帝诧异。 朱寿…… 朱寿竟也是大学士? 这……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因为列在第二的,方才是发现了细虫论和细虫防疫论的张森。 弘治皇帝皱眉,就因为发现了重力、引力和证明了地是圆的,月儿围着地这个球转悠,就可得第一? 不过后头,显然有关于朱厚照论文的引用量,十分惊人,在他的理论基础之上,许多更深入的研究出来了,比之细虫论还多了不少。 弘治皇帝心里嘀咕,这细虫论,才是真正的高明啊,毕竟救了这么多人,这方继藩,是否有意让太子第一,所以……才如此? 可细细一想,他摇了摇头。 诚如方继藩说,这事儿,他方继藩说了不算,朕也不算一般。弘治皇帝能感受到,方继藩极力想要维护这学职的公正性,唯有如此,才可让更多人在期刊之中献计献策,方继藩断然不会因为如此,而故意让太子名列前茅,否则,当初何须顶撞自己呢。 因而,弘治皇帝心里,竟微微有几分自豪感,朱厚照这小子,挺能耐啊,除了正事不会干之外,就没有他不能干的事。 其实,此时,弘治皇帝已经释然了,他希望自己的儿子,做自己的事,哪怕这事,自己未必认可,可当朱厚照做出了成就,他照样为之开怀。 果然不愧是朕的儿子啊。 可惜,朕克继祖宗大统,不得不勤于政务,说不准,朕也学一学这个,十之八九,定比朱厚照这小子做的更好。 从前是对期刊有所抵触,可现在,弘治皇帝更多的是好奇,他低着头,细细的检视每一个推荐上来的人,生怕这些人中,有人不够资格,嗯? 排名第九,请敕博士的这个人,是个叫王烨的人,此人发表的,是一份算学的论文,其在祖冲之的基础上,更精确的推导和计算出了圆周率。 圆周率…… 就因为这样,也可以得到博士吗? 这样算,可有什么意义? 弘治皇帝,这里头实在有太多不明白的事。 他忍不住看了王烨的名字一眼,命人取了他发表论文的那一期周刊来,上头,密密麻麻的统统都是数字,看的弘治皇帝脑袋晕。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看着这一大串的数字,想死。 且这数字,很奇怪,据说在论文里,采用的乃是大食人的计数方法。 总而言之…… 能折腾出这密密麻麻的数字,弘治皇帝也是佩服,他想了想,提了朱笔,大笔一挥,随即,道:“司礼监盖印,明日送回西山书院。” ……………… 期刊的销量,已经暴涨到了八万册,到了这个数目之后,就有些涨不动了。 没有办法,识字的人,毕竟是有极限,现在新城那儿,倒是有不少子弟都读书,当然,学的都是比较实用的东西,不可能如那些想要金榜题名的人这般,要将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 不过这个销量,方继藩是极满足的。 朱厚照一脸颓唐的样子,又寻上门来,显然,他的蒸汽车,又遇到了技术瓶颈了。 遇到了迈不过去的难关时,朱厚照实在忍不住,总会想来找方继藩,希望借助于方继藩的灵感。 方继藩也乐于,和他一起分析。 待二人讨论出了眉目,朱厚照便咧嘴笑了,一拍脑门:“这样简单,为何本宫此前没有想到呢,老方,你的脑子真好啊。” 方继藩立即抱着自己脑袋:“不好,不好,残了,不信……” “……”朱厚照咬牙切齿,这般言之凿凿,非要说自己脑子有问题的人,怕也只有方继藩了:“你装疯卖傻,不曾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方继藩便冷笑了:“殿下,且不说臣没有装疯卖傻,退一万步,就算是装疯卖傻……可是殿下啊,臣也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将来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可本宫就知道你!”朱厚照磨牙。 方继藩老神在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朱厚照一见他这样子,便百爪挠心:“你有什么话说?” “不敢说。”方继藩耸耸肩。 朱厚照便眯着眼:“你说吧,没什么不可说的。” 方继藩咳嗽,道:“殿下,装疯卖傻四字,可不能乱说,您是否忘了,想当初,文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他在北平……”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竟是无言。 朱厚照对自己的两个老祖宗很佩服,一个是驱逐鞑虏的太祖高皇帝,另一个,就是横扫大漠,数次亲征的文皇帝了。 而文皇帝还是燕王的时候,当时朝廷要削藩,早就注意到了燕王,燕王为了自保,便决心装疯,于是乎……这位燕王殿下,为了显得逼真一些,他居然在京师,也就是当初的北平裸奔,据说……当然只是据说,当时人们疯传,文皇帝还当街吃过**,而且还吃的很开心。 朱厚照背着手,一脸幽怨的叹了口气。 方继藩一脸哀痛的看着朱厚照,拍拍他的肩:“殿下,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正说着,外头王金元匆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王烨王博士,被揍了。” 王烨…… 博士…… 方继藩对此人,没什么印象。 “就是那个算出了圆周率的那个。”王金元道。 方继藩才恍然大悟,而后,咬牙切齿:“谁这样大胆,这是博士,是咱们西山书院的人才。” 方继藩撸起袖子,激动的额上青筋爆出,要去打人。 王金元一脸苦笑道:“少爷,正午的时候,王博士在西山的酒楼里喝酒,恰好遇到了一群生员,也在喝酒,这些生员,是学算学的,见了王博士,许是醉了,却有人摔了杯子,便是痛骂一声,一群人便是对王博士……诶呀呀,真是好一顿痛打啊……” 方继藩面上冷若寒霜:“反了天啦,今日他们打王烨,明日不是要打我?” 王金元一脸尴尬:“已经将这些喝酒闹事的生员拿下,讯问过,说是他们气愤不过。说是王烨王博士,生生将圆周率,推算到了七十多位数,而且这还是要考的……” 方继藩:“……” 顿时,方继藩释然了。 算学的论文在期刊里不占多数。 原本圆周率被祖冲之推算到了七位数,而西山书院在祖冲之的基础上,生生在其后,增加了七十多位数,到时傻子都明白,将来算学职称考试,十之八久,这道题是绕不过的了。 小数点之后七十多位数啊,大爷的,换做方继藩,若也要考,也非要将这该死的王烨打个半死不可。 王金元叹了口气:“学里,正在处理这事呢,讨论的很激烈,不过最终,绝大多数的学士和博士还是决心给予他们严厉的惩戒,但是并不将他们开除出学。” 西山书院对生员的惩戒,现在方继藩几乎不管了,而是在这些有学职的人里,组成一个评议机构,让他们自行讨论处置。 这对于书院而言,是有好处的,毕竟可以让学士和博士们,开始接触学院的管理,与此同时,也显得公正一些。 当然,也有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原因——方继藩,有点懒。 方继藩皱眉:“这样的人,不除他们的名?” 王金元苦笑道:“小人听说是,若是将他们统统除名,学算数的,在咱们西山书院,就算是全军覆没了,所以……除不得。” 方继藩是懵逼的。 事实上,算学很枯燥,未来,也看不到太多的前景,所以学的人,确实寥寥。 敢情这算学的生员,人人都有份啊。 “因此,大家讨论之后,决定狠狠惩罚他们,重重的打,而且还需向王博士赔礼,便连王博士,也认为,这些人,除名不得,若是除名,算学就完啦,王博士深明大义,他热爱算学,怕它完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王博士真是……”方继藩脸抽了抽:“真是德艺双馨啊。” 朱厚照在一旁,也忙不迭的点头:“这样的人,确实少见。要不,我们去探望一下,也令他心安一些?” 方继藩点点头:“明日备一份礼物,前去慰问。” 说着,心思又放在了案头上的图纸上头。 这图纸上,数不清的绘图和数字,看的眼花缭乱。 方继藩看着图纸,心里倒是有几分欣慰。 朱厚照所进展的蒸汽车,方向上,确实没有错。 当然,这有自己提点了一些,提供了一个方向的功劳。 可这也和朱厚照的全身心投入,分不开关系。 太子殿下……真是了不起的人啊。 有时候,自己竟真有几分佩服呢。 …………………… 其实今天上午老虎起来的很早,可或许是酒精麻木了神经,坐在电脑边,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脑子里乱糟糟的,到了中午才回复过来,本来今天五更,所以来迟了,可说了爆就爆,待会儿还有一章,一点半之前发,让老虎慢慢找回感觉吧。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五章:走别人的路 让别人无路可走 朱厚照很快,便浑浑噩噩的模样,带着图纸,便又走了。 方继藩眯着眼,若有所思着什么,其实,他也拿捏不准,什么时候蒸汽车能真正的铁轨在跑起来。 毕竟,里头有太多的难关,想要从无到有,哪怕是方向正确,可任何一个技术难点,都可能将这个过程,直接延后许多年。 不过……其实这并不重要。 眼下这蒸汽车研究所,本身就相当于是大明版的曼哈顿工程,为了支持蒸汽机车的研究,除了大量的经费投入,还调用了所有算学、冶金、模具、力学、工程学等各方面的人才,在这个过程之中,其实每一次技术攻克,这些经验,都可以复制在其他的领域,最终产生技术的飞跃。 在这个过程之中,各个学科,围绕着蒸汽机发表的论文,只怕在未来,会占据整个《求索》期刊,而后,再将这些技术和理论扩散出去,受益的,定是整个西山书院。 所以……由着太子殿下去折腾吧,银子……方继藩给,不心疼,毕竟,这是人家买房的银子,挣得太轻松了,以至于方继藩,竟有几分负疚和亏欠感。 得赶紧做点善事才好。 见太子殿下一走,王金元左右看了看,却还伫立在原地。 方继藩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王金元压低声音道:“少爷,还有一件事,那王细作,修书来了,咳咳……奏报了一件事。” 方继藩眯着眼,顿时紧张起来,怎么,那些佛朗机使节,有什么阴谋在酝酿? “书信里说什么?” 王金元道:“近来,有大量的生员,偷偷的和佛朗机使团的人交朋友,王细作密奏说,这些生员,还和他们喝酒呢,如兄弟一般。” 方继藩诧异道:“为何?” “听说……”王金元道:“是为了写论文。” “……” 方继藩在刹那之间,醐醍灌顶。 这佛朗机使团,未必有什么科学家,可是东西方的文明之间,自奥斯曼帝国崛起,截断了丝绸之路后,双方已经太多年没有交流过了。 这使得双方在科学方面,各自发展。 近些年来,佛朗机因为文艺复兴,继而衍生出了技术革命,虽然不能和工业革命相比,可在许多领域方面,确实独树一帜。 想写论文,谈何容易,尤其是要通过评议组的审核,想来,应当是有生员发现,这些佛朗机人,哪怕不能给他们提供什么技术,可和他们交流,从他们在佛朗机的见闻之中,或多或少,可以给予生员们新的启发,或者提供一个研究的方向吧。 理论和技术,本质上就是一次次试错的过程,提出一个新的办法,试一试,错了,再想其他办法,继续试…… 有的技术,可能佛朗机人已经先行了一步,这些佛朗机人,自然没有什么科学家,可至少,让那些有至于写论文的生员们,少一些弯路。 果然……是功名利禄,能使鬼推磨啊。 一旦能写出论文,不但得到丰厚的稿酬奖励,还可得到学职,受朝廷的供养,且还可以成为体面人,这就难怪,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们,前仆后继了。 方继藩只嗯了一声:“这样啊,噢,知道了。” 这样的事,没有阻止的必要,走别人的路,让人无路可走,这是符合方继藩的三观的。 方继藩笑吟吟道:“我的爱徒欧阳志,至今没有音讯吗?怎么也不见他修书来,这个家伙,这是把为师忘了啊,为师这样挂念他,他……竟这般没有良心。我……我……”方继藩恨不得捶胸跌足:“六个门生里,就他最没良心了。” 王金元很想提醒少爷,是七个。若是算上皇孙和那些保育院的孩子,就更多了。 王金元道:“倒是刘公公,修了书信来。” 方继藩眯着眼:“噢?他咋了?” 王金元道:“少爷,刘公公说,他在定兴县,一切都好,至此,他方才明白,少爷的苦心……” 方继藩睁大眼睛:“苦心,啥苦心?” 王金元也懵逼:“小人也不明白啊。” ………… 定兴县镇守太监行辕。 刘瑾剔着牙,一面打着嗝。 又胖了。 正午的蹄膀很好吃,却也不知,那陈家的人,到底哪里请来的大厨。 他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面上都是红光。 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真是愉快啊。 陈家人还是很好客的,不但是一桌酒宴,还专门请了戏班子来,说是从京里学来的戏,毕竟刘公公是在京里来的,肯定爱听这个。 刘瑾现在脑海里,还回荡着那老生高唱:“财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抛妻子,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 舒服。 刘瑾就喜欢包公。 因为包公是个好人。 他公正严明,是穷苦人的青天大老爷。 刘瑾摇着头晃脑,高兴的一拍大腿:“竟忘了计数了。” 便忙从袖里,取出了一本簿子,簿子里密密麻麻的记了许多人的名字,他寻到了河西陈家的字样,而后,取了炭笔,小心翼翼用炭笔在这河西陈家之后一个残缺的‘正’字上,添了一笔。 他眯了眼,陈家吃了三次了。 嗯,下一家是…… 却在此时,一个文吏匆匆而来:“干爹,干爹。” 刘瑾的思绪被打断,面上露出不悦之色,抬头,这文吏,却是这些日子,自己在定兴县物色的一个童生,此人似乎在定兴县混的不如意,连个秀才都中不了,此时寻觅到了机会,攀附到了刘瑾的身上,拜了刘瑾做了干爹。 他本叫王吉,为了表示自己要做刘瑾的亲儿子,便改了姓,而今叫刘吉了。 刘吉啪嗒一下,跪倒:“干爹,那姓陈的,不是东西,儿子真真气死了。” 刘吉咬牙切齿状。 刘瑾道:“他怎么了?” “干爹正午在他家吃了饭,那家伙,倒是盛情款待,在干爹面前,说了这么多的好话。可是干爹,您知不知道,您一走,他便……便转过身,和自己的儿子一道,偷偷痛骂干爹呢……” 刘瑾脸都绿了:“吃他几顿饭而已,这臭不要脸的老狗!” “正是啊。”刘吉一脸义愤填膺之状:“依儿子看,给他栽个谋反算了,明日抄了他们家。” 刘瑾脸一红,有些惭愧,才刚吃人家的饭呢。 干爷怎么教导自己的?做人……要光明磊落,虽然对付坏人,要用更坏的方法,却也要秉持一身正气。 这是干爷的言传身教啊。 刘瑾道:“这就罢了,咱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陈家那儿,是刘武在盯着吧?” “是呢。”刘吉显得有些失望。 刘瑾道:“继续盯着,不过,得敲打一下他,传出话去,就说,咱往后哪,不吃他陈家的饭了,呸,咱稀罕他一口饭吗?” 刘吉一听,明白了,眉飞色舞:“干爷英明哪,真是英明。” 这套路,可真是屡试不爽。 现在刘公公,是风向标,吃了,士绅们怨声载道,可若是刘公公放出消息来,说不吃,这就更骇人了,别人都吃了,为啥不吃我家的,心里放不下啊,睡不踏实。 保准,那陈家的人要吓个半死,想方设法,得跑来巴结讨好。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六章:用之于民 刘瑾翘着腿,不过因为肥胖的缘故,所以哪怕是翘腿,也是吃力。 他端起茶盏,呷了口茶。 刘吉又道:“公公,还有一事……现在县衙里,已要求公开要求所有隐户和隐田缴纳税赋了,欧阳侍学,采用的,乃是一条鞭法,且需摊丁入亩,现在……士绅们,怨声载道呢,就说那个杨家,折算下来,他家每年的赋税,折银是九百多两,杨家人怨气很大,其他人,也差不多……” 杨家的地很多。 而根据朝中王守仁等人进行的税制章程之中,便是想在定兴县开一条鞭和摊丁入亩的先河。 这一条鞭法,之所以叫一条鞭,其本质就在于合并赋役,将田赋和各种名目的徭役合并一起征收,同时将部分丁役负担摊入田亩。将过去按户、丁出办徭役,改为据丁数和田粮摊派;赋役负担除政府需要征收米麦以外的,一律折收银两;农民及各种负担力役户可以出钱代役,力役由官府雇人承应;赋役征收由地方官吏直接办理,废除了原来通过粮长、里长办理征解赋役的“民收民解”制,改为“官收官解”制。 所谓的一条鞭,本质就是简化流程,同时收回士绅们的权利。 原先的时候,百姓们的赋税有田税,也要一定的人头税,同时,还需摊派徭役,既要交一丁点的税钱,还需交粮赋,到了农闲的时候,甚至还需你去服徭役。 因为税赋复杂,而且执行起来,也繁琐,官府根本无从直接进行管理。 最后,往往采取的是‘民收民解’。也就是说,怎么征收,官府不管,可我需要我那一份,你这个村子,得按时将官府需要的徭役人口、粮食送到官府来,属于‘地方自治’。 可这种所谓的‘民’收‘民’解,实际上,就等于将收税的权力,送到了士绅们的手里。 这就可怕了,家里地最多的就是士绅,帮助官府收税的还是士绅,来猜一猜,最后这税会收到谁的头上? 可现在不一样,直接用一条鞭,也即是将所有的税收,统一起来,大家只收一种税,全部折银钱奉上,因为税制简单了,所以,可要直接让县衙的户房税吏前去征收,直接将士绅丢到一边。 再加上,士绅的地多,自然丁口也多,所以,士绅的税赋,缴纳自然要多于寻常的百姓。 刘瑾眯着眼:“除了杨家,还有什么人?” “正在打探,听说,有人想尽办法,在托人,想要告御状呢。” 刘瑾嘿嘿冷笑:“告御状?他们也配?” 刘吉笑嘻嘻的道:“欧阳侍学,倒是好气魄,不过,现在算是将士绅们得罪死了,儿子还听说了,现在坊间,有许多的歌谣,都是暗讽欧阳侍学乃是酷吏。县里的县丞和主簿两位,也嗅到了什么不对,都称病了,县里的事,都不理……” 刘瑾笑嘻嘻的道:“这些的滑头。” 刘吉也跟着笑起来:“更有意思的……是听说,今年县里,预收的税银,将至十一万两,这瘫下去,相当于两户人家,就是一两银子哪,当然,有银子的,还是那些大户。所以,不只是士绅要缴纳税赋,商税也自实物税,改征为银税……” 大明是收商税的,用的乃是十抽一之法,比如你商贾运来了十车布匹,有一车,得纳入官库。 可现在,也统统的折银了。 刘瑾心里说,十一万两,等于是所有的粮食、实物、徭役,统统取消,现在全部收银子。 从前的时候,要收银子很不方便,毕竟,市面上的银子并不多,可现在不同,最近市面上的银子流通的太快了。 “这欧阳侍学……现在……” “这不关你的事,你只需继续打探就是,那些暗中不满,想要勾结朝中大臣的人,要尤其注意。” “是是是。”刘吉笑开了花:“儿子一定尽心竭力,爹,儿子两日不见您了,心里想的很,所以今儿来见,才啰嗦了一些,爹您别生气。” 刘瑾朝上翻白眼。 他不喜欢抢着叫人做爹的人。 毕竟,同行是冤家。 “滚!” ……………… 县衙。 欧阳志伏在案牍上书写。 税收的任务很重。 近来已有很多人来哭穷了。 好在欧阳志早将这些士绅和商户的底细摸透了,毫不犹豫揭穿他们。 似欧阳志这样的人,对于整个定兴县而言,确实是很令人讨厌的。 就在数日之前,征收的工作已经开始,采取的乃是强制征收,税吏将所需缴纳的税赋先写在帖子上,送到各家各府去,让他们预备好银子,几日之后,再登门,有的人家,还算老实,不敢造次,却也有的,闹的很不愉快,鸡飞狗跳。 欧阳志派人将一个监生押了来,此人因为抗税,直接命人打了二十板子,那姓严的监生,顿时被打的屁股开花,皮开肉绽。 可这一发狠,倒是让士绅们虽暂时老实起来,可县里的佐官们,却吓坏了,他们自觉地跟着这位县尊一条道走到黑,迟早要是要闹出大事的。 他们既不愿成为众矢之的,又不敢开罪这位朝廷委派下来的侍读学士,所以,他们只好病了,病的很重。 以至于整个县衙里,唯一堂堂正正的官,只有欧阳志。 欧阳志懒得理他们,既然如此,那么就自己一个人挑起大梁来。 他需管理诉讼,管理税赋,管理县学的修葺,管理……这数不清,却无数你永远想不到的各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欧阳志现在一日,只睡两个半时辰,盯着每一个环节。 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这等思考,却是王守仁这些人爱做的事,欧阳志不想这些,他只知道,恩师交代的事,做好。 他起身,预备要去县里的一处河堤上巡视,却发现,自己的靴子磨破了,便低头,想要检视一下靴子,这时,却有气喘吁吁的文吏来:“县尊,县尊,镇国府,又来公文了。” 欧阳志一听,再没有犹豫,忙是接过了公文,打开一看。 明显,这是恩师的笔迹。 借贷……修路…… 呼…… 欧阳志坐回了原位:“升堂,召诸官吏,以及地方士绅……本官有事要宣告。” “是。” 来的人不多。 大多数人都病了。 反正一个官都没有来,六房的司吏,却都来齐了,经过整顿,这些吏们倒都老实起来,谁也不敢欺瞒欧阳志。 至于士绅,也只来了寥寥几人,还有几个本地的举人,其他的,如本县的一些大族,如刘家、杨家……蒋家,一个都没踪影。 欧阳志手捏着公文,也没有理会太大,却是正色道:“本官征取税赋,按理而言,可预期征收纹银十一万三千五百二十二两,年底之前,哪怕是一个铜子都不可少。其中半数,需上缴国库,剩余的五万六千余粮,则用来雇佣劳力,修路铺桥,修葺河堤等等之用。” 众人只默不作声。 欧阳志道:“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才是税赋之根本。尔等对本官,定有抱怨,只认为本官只知取,而不知用,今定兴县,乃示范县……这征收的现银,也自当用一用了,本官决定了,将在本县,开辟一条道路,直达京师新城……而今,定兴县固然有官道,可这官道,早就泥泞难行,如此,怎么给百姓提供便利?” “修路……”一个举人忍不住站起来,行礼:“县尊,修什么路,官道想来够用了。” 欧阳志沉默片刻:“乃最时兴的混凝土沥青路。” “……”所有人面面相觑。 在座之人,是多少有些见识的人,这沥青路,他们略有耳闻…… “不知县尊,要修此路,所费几何?” 欧阳志面上没有表情。 也没有做声。 这令许多人心里打鼓,他们最怕的就是这位县尊如此有城府的样子,太可怕了。 欧阳志方道:“已折算过,需纹银二十二万两。” 一下子,县衙里几乎炸了。 二十二万两啊,这是天文数字。 欧阳志继续道:“此路,在原有的官道上,进行修建,是以不需另行征募土地,道路的规划,西山建业会委派匠人来,除西山建业委派匠人之外,所需的劳力,也可在本县雇佣……此路,不过七十余里,二十二万两,想来够了。” 可衙堂里,却是沸腾起来。 有人道:“县里这点税银,够吗?县尊啊……这……这……” 欧阳志道:“当然是不够,除缴纳国库的银子之外,县里还需留着一些银子,以备不时之需,能动用的,不过是一年三四万两而已,不过,却也够了……”他扬了扬手中的公文:“西山钱庄,已经答应县里向其借贷二十万两,充作修路之用,而县里,借贷十年,每年还贷三万两,十年之后,便可还清……” 借贷…… 民脂民膏……你拿去这样的折腾…… 许多士绅,几乎要昏厥过去。 有人脸色,更是铁青。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七章:人间自有真情在 欧阳志却是面无表情。 规划其实已经做好了,贷款的事,也已有了眉目。 至于如何抵押,如何还账,事无巨细的事,都已妥妥帖帖。 修筑道路,已是迫在眉睫。 其实,按理来说,他是该和县中的佐官们商量着来办的。 可是很不幸,佐官们俱都‘病’了。 他们既都病了,当然,一切都是欧阳志来做主。 欧阳志见众人抱怨,却是陷入了沉默。 那举人和士绅纷纷道:“二十多万两银子啊,这是何其巨大的数目,就为了修一条路,这路,于我们定兴县有何好处?县尊,还请三思啊,只怕,消息传出,百姓们要怨声载道了。” 有人更是捶胸跌足:“县尊,万万不可……” 可是,众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到了后来,却渐渐的没有了底气起来。 因为……欧阳县尊,既没有咆哮,也没有愤怒。 而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沉默…… 这沉默……令人心里发寒。 “百姓们……百姓们……要活不下了啊……”一个举人弱弱的说了一句之后,谨慎的闭了嘴。 欧阳志方才淡淡道:“吾意已决!” “……” ………… 一封弹劾的奏疏,送到了内阁。 随即,陈放在了弘治皇帝的御案上。 弘治皇帝看过了奏疏,皱起眉。 他看了一眼亲自将奏疏送来的刘健。 刘健叹了口气道:“陛下,老臣,已命人去请方都尉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御史杨建所奏的,可属实吗?” 刘健点头:“属实。” 弘治皇帝便没有做声。 方继藩来的很快,一听要入宫,他总是很精神的。 进入了奉天殿,行礼道:“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指了指案牍上的奏疏。 有宦官会意,将这奏疏送到了方继藩手里。 方继藩打开一看,道:“修路是有的,可说儿臣的门生图利西山钱庄,甚至是和西山建业勾结,儿臣是大大的不认同,陛下啊,太子殿下他……” 弘治皇帝一愣:“这又和太子有何关系?”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莫非忘了,太子殿下乃是西山钱庄和西山建业的大东家……” “……” 事实上,这是朱厚照和方继藩合伙折腾出来的东西。 大家都有股份。 太子毕竟是储君嘛,这无论是建业还是钱庄,法人难道让方继藩来? 因而,在所有人的印象之中,方继藩才是西山建业和西山钱庄的幕后黑手,可实际上,到哪里去说理,那契约书里,都是朱厚照为首。 方继藩继续道:“这御史,最可恶之处,就是污蔑太子殿下图利,实是十恶不赦,儿臣认为,这其中……必有阴谋……” 这方继藩说的煞有介事,令刘健颇为头痛:“你别扯太子殿下,先说说,欧阳志修路,是谁的主意?” 方继藩道:“是欧阳志的主意。我这个门生,一向聪明伶俐,思维开阔,高屋建瓴,也正因如此,众门生之中,我最欣赏的,就是他这一股子敢想敢拼的机灵劲!” 方继藩又道:“倘若刘公不相信,那就去定兴县问他便是,若是还不信,那就尽管打,用刑,拷打个三天三夜,我相信,他定是诚实的回答,这就是他的主意。” 方继藩心里想,随便你们怎么打,欧阳志要是敢将我招供出来,算我方继藩瞎了眼,再也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真情在了。 “……” 弘治皇帝有点无言。 刘健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道:“这样说来,这御史所弹劾的罪魁祸首,就是太子和欧阳卿家?”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难道忘了吗?欧阳志前去定兴县,便是要给全天下做一个表率,倘若为人表率,大胆革新,不为人反对,那么儿臣以为,这便是欧阳志的失职了,只有被人骂,被人骂的越狠,越是证明,欧阳志的胆魄非常。陛下啊,当初,人们骂商鞅,也骂王安石,敢为天下先之人,岂有不被人骂的?” “至于修路,儿臣现在,解释什么都是无用,只是认为,既然要修,那就修修试试看,倘若出了岔子,受害的范围,也只在一县之地,可倘若有用呢?” 真的没办法和陛下以及刘健解释啊。 因为这涉及到了经济学的原理,而弘治皇帝和刘公二人,对于两世为人的方继藩而言,形同于是五百年前的老腊肉和老古董,咋解释?不瞎逼逼,还是干吧,结果出来,眼见为实,才是最深刻的教育。 毕竟,方继藩是个老实忠厚的人,和那些靠耍嘴皮子的J货不一样。 弘治皇帝便长舒了口气:“朕只担心一件事,欧阳卿家在定兴县如此苛刻,只恐闹的官逼民反啊。” 这是实情。 收了十一万两银子的税,弘治皇帝都吓着了,小小一个县里,有这么多银子,这给百姓们多少负担啊。 现在这些民脂民膏,还要修路,修了路银子不够,还要借贷。 这……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倘若担心,厂卫在那儿,不是布置了人手么?” 弘治皇帝便瞥了一眼萧敬一眼。 萧敬会意,颔首点头:“奴婢知道了。” 倒是刘健,却更是忧心忡忡,哪怕是厂卫去,又有什么用,真闹到了干柴烈火的地步,一旦发生了民乱,哪怕是立即弹压了下去,不还是朝廷的脸面无光吗?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皇孙回来了。” “什么?” 弘治皇帝一听,豁然而起,他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也懵了,算了算日子,应当不是放假的时候啊,怎么突然皇孙回来了。 其实保育院的事,方继藩早就做甩手掌柜了,毕竟,有朱秀荣呢,这是个好女人,聪慧贤惠,方继藩敢在任何人面前大胆包天的说,自己的妻子,是世上最好的女人,没有之一! 弘治皇帝忙道:“人到了哪里?” 此时,朱载墨却是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他还是老样子,不喜欢让人抱。 朱载墨已不小了,走路越发的稳健,挺壮实的,他背着书囊,入殿,朝弘治皇帝一礼:“孙儿见过大父。” “哈哈……”弘治皇帝的所有烦恼,都烟消云散,下了金銮:“你怎么回来了?” “这几日,在学孝道,师母为了让我们实际体会,是以,让我们各自归家,见一见双亲,还需给双亲亲自洗脚哪。” “啊……”弘治皇帝既是欣慰,又是感慨,同时不悦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也是你教的,孩子这么小,怎么可以让他……” 方继藩忙是摇头:“公主殿下教授的,儿臣冤枉。” 弘治皇帝忙是牵着朱载墨,心里倍感亲切,仔细端详着自己的孙儿,长高了,又长高了。 朱载墨却挣脱了弘治皇帝的手,便又上前,朝刘健道:“见过刘师傅。” 刘健心里暖呵呵的,捋须,心里想,老夫的孙儿,想来也回来了吧,他们都是懂事的孩子啊。 朱载墨随即到了方继藩面前,行弟子礼:“弟子见过恩师。” 方继藩摸摸他的头:“乖。” 朱载墨方才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朝方继藩一笑:“大父,孙儿进来时,听说大父在责骂恩师?” 弘治皇帝:“……” 萧敬笑嘻嘻的在一旁道:“殿下……” 朱载墨便道:“大父乃孙儿的至亲,可恩师为孙儿授业解惑,恩重如山啊。大父以后不要骂他了,若是恩师有错,就骂孙儿便是。” 真是个有良心的孩子啊。 方继藩感动的,不自觉的,站在了朱载墨的身后,然后委屈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其实他很想,来打我呀……笨…… 弘治皇帝苦笑,却随即被朱载墨逗乐了。 要将朱载墨抱起,一面道:“好,好,好,朕什么都应你。” 朱载墨却道:“却不知何故,大父要责骂恩师。” 他问出这些,方继藩一丁点也不意外,这家伙就爱问为什么。 弘治皇帝笑道:“等你长大了,便知道了。” 朱载墨道:“可是孙儿已经长大了啊。” “………” 刘健倒是来了兴趣,道:“殿下入学,也有近一年了,既然殿下问起,那么,老臣就说一说吧。” 他捋须,心里对皇孙承载着无数的期望,一看到皇孙,便觉得心情格外的爽朗,说也奇怪,为啥看到方继藩,心里就莫名的烦躁呢? 刘健竟当了真,将此事的前因后果,统统都说了出来,他生怕朱载墨不理解,还刻意的详细解释。 弘治皇帝骤然明白了刘健的意思,刘健这是希望让皇孙自小耳濡目染,让皇孙知道,这天下治理不易。 在朱载墨皱着小眉毛,听的极认真。 等刘健统统说完了。 朱载墨便道:“官逼民反?刘师傅,多虑了。” “……”刘健本是带着笑容,可随即,脸色却有点难看了。 他是想教育朱载墨的,比如这君臣的关系,官府与民之间的关系,可谁晓得,朱载墨竟如此有主见,当场说自己错了。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八章:治理有方 被一个幼童指责,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而恰恰,刘健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且还是当着皇上的面。 最郁闷的却是,明明被一个孩子反驳,可这个……却真的是个孩子啊,换做别人,你尚且可以气势汹汹的去质问几句,可人家一个孩子,你好意思恼羞成怒吗? 刘健的脸上,微微有些红,却是保持着笑容,没吭声。 他要表现自己很有气度。 方继藩在一旁,却是忍不住乐了,他喜欢朱载墨,真是个好孩子,尤其是看刘健吃瘪的模样,方继藩就觉得心里格外的舒坦。 弘治皇帝却是忍不住溺爱却又是嗔怒的口吻道:“载墨,万万不可无理。” 朱载墨乖巧的点头:“是,不过……”他笑起来,眼帘子拱成了弯月一般:“不过大父,孩儿以为,定兴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实在是大父和刘师傅多虑了。” 他想了想,道:“我可以向大父保证。” “为何。”刘健有点憋不住了。 朱载墨想了想:“我也不知该怎么说,可就是知道,绝不会出任何的乱子,或许过几日,我能想起来怎么解答,请大父和刘师傅放心,一切都会平安无事。若是你们不相信,这样好了……” 方继藩在旁乐不可支。 朱载墨继续道:“若是那里出了什么乱子,你们便抓了方正卿小兄弟,打他的屁股好了,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最好的朋友!” “……” 方继藩的脸,顿时拉了下来。 竟觉得自己的心口,闷得慌,造孽啊,造孽啊,我家正卿吃你家大米了,谁要和你做朋友。 正卿那个臭小子,没出息啊,回去揍他去。 朱载墨也有些急。 他似乎想要讲道理出来,可毕竟是孩子,却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便搔头道:“刘师傅,我们打一个赌如何?” “这……”刘健笑着摇头。大家根本不是一个段位,老夫和你打赌? 朱载墨便道:“总之,且宽心便是。” 刘健心里想,皇孙似乎急于想要表现自己啊。 孩子就是孩子,总是恨不得让全天下都认同自己。 他只好安慰朱载墨:“是,是,是,老臣宽心。” 弘治皇帝则摇摇头:“好啦,朕带皇孙去仁寿宫,卿等退下。” 方继藩忙是告辞,一溜烟就跑了。 ………… 定兴县里,大量乔装打扮成富商和过往商旅,甚至是流民、乞儿的人开始汇聚。 为了防止万一,萧敬亲自指挥。 这里距离京师不远,陛下看重的事,就是萧敬最在意的事。 为了显示自己忠诚,他竟直接便服驾临定兴县。 此时…… 定兴县里,一派祥和。 和数不清的东厂番子和锦衣卫缇骑却已是暗波涌动。 锦衣卫小旗林丰战战兢兢,拜在了萧敬的脚下。 他不过是一个区区小旗官,在锦衣卫里,毫不起眼。 而眼前这个人,哪怕是自己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锦衣卫指挥牟斌,也被东厂节制着呢。 萧敬背着手,眼睛眯着。 林丰战战兢兢奏报道:“老祖宗,这几日,便听说,许多士绅们,已是怨声载道,似乎在暗地里,会暗中调拨许多人,围了县衙……” “围县衙?”萧敬脸上的肉抽搐了一下:“这不是作乱吗?” “倒还不至于是作乱,卑下在想,十之八九,他们是想借煽动人,将县衙围住,给那欧阳志施加压力,据说,已有人暗中约定好了,明日卯时三刻之后,齐聚县衙……到了那时,一旦欧阳志弹压不住局面,到时,就少不得请他们这些士绅来缓颊了……” 萧敬眯着眼,原来如此。 士绅们擅长躲在背后用舆情来给官府施加压力,最终再作为和事老的面目出来,看来,这些士绅们是实在是忍受不了欧阳志了,索性,来一票大的。 不过……想来……不会闹出太大的乱子,因为他们的目的,毕竟只是想使欧阳志屈服,而绝不是……造反。 萧敬背着手,笑吟吟的道:“是吗?” “老祖宗,您看,是不是今天夜里,直接拿人?” “拿人做什么?”萧敬鄙视的看了这小旗林丰一眼:“他们有作乱吗?无端拿人,惹来天怒人怨,咱给那欧阳志陪葬?” “这……” 萧敬冷冷道:“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布置在县衙附近,不要轻易动手,只要这些人不是作乱,就由着他们。” 萧敬坐下:“都说欧阳志是个人才,咱也极欣赏他,咱就想看看,他怎么处置这件事,这地方上,和庙堂上不一样,庙堂之上,多少还讲道理……” 他说着,坐下,呷了口茶:“可是……却也要有底线,那就是决不可出任何的乱子!” ………… 刘吉匆匆的跑进了镇守太监的行辕。 “爹,爹……” 刘瑾吃着毛豆,这毛豆煮熟了,撒点盐,味道格外的爽口。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最近吃的肉太多了,吃毛豆,能消化。 刘瑾虎着脸,坐定,随即,便见刘吉进来,扑倒在了地上。 “爹,有新消息。” “说。” “明日……会有人去县衙滋事,许多大户,都已暗中勾结好了,参与的士绅,几乎囊括了所有的大户人家……据说……他们已煽动了无知百姓,到时……” “噢。”刘瑾一面吃着,一面点头:“还有呢?” 刘吉无语,这么重大的事……就一句知道了? ………… 次日一早。 萧敬便起了个大早,他穿着一件商贾的衣衫,直接坐了马车,便抵达了县衙对面的一处茶肆。 在几个护卫的保护之下,他登上了二楼,寻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端起了茶盏,慢慢的呷着茶。 在这县衙附近,萧敬自这里居高临下的俯瞰,便可看到,许多小巷和街面上,早就出现了各色的货郎、行人,除此之外,酒肆上上下下,也都换上了厂卫的人。 足足九百多人,遍布于此,武器也已预备,统统藏在靠道旁的大车里,只要萧敬在此将茶盏一摔,立即便放出讯号,随后,四面八方的校尉和缇骑,便会涌向各处武器的藏放点,随时预备平乱。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些视欧阳志如眼中钉的人,不要做的太过火。 此时,晨曦升起。 萧敬面带笑容,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县衙。 “公公,卯时三刻到了……” 天已微微发亮。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本该是士绅们动用一切力量,煽动无知百姓的时候。 可是…… 街上,依旧还是冷清。 萧敬眯着眼,手指头蜷着,轻轻的叩击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声音,只是节拍,却随着他的心情,开始变得越来越急。 哒哒哒…… “来了。”一个校尉躬身,至萧敬耳畔。 萧敬背着手,长身而起,顺着凭栏,便见远处的街道,来了寥寥七八个人。 七八个人? 那七八个人,似乎也显得无措,左右张望。 其中一个道:“曾大哥,杨家的少爷不是说了,到时这儿会人山人海,咱们只要闹一闹,就有好日子过了吗?” “住嘴吧你!”那曾大哥也是脸色苍白,觉得渗人,怎么没人,人呢?他压低声音道:“什么杨家少爷,我们都不认得杨家少爷,你想死吗你,咱们若是来此陈情,这是百姓们活不下去了,请青天大老爷做主。可若是咱们都认识杨少爷,这就是勾结作乱,大里说,叫居心叵测,小里说,也是寻衅滋事!” 他左右看了看…… 人呢…… 七八个人,竟是走的战战兢兢。 越来越没有自信。 起初来时,还是极有信心的。 他们更埠知道,就在这密密麻麻的巷弄之内,还有道旁许多席地而坐的货郎打扮的人,这一刻,内心也是日了狗的。 厂卫出了多大的力啊,九百多个人手,规模空前,几乎是近年来,最大的行动。 可现在……冒头的,就是几个小喽啰。 且这几个小喽啰,也是越靠近县衙,越心凉。 几个人到了县衙门口。 县衙门口如往常一般开了。 那曾大哥脸都绿了,见有人想跪在县衙门口开始嚎叫,他立即一面低头走路,一面嘴唇蠕动:“别轻举妄动,别轻举妄动,事有反常即为妖,别跪啊,别跪,要出事,要出大事的。” 紧接着,几个人磨磨蹭蹭,在门口差役审视的目光之下,假装无事人一般,继续前行。 ……… 萧敬的瞳孔收缩。 见鬼了。 难怪是消息有误? 该死! 他阴沉着脸,道:“取望远镜。” 望远镜送上,萧敬举起,观察着附近的每一处街道,还是……很冷清,完全看不出,有一丁点不同。 白忙活了? ……… 那曾大哥和几个人,还在慢吞吞的走,一脸踟蹰的样子。 却在此时,迎面有人飞快的跑来。 似乎这人,是认得曾大哥的。 曾大哥一见到熟人,打起精神:“你跑什么?” 这人激动的脸都红了:“招工,招工啊,快去,迟了就来不及了,我这不是回家嚷我兄弟嘛,赶紧哪,做一日工,一丁三十个大钱,日结!” ……………… 感谢土豪哥六万起点币的打赏,还有! 正文 第八百七十九章:龙种 那曾大哥一听,懵了。 招工……自己沿途来的时候,怎么没有瞧见。 莫非错过了? 难怪这里如此的冷清呢。 可是……自己好像是……受杨少爷之托,来办大事的。 杨家少爷可不好惹啊,自己还欠他家佃租呢。 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农闲时节…… 突然,他的身后,却是爆发出了欢呼:“三十钱一日呢,三十钱啊。” 三十钱一日,这一个月,岂不就是九百钱,都快一两银子了? 这里可不是京师,而是定兴县。 一个小小的县城,绝大多数人,贫穷,愚昧,没什么见识。 哪怕是三十钱,都不是小数目啊。 两个铜板能买一个大饼呢,一天下来,能买十五个,吃三五天。 这马上要过冬了,婆娘和娃娃,连新衣都没有。 再者说了,现在整什么一条鞭法,纳税得用钱。 “曾大哥,曾大哥……” 身后的人激动的不得了:“快走哪,快走哪……不走就迟了啊……” “可是……”曾大哥刚开了口,随即一跺脚:“去他娘的杨家,他又不养老子,直娘贼,走,去瞧瞧。” …… 萧敬瞠目结舌的看着冷冷清清的街道。 老半天,还是回不过神来。 总算过了一炷香之后,那小旗官战战兢兢的到了面前:“老祖宗,县里在招工,到处都在张榜,说是只要年轻力壮的,有多少要多少,正午赏一口饭,一日三十钱……县里的几处城门,乌压压的都是人……” “……” 萧敬沉默了。 良久……却是朝着那县衙冷冷一笑:“咱算是明白了,士绅是最难收买的,可小民却是最易收买,一口饱饭,就保准他们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这是釜底抽薪,真是狠哪。欧阳志那家伙……咱算是服气了,方继藩教出来的好徒弟啊。” 说着,他转身,身后一个缇骑忙是给他披上了披风,萧敬将披风一卷,徐徐下了酒肆的楼梯,一面道:“预备马车,咱要立即回京,将所有无关紧要的人,都撤走,这么多人手,留在这里做什么?京里还有这么大正经事等着去办呢。” 众缇骑、番子纷纷拜倒。 那小旗官林丰更是吓的脸色苍白如纸,这一次,提供的消息有误,也不知,接下来会受什么惩罚。 可此时,萧敬已登上了车,坐在这车中宽大的沙发上,在这里,早有人给他泡了一副好茶,他呷了口茶,道:“快马加鞭,可不要耽误了。” ……………… 见了自己的孙子,弘治皇帝便想念自己的外孙了。 宣了旨意,命方继藩领着当方正卿来见驾。 就在这奉天殿。 刘健还在为定兴县的事着急呢,厂卫那边传来了快报,说是可能会有变数。 变数……什么变数…… 不会出什么大事吧。 刘健哪里敢怠慢哪,带着李东阳、谢迁以及兵部尚书马文升、礼部尚书张升、礼部尚书王鳌人等,匆匆来见驾。 实际上,虽然定兴县发生的事,虽得到了内阁的有限支持,可各部的尚书,意见却不统一。 好在,这只是一县之地,就算是折腾,也只是一个县,倒还不至于燃眉之急,会有排山倒海的反对声浪,现在更多的人,只是观望而已。 众人行了礼,却见弘治皇帝抱着朱载墨翻看奏疏。 弘治皇帝看的认真。 小小的朱载墨,也看的认真。 见刘健等人来觐见,弘治皇帝没有让朱载墨回避,他有意想让朱载墨耳濡目染,哪怕他还只是个孩子,可这,并非是坏事。 刘健等人刚要开口,却在此时,有宦官道:“陛下,方都尉带着方正卿来了。” 弘治皇帝微笑:“那个孩子……许久不见了,快,让他们进来。” 方正卿一脸沮丧的跟着方继藩,可一进了奉天殿,好奇的打量了一下,显得有些害怕,可等他看到了朱载墨,顿时,眉飞色舞,手舞足蹈道:“呀,呀……” 他哇哇大叫:“哇……师兄你也在呀。” 便挣脱了方继藩的手,疯了似得朝金銮上冲去。 弘治皇帝笑呵呵的看着自己的外孙,忙道:“慢一些,慢一些。” 方继藩是懵逼的。 自己的儿子,继承了自己的纯真。 可是一个人过于纯真……显然并不是好事。 孩子啊……作为你的父亲,我真想抽你啊。 朱载墨见了方正卿,也高兴得不得了。 方正卿兴高采烈的上了金銮,才想起什么,忙是要朝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却是一把将他揽过来,上下端详:“和方继藩,宛如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不要多礼,来……” 方正卿便咯咯笑:“陛下,我想和师兄玩。” “去吧,去吧。”弘治皇帝看了一眼下头的刘健等人。 方正卿便抓住朱载墨的手。 朱载墨却皱眉:“我不玩,我要看奏疏。” 方正卿顿时心凉凉了,露出了沮丧的样子。 方继藩的心更凉,沉到了谷底。 朱载墨却拍了拍方正卿的肩:“你坐一边去,几位师傅要向大父奏事了。” “噢。”方正卿乖乖退到了一边。 突的,他又高兴起来,扬起俊秀的小脸:“我站在这里可以吗?” 方继藩:“……” 弘治皇帝看着两个孩子,面带笑容,他只当两个孩子胡闹罢了。 只是,刘健等人,显然是有事要奏,朱载墨爱黏在这里,却也不能将他赶开。 便无奈的朝刘健等人笑笑。 刘健等人,自是理解陛下的心思,故意对此,视而不见,而是正色道:“陛下,北镇抚司,刚刚接到了奏报,定兴县,要出乱子了。” “噢?”弘治皇帝凝眉。 刘健道:“定兴县上下士绅以及举人和秀才,暗中勾结,一百多人,布置了人手,今日清早,似鼓动了数百,甚至数千无知百姓,似要聚在县衙兹事……此事……具体的内情,却还不知,若非是厂卫一直关注着定兴县,怕也未必能有所察觉。” 刘健苦笑道:“现在天色已不早了,只怕几个时辰之前,定兴县已乱成了一锅粥,一旦乱起来,凭借县衙里的这点差役,是无法弹压的,而欧阳侍学,只怕也控制不住局面哪。” 那朱载墨也站到方正卿一边,方正卿忙是拉住他的小手,朝他傻乐。 可朱载墨一听刘健的话,面上却是依然自若的样子,忍俊不禁。 弘治皇帝,却是忧心忡忡起来:“这些人,竟是如此胆大包天!” 弘治皇帝显得愤怒。 刘健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心里想,陛下啊,当陛下决意派欧阳志去定兴县的时候,这些事,就已注定要发生了。 想要改制,何其难也。 天底下,有哪一次变法可以轻易成功,这还只是区区的定兴县呢……若是整个天下呢?岂不是要乱成一锅粥。 “陛下。”王鳌忍不住道:“陛下……老臣有一言。” 王鳌乃是吏部尚书,又是弘治皇帝的老师,他的立场,自是关键无比。 王鳌道:“陛下说他们胆大包天,可是……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老臣心知肚明,说到底,还是欧阳志去了定兴县,突然变更了祖宗之法,因而才引发了这滔天的民怨。老臣忝为吏部尚书,这欧阳志的履历,是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谓是漂亮的不得了,假以时日,此子若是磨砺一番,少不得,可以委以重任。” “可是……陛下偏偏将他送去了定兴县,又偏偏……哎……而今,百姓对他积怨甚深,一旦闹出了乱子,岂不是将这欧阳侍学耽误了?一旦背负了如此巨大的骂名,他的仕途,只怕是到此为止。” “历来所谓的民变,若是究其根源,无非就在于苛政二字而已,所谓苛政猛于虎,百姓们若是活不下去,岂有不反之理。所以……老臣的意思是,趁着现在局势还能掌控,立即召回欧阳志,万万不可,节外生枝了啊。” 那刑部尚书文涛听了,也忍不住动容,随即道:“是啊,陛下,臣也以为,这是最妥善的办法!” 马文升和张升皱着眉,心里天人交战。 刘健木着脸,没有说话。 他未必喜欢变法,可他也知道,现在不变,将来迟早还得变,这个问题,是绕不过去的。 谢迁和李东阳,各自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此时,也是默然无声。 殿中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弘治皇帝抚案,不发一言,显然,对于吏部尚书王鳌和刑部尚书文涛的话,并不认同。 方继藩正想说什么。 此时,一个稚嫩的声音道:“王师傅,这话大错特错了。” 方继藩抬眸看去。 呃…… 他发现一个问题。 朱载墨这个家伙,跟他爹一般,特爱抬杠。 王鳌一脸惊讶,看着朱载墨。 这是谈正事的时候,弘治皇帝哪怕在疼爱自己的孙子,也容不得他这般胡闹。 弘治皇帝正色道:“载墨,不得无礼。” …………………… 第四章送到,受到了一些批评,嗯,受教了,谢谢大家。 正文 第八百八十章:上阵父子兵 朱载墨听了弘治皇帝的话,便不吭声了。 王鳌乃是帝师,而朱载墨是陛下的孙子,这中间,哪怕是有皇族和臣子的鸿沟,作为皇孙,当面质疑王鳌,也是不应当的。 方正卿忙是握紧朱载墨的小手,似是安慰。 朱载墨倒是心平气和。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站了起来。 他徐徐在金銮上踱了几步,却突轻轻将手搭在方正卿的头上,摸了摸:“朕登极以来,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紫禁城,更是巍峨壮观,令人舒适了。直到朕住进了这里。” 他顿了又顿:“太祖高皇帝的祖法,朕在年幼时,一字一句的读过,心里忍不住佩服高皇帝,高皇帝真是高山仰止,让人无法直视,后世子孙,俱都要仰仗他的马上之功,以及订立的成法,才可以安天下。直到当今天下,户籍政策开始败坏,隐户日多。”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弘治皇帝发出了一声叹息:“当今之天下,非太祖高皇帝时的天下,可为何,所行的,还是旧日之法呢?朕并不比太祖高皇帝圣明,却深知,天下现在弊病丛生,王师傅方才所言,朕都听到了,可是王师傅……朕今日不除旧革新,难道要让后世的子孙后代们来吗?”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今日朕求革新,明日,或许朕今日的革新,也成了旧法,朕的子孙们,也非要变不可。世上没有恒古不变之法,这是人之常理。” 他回头,目光笃定,凝视着王鳌:“所以无论如何,朕也要试一试,不试怎么知道,不能成功呢?王师傅和诸卿,显然有人对此不以为然,甚至会担心,会害怕,害怕朕一意孤行,而触怒天下,这有何不可呢?” 弘治皇帝坐定:“今不除旧弊,朕的儿孙,就要担此重负;那么,就让朕来吧!” 他敲了敲案牍:“朕意已决!” 王鳌和刑部尚书文涛心沉到谷底。 王鳌只好拜倒:“臣万死,只是……现今……” 弘治皇帝镇定自若道:“萧敬,已去了定兴县!” 王鳌打了个寒颤。 萧敬,不只是一个伴伴这样简单,他还是东厂的厂公,陛下的言外之意,还不明白吗?这即是说,厂卫已经做好了准备,任何人违背了天子的意志,一旦动乱,立即弹压! 只恐……要酿成血光之祸了。 王鳌不禁道:“陛下,倘若……倘若天下因此而怨声载道呢?” 弘治皇帝肃容:“英国公、魏国公、平西侯、黔国公、定国公等,已巡诸营!” 王鳌打了个寒颤。 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那文涛脸色更是苍白如纸,忍不住垂泪:“陛下可想过,身后之名?” 弘治皇帝想了想:“朕在做对的事。” 殿中陷入了尴尬之中。 王鳌和文涛对视一眼,他们已知,陛下的心思了。 不惜一切代价。 王鳌皱眉:“哪怕是变法,可天下人都认为,欧阳志在定兴县,图利西山钱庄,引发了百姓的愤恨,变法是好的,祖宗之法,也未尝不可以变,可借着变法之名,倒行逆施……” 方继藩一听,要原地爆炸了。 本来他一直都在旁观者。 他不喜欢成为主角,虽然自己很英俊潇洒,且具备了所有主角一般无以伦比的人格魅力,兼具了智慧和高瞻远瞩。 可做主角,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他一直在旁观。 可你居然侮辱我的门生……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什么叫图利,一个借贷,一个放款,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的事。” 王鳌心里有些寒,他不认同天子,可对天子,还是有感情的,所以只要陛下决心孤注一掷,他也只好硬着头皮跟着陛下一条道走到黑。 可一听方继藩的话,气炸了:“府县之中,有官道即已足够,修路,对百姓而言,便是沉重的负担,想一想这天底下,还有多少人缺衣少食,又有多少百姓,饥寒交迫,可官府却将这么多的钱粮,浪费在这上头,方都尉,你还有良心吗。到时,百姓们怨声载道,势必不满,你自己看着办吧。” 方继藩道:“没修路的时候,也不曾见百姓能吃饱喝足!” “你……强词夺理!” “你才强词夺理,你口生疮!” “……”王鳌怒极,好哪,骂人了你,可一听这声音,不对劲,循着声音看去,却是方正卿鼓着眼看着自己。 “你,你们……” 合着他们父子两个人跑来骂人哪,偏偏王鳌是吏部天官,是有脸的人,难道抓着一个孩子骂一顿。他想要跺脚…… 方正卿气咻咻的道:“你骂我爹,我打死你!” 低头要去寻点什么趁手的东西…… “……” 方继藩倍感欣慰,男儿,就该有血性啊,今日见儿子如此,血性的一面算是毕露无疑,像我。 “哼!”王鳌冷哼一声,却是无计可施,他便道:“陛下,老臣身体,有所不适,恳请陛下恩准,容老臣告退,将养几日……” 刘健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王公这是气坏了吧,这时候,朝廷还需稳定才好,王鳌是个有分量的人……他忙道:“王公息怒。” 王鳌突然眼睛红了:“老臣哪有有什么怨言,只是担心陛下啊,担心的是,一旦放手厂卫,大加杀戮,却只因为修路而起,图利的不过是钱庄……陛下没有从中得利,却要背负昏聩的骂名,这……值得嘛……” 弘治皇帝心里一沉,一见王鳌滔滔大哭,脸色缓和下来。 只是此时,却断不能退让,他起身,拂袖道:“王师傅若是身体有疾,就先休息几日吧,朕的两个孙儿来了,朕要带他们前去见太皇太后……” 说着,一左一右,拉着二人,下了金銮,便要起驾。 众人见陛下震怒,纷纷拜倒:“臣等死罪。” 弘治皇帝却绷着脸,耳边,依旧听着王鳌的哭泣声,却不为所动。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握着他们的小手,给了弘治皇帝信心。 那么是背负骂名,这个骂名,与其让皇孙来背负,不如,朕一体承担…… 他已行至殿口,门口的车马,已是预备好了。 却在此时,一个宦官匆匆而来:“陛下,萧公公,回来了。” 弘治皇帝一愣。 果然,看到那萧敬气喘吁吁的朝这边跑来。 殿中,众臣灰心冷意,哪怕是刘健,也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杀戮,而心里沉甸甸的。 一听萧敬来。 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了一下。 等他们随之出殿,萧敬却已到了圣驾面前,拜倒:“奴婢见过陛下。” 其实萧敬是一路坐车来的,车里很舒服,倒也不累,可他故意气喘吁吁的样子,就是深谙陛下的心理,这样才显得,自己劳苦功高。 弘治皇帝低头,看了萧敬一眼。 王鳌在后,凛然道:“萧公公,定兴县发生了什么事?” 他身躯颤抖,似乎等着这噩耗传来。 萧敬见君臣们一个个脸色铁青,忙道:“发生什么事?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啊!” “……” 弘治皇帝目光一闪,面上露出不可置信。 王鳌冷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吗?还是有事发生,你萧敬欺君罔上!” 王鳌素来刚烈,这也是为何,他任吏部天官的原因。 萧敬立即道:“陛下,王公冤枉奴婢啊,奴婢亲自去了定兴县,哪里敢欺君罔上,那定兴县,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王鳌一脸错愕。 弘治皇帝也震惊起来:“难道是北镇抚司,报错了?” 你们不是说,定兴县要出事了吗?不也是你们厂卫的人说,士绅和不少有功名的读书人暗中勾结一起,会有大事要发生吗? “这没有错。”萧敬点头。 见萧敬承认,所有人,更加的不解了。 既然没有报错,为何没有事发生。 “奴婢到了定兴县之后,确实查到了不少的蛛丝马迹,有不少的士绅已安排妥善了,他们鼓动了数千人,就等今日大清早的……围了县衙,奴婢为了防范于未然,早调拨了无数的人手,随时戒备。” “可谁知道,奴婢布置的密不透风之后,专等有人来寻衅滋事,可……最后,那县衙里,竟是门可罗雀,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后来,奴婢方才知道,那些预备滋事的百姓,浩浩荡荡,清早就要自县城各处城门进去,可到了城门口,却听说……县里在招工……” 招……招工…… “招什么工?”王鳌糊涂了。 “招工修路啊。”萧敬觉得王鳌是白痴:“王公莫非不知,定兴县已实施了一条鞭法,即便是徭役,也直接用税银来折算了,官府有了银子,预备修路,这么多的银子,自然需要雇佣大量的劳力,各处城门,将这募工的榜文一贴,让人在城门口宣读,那些浩浩荡荡顺着城门进入县里的人,便走不动道了,九头牛都拉不走,将那募工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 “……” “服徭役?”弘治皇帝忍不住道。 “现在不叫服徭役了,服徭役是逼着人去,现在,叫招工!”萧敬言之凿凿道。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一章:皇孙好 招工和服徭役可是有区别的。 后者属于义务劳动,也属于税赋的一种,官府差遣你去干活,你敢不去? 可既然一条鞭法了,在定兴县也就不存在所谓的徭役了。 萧敬见许多人都还一头雾水,不太明白,便咽了咽口水:“三十个大钱一日呢,还是日结。定兴县在北直隶,历来是穷县,百姓们,前些年,冻死和饿死的,一个冬天,都有数百之多。还听说,那儿的人,一家子都只有一套衣衫,男人穿着衣出门,一家人便只能在躲在家里,用破絮捂着取暖……” 萧敬道:“因此,莫说是三十个钱,便是十个钱,这些百姓们,都得趋之若鹜啊,至少,能让他们家里人,勉强吃饱不是?何况眼下是农闲时节……县里的所有壮丁,都去了,围得水泄不通,修路再苦,他们也觉得无碍,怕就怕,身上的气力,换不来钱。” 弘治皇帝一听,震惊了。 他还没听说过,一家人穿一条裤子的事。 倘若是碰到某些腐儒,只怕要叫骂,这是有丧人伦了。 可此时,无论是刘健、李东阳、谢迁,还是王鳌、马文升、文涛、张升人等,统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他们还是无法想象,贫穷是多么的可怕。 以往,这些消息,是不报的,哪怕是需要奏报点东西,那也只是说民大饥之类的用词。 可这一次不一样,厂卫最近办事很不利,萧敬有点慌了,必须得报出一点东西,显出厂卫的侦查十分严谨。 弘治皇帝蜡黄着脸,却一点惊喜都没有。 萧敬见弘治皇帝没有做声,继续道:“奴婢……出城,预备回京时,那城门口,便被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奴婢出不去,哪怕是厂卫亮出了亲军的招牌,甚至作势要提鞭抽打他们,他们也不为所动,那城门口,就搭着棚子,在等人了来报名呢……” 弘治皇帝身躯晃了晃,脸色更黄的厉害。 他努力想要均匀呼吸。 可呼吸还是越来越急促。 萧敬却没注意到这些,诚惶诚恐的拜在弘治皇帝脚下:“这三十大钱一日,不多。可现在,满县的百姓,都盼着能够早一些开工……”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定兴县,好歹也是天子脚下,竟也惨至这样的境地吗?” 萧敬小心翼翼的道:“这……” 方继藩在一旁,添油加醋的道:“陛下,我反对。” “什么?” 所有人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正色道:“定兴县的百姓,却也富足的很。” 弘治皇帝以为方继藩在调侃,面带怒容。 方继藩道:“前些日子,儿臣的孙子还修书来,噢,就是刘瑾那孙子,他向儿臣抱怨,定兴县的百姓太富足了,家里仆从成群,宅子……占地百亩,院墙,都要比城墙高了,不只如此呢,他们还热情的邀儿臣的孙子吃饭,陛下啊,那可满满一桌子菜啊,几个宾客作陪,再加上主人家,总计不过六七人,上的菜,有三四十盘,里头的菜肴,无一不是珍贵无比啊,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就说那鸭舌,炒一盘,便需杀几十只鸭子,儿臣的孙子,日日被人邀去,殷勤款待……吃的快受不了了,他苦啊!” “……” 方继藩面带笑容,语带调侃。 可在他面前的人,却一个个,都是面如死灰。 这等于是拿着一把刀子,在人的心窝子上戳。 方继藩道:“不只如此,儿臣的孙子还听说,那些请他赴宴的百姓,妻妾成群,有一个,家里有二十三个侍妾,这侍妾身边还得有两个丫头,一个嬷嬷照料着,她们的胭脂,都是特意从江南采买来的。她们身上穿的缎子,都是松江的绸缎,薄如轻丝。” “……” 还是沉默。 弘治皇帝身子晃了晃,面色惨然。 刘健等人,面上带着惶恐之色,这些……他们也无法想象啊。 尤其是王鳌……他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就在这尴尬之中。 突然有人清脆的道:“爹,人家有二十三个侍妾,为啥你只有我娘呀。” 这是方正卿的声音。 方继藩脸一红。 他嚅嗫了一下,想要解释一点什么,又觉得没法子跟这个小王八蛋解释,这话……竟有点戳了方继藩的心窝子,方继藩没搭理他。 方正卿便又大叫:“爹,我想起来了,你也是有侍妾的,你和香姨,不就喜欢偷偷抱在一起吗?我瞧见了的,你还亲她的口!那香姨是不是侍妾……” 方继藩慌了。 卧槽。 坑爹呢这是…… 他忙是大叫:“你这败家玩意,你胡说什么。你小小年龄,满脑子这样肮脏的思想,我打死你!” 说着,便要冲上去。 方正卿躲在弘治皇帝身后。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顿时战栗。 大明的驸马,从法律意义而言,是不准纳妾的,这是原则的问题,至于私生活败坏,这也是不容许的。 成化朝的时候,就有一位郡马,因为如此,而被砍了脑袋。 这还只是郡马而已,是王爷的女儿,驸马就更不必说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您可别听他乱说,儿臣……不是这样的人。” 方正卿躲在弘治皇帝身后大叫:“我亲眼瞧见的,我不是小孩子了,爹爹为什么要骗人!” 方继藩面带微笑,不予置评。 弘治皇帝却在此时,叹了口气道:“将孩子们抱走吧。” 一旁的宦官,想要上前。 朱载墨道:“大父,孙臣想听一听……”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却突然想起了什么。 他盯着朱载墨,良久:“朕若是记得没错,当初,你说,定兴县,不会有什么乱子,是朕多虑了?” 朱载墨点点头:“是,孙臣是这样说。” 刘健倒是想起这件事来,不过他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小孩子嘛,胡乱说的。 谢迁等人听罢,忍不住想,原来皇孙竟还说过这些话。 弘治皇帝背着手,听了这些可恶的事,弘治皇帝如鲠在喉,可似乎只有在看着自己的孙儿时,方才心里好受一些。 他勉强挤出笑容,道:“为何?” 朱载墨道:“因为很简单的道理……” 皇孙居然还有道理…… 所有人一脸错愕的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道:“孙臣也读过论语,读论语时,却发现,孔圣人有一个巨大的错误。” “啥?” 刘健等人脸刷的一下白了。 一个不及腰的孩子,开口就是孔圣人错了。 谢迁和王鳌等人面如死灰。 弘治皇帝脸色却显得平静,他鼓励道:“是吗,错在哪里?” 圣人肯定是不会有错的。 可朱载墨道:“大父,论语错就错在,它总是过于笼统,什么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又什么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甚或民无信不立……” 这些话,他倒是张口即来。 可来,是真的没少看书了。 弘治皇帝不禁欣慰。 只是……这奇谈怪论,怎么和王守仁一副德行? 朱载墨道:“孙臣当时看了论语,觉得孔圣人真是了不起,他以民为本,推行仁政之说……孙臣自是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可是……” 朱载墨道:“王守仁大师兄,前些日子,带我们去郊游。” “果然……王守仁……” 有人的眼里瞳孔收缩。 弘治皇帝还是一头雾水,他还是不明白,说这些,和朱载墨此前的判断有什么关系。 朱载墨继续道:“保育院里,每月要郊游一次,那一次是王守仁师兄带队,他领着我们到了西山的田庄里,那儿有许多的民户,正午的时候,我们便在农户家里熬粥喝,我见那民户,面上黝黑,便忍不住去问他,是不是百姓,都这样黑的。” 许多人终究还是没明白过来。 方继藩却仿佛懂了,不过他现在没心思听朱载墨的话,他满脑子想着,方才香儿的事,陛下是不是放在了心上,自己该怎么样解释。 朱载墨露出童真的笑容,可这小子,面上虽是幼稚,眼里,却又带着某种智慧的狡黠:“那民户告诉我,说,对啊,他们要耕作,日晒雨淋,做百姓的,哪有不是黑不溜秋的。不只他们生的黑,手脚上,还满是老茧子呢……孙臣仔细的观察,附近的民户,果然……都是如此,孙臣就在想,噢,原来他们就是我们大明的百姓哪。可回去的时,因下雨,王金元便领着车马来接我们回去。那王金元在我身边,却是望着天,说,这天突然下雨了,老天爷,不让咱们老百姓好活了啊。” 朱载墨笑了,露出一排乳牙:“那时,孙臣就糊涂了,王金元怎么就是民了呢?我将他叫来,问他,你也是百姓?王金元便自称草民,说他无官无职,当然也是民了。可孙臣见他生的白白胖胖,手脚上,也没有茧子。到了那时,孙臣方才明白,原来……所谓的民,所谓的百姓,根本就是不一样的。孔圣人以一个‘民’字,而总揽了天下的百姓,这是天大谬论!”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二章:好圣孙 朱载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一个孩子说出的话吗? 黑色……和白色。 小小一个孩子,只一个黑白二字,却将民区分了出来。 可细细思量,却令人心里发毛。 白色的民,和黑色的民,是不一样的。 所以,孔圣人虽是说了一大通,所谓的民为本,说了这么多的仁政,可事实上呢……谁是民的问题,却没有人去提,更没有人敢去提。 聪明的人,认清了谁是民的本质,他们占尽好处,所以默不作声,闷声享受特权。偶尔拿出四书来,宣扬教化一番,还能标榜自己爱民如子。 不太聪明的人,也认不清这个本质,陷入一种自以为是的感动之中…… 可现在…… 这个半大的孩子,却用他的眼睛,观察到了问题的本质,毫不犹豫的将这尖锐的问题,戳了出来。 刘健等人,心竟有些慌了。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重新打量着朱载墨。 朱载墨道:“孙臣之所以认为,绝对不会出什么大事,请父皇安心。正是因为,孙臣在想,所谓的变法,不正是让王金元这般,白色的民受损吗?可是黑色的民呢?他们受损了吗?” “他们既然没有受损,可为何会闹出乱子呢?孙臣读过一些史书,历来只知道,当政者不仁,黑色的民们过不下去了,于是揭竿而起,陷入乱治循环之中……所以,倘若父皇派去定兴县的,是一个糊涂官,白色的民们受损,定当会怂恿人滋事;可若派去的,是一个欧阳大师兄这般的能吏,以他的手腕,怎么会被一群白色的民所左右?” “这些问题,孙臣有很多疑惑,起初,想不通,民竟有黑白,可为何,没有写入史书之中,也没有写入四书五经之中,或许是因为,孙臣只勉强能识文断字,粗看过一些书,学识还不够渊博的缘故吧,所以……孙臣去问了王师兄……” 王守仁…… 这一下子…… 所有人都明白。 王守仁这厮,贼坏贼坏的,可你不得不佩服他,他教授人学问,很有道理,能把许多事,讲的很透。 连方继藩,有时都远不及他。 朱载墨朗声道:“师兄却说,问题就在这里,天下的民,有许多种,可是圣人为何要一语概括呢,这是因为……孔圣人之世时,所谓的民,本就是国人啊。什么是国人,与公卿同姓者方为国人,出了城郭,外头统统都是野人,是奴隶,他们本就非人。” 朱载墨的每一句话,都让人听的心惊胆颤。 弘治皇帝凝视着自己的孙子。 朱载墨继续道:“这是一千多年前的学问,一千多年前,还是只有周天子,有诸侯,有国人,有野人的时候。可圣人的学问,已传至一千多年,人们还抱手着四书五经,大父,四书五经是好的,孔圣人能开创儒学,自有其了不起之处。可是……大明天子的恩典,难道只沐浴给白色的民,可对黑色的民,却可以无视吗?” “前几日,刘师傅说起定兴县的事,他说民愤极大,孙臣就在想,这是白色的民,民愤极大,可他们本就受了大明无数的恩典,朝廷给予他们无数优渥的待遇,现在,只不过希望,他们能够和穷苦的黑色之民一样,缴纳税赋而已,他们便生了怨恨,大父,所谓的君君臣臣,该是这样吗?孙臣认为,定兴县绝不会乱,很简单,白色的民生了怨恨,他们会痛骂,他们会裹挟许多无知且愚昧,没有读过书的黑色之民,故意滋事。可是……终究,欧阳大师兄在定兴县做的事,没有令黑色之民,生出愤慨之心,怎么会乱呢?” “欧阳大师兄,一定明白这个道理,因为王师兄都这样厉害,大师兄,怎么会不厉害呢……” 说到此处,朱载墨的眼里,放出光芒。 他小小的脑袋里,有无数的疑惑,而能为自己解惑的,却都是这些从各地赶回京师来的师兄们。 “只要欧阳师兄能分辨出黑色和白色之民,不给白色之民,利用黑色之民滋事的机会,那么……白色之民,所有的手段,都不堪一击。大父,大明的皇帝,是天下人的父母,浩荡的皇恩,理应惠及天下,而不是一小撮的人,倘若如此,那么才是天子失德。白色之民,是皇帝的臣民,为天子的,理应爱护他们,可黑色之民,亦是天子的骨肉,岂可偏颇?” 弘治皇帝本是绷着脸,一脸严肃,听到此处,眼眸里,竟突然多了几分柔和,他看着自己的孙子,听着孙子说的话,心里头,有一股莫名的东西,在涌动。 方继藩在旁,看着这小妖孽,虽知道,这家伙定是从王守仁等人那儿学来和归纳的,可心里,不免在想,我方继藩,也是有孙子的人,可我那孙子,除了吃……哪里懂这么道理啊。 刘健等人,满是骇然,他们惊骇于,一个孩子,竟可将他们藏在心底却不敢吐露的道理,统统说了出来。 朱载墨道:“平时,总是白色之民,叫嚷的最凶,总是他们的声音,最大。总是他们说的话,都有道理。而黑色之民,不懂什么道理,如孙臣亲眼所见的黑色之民一般,他们勉强能吃饱,有衣穿,便感恩戴德,哪里懂什么道理。可是……若是所有人认为,为政者不公,只袒护着白色之民,放纵黑色之民被欺辱,被漠视,有白色之民,在称颂着天下如何太平,江山就可永固,这就错了。匹夫一怒,尚可以血溅五步,千千万万的匹夫,他们平日随意被作践,随意被欺辱,随意被践踏和捉弄,他们挨饿,他们受冻,他们如猪狗,可一旦,他们无法忍受了,那么……盛世太平,君君臣臣,礼法纲纪,什么圣君,什么仁政,统统都会毁之一炬,短短数年,便要天翻地转……” 弘治皇帝听的心惊肉跳。 “这才是大父想要革新的初衷,不过是大父希望对黑色之民好一些,让他们喘一口气,为的,也是大明江山,可以延续,不革新,才会使天下干柴烈火……可大父若当真愿意将自己的恩泽,沐浴给天下所有百姓,无分黑白。又为何要担心,引发民怨呢?” “……” 朱载墨说罢,后退一步,双手抱起,朝他的大父作揖行礼:“这些,是孙臣所见所闻,也是孙臣从师兄们那儿所学的道理,孙臣可能讲的不好,还请大父莫怪。” 谦谦君子,宛如美玉。 哪怕他的话,颇有锋芒,直指了某些刘健、王鳌等人不愿触碰,也不敢去直视的东西。 可他的行为举止,依旧使人感受到了那股子与众不同的风采。 方继藩心里一动。 竟有几分感动。 这……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弟子啊。众弟子之中,想不到,我至爱,且未来最有前途的,竟是这个娃娃。 这……不正是自己穿越而来,满心想要贯彻的理想吗? 我方继藩,三观奇正,兼济天下的情怀,却被这大染缸染得面目全非,可今日…… 方继藩突然心弦一动。 他想起了自己的初心,那时自己还单纯的可爱,也是一个孩子……也曾……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弘治皇帝沉默着,不发一言。 萧敬错愕的看着皇孙。 这世界怎么了,怎么现在是人都在自己耳边谈爱民、仁政、百姓疾苦哪…… ………… 刘健凝视着朱载墨,他的眼眸里,闪烁着什么。 李东阳此时却道:“皇孙说的不错,天下之民,无分黑白,俱为皇帝之赤子,此言……正合圣人之意。” 他开了这么个口子,所有人看向了李东阳。 此时,哪怕是方继藩,也佩服起李东阳起来。 李公的脑子好,果然是名不虚传啊,可方继藩有时,挺羡慕朱载墨的,他无论说什么,都会有一群这个世上最有权势和最聪明的人,尽一切办法,为他诠释,并且,使他的话,不为人所反感。 若换做是自己说,哼哼,小方说的很好,可小方知道的太多,来,为平民愤,杀了脑袋,祭旗! 李东阳此言一出。 所有回过神来的人,纷纷捋须,终究……他们垂垂老矣,见识过世上太多太多的事,他们或许看着朱载墨这个固执的孩子,却忍不住,回想到了当初满是为天下开太平,满是情怀和抱负时的自己。 刘健眯着眼,咀嚼着李东阳的话,拜下,感慨道:“陛下,此好圣孙也!” “圣孙一言,使老臣醐醍灌顶,天子者,上天之子,兆民之君父也,皇恩如雨露,自当均沾兆民,老臣……钦佩……” 他是真的钦佩。 只不过,顺道,将朱载墨的核心思想,故意突出了雨露均沾! 否则,难免会使人认为皇孙之言,过于刻薄。 谢迁眼眶有些发红。 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折腾,有了个皇孙,而这皇孙……说实话,小小年纪,能说出这么一番话,这……何止是聪慧这样简单。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三章:朕得此孙 此生无憾 王鳌和那文涛,面色苍白。 这一句句的话,不正是在戳他们的心窝子吗? 人是复杂的,复杂到,根本无法用好坏来评价一个人。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是彻彻底底的好人,也绝不可能,大多数都是丧尽天良,臭不要脸的坏人。 正因为这等复杂,所以王鳌一方面,他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他乃帝王之师,享受着万千人的称颂,和数之不尽的名誉。 可与此同时,他显得守旧,他不愿接受天下的动荡。他有许多门生故吏,他们都不赞同定兴县所发生的事。 王鳌认为陛下做错了,也认为,欧阳志的行为,带有某种危险性。 可你若说王鳌如此激烈,是因为他有私心,却又过于用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更多的,王鳌更像水中的一片落叶,随波逐流,他对陛下,还是有感情的。 可当圣孙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沉默了,哪怕他的内心,依旧还坚守着自己所认为的原则,可在此时,他也只能沉默。 他不禁热泪盈眶,眼角湿润,看着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无论他怎么想,他能有此道理,就已是上天对于大明的恩赐。 这种寒窗苦读时,满脑子君君臣臣,等进入了仕途,伴驾在天子左右,一辈子,都在为所谓的皇恩所奔走,此时,才会有如此的感触。 文涛心里也在感慨……他无话可说。 哪怕他是被指责的白色之民。 方继藩上前,忍不住摸了摸朱载墨的头,这时候,作为朱载墨的恩师,自己是应该说点什么的,方继藩感慨道:“真是好孩子啊,听圣孙一言,便想到这些日子的含辛茹苦,没有白费,为师,很是欣慰……”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小小年纪,怎么会懂这个道理呢? 哪怕是这个道理,有些锋芒,带着些许的偏激,实在不该是皇孙应当说的,哪怕心里明白,也该烂在肚子里。 可一个孩子,本就不该有城府的啊。 这个孙儿……真是……真是…… 弘治皇帝一言难尽,想哭,于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方继藩一句为师,方才让弘治皇帝醐醍灌顶。 保育院! 也只有保育院,方才能教授出这样的孙儿。 若不是打小,就在保育院里,教授他读书,他怎么会知道论语,知道孔圣人,小小的孩子,身边没有了宠溺他的至亲,总会乖巧一些。 倘若没有保育院的郊游,这郊游的本意,既是让孩子们出去走一走,想来,也有体验民间疾苦的本意吧。 民间疾苦四字,想要体验,何其难也。 一个人,若是长大成人,他的思维,怕也难以转变,即便让他多去体验,想要改变,怕也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可是……一个孩子,就不同。 朱载墨能有此疑问,想来是因为……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黑色的民,那些在阴暗角落里,永远发不出声音,不被皇孙贵族们所察觉到的一个群体。 这黑色的民,想来早已在朱载墨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一个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有了见闻,自然就产生了疑惑,于是,向人求教。 这才有了以王守仁为首的一群师兄们,针对性的教学。 这个话题,可能会有些深。 可这等耳濡目染……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别有意味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其实很想问,香姨是谁。 可话未出口,终究又吞回了肚子里。 他了解方继藩的,不是一个坏人,除了有些小毛病罢了。 于是吁了口气,权当什么都不知道吧。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你辛苦了。” “不辛苦。”方继藩正色道:“儿臣心里,只有欣慰。” 弘治皇帝背着手,此时,他对朱载墨,带着好奇:“那么朕来问你,你以为,定兴县,可以继续下去吗?” 堂堂皇帝老子,居然去询问孙子的意见,这本身就有些啼笑皆非的事。 可现在,所有人都张大眼睛看着朱载墨。 他们倒未必是真的想倾听朱载墨的意见。 一个孩子,再怎么懂,所知的也是有限。 他们只是想看看,皇孙是否还有惊人之语而已。 朱载墨想了想:“可以。” “为何?”弘治皇帝目光温柔,他是爱极了这个孙子。 朱载墨正色道:“大父所行的新法,只是对白色的民,利益有所触动,可是这种触动,其实是有限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也是他在税法改革之中,尽力避免的问题。 虽然这一次要对士绅们动刀子。 可弘治皇帝毕竟不是激烈的变革者,他要的税,又不是天下士绅的命。 朱载墨道:“白色的民,固然会极力反对,可是,他们岂敢谋反不成?大父是个好皇上,可也不是轻易拿捏之辈,大父此前,就命诸公侯,巡视诸营,这一次定兴县,厂卫尽出,就足以证明,这一切,其实都在大父的掌控之中。” 弘治皇帝一愣。 自己的心思,居然都被朱载墨猜透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载墨道:“白色之民,只能借他们的哭告,来使大父回心转意而已。可对于黑色之民,此举,却能大大的减轻他们的负担。革新最难的,其实不在庙堂之上,真正难的,在于谁来主持这个革新。定兴县,乃是大师兄主持,他既为孙臣的大师兄,自有无数的过人之处,只要有他在,就绝不会有下头人阳奉阴违,也不必担心,故意有人借着革新,肆意胡为。王师兄和孙臣说过,王安石变法,是好的,可为何不能成功,是因为敌人太强吗?不,他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并且掌控了朝政,可他的变法,终究还是无法实现,其根本就在于,在地方上,变法的条文下来,地方的父母官们,却视变法为蛇蝎,怎么肯尽心尽力的按照变法来行事呢?他们定会表面上,支持变法,背地里,却是阳奉阴违,从中作梗,故意歪曲王安石的本意,使黑色的民们,非但没有得变法之利,反而受变法之害,假以时日,于是无论黑白之民,都是怨声载道,人们对于变法,便深恶痛绝了。”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诧异之色。 那个王守仁,到底教授了圣孙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啊。 朱载墨随即道:“所以,变法的根本,不在于陛下的本意是什么,也不在于,其章程如何的完美和无懈可击。问题的根本,在于欧阳大师兄,而孙臣,对于大师兄,慕名已久,想来,他一定能够成功。所以,大父尽管放心……”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可是……只靠一个欧阳志吗?” 朱载墨乐了:“大父,孙臣有许多的师兄,也有许多的师侄啊……” “……” 透彻! 方继藩心里乐开了花。 不是我方继藩吹牛,说起教书育人……谁记得上我方继藩……的门生王守仁! 弘治皇帝微笑:“不错,你说的很有道理。” 他侧目,看向刘健等人:“诸卿以为呢?” 刘健等人顿时开始琢磨起来,细细一琢磨,竟也骇然。 历朝历代,多少次的变法,哪一个变法,不是完美无缺,那些变更的法令,简直可称之为天下大同的典范,从商鞅的变法,再到王莽,到王安石,无不如此。 可是…… 真正成的,又有几人。 明明最完美的法律,结果却沦为了笑柄,为此,许多人认为,是法度出了问题,人们为此,而争论不休,可细细琢磨……皇孙的话……竟是很有几分道理。 根子,在一群愿意去变法,愿意去推动这些新政的……人! 刘健硬着头皮,他无话可说:“陛下,皇孙说的有道理。” 弘治皇帝方才心里的压抑,却是一扫而空。 皇孙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有一种朕后继有人的畅快之感,虽然,皇孙有些口没遮拦,没有多少城府,可这无关紧要。 弘治皇帝继续看向谢迁。 谢迁和李东阳心里都苦笑,却还是乖乖点头:“臣也以为,皇孙所言,有道理。” 弘治皇帝看向王鳌。 王鳌:“……” 他摇了摇头,随即道:“陛下,皇孙能有此见识,乃我大明之福,此天佑大明啊。” 马文升等人,也不知该说啥好。 他们为朝廷忧心忡忡,总认为,这一变法,天下必乱。 陛下何必要啃这硬骨头呢。 其实到了他们这个地步的人,哪一个不是位极人臣,未必真要牟取什么巨大的利益,他们在于的是名。 他们恐惧于,这可怕的变法,将他们彻底的沦为陛下的帮凶…… 可是…… 这变法,似有一些曙光,似乎……也并非情况糟糕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所以……他们也只能捏着鼻子,老老实实承认,圣孙说的,未尝没有道理。 弘治皇帝眯着眼:“你们说的对,他真是一个……让朕喜爱的好孩子啊。朕得此孙,此生无憾。” ………… 第四章送到,累的骨头都散架了,明天,咱们继续。 正文 第八百八十四章:朕意已决 弘治皇帝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而后道:“来人,将孩子抱去仁寿宫吧。” 说着,背着手,重新进入了奉天殿。 方继藩给了方正卿一个杀人的眼神。 方正卿不以为意的样子。 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匆忙道:“陛下,时候不早,儿臣该告退了。” 弘治皇帝想了想:“也好,正卿就留在宫中住一日。” “是。”方继藩汗颜。 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方继藩匆匆告辞。 …… 弘治皇帝升座,看着诸臣,他左右四顾了这些肱股之臣们一眼。 而后,他徐徐道:“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这是朱载墨尚且都懂的道理,朕也就不赘言了,朕视白民如子,亦视黑民为子弟,眼下,各种纷乱,朕也就不多说什么了,诸卿,看定兴县就是。” 刘健等人明白了弘治皇帝的意思。 成败在于定兴县。 与其在此争论不休,倒不如,继续看这定兴县就是。 多说什么,都是无益。 这小小一个县,到底会成为什么样子,到时,自可看清了。 王鳌本想说什么,可细细一思,陛下所言,并非没有道理。 眼下,众臣还处在震撼之中,皇孙所言的这些道理……真是可怖啊。 ………… 仁寿宫。 朱载墨追着方正卿到了一处偏殿。 偏殿里,油灯冉冉,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儿,肤色如雪,凝着柳眉,微翘的鼻子微微垂下,她一双眸子,落在灯下,灯下是一部书。 朱载墨便不追方正卿了,蹑手蹑脚的到了女孩儿身后,越过女孩儿的青丝,看着书。 他咳嗽:“你也看论语?” 女孩儿抬眸。 方正卿见了女孩儿,哇哇大叫:“姑姑,姑姑,这我姑姑。” 女孩儿微微皱眉,等见是方正卿,才露出笑容。 朱载墨便坐到女孩儿身边道:“我们一起读书。” 方正卿急的不得了:“说好了你来追我的呀……我们一起玩儿。” 女孩儿沉默了会儿,训斥方正卿道:“你就知道玩,不读书,就不明理。” 朱载墨乐了,道:“他还状告他爹和女人亲亲。” 女孩儿:“……” 方正卿见二人都是一脸嫌弃自己的样子,顿时……心凉凉了,便无精打采的退到一边去,眼眶带着微红。 明明自己看的真真切切,明明就是自己的爹在亲亲,可为啥,好像所有人都在责怪自己一般。 他躲在殿柱之后。 朱载墨却和女孩儿二人一起凑着脑袋,朱载墨念诵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是不错的,读书理应时刻温习,唯有如此,每一次温习,不但可强化记忆,每一次读来,又有不同的感受。你是小藩吗?你生的我已不认得你了,我叫你姐姐好不好。” “是姑姑。” 朱载墨不以为意,继续和方小藩读书。 读了片刻,抬头:“正卿呢?” 方正卿蜷在殿柱后头,鼻子里吹着鼻涕的泡泡,呼呼的要睡着了,一脸幽怨的模样。 朱载墨再殿里绕了一圈,方才寻到了他:“正卿,来,陪我读书。” 方正卿用鼻孔吹破了一个泡泡,摇摇头。 朱载墨便上前,拉着方正卿的手:“那我继续追你,你快跑。” 方正卿想了想,又摇摇头。 朱载墨皱起眉来。 “师父亲亲的事,你怎么可以乱说,要杀头的。” “我……亲眼瞧见了。”方正卿道:“他将舌头都伸……” “好了!”朱载墨无言,这个智障:“以后不许对人说了。” 方正卿委屈的揉着眼睛:“我……我……我心里难受的很,我要回家,我不和你们玩了。” 朱载墨叹了口气:“好了,别生气了。” 方正卿脸哭花了:“我……” 朱载墨只好道:“明日我们就上学,打徐鹏举!” “我……”方正卿红着眼睛,还想再说,可一听,小小的身躯微微一震,撇着的嘴突然微微上扬,破涕为笑:“好啊,好啊。” ……… 一旁,女孩儿依旧低头看着书,懒得去理两个小破孩子。 ………… 清早。 孩子们陆续入了保育院。 照以往一样,大家开始进行晨练,此后,用过了早饭,便开始学习。 正午时,所有人吃过了饭,便是小小的休憩一番。 而朱载墨只打了一个盹儿,便如往常一般,到了书斋。 书斋里,王守仁伏案,提笔,写着什么,听到了脚步声之后,抬头,看了朱载墨一眼,他的眼睛,渐渐变得温柔:“殿下又来了?” “师兄。”朱载墨郑重其事的朝王守仁行了个礼,随即,便跪坐在了王守仁对面的蒲团上:“昨日我……” “我已知道了。”王守仁平静的道:“你说的很好。” 朱载墨颔首点头:“是,大父听了很高兴。” 王守仁打量了朱载墨一眼:“你打架了?” “我……”朱载墨羞愧的点头。 王守仁叹了口气:“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可是……” “没有可是。”王守仁道:“时候不早,现在开始,如往常一般,你来说出你的疑惑,我来回答。” “好。”朱载墨点点头:“恩师真的和人亲亲了?” “……”王守仁脸憋红了,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虽然……他觉得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可为尊者讳,乃儒家的根本:“不该知道的,不要乱问。” 朱载墨道:“为何恩师要亲亲呢?” “……”王守仁抬头看了一眼房梁,他道:“你长大了,自然知晓了。” “师兄会和人亲亲吗?” 王守仁:“……” “和恩师相比,恩师重要,还是亲亲重要……” 王守仁长吐出一口气:“人有七情,可若朝能闻道,夕死可矣。” “看来师兄更爱恩师。”朱载墨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却不知在恩师心里,是师兄重要,还是亲亲重要。” 王守仁一口老血要喷出来,挑拨离间啊。 “师兄,你没有事吧。” 王守仁道:“今日师兄有些乏了。” ………… 西山钱庄的银子,如数的拨发出来。 紧接着,西山建业已组成了一个建设的团队,由几个熟悉工程和道路修建的匠人带头,接着是数十和上百来个各道工序的工头抵达了定兴县。 所有的规划,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沿着官道进行修建,这是大明一条真正意义,县城连接京师的道路。 正因如此,不但要保质保量,而且……工期还需抓紧。 负责这个工程的,乃是方继藩的徒孙常威,常威具有十分丰富的工程修建的经验,而今,他已有了博士的学职,就在不久之前,他的一篇关于井田平铺竹筋之法,上了第七期的求索期刊,他的这个方法,确实加固了道路,使沥青的道路,有更大的承重。 常博士计算了工期,将所有定兴县招募的两三万劳力,编入各个工序,由专门的匠人带着,而后,做了预算,同时定制了所有的材料。 他来来回回的沿着官道,走了几趟,哪些地方,是什么土质,哪一些地方,地势较低,都详细的制定了整改的计划。 为了保证工期,整个工程队,一分为二,一队自定兴县开始修建,一队沿着新城既有的线路。 勘测地形,绘制图纸,路基用碎石夯实,而后平铺竹筋,再搅拌混凝土,将混凝土倒入,最后在抹平,验收,再接下来,便是倒入沥青…… 有了一群成熟的匠人,且劳动力充足,两三万的劳力,浩浩荡荡,这些劳力,对于工程队而言,几乎不需太多的成本。 除此之外,工程队专门定制的混凝土马车和运输材料的马车浩浩荡荡…… 这是一个示范工程,关系重大。 常威每日几乎只能睡两个时辰,他是一丝一毫,都不敢怠慢,哪一道工序出了问题,都可能使他彻夜难眠,进行整改。 与此同时……欧阳志也出现在了定兴县的工程段,他带着无数的士绅,一条混凝土路已经开始向北延伸,而士绅们,一个个脸色惨然,他们受邀来此,心里却是复杂无比。 交了这么多税,结果,全被这个县令,洒在了地上,这和丢进水里,有什么分别? 可他们对于欧阳志,却是又敬又畏,经过了几次折腾,每一次,他们想搞什么小动作,结果……却是一拳砸在了棉花上,有力无处使。 更可怕的是,每一次他们希望自己对这欧阳志咬牙切齿时,却很快,这股子恨意,又被新的恨意所取代。 那个镇守太监,真不是人啊。 现在已经越来越猖獗了,不但要吃,还要打包了带走,他的爪牙,遍布在定兴县,张牙舞爪…… 这县里,竟除了欧阳志之外,没有人敢制这些该死的帮闲,好几次,这些帮闲欺男霸女,都是欧阳志挺身而出,为大家讨还了公道。 士绅们看了看刘瑾,再看看欧阳志,两项其害取其轻,居然发现……欧阳县尊,虽不是东西,可胳膊拗不过大腿,这欧阳县尊,竟还算是好的。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五章:王圣人教你带兵 对于士绅们而言。 死太监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可欧阳志再如何,还是可以沟通的对象。 既然暂时整不跨这欧阳志,此人背景太大,寻常的手段,又不是他的对手……且此人虽是心狠手辣,可是很快,有人摸透了县尊的脾气。 他只按法度来办事。 只要没有触犯他的规矩,该交的税,老老实实的缴纳,那么,你做什么,他一概不管,甚至,倘若你遭受了麻烦,他也乐于为你排忧解难。 一行士绅跟着欧阳志身后,看着这热火朝天的大工地,许多人心里哀叹,这都是银子哪,且绝大多数,还是自个儿的银子啊。 劳力们卖力的夯实着路基,混凝土则是人工搅拌,一个个大锅炉子,下头烧着火,将沥青熬的沸腾。 欧阳志远远的眺望,远处,常威快步行来,向欧阳志行了个礼:“见过师叔。” 欧阳志背着手,笑吟吟道:“如何?” 常威道:“人员足够,技艺也是现成的,所以这工程的进展,极为顺利。”他眉飞色舞,定兴县有的是劳力,有这么多的人力,干起来就快多了:“先前的时候,还有些不太熟练,可现在,过去了半个月,无论是采石,运输,搅拌还有泥匠,现在都熟练都了,一日,可以修两百多米呢,好在这道路是现成的,只需在原有的道路上,拓宽一些,这些地,本是官府所有,倒也无碍,不需花费多少工夫,现在是两头并进……请师叔放心,只要银子和人力管够,学生一定尽力而为。” 太痛快了,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常威和带来的匠人,又都有丰富的建造经验,这毕竟不是后世的高速路,不过是夯实了土地,铺上碎石,填充混凝土,抹上沥青罢了,倒不需专门开山架桥。 这北方,都是大片的平原,哪怕是有山岭,也尽力绕过去,所以,进展很顺利。 欧阳志笑吟吟的点头:“你王师叔修书来,这匠人们的伙食,可要管够。不只如此,各队的匠人和劳力,可挑选一些精壮的,让他们适当的,寻一些娱乐,蹴鞠如何?就来蹴鞠吧,我做主了,县衙里拿出三百两银子出来,各工程队出一点人,组成蹴鞠队,操练一下,每隔一旬,便让大伙儿歇一歇,看看蹴鞠队决胜,胜者,赏银一百五十两,次者银百两,最次的,银五十……” 常威一脸错愕,身后的士绅捂着自己的心口,又是捶胸跌足,想死。 “师叔……这……” 欧阳志笑吟吟的道:“你王师叔既是郑重其事的修书来,自有他的道理,按他的话去做就是了。” “是。” 这就怪了…… 常威一头雾水,这个时候,竟来蹴鞠…… 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吧。 嫌银子多? 可师叔有命,他哪里敢说什么,忙道:“学生明白了。” 而身后的士绅们,却一个个面面相觑,竟是不知所以然。 日子没法过了啊。 说实在的话,现在都已经不是银子的事了。 自那该死的刘瑾来了之后,成日登门,见天就来,一顿都不落下,你不好好招待,他还不高兴,四处纵容恶奴盯着你,让人寝食难安。 这里头,流失了多少利益。 可你要去状告他,细细算来,人家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能告他什么?他是太子身边的人,告也告不倒,反而可能因此而得罪他,到时被他惦记上,谁知道,最后会发生什么。 而欧阳志,要的只是你的税,还有你藏着的隐户和隐田,利益受损就不说了,还成天被他恶心,今日他要修路,明日,他还要拿出银子来,弄什么蹴鞠。 这……是人干的事吗? 欧阳志却是面无表情……只背着手,却已踩着泥,到工地上去了。 可士绅们却没有跟上去,因为……他们的鞋是新的,踩在泥地里,斯文何在?不知道的人,还当自己是泥腿子呢? 他们目送着,欧阳志走远……心里真是忧愤无比,于是窃窃私语:“这是将自己的银子,不当银子啊,民脂民膏,他就拿来这般的挥霍。” “吁……噤声!” ………… 弘治皇帝心情不错,给太皇太后问过了安,他早命人将皇孙的话,记了下来……此时,他拿起记下的话,反复的咀嚼,看着看着,忍不住乐了。 有这样的孙子,夫复何求? 这辈子,也知足了。 却在此时,萧敬快步行来:“陛下……” 弘治皇帝道:“何事?” 萧敬道:“刘健求见。” 弘治皇帝颔首:“叫来吧。” 刘健入殿,显得有些匆忙:“陛下,淮河……泛滥了。” 弘治皇帝一听,顿时明白了什么:“这即将过冬,何以泛滥?” “这……”刘健长长的叹了口气:“近些年来,天象迥异,许多灾情,实是防不胜防啊。” 弘治皇帝皱眉:“既如此,当立即命人,前去修筑河堤为宜,卿家看,派谁去好?” 刘健道:“为了一劳永固,老臣以为,此次治水,万万不可轻忽,只是,当下工部尚书身子不好……臣……” 弘治皇帝突然道:“刑部尚书文涛,从前也在工部任职,对于治水,经验丰富,这些年来,淮河水患频繁,朕想要一劳永逸,就势必,发动浩大的工程,这可是与十万百姓息息相关的事,若是寻常人,朕不放心,不妨,就命他钦命前往,如何?” 刘健想了想:“老臣没有什么意见,只是,如此浩大工程,户部的钱粮……” 弘治皇帝苦笑:“从内帑里拨付一些吧。” 刘健便如吃了定心丸:“若是内帑拨付,老臣以为,既要治河,就要惠及子孙万代,不计一切代价……” 弘治皇帝是懵逼的。 朕出钱,所以就可以不计一切代价…… 可刘健心里急啊。 淮河水患,久治不愈,从前的治理,都是小打小闹,发动数千人,修筑一下溃堤,难得今日陛下爽快,那自当是共襄盛举。 弘治皇帝叹口气:“上章程来吧。” 摇摇头。 显得有些无奈。 ………… 方继藩收了一封书信,一看这书信,便有点急了。 狗娘养的,不要钱的吗? 他捏着书信,寻到了书斋里,书斋里,王守仁和在学里逮了空的朱载墨相对而坐。 一见到方继藩进来,王守仁和朱载墨都起身:“见过恩师。” 方继藩面带笑容,风淡云轻的点头,看了朱载墨一眼:“你又打徐鹏举了?” 朱载墨镇定自若的道:“回恩师的话,他让我打的,他自己说,有本事你打我呀。” “……” 方继藩竟是无言。 这个要求,确实有点过份了。 方继藩便道:“你先出去,为师和你的王师兄有一些话说。” 朱载墨乖乖的噢了一声,作揖:“学生告退。” 方继藩落座,随即,看着王守仁,将书信摔在了案牍上,想骂娘,可看着一脸平静的王守仁,最终忍住了,露出笑容:“伯安啊,近来可好啊?” “恩师。”王守仁道:“一切安好。” 方继藩道:“你爱踢蹴鞠?” 王守仁摇摇头:“不喜欢。” 方继藩忍不住不吐不快了,毕竟他是一个耿直的人:“可你他娘的为啥修书给你的大师兄,然他在匠人和劳力之中,挑选蹴鞠的队员,还让他们进行训练,隔三差五,进行决胜,这不要银子的吗?哪怕是不要银子,就不怕耽误工期?这工期耽误一日,这么多的人员,这么多的车马还有物料,可都是银子啊。” 王守仁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想了想:“恩师可曾带过兵吗?” “……” 方继藩觉得……王守仁这是反天了,居然敢羞辱为师,好吧,为师没带过兵,咋了,吃你家大米了? 王守仁很平静的道:“恩师可知道,为何,蒙古人,失了天下吗?” “……” “因为治河。”王守仁斩钉截铁的道:“这么多的百姓,突然聚集在了一起,按理来说,治河是善政,也是元朝君臣们,难得做的一桩好事。可最终……无数的劳力,到了黄河之后,反了,于是天下闻风而动,烽火四起,最终,我太祖高皇帝脱颖而出,兼并诸强,驱逐鞑虏,才有今日的天下!” 方继藩忍不住道:“可这和带兵有什么关系,和蹴鞠又有什么关系?” 王守仁微笑:“这里头的关系,太大了。百姓们被征募起来,在一起修河堤,按理来说,他们所做的,乃是造福天下的事,可为何,他们会反呢?” “因为天下苦元已久。” 王守仁摇摇头:“这当然是原因,可还有一个巨大的原因,那就是,数十万人聚集在了一起,而前元的官吏,对其管理不善的缘故啊,若是恩师带过兵,一定会有此感受,那就是,无数的青壮聚集,可作为主帅,想要命令他们,想要指挥他们,就必须让无数的官吏或是武官,代为传达和管理他们……”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六章:热血沸腾(感谢大土豪的百万打赏) 王守仁道:“恩师,十数万人啊,但凡有一些人,对朝廷心生怨恨,或是抱有其他的意图,散布一些消息,这么多人,辛苦的劳作,疲惫不堪,若是得知,自己的粮食,被上头克扣了,又或者,有时,饮水没有及时供应,他们的怨恨,就会与日俱增。” “人一旦聚在了一起,原先胆小如鼠的百姓或是寻常的兵丁,他们的胆子,就会比天还大。他们会愤怒,会绝望,会痛骂,甚至……一些大胆的人,开始尝试着,去挑衅上官,哪怕是再优秀的人,也顾及不到每一个民夫和士兵,而一旦有人挑衅成功,人们就会对上官,不放在眼里。可一旦上官立即严厉的将挑衅者弹压下去,恶狠狠的惩罚,其他人,也会滋生出兔死狐悲的心理。” “恩师认为,他们一开始就想造反吗?” 方继藩觉得头疼,摇头。 王守仁微笑:“不,他们并不想造反,他们哪怕知道上头克扣了粮食的传言,十之八九,不过是子虚乌有的谎言,他们也乐于,跟着好事者去起哄,因为他们认为,自己去附和这些好事者,并没有什么坏处,哪怕是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人顶着,而一旦上官们退让,他们也能从中谋取利益。” “人与众是不同的,正因为如此,所以韩信自称汉高祖,不过能带十万兵马,再多,便是极限,而他韩信带兵,方可多多益善。可见……人越多,想要稳住人心,使他们乖乖听从你的命令,很难!” “学生让各队之间,选拔出蹴鞠队,本意……就是让各队之间通过蹴鞠的对抗,来分散他们对于上官的抱怨,将他们的精力,宣泄在蹴鞠之上。让他们各队之间,滋生出竞争的意识,只有他们卯足了劲,希望在每一个旬日时,自己所支持的蹴鞠队伍能够获胜,他们也能从中分享到喜悦,那么……他们在劳作和茶余饭后,势必会将所有的精力,统统放在蹴鞠之上……满脑子想的是,各个蹴鞠队的胜算,哪怕再有人想要鼓动他们,也难以营造什么声势了。” “……” 方继藩有点发懵。 蹴鞠流氓? 相互殴打? 当然,他们打得,肯定不是上官,各队的蹴鞠迷们,少不得相互较劲。 将人彻底的分化开,再将他们的精力,统统消磨掉…… 这……方继藩一脸一下子明白了。 王守仁道:“所以将兵之人,绝不会让士卒们清闲下来。诚如欧阳大师兄,带领数万人,在那里修桥铺路一般,这修桥铺路,哪怕是给了他们足够的钱,他们对于工钱很是满足,起初自是欢欣无限,可这修桥铺路,何其的辛苦,又是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时间一久,一旦有人图谋不轨,则可能出乱子,恩师,这也是学生……建议他们建立蹴鞠队的原因,几百两银子的赏金,百来个人挑选出来,练习蹴鞠,即可将祸端防范于未然,有何不可?” “你说的有道理。”方继藩倒是乐了:“蹴鞠?” 蹴鞠他在这个时代是见过的。 这蹴鞠给他的感觉便是,难度颇高,对于球员的素质有点难度。 想要练习,只怕需要长年累月的练习才是,可是对抗性,却又欠缺了一些。 “那就用足球,换一种规则,不只要让那定兴县的球员们来踢,咱们西山书院以及西山的屯田所,都要组建球队出来。他们那儿获胜的球队,还可和西山这儿决胜出来的球队,来一场总决赛,最后的赏金,一千两银子。伯安啊伯安,难怪为师如此欣赏你,原来……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你不说还好,这么一说,为师倒是觉得……你已继承老为师,七八成的衣钵了。哈哈,果然是名师出高徒。” 方继藩眼睛眯起来:“到时,这总决赛时,咱们要举行一场巨大的赛事……” 足球的好处就在于,它比蹴鞠难度低,却没有这么多花哨,无非是双方派出十一个人,直接进行对抗罢了,甚至完全不需要技巧性,临时拼凑起来的球队,就可以进行对抗。 若如蹴鞠一般,既要用脚、膝、肩、头等部位控球,又要将球射入风流眼,这难度太高了,不适合推广。 方继藩说着,便激动起来,取了纸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将足球大致的规则讲出来。 后世的所有运动,但凡能够风靡的原因,其实并不在于它有多花哨,恰恰相反,它最大的优势在于普适性,规则简单,容易上手,成年人可以玩,便是半大的孩子,也可用来嬉戏。 所以方继藩只随口提了几句,王守仁顿时明白了。 方继藩道:“你再修书给欧阳志,告诉他,就按这个规则,球,这两日,给他送去。” 说着,方继藩便去制球去了。 想要制球,倒是简单。 因为从宋朝开始,就已出现了充气的球了。 如今,西山这儿,已有了橡胶,这橡胶外头蒙上一层皮,更是绝好的足球材料。 只需寻了几个匠人来,一夜之间,数十个球,便制了出来,命人用快马,送至定兴县,随即,西山这里也开始张贴了榜文。 组建足球队。 一时之间,许多生员们,倒是来了兴致。 他们都练习弓马,就算是文学院的生员,也有专门的晨操和晨跑等锻炼项目,一群精壮的大男人,虽是明白事理,用心苦读,学习各种技艺,可人却总有空虚和寂寞的时候,这足球队的征召,却一下子,引起了许多的注意。 一时之间,在课余之时,各个学院,已经屯田卫所,甚至是飞球营,以及农庄的庄户,纷纷组建出了大大小小的足球队,虽都是草台班子,可在西山,很快便开辟出了几个足球的训练场地,一群人带着球,在球场上驰骋,起初,还只是因为大宗师方继藩的命令,可很快,许多人开始喜欢上这规则简单的足球运动了。 几乎每日,傍晚吃过了晚饭,各个球队,便纷纷约定了,出现在球场,开始时,只是有一些人在围观,到了后来,有兴趣的人越来越多,哪怕是不少人下了工、下了学,疲惫不堪,也乐于跑过来,围在此瞧一瞧热闹。 ………… 朱厚照埋头于制造蒸汽机车的传动系统。 数十次的试验,却都失败了。 这令他很是恼火。 每一个难关卡着,都令他脾气暴躁起来。 外头,时不时传来欢呼,朱厚照抬起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外头出了何事?” “在蹴鞠呢……不,是在踢球,殿下,可热闹了。” 朱厚照撇撇嘴:“踢球而已……啥……啥叫踢球?” 他抬起眼,看着同样污浊不堪的一个巧匠。 “呃……学生很难解释。”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神经绷得太紧,这些日子,几乎要疯了,于是便放下手中的图纸:“走,出去走走吧。” 出了研究所,远处的阔地上,却已是人山人海,此时霞光落下,洒下金黄的余晖,朱厚照疾步上去,进入了这里三层和外三层的人海,随即……便见那阔地之上,两组人马围绕着一个滚动的球,不断的抗争。 穿着红衣的人,衣上标了‘乙’号的标签,他疯狂的带着球,无数人为之鼓舞和欢呼,而迎面而来,数个蓝衣人,疯狂的迎面拦截。 红衣‘乙’号身侧的队友冲出,为他护航,乙号眼看着对手冲来,抬腿,狠狠一脚,脚下的球顿时飞出,在半空划过了一个完美的圆弧。 而在球门前的守门员眼睛直勾勾的看着球,随即,身体朝着那球扑去。 扑空了…… 无数人发出了嘘声。 可随后,那球似也改变了方向,砰……朝着球门的围栏,狠狠的砸去…… 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了喝彩。 朱厚照的眼睛,看着一动不动,犹如石化一般,直勾勾的看着。 另一边,方继藩则没有去凑热闹,他拿着望远镜,坐在楼里,一面和王守仁等人笑呵呵的道:“这一次,屯田队必胜,张信这家伙,太蠢了,亏得我如此器重他,真恨不得将他揪出来,狠狠打他一顿。” 王守仁不断的抬着望远镜:“飞球队的体力不错,这屯田队,已经油尽灯枯了,这沈傲……似乎一直都在蓄养着精力,他想要后发制人。” 方继藩翘着脚,真的很后悔,没有收门票啊。 不过……这球队的水平,其实都很次,完全靠着蛮力在竞技罢了,这也没办法,才刚开始呢,所谓的战术,所谓的技巧,现在统统都需重新摸索。 “不好,打起来了!”刘文善脸色铁青,举着望远镜,大呼! 方继藩一听,气炸了,又打起来了? “LIU氓!”方继藩恨铁不成钢的举起望远镜,便看到,那球场之上,双方开始推搡起来,裁判想要上前阻拦,将人拉开,结果,一窝蜂的人一拥而上,对裁判拳打脚踢。 方继藩叹了口气:“紧急送医吧,看来,又要换裁判了,张贴榜文,勇于做裁判的壮士,薪俸翻倍!” ………… 哭了,又一个百万打赏,终于……老虎又上了一回广播,还是英俊可爱,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土豪(书友1602191802428)同学,老虎这个舔狗,做定了。 正文 ,明天补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七章:知我者谓我心忧 朱厚照看着有点发懵,眼花缭乱的。 可这世上,或许其他的东西,他无法理解和接受,可如何玩闹,朱厚照却是再能理解和接受不过了。 他眼里放光,随即冷笑,朝着身边一人道:“一群白痴,进攻时竟没有人拱卫左右两翼,这足球,和行军布阵一般,岂是蛮干的。” 不多时,便见一群医学生抬着一个面目全非的人出来。 那人在担架上大叫:“打错了,打错人了,我们无冤无仇,无冤无仇啊……” …… 可观看的观众,却是兴奋的嗷嗷叫。 进球和打裁判,都是能引发观众们兴趣的燃点。 于是,欢呼和口哨声,直冲云霄。 人们津津乐道的议论着两个球队的优劣,各自的球队球迷,痛骂着该死的裁判如何偏颇。 整个西山,无论哪个团体,俱都组建了足球队,各种关于球队的传闻,亦是甚嚣尘上。 工学院的球队在数日之后,也成立了。 队长朱寿带着一帮子钳工、铣工们,日夜埋头操练。 方继藩却没心思亲自下场去踢球,他自认自己脾气比较暴躁,生怕裁判们受不了。 哪怕是天气越来越冷冽,也阻止不了人们的热情。 奉天殿,弘治皇帝感受到了寒意。 京师已连下了几日的雪。 弘治皇帝便每日猫在奉天殿里。 “陛下……”萧敬疾步而来,他身子微微的佝偻,低声道:“淮河那里……出事了。” 弘治皇帝恍然。 他抬头,看了萧敬一眼:“何事?” “民夫哗变,说是不满差人克扣粮食,有一个打头的,自居自己是伏虎天王,杀了官差,聚众数千上万人,袭了钦差的行辕,文公差一点,便落入贼手,被人救下,连夜赶回了京师……现在……他人就在外头。”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 他皱眉:“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工程实在浩大……”萧敬苦笑,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原本是征民夫万人,可朝廷急于要治本,所以这一次,工程量大了一些,招募了七八万民夫……” 弘治皇帝皱眉,其实这也是为何,每一次大工程,都是钦命朝中高官亲自去督促的原因,地方父母官,能征发数百人上千人,已是极限,若是上万人,非要巡抚亲自出马不可,可再往上,就是各部的部堂出马了。 为的,就是要防范于未然…… 弘治皇帝痛惜的道:“贼人现在如何?” “各地的卫所,已是倾巢而出,前往弹压,幸得魏国公及时动作……诛了一些贼人,其他贼人,只好流窜,想来,不会滋生什么大患……” “可朕从内帑掏出来了这么多的钱粮,现在却没了啊。”弘治皇帝并不觉得欣慰,他摇摇头:“召文涛。” 刘健等人,却是前脚来了,他们似乎也听到了消息,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个时间点,就出了事,当初陛下愿意从内帑里拨付钱粮的事,大家高兴的像过年一样,谁曾想到……这才两个月不到的功夫…… 文涛一副狼狈的样子,入殿,拜倒,哽咽的道:“臣文涛,万死!”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的瞪着他,狠狠的拍了拍案牍:“何至如此?” 文涛带着哭腔道:“臣不敢辩驳,这……这实是臣疏忽了。谁料那招募的民夫之中,竟是混入了不少的白莲教的贼子,他们混迹其中,成日造谣,老臣略有耳闻,命人捉拿了不少,本以为,只要将人拿了,杀鸡儆猴,便可相安无事,谁料……” 这里头,说起来也太复杂了。 现在是冬天,农闲的时候,正好修筑河道,朝廷的粮草是充足的,可不少拉来的壮丁,显然有所怨言,为了安抚这个情绪,文涛还让人给了一些工钱打发,可还是出事了。 这么多人聚众一起,任何事,都会无限的放大,哪怕是一个流言,都会使人生出不安,而一旦有人带头,对抗平日督促他们的督工或是差役,其他人要嘛是冷眼旁观,要嘛,就跟着起哄…… 文涛泣声道:“怪只怪,老臣不懂徐徐图之的道理,只巴望着趁着农闲时,赶紧完工,可万万料不到……”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无能!” 无能二字,吓的文涛打了个哆嗦。 弘治皇帝冷声道:“发生这样的大事,定是官吏欺民的缘故,固然贼子可恶,可若非如此,何以酿此大祸,命有司立即彻查此事,文卿家,你戴罪,听侯处置吧!” 文涛脸色苍白。 当初,高兴的过了头啊。 满朝上下,都是欢欣鼓舞,预算一再提高,征募的民夫,越来越多,为的,就是想一次性解决水患,毕竟,这一次天子掏钱,现在陛下有银子,还不少。 文涛万念俱焚:“臣……万死……” 起身,又行了礼,方才怏怏告退。 弘治皇帝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他看了一眼随来的刘健等人,刘健一脸惭愧。 作宰辅的,真是难啊,上头,要应付天子,下头,又是百官,可哪一个大臣是省油的灯,三不五时,就有篓子来,此次靡费的钱粮,有数十万之巨,结果……一场人祸,统统毁于一旦,那这河堤,还要修吗? 他忙道:“老臣万死……” 弘治皇帝摆摆手,努力的克制自己:“好好的善后吧,大理寺和都察院,要好好彻查文涛,以及相关的官吏,对于贼子,能招抚的,招抚可,弹压亦可,这是魏国公的事。” 刘健等人,羞愧的无地自容:“臣明白,臣等,这就去办。” 弘治皇帝挥挥手。 “马卿家……”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什么。 那马文升预备要走,听到陛下的传唤,忙是驻足:“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前些日子,朕听你说易经,讲这命卜之术,卿家何时,对这个有兴趣了?” “这……”马文升汗颜道:“这只是臣的小小爱好。” 弘治皇帝苦笑:“朕倒觉得,近来有些流年不利了,这也是命中注定的吗?卿家何时开始学的?” 马文升遮遮掩掩,却又不敢欺君,只好道:“臣不敢隐瞒,臣前些年,也是流年不利,喝凉水都塞牙缝,请了不少的算命先生来测算,可大多都不准,后来臣有些急了,索性,自己……来琢磨着命理……”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本想开口说,朕也想算算,可细细一想,又觉得不妥,便挥挥手:“这是旁门左道……” “是,是,臣惭愧。” 弘治皇帝摆摆手。 弘治皇帝随即,低头看着奏疏,心里略有不安。 银子没了。 他之所以没有发怒,是因为想等此事彻查之后,再作决定。 他突然想起什么,抬头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吓尿了:“陛下……” “太子在做什么?”弘治皇帝语气很平静。 萧敬心里想,陛下心烦意燥时,就问太子,问了太子,便更生气…… 他心里叹了口气,支支吾吾。 弘治皇帝道:“还在制他那会动的车。” “是,是,不过偶尔……” “偶尔?”弘治皇帝一脸疑惑的看着萧敬。 萧敬不敢隐瞒啊,他拜下:“偶尔踢球。说是……总决赛……” 踢球…… 弘治皇帝疑惑的看了萧敬一眼:“蹴鞠?” “差不多。” 弘治皇帝摇摇头:“这个家伙啊,朕是懒得教训他了。” 萧敬笑吟吟的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突然道:“什么是总决赛?” “好像是说,许多球队决胜,最后选出最强的两个队,进行决胜,前些日子,就选拔出了两支球队,一支是定兴县的采石队,还有一支,便是太子殿下……组成的……组成的……” “组成的什么。”弘治皇帝面上风淡云轻,眼睛盯着奏疏,不过显然,他没什么心思在奏疏上。 萧敬踟蹰了好久,才道:“‘狗裁判不公’队!” “……” 弘治皇帝脑子有点懵。 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他细细琢磨和推敲了老半天,也无法理解,这是什么样的脑壳,才想出这么个玩意。 弘治皇帝便长叹一声:“他也难得玩闹,就让他闹一闹吧,朕不想管他。” 虽是这么说,可心里还是怅然。 主要是心情有些不好,于是突然道:“比赛何时开始?” 萧敬哭笑不得的道:“还有两个时辰。”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低头看了一眼奏疏,觉得索然无味:“去西山走一走?” 他说着,将奏疏推到了一边,当家太难了,哪怕是再怎么缜密,最后总会发现,有一个察觉不到的地方,会掉了链子。 想着无数的钱粮打了水漂,想着贼子们还未招抚和剿清,想着文涛的无能……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朕今日,什么心思都没有,去看看太子吧。” 萧敬觉得这去看看太子,和去打一打太子差不多的意思,有点吓尿了,自己……这算不算泄露了太子的机密?太子殿下,不会又记恨上吧。 …… 今天早起,第一章,昨天的会补回来,大家算好。再感谢一下百万打赏的土豪同学,老虎要为你唱歌,土豪你累不,要不要揉揉肩,捶捶背。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八章:吾皇万万岁 西山,早已是人山人海。 球场上,热闹非凡,今日乃是旬日,恰好书院沐休。 从定兴县,也来了一千多人,除了球队,还有不少主动来观赛的劳力。 采石队的球员,个个身材魁梧,他们是从定兴县各个球队中脱颖而出,顿时在定兴县引起了极大的轰动。 而‘狗裁判不公’队乃是半途杀出来的黑马,在此之前,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么个不起眼的队伍,居然一次次淘汰了许多的球队,最后一举夺得了西山的冠军。 在第六个裁判被打的面目全非之后,这一次的总决赛,吸引了所有人的关注。 甚至……在球场附近,早已准备了十几匹快马,他们会将比赛的过程,以每一盏茶的功夫,轮流飞马送去定兴县,传递战况。 在定兴县,今日也是不必上工,许多的匠人和劳力也都聚集起来,专门等候着战报。 比赛还未开始,球场的阶梯看台上,就有数不清的人用各种缝制的布条张挂起来,在人声中随风飘扬,而人头攒动,哨声和喧闹直破云霄。 而从定兴县来的球迷,则成为了重点的保护对象,他们被谨慎的安排在一个单独的位置,四周组织了数百个飞球营的士兵,保护他们的安全。 飞球营的士兵,手中举着藤牌……组成了人墙。 在上空,则有飞球在飘荡,根据下头的比赛得分,张挂出不同的比分布条。 如此,所有人若是看不清球场上的比分,只需一抬头,分别是红色、蓝色的两个飞球,便各自会张挂出不同的比分,以供人观看。 当然,最热闹的,还是西山彩业推出的博彩业务。 方继藩是最讨厌赌博的。 赌博坏人心术,而且导致无数家庭破碎,作为一个三观奇正,心怀天下之人,方继藩在西山和定兴县严厉的禁止了外围的赌博。 这是根本的原则问题,凡是有私下博彩者,都是严惩不待。 可为了增加娱乐性,西山彩业也适当的推出了小额的博彩业务,一张博彩票,只需两文钱,一顿饭而已,再根据不同的输赢,适当的调整了奖金的多寡。 西山彩业刚刚开张,只是瞬间,五万张彩票便销售一空,人们对于球赛的博彩,倾注了无数的热情。 于是乎,彩业不得不继续开始加印彩票,在定兴县,在西山,无论是匠人,是劳工,是农户,是生员,是商贾,人人都捏着彩票,激动人心的等待着比赛的开始。 ………… 此时,方继藩则悠悠然的坐在楼里,这楼距离球场并不远,用望远镜,便可以观摩到比赛。 几个弟子安静的在一旁侍奉,不只如此,连朱秀荣也来了。 朱秀荣陪坐在方继藩的身边,只是依旧有些无法理解,为何这么多男人,对于一个球,竟倾注了无数的热情。 此起彼伏的声浪,传到这里。 朱秀荣似乎觉得这般的抛头露面不好,显得有些拘谨。 不过方继藩却不以为意,倒是让人意外。方继藩甚至低声对朱秀荣道:“我买了三百张彩票,赌太子殿下能赢,你等着瞧吧。” 王守仁、刘文善、江臣、唐寅四人,束手立在一边。 王守仁也是很无法理解,这足球会突然之间一下子风靡起来。 在他看来,明明这足球,比之蹴鞠要简单的多了,无论是观赏性,还是技巧,比蹴鞠都相差甚远,可蹴鞠固然也颇为流行,可现在看来,其流行的程度,却比足球差得远了。 “比赛还未开始吗?”方继藩看着几个徒弟问道,显得有些不耐烦。 “马上两个球队就要入场了。”唐寅道。 方继藩颔首点头,却是怡然自得的道:“万万想不到啊,为师的门生居然没一个杀进决赛的,为师这是情何以堪啊,你看那些挖石的苦力,还有那些成日拿着扳手,四处瞎晃悠的家伙……噢,对了,有一点最重要,所有的球员入场时,交代下来没有,要搜身,万万不可像上次一般,有人带着家伙去踢球了,这群LIU氓,没有一丁点体育精神!” 唐伯虎便连忙回道:“这一次,安防严格了许多,恩师放心,不会出错的。” 方继藩这才放下了一些心,低头,呷了口茶。 却在此时,王金元气喘吁吁的跑上了楼,焦急地道:“少爷,少爷,不好了,不好了。” 方继藩眼眸一瞪,豁然而起道:“又打起来了?” “不是。”王金元哭笑不得的道:“是圣驾来了,就在下头。” 方继藩一听,打起了精神,哪里敢怠慢,边走边说:“为何不早说?陛下是明访,还是微服?” “微服。” 方继藩匆匆下了楼,果然看到一辆寻常的马车稳稳的停下,萧敬在车旁伺候着,数十个禁卫都是便装,将这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方继藩忙上前,正好见车门打开,弘治皇帝屈身徐徐下了马车。 方继藩道:“儿臣见过陛下,陛下日理万机,在百忙之中,竟还屈尊来西山,关注西山上下的百姓,儿臣……” 可……他怎么见陛下下车时,脸色不太好? 方继藩心有点虚了,谁得罪他了?是自己吗? 对于弘治皇帝的脾气,方继藩觉得是了若指掌的,可他毕竟不是蛔虫,倒也不能立即猜测出喜怒啊! 好在方继藩历来是在经验中学习如何跪舔的人,他眼角的余光只扫了萧敬一眼,却见萧敬脸色蜡黄,心事重重的样子。 一下子,方继藩心里舒坦了。 哈哈,和自己没有关系。 若是陛下是因为自己而龙颜大怒,萧敬的脸色,哪怕是不幸灾乐祸,那也该是平静的。十之八九,又是太子殿下招惹陛下了,萧敬才会如此死了娘一般的表情。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抿着唇,默默点了点头,便背着手,先行进了楼。 方继藩便连忙亦步亦趋的跟了进去。 弘治皇帝登楼之后,便见到了朱秀荣。 他又皱眉,显然对于自己的女儿,在此‘抛头露面’,陛下的心情有点儿复杂。 朱秀荣也显得局促,忙行礼。 弘治皇帝没有多说什么,默默坐下,方继藩亲自给弘治皇帝斟茶,而此时,球场那儿,已是欢声雷动了。 球员们入场了。 弘治皇帝一看便知发生了什么事,举起了桌上的望远镜,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只见那球场之外,人头攒动,而球场之内,红色和蓝色两种装扮的球员陆续入场,一身红色短衫的朱厚照,显得精神奕奕。 这里是西山,是‘狗裁判不公’队的主场,朱厚照一露面,排山倒海的欢呼便一浪高过了一浪。 “殿下千岁!” “打死裁判!” “殿下千岁!” 弘治皇帝听到这欢呼,而那望眼镜中的朱厚照,则踌躇满志,正在热身,得意洋洋的样子。 看到了朱厚照,弘治皇帝的心里有几分温暖,他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谁是裁判?” “……”方继藩一脸无语:“那个穿黑色衣服,脑袋上包的像天竺阿三一样的那个……就是裁判。” 弘治皇帝一脸的不理解。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突然对方继藩道:“淮河的民夫反了,从者数千上万……” 他没有再透露过多的讯息。 可方继藩一听,顿时明白了。 陛下想来是为此而气恼吧。 偏偏陛下又是一个威而不怒,什么事都闷在心里的人,固然心里大怒,却也只藏在心里而已。 方继藩便讪讪一笑道:“天灾人祸,此乃常情,秀荣,去给陛下捏捏肩,陛下坐了这么久的车,一定乏了。你看着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肯为陛下分忧的,净是一群酒囊饭袋,啊……萧公公,我说的不是你,你也不是文武,你是太监。” 萧敬脸色一青,很显然被刺激了,一口老血没差喷出来。 朱秀荣便站了起来。 弘治皇帝却是摇摇头,压压手制止。 “看看这蹴鞠吧。” 方继藩道:“陛下,是足球。” 弘治皇帝没有再说话。 可此时……却已开球了。 脑袋包的像天竺阿三一般的裁判,抱着球,到了球场的中心,他将球放好,接着吹起了哨子。 朱厚照先开球,顿时便犹如猛虎一般,带着脚下的球,横冲直撞。 对面的球员也不遑多让,拼了命的朝朱厚照迎面拦截。 朱厚照一个漂亮的回传…… 然后……… 他身后一个钳工没有接住,这球,却被对面的采石队球员直接带走。 顿时,球场一顿嘘声。 在这气氛之下,弘治皇帝竟也忘去了心里的烦恼,一下子沉浸其中,他举着望远镜,耳边是各种欢呼和嘘声,在这镜片里,朱厚照气得跳脚,一面组织人防守,一面气呼呼的张口,似乎是在破口大骂。 而与此同时,采石队发起了猛攻,竟是如狼似虎一般。 采石队的球员,大多出自最底层的百姓,但凡有了一丁点机会,他们比任何人都要刻苦,细细的观看,会发现他们的技艺水平,远超了西山诸球队的同行。 正文 第八百八十九章:陛下,你不能这样啊 采石队能脱颖而出,自然球技不差,他们的攻击极为犀利,一次又一次摸进‘狗裁判该死’队的禁区。 随着一声哨声,一个激动的狗裁判该死队的队员因为急了眼犯规,直接吃了黄牌,警告。 弘治皇帝目不转睛的看着,心却也随着有点急了。 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被几个采石队的球员逼得动弹不得,而其他的球员又屡屡犯规,场外更是嘘声连连。 弘治皇帝忍不住语气激动的道:“为何他们逼着厚照,就不吹哨,这什么裁判,如此的不公,该死!” “……”方继藩其实觉得人家没毛病,可很难和弘治皇帝解释啊。 足球运动风靡得太快了。 实际上,虽然规则已经出来,可绝大多数人对于规则,依旧是一知半解,完全靠自己脑补来解读。 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哪一个队触犯了规则,被裁判警告或者惩罚,人们都忍不住大叫不公。 场外,只听排山倒海的声音大吼着:“打死裁判,打死他!” “狗裁判该死队加油!” 弘治皇帝急的不得了。 采石队罚球。 球进了! 顿时,天上飘着的蓝色飞球挂出了比分。 弘治皇帝急的脸都绿了…… 方继藩倒显得很镇定从容,无论是谁胜了,都和自己都无关,自己只是卖票的,嗯……足彩。 比赛到了中场,该休息了,场面还在胶着状态,狗裁判该死失了一分,难以追平,当裁判吹哨,宣布中场休息,忍耐不住的一群狗裁判该死队的队员,便围着那裁判开始理论,裁判连忙蹲下,护住了脑袋。 “站起来啊,站起来,我们在和你讲道理,你蹲下做什么,想死吗?” 裁判瑟瑟发抖,双手护头,膝盖护住自己的腹部,死也不肯站起,众人推推搡搡了一阵…… 朱厚照的肺快要气炸了。 却又无可奈何…… 到了下半场时,那采矿队显然开始保守起来,竭力守着,不给该死队任何一点机会,而急红了眼的该死队开始急切起来,频频出错,可最终……零比一……惜败。 弘治皇帝暂时忘却了淮河的事,随着这无数的声浪,也跟着嘘了起来,忍不住道:“明明好几次都有机会的,还有那裁判,真是该死,每一次到了关键时刻便吹哨,此人定是被人收买了……” 弘治皇帝气急败坏,恨不得抓那裁判来打一顿,方解心头之恨。 他一辈子没有什么娱乐,总是按部就班。 这足球,他起先没什么兴趣的。 可见自己的儿子登场,自然会注意几分,心里也不免怀有几分求胜之心。 可慢慢的看着看着,再加上场外的氛围,格外的激烈,这巨大的声浪极容易使人随之情绪激动起来,尤其是好几次攻入禁区的时候,弘治皇帝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里,可一旦失败,顿时发出遗憾的声音,有时额上甚至青筋暴起,忍不住想要抄家伙问候裁判的祖宗十八代。 结束的哨声一起,定兴县的看台上顿时发出了欢呼,喝彩声振天,而其他的看台,纷纷骂声一片,隐约之中,有声音道:“打死裁判,打死裁判……” 无数的彩票被撕碎了,丢在半空,顿时半空中满是纸屑飘飞。 输了钱的彩民们,个个眼睛赤红,激动的不得了。 而得胜的采石队,哪里敢炫耀,立即在重重的保护之下立场,坐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车,立即回家,在这西山,是一刻都不敢逗留。 片刻之后,一群不忿的该死队便揪住了想要跑的裁判,一群人拳打脚踢。 朱厚照冲在最前,拼命的拍打裁判的那包的如天竺阿三一般的脑壳。 好在早已做好准备的护卫和西山医学生们拼命的分开了人群,将那裁判往担架上一丢,仓皇鼠窜。 人们依旧还不肯离场,还在喋喋不休的议论和怒骂。 弘治皇帝气咻咻的回过头来道:“这裁判不公,真是岂有此理,这样的人也可做裁判吗?若这样的人为官,不知要冤死多少百姓。厚照用手接了球又怎么了,不是又放回脚下了吗?最后不还是踢着走了,为何要罚球?” 方继藩一脸的尴尬,老半天,才一脸蒙圈的振臂一呼:“裁判该死!” 弘治皇帝满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心平气和了一些,却还是有些不忿,想说什么,可自恃身份,慢慢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便背着手,一脸阴沉的样子,口里吐出四个字:“玩物丧志!” “……”对于这位老泰山,方继藩是打心里服气的,方才激动得青筋在额上暴起的他,现在就如那些该死的渣男,糊弄了失足妇人做了不可描述的事之后,点了一根烟,就开始叹息人心不古,道德缺失……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只是偶有娱乐而已,这西山上下,无论是匠人和庄户,平日劳作都很是辛苦……” 弘治皇帝的心情似乎还没有完全平复,背着手,带着一张阴沉的脸下了楼。 方继藩赶忙跟了出去,外头却是人山人海,人们三三两两的出场,所有人在窃窃私语,或是高声议论,十之八九的人,却都是痛斥裁判不公,或是谈论方才双方的球技。 弘治皇帝有些恍然,看着这么多人,每一个人都心无旁骛。 他突然转过头,看了方继藩一眼,却是突的道:“西山和定兴县也聚众了这么多人……为何不似淮河的民夫们一般?” 听弘治皇帝这么一问,方继藩不急不慢的回道:“陛下,说来惭愧,人一旦聚众起来,就如带兵一般,臣的门生王守仁,对此了若指掌。” “嗯?”弘治皇帝看向王守仁。 一直跟在后头的王守仁上前,道:“陛下,臣随恩师学艺,所学,俱都出自恩师。” 弘治皇帝似乎觉得方继藩和王守仁都是话里有话。 于是便又回到楼中去,坐定道:“来,说说淮河的事吧。” 方继藩道:“请问陛下,不知淮河修堤聚集了多少民夫。” “七八万人。”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轻描淡写的样子,可显然心里的怒气还未消散。 方继藩便微笑着道:“七八万人聚在一起,且还都是男人,这讯息的传播,何其的迅速啊,陛下啊,人聚在一起,就成了众,一旦有什么流言蜚语,或是有人带了头,就不是闹着玩的,在儿臣看来,淮河所发生的民变,是情理之中。”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哪一次修河堤,不要闹出一点事……只是这一次,闹的有些大了。 方继藩接着道:“想要使百姓们安心做工,单凭让他们吃饱是不足的,因为人日复一日的紧张劳作,就极容易受身边人的影响。定兴县那儿也招募了这么多民夫,其实前些日子,确实出过一些小乱子,毕竟聚众数万人,泥沙俱下,谁也无法保证,这其中会不会混入一些奸贼,一旦传出什么流言,百姓们盲从,无法分辨,可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正因如此,所以……一下子聚众了这么多人,必须得让百姓们有一个精神上的寄托,使他们的精力花费在别处。” “花费在别处?”弘治皇帝凝神。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难道不信吗?不如我们试一试。” 方继藩说着,寻了萧敬来,对萧敬耳语一番。 萧敬听了方继藩的耳语,有些无语,便征询似的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萧敬道:“那么,奴婢去布置。” 看着萧敬离开的背影,对于方继藩所谓的试试,弘治皇帝倒是滋生出了好奇心。 怎么试? …… 到了傍晚的时候,许多的农户们便纷纷盛着饭,举碗出来。 农户们来自五湖四海,每到这个时候,许多人便会来晒谷场一面吃着饭菜,一面天南地北的胡侃。 周岩,其实就是锦衣卫布置在农户中的缇骑,这厂卫无孔不入,哪怕是西山,按着规矩,也需布置密探。 当然,西山不是重点的打探对象罢了,所以周岩绝大多数时候,都和其他普通的农户无异,只是在此潜伏。 今日,他却带来了几个朋友。 弘治皇帝和萧敬以及几个护卫,都是寻常庄户的打扮,也各自端了饭菜来。 所有的庄户们蹲着,开始扒着碗里的饭菜。 弘治皇帝觉得新鲜,也跟着如此。 有人见弘治皇帝几人面生,便忍不住道:“周大腿子,这几人是谁。” 周岩咧嘴一笑道:“我亲戚,来投奔我的,才刚刚来西山。” 此时天色昏暗,也没人在意,毕竟随时都会有新的庄户进来。 庄户们开始胡侃了,当然,所有人胡侃的内容,几乎都是今日球赛的事。 “那该死的采石队,好端端的,怎么就输给了他们呢。我眼看着那裁判几次都胡乱吹哨的,哎,输了八文钱!”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今日十五万起点币的打赏,跪了。 正文 第八百九十章:上天之子 庄户们有人懊恼着,有人开始吐槽裁判,也有人议论着每一个球员。 一群男人在一起,很快对所有的球员如数家珍。 哪一个跑的快,哪一个犯了错,五花八门。 某种程度而言,足球已成了社交的运动。 哪怕是起初,不太喜欢这项运动的人,听的多了,耳朵出了茧子,自然也知道,那采矿队里哪个是前锋,哪个是后卫,哪个守门。 平时他们的工作实在艰辛,固然在西山能吃饱饭,可每个人,都向往更美好的生活,因而,都不得不辛苦的劳作。 在这闲暇时刻,他们似乎不愿放过任何关注这球队的机会。 弘治皇帝只蹲一旁默默的吃着饭,偶尔,看到光屁股的小子自身边走过,而后撅起某个不可描述的东西,当着弘治皇帝的面,嗤的一声,将这童子尿化作了银弧,射了出来。 妇人们在身后,叽里呱啦。 这……原来就是寻常百姓的日常。 弘治皇帝心里这般的想着,听着男人们的议论,竟是若有所思。 只有萧敬,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满脑子想着,太子殿下是否会怪罪的事。 现在怪罪倒也罢了,哪一天皇上若是不在了怎么办?难道一定要赶在皇上面前死? 他乱七八糟的想着。 却似乎有人看出了萧敬的异常:“老丈……” “啊……”萧敬错愕的抬头,第一次……有人叫自己老丈。 说话的是个精壮的汉子,一面端着碗,一面乐了:“老丈一定输了不少吧,买了多少咱们狗裁判该死队赢?” 正式的名字,该是‘狗裁判不公’,不过人们更喜欢叫该死,朗朗上口,还带节奏,押了韵脚。 萧敬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慌忙点了点头。 其他人哄笑起来:“哈哈,一定买了许多。” 弘治皇帝莞尔,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的声音细,不敢打话,只低头扒饭。 其他人只因为,萧敬输的太多,所以才神魂不属,倒也不觉得有异。 倒是弘治皇帝给了那锦衣卫校尉周岩一个眼色。 周岩会意。 他哈哈一笑:“我听说一件事,前些日子,那王东家,似乎贪墨了不少银子……将咱们的种苗,偷偷拿去卖了……” 众人一听,庄稼人家,是最在乎来年的种苗的。 这些种苗,可都是屯田所培育出来的,给他们试种……因而,许多人觉得很珍惜。 周岩自知方都尉在这里的声望高。 不过王金元那种商贾,名声却很是欠佳。 所以,他没有说方继藩的坏话,而是直接从王金元入手。 “是吗?他有这样的胆子。”有人气咻咻的道:“就不怕上头知道,杀他的脑袋。” 其他人纷纷道:“这狗东西,大腹便便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听说他家里已有四房妻妾了。” “哼!等我若是中了彩,也娶一个婆娘。” “哈哈……”有人大笑:“说起来,下个旬日,就是咱们西山的一场友谊赛,是屯田队,对上医学院队,可有乐子看了。” “啥?医学院队,那些书生,上一次他们和狗裁判该死队,可是输了两个球的,得买屯田队胜,屯田队的前锋叫杨贺,这个人了不起,身体可结实了,踢得一脚好球,他从前会蹴鞠,能射风流眼的。” “呀,你哪里得来的消息……” “那到时咱们买屯田队。” “也不成,若是都买,这赔率就不高了,听老哥的话,想要发财,还得买偏门。” 周岩一脸无语的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脸上,却是一脸震撼。 他能感受到,当一个坏消息出现时,人们的愤怒,可很快,这股子愤怒,并没有持续多久,哪怕大家都不喜欢王金元,可很快,他们更关系的,却是男人们都爱关心的方向。 萧敬也是目瞪口呆。 他可是东厂厂公啊,专门打击的,就是妖言,可是……厂卫这么多人,捉拿了多少妖言惑众之人,可相比于人家方继藩,轻轻巧巧一个足球赛…… 弘治皇帝脑子顿时乱了。 他想起了方继藩的话。 他忍不住又朝周岩使了个眼色。 周岩苦笑,便不禁道:“我听说了一件事,前些日子,走失的那头牛,其实是被人吃了,是李大头,亲眼所见,可他不敢说,这是……” “王家的牛?被谁吃了?” 大家一起看向周岩。 周岩一副忌讳莫深的样子。 若是以往,这等事,难免引发人的愤怒。 牛是最宝贵的物资,是耕地的主力,也是农人的命根子,若是这王家的牛,当真是因为别的原因走失的,那么……后果就太可怕了,毕竟,人都会有兔死狐悲的心理,他们家,也真的有一头牛啊。 “你是说……那该死的姓温的?” 姓温的…… 不就是西山的那个大厨吗,做牛肉是出了名的,不过他有方都尉庇护,因而人送外号温牛。 “我早该猜到是他,咱们方都尉,给他骗了啊,一瞧他獐头鼠目,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是呢,生的极丑,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听说他下头,有一个厨艺班,也凑了一个球队。” “是吗?哈哈,一群厨子,踢什么球。” “据说请了外援呢,招募了几个从前踢蹴鞠的来,成日躲在后山那儿练习。” “呵,他们真敢比赛,我定买他输……” “……”周岩无语。 弘治皇帝居然一时忘我了,听着津津有味,他忍不住道:“这却是未必的。” 众人都看向他。 弘治皇帝道:“踢球讲究的可不是个人的本事,靠几个球技好的人,未必能胜,朕……依我来看,决胜的关键,在于配合,就如行军布阵一般,哪一个环节有所缺失,就可能溃败。” “呀,大兄弟竟还懂这么多。” 许多人佩服的看弘治皇帝一眼,虽然不知道弘治皇帝说的对不对,可听着有模有样的样子。 弘治皇帝道:“就说今日这场比赛,除了裁判……” 他一说到裁判,数十个庄稼汉子就怒了,有人抛了筷子,大叫道:“打死裁判!” 众人咬牙切齿的大骂,西山的人,当然支持自家的球队,这一次没有人不输的。 弘治皇帝竟觉得这些庄稼汉子很实在,没错,这些该死的裁判。 他继续道:“除了裁判之外,该死队的根本问题,就在于配合上出了问题,那朱寿几次带球,都可以传出去,与人配合,突破对方的防线,可他太刚愎自用了,竟妄图一人突破对方的防线,那采石队的队长,是个精明的人,就是那个甲号,我看他衣上缝着是叫‘叶秋’吧,这叶秋一眼就看出了该死队的弱点,所以专门让人盯着朱寿,只要朱寿动弹不得,该死队,想赢,却是难了。” 众庄户们不擅长总结,这么一听,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今日比赛的光景。 有人一拍大腿:“老哥,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呢,那采石队,个个生的贼眉鼠眼,獐头鼠目,猥琐不堪的样子,他们能赢?” 弘治皇帝淡淡笑道:“只要该死队,能找到这个问题所在,尽力改正,下一次,鹿死谁手,就未可知了。” 庄户们纷纷点头:“恩公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听说他织毛衣就很厉害,耕地也是一把好手,他这一次输了,定会接受教训,下次,保准赢的,听了老哥这么一说,下次再有决赛,我买五十张彩票。” “我也买!” 弘治皇帝被一群庄户佩服着,竟心里生出一股子得意感。 拳打保育院,脚踢养济院啊。 众人眉飞色舞,纷纷围拢上来。 弘治皇帝呢,心里想着白日的比赛。 这些日子,实在不轻松,又遇到了那淮河的噩耗,实在令他不胜其扰,心中烦躁,现在却觉得心情放松了不少,他将白日所见,一一分析,众人听的纷纷点头,如痴如醉。 那周岩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萧敬,一脸懵逼,啥意思,陛下是来干啥来的? 萧敬面带微笑,却也有些无措。 好不容易,天色不早了,屋里的婆娘们,开始河东狮吼,大呼男人们回家,众人才意犹未尽的纷纷起身,相互告别。 弘治皇帝说的口干舌燥。 他难得一次说这么多的话,可说了这么多,心里竟有小小的爽快。 抬头,天上弯月如钩,隐隐约约的月影,洒落在他的脸上。 他背着手,徐徐朝着黑暗中前行。 黑暗之中,许多人自夜雾之中现身,有人忙是打起了灯笼,照着弘治皇帝脚下的路。 弘治皇帝目视着黑暗,这一刻……他有的……绝不只是那从庄户身上找到的优越感。 他努力的回想着,今日自来了西山,再到现在,这一天下来,所有的感受。 他所见的,他所闻的,他能感受到的。 他是天子,这是他的职业病。 “陛下,天色不早,得赶紧回宫了,奴婢派人,将马车赶来。” “噢。”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是啊,该回宫了。” ………… 第四章,还有。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一章:妙不可言 弘治皇帝上了马车。 若有所思。 等马车到了镇国府不远的时候,他突然道:“停下,且看看方继藩在否。” 萧敬汗颜,小心翼翼道:“陛下,方继藩睡了,他每日睡得早……” “……”弘治皇帝无言。 自己可都是子时三刻才睡呢。 这个家伙…… 只是,毕竟是自己的女婿,是自己外孙的爹,也不好说什么,便故作漫不经心的道:“是啊,毕竟他有脑疾的嘛。” 马车外头的萧敬一听,眼睛都要哄了,就差点说,他脑子比谁都正常。 当然…… 是不是有脑疾,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皇帝的女婿有病,所以,他的许多行为才好解释。 难道你敢说驸马爷成日贪吃贪睡,还游手好闲。 “明日……召方继藩与王守仁觐见。” 弘治皇帝没有说什么:“回宫吧。” ………… 虽是夜渐渐深了。 可在定兴县工棚附近的简易球场里,还是有无数的人,人头攒动着,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哒哒哒……哒哒哒…… 马蹄声传来。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无数人循着声音,朝着马蹄声的方向涌去。 那马上的人终于气喘吁吁的到了面前,他看到了一张张热切的脸。 每隔一两盏茶功夫,就有快马而来,上半场采石队获得了巨大的优势,可变数依旧很大,从西山传来的消息,那狗裁判该死队并非是浪得虚名,这令无数人心焦起来。 不会追平了吧,又或者……反转了。 许多人或捏着彩票,又或者,只是单纯的喜欢。 只可惜,球赛是在西山进行,下一次,一定要让西山的球队,来咱们定兴县决胜…… “如何了,如何了?” 无数人焦灼的询问。 马上的骑士好不容易才喘息好了,最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扯着嗓子道:“咱们采石队,胜了,一比零,完胜!” “……” 夜色之下,是寂静。 没有一丁点的声音。 可随即,人群中爆发出了喝彩。 赢了! 干脆利落。 就说采石队会赢的。 叶秋队长,是何等厉害的人物,哈哈哈哈…… 赢了…… 不只是球队赢了,便连许多人,也赢了,明日就去兑奖去。 人们欢声雷动,说不出的喜悦,方才无数人凑在一起,低声的议论着每一个球队的好坏,以及每一个球员的优劣,可分析了再多,也不过是枉然。 现在…… “且听我说,咱们的球员,马上就要坐车回来,大家伙儿,迎咱们的健儿回家。” 又是一阵欢呼。 欢声雷动。 哪怕明日还要开工,哪怕其实所谓的足彩,即便赢了,绝大多数人,也只是挣几文,至多也就数十文的钱,可这胜利的喜悦,却是可以分享的。 ……………… 在远处,欧阳志背着手,远远的眺望着前方的黑暗,黑暗中,欢呼不绝。 身后,一个文吏忧心忡忡的道:“县尊,是否让他们早些去休息,毕竟,明日就要上工,可别耽误了……” 欧阳志摇了摇头,淡淡道:“不急这一刻,他们劳累了这么多日子,难得可以如此轻松,让他们再高兴一阵子吧,人彻底的歇息放松了,才可精神百倍的上工,否则,让他们总是绷着,日复一日的劳作,迟早,会憋坏的。” 欧阳志这时……方才理解了自己的王师弟,王师弟……真是个人才啊,他所懂得,其实未必是什么文武艺,若论文武艺,欧阳志甚至并不觉得,自己比他要差。 王师弟厉害之处在于,他懂人心! 欧阳志抿嘴一笑,回头,看了那文吏一眼:“足彩,你也买了?” 文吏颔首点头:“买了,赢了三十文呢。” 欧阳志沉默了,随即他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恭喜。” “县尊买了?” 欧阳志沉默着,再没有说话。 他登上了车,在车里,他取出了一沓足彩,作为西山大宗师的首席大弟子,欧阳志当然而然的买了西山的球队赢。 只是显然,太子殿下并不争气。 他将这一沓足彩撕碎了,而后打开了马车的一扇小窗,趁着夜色,丢了出去,那白色的纸片,借着月光,如雪絮一般的纷飞。 欧阳志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无喜无悲。 ……………… 弘治皇帝一宿未睡。 震撼。 太震撼了。 治天下,就是治人心哪。 淮河之事儿,令他忧心。 而昨日的所见所闻,却突然,给弘治皇帝一种醐醍灌顶的感觉。 萧敬见弘治皇帝未睡,只好陪着,陛下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书,而他……却只能站在一旁,他不断的打着哈欠。 弘治皇帝道:“你若困了,就去歇一歇。” 萧敬打了个哈哈,忙道:“陛下,奴婢还有一些精神。” 他说着,身子摇摇晃晃,几乎睁不开眼睛。 弘治皇帝便没有说什么。 等晨曦露出了曙光,才有宦官疾步来:“陛下,方都尉与侍读学士王守仁求见。” 弘治皇帝手搭在御案上,目光闪烁,若有所思,他淡淡道:“宣。” 方继藩和王守仁入殿。 方继藩跨前一步,振振有词:“儿臣万死,儿臣……竟把陛下撂在了西山,结果自己竟去睡了,儿臣……赤胆忠心,无法接受这等不忠不孝之举,儿臣心已死了,如千刀万剐、万箭穿心……” 王守仁在身后,面无表情,事有反常即为有,可换句话来说,恩师都没反常,很正常,再正常不过了。 不过,当方继藩说心已死了的时候,王守仁还是学不到师兄们那般淡定自若,面皮不禁的颤了颤,心有戚戚然。 弘治皇帝抿嘴而笑:“压压手,朕能体谅,不要告罪了……” 方继藩颔首。 弘治皇帝随即目光穿过了方继藩,看了王守仁一眼,沉默片刻,道:“这足球……颇有几分意思。”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这是儿臣的弟子王守仁……”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朕都知道,否则,为何让你与王卿家同来。朕观足球,规则简单,决胜却是激烈,一场决战,热闹非凡。” 他顿了顿,心里竟有一些期待,下一场的友谊赛了。 哪怕不能去看,也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他发现,这其实也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观看赛事最大的乐趣,对于寻常人而言,是胜负,可对于弘治皇帝这样自诩自己是主宰者的人而言,他反而对于每一个球队在赛场上的表现,以及比赛过程中,每一个球员的发挥,对其进行归纳和分析,反而觉得很有意思。 弘治皇帝心里想笑,可随即,他又绷着了脸,露出严肃的样子:“朕……昨日……倒也体察了民情,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似乎百姓们,对此津津乐道,朕想起,继藩对朕说过一番话,现在恍然回头去看,方才发现,这其中,竟是蕴含了极大的道理。王卿家,你是如何想到,应对民情,堵不如疏的道理。” 堵不如疏…… 这是弘治皇帝归纳和总结出来的道理。 得让百姓们有点念想。 他们劳作,已经极辛苦了,偶尔也需放松,让他们神经紧绷着反复劳作,一旦麻木,定会容易生怨。 倘若再有人暗中煽风点火,哪怕居上位者,并非刻薄寡恩,照样可能是干柴烈火,那修淮河,不就是如此吗? 修河堤,难道不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防止,百姓们遭遇水患? 朝廷拿出这么多银子,甚至弘治皇帝还从内帑中,取出大量的钱粮,这本该是恩典,可结果呢………一个火苗,一句流言蜚语,就制造了漫天的怨恨,最终,闹的惊天动地。 反观在西山,弘治皇帝也能感受到,百姓们未必是对一切都满意的,他们固然感激太子和方继藩两位恩公,可并不代表,现管着他们的低级官吏们,他们完全满意。 所以……他们也有抱怨。 若是不对其进行疏导,不令他们产生某种共同的兴趣,一旦有人想不开,难道……不也可能出现修淮河时的情况吗?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着王守仁。 王守仁朝弘治皇帝行礼,不卑不亢的道:“陛下,臣带过兵……对于军中之事,有所了解,方知,在这军中,万万不可让士卒们清闲下来,一旦清闲,遇到了战时,他们便会抱有各种的念头。人有了杂念,就再难一心一意了。况且,一旦士卒们清闲,没有了共同的喜好,就极容易侵扰百姓,为虐一方……因而,臣带兵时,哪怕是让士卒们休息,也绝不只是放任他们自行其是这样简单。” “而当下,大量的百姓做工,这和带兵,也没有什么分别,人群聚集起来,就是巨大的隐患……臣这才想起了此法,恩师对此,极为认同,便将这蹴鞠,改良为了足球,臣对恩师,佩服的五体投地,起初还不知他的用心,现在细细回想,方才知道,这足球,真是妙不可言。” …………………… 第五章送到,好累了,睡觉。 正文 第八百九十二章:升官 听了王守仁的话。 ? 弘治皇帝微微一愣,他若有所思,心里不禁想,王守仁所言,确实极有道理,尤其是这足球,此时听了王守仁的提醒,他方才细细的开始对比起蹴鞠和足球的区别。 ? 弘治皇帝也知道一些蹴鞠,只是难有什么热情,这蹴鞠更多的是表演性质,对于球员的要求也是极高,反观这足球,不过短时间之内,立即风靡了整个京师。 ? 弘治皇帝感慨道:“无论是治民之道,还是带兵之道,在朕看来,都是治天下的道理,王卿家,实是令朕大开眼界,小小的足球,竟有如此用途……若是当初,朕命卿家去治河,何至如此?” ? 相比于那刑部尚书文涛,这王守仁,真是无论哪一点,都比他强得多啊。 ? 弘治皇帝心里只有后悔的份。 ? 他手微微的搭在了御案上:“足球风靡,不是坏事,朕听说,现在西山和定兴县组建了大大小小许多的球队,下一场,该是一场预赛了吧,这足球,既能强身健体,又能使百姓们有点儿盼头,这不是坏事,朕下一次,要亲自去看看这一场预赛不可。” ?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可欢迎吗?” ? 方继藩忙道:“欢迎之至,欢迎之至,陛下圣明哪,儿臣…” 弘治皇帝点点头。 却又带有欣赏的看了王守仁一眼。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求见。” 弘治皇帝颔首,却是板着脸。 等刘健入殿,行礼。 弘治皇帝淡淡道:“淮河治水,有司可有结论了吗?” “查过了。”刘健沉声道:“陛下,大理寺那儿,得出来的结论是,此事,涉及到了白莲教教匪,这些人狼子野心,居心叵测,暗中造谣生事,煽动百姓,根据大理寺的建言是,白莲教匪十恶不赦,理当将首恶统统拿捕归案。而刑部尚书文涛,竟是不能明察秋毫,玩忽职守,理当……罚俸三年……”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敲了敲案牍:“这么大的事,只是罚俸?” “后头还有……”刘健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他没想到,陛下的情绪如此激动:“还有就是,老臣的建言,不妨,可将其调任南京。” 一下子,弘治皇帝明白了。 所谓调任,就是刑部尚书,平调至南京任刑部尚书。 级别虽还是一样,可南京的刑部尚书,毕竟比刑部尚书的权柄要小得多。 这边算是彻底的断绝了文涛的仕途,让他乖乖去南京养老而已。 这个处理的建议,是刘健反复斟酌过的,这事儿太大,想从轻发落都不可能。可是处罚再重,又过犹不及了,毕竟,文涛乃刑部尚书,地位崇高,门生故吏不少…… 弘治皇帝皱眉:“朕不这样看,他不只是玩忽职守这样简单,他是昏聩,是无能!” 刘健不敢回答,陛下这些话,过于诛心了。 弘治皇帝板着脸道:“欧阳志在定兴县修路,也征募了这么多的民夫,何以定兴县能够相安无事,可到了他文涛那里,就出了乱子。你们啊……遇事总是说,这个贼子无礼,那个贼子穷凶极恶,白莲教匪猖獗,这满朝上下,可曾有人想过怎么对付吗?” 刘健瞠目结舌,只好道:“臣等万死。” 萧敬站在一旁,忍不住咳嗽一声:“陛下说的……” 他话没落下,弘治皇帝却是冷冽的看了萧敬一眼:“朕不但是在说朕的文臣,也在说你!” 啥…… 萧敬本还想帮腔呢,谁料到引火烧身,陛下,奴婢是您这边的啊。 可他不敢反驳,忙是拜倒,战战兢兢:“是,是,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倘若没有方继藩和他的弟子们珠玉在前,倒也罢了。 可你们看看人家,人家也在修路,人家还在西山,在新城,招募了多少民夫啊,这么多的人,是那文涛的多少倍? 可结果呢,结果却是,人家相安无事,所有的宫城,进展都是顺利,一切的事,都被安排的井井有条。你们这些人,不是酒囊饭袋是什么? 弘治皇帝瞪着萧敬,怒气冲冲:“厂卫上下数万人,数万人,捉了多少所谓的乱党,又抓了多少,妖言惑众之人?又花费了朕多少的内帑,什么厂卫,你们就不会动一动脑子,想一想,什么叫堵不如疏,再想一想,怎么防范于未然,似你们这般,朕要尔等何用?” 萧敬想死…… 他脸色铁青,哪里敢辩驳。 弘治皇帝厉声道:“厂卫内部,要整顿,要检讨。刑部尚书文涛,昏聩无能,有眼无珠,罢黜了吧,朕也该处置几个尸位素餐之人,以儆效尤了。否则,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你们这样的烂下去。我大明,就是养了太多吃闲饭的。吃了闲饭倒也罢了,却还只晓得作威作福,可耻!” 钱啊。 这么多内帑,统统被这些家伙折腾了。 折腾完了,还来一句白莲教匪猖獗,还想去南京养老? 从前,倒还罢了。 可隔壁家的孩子得了一百分,你考了三十分,还敢说不就差一点可以及格吗?你侮辱朕智商? 刘健一脸的不解。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陛下突然如此怒气冲冲。 他想了想:“陛下所虑,不是没有道理,既如此,那就罢黜文涛。只是刑部尚书……” 弘治皇帝背着手,淡淡的道:“大明,唯独不缺的就是刑部尚书……就以左侍郎顶上吧。至于左侍郎的人选……” 弘治皇帝稍稍的迟疑,他看了一眼王守仁:“王卿家,你懂刑名吗?” 侍郎…… 王守仁才三十多岁啊。 按理来说,该在翰林里再磨砺一番。 小小年纪,就成为一个部堂的佐二官,这放在整个大明,都是鲜见的。 方继藩心里乐了,这事儿,可是为难我家王守仁了,什么叫做你懂刑名吗?当事人,肯定要谦虚一番嘛,不过这不打紧,他不好意思,我这做师父的,却得给他吹一吹。 方继藩刚要开口。 却听王守仁朗声道:“陛下,无论是刑名还是带兵,或是治民,只需融会贯通一个道理,便可一以贯之,臣不懂刑名,却可以做的比别人好。” “……” 殿中沉默了。 臭不要脸。 方继藩心里悲愤的想,伯安这是一丁点都不客气啊,口气大的很,当然,好听一些,叫做耿直,这难道是学自己的? 弘治皇帝也没想到,王守仁这般的痛快,微微的一愣之后,嚅嗫了嘴,乐了:“甚善,如此,王守仁敕为刑部左侍郎!” 刘健有些错愕,他不太明白,咋王守仁突然得了如此器重。 弘治皇帝看了王守仁一眼:“朕拭目以待,看看你如何融会贯通,噢,还有……下旬的球赛,朕要看看。” 方继藩心里乐开了花。 左侍郎,这是正儿八经的正三品,再进一步,就是一部的部堂了。 想不到啊,我方继藩也有今天,还有门生,直接成为大明有数的高官,幸福来的有些快…… 方继藩道:“陛下,臣这门生……” “你别说话。”弘治皇帝不给方继藩任何‘谦虚’的机会:“就如此吧,诸卿家……退下!” ………… 萧敬……有一种日了狗的感觉。 却是……无可奈何。 这一次陛下对于刑部尚书的处置,实是过于严厉,可他犯下了大错,谁也无可奈何。 倒是王守仁突然被敕为了刑部左侍郎,却是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起来。 …… 几个旬日。 弘治皇帝都出现在了西山那最佳的观赛台上。 陛下似乎对于足球,有浓厚的兴趣。 毕竟,一项娱乐,不但有趣,还可抵挡流言蜚语,这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实是一举两得之事。 所谓上行下效。 陛下几次据说都去观球了,倒是让百官们既是担忧,也忍不住对于球赛,关注了起来。 《球经》现在成了和求索一般同名的刊物。 里头大多都是揭晓最近的比赛结果,或是一些球员和球队的分析,还有最近一些日子,球赛的预告。 而如今,对于许多人而言,无论在哪儿,身上夹带着一本球经,兜里带着几张足彩票,已成了流行的事。 大家凑在一起,谈一谈球,说一说各队的优劣,倒也是极有意思的事。 毕竟,平日的工作,实在过于辛苦,难得休闲下来,有了这球赛,却使人多了几分盼头。 这球经会请一些人来投稿。 而近来,竟有一个叫‘朱大寿’的家伙,开始崭露头角,他滔滔不绝的讲述各个球队的优劣,指出每个球员的问题,甚至对于每一场球赛,做出预测。 起初,人们对此,并没有在意。 只是…… ………… 今天鲁迅文学院结业,也就是说,老虎的学习,终于结束了,前些日子,为了码字,翘了很多课,请了不少假,最后一天,所以还是乖乖学习,所以,更新来迟了,老虎现在趁课余时间,拼命的写,总之,今天更新可能会迟,但是今天任务不完成,老虎不会睡,就这样。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三章:帝心难测 ?这朱大寿虽是分析的头头是道,只需一看,便知此人非凡。 ?足球到了现在,毕竟还只是平民的爱好。 ?哪怕是有达官贵人有了那么点儿的兴趣,可碍于自己的身份,总还不至于凑这球评的热闹。 ??而此人,显然可能是个饱读诗书之人,极善于总结归纳,将个个球员拎出来一通评论,有鼻子有眼的,哪怕是不认同他评论的人,单凭他这有理有据的分析,也不禁为之欣赏。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他对于下一场即将到来的决赛的分析。 ?经过几轮的预赛之后,眼看着年关将至,所以新的一场总决赛即将开始。 ?这一次,几乎没有意外。 ?至少在预赛时,定兴县的采矿队迅速的击溃了对手。 ?毕竟得了一届的冠军之后,名声出来了,也有了不少的赞助。 ?要银子有银子,要人……定兴县的球员里,不知多少人希望加入采矿队。 ?这球队的规模,已扩充到了三十多人,替补就有十几人。 ?队长叶秋,更是风头一时无两。 ?因而这一次,采矿队比之从前,更加的强大。 ?而在西山这里,狗裁判该死队虽是惜败于采矿之下,队伍也有所扩充,毕竟他们是西山翘楚。 ?因而,在经过几轮预赛之后,最终对决的,又是这两个曾经的老对手。 ?绝大多数人看到了采矿队的阵容,顿时震惊了。 ?这简直就是梦之队啊。 ?几乎所有的精兵强将,都被其收入门下,因而人们对于采矿队的期待最高。 ?哪怕是在西山,叶秋队长也成了许多人倾慕的对象。 ?可这个朱大寿,竟是直接了当的指出,此次采矿队必败。 ?他大致分析出了原因,采矿队原本最大的优势,在于其整个球队配合极佳,可因为招募了更多精英球员的加入,虽然总体而言,实力增强了,可其配合能力却是未知之数。 ?而对于死裁判该死队,却是接受了上一次惜败的教训,势必会调整战术。 ?接着,他开始分析双方上场的每一个球员,指出他们的弱点,最终他认为,采矿队最大的弱点,恰恰是其队长叶秋,叶秋擅长于进攻,而进攻对于团队的配合最是关键,一旦死裁判该死队严防死守,削弱了叶秋的锐气,那么采矿队的失败,也就可见了。 ??许多人看了这评论,忍不住叫骂,采矿队怎么会输,这个朱大寿是谁啊,怎么像和朱寿一伙的,这摆明着,就是吹捧啊。 ?上一次,死裁判该死队,输的还不够惨吗? ?又想骗我们的钱去买死裁判队赢? ?许多愤怒的球迷,甚至咒骂《球经》,以此抗议。 ?………… ?弘治皇帝显得饶有兴趣,他依旧还是一早起来,见过了内阁大学士,好不容易逮着了一些空闲,让萧敬斟茶上来,一面抱着茶盏,一面让人将厂卫的奏报送来。 ?他现在,显然对于民间的反应,很是热心。 ?前几日,自己可是足足的熬了一宿呢。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低头看着,这里头所奏报的内容,无所不包,例如东市和西市的物价,现在到了几何,例如最近京里发生了什么事…… ?弘治皇帝暂时没有心情关注物价,也没有兴趣去看各个衙署发生了什么。 ?而是一路朝后翻阅。 ?等到了一个地方,他停了下来。 ?“京中《球经》出新刊,百姓叫骂不绝,更有人至书铺要求退刊,引发争执,前因后果,似与《球经》中一篇与帝同姓者评论有关…” ?弘治皇帝看着,脸都绿了。 ?他眼里忽明忽暗,神色凝重。 ?后头,还有关于某些百姓痛骂的内容。 ?显然,厂卫的奏报,还是有一些修饰的,尽力不会用什么不雅的言辞,让其出现在陛下的案头上,可见这些痛斥,显然可能比现实中温柔的多。 ?可哪怕是如此,上头的字眼,却依然尖锐。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手微微在颤抖。 ?萧敬察觉出了异样。 ?咋了? ?陛下对于奏报,还不满意? ?他知道陛下关注球赛,所以对于球赛的内容,也格外关注,早就吩咐了下头,关于球的事,都要打探的详尽一些。 ?可陛下这一副眼里要杀人的样子,却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陛下……不会对奏报……不满意吧。 ?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萧敬也不知咋了,最近总是被陛下呵斥。 ?所以他显得格外的小心翼翼:“陛下……兵部尚书马文升,马上就要觐见了。” ?哐当…… ?那茶盏顿时摔下来。 ?直接摔了个粉碎。 ?萧敬吓的脸都白了,忙不迭的拜倒。 ?这地上可满是茶盏摔碎之后的碎瓷,萧敬的双膝一跪,便有碎瓷扎在他的皮肉里,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裤腿泊泊而出。 ?“陛下……奴婢万死啊,奴婢……真真该死。”他二话不说,扬起手就是给自己几个耳光。 啪啪啪,下手极重,萧敬的脸上顿时多了几道鲜红的掌印。 ?弘治皇帝瞥了他一眼…… ?忍不住道:“无事,朕……只是不喜这茶而已,你怎么了?” ?“……”萧敬的脸被自己打成了猪头,双膝也扎破了,狼狈不堪,却看着陛下,懵了。 ?这些日子,看来是过于紧张,竟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萧敬尴尬的擦了一把汗,忙道:“奴婢,这就去换,这就去换。” ?弘治皇帝的脸色,渐渐的缓和下来。 ?他显然没有料到,一个球经的评论,竟会引起如此的轩然大波。 ?弘治皇帝第一次直接感受到了民意的力量。 ?以往所谓的舆情和民意,都是二道贩子,转过了不知多少道手,什么海晏河清,什么天下大治,哪怕是有一些不好的民意,经过了无数道的润色和修饰之后,却也已面目全非。 ?唯独是朱大寿……当失去了天子的光环时,弘治皇帝不禁有些无言……这些人,骂人真狠哪。 ?他假装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只背着手,道:“将地上的碎片,收拾干净吧,萧伴伴,你也去包扎一下,瞧你这个样子……” ?“是,是……” ?萧敬想哭。 ?他觉得自己和陛下的距离,竟有些远了。 ?这是一个不妙的信号。 ?从前自己是陛下肚子里的蛔虫,陛下一挑眉,他就知道陛下在想什么。 ?可现在…… ?弘治皇帝突然道:“对了,总决赛那一日……早一个时辰起来,朕要处理好手头的奏疏。” ?“是……” 终究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朕这评论,花费了多少的心力,里头的点评,哪一个不是反复的推敲。 ?你们不是骂朕吗? ?好啊,那就来看看。 ?弘治皇帝的心里竟有些急切起来。 ?萧敬预备要走时,弘治皇帝突然又叫住他:“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冷冷道:“从内帑里拿一笔银子,五万两吧,买西山队胜!” ?“啊……” ?萧敬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 ………… ?总决赛是最吸引人眼球的。 ?满京城,都在热议着这一场决赛。 ?也正因为如此,足彩的赔率不断的浮动,不过这一场决赛,悬念却不高,许多人都认为,此战定是采石队必胜。因而,这狗裁判队该死的赔率,曾一度涨到了一赔五。 ?不过慢慢的,开始有下跌的趋势,毕竟赔率高,不少人看好。 ?到了后来,却不知是谁在背后操纵,一下子,赔率暴跌,想来是有大庄家突然进场,竟是生生砸盘,将赔率砸到了一赔二方才堪堪的稳住。 ?几日之后,比赛的日子……到了。 ?………… ?方继藩手里捏着《球经》,竟是哭笑不得,他是今日才正式看了一眼球经的。 ?毕竟,方继藩并不关心谁输谁赢,反正无论谁赢,方继藩都在最大的赢家。 ?《球经》的销量火爆不说,足彩的抽成也是丰厚。 ?当然,这不是银子的事,如果有必要,方继藩随时可以将这些所得献给朝廷,他就是这样的人,置身于名利场,却一身傲骨,视名利如浮云,心里有的,只有家国天下,有的……是万民的福祉…… ?践行良知二字的准则,是方继藩被人尊称为大宗师的主要原因。 ?…… ?西山早已建立起了巨大的球场。 ?中间是球场,四周则是阶梯状的看台,直接用砖石,再铺上混凝土建成。 ?且这足球的盛行,让西山的望远镜,销量连日暴涨,进场的人们,人手一个望远镜,除此之外,还有无数人打出了各色的布条。 ?浩瀚的人潮之中…… ?在一个看台上,则是一个书生举着望远镜,他的手里有一个看板,看板上,他需虽是用炭笔,记录下比赛的经过。 ?这是即时的消息,要保证记录下之后,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 ?也就是说,在这场比赛的每一刻所发生的事,都会用各种手段送至每一个角落。 ?再次感谢本书第一土豪同学(书友160219180242876)今天打赏的十五万起点币。支持是动力,一直有大家支持,艰辛的码字道路上也是充满光明,谢谢大家! ? 正文 第八百九十四章:大胜 弘治皇帝的圣驾,有些迟。 当他的马车到了观景楼时,比赛几乎要开始。 坐在马车里,弘治皇帝能感受到,车外数不清的欢呼声。 弘治皇帝的心,不能平静。 这些日子,天天看厂卫奏报上来的舆情,有些人,实在太过分了。 弘治皇帝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会以另外一种姿态,处在舆情的旋涡之中。 最重要的还是,历来被称颂为圣明的他,哪怕他知道身边的人所谓的圣明,不过是恭维而已,所以并不喜欢。可这并不代表,他喜欢被人用吐沫淹死。 采石队在而今,已有了许多的球迷,尤其是队长叶秋,弘治皇帝的一个球评,顿时惹来了滔天大波。 弘治皇帝的马车停住。 方继藩人等,忙一脸懵逼的站在楼下迎候。 看到朱大寿这个名儿,方继藩其实就打了个哆嗦,后脊冒着一股子寒气。 摸着良心说,第一次看到朱大寿的时候,方继藩就想到了猪大肠。猪大肠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营养品,将其处理了,切成片儿,添入胡椒、花椒,放至锅里,慢火温个三个时辰,这胡椒猪肚汤,令人回味无穷。 当然,最重要的是,大寿二字,意境悠远,方继藩一眼就看出,这是谁了。 再联想到‘朱大寿’作死的言论,前些日子,据说有不少球迷痛骂,方继藩就觉得自己头皮有点发麻,事情……似乎是在不好的方面慢慢的进展。 方继藩后悔了,忍不住一拍自己的脑壳,脑残吗?早知道玩乒乓球了。 方继藩今日笑的格外的谄媚。 以至于身后的几个门生,都是汗颜。 “儿臣……” 弘治皇帝板着脸,面带几分幽怨的扫了方继藩一眼,他背着手,淡淡道:“上楼。” 待上了楼,弘治皇帝不客气的坐在了最好的位置上,铁青着脸,熟稔的拿起了望远镜,看了看球场,两个球队,已经入场,欢声如雷。 一脸淤青,不知谁将萧敬打成了包子脸的萧敬眼睛有点睁不开,眯眯眼,他预备给弘治皇帝斟茶。 方继藩等他茶水端了来,却是将他拦住,笑呵呵的道:“萧公公,歇一歇,我来,我来。” 抢过了茶水。 萧敬肿的老高的腮帮子,不禁的将嘴一扁,姓方的,你大爷,咱泡茶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来,现在茶端来了,你说你来? 方继藩却没理他,笑吟吟的抱着茶盏,轻轻的搁在了弘治皇帝面前喝茶,方继藩笑的格外的灿烂:“陛下,您喝茶,陛下肯屈尊来此,这是儿臣的荣幸啊。儿臣听说,古之圣君,君臣同乐,今陛下无心之举,岂不正合了圣君之道吗?儿臣这辈子,没有佩服过谁,最佩服的,就是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道:“还没开始?”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开始了,开始了,马上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朱寿上场了吧。” 方继藩抬起望远镜,看了一眼:“上了,正在热身。” 弘治皇帝值得玩味的噢了一声。 方继藩心里想,朱寿这一场输了,会不会被吊起来打呢? 他尴尬的一笑:“朱寿前两日,病了……” 这是为输了做铺垫,毕竟是兄弟,方继藩,还是很愿意插兄弟两刀,啊,不,为兄弟两肋插刀的。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却是直言不讳的道:“他没有病!” “……”方继藩面上露出尴尬,咳嗽道:“陛下太耿直了,真是了不起啊……” 铛铛铛…… 钟声一响。 随即,四面八方吹来牛角号。 场中一下子欢呼起来。 弘治皇帝没搭理方继藩,却是直接拿起了望远镜,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比赛开始! 头包的如天竺阿三一般的裁判,戴着一个白手套,口里含着哨子,哨子一吹,随后,扬起的手放下。 开球了。 ………… 叶秋开球! 他气势如虹。 在一个棚子里,生员张毅一面看着场中,一面唰唰的写下几笔,而后,一旁的人接力一般,将消息传出去。 “叶秋队长开球,气势如虹,如猛虎下山。” ………… “不妙,叶秋队长失球。朱寿夺球,一个漂亮的回传,呀,狗裁判该死队进攻了!” ………… 场外,无数人欢呼着,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弘治皇帝坐着,呷了口茶,却显得风云淡轻。 到了中场,双方你来我往,好几次,攻势凌厉的叶秋,几乎杀至禁区,却都没有进球。 而这时,弘治皇帝却是气定神闲起来,他突然对方继藩道:“该死队,下半场,要发威了。” “啥?”方继藩一脸发懵。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等着看吧。” ………… 至下半场。 所有人都有些焦灼。 该死队这一次打的很稳,哪怕是得球,也没有迅速发起进攻。 反观是该死队,几次猛攻之后,显得有些焦虑起来。 他们承载了太多的希望,这一次希望赢的漂亮。 因此,一到了下半场,他们进攻更加猛烈。 弘治皇帝抬着望远镜,心要跳出嗓子眼里。 却在此时,一个疏忽,球被带走。 朱厚照的队友,将球传至朱厚照。 当采石队发现球传出时,却发现……朱厚照早已气定神闲的在他们的身后,带着球……径直朝着禁区狂奔。 一下子……所有人都懵了。 他们匆忙组织回防。 ………… 球……进了! 一下子,场中欢声如雷。 该死队,一比零获胜。 弘治皇帝激动的眉一挑,狠狠一拍案牍:“好!” ………… 弘治皇帝心里激动的不得了。 现在……该知道朱大寿有多厉害了吧。 ………… 一切,都如朱大寿的评论所说的那样。 在上半场,采石队被不断的消磨了斗志和体力之后,他们之间的配合,开始出现了极大的问题。 而朱厚照为首的该死队,突然转守为攻,在一次次的配合之下,朱厚照突然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场外,只有万千人吼叫。 却已分不清是欢呼还是嘘声了。 第二次……朱厚照突破了禁区……球进了! 置身在这无数的呼喊声中。 弘治皇帝再也坐不住了,忍不住拍案而起。 留给采石队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采石队,却显得极为顽强。 他们妄图扭转颓势。 可是…… 弘治皇帝眯着眼,却是一脸镇定自若。 如他所判断的一般,叶秋这些人,越是急于求成,反而,在战术上,就彻底的中了该死队的圈套。 第三次…… 朱厚照冲入了禁区。 而此时,已至最关键之时。 朱厚照抬脚,一脚将球飞出! 球……又进了。 吊打! 整个球场,几乎已经疯狂。 数不清的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弘治皇帝坐下了。 比赛结束。 人们还意犹未尽。 接下来,似乎又成了球赛的传统项目。 疯了似得护卫和西山书院医学生们,冲入了赛场。 还是那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方继藩放下了望远镜。 太可怕了。 他最见不得的就是这样的场面,似自己这般,连杀鸡都手颤的人,怎么忍心目睹这样可怕的事。 他忙是回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脸上,却没有一丝的兴奋和喜悦。 “……” 弘治皇帝低头喝茶,一面慢悠悠的道:“比赛……尚可。” 尚可是啥意思? 方继藩觉得自己智商有些不够用。 他干笑:“是啊,陛下,尚可。” 弘治皇帝随即道:“时候不早,朕还有许多的奏疏……” 他站起了身。 哪怕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依旧还想着自己的本职。 方继藩本想庆祝一下,可见陛下风淡云轻,一副置身于外的态度,忍不住有点拿捏不定,他忙干笑:“儿臣,恭送陛下。” 弘治皇帝没有留恋,直接下了楼,上了马车。 他面上,还是老样子。无喜无悲。 ………… 一个时辰之后。 弘治皇帝至奉天殿。 他坐下,萧敬忙给他斟茶递水。 弘治皇帝随即开始处置手中的票拟。 一直忙了一个多时辰,他才伸伸懒腰,站了起来,活动了关节,而萧敬这一次学聪明了,少说话,多做事。 弘治皇帝抬目看了萧敬一眼,突然道:“足彩,兑了吗?” “啊……”萧敬方才想起来:“奴婢这就去……” 弘治皇帝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萧敬,真是越发的懒惰了,叹了口气。 萧敬再不敢迟疑,忙是下去吩咐,才大汗淋漓的回来,拜倒:“陛下,已经安排妥当了,此次……只怕奖金,有近二十万两银子。” “噢。”弘治皇帝颔首:“淮河治水的银子,算是拿回来了,这淮河的灾情,朕是一日都放不下啊,此次,得再择贤明,朕从内帑里,取出一笔银子,将这河堤,该修的都得修好了,否则,百姓们……该当如何是好呢?不能再让他们受水患了啊。” 萧敬忙道:“陛下爱民如子……心心念念的还念着百姓,奴婢……佩服之至。” 弘治皇帝只抿抿嘴,却是不置可否。 …………………… 身体不行了,从前熬夜杠杠的,生龙活虎,昨晚一点多回来,脑袋就蒙圈,坐在电脑边,就犯困。哎…… 正文 第八百九十五章:千呼万唤 淮河的水患,是弘治皇帝的一块心病。 一方面是闹出来了乱子。 另一方面,是银子没了。 虽然处置掉了文涛。 可弘治皇帝依旧为此而痛心疾首。 这不是罢黜文涛的事……问题在于,再让谁去治河呢,这接下来的银子……谁出。 弘治皇帝万万料不到,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就挣了这么多的银子。 虽然这银子,是靠足彩来的,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若是因此而使淮河两岸的百姓受益,使他们免受颠沛流离和水患之苦,弘治皇帝并不在乎银子的出处。 他显得颇为兴奋,却还是尽量的收敛自己喜悦,淡淡道:“下个条子给内阁吧。” 说着,坐回了御座,继续低着头,批阅奏疏…… ………… 内阁。 刘健打开了条子,一看,有点懵。 陛下又要修河了。 这一次,居然修河的银子,从内帑里出。 当然,上头浓浓的有警告意味,有了文涛的前车之鉴,再发生什么事,接下来要处置的,就不是文涛这个层级了。 刘健忙将谢迁和李东阳招来。 三人默默的坐着,有点懵。 他们本是知道陛下的脾气的。 这是一个勤政的圣君,爱民如子。 可是……倘若说这一次出了这么大的岔子,陛下却还能如此气定神闲,继续愿意从内帑里掏出银子来。 这……就有点儿不太对劲了。 若是以往,可不是如此。 “于乔,你怎么看?” 刘健苦笑。 谢迁沉默了很久,才试探性的道:“陛下……或许有什么深意吧。” 废话。 大家都知道有深意,没深意这么痛快掏银子? 刘健却忍不住看向李东阳:“宾之如何看待呢?” 这…… 李东阳道:“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深意,只是陛下念着淮河的百姓,如今,国库本就在卯吃寅粮,长久拖延下去不是办法。” 刘健颔首点头:“陛下……历来节俭,可为了黎民百姓,却能如此壮士断腕,吾等……当效仿之。” 李东阳和谢迁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可治河的人选呢?”刘健看向谢迁和李东阳。 谢迁沉默片刻:“王守仁如何?” 刘健摇摇头:“他刚刚升为刑部左侍郎,据说上任之后,正在处理刑部多年的积案,此时,不宜让他去。” 李东阳忍不住笑了。 王守仁也算是他的小辈,王守仁能有此成就,他心里也甚是宽慰。 当然,最重要的是,李东阳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他对于王守仁的能力,历来是不担心的,唯独担心的,却是王守仁的脾气,有旷世之才者,势必有铮铮之傲骨,就如王守仁上任,他是佐贰官,又不是刑部尚书,可甫一上任,居然立即开始清查刑部的积案。 刑部肯定有积案,而且还不少。 可问题就在于,这是你刑部左侍郎可以做的吗?你这么说,可将部堂放在眼里?这位新部堂,可是从左侍郎的位置上升上去的,人家做了这么多年的左侍郎,也还曾清查的弊案,你一个下属,说查就查,查的不好,这是过。若是查的太好了,当初的左侍郎,现在的部堂尚书,有脸? 这家伙……真真是‘耿直’啊。 可李东阳对此,却是一丁点都不担心。原因无他,王守仁的恩师方继藩弥补了王守仁最大的不足。 王守仁想做什么事,自是发挥他的才干,放心大胆的去做便是。至于有人看不惯,有什么关系,那方都尉,可是狗屁倒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宁可得罪天子,毕竟天子还懂得宽恕,也万万不可得罪方继藩这般的人,因为人家嫉恶如仇,不,是人家睚眦必报,新任的刑部尚书,敢放肆? 刘健此时开了口,打断了李东阳的思绪:“这个人选,得赶紧甄选,既要让陛下满意,也如陛下所言的那般,定不可重蹈文涛的前车之鉴。” “是。” …………………… 西山和定兴县都已疯了。 输了…… 这一输,当真是输的让人眼睛都发红啊。 谁也没有料到,最被人看好的采矿队,竟会大败。 三比零,这几乎是采矿队自诞生以来,从来没有过的败绩。 不败的神话,被一朝打破,数不清的人,为之捶胸跌足。 惨啊…… 无数人为此郁结起来,人们议论纷纷。 可是……人们却突然发现…… 《球经》……朱大寿…… 朱大寿的文章,当初,不就预言了采矿队的失败吗。 当初的预言,倒也没有什么关系。 可这朱大寿的文章,对两个队的分析,在这赛场上,当真是完全吻合,文章所指出的弱点,采矿队几乎暴露无遗。 这……作弊? 有人想到了这个。 是不是这朱大寿与球队联合起来,暗中勾结……以此来获得彩金。 可细细一想,不对,人家可是冠冕堂皇的告诉你,采矿队必败,若是当初你听了他的话,买了该死队胜,便可赢钱。哪里有人作弊,还如此敲锣打鼓告诉大家,大家跟着我来买啊。 既然杜绝了舞弊的可能,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位朱大寿对于足球的分析水平极高,眼光独到了。 这人……神了啊。 一时之间,往期的《球经》被销售一空,人们开始谈秋,就离不开朱寿和叶秋,渐渐的,就更加离不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人朱大寿了。 朱大寿到底是谁? 几乎所有人,都在打听。 人们纷纷猜测…… 这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每一个人,都在纷纷的猜测。 他的文章,更是被人寻出来,津津乐道的研究和分析。 ………… 弘治皇帝在次日,起了个大早。 他如往常一般,伏案批着票拟。 大抵,主要是票拟朱批之后,那厂卫的舆情奏报,便送到了案头上。 弘治皇帝气定神闲,先呷了口茶,他瞥了萧敬一眼,而后,漫不经心的打开了奏报。 萧敬的心,可是跳到了嗓子眼里。 最近他是有些怕了。 弘治皇帝故意先看了东市和西市的菜价,而后,继续有一搭没一搭的朝后翻阅。 到了某处,他顿了下来。 “京中百姓,近来热议一人……曰:朱大寿。卑下等打探,竟不知朱大寿此人底细,只知其乃凭空而出。此人眼光独到,文章犀利,竟是言中了足球决赛的胜败,无数百姓,争相订购其往期的文章,猜测此人,定非寻常之人……” 接着,厂卫的奏报里,开始大量的列举那一篇文章的可怕销量。还有坊间的无数猜测以及流言。 最后,厂卫显得担忧,此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至今,还没有摸清底细,为了防范于未然,理当查出其真面目。只可惜,这《球经》乃镇国府办的,厂卫不敢登门去查实……所以…… 弘治皇帝皱皱眉:“厂卫这般的狗拿耗子吗?一个写了球评文章的,竟还花费如此大的气力,怎么,难道此人,也成了隐患?真是不知所谓,这么多人手,要用在该用的地方。” 果然来了…… 萧敬本就提心吊胆,一听,二话不说,趴在地上:“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显得很不高兴。 怎么,你们厂卫还敢查底细查到朕的头上…… 他继续慢悠悠的看下去,面上古井无波,细细的看过之后,依旧是风淡云轻之状,他将奏报搁在了御案上,道:“办正经事吧,召几位卿家来。” “奴婢遵旨!”萧敬松了口气,今日好险啊。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心有余悸。 ……………… 各大书铺门口,却是沸腾了。 数不清的百姓,涌入这书铺的门口。 “来一份球经。” “来最新的一期……” “我也来一份……” 球经的销量,直接爆炸。 原来大家以为,买足彩,或是看球,何须跑去看什么劳什子球经的文章呢。 可现在方才知道,听了专家的分析,是绝不会吃亏上当的。 尤其是那朱大寿。 所以,最新一期的球经发行,无数人就在书铺外头排起了长龙。 这一次,朱大寿一定还会有文章,下一个旬日,有好几场的比赛呢,嗯……且得看看朱大寿的分析……再说。 人们争先恐后,生怕缺货一般…… 买到的人,眉开眼笑。 这球经和期刊不一样,它用的纸质,十分廉价,几乎和草纸,没有太大的区别,所以印刷的成本极低,价钱,也在绝大多数人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有人买了《球经》出来,顿时,便有许多人围了来:“朱先生写球评了吗?怎么说的?” “你们自己不会买?”买到的人,白了他们一眼,这是自己花钱买来的,凭啥给你看。 可他一面抱怨,一面低头,却是身躯一震…… 不对啊。 朱大寿呢。 咋了……朱大寿没写球评? 手里拿着球经的人,一遍遍的翻找,试图想找到那朝思暮想的字眼。 可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这人的脸……绿了!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土豪今日打赏的十七万起点币,真的很感动。 正文 第八百九十六章:赤胆忠心萧伴伴 啥意思? 为什么没有? 那朱大寿他不写球评了? 足球是逐利运动,也是社交运动。 偶尔买一点儿足彩,小赌怡情。 又或者,跟身边的亲朋好友凑在一起,大家讨论一番。 这都是极惬意的事。 毕竟,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议论着比赛。 其他的话题,早就无影无踪了。 什么妖言惑众,说句实在话,哪怕是那些道门的徒众,都在不断的流失,毕竟,一群人津津乐道的谈着球,若是有人莫名其妙的跑来,说什么弥勒之类的事,往往是自找无趣。 现在出现了朱大寿这般的神人,多少人想从他发球评里学习到一点儿东西啊,无论是买足彩,还是和亲朋好友们谈球,都有极大的作用。 可是……没有…… 一时之间…… 书铺里有点儿混乱。 “朱大寿的球评呢,他没发球评,咱们看什么?” “叫朱大寿来写球评……” “喂喂喂,诸位客观,我们没说这球经里有朱大寿的球评哪,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退货,这不成,这可不成,你们都已看了。” 可无数拿着球经的人却是愤怒了。 清早天还未亮就跑来排队,为的就是买了这朱大寿的球评,结果没有……这还像话吗? 众人吵吵嚷嚷,其实这不是退钱的事,《球经》的价格并不贵,这在于,浪费了大家的感情罢了。 这可是京师啊,且还是接近年关的时候,天寒地冻,虽没下雪,可前几日的积雪,还没有融化。 人们愤怒了。 纷纷涌入书铺。 书铺的伙计急的满头是汗。 自然不肯随意让人们退订,于是乎……聚众的越来越多,在球迷们心里,这书铺的东家和伙计,其可恶程度,竟已隐隐要与裁判比肩。 有人大呼:“去叫那朱大寿写球评……” “退钱!” ………… 顺天府尹看了一份奏报,脸都吓绿了。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聚众数百上千人,然后一个书铺,化为乌有。 他打两个寒颤。 这是自己办事不利啊。 府尹哪敢怠慢,匆匆忙忙的上奏。 ………… 弘治皇帝端坐在御案之后,气定神闲。 不得不说,陛下的气色还不错。 他开始说起了吏治。 既然要重新修河,那么这吏治,就不能不去管。 刘健等人,小鸡啄米的点头,这一次有了文涛的前车之鉴,大家都没有了脾气。 吏部尚书的王鳌显得有些不安。 陛下既然大谈吏治,这不就是说,吏部的事没有办好吗? 他一脸惭愧:“臣……真是万死之罪啊……” 弘治皇帝压压手:“朕并没有责怪卿家的意思。历朝历代,想要整肃吏治,哪里有这般的轻易呢,这不是你一人之失,朕自然也不会将所有的责任,都怪在你一人身上。” 他顿了顿,呷了口茶:“可朕近年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为民之道,在于变通,因为这人若是不懂的变通,便要穷途末路,是要饿死的。那么,何为天子之道呢?朕细细想来,民情如水,百姓们需变通,难道朕就不需变通吗?同样的道理,这为官之道,也万万不可拘泥,食古不化。自有史以来,便有大禹治水,再此后,历朝历代,就没有不治理水患的,这治水,决定的,乃是天下的兴衰,要治水,先清吏……”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却有宦官匆匆进来,显得有些紧张,这宦官无措又冒失,进了奉天殿,趴倒在了地上,张口道:“陛下……顺天府有奏……” 这一看,就是出了大事。 否则,绝不至慌张至此。 弘治皇帝的话被打断,却也不恼。 他气定神闲:“何事?” 宦官战战兢兢的道:“顺天府奏,东市有刁民滋事,聚众者数百上千人,砸了一家书铺……闹的很是厉害。” 闹事……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可聚众……就不是小事了。 一旦势态恶化,可就不是闹着玩的。 毕竟,这是天子脚下。 刘健等人,不禁紧张起来。 那刘健正色道:“因何而滋事?” 弘治皇帝皱眉,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没一日是省心的啊。 怎么当家就这么难呢。 若只是区区一群人滋事,倒没什么,立即弹压了就是。 可问题就在于,天子脚下,尚且发生这样的事,于天子的颜面,有损啊。 弘治皇帝面带怒色,死死的看着那宦官。 这宦官战战兢兢的道:“滋事的人……人说……他们说,朱大寿……” “朱大寿是谁?”刘健一脸懵逼,猪大肠听说过,没听说过朱大寿啊…… 弘治皇帝一愣。 那宦官耐心的解释道:“就是曾经写球评的,写的极好,可谓是料事如神,这天底下但凡爱球的人,都对他敬仰万分。可……可这球迷们清早去买球经,却发现,这球经里,朱大寿竟没有了,球迷们大怒,便与店家起了争执……他们扬言,不将朱大寿寻出来,他们便砸了铺子……后来,果然砸了……” 朱大寿…… 就一个朱大寿……就闹的天翻地覆。 刘健脸色铁青,忍不住道:“这朱大寿,真是胆大包天,此人定是妖言惑众……否则,怎么会如此鼓动人心。此事,要彻查到底,这朱大寿到底是何人,又有什么居心,都要彻查个清楚!” 谢迁也皱眉:“不错,此事,万万不可姑息,一个朱大寿,尚且如此,若是有十个八个朱大寿,岂不是要天翻地覆了?” 弘治皇帝:“……” “陛下……”刘健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听着,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哭的是,你们砸人家铺子做什么,这朗朗乾坤的。 当然,弘治皇帝自知,这些人,本质上并非是针对朝廷,是真正的只针对书铺,怒火中烧而已,所以……这事儿……性质并不严重。 且听到无数人等着自己球评,弘治皇帝心里冷笑,当初,你们是如何骂朱大寿的,现在好了,转过头,就要求球评了,你们当朕是什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弘治皇帝抚案。 他显得出奇的冷静,宛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竟有几分欧阳志的风采。 弘治皇帝淡淡道:“不过是滋事而已,并没有这样的严重,若是朝廷如惊弓之鸟,此事,反而大了。就当寻常的滋事处置吧,其余之人,不问。为首几个,拿了,打一顿板子就是。年关将至,岁祭祖陵的时候就要到了,朕正预备让英国公去祭祀列祖列宗,就不必大加杀戮,去告诉顺天府,从轻处置,这是朕说的。” 刘健等人一脸愕然。 却见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模样,倒是放下了心。 陛下如此从容淡定,反而显得他们紧张的过份了。 不错,只要不是谋反,何必把事情闹大呢,闹大了也不好看。 “陛下宽宏大量,臣等佩服。” 弘治皇帝淡淡的摆摆手:“时候不早了,卿等去忙自己的吧。” “是。” 刘健等人告辞。 弘治皇帝依旧面上没有表情,随手要捡起一份内阁的票拟。 萧敬在一旁,见陛下从容之色。 心里却在想,这些日子,不知倒什么霉运,总好像,陛下和自己疏远了一般。 得让陛下知道,咱的厉害才好。 他笑呵呵的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奴婢倒以为,此事……没有这样简单。” 他一说。 弘治皇帝抬眸,似笑非笑的看着萧敬。 萧敬被盯的发毛,却是干笑道:“陛下您想啊,这个朱大寿,到底哪里冒出来的,若是这么多人对他的身份有兴趣,想要查,还查不出?可事实上,厂卫确实打探过其底细,可那西山消息捂得严实,竟是密不透风。”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陛下,难道……您还没明白吗?太子殿下,在西山,伪名朱寿,知道此事的人,可是不少啊。而此人,居然取名朱大寿,这是何居心哪?奴婢苦思冥想,却突然之间,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弘治皇帝不以为意的样子,他已提起朱笔,在一份票拟上,漂亮的画了个一个圈。 萧敬打起精神:“陛下您想啊,太子是朱寿,此人却以国姓为姓,自称大寿,这不就是想压太子殿下一筹吗?是谁给他天大的胆子,这样做?所以奴婢思来想去,此事不得不察,当然,奴婢也明白陛下的心思,陛下不想将此事闹大,因为牵涉到了太子,所以表面上,让顺天府从轻发落,这背地里,却是要将这朱大寿,查个水落石出。陛下……此事……厂卫可以代劳,定要将这十恶不赦之徒,揪出来!” 弘治皇帝一脸古怪的看着萧敬,细细一想,似也明白了什么。 朕是什么人,他萧敬太清楚了,只怕打死他都不相信,这朱大寿就是自己,自己竟还会跑去写球评。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看了萧敬一眼,轻轻的将朱笔搁下,手微微碰着御案,身子朝萧敬的方向微微前倾,笑吟吟的道:“是吗?萧伴伴,很愿意为朕分忧嘛。” ……………… 还有!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七章:砥砺前行 弘治皇帝乃是萧敬看着长大的。 所以任萧敬想破了天,怕也无法想象,一辈子循规蹈矩的陛下,会做出这样的事。 可萧敬此时,却有点懵了。 陛下如此心平气和的询问自己,是否为他分忧。 根据萧敬多年的经验,却突然察觉到……事情可能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样。 他斟酌再三,期期艾艾的想说什么:“陛下……” “陛下……” 外头,却有宦官来了:“方都尉入宫求见。” 方继藩…… 萧敬一愣,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微笑:“叫进来吧。” 方继藩是心急火燎的赶来的,日子没法过了,许多人都围了《球经》期刊,在西山,许多人都要朱大寿的球评。 这等事,只要有人煽风点火,便连方继藩都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匆匆入宫,就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到了奉天殿,方继藩拜下:“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微笑颔首:“方卿家,怎么此时入宫来了呢?” 方继藩苦笑道:“陛下,儿臣是来……恳请朱大寿,写一封球评,以解燃眉之急的。” 朱大寿…… 萧敬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继藩找朱大寿,找到了陛下这里? 他看了一眼弘治皇帝。 可他失望了。 陛下的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多余的表情,却是哂然道:“噢,这个……有稿酬的吗?” “……”方继藩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是……他还是低估了陛下的下限。 脸呢? 有我方继藩这样的女婿,就没有使陛下的道德水平提高那么一点? 陛下,您这是拉低了老方家亲朋好友的道德水平啊。 方继藩脸抽了抽,努力的挤出笑容:“有。” 弘治皇帝的手指头,磕了磕御案:“几何?” 方继藩道:“三百两一千字。” 弘治皇帝微笑:“不如这样,朕命朱大寿,也开办一个球经,专门请朱大寿先生撰文写球评,方卿家,你说,到时这两家球经,哪一家好呢?” 方继藩心沉到了谷底:“八百两银子一千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少是少了一些,既如此,那么朕就赐一份球评你吧。” 他倒不迟疑,竟是自御案的最底座,抽出了一沓厚厚的纸来。 萧敬的瞳孔不断的收缩。 他……震惊了。 就算是一个傻瓜。 萧敬也大抵能明白怎么回事了。 他一拍脑壳:“陛下,奴婢明白了,朱大寿就是陛下,陛下就是朱大寿,陛下……” 萧敬的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他恨不得当殿撞死在这里。 日子没法活了啊。 难怪说近来,越来越觉得不对劲呢,现在这么一解释,真相大白。 啪嗒……萧敬二话不说,拜倒在了地上,整个人彻底的怂了。 弘治皇帝没理他,却是自他的一沓纸中,抽出几张:“这里,有一千三百字,先拿去发了吧。朕这里,还有一万七千字,当然,也不必急,只是一些,球员的分析,以及对于战术的讨论,你这‘球经’反正也不急着一次性发出去,我们细水长流。” “………”方继藩懵了。 乖乖的上前,接过了几页纸,打开,这密密麻麻的字,数的脑壳疼,每一个,都是银子啊。你大爷,我方继藩赚点银子容易吗?天哪,这都是一砖一瓦,卖房和球彩的血汗钱啊。 方继藩忍着心里的无言,乖乖将球评收了:“陛下请放心,儿臣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这银子明日就奉上。” “不是银子,这是稿酬,朕不喜欢你老是谈钱,传出去,不知道的,还以为真一身铜臭。除此之外,这银子不是给朕,是给朱大寿的,你牢记了。” 此事,自然该秘而不宣。 岂可让人知道。 方继藩苦笑:“陛下真是清高啊,儿臣聆听陛下教诲,宛如春风拂面,陛下说的是,儿臣最讨厌的,也是那等满身铜臭之人,儿臣在这世上,最重的就是忠心,其次还是忠心,最后也还是忠心。儿臣……” 弘治皇帝脸拉下来:“去吧,赶紧印制,不要耽误了。” 方继藩揣着那几页纸,心里很复杂,想说什么,最后心里叹口气,算了,还是不说了,总不能说,其实这一次自己打算是两千两一千字来求稿的吧,《球经》毕竟只是小头,可一旦有了‘朱大寿’带出了巨大的人气,未来可以衍生出来的生意,却是无穷,八百两银子一千字,嘿嘿…… ………… 方继藩一走,萧敬就磕头如捣蒜。 顿时,头破血流。 可萧敬一点都不在乎,不断磕头。 “奴婢不是人哪,奴婢竟不知……”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够了,朕对厂卫,真的越来越失望了。” 他的面上,难掩寂寞之情。 这不是萧敬的问题。 问题出在厂卫上头。 堂堂东厂督主,居然两眼一抹黑,你萧敬不嫌丢人,朕还嫌丢人呢。 “这……”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这……这……”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一直在想,这么些年来,厂卫弊病重重,可要整顿,却又不知如何着手。” “……” 萧敬哭了:“奴婢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国家重器,要的就是功劳,这侦缉四方的厂卫,难道只凭苦劳吗?”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萧敬不敢接茬了,只瑟瑟发抖。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这是你的造化啊,倘若方继藩是宦官,哪里轮得到你在此督掌厂卫。” “……”萧敬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弘治皇帝,却似是心事重重起来。 厂卫是天子的爪牙和鹰犬,这是直属的力量,完全代表了天子的意志,若是这个环节出了问题,将来……可是大麻烦。 只是……弘治皇帝对萧敬,又难以割舍,毕竟,是这么多年的忠仆。 再者说了,不让萧敬来掌握厂卫,那么,谁合适呢? 除了方继藩几乎没有任何人选。 弘治皇帝叹口气,觉得有些可惜了,若是方继藩可以分成几个,其中一个入宫,也不失为一件畅快的事。 可随即一想,朕怎么可以这样想自己的女婿,太对不住秀荣了。 随即,排除杂念,便想到了那无数人想求自己球评的激动人心场面,弘治皇帝忍不住一挑眉,心里暗暗得意,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愉悦感。 ………… 数万的劳工,冒着风雪,继续修筑着道路,路基终于合拢了。 其中一个生员,在‘求索’之中,发表了一篇土木工程的勘测法,这道路的勘测,是极重要的事,这生员本就天资聪明,否则也不可能年轻轻中了秀才,此后,进入工程学院学习,新城开工之后,又常年在工地上实践。 再加上《求索》期刊的出现,使更多像他这样的人,开始苦思冥想着论文的事,根据平时的理论以及实践,他提出了导线点和水准点的三角点的概念,这为地形的勘测提供了一个理论的基础。 这篇论文,很快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在这个基础之上,勘测的理论开始慢慢成型,许多理论,虽还很粗糙,甚至……幼稚,更多的是,前人实践中的理论总结。 可如此一来,测绘水平的提高,也该分段施工,提供了可能。 数万人,十几个工程队,在经过反复的试验之后,开始尝试着同时施工。 在大雪之中,常威背着简陋的水准仪器,走遍了整个路段。 接着,做下标记,反复的在图纸上,修改方案。 这些工程队,哪怕只有一个地方出了问题,就可能产生偏差,而有的偏差,可能使工程陷入尴尬的境地。 这些工程学院的生员们,就仿佛一群孩子,方继藩给了他们数不尽的银子,任他们在一张白纸上挥墨,前人虽然提供给了他们大量的土木经验,可这些零零散散,毫无章法的经验,从没有去总结过。 现在,凭着这许多浩大工程的开始,他们开始一次次的进行总结,并且在此基础上,花样翻新。 最终,路基基本完成。 在数万人的努力之下,他们冒着风雪,冒着寒冬,踩在泥泞里,一条宽敞的道路,自那新城,一直延伸到了定兴县。 接下来,便是快速的铺上水泥,地面找平,以及铺上沥青了。 这一道道的工序,繁琐,却是井井有条。 过年了。 可守在工棚里,常威看着外头漫天的大雪,缩着脖子,这等临时的棚屋,总是防不住风雪,以至于,不得不裹着厚厚的大衣,哪怕是睡觉,都不敢脱下。 热水过了片刻,就会凉,所以,许多工地上的人,只好喝酒,酒水入口冰凉,可进了肚子,却一下子火热起来,浑身才能带来暖意。 一盏油灯点起,五六个生员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常威一道,盯着桌上的图纸,有人提出问题,有人尝试着解答,而外头呼呼的北风,却在嚎叫着,令人毛骨悚然。 ……………… 困了,睡觉,大家也早点睡,细水长流,明天,继续。 正文 第八百九十八章:帝王之术 常威所担心的永远都是工期的问题。 眼下天寒地冻,水泥混凝土根本无法铺就,所以眼下贯通的,只有路基,而今,无数的匠人和劳工都已经纷纷回乡过年,等开了春,方才会回来,倒是常威这些人留了下来,他们要看守着工地,还需将这些筑基和拓宽的道路,再巡视一遍。 这是大明第一条,真正意义的道路。 哪怕只是简单的土木工程,可这看似简单的背后,却是无数人呕心沥血的努力。 几口酒下肚,浑身便觉得热乎起来。 无烟煤在炭盆里烧着,发出莹莹的火光。 夜色更深,十几人坐在了炕上,当初入学时,还意气风发,面色白皙的少年,而今却都肤色黝黑,不修边幅。 “天儿真冷啊,可惜要过年了,近来都没有球赛。”常威笑了:“我运气真糟糕,买什么赔什么,倒是听说,那位朱大寿先生,连续预测了三次,有两次都中了,哪怕是不中的那一次,也实是运气,对方靠点球追平。” “朱大寿到底是谁来着?怎么如此神秘。” 有人皱眉:“莫非……是师公……” 这么一说……所有人俱都身躯一震。 对啊。 世上还有谁,有此才能。 除了师公之外,谁敢自称朱大寿? 其实坊间,确有这样的流言,因为朱大寿的身份,实在过于神秘。 “我看,十之八九就是师公了,师公经天纬地,无所不能。” 一群家伙们,提到了自己的师公,眼里放出光。 世上还有谁比师公更厉害的吗? 并没有。 匡扶天下,满腹才华,立新学,建书院,铸神兵、建新城,著作等身,随便拿出一个门生,丢到外头去,那都是能臣和才子。 “若是师公,那就太可怕了。”一个人道:“不过,哪怕是师公是朱大寿,这也不算什么。我最佩服的,就是师公那不畏严寒、傲霜斗雪、坚韧不拔,犹如青松一般的品德。” ………… 工棚之外。 某个人虎躯一震。 耳边是呼呼的大雪,可一听到青松二字,某个人的心里……突然暖和了起来。 方继藩披着大髦,浑身裹的严严实实。 站在他之前的,也是一身裘衣的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来,是因为得知这大过年的,竟还有生员,在此修路筑基,弘治皇帝倒很是感慨。 方继藩便在面前说,这大过年的,这些人真是辛苦啊。 弘治皇帝似是若有所思,竟是在此刻,起驾来此。 这一次,不是微服。 他的身后,是司礼监的太监,还有当值的翰林侍驾官,以及金吾卫指挥,至于其他宦官和禁卫,自不必言。 大家冒着风雪,站在门外,一个个冻得脸都僵了,个个抬头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咳嗽,感受到了寒意,他脸色微青,听到里头有人议论朱大寿乃是方继藩,就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无语的模样,立即做出一副我没有,不是我,他们瞎说的表情。 弘治皇帝莞尔微笑,推开了柴门。 呼呼的风便灌了进去。 弘治皇帝左右顾盼,便见十几个生员,乱糟糟的或拢着袖子坐,或躺在炕上,工棚里,是一个残破的桌子,桌上有酒,还有零散的图纸。 众人一见陌生人进来,细细一看,此人的大髦之下,竟是大红色的朝服,那五爪金龙霎是耀眼。 所有人一脸错愕。 再看站在此人身边的……不正是师公方继藩是谁。 十几个生员像是石化了。 弘治皇帝抬步进去,背着手,轻描淡写道:“不必多礼了。” 这叫先发制人。 他一说不必多礼,吓的常威几个,匆匆忙忙就要拜倒,弘治皇帝却是一挥袖子,却是笑吟吟的道:“今日真冷啊,说着,便坐在了靠近炭盆的炕上,他随手捡起桌上一份图纸,细细看过之后,里头密密麻麻,全是绘图和数字,看不懂。 常威等人跪下了:“见过陛下,见过师公。”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来看望你们了,不要多礼,陛下的性子是极好的,都起来吧。” 常威等人战战兢兢的起来。 弘治皇帝已将图纸放下,他抬头,这柴门之外,无数的宦官、官员和侍卫依旧还在寒风之中。 只可惜,这里狭小,容不下更多的人了。 弘治皇帝感慨道:“真是不易啊,一条道路,要修筑起来,竟有这么多人的心血,朕在宫里,走在沥青路里,尚不觉得什么,今日来此一见,方知这是无数人呕心沥血的结果。” 生员们都是瑟瑟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微笑道:“大明就是一座宅子,宅子底下,就是基石,这漂亮的宅子上头,哪怕有人再光鲜,却也是在这基石之上的。你们……都是秀才?” 方继藩朝他们喝道:“回话,仔细着回答。” 来的有些匆忙,方继藩都来不及让他们准备,现在倒是很担心,这些家伙说错了话。 常威拜倒,叩首:“回禀陛下,学生人等,都是秀才。”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可为何……学这修桥铺路之学呢?” 常威等人,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老半天,才有人道:“这世上,总要有人来修,学生们……学业不成,学这建桥铺路之法,又有何妨?” “好一个这世上总要有人来修桥铺路。”弘治皇帝乐了:“卿家所言,最朴实,却也最动人心。你们的师公,成日都在和你们的恩师,宣扬他们的新学,同理、至简、践行和良知,在朕看来,你们做到了,很了不起。” 弘治皇帝垂头,看到了桌上的酒,他笑吟吟的道:“你们还喝酒?喝酒能御寒,不错,不错。” 说着,他拿起了酒囊,打开塞…… 方继藩一看,有点懵。 啥意思……陛下这也是要践行同理之心吧,也喝一口,表示一下与民同乐? 卧槽…… “陛下……” 方继藩刚开口。 弘治皇帝果然,咕咚咕咚对准了瓶口,一大口酒便灌进肚子…… “……”方继藩眼睛睁的大大的,他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陛下,这是……” 方继藩嘴唇嚅嗫,想说什么。 可随即,他没什么可讲的了。 这酒……和其他酒不同。 是西山的酒厂酿的。 怎么说呢,这个时代,大多是黄酒或是果酒,通常来说,就是酒精度数比较低,喝进去,挺爽口的,能有七八度,就算不错了。 所以……古人才经常说什么大碗喝酒。 我方继藩喝啤酒,也敢用大碗啊。 可是……西山的酒……是方继藩特意命人改进了工艺之后,酿成的‘二锅头’。 度数四十以上,哪怕是轻轻抿一口,都觉得辣口,进了喉咙,感觉有一团火。 可陛下…… 弘治皇帝睁大着眼睛,眼睛已经红了。 这哪是一团火,而是几乎有焚天之火要将自己烧了。 喉咙顿时火辣辣的疼,胃里,如热锅一般……沸腾…… 他一脸懵逼……脸色血红,极想捂着自己的喉咙,哇哇大叫几句,可他是天子,却不得用自己的意志力,拼命的抵挡。 弘治皇帝默默坐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开口。 而常威等人,也是一脸震惊,真是惊为天人啊,陛下好酒量,二锅头原来是陛下这般的喝法…… 方继藩已决定放弃治疗,陛下坐在那,得让他好好缓一缓,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掩护一下陛下。 方继藩咳嗽:“嗯,你们很好,在这大过年的,尚且能坚守岗位,师公很是欣慰。今日陛下来看望你们,这是你们的造化……”方继藩一面说,一面撇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依旧如石化一般,方继藩心里感慨,论起吹牛逼,我方继藩不成,想不到两世为人,我方继藩连喝酒,都不够配给陛下提鞋,啊,不,不对,自己不该脏了陛下的鞋的。 外头是北风呼号。 很久之后,弘治皇帝站了起来,竟是打了个踉跄,他有点懵了。 方继藩忙是搀扶住弘治皇帝道:“陛下想来,是困乏了,尔等,好生坚守岗位。嗯,天寒地冻,要注意自己身体啊,不要像师公这般,总是体弱多病,你们早些歇了吧。” 忙是搀着弘治皇帝,留下一群蒙圈的人。 这第一次……在年节时,看望自己的徒子徒孙,似乎有些失败。 回到了马车上,弘治皇帝几乎是瘫坐在了沙发上,哪怕是过了小半时辰,他还是一脸蒙圈的样子。 方继藩自告奋勇的坐在了对面的小沙发,马车里很暖和,很是担心的看着陛下:“陛下这半夜的,本就不该来的……” 弘治皇帝开口了,可舌头有点大,声音有点听不清:“帝王之术,岂是你懂得,诶……朕头疼的厉害,这什么酒,实是可怕。” 方继藩不敢说是自己酿的,怕挨打,摇头:”儿臣对酒,一窍不通。” 弘治皇帝抚摸着额头:“你且等着看吧,明日……京里就热闹了。” “噢。”方继藩却在想,陛下酒醒了,会不会秋后算账呢? ………… 终于回到了江西老表的地方了,一个月的学习,彻底结束,回望这一个月,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要上课,要和老师同学们交际,可任何时候,心里最惦记的,还是码字,现在……总算清静了,热泪盈眶。 正文 第八百九十九章:变则通 不变则死 大年初三。 日讲起居注官的一份记录送到了翰林院。 翰林院里,当值的人寥寥。 可皇帝每日公开场合的言行举止,却是需随时记录,并且送达的,这些档案,都将封存起来,将来编撰弘治皇帝实录时,都是重要的素材。 史官的传承,历经无数个朝代,到了大明,这更成了最紧要的事。 往往负责修撰实录的主要官员,一般都由内阁大学士来兼任,虽然内阁大学士未必亲自撰写。 文史馆新年当值的翰林,倒是觉得奇怪起来。 一般起居注并不记录宫中的私密之事,只有陛下公开的活动,方才记录,昨日是年初二啊,大年初二,怎么会有这个送来? 他不敢怠慢,忙是进行抄录。 “弘治二十年正月初二,帝夜临定兴县工地,探守路值守诸生,与之对饮,赞诸生苦劳,及至子时,乃还。” 这翰林一边抄录,一面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陛下在大半夜,跑去探望一群修路的人? 这可是大年初二啊。 这是何等不寻常的事。 翰林修史,而修史的翰林,往往在未来,前途远大,鹏程似锦,甚至入阁拜相。 这是因为,人们信奉着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当然,最重要的却是,在修史的过程之中,却可以揣摩帝心。 这翰林眼里扑簌着,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夜视,正因为不寻常,才需格外的重视。 他小心翼翼的抄录、封存之后,而后,叫来了书吏,低声吩咐:“下一个条子,予刘公,你速速送去。” 他刷刷几笔,写了一张便笺,交给书吏。 那书吏忙是捧着条子,疾步而去。 …… 这一个年,让许多人心里,都了几分心事。 陛下的任何举动,都不可能只是兴之所至。 突然之间,对于这些在修路的生员如此重视,想来,既可能是陛下对于西山书院的生员们,格外的有几分亲近和信重,除此之外,也可能是陛下对于这一段自定兴县至京师的工程,有所期待。 几乎每一个得到了消息的人,似乎都预感到,可能这是陛下心思的转变。 或者说,陛下的心思,早已转变,只不过……需要一个契机,来给予群臣们……一点暗示而已。 领会到了意图,那么恩荣还会继续。 若是无法领会,则被渐渐疏远。 无数人开始绞尽脑汁起来。 倒是刘健,却是心知肚明,此路……和新税是息息相关的,陛下驾临此地,一方面,是向全天下表示,士农工商,原有的体系,开始渐渐的瓦解,哪怕这只是有一丁点的苗头,并没有摧枯拉朽,可陛下对于工的重视,已有了端倪。 另一方面,则是陛下对于欧阳志的支持,欧阳志在定兴县,进行变法,虽只是一县之地,却是开大明之先河,创自高祖以来之未有之创举。 陛下……已不再是弘治十二年的陛下了。 ………… 过完了年,开了春。 今年的天气,暖和的还算早,天气一好,定兴县数万的劳力,便蜂拥而至,继续修筑道路,以至于春耕,竟都有些耽误了。 所有的水泥混凝土,开始搅拌,早已预制好的竹筋,先行铺就,接着倒上混凝土,泥匠拿着平刀,开始抹平,为了防止热胀冷缩,道路还需预留一道缝隙,道路两旁,也需进行平整…… 甚至,还有一些土地,需要预留,以备未来之需。 熬制好的沥青,开始倒在已抹平和风干的混凝土路面上,匠人们戴着口罩,开始对其进行找平。 各个路段,到处都在忙碌,车马如龙。 无数的银子,变成了无数的民夫,也变成了数之不尽的物资,更是带来了无数的作坊,日夜不停的开工,大肆的招募流民,甚至招工的掮客,竟已跑去了云贵。 竣工之日……在即! 可此时,一封书信,却是送到了方继藩的案头上。 方继藩只看了一眼,欧阳志的,嗯,怪想他的,这家伙,过年沐休也不回来看看自己这个恩师,没有良心啊,亏得为师,还给他准备好了三千八百八十八文铜钱的大红包。 拆开书信,方继藩便明白怎么回事了,欧阳志感到了担忧,因为在计算之后,他发现,这一条路段,原来预计投入二十二万两银子,可实际上的开销,竟是二十五万两,这多出来的三万两,对于定兴县这般的穷乡僻壤而言,是沉重的负担。 方继藩想都没想,回复了一句:“可以税赋为抵押,继续借贷。” 接着,命人赶紧送去定兴县。 不几日。 一个个消息,自县衙里张榜出来。 既是收了税,县里的开销,还是需明示的,定兴县还需多借贷三万两,不只如此,还有今年的税赋,也将预备开征。 一下子,整个定兴县炸了。 日子没法过了啊。 地主们要饿死了啊。 过完年,你就催税,你招募了这么多人去修路,接过地里想要雇人种地,佃农少,而地多,这不但要交税,佃农竟也要求提高租价,这日子,还能过吗? 听说方家庄,那方老太爷,听说了此事,竟是吐出了一口血,捶胸跌足,说一句世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整个人,便倒下了。 可欧阳志对此,似乎充耳不闻,他只负责收税,命下头的差役,严厉督办,不可松懈。 ………… 可定兴县的消息,传的倒是很快。 原先的二十二万两,一下子变成了二十五万两,吏部尚书的王鳌看到了一份来自于保定府的奏报。 保定府知府乃是王鳌的门生。 这位知府颇有几分忧国忧民,定兴县乃保定府的县,历来地处偏僻,又没有什么产出,本不为保定府所关注。 可一下子,这欧阳志成了县令,却是引发了天下人的关注。 知府心里愁啊,不少士绅,拿这县令没有办法,只好将状,告到了保定府来,希望知府能够做主。 可他能做什么主呢,一想到定兴县民不聊生,苛政猛于虎,思来想去,知府便上了奏来。 王鳌脸色铁青,里头所列举的种种事,使他怒极攻心,拍案道:“老夫就不信,大明没有了国法,老夫若是不弹劾这方继藩和欧阳志,就不姓王!” 那书吏见王公动了真怒,忙道:“王公,这方都尉和欧阳……他们……他们……” “老夫自然知道,他们的身份,陛下对他们的态度,老夫岂有不知。可是……我大明的江山,不能毁在他们的手里,老夫忝为天官,岂可坐视,看看这些可怜的定兴县士绅吧,一个个在哀嚎,泣不成声,这是多少的冤屈啊……就算那欧阳志狡辩,说破了天,老夫也绝不容许如此,大明是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若士大夫都离心离德了,这大明的江山,还稳得住吗?” 他说罢,起身,一脸忧国忧民的愁容:“已经无法再姑息下去了。” ………… 定兴县…… 方家堡。 大夫已来过了,方老太爷,这是气急攻心,心里郁结,再加上年纪老迈,所以…… 大夫们几乎都摇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 可要对症下药,这心药,只怕得是那欧阳志被千刀万剐才成吧。 没救了,料理后事吧。 方老太公,多子多福,大儿子是举人,本在京师磨刀霍霍,预备科举,一听消息,连夜赶了回来,二子、三子、四子,要嘛守家,要嘛在外有所公干,现在也纷纷回乡。 这定兴县不少与之交好的士绅人家,也来了不少。 众人七嘴八舌,看着方老太爷这般样子,个个愁容满面。 “这是不让人活了啊。” “辱我们太甚。” 方老太爷悲哀的看着床榻上的帐子,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虚弱的不行,心口堵得慌。 儿子们在塌下,倒是尽孝。 可有什么用呢。 这是祖上的基业,是祖产啊,祖产落到自己手里,自己是战战兢兢,为了守住这个家,不知花费了多少的气力。 可是……到了现在…… 他陡然发现,再这么下去,这个家……怕是要完。他爱这个家,他怕它完了,所以这些日子,他是一宿一宿的不敢合眼啊。 他脑袋一偏,气若游丝的看着塌下的几个儿子。 “咳咳……咳咳……” “爹……”诸子嚎哭。 “老夫若是……没了,记着,要守住咱们这个家,要记住啰,老大的性子急……性子急……定要记得……要记得……不可鲁莽……” ……………… 与此同时,在老方家外头,一个商贾,一路询问了沿途的庄户,才找到了方家的宅院。 就是这里了。 这从京里来的商贾,看着这烫金的方府,露出很不容易的样子,方府外头,是一个石坊,石坊已是斑驳,却述说着他们某个祖先,显赫的事迹。 商贾看着这门楣,眼里放着光,匆匆上前:“鄙人乃是粮商,不知府上可有人在堂吗?” 门子如丧考妣的样子,见是有人来访,奇怪的看着这商贾一眼:“你要做什么?” “收粮、收油、收酒,啥都收,高价!” …………………… 还有。 正文 第九百章:垂死病中惊坐起 门子一愣,看着这商贾,面带犹豫之色。 “收……收啥来着?” 定兴县没有什么特产,也就是粮食…… 当然,这里是保定府的偏僻小县,又非是通衢之地,所以,除了本地一些做买卖的商贾,极少有外地的客商来。 就算是有客商来,那也是将货物带进县里……至于带出去…… 反正,这门子在这里蹲了十几年,还没有见过有人眼巴巴的跑来说收粮的…… 门子显得很犹豫。 现在老太爷还在大病呢。 这个时候,不便见外客啊。 他朝那商贾道:“我家太爷病了……” “却不知尊府的大老爷,是否在?”商贾很急。 做买卖这等事,讲的是商机,一旦拖延下去,可就不妙了,谁知道会不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这附近的地,大多都是方家的,方家实力雄厚,想来……有的是是余粮,错过了,可就失之交臂了啊。 门子迟疑道:“大老爷正在病榻前伺候……” “不过……要不,小人去通报一声?” 门子话风转得很快,因为一块碎银,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他眼里一下子放光,嗖的一下,便往里头赶了。 ………… 方老太爷开始交代着:“守住了地,才能守住这个家,老夫……活了这么多年,这家门兴衰之事,看的多了,愁啊……” “爹,您别说了。”儿子们都哭。 这明显是交代后事的节奏……方老太爷,怕是活不成了。 大儿子握着方老太爷的手:“这家,还得父亲来当呢,这些……不必交代给儿子,父亲好好养病……” 方老太爷苦笑,摇头,却是继续道:“你们兄弟,要和睦,家和万事兴。老三的媳妇,有点儿小心眼,老三啊,这男人,可不能给妇人制了,万万不可因为这妇人,和自家兄弟起了隔阂。” “爹……”老三只是哭。 方老太爷心里,升腾起了一股子浓浓的悲凉,自己这两腿一蹬,方家该怎么办啊……他咳嗽:“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看……当今陛下,是被奸贼给蛊惑了,到时,何止是咱们方家,这满天下的诗书传家的世族,怕是没一个好的。可士绅和世族们都人人自危了,这天下……咳咳……天下还能太平吗?所以……要防范于未然。家里的周武,颇有几分气力,他们祖宗三代,都给咱们看家护院,这个人……要好好待他,将来,多招募一些庄户,让他带着,一旦将来群寇四起之时,就有用武之地了。” 几个儿子,听的心里冰凉,顿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只是不断的磕头:“父亲……” “说这些,是犯忌讳,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不说,老夫放不下心……” “太爷,太爷……” 那门子冒冒失失的进来。 这个时候,突然有人来,让几个儿子大怒,老大豁然而起,厉声道:“混账东西……” 门子大汗淋漓,却是大着胆子道:“外头来了个人,看着挺光鲜的,说是想要收粮……” 他不敢直接说是商贾。 老太爷最鄙视商贾了。 老大怒斥道:“狗东西,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这个,给我滚!” “慢着……”老太爷上气不接下气:“诶,怎么说你来着,你太鲁莽了,方才还说你,万万不可莽撞……叫来吧,叫来吧……” 似乎,老太爷希望给老大做一个表率。 于是,哪怕是病的要死了,却还是一副慈和的模样:“来者是客,不可怠慢了。” ………… 片刻之后,商贾来了。 一看他的打扮,一下子,方家人就轻慢了几分。 此人穿着的是圆领绸缎衫。 一看,这绸缎就是好料子,价格不菲。 可他头上没有戴方巾,那么,定不是读书人。这不就是一个读书人嘛…… 太祖高皇帝在时,是最歧视商贾的,甚至言明,商贾不得坐轿子,也不得穿丝绸,不过……话虽如此,到了如今,就没有人严守这规矩了。 倒是这方巾、儒衫,商贾倒是不敢戴。 老大上前,不客气的道:“敢问尊姓,不知何事登门。” 商贾不以为意。 他显然和士绅们打过不少的交道,知道这些人的臭脾气。 所以忙是行礼:“鄙姓张,叫张煌。听闻方家乃本地望族,特来拜访,冒昧而来,实是万死。” 老大冷笑,心里说,你既知万死,却还来做什么? 看笑话的吗? 方老太爷,最怕的就是老大鲁莽不懂事,嘴唇嚅嗫着,使出了吃不可描述的气力,却道:“噢,不知足下来此,所为何事?” “收粮。” 一看对方,就没有和自己寒暄客套的样子。 这张煌心里有数,所以也直截了当,这样也免得尴尬。 “收粮?”方老太爷一愣…… 张煌继续道:“两文钱一斤,有多少要多少。” “啥?” 两文…… 这价格,其实不算多。 若是方家拿着粮食,零零散散的去卖,也有这个数。 可问题就在于,人家要的……是有多少要多少啊。 而且……眼下的收成好,所以在定兴县,两文钱,已是粮行里直接出货的价了,士绅人家,若是卖给粮商,可能连一文人家都不肯要。 “除此之外,还要红薯干,还要油,还要酒,还要土豆粉,价格,都公道,还是那句话,有多少要多少。”张煌很不客气:“甚至,咱们还可以签一个长约,红薯干是八文一斤,油的话,一斤五十文,酒价……” 他一口气,连珠炮似得,讲出了一个个价位。 而这价位…… 突然…… 方老太公居然坐了起来。 老大一看,忙道:“爹,您……” “扶老夫起来。”方老太公揭开了被子。 老大想将方老太爷按下去:“父亲,不可啊,您重病在身呢。” 谁料,方老太爷,却已趿鞋而起,巍巍颤颤的起身,眼里盯着张煌:“来,给尊客上茶,张贤弟,请坐。” 张煌心里一松,坐下,有茶水递上来,方老太爷巍巍颤颤的坐在他的对面:“有多少要多少?” “不错,有多少要多少。” 方老太爷眯着眼,面上逐渐的红润。 张煌又道:“可以先立契约,我先付定金。总而言之,贵府的农产,我都要了。” 方老太爷笑了:“这样的好事,实不相瞒,府上,有两个榨油坊,还有几个谷仓,那粮,可都是满的。酒……也有……还有鸡鸭什么的,要不要?” “这就好极了,都要!”张煌面露喜色。 方老太爷道:“这价格……是不是高了?” 张煌微笑:“做买卖嘛,自是要大家都满意才好。” 方老太爷客客气气的道:“先喝茶,先喝茶。” 张煌颔首,心里笃定起来,便呷了口茶:“以后,贵府的一切农产,鄙人也可包了。”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是吗?这好极了,若是如此,倒是要多谢了。” 张煌笑呵呵的道:“只是,不知何时开始签契约?” 一旁的几个兄弟,见父亲激动的神采飞扬,都愣了。 方老太爷心花怒放的看着张煌,面带着笑容,道:“这么好的事,老夫还能说啥,这契约嘛,自然是……” 张煌气定神闲,看着这老太公。 老太公突然道:“自然是不签的。” “……”张煌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您方才不是……” “好了,送客。”方老太爷挥一挥袖子。 “这……”张煌急了,方才还说的好好的呢,说变就变啊。 他还想说什么。 方老太爷一点都不客气:“你走!” “这……”张煌汗颜,却不得不站起来:“那么,鄙人告辞,若是何时您回心转意,且记得,可到……” “不会回心转意,后会无期!”方老太爷干脆利落。 那张煌无语,只好告辞。 那张煌一走。 张家几个兄弟却是急了,他们既担心父亲,又觉得可惜,纷纷围上来:“爹……” 方老太爷却是眉飞色舞,捋须,一脸得意之色,摇头晃脑道:“你们啊,叫你们不要鲁莽,一群没眼色的东西,蠢啊,家业交给你们,老夫怎么放心的下。你们还没明白吗?这个姓张的,急匆匆的跑来,有多少要收多少,这说明什么?说明有利可图,这个价钱,看似是公道,咱们方家若是统统都卖给他,甚至还给他签了长约,方家可以大赚一笔,且以后,还可无忧。可……你们的脑子想一想,人家为什么急匆匆的跑来……收粮?” “……” 方老太爷激动的一拍大腿:“说明……咱们的粮油,现在就是香饽饽,诶呀,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这样的好时候啊。呵……那姓张的,还做买卖,竟想唬老夫,他也不打听打听,老夫纵横这定兴县数十年,岂是浪得虚名,他啊……还嫩着呢,老夫一根手指头,都上不了他这个当……一群蠢货……” 方老太爷中气十足,拍案而起:“还愣着做什么,快去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 ………… 今天坐了一天的飞机和车,所以睡了,以后稳定更新,改正错误,老实做人,同时,感谢咱们的大土豪同学,今天的十七万起点币打赏,请允许老虎唱首歌:“土豪、土豪我爱你……” 正文 第九百零一章:不亦说乎 消息很快就打听来了。 虽然打探的过程,很是艰辛。 有一伙商贾,已悄悄来了定兴县,不为别的,就为收购一切能够收购的东西。 京师和西山,突然多了数十万人口。 而这数十万人口,还都是领有薪水的。 京师大宗的商品,早已开始通膨,谷物和许多物价,都微微开始上涨,即便如此,这数不清的人口流入,再加上市面上出现的大量银子,以及银票的发行,以及有了薪水的人消费能力的增加,物价早已不断的攀升。 可这种物价的上扬,是无法及时传导到定兴县这样偏僻的小县城的。 只是现在……似乎有人瞅准了商机。 在京师,同样是一斤谷物,价格是五文钱,脱谷之后,则为八文至十文之间,哪怕是这样的价格,对于京师之人,也不算什么,因为哪怕是一个劳工,一月也能得一二两银子,平均的薪水,在一千五文上下,还有不少人,便是妇人也能做工,更不必说,一般劳工,中午还包了午饭。 若是再穷一些,还可用更廉价的红薯和土豆来作为替代。 可这数十万人,何止是劳工,再加上匠人,他们的消费力,就更加惊人了。 定兴县交通隔绝,虽有官道,可官道的本质,只是用来传递文书之用,不过是夯土建成的罢了,平时还好,从这定兴县去新城,数十里地,用马车,需三天三夜才能往返,若是更早的时候,人挑着担子运输,需五天五夜的往返时间,一个人,能挑七八十斤的谷物就算不错,你还得付这个人工钱,还需让他沿途吃喝,这统统算下来,不但费时费力,钱全部花费在了交通上。 新城现在开始流行马车,马车的运力,就惊人了。可这马车价格不菲,若是以往官道那般的泥泞路,对马车是有损害的,这马车的折旧费惊人,且因为道路泥泞难行,马车又走不快,来回一趟,马料钱和人力,也是不少了。 这定兴县,自是一直,都这么默默无闻。 哪怕他距离京师近在咫尺,可在以往的交通环境之下,依旧还是穷乡僻壤。 可现在…… 一下子…… 情况改变了。 道路修通了,最好的沥青路,且是并排六车道,不惧任何雨雪的天气,没有泥泞,一辆载重的马车,几乎可以一天往返。 一天往返啊,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清早在定兴县谈好了买卖,立即命人装车,若是快一些,正午就可抵达新城的货栈,哪怕是慢一点,当日在天黑之前,也可抵达。 在京师里,哪怕是外城进内城,若是有时遇到了拥堵,也需这个时间。 路…… 方老太爷瞠目结舌。 这路,竟有这么个作用? 他看着周武,周武是他的心腹,几代人都在方家做事,最是信任不过。 “消息可靠吗?” “可靠!”周武斩钉截铁的道:“不过,现在消息还没有传开,不只是咱们方家呢……听说,就在几个时辰之前,还有人去了杨家,找了杨老爷子……” 方老太爷眯着眼:“怎么?” “杨家有一大块地,都靠着路,有人想买他的地,价格……一亩两百两,刚刚订约了,卖了一百多亩。” 方老太爷吓了一跳。 寻常在定兴县,一亩地也不过是二十两银子,转手之间,价格涨了十倍不止。 “他卖了?” “卖了!”周武道:“杨家高兴的疯了,两万多两银子呢,在地里刨食,几辈子都挣不来啊,这消息是捂着的,秘而不宣,若不是因为要订立契约,得请县里的刘书吏去作保,只怕没人知道……至于还有没有商贾,在和人谈买地和收粮的事,就不知了。反正小人所知的是,现在定兴县,哪怕是和道路不搭架的土地,价格都要涨了,粮食现在都比暗中价格上扬不少……还听说……有不少人,想在定兴县,建立作坊……” 周武道:“老太爷您还记得吗?当初,欧阳县尊,清丈了土地,发现了不少无主之地,直接抄入了官府不少。” 方老太爷面上变幻不定。 清丈土地的过程中,出现很多根本就没有主人的地,之所以没有订立地契,是为了免税赋的需要,当时,因为那些土地贫瘠,又没有什么产出,结果原地主听说土地清丈出来,还要交税,所以也不来认领了,结果直接被官府没收和查抄,听说,统统用低廉的价格,卖给了西山建业。 当时……大家对此并不关注,一些荒地而已,交了税,就是个贴钱的无底洞。 可方老太爷,却越发觉得蹊跷起来:“你继续说。” “有书吏收过一份公函,说是那些西山建业所拥有的大量荒地,未来,预备建大量的作坊,还要开发……定兴新城……说是京师的地,太贵了,可咱们定兴县,和京师相比,就如不要银子一般,随便的拣,老爷,新城那儿,一亩地,都到了两万五千两银子了,可杨家两万两银子,卖出了百亩土地,还乐疯了,您想想看……” 方老太爷倒吸一口凉气,觉得头晕目眩。 粮食……将来价格定会暴涨,未来种粮,有了极大的暴涨。 除此之外,方家还有榨油坊,还有一个土窑酿酒作坊,还有…… “我们方家有不少地啊,咋没人来买咱们的地?” 一旁的老大听的目瞪口呆,忍不住道:“爹,不是说,要守着家业……这是祖产,不能卖的吗?” 方老太爷反手就是给老大一个耳光:“你懂个屁,此一时,彼一时也。” 方老太爷眼里放光。 他顿时明白了什么。 而今,这道路将新城和定兴县连了起来,定兴县几乎就形同于,和新城相连了。 那是京师啊,这定兴县城,岂不相当于成了京师的外城? 周武忍不住道:“也不是什么地,都这么的值钱,得靠着路,才成。” 方老太爷气咻咻的道:“早知如此,这路该修到咱们家地头啊。也罢,也罢……现在,这些事别声张,可千万别声张,老大,你想想办法,也去购置一些土地去,还有县城里的粮油,能收则收。” 他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一下子龙精虎猛、生龙活虎起来,面带红润:“老二,赶紧想办法去县里,去找县尊,备上礼,问问他们,这路……还修不修了,不能厚此薄彼啊,咱们方家的地,处在偏乡,怎么只照顾着人家,不照顾着方家堡。” “啊……”老二挠挠头:“我不敢去,上次我还当面顶撞了县尊,说他横征暴敛。” “畜生!”方老太爷跳脚痛骂:“你懂个什么,正因为你顶撞了他,方才叫你去,这叫化干戈为玉帛。” “老三,你得去亲家那里一趟,他家有地,是靠着路的吧,肯定有人暗中找他了,去打听打听。老夫觉得这事,太玄乎……还是打听清楚为好。” “老四,你赶紧进京一趟,去拜见刘主事,他和我们家,是通家之好,得问问他,若是修书信,怕是迟了,你亲自去一趟,快去快回。” 吩咐过后,方老太爷稳稳坐下,他预感到,一股暴风将至,这股风暴,将会使整个定兴县彻底的洗牌,未来的格局如何,杨家是否还是大名鼎鼎的杨家,就靠这几日了。 “吩咐下去,今日起,所有的庄户打起精神,若是有商贾路过,请来家里坐坐,老夫是个平易近人的人,最是好客,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家里的好茶好酒,都预备着。” “噢,对了,对外说,老夫还在重病……”他眯着眼,仿佛一只老狐狸,淡淡的道:“人病了,才容易糊涂,才会给那些商贾以为,有了可趁之机,想趁着方家家里生了变故,才会纷纷来拜访,想来和方家谈一谈,周武,你大张旗鼓,再去县里请大夫……” “噢,噢。” 方老太爷激动的握了握拳头,眼里放光,忍不住开腔哼唱起来:“老夫兴兵到此,为何四门大开。咦,你看诸葛亮又在那里弄鬼,不要中了他人之计,待我先传一令……” 这一唱,他自己都摇头晃脑起来,背着手,躺回了病榻上,将被子一盖,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翻身起来:“有些饿了,待会再躺,来福啊,去杀只鸡!” ………… 定兴县内,已是暗潮涌动。 几乎所有人都是心照不宣,抓住了商机的商贾们,开始此处的出没,打探着每一个消息。而开始察觉到了什么的士绅们,也嗅到了什么,亦是不露声色,在这暗中,无数的交易,悄然的达成,有人唱着空城计,有人摆了鸿门宴,自然也有人设下连环计。 道路修筑完毕,一日三十文钱的壮丁们,心里满是遗憾,挣钱补贴家用的日子,没了! 可是…… 人们渐渐察觉到,不但事儿还有……而且……工钱竟在悄然攀升……日结! ……………… 第一章送到,双倍月票了,含泪,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零二章:纳税光荣 县衙。 一个个拜帖送至县里。 而县尊对此,只有一个态度……不见客。 当初,所有人都以为,欧阳志是个怒目金刚。 却是没想到……这一位,是个财神爷哪。 县里的士绅们都要疯了。 他们突然意识到,从前哪怕是修个县学,都要仰仗士绅们的县令老爷,现在,却是手握着通天的权力。 路修在谁的地里,未来县里的规划是什么,这一些,能带来的……是何等巨大的财富。 在所有人搔头骚耳之际。 欧阳志却是一脸的心平气和,他伏在案上,修了一封书信,直接送往西山。 ………… 新城里头,第一座大戏院已经落成。 这大戏院占地极大,有四层高,阶梯状的看台层叠而起,可以容纳数千人。 在娱乐匮乏的时代,这样的戏院,对于百姓们而言,吸引力是极大的,不只如此,在这里,还有一百零八个贵宾的厢房,厢房虽是狭小一些,可只要推开窗,便可看到戏台,位置绝佳。 方继藩亲自领着几个门生,坐在包厢里,翘着脚,手里抱着茶盏,在自己的脚下,早已是人头攒动,无数人买了戏票登台。 今日演的,乃是定军山。 所以朱厚照也来了。 他最近太忙,连喝茶,都是粗鄙之人的模样,一口喝干,而后对身边的宦官道:“刘伴伴,倒茶。” 其实他身边的宦官姓不姓刘,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太子爱怎么叫就怎么叫。 “这里真舒服啊,价格不菲吧。”朱厚照兴冲冲的道。 方继藩摇头:“也不贵,一晚上,不过三十八两银子而已。” “……”朱厚照要跳起来:“这么贵。” 方继藩微笑:“下头那些百姓,一张戏票才十文钱,可是,咱们不一样,咱们是贵人,是在乎银子的吗?” 朱厚照沉吟良久:“怎么听着,你是将人当牛一般的宰,这是扒皮抽骨,一点肉沫儿都不放过啊。” 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这是劫富济贫,是替天行道,为了咱们大明,为了皇上,我方继藩……” 朱厚照觉得脑壳疼,忙是摆手:“别说了,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本宫顿时不想听戏了。” 方继藩一脸幽怨的看着朱厚照,自己容易吗?自己这么做,为了啥?为了啥来着…… 方继藩自己都糊涂了,且不管,反正,是为了崇高的理想,为国为民就是了。 朱厚照则是探出窗去,左右看看附近的包厢,却见包厢里,一个个亮起了灯,似乎都有人,朱厚照咋舌道:“原来还真有傻瓜上这当啊。” 方继藩翘腿坐在一旁,心里冷笑,太子殿下,这是不懂得自己臣民们的心理啊,想想那些贵人们,他们会跟一群泥腿子混在一起吗?这包厢,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一面是十文钱,一个是三十八两银子,这完全是根据贫富差距,算出来的定价。 这样的价格,看上去吓人,可对于许多想要邀上朋友,或者上官,摆摆阔,或是想显出自己对受邀之人重视的人而言,这点钱……还真不算什么。 ………… 朱厚照呼出一口气:“本宫还是不明白,他们这样有银子,干嘛不自己请个戏班子到家里去唱。” 方继藩摇头:“第一,天底下,最好的剧团,都在咱们西山。第二,在家里听,多冷清啊。可在这里不一样,殿下感受到了吗?尊贵呀,看看窗下头,人头攒动,那些……都是寻常的小老百姓,而自己呢,看着他们挥汗如雨,虽然和他们听着一样的戏,他们在那人挨着人,自己却翘着脚,落座在这清幽所在,一旁有人是伺候着自己喝茶,这是什么样的感受?免费游戏你知道吧?” “免……免费游戏……”朱厚照瞠目结舌:“啥免费游戏。” 方继藩顿时觉得自己竟是得意忘形,说漏了嘴,忙是摇头:“没什么,总而言之,这个世上,有了绿叶,就有人抢着做鲜花。自然,这也并非是争做鲜花的人蠢,殿下心疼人家土豪,却殊不知,对于那些腰缠万贯之人而言,这只是日常而已。好了……听戏……” 正听着,站在方继藩身后的刘文善被人叫了出去,随即匆匆的回来:“恩师。” 方继藩抬眸,看了刘文善一眼。 刘文善低声道:“学生的一个朋友,听说,有人暗中串联……已有三十多人,弹劾欧阳大师兄……” “都是谁?”方继藩道。 刘文善压低声音:“可能和吏部天官王鳌有关。” 方继藩吁了口气。 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似乎也听到了什么,朝这边看来:“王鳌怎么了?” 方继藩痛心疾首:“真是欺负老实人啊,欧阳志这样老实忠厚的人,自打做了官,就没一日不被人欺负的,他们是看我们好欺负,是将我们当做了面团,想捏就捏,想揉就揉。” 方继藩站了起来:“去查一下,王鳌有几个儿孙,打听清楚。” 刘文善脸色一变:“恩师……这是……”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道:“王鳌乃是帝师,为师比较耿直,我确实不敢动他,我欺负他儿子和孙子不成?” “……” 刘文善哭了…… 恩师确实是耿直的过了份…… 他啪嗒一下子拜下。 站在一旁本沉浸在戏中的唐寅一听,也几乎炸了。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啊。 “恩师……”唐寅泪流满面:“庙堂只争,岂可祸及家人。恩师若是看王公不顺眼,学生们便是粉身碎骨,也为恩师充作马前卒,可是……可是……王鳌老年得子,他儿子……还是个孩子啊。” 方继藩怒气冲冲坐下,瞪了他们一眼:“狼心狗肺的东西,为师也是孩子的时候,有人欺负为师,也不见你们这样说。” “……” 朱厚照在一旁,倒是劝道:“好了,好了,不要争,先听完戏,听完戏之后,明日去见驾便是,王鳌咬欧阳志,就是咬你,咬你,就是咬本宫,本宫帮你咬回去。”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心里何尝不明白,祸不及家人,方才只是气话罢了,难道真让自己去脚踢幼儿园,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是这样的人? ……………… “太爷,老太爷……” 周武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都红了,冲到了老爷的房里。 这方老太爷,正握着一女婢的手,龙精虎猛的给这女婢看着手相,一听周武在号丧,脸都绿了,将女婢放开,便要摸手边的杖子:“畜生,你号什么丧?” “不好,不好了。”周武跪下:“老爷啊,这下不好了。” 方老太爷脸色铁青:“快说,不说个子丑寅卯,老夫剐了你。” 周武道:“小人刚刚听来了消息,说是……说是……地价,有下跌的趋势……” 方老太爷正待价而沽呢,一听,豁然而起:“为啥?” “路……路啊。”周武哭丧着道:“咱们这路,不是从定兴县修去新城的吗?可是……这一路修过去,却是需途径房山县和涿州县的,那两个县的人,也听到了消息,说这路也不是定兴县一家人的,定兴县人可以用,他们也可以用,他们……他们四处在招揽商贾呢,那新修的路上,到处都是进出涿州和房山的车马,一车车的粮……往那京师里送哪,还有人,厚颜无耻,打出了招牌,也说要建新城呢。” 方老太爷一听,面上顿时苍白如纸。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啊。 最近方家,可偷偷摸摸的收了不少的粮,就等商贾来收呢。 可现在…… 方老太爷嚎叫道:“该死,这路,乃是咱们定兴县的税银修的,欧阳青天大老爷,他早说了,这是取之于民,用只于民,路是定兴的,这便宜,却让房山和涿州人占去了?他们又没交税,凭什么就便宜了他们?” 周武哭了:“是啊,现在各家都急红眼睛了,杨家人正在组织庄户呢,咱们定兴县,得护路啊,不能平白交了税,让别人占了便宜。” 方老爷子眼里布满了血丝,跺脚道:“当然要护路,不是咱们定兴县的车马,其他人统统都不准用,来,召集庄户,咱们得护着咱们交的税。” 周武颔首点头,忙是去准备家伙和召集庄户去了。 方老爷子也不闲着,再没心思跟小婢女去研究命理玄学的问题了,拄着拐杖:“去县里,要讨个说法。” 定兴县外头,已是人满为患。 不只是士绅,为数不少的百姓也都来了,乌压压的。 路是定兴县的,自修好了,莫说是士绅,便是寻常的百姓,也都利益均沾,现在士绅们急着种粮,毕竟粮价涨了,所以给予了庄户不少的让利,突然之间,有了许多商贾,到处都有人在招募做工,三十钱日结,而今,却成了五十钱日结。 还有定兴县的买卖人,突然涌入了这么多客商,更是受益匪浅。 这路……能让吗?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今日十七万起点币的打赏,非常感谢。 正文 第九百零三章:万众一心 不能让,绝不能让。 整个县衙,已是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数千上万人滔滔大哭,众人拜倒在地,泪满了衣襟。 前几日,还病的要死的方老爷子,此时却跪拜在了最前面,朝着欧阳志就是大哭。 “青天老爷哪,您得为我们做主啊,从去岁到今岁,咱们县中上下踊跃纳税,哪一个不是倾尽家财……为了修这条路,咱们县里贷银近二十万两……可如今呢,如今这路却是便宜了别人,县老爷,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啊……” “使君……您得做主啊。” 众人哭成了一团。 日子没法过了。 欧阳志面上……是沉默。 他这等沉默,让从前心惊胆战之人,现在却莫名的有了几分信心。 这位县老爷一看,就是谋定而后动之人,瞧瞧他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 欧阳志方才徐徐道:“此事说难也难,说易也易,其他县的事,本官只为一地父母,也干涉不得,可诸位的委屈,本县岂有不知,既如此,那么……不妨……本县与你们一道上奏,请陛下做主。” 一道上奏…… 细细想来。 确实没有错。 涿州二县,毕竟不在欧阳县尊的管辖之内,就算想要管,那也是鞭长莫及。 这事,还真得朝廷来主持公道。 众人窃窃私语。 “听说这县尊,曾经伴驾陛下左右,很受陛下的赏识,他既是让天子做主,想来,一定是有信心的。”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方老太爷拜倒,二话不说:“既如此,县尊要如何上奏?” 欧阳志沉默良久,才又道:“既有不平,自当不平而鸣,有冤屈,当泣血而告。” “……” 一干人终于是慢慢的散了。 方老太公被人搀扶着出了县衙,忍不住吮了吮手指头,这手指头上……还有残血。 他晃悠悠的出来,在这外头,那周武等人却已上前,拜下道:“老太爷怎么说?” 方老太爷便和其他的士绅交换了一个眼色。 别看他们平时自称自己是诗书传家,别看他们满口仁义道德,别看他们到了欧阳志面前痛哭流涕,可这时,众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方老太爷面上没有表情,眼眸闪烁着什么,淡淡道:“怎么说,还能怎么说,这路上,绝不许有外县的人!” 周武便二话不说,在这寒日里脱了外衫,裸露出隆起的肌肉,一旁的庄户给他递来了长棍,他长棍一指,大喝道:“打他娘的!” 接着,人潮涌动,纷纷振臂:“拼了。” …… 械斗……… 几乎是宗族社会的传统运动,一村一姓,为了一个水源,为了一块田,甚至是作为娘家人,给自己嫁出去的女人出一口气,任何理由都可能令整村,整姓,甚至是一个乡的百姓出动,拿出各种武器,流血搏命。 这是贯穿了自秦汉以来的传统,一声号召,便是无数人响应。 更何况,这一次是为了那可以带来无数财源的道路,二十五万两啊,不拼命,以后还抬得起头,做得了人吗? 沥青路上,首先通的,不是马车,而是乌压压的人,手持着棍棒的人,疯了似的冲上这路。 踩着……竟还很舒服。 这是我们的! 张牙舞爪的人,粗通兵马之道,道上得有人,道路两侧的林子里,也要有人护住…… 数千人闻风而动,咬碎了牙齿…… ………… ??锦衣卫的快马,疯了似的抵达了北镇府司。 牟斌吓坏了,又疯了似的要入宫。 在大明宫里,却又是另一幕场景。 此时,弘治皇帝正手搭着案牍,他的手指头敲击着,打出有节奏的咯咯声,他的眼睛看着某个地方出神,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在案牍上,是一沓沓的奏疏,这是这几日来,送入宫中来的弹劾奏疏。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来了啊。 在这无数弹劾奏疏,振振有词,引经据典,义愤填膺的背后,又何尝不是恐惧呢? 欧阳志在定兴县的变法,迟早有一日是可能推广出去,可能祸及到他们的家族。 与此同时,士林早已沸沸腾腾,怨声载道。 弘治皇帝对这些,不是不知道。 他所痛苦的是……当初教导自己如何施行仁政的师父王鳌,竟也成了反对他的重要骨干。 弘治皇帝揉了揉太阳穴,露出了痛苦之色。 变法何其难也。 哪里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 非大智大勇,方可成功。 他心肠软,能坚持到现在,已是难得了。 可是……弘治皇帝脑海里,想到了皇孙,他面上虽是痛苦,可最终……他突的眼眸一张,目光流转,却显得无比的坚定,口里道:“这些奏疏,统统留中。” “是。”一旁的宦官低眉顺眼的颔首。 “召太子和继藩进宫吧。”弘治皇帝又苦叹了口气,而后喃喃道:“朕想找人陪朕说说话。” …………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其实他们早想来了。 方继藩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被人骂的这么惨,这还了得?现在他看到读书人,眼睛就冒火,再好的涵养,也压不住内心小脾气的火爆。 二人见了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起身,背着手道:“走一走?”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有点心虚了。 这反应…… 咋了? 于是方继藩干笑道:“陛下……请问,陛下……可是太子殿下又惹您不高兴了?” 朱厚照顿时感觉自己的背脊被人狠狠的插了一刀。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人有喜怒哀乐,本属平常,太子是朕的儿子,朕气他做什么?” “……”方继藩讨了个没趣,只能尴尬一笑,却是放下了心,陛下连太子都可以原谅,那么……想来,自己应当是安全的,他忙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默然的领着二人走了几步,突然道:“太子……” 朱厚照上前,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那会动的车,如何了?” “还在研究呢,有几个问题没有解决,不过……已有一些眉目了。”朱厚照说起了自己的车,顿时露出了自豪之色:“现在的钢材,还是差了一些,这些日子,不断在试制钢材,若是能成,就妥当了。还有车床……” “噢。”弘治皇帝笑着点头。 其实对于会动的车,他没有太大的兴趣…… 会动又怎么样呢? 想来,只是好玩的好意儿吧。 可弘治皇帝看着乐不可支的想要解释蒸汽机车的朱厚照,眼眶竟微微有些红,眼角有些湿润。 “父皇,你咋了,母后骂你了?”朱厚照察觉到了父皇的不同寻常,忍不住激动的要跳起来。 方继藩:“……” 弘治皇帝吸了吸鼻子,眉毛微微皱起。 方继藩忙道:“殿下,不要胡说,陛下……只是被风沙吹了眼睛。” “可是没有风啊。”朱厚照是个真正耿直的人,他比较较真,不喜欢玩这一套沙子进了眼睛里的把戏。 方继藩忍不住在心里想,陛下生了这么个玩意,一定是人间惨剧吧,上辈子得造了多少孽啊。 弘治皇帝却没有动怒,他笑吟吟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历来聪明,你来说。” 方继藩咳嗽一声,他想了想,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若是不仔细看,方继藩都没有意识到,弘治皇帝只短短时间不见,头上又多了许多的华发,眼角的皱纹更深刻了,全无人到中年的朝气,有的……却是一股子暮气。 ???方继藩突然心里很有感触,叹口气道:“儿臣若是猜得不错的话,陛下此时心里一定在想,太子因为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羡慕太子可以无忧无虑。而陛下一定又在想,陛下却没有好父亲,所以……才如此操劳吧。正因为陛下没有一个好父亲,所以陛下才希望成为天下人的好皇帝,才希望做太子的好父亲。” 弘治皇帝听着方继藩的话,心里有所触动。 方继藩感慨道:“所以太子殿下,真是幸运,而陛下……固然得天命,却有诸多的不幸。陛下,儿臣若是说错了,求陛下宽宏大量,只当这些都是儿臣的胡话。”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咋舌,便忙抬头道:“今日的天气,真好啊。” 弘治皇帝没好气的摇了摇头,却认真的端详了方继藩一眼道:“方卿家说的不错。真读太祖高皇帝的生平,年幼时,总有许多疑问,太祖高皇帝为何做这么的事,他杀勋臣,废丞相制,建内阁,先用锦衣卫,后又罢黜锦衣卫,因为一个空印案,便大加杀戮……为何他这一辈子总是这般的不肯停歇,以至于臣子们,人人自危,勋臣们遭难者,不计其数。” 弘治皇帝背着手,接着道:“可朕年纪越长,越是能明白他了……朕……也不可避免,非要折腾下去不可,只是……这是祸是福呢?”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又打赏十万起点币。还有。 正文 第九百零四章: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显得很惆怅。 他不是太祖高皇帝,也不是文皇帝。 自然没有那等孤注一掷的霸气。 他是一个柔和的人。 可现在……他不得不破釜沉舟。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吏部尚书王鳌……狠狠的抨击了定兴县发生的事。” 弘治皇帝说着,侧目看了方继藩的一眼,这眼神,带着苦涩:“他曾是朕的恩师啊,是他教导朕,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朕当初,对他何等的信服,将他视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别人反对,朕可以坚持,可是他……” 弘治皇帝摇摇头:“他太伤朕的心了。” 朱厚照似乎也察觉到了父皇的无奈,乖乖的住了口。 方继藩索性假装沉痛的样子。 自己能说啥呢?除了溜须拍马,我方继藩不会别的啊。 弘治皇帝叹口气:“可天下无不变之法。继藩啊……朕同意你,让欧阳志去定兴县变法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让欧阳志在定兴县,做出成绩来,他若能做出成绩,朕在京师,就少几分压力,可若是他在定兴县当真惹来了天怒人怨,朕……在朝中的压力,会比他大十倍,一百倍,这汹涌的士林清议,会汹涌而来。朕也会……众叛亲离……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方继藩道:“请陛下放心,儿臣这个门生,定不会辜负陛下重托。” “但愿如此吧。”弘治皇帝苦笑。 他似乎觉得,再说下去,只会给方继藩巨大的压力,可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些弹劾奏疏里,有一个姓方的老先生,竟是因为如此,病倒了,说是不日,可能撒手而去,倘若因为催逼税赋,而逼死了人,只恐……”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陛下,天下姓方的,统统都是忠良,犹如儿臣这般,随时可以为陛下去死。这位方老先生,若是能为陛下的宏图大计去死,这是他的福气,儿臣作为他的本家,五百年前,是一家人,说不准,还是亲戚呢,他若死了,此乃死得其所,死,或重若泰山,又若轻于鸿毛,此死只重千钧,犹若泰山也,儿臣很欣慰,作为他的本家,儿臣与有荣焉!” 朱厚照脸皮子一抖索。 厉害,一下子把姓方的都代表了。 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这话你也说的出…… 方继藩却是激动了,忍不住道:“当然,他若死了,儿臣还是很痛惜的,儿臣只等他的噩耗传来,到时,儿臣等找人续一续家谱……”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脑壳疼。 本来一件很令人惆怅和悲伤。 尤其是想到一个士绅,被税赋逼死,到时天知道,会不会有人大做文章,又是群情汹汹。 可现在……却好像是生生的,将这人间惨剧,变成了一幕喜剧。 敢情你方继藩还要敲锣打鼓的庆祝一番啊。 弘治皇帝背着手,摇摇头:“朕真佩服你。” 方继藩干笑:“哪里,哪里,儿臣……儿臣说的是肺腑之言,姓方的为陛下去死,这是该当的,我今日这样说,十年之后,也还这样说,谁皱眉头,他就不姓方。” “……” 弘治皇帝背着手……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他长叹了口气:“够了,不要再胡说八道,朕不希望任何人死。” 方继藩心里叹息,陛下,这话就不对了,历来变法,哪有不死人的,反正死的是姓方的,作为他的远方亲戚,我很同意啊。 弘治皇帝眼睛微红,依旧还泛着点湿润。 他是过于宽厚的人。 他幽幽道:“朕年幼时,先皇在位,宫中乱成一锅粥,朕亲眼看了太多的阴谋诡计,也见了太多太多的杀人诛心,那时起,朕就在想,朕一定不要和他们一样,有人因朕而死,害了朕母亲的万贵妃,她的亲族,朕虽是将他们统统驱赶出了京师,可朕依旧留着,不曾诛灭。那些曾在宫中蛊惑先皇的奸贼妖道,朕也不曾伤他们分毫。就是因为,朕知道,朕若是有了第一次的手起刀落,朕和他们,就没有了任何的分别……” 说着,他背着手……显得很孤寂。 他所经历过的,别人何曾经历,人们中认为,掌握了别人的生杀大权,方可畅快一生。却殊不知,很多时候,当你掌握了万千人生死荣辱之死,若只是一味的倒行逆施,一味的以弄权为乐,那么……这样的人生,哪怕再如何畅快,又有什么意义? 君子当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子若掌握了国器,就更该如履薄冰,更该小心翼翼,因为随时可能有人,因你而死,因你而受屈辱,这是何其沉重的重担啊,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也!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父皇,无法理解。 方继藩却似乎理解了一点,心里却为弘治皇帝惋惜,这样的人,你可以说他迂腐,可以说他妇人之仁,可是作为同样是有道德感的方继藩,又能责难他什么呢。 想来……自己本家的死,一定会使陛下很是难受吧。 而接下来,可能还有更多人因此而死,陛下的心里…… 这样的老丈人,挺好的,给我来一个连,我方继藩也能接受。 却在此时,身后脚步匆匆,有人疾步而来:“陛下。” 弘治皇帝驻足,回眸,是一个小宦官。 小宦官叩首:“陛下,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恳请陛下赐见,说是有大事……” 弘治皇帝脸色变得严峻,这个时候,锦衣卫指挥使急着来见驾,一定出了什么事:“叫来。” 牟斌气喘吁吁而来,道:“陛下……闹起来了。” 弘治皇帝一呆,凝视着牟斌:“什么?” 牟斌道:“出事了,定兴县……定兴县那里……” 一听定兴县那里……弘治皇帝身子一颤,他皱眉,脸色铁青:“一口气说。” “是。”牟斌道:“定兴县那里,数千上万的百姓,聚集了起来,他们拿着棍棒、武器,竟是……” 说到了这里……弘治皇帝仿佛跌入了冰窖里…… 反了? 因为变法吗? 欧阳志……他……终究没有收拾住局面? “欧阳志呢,他还活着吗?”弘治皇帝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 方继藩一听,也明白过来,是啊,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呢? 牟斌一愣,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他有点不太理解陛下说的啥意思,这和欧阳志有啥关系,他汗颜道:“欧阳县令,应该没事吧,没听说过他有事啊,不过……倒是涿州二县的百姓……只怕要遭殃了。定兴县的百姓们,听说涿州二县的百姓,竟是用了他们税银修的路,急红眼了,聚众数千上万,要讨还公道,他们说,这是定兴路,是定兴县的,其他二县,没有交税,凭什么用,所以……许多人带着武器,说是要去护路,浩浩荡荡的人,三五成群,到处都在寻觅路上涿州二县的车马,要拼命呢!” “……” 弘治皇帝有点懵:“什么意思?护路?” 牟斌哭笑不得:“听说,那新修的路,带去了许多买卖,卑下,能打探的消息也不多,对这里头的玄机,也不理解……反正他们说,这路就是银子,是他们定兴县的,谁走这路,便是挡了他们的财路,为首的一个人,叫周武……此人,卑下打探过了,此人乃是方家方唐吉的庄户,这方家庄的方唐吉,乃是……” 方唐吉…… 弘治皇帝一皱眉。 这个人……听着很耳熟啊。 猛地…… 弘治皇帝想起来了。 弹劾奏疏里就有。 “这个人,他不是病重的要死了吗?” “没有……卑下的缇骑,明明在来奏报之前,还看到这方唐吉的车轿,往县衙里赶呢,龙精虎猛的很哪,哪里有半分病重的征兆……”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 他也算是服气了,一个弹劾奏疏里,要死的人,转过头,就死而复生,不但活着,还精神奕奕,不只如此,居然还能指使人闹事。 若是针对县衙的闹事倒也罢了。 弘治皇帝尚且还可以解释为,这是人家恨透了县衙,认为这是苛政猛于虎,咽不下这口气……所以…… 可是……瞧着这架势,摆明着,人家精力充沛的很,跑去祸害涿州二县的百姓了。 这……算不算欺君罔上? 说好了要死了呢? ………… 方继藩和朱厚照,下巴都要掉下来。 方继藩真没想的这么深远,道路能带来财富,他是有预见的。可他没想到这些士绅战斗力如此之强啊,刚刚带来了点财富,一听有人要利益均沾,二话不说就抄家伙,你大爷,黑,真黑! 可是接下来…… 方继藩无语,他没研究过路权的问题,便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才勉强抬起头,看着牟斌:“你说的那个方唐吉,是方继藩的方,唐宋的唐,吉祥如意的吉?” “正是他!”牟斌无法理解,陛下为啥关注点,这么的与众不同。 弘治皇帝仰头,看天,无言! …………………… 写完了,我们这里下雪了,居然开始怀念起北京的暖气,惨啊。求点月票。 正文 第九百零五章:深得朕心 弘治皇帝有一种见了鬼的感觉。 言之凿凿的,要被赋税逼死的人,现在却是胆大包天,指挥着人去护路。 这显然,只能用灵异来解释了。 可至现在……弘治皇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至少……整件事,还未清晰。 只是他心里隐隐觉得,事态,可能在偏离着许多人的想象,似乎……在朝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发展。 弘治皇帝不禁道:“方继藩。” “儿臣在。”方继藩汗颜,士绅们胆子太大了,若是这些力量,是用来反对变法,一县如此,一府,一省,两京十三省呢? 这是不可想象的。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说说,怎么回事?”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不是早说了吗?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从前朝廷和官府,不收税,至少不收富商、士绅地税,到手的税赋,能有多少?哪怕是沉重的负担,加在了赤民的身上,赤民们倾家荡产,能收上来的税赋,也只能勉强维持朝廷和官府应急的开支。” “可现在,既将税赋收了上来,有了银子,就该用之于民了。从前官府连修个县学,尚且需要士绅们募捐,可有了银子,为何自己不修呢,为何,不修的更好呢?就如这道路这般,有了银子,就可以开工,路不但要修好,而且还要给士绅百姓们用,儿臣预计过,以往那定兴县到新城往返,多则五六日,少则也要二三日,若是马车,还带着货物,一旦遇到了泥泞天气,就更可怕了,有时七八日,也未必能往返。可现在不一样,道路修好,车马疾驰,一日可往返,陛下……想想看,咱们京师,外城至内城往返,所需的时间……怕也未必比定兴县至新城少多少吧。” “道路通了,这定兴县,岂不和京师的外城没有分别。就如北通州一般,这北通州,从前是一文不名,却因为通了运河,因而成了通衢之地,无数的货物,需在那里转运,这能带来多大的财富啊。而道路比之运河更大的优势在于,道路是人人可用,水路……却需得有人有船,且官府还严禁私船,非官船、粮船,不得下水,为的,就是防范水路堵塞,粮船无法来去自如。” 弘治皇帝大抵明白了。 他皱眉:“士绅们从能中牟利”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何止是士绅,整个定兴县的士绅百姓,都可从中牟利,否则,单凭士绅,如何能迅速的集结这么多人,定是有不少的百姓,自发的维护自己的利益。陛下啊,定兴县是保定府,乃至于是整个北直隶,最穷的县,人口稀少,土地贫瘠,在京师,一斤脱壳的米,价格已经到了十文一斤,可在定兴县,同样的米,不过三四文而已,就这……还无人问津呢?” 弘治皇帝还是有些不明白:“从前他们为何不运来京师?” 方继藩心里鄙视弘治皇帝,这是何不食肉糜啊:“道路难行,运输之中,人力物力的成本太高了。何况,正因为道路难行,道上人烟稀少,官府反应的时间,也不及时,道上,甚至还有剪径的强盗,中途有太多太多的变数,等这一斤米,运到了京师,十之八九,运输和隐患的成本,可能就将所有的利润,统统抵消了。现在不同,现在一日一夜,就可往返,且因为道路好,从前一辆车,运几百斤米,就算是难得了,现在用新的马车,配上这样的道路,便是运输上千斤,甚至几千斤,都不在话下,这道路的通过速度快,陆路巡检司,又可沿途随时反应,打击盗贼,如此一来,风险和运输的成本,都降到了最低,商贾们这才发现了有利可图。不只如此,陛下想想看,现在京师的地价这么贵,可谓是寸土寸金,不少的作坊,若是设在定兴县,从那儿生产,再用车马半日时间,运输到京师,这是多大的好处啊。” “到时,定兴县有了税银,不但百业兴旺,官府拿着税银,还可建更大规模的县学,让孩子们入学,还可以修筑更多的道路,与各地相连,甚至,还可以随时,赈济百姓,朝廷和官府,有了银子,可以办的事,就太多太多了。” 弘治皇帝不断颔首点头,这是一个全新的思路,他忍不住又问:“可是,这摊子铺的太大了,花费只怕不小吧。” 方继藩乐了:“陛下啊,变法的本意,不在于要抢夺被人的财富,也并非是,官府得了利,士绅们就要被逼得家破人亡。倘若如此,变法是行不通的,儿臣几个门生,制定薪税制时,儿臣一再提及这一点。” 弘治皇帝一脸无语:“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道:“新税制的本意就在于,民富则国富,官府收取税赋,是为了富民,以富民主旨……无论是朝廷还是官府,想要收取更多的税赋,就必须得让士绅和百姓们都富足起来,他们富足了,便要缴更多的税。朝廷和官府,收益就更加惊人,方才有了动力,去修更多的道路,去建立更多的书院,去赡养老幼,甚至……辅助士绅和百姓,兴农、兴商,如此一来,那些士绅,还有那些富贾,哪怕是舍不得缴纳如此重税,却也知,这些税赋,最终会使自己得益。他们哪怕再不甘愿,最终,却也无所怨恨。” 弘治皇帝脑海里,渐渐开始有了蓝图。 一种全新的概念,渐渐诞生:“你为何不早说?” 方继藩苦笑:“儿臣其实提起过,不过陛下并不在意。” “……”弘治皇帝不禁道:“这是你没说明白。不过……毕竟,只是以定兴县尝试,朕才由着你和你的几个弟子,在那‘胡闹’。” 他虽是说‘胡闹’,不过对于定兴县,却多了几分期待,立即道:“现在定兴县乱成了一锅粥,立即召百官,廷议,商讨对策。” 弘治皇帝背着手,面上带着几分激动。 不是说好了,方老先生气死了吗?朕倒要看看,你们怎么说。 他忍不住笑起来:“你们两个,也一道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朱厚照朝方继藩挤眉弄眼。 方继藩却一副端庄大方的样子,本都尉……已经升华了,现在是治世之臣,朱厚照,你这败类,少给我使眼色,像什么样子。 ……………… 突如其来的廷议,让百官措手不及。 所有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刘健等人,露出了几分担忧,他们听说的消息是,定兴县可能出事了。 可到底出了什么事,暂时还没有准确的消息。 吏部天官王鳌,正气凛然,近来,越来越多的臣子,都表现出了对变法的不满,虽然变法,不过是在区区的定兴县,可是……百官和士林的忧虑,却已更加深重了。 王鳌不服气,不服陛下为何就非要变法不可。 历朝历代,变法有几个好下场的,那些士绅们,可是和天子共治天下的啊,若是陛下失去了他们的支持,一场灾祸,就在眼前。 天子是自己的弟子,做为帝师,他不希望自己的弟子,被天下人视为民贼。 他自认为,自己必须得有此责任感和担当。 入殿之后。 弘治皇帝与太子、都尉三人前后入殿,弘治皇帝上了金銮,升座,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笑呵呵的站着。 众臣行礼,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手搭在案牍上,肃容道:“定兴县出事了,此等大事,不容小觑,朝廷……必须拿出一个应对之策。” 果然,定兴县出事了。 此时,不少人开始跃跃欲试起来,这正是废黜新法的最好时机。 “陛下。”王鳌当仁不让,竟是亲自出班:“官逼民反,历来如此,老臣以为,百姓们若非是被苛政逼到了绝境,断不会如此胆大包天,臣以为,当今之计,万万不可贸然弹压,理应招抚。” 他率先给那些‘乱民’定个调子,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官府过份的缘故,这责任,不该是士绅百姓们来付,唯有如此,所有的矛头,才可指向始作俑者。 王鳌一出班,许多人都激动起来:“臣附议,王公所言甚是,为何,其他诸县太平无事,唯独定兴县,却是滋生了事端,陛下万万不可派兵弹压,以免扩大事态,理应降下皇恩,满足士绅百姓们的愿望,如此……则祸乱必除。” “王公此乃谋国之言啊,陛下……士绅百姓们……苦啊,这些年来,天灾频繁,本就是民生凋零,士绅百姓,何故反焉。无外乎,就是天灾与人祸而已。恳请陛下宽宏大量……” “陛下……老臣……” 众人七嘴八舌,竟是许多人激动的站了出来。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闹非凡。 弘治皇帝一愣。 诸卿之言,真是深得朕心啊。 居然他们所想,难得的,和朕竟不谋而合!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哭哭,双倍啊,一票顶两票。 正文 第九百零六章:想百姓之所想 奉天殿里沸腾了。 热闹非凡。 所谓做文章,便是如此,抓到一个点,使劲的发挥。 现在定兴县不是出了事吗,出了事,肯定有不平只事,所谓不平而鸣嘛。 更有人瞄向了方继藩,心里说,这一次,你方继藩的弟子欧阳志,算是惹来了天怒人怨了。 现在……总该有所交代才是吧。 有人道:“方都尉……定兴县之事,你怎么看待?” 方继藩想不到,有人点到了自己,有些错愕,随即,乐了。 他含笑道:“这个……我和大家的意见一样,诸公所言,实在太有道理了,我方继藩如陛下一般,爱民如子,现在百姓们,有所诉求,岂可动辄弹压,理应招抚才是,以我方继藩的浅见,只要满足百姓们的愿望,这事,自然也就能平息。” “……” 所有人呆住了。 这方继藩……吃错药了。 方继藩何止是吃错了药,继续道:“谁若是敢说一句弹压,就是和陛下对着干,不配为臣子。” “……” 王鳌有点懵了。 这方继藩,就如狼群中的哈士奇。明明自己是头狼,身后,是一群狼,可方继藩……怎么混了进来。 弘治皇帝微笑,颔首:“朕也有此意,既如此,那么就依诸卿所言吧。定兴县士绅百姓,为了路权,闹将起来,声势浩大,客朕念他们无辜……” 弘治皇帝拿起了一本奏疏,低头,看了一眼,淡然道:“譬如这个姓方的,叫方唐吉,此人……诸卿家可有印象吗?” “……” 殿中鸦雀无声。 似乎有哪里不对。 不是百姓们不堪重负,苛政猛于虎,所以……闹起来了吗?这和路有什么关系? 还有这方唐吉。 这个人,许多人都有印象。 是不是那个,病倒了的那个……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领头之人,就是方唐吉,哎……朕还以为他已死了,谁料,竟还生龙活虎……” 王鳌懵了,到底咋回事。 方唐吉死而复生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居然,为了保路,还闹得满城风雨……也罢,朕不追究他,放假去岁,纳税了五百七十多两嘛,也算是为官府,分忧了。这路,是定兴县人用税赋修的,让别人用,确实很不妥当,来人,下旨意,此路既为定兴县人所修,那么,就不得让其他县人,占了便宜,定兴县上下,踊跃纳税,这路,就是他们的,让陆路巡检司,专设定兴县道专员稽查,不得有车马,自定兴县之外,走下道路,违者,重罚,为了以示公允,定兴县也可足见人手,沿途巡查,凡有车马,自涿州二县下车者,都要重惩!” “……” 刘健有点糊涂:“陛下,这……这……这是什么意思?” 王鳌等人也急了,忍不住道:“请陛下示下。” 弘治皇帝微笑:“还能是什么意思呢?定兴县闹起来,其根源,是为了保路,无数的士绅和百姓,修下了定兴县道,这条路,是他们的聚宝盆,也是他们的命根子,他们听说涿州二县的士绅百姓,竟也沾了这路的便宜,自然不依,便闹了起来,其中,为首的就是方唐吉,诸卿啊,朕倒想问问你们,你们口口声声说,百姓们被欧阳卿家逼迫,仿佛要家破人亡的样子。可朕看来,并没有嘛,不只如此,他们似乎还很生龙活虎。” “陛下,能否将奏报,给老臣看看。”王鳌脸色铁青。 身后,群臣都哗然了。 许多人窃窃私语,低声议论着。 弘治皇帝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会意,取了案牍上的奏报,下了金銮,送到王鳌的面前。 王鳌接过,无数人如饥似渴的看着王鳌。 王鳌垂头,一看,脸色就变了。 果然,根本就没有什么官逼民反,有的……却是为了保路,而引发了定兴县与邻县士绅百姓的争斗。 他突觉得有些眩晕,一个字,一个字的将奏报看过,却是沉默了。 倘若真如此,这岂不是说明,定兴县的士绅百姓,都是对这一条税款修的道路,求之不得吗? 那么……哪里来的民怨。 他欧阳志修路,没有制造民怨,反而还成了实打实的政绩了? 王鳌的脸,转瞬之间,变幻不定。 他不能接受。 王鳌不禁道:“陛下,这是锦衣卫送来的奏报吗?” 弘治皇帝抚案:“正是。” 王鳌不禁道:“老臣以为,这其中必有隐情,老臣前几日,还得了定兴县某些人的修书,他们对于这条道路,抱怨无比,怎么转眼之间,锦衣卫就上了这奏疏,老臣并没有非议厂卫的意思,只是……老臣以为……此事,值得商榷。” 这一番话出口。 总算让心乱如麻的百官们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不错……事情不该如此,十之八九,就是锦衣卫所奏不实。 这是常有的事,有时厂卫为了讨陛下的喜欢,往往会报一些与事实偏离的事,现在这份奏疏,十之八九,就是如此。 王鳌肃然道:“此时事关重大,还是陛下明察秋毫的好,老臣建议……可令都察院、刑部、大理寺,派员前往定兴县,将……” 看来……他是不相信了。 弘治皇帝抚案,面带不悦之色。 朱厚照不禁道:“里头说的言之凿凿,怎么王师傅说不信就不信,王师傅这般说,可是说父皇昏聩,竟是连这等事,都不辩真假了吗?” 太子殿下,显然是和方继藩穿一条裤子的。 王鳌忙道:“太子殿下恕罪,老臣只是觉得蹊跷而已,只要彻查……” ………… 此时…… 一个宦官,抱着一沓厚厚的奏疏,匆匆的赶到了奉天殿外。 “急报,定兴县的急报!”宦官高喊着。 奉天殿内,听到了消息。 弘治皇帝面色如常,道:“进来!” 那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定兴县令欧阳志上奏……” 弘治皇帝道:“取来,朕看看。” 转眼之间,这奏报说来就来了。 所有人都好奇起来,这急报里,写的又是什么? 王鳌有点急了。 不能让方继藩师徒们,这般的搬弄是非下去,他立即道:“陛下……老臣也想看看,这欧阳志,奏报的是什么!” 许多人纷纷放肆起来:“事关重大,臣等也想看看。” 奉天殿里,已是炸了锅。 所有人都激动起来。 弘治皇帝和刘健换了一个眼色:“王卿家,这奏疏,你来念。” 王鳌才松了口气,心里想,若是欧阳志上来的奏疏,肯定是想借此解释这件事,他就不相信,欧阳志的奏疏里,会没有漏洞。 他取过了那奏疏,打开,里头密密麻麻,让人竟有些头皮发麻。 他缓缓念道:“臣欧阳志,启禀圣上,曰:今定兴县士绅百姓上下,不忿道路为涿州二县百姓所侵用,定兴路,乃定兴县上下赋税以及告贷所修,岂可定兴县缴税,而涿州二县之人所用之理,今诸士绅百姓……” 念到此处,王鳌面带冷漠,已经不想看下去了:“陛下……这欧阳志,看来还是民变之事,栽在保路上头,倘若士绅百姓们当真之事保路,他……” 王鳌说到他的时候,眼睛忍不住继续去扫这奏疏,可看下去,脸色却是变了。 仿佛见了鬼一般。 他喉结滚动着,咽了咽口水,继续道:“今诸士绅百姓联名,恳请陛下为之做主……再下头,是一个个签名,每一个签名上,还有一个血印,这指印,竟是带着几分腥臭味,是血……” 王鳌身子一哆嗦,却是硬着头皮念下去:“具名者有:方唐吉、杨文生、刘见喜……吴建业、梁……” 奉天殿内,却是在转瞬之间,安静下来。 沉默……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只是默默的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有些名字,甚至耳熟能详。 王鳌继续念下去:“王贺、张百叶、邓子天……” 翻开下一页,还是密密麻麻的性名,每一个姓名上,依旧还是血。 血腥味……弥漫开来…… 王鳌的脸……则越来越红,他瞳孔收缩着,继续念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到了后来,他发现自己如鲠在喉,声音越来越嘶哑…… 许多的大臣,一个个瞠目结舌。 转过头,怎么看就……天地翻转。 方继藩,将他们所有人,都收买了? 这不可能,事情,怎么可能如此啊。 里头的名字太多,竟有数千之众,王鳌已开始念不下去,他脸色蜡黄,最终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陛下……老臣……老臣……” 他既有些不相信,又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大的事,没有人欺君罔上,且上头的名字,行书千奇百怪……这…… 啪! 弘治皇帝在此刻,猛地一拍案牍。 这一声脆响。让所有人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许多人拜倒:“臣等万死之罪!”、 王鳌也已跪下,他面带糊涂的样子:“陛下……这……陛下……名字太多……老臣……无力再念了。”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零七章:杀人诛心 王鳌念不下去了。 他嘴唇嚅嗫着,最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弘治皇帝则凝视着他:“王卿家,你怎么说?” 王鳌耸拉着脸。 所有人都诧异了。 士绅们不需要他们来鸣冤叫屈,他们过的很快乐。 而此前还一副以代表了定兴县的人,现在……却一个个哑火。 此时……再说什么,都变得苍白无力。 王鳌深吸一口气,终是拜倒:“老臣……”他艰难的张口,从来没有这般的无力过,可最终,他还是道:“老臣万死之罪,恳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凝视着王鳌,心情复杂无比。 看着王鳌一脸颓然的模样,弘治皇帝道:“朕记得当初,王卿家教朕读书,说天子理应施行仁政,要视百姓为赤子,这些话,王卿家还记得吗?” 王鳌羞愧难当。 他沉默无声。 弘治皇帝一声叹息。 良久,王鳌才道:“陛下,臣……臣……”他似乎下足了勇气:“老臣蒙陛下不弃,起于阡陌,恩荣见于望外……” 众人一听,都吓到了。 这一番话,分明是为接下来的话所铺垫的,可是,他乃是帝王之师,是名震宇内的吏部尚书啊。 所有人心里打鼓起来。 便连刘健,也不禁心里打鼓。 却听王鳌继续道:“臣侍奉陛下,已三十年矣,君臣之情,非人可比,陛下于臣之高德厚爱,宛如甘露也。而今,老臣眼老昏花,不能视事……恳请陛下,放臣还乡,苟延残喘,以养天年。” 满殿几乎都炸了。 王鳌是何等公允之人,他在吏部任上,没有人不服气的,可谓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今日却为此,竟要请辞。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 他倒是很想敲打一下王鳌,此人是帝师,若是在新政的问题上,和自己对着干,这变法,还能继续吗? 可弘治皇帝没有想到,王鳌竟会心灰意冷,直接致士。 弘治皇帝想要开口挽留,口嚅嗫了一下,却无法张口。 许多人窃窃私语,尤其是不少弹劾欧阳志的官员,也有些慌了。 王公若如此,奈其他人何? 刘健眼眸一沉,立即道:“王公身体康健,何故致士?” 王鳌却是灰心的道:“而今如此,为天下人所笑。请陛下成全臣下。” 他一副去意已决的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方继藩站在一旁,悄悄的打量着每一个人。 显然,许多人是震惊的,哪怕是三位内阁大学士。 方继藩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似乎举棋不定。 方继藩突然大笑:“做了错事就要走吗?” “什么?”许多人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撒泼起来,那可不是玩的,毕竟这是专业,方继藩哈哈大笑:“真是可笑,新法已势在必行,而定兴县,更是借新法,而士绅百姓,无不欢欣鼓舞,王公却自称定兴县上下苦不堪言,现在如何,现在………请王公告诉我,定兴县上下,还是苦不堪言吗?” 这是赤裸裸的质问,是咄咄逼人。 然而……没有丝毫的违和感。 因为……方继藩这个人渣,他不就是个痛打落水狗的人吗? 王鳌已是羞愧难当,恨不得以头抢地,可这一次,他算是彻底的服输了,没什么好狡辩的,哪怕方继藩的言辞再如何的激烈。 方继藩扬起袖子:“现在真相大白,水落石出,一个致士,就可以回去颐养天年,就可以撒手不理,从此荣辱之事与你无关,王公,你可知道,若是你和某些人……” 方继藩说到某些人的时候,许多人的脸都绿了。 方继藩继续道:“你们若是得逞了,你可知道,多少士绅百姓,没有了路,他们怎么活下去啊?” “现在,王公拍拍屁股就想走?”方继藩厉声道。 王鳌身躯一颤,依旧没有做声。 任方继藩如何侮辱,他也无话可说。 方继藩这般的话,实是有些诛心了,王鳌毕竟是混了大半辈子,位高权重,声望卓著之人。 有人想为王鳌争辩什么…… 倒是弘治皇帝默不作声,他有一种预感,方继藩,又在玩什么把戏。 王鳌此时,万念俱灰,便道:“既如此,那么就请陛下治罪吧。” 方继藩哈哈大笑:“治罪,好,那就论一论你的罪,你身为吏部天官,危言耸听,自诩自己是清流,陷害忠良,这是什么罪?你尸位素餐,狗拿耗子,明明是善政,你却颠倒黑白,这又是什么罪?” 王鳌身躯一颤,他抬眸,王鳌是个脾气很硬的人,此时忍不住道:“死罪,那么,就请治臣死罪,陛下……臣无怨无悔。” …… 满殿群臣,已经放弃治疗了…… 方继藩又大笑:“你不怕死吗?” “无所惧也。”王鳌比方继藩想象中,要硬气的多。 方继藩道:“这是因为,你还要脸,看来,我没看错你,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 王鳌几乎要昏死过去,自己什么时候,和你方继藩是一样的人,他一口老血要喷出来,宁可现在死了干净,免得活在世上蒙羞。 方继藩道:“可是,你不怕死,连死都不怕,那敢问王公,王公不怕羞耻吗?” “什么?” 方继藩气定神闲道:“从哪里跌倒了,就从哪里爬起来,做了错事,就要认,如我方继藩这般,虽然我方继藩只做正确的事,可若我如你这般,天天做错事,我一定会反省自己,三省吾身,想尽办法,去改正。而不是如孩子一般,出了错,便动辄致士。王公既认为自己是对的,为何不敢坚持。那么,王公若认为,自己做错了,为何不改正?可见人想要改正错误,比死了还难,可在我方继藩看来,一个人若是知错不改,便是厚颜无耻,王公,你要点脸吧。” “……”王鳌已经想杀人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想要改,其实,也不难,王公之现在只怕,还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吧?来,我方继藩可以教你,不妨如此,王公可先告假数月,这数月里,王公就在我的身边,我来一一告诉你,王公错在哪里。” “什么……” 一时殿中哗然。 王公还需你方继藩来教。 这还真不如致士呢。 不,还不如死了呢。 王鳌胸膛起伏,似是大怒,他知道方继藩在激将自己,可这口气,他咽不下哪。 方继藩正色道:“恳请陛下恩准,让王公暂时成为儿臣的主簿,儿臣定然教他心服口服!” 弘治皇帝心念一动。 这事儿,很荒诞。 却令人生出了好奇心,自己这个师傅的性子,弘治皇帝是再清楚不过的,这是牛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方继藩这一次,只怕要失策了。 王鳌冷冷的看着方继藩,胸膛起伏,冷哼一声。 “陛下,不可啊……”有人站出来,痛心疾首:“王公是何等人,怎可……” “陛下。”连刘健都看不下去了,他和王鳌,政见不同,却对王鳌,多少是有些佩服的。何况,王鳌是何等声誉卓著之人,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 只怕这比杀了王公,还要难受。 方继藩大声道:“陛下,王公定然不肯,他还想摆自己的臭架子,自以为自己是帝师,哪怕自己做错了,便一声致士,陛下就要乖乖挽留他……” “放屁!”王鳌暴怒:“老夫是真心致士,竖子安敢辱我。” 弘治皇帝看看王鳌,又看看方继藩,他淡淡的道:“既如此,那么,三个月,就这三个月吧,若是王卿家坚持己见,朕无话可说,若是王师傅想要致士,三个月后,朕也恩准……” 同意了…… 所有人下巴都要掉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 弘治皇帝最难受的,就是自己曾经的师傅,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即便是王师傅致士又如何,致士了,他会认同朕吗? 王鳌的声誉卓著,隐隐是士林的领袖,无论他是在朝还是在野,以他的威望,都会有无数人,对他俯首帖耳。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定兴县的变法,还要继续下去,最后定兴县会变成什么样子,朕不知道,诸位卿家,可能也不知道。那么……朕和诸卿就拭目以待,且要看看,这定兴县,最终,会变成什么模样。王师傅……这些日子,朕要委屈你……” 说着,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你也要仔细了。” 王鳌……几乎又要吐出一口老血。 不能啊…… 自己一世清名,怎么可以和方继藩鬼混一起…… 他张口想说什么,可是……君命难为,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这一下,算是彻底的凉凉了,以方继藩睚眦必报的性子,这三个月,只怕……自己根本熬不过去吧。 许多人面如死灰,却是说不出话来。 倒是方继藩,却是一副得逞的样子,忍不住大笑,却忙道:“臣谢陛下,请陛下放心,儿臣一定会善待王公的!” …………………… 还有! 正文 第九百零八章:名师出高徒 方继藩这个人,一肚子坏水。 现在这堂堂吏部天官,竟落在此人手里…… 满殿群臣,都是一股子兔死狐悲的想法。 王鳌恨不得站起来,撞柱子。 可方继藩却知道,王鳌是不会去死的。 他是老年得子,一个老年人,尚且还能造出儿子,可见……这个人对于生命,是多么的爱护。 朱厚照心里乐开了花,老是朝王鳌看过去。 有意思,有意思了。 弘治皇帝话出了口,倒是有些后悔了。 无论怎么说,也是曾教授过自己的恩师啊……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对。 可金口玉言,也只好如此。 ………… 一道旨意,送至保定府。 所有人傻了眼。 定兴县的路,只许给定兴县的人用。 定兴县将设立陆路巡检司,不允许任何的车马,在涿州二县下车道,违者,查办,扣货。 消息一出,定兴县顿时扬眉吐气,好日子来了。 这个时代的商户,是不敢冒任何的风险的。 民不与官斗,想要做买卖,就得守规矩,固然谁都有侥幸的心理,可能来做买卖的人,都是家大业大之人,犯不上……冒这个风险。 甚至定兴县直接挂出赏金,但凡有人检举有商贾暗中去涿州二县商货的,给予奖赏。 这下子,就更没有人敢去了。 定兴县而今是如过年了一般。 县衙…… 欧阳志高坐,手里拿着户部司吏送来的一份奏报。 里头报了几件事。 一件是上半年将开始清查税赋,今年的税赋,肯定是要暴涨的,上一年,是六万多两银子,解押国库三万多两,定兴县自留三万多两,今年不出意外,这个数目,可能翻翻。 第二件事……是入户的问题。 大量附近州县的劳力,甚至是保定府,都疯了似得往这儿赶,有女儿的人家,将女儿嫁,有儿子的人家,冒称是定兴县某户人家收养的儿子,总而言之,他们换爹啦…… 现在千方百计,都在想着办法,落入定兴县的户册。 理由很简单,定兴县这里,商贾来了极多,什么都收购,还有不少规划的作坊,不日也将兴建起来,有了西山的作坊,不少商户,也在附近购置土地,预备建立配套的作坊,毕竟……这里的地价,哪怕是暴涨了不少,比之京师,还是低廉许多。 京师的人力,价格也不低,而在定兴县,五十个大钱,要多少有多少。 现在到处都在招募人工,而其他各府县的人,谁不眼红的。 这年月,太多人有一身气力,却无处施展了,若是能在定兴县落户,一个月,少说也有一二两银子的进项,这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是天文数字啊。 而今,什么都不多,唯独多的,就是那些活不下去的百姓。 欧阳志淡淡道:“若是情有可原的,都可以落户,定兴县的人力,本就不充裕,除此之外,税银之事,往后重点要排查商户,做买卖可以,想挣银子,也可以,可该缴纳的税赋,要缴纳……还有………” 他沉默了很久:“县里该多招募一些差役了,最好去附近的州县招募,能读书写字的,统统招纳,至于本县……” 这司吏,早习惯了欧阳志的沉默了,耐心的等着。 欧阳志将奏报丢到了案头上,方才不紧不徐的道:“本县的人,也招募一些,纳入陆路巡检司。” 让本地人去管理道路的治安,外县的人,入衙为吏。如此,在本县,可去除那些士绅的影响,可陆路巡检司呢,本就是为了维护定兴县利益的机构,招本地人最好,肯干,干的不好,会被戳脊梁骨的。 欧阳志说罢,挥挥手,让那司吏退下去。 有了税银,就掌握了财权,欧阳志的一切政令,就可不比看士绅们的脸色行事,我招募谁,都和人无关,反正,也不必求着士绅。 他揉了揉太阳穴,现在,局面算是真正打开了,接下来……整个定兴县,都将成为示范,既是示范,那么在这里,必须成为人人羡慕的大治之世,现在……才是个开始…… ……………… 王鳌一大清早,便到了西山。 他虽然很不开心,很不愉快,甚至很想翻脸。 可无论如何,陛下开了金口,他现在是公主府的主簿,所谓主簿,大抵……可以看做是秘书,总而言之,他得赶早来。 他必须证明,自己绝不是方继藩口中,那个厚颜无耻之人。 到了西山方继藩的宅邸,他站在外头,一墙之隔,是一群孩子们的哼哼哈哈的声音。 见王鳌来了,有人领他进去,过庭院的时候,王鳌看到一群孩子,手里提着木刀,哼哼哈哈、有模有样的劈砍着木桩子。 这是大冷天。 可孩子们穿着,并不厚实,就一件里衫,外头罩着一件毛衣。 看着……就有些冷啊。 可孩子们,却一个个身子冒着腾腾的汗。 王鳌居然看到了皇孙。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顿时……泪水就要模糊了。 陛下变了。 太子殿下,还是那个鬼样子。 只有皇孙……他心里放不下…… 现在皇孙手提着木刀,劈砍着稻草人,极认真,额上全是汗。 王鳌恋恋不舍的被人领着,到了一个小厅,坐下,有人会他斟茶来:“王公,久仰,久仰,奴婢邓小健……” 这人,是个宦官。 是伺候公主殿下的。 不过如今,却是侍奉方继藩了。 方继藩是个痴心情长的人,这一点,邓健就可以证明,比如……现在邓健不在,以后也不需他伺候了,这宦官……自然也就改了名……小健二字,将方继藩对于生活的向往,对于人生的思考,对于哪怕是方家的一条狗,尚且还保留着深厚的感情,如此种种,都在这小健二字上,展现的淋漓尽致。 王鳌不喝茶,只是木着脸:“都尉呢?” “还早呢,都尉一般是日上三竿才起床,只怕,要候着一个时辰。” “……”王鳌也是服了,大正午起来?这还是人吗? 可他没法子,只好耐心的等。 心里……涌上来一股子悲哀。 活了大半辈子,最后,节操不保,宛如不可描述的妇人一般,失了贞。 唏嘘之间,就这么在此发呆。 却有人匆匆从这小厅边跑过去,过了一会儿,便见方继藩急匆匆的跑出来:“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见方继藩心急火燎的样子,王鳌忙是追出去道:“方都尉,老夫……” 方继藩只看他一眼,没搭理他,似是很急,口里忍不住骂道:“混账东西,看我不打死他。” 说着,便朝外跑。 王鳌哪里敢怠慢,忙是追出去。 却见方继藩出了家门,上了一辆马车。 幸好王鳌来时,也是坐马车来的,他是主簿,按理,得跟着方继藩,虽然方继藩理都没理自己,可王鳌可不是一般人,他性子就是如此,你方继藩不是让老夫做主簿吗,好,那老夫就做好这个主簿,只是……呵呵……你方继藩若以为这样就可以收买老夫的心,那就是痴心妄想。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疯狂急行,终于,到了飞球营的外头停下。 却见两个小子,在泥地里翻滚,几个飞球营的军汉,呵斥道:“哪里来的孩子,敢来这里造次,这是军中,任何人都不得出入……” 那孩子似是摔了一跤,却是起身,道:“我叫方正卿……” 那军汉依旧不以为意。 孩子继续道:“我爹方继藩……” 一旁还有一个孩子,却是背着手,小大人的样子。 这叫方正卿的一面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一面道:“我大父是方景隆,你叫什么名字?” 军汉脸上一呆,精彩极了,扑哧一下,就跪下,瑟瑟发抖:“原来……原来是师叔啊……卑下王进念,从前曾在书院里读书,卑下……” 方继藩却是在马车里听了个真切,气坏了,脸都是白的。 今早孩子们做了晨操,便去郊游,谁知,方正卿和朱载墨二人,却不见了踪影,这可将方继藩吓坏了,方继藩闭着眼睛都知道这两孩子,十之八九是要来飞球营,他们这几日,总是将送徐鹏举上天挂在嘴巴,这一来,果然是如此。 方继藩冲下了马车,暴怒,冲上去,一把将方正卿拎了起来。 那后头的车上,王鳌也下了车。 便见方继藩伸手,就在方正卿的屁股上给了一个巴掌:“狗一样的东西,谁让你仗势欺人的,你哪里是我儿子,你爹我这辈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何时似你这般,动辄拿自己的爹的名字出来吓唬人,你这狗一样的东西,没救了,今日不打死你,我方继藩三个字倒过来念。” 方正卿顿时嗷嗷大哭:“爹,我错了,我只想上天上看看……” 方继藩气愤难平:“你还要脸吗?你还是人吗?我叫你不堂堂正正做人…” 啪啪……几巴掌下去。 方正卿的屁股红了,继续滔滔大哭。 方继藩还不解恨,目光杀人一般,看向朱载墨。 ………… 求月票。求月票,求月票,重要的事说三遍。 正文 第九百零九章:聚宝盆 朱载墨背着手,见方继藩目光冷峻,似乎也有些畏惧,他嚅嗫了嘴,才道:“没错,是我带他来的。” 说着,后退一步。 “……” 方继藩有点懵。 正确的回答不该是说,没错,这是方正卿带自己来的吗? 方继藩便大怒:“该死!”拎着方正卿继续打屁股:“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带着朱载墨来,让你带着朱载墨来……” 方正卿嗷嗷叫:“爹,你听仔细,你听仔细,啊啊……啊……” “还敢顶嘴,打死你。” 如撵兔子一般,撵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郊游的队伍,一群孩子见了两个泥人回来,都乐了。 朱载墨和方正卿两个,耸拉着脑袋,方正卿一瘸一拐,唧唧哼哼,低声说:“我和我娘说。” 虽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却是老实的很,进了队伍。 孩子们纷纷给方继藩行礼:“见过恩师。” 方继藩背着手,只颔首点点头,看着这群孩子:“今日郊游做什么?” 领队的,乃是刘文善。 刘文善上前:“恩师,学生带师弟们,去蒸汽机研究所看看,让他们见一见,格物之理。” 格物之理。 这不就是物理吗? 方继藩却依旧板着脸。 刘文善忙道:“下午的时候,唐师弟教授他们绘画和行书。恩师……学生照顾不周,居然差点走失了朱师弟和方师弟,学生万死。” 方继藩龇牙,一挥手:“去吧。” 刘文善悻悻然,忙是吩咐随性的嬷嬷道:“仔细盯好孩子。”说着举着一个小旗:“师弟们,跟师兄走,不可再掉队和偷溜了。” 说着,带着一长串叽叽喳喳的孩子,继续步行。 不坐车,是为了养成孩子们好逸恶劳的习惯,毕竟……方继藩是个反面教材,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坐轿行车,整个人都懒了,啊,要引自己为戒,孩子们多走走,挺好。 那王鳌气喘吁吁追上来,一见到有人带着皇孙走了,便下的脸都绿了,要追上去,方继藩道:“你追啥,你也是孩子,也要去学习,要点脸吧,王主簿,你都七老八十了。” “……” 王鳌驻足,却还满是担心,远远眺望。 便听方继藩在一旁叹息:“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人心不古;想当初,我是一个多么正直的人,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才不想着玩,我心里只想着朝廷和皇上,打小就闻鸡起舞,一心只想着,为苍生立命,可看看这些孩子,个个摇晃着脑袋,天知道这脑袋里,有多少男盗女娼之事,可耻!” “……”王鳌如吃了苍蝇一般,忙抚着自己心口,有点疼。 良久,他才缓过劲来:“方都尉,不知今日,可有什么公务?” “有啊。”方继藩颔首:“先吃饭。” 到了镇国府。 方继藩和朱厚照几乎是不约而同而来,边炉已经打好了,热腾腾的,方继藩道:“牛肉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温艳生看着两个家伙,宛如在看自己的两个孩子,带着宠溺的目光,取了一盘盘的牛肉片儿来,他刀工好,这牛肉薄片,只有纸张薄。 王鳌看着眼睛都直了。 朱厚照似看出了王鳌眼里的怒气,从袖里取出一份宰牛书:“办了证的。” 说着,方继藩招呼王鳌坐下:“王主簿啊,不要拘谨嘛,来来来,坐下,我来给你烫牛肉吃。” 王鳌忍不住道:“牛乃畜力……这……这……” 方继藩拿筷子,给他烫了一片牛肉,沾了温艳生特意调制过的酱:“饿了吧,先吃,吃完再骂,不然没气力。” 王鳌哆嗦着嘴皮子,很想掀桌子翻脸,可细细一想,要冷静,老夫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便举重若轻的举起了筷子,钳起烫好的肉片,入口,扑哧……扑哧,有点烫,口里麻麻的,还有一股子辣味,呼……他拼命的呼吸,脸胀红了,正要说,此肉有毒,可旋即,这麻辣味道过去之后,嫩肉一嚼,舒服……麻辣之后,便是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吃了几口,吞咽下肚,真香哪。 方继藩和朱厚照,已在一旁大快朵颐了,朱厚照是一整盘的丢下去,而后全数捞起,眼睛盯着边炉翻滚和沸腾的肉渣,手在指指点点:“这个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 方继藩懒得管这么多:“好兄弟不分彼此。” 王鳌脸胀红,心里说,哼,一点吃相都没有,老夫吃啥呀。 他忙是夹子夹了生肉,放进边炉里滚烫,正待要夹出来,朱厚照的筷子就扯掉了他半边肉。 “……” 亲眼看着朱厚照将那扯下的半边肉放进嘴里,王鳌眼睛鼓起来。 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跟这种人渣吃饭,你若是客气半分,是会被饿死的。 ……………… 吃饱喝足。 王鳌居然觉得回味无穷。 朱厚照放下筷子:“我去试验活塞了,再会啊,老方。” 人已不见了踪影。 低头,看还没有吃饱的王鳌,继续捡着生肉渣子,丢进边炉里滚烫,一面拿着长筷,在沸腾的水里翻找,找出点肉星,蘸酱,吃了。 没吃饱呢,才吃了七八片。 这种年龄还能老年得子的人,往往都有一副好身体,好身体的前提,必须得是吃的多。 方继藩起身:“啊……” “要去哪里?” 方继藩道:“吃饱喝足,有点困了,我且先去打个盹儿,王主簿自便。” “……” 王鳌想死。 ………… 方继藩一睡,便是一个时辰,等出现在王鳌面前的时候,王鳌已经开始盼着晚饭了。 可方继藩现在,却是生龙活虎,仿佛浑身上下,充斥了力量,上马车,吩咐道:“去新城。” 王鳌就坐在方继藩大沙发对面的小沙发上,他没什么和方继藩想说的……所以,车厢里,很是尴尬,当然主要是王鳌尴尬,方继藩仰在沙发上,打着节拍子,哼琵琶曲《十面埋伏》。 到了新城,直接进入售楼处,王金元急的团团转。 最近加息了。 因为钱庄大量的贷款,所以,为了防止资金链出现问题,因而直接加息,贷款的利率变高了,与此同时,储蓄的利率也增加了。 增加的结果,就是想要买房,你得多付利息,除此之外,你若是存钱,钱庄多给你利息。 不少南方的商帮,闻风而动,将大量的银子,储入钱庄之中。 这使西山钱庄,准备金充裕无比,而定兴县,似乎又开启了疯狂的扩建模式,大量的贷款,据说未来定兴县的财政稳健,税收足够应付。 这定兴县,属于过热的现象。 可越如此,却越吸引无数的商贾前去,甚至连不少江南的富商,似乎也开始垂涎起来,整个定兴县,就如一个大工地,因为巨大的需求,以至于未来需要开辟无数的工坊,这些工坊可能前期投入的资金不足,可是未来一旦建起来,销路却是不愁的,毕竟……一切都是百废待举,现在市面上,物资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短缺,大量的丝绸、布匹、煤石、砖、钢铁等等的物资,都在暴涨。 因而,钱庄为许多的工坊,开始放贷,有了钱庄兜底,商贾们胆子也大了起来,都像疯了一般,规划出一个个蓝图,尤其是定兴县,属于示范区,准许炼钢铁,这一道宫中默许的条文一出,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利率,哪怕再如何高不可攀,也是门庭若市。 买房还是要买房的,毕竟,新城和定兴县,铸就了不少新富,这些一夜暴富的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新城……有一个房子。 王金元今日刚刚推出了一处地皮,占地三千亩,结果……直接抢售一空,这地皮地段并不好,所以价格只有一万七千两银子一亩,可上午的时候,无数人,就如打抢一般,既不问附近会不会有戏院,也不问西山蒙学会不会在那里建立分校,其实也没有人有时间去问,只怕自己落后于人。 王金元拿着算盘,不断拨弄,他其实心里有点虚,这玩的有点儿大。 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 要知道,钱庄的存银,也不过是一亿三千万两,可是放出去的银票,却已远超了这个存银的数目了。 再加上放出去的贷款…… 也幸好大家接受了银票,并且对银票的信用,深信不疑,可一旦出现挤兑,就完蛋了。 当然……似乎眼下,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挤兑,再者说了,现在捏着银票最多的,恰恰是西山建业,只要西山建业不砸自己的盘,理论上而言,银票的信用,是可以完全保障的。 现在银票已经开始出现在了江南,江南的商贾,慢慢的习惯了用银票来交易,接下来,钱庄还在想办法,弄出更小额的单位,来取代人们日常的交易。 见了方继藩来,王金元笑开了花:“少爷,您可来了……正好,这里的账,您得过一过。” ……… 哥、姐,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章:大恩人 朱载墨背着手,见方继藩目光冷峻,似乎也有些畏惧,他嚅嗫了嘴,才道:“没错,是我带他来的。” 说着,后退一步。 “……” 方继藩有点懵。 正确的回答不该是说,没错,这是方正卿带自己来的吗? 方继藩便大怒:“该死!”拎着方正卿继续打屁股:“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带着朱载墨来,让你带着朱载墨来……” 方正卿嗷嗷叫:“爹,你听仔细,你听仔细,啊啊……啊……” “还敢顶嘴,打死你。” 如撵兔子一般,撵着两个孩子回到了郊游的队伍,一群孩子见了两个泥人回来,都乐了。 朱载墨和方正卿两个,耸拉着脑袋,方正卿一瘸一拐,唧唧哼哼,低声说:“我和我娘说。” 虽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却是老实的很,进了队伍。 孩子们纷纷给方继藩行礼:“见过恩师。” 方继藩背着手,只颔首点点头,看着这群孩子:“今日郊游做什么?” 领队的,乃是刘文善。 刘文善上前道:“恩师,学生带师弟们去蒸汽机研究所看看,让他们见一见格物之理。” 格物之理。 这不就是物理吗? 方继藩却依旧板着脸。 刘文善忙道:“下午的时候,唐师弟教授他们绘画和行书。恩师……学生照顾不周,居然差点让朱师弟和方师弟走失了,学生万死。” 方继藩冷着脸,还是一挥手道:“去吧。” 刘文善悻悻然,忙吩咐随行的嬷嬷道:“仔细盯好孩子。”说着举着一个小旗:“师弟们,跟师兄走,不可再掉队和偷溜了。” 说着,带着一长串叽叽喳喳的孩子,继续步行。 不坐车,是为了养成孩子们不要好逸恶劳的习惯,毕竟……方继藩是个反面教材,自打来到这个世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出门坐轿行车,整个人都懒了,啊,要引自己为戒,孩子们多走走,挺好。 那王鳌气喘吁吁追上来,一见到有人带着皇孙走了,便吓的脸都绿了,要追上去,方继藩道:“你追啥,你也是孩子,也要去学习吗?要点脸吧,王主簿,你都七老八十了。” “……” 王鳌只好驻足,却还满是担心,远远眺望。 便听方继藩在一旁叹息着道:“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人心不古;想当初,我是一个多么正直的人,我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才不想着玩,我心里只想着朝廷和皇上,打小就闻鸡起舞,一心只想着为苍生立命,可看看这些孩子,个个摇晃着脑袋,天知道这脑袋里有多少男盗女娼之事,可耻!” “……”王鳌如吃了苍蝇一般,忙抚着自己心口,有点疼。 良久,他才缓过劲来:“方都尉,不知今日可有什么公务?” “有啊。”方继藩颔首:“先吃饭。” 到了镇国府。 方继藩和朱厚照几乎是不约而同而来。 边炉已经打好了,热腾腾的,方继藩道:“牛肉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温艳生看着两个家伙,宛如在看自己的两个孩子,带着宠溺的目光,取了一盘盘的牛肉片儿来,他刀工好,这牛肉薄片,只有纸张薄。 王鳌看着眼睛都直了。 朱厚照似是看出了王鳌眼里的怒气,从袖里取出一份宰牛书:“办了证的。” 说着,方继藩招呼王鳌坐下:“王主簿啊,不要拘谨嘛,来来来,坐下,我来给你烫牛肉吃。” 王鳌忍不住道:“牛乃畜力……这……这……” 方继藩拿筷子,给他烫了一片牛肉,沾了温艳生特意调制过的酱,道:“饿了吧,先吃,吃完再骂,不然没气力。” 王鳌哆嗦着嘴皮子,很想掀桌子翻脸,可细细一想,要冷静,老夫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便举重若轻的举起了筷子,钳起烫好的肉片入口,扑哧……扑哧,有点烫,口里麻麻的,还有一股子辣味,呼……他拼命的呼吸,脸胀红了,正要说,此肉有毒,可旋即,这麻辣味道过去之后,嫩肉一嚼,舒服……麻辣之后,便是一股子说不出的感觉,吃了几口,吞咽下肚,真香哪。 方继藩和朱厚照已在一旁大快朵颐了,朱厚照是一整盘的丢下去,而后全数捞起,眼睛盯着边炉翻滚和沸腾的肉渣,手在指指点点:“这个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 方继藩懒得管这么多:“好兄弟不分彼此。” 王鳌脸胀红,心里说,哼,一点吃相都没有,老夫吃啥呀。 他忙用夹子夹了生肉放进边炉里滚烫,正待要夹出来,朱厚照的筷子就扯掉了他半边肉。 “……” 亲眼看着朱厚照将那扯下的半边肉放进嘴里,王鳌的眼睛鼓起来。 他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跟这种人渣吃饭,你若是客气半分,是会被饿死的。 ……………… 吃饱喝足。 王鳌居然觉得回味无穷。 朱厚照放下筷子:“我去试验活塞了,再会啊,老方。” 说罢,人已不见了踪影。 低头,看还没有吃饱的王鳌,继续捡着生肉渣子丢进边炉里滚烫,一面拿着长筷在沸腾的水里翻找,找出点肉星,蘸酱,吃了。 没吃饱呢,才吃了七八片。 这种年龄还能老年得子的人,往往都有一副好身体,好身体的前提,必须得是吃的多。 方继藩起身:“啊……” “要去哪里?” 方继藩道:“吃饱喝足,有点困了,我且先去打个盹儿,王主簿自便。” “……” 王鳌想死。 ………… 方继藩一睡,便是一个时辰,等再次出现在王鳌面前的时候,王鳌已经开始盼着晚饭了。 可方继藩现在却是生龙活虎,仿佛浑身上下充斥了力量,上了马车,吩咐道:“去新城。” 王鳌就坐在方继藩大沙发对面的小沙发上,他没什么和方继藩想说的……所以,车厢里,很是尴尬,当然主要是王鳌尴尬,方继藩仰在沙发上,打着节拍子,哼琵琶曲《十面埋伏》。 到了新城,直接进入售楼处,王金元急的团团转。 最近加息了。 因为钱庄大量的贷款,所以为了防止资金链出现问题,因而直接加息,贷款的利率变高了,与此同时,储蓄的利率也增加了。 增加的结果,就是想要买房,你得多付利息,除此之外,你若是存钱,钱庄多给你利息。 不少南方的商帮闻风而动,将大量的银子储入钱庄之中。 这使西山钱庄的准备金充裕无比,而定兴县,似乎又开启了疯狂的扩建模式,大量的贷款,据说未来定兴县的财政稳健,税收足够应付。 这定兴县,属于过热的现象。 可越如此,却越吸引无数的商贾前去,甚至连不少江南的富商,似乎也开始垂涎起来,整个定兴县,就如一个大工地,因为巨大的需求,以至于未来需要开辟无数的工坊,这些工坊可能前期投入的资金不足,可是未来一旦建起来,销路却是不愁的,毕竟……一切都是百废待举,现在市面上,物资已经出现了严重的短缺,大量的丝绸、布匹、煤石、砖、钢铁等等的物资,都在暴涨。 因而,钱庄为许多的工坊,开始放贷,有了钱庄兜底,商贾们胆子也大了起来,都像疯了一般,规划出一个个蓝图,尤其是定兴县,属于示范区,准许炼钢铁,这一道宫中默许的条文一出,西山钱庄放出的贷款利率,哪怕再如何高不可攀,也是门庭若市。 买房还是要买房的,毕竟新城和定兴县,铸就了不少新富,这些一夜暴富的人,都有一个梦想,那就是在新城……有一个房子。 王金元今日刚刚推出了一处地皮,占地三千亩,结果……直接抢售一空,这地皮地段并不好,所以价格只有一万七千两银子一亩,可上午的时候,无数人就如打抢一般,既不问附近会不会有戏院,也不问西山蒙学会不会在那里建立分校,其实也没有人有时间去问,只怕自己落后于人。 王金元拿着算盘,不断拨弄,他其实心里有点虚,这玩的有点儿大。 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做买卖的。 要知道,钱庄的存银,也不过是一亿三千万两,可是放出去的银票,却已远超了这个存银的数目了。 再加上放出去的贷款…… 也幸好大家接受了银票,并且对银票的信用,深信不疑,可一旦出现挤兑,就完蛋了。 当然……似乎眼下,不可能出现大规模的挤兑,再者说了,现在捏着银票最多的,恰恰是西山建业,只要西山建业不砸自己的盘,理论上而言,银票的信用,是可以完全保障的。 现在银票已经开始出现在了江南,江南的商贾,慢慢的习惯了用银票来交易,接下来,钱庄还在想办法,弄出更小额的单位,来取代人们日常的交易。 见了方继藩来,王金元笑开了花,连忙道:“少爷,您可来了……正好,这里的账,请您得过一过。” ……… 哥、姐,求月票。 正文 九百一十章内容弄错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一章:方门之下无败类 张静满面红光,人嘛,难免要膨胀,此时少不得要说起自己当初亲自教育张森读书的事,自己为了张森读书好学,如何教育他做人,少不得还要提起张家的祖训。 “老夫很不客气的说,张森能有今日,皆赖祖宗之福,我张家先祖,乃唐时行书大家,号称吴中四士之一的张公讳旭也,历来就传下来家训,子弟读书,先教以德,何为德也,德者,人之性也……” …… 方继藩在外头听着不耐烦,很想冲进去将他打出来,狗一样的东西,让你吹牛逼,你吹牛逼不可恶,可恶的是让我方继藩听到。 好在方继藩已是有了孩子的人了,性子比从前稳重了许多,倒没有真的冲动得跑进去。 做人嘛,总是要低调为好,我方继藩开国将军之后,历经数代,圣眷不衰,得了脑疾,却依旧是当下的名臣,父子文武双全,我大父在土木堡之变中,叱咤风云,救下无数勋臣,延续了我大明的勋臣命脉,我骄傲了吗?我没有,我方继藩懒得去吹牛逼,因为谦虚是美德,一个人的优秀,是来源于他洗尽铅华,耐得住寂寞的丰富内心。因而,有趣的灵魂,远远比美好的外表要重要的多,方继藩很幸运,既有有趣的灵魂,又有英俊的外表。 一通课下来。 孩子们激动的看着张静。 孩子就是如此,看到谁都觉得很厉害,尤其是张静吹嘘的震天响,于是一下课,许多孩子便都围拢上去,请张静签名。 他们拿出一个个小本子,乱哄哄的。 张静激动得满面红光,慈和地捋须道:“别急,别急,一个个来,都是好孩子啊,孺子可教也,将来,你们的成就一定不在张森那孩子之下,来来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方正卿。”孩子大声道。 张静摸了摸方正卿的头,提笔在他的簿子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方正卿激动的扬起手中的簿子道:“看,我签到了。”一转头,又拿出一本簿子:“能不能再签一本,这个是方正卿的,这个是师兄的。” 张静含笑,又签下一本。 孩子们崇拜的看着张静。 张静要走时,许多孩子都目送他,眼中都是崇拜的星星光芒。 等张静刚刚走到门口,方继藩便阔步进来,他差点和方继藩撞了个满怀。 “敢问……”张静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显得很客气。 我张静也是名人了嘛,要懂得谦虚。 方继藩脸色不好看,没好气的道:“方继藩……” 一见恩师凶巴巴的对着自己的偶像怒吼。 孩子们都噤声了。 偶像很厉害的,他是吴中名士之后,打小就学四书五经,六岁就能作诗,九岁就中了童试,此后虽然没再考了,却培养出了一个了不起的人。 恩师这样对他说话,偶像一定很不高兴吧。 却见张静脸色先是一红,而后双目中的瞳孔收缩。 接着,他上下打量了方继藩一眼。 就在所有人以为张静要发出怒吼,和恩师来一个大义凛然的咆哮之时。 啪嗒…… 张静直接跪下了。 跪的结结实实,堪称教科书式的跪姿,接着五体投地,身体匍匐,脑袋重重的磕下。 张静用他特有的浑厚嗓音,哽咽着道:“恩公……恩公……可见着您了……恩公,您好啊……” “……”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鳌更是一脸发懵,很是不解。 他对张静的印象很不错,听他说如何教子,颇有几分孟母三迁的风采。 可现在…… 张静这时哽咽着哭泣道:“多谢恩公,吾子张森,历来不成器,幸蒙恩公不弃,收入门墙,悉心教导,而今……方才有所小成,大恩大德,张家祖宗十八代,亦难报万一,恩公……请受一拜,下辈子,做牛做马…” 所有人惊呆了。 方继藩却只淡淡的道:“噢,知道了,张森…这个家伙,还好,不错,你是他爹吧,不错,不错。” 张静一听方继藩说自己儿子不错,顿时神采飞扬起来,激动的不得了,捂着自己心口,几乎要兴奋的死去。 “恩公……我……我……” 方继藩摇摇手,神色淡然的道:“好啦,好啦,下次见,下次见。” 方继藩就是如此,自穿越过来,就养成了见谁都牛逼哄哄的性子,改不了了,只好让别人去适应自己。 张静忙道:“那就不打扰恩公了,不打扰,不打扰,恩公您忙您的,鄙人再拜一拜。”说着又磕了个头,觉得心满意足了,才开开心心的走了。 而方继藩走到了讲台前坐下,目光一扫,看着所有还处在震惊中的孩子。 包括了方正卿,一脸骄傲和得意的模样。 自己的爹……那才叫厉害啊。 那王鳌……甚是无语,他心里还在震撼之中,他无法理解,张静为何会如此的感恩戴德…… 方继藩咳嗽一声道:“你们现在的学,上的如何了?四书五经,都会背了吗?” 一群孩子叽叽喳喳道:“见过恩师。” 而后道:“会背了,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不错,不错……那其他的都学了?” 众人异口同声:“学了。” 这一群孩子,从入学到现在,明显长大了不少。 在这里,晨操锻炼了他们的体魄,读书使他们渐渐开始明白事理,四处郊游,带他们见识了许多许多的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个编写的故事,通过这些,让他们明白,世界竟是如此的广大。 方继藩将希望都承载在这些孩子身上,他喜欢这些孩子,他希望这些孩子都如自己一般,成为一个道德高尚,脱离了低级趣味,有益于天下苍生的人。 方继藩含笑道:“好,那么谁来告诉我,何为仁政,为何要仁政。” 他这一问,许多孩子都安静下来。 王鳌倒是想不到方继藩居然会对孩子们,问出这个问题。 首先,方继藩是这样的人吗? 其次,孩子们懂个什么? 这时,有人道:“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 说话的,不出意外,是朱载墨。 朱载墨背的,乃是孟子关于仁政的阐述,大抵意思是,所谓的仁政,其一,是要让百姓有固定的产业,只有百姓有了固定的产业,才可安居乐业。其二:则需百姓得以温饱,得让他们有衣穿,有饭吃。其三:则需对百姓们进行教育,如此,方为王道。 王鳌听罢,吓住了…… 因为这三条,是藏在《孟子》一书中的,并没有总结归纳,而皇孙居然直接将其归纳了起来,这三条……几乎解释了整个孟子关于仁政的阐述。 他错愕的看着朱载墨……面上全然是震惊。 随即,他眼眶竟有些红了。 皇孙……他……他…… 方继藩却是笑了:“放屁!“ 一声放屁,又让王鳌愕然了一下,随即就怒了起来,怎么可以这样教育皇孙呢? 朱载墨以为自己背诵出来,可以得到恩师的夸奖,谁晓得,居然直接被恩师指责,他小脸上,满是尴尬。 一旁的方正卿扯扯他的袖子,安慰他。 方继藩正色道:“这些漂亮话,谁不会说?要我说,何为仁政,我方继藩可以说出一千条,一万条;所以知道这些,没有用,大明有千千万万个读书人,可是十之八九,除了为师的徒子徒孙之外,我方继藩不是吹嘘,尽都是酒囊饭袋,一个有用的都没有,若是有用,何至于天下这么多饿殍,又何至于这么多人饿死,若是有用,孔孟的仁政,何以这一千多年来,历经了这么多的朝代,却从未出现?” 前头的话,王鳌是很不服气的。 后头的话,令王鳌泄气了,因为…… 他没法子反驳,因为哪怕是圣君在朝,良臣辅佐,太平盛世,可又如何呢,不还是兴亡百姓皆苦吗? 方继藩一脸肃然道:“所以说,这才是你们王伯安大师兄的可贵之处,他所提出的,绝非是坐而论道,不是让你们学习说漂亮话,论起说漂亮话,为师也不是吹嘘,你们可以去跟当今皇上打听打听。而为师之所以是为师,在于不只是说话漂亮,而是为师真抓实干,因而……今日为师来,就是要传授你们王伯安大师兄之学的精髓所在……干!” 孩子们睁着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好奇的看着恩师,一个个不太理解。 方继藩笑吟吟的继续道:“为了让你们学,为师已经准备好了……从现在起……你们将成为我大明的GOU官………,不,不,是官员!” 王鳌:“……” …………………… 感谢书友160219180242876又打赏十七万起点币,祝新的一年,发大财,也祝所有喜欢明朝败家子的同学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二章:没错,朕有说过 朝廷命官…… 所有的孩子,都是一脸的懵逼。 王鳌更是觉得,方继藩这家伙简直就是个疯子,成日………不干正事啊。 可方继藩却显得极认真,沉声道:“从现在起,西山县在咱们西山……成立了。” 王鳌忍不住道:“方都尉……这坏了规矩。” 方继藩却没理他,径直道:“我有圣命在手……” 说着,方继藩就从袖里掏出一份圣旨,啪嗒一声放在了讲台上。 “这圣旨,乃是太子殿下亲自弄来的,货真价实,王主簿若是不信,可以亲自核验。” 王鳌的确不相信,他还当真上前打开了圣旨。 这圣旨的用料,与他平日所见的,一般无二。再看笔迹,字体端正,秀润华美,正雅圆融,显然是文皇帝在时,甚是喜爱,因而钦定的‘台阁体’行书,还有印玺,这印玺……也几乎完美无缺。 还真是陛下的圣旨? 陛下这是吃饱了撑着啊。 当然,这些话,王鳌可不敢说。 方继藩手持着这圣旨,接着道:“陛下有旨,镇国府下设西山县,所辖之地,乃西山。设县中诸官,俱由镇国府推举。” 方继藩底气十足。 反正这是朱厚照给自己的,他说这是圣旨,这就是圣旨了,倘若不是,那也和自己无关,请出门左转,找正主儿去。 孩子们都睁大着眼睛,兴冲冲的看着圣旨。 他们显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却见方继藩道:“从现在起,我要颁发任命了,朱载墨……” “学生在。”朱载墨上前。 方继藩正色道:“现在,命你为西山代职县令。” 朱载墨有点懵,愣愣的道:“我是皇孙啊,将来要做皇太孙。” 方继藩很直接的道:“闭嘴吧你,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 他带着自己老实巴交的孩子方正卿想要去坐飞球的账,自己还没跟他算呢。 朱载墨只好道:“学生遵命。” 方继藩居然当真取出一枚小印:“领印。” 朱载墨上前,将印接了,低头一看,却见是西山县令之印的字样。 朱载墨眼睛一亮,惊喜的道:“这是我爹刻的,我认得出,他每一次都会故意在这印上……” 方继藩连忙板着脸道:“严肃!” 于是朱载墨忙将印收了。 方继藩又道:“方正卿。” 方正卿挨过了一次打之后,三日之内,都会老实一些的,此时,他忙道:“在。” 方继藩道:“现在任命你为西山县县丞,领印……” 接着,方继藩一个个的唱名。 二十三个孩子,有的是县令,有的是县丞,有的是主簿,有的是典吏,有的是司吏,有的是教谕…… 人人封官。 孩子们起初是不解,而后是疑惑,最后明白了,轰然的乐了起来。 许多人激动得不得了,哪怕只是弼马温的官,他们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方继藩最后慎重的道:“从现在起,这西山县,就归你们管了。” 王鳌依旧在一旁发懵。 啥……啥意思? 小孩子玩闹,玩这个? 王鳌最后做了判断,方继藩真疯了。 此时,朱载墨忍不住道:“恩师,归我们管?这……这是何意?”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也就是说,你们就是西山县的父母官,所有的政令、刑罚、文教,俱都让你们负责,你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这西山县有七千六百五十三户,三百七千余人,这些人,生死荣辱,都掌握在你们的手里,其他的人,一概都不能过问,自然,为师可以做你们的师爷,有什么问题,可以来问我,但是……做决定的,却是你们,你们能明白吗?” 孩子们顿时哗然。 方正卿一脸懊恼的道:“若是做错了,你会不会打我?”他的口气,带着苦大仇深,是质问的口气。 方继藩摇头道:“不打,做对也好,做错也好,都是你们的事,反正这些百姓,我就交给你们了,你们现在抓几个人来杀头,也绝对无人干涉。”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 朱载墨更是激动得脸都红了。 自己是县令,最大的那个。 他大喝一声:“所有人都住口。” ‘县丞’、‘主簿’、‘典吏’、‘都头’、‘司吏’、‘巡检’、‘教谕’们纷纷住口,个个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大叫道:“现在,本官要去升堂。” 众人轰然而应,一个个犹如要翻江倒海的大魔头。 方继藩面带微笑,吩咐这里伺候着的宦官道:“你们去准备好西山县的黄册,还有在册的钱粮,以及近来所有的诉讼,还有在册有学籍的读书人,统统送来给他们看。” 说着,方继藩便站了起来,事情办完了…… 于是他背着手,愉快的哼着调子,走了出去。 其他的事,方继藩已经懒得干涉。 王鳌则是气急败坏的冲了出来,大叫道:“方继藩!” 这一次,他很不客气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么多的百姓,你任几个孩子去胡闹?出了错,你负担得起?” 方继藩撇撇嘴,满不在乎的样子:“出了错就出了错。” “你可知道,你可知道……”王鳌火冒三丈,今日其他的事,他都能忍,唯独这个事,他忍不下去啊。 他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你以为这是儿戏吗?你有没有想过,任一群孩子胡来,会有什么后果?” “我想想……”方继藩皱眉,接着好整以暇的道:“无非就是,百姓们日子难过一些……这一点不打紧,真到了不可收拾的时候,我会终止孩子们的任命,所有遭受损失的百姓,我都会予以赔偿。” “可若是他们草芥人命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只要人不死就成,反正就算是要杀头,那也是秋后问斩,到了那时候,可以刀下留人,人不死,到时,我可以平反冤狱,受害的人,我也可以赔偿。” “可是……可是……” “没有可是……”方继藩回头,郑重的看着王鳌道:“你记住一点,我有钱。我有钱,我就可以为所欲为,孩子们再如何闹腾,我负担得起,他们哪怕是将西山县拆了,我也可以平地起一座新城,任何人都不会受损失,一个都不会有。我花这些钱,自有我的用意,好了,王主簿,我是他们的顾问,你是我的顾问,现在……我让你闭嘴。” 方继藩对谁都不会客气。 除了仁慈圣明的皇上! 这是他的性格,改不了了,哪怕是王鳌,也得乖乖适应。 王鳌瞪大着眼睛,嘴唇嚅嗫了一下,最后……无言了。 ………… “陛下,陛下……” 萧敬疾步到了奉天殿,趁着陛下批阅完了奏疏的空当,忙是俯身道:“陛下……奴婢敢问陛下……” “到底什么事。”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 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他咳嗽一声,方才道:“陛下……那个……那个……不知陛下是否下过一道旨意,这旨意没有经过司礼监,也非待诏房草的诏,宫中……也没有存档……是一道中旨……这中旨之中,说的是……要在西山设西山县,归镇国府辖下,一切官吏,由镇国府推举。” 弘治皇帝顿时感觉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朱厚照和方继藩那两个东西,他们还是人吗?背着朕到底瞎编了多少的圣旨啊。 朕但凡有一丁点的脾气,朕绝对将这两个孽畜剐了。 朕没有这种儿子和女婿啊。 萧敬仰着脸,很认真、很委屈的看着弘治皇帝…… 其实……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萧敬觉得自己挺傻得,这种事儿……还需要问吗? 弘治皇帝则是板着脸,淡淡的道:“对,有这么一份旨意……” 萧敬一愣,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却是精彩起来。 还真有? 他不敢对陛下露出任何狐疑之色,只是心里,也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亲自草的诏书,自己加的印,怎么,有什么问题?” “没,没有。”萧敬哪里敢说有什么问题,连忙如拨浪鼓似的摇头,笑嘻嘻的道:“陛下圣明哪,这…这……”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道:“你还想说什么,一并的说,在此支支吾吾的,这是要做什么?” 萧敬忙是趴下道:“奴婢还想说,还想说……陛下的意思是否是……让皇孙来做西山县的县令,让方正卿来做县丞,还有其他的孩子,则为主簿、典吏……教谕……” 弘治皇帝的脸很机械的抽了抽…… 他沉默了。 依旧,又是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孽畜啊! 就只有拿孩子来玩耍的本事,一群孩子,能治理西山县?你们就不怕天打雷劈,不怕闹出天大的笑话? 用脚趾去想都知道,这主意,肯定是方继藩臣出的,伪诏的是朱厚照…… 弘治皇帝面上带着愠怒,他扑哧扑哧喘气,最后……他深吸一口气,才声音平和的道:“没错,这就是朕的意思,有什么问题?” ………… 各位,新年快乐! 正文 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新的一年,又到了。 老虎在此,祝大家新年快乐,全家幸福。 回首2018年,这本书,七月上架至今,陪伴大家,已有六个月的美好时光。 在这六个月里,老虎写下了两百七十万字。 哈哈……这个字数,几乎超过了绝大多数作者,一年的更新量。 能坚持下来,都是拜各位可爱的读者们的支持。 所以老虎咬着牙,闭门写书,写啊写,写啊写,越写越开心,因为……老虎有许许多多,给老虎推荐票、月票,给老虎订阅和打赏的可爱读者,他们在祖国的每一处角落,他们在天南海北,他们与老虎一起,从2018年,跨入了2019年,人的生命是有限的,有限到每一年,便过去了至少百分之一,在这百分之一的时光里,写书,是老虎这一截生命的全部,同时,也希望,老虎这一年所有的努力,能够给予读者们,哪怕是一秒钟的欢乐。 因为……我们因老虎的梦想和你们的厚爱走在了一起。 并且……在未来,依旧携手,祝福你们,愿你们永远快乐,永远青春。 而老虎,再创佳绩。 在这一年里,明朝败家子均订接近三万。 在这一年里,老虎在月票榜,一直维持在总榜前十。 在这一年来,老虎是快乐的。 哪怕,很多时候,总会又俗事缠身,会有许许多多现实中的烦恼,可只要老虎发出章节,看到可爱的读者们评论、推荐、月月票,打赏,一切烦恼,便烟消云散。 2019,老虎依然还在,在此相伴。 最后,求新年保底月票,请允许老虎,为了月票,给大家唱一首歌,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三章:陛下一力承当 萧敬:“……” 萧敬脑子有点懵。 这真是陛下的意思…… 可……不像啊,自己一直侍驾左右,哪怕是自己没在的时候,也是其他宦官伺候着,陛下的一举一动,自己说是了若指掌也不为过。 没发现有发过这样的旨意啊。 可弘治皇帝此时的眼神,就如刀子一般的在萧敬的面上扫过,弘治皇帝冷声道:“怎么,朕什么事都需向你奏报?” “没……”萧敬吓了一跳,连忙皇城惶恐的道:“没有,奴婢哪里敢,奴婢万死啊,陛下……” “这就对了。”弘治皇帝沉着脸,冷冷道:“朕发的旨意,还无需你在此啰嗦,一边去。” “是,是,是。”萧敬再不敢过问了。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为何说起此事?” 萧敬心里咯噔一下,低眉顺眼的道:“这是……这是因为……陛下,这是因为……外头有了传言,京里许多人都在议论着此事。” 弘治皇帝皱起眉,盯着萧敬道:“他们怎么说的?” “这……”萧敬没有说下去。 他不敢说。 弘治皇帝见他如此,便晓得外头是怎么说的了。 还能说什么,胡搞瞎搞嘛,这……其实可以理解。 弘治皇帝也是这样想的。 他倒是认可自己的皇孙,每一个做大父的人,都会觉得自己的孙子是与众不同的。可是…… 皇孙毕竟年纪还小,拿着这么多百姓跑去让皇孙亲自去治理……这……就太过头了,方继藩这个小子,他是不闹出一点事来,不罢休啊。最可恶的…… 还是朱厚照,他皮又痒了…… 弘治皇帝心里有气,却也有些忧心起来。 皇孙这么早就成为天下人瞩目的中心,若是闹出点什么笑话出来,可就糟糕了。 弘治皇帝沉声道:“噢,朕已知道了,朕这么做,自然有朕的用意!” 这么轻描淡写的来了一句。 他是很想将朱厚照那小子抓来奉天殿里,细细一想,天知道方继藩和朱厚照又在鼓捣什么呢? 他们毕竟……是有怪才的,也罢……这口锅,朕背了吧。 萧敬内心复杂,其实现在他已猜测到了陛下的心思了,因而……再不敢多说什么,只是站在一边,心里则在嘀咕……近来还是小心一些的好,别到时候,所有的气都撒在他的头上。 ……………… 西山县挂牌成立。 三班的差役,都已齐备。 一切都有模有样,吏房、户房、刑房……五脏俱全。 那县衙的大堂,悬着明镜高悬四字,端庄大气。 所有的桌椅,也都是订制的,得让县令、县丞等人有威仪。 方继藩作为狗头师爷,手里打着蒲扇,他最缺的是两撇八字胡,不过这不打紧,人重要的是气质嘛。 朱载墨等人,则是显得很紧张。 哪怕是他们再幼稚,却也知道,从现在开始,他们就要开始治理地方,无数人的身家性命,都要维系在他们的身上了。 一群孩子围着黄册,开始计算着他们治下的百姓。 紧接着,朱载墨让刑房司吏徐鹏举取最近的诉讼来,低着头,有模有样的翻看着所有的案卷。 张家丢了一条牛,西家打起来了…… 朱载墨皱着小剑眉,看得头大。 徐鹏举撑着小脑袋在一旁,突的,脑袋嘭的一下摔在了桌上。 他打了个激灵,连忙吸了吸鼻涕,撑起脑袋来,一脸迷茫的看着左右,这是哪里,我是谁,我在干什么? 朱载墨顿时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的看着他道:“你在做什么?” 徐鹏举立马怯了,嚅嗫着嘴,老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想我饿了。” 像是饥饿会传染的似的,孩子们顿时轰然叫起来:“饿了,饿了……” 啪…… 朱载墨一拍惊堂木,冷喝一声:“肃静!” 孩子们这才安静下来。 朱载墨瞪了徐鹏举一眼,徐鹏举打了个寒颤。 “你……”朱载墨正色道:“去寻张家的牛。” “啊……”徐鹏举嘴巴张得很大。 “还有……”朱载墨继续低头看,边道:“近来学堂人满为患,教谕朱迁,你去招募人手,从县里调拨钱粮,扩建学堂……” 其他的孩子,都当真起来。 其实孩子反而是最有初心的,一旦他们开始扮演一个角色,虽开始会有些不习惯,可很快,他们就会认真起来…… 众人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 有人道:“这里有一桩案子,要不要审……” “户房的钱粮不够了啊,哪里有这么多钱粮去修学堂……” 朱载墨觉得头越发的大。 他觉得这和书里所学的,完全不一样啊。 什么教化天下,这四个字,人人都会说,可是……真要到教化的时候,却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怎么教化,让人学什么,请什么样的人……学堂不够了怎么解决,钱粮不够了又怎么解决。 这一切,都是环环相扣,可偏偏,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引发连锁的反应,等到最后,转回来发现,噢,解决了这个问题,又会衍生另一个问题。 方继藩只在旁含笑看着,哪怕知道这群小逗比,明明是在坑人。让他们这般折腾,方继藩敢保证,不出一年,西山县的百姓不敢说死绝,但是至少得死一半。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方继藩有钱……他撑得起,也让那些人死不了。 随你们折腾吧……到时候再擦屁股。 方继藩悠悠然的摇着蒲扇,伫立一旁,犹如运筹帷幄的军师,只是含笑。 “恩师,你看……劝农,让百姓们尽力去种植土豆可以吗,土豆的产量高。” 方继藩颔首道:“这是县尊拿主意,本师爷不敢做主。” “好,那就这么定了!现在正好到了春耕时节,要赶紧张榜出去。” “还有抓偷牛贼的事,要抓紧,徐鹏举,限你半月之内,将人抓来,否则打你屁股。” 方正卿在一旁边拨打着算盘边道:“师兄……我们的钱粮不够了啊……” “知道,知道,等土豆都种出来了,就好办了。” 孩子们足足忙碌了一天,一个个鸡飞狗跳。 他们居然开始乐在其中,每一个人,都开始牢记住了自己的职责。 第一日,是在杂乱无章中度过。 不过到了此后,开始有了章法起来。 每个孩子身边都会安排两个文吏和差役,这些人只负责执行,其他的事,一概不问。 渐渐的,大家开始带入自己的角色。 哪怕他们再幼稚,也开始在身边文吏的建议之下,慢慢的对于自己要做的事,有了一个基本的雏形。 方继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嗯……坑我吧,我有银子。 ………… 再过几日,方继藩便觉得在此做师爷没有任何意思了,人又懒惰起来。 随这些孩子们胡闹去吧。 总不能捅破天来。 朱载墨顿时觉得得心应手起来,他和所有的孩子们一样,开始享受起这样的感觉了。 上万人的荣辱,具都维系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做出一个又一个的决定。 起初,很稚嫩,慢慢的,开始得心应手。 ………… 而过了半个月,方正卿开始得意起来,就如锦衣还乡一般,请方继藩到县衙里去看。 方继藩这一次不只是一个人去,而是带上了王守仁、唐寅、刘文善人等一起。 到了县衙,众人落座。 一群孩子便纷纷涌上来,恭敬的道:“见过恩师。” 方继藩朝他们颔首,微笑道:“殿下,觉得如何?” 朱载墨满面红光,作揖,随即挺着胸脯对身边的人道:“正卿你来说。” 每一次,看到方正卿一副狗腿子的模样,方继藩便恨得牙痒痒。 不过他要保持微笑,微笑使人长寿。 不然迟早被这兔崽子气死。 方正卿得意洋洋的道:“爹,我们这些日子判了十几个案子,还鼓励了庄户们开垦,不只如此,我们还扩建了学堂,还有……” 他如数家珍一般,将他们所办的事统统说出来。 方继藩便感慨起来:“不错,不错,很好,很有几分样子,真是不容易啊,你们的欧阳大师兄也在做县令,他掌管着一个县,有声有色,看来用不了多久,你们就要比他厉害了。” 孩子们纷纷哄笑起来。 方继藩翘着脚,道:“伯安,你来说吧。” 王守仁颔首点头:“师弟们可知道为何恩师要让你们来此,掌这西山县?” 他问过之后,不等众师弟回答,接着便道:“恩师的本意,是让你们知道,你们手握着无数人的生死荣辱,让你们尝一尝这手握大权的滋味,也让你们知道,这万千百姓,与你们生死攸关。你们这些日子所做的事,恩师都看在眼里,你们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很是难得,师兄在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只是一个顽皮的孩子呢。” 孩子们更加激动起来。 “可是……”王守仁话锋一转,目光幽幽道:“我们先从判的案子先说起吧……” ……………… 哭了,月票被爆了,大新年被爆,老虎含泪求月票呀。 正文 第九百一十四章:致良知 王守仁显得很冷静,看着朱载墨这些师弟,就如看自己孩子一般。 他平静的道:“这里有一桩案子,是陈家之女,因被邻人男子欺辱,所以欲上吊的……殿下有印象吗?” “有的。”朱载墨连连点头。 王守仁道:“西山这些年,在恩师的治理之下,也算是一处世外桃源了,可但凡有人的地方,终不免会有纠纷,自然不免会有三教九流。殿下审判这个案子,判了邻人男子吴悦大罪,杖打三十大板,戴枷又在衙外跪了两日,预备将其充军流配三年,是不是?” 朱载墨便愤慨的道:“此人,太可恶!” 他表现出了十足的正义感,其他孩子也纷纷点头,说实话,判决的他们心里很痛快。 王守仁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含笑道:“可事实如何呢?” “什么?”孩子们怔住了。 这话的意思…… 王守仁随即取出了一份卷宗,慢悠悠的道:“殿下有没有查询过,这陈家之女,其实早在三年前,喔,那时候,他们陈家还没有迁来西山的时候,就曾经因为有人调戏她,而遭遇纠纷,至县衙状告。这陈家父女二人算是惯犯了,他们每每都要寻个机会污蔑别人,以此诈取财物,若是对方不肯,则至衙中进行状告,不只邻人男子吴悦,根据走访,受他们勒索的男子,还有三个人,不过他们都选择了忍气吞声,花钱消灾。” “啊……”朱载墨呆住了,眼中尽是讶异。 他既无法接受,几日之前,还在公堂上哭哭啼啼,一副柔柔弱弱之态的女子,竟是这样的人。 他更无法接受,自己居然弄错了。 朱载墨憋红着脸,他一向不把自己当孩子看待,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如陈鹏举这样同龄的孩子,就宛如智障一般,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和方正卿关系好,方正卿也是个智障。 可是…… 其他的孩子的嘴,都张得有鸡蛋大。 王守仁此时便对下头的人吩咐道:“将吴悦带进来。” 此后,有人抬着担架将吴悦抬了进来。 这吴悦先是杖打了三十大板,而后又戴枷三日,早已是皮开肉绽,气若游丝,可一进了这里,便悲从心起,哀嚎道:“冤枉啊,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小人上有老母,又有兄长和弟妹,平时只低头做工,只想补贴家用,从不作奸犯科……小人从没有调戏过那陈家之女……小人冤枉啊……” 他哭的撕心裂肺:“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我没有……谁调戏良家妇女,谁就天打雷劈,万箭穿心,下拔舌地狱,死无葬身之地!” 坐在一旁,方继藩一直显得很冷静,可一听他如此赌咒,顿时脸色有点变了! 呔,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说话过份了啊,调戏良家妇女,招你惹你了,这样诅咒,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一种调戏,叫善意的调戏吗?畜生,活该你被打,嘴贱! 方继藩脸胀红,张口想让这狗一样的东西赶紧滚出去,不要污了自己的耳朵,好在方继藩涵养好,最终还是轻描淡写的坐着,翘着腿,依旧一副在旁安静恭听的样子。 可这凄厉的哀嚎声,听在孩子们的耳里,却是出奇的刺耳。 孩子们个个脸色略显发白,有些慌了,神色间带着恐惧。 判错了? 这下糟了。 朱载墨更是脸色难看至极,这案子,是他判的啊。 他颓然道:“我……我……他……他……赶紧给他治伤,要重判,给他翻案,还有……不将他流配三千里了。” 他说话都结结巴巴起来了,其实孩子的内心,绝大多数时候是纯洁的,除了徐鹏举之外。 王守仁命人将这被打的皮开肉绽的吴悦抬下去,而后郑重其事的看着朱载墨道:“不可以改判了。” “什么……” 王守仁道:“县令是地方父母官,代表的是朝廷,和天子,治理一方,到了他的治县,就如天子一般,金口玉言,一旦判决,改判的可能微乎其微,因为……不会有任何人告诉他,这个案子错了,而他,永远都只会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所以……殿下,不能因为师兄提醒你,所做的决定就可以随便更改,有的人,他可以错九十九次,可他做对了一件事,便可得到宽恕。可是……殿下啊,有的人,哪怕他只做错了一件事,便会有人为此而家破人亡,会有一个无辜的人,人生发生改变。不只不可以给吴悦翻案,那陈家之女,虽是前科累累,可是,因为县衙已有判决的关系,所以他们现在依旧可以逍遥法外,直到下一次,有人不肯就范,他们告到衙里来,这些年,他们诈取的钱财,已有数百两,也足够他们带着这些银子离开西山,寻觅一个地方,快活一辈子了。” “我……我……”朱载墨顿时,眼睛红了,他抽了抽鼻涕,又想倔强的抹掉泪,此刻,满腹的懊恼。 一旁的方正卿已是哇的一声哭出来了:“这是我教朱师兄这样判的,都怪我。” 王守仁板着脸道:“所以,吴悦依旧还要流配三千里,三年之内,不得归家,成为流徒,而他们的父母兄弟们,现在已是焦急如焚,对了,他的母亲,因为他而哭的眼睛要瞎了……他的弟弟,因为他的罪名,将来只怕也没有人愿意雇佣,甚至将来不会有人家愿意与之婚配。殿下……” 朱载墨小小的身躯一震,他不可置信的看着王守仁,接着又看向方继藩。 “恩师……” 方继藩肃然着脸:“好,这个案子,就说到这里。” “可是还有一件事。”王守仁笑吟吟的道:“殿下觉得近来县里,粮食不足,所以……鼓励百姓们开垦,种植土豆,这其实也没有错,不过……殿下有没有想过……许多的百姓,根本就没有预备足够储存土豆的地窖。” “……” 王守仁叹口气,接着道:“土豆和麦子和稻米不同,它是不易储存的,若是事先没有预备足够的地窖,哪怕是种植出来了每亩数千斤,收割的时候,到时足够吃了,可是往后数月,这些土豆便统统都会腐烂,那么未来的大半年里,百姓们吃什么?这些百姓……用不了多久,就统统都会被饿死。到了那时……一切都完了。” 朱载墨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已吓得面如土色,会饿死数千上万人,就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 他立即道:“那……那赶紧让他们改种……” 王守仁摇头,微笑道:“改不了了,春分时节,即将要过去,现在要改,也已来不及了。” “可是……”所有的孩子都呆住了,个个严重是惊恐之色。 那是要死人的呀! “还有……”王守仁徐徐道来,娓娓动听,他显得很平静。 可是这平静的话语里,却令所有的孩子,顿时泄气,这比拿刀子割他们的肉还要难受。 “殿下还要听吗?”王守仁笑吟吟的看着朱载墨。 他喜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就像当初的自己,较真,假装成熟,好学,心怀大志向。 朱载墨的眼泪,已是扑簌而下……顿时嚎嚎大哭。 自打他能揍徐鹏举起,朱载墨就极少哭了,这是懦夫的行为,可现在……他哭的伤心极了。 方正卿抱着他安慰他。 其他的孩子,也个个面无血色。 “现在,殿下可知道,要行仁政,有多难了吧。读书……学习圣人之道,就是学习良知,首先要做好的,就是读四书五经,读过之后,才会有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愿望。可是……单靠这个愿望还不够,读了孔孟,哪怕滚瓜烂熟,也绝不可能使殿下明察秋毫,更不可能让殿下洞悉一切隐藏在肤浅表面背后的本质。那些自称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或是读了一些书,便信口开河的人,殿下不要相信他们,因为……他们做事,可能比殿下还要糟糕。抱着良好的愿望去做事,若是没有足够的能力,那么……可能事情最终会更坏……” “我……我……” 朱载墨滔滔大哭,突然,他啪嗒跪在了地上。 王守仁一看他跪下,连忙侧身,表示自己不愿意接受皇孙的大礼。 这朱载墨便跪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其他的孩子,也纷纷拜倒。 他们此刻,是茫然和无措的,在历经了半个多月激动的不得了的折腾之后,此刻反省过来,看着自己错误频出,想到自己害了无数的人,作为孩子,第一个反应,就是该找自己的妈了,哪怕是朱载墨,也不能免俗。 方继藩很大方的接受了他们的跪礼,自己既是朱载墨的姑父,又是舅舅,还特么的是恩师,受他的跪拜咋了,谁不服? 方继藩含笑道:“你们读书,见识了百姓的疾苦,便算是有了良知,可是现在……你们想要学习做事的方法了,是吗?” ………… 含泪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五章:传道 道理……哪怕是孩子都懂。 这一点,没有错。 可问题在于,谁都懂的道理,怎么做呢? 朱载墨以为自己懂,甚至还为此自鸣得意,自觉地……其他的人,都是智障。 他打小就聪明伶俐,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 可现在……他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第一,自己距离真正的成熟,还差的很远。 第二,原来一个人,做错了事,会有如此可怕的后果。权力越大,职责越大,稍有不慎,哪怕只是自己一念之间,便有人因此而家破人亡。 第三,方正卿这些家伙们,都是一群废物。 朱载墨深吸一口气,他脑海里,还是那喊冤的男人,那撕心裂肺的声音,至今挥之不去,他浑身战栗,自己……害死了别人…… 不只如此……自己居然想当然,而可能引发一场粮食的危机。 倘若如此,将会制造多少的饿殍。 那县令之印挂在自己腰间,他曾觉得,这是权力的象征,只需挂着印,所有人都必须对自己俯首帖耳,这种感觉,挺痛快。 可现在……他却感觉到,此印分外的沉重,压得他要喘不过气来。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问他:“想不想学呀。” 这个时候,朱载墨和其他的孩子们,突然心里生出一种渴望,就仿佛恩师要传授自己的,乃是《辟邪剑谱》,啊,不,是武林至高的‘独孤九剑’,朱载墨毫不犹豫的拜倒,他眼睛红了,依旧还吸着鼻涕,眼泪泊泊的流下来,他对此,再渴望不过了,他颤抖的道:“恩师,我错了……” 其他孩子,被这气氛感染。 这些五六岁的孩子,无法享受同龄人们的天真烂漫,因为他们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与众不同。 千金之子,贵不可言! 方继藩无法去打倒这个世界的权贵,因为方继藩自己就是权贵中的一份子,即便他是权贵中最英俊,最鲜明,最善良,也是最有情怀的那个,可是……他无法打倒自己。 既然如此,与其注定了这些贵不可言的千金之子,在将来,将受无数人的供养,肥头大耳,欺男霸女,声色犬马,那么,何不妨,去改变他们。 方继藩看着自己智障一般的儿子,他哭的最没诚意。 此刻,他却还是被孩子们的热诚感动了。 朱载墨继续道:“我们想要学习,仁政的方法,我们想要学习,怎么样,才可以不去害人家破人亡,我们什么都想要学,请恩师教我……” 方继藩微笑,站起身,他伫立着,浑身上下,依旧还是光芒四射。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永远无法隐藏自己光芒的男人,因为他本身就在发光! 方继藩道:“很好,从现在起,你们先跟着王伯安师兄学习,等你们什么时候,学会了他七八成的本事,到时,为师再好好教导你们。现在开始,你们的学习,会更加紧迫……嗯……你们依旧还是县令,还是县丞,现在开始,要各司其职起来。经济之道不懂,可以问你们的刘师兄,马政不懂,可以问你们的唐寅师兄,其他的,都可以问王伯安师兄。” “你们……要好好努力啊,为师,看重你们,对你们,有着巨大的期望。” “是。” 众人轰然应诺。 ………… 朱载墨开始较真起来。 他变得谦卑,哪里出了问题,便一个个的询问,去寻找做事的方法。 而王守仁只教授了他一件事,多走,多听,多看。 虽然这六字箴言,只是玄学。 可实际上,却很有用。 所有的孩子,在文吏和武吏的随扈之下,开始深入西山县每一个角落,他们或是探望孤寡,或是蹲在田埂里,询问农人们耕作的知识,他们一一记下二十四节气…… 他们走进作坊里,查看作坊里的运作。 他们深入进许多的庄户之中,他们进入西山医学院里走访,想知道疾病如何治疗。 孩子的性情是容易传染的。 哪怕是有的孩子,不愿意去做这等事,可身边的小伙伴,都极认真,却也变得好强起来。 他们在最纯真的年纪,开始渐渐的接触到民间的疾苦。 他们看见、听见…… ………… “方都尉……”王鳌忧心忡忡。 他觉得方继藩这个人,完全不计较后果。 怎么可以这样呢? 你看看,现在让孩子们如此,不是闹出笑话了,难道……还要让这些笑话继续下去。 方继藩回到了镇国府,舒舒服服的坐在了官帽椅上,呷了口茶:“何事?” 王鳌忍不住道:“敢问,吴悦的案子,你当真不翻供?当真就任他平白蒙受了冤屈,几乎要家破人亡,刺配三千里……你就眼睁睁的放任这样的冤案发生。” “是的。”方继藩颔首点头:“我说过的话,是讲信用的,我已经任命皇孙为县令,那么,他结的案,就决不能改正,一个人,可以做错事,但是有的错事,是不可以反悔的。” “你……”王鳌忍不住手指着方继藩,怒极:“你安可如此?” 方继藩道:“就算是要平反,也不是现在,皇孙会永远记着这个叫吴悦的人,皇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所以,王主簿,你何须担心吴家呢,三五年之后,等到吴家人历经了苦难,他们所得到的,将是一世富贵,这吴悦,乃是皇孙最好的老师,他的磨难,虽才刚开始,可是他的好运气,也才刚开始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你就不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我现在脑壳疼的厉害,正在计算这半月来,我的损失,这些……嗯,都要加在学费里,大爷的,加钱!” 方继藩捶胸跌足,握紧了拳头,带着怨愤的心情,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了告家长书,而后,将这告家长书丢给王鳌:“王主簿,分发出去!” 王鳌:“……” ………… 刘文善很忙,忙的整个人,脚不沾地。 他的《国富论》,渐渐的,已开始有了雏形,可是……似乎还欠缺着什么,他必须重新去修改,有时,他要去询问恩师和师兄弟们的意见。 这篇文章,他已花费了近一年的心思,每一个字,都带着心血。 他观察着市场的变化,观察着交易中的每一次波动,最终,这本书,接近成书。 可……他依旧还是不敢轻易放出去……虽然几次的校稿,可他还是不放心。 这样破天荒的文章,放出去,会让人笑话吗? 若是让人笑话,自己倒无妨,自己本就是,恩师门下所有弟子,最不成器的一个……之一…… 所以,也没什么丢人的。 可是自己的恩师,名满天下,同时也是桃李满天下的恩师,自己不能丢他的人啊。 平时,他还是需去翰林院当值。 偶尔,会有小师弟们前来咨询一些问题。 而且,他还要努力的学习推拿,有时恩师睡觉起来,睡得腰酸背痛,恩师有脑疾,不知是否会引发其他的疾病,自己的推拿,总能让恩师这落枕的酸痛感消失。 终于…… 在校阅了最后一次的稿子之后,刘文善深吸一口气,他如心肝宝贝一般的,捧着此书,将其投入了《求索》期刊。 《求索》期刊,刊载任何的文章,而一切的前提是,他们认为这份文章有其价值。 倘若……连求索期刊都不能通过,那么…… 刘文善苦笑。 自己就真正的妄为恩师门下了。 ……………… 大明宫。 弘治皇帝半躺在御案上,徐徐的看着书。 萧敬上前,拿了一个毯子,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披上,接着,他转身要走。 弘治皇帝淡淡道:“回来。” 萧敬忙是换上了笑容:“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弘治皇帝依旧语气平静:“近来,怎么没有听说过西山县的事,厂卫,到底是做什么吃的,这般的漫不经心,这样的大事,你竟也不报来?” 萧敬懵逼。 卧槽…… 话不是这样说的啊。 当初奴婢奏报了西山县的事,是陛下您怪奴婢多事,还说什么,陛下有什么圣命,还需奴婢过问吗? 好了,奴婢现在不敢问,也不敢说了,现在却又说…… 萧敬恨不得找一块豆腐,直接将自己脑袋砸了。 他心底,一万头草泥马奔过,可是……面上却不敢表露,他乖乖的拜倒:“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皱眉:“没有查探?” “查……查探了……”萧敬苦笑道:“陛下,皇孙他在县令的任上,做了许多的事……” “嗯?”弘治皇帝,对此显然有兴趣:“然后呢?” “然后……听说出了大冤案,竟差点让人家破人亡……陛下,奴婢万死,奴婢……也只是听人说的,这都是坊间流言在议论……” 弘治皇帝脸色一冷:“坊间,都在议论这件事?” “是。”萧敬苦笑:“奴婢不敢隐瞒,现在许多人,已是议论开了,还有……还有一事呢……” ………… 哭着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六章:恩师至高 弘治皇帝眼里,透着担忧。 他早料到了,皇孙这么小的孩子,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能力,去执掌一县呢。 这就是一群孩子,简直就是在胡闹。 结果,几乎任何人都可以预料。 若是这些孩子,不折腾个天翻地覆,那才不正常呢。 可是……因为这个游戏,却导致了满天下人对皇孙的笑话……这…… 哎…… 弘治皇帝觉得手痒了。 可偏偏…… 弘治皇帝发现,他没有任何理由。 因为弘治皇帝记忆力不错,圣旨,是弘治皇帝发的,弘治皇帝还亲口承认,你看……这是陛下的意思啊,所以……弘治皇帝能将方继藩和朱厚照两个小子抓来打一顿? 就算要打,也得找一个其他的理由……比如,谁让你今日系着藏红色,上头还刻着云纹的腰带。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皇孙和孩子们,下了命令,让西山县的人,统统都种植土豆,可结果却发现,西山县,根本就没有这么多的地窖,对土豆进行妥善的保存。”萧敬哭瞎不得:“可是,这些土豆都种下去了啊,几十万亩地呢,秧苗都不小了。现在春耕的时节已经过去,所以……所以……”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 这意味着,无数的土地,荒废了。 弘治皇帝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浪费,哪怕是盘中的一粒米,自认为是天下人表率的弘治皇帝,也会舔舐干净,可是他们…………他们…… “朕的鞭子呢?” 弘治皇帝气的要原地爆炸。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方都尉上奏。” “何事?”弘治皇帝厉声道。 宦官小心翼翼,低垂着头:“是一份……告家长书……” “取来。” 弘治皇帝声音冰冷。 那小宦官,哪里敢怠慢,忙是小心翼翼的上前。 弘治皇帝接过了告家长书,里头……是一个呼吁……呼吁大家……给钱! 弘治皇帝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居然冷静了下来,平静的眼神,看着萧敬:“方继藩……这是脑疾发作了吧?” “不像!”萧敬斩钉截铁:“陛下,奴婢始终觉得,这才是方都尉的本色。” 弘治皇帝摇摇头:“告诉他,没钱!” ……………… 求索期刊,已有了一套较为完善的制度。 毕竟,期刊决定了每一个人的积分,而积分,又决定了每一个人的学职,这学职现在可吃香了,不但朝廷供养,而且,靠着稿费,往往收入不菲,若是在其理论之上,还出现了什么研究,这积分和稿费还可累加。 几乎可以说,这学职,成了名利双收之物,虽不及进士,可在西山书院,或者放眼整个新城,这都已成了许多人,在另一条道路上,鲤鱼跃龙门的道路。 正因为如此,如科举一般,若是没有足够的公平,是绝对无法使人信服的,为此,专设的评议审查会,几乎成了检验每一篇刊载的论文的最重要机构。 这些评议审查会的成员,无一不是西山如雷贯耳的人物,任何人,一旦他的道德遭受了质疑,便会立即驱赶出去。 每一个学科,都有专门的评议员。 不只如此,若是有人觉得自己的论文落选,还可以向上申诉,质疑评议审查会的公正性,一旦申诉,那么,更上一层,由方继藩和欧阳志等人为首的一群人,将会进行审查。 哪怕是欧阳志人在定兴县,也不妨碍,他通过快马传送的书信,进行审议。 因而,每一个审议员,都极认真,这是极大的殊荣,且……往往若是某个审议员极力推荐出来的论文,若是在事后证明了其巨大的价值,往往这个推荐者,也会与论文的主人一般,获得极高的声誉。 就如,推荐《细虫论》的钱文,此公只因为推荐了《细虫文》,到现在,在学界的地位,不可动摇。 能发现出一篇好的论文,是极难的,不但要有此眼光,还需尽力说服其他的评议员们的支持,都需花费大量的心血。 当然,若是一个评议员,若是多次推荐的论文,最终都证明其没有价值,或者说,根本不够登上期刊的标准,这就难保,不会遭人质疑和唾弃了。 现在,一群评议员们,却争吵起来。 还是那个发现了细虫论巨大价值的钱文,却推荐《国富论》,国富论一出,所有的评议员,都曾拜读。 可争议,却已开始了,和其他的论文不同,《国富论》有洋洋洒洒十几万言,而一般的论文,能有三万,就已是过头了,这几乎占了整个期刊的总字数,总不能,为了这一本《国富论》,期刊腾出一期来,专门为其发刊吧。 不只如此,最重要的问题就在于,这《国富论》中阐述的许多问题,本质……还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只是这个道理,有些惊世骇俗,细细读来,很是颠覆人的认知,却又觉得,颇有道理,可是……如何检验呢? 没办法检验啊。 难道就因为,这书看上去有道理,有颠覆性,就专门为其发刊? 甚至有人开始质疑,钱文是否因为《国富论》的作者乃是刘文善,这位赫赫有名的方门弟子,方才极力推荐。 一时之间,围绕着这国富论,数十个评议员们,面红耳赤,差一点要掀桌子。 “今时今日,难道诸公还没看明白吗?”钱文赤红着眼睛,咆哮:“当今之时,有太多太多从前的四书五经无法解释的事,出现了。这些无法解释的事,至今还没有人进行概括,没有人可以进行如此精准的提出各种建言,新城、西山钱庄、房贷、新税,甚至,还囊括了我们《求索期刊》本身,人们只在想,我们身边新出现了什么,可是……却从来没有人去深究,出现在身边的东西,它绝非是理所当然,也不是凭空而降,它产生之后,会有什么规律,未来……迎接我等的是什么,我们一概不去深究,我们也一概,继续懵懂,可是……诸公啊,此书的出现,可贵之处,就在于此,哪怕它是错误的,可它在深究今时今日我们身边发生的改变之成因,它在尝试进行概括,进行诠释;它在摸索着其规律。单凭这一点,此书……足以登上期刊,任何一篇论文,都无法应其锋芒!”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批判反对。 “不对,里头有太多的预言,这和占卜之学,有什么分别……” “我看此书若是隐去了刘文善先生的高姓大名,会有人认为此书贵重吗?钱先生,我等并非是质疑你的私德,只是……此书之中,确实预言过多了……求索期刊,只进行论证,而不进行预言,预言是天一道真人们的事。” “这会败坏我们求索期刊的名声,这个责任,我们承担不起。” “我愿意承担这个责任。”钱文狠狠一拳砸在了案牍上。 “我也愿意承担,我觉得其中的理论,令人醍醐灌顶,耳目一新。” “荒谬!” “你才荒谬,你全家都荒谬。” “你怎可骂人?” ………… 评议审查会打起来了。 打的很激烈。 消息传到了方继藩的耳朵里,方继藩大吃一惊:“还在打吗?” “……”前来报信的乃是唐寅:“打完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为何不早点叫我,难得打一次,真是遗憾啊。” 唐寅红着脸:“恩师,是为了刘师兄那篇《国富论》的事。” 这本书的草稿,方继藩看过。 当然,最终的成稿如何,方继藩不知道,想来刘文善是个自卑的人,他不愿意恩师看他的成书之后,然后露出一脸失望的表情。 方继藩噢了一声。 “恩师对此怎么看?”唐寅忍不住道。 方继藩想了想:“我怎么看不重要,重要的是,评议审查会的人怎么看……所以……他们爱登不登。” 唐寅嘴皮子动了动,其实他很想说,若是恩师肯站出来,说一句话,此书,就好办了。 可看恩师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令他为刘师兄担忧起来。 刘师兄为了此书,忙碌了足足一年多,再受不得任何的打击了啊。 他叹了一口气:“恩师说的不错,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恩师立下了规矩,一旦恩师亲自去打破它,那么这《求索期刊》,就失去了本身的价值。恩师公正,学生佩服。” 果然……什么事经过了唐寅解释之后,最后总是要佩服恩师的。 方继藩也很佩服自己,他乐了:“好啦,这期刊的事,就别狗拿耗子了,好好看着西山县,别他娘的再出什么破财的事了,大爷,为师放出了《告家长书》,到现在,一个来加钱的人都没有,这一届的家长,对于尊师重道,显然有点儿认知上的偏差。看着皇孙和那些小混账,再出事,为师打死你!”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唐寅心里又想,谨言慎行,哪怕是小混账,都会说将皇孙和其他孩子区隔开来,佩服,佩服。 ……………… 正文 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七章:亲亲相隐 朱载墨清早起来。 带着其他孩子们晨练,晨练之后,浑身都冒着热气。 此后,西山医学院便有专门的人来,开始对每一个孩子,进行粗略的检查。 看看有没有头昏脑热,此后,孩子们开始出发了。 朱载墨领着孩子们到了县衙,此时,唐寅或刘文善又或者江臣,一般都会在此。 王守仁来的少,他是刑部右侍郎,公务繁忙,可但凡有一点时间,都会出现。 便在此时,朱载墨要开始办公了。 差役们会将县里发生的事,整理成册,送到朱载墨的案头。 朱载墨开始低头读着案头上的奏报,几乎,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作为县丞的方正卿,也会将大致的文牍清理一遍。 西山最大的问题在于,偷牛的事屡禁不绝,可偏偏,一直查不到任何的头绪。 还有一些可疑的户籍,也需要清理,对于这一点,最简单的方法,就是亲自去走访,实际看看,该户的情况。 再加上西山的成年男子,有不少务工,因而,附近的工坊,也需去走访一二。 总而言之,这些琐事,就是朱载墨的日常。 孩子们,则开始各司其职。 有任何疑问,都乖乖去问唐寅、刘文善等人。 刘文善是理论大师,唐寅有实际在地方上的经验,还带过兵,赈济过灾情,江臣在河西开过矿。 还有王守仁,王守仁更厉害,他在交趾不但教授过许多人读书,还亲自砍过人。 有了从前的经验,朱载墨不敢再掉以轻心了。 他阅览过县里发生的事之后,不会急于做决策,而是亲自带着人,开始走出县衙,走访各地。 偷牛贼光顾的,主要是哪些地方,只有亲眼看过之后,才能判断出,偷牛者主要的活动范围在哪里。 他一户户的走访,虽然效率很低,可至少要做到,对于每一户人家,心里有数。 到了傍晚时分,朱载墨有些疲倦了。 随来的差役和文吏,还有数十个护卫耐心的等候着皇孙。 皇孙是个性情极好的人,每一个人都喜欢这个孩子,他冷静,待人谦和,却又不似寻常孩子那般的好糊弄。 皇孙从一个庄户家里出来,这庄户男人不在家,妇人将他送出,文吏便忙上前,低声道:“殿下,是否坐车,时候不早了……” “不必坐了,我再走走,这里……距离蒸汽研究所不远吧。” “是的。” “我要去那里看看,见一见我的父亲。” ………… 蒸汽研究所里。 一台试制的蒸汽机在工棚里,匠人们开始烧煤,随即,蒸汽机便哐当哐当的颤抖,烟囱上,冒着浓烟,噗嗤噗嗤的,仿佛大地都在震撼…… 朱厚照眯着眼,检视着每一个环节,他脑子里飞速的运转,似乎又有了什么主意。 朱厚照已经连续发了十几篇论文了,通过蒸汽机车的制造,每一个难关的攻克,对于朱厚照而言,都是一篇论文的诞生。 朱厚照喜欢这种感觉,尤其是看到这蒸汽机轰隆隆的启动时,他便高兴的像过年一样:“停下来,停下来,去检视一下阀门。” 他刚开了口,有人匆匆而来:“殿下,皇孙来探望殿下了。” 朱厚照一听,眉飞色舞,随手拿抹布擦拭了手,一面道:“这孩子,有良心啊。” 说着,走出了工棚,果然看到,朱载墨如小大人一般,背着手,安静的在等候。 朱厚照上前,先摸摸朱载墨的头,随即大笑:“哈哈,又长高了,想爹了吗?爹过几日,等你沐休了,带你看烟花。” “父亲。”朱载墨不喜欢别人摸他头。 他是县令,是西山县的父母官,必须要有威仪,否则,会被人轻视。 他后退一步,却还是恭恭敬敬的朝朱厚照行了个礼。 朱厚照见他如此,乐了:“不错,果然像本宫,为父也是这般的,你没有回去看你们的姐姐和妹子?” 一想到满屋子的姐妹,都住在叽叽喳喳,且喜欢给弟弟头上绑红绳的年龄,小的妹子们,则还是扯着兄长的衣襟怪叫的年龄,朱载墨便觉得头痛:“没有,儿子近来,比较繁忙。” “啊,这样也好,少和女孩儿们在一起。”朱厚照颔首点头,表示理解,他觉得他人生中坑他最大的不是方继藩,而是自己的妹子朱秀荣。 朱厚照道:“进里头坐坐?” 朱载墨想了想:“我来此,是有一事相告,父亲……不要再偷牛了。” 朱厚照脸一红:“你胡说什么……” 朱载墨盯着朱厚照,一字一句道:“牛被偷的范围,大多都在蒸汽研究所附近三里之内,这是惯犯,经验丰富,可是任何人要去‘偷’,不,要去牵牛,往往都会选择自己熟悉区域,根据数十家牛被牵走的情况,其主要分布,就在这一区域。可是衙门里,至今没有找到真凶,其实要找真凶并不难,这一带人烟密集,牵牛的人,如此招摇,不可能不被人发现,所以,儿子断定,一定是有人目击,只是可惜,他们看到了牵牛人的身份,既不敢阻拦,也不敢张扬,说明牵牛之人,身份一定很不一般。第三,事实上,儿子还发现,除了报案的数十户人家之外,还有很多户人家,明明牛被牵走了,却选择隐匿不报,父亲,牛对于一个家庭而言,很是贵重,没有人,不希望官府将牛找回来,哪怕是这个希望,微乎其微。除非,他们知道是被谁牵走的,他们因而不愿意报官。” “儿子还走访过,所有屠宰的市集,都没有发现,大规模屠牛的记录,可是市面上,牛肉却是不少……这就说明,牵牛的人,有私人的屠宰场地,这个地方,就在研究所里吧。要不,儿子去后院看看?” “……”朱厚照脸微微一红,忍不住道:“不许去……我……我……” 朱载墨道:“父亲,亲亲相隐,你是我的父亲,我怎敢将你的罪行公诸天下呢,只是……一头牛,对于寻常百姓人家而言,就是他们的命根子啊,许多人将父亲视作是他们的大恩人,可是父亲,为何要夺走他们的贵重财物?” 朱厚照气的鼻子都歪了,你懂什么:“妻不如妾,妾不如……” 他刚想继续说下去,似乎觉得,说这些,不太合适。 朱载墨道:“儿子来此,是希望父亲不要继续下去,对于失牛的农户,我可以从大父给我的体己银里,取出一些,去补偿他们。这个案子,也到此为止,儿子不该揭发父亲的过失,这是大不孝的行为……儿子给父亲认个错,请父亲责罚。” 说着,他拜倒下去,给朱厚照磕了个头。 朱厚照:“……” 朱载墨站了起来:“父亲在我的眼里,何等的伟岸,实在不该,和这些事牵连在一起。父亲曾横扫大漠,诛杀无数胡人,保我大明边镇平安,父亲的医术,曾救活了许多人。大父一直说,父亲聪明伶俐,才智远胜其他人。最重要的是,儿子的一切,都来源于父亲,身体发肤,俱受父亲之恩……” “好了。”朱载墨站起来:“儿子要回县衙,而后,还要回保育院去,父亲……您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且慢。”朱厚照恼羞成怒:“这是方继藩教唆的,你怎么不说他。” 朱载墨沉默了一下,回头,微笑,他看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将无辜的人,来为自己分担罪责,这么做,不是君子所为。恩师是个德才兼备之人,他教授儿子学问,传授儿子做人的道理,他……” “……” 朱厚照已经想找刀了,小兔崽子,白养活你了啊。 朱载墨,却已远去。 ………… “老方,老方……” 次日正午,朱厚照前来兴师问罪。 方继藩凛然坐着,见了朱厚照来,忍不住道:“殿下,你这是……” 朱厚照本是怒气冲冲而来,可随即,表面上,却是脸色怪异起来,他古怪的看着方继藩:“我告诉你,我们东窗事发了。偷牛的事,被发现了。” 方继藩一副很欠揍的样子:“偷牛,和我有关系吗?我方继藩堂堂正正,光明磊落,我爱牛,牛也爱我……” “住口!”朱厚照火冒三丈:“是朱载墨那个小子发现的,说来真奇怪啊,我现在细细琢磨,发现……这个小子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城府,来来来,我来和你说,他先是摆出了证据,使我无可辩驳,借着,作势要进蒸汽研究所里寻找屠宰场地,那时,我竟有些慌了。再此后,就更可怕了……他接着,便和我说大道理,说百姓的艰辛。转过头,他给本宫戴一顶高帽子,说本宫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在他眼里,是很了不起的父亲……我当时听了,竟是惭愧的无地自容,而后,他又说什么亲亲相隐,会对农户进行补偿。这小子,除了中了你的邪之外,竟是……竟是……说不清……诶……” ………… 哭着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一十八章:当浮一大白 朱厚照一脸夸张的道:“你说这个孩子,他可怕不可怕,今天就这样,明日,岂不是要翻天啦。” 方继藩:“……” 朱厚照叹了口气,显得很惆怅,颇有几分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别人的智商,可能未必在朱厚照在下。 可哪怕是他们看出了朱厚照是个人渣,却也不敢当面戳破皇帝的新衣。 因为啥,因为朱厚照是太子。 可现在好了,一个同样聪明的家伙出现在朱厚照面前,可怕的是,这个人,还真敢直接揭朱厚照的伤疤,太子不要面子的吗? 偏偏…… 这个小子,他同样是龙子龙孙。 更可怕的是,哪怕他无论说了啥,都属于童言无忌的范畴。 方继藩和朱厚照一齐唏嘘起来,不得不说,他们二人,俱都开始怀念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了,那时候,真好啊,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总会有人为自己寻找做坏事的借口。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殿下,算了吧,他还是个孩子。喔,对了,殿下没有将我招供出来吧。” 朱厚照顿时支支吾吾。 朱厚照不擅长骗人,至少方继藩一眼就看得出来。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我以兄弟待殿下,殿下负我啊。” 心里发出感慨,忍不住,更加唏嘘起来。 朱厚照红着脸:“这……你胡说……我……我没有………朱载墨这个小畜生,他还离间我们兄弟!” 方继藩怒气冲冲:“果然,被我猜中了,一诈就将你诈出来了,我做了什么孽,居然教你偷牛,我掐死你。” 朱厚照一脸郁闷,红着脸:“别闹,你边上有人呢。” 边上,确实有个人。 王鳌站在一边。 这两个家伙,一个压根没将自己当做太子,另一个,毫无礼数,呸,这也算是臣子吗? 他见方继藩和朱厚照一起目光看过来。 眼睛便开始往上飘,看着房梁。 木然的脸上,大抵是一副,你们互掐吧,掐死一个算一个,老夫当做没看见,来啊,你们两个动手,都甭客气,老夫多半心里还乐呢,回家当浮一大白。 ………… 过了春分,便是清明时节,天气有些暖和了,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场场细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可最新一期的《富国论》却摆在了弘治皇帝的案头上。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书,细细的看着,他沉眉,这一期的求索期刊,实在过于莫名其妙,没有刊载任何的文章,却只刊载了这本《富国论》。 在这上头,还有评议组的建言,显然,评议组的建言各不相同,有的推崇,有的认为其言过其实。 在这巨大的争议之下,还是有人力排众议,选择了将此书刊出。 事实上,评议组的争议,同样在坊间,也引发了巨大的争议。 甚至,有官员认为,此书是想要颠覆孔孟治国的理念。 虽说孔孟的理念,并不具体,无非是四书五经中的《仁政篇》,以及治大国如烹小鲜之类的字句,可显然,富国论过于锱铢必较,这恰恰与孔孟之学背道而行。 弘治皇帝看着此书……其中……对于市场,对于君主如何治理天下,财货以及税制,如何对国家进行改造,甚至是对外战争,如何权衡其利弊,如此种种,许多的观念,甚是新奇,可与此同时,连弘治皇帝,都觉得这有些过于赤裸了。 当然,有不少观点,他是认同的,治理天下,就是理财,保持国库的丰盈,才是长久之道……许多惊世骇俗的观点,竟与弘治皇帝生出了功名。 在此书之中,所有的一切,都将其归纳为财富,百姓是财富,只要善于运用,才可激发其创造财富的动力。良田是财富,商货是财富,矿产是财富…… 甚至,书中预见,商品将大量的波动,而在这波动之中,财富将会集中起来……朝廷和官府,对于这种现象的应对…… 弘治皇帝看着,不禁苦笑,他抬头,看着萧敬道:“撰写此书者,叫刘文善,可是方继藩的那个叫刘文善的门生。” “是这个人。”萧敬心里想,和方继藩有关系的人,咱化成灰都认识。 弘治皇帝颔首,不禁叹了口气:“果真是他,也只有方继藩的弟子们,才有这样的胆子,若是换做其他人………只怕无数的弹劾奏疏,就要送来了吧。” 萧敬:“……” 他想了想,还是啥都不说,啥都不说,至少不算犯错。 弘治皇帝又叹道:“朕观此书,倒是颇有几分意思,只是,书中太多预言了……且这货值……当真这样重要,竟可以影响百姓的民生?” 弘治皇帝提出了疑问。 萧敬便道:“奴婢什么都不懂。” 弘治皇帝淡淡道:“那要你何用?” “……”萧敬心里滋滋的抽着凉气,陛下……讲点道理好吗,奴婢说陛下说的有道理,说不准,您又说奴婢想要公报私仇,对方继藩有意见。奴婢说陛下此言差矣,奴婢这不是找死吗?奴婢啥都不说,难道也不成?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却不知那方继藩,可知道他的门生,写下了这么一部……书……此书,先搁起来,朕过几日,再看看。噢,还有……西山县,现在无事吧。” 萧敬摇头:“无事了。” “为何?”弘治皇帝笑吟吟道。 萧敬沉默片刻:“就不说县中的治理,单说若有百姓的诉讼,这些百姓,也不去西山县状告了,都去顺天府……” 弘治皇帝颔首,他倒是能体谅百姓们的苦处。 你想想看,让一个孩子做县令,这不是笑话吗?朕的孙子,就算真有什么本事,想来百姓们,也绝不相信,一个孩子,能够给他们主持公道,何况,此前的不少诉讼,都是一塌糊涂,百姓们自然学乖了,若有什么纠纷,那就索性,向正儿八经的顺天府去诉讼,直接将西山县绕开。 “百姓们……都很明智啊。”弘治皇帝放下了心,他是极担心,方继藩和朱厚照的玩笑,或是朱载墨,再判出什么糊涂案来,到时,可真就笑掉大家大牙了。 “一个孩子,受他们这样的折腾,真是……” 弘治皇帝摇摇头。 “还有,下个学期的学费,朕不交了。” “……” ……………… 内阁下了值。 几辆马车便稳稳当当的停在了宫门口。 很快,刘健就与李东阳二人联袂而出,二人如往常一般,彼此交头接耳,说着公务和私事。 李东阳随即,坐上了马车,一日当值下来,李东阳的身心,具都疲惫,好在现在有了马车,坐在这舒服的大沙发上,正好可以打个盹儿,若是睡不着,还可以喝几口茶,这是极惬意的事。 马车行走在这宽阔和平坦的道路上,没有丝毫的颠簸,现在这新城,马车日渐多了起来。 而李东阳在新城的新宅,也已交房,就在宫里不远,占地三亩,对于他的身份而言,小是小了些,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自打住进去之后,李东阳发现自己平日的腰腿痛,都好了不少。 这银子,花的值啊,贵是贵,小也小,可就是舒适。 李东阳坐在沙发上,眯着眼,脑子里,还在想着白日的几份票拟。 在这密封的车厢里,他反而发现自己的思路,更胜以往。 不得不说,方继藩别的本事,总让人心惊胆寒,唯独这马车还有宅子,都建的不错。 正思量着……却在此时…… 突然有人大叫:“千古奇冤啊……请青天做主。” 李东阳脸色一冷。 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总有一些蒙受巨大冤屈的百姓,瞅准着从宫里出来的车马,一眼认出是什么大人物之后,冒着巨大的风险,跪在道中,拦住车马的去路,大声喊冤。 而朝廷对于越级上告,是极反感的,倒不是什么官官相卫,而是倘若,人人有了冤屈,就要告御状,就要找内阁大臣,那么,一旦放纵此事,那么天子和内阁大学士,什么都不必做了,单凭给人处理冤情,这辈子不吃不睡,也解决不完。 因而,对于这样的行为,往往……都会先予以严惩,再酌情处置。 李东阳打开了车帘子。 便看到一个汉子哭哭啼啼的跪在道中,一面大喊:“恳请青天大老爷做主……” 接着,便是磕头:“小人一家六口,具都被恶邻所杀,小人的孩子……才不满四岁啊……” 他说着,又是滔滔大哭起来。 李东阳本是愤怒,想要命人,将此人驱走。可一听……不但满门被人杀了,竟还涉及到了四岁的孩子,他心里咯噔了一下,于是,摇了摇车里的铃铛。 外头的车夫和护卫听命,忙是打开马车。 李东阳则好整以暇的从这马车中钻出来,他下地,左右四顾,便见这里,已是围满了人。 他凝视着这个汉子,捋须,脸上波澜不惊:“诉状呢?” 那汉子,已是哭成了泪人,随即递上了沉冤的诉状:“请青天做主!” ………… 老虎要月票,请支持一下。 正文 第九百一十九章:御笔朱批 李东阳取过了诉状,低头一看。 “你是西山县人?” “是,是西山县人。”此人道。 李东阳皱眉:“西山县?为何拦车状告?” “我……我……”此人不敢说。 李东阳心里却是了然了。 如此重大的冤屈,涉及到了一家六口,且……那西山县……也罢,为皇孙讳,还是不多想这些为好。 诉状看下来,令李东阳愤怒。 “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有此事,来……” “在。” “下条子顺天府,让顺天府尹立即收监被告叶言,过堂,审问,若果有冤屈,为状告之人,昭雪!” 他顿了顿,脸色铁青,而后又道:“状告之人,身负奇冤,其情可悯,拦车状告之罪,暂不追究,就不必打板子了,不过……下不为例。” 他将状纸递交给随行的护卫,命其送去顺天府,而后,上了车,将车门合上,那跪在地上的男子,似乎不断的在磕头,至于他千恩万谢的声音,却已被车厢所隔绝。 李东阳板着脸,心里叹息,这方继藩,真不是东西啊,他若不是瞎折腾,让皇孙来做什么县令,何至于百姓们有了冤屈,却跑来此。 自然……这和自己无关,小方人还是不错的,他的车挺好…… ………… 数日之后,一封旨意,送至了西山。 陛下请方继藩觐见。 不只如此,同去的还有朱厚照。 方继藩看着旨意,惊疑不定,最近,有做什么人神共愤的事吗? 没有吧。 可这圣旨…… 方继藩没法子,忙是和朱厚照二人,匆匆动身。 进了奉天殿,却发现在此,竟是乌压压的,统统都是……翰林。 方继藩汗颜,今日……是筳讲的日子啊。 陛下该召翰林在此筳讲,讲授治国之道,以及孔孟之理。 可是……让自己来……似乎很不妥吧。 自己又不需听这个。 他和朱厚照对视一眼。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似乎……从小到大,他陪着父皇听这个……耳朵都出茧子了。 二人行礼,弘治皇帝颔首,微笑。 “陛下真是……”方继藩欢欣鼓舞想要说什么…… 弘治皇帝道:“坐下。” 方继藩再不多言,和朱厚照跪坐。 弘治皇帝扫视了一眼殿中的内阁大学士,以及诸翰林。 今日他气色不错:“朕想听听刘卿家的国富论,此文,朕通读了,可是却有许多……不解其意之处,刘卿家……” 许多翰林,脸色都变了。 这……真是坑啊…… 什么国富论,国富论是有违孔孟之道的,里头的东西,说是坏人心术,都不为过。 本来上了期刊,就已是天下哗然,现在……陛下居然让刘文善在筳讲时讲这个。 翰林大学士沈文汗颜,心里说,也亏得刘文善是方继藩的弟子,否则,早就被人弄死了。 刘文善板着脸,出班,他不理会同僚们异样的目光,事实上,他在翰林院,历来独来独往,反而下了值,去了西山,顿时和无数的师兄弟打成一片。 至于翰林之中,也有一些如刘杰之类,这些刘文善的师侄们,却是对师叔即将要开始的阐述,满怀期待。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笑了:“此学,朕也不知好坏,可听听,总是无碍的,所以,召内阁诸卿,还有太子和继藩来,大家都听听,或许……能有所领悟,刘卿家,你不必害怕,来人,给他斟茶来,慢慢的讲。” 弘治皇帝,确实是有很多地方,不太明白,非要请刘文善来说一说不可。 其他方面,他未必认同刘文善,可刘文善在国富论之中,将税制的改革,认为这是国家富强的根本之道,却正好契合了当下弘治皇帝力推的变法,这也是为何弘治皇帝,召集重臣,连带着太子和方继藩一道来旁听的原因。 这是一个信号。 至于别人怎么解读,是别人的事。 趁着宦官去给刘文善取茶的功夫。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李东阳:“李卿家。” “臣在。”李东阳道。 弘治皇帝淡淡道:“据说……李卿家遭遇人拦车状告?” 李东阳颔首点头:“是的,这是三日之前的事,西山县,有一人,叫贾青,家中六口人,被恶邻叶言尽杀,含着天大的冤屈,拦住了老臣的车马……” 李东阳显得很冷静,顿了顿,继续娓娓动听道:“老臣看过诉状之后,有些失态,本来,随意拦车状告,需先打板子,再问案由,只是这贾青,遭遇灭门,实是惨不忍睹,是以,老臣免了他的拦车之罪,将其诉状,发顺天府审断了。”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心里想,若换做是朕,遇到这样的事,终究,也无法漠视吧。 他心里吁了口气。 随即道:“此案,如何了?” “顺天府府尹收到了诉状,不敢怠慢,连夜收押了叶言,次日过审,一审之下,果然查获了不少人证物证,此案实是丧心病狂,受害者之中,竟还有一个四岁的孩子,法网恢恢,疏而不漏,叶言已是天理不容,因而,迅速的结案,判了一个斩立决,已上报了刑部和大理寺,就等刑部和大理寺圈决。以老臣之见,这刑部和大理寺……今日就会有结果,到时,要报到陛下的御案前,就等陛下圈决!” 弘治皇帝面带怒容,一般情况,除非是十恶不赦,极少有斩立决的罪犯的。大多都选择秋后问斩…… 除非似犯下十恶不赦的罪状。 弘治皇帝是宽厚的人,每年圈决秋后问斩的人并不多,一旦皇帝不圈决,该犯就可以在牢狱里多活一年,等待下一次,继续圈决。 当然……运气好,若是遇到了大赦天下,这条命,便算是保下来了。 可现在,弘治皇帝也愤慨起来,铁青着脸:“如此大恶,若是大理寺报上来,朕自有决断。” 自有决断的意思……自然是…… 李东阳抱拳:“陛下圣明。” 却在此时…… 说时迟那时快。 外头竟有宦官,探头探脑。 弘治皇帝道:“何事。” “陛下,大理寺送来急奏。” 弘治皇帝道:“取来。” 那宦官不敢怠慢,匆匆将急奏送进来。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不正是大理寺核实了案情,请自己定夺吗? 最下方,是斩立决三字。 顺天府和大理寺的效率极快,毕竟这是内阁大学士亲口要求审讯的案子,而且,这起案子,可谓是触目惊心。 弘治皇帝心里想,真是罄竹难书,连个四岁的孩子竟都不放过,心里……顿时大怒,提起朱笔,直接画了个圈:“送顺天府。” “遵旨!” 弘治皇帝,似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忍不住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 “臣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西山县,出了如此大案,你该管管。” 方继藩心里说,我不管这个的呀,我冤枉啊,我只知道埋头带领百姓们勤劳致富啊。 当然,方继藩不敢说……泱泱的点点头。 弘治皇帝舒了一口气:“好了,刘卿家……可以讲了吗?” 气氛……又平静了下来。 奉天殿里,刘文善起身,行礼,跪坐下,行礼如仪之后,又呷了口茶,奉天殿里,开始响起了他的详细阐述…… ………… 顺天府…… 快马至顺天府,宫人下马。 闻讯而来的顺天府府尹张来,会同知、通判人等,俱都来迎。 张来一接到了宫中送来的朱批,长长松了口气。 那大奸大恶之徒,终于要伏法了。 前几日过审,张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世上竟有如此恶徒,何况,这还是内阁大学士李公交代下来的案子,他怎么敢不从重从快处置。 现在……终于可以彻底的结案,大理寺那边,没有打回重审,陛下对此恶徒,也是深恶痛疾。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带犯人叶言!” 一声令下。 顺天府数年都不曾有过斩立决的重犯,便带了来,张来升座,诸官纷纷肃穆伫立,差役如狼似虎…… 张来不解恨的看着这该死的死囚,眼中凛然,有杀机掠过,惊叹木一拍…… 还未开口。 却在此时……就在这衙外,却传出了一阵喧哗! 喧哗声一起,张来不禁皱眉。 随后,便见有一群人,大喇喇的跨过了门槛。 “滚开!”一个稚嫩却又严厉的声音,朝向想要阻拦的衙役,这声音之中,带着不容侵犯的威严。 来人竟是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钦赐蟒袍,虽是小小年纪,却头戴小梁冠,稚嫩的面庞上,神色俊冷,他行着步子,昂首阔步,如入无人。 一声滚开…… 让那要阻拦的差役,不禁后退一步,竟是被这孩子的威势,吓住了。 来人……是朱载墨。 朱载墨顾盼自雄,左右一看,随即道:“哪个是顺天府府尹张来……” 张来嘴唇嚅嗫了一下,有点呆了…… …………………… 感谢残恋恋恋同学成为本书新的盟主,在此拜谢,多谢支持,老虎会倍加努力。 还有一章,老虎正在拼命写。 天太冷了,南方的冷,真不是人过的日子,哎……没法说,手是僵的,敲着键盘……想哭。 来点月票吧。 正文 第九百二十章:奉天承运 这什么情况。 这人是谁? 还有……怎么来了一群孩子。 外头的差役,都疯了吗?为何不拦住。 可是……再端详朱载墨,张来突然觉得此人非凡。 再看他的装束,顿时,张来脑海里,想起了一个人。 顺天府府尹如走马灯似得换。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天子脚下嘛,随时可能被大人物看重,平步青云。也有可能,不小心就得罪了某路神仙,最后,一招被贬,永不翻身。 所以…… 朱载墨背着手,凝视着张来。 身边的孩子们,个个很凶,一看都不好招惹。 被一群孩子,凶巴巴的看着,张来觉得压力很大,他站在明镜高悬之下,案牍之后,忍不住道:“你是……” “下去!” 朱载墨敛衽,面带厉色。 “这……这……” 一看这威严的气度,还有这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的声音。 张来心里一松,他觉得,自己可以确认对方身份来了,没毛病,皇孙不就该是这个样子嘛? 他二话不说,下了案牍,拜下:“臣顺天府尹张来,见过殿下!” 所有人才反应过来,纷纷拜倒。 朱载墨不以为意,阔步至案牍之后,随即,他坐在了张来的位置上。 这明镜高悬,签筒上满是令牌的案牍之后,朱载墨朗声道:“西山县灭门一案,实在蹊跷,现在……发还重审!” “什么……” 张来还跪在世上,皇孙没叫他起来,让他心里有点急,殿下这是什么意思,不尊重自己啊。 当然,他一点脾气都没有。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案,已成钦案,现已结案,重审?这是什么意思? 张来忙道:“殿下,臣乃是顺天府尹,此案,臣已过审,大理寺也已核验……” 朱载墨厉声道:“牵涉人命相关,现有疑点,自当重新发落,这与顺天府是否审过,与大理寺核验过,有何干系?” “这……”张来汗流浃背。 胡闹,这是胡闹…… 堂堂皇孙……居然直接不走程序,这是胡搅蛮缠,你们一群孩子,来顺天府闹什么? 张来却不得不小心应对,不过,虽然皇孙乃千金之躯,贵不可言,张来不敢得罪,可毕竟,是朝廷命官,兹事体大,今日若是在这顺天府,被孩子们拿捏,以后,难免被人所笑,他肃容道:“殿下可以不理会顺天府和大理寺,可是此案,已由陛下朱批圈定,人犯罪无可赦,当斩立决,此案已告破,殿下……臣期期不敢奉诏!” 这番话,可谓是掷地有声。 皇孙怎么样。 我是朝廷命官,公堂之上,岂容孩子胡闹,这是陛下御批的案子,已经结束了,我身负皇命,何惧之有。 朱载墨没有说话,他陷入了沉默。 张来打起精神:“殿下,顺天府非同小可,此案又关系重大,不可轻忽……” 大明的臣子,无论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终究还是要注重气节的,历史上,正德皇帝想跑去大同带兵作战,结果到了关隘,照样被守将拦住,得知对方乃是天子,一样打死不肯开门让你出关,你们这些姓朱的,咋玩是你们的事,大爷我不能奉陪,毕竟,我也是要脸的。 朱载墨平静的道:“可是……我的恩师,乃方继藩……” “……” 张来沉默了。 他身躯微微一颤。 竟发现,自己的后襟,飕飕的冒出了寒意。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啊。 陛下是讲道理的,只要自己职责所在,在这大义之下,陛下断然不会加罪自己。 可是……方继藩是什么鬼,那厮……他没有江湖道义,啊,不,他不讲规矩的啊,说不准哪天,自己被人套了麻袋,敲了黑砖,又或者,自己的儿子走在路上,遭了黑手……我张来全家有三十七口人哪…… 张来安静、沉默……无言…… 朱载墨却是厉声道:“带人犯,将原告贾青,也一并押来,还有此前的所有人证物证,统统呈上,擂鼓!” 啪! 惊堂木狠狠落下! 朱载墨面无表情:“为以正视听,将此案彻底查个水落石出,允许百姓旁听,方正卿……” “在。”方正卿激动的小脸蛋都红了。 朱载墨轻描淡写的从腰间取出一枚金印来,丢在方正卿的手里:“将此印,给我捧好了,此乃我的父亲,向陛下讨要的宝印,有奉天只宝在此,在本县审断期间,谁敢喧哗,敢造次的,见印如见圣上,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四字出来,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看向那方正卿捧着的宝印,他们惊呆了。 陛下之宝,竟在此…… 这……这怎么可能。 可是……皇孙在此,这陛下之宝,远远看去,又是有模有样,谁敢质疑。 众人轰然拜倒,匍匐在地,再不敢吱声了。 张来已是骇然。 见鬼了吗? 前脚陛下的御批来了。 后脚,陛下之宝,也就是当今陛下最常用的印玺,竟是被皇孙带了来,这陛下是左手打右手? 且皇孙说的绘声绘色,是太子殿下,为皇孙讨要的…… 孩子们已分列两旁。 随即,鼓声如雷而起。 众人齐道威武。 朱载墨端坐。 方正卿站在一侧,捧着宝印,犹如圣君附体。 一时之间,顺天府正堂,杀气腾腾。 ……… 此案,本就因为格外的凶残,早已引人关注。 现在……突然又听说皇孙亲理此案,原本杀之后快的死囚,竟是生生被劫下来,引起了哗然。 有不少人,纷纷闻讯而来。 人们围在堂外,等候犯人和原告押上,又远远端详那坐在明镜高悬下的孩子,窃窃私语,议论纷纷,不多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 张来见了,已是汗流浃背。陛下已经朱批,自己不执行? 任由皇孙胡闹,陛下想来,也一定会见怪吧。 现在又来了这么多百姓,皇孙不许差役阻拦,若是……闹出什么笑话,自己……岂不也是昏聩无能。 可他虽是心急如焚,脑海里,却想起了那该死的方继藩,居然……心里有点儿打起了退堂鼓。再见那方正卿奉着的宝印,喉结滚动,想说什么,却又将这话,吞咽回了肚子里去。 ………… 奉天殿里。 刘文善细细的讲述着国富论中的观点。 对此,许多翰林嗤之以鼻。 当然,也会有人认真倾听。 刘健等人,个个若有所思之状。 弘治皇帝没有提问,只是,单凭看书,可能许多疑惑,还未解决,可现在亲自在听,竟发现,这等阐述,更为直观。 弘治皇帝依然……未必认同国富论,却也觉得……这国富论,未必没有闪光之处。 他渐渐入了神。 却在此时,有宦官慌慌张张的冲了进来:“陛下……陛下……” 宦官入堂,拜倒,磕头:“陛下……不好了。” “……”弘治皇帝无言。 真是见鬼了,哪里来的这么多的事。 萧敬脸色一冷。 他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宫中的宦官,大多归他节制,现在这宦官,如此不懂规矩,到时,陛下定要责怪自己的啊。 他厉声道:“好大的胆子。” “陛下……”这小宦官瑟瑟发抖,却是战战兢兢道:“出事了,出大事了……皇孙……皇孙去了顺天府……” 弘治皇帝一脸懵然…… 去了顺天府。 为何去顺天府? “说是,说是……要重审西山县贾家灭门一案……” “什么?”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厉害了啊,在西山县还没折腾够,现在了不起了,直接折腾去了顺天府,明日岂不是还要来奉天殿里折腾? 弘治皇帝立即目光一侧,狠狠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无辜之状,关我啥事,我是无辜的啊,我啥都不知道。 方继藩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过,他也没想过,皇孙会玩这么大。 朱厚照一听,顿时有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有意思啊,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儿子……像本宫,青出于蓝胜于蓝。 弘治皇帝背着手,随即,他深吸一口气:“顺天府府尹张来,朕知道他,是个忠直之人,想来……不会任皇孙……玩闹。” “陛下,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皇孙,将陛下的宝印,带了去,府尹张来,本是想制止,可见了宝印,哪里还敢做声。” “……”弘治皇帝是懵逼的:“什么意思?” “陛下,皇孙说……太子殿下,向您讨了宝印,而后,交给了皇孙,皇孙带着这宝印……去了顺天府……见此宝印,如陛下亲临,所以……所以……” 弘治皇帝突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朱厚照一听,方才还脸上带着笑,下一刻,突然这脸便拉了下来,随后,他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你大爷的朱载墨,你陷害你爹…… 朱厚照立即道:“本宫没有,本宫没有……本宫没有讨要什么宝印,父皇,儿臣冤枉哪,儿臣没有给载墨什么宝印,这都是子虚乌有,子虚乌有!” 弘治皇帝沉默了。 却猛地抬头:“你有!” ……………… 总算写完了,感觉手指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万幸,至少任务完成,亲爱的读者们,双倍月票,给老虎喂点食吧,他饿了,他很饥渴。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一章:堂下何人 朱厚照急了,急得眼睛都红了。 从来没有被这样冤枉的啊。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这*盆子,不能这么无端的扣在他的头上呀。 他忍不住道:“没有,父皇……” 他有点儿抓狂了。 一旁的方继藩掖了掖他的袖子,对他眨了眨眼,似乎在说,殿下……认了吧,这有啥关系的,不就是一个黑锅,皇孙闹出什么事来,殿下来受这个罪不好吗?毕竟载墨,他还是个孩子啊。 朱厚照却是不依不饶,刚要继续说下去。 弘治皇帝就虎着脸道:“你还说没有,自己做的事,你不敢认?昨日你与继藩一同入宫求讨朕的宝印,你们自己亲口说,只是拿去看看,可朕一转眼,印就没了。” 方继藩本是一脸平静,看热闹使人快乐嘛。 可一听弘治皇帝说,你与继藩一同入宫几个字,方继藩顿然打了个寒颤。 啥? 方继藩有点懵,随即…… “天哪,千古奇冤哪……”方继藩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 满殿群臣,一个个板着脸……无言的看着嗷嗷叫的方继藩。 方继藩这下比朱厚照更痛心了,真是他大爷,这不是自己儿子啊,关自己什么事,若是方正卿那个小畜生,倒也罢了,可选择我凭啥背这个锅,凭啥? 跑去号称欣赏陛下的玉印,然后和太子揣着宝印跑了,送去了一个孩子,孩子拿去给冤案审判,到时判出个什么贻笑大方的糊涂案出来,这锅太大了,背不动啊。 哪怕就算是不治罪,自己也要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我方继藩……也是要脸的人哪。 方继藩捶胸跌足的道:“陛下一定记错了。” 方继藩的哀嚎,瞬间将朱厚照的惨呼掩盖了下去,这二人,一个俯身悲鸣,一个仰头咆哮,这一次是真的伤到了心,还有比这更冤枉的吗,睁着眼睛说瞎话,眼睛都不带眨的啊,仁义呢,道德呢,亲情呢,人格呢? 弘治皇帝板着脸,似乎耐心到了极限,厉声道:“朕说有就有!再敢狡辩,罪加一等。” “……”方继藩和朱厚照俱都沉默了。 弘治皇帝是心急如焚哪,就怕闹出什么笑话来。 这么小的孩子,若不是朱厚照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胡搞瞎搞,怎么会想着跑去顺天府,就是这两个东西教坏了的。 弘治皇帝背着手,激动得额上青筋暴出,双目里充斥着血丝,抬眸道:“你们……都在此做什么?” 众臣则是一脸发懵的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我们在筳讲啊。 你叫我们来的。 方继藩可怜巴巴的抽了抽鼻子,似乎想要弄出点小动静来,引发陛下的同情。 朱厚照一看方继藩哭爹喊娘的样子,居然破涕而笑,方才一肚子的冤屈,竟发现多了一个人一起背着,似乎……也没有那么惨痛了。 方继藩回瞪他一眼。 此时,二人都想龇牙,生出这么个败家玩意,不打死还有天理吗? 弘治皇帝如热锅蚂蚁,顿了顿,便厉声道:“摆驾!” “陛下,不可,那里……那里……只怕……只怕……” 刘健忍不住苦口婆心的劝说。 不能去啊。 本来就已轰动了,陛下若是再去,岂不是要惊天动地?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的孙儿啊,亲的。 这孙儿承载了帝国的希望,承载了他对于未来的一切期许。 自己操心劳力,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太子,啊不,为了皇孙吗? 现在闹出这样的事,满天下人会怎么看待皇孙? 小小年纪就这么的胡闹,得多少人要寒心,多少人会滋生绝望,而离心离德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仰天,大吼一声,朱家怎么净出稀奇古怪的人。 关于这一点,说来……也是奇怪。 姓朱的除了前几个皇帝正常一些,再后的天子,个个是天赋异禀,哪一个都是年幼时,堪称是天纵其才,等年纪一大,就开始越长越歪,譬如朱厚照,年幼时,评价就极高,文臣们不吝赞美之词,可到了后来……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的道:“朕得去……” 而后厉声道:“换便服!” “还有你们!”弘治皇帝杀人的目光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和方继藩心里想,陛下这是入戏太深了吧……跟我们有关系吗?我们只是背锅的呀。 弘治皇帝冷冷的道道:“你们也同去!” 弘治皇帝在此,如坐针毡,居然眼里泛起了泪花。 他心里早想好了,皇孙若是成为天下人的笑柄,这两个家伙,一个都别想跑。 列祖列宗在上……可不能让载墨出什么事啊。 他背着手道:“预备车马!” “陛下,不可啊……”翰林大学士沈文也急了。 自己的女儿,虽是改姓,入了方家,认了方家为宗亲,可毕竟这是自己的血脉,朱载墨是自己的亲外孙,这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改变的。 可一听陛下要动身,忍不住想要劝阻,这可能会使事情更糟糕。 弘治皇帝冷然的拂袖道:“朕乃天子,受命于天,四海之内,无不可之事。” 方继藩心里开始打鼓起来了。 皇孙歪成了这样,是他始料不及的。 让朱载墨做县令,本意是打小培养他,让他渐渐的了解民情,明白治理地方的道理,他是个孩子,不指望他能什么都能通透明白,可至少自己有钱,擦得起这个屁股,让孩子们去实践学习,哪怕只学会了一点道理,这些损失都是可以承受的。 可是……方继藩也料不到,这家伙上了瘾,在西山那一亩三分地上,你怎么折腾,也不会有人干涉,毕竟那里属于方继藩为孩子们设置的安全区和新手村,可谁知道,这厮直接就去蜈蚣洞里打触龙神了。 方继藩此时的心情很复杂,生子当生方正卿,至少这孩子,还能消停一点。 ………… 一队车驾,风风火火的出了宫,火速赶至顺天府。 而顺天府内,已是人满为患。 弘治皇帝头戴纶巾,毫不犹豫的冲入了人群,吓得身后便衣的护卫,连忙不顾一切的冲上前去。 待弘治皇帝好不容易挤到了正堂之外,方继藩和朱厚照也跟着冒出头来。 方继藩大叫:“谁敢挤我,谁敢挤我,打死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于是,众人骂声一片! 方继藩龇牙,便大骂道:“我乃秉笔太监萧敬他干爹,你们再骂一骂试试看。” 须知这等乌压压人头攒动的时候,大家都在人堆里,人一多,难免就激发人的勇气,于是众人纷纷骂:“没卵子的东西……” “萧敬是哪个鸟?” “没了卵子还这样的嚣张,直娘贼!” “萧敬他爹烂屁股!” 萧敬气喘吁吁的挤进来,听到一阵叫骂,一脸发懵:“……” 真是……刁民哪! ………… 弘治皇帝谁也没理会,对于身边的嘈杂和叫骂,俱都充耳不闻。 他的眼睛,只专心致志的在正堂里逡巡和搜索。 最终,他在那明镜高悬之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身影,就在不久之前,还在自己的膝下,讨着自己的欢心,这个往日乖巧的孩子,现在却是一脸冷峻,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原告贾青,人还在西山呢,所以……需等差役重新去请。 被告早就用过刑,现在也是迷迷糊糊的,已命西山医学生医治和包扎。 足足一个多时辰,人来了不少,可正主儿一个都没到,至于顺天府送来的口供,还有所谓的物证,他已端详过几遍了,心里有了计较。 方正卿站在朱载墨的身边,捧着大印,手臂已经酸麻了,可怜巴巴的看着朱载墨。 这个时候,朱载墨的心里则一遍遍的对自己道:要沉住气,要沉住气。 看着外头乌压压的百姓,朱载墨其实有些慌,事情并非是自己想象中那样,他只能努力的调整心态。 府尹张来,侧立一旁,心里却是七上八下。 方继藩好不容易挤到了前头,定睛一看,见到了方正卿,方正卿的手里捧着印呢。 一下子的,方继藩的心就凉了,狗一样的东西,这是生怕不知道自己是朱载墨的同党啊…… 弘治皇帝几乎想要跨过门槛,冲进衙里去,前头却是数十个衙役拿着水火棍,拼命的拦住去路。 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大喝:“让开,让开,原告贾青来了。来人,将死囚叶言也一并押上来。” 说着,一群凶神恶煞的差役,生生的拿着戒尺分开了一条道路,片刻之后,那贾青便狼狈的顺着让出的道路,进入了衙堂。 叶言是被人抬进来的,蓬头垢面,脸上俱都是淤青,两只眼睛肿的像金鱼一般…… 他似已没了多少气力,被两个差役架着进来,差役们手一松,他便无力的倒在了堂下。 那贾青拜倒道:“见过青天大老爷。” 朱载墨定了定神,猛拍惊堂木,厉声大喝道:“堂下何人?” …………………… 今天会提前更新,不写完不吃晚饭。 正文 第九百二十二章:千古奇冤 一生厉喝,有模有样。 外头的百姓都安静了下来。 无论是看热闹,还是心里觉得稀罕,亦或者是不以为然也好,是单纯的抱着一个小娃娃懂什么的心理也罢。 此刻,每一个人都安静的等待着,这个大明朝的天潢贵胄,展现出他的意图。 朱载墨撇眼之间,似乎已见到了自己的大父弘治皇帝。 可是……他的视线一下子移开了,直接视而不见,面上依旧冷静。 惊堂木一拍,他脑海里就想到了那个被冤屈的人,这个人……至今留他的脑海,犹如打上了烙印,刻骨铭心,正因如此,坐在此时,他心无旁骛,没有丝毫的内心波动,他必须冷静,必须做到……秉公而断,也必须……排除一切外界的干扰。 因为,他口含天宪,每一个决定都将影响到一家一姓的生死荣辱! “草民……贾青……”贾青说着,便流泪了:“草民……草民……” “住口!”朱载墨凛然大喝。 贾青一愣…… 这般的无情,尤其是针对贾青这样全家被诛灭的被害者,换做任何百姓一见,都倒吸一口气,一脸震惊的看着朱载墨。 此子真是不通人情啊…… 朱载墨厉声道:“本官只问你乃何人,何须你多答!” “……”贾青连忙匍匐:“是,是。” 他委屈巴巴的样子。 连弘治皇帝竟都心里不禁隐隐同情起贾青来。 他的案卷,弘治皇帝已经统统看过,否则,怎么会生出巨大的怒火,非要将死囚斩立决不可。 载墨……还是太年幼了,毕竟法外尚且容情,对于一个全家被诛灭的人,这般无情,臣民们听了,心里会怎样的想? 此时,只听朱载墨又道:“被告之人,可是叶言?” 那叶言瘫在地上,他受伤极重,就差口不能言了,此时……只是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是……是……草民叶言!” “叶言!”朱载墨厉声道:“你可知罪?” 那叶言气若游丝:“知……知罪……” 顿时,人声鼎沸起来。 你看,这叶言果然是供认不讳。 大家还原以为叶言会趁此机喊冤的呢。 “那么……你所犯何罪?” 叶言虚弱地道:“草民……草民杀了贾家六口……罪无可赦……” 朱载墨的唇角勾起一丝笑意,这笑带着几分难以琢磨的意味,看着叶言道:“果真是你杀的?” “千真万确!”叶言道。 朱载墨又道:“那么我来问你,杀人的时间,是何时?” “四日之前,子时三刻。” “凶器为何?” “斧头……用的是斧头!” 朱载墨脸上的神色已是一片肃然,正色道:“如何杀的?” “我……我先见了贾母,迎头给了她一斧头,而后……贾父闻讯,便要起身,我便用斧头砸了他的脑袋。贾青的兄弟和媳妇自另一房里出来,想要反抗,我一并杀了,最后……杀的……乃是贾青的媳妇和他的孩子,我当时……就想,一不做二不休,先杀了贾青的媳妇,而后……而后……” 后头的话,叶言没有继续说下去…… 朱载墨则是厉声道:“你继续说下去!而后什么?” “而后……”叶言嚅嗫着嘴,却是依旧没有说下去。 朱载墨冷然道:“而后你便杀死了那四岁的孩子?” “我……我……”叶言期期艾艾的道。 “你再说一遍!” 叶言拼命的咳嗽起来,甚至咳出了血。 他似是恐惧到了极点,迅速的将方才的话倒背而出。 朱载墨又笑了,他看向了贾青:“原告贾青,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贾青含泪,悲痛的哽咽道:“青天大老爷做主。” 朱载墨随即翻阅着案牍上的卷宗,还有口供,颔首点头,看向顺天府尹张来:“张府尹,被告的口供和这卷宗,可以对上。” 张来松了口气,这就是了,完全吻合,那还闹个什么? 折腾了老半天,不最后,还是如此吗? 他尴尬的笑道:“殿下……” “啪!”不等张来话音落下,朱载墨猛地又是一拍案牍,脸上又是一片冷然,厉声道:“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什么?” 人群中哗然起来,个个露出惊讶之色。 被告之人,供认不讳,卷宗之中也都对的上,凶器……也找着了……这…… 朱载墨此时拿出了另一本卷宗,道:“这上头有仵作的证言,其中,贾青的妻子刘氏,是斧头直接砍了脖子,是不是?” 张来不解道:“这……这又如何?” 朱载墨道:“可是上头还有一样东西没有写,那就是其妻刘氏,死时没有挣扎的痕迹,死时还算平和!” 张来依旧不明白朱载墨话里的用意,便道:“这……这又有什么关系?” 朱载墨愤怒的凝视着张来:“张府尹,你可有勘探过现场吗?” 张来怔了一下,才道:“这……这是仵作的事。” “你没有勘探过现场,所以……如此糊涂,也是情有可原!”朱载墨毫不客气的讽刺他。 “殿下……”张来有些愤怒了。 这是奇耻大辱啊。 其他人也纷纷议论起来,这天潢贵胄,实在过于刻薄呀。 弘治皇帝的心沉到了谷底……显然……在他心里,帝国未来的继承人,应当行礼如仪,待臣民如赤子,和颜悦色,绝非是朱载墨现在这般。 只见朱载墨冷笑着道:“刘氏的死状如此的平和,显然,她不是最后被杀的那个……她显然在临时之前,没有任何的征兆,躺在榻上,或在熟睡,于是有人在身边,一斧头下去,直接一斧致命,她的卧房,没有任何挣扎过的痕迹,许多家什,摆放的都是整整齐齐,除了那致命伤之外,她浑身上下,也全无其他挣扎的伤痕,她……怎么会是在凶手连杀四人,闹出这么大动静之后,才被杀的呢?” “……” 所有人懵了。 是吗? 张来有点意外,他忍不住看向朱载墨道:“殿下看过尸首?” 朱载墨正色道:“我不但检视过每一具尸首,还查找过他们浑身上下的每一处伤痕。还有……那第一个被杀的贾母,贾母本该是第一个被诛杀,既是凶手有备而来,定是出其不意,可是……很明显,贾母的身上有多处伤痕,她在临死之前是有过挣扎的,甚至,她的手还被摔碎的瓷片割破过。由此可见,她理应是后来察觉有人在行凶,于是自觉得大难临头,便拼死挣扎,在这个过程之中,被斧头一记敲中了前额,这才死去。” “可是这卷宗之中,还有叶言的供认之中,却统统都是颠倒。要嘛是叶言故意如此招供,故意想要混淆视听。这几日,他被审问了几次,他可以说,一次他没有记清楚,可是三次、四次,哪怕是现在,我来问他,他还记不清吗?” “……”张来有些心虚了。 张来脑海里,竟是仿佛打了晴天霹雳,皇孙……他竟然亲自……去做了仵作的事……他……他…… 外头的百姓们,已是哗然…… 他们听朱载墨条理如此清晰,更可怕的是,这孩子……小小年纪……他…… 弘治皇帝眼眸顿时微微亮了起来。 他屏着呼吸,不发一言,只紧紧地盯着朱载墨,竟极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此时,又听朱载墨肃然的道:“那么我来问你,这么大的错漏,可偏偏被告叶言竟都错了,你若说他想要混淆视听,可他对此却是供认不讳,都已到了必死的时候了,还想要混淆视听,对他其实并没有任何的益处,那他为何要这样做?” 张来一时间有些乱了方寸:“这……这……可是……除了他之外……” “你去过西山县吗?”朱载墨深深地盯着张来道。 张来:“……” “你没有去过,你断人生死,却没有见过受害之人的尸首,甚至……对于整个行凶的过程,如此草率和敷衍,你可见过贾家里曾经搏斗过的痕迹?” “殿下……”张来突然觉得冷汗淋漓起来,他明明知道对方只是一个孩子,可偏偏,他竟有些慌乱起来,发现自己无力反驳。 朱载墨随后将视线移到叶言的身上,道:“叶言!你从实说来,你为何连杀人的顺序都如此的颠倒!” 叶言的眼里已是瞳孔涣散,似是受了极大的恐惧,只是不断道:“是我杀的,是我杀的……” “叶言!”朱载墨拍案,厉声道:“你忘记了你的母亲吗?” “……” 叶言突然身躯一颤。 朱载墨道:“你是大孝子,你的母亲,年纪老迈,你任她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实话和你说,昨日我见了你的母亲,你的母亲的眼睛已哭瞎了……” 叶言的身躯……又是一颤。 突然,他抬头起来,似乎忍受着浑身上下剧烈的疼痛,他眼里有恐惧,有万般的怨恨,可在这一刻,他眼里布满了血丝,有的,却是浓郁的悲痛。 他突然放声道:“青天大老爷做主,小民冤枉,小民冤枉!”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三章:真相大白 叶言猛地开始喊冤,一时之间,衙堂内外,顿时振奋。 此时,所有人都察觉出一丁点的蹊跷和猫腻了。 他们凝视着这叶言。 这叶言面露万分的冤屈之色,他似乎用尽了一切的气力,喉头里发出了悲鸣。 而这一切……却仿佛尽都在孩子们的意料之中,孩子们气定神闲。 朱载墨手里拿着惊堂木,目视前方,他豁然起身,一拍惊堂木。 啪! 这惊堂木,仿佛有着无穷的魔力,啪的一声,竟是令所有人心中一凛,再没有人敢藐视公堂,也再没有人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了。 府尹张来一脸诧异…… 他万万想不到,局面彻底的失去了控制,现在开始,一切都已落入了朱载墨这小小孩子的控制。 弘治皇帝紧闭着双唇,双目凝视着朱载墨,此时一直深深拧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些,其实此时,一切的烦恼都已抛去了九霄云外,一切都变得如此的不重要,肩头上,身边人的推撞,也没有使弘治皇帝的表情有丝毫的不悦之色,他彻底沉浸在此,无法自拔。 那头的贾青则是嚎哭道:“青天大老爷……” “闭嘴!”朱载墨无情的冷声大喝:“本官没有问你的话!” 这一次,对于贾青的怒斥,再没有引发任何人对于贾青的同情。 所有人都只是默默的看着,只想知道最后的结果…… 他们已经隐隐觉得……此案背后,别有蹊跷! 朱载墨又看向叶言道:“你有何冤屈,尽快说来,现在钦命已判你斩立决,这是你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 “我……我……”叶言激动万分,却忍不住牵动了伤口,又拼命的咳嗽起来,他受的伤太重了,过于激动,整个人竟是张不开口。 “好,你说不出口,那么我来说!”朱载墨道:“杀人的根本不是你,你是无辜的,可是差役突然绑了你到了顺天府,顺天府急于想要将此案水落石出,而你乃是贾青的邻居,而这贾青却又言之凿凿,顺天府急于结案,于是对你用刑,你熬不过,这才承认的,是不是?” 叶言拼命咳嗽,眼泪泊泊而出,却是张不开口,只是不断的点头。 朱载墨继续道:“你本是想要求生,几次想要鸣冤,可每一次鸣冤,换来的都是毒打,渐渐的,你害怕了,你生不如死,你已无生念,所以你只求速死,与其这般,不如一刀给你一个痛快,所以……今日本官命人押你来,你供认不讳,是不是?” 叶言又点头,泪水已湿了衣襟,哽咽着,血泪尽出,他想要说什么,却激动的说不出口,于是使出浑身的气力,捶打着心口,口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朱载墨狠狠的将这惊堂木摔在了地上,啪嗒,这象征着官家威仪的惊堂木,翻滚在地。 朱载墨身躯微微一侧,长袖一敛:“而现在,你还想不想昭雪!” 嘭! 叶言整个身体前倾,脑袋狠狠的撞到了地面,他虽是无声,却更似有声。 “好,我就为你昭雪!”朱载墨凛然而言,不容侵犯! 一旁的府尹张来,已是彻底的慌乱了。 事情不可挽回的朝着可怕的方向发展,他脸色极是难看,却忙道:“殿下……叶言乃是重要的侵犯,所涉之事,非同小可,即便用刑,也是情有可原。殿下怎可如此武断,只因为案中有瑕疵,便向钦犯死囚允诺,要为他昭雪。” 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凝视着衙堂中发生的一切。 朱载墨显然对张来这样的问话早有准备,从容道:“贾家的门前是一条小河,河边是一个柳树,柳树边是一口水井,于水井相邻的,便是叶言所在的叶家……” 这话,怎的有点答非所问的感觉。 “什么?”张来一脸错愕的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继续道:“与叶家为邻的,乃是一户姓黄的人家,黄家的男主人,是个朴实的汉子,为了给自己的儿子赞足学费,他在附近的砖窑里里当夜班,噢,对了,黄家大婶的蒸饼,做的极好吃,尤其是蒸饼里,若是加一个鸡蛋,那就更有滋味了,黄家有个女儿,叫乐儿,见人就笑,喜欢摸人的脑袋,这个女孩儿,将来定是嫁不出去,总是毛手毛脚。” “什么……什么意思……” 张来一脸疑窦,太玄妙了,听不懂啊。 这有什么深意吗? 而朱载墨继续道:“沿着一条河,再上游一些,便是一个作坊,是负责生产蜂窝煤的,他们的废水,总是直接排入河中,以至这上游一些的河水如墨一般,那东家那里有匠人七十四人,叶言的母亲,有时就负责给匠人们缝补一些衣物,挣些钱,补贴家用。而叶言白日要上工,夜里却希望去三里外的夜校里读书,只有这样,他的薪水在未来才有增长的空间,他希望将来成为一个真正的匠人,能够看得懂绘图的那种,有丰厚的薪水,还可以娶一个好媳妇。” 朱载墨所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张来却是越来越一头雾水。 事实上,每一个人都迷糊了。 这到底……和这案子有什么关联? 朱载墨眼中带着一丝嘲弄的看着张来道:“这一些……张府尹,想来都不知道吧。” 张来:“……” “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你至今都没有派人去勘察过,哪怕是有人去勘察,也不过是随意看看而已。” 朱载墨摇摇头,露出失望之色:“人命关天之事,却是敷衍至此,如此草率,就可以断人生死。我说这些,和案情当真无关吗?我说这些,是要告诉你,叶家、贾家,以及那里所发生的所有事,我都知道,因为……附近的所有人,我都进行了走访。贾家和叶言之间,无冤无仇,何来的动机?不只如此,贾家的父母喜欢极了叶言,认为他是一个懂事的人,他们甚至时常向人感慨,若自己有女儿,一定要嫁给叶言这样憨厚的人。” 张来涨红着脸道:“可是……可是……这并不代表……” 朱载墨脸色又顿然的冷了下来,厉声道:“反观贾青,贾青打小就轻浮放荡,游手好闲,好吃懒做……” 说到此处…… 那一直默默在下头,正听着极认真的方继藩,脸突然一红…… 轻浮放荡、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也是罪吗? 朱载墨继续道:“贾青还好赌,记得我说过的那个蜂窝煤的作坊吗?为了赌博,贾青欠下那作坊东家五十多两银子的赌债。为了给他还债,他的兄弟,还有他的父亲,几乎掏空了家中的一切,可即便如此,贾青还赊欠了不少的外债,就在不久之前,他为了向家中老父和兄长要钱,发生过争吵,这一点,黄家人可以证明,那时正是傍晚,黄家人去上夜班,路过了贾家,听到那争吵声传出来,黄家人不以为意,因为……这在贾家,乃是日常。” “……”张来的脸色已是惨然。 “此后就发生了灭门一案,贾青定是索不到钱,外头又无法交代,又定是被他的媳妇刘氏狠狠训斥了一通,心里怒火中烧,于是索性取了他兄长做工的斧头,先杀了他的妻子,这时,孩子定是哭了起来。这一点,可以从黄家人那里可以证实,大致就在案发那一夜,黄家的婶子在那个时候听到小儿夜啼,可很快,就戛然而止,她当时还奇怪,这孩子怎么突然这般的乖巧了,若是以往,夜啼起来,定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 “这定是贾青一听孩子夜啼,心里慌了,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 “等他提着斧头想要潜逃,却发现他的母亲起了夜……于是……” 若是仔细的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大家听的汗毛竖起,一个个打了个寒颤。 那贾青立即道:“冤枉,冤枉,事情并非如此,怎可如此冤枉小人。” 朱载墨没有理他,却是继续道:“他杀了一家数口,自知自己罪孽深重………张府尹一定想要问,这如何证明呢?想要证明,再容易不过了。因为……就在案发之后的第二日,我寻访到贾青身上有了十三两银子,拿去给了作坊的东家还债,要知道,就在两天之前,那东家还找到贾青,贾青却声称没有银子,可这十三两银子,是从何而来的?” 张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朱载墨继续道:“这想必是贾家父兄的最后一点积蓄了,若他们还活着,为了接下来的生活,是打死也不会拿给贾青的,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些银子,只要拿到贾青手里,不是供他花天酒地,就是又拿去赌了。除非……他们死了!” “……”张来打了个寒颤,依旧不肯就此定案,道:“你……你……殿下……可是……可是……是贾青拦车鸣冤的,他……他……” 此时,所有的百姓……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贾青的脸色……也是一脸阴沉…… 正文 第九百二十四章:爱民如子 所有人默认的站着,听的如痴如醉。 此时在每一个人的脑海里,都浮现出了一个恐怖的场景。 弑父、弑母、弑兄、弑妻、弑子! 这个时候,大家莫名的感觉,这公堂内外,竟是阴风阵阵起来。 大家一脸恐怖。 而张来,显然是还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丧心病狂至此。 他更无法承担,这个草菅人命的责任。 于是,他做出了最后一次的挣扎。 对啊,一点都没有错。 既然如此,那么为何贾青要拦车鸣冤? 他这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朱载墨看了贾青一眼,道:“这才是贾青的最高明之处。” 朱载墨显得脸色平静,又看着张来道:“你了解贾青的生平吗?” 这种问题…… “……”张来没话说,甚至显得不知所措。 朱载墨侃侃道:“贾青在西山,虽是偷鸡摸狗,却没有什么大错。可是在此之前,贾家乃是宣府人,西山之中有一人乃是贾家的同乡,当初是一起逃难来的西山,这贾青在宣府的时候就曾是一个泼皮,他曾经惹上过许多的官司,几次都被宣府的官差整治过,甚至还有一次被打过板子。” “这……这和此案有什么关系?”张来不忿道。 朱载墨便道:“当然有关系,我的恩师……” 方继藩一听朱载墨说到了自己,自然腰杆子挺直,眼眸里都多了一些精神气。 载墨这孩子还是很有良心的,经常将恩师挂在嘴边,真是惭愧啊,虽然教授了他许多做人和做事的道理,可是……我方继藩何德何能哪…… 此时,朱载墨道:“我的恩师经常将久病成医挂在嘴边。比如恩师打小就要治脑疾,被大夫研究的多了,便学会了脑疾的治疗方法,他就是这样认识我的姑姑的……” 方继藩的脸有点僵了,一听朱载墨提起这不光彩的历史……竟突然有点儿……无言。该死,这定是方正卿告诉他的。 于是方继藩怒视着方正卿,方正卿依旧规规矩矩的抱着宝印,却是激动的小脸微红。 朱载墨接着道:“同样的道理,这个贾青因为平日惹过太多的官司,对于官府……他太了解不过了。现在灭门一案,何况还是天子脚下,官府势必要彻查到底的,而一旦让官府不断的彻查,他迟早都有可能败露。而怎么样才可以逃脱法网呢?” 朱载墨道:“那就是拦车状告,原本他完全可以让西山县来查,若是不信任西山县,还可以至顺天府来状告,可为何他选择了拦车?这是因为他清楚,其实这个灭门案,根本就经不起细查,与其这般等官府慢慢彻查,使他如惊弓之鸟,惶恐不安,露出马脚。最好的办法,就是拦住车,只要拦住了车,譬如……某位内阁大学士,大学士一旦看了诉状之后,勃然大怒,定然会将诉状发往顺天府,下令彻查到底!” “……”张来的脸色青白一片,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朱载墨道继续道:“可是……对于内阁大学士而言,他不过是命人发了诉状,不过是下了个条子,不过是开了一个口。但是这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以往有案件,官府完全可以慢慢的审断,可现在,因为内阁诸公,甚至是宫中都可能关注了此案,这案子,还能慢慢的查访吗?若是耽误了时间,上头问下来,怎么交代呢?这是不是就显示自己太无能了?所以,为了尽速的结案,顺天府一定不会细细去追究,为了尽快的结案,他们只会想着用最快速的办法,那就是迅速的动刑,而贾青,只要将矛头指向一个可以替罪之人,整个官府便会像疯狗一般,死死的将这个被告之人咬住。顺天府如此,这案子报到了大理寺,同样为了尽速结案,也不会有人去关心其中遗漏掉的细节。” 朱载墨道:“否则,以贾青对于官府的了解,他为何要去拦车?这样拦车有任何的必要吗?他要的……从来就不是公道,而是……顺天府的愚蠢,整个顺天府,还有大理寺,哪怕是李师傅,统统都被此人的声泪俱下所欺骗了。哪怕是李公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正义感和愤怒,会使眼前的真凶逃脱法网,你们顺天府还有大理寺,也万万不会想到,你们的‘神断’,而彻底的使一个凶徒逍遥法外,令无辜之人,万劫不复!” 嗡嗡…… 一下子,衙堂之外,像是猛然炸开了一般。 这些话,使人竟开始将信将疑起来。 听着……像这么一回事。 方正卿听罢,连忙捡起摔在地上的惊堂木,拍拍灰尘,交给朱载墨,朱载墨给方正卿一个默契的眼神,而后又抓着惊堂木,狠狠的拍案。 啪! “肃静!”冷喝一声! 再没有人敢说话了。 张来一脸颓然,竟开始有些惶恐起来。 而那贾青,顿时嚎叫:“冤枉,冤枉啊……这一切,都只是大人的猜测……只是猜测……” “冤枉?”朱载墨笑了,只是这笑带着一股冰冷:“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证人。” 一声令下,竟有几个人早已准备好了,等候多时,被徐鹏举引着进来。 率先是一个员外模样的人:“小人可以作证,贾青欠小人数十两银子,小人已再三催问,都催不出,倒是案发之后,那贾青居然带着十几两银子来了,不但还账,还说再赌几把,不过他又输了,因而又欠下了小人一些银子。” 接着,一个汉子进来道:“小人姓黄,那一夜,小人去上夜班,路过了贾家,便听到里头有很大的争吵声,我听贾家老父大怒,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绝不给你一两银子……” 一个妇人上前道:“小人夜里听到了孩子的啼哭声,可很快,就戛然而止……” “小人姓周,叫周建,那案发之日的次日清早,在预备上工时,看到贾青慌慌张张的出来,我依稀见他的衣服上有血。” 徐鹏举突然取了一个包裹,这包袱一抖开,却见一个染血的衣物出现。 徐鹏举道:“我乃西山县刑房司吏,根据这周建所描述的血衣,带着刑房差役在贾青经常出没的地方查访,终于在一处芦苇之中寻到了一件被他投入水中,冲到了河岸的血衣,这血衣已从左邻右舍口中得知,确实是贾青平时所穿戴的衣物……” 贾青瞠目结舌…… 他才刚喊冤呢。 谁晓得…… 他顿时浑身开始战栗起来,喉结滚动,本还想喊冤,可看着那血衣,看着那东家,那黄家夫妇,还有那周建,他竟什么都喊不出来。 此时……顿时惊呼声起,所有人看着那血衣……真相大白! 张来整个人,脸色已是苍白得毫无血色,他战战兢兢,突然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他艰难的道:“我……我……不,不,殿下……殿下……这……这……为何这些人早不说,偏偏这个时候才出来作证……” 他竟想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卸到那东家,那黄家夫妇,还有那周建的身上。 都怪你们,在案子结案前,你们若是早说,何至如此,现在这不是坑本官吗? 朱载墨秀目猛然一张,却是大怒道:“住口!” 张来此刻再看朱载墨,竟是满脸的敬畏。 一听住嘴二字,他再无疑虑,啪嗒一下,直接拜倒在地,浑身瑟瑟。 朱载墨大喝道:“我来告诉你为何。因为他们只是寻常的百姓,突然如此大案,谁敢造次?他们难道就不怕自己说了什么,结果给自己惹来灾祸吗?因为他们不信任你,也不信任这顺天府,他们害怕引火烧身,害怕给自己惹来弥天大祸。你想要证据,不是坐在这顺天府里喝着茶,这证据便会寻上门来的。你不亲自去探望,不去一个个与他们攀谈,不了解他们的身份,不让他们对你产生信任,谁愿意给自己惹麻烦,敢说三道四……” 朱载墨顿了顿,才一字一句道:“你高高在上,没有人信任你,这就是民,你若自以为自己是官,就会被眼前的一切所蒙蔽。你想要洞悉一切,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高明的法子,可有一个办法,却最直接有效,你走到了他们的身边去,和他们亲朋近邻一般的谈笑,他们自然会视你为自己的兄弟,信任你,将所有的一切都实言相告,其实这个案子最简单不过,只需要花费哪怕是一丁点功夫,就可以发现其中的蹊跷,再花费一点精力,就可以水落石出,可自始至终,顺天府……没有哪怕花费一丁点的功夫,没有愿意为此付出一点的精力,现在,你倒是责怪他们没有主动来投案,来告知他们所见所闻之事吗?” 张来匍匐在此,他彻底的……不敢再有半分的反驳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对方只是一个孩子,而自己……现在却像一个十足的大傻瓜,被他训斥,偏偏……他无话可说! ………… 今儿连更,萌萌虎打滚求票! 正文 勤快的萌虎,说几句 知道大家想一口气看个爽,所以老虎今儿答应了大家,不一口气更完今天的,老虎不吃晚饭,老虎一下午不带半点停顿,一直在电脑跟前奋战啊。好吧,真是热泪盈眶,终于写完今天的了,只是……其实晚饭还是其次,老虎的老腰……好痛,这才想起医生之前叮嘱老虎不能长时间的坐电脑跟前,要不腰椎容易犯痛。真是痛得腰都不敢动了,这种职业病,大家也注意一下。 痛归痛,但是终于做到今天承诺大家的,老虎心里也是满足的。嗯,老虎得擦腰疼的药了,然后吃晚饭,然后再好好思考接下来的情节! 噢,最后,求点票儿,没办法,竞争太激烈了,难得老虎今儿这么勤快,也好意思求了!老虎需要月票,可还有支持的? 正文 第九百二十五章:殿下千岁 弘治皇帝看着眼前这一幕,惊呆了。 完美。 从逻辑到所搜寻的人证、物证,每一样都足以颠覆此前的所有供状。 他深深的看着朱载墨,这个孩子……果然不愧是朱家的子孙啊。 这一点……像自己! 想到此处,弘治皇帝竟是有几分感动,颇有几分拨云见日之感。 这是天才啊,那史书之中,甘罗十二岁拜相,在拜相之前,这甘罗八九岁时就已进入了吕不韦的府邸,成为宾客,为之出谋划策。 三国之时,曹操的儿子曹冲,从小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天赋,五六岁时,才智就便已达到了成人。 此后更有一人,被称之为神仙童子,在南北朝时,有个叫元嘉的,五六岁时,便可双手持笔,左手提笔,可下五言诗,右手提笔可计算出羊群的数目,同时口里还念诵着文章。一心三用,便是成人都无法做到。 唐时,又有李贺,更被人称之为鬼才,六七岁时,就可吟诗作对,若只是吟诗作对倒也罢了,偏偏,他的诗词竟是得到了著名诗人韩愈的赞赏。 这些古史中所读到的典故。 现在,却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只是……弘治皇帝有点懵……自己的孙子,乃是天才和神童。 他既是喜出望外,同时心里又生出了蹊跷之心。 自己的孙子确实是极聪明,可若说是天才……似乎还有些言过其实了,和古史之中的那些可怕的人物相比,还是有所欠缺的。 可是……他今日的表现…… 此时,朱载墨随即目光一转,这目光落在了那贾青的身上,眼带冷然之色。 朱载墨惊堂木一拍,沉声道:“贾青,而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可说?” “……”贾青此时趴在地上,整个人瑟瑟发抖,他本是泼皮,是个极油滑之人,可此时此刻,他没有再说任何喊冤话语,只直勾勾的看着那徐鹏举手上的血衣…… 到了现在,还能说什么? 衣服不是自己的? 所有人都在说谎? 这一切,都让他始料不及。 原本,所有人都是他的算计对象,事情亦是按照你所想的那样发展。 内阁大学士注重清名,见了这般的惨案,必定震怒,势必要有所交代,可毕竟内阁大学士非刑狱官,不可能亲审,自会给下头的人施加压力。 而顺天府和大理寺在这强大的压力之下,势必要限期结案,片刻功夫都耽误不得。 表面上的证据,都指向了邻居叶言。 可以说,一旦他拦车状告之后,几乎所有人都巴不得这叶言就是真凶,顺天府要做青天,下头的差役们迫于府尹的压力,只恨不得立即将人犯斩立决。大理寺匆匆审核。 这一切的一切…… 自上不断的向下传递,从大学士,到府尹和大理寺卿,再到下头的佐贰官,到司吏到都头,到最底层的仵作和差役。 哪怕是有人察觉出了一丁点的疑窦,可此时,他们也选择了沉默,沉默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上官不喜欢听到任何阻碍案件了结的讯息,没有人会为了一个死囚和自己的仕途过不去。 可一旦被戳穿,那么…… “此等大恶之罪,你招供不招供,亦是难逃法网。依大明律,凡谋反,谓谋危社稷;大逆,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你弑其父母,杀兄嫂妻儿,此乃大逆之罪,依律,当以凌迟处死!” 贾青恐惧起来,浑身抖得厉害,一听凌迟处死四字,更是恐惧到了极点,一张脸煞白得可怕。 朱载墨似乎早有察觉一般:“来人,将他捆绑起来,掰开他的口,莫让他咬舌,将人犯押下收监,听侯大理寺行核验!” 差役们哪里敢犹豫,连忙如狼似虎的扑上前去,直接将贾青按倒,开始绑缚,有人掰开他的口,果然发现,他的舌上竟是咬了一个痕迹,这凌迟处死,乃是最重的惩罚,足以教人生不如死。 朱载墨做了判决,衙堂内外,却是沉默,竟是没有任何人再质疑。 无数的百姓,现在细细的咀嚼着方才的审判,整个审判的过程,可谓是再公正不过。 众人都不由自主敬畏的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继续道:“叶言乃是孝子,不曾作奸犯科,却因为顺天府的疏忽,遭遇大难,他的母亲因此而哭瞎了眼睛,其人,亦是惨遭拷打,若非本官为其沉冤,只怕性命不保,顺天府府尹张来,你可知罪?” 张来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失去了生气一般,此时被朱载墨问责,猛的打了个寒颤,他已意识到了什么,连忙拜倒,惶恐的道:“臣……万死。” “你当然该死,玩忽职守,尸位素餐,屈打成招,今日差点害了叶言的性命,令贾青此等凶徒逍遥法外,更甚是不知有多少冤案断送在你这等糊涂官手里,你等着被御史弹劾吧。只是……叶家因你而遭此巨变,未来如何生活下去?你预备三千两银子,作为给以叶家的赔偿,至于其他的帐,自有陛下公断。” 张来脸色苍白,他很清楚……自己算是完了,他磕头连连,惨然道:“臣万死难辞其咎……臣……遵命。” 朱载墨抬头道:“至于大理寺,也是罪责难逃,还有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受人蒙蔽,若非是他干涉此案,又怎么会有如此的结果……勒令他,明日至叶家负荆请罪,如若不然,我绝不甘休。” 朱载墨这才将惊堂木一甩,道:“退堂!” 话刚出口……沉默的衙堂里,转瞬之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喝彩。 “好。” “青天大老爷啊……” “殿下明察秋毫……” 无数的声音,纷纷响起。 许多百姓,忍不住拍手称快。 朱载墨抬起目光,脸虽激动的通红,不过……他脑海里,依旧还想起了西山县那因自己的过失而蒙冤的人,心里唏嘘……再不可以犯任何的错误了。 此时,他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逡巡,方才他看到了自己的大父,可现在……他再去寻找,却发现,哪里还有大父的身影。 大父已经走了吧。 他是皇上,岂可在这公堂之上显露行迹。 朱载墨目沉如水,袖子一甩,果决地道:“走!” 二十多个孩子,没有犹豫,哗啦啦的随着朱载墨出了衙堂。 外头乌压压的百姓,一见到孩子们出来,在前头的人纷纷后退,让出了道路,有人高喊:“后头的不要拥挤,让殿下和西山县小老爷们出去。” 有人在沿途拜倒,念念有词:“殿下千岁。” 朱载墨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一个顺天府府尹,在他的眼里,可能是不起眼的人物,毕竟自己的大父乃是皇上,而自己的父亲,乃是当朝太子,自己身边的玩伴,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 这样的他,又怎会将一个顺天府府尹,放在眼里呢? 可是……偏偏一个顺天府府尹,甚至只是顺天府下的一个小小差役,他们哪怕是一丁点的失误,就可能使许多人的命运被彻底的改变,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律法的本质在于惩恶扬善,是保护弱小,是提倡人们遵守法纪。可一旦……多几桩这样的冤案,将来,谁还会相信大明律呢? 他抬头,看着无数激动的人,许多百姓,似乎将他当做了护身符,脸带敬畏,纷纷拜倒行礼。 朱载墨竟有些羞愧……自己……也不过是做了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而已。 等他好不容易出了顺天府,在顺天府的外头,萧敬却是一身便服,在此等候:“殿下……方正卿……陛下请你们……立即入宫觐见。” 车马,已是备好了。 朱载墨和方正卿对视一眼。 没有犹豫,二人一起上了车,方正卿想将大沙发给朱载墨坐,朱载墨却是将他拉了来,二人个子小,一个大沙发,足够容纳他们坐下了。 马车开始动了。 朱载墨坐在车里……叹了口气道:“我方才见到大父,也见到你爹了。” 方正卿脸色一变,目光复杂的道:“我爹是不是很凶?” 朱载墨拍了拍他的肩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 奉天殿里。 弘治皇帝去而复返。 一路之上,他都是沉默寡言。 而后,他抬眸,显得恍然。 方才的一幕,令他震惊。 朱厚照和方继藩乖乖的跪坐在金銮之下,除此之外,还有内阁三个大学士,有诸翰林。 李东阳一脸愧疚之色……这一切,竟都是因自己而起,或许,若不是自己被一个千刀万剐的贼子所蒙蔽,可能结果,就全然不同了。 他正待想要请罪。 此时……方继藩却是先他一步。 方继藩痛心疾首的道:“陛下,儿臣有罪……儿臣千不该万不该,盗窃宝印,儿臣万死难恕。” “……”弘治皇帝一愣。 一旁的朱厚照突然打起了精神,他的眼里放光:“没错,就是儿臣和方继藩……盗窃了宝印,这罪,儿臣甘愿领受。” 正文 第九百二十六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弘治皇帝:“……” 看着一脸真诚的朱厚照。 弘治皇帝也是服气了。 显然,这是方继藩挑的头,朱厚照后知后觉。 不过……相比于方继藩,朱厚照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朱厚照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儿臣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父皇,臣子朱载墨已察觉出了蹊跷,这人命关天哪,百姓……百姓……”朱厚照有点儿忘了词,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无语,只好低声道:“是殿下心里最柔软的一块。” “啊……”朱厚照想起来了,于是连忙道:“百姓是儿臣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就好像肥牛一般。儿臣怎么愿意看到有人蒙冤?所以儿臣索性和方继藩大了胆子,犯下这弥天大错,取了父皇的宝印带出了宫,而后交给了载墨,儿臣对自己的儿子再信任不过了,儿臣相信,他一定会探寻本源,找到事情的真相,还天下百姓一个公道。天子脚下,朗朗乾坤,如此灭门惨案……” 弘治皇帝显然再也忍不住了,厉声道:“够了!” “再说一句,还差一句。”朱厚照底气足了,儿子是我儿子,宝印……没错,就是我偷的…… 弘治皇帝背着手,顿时失去了端庄,龇牙看向方继藩:“方继藩,你也和他起哄?” 这儿子是没救了,天不怕地不怕,好嘛,那就让方继藩来说。 方继藩一脸真诚,带着硬汉一般的柔情道:“陛下,没错,我也有份。” 翰林们一时恍然,个个无言。 弘治皇帝忍不住摇摇头。 便索性不再想听他们胡闹,抬眼。 而此时,李东阳却是上前道:“臣有万死之罪,恳请陛下责罚。”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李东阳一眼,一阵唏嘘,道:“人岂无过,以后……凡事要三思而行。“ “老臣……遵旨。”李东阳心里愧疚到了极点。 就因为自己的一时义愤,本来好好的事,却成了弥天大祸,好在有皇孙弥补,否则,一旦那叶言人头落地,就一切都追悔莫及了。 不过……哪怕是认罪,李东阳心里竟有几分感触。 所谓家国天下,李东阳固然也在乎自己身前身后之名,可是……这天下想要承平,无数的百姓想要安居乐业,非要有大智大勇者,将来能够克继大统不可。 皇孙今日所表现出来的才干,实在让他震惊。 哪怕皇孙的矛头直接指向了自己……可大明有此皇孙,何愁这天下的太平,不可以继续延续下去? 刘健等人,也是唏嘘不已,心里感触万千,他们虽然没有挤进顺天府衙门,却也在外围,听里头的百姓将发生的事描述出来。 此刻,除了感慨和庆幸之外,再无其他。 翰林们低声窃窃私语,喜形于色。 太子和皇孙,乃是国家的根本,这对于一个王朝而言,是何其重大的事,此乃命脉,马虎不得。 因而在历史上,大明有数次争国本的事件,每一次都是闹的天下哗然。 可现在…… “陛下……” 这时,一个宦官匆匆进来道:“小殿下与小侯爷来了。” 弘治皇帝一听,眼眸顿时亮了几分,激动得不能自己。 他几乎手舞足蹈:“传!” 片刻之后,朱载墨和方正卿便联袂入殿。 朱载墨行礼,沉声道:“孙臣见过大父。” 方正卿第一眼就看到了方继藩,有点儿胆怯,怯怯的道:“孙臣……孙臣……”抬头又看了方继藩一眼。 弘治皇帝已是笑了:“来,来,来,都是好孩子啊,诸卿家,都来看看,这是谁来了,这是朕的甘罗来了。” 甘罗乃是神童,小小年纪,便已拜为上卿。 众臣激动得脸色发红,纷纷笑道:“见过殿下,殿下英姿非凡,聪颖过人……乃神童也。” “这是大明之福啊。” 面对所有人的吹捧,朱载墨只抿了抿嘴,没有做声。 只有方继藩在旁……冷笑。 弘治皇帝亲自下了金銮,到了朱载墨面前,笑吟吟的回头,想要对四周的翰林们说点什么,却见方继藩不以为然的样子,忍不住道:“方卿家,你有话说?” 方继藩站出来,从容道:“陛下,皇孙不是神童!”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 刘健等人也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一群翰林,对方继藩怒目而视。 怎么,你方继藩吃醋了? 这是你自己的弟子,你还是他的舅舅,这啥意思? 朱载墨听了这句话,却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弘治皇帝皱眉道:“方卿家,你何出此言哪。” 在大家一致认同的时候,这家伙总能标新立异。 在众人不善的注目下,方继藩站出来,昂首挺胸。 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做人……最重要的是耿直。 所以…… 方继藩侃侃道:“陛下,儿臣说的是,皇孙非神童,他虽还算是聪明,可是臣斗胆而言,殿下与甘罗这些古往今来的神童相比,差距不小。甚至和某些神童比起来,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儿臣再斗胆而言,皇孙不过是有点小聪明而已,他和其他的孩子,并没有太多的不同。” 这一下子……就有点过份了。 哪怕大家称呼皇孙是神童,虽有夸耀的成分,可皇孙的表现……却绝非寻常的孩子可以相比,现在方继藩在众目下,竟如此贬低皇孙,真真是过份了。 弘治皇帝心里顿时不喜,眉头拧的深深的。 这是朕的孙子,亲的。 你方继藩当众胡说啥? 方继藩随即道:“我听说,古往今来的神童,小小年纪就可以作诗。还有的神童,可以过目不忘,甚至比皇孙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已能背诵所有的诗词歌赋了。而皇孙的记忆力,只比寻常人好一些而已。皇孙吟诗作画,也不过是平平,他怎么可能是神童呢?” “陛下只看到今日皇孙在顺天府震惊四座的表现,可是……陛下可曾想到,皇孙是靠什么震惊四座的吗?” 弘治皇帝眼眸微微张了张,似乎在思索着方继藩这话里的深意。 只听方继藩继续道:“无非是勤奋和刻苦,陛下只以为皇孙是神童,可曾知道,为了搜寻证据,皇孙和孩子们走访了每一户人家?” 弘治皇帝一愣。 方继藩道:“陛下又是否看到,为了找出哪怕一丁点的蛛丝马迹,这些孩子们几乎夜不归宿,成日就住在那叶家附近。他们与每一个人攀谈,去换取他们的信任,他们为了搜寻到证据,在河流的下游,没日没夜的搜寻。陛下和诸公们也都看不到,他们和所有的农户一样,蹲在门槛边,拿着一个陶盆子扒拉着红薯饭。陛下看不到他们在这个过程之中流了多少的汗水,也不知道他们为了分析出案情的本来面貌,哪怕是在保育院里,也挑着灯,群策群力,将一个个证据串联起来。”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他忍不住看向朱载墨。 朱载墨眼睛有点红。 恩师……的话,正中他的心事,虽是被许多人赞赏,可他并不喜欢别人称呼他为神童,仿佛只要掐指一算,便可定夺所有的事。任何所谓神奇的背后,是担当,是勤奋,是一颗追求理想的初心。 方继藩继续看着弘治皇帝,继续道:“小殿下自打做了西山县令之后,不但不聪明,而且……还犯过许多许多的错误,他也曾制造过冤案,也曾想当然,曾犯过糊涂……载墨,是吗?” “是。”朱载墨眼眶红了,很诚实的点头应是。 知我者,恩师也。 他耸拉着脑袋道:“孙臣确实犯过许多的错误……正因为这些错,孙臣才愈发的明白,任何事,靠想当然是做不成的。孙臣那时,什么都不懂,于是恩师便让几个师兄传授我做事的方法,其实……这做事的方法也很简单,正是恩师和王师兄所提倡的知行合一而已,心里有良知,可如何去践行自己的良知呢?无非是行而已,君子敏于行,就比如……这一桩案子,很难查知真相吗?孙臣以为,不难,一点都不难,只要有一个肯负责的人,去真真切切的了解叶家、贾家的情况,只要实实在在的去询问附近的每一个人,打探这两家人之间的生平,了解他们的底细,认真的看一看案卷,自然能看出许多的蹊跷,顺天府府尹张来,他年纪比孙臣大了不知多少。他为官多年,对世事的看法,比孙臣更是老道了无数倍……” 说到这里,朱载墨顿了一下,才继续道:“而孙臣,孙臣年纪尚小,见识和学识都不够多,更没有什么聪明,和张来相比,孙臣不及他的万一。可是……这明明是孩童都可以找出的真相,唯独需要的,只是几分心思而已,张来却不肯去做,因为他高高在上,不肯俯身下视。而孙臣……则亲自走访了每一户人家,了解他们的情况,孙臣所靠的,只是最愚蠢的办法……可这办法,却最有效。”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七章:孺子可教 最愚蠢的办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这话其实很通俗,却是令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几乎所有人,都用聪敏来形容皇孙所做的事。 是啊,这不就是天才吗?不是天才,为何……顺天府查不了的案子,皇孙却可以三下五除二,找出真相。 于是乎,无数的臣民称颂着,每一个人都为之欣喜。 人们宁愿去相信上天所赐予的智慧,或为神童,或是神仙童子……可是……人们恰恰忽视了,在这令人惊诧的表现之后,是数不清的血汗。 弘治皇帝感慨万分,细细看了一眼朱载墨。 他的这孙儿的确瘦了一些,眼里……带着历经了某些沧桑,与年龄极不符的神采。 此时,朱载墨朝弘治皇帝作揖道:“大父,从案发开始起,顺天府没有开始接手这个案子,孙臣就先立即去了现场,徐鹏举对现场进行了勘查之后,找出了不少的证物。而方正卿,则带着人在附近打探,找出了数十个与贾家相关之人……” “一个灭门惨案,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一定会有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又或者是察觉到有什么异常,孙臣在现场的附近住了几日,和附近的人……都熟识了,在确定贾家没有与人结仇,也没有过多的金钱往来之后,孙臣便判断,这可能是就近人动手,再根据他们的左邻右舍,提供的疑点,不断的排查,缩小嫌疑人的范围,足足用了四天的时间,其实……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可顺天府呢,一个都头下来了,只匆匆看了几眼,转眼便走,那都头最可笑的是,只匆匆看了一眼仵作的奏报,连尸首,竟都没有认真去看一眼……” 朱载墨道:“恩师命我为西山县令,现在……孙臣终于明白这是什么缘故……这正是恩师的苦心哪,自任县令以来,孙臣犯过许多的错误,每一次错误,都使孙臣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出自哪里,如何去改正。恩师命师兄们教授孙臣做事的方法,这些方法……孙臣一开始……觉得很难,可慢慢的学会,方才知道,一个县令想要做好,真是比登天还难,想要让百姓们不饿肚子,就必须到田间去,看看作物的长势,要亲自与农户们交谈,了解他们的担忧。发生了一桩案子,必须要小心再小心,要做到兼听则明,万万不可受外来情绪的影响,不可先入为主,只有摸清了所有的底细,心里才可产生判断。” 他昂首,看着弘治皇帝,认真的道:“不只如此,还需对县里的情况了若指掌,孙臣的记忆力并不好,可多去了解几次,总还能记得住的。” “……” 弘治皇帝听了这些话……心里……竟是翻江倒海起来。 因为这些话……他隐隐听过。 可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却有几个人能真的做到呢? 他忍不住道:“噢?那么朕来考考你!” 所有的翰林们,都伸长了脖子。 刘健等人,都凝视着朱载墨。 此时,再没有人将朱载墨当成孩子来看待了。 人们更愿意将其当做是西山县令。 就如所有被皇帝召见的县令一般,会受天子的考教…… 人们一脸期待,等待着什么。 此时,方继藩的心情也很复杂,心里忍不住感慨,朱厚照这样的人渣,竟能生出这么个懂事的孩子,这……真是上天的不公啊。 而我方继藩……也算是人杰,弘治朝的道德楷模,以天下为己任,只问苍生的人中龙凤,却生出…… 想到这里,方继藩看着见了自己便顿时战战兢兢的方正卿,真是……恨不得索性将他拍死拉倒。 弘治皇帝则满怀希望地看着朱载墨,带着微笑道:“你自己说,你对西山县的情况了若指掌。朕来问你,西山有多少亩田?” 令人再一次意外的是,朱载墨不带半点迟疑的就回答:“十九万七千六百三十二亩……” “……” 这……是正确的吗? 于是弘治皇帝一脸狐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的眼睛则是看向了房梁,恨不得吹口哨,来一曲铡美案。 弘治皇帝大抵就明白了,这个答案,方继藩也不知道。 于是弘治皇帝便朝萧敬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匆匆而去。 内阁里,有天下各县的存档,待诏的学士,只需一查,就能了然。 弘治皇帝等待着答案,他倒显得不急起来。 几炷香之后,萧敬匆匆返回,手里捧着西山的黄册,气喘吁吁的,却是激动的脸通红,道:“陛下,没有错,没有错,是十九万七千六百三十二亩。” 弘治皇帝接过一看,顿时眉飞色舞,唇角不自主间透出了笑意。 众臣一见陛下的脸色,就晓得……果然没有错了。 所有人顿时开怀大笑起来:“哈哈……殿下实是聪敏过……” 不对,似乎夸殿下聪敏,没有什么意义。 可是……殿下至少是一个好县令,小小年纪,便敢于承担如此的重责……能脱口而说出县中田亩的县令,只怕还真不多。 弘治皇帝激动得不得了,龙颜大悦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孺子可教啊。” 弘治皇帝一脸的欣慰……自己的孙子……太了不起了。 可是…… 朱载墨却是皱眉,他显得很不高兴。 朱载墨朝弘治皇帝一礼,才道:“陛下,知道县中田亩数量,有什么好庆祝的?” 弘治皇帝一愣:“……” 这是不是有些谦虚过头了? 只见朱载墨道:“若这只是县中的情况,单凭一本黄册中记录的田亩想要治理一方,简直是痴人说梦。田有水田和旱田之分,田又有好坏之分,田还有谁占有的多,谁占有的少之分。并非只是知道田亩的数量,拿着一本黄册,就可以自以为自己了解了县中农业的情况的。” 弘治皇帝又有点懵了,四顾左右,看向众翰林。 翰林们虽然没有实际的治理经验,可是每日接触的,都是地方官的奏疏,以及皇帝的旨意,还有历代保存下来的各种文档,可是……哪怕他们博学多闻,却也有点懵了……啥意思? 朱载墨背着手,慨然道:“有些东西是记在纸上,可有些东西,若是没有亲眼所见,只靠的数目,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孙臣与正卿、徐鹏举、杨叶、刘平这些人,我们这两月,将整个西山跑了个遍,肉眼所见的……却绝非这区区黄册可比。比如,根据孙臣和诸师弟们的计数,西山拥有水田比较稀少,只有一万三千余亩,旱田是大多数,其中上佳的好田,有两万七千余亩,中田六万八千亩,其余为劣田。再有,当下西山的耕牛有九千六百三十五头,为天下之冠,这是因为……父亲从鞑靼人手里缴获了不少的缘故,因为西山的畜力十分充裕。可是其土地有八成,都在屯田所手里,好在屯田所给予农户的佃户有极大的优惠,百姓们……生活倒还过得去。” “可是当下,多数的壮丁却不愿务农,大多都在作坊里做工,其中在作坊里做工的男丁,有七千九百余人。妇人三千六百五十余……” 所有人震惊的看着朱载墨。 这…… 他们立即想到了一个人,当今的天下,唯一能将整个县的情况,能了若指掌之人,想来……只有欧阳志! 而皇孙…… 朱载墨接着道:“西山因为曾大量的收养流民,因而老弱不在少数,因而西山眼下最需要做的,其一是设立济养堂,无论如何也要给孤寡老人,一口食吃,哪怕是少一些,哪怕这粮食……都是陈米,可也绝不能令有孤寡老人因而饿死,国朝以孝治天下,这是根本。再其次……” 殿中没有任何的声音,每一个人都认真的听着朱载墨的每一个字……似乎任何的话,到了皇孙口里说出来,总是格外的悦耳。 “再其次,就是作坊和农地之间的问题,许多作坊,散乱在各处,杂乱无章,而又与许多的农地相冲突,孙臣所了解的,是几个情况,其一,某磁窑就设在农田之中,四周多为农田,虽有道路,却有不少的匠人,为了抄小路,而选择在田埂中行走,哪怕是踩踏了庄稼,也在所不惜。其二,有的作坊,所排的废水,一旦进入了沟渠,竟使附近的粮食,减产不少。” “孙臣思来想去,作坊不能没有,可想要禁止匠人踩踏庄稼,所需的人力物力,也是天文数字。最后孙臣问过了恩师,恩师给出了一个办法,即在将来,县里要花费气力,尽力的使所有的作坊都集中起来,种粮的田地,专门种粮,生产的作坊,则也专门生产,彼此之间,要尽力的互不干扰。” 朱载墨侃侃而谈,如数家珍的,清晰的道出自己未来要主政的方向,以及当下西山县的问题。 ………… 写完这章老虎要找个盲人保健一下,第四更会有些迟,但是……还有! 正文 第九百二十八章:尊师贵道 此时,奉天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没有人吭声,每一个人都一脸肃穆,都用心的静听着朱载墨的话。 而随后,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因为……他在一个孩子的身上,更是看到了欧阳志的影子。 他……还是只个孩子啊…… 一个孩子,事事亲为,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弘治皇帝的眼睛里,先是闪烁着希望之光,而后目光又有些湿润。 翰林们个个沉默下来,他们虽然无法论证朱载墨口中的真伪。 可这又有什么重要呢? 至少……许多地方,这个孩子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周到。 人们倒吸着凉气,或是心里感慨。 这一场考教,显然,朱载墨通过了考验,不……还远不止如此,许多人甚至在心里嘀咕,这可能比自己……做的还要好,若是自己忝为西山县令,怕也不及他吧。 朱载墨朝弘治皇帝行礼道:“孙臣说完了,不知大父以为……对是不对?” “对,对,对。”弘治皇帝不断的点头,欣慰又激动的道:“实是太对了,这些……都是……” 朱载墨谦恭地接话道:“都是师兄们传授的,每当我心里有什么疑问,去问师兄,师兄们并不急着回答孙臣的问题,而是让我寻找到问题的根本之处,巡视问题所在的地方,等亲自巡查之后,再记录下感想,而后再去问师兄,师兄根据孙臣的见闻,告诉孙臣,这番见闻和感想之中缺了多少,又多了什么,王师兄说过,任何事的方法,都有其规律,只要不辞劳苦,心存良知,总能慢慢去掌握,掌握了规律之后,做任何事,也就心里有数了。” 弘治皇帝认真的听着,同时不断的点着头,如小鸡啄米似的,仿佛这一刻,朱载墨成了先生一般。 弘治皇帝感慨道:“不错,这位王卿家的学问,便是朕………也为之钦佩啊。” 他心里,生出一股暖流,欧阳志、王守仁、唐寅……还有那出海的徐经,这一个个人………以及时刻教导皇孙的刘文善和江臣,这一个个皇孙的师兄们……实是……深不可测。 弘治皇帝毫不吝啬的夸赞道:“你的师兄们,都是高士。” “是的。”朱载墨点头承认。可是…… 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可是……孙臣以为,师兄们固然高明,可若是他们没有恩师的言传身教,是断然不会有如此成就的。” 他竟是端庄起来,跨步向前,走到了方继藩的面前。 眼睛抬起,孩子的目光,真是清澈透亮,他的目光与方继藩对视。 方继藩居然有点不好意思,直视着这清澈的眸子。 摸着良心说……自己……纯洁度……还是有一些些的不够啊,面对如此单纯的眼睛,方继藩竟是不由自主的有一丁点的惭愧。 朱载墨的目光,却是多了几分炽热,他深吸口气,而后竟是拜倒在地。 在这奉天殿里,他拜在了方继藩的脚下,行了一个大礼…… 方继藩下意识的……想要躲开…… 这孩子,这………这……这是做什么,教人怪不好意思的。 方继藩连忙上前,想要搀扶起朱载墨,道:“殿下……” 朱载墨却是道:“学生朱载墨,拜入恩师门墙时,不谙世事,这些日子以来,多劳恩师费心,恩师为了传授学生为人处世的道理,传授学生真知,费尽心机,如此大恩大德,学生无以为报,今日当着……大父和父亲的面,特此谢恩师恩典,学生所学,终究还是浅薄,不及恩师和诸师兄万一,往后定当以此自勉,陪侍恩师左右,学习恩师心怀天下的良知,和恩师的大道。古有云,朝闻道、夕死可矣……” 说到此处,朱载墨竟是有些哽咽了。 从第一次冤枉了好人,良心受到莫大的谴责,再一步步走来,慢慢的开始学习,是何其的不易啊。今日灭门一案,捉出了真正的凶徒,救下了无辜百姓,换得了无数人的喝彩,而今回想,往事历历在目,顿时明白了恩师对自己的苦心…… 他继续哽咽道:“今学生闻恩师大道,欣喜若狂,定当尽心竭力,绝不辱没恩师门楣,请恩师……受学生一拜……” 真拜了下去。 翰林们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 每一个翰林,都有一个梦想。 而此刻,他们的梦想,被朱载墨这一拜,彻底的击了个粉碎。 皇孙,代表了将来的天子,是未来詹事府的主人。 而翰林官,随时可能入选詹事府,辅佐和教育未来的太子。 可是很不幸…… 他们无法圆梦了。 有的,只是一脸的尴尬,还有稍稍从内心深处升腾而起的羡慕嫉妒恨。 方继藩心里暖烘烘的,也是感慨万千。 好孩子啊,真的是个好孩子。 如此有良心,恩师下半辈子,不愁了啊。 欧阳志那些家伙,哪怕不必去指望,有了咱们的朱载墨,自己的人生,到今时今日,看来并非是巅峰,原来……竟只是起点。 朱厚照此时,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有子如此,甚是欣慰,更是与有荣焉。 他上前,满是欣慰的点头道:“不错,不错,载墨啊,你真是懂事了,竟还知道尊师贵道,不枉为父……看重你,为了让你给无辜百姓,沉冤得雪,为父冒着被你的大父打死的危险,为你盗来宝印,很好,你是好孩子……” 朱厚照故意将为你盗来宝印这句话,加重了语气。这是说给别人听的,方才这黑锅,拼了命的要扣在自己的身上,朱厚照是十万个不服啊,现在……却想将锅甩了,想甩,有这么容易吗? 朱载墨只抿了抿嘴,没有做声,他需为尊者讳。 朱厚照叉着手,得意洋洋的道:“这孩子,像本宫!” 弘治皇帝:“……” 儿子和孙子,真是鲜明的对比啊! 不过……对于这个孩子,他所做的一切,在弘治皇帝眼里,竟都变成了再正确不过的事。 方继藩已将朱载墨搀扶起来,道:“殿下,不必言谢,这是为师应当做的,不过……” 说到这里,方继藩板起脸来,一副严师的模样,正色道:“今日你不过是查了一个区区的案子,勉强……还算过的去,可县令的职责,本就是如此,这是你应当做的事,在为师眼里,这算什么功劳,简直可笑,为师随便一个徒孙拉出来,都比你要强一百倍。其他的人视你为天人,这是因为……他们不是为师的子弟,没什么见识,所以……才一个个似见了鬼的样子……噢!为师在这里,先说一下重点,这里的其他人,是除陛下之外。” 方继藩排除掉了弘治皇帝之后,心里便松了口气,随即又厉声道:“做人,万万不可因为做了一丁点小事,被一群无知之人赞美,便得意忘形,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一般,若论了不起的事,你的哪一个师兄不是胜你十倍百倍?所以今时今日,你更该要戒骄戒躁,为师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为师最讨厌的,就是比别人强上几百倍,便不知自己姓什么了,骄傲自满,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晓得自己了不起。你要如为师这般,只想着尽心去做事,深藏功与名,至于别人的夸赞,不必放在心上。” 说完这些话,方继藩才淡淡道:“记住了吗?” 朱载墨倒吸一口凉气,他心里竟是警醒起来,很是认真的回道:“不错,恩师真是金玉良言,请恩师放心,学生绝不会因此而得意忘形,学生定当如恩师这般……” 在此,朱载墨顿了顿,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形容。 方继藩提醒他道:“你其实可以说,不忘初心,视功名利禄如粪土。” “是。”朱载墨郑重其事的颔首:“恩师教诲的是。” 方继藩这才满意,看着朱载墨,犹如看着自己的孩子,目光炙热,他轻轻拍了拍朱载墨的肩:“看得出,将来殿下一定会是了不起的人,恩师……很欣慰。” 弘治皇帝目视着这一切,心里……却也颇欣慰。 毕竟……在他看来,朱载墨能尊师重道,这再好不过,学生本该就敬重自己的恩师。 而方继藩教诲他,戒骄戒躁,也实是至理。 方继藩这个家伙,因地制宜、因人制宜,难怪这家伙能桃李满天下,确实很有是有真本事的。 人就是如此,往往只看结果,倘若今日,朱载墨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只怕方继藩说再正确不过的话,弘治皇帝都想将这家伙干脆宰了,省得见了心烦。 可现在……很抱歉,方继藩现在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只是……翰林们一个个面带羞红。 姓方的,你这几个意思,你这不骂人?不是骂人?不是骂人? 找你惹你了? ………… 老虎给大家认个错,昨晚老虎去按摩腰,虽是骨头舒展了一些,但是一直按一个地方,好吧,后来也是好痛,然后回去想躺着休息一下,可能太累了,结果直接睡着了。年纪大了,身体没有以前好了,希望大家能体谅一下! 正文 第九百二十九章:劳苦功高 西山的教育,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这是极成功的。 人们将朱载墨的改变,起初归功于他的聪明才智。 可现在……许多人才后知后觉,原来……这都是西山教育的功劳。 方继藩哪怕再不靠谱,可他教授门生子弟的本事,却是令人为之赞叹,在场的,只怕再没有一个敢对此说一个不是。 因而,固然方继藩吹捧了自己,狠狠的骂了一通诸翰林,可所有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忍了。 有时候,碰到这种人,你是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的,没脾气,而最重要的是,没底气啊。 毕竟招惹了这厮,往往可能会招致血光之灾。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 大家只是翰林,混的是名利场,哪怕是怒发冲冠、仗义死节,那也是对君王的,毕竟碰瓷皇帝风险低一些,而碰瓷方继藩,恰恰成了高风险的事。 老百姓的心里都有一本账,翰林官们的心里又何曾没有一笔账呢,只是老百姓的账,是用算盘算的,而翰林官们厉害了,用的是超算。 弘治皇帝唏嘘着,沉浸在喜悦之中,看着这稳重的皇孙。 朱载墨聪明伶俐,乖巧懂事,虽是小小年纪,却因为他的阅历,整个人的气质都有所不同。 这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啊,并非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打小开始,就让他接触许多的伙伴,让他去学习如何与人相处。打小便督促他养成良好的习惯,使他渐渐懂得如何自律。 打小……他便见识各种各样的人,使他的内心产生出无数的疑问。 打小就有大明最聪明,最有才干的人,如王守仁、欧阳志、刘文善、唐寅,这一个个,放在了外头,都是顶尖的人才,随时给他解除内心的疑惑。 自律、观察、思考,求教,实践,最后靠着方法,摸索出自己一套的思维方式。 小小年纪就可怕至此,将来年岁大一些,见识更多一些了,还了得? “祖宗有德啊!”弘治皇帝禁不住热泪盈眶,泪水已打湿了衣襟,感触的叫了一声:“沈卿家……” 沈文连忙出班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皇孙如此,足以告慰祖宗英灵,历来国赖长君,可见年龄与丰富的经验是何其重要,皇孙不过稚子,却有此才思,这是列祖列宗保佑的缘故,你修一篇祭文,朕命英国公前往孝陵祭告先祖,儿孙有福,若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定是欣慰无比。” “……”方继藩的嘴角不由自主的抽了抽,竟是无言。 又祭祀…… 在大明,祭祀是一件苦差事。 寻常的祭祀倒也罢了。唯独皇帝差遣的重要祭祀,往往都需皇帝专门钦命信任的大臣前往不可。 可大明祭祀的最坑爹之处就在于,皇陵较为分散。譬如当下皇帝的直系先皇帝,大多葬于北京皇陵,弘治皇帝的爹、大父,以及文皇帝,尽都葬于此,你能不去祭祀? 可南京,却有一个更厉害的陵墓,即是孝陵,孝陵埋葬的,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陵墓,这是开国皇帝,意义重大,岂可不祭祀? 再有,在中都凤阳,还有一个英陵,这英陵所葬的,乃是太祖高皇帝的父亲以及兄嫂,饮水思源啊,吃水不忘挖井人,难道你还想忘本不成? 此次是要去祭祀孝陵,孝陵在南京,英国公,只怕又要出皇差了。 从前倒还罢了,可这些年,朝廷遇到的喜事格外的多,所以…… 方继藩对此,呵呵…… 老祖宗积德啊,谁让我方继藩有脑疾呢? 弘治皇帝左右端详着朱载墨,脸上不自主的透着浅笑,朱载墨却道:“大父,孙臣恳请告辞,时候不早,孙臣该去西山县里……” “好,好,这是正经事,切切不可耽误了。”弘治皇帝迫不及待的样子,看着众大臣,笑吟吟的道:“看看,皇孙有如此担当,真是令人欣慰,卿等也要多学学才是,这世上,只靠聪明才智,是没有用的,我大明最缺的,不是聪明人,缺的,是有良知,且勇于担当,不辞劳苦之人。” 众臣亦是一脸欣慰,纷纷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 随后,朱载墨告辞而去。 方正卿一见要走,便高兴起来,他不喜欢这个气氛,尤其是他父亲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 弘治皇帝升座,左右四顾,今日的心情,格外的好,他忍不住道:“传旨意下去,那些口称皇孙乃神童的话,以后能不说就不要说了,这是皇孙与其他孩子们勤勉的结果,这天底下最怕的就是较真,倘若将这勤勉当做了天资聪明,岂不可笑。” “自然!”虽然不愿意承认,可是弘治皇帝还是看向方继藩,道:“方继藩为了教育皇孙,可谓是劳苦功高啊,萧敬哪,你去取那告家长书来。” 萧敬不敢怠慢,匆匆的去将告家长书取了来。 弘治皇帝拿起道:“这告家长书中,说是第一期保育院生员,为了培养,可谓是煞费苦心,不只是花费了无数的心思,为了使孩子们能够学习到学以致用的东西,耗费惊人,因而学费要加一倍。不只如此,还提倡家长们募捐,国家教育大计,谈银子,太俗气了,朕不喜欢。可是做人做事……没有银子,也是万万不成的,就说这个西山县,为了让孩子们学习,损失有多少,朕就不说了,诸卿家,为了孩子的未来,银子……终究只是身外之物,朕想好了,朕募捐西山保育院三万两银子,至于你们……自己看着办吧。都不要叫穷,再穷,能穷自己的孩子吗?” 方继藩一听,眼睛都亮晶晶起来,心花怒放了。 他此前最恼火的就是,这告家长书发出去后,一点儿回音都没有,这些该死的人渣,真是一点都不将孩子的教育放在心上啊,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们是为了银子,连脸都不要了。 一听陛下愿意带头,方继藩感觉面前的路一下子光明起来了,热泪盈眶的道:“吾皇圣明哪……” 弘治皇帝则看向许多心虚的大臣。 有许多人,其实心里都开始打起主意,他们虽然不认同方继藩,可他们认同保育院哪,这虽然有些精分,可人是现实的,也是趋利避害的。 若能有机会进入保育院,甚至……进入第一期,打小便等于是伴驾在了未来的天子身边了,从小就学习如何做人处事,假以时日,哪怕比不得皇孙,未来的前途,只怕也是不可限量的。 可是…… 涨价了…… 许多人心里,顿时烧起了一团火。 弘治皇帝说罢,挥挥手,朝诸臣道:“好了,诸卿且退下吧。” 刘健皱眉,心里还在为自己孙子未来的募捐发愁呢。 陛下都带了头了,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的自己,若是不表示表示,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可给多少呢? 刘家已经掏空了啊。 猛地…… 刘健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那《告家长书》后头的一句话,似乎……这该死的保育院,竟也推出了学贷,当时看了,刘健还没往心里去,而现在努力一回想,竟觉得遍体生寒,买了房子借了贷,孩子读书也要借贷,你方继藩……还是人吗? 可是…… 这其实并不可怕。 方继藩笑嘻嘻的样子,他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保育院学贷不能推广出去。 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方继藩了解这些朝廷命官了。 在后世有一个词,叫做中产焦虑,也就是说,一群通过奋斗渐渐进入较高阶级的人,往往是最焦虑的,他们害怕自己未来,或者自己的子孙后代,又重新跌落到底层,因而他们最恐惧的事,便是自己的孩子输在了起跑线上。 尤其是高端教育的出现,这样的焦虑,就变得更加严重了。 在从前,教育水平难分高下的时候,譬如大家都是靠族学进行教育,虽也有好坏之分,攀比的心理,却不明显。 而一旦出现了高端的教育,这些文武百官们,还能坐视着别人的孩子享受着顶尖的教育,最终,这些人接了庙堂上的衣钵,自己的孩子……岂不是成了边缘人? 这些人,他们的师兄弟都是非富即贵,而自己的孩子呢,哪怕是有朝一日能中进士,只怕和人家打小就称兄道弟的人面前,也不过是排斥在边缘的人而已。 所以……要坚强哪。 方继藩心里,为他们暗中打气!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自家的孩子,自己受点罪,吃点苦,吃糠咽菜,背着一身的债务,算啥?孩子才是自己的未来,不能让孩子们受委屈啊。 方继藩心里这般的想着,抬头,果然……何止是诸翰林,他们一个个若有所思,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或有人叹息,有人皱眉,便连刘健,也是愁眉苦脸之状。 方继藩心里为他们鼓劲:“为了孩子,要砸锅卖铁啊,不砸锅卖铁,你也好意思说自己爱孩子?” ………… 这章有点晚,但是现在在年会,很忙,但是老虎会努力抽时间更新的。噢,继续求点月票,双倍时期,不求不行。 正文 第九百三十章:深藏不露 等众臣退去,弘治皇帝的激动之色,却还落在脸上。 他背着手,沉默了很久,兴致勃勃的看着方继藩,而后又看看朱厚照。 无论怎么说,他的内心其实是满足的。 他的儿子,虽是不甚乖巧,可毕竟……还算是孝顺,哪怕明知道这厮,背后隐瞒了自己许多事,对自己也不恭敬,可当初,弘治皇帝病重之时,也是这个儿子眼中含泪,激动的要营救自己。 他还有一个女婿,虽有脑疾,可弘治皇帝却知道此人的人品,并不坏,只是年轻人,总会有犯糊涂的时候,偶尔敲打一下,便好了,虽然……绝大多数时候敲打的都不甚成功。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引以为傲的孙子…… 一想到孙子,弘治皇帝便觉得这个世界,顿时充满了希望。 他打起了精神,恨铁不成钢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印玺之事,以后不可提了。” “为什么呀?”朱厚照显得不忿。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智商过高的人,往往情商比较低啊。没错,说的就是自己,太不会做人了…… 弘治皇帝出奇的好脾气,却是淡淡道:“因为朕说过,不许!” 朱厚照打了个激灵,却又有些不服:“当初是你自己……” 见弘治皇帝目光不善,冷冷的看过来,朱厚照终于还是识趣的闭上了嘴。 弘治皇帝这才看向方继藩:“当初西山设县,是你的主意?” 方继藩汗颜道:“陛下难道忘了,这是陛下亲自颁发的旨意。”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这…… 关系倒是挺乱的。 方继藩的主意,设了西山县,用的是伪诏,当然,这伪造的诏书,是朱厚照弄的。于是乎,皇孙有今日,自然也有弘治皇帝的功劳。 而朱载墨拿出了一个假玉印,弘治皇帝毫不犹豫的将这一口锅扣在了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身上,那么,这皇孙平反冤狱,又何尝没有方继藩和朱厚照的功劳呢? 所以……大家算是扯平了。 都背了一口锅,不过结局,却似乎是皆大欢喜。 弘治皇帝感慨道:“卿家,怎么会想到这些?”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这正是新学的宗旨,知行合一,天下的道理,千千万万,哪一个道理不是听着令人醍醐灌顶?可是陛下,真正能按着道理去做的人,又有几人呢?与其灌输人道理,不妨去让人自己在实践中探寻道理。皇孙的资质平平无奇,儿臣这才煞费苦心,为他创造一个去领悟真理的方法啊。” 方继藩顿了顿,又道:“大汉高祖刘邦,出身草莽,他打小,可曾学过什么道理吗?他的学问,莫说和儒者相比,便是寻常人也未必比得上,可他开创了大汉的基业,使我等以汉为名。汉宣帝出生于民间,又学过什么道理?可他依旧开创了中兴大业。我朝太祖高皇帝,自是不必说了,可陛下难道认为此三位雄才大略之君,难道不知道理吗?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正是这个道理啊。” 弘治皇帝不断着点头,认同的道:“你说得有理,其实何止是载墨呢,哪怕是这朝中百官,若是没有历练,不知民间疾苦,哪怕是他们知道天大的道理,却也未必是栋梁之才,朕这些年来,越发觉得如此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感慨,他想到朝廷选拔人才的方式,似乎……觉得有诸多不妥之处,可要修改,却不知从何改起。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突然,他想起了一件事来,低头看了一眼案牍上的一部书,而后轻描淡写道:“你的门生,撰写了一文,为国富论,此文刊载了这一期的期刊上,朕已看过了,方才也让刘文善当着你和诸卿的面来诠释此书,他方才数度发言,朕都觉得有几分道理,只不过……” 弘治皇帝皇帝顿了顿:“只不过朕却又觉得,此书或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可是……却也有许多地方言过其实了,你是什么样的看法?”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啊,这部国富论,实为奇书……”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才道:“你说老实话,不要吹捧你的门生,朕自然知道此书既是刘卿家所书,可他的学问,来自于你,这自然就是你的学问,你方继藩,才是此书的主人,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不再是孩子,更别总拿你的脑疾来做幌子,朕不要你自卖自夸,却想知道你真实的想法。” 方继藩有点懵了。 啥意思……这又成了自己的思想了? 王守仁创新学,自己除了两世为人之外,和王伯安相比,给他提鞋都不够,不,给他提鞋都怕脏了他的鞋,可王守仁渐渐完善新学,弘治皇帝便将这新学当做是自己所创,天地良心,我方继藩会是那种剽窃别人成果的人?不客气的说,我方继藩一向是明抢的。盗取别人成果的事,想想都觉得羞耻。 可无论方继藩怎么解释,这弘治皇帝和满朝文武却都是不听,就认准了是方继藩。 现在好了,这国富论,可是刘文善多年对经济活动的观察,最后费尽了功夫,才整理编出来的的书,方继藩哪怕偶尔提点了几句,可天地良心啊,凭着方继藩这股子好吃懒做的性子,真能提点多少? 这咋的,又成了自己的学问呢? 方继藩是个有正义感的人,诚实做人,是自己一直以来恪守的底线。 于是他顿时就将头摇的拨浪鼓似的,要哭了,道:“陛下,没有啊,真的没有,倘若这国富论乃儿臣的学问,而刘文善不过是拾儿臣牙慧,儿臣对天起誓,儿臣最心疼的弟子徐经现在还在海外,儿臣若是说了一句谎话,那千尺大浪,就将徐经拍死……” 弘治皇帝瞪着他,冷然道:“休要说这些有的没的,那船队,乃是朕的内帑所造,怎么,拍死了徐卿家和朕的船队,你赔?” “……”方继藩一时语塞。 这还让不让人说真话了? 在如此大是大非的问题之下,陛下居然只关心着他的钱袋子,真是俗不可耐啊。 弘治皇帝显然并不信方继藩的话,但现在也不跟方继藩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身子微微后仰,手搭着御案,淡淡道:“这部书之中,竟是认为在这天下,有一个看不见的手,在调节着天下万物,以及天下的所有财货,这……是否危言耸听?” 好吧,有问题说问题! 方继藩道:“儿臣以为……” 弘治皇帝不禁皱眉,却是打断了方继藩的话:“看不见的手……这看不见的手,到底是什么,难道比朕还厉害?” “这个……这个……”方继藩竟是一时答不上来,他倒很想说,以你的智商和见识,儿臣很难解释清楚啊。 当然,这种话,方继藩不敢说。 弘治皇帝却依旧锁着眉,似乎对于这书中大量的讯息,还是费解。 若不是因为刘文善乃是方继藩的门生,又或者他直接认定这就是方继藩的思想,只怕……也没工夫去瞎琢磨此书,可此书,却是越琢磨,越是费解。 方继藩却连忙对朱厚照打了个眼色,二人悻悻然告辞,若是继续追问下去,自己非要被暴露不可。 这怪得了谁,只能怪刘文善那狗一样的东西,脑洞开的太大,连方继藩都觉得奇怪,刘文善何时琢磨出来了这么多道理,这家伙,平日看不出什么,却是深藏不露啊。 和朱厚照一道出了奉天殿,一旁的朱厚照不禁感慨起来:“细细想来,还是吃亏了,这玉印的事。” “殿下。”方继藩安慰朱厚照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好汉不吃眼前亏。” 朱厚照便甩甩脑袋,不甘地道:“哼!本宫最讨厌的就是这般,明明咱们占了道理,凭什么坏事就是本宫的错,好事………就没本宫的份了,也罢,不耽误工夫了,本宫还得赶紧去研究所,老方……这蒸汽机车……” “造出来了?”方继藩眼眸一亮,一脸诧异,这才大半年工夫呢。 朱厚照汗颜道:“有点难,还有几处难关没有攻克,不过……倒是本宫发现这蒸汽机,竟可用来纺织。” “啥?”方继藩一脸无语。 你大爷啊。 转瞬之间,方继藩的脸都绿了,蒸汽机纺织……是可行的,后世已经证明了。 可是……我方继藩要的是铁路和火车啊,你造这个做啥呀,我方继藩不是吹牛,一日八十个铜钱,我方继藩一挥手之间,就可以招募十万八万个妇人来纺织,人力低的令人发指的时代,你特么的跟我玩蒸汽纺织机? 朱厚照却显得兴致勃勃,道:“你不信?” 方继藩沉默了。 ……………… 现在在上海参加年会,忙的团团转,一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鉴于保密的原因,嗯,所以有个好事,现在还不能说,过几天再说吧,这几天更新很不稳定,在此抱歉。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一章:深谋远虑 蒸汽机哪怕出现了概念,可想要成熟,却是不易的。 这一点,方继藩深知。 至于朱厚照所折腾出来的蒸汽纺织机。 十之八九,效率未必及得上人力。 毕竟这才只是开始而已,还有太多需要改进的空间。 可即便如此,这也一定是划时代的进步了。 当它出现时,将会带动无数的人深入的去研究蒸汽动力。 而一但如此,未来的蒸汽机车,高效率的蒸汽纺织机,以及各种蒸汽动力的机械,也将会应运而生。 所以…… 方继藩努力的挤出了笑容:“殿下真是了不起啊,我对殿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虽然还没有做出他最想要的东西,不过这进步也是得认可的,鼓励使人进步嘛! “这是当然。”朱厚照撇撇嘴道:“本宫一直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捧哏的精髓就在于,要一唱一和,而朱厚照不甚谦虚,这就很容易将话聊死了。 所以……方继藩只好沉默了,不知该说点啥。 “殿下,饿了吗?” 朱厚照眼睛一亮,全部不快立即抛之脑后,兴致勃勃的道:“呀,打边炉?” 方继藩很豪迈的道:“走。” 思来想去,还是吃实在啊。 ………… 国富论在整个学界已是引发了惊涛骇浪,争议极多。 不只是庙堂之中,这种争议不休,哪怕是在西山书院,也有很多不服气的人。 其实……这是可以想象的,西山书院还没有专门的经济学院,甚至这玩意,只算学院下头一个小分支来进行。 比如……培养的一群账房…… 一下子,这国富论,却是系统的开始描述起当下经济的活动,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巨大的质疑声浪。 毕竟论文刊载的位置,本就有限,这国富论,足足占据了一部期刊,其他的论文,只好延后了。 何况这国富论,许多人看得生涩难懂哪,这啥东西,和医学、工学、力学、算学相比,很重要吗? 若非是因为刘文善乃是诸生的师叔和师公,恐怕早已闹了起来。 刘文善也万万料想不到,自己的国富论在发出之后,引来的不是巨大的讨论,而是一重又一重的质疑。 此时……他连忙去见恩师。 弟子们和恩师之间的关系,既有父子之情,也有师生之情。 在刘文善等人的心里,方继藩虽然年轻,可他不但传授了自己学问,从恩师言传身教之中,使他们悟出了许多道理。 最重要的却是,恩师几乎与他们既是父子,又是友人,无论是生活之中有什么烦恼,大家都不免会向恩师求教,比如……最近闹的沸沸扬扬,这等事,是刘文善处理不了的。 可是刘文善却知道,恩师处理这等事,可谓是得心应手。 这也是恩师最厉害的地方,正因为有了恩师,才足以让弟子们可以安心的去做想做的事。 就如王守仁师弟提倡他的新学一般,倘若是王伯安师弟自己提出,只怕满朝文武早将王师弟撕了,新学的传播,一定不会如此迅速。 可因为有恩师,恩师的性子比较耿直,他要做啥,谁也拦不住,所有的流言蜚语冲着恩师去,恩师提着他的狼牙棒在手,大家也就没有脾气了,哪怕是有人会说一些酸话,也绝不敢声张。 那些不满的读书人,擅长精神胜利法,既然不敢跳出来反对,便只好躲着,说一些酸话,什么不和脑疾见识之类。 还有唐寅师弟,唐寅师弟和王伯安师弟一般,都是那等与人不擅长交道的性子,得罪的人,海了去了,这样的人,倘若不是恩师的弟子,进入了仕途和官场,要嘛被现实教了做人,再不复江南才子的性情,成为了官宦之中,庸庸碌碌的一员。要嘛,就是被人踩死,永世不得超生了。 众师弟之中,只有一个欧阳大师兄,颇为左右逢源,他虽然外表木讷,却不知何故,人人都喜欢他。 现在刘文善也有这样的烦恼。 他是要脸的人,许多人都认为,刘师叔是因为恩师亲传弟子的缘故,所以期刊才全文刊载了他的国富论,这令刘文善很是无法接受这样的质疑。 所以掐准了时间,到了大正午,日上三竿,刘文善便赶到了镇国府。 他知道,这时候恩师该起床了,理应在镇国府喝茶,说不准,恩师得在午饭之前进行一番思考,恩师就是这样的性子,他总喜欢一个人躺在镇国府的沙发上,整个人瘫坐在那里,偶尔哼哼小曲,骂一骂身边的人,更多的时候,他的眼睛阖起来,表面上是在养神,可刘文善却知道,不是的,恩师别看平时睡得早,起得晚,成日无所事事的模样,可恩师实际上却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他一定是在思考着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这也是刘文善最佩服恩师的一点,恩师永远都是举重若轻,谋虑深远。 刘文善到了镇国府外头,因为是亲传弟子,不需通报,刘文善直接进去,便见方继藩鼓着眼睛,对王金元破口大骂:“狗一样的东西,连房子都卖不好,这个月的业绩才涨了四成,要你何用?” 王金元汗颜,一脸的羞愧:“本来……是有一群江南的巨富早就选定了时间一起来看房的,可谁知道,前些日子,河水暴涨,行程耽搁了,这业绩的上涨才差了那么一些,否则业绩非要涨到六成不可……” “不听你的解释,我只看账,账上没有的东西,你说什么都没用,你呀,多想想那些可怜的百姓,想想那些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民,专门多卖一点,不就能多养活一些可怜的百姓吗?心里怀着这样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胸怀去做事,方才能将事情办好,罢了,你这样没有情怀的人,懒得再和你说这些,滚!” 王金元忍不住心里嘀咕,这人力的成本才占房子的一成,咋就成了…… 好吧,他不敢还嘴,只好点头哈腰道:“少爷您教训的事,小人实是该死,少爷太了不起了,以后小人一定多多向少爷学习。” 方继藩翘着脚,端起了茶盏,为这个世上找不到自己的知己而心里默哀,任何一个时代,有情怀的人,都是少数啊,诚如伯牙遇到了钟子期,才会觉得人生无憾。我方继藩这辈子,怕都遇不到自己的钟子期了。 站在一旁的主簿,脸是绿的,听到方继藩信手拈来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他就忍不住哆嗦,心里……恶寒。 方继藩这时突然想到了什么,抿了一口茶后,又道:“保育院赞助费的事如何了?再不交赞助费的,我要生气了,将他们的孩子从英才班踢出去,去普通班,教育是国家的根本啊,放出话去,宫里都交了三万两,可别惹我翻脸不认人。” 王金元汗颜道:“西山钱庄的学贷还没有放出去的,我想,可能要过一些日子。” “咳咳……”王鳌怦然心动,其实他一直想问问,入学的事。 他是老年得子,对于这个儿子,可谓是宝贝的不得了。 可是王鳌又何尝没有隐忧呢,自己的孩子还太小,而自己却早已是垂垂老矣,怕就怕,自己有一日撑不住了,两腿一蹬,驾鹤西去,那么……孩子咋办。 现在……似乎有不少人都在垂涎英才班的名额,哪怕是普通班,都有人在打主意,自己总该给孩子留点什么。 银子?现在银价日益贬值,前年的一百两银子,现在能买到的东西,怕是连八十两的价值都没有,那么十年以后,百年之后呢?房子……王鳌倒是咬紧牙关买了一套了,可一套房子,又有什么用? 他想问,偏偏又问不出口,于是站在一旁显得很尴尬。 如所有人一样,王鳌不喜欢方继藩,却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进入英才班。 自己是吏部尚书,将来的儿子,能有什么成就呢?这都是作为老父亲必须担心的事啊。 想了想,王鳌决定厚起脸皮,定了定神道:“方都尉,咳咳……老夫有一个儿子,现在才三岁,年纪还小,虽还没到入学的年纪,不过……这英才班……” 方继藩一听,就明白了他的心思,乐了:“不打紧,不打紧的,我这是天下最顶尖的名校,师资雄厚,入学的孩子,哪一个都是最好的生源,现在虽然不可以入学,但是现在就可以先赞助了,你现在赞助,将来入学的机会就提高了许多,保育院对于赞助的朋友,历来都是有感情的。” “……”王鳌的嘴角抽了一下,有一种日GOU地感觉……他才不受方继藩的忽悠,追问道:“有多少机会入学?”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这也说不准,不过几率很大就是了,这育才班,不但要赞助,还需考验家长,绝非只是银子就可以进这样简单,你也知道,这是教育大事,用钱就可以做敲门砖吗?嘿……这可不成。” 正文 终于忙完了,累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九百三十二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王鳌竟是无语,他感觉自己是一条肥鱼,已被方继藩用钩子钩了起来,想咬钩,吞下那诱饵,却被卡主了,诱饵吞咽不下,想要逃脱,却被钩子勾住,呜呼哀哉。 方继藩见他如此,感慨道:“王主簿请放心吧,我方继藩是有良心的人,别人的孩子不可以入学,你的孩子算的了啥。你这边赞助之后,便算是校友了,我要给你颁一个荣誉家长,将来还要组建家长会,咱们的陛下做会长,王主簿将来多为保育院做一些贡献,到时自是不必操心,你相信我,我是讲感情的。” 王鳌:“……” …… “恩师……”刘文善早就进来了,乖乖的站在一边,束手而立,等方继藩将话题聊死,刘文善才不失时机的上前,道:“学生见过恩师。” 说着,手抱起,深深作揖。 “噢,你来了啊。”方继藩摆出威严的样子:“方才来的?” “……”刘文善脸一红:“来了很多时候了,一直站在一边,见恩师有事,所以不敢惊扰。” 方继藩诧异的道:“为何不早说。” “……”其实……刘文善已经习惯了。 恩师的心里藏着事,可能总需要花心思在思考他的国家大计,偶尔会疏忽身边的人,这是可以理解的。 刘文善面色平和,淡淡然道:“学生万死。” 方继藩随即笑了:“你来的正好,为师心里正惦记着你呢,诸弟子之中,你是最老实的……之一……” 方继藩说罢,笑了笑,才凝视着刘文善道:“找为师做什么?” 刘文善听到了恩师对于自己的评价,心里一暖。 师生之情,犹如父子,恩师的每一句评价,都令自己心里暖呵呵的,自己确实是老实忠厚的人,恩师简言意骇,一语就道破了自己的性子,他能桃李满天下,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时,他才说出他次来的重点:“恩师……外头有许多的流言蜚语……” “是你的国富论?”方继藩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刘文善眼眶立即红了,还是恩师知我,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情感,拜倒在地道:“学生的名誉算不得什么,可是恩师……外人认为不公,若是因此而影响了求索期刊的公正,而求索期刊与恩师息息相关,学生现在是心忧如焚哪,恩师……” 刘文善有点儿急了。 这些年来,自己没有给恩师做什么贡献,反而今日引发了许多人对求索期刊的质疑,这…… 他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方继藩:“要不,将学生的国富论撤下来,以平息非议?” 方继藩一听,有点懵了。 啥意思? 撤了? 好吧,这脑回路也算符合刘文善的性子吧,可是…… “恩师……恩师……” 见方继藩身子瑟瑟发抖,刘文善有些慌了,不知所以然的提醒一句。 方继藩顿时……勃然大怒。 “狗一样的东西!”方继藩怒气冲冲的要上前直接给了刘文善一个耳光。 方继藩喝道:“为什么要撤?” “为了平息非议!免得伤了恩师的脸面。”刘文善忍不住道。 方继藩心如刀割,痛心疾首的道:“为师是要脸的人?” “……” 方继藩气急败坏:“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就是脸,多少人为了一张脸铸下大错,这国富论,可是你写的吧?” “是……是啊……” 方继藩气咻咻道:“是你写的,也是评议组通过的,现在你想让求索期刊撤下国富论,且不说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哪怕是能收回来,凭什么要收?凭本事写的文章,还怕人骂?为师对你太失望了,你拜入我的门下这么多年,竟还有沽名钓誉的想法,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为师平时怎么教你的,但凡是你觉得对的正,就要坚持下去,至于其他人怎么看,有意义吗?做大事,立大业,建大功的人,脸面如浮云!” “可是……”刘文善一呆,羞愧的低下头。 他……学艺不精哪。 方继藩随即咬牙切齿的道:“这些书不但不能撤,这国富论,我看很好,今岁算学的那些立志于财会的生员统统要考此书,得不到资格证,让他们滚蛋!” 啥? 轮到刘文善懵了,他有时候很是无法理解,却又佩服恩师的地方就在于,明明是没底气的事,恩师总能火上浇油,且还死不悔改,呃……不,是坚持己见。 方继藩背着手站着,此刻,他双目如星,炯炯有神,眺望着这镇国府正堂的衙堂:“你呀,还是太年……长了,这人年龄一大,就瞻前顾后,便总是提心掉胆,没了志气!这国富论,横空出世,难免会遭人非议,若是无人非议,这才怪了。以后……你这毛病要改,下次可不许如此了,为师要骂你的。” “可是……”刘文善似乎还瞻前顾后着什么。 方继藩却是轻描淡写的道:“至于这些该死的非议,又有什么关系?国富论是好是坏,是真知还是糟糠,只需检验就可以了。好了,将王金元那狗东西叫回来,为师要话说。” 刘文善只能点头,汗颜,一脸无语之状。 只是……他心里掠过了一丝疑问。 检验…… 这国富论,也可以检验的吗? 如何检验? 这国富论和其他的学科不同,国富论是很难进行检验的,除非你是天子,很显然,天子绝不会拿着祖宗基业,给你检验什么。 刘文善对此,不报任何的期望。 ………… 过了一会儿。 王金元去而复返。 听说少爷喊自己回去,他既是期待,又有几分担心。 少爷脾气很坏,这回不知道又因为什么事要找自己去骂一顿了。 好吧,挨骂……是王金元的日常了。 不过……王金元也有自己男人的骄傲的,少爷平时,只是车轱辘似的,逮着自己骂一通狗一样的东西,虽是凶巴巴的,却从来没有骂过自己的娘,若换做别人,以少爷的脾气,早就骂了人祖宗十八代了。可见……少爷对于自己,还是极尊重的,少爷对自己,和别人不同,这令王金元很是欣慰和骄傲,是王金元在西山里,极体面的事,一说起这个,他就面上有光。 什么叫心腹,这就叫心腹,少爷闹起脾气来,再是气急败坏,在自己面前,也还能拿捏轻重呢。 作为一个也有自己风骨的男人,王金元很骄傲。 最重要的是,少爷给予了自己这一切。 当初一个寻常的商贾,而今却已使他扶摇直上,掌握了万千经济命脉的人,哪怕是出门在外,遇到了侍郎,他也不惧,见了寻常的官员,他甚至都可以完全不用理会,这些从前自己眼里,都是了不起且得罪不起的人,现在……在自己的眼里,又算的了什么? 他匆匆的赶回来,一刻都不敢耽误,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少爷就是自己的伯乐啊。 见了方继藩,方继藩笑吟吟的朝他挥挥手。 王金元受宠若惊,连忙小跑着上前道:“不知少爷,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背着手,漫不经心的道:“有件极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去办。” “啊……”王金元顿时精神振奋,目光炯炯。 每一次,所谓的极重要,对于王金元而言,都意味着这西山将有大事要发生,而且……是财源滚滚的大事。 最重要的是,少爷要办大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啊。 王金元热泪盈眶,要哭出来了。 ………………………… 新城。 陈新乃是染坊的东家。 他的宅院距离宫城极近,住在这新宅里,陈新显得很满意。 对于陈新这样的商贾而言,能和身边无数非富即贵之人为邻,陈新很是得意,但凡有友人来京师,他都会率先将人邀至家中,看着友人们坐着新马车,打开窗,而后看着沿途。一个个宅院,这宅院门上匾额,那烫金的某某某府,那些友人们发出来的惊叹,都足以令陈新有一种难得的愉悦感和优越感。 这房子,真的买对了。 只是这几日,陈新显得有些烦躁。 他正忧心着手里的一批绸缎,至今没有找到买家,一直都在货栈里堆着呢! 须知这货栈,要保存丝绸,不但要人看守,还需随时保持着通风,而避免潮湿,这一日日下去,都是银子哪。 可偏偏,他这一批丝绸,所染的颜色,在市场上,问津的不多,许多铺面都不肯买,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哪。 今日与一个丝绸铺的东家喝过了茶,就回来了陈府。 陈新显得心烦意燥。 他皱着眉头端坐着,刚呷了口茶,目光却是一瞄,见到了书架上的《国富论》。 求索期刊的销量极佳,不只是因为许多人需要,更多的原因还在于,许多如陈新这样的人,附庸风雅,陈新虽然极少看书,可早就吩咐了人,按时要订购一些书册,摆放至书斋里。 许多书,他都看不懂,也没兴趣,可现在……这国富二字,却令他一下子来了几分精神。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三章:一举成名天下知 陈新下意识的取了国富论到手,竟是在焦虑中,开始啃读起来。 这一看……竟是整个人精神百倍。 市场…… 贸易…… 国家…… 税赋…… 市场与贸易的关系,贸易与税赋的关系,税赋与国家的关系。 市场的波动。 商贾的重要性。 财富的流通。 倘若是其他人,或许对于此书,看得还有些生涩难懂。 可陈新,却是突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自己所处的,岂不是正好市场和贸易的一环。 自己的行为,竟还可以富国。 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 关键之处就在于,原来货物的买卖,来自于市场的需求,市场需求增大,就会造成短缺,而市场需求变少,则是相反。 他恍然之间,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其实……到底如何买卖货物,陈新比任何人都要擅长。 他是个经验丰富之人,可在这个过程中,到底如何去描述,如何去定义,他却不知所以然。 每一个经商之人,都是遵循着前人的经验,去买货和卖货,去进行交换,可在这部书里,陈新所看到的……是一种诠释。 这既是对市场经济的肯定,也将商贾的地位,推到了一个新的地步。 国家需要士人,也需要商贾。 当然,书中并没有推翻市农工商的地位,只是隐晦的提及到,商贾对于国家的重要。 陈新眼睛一亮…… 他看着看着……竟是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眼睛,竟有些模糊,眼眶里,泪水竟在打转。 他身躯颤抖着,竟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个世上,竟有人……肯为自己发出声音。 既诠释了贸易和商业的行为,对其下了定义,并且,凸显了商贾的作用,同时,对于商贾的行为,做出了肯定。 这可是数百年来的头一遭啊。 历来商贾低贱,自儒家兴盛,便采取抑制商贾的政策,而到了大明开国,商贾的地位……已至最低,甚至在许多人眼里,已经和胥民没有任何的分别。 这种赤裸裸的歧视,使商贾总是提心吊胆,所谓破家县令,其实并非是针对于士绅的,士绅从不畏惧地方父母官,这本身,所针对的,乃是商贾阶层,只需有风吹草动,寻了一个由头,无论你有多少财富,便可教你家破人亡。 固然……商贾有贪婪的一面,为了牟利,伤天害理之事,也是不少。 可这世上,更多的,却是如陈新这般,庸庸碌碌,借货物买卖,并不敢去违法犯禁的寻常商贾。 贪婪牟利,本就是人的本能。 那些士绅们,难道不贪婪牟利?莫非只因为他们读了圣贤书,他们开口几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便真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倘若如此,这天下,如此多的流民,是怎么产生的,还不是这些满口仁义道德,这些自称自己是天之骄子之人,侵占了庶民的田地,在贪婪的驱使之下,疯狂的掠夺和侵占着百姓们的田地,最终,无数百姓,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最终,直接破产? 陈新作为商贾,又何尝没有和那些眼高于顶的士绅们打过交道,打的交道越多,越觉得,他们和自己,都是同样的人,并没有因为他们念几句仁义道德,便比人更加高尚。 可现在…… 无农不稳,无工不强,无商不富。 陈新看到此处……身躯一颤。 这是一种,突然生而为人的既视感,哪怕他此刻锦衣玉食,哪怕他条件优渥,哪怕他有许多的财富,可现在……他竟在突然之间,有一种做回了一个人的感觉。 他眼里含着热泪,继续一字一句的看下去,捧着这本书,突然想跪下去。 这本书,只有跪着看,才能体会自己此刻的心情。 这一夜……很漫长。 漫长到陈新一面颤抖,一面却是精神奕奕的看着书。 货栈里积压的丝绸,他一点兴趣都懒得去过问了。 不过是一点损失而已,这有什么重要呢。 最重要的是……在这部书里,自己做了一回人。 及至天光………一缕晨曦洒落进了堂里。 豁然之间,陈新抬头。 看着这曙光,还有那几乎燃尽的鲸油烛火,陈新竟有一种恍如梦中的感觉。 外头,管事的担心的看着自家的老爷。 一宿未睡了啊,老爷一定还在为丝绸的事担心吧。 可这时,门开了。 陈新突然手舞足蹈的冲了出来。 “老爷……您……” 见陈新脸色蜡黄,眼里布满了血丝,一脸憔悴。 管事忙道:“老爷您得注意着自己地身体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那些丝绸,总会有人……” “备车!” 此时,卯时未至,天上,只是翻出一缕鱼肚白。 这个时候……备车……去哪? “去西山,快,去西山,我要去拜见刘先生,我要去拜见刘先生。” 他扯着嗓子。 毫无一丁点平时的假装斯文的慢条斯理,他红着眼睛:“要快!” ………… 一辆马车,匆匆至西山。 这里的主人有些臭不要脸,除了西山本地人,其余人……统统要买票才能进入。 据说……厂卫几乎要破产了。 为了打探消息的需要,随时关注西山的动态,厂卫时刻,要派出缇骑前来西山,毕竟太子在此,皇孙也在此,你可以不去向皇帝打小报告,但是这里发生了事,你得知道。 于是乎…… 这来来回回的门票……就是个无底洞哪。 陈新不在乎,钱……是什么东西? 商贾也是人,既有贪婪和锱铢必较的一面,可也又仗义疏财的一面。 到了西山书院外头,陈新却有些踟蹰了。 接着,他命人拿着名帖,前去拜访。 他下了车,焦灼的在外等待。 看着这诺大的学府,这学府外头,一个个牌坊,一个个匾额,那匾额上,写着某某状元,某某进士,他不禁显得有些畏惧。 这里……几乎形同于大明的至高学府,在这里的人,都足以让人生出敬畏之心。 片刻之后,刘文善同样一脸焦虑的出来。 他还没有收到名帖,不过时候不早,他得去翰林院当值去,因而,头戴着翅帽,身上穿着钦赐麒麟衣。 相比于其他的师兄弟,他的仕途,并不算好,现在,也不过是区区翰林修撰而已。 自然,他并不在乎这些官位,他更喜欢待在学府里。 这位西山学府的刘师叔,是个素来低调的人。 他踏出学府,见了一个奇怪的人团团的转。 而那人见有人出来,好奇的打量着刘文善。 显然,陈新并不认得刘文善。 因而,双方凝视了几秒。 突然,陈新鼓起勇气:“在下想要请教,敢问,学中的刘文善刘先生……可在?” 刘文善沉默了。 看着对面这锦衣华服之人,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我就是。” 三个字一出。 刘文善开始觉得对面这个人,精神有些不正常了。 却见陈新顿时热泪盈眶,突然拜倒在地。 刘文善一愣。 啥意思? 这是干啥? “在下陈新,见过先生……”陈新哽咽:“先生大才,在下实是敬仰无比,特来拜见,还请先生勿怪在下唐突,实是在下,若不见先生一面,实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啊。” “……”刘文善有点懵。 历来……只有自己的师兄弟们,才会被无数人所推崇。 这是情有可原的。 欧阳大师兄,那是大臣中的标榜人物,无数人都以他为楷模,上至君王,下至寻常的官员,对他的印象,都不坏。 王守仁师弟,桃李满天下,哪一个新学的生员,不对他五体投地。 唐寅师兄,才情无双,逼格满满,脾气虽然也糟糕,可大家就喜欢这样恃才傲物的小坏蛋,更何况,他平倭寇有功,光芒无人可以掩盖。 徐经师弟……额……好吧,徐师弟是惨了一点……又没有音讯了,不知死活。 而刘文善,历来是小透明……之一。 突然来了这么个热情的人,他有些招架不住,忍不住后退一步:“你……” “在下陈新,祖祖辈辈,都从事丝绸买卖,地位卑贱,贱名不足挂齿。昨夜,读得刘先生一书,惊为天人,今日……特来拜见。” 陈新声音嘶哑,脑子里,顿时又想起了,昨夜那国富论里诸多的观点,又是泪流满面了:“先生大才啊。在下……在下……呜呜呜……” 刘文善想了想,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这种被人推崇的感觉……居然……挺爽。 “不要多礼,不要多礼,来,有什么话,到里头去说。” 陈新惊诧的道:“这……不会打扰先生吧。” “无妨。”刘文善道:“本是要去当值的,不过……迟一些,也无不可。”他吩咐预备给他准备了车马的马夫:“你再等一些时候,我迟一些来。” 凡事都有第一次…… 刘文善突然有一种小小的窃喜感觉。 当然,他不敢表露出来,恩师教导的是,要低调,不要张扬。 ……………… 这两天,去上海,坐高铁,地铁,然后彩排,接着还是彩排,最后又是彩排,随后是登台,此后坐灰机,坐车,一直到昨晚十点,才终于到家,两天总共只睡了八九个小时,昨晚终于好好的睡了一觉,嗯……今天……老老实实恢复更新,在外面,每一分钟都是焦灼的,明知道大家都在等更新,真的很惭愧,好吧,大家骂我吧。 正文 第九百三十四章:孝子贤孙 刘文善迎着陈新至厅堂。 他打量着这个商贾。 陈新已率先道:“刘先生此书,既是惊世骇俗,可对于我等贱商而言,实是甘霖雨露,刘先生,请再受鄙人一拜。” 说着,他作势要拜下,刘文善将他重新搀扶起来。 对此,刘文善的心里是颇有安慰的,在学里和庙堂上,他受到了极大的争议,可万万料不到……竟还有人对国富论如此的欣赏。 刘文善谦和的道:“多谢抬爱,足下做的是丝绸买卖?” “正是。”陈新颔首点头道:“只是小本买卖而已,这京里的丝绸商极多,鄙人忝居末流,实是惭愧得很。” 刘文善写国富论,这一年来,一直都在研究经济和商品交换之道,因而对于这位丝绸商,倒是生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凝视着陈新,见他一脸惭愧的样子。 不过陈新确实不算什么豪商,尤其是在丝绸这一行。 刘文善便道:“行商和读书是不同的,读书人书读得多,或许更容易金榜题名。可行商之道,讲究的是资本的多寡,以及规模的大小,却并非是人天生下来就会经营,便可力争上游,所以足下并不需惭愧,只要能安分守己,诚信经营,便可俯仰天地,无愧于心了。” 这不说还好,一说,陈新倒是惭愧起来:“说来更是惭愧了,先生,鄙人资本固然是不厚,可买卖盈利有限,却也是鄙人不自知的缘故,就说前些日子,鄙人染了一批丝绸,偏偏……这丝绸的花色,实是不讨人喜欢,结果至今无人问津,与时下紧俏的花色相比,诶……” “至今还囤在手里吗?”刘文善笑吟吟的道。 陈新点头。 刘文善背着手,这是他的习惯,虽然属于方门之下的小透明,却有时,也会东施效颦,不自觉的学习恩师方继藩背着手,一副老子心情不好可能会打死你的模样。 他抬头看了看房梁,突然道:“有货物囤积,说明市场无法容纳你的货物,可是足下可曾想过,市场本身是无限大的。” “什么?”陈新一愣,不太明白刘文善话里的意思。 刘文善微笑道:“不,可能方才的话,我有些说岔了。我的意思是,对于你而言,此前你的货物,定是有一定的渠道吧,可你的货物出货的渠道,却没有得到这个市场的认可,可是……市场并非只是拘泥于足下的渠道,不妨,你可以将目光放远一些,尽力去尝试开拓市场。” “开拓市场……” 陈新还是有些不明白。 开拓市场…… 刘文善道:“在我的国富论中,就曾阐述,待有一日,一旦货物从短缺至供大于求,那么开拓市场,就成了必要。” “可是……如何开拓市场呢?”陈新一呆。他倒是在国富论中听说过开拓市场这个词,只是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 刘文善微微一笑:“商货的互通有无,在当下,更多还局限于熟人的交易,这一点,我没有说错吧。” 陈新点头。 熟人贸易,确实是当下的主流:“鄙人家中数代京营,都是从江南熟知的一些丝商那里,收购了货物,而后再送至京师,而家中父祖们有德,和京师的不少铺面一直有合作……” 刘文善道:“正是因为如此啊,这一些丝绸行是你的渠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货物,或许在京师,并不吃香,却也未必不能墙内开花墙外香?” “这……” “你可以去试试,寻找其他的渠道。”刘文善鼓励道。 陈新沉默了很久:“如何寻找其他的渠道?” 刘文善倒是觉得,自己更擅长做买卖了。 不过,他莞尔一笑,其实……有时候,他只观察经济和贸易的行为,反而站在客观的立场,看得更清楚,也看得更远。 他道:“吾师这几日一直都在谋划在新城建立一处交易市场,你可以去那里碰一碰运气。” 交易市场…… 这岂不是……市集? 陈新有点懵。 跑去市集里卖丝绸? 可是……我们陈家,不卖散货的啊。 与刘文善攀谈了一些时间,陈新虽对交易市场,显得有些疑虑,不过……对于刘文善的谈吐,却是钦佩不已的。 陈新皱着眉头,犹豫不决。 ………… 一份锦衣卫的奏报,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案头上。 弘治皇帝一脸迟疑的看着奏报。 “镇国府,又要折腾什么?”弘治皇帝抬头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的表情有点复杂:“……” 弘治皇帝淡淡道:“说话。” 萧敬:“……” 萧敬憋了很久,终于道:“奴婢不懂啊。”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那赫然写着的交易市场的字样。 市场,他懂;贸易,他也懂。 可这到底啥玩意来着?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厂卫这般的不用心?” 萧敬打了个寒颤。 心里说,咱能说啥,那姓方的,隔三差五的造新词出来,天知道这玩意到底是做啥的,他说叫交易市场,那就是交易市场,可怎么个交易,怎么个市场法,咱若是知道……咱还做太监? 当然,这些话只能在心里吐槽,萧敬弓着身,苦着脸道:“陛下,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不过……你确实是什么都不懂。那国富论里,早注定了,交易者,易物换物也,市场者,市集也。此乃古语,这四个字凑在一起,便是货物交换之地,想来……是因为新城尚没有东市和西市,因而要易物换物,怕也不易,这交易市场,大抵是和西市和东市一样吧。” “陛下真是英明啊。”萧敬翘起大拇指。 弘治皇帝低头:“要多读书啊,这方继藩又要开办市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是。”萧敬连连点头。 弘治皇帝说着,便又继续看了奏报,这奏报里,还有关于定兴县所发生的事。 边看,弘治皇帝不禁皱起了眉,又道:“镇国府曾在定兴县大规模的囤积土地?还有这刘瑾……居然勒索百姓财物?” “这……”萧敬淡淡道:“这个,奴婢也不知,只是定兴县那儿报来的,要不,奴婢去问一问?” 弘治皇帝淡淡道:“刘瑾好歹也是忠义之士,不至如此吧。” 他说着,却没有继续深究下去。 萧敬眼底里,显得有些失望。 ………… 定兴县。 镇守太监行辕。 一个书吏战战兢兢的进去,啪嗒一下,书吏拜倒在地。 堂中没有点灯,显得很昏暗。 在这昏暗的大堂深处,一个人在案牍之后,隐藏在阴影之下。 书吏看不见对方的脸,可一进来,却已是魂不附体。 他跪在地上,浑身瑟瑟发抖,牙关打颤,磕磕巴巴的道:“见过干爹……干爹……打探出来了,这些日子,有一些锦衣卫的人,一副行商的打扮,四处……四处都在搜罗证据……” 那阴影中的人,似乎是起气定神闲,案牍上,是一片片切好的瓜。 这人取了瓜,低头啃着,啃得很认真…… 书吏更是吓得魂魄聚散,嗓子仿佛堵着了一般,期期艾艾的接着道:“他们……他们四处在打听干爹您的事……干爹啊……他们……只怕……只怕……” 那阴影之中,依旧看不见书吏干爹的脸,隐藏在这阴影之后,只有咔擦、咔擦,啃瓜的沙沙声。 “儿子觉得,想来是宫里头有人想要针对干爹您……他们这般作为,该是在罗织证据……” 一片瓜吃完了,又是一片。 而稳稳坐在阴影之后的人,却依旧笃定无比。 “干爹哪,不只如此,他们还打探了此前囤地的事……似乎……似乎……这事,还牵涉到了一些方都尉……” 咔擦…… 这一次的咔擦,格外的与众不同。 说到此处时,书吏却是打了个激灵。 接着,磕头如捣蒜:“是儿子该死,是儿子该死,儿子……儿子事先竟然没有察觉,居然让人有机可乘,儿子万死……” 咚……咚……咚…… 他的额头,狠狠的撞击着地面,像是一点不会生痛似的,而这额上,已经磕出了血,殷红的血,顺着他的额头流淌下,一滴滴落在这青砖上。 “儿子……罪该万死!”书吏声音中显得十分惊恐。 吃瓜之人,虽是一言不发,却更令他觉得恐惧,他牙关颤抖着,身如筛糠的抖动。 啪嗒…… 一个瓜皮自黑暗中飞出来。 稳稳的,直接摔在了书吏的脸上。 阴影中的人,终于缓缓的站了起来,用浑厚的男中音突然发出了咆哮:“萧敬,你大爷的,你想整咱也就罢了,你还想查咱的爷爷!” 书吏狠狠的将头埋下,五体投地状,身后的衣襟,已被冷汗浸的湿透了。 一律斜阳落进来,照在了那阴影之中的脸上,刘瑾面带狰狞,双目似血! ………… 通知一下,败家子会有两个名字,网络上,叫明朝败家子,媒体方面,叫《明颂》。 老虎是个理性眀吹党,这个名,挺喜欢的。嗯,大家记好了……《明颂》 正文 第九百三十五章:虽千万人吾往矣 刘瑾激动的狠狠拍案。 查自己可以。 自己招惹不起那该死的萧敬,毕竟人家是秉笔太监,还是东厂厂公。 可是…… 居然查我干爷。 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他怒气冲冲的发出了大吼:“修书,修书,拿笔墨来,咱要告诉咱干爷……” 啪…… 他将案牍上的一片西瓜,砸了个稀烂,西瓜的汁水,四溢出来。 ………… 方继藩接到了一封书信,是来自于定兴县的。 一看,懵了。 如此奉公守法,忠君爱国的自己,居然被锦衣卫查了。 方继藩无法理解。 这陷害忠良的锦衣卫,为什么要查自己。 我方继藩不是忠良啊,按人设来说,我方继藩和你们厂卫,才是亲兄弟,都是鹰犬爪牙啊。 这是一种被人背叛的感觉。 方继藩气咻咻的寻到了王守仁,王守仁是刑部左侍郎,很厉害就是了。 书信丢给王守仁。 王守仁低头一看,大致了然了,他显得很是平静。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对他道:“为师现在要被人栽赃陷害了,你是刑部侍郎,自己看着办吧。” 王守仁沉默了片刻:“恩师,打算怎么办?” 方继藩气咻咻的道:“依着为师的火爆脾气,自是要当面,打断那萧敬和牟斌两个狗一样东西的狗腿!” 王守仁倒吸一口凉气,刚要说,恩师万万不可激动啊。 却又听方继藩淡淡道:“不过为师细细想来,还是算了,为师毕竟还是喜欢用和平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打打杀杀什么的,很是讨厌,这不是为师的风格。” 王守仁有点懵,刚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恩师的脑疾……果然是间歇性发作的啊。 其实他开始挺担心的。 萧敬和牟斌二人,虽是鹰犬,可无论怎么说,也是陛下的耳目,恩师虽是驸马,且甚得圣心,可打狗还要看主人啊。 每次到了关键时刻,恩师的脑疾总能奇迹一般的好了,这对王守仁而言,他真不知该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王守仁咳嗽,子不言父过,生不言师过,他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却是微微皱眉:“恩师,学生以为,这定不是陛下的主意,极有可能是厂卫自作主张。因为……若是陛下的主意,他要查的既是恩师,为何,会查刘瑾,对于陛下而言,刘瑾实在是太渺小了,渺小到,犹如掐死一只蝼蚁一般,根本无需去查他是否有罪的程度。” 王守仁顿了顿:“而厂卫那儿,若是没有萧敬或是牟斌二人首肯,下头的人,也绝不敢善做主张的。甚至是萧敬或是牟斌,他们想要查恩师,也要掂量自己的分量。学生思来想去,觉得……他们倒是未必想要陷害恩师,更多的像是厂卫平日的手段,对于他们惹不起的人,他们虽是绝不敢入宫去非议和状告什么,却依旧,还是会将对方的底细摸个清楚,将某些东西,握在手里,引而不发,这是厂卫常见的手段。” 方继藩听罢,觉得有理,他不相信萧敬有胆子敢真正将自己得罪至死。 真到了那个时候,他哪里会不知道,方继藩一旦撕破了脸,那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他没必要惹这个麻烦,引火烧身。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些了,握着一点把柄,谁知道,将来有没有用呢。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哪。 “不过,显然对于刘瑾,似乎萧敬倒是想要……” 王守仁一字一句的道。 方继藩颔首点头:“你说的话,为师也是这样想的,萧敬觉得刘瑾,才是隐患,或许是觉得刘瑾太跳了。果然同行是冤家啊。不过……萧敬好大的胆子,欺我孙子!” 王守仁道:“恩师……打算怎么办?” 方继藩抱着自己脑壳,有点儿疼啊。 不过……我方继藩是睚眦必报……不,是以德报德,以怨报怨的人。 方继藩龇牙:“弄死他。取笔墨来。” 说着,刷刷几笔,修了一封书信,而后,好整以暇的从袖里,取出一枚大印,大印沾了印泥,而后,啪叽一下,盖在了那书信之下,便赫然看到,书信下头,鲜红的‘东宫之宝’四个字。 而后,抬头:“去,找王金元那个狗都不如的东西来!” ……………… 一日之后。 刘瑾便接到了干爷的书信。 一见到干爷的书信,刘瑾打起了精神了。 要哭了。 干爷……真好,转眼之间,就有书信来。 他打开了书信,上头,只寥寥数语:‘翻出萧敬和牟斌祖宗十八代’。 再下头,则是‘东宫之宝’。 呼…… 刘瑾一下子,打起了精神,这竟是太子殿下下达的命令。 只是……要查萧敬和牟斌? 这……怕是不易吧。 可是……与这书信同来的,竟还有一口箱子。 刘瑾看着这箱子,心里一愣,这……是啥? 他好奇的将箱子费力的搬上了案牍,打开……一下子,刘瑾的眼睛都直了。 是银票,是一叠叠整整齐齐的西山钱庄银票,所有的银票,具都是十两的最大面额,上头,赫然有太子殿下雄姿勃发的英姿。 这是…… 刘瑾只一看,心里便明白,这里头,只怕银票的数目,不下两百万两银子。 刘瑾震惊了。 二百万两银子啊,一口气就送了来,当下朝廷的银税收入,也不过是二百万两,这一口气,就相当于是朝廷一年的银税收入。 “嘿嘿……”刘瑾一下子就读懂干爷的意思了。 萧敬哪萧敬,还有牟斌……你这家伙,肯定也掺和了一脚,咱要让你们见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无孔不入。、 刘瑾眯着眼,大骂道:“狗一样的东西,人呢,都给咱死进来,他娘的,咱有事要交代!” ……………… 蒸汽机车研究所里。 朱厚照蓬头垢面,四处的翻找。 一旁的生员,见殿下四处搜寻着什么,忍不住道:“殿下,您拉下了什么东西?” “咦……”朱厚照皱着眉,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本宫的宝印哪里去了,你们见了吗?本宫的宝印咋不见了,怪了,平日都随身挂着的,从未离身。” “哪个宝印?”生员们纷纷围拢上来。 一个个人,盯着朱厚照的腰带上。 这腰带上,叮叮当当的挂着七八个印呢,有银的,有铜的,还有木的,每次走起来,都是哐当的响。 朱厚照忍不住道:“当然是真的那一枚,真的!” 朱厚照一遍遍的解释,似乎嫌这些榆木脑袋听不懂。 最后,他摇摇头,罢了,自己找吧,这群蠢货,能懂什么呢。 他继续开始翻箱倒柜。 真是怪哉,平时自己都是印不离身的,这么多枚印,偏巧真正的那一枚,不见了踪影。 ………… 新城最近的房价,突然暴涨。 一处靠近三环的位置,居然从一万七千两银子每亩,生生的拉到了两万五千两。 短短的一个月啊。 这里可是距离宫城,足足七八里地,偏僻的不能再偏僻了,再往外走一些,就该到了三环之外,一群匠人们才买房的地方。 可偏偏,其他的地块,虽多的是空地,就是不肯推出。 于是,那些急着想要买房的人,一下子吓住了。 接下来,却是叫骂不绝。 “姓方的狗都不如啊,这还是人吗?七八里之外的地,也敢开这个价,看着这一日又一日刷新的房价,甚至还有人传闻,可能还要暴涨。 在这骂声之下,方继藩很是平静,对于他而言,反正不卖房也是挨骂,卖一万七和两万五,也都得被人骂,既然如此,那倒不如,让大家骂个痛快。 走在时代最前的弄潮儿,总会被人所误解的。 方继藩早已习惯了。 可这能阻挡方继藩为百姓谋福利,为苍生立命的步伐,然后这并不会。 虽千万人,吾往矣。我方继藩就是这般,爱民如子之人。 在这一处地块,早有一个建筑,拔地而起,规模宏大,采取的,竟颇有几分福建土楼的建筑形式,一个巨大的圆环,上下三层,占地百亩,四座巨大的门,可供出入,在这四个大门之上,则是方继藩手书的‘交易大市场’五个大字。 这匾额上,还有东宫大宝的印章,格外的醒目。 方继藩带着人,逡巡着这个宏伟的建筑,这种福建式的圆环土楼,规模宏大,乃是用砌砖之后,浇灌混凝土而成,围绕一个圆环,需步行三炷香的时间,足足有一里多路长,何况,这还分了上中下三层,大圆环中,还套着一个小圆环……规格,很是不同。 围着这里绕了一圈,方继藩已是气喘吁吁,陪着他一路行来的几个弟子,也暗暗咂舌。 王金元更是眉飞色舞:“少爷,咱们……何时可以开张?” 方继藩道:“明日吧,明日就开张,从今往后,咱们西山的所有买卖,都在这里挂牌,想要订购咱们玻璃、无烟煤、马车、瓷器的货商,都得来此交易,噢,还有,西山钱庄分号,也要在这里,租赁一个巨大的门脸,明日……开张大吉!” ………… 还有。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六章:先生大才啊 陈新得了刘文善的吩咐,一大清早,便赶到了这座巨大的土楼里。 此时天色还早,这里几乎没有多少人,孤零零的,这巨大的土楼里,宛如一座鬼城。 刚刚进入了土楼,便有一个文吏迎上来:“来,登记。” 登记…… 陈新一愣。 还要登记的吗? 自己只是想来试一试,能不能将这些丝绸卖了而已。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般的样子,却还是乖乖的,尾随着书吏到了土楼里的一处屋子里,门前挂着土楼司的字样,进去,对方开始问陈新的姓名,籍贯,以及经营的项目。 他们记录之后,随即,抬眸,看了陈新一眼:“缴纳押金。” “押金?”陈新一愣。 这就有些过份了。 这文吏道:“你们在此的经营,可以租赁展示的门面,这门面是一日十两银子,不贵,可是……想在咱们这交易市场里经营,却需缴纳一千两银子的押金,什么时候,你不想做买卖了,可以拿着凭据,随时来将押金索回。” “这……为何要押金。”一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不过………陈新是商贾,倒不出出不起,问题就在于,凭什么自己在这里,缴纳押金。 文吏耐心的解释道:“你在此租赁了门面,这小小的门面,能将你所有的货物搬来展示吗?” “这……”陈新头皮发麻,这是事实,自己的货,可都在货栈里呢,统统运来兜售,是很不容易的事,不说需要人来搬运,运输的费用,不在少数,而且还麻烦。倘若货没卖出去,岂不糟糕。 “你在此交了押金,那么就算可开张了,你的货物,可以直接挂出样品,且直接进行交易,只要你的货物属实,买家满意,我们会专门派人,监督这一场交易,若没有纠纷的话,这押金,绝不会动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样的做法,既可让你省心,免得卖货时,还需和买家来回检验货物,另一方面,买家也可放心,你既有押金在此,又有我们交易市场来作保,他自可大胆放心的与你交易,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陈新听着将信将疑。 不过……虽要付押金,确实是大大的减少了交易的许多手续。 陈家从前一直和熟人做买卖,那些做买卖的人,大多都和陈家有数代的关系,有这一层关系在,彼此之间,自然有足够的信任。 可现在,却是与陌生人进行交易,说实话,这不是在东市和西市里买一个鸡蛋,这是数百上千匹的丝绸买卖啊,这么大的交易额,莫说是买家会迟疑,就是他这个卖家,还怕碰到骗子呢。 唯一的疑问就是,这一千两押金,不会被骗了吧,他小心翼翼的道:“押金当真可以退?” “完全可以,只要你能保证,你所展示的样品,于实际相符。”文吏显得很有底气,又加了一句:“睁大眼睛看看,这交易市场的匾额,乃是太子殿下盖了章的,这是方都尉的买卖,方都尉随手甩个房子,都不知多少个一千两,他稀罕骗你的银子?” 陈新脸色一紧:“方都尉啊……” 那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儿。 文吏便皱眉:“总之,诚信经营,童叟无欺。” “好。”陈新最终,还是咬了咬牙,反正这一批货,烂在手里,实在是卖不出去了,这么大一批货,损失巨大,索性,死马当活马医。 他命人回去取了一千两银子来。 而后,签署了一些契约,还有押金的收据。 文吏给了他一个牌子,上头写着‘甲甲号’。 他领着牌子,到了一个小门脸这儿,这不过是占地数丈的小铺面,几乎没办法容身,而似这样的门脸,在这圆形土楼里,竟如蜂巢一般,有成千上万个。 他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哪里不靠谱,若不是相信刘先生,他是打死,不肯来的。 这小门脸里,有几个简单的货架,他请个人,将自己的丝绸,取了几匹,当做样品,摆在了货架上。 紧接着,便开始无事可做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眼下,只好听天由命,他只好取了随身带来的国富论,坐下,低头阅读。 ………… 天色亮了。 陈新发现,在自己门脸附近,也有一些铺子是开张的,外头还挂了匾额,如西山煤业,西山车马行,西山玻璃行,西山布业,西山建业之类…… 敢情……自己是进了贼窝了。 他摇摇头。 可随之,开始许多的客商出现了。 不少人都是骂咧咧的来了。 口里喃喃念着:“不是东西,又涨价了。” “非要我们来,平时都在西山交易,而今,却跑这么远。” 来的都是不少的客商。 天南地北都有。 毕竟玻璃和车马,还有房子、无烟煤,这些都属于西山的特产。 除此之外,别无分号。 各地的客商,都需千里迢迢赶来此,进了这些货物,兜售倒天下各府。 从前客商们,大多都是去西山交易,这一次,却是让他们来这交易市场。 所有人都是满腹牢骚,却又不得不来。 他们三三两两,进了来,匆匆的在陈新的铺子面前,走过。 更多人,压根没有看铺子一眼。 倒是……偶尔有一两个人,路过时,看了一眼,却很快收回了目光。 就这么一直等,整个交易市场,很是空旷…… 陈新也觉得兴致缺缺,这国富论又重新看了一遍,陈新觉得似乎自己又有了一些新的感悟。 却在此时,有人道:“啷个绸子不错,啷个怎么卖哟。” 陈新错愕,抬头,看着一个圆领衣的商贾进来,陈新忙起身:“这……这……还未请教……” “啷个怎么卖,磨磨蹭蹭,搞得人都起火。” 这人脾气,显得很火爆。 陈新见他心急,便想了想:“五两!” 陈新显得没底气,他的低价是三两。 “各莫贵?”商贾一脸愤愤然的样子:“买个锤子,你讲个实在价嘛。” 陈新心里开始打鼓了。 这人真要买? 这花色……可不是时兴的啊,京里没人喜欢。 他咬了咬牙:“三两五钱,五百匹起售。” 这商贾一听,乐了,似乎对这价钱,还算满意,他眼睛放光,取了一匹样品的绸缎来,摸了摸,忍不住道:“这个绸子好的很,价钱……也还算公道,你再低一点嘛,我全要喽。” “全要?”陈新心里震惊。 尤其是对方对这花色,赞不绝口的时候,陈新更是下巴都要掉下来。 果然……不同地域的人,对花色的看法,都不同啊。 他咬咬牙:“三两三钱,不能再低了。” “你个龟儿,方才还说五两,五两你个老巴子瑟,你有多少货嘛。” “一千三百匹。”陈新的心要跳出来,紧张的看着这商贾。 “要得。”商贾点头,直接道:“待会儿我就去付所里付定金,你啥时候调货我!” 陈新突然有一种悸动的感觉:“现在就可以,现在就可以。” 那商贾居然也就没有再问什么了。 居然很爽快。 他直接去了交易司一趟,先是给交易司付了银子,足足是五千多两,眉毛都没有眨一眨。 这商贾似乎是从外地来的,本是想进一批玻璃回去兜售,顺道,见这丝绸花色好,怕是运回去,有利可图,索性,一并将货进了。 他的银子,并不先给陈新,而是先给交易司,交易司的人,则负责派人跟着陈新去提货,货物检验,提货,确认无误之后,到了傍晚,五千多两银子的银票,方才落入了陈新的手里。 陈新就如做梦一般。 那原本滞销的货物,就这么奇迹一般……空了。 他有点懵,数了数银票,一两没少。 最重的是,在交易的过程之中,居然如此轻易。 要知道,就在一两个时辰之前,他还和那商贾,素不相识,甚至现在,都来不及问那人的名讳呢。 可是…… 开拓市场。 陈新眼里放光,这不就是开拓市场嘛,这样的花色,京师人不喜欢,可并不代表,其他地方,不喜欢…… 他揣着银子,居然定金也不肯退了,退什么退,自己还有一批货,是另外一种花色,平时给那些世交,都是三两银子,倒不如送来这里兜售,说不准,还能卖个好价钱。 这铺子,自己得长久租赁下去才是。 还有…… 他打了个冷颤,刘先生…… 一下子,他眼里湿润了。 刘先生真是高才啊。 他匆匆的出了交易市场,上了马车,匆匆道:“去西山,去西山……” 到了西山…… 此时,夕阳西下,学府里,诸生们纷纷下学,各自用餐,而恰好,刘文善的车马也到了,他刚刚下值回来,显得有些疲惫,下车不久,突然听到有人撕心裂肺的道:“刘先生,刘先生……刘先生大才啊,原来,这就是经营之道,小人……算是见识了。” 却见一个人影,噗通一下拜倒在自己的脚下,五体投地! …………………… 累死了,大家爱老虎么,爱的话,支持一下吧。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七章:名利于我如浮云焉 来时,陈新就已激动的不得了。 可见到了刘文善的那一刻,所有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泛滥而出,冲毁了内心的堤坝。 商贾在这个时代,是一群既掌握了巨大财富,同时又是卑贱的一个群体。 他们所遭受的歧视,难以想象。 刘先生在国富论中,第一次,将他们的地位,抬到了涉及国计民生,甚至是国家富强的地位。 这已是让陈新心里生出异样的感觉。 这就好像一个人,打小生出来,别人就告诉他,他是个贱人,可他自小,却是生活优渥,出入车马,锦衣玉食,可同时,他却又饱受无数人的白眼。 陈新就是这么一个怪胎。 于是,他既自大,可又极度的自卑,因为每一个人都告诉他,他们是可耻的,哪怕是穿着再华美的衣衫,拥有着再多的财富…… 国富论……彻底的解决了陈新身份的认同问题。 而……这一次,开拓市场,却几乎给陈新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原来……此前自己做买卖,靠的只是人脉,因为这个时代,陌生人之间交易,所承担的风险,足以让任何人打消贪婪的念头。 他激动的不得了,这才是真正的经营之道,一个理论,就足以正正当当的谋取数千上万两银子的利润。 他五体投地的拜倒在刘文善的脚下。 刘文善诧异的看着他。 似乎这还不足以表达陈新顶礼膜拜之心,做了一辈子的买卖,竟突然发现,原来……这数代人的经验,在一个儒生这儿,彻底的被推翻,人家有理有据,引经据典,彻底的将当下的商业活动颠覆。 “刘先生,刘先生……小人不过是个卑贱的商贾,愿为刘先生鞍前马后,时刻受先生指点。小人……小人……” 陈新不是傻子。 刘先生就是一个聚宝盆哪。 “小人愿意,侍奉先生,随时聆听先生的道理,请先生不弃……” 刘文善微微皱眉。 这是……拜师吗? 商贾也流行拜师了? 这似乎有违的时下的风气。 见刘文善迟疑。 陈新却几乎要抱住刘文善的大腿:“恳请先生不弃啊,小人固然卑贱,可是……可是……” “这……”刘文善心里挺愉快的。 从前在恩师门下,宛如狼群中的哈士奇,属于最弱鸡的……之一。 哪怕是学府里的生员们,倾慕才艺的,纷纷拜在唐寅门下,而拜在王守仁门下的,更是如果过江之鲫,即便是欧阳大师兄,本就是首席大师兄,他的非凡气度,早就折服了无数人。 只有自己……大家虽叫自己师叔,可真正的弟子,却是寥寥。 其实这也怪不得别人,因为……自己身上,实在难有什么闪光点。 现在,竟有一丝丝被人重视的感觉了。 他想了想:“我需问一问恩师。” ………… 方继藩一拍案,激动的不得了。 他看着刘文善,刘文善显得很没有底气。 别人都是收天之骄子为弟子,自己……却让一个商贾拜入自己的门下。学习什么呢?学习国富论,学习商学? 恩师若知道,自己收了一个商贾,一定觉得有辱门楣吧。 所以方继藩一拍案,啪嗒…… 刘文善身躯一震,显得更没底气,忙是拜倒:“学生万死,学生给恩师抹黑了。” 一旁的王鳌王主簿默不作声。 方继藩眉一挑:“好事啊,收收收,我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所谓有教无类,这样的门生为啥不收?” “这……”刘文善显得意外:“恩师,此人,年纪只怕已过四旬了,只怕不是年轻人。” “年纪大好,年纪大一些,懂得疼人。”方继藩眉飞色舞,不容易啊,那些徒孙们,穷酸太多了,我方继藩爱民如子,讨厌看到穷人,他激动的道:“年纪大懂事,好生养……” “……” 方继藩道:“何时进行拜师仪式,先让人来拜我这师公,哈哈……记得要带束脩之礼,这样年过四旬,还如此好学的人,现在已经不过见了啊,要珍惜。” 刘文善一喜,恩师这算是答应了。 陈新此人,他虽只是几面之缘,不过看着,还算厚道。 也罢,自己反正写了国富论,倒也不畏人言。 可是……为啥恩师兴奋的搓着手?像是过年一样。 “那么,学生这就去引他来拜见师公。” ………… 刘文善一走。 王鳌皱眉。 他对方继藩很看不惯。 可是作为方继藩的主簿,时刻形影不离,说难听一点,就算是一条狗,一只蚂蚁,相处的久了,也是有感情的。 “方都尉,这商贾……” “不怕。”方继藩正色道:“就是因为商贾重利而轻义,我才要教化他们,孔子弟子三千,难道没有商贾?孔子他能收,我为啥不能收?” “……”王鳌看着这没脸没皮的东西,顿时不敢说话了,这家伙现在已经将自己和孔子相比了,再说下去,岂不是要做周公? 管我王鳌屁事,自己真是老糊涂了,嘴贱! 那陈新激动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 听说要先来拜师公,更是激动的不得了。他思来想去,该预备束脩之礼,可是……如读书人一般,带着腊肉和桂圆去,显然不像样子。 他是自卑的人,可不敢冒充读书人。 思来想去,也寻不到什么拜师礼,便先去问刘文善,刘文善道:“师公……是个耿直的人。” 耿直……直来直去……实实在在…… 年纪大的人,果然是晓事理,晓得疼人的。 直接一口小箱子,刷了金漆,金光闪闪,拜入了刘先生门下,我陈新像是会缺钱的人吗? 师公这么高级,送少了,说不过去啊。 ………… 师公稳稳的坐在堂中,显得格外的端庄。 虽是年轻,可威势十足,远远看去,有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光环。 陈新啪嗒一下跪倒:“学生见过师公……” 说着,行拜师礼。 方继藩只轻描淡写的看着他。 随后,送上束脩之礼。 方继藩看了这口金光闪闪的箱子,下意识的,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系着的金腰带,再下一刻,便想起了自己的老泰山,当今皇帝陛下。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方继藩经历过惨痛的教训,忙是将这盒子摸了摸,一面道:“呀,这是什么东西,看着挺有意思的,里头装着的,可是师公最爱吃的腊肉和桂圆?师公来看看。” 当面揭开箱子,方继藩立即合上,眼眸一眯,掠过一丝狂喜之色,特么的,金条…… 这狂喜,顿时被一股视金钱如粪土的淡漠所取而代之,方继藩咳嗽:“吾广纳天下英才,尽入囊中,是为了天下百姓福祉,传授真理,期待将来,能为朝廷育才,为陛下分忧。这束脩之礼,实是糟糠,教授人学问,此乃应有之义,还收人礼,这样的人,还是人吗?不过,师公念你心诚,若是不收,反而寒了你的心,诶……尔等……只能一声长叹……” 陈新忙是三拜,方才起身。 方继藩便吩咐刘文善道:“好生教导你的弟子,不要丢为师的脸。” 刘文善拜倒:“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方继藩淡淡道:“陈新入门,所学的,定是商学,既如此,西山书院,开设商学院,你来处置。不过,商学院,收纳的既是商贾,只恐他们平时未必能有空闲,那么就不妨,每三日,开一次课,其余时候,任他们自行去经营自己的本业吧。” “恩师说的是。” 方继藩甚至恨不得,弄出个函授来了。 他欣赏的看了刘文善一眼,这弟子,竟也不错,为师没有白疼你啊。 ………… 交易市场已经沸腾了。 起初,吸引的客商,多是和西山交易的,可当陈新吃了第一口螃蟹,他毫不犹豫,在甲甲号续租了十年,可这等事,却是一传十、十传百,当许多商贾意识到,此处可以迅速的互通有无,便更多人坐不住了。 卖家满意,买家也很满意,许多外地来的客商,最担心的,恰恰是到了京师来,人生地不熟,最后被人骗了。 而且…若是不熟知本地的人,便想要进货,也是没有头绪,你连找谁都不知道。 以往的商贾,完全依靠所谓的熟人或是世交来进行贸易,山东的商贾,往往在京里,会有几个从祖上开始,就已认得的朋友。 可这种模式,出货慢,想买货,也未必能找到自己称心如意的。 唯一的优点,就是靠着自己在熟人之间的商誉,寻个稳当罢了。 可在这里……却是全然不同。 快速的出货,乃是商贾们最看重的,一批货压在手里,资金就不能回笼,还需大量的仓储以及人工的费用,时间拖得越久,越是令人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不知多少货商,最终就是被这积压的货物,给拖死的。 而现在…… 陈新的新货,已经上市了。 他的样品一个个摆在了自己的铺子里。 不只如此,他还不断的开始催促江南的友人,押货来京,甚至修书给族中的子弟,想尽一切办法,在江浙一带收购货物。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八章:太子殿下的丰功伟绩 越来越多的商贾,开始入驻了进来。 而这甲甲号的铺面,顿时让人眼红,这里,恰恰是交易市场的入口处,很是显眼,不只如此,对面,就是西山车马行和钱庄。 此地……得天独厚啊。 因而,陈新不但生意好,来订制丝绸的人多,更可笑的是,还有不少人,想来租赁他的铺子,这些人往往财大气粗,居然价钱开到了数万两。 陈新自是一一拒绝,想要自己的铺子……休想,哼!好歹也是刘先生的首席大弟子,未来商界的翘楚,学习国富论的第一人,我在乎这几万两银子。 陈新的买卖几日之间,做的极大。 因为他的丝绸,现在只卖二两五钱银子。 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卖出去的丝绸,哪怕是花色不好,也是三两五钱哪,可一转眼,价格就压下去了一两。 薄利多销,这在以往是不可能的。 而现在,却成为了可能。 因为销量太大了,数不清的订单,纷纷而来,而京师丝绸市场,其最大的成本除了生丝以及纺织之外,还有运输和仓储的成本。 可现在,仓储的成本几乎等于零,因为他的货物只要运到,不需要送至货栈,就可直接交易。 节省了这个关节之后,再加上运输成本和交易成本的下降,现在,他甚至不需要跟任何人去打交道,直接就可完成交易。 交易的过程,尤其是简单。 这样的买卖,做的真是舒心的。 这里的许多商贾,都开始抱着国富论来看了。 有人听说陈新拜入了刘文善的门下,顿时羡慕起来。 那国富论,对于商贾们而言,实是圣书啊。 不只如此,交易市场外的房价,在暴涨到了两万五千两之后,居然还有上扬的趋势。 原本持币观望的人们,惊奇的发现,价格竟又暴涨了三千两。 三千两啊,姓方的那狗一样的东西……他还是人吗? 可更令人惊讶的是,哪怕是这个价格,居然转眼之间,兜售一空。 随着越来越多商贾的入驻,无数的客商,开始意识到,想要进货,在这贸易市场里,不但进货的价格低廉,同样是丝绸,外头至少三两银子一匹,而这里,竟只需二两五钱,更可怕的却还是,在此无论想进什么货,应有尽有,单单丝绸铺子,聚在一起,就有十几间,且都货源充足,交易简单,令人心安。 于是乎,无数的客商,慕名前来,原有的令人熟知的商业关系,竟已开始崩塌,从前合作的对象,现在也开始变得不稳固起来。 此后半月不到,这里的人流已越来越多,哪怕是一些货郎,都愿意来此进货,附近的州县商贾,也开始慕名而来。 ………… 商学院成立,无数热泪盈眶的商贾,接踵而至。 任何一个商贾,读了国富论,没有一个不心生敬佩的,听说能拜师,谁还能坐得住。 方继藩是来者不拒,反正……这不是自己的弟子,要入师门,就入师门好了。 无数的金条,几乎得用车子,才可以运至西山钱庄去。 这让方继藩很感慨,年纪大点好啊,好生养,古人诚不欺我。 …… 只是此时……突然,整个西山突然大地震撼起来。 轰隆隆……轰隆隆……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大宅上,瓦灰居然扑簌簌的开始往下掉。 地……地崩了。 方继藩脸色变了。 他下意识的,想要躲进桌子底下。 可人还未钻进去,王金元已快步而来:“少爷,少爷,快去看哪,车子会走,车子会走。” 方继藩一下子……恍然大悟。 车子会走? 蒸汽车? 他一脸错愕,整个人有点懵了。 当真被朱厚照那厮……给折腾出来了。 方继藩伫立着,看了一旁一脸怪异的王鳌一眼。 王鳌脸色苍白,似乎也以为地崩了,他下意识的,想要蹲下,抱头。 这是人的本能反应。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鄙视的看了王鳌一眼:“王主簿,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不要害怕。” 王鳌惊魂未定:“出了何事?” 方继藩背着手,气定神闲:“此天崩地裂之力也,虽然我也感觉不妙,可是……我……不……怕!走,我们出去看看。” 方继藩匆匆出了宅邸,王鳌依旧惊魂未定的样子,尾随而来。 二人一前一后,这方宅建在半山腰上,自这里,可以俯瞰山下……不过,也看不到什么名堂,因为西山蒸汽车研究所上头盖了厚厚的工棚,那巨大的工棚之下,在今日,却有滚滚的浓烟,自工棚的缝隙里升腾而起。看来……可能真是蒸汽车了。 方继藩定了定神,那玩意儿,当真能走? 不会骗我吧? 他抖擞精神,却见这庭院里,英才班的孩子们,似乎也吓住了,所有的孩子和不少阿姨、嬷嬷,个个脸色苍白的样子。 方继藩叉着手:“大家不要害怕,为师会保护你们,为师七尺之躯,虽是血肉,出了什么事,也会挡在你们前面,现在所有人,回你们的卧房!” 孩子们一听恩师的话,方才放下了一些心。 一双双小眼睛,都盯着方继藩,眼里,流露出了崇拜之色。 没有办法……本少爷就是这么鲜明和出众,方继藩说着,已出了庭院,叫人备车,上车,匆匆下山。 ………… 西山研究所里。 朱厚照站在了蒸汽机上。 巨大的,被工棚笼罩的研究所,依旧铺设了一段数百米的铁轨。 而这铁轨之上,却是一个庞然大物。 庞然大物浑身都是黝黑。 这庞然大物上,竟还有一个巨大的烟囱。 蒸汽机车下,是一排排的轮子,在这铁轨上,它巍然不动。 朱厚照却已是一脸煤烟的跳下车,似乎被锅炉室的烟尘呛得够呛,他拼命的咳嗽,一见到了方继藩,被烟熏过的眼睛张开,露出了眼白,眸子闪了闪:“老方,动了,动了,果真的动了,哈哈……” 方继藩看着这蒸汽机车,和后世的完全不一样,怎么说呢,首先它很丑,而且结构,远远比后世的蒸汽机车,结构简单了许多。 至于其他的,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反正……就这么玩意,堆在自己面前。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真的动了?” “动了呀。”朱厚照激动的道:“走了一百多丈呢,我怕车子开出铁轨去,便让人停了车,你且等等,我需命人继续建铁轨,弄成一个圆环,如此一来,这蒸汽机车,便可围绕着圆环转动了。” “你上去,再开我看看。” 朱厚照颔首点头:“好呢,来,你也上来。” 方继藩忙是拨浪鼓似得摇头:“我晕车。” “怕个什么,死不了人的。”朱厚照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听,打了个哆嗦,小朱的话,从来没怎么靠谱过啊,他继续摇头:“诶呀,脑壳疼了,不成了,不成了,脑壳疼的厉害,殿下,我旧疾发作……快,请人抬担架来。” 朱厚照却是生拉硬拽,将方继藩拉上车去。 方继藩在车上大叫:“救命哪,王主簿,照顾我的儿子…真有万一,记得和陛下说,我方继藩,是为我大明而…” 死字本要出口,可似乎又觉得不吉利,索性又住了口。 朱厚照眼里放光。 蒸汽车的车头上,还有一群激动的生员。 生员们一个个脸上都是煤灰,却个个激动的不得了的样子。 无数个日夜的奋战,无数个孤灯下形影单只的身影,还有人,已经几个月,不曾回到家,见过自己的媳妇和孩子,更有人……拖着病体,还在琢磨着,如何克服难关。 他们拿着《求索》的期刊,看着上头,所刊载的工学和力学的文章,总是能在其中,寻觅到解决问题的灵感。 这近一年的探索,虽是理论上,蒸汽机车可行,可在花费了无数的银子,耗费了无数的精力之后,终于……曙光初露。 他们见了方继藩来,纷纷行礼:“见过师公。” 方继藩瞪了他们一眼,嗯了一声,纵是有八尺厚的脸皮,此刻,却也不好嚷着下车了。 “你们开动吧。” 方继藩扶着铁栏杆,随时预备要跳车。 怪只怪自己平时锻炼的少,却不知自己身手是否敏捷。 “我来。”朱厚照毫无形象的吐了吐沫在手心,搓搓手,抢过一把铁锹。 而后,有人打开了炉子,开始升炉。 呼呼呼……火车头上的烟囱,开始冒着烟。 大量的整齐,迅速的进入了充塞入蒸汽机中,活塞开始缓缓的运动。 轰隆隆……大地开始颤抖,方继藩深吸一口气,他眼里开始微微的放光,竟是一时之间,忘记了恐惧。 朱厚照开始拼命的添煤,火车上的烟囱,浓烟滚滚,随着一声声吼叫,终于,车身一震……接着,火车竟开始缓缓的开始运动起来。 在这车下……王鳌一脸惊诧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他亲眼看到,这不知几千上万斤的铁疙瘩,居然在他的目光之下,竟当真开始缓缓的移动起来。 ……………… 求点月票,求点支持,这个月的月票,真是一言难尽。 正文 第九百三十九章:横空出世 呜呜呜…… 因为上头乃是巨大的棚子,那蒸汽机车发出巨大的轰鸣之后,滚滚的浓烟,便冒出来,一时无法散开,于是整个巨大的棚子之内,顿时烟雾缭绕。 方继藩几乎要窒息了。 当初,要搭棚子,是自己的主意,毕竟,这玩意对于时下的人而言,实在太可怕,现在好了,自己约的炮啊。 可是……当那身体随着整个蒸汽机车剧烈的颤抖,这蒸汽机车开始沿着轨道开始徐徐而动的时候,方继藩却意识到………蒸汽机车……成功了。 虽然……脚下的车依旧是简陋无比,毫无任何舒适度可言,身子机车在轨道上,左右的摇摆,好几次,方继藩都认为,自己可能会被甩出去,尤其是手扶着栏杆,被这剧烈的栏杆抖动的手臂酸麻。 还有那刺鼻的烟熏缭绕,这酸爽。 可是……方继藩当看到火车动起来,脚下,传来咔擦咔擦声的时候……方继藩……几乎要哭了。 他红着眼睛,也不知是不是被烟熏的,只觉得豆大的泪珠自眼里落下来。 我方继藩,终于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大丈夫能给这个世界带来这玩意,足以含笑九泉了。啊,不,我方继藩还不能死,这天下,还需要我,我要忍辱负重的活着。 就在方继藩掩面要哭时,朱厚照却已一下子冲了上来,他激动的一下扑向方继藩,将方继藩抱住,脑袋在方继藩的脖子以下不可描述位置乱蹭,朱厚照……也哭了。 哭的稀里哗啦。 足足近一年之久啊,一年以来,茶不思饭不想,光听着方继藩忽悠,说什么蒸汽机可以让车动起来,期间有过希望,有过怀疑,有过希望,也有无数次的绝望。 或许在此之前,朱厚照投入这蒸汽机车的研发,更多的,只是抱着一股子好胜之心,或者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娱乐心态。 可当他真正开始召集无数人开始投入研究时,无数的木匠、石匠、铁匠以及数不清的生员,尾随着他,数不清的银子砸进去,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构件,因为材料不过关,都需不断的寻找新的材料,仿佛的进行尝试,试验,或是重新重新建模,寻找其他可行的方法。 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的排除难关。 多少次,想要放弃。 从一开始,老方就只是提供了一个构想,朱厚照就是奔着造蒸汽车去的,蒸汽车的原理简单,可是要实现,却是千难万难,哪怕是方继藩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构思,使他们少走了无数的弯路,可是…… 朱厚照哭了,滔滔大哭,终于成了…… 许多的生员们,也都抱头大哭,方继藩也不禁揩泪,这一群智障,当真把东西给折腾出来了。 自己的房子……没有白卖啊。 从前,对于卖房,方继藩还有一些愧疚之心,虽是方继藩一次次可以说,基建,提供了巨大的就业,可以使无数的百姓,有一口饭吃。 可每一次,到了庙堂之上,看到那些被自己坑的看向自己便一脸幽怨的人,方继藩的良心,有时还是会疼的。 可现在……方继藩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所做的事,可以俯仰天地,无愧于心,自己将卖房而来的一丁点银子,投入了民族最伟大的事业,凭着蒸汽机车的诞生,就足以使自己和自己的亲族,自己的同族,永远屹立于民族之林,大明的日月光芒,足以照亮全人类的夜空,天不生方继藩,国朝万古如长夜,至于孔某某,没你的事了! 方继藩要抱住不断脑袋往自己脖子以下不可描述的位置蹭啊蹭的朱厚照,要和他一起分享这喜悦,突然之间,一个念头自方继藩脑海里冒出来,大爷的,这火车走了多久了。 于是,恍然之间抬头,泪眼里,看到前头的铁轨已至尽头。 方继藩嚎叫:“停车,停车,我要下车!” 抱着朱厚照,直接滚下车去,在地上翻了个滚,幸好,有朱厚照垫背,还挺舒服的,朱厚照嗷嗷叫:“折了,骨头折了。” 那蒸汽机车上,人们慌忙的去关了炉子,扳动制动的扳手。 可那缓缓而行的蒸汽机车,还是毫不犹豫的怒吼着,冲出了轨道,蒸汽机车剧烈的抖动,足足驶出了百米,方才徐徐的停止了下来。 呼……万幸的是,这玩意现在走不快,它既非高铁,也远不是后世的火车,其速度,也不过是比骡子跑的快一些而已。何况,它还未真正发力,不过刚刚开始启动,想来,全力冲刺,凭借着惯性,可以和马一争高下了吧。 “没事……没事……”方继藩松口气,忙是道:“修一修就好了,幸赖没有翻。” 朱厚照嗷嗷叫:“我腿折了,我有事!” “呀。”方继藩收了泪,看着地上嗷嗷叫的朱厚照,顿时头皮发麻。 王鳌一见,也是疯了一般,忙是冲刺上来:“殿下,殿下……” 他本还沉浸在震惊之中,而现在,一丁点都不震惊了,他很悲伤,他早知道,殿下这么玩闹下去,迟早要出事的。 “快,快!”方继藩大吼:“担架,担架,殿下骨折了!” “殿下,要坚强!” ………… 朱厚照确实很坚强,居然闷不吭声,等送到了医学院,进行了简单的处理,方才知道,原来并非是骨折,只是脱臼而已,接了骨,他又完好如初,整个人显得格外的精神。 方继藩松了口气,自己的脑袋,一直都凉飕飕的,现在好了,没死! “殿下,这是万幸啊。” “是不是要庆祝一下。” “……” 朱厚照叉着手:“杀头牛吧,我去牵,你望风。”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殿下英明。” ………… 大明宫。 弘治皇帝陪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太皇太后兴致勃勃的看着戏台上的《梁山伯与祝英台》,每一次看到这一幕戏,太皇太后便泪水涟涟:“怪可怜的,皇帝,你看看,诶,真是命苦啊。” 弘治皇帝板着脸:“女子女扮男装,竟去学堂,这是不守妇道,偏偏,她竟还出自书香门第,这就有些坏人心术了,朕以为……” “好了,你去忙你的吧。”太皇太后板起脸来。 “……”弘治皇帝道:“皇祖母,朕……” “快去,这里莫要挂念,哀家好的很,你是皇帝,万千百姓的福祉,都维系在你的身上,你守着哀家做什么,去吧,去吧。” “……”弘治皇帝只好泱泱的道:“要不,孙臣让朱厚照来陪着您。这小子,成日游手好闲……” “不必了。”周氏淡淡的道:“你们爷俩,一个是皇帝,一个太子,成日来后宫,不妥。哀家哪,只盼重孙能沐休,这孩子……” “……”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忙尴尬的行礼:“那么,孙臣告退。” 他匆匆出了仁寿宫,至奉天殿,心里想着心事。 许多的戏曲,他是看不惯的,尤其是太皇太后听得戏曲,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还有那西厢记,总之…… 不过……他又不好有什么微词,偏偏太皇太后和张皇后喜欢的不得了,看一次哭什么…… 他有点儿窝火,坐下,忍不住低头,看着案牍上的奏报,接着,他又看到了关于厂卫奏报中,关于定兴县的消息,弘治皇帝板着脸:“怎么总是定兴县,京里就没别的消息了吗?” 萧敬一听,啪嗒一下跪下。 有些话,他不知当讲不当讲,踟蹰了老半天。 弘治皇帝瞪着他:“说!” “现在京里,能发生什么事,风平浪静的,可是……这些年来,稀奇古怪的事,多在西山,何况,太子和皇孙,都在西山呢,奴婢……就说前几日交易市场的事,就是西山那儿先折腾出来的,此后……所以奴婢……奴婢……” “那西山的消息,怎么如此简陋。” “调查不出,主要是人手不足,方都尉丧心病狂啊,进出西山,外人得买门票,一张票,价格不菲,几个人,又打探不出什么,可打探的人多了,一日下来,是不小的开销,陛下……厂卫这些年,调拨的钱粮……实是有些少,所以奴婢左思右想,这定兴县,和西山息息相关,所以便派了一些人,在西山候命,其余的,统统去定兴县,只要在定兴县,多打听打听方继藩的消息,而那方继藩但凡有什么古怪的事,十之八九会修书去给他的得意门生,他的得意门生,肯定会有所动作,只需查一查,欧阳志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有没有方继藩的消息,那西山的事儿,便能摸出个三五成来。” 弘治皇帝想说什么,可细细一琢磨,这是变着法子想向朕问银子哪,于是他抿了抿嘴,只轻描淡写的道:“噢,知道了。” ……………… 推荐大神蔡晋的书《医门宗师》,这家伙人太丑了,只能躲在家里写书才能有口饭吃的样子,大家就当是扶贫吧,可以去看看。 另外,还有。 正文 第九百四十章:功在千秋 弘治皇帝这一句知道了,让萧敬心凉了半截。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奴婢做不到啊。 当然,他啥都不敢说。 倒是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奏报,不禁皱眉:“这贸易市场,竟是火爆?” “是。” 萧敬酸溜溜的道:“据说,入驻的商贾不少。” 顿了顿,萧敬又酸溜溜的道:“还有,就是竟有不少商贾,拜入了方继藩的门下,奴婢很担心,方都尉毕竟是驸马,总和商贾打交道,怕是不妥当。”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对商贾并没有太坏的印象,可是……士农工商,此乃国本。 他表情平淡:“这些话,不可胡说。” “是,是。”萧敬哪里敢说什么。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太子如何了?” “太子殿下,还在琢磨他会动的车。” 会动的车…… 一想到这个,弘治皇帝就气不打一处来。 一年了,足足一年了。 这家伙太子都不安心做了,天天琢磨着那会动的车。 这家伙……吃错药了吗? “诶……这孩子啊……”弘治皇帝叹息。 ………… 一封快报,送到了内阁。 刘健一看,惊呆了。 他抬头看了谢迁和李东阳一眼:“走,去见驾。” “何事?” 刘健哭笑不得:“殿下……出事了!” “什么?” ………… “陛下,刘公求见。” 一个宦官匆匆至奉天殿。 弘治皇帝抬眸,便见刘健三人匆匆而来:“陛下,顺天府来报,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一见刘健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 顿时,弘治皇帝豁然而起。 刘健道:“殿下他……折腾那会动的车,谁晓得,车子出了问题,听说,翻车了,殿下受了伤,被人抬去了西山书院。” “……”弘治皇帝身躯一颤。 受伤了。 居然还是鼓捣那会动的车…… 这…… 他脸色,先是震惊,随即焦灼。 这个儿子啊,真的是不省心啊:“情况如何?” “不……不知!”刘健焦急的要跺脚:“这世上,哪里会有什么会动的车,诸葛孔明倒是说,能制什么木牛流马,可这……毕竟只是以讹传讹,世上岂有这样的事,殿下又非大罗金仙。” 弘治皇帝却是身躯一震。 他脸彻底的拉了下来。 好在随后,又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 弘治皇帝焦急的背着手:“又怎么了?” “陛下,太子殿下,受了一些伤,被送去了医学院,不过据说,只是脱臼了……现在已是大好。” 弘治皇帝这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可现在,却开始心有余悸起来。 这若是有个什么万一,这个小畜生……他……是要让朕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弘治皇帝一肚子的火气。 偏偏又发作不得,厉声道:“叫他滚来这里,朕不管他是否受了伤,立即给朕来此,还有那方继藩,一定也掺和了一脚吧,也一并给朕滚过来,总是他们非要去作死,那不如朕亲自打死了,倒还干净一些。” 萧敬身躯一震,这敢情好啊,当然,他立即露出了悲痛的样子,啪嗒跪下:“陛下,陛下不可啊,陛下息怒,想来……这只是殿下玩闹而已,殿下他还是孩子啊……” “他是孩子?”弘治皇帝腾地心中火起:“他孩子都比他懂事!他什么孩子,给朕叫来。” 刘健三人,木然着脸,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劝?劝个啥,已经习惯了,人说三个女人一台戏,陛下这三个男人,也都是戏精,成日一惊一乍的……大家都懒得说什么了。 ………… 朱厚照愉快的大摇大摆,牵着一头牛,方继藩早已躲得不见踪影了,对于方继藩这等每一次望风,却总是销声匿迹,等到这牛成了牛肉片的时候,才会准时出现的情况,朱厚照早已习惯了…… 才刚刚将牛赶到了镇国府,却早有宦官匆匆而来。 听说陛下召唤,朱厚照眉飞色舞:“本宫正要去呢,父皇竟是来了,来的正好。”将牛绳绑了,不一会儿,又有宦官寻到了躲在家里睡大觉的方继藩。 方继藩揉着眼,一副还未睡醒的样子,显得很不耐烦,看到了这宦官就讨厌,朝宦官怒吼:“狗一样的东西……” 朱厚照却道:“老方,让你望风你去哪里了。”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我仔细想了想,偷牛是不对的,百姓们养一头牛,甚是辛苦,我们偷了他们的牛,这还是人吗?” 朱厚照张牙舞爪,便想动手。 方继藩忙摆手:“讲道理,讲道理,不要动粗,我们是朋友,殿下,我们是亲人。”见认亲无效,方继藩发出马景涛似得咆哮:“殿下,想想你的外甥哪,他不能没有爹!还有你妹子,你妹子……” 那宦官却是胆怯的道:“殿下,都尉,赶紧吧,陛下只怕等得急了。” 朱厚照却气呼呼的唧唧哼哼,道:“就知道吃,吃的时候,你怎么不这样说。” ………… 这一路,二人同车而坐。 朱厚照怒气未消,方继藩不敢招惹这个家伙,有时惹毛了,这种人渣,什么事都做得出的,方继藩觉得自己秀才遇上兵,姓朱的没好人啊。当然,亲爱的皇帝陛下除外。 朱厚照便躺在沙发上假寐。 这些日子,太倦了,终于出了蒸汽机车,这一年的辛苦,没有白费,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沉默了老半天,又觉得寂寞的紧,便张眸,眼睛要鼓起来,故意狠狠瞪方继藩一眼,却突然觉得身上,少了点什么,往腰间一摸:“本宫的印呢?这么多印,都没了。” 却见方继藩的袖子里,哐当哐当的。 朱厚照立即咧嘴:“印呢?” 方继藩立即从袖里掏出大大小小十几枚印来,有大学士的,有总兵官的,不一而足。 方继藩道:“方才你上担架的时候,见你疼的厉害,怕有贼骨头窃了你的印,做伤天害理的事,所以先帮你收着。” 朱厚照见方继藩如此贴心,方才脸色缓和了许多:“总算你还是有点良心。”将印接了,哐当哐当的将每一枚印都重新挂回自己腰间去,这一挂,却是诧异的道:“东宫之宝,咦,不是此前掉了吗?怎么突然之间,失而复得。哎呀,老方,快看哪,前几日还到处寻呢,竟不成想,又回来了。” 方继藩蜷在沙发里,已是打起了胡噜。 他的心……太累了。 ……………… 二人至奉天殿,一进去,虽有地暖,却突然觉得凉飕飕的,却见刘健三人,板着脸,而弘治皇帝,脸色凛然,那双眉,竟是隐隐在颤,似乎在强忍着什么。 二人拜下,行礼。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听说了一件事。” “呀,父皇已经听说了。”朱厚照眉开眼笑。 弘治皇帝吐血,亏得他笑得出。 原本在这等待的过程之中,弘治皇帝气渐渐消了,无论如何,这是自己的儿子,天大的错,又能如何,他这么大了,还如孩子一般,教训他,不但他面上无光,别人看了,会怎样想,给他留一点脸面吧。 可现在,却是怒火中烧:“自然知道,朕岂有不知,你成日游手好闲,哪里有做太子的样子,你来说说看,你这一年来,做的都是什么事,堂堂太子,不怕人笑话吗?朕念你横扫大漠有功,对你稍有几分纵容,你便要上房揭瓦,是不是嫌朕的脾气好了,不曾将你吊起来。” 朱厚照吓得脸都绿了,踟蹰道:“父皇,儿臣是在制车呀,制会动的车,这哪里是游手好闲,那诸葛亮,制出一个木牛流马,还至今人人称颂呢,儿臣造的车,比他厉害十倍百倍,诸葛孔明,不及儿臣万一,父皇却骂儿臣做什么?” 他的脸上,写满了两个字,不服! 方继藩心里想,这真是一点都不谦虚啊,朱家数代都是耿直BOY,这基因,呵呵…… 弘治皇帝听了,竟是震惊了。 刘健也震惊了。 谢迁和李东阳面面相觑。 这下不得了,从前太子殿下自比冠军侯,现在更进一步,诸葛孔明,都不及他的万一了。 这诸葛孔明,乃是读书人心目中的典范,是智慧的化身,关于他的种种传说,玄之又玄,而太子殿下……还真是…… 弘治皇帝有点懵了。 他竟开始有点佩服自己的儿子起来。 这辈子,弘治皇帝都自认自己是谦虚的。 可怎么就生出了一个如此臭不要脸的儿子。 方继藩立即道:“太子殿下说的好,诸葛孔明算什么,诸葛孔明,有我们厉害吗,他造木牛流马,儿臣和太子殿下,比他厉害。陛下,儿臣不客气的说,论起木牛流马,不过是以讹传讹而已,可是儿臣和太子殿下,为了造出真正的木牛流马,这一年来,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更不知,进行了多少次努力,而我们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这是大明之幸,同时,也是儿臣和太子殿下,辛勤的结果啊,尤其是太子殿下,他呕心沥血,忍辱负重,儿臣服了。” 正文 四更完毕,说两句! 年纪大了,码字有点慢,遥想当年,廉颇老矣,哎…… 可是……哪怕是不睡觉,能码,还得码,年会里,许多作者都骂老虎,呜呜呜,说老虎更新这么快,让他们手残党情何以堪, 好吧,老虎更的多,不是因为不知道休息和玩耍,其实……只是因为,心里还记得有一群读者,在等更新而已。 前几天,是双倍月票,老虎没怎么求月票,因为知道,双倍月票期间,红包比较多,许多读者,拿月票去换一点红包,也是无可厚非,能理解,真心的,大家都不易。 不过现在双倍月票结束了,大家手里有空闲的月票,老虎得求了,求月票,大家支持一波,老虎三十多岁的老男人,码字到半夜,也算是值了。 除此之外,前几天年会,真的忙的脚不沾地,嗯嗯,应该四天之后,晚上九点,在上海卫视,大家可以看到老虎闪亮登场,长得虽然丑了一点,不过将就着看吧,毕竟,起点作者,都是丑逼。 所以在此期间,新增加了两位盟主,这两位盟主同学,老虎当时忙的脚不沾地,实在来不及感谢,现在送来一个迟来的感谢,嗯嗯……继续努力,再创佳绩。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一章:国计民生 木牛流马……… 堪比孔明。 这敢情好啊。 孔明自比管仲乐毅,这两个家伙,又一副孔明再生的模样。 弘治皇帝本是怒气冲冲,可见二人‘当仁不让’的样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弘治皇帝淡淡道:“噢?是吗,朕倒是想见识见识你们的木牛流马!” 方继藩觉得自己有点嘴贱,便看朱厚照。 朱厚照汗颜:“父皇……这个……这个……这该死的木牛流马,它出轨了,该死,好死不死,恰好就在今日出轨……只怕修复,却要一些时日。” 弘治皇帝一听,心里忍不住想,世上哪有这么多巧合。 还有…… 出轨是啥?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之色。 他目光却看向刘健三人:“三位卿家……” “陛下。”刘健顿时明白弘治皇帝的心思:“陛下,老臣以为,此等事,实是玄而又玄,倒并非是老臣不信太子殿下和方都尉的为人,只不过,这木牛流马,到底是何物,还有那自己会动的车,怎么会动?所谓君子敬鬼神而远之,在臣看来,世上并没有祥瑞和神物,多是世人以讹传讹,子虚乌有也。老臣不敢尽信。” 在刘健看来,会动的车,这不就是山海经中的妖怪吗? 他是正统的儒家出身,岂会相信这等怪诞之事。 所以,实在不是不信任朱厚照和方继藩啊,虽说这两个家伙,偶尔,也嫩让人耳目一新。 可是你们不要骗老夫,老夫又不傻,好歹也是大明宰辅,不敢说聪明绝顶,可走过的路,比你们走的桥多。吃的盐,比你们吃的米多。我的见识,多的去了。 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一眼,谢迁忍不住颔首,觉得刘健说的有道理。 只有李东阳,却是若有所思,总觉得,这所言的会动的车,或许……并非只是妖怪……可不是妖怪,又是什么呢。 本来,太子和方继藩,若是直接将这车展示出来,给大家看看,也就是了,可偏偏,他们说这车出轨了。 啥叫出轨?他和弘治皇帝,都是同样的疑问。 弘治皇帝便道:“这么说来,会动的车,便算是有眉目了。” “是。”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道。 他懒得和人反驳…… 弘治皇帝却是松了口气:“既是有了眉目,这敢情好,以后,就安安分分一些,朕若再知道,你又因什么而受了伤,朕决不饶你。你涨一点记性吧,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也是有儿有女之人!” 朱厚照耸拉着脑袋:“是。儿臣从今以后,好好做太子。” “方继藩……”弘治皇帝突然呼道。 方继藩正琢磨着,自己的基建大计呢,第一条铁路,从哪里来修来着?多亏了这满朝百官还有勋贵、富户们托福啊,砸锅卖铁买了这么多房子,前几日,单单因为交易市场,两万七千两一亩呢,几乎要到三环之外了,鸟不拉X的地方,他们也踊跃订购,两千五百亩,一日之间,销售一空,就这,便为西山建业,回流了数千万两纹银的资金。 一想到这些砸锅卖铁,支持自己伟大事业的人,方继藩心里,便暖呵呵的,好人啊,脱离了低级趣味,所谓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世界大同,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铁路是很贵的,属于长期的投资,有时候,可能一百年,都收不回成本,且带动的产业,更是惊人…… 这又得有多少人,有了一口饭吃啊。 方继藩激动的热泪盈眶,人人给自己献出一点爱,这个民族,岂有不兴旺之理? 后世之人,都说明朝的权贵和官宦,还有土豪劣绅,实是阻挡民族复兴,扼杀资本主义萌芽的刽子手。 可方继藩……一点儿也不认同,没有他们吃糠咽菜,贡献出数不清的财富,这蒸汽机车哪里来,未来的铁路哪里来?他们是穷苦百姓们的大善人哪。 方继藩回过神,听到了弘治皇帝的叫唤,便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瞪着他:“你又神游什么了?”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儿臣在想国计民生之事。” 这是实话。 弘治皇帝却是吹胡子瞪眼:“你也消停几日,噢,对了,朕听说了一件事……”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朕听说,英国公,在大肆收购旧城的宅邸还有土地,此事,和你有关系吧?” “……”方继藩心里汗颜,这个……这个……当然和自己有关系……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你不会又有什么鬼主意?” “没有。儿臣心心念念,都是为了大明江山社稷。”方继藩心里打鼓,生怕弘治皇帝追问下去。 刘健三人,心里却是生出了疑窦。 突然之间,大肆的收购大量旧城的土地。 要知道,旧城的宅子,已经暴跌了不知多少轮了。 陛下一走,各个衙门一搬,尤其是内城,顿时价格如流水一般,且那里都还是大宅,总价极高,寻常人根本就买不起。 可问题在于,那里的主人们,却早已人去楼空,毕竟……这些曾经的贵人们,早在新城置办了宅邸,一家子人,早就搬来了。 没有多少人住,宅子又大,荒废起来,是极可怕的,不出一年半年,便是杂草丛生,一片破败。 这样的宅子,留在手里,一丁点用处都没有,所以几乎都是贱卖,能卖出去就不错了,留在手里,反而成了负担。 至于外城,本就地价低廉,数十两银子,就可买一个三四间厢房,门前还有个小庭院的宅邸呢,现在新城的薪水高,不少百姓,都去新城讨生活,价格,又跌了不少。 总而言之,这旧城,在所有人的眼里,便犹如梦魇一般的存在,一片破败,人口流失。 方继藩这小子……居然偷偷买了这么多土地? 弘治皇帝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含笑:“英国公去南京祭祀孝陵去了,他的二儿子,现在却还在大肆收购土地……继藩,你可不要胡闹啊。” “是,是,儿臣不敢胡闹。”方继藩松了口气,接着又道:“太子殿下也不会胡闹,儿臣敢保证!” 弘治皇帝一听太子殿下也不会胡闹的保证,目中似笑非笑。 虽然未必相信什么会动的车,可方继藩敛财的能力,那可是杠杠的,突然抄底内城,天知道,又是什么主意。 方继藩既然提到了太子,想来,这背后,太子也有一份,这敢情好,儿子的就是爹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弘治皇帝便点头:“嗯,你们去吧,以后少提一些会动的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们妖言惑众。” 朱厚照想争辩什么,却被方继藩拉了拉袖子,朱厚照才咽下这口气。 二人乖乖告辞,从大明宫出来,朱厚照还显得有些不服气:“老方,过一些日子,就让父皇亲眼看看咱们的蒸汽机车。”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为何一定要让陛下看到?” “啥?”朱厚照有点懵:“你的意思是……” 方继藩激动的脸红彤彤的,他嗅到了银子的气息:“殿下,这天底下,没有人相信世上会有会动的车,有什么不好,殿下莫非忘了,定兴县和新城的道路……” “本宫……还是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你这个只会打毛衣、做手术、练兵打仗、造蒸汽机车的废物! 方继藩心里暗暗鄙视:“我们先铺设铁轨,要在新城和旧城之间,铺设一个铁轨出来,实话和你说了吧,西山建业这些日子,已买下了新城与旧城之间,还有旧城大量的土地,有了路,旧城……就和新城……便几乎没有太大的分别了。” 朱厚照一听,不禁身躯一震,眼睛发亮:“难怪你今日支支吾吾呢,哈哈……你是怕消息泄露吧,老方,真有你的,噢,咱们修铁轨,要赶紧了。且慢着,本宫去沈家一趟。” “……”方继藩一呆:“殿下……” “去向本宫的泰山,借钱,本宫再去买一些地去,喔,还有张家、王家、刘家……这样一算,本宫的侧妃太多了,哈哈哈哈……合该本宫发财。” 说着,也懒得理会方继藩,箭步冲上车去,冲着那马夫道:“走走走……” 方继藩被孤零零的留在原地,这时,他才发现,大爷的,自己和方继藩是同来的,那车……是我方继藩的哪。 这世上,再没有抄底更令人刺激了。 前提是,这个底,你能抄起来。 到了傍晚,朱厚照命谷大用来请方继藩,这一次,朱厚照却在东宫里,方继藩到了东宫,朱厚照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容光焕发,亲自出来迎方继藩进去,直接过了前殿,到了后苑,里头亭台楼榭无数,朱厚照扯着嗓子大吼:“姑娘们,都出来看你们舅舅了。” 顿时,许多亭台里,便纷纷冒出一个个小脑袋。 大一些的孩子,已有七岁,小一些的,还在蹒跚学步…… 方继藩看着乌压压的外甥女们:“……” ………… 第一章。 正文 第九百四十二章:要发大财了 看着乌泱泱的大小孩子涌上来,方继藩转身便要跑。 朱厚照一把将他扯住:“去哪里?” 方继藩道:“我回家找个算盘。” 朱厚照却是乐了:“总计十七个,这是能走的,不能走的,还有四个,哈哈……别想走,休要啰嗦,见了自己的外甥女,还不给银子。” “……”方继藩的内心是绝望的。 看着孩子们已至面前,有大胆的拉着自己的金腰带:“这是不是金的呀。” 胆小的怯怯的躲在人群,看着方继藩。 刚刚蹒跚学步的呜呜的哭:“我要乳娘,我要乳娘。” 文静的只站在屋檐之下,远远眺望。 有礼的,便朝朱厚照行礼:“爹,舅舅。” 朱厚照叉着手,哈哈大笑:“一个一个来,别吓着你们舅舅,他胆儿小!” 方继藩苦瓜脸,道:“喂喂喂,别动我金腰带,坏了要赔的,这是金的,很金贵呢。” 窸窸窣窣的从袖里掏出银票,显得有些不乐意,却还是乖乖一股脑的往孩子们的手里塞:“叫舅舅,叫舅舅就给。” 好不容易,从女孩堆里冲出来,方继藩大口喘着粗气…… 朱厚照让乳娘们,将孩子都抱了去,依旧得意:“说来也怪,自生了朱载墨,便一直都是女娃儿,不过不打紧,本宫喜欢,有一个小畜生传宗接代就成了,再多,也是惹人嫌,老方,来,坐,喝茶,咱们的铁路,怎么修。” “钢铁的作坊,需赶紧建起来,这个,倒是容易,产量低下,那就多建炉子,多招募人手,反正有的是银子。还有枕木以及路基,要现在就开始准备,这新城和旧城,不过数十里地,建起来,也是容易,不过眼下,这蒸汽车,暂时却要保密,不然,让人知道了去,还怎么偷偷买地,对外就说,咱们有钱,有钱怎么了,我就喜欢将钢铁铺在路上,这一点,太子殿下出面正合适。” “为何是本宫?”朱厚照有点懵。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臣说话可能有些耿直,殿下不要往心里去,天下人都知道太子殿下脑子上缺了一根弦,太子殿下这样任性,大家也不会觉得奇怪,不会往深里去想,只以为,殿下是在胡闹。” “为何不是你,大家都说你是个脑残!”朱厚照龇牙。 方继藩摆摆手:“不,殿下更合适。” “你才合适!” 二人争论不休,结果最终弄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让朱厚照来做这个傻瓜。而方继藩……负责望风。 躲在厅里,密议了良久,方继藩方才告辞,铺设铁轨,说穿了,不是技术上的问题,问题就在于银子,甚至,钢铁产量,也不是问题,一个窑炉的产量低,那就造几百个窑炉嘛,人均炼铁量和生产力低,那就招募几千上万个铁匠嘛,归根到底,还是银子的问题。 方继藩不缺银子,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他已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在快速的完成资本积累之后,现在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了。 所有牵涉进蒸汽机车的人,统统签署保密协议,不可声张。 王鳌也必须封口,其实……哪怕是不封他的口,也无所谓,这位只看了一眼大妖怪行走之后,最后脱轨的家伙,对于蒸汽机车,只是呵呵呵…… 一切……又归于了平静,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只是……士林之中,又多了一桩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的劣迹。 王不仕在翰林院里,人间渣滓这四个字,已渐渐被人淡忘了。 毕竟……那人间渣滓号出海数年,至今没有音讯。 人们总是健忘的。 而王不仕贷款买的几套宅子,却是不经意之间,已上涨了近一倍,而今,靠近皇城根的宅邸,已到了四万一亩。 王不仕对于现在,很是满足。 他依旧还在文史馆里,似乎对于仕途,很不上心。 管他呢,现在我王某身家,好歹也有数十万两…… 只是…… 几个清闲的翰林坐在一边,低声议论着什么。 “旧城的房价,又是暴跌了,真是惨哪,据说,从前的高门大邸,现在里头统统都是野猫……无人问津。” “听人说,太子殿下上书,希望撤下旧城的五成兵马司,毕竟……留着这么多人,也没有办法,不只如此,连太平仓,也要搬至新城。” “当真?难怪这几日……” 王不仕听罢,心里想笑,便搁笔,抬头:“老夫也听说了一些事。” 众人看向王不仕。 王不仕淡淡道:“前几日,龙泉观的真人,去堪舆了旧城,说是旧城的风水不好,这也难怪,当初会有土木堡之变,此后,鞑靼人围了京师,这龙泉观的真人,实乃活神仙,他说不好,保不准,还真有可能。” 人嘛,就是如此,不说还好,一说,许多人七嘴八舌起来:“怪不得,怪不得了,怪不得当初住在旧城的时候,我总觉得身子有些不利索,谁晓得搬来了新城,精神好了许多。” “前几年,我的几个小妾,接二连三的害病,难道也因如此?” “前几年大雪成灾,天生异象,诸公可还记得吗?” 许多人纷纷点头,很有道理。 有人一拍脑门:“这么说来,这旧城的地,岂不是一钱不值了,我还有一处旧宅,没有卖呢。” 众人都劝:“赶紧卖了吧,那地方,晦气。” 也有人道:“依老夫看,这消息一出,旧城的宅子和地,就更加无人问津了。” 有人沉默无语,显然,还有人是舍不得旧城的地,又嫌当下价格过低的。 也有如王不仕,反正旧城的地卖了个干净,产业都搬去了新城,巴不得新城兴旺,王不仕抖擞精神:“看来你们是不懂市场经济哪,国富论,你们近来可看了吗?此书,说实话,过于离经叛道,里头虽是满口胡扯,可有一些话,却倒还算公允,这土地的价值,在未来,是跟着人去的,人越多,变越兴旺……” 一听国富论,许多人脸色不好看了。 王不仕觉得失言,提起这国富论,在翰林院里,确实有些犯忌讳,便支支吾吾的道:“听说,近来太子殿下,折腾出了一个自己会走的妖怪。” 众翰林们都哄笑起来。 王不仕也不禁莞尔,他面带微笑:“哈哈……” “我看,这西山的妖怪,就是方都尉。” 众人又笑了。 王不仕扑哧一声,忍不住笑出声来。 倒也有谨慎的人,忍不住道:“慎言,慎言,可莫让妖怪听了去,他脾气不好。” 大家便都绷着,似乎一番嘲弄之后,内心得到了稍许的安抚,于是个个心满意足,各自前去办公。 王不仕却是坐定,心里瞎琢磨着,国富论之中……不对……旧城按理来说还是有价值的,因为按国富论中所书的那般,产业会有群聚的效应,新城固然会越发的繁华,可旧城距离新城并不远,会有传导的效应,现下的趋势,这旧城固然地价会平缓,可这般的暴跌,实是有些匪夷所思啊,怎么看着,像是人为?是谁……故意在此做空呢? 王不仕眼睛眯着,那眼底里,掠过了一道光。 不对劲,不对劲。 事有反常即为妖。 莫不是……有人想要借机囤地吧…… 他猛地眼睛放光:“不如,在旧城没几块地试试。” 自然,此事万万不可张扬出去,一方面,这一切只是猜测,另一方面,一旦消息张扬出去,自己在旧城买地,可能就要贵了,现在趁着不值钱…… 他心里有了主意,却是不露声色,伏案,故意看书。 ……………… 方继藩一大早,便带着人,前往旧城勘察地形。 京师这一带,其实是修建道路和铁轨的好地方,这里是平原,和南方水路纵横和丘陵地形完全不同。 现在这蒸汽机车,动力实是惨不忍睹,说穿了,和后世的火车,完全是天上和地下,至于搭桥还有挖隧道,不但成本巨高,而且……所需克服的工程上的难关,其难度,也不亚于弄出一个蒸汽机车来。 因而……江南暂时是无法铺设铁轨的,甚至连修路,只怕都是老大难的问题。 这一路,带着生员们自新城到旧城兜了一圈,一群生员们,倒是很快开始测绘地理,大抵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太难的地方。 几日忙碌下来,方继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了。 可就在此时,王金元却是大汗淋漓的匆匆而来:“少爷,少爷,疯了,都疯了……” 方继藩看着一脸抓狂的王金元,心里说,不对吧,脑疾还会传染吗? 王金元挥了挥汗:“交易市场那里,生铁的价格,暴涨哪,一日之内,涨了一倍多了,这群丧尽天良的东西,他们这是落井下石啊。” “现在只要有生铁出来,立即抢购一空,不只如此,还有木料,还有……交易市场都疯了,到处都在寻货源呢,只怕到了明日,还要涨下去。” ……………… 第二章送到,吃口饭,继续写。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三章:臣期期不敢奉诏 王金元说的咬牙切齿。 现在整个西山正缺大量的生铁来炼钢呢,谁晓得,这些商贾,竟开始哄抬物价了。 该死的奸商! 他见方继藩一脸平静的样子,似乎并没有露出丝毫异色。 便又道:“更可恶的是,该死的,少爷,这些人,不是东西哪。少爷知道他们是怎么买卖的吗?为了尽快交易,但凡市面上有生铁,连生铁都不用看,直接就签订契约,这生铁的契约到了手,一看生铁的价格涨了,转手再将契约转卖出去……” “呀,还可以这样。”方继藩惊讶了。 你大爷的,你不就是期货吗? 这群商贾,倒是很有创造力吗。 不过细细想来,期货的出现,倒也是必然。 毕竟,货物的辗转交易,本质上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你要一千吨的生铁,你付了银子,想要将这些现货到自己手里,就需要准备好仓库,而后,雇佣人手,将货物从甲货栈,运到乙货栈去。 可是……某种程度而言,倒卖这玩意,尤其是出现了交易市场之后,因为交易的速度大大的增加,可能你上午买了一千吨生铁,下午一看生铁价格涨了,觉得有利可图,说不准,就想将一千吨生铁,转售给别人,以谋取利差。 在这个过程之中,不过几个时辰的时间,难道你先让卖家派人将一千吨生铁搬运到自己的货栈,然后到了下午,自己再派人,从自己的货栈里提货,再将这些货物,运到买家的货栈? 于是乎,一纸契约,上头写着一千吨生铁,就成了商贾们最简便的交易方法了,反正凭着这一纸契约,就可以去提货,因而,凭着一张契约,管他最后的买主是甲乙丙丁,还是赵钱孙李,都无所谓。 反正,交易市场能保证你能随时提取现货就是了。 只是……同样是一纸契约,随着价格的波动,同样是契约,价格却是不同。 生生被他们玩成了期货和股市了啊。 方继藩也是服气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慌什么,涨就涨吧。” “可是少爷,咱们……咱们将来,要炼钢,要铺轨道,岂不是……” 方继藩吹着口哨:“原材料上涨,房价为啥不涨,反正,最后买单的又不是我们,亏得你还是个商贾,丢人现眼,给我滚!” “……”王金元歪着头,一琢磨,对呀,现在木材和生铁暴涨,凭啥房子就不能涨,不是还有冤大头吗? 于是,王金元心里满足了:“少爷英明。” “叫你滚你还不滚,踹死你这狗一样的东西。” “我滚,我滚!”王金元眉开眼笑,见方继藩要箭步冲来,忙是后退,一溜烟跑了。 少爷就是少爷啊,我王金元就是知道,少爷不会真踹的,这是少爷对心腹的某种表达方式,一般人,才不会如此。 王金元美滋滋。 能成为少爷门下的一条狗,对于他而言,也是幸福的事。 ………… 方继藩屁股没坐热,却又有宦官火速来:“方都尉,陛下请您速速入宫觐见。” 方继藩没有犹豫,匆匆至大明宫,这几日陛下怪想自己的,隔三差五见自己。 等到了奉天殿,却见这儿,许多人怒容满面,而自己的门生刘文善,在此刻,却是拜在殿中。 弘治皇帝一脸忧虑,他见了方继藩进来,道:“卿家来的正好。” 方继藩只看了刘文善一眼,刘文善见了恩师来,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方继藩不露声色的道:“儿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还没开口。 就有工部尚书钱业站出来:“方都尉,可知道现在生铁暴涨?” 方继藩道:“知道。” 钱业本还想兴师问罪,谁聊到,方继藩直接回了一个知道。 可偏偏,方继藩却还是心平气和的样子。 这钱业显然有点不太适应。他深呼吸,自己是来讲道理的,君子动口不动手,就算动手,那也打不过,便努力的挤出一丝微笑:“那么,你可知道,造作局这里,生铁已经稀缺了,各处造作局,已经无铁可用,这生铁的价格,短短一日之间,就翻了一倍,更有不少造作局的官吏,竟是偷了生铁,在市面上兜售。方都尉,造作局负责造的,乃是军械啊,这军械,岂是儿戏,是要供应将士们的,一旦没有生铁可用,这刀剑如何制造,火铳……从何而来……那交易市场,实是害人之物,这些商贾,囤货居奇,实是可恶。区区生铁,竟卖这么贵,他们以为……这生铁是新城的宅子?” 一说到新城的宅子,这殿中诸臣,便一个个咬牙切齿,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一度怀疑,这钱业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可看到钱业气的口不择言的样子,或许……这家伙并没有往深里去想。 方继藩道:“生铁不是历来都是官营吗?没有了生铁,采掘就是了。” “有什么用。”钱业冷冷道:“现在许多矿山,已经闻风而动了,到时,不知多少生铁,会流到市面上去。 农业社会,人们最害怕的,就是物价的剧烈波动,因为……一旦剧烈波动,对于农业生产而言,是具有危害的。 这也是为何,上千年来,朝廷都不一而足的抑商的原因,他们认为,商贾乃是造成商品剧烈波动的主要来源,对于这些只知逐利的商贾,一定要抑制才是。 可现在,可怕的危害,果然来了。 造作局这里,已经难以为继,不少作坊,都不得不停工,生铁都没了,造作个什么? 刘健也肃容道:“方都尉……若是没有交易市场,何来的这么多麻烦……” 群臣见刘公开了口,纷纷都开口起来:“是啊,是啊,任这样下去,边镇如何保障。” 方继藩却忍不住道:“且慢,这是吏治的问题,与交易市场何干?是赃官污吏们,盗卖了生铁……为何不先厘清吏治?” 众人竟都有些恼火了。 许多人憋了一肚子气,正待要开口。 弘治皇帝肃然道:“够了!” 奉天殿才稍稍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皱眉:“这就是国富论中的市场波动?” 他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正是,因为市面上,生铁奇缺,所以导致供不应求,价格攀高。” 弘治皇帝深锁着眉:“若是任其如此,国家危亡在即啊!诸卿有什么看法?” 刘健站出来,想了想:“老臣以为,应当取缔交易市场,驱逐商贾,将商贾所囤的生铁,统统以赃物清缴出来。” “不可!” 方继藩还没开口呢,却在此时,那已吓得脸色苍白的刘文善,在此刻,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正色道:“陛下,万万不可啊,只要市面上,还有对生铁的巨大需求,哪怕是关闭了交易市场,生铁的价格,照样会居高不下。所谓堵不如疏,治水是如此,应付这样的市场波动,也是如此。臣以为……生铁暴涨,未必是坏事。” 弘治皇帝皱眉。 大明所奉行的,乃是盐铁官营之策,就是因为,这生铁,乃是最重要的民生物资,可现在,生铁暴涨,这还了得,大明竟什么时候,沦落到了无铁可用的地方,只有胡人……才会穷到连一口铁锅都没有的境地。 而且,这没来由的暴涨,让弘治皇帝忧心忡忡。 他自以为,刘健为首的百官,方才是对的。 毕竟,按照以往的经验,朝廷若是没有有力的措施,一旦出了什么乱子,可是要动摇国本的。 弘治皇帝脸色阴沉:“此事关乎国本,非同儿戏,来人……下旨……” 刘文善脸色顿时苍白。 他当然明白,自己是人微言轻,而在关乎国本的问题上,陛下岂会听从自己区区一个翰林之言。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恩师。 仿佛在说,恩师……如之奈何。 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他给刘文善一个鼓励的眼神。 开玩笑,为师是体面人,刘文善,你上吧。 刘文善身子打了个颤,他似乎一下子意识到恩师的意思,此时……箭在弦上。 却听弘治皇帝淡淡道:“下旨,交易市场,暂不去动,可囤积生铁……” “陛下!”刘文善抬头,龇牙裂目之状,却是徐徐站了起来,他抬头,凝视着弘治皇帝:“请陛下听臣一言!” “朕不听,你退下!”弘治皇帝皱眉,这个翰林,吃错了药? “事关国计民生,就如陛下所言,此事,关乎国之根本!所以……”刘文善厉声道:“臣期期不敢奉诏!” 方继藩下巴都要掉下来,我的爷,我的大爷,为师只是让你据理力争而已,你也太实在了吧,期期不敢奉诏你都敢说出来了,反了你这狗东西。 方继藩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距离刘文善远了一些。这人……神经病啊。 殿中……顿时哗然! 期期不敢奉诏,皇帝让你出去,你还敢说这话,这是完全不将陛下放在眼里啊,真是胆大包天! ………… 还有! 正文 第九百四十四章:春秋大义 刘文善疯狂了。 他知道这是错误的方略。 若是坚持这样的策略,只会让情况更加糟糕。 他决定坚持,恩师的门生,都是骄傲的。 哪怕……是碎尸万段! 这一刻,他神经病附体,眼里要喷火,依旧与弘治皇帝对视。 他分明看到,弘治皇帝皱眉。 显然这一句期期不敢奉诏六个字,刺伤了弘治皇帝的自尊心。 堂堂天子,且还在众目睽睽之下,竟敢说不奉诏。 看来,龙生九子,这方继藩,也会有劣徒。 弘治皇帝冷声道:“你想抗旨?” “非抗旨!”刘文善正色道:“而是为万民请命!” 沈文乃翰林大学士,倒是对刘文善颇为爱惜,见刘文善还不见好就收,忍不住道:“刘文善,不要再说下去了,快退下!” “宁死……”刘文善正色道:“不退!” 弘治皇帝脸色胀红,固然有时,会有大臣反驳自己,可大多,还是会选择委婉的,君臣有别,何况,本来遭遇这样的大事,弘治皇帝本已心急如焚,碰到这么个二货,弘治皇帝最后一点的耐心,也消磨了个干净。 方继藩抬头看天,可惜头顶却是房梁,这家伙……二啊。 “你想说什么?”弘治皇帝怒道。 刘文善正色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草率处置!” “这怎么是草率?” “因为当下的问题,乃是市场供需失衡所致!”刘文善开始讲起了他的生意经。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谓的市场供需失衡,颇有几分,一个之乎者也的儒生,对一个乡下的农夫子曰一般。 对牛弹琴。 很不幸,弘治皇帝就是那头牛。 弘治皇帝羞怒道:“卿家到底想说什么?” 刘文善肃然道:“供需失衡,其本质在于,市场供不应求,这种情况之下,哪怕是用强力的手段,收缴商贾的生铁,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只会造成更大规模的恐慌,市场,自有其规则,若是按刘公说的去做,供不应求的情况,不但不会缓解,反而会大增。” “………” 满殿,已是哗然了。 这一次,是直接指着刘健的鼻子骂了。 刘健:“……” 说实话,刘文善的话,他是一句都没听懂。 一个不曾真正观察过经济的人,怎么会理解这些呢。 刘健是个好宰辅,这一点,历史已经证明了,可他只会是历史中弘治朝的好宰辅,干的不错。可若是将刘健丢到后世的世界中去,只怕……他便如普通的高中生都不如了。 原因无他,他了解的,只是旧世界而已。 就如清末一群号称最顶尖的庙堂精英们,面对坚船利炮的西洋人时,无数优秀的士大夫们,总不免会出现各种滑稽的言行一般。 大家都没听懂,哪怕是看过一些国富论的人,也依旧是懵逼。 毕竟,这不是简单的学问,单凭一本书,没有真正去观察市场,读了,又有几分用处? 弘治皇帝的耐心,已至极限:“够了,给朕出去!” 刘文善眼里,露出了失望。 这个世上,可能也只有恩师,才真正的懂自己啊。 可是……就这么放弃吗? 他的良知,一次次拷问自己。 若是放弃,又何来的,知行合一呢? 恩师……教诲自己,要做一个利国利民的人,要匡扶天下,要勇于去面对惨淡的人生,要奋不顾身,去维护自己的良知! 刘文善眼睛发红,他厉声道:“陛下!” 外头,一群宦官和禁卫已是磨刀霍霍。 群臣们怒目的看着刘文善。 刘文善眼眶通红,眼里湿润了。 他道:“请陛下给臣一些时日,三个月,不,四个月!” 弘治皇帝:“……” “三四个月内,臣会给陛下,送来数不尽的生铁,足以供应所需!” 弘治皇帝凝视着刘文善。 随即,弘治皇帝冷冷道:“你没有资格……” 他话说到了一半。 可此时,刘文善却道:“臣愿拿人头作保!” 弘治皇帝冷然道:“朕不要你的人头,来啊,拿下去,此人甚狂,廷杖二十!” 刘文善目中露出了绝望之色。 他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他脑海里,想到了无数恩师的谆谆教诲,他滔滔大哭起来。 眼泪滂沱而下。 世人……无法理解自己啊。 方继藩一见,也是愤怒了。 这是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啊。 大爷的,谁敢打我门生,我方继藩一定和他……讲道理。 方继藩正待要开口。 猛地,刘文善突然平和起来,他抬起头来:“陛下,哪怕陛下要廷杖臣,雷霆雨露,俱为君恩,臣……无话可说……可是……臣依旧还请,陛下给臣四个月的时间,四个月之内,若是依旧生铁不足,臣唯请陛下……诛臣父母,诛臣妻子……灭臣十族!” 嗡嗡嗡…… 一下子,殿中哗然。 所有人震惊的看着刘文善。 没见过这样的狠人啊。 这刘文善,疯了…… 方继藩:“……” 小善善,为……为师得罪你了吗?为啥是诛灭十族,你说九族会死? 方继藩开始怀疑人生了。 自己是不是把这家伙脑袋教坏了。 刘文善却显得极平静:“臣自入仕以来,一直默默治学,侍奉恩师门下,恩师待臣,恩重如山,若本应是对的事,在臣看来,虽千万人,吾往矣。今陛下明明要行恶政,臣绝不答应,哪怕陛下今日将臣杖毙于这玉阶之下,臣也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给臣一些时间。” 说罢…… 刘文善拜倒,叩首:“臣泣血而告,愿以十族为注,四月之内,君忧,臣十族死尽!” …… 弘治皇帝震惊了。 他没有见过,世上竟有这么个疯狂的人。 所谓的诛灭十族,哪怕是造反,也不过是祸及父母妻儿而已,这诛十族,唯一享受此待遇的,也不过是靖难时期的方孝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可这刘文善…… 弘治皇帝突然心有些软了,他看到了刘文善的刚烈,竟是有些钦佩。 可是…… 如此重大的事,就凭一个区区翰林的刚烈吗?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焦虑,他不禁道:“方卿家,你怎么看?” 方继藩脸涨得很红,他沉默了片刻,怯怯的道:“陛下,臣有一个小小的疑问,这诛十族,包括没包括师生?”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门生之门生尚且要杀尽,他的恩师……是否囊括其中,方卿家以为呢?” 方继藩:“……” “怎么,方卿家,你不说话了?” 方继藩道:“儿臣……还想好好的侍奉陛下。” 众臣一听,也算是无语了。 如此刚烈的弟子,配上这么个人渣……说实话,哪怕是再不认同刘文善的人,甚至是被刘文善指着鼻子指责的刘健,都被刘文善的刚烈所震撼,可是……现在再看方继藩,竟突然对刘文善生出了卿本佳人、奈何从贼的同情。 可惜了啊,多好的人,一生的败笔,料来就是…… 弘治皇帝眉微微压着,他对方继藩心情很复杂。 方继藩继续道:“所以臣左思右想,觉得……还是不要这么冲动为好,和气生财,啊,不,朝堂之上,应当以和为贵,有什么事,是不可以讲道理的呢?所以,依臣看来……” 殿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却听方继藩道:“陛下啊,刘公错了!” 什么…… 所有觉得尴尬和滑稽的人,都是一愣。 弘治皇帝楞了一下,看着方继藩,似乎也觉得不可思议。 方继藩抬头,道:“刘公所谓的方略,不过是懒政,却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市场的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调节着供需的关系,漠视这一只手,是要吃大亏的。臣的门生刘文善,在臣的门下弟子之中,是最愚钝的……之一……” “可是……臣毫不客气的说,他虽没天份,却还算刻苦,这榆木脑袋,总还开了一点窍,所以……臣认同刘文善,陛下请给他四个月的时间,若是他输了,臣决定加码,臣还有一个孙子,叫刘瑾,这是臣的心头肉,陛下索性也一并,将他也杀了吧……还有……” 方继藩扭捏了老半天,有点举棋不定:“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他日,真要诛灭十族的时候,能否让臣服毒自尽,不要砍了脑袋,臣想……哪怕是死了,到了阴曹地府之下,好歹留着一张脸,下辈子投胎,说不准还能混口饭吃。” 去你大爷的,不服就干,你以为方继藩不敢,我方继藩是什么人,我方继藩怕死?我方继藩只是想死的轰轰烈烈一些而已! “……” 师徒二人,都是鼓着眼睛,瞪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彻底的懵了。 他四顾左右,竟发现,自己的目光,竟是无法去面对这两个发了疯的家伙。 继藩这是脑疾又发作了吧? 而大殿之中,却是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 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他们见证了历史。 ……………… 如期而至,四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四十五章:五行缺铁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背着手。 看着自己的女婿。 刘文善可以不信任。 可是……自己的女婿,也不能给予信任吗? 他背着手,沉默了很久。 似乎百官们,看出了陛下的情感波动。 有人不禁道:“陛下……” 弘治皇帝只轻描淡写的看了那人一眼,这是一个御史,自己有一些印象。 此人的面上,露出几分焦灼之色,显然……他为朝廷而担忧。 可是……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等这四个月!四个月后,朕会罢黜刘卿家的官职,若是依旧不能缓解,朕会查抄交易市场。明白了吗?” 方继藩松了口气。 他就猜到,陛下是不会对自己下毒手的。 果然…… 方继藩忙道:“儿臣,谢陛下恩典,陛下明察秋毫,宛如……” “退下!”弘治皇帝脸色铁青的瞪了方继藩一眼。 带着你的门生,来和朕唱反调,还期期不敢奉诏,你们师徒二人,想反天了吗? 今日不敲打你们,就不错了,谁想听你什么宛如天上的太阳,滚蛋,朕眼不见为净。 方继藩一脸幽怨之色,却忙是道;“那么,儿臣告退,陛下要注意龙体……啊,不多说了,告退,告退。” 自奉天殿里出来。 刘文善还犹如在梦中。 他不知为何,自己会有此勇气。 想来,这是恩师给予自己的吧。 看着自己的恩师,刘文善感动的几乎要哭了。 是谁,言传身教,教授自己学问,传授自己做人的道理。 又是谁,总是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为自己说话? 这世上,除了恩师,还有谁。 “恩师……”刘文善激动的不能自己:“学生……做对了吗?” 方继藩险些想要打烂这家伙的狗头,碰到这种脑子缺了一根弦的家伙,方继藩也是很服气的,真恨不得打死他。 可是……看着刘文善一脸期盼,那小心翼翼,渴望得到认可的眼神。 方继藩背着手道:“嗯,不错,为师就是喜欢你这小暴脾气,为师平日怎么教授你的,大丈夫要坚守自己的内心,更要为天地立心,为苍生立命,为万世开太平!你,看来已经学到了为师一丁点高尚的情操了,以后努力。” 刘文善面露喜色,方才在殿中,还未落下的泪水,这一刻,却是哗啦啦的统统落下来,他哽咽难言,断断续续的道:“学生……谨遵恩师教诲,今日……能……能坚守自己的原则,实是恩师平日教诲的好,学生侍奉恩师……不及恩师之万一,更不能与诸师兄弟相提并论,从此,学生……学生定要奋起直追,一定如恩师所言那般,要做一个利国利民,心怀天下之人,哪怕是死,是夷三族,灭九族,诛十……” 方继藩立即道:“够了,不要说这些废话,大丈夫当脚踏实地,说这些话是没有用的,以后你再说诛十族这样的屁话,为师打死你这个狗一样的东西!” 方继藩几乎落荒而逃。 似这样的人,惹不起啊。 自己平日到底给这家伙……灌输了什么来着? 果然平时吹牛逼一时爽,可吹过的牛逼,却是要负责任的,没准哪天自己自己就要被这几个门生给坑死。 一群龟儿子,这样坑你恩师,良心不会痛的吗? ……………… 朝会结束。 一个不起眼的翰林,皱着眉,走了出来。 他形影单只,没有搭理任何人,只是默默的,在人流中,徐徐踱步。 今日的朝会,实在太让人震撼了。 王不仕努力的回忆着每一个细节。 生铁突然暴涨,按照国富论的理论,就是市场需现了巨大的需求,在这种巨大的市场需求之下,才会出现如此可怕的情况。 可问题在于,为何陡然之间,市场会有如此巨大的需求。 又有谁,有如此大的财力,疯狂的收购生铁,哪怕是价格已翻番,竟还满足不了这巨大的胃口呢。 除了西山之外,还能有哪里? 需求…… 需求的暴涨,一定是西山在秘密的折腾着什么。 再联系旧城房假不断的被做空,显然,这可能和旧城有巨大的关联。 刘文善据理力争,肯定不简单。 因为,需求带来的,是生产规模的扩大,某种程度而言,在国富论之中,巨大的需求,价格的暴涨,其实并非是坏事。 这意味着,产能的暴增。 也就是说,若是给他们四个月的时间,市场那一只看不见的手,极有可能会对供需进行调节,哪怕是四个月之后,供需依旧会有失衡,但绝对不会这样的紧张。 王不仕想到此处,眼睛突然猛地一亮。 他们的事,可能和生铁有关。 生铁又与旧城息息相关。 四个月之后,达到供需平衡,或者是……缓解了供需关系。 他们的事……要成了。 旧城的房价,至少还得跌四个月以上。 四个月之后,就可能复苏,不,不是复苏,可能是暴涨。 不成,三个月内,先不急着动手,先慢慢等在西山做空旧城,到了那时,地价和房价,将会降至冰点,这才是自己出手的最好时机。 这三个月时间内,必须筹措足够的银子,新城的房子,可以抵押给钱庄。 算一算。 按照钱庄的规矩,自己在新城的房产,以及整个家族的财富,还要加上自己能够向亲朋好友借来的银子,能有二十万两以上……够了! 不对,还是稳妥起见,回去再琢磨琢磨那国富论,这国富论真乃神书啊。 找个休沐之日,最好还得去交易市场看看,且看看着生铁的波动,是否和自己预测的一样。 王不仕恍然着,徐徐踱步。 突然,有人道:“王不仕?” 王不仕抬头,一脸茫然的看着前方,却见一个人背着手,看着自己。 王不仕骇然,这不是刘健刘公吗:“下官见过刘公。” 刘健微微笑着道:“你跟老夫来内阁,可有何事啊?” 王不仕这才左右四顾,一看,自己光顾着想心事,只觉得自己是在跟着人流走,谁料,没有走出午门,居然跟着刘健,到了内阁来了。 王不仕诚惶诚恐的道:“下官万死,下官走神了。” “无事。”刘健摇摇头:“以后少想一些心事,人哪,要坚强,要朝前看。” 刘健一脸同情的看着王不仕。 自打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航,便连刘健都听说,这个叫王不仕的可怜翰林,整个人就精神不正常了,可怜啊,好端端的一个翰林清贵,却是遗臭万年,人生自此改变。 王不仕便行了个礼,匆匆往午门方向去了。 ………… 朱厚照开始关注着钢铁的冶炼。 西山的钢铁作坊,冶炼钢铁的技艺,确实已有提高。 尤其是在制造蒸汽机车的过程之中,许多的工艺,都有了极大的提升。 因此,为了保证铁轨的锻造,朱厚照亲自督促着炼钢炉的建设。 数十个生员,拿着各种手绘的图纸,不断的探讨,各方面的工艺以及技术水平,其实都需满足量产的需要,可同时,又必须达到蒸汽机车行驶的标准,因而,需立即试造出炼钢炉来,先进行试产,在确定合格,同时能保证产量的前提之下,才可上马更多的炼钢炉。 朱厚照为这事,操碎了心。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等他知道方继藩拿着自己身家性命去为刘文善辩护的时候,朱厚照寻到方继藩,忍不住翘起大拇指:“老方,你真了不起啊,本宫是服气了,原以为你是贪生怕死的鼠辈,谁料,你竟也有这舍生忘死的一面。” 方继藩一脸平淡,呷了口茶,才轻描淡写的放下了茶盏:“人固有一死,或重若泰山,或轻于鸿毛。我所怕的,只是如鸿毛一般的去死,若是重若泰山,死国可乎,死国矣!” 朱厚照打量着方继藩,见方继藩说的认真,心里还是有些疑窦,随即,他乐了:“钢铁炼出来了,现在,一日的产量,是五千斤。” 五千斤,放在后世,也不过区区的两吨的钢铁而已,不值一提。 方继藩不为所动。 “现在大肆收购了不少生铁,说实话,本宫心里挺疼的,西山现在预备,建起无数的炼钢炉,这产量,在一个月之后,便可增加三十倍,争取在三个月之内,产量能至一百倍,争取日产量,能到达五十万斤,哈哈哈哈……只是……这银子……” 日产五十万斤,也不过是两百吨的样子。 不过这个产量,却已十分惊人了,在方继藩的记忆之中,大明会典中所记载,江西布政使司一省的钢铁产量,也不过是三百二十六万斤罢了,湖广则是六百七十五万斤。日产五十万斤,就相当于是十天的时间,炼出一省的钢产量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有足够的生铁。 同时,还必须得有数不清的银子,狠狠的砸下去。 现下的技术条件之下,产量小,却可以用规模来弥补,而规模,就是银子! 方继藩咬咬牙:“需要调配多少银子,账报来,要多少给多少,我们不缺钱,缺钢!” 正文 第九百四十六章:一夜暴富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是银子不能解决的问题。 因为这片土地上,有的是人,这些朴实的人,都有一双勤劳的手。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有准确的认知。 一旦炼钢之后,便是铺设铁路线,未来的收益便可保证,既然将来有人接盘,还担心个啥投入? 朱厚照得了方继藩的准话,像是吃了定心丸,心情很是舒畅。 “听说,交易市场已经疯了?”朱厚照笑嘻嘻的道。 方继藩气定神闲的说了句:“这群该死的奸商,真是讨厌。” ………… 交易市场确实已经疯了。 现在这交易市场,说是人满为患也不为过,已经成了数不清的商贾们盘踞的地方。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现在做买卖的形态,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以往的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了。 何止是京师的商贾,哪怕是附近州县,甚至是远来的客商,现在几乎都愿意泡在这里。 这里设立了专门的茶室,大家凑在一起,相互认识,相互交流各种讯息。 要知道,商贾往往是这个世上,对于讯息最敏感的人,对他们来说,任何一个消息,都可能带来巨大的财富。 因而,来此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每日都是数千甚至上万的人流。 展示的货物,随时都可能交易。 交换的讯息,也随时可能变现。 甚至是一纸契约,可能在几日之内,已过数人之手。 在这里开张的西山钱庄,也是最热闹的,无数的银钞,或是随时储蓄,又或者立即兑现,前堂到处都是乌压压的人。 这是一扇新的大门,原来做买卖可以如此。 而这几日的话题,永远都少不了生铁。 生铁的价格,在一日之间,暴涨了一倍之后,此后几日,一直都在上扬。 人们都疯了。 每一个商贾,都试图在寻找货源。 “有生铁吗?” “老夫看,只怕还要继续涨下去。” “又涨了,涨了,一斤涨了三个铜钱。” 人们在此,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的奇迹。 昨日也许还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商贾,可一夜之间,资产便翻番,直接一夜暴富,成为所有人交口称赞的对象。 以往的买卖模式,是熟人之间的交易,哪怕是熟人,平时也只是书信往来。 可在这里,却是每日接受无数的讯息,犹如后世一般,一个没有见识的人,突然精通了网络,于是乎,涌入的知识开始爆炸,经济、军事、娱乐,几乎所有的讯息,短短数月之间,便可让一个此前还不懂任何军事编制,不懂任何经济活动的人,成为优秀的键盘经济学家、军事家、键盘娱乐圈消息灵通人士以及……六学家。 即使是从偏远的福建布政使司发生的一个消息,都可能被人带到这里来,随即开始广泛的传播。 而现在……铁……铁呢。 市场上,生铁不断的走高,原本市面稀缺的生铁,却是不断的涌出来,据闻,有不少商贾,勾结了地方上挖掘铁矿的镇守宦官,也有人据传,不少生铁,是自造作局里流出来的。 不过,没有人会去问生铁的来源,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生铁能换来银子。 许多人,眼睛都红了,当然……生铁还有其他的渠道,商贾们将目光都放在了遥远的关外。 其实商贾对于关外是陌生的。 可他们却知道,在关外,有大量的铁矿,而那些铁矿,却非是官府经营…… 这就足够了。 整个交易市场的正中心,是一个小圆结构的大厅。 这里被人称之为交易中心。 但凡是有人想要收购货物,都愿意让人在此挂上牌子。 譬如现在,这交易中心里,便琳琅满目的挂满了各种牌子。 “收上等丝绸,二两四钱一匹,七百匹。” “收木材,六百钱一方……” 当然,更多的牌子,却是挂着:“收生铁,每斤一百五十二钱!” 才刚刚牌子挂出来,可是很快的,牌子又撤下:“收生铁,每斤一百六十钱。” 似乎……哪怕是如此,还是无人问津,牌子继续挂出:“收生铁,每斤一百六十五钱!” 犹如走马灯似的,一个个牌子,疯狂的挂出来,无数的商贾伫立在这之下,看着那一个个翻新的牌子,双目赤红,几乎要疯了。 若是自己有生铁,只怕用不了几日,便可暴富啊。 听说现在西山正在炼钢,许多炉子都开始建了,未来的生铁……只会一路上扬。 …… 而不少的大东家,此刻……却已经没有兴趣将心思花费在收购生铁的上头了。 因为完全没有必要。 市面上的生铁,几乎都被搜刮完毕了。 与其花心思收购,倒不如…… 行动必须要快! 据说河西走廊,有的是生铁……还听说炼钢不只是生铁,对于煤炭的需求,也是极大的,宣府那里,据说有大量裸露的煤矿,官府并没有将煤炭来当做官营,只怕得立即派人前往宣府一趟,和当地的父母官打好关系,得购置一些煤矿来。 一辆辆拉货的马车,已经预备好了。 数不清的民夫已经招募。 还有沿途所有的关节,也需派人立即前往打通。 这一路,固然是遥远。 运输的费用,不低。 可到现在为止,照这么个趋势下去……可说不准呢。 不只如此,各地的铁矿,许多的商贾,也都了若指掌。 要知道,固然是官营的生铁,也是可以买卖的,前提是,必须得增产。 这些商贾,最擅长的恰恰是钻营。 哪一处铁矿可以增产,可以拿下货来,那镇守的宦官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是哪里人…… 河西走廊的生铁,据说质量极高,且价格是最便宜的…… 摸清了路数,便有数不清的车马,开始出发了。 出发时,车里装载着数不清的粮食和生活用品。 据说在河西,那儿粮价很高,许多的生活的必需品,价格也是关内的一两倍。 这些东西送去了河西,再装了生铁返回,通过许多人的计算,这是有利可图的。 当然,最重要的是,四轮马车的出现,让这一切成为了可能。 以往的马车,装载的货物少,且费时费力。 可四轮马车不同,平稳,速度也快,同时装载量大。 当然,最重要的是,关外的鞑靼人被征服之后,大量的马匹也开始涌入了关内,这些价格低廉,吃苦耐劳,且还好养活的蒙古马,实是不可多得的畜力。 看上去,这沿途似乎是远了一些,可实际上,北地大多都是平原,几乎没有过多地丘陵,只需沿着官道,一路西行,若是快马加鞭一些,其实……来回一趟,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 这和南方不同,南方多山多水,甚至可能几里路的距离,中间横着一条河,一座山,这几里路,便需耽误几日的时间了。 在那官道上,数不清的车马,已是趁着天未亮,纷纷出发,他们怀揣着路引,或是寻到了某些大人物的荐信,一队队的车马,浩浩荡荡,连绵不绝。 西山车马制造作坊的马车,现在几乎是全力赶工,订单已排到了年后,可人们对于载货马车的需求,却没有停止。 为了增加运量,匠人挖空心思的对于马车进行改良…… 车马制造的作坊,似乎也预备扩产。 而对于大宗生铁的收购,王金元是舍得下血本的,价格涨了就涨了,依旧还是有多少要多少,太子殿下那里催促的急,若是耽误了太子殿下的大计,他是真的会宰了自己的。 不过…… 细细的看着账目…… 王金元也有一点懵。 不对啊。 表面上看,好似是大肆收购生铁,使生铁的采购价格暴涨之后,花费了无数的银子。 可细细算下来,马车的销量却是翻了番,由于对马的大量需求,西山在关外的大量马匹,也开始供不应求。还有未来,河西走廊的各种矿产,似乎…… 更不必说,等将来……旧城…… 想到这里,王金元倒吸了口凉气,咋,横竖西山都没吃亏。 ………… 这交易市场中的热络,其实也没有引起太多大人物的关注,对于庙堂诸公而言,这些下三滥的交易,不过是尔尔之事罢了。 却有一人,穿着便装,出现在这贸易市场,他暗访着每一个交易的细节,随即,回到家,便又开始去看了那国富论中的文章,将白日所见,进行对照。 在那油灯冉冉之下,王不仕的双肩,竟是微微的颤抖。 是对的! 这一切……竟都是对的。 虽然不知生铁最终会变成什么,可结果……一定如自己所料。 他激动的脸色通红,甚至身躯颤抖…… 国富论……真是一部奇书。 眯着眼,王不仕似是看着一个地方,事实上却是想事想得出神了。 此时的他,已经预感到,数不尽的财富,正向自己招手了。 天变了…… 世道也变了…… 翰林院里那些还抱着经卷的一群蠢货啊。 似乎到现在还没有明白过来。 傲慢……实是人之大忌也!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七章:大力出奇迹 一车车的马车长途跋涉出关,蔚为壮观。 这些马车,就如沿途的宣传队。 以至于沿途州县,都知道是去拉矿了。 关中一带,并没有浓烈的读书气氛,诗书传家的人不多,毕竟……考也考不赢那些考霸,因而……倒是颇有几分商业气氛。 不少人,竟也抱着疑虑,拉着车去。 而在破虏卫这里,一座新城已经拔地而起,近十万的鞑靼人和汉人,混居在此。 鞑靼彻底的瓦解了。明军可以直捣鞑靼内部,这使得,除一部鞑靼人不得不向更荒芜的北方迁徙之外,不少鞑靼人,不得不寄人篱下。 他们也是人,携妻带子到了破虏卫,本以为是为奴为仆,结果……他们惊奇的发现,汉人居然当真对他们进行了安置。 有气力的,上山挖矿,山上到处都是财富,有金银铜铁,大量的富矿,遍布在附近的山脉之间,这里在此前,几乎没有开发,因而,露天的铁矿和煤矿到处都是。 不只如此,在山下,还有数不清的冶炼作坊,所有的矿石下了山,进行冶炼,最终,成为一块块的生铁,煤炭也会碾成粉末,而后,去除杂质。 这里的金银铜,乃是人们最爱采掘的,每年产金三千五百多斤,产银数万斤以上,还有大量的铜矿石,最终制成了铜锭。 而这……还只是前期的采掘而已。 前两年,产量不高,是因为上山的道路崎岖,精力都花费在了道路的修建上,而如今,按着方继藩的法子,人们直接在矿区沿着冶炼的作坊,直接搭起了一个个木轨,轨道上,可用车通行。 未来,各种矿石和冶炼出来的金银铜铁,产量还将不断的翻倍。 男人们挖矿,女人们或是负责带孩子,还有生活造饭。当然……一般人家,还会养上几十头牛羊。 鞑靼人并非是天生残忍。只不过是在恶劣的环境之下,根本没有其他出路罢了。 而现在,可以稳定的定居,妻儿们,不必跟着男人四处游牧,靠着工钱以及卖出去的牛羊,便可吃饱喝足,不少的鞑靼人,对此甚是满足。 稳定和富庶的生活,本就是人们所期待的,尤其是,鞑靼男人气力大,耐力也强,他们挖的矿石,往往多一些。 这一片的矿区大总管,乃是邓健。 邓总管按照方都尉的命令,采取的是计件的薪酬,谁采掘出来的矿石多,谁的薪水便多。 一月下来,卖了气力,也有一二两银子,这个数目,莫说对鞑靼人,便是对寻常的汉人,也已足够了。 人们是沿着黄河定居的,两面都是峡谷,如河西走廊所有的地貌一般,城市规模沿着黄河的南侧,不断的扩大,形成狭长的生活区域。 这里的人,脸俱都像染了一层灰,数不尽的商贾,会将粮食运来。 当然,在附近放牧和耕种的汉人、鞑靼人也是不少。 这里的粮价贵,哪怕是土地贫瘠,种出的粮食少,也足以让一个农人养活一家老小了。 邓健如往常一样,翘着脚,坐在总管厅里喝茶。 他最近喜欢看书。 读书使人快乐。 虽然他认得的字不多,可不妨碍他倒着拿着一部《春秋》,反复咀嚼。 书有些泛黄。 显然是被人看得多了。 邓健一面吃着花生米,偶尔,举起温好的黄酒,一口下肚,痛快。 看完了书,他便将书放下,整整齐齐的将其叠在案牍上那一堆《礼记》、《左传》、《公孙羊》、《谷梁传》之中。 “邓总管,邓总管……” 有文吏匆匆而来,一看到邓总管正在摆弄他的书,顿时肃然起敬。 “吼什么吼,没有规矩。”邓健板着脸。 他长出了一点胡子,因为来了河西,所以脸上多了一些沧桑,他最讨厌有人一惊一乍了,不像样子。 “是,是,小人该死。” “邓总管。”这文吏又道:“突然来了许多车马,都是来求购生铁的,好多啊,看不到尽头。” 邓健面上没有多少表情:“求购就求购,仓促里,不多的是生铁吗?” “是,是,只是觉得蹊跷,还有,这里有一封方都尉的书信。” 啥……少爷。 一想到少爷,邓健的表情就变了。 他永远都无法忘怀,当初自己和少爷在一起的时光。 少爷是个多好的人啊,自打得了脑疾,还是自己前前后后的照应着呢,来此这么多年,妻妾早就成群了,现在住在矿区最华美的大宅里,身边又十几个丫头随时伺候,儿子也已有了九个,女儿不多,也有四个还是五个来着? 总而言之,虽然对于现状一切都还满意,可是邓健永远无法忘怀关内的某个人……至亲至爱的少爷。 “拿书信来。” 那文吏忙是取了书信上前。 邓健打开,一看,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认识的字不多。 于是将书信丢给那文吏:“你来念。” 文吏哪里敢怠慢,站在邓健身边,看了书信一眼,沉默片刻,才迟疑道:“狗一样的东西。” 邓健豁然而起,扬手就是给这文吏一个耳光:“你骂谁?本总管也是你骂的,这是矿区,天不管地不收,我家少爷,在此就是王法,我现在宰了你,你信不信。” 文吏被打翻在地,几乎要哭出来,忙是起身,勉强挤出笑容,摸着自己鼓起来的腮帮子:“邓总管,这是书信里写的,书信里写着的第一句话,就是狗一样的东西。” 邓健身躯一震。 难怪……难怪这狗一样的东西,这六个字,竟是如此的亲切……原来竟是少爷说的。 一下子,邓健的眼睛湿润了。 他又想起了当初伺候着少爷身边的那一个个日夜,少爷也是这般喊自己的,舒服啊,这久违的六个字,一下子让邓健有了一种他乡逢故人的温暖。 他眼角湿润了,努力的吸了吸鼻子,少爷还记得我,还惦记着从前的往事。 “继续念。” “狗一样的东西,生铁价升五成,少卖一个铜钱,打死你!” 呼……舒服…… “真是这样说?”邓健喜笑颜开。 文吏期期艾艾道:“是,是这样说的。” “拿书信来。” 书信到手,反复看了看,只依稀认得几个字,这定是少爷亲自所书,一念及此,邓健又想哭了,他一面将书信小心翼翼的塞进自己的袖里,一面取了案牍上的黄酒,喝了一口,一股热辣,入了喉头,用少爷的教诲来下酒,快哉! “吩咐下去,涨价,给我涨价!” “是!” 一车车的生铁,统统装车。 无数的商贾、管事们懒得讨价还价,因为这里的生铁价格,实是太低廉了,这东西若是运到了京师,至少价格可以翻五倍。 现在是一日都耽误不得啊。 于是,赶紧装车,随即,带上了干粮,立即就走。 而矿区这里,显然也要开始加紧生产了,为了招募更多的人,工钱上涨了不少,络绎不绝的车马,带来了矿区最需要的时蔬和粮食,还有各种的生活用具,却令原本紧张的生活必需品,变得泛滥起来,价格竟跌了不少。 如此一来。 这里的汉人、鞑靼人们,个个沸腾了。 生活水平,短短半月不到,直接拉升了一倍。 便连鞑靼的妇人们,都自告奋勇起来。 没有人不想过好日子。从前鞑靼人过日子,就得抢掠,而现在……可以靠气力。 这些女人,往往是一家之主,因为男人经常要出门,所以鞑靼女人往往属于家中的主人,竟有不少,也要上山采掘矿石。 在这群峦之间,有数不清的牛羊,有沿着山峦而上的栈道,有一座座仓库,许多的冶炼作坊,冒着黑烟。 而无数的车马,沿着走廊,来来回回,宛如长蛇…… ……… 方继藩对于交易市场的喧闹,置之不理。 他其实也不喜欢商贾。 这些见利忘义的家伙,一点都没有对百姓的责任感,他们将私心,无限的放大,为了谋取利润,恨不得将自己的妻儿都卖掉。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就算再坏,能坏的过人间渣滓王不仕?能坏的过小朱秀才? 只要是好好利用,就可以变废为宝。 第一段铁轨,已经彻底的出炉。 朱厚照拉着方继藩,到了热烘烘的作坊,方继藩亲眼看到那钢轨在自己面前,长半丈,好家伙,很厚实,而这一段段的钢轨,却需制造出数万甚至是十数万根,这都是银子啊。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真实不易,若不是靠着冤大头们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修路?不存在的,这尼玛的,都是银子啊,是数不清的银子。 朱厚照拍了拍方继藩的肩:“老方,你又想哭了?” “不是。”方继藩摇头道:“只是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我爱这个世间,爱每一个人。” 朱厚照打了个哆嗦:“只是……” “什么?” 朱厚照期期艾艾的道:“现在,生铁的价格,已经上涨了八倍,还在涨,许多商贾,干脆囤货居奇,这样下去,只怕……无数的钢炉子,没米下锅了。” ………… 明天一早第四更。 正文 第九百四十八章:至亲至爱的弟子 方继藩好整以暇:“无妨,无妨,生铁很快就要来了,那该死的刘文善……” 方继藩开始磨牙,恨不得将这狗一样的东西抽死。 这样的口子不能开啊。 一旦开了口子,有了这个先例,下头数百上千个徒子徒孙,都他娘的要十族,咋的,将我方继藩当公共厕所了吗?想来就来,说走就走,动不动就杀我师父、师公祭个天,喂,我要收门票。 “那该死的刘文善,人品是卑劣了一些,可他的理论,却未必是错的。”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所以,生铁会有的!” 供不应求,若是按照古人的经验,会造成物价的暴涨。 农业社会讲究的是平稳,无论是暴涨还是暴跌,对于民生而言,都是巨大的伤害。 这也是为何,刘健为首的一群人,希望采取极端的手法,直接查抄商贾的原因。 这倒并非是说刘健等人丧尽天良,而是一旦生铁无法供应,许多商贾囤货居奇,势必会导致,国家的动荡。 生铁历来是国家最重要的物资。 一旦朝廷的武库,失去了生铁,那么武器就不能及时的供应至边镇。 而一旦生铁价格暴涨,百姓们的农具价格,将暴涨到天价,这与农业也是息息相关,会导致来年粮食的大规模减产。 哪怕是暂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譬如朝廷的武库之中,还有储备的兵器,百姓们,也勉强还能供应农具的需求。 可长此以往,对于国家的危害,是巨大的。 鞑靼人从前与大明互市贸易,屡屡翻脸的原因,就在于大明哪怕是与其互市,也是严厉的控制生铁的贸易,以至于鞑靼人连口铁锅都没有,日子没法过了,不服就干! 因而,古人们对于这种经验,就是老办法,他们厌恶囤货居奇的商贾,拿他们开刀,可以将危害降至最低。 可另一方面,这也是一个死循环,不从这个死循环里走出来,但凡市场有了巨大的需求,商贾们开始囤货,便杀了祭天,用强力手段,维持住安定。整个大明,却依旧还是一潭死水。 刘文善的方法很简单。 用市场的方法,来达到供需的平衡。 商贾固然逐利,却是可以利用的,他们嗅觉十分灵敏,有超强的行动力,生铁的价格暴涨,他们便会疯了似得……寻找生铁的货源,如此,一旦市场中生铁越来越多,供不应求的情况,也就解决了。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的保证,颔首点头;“本宫倒是相信刘文善的,毕竟,这是一个自请诛十族的家伙……啊哈哈……” 方继藩脸抽了抽。 朱厚照随即道:“是了,昨夜本宫做梦了。” “……” 方继藩很多时候,根本无法跟得上朱厚照的思维。 朱厚照道:“你猜梦到了谁?” 方继藩摇头。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你……” 方继藩汗毛竖起。 “还有徐经!”朱厚照抱着脑壳:“本宫想不明白,为啥会梦到他。” 方继藩忙道:“殿下应该说,为啥会梦到臣和徐经。” “本宫经常梦到你呀。”朱厚照撇撇嘴:“这有什么稀奇,本宫的重点是,为啥会梦到他,他出海这么年了,也没有一丁点音讯,是不是已经死了,所以才托梦给本宫,这梦,到底有什么含义呢?我得请李真人去解梦。” 方继藩道:“我那师侄,能解什么梦。哎,倒是殿下一提醒,我竟想起了我至亲至爱的徐经,现在想来,其他门生,没几个贴心的,比如那该死的刘文善。倒是徐经……” 方继藩的眼睛,有些湿润了。 这是自己最爱的弟子啊。 想到他生死未卜,方继藩的心……方继藩便觉得,心像扎了一样,疼! “他不会死的。”方继藩板着脸道:“他会活着,他还得给我当牛做马呢,为了让他出海,陛下和我们花了这么多的银子……” 朱厚照颔首点头:“说的好。不过,本宫还有一个问题。” 方继藩疑惑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殿下今日问题好像特别多。” 朱厚照苦瓜着脸道:“本宫这些日子,发表了不少的论文,期刊刊载了一些,可是这一期,本宫投了一篇《机械运动之观察》,该死的,居然没有上头版,上头版的,竟是那个张信,张信的一篇《论作物之营养》,竟是将本宫的论文挤下来了。评议组不公哪。” 方继藩忍不住道:“作物之营养?我且看看。” 正待要叫人将最新的期刊取来。 朱厚照却道:“本宫带来了。” 从袖里取出了一本期刊,方继藩接过。 朱厚照是很在乎期刊的,偏偏他又是好胜心极强的人,自打他的力学几个论文出来,顿时,被算学、工程学、工学的论文,大量的引用,竟是风靡一时。 这让朱厚照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在这个基础上,尤其是在制造蒸汽机车的过程中,又发了许多的论文,这一次,他的《机械运动之观察》,本以为,定是要上头版的,结果……被人抢了。 方继藩打开期刊,直奔主题,一看,便明白了:“殿下的论文,其实不在张信之下,可是……张信的论文,更讨喜,你看,他认为,作物和人一样,想要茁壮的成长,便需要提供其营养,何谓营养,养分也,就如殿下为何比别人长得壮实,因为殿下爱吃牛肉,许多的百姓,为何面黄肌瘦,这是因为百姓们在吃糠咽菜。这一个思路出来,评议组们,能不动心吗?农乃国家根本也。再有这里,根据张信多年的研究和实践,他察觉到,作物的营养,来自于腐殖质,这腐殖质和生活力,所以……” 朱厚照忍不住牢骚道:“说来说去,谁不知道,给作物浇肥料,便可让作物生长的更好,这还需要他来说?”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就是科学啊,科学的本质,就在于观察,通过观察,去创建一套理论,譬如明白了这腐殖质和生活力两种东西,未来,就可让无数后人,在这基础上,继续进行研究了。” “不过……”方继藩乐了:“我看这生活力的观点,也未必全对。” “嗯?”朱厚照眼睛发亮,他想打张信的脸很久了,因为农业被评议组格外看重的缘故,那屯田所发布的不少论文,排位都在他之前。 方继藩道:“其实,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作物的营养,或许来自于……矿物质。” 、“啥矿?” 方继藩还没开口。 朱厚照一把扯住方继藩的衣襟:“你说,说不说?不说本宫和你算一算,你偷本宫的印四处去盖章的帐!” “冤枉啊。”方继藩嚎叫。 ………… 弘治皇帝如往常一般,在奉天殿看着奏疏。 他的生活是无趣。 以至于,萧敬也觉得,很是无趣,别人家的皇帝啊。 想想自己的那些前辈,王振、汪直,哪一个,不是跟了一个坑爹的皇帝,跟着这皇帝,成日瞎晃悠,那日子,可谓是多姿多彩。 反观自己,每日睁开眼来,不是跟着弘治皇帝去问安,接着到了奉天殿,这一站,就是七八个时辰,天黑了,回家睡觉。 这还是太监应该过的日子吗? 可他不敢有任何怨言,弓着身,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 外头,有人探头探脑。 萧敬觑见了,眼角扫了一眼恍然不觉,依旧还埋首案牍的陛下,便蹑手蹑脚的出了奉天殿,小宦官急匆匆的道:“老祖宗,不妙了。” “小点声,细细说。”萧敬背着手,伫立着。 “兵部尚书,被都察院的御史,揍了。” “什么?”萧敬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陛下若是知道,还不雷霆大怒啊。 这可是堂堂尚书,居然被御史打了,这成什么体统,要闹出天大的笑话的。 “何故?”萧敬死死的盯着这宦官。 宦官期期艾艾的道:“这些日子,造作局严重缺乏生铁,为了防范于未然,都察院查了兵部武库的储存数目,兵部那边,说是武库的兵器,还可支用一年,可谁晓得……御史们去武库一查……却是发现……却是发现……” 萧敬仿佛明白了什么:“少了?” “何止是少了。”宦官定了定神,意识到自己声音大了一些,又压低了声音:“结果发现,就以刀剑而论,本有刀一万九千三百六十六口,可实际的数目,竟是十不存一,两千口竟都不到,且大多数,竟都腐朽不堪,武库的差役,竟是没有按时养护,那养护刀剑的油料,却也是不翼而飞,御史们急了,便去了兵部,兵部尚书马文升也吓了一跳,忙是让人去寻库部主事,那库部主事还没到呢,御史们已动怒,揪着马文升便是一阵痛打,现在兵部那,还是闹得不可开交呢。” 萧敬打了个颤:“这事儿,别让东厂去掺和,这是他们自己的事,狗咬狗!”萧敬一面说着,一面回头,看了一眼奉天殿,而后淡淡道:“好了,你下去吧。” 正文 第九百四十九章:水落石出 萧敬忙是回到了奉天殿。 他安静的伫立在弘治皇帝身侧。 弘治皇帝眼睛还落在票拟上,一面道:“何事?” 萧敬想了想,道:“御史院和兵部尚书,打起来了,听说……是很多人打一个,马部堂不敌……” 弘治皇帝一脸惊诧的抬头,看着萧敬。 萧敬继续道:“是因为,都察院的御史,查武库时,发现……许多的兵器,都不翼而飞,和账上不但对不上,而且相差极大,甚至……陛下,边镇的军械,都不能供应了。” 萧敬尽力用平缓的语气说出来。 弘治皇帝脸色,却是苍白如纸。 “什么叫相差极大,差多少,一成?两成?”弘治皇帝想要杀人,想做明君,难啊,一个人再如何勤政,可也架不住这个天下,有数百上千人拽着他的胳膊:“莫非还是三成?” “可能……”萧敬沉默了很久:“可能是九成!” 弘治皇帝豁然站起,抄起案牍上的砚台,他眼睛赤红,几乎想要杀人,整个人似是愤怒的失去了理智,这砚台狠狠朝萧敬的头顶砸去。 萧敬哪里敢躲,眼看着那砚台夹带着风来,几乎要到自己额头…… 猛地,砚台竟是生生在半空停止。 弘治皇帝怒视着萧敬,手里还捏着砚台,恨不得将它揉碎了,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最终,又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来,一张蜡黄的脸上,他叹了口气,将砚台丢到了一边。 哐当一声,砚台随着金銮的玉阶滚下。 弘治皇帝重新坐下:“边镇可以供应军需吗?” “只怕……”萧敬心道好险。 他能理解弘治皇帝的愤怒,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憋屈。 别人家的九五之尊,那是何等的豪气啊,至不济,哪怕是杀几个宦官出出气,也绝没有人说什么。 可是陛下…… 萧敬倒是此时恨不得,这砚台狠狠砸在自己的头上,好让陛下至少出一口气了。 他苦着脸道:“边镇那儿……只怕应付不及了。” 弘治皇帝手指头,不耐烦的敲着案牍:“彻查吧,彻查到底,是兵部尚书,还是库部主事,或是其他人……东厂来查,一个漏网之鱼,都不能有,一个武库是如此,那么粮仓呢?那么内库呢?哎,朕平日,待人不薄,文武百官,俱都予以雨露,哪怕降下雷霆,也尽力克制,唯恐,臣民们寒心,可你们……做的都是什么事啊。” 他拉着脸,似想说什么狠话,可嘴皮子嚅嗫了一下,那些杀全家的话,似又有些说不出口,最后,他冷着脸道:“哼,你们就尽情的胡闹吧,等朕百年,驾崩之后,朕的儿子,会一个个收拾你们!” “不!”突然,弘治皇帝似乎咽不下这口气似得:“此案,让太子来彻查,太子为首,方继藩次之,查个底朝天!” 萧敬忙道:“陛下圣明。” 这话的意思,是不是,然我儿子和女婿,来让你们这些混账王八们,统统进火葬场呢? ………… 朱厚照愉快的打着边炉,最近温先生手艺见长,调的酱,更有滋味了,方继藩就在他的对面,夹着一片肉,高叫道:“殿下,你看此肉,纹理清晰,肉质肥而不腻,此牛生前,定是一头勤劳的牛,它兢兢业业,为牛朴实,俯首帖耳,而且俱有一定的素质,若我猜的不错,此牛一定是在西山南村里牵来的吧。” 朱厚照惊讶的道:“这你也知道。”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观其肉,便可知其牛,知其牛,便可知其性也,南庄那里,靠近学府,此牛日出而作,便听朗朗读书声,定是性子温和,情趣高雅,只有学府周遭的牛,也能有此情操啊。” 朱厚照脸便凑上来:“我瞧瞧,我瞧瞧。” 方继藩忙是筷子缩回去,那已过了汤水,带着九分熟的牛肉,蘸酱之后,散发着奇香,方继藩岂会上朱厚照的当,天知道这个厚颜无耻之徒,会不会一口将自己的牛肉叼走。 阿切…… 朱厚照突然一个喷嚏打出来。 一下子,方继藩的脸上变了。 “我的牛肉啊,我的高雅之牛,情操之牛,好学之牛啊。”方继藩哀叹。 朱厚照却是揉一揉鼻子:“哪一个狗一样的东西在惦记着本宫!” 方继藩则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忙将筷子和牛肉摔了,一声叹息,甚是惆怅。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殿下,方都尉,宫中有人来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大惊失色,面面相觑。 不多时,便有宦官竟是带着圣旨来。 他正待要念。 朱厚照却不管这么多,径直上前:“本宫看看。” 直接抢了圣旨,打开,这一看,朱厚照却是怒了:“老方,你看看,这是人做的事吗?” 方继藩脑袋凑过去,见那武库亏空的字样……再看九成……有点懵。 不对啊,正德七年,倒是查过一次武库,毕竟历史上的朱厚照,对打仗有兴趣,所以让人清查一下武库,好知道这大明,有多少军械,可结果,却发现几乎所有的账目,都没有对上,为此,正德皇帝大发雷霆,下旨严查,这一查,就是足足一年之久…… 可现在…… 又不对,现在弘治皇帝没有驾崩,历史已经改变了,此时,朱厚照还是太子,自然不是正德皇帝。 “畜生!”朱厚照最厌恶的,就是窃取武备之人,多少前方的将士,在边镇拼命哪,主意打到这上头,真是猪狗不如! 方继藩却显得很平静。 其实……这实是大明朝的日常……很稀奇吗?只是这东西,他经不起查而已,不查哪里都是太平无事,一查,统统完蛋。 方继藩却是看到,下头敕命太子朱厚照,领自己限期彻查此案的字眼。 方继藩忍不住道:“殿下,你看这里,看出什么眉目了吗?” 朱厚照拨浪鼓似得摇头:“有什么眉目,看不出,本宫现在很生气。” 方继藩叹了口气:“陛下有刑部,有大理寺,有东厂,有锦衣卫,甚至还有都察院,有的是的人手,可为何,要让太子殿下和臣来查办呢?” 朱厚照咬牙切齿:“且不管,本宫非杀这些贼骨头全家不可。” “殿下息怒。”方继藩叹了口气,台词不应该是这样的,这样太没逼格了,狄仁杰的影视之中,应当是倒吸一口凉气,诶呀,真是恐怖如斯,想不到这背后,竟还有…… 可朱厚照是个糙人,在这方面,很不讲究。 方继藩道:“殿下,这说明,陛下对于大理寺、厂卫、都察院统统都大失所望啊,陛下不是对他们的能力失望,若只是能力,何须让殿下来查,陛下哪怕不相信厂卫的能力,难道还相信这等只会织毛衣、打仗、造车和治病的殿下吗?诶,且别先生气,我只是性子比较耿直,实话实说,我的意思是,陛下取殿下的,乃是忠心,因为殿下是陛下的儿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呀。”朱厚照火冒三丈。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臣想说的是,陛下预感到,这个案子……只怕牵涉的人,很广,若非完全信任的人,绝不敢托付。陛下也深知,要查此案,非要有大智,还需大勇。因而,他又知道,殿下大勇有余,而智商不足,于是,命臣辅之。” “……”朱厚照倒吸一口凉气,他眯着眼:“父皇也觉得棘手?” 开玩笑,当然棘手了。 历史上,朱厚照成了正德皇帝时,这个案子,尚且查了一年多,几次都前功尽弃,若不是正德皇帝再三敦促,只怕一年也查不出来。 朱厚照倒是乐了:“看来,父皇还是知道本宫有大智大勇啊,既如此,那么……本宫来查,走,我们去兵部,先将马文升那个混账揪出来,他是兵部尚书,脱不了干系,只要动了刑,不怕他不开口。” “……” 方继藩汗颜:“马文升乃是兵部尚书,怎么可以动刑?” “那侍郎可以吗?兵部司库主事呢?” “……” 智障! 方继藩忍不住心里想。 朱厚照倒是急了:“父皇可是限期半年之内,水落石出,你怎么这么磨蹭。”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的道:“不需三年,三日之内,就可水落石出,首先我们要做的,是找到那一批武器,去了哪里,能牵涉这件事的,绝不是简单的人物,殿下您说是不是?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之下,若是殿下贸然拷打,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啊。” 虽然朱厚照也没有什么名声。 可方继藩有,方继藩还是要脸的人。 朱厚照皱眉:“那么……这批武器,到哪儿去了?” 方继藩心里想,我倒是知道,其实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若是正德朝那一段公案没有偏差的话,那么…… 方继藩道:“这个,让臣来办,不过……殿下……可要小心了,现在陛下下旨,却要提防着,有人狗急跳墙。不如,殿下派百八十个护卫给臣吧,臣睡觉踏实一些。” 正文 第九百五十章:以毒攻毒 朱厚照乐呵呵的看着方继藩:“要坚强!” 这句话,一直是方继藩对人说的口头禅。 可……自朱厚照口里说出来,却让方继藩觉得怪怪的。 也罢。 方继藩心里想,我为国为民,还怕死吗?回头找一千几百个精壮的汉子,我去保护他才是。 这份旨意,其实对朱厚照而言,却是非同小可。 他非要在父皇面前,展现一下实力不可。 可是他不会查案啊。 而且……父皇是说半年之内,可等这半年,黄花菜都凉了。 怎么查呢,怎么查呢? 他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吹着口哨,心情竟觉得不错。 一脸来打我呀,不,来求我呀的表情。 朱厚照只一看方继藩,就知道方继藩又开始嘚瑟了,他一定有了主意,可是……不肯说,这样的人很讨厌,非要别人求他不可。 不只如此,朱厚照简直就是方继藩肚子里的蛔虫。 一旦自己开口问他,到底怎么处置,他一定抱着自己的脑壳,说一声诶呀脑壳疼啊。 倘若和他翻脸,他一定又幽怨的样子,开始细数起朱厚照的妹子,朱厚照的某某某…… 朱厚照咬牙:“我看你家方小藩不错。” “殿下啊,你看你这是人说的话吗?”方继藩哀嚎。 朱厚照忙道:“且慢着,本宫的意思是,方小藩不错,本宫正好有个儿子。” 方继藩才松了口气,却又崩起脸来,将头摇的拨浪鼓似得:“不好,不好,小藩是不错,可这和载墨那个孩子有什么关系,将来我还要出嫁妆,载墨是你儿子,小藩是我妹子,我细细一算,无端端的矮了一辈,儿女和弟妹们的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朱厚照眯着眼:“你儿子正卿也不错。” 方继藩一愣:“啥意思?殿下,不要乱攀亲啊,他们是表兄妹吗?” “又不同姓。”朱厚照冷冷道。 这个时代,表兄妹,还真特么的是联姻的主要对象,古人倡导同姓不婚,因而…… “我大女儿……”朱厚照乐呵呵的道:“年方七岁,相貌你是看到过的,本宫做主了,以后……” 方继藩心里想,娶表妹,这不是人做的事啊,可是正卿这个家伙,怎么瞧着也不像是个有前途的家伙,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想想他爹,多么正派和有担当的人,再看看这么个败家玩意,尤其是那一副舔着脸,在朱载墨跟前的模样,方继藩就想抽死他。 一声叹息之后。 娶个表妹,也顶好的,小朱家的基因好,我的基因也很好,说不定可以强强联合,最重要的是,正卿那个人渣,这辈子,也只能端着别人家的饭碗,混吃等死了。 决定了,回家多生几个,要嘛就只好在小朱家里挑个姑娘。 当然,朱厚照这等不靠谱的承诺,方继藩是不予理会的,就算朱厚照不食言,只要陛下还活着一天,没经过他的恩准,谁敢将他的孙子孙女的姻缘就这么定下,一定会打断那龟儿的狗腿。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我们先研究案情吧,殿下听说过……以毒攻毒吗?” “啥?” “就是……” …………………… 一道查武库弊案的圣旨,顿时引起了天下的哗然。 此事恶心之处就在于,贪墨的太多了,一个个吃干抹净,这可不是漂没一成、两成、三成,这是九成哪。 陛下竟是让太子殿下彻查。 这太子殿下,根据他以往的举止,除了用兵,便是成日和一群匠人厮混一起,听说纺织工人,将这太子殿下定为了祖师爷,你说这是太子吗,望之不似储君哪。 可就这么个看着不太靠谱的人,竟亲自彻查此案。 这却令许多人猜测到,宫中的心思了。 陛下不用刑部,不用大理寺,不用都察院和厂卫,偏偏用太子……要嘛是考较太子,要嘛……背后的深意,实是令人不安。 可很快,一切又归于平静。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次日正午,朱厚照和方继藩至东宫。 这一次,方继藩是有备而来,带着许多的礼物,等朱厚照吼一声:“姑娘们……出来见你们的舅父了。” 方继藩却已笑吟吟的准备好了一个个红包,捏捏这个小脸蛋,这姑娘好,水灵。那个也不错,是会过日子的人。诶呀,这个了不得了,好生养哪。 不过……似乎看别人家的媳妇,瞎琢磨这个,总觉得有些不妥。 姑娘们拉扯着方继藩的长袖子,一口口叫的亲热,果然礼多人不怪。 待到了傍晚,一个个小脸蛋儿在方继藩的脑海里,走马灯似得转动着,他突然觉得自己竟有选择困难症,老半天,也没有挑出中意的人选。 堕落了啊。 当初自己一眼就看中了可爱又乖巧,相貌平平无奇,却拥有有趣灵魂的公主殿下,怎么临到选儿媳妇了,竟是优柔寡断起来。 一声叹息。 方继藩和朱厚照的马车出了城,此时,天色已有些昏暗了。 远处,隐隐的有灯火。 方继藩继续坐在马车里。 他不露声色,眼睛里闪动着什么。 月黑风高杀人夜! 却是突然,一声厉喝:“有刺客。” 方继藩的目光,在车厢里,仿佛闪烁出了亮光。 周遭的护卫,纷纷大吼:“保护殿下,保护殿下……” “……”方继藩是无语的,能不能在殿下后头,加一句殿下和方都尉,你们这是人做的事吗?我方继藩也需要保护的啊。 黑暗之中,金铁交鸣。 车厢外,似乎已开始混战。 “啊呀……”有人发出惨呼。 远处,传来了朱厚照的狂笑:“哈哈哈哈……想不到,本宫也有被人行刺的一日,本宫还以为,一辈子遇不到刺客呢,来的正好,来的好啊,快,将本宫的刀取来!” 方继藩的声音……在夜空之下大吼:“殿下,不要激动!有什么话,好好的说,留个活口啊!” ……………… 新城…… 一座宅邸。 宅邸的主人,显然还未还完房贷。 因而,这宅邸占地不小,内部的装饰,却显得朴素。 一辆辆的马车徐徐而至。 人们没有走前门,而是自后门进去。 随即,便进入了一个幽暗的小厅里。 大家各自落座,这里的主人,似乎不愿小厅里过于通亮。 他压着眉。 呷了口茶。 其他人,各自落座之后,仿佛各有心事。 每一个人都沉默着,只有揭开茶盏时瓷器的磕碰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咳嗽。 “这……”咳咳……昏暗之中,有人徐徐道:“诸公,怎么看?” 许多人叹息起来。 有人道:“此次,最可怕的,并非是案子,而是……陛下将案子给了太子殿下,这还不够明显吗?陛下现在只信任太子殿下,这……才是最可怕的啊。” 许多人暗暗点头。 他们不畏惧陛下将案子交给任何一个衙门,甚至也不担心,陛下弄出一个三司会审。 他们甚至更不担心,太子殿下那鲁莽的性子,短期内查出点什么,而等时间一长,说不准,他们早想办法,将一切的证据,统统湮灭了。 他们唯独担心的乃是陛下的态度,陛下……显然此次不愿意纵容下去了。 当今陛下宽厚,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可一个人,对人宽宏大量,有好也有坏,对于无数臣民而言,陛下的仁慈,确实是人心能够安定,可对于作奸犯科之人而言,某种程度,也是纵容。 可现在……这宽容,显然……已到此为止。 “你们……怎么看待?” “这……” “那姓刘的司吏,是关键……” “那就想办法,让他开不了口。” “对了,那马部堂呢?” “现在肯定是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马部堂上头,明日老许,你上一道奏疏,就弹劾马部堂,将这水再搅浑一些,先让殿下,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马部堂身上,也没什么不好。” “诸公,我们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是啊,是啊,此时,正是同舟共济之时。” “太子殿下,倒是不必担心……该毁的证据,要毁了,大家得想一想,自己身上,还有什么污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不得不防。倘若到时谁出了事,那也不必慌,陛下宽宏,至多,也就是罢官罢了,再不济,也不过是流配三千里,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罪,顶了,哪怕是刺配,家里的妻儿老母,总会有朋友照应着,大家说……是不是呢?” “是啊,是啊,就这么办,总之,真要查出点什么,却万万不可坏了大家伙儿的事,自己遭点罪,家里不必担心,自有大家照应。” “好。” “这是最坏的打算,该当如此。” 却在此时,这府上的管事,却是匆匆进来:“老爷,老爷……”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个节骨眼上,可是容易将人吓死的。 那管事却已箭步上前,到了宅邸的主人耳边,正想说什么,却是许多双眼睛,看向那管事,许多人心里透着不安。 “不必咬耳朵,这里,都是同舟共济的朋友,直接说吧。” “是。”管事的只好一脸惨然道:“太子殿下,遇刺了。” 哐当…… 抱着茶盏的人,顿时茶盏摔落,一张张本就显得有些惊慌失措的脸,却是霎时,苍白如纸。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一章:天崩地裂 这小小的厅中,已是落针可闻。 连咳嗽声竟已没有了。 所有人沉默着,不发一言。 那一张张的惨然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 大家只是贪赃枉法而已。 这不该是日常吗? 可现在……太子殿下……刚刚接到了旨意,好巧不巧,就遭遇了刺客。 刺客是谁,哪里来的? 没有人知道。 只是……坐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却都狐疑的用眼睛逡巡着别人的脸。 他们是用利益揉搓起来的一个共同体,自是为了彼此的利益,同舟共济,可是现在…… 他们方才的装腔作势,以及夜路吹哨,勉强提起的勇气,现在…… “是谁?是谁干的?” 有人在昏暗中咆哮:“疯了吗?我们不过是贪墨了武库而已,居然……居然丧心病狂到刺杀太子殿下。” “疯了……疯了……”有人喃喃念着。 “不是我,不是我。”也有人急于想要辩解。 “到底是谁?” “殿下现在如何?” “据说刺客,已经杀退了。” “有没有人被拿住。” “这就不得而知了。” 啪…… 有人拍案:“你们就是疯子!” 刺杀太子,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陛下再好的脾气,也绝不可能宽恕。 什么叫诛九族,就是不但杀你全家老小,而且一个活口,都不留,男人斩杀,女人入教坊司为官JI。 有人颤抖起来。 有人带着哭腔:“到底是何人指使啊?” “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我等,这纯粹是……” “说这些还有意义吗?为何如此赶巧?” 小厅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居然有一种跳进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 ………… 萧敬手里拿着一张紧急送入了宫中的条子,他手里捏着条子,可手心的冷汗,却已将这条子浸湿了。 萧敬牙关在打着颤,出事了,出大事了。 太子殿下遇刺,遇刺了! 同时遇刺的,还有都尉方继藩。 方继藩那厮,死且死了,眼不见心不烦,看他嘚瑟的样子,就讨厌!可是……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啊。 大明迄今为止,还未听说过如此耸人听闻之事。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匆匆的赶到了乾宁殿。 乾宁殿一片昏暗。 陛下是个节俭的人,既是睡了,当然不肯让人点灯。 萧敬抬头,看着黑暗,嘴唇哆嗦了一下,沿着长廊,加急了脚步。 到了殿前,门口是个值夜的宦官。 “陛下安寝了?” “老祖宗,是。” “住口!”萧敬气的七窍生烟:“陛下就在殿里,你胡叫什么?” 他声音压得很低。 萧敬虽然很享受老祖宗这个词儿。 可并不代表,他喜欢小宦官在陛下的面前叫。 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是,是,奴婢该死。” “我这就要见陛下,你去将陛下唤醒。” “啊……”小宦官一愣。 陛下都就寝了呢,为何让自己去通报。 “去。”萧敬咬牙,几乎想要杀人。 被萧敬这凌厉的目光一扫,小宦官打了个寒颤,哪里还敢多嘴,忙是轻轻的开了殿门,徐徐步入了漆黑的寝殿,随即,他先咳嗽一声,龙榻上,没有动静。 这小宦官则先拜倒,轻声道:“陛下,陛下……” “谁……” 是张皇后的声音。 弘治皇帝胡噜依旧。 “掌灯吧。”张皇后显然也觉得,半夜有宦官来唤醒陛下,有些不寻常,只是,陛下好不容易熟睡,他太累了,张皇后并没有急着将陛下唤醒。 小宦官忙是躬身点了灯。 张皇后长发有些散乱,已是披起了一件霞衣,肤色若隐若现,她赤足极地,地砖下是地暖,一股温润的热气使她的足心也不禁暖和起来。 而那萧敬听到了动静,忙是自虚掩的殿门里进来,他见是张皇后,忙是拜倒:“奴婢。” “何事?”张皇后轻描淡写道。 “娘娘,殿下……遇刺了。” 张皇后身子一僵,本还保持着镇定的脸,骤然之间,变了。 她下意识的想要寻点什么东西搀扶。 小宦官见状,忙是上前,将张皇后搀扶住。 “如……如何……” “无事。”萧敬忙道:“只是……殿下只怕受了惊吓。” “是谁?”张皇后却是一丁点也没有松懈,于她而言,哪怕是伤了一根毫毛,也是天塌下来的事。 “不知,只是殿下昨日,才受了陛下的旨意,奉旨彻查武库一案……” 张皇后已是咬碎了牙齿,她凤颜震怒,到了茶几旁,狠狠的将上头的青花瓷瓶摔了个粉碎。 哐当…… 弘治皇帝惊醒,一脸茫然的看着怒气冲冲的张皇后,顿时心已凉了半截。 张皇后怒气冲冲的道:“陛下竟还睡得下?” “……” “陛下的儿子,都差点丧命了!” “啊……” “若非是他洪福齐天,此刻,陛下该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呀……” “虎毒尚且不食子,陛下历来宽厚,既知彻查武库一案,会又凶险,却为何让太子去,太子……他还是孩子啊……” “他……是孩子吗?啊……他是孩子,他是朕的孩子,他无恙吧。” “陛下现在才关心起太子的安危来了,若是太皇太后有知,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 “啊……” “陛下,臣妾现在心悸的很。” “快,传太……” “臣妾斗胆,请陛下出去,臣妾心悸,不愿见陛下!” ……… 须臾之后。 还一脸懵逼的弘治皇帝抱着自己的衣衫,从寝殿里出来。 外头有些凉,自己竟还是赤足,在寝殿之中,有地暖,自没什么,可一出殿,便觉得脚下凉飕飕的。 弘治皇帝一脸茫然,可瞌睡却是醒了。 他回过头,怒气冲天。 萧敬吓尿了:“陛下伺候陛下宽衣。”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弘治皇帝披头散发的朝萧敬咆哮:“刺客拿住了没有,是谁指使?” “……”萧敬打了个寒颤,不敢做声。 “你这东厂,到底怎么办事的?” “奴婢……”萧敬……已跪下了,脑袋像棒槌一样,狠狠朝地砖砸去。 哐当。 一声轰响之后,萧敬觉得自己的脑壳已经不属于自己,他……哭了! ……………… 方继藩翘着脚,乐不可支的在镇国府里坐着。 朱厚照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时不时的抬头,看着烛火:“几更天了啊,老方,你靠谱不靠谱,你可别骗本宫。”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殿下,别急,别急,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朱厚照便叹了口气:“真是可惜啊,倘若刺客是真的就好了,可惜只是我们自己演的戏,诶……诶……” 他开始唧唧哼哼,也不知他说什么。 这是一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觉。 人生之中,少了那么一点刺激。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觉得这家伙,纯粹的脑子有问题,不过……殿下这么喜欢刺激,找机会,挑个好地方,让他去蹦极怎么样。 啊呀,千万不可有这念头,会死人的,儿媳妇是十有八九,要没收! 外头,传来匆匆的脚步:“恩师,恩师……” 进来了一人。 乃是王守仁,王守仁抿着嘴,永远是一副冷峻的样子。 朱厚照顿时打起精神:“如何?” “按着恩师所指的地方,果然……查到了……”王守仁面上虽是冷峻,可眼睛却发亮。 自己是刑部左侍郎,这些日子,处理的案子不少,王守仁历来骄傲自负,可是……他又一次对恩师五体投地,恩师到底是怎么才知道这些赃物在哪的,这才多少功夫,神了啊。 方继藩打起了精神:“好,好,好,看来,为师所料果然没有错,现在,立即带人,查抄那几处货栈,到了明日,我们就将这伙人,一网打尽!” ………… 内阁。 夜里当值的谢迁无所事事。 夜里能有什么事呢,之所以内阁大学士需要值夜,只是为了要防备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罢了。 可在这里,又睡不着,索性,就在这内阁附近,晃一晃。 可是…… 谢迁眺望着,突然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奉天殿的方向,居然燃起了灯火。 大半夜的,陛下不是去乾宁宫就寝了吗?陛下历来节俭,这奉天殿,怎么突然一下子,染了灯。 他一时失了神,以为自己看错了,再三确定了几遍,方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眼睛出了问题。 就在他讶异的时候,却有宦官急匆匆的来:“谢公,谢公。” “何事?”谢迁一脸错愕。 “出事了,出大事了。” 谢迁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故作镇静:“说!” “太子殿下……遇刺了!” 谢迁打了个冷颤,头晕目眩。 太子殿下……遇刺了,是谁……如此丧尽天良! 他脸色铁青的看着宦官,接着,又抬头看了一眼奉天殿,随后看了墨黑的天穹。 明日……天该是红色的吧! 残阳如血吗? ……………………… 感谢whytony同学今日的五万起点币,万分感谢。 今天早上闹钟没叫醒,老虎气的差点把闹钟砸个稀巴烂,不过细细想想,算了,人谁无过,这一次原谅他,明早,老虎尽量早点起来写,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五十二章:真相 清晨的曙光初露。 宫中便来了个人。 准确的来说,这个人是萧敬。 萧敬陪着陛下,一宿未睡。 他脑袋上,是一个硕大的血泡。 说出来都可能都不信,这血泡,是他自己砸的。 他只在马车上,小憩了一会儿,随即,便见到了太子殿下。 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两只手,还有两条大腿,都在! 萧敬一下子,长长的松了口气,有零有整,整整齐齐,这样就放心了。 他眼睛通红,委屈巴巴的样子,啪嗒一下,跪倒在地:“奴婢见过殿下。” 朱厚照背着手,眼高于顶的样子,眼角的余光,都懒得扫一扫萧敬:“啊,喔,萧敬啊,大清早的,你来做啥?” “奴婢奉陛下之命,特来探视殿下,听说有杀千刀的贼子,居然敢行刺殿下,奴婢……见殿下无恙,实在是……实在是……这是……这是祖宗有德啊………” 朱厚照道:“祖宗有德,那也不是你祖宗,你高兴个什么劲。” “……”萧敬一直在尝试着和太子殿下好好的沟通。 可这无数次的努力,都让他失败了。 他信不了这个邪,可是…… 老半天,萧敬被噎的说不出话来。 方继藩在一旁,却是呵斥道:“殿下,怎么说话的,萧公公也是好心,殿下这样说,岂不是让他寒心,萧公公的祖宗,怎么就不积德了?不积德,他能入宫来侍奉陛下?” “……” 萧敬想杀人。 这时朱厚照却是绷着脸道:“你立即回去,告诉父皇,就说……武库一案,所有的真凶,已经统统找到了,请父皇立即召集百官和群臣,开始朝会,到时,本宫和方都尉,自会将牵涉此案之人,统统揪出来。” “啊……”萧敬一愣,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滚!” “噢。”萧敬哪里还敢多待,既然没办法沟通,那还是敬而远之吧:“奴婢告退。” ………… 弘治皇帝一宿未睡,惆啊。 太可怕了。 一群人,贪渎到了这个地步,牵涉的,肯定不是一个两个。 直接漂没了九成,这还只是武库,想一想,真让人害怕,若是这个时候,国家有了外患,会是什么样子呢? 越想,越是寒心。 弘治皇帝一宿没得睡,此时,着急上火,气的想要杀人。 贪渎倒也罢了,居然还想杀人灭口。 连太子都敢动,这些人,到底丧心病狂到了何等的地步啊。 幸好太子无恙,否则,就真的天塌下来了。 弘治皇帝根本没心思去看案牍上的奏疏,他焦灼的起身,来回踱步。 心里想着,事情会不会传到仁寿宫那儿,太皇太后若是知道,还不知道什么样子。 张皇后那儿……看来也没法交代。 朕九五之尊,受命于天,何曾狼狈到这个地步。 他眼睛红了,不禁在想,朕要诛这些狗贼的十族! 只是……这案子该怎么办,怎么查出来? 这绝对是一桩窝案,牵涉的人,绝不会是一个,这满朝上下,天知道有多少。 甚至极有可能,还有人是位高权重,有些人,甚至可能不久之前,还是朕的肱骨和心腹之臣,他们的能量,是绝对不小的。 要查。 何其难也! 弘治皇帝闭上了眼睛。 这个仇,只怕没有一年半载,甚至可能这辈子,都报不到了吧。 朕身边,竟无可用之人。 太子是不能再让他查下去了,还有方继藩,可千万不要再来一次行刺,再如此,十之八九,张皇后要抱着皇孙回娘家都有可能。 他太了解张皇后的性子,外柔内刚,平时什么话都好说,温柔娴雅,可一旦惹急了,怕是即便当着百官的面,都敢挠自己的脸,让自己头破血流的。 念及此。 弘治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 英国公…… 他脑子里,想起一个人来。 英国公从孝陵回来了吗,他倒是个刚直的性子,和百官没有过多的牵涉,在军中又有极大的声望…… “陛下,陛下……” 此时,萧敬却是气喘吁吁的回来。 一看到萧敬回来,弘治皇帝顿时提心吊胆:“怎么样,太子如何?” “好,好的很。”萧敬拜倒。 弘治皇帝才松了口气,还是让萧敬眼见为实,才能让自己放心啊。 他凝视着萧敬:“如何?” “太子殿下请陛下,立即召开廷议,殿下和方都尉说,真凶已经找到了。” “……” 弘治皇帝一愣。 找到了。 就找到了? 这么大的案子,这才几天? 不可能! 弘治皇帝并不傻。 他有时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对这文武百官,却是多少有些认识的。 一个如此大案,牵涉之广,层级之高,岂是一两天,就可以将其一网打尽的。 何况,没有认证物证,怎么可能一下子找出所有真凶。 这……实在太骇人听闻了。 “这两个家伙,又想弄什么名堂?”弘治皇帝磨牙:“这个时候,还想着胡闹吗?” “陛下……”萧敬不知该说什么好,不回答,陛下少不得又说一句,你们东厂干什么吃的,可回答,自己该说啥?说什么都有错啊。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显得焦虑无比,他突然驻足,道:“召开廷议,就不是小事了……何况,昨夜太子遇刺,只怕有不少人已经知道了吧。” “是。” 弘治皇帝闭上眼睛:“这两个臭小子,罢……召他们来吧,朕倒想看看,他们是怎么找出真凶的,正好,借此机会,敲山震虎也好。” “但愿……”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当真找到了真凶吧。” 萧敬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道:“朕趁此机会,小憩片刻吧,朕头疼的厉害。” 他是真的头疼。 张皇后那儿,还不知该怎么交代,如何哄着呢。 他忍不住想要说,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可这话却没出口,毕竟……隔墙有耳。 索性,人便坐在了御椅上,身子微微偎着,假寐。 ………… 无数的大臣,鱼贯入午门。 朱厚照和方继藩来的最早。 二人显得精神奕奕,谈笑风生,对于其他人,一概不予理会。 至于百官,却各怀心事。 朱厚照背着手,显得有些紧张。 倒是方继藩很轻松,他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生死看淡,爱咋咋地。 几个门生,乖乖的站在方继藩不远处,听到了恩师遇刺之后,他们几乎要疯了。 现在亲眼见到恩师无恙,一下子,心情愉快起来。 方继藩从他们的眼神里,能看到那股子关切,心里顿时暖和起来。 这些门生,还是有良心的啊。 别人只关心太子,也只有他们,总还惦记着为师的生死。 可见自己的教育,没有白费。 众人入了奉天殿,行礼。 弘治皇帝却是眼袋漆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只稍稍打了个盹儿,终于……该干正事了。 他左右四顾,看到了太子,深深看了朱厚照一眼。 心里竟有几分感触。 终究是朕的孩子啊。 不知昨夜,受到了惊吓没有。 这真是万幸。 众臣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只淡淡道:“不必多礼。” 每一个人,都焦虑的看着弘治皇帝。 据说真凶拿住了。 这使许多人好奇。 太子殿下,这也太不靠谱了吧。 这才几日啊。 可是,突然进行如此大的廷议,难道只是儿戏…… 当然,少不得,也有人心里惴惴不安。 朱厚照此时朗声道:“父皇,儿臣有事要奏!”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但说无妨!” 朱厚照道:“父皇,儿臣受父皇之命,彻查武库贪渎一案,现今,已有了一些眉目,特来奏请父皇。” 弘治皇帝牙一酸。 他就怕接下来,朱厚照来一句,儿臣夜观天象,或者是,儿臣昨夜梦中之类的屁话。 两天时间,不到二十四个时辰,就捉拿到了真凶,你朱厚照还以为自己是包拯不成? 弘治皇帝抚案,却必须得装作一副耐心的样子,露出欣慰之色:“是吗,有什么眉目,尽快说来。” 朱厚照道:“父皇,首先,儿臣和方都尉,已经查到了销赃的窝点。这些被贪墨掉的兵器,哪怕是被人偷偷的带出来,已定需要一个地方,暂时存放,毕竟,这里头牵涉到的兵器,实在不少,若是直接将这些兵器倒卖出去,实是树大招风,因而,他们会在武库附近,寻一个地方,将武器进行重新锻炼!” 倒卖武器,这几乎和谋反没什么分别了。 显然,人家只是求财,还不会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们必须得有一个销赃的地方。 哪怕是将兵器回炉……这其中的利益,也是巨大的。 这个时代,铁和后世不同,价值不菲,甚至有些时候,朝廷直接用铁来制钱,这是硬通货,而武库之中,数不清的铁制兵器,莫说是漂没九成,就算是一成,其中的利润,也是巨大的。” 什么…… 顿时,所有人窃窃私语起来,这才一下子功夫,居然……就找到了销赃的窝点? 太子殿下和方都尉,难道能掐会算不成?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三章:无所遁形 殿中,一下子哗然起来。 就查抄到了销赃的地方? 这已是神速了。 许多人面面相觑。 也有不少人,显得有些慌乱。 朱厚照振振有词道:“父皇,这销赃和藏匿赃物的地方,就在京师之外,一处庄子,靠近陈家庄,儿臣已命飞球营的人马,将那里围住,随时……都可以破门而入。” 地点都已经说清楚了。 弘治皇帝一愣,不可思议的看着朱厚照。 是这样吗? “方继藩。” 方继藩忙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太子所言,当真?” 方继藩心里说,怎么像挑拨离间哪,太子说啥,你来问我做什么,倘若太子殿下小气一点,非要爆炸不可,自己的爹都不信自己,偏偏信自己的女婿。 不过……方继藩倒是不担心朱厚照吃找个干醋,这理应不是太子殿下心胸开阔,实是自己为人处世很是高明,满京师的朋友对自己没有不服气的。 方继藩道:“陛下,臣可以用十族老幼的人头来担保,太子殿下所言非虚!” 弘治皇帝这才稍稍安心,倒是对朱厚照刮目相看起来。 这么容易? 他道:“那么,你说案情已有了眉目,只是这个?” “并非如此。”朱厚照正色道:“父皇,儿臣还知道,这些该死的乱贼是谁。” 殿中又哗然起来。 弘治皇帝倒是担心,可别指鹿为马吧,这几日时间,就能搜寻到证据? 没有人证物证,无端的指责大臣贪赃枉法,岂不坏了贤名?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你想仔细了,若是无凭无据……” 朱厚照中气十足:“父皇放心,儿臣已经铁证如山了!” 弘治皇帝见他自信满满,反而心虚了。 朱厚照是个不可控的人,至少弘治皇帝没办法控制。 有时这家伙能让人眼前一亮,可有时候,能让弘治皇帝气的吐血。 既然……他说是铁证…… 弘治皇帝道:“好,你说来!”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朱厚照便道:“兵部给事中王岩,你出来!” 群臣之中,有一人差点瘫坐在地。 无数人朝着那方向看去。 却见那王岩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他嚅嗫着口,想说什么。 所有人都没意识到,第一个被点名的,居然不是兵部尚书马文升,也不是兵部的司库主事,而是给事中,这给事中,虽是地位卑微,权责却是极大,他掌有巡视兵部各司的权力,甚至可以封驳圣旨。 这是清流,且是清流中的清流。 那王岩脸色苍白,艰难的走出几步,最终,拜倒在地:“臣……臣……” 弘治皇帝见状,左右四顾。 许多大臣,则都看向太子殿下。 这王岩,显然也是有一点清名的,似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贪墨武库,毕竟,武库中的点验、出纳,都不是他过手。 “真凭实据呢?”弘治皇帝看向朱厚照,他最担心的,就是大庭广众之下,朱厚照什么人证物证都没有。 朱厚照却是乐了:“父皇,儿臣现在还没有掌握足够的证据。” “……” 方才……方才这龟儿子说什么来着? 弘治皇帝一愣,明明方才,你说有证据的,转过头,你不认了?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的看着朱厚照,吹胡子瞪眼。 满殿群臣,一个个惊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太子殿下……你这是…… 方继藩却是笑嘻嘻的道:“大家先不要惊慌,要冷静,证据现在就有了。到底是不是这个王岩,其实……一问不就知道吗?太子殿下,臣已饥渴难耐,能否请太子殿下,准许臣立即盘问。” 朱厚照满面红光:“准了!” 亲自……盘问…… 这殿中君臣,还是很服气朱厚照和方继藩的。 你问了,人家会认,人家是傻子? 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走到了那王岩面前:“王事中,你好呀。” 王岩已是脸色苍白如纸,瑟瑟发抖,他艰难的抬头,看着笑容可掬的方继藩。 却见方继藩依旧还是如沐春风的样子:“我这辈子,只佩服一种人,就是敢作敢当的人,一个人,他敢做不敢当,那还是人吗?这话,在不在理。” 王岩咬着牙关,一言不发。 似乎……没啥效果啊……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武库的贪渎,有你的一份吧,当然,你只是一个小虾米,可是……你也不容小觑啊,我就不谈,其实你当初家道中落,此后却金榜题名,做了几年官之后,就有银子在新城买下房产了,一夜暴富嘛,凭什么就说,这银子是贪渎来的,说不准,路上捡的呢,又或者,是夫人的嫁妆呢,你能在新城买房,这是你深明大义,我很敬佩你有此眼光!” “……” 对于接盘侠的赞美,是必须的,不然以后还怎么打开门做生意,房子还卖不卖了。 方继藩其实不喜欢查贪渎案,这是砸自己的金饭碗啊。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王岩。 王岩只趴在地上,埋着头,依旧一言不发。 “可是,王岩,你还敢说这和你没有关系,那陈家庄的库房,已被抄出来了,还有……你们丧心病狂,行刺太子……” “没……没有,下官断然没有行刺太子。”王岩立即辩解。 “还说不是你!”方继藩厉声道:“太子殿下刚刚接到了旨意,要彻查此案,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狗贼,就敢收买刺客,图谋不轨,你可知道,刺杀太子,是何罪?” “我……我……”王岩打了个冷颤:“不,不……不是下官,下官没有,下官……” 他……哭了。 几乎要崩溃。 方继藩却是冷冷的看着他。 他泪眼看着方继藩。 “我……我……” 弘治皇帝皱眉…… 这没有证据,就靠这么盘问,有用吗? 怎么看着,都不太靠谱啊。 文武百官,竟有点同情王岩起来。 王事中看着不像啊,反而是方继藩在此咄咄逼人,像是张牙舞爪的大灰狼。 方继藩却只是对王岩冷笑。 王岩嚅嗫着嘴,他泪流满面,期期艾艾的道:“下官……下官……确是从武库里,分了一点银子……” 一下子,整个奉天殿已经炸开了。 居然……承认了。 这可不是严刑拷打。 是这王岩,亲口承认的。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觉得不可思议。 王岩一把鼻涕一把泪:“可是……下官不是疯子,下官固然是贪赃枉法,可是……却从来没有,行刺太子殿下呀,行刺太子殿下的事,和下官一点关系都没有,下官,可以……对天起誓,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浑身颤抖,身如筛糠。 弘治皇帝一脸震惊的看着方继藩,再看看得意洋洋的朱厚照。 朱厚照叉着手,却是冷笑:“不是你行刺吗?若不是你,还能有别人,是你其他的同党不成?” “这……这……下官就不得而知了。”王岩战战兢兢。 他不是心理素质不好。 能成为兵部给事中,就没有心理素质不好的。 事实上,昨天夜里,他在小厅之中,就做过破釜沉舟的准备。 为了自己的前途,自己一定要掩盖自己的罪行,可当听到太子殿下遇刺,他就彻底瘫了。 是谁行刺的。虽说不是他,可是……他无法保证,是不是其他的同党。 这些该死的同党,他们怎么就敢这样铤而走险,一个贪渎案,竟生生的,折腾成了谋反大案。 哪怕是贪渎,若是他被揭发出来,也认了,他完全可以咬紧牙关,统统将罪行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毕竟,最坏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杀头而已,可是自己的妻儿,会有人照顾,若是运气好,陛下鸿恩浩荡,或许,只是罢官和流放罢了。 可当遇刺的消息一传来,他就彻底的懵了。 同党里有坏人啊,这个锅,他怎么背的动,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牙关不断的颤抖着…… 连那陈家庄,竟都已经查抄了出来,虽然……陈家庄那儿,没有自己多少罪证。可是,这才多少日子,就进展如此神速,再加上,太子殿下,直接点了自己的名,有了目标,继续顺藤摸瓜,被查出来,这不是迟早的事吗? 既然是迟早的事,在此抵死不认,几乎等于是作死,现在贪渎只是小事,可是……这诛九族的刺杀太子,才是关键啊。 “下官……下官……下官说的……都是真的,方都尉,你要相信我啊,一定要相信下官啊,下官……家道中落,刻苦读书,金榜题名,当初,也曾想做一个好官,可是……下官……穷怕了,穷怕了啊。” 他一脸懊恼和悔恨,泪水磅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下官终究逃不出法网,可……可既然太子殿下和方都尉,如此……如此明察秋毫,就请……就请太子殿下和方都尉,万万不要将这谋反大罪,扣在下官身上,下官……下官……” ………… 第二章送到,今晚九点,东方卫视,嗯,大家记得要看,嘿嘿。 正文 第九百五十四章:陛下生了一个好太子啊 贪渎算啥。 而且…… 方继藩好像料准了似的,这个王岩,乃是给事中,在这一个团伙之中,并不算什么。 正因为身份低下,恰恰是最薄弱的一环。 真正分到他身上的银子,也没有多少,他至多算是从犯而已。 若只是贪渎,算到了他的头上,王岩大不了将这锅背下来,因为他没有选择,他若是招供出其他人来,就算不死,只怕将来也会遭到报复,这些人,可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 可现在…… 王岩沾上的,是谋逆大罪,这不但只是他死,还累及满族,这个时候,还扛什么,一人顶罪背锅,这口锅,背的动吗? 全家几百口,但凡是沾点亲的都要死绝了,还给人背锅,这不是傻? 现在,他争取的乃是贪渎从犯的罪名,这谋逆大罪,他自然抵死不认的。 而王岩一认罪,许多人的脸色骤变。 这可比人证物证,可要翔实多了。 弘治皇帝眉毛一挑。 如此艰难的事,还真让这两个家伙,就一会儿的功夫便办妥了。 弘治皇帝显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凝视着那王岩。 却又怒从心起,这个狗贼,到了现在,居然还抵死不承认刺杀太子的事。 弘治皇帝怒道:“不是你行刺的,那么,是何人行刺?” 弘治皇帝的声音尽力的平和,可这平和的背后,却是冰冷。 王岩就像被针扎了一下,打了个哆嗦。 他抬头,看了一眼班中的人一眼,而后,又狠狠垂下头,才道:“不是…臣……不是臣啊,臣……怎么敢做这样的事,臣区区一个……一个……” 而此时,方继藩却是笑了笑,与朱厚照对视了一眼。 朱厚照也乐了,嘲弄一笑,随即厉声吼道:“到了现在,王岩的党羽,还想隐藏吗?你们以为,此时此刻,还躲的掉?现在,都统统给本宫滚出来!” 这一吼,声震瓦砾。 啪嗒…… 突的,一个人,直接在班中瘫坐在地。 众人看去,顿时哗然,此人…… 此人竟是工部员外郎周亚,周亚此人历来有清名,据说他是工部,少有在新城买房的人,人们都说他家徒四壁,是两袖清风之人。 可是……那周亚此时,面白如纸,像是整个人一下子没有半点力气一般的堕在地上。 完了,彻底的完蛋了。 他十分清楚,这王岩绝不会给大家顶罪的。 为了洗清刺杀太子的谋逆大罪,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将所有人都拉下水。 被查出来,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他脸色灰暗,哆哆嗦嗦的,立即道:“我……我也没有刺杀太子,这些都和我无关,定是他们,定是他们……” 他们?他们是谁? 这满朝文武,一个个鸦雀无声,竟觉得心底生出了一丝丝的寒意。 却在此时,有人脸色苍白如纸,一步步走了出来,拜倒道:“万死。” 声音哽咽,他虽埋着头,无地自容,可大家却认得他,是兵部右侍郎梁荷,竟是他。 一下子,所有人沸腾了。 居然牵涉到了侍郎,朝廷三品大员,竟敢把手伸到了武库,这是贪婪到了什么地步啊。 要知道,这百官各有自己发财的渠道。 像那些官职卑微却掌握了权力的官员,可能会直接将手伸进自己权责之内的地方。 可一旦到了侍郎这个地步,就绝不会干这等污秽之事了,毕竟,这合理合法的冰敬、碳敬,地方官和下头官员逢年过节送的礼,都足够肥的。 可这梁荷……现在已是右侍郎,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班中还有许多人,似乎还僵持着,他们不甘心,他们咬着牙,面如死灰,可当看到梁荷站出来时,其实……他们已经清楚,一切的侥幸,都已灰飞烟灭。 太子和方继藩,能在这么短短的时间之内寻到销赃之处,这就说明,他们一定掌握了什么,同时揪出了一个王岩,几乎就已大势已去。 王岩一定会供认不讳,从前大家订立的攻守同盟,在抄家灭族之罪面前,就是个笑话。 “陛下,臣万死,可是臣没有刺杀太子啊。” 有人滔滔大哭,拜下。 弘治皇帝看着这一个个熟悉的人。 这些人之中,竟有不少,都是自己所欣赏之人,他们给弘治皇帝的印象,有的是两袖清风,有的是刚正不阿,也有人……是朴实无华。 可现在偏偏…… 弘治皇帝抿着唇,身子在颤抖。 就是这些人,将那武库给搜刮了个干干净净,一面口里喊着仁义道德,一面…… 猛的,弘治皇帝狠狠拍案,道:“还有谁?” 事情……出奇的顺利…… 一个个人,默然无声的站出来。 而方继藩和朱厚照,却都松了口气。 要查一个案子,最怕的,是这些贼子们会拧成一根绳子,若如此,只要有人咬死了不认账,那么……哪怕你查出一点眉目,线索却又断了,必须得去寻新的证据,想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何其难也。 而且……在这段时间之内,还没有被揪出来的人,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湮灭证据,同时,不断的放出各种烟雾弹,阻扰太子查下去。 可现在……他们的所谓同盟,却已打破了,只需要有一个突破点,这些人……便统统都要被一网打尽。 “陛下……老臣愧对陛下……” 又一人…… 第七个……第八个……第十三个…… 当第十七个人站出来时,弘治皇帝震惊了。 金吾卫指挥使同知陈贺! 金吾卫乃是禁卫之一,负责卫戍宫中,里头的每一个武官,都是精挑细选,要求绝对的忠诚。 而这陈贺,当初弘治皇帝在詹事府时,他便负责担任弘治皇帝的侍卫,深得弘治皇帝的信任,弘治皇帝万万没有想到啊,想不到……陈贺居然也是其中之一。 陈贺拜下道:“臣……” “原来你也有份啊。”弘治皇帝突然苦笑。 这十八个人,个个面如死灰。 一个武库,就揪出了这么多人……有兵部,有大理寺,有御史,又禁卫,既有清流,也有武臣,这一个个人,弘治皇帝竟认得大半。 弘治皇帝身子颤抖着,他突然笑了,这笑有些复杂,有些苍凉,有些愤怒,有些酸楚…… 而后,弘治皇帝才道:“哈哈,朕待你们不薄,朕平时里待你们不薄啊,朕平时就节俭,可对于你们的赏赐,却从未少过一分一毫!” 说到这里,方继藩就有话想说了,陛下上一句是对的,陛下确实节俭,可啥时候给人的赏赐优厚了,我方继藩第一个不服气啊,我的金腰带是铜的,还有该死的嫁妆,那一箱箱的‘赤金’,我现在还没花完呢,花不掉啊,总不能背着几十个麻袋的铜钱去买糖葫芦吧。 当然,方继藩是个识趣的人,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和陛下唱反调,毕竟是自己老泰山,还是要讲感情的,钱是小事,感情最重要。 此时,弘治皇帝咬牙切齿的继续道:“可是你们,看看吧,看看你们都是什么样子,简直无耻之尤,你们……你们……来人啊,统统拿下,下诏狱收押!” 一群犯官,个个如死狗一般,他们此时,皆是面如死灰……却是此起彼伏道:“陛下,我等没有刺杀太子啊,臣没有啊……” “臣知道是谁,一定是这该死的陈贺,陈贺乃是金吾卫指挥使同知,只有他才能豢养死士,请陛下明察秋毫。” “放屁,老子没有,老子断然不会做这样的事,姓杨的,你敢污蔑老子,老子撕烂你的嘴。” 在危难跟前,一通人干嚎起来,早已是斯文扫地。 ………… 朱厚照征询似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意思是,都已一网打尽了吗? 方继藩显得悠然,不急了。 这些人,都已下了诏狱,倘若还有什么同党,就算这个不说,别人也会说的。 到了这个份上,事关生死,哪还有什么义气可言? 他们抬头,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目中,尽是血丝,他显然是怒不可遏,气愤难耐,胸膛起伏着,忍不住发出了狞笑。 这个表情,在素来宽宏的弘治皇帝身上,是极少出现的。 可今日…… 泥人还有三分火呢。 “陛下,请陛下息怒。”方继藩忙道:“今日所涉事之人,无一不曾是朝廷栋梁,今日……陛下明察秋毫,他们自是万死莫赎,可是陛下今日除奸,更该高兴才是,除了这些贼子,天下太平!” 弘治皇帝脸色依旧冷峻。 倒是刘健等人,先是心有余悸,其实这其中的许多人,连他们都觉得不可置信。 甚至有不少人,刘健还是颇为欣赏的。 可哪里想到,他们竟丧心病狂至此。 现在刘健回过了神来,眼看一脸震怒的弘治皇帝,他顿时上前,拜倒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恭喜什么?” 弘治皇帝怒斥,他龇牙裂目,宛如怒目金刚。 刘健道:“陛下生了一个好太子啊!” ……………… 九点一十五开始收看,哇哈哈,上海东方卫视哈。 正文 第九百五十五章:龙颜大悦 没有人比刘健更了解弘治皇帝了。 弘治皇帝的震怒,更多的是,来源于他对他所信任之人背叛的羞怒。 弘治皇帝是个心胸宽广之人,他料人从宽,绝不会将一个人,往更坏处想。 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格外的愤怒。 如此对待你们,你们竟龌蹉至此? 刘健还能说啥? 说到底,他这个内阁首辅大学士,失察之罪还是有的。 可真正论起来,又能说什么呢。 这等漂没和亏空,简直就是常态。 历任首辅大学士之中,刘健已算是颇有几分能力了,可即便是刘健,也无法做到杜绝这些事。 于是,他索性拜下,一句恭喜陛下,生了一个好太子……瞬间,让这尴尬的殿堂,一下子有了几分生气。 君臣失和,是极严重的事,幡然醒悟的群臣,此刻也已醒悟,哪里还敢迟疑,纷纷拜倒:“恭喜陛下,生了一个好太子。” 这排山倒海的声音,还有那喜悦的气氛,总算是冲淡了方才的尴尬。 弘治皇帝这才回过神来。 他脸色虽是铁青,可这一番称颂,却宛如天籁之音。 自己这儿子……倒是不差的。 横扫大漠,明察秋毫。 这岂不是有文皇帝之风。 细细想来,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呢。 儿子长大了啊。 竟比老子强了。 当然,这只是一句感慨,不算得数。 弘治皇帝心知朱厚照的缺点,在于对于政务没有耐心,与臣子打交道,也过于率性而为。 可是…… 不得不说,这个案子,办的实是漂亮。 他忍不住,看了朱厚照一眼,目中掠过了一丝欣赏。 随即,目光又看向方继藩。 这里头,怕也有不少方继藩的功劳吧。 朕让太子和方继藩来查办此案,是因为对他们二人,最是信任的过。 可先是太子遇刺,却是将自己吓了个半死。 到现在……自己还想着张皇后那一张幽怨又严厉的脸呢。 事后想想,还是心有余悸。 至于这些乱臣贼子,呵…… 弘治皇帝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容:“太子惩弊有功,方卿家亦是功勋卓著,这一次,倒是……辛苦了你们……不过,朕倒想问一问,这案子,到底是如何查出来的?” 虽然知道了结果,却是不知过程,却是遗憾的事。 总不会是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吧。 不可能,绝不可能! 其实,这百官也想知道,这惊天大案,为何反手之间,就被朱厚照和方继藩查了个水落石出。 心里坦荡的人,就图听个乐子,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心里有鬼的人,也好学习一下经验,毕竟,耗子若是不了解猫,那就离死不远了。 这就如高端犯罪之人,其法学知识,未必比律师要差一样,自己所背负的案子,最高判决几年,最低几年,自首能减轻多少罪责,是否会有缓刑,人家可是门清的。 朱厚照此时已忍不住叉腰了。 他手刚要提起,站在他一旁的方继藩,轻轻用手一拍,将他的爪子拍下去,狗一样的东西,这个时候装个啥,闷声发大财啊。 朱厚照才将双手垂下,而后道:“父皇,此案的关键,在两处。” 两处……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朱厚照道:“其一,就是方才儿臣所说的,如此多的兵器,需要偷偷搬运,甚至是熔炼,就不可能,没有痕迹。武库靠近东门,所以,儿臣就料定,这藏匿和销赃的地点,一定就在东门附近,这个位置,它既不能在城中,因为动静太大了,必须得在城外。除此之外,它又不能相距太远,太远的话,输送起来,麻烦,且太容易露出马脚,儿臣和方都尉便在附近搜查,果然……一查……就有了眉目。”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百官们若有所思,纷纷点头。 这就是了。 其实藏匿和销赃的地点,关键之处,就在于不能动静太大,可这些人,显然也是有恃无恐的。毕竟,牵涉到了这么多大人物,寻常人哪怕是知道,也不敢声张,要嘛装聋作哑,要嘛就同流合污。 朱厚照随即又道:“这其次,就是武库失窃这么大的案子,会有一个人,一定参与其中,儿臣和方都尉,细细的排查过,发现不少的小吏,肯定是涉案的,可是这些小吏,不过是小鱼小虾,他们上头到底有什么人,只怕他们自己都不清楚,倒是有一个司吏,可能知道一些事,可很快,此人……就不知所踪了。” 这其实可以理解。 小鱼小虾,不过是付出一点苦力罢了,他们能从中分到的好处,也是有限。他们更多的只是执行者,而高高在上的那些人,怎么会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 而司吏可能是知情人,不过司吏也只是司吏而已,他觉得风声不对,自然举家潜逃。 这和朝廷命官们不同,朝廷命官们家大业大,一大家人数十上百口,又有官身,逃到哪里去?: 朱厚照道:“于是,儿臣和方继藩苦思冥想,却寻到了一个突破口,就是那兵部给事中王岩。父皇,武库至关紧要,可对于兵部而言,其实又不紧要。它之所以紧要,是因为它牵涉到的是国家根本。它之所以不重要,却又来源于,它不过是个仓库,兵部尚书不会去关注它,侍郎们,更不会多看它一眼,哪怕是库部的主事官,也绝不会移动他的金贵之躯,去那库房查看。所以,这些人,都有玩忽职守之责,可要说他们牵涉此案,却是未必。只有兵部给事中王岩,他的职责,是监督整个兵部,前些日子,他还巡视过兵部上下,上了一道奏疏,弹劾兵部上下,敷衍了事,痛斥兵部尚书马文升,不懂下情…” 班中…… 马文升不禁苦笑,喝凉水都塞牙缝啊,前些日子,别那给事中王岩骂,谁晓得王岩才是个巨贪,现在好了,虽说洗清了冤屈,可一个玩忽职守,却又扣在了自己头上,难啊。 朱厚照道:“所以臣料定,这个王岩,一定知道什么,果然,儿臣清查过武库巡视的记录,却发现,一年之前,这兵部给事中王岩,就曾巡视过武库,可王岩既然巡视过,他为何对兵部其他的事,指手画脚,唯独如此严重的武器亏空和窃取一案,却是无动于衷呢。唯一的可能就是,王岩涉案,所以,儿臣第一个喊出来的,就是王岩。”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凡走过必留痕迹。 这王岩虽是聪明,他之所以巡视武库,十之八九,等于是向兵部上下的人宣告,武库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大家的注意力,方才不会注意到武库上头。 可谁曾料到,他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那么,又有一个问题了。”朱厚照道:“但凡贪渎的大案,往往都是窝案,一个小小的王岩,是绝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胃口,亏空武库这么多兵器的,他的党羽是谁呢?倘若儿臣只查出王岩,王岩宁死不肯招认其他的同伙,怎么办?毕竟,他若是宁死不招供,不过是死他一人而已,他的家眷,至少还可得到他的同党的照拂。可一旦他招供,真的牵连了不该牵连的人,他就未必能保证,自己的家眷和亲属的安全了。” “于是乎……”朱厚照激动了,这是他的神来之笔,也是他和方继藩,最得意的地方:“于是乎,儿臣和方继藩……” 方继藩忙是谦虚的道:“陛下,这都是太子殿下的主意,儿臣哪有什么功劳,不过是给太子殿下,鞍前马后罢了。” 做人要谦虚。 谦虚的孩子,运气都不会太坏。 弘治皇帝听朱厚照的分析,如痴如醉,这家伙能说的如此头头是道,首先得了解下情,其次,才能有如此的判断力,所以弘治皇帝听眉一挑,面露出几分喜色,正想夸奖几句,又见方继藩谦虚,弘治皇帝心里更是满意,看看这两个小子,还是很顺眼的嘛,朕这辈子,算是值了……有个好孙子,还有一个不错的儿子,还有一个如此敦厚的女婿。 他哈哈笑起来:“是这样的吗?” 朱厚照立即明白了方继藩的意思。 今日,方继藩就是让自己尽情表现的。 老方是个厚道人啊,朱厚照心里感慨,虽然他贪生怕死、好吃懒做,还有些小小的缺德,可对自己,却还是不错的,很好,回去好好谢谢他,我朱厚照今日承他的情! 朱厚照道:“好吧,儿臣那就不客气了,说来,最神来之笔之处,就在于这一次遇刺,这就是儿臣的主意,这一次所谓的刺杀儿臣,都是儿臣亲自布置,其实……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刺杀,更没有所谓的刺客,这些刺客,都是儿臣的人!” “……” 弘治皇帝呆住了。 他脑海里,瞬间的想到了昨天夜里,被惊醒和训斥的那一幕,而后衣冠不整,狼狈不堪的被驱赶出寝殿,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假的?” ……………… 上个月,耽误了很多时间,就为了上一回电视,结果,只上了几十秒,重要讲话还没说,一句谢谢大家,就下台了。 惨!快拿点月票来急救一下。 其实,大家别笑,老虎之所以发抖和不自然,是因为有人骗我说上台之后有提词器,然而并没有,结果老虎没有任何演讲稿,蹦蹦跳跳的上了台,突然面对台下乌压压的观众,还有几十个摄像头,你们能理解那种脑子一片空白,还要谈笑风生的感觉吗?老虎的表现,已经很好了,快夸我。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六章:论功行赏 居然是假的。 弘治皇帝觉得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他无法接受。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当真是假的?” 朱厚照心里想,这事儿,即便不说,行刺大案,肯定也要查个底朝天。 这不是小案子,哪怕是那些贪墨之人,也绝不只是查他们的贪墨有关,到时,肯定要严刑拷打,非要查出真凶。 没有真凶,这个案子,就永远结不了。 而一旦这些人口里问不出结果,接下来,继续细查下去,种种结果也证明与他们无关,此等谋逆大罪,非但不会息事宁人,反而会继续扩大,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行刺太子,越是真相扑朔迷离,厂卫越是上心。 最后迟早要查到朱厚照和方继藩的头上。 到了那时,父皇肯饶了自己吗? 朱厚照只是情商低,并非是智商低,这个道理,他还是懂得。 此时,趁此机会邀功,才是正道理。 他眉飞色舞,激动的像要过年一样:“不错,说起来,儿臣就觉得这实是有趣啊……” 有趣…… 弘治皇帝面上又是一颤。 对于他而言,这可不太有趣。 朱厚照道:“这行刺案一出,这些贪赃枉法的赃官们,就彻底的慌了,他们或许,此前还会想尽办法同舟共济,可行刺案一出,他们便知道,这个干系,他们承担不起了,儿臣正是利用行刺儿臣,来使他们从同舟共济,变成相互猜忌。每一个人都会在想,到底是谁派人行刺,而一旦他们心生了猜疑,在极度的恐惧之下,一见有人落网,便少不得心生恐惧,自是极力想要避免自己成为乱臣贼子的同党。你看,父皇,这个案子,并不难!” 群臣们,一个个无言。 殿中鸦雀无声。 谁想到,行刺太子,不过是子虚乌有,是自导自演的把戏。 可细细一想,这其中,关键还在于人心,犯罪的性质一变,此前所订立的攻守同盟,便会瞬间瓦解。 这一手…很高明。 “殿下聪明伶俐,令人钦佩。”有人不无欣赏的道。 对有些人而言,太子殿下能有此智慧,确实难得。 自然,也不免有人心里惶惶不安,可越是这样的人,此时越言不由衷道:“殿下真是睿智啊。” 本宫当然睿智。 朱厚照一点都不客气。 弘治皇帝却是哭笑不得,也不知是喜还是悲,只觉得,自己应当很是欣慰,可心底深处,却又不免生出一股无名怒火,睿智倒是睿智,可朕却被坑苦了。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长身而起,伫立,凝视着朱厚照片刻,终于咬牙切齿的道:“可笑!” 朱厚照一愣,心说,不对哪,案子是父皇让儿臣查的,儿臣现在也算是幸不辱命,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呢。 弘治皇帝厉声道:“王岩等人,实是罪该万死,他们固然没有牵涉到行刺一案,可朕待他们不薄,这贪渎,亦是死不足惜,下旨,三司会审,再查一查,他们是否还有其他的恶迹,此案,要从重处置,朕绝不姑息这些害民的蠢虫!” 朱厚照才松了口气,我说嘛,本宫和父皇,无冤无仇,怎么好端端的,居然翻脸了,看来……只是那些该死的赃官们惹着了父皇。 刘健等人忙道:“臣等遵旨。” 弘治皇帝又道:“至于太子和方卿家,功勋卓著……” 方才虽是一肚子气,可王岩这些人做了替罪羊,弘治皇帝心情好了许多。 凡事,要往好的方向去想,比如太子,他虽是剑走偏锋,可至少,很快将问题解决了,这就极难得了。 弘治皇帝道:“太子查案有功,赐金五千斤。” 朱厚照:“……”朱厚照哪怕是没有算盘,这五千斤的‘金’,又值几个钱呢,呸,我朱厚照是看得上这点银子的人吗?我朱厚照迄今为止,已欠下数十上百万两银子的外债了,就为了买下旧城的房产,还有那新城的一大片地,还没回款呢,我债多不愁,不稀罕这点破……钱! 朱厚照心里虽这般想,身子却很实诚,乖乖拜倒:“父皇隆恩浩荡,恩如雨露甘霖,儿臣敢不承受,谢父皇恩典。” 弘治皇帝听了他的话,下意识的点点头,不错,果然懂事了。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心中想,这个案子,方继藩只怕出力不小……难得他还不居功,如此的谦虚。 于是,心里一暖:“至于驸马都尉方继藩,亦是功不可没,另有恩赏。” 方继藩一脸懵逼,为啥是另又恩赏,怎么听着,像是有什么图谋似得,这等阴谋诡计,听着就让人森森然啊。 ………… 班中,那王不仕心里却已泛起了涟漪。 他禁不住想,武库一案,实在是触目惊心啊。区区一个武库,就贪墨了九成,若是再细细往深里去想,天下的粮仓以及各库,这账面上固是丰盈,可实际上,又留了多少呢? 只怕……也只有天知道。 现在武库案发,陛下少不得要命人清查各仓各库,到了那时,无数亏空都会曝露出来。 而更可怕的却是,这账面上本该有的东西,却是不翼而飞了,去了哪里,想要追索,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前几日,看那《国富论》,倒是有了几分新的感悟,说是物资的短缺,势必会造成物价的飞涨,甚至会引发恐慌。如此,首先可能会刺激到生产,可同时,也会使万物齐涨,尤其是生活必需品。 可惜啊……银子都预备要去购置旧城的土地,若是再给老夫一笔银子,囤积一点货物,只怕……又可大发一笔横财…… 不过……西山有这么多的作坊,这些作坊,恰恰受益极大,倘若再有一笔银子,购置一块土地,招募匠人,从事生产,也定能财源滚滚。 王不仕想到此处,心里不免有无数的遗憾…… 猛地……他突然想到了什么。 此事,哪怕是查出点什么眉目,宫中即便是知道,为了防止百姓们恐慌,也定会尽力掩盖消息,也就是说,这些触目惊心的事实,没有这么快,露出风声来,那么……假若自己购置下旧城的土地和房产,等到旧城的土地和房产的价格暴涨,再用这些旧城暴涨的土地和房产作为抵押给西山钱庄,便足以贷取数不尽的银子来……而后…… 王不仕的眼睛,竟是一亮,而后,可以大肆建一些作坊,最好和衣食住行有关,囤积货物,太招摇了,毕竟自己非商贾,可万万别让厂卫给盯上才好,不错,那就建作坊,现在建作坊,也是时兴的事,论起来,也是自己合理合法的银子,并没有囤货居奇,清清白白。 当然,自己有官身,这件事,可以让自己族侄出面,王振兴就很不错,他是个忠厚老实的人,脚踏实地,其实不必他有多聪明,只需按老夫吩咐去办,即可。 那么……作坊建在哪里呢? 京师太显眼了,且价格太贵,用《国富论》中的观点而言,物资短缺时期,任何作坊,只要能出货,就有利可图,可长远而计,一旦供大于求,到时比拼的,就是成本…… 定兴县已修建了道路,运输的成本并不高,虽是那里收取商税,可相比于这京师高不可攀的地价……还有日益增长的人力…… 对,就去定兴县! 王不仕此时……心里不禁感慨,《国富论》实是一部奇书啊,自然,是不是神奇,却还需等待结果……但愿……自己押准了,否则………只怕要倾家荡产不可。 可是……这又如何呢,不拼一拼,难道一辈子为人所笑,老夫受够了那该死的船了,受够了那人间渣滓四个字! 要争口气! ………… 弘治皇帝在此时,一挥手:“诸卿,今太子立下大功,甚得朕心,诸卿且退下,太子,方继藩,你二人留下,朕有话说。” 众臣见陛下转怒为喜,又是三呼万岁,便各自告退。 王不仕便随着人流,走出了奉天殿,身边,许多人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 “真真想不到啊,王岩竟是这样的人,亏得他是读圣贤书的。” “他一个给事中,就猖狂至此,真是令人寒心。” “对了,王侍读。” 王不仕已经渐渐不喜欢和人多议论了,总是沉默寡言。 听到有人叫他,却是翰林院的同僚,于是,他一面走,一面道:“不知有何见教。王侍读,你的旧宅,是何时卖了的?卖价多少,不瞒你说,当初,我那旧宅,本想留下的,可看着价格,一日不如一日,心里急啊,索性,还是卖了吧,可迄今为止,竟是无人问津……你说,是不是再降降价。” 王不仕眯着眼,看着这心急如热锅蚂蚁一般的人,却突然有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他平淡的道:“噢,你竟手里还留着旧宅……” 他声音故意高亢了几分。 其他人听罢,纷纷驻足,也都笑了起来。 似乎……谁手上还握着旧城的宅子,就成了大傻瓜一般。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七章:吾皇圣明 那被取笑的翰林,憋着脸,顿时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惭愧啊。 可王不仕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却忙是朝他团了团手,作揖道:“抱歉,抱歉的很,刘兄…” 这姓刘的翰林便摇摇头:“无事,无事,是老夫愚钝,愚不可及啊。” 说罢,一声叹息。 一说起房子,似乎这些同僚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谁谁谁的旧宅卖了,谁谁谁买了新楼,当初一万八千两银子没买,非要等到涨至两万五千两,才在一个偏远的地方买了。 有人眉飞色舞,有人唉声叹息。 “听说要涨呢。”有人压低声音:“近来那贸易市场附近,房价转眼之间,涨了四成,我听说了,不少江南和关中的商贾,都往这儿跑,你想想看,那儿已经聚集几千商贾了,现在声势浩大啊。” “谁知道将来朝廷会不会查禁贸易市场呢,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听说生铁的价格,到天上去了。” 王不仕只是微笑,他对新城,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兴趣。 不是说,新城未来已经到顶,而是在他看来,想要牟取暴利,就决不能一窝蜂的等有人大赚了一笔,才后知后觉。说的难听一点,这叫做,吃X都没赶上热乎的。 可不少人对此,却是得意非凡,摇头晃脑的说着新城的房价。 其中一个道:“这一年,老夫已将老家的地,统统都卖了。诶,人都说人离乡贱,当初,金榜提名,来了京师,就想着,将来致士了,便乞老还乡,颐养天年,可现在方才知道啊,今时不同往日了,老宅那里,和新城真是云泥之别啊,最紧要的,还是儿孙们将来读书的问题。现在还不明显吗?西山书院的生员,高中的几率太大了,孩子想要有前途,打小还是进入西山蒙学的好,留在乡下,哪怕请了人去教授,总还差了那么一点意思。再者说了,而今……这乡下的土地,却是一年不如一年,听说不少的青壮,要嘛索要更低的佃租,要嘛就携家带口往这新城跑,粮食又高产,这粮价上不来,囤地放租还有什么意思。” 他摇摇头:“老夫算了算,这么多地,给人租种,一年的佃租,未必有将这些折成银子,存入西山钱庄得来的利息要高,和在新城买了房产所带来的房价攀升的利润比起来,更是差得远了。与其让族中子弟,留在老家,还不如来京里呢,这乡中的田地和宅子一卖,还干脆一些,将来,就指望子弟们能争气,虽离了老家,在这京师,却也能混出点名堂来。” 许多人听了他的话,纷纷感慨。 宁波那儿,大规模的捕捞海鱼,这渔产的产量极高,同时,土豆和红薯的推广,早就使粮价一跌再跌,青壮们不肯留乡下,胆大的就来新城,明初时的户籍和路引制度,早就崩坏了,没人去理。 说实话,官府也不敢管得过份,本来天下的流民就够多了,弹压的过份,一旦反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朝中的诸公们呢,对此……也是矛盾,彼此之间,根本拿不出一个杜绝人丁流失,成为流民,最终,成为新城的苦力、匠人,成为河西走廊的矿工,成为作坊里的工人的事实。 有的人,固然是因为老家的地价暴跌而破口大骂,也有人,在新城买了房,这若是杜绝的太狠,没有足够的人工在新城开工,还有那许多的作坊,若是开不了工,他们的利益,也是要受损的。 在这等矛盾的心理之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打算,有人想争取什么,有人索性闷不吭声,也有人大声疾呼,说是礼崩乐坏,可不敢做出头鸟。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觉得光怪陆离的改变,没人能看懂,就被这么一股莫名的潮流推动着,有人试图走一步看一步,看走着走着,稀里糊涂,就买房去了。 虽然买完了房,有人又后悔,回首起来,不对劲哪,老家几千亩地都卖了,换来了新城几亩地的宅子,姓方的这狗一样的东西,怎么感觉,像是一个罗织起来的巨大骗局。 可……又能怎么办呢。 日子要继续。 人生已经做出了选择。 于是乎,只好一条道,走到黑,黑暗之中,吹一吹哨子,给自己壮壮胆。 王不仕却继续闷不吭声,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个算盘,飞快的计算着所能借贷的银子数量,以及旧城房价和地价的冰点,以及未来的预期,涉及到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啊,不可不慎。 他听到此起彼伏的叹息声,又有人捶胸跌足,当然也有人喜笑颜开,心里却忍不住想要笑,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什么都看不懂,却不由自主的被姓方且狗一样的东西绑上了车的人,啥都不懂,不必操心。 ……………… 朱厚照和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则抬着头,打量着这两个家伙。 弘治皇帝开了口:“你们做得很好,朕甚是欣慰。”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父皇,哪里,哪里,儿臣不过是……” 却听方继藩朗声道:“陛下万万不可这样说,这都是陛下圣明的缘故,陛下慧眼如炬,一眼便识出太子殿下的才干,否则,岂会将如此重任,托付太子,而太子殿下,也不负陛下所望,可归根结底,还是陛下有识人之明的缘故啊,儿臣每次都自以为自己聪明,有时也会洋洋自得,自以为自己还算聪明,可偶尔,却又想到,儿臣所谓的聪明,如何施展的呢,一念至此,便细思恐极,这不正是陛下运筹帷幄,掌握了大局,将臣和太子殿下,每一次都放在了对的位置上,这才有此结果吗?儿臣这才意识到,儿臣和太子,不过是一枚棋子,这棋子再如何威力十足,再如何厉害,却还需陛下这样的棋手,将儿臣和太子殿下,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儿臣……沐浴皇恩,喜不自胜,所谓的功劳,不过是陛下运筹帷幄的布置罢了……” 朱厚照心里一声卧槽,该说的都被你说了,本宫说点啥? 朱厚照想了想:“儿臣也是这样想的。” 弘治皇帝:“……” 萧敬木着脸,努力的背诵着方才的话,只恨自己不能当面取出纸笔来,要记下,要记下,这个马屁比较高级。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方卿家,言过了。”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绝没有言过其实,这就是儿臣发自肺腑的想法,儿臣可以对天发誓,儿臣若不是这样想,西山书院上下,鸡犬不留,朕最敬佩的萧敬萧公公,万箭穿心,遍体生疮,流脓而死,死后到了阴曹地府,还做太监,下辈子投了胎,也依旧做太监,生生世世,都断子绝孙!” 萧敬身子一颤,立即委屈的看向弘治皇帝。 萧敬和方继藩不对付,弘治皇帝也算是早有耳闻。 不过…… 他对此,无所谓。 方继藩其实更无所谓,当面骂你萧敬怎么了? 再者说了,作为皇亲国戚,倘若还和皇帝身边的司礼监太监、东厂厂公穿了一条裤子,这才让人容易生戒心呢。 我隔三差五就骂你这死太监,还显得我方继藩清清白白,是个耿直的人。 嗯,这样一想,以后我要努力。 弘治皇帝板着脸道:“不要再乱说胡话。” “是,是。”方继藩一脸汗颜,受教的模样。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这一次,你们虽是立了大功,可朕依旧是忧心忡忡啊。武库之中,就这么多的兵器不翼而飞,其他各仓各库呢,朕真的不忍去查,也不敢去查,查下去,是要亡天下的。” 朱厚照立即道:“父皇,有什么不可查的,若是不敢去查,反而让这些该死的家贼们更猖獗了,不如干脆查个底朝天,不破不立。” 弘治皇帝却是看向方继藩:“方卿家对此怎么看?” 方继藩想了想:“查要查,若是陛下不能知己知彼,将来,怎么指望,能够缔造大治之世,可是要查,却也不能急,一步步的来,先明察暗访,接着,再看什么人该处置,哪些东西,要快刀斩乱麻,又或者……” “这是谋国之言。”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你该好好学学,朕要罚你……”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冤枉哪,儿臣做错了什么,儿臣话还没说完呢,父皇就什么都不听了,其实……儿臣早就做好准备了,心里说,父皇这一次查了武库,肯定会想,武库如此,其他仓库如何,所以儿臣和方继藩,绞尽脑汁的弄了一个粗略的章程,怎么到了方继藩口里,就是谋国之言了……” 朱厚照二话不说,从袖里取出一份奏疏:“父皇请看,这是儿臣的章程!” 弘治皇帝一愣,万万想不到,这个家伙……竟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太子……竟真有章程……靠谱吗? …………………… 还有一章,顺便求支持一下。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八章:太子的成长 弘治皇帝一脸的疑窦。 他接过了这奏疏,打开,认真细看起来。 里头密密麻麻,显然,乃是太子朱厚照所起草。 这狗爬一样的笔迹,弘治皇帝化成灰都认得。 当然,这些都只是细节,并不重要。 弘治皇帝继续看下去,却有些震惊了。 各地的仓库,哪一个需要严查,哪一个可以缓一缓。 譬如米仓,先不必查,因为一旦米仓查出什么问题,极可能引发乱子。 可这布匹和丝绸,却非要严查不可。 至于如何查,最好不要动用厂卫,人们闻厂卫而色变,一旦动用,就知道是动真格的了,难保不会有人,鱼死网破。 就让大理寺和刑部先查一查看,大理寺和刑部,未必敢所有人都得罪,可为了完成宫中交代的事,定会选一群倒霉鬼出来,先查办这些倒霉鬼,从他们入手,先易后难。 而朝廷最重要的是,要保持高压的姿态。 如此,暂时可以杜绝有人再上下其手,等到时机成熟,宫中已彻底的掌握了主动权,方可放出杀招,一击必杀,将所有仓库中的硕鼠们,一网打尽。 弘治皇帝看着,竟忍不住发出感慨。 他抬头:“这是你的主意?你可要仔细了,倘若你拿别人的东西,来敷衍朕,朕今日……一定要罚你。” 这句话,是问向朱厚照的。 弘治皇帝板着脸,满是严厉,这章程,疏而不漏,每一处都考虑到了。 看上去,完全不像太子的风格啊,太子的性格鲁莽,喜欢直来直去,而奏疏之中,却又严密的布局,许多细节都想到了。 朱厚照一脸无语之状,委屈巴巴,今儿父皇怎么了,自己立下了大功,他却是总是将惩罚自己当做口头禅,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他委屈巴巴的道:“父皇太冤枉儿臣了,儿臣怎么敢拿别人的东西来敷衍父皇。这里头,固然也有方继藩的一些想法,可许多地方,都是儿臣自己所书的,儿臣这些年,在西山里做事,一件事怎么才能做的漂亮,难道还不知道吗?就如儿臣琢磨蒸汽机车一般,一台车的研制,便需招募各方面的能工巧匠,怎么让这各种匠人聚合在一起,群策群力,遇到了困难和阻碍,怎么样去解决,先解决哪一个问题,此后再攻克哪一个难关,这里头,可都是有玄机的啊。” 蒸汽机车的事,弘治皇帝不懂。 也不想动。 可朱厚照的话,却是直指了本质。 想要办一件事,说穿了,就是要将人给聚在一起,怎么把事办成,这不是一个人加一个人,就成了两个人这样简单,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自己的心思,有不同的性格,你怎么确保他们能群策群力,而不是各自给彼此造成麻烦呢? 办任何事,其实都是如此,弘治皇帝倒是有些信了。 心里不禁感慨,当初让太子去西山,看来真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新学之中所谓的知行合一,也确实锻炼人。 太子……果真是长大了,越来越开始熟悉和掌握解决问题的方法……这……不正是詹事府中,所希望教育太子,使其成才,学得帝王之术的目的吗? 所谓的帝王之术,对于有些人而言,不过是所谓的阴谋诡计。 可事实上,弘治皇帝对此完全不认同,帝王之术,是一个领导者做事的方法,作为天下的君主,臣民的父亲,与其挖空心思,去谋算每一个臣子,不如……将每一个臣子,用在对的位置,而后整个朝堂,拧成一根绳子,去将这国家大事一个个去解决。 这才是光明正大之道,只要能做到天下安定,做到百姓们安居乐业,天下人,自会称颂天子圣明,将天子当做自己的父亲一般的看待,到了那个时候,哪怕是皇帝身边有图谋不轨之人,他又能制造什么危害呢? 历朝历代的明君,何患乱臣贼子啊,所谓的野心家和乱臣贼子,但凡敢冒头,皇帝一纸诏书,自有三军听命,百姓们将其恨之入骨,臣子们恨不得生啖其肉,转瞬之间,便使其灰飞烟灭。 反观那些自诩自己聪明,耍弄小聪明,成日瞎琢磨着所谓制衡之术的天子,又有几人,会有好下场,他们所谓的帝王隐私之术,不过是小道,上不得台面,也服不得人心,借此而沾沾自喜之人,最终只会自食恶果,死无葬身之地!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他打量着朱厚照:“好,朕来考较你,且看看,这到底是不是你所书,真丑话说在前头,若是答不出,朕可是要罚你的。” 罚你的……很耳熟。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父皇,得了脑疾,他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一边似乎察觉点了什么,若有所悟的方继藩,便道:“父皇问便是了。” 弘治皇帝道:“现在武库的兵器,都被贪墨了个干净,边镇急缺并且,而眼下,生铁飞涨,各地的生铁,俱都告急,你若是朕,该当如何?” 朱厚照得意洋洋的道:“儿臣若是天子,这就简单了,儿臣看过一些国富论,有一些,还是很有道理的。” 一听朱厚照竟对国富论推崇,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朱厚照继续道:“其实,人们产生了一个误区,总认为,天底下的物产,乃是恒定不变得,这其实也怪不得别人,终是因为,譬如自打太祖高皇帝时起,朝廷一年所收的丝是七十六万斤,可到了而今,这朝廷所得之丝,大致也是这个数目,正因如此,所以一旦出现了什么灾难,造成了丝的短缺,便可能引发大的问题。” “可是父皇有没有想过呢,丝若是短缺,便会引发价格的暴涨,而价格暴涨,势必会使无数人乐于去产丝,这反而……会刺激丝的产量?到了来年,丝的短缺,便自然而然的解决了。” “当然,有时候,我们等不到来年,必须得先解决当下的问题,就如这生铁,现在朝廷急需,怎么办?其一,是万万不可直接掠夺商贾,若是掠夺商贾,固然会解决当下的问题,却会使无数商贾朝不保夕,将来,谁还愿意产生铁?大明各省,虽都有镇守太监镇守各处矿区产铁,可儿臣说实话,这生铁,却永远无法提高产量。倒不如,放手让生铁短缺,将这生铁的数量,提高起来。” “其二,各处的边镇,一旦告急,这确实是麻烦,因而,就需节流了,哪一处边镇,最是紧缺,便先供应哪一处,哪里不是要害之地,可以暂先缓一缓。事有轻重缓急嘛!再有……” 朱厚照开始口若悬河起来。 这世上的事,大抵都是如此,解决的问题可能不一样,可方法却可能是一样的。 他足足说了一炷香,而弘治皇帝细细听着:“所以,儿臣若为天子,绝不会将兵器,当做一个整体,这兵器,有弓弩,有铁炮,有刀剑,怎么可以一概而论呢?现在生铁不足,先多供应弓弩,火铳也需生铁,操练时,损耗也是不轻,可鼓励士卒们,减轻损耗,对于能减少损耗的各营,可给予一些钱粮的补助,眼下,先度过难关。儿臣深信,这生铁的紧缺,也不过是数月功夫,就会慢慢的缓解……” 这朱厚照,简直像极了方继藩和刘文善这一对师徒的口气,还讲的头头是道,一口咬定了,数月之内,便能缓解。 弘治皇帝对此,不置可否,可这家伙这一通说的天花乱坠,似乎,也挑不出什么刺来,甚至……许多方法,弘治皇帝也是深以为然,他不断颔首点头:“不错,有长进了,比之当初,进步不小,哪怕是刘卿家献策,大抵,也只是如此了吧。” 朱厚照眉开眼笑:“父皇,儿臣早说过了……儿臣现在,早已非是吴下阿蒙了,父皇偏不信,若是再不信,再出一题,考一考儿臣便是。” 方继藩站在一旁,眼珠子乱转着,他似乎从这弘治皇帝身上嗅到了一丝什么,作为一个脑残患者,尤其是这个世上,还需要自己,必须留着有用之身,来造福天下的男人,方继藩下意识的,距离朱厚照远了一些。 弘治皇帝也是感慨万千:“不必再考较了,朕今日,甚是欣慰,朕当初,对你是极担心的,就怕你不成材,现如今,倒是可以放心一些了,将来,自当委你更多的重任。” 这是弘治皇帝的心底话,儿子有出息,做父亲的,怎么能不高兴呢。 自己毕竟……年纪越来越大,精力,不胜以往了。 得了弘治皇帝这一番话,朱厚照竟是感触万千,其实……能得到父皇的认可,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可弘治皇帝在与朱厚照同时感慨之余,却突然将脸板起来:“什么,你方才居然还自称天子,你这个逆子,朕还没驾崩呢,你就自称天子了,朕非要罚你不可!” 朱厚照:“……” ……………… 第四章送到,幸不辱命,睡觉去,给点鼓励不。 正文 第九百五十九章:帝心难测 方继藩一个人走出大明宫的时候,像是在做梦一样。 帝心难测,套路太深哪。 至于小朱秀才如何,方继藩并不愿意知道。 毕竟……老子打儿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就如方继藩有时不顺心,也想将方正卿拎出来揍一揍。 生活压力如此之大,生儿子,不就是为了揍的吗? 只有成家立业,有了娃的男人,才能理解这种感受啊。 方继藩背着手,坐上马车,赶紧走,离这是非之地,远一些。 …… 有一位哲人说过:我需要三件东西:爱情友谊和图书。然而这三者之间何其相通!炽热的爱情可以充实图书的内容,图书又是人们最忠实的朋友。 而方继藩所需要的,却是银子。 需要爱情、友谊和图书的人,往往是自私自利的人,他的一切世界观,都源于自我的需求。 方继藩却和这些自我的哲人们不同,他继承的乃是孔圣人的思想。 孔圣人固然许多学问被各种解读,最终腐朽,可其思想的精髓,却依旧根植于此后两千年,每一代人的心中:家、国、天下! 方继藩需要银子,并非是想做一个善人,他想得到的,是一个自己的子子孙孙,都可以在此安居乐业的乐土。 想用其思想兼济天下的人,可能他只是想用思想来和你交换你手中的银子和权位而已。 诚如殖民者们爱给你圣JING,却夺取你的土地一样。 方继藩不是这样的人,用财富去兼济天下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因为甜言蜜语如何的包装,所谓的仁义道德伪装成了什么样子,终究,人们需要的,不过是吃饱喝足而已。 在饿殍遍地,处处都是触目惊心的赤贫之地里,尚且还能自诩谦谦君子,还能宣扬所谓大道的人,就宛如淤泥里的一朵白莲花,白莲花固然洁白怒放,远远观之,圣洁而不容人侵犯,可实际上,它的根须,吸取的,却是淤泥的养分。 方继藩是个好人。 他看不得穷人。 可现在,生铁的价格,竟已暴涨到了十倍。 武库的兵器流失,更是刺激到了市场,所有人……都疯了。 这群疯狂的人,宛如苍蝇,现在哪怕是十倍的价格,也不肯有人将生铁出来兜售。 一个个钢铁的作坊,拔地而起,可生铁的供应,却依旧捉襟见肘。 王金元焦头烂额,四处寻找生铁的货源。 甚至……不少百姓家,已开始四处在家中翻找旧锅,甚至是四处寻找但凡一点含铁的家什,希图卖给收购生铁之人。 商贾有利,自然也有危害的一面。 朝中已经震动了。 武库一案,虽是让人心有余悸,可这生铁的紧缺,却一下子使原本供应平稳的大明,一下子,到了鞑靼人一般,对于铁器捉襟见肘的地步。 一场关于查抄商贾的呼声,已经开始。 而商贾们,也表现出了商贾们短视的一面。 明知道庙堂上喊打喊杀,可这货,还得囤着,这是十倍、二十倍的利润,足以让任何人,冒着杀头的风险。 …… 弘治皇帝对此,愈发的感觉到了忧心。 今日乃是筳讲,朱厚照一下子,竟是老实了许多,今日居然乖乖的跑来跪坐于此,一副洗耳恭听之状,宛如一只已被驯化好了的猴子,可惜这世上,并没有文体两开花的事,朱厚照不知,猴子在数百年之后,也会成为一代宗师,开宗立派。 翰林们各自落座,还未开讲,就有翰林站出来:“陛下,而今,生铁已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百姓们难道将来要用石器去耕种和播种吗,而官军,也无法用石头去搏杀拼命啊。臣听闻,不少的镇守宦官,竟勾结了商贾,暗中囤积生铁……不知陛下对此,可有耳闻。” 弘治皇帝沉默了。 距离四个月的约定,已经很近了。 他看了一眼朱厚照,朱厚照埋着头,毕恭毕敬的模样,大气不敢出。 这样才让弘治皇帝觉得舒服。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也为此担心。” 众翰林们七嘴八舌起来:“陛下,商贾们囤货居奇,其罪孽,罄竹难书啊,那……” “不如先勒令商贾上缴生铁……” 弘治皇帝眼见众人义愤填膺之状,目光逡巡着,翰林之中,却又刘杰等人,默不作声,这些是西山书院所考中的进士,他们对此,三缄其口。 倒是有一人,也表现的平静,弘治皇帝有些想不起此人是谁来…… 此人……不是西山书院的吧,没有什么印象。 他深深的看了那人一眼:“此卿家是谁。” 他手指着人群之中,默然无言的王不仕。 王不仕在翰林院,本就是透明人,哪里料到,陛下今日居然钦点自己。 他既是惊讶,心里又忍不住想,是了,自己该和其他人一样,义愤填膺才是,方才只顾着计算利润得失,在想着以新城宅子做抵,预备银子抄底旧城,却没想到…… 他忙是硬着头皮,出班,拜倒:“臣王不仕。” 弘治皇帝忍不住喃喃道:“王不仕……王不仕……竟是耳熟……” 良久,弘治皇帝眼前一亮:“卿可是那人间渣滓?” “哈哈哈……”朱厚照忍不住捧腹大笑,而后,一看父皇冷冷看过来,朱厚照立即噤声,又低下头。 其他翰林,也忍俊不禁。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懊恼,这真不是骂人,实在是这个名儿,太过耳熟,努力的一想,便想起了人间渣滓王不仕,结果脱口而出…… 王不仕居然面上没有任何的喜怒。 其实……他已经习惯了。 这六七年来,他从愤怒,再到悲凉,此后,又经历无数次的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慢慢的,却渐渐的麻木。 他正色道:“臣就是人间渣滓王不仕!” 弘治皇帝倒是显得有些惭愧,却见他面上镇定,倒是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方才朕见诸卿纷纷建言,唯有卿家镇定自若,怎么,卿家有什么不同的想法?” 王不仕摇头:“臣附议诸公之言。” 弘治皇帝皱眉:“王不仕,你敢欺君罔上吗?” “这……”王不仕只好硬着头皮:“不过臣也有一些不同的看法。” 王不仕说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那刘文善。 刘文善在翰林之中,是最尴尬的,他的观点,几乎和绝大多数的同僚相反,若不是自己的恩师是方继藩,只怕早就被人活活打死了。 王不仕随即道:“臣以为,生铁的价格,不日即将大跌。” “什么?”弘治皇帝惊愕的看着王不仕。 诸翰林一听,也是呆了,忍不住看向王不仕。 这王不仕疯了吗。 平日他都是平淡无奇,从未有过什么浮夸之言,可今日……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继续说下去。” “这是供需的关系,一旦供需失衡,自会导致生铁暴涨……可是……市场之中,有一个看不见的手……”王不仕已是大汗淋漓。 他觉得自己已经越陷越深,要完蛋了。 他起初说附议诸公,可陛下显然看出了自己对诸公不认同。 因而,若是说假话,就是欺君之罪。 他既不敢欺君,就只好说出内心的想法。 可怎么诠释自己另有想法呢? 最终,这国富论中的用词,便脱口而出。 刘文善一愣,不可思议的看着王不仕。 其他诸翰林,也都惊呆了。 供需、市场、看不见的手…… 这些话……很耳熟,怎么和刘文善差不多。 王不仕……你变了啊,变得大家不认识了。 殿中显得很安静…… 弘治皇帝也是无言,怎么这王不仕,竟也开始鹦鹉学舌起来了。 因为这些用词,方继藩说过,刘文善说过,现在……一个王不仕,竟也如此。 王不仕大汗淋漓,他自己的后襟,已被浸湿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所以臣在想,这看不见的手,势必会引发商贾们,四处寻觅货源,市场是有其滞后性的,所以,才会出现现在生铁的不断攀高,有价无市,可一旦……一旦源源不断的货源,开始补充进入市场,有价无市的局面会先改观,而后,生铁的价格,会回到本该有的位置。臣大抵以为,就这一个月内,生铁可能会经历一次暴跌,最终,价格会稳定在年初价格的二至三倍,这才是合理的价格,此后,市场可能会有所波动,可这些波动……大抵,都可以接受……”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而王不仕的声音,有些颤抖。 王不仕自知自己完蛋了。 最后一点清名,也已荡然无存,自己现在全身心的在想着旧城,居然露出了马脚,他说话时,嗓音有所嘶哑,匍匐着,不得不一条道走到黑,继续说出自己的想法。 “王不仕!”有人愤怒的道:“你成日读的是什么书?” 一个翰林,愤怒的吼叫。 许多翰林,甚至不怨恨刘文善,因为方继藩的门生,能有什么期待。 可他们最恨的,却是如王不仕这等背叛者,叛徒比敌人更可恶一万倍。 正文 第九百六十章:市场波动 众翰林们愤怒了。 他们无法接受,王不仕竟是这样的人。 满口都是这些‘污秽’之词,想当初,大家嘲笑国富论,他可是站在一边笑呵呵的。 现在好了,这厮莫非是看那方继藩权势滔天,所以想要趁机投靠吗? 无耻啊。 天底下谁都可以没有骨头,可是翰林清流,怎么可以没有骨头。 想当初,皇帝让翰林们去西山学习,尚且没有改变翰林们的志向,这是为何,这是因为,大明需要的,就是翰林清流们的铁骨铮铮。 哪怕是天下的翰林,都可以对那方继藩阿谀奉承,可你王不仕是什么人,你忘了当初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吗? 人怎么可以无耻到这地步,被人羞辱,被人作践,非但不以为耻,反而以此为荣,天底下,再没有人比这更厚颜无耻之人了。 “王不仕,你……亏得你还自称圣人门下!” 王不仕拜在地上,本是觉得惭愧,却受此千夫所指,心里想,当初人间渣滓王不仕出来的时候,老夫气的想要去杀人,是谁拦着老夫,说什么那是个孩子,好话统统你们说了,我被人所取笑的时候,有谁义正言辞的站出来,为自己说几句话。 可现在……自己不过是说几句肺腑之言,你们倒是站了出来。 王不仕道:“圣人门下,也要通经济之道,圣人门下,更不该只讲子曰挂在嘴边,圣人讲究的是兼济天下,是惠及天下人,可光靠照着四书五经去之乎者也,能惠及什么?这都是我的肺腑之言,有何不可以说,现在国家缺乏生铁,我认为生铁的价格将会暴跌,难道不可以说吗?” “你……” 翰林们懵了。 有人冷笑,呵呵……满口都是胡言乱语,且看你这样的人,会有什么好下场,到时候,可不要哭。 “你这是离经叛道。” 却有人忍不住道。 王不仕倒是豁出去了,他已经是人间渣滓,再加一个离经叛道,又有什么关系:“这才是仗义执言!” 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冷笑。 这是筳讲。 筳讲的好处就在于,在这里,翰林们想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是顶撞了天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往往天子为了表示自己广开言路,也会任他们去说。 于是有人道:“王不仕,我等自惋惜你,这才好言相劝,而你却是屡教不改,好吧,到时,自然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王不仕木着脸:“各人自扫门前雪,这是我的事。” 好一个这是我的事。 这个人……八成是疯了…… 弘治皇帝却对此,显得不耐烦,这翰林们相互攻讦,就为了这一点小事? 这真正忧心的,却是生铁的缺乏啊…… 怎么说着说着,却最终,上升到了离经叛道的地步了? ………… 新城…… 风尘仆仆的,一个车队,开始走上了新城的道路。 相比于泥路,这新城的沥青路,使者载重的车马,一下子轻便了起来。 “快,快!” 有人大喝一声。 骑着马的,乃是一个管事。 李家商号,虽不说数一数二,也算是来头不小了。 正因为家大业大,李家只看到了商机之后,立即便意识到这其中的有利可图。 于是,征集了车马八十多辆,飞快赶往河西走廊。 这一路固然艰辛,可生铁的价格,日益在攀升,只要行动迅速,就一定有利可图。 八十多辆车马,除了几两耽搁了之外,几乎每辆车,载重生铁三千斤。 这三十万斤的生铁,终于在三个多月之后,返回了京师。 这一路的血泪,自不待言。 每一辆车,都用乌篷遮盖起来,不过似这样规模的车队,却是少见。 此次负责这一趟来回的主事,已是归心似箭。 不过……即便到了地方,也得赶紧将生铁运至库房里去,卸货,最后,再付给车夫们的薪水,这一趟旅程,才算是彻底的结束。 必须要快啊,快一步,这利润就越大。 这李家管事之人,岂会不知,在自己的车队之后,还有浩浩荡荡的车队,正在朝京里进发。 自己要抢的,就是第一批自河西走廊来的货物。 四轮马车,被沉重的货物,压得底盘有些低。 一辆车三千斤,这已是一辆四轮马车的极限载重量了。 若不是四轮马车的出现,李家商号,还真不打算派出车队去河西走廊。 毕竟,寻常的两轮马车,能有一千斤的载重量,几乎就到了极限,车马太多,增高了成本。 这车队里的车夫们,入了新城,个个精神抖擞,他们迅速的穿梭在沥青路上,最终,在一处货栈前纷纷停下。 在这里,李少东家早已得了急报,清早便招募了人力在此等候。 他眼里放光,看着这一辆辆大车,一斤生铁,至少可从中谋取六十文钱的纯利,这三十万斤,这就是两万两银子以上。 这是最低的利润估值,甚至还没有将近来生铁暴涨的价格给算进去,刨除掉了一切的开支,包括了人工和车马的损耗。 甚至,又因为是第一躺出门,中途有所耽搁,其实……若是快一些,对路途要熟悉一些,商路彻底的打开,成本还可以压到最低。 这一来一回,就是两万两银子,天底下,到哪儿去找这样的好事。 “快,卸货!”李少东家激动的大吼。 “还有,赶紧的,去交易市场挂牌子,要快,立即出货,趁着现在价高!” ………… 交易市场…… 李家第一个挂了牌子。 疯了似得商贾们,一看到每斤两百七十文的字样,不禁有些牙齿酸疼。 有些贵了。 可是……那牌子之下,却是一行小字:“上等生铁。” 在交易市场,人们将生铁分为上、中、下、劣这四等,不同的生铁,价格也不同。 河西走廊的生铁,之所以吸引了一些商贾们前去,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那里的铁矿质量极高,本就是上品……这上品的铁矿,可不好找啊。 人们纷纷涌入了李家的商号,在这里,李家商号展示了他们的样品。 这是一个生铁锭,许多商贾上前,摩挲着,现在许多人已经有丰富的经验了,这一摸,心里就有数了:“这生铁……我要了。” “我要了,你这有多少斤?” “三十万斤……” “三十万……”这可不是寻常商贾们能吃的下的:“我要一万斤,可否?” “不,三十万,我们统统要了!” 一张契约,直接签署。 …… 可接下来……人们却察觉到……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一个个牌子,开始挂了出来。 万胜商号,挂牌二十万斤…… 陈记,挂牌,六十五万斤…… 这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看得人眼睛都直了。 原本有价无市的生铁,竟开始有了缓缓下跌的趋势…… 一开始,还只是缓慢下降,人们还在议论纷纷,也有人疯了似得……犹豫着是否接手。 可到了后来,恐慌却开始蔓延,那些此言,两百多文接手的商贾们,开始有些慌了,看这趋势……可能会暴跌啊。 现在的价格,竟是到了二百二十文,再这样下去,今日岂不是要跌到两百文? 人们打听着各种消息。 “又来了三十辆大车……” “听说后头还有呢……不妙了……” 抛售开始! 那些原本囤货居奇的商贾,现在也意识到了不妙。 整个交易中心里,一个巨大的墙上,一个个牌子挂了出来,价格开始不断的刷新。 许多商贾,捶胸跌足,发出了嚎叫:“怎么会跌的这么厉害,怎么一下子,就多出了这么多的货源,天哪……我是两百三十文进的货,还只是中等品。” 乌压压的,交易中心里,人头攒动,都是商贾,有人故作气定神闲,有人脸色已经变了,却也有人……暗暗惊喜。 文吏们,急的满头是汗,到处都是登记着挂牌的人,一个个牌子,挂出来,接着,或许是这个价格,无法售出,于是,继续更新价格。 ………… “少爷,少爷……又来了……又来货了。” 王金元美滋滋的跑来镇国府。 方继藩和朱厚照,气定神闲的喝着茶。 横竖,反正方继藩和朱厚照都不亏的。 这个世上,总要有人交学费,作为一个老师,方继藩只要保证,这些学费,不会交给别人就成。 朱厚照激动的不得了:“哈哈……笑死本宫了,昨日,他们还舍不得卖呢。哼哼,跟本宫斗,也不看看他们几斤几两!” 王金元道:“现在的价位,上等品,已至一百八十文的价位。” 方继藩淡淡道:“不必急着去收购,继续等,这价位,维持在一百文之后,再出手,不过前提是,一百文以上,一斤都不收购,多一个子,都不成。” 王金元忙是点头:“明白,明白。” 朱厚照道:“不如索性等到五十文,直接崩盘了再收吧。” 方继藩却是摇摇头:“我算过的,一百文,足够那些去河西贩运生铁的商户有利可图了,若是五十文,那些去了西山的商贾,就要吃西北风了。殿下啊,猪不能一味的杀,偶尔也要养的,不能将人,逼到了绝路。”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一章:陛下,生铁来了 朱厚照歪着头,想了老半天,却是乐了:“以后叫豚,不得叫猪。” 接着道:“以后本宫若是做了天子,定要这全天下的猪,都叫豚,宫中禁止吃豚,本宫要吃牛。” 方继藩无语。 事实上,朱厚照在历史上,确实是这么做的,武宗实录之中,正德皇帝登基之后,便不许百姓们称猪为猪了。 这家伙,真是小气啊,那若是姓侯的做了天子,岂不是人人都不许演猴,此等人,真是霸道。 只有我方继藩不一样,我方继藩若做天子,我会做那等禁止方桌的事?我是个开明的人,万万不会如此。 过了一会儿,又有人来报,说是铁价依旧在下跌,以至于市面上,人们开始闻铁色变了。 方继藩对此,不以为意。 此番无数的生铁运到了京师,直接砸盘,他早料到有此一遭。 这也算是给那些商贾们一些教训吧,囤货居奇,有害国计民生,迟早……会遭报应的。 可另一方面,这生铁的暴涨,某种程度,也使采矿业开始繁荣起来。 从前的采矿,多为官营,而如今,算是让人真正见识到了河西的采矿业。 那里有的是金山银山,现在一批商贾往返而回,这商路,就算是通了,方继藩之所以会在一百文上下的价格全面收购大量的生铁,一方面,是要使这些贩货的商贾有利可图,哪怕是往返河西走廊,也有一定的利润空间,虽然,这利润可能不如某些暴利,可至少,能保证自己不亏本,将来……才会有越来越多的商贾,愿意去河西,河西的各种矿产,也才有销路。 要知道,河西的铁矿,可是价格低廉的很,一斤生铁,也不过四五十文的价格出货而已,到了京师,就有一倍的利润。 方继藩在此时,却是忍不住感慨:“差点,被刘文善这个狗一样的东西,给坑了,幸好,这些商贾们,货来的及时……殿下,现在生铁充足,接下来,这铁轨,就得加紧制造了。咱们不要怕花银子,银子是身外之物,最紧要的是……”方继藩瞪着朱厚照:“咱们在旧城,已收了无数的土地了啊,就等着什么时候,将这些土地和房产,炒起来,殿下,我说实话,旧城的这么多土地和房产,我可都是挪用西山钱庄的银子,一旦旧城那儿……出了什么岔子,我实话和你说,殿下,我就得出海啦,我去金山……”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本宫也欠着好多老丈人银子哪,到时本宫和你一起跑。” 方继藩:“……” “……” “干活!”方继藩拍案,突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斗志。 他不喜欢漂洋过海,他只想好好的活着,和公主殿下白头偕老,再养活方正卿那个败家玩意,不求有什么大风大浪,但愿能岁月静好。 可现在……方继藩突然有点慌。 这路,得赶紧修啊,一旦发生挤兑,西山钱庄天知道撑得住撑不住。 朱厚照唧唧哼哼道:“当初你可是说,一定会增殖十倍数十倍的,信了你的鬼话,原来却将希望,都寄托在了这铁轨上,却又让本宫来修铁路,修好了你发大财,修不好,本宫跟你倒霉。” 方继藩拍了拍他的肩:“殿下,别抱怨,修路的根本,是利国利民,你这是做好事。” 朱厚照一甩脑袋,潇洒的去了。 ………… 大明宫。 弘治皇帝焦虑的坐在案牍之后。 他有些出神。 当初怎么就信了方继藩和刘文善的邪呢, 在自己的案牍上,是一个个的弹劾奏疏,绝大多数,都是弹劾王不仕的。 这些御史大抵是认为,我们惹不起方继藩,还惹不起你王不仕吗? 这王不仕真是无耻之尤啊,为了巴结方继藩,脸都不要了,毫无风骨。 弹劾王不仕的目的,不言自明,自是为了攻讦国富论。 在许多人看来,国富论简直就是在赤裸裸的谈利益,儒家门人,怎么可以如此言利呢,偏偏,此书居然还大行其道,在西山书院里,大肆的刊行,甚至不少生员,竟还要学习此书,为将来备考,这还了得,坏人心术啊。 从前,大家是被方继藩整怕了,想了想,忍了吧,就当自己被狗咬了,狗咬人,人还得咬狗吗? 可现在不一样了,性质完全变了,你王不仕是什么人? 弘治皇帝看得头昏眼花,这数十封奏疏,令他不禁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道:“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国富论你看了吗?” “看……看了一些。” 萧敬心道好险,还好自己看了,不然……今日陛下问起,少不得,又要被训斥一顿,养着你干什么吃的。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你对此书,怎么看?” 萧敬对任何书,都没有什么过多的立场,他又不是读书人,咱就是个阉人,能有什么立场? 他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弘治皇帝,希望从陛下的脸上,看出什么点端倪,他呵呵一笑:“陛下以为呢?”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怫然不悦道:“朕在问你。” 萧敬只好尴尬的点头,心里想,陛下将这国富论,虽是看了,可大多时候,似乎没有提及过多的国富论。 由此可见,陛下十之八九,对这国富论,是不敢苟同的。 理应是如此了。 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奴婢以为,这国富论,有些哗众取宠。”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嗯?是吗,你继续说下去。” 萧敬精神一震,猜对了,果然,陛下是认同自己的,他继续道:“此书,名为国富论,却是过于夸大了商贾的作用,陛下,您看,咱们大明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没有商贾,不也照样天下安定,百姓安居乐业吗?陛下啊,奴婢说句不该说的话……”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这不该说的话,就不必说了,嗯,你说的有道理,看来,近来你颇有长进。诶,可是当下生铁的问题……” 萧敬难得得了一句夸奖,几乎要泪流满面,他忙是拜下,磕了个头,深有感触的道:“陛下只需给奴婢三天,奴婢三日之内,便将那些该死的商贾手中的生铁,统统收缴出来……” 弘治皇帝听了萧敬的话,却是迟疑了。 却只在这一闪神的功夫。 萧敬反而受到了鼓舞,这正是表忠心的好时候啊:“陛下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从前,不是历来都是如此嘛,可那刘文善……” “陛下……”这时,有人匆匆进来。 萧敬回头一看,却是一个小宦官,这宦官他认得,是自己的干儿子…… 萧敬一愣,心里说,你这该死的家伙,好死不死这个时候进来,不知道咱和陛下正在那个那个吗? 该死。 那宦官一见萧敬的眼神,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想要后退。 弘治皇帝却道:“何事。” 宦官才一脸惊疑的样子,上前,拜倒:“陛下……生铁……生铁……” “什么?”弘治皇帝心里说,莫不是,这生铁又暴涨了? 这还让天下的军民百姓,怎么过日子啊。 “你说!”弘治皇帝脸涨得通红,就差下一句是,萧敬,给朕去交易市场! 宦官道:“生铁的价格……暴跌了。” 弘治皇帝:“……” 萧敬也呆住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到底是暴涨还是暴跌? 他死死的盯着那宦官,良久:“怎么回事?” 宦官正色道:“清早的时候,突然有一个车队回来,说是听说生铁暴涨,所以早在三个多月前,便用车队去了河西,今日方才运回了三十万斤生铁来……” 三十万斤……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数目可是不少,相当于一个府一年的生铁产量了。 宦官又道:“因而,清早的时候,他们便开始挂牌,那时候的价格,是两百七十文……可是后来……后来……后来竟有源源不断的车队,迄今为止……运来的生铁,大致的估算,已超过了七百九十万斤了……” 七百九十万斤……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湖广一省,也不过七百九十万斤的产量而已,那河西,有这么多的生铁?” “陛下,听说,河西的生铁,品质极高,不只如此,陛下难道忘了,那儿,安置了许多的胡人,又迁徙了许多的流民,在那定居,那里的铁矿,遍地都是……他们早些年,就开始开采生铁,仓库里,早就囤了一批的货物,一听说有人来提货,更是产量大增……” 弘治皇帝也是服气了。 事实上,大明在两京十三省,垄断了所有的生铁开采,并且命镇守太监负责,产量一直都较为平稳,从明初到现在,难有什么改变。 一方面,是大明此前本就是低欲望社会,需求大抵就只有这么多,没有必要刻意的增加产量,另一方面,也是各地的矿区,早就日益机构臃肿,难有什么作为。 可现在……弘治皇帝发懵,他无法想象,为何这产铁量,会有如此恐怖。 ……………………… 第三章送到,这一章比较难写,嗯,待会儿还有。 正文 第九百六十二章:了不起 “是七百九十万斤?” 弘治皇帝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这个数目有些骇人。 这才多少天功夫啊。 “陛下,奴婢,当时听着,是这个数目……”宦官显然对于这个数目,没有太深的理解。 可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这个数目,却是太吓人了。 湖广一省,不过九百万斤而已,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历来就是这个数目,不曾变化过。 朝廷对于铁器的需求,说多也多,说少也少。 就现在的产量而言,倒也确实能维持。 可谁不希望多多益善呢。 这生铁,可是国家最重要的物资啊。 有时若是铜的产量不足,甚至还需用铁来制铁钱。 这正是因为,铁本身就有其价值,它可以锻造兵器,可以成为五花八门的农具,可以成为炊具,这几乎是天下臣民,广泛运用的东西。 只不过,因为生铁的产量不高,是以,往往朝廷对于铁器的生产,或多或少,是有一些顾忌的,该节省的地方,自会节省。 而百姓就更不同了,一口锅坏了,不会想着换新的,往往修修补补,一个农具坏了,明明已经千疮百孔,却又舍不得更换,依旧还是修修补补。 这遍布天下的铁匠铺子,他们最大的生意,并非是生产,而是修补。 而在军中,大明广泛运用了火器,譬如火炮,可一门火炮,所需的用铁量就是数千斤,因而,朝廷对于火炮的铸造,一直是谨慎的,说穿了,玩不起。 且又因为需要节省铁,火炮之中,往往不会使用铁制的炮弹,用什么呢,很多火炮,直接塞上石头,或是一些铁屑和碎石。 这就使得,与炮筒无法丝丝合缝的碎石以及铁屑,无法提高射程和精度。 可现在……在那遥远的河西,居然短短时间,就送来了这么多的生铁。 弘治皇帝皱眉:“那些生铁,有人亲眼看到运来?” “是,那车马,络绎不绝,许多货栈和仓库,都在入库呢,货栈那里,招募了很多人手,这偏不了人的。” “而且……而且……” 弘治皇帝厉声道:“而且什么。” 宦官道:“而且,据说,后头还有车队,陆续正在运来……河西那儿,产铁量惊人,而四轮的马车,被商贾们广泛采购,他们一听闻铁价有上涨的趋势,行动便极为快捷,立即征募人手,三个月前,就马不停蹄的出发,奴婢以为……奴婢以为,这七百九十万斤……还不只呢。” 弘治皇帝:“……” 他算是见识到这些商贾的威力了。 这是一群疯子啊。 一瞬间,无数的词汇,冒了出来。 弘治皇帝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后退一步,嘴巴没合拢。 这做得什么孽啊这是…… 招谁惹谁了。 萧敬战战兢兢的看着弘治皇帝,其实他是没有羞愧之心的人。 一个人做了太监,若有羞愧之心,还怎么活得下去。 所以萧敬的心里,只有畏惧。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朕真是愚钝……” “不不不,陛下,您不愚钝,您圣明。”萧敬下意识的回答。 弘治皇帝道:“朕不愚钝,为何来问你这国富论的好坏?” “……” 这就有点扎心了。 这是侮辱啊。 萧敬木着脸,却是顺势拜倒:“奴婢万死,这一切都是奴婢愚钝,脑子不开窍,和陛下一点关系都没有,陛下圣明的很……” “够了!”弘治皇帝觉得,怎么方继藩说话就这么好听呢,可这话在萧敬口里说出来,同样是说圣明,却总有那么点儿,讽刺的意味。 这是讽刺朕吗? 萧敬吓得面如土色。 “你胡说什么?”弘治皇帝厉声道。 “这……这……”萧敬差点脱口而出,那么陛下愚钝好了。 好在他是一个老机灵鬼,倒也不至于,说这等作死的话。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的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去拿书来。” “书,什么书?”萧敬心乱如麻。 弘治皇帝道:“国富论!” 萧敬哪里还敢怠慢,乖乖的取了书来。 弘治皇帝对于这一切,都是有印象的。 正是因为有印象,所以方才那宦官一口气说的话,才让他清醒的认识到,宦官所说的经过,竟是和国富论中的某些原理,竟是不谋而合。 他低头,极速的翻开了熟悉的几个篇章,低头看去,看不见的手……这看不见的手,岂不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当然,并没有这样的简单……还有……供大于求,生产和供需的关系,还有…… 此时再来读,和从前读起来,竟是两种境界。 前者是一头雾水,觉得言过其实,现在读来,对照着现实所发生的事,仿佛每一处,都有对应…… 他时而沉默,时而皱眉,时而低声诵读。 良久,弘治皇帝醍醐灌顶一般,喃喃道:“朕明白了,其根本,就在于市场的供需……商贾的可怕之处,在于其为了牟利,而囤货居奇;可其最大的益处,却在于他们被利益驱使,产生的惊人行动力。” 想想天下各处镇守太监,还有地方官府的铁矿,所产的生铁几何,还有他们沿途运输的时间,花费几何;甚至……他们所产的生铁品质……还有产量…更不必说,其中的损耗了…… 弘治皇帝似乎开始看出了一些端倪,可脑海里,还有太多太多……无法解释的东西。 他蓦然之间,突然道:“召刘文善!” “刘文善此人,不啻为朕之子房啊!” 子房,乃是汉初三杰的张良。 后世之人,统统都认为此人有奇谋和韬略,是个战略家。 这刘文善,单单这一篇国富论,岂不成了富国强兵之道? 在汉朝的时候,生铁和战马以及粮食,乃是最重要的战略资源,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弘治皇帝不得不上心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激动莫名的样子。 国富论,是一个蓝图。 这个蓝图之中,既有对商贾的分析,对市场的分析,还有君主关于赋税以及国家治理方面的新观点。 假若,刘文善在这一点上是对的,那么其他地方呢? 弘治皇帝抬眸:“还有那个人间渣滓……” “不,不对,召王不仕,以后谁再和朕提人间渣滓,朕不饶他。” 萧敬道:“陛下,是不是,连带着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也改名了?” 弘治皇帝沉默了。 这似乎是棘手的事。 棘手之处就在于,这不是自己能改名就改名的。 这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可是完成了伟大的壮举,一艘破船,抵达了极西,且还返航,从此之后,开创了弘治朝下西洋的新篇章。 这艘船,注定要载入史册,哪怕是改了船名,朕还要专门为了王不仕,篡改历史吗? 大明这么多天子,在明实录之中,照样隐晦的有斑斑劣迹呢,这都没有对实录进行重修,为一个王不仕,将史册改的面目全非,人家认吗? 而且据说,此后出海的那些人,都将这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当做了精神上的图腾,这海中何其的凶险,无数的将士离开了家乡,迈入未知的前程,心里,又何尝不忐忑,人们心灵上没有寄托,自是将这数次平安返航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当做了吉祥物。 若是贸然改名……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不改!” “去请人吧。” “奴婢遵旨。” “回来!”弘治皇帝瞪了萧敬一眼。 萧敬忙是回过身,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道:“就你话多。” 萧敬:“……” …………………… 第四章送到,家里的电闸老是短路,打开了电闸,隔一会儿就断一下,不知道咋回事,来晚了,抱歉。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三章:王不仕发达了 翰林院里。 王不仕从清早来当值,便感受到了无穷的压力。 以往还算热络的同僚们,竟是‘道路以目’,给王不仕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而后,很快,将目光错开,也不打招呼,错身而过。 王不仕这等历经了宦海的老油条,立即觉得不太妙了。 读书人讲究中庸之道,不是没有道理的啊。 在这个时代,读书人大抵都是‘仕’,说穿了,就是官,这为官只道,和为士之道,其实是一样的,都需谨慎和中庸才好。 以往王不仕很懂得做人,可自从开始琢磨起国富论,心思就都在这上头了,经常走神,满脑子,都是旧城的地价,何时能到最低点。 正因为如此,这做人方面,却是有了欠缺。 现在,自己内心的想法已经曝露无遗,自己只怕,不容于自己的同僚了。 念及此,王不仕心里,生出了感慨,惨啊…… 当初,被方继藩这狗一样的东西奚落,让自己声名狼藉,现在好了,又不容于清流,从此之后,更是遭人耻笑。 这辈子……何止没有了前程,只怕……连做官,都难了吧。 不做官,难道去从商…… 王不仕心里竟生出了悲凉,士农工商,这是根植于每一个读书人心中的理念,自己真是越混越惨…… 他呆坐在文史馆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不禁有些泄气,心灰意冷。 当初,自己也曾春风得意,鲜衣怒马,金榜题名,可如今,却是……人憎鬼嫌…… 此时,一个同僚进来,抬眼看到了王不仕,却不做声,他到了自己的案牍之后时,却突然‘啊……呸!’的一声,吐了一口吐沫。 王不仕不为所动,依旧拿着文宗实录的一处底稿,漫不经心的看。 这文史馆里,有一种格外尴尬的气氛。 其他几个翰林,显得十分微妙的样子。 大家各自埋头,偶尔,有人窃窃私语,似乎连闲聊,都变得谨慎了,生怕王不仕听了去。 王不仕呆坐了良久,见自己的案牍上的茶水早已凉了,便咳嗽:“刘书吏……” 外头,书吏进来,一脸复杂的看了王不仕一眼:“不知王公有何见教。” “换副新茶。”王不仕故意低头,继续看着文宗实录的底稿,漫不经心的样子。 “是。”刘书吏不敢怠慢,上前,取了他的茶盏。 此时,文史馆里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咳嗽。 许多人开始挤眉弄眼。 似乎有人气不过了,一个年轻翰林突然道:“可笑!” 其他翰林却更加意味深长的模样。 王不仕继续低头,忙着手边的事。 可那年轻翰林,终究是没沉住气,打破了这文史馆中的平静,他厉声道:“真真是可笑,堂堂翰林,满口都是粪土,翰林清流如尚且如此……大明,还能安定呢?” “我说的就是你,王不仕,你致士吧,何苦要恋栈权位!” 他手指着王不仕。 王不仕低头看着手中的文稿,依旧没有做声。 这年轻翰林见他如此,大义凛然:“我等,羞于与你这般的人为伍,你还留在此做什么,何必,要让天下人笑话我们翰林院,清流二字,就这样被你糟践了。为人臣者,当有风骨,敢问,你的风骨在何处!” 王不仕身躯颤抖。 读书人就是这样的。 当初……自己不也是如此吗。 为了表现风骨…… 王不仕很想辩驳几句,可是…… 他没有做声。 因为他很清楚,道理,是没法儿讲的,自己若是辩驳几句,其他的翰林会一拥而上。 正是因为自己是清流,他方才知道,清流的可怕之处,口能诛心,笔能杀人,惹得急了,他们也完全不介意,一群人蜂拥而上,打你个半死,哪怕是群殴,人家这也是仗义而为,会被士林传为佳话。 “哼,你以为,你不说话就可以了,君子德才兼备,德在才先,何也,因德不配位者,势必祸乱天下。你我同僚,也有许多年了,此前见你,还算有几分风骨,可如今呢?” “我若是你,立即上书致士,陛下乃是圣君,怎么容得下你这等见风使舵之辈,只是当今陛下仁德,不愿罢黜你而已,你却还在此,死乞白赖,却是何故?” 王不仕身躯一颤,死乞白赖…… 他脸通红了。 人是有自尊心的。 他忍不住抬眸起来,看着这同僚,却又见其他翰林个个盯着自己,一副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的样子。 王不仕深吸一口气,心里不断说,罢了,罢了,忍一忍海阔天空…… 可那翰林,却继续想说什么。 王不仕突然握紧了笔杆子,道:“建川贤弟如此有风骨,为何不去骂刘文善?” “……” 一下子,文史馆里出奇的安静。 王不仕继续道:“建川贤弟如此有风骨,那又为何,不去骂方继藩?” “……” 王不仕便垂头,不再理会他了。 这一下子,却等于是捅了马蜂窝。 什么意思,骂你是为了你好,你还敢在此如此嚣张。 许多翰林,纷纷想要卷起自己的袖子,个个如狼似虎的样子。 “王不仕,王不仕……”外头,却有人匆匆而来。 是个宦官,轻声细语的,不过显得很焦急。 这宦官匆匆进来,口里道:“翰林侍读王不仕何在?” “……” 文史馆里,这诡异的气氛之下,显得出奇的沉静。 那宦官见了王不仕,忍不住道:“王侍读原来在此啊……” 他说着,竟是二话不说,笑吟吟的行了个礼:“奴婢有礼了。” “……” 这翰林们,却是震惊了。 翰林院说穿了,就是皇帝的秘书,正因为如此,随时都可能会有宦官来,传达皇帝的命令。 可宦官在大明,却也绝不是好招惹的,翰林气傲,宦官却是靠近权力核心,因而,许多宦官,并不会对翰林们有太多的好脸色。 可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王不仕心里堵着一口气,却终于是平复了心情:“何事?” 小宦官笑吟吟的道:“陛下请您去呢,王侍读真是了不得啊……此番陛下亲自传见,恐有重任。” “……” 啥意思…… 其他翰林们,面面相觑。 王不仕也觉得诧异。 他心里还是有些虚,这宦官,莫不是是在讽刺吧。 “重任,什么重任?” 小宦官显得极有耐心,慢条斯理道:“王侍读难道不知,大批的车马来了,送来了无数的生铁,说是一日之间,生铁便送来了七百多万斤,而今,生铁的价格,果然如王侍读一般,开始暴跌,现在的价格,只有从前的一半,听说,后续,还会有生铁来……总而言之,王侍读昨日在筳讲时,对陛下所言之事,竟是统统言中,陛下得知之后,龙颜大悦,又想起了王侍读的预测,忍不住感慨,王侍读……有功于国家,有经济之才,特命奴婢,来请王侍读入宫觐见。奴婢来的时候,内阁三位阁老,也都听了消息,个个喜笑颜开,似乎……对于王侍读,也极尽欣赏。” “王侍读,他日您若是一飞冲天,可千万别忘了奴婢啊,嘿嘿,嘿嘿……时候不早,还请王侍读,尽快动身,免得误了时辰,陛下……可等的急了呢,就盼着……能再见一见王侍读,与王侍读一道儿,商议大事。” “啊……” 王不仕一愣。 果然……被自己言中了。 突然,他心中一阵狂喜。 这不只是自己做了预测,而得到了皇帝的欣赏。 当然,陛下能够欣赏自己……这也是极难得的事。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预判,完全正确,这岂不是说……国富论……果然如自己所料。 那么接下来,这旧城的做空,以及未来的上涨,还有未来各种物资的短缺,原物料的上调,这些……都是可以预测的。 此书……神了! 一下子,王不仕居然抽了抽鼻子,泪水盈了眼眶。 受委屈了啊。 而如今,一切都证明了自己是对的,自己不是疯子,也绝不是见风使舵之辈。 他颤抖着,手里还握着笔,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却又想起什么,忙将笔搁上笔架,他抬起眼睛,看着那一个个目瞪口呆的同僚们。 这些同僚,显然是震惊的。 什么鬼……生铁突然暴跌了。 囤货居奇的情况,一下子缓解。 昨日王不仕所言的情况,全部言中。 陛下对其,赞赏有加。 内阁大学士,对其赞不绝口。 接下来……他要入宫面圣了。 这文史馆里,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尴尬气氛。 王不仕抬起腿,心里乱糟糟的,竟也不知,到底有多少的感慨,他走了几步,刚要和小宦官一起迈出门槛,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回过头,看向那年轻的翰林,王不仕淡淡的道:“建川贤弟,老夫好好的做自己的官,为何要致士?陛下欲宏图大展,正需有为之士,为他效力,此时,我若是挂冠而去,如何对得起陛下知遇之恩,又对得起,苍生黎民?以后,不要再说这些玩笑话了!” 正文 第九百六十四章:光耀门楣 那年轻翰林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的面目冷峻,不带丝毫的客气。 陛下……亲自传召啊。 点明了要王不仕求见。 这是何等的殊荣。 甚至连内阁三位大学士…… 年轻翰林左右张望,竟是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王不仕心里……感觉很舒服,很奇妙的感觉。 他凝视着年轻翰林,至于其他人,他连眼角都欠奉去瞥一眼。 说完。 王不仕故态萌发,却又如从前一般,含笑,朝着这年轻翰林作揖:“吾此一去,愿再归国史馆时,诸公莫嫌,告辞!” 转身,留下了一个格外挺拔的背影,走了。 ………… 国史馆里,所有人面面相觑。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话来。 以往嚼舌根的话,现在却是一句都说不出口。 你凭什么笑他呢? 人家要飞黄腾达了。 你说人家看闲书,可人家对于接下来发生的事,了若指掌,这难道不是孔明再生吗? 你说他粗鄙,陛下对此人,显然产生了青睐,内阁三位大学士,未来未必不会引其为左膀右臂,你配说他粗鄙? 你骂他,那你又是什么东西呢? 虽然,大家的心思里,大抵酸溜溜的心思多了一些,不服啊。 看一本杂书,一本离经叛道的书,竟可以……可以如此。 哼,我等读的,乃是圣贤书,哪一点,不比他王不仕强,我等所学,方为真知,乃外王内王之道也,区区小术……哼! 众人沉默着,都没有做声,大家不愿再触及到王不仕的话题了,尴尬了好一阵子,方才有人道:“听说了吗,旧城的房子,又暴跌了。” 有人吁了口气,还是谈房子好,谈房子,免得给自己添堵。 “哈哈,老夫前几日,早将这宅子卖了,一亩地,七百二十三两,诶,亏是亏了一些,可是老夫却听说,现在怕是连六百两,都卖不出了。” “我卖的更早,其实……当初早就觉得蹊跷了,旧城那儿,历经了百来年,道路早就无法修葺,院墙又斑驳,倒不如索性卖了……” 众人一说起房子,心情又愉快了起来。 毕竟,这宅子,是息息相关的事,哪怕是每日之乎者也的人,也是要生活的嘛,大家都拖家带口,薪俸又低,全靠老家的田地撑着,可现在老家的田地也不成了,没收成,靠收租,没法过活,因而,大家咬咬牙,卖了旧城的宅子,甚至卖了老家的田地,在新城置业。 现在想来,这是何其英明的事啊,砸锅卖铁,虽是辛苦了一些,可总比看着这些田地和宅邸日益荒废和降价要强。 可细细想想,又觉得亏,便忍不住又开始磨牙,几千亩地,换来这几亩新宅,怎么看,都是那姓方的狗东西…… 只是……这些话是不能说的。 姓方的属于那种毫无底线之人。 他总能把你堂堂一个斯文人,拉到他的层次,然后各种抹黑和暴打你,就当狗咬了吧,就当狗咬了吧,哎…… ………… 弘治皇帝等的急了,他来回踱步,好不容易,等到了刘文善和王不仕二人来。 二人行礼,弘治皇帝见状,顿时眉开眼笑:“哈哈,两位卿家来的好,来的好,朕久候多时了,来……赐座,赐座。” 早有宦官准备好了锦墩,刘文善坐下,可王不仕却显得拘泥。 他是真正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虽是翰林侍读,可在翰林院里,却是不上不下,又在国史馆里,除了筳讲,根本就没有见驾的机会,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欠身,半个屁股挨着锦墩坐下。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背着手:“刘卿家,有大功,国富论此书,真要重新读一读看,不过……不只要朕看,卿家,还要四处讲解,朕现在才明白,原来这世上,真有一个看不见的东西,而这东西,却可滋生无数财富,这国富论,看似是玄妙,却不可多得。” 狠狠的夸了刘文善一通,刘文善突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一直以来,他在师门之中,都是透明的存在……之一…… 他细细想来,自己在师门中的待遇,也就勉强比江臣好一些,当然……比起那位可怜的徐经徐师弟,当然要好的多。 可是……也只仅限于此。 如今,终于,算是没有辱没门楣啊。 弘治皇帝见刘文善眼眶含泪,不禁道:“怎么,刘卿家何故落泪。” 刘文善已是哽咽难言,老半天,竟是说不出话。 弘治皇帝觉得匪夷所思,一个大男人,而且还是个即将迈入中年的大男人,朕才夸奖了两句,就哭了…… 这…… 刘文善终于忍不住,忙是从锦墩上站起来,拜倒,哭泣道:“陛下,臣万死,臣不过是触景生情,因而落泪。” “触景生情?”弘治皇帝失笑,今日心情不错,弘治皇帝不禁道:“何来的触景生情。” 刘文善几乎要放声大哭,哽咽道:“陛……陛下……臣自入师门,拜在恩师门下,恩师言传身教,可是……臣……不肖啊,当年金榜题名,声名亦是不显,不如大师兄,心中,早已惭愧万分……” 弘治皇帝有点懵,是啊,对刘文善印象……确实不太深刻,他想了想:“当初你考了二甲第几名?”、 刘文善道:“二甲第一名!” 弘治皇帝:“……” 这科举考试,除了一甲的状元、榜眼、探花之外,就是这二甲第一名,最是厉害了。 也就是说,弘治十二年,这家伙高中的是第四名。 你哭个什么? 王不仕坐在一旁,不吭声,毕竟,脸皮已经厚了,谁在我王不仕面前装逼,我也当空气。 刘文善继续垂泪道:“臣在师门之中,庸庸碌碌,说来,也是惭愧,至今为止,没有立下寸功,恩师一直对臣……担心哪……” 萧敬站在一旁,面上带着笑,心里想,你们这些姓方的,那狗东西的门生,倒还真能说话,若不是那狗东西的门生,早被人拖出去打死了。 刘文善道:“臣这些年来,心中……一直自卑……” “……” “总是觉得,愧对师门,有辱恩师之名………臣才不及诸师兄弟们多矣……幸赖,恩师带臣如子,从未对臣放弃,依旧如严父一般,悉心教诲,而今……总算有所小成,得陛下夸赞,臣……臣……纵万死,亦可含笑瞑目!” 弘治皇帝沉默了老半天,突然道:“朕也远不如你的恩师啊。” “啊……”刘文善不禁诧异。 弘治皇帝苦笑:“他有这么多的门生,个个却是我大明的栋梁,朕只有一个儿子,却也教不好,不过……万幸,朕还有一个,行礼如仪的孙儿……” 弘治皇帝欣慰的笑了笑,却忍不住想,方继藩这六个门生,随便挑一个出来,那都是人中龙凤,倘若这些人,随便一个是自己儿子…… 朱厚照这个家伙,其实才干是有的,可总是,望之不似人君哪。 倒是现在,跟着方继藩,耳濡目染之下,好了一些。 弘治皇帝心里有了一些安慰,随即道:“卿家不必感伤,这是好事,这国富论,实是令人耳目一新,朕受此教,也有极大的启发,朕在想,此书将来,定将张大西山书院,使你的恩师,万世流芳。” 刘文善拜下:“臣若能如此,则喜不自胜。” 弘治皇帝又笑吟吟的看向王不仕:“王卿家也读国富论。” 王不仕忙道:“回陛下的话,臣读国富论,受益匪浅,此书……实是神奇,粗看之下,是离经叛道,可细细去感悟,却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大道,臣……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王不仕感慨道:“士大夫以清流而自诩,当初的臣,又何尝不是如此,将这世上,分为清流和浊流,黄河之水为浊,长江水为清,自以为自己为长江之水,而洋洋自得……臣……” 回首着过去,王不仕甚是感慨:“正因如此,臣当初,将清名,看得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总以为,为大臣者,当读圣人书,代圣人言,仗义执言,指点江山。可是……臣遇到过一些人生的跌宕。” 这跌宕,大家都懂的,人间渣滓嘛…… 弘治皇帝也不免为之唏嘘。 可王不仕对此,却已是一笑而过了:“自此之后,这天下,在臣眼里,再无黑白之色,而是灰色的,臣不再自诩为清流,臣就是臣,得陛下之禄,忠陛下之事,人在世上,吃的是五谷杂粮,岂无欲乎?人在世间,总要有人夸奖,也会有人谤之,可这又如何呢?臣感慨良多,愈发与从前那自诩清流的自己,格格而不入,这些年,有过反省……却更多的,是看待天下的事物,多了几分不同。” “直到臣……遇到了国富论……” 说到国富论,王不仕眼里放光。 …………………… 推荐一本大神一丝不苟的书《原来我不是一般人》! 正文 第九百六十五章:名师出高徒 君臣奏对,讲究的是缘分。 缘分来了。 那么哪怕是放个屁,对方也觉得是香的。 弘治皇帝现在的心情,大抵就是如此。 真香! 刘文善与王不仕二人入宫觐见,与陛下足足奏对了三个时辰。 直到了天穹霞光万丈,一缕昏黄落在大明宫的琉璃瓦上,二人方才徐徐出宫。 到了午门门口,刘文善和王不仕这才对视了一眼。 如这一路出宫的路上那般,继续一致的沉默。 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是屁话。 我特么的把你家恩师方继藩的名字挂在自己家门口,上书方继藩狗都不如,你刘文善和我泯恩仇试试看。 王不仕板着脸,面色依旧凝重。 刘文善呢,面带微笑,却也没有多言什么。 此后,二人的车马各自来了,于是……大家安静的各自登车。 刘文善在车中,又是感慨万千,恍惚隔世一般。 王不仕却在车中,靠在沙发上,抿着唇,木然无语,心中却一点不平静。 那些该死的清流,犹如苍蝇一般。 至于方继藩……哼,也就是教了几个好门生而已,那刘文善,不得不认同确实是大才,方才……哎,怎么就没有和他打一个招呼呢?毕竟……此人也算是自己的授业恩师啊。 …… 经过了书铺的时候,这一个不起眼的小书铺里,却是人满为患,喧闹非常。 人们蜂拥着涌入书店。 “国富论有没有……有没有……” “怎么就没有了,走,去下一家看看。” 谁能掌握了未来,谁就是不可战胜的。 国富论能使人洞悉明日,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消息已经传遍了,这世上的人,绝大多数,永远都在捧臭脚,后知后觉…… ………… 奉天殿…… 此时,弘治皇帝微微的皱着眉,他背着手,目光落在一处,却是若有所思,似乎还在消化着,今日刘文善和王不仕的话。 良久,弘治皇帝才看了萧敬一眼道:“萧伴伴,你听明白了吗?” 萧敬:“……” “说话。” 弘治皇帝喜欢和萧敬说话,毕竟这个人,贴身陪着他许多年了。 作为天子,其实是寂寞的,在这深宫之中,他是孤家寡人,必须得有人偶尔陪他说说话才显得他的身上还有那么点人味。 萧敬苦着脸道:“听明白了一点。” “说说看。” 萧敬想了想道:“市场上有一个无形的手,它掌控着万物……” “你还是没明白嘛!”弘治皇帝顿时打断道:“以后好好读书。” 萧敬只好道:“是,奴婢往后一定好好读书。”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沉默了很久,才又道:“朕有意让刘文善为户部侍郎,可是……朕又念及这国富论……尚需完善,还是敕其为翰林侍学学士,命其编修国富论……” 翰林侍学侍学,再进一步,就是翰林大学士了,这可是极为清贵的职位啊,甚至,每隔一段时间的筳讲,几乎都是由翰林大学士和侍学学士来主持,其影响力,可想而知。 萧敬的心里酸溜溜的,却还是忙道:“陛下圣明,刘文善真了不起。” 弘治皇帝又道:“还有那王不仕,其人聪慧,非比寻常,他今日提及他读国富论的感受,和刘文善又有不同,此人虽是脱胎于国富论,可其眼光却非同寻常,此人……未来可以大用,就敕其为翰林侍读学士,令其至待诏房待诏吧。” 萧敬已经麻木了。 又是一个大有可为之人。 那王不仕,不过是个侍读,可后头加了侍读学士,就完全不一样了,不但品级直接拉高,且还从文史馆,到了待诏房,这几乎是待诏房的主事官了,地位可想而知。 将来,陛下可能随时召见他,询问关于财经之事,这个人,说不好,甚至可能和刘文善一般,都有机会进入内阁的啊。 萧敬很习惯性的道:“陛下如此惜才……实在是圣……” “圣明个什么?”弘治皇帝看着萧敬,脸色铁青起来,他最看不惯这等莫名其妙的溜须拍马的,冷哼一声道:“朕若是圣明,何至于到现在方知这两位卿家是对的。朕若是圣明,若非是刘文善极力反对,方继藩在那里为刘文善说话,朕早就将交易市场给查封了。朕哪里圣明?哼,朕之所以不圣明,就是因为身边总有你这般动辄就圣明的人,朕说什么,你都说圣明,那么朕能圣明吗?你侍奉朕多年,除了圣明之外,还说了什么?出师表中,孔明劝谏后主,有一句叫以咨诹善道,察纳雅言,此话的意思就是,为天子者,当毫无保留地进献忠诚的建议,采纳正确的言论。刘文善等人的劝谏,方为以咨诹善道,而你这口里的所谓的圣明,朕却需小心警惕,唯有如此,方才能察纳雅言。” 萧敬点着头应是,依旧面带微笑,笑中,却含着泪光。 ……………… 马车刚刚到了学府。 学府外头,却是沸腾了。 人头攒动,乌黑黑的一片。 数不清的生员们,纷纷列队出来。 王守仁、唐寅、江臣人等也候在这里,个个喜笑颜开。 马车一停下,刘文善刚刚下了车,一个人影便一马当先的朝他冲来,一把将他抱住。 是……恩师…… 刘文善呆住了。 方继藩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之后,却没有给他缠绵悱恻的法式湿吻,回头大声吩咐道:“炮仗给我响起来,鼓掌,大家都笑。刘文善啊刘文善,为师没有白疼你,你果然不愧是为师最心疼的弟子,哈哈……来来来……” 刘文善一脸麻木,抬眸一看,觉得有些眩晕。 只见人山人海,所有人都是喜笑颜开,人们纷纷鼓掌。 炮仗响起,恩师的脸上乐开了花,恩师拉着他的手,抬头挺胸,一脸骄傲,而刘文善,却是……一脸懵逼的。 恩师……对自己真的没得说。 “都让一让,都让一让……” 方继藩分开激动的人群,这些人很讨厌,为师爱捧臭脚,这是因为为师习惯使然,你们来凑什么热闹,倒好像是刘文善有了点出息,和你们这些瓜娃子有啥关系似的,这都是我方继藩平日严厉教导的结果啊,名师出高徒,此至正真理也。 好不容易分开人群,进入了书斋,方继藩终于呼出了一口气。 国富论,确实很了不起,简直就有了划时代的意义。 未来……甚至国富论可能还会收录进翰林院,而一旦进入翰林院,这可能会成为未来天子们的教材。 这本书的意义,其实并不在于它如何的正确,如何洞悉了经济的原理,或者将商业的活动,直接和君王的统治,国家的安康来挂钩。真正划时代的意义在于,这是第一本……人们抛开了仁义道德,已经那些表面的外圣内王,用最赤裸裸的利益,来观察整个国计民生的书籍。 它为天下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这一扇大门,可能透进来的光有限,可一旦见了光,势必会给这个世界,带来深远的影响。 没错,这是自己至亲至爱的门生刘文善所书! 方继藩坐下,面带笑容,看着一脸消瘦的刘文善,方才想到,这两年来,为了修书,刘文善一定感受过无数的艰辛,为了去研究商业的原理,不知走访过多少的商户,为了观察以及添加实例,更不知花费了多少的心思。 真是不容易啊。 每一个孩子,都不容易。 “恩师……”刘文善已经拜下,又是哽咽。 “起来,起来,别磕着自己的膝盖,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方继藩感慨道。 “恩师对学生,恩重如山……” “不要说这些,诸弟子之中,恩师一直很欣赏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因为你就犹如一根竹子,内里头,有一种竹筋一般的韧性,今日陛下传见你,是否是龙颜大悦呢?” 刘文善点头道:“陛下连连说好,还夸了恩师。”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有什么好夸得,我广纳贤才,收似你这般优秀的人进入门下,悉心教导,岂是为了陛下这一声夸奖,这是希望你们能够得我真传,有益于天下,有益于人……不,是有益于百姓啊。噢,听说,那人间渣滓,也觐见了?” “是。他叫王不仕。”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王不仕此人,难道没有感谢一下为师?” 刘文善想了想,很诚实的道:“恩师……没有!” “没良心的东西。”方继藩忍不住龇牙:“这狗一样的东西,若不是当初我奚落他,叫他人间渣滓,让他臭名远扬,他现在多半还是一个只晓得之乎者也的清流呢,现在从我门生这里学了一点道理,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人心真是恶毒和可怕啊,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之人,早知如此,为师就不该将那船取名人间渣滓王不仕,让他就这般默默无闻的继续泡在清流堆里,日渐腐烂沉沦的好!” 刘文善想说什么,却发现好像没啥可说的,索性闭嘴。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六章:人间渣滓 方继藩一通乱骂之后,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他终究是个爱好和平的人,早已习惯了以恩义报答险恶的人心。 呷了口茶,方继藩感慨道:“这些日子,你将这国富论,好好编撰一番,上一次,是以论文的形式发表,可要成为一门学问,却还需一些时日,为师很看好你,不只如此……你还需编修一个……简单版的国富论。” “简单版。”刘文善无法理解。 这国富论,为啥要弄出一个简单版。 方继藩嘿嘿笑道:“是给保育院的那些小家伙们看的,他们还是太天真,给他们读读这些书,开开眼界。” “噢。”刘文善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恩师说的话,应就是了。 方继藩随即不禁感慨:“说来,为师的弟子之中,你也算是脱颖而出了,了不起,为师这些年…得了你们几个弟子,有人擅书画,还灭了倭,有人教化四方,还平定了交趾的叛乱,有人守了锦州,而今,却在地方上,推行新政。还有你,你很不错,这国富论一出,也算是崭露头角了。当然,江臣那个家伙,最是让为师操心,他太愚钝了,和他说话很费力,可有什么办法,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为人父者,总不能因为孩子生的丑,人又傻,就贸然放弃他吧,若是如此,这还是人吗?罢罢罢,不说这些,一说,为师就恼火,为师而今,脾气收敛了许多,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啊,你们都这么大了,还隔三差五责罚他们,别人看了去,成什么样子。你好好努力,继承为师的衣钵吧。” 刘文善遍体暖流:“学生……谨遵教诲!” 方继藩则是唏嘘不已,又闲扯了几句,便听人来:“师公,师公,钢铁作坊那里,太子殿下请您去,说是产量提高了不少,请您去看看。” “知道了,知道了。”方继藩起身,出了厅堂。 刘文善吁了口气,反复咀嚼着恩师那几句暖心窝的话。 突然,方继藩嗖的一下回来,道:“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方才为师说了欧阳志,说了江臣,说了欧阳志和你,还有唐寅那个连自己婆娘都制不住的家伙。” 说起唐寅这婆娘都制不住的典故,方继藩就气不打一处来,那是个悍妇啊,把自己的门生脸都挠破了,自己就瞎比比了几句,那悍妇便滔滔大哭,吓得方继藩怀疑人生,只恨不得唐寅赶紧休妻,历史上唐寅这个妻子,因为唐寅科举舞弊一案,便断然的回了娘家,使唐海一刀两断,而今,唐寅没有了科举舞弊,金榜题名,进入了仕途,这恶婆娘,自然也没有和唐寅‘和离’,可方继藩一想到此,就恨得牙痒痒,现在正催着唐寅写休书。 方继藩道:“为师差点忘了,为师还有一个心爱的弟子……为师历来一碗水端平,总不能说了你们几个师兄弟,不说他。” “啊……”刘文善错愕的看着方继藩,对恩师更加肃然起敬,恩师就是讲究,公平公正,不偏不倚,他小鸡啄米的点头:“那……恩师,您说。” 方继藩感慨道:“还有戚景通那个家伙,尚在宁波带兵,草订兵书,不日,就要将这新的兵书,献上!他在宁波,真是不易啊,为师和他相隔千里,可是心,却是在一起得。师徒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好了,说完了,走了啊,今日休息一下,要开心。” 方继藩说罢,犹如鬼魅一般,来无影,去无踪。 只留下还张大嘴的刘文善,他勾着自己手指头,低头喃喃的算了算,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 西洋……交趾的外海,已要靠近了。 一艘佛朗机舰船,穿梭在海面上,他们是自吕宋来的,装载了在吕宋搜刮来的无数香料和金银,预备返航。 佛朗机舰船宛如尖刀一般的船底,破开了银色的浪花,海鸥在桅杆上盘旋。 水手和轮替下来,准备返国的士兵们,看着晴朗的天气,心情也不禁愉快起来。 这几日,都是无风无浪,而在吕宋的据点,收益也是惊人,使他们收获满满。 船上的人,各司其职,每一个人,都抱着放松的心情,说着各自的见闻。 偶尔,会有喝的烂醉的水手,叽里呱啦的说着什么。 而对于烂醉之人,船长显得极不高兴,下命令让人将其关到底舱中去。 一个穿着殖民地军服的武官,头戴着三角帽,紧身的黑色军裤边,挎着一支细剑,他留着好看的胡须,和船上的水手和水兵们格格不入,胸前的勋章,彰显了他的不凡身份。 而站在他身旁的船长,手里端着一个东方的瓷器杯子,杯里,是吕宋特有的某种果实浸泡的茶水,他抿了一口,二人开始闲聊起来。 这是下午茶的时间。 旅途迄今为止,还算愉快。 此次,他们从大明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远在京师的葡萄牙王国使节们似乎在一位朋友的帮助下,渐渐在大明的朝廷里,打开了局面。 或许……未来可以和大明进行贸易。 …… 却在此时,桅杆上的瞭望人员,突然开始打起了旗语。 “怎么回事?”有人用葡萄牙语低声骂道。 船长抬头看了旗语,脸色却是变了,他下意识的按住了腰间的细剑剑柄,他高声大吼起来。 船上……顿时开始混乱。 紧接着,无数的水兵和水手们,惊恐的开始准备战斗。 他们乱七八糟的含着:“王不撕……王不撕……” “王不撕……” ………… 那武官,一脸错愕,朝那船上道:“王不撕?” 船上道:“这是最凶残的匪徒,是一群强盗,在好望角,在马六甲,在斯里兰卡,还有在……到处都是王不撕,这些该死的王不撕,上DI诅咒他们,他们在航线上,经常劫掠我们的舰船,他们洗劫我们的殖民据点,他们甚至……他们甚至……” 船长要哭出来。 他快速的在自己的头上划了一个十字,带着几分悲壮的道:“战斗!” 可是…… 水兵和水手们,还是疯狂的高喊着王不撕。 从各个海域,汇聚而来的消息,早已让这些佛朗机人,对于王不撕,充满了恐惧。 这是一群凶残的恶徒,他们来源于大明,却浩浩荡荡的,曾抵达过美洲,不只如此,他们很不友好,擅长劫掠,都是一群不要命的家伙。 他们的舰船,并不比佛朗机的舰船要差,谁也不知道他们叫什么。 只是有一个曾经逃亡的人,被人救起,他口里,反反复复的念着‘任肩咋载王不撕’这样的发音,这发音太过拗口,最终……对于这伙应该被诅咒的家伙,人们索性称之为王不撕。 人们开始预备战斗。 可是,瞭望手却是疯狂的打着旗语。 “不好。”船长要哭了。 “怎么回事。” “有七艘王不撕……不,现在是八艘……不不不……”船长声音越来越冰冷,他抬头,望着桅杆上不断更新的旗语:“是二十五艘,现在是二十九艘……上DI啊…” 他毫不犹豫的将拔出来的细剑收回了剑鞘里,露出了难看的笑容:“现在……先生们,举起白色的旗帜,收起所有的武器,所有人,在甲板集结,任何人,都不许有挑衅的举动,现在……我们欢迎远道而来的朋友!” “……” ………… 浩浩荡荡的舰队,自西而来…… 似乎……他们又发现了一艘佛朗机的舰船。 舰队似乎对此,十分的轻车熟路,不用主舰吩咐,立即便有数艘快舰毫不犹豫的脱离了自己的队列,鼓起风帆,向前狂冲。 “战斗!” 舰船上的人,蓬头垢面,犹如乞丐,古铜色的脸,带着狰狞,露出来的牙齿,带着黑黄。 他举刀,发出了怒吼。 整船的人,像是过年一样,疯狂的发出了呐喊。 人们不需吩咐,开始各自回到自己的岗位。 预备登船作战的士兵,纷纷取出了刀枪剑戟,个个龇牙裂目的乌压压的出现在了甲板。 所有人磨刀霍霍。 他们早已见惯了生死。 对于死亡,司空见惯。 他们毫不吝啬的付出自己生命,因为他们本身就是烂命一条。 可是……在自己眼前的,是财富……先登敌船者,重赏,杀贼者,重赏,获敌船,战利品除上缴内帑之外,其余分配。 许多人,热泪盈眶。 这数年来,有的人运气并不好,他们的战利品,远比别人少的多,这并不是他们不勇敢,实是经验不足,好不容易有了经验,运气却是有些糟糕,本以为,这一次,再不会遇到敌船,可哪里想到…… 有人高吼:“弟兄们,发财的时候到啦,婆娘们的新衣有着落啦!” 一时,无数的人热泪盈眶,以泪洗面,宛如在此刻……上天赐予了他们最珍贵的礼物。 要珍惜! …………………… 第四章送到,好困了,睡觉。同时,求一点月票。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七章:美丽新世界 就在所有人激动不已的时候。 拿着望远镜瞭望的瞭望人员却是发出了噩耗:“敌舰升起了白旗……白旗……” 白旗…… 犹如晴天霹雳,那些磨刀霍霍,妄想着勤劳致富的人们,古铜色的脸开始泛白。 “狗娘养的啊!”有人咆哮。 ……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 徐经已是升座。 巨大的风帆扬起,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标志格外的醒目。 此时,徐经一袭猩红的披风,被海风吹的猎猎作响,诸将各自列队待命。 五年之前,杨帆出海,庞大的舰队,带着数不尽的海员和水兵,又一次抵达了新的大陆,这一次的任务,比之此前更加艰险。 此前不过是探索,而这次,却需在沿途,设立无数的据点,唯有如此,才可真正的打开航路,沿途的每一处水路要害之地,都需留下人员,令他们修建堡垒,预备货栈,留守人员,必须预备好清水和食物,随时供应沿途的舰船往来。 这不只是要建立可供船只停泊的据点,还需建立一个通讯的通道。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抵达了新大陆之后,在那里,留守的人员,已经开始接触当地的土人。 当地的土人,友好的,尚与其互通有无,若是居心叵测的,自是与之战斗。 上一次,留守了数百上千人在那里,可等舰队再一次抵达时,人们惊奇的发现,这些人过的并不凄惨,除了病死了不少人之外,生活居然十分愉快。 附近的土人,战斗力极低,这些留守人员,曾经惹怒了一个极大的部族,被数千的土人战士围攻,而留守之人,以一当十,火炮一响,土人顿时溃败,一路追杀,如虎入羊群,土人们没有战马,甚至没有铁器,而且他们居然还没有发明轮子。 这就导致,土人根本没有任何大兵团作战的经验,因为一旦规模的作战,粮草和辎重,就成了问题,必须得有车马,载重着大批的粮食输送前线。 他们更多的,是一群散兵游勇,一声呼唤,固然可以召集众多的士兵,可这些士兵,根本没有任何协同作战的经验。 留守的人员,并不算什么精锐的军马,凭着他们的刀剑和火铳以及数门火炮,竟连战连捷,自身的损伤,可以忽略不计。 土人们不得已,只好进行求和,奉上了大量的黄金。 等到更大规模的舰队抵达。 在驯服了一些土人之后,在土人向导的带领之下,三支数百人规模的‘远征军’,开始深入黄金洲的腹地。 他们绘制地图,一路增长见闻,寻找到了数不尽肥沃的土地,更是根据土人的交流,了解到诸多黄金的矿脉,最后……得出来的结果……尤为喜人。 这一片土地,可能比之大明还要广大,不只如此,土地尤其肥沃…… 三宝太监所留下的舆图,完全是正确的,这是一片沃土,足以承载另一个大明帝国。 徐经此次回航,又在那里,留下了三千多人。 有的人,一路颠簸,实是不愿意再回航了,而在那片希望的大陆,一座大明的城镇在留守人员的帮助之下,已经建起,那里有农舍,甚至已经开始有了初步的纺织业,他们甚至开始酿酒,开垦的土地,完全保证他们绝不会饿死,几乎年年都是丰盛,在那里,气候宜人,他们甚至开始尝试着和土人们进行交易,不得不说,那里便是一个再木讷的人,都成了经商的好手,因为……大明的任何商货,到了土人眼里,都成了稀罕的宝贝,愿意用反不菲的金银,前来交换。 一个庞大的计划,已经开始在徐经的脑海里形成。 此时,他归心似箭,在得知遇敌之后,他显得有些不耐烦,正待要下达将其歼灭的明令,却又旗语兵飞快而来:“禀大使,贼军……升白旗!” 徐经脸色缓和了起来,站起来,猩红的袍子,猎猎作响,他手将身后的披风一卷,按着腰间的剑柄:“派人登舰,俘虏船只、人员,清点船上的货物和金银,其余舰船,继续出发。” “遵命!” 汪洋之上,必须得有一个主宰者。 这个人,必须坚韧不拔,也必须获得所有人的拥戴。 徐经一言而下,堪比圣旨! “其他舰船,不得停留,继续进发!” 呜呜呜…… 牛角嗡嗡而起,附近的舰船,听闻了主舰的动静,也纷纷吹起了号角,宛如接力一般,这个命令,不断的传达出去。 佛朗机人,已是大明水师的劲敌,这在汪洋大海,在黄金洲,在昆仑洲,在西洋,几乎都是如此。 尤其是在黄金洲,据闻……佛朗机人在大明据点的南北方向,俱都建立了据点,他们早已开始进行了贸易,不,准确来说,他们开始进行了劫掠,他们比大明抵达黄金洲要早得多,且他们的本土,距离黄金洲,也比大明近得多。 尤其是当他们察觉到,大明在黄金洲的威胁时,对于黄金洲的争夺,已是开始重视起来。 黄金洲太大了,大到了彼此虽然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却在这星罗棋布的广阔土地上,彼此之间,便连遭遇都成了困难的事。 因而,根据徐经所得到的消息,西班牙国王,对于黄金洲所发生的事,更加警惕,对于黄金洲的殖民行动,变得更为紧迫,庞大的舰队,开始源源不断的将士兵和人口输送入黄金洲,不只如此,他们尝试着,开始和佛朗机诸国缔约,原本一直将黄金洲当做西班牙后花园的国王,似乎有意,借助各国,在黄金洲占得优势。 更多的据点,开始建立起来,数不清的残忍好杀之人,打着那十字的旗帜,开始席卷黄金洲,他们对于土人,显得极为凶残,从原先的缓慢推行,开始变成了整个部族,整个部族的屠戮。 外来人的到来,也使各种疫病开始在黄金洲流行。 徐经此时,对于佛朗机人的态度,彻底的改变了。 这一次,他在黄金洲足足停留了三年多,便是布置一切,防范未然。 他命人寻到了铁矿,同时命人开采,进行冶炼,同时,打造兵器。留下了大量作战的船只,甚至,交好了附近的某些土人部落,将其引为外援。 而这些,不是关键,关键之处在于,他必须回朝廷,寻求更大的支持。 他的凭借则在于…… 这一艘艘舰船舱底之下,数不清的财富。 “恩师……我徐经……又回来了!”徐经抬头,双目,沉如古井之水,在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事之后,世间的浪涛,再无法搅乱他的心。 ……………… 铁轨开始铺设。 冶炼铁轨是最难的,可是铺设,反而简单许多。 载重的马车,将铁轨送到地方。 早已铺设好了路基的劳工们,等待铁轨一道,随即便吆喝着,将铁轨搬下来,拼接之后,取了扳手,将其用巨大的螺丝,拴在枕木上固定。 这铁轨,恰好是马车车轮距的宽度,并不宽,现在……这里围了乌压压的人。 这个世上,绝大多数都是好事之徒,一听西山那儿,竟将上好的钢铁,铺在了地上,许多人觉得稀奇起来,纷纷前来围观。 方继藩亲自当着所有人的面,让自己亲爱的一个徒孙,假扮成一个窃贼,想要偷窃铁轨。 然后,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群人蜂拥而上,将他打了个半死,再命人取了铁枷枷了,用上了囚车,四处展览。 “看看,都看看啊,这狗都不如的东西,居然敢破坏铁轨,镇国府有令,敢破坏铁轨设施者,杀无赦,咱们太子殿下和方都尉,都是厚道人,可绝不容忍有人敢破坏铁轨,有一个,打死一个,这铁轨上,张真人亲自施了法的,莫说是偷窃,便是心里有了歹念,将来,也是遍体浓疮而死,断子绝孙!” 看着那囚车上,满脸血污的人,人们既是兴奋,恨不得凑近一些,多看一眼,可看了一眼,又忙将自己的眼睛蒙上,显得恐惧。 护路队,自是要开始成立了。 招募了两百多人,为首的一个,乃是东宫的禁卫,规格很高,这些穿着黑衫,腰间跨刀的家伙,个个骑着高头大马,每日做的事,就是飞马在这数十公里的铁路线上来回奔走。 当然,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现在人们对于铁轨,并没有太多的概念,所以要提防有人斗胆包天,可慢慢的,这个事务渐渐被人接受之后,便不需如此谨慎了。 方继藩还是相信军民百姓们的,毕竟……大家都怕死。 一辆马车,稳稳的停在了那乌压压的人群之外。 新任翰林侍读学士王不仕刚刚下值,他毫不在乎自己的斯文,很快就挤进了人堆里。 身边,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议论。 “这是什么?” “这铺设一里的铁轨,需要糟践多少银子啊,方都尉,这是到底有多奢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 第一章,好奇怪,最近犯喷子吗?看来不该上电视的。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八章:家门不幸 王不仕置身在人流之中,看着远处,一群匠人七手八脚的开始安装铁轨。 那粗壮的铁轨,显是钢铁所制,一看分量就不轻。 他脸上,竟是骇然……这……几乎是用黄金在铺路啊。 倘若不是西山,只怕全天下,也没有如此的财力,如此的雄心来做这等事。 他甚至可以看到,头戴藤帽的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在一群卫士的拥簇之下,在旁指指点点。 王不仕抬头,看着这路基,路基一直朝着旧城的方向……延伸! 原来……如此…… 王不仕一直都意识到,旧城的房价和地价,都可能会涨,现在的做空,显然都是为了暴涨准备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源自于国富论中的判断。 可这旧城的房价,到底怎么涨……他却有些说不出来。 可现在……他猛然之间,回过了神来。 或许……就是因为如此! 旧城房价的冰点已经到了。 而早在一月之前,他就用新城的宅子,做了抵押,向西山钱庄借贷,还有向亲朋好友们告借了足足二十多万两银子,现在……是时候了。 他精神一震,却是不露声色,从人群之中返回了自己的车中,他一声不吭,脸上略显苍白。 这一笔投资,显然是要将自己所有的身家统统都搭进去,这绝不是好玩的事,一不小心,就可能倾家荡产,甚至可能要背上巨额的债务。 可是…… 他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个糟糕的世道,没有一个人是可以信任的,让自己成为天下笑柄的方继藩还有他的弟子们,还有那些因为自己不小心失言,而引发来露骨仇恨的清流们。 唯一能相信的人,只有自己! 拼了! 他咬了咬牙,吩咐车夫道:“去旧城!” 而今,旧城的房价,甚至只和定兴县的城区没有多少分别了。 几乎没有多少的价值。 随着越来越多人抵达新城,内城已经开始荒芜起来,而外城的房产和土地,本就没有多少价值,不少穷苦的百姓,原是依靠为内城的富贵人家为生的,富贵人都走了,他们自然……也得乖乖涌入新城。 因而,二十多万两银子,可能在新城,不过是买十亩地,可在旧城,却如买青菜一般的容易。 那大片大片荒芜的土地,不知多少人想要脱手,却是不可得。 ………… “少爷……” 王金元显得有些激动,他匆匆寻到了方继藩:“少爷,不妙了。” “出了什么事?”方继藩心情显然不好。 抓了人去游街了两天,效果还算不错,这让那些打铁轨主意的人,望而却步,再加上护路队组织起来,这铁轨,铺设的很快。 毕竟……人力嘛,一把抓的事,我方继藩有银子,世上有这么多冤大头,支持自己,这天底下,还有啥事做不成。 “旧城的地和宅子,突然被人收购,也不知是谁,已收去了数百亩了。” “什么。”方继藩吓了一跳。 他手中,旧城的房产和土地可是不少,可方继藩却不急着收购,因为收的多了,难免会使人察觉出来。 所以这几个月,都是润物细无声,反正也不急。 可现在…… 方继藩有点懵:“王金元,你这狗娘养的,是不是你透露出去了消息,本少爷对你不薄,你竟有这么大的胆子,很好,来人,将这狗一样的东西吊起来。” 王金元……哭了。 他噗通一声,拜倒在地,磕头:“少爷,小人对您的忠心,天日可鉴哪。少爷性格耿直,小人岂有不知,小人难道不怕死吗?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怎么敢做这样的事,少爷明鉴哪!” 方继藩托着下巴,听了他的话,居然觉得挺有道理,说也奇怪,自己身边的人,都对自己忠心耿耿,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领导型人格,是所谓的领XIU气质吗? 方继藩咬牙切齿:“将这狗东西查出来,还有,立即大规模收购,现在咱们手里,已有内城外城,还有铁路沿线,数十万亩地了,倒也不怕,现在能收多少是多少……那边,不过是收购了去去数千亩而已,不算什么,让他收,可不要让本少爷知道此人是谁,怎么知道的消息,若是知道,本少爷请他吃麻辣烫!” 王金元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忙是抄起袖子来:“明白,明白,小人这就去办。” ………… 要修路了。 这路竟是要修去旧城的。 这满京师,都哗然了。 姓方的这是要搞什么,听着……像是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啊。 不少人,亲自来铁轨这儿观看,这铁轨,居然直接穿插了整个新城,而后,一路朝着旧城笔直而去。 “这路通了,旧城的地价,岂不是涨了。” “不会,这你就不知道了,定兴县的地价暴涨,这是情有可原,它原本就是个小县城,地价是一钱不值,现在突然修了路,这才上涨。可旧城哪怕是地价暴跌,可毕竟,它也是京师哪,这些日子,虽是暴跌,可地价,还是不比现在的定兴县要低,所以,单凭修路,虽可使旧城的地价稳定,可要涨,却难了,大家伙儿,迁出来都来不及呢。再者说了,这么窄的路,你见过?这才一辆马车宽哪,不过……为啥是两条车道呢,可无论如何,和那定兴县,还是差的远了。你们哪,是想买地想疯了,真以为什么地都值钱啊。说来,这大好的精铁,却是铺设在这地上,我看着都痛心,真想捡几条回家。” “呸呸呸,小心浑身生浓疮。” ………… 弘治皇帝一身便装。 他显得很不可置信。 先是锦衣卫的奏报,他看过了。 拿着铁铺在地上,这是干啥? 而且,瞧着这架势,这是要从新城铺道到旧城,足足数十里的路啊。 怎么听着,都像是锦衣卫故弄玄虚。 可是……刘健居然也当他的面,说起了此事,刘卿家还是亲眼所见,大好的精铁啊,一看就是上等,就这么跟不要银子似得……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有些懵了。 这两个家伙要干啥。 他们不至于这样的傻吧。 顿时,弘治皇帝想起了一个叫石崇的人,此人在西晋时,曾富可敌国,据说他曾与贵戚晋武帝的舅父王恺以奢靡相比。王恺饭后用糖水洗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做了十里的紫丝布步障,石崇便做五十里的锦步障;王恺用赤石脂涂墙壁,石崇便用花椒…… 石崇用锦布,做五十里的步障,这不和自己的傻儿子和傻女婿拿精铁去铺路一样的道理吗? 弘治皇帝想不明白,到底是这两个家伙吃饱了撑着呢,还是有什么图谋。 他觉得不放心。 想一想自己是多么节俭的人啊。 宫里穿的衣衫,都是张皇后自己用织机织出来的。平时的御膳,自己是敞开肚皮,生怕剩了。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傻儿子呢。 他还是不相信,决定眼见为实。 于是穿着便衣,带着萧敬,还有数不清的便装禁卫,出了大明宫。 这铁轨……几乎就铺到了大明宫门口不远了,看着那阳光之下,折射着光晕的金属铁路,不断的衍生,弘治皇帝还是带着几分侥幸,徐徐踱步上前,走近了,一看,还真是铁轨……这铁轨牢牢的固定在了枕木之中,枕木上,还是一堆碎石铸起的路基。 弘治皇帝觉得脑子有些眩晕,他沿着铁路一路的走,越走,越是心惊,这铁路,像没有尽头一般。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道:“萧伴伴…你怎么看…” 萧敬一听,吓得脸都白了。 他忙是趴在了铁轨上,弯起手指头,敲了敲,铛铛……铁轨发出些许回音。 很瓷实。 他又摸了摸,铁轨的表面,很光滑。 可是……萧敬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看啊。 咱要什么都懂,做点啥不好,为啥就要断子绝孙呢。 可他这些日子,实是被弘治皇帝骂的抬不起头来,他脸色苍白,想了想,还是不明白,索性,继续趴着,伸了伸舌头,舔了舔铁轨,冰凉凉的,竟有丝丝,竟有点点甜…… “你在做什么?” “奴婢……知行合一。”萧敬苦笑道。 ‘弘治皇帝:“……” 他已觉得萧敬这个家伙……没救了。 弘治皇帝恼怒道:“你虽是朕的私奴,可一言一行,也代表了皇家的威仪,这般成了什么样子!” 萧敬垂头……不语。 远处,本就有几个看客,见萧敬舔铁轨。 那几个看客,一脸震惊,似乎……也觉得这铁轨中,有什么无穷奥秘一般。 他们低声议论,竟也有其中一个,趴下去舔了舔:“还别说,是甜的。” 其他几人,纷纷趴下,竟也舔起来,有人道:“难道这铁轨,是用来舔的?” “不对吧,这分明是奢靡无度啊,诶,听说……太子殿下……咳咳……” 后头的话,更加小了。 一干禁卫,个个脸色冰冷,随即,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一拂袖:“家门不幸!” 正文 第九百六十九章:春秋大梦 萧敬一听陛下这四字,忍不住道:“陛下息怒,想来这是太子殿下,另有用意吧。” “无论是不是另有用意,却万万不可行如此奢靡无度的方法。” 弘治皇帝背着手,显得忧心忡忡。 他当然知道,这铁轨铺出来肯定是用有意的。 这事儿,方继藩肯定参与了。 方继藩这个家伙,就两个字评价,靠谱! “但是他们的方法,用错了。你懂吗?” 萧敬张大嘴巴,只怪自己嘴贱,为啥要来一句陛下息怒呢。 他眼珠子转着,额上大汗淋漓,老半天,方才道:“奴婢不懂。” “诶……”弘治皇帝叹息,摇头,宛如关爱智障一般的看着萧敬。 弘治皇帝信步走着,萧敬忙是尾随其后。 弘治皇帝看着这铁轨,道:“听说过,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吗?” 这一次,萧敬算是聪明了,点头:“奴婢听说过,就是说,楚王喜好细腰的美人,因而宫中的宫人们为了投其所好,因此,纷纷饿着肚子,生怕自己长胖了……” “可见,上行下效,是多么可怕的事。”弘治皇帝平静的道:“朕让张皇后为宫中织布,是何故?” “这……” 弘治皇帝摇头:“你们啊,不知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朕在内帑里,存银一千三百七十二万六千二十一两!这是何其大的数目,朕会吝啬于,几匹布吗?” 萧敬忙是摇头:“不会,不会。” 弘治皇帝满意点头:“朕让张皇后织布,不是为了节省这几两银子,这几两银子,不算什么,可朕乃臣民们的君父,为君父者,既需担当大任,也需是天下人的表率啊。古往今来,这上梁不正下梁歪之事,何其可怕啊,臣民们,都在看着天子呢。可也……都在看着太子……” “太子若是如此奢靡,以精铁铺就道路,这……在天下人眼里,会怎么看待呢。朕知道,太子和方继藩,花费的是他们自己的银子。也知道,或许他们铺就这铁轨,一定有什么用处,可对于天下人来说,这就是奢靡无度,这和爱好细腰的楚王,又有什么分别?只是楚王之好,不过是细腰而已,也不过是让宫中的美人们,着紧自己的细腰。可太子奢靡,开了这个风气,于是人人以挥霍无度为荣,醉生梦死,这天下的纲纪,岂不是乱了吗?朕请张皇后纺织,是要让人知道,天子尚且节俭,臣民们万万不可学西晋石崇一般斗富,坏了天下的风气。你可知不知,那石崇斗富的对象,乃是皇亲国戚王恺,而王恺为了与石崇一比高下,却得到了东晋皇帝的支持,这在当时的人眼里,其实是东晋天子与石崇斗富啊,天子尚如此,臣民们自是以香料粉刷墙壁,用比丝绸还要昂贵的彩缎来拉起屏障为荣了。” “那么,庙堂之上,尚至这样的地步,那些百姓们,能有好日子过吗?” 萧敬一听,这下明白了:“陛下圣明哪,太子一定无法体谅陛下的苦心,不过等他长大一些……” 弘治皇帝低着头,看了一眼这铁轨:“朕真想将这铁轨拆了。” 萧敬:“……” 萧敬无语,心里说,陛下要拆,万万别让厂卫来拆,厂卫可不敢。 可弘治皇帝却又苦笑:“罢了,朕不过戏言而已。” 弘治皇帝摇摇头:“回宫。” ……………… 待诏房。 王不仕以侍读学士的身份,掌待诏房,地位可想而知。 这里的翰林,都不得不已以王不仕马首是瞻。 可是……翰林虽对王不仕言听计从,可或多或少,是不服气的。 圣人书不读,去读了国富论,这国富论,再怎么厉害,还是及不上圣人书啊。 或许,是因为抱上了方继藩的大腿吧。 翰林乃是清贵,对名声看得比天还大,哪怕王不仕是上官,他们不敢违抗上官的命令,可只要下了值,却尽力和王不仕有任何的交涉。 今日当值,众人窃窃私语着铁轨的事。 倒是恰好,有一个通政司的副使来传送公文,进了来,先见过了王不仕。 王不仕只点了点头,他正在誊写一份诏书,下笔如风,没顾得上搭理这副使,这副使却道:“听说王公近来在收旧城的土地和宅邸。” 王不仕收购的其实已经差不多了,十七八万两银子,收购了数十笔土地,已有七八百亩了。 除此之外,外城那不值钱的土地,他也收了一些,那些土地,更不值钱。 王不仕收的差不多了,可暗中却似乎有什么力量,似乎也在疯狂的收购,只是……一直将价钱维持在这个数目,超过这个数目的,便绝不出手,这就导致,旧城的房价,从下降的趋势,渐渐有了一点儿转暖,可上扬的希望,却是一丁点都看不到的。 王不仕手里还有几万两银子,一时,也没什么值得继续收购的土地了。 当然,王不仕不肯错失机会,所以,还是放出了消息,若有人想卖宅子,可以留意。 只是……出面收购的人,却是某个商贾,此人……是自己推到台前的人。 而这通政司的人突然点破。 王不仕停笔,看了他一眼。 附近低头办公的翰林们,具都抬头,错愕的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想要矢口否认。 他是翰林官,实在没有必要,让自己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可那通政司副使却是一笑道:“京里不少人都传开了,您请一个叫张健的商贾代为收购旧城的土地,那张健和人喝酒,说漏了嘴。” 王不仕:“……” 他恨不得狠狠去抽那张健两个耳刮子。 他定定神:“是的,老夫对旧城,还留有一些念想,那儿越发的冷清,就想着,自己的子弟,将来总要读书了,离得远了,放心不下,若在新城,又怕他们和人学坏了,所以,购置了一些旧城的土地,未来可以安置他们读书。” “为了读书,王学士真是煞费苦心啊。不过……”这副使笑呵呵的道:“读书需要数百上千亩的地吗?” 众翰林们一惊,顿时窃窃私语起来。 这哪里是读书啊,读书绝不可能,将身家性命丢进去的。 这王学士,竟有这么多银子?他银子哪儿来的? 不只如此,这突然收购这么多旧城的地…这… 王不仕面上,显得格外的冷静,他只微微笑着看了这副使一眼:“不只如此,老夫还想收一些呢……” 副使一愣。 其他人也愣住了。 怎么……王不仕有什么消息? 王不仕却是微微笑着道:“不是说,旧城要在新城铺一条道路嘛,老夫看,这旧城的宅子,怕是要涨。” 众人一听,从原先的狐疑,却一下子忍俊不禁起来。 一个老侍学笑了:“王学士,此言差矣,旧城和新城,似乎是在铺一个什么……什么铁轨……这是没有错。可这东西,也叫路吗?再者说了,就算是路,那也没什么了不起,要知道,定兴县的宅子涨起来,是因为它本身土地不值钱的缘故啊,突然修了路,自然价格暴涨。可是哪……旧城的情况,却全然不同,我看,这旧城是没有救了,那儿,可荒芜了,老夫前几日恰好去,许多地方,竟生了杂草。” 许多人也纷纷颔首点头。 论起对房子的研究,其实翰林们清闲,经常会私下交流。 这旧城,不跌就是阿弥陀佛,涨,不存在的。 王不仕却是木着脸:“喔,谨遵受教。” 他只一句淡淡的谨遵受教,讽刺意味却很明显,我乃翰林侍读学士,需要你一个侍学,来教育我该不该买旧城的土地和宅子吗? 那侍学本是调侃,听了谨遵受教四字,却是面上一红。 这…… 他有些怒了:“恰好,老夫在内城,倒也有一些土地,本是想卖的,可挂的价格高了一些,三百七十两银子一亩,掮人们说这价格,怕是难卖,这宅子置办下来,当年,可是不易啊,老夫心里想,这个价格是贵了,可毕竟是个念想,不是这个价,老夫还真不想卖。不过既然王学士既然要收,不妨如此,三百五十两银子一亩,王学士自管着拿去,当初,那儿也是繁华之地,现在……是萧条一些,可这也是三十多亩……” 这侍学,显然也是有底气的人家出身,才能在内城置办这么大的宅子,他心里赌着口气,不吐不快,你不是要嘛,正好,给你了。 王不仕想了想:“好,那就买了,今日就交割,欠货两迄,下了值,去请保人,银子,老夫有。” 其他翰林听了,有的无言,有的动心,有的若有所思,也有人,单纯是看热闹的。 “咳咳,王学士,下官那儿,其实也有几亩,要不您……” “下官在外城有……” 这等未来前景不明的土地,留在手里,就如烫手山芋,之所以舍不得卖,不过是实在卖不上什么价罢了,现在这王不仕竟收,这倒好,且看他做这春秋大梦吧。 正文 第九百七十章:喜从天降 其实更多人,是调侃的语气。 毕竟,王不仕是自己的上官,可大家呢,对他不服气的多一些。 既不敢在他面前,口出恶言,却多多少少,对王不仕有些反感。 旧城的地价连跌,实是不成样子了。 对于许多人而言,要卖,又卖不上价,留着,又没有任何意义,这简直就是鸡肋。 正好,王不仕要,那就拿去吧。 大家以为,王不仕定会感受到莫名的羞辱,甚至还有人担心,因此而触怒了这位王学士。 王学士现在圣眷正隆呢,也是不好招惹的。 可谁知,王不仕笑吟吟的捋须:“如此,也好……既然大家都不要,那么老夫统统都收了吧,老夫家中子弟多,这旧城,是荒芜了一些,可也无妨,老夫取得就是旧城的荒芜。待会儿下了值,大家一道,立个字据,银子,明日自会命人送到府上,这价钱嘛,都好说,好说。” “……” 众人像看疯子一般的看着他。 竟是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好吧,既然如此,那就卖吧。 其实也有人有些舍不得的,主要是卖的那点银子不太看得上,还不如留个念想呢。 可现在,既然开了口,王不仕也统统答应,还能咋样呢。 众人都尴尬的笑起来。 却也有人挤眉弄眼。 当然,也有人认为,王不仕一定只是随口说说而已。 可谁晓得,一下值,王不仕便道:“诸位且慢一些走,我等先立契约,再请保人。” 那侍学叫严喜,听了王不仕的话,欣然道:“也好。” 说着,直接立契。 严喜乃是江南大族,家里底子厚,不过,哪怕是他,在新城买房,也很吃力,旧城的宅子,有三十多亩,本是希望,自己的子弟将来都可在京师做官,有了这宅子,子弟们住的舒服,这是传家的。 可哪里想到,旧城没落了。 三百五十两银子一亩的价钱,是低了一些,不过……想着甩开了这烫手山芋,也好。 众人纷纷订了契约,哪怕是不想卖得人,竟也动心起来,卖了吧,卖了心不烦。 王不仕则是波澜不惊,似乎对此,没有太多的喜怒。 事毕,他朝诸人道:“那么,老夫,先告辞。” 他这一走,其他人故意留在后头,众人才七嘴八舌起来。 “这王学士,当真以为,路通了,就可……” “看来是想发财,想疯了。粗鄙!”严喜面上是冷然,他一面捋着山羊胡子,一面显得冷淡,他看不惯王不仕这样靠着一本离经叛道的书,却爬到自己头上的王不仕,而且王不仕的风评不好:“当年,好歹也算是清流,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满脑子想着的,就是银子,呵……固然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收购旧宅,并没有触犯国法,可他这心思,太肮脏了。” “是啊,是啊,严侍学说的不错,是极,是极。” 众人纷纷点头,这个道:“那就看他,最后怎么收场,他王不仕,又不是什么豪族出身,哪里来这么多银子,他从前又在翰林院,想要贪赃枉法,怕也是难的很,我看,他这些银子,十有八九,是借贷来的。” “呀,是如此吗?倘若如此,他这利息钱,只怕都榨干他的。” “说不准,这旧城的宅子,价格暴涨了呢。那一点儿贷款,便不算事了。” 众人一听,俱都哄笑起来,有人摇头晃脑的道:“可若是不暴涨,那就惨了,死无葬身之地……西山钱庄的银子,可是如此好贷的。” 众人一听,都笑,心里倒是很期待……看到未来,这位王学士的倒霉样子了。 他们信步的出了待诏房,可刚跨出门槛,却见王不仕竟站在门外。 一下子,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起来。 他……没走…… 那岂不是,方才自己的话,都让他听去了。 这……有些尴尬啊。 好在严喜年纪大,脸皮厚:“噢,王学士,还未走?” “想起有东西拉下了,回来取。” “那么,王学士,我等先走一步。” 众人有些心虚。 王不仕颔首点头,面上宠辱不惊,似乎对于一切,都充耳不闻。 早有受过天大侮辱的人,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几句调侃。 你们对我的看法,很重要吗? 不,一点都不重要。 因为再恶毒的流言蜚语,再狠毒的话,老夫都承受过,尔等……不过是小儿科罢了,不值一提,与浮游无异。 他淡淡然的进了待诏房,取了一份草稿,这草稿之上,赫然写着‘投资随笔’之类的字样。 这是王不仕平时写着的一些东西,待诏房有时清闲,索性,将自己的一些想法记下来。 他小心翼翼的,用一张牛皮纸,将其包裹了,夹在腋下,方才从容而去。 ………………………… 哒哒哒……哒哒哒…… 快马飞快到了西山。 镇国府里。 朱厚照是大汗淋漓,此时正是正午,该吃饭了。 这铺设铁轨,看似是简单的事,可实际上,却并不容易,钢铁的作坊,需要自己操心,还有铺设铁轨的进度,也需要自己仔细的盯着,万万不能马虎。 不只如此,还需设计沿途的站点,甚至旧城的一些宅邸,需要拆除掉,作为候车的站点。 至于蒸汽机车,也需继续改良,有些地方,修修改改,对应蒸汽机车的性能和平稳度,有很大的帮助。 不只如此,还需培养出一批能够随时对蒸汽机车能够维护的人员出来。 这千头万绪的事,朱厚照都一肩扛了。 朱厚照觉得自己要累瘫了。 可没法子,其他的人,不是懒,就是蠢。 一想到懒,朱厚照便抬眼,看到了对面吃的正欢的方继藩。 方继藩吸了吸鼻子,最近有些伤寒,病了,在这个时代,病了实在是糟糕的事,没有特效药,只能养着,要多吃牛肉。 哒哒哒…… 外头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方继藩不为所动。 倒是朱厚照忍不住站起来:“天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连吃个饭都不安生。” 随即,马蹄声停了,不一会儿,却有一人匆匆进来:“报,方都尉,方都尉……报……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回航了!” 方继藩一下子愣住了。 有点懵。 人间渣滓王不仕他当然化成灰都认得。 至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这有多少年没有消息了。 朱厚照顿时眉飞色舞:“徐经回来了?” “是,徐大使回航,已至天津卫!” 朱厚照乐不可支:“哈哈,这下西山钱庄,不怕没有足够的储备金了,他们带回来了多少金银。” “这……不知……” 一旁,方继藩却是猛地拍案,哀嚎道:“徐经他总算是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他死在了外面。” 方继藩一下子,高兴起来,乐不可支,面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恨不得捶胸跌足:“三年哪,人生有几个三年,徐经他……他……总算是……” 朱厚照道:“是五年!” 方继藩朝朱厚照龇牙,没理他:“现在人在何处?” “徐大使?” “自然是我的门生徐经,还能有谁,这世上,千万人都不及徐经的一根手指头!” “他自到了天津卫,立即换了快马,预备入京面圣……想来……很快就要到了。” 方继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好,那我立即就去宫中,能早一些时日,看他一眼也是好的,等我先吃饱了就去。” ………… 弘治皇帝已得了急报,也显得高兴起来。 这个徐经,自出海之后,五年没有音讯,天知道这五年,他发生了什么。 又不知,这一支规模更庞大的船队,给大明带回来了什么。 弘治皇帝喜出望外,这船队,可都是内帑缔造,花费无数,到现在,内帑里还拨付钱粮,继续造船,为下一次的出海,做完全的准备。 这都是朕的心血啊。 弘治皇帝立即召集群臣。 而方继藩也兴冲冲的赶了来。 君臣相见,彼此仿佛通了心意一般,眉飞色舞。 诸臣也是喜气洋洋,个个眉开眼笑。 大家再对方继藩有多少的成见,可一旦大家接受了下西洋,那么这下西洋,就成了满朝都关心的事,无数的人,都翘首以盼着徐经这大功臣平安返航。 现在……终于回来了,真是不易啊。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方才有快报来,说是徐经今日定能至京,哈哈,此卿为我大明,立下的乃是汗马功劳啊,今日无论他何时入宫,朕也在此等着,非要见一见他不可。” 群臣纷纷颔首,更多人却在纷纷猜测。 因为谁也不知,徐经带回来的是什么。 大明偏居一隅,对于真正的天下,完全懵然无知,而徐经带回来的,定是前所未见的见闻。 两个时辰之后,有人已是吃不消了。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巡海大使徐经……觐见!” 弘治皇帝精神一震:“宣徐卿来见!”弘治皇帝满面红光,双目似有神! …………………… 第四章送到,求点月票,睡觉去了。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一章:扬威四海 从下了船,徐经便立即开始在码头着手进行清点,数百艘舰船,满载而归。 此后,他又马不停蹄,此时,进入这簇新的大明宫,徐经竟是有些恍惚。 离时还是紫禁城,而今……这新的城市和宫殿拔地而起,颇有几分少小离家老大回时的感慨。 这里……几乎已变得徐经不认得了。 其实,他不认得归家和入宫的路,在这大明宫里,负责接引他的宦官,又何曾认得徐经呢。 宦官还是那个宦官,可这宦官记忆中的徐经,和五年之后的徐经,却又是另一番的模样。 虽是三十多岁,本正处壮年,皇家钦命,贵不可言的翰林郎,现在却是蓬头垢面,脸上的肤色,更是褶皱的可怕,那晒得发紫的皮肤,犹如斑驳的墙面一般。 整个人枯瘦,嘴唇干瘪,只有一双眼睛,还闪动着神采。 宦官敬畏的看着他,虽然没有说什么,却是躬身,一路低声道:“请徐大使注意脚下。” 到了大明宫外的汉白玉阶处,平滑的地砖与汉白玉的阶梯相连。 两侧,是一个个虎背熊腰,龙精虎猛的大汉将军。 他们身穿钦赐飞鱼服,跨刀伫立,显然格外的威武。 他们的眼角,也忍不住用余光朝徐经看去。 看着这五年而还的‘故人’,却绝大多数,显得有些诧异。 他们本以为,此等大功之臣,奉天子之旨,扬威四海,宣德四方之人,自是春风得意,可现在所见,不过是个哪怕是穿着簇新钦赐麒麟服,也无法掩盖其土鳖味的人。 徐经微微颤颤的踏上了第一步台阶,他手中持的……乃是节杖。这节杖,乃天子所赐,以竹为杆,上缀牦牛尾毛。 此时,有风,风吹着牦牛尾毛飘然而起。 出海之使,面对无数的海中风险,既握有对舰队上下的一切生杀大权,又需以天使的身份,与各邦斡旋,自需赐予其临危应变之权。 持此节杖,便如天子亲临,四海之内,生杀夺予。 徐经徐徐的上了玉阶,至殿门外,他知道,这殿中的君臣,早已等待了。 宦官低声道:“请徐大使脱履入见。” 徐经默默的点头。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出来:“皇帝陛下口谕……” 这宦官见了徐经,面上带着威严,正色道:“请徐大使,持节及履觐见。” 徐经面上荣辱不惊,手持节杖,单膝跪下:“谢恩。” 于是起身,依旧穿着靴子,步入殿中。 他的靴子很脏。 而奉天殿总是会被擦拭的一尘不染。 于是,徐经的靴子,在这一尘不染的瓷砖上,留下了一个一个的足印。 当徐经入殿时,所有人都朝向徐经看去。 百官们,先是低声的发出了哗然,而后,又死一般的安静下来。 徐经步履从容,至殿中,双手将节杖横起,小心翼翼的捧着,双膝跪下,叩首:“臣徐经,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殿中只有他的声音。 这诺大的宫殿,仿佛不断的在回响着他的话。 奉天殿里,君臣们死一般的沉寂。 大家打量着这个人,先是觉得新奇,渐渐的,变得更为沉默,此后……人们发出了感慨。 这就是徐经…… 又不一样了。 他是三十六岁了吧。 可是为何,却如一个年过四旬多的长者。 弘治皇帝从御椅上站了起来。 “卿家抬首。” 徐经扬起脸来。 这脸上,每一道岁月的痕迹,都仿佛是证明了汪洋大海之中,那无穷无尽的凶险。 殿中没有人发出声音,人们看待徐经的眼神,哪怕是再讨厌方继藩那狗一样东西的人,在此刻,对于方继藩的这位门生,竟也带着钦佩。 弘治皇帝心里不知发出了什么感慨,他已离座,一步步的,走下了金銮,徐步而至弘治皇帝面前。 “卿家平身。” “臣……”徐经缓缓的起身:“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与徐经相对,彼此之间,相互打量。 “朕比你长五岁?”弘治皇帝淡淡道。 徐经道:“是。” 弘治皇帝道:“他们都说,朕有老成之相,可若是朕没有记错的话,卿家当初,是个风流倜傥的青年人。” 徐经微笑,这仿佛对于他而言,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了,还好,他总还记得:“是……臣曾有一副好皮囊。” 弘治皇帝微微闭上眼,随即呼出了口气:“现在这皮囊有些旧了。” 古人有个不太好的习惯。 那就是以貌取人。 在大明,又有一副好相貌的人,往往能有很大的优势。 譬如吏部选官,你若是獐头鼠目,贼眉鼠眼之相,人家一看,呀,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滚去做观政士吧。可若是你哪怕考的不太好,可若是生的相貌堂堂,若再有一个好胡子,远远观之,似真君子也,小伙子有前途,不去做翰林庶吉士可惜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徐经道:“日晒雨淋,只好将就如此了。” 弘治皇帝叹息道:“朕的大臣,受朕恩惠,多起居优渥。唯卿家艰辛如此,令朕感慨。” 徐经道:“臣能活下来,重见陛下,得以侍奉恩师左右,已是上天垂怜,不敢奢望其他。” “此忠臣孝子也。”弘治皇帝左右四顾,郑重其事的道。 弘治皇帝很欣慰。 方继藩在人群之中,也很是欣慰。 百官们,心里感慨,此刻,竟是无言以对。 弘治皇帝道:“卿家,何以五年方归。” 徐经道:“臣奉旨西行,至西洋,交涉各国,各国俱受佛朗机人胁迫,不堪其扰,纷纷愿献纳土地,安置汉民,开辟港口,纳入我大明统属,同时,亦可使我来往舰船,可以沿途自行补给。” 嗡嗡嗡…… 一下子,殿中哗然起来。 献土…… 徐经慢悠悠的,从袖里,取出了一份舆图,这舆图为了易于在海中保存,使用的,乃是羊皮。 带着腥膻味的羊皮纸取出,弘治皇帝接过,这是一副西洋诸国的舆图。 真腊、巡逻、满腊加、苏门答腊…… 这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国家,标注在其中,而顺着一路向西的航线上,则是一个又一个的红圈,这红圈,宛如一串珍珠,顺着各国的海岸线,延伸至更深的汪洋。 弘治皇帝一愣:“这是出自真心?” “是。”徐经正色道:“各国得知我大明重开西洋,尤其是此次航行,舰队规模已远超前次,规模空前,数百舰船,飘于洋面,诸国君王,喜不自胜,争相愿箪食壶浆,迎接舰队,得知下西洋需要港口,二十七国,献上适合的港口三十七处,开辟处土地总计方圆三十万里,且允许西洋流散其国内的汉民定居,建设港口,为我大明舰船所用。 方继藩脑海里,冒出一个词……租界…… 不,这比租界还高级,直接送的。 三十多处港口,想来,以徐经的眼光,定是地理条件极优越的地方,总计方圆三十万里,这一个港口,几乎就相当于一个县城的规模了。 这也是为何,满朝哗然的原因…… 平白无故,人家就送地给你,扬威四海,果然是没有错的。 可也有人露出疑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啊。 百官们开始喜笑颜开起来,他们当真相信大明广播仁德,群蛮纷纷依附,箪食壶浆的神话。 而非奸即盗,却只存在于方继藩这等一小撮的人的印象之中。 徐经正色道:“臣沿途与各国交涉,选定港口,招纳沿途与土人杂居的汉民进行安置,陛下,这都是出自真心实意。陛下可还记得,七八年前,满腊加国吗?满腊加国被佛朗机人袭击,五万精锐,顷刻之间,全军覆没,佛朗机人围其国都,随即屠城,死者,不计其数。这对于我大明而言,不过是一个千里之外所发生的事,至多,也只是将其引以为戒。可西洋诸国,却是无不震动,佛朗机还入侵苏门答腊、爪哇等地,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西洋诸国,器械不如人,舰船更不如人,而佛朗机人,战力极其强大,因而,各国畏惧,而我大明,自文皇帝而始,便出海巡洋,三宝太监舰队所过之处,无不睦邻友好,各国俱受其恩惠,这虽是百年前的旧事,却使各国至今记忆犹新。” “臣能与各国斡旋,各国也欣然愿意献土,终究是受三宝太监的恩惠,各国的国王和勋贵们深信,大明对于他们没有野心,恰恰相反,若是献出土地,让大明的舰船可以从容巡洋,亦可借助我大明水师,制衡佛朗机水寇,使其免受佛朗机人的袭扰。对他们而言,所献的土地,不过是临海的荒土而已,却可得大明水师庇护,孰轻孰重,自是一目了然。” “大明德被四方,声名远播,陛下的仁厚,亦为各邦所倾慕,昨日之花,开今日之果,非臣之功。” 弘治皇帝一下子了然了,他红光满面,不断点头:“有理,有理!” ……………… 第一章送到。 正文 第九百七十二章:忠义 昨日之花,开今日之果。 当初三宝太监,那毫无收益的举动,招致了群臣的反对,以至于最终,将这下西洋,扼杀于摇篮之中。 可是…… 当大明再下西洋,佛朗机人肆虐西洋之时,惊恐不安的西洋诸国,几乎不约而同的想起了这个有道德的邻居。 所以……道德……并非完全不用啊。 佛朗机人需花费无数的枪炮才能获取的东西,大明却不需动用一兵一卒,自有人奉上。 而这舆图之中,三十多个港口,俱都是上连各国的重镇腹地,下,则适合舰船避风,且得天独厚的天然港湾,甚至可扼守某些黄金水道的津要之地,而在西洋之中,本就有的是大汉的遗民,一方面,可让大明派驻军马,同时,还可直接打通商道,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地方。 弘治皇帝眉飞色舞。 还有什么荣耀,可以更加显现,大明天子德被四海呢,这就是明证啊。 如此一来,大明对于西洋各邦的控制能力,将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只如此,未来船队补给,便不再成了难题。 甚至……朝贡的体系,将更加的紧密。 西洋的香料,以及无数的物产,将可源源不断的输送入大明,而大明数不清的布匹、丝绸、瓷器,以及各种商货,也将源源不断的深入西洋诸国。 商货、文化也将更加的紧密。 弘治皇帝不禁颔首,连连点头:“此大功一件,卿家轻描淡写,只一笔带过与各国交涉之事,可朕何尝不知,这其中的艰辛。” 所谓的交涉,就是谈判,不但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且还要尽量的少付出对方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各国受到了佛朗机人的威胁,希望借大明之力,来制衡佛朗机人,可对方,也绝非是案板上的鱼肉,里头,徐经功劳不小。 弘治皇帝眼睛发亮,哪个皇帝,不好大喜功呢,只是有的天子,没有功劳,也非要弄出点什么,显得自己居功至伟。而有的,尚能认清自己罢了。 可这是实打实的功劳啊。 将来,在自己的实录里,这都将记录下来,固然是徐经有功,可这又何尝不是弘治皇帝朝的功劳呢。 弘治皇帝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徐经正色道:“此后,臣等,在昆仑洲,在天竺,与佛朗机人有过交锋,佛朗机人船坚炮利,确实非等闲之辈,不过我大明水师,亦是不遑多让,夺取了数处港口,将来,可为我所用。” 徐经继续道:“大明的舰队,此后深入了黄金洲,除了开始建立据点,以保障未来水路的畅通,同时,也需使其与大明连接,臣奉旨,在黄金洲设据点三处,建三处城镇,命人开垦,同时,与附近的土人交涉,诛其不臣,同时,也宣扬我大明的仁德。臣组织了数支探险队,曾深入内陆,进行探索,其结果,甚是喜人……这黄金洲,实是得天独厚,乃上天所庇佑之地,其地平坦,林木茂盛,又有大量的铜铁、金银,不只如此,土地极其肥沃,几乎没有灾害,内陆疆土,竟有万里,飞马二十日,竟不见尽头。其土人,大多尚且饮血茹毛,或数千人聚集为族,或建城邦而为一国,有的土人部族,颇为桀骜不驯,可其战力,却不足为惧,有的土人,却很是温顺,愿与我大明交往,和睦友邻。” 徐经口若悬河,又道:“臣斗胆而言,若将我大明之民,悉数移至黄金洲,那万里沃土,亦足以使我大明,人人衣食无忧。” ‘弘治皇帝听了,不禁色变。 可以养活整个大明,还可衣食无忧。 这是一块多么广博和肥沃的土地啊。 也就是说,三宝太监遗留下来的舆图,都是真的。 徐经又道:“只是,佛朗机人比之我大明,占得了先机,他们对我大明,甚是忌惮,得知我大明已在黄金洲建立了据点,他们似乎,并不愿意分出精力,来与我们作战,却似乎将这黄金洲纳入其统治,更多了几分急迫,因而,在黄金洲大加杀戮,安置其移民,建立许多的村镇、据点,修筑堡垒,掠夺金银……陛下……” 弘治皇帝皱眉:“朕记得你和你的恩师,曾说过一句话,那便是,这黄金洲,其沃土万里,与我中国,不遑多让,我中央之国,有民万兆,实乃普天下之,四海之内的沃土,俱为我所有,因而……天下万邦,在我大明面前,俱都不值一提,此乃我大明的根本。”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可是……若黄金洲之中,只有土人,尚可与之和睦相处,方卿家……” 方继藩忙是出来:“臣在。” 弘治皇帝感慨道:“可若是佛朗机人,占据了整个黄金洲,他们狼子野心,在西洋便是打家劫舍,宛如强盗,他们又都坚船利炮,其火炮和火铳,甚至所造之船,都不在我大明之下,甚至有些,比我大明,更为犀利,区区弹丸之国,竟可远渡重洋,以区区偏师,而举手之间,便可灭亡一国,不容小觑。” 弘治皇帝面若寒霜:“若是当真让他们占据了黄金洲,大明对此,置若罔闻,那么……三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三百年之后,若是大明宗庙尚存,他们的舰船和火器,将更加犀利,他们的人口,靠着黄金洲的繁衍,将不在我大明之下,他们若依旧凶残如故,到时,便是心腹大患。” 弘治皇帝背着手,脸色尤其的严厉,他正色道:“似此等负其凶横,不知收敛,而日甚一日,无所不至,侮慢神圣,全无礼义之徒,迟早,便是我大明腹心之患也,今制佛朗机,便是免使子孙万代受此獠危害,黄金洲,绝不可在佛朗机人之手,我大明,需设更多据点和城镇,加强警戒,拉拢土人,枕戈待旦,以备未来,在黄金洲,面对佛朗机,与之一决雌雄!” 方继藩忙道:“陛下圣明。” 越是下西洋,对于佛朗机的行径,弘治皇帝越发的反感。 方继藩的佛朗机威胁论,更是使弘治皇帝寝食难安。 他不是一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 就如有的人,今日之想着今日的事,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不过弘治皇帝,似乎是延续了老朱家太祖高皇帝的某种性格,那太祖高皇帝,所想的,都是千百年后的事,生怕子孙们受苦,于是殚精竭虑,成日想着如何为子孙们去除隐患。 弘治皇帝,大抵也是如此。 弘治皇帝想定了,脸色微微缓和,随即看向徐经:“听说佛朗机人,距离黄金洲很近?” “是的,比大明要近得多……不过……却也未必。” “什么?”弘治皇帝看向徐经。 徐经道:“在航行的过程之中,我们发现,脚下的大地,似乎是一个球。”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你继续说下去,三宝太监的天下舆图,似乎也可进行证明。所以……臣在黄金洲东侧经营据点,而寿宁候、建昌伯二人,却率一支舰队,围绕着黄金洲航行,他们预备抵达黄金洲的最南端,而后,再绕行整个黄金洲,抵达黄金洲的西岸……就是金山所在的位置。”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这……是吗……” 徐经又道:“在他们抵达了金山之后,将会进行修整,此后,他们将一路向西航行……” “一路向西……” 弘治皇帝有点懵。 这两个傻大舅哥,真的不知死啊。 他们哪里来的勇气,敢脱离主力的水师,绕行整个黄金洲,这路上,但凡有一丁点的危险,难道就不怕葬身鱼腹。 “糊涂!”弘治皇帝忍不住斥责。 徐经道:“陛下,臣也曾劝阻过,不过……寿宁候和建昌伯,念了一句诗。” “……” 徐经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 怎么和张皇后交代呢? 这是他们自己要作死的。 可张皇后相信吗? 他那两个贪生怕死的兄弟,还有如此凌云壮志? 不存在的! 多半张皇后会认为,两兄弟奉了自己的密旨行事吧。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却是微笑:“他们有此志向,好,好的很,这天下这么多男儿,敢乘风破浪,他们又有何去不得?” 方继藩一脸无语。 这两个家伙,不会真去找金山去了吧。 大爷的,这旧金山,可能和他们所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若是他们到了金山的位置,会不会日夜诅咒我呢。 啊……不,应当是诅咒三宝太监,反正这舆图,是‘三宝太监’留下来的。 天哪,可怜的三宝太监,到了死后,竟也不能安生。 方继藩忙道:“寿宁候和建昌伯历来深明大义,有勇有谋,今日臣一见,果真忠义也,陛下,臣佩服的很哪。” ……………… 万分感谢LEEMX916同学成为新盟主,老虎尽早更新,拼命写了,继续。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三章:四海归心 人心都是肉做的。 方继藩的也是! 寿宁候和建昌伯再如何人渣,可哪怕是一条狗,明知道他们要悲催了,说几句违心的好话,吹捧一番,这也是人之常情。 人之将死嘛。 从西洋绕行昆仑洲抵达黄金洲,和从黄金洲的西岸,穿越整个太平洋,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以当下的舰船而论。 穿越太平洋,不啻是一个作死的行为。 太平洋宽广无垠,沿途几乎无法停靠补给,若是走北极圈的航路,此时,正在小冰河期,也几乎等同于是在找死。 且太平洋上,风暴更为暴虐,天气多变,总而言之,这和送死,几乎没有任何的分别。 唯一能祈祷的,就是运气了。 可怜的寿宁候和建昌伯,他们此刻……天知道是死是活,方继藩对于这两个哪怕是现在没死,将来也必死无疑的家伙,只好心里默哀一番。 弘治皇帝脸色僵硬,可听了方继藩的话,还是勉强露出了笑容:“是啊,此二人,堪为楷模,足以令群臣效仿。” 百官们见方继藩的脸色不好看,他们好歹也是看过天下舆图的,自西向东……这个……这个……,那三宝太监的舆图中现在已经证明了大体正确,那么,他们要穿越的,是一大片汪洋,九死一生。 人都死了,还怎么好意思……说什么坏话呢。 就如对历史人物的评价,人活着的时候,被欺压的人痛恨的牙痒痒,可人一死,人们便宽容起来,总喜欢在这渣滓身上,挑出点好的东西,好使自己显得客观一些。 “两位国舅,是个好人哪……”有人感慨:“他们平时,就很简朴朴素,此等节俭持家,值得吾等效仿。” “是啊,是啊,平时待人和和善,三不五时,下帖子请人去赴宴,此等好客之人,已经不多见了。” “不多见了,不多见了。” 众人开始追忆着两位国舅的闪光点。 以至于方继藩都觉得,这两个家伙何时成了圣人。 当然,生活必须向前看,在短暂的追忆之后,弘治皇帝凝视着徐经:“徐卿家,继续说下去。” 徐经道:“臣沿途与各国进行贸易,至昆仑洲南部等地,至土人那里,交换了大量的珍宝,又俘获了诸多佛朗机的舰船,同时在黄金洲等地,与土人进行贸易,除此之外,与某些敌视的土人交战,所获……斐然。” 一听斐然二字,弘治皇帝眉毛便跳动起来。 徐经正色道:“具体的数目,还在折算,不过臣敢保证,此次所带来的珠宝、香料、黄金、白银,价值,远在五千万两纹银以上。” “……” 弘治皇帝震惊了。 五千万两纹银。 “除了该给出去的水手、水兵们的封赏之外,余下上缴内库的,只怕也有一千七百万两。” 一千七百万两。 弘治皇帝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的内库之中,存银是一千三百七十二万六千二百二十一两纹银,而这一下,收益增加了比自己一倍还多,再抛开给予方继藩的分红……” 赚了,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何以如此之多。” “陛下,这五年来,舰船从大明带丝绸、瓷器出海,舰船越多,货物越多,所经西洋之后,便可大肆贩卖一批,再换得金银、香料、象牙,此后继续至天竺,天竺人金银极多,他们极爱丝绸,用丝绸可换取大量的黄金和白银,此后……在昆仑洲,昆仑洲的象牙和珠宝,万中无一,价值连城,而到了昆仑洲,昆仑洲中,土人的财富经千百年的积累,他们爱好用金银来制作器皿和配饰……” “他们对于白银,大多没有偏好,因而,那里的白银,价值极低……” 徐经细数各国的特产,庞大的舰队,如何带着一船船的货物,不断的与当地的土人进行贸易,还有交战过程之中,缴获其战利品。当然,其中还有一个巨大的收益,便是针对佛朗机海船的行动。 比如但凡是自佛朗机至天下四海的舰船,他们往往,没有太多战斗的意愿,因为那十之八九,都是空船。而一旦是向佛朗机位置航行的佛朗机舰船,就完全不同了,这里头,一定载满了他们自各个殖民地掠夺来的黄金、白银和香料,一抓一个准,就会没有空手而回的可能。 一千七百多万两啊。 百官们,个个面如土色。 他们又想起了当初,百官请陛下用内帑造船的事,最后连这舰船所得的收益,也一并的送给了宫里。 而如今,这可是价值数年的国库收入啊。 现在…… ………… 方继藩此时喜笑颜开。 不得了,西山钱庄的准备金,有着落了。 来啊,在座的各位,来挤兑吧,这现银,要多少,有多少。 不只如此,此次回航的数千人,却是分掉了三千多万两纹银的战利品啊,这几乎形同于,人人都是腰缠万贯。 市面上,突然出现了这么多金银,并且发出了这么多的银票,势必会造成通货膨胀,这一次通货膨胀,可能比以往的规模还要大一些。 一下子,钱多了,这物价,肯定是要涨的,这个时候,那些该死的地主老财们,你们继续存钱吧,你们存在床底下的真金白银,一日比一日要廉价,到时,要嘛乖乖买房,要嘛将银子存入钱庄,获取利息,要嘛……只能进行投资了。 钱在手上,就是死物,一旦人们开始认定了手中的银子,只会越来越廉价,且几乎没有其他可替代的货币,那么,为了寻求保值,或让银子增值,原有的储蓄习惯,就会被彻底的打破。 方继藩其实不在乎,这银子是不是自己的,他在乎的是,这银子会不会存入西山钱庄,而后,变成一张张银票发出去。 想想看,市面上,突然出现了一群暴发户。 他们对于投资一窍不通。 他们会做啥? 买房子哪。 这些银子,储存入西山钱庄,兑换成银票,最后买了房子,这又让多少人,有了饭吃? 最终,这些银子流通进了西山建业,变成了无数人的薪水,养活了无数的作坊…… 犹如长江黄河一般,银子在大明内部,永不停止的进行流动,变成了一座座华美的住宅,变成道路,变成铁路,变成作坊,变成数不清的商品。 ………… 弘治皇帝也是激动的满面通红:“好,好,好,卿家张我国威,此不世之功,诸卿,看看吧,都看看吧,看看徐卿家,看看那些出海之人,都说人离乡贱,可他们下了海,他们为了寻觅大陆,为了给万民开一个太平,你们看看他们,他们历经多少的艰辛,立下了多少的功劳,徐卿家,劳苦功高,要重赏!” 百官们对于徐经,没有一分一毫的妒忌。 说白了,人家就算是天大的功劳,这也是真正用血汗换来的,这么大的功劳就在眼前,问题是,谁敢跟着徐经去取呢。 徐经拜倒:“臣惭愧,臣不过是尽忠职守而已!” 弘治皇帝摇头:“卿家不必谦虚,方继藩。” 方继藩道:“臣在。” “你们师徒二人,想来,很久不曾见过了吧。” 方继藩道:“是,儿臣……能再见到徐经,实在是……实在是……” 方继藩有点哽咽,细细想来,门生之中,还是徐经才是真正的贴心小棉袄啊,他受的委屈和艰辛,其他师兄弟,提鞋都不配。 弘治皇帝背着手,感慨:“你们师徒二人,好好叙旧吧,明日,徐卿家继续入宫,朕要细细听听,你在海外的所见所闻,朕说过,凡有大功者,朕不吝赏赐,徐卿家,安心等恩旨便是。” 徐经叩首,道:“今臣不辱使命,奉还节杖。” 他双手将节杖拱起。 弘治皇帝看着那早已是斑驳的节杖。 这不过是一根竹子,再普通不过,只因为挂了牦牛的尾毛,就有了不同寻常的意味。 弘治皇帝摇头:“你虽已归国,可四海之事,朕依旧还托付于卿,将来,卿还需出海,此杖在手,见朕如面,卿不必急着归还了。” “这……”徐经不解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设四海都护府,总揽四海之事,辖制西洋以及诸国各镇口岸,以及各洲据点,统领海外遗民,以及外海大明舰船等,这都护一职,朕思来想去,以卿为正,卿上岸之后,即为朕的臣子,下海之后,代朕巡使四方,铲除不臣,结好诸邦,便宜行事罢,此节杖,便是朕赐予你的信符!” 徐经一愣。 四海都护府。 这四海都护府所辖制的,无非是船队,是各处的口岸和据点,其实在当下而言,看似是辖制四海,可实际上,则是不然,因为海外的力量,太小太小了,若是弱不禁风,都不为过。 可是……谁知道,会不会有大明舰船数千巨万,所过之处,尽为汉土的时候呢? “臣……遵旨!” 徐经深深拜下。 ………… 第三章送到。 正文 第九百七十四章:妄测圣心 看着徐经一脸的沧桑。 方继藩心里愈发的疼了。 从奉天殿中出来,方继藩拍拍徐经的肩。 徐经本是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恩师温软的手,拍在自己的肩头,一股热泪,顿时便夺眶而出。 “恩师……” 方继藩面带微笑:“五年了,五年来,为师无一日不在挂念着你,你终于回来了,为师很是欣慰。” 徐经眼里噙泪:“让恩师挂念,是学生万死。” 方继藩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穹。 “回家哭吧,在这里哭,被外人看了不好,出门在外,最谨记的一条就是,不要丢为师的脸。” 徐经呜咽了一声。 而后,他体会到了四轮马车的舒适,坐在沙发上,他新奇的打开了车帘子,看着车窗外飞快掠过的街景:“新城真好啊。” “这是当然。”方继藩坐在对面,他的沙发更宽大,笑吟吟的看着徐经。 徐经突然又心事重重:“恩师,学生……想问一件事,我们的脚下,当真是一个圆球吗?” “为何这样问?”方继藩显得诧异。 徐经道:“寿宁候和建昌伯,毕竟和学生一同出海,若是这脚下的山川河流,还有汪洋大海不是圆的,那岂不是……岂不是……再也见不着两位国舅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为啥地球是圆的呢,若是方的才好,这样的话,那两个狗一样的东西,便连九死一生的几率都没有了! 到了镇国府,许多人热烈的欢迎着这位师叔,人们对于徐经,有着一种超脱寻常的敬意。 而这一日,徐经喝醉了。 他自下海之后,便绝不喝酒,而今,只几碗米酒,便烂醉如泥。 他掩面大哭,蒙着脸的指缝里,泪水哗啦啦的流下来:“我该死,我真该死,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我为人门徒,不能时刻侍奉恩师,还要教恩师操心,我徐经,不忠不孝……” 泪水一滴滴落下来,几个师兄弟,眼眶都红了。 方继藩木然的坐在首位,内心,还是有点懵的。 这个世上的人,脑子都是什么做的,这思维,我特么的有点赶不上哪。 方继藩咳嗽:“衡父……好啦,不要哭了。” 徐经双肩抽搐,哭声却将方继藩的声音盖住:“恩师……恩师病了,做弟子的,不能照料。恩师遇到了难处,做弟子的,不能排忧解难。恩师的喜悦,做弟子的无从分享,那恩师还要我这门生,又有何用?” 唐寅忙是替他揩泪:“你能建功立业,恩师就已甚是欣慰了,恩师不求我们图报的。” 王守仁和刘文善、江臣都点头。 方继藩:“……” 我要图报的啊,喂……喂……我下辈子还靠你们养老呢…… 方继藩勉强挤出笑容,咳嗽一声:“没错,为师就是这样的人。” 次日清早,徐经总算是恢复了正常,大清早的,来给方继藩问安。 方继藩:“……” 小徐同学显然出海久了,对于方继藩的生活习惯,有一些些的不了解。 可方继藩还是乖乖起来,倒是朱秀荣觉得奇怪,一面给方继藩穿衣,一面嘱咐方继藩不要操劳。 方继藩在小厅里,见了徐经。 徐经给方继藩深深作揖:“见过恩师。” 方继藩颔首点头,已有人斟茶来,他呷了口茶,徐徐道:“清早来,只是问安。” “今日圣上命学生去见驾,想来,是想要询问图霸四海之法,学生细细思量,还是问问恩师的建议为好。” 方继藩想了想:“你有什么建议?” 徐经道:“藩外的治理,是天大的难题,遗民流失海外,远在万里,又要面对疫病、土人以及佛朗机人的虎视眈眈,朝廷毕竟,距离他们太远太远了,一年两年,哪怕是十年、二十年,彼此之间,或许不会滋生嫌隙,可是二十年之后呢?” 徐经又道:“最紧要的是,若是不派遣遗民,单凭结好土人,是无法控制四洋的,所以,必须派驻军马,建立城镇,以中国为干,而以四海为枝,那么,这无数的人力,从何而来?他们一旦在万里之外,成家立业,那么,还愿效忠大明吗?朝廷派出的镇守官吏,对于万里之外的城镇,并不了解,如何服众?而若是提拔遗民为镇守,又难保,不会离心离德,所以,学生才觉得,这是天大的难事。陛下以学生为四海都护府,可这都护府,只是一个空架子……” 方继藩能明白徐经的感受。 都护府好听是好听,可要做到控制四洋,比登天还难。 比如大明的船队,固然规模庞大,可在昆仑洲南部,若有一处大明的据点,这个据点的人口,如何利用,当地的遗民,愿意效忠吗?若是发生了反叛则那么办?要不要弹压?可等到消息传到了大明,那已经是一年之后的事了,等到大明调集了人马,预备平叛,人家的孩子都可以打酱油了。 还有那黄金洲,大抵也都是同理,一旦遗民们在那里生活了两代、三代、四代,他们与大明的亲缘,自然渐渐淡薄、疏远,人家在那儿,安生无比,又凭什么,让你远在万里的衙门来管理。 说白了,就是反叛的成本低,而管理的成本过高。 这之中没有取得一个平衡,所谓的制霸四海,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可若是不迁出大量的军民,那么大明在各地的利益,就更加难以保障了。 方继藩此时,却是笑呵呵的道:“你呀,看来还是不及你的伯安师弟,知行合一,你已忘了吧?” “这……”徐经一脸羞愧。 方继藩道:“首先,需对遗民予以教化,无论他们在天下各个角落,都必须得有和中国一样的价值观,因而,孔圣人咱们得把他老人家的塑像,擦亮一些。” 方继藩无论对于圣人是什么心思,却也知道,孔圣人,是当今天下最大的共识。 “当然,单凭这些,是不足以控制各洋的,想要让人肯为大明效命,或者说,为中国效命,其本质,需要利益,而绝非只是单凭的教化。何为利?中国的瓷器和丝绸,在黄金洲,哪怕是对未来的遗民,也是广泛需要的,而他们未来,也势必将在黄金洲开疆拓土,进行生产和农垦,他们的特产,亦需在中国方有销路。这就形同于是水,水需流动起来,才可使利益均沾……就比如……西山建业……” “西山建业……” 方继藩耐心解释道:“倘若朝廷任命一个小吏,去了黄金洲,这个小吏,肯尽心王事吗?” 徐经皱眉。 方继藩道:“他在万里之外,这小吏干得好,干的不好,都没有人能够看见,于是乎,他自然会敷衍了事,对于万里之外的上官,不甚上心了。” “可若是西山建业,派一个匠人,去了黄金洲,他会尽心吗?” 徐经不禁道:“这个……” “他会尽心的,因为他干得好,开拓了市场,建业才能赚银子,若是给予他合适的报酬,他定会尽心尽力,所以……根本之处,就在于,让这些遗民,都进入一个体系,他们必须得依靠这个体系维持生计,种植棉花的地主需要它,因为只有它,才能大量的收购它的棉花,开矿的矿主,也需要它,也只有它,才能收购矿产。同样,需要开作坊的人,需要它,因为没有了它,就没有人提供社会。与其用官府的力量,去控制四洋,不如用利益的纽带,去将他们串联起来。” 徐经诧异道:“学生仿佛明白了什么。”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明白了就好,你今日要去面圣,为师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徐经忙道:“恩师尽管吩咐就是。” 方继藩眼珠子转着:“陛下的内库里,银子不少吧,你想法子,说动他,将这些真金白银,统统来钱庄储蓄嘛,这银子才能生出银子来,不然,留在库里……会生霉的。” “啊……”徐经大汗淋漓,他有些不太自信。 哪有皇家的银子,都存去钱庄的。 方继藩道:“不要说是我提的,你去说。” “学生……”徐经汗颜道:“想办法试试。” 徐经带着方继藩的暗示,却是似懂非懂的坐上了马车。 用商业的利益,将所有的遗民,串联起来。 可是……怎么串联呢。 还有……如何鼓励遗民们开拓进取呢? 这……似乎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啊。 马车至午门,却没有停止,而是直接进入了奉天殿外停下,这是皇帝陛下亲口下的旨意。 准许徐经宫中行车。 徐经至奉天殿,拜下,而此时,弘治皇帝与几位阁臣,却已在此等候多时。 “爱卿不必多礼,平身。” 徐经起身,已有宦官预备好了锦墩,徐经则欠身坐下。 几个内阁大学士,都审视着徐经。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徐卿家,朕敕你四海都护府,卿能明白朕的意图吗?” 徐经正色道:“臣不敢妄测陛下圣心。” 正文 第九百七十五章:托付重任 弘治皇帝颔首,欣赏的看了徐经一眼。 他发现,自己越发的喜欢这些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的身上,他看到了朝气。 哪怕是那欧阳志如此沉稳的人,依旧可以从其身上,发现其蓬勃的一面。 反观许多的年轻翰林,看上去年轻,却带着一种暮气沉沉之感。 弘治皇帝道:“你来和朕说一说,黄金洲的见闻吧。” “是。”欧阳志开始侃侃而谈起来。 他口才本就不错,出海之后,又常常和外藩打交道。 他说到了黄金洲的土人,那里的土人,对于天文,有特殊的爱好,可是,他们运输货物,竟只能依靠人力。 他说到了黄金洲有一土人之国,其国建在纵横交错的水道之中,虽是幅员广大,却只以青铜为武器,国中,竟无马…… 佛朗机人发现了他们,先诈称自己是带来和平的使者,受邀进入国中,而后,发起攻击,瞬间,整个王国便如雪崩的一般的瓦解,接着,便是连日的奸淫掳掠,大火将城市席卷,无数的黄金和白银,还有那无数的珠宝,劫掠一空,而今,在那里剩下的,不过是断壁残垣,还有无数的尸骨了。 弘治皇帝越发觉得稀奇:“土人既有数十百万之众,何以,不及区区数百佛朗机人?” 徐经正色道:“土人人多,却如韩信带兵,多多益善一般,可若带兵的非韩信呢?陛下,行军作战,讲究的并非是人数的多寡。而在于,无数次战争的总结。就如臣方才所言,土人没有轮子,甚至没有驯服马匹,因而,他们极少有大规模作战的经验,其作战,反而更像是我大明乡间的宗族械斗。上一次,我们的船队,曾带去数百匹战马,可就是这数百匹战马,却在三年前,与一群对我大明居心叵测的土人部族作战,数百骑兵,只一盏茶功夫,便可将其数千人马击溃。”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若有所思。 “土人,不足为虑,真正可虑的,唯有佛朗机人,佛朗机人似乎已在黄金洲,感受到了我大明的威胁,不断的增派舰船,源源不断的将大量的人口,输送至定居点,根据曾大致的估算,已经从俘虏口中所知的事实是,他们在黄金洲的据点,已有二十七个,他们建立了城堡,征服附近的部族,在各处据点,增派士兵,甚至将许多的流民,安置其间,原先,佛朗机西班牙人与佛朗机葡萄牙人相互盟誓,不允许葡萄牙人,染指黄金洲,可现在,今非昔比,西班牙甚至开始大开方便之门,希望在黄金洲,能够与葡萄牙人进行合作,以防备我大明的威胁,他们还招募了大量的法兰西、英吉利、意大利的雇佣士兵和流民,用肥沃的土地和黄金作为诱惑,显然……他们感受到了我大明巨大的威胁,决心占据这津要之地……” 弘治皇帝皱眉:“依卿家,当如何?” 徐经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古之皆然之理。而今为长远计,必须建立更庞大的舰队,运送大量人口至黄金洲,建立集镇、堡垒、开垦土地,挖掘矿产,生产兵器。陛下……臣有个建议,大明至今为止,军制糜烂,太祖高皇帝时,在天下设三百余卫,军户数百万人,而今,大多数军户,早已失去了土地,生活惨淡,困苦非常,这些年来,朝廷对外用兵,大多数卫所,竟毫无战力,军户逃亡者,更是不计其数,不妨……陛下下旨,在黄金洲、昆仑洲、西洋诸地,设卫所,准许军户们,开垦土地,使他们为我大明,卫戍远疆,如此,既可解军户之弊。这些军户,至黄金洲,又有了土地可以开垦,能够吃饱喝足,自当竭力,为我大明开疆。”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 大明的军户制,到了而今,真实糜烂不堪了。 从前是朝廷没有银子,所以……将就着混着吧。可现在,内帑里有了足够的银子,弘治皇帝也知道,这样下去,没有办法,除了某些精锐的卫所,尚且堪用,其他的,反而成了朝廷的负担。与其如此,不如……出海去吧。 可是…… 弘治皇帝道:“卿家,谁可镇黄金洲?”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大量的军户,迁徙到了那里,未来源源不断的人口,也将前往这片新大陆,可在那里,谁来管理呢。 徐经毕竟擅长的乃是海运,他带着舰队,可以纵横四海,可一旦深入了陆地,就非他的才干了。 现在……谁来镇守黄金洲? 弘治皇帝不禁抚额:“英国公?” 徐经没有吭声。 英国公是挺好的人选,不过上一次,弘治皇帝让他去孝陵,他说自己骑马崴了脚,旧疾又复发了,弘治皇帝只好作罢。 现在,这英国公确实老了,再加上有旧疾在身,让他去,确实不妥当。 这是数十万军户,还有上百万的家眷。 这镇守之人,确实令人头痛,一方面,要朝廷信得过,可能绝对信任的,又有几人? 再者,需要有足够的威信。 大明的卫所制,行之有年,这百年来,早已自成了体系,若是朝廷任命其他人去,这些人肯服气吗? 因而,只能让有威信的人去,譬如魏国公、定国公、英国公这样的将门之后前去。 原因无他,因为卫所的精髓在于世袭,那些世袭的千户、百户官们,可不认其他人的,他们只信任自己人,什么是自己人,你得八竿子打得着。 譬如我爷爷曾在英国公的账下听令,你看,这就是自己人了,将来在海外,若有个什么好歹,我自然晓得,我爷爷和英国公的爷爷曾有过这个交情,我出了事,你得拉我一把。 又或者,我爹曾在土木堡之变中,把你爷爷背出来的,这也算自己人了。 又或,我爹曾在某某公的账下,做过亲兵,某某公还亲自用鞭子抽过我爹,这……其实也是交情的一种。 哪怕对方,可能早就忘了这一层交情,甚至压根就记不得你是哪一根葱,可有这一层关系,能让人踏实啊。 而能够让各卫的军马,生出这种踏实情感来的人,整个大明,屈指可数。 这倒也罢了,最可怕却是,这个人,不但要有威望,身体好,还得有本事。 若是本事不足,不能上马带兵,不能洁身自好,不能把这些不规矩的家伙们,统统变得规矩起来。 莫说是佛朗机人,便是遭遇了土人,都可能毫无招架能力。 弘治皇帝揉一揉太阳穴,头痛啊,英国公身子不好,定国公和魏国公年纪又大,其他如成国公等人,弘治皇帝还真瞧不上,这几个家伙,老老实实,混吃等死吧。 选来选去…… 弘治皇帝竟有点懵。 早知道,连方继藩一并叫来好了,这家伙,鬼主意多。 不对……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弘治皇帝道:“平西候方景隆,为人忠厚,做事也有板有眼,为我大明,立下不少的军功,他镇守交趾和贵州,很有治理的经验,身子也还算是爽朗,他的妻子……和西南诸藩,交情深厚,若是令平西候镇守黄金洲呢?顺道,将那西南的土人,也一并迁徙过去……” 徐经:“……” 弘治皇帝看向徐经道:“徐卿家,怎么看?” 徐经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这是自己的师公啊,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远渡重洋,这师公倘若是去了黄金洲,恩师和师公,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相见了,有这个爹,跟没这个爹,有啥区别。 倘若,在这汪洋大海之中,再出点什么意外…… 噗通……徐经跪下了:“臣……臣不敢做主。” 弘治皇帝背着手:“你慌个什么,方继藩难道还会打死你不成?” 徐经脸色惨然。 这仿佛是在说,没错,可能真的会被打死! 弘治皇帝也算是服气了,徐经是何等样的人,见过了大风大浪,刀头舔血,九死一生,面对那汪洋大海之中,数不尽的危险,尚且不怕,如此坚毅果敢之人,居然………畏师如虎。 “这是朕的主意,与卿无关,他若是敢打你,你取出节杖来,看他敢不敢伤你一根毫毛,这是国家大事,不是儿戏。” 弘治皇帝背着手,给徐经鼓气。 “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徐经战战兢兢的道。 弘治皇帝道:“你但说无妨。” 徐经道:“臣听说……陛下内库有数不清的金银……”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拉下来。 “只怕有纹银,要过四千万了。” “胡说,这是谁和你说的,没有四千万两,这是以讹传讹之言,明明只有……”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有些气的糊涂,很快的噤声,朕有多少银子,为何和你说? “臣的意思是,陛下这些银子,留在内库,想来,也是无用,何不如,将其由西山钱庄托管呢,这西山钱庄的利息,惊人啊……” …………………… 有点感冒了,惨,继续码字。 正文 第九百七十六章:万世基业 弘治皇帝颔首,欣赏的看了徐经一眼。 他发现,自己越发的喜欢这些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的身上,他看到了朝气。 哪怕是那欧阳志如此沉稳的人,依旧可以从其身上,发现其蓬勃的一面。 反观许多的年轻翰林,看上去年轻,却带着一种暮气沉沉之感。 弘治皇帝道:“你来和朕说一说,黄金洲的见闻吧。” “是。”欧阳志开始侃侃而谈起来。 他口才本就不错,出海之后,又常常和外藩打交道。 他说到了黄金洲的土人,那里的土人,对于天文,有特殊的爱好,可是,他们运输货物,竟只能依靠人力。 他说到了黄金洲有一土人之国,其国建在纵横交错的水道之中,虽是幅员广大,却只以青铜为武器,国中,竟无马…… 佛朗机人发现了他们,先诈称自己是带来和平的使者,受邀进入国中,而后,发起攻击,瞬间,整个王国便如雪崩的一般的瓦解,接着,便是连日的奸淫掳掠,大火将城市席卷,无数的黄金和白银,还有那无数的珠宝,劫掠一空,而今,在那里剩下的,不过是断壁残垣,还有无数的尸骨了。 弘治皇帝越发觉得稀奇:“土人既有数十百万之众,何以,不及区区数百佛朗机人?” 徐经正色道:“土人人多,却如韩信带兵,多多益善一般,可若带兵的非韩信呢?陛下,行军作战,讲究的并非是人数的多寡。而在于,无数次战争的总结。就如臣方才所言,土人没有轮子,甚至没有驯服马匹,因而,他们极少有大规模作战的经验,其作战,反而更像是我大明乡间的宗族械斗。上一次,我们的船队,曾带去数百匹战马,可就是这数百匹战马,却在三年前,与一群对我大明居心叵测的土人部族作战,数百骑兵,只一盏茶功夫,便可将其数千人马击溃。”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若有所思。 “土人,不足为虑,真正可虑的,唯有佛朗机人,佛朗机人似乎已在黄金洲,感受到了我大明的威胁,不断的增派舰船,源源不断的将大量的人口,输送至定居点,根据曾大致的估算,已经从俘虏口中所知的事实是,他们在黄金洲的据点,已有二十七个,他们建立了城堡,征服附近的部族,在各处据点,增派士兵,甚至将许多的流民,安置其间,原先,佛朗机西班牙人与佛朗机葡萄牙人相互盟誓,不允许葡萄牙人,染指黄金洲,可现在,今非昔比,西班牙甚至开始大开方便之门,希望在黄金洲,能够与葡萄牙人进行合作,以防备我大明的威胁,他们还招募了大量的法兰西、英吉利、意大利的雇佣士兵和流民,用肥沃的土地和黄金作为诱惑,显然……他们感受到了我大明巨大的威胁,决心占据这津要之地……” 弘治皇帝皱眉:“依卿家,当如何?” 徐经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古之皆然之理。而今为长远计,必须建立更庞大的舰队,运送大量人口至黄金洲,建立集镇、堡垒、开垦土地,挖掘矿产,生产兵器。陛下……臣有个建议,大明至今为止,军制糜烂,太祖高皇帝时,在天下设三百余卫,军户数百万人,而今,大多数军户,早已失去了土地,生活惨淡,困苦非常,这些年来,朝廷对外用兵,大多数卫所,竟毫无战力,军户逃亡者,更是不计其数,不妨……陛下下旨,在黄金洲、昆仑洲、西洋诸地,设卫所,准许军户们,开垦土地,使他们为我大明,卫戍远疆,如此,既可解军户之弊。这些军户,至黄金洲,又有了土地可以开垦,能够吃饱喝足,自当竭力,为我大明开疆。”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 大明的军户制,到了而今,真实糜烂不堪了。 从前是朝廷没有银子,所以……将就着混着吧。可现在,内帑里有了足够的银子,弘治皇帝也知道,这样下去,没有办法,除了某些精锐的卫所,尚且堪用,其他的,反而成了朝廷的负担。与其如此,不如……出海去吧。 可是…… 弘治皇帝道:“卿家,谁可镇黄金洲?”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大量的军户,迁徙到了那里,未来源源不断的人口,也将前往这片新大陆,可在那里,谁来管理呢。 徐经毕竟擅长的乃是海运,他带着舰队,可以纵横四海,可一旦深入了陆地,就非他的才干了。 现在……谁来镇守黄金洲? 弘治皇帝不禁抚额:“英国公?” 徐经没有吭声。 英国公是挺好的人选,不过上一次,弘治皇帝让他去孝陵,他说自己骑马崴了脚,旧疾又复发了,弘治皇帝只好作罢。 现在,这英国公确实老了,再加上有旧疾在身,让他去,确实不妥当。 这是数十万军户,还有上百万的家眷。 这镇守之人,确实令人头痛,一方面,要朝廷信得过,可能绝对信任的,又有几人? 再者,需要有足够的威信。 大明的卫所制,行之有年,这百年来,早已自成了体系,若是朝廷任命其他人去,这些人肯服气吗? 因而,只能让有威信的人去,譬如魏国公、定国公、英国公这样的将门之后前去。 原因无他,因为卫所的精髓在于世袭,那些世袭的千户、百户官们,可不认其他人的,他们只信任自己人,什么是自己人,你得八竿子打得着。 譬如我爷爷曾在英国公的账下听令,你看,这就是自己人了,将来在海外,若有个什么好歹,我自然晓得,我爷爷和英国公的爷爷曾有过这个交情,我出了事,你得拉我一把。 又或者,我爹曾在土木堡之变中,把你爷爷背出来的,这也算自己人了。 又或,我爹曾在某某公的账下,做过亲兵,某某公还亲自用鞭子抽过我爹,这……其实也是交情的一种。 哪怕对方,可能早就忘了这一层交情,甚至压根就记不得你是哪一根葱,可有这一层关系,能让人踏实啊。 而能够让各卫的军马,生出这种踏实情感来的人,整个大明,屈指可数。 这倒也罢了,最可怕却是,这个人,不但要有威望,身体好,还得有本事。 若是本事不足,不能上马带兵,不能洁身自好,不能把这些不规矩的家伙们,统统变得规矩起来。 莫说是佛朗机人,便是遭遇了土人,都可能毫无招架能力。 弘治皇帝揉一揉太阳穴,头痛啊,英国公身子不好,定国公和魏国公年纪又大,其他如成国公等人,弘治皇帝还真瞧不上,这几个家伙,老老实实,混吃等死吧。 选来选去…… 弘治皇帝竟有点懵。 早知道,连方继藩一并叫来好了,这家伙,鬼主意多。 不对……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弘治皇帝道:“平西候方景隆,为人忠厚,做事也有板有眼,为我大明,立下不少的军功,他镇守交趾和贵州,很有治理的经验,身子也还算是爽朗,他的妻子……和西南诸藩,交情深厚,若是令平西候镇守黄金洲呢?顺道,将那西南的土人,也一并迁徙过去……” 徐经:“……” 弘治皇帝看向徐经道:“徐卿家,怎么看?” 徐经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这是自己的师公啊,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远渡重洋,这师公倘若是去了黄金洲,恩师和师公,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相见了,有这个爹,跟没这个爹,有啥区别。 倘若,在这汪洋大海之中,再出点什么意外…… 噗通……徐经跪下了:“臣……臣不敢做主。” 弘治皇帝背着手:“你慌个什么,方继藩难道还会打死你不成?” 徐经脸色惨然。 这仿佛是在说,没错,可能真的会被打死! 弘治皇帝也算是服气了,徐经是何等样的人,见过了大风大浪,刀头舔血,九死一生,面对那汪洋大海之中,数不尽的危险,尚且不怕,如此坚毅果敢之人,居然………畏师如虎。 “这是朕的主意,与卿无关,他若是敢打你,你取出节杖来,看他敢不敢伤你一根毫毛,这是国家大事,不是儿戏。” 弘治皇帝背着手,给徐经鼓气。 “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徐经战战兢兢的道。 弘治皇帝道:“你但说无妨。” 徐经道:“臣听说……陛下内库有数不清的金银……”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拉下来。 “只怕有纹银,要过四千万了。” “胡说,这是谁和你说的,没有四千万两,这是以讹传讹之言,明明只有……”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有些气的糊涂,很快的噤声,朕有多少银子,为何和你说? “臣的意思是,陛下这些银子,留在内库,想来,也是无用,何不如,将其由西山钱庄托管呢,这西山钱庄的利息,惊人啊……” …………………… 有点感冒了,惨,继续码字。 正文 更重复了,已经修改。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七章:敢笑儒生不丈夫 萧敬能说什么。 想说的,他不敢说。 所以,他只是保持微笑。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太子……现今在何处,近日,都不曾见他了。” “陛下。”萧敬道:“殿下在铺铁轨呢。” 还在铺。 那是银子啊…… 弘治皇帝的心在淌血。 他甩甩脑袋,决心清空自己的思想,不去多想这些事。 ………… 方继藩大肆的开始购买物资。 各种的药品,管他治疗什么的,都给我来几千斤,还有武器,大明的制式武器,方继藩实是觉得有些不靠谱,做工太低劣了,于是乎,只好自己来了。 至于天子怪罪,怪他呢,自己的爹要紧。 于是乎,一个叫西山菜刀作坊的兵器坊便是落成了。 火器肯定要带,不过十之八九,还是朝廷的火器。 不过方继藩深知,这个时代,冷兵器依旧还是占据着主流,哪怕是此时的佛朗机人,也不过是列队放了两排火铳之后,直接短兵相接。 因而,更锋利的刀剑,更趁手的兵器,才最紧要。 除此之外,便是战马,无数的战马,自大漠里精挑细选而来。 这战马,在黄金洲,才是真正的利器,有了它,若是组建一支一定规模的骑兵,足以横扫所有的土人。 而至今佛朗机人,陆战只怕遭遇的可能性极小。 那片大陆,实在太过广博了,大到彼此之间,压根就没有心思去爆发冲突,毕竟,明明地上有银子捡,没有人会愿意,提高自己的难度,跑去先找一个差不多强壮的人,先和对方互砍,去抢人家身上的银子。 而且,在此时,大家的精力,想来都在建立堡垒,徐徐的扩张开拓方面,攻打对方的堡垒,费时费力。 除此之外,便是招募更加的匠人,方继藩需要一批铁匠、石匠、木匠,反正但凡有点手艺的,最好跟着一起出海。 当然……方继藩总觉得,还缺了一点什么。 他寻到了王守仁。 王守仁被方继藩盯着,看恩师眼里仿佛若有光,顿时毛骨悚然:“恩师……有何吩咐。” “写一篇文章!”方继藩淡淡的道。 王守仁一愣:“不知恩师要写什么文章?” 方继藩道:“我已帮你写好了,你和我一道署名即好。” “啊……”王守仁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写文章,自己不会吧,为啥恩师帮自己写好了? 可恩师有时候就是不讲道理的,王守仁摇头:“不知是何文章。” 方继藩将文章直接送到了王守仁面前。 王守仁忍不住念道:“征西讨逆檄?” 方继藩道:“没错,征西讨逆!” “新学者,知行合一而已,上承圣学,下安黎民,此谓之儒。今我大明居八荒之中,放眼四海宇内,天下诸洲,远隔重洋之外,佛朗机逞凶于西,其佛朗机者,倡巫蛊之学,诈称上DI之命,以坚船惩威,屠戮四方,为礼教所不容。诸生求圣学大道,既为苍生,亦为往圣继绝学,圣人门下,宜效班超、张骞之事,柔服远人,宣教四海……” 王守仁念到了一半,忍不住抬眼看着方继藩:“恩师……您这是……” “西征啊。”方继藩激动的道:“平时怎么教你们的,读书人要知行合一,要继往圣绝学,教化天下,为师思来想去,大明的百姓,已经教化的差不多了,那些不堪教化的榆木脑袋,再多教化也无用,得把读书人输出出去,而今,你的师公,即将西行,这不正好吗,多鼓励一些读书人去,没什么不好,咱们新学的读书人,上马可以打仗,下马可以宣教,可以修桥铺路,还可以开垦,若只是一群丘八们去,有个什么用,孔圣人是我们的至圣先师哪,四海之内,这么多人,不知何为仁义,何为先贤大道,这像话吗?为师想好了,咱们虽是迟了一些,可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得让这天下诸蛮,也都晓得孔孟之道。对外,以孔孟宣教,使外藩臣服。对内呢,将士们远隔重洋,与中国断绝,只有宣教孔孟,才可使他们不忘根本,哪怕是在万里之外,依旧心怀忠义。当然,为师想到,佛朗机人以巫蛊之学,四处招摇撞骗,为师心里实在不安,有了孔孟大道,向所有人送去四书五经,这才是读书人,应尽的职责。” 王守仁:“……” “伯安,不要发愣,说话!” “恩师说的有理,不过,这檄文,该润色一下。” 方继藩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 可他毕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微微一笑:“为师就欣赏你这一份耿直,你去润色吧,明日就放出去,读书人,要有读书人的样子,送他们去黄金洲,送他们去昆仑洲,送他们去西洋,送他们去天下每一处海岛,将来,甚至要送他们去佛朗机,送他们上天!他们久居中国,是该出去既见见世面,又传播圣学了。” 方继藩说的吐沫横飞。 一说到中国,方继藩便觉得格外的亲切。 中国之名,古已有之,早在先秦之时,华夏族人称其四境民族为蛮、夷、戎、狄,而自称为“中国”。“中国”一词最早见于周代文献,后来随着所指对象不同而有不同的含义。大致说来,或指京师,如《诗经·民劳》注:“中国,京师也”。又被称之为天子直接统治的地区,如诸葛亮对孙权说:“若能以吴越之众与中国抗衡,不如早与之绝”。而后,在《史记·东越列传》中,又有:“东瓯请举国徙中国”。又如《史记·武帝本纪》:“天下名山八,而三在蛮夷,五在中国”。五是指诸夏族居住的地区,如《论语集解》:“诸夏,中国也”。 在发现了黄金洲之后,朝中对于中国的自称,已经开始普遍了。 方继藩忍不住嘱咐道:“记得,若要润笔,那也要写的慷慨激昂一些,现在的年轻人,就吃找个,投笔从戎,宣教天下,这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要狠狠的挞伐那些躲在书斋里读书的胆小鬼,狠狠的羞辱他们……不要怕,没人敢找你麻烦,为师给你撑腰。” 王守仁沉默了片刻,艰难的道:“不用恩师撑腰,学生不怕他们。” 方继藩这才想起,王守仁也是一个狠人,而且还是人狠话不多的那种。 这一下子,心情愉悦了。 …… 《求索》期刊,第一篇,直接便放出了西征的檄文,此文洋洋洒洒,看得人热血沸腾,号召读书人宣教四海。 马车里,刘杰下了值。 自中了科举,刘杰的人生,可谓是顺风顺水,毕竟,自己的师公乃是方继藩,而自己的父亲,是当朝内阁首辅大学士。 世上,再没有什么人,比他的条件更加优渥了,何况,他还是以状元入仕,他的官途,可谓是平步青云,只短短的六七年,已是忝为翰林侍读。 自己的前途,只怕已被父亲安排好了吧,又有师公为靠山,想来……二十年之后,自是入阁拜相,延续家族的荣耀,同时,光大新学的门楣。 可是……刘杰不开心。 他所学的,是知行合一,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 在那暮气沉沉的翰林院里,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笑脸相迎,讨厌师公的人,不会将自己和师公联系在一起,而不喜欢理学的人,也不会视自己为刘健的儿子,而是将自己引以为同门师兄弟。 刘杰如往常一样,打开了求索的期刊,这期刊,他每一期都会看,在翰林院里和无数的国史、诏书、奏陈打交道,刘杰更喜欢看翰林院里,师兄弟们是否又有什么新奇的发现。 “征西讨逆檄……” 刘杰看了头版,觉得有些奇怪。 这似乎是一个檄文。 征讨的对象……乃是伪学。 何谓伪学? 不读孔孟,即为伪也。 刘杰低头,看着,车厢里,微微有些摇晃,他坐在沙发上,却是稳稳的端着期刊,每一个字,细细的读。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句话,已很久没有听到过了。 现在蓦然读起,竟突然,内心有一种情绪在翻滚。 当初读书……到底是为了什么? 读书人,应当去做什么。 孔孟之道,又有什么是孔孟之道呢。 这四句真言,出自北宋的北宋大儒张横渠,无论是理学,或是新学,没有任何一个圣学流派,否认这个观点,这几乎是所有儒生们的最高理想。 可是……理想终究会被现实所消磨。 热血也终究会因人生的坎坷所冷却。 刘杰低着头,突然,眼里含着一股莫名的热泪,他手微微的在颤抖。 无数的记忆,师公和恩师的教诲,还有四书五经之中的圣人之学重新充塞了他的脑海。 他猛地,张眸,眼睛放光。 他的手,死死的捏着这期刊的边角,几乎要将它揉碎了。 “大丈夫应该像傅介子、张骞那样,在战场上立下功劳,怎么可以在这种抄抄写写的小事中浪费生命呢!” ………… 第四章送到,受不了了,脑子要爆炸了,赶紧去吃药睡觉,求点月票。 正文 第九百七十八章:莫问前程 人应该怎样的活着? 又该以何种的姿态死去? 每一个人,或多或少的曾探究过这生命的奥义。 可是每一种文明,每一个阶层,再细分到每一个人,他们对于这生命的奥义、理解,却是不同的。 有人生而为神的仆人,念想着死后归于天国。 有人妄图长生,肉身不灭。 有人向往财富,愿葬在金棺之下。 可是,有一个人群,他们崇拜自己的先祖。 他们将先祖的事迹,一一记载下来,世代的传颂,于是,这成为了‘史’,成为了‘学’。 每一个在‘史’中的人物,成为了‘圣’,成为了‘贤’。 所谓的学,其本质,便是圣贤之学罢了。 他们将圣贤之道,推崇成为了天下最崇高的学问。 遗憾的是,这造就了无数的腐儒。 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迂腐的人学去了学问,才使学问腐朽。 可在这一门学问之中,却隐藏着一个终极的密码,这个密码,自学者们自牙牙学语起,背诵《三字经》、《千字文》起,便烙印在了每一个学童的骨子里。 或许许多人 已经忘记了儿时,人们对于圣贤的推崇。 或是利益熏心,在追逐功名利禄的过程中,渐渐的忘却了那些英雄和儒者的事迹,可内心的深处,那自三皇五帝而始,及至周公,再至孔孟,至窦禹钧,至班超、张骞,至祖逖、恒温、谢安,乃至太祖高皇帝的事迹,却随时会被唤醒。 那么,倘若要回答这个问题,对于儒者而言,他们大抵是,生当为贤,死当称圣。 安天下,立大功,建大业者为贤。 开万世之学,宣扬圣学,延誉四方为圣。 这是骨子里,不变的东西。 是一切读书人所追求的终极目标,若能因此而生,快哉!若能因此而死,死亦无憾也! 在这个终极目标之下,无论是理学还是新学,其本质,是没有任何分别的,他们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朝向目标的道路不同罢了。 孔孟之道,本就是超凡入圣之道,只是有人在半途,已经磨灭了自己的志气,已经渐渐的归于平庸,已经慢慢的沦为了声色犬马的奴隶而已。 一滴滴的泪水,自刘杰的眼角里流淌下来,他躲在沙发上,宛如孩子一般,呜咽哭泣。 手中的期刊,已被泪水浸湿了。 这期刊之中,那一个个的字眼,仿佛是在鞭挞着他的心,一次次的在他耳畔召唤着:“你还记得当初纯粹的自己,还记得当初那誓为人杰的少年吗?” 他早已不是少年了。 他已至而立之年。 他此刻,却如少年人一般,无法遏制自己的无声痛哭。 看看现在的自己啊,埋首于案牍,抄抄写写,为自己成为翰林而沾沾自喜;平步青云,自以为自己已超越了所有的同龄人,有着似锦的前途;当初在学府中,尚且还学习的击剑和骑射之法,现在却借公务繁忙之故,而日渐生疏;每日所思虑,是人情的往来,是宦海中的勾心斗角;张眸时,想着的一份没有完成的文章,该如何漂亮的结尾;闭眼时,想着自己妻子在耳边唠叨的家中长短。 可是……自己当初的志向呢? 而今,髀肉复生,哪里还有当年? 紧闭着眼睛,也无法遏制泪水的磅礴。 于是刘杰握紧了拳,最终,将期刊撕了个粉碎。 刘府……到了。 新宅的舒适,能令再挑剔的人,也挑不出一根刺来。 刘杰进了府里,看到了书斋里亮了灯,他知道,父亲也已下值了。 于是,如往日一般,他先赶至了书斋。 果然,父亲如往的正在这里安静的看着书。 刘杰的眼睛显得有些微肿,可泪水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外头的天色暗淡,书斋里的烛火,照耀在他的面上,留下了一片昏黄,倒掩盖了他脸上的许多表情。 “见过父亲。”刘杰在这位慈父面前,始终保持着拘谨。 刘健放下了书,他满意的颔首点头,眼里,满含着欣慰。 刘健对现下的生活很是满足。 自己深受陛下信任,忝为内阁首辅,而自己的儿子,也是平步青云,这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功名啊。 他热爱这样的生活,并为之而自豪。 “你的气色不好?”刘健笑吟吟的道。 “许是近来有些疲乏。”刘杰平淡的答道。 刘健道:“你还年轻,须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道理。” “是。”刘杰回答道:“儿子谨遵父亲的教诲。” “你啊,就是太敦厚了。”刘健见刘杰抿着嘴的样子,笑了,见到自己儿子在身边,总免不得心里暖和,想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有时候,老夫在想,你若是有你师公的几分才智,为父才真正肯放心,仕途险恶啊。” “父亲。”刘杰对此,充耳不闻,突然眼眶又红了,想说什么。 可话到了嘴边,他又拼命忍住。 刘健继续微笑着道:“你看,你又来了,提到了你的师公,你就非要和老夫急,老夫今日可没诋毁他,哎,常人都说,女生外向,可在咱们刘家,男儿也是胳膊肘子向外拐的啊。” 刘健又连忙宽慰:“好啦,好啦,为父承认,没有你的师公,怎么会有你的今日呢,他于你有再造之恩,这一点,为父平日不说,可心里,却是记着的,我们刘家,不是寡情忘恩之人。所以呢,你得记着这份恩情,时刻铭记于心,老夫呢,受他的恩惠,心里头……也是热乎的很哪,寻一些日子,老夫亲自去他的府上……” 刘健显得很愉快,登门造访,这感情可不能生疏了。 虽然这样做,可能会引发某些清流的质疑,可我刘健,入阁十数年,还在乎这个? 知恩图报嘛。 “你有心事?”看刘杰久久不言,刘健这才意识到刘杰的异常。 刘杰摇头道:“没有,只是父亲提及到了师公,有些感伤而已。” 刘健便乐了,他能理解自己这个儿子的个感受,和自己一样,都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他便移开话题:“来,和你说一件有意思的事,那求索期刊的头版,你看过了吗?那一篇征西讨逆檄,真是文采斐然,必定不是你师公的文笔,那笔锋如刀,倒很像是你的恩师,就是那个王伯安,哈哈……不过想来,这还是你师公的主意,你师公这个家伙啊,还真是能打算盘,噢,他爹要征西了,他便开始四处鼓动,巴不得全天下都跟着他爹去黄金洲,你看看,这家伙鼓吹的多厉害,什么宣教天下,什么汉贼无两立,圣巫不共戴天,什么立功,立言,什么超凡,什么入圣。瞧瞧他的心思,黑,真黑,读书人也是人,求取功名,靠什么,终究还是科举啊,那文章却让人提三尺剑,扬帆万里,仗剑西行,你说,说出这话的人,他还是人吗?噢,他自己抱着脑袋,躲在公主殿下的怀里,说自己脑壳疼,却糊弄热血的书生,啊……别总绷着脸,为父没有诽谤你师公的意思,这只是笑谈嘛,求索期刊一出,内阁里头还有各个部堂的诸公,嘴都笑歪了,他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啊。” 刘杰依旧沉默着,没有吭声。 “也就骗一骗一些不谙世事的读书人罢了,这读书人去了黄金洲,有何用呢,宣教四方,说来容易,何其难也…” “父亲,我身子有些不适。”刘杰好不容易开了口。 刘健只好道:“这样啊,为父糊涂了,好吧,你早些去歇了吧。” “是。” 刘杰作揖,旋身,朝向书斋外的黑暗徐步而去,身子渐渐的隐入了黑暗。 看着那离开的背影,刘健摇摇头,想着这不苟言笑,每日绷着脸的儿子。随即,又笑了,取了书桌上的那一本《求索期刊》,低头,又轻声诵读起来,越读,越发的觉得,方继藩用心之深,这家伙,会坑多少可怜的秀才啊,不过幸好,但凡有识之士,都不会被他蒙蔽吧。 ……………… 快马已将敕命送至贵阳。 平西侯方景隆接了旨意,平西侯行辕中的属官们俱都哗然。 出海向西开疆,据说已有旨意,传达至各个卫所了。 各卫所的将士,欢呼不绝。 虽说人离开了故土,便如飘零的落叶。 可是军户们,实在是没法儿活了啊。 那些出海的水手和水兵事迹,早已成为了一段又一段的传说,在军户之中传颂,多少人内心渴望着,能如他们一般,一朝发迹,成为人上之人。 可对于平西侯而言,这不啻是灭顶之灾,平西侯镇贵州,已是贵不可言,为何要冒此风险,前去那万里之外,这路上若有个什么好歹,反而失了性命,倒还不如在这贵阳,享无尽富贵。 方景隆谢了恩典,手持着圣旨,呼出了一口气,才道:“请回禀陛下,臣收拾行囊,不日将快马入京,随时出海。” 他目光炯炯,他的的话,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讨价还价的余地。 正文 第九百七十九章:蒸汽机车通车 既有王命,怎么能犹豫呢。 这是态度问题。 方景隆的能力,若是值得商榷的话,那么他的态度,却是绝不会有丝毫的问题的。 这也正是朝廷所欣赏他的一点。 那宣读旨意的宦官,朝方景隆行了个礼,连茶水都不敢喝一口。 从前,方继藩混迹京师,开口就是我爹方景隆。 而如今,人人却知,方景隆有一个叫方继藩的儿子。 宦官见了他,如见瘟神一般,哪里敢讨茶水。 方景隆手里拿着圣旨,现在所考虑的,却不是是不是去黄金洲,而是怎么去,到了黄金洲如何行事的问题,首先……得知晓黄金洲的地理和天文,以及大明在那里的安置情况啊。 ………… 最后一条铁轨,终究铺进了内城。 在铺设铁轨之前,在内城,靠近紫禁城的位置,一个巨大的车站,已经修建完毕。 混凝土最大的好处,并非是它比其他建筑材料有什么优势。 优势是有,可无论是土木还是砖石结构的宅邸,经过人们几千年的不断演化,早已达到了高超的水平。 混凝土最大的优势在于,在保证坚固耐用的基础上,能保证工程的进度。 朱厚照挥洒着汗水,这最后一条铁轨,是他亲自铺设上去的,他将一个巨大的螺丝钉,钻入了预设的枕木孔洞里,接着,再用扳手,将紧固件使其死死的固定在了枕木之中。 这一项巨大的工程,在经过了八个月的努力之后,终于彻底的完成。 四十一里长的铁轨,八座站台,连接了新城和旧城,六千多匠人的努力,每一里的造价,高达九万三千两纹银。 不只如此,为了前期的铺设,新建的钢铁作坊,新建的紧固件和螺丝工坊,还有枕木作坊,以及蒸汽机车的研究、制造费用,甚至……若是还加上购置的大量土地成本,那么……这个数目,只怕还要增加许多倍。 大明一年的银税,只怕也不及这个巨大工程的两成,从一个图纸,再到一个个难关的攻克,到一个个匠人变得成熟,到越来越多的生员,慢慢的明白它是怎么来的,为何它能传动,自上游到下游,七八万人,围绕着这条铁路劳作、生产、思考。 朱厚照一屁股跌坐在了参杂着碎石的枕木上,显得虚脱无力,近三年的时间……终于……从一个概念,再到脚下的铁轨,终于……完成了! 踩在自己脚下的,是一条白银铺就的道路,是无数人血汗的累积。 接着,他巍颤颤的站了起来,左右四顾,四周,有生员,有匠人,有苦工,各色各样的人,看着太子殿下,朱厚照大手一挥:“滚回去休息,明日通车!” 接着,朱厚照坐上了马车,这一路,回到了西山。 方继藩正苦着脸,在镇国府里,提笔,对着案牍发呆。 还缺点啥呢。 这是亲爹啊。 总感觉,还少了一点什么。 罐头,对了,是罐头,这罐头……要多带一些,此次……船队将尽力的少运一些货物,也会有数百艘新造的舰船,加入船队之中,这规模格外宏大的船队,将带着数不清的补给品,承载着大明对于新世界的希望,一路西行。 也就是说,这一次航运,将不是以带来财富为目的,虽然不介意,多少抢一点啥带回来作为纪念,可真正的任务,却是将大量的人口,带到黄金洲去。 近千条大小舰船,预估的军户,是十一万,不只如此,他们还将带上家眷,若是没有足够的药品和补给,又或者,他们运气差一些,遭遇风暴,都可能尽数葬身鱼腹。 舰队为了规避风险,将分五批出发,每隔一月…… 方继藩总觉得,可能带的东西少了一些什么。 现在,生产‘厨具’的作坊,正在日夜不停的生产,生铁,是足够的,练成了钢之后,便锻造出半丈长的菜刀,一丈长的驱鸟棍,还有用来猎虎们打猎用的弓弩,当然,顺道还制造了一些给移民们抵达之后,表达内心喜悦的炮仗。 当然,炮仗大是大了一些,可九死一生,抵达了新世界,内心的喜悦,总比过年要高级一些,这些,都是可以解释,情有可原的。 甚至……还要预备大量的农具和工具。 大量的移民,必须立即进行开垦,等到他们自给自足,能够生产农具时,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毕竟,人人都希望自己开局等级九百九十九,下船就有黄金套。难道让自己的爹,带着一群穿布衣,手持木棍的家伙们,跑去那万里之外的世界? 方继藩努力的搜索着,恨不得将整个西山都打包,让自己的爹带走。 “老方,老方……” 朱厚照匆匆而来。 方继藩抬头,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眼睛通红。 最近……似乎,每一个人都多愁善感,爱哭鼻子的人比较多。 难道,也被自己丧心病狂的征西讨逆檄感动了。 方继藩头皮有些发麻,不会吧,这鸡血太子也吃了? 朱厚照二话不说,上前,便是给了方继藩一个拥抱:“成了,成了!” 方继藩:“……” 朱厚照激动的道:“铁轨啊,铁轨……已经铺设完毕了,各处的车站,也已完工,蒸汽机车,已生产了六列,每列有车厢八个……老方……本宫终于将这铁轨,铺成了。” 方继藩有点发懵。 成了…… 几年之前,方继藩认为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甚至,他将蒸汽机车的构想提出来时,只是希望,自己所开的‘脑洞’,能够激励后世的徒子徒孙们,朝着这个伟大的构想去迈进。 他愿意砸钱去尝试,一方面是太子殿下表现出了极浓厚的兴趣,另一方面,似乎也乐于如此。 毕竟,银子砸进去,就算是不成功,可是总能研究出点什么,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银子是不会白花的。 可现在……蒸汽机车成功,铁轨……也终究铺设成功。 虽然只是短短的四十里……可这四十里,对于方继藩而言,已是一项了不起的壮举。 “殿下威武。”方继藩激动的拍着朱厚照的背。 朱厚照咬牙切齿道:“是你我威武,哈哈,成了……终于干成了,自打开始研究这蒸汽机车来,多少人在看本宫的笑话啊,老方……明日就通车,明日,我要亲自将蒸汽机车,从新城,开到旧城去!” 方继藩顿时眼珠子打转:“要热闹一些才好,得邀请一些人。” “邀请谁?”朱厚照有点无言,他看着方继藩。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你下了邀请,有人会来吗? 毕竟没有人对会动的车,有什么兴趣。 百官们对此,兴致缺缺,他们认为,这是奇巧淫技,除非亲眼所见,他们是绝不会对蒸汽机车,有半分认同的,毕竟,他们顽固的恪守着‘子不语怪力乱神’。 皇帝老子……根据宫中传出的消息,陛下现在想抽太子殿下已经很久了,他日理万机,哪里有功夫,对于这玩意,产生什么兴趣。 “就怕邀请不来。” 朱厚照显得没底气:“要不,我们等到通车之后,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声,再……” 方继藩摇头:“这么大的事,我们还指着靠这个发财呢,当然要越轰动越好,一来图个吉利,二来,让这满京师的人看看……我有办法。” “啥办法?” 朱厚照觉得脑袋疼,这方面,他确实经验不足。 方继藩似看智障一般的看着朱厚照,笑呵呵的道:“太子殿下啊,这就是多用脑袋的好处,你放心,只需按我说的去做,保准,明日通车之时,所有人都会来捧场!” 朱厚照兴冲冲的看着方继藩,他知道,方继藩总会有办法的。 “当然……这个法子,会有一点风险!” 朱厚照挺起胸膛:“本宫……不怕!” ………… 方继藩最欣赏的就是朱厚照这一份勇气。 有的人,勇气是与生俱来的。 这样的人,要嘛被人称之为英雄,要嘛,他就被人鄙视为二货。 为了确保通车无误,方继藩不得不放下手头上的事,和朱厚照一道,到了始发站,这里,依旧是靠近宫城,以及新城里的所有重要的部堂和衙门,这是第一条铁路线,所经过的站点,在新城就有三个,大多为人口密集区,或是未来的黄金位置。 许多的匠人,正连夜对蒸汽机车进行检修。 朱厚照怕出什么意外,亲自提着马灯,检查蒸汽机车的每一个位置。 方继藩则登上了车厢,车厢构造简单,就是一个装了轮子,能和车头连接的铁皮,除了一号和二号车厢里有座位之外,其余的车厢,统统没有位置,站着多好,有蒸汽机车给你坐就不错了,还要啥座位…… 方继藩几乎可以想象,这车厢,在未来就形同于是沙丁鱼的罐头……不过……挺好。 将就睡了一会儿,到了清晨,朱厚照便已换了新衣,预备入宫了,方继藩亲自将朱厚照送出来,拍拍他的肩:“殿下,珍重!” 朱厚照带着英雄们身上都具备的大无畏精神咧嘴一笑:“会的。” “出事了……”方继藩千叮万嘱:“别供出臣来,臣的孩子还小。” 正文 第九百八十章:光宗耀祖 翰林院待诏房。 一封快报紧急的送了来。 这是一份奏疏,是顺天府报上去的,说是铁轨已经铺设完毕。 可至于这铁轨要做什么,有什么用处,却无人之知晓。 不过至少,这事儿总算是过去了。 顺天府才不管这铁轨有什么用处呢。 他们只知道,在铁轨铺设的过程中,顺天府成日都在担心受怕啊。 这是太子殿下的铁轨,就这么堂而皇之的摆在地上,虽是固定了,也有专门的护路队巡视,可顺天府哪里敢怠慢,倘若当真有什么刁民,将这铁轨偷去了几截,太子殿下震怒,顺天府怎么交代? 可这玩意,它不能吃,不能喝,放在这里风吹雨淋吗? 顺天府的意思是,是请陛下定夺。 可陛下定夺什么,直接将奏疏留中了,没有给顺天府一个准信。 这一条铁轨,花费了无数的银子啊,据说是天文数字,想一想,还真是心疼,拆是不可能拆了的,所以陛下,只好不予置评。 留中的奏疏,都需送待诏房来。 待诏房里,翰林们各司其职。 侍读学士王不仕如往常一般,低头整理着诏书。 闲暇时,便开始起笔,写一写自己的心得。 贷来的数十万两银子,统统都押了下去,至今……还没有任何的音讯传来,这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能投入进去,已是王不仕破釜沉舟,若说他心里没有一丁半点忐忑,这是假的。 尤其是时间越长,他越显得有些焦虑。 这种焦虑,直接写在了脸上,引起了同僚们的暗暗揣测。 当然,看笑话的人多一些,这不是活该吗,哈哈,他竟收购了这么多旧城的土地,据说,银子还是贷来的,限期不还,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可偏偏,他将这真金白银,却去买了旧城的土地。 翰林们有种种的传闻,有的人说王不仕花费了十万两银子购地,有的说是二十万,众说纷纭。也有人质疑王不仕银子的来路…… 在此时,突然有人惊讶道:“呀,铁轨铺设完成了!” 说话的,乃是老侍学严喜,严喜做了一辈子官,是老油子,他恪守中庸之道,待人谦和,和与人格格不入的王不仕相比,人缘好的多了。 严喜一说,许多翰林们都兴奋起来。 铁轨的事,京里都传开了,不知道到底有何用,说什么的都有,想不到,终于完工了。 严喜捋须,摇头晃脑,笑吟吟的道:“诸公,这是顺天府的上奏,说是已经完工,奏疏送到了内阁,内阁诸公,没有拟票,显然,也觉得棘手。于是,这奏疏又送到了陛下面前,让陛下圣裁。而陛下则直接留中,看来……对此也没有任何的主意。” “听说,这铁轨花费了上千万两银子,可是真的?” “天知道,这铁,何其贵重啊,可太子殿下,还有那方都尉,却将它们,当做是石头一样,铺在地上,说句实在话,谁看了不心疼呢,有银子,也不是这样败的啊。” 有人磨牙:“银子,这银子从何而来,还不是民脂民膏。” 一说到民脂民膏,大家就有一种割肉般的疼痛感,这个‘民’,可不是普通的‘民’,普通的‘民’,他也别巴望着在新城能买一个宅邸。 说到底,这是太子殿下和方都尉,在自己身上割的肉啊,可他们呢,一点都不知道珍惜。 严喜显得稳重,厉声道:“好了,慎言。” 他说慎言,一面眼角却瞅向王不仕。 其他人明白了。 严侍学的意思是,说话小心点,小心隔墙有耳,我们的身边,可有一个‘叛徒’。 而至于‘叛徒’是谁,这就不言自明了。 王不仕显然,听出了话外音。 他一听到铁轨铺成了,便连自己,其实也并不知道,这铁轨的用处,可不知道,并不代表他意识到不到这铁轨的价值,这肯定和旧城的地价卖空有关。 看来……该来的,要来了。 王不仕虽是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是激动万分。 可此时,诸同僚们看他的脸色,显然……有些微妙。 王不仕皱眉,淡淡道:“铺设铁轨,无论花了多少银子,可至少,这么多生铁,变成了铁轨,树木,成为了枕木,这么多的匠人的劳力,连日操劳,他们总算,有了一份薪水,也有了一口饭吃,这未必是坏事。” 严喜等人,对此,自是嗤之以鼻,可论起经济之道,谁是他的对手,至少口舌上,他们是占不了王不仕的便宜的。 一个年轻翰林有些不服气,便道:“王学士在旧城收购的土地和宅邸,下官听说,又跌了。” 其他人,顿时挤眉弄眼,自打旧城的地卖给了王不仕,大家都安心了,至少不必操心旧城的地价和房价,心里……踏实啊。 现在这烫手山芋,统统都丢给了王不仕,可不是大快人心吗。 “嗯……”王不仕的脸色,显得很是平静,他淡淡道:“是这么一回事,这几日,行情尤其的糟糕,又下跌了一些,不多,一成还差一些。” “……“ 这口气,就好像王不仕掉了一串铜钱一般,轻描淡写。 那严喜诧异道:“外间说,王学士,花了十万两银子去购置旧城的土地,除了我等手里的地产,还收了不少。” “不是十万。”王不仕笑吟吟的看着他们,当他否认自己花了十万的时候,他分明可以看到,许多人脸上,露出了失望之色,王不仕随即道:“而是二十三万两纹银。不瞒你们说,老夫借着新城的东风,确实是买下了一些新城的房产,再用新城的宅子做抵押,才勉强贷了这些银子来。” 二十三万两…… 大家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坐实了,大家心里都仿佛踏实了,有人想要噗嗤的取笑一声,也有人,像看怪物一般的看着王不仕。 而王不仕道:“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挤眉弄眼,却纷纷摇头:“没,没有,王学士好魄力啊。” 严喜乐了:“祝王学士能金玉满堂!” 王不仕微笑:“谢诸公吉言!” 这哪里是吉言,这是讽刺。 可面对讽刺,王不仕早已习惯,他报之以微笑,仿佛充耳不闻。 一个人,当他到了更高的层次,哪里还在乎,和目光短浅的人去逞口舌之快呢,有这时间还不如多想想,怎么样,让自己手中的资源,不断的翻番。 可对于许多翰林而言,他们是乐于坐看事态发展的。 这王不仕,会不会挂印而逃,为了躲债,销声匿迹呢。 ……………… 次日清晨。 朱厚照已穿着簇新的新衣,大早,感到了仁寿宫。 好久不曾见到自己的曾孙,一见到他来,太皇太后心情也愉悦起来,带着几分嗔怒:“你还记得哀家?” 朱厚照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礼:“曾祖母就算是化成灰,孙臣都记得的。” “……” 有时候,太皇太后也算是很服气这个曾孙的,化成了灰,这话……听着实在是…… 好在,太皇太后是不会计较子孙们的口不择言的。她依旧微笑:“说罢,有何事,你先近前来,哀家看看你。” 朱厚照便起身,上前,太皇太后慈爱的打量着他,朱厚照道:“曾祖母真是圣明哪,一见孙臣,就晓得孙臣是有事来,孙臣,是来给曾祖母报喜的?” “报喜?”太皇太后凝视着朱厚照道:“喜从何来?” 朱厚照喜滋滋的道:“您可记得,孙臣这两年,都在研究那会动的车吧,实不相瞒,这会动的车,孙臣已经造出来了,曾祖母,您不知道,孙臣为了这个,可是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罪,您看看……”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自己满是老茧的手。 太皇太后周氏见了,忍不住皱眉,心疼,这可是天潢贵胄,是储君,是自己的曾孙啊。 看看他的手,这孩子,是遭了多少罪啊。 “可万幸的是,幸赖列祖列宗保佑,曾祖母,孙臣将这车造出来了,今日……就是通车的大喜日子,曾祖母,您看,这一闲下来,如此重要的事,孙臣便想到了您,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曾祖母,这样大好的日子,对孙臣而言,可比登科和入洞房还要喜庆一些,孙臣在想,得让曾祖母一道去看看才好,曾祖母打小,就最疼孙臣的。” “呀。”这一番话,倒还算是中听,至少比化成灰要好许多。 周氏连连点头:“好孩子啊,难得你还记得哀家。” “既如此……”朱厚照美滋滋的道:“曾祖母,咱们这就出宫去,吉时要到了。” “这……”周氏有些为难。 朱厚照便开始耍赖了:“曾祖母,您非去不可,时间来不及了,车驾……车驾孙臣都吩咐好了,咱们得赶紧。” 周氏心软,最重要的是受不住这宝贝曾孙的软磨硬蹭:“派人,去问问皇帝才好。” “不可,父皇若是知道,可不准您去,他心眼儿小。”朱厚照道:“何况,时候不早了。”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一章:凤驾 看着自己曾孙儿死缠烂打的模样,太皇太后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她似乎觉得不妥。 似乎也能猜中朱厚照打着什么主意。 可朱厚照却是撒泼打滚一般,令她心有些软了。 “曾祖母,这车,是孙儿花费了几年功夫,废寝忘食弄出来的,人都说,富贵不还乡,便如锦衣夜行。孙臣也是如此啊。若不给太皇太后看看,花费了这么多苦心,还有个什么意思?孙儿就是想争口气,想要曾祖母知道,孙儿这几年,可不是在胡闹。” 周氏有些心动,却不敢贸然答应,这是仁寿宫,自己是一宫之主,一举一动,都是意义重大。 朱厚照又道:“曾祖母不去,孙儿……孙儿往后就成日入宫,陪着曾祖母一道听戏。” “胡说!”周氏板起脸来训斥他:“你还敢威胁哀家?” 朱厚照便忙可怜巴巴的样子:“不敢,孙臣只是以后遭受了打击,从今以后,志气便被磨灭了,只好每日听戏自娱。” 周氏冷冷道:“你说这样的话,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朱厚照便苦着脸:“曾祖母,你去吧,赶紧,再不去就真迟了。” 拉着周氏的手,晃啊晃。 周氏觉得自己的老胳膊,竟有些不是自己的了。 “你都这么大的人了,竟还和孩子一样!” “曾祖母……”朱厚照使劲的揉揉眼睛,总算有泪水挤出来,期期艾艾道:“说到了孩子,孙臣就想起了朱载墨那个混账……” 周氏厉声道:“虎毒还不食子呢,载墨聪明伶俐,恭顺宽仁,你骂他做什么。” “曾祖母。”朱厚照继续哭。 周氏叹了口气:“罢罢罢,便由着你吧。” 朱厚照一喜:“车驾已准备好了,就等您老人家去看看,这蒸汽机车,可比那听戏好看哪。” “来,孙臣背您出去坐车。” “哀家自己能走。” “您对孙臣这样的好,孙臣孝敬您,是理所应当的。” 说着,嗷嗷叫的背起周氏,朝那身边一脸懵逼的宦官们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啊!” 仁寿宫霎时间,鸡飞狗跳。 这等事,最大的忌讳就是夜长梦多,朱厚照风风火火,车马准备妥当了,让周氏上了车,接着急躁的让车夫动身,一溜烟儿,车驾出了仁寿宫…… 朱厚照心里感慨,四轮马车,真是伟大的发明啊,若不是有它,还像从前乘坐步撵,只怕还没出仁寿宫,便被劫了。 ……………… 弘治皇帝如往常这般,和刘健等人,在奉天殿中议事。 弘治皇帝手里捏着的,乃是最新的求索期刊。 期刊之中,是西征讨逆檄。 这一篇文章,读来倒是令人热血沸腾。 本来,贸然出现了一个征西,弘治皇帝还勃然大怒。 他还以为,这又是朱厚照那个臭小子,又伪造了自己的圣旨,下诏西征。 可细细读来,方才知道,原来并非是这么一回事,这里的征西讨逆,是文化上,并没有涉及到国家的大策,这是号召读书人们去西方,开疆拓土…… “这是方卿家和王卿家的文章?” “是。”刘健捋须,笑吟吟的道:“陛下……老臣以为,此举……没什么不妥。这么多将士,需登陆黄金洲,他们将奉陛下恩旨,卫戍极西,为我大明,开垦荒野,面对数不尽的险恶。方继藩此举,显然是想要号召读书人们同去。他的用心,倒是颇为良苦啊。陛下,我大明以德服人,以孝治天下,这德、孝,终究拖不开圣人大道,自孔子作春秋以来,这两千年来,历朝历代,无不以此为宗旨,这四书五经,圣人之学,乃我大明立国之根基,也是陛下广播仁义的基础,移民们披荆斩棘,远在万里之外,凭什么效忠朝廷,尽心王命吗?靠的,不就是忠义礼孝四字吗?让一批读书人……前去……” 刘健本是说的眉飞色舞。 一旁的李东阳和谢迁也听的连连点头,高兴的合不拢嘴,虽然他们觉得方继藩的文章,像给人打鸡血一般,似他们这等历经宦海的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文章背后的用心。 可是这不妨碍他们认为方继藩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他们自己就是圣人门下,深信圣人之学,孔圣人,乃是至圣先师,他的学问,自是不会错的。传播圣学,这叫继往圣之绝学,是让人值得高兴的事,一群丘八,跑去了黄金洲,朝廷内部,是疑虑重重的,花费太大了,倘若这些人,怀有什么歹心,朝廷如何使其顺服呢。 现在,让一批热血的读书人去,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结果,既可广播仁义,又可使移民归心,一举两得。 可刘健的话,说到了一半,却说不下去了。 因为此前还连连点头的弘治皇帝,却好像中了魔怔一般,眼睛看向东北角的方向。 这奉天殿采取的三面落地大窗的格局, 再加上奉天殿乃是前殿中最大的主殿之一,下头的地基,夯的格外的高一些,因而,从弘治皇帝这里看去,便可将这前殿附近的景物,一收眼底。 弘治皇帝看着东北角方向,一队车驾急匆匆的朝着午门方向去。 他有点懵了。 朕……下过旨意,让谁车驾入宫吗? 今日……好像没有吧。 可是……那车……哪里来的? 他一下子,心不在焉,眼睛依旧直勾勾的看着那远去的车马,徐徐的朝东北角踱步,到了巨幅的落地玻璃之下,驻足,他很费解啊。 刘健等人也察觉到了异状,纷纷的围拢上去,他们也是有点……懵逼的。 “陛下……这是……何人车驾?” 弘治皇帝:“……” 良久,弘治皇帝回首,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也懵了。 宫中行车,这是严厉禁止的。 除了两宫,也就是太皇太后和张皇后,便是陛下可以行车了。 哪怕是太子,都得乖乖的步行,其他的臣子,除非陛下有专门的旨意……否则…… 可问题就在于…… 萧敬看着一脸狐疑的弘治皇帝,一颤,拜下:“奴婢……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额上青筋暴出。 他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刚要厉声道:“查!”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不妙了,不妙了!” 这不妙二字,实是画龙点睛。 一下子将弘治皇帝的忧虑,彻底的点破。 弘治皇帝朝那宦官阴沉沉的看了一眼。 宦官道:“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出宫去了。说是在新城,有一个通车的典礼,是太子殿下,亲自主持,就是这两日,京师里,盛传的,那什么会动的车……太皇太后娘娘,她走的急…” 弘治皇帝如遭雷击。 担忧的事,说发生就发生了。 他睁大眼睛,死死的看着那宦官:“为何没有人阻拦?” “没人敢拦啊,太皇太后和太子殿下,谁敢拦着!” 弘治皇帝便恶狠狠的看向萧敬。 萧敬噗通一下跪倒。 心里说,这关咱啥事啊,咱无妄之灾啊。 他忙道;“是听说了有这么一回事,昨日,突然盛传,新城和旧城的铁轨,要通什么车,奴婢……奴婢没往心里去……” 弘治皇帝死死的盯着,那几乎已经变成了小黑点的车驾队伍…… 他深吸一口气。 要平和,不要动怒。 要坚强的活下去,若是气死了,这倒好,那个孽畜,就更加无人管束了。 “是太子劫了太皇太后的车驾出宫?” “不,不……是太皇太后自愿去的,说是曾孙有出息,还能弄出会动的车,做曾祖母的,怎么也要去看看。” 弘治皇帝气急,厉声道:“还不是一样,都愣着做什么,都在这里愣着做什么,预备车驾,预备车驾!带上朕的鞭子,不,带金瓜去,带金瓜……” “陛下啊,太子殿下,他还是个孩子啊……”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吓坏了。 金瓜是啥,用后世的眼光去看,那就是一个超级大的棒槌,头部如瓜状,用手柄连接。 弘治皇帝拂袖:“快!” ……………… 始发站这里。 所有的商贾,都受邀而来。 不只如此,还有方继藩下了帖子,请来的许多勋臣。 当然,绝大多数公爷、侯爷,是不会凑这个热闹的。 不过方家的面子,还是要给,更何况,这是太子殿下亲自主持的典礼,既然自己不能来,那么往往,会让一个子侄代替自己来。 人们纷纷聚拢在这巨大的车站,人声鼎沸,他们看到一个庞然大物,此刻安静的卧在铁轨上。 方继藩却显得很是焦急,朱厚照怎么还没来呢,这小子,不会坏事了吧,这可不妙,别招供自己出来啊…… 不过细细想来,小朱秀才还是颇有几分义气的,理应……不会……不会坑自己吧。 王金元急的满头是汗:“少爷,少爷,吉时到了,要不要发车,耽误了吉时……” “吉个屁,那龙泉观的李真人,便是老子的师侄,我说什么时候是吉时,那才是吉时,谁敢和本少爷说眼下是吉时试一试?”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二章:神奇之旅 不等朱厚照来,车是不能通的。 而被请来的宾客们,却似乎对于耽误了吉时,并没有太多的反应。 习惯了。 这才是日常啊。 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看着这庞然大物,有人好奇,有人调侃,也有人东看看,西看看。 将拳头握紧,磕一磕机车的铁皮,发出咚咚咚的声音。 若以西瓜而论,嗯……它是熟的。 当然,它不是西瓜,它是一辆车,一辆很大很大的车,浑身通体漆黑,带着狰狞,宛如下山的猛兽。 在它的正面,上头还扎着许多花,图个喜庆嘛,老百姓们喜闻乐见,车上头挂着横幅:“小朱秀才奋进号”。 而在此时,一个声音道:“太皇太后驾到,太子殿下驾到。” 太皇太后……… 所有人都懵了。 车驾直接上了月台。 朱厚照骑着马,显得精神奕奕。 见这里乌压压的人,便中气十足的道:“吉时到了没有,吉时到了没有?” 方继藩一见,忙是迎上前去:“到了,到了,快到了,再过两炷香,就可以了。” 朱厚照翻身下马,亲自去打开了马车的车厢。 而车站里,无数人沸腾。 咋回事,太皇太后怎么来了 许多人还未见到太皇太后的真容,便已纷纷的拜倒。 口呼:“娘娘千岁,太子殿下千岁。” 人们对于太皇太后,是敬若神明。 这位老太太过于高寿,却扶立弘治皇帝登基,地位崇高,当今皇上,都是他的孙子,你说厉害不厉害? 太皇太后巍巍颤颤的出来,觉得这里有些气闷,她抬眼,就看到了方继藩。 方继藩喜滋滋的上前:“见过娘娘。” “方卿家,有些日子不见了。”周氏唇边带着淡淡的笑,她对方继藩的印象不错。 方继藩美滋滋的道:“一直都想去拜见,又怕碍了娘娘的眼,太子殿下说,娘娘不喜欢见生人。” 朱厚照龇牙,怎么又是我的错? 周氏就乐了:“别听他胡说,哀家喜欢见你,见了你和太子,便觉得,呀,你们年轻人真好,哀家有时也会想年轻时,做姑娘时的事,方卿家,哀家前些日子见过了正卿,他说你总打他,有这么回事吗?” 方继藩:“……” 周氏叹口气,才道:“孩子打他做什么,才这么小,有本事,欺负外人去啊。” 方继藩心里说,我凶起来自己都怕,外人哪里敢到我面前来装逼,打方正卿那个小畜生,不也是为了老百姓们好嘛? 周氏没有继续追究下去,抬眼看着许多人,道:“都让他们平身吧,哀家,只是来看看蒸……蒸什么?” 朱厚照忙道:“蒸汽火车,自己会动的,了不起的很,都是孙臣造出来的。” 嗯,最后一句是重点! 周氏目光随着朱厚照的视线看去,被那铁轨上卧着的庞然大物所吸引,她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东西,可怕的很,哀家看着,怵得慌。” 朱厚照道:“丑是丑了点……” 其实,他很想给蒸汽火车营造一个可爱一些的形象,可方继藩给自己的构思,大抵就是这么个样子。 朱厚照道:“请曾祖母登车。” 说着,朝方继藩挤了个眼色:“老方,你陪着曾祖母在车上坐着,本宫去烧炉子,你可得侍奉好了,出了事,可要仔细脑袋。” 方继藩顿时要炸了,这烫手山芋,怎么就丢给自己呢? 可他有选择吗?他只好笑脸迎人的搀着太皇太后,一面解释朱厚照为何要去烧炉子,一面安慰太皇太后,不用害怕,这车,安全的很,待会儿,就晓得这车的好处了。 他搀太皇太后去的,乃是一号车厢,这一号车厢,乃是贵宾车厢,车价最高不说,里头的陈设,完全是按新城室内装饰的标准,固定好的上等家私,专门的大沙发,还有柜子,两面的玻璃,可收揽外头的风景,还有专门的婢女,在此伺候,有酒水、茶水供应,甚至,这里还预备了一些小糕点。 地面上,铺了一层羊毛毯子,车厢的铁皮,也都用木饰贴面遮了,进入其中,哪里有半分进入怪兽体内的样子。 方继藩请太皇太后坐上了沙发上,打了个响指,吐出了一个字:“茶。” 早有婢女斟了茶水来,款款的恭送到太皇太后的身边。 太皇太后端着茶盏:“哀家不爱喝茶。” 方继藩道:“这里还有酒水,有酸梅汁,有西瓜汁。” “罢了。”太皇太后道:“哀家还是喝茶吧。” 她好奇的左右四顾,边道:“这里窄了窄了一些,不过……看着,尚可。哀家在外头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怪味,怎么进了这里,却是没了?” 方继藩边笑着道:“这里都是用花瓣精炼的香水,所有的陈设,也都是用香皂清洗的,娘娘若是不信,闻一闻便知道。” 太皇太后没有去闻,却是呷了口茶。 方继藩亲自端了一些糕点来:“娘娘只管在此闲坐,很快,这车就要开了,太子殿下亲自开车。” 外头,有人吹起了哨子:“上车,上车……” 八个车厢,除了一号车厢不允许人进入之后,二号和三号,虽也有装饰,可比之一号的装饰就差得远了,不过,却也有小沙发坐着,再此后的车厢,就完全是没有座椅的,只有一个个栏杆,让人自行扶着。 一听要上车,顿时,所有人都炸了。 “啥,没让我等上车啊。” “上什么车,不是说发车仪式吗?请帖上只是说发车……” “我不坐,我不坐,我打死都不坐,我见它,我头晕的很。” 可在这车站外头,却早有护卫将这里围了个严严实实。 人们对于新鲜的事物,往往带着一种无形的恐惧,往往不太愿意去接受。 这等人,是最缺乏科学精神的。 不但不接受,心里还诋毁呢。 这是病,得治。 方继藩早就预备到了这种情况。 所以杨彪和沈傲二人,早带着人,和东宫的禁卫集结了。 一个个杀气腾腾,气势逼人! 杨彪粗嗓门大吼道:“他娘的,开始唱名,太子殿下和方都尉有令,活了要进去,死了,也要将他尸首搬进去,要相信科学,不相信的,去见阎王老子吧。” “遵命!” 众人应诺。 各个车厢门口,早有列车员拿出了簿子,一个个唱名:“张业!张业在不在,来,请他上二号车。” 顿时,有人从人群之中揪出一个中年汉子来。 这人面如土色:“我爹是英国公,张信是我兄弟,自己人,自己人哪,我儿子还在保育院里读书,大水冲了龙王庙啦,我要见太子,我要见方都尉……” 几个人禁卫依旧不为所动,驾着他,直接送进车厢里去了。 张业牙关打颤,张家和方家乃是世交啊,本来派人去了张家请人,自己的爹张罗着岁祭的事,实在抽不开身,这才让自己来的,他起初还存着看热闹的心思呢,跟人笑呵呵的谈及这丑陋的巨大怪兽,可谁晓得,这就要上车了。 他一副哭丧脸,拍打着车厢:“我不要上车,我心里怕的紧,啊呀,这到底是什么……我上有老父,下有妻儿……” 这种新玩意,越是被人强迫,就越让人恐惧啊。 等一个个人被‘请’着登了车,才有带着袖章的列车员匆匆到了车头:“殿下,都上车了。” 朱厚照今儿整个人格外的有神采,高兴得满面通红:“车厢都锁死了吗?” 这人连忙道:“锁了,外头锁的。” “这样就好了。”朱厚照叹了口气,道:“难得他们捧本宫的场,这个恩情,本宫记下啦,拿个小簿子记着,以后他们坐车,都打八折。来,弟兄们,开炉门,引火……” ………… 一号车厢里。 太皇太后听到了很多嘈杂的声音,尤其是某些惨叫声,格外的刺耳。 她拧着眉头,有些坐不住了:“继藩啊,这是怎么了?哀家听着,怎么好像……好像是出了什么事呢?” 方继藩依旧如往常的淡定从容,带着很亲和的浅笑道:“娘娘,肯定是听错了,大家听说要上车,要感受太子殿下这蒸汽火车,体验这一趟,神奇之旅,高兴的不得了呢,您细细听,都是欢呼声。” “是吗?”太皇太后眨了眨眼,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有些问题了。 可方继藩也是眨了眨眼,一脸真诚的样子。 太皇太后道:“哀家就这么坐着?” “是的,就这么坐着,马上车子就要开动了,到时,会有一些些的震动,不过您放心,这都是正常的,孙臣在这陪着您呢。” 太皇太后微笑,便道:“清早起来,就这样的不安生,这车……” 正说着,巨大的轰鸣声却开始响起了。 太皇太后脸色一变。 事先,可没说会这样的呀。 仿佛这巨大的怪兽,开始嘶吼起来,紧接着,车厢开始颤抖。 太皇太后诧异的左右张望。 方继藩连忙上前道:“不妨事,不妨事,这都是正常的,快了,很快就平稳了。”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三章:凤颜大悦 太皇太后的脸色,霎时白了。 她也算是见多识广的人。 可是……如此巨大的车,突然开始颤动。 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吗? 他忍不住看向玻璃窗外。 玻璃窗外,是一个个东宫的禁卫还有飞球营的士兵,他们一个个站的标枪一样的挺直,面上没有表情。 太皇太后还看到了滚滚的浓烟,浓烟显然是从车头处冒出来的,朝后飘飞。 车厢里,是密闭的。 浓烟不会进来。 更何况,这里还到处喷了香水,甚至许多的家具,还有香皂的清香。 可是…… 蒸汽火车又开始颤了颤。 仿佛有什么力量使它晃动一般,那嘶鸣声,更加急了。 周氏后悔了。 她下意识的开始死死的抓住了沙发旁的栏杆,然后抬眼,看着方继藩哪一张略显尴尬的脸。 …… 事实上,一号车厢因为有木墙、地毯还有沙发,过滤掉了许多的颤动,舒适度还是不错的。 二号车厢里,人们坐在沙发上,那张业已是要哭了。 他不想死啊。他家里真有老父和老母,也还有孩子。 而且,人在这钢铁巨兽之中,一旦死了,天知道是什么死法,说不准,尸骨无存。 他咬着牙关,脸色青白,身边,是许多人的嚎叫,能坐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他们都有灿烂的人生,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们不想死啊。 四号、五号、六号……车厢里。 人们如罐头一般,如沙丁鱼一般,赛进了车厢,一个个站着,有人大叫:“我要下车。” 冲向车门,却发现车门纹丝不动,仿佛被焊死了。 人们拍打着车厢,这车厢……确实是熟的,被敲打的砰砰砰的响,可是……依旧是纹丝不动。 轰隆…… 大地仿佛都在颤抖,突然,那轰隆隆轰隆隆的声音开始急促。 紧接着,车窗外的景物,开始移动了。 动了……动了…… 这不动还好,一动,一下子车厢中的沙丁鱼们,顿时沸腾起来。 原先他们考虑的死法是闷死。 可闷死毕竟是留全尸的。 而现在,这死法可能就不同了,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钢铁怪兽啊,动起来,若是撞着了什么,或者…… ………… 张业能感受到身子因为惯性,在车子动时,车子微微有些失去平衡。 而很快,他发现,透过车窗,一下子,车厢里明亮起来。 却是蒸汽机车,开始驶出了车站,随即,一缕缕阳光落了进来,外头的景物,开始在变换。 有了阳光,竟使张业突然恢复了一些勇气。 车厢中的其他人,纷纷的凑到了玻璃窗之前,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看着外头移动的景物。 “那里是大明宫……是大明宫……” “快看,那里是……” 蒸汽机车开始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说也奇怪,速度越快,反而车厢竟开始平稳了起来。 张业张大了眼睛,忍不住开始看着外头的风景,可外头的景物,掠过的越快,又令他不禁开始有些担心。 如果出了什么事,一定会死的比较难看吧。 还是想下车啊。 ……………… 随着惯性,火车在铁轨上疯狂的奔驰,它不断的发出吼叫,下头的一排排车轮,发出咔擦咔擦的声音,那头顶的烟囱,冒出了黑烟,袅袅的升入天空。 一号车厢,完全稳定了下来,太皇太后诧异的看着窗外,再看看车厢之内,她朝方继藩道:“这是……” “这是蒸汽机车,是太子殿下,一手制造出来的。”方继藩道:“娘娘,觉得如何?” “呀,真是他造出来的?这得有几匹马才拉得动。” “不用马。”方继藩觉得解释有些费力,他手舞足蹈的比划:“靠煤,用煤炭就可以了,煤炭一烧,产生热气,热气推动活塞,活塞推动传动系统,然后车轮自己走,铁轨减少了摩擦力,然后,凭着惯性。”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 方继藩:“……” 第一次,有人敢把自己奉若圭臬的真理,当做有的没的,换做方继藩从前的脾气,在这太皇太后的面前,早就抽自己几个嘴巴,说一声孙臣罪该万死了。 方继藩乐了:“总之,它自己会动,不需要马,而且一次性,可以拉上……我算算,八个车厢……大抵有四五百人,若是再多,也是可以的,我们的目标是,未来拉上两千人。” 太皇太后看着外头掠过的景物,不禁为之而震撼。 世上,真有如木牛流马一般的东西。 当然,这些……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是,它的缔造者,是自己的孙子。 “是好东西啊。”太皇太后喜不自胜:“真是好东西。” 方继藩有点懵,我还没解释这内部的结构,还没有和娘娘细细的谈一谈这玩意,到底对于国计民生有多大的影响呢。 这……就成了好东西? 周氏道:“你看,坐着舒服,还不需马,能拉这么多人,哀家觉得,这东西,一定有大用处。”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娘娘真是明察秋毫啊,孙臣不及娘娘万一,这东西,它最大的用处……” 周氏叹口气,显得很激动,整个人显得年轻了许多,拍打着茶几:“我就晓得,太子打小就聪明,他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亏得皇帝成日教训他,这是什么,这是有眼无珠。” 方继藩不敢答应,歪着脖子想了老半天,心里说,早知是你曾孙折腾的出来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太子殿下不管咋样,都是聪明伶俐,太子威武,那还科普个啥,方继藩乐了:“娘娘深明大义,我也是这样想的,殿下威武,殿下了不起,殿下博学多才,风华绝代!” 周氏笑的合不拢嘴:“你也很不错。” “不不不。”在这火车的轰鸣声中,方继藩摇头,眨一眨眼睛,显得很真诚的样子:“孙臣给太子殿下提鞋才勉强班配,太子太了不起了,就说此车,足以让他名震天下,千秋万代……” “你呀,太谦虚。” 方继藩舔舔嘴,朝附近的女婢道:“去,给我端盏茶,我口有一些干,我要好好和娘娘说一说太子殿下造车的事。” 对付不喜欢用理性思考的人,你去跟她讲原理,说意义,这等于是在找抽。 方继藩索性,也就不琢磨科学这下三滥的事了,这是用来给生员们洗脑的,对付太皇太后,得用鸡汤。 待那女婢端来了茶水,方继藩呼噜呼噜的一口将茶水饮尽,呼了口气:“娘娘,可知殿下造此车,花了几年之功,可知道,殿下为了造此车,又多少次,险象环生?可知道,太子殿下,经常夜里,是抱着这车……” 周氏脸都绿了,车也能抱? 方继藩继续道:“抱着此车的图纸,才睡下的?娘娘啊,太子殿下,无论是刮风下雨,是严寒酷暑,他成日都将自己关起来,每日在思考,怎么样才可以造出一辆车来,不必马来拉,他造此车,利国利民是其次,他是要证明自己,是要给娘娘看的!” 周氏诧异道:“给哀家看……” 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这是当然,他打小就知道,世上最心疼他的,便是娘娘,他虽不对人说,可心里却是这般的想,他要造出车来,让娘娘来坐一坐,娘娘舒舒服服的坐在这里,他无论花费多少光阴,花费多少的代价,也是无憾了。” 周氏:“……” ………… 一头巨大的怪兽,宛如长蛇一般,开始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 所有路人,惊诧的看着这移动的巨大钢铁怪兽,这怪兽,竟长十数丈,躯体庞大,任何人在他面前,竟都显得渺小。 那突出来的巨大车头,格外的狰狞,它不断的喷吐着大量的浓烟,发出嘶鸣。 最可怕的是,它在快速的移动,当人们驻足,看着它沿着铁轨出现在他们实现时,很快,它留下了滚滚的浓烟,便拖着巨大的躯体,消失不见。 弘治皇帝带着诸官,还有数不清的宦官和禁卫,疯狂的出了宫。 他还未到车站,一切都已经迟了。 身边的孝敬惊呼:“陛下,您看……” 弘治皇帝下了马车,而后,他看到了那巨大的怪兽,飞快的奔驰着,身后,所有的禁卫和宦官,顿时哗然。 那是什么…… 那……好像一辆车。 可是这车,竟比寻常的马车,要庞大百倍。 那车,竟朝弘治皇帝而来。 这时,早有护路队的人飞马而来,大呼道:“不要靠近铁轨,不要靠近铁轨,后退……后退!” 铁轨距离车驾,不过十数丈。 人们一听不要靠近铁轨,所有的人,下意识的又离铁轨远了一些。 而弘治皇帝,伫立着,他这时才意识到,那巨大的钢铁怪兽,竟是奔着他的方向来的。 轰隆隆……轰隆隆…… 怪兽所过之处,大地似在颤抖。 弘治皇帝却是目瞪口呆,手一指:“拦下它!” 所有的禁卫和宦官,个个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那巨大的轰鸣,已经遮盖住了弘治皇帝的声音。 正文 第九百八十四章:开光 弘治皇帝怒目而视着那钢铁怪兽。 却还是被那巨大怪兽无以伦比的威势所震撼了。 这庞然大物,呼呼的朝着弘治皇帝奔来。 天子的无上威严,竟被它所无视。 轰隆隆……轰隆隆…… 那巨大的怪兽快速狂奔,随后,便与弘治皇帝擦身而过。带来了巨大的阵风,还有那刺鼻的气息,一排排铁轮碾过了铁轨,有细沙飞溅而出一般,竟是睁不开眼睛。 弘治皇帝忙是闭上眼睛,紧接着,这宛如长蛇一般的巨兽便呼啸而过。 等弘治皇帝张开眼时,只剩下一个车尾留给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一脸错愕。 身边的萧敬也有点发懵。 那滚滚而来的巨兽,所散发的气势,竟令他们有些心有余悸。 其他宦官、随驾大臣、禁卫人等,个个战战兢兢,面上带着惊恐。 刘健不由自主的脑海里想起了一个词儿:“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这不就是妖孽吗? 弘治皇帝吐出了一口气,这才勉强定下了神。 “陛下,奴婢方才看到那巨兽肚子里,有人!” 有人! 弘治皇帝猛地张眸:“太皇太后?” “不知!”萧敬要哭出来。 弘治皇帝已经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 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 朕距离这巨兽十数丈开外,尚且感到那巨兽的气势非凡,被那巨兽吓的不轻,这老太太,可是在巨兽的肚子里啊,她得受多大的惊吓。 何况老太太的年纪,可经不起折腾啊。 弘治皇帝握紧了拳头,面目狰狞:“追!” 他什么都没有说,一声令下,所有人才反应了过来。 追! 于是,骑在马上的禁卫毫不犹豫,纷纷飞马。 哒哒哒…… 一支骑队,毫不犹豫朝着那巨兽的尾巴狂奔。 弘治皇帝已疾步上了车,他满脸焦灼,吩咐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给朕追,追上它!” “陛下……”萧敬想说点啥。 弘治皇帝瞪大着眼睛厉声道:“住口!” 萧敬便没有说话了,此时龙颜震怒,自己若再多嘴,十之八九,是要完蛋的。 他哪里还敢去触逆鳞,陛下说啥就是啥吧:“陛下有旨,追!” 这个追字,倒是将天家的气魄一览无遗。 于是,天子车驾动了,四周拱卫的缇骑纷纷拍马,步行的臣子、宦官,和数不清的力士个个噗嗤噗嗤。 那蒸汽火车的速度……在这个时代看来,犹如风驰电掣。 可快马疯狂奔跑起来,却还是可以迅速的将其追上。 几个急于要立功的禁卫,竟也是风驰电掣一般,几乎要追上蒸汽机车的尾巴,他们面露喜色,可可很快……他们便发现,这巨兽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依旧还是保持着速度,仿佛无视了一切般,继续奔驰,没有丝毫停歇下来的迹象。 反而是座下的快马,起初还跑的急,到了后来,便开始气喘吁吁,速度明显下降,再后来,可怜的马儿疯狂的打着响鼻,哪怕是马上的骑士再如何的催促,四蹄也跑不动了。 ………… 二号车厢里。 面如土色的张业渐渐的脸色恢复了一些正常。 人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 起初所恐惧的事,没有发生,仿佛在这巨兽的肚子里,这样的移动,实属正常。 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不过他却是若有所思。 其他的乘客竟开始欣赏起沿途的风景起来。 他们第一次坐在这里,用这种眼光去欣赏着外面的世界,外头的景物,竟是熟悉无比,有人惊喜的道:“快到旧城了,快到旧城了。” “世子,你在想什么?” 也有和张家亲近的,看着这位英国公的嫡长子。 张业脸色微微一动,若有所思的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方才隔着玻璃窗,我似乎见着……陛下了。” ………… 一号车厢里,太皇太后已笑的合不拢嘴,她来了兴致,发现有些饿了,糕点送了上来,她一面吃着糕点,一面听着皇孙在保育院里所展现出来的‘奇迹’。 什么保育院里的寝室里,夜里隐隐有光华闪耀。 又如皇孙喝过的井水里,竟是涌出清泉。 方继藩坐在这个大明劳动人民和无数能工巧匠,以及引入了科学机制,而缔造出来的钢铁怪兽里,宛如一个神棍一般,各种瞎掰。 周氏爱听这个,一听这个,眼睛就放光,炯炯有神,宛如小说男主附体,虎躯一震。 惭愧之心,方继藩是没有的。 说着,自然不免要说到太子了,一说到太子,方继藩就想起了孙悟空,没错,都是属猴的。 周氏有时忍不住道:“载墨,将来是有大福气的人啊。至于太子,别人都说,太子顽皮,哀家却从不这样看,他是个有孝心的孩子,就说这个……这个……什么车?” “蒸汽火车,娘娘明鉴,这可是李真人做了法,请了太上老君下凡,开了光的车。” “不错,就说这个开了光的蒸汽火车,别人能造的出来吗?哀家坐在这里,看起精巧,真是叹为观止啊,这便是太子的厉害之处,当然,你也很不错。” 方继藩笑开了脸,口里谦虚的道:“孙臣做的还不够,也就是跟着太子殿下凑个热闹罢了,太子殿下不但会造车,还会开车,心灵手巧,人人都佩服他。” 周氏也是笑了笑,舒服的靠着沙发后的枕垫,没有再多说什么。 火车的速度,却是徐徐开始下降了。 从新城至内城四十一里的路,时速二十余公里,这速度,若在后世,和蜗牛没有多少分别,可在这个时代,却是恐怖。 半个多时辰之后,火车开始徐徐入站。 而在旧城,每一个人都惊恐的看着这蜿蜒而来的怪兽,旧城的建筑,尤其是在外城,往往比较紧凑,哪怕是萧条了下来,却依旧人流如织,人们聚集起来,议论纷纷。 许多孩子们想要追着这火车奔跑,却被护路队的人截住,一顿痛骂。 哐……哐…… 进入了车站的火车终于停住,车厢里的人,忍不住被这惯性打了个趔趄。 蒸汽车头里,朱厚照已是乐呵呵的跳下了车:“开锁,开锁!” 他一声呼喝。 早有人去拉开了每一个车厢的门栓。 紧接着,无数的人流,自车中下来。 人们错愕的看着这一切,这……是旧城,是紫禁城附近…… 新城和旧城的距离,许多人是有概念的。 最快的速度,就是骑马,可是马有快有慢,若是短途冲刺,其速度,自然不会在这车之下,可若是长途跋涉,尤其是新城和旧城之间,还会有人流,需要规避,有时会有堵塞。 这样算下来,哪怕是骑马,也会一个时辰的时间了。 至于四轮马车,速度还会慢一些,除非不进城,一旦进城,只怕两个时辰,都不够。 可现在,对于许多人而言,这似乎……就是转眼之间的事,两盏茶的功夫,就到了。 他们蜂拥自这怪兽中出来,看到了站牌,那诺大的站牌上写着:“张记丝绸户部站”。 张记丝绸,这可以理解,可是……这儿是户部? 从起初的可怕,一下子,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什么,这是难忘的经历啊,这是可以吹嘘一年的事,人活着,还坐过这样的车,被太子殿下邀请…… 朱厚照没理他们,却是一下子冲入了一号车厢。 一见太皇太后正在方继藩的搀扶下,巍巍颤颤的起来,太子便拜:“曾祖母,凤体还安康吗?” “好,好的很,就是停车的时候哪,有一些些的不适,不过,没有什么妨碍,这车,还开了光?” 朱厚照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安全来源于自己高超的技术水平,和那狗一般的天上神仙有什么关系。 方继藩咳嗽:“殿下,娘娘的意思是,她很喜欢。” “噢。”一看,就知是这方继藩捣的鬼。 二人一左一右,搀着太皇太后上了月台。 太皇太后看着站牌,忍不住道:“这是旧城,岂不是这里和紫禁城,只差一墙之隔了?哀家在新城,住的倒是舒服,可是……说实话,有时候,倒是怪想念紫禁城的仁寿宫,人老了,容易恋旧。”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这个再也不麻烦了,曾祖母若是喜欢,往后啊,经常来。” 这车站里,有专门的贵宾室,搀太皇太后进去,太皇太后还忍不住回望那蒸汽火车一眼,此时,所有的乘客正围着它品头论足。 坐下,喝了几盏茶。 却在此时,快马却已来了,浩浩荡荡的禁卫,蜂拥而入,有人高呼:“陛下驾到!” 这有点突然呀,一下子的,将乘客们都唬住了,人们不再对着车头握拳敲打,尝试着用检验西瓜的办法,检验这蒸汽火车。 下一刻,一辆马车便已入站。 随即,弘治皇帝下车,他心急火燎,左右四顾,双目赤红:“太皇太后在何处?” ………… 最近吃感冒药,一吃就特别犯困,今天好了,努力更新。有时候真希望自己是没有病痛,不知疲倦的机器啊,让大家久等,万死。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五章:父皇 你好呀 弘治皇帝一声厉喝,早吓的这车站中的人面如土色。 乘客们纷纷低头后退,不敢侵犯天颜,拜倒在地,口呼万岁。 在此值守的东宫禁卫哪里敢怠慢,亦是连忙上前道:“见过陛下,陛下,太子殿下……他……他……” 弘治皇帝怒喝道:“他们在哪里?” “在贵宾室。” 贵宾室…… 弘治皇帝一抬眼,果然看到不远处,有一个硕大的贵宾室的匾额。 什么叫贵宾,贵宾就是在车站最显眼最出众的地方挂了牌子,别人不能进,你却能进的地方。 显然,这个贵宾室是符合的。 弘治皇帝疾步向前。 其余人哪里敢怠慢,数百人纷纷拥簇着皇帝,禁卫护住两翼。 主要是他们被这巨大怪兽吓住了,总觉得这里不安全。 弘治皇帝此时已是七窍生烟。 自己是堂堂皇帝啊。 却是狼狈不堪的冲出了大明宫,而后还追着一个钢铁巨兽,像什么样子! 这还不只呢,可怕的问题在于,太皇太后现今到底如何了? 若是她老人家受了哪怕是一丁点的惊吓,朕今日亲自剐了这个逆子,至于金瓜,那是对付方继藩的! 到了贵宾室外头,弘治皇帝竟不等萧敬来给他开门了,直接抬腿,一脚踹门。 本以为如自己想象一般,这门会应声而倒,然后自己会犹如从天而降一般,出现在那个逆子面前。 可谁知……这是贵宾室啊。 何为贵宾? 脸比一切都要紧要。 至少这个门脸,可是花费了大代价的,用的乃是上好乌木,结实可靠。 可谁料这一脚踹下去,先是抬起的腿踹不开门,便觉得脚一麻,另一条腿,却是难以支撑,身体顿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打了个趔趄,于是整个人摔下,伟大的帝臀先噗通一声落地,整个人如被人翻开的乌龟…… 萧敬:“……” 这不怪自己啊。 自己也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身边的其余宦官,个个战战兢兢,懵了。 萧敬自是二话不说,连忙跪倒:“奴婢万死!” 其余人哪里还敢闲着,纷纷又拜下:“万死。” 弘治皇帝摔得狼狈不堪,那萧敬待拜过之后,才麻溜的起身,将弘治皇帝搀扶起来。 弘治皇帝已是怒极,气呼呼的甩开了萧敬,叫道:“破门!” 可这时,门……却开了。 然后,从这门的后面露出了一张笑脸:“呀,父皇……” 朱厚照不知发生了什么大喜的事,高兴的不得了,听到外头的动静,亲自来开了门,一见父皇来了,倒仿佛早有心理准备一般:“父皇快请,快请!” 弘治皇帝已是羞愤难当,气咻咻的冲进去,朱厚照则忙是后退,待进入了这贵宾室,弘治皇帝也不打话,先要扬起手来:“孽畜!” 抬手就要打! 此时,却有人道:“皇帝好大的威风!在臣子们面前,便是仁君,是圣君,人人都夸皇帝宽以待人,可怎么到了自己儿子面前,却是这般声色俱厉!” 弘治皇帝这一巴掌没有打下去,僵在了半空,只是表情有点讶异。 朱厚照眼眸一闪,闪过的那一抹似是狡黠的神色快得基不可闻,接着立即一副委屈的模样道:“曾祖母,想来父皇对孙臣有什么误会。” 弘治皇帝腾地一下,脸又胀红了。 可看太皇太后绷着脸,稳稳的坐在里头,此时,他却不敢造次了,收起怒容,勉强挤出了点微笑。 他这才走到了太皇太后的面前,行礼道:“孙臣见过祖母,祖母金安,孙臣听说,祖母居然被那畜生挟持出了宫……孙臣焦急万分,祖母无事即好,这是万幸!” 太皇太后依旧沉着脸,不高兴的道:“谁说哀家是被厚照挟持出宫的,这是谁造的谣,是谁乱嚼舌根?” 弘治皇帝:“……” 太皇太后又道:“明明哀家的曾孙有大出息,今日,也是他大喜的日子,哀家这做曾祖母的,难道就不能出宫来看看,便是寻常百姓家,自己的曾孙有了出息,这也叫做祖上积德,是列祖列宗保佑保佑,是再高兴没有的事,哀家现在也不是什么太皇太后,就是一个寻常的老妪,是来看曾孙的,皇帝,你是天子呢,还是厚照他的父亲,是来摆天子威仪的,还是来探望自己儿子的?” 这一番话,真是夹枪带棒,弘治皇帝方才的气焰已经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此时大气不敢出,只好道:“孙臣既是皇帝,又是父亲。” “你还记得你是父亲就好。哀家来问你,这厚照的蒸汽火车通车了,这么大喜的日子,为君,该为这利国利民之物高兴,为父,见自己儿子数年的辛劳,终于有了结果,更该为之高兴,可哀家在通车时,可不曾见到你啊,你这都去哪里了?现在这般风尘仆仆,杀气腾腾而来,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一下子,弘治皇帝不服气,他不禁道:“皇祖母啊,朱厚照他……” “你为何就不问一问,哀家坐在这蒸汽火车里如何?”太皇太后凝视着弘治皇帝。 “这……这……”弘治皇帝泄了气:“请太皇太后示下。” 方继藩站在一旁,努力的消化着这一切,看着弘治皇帝处处吃瘪,有气却无处发的样子,身子………不由自主的朝太皇太后挨得更紧了一些,你大爷,得向权力中心挨近一些才好,既可防身,又可健体,啊……明日起,隔三差五让秀荣去仁寿宫问安去。 朱厚照乐呵呵的在一旁,一脸舒心愉悦之色。 弘治皇帝只好道:“敢问皇祖母,这蒸汽火车,坐的如何?” “呵……”太皇太后嗔怒的看着弘治皇帝:“坐的如何,你这做爹的不知道,却还来问哀家了?哼,哀家不知道,知道,那也不告诉你,你要知道,自己坐去。” 弘治皇帝:“……” 太皇太后起身,方继藩顿时犹如闪电一般,伸出自己手,将太皇太后搀扶住,笑的宛如一个天真可爱的孩子:“娘娘,仔细脚下,要不,再歇歇,吃一些糕点充充饥,娘娘喜欢吃那千层糕,娘娘喜欢,这就好极了,回去,我便让公主殿下亲自做一些,啊,不,得让秀荣带着载墨和正卿他们一块儿做,他们都是您的孩子啊,打小就得让他们知道,孝顺自己的老祖宗,是应当的,到时,臣和秀荣一道儿去送给您尝尝。呀,呀,呀,娘娘小心一些走,仔细看着路。” 太皇太后露出欣慰的笑容道:“继藩真是个好孩子啊。” 方继藩嘿嘿直乐:“有娘娘这句话,孙臣……便是死也值了,明日,孙臣就将您这一句教诲让人写下来,教唐寅来写,他的行书,尚可。到时,再让人装裱起来,上头还要有装饰,此后再悬挂在孙臣的卧房里,孙臣往后只要一抬眼,看到太皇太后的勉励,从此以后,不但可以驱病健体,还能使孙臣牢记曾孙女婿的使命,从此之后,将娘娘更加放在心里。” 弘治皇帝突然觉得,方继藩这家伙的嘴,简直就是浑然天成,什么话到了他嘴里,都能变成一朵花来,真他娘的是个人才。 偏偏,在太皇太后面前,他对朱厚照和方继藩,一丁点办法都没有。 太皇太后乐了,心情终于又好了起来,连声道:“你若要,哀家回了万寿宫,亲自手书给你,只是哀家年纪大了,是握不动笔了,字也写的不好了 ,可哀家乐意。” 太皇太后随即又吩咐道:“起驾,回宫去,就坐这蒸汽火车回去,厚照,你来开车。” “好嘞。”朱厚照满口答应,喜滋滋的点头。 太皇太后这才将视线又落在弘治皇帝的身上:“皇帝打算怎么回去?” 弘治皇帝忙道:“孙臣陪着您一道坐……坐……蒸汽火车回去。“ 想到那蒸汽火车,弘治皇帝的心,竟有些发怵。 太皇太后只轻描淡写的道:“好。” ………… 从新城到旧城的铁轨,实际上是一个环线,两条铁轨并列,而到了终点,连接起来的两条并轨线路只需兜个圈,便可返程。 太皇太后由方继藩搀扶着,先进入一号车厢,朱厚照一看自己的爹走到了自己身边,脸上铁青的模样,眼神闪过警觉,连忙加急脚步追到太皇太后的身侧。 弘治皇帝既是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乖乖的跟着去。 而在月台上,萧敬以及刘健等人,还有待诏翰林、宦官、禁卫人等,一个个直勾勾的看着他们出来。 似乎……太子殿下没缺胳膊,也没少腿,方继藩也还是活蹦乱跳的。 这竟令人……有一些些的失望啊。 太皇太后率先的登上了一号的车厢。 弘治皇帝显得犹豫,却还是咬咬牙,随后跟着进去。 其余人傻了眼,一时间表情复杂,陛下……陛下进入了……咱们呢? 朱厚照吩咐道:“随驾起点人,统统都上车,来,请他们上车,记得锁死车门。” 啥…… 所有人,俱都懵了。 正文 又反复了,明天早点爬起来更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九百八十六章:国之重器 弘治皇帝进了车厢,这和他所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车厢里给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太皇太后已搀扶着,在沙发里坐下。 弘治皇帝便陪坐在一旁,朱厚照那个小子,已不见了踪影。 方继藩倒是觉得,此刻自己有点拉仇恨。 于是,他知趣的默不作声起来。 可这气氛嘛……显得有些尴尬。 片刻之后,蒸汽火车终于开始颤抖起来。 弘治皇帝显然受了一些惊吓,下意识的抓住了沙发的扶柄。 太皇太后周氏倒是斜了他一眼,悠悠然的道:“怕个什么?” 弘治皇帝脸一红,竟是有些不好意思。 车厢里的抖动开始加剧了一些。 弘治皇帝心里更加的不安了,脸色有些不好了。 倒是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初坐此车,偶有不适,也是理所当然,陛下,很快就好了。” 火车终于开始动了,走的很慢,可是那轰隆隆的声音,却很惊人,咔擦咔擦的轮轨传动声,更令弘治皇帝惊心动魄,仿佛置身于内的怪兽,开始活了。 二号车厢里,传来了萧敬的尖叫,混杂在那吵杂声里。 当然,没人搭理他。 太皇太后稳稳当当的坐着,面上没有表情,只是面露欣慰之色,这倒是驱散了弘治皇帝的心怯。 你看,这样的老太太都如此镇定,自己身为天子,怎么好意思恐惧呢。 很快,火车开始平缓行驶起来,先是滑出了车站,而后,外头亮堂起来。 火车开始在惯性之下,再加上那可怜的动力,速度开始加快。 可哪怕再快,也不过是时速二十多公里罢了,对于方继藩而言,已算是慢的如牛一般了。 可它最大的好处,却是动力持续,畜生会有累的时候,道路也会有拥堵,可火车只需顺着铁路线,已此速度,匀速向前即可。 弘治皇帝侧过头,见到了窗外的天光,无数的景物在在他的眼中掠过,震动终于渐渐开始变小了,不知是渐渐的习惯,还是其他的原因。 弘治皇帝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此车……何以驱动?”弘治皇帝终于忍不住问道。 方继藩忙道:“陛下,是太子殿下的恒心、孝心,以及为天下百姓谋福的初心!” 弘治皇帝皱起了眉头,阴沉着脸,瞪了方继藩一眼:“说人话。” 呀,这怎么就不是人话了,太皇太后就爱听这个啊。 方继藩有点转换不过来,于是深吸一口气,瞬间从文科生模式,转换为理科生模式。 “陛下,太子和儿臣查看烧水时,那壶子受热,水中产生蒸汽,竟可以掀开壶盖,于是方知,原来这水蒸气,竟是可以产生力的。太子殿下为此,激动万分,既然这水蒸气,可以产生热气,掀开壶盖,那么更多的水蒸气,是否可以如风车和水车一般,产生更大的力呢。” “风车和水车借助的是风力以及水力,可这两种力,过于依赖于自然的条件,老天爷不刮风,这风车便没了用处,不将水车建在水流旁,这水车便也没了用处。可热气,却可以人为的啊。这几年来,太子殿下和儿臣,想通了这个关节,一直朝着这个方向,招募了数百上千的匠人,花费了无数的金银,同时阅览古籍,一次又一次的进行尝试。陛下这两年,是否发现,太子殿下比之从前,更加沉默寡言?” 弘治皇帝摇摇头。 呃,这就有点尴尬了。 “在花费了无数的心血之后,终于解决了利用水蒸气的问题。太子殿下,利用烧煤,来产生蒸汽,蒸汽顺着专门的管道,进入了传动系统,传动系统用的是活塞运动……” 方继藩不断的解释着,这车子是如何运作的。 其实,连他自己也都是一知半解,这些生涩难懂的力学知识,说实话,并非是方继藩擅长的,他更多的,只是大抵的提出一个方向性的东西。 人类第一次开始利用水蒸气,或者说,造出蒸汽火车,在这个途中,其实走了无数的弯路,每一个弯路,都耽误了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间,方继藩提出了一个方向,而无数这世上最聪明的匠人,在朱厚照的带领之下,朝着一个方向去努力即可。 自古以来,这里从不缺乏能工巧匠,何况,此前工学院,以及奠定了某些基础,再加上,大量佛朗机人俘虏的出现,使得东西方的技术开始传播。 这个时代的大明,对于外来的事物,是抱有较为开放的态度的,明朝中叶至明末期间,就曾有大量的传教士带着新技术来到这里,不少士大夫,秉持着学习的态度,借助他们的知识,对许多东西进行了改良。 方继藩尽力的将蒸汽火车的道理,细细的说了。 弘治皇帝方才恍然大悟。 此刻,他心里再没有了畏惧之心了。 人就是如此,突然出现这么个可怕的怪兽,是人都会心生畏惧,可一旦,你告诉他,这玩意到底是怎么回事,噢,原来如此,不过是截住着蒸汽,就像热气掀开了茶壶,利用了大量的热气,使其运动起来的玩意啊。 弘治皇帝面上恢复了血色:“要制成这东西,很是不易吧。”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太子殿下和无数匠人,花费了两三年的心血,为了克服一个又一个难关,许多人,可谓是呕心沥血,有的人,甚至是废寝忘食。为了不断的研制,改进了许多钢铁的锻造技艺,改良了建模之法……对许多学科,都有所改进。” 这是一项不亚于曼哈顿工程的伟大创举。 它的好处就在于,为了攻克许多的难关,使无数的机械制造、木工、冶炼,以及许多的基础学科,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这些最尖端的技艺,造就了一个蒸汽火车,可实际上,未来借助于这些,许多机械,都将涌现出来。 弘治皇帝方才还怒气冲冲,可此时,置身于此,火车依旧在轰隆隆的向前行驶,那嘈杂的噪音,还有震动,或许是因为身体已经适应的缘故,再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不适,他凝眉,此时,却是生出了震撼之心:“此车,只需铺设了铁轨,便可行驶?” “是的。”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铺设了铁轨之后,便可行驶,一个时辰,可以行八十里。” 时速是二十公里,也就是四十里,这速度,在后世,也就是和电瓶车相当,可胜在稳定,且不存在堵车的情况。 方继藩对于这样的动力,是不满意的。 可弘治皇帝的感受却是不一样了,他第一个反应是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对于这速度,很是震撼。 快马加鞭,一日倒是可以行数百里,可问题在于,这样的骑士,是经过特殊的训练,却需不断的传驿,只能用于书信的传递。 方继藩又道:“不过,此车最大的用处就在于,它可以负重数数万斤,甚至上十万斤。” 这话直接令弘治皇帝懵了。 十万斤,不多,也就是是一百吨而已,很多吗? 这火车,简直就是火车届的弱鸡啊。 这个载重量,也就是后世一个火车皮的载重量。 可弘治皇帝却是彻底的震撼了。 他沉默着,脑子里已经在飞快的思索。 “也就是说,若从新城至旧城,可以十万斤的货物,或者……是运载千人,朝发夕至?” “才四十里路,不需朝发夕至,也就是半个时辰,大抵可以运到,若是客运,中途可能需要停站,不过,大半个时辰,却也完全足够。儿臣和太子殿下,早已想好了,在这铁轨线上,会加开数辆火车,争取,每隔小半个时辰,在每一个站,就会有火车停靠。” 竟然……还可以加开。 这才是真正恐怖的运量啊。 一辆车来回开,倒也罢了,若是数量车,日夜不停的来回开,这新城和旧城的货物和人力传输,岂不是……几乎可以达到无缝连接? 尤其是旧城那儿,连接了运河,运河会将无数的货物,送至旧城,这新城,岂不借助了旧城的水运便利。 不只如此,还有人员的流动…… 轰隆隆……轰隆隆………… 这火车的轰鸣,竟是在弘治皇帝的耳畔,居然出奇的悦耳起来。 弘治皇帝的声音里透出了几分激动:“有意思,有意思,朕从未见过世上竟有如此精巧之物,要造出这个东西,花费……很是惊人吧。” “不多,前前后后,从研制,到专门为其建设的作坊,再有铁轨,还有蒸汽火车的制造,以及雇佣的人手,迄今为止,花费了近三千万两。” 好吧,弘治皇帝脸色很实际的霎时铁青起来。 银子啊,三千万两,这两个该死的败家子。 方继藩继续道:“不过往后,只需铺设铁轨,成本就大大的降低了,每一里他铁轨能控制在一万三千两银子的造价上。” “除此之外……”方继藩乐呵呵的道:“陛下,儿臣有件事,忘了禀报,这旧城的地……” …… 今天四点多就起来了,第一更到,今天开始爆更,先把昨天的还上,今天尽量六更……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七章:横空出世 弘治皇帝的心……很疼。 人生有多少个三千万两纹银啊。 就为了这个? 这玩意就是金子打制的,也要不了这么多啊。 这些年来,弘治皇帝扣扣索索,也才攒了三千万两呢。 至于国库的收入,那就更惨了,税银少的可怜,一年三百多万两,满朝文武,现在都惦记着内帑,一个个眼里冒着绿光,大有一副俺们乡下人不懂法,陛下您有钱,您买单。 本来天天守着自己的银子,就已让弘治皇帝心力交瘁了。 谁料到,这两个家伙,一个这么个玩意,就是三千万两。 固然弘治皇帝觉得,这玩意可能会有大用,且结构之精巧,实是巧夺天工,世所罕见。 可是…… 可此时,方继藩提到了旧城,令他一头雾水。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不瞒陛下说,儿臣与太子殿下,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一直都在做空旧城的土地,花费了上千万两银子,对铁路沿线以及旧城的土地,进行大肆的收购,咳咳……陛下,您明白了吗?” “朕不明白!” 弘治皇帝有些气恼。 方继藩一愣,卧槽,陛下的智商,有限的很哪,这么浅显的道理,居然不明白。 方继藩咳嗽一声,显得扭捏:“陛下,旧城为何地价暴跌?这是因为旧城距离大明宫,对于许多的衙门,实在有些远了,四十多里的距离,若是步行或者是坐轿子,来回,怕是要一整天。哪怕是马车,这一路的拥堵,来回也要两三个时辰,且中途,谁知道会遇到什么情况。可现在不同了,只需到车站,随时上车,半个时辰,便到新城,这对于许多的王公贵族们而言,没什么意思。可是……对于无数的匠人以及寻常的百姓而言,如何呢?” 弘治皇帝气恼归气恼,可还是耐心的听方继藩说话。 而方继藩所说的,则是令弘治皇帝一愣。 此时,方继藩又道:“他们是寻常的百姓啊,陛下您想想看,这新城的地价,实在过于高昂,岂是许多穷京官,还有匠人,以及寻常百姓,可以置业的。新城的宅子,他们买不起,可住在旧城呢,又过于遥远,在新城工作,才有不菲的薪水,难道陛下,忍心让他们无房可住?儿臣早就想好了,每一处车站,都将营建大量的市场,同时,在附近,建立大量的宅子,这些宅子,固然没有庭院,三五层楼高,一个宅子,方圆不过数十平米,可胜在价格低廉啊,一亩地,可以给三五十户人,这一个房子,您猜多少银子?陛下……” 一说到这个,方继藩就激动的不得了:“陛下,只需区区五百两银子,这么好的地段,才五百两银子啊,这还是靠近铁路沿线,出则可转眼至新城,入则周遭便是旧城繁华地带的好地。” “不只如此,臣早就算过了,许多的匠人,一年下来,可挣得三五十两银子,这些银子攒下来,一年至少可以攒二十两,若是家里有个婆娘,在纺织作坊里做工,又有二十两银子,一年下来,四十两银子的结余,还有许多小商贾,许多的穷官吏,要攒下一套房子,可能需要十年,可臣决定,利用西山钱庄,给予他们,低利息的贷款,其目的,便是要使人人有房住,如此一来,他们只需首付五十两纹银,便可入住,每月还贷,也不过区区二三两银子,还个十年二十年,这房子,便可用一辈子了。” 弘治皇帝:“……” 他不禁道:“如此说来,你一亩地,在旧城也可卖两三万两银子。” “这不一样。”方继藩一脸自信满满,微笑道:“这不是平常的地,这是铁路沿线,出享繁华,入享安宁,可以一家人齐齐整整,团团圆圆的地。何况这三五层楼的宅邸,也是需要成本的,臣还得再边上设立市场,卖一些商铺,还需规划蒙学,还得建立戏院,要让寻常的百姓,也能享受新城的便利和繁华。” 弘治皇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些地,你是多少银子收来的?” 方继藩扭扭捏捏的道:“两三百两一亩。” 弘治皇帝心里顿时开始计算起来,边道:“你和太子,买了多少?” 方继藩咳嗽一声:“十几万亩吧……” 弘治皇帝:“……” 方继藩咳嗽:“陛下,您不能只看着盈利,还得看着投入,想要将旧城改造,投入惊人哪,不说铁路,还有大量的破土动工……还需招募数不清的匠人,其实,儿臣和太子殿下,压力一直很大,西山建业,数十万人要养活呢,没有工作,就没有薪水,没有薪水,就有无数人要饿肚子,他们饿了肚子,岂不成了天子脚底下的流民,若是闹起来,儿臣和太子殿下,都担当不起。” 弘治皇帝一听,也绷起脸来,目光沉着。 这确实是极严重的事,寻常的流民倒也罢了,若是数十万人饿肚子,还在天子脚下,可就真正的要震动天下了。 方继藩又道:“而且儿臣和太子殿下已经算过,这旧城的改造,还有未来铁轨的铺设,以及新城的兴建,将来所需的用工,从工坊到道路,再到宅邸,以及未来带动的无数木器、漆器、暖气供应、所需的采煤、伐木、矿业……还能为数十万人,提供大量的岗位,陛下,大明流民的问题,可以一次性的解决掉,且这些人,有了薪水,少不得还需衣食住行,又可大大的繁荣商业,儿臣和太子殿下此举,都是为了大明,为了社稷,为了无数……衣食无着,饿着肚子的百姓啊。” 两相其害取其轻。 你说方继藩坑人,借旧城改造之机赚银子,可实际上呢,多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本该饿死的百姓,却因此而获利? 弘治皇帝一脸慎重之色,眯着眼道:“这么说来,旧城的地价会涨?” “会!”方继藩凝视着弘治皇帝:“可能要涨到十倍以上!” 弘治皇帝顿时又给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道:“朕在旧城,还有大量的土地,对吧,譬如紫禁城,还有……许多的旧衙堂……铁路沿线,好像还有一些皇庒。” “是的。”方继藩笑呵呵的道:“陛下真是圣明啊。” 弘治皇帝懒得理方继藩的客套话,心里活络开了,顿时忍不住激动,脸都红了。 又忍不住道:“这么说来,这建设铁路的三千万两银子,可以轻易的收回来?”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何止是轻易收回,这不但可以给无数人提供工作,而且,西山建业,有了这么大一笔银子,还将继续破土动工大量的铁路,儿臣和太子殿下想好了,接下来,在西山,也将连接一条铁路,那西山的无烟煤,还有数不清的货物,都可源源不断的抵达新城,供应新城所需,甚至可以抵达旧城的码头,通过运河,输送天下各地。在未来,会有越来越多的铁路,这世上,没有什么不是银子可以办不了的,只要有银子,哪怕是修一条铁路去辽东,如此,只要陛下一声令下,只需三天时间,三天的时间,就会有数不清运输了大量的粮食和武器的火车,还有数万的军马,可以抵达辽东,任何的异族,或是有乱民,敢于蠢蠢欲动,朝廷可以在十天之内,调动一切的力量,将其弭平!” 原来…… 铁路有这么大的用处。 如此一想,弘治皇帝开始震惊起来。 这个时代,运输是十分困难的事。 需要大量的人力,而人力,就意味着数不清的损耗,一斤粮食,若从京师运到辽东,可能路上的损耗,已经去了一大半,可若是铁路运输呢?只需有几十个人,就可以在半个月之内,将堆积如山的粮食,不需损耗,直接送到辽东的军中。 不只如此,大军的集结,这时间可以缩减无数倍。 还有人力的运送,货物的运送,这岂不是,一个比之大运河,更加的犀利的动脉,就这么凭空出现了。 至于银子……这种在皇帝跟前都是天大的难事,似乎到了方继藩的口里,就成了一件小事。 如他所言,旧城的改造,可以通过土地,牟取大量的银子,这些银子,某种程度,是内部的某种原始资本积累。 对于大明这样体量庞大的帝国而言,单凭对外劫掠,去完成原始资本积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完全是杯水车薪,毕竟,一百个穷光蛋抢掠和压榨一万人,足以使一人暴富,剩余的九十九人,生活条件得以改善。可一百万人,去掠夺和压榨一万人……这……有点尴尬啊,兴师动众的结果,可能就是入不敷出。 可这方继藩…… 弘治皇帝起身,忍不住走到车壁旁,手轻轻的摩挲着车壁,火车的震动,通过车壁,传导到了他的手心。 他回头,道出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此车,当真是太子所造?” ………… 第二章。 正文 第九百八十八章:千秋万代 弘治皇帝显得很不可思议。 无数的矿石变成了生铁,而这生铁居然变成了一个个构件,拼接起来,最终却成了一个可以负重十万斤,不需马匹就可动起来的巨大钢铁怪兽。 任何一本古籍,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东西。 哪怕是带有几分玄幻色彩的木牛流马,在这面前,也是不值一提。 这理应是天上的仙人,才能造出来的东西,居然……被太子造出来了? 方继藩自是知道弘治皇帝话里的味道,虽说朱厚照有时候很混账,但彼此的情分,自己也该帮朱厚照说点好话,当是积阴德了。 于是方继藩道:“陛下可还记得,两三年前,太子殿下曾对陛下说过,他要造一辆能动的车吗?” 弘治皇帝:“……” 方继藩道:“陛下可又还记得,这些日子以来,太子殿下深居简出,几乎每日,都泡在蒸汽机车研究所里吗?陛下难道以为,太子殿下在求索期刊里,那一篇篇的论文,当真是因为太子殿下的特殊身份,才得以刊载?陛下,事实上,太子殿下已有十数篇论文上了期刊了,而恰恰,他的论文,被讨论和引用的量,比之细虫论还要多的多。” “太子殿下的才能,实是世所罕见啊,儿臣认为,他就是一个天才,五百年才能出一个的人物,陛下和百官所认知的,以为这世上,只有为君,为官,才能治理天下,靠帝王之术,和牧民之术,方才可使天下长治久安,却殊不知,这治理天下,靠的未必只是一部论语,天下的学问,何其多也,一个人,一辈子,专精一种,能够成才,就已难得了,而太子殿下肚里的学问,满天下没几个人有。可陛下心里,所认可的学问,却是人人都知道,那么敢问陛下,是一群知晓治理天下之道的人珍贵,还是太子殿下这样的人珍贵呢?” “在陛下心里,以为只有学了四书五经的人,方才是有才干的人。便借此以为,太子殿下不学诗书,因而,就是不务正业,顽劣不堪。却殊不知,太子殿下也在学习,他所学习的东西,恰恰,能使无数的苍生黎民,从中获利。就以此车而论,此车一出,天下将变成另一番的模样,自此之后,大明的内政、外交、战争,都将改头换面,这比之历朝历代的士大夫,不知强了多少倍。” “陛下想来也不会知道,太子殿下为了学习这种全新的知识,是如何的废寝忘食,花费了多少的血汗。陛下啊,这是太子殿下的心血,我大明万世基业,未必依靠的几个可以力挽狂澜的圣君,儿臣敢断言,千秋万代的功业,是基于此车而始,太子……真是千古奇才啊。” 这话……的确很有理,弘治皇帝动容了。 他没有说话,而是皱着眉。 方继藩那一句,此车一出,足以颠覆现有的内政、外交,以及战争…… 弘治皇帝毕竟治国多年,兢兢业业,此时往心里去想,方才方继藩所言,若是有一条铁路去了辽东,那么整个大明和辽东的距离,就缩短了。短到什么程度呢?大明的禁军可以随时驰援辽东,朝发夕至,那么大明是否可以随时抽调天下精兵,驰援任何一个方向? 当初文皇帝征安南,战前的动员,将近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如此,数十万大军,才在源源不断的粮草补给之下,浩浩荡荡的杀入安南。 可若有了铁路呢,这路程需要一个月?半个月? 内政……还有内政,历来只听说过,山高皇帝远,一个叫万年的县城,距离皇帝有千里之远,朝廷甚至对于这座县城,几乎是没有任何关注的,它只存在于大明的簿册之中,县令在那里做了什么,百姓们到底是否安居乐业,只有天知道。一封从那里来的奏疏,送到了京师,京师做了决策,再派人送去,这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的功夫,就已过去了,若是寻常的小事,倒也罢了,一旦碰到了大事,朝廷根本无法立即处理。 可是……这铁路…… 有了铁路,那么这千里之外的万年县,和天子脚下,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普天之下,所有的府县,都将成为京畿的郊县。 这可能有些夸张,可是……未来,未尝不是如此。 弘治皇帝脸上变幻不定:“你太子造此车,只是想借旧城改造牟利吧?” 这句话,就有些诛心了。 方继藩要哭出来了,委屈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哀嚎道:“陛下怎么这样看不起人,儿臣和太子,心心念念的就是天下的百姓啊,儿臣和太子殿下,所报着的初衷,就是为了加固我大明边防,使我大明军民,出行便利。哪里想到,还能挣银子啊。儿臣和太子殿下,卖房……有多苦,陛下您知道吗?风里来,雨里去,严寒酷暑,辛辛苦苦,操心劳力,才挣那么几千万两辛苦钱,不易啊……”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的眼神多了一抹嘲弄,厉声道:“几千万两?” “不对,不对。”方继藩哪里敢欺君,埋着头道:“就算是上亿好了,可这不还是为了……” 弘治皇帝可没耐心继续跟他辩,一摆手道:“好了,朕不想听你这些鬼话,不过,此事……”弘治皇帝眯着眼道:“无论你们是何居心,对外人言,却需将这铁路如何有利于国计民生的事挂在嘴边,铁路一出,必然天下哗然,不要总谈你那旧城,须记得一件事,当初你们的初衷,是为了朝廷,为了祖宗的基业。” 方继藩立即道:“儿臣明白,儿臣记下了。” 却在此时,那蒸汽火车,开始缓缓的降速。 弘治皇帝一看,新城竟已到了。 他面上,掩饰不住喜悦,却努力的想要平复这心情。 朕……其实还是生了好儿子的,除了这家伙总是胆大包天之外,似乎一切都还不错的。 弘治皇帝倍感欣慰,心情一下子好得很。 他置身在这钢铁的怪兽之中,却深知,想要打造这钢铁怪兽,是何其的不容易。 ………… 在二号车厢里。 萧敬先是吓的哀叫,后来却渐渐发现,好像……也不怎么样嘛,很安全,被这钢铁包裹着,反而令人心安。 刘健、李东阳等人则陷入了深思,他们作为权利中心的人物,想的自然也远一些,这车里,到底坐了多少人,他已没有心思去细算了,只是……如此庞然大物,竟可以行走,现在……可以运人,那么其他东西呢?比如,仓中的粮食,比如…… 刘健和李东阳、谢迁谁都没有说话。 只是那些待诏翰林们,却在后座那儿,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 那侍学严喜在一旁和几个翰林低声道:“你看,就为了区区四十里的路,竟是奇巧淫技,不说别的,就这铁轨,花费了多少银子哪,这都是百姓们的血汗钱……这东西,于天下,又有何益呢?” 有的翰林点头,有的若有所思。 说实话,一看这玩意,就知道造价不低了,就为了这么个太子殿下的大玩具,这花多少银子啊。有这银子,分给百姓,百姓们的日子,不知过的多好。 王不仕站在一旁,他细细的感受着这铁路,甚至心里默默的计算着从旧城到新城的时间,一旁有翰林道:“王学士,您以为呢?” 王不仕回眸看了严喜等人一眼,他觉得,自己和严喜这些人,竟是格外的陌生,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夏虫不可语冰一般。 “噢……”王不仕只是淡淡的道:“其实……这些银子,想来……太子殿下,自会想办法筹措吧。” “你看,这得花数千万两银子呢,哪里去筹措?”严喜觉得王不仕才不可理喻,这个人越来越古怪了,别人巴不得将旧城的地卖掉,他却去收。别人都读四书五经,他四处说国富论,不合群啊。 陛下真是瞎了眼,竟是看上这样的人,还委以他重任。 严喜心里感慨,甚至有些心里不平,自己资历比王不仕高的多,结果,却成了王不仕的下官。 王不仕微笑道:“很快,严侍学就会知道的,想来,总会有傻乎乎的人去给殿下送银子吧。” “哈……”严喜乐了,夺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呢,这王不仕,实是愚不可及。 严喜和其他翰林偷偷交换了一个眼色,众人目中,似乎都带着奚落之色,于是都不再理王不仕,又躲在一边,各自发表自己的高论。 新城到了。 车停下,紧接着,外头的列车人员打开了门栓,人们蜂拥从各自的车厢里出来。 下了车,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弘治皇帝已下了车,他亲自搀扶着太皇太后,方继藩则尾随在弘治皇帝身后头。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一眼那站台——《百花楼——新城总站》 这…… 百花楼……是什么东西? ………… 第三章,继续,看看今天能几更,病好了,还账! 正文 第九百八十九章:圣太子 卖花的? 弘治皇帝心里想着。 一个卖花的,居然挂在了站牌上。 弘治皇帝忍不住驻足,道:“方卿家。” 方继藩乐呵呵的看着这总站的盛况,还有弘治皇帝以及太皇太后的笑容,心情比盛开的向日葵还灿烂美好。 很完美! 听到弘治皇帝叫自己,他笑嘻嘻的上前,忙道:“陛下,儿臣在。” 弘治皇帝道:“百花楼是什么?” 方继藩:“……” 这个问题…… 他不知道弘治皇帝是装傻还是假傻? 百花楼……顾名思义,它不就是……卖花的吗? 方继藩踟蹰着,道:“这个……这个……陛下啊,这百花楼是个好地方啊,尤其是他们的东家,为人忠厚老实,做起买卖来,重义轻利、童叟无欺,积攒了好口碑,儿臣就在想哪,这样的好人,正当引以为楷模,所以……所以……” 弘治皇帝心里的侧重点显然不在这,而是…… 他厉声道:“你收了他多少银子?” 方继藩汗颜,忙道:“也不多,七千两银子……一年!” 方继藩觉得很没底气。 这样做,确实是不对的。 怎么能收人银子去冠名呢,太缺德了,我方继藩,是给人做广告的人? 当然……一切都是为了修铁路嘛,修路为了百姓。可修铁路太贵了,将来单凭贩卖车票,未必能快速收回成本,所以……还是情有可原的。 弘治皇帝淡淡道:“七千两一年,就将你卖了?一万五千两,明年,这是朕说的,没有这个数,理都不要理!” 方继藩难得的有点跟不上弘治皇帝的脑回路,先是一愣,随即才虎躯一震,连忙道:“陛下真是圣明哪,儿臣和您想到一处去了,这七千两,是给第一个吃螃蟹之人的价,往后这个数,还想将名字挂在站牌上,他以为他是太子殿下吗?打不死他!” 弘治皇帝:“……” 此时,火车头处,朱厚照已是兴冲冲的跳下了车,美滋滋的上前道:“怎么样,怎么样,一切顺利吧,老方,这个速度能否保证旧城的房价上涨啊,我欠了一屁股的债,就指着旧城呢。” 却见弘治皇帝本是露出欣慰的笑容,可转眼之间,这笑容便拉了下来。 方继藩心里一哆嗦,殿下实在太耿直了。 方继藩立即道:“殿下,胡说什么呢,蒸汽火车是为了苍生社稷而造,什么旧城,胡说八道,殿下忘了当初造车时,为苍生立命的初心了?” 朱厚照眨了眨眼,仿佛间明白了什么,立即道:“是,是,是,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他左右四顾,许多的大臣和宦官已渐渐开始围拢了过来。 刘健等人依旧还是满脸的写满了震撼,他快步上前道:“太子殿下,老臣敢问……此车,一趟需消耗多少煤炭?” 朱厚照很爽快的道:“不多,数千斤而已。” 刘健又道:“最大能运送多少人?” “千人理应可以吧。”朱厚照道。 刘健眼里顿时放光了,这可比船运还要实在啊。 当然,建造的花费要比船运的成本高,可这天底下,不是什么地方都用得了船运的。 大运河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可这千年来,也只有一个大运河。 更不必说,铁路比之河运更加快捷和准时的多,当然,这只是自己乘坐一次的感受。 因为有了运河,大明才可以定都北京城,才可以将江南的赋税,通过运河,源源不断的送往京师,再通过京师,传递到每一个边镇,保护整个北地的安全。 而这铁路…… 倘若不但可以连接南北,还可以连接东西呢? 刘健不禁道:“太子殿下,这是您造的?” 朱厚照点头,拍了拍自己胸口:“就是本宫造的,不信,你们自己来看。” 看……看什么? 朱厚照现在憋了一口气啊。 怎么是人是鬼,都跑来问是不是自己造的! 平时本宫造车的时候,你们不予理会,现在好了,造出来了,却哪里来这么多问题。 朱厚照便道:“都随我来。” 这蒸汽机车研究所,就在总站附近,便于研究。 片刻功夫,朱厚照便领着浩浩荡荡的人到了总站一旁的大工棚。 工棚里,除了有两辆正在装配的巨大的蒸汽火车头之外,一旁,还有一个个隔开的小公房,朱厚照率先到了一处公房。 门一打开,弘治皇帝和刘健都是一头雾水,他们不知朱厚照到底想要展示什么,可当弘治皇帝踱步进去后,却是震惊了。 这里……是一个个的书架,每一个书架上,都是厚厚的图纸,无数的图纸堆积一起,居然占满了整个房间。 弘治皇帝到了一处书架驻足,他随手取出一份图纸,这上头的标注文字,自是和朱厚照的笔迹一模一样,这是一个构件的图纸,用炭笔绘制,上头绘制了构件的形状,还破天荒的,对构件的长宽进行了数字的标注,所采用的计数方法,弘治皇帝有些看不明白,不过却一目了然。 甚至每一处的角度,也有专门的符号,做了标注。 这图纸的下方,歪歪斜斜的密密麻麻的潦草字迹,说明了此构件的用途,锻造的标准,以及许多事项…… 而这样的图纸,竟是堆砌满了整整一个屋子。 弘治皇帝一脸震惊。 他从前也得自己批阅的奏疏,数之不尽,可现在不得不承认,和朱厚照这小子相比,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看来,那本该是仙人才能造出来的车,最终出自朱厚照之手,并非是没有缘由啊。 弘治皇帝心里竟是感慨,有一种老子竟不如儿子的感觉。 当然,他并没有看过朱厚照在东宫里存放的各种舆图和作战计划,若是他亲眼看到,便不会认为朱厚照一个成日只知顽皮的太子,为何第一次作战,便能寻觅到鞑靼人的弱点,并且轻而易举,将他们击垮了。 这个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事是注定的,所靠的除了聪明才智之外,就是十二万分的苦功。 见弘治皇帝面对着书架,纹丝不动。 刘健便上前,竟见陛下眼睛有些微红,凝立不语。 刘健下意识的也取出一份图纸来,这是一份关于锻造方面的图纸,上头记录了十几次锻造某种构件,俱都失败的记录。 为了冶炼所需的钢铁,朱厚照带着许多匠人,进行了无数次的尝试,便连火候多少,生铁里添加何物,需要动用多大的鼓风囊,甚至是每一个步骤,都有详细的记录。 而数十次的冶炼失败,却在最终找到了一个方法。 刘健皱着眉,这就是太子殿下,这两三年来神龙见首不见尾,正在做的事? 刘健对于做工的事,一窍不通。 不过古籍之中,有许多所谓的能工巧匠,这些巧匠,有巧夺天工的技艺。刘健一直将这些,归类为所谓的秘术,或是所谓的传承,或者,又是某种经验,将其都视做是某种玄而又玄的东西。 可现在,他一切都明白了,所谓的巧夺天工,凭经验,是不够的。 历来的匠人,大多都不识字,凭着所谓的经验,简单的机械,倒是可以制造,可若是没有一种统一的方法,没有反复的去尝试,没有一次次的试验,都不过是笑话而已。 刘健深吸一口气,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图纸,依旧不语。 刘健便叹口气道:“太子殿下煞费苦心,造出此车,利国利民,老臣……佩服不已,羞愧万分,陛下,此车比之诸葛孔明的木牛流马更是惊世骇俗,臣蒙陛下厚爱,位列中枢,掌握机要,这些年来,协陛下治理天下,一直感慨,当今天下,有数大弊,其中一弊,便是物资的转运传输,以及期间的损耗,而要解决这问题,真是难如登天。而如今,太子殿下,却令老臣这朽木,看到了一个全新的方法,以一车,而解决千百年来,巨大的浪费和损耗,只此一件,便足以光耀万世啊。太子殿下的废寝忘食,俱都在这斗室之中,殿下天资聪慧,其用功之深,更令臣钦佩。” 他说着,拜下。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道:“平身吧。” 刘健起身,却又看向朱厚照,郑重其事的道:“太子殿下,老臣自天顺四年入仕,数十年以来,也称得上是兢兢业业,内心之中,未尝没有沾沾自喜,可今日,见识了太子殿下用功之深,才思敏捷至此,却是叹为观止,实是惭愧,这两三年来,太子殿下总是闭门不出,老臣竟还妄测殿下的居心,更是万死莫恕,万死之罪,还请见谅。” 刘健之所以能成为内阁首辅,自然有他的本事。 他的眼光还是可以的,毕竟治理过天下,深知火车这东西对于整个天下的巨大好处。 除此之外,有错就认,绝不含糊,这也是他异于常人,和其他所谓清流的不同之处。 ………… 第四章,继续。 正文 第九百九十章:简在帝心 朱厚照已是乐了。 他等的就是这一日。 无数个煎熬的日夜,朱厚照之所以如此热情的将身心投入进这蒸汽机车研究所,其一是因为兴趣使然,他喜欢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够稀奇古怪,他还没兴趣呢。可与此同时,他心里堵着一口气。 而如今,见刘健拜在自己的脚下,一副拜服的模样,顿时内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双手要抬起来,叉在腰间上。 方继藩见状,倒是为他着急了。 这家伙,一得意就忘形啊。 方继藩下意识的自身后狠狠的撞他一下,朱厚照身子微微向前一倾,这双手便要扶住刘健。 刘健见状,心里忍不住感慨,殿下……真是越来越懂事了,居然还懂得礼贤下士了。 孰料这时,朱厚照回头看一眼,怒气冲冲的道:“老方,你撞本宫做什么?” 方继藩:“……” 好吧,有些人要犯贱,别人也挡不住的。 刘健很尴尬,倒也不等着朱厚照来搀扶自己了。 所谓君臣佳话,那都是骗人的,至少在太子殿下面前。 他一轱辘,自己翻身起来,站利索了,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方继藩一副围观智障的表情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也仿佛间,明白了一点什么,不过想想,就这么将就着吧,装什么装,自己又不是老方,这家伙心思险恶极了,最喜欢的就是那貌似脑疾和忠厚的那一套,一肚子的坏水。 本宫……就是这么耿直! 弘治皇帝对此,视若无睹,却是徐徐的转过身来道:“传旨吧,太子朱厚照,督造蒸汽火车有功,其造车的主旨,在于社稷,正因如此,其功不可没,朕没有什么赏赐的,口头嘉奖就是。至于方卿家……其功,也是不小。从此,铁轨之事,镇国府来处置,外人不得干涉。” 说罢,弘治皇帝徐徐走出了这屋子,众人亦步亦趋的跟了出去。 而在这诺大的工棚里,随驾的大臣们纷纷到了。 众人朝弘治皇帝围拢上来。 弘治皇帝又道:“这几日,蒸汽火车要开,在京九品以上的官员都需来这蒸汽火车里坐一坐,让他们感受一下,何为巧夺天工,不只如此,这屋子里的图纸,誊写三份,一份……存在宫中,一份,备入工部,再有一份,送到那车中去,让所有来此坐车的官员,都来看看,要好好看,仔细的看,朕今日,算是见识了,更是对于这百工利国之事,有了改观,这是一门大学问,这学问之高深,朕知道,可是朕的臣工们,却还不知道,那就让他们一面坐车,一面看看这些图纸,让他们知道!坐完了车,看完了图纸,每一个人,都要上一道奏疏,要有感悟,要有心得,要有体会,朕不让他们白看,这些奏疏,朕都要看,倒要看看,这些体验,能否给他们新的见识。” 刘健听罢,立即明白了弘治皇帝的意图。 这东西,不亲自试一试,还真不知其中奥妙,与其在邸报中说这火车的好处,还不如直接让大家都来试一试更为直观。 弘治皇帝笑了起来,看着围拢上来的诸翰林,他捋须,美滋滋的道:“诸卿家,你们是先坐了车的,有何感悟啊?” 王不仕、严喜等翰林,有的恍然,有的不知所错。 王不仕道:“太子殿下所造的车,实在叹为观止。” 严喜等人反应过来,方才在车厢里的怪话,哪里敢说,纷纷点头,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是,是,叹为观止,叹为观止。” 弘治皇帝来了兴趣:“既如此,朕今日恰好,颇有几分兴致,诸卿都是才高八斗之人,不妨,就以这蒸汽火车为题,诸卿俱吟诗一首,以助朕兴,如何?” 众翰林:“……” 你大爷,这怎么吟诗,坐在这铁皮包裹的巨兽肚里,能有什么雅兴?看这黑漆漆的怪物,还能吟出诗来? 这便仿如上了百花楼,却发现楼里统统都是大猩猩一般。 你还能有兴趣听它们的丝竹,和它们谈古论今? 见诸翰林一个个死了娘似的样子。 弘治皇帝顿时有点失落,便摆摆手:“也罢,厚照。” 朱厚照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挺起胸膛,精神奕奕道:“招待百官的事,朕就交给你了。” 朱厚照眉毛一挑,仿佛自己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欣慰的看了他一眼:“时候不早,朕要回宫,这车的事,你还需上一道奏疏来,朕得听听你和方继藩有什么想法。” 朱厚照一脸兴奋的道:“儿臣早想好了,明日就将奏疏递上去。” “很好。”弘治皇帝拍拍朱厚照厚实的肩:“有时也不必这样的操劳,你是太子,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朱厚照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这种感觉挺不错呀。 这是父皇第一次让他不要‘操劳’,从前都是恨自己操劳的不够的啊。 弘治皇帝先是搀扶在贵宾室里候着的太皇太后上车,随即,在无数大臣们的拥簇之下,登车。 圣驾随即便便徐徐离开了车站。 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无数的大臣和宦官还在回味着方才乘坐火车时的滋味。 有人惊叹,有人至今还觉得值得回味。 车里。 萧敬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端上了一杯方才在车站里边泡好了的茶,他见陛下兴致勃勃,心里也高兴,看来,能安生很多天了,难得陛下如此的高兴啊。 他美滋滋的坐回自己的小沙发上。 弘治皇帝端着茶盏,呷了口茶,显得心满意足,这才道:“朕方才是不是过于高兴了?对太子,不能表现的高兴太过,不然,他又不知东南西北了,看来……朕是没有绷住。不过……他也是不易啊。这两三年,亏得他熬过去了。朕不稀罕他的所谓天纵之才,朕在乎的,是他肯真正花心思去做一件事。而这件事,恰恰是利国利民。昔日那隋炀帝,命人开拓运河,几乎耗尽了整个大隋的国力,也导致那隋炀帝,成为了亡国之君。可这铁路,不亚于是大运河,大运河自隋以来,让千百年来的后人们受益。可在朕看来,这铁路,却可以变成十条、二十条的大运河,福泽子孙,足以显耀万世了。这都是这个小子和方卿家的功劳啊。” 弘治皇帝的心情很好,此时的谈性很浓,他振作精神:“可是朕不会重蹈覆辙。太子和方卿家,他们不是隋炀帝,隋炀帝那是好大喜功,明知力有不逮,却非要挖掘运河,同时还数征高丽。他们是深谋远虑,这才是我大明的储君和驸马,应该的样子,你看,他们连修铁路的银子,都已经预备好了,当然,这些是不可对外说的,不然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这是横征暴敛呢。” 萧敬还能说什么,只顾着不断的点头。 弘治皇帝突然道:“对了,这百花楼,是卖什么花的,卖花,竟能有如此大的家业?做这么大的买卖,一年掏出七千两银子,眼睛都不眨一眨。” 萧敬:“……” 这个问题,他很为难呀! 见萧敬不说话,弘治皇帝显得不悦:“朕在问你的话呢?” 萧敬身子打了个一个哆嗦。 这个……要怎么答,直说?不能说啊,且不说直说了,太子殿下若是知道,会不会剐了自己,就算太子殿下不知,陛下听了这肮脏的玩意,还不要抽死自己,再骂自己一句下流? 萧敬太清楚陛下了,陛下这个人,是极庄重的人,一辈子只有一个妻子,对天下的美人,都视而不见,对于某些东西,他是极反感的。这不说还好,一说,自己肯定完蛋的呀。 萧敬的内心想哭,但还是二话不说的跪下了。 他跪在弘治皇帝的脚下,一脸凄惨的模样道:“陛下,奴婢……奴婢不知道啊。” 弘治皇帝不禁一愣,随即目光一冷:“朕到底要你何用,亏得你还掌着东厂,永远都是一问三不知!” 这一句话,又诛心了。 萧敬却一句都不敢分辨,磕头如捣蒜。 弘治皇帝便冷哼一声,心里却不禁在想,这奴婢太蠢,现在细细思来,自己的儿子,方才是天纵奇才…… ………… 王不仕尾随着御驾的队伍,严喜等人,还在喋喋不休的低声议论,王不仕面上,却已账的通红,二十多万两银子,要开始翻身了。 这一次豪赌,终于,可见曙光。 可惜……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还震撼于蒸汽火车,却殊不知,国富论中,早就有言,交流乃是财富的根源,譬如运河的沿岸,从北通州到南通州,再到天津卫,这些,本都是不毛之地,却能成为数一数二的商衢之地,其根源就在于此。 这些可怜的家伙们啊,居然还在讨论的火车的利弊,却殊不知,早在铁轨铺好之前,绞索就已套在了他们的头上,更可悲的是,到现在,他们竟还没有察觉。 ………… 第五章,还有!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一章:一夜暴富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众人皆醉我独醒。 看着这群还在兴致勃勃讨论其利弊,捻着胡须引经据典的人,王不仕就有些想笑。 恭送陛下回宫,众人兴致盎然的回到了待诏房。 王不仕如往常一般,交代道:“陛下口谕之中,要草拟的圣旨,严侍学,你先写一份草稿,待会儿,我要看。” 严喜忍不住抱怨道:“王学士,老夫年纪老迈,诶,方才又出去折腾了一番,早就腰酸背痛了,这……这……” 这严喜倚老卖老,在王不仕面前,虽是下官,却以年长自居。 任何一个衙门里,都不喜欢这样的人。 偏偏,你还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毕竟,衙有一老,如有一宝嘛,倘若因此而苛责他,反而显得自己待人苛刻,还可能被人视做是酷吏。 王不仕只抿抿嘴,他脾气出奇的好,似乎对于待诏房中的气氛,习惯了:“好吧,那么我亲自来写。” 于是准备好了笔墨,提笔,却不蘸墨,而是开始沉吟。 那严喜却偷了空闲,便坐在一边,喝茶,一面和其他几个清闲的翰林道:“打听到了,这蒸汽机车,只怕花费两千万两纹银以上,诶,多少百姓衣不蔽体啊,想一想,真是难受,这两千万两银子给老夫,老夫能救活多少人。” “是啊,是啊……”众人纷纷感慨。 “这是劳民伤财,我等该当上书……狠狠的弹劾一通。” “这花费的银子,只怕有不少,是陛下私下给的。” “呀,若是如此……”严喜怒不可遏的样子:“虽说是内帑银,和国库无关,可内帑也是取自民脂民膏啊,结果,却是修了这么一个华而不实的东西,太子殿下,如此好大喜功,真是令人担忧。” 他们一个个露出义愤之色,就恨不得将那铁轨拆了,再拿去将这破铜烂铁换了银子,然后去做一点有利国计民生的事。 王不仕依旧低头草拟着诏书。 他有点没憋住,说实话,跟这些人厮混一起,真的受不了。 要不是王不仕早就习惯了被人奚落,也早就学会了沉默寡言,毕竟……他曾是人间渣滓嘛,只怕早就受不了了。 可现在,他刚要落笔的手腕,却是一抖,于是,蘸墨的笔尖,便甩了一些墨水渲在了白纸上。 他对于太子和方都尉,是很看不惯的,你大爷,你们黑我,我记恨你们一辈子。 可是,听了这些人的话,王不仕却觉得,太子和方都尉只是心黑,可这些人,却是蠢的让人想抄起笔墨纸砚来砸死他们。 偏偏就是这些人,占据了翰林津要之位。 王不仕故作从容下笔的模样,一面道:“也不算什么好大喜功,此车载重量如此之大,运力惊人,不啻是运河,现在它连接了新城和旧城,对于整个京师的整体,都有极大的好处。” 众人又听王不仕在唱反调,心里生出反感。 大家是翰林,都是有风骨的,不能因为你王不仕是上官,大家就怕你。 严喜忍不住阴阳怪气的道:“敢问,有何好处?” 王不仕搁笔,笑呵呵的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有了这蒸汽机车,新城和旧城的距离,是不是拉近了?原来,他们距离是四十里,可现在,只有三五里,这就是蒸汽火车,带来的效应。除此之外,国富论里,还有一个效应,叫做‘规模效益’,倘若两地相隔的远,资源无法调度,便只能各行其事,可一旦两地融为一体,人口就相当于,同时增长了一倍以上,财富,自然也就随之剧增,你们懂我的意思了吗?新城和旧城,已没有分别了,旧城即新城,新城即旧城,它们已合二为一。” 大家还是不明白。 只觉得这个家伙,现在还在说什么国富论,实是可恶。 严喜冷笑:“王学生成日读杂书,怕是入了魔吧。” 王不仕抬头,凝视着严喜,他沉默了片刻:“入魔,没什么不好。” 众人便忍不住笑起来。 有个翰林低声咕哝:“因为入了魔,才跑去旧城,买了不值钱的地,也幸得王学士肯买,否则,我等的地,只怕送人都没人要。” 众人纷纷莞尔笑起来,这卖地,对他们而言,真是神来之笔,这个笑话,可以笑王不仕这个着了魔的家伙一年。 王不仕猛地抬头,突然有了一股怒气。 从前被人笑话是人间渣滓,他倒还忍得住,可说实话,被这群傻瓜在此戏虐,反而让他脾气长了起来,他死死的盯着那翰林。 翰林似乎有些畏惧,一时不知所措。 其他人见了,便道:“王学士,要有气度,他不过是玩笑而已,怎么这么开不起玩笑。” “是啊,是啊,王学士万万不可动怒,同朝为官,这有什么可气的。” 王不仕的眼神,慢慢柔和,便提笔,一副和自己不相干,想要继续忙自己的公务。 可这几个翰林见状,却都挤眉弄眼。 那严喜则一面喝茶,一面露出怡然自得的样子。 却在此时,一个书吏急匆匆的来:“诶呀,诸公,谁在旧城有宅邸?” 这些闲来无事的翰林们都抬头,一听问旧城的事,便都下意识的看向王不仕。 王不仕却是气定神闲,不过他还是微微吃惊,商贾们的动作,真的太快了。他淡淡道:“何事?” “翰林院外头,有人急的到处在问呢,学生看翰林院诸公都在议论,便入宫来,看看待诏房这儿,有没有人想卖。” “呀?”一个翰林道:“怎么,宫外有人购置旧城的土地和房产?” 书吏道:“可不是吗?诸公,是这样的,说是铁路总站那儿,已经宣布了,铁路票从旧城到新城,总计十三个站,从一站至下一站,统统一文钱的车费,哪怕是从头坐到尾,也不过十三文钱。消息一出来,满京师的商贾都疯了……还听说,西山建业,在旧城已有规划,要进行大规模的破土动工,不但有戏院、学堂、铁路站,还有住宅、市场……噢,每一个站,还有商业街,未来,不只要有铁轨线,还会开拓一条沥青路,十车道……总之,新城有什么,那儿,应有尽有,何况旧城本就有人气,建了宅子,是不愁卖的。”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严喜心里突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不对吧,就因为一条铁路? 一文钱就可坐一站路,这价钱,对于任何务工的人而言,可谓是低廉至极了。 可是…… 书吏道:“外头有人传言,说是,京里不少的匠人、商户,还有富实一些的百姓,还没有住房呢,何况,从前不是有许多的人,将旧城的地都卖了吗,可在新城,又买不起宅子,现在好了,旧城这么一开发,这西山建业将消息传出去,就不少人在打听价格,想要买了。正因为如此,现在一些商贾,正在借此机会,到处询问有没有人旧城的地,正好,趁此机会,可以跟着西山建业,发一笔财。现在……旧城的地,已涨了三倍!” 三倍…… 严喜等人,吓的脸都绿了。 尤其是严喜,他可卖了王不仕三十亩地呢,总共才得了王不仕千把两银子。 可这转手之间,自己就亏了几千两? 卧槽…… 几千两啊,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其他人也顿时面色苍白如纸…… 王不仕却是淡定无比,凝视着那书吏:“三倍的价格,竟也想收购?这商贾怕是疯了吧?” “是疯了,听说,至今没一个人肯卖的,都说会涨,还有人说,只怕涨十倍,也没人肯卖。” 书吏一脸钦佩的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沉默了片刻,却是淡淡道:“不,不只十倍,二十倍,至少都是这个数……你等着看,明日,价格怕就会到十倍,半个月内,定能到二十倍,所以,你去奉劝一下,告诉那些手里有地的诸公,让他们别急着出手,千万莫昏了头。” 二十倍…… 严喜心里一咯噔…… 现在他已不觉得王不仕是疯了,因为事实上,王不仕这厮……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且瞧他如此淡定的样子,十之八九……还真可能是二十倍。 自己卖了三十亩地,一亩不过五百两,这岂不是说,自己亏了……亏了……近三十万两银子…… 三十万……两银子…… 这是什么数目。 自己竟和巨富,擦身而过。 “啊呀!”严喜突然一摸自己的头,内心悲愤到了极点,便觉得头痛欲裂,还来不及痛哭流涕,竟是头晕目眩,等这啊呀一声,整个人便直挺挺的倒地,昏死了过去。 可此时,其他的翰林,却都个个颤抖,牙关在打颤,严喜亏得最多,可其他人,也没少亏哪。 他们哪里还顾得上严喜,自己都想找个地方,撞死得了。 倒是那书吏好心,疾步上前,掐严喜的人中,一面道:“严侍学,严侍学,你醒醒,你醒醒……” 严喜悠悠转醒,双目带着迷茫,可突然一股记忆涌入脑海,随即,一种极痛的感觉又传遍全身,于是,又是啊呀一声,歪头,痛的昏死了过去! 正文 六更完毕,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九百九十二章:万世师表 “……” 这书吏顿时懵了。 真是……神了啊。 严侍学还能昏厥两次。 他倒是急了,继续掐人中,严喜又醒了来,只是脑海里,幻灯片似的,一幕幕的想着自己的宅子。 那是一处大宅子,风水宝地啊,占地三十多亩,自己曾在那里渡过了一个快乐的时光。 那儿有假山,有阁楼,有厢房,三进三出,自己尤爱后庭的梅花树,一到了冬日,梅花便绽放,雪白雪白的,与白雪映衬,总能消人的疲惫。 可是……自己卖了啊。 三十万两银子……不翼而飞了。 他双目无神,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甚至想着死了干净,书吏忙将他搀扶起来。 他抬头,看到了王不仕,王不仕正背着手,轻描淡写的看着他,目中没有同情。 严喜不禁道:“你……你坑我,王不仕,你坑我!” “大胆!”王不仕却是脸色厉然:“当初签地契时,你是否心甘情愿?” “我……” “当着保人的面,你是否说,这笔买卖甚是合算?” “可是……” “是你口口声声说,钱货两讫,各不相干?” “……” “你还嬉笑着,让我王某可要仔细,别到时候亏得血本无归。严喜,本官对你一再忍让,你却在此倚老卖老,是何居心?当初心甘情愿的买卖,你现在想不认账?不认账可以,去顺天府状告,去沈大学士那里,去内阁,去御前,我倒看看,你能否颠倒黑白!” 严喜的心疼的厉害,只想做着最后的挣扎:“你退我十亩如何?” “退?”王不仕笑了,笑里有着嘲弄,就像看着一出可笑的戏。 其他时候,他都可以忍让,可牵涉到了银子,是你一句话就能退让的事?是你严喜脑子坏了吧。 王不仕淡淡然的道:“我购置土地五千亩,牵涉到了上百个卖家,今日退了你,他日岂不是人人都来退?” 五千亩…… 此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这才意识到,这位王学士,投入的二十多万两银子,转眼之间,可能就能翻番二十倍。 那是……数百万两啊…… 他们惊诧的看着这个冉冉升腾起京师有数的大富豪之一,一时间瞠目结舌。 那严喜更是心疼得几乎要死去。 王不仕淡淡一笑道:“其实……老夫……倒是有一条财路,你们若是现在变卖家产,全数投入钢铁、木作、混凝土等作坊,我敢保证,你们的家产,一年之内,可以翻三倍。这是一条明路,走不走,看你们自己的………” 众翰林:“……” 这等于是豪赌啊……该相信他吗? 若说不信,这是假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不信也不成啊。 看看人家,说生铁会暴跌就会暴跌,说旧城会暴涨就暴涨了。 可是……所有人欲哭无泪。 他们现在还能拿什么去投资?旧城的宅子,几乎都贱价卖了,能落几个钱?新城的房子,还欠着房贷呢,谁能有此魄力,当真将宅子去抵押,跑去投资作坊,这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啊,毕竟不是人人都有王不仕的魄力。 众人瑟瑟发抖。 王不仕却是背着手,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 他早预想得到,哪怕是给他们指出了明路,他们也断然没有胆魄的。 这个世上,有人属狼,有人属羊,属羊的注定被狼生吞活剥,死到临头,尚且还不自知,可有的人…… 王不仕双眸之中,仿佛升腾着一股子火焰,可他只淡淡一笑:“还未下值,在此喧哗什么,官命在身,无需多言,各自奉公守己。 说着,便低头,不去理会这些已如热锅蚂蚁,早已是心疼的无法呼吸的人。 待下了值,领着诸人自崇文门出宫,人们方知,整个新城已经疯了。 到处都有人询问旧城土地和房产的事,可绝大多数人的土地和房产,早已兜售了个干净,气的有人跳脚。 那是十倍、二十倍的利差啊。 到处都有人在咆哮,那种得而复失的莫名心痛感,使人捶胸跌足。 回了翰林院,还需点卯,方可正式下值,王不仕不理会其他人,点卯之后,便出翰林院。 此时,正见几个翰林和严喜一起合计:“铁路误国,耗资巨大,实是好大喜功……” 王不仕没有憋住,却是突然驻足,他背着手,值得玩味的看着严喜等人。 一见王不仕背着手伫立在那里,大家都不吱声了。 他们总觉得,王不仕这个家伙,不知道何时开始,身上多了几分神秘感。 王不仕朝他们微笑道:“耗资巨大,这是实话,是否误国误民,却值得商榷,退一万步,西山建业修建铁路,也没有花费半两银子的公帑,与诸公何干呢?” 严喜想说什么,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 王不仕轻描淡写的道:“再者说了,这巨大的耗资,不正取之于诸公吗?是诸公砸锅卖铁,买了新城的宅子,也是诸公将那旧城的土地,贱价卖了出去,这铁路,有诸公的一份功劳啊。” 噗……… 此前给大大的刺激了一次,严喜刚刚缓过来一些,勉强接受了一些现实,听了这句话,一口老血直接喷了出来,抚额,便又觉得天旋地转:“不……不成了……心口疼……诶呀……诶呀……” 人便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 王不仕背着手,在许多人的指指点点之下,淡然从容的走出翰林院。 指指点点,已是习惯了。 这群弱鸡,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而现在,他们是鱼肉,我为刀俎,王不仕非但没有在乎这些人眼里流露出来的异色,反而激动的脸通红起来,这是一种,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觉。 最重要的不是银子,银子,可以轻而易举的挣更多。可王不仕为之喜悦的,却是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这才是真正的大道啊。 刘文善一部《国富论》,足以万世师表! 他到了翰林院门口。 早有人坐了车来,在翰林院外等候着。 此人,是王金元。 王金元一脸焦虑,东张西望的。 他是心里急啊,现在旧城百废待举,预备规划动工,却发现有个叫王不仕的家伙,竟是手里捏着五千亩土地,这五千亩土地,其中近半都在重要的规划附近,少爷已经生气了。 他只好赶紧的来谈一谈,可别最后给人讹了才好。 “王学士。”王金元见了王不仕,热络的上前。 王不仕驻足,身边有翰林下值穿梭而过。 见状,便纷纷故意放缓了脚步,侧耳倾听。 王不仕没有犹豫,朝王金元一笑:“是为了地的事来吧?” 王金元笑吟吟的道:“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的细谈。” 王不仕只一沉吟:“不必谈了。” 王金元心里咯噔了一下。 “地的事好说,五千亩,作价四百万两,不贵吧?” 王金元张大嘴巴,黑,真黑,迄今为止,才涨三倍呢,本来是预备好了百万两银子的。 王不仕却是不为所动,继续道:“老夫不要现银,只要入股,西山的钢铁作坊,还有西山的木作作坊,我以土地折算入股,若成,明日可以请人作保签署契约。若不成,倒也无妨,大家各自相安。我乃翰林侍读学士,入值待诏房,伴驾帝侧,想来方都尉,定不会为难我一介区区翰林的,若是方都尉心里不喜,那也无妨,生意归生意,不喜,这是私人的事,大可在一个铁路站里,挂一个人间渣滓王不仕站……” “啊……”王金元的嘴巴张得比鸡蛋更大,顿了一下,才道:“说笑,说笑了,我家少爷,为人正直,铁骨铮铮,不是你想的这样……” 王不仕莞尔一笑:“你们自己去合计吧,合计好了,可随时签署契约,我是与虎谋皮,不敢与你深交,可若是能谈成,到时,一定拜访方都尉,负荆请罪。” 说着,掸了掸身上的袍子,王金元这才注意到了他身上所穿的,乃是钦赐斗牛服,钦赐斗牛服,国朝能有资格被赐穿的人可不多见啊,王不仕是因为预测了生铁暴跌,得以传召入宫,侃言国富论,深得帝心,龙颜大悦之下,才予以赐穿的,这只有内阁大学士,和各部部首才有资格的斗牛服,现在格外的显眼。 王金元瞬间明白了什么,朝他作揖道:“好,鄙人回去,与都尉商量商量,到时再登门拜访,王学士,就此别过。” 王不仕回礼,王金元虽是商贾,却不简单:“后会有期!” 二人相互作揖,而后王金元匆匆走了,这是一个聪明人,跟聪明人打交道,毋需多言。 可这些话,传在其他翰林耳里,人们却是震惊了。 作价四百万两纹银……这王不仕,发迹了。 再想想自己,就一套新城的宅子,两三万两,还欠了钱庄一屁股的贷,每日为了还贷,而焦头烂额,再看看人家…… 真是活着……艰难啊。 …………………… 第一章送到,继续,看看今天能写几章。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三章:千金散尽还复来 王金元匆匆回了镇国府,将翰林院的事大抵说了。 朱厚照一听,脸色顿时红了,撸起袖子来,便开始瞎咧咧:“好大的狗胆,他也配和我们讨价还价,买他的地,是给他脸,他竟还给脸不要脸,且等着,本宫这就去打死他。” 朱厚照是急脾气。 你大爷,你以为你是方继藩,开口就敢要四百万两? 遇到这样该死的同行,朱厚照恼火啊。 “殿下,不要激动!”方继藩一把抱住朱厚照,好不容易才将他安抚住。 “怎么,就这么算了?”朱厚照气呼呼的道 方继藩有点懵,这王不仕,还真是人间渣滓啊。 可是……方继藩笑了:“这件事,准了!” “什么?”朱厚照几乎不相信自己眼前站着的是方继藩。 方继藩耸耸肩,一摊手:“殿下啊……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你道人家为何吃的咱们死死的,一个小小的侍读学士,就敢漫天要价,还想入股我们的作坊?” “……” 方继藩咬牙切齿的道:“这个狗一样的东西,是早就算准了。殿下到现在还不明白吗?这天底下,谁最有钱?” 朱厚照毫不迟疑的指了指方继藩:“你!” 方继藩拉下脸来:“是我们,是我们,我们两个财富加起来,平均一下……你懂吧?” 朱厚照摇头,不懂。 方继藩叹息:“你想想看,我们最富,买卖做的也是最大,这旧城的土地开发和买卖,也是我们规模最大,这没有错吧?” 朱厚照颔首点头,可……跟这有什么关系?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这世上,岂有最大的商人,最大的富豪,去破坏商业规则的。” “不明白!”朱厚照摇头,还是想不明白。 方继藩很想让刘文善给这厮补一补课。 “若因为这几百万两银子,我们就破坏了土地自愿买卖的规则,弱肉强食,毫不在乎契约精神,那么殿下你想一想,他日,若有人拳头比我们更大,比我们更不讲道理,岂不是,也可以说话不算数,也可以随意的无视商业的规则呢?破坏了这个规则,他王不仕是算准了,受害最大的,是我们,而不是他,这才是他有这狗胆的原因!” 这下子终于…… 朱厚照恍然大悟:“本宫明白了,今日我若是夺了他的地,来日难保父皇不会有样学样,夺了我们的地?我们银子最多,我们的地也最多,最应该维护商业规则的,理应是我们,因为如此,才对我们的益处最大,若是我们率先破坏了规矩,有父皇那贪财鬼在,最后受害的是我们。” 方继藩:“……” 朱厚照忍不住吐舌头:“这家伙,好歹毒的心思,居然被他算计了。” 方继藩汗颜:“这是阳谋,不是阴谋,国富论里……有写的,第七节,契约论里有!” 明白了这里头的重点,朱厚照也有点无可能了,无奈道:“现在我们怎么办?” 方继藩背着手,想了想,才道:“王金元。” “在。”王金元脑子有点发晕,他还以为,少爷会第一个打上门去,给那王不仕一点教训。 方继藩道:“明日去找那狗一样的东西,再谈一谈,三百五十万两,不能再多了,他的土地虽然不少,可靠近铁路线,且有价值的,却也不多,让他见好就收,钢铁作坊的股份,可以给,让人作保,将作坊估估值,和他订立契约。” 方继藩顿了顿,他毕竟不傻,相比于庞大的旧城开发计划,区区几百万两银子,还真是九牛一毛,为此而破坏了规矩,这几乎等同于是智障的行为。 方继藩当然不是智障,他只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 火车还未正式开通。 可是那观光的蒸汽火车,却已开始在线路上,来回奔腾。 坐在车里的,都是陛下亲自下旨,前来乘坐的各部官员。 人们先是战战兢兢,坐到了一半,开始缓过劲头来,好奇的打量着车窗外的事物。 为了便于大家了解蒸汽火车的好处,每一个车厢里,都有大嗓门的列车人员和大家讲解。 “再往前,就是杨记染坊八里庄站,大家快看窗外,这里乃是外城,原先是农地,明日开始,就要动工了,要找平地面,这里先会有一个大市场,啊,不对,现在叫商业街,下了车站,即到,那儿……瞧见了吗?那儿会有一个蒙学的学堂,再过去一些,就是大戏院,对了,还会有一个足球场,这一片,将会兴建大量的住宅……” “现在这里的地价,较之从前,却已涨了七倍,哈哈,依旧是有价无市,不过……西山建业很快将会推出第一批商铺,俗话说的好,黄金万两不如一间铺……” 有人气呼呼的道:“老夫怎么没听说过这俗话……” 那列车员支支吾吾的道:“这是上头叫我说的。” 众人开始骂起来。 车厢里,突然有人捶胸跌足,痛哭流涕:“这一片曾有老夫的地,有老夫的地啊,七十多亩的田,老夫当时为了买新房,一千两银子不到,就作价卖了,这亏啊……” 这样的哀嚎声。 大家早已习惯了。 绝大多数人,一脸的麻木。 还能怎么样,白纸黑字,钱货两讫,你再哀嚎也不能改变什么。 ………… 旧城已开始规划,工程学院无数的生员,开始拿着绳尺走街串户,四处开始丈量。 一个个规划摆到了案头上。 刘文善的商学院,开始正式的挂牌。 挂牌的这一日,甚是热闹,竟有无数的商贾倾巢而出,甚至有不少的读书人,竟也来凑热闹。 那位名叫王不仕的侍读学士,凭一本国富论,直接走上了人生巅峰,人们纷纷猜测,他到底有多少的财富,固然有人破口大骂,此人一身铜臭,又有无数人,一副羞与此人为伍的傲然姿态,可是……成为陶朱公,谁不眼红,一些追求实际的秀才、举人,竟也开始捡起了这本书,细细的去读,似乎也觉得其中许多东西,颇为道理,便纷纷来了。 自然,对国富论理解最深的,恰恰是一群商贾,商贾们也爱读书,只是读书更多的是附庸风雅,有不少人,早已拜入了刘文善的门下。 刘文善而今,已有门生一百余人,这正式的商学院挂牌成立,未来更可能人才济济。 炮仗一起,欢声如雷。 此时,方继藩正悠悠然的坐在堂中,慢条斯理的喝着茶,等着入学的徒孙们,纷纷来拜见。 说实话,方继藩挺嫌弃这些徒孙的,徒孙就是如此,一多,就不值钱了,讨厌的很,个个都是可憎的脸,永远都是一副师公你好呀的弱智表情,方继藩宁愿遇到几个骨头比较硬的,打断他们的腿,还显得有几分挑战性。 刘文善站在方继藩一旁,竟有几分感动。 一直以来,国富论都被人嬉笑,可如今,发掘其价值的人越来越多。 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 这个世界,给他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大门之后,是一道金光大道,听着外头闹哄哄的声音,刘文善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恩师。” “怎么?” 刘文善动容道:“学生蒙恩师点拨,方有今日……实是……感激不尽,学生……” “好了,好了,别总是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你见你王师弟动辄就哭哭啼啼吗?多学学你王师弟。” “是。”刘文善躬身。 正在这时,王金元急匆匆的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拜帖,道:“少爷,少爷……” 方继藩一见这个家伙就来气,这家伙一来,准是什么事拿不定主意。 王金元拜倒道:“王不仕……王不仕,王不仕那个狗东西………不,是王学士,他方才来了一趟,上了一道拜帖来,还有一封书信,都是给刘……” 当然是给刘文善的。 不过,给自己门生的,和给刘文善的,没有什么区别。 方继藩的弟子,是不存在隐私的,这个时代,也不存在所谓的保护隐私。 方继藩将书信接过,撕开,一封便笺便落在手里,墨水未干,上书:“刘先生钧鉴,吾自读国富论,受益匪浅,古云,朝闻道、夕死可矣;今闻刘先生商学院招生入学,吾心甚慰之。吾以国富之学,收益颇丰,今得钢铁作坊入股四百万两,其中七成,愿捐纳之,望刘先生不嫌,所捐纳的钱财,可为穷困书生学资,其用心,无过是使大道可以传播天下,万年流传而已。望先生笑纳……” 方继藩看了,表情一愣,随即抬着头看着房梁,似在思索什么。 半响后…… “四百万两银子的股份,七成是多少来着?三百万两?”方继藩侧目看着刘文善。 刘文善道:“恩师,二百八十万两。” 方继藩顿时吸了口凉气:“这家伙,不对劲哪,他将这两百八十万两银子的股份统统都捐纳出来给商学院,要给贫困的读书人入学,这是阴谋吗?” 正文 第九百九十四章:达则兼济天下 刘文善认真的看了书信,又想了老半天,朝恩师摇摇头:“我想……他的本意只是为了光大商学吧。” 王金元却是眯着眼,脑袋探着,瞄着书信,他的心思,却比刘文善险恶的多了,皱着眉头道:“我看,他是想求名,这商学的始祖,自是少爷……” 方继藩一听,板起脸来:“我何时成了商学的始祖,你这狗一样的东西,这商学的始祖,是刘文善这个狗东西,你以为我是你,爱夺人之美?” 王金元忙道:“是,是,小人万死。” 刘文善在旁听了,却道:“恩师,学生的这点末流学问,俱都拜恩师所赐,孔圣人作古之后,众弟子以及再传弟子们将孔圣人生前的语录编写而成,以使后世儒生,可以传习先师经典,因而,才有了《论语》。学生乃是恩师弟子,追溯这根源,若无恩师,哪里来的《国富论》……” 方继藩是很服气的。 道德的沦丧,人格的扭曲啊。 这个时代的门生,简直都是怪胎。 方继藩懒得去争辩了,争了也没意思。 好吧,就是我方继藩了。 方继藩道:“别打岔,说正经事。” “是,是,是。”王金元道:“那王不仕,心思何等险恶啊,他本是臭名远扬,现在又不容于清流,哪怕他是家财万贯,可不还是恶名昭彰吗?我想,或许他正是看到这一点,希望捐纳这三百万两纹银的股本,以这股本的分红来资助生员们入学,想要借此光大商学,好使后世不至不至身败名裂,读书人嘛,少爷您懂的。” 方继藩也是以为然,点点头道:“两百八十万两银子,就想要洗清自己,他倒是打的好算盘。不过……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两百八十万两不是小数,如何资助,你去安排吧。” “明白。”王金元应下,又道:“少爷,还有什么吩咐?” 方继藩叹了口气,他心里对于似王不仕这样的读书人,其实早有深刻的想法。 这等读书人,其实是一个矛盾体。 打小被教育着要成为一个极高尚的人,需用圣贤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可实际上呢,世上哪里有这么多圣贤,于是乎,他们有了小心思,他们有贪婪的一面,他们变得世俗,他们口里不得不喊着仁义道德,心里,却藏着七情六欲。 白日时,和人勾心斗角,到了夜里,又忍不住深刻的反省。 这……就是所谓的读书人。 可读书人糟糕吗? 固然他们如戴着虚假面具的怪物,可若非要说糟糕透顶,却也是未必,他们骨子里,都有一个立功、立言,兼济天下的理想,只不过……往往膝盖软了一下,于是乎,一面躲在被窝里哭哭啼啼,只恨自己不能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做着各种的妥协,可当他们掀开了被子,又开始屈膝奴颜了。 这就是人性啊。 王不仕也免不了俗,他有了能力,既有追求名的欲望,怕也是骨子里某种思维在作怪吧。 好吧,那就成全他,这银子,不收,我方继藩的良心就不安,天理不容。 方继藩的唇边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道:“最好设置一个奖学金,叫什么名呢,我细细想来,这王不仕捐纳之举,实是感激刘文善给予他的启发,咦,本少爷竟恰好是刘文善的恩师,思来想去,为师也就不客气了,就叫‘方继藩关怀’奖如何?” 刘文善连连点头道:“恩师,这名儿好。” 王金元也忙点头:“方继藩关怀奖,真是朗朗上口,读之,令人亲切,使人心旷神怡,少爷,小人不客气的说,这世上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儿了。” 却在这时,有人道:“什么方继藩关怀奖,凭什么就叫方继藩关怀奖,为何不是朱厚照关怀奖,我看朱厚照的名儿也很好。” 却见朱厚照虎虎生风的进来,他清早去了车站一趟,检查过了这几日蒸汽火车的养护情况。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别闹,这是慈善的事业,你就别凑趣了。再者说了,你和王不仕有个啥关系?这捐纳银子的是王不仕,不是我的学问,他哪里来的银子捐纳这么多银子,他这是感激我,我为使他心宽,才勉强冠了自己的名。” 朱厚照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可心里不禁怀疑,王不仕那狗一样的东西,是脑子进了米糊糊吗? 朱厚照却道:“这话,本宫就很不爱听,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当初若不是本宫给他取了个人间渣滓王不仕的名儿,使他驰名天下,会有这狗东西的今天?就叫朱厚照关怀奖,定了!” 见方继藩沉着脸,朱厚照便道:“要不,朱厚照与方继藩关怀奖?” 方继藩无奈的叹了口气,想当初的太子殿下,多么的单纯和厚道,看看现在,真是令人寒心啊。 方继藩只得道:“好吧,绕口是绕口了一些,就这么办了,王金元。” “小人在。”王金元笑嘻嘻的道。 方继藩道:“此奖,关系到了太子殿下和我的声誉,如何资助,如何让人心服口服,你自己看着办,总而言之,若是不拿出一个稳妥的法子来,我先扒了你的皮,再宰了你祭天!” 王金元忙道:“小人明白,明白……” 呼…… 想到一下子竟做了慈善,方继藩有一种身心上的愉悦感,难怪人富贵了之后,都爱做慈善,可见这是有原因的,人毕竟有自我实现的需要,正因如此,通过慈善,人才觉得格外的崇高…… …… 王不仕面带微笑,照旧下值。 那一封书信,也不知刘先生收到了没有。 两百八十万两,绝对不是小数目,这是一笔巨款。 可是……王不仕不在乎,他自认为以自己的眼光,迟早,自己照旧家财万贯,成为天下数的着的巨富。 之所以捐纳,一方面是这一次是搭了西山建业的风,太子殿下和方继藩若知道自己套路了他们,将来太子殿下登基,少不得收拾了自己。 另一方面,他确实希望商学能够光大,这是源自于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刘先生作富国论,使自己眼界瞬间的开了,后世若有无数读书人能够在商学上,展现他们的才智,没什么不好。读书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此乃正理。 王不仕虽爱国富论,可本质上,却还是圣人门下,他讨厌那些死读四书五经的人,并不代表他与儒门一刀两断。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王不仕也爱惜自己的羽毛,谁不希望能落个人好啊。 两百八十万两银子一出,可谓是一举三得了。 他在无数翰林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之中,上了车,直接回到了府邸。 “爹,爹……” 刚刚进门,王不仕的儿子便匆匆而来。 “怎么。”王不仕背着手,气定神闲:“如此毛毛躁躁。” “爹,书信送去了。” “噢。”王不仕面带微笑:“别担心,千金散尽还复来……” “儿子不担心这个。”突然从官二代,成为了超级富二代,王安心里其实还算满足,只是…… “听说,西山书院了设立一个什么奖学金,就是拿父亲的银子,纾解贫困书生……” 王不仕依旧保持微笑:“若能如此,为父无憾了。只要能用到实处……” “那奖学金还有名字呢!”王安道。 王不仕脸上带着期待:“来,到里头说……” 他不急,就好像一道令人期待的菜上了桌,不如先欣赏其色香,再慢慢提起筷子,如此,既不显得猴急,又能使这尝鲜的愉悦感,达到最大化。 王安却是等不及了:“叫朱厚照和方继藩关怀奖学金,牌子都挂了,据说,所有的生员,都可以申请资格,不过却需调查其家庭背景,确认是家庭困苦,且还要成绩优异……” “且慢,你前面说的是什么?”王不仕的脸微微一变。 “朱厚照和方继藩关怀奖学金……” 王不仕:“……” 王安紧紧的盯着王不仕的脸色,道:“父亲,我们是不是被他们耍了。” 王不仕沉默了很久。 他能怎么样呢,拿把杀猪刀,去找人拼命吗? 王不仕深吸了一口气,依旧镇定自若:“真是令人心有余悸啊,差一点,我们就家破人亡了。” “什么?”王安感觉自己的思维转不过弯了。 王不仕则是一副后怕的样子道:“太子殿下和那方都尉,厚黑如此,可见是何等的睚眦必报,心胸狭隘,当初乘了他们的东风,赚来了四百万两银子,十之八九,等到太子殿下登基,肯定记恨着此事,非要你我脑袋不可。现在好了,他们现在算是报了这个仇,朱厚照和方继藩关怀奖学金,嗯……事情,想来是过去了,为父算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啊,在咱们这大明,宁可得罪了皇上,也万万不可得罪了太子,尤其是那狗一样的方继藩。其人面厚心黑,心狠手辣,开罪不得。” 正文 第九百九十五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奖学金对于商学院而言,实是用处巨大。 既是商学院,学费难免要高一些,带你们发财,你们还在乎这点学费,这还是人吗? 后世的商学院不值钱,是因为知识爆炸的结果,人人都有一本生意经,随便在网络里,都能拎出一串的键盘商业家。 可在这个时代,商学在这个百废待举的时期,却是一门类似于屠龙术一般的学问。 古人轻商,对于商业的活动,没有系统的总结,对于商业与产业,甚至与朝廷、官府的关系,几乎是一片空白。对于产业的兴衰更是懵然无知。 这个时候,一小撮人学习到了这一门学问,他们就形同于是碎石中的明珠,不但其所学,可以用于实际,甚至,可以广泛运用于国家的大政。 因此,商学院的学费,是寻常学科的七倍。 可即便如此,不少商贾或是亲自来求学,或是送来了族中的子弟。 当然,单凭这些有银子的商贾来求学,还是不够的。 有不少读书人,甚至是有功名的读书人,突然也对商学有了兴趣。 这个世上,总是不乏异类,不乏似王不仕那样的人。 他们对于八股,多有怨言,想学习一些经世致用之法,如此而已。 可商学院的学费,太贵了,哪怕是对于寻常的小士绅人家,都有些吃力。 有了这奖金,则好的多,两百八十万两的股份,股份会增值,每年的分红也是不少,市场景气时,一年数十万两银子的分红,都不在话下。 如此庞大的奖金,不但可以覆盖商学院,便是其他学院的一些书生,也可以覆盖。 好人……总要做到底嘛。 方继藩决定自己也投入二十万两,凑足三百万,解决某些徒子徒孙们的困难,榜文一发出,使书院上下俱都振奋起来,不少人奔走相告。 方继藩很是欣慰,他背着手,自玻璃窗,看着那些徒子徒孙们雀跃的样子,眼角,隐隐有泪光。 自己巨额奖金,看来没有白费啊,这个世上,最重要的是情怀,桃李满天下,只能满足人的虚荣心,只有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情怀,才是自己带给世界最美好的礼物。 “少爷,少爷……老爷……老爷……回京了!” “什么!”方继藩蓦然回首,这一次,他真的眼角有泪光了。 自己的爹……回家了! 这些年来,方景隆一直在外,可是方继藩这个做儿子的,却哪里不知这个父亲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一封封的书信,无数的嘱托,他在外头,过的并不好,虽是镇守一方,可贵州的环境,哪里有京里舒服,何况,人在军中,枕戈待旦,这些年,不知操心了多少的事,可这一切……方继藩比谁都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啊。 方继藩嗖的一下,冲了出去:“人在哪里?” “入宫去了,先入宫见驾,只怕很快,便会来西山。” “不成!”方继藩激动的要哭了:“我这就去大明宫,给我备车,哈哈,我爹回来了!” 方继藩激动的搓着手,自己的爹,此次回来,显然是欲奉王命,要去黄金洲。 其实……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强迫他去的。 他是老臣,又是忠良之后,镇守大明藩屏,劳苦功高,只要他不想去,随便说自己旧疾复发,陛下绝不会为难他。 可他的回答却很干脆,自贵阳来的奏报里,只是简明扼要的一句遵旨而已。 前去黄金洲,有万里之遥,一旦出海,生死便系于一线,疾病、长途的跋涉、海难、暴风,对于一个年过中旬,精力大不如前的人而言,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梦魇。 哪怕是平安到了那里,此去经年,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还乡,古人对于家乡的眷恋,绝非寻常人可比,因而,那些出海的水手和水兵,但凡有一点出路,都不肯出海,若不是实在没了活路,想要拼一拼,没有人愿意背井离乡。 可自己的父亲,明明是有选择的啊,他可以选择依旧在贵阳,镇守一方,也可以选择称疾回京,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可他偏偏,选择了这么一条路,这是通往地狱的幽径,一去,就回不得头了。 方继藩顾不得整自己的衣冠,已是一溜烟的上了马车,他深呼吸,念及种种,便不争气的,想要立即见到自己的父亲,看看这个从无私心,给予自己养育之恩的人。 …………………… 弘治皇帝高坐在御座之后,他眼里明亮,目不转睛的看着奉天殿的大门。 外头,传来了靴子一步步踩在瓷砖上所发出的叩击声。 咔……咔……咔……咔…… 脚步声有些急促,也很有力。 等一个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时,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方景隆来了。 他疾步上前,到了殿中,紫禁城变成了大明宫,京师早已是另一番的模样。 可这对于方景隆而言,都不算什么,他并没有来得及去欣赏新城的华美,以及新宫的巍峨,仿佛有心事,到了殿中,拜下:“臣方继藩,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抚案,很有感触,长叹了口气:“卿家,不必多礼,来人,给方卿家赐坐。” “陛下。”方景隆郑重其事:“臣此次带来了贵州和交趾二布政使司的军民章程,还请陛下,过目。” 从袖中取出了一份厚实的章程,这算是他这几年在贵州和交趾两地推行的改土归流,以及推行的军政、民政的成果,还有各卫的一些文牍。这算是彻底的给朝廷一个交代,算是交接了自己的使命。 弘治皇帝颔首。 有宦官将这些文牍统统接过,想要送至弘治皇帝御前。 弘治皇帝一挥手:“朕待会儿看。” 宦官会意,捧着文牍,退到了一边。 弘治皇帝抬眸,继续看着方景隆:“方卿家,你瘦了。” 方景隆道:“回陛下的话,臣清瘦一些,还好,若是肥胖,反而让人见笑。” 弘治皇帝莞尔,见他精神奕奕,中气十足,颇有几分虎臣风采。 弘治皇帝道:“黄金洲的事,朕在旨意中,已言明了,那里……相隔我大明万里,徐经对朕,痛陈厉害,朕思来想去,若是放任佛朗机人侵占黄金洲,迟早,将会是我大明心腹之患。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朕欲以一朝,而解决子孙百世祸端。卿以为如何?” 方景隆毫不犹豫:“陛下旨意,便如军令,军令如山倒,臣一介武夫,唯遵命而已。” 弘治皇帝见方景隆回答的干脆。 这个回答,没有令弘治皇帝失望,他想要选择,想要托付重任的,就是这样的人。 弘治皇帝颔首,欣慰的道:“朕等的,就是卿家这一句话,今卿临危受命,此去,可能困阻重重,甚至……可能性命不保,卿有何要交代的吗?” 方景隆铿锵有力道:“臣的子孙,自有陛下照拂,其他的,都是生死有命之事,臣仰列祖列宗之德,受天子之命,无惧!” 弘治皇帝忍不住有些感动。 这才是忠臣啊。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背着手,死死的凝视着方景隆:“卿不负朕,朕不负卿,卿尽管出海,家中之事,勿忧!” 方景隆深吸一口气:“臣……谢恩。” 弘治皇帝眼睛落在那落地玻璃上,眺望着玻璃窗外的钟楼,他吸了口气,眼里写满了忧患:“此去,首要安置军民,使其能够开垦,建立起船港,要先使人能够安居乐业,除此之外,对待土人,若肯相安便罢,若是不肯相安,卿自管便宜行事。对于佛朗机人,要大加防范,万万不可姑息养奸,朕不容许他们出现在西洋,朕不容许他们肆虐于天竺海,不容许他们染指昆仑洲,更绝不允许,他们有资格,可以在黄金洲,与我大明分庭抗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诚如卿的儿子西征檄文所言,佛朗机人推崇巫蛊之术,诈称上帝,而为祸四海,朕要以圣人之道,诛其心,要用卿与徐经,斩其爪牙!” “臣定当……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面上恢复了几分疲倦之色,微笑:“很好,朕等的,就是卿家这句话……” 他看向了萧敬,淡淡的道:“传旨,平西侯方景隆,镇守西南有功,今负朕之旨,经略极西,此诚当予嘉勉,赐其国公,世袭罔替,永世不绝!” 方景隆却是一愣,忍不住抬头,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 国公…… 这是自文皇帝靖难之后,再没有出现过的爵位。 能有资格成为国公的,天下不过六家而已,非大功,不得敕封。 可陛下……直接赐予国公。 只怕……一方面是想要奖励自己忠诚和功劳,除此之外,也是希望自己以国公的身份至黄金洲,得以号令诸军吧。 ……………… 这一章比较难写,很久没有写大方方了,所以,更新迟了,抱歉,今天第四更送到,先去睡觉,明天尽量早更,求月票! 正文 第九百九十六章:受封 既然决心去黄金洲。 那么未来,将源源不断的发出数十万的将士和家眷。 没有人能保证,不会有人借山高皇帝远,自行其是。 因而,为主帅者,不但要有足够的威望,也需有足够的权力,保证将士们能够从命。 之所以提高爵位,其实是最现实的考量。 此次西征的军将,多的是世袭指挥,千户…… 士卒们远征,既为了一口饭吃,也为了有建功立业的机会,武官们,自不必提。 倘若连主帅都不过是个平西侯,固然凭着威望可以使人服气,只怕也有不少人会想,自己如何建功,又岂可能超过作为主帅的平西侯方景隆,这建功立业之心,自然也就淡了。 敕封方景隆,本质就是提高黄金洲的级别,诚如南京镇守,绝不会让一个侯爵去一般,哪怕是魏国公再不如人,镇南京者,也定是他,唯有如此,才可让下头的将士看到希望。 “陛下,这……臣未立寸功……”方景隆忍不住道。 “平交趾,岂不就是大功?”弘治皇帝似乎早想到说辞一般,道:“何况令子方继藩,这些年来,功勋卓著,这些功劳,有大有小,朕没有加封,是因为他还年轻,唯恐贸然加以恩荣,反而滋长了他的骄横,他是朕的女婿,朕也只有一女,朕与卿家,有秦晋之好,朕没有厚赐,自有朕的考量。而卿与继藩本为父子,这加恩的诏书,其实早就该发了,可朕一直都想等一等,这一等,自起心动念起,就是三年,现在……是时候了。朕记得,卿家的祖籍,乃是山东一带。” 方景隆恭谨地道:“是。” 弘治皇帝道:“此旧齐鲁之地,便以齐国公为号。此事,朕已与内阁有过商榷,内阁诸学士,对此是乐见的。” 听说陛下已和内阁达成了共识,方景隆终于松了口气,其实他一直担心的是陛下一意孤行,从而引发朝廷内部的反对,或许陛下一时可以镇压住反对的意见,可时间一久,就怕滋生出不少的麻烦,若等自己出海之后,才再有什么争议,就鞭长莫及了。 现在这个问题倒无需他烦恼了。 只是……齐国公…… 方景隆显得有些为难了。 这齐乃大国,名声赫赫,历史上,齐国甚至自称为东帝……以此为号,方景隆感觉有些不妥。 需知大明所敕公爵,有卫国公、郑国公、魏国公、宋国公、曹国公等等,大多是以春秋时的国号为号,此后靖难,又有了成国公和定国公、英国公,可论起来,方景隆最怕的,却是树大招风。 他不多犹豫,便忙道:“齐国之号,臣万万不敢承认,不妨就以鲁国为号,恳请陛下恩准。” 弘治皇帝一楞,万万想不到方景隆竟谨慎到了抠字眼的地步。 深深的看了方景隆一眼,不禁道:“卿心细如发,谨小慎微,何以生子却是方继藩呢?” 这话说得实在是…… 若不是天子,是平常人这样说,早就一个耳光扇过去了。 这是什么话,说我儿子不像自己? 方景隆从容道:“臣子自得脑疾,性情就大变,请陛下明鉴。”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鲁诞孔子,而作春秋,圣人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此礼仪之邦,辅运之国也,卿既请以鲁为号,那么,就依卿所言便是,敕鲁国公。” 听到弘治皇帝终于应诺,方景隆大喜道:“臣遵旨。” 事情初步定下来,弘治皇帝心情不错,坐下感慨道:“此番出洋,凶险非常,卿可有何打算?” 对于这个问题,方景隆也早有准备,便道:“自英宗先皇以来,卫所的纪律,便开始崩坏和糜烂,方家数代,世居武职,岂有不知。追根问底,在于太祖高皇帝所屯军田,而今多为武官侵占,而军户无以为食,只可依附武官,使其竟不如寻常的私奴。长此以往,军户衣衫褴褛,形同乞丐,这迟早都是祸端之源。” 方景隆顿了顿,接着道:“此次出海,以臣之见,军户多数还是踊跃的,他们本就没有生路,至于武官,却各有自己的心思。臣是这样想的,若是武官想要留下中国,自不必强求,臣会带第一批人出海前去,若能侥幸,平安抵达黄金洲,自当先寻觅土地肥沃之地,进行屯田,先确保所有人,能吃饱肚子,各卫的名号可以存在,可其编制,却需重新打散,所有的武职和军户,所开垦的土地,都予以承认,从前军田之法,实不堪用了。黄金洲到处都是荒芜的土地,唯有让军户们开垦出来的土地,许诺为其私人所有,将士们,方才肯戮力。他们有了田地,再分发牛马,令他们蓄养,平时,令他们开垦务农,农闲之时,除常备军马之外,再召年轻力壮者,进行操练,他们有了田,就在黄金洲扎了根,可以令他们安心在这土地上繁衍,有了私产,就自然会为了开垦的土地,免遭人掠夺,而同心协力,忠勇勠力。” 方景隆想了想,继续道:“臣查过黄金洲的情况,大抵知道,现在佛朗机的威胁,并非是重点,他们虽也在极力开拓黄金洲,至少眼下,却还非是腹心之患,当下,最重要的是……” 方景隆说着自己对于黄金洲的看法。 弘治皇帝听的很认真,同时连连点头。 其实这一路来,方景隆早让人将徐经关于黄金洲的资料用快马送到自己的手上,一路都在细细的查阅了解。 现在,那黄金洲在方景隆脑海里,其实已有了一个初步的印象。 他有镇守贵州和交趾的经验,同时,性军打仗的经验更加丰富,虽然黄金洲的情况和贵州、交趾是不同的,可本质上的问题,却是相通。 再加上这些日子,他与方继藩书信的往来,他或多或少的受了方继藩的一些影响。 开拓黄金洲,无非还是士农工商,只是这四者,并非是上下尊卑的关系,而是需齐头并进。 先开垦,以农为本,而后再建立商港,接洽大明的船队,将黄金洲的物产,与从大明千里迢迢送来的物产进行贸易,以此为中心,获得足够的物资。 而后便是建立初级的作坊,尽力在铁器和一些生活用具上,做到自给自足。 此后,就是兴学,不学,何以凝聚人心,何以让着数十万户人家,以及他们未来的子孙,产生向心力? 何为华夏,所谓的华夏,更多是文化上的共同体,同种、同文、同书、同轨! “西山书院那里,已有不少的生员踊跃报名,愿意随军了,其中工学生员七十三人,医学生员三十七人,屯田所校尉、力士三百二十七人,还有算学、文学、天文地理学……其中屯田所的校尉、力士最多……” 说到这个,方景隆很满足,连唇边也忍不住勾起了笑意。 现在最需要的是开垦,这些屯田所的校尉和力士,实是最宝贵的财富。 当然,屯田所的校尉、力士踊跃报名,也是有原因的。 他们在这里培育各种良种,研究作物,可所有人都知道,许多从海外来的作物,黄金洲乃是发源地。 在屯田所的校尉、力士们眼里,那里……就是一片黄金之地,孕育了无数令他们为之惊叹的神奇物种,因而,除了家国情怀之外,更多的人,希望去见识见识那传说中的黄金洲。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秀才、童生,以及各种读书人,六百七十三人,这是现在的数目,还会不会有所增长,臣暂时不知,臣甚至听说,有不少进士、举人,竟都报了名,只是他们希望,不公布他们的身份……陛下……您看……” “准了!”弘治皇帝大喜过望:“这才是读书人该做的事,黄金洲正需要这些人才,看来方继藩的征西檄文,效果显著啊,他们既有投笔从戎之心,朕岂会阻拦。” 方景隆定下了心,道:“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匠人,也需招募一批,臣子方继藩,在西山招募了一千三百余人,许诺了重金,有了这些人,臣抵达黄金洲之后,还将建起书馆、书院,是了,西山书院,将借用这些人,设立分院……” 方景隆道:“这黄金洲距离大明有万里之远,寻常人,几乎断绝了跨洋的希望,可在未来,臣打算让学者们尽力交流起来,这西山书院和个黄金洲的书院,每隔数年,都相互派出学者,相互到访,不只如此,每一次舰船出海,求索期刊,都需将积累的论文,统统送去黄金洲。” 方景隆虽是一个武将,可对于书院,尤其重视,这是自己儿子的立业之基啊,在贵阳,他虽没有接触那些医学生和工生,不知他们的好坏,他接触最多的,是专事农学的屯田校尉和力士。可就是这些人,在贵州和交趾,贡献巨大,那数百个校尉和力士,在他心里,可抵十万大军。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七章:父子 听了方景隆的一番奏对,弘治皇帝这才放下了心。 至少,这一个方略,可行。 弘治皇帝忍不住仰头,感慨:“朕与卿家,尽了人事,可最终……能否在黄金洲立足,却需要看天命了。朕自克承大统,敬天法祖,愿上天佑我大明,也愿列祖列宗,能能保佑卿家与诸将士!” 他随即,侧目看了萧敬一眼:“方卿的奏对,誊写一份,交内阁,看看阁臣们有何看法。” “奴婢遵旨。” 陛下召问大臣,都需存档记录,这奉天殿的角落里,自有人进行速记,这相当于后世的会议纪要,需送翰林院进行存档,以备随时查阅。 同时,这也将是未来修著实录的重要资料。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景隆一眼:“方卿家劳苦功高,不日,即将扬帆出海,方小藩,一直都在宫中,你的妻子,已去了后宫见皇后了吧,而你……久不回家,也该回家,去看看……” 方景隆显得恭顺:“陛下,大明就是臣的家,臣在哪里,只要是大明疆土,便处处都是臣乡。方家与寻常人家不同,自元祖随太祖高皇帝起兵,再至历代先祖,辗转南北,为国尽忠,蒙受君恩,因而,先父在世时,就曾有过这样的教诲。臣奉君命,常年在外,可但凡见了继藩,也是这样教导。” 弘治皇帝听了,一愣,不禁哂然:“忠良也。” ………… 一封御前奏对的纪要,送至内阁。 这是天子亲自召见方景隆的纪要,陛下命人送来,十之八九,是已经决定了黄金洲的具体事项了。 黄金洲涉及到的乃是下西洋,无论是经略黄金洲还是下西洋,这都是大明眼下的国策,不可不察。 刘健对此,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他拿起了纪要,低头细细的看,看完了一张,便传阅给谢迁和李东阳,三人细细看着,斟字酌句。 看到弘治皇帝欲封方景隆为鲁国公。 刘健抬头:“鲁国公真是个心细之人啊,不肯接受齐国公号,而以鲁国公自居,是谨慎的过份了。” 谢迁皱眉:“齐国公是拒了,可这鲁国公,嗯……说起来,先秦之时,鲁国公室,乃周公旦之后,所谓周之罪亲莫如鲁,而鲁所宜翼戴者莫如周,鲁与周天子,休戚相关,鲁国公虽是粗人,可在老夫看来,却也有他的深意啊,他此去黄金洲,便是要做大明的鲁国。” 鲁国乃是周公之后,而周公乃是周礼的缔造者,与周天子关系最是亲密,这是人所共知的事,这不得不让人有所联想。 或许,鲁国公的本意,就是希望到了黄金洲之后,虽受藩万里,却恪守臣道…… 李东阳捋须:“再者,世人都称,周礼尽在鲁矣,鲁以礼而立邦,其先祖,又辅佐天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后,又诞生了孔圣人,为万世师表……” 众人都笑。 说实话,不是鲁国公去,大家还真不安心。 经略黄金洲,关系到了下西洋,也关系到了,未来数十万户人的福祉,稍有不慎,就可能出大乱子。 其他的人,要嘛使人疑虑,若反了呢?要嘛,就是能力使人怀疑。 说也奇怪,方继藩那狗一样的东西,居然会有这么个爹。 众人说笑着,刘健继续低头,却不禁道:“你看,这里还有,愿往黄金洲的读书人,竟如过江之鲫,从西山书院,到屯田校尉,再到有功名的读书人,竟有一千四百人之多,其中,竟不乏有进士、举人,这……实在是令人意外啊,我大明的读书人,竟有这么多,想要做张骞、班超的吗?有这些读书人去,就更令人安心了,我大明以儒立国,此次开辟极西,自当传播圣学,此为圣人立言的初心啊。” “是吗?”李东阳倒是来了兴趣,亲自凑上去,果然…… 他颔首点头:“真是令人欣慰啊,汉武开疆,不知多少读书人,投笔从戎,儒学之所以光大,以至独尊儒术,不正是因为有这样矢志天下的儒生们勠力的结果吗?” 刘健感慨万千:“是啊,有他们这群有志气的读书人,大明位列中国,便可无忧了。” 三人感慨万千。 他们的本心里,还是那一套,那一套固然传承了千年,固已腐朽了,可现在看来,竟开始生出了新枝,这……才是儒学的希望所在啊。 倒是此时,谢迁振奋精神:“眼看着,就要入秋了,这各付各县即将等秋收之后,解押钱粮入京,却不知今岁的钱赋和粮赋几何,而今,朝廷真是处处都有难处,处处都要钱粮,数十数百万户人,都张着口……诶,难啊。” 一说到税赋,李东阳便觉得头痛起来。 国库现在亏空的实在太厉害了。 可偏偏,没有新的财源,却又因为,物价的涨跌,反而使朝廷捉襟见肘,去岁有极大的亏空,今岁,亦是如此,明年呢? 难啊,真难…… 他只好用一句古话来安慰自己:“治大国如烹小鲜……”后头的话,就听不甚清了。 ………… 方景隆出了宫。 方继藩伫立在午门之外。 父子阔别已久,今朝相见,方继藩只远远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出了门洞,顿时百感交集。 自己的爹……活的。 方继藩疾步上前,与方景隆四目相对。 随后,方继藩已毫不犹豫,将泛滥的情感,统统迸发了出来,至方景隆面前,拜倒:“父亲……” 去他娘的脑疾,我就叫爹咋了,来啊,现在谁还敢扎我的针。 或许是方继藩在方景隆心里,已长大了,这一声父亲,竟叫的毫无违和感。 方景隆眼里噙泪:“好,好,好。” 上前,要将方继藩搀扶起来。 方继藩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话想说。 从前书信往来,哪里及得上今日这般,可以四目相对,可以亲自聆听对方的声音。 这一别,已有六七年了,六七年啊……方景隆显然有一些老迈了,可精神却还不错。 方继藩红着眼,平时嚣张跋扈惯了,面上如戴了一层面具,而今,这面具再无法承托起他内心的激动,方继藩叩首:“孩儿见过父亲!” “起来,起来。”方景隆双手把住方继藩的手臂,上下仔细的端详,长高了,依旧还是这般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这一点,还是很像老夫。 “父亲您……”方继藩张口欲言什么,只觉得有许多许多的话想要说,不吐不快。 方景隆也同时道:“继藩……” 二人便都住口,相视一笑,方继藩便道:“父亲,有什么话,你先说。” 方景隆才道:“继藩,正卿呢,为父的孙子呢,他人在哪里,他多高了,怎么没有将他带来,诶,可想死为父了……” 方继藩:“……” “继藩,你怎么不做声,怎么,出了什么事,正卿他……” 方继藩勉强的挤出笑容:“在西山,保育院!” 西山…… 方继藩躯体一颤。 却整个人,一下子生机勃**来,宛如霜打的茄子,找回了第二春。 “走走走,去见正卿去,我的亲孙啊。” ………… 保育院里,日渐长大的孩子们,开始各自喂养自己的小马驹。 每两个人,都会分发一个马倌和小马驹子,大多是刚出生的小马。 孩子们需每日为他们准备草料,甚至需在马倌的帮助之下,给小马驹子进行刷洗,甚至……还需清理它们的粪便。 朱载墨和方正卿二人是一个小组,两个一起照料着一匹白色的马驹。 这小马驹的脾气有些糟糕,喜欢随地大小便。 朱载墨和方正卿两个,正在清理着马粪,方正卿唧唧哼哼,拿着小铲子,一面挥舞,一面发出不满。 朱载墨若有心事。 “表兄,你在想什么?” 朱载墨微微皱眉:“昨日先生所教的国富论,很有几分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一些。”方正卿眉飞色舞道:“原来商贾这样的重要。” “不对。”朱载墨永远小大人的模样,他个头又高了不少,显得很是沉稳。 他年纪虽小,却很忙,又要在保育院里读书,隔日,还要去西山县里处理公务。 一个七岁多的孩子,久而久之,似乎对于人世间的事,开始有了自己的理解。 孩子和孩子是不同的,有的孩子,到了这个年龄,还是懵懵懂懂。可同样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在后世,却已弹得一首好钢琴,说的一口好外语,或是诗词歌赋,倒背如流。 朱载墨几乎没有一日是闲着的。 这也让他和其他的同窗一样,都养成了一个极好的习惯。 规律的生活,加上平日的锻炼,再加上充足的营养,以及不断的学习,他的身边,永远都有最优秀的人,只是这些人,从不告诉他真实的答案,却永远教授他解决问题和做事的方法。 朱载墨道:“我觉得,先生所教授的,还是太浅薄了,国富论里头,还有许多更深的东西,没有和我们讲透。” 正文 第九百九十八章:苍生 方正卿想说什么。 却在此时,两个人影到了方正卿的面前。 方正卿抬头一见来人,先是打了个哆嗦,随即面无血色。 接着,毫不犹豫的拜倒在地:“爹,我没做什么错事啊。” 来人…… 是方景隆和方继藩。 方景隆直直地看着方正卿,已是激动得呼吸急促。 而方继藩,面上带笑,只是……这笑容,有些尴尬。 这倒霉孩子,跪什么跪,连自己大父都不认得,还一副哭丧的模样,像是我会将他吃了一般。 这真怪不得方正卿,平时父亲总看自己不顺眼,这倒也罢了,问题在于,现在正是上课的时间,这个时候突然来找自己,准没有什么好事。 一看方正卿扯着嗓子哀嚎,还没开揍,就这般撕心裂肺的样子。 方景隆第一个感觉就是心疼。 果然是我方家的种啊,眉清目秀,连哀嚎都这么好看……哎……怎么看着这么可怜…… 方景隆已是健步上前,一把将方正卿抱住,随即慈爱的道:“正卿,亲孙,亲孙啊,来,让大父好好看看你。” 抱着方正卿又哭又笑。 方正卿先是一惊,随即明白了这人的身份,顿时有一种逃脱虎口的感觉,他倒还聪明,立即大叫道:“大父,是大父,大父回来了。” 他从有记忆开始,就不曾见过自己的大父,却也不妨碍他从朱载墨的身上寻到大父的痕迹,在他的意识中,爹都是不好的,大父永远都是给孙儿撑腰的,现在……他的大父……回来了。 他激动得面上通红,动容的朝方景隆的面上吧唧吧唧的亲了几口:“是大父……太好了,我大父回来了,大父,我爹揍我,这个月揍了两次,用的是皮鞭子!” 说罢,又呜哇的大哭,死死的抱住方景隆的脖子,死死的,不肯松开。 方继藩:“……” 天知道他有多努力的忍下没有狠揍的冲动。 “学生见过恩师。”一直默默站着的朱载墨此时上前,向方继藩行了个礼。 方继藩摸摸朱载墨的头,脸上终于有了点笑容:“殿下真是乖巧啊。” 这果然就是传说中……别人家的孩子。 方景隆已是激动得热泪盈眶,将方正卿搂的紧紧的,又见方正卿亲昵,更是激动的不能自己,好孙儿啊,真是他的好孙儿啊,这么乖巧的孙儿,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我方家……后继有人。 ………… 方景隆,刘氏,方继藩,方小藩以及朱秀荣和方正卿。 一家人围坐在厅中。 这是一幕难得的一家团圆的场面。 从前没有,以后……只怕这样的场面,也不会有了。 因而,方景隆既是喜悦,又有几分伤感和不舍。 可大丈夫在世,为的是什么呢?为的不就是功业,为的不就是恩荫妻子,使子孙后代,俱都受益吗? 方家的先祖们,栽下一棵树,让子孙们得以富贵,而现在,方景隆所要做的,就是将这树浇灌成参天大树,使后世子孙们,永世无忧。 这就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愿望,为此,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包括了自己。 他将方正卿抱在自己的膝盖上,方正卿在大父身上,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身子依偎着大父,显得很安宁。 方小藩举止很端庄,她脸已长开了一些,从前是肥嘟嘟的,让方继藩见了就想掐一下,现如今,竟颇有了几分小美女的雏形。 朱秀荣款款起身,给公公斟酒。 方景隆倒是显得局促:“殿下,殿下,臣自己来。” 朱秀荣捋了捋额前的乱发,忙道:“万万不可,为人子女,当有孝心,父亲称我为殿下,倒是生疏了。” 刘氏便也起身,开始张罗。 方继藩呆坐着,觉得如做梦一般,但愿这梦,永远不醒来才好。 父子奋斗至今,方才有今日的地位,可是……还要继续奋斗下去吗?好吧,至今的父亲,似乎乐此不疲。 方继藩心里万分感触,起身道:“父亲,敬你一杯。” “来……” 父子二人微醉。 方景隆舌头像打了个结,却是严正警告方继藩:“以后不可打正卿了,他还是个孩子啊,你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方继藩低头喝着闷酒,没有吭声。 与此同时。 一封敕命的诏书,已至方家。 赐方景隆为鲁国公,节制黄金洲军民,于天津港登船,带领军民,先至交趾,而后再乘季风西行。 旨意一到,没有喜悦。 有的却是千斤重担。 方继藩预备好的物资,犹如潮水一般,疯狂的送至天津港,这堆积如山的罐头、干粮、农具、兵器,还有药品,纷纷装载上船。 数不清的各卫官兵,也开始集结。 所有被要求迁徙的卫所,纷纷朝着天津港进发。 附近的各卫,先行登船,第一批离开,而后陆续抵达的官兵,也将携带着他们的妻、子们,登上舰船。 不少武官称病,对此,朝廷统统准许他们留下,可军户们,却既带着希望,又带着几分恐惧,抵达了天津港。 无数的水手和水兵,带来了无数关于他们一夜暴富的神话,可与此同时,也带来了更多关于海外的种种冒险传奇。 随行的儒生们,开始鼓足精神的提振士气,告诉他们,在那里有数不清肥沃的土地,有无数的金银财富。 只要肯出血汗,这富贵,便可使子孙后代永远受益。 天津港里,到处都是生离死别,带着希望的汉子,哭哭啼啼的妇孺,皱着眉,不断的回首着故乡方向的中年…… 唯一令人安慰的就是,军户们依旧还编在了一起,他们从前就是左邻右舍,同在一营,与其说他们是军马,不如说是一个村落,这等于是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迁徙,哪怕是离乡,至少平时所熟悉的人都在自己的左右。 水兵和水手们,看着这些弱鸡,一个个皱起眉,口里呼喝着,或是吓唬着一些愁眉苦脸的人,或是吹着哨子,一副天不管地不收的张扬模样。 许多人背着无数的行礼来,可要登船时,却被水兵们将行礼丢了出去。 都是一些破瓮烂瓦,这些东西,居然也要带着登船,嫌船太大吗? 这使本就不安的军户们,更加的不安。 他们焦虑着,或是三五成群,彼此叫上几个同营的人,与之理论。 “叫什么,上了船,带这些做什么,鲁国公都给你们料理好了,只要人能登船即可,若有钱财,带着也无妨,其他的破铜烂铁,不可登船。” “祖宗的灵位呢,祖宗的灵位怎可不带?” “好吧,准许带祖宗的灵位,再多,就不能带了。” “到了黄金洲,不要生火造饭的?” “捣乱是吗?到了黄金洲,自然会给你们分发炊具,看到那船上一箱箱的是什么,你们要的东西,应有尽有,总不至饿死你们,快登船,少来啰嗦,喂喂喂……带孩子的,要小心了,得先登记一下,随船的大夫,要知道你是哪一个舱号,这孩子在船上,容易生病,船上的医学生,要每日给孩子巡查一下。” 有人已经开始登上了船,他们惊恐的看着码头那乌压压蜂拥的人群,再看看这带着咸湿的空气,一旁,会有水手低声议论:“这么多妇孺,也不知到时这一船有多少人能活着到岸。” “这有什么法子,带了男人去,家里的婆娘和孩子难道都不管?不是医学生们都登了船吗,这么多的药品,况且……” 登船之后,为了安慰这些军户,船上的儒生们便建议先分发罐头,让人先吃饱了再说。 给船长提建议的,乃是一个叫刘杰的人。 据说是个翰林,这让船长对他甚是敬重,哪里敢说不是。 接着,刘杰带着儒生们寻了罐头出来,一人一个牛肉小罐头,此外,便是一个雪梨罐头。 每一个在船上登记在册的人,都可来领取。 刘杰带着船上的黄册,提着笔,让水手们召集人,每一个领到了罐头的人,都会在簿子里给他们做一个记号。 惶惶不安的军户们……一个个在登船之前,都进行了洗涤,在码头里,有专门的澡堂子,有人将他们洗刷干净之后,还让他们涂上了香皂,而后,每人分发了粗布的新衣,他们的身上,还带着香皂的香味。 他们早已习惯了,被命运所摆布,平时吃糠咽菜,任由武官们欺凌,犹如一群牲口一般,一旦朝廷需要时,他们便可能从河南布政使司,迁徙至云贵,或是去任何崇山峻岭,或是荒漠以及冰天雪地的辽东。 而现在,他们如他们的父祖们一样,当朝廷需要时,他们又登上了船,没有人知道,他们明天将面对什么,就如他们的祖辈一般,不会有人去关心。 可他们也是人,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并非是蝼蚁,依旧会有七情和六欲,此刻,他们不安的张望,领取了罐头的人,则蹲到了一脚,他们看着这奇怪的东西,冒出一个个疑问:“能吃?” 正文 第九百九十九章:诗和远方 某种程度而言,罐头的玻璃瓶造价,其实并不比里头的雪梨或者是肉要便宜。 这个时代,哪怕是再如何大规模生产,玻璃瓶的造价也是不低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罐头作坊采取的办法是回收利用。 也就是说,罐头卖出去,等吃完了,再以五文钱一个的价钱回收玻璃瓶。 对于许多人而言,买一个罐头固然价格不菲,可吃完了还可退瓶子,倒也能接受。 而对于出海的舰船而言,罐头瓶子照样是可以回收的,只要返航时,记得将玻璃瓶带回来就可以了。 不过通常时候,这些玻璃瓶都会丢回大海里去。 因为对于回航的舰船而言,每一个装载的空间都弥足珍贵,有的可以堆砌金银,有的可以存放香料,这玻璃瓶占用的空间不小,哪怕回收,价值也不高。 出海航行的利润实在太大了,尤其是当船队找到了新的航路之后。 此时,张琛蜷缩在船尾,他的婆娘和六岁大的孩子,同时蹲在角落。 他是一个最普通的军户,山东莱州卫里的寻常小丁,一家三口,个个都是面黄肌瘦,从前倒也罢了,现在洗浴干净,换上了新粗布衣之后,这面上的青黄不接,更加显露出来。 他领了六个罐头,一脸生怕别人抢去了似的,很是防备的样子。 看着这晶莹剔透的玩意,东西一放,婆娘还在一旁擦拭着眼泪。 这又要去卫戍了啊。 还不知道到底会有多苦呢,听说太祖高皇帝时,自己一个远房的亲族就随黔国公入云南,此后便戍守在那里,没过多久就没有了音讯,后来一打听,方知早已染上了恶疾死了,倒有一个孩子,那孩子后来遭了土人之乱,也死在乱军之中。 这是极久远的事,可对于许多妇人而言,背井离乡,卫戍极西,几乎就是灭顶之灾。 虽说时而能听到海外暴富的传闻,可这东西,毕竟远在天边。 “好了别哭了,你这婆娘,就知道哭。”张琛显得不耐烦。 那婆娘还是低泣,边擦拭着泪,边道:“听说这路途上,便要死三四成人,狗儿还小……在这船上,若是触怒了龙王爷,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还不知什么样子。” 张琛很烦躁,其实他心里比她还害怕,可事到如今,他只能给自己壮胆:“鲁国公是自己人,当初我大父就曾跟着方家出过力的,还做过亲兵,鲁国公不也亲自登船吗,他都不怕,我们怕什么?呀,这个怎么扭不开。” 张琛边说,边拼命的扭动着罐头盖子,用着劲头,龇牙咧嘴。 婆娘则又哭道:“在家里,还能吃一口热饭,在船上,却吃这个。” 张琛心里烦躁极了:“那是我们的家吗?我们有几亩地?那是上头百户官的地,于我们何干?” 嘭…… 罐头终于开了。 看着里头似乎满是酱里泡着的肉,张琛探着脑袋,他儿子狗儿忙是凑上来,垂涎欲滴的样子,想要吃。 张琛却显得谨慎,绷着脸道:“我先吃。” 说吧,他用手指头夹了一个形似肉片的东西出来,这才轻轻入口…… 顿时……那酱料的口感,居然出奇的不错。 平时,卫所里真没有多少吃的,种出来的粮,绝大多数都要缴纳给百户官,饱半年,饿半年,没饿死就不错…… 随即,张琛感受到的,是一股鲜嫩的味道,他咬了一口,竟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那肉片来不及咀嚼,竟一下子滑入了喉里。 张琛顿时有一种心疼的感觉,因为……这辈子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啊。 “快,狗儿,你来尝尝。” 张琛连忙夹了罐头里的肉片,小心翼翼的递给自己的儿子。 狗儿忙塞进嘴里,他饿极了,拼命的咀嚼,像一头饿疯了的狼崽子。 “好吃,好吃。”狗儿边吃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罐头。 整个船上,已经开始吃上罐头的人,都热络起来。 有的人,甚至是第一次吃肉,到处都是蹲着身子低头啪叽啪叽的咬合声。 张琛取了一片给自己的婆娘…… 待再给一片狗儿,他才小心翼翼的撕了半块,将其塞进嘴里。 滚烫的泪,竟是不争气的自张琛的眼里落出来。 被刺激的味蕾,还有肠胃蠕动起来,反而越吃越饥饿的感觉,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狗儿一张心满意足的脸,自己的婆娘,细嚼慢咽,撕拉一小块肉,留下的,又往狗儿的口里塞。 “我要吃这个,这个是梨。”狗儿兴奋的手指着另外的罐头。 “可不能吃,不能吃了。”张琛连带着将此前打开的肉罐头也盖上,这是他的习惯,一个习惯了饥饿的人,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得学会存粮,能吃个半饱,尝尝味道就成了,谁知还有没有下顿呢? 他们祖祖辈辈,就是这样过来的,从前如此,今日皆然! “赶紧吃,都吃饱了。” 儒生们在刘杰的带领之下,敲锣道:“吃饱了回自己舱里去睡一觉,马上就要出港,大家放心,这船上数百号人,罐头是管够的,谁若是身体不舒服,去左二舱找刘大夫,有孩子的,若是年纪适龄,可去坐一舱,这一路还长,孩子们可以来读读书,识识字。不过清水却需省着用,有雪梨罐头补充水份就得了,每人每日只有一瓢水,不可浪费。” 人群涌动起来了。 船上还教孩子读书啊。 甚至病了还可以去抓药。 最重要的是,这种罐头,下一顿还有。 一下子,气氛活络起来。 “鲁国公公侯万代,公侯万代!” 张琛也激动得哆嗦着,他和其他人一般,也都喃喃喊着。 没有人可以理会他们此刻的感受。 因为这个世上,将他们当人看的人,并不多。 他们一辈子过着灰头土脸的日子,只有出了乱贼,或是要去边镇了,那武官们才会拿出他们平时吝啬的笑容出来,让大家吃一顿好的,而后将刀剑塞在你的手里,让你提着脑袋去给他们拼命。 张琛的婆娘,此刻已经打开了雪梨罐头,既然下一顿还有,那么……狗儿要吃,就吃吧。 张琛却依旧显得很是谨慎,留下两个罐头:“留着一些,有备无患,总没有坏处。” 可看到狗儿噗嗤嗤的举着雪梨罐头喝着里头的糖水,还不忘舔着自己的唇时,张琛满怀欣慰的笑了。 “他娘的,鲁国公这是要咱们卖命啊,这条命卖他了,待会儿回舱中去,歇一歇,我给狗儿到先生们那儿去报个名,让他读读书,其他的,你这婆娘都别管,我瞧着,这一趟肯定是九死一生的,可这命,就算是豁出去了!” 狗儿夹着一个雪梨片儿,目光晶莹,看着张琛道:“爹,你吃。” 张琛红着眼睛,将雪梨吃下,甜津津的感觉,让他更是热泪盈眶。 这真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啊。 大船徐徐的在拖引船的牵引下,徐徐的出了海港,而后升起了风帆,水手和水兵们,个个呼着号子,或是嘶哑着声音嚎嚎大叫。 惊魂未定的军户们,相互挤在一起,看着那远远离开自己眼前的陆地,那陆地越来越远,最终不见了尽头,周遭!只剩下了一片看不到尽头的汪洋。 所有人……目光湿润了。 张琛抱着祖宗的灵位,哭的厉害,他不断的抹着泪,可这泪水,却依旧像断线珠子一般涌出来。 自己祖祖辈辈,无数先人,都留在这里,孩儿……不孝啊,他跪在甲板上,朝着陆地的方向,失声哽咽。 等他站起来时,看着懵懵懂懂的狗儿,摸摸他的头,手指着陆地的方向道:‘狗儿,你记住了,你的根在这里,将来无论在哪里,都记住了!“ 狗儿眨了眨眼,懵懵懂懂的点点头。 夕阳西下,洒落了无数的光辉。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预备出航。 方景隆站在了甲板上,他不忍心去看码头上,那一对抱着孩子的夫妇,他抹了一把老泪,想哭,可侧目四顾,却见诸军将,还有徐经等人,俱都红着眼睛看向自己。 方景隆没有使自己的眼泪流出来,他昂首,迎着海风,按着腰间的佩剑,身上的钦赐蟒袍,还有头顶的梁冠,在海风的吹拂之下,格外的沉重。 他中气十足的道:“吾奉旨出海,经略黄金洲,秉承天意,讨伐不臣,今大军出航,从今起,三军上下,俱为吾节制,尔等听命。” 众人个个收起眼泪,朝向方景隆方向,抱拳:“在。” 方景隆道:“随我出航。” “遵命!” 方景隆说着,还是忍不住带着无限眷恋的回眸一看,那渐渐消失在海天一线的陆地已慢慢没了踪迹。 他耳畔,仿佛听到了自己的亲孙儿疯了似的嚎叫声。 心……像扎针一般的疼。 突然,他想到,似乎……自己忘记了一项传统项目,竟……没有念诗! ………… 第四章,去睡了,调整作息时间,这样明天可以早起。 正文 第一千章:为万世立言 翰林院。 沈文皱着眉,他寻来了正预备要入值宫中的王不仕。 除此之外,还有文史馆的一位侍学。 作为翰林大学士,沈文颇为清闲,他的职责,是看管好翰林诸翰林。 当然,翰林们很不好管,都是清流,直接拿乌纱帽来压人,平时倒也罢了,碰到一些胆子肥的,或者年轻气盛的,直接跟你怼回去。 翰林未来的前途极大,正因如此,庙堂诸公,都愿乘他们还未平步青云时,先引以为自己的心腹,翰林们有了大靠山,而诸公们,也能保证自己将来致仕时,不至人走茶凉。 这是庙堂里的潜规则,人人心里都清楚,这个人是谁的门生,那人平时爱去哪里走动,也正因如此,翰林们的脾气都很大,不太会将翰林院中的上官太放在眼里。 这翰林大学士,非要德高望重的人,才能镇得住。 沈文为这翰林院操碎了心,这几年,勉强算是没有闹出什么事来,可今日…… 他手里拿着的乃是点卯的簿子。 王不仕和另几个学士、侍学、侍读们一个个看着沈文,大为不解。 怎么,出什么事了? 可最近,能有什么事? 倒是听说,因为旧城土地的事,有几个翰林气的病了,可这应当不算什么大事吧。 王不仕现如今,已是首屈一指,腰间缠着百万钢铁作坊的股份,一挥手,就是近三百万两银子前去助学,金钱如粪土,诚如是也。 一个穷酸翰林,倘若说自己将金银视若粪土,说的再振振有词,却也难以让人能够信服。 可若是一个腰缠万贯的人,视金钱如粪土,却还真将这金银如粪土一般的丢出去,这就厉害了。 王不仕是后者,不想有钱王不仕! 刘文善也来了。 刘文善作为侍学学士,几乎形同于翰林院的二号人物,其次才是王不仕。 现如今,国富论风头极热,求索期刊,开始疯狂引用国富论,刘文善几乎也已成了家喻户晓之人。 “沈公,突然召我等来此,所为何事?” 刘文善急着去修书呢,他现在执掌了国史馆,专门在国富论的基础上,预备修撰一部巨著。 而王不仕又急着去宫里的待诏房当值,也是满脸狐疑。 沈文铁青着脸,左右四顾:“这两日以来,翰林院中有七个翰林,都没有来点卯,也没有告假,诸公事先可有什么察觉吗?” 众人面面相觑,翰林院里的翰林多,不过年轻的翰林,素来不被这些翰林院的学士们所关注。 毕竟,谁会注意这些。 “不知哪七个人?” 沈文皱着眉:“为首的,是刘杰!” 刘杰…… 刘公之子…… 众人又是错愕。 “沈公没有去刘府问一问吗?” “问过了,那边说,昨日清早就来翰林院当值了,夜里也没回去,想来可能是出去和友人喝酒,府上没有注意,他们年轻,这是常有的事。”沈文忧心忡忡,他皱着眉:“不会出什么事吧,事先,难道真的一点征兆都没有。” “沈公。”刘文善皱着眉:“倒是那刘杰,前几日,寻上下官,问了一件事。” “何事?” 刘杰乃是刘文善的师侄,看来,想要找到人,得从刘文善这里入手。 刘文善道:“他问,男儿是做官重要,还是像班超、张骞那般,投笔从戎……” “什么?”沈文脸色惨然。 说到此处,所有人都慌了。 跑了七个翰林。 听到这班超和张骞,他们立即明白了什么。 “今日……是否……是否是出航的日子。” “是。” “糟了!”沈文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来人,来人,立即派快马,去天津卫,看看船队,已经出海了没有,快!” 他随即看向刘文善:“刘学士怎么回答的。” “下官的回答是,若是张骞、班超那样的人,自会去做张骞、班超一样的事。若不是,何须来问!” “……” 沈文看着刘文善,也不知该说点啥好。 这话,并不庸俗。 甚至还颇为几分哲理。 可你大爷,劝和不劝离,啊,不,你该当说做官好啊。 当然……做翰林的,都是清流,不能将这名利之事,挂在嘴边,这太庸俗了。 所以,沈文也不知该说点啥。 七个啊。 七个年轻的翰林,说跑就跑。 沈文打起了精神:“我立即入宫,尔等在此,安守本分,还有,将翰林院中的人员,再清点一遍,要确保万无一失。” 说着,沈文再无犹豫,匆匆的入宫去了。 留在这里的翰林们,个个面面相觑。 大家都看向刘文善。 刘文善沉默了很久:“我说错了什么吗?” “这……” 最终,大家都苦笑摇头。 …………………… 弘治皇帝在奉天殿中,背着手,凝视着舆图。 偶尔,他低眉,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一旁的萧敬道:“方卿家,此时……该出海了吧。” 萧敬不知何故,一听方卿家三字,便觉得不自在。 明明那个是老方,不是小方。 萧敬笑道:“陛下,是,按理,这个时辰,鲁国公,理应已经出海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的赌注,是不是太大了?” 数百上千的舰船,源源不断数十万的军户携家带口,数不尽的给养,这些人,这些船,还有这些物,统统都下了海,命运,就不再交由弘治皇帝掌控了。 一旦发生任何不测,便是巨大的损失。 萧敬不敢做声,他不明白陛下为何这样问。 近来陛下的心情变化很大,他实在不敢轻易冒险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但愿天佑大明吧。” 说着,坐下,外头有宦官进来:“内阁三位学士到了。” 弘治皇帝点点头。 刘健三人入殿,弘治皇帝瞥了他们一眼,显得心事重重。 刘健道:“陛下,快马送来了消息,鲁国公已经扬帆出海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方继藩,一定很伤心吧。” 刘健振作精神:“陛下,鲁国公此去,受陛下重托,上为社稷,下为苍生,方都尉若知其父义举,伤心固然会有,想来,也一定很欣慰吧。” 这话,分明就是安慰陛下。 免得陛下触景生情,郁郁不乐。 李东阳也道:“陛下,刘公所言甚是,此乃义举也,固是令人悲痛,却也壮哉!”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去的又非卿等亲族,卿等自然可以侃侃而言。” 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这话……有些过头了。 刘健等人,顿觉得尴尬。 不过,细细想来…… 刘健忍不住想要维持自己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形象:“陛下,臣若有亲族……” 外头,却有人匆匆道:“陛下,翰林大学士沈文求见。” 见那宦官心急火燎。 刘健后头的话,声音轻了一些,只匆匆道:“臣亦为之欣慰……” 弘治皇帝觉得蹊跷:“沈卿求见做甚?传他进来。” 沈文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进了奉天殿。 他心里急啊。 这翰林,哪一个都是朝廷的宝贝疙瘩。 三年才考一科。 没一科,能进翰林院曾为庶吉士的,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几人。 现在好了,跑掉了一大半,这是翰林大学士的最大失职。 而最可怕的却是。 从前还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 谁听说过朝廷命官不知所踪的啊。 历朝历代,想来也想不出几个来吧。 他一见刘健在此,像是见了鬼似得。 先行礼。 弘治皇帝道:“卿家有何事?” “这……这……”沈文只是看着刘健。 来的不是时候。 弘治皇帝还从来没有见过,沈文会如此的失态。 便忍不住拉下了脸来,厉声道:“卿家……所为何事?” 沈文要哭出来,他期期艾艾…… 刘健等人,都为他着急:“有什么话,但言无妨。” “陛下,翰林院,走失了七个翰林……臣……臣来此,请罪,是臣顾虑不周……臣万死!”说着,沈文拜倒,一脸颓唐之色。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为何?” 这是极严重的事了。 枉法潜逃? 又或者……一起外出,遭了贼人?这是天子脚下,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刘健等人,也不禁动容起来。 “好端端的翰林,有手有脚,怎么会走失呢?” 沈文悲从心起,刘公不问还好,可这沈文现在一听刘公的声音,心里就害怕的很。 该怎么说好呢:“十之八九,他们……是登上前去黄金洲的舰船了。怪只怪,那方继藩,写什么征西讨伐檄文,臣听说,不少读书人,都想要学班超和张骞,可是……万万没想到,翰林院里的翰林,居然……也做这样的傻事啊。那方继藩,怎么办事,就这么……不靠谱呢,他这是煽风点火……他……他……” 刘健等人一听,就不乐意了。 刘健不禁道:“沈学士,此言差矣,吾等圣人门下,为万世立言,传播圣学,乃是应有之义也,连方都尉都懂这个道理,何以沈学士身为翰林大学士,竟在这上头糊涂?” ……………… 推荐一本书,大魏霸主。 正文 第一千零一章:忠肝义胆 刘健等人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那方继藩是没做过几件好事,这没有错。 可在这件事上,方继藩没有错。 传播圣学,有何不可。 这是至圣先师的终极目标。 刘健忍不住道:“当年孔圣人为了传播圣学,周游列国,推广仁义之道,有教无类……而今,后世的子孙们不肖,总算……还有一些读书人,承继至圣先师之志,这方都尉……可谓是功不可没,利在千秋。此等仁义之举,别人若是非议,倒也罢了。沈学士为翰林大学士,怎可说这样的话?” 李东阳和谢迁,都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自是觉得刘健所言,甚有道理。 这沈文,从前还算聪明,今日……怎么老糊涂了。 他的孩子,还是方继藩的徒孙呢,竟是如此不明白事理。 沈文老脸一红,可是……可是…… “只是……” “只是什么?”弘治皇帝怫然不悦。 朕的女婿招你惹你了,上来就骂一通,有理还罢了,偏偏你还没理。 “为首者,刘杰!”沈文直接放弃了治疗,爱咋咋地吧,自己该做的,都做了。 “……” 奉天殿里,竟是静谧无声。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刘杰? 哪一个刘杰,莫非是他…… 弘治皇帝竟是瞠目结舌。 他原本还想说,这为首之人,真是忠义之士啊,可一听是刘杰,话没出口,便咽进了肚子里去。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本还想为了这个事,好好的和这沈文说道说道,传播圣学,一举三得。其一,能安移民之心;其二,能使移民们不忘根本;其三,自是散播圣学了。 可现在…… 李东阳和谢迁面面相觑,一脸复杂之色。 谁不知道刘杰乃是刘公的独子,这是宝贝疙瘩啊。 好不容易盼着他中了状元,有了出息,成了翰林,结果……人跑了…… 最可怕的是,若去别处,倒也罢了,可那是黄金洲。 黄金洲是什么地方呢,相隔万里,这一去,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能活着到达彼岸就不错了,这辈子……怕也不能再回来了。 有这个儿子,跟没有这儿子,有啥分别? 刘健已经面色僵硬。 为首者……刘杰! 他的心情顿时如晴天霹雳。 刘健确实是个有情怀的人,他希望天下大同,希望大明能恩威四海,希望圣学能够传播四海,延续万代。 他有太多太多对这个世界,值得期待的东西。 可是…… 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刘健下意识的,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那个……畜生。 难道他读了那么多的书,就不想一想,父母在、不远游吗? 就不想想,老夫将来……没了他这个儿子,靠谁来给自己养老送终? 刘健脸色难看至极,一副摇摇欲坠之态。 心里先是破口大骂。 而后……他突然又变得紧张起来。 自己只有两个孙女,还指着将来这个小子传宗接代呢。 他若是在海上出了危险,可怎么办? 那老夫……岂不是……岂不是…… 刘健觉得眩晕,眼前…怎么有些黑蒙蒙的。 他勉强想要站稳了。 却发现,身子根本无法承受。 “刘卿家,刘卿家,你无事吧。” 刘健只听耳边嗡嗡嗡的响。 这个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姓方的那狗一样的东西,到底给他喂了什么迷汤药啊。 “刘公……刘公……” 李东阳已察觉到不对了,眼疾手快的上前将他搀扶住。 刘健想的更多。 哪怕是还活着,这远渡重洋,得吃多少苦啊。 自己该怎么办。 他就这么个儿子,这辈子……还能见上吗? 回去……怎么向夫人交代? 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 他终是身子承受不住,两腿没了气力,李东阳哪里搀得住他,突的失手,他直接瘫跪了下去。 这唯一的儿子算是没了,这辈子……没什么盼头了。 没盼头了…… 刘健想哭,可哭不出来。 弘治皇帝也觉得有不对劲,连忙下了金銮,边道:“来人,传太医,传太医!” “陛下,不必传了……不必传了……”刘健潸然泪下,声音哽咽。 可萧敬却忙朝宦官们做了手势,意思是,赶紧去。 宦官飞快的去了。 刘健依旧匍匐在地,一脸痛不欲生的样子,道:“既然……刘杰……他……他去了,那就去了吧。可臣……臣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臣……呜呜呜……” 接着,便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显得很无奈,他忍不住道:“方继藩那个该死的东西……” “是啊,是啊。”大家一起点头:“方继藩真不是东西,这是误人子弟,怎么可以……可以……” 天知道可以什么。 这不过是大家安慰几句刘健而已。 不然,还能怎么样? 这时,刘健却是抬起脸来,摇头无奈苦笑道:“这……怪不得别人,也怪不得这个孩子,人都有自己的志向,他有这……有这志向……没什么不好,天下……天下这么多人的儿子,这么多人的父母,这么多人……携家带口,远离故土,奉陛下之命……受那方继藩的号召前去极西……为的……不正……不正是为生民立命,天地立心……刘杰他的志向是为往圣继绝学……别人可以去,他怎么去不得……” 说到这里,悲又从心起,又忍不住滔滔大哭。 不多时,御医来了,匆匆要预备救治。 刘健只摇头,泪流满面,继续道:“他是臣的儿子,于情于理,更该去。鲁国公何等尊贵,不也去了吗?臣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求他……他能平安吧……他挂印而去,这不妥……还请陛下宽恕他的任性,念在老臣的面上,不要追究他擅离职守……之罪。” 弘治皇帝忍不住唏嘘。 他当然知道刘健已经心痛极了。 看他涕泪直泪,方才还气度非凡,转眼之间,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细细看去,这哪里像个宰辅,分明是个已至风烛残年的老人。 “刘卿家能识大体……朕心甚慰。”弘治皇帝也不知该说点啥。 刘健呜呜呜的扑在地上又哭,心痛得无法呼吸。 人要说漂亮话容易,而事实上,这些说漂亮话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出自本心。 谁不希望家国昌盛,万民安居乐业呢。 可人最大的矛盾就在于,是人就有私欲,当自己的理想,与自己的私欲相矛盾时,更多人,无所适从。 人心之复杂,岂可以好坏而论。 弘治皇帝将刘健搀扶起来,其他人还处在震惊和无言之中。 见刘健哭的伤心。 弘治皇帝拍拍他的肩:“刘卿家,刘杰他会平安的。” 刘健擦了擦泪眼,沉默了很久,才咬牙道:“老臣还是那句话,别人可以去,刘杰去了,老臣……无所憾,他若当真在海外出了什么事,老臣也无话可说。大明正在用人之际,他若是有用,立下功劳,哪怕是一辈子隔着重洋,不能相见,老臣在中国,照样为之欣慰,陛下不必再安抚老臣了。老臣知道……什么是大义,方继藩的父亲可以去,老臣的儿子也可以去。” 几个宦官,搀扶着刘健坐下。 众人心里只是感慨。 大家一时间都哑然起来,都不知该说点啥好。 弘治皇帝凝视了沈文一眼,顿了顿,才正色道:“此七个翰林,有此义举,令人钦佩,下旨,彰表他的义举,刘杰状元出身,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之子,尚肯出海,这是大义……” “至于其他的翰林,每一个的姓名,家中父母是否安在,是否有妻儿,都要送到朕的案头上来。”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 他看到了悲痛的刘健,也感受到了一群青年人身上高贵的精神。 刘健擦拭着泪,依旧心疼的想去死。 而这心情,萧敬其实是最能体会的,想当初,他入宫时,做的一个小手术的时候,大抵也是这个心情。 他同情的看着刘健,心里想,又一个被方继藩那狗东西害死的。 刘健此时,却是道:“陛下,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看着刘健道:“但言无妨!” 刘健道:“陛下,方继藩教徒有方,桃李满天下,他的徒子徒孙,无不是深明大义,老臣……亦是钦佩不已。” “……” 殿中陷入了沉默。 钦佩嘛,难道就真没想过宰了这个狗东西祭天? 可刘健渐渐缓过了劲来。 虽觉得……这辈子绝望了,可此时……还能说什么呢。 没有人可以将自己的儿子绑上船,这不……还是他自己要上去的? 只怕此时,人都已经出海了吧。 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只见刘健道:“这方继藩门下,人才济济,志士极多,朝廷也该对方继藩,予以旌表,以使天下,尽知忠孝。” 弘治皇帝背着手,轻轻拧眉,显得有些犹豫。 “卿家不怪方继藩?” 刘健能说什么呢,摇摇头道:“老臣尚知忠义,怎敢加怪。” 他努力的舔舔嘴,方才痛心疾首的道:“老臣感谢他祖宗十八代都来不及!” 正文 第七一千零四章:乐于助人的太子殿下 方继藩赶到了医学院。 那苏月早已急的团团转,见了方继藩来,就像见了救星一般,连忙上前:“恩师……” 方继藩道:“出了什么事?” “这……这……”苏月一脸为难道:“今日清早送来了一个病患,要动大手术,只是……只是……这个手术,却做不成。” “做不成?”方继藩皱眉道:“为何?” “此人年纪较大,已年近古稀了,一旦开膛破肚,以他的年纪,只怕吃不消。” 医学院已有了大量临床的经验。 说难听一点,就是弄死过很多的病患。 这人弄死的多了,自然也就有了丰富治病的经验。 杀人和救人,对于这些心狠手辣的家伙们而言,本就是一线之间。 某种程度而言,一个人的医术水平,和他治好多少人是相关的,同时和他治死了多少人,也有一定的关系。 治死的人越多,经验越丰富,技术越是高超。 方继藩皱眉道:“既如此,那为何还要救治?” “一方面,送来的这个病人有些非同一般,医学院非治不可。”苏月咳嗽了一声,随即道:“另一方面,学生前些日子曾有过一篇论文,在师公的点拨之下,抽取不同人的血液来试验,果然发现,原来人体中的血液,竟是不同的,不同型号的血液混淆在一起,血液便会凝结,而相同型号的血液,则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学生那篇论文,将血液分为了甲乙丙丁四种不同的血型,因而也大胆的提出了,若是相同的血型输入体内,不会引起排斥……或可……在手术时,应对出血过多,或是某些孱弱病人,无法接受手术的情况。” “当然,这只是论文而已,具体成不成,还难以验证,太子殿下便说,既然可以输血,那么这个病患,便可一面输血,一面进行手术,他虽年纪老迈,可只要在输血的情况之下,料来……无事。” 方继藩露出了一点笑意,忍不住道:“是,当初为师是说过人的血型不同,想不到我随口一提,你便去验证了。” 苏月正色道:“恩公字字珠玑,每一个字,对于学士而言,都是学问,学生岂敢怠慢半分,所以在论文之中,学生将恩师的名字,也添列了上去。”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摸摸他的头,叫一声乖。 说实话,苏月还是很有良心的,不像某个武功高强,脾气还很臭的弟子,哼,为师说的不是王守仁! 不过这个病人到底是谁,让苏月如此重视? 方继藩忍不住犯了迷糊:“这病患是谁?” 苏月又是咳嗽:“是……这……他姓周。” 方继藩不禁撇撇嘴:“我还以为姓朱呢,姓周的算老几,死了就死了,给太子殿下练练手就是。” 苏月:“……” 方继藩倒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姓周的大人物。 “诶呀,莫非是……莫非是太皇太后那个周?” 苏月苦笑道:“是,他近来得了肠痈之症,痛不欲生,这个年龄……哪里吃得消,这才来西山医学院求生……” “太皇太后的兄弟?那个叫什么什么来着?” “周国丈,乃太皇太后之弟,叫周正。” 方继藩一拍额头,一脸惊醒的样子:“诶呀,原来是他,你为何不早说,论起来,他是我二大爷啊……” 到底是不是二大爷,只有天知道,贵(族)圈很乱的。 一听是太皇太后的兄弟,方继藩顿时激动起来:“想不到他老人家,居然还来就医,人在哪里,我得赶紧去问个安才好,去,给我预备一些苹果和香蕉来。” 苏月连忙道:“啊……周国丈已是痛不欲生,几度昏迷了。” “带路,去蚕室。”方继藩为不能给这位二大爷送点啥而遗憾,不过……救人如救火,这毕竟是太皇太后……他兄弟啊…… 方继藩匆匆赶至一处蚕室。 医学院已设立了许多的蚕室,而且条件比之从前好了许多,所有的手术器皿,比起从前的,也精细了许多。 刚到蚕室,便听朱厚照大声嚷嚷道:“死不了,死不了,滚一边去,你们这些狗东西,本宫做个手术,拦个什么!” 几个宦官跪在地上,拉扯着朱厚照的脚:“殿下啊,娘娘亲自吩咐过了,不能开膛破肚,这一开膛破肚,就不完整了啊,且老国丈老迈,身子承受不起啊。娘娘已吓死了,她行动不便,便让奴婢们来,先行让殿下……万万不可……不可冲动。” 朱厚照咬牙切齿的样子,气的想要打人。 等见方继藩来了,朱厚照道:“老方来的正好……” 方继藩没理他,直接与他擦身而过,匆匆进了蚕室,便见蚕室里,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可怜巴巴的躺在手术台上,光溜溜的,手脚都被束缚带给绑死了。 他似乎异常的疼痛,半昏半醒,口里发出诶哟诶哟的声音。 方继藩上前,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老国丈,您好呀,我叫方继藩,太康公主殿下的夫婿,论起来,我们还是亲人。” 周正又羞又是无语,拼命咳嗽,嘴唇蠕动,发不出声音。 方继藩便将耳朵凑上去:“您大点声……” 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才道:“老夫要回家……要回家……” 方继藩:“……” 方继藩顿时开始龇牙,气咻咻的冲出了蚕室:“怎么回事,老国丈到底是不是自行来就医的。” 朱厚照的眼眸飞快的闪过一丝不自然,接着嗷嗷叫道:“差不多。” “什么叫差不多。”方继藩心已寒了,凉飕飕的。 朱厚照便道:“前几日听曾祖母说他身子不好,我今儿清早就去看看,一看不打紧,腰子都坏了,能不割?就把他‘请’了来。” 方继藩:“……” 方继藩现在是气得说不话了。 你大爷的朱厚照,嫌自己死的不够快,为何要拉上我? 原来这位老国丈,他是被绑来的。 现在赤条条的绑了手脚在手术台上,卧槽,若是死了,这算谁的? 方继藩觉得自己头皮发麻,定了定神,才道:“太皇太后事先知道吗?” “现在不是知道了?”朱厚照道:“时间紧迫,赶紧动手吧,人治好了,也就没事了。” “……” 方继藩忍不住想,若是没治好呢? 你没听到吗?人家要回家? 在这个时代,人到了五十岁,就叫知天命,也就是说,准备等死了。可这位老国丈,他是古稀之年啊,七十岁了。 五十岁的人,往往过了寿,就要开始给自己准备寿材了,这到了七十岁的人,一旦得了什么重病,往往不会寻思着去医治。因为年纪太老迈了,经受不了折腾,倒不如寿终正寝为妥。 现在好了,朱厚照二话不说的将人家拉了来。 以这位老国丈的身体状况,便是摔一跤,都可能要出事,何况是做手术? 方继藩道:“要不,赶紧让他穿了衣服,送回去吧,殿下……别闹……” 朱厚照便瞪大眼睛,咬牙切齿道:“好歹也是亲戚一场,本宫怎么能见死不救,我说救好他,便救好他,老方,你帮不帮,不帮,我让苏月来,苏月不敢,我就叫张永这狗奴婢来!” 张永在一旁,吓得霎时脸色惨绿,啪嗒一下,就跪下去了:“奴婢……奴婢什么都不会呀。” 方继藩无语,想说什么,最终没开口。 几个仁寿宫急匆匆赶来的宦官,依旧还死死的抱着朱厚照的腿。 “殿下啊,不可啊,太皇太后若是知道……” “她老人家不是已经知道了,你们就知道讳疾忌医,休要啰嗦,滚出去!” 朱厚照发起了蛮来。 “苏月,你这狗东西,还愣着做什么,血型对了没有。” 苏月在一旁,也是吓的脸色苍白,结结巴巴的道:“对……对过了,是乙型。” 朱厚照一脚踹开一个宦官,道:“老方说过……” 方继藩忙摇头,矢口否认:“我没有说过,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朱厚照却不理他,继续道:“医者仁心,见了病人生了病,就忍不住要饥渴难耐,本宫对此,深以为然,你看看你们,个个胆小怕事,有一个人,像大夫么?这周国丈不治必死,治了还有一线生机,都在这里做什么,给本宫找乙型血的人来,抽血,再预备输血,老方,你来打下手,我来主刀,无关的人,统统都给本宫滚出去!” 朱厚照当机立断,红着眼睛。 他是一个较真的人,只认死理,有病就得治,哪里理会什么客观的情况。至于治好治坏,这是另一回事。 苏月不敢怠慢,二话不说,开始去做准备。 方继藩只觉得晕乎乎的,也不知是对是错,突而觉得朱厚照的话有道理,又突然想到一幕可怕的场景……不太完整的老国丈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周家上下,披麻戴孝,嗷嗷的哭了一大片,然后太皇太后将自己绑了,也赤条条的绑在了手术台上,用解牛刀,将他大卸十八块。 ……………… 第三章,来点月票鼓励一下。 正文 第七千零五章:求生欲 到了这个份上,方继藩还能说什么,自然是……动手术吧。 方继藩道:“那就动手吧。” 一声令下,世界清静了。 再没有人敢嚎哭和嗷嗷叫,朱厚照精神大震,二人开始各自准备。 ………… 仁寿宫。 太皇太后显得有些急。 自己的兄弟周正,自大病之后,她便心里不安。 这是自己的兄弟啊,在宫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对自己的兄弟仰仗的很。 如今这兄弟年纪大了,眼看着……要不成了。 太皇太后除了心里唏嘘,也是徒呼奈何。 毕竟到了这个年纪,还能说什么,早就该知天命了。 可虽是早有准备,说不难受,那是假的。 可有什么法子呢,人难道还斗得过老天爷,阎王要你三更死,岂会留你过五更。 当初自己的儿子成化皇帝,成日求仙问道,也想活下去,可最后如何? 这是命哪,太皇太后早就到了知命的年纪,所以,她……只好等……总有一日,自己的兄弟会死,自己,也将驾鹤西去…… 周家那里,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了,就等周正一命呜呼,太皇太后在仁寿宫,也早有打算,她希望向皇帝给自己兄弟求一个追谥,再将自己兄弟风光大葬了,如此,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 可哪里想到,大清早的,听到了可怕的事。 自己的兄弟,竟被太子给绑走了,说是要去治病。 太皇太后一听,几乎要吓死了。 这……还了得。 太子的手艺,她是知道的,不就是动刀子嘛。 可寻常壮年动刀子倒也罢了,自己的兄弟,可是年过古稀啊。且不说,这一把年纪,这不是嫌死的不够快吗? 且若只是这样去世了,尚且还称得上是寿终正寝,可若被人开膛破肚,这……死的不完整啊。 古人是极追求完整的,所谓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因而,身首异处,往往是重犯,若是赐了一个全尸,这叫恩典。 太皇太后虽不至像那成化皇帝一般,求仙问药,巴望着长生,却也笃信道学,认为人死之后,会有另外一个世界。 太皇太后几乎要气晕过去,忙让人前去阻止,这边在仁寿宫焦灼等待。 过了老半天,那宦官却是急匆匆的回来:“娘娘……娘娘……奴婢万死。” 这宦官面如死灰。 太皇太后厉声道:“怎么?” “太子殿下还有方都尉……他们……他们一意孤行,非要……非要开膛破肚不可……” 太皇太后晕乎乎的,她也算是服气了,自己的曾孙和曾孙女婿,要宰了自己的兄弟,太皇太后道:“这两个混账,难道就不知道,鄞州候老迈,承受不了这开膛破肚之苦吗?” “他们……他们知道呀,他们说……他们说……可以引血……” 引血…… 太皇太后听得一知半解,却是急了,此时觉得头晕的厉害,忍不住道:“去救人,去救人,刀下留人,给鄞州候,留个全尸吧,诶哟,诶哟……” 她扶着额。 吓的宦官脸色变了,周遭的女官匆匆要去请太医。 太皇太后打开那上前要来试探的宦官:“不要管哀家,不要管!叫人去……再去,刀下留人,他们不听你们的话,总还听陛下的话……” “奴婢明白。” ……………… 要配血型,有些麻烦。 至少在这个时代,需要将这位周老先生的血先抽出来,而后,让苏月不断去适配。 这和后世轻易的检验不一样,这是一个极野蛮和复杂的过程。 周正就这么躺在手术台上,然后看到有人先取一口针,在自己的血管处一扎,他身子一哆嗦,条件反射似得,发出啊啊啊啊的声音。 这几个头戴着口罩,浑身白衣包裹的家伙,却没有理他,苏月小心翼翼的取了一个烧纸的器皿对准了破口,开始采血。 周正毕竟不是血气方刚,这等老人,哪怕是破了血管,却也没多少血来。 血压有点低啊,方继藩在旁看着,心里想,他便伸手,开始在周正的血管附近,使劲的揉捏。 周正又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 能提的起刀的人,哪怕只是手术刀,生死早已看淡了,爱咋咋地,因而,照旧没有人理会周正。 好不容易,取了小半管血,苏月满意而去,要在附近,寻上其他的一些贡献血液之人,来进行配对。 一旁两个医学生,开始了最后一次的消毒,他们将所有的器皿,还有手术的器械,统统丢进酒精里。用现在的话,叫杀细虫。 同时,一个医学生,拿着棉签,开始给手术的大致位置,涂抹上酒精。 周正口里还是发出呜呜的声音。 当然,为了防止他大叫,口里已经咬上了一块高级的棉布,确保他不会对人产生干扰。 朱厚照则开始进行术前的运动,抖抖脚,抖抖手,一面道:“待会儿,至关重要的是,引血术,这是我们第一次引血,定要小心再小心……” 手术台上的周正听到第一次,突然发出了杀猪似的嚎叫。 方继藩忙是上前,安慰:“别怕,别怕,太子殿下开玩笑的。” 不过周正的反应,令方继藩很欣慰,手术的把握,陡然大了许多。 这个年龄的人,还受这个折腾,一不小心,就要报废的啊。 我方继藩,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上的贼船,可现在看着这周正,竟还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这就太好了,强烈的求生欲以及意志,是一个人熬过鬼门关的重要一环。 朱厚照又道:“所以,本宫已想好了,手术肯定没有问题,患者的死活,最关键之处,在于引血,可这引血,是谁发明的?” 方继藩道:“苏月。” 朱厚照点头:“这就对了,出了差错,就是引血的问题,宰了苏月,给曾祖母请罪。” 方继藩:“……” 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可是…… 方继藩忍不住道:“那论文里,也署了我的名!” 朱厚照安慰他:“不怕,本宫可以作保,肯定宰不了你,曾祖母还是很爱惜你的。” ………… 另一边…… 苏月一面认真的开始配型,却突然觉得自己的右眼直跳。 右眼是跳灾还是跳财来着? …… 蚕室里,方继藩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配型这么慢的吗? 朱厚照却是气定神闲,取了柳叶刀,在周正的下腹部比划,似乎在确定,开刀的具体部位。 周正呜呜嗷嗷嗷了很久,额上满头大汗,哪怕是给他灌了臭麻子汤,药效似乎也不强。 到了后来,似乎麻木了,一股强烈的困意,已是袭来…… 又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方继藩忍不住道:“殿下,你饿不饿?” “先去吃点东西?”朱厚照想了想,似乎觉得很有诱惑。 方继藩道:“要不……吃?” 可惜天公不作美,那苏月居然来了。 “预备好了。” 朱厚照打起精神:“如何引血?” “学生有办法。”苏月似乎没有想到,自己已经命悬一线。 “学生已经采过血了。”他命人取了一个橡皮的气囊来,气囊里,似乎经过消毒,里头灌了血,而后,他小心翼翼的取出一根羊肠子,一头连上了气囊,另一头,则是一口针。 当然,这个时代的针,就别指望有多纤细了。 能扎进人血管就成。 他先让人将皮囊挂起来,而后将针扎入周正的血管。 “太多了,太多了。”方继藩忍不住道:“输血量太多了。” 这羊肠,可不小,且针孔太粗了,这么个输血法,这不是要人名嘛。 “别急。”苏月毕竟执掌了医学院六七年,如今,已算是老军医了,他手轻轻在羊肠上轻轻一捏,果然,阻住了羊肠里血液的流速。 这样也行? 还可以用人工来调控输血量? 方继藩便回头:“你捏着,别动。” “噢。”苏月似乎很满意自己的‘发明’,赶明儿,说不定又可发表一个论文。 说句实在话,他的血液论,虽是发表了论文,却还没有临床实证呢,今日……正是一个好机会。 其实方继藩心里颇为担心,因为苏月的血液论,还过于粗糙。 在后世,若是这么个配型和输血法,只怕会被某些自称自己很英俊的某个丑医鄙视到死。 所以,方继藩也不知,这样的配型是否靠谱,可是……来都来了,下刀子吧!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眼。 朱厚照和老方,还是极有默契的,二话不说,提刀:“开始吧。” “开始!”方继藩乖乖的站在副手的位置。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看准了部位,轻车熟路的捏着刀,刺啦一声,刀尖在周正的下腹部,直接拉开一道伤口。 这六七年过去。 手术的器械,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单单这手术刀,就比之从前,不知锋利了多少。 在医学的带动之下,某些精细的仪器,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 下午居然年前停电检修,一直等啊等,等到了十一点多才来电,无语。 正文 第一千零六章:手术成功 朱厚照便是如此,一旦开始,双手便如飞一般。 手里的刀很稳,脸色很凝重,犹如他织毛衣一般,手很巧。 这是一种祖先传下来的天赋,比如他的祖宗们,砍人就很厉害,而今,小朱也握着刀,同样是刀,一个杀人,一个救人。 某种程度而言,方继藩追求的永远是结果,过程是可以忽略的。 比如他的目标是为国为民,至于中途卖房子,开发新城,改造旧城什么的,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大家只需要知道他是为了民族的开拓而奋斗就可以了。 哪个混账敢提出异议,方继藩不需出手,无数的徒子徒孙便会冲上去,将其撕咬的鲜血淋漓。 而小朱秀才所追求的,却是过程。 他不在乎结果,死了就死了,治病哪里有不死人的?他享受的是,在这个过程之中,开膛破肚,而后割掉一点什么,最后在缝合伤口的乐趣。 羊肠里,新鲜的血液泊泊而流。 其实血液的保质期不太久,好在这手术并不漫长。 方继藩则负责随时给朱厚照递各种器械,有时,他会给朱厚照擦擦汗。 臭麻子汤的效果有些勉强,周正起来了几次,却感觉不到太大的疼痛。 可是……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却让他吓得不轻。 那柳叶刀撕开的创口,还在泊泊的流出鲜血,与此同时,又有血液……在进行补充。 而就在这时,外头传出了声音:“滚开!” 方继藩皱眉,没有人敢在自己的地盘上大喊大叫滚开,在这里,只允许自己一个人喊。 哪个杀千刀的家伙……想死…吗? 外头却有人道:“陛下,蚕室里正在进行手术,请陛下……” 方继藩心里咯噔了一下,他怎么没想到,敢在这里大呼小叫的人就绝不是小人物,只是…… 陛下怎么来了? 难怪……方继藩虎躯一震,倒吸一口凉气。 这滚开,喊得真好。 霸气十足不说,那低沉的声音里,还略带几分沧桑,沧桑之中又饱含了对劳动人民的款款深情,难怪方才,自己竟有几分心折,果然不愧是陛下啊。 弘治皇帝的声音冷冷道:“已经开始了?取衣服和罩子来……” 朱厚照依旧全神贯注。 他手术时,从不受外界的影响。 弘治皇帝很快便已穿着白衣,戴着口罩走了进来。 他眼睛扫视了蚕室一眼。 方继藩已经开始有些怂了。 朱厚照道:“钳子……” 方继藩不知该递钳子,还是该先行礼。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剥光了如鸡蛋一般的周正,眼里似乎要喷出火。 朱厚照低着头,一面撑着创口,一面又催促:“赶紧,钳子。” 方继藩立即给弘治皇帝一个笑容。 弘治皇帝上前,却从灌满酒精的缸里取出一个钳子,递了过去。 朱厚照的视线依旧不动,将钳子接了过来,又继续进行手术。 “盘子……” 方继藩手忙脚乱的端起了盘子,随即,朱厚照啪嗒一下,将一个糜烂的阑尾,直接摔在了盘子上,口里继续道:“针线!” 方继藩要将这东西端走,一时抽不开身。 弘治皇帝却是取了针线,递给朱厚照。 朱厚照终于侧眸,一撇,见身边换了一个人…… 可是…… 朱厚照对此,依旧漠然无视。 他是蚕室里的王者! 弘治皇帝看着那血肉模糊的创口,创口上垫着的一层布,早已被鲜血染红了,周正正在大量的出血,可与此同时,连接了血囊的羊肠,在苏月的控制之下,鲜血徐徐的灌入周正的体内。 苏月显得很激动,此时他浑然忘我。 他是幸运的,不但可以借此检验引血术,一旦成功,那么他的论文就可以得到实证。 最重要的是,能观摩到如此神乎其技的技法,真是三生有幸啊。 朱厚照已开始缝针了。 弘治皇帝则安静地站在一旁,凝神看着。 其实……他是被逼无奈跑来的。 有什么法子呢? 太皇太后讳疾忌医。 不过细细想来,周卿家这么大年纪,确实是够折腾的,倘若当真出了什么事,朱厚照也担待不起。 他有些恼怒朱厚照永远都是擅作主张。 可进了蚕室,见朱厚照认真的模样,便没有再做声了。 朱厚照缝针时,极快,像是从事着某种艺术。 弘治皇帝看的出神,心里则在想,罢了,做都做了,还能怎么样? 心里一声叹息,继续看朱厚照穿针引线。 这家伙平日粗声粗气的,可他……的手,竟是如此之巧。 此时,朱厚照抬头,命令式的口吻道:“纱布。” 恍惚间,朱厚照已经缝合完毕。 弘治皇帝站着方继藩的副手位置上,让方继藩有些施展不开。 倒是弘治皇帝亲自取了纱布,送到了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没有犹豫,先是给伤口上了药,而后开始给伤口包扎。 待一切完毕,他输了口气,忍不住道:“擦擦汗。” 弘治皇帝:“……” ………… 一场手术,干脆利落。 至于是生是死,就不是朱厚照的事了。 他像是一下子松懈下来,紧绷的神经,变得轻松。 方继藩此时道:“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则是忧心忡忡的看着周正的状况,问道:“不会有事吧?” 朱厚照便道:“儿臣有五成的把握。” “错了。”方继藩忙道:“是八成,八成!” 这一次,弘治皇帝选择了相信朱厚照。 他皱起眉道:“可以出去了?” 朱厚照才想起了什么,顿时瞪大了眼睛,惊讶道:“呀,父皇怎么来了?” 弘治皇帝恨不得在这蚕室里狠狠的咆哮,朕为何会来,这不是该问你? 好在……他涵养功夫了得。 朱厚照便忙道:“父皇,这不怪儿臣,是张永说……今日乃是吉日,他说他会相术,鄞州候,不像是短寿之人,儿臣听了他的话……” ………… 张永在外头,一脸的担心,陛下进去了,他不敢拦,也不知里头会发生什么,太子殿下,又要挨揍了吧。 他鬼鬼祟祟的样子,却又急的如热锅蚂蚁。 全然不知,危险正在临近。 此时,门开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率先出来,接着,他撤下了口罩和外衣,呼出了一口气。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老老实实亦步亦趋的跟在弘治皇帝的身后,也纷纷摘下口罩。 朱厚照的大衣里,还染了血,将衣服一脱,随手丢给了一旁的医学生。 张永见了陛下,大气不敢出,退到一边。 可他是想做透明人,却不可得。 只听弘治皇帝道:“哪一个是张永?” 朱厚照便手指着张永:“父皇,就是他。” 张永一脸发懵…… 这……这啥意思? 见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自己一眼。 方继藩也朝自己看来,似笑非笑。 朱厚照则是一副已经划清了界限,且嫉恶如仇的模样。 张永……吓尿了。 啥……啥意思…… 弘治皇帝什么都没有说,回头道:“鄞州候,何时可能醒来?” 朱厚照拨浪鼓似的摇头:“不知道。” 弘治皇帝:“……” 一行人至一旁的小厅。 早有人奉茶上来。 可弘治皇帝方才见识了手术,实在一点胃口都没有,看着什么,都觉得胃液在体内翻滚,便摆摆手,他呼出了口气,瞪了朱厚照一眼:“你可知道,你的曾祖母差点要急疯了?不该管的闲事,不要管!” 朱厚照顿时理直气壮的道:“父皇,什么叫多管闲事,难道看到一个病人快死了,儿臣可以见死不救吗?” 弘治皇帝:“……” 他深吸了一口气。 道理归道理,可太子是一点都不懂人情世故啊。 弘治皇帝今日居然出奇的没有责怪他。 或许每一个人的内心里,都有一个善良且随心所欲的自己,见到了一个孩子要摔倒,会下意识的想要将他搀扶住。只是人等渐渐的成熟,渐渐的沉稳,渐渐的世故,虽是内心深处有这样的想法,却不免会去瞻前顾后,会去想,孩子还未摔倒,我若是搀扶了,会不会反而引起别人的责难,又或者,有人认为你,别有其他的企图。 于是乎,世故的人,心安理得的看到身边各种糟糕的事发生,哪怕他的初心并非如此。 或许,等年纪越长了,反而会为此而沾沾自喜,认为自己稳健了,更加懂得趋利避害了。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鄞州候如此老迈,身子怎么承受的住?” 朱厚照一听,顿时眉飞色舞:“这便是这个手术最厉害之处,啊……这个,我也不懂,老方,你来说。” 方继藩只好道:“医学院的院正苏月,前些日子发表了一篇论文,叫做血液论,陛下,人身体中的血液,与人的生死,息息相关。譬如鄞州候,他身体孱弱,若是贸然手术,就容易大量的失血,而一旦失血过多,便容易导致休克,甚至是死亡。这也是这个手术,最难的地方。” 弘治皇帝听着,却是更加忧心忡忡了,既如此,那么你们还给他做手术:“你继续说下去。” 正文 第一千零七章:恐怖如斯 弘治皇帝从前,只是知道,这西山医学,神乎其技。 却并不知道,这所谓的神乎其技,到底神在哪里。 其实,这是理所当然的,比如那些吃货们,只觉得好吃,十之八九,也不会知道这好吃的东西,是如何烹饪。 弘治皇帝显然开始对此,有了兴趣。 尤其是在亲自看了朱厚照手术时,他顿时觉得很是不可思议。 于是,他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则笑道:“陛下,且稍等,臣寻那一篇论文,给陛下看看。” 说着,让人去取了那一期的期刊。 摆在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看到上头硕大的四十七期字眼,却不禁一愣。 “朕看过这份期刊。”他一面说着,一面拿起了期刊。 求索期刊,弘治皇帝偶尔会看,之所以看,倒不是说喜欢,事实上,里头绝大多数东西,都好像隔着一层纱布一样,看的很是费劲。 可毕竟,这期刊影响力大,作为天子,怎能不看看? 他下意识的,翻到了苏月的论文。 不,准确来说,是方继藩的这篇论文。 因为这篇论文,方继藩的大名,在第一位,而苏月,则很不起眼的落在后头。 弘治皇帝心里想,还说不是你方继藩写的论文,又想骗朕! 接着,他细细读下去。 其实……内容他大抵的看过,无非是说,人体的血液,是不同的,里头,用大量的文字,都试图用理论,来证实这一点…… 弘治皇帝记得,当时自己看过这篇论文之后,并没有当一回事。 这些人,天天瞎琢磨这个,有用吗? 这不是吃饱了撑着? 朕的血型,和别人不同,这有什么关系? 只是现在……弘治皇帝细细看过之后,还是没有看出个所以然来。 “朕还是不明白。” “陛下,人若是受了伤,势必会大量的失血,而大量失血,就会死。于是,就有人突发奇想,既然人会失血,为何不及时给他补血,如此一来,便可将人救活呢?”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对呀,朕怎么没有想到。” “…………” 朱厚照一脸看白痴一样的看着自己的父皇。 他不胜唏嘘。 小时候的自己,看着自己的父亲,何其的高大,何其的伟岸,何其的了不起,总觉得,父亲便如一座大山,是极了不起的人,天下人没有人可以及得上他。 只有到了越来越大,方才知道,原来……嗯……不能说,说了会被吊起来。 方继藩微笑道:“这个想法,想来自古以来,就有名医实践过,可最终,再没有人去尝试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这篇论文,每一个人的血型不同,若是错用了其他人的血液,非但不能救人,反而是在杀人。可是苏月,却寻到了问题的根本,这使得以血补血,成为了可能。鄞州侯的血,乃是乙型,想要输血,便需找到和他同样血型的人进行输血,就可以了。这也是为何,鄞州侯如此虚弱,太子殿下敢于做这个手术的原因,只要有充足的同型号血液,通过针管和羊肠,将血液源源不断的输入至鄞州侯的体内,那么鄞州侯体内,就绝不会缺血,手术的本质,虽是开膛破肚,可最大的困难却有两处,一个是细虫感染,一个便是缺血,细虫论诞生之后,医学院对于细虫的认识更加深刻,因而,在消毒以及后期的养护这一块,已有了长足的进步,而这一篇论文,却是解决了当下医学院手术的第二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便是血液的补充。” 弘治皇帝这一次,算是彻底的明白了。 论文虽看不懂,可这论文真正的用处,却是使输血成为了可能。 弘治皇帝眉一皱:“这岂不是说,若是在沙场之上,有将士受伤,大量失血,可以通过补血,进行营救?” “不错。”方继藩道:“可以用的地方,多了。不但治疗病人可以用,沙场上可以将将士们的死亡,降至最低,使将士们人人敢战。且还可在此基础上,继续研究,使西山医学继续进步下去。” 弘治皇帝心里颇为震撼,他低头,看着这短短的一篇论文。 就一篇论文,未来可以拯救成千上万人? 那么……整个期刊,这数十篇论文呢? 还有,这么多期的期刊,又有多少篇的论文。 太可怕了啊。 当然,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这厮,是不是夸大了其中的作用。 他若有所思着,却依旧……还沉浸在这可怕的可能中。 再深里想,假若,这没有打折扣的话,那么……期刊的分量,将会有多重啊,甚至……远超自己的想象。 甚至……朝廷无数的所谓德政,和这期刊一比,都可能是小巫见大巫。 因为这一期期,一刊刊,数之不尽的奇谈怪论,都可能……带来巨大的利益。 弘治皇帝皱着眉,他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 因为方继藩方才的奏报,实在太直观了,直观到弘治皇帝心里惊起了惊涛骇浪。 弘治皇帝拉下脸来:“现在,且不管这所谓的论文!”顿了顿:“鄞州侯,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你们二人给折腾死,若是折腾死了,朕如何向太皇太后交代?若如此,朕绝不轻饶你们,罚你们去大漠里牧羊!” 方继藩脸色一变,陛下啊,我为陛下立过功,陛下你不能提起裤头就不认人啊。 朱厚照却是眼前一亮,就恨不得立即回去将鄞州侯锤死拉倒,立即去大漠了。 弘治皇帝心里却想,倘若鄞州侯当真能醒来,那么……自是证明,这一片论文有效,鄞州侯的失血,尚可以营救,那么其他人自是不在话下,而再深里想,一篇论文便如此,这求索期刊,上头所书的‘科学’之道,就更加恐怖如斯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在于鄞州侯:“你们好生照料,出了差错,朕不饶你们,太皇太后还在宫中,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朕且回去,有消息,立即奏报。” 说着,起身,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捡起了案牍上的期刊,一卷,握在手里,方才踱步,走了。 萧敬忙是追了上去。 方继藩则是侧目,看着一脸杀机的朱厚照,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拉住朱厚照道:“殿下,万万不可,我们是大夫,再者……鄞州侯他是我们的亲人哪……” 朱厚照一撇嘴:“本宫是这样的人?少拿你小人之心,度本宫君子之腹。” 也一撇嘴:“有消息赶紧告诉本宫,本宫去工地里看看。” 方继藩才松了口气,他太了解朱厚照了,这厮……就是一只恨不得飞出囚笼的鸟儿,若换做从前,鄞州侯想不死也难,不过还好,在这里,太子殿下已有了太多的羁绊,比如他的医学院,比如他的铁路,比如……他的旧城改造大计,还有他那无数尚没有卖出去的土地。 想来……这些足够让太子殿下冷静下来,乖乖留在京里了。 不过…… 陛下似乎对于科学,很有兴趣啊。 方继藩内心深处,倒是生出了几分期待。 莫非……咱们大明弘治天子,要成历史上的彼得大帝了不成? …… 定兴县。 秋收已经开始。 定兴县里,招募的上百税吏,已经开始行动起来。 事实上,单单这些税吏还不够,整个定兴县上下,在当下,上至欧阳志,下至六房的书吏,现在都成了暂时的税吏。 收税,乃是头等大事,马上,去岁的所有钱粮,就要进行统计了。 这些钱粮,一部分将留在县里,用来还西山钱庄的贷款,一部分,则留来,做县里明年的开支。当然,其中的六成,是需押解入京的。 其他的县,收缴钱粮几乎没有衙门太多的事,毕竟,除了县里进行摊派,几乎都是由士绅们代劳,所谓皇权不下县,其实就是如此。 可在定兴县,原有的结构,已经被彻底的打破,数不清的流民,涌入了这里,在这里,也已兴建了无数的作坊,这些作坊,统统和新城对接,现在有了铁路,几乎也直通了旧城。 数不清的商贾,开始看到了商机,他们蜂拥而入,大量的土地,开始被收购,开作坊的,建立货栈的…… 这些商税已经开征。 不只商税,士绅们的税赋,也是大头,这些士绅们,趁着卖地,和农作物的价格暴增而谋取了巨大的好处。 许多人意识到,原来官府开的这条路,就是个聚宝盆,现在士绅们几乎人人成了陆路巡检司的一员,严厉打击其他县的人用此道路,自己花钱修的路,凭什么给你用。 如今,官府又上了门,交税了。 咬咬牙,还能怎么样,交吧,大家还等着,道路继续修建呢,甚至听说,若是还不上贷款,钱庄就会把道路收回,到时,亏得是谁? 士绅们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可惜,虽是谋取了大量的利益,可一旦要割肉,还是难受的很,和税吏们进行各种斗争,可大致上,在这个过程中,却还算平缓,倒没有引发太多的事端。 ………… 还有。 正文 第一千零八章:大功 想让人一下子明白事理,其实说穿了,无非是能让人得利。 士绅们得了利,现在要割肉,哪怕再疼,至少还不至于和你掀桌子翻脸。 何况,近来在这定兴县,开始出现了许多游手好闲之人,这些豢养起来的人,耳目灵通。 谁家藏着什么,或是什么买卖没有交税,第二日就摆在了欧阳志的案头上。 当然,欧阳志是县令,是个有作为的官员,他断然不会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人为伍的。 对于某些不上道的人,欧阳志往往是让人请他来县衙里谈一谈,大家坐在一起,其乐融融的喝一盏茶,而后,将东西丢出来,自己看吧,你这逃税,也太狠了吧。 对方立即傻眼,也不再说什么,乖乖的缴纳税赋,此后,各自相安。 为了追税,产生了许多的问题,当然,有问题不可怕,只要制定方法,去解决就可以了。 税赋计算,是个极麻烦的事。 因为一丁点都不容马虎。 尤其是定兴县的税,是实打实的,绝不是靠摊派这等粗糙的手段,因而,每一分税,都要算个清清楚楚,不容有半分差错。 为此,甚至欧阳志调用了几个西山算学院的人来。 他们开始制定出了几个公式,同时去改进账目的算法。 欧阳志已经连续许多日子,不曾睡过好觉了。 无数的银子,开始入库。 因为实施一条鞭法,因而直接去掉了粮税和实物税。这实物税历来都是如此征收,现在直接统统为银钱税,倒也轻松简便了许多。 夜深。 外头伸手不见五指。 欧阳志一脸疲惫,眼睛已是熬红了。 他还在反复的翻阅着各种的簿子。 从户房的黄册来看,这一年多以来,定兴县新增的户口有七万八千余,这是极可怕的数目,近八万户,就是二十多万人口啊。 而新增的作坊,大小有一百三十七家。 商贾增加了九百余人,因而,新增的店铺,有六百多家。 不只如此,定兴县为了解决住宅的问题,西山建业位于城北的几处工地已经动工,房价不贵,比之京师新城的房价,不过一成而已,可即便一成,利润也是可观。 除此之外,定兴县的农业……竟是……增长了! 这才是令欧阳志最为欣慰的事…… 原因竟是,道路修通,因为新城对于粮食的需求巨大,其他地方,道路不通,运输成本极大,定兴县反而成了新城粮食的主要供应地,粮价攀高之后,虽然大量的土地,成为了作坊和住宅,可因为价格高,许多人种粮也积极起来,但凡能换来钱的东西,就不怕没人积极的。 在新作物出现,许多士绅因为粮价在本地暴跌,因而没有动力去种植粮食的情况之下,定兴县的粮产量……居然一路攀升。 哪怕是一片小荒地,以往都没有种植价值,现在,也被开辟成了菜园子,人们无所不用其极的利用着每一寸土地,且因为和新城对接,屯田所许多增加粮食产量的方法,也在此得到了大量的推广和应用。 要知道,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愿意接受屯田所的培植法的。 比如,购置屯田所更好的粮种,能让收成增加一成。 这粮食不要钱吗?为何要买?且只增加一成,何必废这个功夫。 还有屯田所的精细耕作的施肥方法,似乎也能提高产量,可又如何呢,太麻烦了。 可在定兴县,不怕麻烦,增产就意味着,多余的粮食收割之后,可以立即换成银子,大量的粮商,在那排队等着要呢,谁会和银子过不去? 看了一夜,成绩斐然。 欧阳志圈出了一些数据,这些数据是有疑义的,到时候,还得让下头的差役再去核实一下,看看是不是算错了,又或者是差役们在统计时,产生了什么疏忽。 而此时,天光才亮了一些。 他抬起了眸子,迎接了新一日的曙光,打了个哈欠,和衣,等一个书吏,书吏见了县尊又熬了一宿,忍不住道:“使君这是何苦,有什么事,不能白日处置?”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敲了敲案牍,不置可否:“待会儿你收拾一下,将这圈定的地方,交代下头去办,本官去小憩两个时辰。” 他永远都是一副淡然的态度,令人生畏。 书吏苦笑:“是。” 说着上前,收捡案牍上散乱的公文。 对于这位县尊,他的极佩服的,不说别的,人家凡事都躬亲,什么事都别想瞒住他,县里大大小小的事,别看他不说,可一旦要用时,他立即能脱口而出,比知情人还了解。 这使得县里上下,没有人敢敷衍他。 且别看他平时虽板着脸,可对下头的属吏,还算是宽厚。 这样的人,你哪怕觉得他多事,觉得他啰嗦,觉得他总是支使着你做事,可你心里,却是服气的,对他一点脾气都没有。 “使君,听说,刘县丞,又在背后说怪话了。” 刘县丞是县里的佐官,他和主簿、典吏几个,按理来说,都是欧阳志的副手。 可一听说欧阳志要在此推行新法,他们就个个不是头昏,就是脑热了,什么事都不肯做,怕这县尊拖累自己。 偶尔,欧阳志索性,也就将他们一脚踢开,什么事都自己干。 可这下好了,新政似乎效果还不错,几个佐官似乎有意在县里想有所作为了,却发现,他们已经被闲置,欧阳志也不安排他们具体的差遣,刘县丞几人有点傻眼,一下子,成了县里吃干饭的。 他们自然少不得,要发几句牢骚。 “噢。”欧阳志对此,没有什么表示。 “他们说,这新政肯定要栽跟头,到时候,大家都跟着使君倒霉。”书吏显得不忿。 欧阳志沉默。 书吏以为县尊生气了。 欧阳志却平淡的道:“做好自己。” “是,是。” 欧阳志正要回到廨舍,却在此时,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使君,使君,折算出来了,折算出来了。” 来的,乃是户房司吏张文禀,张文禀眉飞色舞:“户房已粗略的折算出了今年的税赋,您看看。” 欧阳志接过公文,打开一看,顿时……大为吃惊…… 居然……是这个数目。 虽然他对于岁入颇有信心,可是……这个数目,也太过可怕了。 欧阳志皱眉:“核算过吗?” “核算了几次,都是缴了入库的税银,不敢说不差分毫,可至少,八九不离十,现在,库房那里,还在重新清点。” 欧阳志顿时打起了精神,布满血丝的眼里,仿佛放着光,短暂的沉默之后:“先不要透露出去,得再清点一遍,清点之后,本官立即上奏,给大家报功!” 这户房司吏张文禀眉开眼笑,他历来知道,这县里谁有功劳,使君心如明镜,自己忙前忙后了这么多日子,且这一次,所征收的税赋,数额竟如此之大,完全超出了想象,若这是一桩大功劳,这功劳簿子里,自己也有一份。 他连连点头:“是,是,学生这便去,使君放心,但请放心便是。” 欧阳志却是呆住了,良久,他才长叹了口气:“真是不易啊,不易啊……” ………… 第四章送到,太累了,睡觉去。 正文 第一千零九章:聚宝盆 定兴县的库房直接封锁了起来,开始进行新的清点。 这上上下下的书吏和税吏,也都眼里放着光,不断的点验着。 无数的数字,看着眼花缭乱,可这一个个疲倦的人,却是陷入了莫名的亢奋之中。 算学的几个生员,则不断的计算着公式。 简单的计算,可以进行加加减减,可是随着算学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多的计算开始在算学院里流行起来。 且算学这门科目,一开始其实在西山书院里算是冷门,毕竟读书人都不太愿意去做账房的事,可随着工程学和物理学的发展,人们发现,若是不精通算学,这两门学科到了深处,根本就无法继续深入。 随着一些论文开始发表,各种猜想居然被数字证明出来,人们才诧异的察觉到,原来算学的应用,竟然是如此的广泛。 这才使不少的生员,开始努力的研究算学。 这几个抽调来的算学生员被抽调来此,心里是略有不满的,此时,却是无可奈何起来,大师伯有命,谁敢不从,若是师公知道,依着师公的性子,还把将你活活抽死。 西山书院最是尊师贵道,这和师公脾气暴躁也不无关系,惹不起,惹不起。 ………… 仁寿宫里。 张皇后则安慰着太皇太后。 听说手术成功了大半部分,太皇太后却有点不太明白,什么叫大半部分,一问,方知原来是该切的都切了,人还没死,至于到底能不能醒来……嗯……看命。 据说为了保证鄞州侯还活着,居然调制了什么糖水,拿针扎进他的脉搏里给他‘吃’。 这种种不可思议的事,反而令太皇太后懵了。 这一下子,真的不完整了。 好在割下来的东西还留着,到时自可随着人一道下葬,或许……这对于太皇太后,是少许的安慰。 张皇后也不知该劝什么,事情毕竟没有发生在自己的兄弟身上啊。 可是…… 张皇后一想到兄弟二字,就想到了张家兄弟。 他们……还活着吗? 若是没有活着,只怕比鄞州侯还要惨的多,客死异乡,葬身鱼腹。 张皇后心里只是感慨。 这两个傻兄弟啊。 好好的日子,他们不过,却非要……自己找死。 “祖母勿忧,鄞州侯吉人自有天相,想来,一定能转危为安的。” 太皇太后只是叹息:“但愿如此吧,哀家老了啊,早就到了知天命的年纪,人有生老病死,哀家能说什么,只是……不能寿终正寝,这……” 她接着,摇头,眼泪婆娑。 张皇后心里唏嘘,却又不禁想,自家兄弟,难道……注定了要横死了? ……………… 汪洋上,漂浮着数十艘巨大的舰船,舰船已经抛锚,同时在远处的海岸线上,一个营地已经扎了起来。 数十艘舰船,为首的乃是‘小朱秀才是坏人号’。 在舆图和罗盘的带领之下,这支自黄金洲东岸出发的舰队,绕过了黄金洲最南的土地,一路北上。 终于,他们抵达了金山的位置。 这里……标注了是金山,可实际上,地貌却和东岸所见的,没有什么两样。 金子呢? 我们的金子呢? 寿宁侯和建昌伯二人,几乎要抱头痛哭。 在他们的想象中,这里理应地上随便捡起一块石头,都是金子,这里的沙滩,高满是金沙。 他们为了踏足这里,足足辛苦了七年。 七年啊,人生有几个七年。 眼前,这丰腴的土地上,却没有看到任何闪亮的东西。 当地的土人,爆发了一场瘟疫。 说也奇怪,张鹤龄他们,并没有遭受感染。 他亲自请了许多土人来,用手比划着,似乎探寻金子的真相,而土人们却是一脸懵逼,然后扯着他的大袖摆子,笑了,他们手舞足蹈,似乎对于这溢料,垂涎三尺。 张鹤龄直接让他们滚蛋,这些头上插着鸟毛,面上涂了油彩的家伙,简直是在伤口上撒盐,看着就令人讨厌。 在附近搜寻了良久,依旧没有丝毫的音讯,两兄弟恨不得将手上的舆图撕个粉碎。 上当了! ……………… 在一个多月的盘桓之后,船队留下了一批人员以及补给品,令他们在此,设立一个口岸,等待后续源源不断探索的船队,这几乎是船队的规矩,老船和旧船留下,一批人留守,这数百人,犹如播下的种子,他们将建立起一个小型的堡垒,甚至,会搭建起一些船坞的设施,等到主力的船队返航,向朝廷禀告,后续的船队,自会抵达这里。 船队上,有不少人想要留下来,倒不是因为,他们并不思念故乡,只是连年的航行,实在过于艰苦了,无数人已经疲惫不堪,看着那远隔万里之外的大洋彼岸,许多人,已经绝望,与其如此,这里土地丰腴,风调雨顺,不妨先留下来吧。 张家兄弟怒气冲冲的开始杨帆,他们接下来,将顺着舆图,尝试着向大洋的深处探索。 兄弟二人,像泄气的皮球。 张鹤龄握着拳,朝着天空怒吼:“狗娘养的方继藩,我和你没完!” “哥,我觉得这舆图,冤有头债有主,该找郑三宝!”张延龄可怜巴巴的道。 张鹤龄恨不得给张延龄一个耳光:“你懂个什么,狗一样的东西!郑三宝能赔钱吗?方继藩有钱,他能赔!” 张延龄一脸佩服的看着自己的兄长,深以为然的点点头,自己的兄长,真是睿智啊。 可是…… 张延龄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他不赔呢?” 张鹤龄沉默了,在尴尬的沉默之后。 张鹤龄突然脱下了自己的鞋,举起鞋来,便朝张延龄的脑袋狂拍:“就你话多,就你话多,就你话多……” 张延龄双目含着委屈的泪,呜嗷一声,双手抱头:“哥……” 却在此时,一艘快舰,却是自南朝北而来。 有人警惕的举起了望远镜:“是‘老方你吃了吗’号!” “呼……” ‘老方你吃了吗’号本是船队中的一员,在行进的过程中,因为有两艘舰船多出损毁,因此,便与破损的船只直接靠岸,这七百多人,数艘舰船的任务就是尽力修葺船只,在当地扎建营地,等待后续船队的救援。 可哪里想到,这‘老方你吃了吗’号居然脱离了破损的舰船,一路北上,寻觅到了大部队。 怎么……出了什么事? 立即有一艘哨船靠前,与‘老方你吃了吗’号接驳,随后,船上打起了旗语,该船的船长企图登上‘小朱秀才是坏人号’。 就在张家兄弟一个怒气冲冲,另一个低声饮泣,可怜巴巴的给兄长船上了鞋,帮兄长因为摔鞋时用力过猛,磕碰了伤痕的手涂抹伤药的张延龄。 张延龄道:“哥,手还疼不疼?” 张鹤龄道:“不疼。” “噢。”张延龄道:“哥,我脑袋疼。” ………… “报!”旗官快速而来:“‘老方你吃了吗’船长姜言千户官求见,有要事禀告。” “叫他滚上船来。” ………… 姜言用乘小船上了小朱秀才是坏人号,而后匆匆登上了旗舰,他面上赤红,显得很是激动。 “卑下见过侯爷、伯爷。” “你怎么追上来了,出了什么事?” “禀告侯爷,有重要的发现,卑下人等,靠岸歇息,在黄金洲南端,也就是舆图上东874、西326位置,发现当地的土人,有大量的银饰。” 银饰…… 张鹤龄眯着眼:“你继续说下去。” “该地的土人,多用银饰,甚至……连许多锅碗,都含有大量的银,卑下等人觉得异常,立即打探,发现……在该地,竟有连绵的银矿,这……还只是冰山一角,银矿的品质,极高,当地的土人,采矿熔炼,已历经了千年,在他们那里,银饰一钱不值……侯爷……那儿……就等于是,连绵的银山哪……到处都是银子,是银子……” 张鹤龄身躯一震,他眯着眼,和自己兄弟对视一眼。 张延龄滚动了喉结,张了张嘴:“离此地,多远。” “上千里,就是卑下人等,靠岸修整的附近,卑下见情况紧急,留守了几艘破损舰船在那里待命,继续勘探,一路北上,就是为了来禀告这个消息……” 银子………是大明的货币。 正因为如此,所以大明缺银。 倘若哪里有巨大的银矿,这银子直接一船船运到大明,这几乎就等同于是,将一船船可以兑换的货币,送上了岸。 张延龄身躯一震,眼里放出光芒:“传令,除必要留守人员之外,船队,立即返航,咱们……去银山,去银山。” 他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因为……可能……他要发财了,要发大财了。 连绵不绝的银山,品质还极高,这……不可想象啊。 浩浩荡荡的舰船,很快便开始向南航行,承载着对于财富和新世界的渴望,此时此刻,舰船上的所有人,都是欢欣鼓舞! …………………… 快过年了,累死了,事多,更新会保证的。男人的…… 正文 第一千一十章:鄞州侯入宫 方继藩对于蚕室中的周正尤为上心。 这鄞州侯,简直就成了求索期刊的希望所在。 在这个时代,一份期刊,想要越来越有印象,是离不开朝廷支持的。 那程朱理学,还有那八股文,为何会成为全天下读书人必读的书籍? 又为何人人都自称自己是程朱的学生? 是因为朱夫子英俊吗? 关于这一点,方继藩不客气的说,自己比这位几百年前的古人,要英俊许多。 是因为他道德高尚? 而关于这一点,方继藩依旧可以极不客气的说,论起道德,自己或许可以高过程夫子一个档次。 程朱理学当真无懈可击? 其实在当时,出现了许多学派,理学不过是其中一种罢了。 而之所以人家的学问被发扬光大,无非就是受到了统治者的青睐罢了。 由此可见,当程朱被定为必考的教科题材时,独尊理学的风潮,已经是不可避免了。 这一次,方继藩使上了十足的耐心,成日待在蚕室里,看着这位躺在手术台上的鄞州侯。 皮囊里,葡萄糖顺着羊肠徐徐的点滴进入周正的血管,周正的伤口愈合的还不错,呼吸开始均匀了,气色也好了许多。 偶尔,他已能醒来。 可醒来还不够。 他一脸虚弱和疲惫,想说什么,蠕蠕嘴,过了一会,又昏睡过去。 朱厚照偶尔也来,过来看周正一眼,而后又和方继藩出了蚕室。 朱厚照对于这位老舅公的生死,显得冷漠。 这想来和他生长环境有关,反正一年也见不着几次,平时也很疏远,总不能因为一个八竿子的亲戚,就非要因为他重病,便死乞白赖的滔滔大哭,说实话,太虚伪。 “身子比从前好了不少,脉搏的气息也正常,一日能起两次,持续两个时辰上下……” 朱厚照端着护理周正的医学生所记录下来的病历本,低头看着,不断的点头:“还不错,老方,我看他算是能活了,太皇太后方才还派了宦官来探问呢,被本宫赶走了。” 方继藩听了朱厚照的话,心情很好,笑吟吟的道:“等鄞州侯能下地了,咱们就可以入宫报喜了。” 朱厚照对此,显得没有太大的兴致:“父皇小气得很,天大的功劳,也不舍得给几个钱,本宫还欠了一屁股债呢。” 朱厚照显得闷闷不乐,叹气道:“这旧城的房子得赶紧着卖啊,再不卖,本宫就真的要逃亡大漠了。” 方继藩自然明白朱厚照的心情,连连点头:“殿下放心,很快就好了。” 正说着,蚕室里突然传来哐当的声音。 朱厚照和方继藩面面相觑。 于是,一起冲进了蚕室里。 却见着蚕室里,一个医学生无言的看着地上的脚手架,脚手架已经摔翻了,而在脚手架边,巍巍颤颤的……正站着周正。 医学生的手上,还端着一个碗。 显然,方才想要适当的给周正喂一碗稀粥,可是……这粥一喂完,这位老爷子突然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便要爬起来,医学生自然要让他继续修养,偏偏老爷子很倔强,竟是不听劝阻,爬了起来,还将这悬挂葡萄糖的脚手架给打翻了。 一见到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进来。 周正脸就红了。 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啊。 他现在脑海里,还残存着自己被人绑着来的记忆,而后就是将自己剥光,绑在了这里,他甚至还记得有一柄刀子在自己眼前晃啊晃。 现在……他更想起了朱厚照。 太子殿下……实在太欺负人了。 他眼里含着泪,自从自己的姐姐做了皇后,此后成了太后,又成了太皇太后,还没有人敢这样对待过自己,剥光了衣服,被人围观,以后还有脸做人吗,不如死了干净。 周正虽还没完全好,但气呼呼的道:“方继藩,你这狗贼!” 方继藩:“……” 咦?跟我有什么关系? 方继藩很费解。 周正瞪着方继藩,握着拳头道:“你辱我太甚。” 方继藩忙道:“且慢,侯爷,有话好好说,天地良心,咱们不能睁眼说瞎话啊,这绑你的是太子殿下,剥你衣服的,也是太子殿下,给你切腰子的,还是太子殿下……与我何干?你老糊涂了吧?” 朱厚照脸微微一红,咳嗽,想要振振有词的说点什么。 可周正却是龇牙咧嘴,此刻,他竟显得中气十足,老脸一红:“你少来狡辩,就是你,哪怕是太子殿下动的手,那也是你主使的,老夫……老夫就找你!” 方继藩:“……” 这是专坑他了? 是不是因为最近的形象太好了,以至于有人开始认为他是那个更好捏的软柿子? 再者,好像是太子和他救了这老家伙的命吧。 方继藩正待要发作。 哼,不发作,就不该叫方继藩了。 却突然,周正一声哀嚎:“什么,你还割了老夫的东西,天哪……老夫生来完整,临到死了,却不完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天哪……”。 他老泪顿时纵横,手术的过程,他记忆不太深刻,当时迷迷糊糊的,现在知道自己身体里少了点儿什么,一时悲从心起,顿时恨不得去死。 “好好好,老夫……老夫……”他扬起手,想动手。 可很快,这个念头,他放弃了。 哪怕是一个后辈,方继藩这三个字,还是有足够的威慑力的,于是,他便放下手,怒气冲冲的道:“老夫,不和你动手动脚,老夫也不和你讲道理,老夫……老夫要入宫,要入宫……” 他脚步快的出奇,似乎觉得这蚕室里,乃是龙潭虎穴,生怕方继藩恼了,依着这个人渣的脾气,说不定按着自己在地上捶一顿,于是,拂袖便走。 ………… “……” 方继藩看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 有点发懵。 他眨了眨眼,不禁扯了扯朱厚照,一脸无辜的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们不是救人了吗?还是殿下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朱厚照背着手,抬头看天,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你知道本宫为何总是做什么,都不顺人心意了吧,你看看这些老东西,一个个固执,不讲道理,就会抱着可笑的道理在那里倚老卖老,还要本宫事事都听他们的,要处处言行举止都符合他们的心意,本宫宁愿在他们眼里做一辈子的‘孩子’,也绝不和父皇一样,处处讨好他们。” 方继藩一脸无言之状。 好吧,他此时很能理解朱厚照的感受。 “要不要追回来,我有点无法忍受这个老东西了。” 朱厚照倒是显得淡然,云淡风轻的摇摇头道:“他就算了,等他孙子回来,打他孙子。” 周腊…… 方继藩眼睛一亮,竟是有点儿……跃跃欲试起来。 …………… 坐在马车里的周正,觉得自己受了满腹的委屈,下腹部,还隐隐有些疼,天知道自己少了点什么。 他脑子里的记忆,涌入了无数的屈辱。 自己……可是一个要行将就木的人啊,可结果呢……临到这个年龄,却受这委屈。 他坐在沙发里,随着马车的颠簸,愈发觉得下腹部隐隐作痛起来。 现在这些年轻人,真的越发放肆和胆大了。 在周正的悲痛心情中,一个多时辰之后,马车终于抵达了大明宫。 他命人前去宫中禀报,一会儿工夫,就有宦官惊喜的过来,见周正竟已下了马车,伫立在那里…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看着眼前的周正,这宦官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真的是鄞州侯吗?竟是如此的……龙精虎猛! 他忙上前行了个礼,欢喜道:“奴婢见过鄞州侯,娘娘得知您老人家来了,高兴的不得了,说是请您立即坐车马入宫。” 车马……入宫…… 周正想不到自己竟获此殊荣。 他如此……心里就有了底气,于是又上了马车,马车疾驰入宫,直接赶到了仁寿宫外。 而太皇太后,则早早的带着无数的宫娥和女官们,在这里远远等待了。 莫名其妙的,自己的兄弟要入宫,这令周氏一脸狐疑。 可等到周正从马车上下来。 看着他竟不需人搀扶,虽显得有些虚弱,可精神居然还算不错。 毕竟……这是一个不算大的手术,手术很顺利,而且手术中输血,保证了他的血液流畅,术后的输液,也给予了他充足的营养。 躺在了病榻在连续十几日,十几日的修养,当时的周正,只觉得自己胃空的厉害,全身疲乏无力,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 可慢慢的喝了一碗粥,一下子,整个人便精神了,他下了车,见到了自己的亲姐姐……仿佛隔世一般,顿时,老泪纵横:“娘娘……娘娘……” 他居然屈身拜下,随即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童般,垂泪道:“娘娘啊……臣受委屈了,臣受委屈了啊……这日子,真的没法儿过了!” 太皇太后却依旧还是一脸震惊,竟是瞠目结舌,久久说不出话来。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救命之恩 看着这活蹦乱跳的鄞州侯周正,这撕心裂肺,且还中气十足的模样。 这才十几日。 若是记得没错的话,就在不久之前,周正还病得下不了榻,气若游丝。 家里的寿材都已经准备好了,只等着他归天,一家子人,披麻戴孝。 可现在……虽是面色憔悴,可哪里有半分……病容。 “你……你好了?” “臣不好。”周正不忿道:“娘娘,娘娘是不知道啊,臣被绑了,而后,便是五花大绑,还脱了衣衫,脱了衣衫啊……” 周正哀嚎,像是失了贞洁的妇人。 “哀家是说,你……身子好了,还疼吗?”太皇太后巍巍颤颤,上前搀扶住周正。 周正:“……” 太皇太后眼里却是掠过了大喜,她情不自禁的泪水涟涟起来:“上天……有好生之德啊。列祖列宗保佑……你……竟是痊愈了。” 周正心头一震。 许多的记忆,一下子涌入了脑海。 躺在病榻上,无一日不是饱受屈辱,这使他脑海里,只记得太子和方继藩那一对狗东西对自己的羞辱和迫害,人年纪大了,此前的记忆……不甚清楚,可现在……他猛地想起来了。 想到十几日之前,一家人哭哭啼啼的在自己的塌下,自己绝望的交代着后事,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孙子周腊,还在海外,不知何时回来,临走之时,也不能看自己一眼,他的心……便如刀割一般。 想到他一再嘱咐,自己预备好的那一副寿材,乃是金丝楠木打造,就用那一副棺材入殓。 周正还记得,自己已有持续一个多月的腹痛,而后,高烧不退,再此后,整个人几乎已是气若游丝。 那躺在病榻前的一个月,是吃着各种的偏方,带着希望,又满是绝望的度过。 他深吸了口气,眼泪突然没了,满肚子的哀伤,也一下成空,竟是哭笑不得。 “就是下腹,还有一些隐隐作痛,娘娘,其他的……倒没什么问题,伤口愈合的好似差不多了,其他的……还好。”周正突然一弹自己的脑门:“娘娘啊,臣糊涂,臣糊涂啊……” 太皇太后已是喜极而泣,一把将他搀扶起来:“那还哭什么丧,你也知道你糊涂,你这讳疾忌医的东西……” “我……我……”周正想了想:“可是他们把臣的东西给割……割了啊……身子……不完整了。” ……………… 萧敬匆匆至奉天殿。 弘治皇帝端坐,看着一份份奏疏。 弘治皇帝低着头,心里仿佛有心事。偶尔,他又捡起一旁的期刊来看看。 这求索期刊,倒是很有意思啊。 细细去读,果然发现,很多所谓的理论,若是能实践出来,竟有莫大的好处。 就说那力学里头,还有关于蒸汽的研究,不就弄出了蒸汽火车? 一个火车,就可载如此重物奔驰,这是何其了不起的事。 还有…… “陛下。” 萧敬打断了弘治皇帝的思绪。 弘治皇帝抬头,显得不悦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咽了咽吐沫,显得有些紧张,却忙道:“陛下,鄞州侯,入宫了,去了仁寿宫……” 弘治皇帝一头雾水。 入……入宫了…… 萧敬压低声音:“似乎是去告状的,似乎是方都尉……欺负了他。” “呀……”弘治皇帝惊吓。 他脑子有些转不过弯。 “一副气咻咻的样子……” 弘治皇帝起身,心里不免担忧,在他的印象中,这位鄞州侯,还算是好脾气的,这突然大怒,十之八九,肯定是遭了什么罪。 “朕去看看吧。”弘治皇帝最担心的,恰恰是太皇太后听了自己兄弟一面之词,反而迁怒方继藩。 他随即摆驾至仁寿宫,待到了寝殿,便听这寝殿里,传来了欢笑声。 “娘娘,你是不知道呢……”周正的声音,竟是中气十足:“臣哪,被绑在那台子上,您猜怎么着,臣是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这开膛破肚,原来也没娘娘想的那样的疼,就好似蚊子在叮似得,接着,便见自己的肚里,仿佛被掏空了,什么东西,被人摘了出来……” “说的真是怪吓人的。”太皇太后心有余悸的道。 弘治皇帝:“……” 他迈步进去,忙有人通报:“娘娘,陛下来了。” 待弘治皇帝入内,那周正慌忙行礼。 弘治皇帝打量着周正:“鄞州侯来了啊。” 他只轻描淡写,仿佛鄞州侯来了,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周正忙道:“是,臣……来见娘娘。” 弘治皇帝打量着周正,面上平淡,心里却是惊涛骇浪。 那引血术……成功了。 人的血液,竟是可以互换,且还分为了甲乙丙丁四等,不知哪一种血液,比较高级。 那么……朕又是何等血液呢,朕乃真龙,乃天子,想来……一定有别于寻常人吧。 弘治皇帝甚至开始有些担心,有一日自己需要换血了,是不是会找不到人来配对。 当然……这些只是细枝末节。 他所恐惧的是,那无数期刊里,各种鬼怪连篇的话,竟是可以得到验证。 甚至……照这些理论而言,许多东西,都可能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一篇数千言的文章,何其的不起眼,刊载在期刊里,甚至让人觉得可笑。 可它却能救活鄞州侯,不只如此……甚至……未来,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因为这引血术而活下来。 每一个生命,都是无法复生的,一篇文章救下数千上万人,那么,到底是四书五经重要,还是这期刊重要吗? 再往深里去想,圣人所追求的,不就是仁政,所谓仁政,无非是天下大治,是太平之世而已,天下要太平,要大治,首先……不就是得让人先活着? 人若是都死了,大治和太平,全无任何的意义。 人们空谈着仁政和大治,却没有人去寻找方法,恰恰是被人视为不务正业的学问,却是实现了圣人的目的。 这实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弘治皇帝拉着脸,心里复杂无比。 倒是他的表情,令太皇太后不禁担忧,连那周正,也变得没有底气起来,他拜倒:“臣有万死之罪,臣……臣错怪了殿下和方都尉……他们……是臣的救命恩人啊……臣老糊涂了……不过……不过……” 周正想了想,不知该怎么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他踟蹰再三:“不过……太子殿下和那方继藩,是太粗暴了一些,在手术的过程之中……臣依稀记得,居然……居然有人将什么东西,搁在臣的身子上……” 弘治皇帝依旧从容的看了周正一眼,随即慢悠悠的道:“噢。” 陛下依旧还是轻描淡写。 周正很羞愧,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急着入宫来了,现在好了,似乎陛下对自己,不太待见啊。 方继藩和太子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可是这个过程,确实让人很难接受,这怪得了自己吗? 可随即…… 弘治皇帝突然道:“周卿家啊……” “啊……”周正看着陛下。 弘治皇帝一字一句道:“当时,朕也在。” 周正:“……” 弘治皇帝又道:“朕给太子,打了下手,可能搁了卿家身上的东西,是朕放的。” 周正脸煞的一下,白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又需要送去蚕室里急救。 这趴在地上的老人,老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难……难怪臣觉得这么舒服,这么……心安……原来……原来……竟是陛下……陛下救臣一命,臣……感激不尽,陛下圣明,陛下万岁!” 弘治皇帝却是半分都不想搭理周正。 转过头,看了萧敬一眼:“立即召太子和方继藩入宫,朕要见他们。” 萧敬哪里敢怠慢,匆匆点头,去交代了。 弘治皇帝随即看向周氏,朝周氏行了个礼:“见过祖母。” 太皇太后一脸欣慰,这周正本就是个糊涂人,只要他还活着,那么一切都可以不在乎了。 她颔首:“皇帝,这厚照和继藩,真是有本事的人,若不是他们,哀家这兄弟,十之八九,现在怕要入殓了,哀家的兄弟不懂事,皇帝要见谅。” 弘治皇帝道:“孙儿不会和他计较。” 说是不计较,这分明是心里还多少有些计较的意思。 太皇太后也没有多说什么,颔首:“这两个孩子……” “祖母……”弘治皇帝顿了顿,却是打断了太皇太后的话:“朕还有一见紧要的事,需紧急见一见太子和方卿家,容孙儿告退,周卿家……” 周正现在还缓不过神来,忙是怯怯道:“臣在。” “好生陪着祖母吧。”弘治皇帝交代着:“她老人家见你无恙,已经放心了,你们该好好的见见,说说话。” “是。” 弘治皇帝则是快速出了仁寿宫。 他心里沉甸甸的,满脑子都想着那‘仁政’二字。 此前的种种,再加上这一次的血液论,都在他的心里,一晃而过。 见萧敬交代之后,迎面而来,弘治皇帝道:“再交代一下,让这两个小子,加急入宫!”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送礼 朱厚照和方继藩下了马车。 朱厚照手里抱着一个用沉香木所做的匣子,他一脸不乐意的模样,唧唧哼哼:“真能换银子?本宫觉得,理当换不来吧。” 方继藩安慰他道:“殿下放心,那鄞州侯若是不拿银子换回他的东西来,身体就不完整了,殿下难道忘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忘了他还想着完完整整的进棺材?” 朱厚照便将这匣子抱着更紧。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所以我看,怎么也得三万两银子吧,三万两银子换一个完整,这对于鄞州侯而言,不算什么大事,他们周家跟着太皇太后富贵了数十年,三万两还出不起?” 朱厚照听了这些话,方才觉得安心一些,却又道:“既是大家将这三万两银子平分,为何是本宫抱着这老东西的东西。” 方继藩的唇边飞快的抽了一下,一想到匣子里藏着的东西,就觉得心里不舒服,正午吃了的牛肉片儿,还有羊羔卷儿,以及脆皮小乳猪,便忍不住想要呕吐出来。 他笑呵呵的道:“因为臣有脑疾,怕一个不慎摔了。摔坏了,银子就没了,这可是鄞州侯的宝贝啊,千金不换的。” 朱厚照哼了一声,却也没再有异议。 二人徐徐入宫。 每一次到了奉天殿外头,朱厚照都有点心虚的感觉,想了想,回头将匣子丢给了身后的张永。 等宦官通报,随即二人入殿。 照旧还是行了礼。 却见弘治皇帝低着头,他的御案上一沓求索期刊。 这一两年来,求索期刊已刊载了数十期,此时,弘治皇帝决定重新审视一下。 方继藩开口道:“儿臣见过陛下,陛下……” “方卿家……”弘治皇帝抬眸,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里有一篇文章,证实了天下乃是一个球,也就是说………我大明的船队,若是下西洋,要是一路西行,当真可以回到大明。” “理论上是如此。”方继藩对于任何这个世上还没有证实的事,都抱着谨慎,绝不会一口咬死的。 倘若直接咬死了答案,又会有谁愿意去证实呢? 科学的本质,不在于标准答案是什么。 而在于……探索! 只有自己进行探索,寻求到的答案,才能培养一批热衷于探索真知的人。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目光盯着论文一动不动,良久才道:“朕应该组建一支船队,自大明出发,让他们一路西行,倒要看看,是否果真如此。” 随即,他抬头,微笑道:“不只如此,朕还需派出船队向东进发,这里……是一片汪洋,此汪洋真是广大啊,朕看过三宝太监留下来的舆图,若能穿越这一片汪洋,那么,我大明向东,亦可抵达黄金洲!” 他振奋精神,眼里似乎放出了光芒,而后又道:“这里头的文章,涉及到了天文地理,更涉及到了农学、工学、医学,每一样学问,都令人耳目一新啊。” 弘治皇帝侃侃而谈,他的心情显得极好。 他眼前的世界,仿佛不一样了,就像一种懵懵懂懂的人,突然张开了眼,看到了一个多姿灿烂的世界。 此刻的他,显得踌躇满志。 这些年来,按着四书五经的方法治理天下,可结果如何,结果却依旧还是弊病重重,每一次,自己想要使出万分的气力,可回报……却是寥寥。 而现在……他突然发现,某种程度而言,国朝的许多积弊,其实是可以通过…嗯……发展来解决的。 比如粮食的损耗,官府向京师押送粮食,十斤粮食,送到了京里来的,只剩下六七斤,剩余的两三斤哪里去了?有的,是在运输的过程中,被运送的人马吃掉了,还有的……只怕也有人打着这个名义,直接贪墨掉了。 可要彻查,何其的不易呢。 而现在,蒸汽火车一出,损耗的问题一下子解决了。因为……哪怕是十万斤粮,根本不再需要征用数百上千的民夫来运送,只需蒸汽火车里十几个人,就可以解决长途运输的问题。 还有……朝廷为了赈灾,花费无数的钱粮,自己殚精竭力,每日过问,这么多的官吏参与其中,可结果呢,钱粮花出去了,又能救活几个人? 可一个引血术,竟可以拯救这么多的生命…… 这是何其伟大的事。 天下大治才是目的,至于如何实现,是通过四书五经,还是通过其他方法,很重要吗?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抬头,正好看到这奉天殿的落地窗之外,太子身边的伴伴张永手里抱着一个大匣子。 弘治皇帝不禁微笑道:“怎么,你们还给朕带礼物来了?” “啊……” 朱厚照和方继藩面面相觑,下意识的回过头,顺着弘治皇帝的目光,看到了殿外的张永。 方继藩顿时感觉心里被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这个张永,是脑子有问题吗,分明知道这是落地窗,外头的动静都看的到的,他还提着匣子在那明目张胆的来回走动。 这玩意,不能送给陛下啊,难道让陛下炒腰花吃? 避免引起误会,于是方继藩忙道:“陛下,这不是送给陛下的,是送给鄞州侯的,听说鄞州侯进了宫,太子殿下和臣特意将他身体中最宝贵的一部分,先用最上等的神水浸泡,使其不腐,盛装它的,乃是晶莹剔透,经过了三十六道工序打磨而成的水晶瓶,这匣子,就更有来历了,此木生于西山书院后园,数年来,都是伴着郎朗的读书声生长而成,而后寻最好的匠人,将其砍伐,在砍伐的过程中,还请了普渡寺的高僧超度,为它诵经七七四十九日,便是要令它在被砍伐的过程中,不生怨念,若其有灵,唯爱而已。臣再请能工巧匠,将此木进行加工、打磨,上漆,这又是十三道工序,最终,方才落成。鄞州侯贵不可言,他身上的一部分,非此木,此瓶,此神水,不得盛装。” 弘治皇帝听了半天,呃,听不太明白。 好吧,细细想来,不就是防腐药水、玻璃瓶子,还有一块烂木头做的匣子吗? 朱厚照的眼睛则是发着光,整个人激动的不得了,脱口而出道:“父皇,你猜我们为了保存这珍贵的器官,花费了多少银子?”他伸出了两根手指,又觉得少了,接着又伸出一根,再伸出一根,郑重其事的道:“足足四万两,四万两……” 弘治皇帝:“……” 现在的弘治皇帝却不是那么好哄骗了。 看这两个家伙,红光满面的样子,十之八九,准没有什么好事。 不过…… 弘治皇帝便道:“说正经事。”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他不喜欢谈钱,太恶俗了,可朱厚照这家伙,非要把价钱说出来,反而令他担心。 现在陛下似乎没有继续追究,这就好极了。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道:“陛下,鄞州侯来谢恩了。” 原来那周正从仁寿宫告辞出来,看天色还早,满心想着陛下拉着脸的样子,细细琢磨,还是来给陛下谢恩才好,自己……又活了,将来还要仰仗着皇帝呢。 他忐忑不安的进殿,忙向弘治皇帝行礼道:“臣见过陛下,朕患重症,幸赖陛下相救,救命之恩,老臣感激涕零,陛下甘霖雨露,老臣……”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听,站在一旁,心里冷笑。 这老东西,果然不是东西啊。 开口就是谢陛下的救命之恩,真是陛下所救的吗?为了抱陛下的大腿,脸呢? 方继藩最讨厌的就是这等臭不要脸,溜须拍马,没有风骨之人。 弘治皇帝却是笑吟吟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周卿家来的正好,厚照和继藩给你送来了好东西来。” “啊……”周正这才注意到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站在一旁,此刻,正笑脸迎人的看着他。 于是周正忙道:“太子殿下,方都尉,你们好呀,我……我……多谢你们的救命之恩。” “无妨,无妨。”方继藩笑的灿烂,真挚的道:“助人为快乐之本,能见到老侯爷能够龙精虎猛,我这晚生后辈,便知足了。噢,我们给你带了东西来。” 接着,方继藩往殿外道:“来,将东西取来。” 那张永便连忙提着匣子来。 朱厚照乐了,眼里放光,又偷偷的瞄了父皇一眼,见父皇没有动气的样子,这才大了胆子,对周正道:“你猜猜,这里头是什么?” 周正看着匣子,不明白,便摇了摇头。 “你的腰子!”朱厚照认真的道:“从你身上割下来的那个,喜欢吗?” 一听到自己身上割下来的东西,周正的眼睛顿时一动不动起来,他拼命的盯着那匣子,忍不住想要捶胸跌足,眼泪哗啦啦的出来了。 宝贝啊,这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宝贝啊。 他激动万分的道:“殿下,这……这……真是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臣想死它了……” 他起身,要将匣子抱住。 朱厚照却忙道:“且慢!”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封官许愿 听到且慢二字,这周正心里就下意识的咯噔了一下。 他诧异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这个……这个玻璃瓶……叫啥来着?” 朱厚照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的脸已经青了。 却听弘治皇帝道:“晶莹剔透的水晶瓶。” 朱厚照才想起来:“对,晶莹剔透的水晶瓶,里头还有……还有……”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更加紧张了,好吧,更想不起来了…… 倒是弘治皇帝道:“瓶子里,还有上等的神水。最厉害的是这匣子,用的是听着朗朗读书声的神木制成,他们为此,就花费了八万两银子!” 周正的嘴顿时张得有鸡蛋大:“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当然,这是你们自己的事,和朕没有关系。” 周正便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他怯弱的道:“殿下,臣是看着您长大的。” 朱厚照龇牙道:“所以本宫才救了你一命,可这腰子,你要不要,不要,本宫就让狗吃了。” 周正一惊,忙道:“可以不要匣子和瓶子吗?” “可以啊。”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那我直接倒出来了。” “你们这是抢……抢钱!” 朱厚照和方继藩面面相觑。 朱厚照却是乐呵呵的道:“你错了,若是我要抢,这手术费,还没跟你算呢,鄞州候的命,就这么不值钱?怎么也有几十万两银子吧,还有,别以为可以去和曾祖母告状,没用,你别忘了,我们救了你一命!” “这……这……” 八万两啊,三套房子了…… 周正偷偷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眼睛落在别处,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这腰子,他不想要了。 可看陛下和太子殿下这态度……鄞州候心里却明白了什么。 他心里疼的厉害,却只能硬着头皮道:“买了!这匣子和神水,都买了!多谢殿下送的大礼,臣感激不尽。” 腰子事小,陛下和太子殿下的态度,才是至大啊。 就权当花钱消灾吧。 可是,他随即愁眉苦脸起来:“可是臣没有这么多银子啊,臣家里,只有三四千两……” 此刻,应当哭穷。 听到这个,方继藩眉飞色舞起来,连忙道:“请侯爷放心,我们历来是一条龙服务,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西,从现在开始,西山钱庄可以根据侯爷提供低利率的神木贷款服务,利率低廉,一年不过五个点,只需将侯爷的宅邸和田庄做抵,明日八万两银子便可奉上。” 周正:“……” 他对这……是很服气的。 最后,周正一脸愁容的走了。 抱着他的匣子,还有一张借据,他将匣子抱得很紧,生怕溜出来,这可是八万两银子的腰子啊,高贵无比。 ………… 这周正一走,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忙低垂着头,心里惴惴不安。 弘治皇帝的手指头有节奏的打在了案牍上,良久,才慢悠悠的道:“朕记得你们方才说,那匣子和神水才四万两银子吧。那么另外四万两,给朕存西山钱庄,记住了,定期三年,且还是皇家专享的年二点五利息,明日,你们将定存的单子送去内帑。” 朱厚照诧异的看着弘治皇帝。 方继藩:“……” 弘治皇帝:“这是国富论里教的,商品的价值取决于需求,你们不要看着朕,若没有朕,你们连三万两银子,那鄞州候怕也不肯给的,可见这多出来的盈利,是因为朕,朕童叟无欺,总没有欺负你们吧。” 方继藩心里无言,顿时生出了恶念,国富论哪个混账写的,现在好了,让陛下学了去,回去打死这个该死的作者! 弘治皇帝似是开了一个玩笑,却又肃容起来:“朕听说,周卿家也是富甲一方,他是外戚,可有了银子,却不做正经事,朕左思右想,觉得银子落在他的手里没有什么用处,倒不如充入内帑,朕来帮他花,朕的银子,总还是要惠及天下百姓的,也算是……利国利民吧。” “陛下高尚情操,臣不能及呢。”方继藩恨不得说,在陛下面前,臣这点装逼的本事,不过是个小学生。敲诈勒索都能朝利国利民靠拢了,那我方继藩卖房子,岂不还成了天下一等一的大圣人? 弘治皇帝则是板起脸道:“说正经事!这求索期刊,朕越看越是心惊,西山书院里收拢了一大批的怪才,这些人,或许不读四书五经,不学圣人的经典,可他们的论文,他们所做的事,却无一不是暗合了仁政二字,朕在想,若是孔孟在世,他们会认可只知读四书五经的读书人呢,还是如苏月这些人这般,真正去研究济世救民的学问之人呢?” 方继藩道:“臣不是孔圣人,不过……臣在想,孔圣人若当真是圣人,一定会认同臣这样的人。若他不认同,那么就是伪圣人,所谓的仁政,便成了弄虚作假。” 弘治皇帝竟是点头。 他皱着眉道:“这科学二字,实是吓人,朕细细思来,大明这些年,可喜的改变,无一不是因为这科学而始,朕继祖宗大统,已二十三年矣,事后想来,自农业增产,至医术救人,再至火车,至新城,无一不和科学息息相关,朕竟是后知后觉,朕召你们来,是有事交代你们办。”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和方继藩一眼。 朱厚照的脑子到现在,还有点转不过弯来。 方继藩眨了眨眼,心里还在琢磨着,国富论里是不是该将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添进去,陛下的想法很危险啊,动辄就想把外戚的银子搬到自己家里去。 现在听到陛下又有什么想法,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就等待会儿,陛下说点儿什么,自己立即捶胸跌足的哀嚎一番,哭诉自己卖房如何辛苦,赚的真的是血汗钱,这是劳动人民的血汗,陛下万万别打主意啊。 却听弘治皇帝道:“今日起,朕建科学院,敕命厚照为科学院大学士!” “呀……”朱厚照先是一愣,随即激动起来,顿时挺直了腰板。 “继藩,你为副手!”弘治皇帝又道。 方继藩心里长长的松了口气。 科学院? 这是啥? 弘治皇帝绷着脸道:“你们二人建科学院,招揽天下英才,为朕所用。朕要一改祖宗之法,昌盛科学,使这科学能为我大明所用,此利器也,二位卿家,万万不可忽视!” 科学院大学士。 那么方继藩,岂不是成了副学士? 副学士不好听吧…… 朱厚照却是乐不可支,满脸笑意的道:“父皇真是明鉴啊,就请父皇立即下旨!”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不,没有旨意!” 这下子,朱厚照有点懵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道:“朕想,若是设科学院,势必这翰林院和都察院,以及天下的读书人,势必非议。与其为此,宫中和朝中百官因此而失和,这不是百姓之福。朕思来想去,所以才让你们二人出面,朕自然不会有旨意,可是……” 他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继续道:“可是厚照,你是太子啊!” 朱厚照醍醐灌顶。 他竟懂了。 宫中不会有圣旨,而太子,最擅长的是做啥? 伪造圣旨。 如此一来,这就形成了一个踢皮球的局面,百官们质问宫中,宫中可以摊开手,没有下旨啊,不信你问待诏房和翰林院,所有的旨意,都有存档的。可旨意哪里来的,太子那儿来的,太子自有太子的权威,你们找太子去。 而当今太子,却是天不管地不收的货,百官们能逼迫皇帝,你管的着东宫还有那西山的方继藩吗? 只是……怎么听着,有些儿戏。 方继藩咳嗽:“这个……陛下,不知这科学院,位列几品?” 弘治皇帝淡淡道:“与翰林院等同。” 这一下子,就有奔头了,方继藩眼前一亮,翰林院乃是朝廷最中枢的机构之一,与翰林院等同,若是假以时日,甚至可以直接影响皇帝的决策,这绝对是一桩利国利民的好事。 方继藩激动的道:“那么,陛下拨发科学院钱粮几何?” 弘治皇帝道:“现在争议巨大,只怕朕和国库,都不能拨发钱粮。” 方继藩的笑容,渐渐的消失。 他算是明白了。 这是空手套白狼。 陛下想要设立科学院,却又不能引发满朝的争议,所以,这科学院,先由太子和方继藩二人,以胡闹的姿态来折腾,折腾成功了,便是功在千秋,不成功,你看,这只是太子和方继藩胡闹而已,他们还是孩子啊……虽然这两个孩子……年纪是大了点,可无论如何,大家别计较。 朱厚照面红耳赤的道:“父皇,儿臣算了算,横竖都是儿臣吃亏啊。”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你惹下的祸,哪一次不是朕给你收拾,今日你要和朕算账是吗?好,朕来算算,你自出生开始,花了朕多少银子,你三岁起……” …………………… 这一段时间,到处跑亲戚,在高铁里码字,在田埂里码字,在车上码字,在一切可以码字的地方码字,头晕脑胀,惨。 当初的老虎,大家叫小老虎,那时候,逢年过节,不必管这些琐事,反正都有父母出面,自己好好码字就可以了。可是如今,小老虎成了大老虎,成了一家之主,想不东奔西跑也不成了。 好在终于忙完了,今天休息一下,可以好好的坐在房间里,给大家码字,想一想,就很开心,明日开始暴更,先还账吧,无奖竞猜一下,明天老虎是四更、五更、六更还是七更,嗯,猜中没奖。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明定国是 朱厚照:“……” 朱厚照突然发现,自己永远不会是自己父皇的对手。 科学院……大学士…… 嗯,听起来很高大上,可…… 没有经费,没有真正的旨意,甚至……没有编制,啥都没有…… 而朱厚照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听话,不然,就翻旧账。 朱厚照满心不认为自己错在哪儿。 毕竟,坑爹……这不是该当的吗,我爹就该养我啊。 当然……朱厚照毕竟不是有风骨的读书人,没有过多挣扎,他直接怂了。 毕竟他爹不但会和他算账,会和他讲道理,还会揍人的。 弘治皇帝拉着脸道:“科学院,要与翰林院一般,都能为宫中所用,将来也要充经筵日讲,要掌进士“朝考”之事,论撰文章,稽查官学功课,入值侍班,要有典簿厅和待诏房,以备朕咨询,不只如此,还需有文馆……朕将这些事交给你们来办,这是朕对你们二人的信任,你们办好了,便是利国利民的大功劳,若是办不好,朕法办了你们。” 朱厚照睁大眼睛……法办,怎么个法办法?狗……狗……狗啥来着? 方继藩却瞬间明白了。 翰林院的本质,乃是秘书机构,几乎所有的职能,都是协助皇帝治理天下,这也是为何,翰林院地位非同一般的原因。 而弘治皇帝显然认为,这个秘书机构过于腐朽,里头充斥的翰林官员,实用的功能越来越低,这技能点,都点在了道德和装逼上头。 对于弘治皇帝而言,他需要有人入值宫中,随时备询各种疑问,譬如蒸汽火车的问题,譬如医学的常识,譬如工程上的问题。 而今铁路已经出现,越来越多的技术渐渐深入至人心,成为人们的日常所需,医学也开始渐渐日新月异,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皇帝竟一概不知,这还是天子吗? 皇帝单凭仁义和道德文章治天下,对外界一概不知,这与何不食肉糜又有什么分别? 所以科学院也是一个秘书机构,他们负责组织人,向皇帝讲授和传播知识,也负责扈从皇帝,入值宫中,随时回答皇帝的问题。当然,还需对所有的科学知识,编撰出书册,进行存档,大抵……可能未来,需修一部百科全书。 除此之外,还要对科学人才进行一定的考校。 想一想,很带感啊,除去为了免使天下人的非议,不给明旨,不给钱粮之外。 若这件事办成了,这等于是给士大夫背后,狠狠的扎了一刀。 一想到能给人一个背刺,方继藩居然觉得很兴奋,他的血液沸腾了。 此时,弘治皇帝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够明白了,直接大手一挥道:“好了,朕已好话说尽了,你们想办也得办,不想办也得办,就这样。退下吧!” 朱厚照却是忍不住道:“父皇,您没说好话啊。” 见弘治皇帝杀气腾腾的看了自己一眼,朱厚照猛的打了个寒颤,连忙机警的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这才和颜悦色的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自然是很识时务的,一脸认真的朗声道:“陛下圣明,提倡科学,此大明万世基业之本也,钱,儿臣出了……此事,无论如何也要办成。” 方继藩的心里则在想,明日房价该涨一涨了,大明的士绅们有银子,他们不缺钱,实在不行,他们还可以砸锅卖铁、卖地贷款嘛,现在血液论不是出来了吗,将来还可以卖血,甚至到了科学昌明的一日,还可以卖肾。 两个家伙,各怀心事的走了。 弘治皇帝目光慈和的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他吁了口气。 见萧敬站在一旁,沉默了片刻,弘治皇帝道:“此事,不可让人知道是朕授意的。” 萧敬不禁道:“陛下是想借太子和方都尉试一试水温?” 这一次,萧敬学聪明了,陛下此举,想来别有用心,这是破天荒的事,贸然施行,势必要遭到极大的阻力,而让太子和方都尉二人去办,办好了,就是陛下圣明,太子和方都尉办事得力,大功一件。办不好,噢,他们在胡闹呢,宫中不知道的,你们去宰了太子和方都尉吧,自己看着办。 弘治皇帝瞪了萧敬一眼道:“就你话多!” 萧敬:“……” 萧敬有一种窦娥附体的感觉。 弘治皇帝却叹了口气:“朕得天眷顾,继承大统,列祖列宗洪恩浩荡,他们传承给朕的,既是万里江山,亿兆百姓,可是,也给了朕千钧的重担,给了朕积弊重重的社稷,朕本指望,朕能成一个守成之君,墨守成规,恪守祖法,可时至今日,方知国朝已是弊病缠身,不得已,非要改弦更张不可。朕读经史,终是知道,凡大立者,非大破也,可要大破,何其难也,朕要大立,就要破百官阻碍,可只凭一道圣旨,就可使者铜墙铁壁,轰然毁塌吗?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朕就让太子和继藩,来做这两只蚂蚁,让他们去破,破的,不是祖宗旧法,还要破的是人之心障。” 弘治皇帝说罢,又露出几分担忧,道:“朕也不知,朕做的是对是错,只知道,时至今日,非要改一改这风气不可……这千头万绪的事……太难了,就由着这两个家伙,去折腾去吧。” 弘治皇帝手敲了敲案牍,随即又道:“太子虽性情乖张,耿直是耿直了一些,做事虽无章法,却是肯用心思的。至于继藩,此人尚还忠厚,这是忠良之后,也是朕的女婿,朕只此一女呢。” 说着,弘治皇帝下意识的露出会心一笑:“他也是个好孩子啊,且还是个奇才,他与太子,形同兄弟,性情可以互补,或许……可以成事!” 此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透过了落地窗,射入了弘治皇帝布满血丝的眼眸里,他虽尚属壮年,却是一脸疲惫,可就在这一刻,这夕阳的余晖,使弘治皇帝整个人显得熠熠生辉起来。 ………… 科学院的地址,是极好选的。 靠着大明宫,有大量闲置的土地,虽已建起了许多的部堂,可要开辟一块地方,却是轻而易举之事。 既是自家的自留地,这科学院的标准,自该比翰林院的规模还要大一些,部堂的建制规模大小,某种程度决定了其重要的程度,因而工程学院立即开始着手规划,务求巍峨、雄伟,要在各部堂之中,鹤立鸡群,彰显霸气。 至于旨意,这就是朱厚照的专长了。 他是个有工匠精神的人,躲在东宫里,拿出了看家本事,用心捣鼓了一番,而后一道旨意就出来了,张永战战兢兢的看着这旨意,又要吓尿了。 毕竟……旨意必须得是宦官颁发的,宫里的宦官没有,那就你了。 这圣旨的炮制过程,他可是全程参与的啊。 不只如此,他还知道东宫里还有金刀,有‘玉玺’,现在,他还怀揣着一份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的圣旨,可以想象,作为一个身体有残缺的残障人士,面对这么个东西,是何等心情。 陛下不追究倒罢,可谁晓得将来会不会来个秋后算账呢? 秋后算账能算到太子殿下的头上吗?十之八九,就是将他的脑袋砍下来祭天! 他打开圣旨,朱厚照率西山书院诸人,毕恭毕敬的拜倒在地,一副谨承天命的模样。 方继藩虽也拜着,却抬着头,看天,在思考着人生。 西山书院上下人等,却一个个很用心的恭候宁听,他们想来没有半点怀疑圣旨的真实性的,毕竟他们单纯的世界里,显然无法理解这些事。 “快念啊,狗一样的东西!”朱厚照瞪着脸色苍白的张永,不耐烦的催促。 张永牙关打颤,他开始有点儿怀念起刘瑾了,甚至这刻里在心里升起了佩服之意,刘公公的内心,到底有多强大啊。 没忍住,张永哭了出来,眼泪扑簌而下,却在朱厚照的怒目下,战战兢兢的道:“奉天承运皇帝……皇帝……敕曰……” “错了。”朱厚照朝张永龇牙,一面跪着,一面道:“是诏曰,诏曰,瞎了眼的东西!” 张永一惊,便睁大眼睛低头去看,果然是诏曰,于是忙道:“皇帝诏曰:朕承大统,恪守祖宗成法,倚重翰林,而今天下大变,科学兴盛,国本动摇,朕夙夜忧叹,今天下大变,国朝岂不变乎。国朝百三十年,倚重士大夫,朕承祖宗之命,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却又唯恐徒蹈唐、宋积习,而愧对祖先。今为天下计,置科学院,招揽英才,以期为朕所用,其旨无外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科学切于时务……特赐太子朱厚照,为科学院都督四海、经略五洲大学士,敕方继藩,为科学院暂不都督四海,亦不可经略五洲大学士。” 方继藩:“……” 卧槽,我没打算都督四海,也不打算经略五洲啊,可为啥这个也要列进官职里,不高级啊。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敢为天下先 张永越念,越是心死。 却不得不继续硬着头皮逼着自己念道:“科学院者,置两大学士,下置侍学学士、侍读学士,再置各科侍读、侍学、修撰、编修等员若干,辖典簿厅、待诏厅、科学馆等。今朕开此先河,为天下计有,特颁此诏,以期明定国是,钦哉,宜传播天下,咸使知闻!” 呼…… 终于……念完了。 朱厚照已是眉开眼笑,仿佛完成了人间的大事。 却见张永又没有了动静,便朝张永咧嘴道:“授印,授印!” 张永才想起来,忙道:“来,将陛下的学印赐太子与方都尉。” 身后,一个宦官苍白着脸,战战兢兢的抬着一个红绸盖着的托盘上前。 朱厚照又笑开了脸,道了一声谢恩,起身接过了托盘,取出一枚比巴掌还大的硕大学印,忍不住大笑道:“哈哈哈哈……这印竟这么大,父皇知我也。” 方继藩好不容易的忍下了翻白眼的冲动,心里想,你一个官职这么多字,这印小了,字刻得下吗。 他还在为暂不都督四海,亦不可经略四海的逗比大学士而懊恼。 这一次伤心了,他只想做一个学士啊,这前头的废话,不是狗尾续貂吗? 宦官又传给方继藩一个大印,这印也是挺大的,很沉,双手才能抱起,因为……刻的字也很多。 而在身后,无数的师生们,顿时哗然了。 置科学院,一切都和翰林院等同。 这是何等的荣耀啊。 翰林院之所以被人尊敬,除了入翰林者,多是有为的进士,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作为秘书机构,他们距离权力的中心最近。 他们不但有机会接触宫中,甚至还有建言献策的权力。 皇帝不可能全知全能,许多决策,都需先询问扈从左右的翰林官,翰林官,则用自己的博学,给皇帝提供建议,而这些建议,是可以直接影响决策的。 这圣心独断,固是一念之间,可谁能影响圣心呢? 难道,将来陛下……还要随时询问工学生、医学生、算学生对策? 倘若如此,岂不是……大有可为? 这是何其的荣耀,又是何等的重担啊。 许多人的心里,都不免生出扬眉吐气之感。 能入西山书院,学习各科学问的人,固然有其兴趣和使命感,他们只觉得,四书五经之学,难以切合实际,可靠着热情去学习,远远及不上那些凭借利益和地位去学习的人。 因为热情会有消退的一日,可利益和身份的不同,才是恒远之事。 所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里的读书,对于士大夫们而言,这里头的读书,可没有将西山书院各科的书计算在内。 因为这里头的书,只有一种,那便是四书五经之学。 因而这各科,哪怕也是学习,也是读书,可对于许多人而言,依旧还属于下品末流之学,是被人所轻视的。 可现在,有了科学院,这科学院甚至在未来,可以和翰林院一争长短,甚至也有了可供皇帝咨询,提供建言,利用他们各科所长,影响国家大策的机会呢? 许多人……眼里放光。 更有不少人,眼里竟模糊起来。 一群身份尴尬之人,突然得到了认可,这是何其不易的事。 唯一的美中不足的,就是为啥,会有什么四海和五洲,这有啥关系吗? 怎么听着,感觉有点不太靠谱? 于是大家纷纷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面色从容,咳嗽一声道:“父皇厚恩,以科学之实务,试图振兴百业,本宫决定了,这科学院,本宫为首,老方为副,其余其他人选,自当根据各科佼佼者担任要职。或为各科内部,进行推举,或根据其学职不同,而授予官职,此事,老方来办。” 说着,便将硕大的印挂在了腰间腰间,这么挂着,似乎有点不太舒服啊,不过不打紧,朱厚照身子好,结实。 方继藩已不知该说点啥好了,干脆朝众人一吼:“滚回去读书!” 哗啦啦…… 一下子,所有的师生们,统统不见了踪影。 片刻之后,书院各处,又传来了朗朗的读书声。 接下来,就是科学院的体制建设了,如何选拔,如何任官……当然,这其中必须设定一个底线,各科的推选是必须的,可必须得有实际的学职,这学职还是需要论文来展现。 至于什么待诏厅、典簿厅,以及科学馆,还有其他的下属机构,都要搭建起来。 方继藩是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作为大明统治阶级的一员,没有人比他更爱这个江山,这个朝廷了。 正因如此,方继藩才有统治阶级,自觉维护大明基业的自觉性。 想想看,将来陛下遇到了修筑河堤的问题,不是去询问那些只知道之乎者也的翰林,而是询问工程学的待诏工学侍读,他能收获到什么建言。想想都很激动人心哪…… 而今,方继藩的目标,就是吊打翰林院,让那些躲在翰林院里,只知道瞎咧咧的家伙们,接受自己按在地上摩擦的觉悟。 可是……科学院需要什么人才呢? 方继藩的神色慎重,开始拟定着方案和人选。 只是……现在横在自己面前,唯一碍眼的,就是这一枚,坨大的印章,怎么看,都有想摔了这玩意儿的冲动。 ………… “刘公,刘公……” 沈文箭步如飞的赶到了内阁。 其实等他来的时候,却发现,这里早已充塞了都察院还有各部堂的大臣。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懵。 王鳌已从方继藩的主簿那儿,解脱了出来,继续任他的吏部尚书,这些日子,跟着方继藩,他见识到了不少下流,可同时,也确实学到了不少东西。 可现在,他也懵了。 马文升背着手皱着眉,长吁短叹。 张升到现在还没回过劲来。 李东阳和谢迁,至今还在神游。 消息实在是太骇人了,各部堂都闹翻了。 谁曾想到,突然会有这么一出。 刘健还算稳的住,他看着许多涌至内阁来的大臣……有咬牙切齿的,有至今还在梦中的,有如热锅蚂蚁的。 沈文来了。 大家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 沈文苦笑道:“查过了,待诏房里,并没有这份旨意,翰林院文史馆,也不曾封存。” 马文升立即道:“你的意思是,这封圣旨,根本就是……” 后头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可意味很明显了。 矫诏,这肯定是矫诏。 刘健颔首:“不错,内阁此前也没有任何的风声,想来,这十之八九,乃是……乃是有人自作主张。” 他所说的有人,让所有人意味深长的看了刘健一眼。 还能有谁? 可是……这个人……不能说啊。 于是有人咬牙切齿的道:“方继藩那个狗东西……” 这声音犹如蚊吟。 大家充分发挥了,我惹不起另一个混世魔王,我总还能骂一骂那个看上去比较好惹一点的吧。 当然…… 对于这位痛骂的壮士,更多人却没有附和。 因为……有人察觉,另一个,其实也也是不太惹得起的。 也不是说惹不起,老夫会怕他? 只是这个下三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老夫是讲道理的读书人,是圣人门下,懒得和这样的人纠缠计较罢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众人询问式的看向刘健。 刘健低头看着外头送来誊写好了的‘圣旨’副本,苦叹道:“老夫早就料到,这定是有人自作主张,绝非是出自圣上本意,此事……闹起来,只怕有损宫中声誉,可这般明目张胆的,实是人神愤慨,哎……” 他叹了口气。 自打儿子没了。 上了那贼船。 刘健不但心疼,竟还有一种被人绑票了的感觉。 自己的儿子,哪怕大难不死,说不准,也会被人弄死吧。 面对今天这事,他哭笑不得,良久才道:“诸卿,可终究这不过是儿戏而已,若是闹将起来,反而遂了某些人的心愿,不知道的人,还将这科学院,当了一回事呢。国朝有国朝的法度,陛下只此一子,且国家立嫡以长,此乃国之本也,是以……老夫的建议是,此事……不必理会,庙堂之上,视其为儿戏,他便是儿戏,诸公勿忧!” “可是……” 许多人皱起眉,不甘心。 可刘健的话,也不是不在理,闹起来,你能把两个在大家眼里只娃娃一样的人怎么样呢? 说穿了,在诸位看来,无论是太子还是方继藩,都不过是小屁孩子罢了。 越闹,科学院的声势反而越大……凭白的让他们的胡闹,引起了天下人的关注。 众人唏嘘着,像吃了苍蝇一般。 “刘公所言,不是没有道理。”王鳌此时发话了。 他皱眉,似乎早就清楚了方继藩的套路,道:“对于他们,不管,不理,不闻,不问,方为正道。” “只怕御史们,会仗义执言。”有人不禁忧心道。 刘健淡淡道:“仗义执言,谁管得住,由着他们去吧,吾等恪守臣道,即可!” ………… 第二更,大家点数……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心系天下 这事,只要上头达成了默契,哪怕是下头的御史们叫一叫,也是无伤大雅的。 刘健算是一锤定音了。 他在百官之中,有足够的声望,让所有人都达成了默契。 可此时,坐在一旁的李东阳,却依旧眉头紧锁,抿着唇,显出几许忧心之态。 刘健四顾,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不由道:“宾之,你可有什么不同的看法?” 李东阳摇头道:“不,刘公,我所忧虑的,反而不是这些事……而是……” 他说着,叹了口气。 他兼任了户部尚书。 这个职责,实是重大,满朝廷都在向他要银子,个个都跟催命鬼似的。 他顿了顿,方才道:“江浙那儿钱粮的数目,大致报上来了。” “……” 一下子,所有人静默下来,都支起了耳朵。 钱粮涉及到了国计民生,乃是天下的事。 今岁的收益,更是关系到了明年的支出,兵部尚书马文升,就等着户部拨发钱粮,将辽东的欠饷给还了。工部的几个工程,也欠着饷银,尤其是现在新城到处都在募工,征发的匠人,根本无心完成工部的工程,因为两者的收益,实在太悬殊了。 只可惜,这是征发,由不得他们不去。 可工部只勉强给他们两顿饭吃,哪怕是两顿饭,都还经常欠着,大家青黄不接,怎么做的好工。 还有各地的造作局,那更加惨淡了。 礼部每年所需的岁祭以及各种祭祀典礼,花费也是不小。 吏部和刑部,也好不到哪里去。 哪怕是翰林院,近来又要修书,这修书,其实是花费极大的。 当初永乐大典修撰的时候,是内阁大学士作为总编,不计成本的修撰,最终此书落成,成为国朝文坛中的盛事,可其中的花费,其实并不下于一场征伐。 现在修的书,固然不及永乐大典,可也指着户部的钱粮下锅呢。 至于各处的河堤,明年可能出现的灾情,还有多如牛毛之事,这些,都离不开钱粮。 刘健对此,倒是慎重起来了。 前些日子,他称病告假了许多日,可也不是不知道朝堂所发生的事的。 他知道李东阳没有从内帑里支取出银子来,国库自己得承担一切支出,他也不禁为之心忧。 他便向李东阳问道:“江南那里,钱粮几何?” 李东阳顿了顿,在万众瞩目之下,徐徐道:“杭州府,虽未受灾,可缴纳的银税,不过四万三千两,比之去岁,竟少了两成,缴纳的粮食,为十三万担,还有布匹……生丝……” 杭州乃是大府啊,怎么这钱粮,不增反减了? “听说是因为流民增多的缘故。”李东阳道:“还有江西布政使司,因为宁王叛乱,朝廷体恤他们饱受宁王盘剥,前几年免了他们一些税赋,可如今……” 他摇摇头,叹道:“今岁的钱粮……只怕很不乐观,再加上这两年的亏空……” “这可怎么办才好。”马文升忍不住抱怨起来:“辽东的军饷,已经欠了两个月了,明岁难道还要继续欠下去?这样下去,辽东各镇,非要哗变不可。自成化年,朝廷横扫了女真诸部,使其乖乖内附,可这些年来,女真诸部,又有恢复和壮大的趋势……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工部尚书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道:“现在匠户们敷衍的厉害,归根到底,是因为在造作局里,一个匠人,其钱粮本就杯水车薪,养家糊口,尚且困难,可在其他地方的匠人,却是衣食无忧,两相对比,谁还肯安心用命?哪怕是用鞭子抽着,也无济于事啊。现在又还欠着他们钱粮,他们无米下炊,是要饿死的,李公……这不是玩笑事啊。” 李东阳听着头大,忍不住抚额。 见众人还在吵吵闹闹,却是哭笑不得的道:“你们的难处,老夫岂有不知……只是……” “要不……”王鳌眼眸一沉,道:“还得去请陛下做主,无论如何也从内帑里拿出些银子来……” 许多人急了,眼里似乎也掠过了一丝大胆的想法。 于是众人看向刘健。 刘健觉得心里堵得慌,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日子,没法过了。 刘健咬咬牙道:“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 李东阳见刘健首肯,心里也燃起了希望:“全凭刘公做主。” ……………… 定兴县。 在一遍又一遍的核算之后,再加上此后结余的税银,统统入库。 今岁定兴县的征税,算是彻底的落下了帷幕。 欧阳志算是彻底的松了口气,接下来,他便要在这财政的收支上,盖上自己的大印,而后便派人前往户部汇报了。 其实……定兴县的收支报告,还算是轻松的,因为都是税银,不存在其他实物,损耗极小,和户部的汇报和核算也简单,账目一目了然。 若是其他各县,那就复杂了。 明初的时候,大名鼎鼎的空印案,问题就出在这里,当时地方都需派人至户部报告财政收支账目,所有账目必须和户部审核后完全相符方能结算。若其中有任何一项不符就必须驳回重新造册,且须再盖上原地方主官大印才算完成。因当时交通并不发达,往来路途遥远,如果需要发回重造势必耽误相当多的时间,所以前往户部审核的官员都备有事先盖过印信的空白书册以备使用。这原本是从元朝既有的习惯性做法,也从未被明令禁止过。 只是钱粮在运输过程中会有损耗,所以从运送一直到户部接收时的数字一定不会相符,在路上到底损耗了多少,官员们无法事先预知,只有到了户部将要申报之时才能知道其中的差额,所以派京官员都习惯用空印文书在京城才填写实际的数目。 结果,他们好死不死,撞到了太祖高皇帝,这位大爷觉得你们这些家伙吃了老子的饭,居然有胆子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弄虚作假,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乎,下旨‘竟杀空印者’,数以万计的官吏,因而人头落地,蔚为壮观。 以至于到了现在,再没有哪个主官敢拿一张白纸盖上大印就跑去户部,等真实的钱粮押解到了国库,再填写具体的数额了。而是实实在在的汇报,只是……往往钱粮出库入库,都和汇报的数目,总有对不上的时候。 欧阳志就省事得多了,有多少就报多少,上头的数目,都是可以检验的,到时押解入库的纹银,也绝对不会少分毫。 此时,欧阳志低着头,细细的看着上头一个个数目,甚是欣慰,他盖印之后,将这钱粮簿子,送至户部司吏手里,道:“快马至京吧。” “是。” 司吏激动的取过了钱粮簿子,也显得很激动。 这几乎是他人生的巅峰时刻,太激动人心了,想来,这份奏报,足以让他到了京师后,在户部那些官吏的面前,腰杆子能挺得比竹竿子还直了。 ……………… 这个时候,京师里,尽是流言蜚语。 听说科学院当真的成立了,有的则说这是子虚乌有的事,宫里没有旨意。 于是,人们议论纷纷,可方继藩却是将这事当做了头等的大事来做。 不只科学院的衙门征发了大量的匠人开始动工,而且所有的官职,也已拟定了一个学职的单子,以供甄选。 这下子,更多的人开始激动了起来。 论文的投稿量,明显的开始剧增。 有了学职,才有被遴选的资格啊。 方继藩看着这几乎接近一倍增长的论文投稿量,有点懵了。 这些家伙们,到底有多想做官啊。 虽然其中的论文,不乏多数都是滥竽充数,可精华却也是有不少的。 各科遴选出来的侍读、侍讲,将来都有资格入值扈从,甚至可能至待诏厅待诏。 不只如此,许多人盯上的是科学馆,因为方继藩已经透露出口风去,一旦科学馆落成,将编修百科全书。 这也让不少蒙学,有了带动的作用。 现在蒙学,多是学习四书五经,打小开始接受新知识的却是不多,这是因为,更多人希望借蒙学求取功名,一旦开蒙之后,就有机会参加县试、府试和院试,只有实在科举无望的情况之下,大家才开始尝试向新的学科发展。 而今,新的蒙学也开始筹建,在未来,将源源不断的输送西山所需的人才。 读书,本身就需因势利导,这四个字中,利字占据了极大的成分,若没有好处,没有足够的利益,你却非要让人甘守清贫,要保持着内心的情怀,除了方继藩自己,真正心系家国,胸怀天下,哪怕是得了脑疾,也坚持不懈的卖房救国,十年如一日,风雨无阻之外。这样的人,世上又有几个。 所以方继藩从不强求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有情怀,做人,理应高标准的要求自己,而低标准的体谅别人。 这是一个正人君子必须恪守的品质。 没错,方继藩就是这样的人。 ………… 第三章。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簿册来了 正在京中惶惶之际,户部却是焦头烂额。 堂官夏冰看着一份份自各府各县送来的账目,却是有点发懵。 今岁的钱粮,比之去岁锐减。 这其中的原因有许多。 其中最大的问题在于,许多府县,开始大规模的种植红薯和土豆。 说起来,这两样东西确实是镇国之宝。 可对于户部而言,却是有害的。 因为米和麦子易于保存,朝廷要征收粮税,就是征收米和麦子,而江南乃是大明的粮赋重地,这大米入库,乃是关键。 可因为许多土地拿去种植了高产的土豆和红薯,米的产量,却是锐减了,哪怕地方官吏再如何‘横征暴敛’,没有粮就是没有粮,难道你从运河运一批土豆和红薯来这玩意只怕还没到天津卫,就统统都烂了。 银税的收入,也是大减,原因……天知道。 各府各县的黄册人口,竟是或多或少开始减少。 可以说天下政绩最好的县,能和去岁持平,就算不错了。 眼下送来的簿册,虽只是冰山一角,但是夏冰这位常年在户部公干的人,自是再清楚不过,难怪李学士如此着急上火,今年怕是谁也别想过一个好年。 “夏郎中……”一个差役匆匆而来道:“定兴县的簿册,由人送来了。” 这夏冰,官拜户部郎中,主计钱粮。 一听定兴县的人来了,便忍不住鼻孔里哼了一声。 定兴县乃是京郊县,这江南的簿册都送了来,它一个郊县,却是姗姗来迟。 自打定兴县新政,和户部的磨合,就很不愉快,这定兴县一点儿规矩都没有。 夏冰手指敲了敲案牍,神色淡淡的道:“是何人送来的?” “乃是其户部司吏。” “什么?”夏冰脸色一沉。 一般情况,这等大事,都是县丞或是典簿送的。 尤其是近郊县,一方面,因为钱粮乃是大事,要显出该县的重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是佐官们难得露脸的机会,怎容错过。 可这定兴县倒是有意思了,竟让各司吏来,司吏、司吏,可最终,不还是没有编额的吏嘛。 那书吏忙道:“听说是此前,定兴县的佐官们纷纷告病,因而县里的事,几乎都没有让他们插手。那县令欧阳志,认为他们对于县务不熟悉,便将他们摘开了。” “真是庙小妖风大,小小一县,竟是主官和佐官失和到这个地步,我看吏部京察,这欧阳志,怕是没有好果子吃。” 夏冰皱眉,他本是对欧阳志闻名已久,可想不到,这厮居然和佐官们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 夏冰咳嗽了一声,便道:“去将那司吏叫来。” 定兴县户房司吏田镜小心翼翼的进了户部部堂。 自己区区一个小司吏,从前确实不是自己来送簿册的,大明朝,官吏的区别极大,他哪怕是司吏,也不过属于吏的一员,在定兴县里,他也算是了不得的人了,可到了这儿,他便连看门的人都不如。 因而田镜显得有些胆怯,他手里夹着簿册,似乎只有这簿册,给了他一些勇气,待进了典簿厅,便见一官高高在上的坐着,面无表情。 田镜下意识的行礼:“小人田镜,奉使君之命,特送来定兴县钱粮簿册。” “噢。”夏冰眯着眼,威风凛凛,端起茶盏来,徐徐喝茶,口里道:“汝既是奉命而来,看来定是欧阳县令的心腹了。” 他没有用你,而是用汝,汝是书面用语,更显得疏远一些。 至于问这司吏是不是县令心腹,这显然带着调侃的语气。 田镜汗颜道:“蒙使君错爱,小人汗颜。” “噢,将簿册取来。”夏冰没有和田镜多打话,这只是一个区区文吏,还是地方上的,这人根本没有和他说话的资格。 田镜连忙小心翼翼的送上了簿册。 夏冰接过,打开一看…… “……” 田镜咳嗽一声,还一面解释道:“因为定兴县所采取的是新税法,因而核算时,和往时不同……所以……” 可这些话,夏冰是一字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卧槽…… 田镜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在几乎所有州县的人口都在流失的情况之下,定兴县新增人口七万八千户,具体到了人丁,则是二十三万九千人。 人力……就是宝贵的财富啊。 这一点,是人都明白的。 关于定兴县人口增加,夏冰不是没有耳闻,只是……这个增加的数字,太可怕了,一年多增加的人口,就相当于一个县的人口,而且还是一个中县。 新增作坊…… 新增商贾…… 新增商铺…… 农业增产…… 什么,农业还增产了 夏冰脸都绿了。 不是说,工商兴起,会误农吗? 征收税赋…… 多少来着? 夏冰睁大着眼睛,很仔细的连续看了几遍,十分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瞎了,不对呀……这怎么可能。 一百三十七万两! ………… 这是……国库一年白银收入的一半! 朝廷一年缴纳银税,也才三百多万两呢。 虽说定兴县没有实物税,没有粮税,可那些东西,对于往年定兴县而言,是不值一提的。 夏冰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依旧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不对吧,肯定是核算错了。 “上官……上官……”田镜见夏冰似癫的模样,连忙小心翼翼的呼喊。 可夏冰却充耳不闻,他眼睛都红了,忙起身,匆匆离座,到了一旁的耳房,翻箱倒柜,过了一盏茶功夫,方才拍着一本簿册,这簿册上都已落了灰,将这簿册一打开,此乃定兴县往年的簿册。 弘治九年,缴银四千六百二十三两,丝,一千九百五十六斤,粮,九千二百一十五担,帛,九十七匹,茶叶,三百七十五斤…… 夏冰猛的打了个冷颤。 这税赋,何止是增长了十倍,说是三十倍,五十倍,一百倍,都有人信! 一百三十七万两,其中四成定兴县留用,用以修学、修筑道路、偿还贷款,还有修筑河堤,搭建桥梁……也就是说,五六十万两银子扣下。 疯了……一个县,他们竟然留下了五六十万两银子,太奢侈了。 可是…… 押入国库的银税是多少来着? 八十二万两…… 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比灌铅了还重,八十二万啊,区区一县,几乎可以媲美一个布政使司了。 他神色凝重,猛地一拍案牍,认真的道:“这些,当真吗?” “已经核算过数遍了,需解押的钱款,不日即将送至。” 夏冰脸色已是变幻不定。 这小吏,不可能敢来部堂里儿戏,那么……这是真的! 田镜也忐忑不安的看着夏冰。 夏冰则也盯着田镜。 二人四目相对,此刻,竟有火花溅出。 缓了一下,夏冰的脸上,竟是渐渐的浮现出笑容,整个人都变得和蔼可亲了:“你姓……” “姓田。” 夏冰微笑道:“噢,田先生,你乃欧阳县令的心腹?” “是。”田镜心里道,心腹实在是不敢当,不过……欧阳县令对自己倒是颇为信任的。 “来,坐下说话,来了户部,就相当于来了自己的家一样,不要拘谨。”夏冰心里已是翻江倒海了,八十万两啊,这是钱粮大户,一下子,户部的燃眉之急,就凭着这个簿册,算是解决了。 单凭这本簿册,那欧阳志,便足以功勋卓著,再加上他的与众不同的身份,眼前此人虽只是一个小吏,可宰相门前也是七品官啊。 “人都死了吗?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还不快给田先生预备茶盏,田先生一路而来,舟车劳顿的,尽都是一些没眼色的东西!” 夏冰喝骂了一段,而后看向田镜,就咧嘴乐了,怎么看,都觉得这位司吏,虽是地位卑微,却是相貌奇特,不似凡人哪:“田先生在哪里下榻?” “就在附近的……” 夏冰一挥手道:“不必在客栈里了,想来不久,李公就要召问你,就在这部堂里的廨舍,给先生收拾一个屋子,住下吧。” 田镜受宠若惊地看着夏冰,道:“这……小人……” 夏冰打断道:“不要自称小人。” 田镜露出几许为难之色,道:“学生……奉使君之命,只怕还要去探望一下方都尉。” 夏冰随即道:“呀,部堂里可以准备车马,正好本官也要立即赶去见过李公,你且去见方都尉……方都尉……” 一说到方都尉,夏冰脸色怪异起来,顿了一下,才道:“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啊,你可要仔细侍奉,留着心。” 田镜忙点头道:“是,是,那么学生先告辞。” “诶呀,这么快就去来都来了,一口茶也不喝?”夏冰笑吟吟道:“罢罢罢,你只怕要在京里留几日,择日,你我再一叙,我也正好有公务,需立即奏报。” 田镜悻悻然,心里想……京城就是京城啊,部堂里的官,果然不一样,说变脸就变脸,难怪他们能做大官。 ………………………… 第四章,继续,继续,对了,推一本书《华娱之冠》。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政绩斐然 送别了那田镜。 郎中夏冰哪里敢怠慢。 手里捏着簿册,这是啥,八十二万两银子啊。 是一个县。 兵部的欠饷,工部的钱粮,河堤、赈灾,这可以办多少的事? 他没有怠慢,匆匆便要入宫。 这事儿,得赶紧禀报,越早越好。 他怀揣着激动的心情。 脑子里已成了浆糊了。 政绩斐然啊。 这个欧阳志,真是小坏蛋,他怎么把事儿办的就这么漂亮呢? ………… 奉天殿。 弘治皇帝绷着脸,低头,假装老神在在的样子,他摊开了纸张,手里的御笔,蘸了墨,而后,手臂微微一动,笔下笔走龙蛇。 而在金銮之下,兵部尚书马文升几乎是在哀嚎:“将士们已经欠饷三个月了,再欠下去,臣恐祸起萧墙之内啊,户部再拿不出钱粮,这日子可怎么办才好,即便巧妇亦是难为无米之炊啊……皇上……” 弘治皇帝对此充耳不闻。 继续练习他的行书。 最近的行书,颇有长进。 他笔走龙蛇,写的畅快淋漓。 张升道:“陛下,礼部这两年,祭祀天地、列祖列宗的损耗,极大,老臣恳请裁撤一些祭品……” “陛下,老臣……老臣就说句公道话吧,现在有难处……”王鳌出来,咳嗽:“这家国天下……嗯……” 这些话,弘治皇帝都听不甚清,他已进入了忘我的境界。 二十万两银子够吗? 可能给了,弘治皇帝也就安心了。 可是下一次呢? 国库亏空,这不是一年、两年三年的事。 朕这些年来,节衣缩食,可曾挪用过国库的钱粮? 没有! 摸着自己良心说,这宫殿,都是方继藩那孩子修的,没动用朝廷一分一毫。 现在好了,你们没银子了,找朕要,朕平时,扣扣索索,现在攒下了……四千一百二十六万三千二百二十一两银子了,你们就打主意,以后一旦形成了常例,那内帑,不就成你们的茅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那好吧,朕不做天子了好不好,你们去搬吧。 这等事,只要松了一口气,就满盘皆输。 弘治皇帝索性装聋作哑。 “陛下啊……”谢迁嚎叫:“陛下理应从善如流啊……现在处处都要银子,国库不足了,难道让边镇的军马喝西北风?百姓们……” 这一声陛下啊,差点没震破弘治皇帝的耳膜。 弘治皇帝抬眸,凝视着众卿。 这些人,哪一个不是朕的肱骨之臣啊,哎……弘治皇帝叹息,接着,他终于有了回应:“定兴县不是在改税制嘛,效仿定兴县,自可弥补国库不足,若天下处处都行新法,朕在想,一年千万两纹银的岁入,理当不成问题吧。” 千万两…… 定兴县…… “陛下。”李东阳倒是慎重起来:“陛下可知道,这定兴县所实施的新政,大力的提倡工商,陛下,臣不客气的说,这兴工商,是要伤农的,伤了农,这是动摇国本,陛下对此,理应审慎。” 这话有道理,大家纷纷点头。 人都去做工了,谁来种地?一旦粮食不足,有再多的银子,又有何用?这天下,可是有万万张的嘴,没了吃,是要饿肚子,要造反的。 “是啊,陛下,你看那工商,侵占了多少土地,吸收了多少人力。”张升也忧心忡忡。 他们是奔着要钱来的。 弘治皇帝眉一挑。 差一点儿,就有些动摇了。 可随即,他还是绷着脸:“朕意已决,诸卿……内帑乃朕家事,不需诸卿家挂在心上。好了,朕乏了,诸卿退下。” 刘健等人,心沉到了谷底。 陛下近来受某些人影响,越来越偏离了大家想象中圣君的模样啊。 有人心里叹了口气,心里想,总是定兴县、定兴县……区区一县,有个什么用? 可陛下态度坚决,刘健不愿陛下为难,只好道:“那么,臣等告退。” 众人心里,焦灼不堪的告退。 出了奉天殿,众人都看向刘健。 “刘公,而今,该当如何?” 刘健捋须,眺望着远方,摇摇头:“陛下不是开口闭口都是定兴县吗,那就等定兴县的钱粮簿册来了,再去见驾吧。” 众人唏嘘:“也只好如此了。” 却在此时,却见一人,匆匆迎面而来。 此人……有些面生。 倒是李东阳认得。 见那人气喘吁吁,李东阳快步上前:“夏郎中,你是如何入宫的?” “要事,有要事要见李公,见李公不在内阁,所以斗胆……斗胆……”夏冰上气不接下气。 李东阳皱眉:“有什么要事。” “定兴县……定兴县的钱粮簿册,来了……” 众人哗然。 且不说说曹操曹操就到,单说只为一县的簿册,就匆匆的赶来,这是不是有点过了头? 夏冰已将簿册递上。 李东阳忙是接过,打开一看。 刘健在一旁道:“念出来。” “对,念出来,我等倒要看看,这定兴县,有什么出奇之处。”马文升附和。 李东阳便道:“黄册在册所增人口,岁增七万八千户,人丁二十三万九千……” 刘健脸色一变。 人口的增加,历来都是好事。 李东阳脸色越来越凝重:“岁粮产增加三成……” “这……当真吗?”马文升有些不信:“需核实才好。” 众人暗暗点头,这粮产的增加……也是一项善政。 李东阳一个又一个念。 马匹增加了。 牛增加的最凶猛,足足增加了一倍有余。 因为粮食的价格涨了,不但本地供不应求,还可以供应京师的需求,可人力太贵,以往许多士绅,是不肯养牛的,不是养不起,而是相较于低廉的人力,为啥还要牛耕田呢?人便宜啊。 可因为大量的人力,吸引去了工坊,粮食价格又涨,所以耕牛开始大量的普及。 这一下子,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如此看来,定兴县干的不错。” “不愧是欧阳志,此人是有大才之人啊。” 可到了这里,李东阳却没有念下去了,他眼珠子死死的盯着簿册,一动不动。 “快念,快念。”有人催促:“怎么,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想来,有好的地方,一定也有不好的地方,是不是今岁的税银,也亏空了?我听说他们定兴县为了修路,欠了西山钱庄一屁股的债呢,当初还是太鲁莽啊,那方继藩吃人不吐骨头,利滚利的贷,比房贷还狠,说到了这房贷,老夫就恨那哪,这狗一样的东西,怎么就这么的缺德,想的出这一手呢?” “是啊,是啊,没有房贷,他的房子,一个都卖不出去,谁手里有这么多现银。”马文升听罢,顿时咬牙切齿,恨哪。 这一番话,引起了许多人的共鸣,想到自己堂堂一部之长,还欠着房贷,月月得将银子,供着楼,这…… 刘健压压手:“好了,诸公休怒,先听宾之说。” 李东阳方才道:“岁入纹银百三十七万两,缴纳国库八十二万!” “……” 一下子,那一个个咬牙切齿的人,顿时都安静下来。 他们的表情,出奇的怪异。 “多少来着?” “百三十七万!” “百三十七万金?” “银!” 一听是银,就更懵了。 金的话,倒也罢了,毕竟,那是铜。 可倘若是银子…… 于是乎,许多人掐着手指头,开始计算。 他们毕竟,对于数字不太敏感。 这就是没有经过系统算学基础的坏处。 马文升率先道:“呀……八十二万两,这么说来,这两年的亏空都可以补足,哪怕是今岁,都可能有盈余,天……老夫看过簿子,朝廷一年的茶税,也不过三千二百多两呢。若不是官盐撑着,国库早就不支了。” 李东阳则深深的看着那记录的数字,他脸色凝重,看向夏冰:“夏郎中,数目,不会有错吧。” “不会错。”夏冰小心翼翼地道:“下官,询问了送簿册的几次,他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税银,已经在押解的路上了,那儿距离太平仓不远,三五日,就可送达,且这些银子,多为银票,随时可足额至西山钱粮兑换,运输起来,不会有任何的损耗,不过是数十个军士的盘缠罢了。” “数十个军士运送?这可是咱们的命根子啊,只这数十个军士?”马文升气的跺脚,眼睛都红了,他这兵部尚书,就恨不得立即调一营人马去护送了。 夏冰一脸苦笑:“可是……他们就区区一个县啊,一个县,能抽调多少人手。” 区区一个县。 一语惊醒梦中人,方才所报的数字,无论是人口的增加,还是粮产,还有税银,都使人产生一个错觉,这是一个承宣布政使司,是一个省! 问题是,这真是一个县吗? 大家如梦游一般,浑浑噩噩的。 刘健当机立断:“取簿册老夫看看。” 还是要眼见为实才好。 接过了簿册,刘健目不转睛的看着,生怕这里头,有一点错漏。 而所有人都凝视着刘健。 良久,刘健放下了簿册,抬头,四顾左右,正色道:“政绩斐然,政绩斐然!” ………… 第五章。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可喜可贺 政绩斐然。 这四个字,无以表达刘健的心情。 所以,他用了两个政绩斐然。 可随即,刘健回过了神来。 不对啊…… 他正色道:“此大事也,数十个军士,押送八十万多两纹银,倘若有失,该怎么办?又倘若……有军士利益熏心,携款私逃,当如何?这是国家的命脉,是朝廷的根本啊。” 命脉和根本,这话说的一丁点儿也没有错。 毕竟,单单这一笔财富,就足以扭转整个大明的财政状况。 说出来都可悲,这民间巨富者,如过江之鲫,可国库的收入呢,寒酸。 这也是大明历来的顽疾。 有产者几乎不用缴纳税赋,最底层的平民却需负担沉重的赋税,开国时,还能维持,毕竟那时候,小户人家多,士绅和大户人家少。 可正因为这样的特权,却使士绅的土地越来越多,财富越来越集中,无数的小农纷纷破产,成为了流民,结果,国家的税收,越来越少,到了如今,竟到了难以维持的地步。 现在,大家伙儿,都指着定兴县过年呢。 区区一县啊,想想都让人觉得可怕,大明若有十个这样的县,税银就可多达千万,若是有一百个呢?有三百个呢? 王鳌此时心头一震。 他是跟着方继藩‘胡闹’过的,对于方继藩的许多荒唐事,他多不以为然,可现在回过头来,细细去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味。 看似荒诞的背后,某种程度,真是方继藩荒诞吗?倒更像是,这天下有太多太多荒诞离奇的事,反是衬托着方继藩正常了。 刘健正色道:“立即快马加鞭,去定兴县,让定兴县暂时不要押解银子入京,可不要出了什么事才好,朝廷该调一营人马前去。” “刘公,调兵……只怕……需要陛下的旨意。” “那就请旨。”刘健眼睛发亮。 其他人,也都眉飞色舞,像是已经过年了一样。 有钱的人,天天都是过年。 穷光蛋才指着春节那两日吃顿饱的呢。 你看那方继藩,听说他一顿饭,要啥一头牛,这不就是成天都在过年吗? 可是……为啥无论什么喜事,只要一想到方继藩,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呢。 刘健打起精神,大袖一挥:“觐见!” “走,见驾去。” 李东阳一颗心放下。 他这兼任的户部尚书,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倘若,天下都实施新的税法呢? 倘若,天下都执行新的新政呢? 这念头冒出来,就如潘多拉的盒子,有点盖不住了。 不成……太冒进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啊。 众人浩浩荡荡回到了奉天殿。 …… 弘治皇帝本是松了口气,心说自己的银子,算是保住了。 朕差一点,就松口了啊。 朕总是心太软。 可就在他刚刚松口气的时候,低头看着案牍上的行书,萧敬忙翘起大拇指:“陛下的行书,龙飞凤舞,媚而不俗,造诣极深,真是得了王右军的真传,此王式书帖,竟犹如王右军附体,奴婢佩服;佩服!”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 “朕这是仿宋徽宗的瘦金体。” 萧敬:“……” 弘治皇帝一脸嫌弃的看了萧敬一眼:“何况,朕方才行书,心浮气躁,何来的媚而不俗,造诣极深?” 萧敬:“……” 弘治皇帝长叹:“你呀,学一学方继藩。” 萧敬心里突然想,是该学一学,为啥那小子,总是马屁拍在了点子上呢? 弘治皇帝又道:“学一学他的忠厚,而不是成日在朕面前,溜须拍马个没停!” 萧敬:“……” 萧敬心里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方继藩的溜须拍马,难道已至无形无迹,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吗? 陛下,奴婢有话说啊。 他终究不敢顶嘴,笑吟吟的道:“奴婢万死之罪,以后一定好好向方都尉学习。” 弘治皇帝颔首。 可下一刻。 弘治皇帝的脸色变了。 他看到落地窗外,乌压压的人朝奉天殿来。 “又来了,朕不是说了,没钱,朕穷的很,朕满打满算,也就四千一百二十六万三千二百二十一两银子,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要逼宫吗?朕不是好欺负的!” 虽是这样说,弘治皇帝心里却有点慌。 他受不了群臣们苦口婆心,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样子。 果然,宦官进来通报了。 弘治皇帝咬着唇:“没说朕乏了?” “说了,他们说,有要紧事见驾。” 弘治皇帝苦叹,将手中的笔一搁:“宣他们进来吧。” ………… 刘健等人入殿,行礼,三呼万岁。 弘治皇帝则背着手,一脸铁青的看着他们:“诸卿何故苦苦相逼,朕再说一次,朕不曾染指……” “陛下!”刘健居然打断了弘治皇帝的话:“臣等,是请陛下下旨。” 弘治皇帝皱眉:“何旨?” “请陛下下旨,调一支军马,速去定兴县,押送钱粮入京!” 弘治皇帝诧异的差点说不出话来:“怎么,定兴县的钱粮簿册送来了?” “正是……”说到此处,李东阳忍不住了,感动的一塌糊涂。钱啊,钱啊……自打兼任了这户部尚书,他是没一天好日子过,今日……总算是手头宽裕了,他道:“今岁,定兴县缴纳纹银八十二万两,这是天文数字啊,陛下,臣恭喜陛下,这欧阳志,实又惊世之才,可谓是经天纬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所有人都笑容可掬的颔首点头。 欧阳志真是个人才啊,又稳重,又忠厚,有大将之风,行事果断,没想到,治理地方,竟还出了如此成绩。 如此闪亮的明珠,哪怕是蒙尘,也无法遮盖他的光华。 此人,将来势必要名垂青史,成为大明名臣。 弘治皇帝一听…… 他猛地想到,方继藩当初对自己说的话。 定兴县…… 一下子,弘治皇帝有一种解脱了的感觉,竟忍不住眼里泛泪,终究……不担心贼惦记了。 八十二万两,区区一县,这绝对不是小数目。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惊讶的道:“噢?是吗?只有银税?”他下意识的,觉得这未必是好事,银子收多了,岂不是横征暴敛:“收来了这么多银子,只怕百姓们……” “陛下。”李东阳摇头:“定兴县的人口,增加了八万户,二十多万人丁,倘若是横征暴敛,为何如此多的流民,纷纷落户,百姓们若是活不下去,逃之夭夭都来不及,岂有纷纷投效之理?” 弘治皇帝眼睛一亮。 果然……不愧是欧阳志。 弘治皇帝想了想:“只收银税,只怕如卿家们所言,这兴了工商,百姓们无心务农,会不会伤农?” “陛下……”李东阳哭笑不得,他觉得自己的老脸,红的厉害,因为……这话是他说的,弘治皇帝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今岁,定兴县的粮产,也是大增,比之其他诸县,可谓是独领风骚!”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完美! 干的太漂亮了。 “陛下,欧阳志此人,有经略之才,此人……可以大用!”刘健毫不吝啬溢美之词。 他甚至想到,自己年纪已经越来越老了,三五年,或是十年之后,谁可以接替自己呢? 思来想去,欧阳志这个小伙子,足以承担大任。 一个优秀的宰辅,辅助君王谨慎的处置国家大事是必须,可为皇帝推荐人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从前,总觉得此子,尚需磨砺,可现在看来,磨个屁,老夫都不如他。 王鳌也正色道:“陛下,后生可畏,老臣,也以为,欧阳志此人,有大气度,有大智大勇,已成栋梁。” 众臣纷纷点头。 若说庙堂之上,有一个人可以获得所有人点头赞许的,想来……也只有欧阳志了。 这就好像,广场舞的大妈们,横竖都看年轻人不惯,却有一个年轻人,蹦迪蹦的特别好,成日还往广场里钻,和大妈们谈笑风生,还能一展歌喉,唱的一首极好的《最炫民族风》。 这样的年轻人,他一年能相亲一千零九十五次。 刘健忙将簿册奉上。 弘治皇帝低头,细细的看起来,越看,越是心惊。 “这才是大治天下的典范啊,只怕尧舜在世,其治下,也及不上定兴县。” 这话……有点侮辱圣皇了。 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不较真的说,尧舜之世,反正也没人见过。 奉天殿里,一下子欢快起来。 弘治皇帝紧接着道:“这是方继藩的功劳啊,想当初,是方继藩请求新政,朕当初,还摇摆不定,因而,他才提出,让欧阳志前去尝试,这天下的各府各县,倘若都能如定兴县一般,那么大明距离天下大治,就不遥远了。” 又是方继藩。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方继藩是朕的女婿,是大明的驸马都尉,如此大功,朕这一次,非要重赏不可!” ……………… 第六章,有点累了,从早上到现在,一刻都没有停,手臂酸麻,腰肌酸软,不过……还有一章,嗯,真的还有!男人嘛……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章:无憾也 弘治皇帝所喜的,是自己的女婿的成果。 当然,欧阳志朕一直都觉得他是人才。 此番,又立下了大功,更证明了朕有识人之明。 弘治皇帝眉飞色舞,显得颇为激动。 “这是一道钱粮簿册吗?”弘治皇帝质问。 见众人默然。 他摇摇头:“不是!这是曙光,是一道曙光!朝廷多年的积弊,在定兴县看到了希望,卿等看到了,朕也看到了。” “从前,卿等总是说,工商伤农,这话……放在从前,不错。可如今,时局大变,却是错了。人力不足,可以用耕牛代替,只要种粮食,还有利可图,何况还有红薯和土豆补充,在那宁波,有数不尽的渔船出海捕捞海鱼,我大明,就暂时缺不了粮。甚至,还可以让屯田所,改育良种,总是会有办法。诸卿家啊,无工不兴,无商不富,这富的,何止是区区商贾,还有升斗小民,甚至……还有国库啊。” 弘治皇帝说到这里,点到即止。 他知道,若是再多说,就有点犯忌讳了。 可他依旧为此可兴致勃勃。 他咳嗽一声:“卿家们要派军马前护送税银至京,朕准了!萧敬,你亲自去一趟定兴县一趟,朕要召欧阳卿家入京,朕好久没有见他,了,倒是有些想他,有许多事,朕要询问他,卿家们说的不错,这是栋梁,朕不能亏待了他。” “此外,朕拨一队勇士营给你,让勇士营,护送税银入京吧。” 萧敬哪里敢怠慢:“奴婢遵旨。” 刘健等人,心里也满怀着期待,他们倒也希望,此时见一见这欧阳志,这个小子,不错! ………… 萧敬奉了旨,几乎马不停蹄,至定兴县。 欧阳志似乎早就知道了什么,一见宫中来了使者,忙是开了中门迎接。 萧敬还以为,他见了自己,会吓一跳呢。 毕竟,自己可是陛下身边的人,寻常人要传达陛下的旨意,宫里一个宦官来也就是了,何须要司礼监秉笔太监以及东厂厂公亲自来。 这是何等的殊荣啊。 哪怕是太子殿下,陛下都没有这雅兴呢。 可是……欧阳志面上没有表情。 因为……等他察觉到噢,原来是萧公公亲自来,好厉害啊,可惜……这兴奋劲已经过去了。 这县衙上下,俱都崇敬的看着欧阳志,欧阳县令,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所有人看到了萧敬身上钦赐的斗牛服,再加上他自称自己为萧敬,都已吓得脸都白了。 这位萧公公,地位远在他们之上,非同凡响啊。 欧阳志平静的道:“陛下可有旨意。” “有口谕。”萧敬心里无奈的苦笑,闪亮登场,得来的却还是这般气定神闲的脸,让他不甘心:“陛下命你立即随咱入宫,噢,还有,税银统统封存,由勇士营护送入京。” 欧阳志沉默片刻:“臣遵旨,臣已经准备好了,可以随时动身。” 准……准备好了! 萧公公其实一直怀疑,欧阳志是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 可现在,看看人家这有备无患的样子。 这哪里是脑子有问题,人家就是这么稳重。 欧阳志朝身边的胥吏使了个眼色。 那胥吏顿时千般不舍。 随即,取来了一个包袱。 来时,欧阳志就是这么一个包袱,如今,要走了,依旧还是这包袱。 欧阳志背上了包袱,显得说不出的踏实。 这种充斥于内心的踏实感,令他露出了笑容。 “公公,可以走了。” “啊……”萧敬很想说,咱还没吃饭呢,难道不要招待一下。 可是……看着背着包袱,那洗的浆白的包袱……一下子令萧敬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心里苦笑,忍不住佩服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志从容的举步。 可此时,这县中上下,许多差役却纷纷涌上来。 几个司吏打头,拜下:“使君……” 有人竟是落泪。 走的太突然了。 他们和欧阳志同衙办公,一个是官,一个是吏。 欧阳志治吏严厉,不容他们有半分的差错。 甚至……有不少差役,都受过惩罚。 可现在……许多人却泪眼模糊。 公是公,私为私,没有人心怀怨恨,心里却充斥着一股悲凉。 欧阳志驻足,回头看着他们,他想了想:“你们回去吧,不必相送,你们且放心,这一年多来,新政的推行,你们功不可没,我会禀明圣上。” “使君且留下来,在廨舍,吃一点东西,垫垫肚子再走。” 欧阳志脸色木然,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可不成,天使已来了,圣命在身,我岂可留下,你们都回去各司其职,记住,新政自我们而始,一定要坚决推行下去,十里铺的商业街,按原先的规划,不可出差错,有时,也可和商户们商量着。西山钱庄的贷款,要及早还,会有滞纳金的。还有……” 欧阳志絮絮叨叨的交代之后,别过头,阔步上前,他没有留下多少的遗憾,背着包袱,犹如当初来时的样子,面上那样的木讷,或是在别人眼里,还是这般的高深莫测,他抖了抖包袱,双目沉如水。 慢慢的,他进入了马车,马车徐徐而动。 似乎……已经有了闻到了音讯。 沿街上,有人奔走相告:“欧阳使君要入京了,欧阳使君要走啦。” 却不知何时,这马车走不动了。 竟是乌压压的人,拥堵了车道。 随来的禁卫纷纷呼喝。 而道路的人群,有的高声大呼,有的不知受什么情绪感染,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县里的每一寸土地,欧阳志都用脚丈量过。 或许他并不认得每一个人,可这县中绝大多数,都曾远远看过这位使君留下的身影和足迹。 人们只觉得,自己渐渐吃饱了,自己渐渐可以养家糊口了,见识到,自己的身边,有太多太多的变化。 而这一切,都来自于这位不苟言笑,据说高深莫测的县令。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竟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人们推搡着,有人垂泪,有人哀嚎。 马车每动一下,都极艰难。 欧阳志不敢打开车帘子,他只端坐在沙发上,带着他的行囊,曾来过这里,或许……此去便再也回不来了,可他来过,这就足够了。 人生有太多遗憾,就如自己恩师所言的那样,只要做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那么……就没有遗憾了。 欧阳志唯一庆幸的,就是自己离开时,不曾在这里留下太多的遗憾。 马车终究还是冲破了人群,徐徐而去。 留下的,是千呼万唤。 欧阳志木然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神采。 只有眼睛是红的,晶莹的液体,顺着他的眼角滑出,他来不及擦拭,却是正儿八经的坐在沙发上,随着道路的微微颠簸,而身子起伏。 良久,他轻声呢喃而念着:“恩师……学生不辱使命!” 于是,他闭上了眼睛,豆大的泪水便随着眼睛的阖起,扑簌落下,睫毛已湿了。 萧敬龇牙咧嘴的挤出了人群,他起初恨不得呼喝着让人将这些该死的刁民打开,等冲破了重重的人障,已是大汗淋漓,身后,隐隐还传来了哭声,他回头,看着那数不尽的人影,猛地,萧敬再扭过头看了欧阳志的马车一眼,心里竟是一叹,该死,方继藩还有一个这样的门生,咱家是一辈子都及不上他了。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朕可高枕无忧 那田镜却是急匆匆的到了西山。 见到了方继藩,眼泪就落下来了。 闻名已久,真是闻名已久啊。 在田镜心里,欧阳使君乃是极了不起的人,简直就是人生导师,偶像中的偶像。 可这位大偶像,口里念念叨叨的,却是他的恩师。 定兴县上下,谁不晓得这位方都尉,实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不然,怎么他教授出来的弟子这般的厉害呢? 说起来,欧阳志乃是方继藩的门生。而不久之后,欧阳志可能就要离任定兴县,那么田镜算是欧阳志的故吏。 这门生故吏的关系,可深着呢。 田镜一见到方继藩,立即匍匐在地,恨不得五体投地,真挚万分的道:“小人见过都尉,小人久仰都尉大名,小人……小人……” 他既激动,又是胆怯,磕头如捣蒜,边道:“小人受使君之命,给都尉捎个话,欧阳使君说,这一趟,他为弟子,不辱都尉之命……还有……还有……” 方继藩高高坐着,怡然自若的端着茶盏,只瞥了他一眼,喝茶。 他无法理解,这个家伙为啥在面对自己的时候,一副好像自己是他爷爷的样子。 古人的脑子……是不是都绷着一根弦哪? “噢,知道了,还有什么事没?”方继藩悠悠然的道。 “没,没了。”田镜小心翼翼的抬头,悄悄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又是惊为天人:“小人瞻仰都尉仪容,顿觉如沐春风……” 遗容……还瞻仰…… 来这,是骂人的? 方继藩啪嗒一声,将茶盏摔在了案牍上,怒了,喝道:“狗一样的东西,怎么说话的?” “呀……”田镜顿时战战兢兢起来,却不知道自己错哪里了,只是惊恐的忙道:“小人万死,万死之罪,小人…” 他二话不说,扬起手来,便是来回给自己打耳光。 啪啪啪啪啪之后。 他面上竟是微肿了起来。 方继藩看得瞠目结舌。 这不科学啊。 “小人就是狗一样的东西,和都尉相比,实乃萤火之虫,都尉乃是日月之辉啊。欧阳使君在定兴县,一直都是小人鞍前马后,小人自欧阳使君身上,受益良多,今日,见了方都尉,心里更是……更是……” 方继藩见他说的激动,便一挥手道:“好了,知道了,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就滚吧!” 这是方继藩的处世哲学。 没法子,好声好气的跟人说话,往往不凑效。这是方继藩的经验之谈,以往他也曾想过自己和颜悦色一些,可结果呢,却把人吓了个半死,仿佛见鬼了似的,回家之后,细细琢磨,总觉得这如沐春风背后,总好像藏着什么阴谋,能吓得三天三夜睡不着,连蹲个茅坑,都要先绕着茅坑转悠几圈,确定没有埋伏之后,方才敢进去,生怕被打击报复。 他们这是不了解他方继藩善良的内心啊。 反而这般,动辄让人滚蛋,大家反而心里舒服了,这就是方都尉该有的样子啊,一听这个滚字,就犹如天籁之音,内心舒畅了,腿脚也便利了。 方继藩能怎么办,本着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内心善良,却独具正义感和历史责任感的自己,总不能生生把人吓死吧,人都死光了,谁来买房? 田镜忙是点头:“是,是……” “对了。”方继藩倒是突然想起什么:“这家伙,何时回京?” 这家伙……也只有方都尉,才敢这样称呼欧阳使君啊。 田镜心里感慨,忙道:“欧阳使君说,簿册交上去,陛下十之八九就要召见的,所以他已准备好了行囊,说不准,今日就要快马入京,毕竟轻装从简的话,这定兴县又不远……” 方继藩忍不住道:“真是个好孩子,定兴县立了大功劳啊,没有给我丢人,近来果然成长了不少。” 一番感慨之后……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你来了京里,要多走走,多看看,尤其是新城……” “啊……” 方继藩笑容可恭的继续道:“这新城有诸多的好处,那里的宅子,买了就是赚到,一亩地,才三万两银子,说实话,这宅子,买的就是地段。你说说看,你在定兴县,没少贪墨钱财吧?” 田镜顿时给吓得脸都绿了。 这位方都尉,实是了不起的人,他是在拐着弯子,检验我的德行,看我是否奉公守法吧。 果然不愧是欧阳使君的恩师,定是他嫉恶如仇,对于贪官墨吏咬牙切齿。 “没,没有!”田镜立即一脸肃然的道:“小人奉公守法,是正经人。” “呀……”方继藩露出遗憾之色,失望的叹了口气道:“那么,旧城也可去看看,那儿在改造,很快就要兴建许多学堂和戏院,现在那儿房价低廉,才几百两银子,就有三室两厅,这样的好房子,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我是看你和我那劣徒有几分关系,才指点你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田镜顿时提心吊胆,方都尉……这又是试探什么?实在太可怕了,方都尉实是深不可测,要小心回话才是。 他凛然道:“欧阳使君到任之后,最厌恶的就是小吏欺民,小人受欧阳使君感召,忝为户房司吏,手中经过的钱粮,成千上万,可是小人两袖清风,至今家徒四壁,方都尉,小人不是那样的人!” 好吧,原来……又是一个穷鬼。 方继藩觉得再没有聊下去的动力了,便道:“好了,你可以滚了!” 田镜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 可就在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方都尉,陛下诏您入宫,对了,这里还有一个文吏,叫田镜的,陛下……也诏此人入宫见驾,询问定兴县户政。还有萧公公已快马加鞭前去请欧阳使君觐见了,或许……能撞上!” 方继藩听罢,抖擞精神,红光满面的道:“陛下能召见臣,实是臣的荣幸。” 这等事,不去凑热闹,实是可惜了。 方继藩匆匆的整了整衣冠。 而一旁的田镜,却是痴了。 这是……召见他? 他不过是区区一吏而已……有……有资格吗? 他顿时胆战心惊起来,突然……捂着心口……哭了。 “大恩大德啊,大恩大德……” 方继藩最受不了这种的,直接上去,扬手就是给他一个耳光:“嚎叫个什么,快不快走!” 这一巴掌,打的田镜揪着自己的心口,更是痛哭流涕:“方都尉……这是你们的大恩大德啊。小人从前不过是区区一介无名文吏,上不得大雅之堂,可自蒙欧阳使君不弃,将小人提拔为司吏,此后,委以重任,而今,立了尺寸之功,居然……居然有机会……去面见圣上。” 他激动的不得了,像疯了一般,捋起袖子,露出他的胳膊来。 一看到他的胳膊,方继藩顿时想起了鲁迅先生的话,看到了胳膊,就想到胸脯,想到胸脯就想到luo体,呸,狗一样的东西,这玩意的LUOTI能看?这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 田镜涕泪横流:“天哪,天哪……我的天哪……这是天大的恩德啊,没有方都尉,就没有欧阳使君,没有欧阳使君,就没有小人……” 又一个马屁精! ………… 方继藩对于这田镜,是很服气的,一路上都在嗷嗷叫,直让方继藩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脑袋坏掉了。 至宫中,到奉天殿,方继藩先入内,此时,弘治皇帝已召集了群臣,诸臣站定。 人们一个个窃窃私语,等一见方继藩来,立即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四顾左右:“你们看,定兴县的大功臣来了。” 众臣都尴尬的笑。 方继藩笑吟吟的上前,行礼道:“儿臣见过陛下,今日天气神清气爽,儿臣抬头,便知此刻定是龙颜大悦,若非如此,哪里来的风和日丽。听说定兴县传来了喜讯,陛下……儿臣……儿臣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弘治皇帝一脸笑容的道:“但说无妨。” 今日心情好,给方继藩一个说话的机会。 方继藩撕心裂肺的道:“陛下可万万不要称呼儿臣为什么大功臣,儿臣哪里是什么功臣,打小就得了脑疾,籍籍无名,若非陛下不弃,提拔儿臣,儿臣哪里有今日,陛下啊,没有陛下,就没有儿臣,没有儿臣,就没有欧阳志,没有欧阳志,哪里来的功劳,这功劳,乃是陛下所有,天下谁人不知,陛下才是大功臣……” 弘治皇帝红光满面,心情荡漾。 这话,听着颇有道理。 群臣们脸色木然,嗯,他们已经习惯了。 殿外头,方继藩的声音洪亮,田镜听了个真切,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咦,这话……竟很耳熟…… ……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卿能如此虚怀若谷,朕心甚慰。假使这满朝文武,人人似卿,朕也就可无忧了。” ………… 今天同学聚会,更新会晚些。十五年没见,今儿老虎打算静静的坐在一个角落,看同学们装逼,好好的学习观摩!噢,新的一月,继续求支持,求保底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有其师 必有其弟子 弘治皇帝目光随即落在了这田镜的身上。 其实这是他第一次召见一个小吏。 说实话,觉得很新鲜。 犹如猴子。 田镜此刻,只是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弘治皇帝露出了微笑,道:“田卿家……” “……” 殿中安静无声。 田镜居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弘治皇帝莞尔。 群臣之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不过细细想来,可以体谅。 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吏,到了皇帝面前,若是表现出彩,那就是不正常了。 偏偏田镜本想说什么,却不敢开口,现在陷入了尴尬,心里更为惶恐,便更紧张了。 方继藩心里却是乐了,如此才显现出了自己的可贵啊。 方继藩道:“陛下在问你的话,还愣在此做什么?” 田镜良久,才期期艾艾的道:“陛……陛下……小人蒙欧阳使君厚爱,小人……小人之所学,皆是拜方都尉所赐。” 方继藩的脸顿时变了。 啥? 拜我所赐,我有教过你这么怂吗,有吗?我方继藩数不清的门生故吏,随便拎出来一个,哪怕是一条狗,也比你强,臭不要脸的狗东西。 “是吗?”弘治皇帝似乎并没有因为田镜的失态而恼怒。 他看了田镜一眼,而后才向方继藩道:“朕本欲召田卿家询问新政之事,可惜他竟是个忠厚之人,不能回答……”说着,叹了口气:“那就等欧阳卿家来吧。” 可他想了想,还是有些不甘心,便又问田镜:“田卿家是定兴县人?” “是……是……” 弘治皇帝纯粹是带着好奇的态度,毕竟对于一个书吏对于他而言,是极稀罕的,他莞尔一笑,又问道:“田卿家可有功名?” “不,不曾有。”田镜战战兢兢,又是惭愧道:“小人中过童试……” 童试……当然不算功名。 这殿中群臣,都禁不住的扑哧笑了起来。 要知道,能站在这里的,最差最差也是进士,而且还是进士中的王者,而所谓的童试呢,你得中了院试,才能中个秀才功名,这个人,至多只中了县试或者府试而已,说穿了,档次太低,在诸公眼里,其实和文盲也没有太大的区别了。 田镜听到嘲笑,更是羞愧到了无地自容的地步,头垂得更低了。 弘治皇帝颔首,倒是没有失笑,却是道:“你为吏多少年了?” “二十一年……” 弘治皇帝又点头:“一直都是司吏吗?” “不,不,不是的,此前为文吏,此后蒙欧阳使君不弃,忝为司吏。” 弘治皇帝道:“一县的司吏,也是不易啊。” 这显然只是一句客套话而已。 不客气的说,在这里,一县的司吏,算个屁,但凡有点功名的读书人,也不甘心为吏的。 大明的体制之中,吏是较为低贱的代名词,为官之人,更是视其为奴仆,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弘治皇帝说到这里,点到为止,而后对方继藩道:“方卿家,你的门生欧阳志,此次又立大功了,这新政在定兴县大获成功,朕在想……新政是否可以推广而之?” 群臣们的心思复杂起来。 他们不喜欢新的东西,可是……这新政的效果,实在过于明显和卓著,想来,这个风潮是挡不住了。 这方继藩,一定求之不得吧。 方继藩却是道:“陛下,臣以为不可。” “什么?”弘治皇帝一愣,当初就是方继藩拼了命的支持新政,现在好了,他居然说不可? 方继藩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新政在定兴县,靠的是全力推行,臣不客气的说,这是因为,臣的门生欧阳志还算有点出息,可天下的州府,那些个官员,臣再不客气的说……” “你捡重要的说!”弘治皇帝打断方继藩的话。 方继藩便只好道:“陛下也知,学生所信奉的,乃是科学。什么是科学,科学不是成果,而是……做事的方法。就譬如这新政,因为一地成功了,能保证其他地方不出乱子吗?臣看……不一定。贸然两京十三省推广,天下非要乱套不可。最科学的方法,就是以定兴县为一个点,继续进行新政,找出新政出的问题,进行回馈,再在朝中,想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而后,继续去尝试,之后,再进行反馈。新政可以铺开,但摊子不能铺的太大,可以以定兴县为中心,先划保定府为新政的新试点,再看看,这保定府中,执行的如何,途中,会有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可否有解决的方法。并且,让更多的人,去观察新政的好处和坏处,好在哪里,坏在哪里……除此之外,还有人才的培养,既是新政,就需有人懂,知道如何运作……” 群臣们本以为,这方继藩势必会贪功冒进,却万万料不到……竟如此谨慎。 弘治皇帝一听,心头一震,道:“方卿家,所言甚是,此谋国之言,倒是朕,一见新政卓有成效……” 方继藩心里想,哪里是卓有成效,是有利可图吧。 “一见新政卓有成效,反而昏了头。此言甚善,科学之理……有些意思,朕万万想不到,方卿家能如此谨慎,看来,方卿家……”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继藩:“你长大了啊。” “……” 方继藩心里感慨,我不想,我不想长大,我还想做个孩子……我要去幼儿园…… 弘治皇帝满面赞许,随后道:“那么,你上一个章程出来便是。” 方继藩道:“陛下圣明。” 虽然不知道这个和圣明有什么关系,可说圣明,就保准不会有错。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道:“陛下,欧阳志来了。” 来的……这么快……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诧异。 不过细细想来,那萧敬定是快马加鞭,其实定兴县和新城并不远,想来,他们是风尘仆仆的赶来了。 弘治皇帝精神一震,满朝文武们,也都打起精神。 不得不说,欧阳志的人气,还是很高的。 片刻之后,欧阳志入殿。 本来要见驾,需沐浴更衣,可萧敬知道陛下的心意,知道陛下急着见他,自是再三催促,连这个也省了。 因而,欧阳志身上还背着包袱,徐徐进来,不卑不亢的行了个礼,才道:“臣,欧阳志,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大喜过望:“朕久候卿家多时了。” 欧阳志陷入沉默。 每一个人,都耐心的等候着他。 大家都知道,这个叫欧阳志的人,哪怕是天塌下来,都是不徐不慢的。 今日立下大功,任何人只怕都激动的不得了。 可欧阳志终究还是欧阳志,他不紧不慢,面如止水:“臣愧不敢当。” 不愧是欧阳志啊。 相比于方继藩入殿时的尴尬和沉默。 现在……不少人开始眉飞色舞起来。 看看他镇定自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骄不躁的模样。 真是……像极了……当初的……自己。 尤其是这一句,沉默之后的愧不敢当四字,别人说出来,这像是客气,可欧阳志说出来,那似乎浑然不知自己立下大功的神采,跃然于他的身体之外。 许多人都会心一笑。 弘治皇帝见他还背着包袱,自是知道他一路鞍马劳顿。 就是这个家伙当初救了自己,也是这个人,在锦州拼死抵御鞑靼人,弘治皇帝看着欧阳志,心里感慨。 欧阳志道:“陛下,此次定兴县新政还算圆满,所缴的税银,以及人口、土地的簿册,陛下是否看过?这一年多来,臣在定兴县主持新政,有得有失,其中,有不少错误,这是臣的疏失,可也幸好,有不少的功劳,都是县中上下,同心协力的结果。臣这里,有一份奏疏,上头罗列的,都是定兴县本次有功的人员,还请陛下过目。” 有功的人员…… 弘治皇帝看着欧阳志,那平和的样子,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有过错,便一人承担,有了功劳,便第一时间为他们请功……这个家伙…… 那司吏田镜就在一旁,听了个真切,激动得要哭了。 欧阳使君,仁义啊。弟兄们当初没白跟着他赴汤蹈火,若知道欧阳使君今日这般,当初大家就更该拼命了! 弘治皇帝道:“功劳都是别人的,错误却揽在自己身上,欧阳卿家……” 见弘治皇帝有些感触,欧阳志沉默片刻,便道:“陛下,此乃恩师教诲,恩师以身作则,言传身教,如此而已。更何况,臣实没什么功劳,还请陛下明鉴。” 所有人面面相觑。 这……也是言传身教? 于是所有人狐疑的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腰杆子挺直,面上带着神圣,头上宛若有光,他正色道:“没错,儿臣就是这样的人!” ………… 昨晚喝醉了,看着广大同学们个个走上了人生巅峰,所以喝多了一点,那啥,今日稳定四更,明天暴更,继续补,求月票,真的,没有月票,连看人装逼都脸红啊,大爷,大爷,你别走啊,大爷,给点订阅和月票吧。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大功劳 欧阳志的奏疏开始奉上,弘治皇帝将其摆在了御案上。 他低声沉吟着,认真的看着一个个名字。 其实里头的名字……都很普通,闻所未闻。 定兴县刑房司吏张俭,定兴县刑房快吏王勇……定兴县礼房司吏王永……自然,还有户房司吏田镜…… 这一个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 在弘治皇帝眼里,实是尘埃一般的人物。 对于这满朝诸公而言,更是不值一提。 哪怕是随便什么人,哪里的一个看门人,走在外头都比这些人腰杆子挺的更直。 可现在……就一群这么不起眼的人,却出现在弘治皇帝的眼帘。 每一个人后头,都记录了他们的功绩。 有的是捕快有功,曾捉拿大盗,有的是计算钱粮,三天三夜不曾合眼。 有的是下暴雨时为了保证在建的工棚不会有失,批了蓑衣,在暴雨之中冒着疾风骤雨巡守。 有的是弄出了新的核算钱粮之法,大大的提高了效率。 还有的为了蹲守盗窃库房的盗贼,连续在库房外蹲守了数天数夜。 这些,有的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的倒是立下了功劳,只是这些小吏,能有多少功劳呢? 可这一个个罗列出来的功劳,现在却摆在了天子的面前,说来……实是有些滑稽。 弘治皇帝双目却很清澈,他没有等闲视之。 弘治皇帝非常清楚,这一点点的‘小事’,恰恰是积少成多,才凝聚起了沙丘。 每一个名字,弘治皇帝都细细的记下了。 细细看过后,他抬头道:“田卿家……” “在……在……”田镜连忙应声,他没想到弘治皇帝又点到他的名字,他依旧很慌乱。 弘治皇帝道:“户房漏水,一场大暴雨,差点让户房的公文统统销毁。你带着户房的人在这暴雨之下爬上了屋顶,想要补漏,你还因为一失手,竟是自房顶上摔了下来,卧床了小半月才能起身,是吗?” “啊……”田镜呆住了,随即他才明白弘治皇帝为何如此问。 弘治皇帝如此问,必是奏疏上写上了。 他没想到这件事,欧阳使君竟还记得,不但记得,竟还将这个……报到了天子这里。 这件事,其实甚至连他自己都差点忘了。 当时只是一心想要保住户房的黄册和簿册,也没有想这么多,可现在…… 他下意识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志依旧是一张没有表情的脸,依旧还是如此的高深莫测。 可是…… 田镜此时,眼泪模糊了,心里只有满怀的感激。 田镜自是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区区小吏,算什么东西呢?别看在百姓面前很是了不起,可在官面前,却是狗都不如,谁会将你的生死放在心上,让你办事,办不好,就是打板子,打的你皮开肉绽不可。 可欧阳使君他…… “是……是……”田镜激动的点着头。 弘治皇帝背着手,一脸期许的看着田镜,而后徐徐道:“还有,征税的时候,你带着人四处清丈土地,核实每一个账目,连续一月的时间,你每日只能将将睡三个时辰,是吗?” “这……言……言过了。”田镜忙道:“有时,还是可以趁着间隙休憩的。” 弘治皇帝心里想,论起来,朕好像也只睡这么几个时辰,可惜……没人给朕报功啊。 不过……弘治皇帝还是对这田镜刮目相看。 “不错,凡事最怕的,就是认真,凭这认真二字,就堪称是能吏了。这定兴县能有此成绩,和你们的勤恳不无关系啊……” “陛下……” 听到了陛下的夸奖,哪怕只是一句勤恳二字,足以让田镜彻底的崩溃了。 卧槽……陛下夸我勤恳,天子夸我是能吏! 田镜突然觉得,自己已走上了人生的巅峰,就算死也是毫无遗憾了。将来要死了,还得在自己的墓碑上记录这件事,自己可以吹十八辈子。 他激动得泪水泛滥而出,忍不住锤着胸口,滔滔大哭道:“陛下,陛下啊……这都是欧阳使君厚爱,小人办的这些事,算的了什么,欧阳使君……他……他是个好县令啊,若不是他督促,不是他带着小人们,小人们……算什么,什么都不是……”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看着田镜,这个区区小吏,他在御前的表现,只能用滑稽可笑来形容。 可此时,谁都笑不出来了,因为…… 他们看向欧阳志,见欧阳志木讷的样子,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是大吃一惊。 难怪定兴县上下能将新政办成,谁都知道,要改革,谈何容易,可定兴县能如此卓有成效,自是和这定兴县上下勠力同心不无关系。 想来,这定兴县上下的差役,多半都是拼了命的时候为这欧阳志办事吧,谁不知道欧阳志乃是个谦谦君子,只要埋头跟着他干,他能把心窝子都掏给你。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欧阳志一眼,心里竟是肃然起敬。 有的人就是如此,可能他的地位并不高,可能……他还年轻……可这个人上上下下都散发着一股让人敬佩的气息。 而欧阳志,就是这样的人。 当然,他的恩师……方继藩,也可能是! 弘治皇帝欣慰的不断点头,道:“好了,卿家不必哭了,你是功臣,该是高兴,哭来做什么?” 顿了一下,弘治皇帝又道:“这功劳簿子中的人,统统誊写出来,传抄发邸报,让天下的官吏都学着。” 一旁的萧敬听了,忙道:“奴婢遵旨。” 那田镜心里更是激动得差点要跳起来。 陛下这个吩咐…… 自己……要出名了…… 一个小吏,居然要名扬天下……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却又听弘治皇帝道:“方才方卿家上奏,说是这新政的试点当徐徐图之,他说的有道理,朕欲敕欧阳卿家为保定知府,令欧阳卿家推行保定府新政,如何?” “臣遵旨。”欧阳志应下,他不是一个擅长讨价还价的人,陛下说什么,或者恩师说什么,他只尽力去做便是。 弘治皇帝接着道:“那么,即令定兴县县丞张昌,接替你的县令一职,卿家先在京中休息几日吧,到时再至保定府,上任!” “不可。”欧阳志难得的否定了,接着道:“陛下,县丞张昌一直都告病,这一年多来,在县衙中都极少露面,臣对张县丞没有任何成见,只是……新政关系重大,主官必须对新政之事耳熟能详,否则稍有不慎,便是前功尽弃。陛下既令臣为保定知府,管辖保定府各县的新政,那么就请陛下收回成命。” 弘治皇帝一愣。 这……那县丞告病…… 弘治皇帝便道:“那么县中主簿,若何?” 欧阳志继续摇头:“陛下,王主簿也一直都旧疾复发,这一年多来,也都告病。” 弘治皇帝沉默了。 他陡然明白,这绝不只是简单的告病。 定是这主簿和县丞,和欧阳志关系极不和睦。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冷哼道:“那么典吏和教谕呢?” 欧阳志依旧……摇了摇头。 殿中,已经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定兴县中的事,有人多少是有些耳闻的。 弘治皇帝脸上泛起冷意,忍不住道:“他们不是告病,他们这是将国家大事视作儿戏!好,他们不是都病了吗?来人,命御医和西山书院的医学生一起前往定兴县,探一探他们的病情,倘若当真病了,那就给朕治好他们,可若是没有病,那便是欺君之罪!” 众臣冷色顿变,心里一凛。 欺君之罪,这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那田镜心里打了个哆嗦,他和几个佐官,可谓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此时,陛下一言而断,他们的命运……只怕已经注定了,田镜竟是突然有了一种庆幸的感觉。 想当初,若是自己不是跟着欧阳使君,而是和那些佐官们沆瀣一气,只怕今日……自己要被碎尸万段了吧。 弘治皇帝皱着眉,随即道:“那么卿家认为,派谁来任县令合适?” 欧阳志沉默了一下子:“户房司吏田镜,熟悉新政中每一个细节,对于治县,亦是经验丰富,臣以为,田镜是最合适的人选。” 什么…… 田镜一愣……自己……一个户房书吏,来担任县令? 只见欧阳志接着道:“除此之外,礼房司吏王永,此人对于县中上下的事,了若指掌,又颇有担当,可以任县丞。刑房司吏张俭……可以……” 嗡嗡嗡…… 奉天殿里,彻底的乱了。 大明对于官的标准,是极为严格的,功名,几乎是硬性的标准。 只有中了进士,最次最次,也需有个举人的身份,方才有机会任官。 尤其是地方官,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还不曾有过寻常的小吏授予官身的。 何况,还是定兴县这等一年缴纳国库八十二万两银子的上县。 疯了……简直就疯了。 ………………………… 第二章送到,在饭桌上码的,佩服自己,码着码着,饿了,同学们,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圣心独断 官和吏乃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一百多年来,历来是如此,哪怕是向上追溯千年,也大抵都是如此。 现在欧阳志竟是要让一群小吏,来做父母官……这……怎么可能,简直就是荒唐,是胡闹! 多少举人,到现在都没有选官上任呢,一群可能连秀才功名都没有的人……配吗? 大明的百官,最看重的是功名,他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于是乎,所有人哗然起来。 刘健似乎觉得欧阳志的话,只怕会引起反弹,忙为他缓颊道:“子杰,你不要说笑……”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 他似乎料到了这个结果…… 不过……他始终反应慢了一拍。 见许多人诧异的看着自己……欧阳志大抵也明白,这番话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 可是……欧阳志是个忠厚的人,在县令的任上,他真正的考虑过这个问题。 为何这么多官,对于民情一无所知,却可以任高官,而许多的差役,明明他们对下情了若指掌,更有不少人,办事能力极强,却永远为吏? 新政的推行,真能靠一群只知道读圣贤书的官吗? 凭着他们,新政怎么推行的下去? 无数的问题,摆在他的面前。 世上有一个欧阳志,可以解决定兴县的问题,可以在定兴县推行新政,可是……世上又有几个欧阳志呢? 这些常年跟着自己,推行新政的吏员们,已经对新政耳熟能详,为何不可以取代那些只知道总是成日养病的官? 不解决这个问题,即便自己成为宰辅,又能如何? 下头的人,对新政一窍不通,只会扭曲新政,只会阳奉阴违。 反而是那些从底层做起,接触了实务的人,培养出了一批这样的人,才可使新政继续坚持下去啊。 欧阳志想要开口…… 方继藩一看,痛心疾首。 方才还夸这个家伙,转过头,他就要犯浑了。 为师好不容易,靠你有了点好名声,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耿直呢? 当然,可能这耿直,是从自己身上传染的。 方继藩心里有点急,他呵呵一笑,道:“不错,在我看来,正当如此,这哪里是开玩笑,欧阳志乃我最得意的弟子,他敢在陛下面前开玩笑嘛?陛下,要推行新政,非需要一批如田镜这般的人不可!” 此言一出…… 瞬间,那诧异的百官们顿时哗然了。 果然如此啊。 难怪这老实忠厚的欧阳志,会说出这般不得体的话来。 十之八九,是他的恩师方继藩教他说的。 原本,对于欧阳志的反感,瞬间都转移到了方继藩身上。 也只有方继藩这种人间渣滓,方才敢做如此犯忌讳、破天荒的事。 简直……就是岂有此理! 欧阳志又一愣。 他像一个短路的机器,顿时脑子有点懵逼了。 片刻之后,他回过了神,深深的看了自己的恩师一眼。 眼眶却是红了。 提出这个要求,他是抱着身与名俱灭的勇气来的。 在他看来,这是正确的事,既然是正确的事,再多的艰难险阻,都必须要去做。 所以,他鼓起了勇气。 可谁知,却在此时,恩师这么大声咧咧,这还不够明显吗?恩师这是想要保全自己啊,却将所有的仇恨,都拉到他的身上。 人们很快,就不会记得一个叫欧阳志的老实人,突然要刨进士和举人们的根本,却只会记得,一个叫方继藩的人,依旧又在胡闹,这个家伙,已经臭不可闻,缺德啊,缺大德了。 欧阳志的一切言行举止,都会被人认为,是被他的恩师方继藩所胁迫。 人们不会憎恨欧阳志,只会觉得欧阳志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人。 欧阳志要哭了。 恩师……对自己……实在太贴心了,便是自己的亲爹,只怕也不过如此吧。 他咬着唇,正想说什么。 方继藩却是振振有词,继续道:“陛下,新政要推行,就是要用非常之法,任何事,都可以在新政的区域之内去尝试,哪怕尝试的错了,将来,一样可以去修改,可以去改正。陛下既然让保定府,成为新政的推行区域,那么在这个区域之内,就该当无视旧规,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以去尝试的,儿臣这些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恳请陛下,试一试,若是对了,这是陛下圣明之故,可若是错了……” 方继藩拜下,心里咬牙切齿,以后就算最心爱的弟子是王守仁那个家伙,也不是你欧阳志了,你坑我啊:“若是错了,臣一力承担,臣有六个门生……不对,七个……又不对,加上皇孙等人,数之不尽,要不……一并……”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怎么着,你还想让朕把你的门生弟子们都砍了?朕的孙子怎么办? 他立即道:“此事……从长计议。”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此事的严重,这几乎是捅了马蜂窝,方继藩这个小子,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只是……既是新政区域,一切都可以尝试,错了可以去改,可若是不尝试,那么……还谈什么新政呢? 这话……竟是令弘治皇帝心念微微一动。 “陛下……”百官之中,有不少人跃跃欲试。 这一次,算是彻底的砸人饭碗了。 这么多读书人,为了金榜题名,寒窗苦读,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做官。 现在若一个吏员都可以做官,那么寒窗苦读,还有什么意义? 弘治皇帝压了压手:“好了,都不要争执了。” 他压下了群臣们的不满。 而后,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朕只来问你,新政的推行,当真非如此不可吗?” 方继藩看了欧阳志一眼。 这家伙……显然还在死机状态,这理应是dow系统了吧,还是连了电话线的那种。 方继藩道:“正是。”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看向刘健:“刘卿家,是反对吗?” 刘健苦笑,他能看出,自己的身后,已是怨气冲天了。 他点点头:“陛下,国朝百二十年,不曾开此先河。” 弘治皇帝道:“若朕只是格外开恩呢?田镜诸人,立有功劳,朕赐予他们同举人出身呢?” “这……” 弘治皇帝又淡淡道:“那里是保定府,没有正定县,没有新政,今日,户部的亏空,谁来弥补?方继藩说愿意作保,那么……朕若是让他们以同举人出身的身份,代持县政,如何?他们并非真正的实官,这样的话……理应可以试一试吧?” 群臣们窃窃私语。 有人摇头,有人的情绪,却渐渐平静了一些。 同举人出身……当然不属于真正的举人。 这似乎是两全之法。 不过……大家心里还是没底啊。 毕竟……这个先河,算是开了。 想想多少真正的举人,现在还在吏部待选,等待着朝廷补缺,给一个地方小官做做,可一群吏员…… 弘治皇帝正色道:“朕以为,既是新政,试一试,也没什么不可以,做的不好,朕先找方继藩是问,做的好了,也不是朕的功劳,是田镜他们的功劳,新政、新政,这新政推行之外的地方,自是断然不可冒进,可在这保定府之内,朕信任方卿家,信任欧阳卿家……田镜,你上前来说话。” 田镜已是痴了…… 他浑浑噩噩的,突然有一种做梦一般的感觉。 “小人……小人……”他泪水如雨帘一般垂下。 一个小小的贱吏,平时,都侍奉着官老爷,可他万万想不到,居然有人……为了自己这么个贱吏,来求官。 有人如此这般,认可自己的能力! 他更想不到……陛下居然会力排众议。 从前……他觉得庙堂距离自己很遥远,官老爷们,也距离自己很遥远。 而现在……他忙是拜倒,磕头,脑袋磕在瓷砖上,淤青了一片。 弘治皇帝道:“方卿家和欧阳卿家保你们,朕希望……你们不要让他们失望。” 弘治皇帝轻描淡写,却是目光凌厉而冷冽。 “若是卿等,办事不利,那么……朕也难辞其咎,朕自会让英国公在岁祭祖庙之时,向列祖列宗,宣告朕的过失,卿……明白了吗?” “明……明白!”田镜咬着唇,唇上咬出了殷红的血来,一滴滴,滴淌在了瓷砖上。 弘治皇帝见百官们个个还是有些不甘,欲言又止的模样。 弘治皇帝手指方继藩:“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也罪在方继藩,错了,朕认,方继藩也认,方继藩由你们处置吧。” 方继藩:“……” 为啥是我由他们处置,不是我的门生们由他们处置? 这不科学啊。 弘治皇帝说罢,拿起了簿子:“欧阳卿家,明日之前,上一道章程,保定府诸官的人选,明日送来,朕要斟酌,谁还有异议?” 弘治皇帝的目光,格外的冷峻,这冷冽如刀的眸子,扫视着群臣。 “朕再问一次,谁有异议?” …………………… 在这个春节来临的日子,老虎迎来了一个新的盟主书友180429105305385,这是春节来临时最好的问候,要过年了,忙是忙了一点,老虎背着笔记本,到处码字,哇哈哈,天气有点冷,心很暖,在这里,求月票,大家支持一下吧。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大喜呀 奉天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赐同举人出身,让他们去保定府任官,陛下一言而决,已经做出了巨大的让步。 固然许多人并不满,可在此刻,却只能沉默以对。 陛下变了。 当初还说士大夫与朕共治天下,现在…… 好在,这只限定于保定府内。 何况先赐同举人出身,似乎……也算是对这些吏员们功劳的赏赐。 刘健没有吭声。 这却令不少人为之不满。 可就在此时…… 却有人打破了这沉默:“陛下……臣请为保定府县令,推行新政!” 众人俱都看去,却不禁惊讶。 站出来的人,连方继藩都有些不自在。 这个人……是杨一清! 群臣见杨一清站出来,不少人眼前一亮。 这杨一清乃成华八年的进士,而后授中书舍人,山西按察使司佥事,改陕西副使督学,在陕西任职八年,平时空闲时考察边疆战事。 此后入朝,任太常寺少卿,进南京太常寺卿。弘治十五年,杨一清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担任陕西巡抚,负责督理陕西马政,期间平定边疆进犯、弹劾贪庸总兵武安侯郑宏,并裁减镇守中官费用,使得军纪严明。 在他的巡抚任上,杨一清可谓是政绩斐然,声誉极高。 鞑靼人覆灭,这位陕西巡抚,又重新召回朝中,任都察院左都御史。 凭着这个身份,杨一清已经差不多要一脚迈入内阁了。 杨一清是个刚烈的人。 且政绩卓然。 只是谁也料不到,他竟是在这个时候请命,要去推行新政。 此时,只见他继续道:“陛下,若是胥吏尚且可以为官,推行新政,非胥吏不可,那么……臣何妨,就任保定府一县令,臣并非只是想要证明什么,只是想为天下的读书人正名,恳请陛下恩准。”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许多人已经在心里为杨一清喝彩了。 这位杨都御史,可是巡抚之才,想不到,他居然主动请缨。 显然,这是他对陛下启用吏员为官,有着极大的反感了。 杨一清这样的人,乃是人杰,何等的出众,能文能武,有他出马,那些区区县中小吏,还不是手到擒来? 杨公此时肯挺身而出,实是令人钦佩啊。 弘治皇帝却是皱眉道:“杨卿家为左都御史,怎可甘居区区县令?” 杨一清正色道:“欧阳志为侍学学士,尚可以任一地县令,推行新政。方都尉不是口口声声说,既是新政,那么就一切求新,什么都可以尝试吗?那么……臣也可以,臣恳请陛下……恩准!” 无数人倾慕的看向杨一清。 方继藩心里也是十分诧异。 论起来,这位杨一清,倒算是他上一世比较钦佩的人,确实是个能臣,可这家伙……算是准备要打他的脸吗? 为啥偶像们都不喜欢他? 方继藩有点忧伤,自己不就是卖了点房,给人取了点小小的绰号,偶尔砸砸别人招牌?我做错了什么,上天这样对待我。 弘治皇帝沉默了。 刘健等人似乎意识到,此时百官具都精神一震。 作为百官之长,似乎是该说点什么,于是刘健道:“陛下,左都御史杨一清,既想尝试新政,并无不可,他历任地方官,至陕西巡抚,官声极佳,政绩斐然,这新政,乃是最紧要的事,老臣以为,若只任为县令,实是委屈了啊,何不开辟出一府,同样推行新政?老臣以为,不妨通州府亦可推行新政,以左都御史杨一清,领通州知府职衔,效仿定兴县,推行新政!” “陛下,臣附议。” “陛下,臣也附议。” “陛下,既是新政,那么就需行非常之事,通州府与保定府,俱在京畿,何不都尝试一番,有何不可?哪怕是错了,也可改正。” 许多人跃跃欲试的站了出来。 不少人眉飞色舞。 有了杨一清,事情就妥当了。 杨一清是什么人,那可是巡抚之才,做一个区区的知府,还不是手到擒来。他们可以搞新政,我们也可以搞。再至不济,也比一群吏员搭起来的草台班子,要强。 何况,通州府本就是京畿之内的第一大府,连接大运河,自身的条件比之保定府不知强了多少倍。 礼部尚书马文升笑吟吟的道:“陛下,老臣以为,欧阳志与杨一清,俱为当世人杰。有他们一同推行新政,实是再好不过。既是新政,那么保定府内,一切官员任免,欧阳志拿出章程来;而通州府内,这府内上下职务,亦是杨一清做主。求新求变,理当如此啊。” 这……怎么听着,像要打擂台节奏。 杨一清是何等人,本身就是能吏,当今天下,能比他更熟悉地方治理的,只怕百官之中,挑不出第二个来了。 若是让他选官,到时,定是将这天下最强的能吏们聚集一起,再加上通州府优越的条件,岂是欧阳志提拔的这些歪瓜裂枣可以相比? 真以为,大明无人了吗?要靠一群小吏为官?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和欧阳志一眼,他心知,自己很难拒绝杨一清的请缨,对于群臣们,总得给他们一点盼头啊,不然,怎么肯甘心? 方继藩心里却忍不住想,这群该死的人间渣滓,无耻呀,果然新政一出,他们就来篡夺果实了。 这杨一清若是在通州推行新政,且还政绩卓然,那么……以后这新政,就没方继藩什么事了,肯定是让方继藩滚一边去玩泥巴。 这是帝国主义的行径啊。 此时,弘治皇帝终于颔首点头道:“朕准了,两位卿家,共勉吧,朕要的,是海晏河清,是天下昌明,无论是通州府还是保定府,朕俱都一视同仁,下旨:左都御史杨一清,领通州府知府,择选官员,推行新政;侍学学士欧阳志,领保定府知府,择选官员,推行新政……定兴县推行新政,立有大功,有功吏员,赐功名……候选补缺……” ………… 田镜……哭了。 他不在乎庙堂之争。 他只知道,方都尉和欧阳使君为自己在天子面前争取了功劳,不只如此,定兴县上下,所有卖力推行新政的人,无一不是如此。 凭着这个,自己哪怕就算是将性命交给欧阳使君,那也值了。 他红着眼睛,浑浑噩噩的出来,却知道,很快朝廷就有恩旨,要敕自己为同举人出身。 举人啊……自己区区一个童生,何德何能…… 从宫中出来。 方都尉打头,低声和欧阳志说着什么,田镜也没地方去,哭哭啼啼的,方都尉和欧阳使君走到哪里,他就跟去哪里。 ………… 欧阳志也是眼眶微红。 他深知恩师又给自己遮风避雨了。 若不是恩师,自己只怕已然成了众矢之的吧。 方继藩则是一路叫骂,骂骂咧咧,不知骂了他多少次狗一样的东西,脾气上来,没忍住,一脚还踹了他的屁股。 欧阳志只低着头,眼睛发红的不做声,像个犯错的孩子,被踹了一脚,过了片刻之后,才发现自己有点疼,却依旧泪水一点点的往眼角落垂落。 “恩师,学生知错了。学生以后一定先和恩师商量,决不再胡言乱语,恩师,您息怒吧,万万不可气着自己伤了身体。” 方继藩龇牙。 “滚回去面壁三日,再来告诉为师,你错在哪里。” 欧阳志沉默片刻:“是。” 接着,上了马车,朝西山而去。 后头田镜气喘吁吁,跟在后面跑,累得快要断气了。 等到了西山,方继藩见这个宛如死狗一般,拉风箱似的喘气的家伙,一脸懵逼的道:“你谁呀?” 田镜:“……” 他现在开始摸准了方都尉的脾气了,这是一个外冷心热的人。 只是还不等田镜说点什么,方继藩便很不爽的一挥手道:“滚开,别烦我!” 嗯,今日心情尤其的火爆。 尤其是杨一清要打擂台。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是百官们的反弹,现在看来,整个朝廷的资源,只怕都会向通州府倾斜,说不准人家的新政还真干成了,而后这群人再大肆吹捧一番,这新政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真是……用心险恶啊。 方继藩气呼呼的坐在镇国府的大堂上,很没滋味的喝着茶,感慨人心险恶,道德沦丧。 却在此时,王金元兴高采烈的来,他手里捏着最新的期刊,嚎叫道:“少爷,少爷……大喜,大喜啊……” 方继藩一听有大喜之事,脸色总算缓和了一些,瞪了一眼王金元。 王金元边翻着期刊道:“少爷,您看了最新一期的期刊嘛,诶呀呀,少爷……真是大喜!” 方继藩倒是来了兴趣:“啥?” 他接过了期刊,一页页的翻。 这一期,有二十多篇论文入选,涉及到了医学、农学、工程学、算学还有商学…… 虽然又出现了新的理论,或者,是在前人的基础上,出现了新的观点。 可是……这喜从而来,自己怎么看不懂? ……………… 第一章送到,跪求月票。 正文 一千零二十六章:奉天承运 方继藩一脸懵逼。 还是看不懂啊。 他左看右看,老半天,方才瞪了王金元一眼:“啥,什么大喜,不都只是论文吗?本少爷怎么一点看不出,狗一样的东西,一惊一乍的!” 王金元喜极而泣,手舞足蹈的道:“少爷啊,少爷,你看第三篇论文,这……这里……” 他上前,为方继藩翻阅到了第三篇的论文。 那上头,赫然是一篇医学论文——《论脑疾的原理和治疗》。 方继藩:“……” 啥意思来着? 王金元激动的道:“少爷,脑疾的研究,有了新的突破,少爷不是一直患有脑疾吗?看来……将来痊愈,大有希望啊。” 方继藩五味杂陈的看着王金元:“然后呢?” 王金元扯着嗓子,激动的道:“少爷,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少爷难道不想将此病根除。少年,您看哈,这上头说了,脑疾者,非无药医也,昔魏太祖曹操患脑疾,华佗开颅为其根治,可见治疗脑疾,古已有之。余尽力研究脑疾三载,多收容弱智、智障患者,研究其特性……对了,对了,重要的是这里,他这里得出,人的大脑之中,有诸多的器官,有大脑,有小脑,这脑疾,多为小脑损伤,想要根治,只需用凿子,在前额处,开一孔,取镊子和手术刀若干,切除……再敷上药物……” 王金元激动的热泪盈眶:“少爷,您……的脑疾,终于有救了,不如请这位沦为作者,前来给少爷看一看,择机,做一做手术……诶呀呀,这是少爷祖上有德,家门之幸啊,小人看了这篇文章,高兴的不得了,少爷…………” 王金元手舞足蹈,高兴的如过年一样。 方继藩起身,一巴掌将王金元拍翻。 “啊……呀……”王金元受重击,几乎被击飞出去。 方继藩怒骂道:“少你MLGB!” “少爷……”王金元翻滚在地,一把脸颊,肿了,疼的要哭出来,含糊不清道:“少爷,您不能讳疾忌医啊。” 方继藩叉着手大喝道:“来人,将王金元这狗一样的东西给我吊起来,这狗东西在西山乱搞关系,实是罪无可赦,给老子放狗,咬他的犯罪工具!” 顷刻之间,便出来了王金元的哀嚎,那哀嚎声中,含糊不清的念着什么:“少爷……少爷……这是咋了……少爷……我和王寡妇是清白的啊!” 王金元被人拉出去。 终究大家都知道,少爷的性子是一阵风,总算没有真要了王金元的狗命。 王金元乖乖的跑去新城,他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不过……少爷有脑疾,有时病发一下,这不是理所应当,王金元当然选择原谅他。 他盘算好了,这些日子都去新城去,少爷不喜欢自己,自己少在他面前碍眼,多卖点房子,让少爷消消气,再找那些买房的达官贵人们,出出气。 ………… 定兴县县衙。 快马飞快而至。 使君自回了京师,这定兴县六房,都不禁悬着起来。 这县令十之八九,是要高升了,从今日起,定兴县里再不会有欧阳使君。 因而,现在主事的乃是县丞张昌。 张昌本是县令的副手,不过自欧阳志上任,他就一直告病,他心里颇为遗憾,自己竟是和这大功劳失之交臂。 不过,这似乎也没多少关系。 毕竟……自己是老资格,此次县里新政成功,作为县丞的,说功劳,也是有的。 自己的恩师,现在就在吏部,十之八九,自己要升为定兴县县令。 这定兴县现在可了不得啊,若能接替欧阳志的县令之位,自己岂不是如鱼得水。 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不亦乐乎。 他愉快的坐在案牍之后,拼命看着黄册和簿册,想要熟悉一下县里的情况,越看,越是心惊…………这一下,似乎要发达了……这定兴县,虽知道很厉害,却没有想到如此厉害啊。 他靠在椅上,咳嗽一声:“来人,去叫刑房司吏张俭。” 这个张俭,欧阳志在时,跋扈的不得了,根本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现在欧阳志走了,倒看他,还敢小看本官吗? 区区一个贱吏,还不是想怎么拿捏,想让他圆就圆,想让他扁,就捏扁他! 那张俭很快忐忑不安的来了。 张俭拜下:“见过张县丞。” 张昌慢悠悠的喝茶,不吭声。 张俭只好跪着。 老半天,张俭的膝盖便酸麻了。 张昌才慢悠悠的抬头:“啊,是你啊,你叫张……张什么来着?” “回县丞,小人张俭。” “噢,张俭……和本官同姓……” 张俭出于本能,下意识的道:“说不准,五百年前是一家。” 张昌脸一拉,厉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和本官是一家?” 张俭吓了一跳,心知自己活跃气氛失败,忙是磕头:“万死!” “哼!”张昌厉声道:“这一年来,本官查阅过刑房的公文,本县的治安败坏,单单杀人,就比往年多了三倍,你们刑房是做什么吃的?” 张俭忙解释道:“县丞明鉴,这一年,县里的人口,增加了足足一倍,再加上人员复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小人和快吏们破获的……” “住口!”张昌冷笑:“本官不听你解释,来人,将此人拿下,先打二十板子,倘若定兴县往后,治安还如此恶劣,再打!今日,你打你这狗才,以儆效尤!” 外头的差役探头探脑,听到张县丞呼唤,却没有人敢进去。 这张俭乃是刑房司吏,他平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这些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呢。 现在欧阳使君刚走,张司吏就倒霉了。 不少人心生兔死狐悲的感觉。 那张俭心里愤慨,却是拜在地上,一言不发。 他心知张县丞是要整治自己,可又如何呢,民不能与官斗,吏也不能与官斗,张县丞是官,自己虽为司吏,可事实上,还是地位卑微,什么都不是…… 此时若是顶撞,惹恼了此人,哪怕自己被生生打死,又有谁……帮自己出头? 县衙内外,寒心到了极点。 那县中主簿,徐徐站在外头,笑吟吟的看着里头的场景。 他似乎对此,乐见其成。 清算的时候到了。 这就是当初跟着欧阳志的下场。 一朝天子一朝臣,庙堂如此,县中、府中,也何尝不是如此。 …… 快马已至县衙。 见这县衙门口,竟是无人。 当前骑马的,乃是田镜。 他的时候,还有几个骑士,都是禁卫,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司礼监的宦官,特来宣皇帝的旨意。 田镜领着天使回来,心旷神怡,可衙前无人,却让他皱眉。 怎么自己走了几日,却是如此疏忽怠慢。 于是下马,信步进去,却见许多人拥簇在衙堂里,里头传出了咆哮:“你是什么东西,敢在本官面前卖弄……本官……” 田镜快步进去,有人见田司吏回来,纷纷让出路来,有人低声和田镜说了什么。 田镜大吃一惊,忙是进入了衙堂,却见刑房司吏张俭面如死灰,双手抠着地面,指甲几乎都磨破了。 忍受此等屈辱,却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结结实实的跪在县丞面前……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张县丞……请看在张司吏平时的功劳面上……” “他有什么功劳?”张昌冷笑:“他也配称功劳二字,一个贱吏……还有你,田镜,你也回来了……” 田镜怒了,此刻,他腰杆子挺得很直,见了田镜,一丁点都不害怕。 张昌厉声道:“你见了本官,为何不跪下!你好大的胆子!” 张昌咆哮:“来人!” 张昌这是预备立威。 此时……却有人后脚进来。 进来的是个宦官。 宦官面白无须,带着超然的态度,他笑吟吟的道:“来什么人哪?” 张昌一呆,见这宦官的模样,脸上的怒气,逐渐消散。 “咱来宣旨,却没想到,这儿竟是乱糟糟的,哪一个是田镜,哪一个是张永,哪一个是王勇……还有江月、曾项……刘武………” 宦官气定神闲,念出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他似乎极有耐心,一个又一个的念。 须臾功夫,这县中上下,竟念了数十个名字…… 人们迟疑着,面面相觑。 那张俭心里悲愤,方才受辱,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也是人,有血有肉,身份低下,可做事没有含糊过,哪里想到……反而是这每日抱病闲养的县丞,却故意拿由子要整治自己。 其余人,个个迟疑…… 旨意…… 这旨意,几乎不会和寻常的小吏有任何关系的。 好在就在所有人惊疑不定之际,田镜当先道:“小人听旨。”说罢,率先拜倒。 其余人便个个提心吊胆,有样学样,一下子,呼啦啦的所有人跪了一片。 那县丞和主簿,也不得不拜下,心里有点儿犯嘀咕…… 这……到底是什么名堂。 宦官笑吟吟的看着众人,等众人都拜下了,方才轻描淡写的取了圣旨,扯着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授官 这宦官随即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周衰,圣人之道不得其传。何为圣学,朕不能辩也,世之学者,多以违道以趋利为害。朕却又闻,无利,何以为道? 此言一出,那县丞张昌和主簿二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似有点转不过味来。 陛下何出此言呢? 世上的学者,都认为违反圣学去追求利益是有害的事。可是朕却又听人说,若是没有利,怎么能发扬圣学呢? 显然……陛下这话……有点犯忌讳啊。 道与利,本是相对立的,这是许多学者的观点。 他们总认为,若是追逐名利,就难免会违背圣学,失去了仁义廉耻。 可天子却将道与利联系一起,竟认为,这是互生的关系。 在众人的狐疑下,只见那宦官又道:“是以朕敕欧阳志制定兴县,改税法,尝新政,乃为天下苍生寻觅新路也。新政有功,则畅行天下;新政有失,则改之。今定兴县新政,利多而弊少,朕心甚慰之!” 这下子的意思已经够明显了,许多人心里想,此言一出,便是陛下对于新政已经盖棺定论,这是好事,利在千秋啊。 宦官道:“朕召欧阳志于御前询新政得失,欧阳志上奏表,俱言尔等功绩。” 众吏一脸诧异,甚至有人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怎么……欧阳使君竟在御前为大家表功? 任何人都知道,大臣能见到圣上,都是极荣耀的事,这个时候,表自己的功劳都来不及呢,遑论去为别人表功。 何况表功之人,竟还是他们这一群蝼蚁一般的差役。 那张俭本是一脸悲愤,此刻却是愣住了。 欧阳使君他…… 真是君子啊! 张俭本有些后悔,后悔为欧阳使君鞍前马后,毕竟谁料这会不会使自己招致灾祸呢? 可现在……他突然眼睛通红,脸上满是惭愧之色。 欧阳使君以身作则,两袖清风,爱民如子,自己当初追随他,不正是被他的人格所感染吗? 那还后悔什么呢? 况且而今,他竟……竟是这般的看得起自己…… 张俭眼泪模糊,许多人亦都低头擦拭着眼泪。 只是那县丞张昌,心里却是一沉……显然,表功的奏疏里没有他,否则,怎么会是田镜、张俭这些人来听旨呢? 哼! 宦官又道:“尔等虽未躬承绝学,却为新政兢兢业业,德性粹甚。朕今得欧阳志表奏,将尔等列为首功,更将尔等列为新政凭仗,朕念尔等功劳,敕田镜、张俭、杨子和、陈晔、朱桦……” 一连串,七八个名字…… 每一个念到的名字的人,脑海中顿时嗡嗡作响。 自己的名字,竟在圣旨之中,这是三生有幸啊。 什么…… 欧阳使君将我等表为了首功? 欧阳使君才是首功啊……他竟…… 许多人已经没有心思去听了,更多人的心里只是感慨,有人开始抹眼泪。 那张俭突然想,只凭这个,哪怕今日自己被那张昌打死,又如何呢?能为欧阳使君效命,便是死,那也绝非遗憾的事,哪怕现在千刀万剐,亦无所畏惧啊。 宦官念完了名字,继续扯着嗓子道:“敕其同举人功名,田镜,敕其代领定兴县政,为代县令。张俭,代持清苑县;杨子和……持新城县;陈晔……持博野县……” 什么…… 一下子,炸开了锅。 那张昌脸色铁青,整个人懵了。 本以为,自己理所应当的将升任定兴县令,可谁想到,成为县令的,竟是田镜……田镜他只是区区一个司吏,他凭什么? 还有张俭,张俭也不过是个司吏,居然成了代理清苑县令…… 需知,这清苑县乃保定府的附郭县,是保定府的府治所在啊。 宦官又道:“其余人等,赐同秀才出身,另有任用!” 宦官说罢,收了圣旨,笑吟吟的看着他们:“诸位,恭喜了,接旨吧。” 此刻……却没有人接旨。 所有人都懵了。 张俭一时失神,他竟然……成了县令了…… 还是同举人的身份。 虽然,这里头多为代、同之类的字眼,可是县令和举人……对于他而言,已是可望不可即的啊。 这是破天荒的事,除非……除非自己的功劳不但上达天听,而且……有人为自己说了许多的好话…… 他突然哀嚎起来:“欧阳使君……仗义啊……他还念着咱们这些老兄弟呢……” 他这么一吼。 其他吏员们,亦纷纷滔滔大哭起来。 他们本是一群透明人,没有人会在乎他们的感受,只因为跟着欧阳志鞍前马后,而如今,竟有了官身…… 张俭龇牙裂目,既为这即将到来的官身和功名而庆幸不已,内心却有一种难以遏制的情绪,自己的一切,都是拜欧阳志所赐,这位使君……可谓是自己的再生父母,是自己天大的恩人啊。 田镜突然道:“诸位,诸位……” 所有人看向田镜。 田镜道:“陛下命欧阳使君治保定府,推行新政……欧阳使君看得起我等,极力举荐了我等……” “……” 人群中一下哗然了。 果然……这乌纱帽就是这么来的。 田镜激动万分,眼里泪水飞溅出来,他擦了一把泪,又道:“欧阳使君,视我们为腹心,还能说什么,大伙儿跟着他不会有错,我田镜先起誓,我田镜从今往后,上为朝廷分忧,下为欧阳使君解难,他若有任何差遣,哪怕是刀山火海,是十八层地狱,我田镜亦是赴汤蹈火,欧阳使君欲推行新政,我田镜便为他推行新政,县中上下事,田镜若有懈怠,若有徇私不法,若有不贯彻欧阳使君之令,若有玩忽职守,今皇天在上、厚土为证,倘使有丝毫私念,天厌之!” 许多人已是涕泪直流,有人不断的捶打着自己的心口。 人心都是肉长的。 未必跪在这里的每一个都是什么讲义气的人,可是……欧阳使君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了,还能怎么样。自己的这条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众人便都齐声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倘使有丝毫思念,天厌之!” 众人声若如雷。 田镜便站起,接了旨意。 那宦官酸溜溜的看着他们,他很能理解这些人的激动。 若是自己能遇到似欧阳志这样的人,说实话,何必要切了JJ入宫去做太监呢,给欧阳志干点啥不好? ………… 那张昌和主簿以及此后赶来的教谕、典吏人等,皆是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 张昌心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肚中妒火中烧,他不禁道:“怎么会如此,吾虽三甲进士,却也是堂堂正正金榜题名,而今忝为县丞,岂有小吏为官之理。” 他气咻咻的样子,依旧还是看不起这些小吏,怒道:“若如此,我宁愿挂冠而去,绝不受此欺辱,给贱吏做佐官!” 说着,他怒目拂袖,心里却在想,只怕要赶紧进京一趟,好生打听一番,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再想办法给自己做其他的安排,这定兴县,怕是待不下去了。 “且慢着。”宦官此时笑吟吟的看着张昌:“你是县丞张昌?” “正是!”张昌一副大义凛然、振振有词的样子。 宦官道:“前些日子,你一直告病,是吗?” 张昌心情非常的不好,待这宦官自也没有什么好脸色,语气冷淡的道:“是,身子偶有不适!” “可是……”宦官淡淡道:“可是厂卫却查出,那些日子里,你狎妓喝酒,好不快活,何来的生病?哼,陛下有口谕,就是要查一查,尔等是否借染病为由,玩忽职守,尔俸尔禄,尽为民脂民膏,岂容你们这般欺君罔上,来人啊……拿下,押南镇府司诏狱,治罪!” 那几个禁卫,挎着绣春刀,人们方才发现,这竟是宫中的大汉将军。 这大汉将军,隶属于锦衣卫,想不到,宫中竟是兴师动众,专门来定兴县了。 几个大汉将军上前…… 张昌哪还有刚才的大义之态,已吓得面如土色。 锦衣卫……下诏狱……欺君罔上! 完了……这是株连之罪啊…… 他打了个寒颤,张口想说什么…… 却听宦官厉声道:“主簿程和何在?典吏王金哲何在?教谕梁见喜何在?统统给咱拿下了,一个都别想走!” 那主簿,已是一屁股瘫坐在地。 站在堂外的梁见喜,转头便想走。 谁料却被眼尖的差役截住:“往哪里去?” 看着眼前的场面,张昌煞白着脸,再也支撑不住的哇的一声,直接跪了下去,滔滔大哭道:“饶命,饶命,下官人等……是冤枉的,冤枉的啊……下官……” 宦官看都不看他一眼,漠然的转过身道:“咱要立即回去复命,还不动手?” 大汉将军们已是一拥而上。 在这县衙之外,早已预备好了囚车。 众吏们目瞪口呆的看着张昌等人,如死狗一般的被拖出去,个个在激动之余,也禁不住……不寒而栗! …………… 第三章,求月票。还有!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君父 定兴县已经沸腾了。 当一副副的乌纱帽和官印送至,人们激动不已。 也有一些差役,平日里较为懒惰的,没有被表功劳,心里……突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田镜等人,个个捧着衣冠和官印,一齐朝京师的方向一拜。 拜过之后,许多人还沉浸在感动之中。 大家纷纷站起。 许多人都看向田镜。 田镜是亲自去过京师的,当得知田镜竟亲自见过了圣上,一下子,许多人啧啧称奇起来。 众人纷纷问起田镜在宫中的经过。 田镜说到了方继藩和欧阳使君为他们作保,又听弘治皇帝力排众议。所有人唏嘘不已。 张俭道:“你见着方都尉了?” 田镜板着脸:“该叫恩公。” “是,是,是。”所有人都点头:“是恩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张俭面上有光,仿佛见到了张都尉,是极了不得的事,比面了圣,还要荣耀。 “不知方都尉,是什么样子,又是什么风采,真希望,能见一面哪。” “这……”田镜一愣。 他这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田镜咳嗽一声,面带着红光,却不知这红光,是激动还是羞愧:“方都尉,实乃人中龙凤也,他不但年纪轻轻,而且还知书达理,与他交谈,如沐春风,他见了我,便嘘寒问暖,待人和善,真是如天上一般的人物啊,你们是不曾见过,倘若见过,定是一辈子,都忘不掉。” 所有人羡慕的看着田镜,一个个竟生出神往之心。 想想看,连方都尉的门生,在大家的眼里,都是神仙一般,让人佩服、爱戴,恨不得为他去死的人,那么这位欧阳使君的恩师,自不必言,却不知是何等的超凡脱俗。 “我在坊间,倒是听人乱嚼舌根,说方都尉的坏话。哼,这些该死的好事之人,真是岂有此理,他们竟敢如此非议方都尉。” 田镜点头:“这是当然,毕竟方都尉为人正直,总难免会因为他的刚烈,而得罪别人,那些人自然要想尽办法,侮辱方都尉的清白,而无知之人,以讹传讹,就不新鲜了。” “若是让我再遇到此等人,非要撕了他的嘴不可。” “呵……此等人,和他计较做什么。” “真希望能见方都尉一面啊,若能拜见,便是死也值了。” “我见书中,说那古之圣贤,神采动人,令人神往,想来方都尉,就是这样的人吧。” 田镜重重点头,道:“没错,方都尉就是这样的人!” “好了,闲话少说,诸位,我等蒙方都尉和欧阳使君不弃,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将来大家各自赴任,自当为其尽心竭力不可!” “自然!” ………… 朱厚照盯着方继藩,见方继藩一面低头,起草着什么,一面面带愤愤不平的样子,朱厚照乐了。 这些日子,为了修铁路的事,朱厚照是忙的焦头烂额,好在,总算……可以闲下来了。 铁路的人才,已经培养了一大批。 尤其是新城和旧城之间铁路的开通,更是有一批人脱颖而出。 这铁路局,下挂在镇国府之下,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负责运营,另一部分,则进行造车和研究。 那咔擦咔擦的铁路,几乎在每日,都发着呜呜呜的声音,一列列的往返于新城和旧城之间,运量逐步的提高,人们开始制定出蒸汽火车的维修、保养、运营、停靠方法,渐渐的,一套铁路的体系,开始出现。 朱厚照嘴里叼着麦秆子,一拍方继藩:“老方,许多日子不见你,你吃枪药啦?” 方继藩抬头,见是朱厚照,又低头,继续拿着名册,一个个斟酌,偶尔提笔:“臣在琢磨科学院的人选……” “呀,本宫看看,本宫看看。”朱厚照兴致勃勃。 他接过了章程,低头一看,最上头,自是朱厚照这很长名字的大学士,再之下,则是官衔更长的方继藩,之下,乃是侍学学士,一个是张信…… “张信……张信也入科学院做了官啊?” “当然……”方继藩道:“无农不稳,张信乃农学大鸿儒,当今天下,但凡是做农业研究的,十之八九,都是他的徒子徒孙,此神农也,我敢不将他列在侍学学士上头吗?” 朱厚照颔首点头,他一个个的看……偶尔,眉飞色舞,偶尔……又在沉吟,琢磨着,这个人是谁。 除侍学学士和试读学士,接着便是侍读和侍学了,工程、工、商、农、医、算、化,几乎每一科,都会选拔出一个,此后便是修撰,是编修…… 朱厚照看得如痴如醉,其实能列入其中的人,哪一个都是各个科目的翘楚,比如医学的侍读学士不用说,是苏月,而那提出了细虫论的家伙,而今,也是侍读…… 至于其他各科,多是学里的名人。 朱厚照点头:“这好极了,本宫正等着,将章程送给父皇看,你赶紧编列,仔细一些。” “快完了。”方继藩道:“明日殿下就入宫奏报去便可。铁路如何?” “好的很,就等你的银子到位,咱们再修几条铁路。”朱厚照面带红光。 “不过……”朱厚照道:“父皇最近很奇怪,竟没有对本宫吹湖子瞪眼,这么多日子,都不曾想揍本宫,倒是让本宫,心里忐忑不安。”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殿下莫非以为,这里头有什么阴谋?” 朱厚照唧唧哼哼的道:“或许是他心性变了。” 方继藩摇摇头。 自己又不是弘治皇帝肚子里的蛔虫,他怎么管自己什么事。 忙完了,也懒得理会朱厚照。 回到自己的宅邸。 恰好,此时保育院里,方秀荣面带微笑,带着乳母们,给一排排坐着的孩子们分发着食物。 这些孩子们,都长大了不少,都已七岁,或是八九岁了。 每日的日程,都安排的很充足,有时读书,有时前去野游,现在也开始养马,同时学习骑马,每隔一日,还需去西山县里,在差役们的协助之下,治理县务。 朱秀荣拿着勺子,一个个给他们的碗上分发着饭菜,他们则一个个乖巧的点头,口里脆生生道:“谢谢娘亲。” 他们成日都在保育院院长朱秀荣的照顾之下学习,亲昵的不得了,方正卿叫朱秀荣娘亲,他们便也叫,似比赛似得。 来这里学习已经三四年,彼此之间朝夕相伴,已有了依赖。 见了方继藩来,所有人都起身,给方继藩行了个礼:“见过恩师。” 方继藩眼睛却落在朱秀荣身上,啊了一声,便算是应了。 朱载墨规规矩矩的跪坐下,开始拿着筷子和勺子吃饭。 饭菜都是极丰盛的。 而且课程中,有不少都是活动,孩子们又容易饿,每次大汗淋漓之后,便都觉得饿得慌。 因而,这堆积的老高的肉食和蔬菜,他们吃的极香。 方继藩看他们,都像一群狼狗崽子。 最近物价涨得有些高啊,这些狼崽子的饭量与日俱增,不成,要加钱! 狼崽子们现在在学算学和商学。 商学还好,耳濡目染之下,那简易版的国富论,已经大致能读通了,什么是利润,税收与国家,国家与商业活动,商业活动和生产,生产与需求的关系,渐渐开始明朗。 可算学却是极令人头痛的事。 现在已经开始有各科的学者们,摘抄论文,对各科论文进行重新编写,开始制定教材,哪怕是朱载墨,学这算学,也觉得很吃力。 他眼睛张得很大,一面吃,一面捅了捅一旁的方正卿:“正卿,为何恩师来了,便急匆匆的样子,不断给姑母使眼色,姑母便和他回后堂去。” 方正卿挠挠头,想了老半天:“或许我爹饿了吧。”、 有道理。 朱载墨点头:“我见了姑母,总也觉得饿。” 方正卿低头继续大快朵颐。 …… 次日,朱厚照将章程,送至宫中。 弘治皇帝大致的过目了章程之后:“这是继藩拟定的吧?” “是的,父皇。” 弘治皇帝身子微微后仰,上下打量朱厚照一眼:“科学院……乃是要紧的事,朕将他交给你,是望你们能够使这科学院,开历史之先河,做出一点模样出来,你啊……是朕的儿子……朕年岁越来越大,将来,总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朕的天下,终究要传到你的手里,你可知道,朕为何现在让你去做自己的事吗?” 朱厚照想了想:“儿臣不知道。” 弘治皇帝道:“帝王之术,不学也罢,在别人眼里,你是不务正业也好,是其他的也罢,朕只希望,你无论做什么,只要能利国利民,就好了。何为天子,天子未必需要懂什么权衡之术,也不必懂如何驾驭群臣,最紧要的,如王卿家所提倡的那样,要有良知,王卿家所言的良知是什么,朕不管,朕的心里,作为天子和储君,其良知,就是要惠及天下人,这个世上,最难懂的是人心,可是……未必,这人心,就要你懂,你只需有良知,善待天下的百姓,百姓们,自当将你视为自己的父亲,这便是君父的道理。” 正文 拜年了,大家新年好! 马上,旧岁就要结束,新的一年,开始。 在过去的半年里,老虎更了三百一十万字,值得欣慰的是,至少老虎在更新速度还算不错的同时,质量应该还算是有所保证的。 一个作者,最怕的就是忘记初衷,更怕的是耐不住寂寞。 幸好,老虎还记得,也耐住了寂寞。 我最亲爱的读者们,新的一年,我希望大家都鸿运当头,每一个读者,都能万事如意。 这本书,取得过还不错的成绩,嗯真的很不错,均订三万,月票几乎都保持在男频全十,销量喜人。 这离不开主编锐利和编辑徐徐的厚爱,更离不开,亲爱的读者们,给老虎的支持。 老虎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其实和读者沟通很少。 可老虎的心,却是火热的。 无论如何,谢谢你们! 新的一年,恭喜发财。 新的一年,月票拿来!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为君之道 弘治皇帝慈爱的看着朱厚照。 这孩子,和自己一点都不像。 可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是知道,这家伙看似恭顺,可想来,十之,又将自己的话当做耳边风,左耳进,右耳朵出,可弘治皇帝却还道“这些年,你历练的很不错,也立过不少的功劳。朕……也很欣慰!朕没什么可求的,只求你往后行事,需三思而行,做任何事之前,只需想,这么做,是否无愧于列祖列宗,即可……其他的,任着你的性子来吧。” 朱厚照便道“儿臣谨遵父皇之命。” 心里却嘀咕,最近太不寻常了。 弘治皇帝旋即笑了,低头,看了一眼科学院的章程,颇有考较之意“这里一个侍读,叫王文玉的,此人……是何人?” 朱厚照道“是西山书院的生员,学的,乃是天文地理。” 弘治皇帝哑然失笑。 里头不少名字,他略知一二,唯独这个王文玉,他却闻所未闻,却是不知,此人到底有什么资格,进入科学院的。 他沉吟片刻“天文地理,也是学问吗?” 朱厚照乐呵呵地道“父皇,世上万物,都有其学问,这个王文玉,他自称自己有两个恩师,一个乃是王守仁,王守仁教授他新学,还有一个,却是徐经,说来也怪,徐经出去航海,此人也没有正式拜入进徐经的门下,不过……徐经这些年航海的无数图志,都存放于西山书院的图书馆,此人最爱研究的就是这个,自称是受他的教诲。” “噢,对了,咱们脚下的大地,乃是一个圆球,这论文,便是他写的,彻底的否认了天圆地方之说。不只如此,他还观察天象,父皇,您知道,这航海,不但需要大量的地理知识,还需懂得观察天象,方才可以更好的辨别方位,不同地方,气象又有所不同,此人……成日写文,抨击……龙泉观……” “抨击龙泉观,这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弘治皇帝诧异。 他若是记得不错的话,那龙泉观的李真人,也是方继藩的师侄。 朱厚照乐了,神采飞扬“这才是神来之笔,在这西山书院里,没人去管你治什么学问,也放任他们说任何的胡话。此人认为,所谓的祈雨之说,纯属子虚乌有,世上根本没有神仙鬼怪,这不过是骗人的把戏……还说,天上有太阳,太阳产生了热量,就如蒸汽一般,会将地上的水变成蒸汽,而又根据儿臣所提出来的重力学,他认为,这些蒸汽,到了天上,可能被锁住了,于是,成了云朵,飘散于天外,等到这云在空中积聚之后,若是遇到了冷气,则凝结为了水,这才是雨水的由来。总而言之,这个家伙很古怪,偏偏,他有几篇论文,都登入了期刊,得了学职,此次他能入科学院,据说,也是书院内部权衡的结果……”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却又道“只是,这天文地理,又有何用,倒不如,多用一些农学和工学的呢,哪怕是商学,也紧要一些。”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以为,工学才最紧要,其他的都次之。”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想了想“不过,君子敬鬼神而远之,这也没有错。” 朱厚照连连点头“是啊,也不错。” 弘治皇帝突然有了感慨“夫子顺之时也……这番话,朕很有感触。” 似乎没有因为外人,弘治皇帝可以畅所欲言“你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 朱厚照“……” 弘治皇帝没有责怪他,却是微笑“圣人之学,之所以能长盛不衰,在于它顺应了潮流,诚如程朱理学,能够畅行天下,不也因为,是顺时而行吗?这新学,千奇百怪,五花八门,倘使在南宋之时,势必会被人唾弃。哪怕是在太祖高皇帝时,太祖高皇帝见了这些坏人心术的学问,非要将方继藩这罪魁祸首,砍了脑袋不可。” 弘治皇帝微笑“盖因为,太祖高皇帝时,天下初定,最需安稳人心,要将天下的臣民,都安分起来,那些此前烽火四起时的群盗,既要用酷刑去打击他们,也需用一套礼法,去约束他们,遏制住他们不安分的私欲。因而,理学畅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弘治皇帝说到此,顿了顿“可当今天下,天下臣民,无不以我朱氏为国姓,人们恪守礼法,不敢越鱼池一步,而当今天下的问题,不再是人心不定,而在于,土地日益兼并,豪强四起,百姓无立锥之地,而朱门酒肉臭,到了此等地步,若无视这些迫在眉睫的流民,天下迟早要大乱。”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登极这些年,一直都在寻觅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理学无法解决,君君臣臣之说,也不能让人饿着肚子,颠沛流离的人去恪守礼法。恰是新学,君子心怀良知,践行仁政,如此,方可缓解当下最主要的矛盾。理学的本质,是丧失进取心,一味去节流,在人心初定时,可用!而这新学,则为开源,在民生凋零,百姓们求饱食时,可用!” 朱厚照不禁道“呀,原来父皇早有自己的盘算,儿臣还以为,父皇是早看不惯那些虚伪的伪君子,方才……” 弘治皇帝微笑“何谓天子,天子,万民之主也,权势滔天,可也同时,身负众望,朕自有自的考量,怎么可能,因为对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的好恶,而轻易的改变国策呢。太祖高皇帝时,最憎恶的,就是儒生,这是因为,太祖高皇帝起兵之前的一些经历。可是……他哪怕是咬牙切齿,对于某些有恶行的读书人剥皮充草,所制定的国策之中,不还是优待读书人,不还是给予了士绅们大量的特权?” “所以,为君者,不可以好恶来看待一件事,看待一个人,该想一想,这个人是否可用,这件事,是否可行。这一点,你便永远都不如继藩,继藩这个家伙,虽是忠厚,可他但凡是行什么事,却也鬼的很,所以,他处处都合朕的心意,心知,这样对朝廷,对天下,对朕有好处,方才拿他的弟子门生们的人头来作保,你呢,你是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朱厚照挠挠头“儿臣……儿臣……” 却在此时,萧敬来了,弘治皇帝便咳嗽一声,方才这番话,是父子之间的体己话,哪怕是萧敬面前,弘治皇帝也极力说的。 萧敬笑吟吟的上前,手里拿着一部章程,笑吟吟的道“陛下,杨一清……他上奏了。里头,是通州府上下的官员任免,通州府下辖四县,从府中同知,至通判,再至县令、县丞、主簿人等……” 弘治皇帝接过来,打开了章程,一看,顿时皱眉。 这里头所举荐的官员有四十三人,可以说,几乎整个通州府的九品官,都算进去了。 而这些举荐的官员,居然有不少,都是弘治皇帝所熟知的。 “这武清县县令,竟是陈茂?” 朱厚照对这通州的事,也颇感兴趣“父皇,此人……有什么名堂吗?” 弘治皇帝道“此人,你竟没听说过?此人是名臣啊,十年前,他只是一个举人,为琼州府下的一个小小县令,琼州是什么地方,你是知道的,可自他到任之后,三月之内,便清除了县中的盗贼,重修了县学,处理了积压了两年多的积案,该县百姓,见了他,如久旱逢甘霖一般。此后,朕命他为南直隶太平府知府,此人的政绩,也是斐然,这个人,清正廉洁,两袖清风,做事稳重,而后,又入大理寺,政绩颇佳,朕对他,历来看重,想不到……通州下头,一个小小的武清县,杨一清竟是举荐了此人,这样的人物,去治理一县,岂不是杀鸡用了牛刀。” 朱厚照又不是傻子,一听,顿时气咻咻起来“这不公平,不公平,这样的人,去做县令,那么其他的县令还有县丞,不都是咱们大明里,最有本事的官吗?杨一清这分明是……作弊。” “怪不得杨一清!”弘治皇帝又见了许多熟悉的名字,不禁苦笑“怪只怪,你们太高调了,这一次,想要挖百官们的根,他们能不反弹吗?这杨一清的背后,是咱们大明所有科举的官员,此次是打算捋起袖子来,狠狠给你和继藩几个耳刮子!” 朱厚照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那狗一样的东西,敢打儿臣的脸,儿臣明日拉上老方,去他家里,折腾他全家鸡犬不宁。”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才干笑“说笑而已,说笑而已,儿臣不是这样的人,儿臣是讲道理的,只是老方这个家伙,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他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儿臣就不敢保证了。” ……………… 大过年还更新,敢问,还有谁,这么良心的作者,难道不投一张月票,鼓励一下吗?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章:升官发财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朕不管这些,倘若是杨卿家伤了一根毫毛,朕也不寻方继藩,朕寻你!” “呀……”朱厚照眼珠子转悠着,他想大叫不公,可最终却是垂头丧气,哭笑不得道:“儿臣知道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弘治皇帝却只一笑:“过几日,命科学院的人当值吧,他们暂且,只能为传奉官……” 所谓传奉官,是不经科举,直接被宫中所任免的官员。 弘治皇帝又叹了口气:“想当初,先皇帝在的时候,信任那些术士,为使他们出入宫禁,为先帝炼制不老丹药,更是为了以示恩宠。先帝对这些术士,纷纷敕命为官。朕那时还是太子,对于这些人,可谓是深恶痛绝,哪里想到,竟会有朝一日,竟也大量授予传奉官员,可有什么办法呢,变则通,不变则不通,朕希望,朕的决定非先帝那般,是正确的!” 朱厚照道:“父皇圣明的很。”顿了顿:“这是老方说的。” 弘治皇帝撇撇嘴:“圣明也好,不圣明也罢,反正他都这样的说。”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叹了口气:“朕也希望……科学院,不会令朕失望,你不会令朕失望,继藩也不会令朕失望!朕做这些,已是鼓起了太多太多的勇气,好了,去吧。” 弘治皇帝起身,一挥手,他慢慢踱步至落地窗前,夕阳西下,余晖折射在玻璃窗上,在弘治皇帝的身后,映射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落日之辉,与这身影相映成趣,而弘治皇帝,却是沉默不语。 萧敬站在一旁,他为弘治皇帝默默的收拾着案牍,案牍上,那一份杨一清的奏疏,萧敬只扫视了一眼,大抵看过之后,萧敬面带微笑,这……还真是抽调了大明百官之中最厉害的精兵强将,萧敬乃东厂督主,这里头的许多名字,他都略有印象。 杨一清……看人……真准! 反观那方继藩和欧阳志,挑的都是一群什么歪瓜裂枣啊,这些人要出身没出身,要功名没有功名,更没有显赫的名声,凭着一群这么不着调的人…… 萧敬不禁……摇摇头。 ………… 杨一清与欧阳志都是精干的人,他们的奏疏,得到了天子的恩准之后,便立即动身赴任。 欧阳志是在某个清晨时出发的,他不敢惊动恩师,所以故意走的早一些。 一些师兄弟,默契的给他送行。 这么多年在恩师座下学习,大家早已亲密无间,彼此犹如兄弟。 在这清晨的曙光之中,长长的作揖,相互拜别,彼此到一句珍重,便各自转身,没有回头,不曾停留,诸师兄们,各有一番天地,除了共勉,自也顾不得这么多儿女情长。 …… 杨一清走时,却是有不少人相送。 他乃名臣,此次挺身而出,颇有几分正名的意味。 因而,不少人给予了他鼓励。 杨一清微笑,看着乌压压来相送的诸公,却只微笑:“听闻欧阳志来去,一苇渡江,身无长物,此等风采,实是令人敬佩。今吾此去通州,上为国家推行新政,其实,也怀着私心,就是想和这位欧阳学士,一较高下。吾乃圣人门下,自当以国家为重,不徇私情,次之,也有与欧阳志争雄之心,此非妒贤嫉能,无他,实是不愿小人为官,开朝廷百二十年之先河,以至将来,胥吏为官,扰乱朝纲。” 众人纷纷点头:“杨公所言,虽口称私欲,实则,却是赤诚之心,吾等叹服。” 杨一清一身青衣,他容貌还算端庄,只因为在陕西时,似乎日晒雨淋,因而肤色粗糙黝黑,今日赴任,并非穿着宫中的赐服,也只一件青色儒杉而已,腋下夹了一柄油伞,油伞的木柄斑驳,他长身伫立,衣袂为这晨风吹的飘起,微笑:“久闻方都尉教徒有方,欧阳学士乃当下名臣,早盼赐教,今日有缘,倒想一试深浅。” 说着,旋身,而去。 身后诸人,纷纷作揖。 有这杨一清出马,大家心安了许多,目送杨一清离开。 许多人面带着感动,眼里有些湿润。 这些年来,实在是太憋屈了啊。 朝廷早已是面目全非,现在到处都是新学,是新政,倒显得自己这些人,成了朽木一般,大明朝,士人难道要亡了吗? 这虽是杞人忧天,可危机感却迫使许多人,心里惆怅,看看现在天下变成了什么样子啊。 幸好,这世上,总会有俊杰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于将倾。 这位杨公,想来就是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有他在通州,还安插了这么多精干之人,区区保定府,又算得什么? 一群胥吏,能翻起什么浪。 “慢走……” “要小心,那方继藩,最爱阴谋诡计,他若是狗急跳墙,只恐于杨公有所不便。” 众人嘱咐着,还沉浸在这感伤之中。 就这么默默的站着,看着杨一清上了马车,又看马车徐徐远去。 不禁让人心里沉甸甸的,大家心里既是敬佩,又怀着希望,似乎认为,只需杨一清此去,定将这天下,拉回自己熟知的轨道中来。 若能如此,真是国家之幸,苍生之幸啊。 许多人红着眼睛,默然无言。 待那马车消失在了地平线,人们还依旧不肯散去。 直到良久之后,突然有人道:“今日是十一月初几?” “初八!” “啊呀!”有人一拍脑门:“竟是初八,差点误了大事!” “什么大事?” “今日正清雅苑开盘哪,供地九百亩,靠着京师大戏堂,又与万国体育场比邻,据闻开盘价才三万五千两,这样的好地段,许久不曾有了……西山钱庄的贷款,据闻,还有利率折扣。” “为何不早说?只怕现在去,已是迟了。” “告辞,告辞。” “我也同去。” “三万五千两,这会不会又是那群狗东西,放出去的假消息,莫不会坐地起价吧。” “以吾观之,十之八九便是如此,那狗一样的东西,是没有诚信的!” “且去看看,先抽个签。” 一下子,众人鸟兽作散,各自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 科学院挂牌。 朱厚照这名字很长的大学士,亲自升座。 因为科学院的衙署还未落成,因而,只好临时先借用了一座宅院办公。 上上下下的官员上百名,先来点卯,拜见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各自翘脚坐着,等诸官行了礼。 朱厚照咳嗽一声,却不知什么好,便对方继藩道:“老方,你来说。” 方继藩激动的满面红光:“而今,科学家草建,可谓是百废待举,当今的要务,其一是修撰百科全书,此书罗列各科之学,为的,便是要将这些学问发扬光大,传诸万世。” 顿了顿,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便是督促和新建各科的专科学堂之事,要定立标准,编撰教科书。自然,最最紧要的,乃是待诏宫中,为陛下参赞,入了宫当值,这身份就不一样了,不要丢我的脸,不让……仔细你们的皮。为臣,要有臣仪,不要个个扣扣索索的样子,腰板子要挺直。” 方继藩训斥一通,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不知殿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朱厚照道:“本宫没什么可说的,本宫一向很佩服方学士,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不不不,臣也很佩服殿下。殿下博学多闻,实是大明之幸。” 朱厚照摇头:“方学士过奖了,方学士是个本分厚道的人啊,他最大的缺点,就是说话太耿直。” 方继藩摇头:“不如殿下之万一!” 朱厚照想了想:“其实,虽不及本宫,却也不至万一的地步。” 方继藩:“……” 二人胡言乱语着。 下头的科学院诸官们,却个个激动万分。 终究,无论是任何人,在这数千年的熏陶之下,也难免会有学好文武艺,卖给帝王家的想法。 当初,不少人转入专科,或是兴趣使然,或是生活所迫。 可哪里想到,他们会有今日。 许多人一脸感慨,自己……竟有了影响国家大政的机会。 很快,科学院便开始忙碌起来。 在宫内,萧敬哪里敢不给朱厚照面子,专程的划了一个还不错的偏殿,作为科学院待诏房之用。 这待诏房,十几个科学院翰林入宫当值待诏。 他们都是从各科甄选出来的。 平时也没什么事,依旧还是搜肠刮肚,各自研究着各自的学问。 至于翰林待诏房,当然,对于他们敬而远之。 而内阁那里,似乎也漠视他们的存在。 可这些人,却依旧怡然自乐。 几乎所有的圣旨以及奏疏,都会誊写一份,送至科学院待诏房来,而后,科学院待诏房再将其进行整理,这也是他们一次学习如何治理天下的机会,不少人显得极用心。 王文玉就是其中之一,他运气不错,因为天文地理学甄选的翰林不多,这待诏房里,自是需要一个熟悉天文地理之人,因而,也在其列。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朕……不懂 科学院刚刚建立,许多方面,都不甚熟悉。 尤其是这些科学院的翰林,要学的地方多得很。 因而,也闹出了不少的笑话。 近来天气渐寒了。 王文玉正在待诏房里,整理一份奏疏。 只是……这奏疏却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张侯爷……”片刻之后,王文玉拿着奏疏,到了张信的面前。 张信已封侯。 他从事农业的研究,而今,已经培养出了无数的农学校尉和力士,最近身体不太好,方继藩便让他来宫里当值,至于其他的研究,他只负责指导罢了。 张信一副未老先衰的样子,虽才三十多岁,可看着,头发已是半白了,肤色又不好,粗糙而黝黑。 他在待诏房,更像是‘泡病号’,却又闲的发慌,这待诏房的清闲,让他无所适从。 张信抬头,噢,这位是天文地理学家。 张信相信农时和节气,农耕对于这些东西,是极为看重的。 可对于这等天文地理学家,却有些不太感冒。 总感觉有些装神弄鬼,你折腾天文地理,咋不研究节气呢? 张信嗯了一声:“何事?” 王文玉作揖道:“下官看了一份奏疏,心里甚是担忧。” “拿来我看看。”张信道。 王文玉颔首,取了奏疏给张信看。 张信接过,低头一看,这是一封从江西来的奏疏。 江西布政使司黄琛奏曰,江西承宣布政使司近日连日干旱,大旱成灾,恳请朝廷救灾,尤其是南昌府和九江府一带,最是严重。 既是旱灾,他恳请皇帝准许开堤引水,灌溉农田,同时,请求朝廷赈灾。 而在这份奏疏之下,则是内阁大学士谢迁的建议,谢迁在票拟之中,认为布政使司黄琛的方法可行,江西乃是江南最重要的粮产之地,一旦江西发生大的灾情,势必会引发粮食大规模的减产,哪怕这这几年粮食充裕,却也不得马虎。 好在九江府有鄱阳湖,虽是大规模的干涸,可只要挖了沟渠引水,依旧勉强可以进行一些灌溉。 这江西不同其他处,许多地方的稻米,可以做到两熟,因而,晚稻几乎要面临收割,在这个节骨眼,可万万不能出事。 谢迁根据黄琛的奏疏,票拟了救灾的方案。 而皇帝则对此也极为重视,又在票拟之下,进行了朱批,对他们二人的方案,表示了许可。 这封奏疏,将发往户部,同时,还有兵部。 再之后,户部会拨发钱粮,应对灾情,兵部将指示江西都司下辖的九江卫以及淮府群牧所、南昌前卫,开挖河渠。 张信低头看过,这事关到了农业,倒是引起了他的担忧,他皱眉:“有什么问题吗?” “有很大的问题。”王文玉道:“下官以为,当下,要救的不是旱灾。” “不是旱灾?”张信一脸诧异。 王文玉道:“九江府和南昌府连日干旱,可这是江南,并非是缺少雨水,而在于炎热少雨,因为炎热的关系,大量的水蒸气大量的郁结于空中……” 张信有些不太明白:“你简明扼要的说。” 新学下头的各科就是这样,哪怕大家都是新学,可依旧还是隔行如隔山。 就比如张信折腾农学厉害,可到了工学那儿,就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王文玉道:“此时,九江府和南昌府的上空,因为炎热,再加上大量的水蒸气凝结成云朵……” 张信:“……” “侯爷,难道您没有发现,这两日,京师的天气变寒了吗?” 张信不禁道:“这又有什么关系?” “学生发现了一个现象,每年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有寒流,自北而来,这寒流,像是来自于漠北,这漠北的寒流一到,不但北地会大规模的降温,便连江南,也受其影响。” 王文玉顿了顿:“这股寒流将一路南下,影响河南、山东、淮南等地,便是江西,也将受其影响。” 张信点头,他算是听明白了一些。 王文玉又道:“而寒流一旦到了江西,那么,江西因炎热而引发的干旱,势必会缓解。所以,这干旱,下官可以保证,这几日功夫,就将不复存在了。” 张信:“……” 王文玉却又忧心忡忡:“可现在,下官最担心的,并非如此啊,而是连日的干旱,一旦遭遇了寒流,只恐接下来,整个江西,尤其是是江西的中部和北部,只怕因为大量水蒸气的缘故,势必会引发,连日的大到暴雨,届时,就不是干旱,而是大雨成灾了。江西本是河流纵横之地,尤其是九江府,不但沿着长江,又有鄱阳湖,其他的湖泊,更是不计其数,此时若还开渠引水,势必会破坏堤坝,这堤坝,应对接下来的水灾,就已是千难万难了,一旦堤坝受了破坏,南昌府乃平原,九江府又为无数湖泊所环绕,一场……河水泛滥的大灾,即在眼前。江西布政使黄琛的奏疏,很不妥当,应该立即准备,救灾,可救的该是水灾,而非旱灾。而内阁大学士谢迁的票拟,更不妥当,他不该针对旱灾,提出自己的建言,同意开堤引水,到时,造成的损失,将无法估量。 “还有……陛下……陛下对如此大事,竟这般的不谨慎,未能了解寒流即将南下,以及江西布政使司干旱的原因,就贸然的朱批……这将害死成千上万人!” 张信:“……” 张信现在算是稍稍听明白了一点:“你的意思是,一场大灾就在眼前,而陛下以及谢公还有黄公……” “应该立即阻止这件事,向陛下奏报。” 张信皱眉:“可信吗?” “可信,寒流已至,根据下官的观察,这寒流已开始影响到了河南,你看,这里有河南布政使司昨夜送来的奏报……” 他取出了一份刚刚整理出来的奏疏,送到张信面前。 张信打开一看,果然是河南布政使司的,汇报了河南天变的情况。 张信脸色一沉:“你立即去见驾。” “只怕来不及了。”王文玉叹了口气:“冷空气只怕明后日,就抵达江西布政使司,甚至更为提前。而这份奏疏,是在几日前送来的,陛下昨日朱批,户部已经送去了,这份奏报,乃是誊写存档的,也就是说,应昨日,就会有快马往江西,今日江西布政使司,就会接到命令,他们一定是早有准备,就等圣命下来,至多明日,他们就会动手……” “那……那……”张信有点懵了。 “我这就去请求见驾,同时,赶紧通知太子殿下和师公。” 张信道:“我来安排。” 科学院里,一下子忙碌起来。 今日乃是筳讲之日。 弘治皇帝在奉天殿召集翰林院翰林讲经。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陛下……”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科学院侍讲学士张信求见。” 这宦官的话,打断了一位侍讲滔滔不绝,摇头晃脑的讲学。 这翰林院上下,有点懵。接着,众人低声细语。 啥意思,我们在此筳讲,关你科学院啥事,怎么像是故意的。 砸招牌吗? 弘治皇帝倒是不敢等闲。 他对于英国公府家的这位小公子,印象极好:“宣。” 可惜进来的是两个人。 张信在前:“陛下,科学院侍读王文玉,有急事请奏。” 弘治皇帝:“……” 翰林院翰林们,又开始窃窃私语,这不合规矩。 弘治皇帝道:“何事。” 王文玉有些紧张,可事情紧急,他哪里敢怠慢,立即道:“陛下,漠北寒流,即将南下,臣得知,江西久旱成灾,在寒流的影响之下,这久旱所导致的……” “……” 满殿的君臣们,听的云里雾里。 卧槽,听不懂。 老半天,弘治皇帝还是懵的。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众翰林:“诸卿……有何高见……” “……” 翰林们也懵了。 他们也没听懂啊。 什么寒流,什么冷空气…… “陛下,此人疯疯癫癫,哗众取宠……” 弘治皇帝压压手:“你的意思是,江西不会有旱灾,有的却是水灾?” “对。”王文玉已是大汗淋漓,他平时都在做研究,极少和人打交道,现在第一次,亲自见驾,实在有些紧张。 “胡说。”方才在讲授《过秦论》的翰林侍读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表现的机会,结果被王文玉打断,早就鼻子都气歪了,什么科学院,什么狗屁科学院侍读,在此,说一些生涩难懂的话,就想获得陛下的另眼相看? “陛下,此人胡言乱语,那份奏疏,臣也看过,他这样说,分明是在说江西布政使黄琛危言耸听,可这黄琛就在江西,亲眼看到江西久旱成灾,此人岂不是说,江西上下的官吏,都是瞎子,都是聋子吗?” 王文玉也是头痛,他有些木讷,自然不如翰林们口才好:“臣说的,不是旱灾没有发生,也没有说,江西布政使黄琛错了,而是受漠北寒流影响,江西北部、中部将大规模的降温……” “……” 弘治皇帝依旧有点懵,还是听不懂啊。 ……………… 被人灌酒,哎,恶习啊,睡了十几个小时,才醒来。服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圣命 张信见状,忙是重新说了一遍:“陛下,他的意思是,这两日,九江府和南昌府,势必会有暴雨,这暴雨,可能持续三日以上,到时,只怕暴雨成灾,湖泊和河水的水位上涨……” 弘治皇帝这才明白了。 有时大旱之后,出现暴雨,这是常有的事。 只不过……大旱这东西,什么时候结束,只有天知道! 弘治皇帝凝视着张信:“张卿家,这两日,干旱就会结束?” 张信心里也没准,这都干旱这么久了,老天爷的事,谁说的清楚。 他忍不住看向王文玉。 王文玉道:“臣敢担保。” 弘治皇帝倒是谨慎起来。 他当然清楚,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抉择,稍有不慎,都可能引发可能的后果,他沉吟着,看着这王文玉:“你用什么担保?” 王文玉正色道:“臣这辈子,最是敬佩的,就是臣的师公……” 一提到方继藩…… 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起来。 方继藩的徒孙,应该还是有谱的。 只是贸然做出这个决定,倘若这几日,没有下雨呢? 那么,这大旱,只怕…… 他吁了口气:“诸卿怎么看待?” “陛下……” 翰林们一个个跃跃欲试。 对于他们而言,一个不着调的家伙,想要影响国家大策,这太冒险了。 弘治皇帝突然压了压手:“这终究是大事啊,不过,朕相信方继藩,自然,也就相信他的徒子徒孙,他和太子,既让你入值宫中,那……朕就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来人,传朕的旨意,立即用快马,前去九江府,命当地官府,立即加固河堤,不,加固河堤只怕已经来不及了,立即全力,动用所有的力量,将河水泛滥区域的军民百姓,立即撤出来,能撤多少是多少,一定要快!” 弘治皇帝说罢:“告诉南昌府和九江府,各府各县,谁若是慢了一步,稍有迟疑,朕决不轻饶。至于流离失所的灾民,也请放心,朝廷的粮食,会立即送到,这赈济的粮食,朕会督促下去!” 说罢,众翰林一个个无言。 就因为这么一个人,要大规模的撤离百姓,这可是十万甚至数十万人流离失所啊。 王文玉听罢,忙是拜倒:“陛下圣明。” 翰林们一个个想说什么。 而弘治皇帝,面上却是铁青:“快马加急!” ………… 京师里,一个消息传出来。 陛下似乎又开始启用了江湖术士。 对于这个……方继藩是很有意见的。 好歹自己也不是一般人,宫里的消息,他倒是知道的快。 等那王文玉下了值,方继藩便将他寻来,肺要气炸了。 “狗一样的东西,你胡咧咧什么?” “师公……学生……可以保证,这几日,江西北部……一定……” “呸!”方继藩道:“下不下雨,与我何干,你说什么最尊敬的便是我,你拉倒吧,我们很熟吗?我是你爹,还是你爷爷?你拿我担保什么?” 方继藩龇牙,这个先例,不能开啊。 见王文玉一脸沉痛之色。 方继藩心软了,他咳嗽一声,决定好好和他讲道理,便蹲在跪地的王文玉面前:“你看哈,我有徒子徒孙数千人,这么多人,人人都能拿我担保,有一个人失了手,我的面子往哪里搁?我的脑袋还有吗?” “师公也知道,偶尔,师公会拿你们做担保,可是你想想看,师公这不是为了你们好嘛?你们有几千人,死一个两个,那也是千分之一或是数千分之一,这是小概率的事件,你们学天文地理的,不学算数的吗?” 王文玉一想,顿时有些明白了,恍然大悟之色:“学生明白了,学生万死。” 方继藩他叹了口气:“江西的事,你有把握吧?” “有,有的,学生这些年,专门观察的就是地理和天象,同时收罗了大量的古籍,还有徐经师叔的文献……” 方继藩压压手:“那就成了,不必解释你平时看什么书,给我滚!” “噢。”王文玉早知道,师公是这个样子。 传闻……师公只有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才这般,恩师和师叔们,师公都是这样对待他们,可是……师公不还一样,待他们如自己的亲儿子一般,哪一个师叔们,说起师公,不是欢天喜地。 这么一想,王文玉心里一暖。 师公他……也是如待儿子……不,待亲孙子一般,对待自己啊。 他很是感动。 擦拭了眼角的泪,哽咽道:“学生蒙师公不弃,得师公授业之恩……” “滚出去!” 方继藩手一指门口。 师公就是师公,这一个滚字,饱含深情。 王文玉没有犹豫,再不说什么,起身便走。 过了片刻,朱厚照便捋着袖子进来,道:“老方,听说了吗?南昌府,要遭水灾了!”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对于南昌府,还是极有感情的:“这几年,都有乡亲们送小龙虾来吃,那小龙虾油焖起来,味道真好,这下完了,本宫的小龙虾没有了。” 这听着听着,方继藩脑海里瞬间想到那锅盖掀开,热气腾腾的蒸汽冲天,油焖的龙虾红彤彤的,上头有辣椒,葱、蒜,将那小龙虾拨开,顿时香油四溢,外头的麻辣调料便进了肉里,那肉有几分嚼劲,一口吃下,有滋有味,还很香。 方继藩觉得自己口角,竟似有口水要流出来:“这事,我听说了。” 朱厚照一脸感慨:“真是令人遗憾啊,突然想吃虾了。” “要不,吃牛肉?”方继藩认真的道。 朱厚照沉默了很久:“好呀。” 二人一面吩咐人去让温先生准备,一面方继藩突然想起什么:“殿下,方才我们说什么来着?” “小龙虾。”朱厚照道。 方继藩摇摇头:“上一句。” 朱厚照道:“无数颠沛流离的受灾百姓。” 方继藩这才捶胸跌足,痛心疾首:“我可怜的百姓啊……” 朱厚照:“……” ………… 九江府知府朱蕰背着手,焦灼的等候着消息。 陛下的旨意已经来了,现在灾情紧急,整个九江和南昌,湖泊干涸,到处都是龟裂的土地,无数的百姓,衣衫褴褛,在府城里,受灾的百姓就更多了。 天知道这老天爷,还有干涸多久,此时此刻,陛下终于来了旨意,下旨令九江卫开长江,取水! 这不是一件小事,必须要谨慎从事,因为一旦开挖,就意味着,可能会有灭顶之灾。 九江卫那儿,朱蕰已送去了消息,就等那儿的指挥,有所反应了。 可就在此时,快马已来。 马上的骑士,几乎已是累瘫了。 八百里接力传递消息,一路快马疾行,不容停留片刻。 此时,瘫在衙门门前的骑士,用了最后一丝气力,举起了手中的一个竹筒:“圣命!” 几个差役,忙将他抬进去,而后,有人取了竹筒至知府朱蕰面前。 朱蕰一愣,将竹筒打开,里头是一封加急的旨意。 他取出,一看……脸色骤变。 “府公,怎么了?” 朱蕰脸色骇然,他身子一颤,而后,又细细的将旨意看了一遍。 “这……哎……”朱蕰一声叹息。 他在九江府,官声还算不错。 也算是两袖清风,爱护百姓。 这一次的大旱,他可谓是尽心竭力,可是人力毕竟有限。因而,他才想到了,开挖河渠的办法。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可哪里想到……陛下在前一封旨意送达之后,只两日时间,就立即改变了主意。 居然选择在这个时候,迁徙所有泛滥区的百姓。 “升座吧!”朱蕰袖子一抖。 这是圣命,圣意不可违。 随后,衙里传出了鸣金声。 九江府上下,佐官们纷纷抵达。 朱蕰当众取出了旨意,宣读。 九江府上下,人人面面相觑:“府公……这不妥吧,要出事的啊。本就是大灾当前,人心惶惶,这个时候迁徙百姓,这不啻是逼迫百姓们谋反啊。” “这是圣命!”朱蕰正色道:“我等按着方法做就是了,尔等,敢抗旨不尊吗?” 此时,所有人都默然了。 朱蕰正色道:“要快,所有人都不得怠慢,无论用什么办法,九江卫,也要参与,谁敢出什么差错,敢闹什么幺蛾子,敢敷衍了事,陛下拿老夫治罪,老夫自是要取你们的脑袋。” 他心知这快马加急来的圣命意味着什么。 “所有的人,暂时都安置在高处,告诉他们,不必害怕,府中还有存粮,足够应付所需,往远里来看,陛下圣命,他是不会对我们不管不顾的,到时,还会有赈灾的粮食,源源不断的送来。” “好了,言尽于此,诸公,大灾当前,一切都以救济灾情为主!” 朱蕰拂袖:“老夫就坐镇于此,有任何消息,要立即奏报,若是遇到情况紧急之事,可便宜行事!” 朱蕰说罢,再无多言。 诸官听命,哪里还敢怠慢,自是各行其事去了。 ………………………… 等下还有,求几张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天道无常 想要大规模的将泛滥区的人口迁走,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毕竟现在是干旱,又无大水。 何况人们极少愿意轻易离开自己的乡土。 不只如此,没有人愿意舍弃自己的一切,短时间之内,背着包袱,跟着官府去避难。 因而,知府压着知县,知县则压着下头的差役,这些如狼似虎的差役,怕上官责难,自然也顾不得许多。 几乎是破家而入,粗暴无比。 九江卫也已行动了起来,带着圣命,开始出动。 一时之间,好几处地势较为低洼的地方,牵涉到的人口,有七八万人,顿时成了人间地狱。 到处都是哭爹叫娘,兵竟如匪一般。 一些大户,受害最大。 寻常百姓,尚且可以说身无长物,躲一阵子也就躲一阵子,毕竟,官府还承诺了有赈济的粮食。 可大户人家,毕竟人口众多,这么多的宅邸和田地就仍在这里? 天知道自己走了,这儿空无一人,是否会被什么人惦记上。 可因为上头有圣命的缘故。 陛下亲自下旨,压力全在知府身上,若是大户们不肯,小民们只怕更不肯了,真到那个时候,不知多少乌纱帽落地,更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 因而,差役们都发起了狠来,带着九江卫官兵直接破门,将人拉走。 士绅们吓着了。 没见过这么狠的啊。 不只如此,陛下为何会有这等旨意? 好端端的干旱,突然要迁徙人口。 战战兢兢的士绅们,不得不乖乖的被官府看押着,至某些地势较高的地方。 而后,官府们或是寻觅空置的宅院,或是寻常残破的城隍庙。 毕竟这一切过于紧急,这些空置的地方,绝大多数,都是断壁残垣,无数人安置于此,惨不忍睹,到处都是哀嚎声,是零星的与官府冲突。 偶尔,会有人乱糟糟的道:“不妙了,不妙了,河口周家的人和官府打起来了……” 城隍庙里。 数十个士绅惊魂未定的聚在了一团,他们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其实一般的旱灾,对于他们而言,没有太多的影响。 毕竟,他们是地主,地主都有存粮,完全可以应付眼前的大灾,不只如此,大灾之后,粮价往往上涨,他们虽是今年没有了收成,可往年的粮食价格却高了数倍,甚至十倍不止。 寻常的小民,一到灾年就会破产,他们为了活下去,就要借贷,这可是利滚利的贷,借出去一斗米,子子孙孙还上一担,只怕都还不清。 而灾年时,手里有粮和有银子,要兼并土地就容易的多。 某种程度而言,灾年就是一场狂欢,每一次灾年,只要士绅们能把握住时机,身家都能翻上一倍不止。 可惜,就在这节骨眼上,突然要迁徙人口。 老士绅方文静忍不住低声道:“该,这是官逼民反,怪不得别人。” 其他士绅面面相觑,暗暗点头。 方文静叹口气:“看看这天,看看这火辣辣的太阳,这个时候,突然将咱们迁来此,这是要做什么?都说当今皇帝,乃是好皇帝,老夫……没什么说的,想来……定是朝中出了奸臣啊,怎么会有这么一道旨意呢?我等都是奉公守法的小民,竟遭此无妄之灾,诶,这日子……可怎么过啊,老夫的宅子,现在还没人看护,天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贼子惦记上,还有那地……那些地……” 方文静激动的无法呼吸,拼命咳嗽。 “方老先生,罢了,历来官府都要欺民,我们有什么办法?不过方老先生有一句话是没说错的,朝中,有奸臣啊。” 有人闪烁着眼睛:“你们说的是,方继藩那狗一样的东西?” 众人都不吭声了。 那人自觉失言,也打了个哆嗦,没有继续说下去。 外头依旧还是乱哄哄的。 县里派人来放粥,灾民们又骂了,因为一切过于紧急,县里也没能调多少粮来。 方文静吃着这清汤寡水,几乎要跺脚:“那刘县公,历来对我等还算礼敬,这一次,却是丝毫不留情面,哼!” “是啊,几次想拜见他,他都拒而不见,不知这是何意。” “这是害民啊,听说有人不肯走,被差役们打了个半死。” 方文静气的颤抖,将碗啪嗒一声,摔了,瓷片溅的四处都是。 他厉声道:“老夫就不信了,这个世上,就没有了公道,老夫……老夫要去告御状,告这群狗官,来福,来福……” “老爷。”一个人上前来,哈着腰。 方文静道:“老夫修一封书信,你亲自带着这书信,快马加鞭,给老夫送去给我那外甥,告诉他乡中父老们没法活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叫人取了纸笔,修了一封书信,又看向其他士绅:“你们怎么说?” “我们……我们……” “这是为了十万百姓们请命,你们可以袖手旁观吗?若是庙堂里没有动静,那些狗官,更不知如何欺压我等小民!” 有人起身:“好,算我一个。” 其他人似乎受了鼓舞,纷纷上前,低头看信写着什么,有人怯弱的道:“这……这……方老先生,这书信,太露骨了,可否将方继藩三字删去,只说有奸臣嘛,何须指名道姓呢,这样不好,得罪人。” 方文静便怒喝道:“有什么不敢说的,我还怕他?我一把老骨头,索性和他玉石俱焚,哼,我也是读过书,明白事理的,我仗义死节……我……还怕这小贼,我若怕他,我不姓方,我跟着这狗一样的东西姓!” 方文静一面怒骂,一面蘸了墨,将那方头的方继藩三字直接用墨涂掉,在旁写了‘奸贼’二字。 众人纷纷叹道:“方老先生是刚直之人啊。” 方文静而后,将书信交给来福。 来福忙是奉命去了。 可这里,依旧是乱糟糟的,这山岗里,居然聚集了上千人,其他地方,就更不知多少人。 听说有的县城,因为地势太低,整个县城都迁走。更有不少匪盗,趁机前去被清空了的宅里,将里头洗劫一空。 不知多少人,心里念着家,却又聚在这恶劣的地方,泪流满面的冒着毒辣的太阳,看着那无数龟裂的黄土,哽咽无言。 方文静只在这里住了一天多,便病了。 一方面是心里郁闷,另一方面,也是无法适应这简陋的条件。 到了次日正午,他拖着病躯,到了残破的城城隍庙外头。 见这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他是士绅,倒还好,至少还可以遮阴的地方住,其他人,就没有这样好运气了。 看着这一幕场景,他手拄着杖子,远挑着家乡的方向,忍不住老泪纵横:“我这身子,怕是扛不住了,诶,世道怎么会变得如此的险恶啊……” 他一面说,一面跺脚。 “陛下轻信身边的奸人,这么看,陛下也要昏暗不明了。你们看看吧,那唐玄宗,年轻时不也圣明吗,可到老了,照样糊涂,历来都少明君,最后不是如此。我看哪……苦日子还在后头,不给咱们一条生路啊。” 他开始大骂。 许多百姓被他这一骂,纷纷低头痛哭。 差役和官兵们见有状况,想要上前来,一看骂的乃是方老先生,似乎对他有所忌惮,他们对于不服气的小民,尚敢动手,可这位方老先生,若不是上头下了死命令一定要迁他出来,谁敢开罪他。 于是,许多人装聋作哑,各自散去。 方文静的骂声,似乎正戳中了许多人的痛处,也纷纷嘈杂起来。 间歇功夫,都是各种骂声不绝。 方文静手指着苍穹,面激动的通红:“二话不说,就迁了百姓,让人颠沛流离,这还是好皇帝吗,老夫没几年活了,老夫就想问问,你这老天,还让不让人活了?” 说到此处,骤然之间,竟是一下子……晴天霹雳! 轰隆隆…… 所有人呆住了。 方文静吓的脸刷的一下惨白。 身子承不住,竟是生生的,打了个颤,而后拐杖落地,整个人也摔在地上。 轰隆隆…… 又是一声闷雷。 天地之间,转瞬之间开始变得阴暗。 而后…… 狂风大作。 似乎因为此前的大旱所带来的暑气还未消散,一股股热浪疯狂席卷,吹得方文静睁不开眼睛。 一下子,这山岗上,竟是沉默了。 轰隆隆…… 这漆黑的天空,划过了闪电,闪电犹如银蛇,转瞬之间,又消失不见。 人们错愕的看着天空。 天道无常! 紧接着…… 瓢泼大雨,自天而降。 这可怕的倾盆大雨,疯狂的倾斜而下。 “快,快……避雨……” 有人发出了大吼。 方文静摔在泥地里,那原本龟裂干涸的泥地,比石头还坚硬,很快,在雨水的浸泡下,转瞬之间,开始松软,再之后,雨水越来越多,一下子,变得稀烂。 有人忙是上前,搀扶起方文静。 方文静目中,带着茫然。 他…………有点懵。 方才……自己好像骂人了? 骂的是老天爷? 老天爷生气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皇上圣明哪 怒雷之下,大雨瓢泼。 可无数人,依旧还楞楞的仰头,看着天。 有人反应了过来:“我的庄稼,我的庄稼……” 却很快,被人拦住了。 这雨,太可怕了。 所有人纷纷躲入了城隍庙里。 每一个人,都带着对未来的担心。 城隍庙,似乎也承受不住雨水,好在这里在山岗上,这山岗树木较多,倒也不担心引发石流。 雨水下的急,于是,冲刷出了无数道小沟,又湍急的流向地处。 虽是潮湿,也免不得淋雨,数不清的人挤在一处,人们带着惶恐不安。 有人想透着合不上被狂风骤雨摔得啪啪响的窗,看着外头,这是一片雨的世界,除了骤雨,什么都已经看不清了。 差役们紧急的开始生火。 照陛下的圣旨,知府的命令,此刻,最该注重的就是防疫和保暖。 突然之间,变天,一旦有人受不了这种急剧的天边,势必会有人开始滋生疾病,而大量的人聚集在一起,就有可能,演化成为疫情。 他们抱来了早已预备好的干柴,在人群正中腾出了空地,开始烧起来。 而后,在这篝火上头,挂起了一个个的铁锅。 铁锅里,煮了一些药材。 不只如此,还分发一些米酒。 方文静坐着一个长条凳子,边上几个士绅和差役看顾着,他双目无神,篝火的火焰映射在他浑浊的眼眸深处。 他有点懵。 到现在还是担心,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我的天,这雨,是老天爷发怒,不会真的自己招来的吧。 当然,他慢慢的定住了神,理应不是……不是的…… 他呆呆的坐着。 这一夜,没有人可以睡好觉。 所有人都听着外头的骤雨声,每一个人的心,都是惶惶然的。 方文静打了个盹儿。 等他醒来,张开眼,第一个念头就是………雨停了吧,雨停了该回家了。 可是…… 外头的暴雨,依旧如注。 人群之中,许多人已经开始不安了。 “我要回家,我还要宅子。我家里还有一头猪。” “谷仓,我家的谷仓……” 这么大的雨,太可怕了,此等暴雨下了足足一夜……却还没有停歇的迹象…… 方文静也开始脸色变了。 自己的大宅院啊,那些家具,还有书斋里这么多的书,以及收藏的字画…… 他拄着拐杖起来,打开了身边有人递来的热汤药,巍巍颤颤:“不成,不成,得回家去看看。” “不能回。”有一个书吏焦头烂额的拦住他,这书吏显然是从外头赶回来的,脸色铁青,身上还是湿漉漉的,他冻得瑟瑟发抖,身子挨着炭火,一把将方文静拉扯住:“不能回……回……回不去了,决口……决口了……” 决口了…… 一下子,所有人都炸开了锅。 “你亲眼见了?” 书吏哭笑不得:“这个时候,谁敢去江堤那里……谁敢去啊?只是……只是……咱们的山岗之下,已是……已成了一片泽国,成了一片泽国啊!” 顿时,无数百姓都捶胸跌足起来。 方文静几乎要疯了,他哆嗦着,看着书吏:“一片泽国?” “几个军士,就在咱们山岗之下,发现了一处牌坊,这牌坊……”书吏的牙关,不断的颤抖,他死死的盯着方文静:“这是二十多里外,梨花村飘来的,那是梨花村烈妇赵氏在十七年前,立的牌坊!” 所有人……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双目无神,脸上掠过了一丝绝望。 完了,这一次是彻底的完了。 一个牌坊,都能被大水冲走,还冲走了二十多里。 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没有冲走呢? 只怕……山岗之下,一切都已毁于一旦了吧。 自己的宅子,自己的地,自己的猪,自己的鸡……一切的一切……只怕已是面目全非,什么都不剩下了。 对了,还有谷仓,谷仓里还有粮食…… 唯一能收拾的,也只是金银细软而已,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方文静摇摇欲坠,他其他人也已哗然。 “请放心,请放心,县里早有准备,都有准备……赈灾的粮食,准备好了的,草药,也准备好了,幸亏了那道圣旨啊……幸亏……” 方文静的身躯又是一颤,他一脸懵逼的看着书吏,而后……他反应了过来。 对啊。 倘若……倘若自己和家人,没有来到此处,不是因为圣旨,不是因为知府和知县衙门,不是因为这些差役和兵丁,用了强力,将大家赶到了这里。 只怕,暴雨一来,就会被困住,紧接着,在这一夜之间,那江堤被冲垮,而后……自己这一家七十多口人,统统都要葬身鱼腹吧。 大水的可怕,方文静怎么没有记忆,当初……比这更小的雨水,造成的危害,都仿佛毁天灭地一般。 宅子没了,地还是自己的,将来总还可以重建,谷仓的粮食没了,只要还活着,方家收拾了这么多的细软,总还不至于受穷,可是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啊。 自己的孙媳妇,才刚刚给自己生了个曾孙,自己的三个儿子,自己的…… 他脸憋着,突然猛地冲出了一口气。 突然,他身子一滑,跪下了。 那书吏一见到方文静朝自己跪下,忙道:“诶呀,使不得啊,使不得啊……” 方文静是什么人,这可是本县有名的士绅,关系可以直通京师,结识的人,非富即贵;便是县尊,见了他,也是礼敬有加。 自己……何德何能啊。 方文静虽是跪着,可气势却很足,眼睛鼓着一般,瞪了书吏一眼:“跪的不是你,是皇上,是皇上。” 书吏吓了一跳,忙是侧身避开。 方文静捶胸跌足:“咱们皇上……圣明哪……诸位乡亲父老,乡亲父老们……吾皇圣明啊。吾皇乃上天之子,洞若观火,他老人家,知道咱们九江百姓,即将要遭此大灾,这才钦命下来,下了旨意,若不是他,我等……还有命吗?你们自己扪心问一问,谁躲得过这可怕的大水?古有大禹治水,今有陛下救民于水火之中……老夫真是惭愧,当初……竟还出言不逊,现在才知,若非吾皇圣明,老夫这一家七十多口,只怕已是死无葬身之地!” 说着,方文静已是泪流满面,老泪纵横。 在这狂风骤雨之下,每一个人的心,都是凉的。 这是一种在大灾之前,最常见的孤立无助的感觉。 在这个时候,每一个都是心急如焚,都觉得自己孤立无援。 可此时,方文静这么一吼。 竟一下子,好似人们开始生出了些许的希望。 是啊。 皇上既然下了圣旨,拯救了我们,让我们至少活了下来。 那么……皇上一定不会对我们不管不顾的。 我们担心什么,至多,也就损失一些财产,可人还活着,皇上不会教我们饿死,不会教我们冻死,人只要活着,将来,一切都会有的。 这破庙里,顿时沸腾了。 虽有小儿的啼哭,在这篝火冉冉之下,许多人纷纷拜倒:“是陛下救了我们,是陛下救了我们,乡亲们,大家要有良心哪,得有良心……吾皇万岁……” “吾皇万岁……” 似乎一下子,所有人苍白的脸色,竟都变得红润了许多。 仿佛一下子,在绝望中看到了希望,在逆境之中,看到了曙光。 “吾皇万岁。” 这呼喊声,竟将外头的雨水,生生的盖住。 ……………… 在城隍庙的一处角落。 一个被乡邻们称之为王先生的一个落魄书生,冷冷的看着这一切。 他因为落魄,所以早些年,便在此落脚,开了蒙学,给孩子们教授一些学问。 正因如此,他活了下来。 他性子孤僻,也不爱和人交往,甚至……他竟还不娶妻。 一开始,许多人心里,并不理解。 他怎么就不想娶媳妇呢,毕竟大家看他能识文断字,虽是落魄,却也有人说媒。 可慢慢的,大家似乎都已习惯了。 王先生收敛了目光中的锋芒。 他如他的前辈一样,作为区区一名小小的锦衣卫缇骑,奉命在此观察。 九江不只是寻常的府,它乃扼守长江咽喉的重镇,正因为如此,大明不但在此,设立了九江卫,还有淮府群牧所等军事机构,几乎在天下任何重镇,都少不了厂卫的潜伏。 王先生,便是其中之一。 他在此,暗暗的搜罗着每一个讯息,而后,这些讯息,统统都会如实的利用某种渠道,迅速的传递至自己的上头,此后,这些消息再一步步的辗转,最终,会出现在北镇抚司。 王先生凝视着这破庙里,数不清的人激动的呼喊声,他内心,依旧是心如止水。 可是……却又有几分诧异。 民心可畏! 他眼睛,一个个的扫过每一个人,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似乎想要寻觅每一个人的反应。 这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工作。 可今日的气氛……却是格外的不同。 怎么说呢,竟是有几分……连他自己都要被这情绪所触动的欲望。 ………… 至少还有两章。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急诏 方继藩一早便被朱厚照拉着,见朱厚照一脸稀罕的样子,他心里倒是谨慎起来,出了啥事? 待到了外头一片跑马场,便见一群孩子们欢快的骑着小马驹,勒马驰骋,也有几个孩子,似乎因为害怕,坐在马上,哭着鼻子。 方继藩一见,肺都气炸了,哭鼻子的,其中一个,就是方正卿。 方正卿一见到方继藩,颇有几分父子二字,一笑泯恩仇的既视感,朝着方继藩大吼:“爹……” 方继藩板着脸,没理他。 不少孩子,骑的还不错。 朱厚照得意洋洋的道:“果然不愧是本宫的儿子啊,看看载墨,他的骑术,还不错,小小年纪,有这般的样子,就已了不起了。” 朱厚照的脸上,带着自豪。 方继藩便微笑:“名师出高徒嘛,殿下,一个人的好坏,在于后天的培养,皇孙有如此,作为他的授业恩师,我很欣慰。” 朱厚照道:“那你瞧瞧你们家正卿,一样的授业,咋他哭哭啼啼。” 方继藩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死鸭子嘴硬道:“这么说来,正卿也是公主殿下生出来的,公主殿下和殿下乃一母同胞,咋的,正卿的种不好?不好我便找陛下去说说了。” 朱厚照便咬牙切齿,一副要将方继藩掐死的样子。 此时,却有宦官来:“陛下有口谕,召太子和方都尉觐见。” 二人面面相觑…… 突然有一种心虚的感觉。 那宦官一面说,一面仰着脖子,眼珠子都掉下来:“那……那……骑在马上的乃是……乃是皇孙吗?诶呀,咱的小祖宗,皇孙他……他还是孩子啊。” 终于,‘充分交换意见’的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一下子同仇敌忾来。 方继藩怒骂:“瞎了你的狗眼,你见哪里是皇孙了,皇孙长这个样子?” 朱厚照龇牙咧嘴:“狗奴婢,就你话多!” 那宦官却是惊的魂不附体。 见朱载墨在马上驰骋,觉得汗毛竖起,结结巴巴的道:“那……那……那是皇孙呀,那是皇孙呀……” 朱厚照气极了,扬起手来,便要打,那宦官吓的不敢躲,结结实实的一耳光下来,啪! 朱厚照有些诧异,他没料到这宦官不会躲,一巴掌下去,竟觉得有些惭愧,便将手收回来,似乎想要掩盖自己的心虚,背着手,一副既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却又死不肯认错的样子。 二人匆匆的,至奉天殿。 进了殿去,却见弘治皇帝一脸铁青,靠在御案之后,楞楞的……不发一言。 方继藩和朱厚照一见,顿时心虚了,格外热络的行礼:“儿臣见过陛下(父皇),吾皇万岁……” 朱厚照吾皇万岁之后,方继藩嘴还未听:“父皇气色,差了不少啊,这些年来,天下承平,父皇还是如此日理万机,日夜操劳,陛下富有四海,贵为天子,尚能如此,这……是天下臣民,万年军民百姓之幸,此万世之表,实为天下楷模。历朝历代,儿臣观诸帝,都不及陛下之万一,想来,即便是尧舜禹汤,亦不过如此。儿臣……见此,甚是惭愧,往后,一定要多向陛下学习,若是学到陛下之万一,死也值了。” 朱厚照:“……” 弘治皇帝却没什么反应。 站在弘治皇帝身边的萧敬一脸呆滞,似乎心里在默默的记着什么。 见弘治皇帝依旧是发呆,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卧槽,这么大功率的马屁,居然都没反应,莫非是要加大电量? 方继藩尴尬道:“不知陛下,召臣等来,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方才茫然抬眸,看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一眼:“噢,没什么,朕只是……想见见你们。” 他虽是这样说,方继藩却满不认为,陛下只是想见见。 却见萧敬站在一旁,表情也是古怪。 朱厚照道:“父皇就不要绕弯子了吧,要打要杀,悉听尊便,这般将刀悬在头上,反而让人惊惧不安。” 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感慨,能认识太子殿下,真他娘的是我方继藩三生之……不幸啊。 出乎了方继藩的意料之外。 弘治皇帝对此,似乎也没太多反应。 良久,他却只叹了口气:“诶,朕……想不明白啊。” 啥? 方继藩一脸不解的看着弘治皇帝。 “治天下,为何就这般的难呢。”弘治皇帝道。 方继藩不禁道:“守天下不难,难的是如陛下这般,有凌云之志,要开创千秋伟业,这……当然会有一点难度……” 将将说完。 弘治皇帝点了点案牍的奏报。 萧敬会意,拿起了奏报,下了金銮,将这奏报,送到方继藩面前。 方继藩哪里敢犹豫,将这奏报接过,揭开一看。 朱厚照也忙是凑了过来。 二人一动不动的盯着奏报。 这奏报,乃是北镇抚司传来的。 说的自然是九江府和南昌府干旱,陛下下旨,让两府立即防备水灾,奏报之中,倒是肯定了两府的动作,他们接到了旨意之后,立即开始着手迁徙百姓,为了彻底的贯彻陛下的旨意,过程之中,难免会粗暴许多。 对于死都不肯走的,直接烧他的屋子,对于反抗的,直接索拿起来。 还有抢夺了人孩子的。 官兵们举着鞭子,抽打的更是不少。 其实……方继藩不用去想,都能知道,会发生什么。 陛下一道旨意下去,地方的父母官眼睛都急红了,谁敢在这个时候掉链子,毕竟,陛下在盯着呢,这个时候,自然是动用一切非常的手段,时间本就紧急,而且这等事就是如此,一旦你不能拿某一户人家怎么样,其他人自会退缩,观望,甚至抵触。 只有杀鸡儆猴,其他人方才会乖乖就范。 方继藩继续看下去……却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这里头,统统都是舆情的奏报。 厂卫奏报,事无巨细,且绝不敢捏造,更不敢在里头添油加醋,或是报喜不报忧。 因为他们是大明皇帝的眼睛和耳朵,倘若他们都敢欺君罔上,那么……皇帝就成了聋子和瞎子。 “卑下听士绅们俱言:当今陛下身边……出了奸臣……” 方继藩心里乐了,这话还是很公道的,萧敬这狗东西,不就是奸贼相吗? “又闻某人曰:陛下年老,已是糊涂。至于各种牢骚、痛骂之言,更是甚嚣尘上。星子县,有一书生,试图煽动百姓谋反,曰:大明气数尽也,断无百五十年之寿,今庙堂之上,主君昏暗,豺狼为官,朽木充栋,天灾人祸,尸横遍野,当顺天而行……举大事……” “更闻一老士绅,姓方……” 方继藩看着这密密麻麻的奏报,头皮发麻。 各种杀千刀的言论太多了。 几乎可以想象,灾民们的怨气,积攒到了何等的地步。 得国之正者,非大明莫属。因而司马家的晋朝只敢提倡孝道,却不敢提倡忠君,甚至是司马家的皇帝,都为自己祖上而蒙羞。唐太宗弑亲而自立,以至此后皇族,自相残杀的极多。宋太祖黄袍加身而蒙元入主,深深忌惮自己胡人的身份。 唯有大明,太祖高皇帝一介布衣,却是驱逐鞑虏而得天下。 正因为得过之正,虽有厂卫,对于百姓们的言论,其实管束的不多,反而因为明初时,太祖高皇帝厌恶士人,却专门下旨,不准士人言事。等到了后来,便是连士人的忌讳,也没人去管了,再加上风气日渐开放,各种危言耸听的言论,其实是不少的。 弘治皇帝因为关心九江和南昌府的灾情,是以对这里格外关注了一些,谁知道……北镇抚司送上来的奏报,竟是这么个玩意。 方继藩……很尴尬啊。 他将奏报合上,看着带着几分灰心冷意的弘治皇帝一眼。 他心里知道,这些舆情,对于陛下而言,实是有些诛心。 其他的天子见了,可能是大怒,说一句愚民该死,气过了一阵子,也就罢了。 可弘治皇帝,自诩仁义,自诩自己,废寝忘食,为了这江山,为了他心目中的大治天下,实是话费了无数的苦心,可得来的是什么呢? 朱厚照看里头骂的痛快,居然眉飞色舞,津津有味。 方继藩咳嗽一声,朝朱厚照瞪了一眼。 朱厚照反应了过来,立即露出了如丧考妣的样子:“父皇,这些刁民,真是该死啊。” 弘治皇帝默不作声,只是手搭在案牍上,手指在案牍上轻轻摩挲。 萧敬却是笑吟吟的道:“陛下,其实……这也没什么,奴婢以为,百姓们……不过是因为天灾,而心里焦虑而已,其实……陛下等着大灾过后,只需下旨,以赈灾不力的罪名,将九江府和南昌府的诸官统统砍了,百姓们出了气,定是无数人欢呼,又要说陛下圣明了。” 萧敬笑吟吟的说着,这杀人脑袋的事,在他口里,就好像割韭菜一般的轻松。 …………………… 第二章送到,还有。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锦衣卫入宫 萧敬笑吟吟说出来的话,让方继藩汗毛竖起。 这个人……真是臭不要脸到了极致。 可见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都瞎了眼哪。 我方继藩为国为民,呕心沥血,却不被人理解,而这萧敬……真是狗一样的东西,为啥大家不骂他来着? 方继藩面带微笑:“说的对。” 萧敬万万料不到,自己会获得方继藩的认同,他诧异的看着方继藩,而后乐了,看来……英雄所见略同。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固然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 只是…… 却听方继藩道:“可我看,只杀几个知府、知县,怕是还远远不够,那些个该死的刁民,怎么会懂陛下的苦心呢,想要让他们圣明,得逮着陛下身边的人杀几个,这样,百姓们才无不欢欣鼓舞,都说陛下能辩忠奸。只是……杀谁呢?诶呀,我不能死啊,我乃陛下愚婿,乃公主的丈夫,英国公有不能杀了,陛下还得留着他祭天,不,祭祖。思来想去……谁挨着陛下最近,就宰了谁,自此之后,谁还敢说陛下不圣明?” 萧敬吓的脸都绿了。 这说的……好像是自己! 他忙是小心翼翼的看了陛下一眼,生怕陛下老糊涂了,见陛下阴沉着脸,他忙道:“陛下,奴婢……忠心耿耿……” “就是忠心耿耿才好,不忠心,怎么肯舍身为陛下的圣名,而抛头颅、洒热血呢?萧公公你行的,你这么忠心,换做我是你,不需陛下吩咐,便自行了断了。” “奴婢……奴婢……” “呀,看来你是假忠心了,你连死都不敢死,也敢说忠心陛下。” 萧敬其实知道方继藩在胡说八道,怕就怕这些胡言乱语的话,突然就勾起了陛下的某些念头,这东西,他不是开玩笑的啊,萧敬脸色惨然,道:“奴婢万死……” “好了。”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都不要胡闹了。这奏报……令朕心寒。可细细想来,也怪不得臣民,他们……好端端的被强制迁徙,怎么可能,没有怨言?朕虽非罪孽深重,可为政者,既下了旨意,自不免遭人诟病,朕……只是心情有些低落罢了。” 他虽只是说心情有些低落,可这心里,却像针扎一般的疼。 十数年的努力,无数的心血,看来……在臣民们心里,也不过如此啊。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召你们来,只是心里有些烦躁,有时,朕会扪心问问自己,朕……是否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 “细思恐极啊!”弘治皇帝露出了老态,他摇摇头,苦笑:“想想看,朕不可能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正确。可若是有一个决定错了呢?就说这一次,若是……那王文玉所言,是错误的。若朕只是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朕下了这道旨意,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百姓……因此而蒙受灾难,天灾之后,朕又给他们强加了人祸,因为朕的决定而死之人,会有几人?十个?一百?还是一千?又有多少人,会对朕怨恨,多少人,因此……困顿。” “无法估量!”弘治皇帝自问自答,眼里,竟似是雾腾腾的,年纪越大了,却反而像极了一个孩子,尤其是在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小辈面前,红了眼睛,让弘治皇帝有几分惭愧,可是……这情绪说来就来,他略带哽咽:“哪怕只是十人、是百人,对于这亿兆百姓而言,不算什么,甚至是不值一提。可朕有时,也会良心不安啊,夜深人静的时,朕伏首于此,心里会想,他们对这个世界,也定会有所牵挂,也会如朕这般,会有他们的希望。他们和朕一样,会哭,会笑,有时,会愁眉苦脸,有时……会多情感伤。朕因为一个片面之词,便使他们万劫不复,他们的儿女,一定痛哭流涕,他们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定是撕心裂肺;他的妻子,定是陷入了绝望;他的亲友们……也定是为之垂泪吧。” 弘治皇帝手颤抖着,在这御案上,渐渐颤抖的厉害:“所以朕害怕,有时,面对着这空荡荡的大殿,害怕的厉害,看着一本本的奏疏,迟迟提着朱笔,不敢轻易落下,心生敬畏啊。现在,看了这奏报,朕更是心畏了。有时朕想,朕若不是天子,该有多好啊。” 方继藩吓的脸都绿了,下意识的看了朱厚照一眼,生怕朱厚照顺口开始胡说八道。 好在朱厚照,没有胡言乱语。 弘治皇帝凝视了方继藩一眼:“这王文玉,他的话,到底可信吗?” 方继藩咳嗽:“陛下……” 弘治皇帝突然摆手:“罢,说什么也没用,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科学院,只朕的主意,何况,人孰无过,哪怕是有过,也是朕的过失。” ………… 翰林院待诏房里。 王不仕如往常一般,坐在了案牍之后,开始办公。 其他一些翰林,却似乎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对于这些闲杂的事,王不仕是一向不予理会的。 这些人……历来就是如此,什么事都要义正言辞的批评一番,王不仕早就习惯了。 倒是那严侍学上前,他复杂的看了王不仕一眼:“王学士,昨日你当值,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异常?什么异常?”王不仕抬眸,微笑的看着其他人。 大家用复杂的眼神看着王不仕。 这个家伙,太坑了。 上一次他说,将银子拿出来,投这作坊里去,一本万利。 结果……听说……现在许多作坊的获利,十分惊人,王不仕的身家,竟好似又暴涨了几倍,据说,他现在对铁路有兴致,似乎有兴趣,和人合股,修建铁路。 早知如此,当初砸锅卖铁,也去投一点钱啊。 绝大多数人,永远都是后知后觉的。 “我听方才宫里的人说,陛下得了九江府的奏报,勃然大怒,好似是因为……陛下误信了科学院那个什么什么……” 一说到了科学院,许多人脸色变得鄙夷起来。 那些是什么东西,也配入值宫中,大明的国策,他们也配来指手画脚? 整个翰林院,现在也算是同仇敌忾,对于科学院,厌恶到了极点。 一群没有功名的人,居然可以和翰林院平起平坐,陛下……这是糊涂了啊。 那严侍读接着,眉飞色舞道:“听说,民心沸腾啊,这样下去,江西非反了不可,可怜了江西的百姓,就因为这科学院的胡闹……今日,有江西的官员,接到了同乡的书信,里头……控诉了地方父母官,擅自迁徙百姓,百姓们不胜其扰,怨声载道,你说说看,王学士,我等打算联名上奏,弹劾这件事,不知您……是否……” “我没兴趣。”王不仕淡淡的道。 “……” 虽然对于王不仕的孤傲,大家早有准备,可他如此冷漠的回答,却还是捅了马蜂窝。 “你……你……” 王不仕板着脸冷笑:“无论那王文玉侍读是对是错,可至少,人家上奏的事,是有所本,为何要弹劾他?旱灾发生的时候,诸公,贵为翰林清流,可曾为灾民们说一句话吗?据我所知,许多人,都只是在看笑话,有本事,就拿出自己的章程出来,为了灾区的百姓,想完全之策,若是比那王文玉的更靠谱,陛下圣明,自当采纳。可王文玉上奏了,诸公却没有高见,现在在此,呱噪什么?” 这番话,真是诛心至极。 而王不仕却似乎极享受这样的过程。 他现在身价,又有了数百万两,未来……只会更多,哪怕是当初捐纳了无数的银子出去,他依旧还可问鼎巨富,且现在是侍读学士,执掌待诏房牛耳,怎么,你们不服气? “王学士,现在只顾着追逐铜臭,再无大臣的风骨了。” 王不仕低头,继续誊写诏书,懒得理会他们:“我到现在才明白,大臣们饱食君禄,要的不是风骨,而是务实,成日百姓苦,百姓苦,百姓供养着吾与诸公,当然是苦不堪言,可诸公既无安民良策,还成日品头论足,自诩风骨,这才是可怕的事……方都尉称我为人间渣滓,现在想来,当初的我,和你们一样,确实称得上人间渣滓四个字,君子三省吾身,知错而改,善莫大焉,往后,我不做这人间渣滓了,诸公……自便。” 这是戳人心窝子啊。 “你……你骂人……” 却在此时,有人站在靠窗的位置,却道:“快看,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入宫了……” 这一下子,许多人纷纷朝着窗外看去。 却见这待诏房外,一个身影,自午门而入,径直朝着奉天殿去。 有人激动的道:“定是出大事了,锦衣卫都指挥使亲自出马,肯定是天大的事,如此紧急,定是哪里发生了叛乱,不会是九江府吧。” 这么一说,许多人精神振奋起来。 ……………… 第三章,好累,睡觉去,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仗义死节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之后,吁了口气。 萧敬已将那奏报,送回了他的案头。 他讲案头上的奏本捏起,而后沉默了片刻:“召诸臣觐见吧。” “陛下……”萧敬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道:“这奏报中的事,不只是给朕看的,也是给百官们看的,朕要引以为戒,这文武百官,难道不该引以为戒吗?朕与诸卿,一言一行,都关系到了无数人的福祉,朕要让人当众宣读出来,再给朕听听,也给这满朝文武听一听。” 萧敬显得无奈,这显然是天子的一个污点啊。 历朝历代的天子,哪一个不是将这些污点藏着掖着。 当今陛下倒好,巴不得公布于众。 可他哪里敢怠慢,忙是出去,吩咐宦官立即召集百官,紧接其后,召集百官的金鼓声便传出来。 萧敬想着去内阁请几位大学士,刚走了一些路程,却见牟斌迎面而来。 “萧公公,萧公公,借一步说话。” 萧敬远远看到,在听到金鼓声之后,内阁和待诏房,都有了动静,大量的宦官,也匆匆朝那宫外疾奔,他显得很是焦灼,没心思和牟斌在此啰嗦。 他和牟斌之间,是斗而不破的局面。 一方面,在别人看来,厂卫乃是一体,可在这厂卫内部,又何尝没有明争暗斗呢。 因而,有时他虽也倚重牟斌,可有些时候,却对牟斌保持着若即若离的疏远。 萧敬背着手:“哟,牟指挥使怎么入宫了。” “有九江府的最新奏报。”牟斌忙道。 萧敬眯着眼:“噢,牟指挥,倒是消息灵通的很。” 这话……颇具讽刺意味,东厂那儿,还没有消息,锦衣卫,就已事先得知消息了,锦衣卫了不得了啊,是不是以后,还想骑在东厂头上。 萧敬却是如沐春风,笑吟吟的道:“牟指挥,真是辛苦了。” 牟斌对于萧敬,自是极为忌惮。 只是他的面上,似乎显得有些焦虑,他不禁道:“我听到了金鼓声,却不知……陛下……” “陛下的事,不要多问,九江府的消息,给咱看看。” 牟斌不敢怠慢,正待要取出奏报。 萧敬左右看了一眼,见内阁几位学士,已是闻讯而来,远处,还有零零落落的翰林们。 萧敬便道:“走,到一边儿说去。” 牟斌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不敢得罪萧敬,怪怪亦步亦趋的跟着萧敬,朝一旁的偏殿去了。 ………… 天子召见百官,百官们哪里敢怠慢,俱都风风火火的来了。 他们至大殿之中,便见弘治皇帝一脸铁青,太子和方继藩俱都来了。 几个内阁大学士,早已站定。 翰林院的诸翰林们,也都站在角落。 只是站在诸翰林们的对面,却也是一批翰林,这些翰林似乎和奉天殿格格不入,绝大多数,都显得有些紧张。 他们乃是科学院当值的翰林,因为在宫中当值,所以来的也早,许多人虽然头顶着乌纱帽,却颇有几分沐猴而冠的感觉,显得不伦不类。 进来的大臣们,见了这些人狼狈不堪的样子,忍不住莞尔失笑。 没有读过圣贤书的人,果然举止都不得体的。 瞧瞧他们的样子,下里巴人的,若不是头顶着乌纱帽,穿着官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只是一群奴仆呢。 张信面色黝黑,像一个老农。 也有不少科学院的翰林,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的。更有人紧张的手足无措的…… 众人站定,忍不住窃窃私语,陛下突然急宣诸臣,一定出了什么大事了。 弘治皇帝阖眼,似乎已经等不及了:“能来的……都已来了吧,既如此,这就开始吧。” 其实……今日不是正式的朝会,百官都没有准备,只有一些离宫中近一些的臣子匆匆而来,文武百官,稀稀拉拉的,只来了三四成。 众人不明所以,错愕的看着天子。 弘治皇帝眼睛逼视着身侧的一个宦官。 这宦官战战兢兢的道:“锦衣卫奏曰……” 很快,所有人安静下来。 几乎所有人,都在认真倾听着这一份来自于北镇抚司的奏报。 人们先是错愕,随即……恍然……再之后……却是一脸疑惑。 当宦官说起,九江府军民们的咒骂,谈及到无数人怨声载道。甚至有人直接指出,皇帝身边出了奸臣。 当然……更严重的,还不是这个,宦官道:“有人曰:当今圣上,非明智……明智……” 后头的话,宦官不敢继续念下去了。 “非明智之主!”弘治皇帝突然厉声道。 这一生大喝,吓的所有人噤若寒蝉。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这意思,不过是说,朕乃昏君。” “陛下……”众臣听罢,纷纷叩首:“陛下圣明,何来昏聩之说。” 话虽如此,许多人心里不禁在想,这怪的谁来,不还是科学院那儿,无中生有吗?若不是他们胡闹,陛下误信了他们的话,如此折腾百姓,天灾人祸,何至到如此地步。 弘治皇帝闭着眼睛,却是叹了口气:“昏聩就是昏聩,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扎了朕的心啊,朕心里想,若天下的百姓,都这样的看待朕,朕怎么对得住,列祖列宗,大明的基业又当何以存续?” 弘治皇帝道:“圣明二字,往后,休要再有人提了。朕下旨迁徙百姓,完全出自好意,可朕的一个念头,也可能使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朕有过,有过……就要改。可这世上,想要改过,不啻为先面对自己的过失,若不敢面对自己的过失,如何改正呢?” 弘治皇帝手指着那小宦官,厉声道:“诸卿,可听到了吗?这就是我大明的百姓,是他们吐露出来的真言,他们的话没有错,朕和诸卿,这些年来,到底犯过多少的过失,又使多少百姓,心生怨恨?” 百官们战战兢兢,这些话,听着是陛下的自省,可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严厉斥责呢,群臣纷纷叩首:“臣等万死。” 弘治皇帝的情绪,似是悲愤到了极点。 他恨哪。 恨自己为何不能分出一百一千个分身,不能明察秋毫每一个府县…… “陛下。”此时,有人忍不住道:“臣有一言。” 说话之人,乃是翰林待诏房的严侍读,严侍读看了王不仕一眼,这王不仕,方才的话,讽刺的可够狠的。 可现在…… 他正色道:“臣乃翰林,岂可不仗义执言,此次陛下下旨迁徙,都是科学院的主意,这王文玉,身无所长,却是胡言乱语,若非陛下听信了他的话,何来九江府上下百姓的怨声载道,陛下……科学误国啊。” 他大义凛然的道:“臣恳请陛下,裁撤科学院,这科学院,本就不合理法,朝廷自有翰林院,有内阁,有六部,何须科学院……陛下和太子殿下,都错了,治国靠的乃是礼义,是德孝,这科学院……” 方继藩在人群之中,盯着这陌生的翰林,自己……和他很熟吗? 他为啥要欺负自己? 方继藩忙给朱厚照使了个眼色。 朱厚照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大印,不禁道:“你胡说什么,父皇从始至终,都没有说是科学院的过错,你是何人,敢在此借题发挥。” 那严侍读一听,脸色一变,战战兢兢,却又道:“我……我乃仗义执言。” 方继藩听罢,忍不住扑哧一声……竟差点笑了出来。 只是这噗嗤一声,却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众人纷纷看向方继藩。 严侍读不敢招惹太子,看了看方继藩,似乎……也不太好招惹,可细细想来,方继藩似乎相较于太子殿下,要软一些,他忍不住道:“陛下心忧至此,方都尉,何故发笑?” 方继藩背着手,见许多人对自己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方继藩道:“只是因为,你们说仗义执言,令我发笑而已。” “……” 仗义执言,几乎形同于清流们的牌坊,这方都尉……这是连牌坊都想一并砸了? 却听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若是一个饥饿的快要死了的人,有人给他送来吃食,他拒绝,这叫不吃嗟来之食,是风骨。” “……” 方继藩又道:“可是……若一个吃饱了,还撑着的人,别人给他送来了吃食,他拒绝,这也叫风骨吗?” “什么……什么意思?” 方继藩道:“很简单呀,一个人,明知自己要说什么,可能遭致大祸,所以他坚持要说,这样的人,叫仗义死节。可一个人,明知道他所奏的这些,不但不会被人打断狗腿,却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仗义死节,这……难道不是开玩笑嘛?仗义从何而来,在于死节而已,你们个个都活的好好的,却成日说自己仗义死节,这我就很不懂了,怎么,当今圣上,从未因言之罪,可你们却个个仿佛陛下要迫害你们一般,成日将仗义死节挂在嘴边,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讽刺陛下会因为你们一句话,就打死你们吗?可若是陛下宽厚,你们还如此大义凛然,这就见鬼了,你们且都不会死,天天喊着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来言事,这是想做什么?想营造自己不肯贪生怕死的形象吗?” ………… 十二点之前还有两更。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上天有好生之德 方继藩这一席话。 让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这话,也只有他敢说啊。 严侍读面上一红,很想和方继藩拼个你死我活,可转而却又放弃了,因为……方继藩……真的不好惹。 真要和方继藩拼命,那就是真正的仗义死节了。 他只好道:“方都尉,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现在要说的,乃是科学院的问题,这科学院中,充塞的都是鸡鸣狗盗之辈,大明历来,是以功名求取官职,何来这科学院,不需读四书五经,便可位列朝班的,我知这些人,都是方都尉的徒子徒孙,方都尉护犊之心,我也可以理解,可是……就说这王文玉,这王文玉……” 众人都看向王文玉。 王文玉低着头,似乎不习惯这场面。顿时心虚了。 他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完全是手足无措的样子。 论起口舌之辩,一万个王文玉,也绝不会是严侍读的对手。 他惊惶不安,忙是眼巴巴的看向方继藩。 这神态,顿时令许多人更是心生厌恶和鄙夷。 就这么一个家伙,让陛下下了旨意,引发了九江军民的滔天仇恨…… 有人站在班中,突然道:“王文玉手足无措,看来……得指望方都尉给他喂奶了。” 方继藩还来不及看是谁说的,这殿中,却突然传出了哄笑。 这摆明着……就是说,王文玉是什么东西,一个自己不敢挺身而出的人,连说话都说不清楚,遇到了事,便躲在方继藩这老母鸡……不,大公鸡的背后,这样的人,还不可笑吗? 似乎一下子,许多人寻觅到了王文玉的弱点。 “此事,是因王文玉而起,方都尉,为何不让王文玉出来,说个明白?” “对,请王文玉给陛下和我等一个交代。” 王文玉脸色铁青,本来若让他老老实实出来,他倒还勉强能说几句。可问题的关键在于,众人纷纷起哄,他心就慌了。 平时他沉默寡言,只顾着研究天象和地理,这么大的阵势……他心虚啊。 弘治皇帝皱着眉。 显然,陛下的初衷,不在于追究谁的责任,甚至……王文玉所言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江西会不会下暴雨,还是未知数呢。现在也不是追究的时候…… 他有些心寒,心寒的是,群臣们到了这个时候,违背了自己的初衷,到了此时,还想着攻讦对手。 “请王文玉说个明白,我等并非针对他,只是此等大事,他躲着不肯见人,这是何故?” “对,说个明白。” 王文玉彻底的吓呆了。 其实他身侧的一些科学院翰林,也开始惶惶然起来,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发言。 “哈哈……你看,他裤裆湿了!” 有人忍不住,大叫。 没有人去追究,谁在殿中喧哗,所有人下意识的看向王文玉……果然……他的下裆位置,竟是湿了一片。 吓尿了…… 方继藩:“……” 朱厚照则看向方继藩:“……” 人间惨剧啊。 朱厚照有点发懵,怎么……你老方选了这么一个怂货。 方继藩抬头,看着这雕梁画栋的大殿,视而不见。 王文玉几乎要崩溃了,他顺势的拜下:“我……我所奏之事,统统有所本……并……并没有……” 说到此处,便哽咽了,说不下去,泪眼模糊的看向方继藩:“师公待我,恩重如山……我愧对师公……我……” 许多人都冷眼的朝此处看来。 那严侍读更是趁热打铁:“陛下,这样的人,竟也可以为官,与文武并列,此乃臣等奇耻大辱也!” 弘治皇帝:“……” 王文玉的表现,也实在让他失望。 这哪里有什么大臣之风。 他虽知这是有人刻意想要群起而挞伐科学院,只是……科学院这些人,未免……也太弱了吧。 弘治皇帝心里焦虑,百姓们的怨言,百官的诘难,还有科学院这些翰林们的表现,让他痛心疾首,让他……心里也生出了恼怒。 弘治皇帝忍不住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 他心里说,父皇,这一次真的不怪我啊,我哪里知道,这家伙竟这么的怂,这是方继藩拟定的名录啊。 自然……这番话,他又咽进了肚子里,还能怎么办呢?难道坑了老方,这不是我朱厚照的风格,我朱厚照,为兄弟,两肋插刀…… “陛下……”此时,连刘健,也是哭笑不得,他心知今日发生的事,势必要流传出去,成为天下人的笑柄,他咳嗽一声,身为内阁首辅大学士,此时不得不出来说句话了:“陛下,老臣以为,科学院的人选,挑选的似乎确实有些鲁莽,这科学院竟可随扈陛下,待诏宫中,甄定的人选,自当是慎之又慎,科学院,是好的,不过老臣以为,这科学院随扈宫中和待诏宫中的事,还需缓一缓,否则……” 话说到此处,显然,连刘健都不愿和稀泥下去了,本来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看来,科学院这是烂泥扶不上墙。 就在弘治皇帝又羞又愤,众臣似乎颇有几分墙倒众人推之心的时候。 尤其是那严侍读,此刻似乎颇有几分春风得意,他还待要接茬,说点什么。 外头,却有人匆匆进来。 是萧敬,萧敬不明所以,入殿之后,慌忙的拜倒:“陛下……” 萧敬背后,是牟斌。 牟斌一副懊恼的样子,似乎因为被萧敬截了胡,很是不满,可……显然他不愿开罪萧敬,虽不甘愿,却也不敢有什么话说。 “陛下,九江府,有奏!” 萧敬一言落定。 殿中…………一下子安定了下来。 鸦雀无声。 弘治皇帝皱眉,萧敬在这个时候,进上奏疏,定又是出了什么大事。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念吧。” “奴婢遵旨!”萧敬颤抖着,似乎他早有心理准备,打开了奏报,扯着嗓子道:“九江府小旗刘亞夫奏曰:十月二十四子时,九江府久旱,突降骤雨!” 骤雨…… 弘治皇帝眉狠狠的沉下。 十月二十四日,这岂不是……前日…… 前日下了暴雨? 细细算来,这时间…… 弘治皇帝诧异的抬眼,看了那拜在地上,战战兢兢,吓尿了的王文玉一眼。 这时间和王文玉的预测,居然……完全吻合! 群臣顿时哗然,人们开始议论。 “肃静!”弘治皇帝厉声喝道。 此时,大臣们才噤口,那严侍读,脸已拉了下来,他面上挂着的笑容,逐渐的消失。 方继藩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固然知道,天气的预测,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掌握了规律,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可是……这并不代表,王文玉可以做到。 因为这其中,牵涉了许多东西,对于王文玉研究的方向,方继藩也是将信将疑。 可没想到……这个自己最亲爱的徒孙,居然……预测对了。 萧敬扯了扯喉咙,而后道:“此雨连下一夜,大雨如倾盆,次日晨,突闻汛情,九江一段江口决堤,大水倒灌,连绵数县……” “……” 弘治皇帝呆住了。 连绵数县…… 这殿中之人,俱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汛情,且连绵如此之广,意味着什么。 “雨至今未停……而大水漫漫,附近诸湖,俱都倒灌………九江近半府县,已沦为泽国,洪水席卷砂石,冲毁房屋无数……” 任何人都明白,这等汛情,所带来的破坏,是毁天灭地的。 “幸赖陛下及时下旨,九江、南昌两府诸县,及时迁徙人口至高处,官府的储粮,亦都迁至高处囤积,此次……水患,伤亡者虽无以估计,绝大多数的军民百姓,暂时都无碍,官仓储粮,暂可供给灾民,卑下预计,受害者,不及往年汛期之万一……” 呼…… 弘治皇帝长长舒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人命算是保住了。 若如往年那般的遭遇这样的大水,甚至河堤决口,死伤只怕至少要十万人,不只如此,大量的人横尸遍野,大水又未退去,瘟疫会立即开始流行起来,再加上,官仓的粮食若是没有及时保护,那么……这绝对是人间地狱,而现在,只是零星的伤亡,人还活着,暂时又有粮食,可以等待朝廷下一步的救援,人心就会渐渐的安定,只要有了秩序,有了粮食,百姓们还没有彻底的绝望,哪怕是水淹了田地,冲垮了屋子,来年,照样可以重新开始。 这一次决定,竟是拯救了成千上万人。 弘治皇帝懵了。 他茫然的看向左右的百官大臣们。 而文武百官们,也一个个听着这震撼的消息,接下来……又开始哗然了起来。 “这实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啊,若非列祖列宗保佑,不知要死多少人。” “上天有好生之德,何来的暴雨?” “若这小旗官俱实禀奏的话,此次水灾之大,只怕是历年不曾有,怕是百年也难一遇了,以往,何时一夜之间,江水就冲破河堤的……若非陛下圣明,天知道要死多少人。”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国士无双 弘治皇帝陷入沉默,他随即,抬眼看着那王文玉。 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宝贝啊。 预测天象……可以拯救多少人。 莫说是科学院的翰林侍读,就算是科学院的大学士,也绝没有辱没了他。 萧敬的口,却没有停下,他继续道:“河堤冲垮之后,百姓们虽是心如刀割,却有无数人,三呼万岁,口称若非陛下,一家老小,尽都死无葬身之地也。军民百姓,无不庆幸,仰沐君恩,陛下之名,人人称颂……” 弘治皇帝:“……” 真是如此吗? 想来……应该不敢欺骗吧。 毕竟,九江府的抱怨,北镇抚司也如实奏报了。 谁曾料,就因为一个正确的预报,就使半个江西的军民,死心塌地了。 是啊,这是救命之恩。 百姓们,岂会不明白事理? 现在……只怕所有的抱怨,都已烟消云散,有的……只是数不尽的感恩戴德。 萧敬道:“有一姓方的老士绅,曰:陛下鸿恩浩荡,救活其全家老幼七十余口,此等大恩,犹如再造,此恩,永生难报,宁愿下辈子,沦为陛下脚下泥星,哪怕是为陛下践踏,能虽是俯仰陛下靴上的君恩,亦是十生难忘……” 方继藩听了,心里卧槽一句,这简直就是金句啊,只恨没有偷偷携带笔墨来,这样的经典名句,应当抄录下来,下一次活学活用才好。须知方继藩不客气的说,自己的嘴巴,还算是挺甜的,堪称肉麻,可学习使方继藩快乐,学习使他进步,方继藩不能止步于前,要再创辉煌,便需活到老,学到老才是。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脸微微一红,似乎也觉得,这过于肉麻了。 “又有人痛哭流涕,痛恨此前对陛下都有怨言,以头抢地,于是头破血流……更有甚者……” 萧敬慢悠悠的道出锦衣卫观察的许多反应。 这些评价,自不必言,都是臣民们最直接的反应,弘治皇帝从冰冷的文字中,感受到了热度,那无数溢美之词,数不清的称颂之声,仿佛有一种神奇的治愈效果。 普天之下,尽是歌颂之声。 而这……却只因为,自己所做的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却是来自于一个无名小卒。 弘治皇帝目光,炙热的看着王文玉。 一直等到萧敬的话音落下。 弘治皇帝面上的晕红,却没有消退,他粗重的呼吸着,良久,他道:“王卿家……” 王文玉有点懵。 弘治皇帝急不可耐的步下了金銮,走到了王文玉的面前,王文玉还匍匐在地,似乎只有匍匐着,才有安全感。 弘治皇帝一把将他搀扶起来,此时,他能闻到一股腥臊的味道。 呃……这个家伙……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渐渐的,不觉得腥臊了,要适应,其实……还挺带感的。 将王文玉搀扶起来。 王文玉直面弘治皇帝,他身子还在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紧张。 弘治皇帝不以为意,反而觉得这个害羞的家伙,竟是说不出的……有趣。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突然道:“此乃国士也!拯救万民,非朕之功,是这样的无双国士,洞悉天文地理的功劳!” 此言一出,绝大多数方才还嘲讽王文玉的人,在此刻,却是面色羞红。 只怕他们一辈子,都得不到国士的评价吧。 “陛下……”严学士就跪在弘治皇帝身后,他脸拉了下来,心里酸溜溜的。 哪里想到,这个王文玉,瞎猫碰到了死耗子呢。 他勉强露出笑容:“臣以为,这都是陛下的功劳,若非陛下当机立断,那些军民百姓,只怕已葬身鱼腹,陛下仁德,非人所能……” 方才他自知自己失言,现在只想着极力的弥补。 只是,他说到此处,却见陛下回过身,目光幽幽的看着自己。 他不得不努力笑的更好看一些,只是方才的伶牙俐齿,此刻却不太管用了,他努力道:“非人所能及也……” 弘治皇帝依旧凝视着严侍读。 从前,这样饱读诗书的大儒,是令弘治皇帝何等的钦佩啊。 可是今日,当弘治皇帝说到王文玉为国士而始,却在这一刹那,他觉得严侍读的话,格外的刺耳。 严侍读还在笑。 可弘治皇帝的眼底深处,却格外的冷漠。 “陛下……陛下万岁……陛下实乃……” 突然…… 弘治皇帝似乎忍不住了。 只在这瞬息之间。 弘治皇帝突然抬脚。 咚…… 这一脚狠狠朝跪在地的严侍读踹下。 这一脚,实在是猝不及防。 殿中所有人都发出了惊呼。 “啊……呀……”严侍读突觉得自己的心口,竟有一种闷痛,而后,整个人直接被踹翻,他猛地咳嗽,却好像岔气一般,面猛地红了,一口血喷出来。 “陛下……” 许多人惊呆了。 满殿的群臣,一个个痛心疾首的拜倒。 一向好脾气的弘治皇帝……今日……竟是踹了大臣。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啊。 今日……陛下这是怎么了。 毕竟,严侍读方才虽是呱噪了一些,可至少……总不能因为他仗义执言,陛下就痛殴他吧。 一个个人惨然落泪,竟有兔死狐悲的感觉。 他们拜倒:“陛下息怒。” 严侍读只觉得,自己好似一下子,只剩下了半口气,他拼命的咳嗽,见了自己身下从口里喷出来的一滩水,吓了一跳,又发出啊呀的声音,似乎因为受了奇耻大辱,心理上无法接受。 弘治皇帝死死的瞪着严侍读。 方才,他的嬉笑和‘仗义执言’,现在回过头来看,却是犹如利刃一般,狠狠的在扎王文玉的心窝子。 王文玉是什么人,是国士,你是什么东西。 这口恶气,朕给王文玉出了。 只是…… 弘治皇帝冷漠的四顾四周,似乎也觉得,自己方才过于鲁莽,朕今日怎么了,竟是动了这么大的气。 见百官惶惶然的样子,弘治皇帝却是轻描淡写的拂袖,而后道:“严卿家胆大包天,方才竟说朕非人,诸卿,可都听说过了,诽谤君上,此为不忠,该当何罪?” 噗…… 严侍读一口老血,又喷出来,他忙道:“臣……臣冤枉啊……臣说的是……说的是……” 他本想解释,自己明明说的是……陛下仁德,非人所能及,这咋就是陛下非人了呢。 可他话还没完,便听朱厚照怒吼:“你竟侮辱父皇,我和你拼了!” 方继藩:“……” 方继藩是个善良的人,他实在想不到,陛下也有不要逼脸的时候,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栽赃陷害,真的好嘛?还是我们老方家实在……我们老方家,都是就揍你,咋地? 弘治皇帝额上青筋曝出,狠狠的瞪了那严侍读一眼,旋身:“卿无君无父,自行了断吧。” 严侍读万万料不到,被人扣上了一个无君无父的帽子。 以往,可都是他给人扣帽子的。 他脸色惨然,老泪纵横,想说点什么,弘治皇帝已是拂袖,又道:“科学院鸡鸣狗盗,是谁说的?” 奉天殿内,宛如窒息了一般。 弘治皇帝咬牙道:“再有此等流言,朕决不轻饶。朕若是放任此等流言,便是令王文玉这样的国士寒心,更是将数十万军民百姓,置于何地?” 弘治皇帝似乎气消了。 心里舒畅了起来。 终究,他先是人,才是一个皇帝,人还是喜欢听人称颂的。 想到无数人称颂自己,且都发自肺腑,这可比文武百官们的圣明,要动听无数倍。 他呼出一口气,目光落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弘治皇帝叹道:“太子和都尉方继藩举荐贤能,他们二人年纪轻轻,竟有如此的识人之明,这是朕极欣慰的事,举贤用能,这是储君必备的才能,科学院上下诸官,尤其是这王文玉,乃太子和方卿家极力举荐,可见……他们的眼光,比朕好。朕有时,也不如他们啊。”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父皇,儿臣惭愧的很,王文玉……只是科学院里,最不起眼的一个。他能获父皇赏识……儿臣……儿臣……”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心里暗暗鄙视他,又学我说话。 偏偏,还学的不像。 方继藩接口道:“儿臣与太子,仰慕圣恩,三生有幸。” 弘治皇帝心头,却依旧还在震撼。 科学二字,实是妙用无穷。 就王文玉这么一个,在别人眼里,不过是涉猎杂家的人,竟可以改变数十万人的命运。 这背后,潜藏着多么可怕的力量。 四书五经之中,总是说仁政,那么……用自己的所长,救民于水火之中,又何尝,不是仁政呢。 弘治皇帝一脸失望的看向百官。 心里……似乎已有了定夺:“王文玉,立大功,升侍读学士,此后,所有的票拟、奏疏,都需抄录一份,要领科学院过目,倘若其有什么建言,可立即送到朕的面前来,朕再定夺。” 弘治皇帝继续道:“不只如此,科学院还需派员,驻内阁,为内阁学士参赞!” ……………… 幸不辱命,早睡早起。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章:朕之子也 有的事,真的好气啊。 明明你觉得这些科学院的人都是渣渣,觉得陛下如此信重科学院不妥。 可偏偏,你是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陛下显然对于科学院,已有倚重之心,将来无数的国家大政,只怕都少不了这些人的身影。 弘治皇帝随即低头,而后目光落在了奏报上头,奏报中的恭颂之声,令他心里平静了下来。 百官们退去。 那严侍读,一脸惨然之色,陛下让他自行了断,意图已很明显了,他揉着自己的胸口,依旧觉得火辣辣的疼,被陛下当庭殴打,这只有太祖高皇帝时,才会出现的事。 悲剧啊…… 可接下来……他还能怎么样,受此大辱,自己还需辞官,自己不主动致仕,接下来,可能圣旨下来,就是罢官了。 数十年宦海,无数次的明枪暗箭,啊,不,理应是自己给别人放明枪暗箭,方才有了今日,可谁料一切成空,往事种种,所有的努力和奋斗,所有的追求和期望,尽都成了镜花水月。 待诏房里,严侍读简单的收拾着自己的用品,王不仕则如往常一样,没有理会他,而是低头,依旧安静的草拟着奏疏。 其他的翰林,一个个同情的看着严侍读,心中只感兔死狐悲,有不少人泪眼婆娑,拉着严侍读的手,依依惜别。 “严公好走,他日,总有起复之日。” “严公……”有人垂泪,悲切的道:“下官舍不得你啊。” 他们将严侍读围住,有人哽咽了,拉着严侍读的大袖,红了眼睛。 多年同朝为官,感情深厚啊。 只有王不仕,脸上竟是冷漠。 这样冷血之人,实是讨人嫌。 有人不禁道:“王学士,严侍读平日再如何,今日要走,你岂可如此冷漠,难道一点情面都没有吗?” 许多人纷纷愤恨的看着王不仕。 这个格格不入的人,在此实是碍眼。 王不仕的唇角勾起微笑,随即扔了笔杆子,才好像恍然大悟一般,抬起眼来道:“当今陛下,年富力强,且太子殿下正是壮年,严侍读想要起复,只怕今生再难有指望了。”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这哪里是安慰,这是戳人心窝子啊。 许多大臣若是得罪了天子,还是有希望起复的,新天子登基,会重新征辟,只要你比皇帝活的长。 可王不仕直接揭露了真相,别多想了,皇帝哪怕是大行,太子殿下登基,严侍读觉得,太子殿下对你的态度,会比当今圣上更好嘛?没有将你抓回来打一顿,就已是你严家祖上积德了。 严侍读捂着心口,就差再喷出一口老血。 只见王不仕又淡淡的道:“我若记得没错,严侍读在新城买了宅子,而今没了乌纱帽,宅子怕要断供,哎……” 王不仕长叹口气,显得同情:“毕竟,同朝为官一场,来来来,我这里有一万两银子的银票,权当为严侍读送行吧,有了这一万两银子,至少…………手头不至拮据!” 王不仕轻描淡写的说完,自袖里掏出一沓银票来。 巨富就是巨富,随身都带着如此巨额的银票。 这银票在王不仕眼里,不值一提,自己的投资犹如一个聚宝盆,分分钟就能挣来的银子。 将这银票拍在了案牍上:“严公,好走,不送!” 翰林们呆了。 无数人面色羞红。 这是要做什么,这是要拿钱侮辱严侍读吗? 有人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气愤不已的道:“怎么可以这样啊,怎么可以这样,堂堂翰林清流,在此之际,竟用此等铜臭来侮辱高士。王学士,你欺人太甚了。” “是啊,实是欺人太甚,严侍读乃是高士,他稀罕你的银子?王学士,亏得你还是翰林学士,怎么可以……可以如此,真是俗,俗不可耐!” 众人七嘴八舌,个个一脸义愤。 有人猝然发现,严侍读捂着自己心口,痛不欲生,想要说什么。 “大家快看,严侍读受辱……已是……已是……”滚烫的热泪,自一个个翰林们的眼里流出来,众人忙上前,扶住严侍读:“严侍读,您有什么话,您慢慢说。” “我……我……”严侍读艰难的道:“我……要……我要……” “您要什么?”大家急了。 严侍读痛不欲生的道:“我要银子……” “……” 翰林院里顿时安静了。 鸦雀无声。 有人看着堕落的严侍读,恼怒异常。有人则是一脸惊愕的样子,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严侍读眼里落下泪来,却是突然,眼眸猛的一张,呜哇一声,咳出一口血来,而后怒骂道:“滚开,你们这些狗*一样的东西!” 这句话,显然是对众翰林们说的。 严侍读悲愤的道:“科学院……是王学士说,科学院深不可测,此前就警告,不要轻易招惹。你们呢,你们一个个怂恿,一个个作汉贼不两立的姿态。老夫瞎了眼,今日就不该站出来,可你们在殿上,可有为老夫说一句话吗?” 有人不禁道:“当时……当时……” “解释什么?当初怂恿老夫鱼死网破的是你们,出了事,老夫致仕,哭的昏天暗地的还是你们。”严侍读嘴角溢血,一脸苍凉之色:“更可气的是,老夫乌纱帽落地,今生起复,怕是无望,背着几万两银子的房贷,做不得官了,房贷还不上,就要收楼,收了楼,一家老小吃西北风吗?你们这些狗*,还在这里大义凛然,还在这里振振有词,敢情要收的不是你们的宅子,要饿的也不是你们的肚子,可老夫怎么办?” “王学士怜悯我,雪中送炭,这一万两银子,是老夫用来救命的,你们这群杀才,竟还在此啰啰嗦嗦,谁在乎什么羞辱,谁在乎什么雅俗,老夫要倾家荡产,要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们能说的那么理直气壮,只因死的不是你们罢了!” “……” 严侍读恶狠狠的瞪着这一个个人,一口血痰自口里呸出来,大声道:“去你们的圣人门下,去你们的仗义执言,去你们的清流,谁理你们,滚开!” 打开身边安慰自己的手,严侍读上前,二话不说,捡起了案牍上的银票,小心翼翼的收入袖中,而后朝王不仕深深作揖,语带感激之色道:“救命之恩,今生难报,王学士,下官……不,草民告辞了。” 说罢,转身……走了。 王不仕只抬头看了他一眼。 而后,目光收了,见到许多面无血色的翰林。 哼了一声,没有在理他们,低头,继续草拟诏书。 又一个……堕落了! ……………… 弘治皇帝独坐在奉天殿里,将这奏报,看了一遍又一遍。 舆情的翻转,让他多了几分信心。 终究……百姓们可能一时糊涂,可绝大多数,却是精明的,只要是正确的事,迟早,他们可以看得真切。 弘治皇帝看着里头的称颂,心里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 他不禁眉飞色舞的道:“好太子,方继藩这家伙也很好。这务实之道,真是再管用不过了。”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老怀安慰,瞥了一眼萧敬,道:“朕现在,也信奉科学了。” 萧敬乐呵呵的翘起大拇指:“陛下信奉科学,奴婢也信奉科学,科学了不起。” 弘治皇帝微笑道:“这话在太子和继藩二人口里说来,倒是亲切,为何在你口里说出来,却总有一股子调侃的意味。” 萧敬忙道:“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摆摆手,感慨道:“皇后近来身子不好,朕让太子和继藩去问安,怎的还没回来?” “这……想来娘娘有许多的体己话,需向太子和方都尉说吧。” 弘治皇帝颔首:“这两个家伙,越发的看着靠谱了。” “是啊。”萧敬道:“他们长大了,能为陛下分忧了。” 弘治皇帝对此表示认同,笑容里多了几分欣慰之色,道:“是啊,转眼就长大了啊,朕记得七八年前,朕看着他们就有气,尤其是太子,想不到而今,竟是越发的勇于任事,看看他们干的事,哪一件不是合了朕的心意。” 说着,弘治皇帝的脸上转为愧疚之色:“尤其是继藩,方家数代都匡扶社稷,继藩的功劳,实是太大了,朕竟还让他的父亲前去黄金洲,这若是中途出了什么差错,朕真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萧敬在旁笑盈盈的听着,可他觉得自己的牙根都酸倒了,突然,他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缺陷,自己和方继藩相比,差的何止是伶牙俐齿,最缺的,是一群功勋卓著的祖先,还有一个为国奔波的爹啊。 萧敬心情复杂的道:“陛下,方公爷一定能平安的。” 弘治皇帝颔首:“但愿如此,现在,他既去了黄金洲,继藩没了父亲,朕就相当于他的父亲,朕自会好生照顾他的,眼看着就要年关了,赐他五百万金,罢了,他也不缺钱,那就三百万金吧。” ………… 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英雄凯旋 朱厚照和方继藩至了坤宁宫。 张皇后见二人面上带笑,不禁笑了:“今日又出了是什么事,瞧瞧你们高兴的样子。”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母后,九江发大水啦……” 张皇后瞬间拉下了脸来。 这大水成灾,你高兴个什么劲? 方继藩忙是解释,张皇后才颔首点头:“原来是如此,可也不能这样高兴,传出去,还道是堂堂太子,不恤灾民,太子啊,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储君,瞧瞧你的父皇,你该学学。” 朱厚照只好道:“是。母后,近来,你怎么不听戏了?” 张皇后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本宫这几日没有心思,眼看着,这又要到年关了,一年又一年,可至今,本宫的两个兄弟,都没有回来,诶……” 方继藩便安慰道:“寿宁侯和建昌伯吉人自有天相。” 张皇后道:“本宫岂不希望,自己的兄弟能有本事,张家,乃是外戚,未立寸功,却得了厚禄,根基浅薄啊。可这两个兄弟,是什么人,本宫岂有不知,正是因为太清楚他们的为人,方才心里担心。功绩,是不指望了。就指望着,他们一辈子安安生生的。” “自打这出海,他们哪,就如放生了的泥鳅,本宫抓都抓不住。心里……难免担忧啊。” 方继藩心里想,这怪的我吗?出海是我的主意,这没有错,可这两个混账非要出海啊。 方继藩便傻乐,啥都不说。 朱厚照却气咻咻的道:“母后总是希望他们吃干饭,可这干饭,有这么好吃的吗?咱们大明,就不该养着闲人,儿臣将来……” 朱厚照打小,就看着自己的父皇操心劳力,可是那些个皇亲国戚呢,却个个都在吃干饭,人方继藩是患有脑疾,你们呢?有脸吗? 当然,方继藩身残志坚,虽是懒惰一些,却还是做了一些事的,更值得肯定。 张皇后知道朱厚照的脾气,便抿着嘴,而后道:“太子不可埋怨自己的两个舅舅,他们没出息,可也是国舅。” “咳咳……咳咳……”见母子似有争吵的迹象,方继藩便咳嗽,道:“两位国舅,定能乘风破浪归来,娘娘勿忧。至于太子殿下,这两位国舅,怎么能叫是吃干饭呢,我看他们骨骼清奇,将来指不定,建功立业……” 朱厚照撇撇嘴,不置可否。 从母后那里出来,朱厚照还在唧唧哼哼,忍不住抱怨:“妇人就是心软,正因如此,咱们大明,才这么多无所事事的人,干活的就我父皇,还有本宫,其他人都抱着手,个个享受着荣华富贵,就在旁看着。瞧我父皇的样子,哪一日不是殚精竭虑……” 方继藩深以为然的点头:“殿下说的有道理。” 朱厚照便龇牙:“你既知道有道理,方才为何不帮本宫说话,现在说有道理,有什么用?” 方继藩像看智障一样看着朱厚照:“因为……我是刚才才想通的。” 朱厚照:“……” 他随即摆摆手:“罢了,本宫又非天子,想这些做什么。老方,方才说到了船,我才想起一件极重要的事,你说,咱们可以造蒸汽火车,为何……就不能造蒸汽船呢?” 他瞬间眉飞色舞起来:“有了蒸汽船,那就厉害了,可以无视风帆,无视季风,想去哪儿,便去哪儿,想走多远,就走多远……” 方继藩却是皱眉:“蒸汽船,这……有些难。” 对于方继藩而言,蒸汽船,已经完全超出了自己那点可怜知识的极限了。 朱厚照道:“这有什么,世上无难事嘛。” 他永远都保持着乐观的精神。 方继藩摇摇头,道:“不说其他的困难,单说一点,蒸汽船……纯净的淡水从何而来?” 朱厚照:“……” 要制造蒸汽,不只需要引燃煤,而是通过烧煤,加热锅炉,而后锅炉中的水,制造出大量的蒸汽。 而要蒸汽纯净,就必须得有较纯净的水,这个时代的蒸汽机车,是较为原始的,蒸汽机车,因为在陆地上行驶,尚可以在靠站时,寻找纯净的水进行补给。 可蒸汽船呢? 船上任何但是的资源,都是宝贵的,包括了淡水。 而海水含有的盐分太多,一旦用于蒸汽机,就会导致锅炉的堵塞,甚至报废。 这一点,朱厚照是有验证的。 蒸汽船在海中飘荡,一次出海,多则一年,少则数月,哪怕是有港口补给,却也有限的很。 不能就地取材,用海水来补给蒸汽,还谈什么蒸汽船。 何况,这还只是其中一个技术难点而已,要面对的技术难点,还有很多很多。 朱厚照挠挠头:“当初,蒸汽车都出来了,这有何难,总能想到解决的办法。” 方继藩心里汗颜,忍不住想,当初蒸汽火车的原理我懂,正因为懂,所以知道只要朝着这个方向走,准不会有错。可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要走哪一个方向。 朱厚照却认真的看着方继藩:“老方,你难道不觉得,近来你有些古怪?” “古怪?” “比如,你比从前,不容易动怒了;比如……你比从前,心平气和了许多。比如,你近来甚至不爱吃牛肉了。比如……你现在也不冲动易怒,动不动就喊着要将人打死了。” 方继藩:“……” 有吗? 朱厚照担忧的道:“本宫担心,你是不是……是不是脑疾要发作了,自打你的父亲走了之后,你就变了,变得本宫都快不认得了。” 方继藩还未来及做一个我很好的表情。 朱厚照便抓住方继藩的双肩,拼命的摇晃:“你不能讳疾忌医啊,心病还须心药医,本宫要让你见着自己的父亲,若是有了蒸汽船,问题就可解决大半,无论蒸汽船有多难,本宫也要造出来,这世上,总有办法的,这是你自己说的话。” 方继藩感动了。 惭愧的是,自己好像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个爹。 而感动的是,没错,小朱还是不错的,居然还知道关心自己。 方继藩道:“好,好,好,我有钱,我有的是钱,咱们造蒸汽船,立即立项,召集人手,殿下带头!” 朱厚照拍了拍方继藩的肩:“好兄弟!” “是的。”方继藩一脸凛然正气:“我就是这样义薄云天,视金钱如粪土,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人。” …………………… 数艘残破的舰船,晃晃悠悠的在这无尽的洋面上。 船队自发现了黄金洲南部的大量白银,张家兄弟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即回航。 为了尽快选择回到大明,同时带去更大规模的船队,运送民夫,对此地进行开采,他们选择了冒险。 舰队一路向西…… 在海上飘荡了足足数月。 如他们想象的那般,沿途,除了孤零零的无人小岛,什么都没有。 沿着天下舆图方向,他们已经不知此时,航行了到底多少里。 先是从大喜过望,接着是踌躇满志,而后,是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接着……渐渐麻木,可慢慢的,到了而今,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绝望。 补给几乎已经吃完了。 所有的罐头,哪怕舔了再舔,也几乎吃不出任何的滋味。 可怕的不只如此,重要的是淡水。 虽然他们在一座小岛上,发现了淡水,进行了补充,可接下来,在这无边无际的汪洋之中,他们再寻不到任何补给之地了。 饥渴、疾病、绝望环绕着每一个人。 现在,仅剩下的一丁点淡水,几乎要告罄。 完蛋了。 张鹤龄几乎是瘫在甲板上,迎着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此刻,他发现自己的眼泪如海水,舔一舔,还是咸的。 张延龄则趴在每一个角落,似乎是在寻觅着什么。 终于,他泪流满面,手里捏着了一个东西,这是一只蟑螂,一只孱弱的蟑螂,张延龄喜滋滋的发出了嚎叫:“哥,哥……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你看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我们可以开荤了,可以开荤了。” 张鹤龄翻了个身,他双目无神,对于自己兄弟的欢呼,不做任何表示,他舔了舔干瘪的嘴,此时……他只剩下了皮包骨,饿……饿啊…… 又饥又饿,明明身上带着宝藏,可现在……他终于感受到了死亡的临近。 数十艘舰船,已覆没了四艘,剩余的舰船,也几乎都已山穷水尽。 而今……完蛋了。 真的……要完蛋了! “哥……”张延龄美滋滋的冲过来。 “住口……你给我住口,省着点气力吧。”张鹤龄现在连揍自己兄弟的气力,都已没有了。 张延龄却道:“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张鹤龄闭上了眼睛,有气无力的道:“哪里想到,这大洋,竟是宽广至此啊,我真的疯了,真的疯了。我这辈子,真是该死,掉进了前眼里,不顾亲情,没有孝悌友爱,对身边的人,如此的吝啬,心里充斥着的,都是自己的小算盘,我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怎么会……没良心至此。” 张鹤龄痛心疾首。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大陆 张延龄一脸痛心的看着自己的兄长。 兄长……好惨啊。 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 张延龄一面将蟑螂去了头尾,一面熟稔的取了个火折,吹一吹,火燃起来,将那去了头尾的蟑螂在火上一烤,随后,肉香传出来,也不顾的烫,将这星点肉塞进了嘴里吧唧吧唧的嚼了嚼,却又不肯轻易的咽下,似乎还在回味着肉香,这时,他才呜哇一声的哭了出来:“兄长,兄长……你别死,你别死……” 张鹤龄气若游丝,眼睛无神的看向天穹,这海天一线,是何等波澜壮阔的景色。 可此时,张鹤龄对这些景色,早已生厌了。 他眼里,落出了悔恨的泪。 这辈子,有太多太多他对不起的人,和对不起的事。 而今,生命眼看着就要走到尽头,他心里满是悔恨。 “兄弟,我们这辈子做了太多的孽啊。我们双手沾满了血,下了地狱,不知要受多少的苦,下一辈子轮回,肯定做不成人了吧。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有给你做好一个表率啊,我们杀人越货,我们侵占别人的田地,还有就说方继藩那事儿吧,咱们卖地给他,这是你情我愿的事,可我怎么就……怎么就怨恨方继藩呢。哎……这是人做的事吗?成日抱怨那方继藩,为兄……还是人吗?不说了,不说了,都说放下屠刀,回头是岸,而今……为兄想要做一个好人,已经迟了,迟了……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只好带着这悔恨,驾鹤西去。老弟,平时我总是打你,你不会怨恨我吧,你别抱怨……” “我……我……”张延龄踟躇着,泪水满了衣襟。 “若还有下辈子,我们还是兄弟,我们做个好人,我们不杀人,不越货了,我们散尽家财,我们要做好事。” “嗯……嗯……”张延龄又哇哇的哭起来:“兄长,你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不成。”张鹤龄哭了,眼泪落下来,沾到了嘴角,一舔,还是咸的:“我得说,我这辈子有太多太多的遗憾啊,我怎么就这么坏,怎么……就这么糟糕透顶,我对不起先父,对不起咱们的姐姐,也对不住你,对不起那无数死在我们刀口下的冤魂,还有这些将士们,他们跟着我们来,我却带他们到了死路。” “兄长……”张延龄嚎叫。 张鹤龄突然使出了浑身的气力,大吼道:“老天爷啊,你睁眼看看吧,我张鹤龄,真是混账透顶,我……我小心眼,我贪婪无度,我甚至还记恨自己的小辈……我不是人……” ………… 此时…… 瞭望台上。 突然……一面旗帜开始不断的挥舞。 甲板上,有气无力的水兵仰头,而后发出了大吼:“陆地……陆地……” 陆地…… 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一下子,所有人都沸腾了。 这一个个饥饿不堪的人,在此时此刻,却俱都打起了精神。 “啥?”张鹤龄一轱辘,已是翻身起来。 他疾奔至船舷,有人取来了望远镜。气若游丝的张鹤龄,仿佛一下子的龙精虎猛起来。 他拿着望远镜,不断的逡巡…… 果然,那…… 是陆地。 那延绵的海岸线,在张鹤龄眼里,顿时生辉。 片刻之后,便有人放下了快船,疯狂的朝着陆地方向挺进。 两个时辰之后,快船返回,一个小旗官疾奔至张鹤龄脚下:“回禀侯爷,这里是……倭国……是倭国……” 倭国…… 张鹤龄深吸一口气,他低头看着舆图,回来了…… 真的回来了,那…… 脚下当真是圆的,是一个圆球,也就是说,当年自己从大明出发,围绕了整个天下,足足转了一圈,又即将要回到……原点。 天下舆图,没有骗人。 张鹤龄一下子,眼里放出光来。 “岸上有人吗?” “有,不远处有一处城,据说,居住着倭国的诸侯……” “什么倭国诸侯,狗屁!”张鹤龄龇牙,双目之中,掠过了杀机:“这是倭寇。” “哥,是诸侯,不是倭寇!” 张鹤龄一把将张延龄打开。 “狗一样的东西,你懂个屁!”张鹤龄道:“我等现在山穷水尽,这船上却有无数的金银珠宝,此番来此,一旦靠岸补给,谁知道会不会被这些该死的倭人忌讳或是别有所图,他娘的,辛辛苦苦回来,若是他们不予补给怎么办,倘若他们别有图谋怎么办?这汪洋之上,无法无天,哪里有什么道理,咱们船上的枪炮和刀剑,才是世上最大的道理,今日……这里就是倭寇,传令下去,抢粮,抢金银……” 张延龄打了个寒颤:“哥,你说你改了的?” 张鹤龄露出了一份匪气,却是冷笑:“改你NIANG个屁!”一巴掌打在张延龄的脸上,像是一下子充满了生机,大声道:“等哪天快死了再说!传令……攻城,先登者,重赏,今日破城,夜里在此宿下,敢负隅顽抗的,统统杀个干净!” 舰队之上,饥饿的人眼里冒着绿光,数十艘舰船朝着目标挺进。 而后,无数的快船,疯了似的朝着陆地进发。 乌压压的人,安静的在快船之中,摩拳擦掌,顺着船底下的怒涛,冲向滩面。 一个个蓬头垢面,却拿着精制刀剑,或是擦拭着火铳的人,个个屏住了呼吸。 再没有人比一群这样的人更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了。 杀人越货,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日常。 海上的风浪,也早已使这些当初怯弱的人,登上舰船之后,在海中飘荡了数年,已个个变得残忍。 无数的快船,被冲上了海滩,而后……数不尽的人跳下了船。 海岸上,似乎有倭人察觉到了什么,零散的兵卫随之冲杀而来。 可很快,他们就见识到了汪洋之上,一群斗天斗地,一群最凶残的盗贼所展现出来的威力。 一群嗷嗷叫的人,疯狂的席卷而过,杀出了一条条的血路。 此后,火铳声传出。 再之后,快船运载着船上的火炮上岸子,眼里满是兴奋和欲望的人,个个精神百倍,拖拽着火炮越过了沙滩,到了傍晚时分,炮声隆隆。 及至半夜,岸上已是生出了大火…… 火光映照了半个天穹…… 张鹤龄而后登岸,此刻,他已吃了一顿好的,味道还不错,整个人已容光焕发起来,四顾左右,道:“今日直捣倭寇巢穴,一血国耻,实乃生平快事。” 有人狂奔而来:“侯爷,城中起火,弟兄们扑灭之后,在其库中,发现大量的金银。” 金银…… 张鹤龄眼睛一亮。 身边一个千户道:“听说倭国确实盛产金银……” “看来这都是劫掠来的财富,统统没收……”张鹤龄抖擞精神:“想不到啊想不到,这些该死的倭人,平时听他们穷的叮当响,居然还敢私藏金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传令,现在……立即补给,明晨起航……” “明日就回去?” “不,趁着他们还没缓过劲来,再在沿岸搜一搜,看一看是否还有海盗的据点,倭寇肆虐我大明东南百年,今日正是直捣黄龙的时候……来,取倭国舆图!” 而后,张鹤龄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来:“都说倭寇凶残,以一当十,可为何……这些倭寇,却如此不堪一击?” “这……” 张延龄愉快的将一个饭团塞进自己口里,他突然觉得吃的蟑螂有些恶心,罢了,无论如何,自己对蟑螂,还是有感情的,总不能当初的时候,当人家是小亲亲,现在吃饱了,却嫌人家脏臭吧,做人……要讲良心哪。 他随即道:“这还不简单,肆虐咱们大明的倭寇,和咱们一样,胆子不够大,怕死的,也不敢下海,哪一日不在杀人越货,个个都是狠厉无比。可这岸上的倭寇就不同了,现在这里是我大明东南,我们才是倭寇。” “有道理!”张鹤龄啪的打了一下张延龄的脑壳,张延龄已经麻木了,没反应。 ………… 蒸汽研究所的牌子,而今更加闪亮起来。 有了蒸汽机的基础研究,要对蒸汽机进行更深一步的改良,便需更多的金银投入,还需招募更多能工巧匠。 工学在求索期刊的带动之下,越来越多理论性的设想提了出来。 而研究所,则是将无数的设想,成为现实。 朱厚照似乎觉得,自己又有了事做,整个人显得精神抖擞。 方继藩则看着账簿,突然有点不太想见自己的爹了。 其实……父子隔了重洋,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大家可以彼此保留着美好的记忆。为何非要见光死呢…… “朱厚照,我要宰了你!”方继藩想明白之后,将账簿丢在地上,发出怒吼。 “少爷息怒,少爷息怒,这话……可不能乱说,这是弑君,这是弑君哪。”王金元吓得面如土色,要哭了。 ……………… 热烈庆祝‘崔不死是我’同学成为本书新盟主,感谢您对本书的支持,老虎在新的一年里,祝大家生活美满,阖家幸福!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贵人多忘事 方继藩一拍案牍:“杀头个屁,没了银子,和杀头有什么分别,太子又不是我儿子,我又不是他爹,凭啥他不坑自己的爹,来坑我来着……招募一千三百多个能工巧匠啊,还个个都是身怀绝技的,一年下来,一个就是几百两养着他们,这还只是薪俸,还有数不清的耗材……亏得他朱厚照想的出,我要和他恩断义绝,一刀两断。我没有这样的大舅哥。” 王金元脸色苍白,吓得。 当然……其实少爷说这话,总能转圜,大不了,就说少爷犯病了呗,反正又不是没有犯过。 他忙左右看看,这里没人,这才让他的心好受了一些,他压低声音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方继藩怒喝道。 “可是……就算您不是他的大舅哥,可您还是他的妹夫啊。” “……” 方继藩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认得妹子方氏,嫁给了朱厚照,乃太子妃。自己又娶了朱厚照的妹子…… 嗯…… 挺有道理,藕断丝连,打断了骨头连了筋。 无论怎么说,横竖自己没有吃太大亏。 方继藩叹了口气:“这造的是什么孽啊。” 感慨过后,大笔一挥,将这账算是批了,而后道:“新城的房价,先捂一捂,下月要涨了,供不应求嘛,实在不成,那就学上次一样,下次开盘的时候,招募一些人……去……你懂了吗?” “懂,懂!”王金元连连点头。 方继藩又感慨:“说实话,每每这样做,我的心,都如刀割一般的疼,大家都是讲良心的人,我是用真心交朋友,也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客户,是实在不愿意,让大家多掏银子,可为了我大明的未来,为了蒸汽船,总要有人受累。” 王金元:“……” 方继藩心情很不好。 以至于这两日,特意让人加了餐,只有香喷喷的烤乳猪和鱼肚煨着的火腿,还有用鲨鱼皮和鸡汁熬制的羹方才能勉强让方继藩得到些许一些安慰。 倒是此时,一份奏疏,引起了方继藩的注意力。 这份奏疏,乃是宁波奏来的,上奏的乃是戚景通。 戚景通而今乃是宁波备倭卫指挥,下头有上百艘船,上万的水师。 只是这水师,捕鱼的时候多一些。 近来,倭寇似乎有死灰复燃的趋势。 虽然上一次杀了一批,可据说倭国内乱,大量失去了大名的武士,纷纷下海为生,成为浪人,只是这一次,他们学聪明了,不敢再聚集数千人,而是化整为零,三五十人一伙,便敢上岸劫掠,等到被察觉,便立即逃之夭夭。 备倭卫想要剿贼,面对这一盘散沙的倭寇,有些头疼。 弘治皇帝看了奏疏,也是皱眉,将奏疏一丢:“这如散沙一般的倭寇肆虐,如之奈何?” 刘健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剿就是了,何须多言。” 弘治皇帝摇摇头:“问题就出在这里,这奏疏之中说的明明白白,倭寇三五十人一伙,来无影去无踪,没有固定的基地,水师烦不胜烦。” 弘治皇帝想了想:“召方继藩和唐寅觐见吧。” 似乎……方继藩和唐寅,对此……颇有心得。 其实……现在的倭寇,对于大明而言,只是小患而已,不足挂齿,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小伙的倭寇,都敢登岸,这就有点冒犯大明天威了。 弘治皇帝想了想:“另外,召倭人使节来见。” “这终究……是他们的问题!” ………… 各国在大明,都驻有使节,主要是协调朝贡之事。 倭使大内义言听得大明皇帝召唤,也是一头雾水,他就住在新城新建的鸿卢寺,匆匆来见。 而今,倭国已经内乱,不过现在掌握了京都的,并且操控幕府的,却是以贸易而闻名倭国的周防大名大内义兴。 大内义言,便是大内义言的族弟,对于崛起的大内义兴而言,控制了海贸,尤其是与大明的朝贡贸易,就形同于源源不断的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因此,对于朝贡,他极是上心,这才让自己的兄弟,作为倭国的使者,驻于大明。 大内义言在此,交了许多朋友,对于大明内部的事务,早已一清二楚,大明的新城,似乎让他看到了曙光。 若是倭国,也能有一座新城,这该多好。 他去信给自己兄弟,将这新城的方法,告诉义兴,义兴听罢,似乎也极有兴趣,想要效仿,在倭国,调度了大量的资源,欲效中国,以图自强。 “见过皇帝陛下。”大内义言拜下,行礼。 弘治皇帝颔首:“今闻倭寇,死灰复燃,此事,卿有耳闻吗?” 大内义言,不只是新城的支持者,而且他发现,大明的钱庄,甚至是大明期刊中,许多奇思妙想,似乎都妙用无穷,因而,他对汉学,不断的深入研究,甚至他还打算,亲自翻译一些最时新的新学,输送倭国,这语言,自是不在话下,他忙道:“听说过。这都是敝国的一些穷寇,不肯臣服,因而下海……” 弘治皇帝对此很不满意,皱眉道:“他们劫掠来的财物,莫非是在荒岛中销赃?若尔国无内应,没有人供他们销去赃货,那么……他们劫掠,只为了抢掠粮食?依着朕看,倭寇的根源,非只是一些流浪的武人而已,而在于,倭国不能协助,将其赶尽杀绝!” “这……”大内义言便道:“我会禀明家主……不,会禀明国主。” 弘治皇帝显得不耐烦:“倘使倭国不予协助,朕只好减少朝贡了。” 大内乃是靠海贸立足的周防城起家,这与大明的贸易,固然紧要,可这朝贡贸易的成果,虽是大内氏占了大头,其他倭国内部的强权,却也需利益均沾。而周防城的所谓贸易,其本质,就是靠许多倭人集团劫掠来的宝货,进行销赃而已,海外的贸易,一个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实际上,汪洋之上,谁会守什么规矩,更多的却是打着买卖的招牌,暗地里却是藏着刀,你给我货,我杀你全家而已。 一旦打击倭寇,这还了得,这立足于海贸的大内家,就算是彻底失去了一项财源了。 他支支吾吾道:“请陛下明鉴,这实与我们不相干,这都是流浪的浪人为所,至于他们是否在倭国国内暗中销货,那也定是行动隐秘,国主就算要查,给陛下一个交代,怕也需一年半载……不,甚至可能需三五年……才能有结果。”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当着使者的面,却也没说什么,只一挥手:“朕知道了,卿告退吧。” 大内义言抹了抹汗,忙是告退。 出了奉天殿,他心里忍不住想,此事,必须赶紧告诉自己的族兄,不过……只要咬死了,倭国管禁不住倭寇,想来……大明也不至撕破脸皮。 他抬眼,看着这巍峨的大明宫,心里不禁发出了感慨,中国之丰饶,实是让人惊讶,更令人流连忘返啊…… 他年及此处。 却见迎面,有人一前一后进来。 走在前头的人,一看就嚣张的不得了,大内义言,依稀记得,不就是那臭名昭著的都尉方继藩吗?走在后头的,更是化成灰也认得,就是打击倭寇而闻名的唐寅。 大明皇帝前脚召了自己,后脚,就让这两个人来,想来,也是为了倭寇的事吧。 诶呀……怎么有不好的兆头。 大内义言上前,到了方继藩面前,文质彬彬的行礼:“见过方都尉。” “你谁啊?”方继藩看着他。 大内义言道:“敝人大内义兴,倭国使节,方都尉难道忘了,当初……您大婚,敝人还登门祝贺,送过礼……还有……” 大内义言委屈了,这是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啊,当初……那可是咬了牙送上了厚礼,就是想借此机会,结交这位大明冉冉升腾而起的新贵。 那时礼单送上去的时候,你方继藩还亲切握着我的手,畅谈明倭一衣带水,乃兄弟之邦,转过头你就不认得了? 方继藩撇撇嘴:“不认识,滚开!” 大内义言:“……” 中国外交局面之复杂,已经远超出大内义言的想象。 倒是一旁的唐寅笑吟吟的缓颊道:“家师为人耿直,若有得罪,还勿见怪。” 大内义言摆手:“不敢,不敢。” 他心里想,这事儿,万万不可跟自己的族兄报告,否则,他若知道自己花费了重金,预备的厚礼,送了这么个白眼狼,非要隔海气死不可。 方继藩却已和大内义言错身而过。 唐寅忙是追了上去。 唐寅道:“恩师,方才那人是倭国使节,叫大内义言,当初……还去过西山拜访过您几次……” 方继藩点点头:“好,为师下次记住了。” 唐寅又道:“陛下急诏恩师和学生来,不知为了何事?” 方继藩道:“进去再说。” 二人入殿,行礼。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方卿家,不必多言,来,赐座。” ……………… 有个大神的新书《我真不是药神》,灵异大神潘海根的新作,可以看看。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重赏 难得陛下如此客气,让方继藩很感动,很想说点什么。 可似乎弘治皇帝不愿意给方继藩抒发内心喜悦的机会,弘治皇帝道:“奏疏,给方继藩和唐卿家看看。” 萧敬取了戚景通的奏疏,送至方继藩面前。 方继藩只略略看过之后,便明白,为何方才会撞到倭人使节了。 方继藩咳嗽一声,道:“陛下……又打算剿倭了吗?” 弘治皇帝想了想:“唐卿家曾剿倭,立有大功,朕正想问问。” 唐寅已看过了奏疏,正想开口。 谁晓得方继藩却是抢答道:“陛下,这个不必去问唐寅,他是儿臣的门生,这点儿三脚猫功夫,都是儿臣教授的。” 弘治皇帝便瞪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诚恳的道:“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与其去和那三三两两的倭寇置气,倒不如一劳永逸的解决倭寇的问题,直接命宁波水师,即赴倭国,对倭国发起警告,倘若倭国不予理会,则免不得踏平其国,如此,就再没有倭患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朝廷养了水师这么久,岂有让他们吃干饭的道理。陛下放心,儿臣的门生戚景通,虽是个老大粗,连儿臣的徒孙都不如,可只要陛下一道旨意,他定当踏破倭国,为陛下出一口恶气。” 戚景通这家伙,不如自己的徒孙,在方继藩看来,是板上钉钉的,毕竟,那出生不久之后的戚继光,论起来,不也是自己徒孙吗?还不是吊打他爹。 唐寅在旁,一脸胀红,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方继藩瞪了他一眼,还以为唐寅想要欺师灭祖,不禁恶狠狠的道:“唐寅,你有什么话说。” “这……这……恩师,错了……” 方继藩脸拉下来,他平生最恨两种人,一种是朱厚照那等坑自己钱的人,还有一种,就是跟自己唱反调的人,打不死你! “错在何处啊。”当着外人的面,方继藩自是露出如沐春风的笑容,亲切的问道。 唐寅道:“宁波水师,至今未费朝廷分毫钱粮,养兵之用,都是靠海里捞出来的,所以……是水师供养着朝廷。” 方继藩:“……” 弘治皇帝听了方继藩的话,皱眉:“这……是不是反应过激了一些。” 刘健等人在旁,也是忍不住无语。 太狠了吧! 刘健咳嗽:“兴师动众,是不是太过了一些?再者说了,倘若水师不利,到时朝廷骑虎难下。老夫看,且先徐徐图之。这倭国,虽是贫弱,却也非省油的灯。何况,倭国与我大明隔海相望,只因零星倭寇,就大加征伐,是不是……” 这是老成谋国之言。 其实连唐寅,都觉得恩师有点过了。 方继藩乐了:“若如此,这倭寇问题,只怕永远无法解决,大明哪怕再如何剿倭,剿了一批,又来一批……不胜其扰。” 弘治皇帝和刘健对视一眼。 他们心底,竟都掠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要不……敲打一下倭国试一试? 方继藩的计划虽然过激,可这确实是治本的方法啊。 这念头在弘治皇帝和刘健的心头掠过之后,连他们自己都觉得,有点大胆了,和这方继藩相处,耳濡目染之下,竟有学坏了的趋势啊。 可紧接其后,想到数之不尽的出征钱粮,接下来各国的观望,只以区区倭寇的名义,师出无名。还有种种其他繁琐的问题,还是让他们恢复了理智。 弘治皇帝便正色道:“明日,放一道旨意给倭国国使,狠狠申饬其过失。” 弘治皇帝似乎颇有几分想扩大事态的意思了。 方继藩和唐寅对视了一眼,唐寅有点无语,恩师……这是要将陛下带进沟里去了。 先是申饬,倭国若是没有反应,势必是更严厉的申饬,可若是倭国依旧故我呢? 不过这样也好,唐寅心里笃定,他太清楚宁波水师那群混蛋了,真到了征倭的地步,不知多少人嗷嗷叫,激动的血脉喷张,就算将他们统统塞进棺材里,棺材板怕都压不住。 刘健郑重其事:“老臣遵旨。”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脸色缓和了一些:“倘使……退一万步,若是倭国依旧故我,犯我大明天威,大明真到了征伐的地步,水师可用吗?” 这话是问唐寅的。 唐寅道:“陛下,可用。” 弘治皇帝皱眉:“可是朕却听说,倭人好勇斗狠,即便是一群下海的流浪武士,战力也颇惊人,否则,东南不会令倭人为祸百年之久。水师当初剿倭大胜,是因为所剿的,不过是区区倭寇……可这一次,却是这诺大的倭国,不可同日而语,朕……有点担心。” 唐寅道:“陛下有所不知,我大明自建水师,重启下西洋,不但操练了大量的水师人员,舰船日益增多,最紧要的是,让无数的水师官兵,真正见识新的天地,陛下,海中的人,和陆上的人,是不同的。” 弘治皇帝笑了:“不一样?” “是。”唐寅道:“臣也不知该怎么说,陛下只有亲眼见到,水师出海之后,他们所面临的险恶环境,方知他们的难处,能在这逆境之中求生,这样的人,在臣看来,他们的好勇斗狠,绝不在倭人之下,至于倭岛上的倭人武士,虽也自称勇悍,反而是更加不值一提了。” 没办法解释啊。 唐寅哭笑不得。 他总不能说那些嗷嗷叫的家伙们,穷了十八辈子,但凡有一点发财的希望,就个个不要命似得,什么事都做的出来,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生死看淡,压都压不住吧。 这是庙堂,是御前,怎么能说这等‘恶俗’的话呢,可唐寅脸皮比较薄,总不好意思,将其冠上忠勇,为国为民之类的词,终究……是要脸的人啊。 唐寅憋得难受。 弘治皇帝还是听得一知半解,却看向方继藩:“继藩,你也有信心?” “陛下,唐寅说有,自然是有,儿臣负责过下西洋的事务……” 方继藩话说到一半,弘治皇帝便道:“既如此,那么此事,就继藩来负责吧,继藩为正使,交涉倭国,唐寅为副。” 弘治皇帝很果断,既然朕不明白,你们两个很明白,那么……这事就交给你们了,反正朕不想再看到有倭寇的消息。 弘治皇帝又道:“一年……朕给你们一年时间,一年之内,若还有倭寇肆虐,朕找你们。自然……若是海波平定,我大明百姓,再不受倭寇为祸,那么……朕记你们大功。” “啊……” 方继藩没想到,陛下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怎么听着,像是承包到户啊? 方继藩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踟蹰着,不吭声。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怎么,你有什么难处?” 方继藩咳嗽:“陛下,若是事情办不好,陛下找儿臣的麻烦,儿臣能够理解。可是儿臣不太理解,若是海波平定了,这大功……是什么意思?陛下不要误会,儿臣是个志趣高雅的人,并不会将什么功劳,什么赏赐,方才心上。只是……儿臣的门生唐寅,他可能比较粗俗,难有儿臣这般的情操,儿臣作为他的恩师,一直将他当做自己的亲儿子一般看待,是以,儿臣就想问问,这功……怎么赏?” 唐寅:“……” 这一次……是真学聪明了。 自打上一次又赐了方继藩三百万金之后,方继藩便算是看透了,还是将话摊开来说比较痛快,不然总是赏赐几百万的金,太扎心。 这简直就是侮辱智商,是把自己的人格,按在地上摩擦啊。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 “论功行赏,朕会亏待你们吗?”弘治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你将唐寅当做自己的儿子,朕亦将你当做儿子一般看待,唐寅论起来,便是朕的亲孙,朕会对自己的子孙……如此薄待?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唐寅:“……” 刘健咳嗽:“这个,这个,陛下息怒。” 弘治皇帝余怒未消:“朕……朕自当会有重赏,一年之内,解决倭患,这便是大功,朕何时亏待过你们,尤其是你……你是朕的女婿,朕平日的赏赐,还不够多吗?” 方继藩没想到……会捅马蜂窝,一时也不知该说点啥,于是不断给唐寅使眼色,意思是,陛下震怒了,还不赶紧,给为师挡刀。 唐寅:“……” 弘治皇帝气咻咻道:“真是岂有此理,怎么,你不敢说话了?还有……唐卿家,你恩师这些混账的话,你也是这般想的?” 唐寅:“……” 弘治皇帝道:“朕让你说!” “是的!臣就是这样想的,臣是个粗鄙的人,如恩师所言,贪图名利,希望陛下能够重赏恩师和微臣,微臣真是罪该万死!”唐寅眼睛都红了。 这口锅,他得背。 “……” 奉天殿里的气氛,格外的尴尬起来。 弘治皇帝怪异的看了唐寅一眼,突然气消了,吁了口气:“噢,朕知道了。”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大功一件 方继藩莫名其妙的出了奉天殿,至今还不明白,陛下那一句噢里,到底是啥意思。 帝心难测啊。 明明平时的时候,都很好相处的。 方继藩禁不住叹口气。 等他走出奉天殿,唐寅亦步亦趋的随在其后。 刘健等人也鱼贯出宫。 大家打了个照面,方继藩便笑吟吟的给刘健行礼:“见过刘公。” 刘健微笑:“方都尉不必多礼,方都尉劳苦功高,此次又需平倭患,一年时间,是紧凑了一些,不过以方都尉的本事,料来……不是什么大事。” 关于这一点,刘瑾颇有信心。 方继藩愁眉苦脸道:“刘公过誉了,不过……一年时间有些长,或许……一个月之内,就可解决呢。” 刘瑾:“……” 算了……刘瑾不想和方继藩说话。 这家伙干啥事,都是玄学。 方继藩却已带着唐寅走了。 唐寅路上若有所思,等随着方继藩回到镇国府,方才忍不住道:“方才恩师说一个月。” 方继藩笑吟吟的盯着唐寅:“你认为可行吗?” 唐寅摇头:“学生以为……这……” 方继藩便拉下脸来:“亏得恩师在陛下面前,还为你请命,希望陛下能够重重的赏赐你,谁晓得你这般的没出息,你太教我失望了。” 是为学生请命吗? 唐寅心里产生了一丁点的动摇。 可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恩师所想,深不可测,岂可用常理来猜度? 他不禁道:“学生想请恩师赐教。” 方继藩大叫:“舆图。” 唐寅不敢怠慢,忙从书架上取出倭国的舆图来。 方继藩摇头:“不是倭国,是天下舆图。” 唐寅又反身去取,摊开。 方继藩目光落在舆图上:“你还记得,上一次徐经返航时,说了什么?” “这……” “笨蛋。”方继藩恨铁不成钢的道:“他说,寿宁侯二人,带着一支船队,将绕过黄金洲,抵达这里……” 方继藩手指着旧金山的位置。 唐寅认真的看着,一丝不苟。 方继藩又道:“可是绕行,实在太远了,张家兄弟两个人,是见小利而忘大义的人,他们满脑子,就是金银,这两个家伙,满身铜臭,俗不可耐,嗯,你不要学什么。方才为师说到哪里了?噢,张家兄弟在西岸,一定会有所发现,而他们,定会对新航路有兴趣,因为他们在西岸无论发现了什么,若是返航,绕过黄金洲,再穿越大洋,此后再抵达天竺海,最后抵达西洋……这一路,实在过于遥远。你忘了,舰队的手里,都有一份三宝太监他老人家留下来的天下舆图?” 唐寅忙是点头:“是。三宝太监他老人家,真是了不起。” 方继藩颔首微笑:“是啊,三宝太监七下西洋,居功至伟,哪怕是临死,还心心念念着咱们大明出洋的大业,为师这辈子,除了佩服当今皇上,皇上文治武功,实是了不起。剩余还佩服的人,就是三宝太监了,他和为师一样,都是身残志坚,实乃为师楷模也,好了,闲话少说。这天下舆图之中,是有一条航路的,这条航路……就是穿越这西岸的大洋,而后……我看看……根据洋流和季风……若是这个时候,他们穿越这里……势必可能……漂流至……倭国……” 唐寅一愣:“这……恩师……有把握吗?” “没有把握。”方继藩叹了口气:“他们极有可能,早已葬身鱼腹了。” 唐寅为之惋惜。 方继藩又笑吟吟的道:“不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就算他们全军覆没,死在了大洋里,这责任也不会到我们头上,他们是遵照三宝太监的航路航行的,所以……若是张皇后见罪,思来想去,到时大家要众口一词,咬死了这是他们遵照了三宝太监的舆图行事,谁也拦不住便是,张皇后,难道还能开馆鞭了三宝太监他老人家的尸不成?” “……”唐寅脑子里开始琢磨,方才恩师说,他最佩服的除了皇上,还有谁来着? 方继藩兴致盎然:“可是……若是万一,他们回来了呢,他们抵达了倭岛,依着我对这两个兄弟的性子了解,他们一般不肯轻易相信别人,论起来,我和张家兄弟,还连着亲哪,可他们对我防范的很呢。更不必提,那些倭人了,他们的性子,是绝不相信别人会善意款待他们,还送他们大笔的盘缠的。所以……他们一般都比较喜欢更直接的手段,来关照好自己……比如说……抢!” 唐寅倒吸了一口凉气:“倘若如此,他们可以制服倭人吗?” 方继藩凝视着唐寅,不禁苦笑:“亏得为师还让你辖制过水师,出海的那些丘八是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吗?他们有刀有剑,有枪有炮,还有海船,倭岛的地理狭长,无一处,不可被袭,无一处,不是他们的弱点。张家兄弟的舰队,都是精挑细选,参加的海战和夺取港口、据点的战斗,数之不尽,你来猜猜看,这些倭人,是他们的对手吗?” 唐寅凝眸,郑重其事的点头。 张家兄弟若还活着,那么定是倭人的克星啊。 倭人地理狭长,哪怕是全倭上下,有数十万军马,却也是分守在各处,一个城市,能有千人,就算不错。何况久闻倭国内部,松散无比,和大明截然不同。倭国的那点儿水师,显然不会是张家兄弟的对手。而张家兄弟可以随时袭击倭国任何一处海滨城市,杀完了就跑,转过头,在数日之后,又可能出现在数百里之外的某处城市,这等打法,不正是当初,倭寇肆虐时,为患东南,大明空有百万大军,却处处挨打,等好不容易调集了军马,人家却已上船,只能望洋兴叹的局面吗? 只是这一次,袭击倭国的张家兄弟,实力比之当初的倭寇,更为强大,战斗经验丰富,有过大规模作战的经验,同时装配精良,甚至有足够的火铳和火炮…… 唐寅盯着方继藩:“恩师……若是如此,倭患……也就解决了。” “解决事情的办法有两一种,一种是解决掉当前的问题,另一种是直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现在我们寄望于后者,若是我猜的不错,可能……张家兄弟已抵达倭国了,不日,就会有消息来。到时,这大功劳,你我师徒,便算是白白捡来的。伯虎啊,恩师历来很看重你,到时,给你记首功。” 唐寅忙摇头:“恩师才是首功,学生哪里敢承受。” 方继藩挥挥手,豪气干云:“自然,我们也不能将希望,统统放在张家兄弟身上,宁波水师,也要预备出发,张家兄弟不弄死他们,宁波水师,自是要紧接其后,就当,去倭国巡阅一番吧,下书给戚景通,让他随时出发!” “学生遵命。” 方继藩松了口气。 却在此时,王金元匆匆而来:“少爷,倭使大内义言来见。” 方继藩:“我不认识什么大内义言,我只认识梅川内库,让他滚!” 王金元笑呵呵的道:“不不不,他备了厚礼来,足足两大车。” 方继藩不禁道:“讨厌!为何不早说是大内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叫来。” 王金元点头。 片刻之后,那大内义言便匆匆进来。 他出奉天殿的时候,遇到了方继藩和唐寅,心里七上八下,想着,大明皇帝何以先召自己,兴师问罪,而后后脚又召见了这位人见人怕的方都尉,还有打击倭寇而闻名大明的唐学士,他思来想去,觉得不妥,还是来见一见方继藩,探一探虚实。 “见过方都尉,方都尉,久仰久仰。” 方继藩道:“请坐下说话。” 大内义言便微笑,欠身坐下:“方都尉,真是……” “真是英俊潇洒,才貌双全是不是?” “呀……” 方继藩汗颜道:“前年你来拜访我的时候,说的就是这句话。” “啊……”大内义言不由道:“我竟以为,方都尉已经忘了前事。” 方继藩大义凛然的道:“这怎么可能,我方继藩以诚待人,绝不会忘记自己的朋友,大内兄,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来此,有何见教。” 大内义言汗颜,他觉得跟这家伙打交道,好累啊。 “今日大明陛下,斥责了倭寇肆虐的事,敝人心中难安,请方都尉相信,这倭寇和我国,丝毫关系都没有,我国国主与征夷大将军,还有幕府管领大内义兴阁下,和这些倭寇,绝没有丝毫的关系,两国乃兄弟之邦,皇帝对倭国的指责,实是诛心,令人寝食难安啊。就因为一群和敝国没有丝毫关联的匪徒,就破坏了两国邦交,引来中国怪罪……” “尔国与倭寇当真无关?” “正是。” “可以起誓吗?”方继藩道。 大内义言正色道:“可以,若有关联,万箭穿心。”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却是笑了:“既如此,那就无事了,看来,确实是有所误会,这样看来,实是陛下怪罪了你。”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海外的消息 得了方继藩的话,大内义言倒是定下了心来。 人人都说方都尉不讲道理,其实还是挺讲道理的嘛。 大内义言很欣赏他,沟通起来不费劲,说话还挺好听。 最重要的是,方都尉显然是个心存善良,不以坏心思来猜度朋友的人。 除了记忆力不太好之外,其他……完美。 心满意足的告辞,回到了鸿卢寺,随从却上前来,低声说了几句。 大内义言方才知道,原来大明皇帝竟已是让方继藩为解决倭患的钦命大臣,也就是说,怎么解决倭患,完全是方继藩一言而定。 一下子,大内义言放心了。 舒服啊。 他们要剿倭寇,就让他们去剿好了,只要和倭国无关,即好。 从方都尉的态度来看,似乎……他并不愿意扩大事端。 这是好事啊。 大内义言倒是个精明人,自己可是送了礼的,为了防止那位‘贵人’多忘事,还是需将方都尉的话,广为宣传为好。 他一面在鸿卢寺内,对各国的使节,宣扬此事,狠狠的夸了方继藩一通。 一面……一道奏疏递了上去。 内阁…… 刘健稳稳的坐在值房里,天下承平,尤其是定兴县去年提供了充足的税银,国库丰盈,再加上保定府和通州开始推广新政,未来的国库收入可期。 虽有一些如倭寇之类的麻烦,可毕竟,做了甩手掌柜,让方继藩那小子去处置吧。 方继藩这小子,干别的未必成,却是最擅长坑蒙拐骗的,让人心里踏实。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想到自己的儿子自出了海,至今没有丝毫的音讯,这令刘健心里惆怅。 生了个儿子,和没生一样……姓方的这混账…… 可这话,他不敢说。 还是不要和姓方的撕破脸才好,依着此人的性子,可别因为撕破了脸,自己的儿子哪怕没死,也被姓方的偷偷让人丢进海里去喂鱼了。 要冷静,冷静……不可伤了和气。 他如往常一般,一份份的票拟着送来的奏疏。 捡起一本新的奏疏,打开,刘健皱眉,脸拉了下来。 “去请宾之和于乔。” 书吏颔首:“是。” 片刻之后,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便到了。 还未相互行礼,刘健手磕了磕案牍上的奏疏:“方都尉这是搞什么名堂?国家大事,岂容儿戏,你们看看,这是倭国使节大内义言的上奏,在给方都尉唱赞歌呢,说他与人为善,体谅倭国也受倭寇侵扰,与大明都深受倭寇之害,还说什么一衣带水,永结同心。陛下钦命他去负责倭患之事,陛下前脚去申饬了倭人,他倒好,后脚,就和倭人穿一条裤子了。这些年来,倭寇肆虐,大明对于倭国,虽未公然斥责,却是心照不宣,这些倭寇,若是在倭国里,没有人庇佑,如何会有今日的声势,哼!” 谢迁捡起奏疏看了看,皱眉:“是不是倭人的离间计。” 李东阳摇头:“想来不是,谁不知道方都尉的脾气,这倭使岂有不知?敢编排他,明日方继藩就敢把鸿卢寺烧了,我看,这不是空穴来风。会不会是,倭使给方继藩备下了厚礼,方继藩……” 一下子,三个人,三双眼睛,相互对视,沉默良久,谢迁厉声道:“来人,去查一查。” 这么大的事,要查,却也容易,只一个多时辰,便有人来:“刘公、李公、谢公,昨日,大内义言,还当真拜访过方继藩,也确实备了厚礼。” “他是什么礼都敢收啊。”刘健气的要呕血。 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好授人以柄,且不说陛下前脚申饬,就说要解决倭患,哪怕对倭国没有恶意,至少……现在也不适合向倭人示好,而是应该保持高压姿态,至少让倭人心虚,做出让步。 现在好了,这么一夸,还闹得天下皆知,倭人气定神闲,自是咬死了和倭寇无关,置身事外。 “刘公,你看……”谢迁担心的想说什么。 刘健叹了口气:“见小利而忘命,干大事而惜身,可亡也!” 这已是极严重的批判了。 就差把方继藩招来,指着鼻子骂NIANG。 可刘健下一句又恨恨的道:“老夫说的,也不尽然是方继藩,你们不要误会。老夫说的是某些人……” 谢迁和李东阳哭笑不得,这……自打刘杰出海,刘公还真是…… 刘健狠狠将奏疏一拍,又提笔,将奏疏翻开,提笔票拟写到:“此奏包藏祸心,于剿倭不利,慎之,慎之!” ………… 天津港。 一艘快船突然出现在洋面。 顿时,引起了天津水路巡检的警觉,于是,‘吃牛肉是犯罪’号紧急出港。 这‘吃牛肉是犯罪’号本是最早一批,下西洋的快船,只是回程之后,因为老旧,很快便别新舰所取代,而它自然也不能浪费,因而编入了天津水路巡检司。 这‘吃牛肉是犯罪’在下西洋的海船里,虽是不起眼,可在天津水路巡检司里,却属于自犀利的舰船。 不久之后,‘吃牛肉是犯罪’号靠近对面的舰船,迫使其停下,系了缆绳的巨大弩箭很不客气直接将对方的船身射了一个窟窿,将其固定,此后,数十个水兵熟稔的登上了对方的舰船。 为首的百户官一看对方是倭船,便格外的警戒,任何舰船抵达大明口岸,都需有关防不可,一般情况之下,都是各国朝贡的船队准许入港。 而现在,显然不是倭国入贡的时候,再加上近来倭患的缘故,更令这百户极为紧张。 他手按着刀柄,立即大叫:“叫主事的来。” 一个倭人已快步从舱中出来,百户手指着他:“尔非朝贡使臣,莫非是倭寇吗?来人,将他拿下!” 水兵们没有犹豫,一拥而上。 这倭人却会汉话,大声嚷嚷道:“我要见我国大使,我有幕府管领大内义兴的书信……我要见他……” 水兵们对倭人历来没有好印象,早有人一脚踹了他的膝盖,这倭人打了个趔趄,跪下。 有人开始开始搜索,此人身上,除了有几锭金银,竟还搜出了一封书信。 百户取了书信来看,看不懂,不过这书信……很是考究……很是不寻常。 等水兵解下了他腰间的倭刀,百户心念一动:“取刀来。” 水兵将刀送上,百户将此刀在手上把玩了一番,心里已有了计较了。 此刀,一看就非凡品,并非是说其装饰,而是这刀显然是百炼钢锻造,一看就非凡品,倭人好刀,越是显赫的家族,刀便越名贵,这上头,还雕刻‘平井’二字,显然,有其渊源。 百户冷冷的瞪了此人一眼:“你到底是何人?” “在下平井弘毅,乃幕府管领,周防、长门、丰前、石见、和泉、纪伊六国守护大内义兴家臣,奉命,特来见我国国使,有要事,需国使与上国皇帝启奏,因事情紧急,且又涉及机密,需立即面见国使大内义言阁下不可……” 百户倒是不疑心此人的目的。 因为这是孤船而来,且有书信和印信,再加上,这船上搜索了一番之后,除了此人佩刀之外,没有任何的武器。 百户犹豫片刻:“来人,先将人押上岸,我且去禀报指挥,你们预备囚车,随时准备送人入京。” 那平井弘毅确实乃大内氏的家臣,自打室町幕府建立,足利家族架空了倭皇,可随着幕府的控制力日渐衰弱,日益强大,身兼六国守护的大内义兴带兵杀入了京都,并且以幕府管领的身份,又将幕府将军架空起来,平井弘毅的祖上,便是大内氏的家臣,其祖先平井备前守更是声名赫赫,为大内氏立下大功。 此番他远道而来,自是因为十万火急,无论是否会沦为阶下囚,可对他而言,现在只要能见着大内义言就好。 听到了百户官,似乎真有意将他送入大明京师,顿时,他热泪盈眶,竟也不挣扎,任由水兵们将他绑缚起来。 这百户却是咕哝了一声,似乎觉得此事蹊跷的很,随后,缴了此船,自是登岸去了。 ………… 弘治皇帝得了票拟的奏疏,又如往常一般,先看最新一期的求索期刊,而后低头,开始批红。 他提着朱笔,耐心的看着每一份奏疏,待看到了大内义言的奏疏之后,却是一愣。 这份奏疏,他细细的看过了几遍,方才疑惑的抬头:“此事,是否大内义言捏造?” 萧敬忙是低头一看,摇头道:“奴婢……奴婢不知道。” 弘治皇帝心里烦躁:“问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 其实……这事儿,萧敬怎么会不知道,这方继藩,可是自己重点照顾的对象啊,他只好咳嗽道:“呀,想起来了,奴婢略知一二,前日,大内义言送了两大车的重礼,方继藩高兴的不得了,和他称兄道弟……” “嗯?”弘治皇帝脸拉的更长:“两大车?你知道的竟如此详尽?继藩乃国戚,是朕的女婿!你将他当什么了,当做奸党?” 萧敬:“……”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御驾已至 萧敬要哭了。 这怪的了自个儿吗?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 似乎说什么都是错的。 他自然知道,陛下显然动怒了,可偏偏,方继藩是他的女婿,方继藩收礼,不还是皇家蒙羞?可要处置方继藩……又说不过去。 于是乎,这股气,便发在了自己的头上。 萧敬只好道:“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这家伙,近来,可制定了什么平倭寇的方略?” “没……没有……不不不,奴婢不知道。” 弘治皇帝道:“到底是没有还是不知道?” “没有!”萧敬老老实实的道:“这两日,方继藩都很清闲,他对人说,一个月之内,便可永绝倭寇之患。” 弘治皇帝:“……” “他好大的口气啊。”弘治皇帝无奈的摇摇头:“朕倒想知道,他凭什么如此大胆。还有,朕听到了一些风声,说是……皇孙……近来在骑马,不亦乐乎?” “这……” “说!” “回禀陛下,皇孙是在学骑马。” 弘治皇帝眉不禁跳了跳,皇孙已经八九岁了。 看着他渐渐长大,弘治皇帝心里暖呵呵的。 可保育院的教育,实在有点儿‘残忍’,他还是个孩子啊,小小年纪,就去骑马,若是摔伤了怎么办? 萧敬则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不发一言。 弘治皇帝突然道:“朕明日无事,想去西山一趟!” 萧敬道:“西山?” “去看看皇孙吧,不见一见,朕心里难安,此事,不必事先知会方继藩,免得这个家伙……” 后头的话,弘治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算是给了方继藩一点面子。 萧敬忙道:“遵旨。”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东南的倭患,看来……还是朕亲自来解决了,可如何解决呢,他凝视着奏疏,愣神。 ………… 鸿胪寺里,一个奇怪的倭人被押了来,鸿胪寺少卿亲自验明了其身份,在确认对方乃倭国幕府管领的家臣之后,倒是没有为难,安排此人前去和大内义言见面。 大内义言的手段是凑效的。 一方面,他大肆的宣扬自己和方继藩非同一般的关系,而今,已是人尽皆知。 同时,他自是要大力鼓动倭国和倭寇之间的区别。 甚至囊括了,四处走动,送礼,请一些朝中的大臣,为其辩护。 不得不说,效果还不错。 至少之后朝中似乎没有了反应。 而奉旨扫平倭寇的方继藩,似乎也没有因此而将倭寇和倭国再做什么联结。 大内义言自觉地自己度过了一个可怕的危机,此时,天色已晚了,在自己的书房里,他取了纸笔,提笔修书,将这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向自己的族兄大内义兴报告,虽然危机暂时解除,可倭寇之事,又一次的引发了明廷的警觉,因此,往后周防城的海贸,必须要小心谨慎。 想起了周防城,大内义言心里一暖。 北京城是个好地方,可周防城乃是大内氏的起源地,是自己的故乡,那儿与朝鲜国隔海相望,乃倭国对外贸易的重镇,大内氏,就是依靠周防,方才成为了六国守护,幕府管领。 那儿,是个好地方啊,滨海而建,数不尽的朝鲜国和倭国商船往来,还有明国的走私船,亦是隔三差五的出现。 明国的瓷器、丝绸、茶叶,朝鲜国的济州马、人参、皮货……甚至还有遥远的西洋,运来的奇货。 大内义言记得自己自小,就喜欢站在寺庙的高楼上,眺望着那滨海。 现在,在自己的建议之下,族兄已经开始仿大明新政,也在周防一带,开始建房子…… 还有……周防已经建起了新学的学堂,自己翻译了大量新学的书籍,送了去。 有朝一日,周防城,一定会成为倭国第一大城,它所聚集的财富,亦会使其生辉…… 大内义言微笑。 他继续修书,上头叮嘱自己的族兄,暂时不可和走私的船只有密切的接触。 所谓明国的走私船,其本质,就是倭寇。 他们在东南沿岸大肆劫掠,抢掠明国的财富、女人,而后无数的倭寇头目们,则在周防置产,这些在大明见不得光的人,在倭国,多是富甲一方的巨贾,他们既是幕府高官们的座上宾,也是大名、守护们的朋友,可到了大明,他们却又是凶残的巨寇,成为了汪洋上的屠夫。 一封书修毕,外头却有随扈匆匆而来…… 而后……那倭人平井弘毅便匆匆进来,一见到大内义言,平井弘毅顿时热泪盈眶:“阁下。” 大内义言大吃一惊,固然他乡遇故知,是一件极高兴的事,可是……他立即察觉到了不寻常:“你如何来了?” “阁下,我奉管领之命,特来此报告十万火急之事。倭国……遇袭!” 大内义言懵了:“敌人是谁?” “明人。” 大内义言眼中变幻不定,他完全不敢相信,大明这里,并没有任何消息表明,有明人前去袭击倭国。 他淡定下来:“想来……一定是一些盗贼吧,无伤大雅。” “不。”平井弘毅哇哇大哭:“他们袭击了数十处区域,还袭击了周防……” “什么……”大内义言震惊了:“结果如何?” “所过之处,烧杀劫掠,无人可挡。他们有火器,有火炮,个个悍不畏死,有上千人以上的规模,来无影去无踪,每一次都是突然来袭,破城之后,便进行劫掠,而后放火,将一切付之一炬,之后……便登上舰船,再无踪影,我们的船队,曾和他们遭遇,可他们的舰船,犀利无比,水战更是天下无双,我们的船队……覆灭了……周防城,已被洗劫一空,被移为了平地,还有您……您的妻儿……他们不幸……不幸罹难!” 大内义言后退两步,脸色苍白,他发出了嚎叫,披头散发的摔打着书架上的书册。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 “就是明人,是明人的船队,国中上下,已是人心惶惶,劫掠去的金银,不计其数,因此而遇害的人,更是数之不尽,他们凶残无比,甚至一度,进击至京都附近,可怖的是,他们战斗力惊人,现在周防已付之一炬,主公受到重创,想要召集六国之兵,寻觅这些贼寇决战,却只能望洋兴叹,尤其是周防,那里……那里……” 平井弘毅泪水湿了衣襟。 你可是整个倭国海贸的窗口啊,无数的巨贾在那里置产,藏匿了不知多少的金银珠宝,还有大内氏的财富,也被洗劫一空,更可怕的是,这些混账,他们抢也就抢了,抢完了还喜欢放火。 大内义言只觉得自己要昏厥过去。 故乡没了,大内氏重创,所有财富,统统不翼而飞。自己的妻儿……自己的妻儿…… 他禁不住喷出一口血来:“混蛋,混蛋,无耻的混蛋!” “主公希望,您以国使的身份,立即向明国交涉,大明与我国,历来和睦,为何突然剑拔弩张,拔刀相向……” 大内义言一脸愤怒,他怒不可遏的道:“我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大内义言双目赤红:“现在……这些舰队,在哪里?” “不知道。”平井弘毅苦笑:“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他们会袭击哪里!国中的海岸线,延绵千里,这千里之内,任何地方,都可能是他们袭击的目标……” 大内义言脸色苍白,一屁股跌坐在地,整个人显得狼狈无比。 千里的海岸,水师若是不如人,那么整个汪洋,就被这些明人所控制,舰船的速度,极快,他们可以带着人和粮食还有武器,几天时间之内,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可这上千里的海岸线,哪怕是让所有倭人都征募起来防守,也是防不胜防啊。 “我……我去告状,一定要严正交涉。不……不对,我去找那方继藩,说不定,这就是那方继藩捣的鬼。” 可是……夜已深了。 大内义言焦虑了足足一夜。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便立即出发,他一宿未睡,整个人几乎已经疯了,一脸憔悴和痛苦交织的样子……可肩上承担的使命,却使他必须收起这些无用的情绪。 ………… 天子摆驾出宫,至西山,方继藩被人匆匆叫醒,公主殿下早起来了,方继藩抱着被子,睡的正香,听到外头大呼小叫的声音,方继藩昏昏沉沉的起来,外头道:“少爷,少爷,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方继藩只迷迷糊糊的张了眼,道:“滚!” 这一次和以往不同,以往说一声滚,世界立即清净,可这一次,却是几个如狼似虎的人冲进来。 方继藩惊住了,吓了瞌睡虫一下子无影无踪,忙是抱着被子,捂着自己敏感部位,正待大呼。 冒死冲进来的是王金元,因为他清楚,不赶紧将少爷叫醒,依着少爷的脾气,定会说自己办事不利,弄死自己。现在冲进来,结局可能会好很多:“少爷,陛下驾到,先头的人已经到了,御驾片刻就到!”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剪除倭寇 方继藩嗖的一下,立即趿鞋而起,不需人伺候,穿衣,洗漱,片刻之后,方继藩已气喘吁吁的在出了门。 却见弘治皇帝已是到了,身边拥簇了不少的大臣。 有内阁学士,有翰林待诏房的扈从翰林,还有科学院的扈从大臣。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气喘吁吁来,朝方继藩微笑:“卿家今日起得这样早?” 方继藩:“……” 这是讽刺吗? 细思恐极啊,陛下连自己的生活习惯都摸了个一清二楚。 方继藩正色道:“儿臣昨夜为了倭寇之事,夙夜难眠,这一点,公主殿下……可以证明。” 这一次轮到弘治皇帝无言了。 毕竟……他哪怕知道,方继藩日上三竿起来,可天知道,这家伙,是不是夜半三更在呼呼大睡,还是‘夙夜难眠’,这事儿,也只有秀荣才知道,难道安排一个锦衣卫缇骑夜里去听房不成? 弘治皇帝依旧微笑:“倒是难为了你,倭寇的事一定很麻烦吧。” 方继藩道:“不麻烦,不麻烦,陛下,很快就可以解决了,儿臣为国操劳,为陛下分忧,实乃职责所在,和陛下日理万机相比,实是小巫见大巫,儿臣只是想不到,陛下百忙之中,尚且还抽调出时间摆驾来此,儿臣不胜荣幸,啊……此乃天恩浩荡也。” 弘治皇帝抿了抿嘴:“倭寇的事,你还要上上心,现在外头有一些风言风语……” 方继藩眨眨眼:“敢问陛下,有什么风言风语。” 弘治皇帝有些无言:“这你自己心里清楚,难道朕还要将倭使的奏疏,送你看。” 方继藩睁大眼睛:“这正是儿臣的……计划。” 弘治皇帝失笑,你方继藩收了人家这么多礼,都跟人称兄道弟了,竟也成了你剪除倭寇的计划?还真是…… 弘治皇帝瞪方继藩一眼,打量着这宅邸一眼,背着手:“卿家这计划,实是令人惊叹……” 远处,却突然传来嘈杂的声音。 似乎是外围的禁卫,和人起了争执。 弘治皇帝便侧目眺望,皱眉,朝身边的萧敬使了个眼色。 那萧敬吓了一跳,这个时候,谁敢冲撞圣驾,匆匆忙忙过去,却又去而复返,大汗淋漓道:“陛下,倭使大内义言,要见方继藩……非要见方继藩不可,禁卫们……拦……拦不住……”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再联想到方继藩这个家伙收了人的礼物,想不到倭使和方继藩的关系,已到了此等地步。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道:“就去镇国府的大堂见吧,朕也看看热闹。” 方继藩扭捏的道:“陛下,这样会不会不好。” 弘治皇帝面带从容之色:“朕看,很好!” ………… 大内义言一大清早,就赶来了西山,被禁卫拦住,可他已急疯了,非要见方继藩不可。 此时,他如热锅蚂蚁,想到自己的妻儿罹难,想到周防已化为灰烬,想到无数的财富,洗劫一空,甚至……想到整个倭国已是千疮百孔,他对于禁卫的劝阻充耳不闻,好在很快有个宦官领了他,到了镇国府,进去,他见已有不少人高坐于此。 弘治皇帝穿着一身便服,笑吟吟的坐在主位。 刘健等人,则欠身而坐。 可大内义言的眼里,却只有方继藩,他只一进来,便见方继藩坐在左下角的位置。 大内义言入堂时,疏忽了脚下的门槛,脚一绊,打了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却是顺势,一下子拜倒:“方大兄,方大兄……” 弘治皇帝等人一脸无语。 这都已经亲密到了称兄道弟的地步了。 方继藩脸一红,忙是咳嗽,提醒大内义言自重,还有人看着呢。 可大内义言精神恍惚,却什么都已不在乎了,拜在方继藩的脚下“大兄,大兄啊,你我犹如兄弟,这一次……你要为我做主啊。” 坐在一旁的刘健,一口老血要喷出来,犹如兄弟……方继藩,你到底收了他多少钱? 方继藩只好道:“大内贤弟,有话好好说,出了什么事。” 大内义言嚎哭道:“我从国中刚刚得到消息,一伙明寇,突袭我国,烧杀劫掠,穷凶极恶,大明与我国,一衣带水,万万料不到,竟到了拔刀相向的地步,这些乘船而来的恶贼,实是……实是……丧心病狂,而今,我国中震动,死伤的军民百姓不计其数,不瞒您说,我的妻儿,也就是你的弟妻和侄儿,也被这些该死的贼人杀死……” 方继藩一脸震惊……卧槽……张家兄弟回来了。 果然回来的早,不如回来的巧。 这很有张氏的风格吗,这两个混账东西,果然狗都不如。 堂中君臣顿时震惊,这一次,真是无言以对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好像是有什么事,被方继藩瞒着一样。 方继藩顿时露出了惨然之色:“什么,你是说,我的弟妻和侄儿……他们……死了?” 大内义言哭了:“我又带来了两车的金银,除此之外,还有倭刀三副,有……” 方继藩脸一红:“你我君子之交淡如水也,不要谈钱,谈一谈我弟妻的事。” 大内义言已是哽咽难言,勉强才道:“这些袭击我国的明人,分明是大明水师……” 方继藩矢口否认道:“这绝不是,你乃使者,自然知道,我大明的舰船并未出港。” 方继藩咬牙切齿:“想来,也只是一群贼寇罢,你不必担心,倭国也非是小国,遭遇了贼寇,剿灭就是。” 大内义言懵了,他下意识的道:“贼寇凶残,怎么剿,希望大兄能为倭国做主,上书天子,为我们讨一个公道。” 方继藩脸一变,突然将大内义言打开,站起,正气凛然:“你说什么?” 大内义言一呆。 方继藩厉声道:“这些袭击你们的贼寇,和我大明有什么关系?我方继藩在此立誓,这若是和大明朝廷有关,我方继藩的门生,兄弟,括弧,除我方继藩的八弟子朱载墨和十七弟子方正卿之外,再括弧,便万箭穿心而死。” 弘治皇帝和刘健面面相觑,彻底的懵了。 大内义言脸色惨然。 他突然记起,好像当初……自己也曾立过什么誓言。 方继藩厉声道:“我方继藩,是讲道德的。当初,倭寇肆虐我大明,我询问你,倭国是否和倭寇有关,你矢口否认,我当你是兄弟,自是信了你,四处和人说,这倭国是倭国,倭寇乃是倭寇,两者之间,并无关系。现在好了,现在贵国遭遇了袭击,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暗示,袭击你们的贼寇,竟和我大明有关,大内义言,你这是不将我方继藩当兄弟,是吗?” 大内义言打了个寒颤,他突然预感到了什么,他绝望的看着方继藩,咬着牙! 方继藩道:“倭寇,我大明自会剿除,有多少,我大明的水师,自会杀多少。来一个,我方继藩杀他一双。而那些劫掠贵国的水盗,我自也希望,贵国能够将其剿灭,你我都深受海贼之害,在剿贼方面,我方继藩谨代表大明朝廷,自会为贵国予以精神上的鼓励,为你们擂鼓助威。可是你若再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蔑大明和那水贼有关,可就别怪我方继藩不讲兄弟情义了。” 大内义言:“……”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好了,少啰嗦,你的礼物,我看在你我兄弟的份上,收了,你走吧,送客,以后再敢胡言乱语,你我便连兄弟都做不成了。” “且慢,且慢……”大内义言魂不附体:“我……我……” 方继藩大义凛然:“你还想说什么?” 大内义言道:“我……我……” 他很想指责大明派船队洗劫了倭国,却发现,一旦话说到这个份上,就算是彻底的撕破了脸皮。 何况,这本就是倭寇洗劫大明在先。 可现在这么闹下去,可不是办法啊…… 他不禁道:“倭国可以保证,大明东南,再无一个倭寇,事实上……事实上……我的族兄,幕府管领大内义兴阁下,已经……已经派兵,大肆搜捕倭寇,已抓了数百人,不日……就要将他们烹杀,到时,自将他们的头颅,送至大明……不只如此,凡是与倭寇有关之人,我国都将竭力打击,为倭寇销赃的商贾,倭寇的妻儿老小,从今日起,凡有发现其财产来源不明,或有携带赃物者,统统捕杀,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放过一个,倭国绝不允许……任何倭寇……决不允许……” 见他口不择言…… 而事实上…… 到了这个地步,倭国不赶紧拿出一点诚意,真要这么弄下去,所谓的倭寇,对大明的危害,可能只是挠痒痒,可明寇对于倭国的危害,却几乎就等同于灭国之祸啊。 弘治皇帝听到此……脸色一惊…… 倭寇之患……难道就已经……解决了? 最无语的是,到现在……他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第一章送到,过完这两天,就会恢复更新。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有功社稷 大内义言说罢,可怜巴巴的看着方继藩,他道:“打击倭寇,乃是倭国的职责所在……方都尉,你我是兄弟啊……” 方继藩却是摆手道:“且慢着。” 大内义言:“……” 方继藩道:“你若和我是兄弟,那么我有一个徒孙,叫刘杰……” 啥? 刘健的脸顿时阴沉起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方继藩继续道:“你岂不是比我的徒孙还高了两辈?你可知道,当朝首辅大学士刘健和这刘杰什么关系?大胆,你一个倭使,还想做刘公他叔不成?我本以为你是一个好人,谁知道你竟包藏祸心,亏得我还天真烂漫,竟是信了你的邪,很好,现在我们割袍断义,从此再不相干,给我滚吧!” 大内义言心里已如一万头草泥马奔过。 没见过这么多不要脸的人啊。 他算是知道为啥这个方继藩在京里臭名昭著了…… 大内义言当然不能走。 刘健面无表情,他已经习惯了。 弘治皇帝认真倾听着,心里在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继藩越狠,大内义言越不敢动弹:“不不不,不敢,下使的意思是,还请方都尉……高抬贵手,助倭国剿除海贼,至于倭寇之事,下国一定鼎力配合,倘若大明东南沿岸,再有倭寇肆虐,哪怕是杀害大明百姓一人,下使便是罪该万死。” 方继藩似乎怒气稍稍平息了一些,趾高气昂的道:“这样呀,可是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你……发誓。” 大内义言忙道:“下使若有异心,则死无葬身之地!” 方继藩信了,他毕竟是一个诚实的人,所谓见山是山,一个诚实的人,纯洁的内心深处,总是乐于相信别人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如此,这倒是好办的很,明日,我便让宁波水师出发开赴倭国,助你们剿灭倭寇,如何?” “这……”大内义言想说什么。 方继藩却又随即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明倭两国,一衣带水,贵国有难,我大明岂可袖手旁观,此乃应有之义!” 大内义言总觉得这背后有什么不同寻常之事,只是……现下……他心已乱了。 方继藩道了一声送客,便有人将他抬了出去。 可过了不多时,外头却又有人道:“陛下,方都尉,唐学士求见。” 弘治皇帝面色淡定,只颔首点头,一会儿,唐寅便取了一份奏报来,先是给弘治皇帝行礼,而后对方继藩道:“恩师,宁波水师有书信来,一百三十五艘舰船,已是整装待发……” 方继藩便向弘治皇帝道:“陛下……” 弘治皇帝方才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方继藩想了想,觉得要解释起来有些难,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陛下,可还记得求索期刊吗?求索期刊之中,曾有一篇论文,认为……我们的脚下,是一个圆球。” “这……”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却还是颔首:“朕有印象。” 方继藩忙给唐寅使了个眼色,唐寅会意,取了一份天下舆图来,这舆图摊开,方继藩亲自送到弘治皇帝面前:“既然是一个圆球,陛下请看,我们的船队,若是向西,一路经过了西洋、天竺海、昆仑洲,若是再绕过黄金洲,之后,再继续向西……理论上而言,船队就可以回到原点。” 弘治皇帝只记得那份周刊中的论文,可这东西只当做猎奇罢了,看看就得了,哪里会往深里去想,毕竟,这些东西太遥远。 此时,方继藩面带微笑的看着弘治皇帝道:“可是陛下是否还记得,当时徐经回航时,曾禀奏说,两位国舅,率船队继续西行?现在……他们在绕过了黄金洲,再继续西行之后,就在一个多月之前,抵达了倭国……” 弘治皇帝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一脸惊讶的道:“用船航行,竟可以回到原点。” “陛下,儿臣不是说了,这脚底下,是一个圆球啊。” 弘治皇帝沉默了良久,他才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不禁哂然一笑:“朕竟有些糊涂,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继续道:“既如此,那么儿臣曾推算过,张家兄弟若还活着,一定是此时回来,他们这一回来,势必山穷水尽,途径倭国……” 弘治皇帝一呆,随即瞪大了眼睛:“你的意思是,那些海贼,就是张氏兄弟?” 方继藩郑重点头道:“一定是他们,倭人肆虐东南,所凭借的,就是一群悍不畏死的海中流民,这些人没有生计,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凶残无比。可是……陛下,他们倭人有的是海中流民,却不知我大明也多的是流民,儿臣可以骄傲的说,我们大明的流民,绝不比这些该死的倭寇更富有,惹得急了,也绝不会倭寇的凶残,要少半分。” 弘治皇帝:“……” 他的心情很复杂,已经分不清这是夸奖,还是痛骂了。 “你的意思是,倭寇的问题解决了?” 方继藩道:“已经解决了一大半,陛下曾下旨,命儿臣在一年之内解决倭寇的问题,而现在………儿臣不客气的说,半年之内,大明永无倭寇,不只如此,儿臣还将一劳永逸的解决倭人的问题。” 事实上,弘治皇帝要的就是结果,他不是对过程不感兴趣,而是他发现,这个过程……实在太……他娘的越来越难理解了。 他低头看着舆图,舆图上的天下,是圆的,这超越了他从前的认知。 他更无法理解,从天津卫出发的舰队,最终出现在倭国。 当然……他更匪夷所思的是,张家兄弟这两个废柴,再加上一群海上的水手,怎么会爆发出如此强大的战斗力? 弘治皇帝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卿家下一步怎么做?” 方继藩似是早已想定,毫不迟疑的道:“帮助倭人平贼,宁波水师,照原定计划,将在下月抵达倭国。” “……” 方继藩继续道:“既然我们都帮助他们平贼了,自然这么大的船队,总得有人养着吧,若是倭人不出点银子,他们好意思吗?所谓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儿臣觉得,倭人一定会掏银子的。” “……” “如此一来,宁波水师,为了平海贼,可以在倭国驻扎。儿臣看过舆图,周防是个好地方,它与朝鲜国隔海相望,又是大明穿梭太平洋的通道,若在此,设立备倭卫的据点,不但利于海贸,而且,对于未来大明自西向东航海,也就是……向东前往黄金洲,寻找更多航线,有着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皱眉道:“若如此,岂不是强取豪夺?” “陛下……倭人一定会欢迎我们,毕竟……没有宁波水师,将来肆虐的海贼,足以令他们人人闻风丧胆,那些海贼,都是杀人不眨眼,烧杀劫掠惯了的,而我宁波水师,纪律严明,实乃雄壮之师,威武之师也。” “除此之外,为了屏除大明和倭国此前的嫌隙,儿臣以为,明倭两国,理应加深交流才好,不如陛下请该国大名、贵族的子弟,尤其是其嫡长子,前来大明,或是游学,或是来此交流。” “这……”弘治皇帝眉头一挑,这家伙的老毛病又犯了,又想捣什么鬼,怎么听着……好像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可弘治皇帝似乎并不明白方继藩,方继藩是个有情怀的人。 一旁的刘健不禁道:“方都尉的意思,莫非是让倭人抵押质子?” 方继藩咳嗽道:“不妨可以称之为,相互吸引,心生爱慕。” 弘治皇帝不确定的道:“他们肯来吗?” “谁不肯来,就不保护他!”方继藩一脸自信,笑吟吟的道:“倭国地形狭长,任何一处都在海贼的袭击之列,没有人可以幸免。”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觉得方继藩似乎还在打什么主意。 可细细想来,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就在此前,自己不还是在怀疑方继藩因为收了大内义言的礼物,而与大内义言勾结吗? 方继藩……终究是个处处为大明着想的人啊。 弘治皇帝点了点头。 “儿臣以为,其实不只是倭国,便是朝鲜,其两班勋贵,也可如此。还有乌斯藏,其他藩国等等,我大明虽有朝贡制度,可毕竟只与各国的小朝廷打交道,若不与各国贵族交流,难免,他们会离心离德,不如陛下颁布诏书,邀各国贵族子弟来京。” 这不是小事,弘治皇帝还是显得犹豫,便看了刘健一眼。 这里只怕没有谁比刘健最深知质子之策的好处了。 比如说……自己的儿子,上了姓方的这个狗东西的船,自己不是投鼠忌器了吗? 刘健叹了口气,才道:“陛下既是命方继藩全权处置倭国之事,那么不妨信任方都尉。” 既然刘健也如此说了,弘治皇帝心里的疑虑便也少了些,他点点头…… 随即,他倒是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朕的孙儿呢?”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章:皇孙 皇孙? 方继藩心凉凉。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陛下真实的目的,竟是皇孙。 方继藩忙道:“陛下,皇孙在此,好的很,他聪明伶俐,实是……” 弘治皇帝轻松了下来,既然……倭寇的事有了眉目,眼看着,解决了,朕也就放心了。 他笑吟吟道:“好与不好,朕可以亲自看看,走,皇孙在何处,领着朕去!” 方继藩:“陛下难道不想见太子殿下吗?” 弘治皇帝恍然:“你若是不提,朕倒是想不起来了,来人,将太子也召来。” 方继藩心里……才松了口气,有太子在,很有安全感啊。 ………… 朱厚照兴冲冲的自他的蒸汽研究所里赶了来。 听说是方继藩当着父皇的面,提起自己,这让朱厚照的心,暖呵呵的。 自己的爹,都想不起自己,还是老方仗义,无时无刻,心里都有本宫。 他匆匆而来,见这里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便兴冲冲上前:“儿臣,见过父皇。” 弘治皇帝慈和的看了朱厚照一眼,点头。 “朕正欲去见皇孙,校验皇孙功课,方卿家提到了你,朕便召你来。” 朱厚照:“……” 见朱厚照一脸阴沉的样子,弘治皇帝笑吟吟道:“怎么,你脸色不好?” 朱厚照道;“好,好的很。”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人,在前领路,朕要去见皇孙。” 他率先动手,群臣们便要尾随着弘治皇帝,却见跟在弘治皇帝身后的朱厚照一把抓住方继藩,方继藩似早有准备,立即一个青龙摆尾,将朱厚照的手打开,朱厚照化掌为拳,一记黑虎掏心,方继藩后退一步,作势要喊。 朱厚照只好瞪他一眼,收了手。 刘健等人在后头,都看得痴了,见二人你来我往,什么太子殿下,什么都尉,躲在弘治皇帝身后,在陛下没有察觉的功夫…… 还是个孩子啊…… 众人心里感慨,却谁也没有声张,仿佛……习惯了。 朱厚照已消停下来,跟在弘治皇帝身后,压低声音:“老方,你又拿本宫来做你的挡箭牌。” 他声音很轻,方继藩声音也很轻,一脸委屈的道:“殿下,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会不知?我们多年的兄弟,什么挡箭牌,我全然不知道,只知道,心里想念着太子殿下,正好陛下在此,所以才在陛下面前,提起了一下,殿下啊,我是冤枉的啊,你再这样误解我,我就要喊了。” 朱厚照额上冷汗淋淋,似心有不甘,却又担心方继藩真喊,最终只好噤了声。 前头,早有人领路,引着弘治皇帝至一处校场。 这校场之上,却是王守仁背着手,手持一根竹棒,敲打着自己的手心。 校场上,则是一群八九岁大的孩子,骑在小马驹身上,表情各异。 却听王守仁呼喝道:“变阵!” 孩子们便各自慌忙的骑着小马驹,有的拍打,有的扬鞭,开始聚拢和集合。 他们显得很生涩,许多人额上已是满头大汗。 朱载墨努力的拉着缰绳,最初骑马的时候,他心里是颇有些紧张的,或许是童年时,自己的父亲朱厚照曾带着他骑马,给他留了极不好的记忆。 甚至……他有些对骑马,有一种天然的抵触。 不过……他历来在同门师兄弟之中,历来要求做到最好。他也确实比许多的孩子要强得多,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努力的克服恐惧,渐渐的,开始有了一些模样。 王守仁大喝一声:“张弓!” 每一个孩子的马背上,都挂了一张小弓,不过,却没有箭矢。 孩子们努力的控制着自己身体的平稳,取出小弓来,双手脱离了马缰,靠着双腿和腰身的力量勉强坐稳,而后努力的将弓拉满。 王守仁一面在孩子之中穿梭,一面道:“憋着一口气,不要松懈,骑射之道,讲究的是稳,凡事,都不可操之过急,天塌下来,也要保证自己骑在马上,落了马,则一切成空。要不动如山……” 王守仁是个脾气怪异的人。 对任何人,都是一视同仁。 他乃刑部侍郎,不过这刑部之中,因为表现的过于积极,折腾的整个刑部怨声载道。 想想看,你一个右侍郎上任,就开始处置这么多刑部的积案,如此积极,是何居心,当初,尚书可是从侍郎位置上升上去的,那么,为何会有这么积案,这不就证明,刑部尚书在侍郎位上时,却为何堆积如此多的积案。 刑部上下,不喜欢王守仁的人如过江之鲫。 王守仁唯一该庆幸的,就是他是方继藩的门生。 至少……讨厌归讨厌,却没有人敢给他下绊子。 而对于王守仁而言,他厌恶这些,进入刑部,仿佛被无数人绑缚住一般,绑缚他的人,并非是那些钦犯,是那样江洋大盗,是鞑靼人,或是倭寇,恰恰……是那些和他同样一样,身负皇命的同僚。 一个有本事的人,最擅长的对付他的敌人,擅长于,解决问题。可有一种人,他是不擅长的,比如他身边的猪队友,又或者是那些总擅长于在他身边制造无数问题的同僚上官。 王守仁喜欢待在西山,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找到内心之中的宁静,他热爱自己的恩师,这种热爱,并非只是出于对恩师言传身教的敬意,或者是,出于礼法的束缚,王守仁本身就是一个创造新规则,建立新学问的人,从前的礼法,怎么可能束缚他呢。 他所热爱的,乃是在这世上,还有一处世外桃源,而这一切,乃恩师一手创造,在这个小世界里,每一个人都能发挥自己的长处,每一个人在此,传播惊世的学问,而不会被人非议。每一个人,都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他看着太子,看着方正卿,看着一个个的孩子,他仿佛看到了未来。 王守仁絮絮叨叨的念着。 突然,马上,有人脸憋得通红,却是有人出了一口气,人就是如此,无论是骑在马上,无论是开弓,都靠一口气撑着,这一口气散了,那么,整个人便松懈下来。 出一口气的乃是朱载墨。 朱载墨分心了,他又想起了父亲小时候,将自己抱在马上,然后呼喝着飞马驰骋的一幕,自己那时……才是个刚刚牙牙学语的孩子啊…… 他一松懈,手中的弓便松弛了下来,身体有些不稳,座下的马,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开始动了动,朱载墨身子倾斜,要摔落下来。 王守仁眼疾手快,一个纵跃,已至朱载墨身边,一手将朱载墨托住。 朱载墨身子稳下来,才堪堪又骑上了马,只是吓得冷汗淋淋。 “师兄……我……” 王守仁面无表情的瞪着朱载墨,厉声道:“倘若我不在此,你就要摔下马来。倘若这是在战场之上,你已经死了。马通人性,马上的人,心浮气躁,马自然也会心浮气躁。我教你需憋住一口气,要轻松,要平和,你为何不听。” 朱载墨不敢为自己争辩。 王守仁厉声道:“继续弯弓,别人歇息时,你不准歇息。” 王守仁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回头,他目力极好,便见弘治皇帝领着诸臣而来。 王守仁轻描淡写的吩咐了一句,回首,便匆匆离开了校场,弘治皇帝抬着眼,一直看着自己的孙子,见他差点摔下马,整颗心,几乎都要跳出来,又见王守仁在呵斥着什么,心里不禁为皇孙抱屈。 此后,朱载墨再无多言,全神贯注,坐在马上,开弓,纹丝不动。 王守仁则快步上前:“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低头看了王守仁一眼:“这是在做什么?” “学骑射。”王守仁简单干脆的回答。 方继藩站在后头,没有吭声,若是其他的弟子,他肯定要站出来,狠狠训斥一通,撇清自己职责的。 可是……王守仁拳头比较大,性格比较直。 弘治皇帝皱眉:“小小年纪,需要学习骑射吗?” 王守仁道:“这是恩师的吩咐。” 方继藩:“……”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见弘治皇帝扭头看过来:“陛下,儿臣应当说这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当然,儿臣不会这样说,因为…儿臣也同意太子殿下的做法,保育院第一期的孩子,年纪都已不小了,他们这些年,学了不少的本领,他们未来,都是我大明的龙凤,儿臣对他们的教育,才不敢松懈。先秦之时,君子需学六艺,既要读书,学史,明算,还需学礼,驾车,当然……还有射箭。” 方继藩顿了顿,又道:“这是因为,先秦之时,条件恶劣,自是不可以和当今的太平盛世可比,再加上,礼崩乐坏,各国纷争不端,是以君子们,倘若只是躲在书斋之中,则势必难以成为有用的人。可自天下一统以来,历朝历代的君子,则只知读书,渐渐开始荒废骑射,这想来,也是因为,天下承平,已不需骑射的地步。可陛下……未来……我大明,还会是太平盛世吗?” “你说什么?”萧敬鼻子都气歪了,什么叫做未来不是太平盛世,在陛下的治理之下,天下安定,你方继藩这是什么话? ……………… 第一章送到,今天还会有,今天表弟结婚,早上五点起床,一直忙忙忙,嗯……现在人家入洞房,老虎码字了,码字使老虎快乐啊,好开森,继续。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齐家治国平天下 萧敬是个太监,自是想陛下之所想,急陛下之所急。 这方继藩方才说的话,确实有些不合适。 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大过年的,说这些话,合适吗? 萧敬说罢,却发现,一道杀人的目光,突然迎面而来。 他一愣,循着这目光看去,却发现是王守仁。 王守仁冷冷的扫视了他一眼,虽没有做声,只是这眼神……竟让萧敬有一点寒意。 萧敬心里有些怒意,咱不敢惹方继藩倒也罢了,会畏惧你一个小小的侍郎,你哪根葱,敢跟咱摆谱? 虽是这样想,可沉默的王守仁,纹丝不动,犹如标枪一般,站的挺直,却还是让萧敬心里一寒。 方继藩当然是选择原谅萧敬的粗鲁。 毕竟……方继藩是个平和的人,他和性格冲动的王守仁不同,他热爱和平,与人为善。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萧公公此言差矣,而今,大明下西洋,发现了天竺,这天竺北部,有蒙古人的残部盘踞,组建了大帝国,其幅员之广,人口之多,自是不在话下。再往北,则是不可一世,甚至隔绝东西,与佛朗机人逞凶的奥斯曼帝国,除此之外,还有佛朗机诸国。当今天下,已不似往昔了,从前,天下一统之后,可以关起门来过日子,可如今,无数的地理被发现,我大明,还可以关起门来,自得其乐吗?”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颔首点头:“萧敬,以后不要胡说。” 萧敬顿时有一种,被陛下在自己后腰捅了一刀的感觉。 陛下,奴婢可是处处都在为您说话啊。 他忙笑吟吟的道:“是,奴婢该死,奴婢不是东西,奴婢掌嘴。” 扬起手,干脆利落的给了自己一巴掌,有点疼,顿时龇牙咧嘴。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你继续说下去。” “皇孙非但要能文,且还要能武,哪怕将来,天子自不需御驾亲征,却也必须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如何才可以击败敌人,只有如此,才能让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钦佩,才能树立起威信。为天子者,理当运筹帷幄,深知军中的事,对于大军作战,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方才能体恤将士,能提拔有用的人才,为之所用。陛下,汉武皇帝从未亲征,可他自幼,就在禁苑之中,带领禁卫,学习骑射之法,对于行军作战,之耳熟能详,对于每一个将领的优劣,俱都了若指掌,因而他当政时,将星如云,汉军攻略四处,无往不利。” “是以,皇孙理应学习弓马,若连弓马都不熟练,如何知道将士们的辛苦,倘若不知如何开弓引箭,又怎么知道,大军在作战过程之中,所费的弓弩,以及每日可行多少里,更不可能,能够提拔将士了。” “再者,为君之人,势必要有足够的耐心,需有超出常人的自律。陛下……”方继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我大明勤政的天子,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还有文皇帝,再之后,便是陛下了,陛下勤政之名,宇内皆知,儿臣佩服之至,这自是源于,陛下的自律远超他人,可如何才能做到,如此的自律的?” “军伍之中,用纪律来遏制军士们的欲望,用大量的体力消耗,来磨砺将士们的士气,一支纪律严明的军队,在任何时候,都是无论入营者是什么心性,性子如何,可入营之后,势必是立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皇孙不缺智慧,也不缺对于百姓的怜悯,所缺的,恰恰是对自身欲望的克制,因而……儿臣命王守仁,磨砺他的意志。”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他还是有些心疼自己的孙子。 于是……他背着手,咬唇,不发一言。 方继藩左右看了看:“陛下,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什么?”弘治皇帝觉得匪夷所思,借一步?你想说什么? 可弘治皇帝还是点头。 这就让人有点难受了。刘健等人……自是以为方继藩一定有什么鬼主意。 可萧敬心里更是忐忑,不会又说咱什么坏话吧。 朱厚照心里发毛…… 弘治皇帝信步向前走了数十步,方继藩则快步跟上,其余人只好站在原地。 方继藩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陛下……儿臣一直都有个想法。” “你说。”弘治皇帝远远的眺望着校场上的朱载墨,这个小子,憋红了脸,其他人都已休息了,他却受了惩罚,不得不继续骑在马上,开弓,想来……一定很不好受吧。 王守仁那个家伙……也太严厉了,难道他不知道,这是皇孙,若是出了什么岔子,朕第一个找他! 方继藩道:“陛下有没有察觉,当今天下的局面,已经大变,大明受佛朗机人的威胁,而奥斯曼帝国,又隔绝了大明的陆路,不只如此,在西域,有数不清的游牧蛮族,虎视眈眈,尤其是在鞑靼人彻底衰弱,他们对于大漠,虎视眈眈。不只如此,西洋诸国,虽是依附,可未来……-难免不会有战火,大明的将士,为了两京十三省,为了中国的安定,不得不征发至四海,为我大明卫戍在天涯海角。”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是啊,朕想想,自下了西洋,突然发现,眼前变大了,越是看得深远,心里越有隐忧。” “可陛下是否想过,无数的将士,都在大明鞭长莫及之处,大量的军队,随着朝廷的新政,开始变得锐意进取,这些将士们,一旦远征,便远离了朝廷的视线,朝廷不得不予以他们更多的权力,那么……这些将士们,该如何约束呢?” 弘治皇帝皱眉。 方继藩指出了问题的最关键所在。 任何的王朝,其疆域都会有极限,因为一旦超过了这个极限,军队就难以控制,为了让远疆的将士们得以之卫戍边镇,可路途遥远,就必须得给他们专断之权,以免发生紧急事态,等到急报传来京师,黄花菜都凉了。 可一旦扩张到了极限,就难免会如盛唐一般,最终不得不给予将士们特殊的权力,这些人权势越来越大,最终尾大不掉,最终的结果,反而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割据。 方继藩道:“儿臣在想,之所以如此,在于对于许多将士们而言,朝廷是无法体恤他们的辛苦,他们背井离乡,离家万里之外,而朝中的天子,和他们就如两个世界,不但相隔万里,便是彼此所思所想,也是各有不同。天子不懂得抚恤将士,不知将士们的辛苦,不能忧将士们之所忧,想将士们之所想,难免,就会发出无数糊涂的旨意,而这些旨意,对于许多将士们而言,却是怨声载道,最终,将士们对皇帝离心离德,对朝廷再无敬意,这……才是未来天下最大的隐患啊。” “是以,儿臣以为,皇孙理应学习军中之事,既可知道……军中发生了什么,将士们有什么想法,能与将士们一样,同甘共苦,能够体谅他们的难处,设法解决他们的困难,如此……天下的将士,才能对他敬若神明,他们会如父亲一般,去看待自己的天子,上阵时,肯因皇命,而奋勇杀敌,卫戍时,凡有不利朝廷和天子的事,他们也断然不会去做。陛下常常说君父、君父,这君父固然得有严厉的一面,需让人敬畏君父所设立的法度,可也只有天子有慈父的一面,能知人冷暖,才可使无数的将士,为之效劳,哪怕是卫戍在荒漠、天涯、海角,他们依旧深信,万里之外的天子,依旧值得信赖,他们的流血牺牲,都可无后顾之忧。”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继藩之言……” 弘治皇帝背着手,仿佛一下子,方继藩在他面前,打开了一个匣子:“甚得朕心,此谋国之言,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道:“皇孙在学中,也学习骑射,此事只要传播天下,将士们自会滋生出亲近之感,此谓之共情,又可称只为同感、同理心、投情,儿臣以为,皇孙能得将士们爱戴,这并无坏处。” “是吗?”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只是百官,难免……会有怨言。” 方继藩道:“可是武臣们,定当欣慰不已,陛下,治理天下需靠文臣,可定天下,却非武臣不可。” 弘治皇帝听罢,叹了口气:“你说的不无道理,可是……朕……” 他突然驻足,朝萧敬招了招手。 萧敬心里咯噔一下,咋……真说咱坏话了? 他忐忑不安的上前:“陛下。” 弘治皇帝板着脸看着萧敬,道:“今日之后,诸官言行,都需打探,过几日,奏报要送到朕的案头上来。” 萧敬狐疑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却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而后点头,又朝方继藩道:“只是,如此对待皇孙,是否苛刻。” 方继藩正色道:“既然要练,那就得和寻常将士一样,倘若只是花架子,只是摆设,那么不如不练,反而为天下人所笑。王守仁熟知军务,深谙兵法,有他做这教头,儿臣……放心。”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有钱就可以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可他还是孩子啊……” 道理,弘治皇帝懂。 这个教育能不能行得通,是否真如方继藩所提出的远景一样,弘治皇帝现在看不到。 他现在看到的,就是自己的孙儿在受苦。 瞧着这孩子如此可怜,弘治皇帝的心,如刀割一般。 方继藩便朝朱载墨招手:“载墨,你来……” 朱载墨听到恩师大吼,他觉得自己的胳膊,已不属于自己了。 可依旧拉着弓,纹丝不动。 方继藩见他不理自己,顿时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挫伤,正在气急败坏之际。 便听王守仁道:“殿下,听恩师的话。” 王守仁下了令,朱载墨顿时轻松下来,松了弓弦,顿时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而后,跃下马来。 他跃马的动作,吓得弘治皇帝又出了一声冷汗,方继藩却禁不住酸溜溜的道:“陛下……凭良心说,皇孙现在不太听儿臣的话啊,以后皇孙出了啥事,可不能怪儿臣。” 可惜,弘治皇帝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朱载墨已是大汗淋漓的冲上前来,朝弘治皇帝一礼:“孙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忙是疼惜的抓着他拉弓的胳膊,正要嘘寒问暖,方继藩在旁板着脸道:“殿下,你的伯安师兄教授你骑射,你可甘愿吗?” “甘愿。”朱载墨立即站的比标枪还直,发怒大吼。 这一吼,吓了弘治皇帝一跳。 方继藩又道:“辛苦吗?” “不辛苦!”朱载墨又照例大吼。 “他惩罚你,你心里可有怨言!” 朱载墨大喝道:“绝无怨言!” 方继藩忍不住摸一摸朱载墨的头:“载墨,为师最看好的就是你,这是欣赏你这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韧性,众弟子之中,你是可塑之才。” 方继藩随即笑吟吟的朝弘治皇帝行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喜提如此龙孙,实是国朝之幸,是陛下之幸,是儿臣之幸,也是万民之幸啊。” 弘治皇帝:“……” 他看着一脸热情的朱载墨,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此时,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孙子,虽堪堪八岁,等过了这个年,就该九岁了,长久的磨砺,已让他显得比寻常孩子成熟的多,再过几年,只怕就要大婚,到了那时,说不定的曾孙,就要出生。 他……长大了,再不能将他当孩子一般。 弘治皇帝道:“好好学习,若是辛苦,可以和朕说。” 朱载墨大喝道:“禀皇上,孙臣不辛苦。” 弘治皇帝苦笑摇头:“去吧。” 一挥手。 朱载墨二话不说,又回到校场,骑上马,继续拉弓,接受惩罚。 看着这精力充沛的少年郎,弘治皇帝也不知该是欣慰,还是苦笑。 弘治皇帝瞥了方继藩一眼:“朕将载墨托付给你,放任你教导他,其一,是因为朕知道你是有才干的人。其二,朕也深知,当今天下变了,变得越发,令朕看不明白,朕的眼界高了,也宽了,论起来,此乃千年未有之变局,未来我大明需什么人才,未来什么样的人,可以继承大统,朕一概不知,朕看不清前头的路,朕就信你。可是……朕既托付你重任,若是出了什么差错,朕照旧不轻饶你。” 方继藩正色道:“请陛下放心,儿臣所做所为,具都为了大明,实无私心,更不求陛下‘厚赐’,陛下的赏赐,儿臣想都不敢想,儿臣只求一心做事,继先祖之遗志,报效皇恩。”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你不要左一口厚赐,右一口重赏,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这是提醒朕,那剿灭倭寇……朕曾许诺重赏的。” 方继藩一听,顿觉得自己守身如玉的人格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儿臣冤枉啊,儿臣从未想过这些,儿臣一心只为社稷,万万想不到,陛下竟如此诛心。陛下,咱们得说好,若是陛下当真讲信用,厚赐儿臣和那利益熏心的唐寅,不可再赐金了,儿臣和唐寅,都不爱财。” 弘治皇帝莞尔,他突然觉得,自己习惯了方继藩此等性子,有时不见他有点小心思,竟是有些不习惯,他板着脸:“倭寇还没有彻底剿灭呢,你不是说,不久之后,要召倭国和朝鲜国以及琉球等诸藩国的贵族子弟们来京吗?朝鲜国和琉球倒还好说,只是……这倭国……派遣大量的质子,朕怕出点什么乱子。何况……朕昨日听了李卿家的进言,他对此,颇有几分担忧,这些年来,大明可谓是一日千里,这土豆和红薯,还有四轮的车马,有玻璃,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这些东西,若是都让这些质子们学了去,只怕……对我大明,未必是好事。” 李东阳素来多智。 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大明一直对外藩,历来严格,除使节之外,决不允许私人的往来,哪怕是使节,也有专门的机构管理,免得他们滋生事端,或者是窥探什么。 现在派遣大量人员来大明,可未必是好事。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放心,儿臣自有儿臣的考量。” 弘治皇帝想了想:“至于皇孙……也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 弘治皇帝带着深深的担忧,起驾回宫。 等弘治皇帝一走,西山这儿,又活跃了起来。 朱厚照显得后怕,擦了擦汗:“差点又被你害死。” 方继藩道:“殿下何出此言,现在不是好好的吗?陛下宅心仁厚,宽以待人,殿下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说陛下待人苛刻,太子殿下,您这一句话,有点儿诛心哪,这……就是殿下的不对了,殿下,我们为人子弟,做人臣子的,一定要将陛下往好的方向想,万万不可,对陛下有什么无端的猜测。” 朱厚照:“……” 好在他是个不计较的人。 摇摇头。 懒得和方继藩拌嘴。 “老方,让王守仁让教本宫的儿子,能成?我瞧王守仁也没什么了不起,哼哼,论起骑射……” 方继藩忙道:“陛下自有更重要的事。” 朱厚照又担忧起来:“现在又是改造旧城,定兴县那儿,又是如火如荼的开发,新城这儿,还有这么多宅院,本宫听说,现在新城的房价,有些不稳,不少人都在观望,这可如何是好,本宫还欠了许多银子呢。” 方继藩微笑:“殿下且放心就是,咱们大明,最不缺的,就是支援新城建设的人。” 安抚了朱厚照一番,方继藩问起蒸汽机研究所的进度。 朱厚照不禁道:“近来的论文,你没有看?本宫已发表了三篇论文了,都是克服了一些难点之后,发表出来的。也罢,说这些也是无用,你太懒了。” 朱厚照幽怨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却不以为意,懒是人类的天性,而我方继藩是人不是神,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懂得正视自己才是。 …… 这几日,新城的房价确实有些松动,主要源于旧城一线的宅邸开始兜售。 因而,旧城的宅子虽是卖的火热,新城的房价,却是足足一个多月,却都没有动静。 最重要的是,不知哪个丧尽天良的家伙,居然爆出了新城开发出来的某个盘,居然有许多人,受王金元的致使,连夜排队‘买房’,结果爆出来,这些号称江南的豪族,事实上是一群请来的闲汉。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便忍不住传言,新城的宅子,只怕要卖不出去了。 整个翰林院,都已是慌了,翰林院里买房的人……不少啊。 王不仕一下子变得炙手可热起来,虽然许多翰林,鄙夷王不仕的为人,可不得不说,这王不仕的眼光极准,大家耐不住,不免到他面前打听。 “据说,新城的宅子……” 王不仕不需将话听完,便知道他们想要问什么,王不仕淡淡的道:“近来可能是有一些平缓,这其中既有旧城改造的缘故,也是因为,作坊的火热,侵占了不少购房的资金。不过……当下新城是什么地方,此乃皇城根底下,靠近中枢,这里的宅邸,还早着呢,以我之见,这一两月之内,或许有攀高的可能。” 众人都竖着耳朵听,买了宅邸的,心里踏实了一些。 可没买的,却有些急了:“可是听说,那狗一样的方继藩,居然偷偷雇人买房,营造假象,可见,他的宅子,是当真卖不动了,王学士此前不是说什么供大于求,这不就是供大于求吗?王学士,你莫不是在新城有许多宅院,这才害怕新城价格跌了去,要知道,新城一亩地,是旧城的七八倍以上,这旧城有蒸汽火车,还不如去旧城买呢。” 有人开始怀疑王不仕的居心。 你不就是房子多,所以才鼓动别人吗? 王不仕笑吟吟的道:“说来,正好,近一些日子,趁着房价还算缓和,老夫在新城,置了百亩地……” 百亩……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大手笔啊,这岂不是王不仕将自己的身家,都投了进去,这个家伙……就是疯子! ……… 再来一章,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震动天下 百亩的宅子…… 整个京师,怕也没有人有这样的手笔。 最紧要的是,一个人,压根就住不下这么多的宅子,毕竟,京师不是老家,老宅有多大,就建多大,因为,老宅是孤立的存在,为了供应一大家子人锦衣玉食,得专门有大量的人手伺候,没有学堂,还得在宅里设立学堂,祖宗们需要有个位置,因而,需有宗祠。 可这是京师啊。 大家盯着王不仕,倒吸一口凉气。 王不仕笑吟吟的道:“诸公,发财的机会,可能要到了,趁着现在房价平缓时买入一些,势必有利可图。” “……” 没有人吭声,现在许多坏消息传出来,此时买房,这不是傻吗? 这不是十两、二十两、一百两,这是几万两,谁愿意陪你去疯。 何况,不少人心里积了一口怨气,看不下啊,但凡是有‘良心’的人,都无法容忍自己被那方继藩收割。 大家便不理王不仕,凑在一起,低声道:“上一次,王不仕还捐纳了西山书院许多银子呢,我看,他是一条道要和那方都尉一条道走到黑了。” “诸公,实话说了吧,那方继藩近来,竟教授皇孙骑射,骑射啊,皇孙未来是储君,是皇上,不学四书五经,而学骑射……” 众人生出了深深的担忧。 对于有些人而言,当下的局面,实是大好。 可对于有的人而言,他们不喜欢自己的未来变得不可测起来。 原本的世界,对于这些翰林们是有利的,他们清楚那个世界的规则,了解那个世界的每一个明里或暗里的规则,他们是那个世界的王者,可现在这个世界,他们看得不太懂了,哪怕再如何欣欣向荣,竟也给予他们一种不安的感觉。 有人眯着眼,似是有些憋不住了:“诸公还没有看清楚吗?眼下所发生的事,说穿了,都是建立于利用麦地攒钱之上的,一旦没有人肯买新城的宅子,等着瞧吧,方都尉,只怕日子不好过了。” “噢?”有人来了兴趣,不禁道:“这是何故?” 这人脸一红:“这……这……实不相瞒,近来,我也读了一些国富论,此书之中,全无信义,也无仁义,可谓是锱铢必较,开口闭口,都是言利,不过……此书之中,也有一些有意思的地方。” “诸公想想看,一旦房价涨不上去,还会有人急于买房吗?而一旦这宅子没人买了,诸公,那方继藩可是建设了无数的作坊,供应新城的建设和旧城的改造,一旦卖宅子难以为继,这么多作坊,要不要开工,这么多开启的道路修建,要不要继续?他们不能凭空变出银子来啊,没了银子,这些就都得停顿,可是……诸公可有想过吗?一旦难以为继的时候,这新城和旧城,无数的民夫和匠人,聚众有数十万户啊,甚至更多。还有河西走廊的矿工,有定兴县,甚至还有现在的保定府,这些人……谁来给他们发工钱,没有工钱,就要饿肚子,上百人的生计,便受了极大的影响,难道朝廷还能勒令他们回乡种地,试问,他们回得去吗?肯回去吗?” “这可是京师啊,天子脚下,一旦发生了变故,就不是闹着玩的。到时候……” 许多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更觉得后脊发凉。 那些想要看方继藩笑话的人,突然觉得有点笑不出了。 真要出了什么大变,那就是动摇国本,是要出大事的啊。 许多人开始心事重重起来,倒也顾不上去奚落方继藩了,只觉得……心里凉飕飕的。 竟有人生出一个念头,但愿……不要出事的好。 而王不仕依旧还是孑身一人,他似乎也明白,这些人心里是如何想的。 言尽于此,自是不再理会。 而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案牍,在这案牍上头,是一份他刚刚抄录好的诏书,此诏书已颁布半月,需抄录下来,在翰林院备份。 ………… 方继藩对于保育院的孩子们,还是很上心的。 孩子们已经长大了,老大不小,其实在古时,到了这个年龄的孩子,若是穷人家,甚至已经开始做工了。 而朱载墨们,不只要学骑射,还需学习行伍之道,孩子是最有可塑性的,因为这个时候,几乎方继藩说什么,他们便自觉地是什么。 西山县的公务,其实都有书吏和差役们辅佐,哪怕是离开了他们,也可以自行运转,他们更多是一群在县衙治理中的观察者和学习者,嗯……倒像极了后世某些国家的事务官和政务官,此前对于治理一窍不通的政务官们上台,无论他们对于治理如何一无所知,可只要拥有一个稳定的事务官系统,无论政务官们在登台前的想法多么幼稚可笑,都能保证不出任何的差错。 除了骑射,依旧还需照料马匹,偶尔,要去县里转一转,哪怕不做决定,也须知西山近来发生了什么。 此外,便是孩子们围成一圈,寻了一些老卒来,讲授一些行伍之中的趣事。 孩子们听的极认真。 这个时候的孩子,对于任何一个拥有丰富人生经历的人,都会肃然起敬。 此时,他们还没有沾染上贵族们高高在上的臭脾气,这一点,像方继藩。 那老卒受宠若惊,说起军中的辛苦,说起背井离乡心中的牵挂,这些看似无心的故事,却仿佛一颗种子,在孩子们的心里种下,滋生出萌芽。 年关将至。 早早的,天上就下起了雪,这鹅毛大雪将新城染白了,方继藩却不觉得寒冷,身上里三层外三层的裹着裘衣,现在的新城,已有了大明都城的气象,围绕着大明宫,井字形的宽阔柏油车道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在这井字形的空格里,则是一片片错落有致的宅院,新城的人流,已愈发多了。 沿街的铺面,生意也显得红火,哪怕是冬日,讨生计的百姓,依旧冒着风雪,忙碌着。 要过年了。 方继藩却像游魂一般,四处走动,他的内心,无处安放,他已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作为一个受人爱戴和尊敬的人,方继藩无论走在哪里,都会得到别人投来的敬畏,与此同时,还有人们对于他的热切,他总能看到无数洋溢着笑容的脸,这些笑容的真挚,无需去怀疑。 可是……方继藩忍不住心里还有些落寂。 平时倒是不觉得,可每逢节日,方继藩总会想到,自己的父母,远渡重洋,使得任何节日,都多了几分清冷。 他低头,看着账目,很认真,王金元愁眉苦脸:“不知外头,是谁在造谣,说咱们的宅子卖不出去,新挂出来的三千亩宅院,竟只卖了一千余户,还有近两千户,没有着落呢,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么多人要发薪水,要养活,此前,西山建业铺的摊子太大了,现在……” 方继藩淡定的道:“你这狗一样的东西,只知道危言耸听,少说这些废话,这事儿,也轮不着你来担心,该进行的工程,继续进行下去,若是周转困难,可向钱庄借一些贷便是,不要担心,好人会有好报的。” 本来前头的话,挺让王金元放心的。 可少爷突然来了一句好人有好报,这一下子令他紧张起来,怎么听着……像是要完啊。 方继藩却背着手,吹着哨子,似乎对此,没有丝毫的担心。 “少爷,少爷……”突然,有人飞跑而来,激动的道:“少爷……船队……回来了,回天津了,吃牛肉是犯罪号,回来了……” 回天津了…… 张家兄弟的动作,竟这样的快。 方继藩一下子抖擞了精神。 “消息已经传开了,不少人,都去了天津,说是要亲眼看看呢,少爷……这可是周游了世界的船队,大家都吓坏了,原来脚下真是圆的,他们想看看,这游过了大圆球的船,到底是什么样子。” 任何一个颠覆认知的事实,都会造成巨大的轰动。 更何况,还在这个愚昧的时代。 当求索期刊发出相关论文时,人们只当它只不过是一个个奇谈怪论,在茶余饭后,与人言笑而已。 可是……当这真实的发生在自己眼前时,这对于许多人而言,对他们的内心,绝对是巨大的冲击。 许多人瞠目结舌,而后……便想要眼见为实,天津港,这里已被乌压压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一艘艘舰船已经靠岸。 紧接着,税吏把守住了要害,开始厘清船上的货物。 一个个箱子,被人搬抬了下来。 人们争先恐后的涌动。 而此时,更激动的……却是张鹤龄,此时,他还站在甲板上,没有急于下船,他却知道,接下来,他将奏报一件足以震动朝野的好消息。 下西洋至今……真正巨大的收获,开始出现了。 和从前小打小闹的劫掠相比,一个最稳定的财源……将出现在满朝君臣面前……当然……张家……要分红!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此天幸也 当一箱箱的金银搬上了岸,尤其是白银,格外的多,几乎每一艘船,都是装的满满的,税吏们对于这些海外的船队,早已习惯了。 热闹的人群之中,人们惊奇的看着下了船的人。 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个个面目狰狞,除了他们身上的佩刀,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亮眼的。 可就是这些衣衫褴褛的人,却在人们眼里,创造了一个伟大的奇迹。 下西洋之后,风气渐开,人们从对海洋上的恐惧,渐渐变得开始对汪洋大海变得向往起来。 每一个能从大海之中回航的人,都能收获到无数的敬畏。 尤其是在这天津卫,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一个个发家致富的传说,他们激动的向前推挤,想要看看,这些勇士到底什么样子。 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下了船来的时候,人们更加激动了。 前头,有人打着寿宁侯和建昌伯的牌子开路,人们蜂拥道:“这便是跨海穿梭了整个天下的寿宁侯,真了不起啊……” “是啊,真是了不起……” 人们既是激动,又是感慨。 早知当初,自己随着他们出海,只怕今次回来,发迹的就是自己吧,有人高呼道:“两位国舅公侯万代……” 人们对于勇士,总是报以热情。 张鹤龄当先,雄赳赳气昂昂,张延龄则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不禁道:“我要哭了,哥,你呢。” 张鹤龄面上依旧是自信的面容,听到耳边无数的赞美声,他绷着脸,嘴巴却是轻轻的动了:“不要这么没出息,哭个什么,丢人不丢人,咱们兄弟纵横四海,自是被这些该死的家伙们顶礼膜拜,这是理所应当的。” “噢。”张延龄收了眼泪,他决定不哭了。 张鹤龄的眼角,却有点儿湿润。 我张鹤龄,竟也有今日…… 一想到如此,他心里便激动的厉害,从天津卫,至泉州,至交趾,穿过西洋、天竺海,绕过昆仑洲,远渡黄金洲,再一路横穿大洋,至倭国,再回到天津卫,这是一个奇妙的旅程,他一次次的生出绝望之心,可总能绝路逢生,老天爷,看来都站在咱们张家一边,谁敢不服? 眼泪不争气的自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他接下来,虽是板着面孔,可口却轻轻的动了,对身边的兄弟道:“你看我们现在比之那方继藩如何?” “方继藩算什么。”张延龄舔舔嘴:“不配给我们提鞋,没有我们的西山,他能发家?没有咱们的姐姐,生下了秀荣,他能做驸马?我们的本事,是他的十倍一百倍。” 张鹤龄顿时心潮澎湃,又想要哭了。听到身边的欢呼,他的心里,突然有一种长长出了一口恶气的感觉。 他激动的胸口起伏着,却听身边欢呼的人群道:“方都尉、徐大使自开海禁,下西洋,才有我们的今日啊……” 说话的,竟是身后,吃牛肉是犯罪号的一个千户。 这千户如孩子一般的嚎哭起来,六七年的海中漂泊,而今……终于回来了,还活着,看到无数的父老,他哭了。 凡是在海上漂泊的人,能忍受这大风大浪,还有数之不尽的土人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敌船,能活下来的人,都抱着求生的信念,同时也怀揣着某种盲从。 譬如,人们在海上,信奉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能给自己带来好运气。譬如,总有人认为,方都尉和徐大使,开下西洋之先河,是祖师爷。 这千户开了口,其他人都有感触,哭了,突然回到了陆地,心里百感交集,纷纷哽咽:“方都尉大恩大德,保佑我们平安而返,咱们发了财,要给他老人家立生祠!” 张鹤龄的脸……拉了下来。 张延龄左瞅瞅,右看看,而后,眼巴巴的看着张鹤龄:“哥……他们忘恩负义啊。” 张鹤龄绷着脸,嘴角轻动:“你小些声,不晓得的,还以为咱们兄弟,不能容忍。今时不同往日了,咱们不能这么小心眼。” “噢。”张延龄点头,觉得有理,他决定努力使自己大度一些,也眉开眼笑,大声道:“方都尉好样的啊……” 张鹤龄心里顿时投下了一大片的阴影,恨不得抽死这个不成器的兄弟,气急败坏的低声道:“住口,闭上你的臭嘴。” 张延龄:“……” 他越来越搞不懂自己的兄长了,为啥他说的话,总是转眼就翻脸呢,用现在时兴的话来说,这不科学呀,好话、歹话,你都说了。 张鹤龄气愤难平:“我的意思是,假装大度,不和姓方的小子计较。你这狗东西,你瞎嚷嚷什么,真不该带你回来,就该将你留在荒岛上,让你自生自灭。” “哥……”张延龄拖长了尾音,他委屈了。 张鹤龄深吸一口气:“别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姓方的强取豪夺,占了我们的西山,抢了我们兄弟的风头,不过……这不打紧,待会儿回去见驾,你可听好了,陛下一定会询问,袭击倭国的事,这倭国,乃我大明藩国,岁贡不绝,到时,我们将这脏水,一股脑的都泼在他的身上,就说,这是受他的指使,咱们出海之前,就得了他的锦囊,是他教我们做的,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你我兄弟,一口咬定,到时……自是都怪在他的身上。” 张延龄倒吸一口凉气,好狠。 可细细想来,他确实有些担心,袭击了倭国,也不知陛下知道,会不会将兄弟两个狠狠兴师问罪一通,却也说不定。 他眉开眼笑:“这样会不会不仗义,毕竟是亲戚啊。” 张鹤龄顿时怒了:“还说什么亲戚,是亲戚,他这么多银子,为啥不给个十万八万两银子,给咱们兄弟花,他家房子这么大,地这么多,怎么不送个几万亩给咱们用,这叫什么亲戚。” 张延龄听罢,一下子心里舒坦了,有道理,兄长真是睿智啊。 数不清的银子,在点验之后,重新封箱。 而后,张家兄弟立即奔赴京师。 京师已经沸腾了。 弘治皇帝接过了奏报,听说两个小舅子回来,忙是命人前去知会后宫,一面打起精神,召集群臣,诏命张家兄弟立即入宫来见。 百官入朝,便连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也已来了,许多人听闻张家兄弟竟是回来,虽是面上喜气洋洋,可心里,却不免有些遗憾,老天爷瞎了眼啊,怎么没有一个浪头,将张家兄弟给拍死。 可见善恶有报,实是胡扯。 弘治皇帝对张家兄弟,还是极有高兴的,心情格外的激动,手持着奏报:“诸卿,张氏兄弟,此次带回来纹银三千四百万两,区区数十艘船,满载而归,令朕大开眼界!” 按照规矩,其中半数,都要充入内帑,当然,方继藩那儿,也有一笔分红。 这一下子,内帑里就有五千七百六十二万三千五百二十二两四钱了。 弘治皇帝激动的又举起一份求索期刊,拍在了案牍上:“这求索期刊之中,有一位叫程武的青年,他一文不名,却写下了《天圆地圆》的高论,而这……本是无稽之谈,现如今,却被寿宁侯和建昌伯二人,得以验证。” 弘治皇帝继续道:“这两兄弟,已经证明,无论是自西向东,还是自东向西,俱都可以抵达黄金洲,且自西向东,比之此前的航路,可能更加快捷。” 群臣们心里生出奇妙的感觉。 这个世界,他们已经是愈发的看不懂了。 人的心思是很复杂的。 以往这些庙堂上的精英,金榜题名,以博学多闻而入朝为官,因为在世人眼里,读四书五经的读书郎,便是博学。 因而,才有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才有了半部论语治天下;这在人们眼里,这一切都是合理的,因为天下的道理,都可以在四书之中寻求到答案。 可现在……在座诸位,都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大航海、天圆地圆、国富论、蒸汽火车,这一个个冒出来的东西,让人目不暇接,看不懂啊。 弘治皇帝高兴的道:“不只如此,朕刚刚得到奏报,张氏兄弟在倭国,狠狠教训和打击了倭寇,使倭寇丧胆,自洪武高皇帝而始,倭寇便盘踞海上,对我大明,屡次三番的袭击,这百三十年来,我大明损失惨重,被倭寇杀戮者,不计其数,被倭寇所劫掠的财物,更是不计其数,而寿宁侯和建昌伯,却率水师,一举直捣倭寇巢穴,诛杀倭贼,彰我国威,吊民伐罪,一举成功,此……天幸也!”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激动的热泪盈眶。 多少大明天子,对于此等如烂疮一般的倭寇问题,既是厌恶,却又无计可施。 现在好了,弘治皇帝一口咬定了,张氏兄弟在倭岛上剿除的倭人,俱为倭寇,这便是将此事,下了一个定性。 弘治皇帝咬牙道:“此大功,足以光耀万世!” ……………… 第一章送到,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寿宁侯入朝禀奏 完成环球之旅,寻找到了新的航线,带回了无数的金银,与此同时,打击了倭寇,这一次对‘倭寇’的打击,可谓是痛入骨髓。 从倭国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他们连续袭击了二十多地,每至一地,攻城拔寨,斩杀倭贼数万,并且直接将藏污纳垢的倭人四海通衢之地,直接夷为平地,从中搜出了无数的白银,有不少的白银之中,居然还原原本本的印制着大明之宝的印记,这些元宝,显然是倭寇劫掠而来,最终在那周防流通。 如此巨大的打击,方才是彻底解决倭寇问题的根本之道。 大明历代天子,耐心已经消磨干净了,这个顽疾,既然不能通过打击东南的海盗来解决,那么就直接断其根本。 其实……当初的大明天子们,并非没有想到用这种方法,只不过……毕竟倭人隔海相望,当真要东渡倭国,成本过大,却也未必有必胜的信心。 既然无法渡海打击,那么只好忍气吞声,接受倭人的朝贡,寄望于一次次督促倭人进行打击。 可倭人只求在朝贡中获得大明的赏赐,对此,却百般辩解。 此乃国耻也,而今日……张氏兄弟一支环游了世界的船队,一支疲惫的偏师,就解决了。 他们的战法,十分先进,且作战的意志,十分的顽强。 从倭人使者的报告来看,他们虽大多衣衫褴褛,可作战英勇,哪怕遇到再顽强的抵抗,也死咬着绝不肯松手,他们擅长于抓住机会,直接突破‘倭寇’的弱点,他们善于运用舰船、火器,就这么一支孤军,让整个倭国千里海岸,形同虚设,指哪打哪,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这便是许多训练有素,养了数千日的精兵,也没办法做到的事啊。 谁曾想到,一群面黄肌瘦的人,能有如此巨大的战果呢。 此时,满朝文武,无一人发言。 任何人都明白,陛下口里所说的光耀后世之功业,绝非虚言。 此次,可谓是扬眉吐气,再也不受那些倭人的鸟气了。 而这一次战果,之所以得以确信,还是那个倭人的使者,他受幕府管领大内义兴之命,千里迢迢而来,做出了无数的保证,除了愿意严厉打击倭寇,三月之内,对倭寇进行大规模的拿捕;除此之外,还有查抄赃款,随时解押,送回大明,以及……解救被倭寇俘获去的女子,务必对她们进行优待,择选时机,礼送回乡。 弘治皇帝坐下,他开始耐心的等待。 对待这两位大功臣,虽然明知此人,两位国舅才刚刚动身,只怕需要一些时辰,方才抵达大明宫,可弘治皇帝依旧愿意等。 众人默然,心里不禁感慨,连张家兄弟这等货色,都能立此奇功,实在是老天无眼啊。 这众人之中,就包括了方继藩。 方继藩心里嘀咕,自己哪一点不比他们强一百倍、一千倍,这两个……人渣…… 朱厚照心里,倒是对两位舅舅,生出了不同的看法。 从前总是瞧不上他们,可哪里想到,他们居然也有这样的勇气和本事。 朱厚照最佩服的,就是此等人,他不禁感慨道:“父皇,两位国舅,不啻是我大明的卫青和霍去病啊。” 虽是夸张了一些,却也表达了朱厚照的敬佩之心。 弘治皇帝抚案,却听方继藩咳嗽起来,目光落过去:“继藩,你不舒服吗?” 方继藩道:“儿臣只是想到,冠军侯死的比较早,当然……儿臣没别的意思……” 弘治皇帝:“……” 朱厚照想不到方继藩拆自己的台,晃晃脑袋,便不做声了。 百官不禁看向方继藩,这家伙……乌鸦嘴呀。 却有人为之哄笑。 只有王守仁、唐寅、刘文善、江臣四人,却是面无表情。 好笑吗?不好笑。 这样的笑话,恩师一天能有一百个。 这有什么稀奇? 弘治皇帝压压手:“严肃!” 于是,哄笑声落下。 ………… 此次出海,已近八年,张氏兄弟,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京师,看着沿途的景色,京师,早已是面目全非。 他们坐在马车上,玻璃窗外的景物,自眼皮子底下掠过,张延龄要哭了,擦着眼睛:“哥,不一样了,和从前,都不一样了,我家在哪儿呀,家没了。” 张鹤龄也不禁触景生情,拍拍他的肩:“别怕,有银子。” “噢。”张延龄才擦了泪,乐起来,他想了想:“我总觉得,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好,方继藩固然是个狗东西,可毕竟是秀荣的丈夫啊,我们这样害他……” “畜生!”张鹤龄痛骂他:“这么大的罪,不让他扛着,让我们扛着吗?他有脑疾,你有脑疾吗?” 张延龄打了个寒颤,突然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是,哥说的对。” 至大明宫。 二人下车,步行入宫。 看到这巍峨的宫殿,张鹤龄忍不住道:“这太奢侈了,这得花费多少银子啊,陛下真不是一个当家的人,当初扣扣索索的,从他手上要一点银子,就登天还难,想不到他偷偷建这么大的新宫,极尽奢侈,如此富丽堂皇,他变了。” 领路的小宦官打了个哆嗦。 这世上,敢诽谤皇上的,除了方继藩,怕也只有这两位国舅了吧。 小宦官道:“此乃方继藩所营建,送给陛下的。” “什么?”张延龄听了,不禁道:“他这样的大方,好大的手笔……”双目之中,顿时露出了敬佩之色。 张鹤龄一拍他的脑壳,痛心疾首的道:“是咱们的钱,西山里挖煤挖出来的银子。” 张延龄顿时愤怒了。 二人终于到了奉天殿,听闻张氏兄弟来,已是久侯多时的殿中君臣们,都打起了精神。 张鹤龄和张延龄入殿,远远看去,许多人面上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这二人,虽是头戴了乌纱帽,身披钦赐的赐服,却是皮包骨一般,面上不但肤色黝黑,口里的牙黄且黑,那面上没有星点肉,如榆树皮一般的肤色,贴在骨上,颧骨突出,面颊却是深深凹陷下去。 活活的……就是一个蒙了皮的骷髅而已。 二人拜下,眼睛就红了,好不容易见着了自己的姐夫……心里竟也是感触万千。 “陛下……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的至亲不多,虽有兄弟,却已移至藩地,不能谋面,上有太皇太后,有张皇后,下头,也不过自己的儿孙,还有方继藩和朱秀荣。 这两个兄弟,弘治皇帝爱屋及乌,从前,也是极看重的,虽然这二人荒唐,哪怕是在朝中,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可弘治皇帝还是护着,为了教他们做人的道理,平时又日理万机,有许多政务需要处置,甚至白日批阅奏疏,召见大臣,夜里将两兄弟留在宫中,跟他们讲一夜的道理。 此时,见着二人回来,又是这般形容销毁的模样,弘治皇帝走下了金銮,心里先是大喜,可见二人拜在自己的脚下时,又忍不住怒了:“取朕的鞭子来,这两个畜生,你们可知道,你们的姐姐,担心的你们整宿整宿都睡不着,你们还真是胆大啊……” 宦官们吓的你看我,我看你。 两兄弟也吓着了,张鹤龄一把抱住弘治皇帝的大腿:“陛下啊,饶了我们吧,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 张延龄也说不出个啥来,他便开始抽搐,扯着嗓子干嚎:“啊啊啊……呃啊……” “……” 殿中很安静。 大家都保持缄默。 果然是寿宁侯和建昌伯啊。 十年前,他们就是这个样子的。 现在……还以为他们见了大世面,已经脱胎换骨了,谁料到……还是这么熟悉的配方,这么熟悉的味道。 弘治皇帝听他们哀嚎,心里倒是有些刺痛,只好道:“记住了,再敢如此,朕决不饶你们!” 张鹤龄心里想,若是陛下知道,自己还将大明的藩国抢了几十遍,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吧。 姐夫这个人,历来爱面子的。 张鹤龄哭哭啼啼的道:“这不怪我们……这都是方继藩……” 啥…… 和方继藩有什么关系? 弘治皇帝一愣。 满朝文武都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有点懵。 吃你家大米了,这都能怪上我? 不等方继藩说话。 张鹤龄却继续哭哭啼啼的道:“陛下……陛下啊……臣心里有委屈,臣……有事要奏啊。” 张延龄听罢,忙是帮腔:“是,是,臣二人……冤枉哪,请陛下做主。” 本来……接下来该是旌表二人功绩的环节,可谁料到……剧情有点不太一样。 弘治皇帝凝视着二人:“何事,但说无妨。” 张鹤龄偷偷的看了一眼弘治皇帝的眼色,才小心翼翼的道:“臣此次出海,实非本心,是被人骗了。” 张延龄想了想:“对,被人骗了!”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是谁……还敢骗你们二人? 张鹤龄道:“诓骗臣的,乃是方继藩!” “对,是他,方继藩!化成灰我也认得。”张延龄道。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朕即国家 张鹤龄此时此刻,想死了。 国公…… 国公啊…… 自己这个寿宁侯,是靠着自己的姐姐挣来的。 可是国公不一样,凭着张家的尿性,一辈子也挣不来啊。 大明开国时,一群功勋卓著之人,封了国公,而后被太祖高皇帝杀了一批,此后,靖难的时候,又封了一批国公,可即便是如此风云际会之时,留下来的国公,也不过区区六个而已。 此后,再无国公。 直到弘治朝时,南和伯方景隆,得帝宠,平西南,定交趾,又因为儿子有大功,此后又扬帆出海,前往那与世隔绝的黄金洲,因而,才赐了个国公。 这平倭之功,足以让一个侯爷,成为国公的。 这样的好机会……没……没有了。 看着一脸谦虚的方继藩,寿宁侯第一个反应,就是想找把刀,砍死这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 他哭了。 眼泪哗啦啦的落下来,想到了自己的爹,想到了自己早已逝世的大父,想到了自己的列祖列宗。倘若他们泉下有知,那棺材板定是盖不住,一定会爬起来,抽死自己吧。 这一哭,真如断魂一般。 众臣只道这寿宁侯和建昌伯是出海多年,如今回乡,还得了功劳,蒙陛下垂爱,因其苦劳,得陛下厚赐,因而感动的痛哭流涕,看着二人瘦的如皮包骨的样子,群臣都不禁感慨,还真是苦劳啊,确实辛苦了,他们的苦劳,恰如其分。 弘治皇帝则还沉浸在这伟大的功绩之中,倭寇之患,在朕的手里,算是彻底的解决了,哈哈哈……列祖列宗保佑。 他精神奕奕,看了一眼方继藩:“礼部要立即拟定章程,送朕面前,所有有功将士,尽需恩赏,方继藩的公号,也要早早拟定,其父既为鲁国公,方继藩乃其子,不妨为齐国公,若何?” 齐鲁……齐鲁…… 方继藩觉得挺好的,方继藩忙道:“陛下圣明哪。” 刚要说。 弘治皇帝拂袖:“今日议到此,噢,寿宁侯,还有何事啊?” 张鹤龄好不容易收起了眼泪:“臣……臣还有一事要奏。臣与臣弟,在黄金洲南部,发现了大量……大量的白银矿脉,其矿脉连绵百里,纯度极高,地处高原,当地的土人,视白银为粪土,陛下……这矿,是我们兄弟发现的,陛下……” 他眨眨眼,看着弘治皇帝。 意思大抵是…… 弘治听罢,不禁大喜过望。 白银……大明缺的,就是白银啊。 虽然有海外的白银持续不断的输入,可这等贵金属,依旧紧缺,尤其是现在商贸发展的极快。 哪怕,西山钱庄的银票,代替了大量的白银交易,可毕竟……当下是银本位,银子……的地位依旧无可替代,甚至……西山钱庄发行的银票,本身,就需白银作为存底,否则,一旦挤兑,敢要滥发,到时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弘治皇帝一听惊人二字:“储量到底几何?” 张鹤龄看着自己的姐夫,现在……他人生之中,最大的希望,就是这个矿了,他道:“怕是比我大明银矿,储量要多十倍、百倍。” “嗡嗡嗡……” 朝中顿时沸腾了。 银子啊……白花花的银子啊。 这谁不喜欢。 只是…… 王鳌突觉得自己脖子凉飕飕的,无数恶狠狠的眼睛,朝自己看过来。 当初……是哪个老混账东西,提出下西洋的船队舰船,由内帑拨付,所有收益,也归内帑所有的。 这老贼,误国误民,猪狗不如啊。 王鳌突然觉得自己好似被人挂在了耻辱柱上,一辈子都无法洗清自己了。 弘治皇帝已是龙颜大悦:“祖宗保佑,这是国朝之幸,是朕之幸啊。” 张鹤龄懵了,立即道:“陛下,陛下啊……这是臣和臣弟历经千辛万苦发现的,这……这不是国朝之幸,这是……” 弘治皇帝看了他一眼:“汝兄弟二人,自是劳苦功高,可张家与国同休,与朕不分彼此,朕即国,国即天下,天下之中,亦是囊括了尔家也,卿岂可家国分离……” 张鹤龄打了个冷颤,他看向张延龄。 张延龄低声道:“哥,姐夫说的啥意思,是不是咱们的矿……没了?” 张鹤龄:“……” 弘治皇帝肃然道:“这是天大的事,立即给黄金洲修书传信,命鲁国公立即派人,前往该地勘探,确认其储量,以及开采之所需,此事关系重大,不容疏忽,再命鲁国公,上章程来,以确定开采。” 张鹤龄:“……” 弘治皇帝板着脸:“寿宁侯与建昌伯,又立新功,此次,赐五千万金,以彰其劳,就这样吧。” 激动啊。 银子。 内帑……这一下子,真要丰盈了。 想想都很激动。 弘治皇帝此刻,想到了太祖高皇帝,想到了文皇帝,想到了宣皇帝,想到了成化……想到了无数列祖列宗,他们此刻,仿佛漂浮在半空,用一双欣慰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一刻,弘治皇帝顿时觉得自己的眼泪,几乎要湿了自己的衣襟,朕这些年的辛劳没有白费。 对了,要造船,要造更多的船,只有如此,方可将那一船船的白银,运到内库中来。 下西洋,是对的。 如今,大明这一盘棋,活了。 弘治皇帝瞪了一眼张家兄弟:“你们二人,白白令张皇后担忧了,还在此做什么,快去拜见张皇后,让张皇后好好看看你们。” “陛下,臣有一句话,不吐不快。”张鹤龄面红耳赤,也不哭了,想说点什么。 张延龄今日突然开了窍,猛地上前去,一把捂住了张鹤龄的嘴:“陛下,家兄不想说什么。” 连拖带拽,才将张鹤龄拖下去。 百官都沉默着,一言不发,俱都幽怨的看着弘治皇帝。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放着光。 弘治皇帝能看出他们的眼神,这是饿极了的狼,才有的绿光。 弘治皇帝大手一挥:“今日……就议到此,诸卿且退下。” 方继藩立即称颂:“吾皇万岁,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众臣又看看方继藩……那眼神,依旧是绿的。 ………… 方继藩走出奉天殿,突然有一种,对于人生有了信心的感觉。 他原先,一直对于人性,不抱太多期望,因为人性之中,实在有太多太多黑暗的一面。 可现在……放眼望去,俱是光明,啊……蓝天,啊……大海……啊……美丽的世界…… 我方继藩……也成国公了,赶紧再生了个娃啊,一门两国公,位极人臣,走路都比人拉风。 哈哈哈哈…… 多亏了自己的锦囊。 嗯? 锦囊的事,怎么总是记不起呢。 方继藩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脑壳,看来,善良和谦虚,真是我方继藩的天性啊,做了好事,总是记不起,人格升华了。 他背着手,几个门生,已是一股脑的涌上来,拥簇着自己。 那眼神,看的方继藩心里发毛。 “恩师……”王守仁眼睛湿润了,这一次,他真真切切的佩服起了自己的恩师,恩师真是自己的骄傲啊。 方继藩压压手:“你们别再问锦囊的事,为师,真的记不起了,过几日,我摆酒,你们赶紧,多拉一些亲朋好友来,陛下垂爱,敕封国公,此人生乐事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每个门生,摊派十桌酒席,徒孙每人摊派三桌,不许让孩子跟来,为师不喜孩子多,太闹。到时为师摆上几千桌流水席,吃他NIANG的十天十夜,且记住了啊,你们是十桌,少了一桌,这随礼钱,你们自个儿出,礼钱是小,为师更在乎的是面子,为师要脸。” 却在此时。 有宦官匆匆而来:“方都尉,方都尉……” 这宦官气喘吁吁,眼睛放光,看着方继藩:“快,快,张娘娘请您去呢……” 方继藩掸掸身上的衣服:“这就来。” 岳母大人有令,方继藩哪里敢怠慢,匆匆赶至坤宁宫,就听到了两兄弟,杀猪似得嚎叫。 方继藩心里感慨,真的很感人哪,就如我的一个门生,叫徐经,他从前出海归来,也是这般哭的昏天暗地的,可见人间自有真情在。 至寝殿,便见张皇后眼里挂着泪,那两兄弟哭的稀里哗啦,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张皇后见了方继藩,眼里放光:“继藩,你来,你上前来,诶,本宫的这两兄弟,总算回来了,一回来,便见他们哭的成了泪人,问了身边的人,方才知道,原来他们出海,俱是得了你面授机宜,赠了锦囊,你怎的不早说,本宫若早知道,他们原来是有更秘密的任务,想来,你有此神机妙算,既肯让他们出海,一定能确保他们平安回来,就该跟本宫说实话,何至……让本宫心焦啊。” 张皇后说的是实情,七八年前的锦囊,里头每一步,都被方继藩料定了,这简直是孔明再生啊,自然,方继藩是对一切,都了若指掌,所谓尽在掌握,也不过如此。 方继藩忙道:“儿臣惭愧,儿臣……已将此事忘了。”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自古多情空余恨 张家兄弟一见到方继藩来,顿时张牙舞爪,也不哭了,怒目看着方继藩。 只恨不得,立即将方继藩掐死。 张鹤龄低吼一声:“方继藩,你来的正好,我……我……我和你拼了。” 他起身,正要箭步冲上前去。 张皇后此刻,心里却在唏嘘。 方继藩这一句,已将此事忘了,真是令人感慨啊,难怪秀荣成日念着他的好,年纪轻轻,便有如此高贵的品质,实是罕见。 却又听张鹤龄说要拼了。 张皇后本还垂泪,姐弟情深,如今,终于是破镜重圆,是何等令人令人感动的事,张皇后心里却是一怒,扬手,啪叽一声,便拍在了张鹤龄的脸上。 这一巴掌,不轻不重,可张鹤龄刚上岸,身子弱,又哭的撕心裂肺,身子更虚了,就如受了重击,身子摇摇晃晃,打了个趔趄,捂脸,懵了。 张皇后厉声道:“你们两个不成器的东西啊,到了现在,还成日胡闹。若没有本宫撑着,你们两个混账,能有什么出息,撑得起,张家的家业吗?也是天可怜见,方继藩帮衬着你们,给你们指了一条明路,让你们有了扬眉吐气,教人刮目相看,使人不敢小瞧咱们张家的机会,让你们立了功劳,连陛下都对你们欣慰的不得了,现在好了,你们反了天啦,竟是恩将仇报了起来,还愣着做什么?本宫这做姐姐的,看来在你们眼里,也不顶用了是不是,赶紧,给继藩道一声谢,不然,本宫发不轻饶了你们。” “姐……”张鹤龄和张延龄听到此处,真的心寒到了骨子里,抱头痛哭。 可张皇后面上却冰冷。 这两兄弟什么德性,她岂有不知,知弟莫若姐啊,二人打小看到现在,都晓得绝不是什么有出息的人,好端端的,长了本事,立了功,说来说去,不还是方继藩吗? 这也正是张皇后所欣慰的地方,想当初,两个人隔三差五被大臣弹劾,自己一面袒护着他们,一面忧心如焚哪,自己能袒护他们一世嘛,不求他们有功,只求他们无过便是了,可偏偏,连这个都做不到。 好不容易,做了一件扬眉吐气的事,可这两个家伙,还不懂事。 今儿,不教他们明白一点事理,往后,就更难管教了。 张延龄梗着脖子道:“士可杀不可辱!” 张鹤龄不断的将自己的心口锤的乓乓的响,只恨不得要呕血出来。 方继藩忙尴尬的道:“母后,万万不可如此,他们是儿臣的舅舅,儿臣将他们当长辈看待,这称谢,就不必了,儿臣……惭愧的很,只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事。” 张皇后心里更怒。 看看人家怎么说话的,亏得你们两个狗东西,还是长辈。 见二人还是抱头痛哭,张皇后便取了手绢儿来,眼睛眨了眨,接着开始擦拭了眼角,旋即,竟是不禁抽泣:“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难道张家的福气,都在了本宫身上。爹娘去的早,两个兄弟,看着就不像有福气的人,瞧瞧他们都变成了什么样子,本宫……不活也罢,兄弟无德,做姐姐的,再怎样风光体面,那也是面上无光,为人耻笑。又对不住故去的先父,索性,将这父母赐下的身体发肤,还了去罢,不活啦……” 张鹤龄:“……” 张延龄也收住了哭。 心里这个恨哪。 可是…… 他们看向方继藩,老半天,口里嚅嗫呢喃着什么。 方继藩也看向他们。 大眼瞪小眼。 六目相对。 方继藩汗颜:“这个……这个……” 张鹤龄二话不说:“我谢你,继藩哪,谢谢啊。” 张延龄笑的比哭还难看:“我也谢你。” 方继藩连忙还礼:“不敢,不敢。” 张皇后方才破涕为笑:“这样才好嘛,一家人,和和睦睦才好,来,继藩,你坐本宫身边来,来说说你锦囊的事,噢,你忘了,那么,让本宫这两个兄弟来说,本宫……方才听了近前人的转述,还觉得惊奇呢,实是匪夷所思,就如同戏文里一样,来,你们来讲。” 张鹤龄:“……” 张延龄抹了抹眼泪和鼻涕:“事情是这样的……” ………… 张氏兄弟二人,好不容易从宫里出来。 二人俱都沉默的回到了旧城。 旧城里……却发现……自己的宅子,已面目全非,宅院已经推倒了,房子呢?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开挖的地基,上头还悬挂着‘西山建业铸就美好生活’、‘首付三十两,享西山钱庄钜惠利率’,‘给你一个温暖的家’。 张鹤龄和张延龄又是大眼瞪小眼。 终究,张家还是来了人。 听说兄弟二人回来了,忙是坐了蒸汽火车到了午门外头等人,谁料,兄弟二人却已先行走了,一时之间,急了,忙是又跑到了这儿来,心说,两位老爷,不是要回家吗? “家呢……”张鹤龄看着管事。 管事的吞吞吐吐:“老爷,您听我细细道来。” 张鹤龄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龇牙裂目:“我的家呢,祖传的宅院啊,我爹传给我的,这么大的一个宅子,走时还好端端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这是夫人的主意。”管事的要哭了:“当时……建了新城,这旧城的地价,一日跌过一日,那时候,真是人心惶惶啊,大家都在说,要不了多久,旧城的地,就一钱不值啦,两位老爷不在,大夫人,连吃斋念佛的心都没了,急啊,头发都急白了,说若是两位老爷回来,见自己的宅子不值一文,还不知多难受,那时,恰好有个冤大头他们说要买咱们的宅子和地,出价高达两万两。” 两万…… 两万算个屁! “后来呢?” “卖了!” “两万两银子都卖了?” “老爷,您别生气,小人给您说一件开心的事。” “你说!” “隔壁刘侍郎家,更惨,他家几千亩京郊的地,还有他那大宅院,才卖了九千两。” 张鹤龄和张延龄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似乎……是唯一的好消息。 听着……挺带感的。 “这地和宅子,不值钱了?” “现在值了!” “啥?” “地一卖,蒸汽火车就出来了,规划了铁路线,咱们的地,正对着车站口,地价暴涨了数十上百倍,就这,还有人疯抢……” 张鹤龄:“……” 张延龄捶胸跌足,嚎哭道:“我们住哪儿啊,我们住哪儿啊。” “在新城,从前的那几千亩地和宅子,不是卖了两万两银子吗?大夫人听说房价会涨,大夫人咬咬牙,再加上咱们家积攒的一点银子,一口气,买了三亩,还真别说,老爷,这又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新城的三亩地,涨了,现在三万五千两。” 张鹤龄哪怕是一头猪,这么一算,这占地百亩的大宅子,加上几千亩地,换来了三亩所谓的宅院,也足够让他想撞墙的。 他扶着脑袋:“晕,头晕的厉害。” “老爷……老爷……” ………… 张延龄住进了新城里的家,这里一切都很便利,比之旧城的宅子,虽是小了许多,可值得欣慰的是,居然还挺舒适。 次日一早,便听到长房那儿,传出了一家人哭哭啼啼。 张延龄忙是和衣冲过去,便听嫂子叫骂:“天哪,可怎么活啊,你大兄,你大兄……” “哥咋了?”张延龄觉得自己头晕的厉害。 “你哥,他吃耗子药,要寻死。” “我的哥……”张延龄发出嚎叫,曲着身,脑袋便要往墙上撞,被人拦住。 “不活啦,不活啦……” 总算被人拉住,一边一个家人道:“没死,没死,只是吃了耗子药,大老爷肚子疼了一炷香功夫,上茅坑去了,那耗子药,听说是昨夜去买的,一文钱三包,买了回来,才知是假的,那卖耗子药的,积了德啊,别人的耗子药,十几文钱一包,他一文卖三包,这药效,能好嘛?也幸亏是假的……” “呀……”张延龄这才恢复了冷静。 突然……又悲从心来。 耗子药居然都涨到十几文钱一包了,从前自己出海的时候,才六文钱,不过……兄长一文钱……三包……里头装着的,是观音土吗? 片刻之后,却见张鹤龄气势汹汹的出来,手里提着棍棒,虽是面色虚弱,步伐却是虎虎生风,远远便道:“老二,走,去找那卖耗子药的狗东西去,敢以次充好,卖假药,这等丧尽天良的狗东西,不打他个半死,再教他陪个几百两银子,我不姓张,我跟姓方的姓。” 张鹤龄抖擞了精神:“同去,同去,等会儿,我找个趁手兵器去。” 那家中大妇见了张鹤龄出来,却已疯了,揪着他的袖子便厮打谩骂:“丧尽天良的狗东西,没一日安生,你要去哪儿,你要去哪儿……” 张鹤龄打开她,骂:“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呀……”他跪下了,见着了已经怒极的妇人从袖里取出一把剪子来,剪尖对着自己的脖子口。 妇人骂骂咧咧:“见你吃耗子药,我也早想死了,准备了这剪子,不活也罢,你这混账东西,就没安生过一日,索性一起死了吧。” 张鹤龄憋红了脸,老半天,才嚅嗫了嘴,他一脸悔恨:“夫人,我错了!” .... 又来一章,太累了,眼皮子打架,睡觉。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章:恭喜陛下 这张夫人,早已是不想活了,这日子是人过的吗? 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却跟了这么个货,当初还以为进了寿宁侯府,皇亲国戚,就能一辈子锦衣玉食,衣食无忧。 可谁料到,成日跟着他吃糠咽菜,日子还不如普通人家过得富足,下西洋之后,男人都跑了,就留了一个妇人守活寡,生不如死啊。 好不容易人回来了,他竟还要自尽,自尽也就罢了,还死性不改,连吃鼠药都吝啬至此,真不如死了干净。 张夫人气呼呼的道:“好好的日子,你还过不过了?你带回了这么多银两来,你就没想过让咱们家过几天好日子?” “我……我……”张鹤龄跪的笔直,想要争辩。 远处,张延龄美滋滋的取了一根趁手的大棒来,远远看到兄弟跪在那,便吓的撒腿跑了。 张夫人姓王,理应是张王氏,这张王氏此时依旧用剪子戳着张鹤龄,瞪着他道:“你这没天良的东西,我做了什么孽,竟摊上你这么个倒霉,到底愿不愿安生过日子了。” “过,好好过。”在强烈的求生欲之下,张鹤龄立即道。 张夫人的努色终于回缓了几分,道:“好好过日子,那就想着怎么齐家,别成日游手好闲了,你既然带回了银子,现下得多置地产,不要在家里碍眼,现在听人说,新城的宅子又要涨,你好歹是个侯爷,你兄弟还是个伯,两家人就住着三亩地上,憋屈不憋屈,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赶紧去把房买了,多买一些,总不会吃亏的!” “呀……”张鹤龄似在犹豫,在张王氏的瞪视下,最终道:“噢,知道了。” …… 买房? 你逗我吗? 尤其是那西山建业,格外的刺眼,看着就来气啊。 张鹤龄和张延龄被不客气的逐出了家门。 此次,收益倒是不菲的,可除了给内帑的纳税,还有水手、水兵们的分红,到了他们兄弟手头上的,也不过五百万两银子而已,但这数目,其实不小了。 可一看这高达三万多两银子的房价,张鹤龄和张延龄咋舌! 这么贵,不如去抢。 二人兜兜转转,跑了新城又跑旧城,甚至还跑去了定兴县,能看的都看了,却是发现,这房价没一个能捡便宜的。 这一次,真将方继藩恨到骨子里了,此仇不报,不共戴天啊。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这房价一研究,竟还真的研究出了问题。 近来不少的大师频繁涌现,一群大儒,偶尔也看国富论,只是……他们带着的,却是批判性的目光去看。 这一看,居然也琢磨出了不少道理。 最出名的,自然是被人誉为国师之称的城东武先生了。 武先生此前,就是誉满天下的大儒,近来也讲授一些经济之道。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现在经济二字,实在是太火热了。 房价涨起来,物价也涨了起来,手中的银子日渐贬值,三年前一两银子能扯五尺绸子,而今却只能扯三尺了。 这通货膨胀,还有物价的涨跌,一下子使所有人都对此上心起来。 不投点银子出去,做点买卖,心里不安生啊。 于是乎,西山钱庄的储蓄利率,房价的涨跌,各行各业作坊的利润率,现在几乎成了所有拥有存款的大富和小富人家的所关注的事。 在交易中心里,有专门的大宗货物看板,更有不少人随时去抄写那些货物交易的看板,来分析经济走势。 以至于,以往的那些大儒,单讲四书五经,已经没有人愿意听了。 一潭死水的世界,有钱有闲的人可以静下心来去研究所谓的修身齐家。 可在这浮躁而喧哗的世界,每一个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裹挟进这浩荡潮流中去。 甚至有人算过,自己这万贯家财,倘若什么都不做,就存在床板底下,三五十年后,可能会一钱不值。 因而,有人想要保住自己的家财,不得已之下,想去投资。 而有的人,则为了挣取更多的银子,而开始将银子,想尽办法生出利来。 武大师就是这样的人。 他每一次出场,都是人潮汹涌,无数人捧场,比之戏台子还要热闹。 此时,张家兄弟坐在下头,听到无数的欢呼声,人声鼎沸。 和大明脱离了太久,两兄弟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的新鲜事物。 而后,随着一阵欢呼,一个儒衫纶巾之人,背着手,徐徐踱步登台,人们欢呼的更加厉害。 武大师深呼吸,人们自觉的开始安静,所有人屏住呼吸。 武大师道:“天道亏盈而益谦,地到变盈而流谦,鬼道害盈而福谦,人道好盈而恶谦也!” “啥意思?”张鹤龄愣了愣,转头低声朝张延龄看。 张延龄:“……” 很显然,他也没适应这种节奏呀。 武大师又道:“因而,经济之道便在此理也。当下之时,地价高不可攀,何也,在于有人操弄也,操弄者为何?老夫不愿提此子姓名,多说无益,只是,月有阴晴圆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此天道也……而今,老夫折算过新城的人口,以及当下的地价,所得出的结论,实在可怕,在座诸位,可有人在新城有房产和地产的吗?” 许多人纷纷伸手。 “那就赶紧卖,再不卖,便要一泻千里,一钱不值了……而今动荡在即啊,诸位可曾想过,这新城征募了多少民夫,现在,新城的房价已是到顶,动荡就在眼前,想想看,无数的民夫,没了薪俸,西山的钱庄,大量的银贷失信,钱庄倒闭,万千人失去生计,就在眼前,现在谁手中有现银,方才是立身之本……老夫治学数十载,从不虚言……国富论之中,将经济奉若圭臬,却殊不知,千年以来,历朝历代,朝廷都是以德孝治天下,经济之道,终会下乘,这国富论,误人子弟多矣,而今,大祸将至,诸位,为何不早做准备,有备无患。” 下头的人一阵欢呼起来。 有人开始拉起了唱腔:“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 一下子,气氛起来了。 无数人齐声唱:“欺君王、藐皇商,悔婚男儿招东床,他杀妻灭子良心丧……” 武大师,则背手伫立。 犹如世外高人,这书堂里,却已是声振屋瓦。 张鹤龄和张延龄这回应该是听明白了,眼睛都放光了。 很有道理啊,狗娘养的方继藩,他要大祸临头了。 张鹤龄低声道:“不买房了。” “不,不买了。”张延龄一脸顾忌的样子,朝兄长大吼:“嫂子会不会打死我们呀。” 张鹤龄冷哼一声道:“那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懂个什么。今儿听了这位大师的话,真是受益匪浅,三日不知肉味,我们且回去,只骗她说,已经买了,买了一百亩,弄个假的地契回去,还不是随便糊弄着她。” 这样一想,张延龄还是担心。 等众人欢呼过后,那武大师则又继续开讲。 ………… 萧敬蹑手蹑脚的回到了奉天殿。 他手持着拂尘,一面笑吟吟的道:“陛下,司礼监已经去西山,送过了诏书,那方继藩推辞了。” “推辞了……”弘治皇帝愕然道:“当时,朕要敕封他国公时,他不是喜滋滋的说谢朕恩典吗?” 萧敬欲言又止。 弘治皇帝便拉下脸来:“你说。” 萧敬只好道:“奴婢觉得,当时陛下开了金口,他是怕陛下反悔,所以立即谢恩。可他都已经谢了恩了,且还是众目睽睽之下,陛下想要反口,也已经来不及了,因而陛下下了敕命,他假装推辞一下,则显得自己……自己……谦虚……”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突然瞪了萧敬一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萧敬:“……” 萧敬只好道:“是,奴婢是小人。” 弘治皇帝摇摇头,苦笑道:“再颁一封敕命去吧,告诉他,不可再推辞了。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正说着,却有小宦官进来道:“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求见。” 这又是所谓何事呢? 弘治皇帝颔首:“宣。” 不多时,三人进来,刘健率先兴冲冲的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的诏书送去了倭国、琉球、朝鲜国以及乌斯藏、暹罗等诸藩属,欣闻陛下诏书,纷纷有了回函,愿派遣勋贵子弟,尤以其嫡长子入京学习,不敢怠慢,其中倭国的人员,据闻已经启程了。” 弘治皇帝听罢,倒是觉得意外。 想来是平倭之后,各国震动,此时各国方知大明的厉害,因而,再不敢虚与委婉,于是,恭顺了许多。 此次可是大规模的入朝,非寻常时候,些许使臣到访。倭国的勋贵,就有数千人,朝鲜国两班贵族,为数也是不少,除此之外,还有西洋诸国…… 朝廷一纸诏书,立即得到如此回响,可见大明对于各藩国的实际控制力,已远超前代。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天下人的父亲 因而,平倭并不只是一件功劳。 它的影响,实在过于深远。 弘治皇帝颔首:“既如此,那么,内阁要拟定安置之策,既要约束这些藩人,不可使他们胡作非为,却也需以礼相待,免失国体。” 刘健忙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突然道:“保定府和通州的新政,朕看了御史的奏报,据说……都还不错,尤其是通州知州杨一清,到任之后,裁撤了冗员,兴修水利,对运河进行了清淤,鼓励农商,似乎也有振兴工商之举,阖州上下,没有人对他不服气的。这满朝文武,对其也是赞誉有加。” 刘健和谢迁对视了一眼。 论起来,这位杨一清,是真正的自己人,声誉极佳,有大臣之风,其实大家私心上,反而更喜欢欧阳志一些,可抛开私心,以公而论,反而觉得杨一清这样的人,最是合适。 谢迁笑吟吟的道:“陛下,杨一清为人清正廉洁,又有巡抚的经验,无论是能力还是德行,都是无可挑剔,他所选任的属官,具为我大明的能吏,有此佳绩,也是理所应当的。” 弘治皇帝颔首:“你们说的对,不过……朕可没有将这保定府和通州来一论长短的意思,朕只是希望,二者都能把新政推行好,为天下表率,希望他们兄弟爬山,各自勉力罢。” “陛下之言,诚如是也。” “吏部,要进行京察了,是吗?”弘治皇帝而后道。 “正是,此次主持吏部京察的,乃吏部左侍郎吴宽。” 弘治皇帝高兴起来,道:“此人,朕有印象,他乃成化八年进士第一,状元,会试、廷试皆为第一。朕做太子时,他还曾侍讲东宫。噢,是了,《宪宗实录》,还是他编修的,他是个公正的人。” 刘健等人纷纷颔首:“是的,吴侍郎已经展开京察,整肃吏治,乃是大事,此次京察,吴宽也是立下保证,要动真格的。” 弘治皇帝深以为然的点头。 现在,他倒发现自己清闲了不少,因而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武士卞是何人?” “武先生?”刘健微微皱眉。 “对,许多人叫他为先生,说是什么饱学诗书的大才,可朕却是第一次听说过,此人却是突然之间,声名鹊起,据说桃李满天下,人人争相倾慕之,为人所称道。” 弘治皇帝一愣:“难怪近来不少奏疏之中,都提及了此人,诸卿对此,如何看待?” 刘健不以为然:“哗众取宠之辈,不值一提。”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谢迁似乎对此人没有太多的印象。 李东阳却微笑道:“说是哗众取宠,倒也没错。不过此人,此前确实算是名儒,而今,之所以有此声势,臣倒以为,此人颇有眼光,他所宣讲的经济之道,正中了许多人的下怀。当下不少大富和小富之家,对西山建业和钱庄多有不满,从前他们可谓是锦衣玉食,哪一个,不是家中占地十亩、百亩的大宅,可现在却发现,这宅邸比之从前,小了十倍不止,有人更是寄望于豪华宅邸而不可得,心中忧愤。” 李东阳顿了顿:“陛下可知,就以一个中等豪富之家,其童仆数量,与前几年相较,有何不同吗?” 弘治皇帝诧异道:“卿尽言之。” 李东阳道:“五年前,一个中等豪富之家,有童仆百人,一则是家中大,他们也养得起。二则是,流民甚多,寻常的百姓,有一口饭吃,哪怕是进了大宅里吃糠咽菜,不至饿死,也愿签了卖身契,屈身为其奴为其婢,市面上有卖女者,若是姿色平庸,其价值,不如半头牛。”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心里竟不由感慨起来,谁愿意做人的家奴呢,这是实在活不下去了啊。 “可如今,却大不相同,哪怕是中等富豪之家,家中能有十个奴仆,就已不错了。究其原因,是因为人不再贱如草芥,价值倍增了。男人要卖气力,可以去西山建业做苦力,一月下来,也有二三两银子,若是有一些技艺,一月五六两,也不在话下。若是女子,实是无亲无故,无人依靠,亦可入纺织的作坊务工,足以养活自己,谁愿意签下卖身契呢?眼下,一个有手有脚之人,价格也是不菲,已值十几头牛了,非不得已之下,再无人愿意为奴。不只如此,现在的逃奴,也是不少,以往人们以能入高门为荣,至少不至饿死,可现在的奴婢,岂会不知发生了什么,因而,即便是买了人回去,签订了卖身的契约,奴仆们,也不安分了,若是依旧还喂给他们残羹冷炙,粗暴的对待他们,他们逃出去,也不是没有生计。” 李东阳说到此处,甚是感慨:“臣倒是以为,西山建业此举,实是害人,只是害得,恰恰是如今为这武先生叫好的人,可是陛下……乃天下人的父母,这些被害者,是陛下的子女,那些因此而获利者,又何尝,不是陛下的子女呢?数年之前,大明流民遍地,赤贫的状况,触目惊心,而今,不少的百姓,有了饭吃,生活有了改善。因而,大富和小富之家们,明显的日子难过了一些,他们再用不起,那么多仆从,所住的宅邸,也日渐憋屈。手中握着大量的银子,以往可以高枕无忧,现如今,却惊慌失措,生怕这市面上的银子越来越多,使他们的银子越发的不值一钱,他们对此有所抱怨,而那所谓的武先生,不过是投其所好,故弄玄虚,这才获得了无数人的叫好,人们纷纷给他赞誉,竟将他比之为国师,如此罢了。” 李东阳顿了顿:“此人固然声誉已是如日中天,可陛下,那些吹捧他的人,固然嗓门大,可有没有人去询问过,那些在工坊里,为了一日三餐而辛勤劳作之人,有没有人去询问过,那些寻常悲苦的百姓,是否认得此人,臣敢以方继藩的人头作保……” “……” 李东阳促狭一笑:“料来,他们是不认得的,大明亿兆臣民,得万人吹捧,不算什么,陛下乃百姓之父母,自自权衡其中的利害。” 弘治皇帝听罢,皱眉:“李卿此言,令朕豁然开朗。朕知道了……”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告辞出奉天殿,自是一面朝着内阁方向去,一面漫不经心的交谈。 “李公,那武士卞大造声势,京中倒有不少人起心动念,想要卖房,李公家里不是有九亩,可有打算吗?” 谢迁似乎现在举棋不定,他乃是江南豪族出身,买了不少房产,正想着要不要脱手,李东阳在三人之中最聪明,问问他,心里踏实。 李东阳微笑,先看了一眼刘健,而后道:“但凡是盛世,这靠近皇城的宅邸,岂有一泻千里之理,无非,是不涨,和涨多少的问题罢了。其余地方,老夫不敢妄言,新城……却是可以笃定的。自然,唯一有疑虑的,就是当下及往后,我大明的国祚,是否能昌隆了。许多人说,日子难过了,老夫不这样看,谢公以为呢?” 谢迁若有所思:“好,那不卖了。” 刘健却一丝心情都没有,宅邸、土地、俸禄,这些……他已不关心了,他只关心自己出海的儿子,天知道现在,这个打了鸡血,要去宣教四方,为圣人立言的家伙,现在到何处,是死是活。 他一声叹息,眼里莫名其妙的,又噙出泪来。 ………… 朱厚照风风火火的跑到镇国府,哭了。 “研究进行不下去了。”他眼睛红红的。 方继藩心里顿时烧起一团火,花了自己这么多银子,你居然说,进行不下去了,我卖房的那点血汗钱,你朱厚照花的还是心安理得,你这昧了良心的狗东西。 当然,小朱是自己的朋友,而今,自己刚刚拒绝了敕命,还等着朱厚照他爹,再下一道敕命来,自己方才好扭扭捏捏的接受。 这叫勉为其难,属于士大夫表示自己谦虚的传统方式,方继藩虽然不属于士大夫,却也可以借鉴先进经验嘛。 方继藩安慰朱厚照道:“太子殿下,是否遇到了难关?别灰心丧气嘛。” “不不不,不是。”朱厚照垂头丧气:“我那十几个老丈人,不知听了什么风,都说咱们的钱庄和土地,都要难以为继了,十之八九,怕本宫还不起银子,成日去蒸汽研究所……” 方继藩怒了:“这群狗一样的东西,好大的胆子,殿下好歹是太子,怕个什么,哼,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吗?如此放肆,成何体统,教人将他们打出去。” “你不懂。”朱厚照摆摆手:“他们也不骂,也不闹,只是笑呵呵的跟在本宫后头,嘘寒问暖,说什么太子殿下了不起啊,什么都懂。又说自己儿子要娶亲了,可怜。还说自己犯了病,也治不起,穷。虽没提银子的事,可本宫……心里膈应的慌。”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万国来朝 方继藩听罢,也只好深表遗憾。 不就是几十个人跟在后头追债吗?这有个啥? 人只要做的事,无愧于心,还怕人追债? 反正你是太子,他们又不能将你怎么办? “老方……”朱厚照显然心理素质不过硬,此刻愁眉苦脸:“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方继藩笃定的道:“现在有上中下三策,这下策,便是对他们不闻不问,置之不理,权当他们是空气。” 朱厚照摇摇头:“中策呢。” 方继藩昂头:“我有一个孙子,这孙子历来为人卑劣,不妨让他出面,打断他们的狗腿,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朱厚照恨不得一把揪住方继藩的衣领子,眼里要冒火:“这是本宫的老泰山啊,亏得你下的了手,你是不是也要把你泰山的腿给打断了。”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说实话,我不敢!” “上策说说看。” 方继藩想了想:“上策是最容易的,等房价一涨,万事就顺利了。” “可是……”朱厚照一脸痛苦:“旧城那儿,想要改造,花费惊人,现在虽是不少地卖了出去,可实际上,营收暂时只是勉强做到了平衡而已,真要盈利,怕是数年之后的事。” 这是实话。 旧城改造,花费巨大,大量的旧宅,要夷为平地,道路需要修建,无数的公用设施需要修筑。 用现代的标准来看,京师的旧城,简直是没办法住人的,地是拿到了,真想盈利,至少头几年,暂时是别想。 而新城的宅邸一旦不稳,尤其是朱厚照五环外的宅子,销量开始暴跌,他前期可是投入了大量修筑道路、戏堂、学堂,挖掘了水井,铺设了水管,暖气管道,还有大量的景观,这些……可都是钱哪。 单单雇佣的人力,就有数万人,几万个家庭,吃喝拉撒,就指着朱厚照五环外的地了。 现在好了,也不知外头谁造谣,现在竟是卖不出去了,债主们一闻风声,立即登门,个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哭穷,朱厚照…… 方继藩气定神闲的看着朱厚照:“太子殿下,要对自己有信心嘛,每日都要时刻的对自己说,自己能行的,不要怕,殿下的地,一定有人买的,咱们大明,国运昌隆的很。” 朱厚照听来的都是废话。 可方继藩却是乐不可支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抄录来的消息,又乐了。 这是各藩国对于朝廷的回函,消息很明确,大家对于大明皇帝的倡议,欢呼雀跃,东洋、西洋诸国,那些贵家子,都已经开始动身了。 好事儿! 次日,便有旨意又来,还是敕封的敕书,方继藩拒绝了一次,倒是担心,陛下收回成命,不敢再玩了,乖乖的接了旨意,穿了钦赐的斗牛服,顿时觉得自己威风八面起来。 紧接着,便是做酒,十几日的流水席下来,西山这儿,高朋满座。 一门二公,这是何等的荣耀。 头顶着翅帽,腰间系着金腰带,大红的斗牛服,格外的醒目。 一些方家的世交,方继藩的叔伯们,个个羡慕的围着方继藩,这个拉拉方继藩的衣袂,那个拍拍方继藩的头。 众人都是感慨,张懋激动的道:“老夫早就说了,继藩此子,打小就聪明伶俐,有担当,将来,一定能光耀门楣,果然,我说什么,就来了什么,老方家有德啊。” 众人纷纷点头:“我当初也是这样说的。” 方继藩发现自己的记忆力果然不太好,总觉得这些老东西们在骗自己,可看他们说的言之凿凿,竟也开始糊涂了,卧槽,是这样的吗?为啥他们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煞有介事,和我的记忆不太吻合啊,到底是我真的得了脑疾,还是他们都老糊涂了。 这些事,毕竟不能深究,深究了,是要翻脸的。 方继藩哪怕再嚣张,在这些打小就拎着自己往空中抛的世交叔伯们面前,也不敢造次。 方继藩干笑,保持着眼中的清澈,笑容也需纯净。 过了月余,倭国的船队……到了。 数千年轻人,带着行囊,乘坐着大船,在宁波水师五艘舰船的护卫之下,抵达了天津港,他们下了船,好奇的看着这个诗书中所描述的中央之国,在这里,一切都是新鲜的,而后,他们开始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之下,浩浩荡荡至京师出发。 在这里,他们暂时被安排在了旧城的老鸿胪寺的旧舍里。 鸿胪寺第一次来了这么多客人,可毕竟,他们没有资格,享受真正使臣的单门独院,且又因为人多,也无法人人照顾周到。 按照朝廷的意思,这些倭国大名和贵族的嫡长子们,将一直在此学习生活,一直到他们的父亲们去世,方才准许回到自己的故里,去承袭其父的爵位,当然,他们得将自己的儿子留下来。 这些年轻人们,在遭遇了大明的坚船利炮之后,似乎也清醒了,他们突然意识到,天朝上邦还是那个天朝上邦,当初,他们所倾慕的盛唐,而今,一句还是那个盛唐。 虽是大明皇帝旨意,不敢违抗,可与此同时,绝大都数人,却也是带着憧憬而来。 这些人,几乎是整个倭国的精华,他们年轻,有朝气,自幼,学习文武艺,精通汉语,读过诗书,他们和大明的士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此刻,他们踏足进这一片土地,坐上了鸿胪寺预备的马车,心里激动万分。 织田信定就是其中的一员。 他的父亲乃尾张国守护大名斯波氏治下的城主。 织田信定和七八个青年人,住在一个房里,而后,就没有管理他们了。 这也是弘治皇帝的意思。 单单倭国就数千人,朝鲜国,又是数千人,还有琉球百人,以及西洋诸国,还有乌斯藏,这是何其多的人数。 朝廷若是统统供养,内帑只怕非要破产不可。 给他们勉强提供一处住处,至于如何学习,如何生活,这是他们自己的事。 于是乎,织田信定,就开始和无数的同伴,在次日兴冲冲的搭上了自旧城前往新城的蒸汽火车,他们在蒸汽火车上,哇哇大叫,看着窗外的景色,一一掠过,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 这是会自己走的车。 比牛车的运力,要高数百上千倍,听着这铁疙瘩的嘶吼,他们在车厢里,手舞足蹈。 而后,他们到了新城。 笔直的柏油马路,一栋栋簇新的住宅,隐藏在沿着道路的林木之中,这里一切都是干净的,除了远处,有一些大烟囱,呼呼的冒着白烟。 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没有太多人理会他们。 这……就是他们即将定居的地方。 随同而来的同伴们,便各行其事,他们对这里完全陌生,很快,这里无数的新鲜事物,就让他们再也不怀念自己的故乡了。 未来,他们可能在这里住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直到自己的父亲去世,而后让自己的儿子来接替自己,他们方才可以离开。 因而……他们太需要适应这里的新环境。 织田信定漫无目的的走着,这里比之尾张国的任何一座城池,都要宏伟和热闹一千一万倍,他好奇的打量着这里的每一处细节。 突然,他脚步停了,身躯颤抖,而后,他目光凝视着一个方向,突然,眼泪竟下意识的落了下来。 来到这里,自己只是一个外乡的异客,身份的落差,还有这繁华的第一都城,让他既是自卑,又附带着陌生,可在这里,他看到了一处新建的宅邸上头,挂了一个巨大的横幅。 他凝视着那横幅,上头的汉字,他再认得不过了,此时的倭国,书写的本就是汉字。 他忙是将脸微微扬起七十五角,这是因为,自己的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似要滑溜。 这里……竟有故乡的味道。 那横幅上写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西山建业热烈欢迎远道而来的倭国朋友莅临,祝愿他们生活愉快,学业有成。” 织田信定……突然在想,这异乡的温柔呵,只怕自己永远都会记住此时此刻,在自己最孤独和彷徨时,这区区几个大字,给予自己带来的温暖。 一下子,长途的跋涉和离乡背井的彷徨,以及对于新环境的期待,让他百感交集,眼泪扑簌而下,他哭了。 忙是用长衫擦拭自己的眼角,他才张开了自己通红的眼眸,鼻头还在抽搐,好在,他的目光开始笃定起来。 这是新的人生。 人生之中,似乎多了一道曙光。 他一面走,脚步开始变得坚定,开始充斥了对未来的信心。于是,他抬头挺胸,再不介意其他人的目光。 呵……这里真是繁华啊,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宅邸,道路如镜面一般,车马如龙,远处,传来戏班子的欢呼,再往前一些,是一处学堂,学堂里,传来了孩子们的牙牙学语。 这……不就是数百年前遗留下来的中土书籍中的所描绘的长安? 不愧为中土啊!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安居乐业 织田信定在新城逛了一圈之后。 回到了住处。 这些年轻人的同伴们,各自兴冲冲的相互讲述着自己的见闻。 “织田君,那蒸汽火车,真是大神才有此心智才能制造出来的精妙之物啊。” “这里的食物,实在太好吃了,他们的饼,都有几十种花样,嗝……嗝……”有人抚摸着自己的肚皮。 “这里最好的学堂,并非是国子监,而是西山书院,西山书院不但有蒙学班,又各学院,还有据说开设了一个汉学院。就是让我等进入学习的,汉学院的院长,乃是江臣君,此君乃鼎鼎大名方君的弟子,学识渊博,造诣极高。” “呵……我在这里,已经忘记了故乡了。” “将来,我们的妻儿,也将要接来,鸿胪寺的住处,实是太小,难道到时我们的妻儿,也和人群居在这房间吗?” “我听说……西山建业……” 西山建业…… 听到了这四个字,织田信定突然眼里放光。 这……就是那传说中的西山建业? 织田信定心里一暖。 “西山建业,推出了一些庭院,三百亩,据说……里头的陈设华美,只有达官贵人们,才能住于此,住在那里,应有尽有……”说话的,乃是甲斐国的武田家家督之子,武田信绳。 武田信绳扯了扯自己的衣衫:“我们的衣衫,都已馊了,这里洗浴,十分不便啊。而那里的庭院,居然会专门设置一个浴室,内设用瓷砖铺就的浴池,若此刻,能住在那样的华宅里,淋着汤浴……” 武田信绳此刻,笑了。 “我听说过,西山建业,许多人都在说,他们说……只有新城的宅邸,才是豪门的象征,住在那里,就与上国的卿士们没有分别了。” 一下子,许多人动心了。 这里住着,虽然不需钱财,可是……不能住一辈子啊。 按照皇帝的旨意,除非自己的父亲故去,他们才能回到倭国,接任其爵位,而自己的儿子,却需留在这里,接替自己。 因而,许多人……是有在北京长期定居的需求的。 他们本就是贵族出身,自然不愿意和庶民们,待在这旧城里,这旧城的鸿胪寺,年久失修,且有数十人住一个院落,多有不便。 “那宅邸,需要多少钱?” 有人道:“三万五千两银子一亩,想来一亩,对于诸君而言,已经足够了。” 三万五千两……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织田信定更是觉得震撼。 果然……不愧是盛世如长安一般的都城啊,这样的价格,实是不菲,哪怕是作为尾张国城主之子的自己,亦是觉得,这是天文数字。 “不过……西山钱庄,会有专门的贷款,据说是针对我们这些友人的,叫做藩国友人超长贷,首付,只需五百两银子,就可购置住宅,很快,就可以入住,而剩余的贷款,按月归还,最长的年限,可还款一百年。” 纳尼…… 一百年…… 那武田信绳大吃一惊,这样算来,一月只需还款数十两,就可直接入住? 倭国盛产金银。 且似武田信绳和织田信定这些人,和大明寻常的勋贵是不一样的。 倭国的贵族,家族渊源,可以追溯数百上千年,就如织田信定,他们的家族,可以追溯至平安时代,此后,子孙俱为卿族,财富积累了数十代人。 其他的倭国贵族,更是如此。 再加上,倭国生产金银,积累更是丰厚。 可能一次性,拿出数万两银子,极为吃力,可这些守护大名、城主之后们,要付个首付,还个贷款,却是小儿科一般。 这样算来,入住了新宅,就省下了未来租住的银钱……如此好的地段,如此优渥的条件……将来自己哪怕回国,还可将宅邸留给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 “这是专门针对我们的超长贷款,只需用我们在国中的土地来抵押和爵位来抵押即可,那位西山钱庄的方君,据闻对于我们极为友善……而对于寻常的大明百姓,尤其是白丁,他们的贷款,不会超过三十年……” 显然,贷款不超过三十年,也是没法子的事,寻常百姓,谁也不能保证你死了之后,儿孙们乖乖给你还贷。可是贵族们却是可以的啊,他们的地位,本就有特权来保证,倭国的贵族,地位尤其的稳固,几乎不用担心,他们未来会有家道中落的可能。哪怕像织田信定这样的城主之后,那也是累世卿族,世袭罔替,供奉不绝。 这样的身份,莫说是一百年,便是三百年,都敢放贷。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利息高的有些吓人。 当然……若是忽视这些细节,就足以让所有人都动心了。 一人大笑:“哈哈,才五百两便可下定吗?那么,诸君,我要买三十亩。” 众人看去,却见是一个肥胖的青年,面带得色。 倭国之中,不乏领地里有矿的豪族,若是守护大名之后,出手就更加的阔绰了。 这人又追加了一句:“我不喜贷款,三十亩,全款结清。” 呼…… 织田信定心里忍不住悲凉,因为……自己的出身,并不算翘楚,不过区区城主之后而已,勉强,也只能买下一两亩罢了。 就这……只怕一旦下定,还需自己在尾张国的父亲,不断的打款而来,结清每月的贷款。 “诸君,我听说,过几日,将会有西山建业的人,组织看房团,前去看房,不知诸君是否有意,不妨去看看。” “好,可同去!” ………… 方继藩忙碌的满头大汗。 为了过几日的看房团的参观,他是操碎了心。 倭国人民,也需要买房的啊。 接下来,还会有朝鲜国的贵宾抵达,会有暹罗人,会有真腊人,会有乌斯藏人。 乌斯藏和琉球可会比较穷,当然,方继藩绝无嘲笑之心,他无意贬低任何远道而来的朋友,对于那些带有民族歧视的人,方继藩一向是鄙夷的,作为一个热爱和平的人,方继藩恨不得跑去大明门那里,刻上‘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的字样。 贷款的利息,已有数十个明算的人在验算。 毕竟,百年超长贷款,想要收回成本,必须得加上未来的通货膨胀,这是一个复杂的工程,既要给贵宾们带来实惠,还要保证这超长贷款,能收回合理的本金和利息。 看着他们挥汗如雨的打着算盘,套用各种公式,聚精会神,方继藩觉得很安心,干事业,方继藩就喜欢这股子热情啊。 一盘,朱厚照认真的拿着一块玉石,用刻刀小心翼翼的雕刻着。 为了表示对于贵宾们的欢迎,看房团的团长,就是朱厚照。 既是团长,那么自然而然,需要师出有名。 朱厚照就是这么个较真的人,他得有一个印才好,这才显出郑重,而不是那种街边摊贩似得野生团长。 方继藩看了一眼朱厚照,心里更加满足,这也是一个干大事业的人啊。 王金元则在一旁,他已忙的脚不沾地了,此时提着笔墨,正在记录方继藩的交代。 “倭国的贵宾们,第一次来,对于咱们新城,还不太了解。”方继藩慢条斯理的道。 王金元的眼睛一亮:“意思是说……好糊弄?” 方继藩瞪他一眼:“狗一样的东西,你知道的太多了。” 王金元汗颜,忙是道:“小人该死。” 方继藩背着手,而后道:“所以呢,先预备好车马,能征用多少征用多少,先让他们坐着车,在这新城里兜一圈,感受一下气氛。此后呢,新开的盘附近的戏院,学堂,也让他们先走一走,实地看一看,到了地方,再看样板房,样板房要收拾妥当,门前两个护卫,站的直一些,里头预备好人……万万不可出差错。当然……还有……” 方继藩不紧不慢的交代。 王金元则忙是将这些一一记下,他可不敢有什么疏忽,不然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会掐死自己。 想了想,王金元抬头:“他们这些乡巴佬……” 方继藩厉声道:“胡说什么乡巴佬,你这狗东西,就是这样称呼尊客?你还是人吗?” 王金元二话不说,拍了自己一个耳光:“小人的意思是,他们这些尊客,要不要雇点人,制造一点火热的气氛,比如……让他们抢房?” 方继藩背着手,想了想:“这个,我不管的。” 王金元乐了:“明白,明白了。” 方继藩狠狠将拳头一锤,狠狠的敲击着案牍:“咱们大明,这么多流民百姓,能不能有饭吃,能不能有工作,能不能养活妻儿老小,就看这一次了,总而言之,谁也别出错,出错了,我打死他去喂狗。” 王金元打了个哆嗦,一溜烟,想跑,突然又想起什么:“少爷,那个姓武的狗东西,太过分了,到处造我们的谣,说我们的宅子卖不掉,还鼓动人卖房……” 方继藩轻描淡写道:“别理他们,我懒得去打死他。” 王金元翘起大拇指,乐了:“少爷宅心仁厚,真是教小人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滚!”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天不生方继藩 浩浩荡荡的倭人来了。 朝鲜国的客人也要来了。 据闻下月就到。 弘治皇帝看着鸿胪寺的奏疏,皱眉,竟是无言。 这么多人,让他们挤在旧城的鸿胪寺,如何安置,确实是个大麻烦啊。 好在这些倭人,多是富贵子弟,颇卫精通汉学,初来京师,倒还容易管束,可以后怎么安置呢? 鸿胪寺卿的奏疏之中,旁敲侧击的提及到,新城的鸿胪寺,用以招待各国使节,而旧城的鸿胪寺,年久失修,现在突然招待这么多人,是否划拨一点钱粮,修葺一下。 弘治皇帝面带不喜:“若是真要钱粮划拨,为何不找户部?却私奏给朕,这是何意?家国不分,亏得他还是老臣。” 萧敬站在一旁,听到弘治皇帝对鸿胪寺卿的批评,便绷着脸,不置可否。萧敬自然清楚陛下的心思,便笑了笑:“陛下,他确实糊涂,陛下都这样的节省,内帑,开销也大,陛下都要揭不开锅了,他们哪,却还不知陛下的难处,处处都惦记着陛下的内库,这……哪里有半分为君分忧的心思。” 弘治皇帝又觉得不妥当。 无论如何,这也是臣子,且这臣子,固然惦记着朕的钱袋子,却也未必有什么天大的错,也是他叹了口气:“罢,不说这些。噢,朕让去你查那武士卞,可查出了什么?” “陛下。”萧敬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此人现在的风头正劲,无数人为他叫好,他还自编了一部书,销量也是极好,叫《正心》,这意思是,当下过于浮躁,以至于人人被利益熏心,蒙蔽了眼睛,因而,教导人正心,不可被那外界的纷扰所迷惑。不只如此,他还预备修书,反驳《国富论》,对于当下的新城,他也多有怨言,刘公和李公说的对,此人确实是哗众取宠,可也不得不防,据奴婢所知,他现在弟子,已有三千人……甚至……甚至……” “甚至什么?”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甚至那两位国舅,竟也拜他为师,说是听了他的课之后,醍醐灌顶,妙不可言。恨不得做他的马前卒,一辈子鞍前马后……不只如此,不少翰林都和他过从甚密,他现在抨击新城房价极厉害,认为新城的价格,不日即将腰斩,因而,西山建业,似乎很不好过,据说……太子殿下,都被人追债了。” 弘治皇帝听得脸都变了:“这个逆子,他还欠人银子?” 萧敬自觉地失口,忙愁眉苦脸的道:“据说,当初方都尉和太子殿下,为了购置土地,花费了不少的银子,他们养着这么多人,开销也是巨大,虽是日进金斗,可这银子,也如流水一般。” 弘治皇帝脸冷了下来:“武士卞此人,妖言惑众,罪无可赦。” 萧敬沉默下来。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你为何不说话了?” “陛下。”萧敬苦笑道:“奴婢以为,李公说的极有道理,并非是因为武士卞,劝导人卖出房产,而是因为……因为……此人伪善,抓住了不少人,希望回到从前那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购置百亩土地营造宅邸的心思,因而,是先有一群人,似乎对太子殿下和方都尉不满,此后……才有了武士卞,投其所好,大肆鼓噪,借此营造声势,所以……奴婢觉得,此人固然罪无可赦,妖言惑众,可问题的根本……却在于不少文武百官,或是士绅豪族滋生了怨言。”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那两个小子,步子迈的太大了,你看,现在要吃亏了吧,资金若是不能回笼,不但到时要雪崩,只怕西山钱庄,也要受牵累,朕内库的现银,可还都储在西山钱庄呢。” 一想到此,弘治皇帝就心如刀割。 方继藩和朱厚照,确实玩的太大了。 妄图直接砸出一个新城,使数十上百万流民,容纳进这个天量的工程之中,更希望,让一群士大夫以及富户、世族来买单。 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虽是西山建业一系列的操作,一套组合拳下来,将这些人精们打蒙了,可事后反应过来,不对劲哪,于是乎……反弹的声浪,自然也就出来。 与其说是武士卞引领了风潮,不如说是,无数人,借用武士卞,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他们……不愿奉陪了! 弘治皇帝摇摇头,心里倒是忧心忡忡起来:“但愿平安无事吧,这个武士卞,还要盯紧一些。” 说到武士卞,弘治皇帝便禁不住脸冷下来,他讨厌这个人,这个家伙……似乎是在和自己作对。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接着,却又叹了口气。 “朕在想,是不是将那内库之银,从西山钱庄取出来,总觉得不放心。” 可而后,却又摇头:“罢了,朕已被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小子,绑在一起了,他们若是跑不脱,朕又跑得脱吗?过几日,寻方继藩来,敲打一二,让他仔细的盯着朕的银子。” 萧敬面带微笑,心里想,连陛下都如此担心,看来……方继藩理应是黔驴技穷了吧,咱在新城,也有数十亩的宅邸,看来……得找机会……卖了。 …… 武士卞之所以风头无两,却也是有原因的。 至少张鹤龄和张延龄二人,就高兴的不得了。 因为……房价确实是有松动了。 别看西山建业的新宅,价格还纹丝不动。 可新城的牙行里,似乎开始挂出了不少二手宅邸,市价往往比西山建业卖的,要低一两千两,这还只是个开始……更多人开始观望起来,不敢贸然出手。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如吃了定心丸。 两兄弟提了几斤腊肉,兴冲冲的寻了武大师的宅邸。 见了礼,张鹤龄笑嘻嘻的道:“恩师,您老人家好哪,您好,学生给您送来了几斤腊肉,呀,学生就搁这儿了。” 武士卞面带微笑:“来,坐坐坐。” 张鹤龄和张延龄将腊肉放下,坐下。 武士卞捋着长髯:“两位国舅,实是太客气了,来了还带礼物。” 张鹤龄道:“我兄弟二人,倾慕先生,这点只是小小意思,先生,学生来此,是想再问问,这房价,还要跌?” 武士卞颔首:“自然是的,老夫难道讲的还不明白吗?” 两兄弟对视一眼,张鹤龄摇头,乐了:“不不不,只是确认一下,其实……我兄弟二人,在新城,也有一些房产,不多,才几亩地而已,不过想着,既然会跌,倒不如,先卖去,能省一点是一点嘛,可就是心里不放心。” 武士卞道:“老夫何时有过虚言。” 两兄弟对视一眼,心里笃定了,张鹤龄道:“这若是继续跌下去,是否西山建业就完了,这么多人的开销,花钱如流水一般,若是没有人敢买房,只怕……那数十上百万人,都失去了生计吧,皇上肯定是不准西山建业不顾这些人死活的,到时西山建业,肯定撑不住。” 武士卞微笑,他永远是高深莫测的模样:“最可怕的是西山钱庄,这西山钱庄,放出这么多贷去,一旦下行,势必贷款收不回来,大量人违背此前借贷的契约,西山钱庄等于是将无数储户的银子,送给了西山建业,西山建业撑不住了,银子又流不回来,到时一旦人们恐慌,产生挤兑,西山钱庄,十之八九,要一泻千里,最终……” 张鹤龄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后,他忍不住乐不可支起来。 他就喜欢看小方倒霉,问明之后,心里有了底,两兄弟自是告辞。 武士卞面上还带着笑容,可等张家兄弟一走,有童仆要收拾那腊肉,武士卞将脸拉下来,忍不住嘀咕:“这么大的国舅,就送两斤腊肉,吝啬。” 那童仆却突然呀了一声。 武士卞循声看去:“怎了?” 童仆道:“先生,这腊肉竟是生了霉,臭的,还生了……生了……蛆虫……” 武士卞喉头不禁滚动,胃部隐隐有一种极不舒适的感觉。 ………… 翰林院。 许多翰林,对王不仕挤眉弄眼。 许多人觉得怪怪的,这王不仕,竟真买了宅邸。 听说是从牙行那儿买的,价格便宜了不少。 一口气,就是数百亩…… 据说……从西山钱庄,贷了不少银子。 翰林们现在心里笃定了,或许是因为武先生引发的风潮,或许是其他原因,总而言之,新城的宅邸,是无人问津了,也就是王不仕,还在死死撑着。 而今,不少人都在琢磨着卖宅邸的事,毕竟……他们是有所担心的,这若是继续跌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那武先生说的极有道理啊…… 却在此时,王不仕突然看了他们一眼:“最近新城开了一个楼,叫天心院,此处地段荒芜一些,才两万三千两,刚刚开的,诸位可有兴致?若有兴致,赶紧去买吧,定不会吃亏上当。” 众人面面相觑,却都心里冷笑,到了这个时候,还催着人买宅邸,王学士,这是害人不浅哪。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看房 从前,同僚们面对王不仕,是没有底气的。 因为王不仕总是能抛出一些他们不懂的话,教他们自惭形秽。 何况,经济之道,他们是真不懂啊。 就像是一群睁眼瞎,面对着王不仕,这王不仕随便开口说点什么,他们只觉得这家伙神秘莫测,哪怕是想要反驳他,也开不得口。 可现在……自打武大师四处传授他的经济之道,这经济之道,浅显易懂,将眼下房价下行,且各行各业俱都要深受其害的道理一条条的摆到了明处的时候,他们懂了。 相比于这个说话不好听的王不仕,那说话很好听的武大师,显然更让人信任。 王不仕见他们无动于衷,心里不禁摇摇头。 忍不住,又是感慨。 遥想当年,自己和他们,岂不也是一样吗? 正因如此,王不仕才诞生了恻隐之心。 或许………是因为骨子里,那些圣贤书的作用吧,总觉得他们这些人,也并非是坏,都是生而为人,也都是读书人,寒窗苦读,而今金榜题名,位列清流,这样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他们……只是和当初的自己……愚蠢罢了。 王不仕便没有再做声,低头……做自己的事。 ………… 方继藩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却是因为,这大清早的,日头莫说是三竿,便是天都还未亮,自己正搂着自己的妻子睡得正香,朱秀荣在自己的怀里,小鸟依人,这等只有在万物静寂之时的和谐美好,却突然因为一股寒意,彻底的打破了。 床榻边,有人。 或许是因为第六感的缘故。 又或者是,从前的方继藩,过于人渣,是为人间渣滓,社会败类,虽然新的方继藩已取代了从前那个人渣,早已凭着自己的善良,洗心革面,成为了大明满朝称颂、贤明在外的人。 可毕竟那个人渣,实在做了太多的孽,天知道他当年,留下了多少仇人。 是以,方继藩练就了超强的第六感,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为的……就是防范有走在街上,被人后脑勺拍砖,睡着被梁上之人,突然一刀结果了自己。 方继藩警觉的张眸。 果然,在那一缕透过了玻璃窗的晨曦之下,有一个人影。 方继藩下意识的嚎叫,方要大叫‘好汉饶命,我上有老父,下有妻儿,家穷……’之类的话。 而后,这个塌边的人毫不犹豫的用手捂住了方继藩的嘴。 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老方,别叫。” 太……太子殿下…… 方继藩怒了。 卧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这家伙绝对是属贼的,好好的太子不做,你做梁上君子? 一股澎湃的正义感,由方继藩的内心深处焕发而出。 似是朱秀荣也醒了,似乎很有勇气,下意识的举起粉拳,朝朱厚照面门打去,一面道:“人来,有刺客!” 朱厚照猝不及防,面门被妹子一拳打中鼻梁,顿时懵了,鼻头火辣辣的疼,于是大叫:“是我,是我,妹子莫打。” 夫妻二人,此刻几乎炸了。 朱秀荣下意识的躲入被中。 方继藩:“……” 朱厚照道:“老方,还愣着做什么,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日子,今日是大吉之日啊,这么多的倭国贵宾,都要游览咱们新城,领略我们大好山河,看咱们的房子呢,我背了一宿的台词,天就亮了,就知道你又要睡懒觉,心里不放心,快起来,快起来,我们带人去看房了。” 方继藩:“……” 朱厚照掌了灯。 见妹子早已躲入了被下。 顿时,心里有点幽怨,突然好像失去了什么,便唧唧哼哼的道“有什么了不起,躲什么躲,本宫又不是没有看过,三岁时就看遍了,后腰有红痣,腿根有……” 方继藩一轱辘翻身,大义凛然道:“殿下,我们不要再纠缠儿女情长之事了,办大事要紧,我立即起来,咱们赶紧出发,想到贵宾们至今住在破旧的鸿胪寺,我便心里不自在,时间不等人,我们这就出发。” 朱厚照举着灯盏,一面道:“好好好,你快穿衣,难道你今日,总算说了人话。” 方继藩忙不迭的穿衣,说起来,平时都是别人伺候着自己,而今,自己要穿衣,还真有些麻烦,稀里糊涂的勉强将衣物套了,来不及将衣带子系上,便搂着朱厚照的肩:“走走走,别耽误工夫。” 朱厚照忍不住回头望:“妹子,打扰了啊,下次给你赔罪,别捂的这么严实,要透着气呀。走了啊,别送。” 方继藩用手箍着朱厚照的脖子,故意使他透不过气。 朱厚照便掰开,大叫道:“我和自己妹子说话,你箍着我做什么。” 朱秀荣终是俏脸自被里钻出来,冷若寒霜:“我要告诉母后,告诉曾祖母,告诉父皇……告诉……” 朱厚照立即耷拉着脑袋,再不敢多嘴了,麻溜的走了出去。 出了房,见天色还早,方继藩恨透了朱厚照,又恨门前的侍卫竟和侍者没有阻拦,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却只一个个跪在地上,不敢做声,似乎是朱厚照进来时,对他们有过威胁,因而一个个战战兢兢,魂不附体,又怕得罪太子,又怕得罪方继藩的模样。 方继藩速速的让人取了一些水,很快的漱口,而后便和朱厚照出了门。 为了此次看房,镇国府调用了上千两马车,所有的马车,有的来自镇国府,还有各个马车行,为了防止,到时交通瘫痪。 所以朱厚照,特意提早了一些。 一早,王金元就去鸿胪寺请人。 而后数千倭国的贵宾们,便纷纷登上了专门包下的蒸汽火车。 他们一个个精神饱满,对于这一日,甚为期待。 而后,无数的马车,摆成长蛇,直接上月台,两三个倭人,登上一辆车,直接将人拉走。 为了显示,对于贵宾们的欢迎。 防止,有人与其产生冲突。 前头,是数十个五城兵马司的人员,骑上了自行车,开道。 这自行车,要制起来,也容易。 因为有了良好的道路,使自行车的广泛运用,有了可能。 方继藩让人试制了数百辆,轮胎用的乃是橡胶,车轮因为蒸汽火车的制造,技艺已经达到,都不成问题。 唯一麻烦的,就是链条。 暂时,还不能大规模的生产,多为能工巧匠手工打制。 因而,生产的不多,未来还需不断的改进,这些生产出来的试制品,便将其丢给了五城兵马司,让他们骑着这玩意,四周巡视。 二十九辆自行车,摆成了雁形,他们一面摇着车上的铃铛,一面骑行,声势看上去极是唬人,而后,是一辆辆马车,在晨曦之下,倭人们坐在这四轮马车里,密封的车厢以及橡胶制的车轮,再加上沥青的路面,几乎已经过滤掉了所有的震动。 他们自车厢里的水晶玻璃,看着外头沿途一排排的树木,隐在树木中的宅邸。 远处巍峨的皇城,清晰可见轮廓。 那巨大的钟塔楼,亦是抬头可见。 戏台、学堂、衙门、笔直的街道,通向远方。 道路……自是一尘不染。 按时,会有人来进行清扫。 车中的倭人们,和第一次来此时的心境不同。 那时,他们更关注的是大明皇城的巍峨大气。 可现在……发掘的却是无数细小的细节。 织田信定坐在车中,听着同车的伙伴,不断的发出赞叹。 于是乎,他们的脑海里,都脑补出了这样的画面。 自己坐在舒适的车厢里,外头美好的景物在身边掠过,而后,抵达他们温暖舒适的宅邸。 这和自己故乡中的守护大名和城主的府邸,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哪怕故乡的宅邸再大,尊荣感,也及不上能住在此的万一。 而后………马车开始将他们拉向近郊,在慢慢的离开主城区,渐渐的,他们看到建筑开始稀疏起来,许多建筑,还只修了一半,甚至可以看到,光秃秃的,裸露在地面上的泥土。 紧接着,下车。 这里几乎已至三环了。 已看不到皇城和钟楼,只可看到,一两里外,城市的边缘,那无数的建筑浮现。 “织田君,为什么是在这里?” 人们开始发出了疑惑,大为不解。 他们所有的美好想象,明明是来时的住宅啊。 可怎么……就拉来了这……似是鸟不生蛋的地方。 远处,孤零零的售楼处便矗立在那里,在这建筑背后,是一缕炫目的晨曦。 朱厚照激动的手舞足蹈,他跳上了专门的高台。 方继藩命人敲了铜锣,吸引了所有倭人们的注意力,而后,方继藩扯着嗓子大吼道:“太子殿下在此,殿下有话要说。” 纳尼? 竟是太子殿下。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之子吗? 虽然满心的疑惑。 可此时,太子殿下亲自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还是令无数有点儿心凉凉的倭人内心深处,有了一点暖意。 啊…… 宾至如归,能受太子殿下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亲自款待,想来,确实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吧。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章:恭喜陛下 这张夫人,早已是不想活了,这日子是人过的吗? 好歹也是大家闺秀,却跟了这么个货,当初还以为进了寿宁侯府,皇亲国戚,就能一辈子锦衣玉食,衣食无忧。 可谁料到,成日跟着他吃糠咽菜,日子还不如普通人家过得富足,下西洋之后,男人都跑了,就留了一个妇人守活寡,生不如死啊。 好不容易人回来了,他竟还要自尽,自尽也就罢了,还死性不改,连吃鼠药都吝啬至此,真不如死了干净。 张夫人气呼呼的道:“好好的日子,你还过不过了?你带回了这么多银两来,你就没想过让咱们家过几天好日子?” “我……我……”张鹤龄跪的笔直,想要争辩。 远处,张延龄美滋滋的取了一根趁手的大棒来,远远看到兄弟跪在那,便吓的撒腿跑了。 张夫人姓王,理应是张王氏,这张王氏此时依旧用剪子戳着张鹤龄,瞪着他道:“你这没天良的东西,我做了什么孽,竟摊上你这么个倒霉,到底愿不愿安生过日子了。” “过,好好过。”在强烈的求生欲之下,张鹤龄立即道。 张夫人的努色终于回缓了几分,道:“好好过日子,那就想着怎么齐家,别成日游手好闲了,你既然带回了银子,现下得多置地产,不要在家里碍眼,现在听人说,新城的宅子又要涨,你好歹是个侯爷,你兄弟还是个伯,两家人就住着三亩地上,憋屈不憋屈,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赶紧去把房买了,多买一些,总不会吃亏的!” “呀……”张鹤龄似在犹豫,在张王氏的瞪视下,最终道:“噢,知道了。” …… 买房? 你逗我吗? 尤其是那西山建业,格外的刺眼,看着就来气啊。 张鹤龄和张延龄被不客气的逐出了家门。 此次,收益倒是不菲的,可除了给内帑的纳税,还有水手、水兵们的分红,到了他们兄弟手头上的,也不过五百万两银子而已,但这数目,其实不小了。 可一看这高达三万多两银子的房价,张鹤龄和张延龄咋舌! 这么贵,不如去抢。 二人兜兜转转,跑了新城又跑旧城,甚至还跑去了定兴县,能看的都看了,却是发现,这房价没一个能捡便宜的。 这一次,真将方继藩恨到骨子里了,此仇不报,不共戴天啊。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这房价一研究,竟还真的研究出了问题。 近来不少的大师频繁涌现,一群大儒,偶尔也看国富论,只是……他们带着的,却是批判性的目光去看。 这一看,居然也琢磨出了不少道理。 最出名的,自然是被人誉为国师之称的城东武先生了。 武先生此前,就是誉满天下的大儒,近来也讲授一些经济之道。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现在经济二字,实在是太火热了。 房价涨起来,物价也涨了起来,手中的银子日渐贬值,三年前一两银子能扯五尺绸子,而今却只能扯三尺了。 这通货膨胀,还有物价的涨跌,一下子使所有人都对此上心起来。 不投点银子出去,做点买卖,心里不安生啊。 于是乎,西山钱庄的储蓄利率,房价的涨跌,各行各业作坊的利润率,现在几乎成了所有拥有存款的大富和小富人家的所关注的事。 在交易中心里,有专门的大宗货物看板,更有不少人随时去抄写那些货物交易的看板,来分析经济走势。 以至于,以往的那些大儒,单讲四书五经,已经没有人愿意听了。 一潭死水的世界,有钱有闲的人可以静下心来去研究所谓的修身齐家。 可在这浮躁而喧哗的世界,每一个人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都裹挟进这浩荡潮流中去。 甚至有人算过,自己这万贯家财,倘若什么都不做,就存在床板底下,三五十年后,可能会一钱不值。 因而,有人想要保住自己的家财,不得已之下,想去投资。 而有的人,则为了挣取更多的银子,而开始将银子,想尽办法生出利来。 武大师就是这样的人。 他每一次出场,都是人潮汹涌,无数人捧场,比之戏台子还要热闹。 此时,张家兄弟坐在下头,听到无数的欢呼声,人声鼎沸。 和大明脱离了太久,两兄弟第一次接触到这么多的新鲜事物。 而后,随着一阵欢呼,一个儒衫纶巾之人,背着手,徐徐踱步登台,人们欢呼的更加厉害。 武大师深呼吸,人们自觉的开始安静,所有人屏住呼吸。 武大师道:“天道亏盈而益谦,地到变盈而流谦,鬼道害盈而福谦,人道好盈而恶谦也!” “啥意思?”张鹤龄愣了愣,转头低声朝张延龄看。 张延龄:“……” 很显然,他也没适应这种节奏呀。 武大师又道:“因而,经济之道便在此理也。当下之时,地价高不可攀,何也,在于有人操弄也,操弄者为何?老夫不愿提此子姓名,多说无益,只是,月有阴晴圆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此天道也……而今,老夫折算过新城的人口,以及当下的地价,所得出的结论,实在可怕,在座诸位,可有人在新城有房产和地产的吗?” 许多人纷纷伸手。 “那就赶紧卖,再不卖,便要一泻千里,一钱不值了……而今动荡在即啊,诸位可曾想过,这新城征募了多少民夫,现在,新城的房价已是到顶,动荡就在眼前,想想看,无数的民夫,没了薪俸,西山的钱庄,大量的银贷失信,钱庄倒闭,万千人失去生计,就在眼前,现在谁手中有现银,方才是立身之本……老夫治学数十载,从不虚言……国富论之中,将经济奉若圭臬,却殊不知,千年以来,历朝历代,朝廷都是以德孝治天下,经济之道,终会下乘,这国富论,误人子弟多矣,而今,大祸将至,诸位,为何不早做准备,有备无患。” 下头的人一阵欢呼起来。 有人开始拉起了唱腔:“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她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 一下子,气氛起来了。 无数人齐声唱:“欺君王、藐皇商,悔婚男儿招东床,他杀妻灭子良心丧……” 武大师,则背手伫立。 犹如世外高人,这书堂里,却已是声振屋瓦。 张鹤龄和张延龄这回应该是听明白了,眼睛都放光了。 很有道理啊,狗娘养的方继藩,他要大祸临头了。 张鹤龄低声道:“不买房了。” “不,不买了。”张延龄一脸顾忌的样子,朝兄长大吼:“嫂子会不会打死我们呀。” 张鹤龄冷哼一声道:“那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懂个什么。今儿听了这位大师的话,真是受益匪浅,三日不知肉味,我们且回去,只骗她说,已经买了,买了一百亩,弄个假的地契回去,还不是随便糊弄着她。” 这样一想,张延龄还是担心。 等众人欢呼过后,那武大师则又继续开讲。 ………… 萧敬蹑手蹑脚的回到了奉天殿。 他手持着拂尘,一面笑吟吟的道:“陛下,司礼监已经去西山,送过了诏书,那方继藩推辞了。” “推辞了……”弘治皇帝愕然道:“当时,朕要敕封他国公时,他不是喜滋滋的说谢朕恩典吗?” 萧敬欲言又止。 弘治皇帝便拉下脸来:“你说。” 萧敬只好道:“奴婢觉得,当时陛下开了金口,他是怕陛下反悔,所以立即谢恩。可他都已经谢了恩了,且还是众目睽睽之下,陛下想要反口,也已经来不及了,因而陛下下了敕命,他假装推辞一下,则显得自己……自己……谦虚……”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突然瞪了萧敬一眼:“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萧敬:“……” 萧敬只好道:“是,奴婢是小人。” 弘治皇帝摇摇头,苦笑道:“再颁一封敕命去吧,告诉他,不可再推辞了。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正说着,却有小宦官进来道:“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谢迁求见。” 这又是所谓何事呢? 弘治皇帝颔首:“宣。” 不多时,三人进来,刘健率先兴冲冲的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的诏书送去了倭国、琉球、朝鲜国以及乌斯藏、暹罗等诸藩属,欣闻陛下诏书,纷纷有了回函,愿派遣勋贵子弟,尤以其嫡长子入京学习,不敢怠慢,其中倭国的人员,据闻已经启程了。” 弘治皇帝听罢,倒是觉得意外。 想来是平倭之后,各国震动,此时各国方知大明的厉害,因而,再不敢虚与委婉,于是,恭顺了许多。 此次可是大规模的入朝,非寻常时候,些许使臣到访。倭国的勋贵,就有数千人,朝鲜国两班贵族,为数也是不少,除此之外,还有西洋诸国…… 朝廷一纸诏书,立即得到如此回响,可见大明对于各藩国的实际控制力,已远超前代。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天下人的父亲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万国来朝 方继藩听罢,也只好深表遗憾。 不就是几十个人跟在后头追债吗?这有个啥? 人只要做的事,无愧于心,还怕人追债? 反正你是太子,他们又不能将你怎么办? “老方……”朱厚照显然心理素质不过硬,此刻愁眉苦脸:“现在该怎么办才好。” 方继藩笃定的道:“现在有上中下三策,这下策,便是对他们不闻不问,置之不理,权当他们是空气。” 朱厚照摇摇头:“中策呢。” 方继藩昂头:“我有一个孙子,这孙子历来为人卑劣,不妨让他出面,打断他们的狗腿,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朱厚照恨不得一把揪住方继藩的衣领子,眼里要冒火:“这是本宫的老泰山啊,亏得你下的了手,你是不是也要把你泰山的腿给打断了。”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说实话,我不敢!” “上策说说看。” 方继藩想了想:“上策是最容易的,等房价一涨,万事就顺利了。” “可是……”朱厚照一脸痛苦:“旧城那儿,想要改造,花费惊人,现在虽是不少地卖了出去,可实际上,营收暂时只是勉强做到了平衡而已,真要盈利,怕是数年之后的事。” 这是实话。 旧城改造,花费巨大,大量的旧宅,要夷为平地,道路需要修建,无数的公用设施需要修筑。 用现代的标准来看,京师的旧城,简直是没办法住人的,地是拿到了,真想盈利,至少头几年,暂时是别想。 而新城的宅邸一旦不稳,尤其是朱厚照五环外的宅子,销量开始暴跌,他前期可是投入了大量修筑道路、戏堂、学堂,挖掘了水井,铺设了水管,暖气管道,还有大量的景观,这些……可都是钱哪。 单单雇佣的人力,就有数万人,几万个家庭,吃喝拉撒,就指着朱厚照五环外的地了。 现在好了,也不知外头谁造谣,现在竟是卖不出去了,债主们一闻风声,立即登门,个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哭穷,朱厚照…… 方继藩气定神闲的看着朱厚照:“太子殿下,要对自己有信心嘛,每日都要时刻的对自己说,自己能行的,不要怕,殿下的地,一定有人买的,咱们大明,国运昌隆的很。” 朱厚照听来的都是废话。 可方继藩却是乐不可支的样子,手里拿着一份刚刚抄录来的消息,又乐了。 这是各藩国对于朝廷的回函,消息很明确,大家对于大明皇帝的倡议,欢呼雀跃,东洋、西洋诸国,那些贵家子,都已经开始动身了。 好事儿! 次日,便有旨意又来,还是敕封的敕书,方继藩拒绝了一次,倒是担心,陛下收回成命,不敢再玩了,乖乖的接了旨意,穿了钦赐的斗牛服,顿时觉得自己威风八面起来。 紧接着,便是做酒,十几日的流水席下来,西山这儿,高朋满座。 一门二公,这是何等的荣耀。 头顶着翅帽,腰间系着金腰带,大红的斗牛服,格外的醒目。 一些方家的世交,方继藩的叔伯们,个个羡慕的围着方继藩,这个拉拉方继藩的衣袂,那个拍拍方继藩的头。 众人都是感慨,张懋激动的道:“老夫早就说了,继藩此子,打小就聪明伶俐,有担当,将来,一定能光耀门楣,果然,我说什么,就来了什么,老方家有德啊。” 众人纷纷点头:“我当初也是这样说的。” 方继藩发现自己的记忆力果然不太好,总觉得这些老东西们在骗自己,可看他们说的言之凿凿,竟也开始糊涂了,卧槽,是这样的吗?为啥他们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煞有介事,和我的记忆不太吻合啊,到底是我真的得了脑疾,还是他们都老糊涂了。 这些事,毕竟不能深究,深究了,是要翻脸的。 方继藩哪怕再嚣张,在这些打小就拎着自己往空中抛的世交叔伯们面前,也不敢造次。 方继藩干笑,保持着眼中的清澈,笑容也需纯净。 过了月余,倭国的船队……到了。 数千年轻人,带着行囊,乘坐着大船,在宁波水师五艘舰船的护卫之下,抵达了天津港,他们下了船,好奇的看着这个诗书中所描述的中央之国,在这里,一切都是新鲜的,而后,他们开始在鸿胪寺官员的带领之下,浩浩荡荡至京师出发。 在这里,他们暂时被安排在了旧城的老鸿胪寺的旧舍里。 鸿胪寺第一次来了这么多客人,可毕竟,他们没有资格,享受真正使臣的单门独院,且又因为人多,也无法人人照顾周到。 按照朝廷的意思,这些倭国大名和贵族的嫡长子们,将一直在此学习生活,一直到他们的父亲们去世,方才准许回到自己的故里,去承袭其父的爵位,当然,他们得将自己的儿子留下来。 这些年轻人们,在遭遇了大明的坚船利炮之后,似乎也清醒了,他们突然意识到,天朝上邦还是那个天朝上邦,当初,他们所倾慕的盛唐,而今,一句还是那个盛唐。 虽是大明皇帝旨意,不敢违抗,可与此同时,绝大都数人,却也是带着憧憬而来。 这些人,几乎是整个倭国的精华,他们年轻,有朝气,自幼,学习文武艺,精通汉语,读过诗书,他们和大明的士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此刻,他们踏足进这一片土地,坐上了鸿胪寺预备的马车,心里激动万分。 织田信定就是其中的一员。 他的父亲乃尾张国守护大名斯波氏治下的城主。 织田信定和七八个青年人,住在一个房里,而后,就没有管理他们了。 这也是弘治皇帝的意思。 单单倭国就数千人,朝鲜国,又是数千人,还有琉球百人,以及西洋诸国,还有乌斯藏,这是何其多的人数。 朝廷若是统统供养,内帑只怕非要破产不可。 给他们勉强提供一处住处,至于如何学习,如何生活,这是他们自己的事。 于是乎,织田信定,就开始和无数的同伴,在次日兴冲冲的搭上了自旧城前往新城的蒸汽火车,他们在蒸汽火车上,哇哇大叫,看着窗外的景色,一一掠过,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 这是会自己走的车。 比牛车的运力,要高数百上千倍,听着这铁疙瘩的嘶吼,他们在车厢里,手舞足蹈。 而后,他们到了新城。 笔直的柏油马路,一栋栋簇新的住宅,隐藏在沿着道路的林木之中,这里一切都是干净的,除了远处,有一些大烟囱,呼呼的冒着白烟。 街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没有太多人理会他们。 这……就是他们即将定居的地方。 随同而来的同伴们,便各行其事,他们对这里完全陌生,很快,这里无数的新鲜事物,就让他们再也不怀念自己的故乡了。 未来,他们可能在这里住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直到自己的父亲去世,而后让自己的儿子来接替自己,他们方才可以离开。 因而……他们太需要适应这里的新环境。 织田信定漫无目的的走着,这里比之尾张国的任何一座城池,都要宏伟和热闹一千一万倍,他好奇的打量着这里的每一处细节。 突然,他脚步停了,身躯颤抖,而后,他目光凝视着一个方向,突然,眼泪竟下意识的落了下来。 来到这里,自己只是一个外乡的异客,身份的落差,还有这繁华的第一都城,让他既是自卑,又附带着陌生,可在这里,他看到了一处新建的宅邸上头,挂了一个巨大的横幅。 他凝视着那横幅,上头的汉字,他再认得不过了,此时的倭国,书写的本就是汉字。 他忙是将脸微微扬起七十五角,这是因为,自己的眼角,有亮晶晶的东西,似要滑溜。 这里……竟有故乡的味道。 那横幅上写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西山建业热烈欢迎远道而来的倭国朋友莅临,祝愿他们生活愉快,学业有成。” 织田信定……突然在想,这异乡的温柔呵,只怕自己永远都会记住此时此刻,在自己最孤独和彷徨时,这区区几个大字,给予自己带来的温暖。 一下子,长途的跋涉和离乡背井的彷徨,以及对于新环境的期待,让他百感交集,眼泪扑簌而下,他哭了。 忙是用长衫擦拭自己的眼角,他才张开了自己通红的眼眸,鼻头还在抽搐,好在,他的目光开始笃定起来。 这是新的人生。 人生之中,似乎多了一道曙光。 他一面走,脚步开始变得坚定,开始充斥了对未来的信心。于是,他抬头挺胸,再不介意其他人的目光。 呵……这里真是繁华啊,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宅邸,道路如镜面一般,车马如龙,远处,传来戏班子的欢呼,再往前一些,是一处学堂,学堂里,传来了孩子们的牙牙学语。 这……不就是数百年前遗留下来的中土书籍中的所描绘的长安? 不愧为中土啊!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安居乐业 织田信定在新城逛了一圈之后。 回到了住处。 这些年轻人的同伴们,各自兴冲冲的相互讲述着自己的见闻。 “织田君,那蒸汽火车,真是大神才有此心智才能制造出来的精妙之物啊。” “这里的食物,实在太好吃了,他们的饼,都有几十种花样,嗝……嗝……”有人抚摸着自己的肚皮。 “这里最好的学堂,并非是国子监,而是西山书院,西山书院不但有蒙学班,又各学院,还有据说开设了一个汉学院。就是让我等进入学习的,汉学院的院长,乃是江臣君,此君乃鼎鼎大名方君的弟子,学识渊博,造诣极高。” “呵……我在这里,已经忘记了故乡了。” “将来,我们的妻儿,也将要接来,鸿胪寺的住处,实是太小,难道到时我们的妻儿,也和人群居在这房间吗?” “我听说……西山建业……” 西山建业…… 听到了这四个字,织田信定突然眼里放光。 这……就是那传说中的西山建业? 织田信定心里一暖。 “西山建业,推出了一些庭院,三百亩,据说……里头的陈设华美,只有达官贵人们,才能住于此,住在那里,应有尽有……”说话的,乃是甲斐国的武田家家督之子,武田信绳。 武田信绳扯了扯自己的衣衫:“我们的衣衫,都已馊了,这里洗浴,十分不便啊。而那里的庭院,居然会专门设置一个浴室,内设用瓷砖铺就的浴池,若此刻,能住在那样的华宅里,淋着汤浴……” 武田信绳此刻,笑了。 “我听说过,西山建业,许多人都在说,他们说……只有新城的宅邸,才是豪门的象征,住在那里,就与上国的卿士们没有分别了。” 一下子,许多人动心了。 这里住着,虽然不需钱财,可是……不能住一辈子啊。 按照皇帝的旨意,除非自己的父亲故去,他们才能回到倭国,接任其爵位,而自己的儿子,却需留在这里,接替自己。 因而,许多人……是有在北京长期定居的需求的。 他们本就是贵族出身,自然不愿意和庶民们,待在这旧城里,这旧城的鸿胪寺,年久失修,且有数十人住一个院落,多有不便。 “那宅邸,需要多少钱?” 有人道:“三万五千两银子一亩,想来一亩,对于诸君而言,已经足够了。” 三万五千两……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织田信定更是觉得震撼。 果然……不愧是盛世如长安一般的都城啊,这样的价格,实是不菲,哪怕是作为尾张国城主之子的自己,亦是觉得,这是天文数字。 “不过……西山钱庄,会有专门的贷款,据说是针对我们这些友人的,叫做藩国友人超长贷,首付,只需五百两银子,就可购置住宅,很快,就可以入住,而剩余的贷款,按月归还,最长的年限,可还款一百年。” 纳尼…… 一百年…… 那武田信绳大吃一惊,这样算来,一月只需还款数十两,就可直接入住? 倭国盛产金银。 且似武田信绳和织田信定这些人,和大明寻常的勋贵是不一样的。 倭国的贵族,家族渊源,可以追溯数百上千年,就如织田信定,他们的家族,可以追溯至平安时代,此后,子孙俱为卿族,财富积累了数十代人。 其他的倭国贵族,更是如此。 再加上,倭国生产金银,积累更是丰厚。 可能一次性,拿出数万两银子,极为吃力,可这些守护大名、城主之后们,要付个首付,还个贷款,却是小儿科一般。 这样算来,入住了新宅,就省下了未来租住的银钱……如此好的地段,如此优渥的条件……将来自己哪怕回国,还可将宅邸留给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 “这是专门针对我们的超长贷款,只需用我们在国中的土地来抵押和爵位来抵押即可,那位西山钱庄的方君,据闻对于我们极为友善……而对于寻常的大明百姓,尤其是白丁,他们的贷款,不会超过三十年……” 显然,贷款不超过三十年,也是没法子的事,寻常百姓,谁也不能保证你死了之后,儿孙们乖乖给你还贷。可是贵族们却是可以的啊,他们的地位,本就有特权来保证,倭国的贵族,地位尤其的稳固,几乎不用担心,他们未来会有家道中落的可能。哪怕像织田信定这样的城主之后,那也是累世卿族,世袭罔替,供奉不绝。 这样的身份,莫说是一百年,便是三百年,都敢放贷。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利息高的有些吓人。 当然……若是忽视这些细节,就足以让所有人都动心了。 一人大笑:“哈哈,才五百两便可下定吗?那么,诸君,我要买三十亩。” 众人看去,却见是一个肥胖的青年,面带得色。 倭国之中,不乏领地里有矿的豪族,若是守护大名之后,出手就更加的阔绰了。 这人又追加了一句:“我不喜贷款,三十亩,全款结清。” 呼…… 织田信定心里忍不住悲凉,因为……自己的出身,并不算翘楚,不过区区城主之后而已,勉强,也只能买下一两亩罢了。 就这……只怕一旦下定,还需自己在尾张国的父亲,不断的打款而来,结清每月的贷款。 “诸君,我听说,过几日,将会有西山建业的人,组织看房团,前去看房,不知诸君是否有意,不妨去看看。” “好,可同去!” ………… 方继藩忙碌的满头大汗。 为了过几日的看房团的参观,他是操碎了心。 倭国人民,也需要买房的啊。 接下来,还会有朝鲜国的贵宾抵达,会有暹罗人,会有真腊人,会有乌斯藏人。 乌斯藏和琉球可会比较穷,当然,方继藩绝无嘲笑之心,他无意贬低任何远道而来的朋友,对于那些带有民族歧视的人,方继藩一向是鄙夷的,作为一个热爱和平的人,方继藩恨不得跑去大明门那里,刻上‘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的字样。 贷款的利息,已有数十个明算的人在验算。 毕竟,百年超长贷款,想要收回成本,必须得加上未来的通货膨胀,这是一个复杂的工程,既要给贵宾们带来实惠,还要保证这超长贷款,能收回合理的本金和利息。 看着他们挥汗如雨的打着算盘,套用各种公式,聚精会神,方继藩觉得很安心,干事业,方继藩就喜欢这股子热情啊。 一盘,朱厚照认真的拿着一块玉石,用刻刀小心翼翼的雕刻着。 为了表示对于贵宾们的欢迎,看房团的团长,就是朱厚照。 既是团长,那么自然而然,需要师出有名。 朱厚照就是这么个较真的人,他得有一个印才好,这才显出郑重,而不是那种街边摊贩似得野生团长。 方继藩看了一眼朱厚照,心里更加满足,这也是一个干大事业的人啊。 王金元则在一旁,他已忙的脚不沾地了,此时提着笔墨,正在记录方继藩的交代。 “倭国的贵宾们,第一次来,对于咱们新城,还不太了解。”方继藩慢条斯理的道。 王金元的眼睛一亮:“意思是说……好糊弄?” 方继藩瞪他一眼:“狗一样的东西,你知道的太多了。” 王金元汗颜,忙是道:“小人该死。” 方继藩背着手,而后道:“所以呢,先预备好车马,能征用多少征用多少,先让他们坐着车,在这新城里兜一圈,感受一下气氛。此后呢,新开的盘附近的戏院,学堂,也让他们先走一走,实地看一看,到了地方,再看样板房,样板房要收拾妥当,门前两个护卫,站的直一些,里头预备好人……万万不可出差错。当然……还有……” 方继藩不紧不慢的交代。 王金元则忙是将这些一一记下,他可不敢有什么疏忽,不然太子殿下和方继藩会掐死自己。 想了想,王金元抬头:“他们这些乡巴佬……” 方继藩厉声道:“胡说什么乡巴佬,你这狗东西,就是这样称呼尊客?你还是人吗?” 王金元二话不说,拍了自己一个耳光:“小人的意思是,他们这些尊客,要不要雇点人,制造一点火热的气氛,比如……让他们抢房?” 方继藩背着手,想了想:“这个,我不管的。” 王金元乐了:“明白,明白了。” 方继藩狠狠将拳头一锤,狠狠的敲击着案牍:“咱们大明,这么多流民百姓,能不能有饭吃,能不能有工作,能不能养活妻儿老小,就看这一次了,总而言之,谁也别出错,出错了,我打死他去喂狗。” 王金元打了个哆嗦,一溜烟,想跑,突然又想起什么:“少爷,那个姓武的狗东西,太过分了,到处造我们的谣,说我们的宅子卖不掉,还鼓动人卖房……” 方继藩轻描淡写道:“别理他们,我懒得去打死他。” 王金元翘起大拇指,乐了:“少爷宅心仁厚,真是教小人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滚!”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天不生方继藩 浩浩荡荡的倭人来了。 朝鲜国的客人也要来了。 据闻下月就到。 弘治皇帝看着鸿胪寺的奏疏,皱眉,竟是无言。 这么多人,让他们挤在旧城的鸿胪寺,如何安置,确实是个大麻烦啊。 好在这些倭人,多是富贵子弟,颇卫精通汉学,初来京师,倒还容易管束,可以后怎么安置呢? 鸿胪寺卿的奏疏之中,旁敲侧击的提及到,新城的鸿胪寺,用以招待各国使节,而旧城的鸿胪寺,年久失修,现在突然招待这么多人,是否划拨一点钱粮,修葺一下。 弘治皇帝面带不喜:“若是真要钱粮划拨,为何不找户部?却私奏给朕,这是何意?家国不分,亏得他还是老臣。” 萧敬站在一旁,听到弘治皇帝对鸿胪寺卿的批评,便绷着脸,不置可否。萧敬自然清楚陛下的心思,便笑了笑:“陛下,他确实糊涂,陛下都这样的节省,内帑,开销也大,陛下都要揭不开锅了,他们哪,却还不知陛下的难处,处处都惦记着陛下的内库,这……哪里有半分为君分忧的心思。” 弘治皇帝又觉得不妥当。 无论如何,这也是臣子,且这臣子,固然惦记着朕的钱袋子,却也未必有什么天大的错,也是他叹了口气:“罢,不说这些。噢,朕让去你查那武士卞,可查出了什么?” “陛下。”萧敬左右看了看,低声道:“此人现在的风头正劲,无数人为他叫好,他还自编了一部书,销量也是极好,叫《正心》,这意思是,当下过于浮躁,以至于人人被利益熏心,蒙蔽了眼睛,因而,教导人正心,不可被那外界的纷扰所迷惑。不只如此,他还预备修书,反驳《国富论》,对于当下的新城,他也多有怨言,刘公和李公说的对,此人确实是哗众取宠,可也不得不防,据奴婢所知,他现在弟子,已有三千人……甚至……甚至……” “甚至什么?”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甚至那两位国舅,竟也拜他为师,说是听了他的课之后,醍醐灌顶,妙不可言。恨不得做他的马前卒,一辈子鞍前马后……不只如此,不少翰林都和他过从甚密,他现在抨击新城房价极厉害,认为新城的价格,不日即将腰斩,因而,西山建业,似乎很不好过,据说……太子殿下,都被人追债了。” 弘治皇帝听得脸都变了:“这个逆子,他还欠人银子?” 萧敬自觉地失口,忙愁眉苦脸的道:“据说,当初方都尉和太子殿下,为了购置土地,花费了不少的银子,他们养着这么多人,开销也是巨大,虽是日进金斗,可这银子,也如流水一般。” 弘治皇帝脸冷了下来:“武士卞此人,妖言惑众,罪无可赦。” 萧敬沉默下来。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你为何不说话了?” “陛下。”萧敬苦笑道:“奴婢以为,李公说的极有道理,并非是因为武士卞,劝导人卖出房产,而是因为……因为……此人伪善,抓住了不少人,希望回到从前那般,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购置百亩土地营造宅邸的心思,因而,是先有一群人,似乎对太子殿下和方都尉不满,此后……才有了武士卞,投其所好,大肆鼓噪,借此营造声势,所以……奴婢觉得,此人固然罪无可赦,妖言惑众,可问题的根本……却在于不少文武百官,或是士绅豪族滋生了怨言。”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那两个小子,步子迈的太大了,你看,现在要吃亏了吧,资金若是不能回笼,不但到时要雪崩,只怕西山钱庄,也要受牵累,朕内库的现银,可还都储在西山钱庄呢。” 一想到此,弘治皇帝就心如刀割。 方继藩和朱厚照,确实玩的太大了。 妄图直接砸出一个新城,使数十上百万流民,容纳进这个天量的工程之中,更希望,让一群士大夫以及富户、世族来买单。 这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虽是西山建业一系列的操作,一套组合拳下来,将这些人精们打蒙了,可事后反应过来,不对劲哪,于是乎……反弹的声浪,自然也就出来。 与其说是武士卞引领了风潮,不如说是,无数人,借用武士卞,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他们……不愿奉陪了! 弘治皇帝摇摇头,心里倒是忧心忡忡起来:“但愿平安无事吧,这个武士卞,还要盯紧一些。” 说到武士卞,弘治皇帝便禁不住脸冷下来,他讨厌这个人,这个家伙……似乎是在和自己作对。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接着,却又叹了口气。 “朕在想,是不是将那内库之银,从西山钱庄取出来,总觉得不放心。” 可而后,却又摇头:“罢了,朕已被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小子,绑在一起了,他们若是跑不脱,朕又跑得脱吗?过几日,寻方继藩来,敲打一二,让他仔细的盯着朕的银子。” 萧敬面带微笑,心里想,连陛下都如此担心,看来……方继藩理应是黔驴技穷了吧,咱在新城,也有数十亩的宅邸,看来……得找机会……卖了。 …… 武士卞之所以风头无两,却也是有原因的。 至少张鹤龄和张延龄二人,就高兴的不得了。 因为……房价确实是有松动了。 别看西山建业的新宅,价格还纹丝不动。 可新城的牙行里,似乎开始挂出了不少二手宅邸,市价往往比西山建业卖的,要低一两千两,这还只是个开始……更多人开始观望起来,不敢贸然出手。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如吃了定心丸。 两兄弟提了几斤腊肉,兴冲冲的寻了武大师的宅邸。 见了礼,张鹤龄笑嘻嘻的道:“恩师,您老人家好哪,您好,学生给您送来了几斤腊肉,呀,学生就搁这儿了。” 武士卞面带微笑:“来,坐坐坐。” 张鹤龄和张延龄将腊肉放下,坐下。 武士卞捋着长髯:“两位国舅,实是太客气了,来了还带礼物。” 张鹤龄道:“我兄弟二人,倾慕先生,这点只是小小意思,先生,学生来此,是想再问问,这房价,还要跌?” 武士卞颔首:“自然是的,老夫难道讲的还不明白吗?” 两兄弟对视一眼,张鹤龄摇头,乐了:“不不不,只是确认一下,其实……我兄弟二人,在新城,也有一些房产,不多,才几亩地而已,不过想着,既然会跌,倒不如,先卖去,能省一点是一点嘛,可就是心里不放心。” 武士卞道:“老夫何时有过虚言。” 两兄弟对视一眼,心里笃定了,张鹤龄道:“这若是继续跌下去,是否西山建业就完了,这么多人的开销,花钱如流水一般,若是没有人敢买房,只怕……那数十上百万人,都失去了生计吧,皇上肯定是不准西山建业不顾这些人死活的,到时西山建业,肯定撑不住。” 武士卞微笑,他永远是高深莫测的模样:“最可怕的是西山钱庄,这西山钱庄,放出这么多贷去,一旦下行,势必贷款收不回来,大量人违背此前借贷的契约,西山钱庄等于是将无数储户的银子,送给了西山建业,西山建业撑不住了,银子又流不回来,到时一旦人们恐慌,产生挤兑,西山钱庄,十之八九,要一泻千里,最终……” 张鹤龄倒吸了一口凉气。 而后,他忍不住乐不可支起来。 他就喜欢看小方倒霉,问明之后,心里有了底,两兄弟自是告辞。 武士卞面上还带着笑容,可等张家兄弟一走,有童仆要收拾那腊肉,武士卞将脸拉下来,忍不住嘀咕:“这么大的国舅,就送两斤腊肉,吝啬。” 那童仆却突然呀了一声。 武士卞循声看去:“怎了?” 童仆道:“先生,这腊肉竟是生了霉,臭的,还生了……生了……蛆虫……” 武士卞喉头不禁滚动,胃部隐隐有一种极不舒适的感觉。 ………… 翰林院。 许多翰林,对王不仕挤眉弄眼。 许多人觉得怪怪的,这王不仕,竟真买了宅邸。 听说是从牙行那儿买的,价格便宜了不少。 一口气,就是数百亩…… 据说……从西山钱庄,贷了不少银子。 翰林们现在心里笃定了,或许是因为武先生引发的风潮,或许是其他原因,总而言之,新城的宅邸,是无人问津了,也就是王不仕,还在死死撑着。 而今,不少人都在琢磨着卖宅邸的事,毕竟……他们是有所担心的,这若是继续跌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那武先生说的极有道理啊…… 却在此时,王不仕突然看了他们一眼:“最近新城开了一个楼,叫天心院,此处地段荒芜一些,才两万三千两,刚刚开的,诸位可有兴致?若有兴致,赶紧去买吧,定不会吃亏上当。” 众人面面相觑,却都心里冷笑,到了这个时候,还催着人买宅邸,王学士,这是害人不浅哪。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看房 从前,同僚们面对王不仕,是没有底气的。 因为王不仕总是能抛出一些他们不懂的话,教他们自惭形秽。 何况,经济之道,他们是真不懂啊。 就像是一群睁眼瞎,面对着王不仕,这王不仕随便开口说点什么,他们只觉得这家伙神秘莫测,哪怕是想要反驳他,也开不得口。 可现在……自打武大师四处传授他的经济之道,这经济之道,浅显易懂,将眼下房价下行,且各行各业俱都要深受其害的道理一条条的摆到了明处的时候,他们懂了。 相比于这个说话不好听的王不仕,那说话很好听的武大师,显然更让人信任。 王不仕见他们无动于衷,心里不禁摇摇头。 忍不住,又是感慨。 遥想当年,自己和他们,岂不也是一样吗? 正因如此,王不仕才诞生了恻隐之心。 或许………是因为骨子里,那些圣贤书的作用吧,总觉得他们这些人,也并非是坏,都是生而为人,也都是读书人,寒窗苦读,而今金榜题名,位列清流,这样的人,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他们……只是和当初的自己……愚蠢罢了。 王不仕便没有再做声,低头……做自己的事。 ………… 方继藩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却是因为,这大清早的,日头莫说是三竿,便是天都还未亮,自己正搂着自己的妻子睡得正香,朱秀荣在自己的怀里,小鸟依人,这等只有在万物静寂之时的和谐美好,却突然因为一股寒意,彻底的打破了。 床榻边,有人。 或许是因为第六感的缘故。 又或者是,从前的方继藩,过于人渣,是为人间渣滓,社会败类,虽然新的方继藩已取代了从前那个人渣,早已凭着自己的善良,洗心革面,成为了大明满朝称颂、贤明在外的人。 可毕竟那个人渣,实在做了太多的孽,天知道他当年,留下了多少仇人。 是以,方继藩练就了超强的第六感,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为的……就是防范有走在街上,被人后脑勺拍砖,睡着被梁上之人,突然一刀结果了自己。 方继藩警觉的张眸。 果然,在那一缕透过了玻璃窗的晨曦之下,有一个人影。 方继藩下意识的嚎叫,方要大叫‘好汉饶命,我上有老父,下有妻儿,家穷……’之类的话。 而后,这个塌边的人毫不犹豫的用手捂住了方继藩的嘴。 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老方,别叫。” 太……太子殿下…… 方继藩怒了。 卧槽,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这家伙绝对是属贼的,好好的太子不做,你做梁上君子? 一股澎湃的正义感,由方继藩的内心深处焕发而出。 似是朱秀荣也醒了,似乎很有勇气,下意识的举起粉拳,朝朱厚照面门打去,一面道:“人来,有刺客!” 朱厚照猝不及防,面门被妹子一拳打中鼻梁,顿时懵了,鼻头火辣辣的疼,于是大叫:“是我,是我,妹子莫打。” 夫妻二人,此刻几乎炸了。 朱秀荣下意识的躲入被中。 方继藩:“……” 朱厚照道:“老方,还愣着做什么,也不看看今日是什么日子,今日是大吉之日啊,这么多的倭国贵宾,都要游览咱们新城,领略我们大好山河,看咱们的房子呢,我背了一宿的台词,天就亮了,就知道你又要睡懒觉,心里不放心,快起来,快起来,我们带人去看房了。” 方继藩:“……” 朱厚照掌了灯。 见妹子早已躲入了被下。 顿时,心里有点幽怨,突然好像失去了什么,便唧唧哼哼的道“有什么了不起,躲什么躲,本宫又不是没有看过,三岁时就看遍了,后腰有红痣,腿根有……” 方继藩一轱辘翻身,大义凛然道:“殿下,我们不要再纠缠儿女情长之事了,办大事要紧,我立即起来,咱们赶紧出发,想到贵宾们至今住在破旧的鸿胪寺,我便心里不自在,时间不等人,我们这就出发。” 朱厚照举着灯盏,一面道:“好好好,你快穿衣,难道你今日,总算说了人话。” 方继藩忙不迭的穿衣,说起来,平时都是别人伺候着自己,而今,自己要穿衣,还真有些麻烦,稀里糊涂的勉强将衣物套了,来不及将衣带子系上,便搂着朱厚照的肩:“走走走,别耽误工夫。” 朱厚照忍不住回头望:“妹子,打扰了啊,下次给你赔罪,别捂的这么严实,要透着气呀。走了啊,别送。” 方继藩用手箍着朱厚照的脖子,故意使他透不过气。 朱厚照便掰开,大叫道:“我和自己妹子说话,你箍着我做什么。” 朱秀荣终是俏脸自被里钻出来,冷若寒霜:“我要告诉母后,告诉曾祖母,告诉父皇……告诉……” 朱厚照立即耷拉着脑袋,再不敢多嘴了,麻溜的走了出去。 出了房,见天色还早,方继藩恨透了朱厚照,又恨门前的侍卫竟和侍者没有阻拦,瞪了他们一眼,他们却只一个个跪在地上,不敢做声,似乎是朱厚照进来时,对他们有过威胁,因而一个个战战兢兢,魂不附体,又怕得罪太子,又怕得罪方继藩的模样。 方继藩速速的让人取了一些水,很快的漱口,而后便和朱厚照出了门。 为了此次看房,镇国府调用了上千两马车,所有的马车,有的来自镇国府,还有各个马车行,为了防止,到时交通瘫痪。 所以朱厚照,特意提早了一些。 一早,王金元就去鸿胪寺请人。 而后数千倭国的贵宾们,便纷纷登上了专门包下的蒸汽火车。 他们一个个精神饱满,对于这一日,甚为期待。 而后,无数的马车,摆成长蛇,直接上月台,两三个倭人,登上一辆车,直接将人拉走。 为了显示,对于贵宾们的欢迎。 防止,有人与其产生冲突。 前头,是数十个五城兵马司的人员,骑上了自行车,开道。 这自行车,要制起来,也容易。 因为有了良好的道路,使自行车的广泛运用,有了可能。 方继藩让人试制了数百辆,轮胎用的乃是橡胶,车轮因为蒸汽火车的制造,技艺已经达到,都不成问题。 唯一麻烦的,就是链条。 暂时,还不能大规模的生产,多为能工巧匠手工打制。 因而,生产的不多,未来还需不断的改进,这些生产出来的试制品,便将其丢给了五城兵马司,让他们骑着这玩意,四周巡视。 二十九辆自行车,摆成了雁形,他们一面摇着车上的铃铛,一面骑行,声势看上去极是唬人,而后,是一辆辆马车,在晨曦之下,倭人们坐在这四轮马车里,密封的车厢以及橡胶制的车轮,再加上沥青的路面,几乎已经过滤掉了所有的震动。 他们自车厢里的水晶玻璃,看着外头沿途一排排的树木,隐在树木中的宅邸。 远处巍峨的皇城,清晰可见轮廓。 那巨大的钟塔楼,亦是抬头可见。 戏台、学堂、衙门、笔直的街道,通向远方。 道路……自是一尘不染。 按时,会有人来进行清扫。 车中的倭人们,和第一次来此时的心境不同。 那时,他们更关注的是大明皇城的巍峨大气。 可现在……发掘的却是无数细小的细节。 织田信定坐在车中,听着同车的伙伴,不断的发出赞叹。 于是乎,他们的脑海里,都脑补出了这样的画面。 自己坐在舒适的车厢里,外头美好的景物在身边掠过,而后,抵达他们温暖舒适的宅邸。 这和自己故乡中的守护大名和城主的府邸,完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哪怕故乡的宅邸再大,尊荣感,也及不上能住在此的万一。 而后………马车开始将他们拉向近郊,在慢慢的离开主城区,渐渐的,他们看到建筑开始稀疏起来,许多建筑,还只修了一半,甚至可以看到,光秃秃的,裸露在地面上的泥土。 紧接着,下车。 这里几乎已至三环了。 已看不到皇城和钟楼,只可看到,一两里外,城市的边缘,那无数的建筑浮现。 “织田君,为什么是在这里?” 人们开始发出了疑惑,大为不解。 他们所有的美好想象,明明是来时的住宅啊。 可怎么……就拉来了这……似是鸟不生蛋的地方。 远处,孤零零的售楼处便矗立在那里,在这建筑背后,是一缕炫目的晨曦。 朱厚照激动的手舞足蹈,他跳上了专门的高台。 方继藩命人敲了铜锣,吸引了所有倭人们的注意力,而后,方继藩扯着嗓子大吼道:“太子殿下在此,殿下有话要说。” 纳尼? 竟是太子殿下。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之子吗? 虽然满心的疑惑。 可此时,太子殿下亲自出现在他们的面前,还是令无数有点儿心凉凉的倭人内心深处,有了一点暖意。 啊…… 宾至如归,能受太子殿下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亲自款待,想来,确实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吧。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大发横财 朱厚照顿了顿。 他沉默着,看着这乌压压的倭人。 似乎早已预备好了的腹稿,一下子……无影无踪。 朱厚照:“……” 良久之后……朱厚照大手一挥:“这宅子,无论如何都要买,不买,就是不爱大明!” 下台。 众倭人:“……” 方继藩:“……” 方继藩忍不住鼓掌:“说的好,殿下说的好啊,听殿下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来来来,王金元,你这狗东西过来,带着大家进样板房里去看一看。” 倭人:“……” 他们似乎无法预料,大明的太子殿下,如此的简单直接。 一点道理都不讲。 可是…… 众倭人议论纷纷。 大明太子殿下寡言,不正是……好吧,似乎洗不下去了。 织田信定皱眉,忍不住上前去,道:“这里似乎很荒芜,不知价格,多少?” “三万五千两!”方继藩龇牙,而后朝远处的售楼处一指。 众倭人纷纷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 却见那售楼处,竟早已是人山人海,一大清早,居然就来了不少人。 “这统统都是来买楼的,实话和你们说,前几日,这里的价格,是一万七千两,可如今,涨了,为何?此处附近且不说会有新的大戏院,会有一处商业步行街,还会有学堂、医院……这些,也就不赘言了。” “首付低廉,来……大家且先看一看,除此之外,西山建业,还将推出超值安保服务。” “安保……” 那织田信定禁不住狐疑的看向方继藩。 许多倭人对这里,是不甚满意的。 此前一万七的房子,卖我们三万五,都说将来会如何如何,可看着这么一大片荒地……实在是……有点不放心啊。 大明的套路有点深。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诸位买了我们房是也不是?” 许多人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那么自然,要借贷了。” 众人又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既然借贷,西山钱庄,怎可不保证自己的贷款,能够收回?诸位都是倭国的公卿,按理来说,要还贷款,是绝无问题的,可倘若,有一日,失了公卿之位呢?” 许多人踟蹰不语。 当下,幕府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局面了。 譬如在当下,大内义兴就带兵进入了京都,控制住了幕府,自封自己为管领,挟幕府以令诸侯。 而随着幕府的衰弱,各个守护大名之间,矛盾也开始激化,颇有几分弱肉强食的端倪。 除此之外,随着下克上的出现,礼崩乐坏,已经逐渐露出了苗头。 在历史上,之织田信定的家族,作为尾张国守护之下的卿士,却夺取了尾张国的大权,此后,自封为守护,开始加入了倭国的混战之中。 这种局面的出现,本质就在于,幕府已经失去了对各个守护大名的控制力,而守护大名们,对于自己领地之内,那些野心勃勃,且羽翼丰满的家臣们,也开始力不从心。 任谁都明白,一场风暴即将出现。 可若是大明提供了各家安保呢? 想想看。 一群明寇,数十艘舰船,就可纵横倭国,倭国任何一处,都可以成为他们随时打击的目标,更何况,宁波水师,数百条舰船已经齐发,占据了周防国,将其作为水师的补给和防御基地,控制了倭国的海贸。 他们固然未必能扶持哪一个守护大名,进入幕府。却完全可以,让任何敢于破坏游戏规则的大名,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 许多倭人的眼睛亮了。 有人道:“我买,我买……” 织田信定朝着声源看去,这正是尾张国的守护大名之子斯波仁业。 论起来,织田信定乃是斯波氏的家臣。 斯波氏在应仁之乱后实力大幅衰退,权力几乎被家臣织田一族所架空,斯波氏早已是惊恐不安,这织田家就是尾张国的曹操啊。 倘若……一旦得到了大明的保证,那么……这本应继续衰弱的斯波氏,至少在名义上,是绝不必担心,最终被织田家族篡夺大名之位的。 这对于斯波氏而言,已经不再是买房这样的简单了。 这简直就是买房还附送了一张丹书铁券啊。 他眼里放光,此时哪怕是砸锅卖铁,这宅邸,也要买了,得买一亩,不,十亩,买越多越好,只有欠着西山钱庄的银子越多,自己睡觉才能安心。 如若不然,织田家族少不得要以下克上,直接篡夺了斯波氏的守护,欠的越多,越安全啊。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且不要急,先去看样板房。” “不必看了。”不少倭人激动的道:“我们现在就买。” 朱厚照有点懵,想不到……房子还有这么个卖法。 方继藩很是无语,这些人很讨厌啊,怎么跟MEI老板似得,这么粗俗,一点情调都没有,你们以为你们是大食来的土豪? 方继藩只好道:“要买的,快去售楼处排队,迟了也就没了,今日只放售五百亩,先到先得。” 话音落下,许多倭人疯了。 尤其是那斯波仁业,他如兔子一般,便朝售楼处奔去。 不少如他这般的倭人,哪里敢怠慢,也是一窝蜂一般,撒腿狂奔。 安全,对于许多人而言,可是花费再多的银子,也是买不来的。 尤其是倭国即将大乱的节骨眼。 售楼处那儿,早就有人排队排的水泄不通,一群商贾模样的人推挤,大叫:“你们这些该死的倭人,不要乱挤,不知什么叫做先来后到吗?” 售楼处的护卫,亦是提着鞭子,呼喝着:“一个个来,不要激动。” ………… 剩余的倭人,也已没有任何兴趣,在此停留了。 织田信定已是急红了眼。 自己是尾张国斯波氏的家臣,这没有错,现在织田氏,在尾张国的权势,确实远远超过了斯波氏,可他哪里想到,买一个宅子,居然牵涉到了国内的权势之争。 大明国用宅邸,绑架了安保,这对于现在如日中天的织田家族而言,是不利的。 倘若如此,这岂不是让织田家,永远都困死在了尾张国家臣的地位上。想要推翻那斯波氏,取代尾张国守护的地位,此时,不但要面对斯波氏,还需将大明水师,当做敌人。 固然这是一个噩耗。 可细细思来,更恐惧的是。 斯波氏本就占据了大义的名分,名义上,织田乃是他们的臣属,一旦他们再得到了大明水师的支持,若是借此机会,在尾张国剪除织田家族的影响,又当如何? 斯波氏已立于不败之地了啊。 织田信定咬了咬牙,我也得买,能买多少是多少,至少……也要维持大明水师的中立。 王金元在一旁,热情洋溢的道:“来呀,来呀,都来看看样板房啊。” 可这一窝蜂的倭人们,却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各自开始权衡着自家的财力,想着能买下多少的宅邸,又想着,这位方君的保证,是否有效。 可看到了站在方君面前的大明太子殿下,此时,再没有人犹豫了。 五百亩宅邸,不算多。 前头又有无数人排队,后头的倭人急红了眼睛,甚至……发生了好几场殴斗。 只短短一炷香功夫,这五百亩,就已销售一空。 后头的人,还不肯散去,纷纷大喊大叫。 王金元只好在无数的怒吼声中,不断的压着手:“静一静,静一静,大家冷静,明日大家再来,今日已经售罄。” 可人就是如此,一窝蜂的情况之下,人很难理智下来。 见其他人不走,大家都不肯走。 织田信定见那斯波氏手里拿着定金的单子,显然已是下单了,这几日就要补齐首付和定金,心里却是百爪挠心,眼看着买的人如此之多,就更不敢走了。 一群倭人,居然不肯回家,宁愿挨着饿守在此处。 夜里天气有些冷,每一个人却都心事重重,天为被,地位床,将将睡下。 到了次日清早,终于挂出了牌子,今日挂牌销售一千亩,价格……涨了。 涨了一千两…… 疯了。 这是一千两啊,对于许多人而言,只一日之间,增长了千两,这就意味着,一家老小数十年的开销。 可在这里……似乎就好似不值一钱一般。 其实细细一算,一千两也不算什么,毕竟夹在首付里,不过是多二十几两银子罢了,每月的还贷,多一些和少一些,也没什么关系。 那些此前已经买了的,瞠目结舌的看着价格,又疯了。 纳尼……就因为早一日买了,平白挣了一千两银子? 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好挣着银子啊。 人们哭喊着,疯了似得又继续开始推挤。 织田信定只恨自己没带刀来,砍死挤在前头的倭人。 又只是一炷香功夫,竟是销售一空。 有人似乎察觉到有利可图,居然一次购置了二十多亩。 西山建业是善解人意的,首付若是不够,还推出了首付贷,到时你去信回国,让家里捎来就是。这首付贷只短期贷款,利息却高的吓人。 可似乎因为尝到了甜头,这些从来没见过这么个玩法的人,置身在这热情洋溢的气氛之中,如痴如醉。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暴涨 新宅放出的量不多。 自然,就有人打旧宅的主意。 只是……一夕之间,那些牙行里的旧宅,没了踪迹。 起初,人们还以为,这只是西山建业的手段。 毕竟……大家被西山建业糊弄的怕了。 可当真有人看到无数的人,围在售楼处,拿出了真金白银。 更可怕的却是…… 一个边缘地段的土地,竟是生生的涨到了三万七千两。 那鬼地方,此前还是一万八千两都没有人要的啊。 就这么个破地方,居然也敢涨价? 许多人疯了。 靠近皇城的宅邸,直接挂牌,二手的宅邸,居然直破五万两。 翰林院里。 不少人脑子开始犯晕。 王不仕气定神闲的低头着墨。 有翰林风风火火的跑了来:“王学士,王学士,你当初买的几百亩宅子,是哪里?” “城南大戏堂以南三里,汝南路。”王不仕抬头,笑吟吟的看着他。 那翰林一脸发懵。 其他的翰林俱都骇然的朝王不仕看过来。 “当初,您是花了……” “老夫一万五千两银子买来的,因为买的多,有些优惠,别人是一万七千五百两,老夫有些薄面,所以一万五千两,购置了三百五十亩,本是想要多购置一些的,可细细想来……银子哪里里挣的够的呀,人呀……要知足,老夫有的是银子,这银子对老夫而言,不过是浮云,只要足够,就是了,再多,也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所谓无欲则刚嘛,几个月,赚千把来万两银子,再多,反而就失去了乐趣。” “……” 有人一口老血喷出来:“下官……下官……前些日子,卖了一处宅子,还是天津路呢,这么好的地段,两万七千两就卖了,只怕现在……五万两都有人抢着要。” 新城的格局,是根据两京十三省的行政来确立的,比如皇城的南边,就是天津路和保定路以及通州路,北面,自有大同路之类。 所以,几乎以宫城为圆心,在舆图里,哪一个地方靠近北京城,在新城的规划道路之中,也照样紧挨着宫城。 又有翰林打了个寒颤:“前些日子,本就想要购置一处宅子,首付都准备好了,听了那……那武大师这狗东西的话……结果……结果……天哪……可让我怎么活……王学士,王学士,这……这……你看,这新城的宅子,明日还会涨吗?” “还早着呢。”王不仕淡淡的道:“未来的趋势,只会涨不会跌:“诸公还没有看明白吗?何为京师,俱天下四海之财,统御四极者,方为京师也,这天下诸洲,会少了富贵之人吗?只要这些人不少,想想看,这些人,是否会来京中购置土地?再有,这些年来,大量的白银涌入,大量的东西生产出来,钱庄放出的银票,越来越多,黄金洲,竟还发现了大量的银矿矿脉,这……或许只是冰山一角,那么,未来银价,会几何呢?天下有的是土地,可京师周边的土地,却是卖一块,少一块。没了就是没了,三五万两,算是什么?诸公还是没有弄清楚,何为国富论,国富则国强,国强则天下定,天下定,则百姓安,百姓要安居乐业,就有了农作和生产,生产的财富越多,这便是货值,货值对应的乃是货币,大量的货币出现在市面上,这些货币,最终会流入哪里?就说百姓吧,百姓只需三餐,就可吃饱,他再富足,可以吃四餐、四餐、十餐吗?百姓有衣穿,就能暖和,可再富足,除四季八件套之外,需穿百件千件衣吗?说到底,人能吃饱穿暖,此后,所要的,就是更高的东西了,可以是子弟读书,可以是就医,可以是住着宽敞,可以是娱乐,可当下,全天下,除了在京师,除了在新城,谁才可以满足这些呢?” 王不仕淡淡道:“未来的宅邸,可能价值十万,可以价值百万,当然……这里的价值,说的并非当下银子能兑换的价值,而是……银价日贱之后的面额,总而言之,除非天数有变,又或在出现新可以替代宅邸,成为百姓们用以大额的投入余财的东西出来之前,这宅邸的价格,就没有降低的可能。” “好啦,言尽于此,老夫方才说的是长远的事,就眼前而言,只怕未来,这宅邸,每隔一些日子,就会轻微上扬,诸公……好自为之吧。” “……” 虽是忠言逆耳。 可事实就在眼前。 一人几乎要昏厥过去,另一人醒悟了过来,大叫道:“武先生误我啊。” “哪里是武先生,此人就是个骗子,害我卖了宅邸,老夫这把老骨头,怕是一辈子都买不回来了。” 王不仕低下头,一群不甘心的翰林口里骂骂咧咧,似乎要告假,找那姓武的算账去。 王不仕却依旧提笔,淡淡的做着自己本职的工作。 心里却在叹息,这个世上,哪里有什么东西,是永远都会涨的,任何东西,都有极限,那姓武的,其实道理未必是错的,所谓月有阴晴圆缺,只不过……暂时不可能出现剧烈的波动罢了,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趋势都可能向好,而王不仕已经懒得更深入的去分析这些了。 ………… “老爷,老爷……” 张家管事,兴冲冲的冲进了府里。 张鹤龄和张延龄二人,陪着张王氏吃这粥。 张鹤龄心情不错,他小心翼翼的从自己的粥里,舀出一颗红枣,放进张王氏的粥里,赔笑道:“夫人,这红枣,乃是大补之物啊,为夫放了六颗,这一颗,也给你。还是喝粥痛快,这大鱼大肉,油水太重了,伤身,唯有这粥,补中益气、健脾养胃,实乃不可多得的佳品,不只如此,它还有和五脏、通血脉、聪耳明目、止烦、止渴、止泻的神奇功效,实乃圣品,夫人,你吃。” 张王氏绷着脸,吃了红枣,这两兄弟的脾气,是改不了的,没法子,也只好将就。 张鹤龄又笑吟吟的道:“夫人我见你近来,消瘦了。” 张王氏不禁道:“日日吃粥,怎么不瘦。” 张鹤龄一脸尴尬:“这个……要不,明日,夫人回娘家,走走亲?” 张延龄忍不住道:“我也想跟回娘家,娘家有肉吃。” “住口!”张鹤龄怒喝张延龄:“不知羞耻的东西!” 张延龄忙低头,吃粥。 “老爷,老爷……”管事的已冲了进来。 这管事的一看到粥,顿时反胃,不过,他脸上还是带着笑容。 张鹤龄忍不住喝道:“滚远一些,本老爷在吃粥,你莫闻掉了本老爷的粥香,平日,我可是给你支了薪水的,怎么,还想沾我的香气?” 管事:“……” 张王氏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管事的方才眉开眼笑:“恭喜老爷,恭喜老爷……涨了,涨了,老爷前些日子,不是买了许多的宅邸吗?老爷真是有福气啊,房价涨了,暴增啊。” 张鹤龄:“……” “老爷,不知老爷买了是哪里的地?” 张鹤龄:“………” 张延龄更是将嘴张的比鸡蛋大,口里的粥水自嘴角流出来。 张王氏一听,顿时眉开眼笑,仿佛拨云见日一般:“地契……老爷,前几日,你不是带了一沓地契回来?我若是记得不错,似是淮南路的,买价是一万六千五百两,有七十亩,是不是?来,去取地契来,我看看。” “……” 管事的却是激动的流着口水:“老爷,发迹了,发迹了啊,老爷啊,现在那地方,至少已至三万五千两了,足足翻了一倍,不只如此,照这趋势,这个价,想抢还抢不到呢,更偏一些的地方,新开了盘,现在已聚了上万人抢房了,那真是人山人海,三万八千两银子一亩,居然一炷香,就抢空了,这抢宅邸的,至今还不肯散去,就等明日………继续开盘,有人连干粮和马桶都带去了,还裹了被子,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雨,也没将人吓走,一群人中,有人受了风寒,也是让大夫,在售楼处那儿,一面排队,一面让大夫看诊的。” 张延龄突的拍了一下心口,发出哀嚎:“天哪……祖宗啊,我们对不起列祖列宗啊,爹……爹啊,你睁开眼看看吧……” 张鹤龄打了个冷颤,一把捂住张延龄的嘴,接着大叫道:“天哪,我们是对不起祖宗啊,早知如此,当初该多买数十亩才好……” 张王氏已是大喜过望:“你们这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已是老祖宗保佑了,世上,哪里有这样好挣的银子……”突的,张王氏脸猛地冷了下来:“不对,来……取地契来!” 张鹤龄打了个哆嗦。 他似乎已明白,要遮盖不下去了。 张鹤龄猛地……跪了下去:“贤妻,你且听我解释……” …………………… 又一章送到,更新开始恢复了,那啥,求点月票好不,各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给张月票哇。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极盛之势 张鹤龄没有解释的机会。 事实上,他身体比较孱弱。 毕竟……是吃素喝粥的人。 张王氏虽也陪她粗茶淡饭,却可以隔三差五回娘家。 于是,张鹤龄头破血流的从家中跑了出来,他眼睛发红,张延龄跑的比他还快:“哥……” “找姓武的,这个狗东西丧尽天良,吃了咱们的腊肉,让他吐出来。” 张鹤龄龇牙咧嘴。 可等到了那武士卞的宅邸,却发现,这里早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院墙早被人砸破了,乌压压的人冲了进去,武士卞生死未卜。 张鹤龄有点发懵,吃*都没赶上的热乎的啊。 他捂着自己额上的伤口,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龇牙咧嘴道:“打死姓武的这狗东西,走,再去找姓方的算账。” 那些嗷嗷叫着,喊打喊杀的人,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张鹤龄。 张鹤龄一跺脚,大手一挥:“跟我来。” 可惜跟着他的,永远都只有他的兄弟张延龄。 二人朝着西山,便是狂奔。 ………… 镇国府里。 方继藩看着账目,宅邸一涨,消费能力特别的旺盛,那些此前卖房的人,统统将牌子撤了,那些观望之人,疯了似得开始和倭人们抢房。 好的地段,方继藩自是不肯轻易卖的,这些地,要留给自己儿子卖啊,儿子卖不完,还有孙子,孙子卖不完……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可即便推出来的,乃是较差的地皮,价格暴涨,依旧是门庭若市。 短短两三日,就卖了一千五百亩。 可市场依旧火热。 依旧还有大量的倭人,到处在排队。 不只如此,现在不少的达官贵人,也开始坐不住了。 这么涨下去,何时才有大宅子住啊。 不得不说,经过了一百多年的安定之后,大明本就陷入了一个极端,朱门一掷千金,贫者无立锥之地。 虽然前些日子,新城不断的建设,兜售了不少的房产,可真正的豪族,还没有开始入场呢。 毕竟,想要糊弄这些人,可不是简单的事。 我大明,虽然国库没银子,可那些个豪强们,方继藩不是吹牛逼,他们积攒了一百多年的财富,兼并了无数的土地,垄断了无数的营生,他们……有钱! 银子的贬值,宅邸的不断攀高。 其本质,就是给这些人制造焦虑感。 眼看着手里的财富,日渐的缩水,而宅邸却越来越值钱,换做是谁,也坐不住啊。 现在,已经开始有人入场了。 不只如此,大量从海上发家致富的人,他们带回来了大量的财富,此时……似乎也开始动心。 这世上,历来都是买涨不买跌,一旦跌了,便无人问津,而一旦开涨,就永远都不缺人来买宅子,有多少,他们都敢买,哪怕是子子孙孙欠下数不尽的贷,哪怕是砸锅卖铁,他们也甘之如饴。 每日在新城的售楼处,都聚集了数千人,可放出来的房源,永远都是不够。 一想到这个……方继藩就傻乐。 方继藩不爱钱。 他是个一家国为己任之人。 他的心里,永远装着的,乃是这一片乡土,还有这里的每一个百姓。 …… “少爷……少爷……” 王金元急匆匆的过来。 他现在很清闲,毕竟……卖方一炷香,休息二十三个时辰。 “寿宁侯和建昌伯来了,他们气势汹汹,很是可怕。” 方继藩一听两位国舅来了,非但不忧,反而乐了:“呀,快快快,去迎接啊。” 这时,外头听到了争吵声,只片刻功夫,便见寿宁侯和建昌伯冲了进来。 几个护卫也忙是冲进来,似乎也察觉到了来者不善。 张鹤龄一见到方继藩,便如饿虎扑羊一般冲上来:“姓方的,我和你拼……” 方继藩背着手,朝他微笑:“舅舅,你好呀,想一起发财……” 吗字还没出口。 张鹤龄的拼字也只说了半截。 张鹤龄已冲至方继藩面前,面目狰狞,满是怒容。 可一下子,空气凝滞。 身后,张延龄口里大叫:“谁要听你鬼话,哥,咱们打死他。”说着,便已上前。 张鹤龄脸色一沉,目中掠过了杀机。 他举起手,反手啪的一声,狠狠的便摔在了……张延龄的脸上! 张延龄懵了,捂住了自己的腮帮子,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兄长。 他心里委屈,不是说打方继藩这狗一样的东西吗? “哥……” 张鹤龄怒气冲冲的看着张延龄:“没有廉耻的狗东西,自己的后辈,说打就打,为长不尊,滚开。” “……” 张鹤龄勉强挤出笑容,朝着方继藩,笑了:“你好呀,继藩。” 方继藩气定神闲:“见过……” “方才你说……发财?”张鹤龄双目发光。 方继藩这狗东西,虽是猪狗不如,可论起怎么坑蒙拐骗,张鹤龄是服气的。 自己辛辛苦苦的出海去寻找金山银山,历经千辛万苦,说什么海上暴利,结果呢,人家躺在家里数银子,自己辛辛苦苦所得,还不够人家随便卖几百亩地的,噢,不,照这趋势下去,可能……一百亩地都买不到了。 方继藩坐下,架着脚:“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是秀荣的亲舅舅,就是我的亲舅舅。” 张鹤龄忙摆手:“不敢,不敢,能发财,我叫你舅舅也可的。” 方继藩:“……” “还请方先生,指一条明路?” 方继藩叹了口气:“很简单,你们忘了,当初你们发现了一个银矿。” 一想到银矿,张鹤龄和张延龄,就觉得扎心一样的疼。 自己那个姐夫,真是昏君哪。 方继藩道:“我这就入宫,为两位国舅求情,这银矿的收益,怎么可少了两位国舅一份呢,这银矿就是聚宝盆,还怕没银子?” “呀。”张鹤龄眼睛发亮:“真的可以吗?陛下……他会肯?只怕……此事……不易啊,这不是虎口夺食,你是不知陛下有多吝……”方继藩便道:“既然如此,那我不去了。” “不不不。”张鹤龄心里,倒是燃起了一丝希望。 可不能如此啊,姐夫对这小子,信任有加,说不准,还真信了这小子的鬼话呢。 张鹤龄要跪了:“去,去说说呗。” 方继藩道:“我先喝口茶,两位舅舅难得来……我还未尽地主之谊。” “不用了,不用了,赶紧,赶紧。” 偏巧在此时,却有宦官匆匆而来:“方都尉,陛下请方都尉,立即入宫。” 张家兄弟搓着手,他们眼睛红红的,要哭了。 当然,张鹤龄下意识的觉得,这莫非又是方继藩的诡计吧。 只是……在这巨大的诱惑面前,哪怕前头真是坑,张鹤龄也毫不犹豫,捏着鼻子要往下头跳。 ……… 弘治皇帝看着奏报,除此之外,还有这无数觐见的满朝文武,他惊呆了。 转眼之间,房价暴涨。 这每日几千万两银子的销售额啊,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数目。 正因为如此,所以不少大臣都跺了脚,纷纷前来禀奏。 弘治皇帝一看奏报,顿时放宽了心。 自己的银子……算是保住了。 可看着满朝一片哀鸿遍野的模样,方继藩……也是头大的很。 礼部尚书张升不禁苦笑道:“问题的根子,在于这些倭人,陛下,原来方继藩请陛下下旨,让大量的藩国贵人入京,打得是这个算盘,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这些人不但哄抬了物价,他们入我中国,学我礼仪文化倒也罢了,倘若也学习我大明富国强兵之道,如此……岂不是养贼自重。西山书院,竟还专门开设学院,请他们去学习,他们在这京中,耳濡目染,将来迟早回国,将我大明的本领,都学了去……就说着倭国,隋唐时,他们不过是一群野人,自派出遣唐使之后,而今,其刀剑的工艺,岂不都是自我中国学去,此后,倭患肆虐,以至民不聊生,恳请陛下,驱逐这些倭人,不可使他们觊觎我大明神器。” 说着,张升拜下。 许多大臣,也纷纷点头。 当然,这更多的只是一个借口,主要是这些倭人太狠了,那么偏的地方,三万多两银子,他们居然也眉头都不眨一下就买,这般的哄抬宅邸的价格……以后……还有朝鲜国,还有琉球、乌斯藏,还有西洋诸国,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却道:“刘文善卿家何在?” 刘文善出班:“臣在。” 弘治皇帝看向刘文善:“刘卿家对此,有什么看法……” 刘文善理论研究比较多,因为撰写国富论,几乎被弘治皇帝视为经济顾问,只是……这个现象,他观察的还不够,倒是有些答不上来。 若是恩师在就好了,恩师……既然这样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却在此时,有宦官道:“陛下,方都尉来了。” 弘治皇帝一想到这转手之间,翻云覆雨的女婿,眉毛一挑:“宣他进来。” 方继藩入殿,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觉得格外的亲切:“继藩,不必多礼,朕有事问你。”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削藩 方继藩见弘治皇帝故意板着脸。 可方继藩对于弘治皇帝太熟悉了。 那板着的脸背后,依旧有掩饰不住的喜色。 有钱赚,当然开心。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陛下有什么要问,儿臣自然知无不答,儿臣愚钝,不及陛下万一,陛下乃圣明之君,明察秋毫、洞若观火,世上的事,哪里有隐瞒的住陛下的,儿臣……” 弘治皇帝摇头,心里说,这张嘴,到底像谁呢,这不像他爹啊。 可是这满殿群臣,有不少人是真急了。 不待陛下来问,便有人跳出来:“方都尉,敢问,大明邀了这么多的倭国人来,让他们在此学习,这倭人狼子野心,难道……就不担心,他们……” “不用担心。”方继藩不等他继续问下去,斩钉截铁的回答。 “这……”弘治皇帝皱眉,其实,他也有所担心。 今日站在此的,都是大明的众臣,没一个人是省油的灯。 就说张升,让乃礼部尚书,难道他说的话,就没有道理? 愁啊。 可方继藩回答的如此肯定,倒是让弘治皇帝起了兴致。 “嗯?继藩,你细细说来。” 方继藩道:“新学和西山各科的学问,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哪怕是太子殿下的蒸汽机车,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 “什么?”众臣疑惑的看着方继藩。 不说别的,就说这蒸汽机车,对于这殿中的臣子们而言,等他们慢慢接受了之后,方才越发的明白,它的厉害之处。 可方继藩竟说,这没什么了不起的。 方继藩道:“这里头,任何一门学问,想要发展,使无数的想象,成为现实,根本的原因,其实就是银子。陛下啊,这银子,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国计民生,无一不是和银子有关,陛下的内帑,需要银子。国库需要银子。西山要建宅邸,也需银子。百姓们要衣食住行,也离不开银子。而要造蒸汽机车,所需的银子,就多了去了。从最初的研制,到此后的铁轨铺设,再到运营,这里头,是数千万两纹银。将来,要将无数的铁轨铺开,那么……又需要多少银子呢?” 弘治皇帝颔首,这句话,说对了。 当然…… 皇帝的一言一行,都是会被记录,写入史册,或者,流传出去,成为天下人的谈资的。 因而,弘治皇帝虽然心里认同,却是淡淡道:“朕看,银子固然要紧,可是德孝,方为根本。” 众臣心思复杂,纷纷颔首:“陛下说的是,方都尉将银子看得太重了。” 方继藩:“……” “继藩,你继续说下去。”弘治皇帝老脸微红,鼓励方继藩。 方继藩道:“陛下真是一语中的啊,当然还是德孝最是重要,不过,儿臣先说银子。富国强兵之道,其根本,就是钱粮,倭人们来此,哪怕学习了再多新学和西山的学问去,对于他们而言,也是无用。因为……他们哪怕懂得了蒸汽机车的原理,又如何造车呢?车造不出来,哪怕是懂,又有何用?” “所以,儿臣请陛下召他们来京,其本质,就是釜底抽薪,彻底断绝他们的钱粮积累。陛下想想看,这些倭人非富即贵之人,纷纷来大明定居,居京师,不太易,可住房,乃是他们的长期需求,因而,就不得不买房,买了房,要住下,还有衣食行,他们在此学习,还需学费,他们在此条件优渥,可银子从哪里来的?归根到底,还是从他们的领地中来。他们从农民和商人手里征了税,或是从自己的矿山那儿,得到了收益,都会源源不断的送来京师,这些银子,养活了无数的匠人,同时,也会注入进蒸汽机车的继续研究中去,他们来的人越多,学习的越多,最终,反而离不开我大明了,因为……他们所学习的东西,在倭国毫无用武之地,只有在大明,才可以化为现实。”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儿臣将此称之为虹吸效应,倭人的贵族,越是习惯了大明带来的便利,他们领地内的财富,就会源源不断的送来此,那么,他们哪里还有余力,效仿我大明富国强兵呢?这才是儿臣,恳请陛下召各国权贵子弟入京的原因,他们来的越多,花费越大,最终,他们的子子孙孙,只会将京师作为他们的故乡,而他们的领地,不过是他们维持优渥生活的工具而已。” “儿臣如此用心良苦,有人却污蔑儿臣这只是想要卖宅邸,陛下,儿臣比窦娥还冤枉哪,儿臣心心念念,都是为了我大明的千年大计,哪里有什么私心,他们这般的侮辱儿臣的清白,儿臣恳请陛下,让人将儿臣的心剖开,且看看,这颗心,到底是忠是奸!” 方继藩的话,揭示了一个道理。 任何学说,都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上。 说穿了,什么都需要银子,没有原始资本积累,你拿当下的国富论,丢去给周武王,周武王三年之内,就保证自己的脑袋,会被悬在王城上。 没有原始的资本积累,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聚集在极少数人手里,这极少数人又如何操控这巨量的财富,当倭国这些大小诸侯们,将他们的收益和领地里的税收,统统送来京师,维持他们在京的奢侈生活之时,这只会不断的壮大大明,而使整个倭国,源源不断的失血。 方继藩哪怕是现在直接拍一张蒸汽机车的建造图纸给倭国人,他们拿头去建铁路,去不断的更新自己的生产工具? 虹吸效应。 默默在人群之中的刘文善,眼前一亮。 这……显然是一个经济的原理,国富论里没有提及,可现细细想来,竟真是这么一回事。 恩师不愧是恩师,只三言两语,就将自己长久的一个疑惑,解决了。 弘治皇帝似乎也觉得有理由。 各藩国的勋贵子弟,都来大明生活和学习,其本质,不就是掏空他们的钱粮,不断的滋养京师吗,三五十年之后,这些子子孙孙们都在此生活和学习的各国宾客,只怕,早将大明当做自己的故乡。 无论他们学习到的,乃是新学,是大明的医学还是商学,这些东西,回到了他们的藩地,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哪怕有用,也是有限。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这是削藩?” “对,陛下,这就是削藩,犹如推恩令一般!”方继藩连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一个虹吸效应,居然折腾出了一个推恩令出来。 弘治皇帝激动起来,他背着手,似乎方继藩的提醒,让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弘治皇帝而后,抬眸看了方继藩一眼,他的眼神,别有深意,可随即,他又变得平静起来:“继藩这是长治久安之策。” 方继藩道:“陛下圣明。” 众臣听到此处,似乎也不得不承认,方继藩的前景,不是没有道理了。 方继藩又道:“陛下,儿臣,还有一事要奏。”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卿家但说无妨。” 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女婿啊,看看他的办的事,多漂亮。 方继藩道:“陛下,事情是这样的,那黄金洲的巨大银矿,儿臣以为,陛下直接将它占了,甚是不妥。这……毕竟是寿宁侯和建昌伯所发现,他们为了发现这座巨大的银矿,劳苦功高,可陛下……” 弘治皇帝脸一冷:“朕不是赐了他们几百万金吗?” 方继藩咳嗽:“陛下,儿臣认为,若只是赐几百万金,对于陛下而言,是巨大的损失。” 嗯? 弘治皇帝觉得好笑起来,朕难道把银矿交给两位小舅子,就没有损失了? 倒不是弘治皇帝对两个小舅子有什么仇隙,而是因为,在他看来,这两个混账,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可朕不一样啊,朕有了这些银子,不知可以办多少大事。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一座银矿,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这天下如此之大,地底之下,又蕴含了多少的宝藏呢。区区一个银矿,哪怕蕴含的银子再多,陛下乃是雄主,又何必在意呢。只是……陛下若是不立下规矩,让寿宁侯和建昌伯因此而获得巨利,将来,又有谁肯冒着艰难险阻,去为陛下寻觅宝藏,因此,儿臣以为,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想要这银矿也好,可最重要的却是立下一个规矩,所有发现的宝藏,内库得几成,发现者能得几成,其他投入开采之人,又能获利几何,只有将这规矩建了起来,才可使人没有后顾之忧。” “如若不然,世上再没有人为陛下寻找宝藏,哪怕是寻到了什么金脉和银脉,也绝不敢向陛下禀告了。儿臣这里,有一份这几日准备好的章程,恳请陛下过目。” 章程递到了御案上,弘治皇帝低头一看,上头写着:“天子与民约法三则。’”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约法三章? 这方继藩,有点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啊。 不过……又似乎有一些道理。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章:敬天法祖 弘治皇帝取了这天子与民约法三则,只略略一看。 里头倒是通俗易懂。 无非是确立民财不得随意夺予,非罪不得诛灭之类的话。 弘治皇帝本是宽厚的天子。 对此,倒也深以为然。 只是……再之下,竟是要天子与百官至太庙,共同盟誓…… 这…… 弘治皇帝脸色一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方继藩这个小子,有些过火了。 当然,弘治皇帝也不至立即大发雷霆,而是淡淡道:“这东西,倒是稀罕,诸卿,朕有些乏了,卿等退下。” “是了,还有,方卿家,暂时留一下!” 刘健等人面面相觑。 他们不知方继藩的章程之中,到底什么内容,却见弘治皇帝脸色阴沉,心里却是嘀咕起来。 姓方的这狗东西,又想了什么主意,卖他的房? 这家伙………真是什么昧了良心的事,也做得出啊。 不会真如此吧,这样说来,岂不是这宅邸的价格,要涨到天上去了? 所谓春暖鸭先知,方继藩这厮的鬼主意,实是太多了,完全没有任何的底线。 这更让人心里打鼓了。 今日回去之后…… 大家各怀心事,各自行礼,而后告退而出。 弘治皇帝又侧目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朝弘治皇帝勾起嘴角,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弘治皇帝严厉的道:“朕不是说过,朕乏了,你也退下!” 萧敬心里委屈,开始没让自己退啊,就算是乏了,那也是奴婢伺候着陛下就寝才是,可他哪里敢解释,忙不迭的躬身告退。 弘治皇帝随即,背着手。 方继藩也被这气氛吓坏了,忙拜下:“儿臣万死之罪,儿臣……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儿臣……诶呀,脑壳疼……请陛下速速召太医。” 弘治皇帝依旧背着手,他脸色格外的可怕,踱了几步,方才伫立不动,又似是沉吟良久,突然不客气的道:“方继藩,你可知道,你上的这章程,是何意?” 方继藩倒是有点害怕了。 平时浪的太厉害,谁料,今日踢到了铁板上。 他忙道:“不……不知道,儿臣随口瞎说。” 弘治皇帝:“……” 他算是彻底服气了,奏请是他方继藩所奏,章程也是他方继藩所上,现在问起他来,他二话不说就认怂了。 本来还以为,方继藩会据理力争,谁知这小子…… 弘治皇帝脸色稍稍好了一些,而后,他手指着金銮之上的匾额:“你抬头来,仔细看看着写着什么?” 方继藩抬头,又垂下:“敬天法祖!” “不错!”弘治皇帝面色更是冷峻:“正是敬天法祖,这一块匾额,自太祖高皇帝以降,便一直挂在奉天殿上,你可知道,这是何意?这才是约法三章,何为天子,天子者,敬祭上天与祖先,祈求上天、祖先的福泽庇佑,并效法祖先的懿德嘉行!若卿非方继藩,上这样的章程,朕几欲认为,你是怀有不轨之心了。” 方继藩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忙道:“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怒气稍平,语气温和起来:“朕敬天法祖,善待百姓,天下安定,何须与大臣盟誓,不与民争,不滥杀无辜,怎么,在你的心里,认为朕……” “不。”方继藩心里忐忑,咬了咬牙,道:“陛下乃圣君,爱民如赤子,只是……只是……” 弘治皇帝道:“你说!” “儿臣不敢继续说下去了。”方继藩期期艾艾的道。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那敬天法祖的匾额:“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便道:“只是……陛下以为,太子殿下呢?” 弘治皇帝沉默了。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性子比较鲁莽,咳咳……这不是儿臣说的,这是儿臣听萧敬那狗东西说的。儿臣亲耳听见……” 弘治皇帝:“……” 沉默了片刻,弘治皇帝继续道:“继续说吧。” 方继藩道:“陛下固然是宽厚,爱民如子,太子殿下,亦算是聪敏,宅心仁厚。可是性格鲁莽,若是一旦太子殿下……稍有什么疏漏,那么……岂不寒了天下人的心,儿臣此举,并非是想要限制宫中,只是希望,陛下能做表率,而使子孙效仿。立下约定,便为祖宗之法,太庙之中盟誓,子孙岂敢逾越雷池,如此,如寿宁侯、建昌伯这样的人,才会踊跃出海,为我大明开疆土,发掘宝藏,富国强民,陛下广开言路,所以儿臣敢在陛下面前,上次章程,可若是他日……儿臣斗胆要言,若是他日,陛下驾崩,儿臣……就不敢说这样的话了。”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那个什么都好。 就是性子……在弘治皇帝心里,都有缺陷的儿子。 他不由叹了口气,而后,弘治皇帝道:“倘如此,滋生了地方豪强,以至政令无法实施,如何?” 方继藩道:“细则,还需拟定,如所发掘的宝藏,宫中得三成,国库取三成,发现者,亦得三成,再有一成,可发行出去,令商贾筹措资金,共同发掘。” “只要立下了规矩,臣民们才可放心,无后顾之忧,而只要有规矩在,内库和国库的收益,反而得到了更大的保障。至于其他的约法,也是如此,陛下,儿臣上此章程,绝无私念,这章程粗糙,只是儿臣拍脑袋想出来的,至于细则,可召人重拟。” 其实细则方继藩是有的。 之所以如此粗糙。 这是因为方继藩是个极聪明的人。 这玩意,越粗糙,越显得自己拍脑袋想出来的,绝没有其他深谋远虑,陛下答应,自己进一步,可以拟定细则,若是陛下生疑,退一步,就可说自己属于脑门一热,如此粗糙的约法,显然不可能被人认为是别有所图。 弘治皇帝道:“朕没有怀疑你的已死,只是……此事,一旦盟誓,便是向民昭告,与天下百姓,共同约法,可是……朕是天子,上承天命,克继的是祖宗的法统啊。” 与民盟誓,那还是天子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其实,他已算是极开明了,换做任何一个天子,方继藩敢玩这个,早就拉出去剁成了肉酱喂狗。 弘治皇帝痴痴的盯着敬天法祖四字,沉吟不语,他淡淡道:“此事,容朕再思量吧,继藩,朕知道,你极聪明,也是忠心耿耿,这章程,绝非歹意,定是为国筹谋,只是……此事,从长计议……不过………你说的对,寿宁侯和建昌伯,发现了银脉,劳苦功高,赐他们三成收益吧,免得,他们心里有怨言,你……不会是专程给寿宁候和建昌伯走说客吧?” 方继藩有底气了,正气凛然道:“陛下,寿宁侯和建昌伯对儿臣颇有嫌隙,儿臣对他们的品德,历来鄙夷,儿臣……此乃仗义执言,就事论事!”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温和的笑了;“这倒是实情,倒是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呀,太老实了,不该上的东西,也敢上,不该求的情,你偏要求。难怪,你的弟子欧阳志,也是如此老实。” 怎么就说到了欧阳志呢。 似乎提到了欧阳志之后,弘治皇帝眉头一皱,似乎有什么心事一般。 方继藩有点不明白,却是道:“欧阳志学的就是儿臣的忠厚,他能学到儿臣的一半,儿臣已是很欣慰了。” 弘治皇帝颔首,表示认同。 可又觉得,欧阳志的忠厚,和方继藩的忠厚给他的味道不一样。 弘治皇帝便上了金銮坐下:“你起来,坐下。今日听你削藩国之道,倒是令朕耳目一新,不错,这些藩国,若是只一味对他们恩赏,难免滋养了他们的实力,使他们日渐骄横,可若是对他们加之以刀斧,又是大动干戈,徒耗国力,此举甚妙,吸诸国养分,以滋大明,且细雨润物无声,实是妙策。” 方继藩呵呵笑着:“其实……儿臣在想,天底下,这么多藩王,占据了无数的田产……” 弘治皇帝一愣。 这一票……有点大啊。 大明的宗室,到了如今,单单在册且有封爵的,就有数万之多。 这么多宗室,有的是藩王,有的是郡王,有的是敕封的将军,每年朝廷不但要供养他们,他们还有数之不尽的庄田,他们才是真正的大户,要地有地,要粮有粮,有数之不尽的金银,奴仆成群,更不必说,还有本身宗室的特权了。 太祖高皇帝,对自己的子孙,一向是不错的,生怕后世的子孙挨饿,制定出了许多制度,来保证自己的儿孙们,能够过上好日子。 因此,他的子孙们,滚雪球一般的壮大。 等到文皇帝靖难之后,虽然进行了一系列的削藩,可当时削藩的本质,只是削去藩王们大量的军权而已,各地宗室依旧得到了优渥的条件。 就说上一次造反的宁王,一个藩王,可以养着上万多人的卫队,可以资助数万的贼寇,还可以偷偷打造装备这些人的武器,可想而知,宁王富庶到了何等的程度。 ………… 哭唧唧,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一本万利 宗室们占据的财富,几乎是无以计数。 方继藩的话,让弘治皇帝都觉得这家伙近来是不是吃错了药,居然如此大胆。 要知道,宗室的问题,哪怕是文皇帝,也不敢轻易触碰啊。 即便是削藩,也不敢用力过猛。 可某些时候,弘治皇帝却又发现,方继藩其实挺贼的。 若当真能成…… 倒还真是利国利民。 那些宗室,有为数不少,可不比皇帝穷。 当然,说的是几年前的弘治皇帝,现如今,弘治皇帝的荷包,可是翻了十倍以上。 弘治皇帝道:“此事,你不可再提及了。” 方继藩错愕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手轻轻的拍打着御案,若有所思:“卿是朕的女婿,此事事关重大,成了,就是丰功伟绩,不成,谁能保得住你?要徐徐图之才好,凡事,不要操之过急。” 方继藩尴尬的道:“是。”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道:“真到了要提及的时候,你有这么多徒子徒孙,可以让他们来提嘛。” 卧槽…… 方继藩脑子发懵,陛下很阴险啊,这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的徒子徒孙,那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好吗?凭啥要他们来躺雷。但凡一个有良知的人……在这大是大非面前……都会犹豫三秒钟。 可方继藩也知,弘治皇帝这是想要保护自己的意思。 方继藩沉默了三秒:“儿臣懂了。” 弘治皇帝微笑:“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不过……朕有一个兄弟在安陆,世封兴王,过些日子,找个名目,让他入京来吧。” 说着,弘治皇帝道:“这一次,朕真的乏了,你也告退吧。” 方继藩告退而出,心里还在打鼓。今日的步子,似乎有些迈大了,那个章程……确实有些‘过份’,现在细细想来,活着真好,方继藩顶着明媚的阳光,沐着春风,又暗暗告诫自己,以后万万不可凡事操之过急了,我方继藩不能死啊,我若死了,天下的黎民百姓们,应当怎么办?为了他们,我要好好的活着。 回到西山,方继藩一脸疲倦,张鹤龄和张延龄竟是没走,喜滋滋的在等待着,一见到方继藩来,张鹤龄上前:“贤甥婿……”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他们,打了个哈哈:“今日,你们要请客。” 张延龄像要炸了:“凭啥?” 张鹤龄却笑:“好好好,贤甥婿都开了口,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去我家喝粥。只是……陛下那儿……” 方继藩坐下,架着脚,看着这一对兄弟:“妥了,陛下不久之后,就会下旨,那一处银脉,宫中得三成,国库得三成,张家得三成,再有一成,私募资金,进行发掘。” 张鹤龄一呆。 三成…… 想要发掘这一座银脉,是极不容易的,毕竟需要大量的舰船,还需大量的人工,这非动用朝廷的力量不可,所以……张鹤龄哪怕是想独吞,那也发掘不了。 三成……足以让张家永世富贵,房子都可以随便买了。 噗通一下,张鹤龄跪了。 张延龄左右看了看,有些不甘心,哥,这是我们的大仇人啊。 可一见家兄跪下,他又没主见,忙也跪下。 张鹤龄道:“贤甥婿,我这人,不太懂规矩,平日多有得罪,可我心里,是极仰慕你的,今日……我请客,喝白粥,不,府上还有几百斤腊肉,没有吃干净,喝腊肉粥,这是祖传的腊肉,先父传下来的……” 方继藩顿时没了兴趣。 宁愿选择死亡,也不接受张家兄弟的招待。 张延龄舔了舔嘴,似乎对于腊肉,很是期待。 方继藩摇头道:“一家人,这样说,反而生份了。噢,再给你们指一条财路吧,宅子,你们赶紧买。” 张鹤龄眼睛一亮:“怎么,还能涨?” 方继藩将张鹤龄搀扶起来,笑吟吟的道:“未来的大势,是肯定能涨的,尤其是天津路和通州路一带的宅子,未来,我会放出一千亩来……” “买买买,现在就买。”能有一个知道内幕消息的外甥女婿,真是一件幸福的事啊:“砸锅卖铁也买。” 方继藩又笑:“买了之后,就等着瞧吧,这天津路和通州路,距离皇城最近,价值最高,我预留了不少的土地,舍不得卖,两位舅舅,能按揭多少,便按揭多少,你们是国舅,又有爵位,按揭是有优惠的。” “能涨多少?”张鹤龄禁不住问。 “一倍不止!”方继藩气定神闲的道:“这够了吗?” 张鹤龄要昏厥过去,就冲着这句话,是真要砸锅卖铁了啊,此次出海回来,倒是有几百万两银子,这几百万两银子若是能首付,加一点杠杆,买个几百套,不在话下,这岂不是平白无故的,就能挣数倍的银子。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倘若是……哈哈,我的意思是,倘若是能开放宗室们驻京,何止是一倍,那更是暴利了,这一带的房产,便是三倍、四倍,也不是没有可能。” “啥?”张鹤龄已经宕机,脑子直接进入了假死状态。 方继藩随即道:“噢,还有事,两位舅舅,请自便,我回家陪秀荣去,咱们回头见。” 方继藩说着,一溜烟……跑了。 “哥……”张延龄小心翼翼的凑在张鹤龄身边:“我觉得……方继藩在利用我们。” 张鹤龄反手就给他一个耳光,啪…… 张延龄委屈的要哭了,捂着腮帮子,更幽怨的道:“哥……” 张鹤龄咬牙:“筹措所有的银子,预备买房,无论是一手还是二手,但凡是通州路、天津路,哪怕是保定路,有多少,要多少!” ………… 方继藩愉快的回到了保育院。 这些孩子们,个个搬着马扎,围坐在数十个老卒边。 朱厚照远远的在看着,等方继藩来了,方继藩背着手,站在朱厚照一旁:“殿下今日没有去研究所。” 朱厚照道:“有一个难关,正在想办法,顺道想来见见你,听说父皇召你入宫,说了什么,有没有提及本宫?”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没有提及殿下,可是微臣却是提及了殿下。” “呀。”朱厚照有些紧张,道:“都说了什么?” 方继藩道:“以微臣的为人,自然是说太子殿下,乃贤明储君,文武双全,将来若是能克继大统,一定是一个好皇帝,陛下听后,深以为然,很有感触。” 朱厚照抬头看天:“有道理,本宫若是做了天子,若是肯殚精竭虑,定比父皇好。”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殿下太谦虚了,明明殿下动动手指,就可比历代贤君圣明了,历朝历代的皇帝,有会织毛衣的吗?没有!” 朱厚照突然掐住方继藩的脖子,拼命的摇晃:“怎么觉得你又在讽刺本宫……” 方继藩觉得自己透不过气来,朱厚照这厮气力大,脑袋好像是不属于自己似得,方继藩好不容易道:“臣不是那样的人啊,咳咳……” 许多孩子,朝这边看过来。 朱厚照忙是放下了手,朝他们微笑。 方继藩大口喘气。 另一边…… 朱载墨和方正卿,还有一群孩子们,一个个若有所思。 他们所围着的老卒,只是一个在锦州城里,卫戍了数十年的寻常的卫所军士。 他年纪已经极老了,背有些驼,面上的肤色,犹如榆树皮一般,谁也没有想到,就这么一个老卒,居然被专程请来,成为孩子们武课的教习。 他主要负责的,就是孩子们‘军中’的生活。 当然……这些半大的孩子,最有兴趣的,却是在骑射之余,听这老卒讲故事。 老卒自宣宗皇帝时,便替代了自己的父亲,成为军卒。 他所讲的故事,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在锦州卫里,如何操练,在军中,是否有争执。又或者……在雪地里逮兔子。军户最难的,乃是娶妻。好不容易娶妻生子,在营中当值,又是如何辛苦…… 许多事,他喜欢反反复复的念叨。 尤其是说到了自己的儿孙,他那浑浊的眼里,才会放出光来。 孩子们似得觉得……突然看到了一个新奇的世界,朱载墨听的极认真,方正卿似乎也充斥了好奇。 …… 朱厚照忍不住道:“老方,你找这么个老卒来做什么,他有些老糊涂啊,要教授他们骑射和行军打仗之法,难道不应该寻一些久经沙场的老将来吗?本宫不是吹嘘,让本宫来教授他们,比这老卒,强十倍百倍。”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殿下错了,在臣的心里,这个老卒,却比任何久经沙场的将军,能教授给孩子们的,要多的多。这老卒,才是世上最优秀的老师,连我如此优秀,也只比他厉害一点点而已。” 朱厚照不服气,忍不住龇牙:“真是胡言乱语,老方,你的脑疾又犯了。” 方继藩却是微笑不语,看着一群朝气蓬勃的孩子,他的眼里……绽放出光芒。 他是真的爱这些孩子,每一个都将他们当做自己的亲儿子看待,嗯……这一次是真的。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微服私访 朱厚照是军事上的天才。 这一点,方继藩一点都不讳言。 他的人生哲学之中,这个世上,没有人是窝囊废,哪怕是一坨X,也是有利用价值的。 更遑论,太子殿下了。 朱厚照显然对于方继藩教授的方法,不服。 论起军事,朱厚照一向对方继藩是不太服气的。 可一个人,打仗厉害,并不代表,他能培养出人才。 所以对于朱厚照的不服气,方继藩只是莞尔一笑。 怎么样,不服气,我才是他们的恩师,我想怎么教就怎么教,你管我? 朱厚照背着手,气的呼呼的响,似乎也知道,这事儿,自己做不了主,不禁感慨:“本宫这么聪明伶俐的儿子啊,可惜了,可惜了,本也可以做小冠军侯的……” 一声感慨。 王金元匆匆的赶来:“太子殿下,少爷,刘瑾……刘瑾求见。” 刘瑾…… 朱厚照下意识的道:“刘瑾是谁?” 方继藩也有点懵。 挠挠头,老半天,恍然大悟:“哎呀,是这孙子。” 朱厚照也想了起来:“他竟回来了,不是在定兴县吗?怎么,他还擅离职守?” 方继藩道:“先叫来。” 片刻功夫,刘瑾便气喘吁吁的来。 他胖了不少,油光满面,不认真打量,都认不出他。 一见到朱厚照和方继藩,纳头便拜:“奴婢见过太子殿下,孙儿见过干爷。” 朱厚照翘着脚,头看着房梁:“你这狗东西,竟这样胖,往后是来你来伺候本宫,还是本宫伺候着你啊。” 刘瑾要哭了:“奴婢……” 方继藩压压手,看到自己孙子胖了,该高兴才是。 做爷爷的,和做主人的心情是不一样的,做主人的对奴仆,会挑肥拣瘦,而做人爷爷,就不同了。 方继藩和颜悦色道:“你怎么赶回来了。” “有一件大事。前些日子,吏部右侍郎吴宽亲赴京畿各府京察,奴婢觉得蹊跷,派人小心的打探,方才知道……此次京察,不公。” 京察……是大事。 一般是由吏部负责,由吏部的侍郎牵头,对在京的官员,进行考评。 洪武高皇帝在的时候,规定三年一考,此后则改为了十年一考。等到弘治皇帝登基,似乎觉得十年一考过于漫长,便规定六年举行一次。 这六年一次的京察,可是关系重大啊,京察之中,分为了四格八法,考评一个官员的守、政、才、年,从操守到能力,再到才华和年龄,无一不在考察之列。他们的每一格成绩则列入称职、勤职、供职三等,来评定官员的好坏。 朱厚照对于京察,一丁点兴趣都没有,觉得刘瑾小题大做。 可方继藩却很重视。 京察关系重大,直接关系到了一个官员的评价的:“欧阳志,四格如何?” 刘瑾道:“欧阳知府,无论是操守、年纪、才能和才华,俱为优等,列入称职之列。” 方继藩才放下了心,忍不住眉飞色舞:“这就对了,我方继藩还不信了,吏部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给欧阳志穿小鞋,打不死他们。” 显然,这是最优的评价。 可接下来……刘瑾却是期期艾艾。 方继藩追问:“你继续说下去,只是……只是……保定府下头各县的县令,考评都是不佳,譬如博野县县令,四格皆为供职…… 供职…… 这供职就是第三等了。 名列末等,虽是叫‘供职’,可这是遮羞的说法,大抵就是说,这个人才能不行,人品也一般,治理的能力很糟糕,再通俗一些,这个人,就是个庸官。 这可能是要直接革职的啊。 “保定府下辖的八县之中,列入末等供职者,有七人,还有一人,也不过是个勤职而已。”刘瑾愤愤不平的道:“可是反观通州,就不同了,通州只辖四县,可这四县,统统都是一等的‘称职’,在京畿诸州府之中,值得称道。 “奴婢在琢磨,这岂不是吏部故意为之的吗?哪怕他们将欧阳知府列为了一等称职,可实际上,却是完全的否认掉了保定府新政的成绩。反而是那通州府……被评为了优等,吏部对通州的评价是,县治佳,百姓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乃京师首善之地也。” “奴婢觉得冤枉哪,通州成了首善之地,这岂不是说,这新政,是那杨一清的功劳,和干爷还有欧阳知府没有关系了?孙儿觉得吏部太黑心了,所以思前想后,特来禀告干爷,这事儿,不能这样算了。” 方继藩猛然想到,弘治皇帝提及到保定府的时候,那意味深长的表情,显然,吏部的奏报,陛下已是看过了。 方继藩气的吐血:“吴宽那狗东西,竟是黑心至此。” 朱厚照忙道:“你消消气,消消气,不过是京察而已,父皇未必会相信。” 刘瑾磕头:“这……还真可能相信。” “啥?”朱厚照看着刘瑾,疑惑不解。 刘瑾道:“太子殿下,这满朝大臣,哪一个不是在说杨一清的好话,陛下一开始可能不信,可众口铄金,大家都说着通州,乃世外桃源,想不相信,也不成啊。再者说了,这主持京察的吏部右侍郎吴宽,当初,陛下在做太子的时候,吴宽为东宫侍讲,这可是给陛下讲授过经义的,陛下历来倾慕他是一个两袖清风,为人正直的君子,且这吴宽在朝,确实官声极好,从没有什么过失,奴婢还听说,吏部之中,就吴宽没有在新城买房呢,他是真穷,家中的妻子,穿着的都是粗布衣衫。陛下去年,还听说过这个情况,特别嘉许了他。” “殿下,干爷,你们想啊,这么一个人,陛下会不相信他的话吗?会质疑此次京察的结果吗?只怕用不了多久,吏部就有功考簿出来了,很快,保定府的不少官员,都会被革退掉,他们的考评,实在太低劣了。” 方继藩心里大怒。 若是一个贪官污吏,倒也罢了,毕竟这种人危害不大,他就算是说破了天,也没有人去相信他。 可似吴宽之中所谓的清流,所谓的正人君子,才最是让人无语的,因为他的‘正直’、‘清廉’之名,因而,所有人都对他深信不疑。可这样的人,显然有自己的价值观,他的个人好恶,却可以让一群人,因他而遭殃。 显然,作为清流的吴宽,是极看不上欧阳志提拔起来的那些官员的,这些从小吏升上来的官员,素来被朝中百官所歧视,正因为这种歧视的气氛,再加上,士林之中对于小吏可以为官的担忧,自是让这些所谓的‘清流’,更加顽固的用自己的偏见,去打击这些官场上的‘异类’。 方继藩豁然而起:“查一查,姓吴的有没有欠西山钱庄的银子,催他还贷。” “查过了。”刘瑾道:“干爷,方才不是说了吗,他没买房,也买不起车。” 方继藩一时语塞:“那他总有儿子吧,他儿子就没有偷看人洗澡的习惯?” 刘瑾哭笑不得的道:“他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早早的,都嫁人了。” 朱厚照一拍桌:“找什么借口,打他便是了,哪里有这么多啰嗦,此人真是令人讨厌啊,本宫在保定府,也有不少地呢。” 刘瑾忙道:“太子殿下,可不能打,此人……论起来,也算是陛下的八个师傅,且又贵为吏部侍郎,声誉太高了,要能打,奴婢早就让人将他拖到城隍庙里,打他屁滚尿流。” 方继藩却显得极冷静,不禁道:“可怜的欧阳志啊……” “什么?”朱厚照和刘瑾都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感慨道:“他若知道京察的结果,一定委屈极了,这么多门生里,我最看重他,他在保定府,如此的殚精竭虑,废寝忘食,谁知,却不为人所容……他大爷的!” 方继藩一跺脚:“太子殿下,你收拾家伙,明日你去打他。” “噢。”朱厚照干脆利落的点头:“你不去?” 方继藩道:“我……我……我要留着有用之身。” 朱厚照:“……” 一下子,朱厚照竟有些后怕了,咕哝道:“每次都是本宫,要不,寻个杀千刀的去。” 说着…… 朱厚照看向刘瑾…… 刘瑾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奴婢……奴婢不能啊,奴婢也要留着有用之身,孝敬太子殿下,伺候干爷爷呢,奴婢太胖了,打不赢的。” 方继藩却又气定神闲起来:“谁说一定要打,是非曲直,眼见为真……这保定府和通州哪里政绩好,只需请陛下走一趟,不就统统都知道了吗?” “所以……”方继藩道:“只要能让陛下出宫,才能洗清这个冤屈,可是……又不能大张旗鼓的出宫,若是大张旗鼓,地方的官吏,自会早做准备,只有微服私访才可,可是……怎么样让陛下微服私访呢?” 朱厚照眯着眼:“我诓骗曾祖母出来?” 方继藩:“……” “能不能换一个方法。” 朱厚照歪着头,想了老半天:“绑了母后?”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圣天子也 轰隆…… 朱厚照话音落下,突的外头响了一声雷,天竟黑了下来,乌云翻滚,似有暴雨袭来。 方继藩吓得脸都白了。 却见朱厚照依旧面不改色。 方继藩道:“张娘娘乃殿下之母,岂可绑了。不妨如此……” 方继藩眯着眼:“我等是光明正大,请陛下动身即可。” 朱厚照顿时怏怏不乐,觉得这样,似乎没有什么趣味。 外头已是大雨倾盆。 刘瑾却是松了口气。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刘瑾:“孙儿,你这一路来,辛苦了。你在保定府,这保定府的新政,推行的如何?” 刘瑾想了想:“好吃的应有尽有,就说吃……” 朱厚照呵斥:“你这狗东西,就知道吃。” 刘瑾:“……” 方继藩含笑道:“殿下,刘瑾这孙儿,你不要责怪他,他说的有道理,民以食为天,吃的东西多了,不正说明政通人和吗?不过一说到吃,我却是饿了,肚里少了油水。” ………… 这暴雨如注,廷议却才开始,外头雨水哗啦啦的打在落地窗上。 宦官们纷纷鱼贯而入,打下了窗帘,而后,有人点起了一盏盏的宫灯。 弘治皇帝坐在御座上,不发一言。 廷议乃是刘健主持。 今日所议的,恰恰是京察之事。 吴宽将京察之事,一一奏明。 人们对于吴侍郎,却是敬仰的,听他说到京畿之内,通州第一,顿时……群臣哗然,纷纷颔首称是。 除直辖的顺天府之外,京畿各府,通州之后,乃是永平府,再之后,则为天津卫,天津卫虽只是卫,却因为港口的兴建,变得越来越要紧,因而,也独立于各府之外。 让人觉得不尽如意的,却是保定府,保定府竟除了大名府之外,列在了倒数第二,竟连真定府,竟都比他强上一些。 吴宽肃然的介绍道:“保定府在京察之中,查究出来的问题最为显著,好在,知府欧阳志,两袖清风,为官清正,堪称称职。可其属官,实是良莠不齐,多为三等……” 殿中又嗡嗡起来。 都察院御史韩燕站出来,道:“既如此,理当裁撤这些庸官,免使百姓受其戕害。” 也有人激动的道:“欧阳志固是两袖清风,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可在知府任上称职,属官却多又不谐,这岂不是也是他无识人之明,无法整肃府中吏治之故?因此,这也是欧阳知府的过失,朝廷理应予以申饬,教他牢记教训。” “新政关系国本,今日看来,通州之新政,非保定府可比,杨一清在任上,可谓劳苦功高,恳请陛下,下旨嘉奖,以彰其功。” 见此纷闹的局面。 刘健只是主持,倒也没说什么。 可百官们却激动不已。 个个侃侃而言,热闹非凡。 不过于本心而言,刘健却是松了口气,杨一清,确实是争了口气啊。 欧阳志力主提拔贱吏为官,本就是坏了朝中的规矩,刘健对王不仕甚是欣赏,可不代表,他认同这样做。 倘若如此,那么……读书人金榜题名做什么? 弘治皇帝则一声不吭,内心深处,却是对欧阳志颇有失望,他本是对欧阳志更看好一些,只是……京察的奏本已上了上来,才短短一年不到,通州就已政通人和,而保定府各县,却在庸官的治理之下,鸡飞狗跳,果然……这些人是没有经验的。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圣人说的话,果然没有错。 百官们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一番高谈阔论之后,刘健方才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恳请陛下裁处。” 弘治皇帝顿了顿:“下旨嘉许通州府上下吧,至于保定府……”弘治皇帝有点拿捏不定主意,他沉默了片刻:“先申饬一番,若再不纠正,所有功考三等者,俱都革退,以儆效尤。” 百官们心里是颇失望的,他们巴不得现在就革退了才好。 可显然,陛下还想留欧阳志一点颜面,若是直接革退,欧阳志就真成光杆司令了。 刘健道:“是。” 弘治皇帝又道:“朕已下旨,命安陆的兴王来京,朕和他,乃兄弟也,许久不见,心里甚是想念啊。朕已接了快报,其下月便至,张卿家。” 礼部尚书张升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卿亲往郊外相迎,不可怠慢。” “臣遵旨。” 弘治皇帝出了一口气,心里却有些郁郁不乐。 欧阳志乃他最是倚重和看好的人,甚至……他认为,这个老实忠厚,行事干练的青年人,在磨砺之后,可入阁辅政,可这一次,却暴露了欧阳志的不足,过于轻信身边的人,以至于,被一群小吏所蒙蔽,异想天开的,将他们提拔起来,只是现在看来……似乎起了反效果。 “好了,今日就议到此吧,外头是磅礴大雨,诸卿,且先告退。” 众臣抖擞精神,告退而出。 弘治皇帝孤零零的坐在金銮上,取了吴宽所上的京察奏疏,此后取了朱笔,进行了朱批,而后道:“萧敬。” “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抄录邸报,咸使天下人闻之。” “奴婢遵旨。” 却过不了多久,却有人来禀报,说是太子和方继藩到了。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他们竟还记得朕,朕竟以为,他们将朕忘记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入殿。 弘治皇帝故意不去看他们,低头看着奏疏,只慢悠悠的道:“你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父皇。”朱厚照笑吟吟的道:“儿臣今日去龙泉观算了一卦。” 弘治皇帝面带不悦之色:“朕倒记得,李商隐曾有诗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一句,说的乃是汉文帝召见贾谊的旧事。为君和为储君者,自得天命,何须问鬼神和前程之事?朕虽久闻,龙泉观甚是灵验,可它再灵验,亦不可如此。” 朱厚照汗颜,不由偷偷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心里似在说,老方……接下来怎么说? 方继藩却是乐了:“陛下此言,实是教儿臣敬佩,儿臣也是这样想的,不过这也怪不得太子殿下,只是那该死的龙泉观,想要攀龙附凤,这才再三请太子殿下去,太子殿下……只是碍于朝廷所赐之真人的面子罢了,往后,太子殿下得了教训,定是再不敢了。至于那龙泉观,实是该死,竟是蛊惑太子殿下,儿臣建议,诛他龙泉观满门,以儆效尤。” 弘治皇帝:“……” 后世有一位高士,他说的真好,即人的性情是总喜欢调和,折中的。譬如你说,这屋子太暗,须在这里开一个窗,大家一定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窗了。 弘治皇帝本是因此对龙泉观心生反感,算卦算到了太子头上,你们……想做什么? 可听了方继藩恳请自己杀光龙泉观上下,弘治皇帝突然又觉得这些龙泉观的道人竟是挺可怜的,于是生出了恻隐之心,他搁下了朱笔,抬头,板着脸道:“那龙泉观,卦象是什么?” 朱厚照才道:“是说儿臣贵不可言,将来克继大统,自是要成千古一帝,古今帝王,都不能及……” 古今帝王及不及,方继藩不知道。 可是方继藩急了。 太子殿下,要点脸好吗,来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弘治皇帝哑然失笑:“你这话,真是胆大包天,龙泉观必不敢下次箴言,十之八九,又是你在胡说。你若真有这个本事,做什么千古一帝,朕倒是放心,怕就怕你不知自省,性子鲁莽,贻害了天下人。” 朱厚照睁大眼睛:“父皇这样说,可是看不起儿臣了。父皇,儿臣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弘治皇帝冷着脸:“既不知当说不当说,那就不必说。” 方继藩已下意识的,开始脚步挪了挪,离朱厚照远一些。 这王八蛋,方才商量好的话,他全忘了,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扎心啊。 朱厚照却是笑嘻嘻的道:“儿臣斗胆,非说不可。父皇虽还算是圣君,可儿臣一直以为,父皇为政,过于偏听偏信了,儿臣就不同,儿臣任何事,都要眼见为实才好,如此,才不会被人所蒙蔽,儿臣听说,现在通州和保定府的新政如火如荼,想恳请父皇,准儿臣去看看,亲眼见见,咱们大明眼下最紧要的新政,到底是什么样子,还请父皇恩准。” 弘治皇帝皱眉,这个小子,很久没有揍他,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朕的臣子和朕的儿子了吗? 口气很大,话音很刺耳。 倒像朕是糊涂虫一般。 弘治皇帝眯着眼:“你们,是想让朕去看看保定府和通州吧。” 朱厚照:“……”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圣明,果然是什么都瞒不住陛下啊,儿臣惭愧的很,这……这……儿臣在想……” 弘治皇帝怒道:“既是想如此,为何绕这么大的弯子,京察的事,你们也知道了?你们来此,可是对吴卿家的京察不满,不服气?”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天崩地裂 方继藩乐了,陛下果然是明察秋毫啊。 能跟着这样的领导,不,陛下,真是一件令人荣幸的事。 方继藩忙道:“这个……太子殿下确实认为吴宽此人,京察不公。” 弘治皇帝眯着眼,而后,道:“那么,方卿家以为呢?” 方继藩正色道:“儿臣不认得吴宽,不过……还是认为陛下亲自巡访,或许,会有自己的看法。” 弘治皇帝皱着眉:“新政,不可有失。这确实是大事。你不认得吴宽,可朕认得。二十年多年前,吴宽便教授朕经义之学,他是个君子,这一点,朕是深信不疑的。” “是,是,是,他是君子,儿臣也听说,是个极正直的人。”方继藩顺着弘治皇帝的话。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你们啊,真是让朕为难,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朕巡保定和通州,难免会让吴卿家寒心,何况,朕的诏书,都已颁了,开了金口,覆水难收。” 朱厚照道:“父皇若是能知错能改……” 方继藩拼命在一旁咳嗽。 弘治皇帝的脸拉下来,却是瞪了二人一眼:“看来,朕若是不答应,你们还想绑了朕去不成。” 朱厚照像是被说中了心事,脸猛地一红。 方继藩忙诚惶诚恐的道:“儿臣万死,绝没有这样的念头。” “真是不像话。”弘治气咻咻道:“好了,不要再说了,此事,朕会想一想,斟酌一二。” 朱厚照显得很不服气,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有,你们不要打什么主意,不要以为,朕治不了你们。”弘治皇帝格外的严厉。 这两个家伙,还真是反了天了,京察的结果,已经确定,他们想要包庇私人,便怂恿朕去巡视,巡视哪里有这么的容易,哪怕只是在京畿之内,出了京,照样是要震动天下的。 可见二人惶恐的样子,弘治皇帝的心一软:“就算要巡视,也需择定佳期,等朕的兄弟,也就是你们的叔父兴王进京之后,再做定夺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忙道:“儿臣遵旨。” 部分目标达成。 至少……陛下松了口,这让方继藩汗颜,其实,他担心的不是陛下,担心的恰恰是太子,若是陛下不答应,方继藩无法保证,朱厚照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现在好了,至少……安心了。 方继藩忙是谢恩,刚刚要出奉天殿,迎面,却有人几乎和方继藩撞了个满怀。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想,深宫之中,哪个狗一样的东西,居然敢如此冒冒失失。 退后一步一看……竟是刘健。 刘健显得很不淡定,身后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亦是行色匆匆,刘健见了方继藩,立即道:“齐国公,且等一等,老夫正好有事要奏,你且旁听。” 一见刘健这般紧张的样子,方继藩一脸诧异。 天塌下来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只好重新入殿,刘健拿着一本奏疏,拜下:“陛下……臣有事要奏,因事态紧急……多有失礼。” 弘治皇帝刚刚稳住了朱厚照和方继藩,却见刘健三人面色沉重,心里想,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道:“但说无妨。” “陛下,臣这里,刚刚收到了寿宁侯和建昌伯的奏疏,还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心里想,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两个家伙,能捅什么篓子? 弘治皇帝觉得好笑:“取来朕看看。” 朱厚照满脸好奇,也想知道,奏疏之中,所奏的是什么。 只有方继藩,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 萧敬取了奏疏,送至弘治皇帝面前,弘治皇帝打开,低头一看。 心里……顿时有一种RI了狗的感觉。 召天下宗室至京…… 至京…… 这两兄弟,写的可谓是声情并茂,什么宗室骨肉分离,兄弟和叔侄不能相见云云。 意思只有一个,宗室们盼着和陛下待在一起,很久很久了,这是人伦之情,应该把他们全部召来,这样他们就可以隔三差五见到陛下,仰沐圣恩。 甚至举例,宗室有不少的亲王、郡王、辅国将军,英年早逝,这是为啥?这是因为他们孤单寂寞,郁郁所致。 不但如此,他们还引用了求索期刊中一篇论文,《心病论》中的一些观点,认为失去了亲族之间的人伦之乐,容易早逝。 弘治皇帝看得眼睛都直了,他一脸诧异的抬头,很是茫然。 下意识的,他目光放在方继藩身上:“方卿家,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得不让人怀疑啊。 前些日子,自己冒出了这么个念头,想要借此削藩,转过头,张家兄弟就上奏了,若说和方继藩没关系,那就有鬼了。 方继藩忙是矢口否认。 这是大事啊,我方继藩还不能死,我要留着有用之身,不过……张家兄弟动作也太快了吧。 几日之前,他们花费重金,买下了几百套宅子,明明现在的宅邸,涨的还算愉快,这倒好了,他们转过头,就下一剂猛药啊。 方继藩还以为,这两个家伙,至少还需一年半载之后才上奏,这才几日…… 方继藩立即道:“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弘治皇帝敲了敲案牍:“张氏兄弟,两位国舅,上奏请召宗室入京。” “呀。”方继藩更是诧异:“陛下,这和微臣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啊,两位国舅,一向对我有所成见,历来和儿臣,水火不容,这是天下皆知的事。” 弘治皇帝:“……” 刘健却是痛心疾首起来。 “此事,关系重大啊,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宗室的问题,就绝不允许外姓议论,此后,到了文皇帝时,文皇帝尚且对宗室小心应对。百三十年来,朝廷对于宗室的问题,可谓是慎之又慎。今日……两位国舅上奏,定会引发哗然,不但宗室疑心,忧心忡忡,只怕满朝也要哗然。老臣之所以认为,此事事关重大,这是因为,上奏之人,不是别人,而是国戚,这两位国戚,难免会使外界怀疑,这……乃陛下的本意……陛下……老臣的意思是……此事,必定会引发巨大的恐慌,一个不慎,后果不堪设想。” 李东阳和谢迁,显然也是这样认为。 开玩笑,召宗室们入京。 这些个宗室,数十个上百个亲王,还有数百个郡王,更不必提,那些辅国将军、镇国将军们了。 这可是数万人,就这,还是属于皇家承认的,还有一些,是这些皇亲们的外围亲属,就更加不计其数了。 不说别的,数十上百个亲王,他们手里不但有地,还有粮食,甚至还有专门的卫队,他们结亲的亲家,哪怕不是朝廷重臣,那也是勋贵或是地方诗书传家的世族,没有一个人,是省油的灯。 倘若是一个寻常的御史,上这样的奏疏,倒也罢了,毕竟,没人会搭理。 刘健所忧心的,恰恰是张氏兄弟敏感的身份。 这二人是谁,是皇帝的亲舅子。 以这二人的为人,宗室的事,管他们鸟事,他们会操心吗? 可为何突然就操心了呢,外间,一定会有无数人怀疑,两个国舅的背后,是皇帝的鼓励,这根本就是皇帝想要借张氏兄弟,说出他的心意。 一旦有此疑虑,那些宗室,势必惶恐不安,他们可不是好惹的,就算他们没有能力,起兵对抗朝廷,可一旦发起蛮来,至少也可以弄得天下支离破碎,烽烟四起。即便是在朝堂上,百官也绝不认为,这样做合适。 在百官看来,宗室们老老实实待在自己藩地里,眼不见为净。 倘若入京,京里突然出现了无数个亲王、郡王、辅国将军、镇国将军,我的娘,这日子怎么过? 怕是明天,顺天府府尹,就要直接挂印,请求致士不可。 天上掉下一片瓦,就能砸死几个宗室皇亲,这简直就是朝廷的噩梦啊。 弘治皇帝道:“这非朕本意,朕也不知,为何寿宁侯上此奏疏。” 刘健哭笑不得道:“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了。陛下,现在是两面为难。若是对此,坐视不理,势必会谣言四起,宗室们更是惶恐不安,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自汉以来,七国之乱而始,这样的前车之鉴,已是不少了。可……可若是陛下立即下旨澄清,也未必能消除宗室和百官的疑虑,他们只是认为,陛下授意寿宁侯如此,却见风头不妙,才不得已之下,立即澄清,这反而会使陛下,遭人嘲笑,认为陛下畏惧宗室。” 弘治皇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额,刘健说的有道理,他如此稳重,今日失态,也确实是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大了。 当初,削藩只是弘治皇帝起了个念头,可弘治皇帝起心动念的事,多着呢。 现在好了,这张家兄弟二人……直接来了个上屋抽梯、过河拆桥,这不等于将朕,置于水火之中了吗? 弘治皇帝虎着脸:“他们无缘无故,上此奏疏做什么?你们是国戚,这事他们也管?” ………… 第一章。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厉害了,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有些做贼心虚。 玩砸了啊。 早知张家兄弟两个为了钱,如此胆大包天,自己怎么这么猴急的给他们暗示这个。 或许是心虚的缘故,方继藩立即道:“啊……陛下……两位国舅,实在是太大胆了,儿臣建议,要解决此事,唯有将二人立即拿下诏狱,虢夺他们的爵位,以儆效尤,如此,方可安众王之心。” 弘治皇帝:“……” 这家伙……怎么像是在打击报复。 弘治皇帝挥挥手:“你们先下去,朕和刘卿家等人,好好议一议。” 朱厚照和方继藩忙是拱手告退。 二人出了宫,朱厚照皱眉:“父皇还是太心慈手软了,要削藩,就削藩,召宗室们入京有什么不好?本宫听说,那些藩王在地方上,日子可逍遥的很,比本宫要强多了。” 某种程度而言,是的。 托了太祖高皇帝的洪福,这些藩王个个有大量的封地,有无数的田舍,还有自己的专门卫队,一般情况之下,只要不做什么过份的事,也没有人敢招惹他们。 朱厚照咬牙切齿道:“难道,召他们入京,他们还敢反了不成,反了还好,本宫亲自去宰了他们。” 方继藩却不由道:“太子殿下真是英武啊,只不过……这个……这个……其实太子殿下有没有想过,召藩王入京,真正的阻力,不只是藩王,问题的关键,还在于百官,百官可不希望,宗室们到了京师来。” 朱厚照皱眉,也不知说什么好。 方继藩叹了口气:“接着来,若是陛下为了安抚宗室,少不得,是要责问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两个家伙,可是一丁点的义气都没有,我倒是很担心,他们会无端端的,诬赖在臣的身上。” 说到此处,方继藩又是唏嘘:“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做的,可是……他们非要逼我,那就不要怪我方继藩不客气了。” “啥?”朱厚照侧目,看着杀气腾腾的方继藩。 “这些狗官,不收拾了他们,宗室入京的事,就成不了。” ………… “王金元,王金元!” 快马加鞭的回到了镇国府。 方继藩一脸杀气腾腾,王金元吓得忙是上前,正待要拜下,方继藩直接一脚将他踹翻。 “哎哟哟。”王金元下意识的翻了个跟头。 似他这一大把老骨头了,居然身体结实的很,显然,这是有练过。 他麻利的翻了个身,这个时候,他就知道要出什么大事,少爷心情不好。 王金元反而乐了。 一股暖流荡漾在心窝。 出了大事,心情不好,少爷回来,第一个找的就是自己,这说明啥? 说明少爷的心里,自己才是心腹中的心腹啊。 少爷,不愧是少爷,别看凶神恶煞,可心如明镜呢,就知道我王金元,最是忠心耿耿。 王金元道:“少爷有何吩咐?” “明日!”方继藩斩钉截铁:“将本少爷珍藏了一年,还留着传给子孙的洛阳路那一大块地,统统推出去。” “噢。”王金元笑呵呵的道:“少爷要推处多少亩?” 方继藩龇牙:“全部推出。” “呀。”王金元愣了:“少爷,那可是两三万亩啊?全部……推出去?” 方继藩拂袖:“不错,一亩都不剩,有多少,卖多少,本少爷有的是地。” “……” 王金元沉默了很久:“少爷,这……这是砸盘啊?” 方继藩道:“没错,就是砸盘,掀桌子,不玩了,看谁先死!” 少爷疯了。 一定是疯了。 王金元很想做一回魏征,劝谏一下。 可见方继藩脸色骇然的吓人,本想说什么,这话,却又乖乖吞回了肚子里。 他……懵了…… 方继藩踹了他一脚屁股:“聋了,还不快滚!” “明……明白……”王金元道:“小人,这就滚!” 方继藩面上还是杀气腾腾。 看着王金元跌跌撞撞的身影,方继藩心里,不禁吁了口气。 其实……似自己这般心地善良,骨子里就彬彬有礼的人,实在不希望,这样的对待别人啊。 可是……人怎么就这么贱呢,为何每一次,自己温和有礼的对待别人,得到的,都是别人异样的眼神呢。 这个世界,真是疯了。 好,既然有人不想让我做好人,那我方继藩就让你们看看,我方继藩恶起来,会变成什么地步。 ………… 安陆的兴王……至京了。这位弘治皇帝的亲兄弟,入住在了鸿胪寺。 新城的鸿胪寺,宅院森森,住的,倒还挺舒服。 这兴王朱祐杬,本是愉快的来省亲。 听闻皇帝陛下特意召自己去京里,他心里颇为得意。 毕竟是亲兄弟啊,跟其他的皇亲不一样,众宗室之中,自己和皇帝关系最近,皇帝想念自己,此番入京,定有愉快的事发生。 朱祐杬崇信道学,来时还卜了一卦,卦象之中,简直就是喜上加喜,朱祐杬更是心花怒放,想来,此次兄长定会有厚赐,果然是自己兄弟啊,陛下还是很有良心的。 可刚到了通州,一个噩耗就传来。 张鹤龄和张延龄两个畜生,居然要皇帝召众宗室入京定居。 朱祐杬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张家兄弟是什么货色,天下谁人不知,他们怎么突然议政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肯定是有人背后指使他们。 谁有这个动机,指使张家兄弟》是这个皇兄啊。 谁有这个本事,能驱使张家兄弟?不还是这个皇帝啊。 陛下……这是借张家兄弟,来试水温了,难道……自己此次来京……别想回藩地去了吗? 京师再好,哪里有藩地里万分之一,藩地里,自己就是土皇帝,数不清的卫队,想做什么做什么,无人约束。 可到了京师,自己就是虫子,天天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一有风吹草动,无数双眼睛看着,卫队更不可能带着了,做什么事都是碍手碍脚…… 完了。 朱祐杬几宿都没有睡好,自己身边的幕友陈钊乃是举人,因为朱祐杬欣赏他,引他做自己的入幕之宾。 陈钊也为王爷忧心起来,王爷一旦被困在京里,岂不是龙游浅水? 因而一到了京师,陈钊这些幕友们,就为朱祐杬忙活开了,四处拜访京里的亲朋好友,为的,就是想要活络关系,查知百官的动向。 白日,朱祐杬进宫了一趟,立即得到了皇兄的热情宽待,皇兄一脸感动的拉着朱祐杬的手,差点哭了出来。 朱祐杬虽是心里不安,可看着自己的兄弟,也忍不住垂泪。 毕竟还是兄弟啊。 朱祐杬在宫中呆了两个时辰,方才红着眼睛,回到了鸿胪寺。 那陈钊,早已在朱祐杬这儿候着了。 “王爷,打听清楚了。” 朱祐杬冷着脸:“怎么?” “听说,怂恿着寿宁侯的人,极有可能……还有都尉方继藩。” “嗯?”朱祐杬狠狠拍案而起:“好一个方继藩,晚生后辈,竟是胆大如此,居然敢……居然敢……咳咳……” 朱祐杬拼命咳嗽。 陈钊忧心忡忡的看着朱祐杬:“殿下……” 朱祐杬摇摇手:“他居然敢,离间天家兄弟之情!” 陈钊微微笑道:“好在……学生打听过一个好消息,此事,事先百官并不知情,所以……学生认为,这可能,只是一次试探,陛下举棋不定,而方继藩还有张鹤龄兄弟,他们这些外戚,想要借此机会,在陛下面前邀功。刘公对此,很是缄默,而谢公和李公,也对此不太认同,至于各部的尚书和侍郎,也大多摇头,百官……对召宗室入京之事,深为忌惮。” 朱祐杬眉一舒展:“是吗?本王还以为,朝中已有默契了呢,原来……不过是试探。” 朱祐杬随即感慨:“这样看来……事情还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哼,那张家兄弟,还有那方继藩……既然百官都不赞同,那么……非自不能客气了,宗室若是不表明态度,只怕,还有人认为本王软弱可欺。既如此,后日……陛下欲开朝会,到时,本王前去……当着陛下的面,得说清楚……” 陈钊皱眉:“王爷的意思是……” 朱祐杬智珠在握:“本王看的出,皇上还是顾念兄弟之情的,十之八九,不过是一念之差,被小人所蒙蔽,所以,等本王到了圣驾面前,哭一哭,狠狠弹劾齐国公、寿宁侯人等,若是百官,当真没有站在他们一边,纷纷为本王说话,到了那时,陛下还护的住这几个外戚吗?这个先河,万万不能开,一旦开了,召宗室入京之事,以后还会有人讨论,哪怕陛下今日不准,明日呢,后日呢?本王很担心啊。” “只有来一个下马威,到时,宗室和百官纷纷炸开锅来,让皇兄知道,百官和宗室的决心,更是通过处罚方继藩和张鹤龄他们,从此之后,才没有人敢再提及此事。这叫以儆效尤!” 陈钊眉开眼笑:“王爷实是明鉴啊。” 朱祐杬微微一笑:“去做做准备,和一些御史,提早通通气,后日……”朱祐杬握拳:“让这些外戚知道,这大明,姓朱!” …… 还有。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让他们去死吧 售楼处已是疯了。 看着无数挂出来的地,此前人们还在疯抢,人们还奔走相告,以为……有了便宜可捡。 可慢慢的,却有些不对劲起来。 怎么这宅子……卖不完的? 第一日…… 挂出万亩。 卖出三千亩。 第二日,剩余的七千亩挂了出来不说,竟又追加五千亩。 第三日……那挂出来的招牌里,几乎让人绝望。 三万亩。 一下子,那汹涌的人潮,又跑了个干净。 王金元耷拉着脑袋,举着苍蝇拍,拍着几个销售的脑袋玩,销售们哭了。 明明前几日,大家都还在抢的。 “王掌柜,王掌柜,不好了,牙行里,挂出了许多二手宅邸,都在急售。” “噢。”王金元道:“知道了。” 傻子都明白。 前些日子,宅邸的价格急剧攀升,这不但让不少没有买宅邸的,拼了命的挥舞着银子朝售楼处赶,那些想要出售的,也不敢出售了,捂在手里,就等着继续涨下去呢。 不只如此呢,还有为数不少,宅子已有了,可就想钱生钱的,看这宅邸的价格,一日一价,日益攀高,哪里还坐得住,因而……纷纷去西山钱庄里告贷,先拿原先的宅邸做抵押,取出现银,而后买第二套,之后……再四处筹措银子,买第三套、第四套。 如此火热了一个多月,一群人像疯子一般,生生将这宅邸,折腾到了四万五千两。 就这四万五千两,还特么的是淮南路的价,都出三环线了。 可现在……西山建业疯了似得,挂出数万亩宅子,抢购的要多少有多少,大家突然发现这宅子买不完,越买越多,一下子,变得谨慎起来。 宅邸没人买了,人都跑光了。 王金元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没有了多少意义。 “哎……怎么这些人,都跟猴一样聪明呢?”王金元将苍蝇拍子,狠狠的拍了一个销售的脑袋。 那销售哎哟一声,舔着脸笑:“王掌柜打得好,这一拍下来,真如小人的再生父母一般,小人本是愚钝,爹娘生的不好,得王掌柜这一拍,竟突然觉得仿佛有一股神力,源源不断的涌入小人的神识,变聪明了呀。” 另一个销售将脑袋凑上来:“王掌柜打我罢,打我罢!” “滚!”王金元龇牙,嫌恶的看着这些没脸没皮的东西一眼。 他心里在琢磨……少爷…到底是不是犯了脑疾呢? 每隔一会儿工夫,就有人来,带来一个个可怕的消息:“王掌柜,吓死了,吓死了啊,牙行那里,挂出的宅邸又都了百亩,价格一个时辰,竟暴跌了一千多两。” …… “王掌柜,不妙了,又跌了,又跌了……” …… “王掌柜……” ………… 新城通州路的步步高升院里。 大半夜的,房梁上挂着七尺白绫。 一个头戴乌纱帽的官员,抬头看着悬在半空的白绫上。 这一刻,他泪流满面。 眼里,写满了绝望,整个人,打了个冷颤之后,徐徐的步上了一个矮凳,双手握住了白绫,他突然发出了哀嚎:“方……继……藩……你这个狗都不如的东西啊……” 而后,他将脑袋套进了白绫里。 双目无神的看着虚空,双腿颤抖着,终于鼓起了勇气,双腿一蹬,踢翻了矮凳。 而后,整个人便吊在了白绫上,双目暴出,双腿失去了支撑,或许在这一刻,突然又令他生出了本能的求生欲,他两腿开始挣扎起来,可越挣扎,那窒息感越重。 …… 终于,有人撞开了门。 是一个妇人。 妇人发出了嚎叫:“来人,来人,快来人啊,老爷……老爷他上吊自尽,快救人哪……” 一下子,府中沸腾起来,许多人涌出来,冲入屋子,人们将老爷抢救下来。 老爷拼命的在咳嗽,那妇人则掏出了手绢,一面擦拭着泪水,一面哭叫:“老爷,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啊,天无绝人之路,不就是欠了大笔的银子,买了宅吗?这宅子,才跌两日啊,谁知明日会不会涨?老爷,你若死了,我们一家老小,怎么活啊。您也不想想,你欠了这么多的贷,欠了这么多啊,你一蹬腿,去了也便罢,一了百了,可我们怎么活,怎么活……” 这老爷,终于理通了气,第一句话就是瞪大眼珠:“活,活什么活,都死了吧,死了干净,还怎么活?借了十七万两,亲朋好友都借了遍,棺材本都拿出来了啊,西山钱庄那儿,又是十三万两,这是驴打滚的债,可就一天,一天哪,一天的时间里,就跌去了上万两,明日……还不知怎么样,再跌两日,首付就白付了,想要卖宅止损,补了这个窟窿,可卖得出去吗?卖的出去吗?” 这老爷说罢,便如孩子一般,滔滔大哭。 方继藩那狗东西,他不是人哪,他这是要把人往死路里逼。 这一个多月来,行情大涨,多少人以为有利可图,在砸锅卖铁啊。 人们都误以为,这宅邸,只会涨,不会跌的,再怎么不济,也不会亏,这多少官员、富贾,甚至是太监,都拼了命的筹措银子,往里头砸,那些倭人,还有半月前来京的朝鲜两班勋贵子弟们入了坑不说,还不知多少人前仆后继呢。 现在好了。 全完了,他方继藩,跳楼大甩卖,几万亩的地,直接甩出来,这……还有活路吗?有吗? 一家人……无不垂泪,说到此处,纷纷抱头痛哭。 ……………… 方继藩起了个大早。 朝会的日子嘛,毕竟是兴王入京,陛下亲自召开朝会,显然,是看重兴王,想对天下人表示,自己对兴王的厚爱。 据说兴王会去,还有……他的儿子。 叫啥来着……噢,朱厚熜。 这真的……是一个孩子啊…… 方继藩兴冲冲的穿衣、洗漱,却见王金元,一大清早的就出现在了宅子门口。 他急的来回踱步,一见中门开了,少爷出来,便疯了似得上前:“少爷,少爷,稳不住了,稳不住了,这可怎么办,可怎么是好,昨日,只卖出了七十多亩,销量较往日,暴跌了数倍不止,少爷,你看……” 方继藩绷着脸,一副淡然处之的样子:“噢,知道了,滚开,别拦我上车。” “少爷……”王金元一声哀嚎,跪下了,拽着方继藩的裙角:“少爷,这宅子,可怎么卖啊,这不是杀鸡取暖,没见过搬石头砸自己脚的。” 方继藩阴沉着脸:“你以为我想?不是那些狗官,成日在那叽叽歪歪,天天在那之乎者也,不做正经事,好好的日子不过,个个以为事不关己,靠着一张嘴皮子,在那耍横。你以为本少爷想砸盘?本少爷这是在教这京里的那些个狗官们做人,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以天下为己任,事不关己?好啊,我少挣几千万两银子,有什么关系,为了正义,我视钱财如粪土。至于他们,让他们统统去死吧, 王金元有点懵,卧槽……怎么听不懂啊。 少爷……这是真的脑疾犯了,瞧他语无伦次的。 王金元张口想说什么。 方继藩却已登车,车门未关上,方继藩坐在沙发上,翘脚,目光变得深沉,嘴角勾起了微笑,慢条斯理的端起早有人泡好且搁在了车厢茶几里的茶水,呷了口茶,慢条斯理的道:“今日……再挂一万亩地出来。” “啊……”王金元的嘴,张的比鸡蛋大:“此前的地,已是滞销了……” “你不挂,今天晚上就挂你!” 方继藩已是将车门合上,懒得听他啰嗦。 世界清净了。 这就是马车的神奇魔力,人在车中坐,管他外面的人去死。 马夫已是扬鞭,打马而去。 王金元打了个冷颤。 他……心里知道,少爷这德行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他脑海里,立即就浮现出自己被剥光之后,挂在了少爷房里的一幕画面,又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同时,他心里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为何这画面里,自己是剥光的呢? 为什么呀…… …………… 兵部尚书马文升,一脸焦虑的上了车,今日早朝,片刻都不能耽误,可他似乎昨天一宿没有睡好,显得忧心忡忡,上了车,也没有疲倦。 此时……有人脚步匆匆的行至马车前,快步入车,他蹲着身,低声对马文升道:“老爷……牙行那里……今日挂出了招牌……歇业了……” 马文升不禁打了个哆嗦,面色更是惨然,他皱眉:“何故?” “反正也卖不出去,无人问津……天知道……明日……会跌多少呢。” “噢。”马文升点点头,勉强镇定:“知道了,你且下去。” “是。” 这人忙是下车,小心翼翼的为马文升关上了车门。 马文升眉头紧皱,靠在了沙发上。 一宿未睡的他,虽是眼袋乌青,可此刻,依旧没有丝毫的睡意。 马车……已是动了,朝着大明宫而去。 …………………… 幸不辱命,有点晚,主要是不好写,删删减减的,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兴王殿下 您受苦了 吏部员外郎张昌的马车已至大明宫。 远处巍峨的大明宫,格外的耀眼。 张昌满怀心事的坐在沙发上。 他踟蹰着,显得忧心忡忡。 却在此时,传来了马蹄声。 这马蹄由远而近。 张昌摇了摇马车里的铃。 外头的马夫听罢,忙是停了马车。 那骑马的人便已至马车旁,跳下马来,一个年轻人开了车门,看到了张昌。 二人四目相对,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骑士道:“爹,清早,儿子去售楼处看了。” “如何?”张昌盯着这个叫自己爹的人,显得颇有几分紧张。 哪怕是宦海沉浮,早已练就了一声的修养,可而今,张昌在此刻,也难以平静。 骑士沉默了片刻:“今日又多了一万亩,总计挂出的……有三千四千亩了。” 张昌觉得自己的心口,像是被锤子狠狠敲了一下,喉头一甜,差点要吐出血来,偏偏他面上,却无血色,张昌紧不住的闭上了眼睛,长叹了口气:“这是要我们家破人亡啊,你……继续去那盯着罢,为父……哎……” 他摇了摇头。 马车到了午门门外。 一个个大臣,早已在此等候多时,和以往不一样,今日的气氛,格外的诡异,每一个人都默不作声,张昌也是如此。 一会儿工夫,朱厚照和方继藩便一前一后的在远处停车,联袂而来。 朱厚照似乎显得很高兴,背着手,龙行虎步,和方继藩争辩着如何教授人领兵之道。 方继藩也笑吟吟的和朱厚照抬杠:“殿下这一套,太落伍了。” “好好好,你时兴,本宫落伍,本宫在大漠长驱直入,杀鞑靼人的时候,你还躲在京师里抱着脑壳装病呢。”朱厚照唧唧哼哼,一点都不给方继藩面子。 方继藩只是笑,果然年纪大了啊,已经懒得和人去争辩孰是孰非了,换做自己以前的脾气,早就……叫一声太子殿下英明了。 可现在,方继藩成长了,成熟了,只抿着嘴,似笑非笑,一双眼睛仿佛是在说,对,你说的都对。 方继藩似乎是属灯泡的,他人一到,顿时无数的目光便落过来。 “齐国公……你……” 张昌本是沉默,心事重重,见了方继藩突然激动起来。 其实大家都很激动。 张昌带着满脸的悲愤,双拳握的紧紧的,一双眼睛,似要杀人,他上前一步,宛如义士,直面方继藩,拦住了他的去路。 无数眼睛,都看向张昌。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张昌:“我什么我,你想说什么?” 张昌:“……” 张昌想打死这个狗东西。 他想拼了。 事实上,有这个想法的,不是张昌一个。 天怒人怨哪。 他的眼睛,似火。 可慢慢的,这眼中的火焰,却渐渐的变得微弱。 终究,他深吸了一口气。 看着人畜无害,一副受害者模样的方继藩。 面张昌绷着脸,勉强的挤出了笑容:“呀,齐国公,你好啊。” 说出这句话,就好像完成了任务一般,而后,心里松了口气。 方继藩笑了:“那个,那个……你是?” “吏部员外郎,张昌。” “虽然不认得你,不过……你也好呀。”方继藩朝他热情的打招呼。 张昌尴尬的退到了一边,他羞愧的无地自容,有时候,哪怕是做三秒钟的英雄,也是需要勇气的。 可张昌早已过了做英雄的年纪,他恪守中庸,耻笑那些动不动就怒发冲冠的人。 午门大开。 众臣鱼贯而入。 至奉天殿。 而在这里,弘治皇帝笑容可掬,他和兴王朱祐杬在此,早已等候多时。 朱祐杬面带微笑,看着入殿的方继藩,心里乐了。 就是这个小子嘛,看着很年轻,果然……还是个孩子啊。 你看看……这个家伙……面上看着倒是眉清目秀,哪里想到,会有如此险恶居心。 众臣行礼。 弘治皇帝压压手,或许是兄弟之间的亲情,令他这孤家寡人,面上多了几分和悦:“诸卿平身,朕……昨夜在这奉天殿,一宿未睡,和朕的兄弟兴王在此秉烛夜谈,哎……朕记得,自朕克继大统而起,朕和兴王,已是二十年不曾相见了,而今,都老啦,当初,他就藩时,才……一点点大呢,今日召诸卿来此,就是为了兴王,兴王在安陆,修身养性,实为诸王之楷模,他与朕,是血脉相连,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朕看着他,高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弘治皇帝虽是一夜未睡,不过现在,精神却很足。 朱祐杬面带红光,颇为荣耀。 他汗颜道:“臣弟万死,昨夜与陛下对饮,喝了一些酒,说了一些胡话,还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摇摇头:“卿乃御弟,有什么话畅所欲言,方为做兄弟的本分,倘若瞻前顾后,反教朕不喜了。” 朱祐杬听到此处,突然眼眶通红了,拜倒在地,道:“陛下圣恩哪。” 他见时机成熟了。 昨天夜里,虽和陛下秉烛夜谈,可他一直忍着,这事,就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得让陛下做出一个承诺。 当然,还有张氏兄弟和方继藩这三个家伙,也定要受到惩戒,唯有如此,方能让自己安心。 朱祐杬已掌握了舆情,这百官,不但不赞成召宗室入京,而且……对于张氏兄弟和方继藩,多有嫌恶。 外戚害人啊。 朱祐杬便垂泪道:“臣弟其实还有一些话,如鲠在喉,方才陛下说,需畅所欲言,心里更有感触,却又害怕,倘若说了,又怕触怒天颜……陛下……” 弘治皇帝沉默起来,这话……别有意味。弘治皇帝深深的就看了朱祐杬一眼,面带喜色:“兴王但言无妨。” 说到这里,朱祐杬就哭了。 这一次是真哭。 本来快快乐乐的在安陆修仙炼丹,家里有田又有无数美女环伺,好端端的一个土皇帝,现在居然有人想让自己来京里受罪,京里再好,也和自己无关。 他哽咽道:“陛下,臣弟听说过一些流言蜚语,似乎陛下有意削藩,要召宗室入京,圈养起来。臣弟听到这些消息,诚惶诚恐,心中不宁,臣弟乃陛下兄弟也,诸宗室与陛下,更是血脉相连,臣等,都是太祖高皇帝之后,并无过错,何以朝廷对臣等,戒惧至此,宗室乃皇亲,散落各地,为我大明卫戍诸州府,此为定海神针,何以现在……竟受此险恶猜测,臣弟幼年时,就至安陆就藩,在安陆,已有二十载,安陆虽是偏僻,不足道哉,可臣弟……” 朱祐杬已是哭的稀里糊涂:“可臣弟,却是将安陆,当做了自己的故乡,臣弟年纪大了,已受不得颠簸流配之苦,若离安陆,不啻是遭刑,痛不欲生哪。” “何况,陛下召宗室,莫非是疑心宗室?不知是何人,竟在陛下面前,挑拨天家兄弟之情,臣弟自就藩,历来谨慎,恪守宗法,陛下何故加疑?陛下……臣弟……” 说到了这里,他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面容一动。 他见了朱祐杬如此陈告,心里一软,可同时又知道,自己的兄弟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一哭,是何其严重的事。 一个不好,自己岂不成了那建文皇帝? 弘治皇帝张口想要劝说什么。 朱祐杬却道:“陛下,宗法,乃祖宗所定制,此乃祖法,岂可随意更改,若如此,这是要陷祖宗于何地?” 弘治皇帝此时铁青着脸,却是抚着御案,不露声色道:“有这样的事吗?朕怎么不知?” “怎么没有,奏疏都递上去了,递奏疏的,一个是寿宁侯,一个是建昌伯,还有,听说驸马都尉方继藩,也参与其中,此三人,俱为陛下至亲外戚,外人都说,此乃陛下所授意。臣弟不敢怀疑,这与陛下有关,只是……外间流言蜚语,实是厉害,臣弟内心,甚为惶恐。” 弘治皇帝老脸一红:“……” “此事……此事…………”朱祐杬确实一下子,令弘治皇帝有些措手不及。 只是……这真和方继藩有关? 莫非朱祐杬查到了什么?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立即出班,显然,这位兴王殿下,矛头直指,是希望朝廷惩处自己,来让陛下安天下宗室之心了。 我方继藩……还怕你兴王?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召诸宗室入京,确实是儿臣的主意。” 朱祐杬一愣,还以为方继藩会抵赖呢。 方继藩道:“可是儿臣以为,这正是祖宗之法的本旨,太祖高皇帝,疼惜自己的子孙,为了保障宗室,方才搜肠刮肚,立下祖法,保障宗室。可儿臣所见的却是,宗室们都散落在偏僻苦寒之地,日子过的苦啊,而今,京师一日千里,条件优渥,将他们迁至京师,让他们过好日子,这岂不正顺了太祖高皇帝,苦心为儿孙的本意?儿臣以为,此事迫在眉睫,不能再让宗室们受苦了,否则,太祖高皇帝泉下有知,定又要忧心,让宗室们过好日子,乃朝廷的根本,若宗室们都在乡下受苦,这大明,还姓朱吗?”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削其藩 朱祐杬听的几乎要吐血。 敢情你们坑本王,本王还要谢谢你? 他心里冷哼。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啊。 朱祐杬道:“陛下,听听吧,听听这方继藩,说的是什么话……他这是要置宗室们于何地啊?陛下……” 弘治皇帝皱眉,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也觉得,方继藩说的很是不妥。 弘治皇帝刚想说什么。 便听朱祐杬道:“请陛下和百官们来评评理,这方继藩,如此歪曲太祖高皇帝的祖法,这还是人吗?祖宗之法,情何以堪!” 弘治皇帝不禁又看了方继藩一眼,皱眉。 心里想,此事,不能再闹下去了,且不说朝中势必要群情汹汹,便是宗室们听了这些话,还不知多么恐惧。 这是动摇国本啊。 弘治皇帝冷冷道:“方卿家,你休要再说了,卿之所言,实在是……” 他刚说到了实在是的时候。 突然,殿中,马文升斗胆道:“实在是太有道理了!” 朱祐杬正准备,发动所有人,对方继藩大加挞伐。 据说这方继藩人缘很不好啊。 不只如此,还听说,群臣百官,对于召宗室的事,尽都在取笑。 他心里嘚瑟,就等着,几个早已通过气的大臣出口,领了头,狠狠的请求皇帝惩治方继藩一番。 有了百官的支持,还有无数宗室在自己的身后,掐死一个方继藩,还不是如掐死一只蚂蚁一般的容易。 只是…… 马文升一句:‘实在是太有道理了’,却让朱祐杬有点懵了。 什么话有道理? 百官……出奇的沉默。 弘治皇帝的话被打断,显得有些恼怒,他忍不住看向马文升。 马文升乃是重臣,是自己的肱骨,弘治皇帝自是对他信赖有加,等知道这是马文升说的话,令弘治皇帝一愣。 马文升正色道:“陛下,陛下啊,太祖高皇帝的祖宗之法,其本质,就在于为子孙后代着想。可是……大多藩王和宗室,都遍布于苦寒之地,如齐国公所言,他们的日子……过的苦啊。大明就算再艰难,也万万不可让宗亲们过苦日子,如若不然,这是置皇家和朝廷于何地?老臣建议,召宗室们入京,而今,京师已开了新气象,尤其是新城,这新城是好地方,若是宗亲们在此长居,实是再好不过,这是国家之幸,是宗室之幸运。老臣赞成齐国公所言,齐国公掏心掏肺,殚精竭虑,为陛下分忧,为宗亲们解难,实是难得的很……” 朱祐杬脑子有点懵。 他张大口,看着马文升,这老东西是谁,和方继藩一伙的吧,果然……蛇鼠一窝。 弘治皇帝更是惊的说不出话来。 兵部尚书,管这闲事? “胡说,你们……这是蛇鼠一窝。”朱祐杬脸色苍白,不禁质问:“敢问高姓大名。” 马文升正气凛然:“马文升,忝为兵部尚书。” 朱祐杬脑子里嗡嗡作响。 兵部……兵部尚书都和方继藩勾结了。 他拼命的寻觅着一个面孔,希望……此刻已经通过气的人为自己说话。 可那几个人,却都视而不见。 “陛下,齐国公真是高论啊!”又有人站了出来,却是吏部员外郎张昌,张昌激动的哭了:“陛下和臣等在京里享清福,宗亲们却在穷乡僻壤之处,这实在有违太祖高皇帝的初衷,咱们早就该将宗亲们接来京里享清福了,到现在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陛下应早做决断,京师上下百姓,若是得知宗亲们肯来京,定是倒履相迎,欢欣鼓舞,喜不自胜。” 朱祐杬有点想将自己的幕友打死,不是说好了,百官们…… “陛下……”张升竟也站了出来,此人乃是礼部尚书,他言之凿凿的道:“陛下应善待宗亲,万万不可使他们失落各地,若宗亲尚且不幸,那么,朝廷脸面荡然无存。” 这个人……朱祐杬认得……是礼部尚书…… 朱祐杬万万想不到,这个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弘治皇帝彻底的懵了。 “陛下……”大理寺卿正色道:“何况,宗亲们来京,陛下自可与其时刻相见,宗亲之情,本是人伦,岂可忽视,人们都说,陛下不近人情,疏远了宗亲,为防有人悠悠之口,陛下理当……召宗亲入京,随时对其嘘寒问暖,以全人伦之情!” “陛下……” “陛下……臣……” 整个奉天殿炸了。 无数人心里骂着方继藩这狗东西,却一面纷纷为方继藩点赞。 方继藩,他不是人,可是前些日子,房价暴涨,跳坑的人太多了,现在谁手上,没有几亩宅子啊。 有宅子的,自然不希望其崩盘,而那些抱着拿宅子来挣钱的,更惨,他们买宅子的银子,可都是借贷的,一旦崩坏,最先死的就是他们。 思来想去,市面上,这么多土地,怎么能消化? 宅邸要稳住价格,唯一的办法,就是有一批更有力的人狂购,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群宗亲了。 数万宗亲,哪怕只是一个辅国将军,总要有几亩地住着吧。若是亲王,没有几十亩,好意思自称自己是亲王?还有郡王,郡马,还有辅国将军,甚至……宗室们来了,他们还有属官,这些属官,可都是王爷们的心腹,怎么能不来。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有钱。 数万这样的人,莫说是挂出来的十万亩地,哪怕再多,也买得起。 没有法子了。 虽然知道,这是祖宗之法,也知道,这样做,势必会引发宗室的不安和恐慌,这可能重蹈当初建文皇帝削藩的覆辙。 可是……总得有点生路吧。 我们还不能死,还得留着有用之身,为陛下效力,为万民谋福祉! 百官们,争先恐后,纷纷拜倒。 只片刻功夫,就已跪倒了一大半。 那王不仕更是怒吼道:“陛下理应立即召宗室入京,凡有不从者,就是推拒陛下的好意,陛下掏了心窝子,对待宗亲,某些宗亲,却不肯来京,这是何故?莫非是想要效宁王谋反吗?陛下,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他们不想来京师享清福,就是图谋不轨,朝廷善待宗亲,其竟有反心耶?此大奸大恶之徒……当诛!” “诛!” 有人眼睛红了,跟着一起高吼。 朱祐杬张大眼睛,看着这一个个摇头晃脑,各种强词夺理的群臣,他哪里见过这么大的阵仗,谋反二字,居然都说出口了,他打了个冷颤。 这是一面倒啊。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却见方继藩气定神闲,这个年轻人……居然得到了这么多人的拥护。 当那诛字出口,朱祐杬更是打了个寒颤。 他毕竟只是个养尊处优的藩王,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竟觉得自己双腿一软,啪嗒一下,瘫坐在地。 而后……朱祐杬发出了嚎叫:“陛下……臣弟的忠心,天日可鉴啊……” 这一切,都是弘治皇帝万万没有预料到的。 看着群情激愤的大臣,弘治皇帝则看向刘健。 他记得刘卿家说过,一旦召宗亲来京,百官势必反对,宗亲们的疑虑也会加深,这是下下之策,朝廷承担不起这个风险。 可现在…… 削藩!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一般,又重新的在自己的脑海中浮现。 这是一个多么有利的时机啊,文武百官,纷纷拥护,召了宗亲们来京,彻底让他们和卫队以及藩地脱离联系,宗亲们在京师,随时可以接受朝廷的监督,这一个个土皇帝们,自此之后,再不会出现宁王的先例。 弘治皇帝激动起来。 他面色却是尽力的平和。 弘治皇帝无法想象,张家兄弟和方继藩,有如此巨大的号召力。 这……是怎么回事? 张家兄弟……显然不像什么办大事的人。 这定是方继藩办成的。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面上的喜色,稍闪即逝,而后……弘治皇帝一副为难的样子,看向兴王朱祐杬:“诸臣的话,都有几分道理,不知兴王以为如何?” 这个球,又踢回了兴王朱祐杬的脚下了。 朱祐杬的心,凉飕飕的。 百官,代表了庙堂,也代表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的态度。 他们掌握了舆论,甚至有权力,来诠释一切的祖宗之法,以及所有的法律条文。 现在……他们都说了,召宗亲们来,是享清福。 不肯来的,肯定是图谋不轨。 那么……自己能说点啥好。 朱祐杬战战兢兢,匍匐在地,惊恐不安的道:“臣弟……臣弟……以为……陛下召臣等入京定居,想来……想来必有陛下的深谋远虑,臣弟乃陛下兄弟,若陛下决意如此,倘若如此,能有益于国家和宗亲,那么臣弟……怎么敢反对,臣弟……臣弟……” 他想要继续张口,却哇的一声……哭了。 太委屈了。 这群颠倒是非黑白的家伙,一个个伶牙俐齿,自己孤生一人,宛如被人剥干净,拿出去展览一般,到了这个时候,自己还能说点啥? 他带着哭腔:“臣弟为此而高兴都来不及啊。” …… 还有的,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万世基业 朱祐杬只是一个藩王,他哪里有勇气,敢于和几百张嘴去斗争。 就算人家不一口一个吐沫,喷死自己。 哪怕是单打独斗,这奉天殿里,随便挑出最没水平的一个,人家都能当着陛下的面,变得花样喷你朱祐杬一个月,而且,朱祐杬可以保证,对方喷的姿势,都不带重样的。 到了这个份上,不乖乖认怂,还等什么? 朱祐杬这一次,又哭了。 哭的撕心裂肺。 看上去……仿佛是他被感动了。 陛下如此爱护他们,让他们从穷乡僻壤搬来京师,这是对他们的关照。 可事实上……他是真的伤了心。 在安陆的时候,听人说京里的水太深,可现在看来,还真他娘的够深的,自己的脑子,居然屡屡一片空白,完全的不够用。 弘治皇帝眉已一挑,他和兴王虽是兄弟,自有兄弟之情,可即便有天大的情分,也不及削藩要紧。 削藩的本质,是为了王朝的长治久安,是为了大明的基业。 要对你好,到时来了京师,自是多给你一些赏赐,给你优渥的条件,也就是了。 兴王倒是识相,做了表率,看来……这削藩……竟是滋生出了曙光。 弘治皇帝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深吸一口气:“兴王竟能如此识大体,不过……朕许多年不曾见兴王,自相见之后,无一日不是忧心忡忡,就怕到时,兴王又要回藩地去,这一去,只怕今生,兄弟再无法相见了,诸卿通陈厉害,颇有几分道理,若宗室的日子,苦哈哈的,这是我大明之不幸,朕……也愧对太祖高皇帝,既然,现在诸卿纷纷恳请朕召宗室入京……而……”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心里说不出的轻松。 内心深处,怎么会有窃喜的感觉呢? 不能喜,不能喜,得哭丧着脸。 弘治皇帝努力的使自己的脸色,露出愁态,却差点失声想要笑出来,他艰难的继续道:“而兴王,又不肯舍朕而去,巴望着留在京师,能与朕朝夕为伴,他的心思,朕已明白了,那么……朕便恩准了吧,兴王……” 兴王朱祐杬身子又是一颤。 恩……恩准了…… 卧槽……自己兄弟就是狗,这便宜都教你占尽了。 朱祐杬努力的挤出几分笑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百官面前,就是渣一般的存在。 怕了,怕了,惹不起,一张嘴,可以这样指鹿为马。 所以,他生怕再被人挑刺,他眼中虽含泪,嘴角却是扬起,面上的肌肉上扬,一副含笑九泉,啊,不,笑中含泪的振奋之色:“臣弟在。”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你既来了,就别走了,就在此住下吧,朕是真的舍不得你走啊,还有厚熜,昨日,朕见了这个侄儿,真是聪明伶俐的孩子,朕问他,是否喜欢京师,他说喜欢极了,你看……小侄儿若是知道,他往后留在此,不知该有多高兴。” “是啊,是啊,犬子若是知道,一定高兴的不得了。”朱祐杬觉得自己的心,在淌血。 一下子,方才还紧张的气氛,突然觉得欢愉起来。 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笑。 方继藩乐不可支:“陛下和兴王殿下的兄弟之情,儿臣看在眼里,实是为之感动,陛下啊……儿臣有一诗,今日恰逢其会,想要献给陛下和兴王殿下……” 弘治皇帝立即道:“诗词乃小技,卿就不必做诗了,自然,今日乃是大喜之日,朕左思右想,兴王既想留在京中,那么,就明发旨意,昭告天下……嗯……百官请求召宗亲入京,兴王欢欣鼓舞,兴王愿留,朕自然求之不得,因而恩准。至于其他宗亲,若是顾念皇家之情,愿意来京者,朕统统欢迎。可若是有人不愿前来,朕……” 方继藩面带微笑:“自然也遵从他们自己的意愿,朕岂可强求,嗯……诸卿,如此,也算是皆大欢喜了,诸卿以为如何呢?” 刘健已是笑了。 今日……奉天殿里,这么多人放了狠话,事态还不清楚吗? 兴王已经做了表率,其他宗亲,自己看着办吧。 百官也都已经表态了,你们不肯来是吧,不肯来就是蓄意谋反,别有所图。 虽然陛下都说了,这等事,遵从本人的意愿,这自是陛下宽大为怀。 可今日的事,到了宗亲们的耳朵里,心里会怎样想呢? 遵循自己的意愿? 天晓得,最后会不会打击报复。 鬼知道,到时候会不会以后有人无事生非,大帽子一扣,获罪,废为庶人,亦或者,直接宰了。 在这宽大为怀的背后,实则却是暗藏杀机,至少……威慑力,十足。 兴王朱祐杬突然意识到,美好的生活,已经向自己挥别。 藩地……虽然还没裁撤,可兴王府,算是彻底和自己告别了。 虽说藩地的收益,可能还留着,可自己人在京师,安陆的王庄,最后彻底虢夺,只是迟早的事。 他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来,自己还能给自己的儿孙,留下一点什么呢? 说是天潢贵胄,贵不可言,可没了卫队,王庄日益的削减……困在京师,被无数人睁大眼睛盯着,这不啻是囚徒啊。 “臣弟……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摆摆手:“不必称谢,朕为卿兄,自当照拂。” 弘治皇帝心里激动无比。 这么大的事,居然轻而易举,有了百官的支持,兴王又做了表率,正好,朕此次,索性来个快刀斩乱麻,若是能顺利削藩,那么……万世基业,可期! 弘治皇帝眼里冒出精光:“皇弟和朕,熬了一宿,想来也是乏了,且先回鸿胪寺歇息吧,明日,朕再召你入宫,你我兄弟,不必见外。” 朱祐杬‘兴高采烈’的道:“臣弟遵旨。” 朱祐杬哪里还想留,他觉得这地方,就是龙潭虎穴,一辈子都不想来了,还是躲起来修仙炼丹好,什么烦心事,都可以抛之脑后。 等兴王告辞。 百官们,心情平复了一些。 此时…… 方继藩突然道:“陛下,儿臣突然想起了一事……” 弘治皇帝笑容可掬的看着方继藩。 到现在,他还满脑子疑惑呢。 怎么突然之间,百官们不坚持祖宗之法了。 关于士林的舆情,弘治皇帝可是一直掌握的,厂卫的奏报,每日都有。 可到现在,弘治皇帝还是一头雾水。 方继藩痛心疾首的道:“儿臣前几日,脑子犯了糊涂。” “噢?”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怎么,你旧疾发作了?” “应当是吧。”方继藩哭笑不得的道:“今日,见了兴王殿下,才使儿臣,如沐春风,整个人,就好像疾病消去了一般。这才想起,前几日,不知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拿出了数万亩土地,随意兜售,陛下,这些西山建业的土地,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因为……原本这些土地,其中绝大多数,早有规划,所以……根本是不能拿出来卖的。” 百官们,情绪稳定。 他们就知道姓方的肯定是这样说。 这人……脸皮之厚,不是早就见识了吗? 弘治皇帝一愣,他侧目看了一眼萧敬。 萧敬打起精神,忙是附在弘治皇帝耳畔,低声说了一些什么。 显然,这没有被弘治皇帝过于关注的信息,萧敬还没来得及禀报。 一下子……弘治皇帝统统明白了。 弘治皇帝无言,看着方继藩道:“是吗?” “正是。”方继藩痛心疾首道:“陛下,这些土地,早有规划,是不可能,全部拿出来营建住宅的,譬如说,有三百亩地,本是因为太皇太后的寿辰,即将到来,儿臣早就命人,规划了一个巨大的广场,好教附近的百姓,能够在这广场中休憩,不只如此,在那广场的正中央,儿臣还预备,矗立起一座太皇太后娘娘的塑像,这塑像,尽显娘娘的慈爱,广场之名,儿臣都想好了,叫做圣母广场,好教天下百姓,无一不瞻仰娘娘凤颜,儿臣甚至还想好了,到时,免不得要请陛下,题字一幅,在这圣母广场之中,立碑……当然,这只是儿臣初步的计划,到时迎建而成之后,还需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亲自去看看。” “至于其他的土地,儿臣还……” 方继藩说到这里…… 弘治皇帝心念一动。 广场…… 圣母…… 太皇太后…… 立太皇太后塑像,是不是不好,此乃凤颜。 不过……似乎很新鲜。 谁不愿留名立传啊。 何况……太皇太后抚养自己,养育自己成人,对自己恩重如山,这份恩情,弘治皇帝一直铭记于心里。 方继藩……办事还是很稳妥靠谱的。 这个家伙……不声不响,就将削藩的事,完成了一大半。 且,他竟还有此孝心…… 弘治皇帝眉一挑,道:“立即营造,造出之后,不但要请太皇太后亲去,朕也要率领百官,亲往。” 方继藩道:“陛下孝心,宇内皆知,儿臣……以陛下为楷模!” 百官:“……” 他们依旧……还是习惯了。 似乎……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家都不傻。 谁不晓得他方继藩,本就是如此呢。 哎……还能说啥…… 至少……接下来,在大量的土地突然收回,以及宗室来京的双重利好之下,大家……终于得救了! 活着……真好。 ………………… 写完了,求点月票吧,月底了,谢谢大家,感谢。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章:恩荣 刘健心里不禁在苦笑。 这几日发生的事,他都看在眼里啊。 到底如何评价呢? 真的有些说不清。 刘健的心情,是极复杂的。 不得不说,其实他挺鄙夷这些百官,平日里都是大义,一旦到了切身利益的面前,顿时……就都个个换了一副面孔。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四书五经之中,道理再如何的好,哪怕人人都将子曰挂在嘴边。 可人心中的贪欲,依旧还是无法消除的。 弘治皇帝显得振奋,他看到了一丝曙光。 一个缔造万世基业的曙光。 挥退了百官。 三大殿之后,大明宫的二期,叫大成园。 大成园里,百花争艳,几乎是一步一景。 对于西山建业的工程,弘治皇帝是极满意的。 方继藩很忠厚啊,为了皇家,砸下了数不清的银子,接下来……还会有第三期,第四期。 弘治皇帝步行在其间,心情很是不错,他背着手,听取着方继藩的奏报。 方继藩这个人,虽然喜欢先斩后奏,也喜欢胆大包天的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可他有一个好处,无论做了什么,到了最后,他都会如实的向弘治皇帝禀告。 “原来是这样……”弘治皇帝淡淡道:“如此说来,朕的百官们,是害怕他们的宅邸跌了,这才齐心协力,真是万万想不到啊……” 弘治皇帝一声叹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诚不欺朕也。” 弘治皇帝的内心,波澜不惊,若是十年前的他,一定震惊于用利益,原来可以驱使百官,可现在……他已能平静的接受了。 弘治皇帝道:“到了如今,召宗室来京,已是迫在眉睫,继藩,你做的很好,张家兄弟,也算是大功一件。若能当真借此机会削藩,朕也算是为儿孙们,办下了一件大事了。” 朱厚照在一旁,眉开眼笑。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你笑什么?” “啊……”朱厚照忙道:“儿臣……儿臣为父皇高兴。” 弘治皇帝驻足,似一眼看穿了朱厚照:“你是巴望着有人谋反,你好平叛吧?” “没,没有的事。”朱厚照道:“若有人谋反,那便是赤地千里,多少百姓,要遭罪和受苦啊,儿臣心里念着百姓,断不希望宗亲们谋反,儿臣只希望,他们能理解父皇的苦衷,乖乖的来京师……”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着朱厚照:“是吗?” 而后,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你对此,怎么看?” 方继藩道:“陛下,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开了弓,就没有回头箭了。兴王已经做了表率,陛下又得到了府文武百官们的竭力支持,此时,正是一鼓作气,解决宗室的时候。而今,大明的宗室,越来越多,不但朝廷的负担严重,这些宗亲,仗着自己皇亲国戚的身份,在藩地之中,强取豪夺,也不在少数,地方的官吏,谁敢管束,甚至有一些地方,儿臣还听说,一州之田,王田占七成,军田为一成,士绅一成,绝大多数的百姓,也不过得一成。当然,绝大多数地方,并没有糟糕到这个地步,可若是能将宗亲们,都招来京师,对于我大明,实在有莫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颔首:“朕也这般想,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宗亲毕竟是凤毛麟角,可如今,宗亲已近十万,更别提,还有不少依附于他们身上的其他亲戚了,这样下去,确实不是国家之福。朕唯一的担心是,这些宗亲,只怕,绝不会甘心,朕召他们来京,这不啻是断了他们的后路,人逼得急了,就怕他们……狗急跳墙啊。” 朱厚照道:“放心,父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弘治皇帝只是莞尔一笑。 他拍了拍方继藩的肩:“继藩,多生几个儿子吧。” “啥?”方继藩一愣,看着弘治皇帝。 没想到老丈人还关心自己的幸福生活。 “这个……儿臣一定加倍努力,请陛下……放心,儿臣……拼了命,也不教陛下失望。”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也不能太拼命,凡事,总要有节制才好。”说到节制二字,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不满的道:“儿臣……儿臣……” 弘治一挥手:“你们两个,统统滚蛋。” 他居然口出粗鄙之语。 “噢,对了,回来!” 正待开溜的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却又驻足,回头,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内库里存在钱庄的银子,动用一些,买一些房,这事,继藩你来办,朕一次买这么多,一定有巨大的折扣,对吧。” “……”方继藩嚅嗫着嘴,不知怎么回答。 弘治皇帝道:“此事,萧敬会和你接洽……” “要不,陛下……”方继藩苦笑道:“房子就别买了,陛下在西山建业里,入点股吧。” 皇帝去做大炒家,听着方继藩都觉得很不保险啊,以后若是砸手里了,自己咋办? 还不如拉陛下做大庄家呢,西山建业的股份,重新分配,当然,前提是,内库的银子……得注资进来。” 现在正是砸大钱,办大事的时候,毕竟十万冤大头呢,还都是一群骑在百姓们脖子上,不事生产,专门吸人血的宗亲,未来,大有可为啊。 弘治皇帝微笑:“朕……自有此意。” 方继藩忙不迭的,和朱厚照告辞而去。 弘治皇帝背着手,看着眼前的一片花海,眉宇之间,却也有几分忧色。 他沉默了片刻,道:“萧敬。” 萧敬一直尾随其后,一听陛下呼唤,忙是小跑着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道:“太康公主怎么近来,还没有身孕?” “这个……”萧敬沉默了很久:“奴婢不知,厂卫……厂卫他们……他们可不敢打探这些。”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怎么,你们还想做什么?若是有胆子,你们还想刺探公主的香阁?” “不不不,不但不敢,连想都不敢想。”萧敬要哭了,不过,最近,他学到了一手,转移陛下的话题,他小心翼翼的道:“陛下,不知……陛下为何,对公主殿下的身孕,如此关切。” 弘治皇帝淡淡道:“方家一门二公,如今,又立了功劳,朕忍不住想,他方继藩倘若再有一子,朕就又可以好好赏赐自己的新外孙了。” 原来如此…… 莫非……未来还可能一门三公? 这……如此殊荣,这是前所未有的啊。 萧敬沉默了片刻:“陛下的意思,莫非是方继藩父子已是位极人臣,赐无所赐,因而忧心吗?”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萧敬一眼:“你胡言乱语什么?你以为,朕怀疑方继藩?” “不,不……”萧敬忙是矢口否认:“奴婢的意思是,连陛下都未必能办成的事,他方继藩居然……可见此人……”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方继藩若是当真有异心,就绝不会以宅邸来胁迫百官,你真以为我大明的百官,可以因这宅邸被胁迫着,不得不乖乖的同意召宗亲入京,难道,靠这宅邸,他们还能认同方继藩,做他的党羽吗?在朕心里,方继藩这才是忠心耿耿,为了促成削藩,不惜如此得罪百官,这……还真不是寻常臣子可以做到的,若非是他尽心竭力为朕,为这大明操劳,又何至于,有如此糟糕的名声!” 萧敬听罢,忙是拜倒,高声道:“陛下圣明哪,齐国公为君分忧,更是教奴婢佩服,奴婢以后,一定多多向齐国公学习。”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听说方继藩,还有一个侍妾?” “不,不算侍妾……” 萧敬胆战心惊:“没有名分。” “他当然不敢给名分。”弘治皇帝淡淡道:“若此女为方继藩生了儿子,朕就给她一个名分吧。祖制,祖制,朕算是明白了,这祖宗之制是死的,人是活的。” ……… 方继藩皱着眉,这一路出宫,都很纠结。 “老方,你又在操什么心?”朱厚照见他如此,忍不住道。 方继藩哭笑不得的道:“我所操心的是,为啥陛下对我生孩子如此操心呢,听着很吓人啊,不会……陛下起心动念了点什么?” 男人! 是不喜欢别人对自己指手画脚的。 尤其是牵涉到了xx的问题,哪怕是皇帝都不成。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你皮切过了吗?要不,本宫给你来一刀?你别怕,本宫的手艺好,手起刀落,咔擦一下,便可百病包消了。”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他痛心疾首道:“殿下,话不是这样说的,这生孩子的问题,关系到的可能性太多,绝不只是切点那啥的问题,这只是可能性中的小小一种。” 朱厚照磨牙:“你既知道,这只是小小的可能,那你当初,为何切本宫。” 方继藩道:“这不正好歪打正着,切好了吗?太子殿下,你不能过河拆桥啊。”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正气凛然 方继藩对于太子殿下,只能报之以呵呵一笑。 二人信步绕过了奉天殿,却见眼前,有人匆匆而来。 数十个宦官,拥簇着兴王朱祐杬,而朱祐杬则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这孩子乃是他的嫡子朱厚熜。 父子二人,都耷拉着脑袋,刚从仁寿宫里出来。 论起来,太皇太后,也是兴王的亲祖母,而朱厚熜,亦属于她的亲曾孙。 此番二人入京来,弘治皇帝高兴,太皇太后也高兴的乐不可支。 无论如何,这也是自己的骨肉啊,尤其是朱厚熜,自打出生起,就从未见过,自是留在仁寿宫里,好生的照顾了一番。 兴王在奉天殿里受了气,却还不忘儿子还在仁寿宫里,去见了太皇太后,问了安,顺道儿将朱厚熜接了出来。 朱厚熜似乎并没有想过,父王的烦恼。 毕竟,他这个时候,还没到烦恼的年纪。 父子二人也拐过了奉天殿。 朱祐杬一见到方继藩,眼里就喷出火。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何况,夺取的何止是钱财这样简单。 方继藩一见到兴王父子,却是精神一震,快步上前,热情的和兴王朱祐杬打招呼:“兴王殿下,您好啊。” 兴王朱祐杬憋红着脸,想将方继藩撕了,却似乎又有点不敢,就这么踟蹰着。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寻常人身上的弱点,他身上也有。 方继藩见他不答,却依旧自来熟,目光落在朱厚熜身上:“这一位,莫非就是兴王世子殿下,世子,你好呀,我是方继藩。” 朱厚熜下意识的道:“见过方……方……” 他不知道该叫啥。 方继藩如沐春风的道:“叫姐夫即可。” 朱厚熜便干脆的道:“见过姐夫。” 方继藩亲切的道:“不知世子殿下,在京师待的惯吗?” 朱厚熜干脆利落的点头。 方继藩道:“这里好玩吗?” 朱厚熜清脆的道:“好玩。” “喜不喜欢?” “喜欢!” 方继藩得到了很满意的回答。 看着这纯洁如白纸一般的兴王世子,方继藩心里感慨,这个世界,真是奇妙啊,因为在另外一个世界,眼前这个纯洁的孩子,因为正德皇帝无嗣,得以克继大统,此后,凭着一个人,耍弄了满朝文武,那些大明朝最顶尖的人精,被这么个小子,耍的团团转。 方继藩裂开嘴,笑了:“那就住在这里好不好?” “好。”朱厚熜欢呼雀跃起来。 方继藩立即大叫:“住一辈子!” “好,住一辈子!”朱厚熜似乎不喜欢他的安陆老家,那地方太小,太没意思。 他听到住一辈子,激动的要挣脱兴王朱祐杬的手,跳跃起来。 这时……朱祐杬终究没有忍住,他是个极平庸的人,正因为平庸,所以还学不会方继藩笑脸问候的时候,直接和方继藩撕破脸皮。 可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儿子,成为别人手里的枪。 他怒了。 扬起手,巴掌在半空之中划过了一个半弧,接着,带着无比愤怒,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了朱厚熜的小脸上。 干脆利落,颇有行家风范,这一看,便晓得是练家子。 朱厚熜被打的七荤八素。 懵了。 自己做错了什么。 父王说打就打。 且还打的如此子之狠。 疼,火辣辣的疼。 他眼睛顿时积攒了无数的泪水,随即呼啦啦的落下来,嚎哭道:“呜呜呜呜……” 看着亲切的姐夫,再看看凶神恶煞的父王,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朱祐杬气急败坏,这一巴掌下去,虽有些心疼,可却将心里的怒火发泄了出来,他咆哮道:“走,回去收拾你。” 朱厚熜又哭:“父王……孩儿做错了什么,孩儿做错了什么?” 方继藩在一旁忍不住道:“兴王殿下,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无端端的打孩子做什么,孩子犯了什么错,为人父母,哪怕是管教,也要有所分寸啊,你看看,你看看,兴王殿下,我斗胆要说,你这样是不对的,我看不下去,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他还是个孩子啊。” 朱祐杬腾地一下火起,又听朱厚熜扯着嗓子嚎叫,既是无地自容,又是怒不可遏,扬手,干脆利落一巴掌又摔在了朱厚熜的脸上。 朱厚熜呜哇一声,更是哭的厉害,无助的站在,拼命的抹着眼泪。 朱祐杬喝道:“本王自己的孩子,打了就打了,你待如何,管教自己的儿子,与你何干,你管的着吗?” 朱厚熜吓的忙躲在方继藩的身后,方继藩如老鹰护着小鸡一般,伸长双臂,拼命拦着要冲上来揍朱厚熜的朱祐杬,一面道:“我看不下去,怎么有这样无端打孩子的,凡事要讲道理,别打,别打,兴王殿下,听晚辈一声劝,消消气吧,孩子是无辜的,打坏了,可怎么办,他还小,有话好好说。” 朱祐杬气的要杀人。 朝朱厚熜道:“给我出来。” 朱厚熜拽着方继藩的后腰带,不敢出来,大哭道:“你不是我爹,你不是我爹,我不出来,我不出来。” 远处,已有许多宦官和宫娥都在驻足旁观,这里闹的这么大的动静,连待诏房的人,竟也出来远远驻足围看了。 “你出不出来?” 朱祐杬还想摆出大家长的威严。 朱厚熜哭嚎道:“你打我,我不出来,我不出来,你打我,你为何无端端打我,呜呜呜……” 朱祐杬气的想要上吊,见更多人围观,便冷笑:“好啊,你不出来,你不出来,你真是本王的好我儿子啊,你不出来也好,那本王,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似乎觉得过于难堪,瞪了方继藩一眼,似乎方才的杀‘熜’儆‘藩’没有成功,反而使自己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这里是宫中,他哪里敢造次,现在陛下又要削藩,意图不明,自己做了留京的表率,可天知道,自己若是闹的厉害,陛下反手,让自己做一个‘昏王’的表率吗? 他一跺脚:“好,好,好,本王没有你这样的儿子。”居然拂袖,留下了朱厚熜,疾步而去。 “……” 方继藩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管闲事了。 是啊。 人家教训自己的儿子,关自己屁事,现在好了……他爹……走……走了哇。 回过头,看着还在抹眼泪的朱厚熜,哭的撕心裂肺。 朱厚照站在一旁,有点懵,于是抬头看天,他不喜欢这么闹的孩子。 虽然这个孩子,是他的嫡亲堂弟。 方继藩只好摸摸朱厚熜的头:“现在……世子殿下有何打算?” “呜呜呜……” “哎……”方继藩叹了口气,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撇下一个孩子置之不理。 由此可见,朱祐杬那个混账,是多么的丑恶。 此次削藩,还真削对了。 方继藩一把,将朱厚熜抱起来:“走,回我家,带你去个好地方。” 朱厚熜还在哭,却睁着泪眼,脑袋朝方继藩的身上钻,一面道:“姐夫,你真好。” “当然。”方继藩觉得自己胸前的小红花,更加鲜红了。 ……………… 保育院里,多了一个孩子。 他面上是花的,眼睛也哭肿了,在这里吃了一顿土豆烧牛肉,方才情绪稳定了不少。 只是……他孤零零的站在角落,看着其他三五成群的孩子,他怯弱的不敢上前,只带着泪痕,乖乖站着。 一个孩子,抱着手上前。 这是方正卿。 方正卿注意到这小屁孩很久了。 他个头比朱厚熜高,长得比朱厚熜还壮实,居高临下的凝视着朱厚熜,威严的道:“你是谁。” “朱……厚……熜……” “你为何来这里?”方正卿显然想要立威,杀气腾腾。 “我……我……我爹揍我。”朱厚熜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方正卿沉默了,他的眼眶里,竟是雾气腾腾,脱口道:“我也是,我爹也揍我。” 朱厚熜又哭了,抹泪道:“我爹无缘无故揍我。” 方正卿语气带哽咽:“我爹……也是无缘无故。” 不久之后,方正卿便牵着朱厚熜的手,很快,便拉着已破涕为笑,蹦蹦跳跳的朱厚熜一一介绍着每一个伙伴。 方继藩却是仰头,他站在远处,有点懵,这个世界……真的很奇妙啊。 看来……这都是缘分。 王金元的声音却在此时,传了出来:“少爷,少爷……活了,活了。” 那王金元还未走近,见方继藩撸起袖子,一副凶神恶煞之状,王金元远远的,便啪嗒一下跪下:“少爷,别打,喜事,大喜事啊……活了,统统都活了,售楼处那儿,又热闹了,少爷……真是神了哪。这排队的,几乎都有几里长了。” 方继藩:“……” 显然……所有人都察觉到,一旦宗亲们入京,将会带动宅邸的暴涨。 现在……只怕满京师的人,都想着置办一个宅子……然后等着某些冤大头进京,狠狠的讹他们一笔。 这群人渣。 对宗亲一点起码的尊重都没有,这是把人往死里宰啊! 方继藩啐了一口:“一群不要脸的东西,良心都被狗吃了!”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吾皇之命 虽是痛骂了一番。 可方继藩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他面带微笑,看着王金元。 “噢,让他们抢吧,随便抢,不过……”方继藩顿了顿:“你秘密招募一批匠人……嗯,在西山,选一处地方,研发新一代的豪宅,不,是超豪华宅邸。用最好的石材,最好的木料,最好的做工,自然,还需最好的瓷砖……园林如何设计,假山流水如何布置,都要精益求精,那些蠢材,真是对宅邸一无所知,以为那些真正的宗亲王爷们,会看得上寻常的宅子,还以为将宅子抢购了,王爷们就会去买,固然……有许多宗室会买,可真正有购买力的,却是那些个亲王和郡王,这些人,哪怕是穷,可到了京里,也绝不会愿意,跟一群寻常人挨着一块儿住的,他们有朝廷的供养,有封地,有王庄,积攒了无数的财富,要住的,当然是最好的宅邸,地段,你可要先选好,势必要在天津路和通州路之内,要紧挨着皇城,其他的建材,统统都要最好,先在西山,试制一番,而后……再来推出,这才是咱们西山建业的杀手锏,这样的宅子,有多贵就要卖多贵,需要什么设施,就给他建什么设施,除此之外,圣母广场,也要尽快的修建,时间不等人啊。” “是。”王金元心头一震,少爷英明哪。 大家抢购宅邸,还指望着,到时候转手给宗亲和王爷们,哪里想到,这等宅邸,至多也就是普通宗亲接盘罢了,真正的王爷们,会看的上这个? 还是少爷有远见啊,当下的宅邸,只怕需升级,更高一代的建筑理念,也需翻新。 新城的修建,早就储备了无数的能工巧匠,还要数不清的工程人才,现在,推出一个超豪华的概念,那些王爷们的银子,还得西山建业,亲自来赚,定要将这些王爷的财富,统统褥出来不可。 方继藩背着手:“我哪里有什么聪明和英明哪,只不过若能利国利民,我方继藩在所不辞,*******,岂因福祸避趋之,这……便是本少爷的立世之本,这些王爷,放在地方上,百姓们可怎么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他们将全天下的财富,统统搬进了自己的家里,藏起来,百姓们,分不到一杯羹,贫者越贫,富者越富,倘若,不让这些财富流动起来,通过房产,将他们的财富,进行再分配,今日是十万宗亲,百年之后,便是百万宗亲,五百年之后,只怕连宗亲们,都要吃糠咽菜了,寻常百姓,就更无立锥之地了。我方继藩,蒙陛下错爱,得国公之位,为国筹谋,为天下苍生百姓谋福祉,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此我之初衷,只愿这天下的百姓,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便此生无憾了。” 王金元:“……” 理是这么个理。 关于这一点,王金元的感触最深。 营造新城,建了无数的宅邸,工程量越大,所需的材料就越多,这些钢材、石材,还有数不清的生产建造工具,以及建材,因而带动了无数的作坊,作坊和工程,都需无数的百姓,这些流民百姓们,本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现如今,却有了饭吃,有了衣穿,甚至……无数的蒙学,也拔地而起,孩子们有了书读,这安置百万流民的银子,不正是从那些勋贵和官员手里,通过宅邸的买卖,得来的? 数不清的财富,在快速的流转,流转的过程之中,大量的人有了工作,当然,也衍生出了许多的问题,可至少……本质而言,绝大多数人,谋取了好处。 只是……这……是少爷的初衷? 而不是西山钱庄以及西山建业,在这个过程中,疯狂的扩张,如滚雪球一般,财富成倍的增长,而后,成为了一个庞然巨物? “滚吧,我不需要你拍马屁,本少爷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噢,噢,小人……去了。” 王金元屁颠屁颠的去了。 宗亲们要来了,为了迎接宗亲,西山建业,自当要将这刀磨锋利了。 方继藩依旧感慨,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妥,便又去寻朱厚照:“太子殿下,我思来想去,陛下召宗亲们入京,宗亲们……未必人人都肯就范,总会有人,心里不服,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有所准备。” 朱厚照在蒸汽研究所,托着下巴,低头不语:“噢,知道了,老方,这桨叶,实是难啊,通过蒸汽,制造的推力,而这桨叶,却需带动这么大的船,所需的材料,非同一般,你有什么办法?” 他抬头,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懵逼,敢情自己是在鸡同鸭讲,朱厚照方才道:“噢,老方,你方才想说什么。” “陛下削藩,要有备无患。” 朱厚照方才恍然,点头:“不错,要有备无患才好,你看如何是好?” 方继藩皱眉:“需有一支,快速平叛的军马。若是当真有宗亲谋反,倒也无碍,他们这是螳螂挡车,蜉蝣撼树,可一旦发生了叛乱,固然能平定,若是拖延的太久,只怕很不稳妥,我的意思是,需做到快速的平叛,只有如此,才可避免百姓生灵涂炭,否则,叛乱的时间越久,百姓们只怕……” “有道理。”朱厚照点头:“你的意思是,招募一支能快速平叛的军马?” “是。”方继藩道:“要能做到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每一次的叛乱,一旦旷日持久,对于百姓们而言,不啻是一场巨大的灾难,叛军和官军拉锯,往往都是浮尸千里,无论是官军还是叛军所过之处,所造成的灾难,哪怕是数代人,都难以恢复。 朱厚照道:“此事,本宫自去恳请父皇恩准,噢,还有什么事?” 方继藩想了想,道:“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陛下千叮万嘱,让我多生孩子,我需努力才是。” 方继藩说着,正待要走。 却有人急匆匆来:“少爷……” 此人,看着面善,想来是方家府上的。 方继藩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他现在一听少爷就头痛,家大业大啊,仿佛总有数不清的事等着自己。 “何事?” “兴王殿下,方才将兴王世子……从保育院里领走了,世子哭的厉害,兴王大怒,当着许多人面,又揍了他。” “噢。”方继藩心里叹息,可怜的朱厚熜,怎么就摊上这么一个爹呢。 无端端打孩子是不对的,这个家伙,三观有问题啊。 方继藩颔首点头:“知道了,接走了就接走了吧,反正……我也不指望,收他的学费。” 方继藩也只是一声叹息,自回了府上,却见朱秀荣眼睛微肿,像是哭了,方继藩忙上前:“出了何事,哪个丧尽天良的,惹你不高兴了。” 心情糟糕,是影响受孕几率的,方继藩现在恨不得杀人,谁这样的大胆,这简直就是和皇上对着干啊,这是意图谋反,图谋不轨,居心叵测。 朱秀荣道:“见着厚熜那孩子,真是可怜,被打的只晓得哭,可惜,我不是他的母亲,是别人家的孩子,我瞧见他临走时,抱着我的样子,心便疼的厉害。王叔的性子,真是火爆,怎么劝,都不听,世上怎么有这样为人父母的,正卿也哭的厉害呢,拉扯着厚熜的手,死都不肯松开。” 方继藩便忙安慰她:“现在这些做爹娘的,都是丧尽天良,可别人家的家事,想要管顾,也管顾不来。” 夫妻二人,说了一些私话,吹了灯,方继藩窸窸窣窣的在锦被里想要来点前戏。朱秀荣轻轻将方继藩不安分的手拍开,黑暗中幽幽道:“今日兴致不好。” 方继藩顿时怒了,狗都不如的兴王,我方继藩和你不共戴天! 将将睡下,次日起来,王金元却又急匆匆的来了:“少爷,不妙了。” “何事?”方继藩心情极坏,看着王金元,就想揍他。 王金元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西山医学院,已是精锐尽出,统统去了鸿胪寺,不只如此,御医院的太医,也统统都去了,听说宫里头,太皇太后和陛下,也已动身,兴王世子,今早儿吃了一些食物,觉得不舒服,此后才发现,腹中疼的厉害……疑似……中毒……中毒了。” 中……毒。 方继藩打了个激灵。 他第一个念头是,幸好朱厚熜不是在保育院,而是在鸿胪寺出的事。 此后,又是一个念头…… 谁下的毒? 倘若兴王世子在京中被毒死,那么……势必会有无数的流言蜚语,陛下召兴王父子来京,出了任何意外,这个召诸宗亲来京,也就彻底的没了希望,这只会让天下人猜测,是陛下容不下自己的兄弟,因而才下此毒手。 似这般的宫闱秘事,各种无端猜测,是人们最津津乐道的。 而宗亲们,岂不正好以此为借口,不肯来京? 朱厚熜一死,削藩之策,也就彻底的无法继续下去。 方继藩立即道:“立即……去鸿胪寺,赶紧!”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妙手 方继藩赶到了鸿胪寺的时候,整个鸿胪寺,早已是乱做了一团。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可怕的厉害。 那兴王朱祐杬,则是滔滔大哭,惊天动地。 太皇太后急的来回踱步。 医学生们已经就绪了。 可对于中毒,医学院的研究却不多。 太医们则也开出了方子。 只是许多人,却是暗暗摇头。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来,朝方继藩招手,道:“方卿家,你亲自去看看。” “皇兄,方……方继藩能救?”兴王朱祐杬已是彻底的慌了。 他有两个儿子,长子朱厚熙出生才五日,就死了。 此后,朱厚熜才长大成人。 倘若是朱厚熜有什么差池,那么……自己可就绝嗣了啊。 弘治皇帝紧绷着脸。 此时弘治皇帝比朱祐杬更急,毕竟,此事,太严重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的侄子,且还是兄弟的儿子死在了京师。 这难免会生出无数的猜测。 诚如徐达一般,人们将他生病,太祖高皇帝赐他蒸鹅,暗示他自杀的故事,至今流传。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只是……事实重要吗? 兴王世子死在京师,宗亲们,谁还敢来京师?难道就不担心,一网打尽? 如此,他们就有了借口,而臣民们,也难免对弘治皇帝猜疑。 接下来……还怎么召宗亲入京,又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更不必说,成化先帝留下来的血脉不多,而弘治皇帝只有一个儿子,自己的兄弟,也只有一个朱厚熜,这都是皇家最近的血脉,朱厚熜若是有什么意外,作为其的亲叔叔而言,又怎么可能等闲视之。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道:“继藩……” 方继藩道:“儿臣在。” “太医和医学院的生员们,大多束手无策,你……你来试试吧。” 方继藩只抱手:“儿臣明白。” 方继藩匆匆进了病房。 却见朱厚熜已是面色青紫,躺在床上,周遭是几个宦官,预备煎着草药。 太医院的一位太医,还有医学院的苏月,在榻前,继续探问着病情。 见了方继藩进来,苏月忙上前:“师公。” 方继藩颔首点头:“如何,中的是什么毒?” 苏月脸色可怕的吓人:“师公,中的乃是……砒霜。” 砒霜……在这个世上,砒霜……是无药可救的。 也难怪苏月和这太医们束手无策了。 方继藩皱起眉,其实……他也没有什么解读的良药。 后世,倒是有专门治疗的药物,可毕竟……这个时代,想要提炼出化合物,比登天还难。 不过……… 方继藩厉声道:“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现在时间不多,都听我号令,苏月,你去预备温的盐水,越多越好,来人,取漏斗来,放置在世子的嘴上,准备灌水……噢,还有……预备一些馒头,捏碎了,给世子殿下,塞进嘴里。” “还有,世子殿下身子虚弱,给他吊个针,他年纪还小,必须通过输液,补充营养。” “现在开始,先给我灌水。” 苏月再无疑虑,立即和医学生们,忙碌开了。 方继藩则紧张的上前,大致探视了一番,倒是那老御医,对方继藩有所疑窦,不由道:“敢问,齐国公打断用什么药?这……这法子,有效吗?” “撞运气!”方继藩很老实的回答:“首先,砒霜的异味大,一般人,想要不知不觉的下毒,势必不敢大量使用,不然……早就被人察觉出来了。” 其实真正的砒霜,几乎是没有什么异味,很容易让人误食的。 当然………那种无色无味的砒霜,乃是后世提炼出来的纯砒霜。 当前这个时代,砒霜的提炼十分简陋,砒霜往往都不纯,正因如此,所以异味很大,这玩意,本质上就是给人自杀用的,真正要想下毒给别人,量多了,则很容易被人察觉,量少了……效果固然很强,但是……也没有到无药可医的地步。 后世总是将砒霜的毒性不断的夸大,仿佛只要有了他,便可如何如何。 可实际上,这是误导。 这玩意虽然也毒死人,但是紧急救治,未必不可以起死回生。 方继藩继续道:“现在的办法,就是先给世子洗胃……” “洗……洗胃……” “同时,多吃一些馒头屑,好了,你是哪根葱,滚一边去,不要在此碍眼睛,别惹我不高兴。” 老御医幽怨的看着方继藩一眼,忙是乖乖的站到远一些的地方。 几个医学院,已准备好了带来的葡萄糖液,而后,通过羊肠,开始给朱厚熜扎针输液。 捏碎的馒头也准备好了。 馒头能吸液,不但可以吸食掉一些浸入胃液的砒霜,还可保护朱厚熜的胃壁。 至于盐水,这就简单了,通过盐水的不断的催吐,可将胃中的砒霜,稀释掉。 一群人手忙脚乱,早已忙碌开了。 方继藩吩咐道:“我没喊停之前,谁也不准停,都给我上,使劲的给我折腾。” 朱厚熜的脸色更是漆黑,他张大了眼睛,似乎浑身都难受,他眼睛落在方继藩的身上。 朱厚熜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他认得了来人,这是……姐夫…… 似乎这个姐夫,给了朱厚熜一个极温暖的印象,于是,见到了方继藩,他眼泪便止不住,朝着方继藩有气无力的道:“姐夫……姐夫……我疼……” 方继藩上前,奇妙的感觉,又回来了。 这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嘉靖皇帝啊,若是今日,他毒死在这里,是不是这个世界,就少了一个渣滓和祸害? 想想居然觉得很带劲呢! 可是…… 一听他喊自己姐夫的时候,方继藩的心都化了。 喊自己姐夫的人不多啊,要珍惜。 方继藩捂着他的小手,道:“乖,过程会有些疼,要坚强,我会救你!” 朱厚熜艰难的点头:“我……我不疼的。” 方继藩朝他一笑。 真是个清纯的孩子啊,这是哪一个人渣,教出了嘉靖皇帝这样的怪物。 好吧,哪怕将来,他是个怪物,又如何呢……你大爷,将来,他做不成皇帝,不还要买我方继藩的房吗? 方继藩再无疑虑,咬牙:“给我动手。” 苏月早已候命,预备了抖搂,而后,捏着朱厚熜的下巴,开始灌入盐水。 盐水拼命的灌进去,进入朱厚熜的胃里,朱厚熜哇的一声,似乎难受到了极点,生理反应,使他条件反射一般,吐出黄水出来。 吐过之后,继续灌…… 整个寝室,顿时一片狼藉。 另一边,有人死死的抓住输液的手,不使朱厚熜动弹。 朱厚熜果然没有哭,虽然眼里的泪水在打转。 他只是睁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方继藩。 而后,他一次次的呕吐,又一次次的,被灌入盐水,他变得开始无力起来…… 方继藩不忍心看到这个场面,他是一个善良的人,每一次朱厚照去杀牛,他都会蒙上自己的眼睛,善良,是方继藩立身之本,他明知,世间险恶,人性更是丑恶无比,可是……依旧小心翼翼的保存着这善良,这是他的底线,是他人格中最美好的一部分。 方继藩转身,离开了寝室。 ………… 寝室之外。 兴王朱祐杬听到了屋里头儿子不断呕吐的声音,真如刀子剜他的心一般,他抹着泪,一遍遍道:“臣弟平日……真不该揍他,臣弟……万死啊……臣弟……” 一旁,萧敬则低声道:“陛下,此乃砒霜之毒,御医院的大夫,请陛下和兴王殿下,做最坏的准备。” 弘治皇帝只是背着手,急的如热锅蚂蚁。 他长吁短叹,心里想到无数种可能。 太可怕了,在这鸿胪寺里,有人敢毒杀亲王世子。 更可怕的是,这还是在自己召宗亲们入京几日之内发生的事。 弘治皇帝几乎可以恳请,这背后,或许……定是某个宗亲狗急跳墙的决定。 因为只有朱厚熜死在京师,那么,这削藩之策,朝廷就不得不停止。 他们反应如此迅速,由此可见,有多少人,对于削藩,抱着极大的抵触。 且……他们在京中的能量,只怕也是不小。 这不但是胆大包天,而且让人后襟发凉。 弘治皇帝忍不住咆哮:“宵小之徒,难道只敢用此等下作的手段吗?” 骂了一声,却发现,没什么意义。 想来,背后的人,还躲在后头偷笑,看热闹呢。 自己万万不可乱了手脚,越是如此,越要削藩,决不让他们得逞。 此时,门开了,方继藩出来。 弘治皇帝立即道:“如何?” 方继藩上前,道:“这是砒霜之毒,无药可医。” 弘治皇帝听了,脸色惨然。 兴王朱祐杬几乎要昏厥过去。 方继藩接着道:“不过……儿臣,会尽力营救,虽无十分把握,但是一定会竭尽全力,救下世子殿下,还请陛下放心。” 弘治皇帝:“……” 朱祐杬突然觉得头没那么晕了:“你为何不早说?”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怼他:“殿下有所不知,我说话,喜欢分段,这样比较高级!”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回春 朱祐杬沉默了,他不愿和方继藩……一般见识。 此时他心乱如麻,只关心朱厚熜的安危。 弘治皇帝心定了一些,看向方继藩:“砒霜之毒,当真可以救吗?” “儿臣不敢保证。”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心里渐安一些,随即皱眉,道:“是何人下毒?” 方继藩道:“陛下以为呢?” “这等宵小之徒,最是可恨。”弘治皇帝咬牙切齿。 方继藩道:“儿臣以为……”他故意瞥向兴王朱祐杬,似乎有点想让朱祐杬识相一点,别偷听自己和陛下的对话。 可朱祐杬不识相啊,他死死的盯着方继藩,大有一副,你自己说我儿子有救得,那我就盯着你。 方继藩无奈,却还是全盘托出:“儿臣以为,这可能和陛下召宗亲们入京有关,一定是有某个图谋不轨的宗亲,心怀不满,因而才做出了这样的事,这是他们狗急跳墙……不过,要查,也未必不能查出什么,首先,有能力的宗亲,屈指可数……”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有本事能在鸿胪寺,且还能买通人,给自己侄子下毒的人,确实是稀罕,至少……有此能量的人不多,这个人,至少也是郡王级别,否则…………绝无这样的本事。 方继藩又道:“陛下召诸宗亲入京的诏书,是在三日之前发放,也就是说,这个人,在这个时间内,能得到消息,这还排除了他下定决心,甚至是下令人前往京师送信,命人动手,而动手的人,也需要准备,这一来一去,再加上准备和决断的时间……儿臣…………以为,这个人,势必是在距离京师快马加鞭之下,大致在一天的路程之内。哪怕是快马加鞭,那也有五六百里,五六百里,说长不长,可是说短,也是不短,陛下只需关注距离京师内,五百里之内的亲王、郡王,而后,再细细查访,想来……一定会有所眉目。”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觉得有道理,自己方才心有些乱,早该想到这些,倒是多亏了方继藩提醒。 他淡淡一笑:“这笔账,容后再算,现在最紧要的是朱厚熜万万不可出事,他若是出了事……哎……” 方继藩能够体谅弘治皇帝的感受。 在屋子里,依旧还能传出朱厚熜苦不堪言的呕吐声。 方继藩面上镇定,心里……却也有些忐忑。 多好的孩子啊,若是就这么没了,实在可惜。 朱祐杬却已急的眼睛都红了,拉扯着方继藩:“齐国公,你自己说能救,可为何……还不见动静。” 方继藩道:“还早着呢,殿下稍安勿躁,何况,我并没有拍胸脯保证,出了事,可怪不得我。” “不怪,不怪!”朱祐杬像是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管这个是谁呢,先抓住了再多,他似乎又怕方继藩不够尽心:“齐国公倘若当真能救吾儿,我……我……我肝脑涂地,便是当牛做马,也是情愿。” 方继藩心里想,牛就别做了,做马吧,我喜欢骑马,做牛不好,做牛会被你的侄儿朱厚照牵去宰了吃的。 方继藩朝他微笑:“噢,你自己说的。” 朱祐杬:“……” 他很想说,这只是打个比方,中华文化,博大精深,尤其是汉字的魅力,更是高深不可测,不同语境之下说的话……你怎么这么较真。 只是此时,他已没心情扯什么嘴皮子,只是揪着自己的心口,如疯了一般团团转。 …… 片刻之后,苏月匆匆出来:“师公,师公……世子昏厥过去了。” 朱祐杬立即急了:“怎么,还有救吗?” “昏厥过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方继藩安慰他。 一个孩子,被一次次的灌水,不断的呕吐,几乎连胆汁都吐了出来,何况,还给你塞馒头屑,之后,再将其催吐出来,这般反反复复的折腾,是人都承受不了了。 若是一般人,本就中毒,再在这种折腾之下,身子早就吃不消了。 好在……朱厚熜同时还进行了输液,这也是方继藩敢放心大胆的折腾的原因。 现在唯一祈求上天的就是,朱厚熜所服砒霜的剂量并不多,再加上砒霜不够纯,里头夹杂了大量无法轻易被人体吸收的矿物质,而这些东西,暂时无法吸收,统统经过盐水洗胃之后,已呕吐了出来。 至于馒头,则吸附了胃部被胃液笑容的毒液,且护住了他的胃壁了。 倘若有任何的疏失,朱厚熜……也就没有救了。 没有朱厚熜的大明朝,它不完整啊。 方继藩乱七八糟的想着。 就这般等了良久,方继藩急不可耐的进了里头去看。 一群人早就在病榻前,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这位世子。 弘治皇帝尾随其后,走的比方继藩更急。 而朱祐杬则脚步很慢,他的腿在颤抖,显然……他不敢知道结果。 “陛下,殿下,齐国公……至今……世子,还未有动静……”一个宦官战战兢兢道:“且呼吸,更加微弱了,方才刘御医把过脉,说是脉象不但紊乱,而且越来越微弱,只怕……只怕……世子殿下他……他……” 兴王朱祐杬听到此处,如遭雷击,整个人几乎瘫坐在了地上,而后,发出了嚎哭声:“我的儿啊,我的儿啊……你可教父王该怎么活啊,父王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教父王白发人送黑发人……” 弘治皇帝身躯微微一颤。 这是最坏的结果。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弘治皇帝心乱如麻的想着。 接下来,应当是流言四起,而他这天子,百口莫辩,削藩之策,在无数人的重重顾虑之下,不得不戛然而止。 最重要的是……还有自己的兄弟。 若非是自己招来了他们父子,若非是自己决心削藩,何至于……让自己的侄子,陷入这个境地。 弘治皇帝脸色阴沉,摆摆手:“来人,多备一些御医,到太皇太后身前,以防不测吧。” 朱厚熜也是太皇太后的曾孙,这太皇太后,又何尝对自己的曾孙不疼爱呢。 这还是个孩子啊,前几日,还在太皇太后面前邀宠,转眼之间,就没了,太皇太后,怎么承受的了这样的打击。 萧敬颔首,忙是道:“奴婢这就去办。” 他说罢。 方继藩则坐在榻前,看着原本脸色如墨,死气沉沉的朱厚熜,现在虽是没了死气,却是面色苍白如纸,很是煞人。 那挂在床头上的皮囊里,葡萄糖液还是一滴滴的顺着羊肠,进入他的体内。 方继藩搭着他的手。 一旁的朱祐杬仍旧瘫坐在地上:“为何会到这个境地,为何会到这个境地,先前还是好端端的,还是……” “父王……别打我……” 方继藩耳朵微微一颤。 那朱祐杬还在哀嚎。 其他人显然还没察觉到。 方继藩突然厉声道:“好了,住嘴!” 涕泪直流的朱祐杬哭声戛然而止,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嚣张。 他错愕的抬头,看着面目狰狞的方继藩。 此刻,他已心乱如麻,又怒,又惊,又是痛不欲生。 “父王,别揍我,我……我要和方正卿玩儿,我要在保育院里读书……” 似是梦呓一般,声音很轻。 这出自朱厚熜那干涸的唇角。 朱祐杬不动了,身躯一震。 方继藩则紧张的看着朱厚熜。 朱厚熜似是极艰难的张开了眼来,这眼帘极费力的打开,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这个人,近几日,只有再美梦里才会出现。 “世子殿下,你起了?”方继藩的眼里,掠过了一丝惊喜。 “我……我……姐夫……我头昏沉沉的厉害,不过……肚里,不再烧了,只是……只是……” 朱祐杬已是箭步窜了上来,看着眼睛睁开一条线的朱厚熜,他咧嘴:“儿啊……儿啊……你……你醒来了……” 本是昏昏沉沉的朱厚熜,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整个人打了个激灵,突然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父王,别打我……” 朱祐杬:“……” 好在朱祐杬似乎并没有动怒,他眼里,满是欣慰,眼泪顿时又哗啦啦的落下来:“不打了,不打了,都听你的,父王再不打你了,你如何了,如何了?” 朱厚熜道:“我疲倦的厉害,想要再歇一歇,比方才,舒服了许多,只是……还是懒洋洋的。” 朱祐杬忙是抬头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这样说来,太子殿下的毒,是差不多解了,只是……还有一些毒液,已是侵入了五脏,不过……想来………毒性轻微,倒也没有什么大碍,若是再吃一些解读的草药,理应可以恢复,当然,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好好养着,得让人寸步不离的伺候着,这两日,多吃一些馒头屑,不,我是说,那种松软的蒸饼。” 朱祐杬听罢,心内已是狂喜。 总算是……没有大碍了。 真是虚惊一场啊。 只是……到现在……朱祐杬依旧还是觉得有些后怕。 他呆呆的沉默了良久,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噗通一下,拜倒了方继藩的脚下:“齐国公……多谢齐国公搭救之恩,齐国公但有所求,本王……本王……一定尽心竭力满足。”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知恩图报 朱祐杬此刻,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激动之情。 无论如何,自己的血脉保住了。 这是千金不换的东西。 无论如何,方继藩都是自己的大恩人,倘若没有他,朱厚熜,只怕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才是。 听到朱祐杬的感谢,方继藩倒是显得扭捏起来。 毕竟……他历来是一个做好事不求回报的人。 坚持善良,坚持乐于助人,本就是方继藩为人处世的原则。 看着涕泪直流的朱祐杬。 方继藩心里倒是感慨万千,自己对兴王殿下,一定有所误会,其实……兴王殿下人还是不错的。 一个这样不错的人,是不是要帮他一点什么? 方继藩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什么感恩戴德的话,殿下万万不可说,说了,就是生分了,我见殿下面善,倒是还有一桩好处给你,来来来,我们外头去说话。” 弘治皇帝见侄儿渐好,心宽下来,一听方继藩挤眉弄眼的样子,板着脸,陡然,想起什么,也没有吭声,只假装……自己没有听见。 方继藩已将朱祐杬搀扶起来,几乎是半搂着他,要出寝室,朱祐杬似乎还有些不放心,一步三回头,看着病榻上的朱厚熜,做父亲的,还是希望在此刻,对朱厚熜多多陪伴。 可他还是被方继藩生拉硬扯着出去,出了寝室,方继藩朝朱祐杬笑吟吟的道:“世子殿下能够起死回生,这都是殿下有福气啊,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兴王殿下,这不,您的福气来了。” 朱祐杬瞠目结舌的看着方继藩,脑子还有点懵。 此时,正是他最脆弱的时候,脑子里如一片浆糊一般,他下意识的颔首点头:“是,是,有道理,其实更多亏了齐国公,齐国公与本王,化干戈为玉帛,本王真是感激涕零……”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往后,殿下就要在京师居住了,这世子的安全,可要着紧,万万不可再出什么闪失。” 朱祐杬又点头:“你说的有理。” 方继藩感慨:“在这京师,居不易啊,尤其是殿下这样尊贵的身份,我看,鸿胪寺待着,不是长久之计,现在陛下让殿下为诸王入京的表率,殿下想想看,这其实是陛下对兴王殿下的信任啊,兴王殿下毕竟是陛下的兄弟,您来开了这个口,哪个宗亲,还敢多嘴多舌呢?兴王只要严明立场,您想想看,这事儿办成了,陛下能亏待了自家的兄弟吗?所谓既来之、则安之,兴王殿下,您和陛下,乃是一体的,想明白这一节,兴王殿下就该知道怎么做了?” 朱祐杬沉默了良久,似乎也想通了,他颔首:“不错,是这个道理,陛下若当真要召诸宗亲定居京师,我乃陛下兄弟,岂敢不遵从,又岂敢不做这个表率?” 说到此处,他叹了口气,木已成舟,还能怎么样? 方继藩乐了:“可是如何才能做这表率呢?” 朱祐杬道:“本王不是已经奉旨了吗?” 方继藩摇头:“不对,奉旨还不够,得让人知道,殿下愿意踏踏实实的留在京师,不愿意再走了,前头说了,住鸿胪寺不是长久之计,此次世子被人暗算,不就是因为,鸿胪寺人多嘴杂吗?我看,殿下应该寻觅住处,如此,大家一看,兴王要在京里长住啦,如此,陛下见了,不是高兴的很?” 朱祐杬皱着眉,居然……觉得很有道理:“那陛下何时赐下府邸?” 方继藩瞠目结舌的看着朱祐杬,卧槽……果然不愧我大明朝的王爷啊,来了京师住下,还惦记着公家给他分配房子? 方继藩摇头:“新城住房紧张,怎么可能,陛下赐下府邸,陛下穷的很,今时不同往日了。” 朱祐杬点点头:“噢,本王自己营造?” 方继藩又摇头:“若是殿下自己营造,岂不是辱没了殿下的身份,再者说了,殿下有地营造吗?殿下这样尊贵的身份,肯定是要住在新城了,这新城的地,你去打听打听,谁肯卖给殿下?殿下啊,我是你的晚辈,作为晚辈的,恰好有一个合适殿下的住处,保管殿下满意,这地方,紧挨着皇城不远,几乎就在大明宫的皇城根下,不只如此,那儿,兴建的宅邸,那可是雕梁画栋,且还安全,殿下若是能住进去,那真是……” 朱祐杬有点心动了:“多少亩?” “三十亩!”方继藩道:“这是最低限度,当然,以殿下的身份,三十亩,不算什么。” “才三十亩啊……”朱祐杬却一脸嫌弃的样子:“本王在安陆的王府,三百亩不止。” “这是京师,请记住,京师,居不易。” 朱祐杬觉得有些道理:“多少银子?” “不多,一亩才十三万两银子,这是顶级豪宅,特别适合殿下这样的身份,三十亩,才四百万两银子,对于殿下的身份而言,实在太合适了。” 朱祐杬打了个寒颤:“本王……本王没银子……”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不打紧,殿下是什么人,殿下乃是王爷啊,每年王庄的收益,惊人的很。不只如此,朝廷,每年还要发放王俸,晚辈其实……给殿下算过账的,殿下在安陆,有庄田数十万亩,还有安陆不少商铺,以及朝廷的俸禄和赏赐,这一年下来,十来万两银子,不过是小儿科,四百万两银子而已,贷个一百年,对于殿下而言,还不是和玩儿一样,来来来,待会儿晚辈给殿下送一本国富论,这书可厉害了,里头讲的,就是银价贬值,现在……确实贬值的厉害,殿下留着银子做什么?付个首付,寻个好地方住下,不但陛下对殿下赞许,不只如此,这宅邸,将来可以传诸万世,大明只有一个大明宫,天下无数的土地,可有哪里,及得上皇城底下呢,晚辈还给殿下算过账了,其实这样算下来,一个月,也不过还贷万把来两,哪怕殿下没有其他的收入,这也不算什么,殿下啊……要珍惜。” 朱祐杬听的晕乎乎的:“宅子呢,本王去看看。” “还没建,不过图纸……可以看看。” 朱祐杬想死:“你给本王图纸,就想让本王掏银子?” 方继藩道:“这是京里的规矩,在新城,都如此!” “……” 朱祐杬想回安陆乡下了。 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被人套了进去。 可方继藩乃是自己儿子的救命恩人,却见方继藩仿佛是有备而来,请他到了一处小厅,随行的人,早带来了舆图和宅邸的效果图来,除此之外,还有近来银价以及宅邸价格的走势图。 朱祐杬看的瞠目结舌,没见过这玩意啊。 方继藩在旁耐心的讲解,自新银矿的发现,到新城的蓝图,朱祐杬就是个普通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普通人最大的弱点,就是不擅长拒绝别人。 当他难以启齿的时候,随行的钱庄人员已经来了,早预备好了认筹和贷款的手续,几张契约摆在他的面前。 “签嘛,签了,就有大宅子住了。”方继藩毕恭毕敬的道:“殿下是个豪爽人,西山建业这么大的买卖,还敢糊弄殿下?告诉殿下一个秘密,陛下……也是西山建业的股东,来来来,在这里按个手印就成。” 朱祐杬已蘸了红泥的手指,是被方继藩抓着他的手,最终按下的。 朱祐杬一脸懵逼:“本王……本王……” 方继藩忙是取了草纸,给朱祐杬殷勤的揩拭手中的红泥,一面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殿下喜提三十亩超豪宅邸一套,了不起,了不起,王爷就是王爷,大手笔,殿下,不瞒您说,能买得起这宅邸的人,也就王爷这般的人,很教晚辈佩服。” 朱祐杬:“……” ……………… 弘治皇帝站着,确定朱厚熜已经无事,长长的松了口气,背着手,便动身往太皇太后歇脚的地方去,向太皇太后禀明了情况,太皇太后方才宽了心。 天色不早,弘治皇帝便搀扶着太皇太后起驾回宫。 而后,弘治皇帝自个儿,也上了马车。 萧敬在马车之中,小心翼翼的坐在小沙发上陪驾。 弘治皇帝绷着脸:“给朕彻查到底,无论涉事的是何人,不可走漏了一个。” 萧敬正色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既是轻松,又觉得后怕,怕的是,居然有人敢对自己的亲侄动手,此等贼子,若是一日不揪出来,自己一日,都不得安宁。 萧敬自是知道,接下来,厂卫需要大动干戈,证明自己的本事了。 可猛地…… 萧敬想起来了什么,不禁惊讶的道:“陛下,方才齐国公和兴王殿下一道儿走开了,此后再没见过他们,陛下起驾回宫,需不需……和他们……这……这……似有不妥。他们也是,奴婢斗胆,他们无论如何,也该和陛下招呼一声的。” 言外之意是,方继藩和兴王殿下,有点儿不敬啊。 弘治皇帝面上却是意味深长,冷冷道:“他们的事,与你何干?容得了你在此胡言乱语?” 萧敬心惊…… “奴婢万死!”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正德 朱祐杬晕乎乎的回到了儿子的卧房,几个御医,依旧还在照料。 见朱厚熜呼吸均匀,令他放心了一些。 陛下已是走了,招呼都没打,令他有些……无语。 不过,今日过于紧张,实在太疲惫了,好不容易,静下来,便觉得身子乏的不得了,于是,忙是去睡下。 次日清早起来,先是去看了一趟朱厚熜,因为遭过暗算,难免杯弓蛇影,连早餐都不肯吃,只肯喝了一副茶,看着谁,都觉得可疑,仿佛这个人,是想要害自己。 一副茶入口,总算……整个人精神了一些,突然……他脸色一变。 似乎想起了一点什么。 猛地,他一拍自己的脑门,大叫道:“啊呀……是不是遭人计算了?” 他急匆匆的出了鸿胪寺,让人四处去打探,方寻到了西山,来不及欣赏这西山的景色,好不容易寻到了方继藩,道:“齐国公,齐国公……本王思来想去,怎么觉得,你在骗本王?” 方继藩:“……” 每一个占了便宜的人,往往都会有一种被骗的感觉。 这在销售们的眼里,属于非常非常的情况。 对付这等人,方继藩……也是颇为无语的。 方继藩道:“兴王殿下这说的是什么话,殿下乃是皇亲,晚辈乃是国戚,皇亲国戚,这是亲人哪,我方继藩会骗自己的亲人吗?殿下此言,真是教人寒心,殿下若是觉得别骗,这样也好,我便将银子退给殿下吧……喏,不算首付,宅邸不卖了,你按揭一百万两银子,便是了。” 朱祐杬:“……” 他有点搞不太明白。 为啥自己不买房了,还欠着人家一百万两银子。 一下子,他火来了,泥人也有三分火,这是抢哪,竟敢抢到我成化皇帝之后的头上来,还有天理吗? 方继藩耐心解释道:“晚辈的银子,自然是如数退还,不过昨日签署的契约里,是西山建业卖给殿下宅邸,是也不是?这西山建业,说实话,晚辈不过是两成半,这个可以退还殿下。还有两成半,是太子殿下的,太子殿下……嗯,我总能给他做这个主,退给殿下便是了。另有二成五,乃私募的银子,这些该死的商贾,怕他们什么,晚辈做主了,退,统统都退。只是……还有二成五……这却是陛下的股份,兴王殿下,所以这一百万两银子,晚辈可不敢做主,能退的,就是三百万,剩余的……殿下想来也知道,陛下这个人的性子……晚辈斗胆想说,有些吝啬。他和兴王殿下固是兄弟,这万八千两银子倒也还好,可这涉及到的,却是百万两纹银,您说,兴王殿下,陛下若是知道……会如何?” 朱祐杬:“……” 昨日……他好像听方继藩说过,陛下确实入了股。 他满面羞红:“我……我去找陛下去。” 方继藩已经扯住他:“兴王殿下,万万不可,晚辈这是为了您好啊,还有,您说要退宅邸,这白纸黑字签的契约,怎么能说退就退?这……像话吗?倘若人人都如兴王殿下这般,那么……往后还有人敢做买卖了吗?再者说了,晚辈是什么人,殿下想必已经有所了解了,晚辈是个讲诚信的人,不信,殿下可以去打听打听,我方继藩做人,买卖公平,童叟无欺,人称‘方诚信’是也。” 朱祐杬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方继藩又叹道:“至于这宅子,殿下………现在这是低价买入,将来……肯定要涨的,您若是信得过晚辈,等着看便是。殿下您想想,这可是挨着皇城的地,这样的地,卖一块少一块。接下来,还有无数的宗亲要入京,您想想,您想想,这么多人来抢这么点儿地,这宅邸,不还得涨到天上去吗?晚辈这是为了您好,可殿下却不识好人心,这……这实是浪费了晚辈的一番好意啊。晚辈经常在京里,听人提起过兴王殿下,人人都说,兴王殿下是个信守承诺的汉子,晚辈对您,可是佩服的很,您是我的长辈,为人尊长者,这……哎……” 朱祐杬脸红了。 他其实就是个普通人,上半辈子,就没有走出过安陆城,现在又觉得脑子有点晕,羞愧的厉害,更觉得此时执意要毁约,确实很棘手,他嘴里嘟囔了一阵,最终,道:“罢了,罢了,嗯……本王告辞。” 方继藩拉住他:“殿下来了,怎么不吃顿饭走。” 朱祐杬摆手,既是心乱,又是惭愧:“我回去看看厚熜。” 又忙不迭的走了。 方继藩目送朱祐杬远去,身躯微微一震,外头,王金元探头探脑,觑见了方继藩在里头得意洋洋,便咳嗽:“少爷,少爷……少爷有什么喜事吗?” 方继藩叹了口气:“看来,是我高估了咱们大明的宗亲啊,也不知兴王殿下,在宗亲之中,智商到底排第几,可倘若,这满朝的宗亲们,都如他这般……”方继藩抖擞精神,眼睛发亮:“发大财的时候……要到了!” 历史上都说,大明宗亲们个个都是窝囊废。 方继藩还有点不相信。 现在……方继藩算是看明白了。 还真是! 这些家伙,几乎都被圈养,一辈子都待在小片的洞天里,极少和外人打交道,正常的交流都不会,情商几乎没有,个个养尊处优,一辈子无忧无虑,半辈子都活在了狗身上,偏偏,他们手里还有数不清的财富,卧槽……这是一个聚宝盆啊。 当然,太祖高皇帝若是知道,自己殚精竭虑的琢磨出来的宗亲制度,最后变成了方继藩的屠宰场,这一头头被太祖高皇帝的制度,养出来的大肥猪们,现在个个等着挨刀子,一定棺材板要压不住了吧。 方继藩是相信科学的,他不相信这个世上有鬼怪,所以……他自是不必害怕,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 “咱们的超级豪宅,设计好了吗?” “已经召集了人手,正在集思广益。” “这就好。”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赶紧,办事,朋友来了,有好宅!” ………… 傍晚时分,一封敕命,却送到了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急匆匆的拿着敕命,寻到了方继藩。 他高兴的手舞足蹈道:“父皇准奏了,准奏了!” “准什么准,奏什么奏?”方继藩听到‘奏’字,总觉得很寒碜人,打了个激灵。 朱厚照将敕命一拍,拍在了案牍上:“老方啊老方,你这记忆不成啊,难怪你总是后知后觉,哈哈,你竟忘了,不久之前,你和本宫说,要严防有人作乱,为了以防万一,需操练一批军士,以防不测?” 朱厚照顿了顿:“本宫是这样上奏的,说的是,当下诸军,多是不堪用,尤其是平叛,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否则一旦叛乱,朝廷固然可镇定自若,四面合围,可一旦战争拖得太久,难免害民,因而肯定父皇,筹建一支军马,以应付叛乱,做完全准备。” 朱厚照说到这里,忍不住感慨:“本来以为,父皇看了奏疏,定是不予理会,他就是如此,既是抠门,做什么事,又是瞻前顾后,可谁曾想,很快敕命就下来了,说是东宫防卫不足,加设东宫卫,以保护本宫的安全,而此卫的指挥使,你猜是谁?” 方继藩想了想:“难道是我?” 朱厚照哈哈一笑:“不错,不错,正是你,陛下命你,征募一卫人马,保护本宫。哈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本宫还需你方继藩来保护,当然,本宫自知父皇的意思,你只是名义上的指挥,父皇素知本宫善于用兵,因此,这一卫人马,自是本宫亲自坐掌,你……就委屈委屈,来做本宫的副手吧。东宫卫……嗯……这名儿不好听,本宫要给他们一个名字,叫无敌卫,如何?” 无敌…… 很霸气啊。 不过太霸气了,缺少了人文精神。 方继藩想了想:“无敌不好,不如叫寂寞,有一句说的好,当你跑的快时,寂寞就追不上你。” 朱厚照:“……” 朱厚照咧嘴:“你来拆台的?”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不如折中一下,叫正德卫如何?正其心,方可修其德,臣觉得,道德实是吾辈上下求索之物也,人若无德,天理不容,而太子殿下和臣,正是道德楷模,本该为天下人所效仿和学习,以正德二字,而治军,这正是殿下和臣,发自内心的道德诉求……” 朱厚照托着下巴,寂寞卫让他恶心坏了,现在居然觉得正德卫,竟很好听。 于是眉毛一扬:“那么,就如此,就是正德卫,哈哈,本宫,可要大展拳脚了。” “且慢。”方继藩脸一变,他捡起了敕命,正色道:“敕命之中,明明是臣为指挥,专断此事,这正德卫,和殿下何干?此乃圣命,臣奉旨行事,就不劳太子殿下指手画脚了。好了,太子殿下请回,记得带上门。” 朱厚照:“……”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圣驾出巡 方继藩能看到朱厚照眼里的幽怨。 可是没有办法。 这个家伙,确实是个将才。 可是……很抱歉,你花了我方继藩这么多银子,还不乖乖去研究蒸汽船?一心二用,敢情这银子,不是你出的? 朱厚照乐了:“哈哈,这有什么了不起,本宫才不和你合伙。” 说着,又神神道道的去了。 方继藩见此,倒是有些担心起来。 这家伙…若是和自己胡搅蛮缠,自己倒还放心一些。 可这般洒脱的去了,反而让方继藩觉得,朱厚照只怕又要去搞什么鬼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心里想,我方继藩行的正、走的直,怕个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既然陛下对自己如此信重,反而让方继藩不敢马虎起来。 人员要招募,不过……西山什么都不多,多的就是精壮的小伙子,这养兵的银子,肯定是内库出,不吃亏,先招募三五百的骨干来再说。 还有……啥呢? 得叫王金元来,这家伙能写会算,最擅长这等杂物的,是个很合格的后勤总管。 说实话,若不是因为看王金元可怜,方继藩真想将这个家伙阉了,来做驸马都尉府的大总管。 可惜啊可惜,我方继藩终究还是免不了善良。 想到如此,方继藩心里略有几分遗憾。 ………… “陛下………”萧敬快步的步入了奉天殿。 而弘治皇帝则是皱着眉,看着手上的一份奏疏。 弘治皇帝显得心情很糟糕,这是一封弹劾奏疏,而弹劾的人,竟是吏部侍郎,也就是自己在东宫时的讲师吴宽。 吴宽上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奏疏,针对当下的种种乱象,尤其是内库的丰盈狠狠的批判了一番。 不只如此,前些日子,鸿胪寺发生了下毒案之后,弘治皇帝震怒,自是迁怒于鸿胪寺卿,欲将鸿胪寺卿治罪。 这本是无可厚非,事发在鸿胪寺,作为鸿胪寺的长官,岂有不治罪之理。 而吴宽的奏疏之中,则认为此事,并非是鸿胪寺卿的错。 他在奏疏之中,加了一个格外刺眼的词儿……仁义不施! 看到这四个字,弘治皇帝几乎要炸了。 仁义不施……这可是对宫中极严厉的批判了。 其实……这些年来,大臣们爱议论宫中的长短,对宫中的事,进行批判,要求弘治皇帝纠正自己的行为。 甚至当初,张皇后因为只有太子一个儿子,大臣们认为弘治皇帝子嗣不昌盛,因而直接有人上奏,认为这肯定不是弘治皇帝的问题,陛下若有问题,怎么可能生下太子和太康公主呢,嗯……这肯定是张皇后的问题,陛下也是男人,一定好色,后宫这么多秀女,为何不见陛下临幸,如此思来,这肯定是张皇后的缘故,张皇后肯定善妒,容不下陛下沾花惹草……所以,你看,陛下子嗣不昌。 他们狠狠批评弘治皇帝不近女色,同时痛斥张皇后善妒,不守妇道。 张皇后得知了,几乎要炸了,皇帝好色,你们骂他是沉湎女色,亡国之君;这生孩子不多,你竟骂这个? 对于这种种捕风捉影,以及大胆的批评,弘治皇帝的表现,都很平和,他乐于百官们弹劾自己的过失,使自己能够反省自己。 只是……这一句仁义不施,就实在是过于碍眼了。 弘治皇帝盯着这四个字,尤其想到,批评自己的人,竟还是当初自己在东宫时的讲师,自己当下的吏部侍郎,这令他心里,沉甸甸的,难受的很。 朕这些年,难道就没有利国利民之举吗?如此否定,不就是想要成全你们的忠直之名。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如鲠在喉,抬头,见萧敬进来,厉声道:“何事?” “陛下……陛下……奴婢给陛下上茶。” 弘治皇帝又皱眉:“兴王世子毒杀案,还没有头绪?” “奴婢……奴婢……”萧敬苦笑,这才几天哪:“奴婢正在加紧。” “没有用的东西!”弘治皇帝今日格外的烦躁:“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这厂卫巨万,靡费的公帑无数,都是干什么吃的?” 萧敬没想到陛下发这么大的火气,想要解释一下,现在才刚刚开始查呢,何况又牵涉到了宗亲,没有足够的证据,怎么敢轻易下定论哪,可他不敢解释,只跪在金銮的玉阶上,磕头如捣蒜。 弘治皇帝长身而起,忍住了心里的怒火,将吴宽的这份奏疏,搁到了一边,却又想了想,若只是留中不发,实在是忍气吞声。 于是,便又提起了朱笔,咬咬牙,想提笔痛斥吴宽一番,揭露他的卖直取名。 只是……朱笔刚刚沾到了奏疏,弘治皇帝又愣住了,倘若将大臣的弹劾,当做是卖直取名,那么朕和成化先帝,又有什么分别呢? 哎,若如此,从此之后,再没有人敢直言犯上了啊,百官们若都三缄其口,人人都只称颂陛下圣明,朕的过失,谁来指摘。 他心里犹豫,最终,提朱笔,写下了朱批:“卿之所言,朕当三思。” 写完这四字,心里复杂极了,既觉得自己有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的委屈,却又觉得,总算是解决了一桩心事。 他继续翻了下一篇的奏疏,这份奏疏,竟是东宫送来的。 见是太子的奏疏,再一看,内阁显然因为是太子的缘故,所以不敢票拟,于是细细读来,这一读,又要跳脚:“朕不是批了一个东宫卫吗?怎么出来了一个正德右卫,还有一个缺德左卫?” “呀……”萧敬瞠目结舌。 正德右卫,他是能够理解的,可是缺德左卫…… 只是事涉太子,萧敬哪里敢啰嗦什么,忙道:“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的可怕,不禁怒道:“朕治不了吴卿家,还治不了你朱厚照?” 于是,提了朱笔,下批道:“曲解朕意,恣意胡为……” 写到这里,又不是该说什么。 细细一想,太子再怎么不着调,至少没有指着鼻子骂朕,恰是吴宽,骂了朕,朕还批了要三思,这样想来,岂不是太子更得朕心。 于是,心软了,便将此前的批语一划拉,又写道:“汝乃储君,不可使性。” 写完之后,也就没有再继续追究了。 弘治皇帝坐下,抬头看了看萧敬:“新政现下如何?” “陛下说的是保定府和通州?” 弘治皇帝颔首。 “奴婢也说不上来,奴婢不懂这个。” 弘治皇帝便道:“这些日子,朕倒是心情烦闷,上一次,方继藩请朕去通州和保定府亲眼看看,朕想,是该看看,不看,不知深浅,新政,乃国家大事,关系的,乃是我大明百年大计,不容疏忽,传旨,择吉日出巡。” 弘治皇帝顿了顿,而后深深的看了萧敬一眼:“朕出巡期间,以太子监国,朕一旦出巡,某些图谋不轨之人,定当会松一口气,以为朕既敢出巡,定当对于世子中毒之事,没有放在心上,朝中要外松内紧,切切要将某些宗亲们盯牢了,若有异常举动,随时来报。” 萧敬明白了什么。 此次召宗亲入朝,陛下是志在必得,也势必要杀鸡儆猴,可谁是鸡呢? 出巡,自有无数的禁卫、亲卫、京营官兵保护,绝不会有任何的问题,却可借此机会,试探宗亲们的反应。 既可视察地方,了解新政的推行,同时还可借此观察宗亲,这是一箭双雕。 萧敬躬身道:“奴婢……遵旨。” ………… 西山…… 王金元目瞪口呆的这镇国府的大门前,左右两边,各自的挂起了旌旗,左边写着,奉旨督办正德卫,招募义勇。另一边,则也是挂着旗,上书:钦命募缺德卫义勇。 那缺德卫下头,是东宫的宦官谷大用,谷大用坐在一个几案后头,喝着茶,几个宦官和东宫的禁卫八字排开,很有气势。 哎呀……这一下子是大雨冲了龙王庙了。 那谷大用,更是斜眼看着这边来,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仿佛要将王金元吞了。 王金元有些担心,这是自己得罪太子殿下了吗? 太子殿下好像很不好惹。 可是……自家的少爷,也不好惹啊。 王金元要哭了。 过不一会儿…… 谷大用那边,又挂出来了一个旌旗,上书:“太子殿下亲募亲军。” 这一下子。 本来来的不少闻风而来的青年大多选择在正德卫外头排起长龙,却一个个开始往缺德卫那儿跑了,傻子都明白,太子殿下的亲卫意味着什么,太子殿下哪,将来做了天子,自己就是天子亲师,大有可为。 王金元见来的人,越来越少。 倒是谷大用那儿,忙碌开了,那谷大用眉开眼笑,像挑牲口一般,苛刻的检验着每一个应募者。 王金元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这可咋办,挑太子殿下剩下的? 似乎……也只有…… 却在此时……又有一队人来了,到了正德卫旗帜边,挂起了新旗:“皇孙殿下亲募亲军!” 呀…… 王金元看得眼睛都直了,本是兄弟相争,现在看来,却是父子反目? 正文 月底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恩重如山 镇国府里。 方继藩召见了自己的弟子们。 他溺爱的摸着朱载墨的脑袋。 这已近十岁的孩子,经过长久的操练之后,皮肤带着小麦色,眼眸有神,整个人,有一种卓然的气质。 他身子还算结实,再加上这些孩子们最充足的营养,以至于他们的个头,并不矮。 要知道,这个时代,寻常百姓的身高并不高,在这个时期的佛朗机,普通人的平均身高不过是一米五几而已。 而大明,也好不到哪儿去,在后世的所谓的三寸丁,在这个时代,却是普遍的很,男人身高若有一米五几,便算是正常了。 再矮小瘦弱的,也都普遍。 这自是因为营养不充分的缘故,绝大多数人都是饱一顿饿一顿,身高………不存在的。 方继藩记得自己在上一世,自己的父亲一米六几,在他们那一代人那儿,其实已算是合格,可到了方继藩自己身上,一米七几,却已显得有些矮小了。 朱载墨这些人则不同,他们平时都是大鱼大肉,肚子里油水丰厚,自然不是寻常的人可比,这可是贵族和寻常的小民,最大的分别。 朱载墨现在身高大抵是在一米四上下,放在后世,就是最寻常不过的十岁左右孩子,可在这里……几乎再过两年,便要预示着他彻底长大成人,差不多该到娶媳妇的年龄了。 想到娶媳妇,方继藩羡慕的看着朱载墨一眼。 生活就像围城,没娶媳妇的想要娶媳妇,娶了媳妇的……嗯……还想再来一打。 “载墨,好好干,为师这是要磨砺你们,你们学了这么多本事,现在陛下命我为指挥,你们都是我的弟子,是我的孩子啊,此次练兵,为师交给你们,怎么练,为师会有一个章程,你们按着章程来,可是……这兵士不是一根根木头,他们是一个个血肉之躯的人,若是完全按照章程,就太食古不化了,你们自己,也要在过程中研拟出各好的方案。” “为师教授了你们这么多年学问,是该让你们独当一面了,好好干,干的好了,为师与有荣焉。” 孩子们一个个目光发亮。 能拜入方继藩门下,确实对他们而言,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 方继藩给他们制定了无数的课程,这些课程,大多寓教于乐,并没有拼命的给他们塞四书五经。 当初,让文吏们辅佐他们治理西山县,此后,教授他们弓马,请了老卒,请了王守仁和唐寅两位师兄来讲解将兵之道。 而现在……居然给予他们如此重任。 要知道,陛下下旨给恩师,让他来做这指挥,定是因为,陛下对恩师寄以厚望,这本是恩师在陛下面前,大展拳脚的时候,可恩师…却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交给了一群孩子。 一群孩子,能成吗? 若是不成,陛下只怕要责怪恩师视军国大事如同儿戏了。 一念至此。 朱载墨的眼眶,就红了。 他极少感动。 现在,却几乎要哭的稀里哗啦。 这就是恩师啊。 自己的父亲,都不及恩师对自己这般的好。 朱载墨郑重其事的拜下:“学生,定不教恩师失望。” 其他孩子纷纷拜倒,方正卿、徐鹏举……这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这面上,还带着稚嫩,现在……许多人哭了鼻子。 方继藩捋着他下颌小心翼翼修起来的短须,面带微笑,和颜悦色道:“不要如此,师生,本就如同父子,在为师心里,你们才是我大明的希望啊,不似你们那些师兄,个个一眼看去,便是一脸暮气,为师心里最疼的,也是你们,来来来,孩子们都起来,先好好的将为师预备的章程,研读一番,而后,再入营去,这营地,已经布置好了,就在后山,你们但有所需,尽管来寻为师,有什么疑问,也可以和为师说。” 方继藩说着,背着手,挥挥手:“去吧。” 孩子们依旧红着眼睛,不肯散去。 朱载墨心里更是感慨万千。 本来这个年纪的人,对于这个世界,就有许多的疑问,有许多的感触。 少年郎们,总是容易自以为是的多愁善感。 因而,现在……他的内心里,突有一股暖流,流遍了全身。 “去吧,去吧!” 朱载墨拜下,才起身,带着孩子们,去了。 真是一群好孩子啊。 方继藩也不禁感动起来。 现在,是该让小老虎们,都出山了。 哼,吊打那该死的缺德卫。 ………… 哪怕是打出了皇孙的招牌,正德卫的募兵,一句还是有些不顺畅。 太子殿下还是很有威名的,想当初,震动大漠,令人向往。 跟着太子殿下,有前途。 反观皇孙,这不是太子殿下的儿子吗? 虽然大家不知道在搞什么鬼名堂,可是,明显,儿子是不如爹啊。 且那皇孙,年纪还小呢。 于是乎,只有那被缺德卫挑拣剩下的人,方才乖乖又跑来了正德卫。 王金元的脸色……很糟糕。 什么时候,少爷成了捡人残羹冷炙的人了? 只是…… 他心里唏嘘,却又无可奈何。 …… 三百人招募完毕。 人数虽是不多。 可一切都需慢慢的来。 很快,这些人便送去了后山。 他们分发了武器和军服,都是最寻常刀枪剑戟,同时,还有马。 此时,火铳还未大量的普及,杀伤力并不高,因而……暂时没有列入设立神机营的计划。 练兵,无非是练出个精神气。 只是…… 两日之后,这些在营里渐渐适应的兵卒们,听到了鼓声如雷,纷纷至校场时,却发现,一群比他们还矮小一些的少年人,却都骑着高头大马,个个神气活现的入了营来。 为首一个,正是朱载墨,左右则是徐鹏举和方正卿。 众兵丁开始纷纷的议论起来,窃窃私语。 朱载墨却是挥舞着马鞭,厉声喝道:“我叫朱载墨!” “……” 朱载墨继续道:“今吾师奉钦命,而我奉师命,今日起,为正德卫指挥同知……” 说着,他从腰间解开了一块方印,举起:“此乃同知大印,有此印,可掌尔等生死,从今往后,我与他们一道,操练尔等,方正卿千户,你来念军令。” “是。” 方正卿一点都不含糊,取了文书,喝令道:“胆有违反军令者,杀!” “敢临阵脱逃者,杀!” “敢劫掠百姓者,杀!” …… 一连念出了九个杀。 这时,兵丁们方才心里有了一丝寒意。 虽然他们觉得这些孩子们不太靠谱,可是…… 接下来,方正卿又念:“敢不敬上官者,鞭挞二十!” “敢浪费军粮者,鞭挞二十!” “敢擅离营者,鞭挞二十!” ………… 这军令一条条的念出。 兵丁们依旧奇怪的看着这群孩子。 演的……还真像这么一回事啊。 莫非……招募咱们来,就为了陪这些孩子玩? 却在此时,突然扑哧一声……一个古怪的声音,打断了方正卿的话。 众人朝着声源头看去。 却见徐鹏举一脸羞愧,垂着头。 “是谁放屁!”朱载墨和方正卿对视了一眼,彼此似乎已有默契。 随着朱载墨一声大喝。 徐鹏举羞愧难当的道:“我……我…不是……不是我…” 朱载墨咬牙:“好啊,你竟敢诓骗本同知,徐鹏举,你乃恩师任命的千户官,竟敢率先违反军令,放屁在先,不敬在后,按军令,如何?” 方正卿高声道:“不敬上官,鞭挞三十!” “拿下。” 徐鹏举一副……早知道你们会这样。 难怪……让自己来做千户。 他面色惨然,刚要大叫。 方正卿已率先,将他拉下马来,其他孩子纷纷如狼似虎的抢上前去。 而后,取了长凳,将徐鹏举绑在了长凳上。 众兵丁见了,满是惊讶……还真打呀?当真不是闹着玩的? 此人……是千户官? 徐鹏举便大哭:“为何每次都打我,呜呜呜……” 朱载墨已是提鞭上前,道:“姑念初犯,先鞭挞十下,此后二十,记下。” 说着,又大喝:“徐千户,你不要以为,你乃魏国公之孙,本同知便饶了你,进了营来,无论你是谁,你便是营中的一员,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是营中的规矩,今日你先放屁,这且无妨,却抵死不认,这便是不敬,今日打你,是你有过在先。” 说着……一鞭下去…… 啪…… 徐鹏举顿时哀嚎,惨然大叫起来。 兵丁们见朱载墨下手没有留情,徐鹏举嚎叫的厉害。 可他们的脑海,却已懵了。 这徐鹏举,不但是千户,竟……竟还是魏国公的孙儿…… 魏国公的孙儿……都打…… “啪……” 又是一鞭。 这鞭挞,是极有威慑力的,响声极大,再加上徐鹏举的哀嚎,顿时让人心里戚戚然起来。 兵丁们禁不住的,屏住了呼吸,竟是做声不得,谁也不敢造次。 ……………… 感谢新盟主猫腻的夜晚打赏十万起点币,那啥,白天整理好了剧情,现在开始……加更了,会暴更,今天睡觉前,先写四更练练手,明天六更,嗯……就这样,大家记数,第一更送到。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君轻民重 十鞭子下来。 徐鹏举已是遍体鳞伤。 似乎早就准备好了的几个医学生,居然晃荡了出来,抬着徐鹏举便走。 西山医学院在外伤方面,算是一绝。 不少没有经验的医学生,为了争夺去保育院做驻医的机会,几乎打破了头。 毕竟……临床实践很重要。 而孩子们,总是少不得有磕磕碰碰。 这几个医学生,将徐鹏举搬上了担架,居然一点都不吃惊。 俱都是,怎么又是你的淡然表情。 这就好办了,徐鹏举的身体状况,他们早已摸了个彻彻底底,能用什么药,对于特殊药物是否有过敏反应,他们都能背出来。 “待会儿上最新上研制出来的‘付友正金创’。” “记得消毒。” “蚕室里养三天就足够了,他皮糙肉厚,恢复的快。” 抬着担架的人,一面健步如飞,一面相互交流。 徐鹏举趴在担架上,哎哟哟的叫。 叫着叫着,居然很快的打起了胡噜。 …… 军营里。 朱载墨手提着皮鞭,兵卒们一个个站的笔直。 千户官加上魏国公的孙儿都敢打。 那么……无论这些‘少爷’们是不是在玩笑,可至少有一点可以证明,他们……不是闹着玩的。 人家掐死自己,就如掐死一只蚂蚁一般的容易。 明白了这一点,人们都噤若寒蝉起来。 朱载墨不吭声,只板着脸,于是,所有少年都下马,也都大气不敢出,站的笔直。 兵卒们一见,自也忙是抬起头,挺起胸,生怕自己成为异类。 不多久,许多兵卒就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了,谁晓得,站立竟还这样痛苦。 反而是少年们,却好似早已稀松平常,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双目有神。 这对于新卒们而言,是注定了不平凡的一日。 几乎每一个人,都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当初,怎么会被这‘亲军’二字所蛊惑,早知如此,不如去这做泥瓦匠啊。 ………… 远处,方继藩举着望远镜,看着军营里发生的一切。 对此,他很满意。 果然不愧是自己的亲传弟子啊,鞭挞徐鹏举,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这孩子……像自己。 方继藩顿感安慰,自己总算也是后继有人了,能将自己的手艺,传授给一个聪明的孩子,也算是足慰平生。 方继藩放下了望远镜,背着手,一旁的王守仁也抬着望远镜看了看:“恩师,当真放心将这正德左卫,交给皇孙?” 方继藩道:“玉不琢不成器,这既是在磨正德左卫的这些丘八,也是在磨砺为师的这些小门生们,与其告诉他们遇到问题怎么解决,不如让自己去解决问题,你好生看着。” “是。”王守仁道:“学生下了值,就会来此照看,还请恩师放心。”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王守仁:“在刑部,很憋屈吧。” 王守仁沉默了很久,点点头:“还是在恩师身边,心里踏实。” 方继藩感慨,拍了拍他的肩:“恩师也是这样想的啊,不过……终究,你还是要独当一面,刑部是磨砺一下你的菱角,你最糟糕的地方就在于,脾气太坏,做人,不能心高气傲啊。你看为师如此有才华,为师骄傲了吗?可有瞧不起人?可有对人不屑于顾?为师知道你瞧不上许多人,可是……你错了,这个世上,哪怕是一堆狗x,它也是有价值的啊。” 王守仁皱眉:“可是……” “不许可是,好好向为师学习,要懂得擅长和人交流,博取一个好名声。我还听说,你在刑部,又差点打人?你呀……”方继藩摇头:“不知轻重。” 王守仁:“可是……他们背后说恩师坏话。” 方继藩脸上的微笑逐渐消失。 “他们说,恩师……恩师……连狗X都不如,恩师……学生本不该告诉你这些的,只是…” 方继藩咬牙切齿:“畜生,这群没有王法,不知死活的下流胚子,将名字报来,为师记下。” 王守仁:“恩师,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方继藩厉声道:“算什么算,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等事,怎么能算,到底是谁,明日……我教人将他们的府邸砸个稀巴烂。” …… 一封诏书,已是昭告天下,陛下即将前往通州、保定府,太子殿下监国,一时之间,京师已是震动。 不久之后,方继藩便接到了诏书,作为齐国公,奉旨陪同。 这是真正的巡游,一声号令,骁骑营已是先行去了通州,此后,文武百官,顿时忙碌起来。 对于此次的巡游,自也有一些不谐之音。 许多大臣,并不赞同天子出巡,毕竟,天子出巡,预备的东西实在太多,随扈亦是数千上万,到了某地,自需该地进行迎驾,这会给百姓造成极大的不便和负担。 可弘治皇帝这一次,算是铁了心,留下了太子和诸学士,带着其他文武百官,摆驾出宫。 方继藩伴随君侧。 他早就鼓动弘治皇帝出巡了。 吏部的京察,直接让保定府诸官,统统评为了最下等,而今……新政最火热的,竟是通州。 那杨一清,在地方上推行新政,声势浩大,满朝文武,无不赞许,倒仿佛,这新政乃是杨一清拍脑袋想出来的主意一般。 反观保定府,至今没有什么动静,欧阳志虽倒也得到了吏部不错的评价,可其识人不明,却也令天子令他失望。 方继藩是不相信这些该死的京察的。 陛下出巡,再好不过。 他随着圣驾所在的大营,第一步,却是先往通州。 弘治皇帝,兴趣盎然,坐在马车上,被无数人所拥簇,前头有骁骑营为前锋,勇士营则尾随中军,后军乃神机营,又有锦衣卫、金吾卫前导,更有数不清的宦官,浩浩荡荡,遮天蔽日。 方继藩骑马,护着马车,圣驾出了三十里,其实通州并不远,若是快一些,次日就可到达,只可惜……这是圣驾,只怕需慢一些。 偶尔,弘治皇帝会停下来,接着,待驾的诸大臣,自是纷纷上前。 唐寅、王守仁、刘文善、江臣四个门生,亦步亦趋的跟着自己的恩师。 另一边,为首的乃是吏部尚书王鳌,以及兵部尚书马文升,礼部尚书张升人等,那吏部右侍郎吴宽也来了。 弘治皇帝行至高处,放眼看去,面带微笑:“诸卿都来。” 众臣纷纷上前,不知陛下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弘治皇帝左右眺望,萧敬怕陛下吹了风,染了风寒,忙是将一见斗篷,要给陛下披上,弘治皇帝摆摆手,微笑:“诸卿啊,前几日,有人说民生凋零,说宫中仁义不施,可朕放眼看来,这沿途,百姓们……似乎比之往年,少了几分菜色……” 萧敬笑吟吟的站在一旁,陛下……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呢。 这些个大臣啊,你们批评陛下什么不好,偏偏要骂陛下仁义不施,陛下固然仁厚,可……某些时候,心眼却是极小啊。 马文升、张升等人,尴尬的笑了,清流偶尔会发一些批评,这本是无可厚非,大明不是一直都如此吗,这叫仗义执言。 他们对此,固然不太认同,认为仁义不施四字,有些言重了,却绝不会反驳这个观点,否则……就显得自己谄媚皇上,这是讨好宫中。 一个部堂,若是对陛下如此溜须拍马,处处逢迎,是会坏名声的,士林会认为你没有骨气。 方继藩站在一旁,立即道:“陛下,却不知是何人所言,陛下乃当今之尧舜,是历朝历代都不曾见的圣君,儿臣每每想到,上天竟赐予了陛下为天子,就不自觉的,为天下的百姓,而庆幸。陛下,此等胡言乱语,陛下万万不可放在心上……” “……” 所有人面无表情。 大家习惯了。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心里却想,果然是自己的女婿,虽然这话说的有些过了,可是……比那些说仁义不施,卖弄直名的人,却不知好了多少倍。 这弘治皇帝一唱一和,让吴宽听得刺耳,摆明着,是来讥讽自己的。 吴宽上前,道:“齐国公,仁义不施,这是臣在奏疏中所言的。” 方继藩只一笑,被风吹的衣袂飘起,可能做驸马,当然是人中龙凤,他站在弘治皇帝身边,伫立,风度翩翩,却连眼角都不看吴宽,道:“你是谁,谁认得你!” 吴宽脸胀红。 气歪了。 他张口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却压压手,道:“好了,不要争辩了,吴卿家,你上的奏疏,朕已看过,奏疏中真假勿论,朕却知卿的好意,自会三省吾身,仁义不施……民生凋零,哎……” 他值得玩味的笑了笑。 吴宽道:“陛下啊,臣只是具实禀奏,这天下,多少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宫中何时去关心过这些苦寒的百姓,却是一心一意积攒内库的钱财,此非圣君所为啊。倘若陛下,将内帑的钱财,分发百姓,又可使多少百姓,能够吃饱穿暖呢,陛下,君为轻,民为重。” ………… 第二章送到,感谢本书新盟主‘无聊打仗’,万分感谢,爱你,继续更新去了,今天还有两更以上!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苛政猛于虎 去保定…… 弘治皇帝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汉子。 这是一个极普通的人,并不起眼。 可现在,他的眼眶通红。 家里的两个妇人,也早已哭红了眼睛。 在这小小的木屋里,还有一个灵位,灵牌前燃着香,依稀可看到先父之类的字眼。 也即是说,这个汉子的父亲已经故去了。 这个家里,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人。 这是家中的顶梁柱,十之八九,还有唯一的一个。 没有人喜欢背井离乡,尤其是将自己的母亲和妻子丢在家中。 且不说,两个妇人在此,会有多少的不便,一个男儿,又怎么忍心,离家而去呢。 弘治皇帝沉默了。 他有曾祖母,有妻子,他无法想象,当自己需要离开他们时,自己会有多么的痛苦,而周氏和张氏,又会怎样的肝肠寸断。 想来……若不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是绝不会离家出走的。 “保定?”弘治皇帝语气异常的冷静:“去保定做什么?” “给人铺路,有三两银子的工钱。”汉子似乎不喜欢被人多问。 弘治皇帝却凝视着汉子:“通州不好吗?朕……我听说……在通州,贫苦的百姓,都会发放银劵……” 汉字古怪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你是外乡人吧?” 弘治皇帝:“……” 萧敬不禁道:“大胆,你这般放……” 弘治皇帝突然眼睛赤红,额上青筋暴出,他怒了。 于是厉声对萧敬道:“滚开!” 萧敬一愣,顿时大气不敢出,忙是退后。 方继藩站在一旁,像看智障一般的看着萧敬,这位萧公公,真是越老越糊涂啊。 弘治皇帝道:“我是京师来的。” “这就难怪了。”汉子似乎看出了蹊跷,眼前这个人,很是不凡。 好在汉子没有疑心其他,以他的见识,更不可能会怀疑,站在自己的面前的,乃是天下人的君父。 汉子道:“什么银劵,分明是害人劵。” 弘治皇帝听到害人二字,面上浮出了愧疚之色。 汉子咬牙切齿道:“本来,在这通州,小的还能有一口饭吃,从前在码头,给人做脚力,虽勉强果腹,却也不至于让一家老小饿死,听说保定府是个好地方,可终是舍不得家母和家种的糟糠之妻。可自从那些狗官们,发放什么银劵之后,这日子便没法过了。” “起初,他们收商税,这运河里的商贾,缴了税,却没得任何好处,有的小商贾,觉得买卖无法维持,索性也就收手,不做了。剩余的,便拼命的压低工钱,这商税,终究还是收到了小人这样的人身上。” “此后又说百姓们日子不好过,发放银劵,不少人,还感恩戴德,都说,这知州和知县,实是个好官,爱民如子。可哪里知道,银劵确实是发了,还说凭着银劵,便可买柴米油盐,可是……一下子,这么多人手里都有银劵,就只三五天之内,通州的物价,便飞涨,可怕到了何等地步,你知道吗?以往一斤米,三十个铜钱,可没过几日,一斤米,便是一两银子的银劵都买不到了。” 弘治皇帝皱眉,他无法理解:“这是何故?” 汉子哪里知道,这是何故啊。 方继藩却道:“这是通货膨胀。陛下想想看,市面上的柴米油盐,暂时只有这么多,可突然之间,大家手里都有了银劵,可以想象,这物价会攀高到什么样子。” 弘治皇帝似懂非懂,他似乎觉得,好似自己在国富论中,看过这样的理论。 生产没有增加,供应也没有增加,市面上却多了无数的钱钞。 “可是……这些银劵,是可以在将来,兑换真金白银的啊。”弘治皇帝皱眉。 方继藩微笑道:“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他们是等不到兑换真金白银的,想来,用不了多久,这些银劵,就会滚雪球一般,到少数人手里。” “不错。”汉子依旧咬牙切齿:“市面上,物价飞涨,一斤米,竟要一两银子的银劵,才买得到,所谓的发放银劵,到头来,可能一家老小,连半斤米都买不到,城中的富户,还有城外的士绅,只用些许的粮食,手里便攥着大把的银劵。百姓们何尝不知道,银劵将来可以兑换银子,可很快,大家发现,不但银劵购物,物价飞涨,便是真金白银去购物,价格也涨了不少,大家本就是饱一顿饿一顿,不吃粮,会死人的,除了那些富户和士绅,谁还有闲心,将银劵存起来。” “这物价一暴涨,那些手里有粮的,便更加囤货居奇了,他们往二两粮里,可以掺八两沙子和香灰,寻常百姓家,哪怕从前家里还有一些家底的,为了活命,也不得不掏出来,你说,这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弘治皇帝的面上,已是乌云笼罩。 他攥着拳,沉默了很久:“为何没有人去附近的州县购了粮来。” “哪里有这么容易。”汉子道:“且不说,本地的士绅,在此盘根错节,怎么肯允许外商来搅合,这寻常的百姓,难道为了去多买几斤米,还要走上几百里的路往返吗?哎……我是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在码头里做脚力,以往还能勉强一家人不饿肚子,可现在……自己都难以养活了。” “人们都说,只有到了保定府,才会有好日子过,不去保定府,这日子,真没法过了啊。” 弘治皇帝已是气的哆嗦。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知州杨一清,我听说是个爱民的好官,他怎么会容许……” 汉子呸的啐了一口,不屑道:“什么好官,无论什么官来,真正办事的,还不是那些小吏,他的眼皮子底下,到底发生了什么,谁知道?能和他往来的,哪一个不是士绅,这些士绅,大量的收购银劵,而后从他手里,兑换真金白银,这是何等的暴利,多少人挣了个盆丰钵满,他们自然会夸赞这是善政。那些小吏,早就和士绅沆瀣一气了,这些上任的狗官们,还不是个个凭借着什么来治理地方,小吏说什么,他们自是信什么,这上上下下的人,不是富的流油,便是聋子和瞎子……” 汉子道:“时候不早,我要出发了,再迟,明日都到不了保定府……” 弘治皇帝无法想象,此时天光亮了一些,他已可以看清汉子的面容,这汉子面有菜色,两个妇人,也是面黄肌瘦。 这通州,乃通衢之地,谁曾想,就在这天子脚下,竟是有人饥寒交迫至此。 弘治皇帝道:“我也正想去通州,不妨同行。” 说着,弘治皇帝本想取一点银子出来,可细细一想,在这里……只怕银子的用处,暂时不大了,他转过头,看着萧敬:“可带了干粮吗?给他们家中,留一些吧。”、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却觉得眼睛有些泛红,一团泪水在打转。 很多事,是他无法想象的。 他本以为,可能通州是变好了,但是绝没有那满朝文武所吹嘘的那般好。 可哪里想到……新政……竟成了苛政。 商税收了来,最终……却是一地鸡毛。 萧敬忙是取了一些干粮,留下来。 汉子见状,再无敌意,千恩万谢。 他和妇人们告辞,而后随着弘治皇帝一道往保定去。 出了保定城,却发现,朝向保定的坎坷道路上,竟有无数衣衫褴褛的百姓,拖家带口,亦是同路。 弘治皇帝面色铁青。 方继藩只是苦笑,他心里却是忐忑起来,保定府……会是什么光景呢,欧阳志,你可别害为师啊。 正文 五章完毕,月初求保底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圣驾入保定 沿途,弘治皇帝一声不吭。 萧敬顿时变得胆战心惊起来。 他觉得有不好的事发生。 或许是这些年流年不利的缘故。 萧敬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了。 以往的自己,总能知道陛下的喜好,陛下一个挑眉,自己便晓得陛下是什么心思。 可现在…陛下变了。 他的心思,自己开始猜测不透。 这不但使自己不安,还使从前总能游刃有余、轻松应付着宫里和宫外,到了而今,却越发的吃力起来。 这一路,本是坐车的,只是这车,远不及四轮马车,太过颠簸,弘治皇帝索性下车步行。 方继藩却不肯下车,虽然颠簸,可是能省省走路的力气,挺好。 萧敬尾随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突然道:“通州所发生的事,为何厂卫,没有奏报,物价涨成了这个样子,厂卫……” 萧敬心寒,他解释道:“陛下,新政的事,奴婢不懂。而且这新政的两个州府,事关重大,陛下早有旨意,厂卫不得干涉,新政一切都是新鲜的,奴婢哪里敢妄言新政的州府的长短,再者……” 萧敬不傻。 稍有脑子就可以看出,保定府和通州,表面上是各自推行新政,可实际上,却是西山和百官之间的角力。 虽然萧敬偶尔也说一些方继藩的坏话,可凡事都需点到为止,方继藩将新政看的如此之重,首席大弟子尚且都安插了去,竭尽全力的给予支持,力度空前,在这上头,坏人好事,这就是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自己若是不小心,被人下毒怎么办?自己的干儿子们,突然在外被人绑了怎么办。自己在外朝,还有两个侄子,他们突然掉进了井里怎么办? 萧敬只是个宦官,他很清楚自己的立场,自己就是陛下的奴仆,虽有自己的喜好,却也必须维持斗而不破的局面。 方继藩不好惹。 杨一清就好惹吗? 这杨一清可是名臣,被士林寄以厚望,百官大多属意此人,便连内阁,对他也有所偏好,欧阳志用吏为官,这几乎是掘了读书人的祖坟,厂卫若是也插手进去,可能一时倒是痛快了,或者在陛下面前,能愉快的刷个脸,得陛下一句褒奖。 可是……长远来看,那些曾如日中天,不可一世的权宦,哪一个最后有好下场的。 所以……萧敬对于新政的态度,格外的谨慎,有些事,他压根不想知道,知道的越多,得罪的人可能就更多,他还想以后好好的养老呢,不求权倾一世,可至少,临到老来,别突然横死街头。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萧敬的解释,是很不满意的,他冷哼一声:“无用之极。” “是,奴婢万死。”萧敬立即请罪,毫不含糊:“奴婢大错特错,恳请陛下责罚。” 唯独可以得罪的,只有弘治皇帝。 陛下心软、宽厚。 是个好人。 相比于那些满口仁义的大臣和读书人,相比于天天说为国为民,以方继藩为首的西山大臣和学人,别看他们个个都笑嘻嘻,整起人来,那都是一个赛一个的狠,不但杀人不眨眼,还诛心,还教你遗臭万年。 萧敬早琢磨透了,陛下才是最老实的那个,虽说天子不可欺,可没办法呀,这个柿子软一点。 萧敬一见弘治皇帝依旧脸色铁青,忙是眼泪啪嗒:“陛下辜负了陛下的洪恩,奴婢……愿以死谢罪。” 弘治皇帝拂袖:“朕要尔何用,要厂卫何用,你成日说死罪,那么就死吧。” 说着,加急了脚步。 这一次,是真的震怒了。 萧敬一愣,心里却很踏实,陛下虽然这样说,可还是不会舍得自己死的,他是个重感情的人啊,于是快步跟上去,可怜巴巴的样子。 弘治皇帝的心思却很乱,一行人转眼,便至容城县。 一到了保定的容城境内,就完全变了模样。 新修的道路开始出现,虽是道路窄小了一些,只容许两车通行,可这柏油的道路,顿时让车马好行走起来。 远处,则是一片片的麦田,麦田里的庄稼,竟是长势不错,农夫们挖了许多的沟渠,对田地进行灌溉。 这麦子…… 弘治皇帝倒也不是五谷不分之人,他下意识的走入了田埂之中去,几乎每年,弘治皇帝都需去祭祀地坛,而后象征性的挖挖土,表示天子对于农耕的重视,何况他还去过西山…… 弘治皇帝弯腰,摸了摸这矮小却粗壮的麦秆,此时麦子还未熟,不过却可见,到了秋收时节,可能要大丰收了。 他心里的郁闷之情,顿时消散,朝方继藩招招手。 方继藩忙是上前。 弘治皇帝道:“这麦子,似有不同。” 方继藩道:“听说,是用了屯田所最新培育的新麦种。” 弘治皇帝颔首:“这就难怪了,为何朕一路来,在其他的府县,不曾见过这样的麦种?” 方继藩道:“屯田所研制不易,所以这麦种,比寻常的麦种要贵一些,其他的府县,舍不得种植吧。可保定不一样,听说保定的粮价颇高,有利可图,需求量也是极大,因而催生了许多士绅,愿意高价雇人种植新麦种,不只如此,他们还舍得投入新的农具,并且组织人力挖渠灌溉,还有,听说附近的河堤,府县里,也重新组织人进行了加固,所以没有河水泛滥之忧,于是,人们就更舍得投入了。容城县令,好像叫梁敏,此人从前是个书吏,治河有一套,府里专门拨付了一笔银子,就用来兴农的,包括了修建水库,加固河堤,对一些田地引水灌溉,还有引入大漠的种牛,还有与屯田所进行合作,根据保定府的情况,培育新的良种……” 弘治皇帝恍然,想不到在这背后,竟有这么多的弯弯绕绕:“这里的麦田,更密实,却不知到时亩产有多少,到时,要报到朕这儿来。” 方继藩道:“陛下,这是张信三号麦苗,去岁的时候,用的是张信一号,亩产可达六百五十斤。以往,能亩产四百斤,就已算是不少了。” 这产量,竟是提高了近一倍。 方继藩到了保定府之后,整个人精神饱满,仿佛原地复活一般,他如数家珍的道:“以往,务农就是靠天吃饭。可现在,依旧还是靠天吃饭。正因为靠天吃饭,且粮价又起伏不定,这就导致,哪怕是大士绅,也不愿意大量的投资自己的粮地,陛下想想看,这耕牛,新的农具,高产的秧苗,可都是要银子的,且不说未来长势如何,单说若是遭了虫害、旱灾、水灾,哪一样,都是让人血本无归的。哪怕是丰收了,若是粮价暴跌,岂不也是损失惨重?” “士绅们,心里都有一个算盘,这些人,比商贾还锱铢必较呢,毕竟,这世上,像儿臣这般,心里只想着为国为民的人不多了。” 弘治皇帝瞥了他一眼:“正题。” “噢。”方继藩便继续道:“因而,想要让人愿意务农,且愿意投入,精耕细作,增加产量,官府要做的事,不是放任不管,而是要有所为。比如加固河堤,可防治水患;兴建水库和灌溉的沟渠,是防止旱灾。引入屯田卫的校尉和力士,是寻求防治虫害以及提高产量。再加上,修了路,路通了,哪怕是再偏僻的地方,也可保证,粮食可随时送去市场兜售,足以保障收益。有了这些,那些士绅,还有寻常的农人,才舍得给自己的田地投入,投入越多,花费的心思越多,这粮产才可高涨,这也是为何,保定府大量的土地,转化成了道路和其他设施之后,粮产非但没有剧减,却还是日益攀高的原因。” 弘治皇帝听罢,恍然,这……不就是富国论中的内容吗? “有所为,有所为……”弘治皇帝口里念着。 弘治皇帝直起腰来:“这县中农事,不错。” 至少……通州的麦田,让弘治皇帝心里舒服了一些。 他回到了大路上:“走吧,去容城县看看。” 远处,那汉子,坐在车上,似乎还在为背井离乡而郁郁不乐。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打起了精神,朝那汉子招手。 这汉子叫常成。 弘治皇帝道:“你是去保定府城,还是容城?” 常成道:“我有不少的同乡,都在容城县的一处作坊里做事,此次,就是要投靠他们。”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正好,我们又是同路,一道去吧,我也想见见你们的同乡。” 常成则心里嘀咕,这一路,一行人虽是朴素,餐风饮露的,可瞧弘治皇帝的做派,却不似寻常人,可若说不寻常,又不知他们到底经营什么。 好在,他只是寻常的百姓,自然不会往深里去想,一路来,弘治皇帝都表现的和气,常成自然也对他客客气气:“这样也好,就怕让大叔见笑了。” 大……大叔…… 弘治皇帝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 暴更了,大家算好,最少五更打底,一口气写完,不写完不吃晚饭,现在第一更,同学们,拿着你们的月票,砸吧,老虎拜谢。 除此之外,有一个活动,就是给书里的角色写信的,有奖励,书评区里有介绍。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上达天听 容城县在定兴县之下,又与保定府城比邻。 正因如此,这里成了保定府的西大门。 在此时,这里到处都是尘土飞扬。 因为向西山钱庄借贷,兴资修建保定府城和定兴县的道路,虽是道路还未完全贯通,可在此时,却已是一派新气象了。 数不清的商贾涌入进来。 毕竟,虽是在新政的区域,商贾需缴纳税赋,可机会也多的很。 百废待举,利润尤其的高。 一个个作坊,直接搭建了起来。 为了赶工,不少的作坊都是临时的工棚,招募了人手,进了原材料,便开始进行生产。 这里的环境糟糕到了极点。 却到处都是年轻人,他们寻觅着工作,而掮客们也如苍蝇一般,寻觅机会。 商贾们不辞劳苦,来到此,便开始四处熟悉环境。 县衙的公人,早已忙碌开了。 因为县衙收了商税,有银子,再不靠寻常的百姓来服役了,而是招募了大量的吏员,以往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统统被一群颇有精神,能勉强读书写字的年轻人顶上。 这些人,有精力,能学习。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希望。 自己的上官,可都是靠着小吏升上去的。 倘若自己干得好,岂不是也有机会能够成为司吏,甚至成为典吏和主簿,甚至是县令和县丞…… 正因为如此,所以有不少读过书的人,肯入衙里,原本这衙役被人称之为贱吏,可如今,地位却是不同了。 县里六房要管得事多,从巡捕到招商,再到丈量土地,收税,甚至下乡,乃至于协调各处工地,甚至是维护交通。 从前是政权不下县,现如今,催生的太多新事物,非要有人协调和管理不可。 这些县吏,也都是生手,完全靠自己摩挲。 好在县令梁敏,乃是精明强干的人,人家就是从小吏一步步爬上去的,跟着欧阳府君身边,对于这等事,得心应手,下头小吏的事,没一样能瞒住他,什么事该怎么做,有时下头束手无策,梁敏只好亲力亲为,犹如带着一群小学徒一般。 那常成的同乡,并不是在容城县内,而是在县城外头十几里地,这儿,虽通了路,却显得荒芜,土地都平整了,一个个作坊,拔地而起,因为来不及所有的作坊如入驻,显得有些荒凉。 常成领着弘治皇帝等人到了一家木具的作坊。 作坊外头,是一个老头儿一面拿着大陶碗喝着茶,一面悠闲的样子。 见到了常成,这老头儿竟是认得他,一口通州口音道:“呀,常成你也来了?” “来了,来了。”常成听了乡音,格外的亲切。 老头儿忙是领着他去门房,让他们坐下,而后,便飞也似得进了作坊里。 片刻功夫,就出来了七八人,显然,都是通州人,且还都曾和常成有些关系。 为首的一个,穿着半旧的员外衫,既像商贾,却又风尘仆仆,这是保定这儿作坊主们的普遍形象。 一面天天待在作坊里,督促生产,一面要和人谈买卖,每日累得气喘吁吁,尤其是近来需求增加,多出一批货,就多赚一笔银子,时间不等人,缓不来,于是乎,这些人个个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 这人见了常成,上前:“就晓得你也要来,狗东西,几次催你,也不见你人影,通州那地方,还能活吗?跟着我,保管你这一身气力,能丰衣足食,来,老梁,明日你带着他,先教他如何上漆,现在缺人手呢,人都招募不到,再不交货,就完了。” 这作坊主,是急红了眼睛。 现在作坊多,工地又多,似他这样的小作坊,又在城郊,怎么争的过那些大作坊,招募不到人手啊,现在见常成来了,似乎觉得自己的事业,又多了一根羽毛,虽不是如虎添翼,却也感觉自己要飞了。 他目光穿过了常成,看到了弘治皇帝和方继藩几人。 一下子,眼睛亮了。 他上前:“这几位,是常成是朋友,都是咱们通州的吧?哎呀,先生……先生……是读书人?” 弘治皇帝穿着一件半旧的儒杉。 这一下子,作坊主要哭了,亲昵的抓着弘治皇帝的手:“先生……在哪里高就啊?先生,走,里面说话,里面说话。” 王守仁等人,个个绷着脸,露出紧张之色。 这作坊主三十多岁,中旬的样子,又打量王守仁:“这位先生,也是读书人?” 王守仁绷着脸,他不苟言笑,给这作坊主一个闭门羹。 作坊主不以为意,却又决定把心思放在看上去更和蔼的弘治皇帝身上:“先生也是初来乍到吧,不不不,不该叫先生,我瞧你年长,不妨,叫一声大叔,如何?” 弘治皇帝:“……” 方继藩心里想,我泰山都是你大叔,那我以后岂不是要叫我岳父大人做爷爷了。 这作坊主殷勤的很,不停的问在哪高就,又张罗着厨房弄几个酒菜。 弘治皇帝几个人,确实是饿了,虽这饭菜有一些肉食,可做的并不好。 倒是那常成,还有其他的伙计,个个吃的很香,常成特意留着几根肉丝,等将盘子吃干净了,方才小心翼翼的用筷子夹起肉丝来,放入口中,并不吞咽,牙齿小心的咬合,如此数十下,将这肉味的余韵彻底的消化,方才吞咽下去。 顿时,他脸上放光,一下子,就有了幸福感。 作坊主拍着他的肩:“好好干,包吃包住,顿顿有肉,学徒每月二两银子,两个月后,给你加薪水。” 常成忙不迭的点头,幸福感更盛。 作坊主才拉着弘治皇帝的手,哭了:“叔,叔啊,大叔既没有高就,不如,就在这作坊中,做一个账房如何?叔的其他朋友,也可以安置的,他们想做漆工就做漆工,想帮着运输就运输,想要做木具就做木具,我包了,就请大叔不嫌这地方小……” 弘治皇帝:“……” 作坊主道:“每月,五两银子,包吃包住,单人房。” 萧敬在旁冷笑,这作坊主,作死。 方继藩一脸懵逼……这作坊主的素质,有待提高啊。 弘治皇帝突然道:“好,我做账房。” 作坊主一听,要哭了。 生怕弘治皇帝跑了似的,忙叫人取了契约来。 签了契约方才安心。 弘治皇帝不以为意,取名,在契约之下,写了自己的大名——朱大寿。 作坊主乐了,读书人啊,活得。 现在在这容城县,读书人可不好找。 需求量太大了,新兴的一群富足之人,孩子想要读书,得请读书人来教授学问。衙门里招募小吏,都要读过书的,说是目不识丁的做不来事。容城县这么多的作坊,就更需要读书人了,没有读书人,怎么算账,还有那契约,白纸黑字,天知道里头会不会有什么陷阱,不让擅长读书写字的人细细的看过,怎么放心? 现在是僧多粥少,读书人弥足的珍贵,自己这地方,庙小,连个算账和写字的人都没有,完全靠半桶水,粗通文墨的作坊主自己一人身兼多职,现在好了,居然有个穿着儒杉的‘秀才’来。 作坊主眼里放光,一面吩咐道:“叫个人,整理一个屋子,给我叔安置下,明日,请我叔看看帐。至于你们……” 他看了一眼方继藩等人。 方继藩人等,没有弘治皇帝的吩咐,都不敢多嘴。 却是一个个可怜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眼神里大抵是,陛下别闹,我们不想打工啊。 弘治皇帝却是好整以暇,眼睛与方继藩错开去。 作坊主指着萧敬道:“你年纪不小,肤色又这么白,从前,是个体面人吧?不打紧,来了这里,就有饭吃,我瞧你膀大腰粗,去锯木头吧。” 萧敬目中喷火,扭头:“哼!” 作坊主无所谓,指着王守仁道:“你给木器上漆。” “噢。”王守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方继藩生怕被作坊主点中,可那作坊主还是看向了他:“小伙子挺英俊,没去戏堂里唱戏,可惜了。我瞧你细皮嫩肉,怕是吃不得苦。” 方继藩小米啄米的点头:“我打小有脑疾,经常犯病,身子弱。” “不打紧的。”作坊主道:“四肢能用就成,跟着老梁去锯木头吧,好好干,干得好了,我有一个女儿……”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而后,又恢复了平常之色。 方继藩:“……” 为何在哪里,我方继藩都是吃软饭的呢?果然长得英俊,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啊。 似乎见方继藩等人,无精打采,作坊主便提高了声音:“都好好干,我们刘记木行,虽看上去是草台班子,可……实话告诉你,我的背景说出来吓死你们,我的兄弟,你们可知道,在哪里公干哪?在西山,在西山的镇国府里,跟着王金元大东家做事,齐国公见了他,还和他说过话呢,有他在,咱们的买卖,能不成?” 方继藩吓了一跳:“你兄弟是谁?” “赵大勇!” 赵大勇…… 方继藩居然好像有了一点记忆,那个跟在王金元身后,一脸猥琐的人? 这位作坊主,还真没说错,自己确实跟这赵大勇说过两句话,有一句是:“滚开,你这狗一样的东西!” ………… 第二章送到,还有,还有很多章,求月票。打滚!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咱们皇上圣明 弘治皇帝在此住下来。 所谓的账房,其实不是房,就是个连接着工棚的小棚子,笔墨纸砚是有的,账目嘛,一塌糊涂。 可弘治皇帝算了一辈子的帐,再乱的账目,对他而言,也是小儿科。 等账目整理出来,弘治皇帝却是瞠目结舌。 这小小的作坊,盈利竟是不错。 朕若是也开几百家这样的作坊…… 嗯…… 弘治皇帝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外头,是锯木头和锤铆钉的声音。 咚咚咚…… 永远都是喧闹的样子。 匠人和学徒们,将这这一车车的木料拉进来,先锯了木头,而后,放上一个铣床上,用铣刀进行深加工,此后,再进行拼接,等打制出了各种木具之后。 王守仁就跟着几个老匠人,去给木具上漆。 这漆要上三遍,先从底漆开始,真正的功夫是涂抹均匀,不容有任何的闪失。 王守仁涂抹的就很好,上手很快,而且不知疲倦,且他学过功夫,手很稳,对于力道的掌握可谓是如火纯青,会武功的年轻人,运气都不会太差。很快,那些老匠人,就远远不如王守仁了。 这让那作坊主每每看到王守仁,就远远的点头,还是这个兄弟有前途啊,瞧瞧人家,这手艺,这细致劲啊,一个顶别人三个,加工钱! 偶尔,他开始在王守仁身边晃荡。 王守仁沉默寡言,他似是鼓足了勇气:“小王,不知年方几何了啊?” 王守仁道:“三十有七了。” 作坊主心里,甚是遗憾。 这么大了,其实看着,还算是年轻。 不过……他眯着眼,笑容可掬:“可曾死了妻子吗?我有一个女儿……” 王守仁平静的看着作坊主。 这个家伙,身子里,总有一股子让人…… 作坊主打了个哈哈:“玩笑,玩笑而已,不必当真,不过……” 接着,落荒而逃。 锯木头的,是方继藩和萧敬。 萧敬气喘吁吁,一辈子没吃过这么个苦,手上都生了血泡,口里唧唧哼哼在骂这些该死的匠人祖宗十八代。 方继藩托着下巴,笑吟吟的在旁偷懒:“加油啊,老萧,你这木头锯的好,明日我让东家将女儿嫁你。” 萧敬脸腾地红了,这是人格上的侮辱,他瞪着眼睛:“齐国……方小兄弟,你不要欺人太甚了,咱可不是任人宰割的……” 方继藩比他还凶:“怎么样?” 萧敬憋着脸,似乎觉得,自己年岁大,可能打不过他,一脸怒容,渐渐消散:“方小兄弟,你有脑疾,到旁好生养着,东家来,咱给你遮掩。” 这工棚里,总有一股子怪味。 可这里的匠人,早就习以为常,他们大多都是通州人,最是幸福的时刻,就是吃饭的时候。 一排人蹲在墙根下头,一碗米饭,加一个大蒸饼,还有一个菜,菜里照旧还有肉丝。 这些食物,通常弘治皇帝等人是难以下咽的。 不过累了老半天,便连弘治皇帝也吃的很香。 那作坊主,也跟着大家伙儿一起吃饭,看着自己壮大的队伍,越发的欣慰了,口里念念叨叨:“上午,新城里来了一个大单子,得赶紧将手头的事忙活了,明后日开始应付这个大单,大家赶紧吃,吃饱了,我赵时迁是有良心的人,不会亏待大家伙儿的。” 那常成,吃着吃着,含着肉丝在口里,突然眼眶里泪水打转,呜哇一声哭了。 众人见状,都诧异的看着他。 常成依旧含着肉丝,一面鼓着腮帮子泣不成声道:“俺娘和俺的婆娘……若是知道我在此大鱼大肉……俺……俺对不住他们,这里真是神仙一般的日子,自来了这里,俺肚子就没饿过……” 众人唏嘘起来,一个老匠人也是通州的,咬牙切齿的道:“那些个通州的狗官,不给咱们活路啊,若非如此,何至让咱们如此。” 赵时迁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子,觉得现在是收买人心的时候,毕竟是想要干大事业的人,身边没有人才可不行,常成渣是渣了一点,可毕竟他四肢是完好的啊,于是他拍拍胸脯:“小常,不要怕,明日啊,先给你支二两银子的薪水,你拿去,都买一些米面,找个顺路回乡的乡亲,捎带回去,不能让自己的婆娘饿了肚子啊,不然,还是人吗,你放心,跟着我,你全家都有肉吃,赶明儿,我让采买的老李去进米肉的时候,多要两斤赵屠户剩余的肥条,这个也捎上,要开开荤。” 常成哭了:“赵大哥……我……我……” 赵时迁面带微笑,含蓄的一挥手:“自家人嘛,我虽是雇佣了你,可咱们是干大事业的人,将来,吃香喝辣,不要老是千恩万谢……更不要将自己当外人,我赵时迁,以德服人……” 弘治皇帝默默的低头啃着蒸饼,脑海里却不由的浮现出了账房里,那本被赵时迁压在账簿下头的书,叫什么来着……《教你如何成功》,作者,还是个西山书院的生员,据说是商学院的,送去了求索期刊,求索期刊瞧不上,谁曾想,却被书商看中了,居然还很畅销。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商贾们心机深哪。 只是……看着常成哭成了泪人的样子,弘治皇帝也很不好受,原来这父母官的一个念头,对这治下的百姓,有如此巨大的影响。 过了两日,赵时迁便觉得这位叫朱大寿的账房先生是个可用之才了,哪怕是和人谈买卖,也带着弘治皇帝去,他领着弘治皇帝到了县城,见弘治皇帝左看右看,便晓得弘治皇帝第一次来,忍不住眉飞色舞的介绍:“看到那吗,穿黑衫的,是刑房巡捕,不过不必怕,我等是正经人,他们不会为难我们。再走一些,就是衙门了……” 果然,走了不远,就见到了容城县的新衙门,新衙门刚建,很新,占地不小,来去的人,行色匆匆。 弘治皇帝不由道:“官不修衙,这容城县,倒是打破了常规。” 赵时迁不以为意:“容城和其他地方不同,这地方,凡事都有规矩,衙门要管得也宽,不少人需去衙里办事,若是以往那破旧的小衙门,人进去,怎么伸展的开,大叔,你们读书人那一套,不时兴了,在我们看来,得看办事利索不利索。你瞧见那个差役没有。” 弘治皇帝看着一个差役从衙里走出来,脚步匆匆。 赵时迁笑吟吟的道:“你一定觉得,这只是一个小吏吧,你们读书人,就如此。实话告诉你,这个人,至少是个童生,虽没功名,这读书写字,是精通的,你看他穿着的乃是青衣,这是户房的,户房的差役,不是税吏,就是去登记新来人口的,噢,他还夹着一个包,包里肯定藏着不少的公文……” 弘治皇帝:“……” 这……是一个小吏。 那小吏显得能精干,就在此时,和赵时迁几乎错身而过,却突然,那小吏驻足,道:“是赵东家?” “呀。”赵时迁一愣,倒记不住这小吏是谁。 可显然,小吏认得他,小吏道:“上次,使君召诸位东家来议事,倡议大家一起筹建木具的行会,我招待过你。” 顿时,赵时迁红光满面,得意的给了弘治皇帝一个眼色。 仿佛在说,你看,跟着我混,没有错吧,我可是有头有脸的人,县里的人都认得我。 弘治皇帝心里却是诧异,一个小吏,如此精明,治下的小作坊主,只一个照面,竟能记得名字,还能读会写,瞧他走路,虎虎生风,又如此年轻……这真是鲜见啊。 天下诸县,弘治皇帝也略知一些,官府的差役,除了世代为吏的人家,绝大多数的吏,都是征募来的,这是徭役的一种,那些人,个个都是双目无神,浑浑噩噩的模样,又或是老实巴交…… 赵时迁忙道:“正是,正是,在下赵时迁。” 小吏道:“听闻你那里,新来了几个伙计,噢,还有一位账房先生,过两日,赶紧来登记一个黄册吧,可不要耽误了,使君正在统计今岁的黄册人丁,这是大事。” 赵时迁连连点头:“我懂规矩,懂得。不知小哥,要去哪里。” 小吏皱着眉:“据说陛下在通州,突然没了踪影,听人说,是微服来保定府了,随驾的大臣和通州上下官员,统统吓了一跳,忙是追来了保定,保定府的欧阳府君,已下了公文,让各县注意,我去各乡走一走……” 说着,他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 好在小吏似乎没有疑心到,站在他面前的人,正是他要找的人,却是朝弘治皇帝微微一笑,点头致意,随即,快步而去。 赵时迁禁不住道:“呀,咱们的皇上没了。” 弘治皇帝道:“是啊,是啊,有很多人要糟了。” 赵时迁便道:“没了咱们皇上,可怎么办啊,这新政,就是皇上下旨办的,叔,咱们皇上,这般的圣明,这……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没了……我便没活路了。”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大治之世 赵时迁真的哭了。 当街,也顾不得他是体面人了,揪着自己的心口,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他无法理解,面前一个人,居然敢咒自己驾崩了。 可是……弘治皇帝偏偏……震怒不起来。 赵时迁继续大哭:“皇上啊皇上……你怎么就没了啊……小人……小人几年前,在通州,还只是个农户,没有陛下在定兴县开新政,小人一辈子,也出不了通州哪,没有您,小人……又怎么进了定兴县的作坊,先做学徒,后来做了匠人,攒了一笔银子,带着几个伙计出来,在这容城县立足,草民的女儿是个跛子啊……” 说到此处,赵时迁哭的更厉害:“若不是皇上您的恩典,小人怎么会发迹,又怎么会有给这跛了脚的女儿,大胆到招赘婿的念头。草民的一切,都是皇上您给的啊………可是陛下,你怎么就没了呢,您若是没了,咱们这些百姓,谁来给咱们做主,让咱们安安生生的过日子……” 赵时迁哭的要昏厥过去。 弘治皇帝心头一震,却突然眼睛有些湿润。 他上前去,道:“好了,别哭了,皇上吉人自有天相,想来……无碍的吧……何况,皇上也未必有你说的这般圣明,否则,常成又怎么会背井离乡呢。” 弘治皇帝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赵时迁一听,炸了,平时在弘治皇帝面前,都是一口一个叔叫的。 新政了,什么最宝贵? 人才啊! 深谙如何成功的赵时迁,又怎么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现在,他突然面目狰狞起来,眼睛红红的,狠狠瞪着弘治皇帝:“胡说,这是因为通州那些狗官,和咱们皇上有什么关系?没有皇上,我赵时迁屁都不是,怎么来的今日,皇上如此的爱民,为了咱们百姓操碎了心,这才有了新政,有了定兴县,有了保定府,有了现在的容城县,我等沐浴圣恩,皇上……怎么会不圣明呢?大叔,别的我可以不计较,唯独这样的话,别看你是读书人,我不客气的说,你们读书人,十之八九,都是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以后再如此说,我……我……” 他一时竟骂不下去了。 想到皇上没了,像失了魂魄一样。 眼里泪水涟连,袖子擦拭着眼泪,突然呜咽了:“我第一眼瞧见你,就晓得你从前理应有个好家世,可看你们穿着的衣衫并不华贵,想来家道中落了,你们这些人……是没有真正吃过苦,除了这个小王,其他的,个个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尤其是那个小方,那样的人,哪里像个做事的人,成日抱着脑袋躲懒,见了我来,才懒洋洋的动弹两下,吃的还比别人多,吃完了还抹着嘴,一副嫌我饭菜的样子,你说说,这样的人……亏得我当初见他,真是瞎了眼,还想将女儿嫁他,谁有女儿,若是嫁给这么个货,我赵时迁敢拍着胸脯说,这人便是瞎子聋子,咱们大明千千万万人,也挑不出这样的傻瓜出来。” 弘治皇帝:“……” 赵时迁又哭:“你们啊,就是一群没吃过苦头的人,不知道从前,世道有多艰难,咱们这些寻常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没有尝过,才不知道,陛下的新政,有多好,饱汉子怎么晓得饿汉子饥呢?” 赵时迁滔滔大哭,锤着自己的心口:“皇上没了,我可怎么办,这样圣明的皇上,若不是他,哪里有我今日,有咱们老百姓的好日子……” 弘治皇帝眼睛湿润了。 他下意识的举起长袖,要去擦拭眼里的泪水。 赵时迁所伤痛的,是他的好皇帝没了,是他的美好生活,开始出现了变数。 而弘治皇帝所伤痛的,却是面对赵时迁,自己羞愧的无地自容。 哪里有什么好皇帝,什么圣君哪。若不是方继藩力主新政,不是欧阳志带着上下官吏们在此尽心竭力、呕心沥血,怎么会有今日的局面。 而这一切……最终成就了他这个好皇帝。 弘治皇帝想哭。 他更无法去想象,平时这个满脑子只想着怎么收买人心,怎么挣银子,怎么琢磨他的成功之道的商贾,竟也有如此淳朴的一面。 这一面……很傻。 却足以触动弘治皇帝的泪点。 “走!”赵时迁突然咬牙。 “做……做什么?”弘治皇帝错愕。 赵时迁道:“找皇上去啊,说不准,皇上还活着呢?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还活着,在咱们保定府的某处,说不准咱们就碰上了。你看,这世道这样的险恶,皇上若是遭遇了歹人,这可怎么办?今日这买卖,不去谈了,先回作坊里去,今日让大家吃一顿好的,然后大家散开,四处找找。” 弘治皇帝:“……” 赵时迁却来不及和弘治皇帝啰嗦……已是拉扯着弘治皇帝便走。 …… 走了没多久。 似乎街面上也开始出现了骚动。 某个消息已经传开,沿途,竟出现了许多人气急败坏的议论。 人们脸色都极不好看,偶尔,居然也传出了哭声。 仿佛……一下子这容城县的天……塌下来了。 有人突然大吼道:“皇上年近四旬,大家都找找啊。” 这么一说,所有人都开始盯着街面上年近四旬,看上去应当是肤色白皙的人四处看。 又有人道:“皇上肯定身长丈二,甚是威武。” 弘治皇帝:“……” 听到这番话,赵时迁红着眼睛道:“若不是大叔你年近五旬,我都要怀疑你是皇上了。” ………… 赵时迁回到了作坊,开始呼唤着所有人集结起来。 数十个匠人和学徒一个个到了赵时迁面前。 赵时迁咬牙道:“小方呢,小方又躲哪里去了?” 众人:“……” 赵时迁叹了口气,仿佛已经看穿了一切,今日实在没功夫去计较那个小方,却是道:“告诉你们,皇上没了……” 小作坊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王守仁和萧敬不约而同的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 可随即……有人捶胸跌足道:“皇上啊皇上……” 先哭的是那个老门房…… 而后,众人纷纷哭做一团。 赵时迁当初虽也是泪流满面,现在却格外的坚强:“皇上还没死,不,皇上应该叫驾崩,他老人家,还没见到尸首呢,听说可能是在咱们保定,老张,你预备好酒肉,让大家吃好喝好,今日不做工了,订单的事,先放一放,咱们立即,找皇上去,四处的角落里,多找找……” 弘治皇帝和方继藩以及王守仁编为了一组,方继藩睡眼惺忪的样子,一脸懵逼之色,稀里糊涂的被赵时迁几乎拎着领子出来,然后……看着街道,啥……本少爷居然被扫地出门……解雇了吗? 好在……他很快明白,原来…… 这世上,竟还有自己找自己的。 方继藩自己都笑了,可是一抬眼,却见弘治皇帝面色苍白的样子,方继藩忙道:“陛下……” 远处是一条河道,弘治皇帝沿着河道徐步而行,他回头,看着这小作坊的匠人和学徒们,三五人一组,早已散开,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弘治皇帝伫立,风吹着他的衣袂,眼睛不知是不是被风吹了,又变得殷红。 王守仁永远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或许……他在思考。 这家伙思考的时候,一般没人去打扰他。 方继藩道:“陛下,这儿冷,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去睡一下吧……” 弘治皇帝突然扬手,啪的一下…… 这清脆的一巴掌,吓的方继藩打了个哆嗦。 这一巴掌……竟是陛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方继藩道:“陛下万万不可自残啊,陛下……到底怎么了。” 这一巴掌,打的弘治皇帝火辣辣的疼。 他在宫里的时候,宦官们犯了错,都是给自己一个耳光的。 可弘治皇帝哪里想到,那些该死的宦官们,打自己耳光时自有他们的技巧,表面上打的啪啪的响,实际上,面上却不伤分毫。 而弘治皇帝这一巴掌很瓷实,面颊居然微肿起来。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面上的手掌印,居然……有一种很带感的感觉。 弘治皇帝又伸出手,拍了拍方继藩的肩。 方继藩一愣。 弘治皇帝开口道:“你是对的。” “这……陛下……”方继藩嚅嗫着。 弘治皇帝通红着眼睛:“朕这一巴掌,是恨朕登基二十年,竟不能早早的进行新政啊,朕足足耽误了十五年,十五年……十五年有多少赵时迁,多少个常成这样的人,饥寒交迫,没有出路的活着。” 方继藩松了口气,明白陛下的意思了:“陛下知错能改,真是圣明,儿臣一定向陛下学习。” “不。”弘治皇帝摇头:“是朕要向你学着才是,新政,是你方继藩提出,是欧阳志在此一步步的实践,王卿家所提出的知行合一,朕在这里看到了,孔圣人所提出的大治之世,朕也在此,看到了的眉目!” ………… 第四章,还有,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打你如何 方继藩是正确的。 这是弘治皇帝来到此之后,得出的最大结论。 想要验证未来是什么样子,是何其不容易的事啊。 多少仁人志士,多少聪明绝顶之人,他们处在他们的时代,哪怕上天给予了他们再令人妒忌的头脑,又如何呢? 谁能真正穿透迷雾,看清未来。 方继藩的智商,可能并不高级。 可又如何? 我方继藩,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 这……才是自己身上,最具魅力的本事。 人类的历史,绝大多数时候,都只是在原地徒劳无功的转着圈。智人时代,人们饮毛茹血了数十万年,有了农耕,有了城市跑,人们刀耕火种,又是数千年的光阴,等到文明开始发展,社会开始进步,进入了封建领主,或是大一统,真正的迈入了较高水平的农业社会,可这……又是多少代人的光阴呢。 方继藩的祖先们,若是没有外力,生产力依旧还在原地打转,只怕……依旧还在原地,可是………而今,西方已经开始兴起,时不待我,寻觅到了新的方向,文明才可继续,才不至落后,不至挨打,不至等到士大夫们,张眼看到世界时,突然世界观崩塌,整个民族,充斥着绝望。 方继藩微笑,谦虚又自信。 弘治皇帝说罢,唏嘘不已,他突然道:“朕若不来此,只怕永远不会知道这几日所经历的事。这些事,真是令人难忘啊。” 他微笑,远远眺望着远处无数忙碌的人。 方继藩忍不住道:“陛下,通州那儿……” 一听到通州二字,弘治皇帝面上掠过了难掩的厌恶之色,很快道:“太子在京师,不知如何了,此次朕巡行保定,其本意,也是想磨砺磨砺朕的儿子,朕真害怕,出了什么事才好。” 方继藩见弘治皇帝似乎不要愿提及通州,不过……太子殿下。 方继藩微笑道:“陛下,太子殿下,向来聪慧过人,儿臣想,他一定……” 弘治皇帝回头,看了方继藩一眼:“朕有言在先,朕当初让你做了詹事府的副詹事,你与太子便是休戚与共,他若是捅了篓子,你也脱不开关系。” “呀……”方继藩一时有些懵了,突然变的不确信起来,朱厚照的性情,他略知一二……嗯……可能……不会真出事吧。 不会的,不会的,要相信太子殿下。 ……………… 保定府。 此时,马文升、张升、王鳌、吴宽,甚至是杨一清人等,俱都已赶到了保定府府城。 他们的方寸,已经乱了。 陛下不告而别,天知道去了哪里,在通州搜索了一天,一丁点的音讯都没有。 好在,有人发现,几个相貌和陛下、方继藩相似的人,雇车前去了保定府。 于是乎,浩浩荡荡的护卫和侍驾大臣们,方才心急火燎的赶来。 就在所有人都如没头苍蝇的时候。 欧阳志却显得格外的镇定。 欧阳志立即下令各县寻觅陛下的踪迹。 整个保定府,所有的官吏,统统都放下了手头的事,几乎是逐家逐户的开始搜索。 一连两日,虽寻到了几个疑似的人,可最终却发现,根本不是弘治皇帝。 侍驾的大臣们,已是几天几夜都没有合眼了。 大家都待在欧阳志这里,欧阳志对这里很熟,不找他找谁? 欧阳志此刻,木然的坐着,他心里何尝不急切呢,可他依旧面无表情。 站在欧阳志一旁的,乃是刘瑾,刘瑾上次去西山报了信,依旧来这里做他的镇守太监。 刘瑾压低声音,和欧阳志密报着什么:“咱的人,已经发现通州的陈记车行,运送了几个和陛下以及干爷相似的人……去了容城县,已派了人,连夜赶去了,同行的,还有一个通州人,叫常成,不出意外,很快就可以确定消息。” 欧阳志沉吟片刻:“但愿陛下和恩师没有事。” 刘瑾却是乐了。 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见刘瑾如此,欧阳志面带愠怒之色。 刘瑾忙道:“别担心,别担心,保管出不了事,倘若只陛下一人出来,奴婢倒是真的担心,可干爷是什么人,他既跟了出来,就一定平安无事,这世上,只有干爷爷害别人,哪个贼子害的了他,他是祖师爷,是那些害人精的祖宗!所以,欧阳师叔啊,把心放宽,何况,不是还有王师叔吗?王师叔的本事,您是知道的……他一个可以打二十八个。” 欧阳志顿了顿,突然道:“可如果是二十九人呢?” 刘瑾:“……” 抬杠了,这有点抬杠了。 刘瑾尴尬了一会儿,正想说什么。 另一边,在那里背着手唉声叹息的侍驾大臣们目光却是落过来。 张升道:“你们在嘀咕什么。” 刘瑾不吭声。 欧阳志反应有些迟缓。 那吴宽在此时,却是怒气冲冲的上前,道:“可有什么消息,有消息,为何背地里说?天都塌下来了啊,尔等还在此鬼鬼祟祟不成?” 吴宽说到了激动之处,身子发抖,便又怒不可遏的道:“陛下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啊,他在东宫时,尚且还能做到行礼如仪,可如今……还有那萧敬和方继藩,这定是他们蛊惑了陛下,这是奸贼,十恶不赦,罄竹难书!” 吴宽痛骂道:“倘若有丝毫的闪失,这个干系,他方继藩,就得担着!” 众臣都无语。 可吴宽却是越来越怒,忍不住说着陛下何至于此之类的话。 见欧阳志不吭声,他还想要继续再骂。 倒是一旁的杨一清忙是拉住他:“吴公,先寻到陛下要紧,有什么事,都等水落石出再说……” 吴宽还不解恨,却又无奈,觉得欧阳志是个木头,骂了也是白骂,再者杨一清劝说,他便坐下,呷了口茶,将茶盏放下,便开始发痴,想着这几年庙堂中发生的事,心里焦虑…… 就在所有人又预备要如热锅蚂蚁一般团团转的时候,突然……安静的欧阳志豁然而起。 人们还没反应过来。 欧阳志突然箭步冲到了吴宽面前。 吴宽张眼,一脸不解。 欧阳志却突然举起手。 此时,人们方才看到,欧阳志的手上,居然死死的抓着一方砚台。 所有人痴了。 吴宽更是费解……干啥…… 欧阳志手中的砚台随着手臂狠狠的挥下,随后,这砚台啪的一声,砸在了吴宽的额头。 这一切,只在转瞬之间。 吴宽只一眨眼,突然……便觉得天昏地暗,额上发出了剧痛,他身子打了个激灵,连人带椅,直接翻倒。 欧阳志可是练过的。 所以,下手很重。 这是往死了整。 那吴宽杀猪一般的哀嚎一声,整个人仰躺在地,宛如被翻过来四脚朝天的乌龟。 “欧阳志,你做什么?” 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大胆。 太大胆了。 这可是吏部右侍郎,名满天下,人人赞许的名臣。 你欧阳志再怎样,也是下官,是晚生后辈,无端端的打人做什么? 许多人口一张,还没说话。 欧阳志面色冷峻,却是一字一句道:“吴宽,你骂我即可,为何辱我恩师?” “……” 许多人……心里发寒。 卧槽…… 这欧阳志……够狠! 方才吴宽骂了这么久,这欧阳志一声不吭,骂完了,隔了这么久,才突然动手,接下来,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此人……可谓是谋定而后动啊。 吴宽在地上打滚,抱着自己的脑袋,已有鲜血自他的指缝里流淌出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有人厉声道:“胡闹,这是胡闹。” 有人吹胡子瞪眼:“斯文扫地,这是斯文扫地!” 大多数人,都不敢上前。 绝大多数人,第一次见到欧阳志狠厉的一面。 这才有人意识到,这位欧阳知府,当初可是在锦州城里,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的。 不只如此,他治保定府,当初,可也是杀了不少人立过威。 倒是那杨一清,凛然不惧。 杨一清当初是管理过马政的,甚至还曾带兵出征,身子也颇为硬朗,性子更是刚烈,他忙上前去,检视吴宽的伤势。将吴宽的捂着脑袋的手扒开,却发现吴宽已是满面是血……杨一清立即道:“快,快请大夫。” 吴宽此时依旧大吼:“啊呀……啊呀……疼啊……欧阳志,你……你……你安敢如此,你敢打我?你们……你们……你们等着吧,你和你的恩师……我…我一定弹劾,我和你们……” “好啊,来呀。” 那刘瑾顿时振奋。 一下子钻了出来,龇牙咧嘴,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你侮辱咱的爷爷,还敢在此,如此的嚣张,想要拼命,那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们亡!” 其他人本想秉持着立场,狠狠的批评欧阳志一番。 现在……又多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刘瑾。 一个宦官,大家倒未必看重,何况,还只是个地方上的镇守太监。 可是……这刘瑾,面目格外的狰狞,让人觉得尤其的渗人,心里森森然。 …………………… 感觉身体被掏空了,哭着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恭迎圣驾 吴宽这一辈子,可谓是顺风顺水。 出身于仕宦之家,读了半辈子的书,而后金榜题名,此后进入翰林院,再之后成为太子的教习,等到太子登基,更是平步青云。 曾经,他深受陛下信任。 曾经,他名满天下。 无数人视他为楷模。 而如今,高居吏部侍郎之位,再进一步,可能就是入阁拜相。 这是何等美满的人生。 可这砚台,却一下子,仿若将他拖入了地狱之中。 斯文扫地。 他满面都是血污,疼的龇牙咧嘴,看到了一脸肃杀的欧阳志,看着龇牙的刘瑾。 在他看来,这二人,简直就是黑白无常。 吴宽嚎叫之后,忍不住道:“殴打大臣,罪无可赦,欧阳志,还有你……刘瑾,你们等着瞧,等着瞧吧。” 杨一清已将他搀扶起来。 忙请了大夫,那大夫正要进来,吴宽咆哮道:“不用就医,出去,出去……此唾面之辱也,留着吧。” 他额头肿的老高,面上还是血,却硬气的道:“朗朗乾坤,众目睽睽,瞧着吧!” 张升、马文升人等,个个皱眉。 欧阳志这一次,显然过份了。 这般闹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 陛下又不见踪影,仿佛一下子,天崩地裂,所有人失去了主心骨。 可是,这等事,怪得了谁呢? 大家都是读书人出身,尊师贵道四字,早就铭刻在了骨子里。 吴宽当着人家学生的面,痛骂人家恩师,哪怕再多人不认同方继藩,可为尊者讳,也是理所应当。 这就相当于你当面骂人爹,还不准人家动手。 可换一个角度,欧阳志现在是保定府的知府,而吴宽乃是吏部侍郎,欧阳志……还是放肆了。 帮着欧阳志,这是坏了官场上的尊卑,偏袒了打人者。 偏帮了吴宽,这又将读书人的传统,还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置于何地呢? 欧阳志似乎也知道,自己冲冠一怒,惹来的是什么后果。 他阖眼,不客气的将这眼睛缝隙里掠过的一丝精光扫在吴宽的身上。 而后,他摘下了自己的乌纱帽,读书人,最大的理想,就是入仕。 或许,有的人入仕,是图名,是图利。 可对有的人而言,或许……这源自于无数先贤们的教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又或者……大治之世,自我而始! 欧阳志是后者。 他是个老实人,心里,不会掺杂太多的念头,他只纯粹的听从恩师的教诲,以恩师为榜样,俯身去做他骨子里认为,对于天下百姓有利的事。 可现在……他明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自己摘下了乌纱帽。 便是知道,迎接自己的将会是罢官,是革除自己的官职,是彻底的告别庙堂。 殴打上官,虽非天理不容,这个庙堂,却也绝不再容的下他。 他默默的………将乌纱帽搁在几案上,人坐在,沉默。 刘瑾站在欧阳志身边,这时……他猛地想到……他饿了。 饥饿是难受的事,尤其对于刘瑾而言,刘瑾开始冒出了冷汗,整个人变得浑身不自在。 整个衙堂中的气氛,变得无比的诡谲,安静的可怕。 每一个人,若有所思,在这死寂之中,开始推敲着方才那一幕,所产生的深远影响,甚至是……所引发的后果,以及自身该秉持着什么立场。 突然,有人匆匆而来:“干爹,干爹。” 来人是个獐头鼠目的家伙,一进来,眼里没有别人,只有刘瑾:“干爹,容城县,有消息了。” 呼…… 所有人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张升忍不住道:“在容城?” 这獐头鼠目的家伙,看都没看张升一眼,眼里只有刘瑾。 于是……张升有点尴尬。 下九流,下九流啊,这都是一群什么东西,不是干爹就是干儿子的。 刘瑾觉得自己已经饿了一千年,肚子已开始饥肠辘辘,此时有了消息,却还是让他精神一震:“噢?可以确定?” “在一处木具作坊里,发现的踪迹,已经暗中盯梢了,有九个人,相貌和年纪,都十分吻合,也正是前几日,刚到容城县的,不只如此……为首的一个……姓朱。” “姓朱?”刘瑾不禁道:“朱什么?” “朱大寿!” “……” 这令刘瑾在此刻,想到了猪大肠。 猪大肠可以清蒸,可以水煮,可以爆炒,还可以制成腊肠,刘瑾又想到,自己最爱吃的,就是爆炒猪大肠,放几颗蒜头,还有辣椒,油要管够,待那油锅沸腾之后,大肠丢下,放一点葱姜去味,片刻之后,待其被油炸的金黄,就可上锅,配上绍兴府的黄酒,再加一碟毛豆,真是神仙一般的享受啊。 刘瑾的口水,不由自主的开始自嘴角流淌出来,他呼吸急促,居然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就好似……人们常说的……初恋一样。 可随后……刘瑾脑袋一下子炸开了,自己为什么会去关注这种东西,朱大寿…… 他猛地张眸,激动的道:“太子殿下,自称朱寿。” 人们一下子想起来了。 于是,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是陛下,没有错。 这世上,绝无这样的巧合。 “陛下在木具作坊?”欧阳志突然道。 这獐头鼠目之人,似乎对于欧阳志,还是有忌讳的,毕竟自己的干爹,还得叫欧阳志一声叔。 他忙不迭的道:“在里头……做账房……” 马文升急了:“胡闹,简直是胡闹,陛下……陛下……”他哭了,泪眼模糊:“陛下不幸,进入了魔窟,定是被该死的商贾所胁迫,都还愣着做什么,叫人去容城县啊。” 张升立即道:“叫什么人,立即去……迎驾,老夫先走一步。” 他举步就走,一点都不含糊。 其他人也都精神一震。 不错,得立即去迎驾,所有人都动了,争先恐后。 那吴宽,依旧还是满脸血污,此时听到陛下有了消息,精神一震,瞪了欧阳志和刘瑾,果然是恶有恶报,讨还公道的时候到了。 陛下倘若知道,自己的讲师,吏部侍郎,居然被一个下官殴打,哪怕再袒护这些人,也定要严惩不贷的吧。 他刻意的保持着自己面上的淤青还有破了的伤口,正好,让陛下看看,这保定府知府,是什么德行。 还有那方继藩……定是他蛊惑了陛下私巡,这笔账,一并算了! 浩浩荡荡的大臣、宦官、军士,已是闻风而动。 数不清的人,疯狂的出了保定府城,朝着容城县的方向,狂奔而去。 ………… 木具作坊里。 在没有找到陛下踪迹之后。 赵时迁仿佛觉得自己被掏空了。 他无精打采,生意上的事,已没有了兴趣。 每日清账的时候,是他最开心的一刻。 夜深人静,躲在账房里,和弘治皇帝二人,计算着今日的产出,还有收到的货款和定金,以及未来的盈余,他就仿佛,自己置身在了天上,满天的神佛在对他招手、微笑。 可今日夜里,他眼睛红肿。 冉冉油灯之下,弘治皇帝戴着一副玻璃镜,认真的核算着账目,赵时迁却坐在一旁,只是长吁短叹。 “东家。”弘治皇帝道:“后日的订单,只怕交不上了,要延期,根据契约,每日,得配三十两银子,这样算下来,倘若三日之内,都交不出货,这一单,就算是白干了。” “还有,今日没有收到城西家具铺的货款……” “今日的盈余……” 赵时迁突然叹了口气,摆摆手,面色蜡黄:“不用再报了,叔的账,我信得过。我就不明白了,为啥……皇上好端端的,就没了呢?” 弘治皇帝:“……” 赵时迁感慨道:“我真的害怕啊,睡不着,也吃不下饭。” 弘治皇帝道:“想来,也不至如此严重吧。” “你不懂,你懂个什么?”赵时迁摇摇头,依旧感慨万千:“你们读书人,说是心怀天下,实则却是鼠目寸光啊。” 弘治皇帝:“……” 赵时迁道:“保定府有如此好的局面,这都是拜陛下所赐,你看,大家都有大鱼大肉吃,只要肯出气力,就不愁挨饿受冻。” 弘治皇帝很想告诉他,那不是大鱼大肉,那是肉丝,别人不好说,自己年纪大,得戴着眼镜片才能将那肉丝找出来。 赵时迁继续道:“可是,保定府之外呢,这天底下,多少的赃官墨吏啊,又有多少,自诩的青天大老爷,可实则呢,他们再清明,和咱们寻常百姓,没有关系啊,他们看都不看咱们这些小老百姓一眼的,他们心里,藏着无数的学问,可这些学问,和咱们百姓,没有关系。” “咱们皇上,励精图治,心里……就藏着咱们老百姓,要不,怎么会用齐国公,用欧阳知府这些贤明的人,想在保定府,打开局面,现在……一切都完了,什么都没有了,想到,又要回到那暗无天日的日子,我……我……我心里乱的很。” ……………… 今天把明天的欠更补上,以后不熬夜了。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迎圣 赵时迁一脸痛苦的样子。 这让弘治皇帝忍不住的拍了拍他的肩,竟是无言。 外头,突然传出了一阵哀嚎。 弘治皇帝面上依旧没有表情。 赵时迁却是怒了。 “小方,你又打老萧了?” 他一下子冲出账房去。 却见果然,工棚里,萧敬一瘸一拐的跑出来,口里大叫:“打人了,打死人了……皇……朱先生,你快来看哪,要打死人了。” 方继藩气势汹汹的追出来,王守仁跑的比他更快,却没动手,只保证自己的恩师,不会被人回击。 方继藩怒气冲冲:“骂我你还有理了,真以为我是吃素的,打不死这狗东西,今日不撕烂了你的狗嘴,我名字反过来写。” 追上去,一把抓住萧敬的后襟。 萧敬……哭了。 此时眼窝处已是一片乌青,从来没有这般的狼狈过。 他跪下,哀嚎道:“咱错了,咱错了。” 过江龙也有低头认怂的时候,何况……萧敬只是一个太监。 他抱住方继藩的大腿:“错了,别打。” 弘治皇帝头疼的厉害,已是走了出来,板着脸:“你们又胡闹什么。” 萧敬见了弘治皇帝,如蒙大赦,兴冲冲的膝行上前:“朱先生……朱先生哪……他打咱。” 方继藩道:“朱先生,他骂我。” 弘治皇帝嘴角微微抽动。 看着脸上又添了新伤痕的萧敬。 心里不禁叹息。 而后道:“老萧,你骂小方什么了?” 萧敬哭的眼泪哗啦,刚要开口。 方继藩道:“他骂我脑残,陛……朱先生,我身子不好,他还骂我,本来我这病,就要好好的养,不得激动和动怒……”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这昏暗的工棚顶梁:“……” 方继藩委屈的道:“生了病,还被他侮辱,朱先生你来做主。” 萧敬大叫道:“咱……咱只是说,他躲懒,咱白日,一日干两个人的活,若不是他脑残,咱懒得和他计较,他一拳头,就打到咱的面门上来了……” 弘治皇帝一挥手:“都不是好东西,休要胡闹,老萧,你早些睡下,明日清早,你还要上工,现在订单催得紧,小方又有病……去睡吧。” 萧敬:“……” 他什么都没说了,捂着乌青的眼窝,噢了一声,心里在想,幸好是私访,若是被其他人都瞧见,堂堂东厂厂公,还怎么做人。 萧敬灰溜溜的去了。 弘治皇帝而后板着脸看着方继藩:“不可胡闹,有病就去养着。” “噢。”方继藩小鸡啄米的点头。 赵时迁看着这一切,心里又开始犯嘀咕。 其实……官府已经贴了公告,描述了皇帝几个人的特征。 这些特征,尤其是恰好在那个时间点里,朱先生几人出现在了自己的作坊,他心里是怀疑的。 难道……他们是皇上还有齐国公? 可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皇上是什么人,怎么会做账房呢,而且他的帐,还算的这么好。 齐国公是什么人,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啊,万世师表,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家里的一条狗,都是极有学问的,这样的人,理当是端庄大方,行礼如仪,谈笑之间,万民受其恩惠,他定是个不苟言笑,老成持重,仙风道骨一般,又如诸葛孔明那样,纶巾儒杉,充斥了智慧和正气。 看看小方这狗东西,好吃懒做,动不动就打人,成日在装病,吃饭的时候才最是积极,这样的人,和齐国公相比,那真是云泥之别。 赵时迁心里感慨,同样都姓方,区别咋就这么大呢。 次日一早。 生活要继续。 虽是皇上没了,可赵时迁终究还是被生活的沉重所压迫,他有理想,有一个跛脚未嫁的女儿,还有作坊上上下下几十张嘴要养活,他如往常一样,早起,原本是卯时三刻上工,不过到了卯时一刻,他就敲打起了作坊里的梆子。 “铛铛铛……” “上工了,上工了,都别躲懒。” 王守仁早早起来:“方芳昉他脑袋疼,告假。” 害群之马啊!赵时迁龇牙,若不是看在朱先生的面上,早将这家伙辞了,这样的人也配有饭吃,吃不死他,等着看,到了饭点的时候,他病定会好。 赵时迁拉长了脸:“噢,知道了。” 王守仁面上微微一红,他没有撒谎的习惯。 可是为了恩师…… 他忙是低下头,努力去刷漆,争取把恩师吃的干饭,挣回来。 工坊里仿佛复苏一般,拉锯子的声音,卸货、上货的声音,铣床的嘎吱声。 炊房里,开始冒出了白烟,今日清早还是吃蒸饼,还有稀粥,管够。 常成已经习惯了工坊里的生活,他从愁眉苦脸,开始变得喜滋滋的。 县里的宅子,那种一栋楼,几十个住户的筒子楼,只要五十两银子就可买到呢。 自己一两年下来,攒个十几两就可以付个首付,到时候,将老娘和妻子接过来享清福。 他突然在这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从前是浑浑噩噩,现在却浑身充斥了干劲。 现在是学徒,等将来,练就了一身本事,尤其是学会了操纵铣床,那便算是出师了,薪水可以翻一倍,听说这附近,还有上夜课的地方,倘若能读书写字,尤其是能绘制图纸,哪怕是看得懂不同家具的式样图纸,薪水还可以更多。 若是做了工长…… 赵东家不就是一步步这样走来的吗? 我也可以。 …… 不多时,弘治皇帝也自账房里出来,他是个爱洁净的人,务必要先洗漱,然后净面,之后将手洗净,洗过手和面的盆子筛水出来的时候,那水里还冒着一股子肥皂味,很好闻。 其他粗人,就没有这样的讲究了,人们对于朱先生的敬意,从这里,就可以看出一点端倪。 可是今日,他只洗漱,接着,便到了锯木房,萧敬正挥汗如雨,和几个汉子锯着木头,他愁眉苦脸,其他汉子见他一脸淤青,忍不住同情:“小方又打你啦?” 萧敬不吭声。 等见弘治皇帝进来,他下意识的想要行礼。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萧敬才意识到此时的身份,依旧锯木。 弘治皇帝捋起了他的宽大袖摆,也提了一根锯子:“怎么锯,这样?” “不可啊,不可啊。”萧敬吓着了:“朱先生,万万不可,这是粗活,您……您……” 其他匠人见了,也纷纷摇头。 弘治皇帝道:“小方病了,订单又催的急,我来做吧,不能让人认为我们都是吃闲饭的。” 萧敬:“……” 弘治皇帝学着他们一般,努力的搬了一块木头,架起来,而后将一只脚架在木上,提着锯子,挨着原木:“这样?” 他开始尝试着,努力用锯子一拉,顿时觉得自己的手臂,酸麻麻的,锯子之下,拉出木屑。 萧敬无言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却见弘治皇帝面如常色。 只好道:“这个,这个……放的时候,卸力,抽的时候,一定要固住木头,脚要架稳了,腰要崩起来,而后……” 萧敬熟稔的一抽,木上,便刨出一道痕迹。 弘治皇帝颔首,开始效仿,几次抽送之后,胳膊上便觉得酸麻的厉害。 尤其是虎口……一抽抽的疼。 他额上已是渗出了汗珠,一旁的匠人见他脸都憋红了,忍不住道:“朱先生,这里有我们,您……” “无妨。” 弘治皇帝故做轻描淡写,继续抽拉,锯子已经深入了原木近半。 虽是胳膊酸麻的厉害,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可是……弘治皇帝开始慢慢的找到了诀窍,他风淡云轻的道:“我懂了,要借用巧力,不能一味的蛮干……力的作用是相距的,这是朱寿写的论文……还真是如此啊。” 一截木头,锯了下来,看了看切口,一点都不平直,可弘治皇帝却有一种欣慰的感觉。 打起精神……继续…… ………… 容城县衙。 快马已至,县令梁敏已接了上头来的公函,他看过之后,吓了一跳。 踏破铁鞋无觅处,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个陛下,还真是折腾啊,本来县里的事就多,自己已忙的脚不沾地了,任何一个工作的疏忽,或是公务积压起来,将来还不知有多少无穷无尽的麻烦。 可谁曾聊到,陛下玩了这么一出,自己和县中六房,不得不都放下手中的事,到处寻访陛下的踪迹。 这………… 他摇头。 无论如何,现在……总算找着了? 在木器行。 梁敏有点懵,招手,让工房的司吏来。 指了指这木器行。 工房的司吏,乃是个精干的人,年轻,干练,他脱口而出道:“是个通州人开的木器行,叫常成,是个小作坊,只有三四十人的规模……位置在城西十三里处。” 梁敏将公函放下:“吩咐人,集结起来,准备迎圣驾吧。” “县尊还要准备?此时……理当赶紧去才好。” 梁敏摇头:“得等欧阳府君,我等是受欧阳府君的恩惠,才有今日,他是我们的再造父母,迎圣,也算是功劳,我们轻易去了,反有抢功的嫌疑,公函里说,陛下在那里无恙,这就没什么可担心的。” 正文 第一千一百章:臣,万死 事实上,在快报抵达之后,只两个时辰,大臣、太监、禁卫们就已浩浩荡荡的来了。 他们急啊。 陛下不见踪影,犹如天上没有了太阳。 因而,一群人疲惫不堪,几乎是日夜不停的……赶来此。 为的……就是迎圣。 梁敏在城外迎接了群臣。 这浩浩荡荡的人群之中,有许多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其中也不乏有梁敏的偶像。 梁敏忙是上前,却只觑见了欧阳志,行礼:“见过欧阳府君。” 想当初,欧阳志去定兴县做县令的时候,梁敏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刑房小吏,而如今,因为府君的关系,自己如今,也已位列七品。 对于那些进士公们而言,七品县令,不过是仕途中的一个起点。 可对于梁敏而言,哪怕是他穷尽一生,也永远无法抵达的高度,能有今日,不啻是一个奇迹,而奇迹的缔造者,正是欧阳志。 欧阳志沉默。 太老成了。 可欧阳志身边的众臣们,却比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欧阳志要急切的多。 吴宽要找皇上,要让皇上给自己做主,他面上的血污,压根就没有去清洗,就是要让皇上看看,他的肱骨大臣,被欧阳志打成了什么样子,欧阳志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他轻蔑的看了梁敏一眼。 这个人,据说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这样的人,也能做官? 通州在新政,你们保定府也在新城,可看看,就以容城县的新政而言,这新政,都推行成了什么样子,到处都在修建道路,这道路,就是官商勾结的产物,还有那么多衣衫褴褛的百姓,顶着烈阳,个个在路上忙碌,看看他们…… 这不曾金榜题名,没有功名的小人,果然是不能为官的,如此虐民,苍生而何? 吴宽虽将梁敏当做苍蝇一般,恨不得离他远一些,不要被这粗鄙之人,侮了自己清白,却还是急切的道:“那个作坊在何处?” 梁敏皱眉,没吭声。 他能感受到,被一群庙堂之上,身居高位的人围着,许多人,都朝自己投来了异样的目光,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蔑视。 所以,他下意识的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很平静:“带路!” “是。”梁敏打起精神。 领着浩浩荡荡的人群,他没有坐车,而是直接骑马。 反倒是其他人,纷纷上了车。 梁敏的骑术不错,当然……这也是练出来的。 容城县百废待举,一般的官老爷,往往是在衙门里,可胥吏出身的梁敏不同,跟着欧阳志学习之后,他深知新政需要四处走走看看,四处调研,了解实际的情况,针对不同的事,进行不同的处置,新事物太多了,将自己关在衙门里一个月,可能就已落伍。 所以,他必须得四处走动,今日在某乡,明日在某集市,后日,可能去和商贾们恳谈,又或者,巡视某一处工程。 这里的许多道路,并没有完全修通,有时下雨,道路泥泞,坐车不如骑马,等所有的道路修通了,或许条件会好一些。 ………… 已是正午,开饭了。 方继藩很积极,拿着自己的饭盆,兴冲冲的就第一个出现在了炊房的老陈这里。 老陈乐呵呵的,他喜欢这个年轻人,毕竟,厨师都喜欢食客的,尤其是这等很积极的食客,这会给老陈一种自己是宫中大御厨的错觉。 他哪里知道,方继藩只是单纯的爱吃。 “小方啊,你又身子不适,年轻人,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来,多给你一些。” 等其他人到了的时候,方继藩已经端了满满的一盆饭菜了。 然后他蹲在了角落,等王守仁端了饭菜来,王守仁蹲在方继藩一边,然后在自己的饭菜里翻找,终于,找到了几根肉丝,然后丢进方继藩的饭盆里,儿子孝敬老子,不,门生孝敬恩师,是理所应当的,方继藩毫不犹豫的将肉丝塞进自己的嘴里。 接着,他不禁感慨,无敌……真的很寂寞啊。 其他的匠人,开始大快朵颐,每一个人都吃的很香。 赵时迁绷着脸进来,左右看看:“朱先生呢?” 大家才发现,朱先生……没来。 有个匠人道:“朱先生说了,他还有几段木头,没有锯,待会儿来。” “他怎么去锯木头了。”赵时迁要跺脚:“他是读书人啊,算账的。” 有人道:“朱先生说订单催得紧,且小方又病了。” 众人下意识的,朝角落里的方继藩看去。 方继藩吃的不亦乐乎,额上扑哧扑哧的冒汗,龙精虎猛的点头:“是啊,我病了,脑子昏沉沉的,哎呀,我先吃药,不,吃饭。” 低头…… 赵时迁:“……” 对于这个方芳昉,他没什么可说的,习惯了。 王守仁看着众人的目光,羞红着脸,他虽是不苟言笑,却还是要脸的,大家盯着自己的恩师,就好像自己被剥干净了衣服,被人围观一样。 赵时迁嘀咕着,想说点什么。 突然,外头的门房急匆匆的进来:“不妙了,不妙了,来了许多的差役和官兵……” 所有人都惊呆了。 方继藩则是一副……很轻松的样子。 这群废物,总算是找上门了,这该死的工坊里,自己是一天都不想待下去,好辛苦啊。 赵时迁吓了一跳:“什么官兵和差役,来做什么的。” “我看见好似是咱们的梁县令……骑了马来……” “不妙了。”赵时迁听到县令二字,打了个寒颤:“定是来安检的,自打上一次,曾记的作坊着了火,烧死了人之后,县里就三令五申,要在库房边预备大水缸,随时要蓄满水,还有易燃的货物堆积,需和匠人的卧房分开,快,都吃什么,别吃了,快去水缸里蓄水去……” 一下子,整个作坊乱作了一团。 赵时迁如遭雷击,官府对于作坊的安全防治,处罚是极严厉的,而且还是县令亲来巡视…… “来不及啦……”门房话音刚落,那作坊外头,便已是人影幢幢,突然,数不清鱼服的禁卫带刀进来,个个杀气腾腾,片刻之间,涌入的军士,就已经充斥了整个庭院。 赵时迁等人,哪里见过这样的大阵仗。 赵时迁手里还提着一个空桶子,顿时,手没了气力,手中的水桶落地,他……吓尿了…… 片刻之后,便有一干官员应接不暇的进来。 那容城县令梁敏,竟是落在了最后头。 为首之人,乃吏部尚书王鳌,看着这满是泥泞,污水横流,远处,还飘来了厨余的味道,令人作呕一般。 王鳌面带怒容:“哪一个是赵时迁……” 赵时迁吓得浑身哆嗦:“我……我……不,小人……是小人……” 他两股战战。 一开口,却听铿锵一声,两柄明晃晃的秀春刀,便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赵时迁瞬间,浑身被掏空一般,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 王鳌厉声道:“皇上在何处?” “皇……皇……皇上不是没了吗?” 所有人脸色变了。 皇上没了。 简直就是胡闹,这是诽谤君上,诛灭三族之罪! 吴宽看着这些商贾,就厌恶的很,厉声道:“好大的胆子,死到临头,还敢如此胆大妄为。” “来人!” 赵时迁已彻底的懵了。 他无法想象,自己居然会惹到一群如此的狠人。 还不等他说话。 在那作坊里,突然一个声音道:“够了!” 这声音……很是熟悉。 而后,大家却看到人群之中,似乎有几个熟悉的人。 方继藩……王守仁…… 方继藩朝王鳌等人笑。 王鳌等人具是冷哼一声,不理他。 陛下为何会不见踪影,惹出这么大的事,你方继藩也难辞其咎,谁爱跟你笑,没脸没皮的东西。 只是……那工房里的人……却一下子……让所有人都忌惮了起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工房里,传出了锯木头的声音,而说话的声音,显出了几分疲惫,却又带着几分严厉:“无关人等,退出作坊,不可碍事!” 禁卫们听罢,再无犹豫,他们训练有素,顿时如潮水一般的退了出去。 王鳌等人哪里还敢犹豫,纷纷朝向声音的源头,毫不犹豫的拜倒下去。 “臣等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 地上很脏,而此刻,已经没有人顾得上了。 无论是作坊的庭院里,还是作坊外头,这数百上千人,乌压压的人纷纷拜下,叩首于地:“臣等来迟,还望陛下恕罪!臣……万死!” 这一波波的声浪之后,接着……作坊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瘫坐在泥地里的赵时迁瞬间的懵了。 恭迎圣驾,吾皇万岁…… 作坊里……他记得只有一个人……那便是……朱先生…… 朱大寿他……他……他是皇上…… 赵时迁突然觉得自己的头晕目眩,几乎要晕死过去,自己……找了皇上算账,而且……每月才给他五两银子的工钱,比外头的行情,还少了二两……完了! ………… 第三章,还有的。同时发现给书里角色写信的活动很有意思,很多读者的文笔都很好啊,书评区里可以看。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龙颜震怒 外头三呼万岁。 而里头…… 却是没有声音了。 似乎弘治皇帝对于外头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只是……群臣个个屏住呼吸。 咯吱……咯吱…… 这是什么声音? 终于…… 有人忍不住了。 那吴宽道:“陛下,臣等……恭迎陛下。” 还是没有动静。 跪倒在地上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咋回事? 里头是什么声音? 陛下为何不发一言。 里头……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王鳌额上冷汗淋淋,一时站又不是,坐又不是。 “进来吧。”弘治皇帝的声音终于又响起来。 大家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鱼贯而入。 王鳌走在最前,可一进入了工房,他见到了熟悉的背影。 弘治皇帝背对着他,却是娴熟的踩着原木,手持长锯,不断的切割着木头。 一截截的木头散落在地上。 弘治皇帝已是大汗淋漓,因为儒杉宽大,不适合做工,所以他穿了一件短衫,整个人……和寻常的匠人,没有任何的分别。 一下子,王鳌的眼泪,便流了出来。 这是谁让陛下在此锯木头的。 这是大明天子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怎么能……怎么能…… “陛下……”王鳌哽咽,又跪下。 其他人纷纷拜倒。 弘治皇帝锯了一半,微微皱眉,他全神贯注的,取了一个绳尺,量了量,确定没有尺寸上没有偏差,而后,猛地将锯了一半的木头一踩,剩下的半截木头便脆生生的断了,跌落在了地上。 “你们不要吵,订单催的急,傍晚就要将货发出去,且让朕把事做完。” “这……” 众臣无言。 他们觉得……陛下是不是……也得了脑疾? 哎呀……方继藩那狗东西的脑疾,竟还会传染,早说啊! 弘治皇帝心无旁骛,一面道:“让其他人进来啊,赶紧将事办妥,订单是大事,马虎不得。” “……” 方继藩等人,这才鱼贯而入。 这些匠人们,已习惯了这位朱先生,可现在他竟是皇上,个个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招呼他们:“干活了。” 众人便各自回到自己的工位,刷漆的刷漆,冲铣的冲铣,一时之间,这小小的作坊,乒乓的响。 方继藩站在原地,不知自己该去哪个工位,事实上……他突然发现,好像自己……对于自己的业务比较陌生。 相比于这作坊里热火朝天的劳作,群臣们,却依旧是大气不敢出,他们觉得,陛下好似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看着那背影,这个背影,熟稔的提着锯子,截断了一根根的木头,每一个人……心里有震惊,也有……不能理解。 嗤…… 突然……弘治皇帝的手一停,所有人抬头,聚焦在他的身上。 弘治皇帝放下了锯子,伸出手掌,却是因为不小心,锯子切了自己的手指,伤口不深,滚出了血珠。 群臣惊呆了,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呼吸。 “陛……陛下……受伤了,来人,快……请随驾的御医,御医……” 弘治皇帝摇摇头:“不必了,小伤而已。” 说着,他漫不经心的将手指头含入了嘴里,吸允,那血便没了。 “待会儿抹点药,就好。” 弘治皇帝忍不住伸展了一下腰肢,而后,回头,看着这地上跪了一排的大臣们,方继藩也跪在其中……这家伙…… 弘治皇帝无言,他到底是哪边的啊,怎么好像哪边清闲,他就躲在哪里,这哪里是脑疾,明明是聪明的过了头。 弘治皇帝道:“继藩。” “在。”方继藩有点没底气,好像……这样……是有点没节操。 可是……我方继藩要留着有用之身,为千千万万的老百姓…… 弘治皇帝道:“你起来,站另一边。” “噢。”方继藩便起身,乖乖的站在弘治皇帝身后,其他工位上的匠人手上不敢停,方继藩假装的拿起了弘治皇帝方才抓着的锯子,横在半空,颇有几分劳动人民的样子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打量着这百官,这些都是自己的肱骨之臣啊,在奉天殿里和他们见面,与在这工坊里见面时,心境全然不同。 弘治皇帝目光落在了吴宽身上,他嘴角含笑:“吴卿家,你的脸,这是怎么了?” 吴宽等的就是这句话啊。 他脸上的血液早已干涸了,却舍不得擦拭掉,为的,就是要弹劾欧阳志。 “陛下……”吴宽扯着嗓子,泪流满面:“欧阳志……欧阳志他……他动手……用砚台砸的。欧阳志一个知府,如此胆大妄为,陛下啊,若是臣当初没有避开要害,现在……已经见不到陛下了,陛下……欧阳志胆大妄为,殴打上官,甚至是蓄意谋杀,这……这是…万死之罪,恳请陛下……为臣做主!” 说着,吴宽呜咽着,叩首。 群臣个个没有做声。 吴宽所控诉的乃是大罪,欧阳志……完了。 可惜的,好好的一个年轻人,就这么…… 弘治皇帝挑眉:“他怎样打你?” 吴宽道:“用砚台。” “砚台?” “几寸的砚台?” 吴宽伸长脖子,急切之间,无法形容。 弘治皇帝道:“取砚台来。” 过一会儿,萧敬便取了砚台来,弘治皇帝面上没有表情,显然已经震怒了。 吴宽心里有了底气,心想自己大仇终于得报,也算是老天有眼。 弘治皇帝抓着砚台:“比之此砚台如何?” 吴宽伸长脖子,端详:“差不多……” 弘治皇帝道:“怎么砸的呢?” 吴宽手轻轻的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就这样,砸了这里,陛下……臣……臣真的……差一点就见不着您了啊,当初……臣在东宫为陛下侍讲……臣……臣万万……” 他讲起了当初,自己和弘治皇帝的情分,那真是一段很好的时光,当然,他知道陛下是个讲情分的人,只有触动了陛下,方才可让自己报一箭之仇。 他要欧阳志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其他人纷纷为欧阳志惋惜,到了这一步……欧阳志……毕竟过份了啊…… 可这时……弘治皇帝把玩了手中的砚台,突然…… 手中的砚台,脱手而出。 那砚台极快的飞向吴宽的额头。 恰好,是那伤口处。 吴宽突然有了一种……熟悉的感觉。 啪嗒…… 砚台狠狠击打额头。 果然……很熟悉啊…… 吴宽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一沉,不偏不倚,打在了旧伤上,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了全身。 他发出了杀猪的喊叫。 鲜血……淋淋而下。 痛得不只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心,他的心,像是被撕裂了一般。 他身子颤抖,手捂了伤口,又是血,一手的血。 “陛下……”吴宽发出了悲愤的声音。 “陛下……”百官们已是震惊了。 陛下……陛下怎么可以…… 吴侍郎,可是曾教导过陛下经义的啊,虽无师徒之名,却又师徒之实。 何况……他乃大臣,陛下怎么可以如此羞辱大臣,对大臣这样殴打呢。 这是昏君才会做的事。 所有人心寒了。 当有人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弘治皇帝的时候,却发现,弘治皇帝的面容,不见任何羞愧,却宛如万年不化的坚冰,他面上尤其的可怖,双目之中,掠过了杀机。 “是这样砸的吗?”弘治皇帝厉声喝问。 吴宽拜下,他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一下子,他竟恐惧起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他匍匐在地,任由额上的鲜血,淌在地上。 他浑身颤抖:“是……是……” 弘治皇帝大笑:“那么,是朕砸的好,还是欧阳卿家,砸的好?” 侮辱……这是侮辱。 陛下,你怎么能视臣子为娼J呢? 吴宽悲愤到了极点:“陛下……陛下这样做,是侮辱……” “朕就是要侮辱你!”弘治皇帝不等他说话,已是不耐烦的回应他:“朕若是不侮辱你,朕若是不学欧阳卿家一般,砸死你吴宽,怎么对得住,那通州无数妻离子散的百姓,怎么对得住,那些饥寒交迫的流民,又怎么对得住,在保定府,用双手,让自己过上温饱的庶民?” “……” 所有人都懵了。 弘治皇帝的话,他们是无法理解的。 这一刻,弘治皇帝已是生出了滔天的怒火:“尔俸尔禄,民脂民膏,朕信任你,任你为吏部侍郎,这是何其重的职责,京察百官,使贤者为朕所用,革除昏庸无能者,这也是你的职责,可是……你做了什么,你食着朕的俸禄,都做了一些什么?” 吴宽疼的颤抖,被弘治皇帝痛骂的抬不起头,此时……他有些不服气:“陛下……定是受了奸臣的蛊惑,臣……臣一直奉公守己,两袖清风……” “奸臣,奸臣在哪里?”弘治皇帝步步紧逼。 吴宽深吸了一口气,他不知从何来的勇气,抬头,他的目光,越过了弘治皇帝,落在了方继藩身上。 到了这个地步…… 拼了! 吴宽从牙缝里,钻出了三个久违的字:“方……继……藩!” ……………… 本来想早睡的,可细细一想,这个时候如果睡了,大家又骂,还有! 正文 第一千零二章:诛心 吴宽没有后路可走了。 受了欧阳志的侮辱,又受到了陛下的侮辱。 倘若此时,自己跪地求饶,那么……自己就彻底的完蛋了。 他决心孤注一掷,索性,弹劾那罪魁祸首……方继藩!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他。 而吴宽此刻,却是打起精神,虽是疼的厉害,却是咬牙切齿的道:“陛下,这一定是方继藩蛊惑了陛下。方继藩此人,名声败坏,敛财无数。陛下啊,他背着你,做了多少的坏事,您可知道吗?所谓的开新政,不过是一个谎言,是他敛财的工具……陛下受他蛊惑,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天下百姓,苦方继藩久矣。难道陛下为了一个方继藩,而辜负天下人的期待吗?陛下为何不亲近贤人,远离这样的小人,陛下为何不寻人来问问,方继藩他们……做了多少罪孽深重的事,陛下啊……老臣今日受辱,无话可说,臣乃臣子,侍奉君王,仗义执言,乃理所应当,就请陛下明察秋毫,洞悉忠奸,还天下百姓,一个清明!” 他说的声情并茂,动情处,哭了出来,似乎还怕弘治皇帝无法下定决心。他继续道:“难道……一个方继藩,比江山社稷,比列祖列宗们的期许,比这天下人,还要重要吗?陛下……” 他歇斯底里叩首。 王鳌等人,个个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得不说。 这吴宽简直就是在鱼死网破啊。 这是死谏。 要嘛方继藩死,要嘛吴宽亡。 众人心乱如麻。 一方面,他们自己也是读书人出身,心理上,是认同吴宽的。 吴宽虽然过激,可有些话,倒是认同。 何况,吴宽乃是君子,单凭他仗义执言,哪怕他说的是错的,大家也依然佩服。 读书人崇尚风骨,讲究的是像竹子一般的百折不挠。 可是………吴宽,你不是东西,平时骂骂也就是了,你非要搞死人家方继藩做什么? 大家……可都买了房子,背着房贷,至今……等着自己的房子升值呢。 想想看,当初一个市场波动,就多少人几乎要被逼去跳楼了。 现在若是方继藩获罪,他这么多徒子徒孙,肯定受株连,如此巨大的波动,谁还敢买房,这宅子,直怕要一跌到底,飞流直下三千尺。 你吴宽自己没吃上饭,你就砸了大家的锅,缺德不缺德啊。 工房之中,空气骤然紧张。 方继藩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忙道:“陛下明鉴,儿臣……并无私心,这朝野内外,谁不知儿臣是个忠厚老实,奉公守法,对我大明之日月,唯有一片赤诚忠心,还请陛下……明察!” “朕……”弘治皇帝嘴角冷笑。 他清楚,今日拿了砚台打了吴宽,会被无数读书人指责。 他也清楚,这可能成为千秋史笔之中,自己帝王生涯中的一大污点。 他甚至知道……今日做的决定……将影响深远。 可他深吸了一口气:“朕已经明察了。吴宽!” 吴宽二字,很不客气。 吴宽打了个颤:“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你说朕身边,有奸臣,这个奸臣,乃是方继藩,朕是受方继藩的蛊惑,是吗?” “是!”吴宽毫不犹豫,他打算一条道走到黑。 弘治皇帝笑的更冷:“那朕来告诉你,朕受的是谁的蛊惑!” “……” 弘治皇帝厉声道:“常成!” 常成早已吓得面如土色。 他几乎不敢去看弘治皇帝,这位曾经和颜悦色的朱先生,今日却成了大明天子,无数人匍匐在他的脚下,而他言谈举止,变了,那面上显露出来的威仪,目中若是掠出来的精光,举手投足之间,那舍我其谁的气概,在一声常成之后,彻底的击溃了常成的心理防线,常成啪嗒一下,跪倒在地:“草民在,草民在,草民万死,草民有眼不识泰山,皇上恕罪,皇上恕罪。” “你跪着做什么!”弘治皇帝厉声道:“你站起来!给朕站直了,挺着胸!” 常成吓尿了,一股腥臊味,自他身上散发出来。 他颤抖着,小心翼翼的想要站起,却觉得身体软绵绵的,好不容易,扶着铣床勉强站直了,却是低垂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弘治皇帝手指着常成:“这个人……就是你吴宽口里所说的奸臣,朕就是受了他的蛊惑!” 吴宽抬头,看着常成,这再普通不过的人,让吴宽眼里,掠过了诧异之色。 其余之人,统统打量着这个不起眼的汉子,他……是奸臣!” 弘治皇帝拂袖:“常成。” “在,在。” “朕来问你,你是哪里人士?” “通……通州………” “你此前持何业?” 常成要哭出来,结结巴巴的道:“草民在码头上,做脚力!” “为何来此!”弘治皇帝步步紧逼。 常成不安的看着所有人,他期期艾艾的道:“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了?”弘治皇帝冷笑:“不对吧,可是朕的吏部尚书告诉朕,你们活得好好的,安享太平,人人都受了保定府新政的恩惠,在保定府,官员两袖清风,爱民如子,处处思民所思,想民之所想,朕来问你,为何这通州这般的尧舜之世,你为何活不下去了!” 嗡嗡…… 百官们,顿时懵了。 吴宽紧张的看着常成。 杨一清面带狐疑之色,他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常成身子打了个颤。 是啊,为何这通州如此的太平,百姓们人人安居乐业,你吴宽为何活不下去了? 常成打了个颤。 他没有什么学识。 他这一辈子,都如蝼蚁一般的活着。 现在,他看着那面色铁青的朱先生,不,是天子。 突然……一股莫名的情绪,占据了常成的情绪。 “胡说!”常成愤怒了,他眼睛已经红了,没有了畏惧,有的,却是自不量力的愤怒,犹如蝼蚁望天,控诉天道的不公。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因为……这可能会要了他的命,站在这里的哪一个人,都只需要轻轻捏捏手,就可以掐死自己。 可常成莫名的愤怒,愤怒,占据了他的脑海,充斥了他的内心,哪怕只是蝼蚁,难道就不该愤怒了,即便这愤怒,没有意义! “胡说八道!”常成眼泪纵横:“什么安居乐业,什么爱民如子,什么两袖清风,若是这样的爱民,我……我何至于背井离乡。自打通州新政之后,原本,我一家老小,还可饱一顿、饿一顿,将就的活着,可这两袖清风的好官来了通州,开始他的新政,多少人,没有了活路。” 常成哭了,滔滔大哭,抹着眼泪:“我的母亲,已有六十高龄,米价日涨,病了,抓不起药,便捂着被子,熬过去,是啊,要熬过去啊,她瑟瑟发抖,浑身上下滚烫的厉害,没有饭吃,没有粥喝,四处告借,得到的,不过是一张张,官府给的所谓银劵,还说是什么恩惠,恩惠了什么?这银劵,平常人兑换不得银子,只有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人,才能去官府兑换,他们将百两的银劵,兑换来百两真金白银,可从我们手里,这一百两银劵,只需几斗米就可以兑换来……外头锣鼓喧天,说什么太平盛世,可我的母亲,却捂着破絮,就这么挺着,咬着牙……就这么……就这么……” 常成捶胸:“我难受啊,先父临死之时,让我守着这个家,侍奉母亲,早日生下孩子,传宗接代,可是……若不是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怎么肯舍下他们,背井离乡,来这保定府,我……我对不起死去的父亲,对不起母亲,我……我……我没出息,可是……” 他张开泪眼,面上仿佛笼罩了死气。 不是你吴宽就可以仗义执言的。 常成这样老实本分的人,逼急了,何惧生死,谁可以死而惧之? 他朝吴宽冷笑,目中透出的是刻骨的仇恨:“你怎么可以,如此颠倒黑白,怎么可以,将这人间地狱,绘成人间仙境,你也是人,你有血肉,有心肺,却为何……说出这样恬不知耻的话。家母重病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的妻子挨饿受冻的时候,你又在哪里,这是什么安居乐业,你的心呢,你的心呢?” “……” 吴宽懵了。 他恐惧的看着常成。 他看到了那本是战战兢兢,连头都不敢抬,就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突然……在他面前变得恐怖和可怕起来。 吴宽没来由的突然生出了一丝畏惧感,他……竟会畏惧这么个草民! 常成上前一步,泪眼滂沱:“你不挨饿,你病重了,有大夫伺候,你还读过书,明白事理,可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说这样的话,你们要逼死我们,要饿死我们,却反过来,还要我们欢颂天下太平吗?我只想活着,只想活着啊,只想如在保定府,在这作坊里一般,能口大鱼大肉,混一口饭吃,能养活老小,我吴宽,从没怕过苦,怕过泪,今日,我甚至连死且不怕了。可我怕饿,我饿怕了,你却将我的绝望,视做功绩,你……畜生……呸!” 正文 第一千零三章:诛之 吴宽匍匐在地,他哑口无言。 若论耍嘴皮子,一百个常成,也不会是吴宽的对手。 可是…… 常成说完了,他心情渐渐的平复。 弘治皇帝的情绪,却波动起来。 他怒不可遏,手指着常成道:“吴宽,朕再来问你,这个常成,他是奸臣吗?” “陛下……臣……”吴宽只是垂泪。 弘治皇帝冷笑:“这样的奸臣,有很多,在这个作坊里,还有赵时迁,还有老王,还有小张……出了这个作坊,这样的奸臣,有千千万万,你吴宽乃是忠臣,天下人尽头是奸贼吗?” 吴宽一脸颓废,他无法想象,为何常成这样的人,会如此痛恨自己。 此时……他百口莫辩。 “你还想听听,这些奸臣们,在朕面前,说了什么?想知道,这些奸臣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弘治皇帝额上曝出了青筋:“想不想知道?” “臣……”吴宽左右张望,却见一旁的王鳌等人,个个已是冷汗淋淋,对他吴宽,再没有人有丝毫的同情了。 对于这些大臣而言,常成的话,是令人震撼的,他们此刻,心里已惊起了惊涛骇浪。 这个世上,没有人是纯粹的坏人,诚如这个世上,一定不会有纯粹的好人一样,当然…预设这个前提…必须得除开方继藩。 哪怕再世俗的人,内心深处,都有一种东西,叫做理想。 哪怕生活已经将这理想消磨的面无全非,可当这曾经在四书五经之中所读到的东西,那曾触动他们的东西,现在被唤醒了起来。 家、国、天下! 王鳌叩首于地,身躯颤颤。 马文升、张升面带愧色。 杨一清眼里写满了震撼,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善政,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一股莫名的羞耻感,自他的内心深处升腾而起,他不断的将所有的记忆碎片组合起来,想到曾有无数的‘父老乡亲’称颂自己的善政,想到官场之中,无数人的赞许,想到士林之中,人人对自己的期待。可是…… 此刻,他泪水洒了出来,哽咽道:“陛下,臣万死之罪……臣才是那个大奸臣,恳请陛下……责罚!” 万念俱灰! 弘治皇帝没有理会杨一清,却依旧将那锋利的眸子,落在吴宽身上。 越是当初,被吴宽的学问所折服,倾慕他的高尚节操,弘治皇帝越是愤怒,当初所敬重的人,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无耻!”弘治皇帝斩钉截铁道。 听到无耻二字,吴宽的心,已是碎了。 杨一清已认罪。 到了如今,自己还能坚持吗? 他终是期期艾艾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背着手,听到万死二字,只是冷笑连连,他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如何处置?” 这个人,攻讦方继藩,那么……现在怎么处置,就听听方继藩的意见吧。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以为,吴宽身为吏部侍郎,却是尸位素餐,指鹿为马,有害国家。儿臣以为,理应革去他的官职,以儆效尤。” 革职…… 吴宽脸色蜡黄。 革职……可不是致士啊。 革职等于是被开除了,而致士,是因为犯了错,向皇帝请求退休,虽然是犯了错,可刑不上大夫,宫中为显露自己的宽容,依旧还会给予致士的待遇。 而一旦革职,就再无东山再起的可能,算是彻底的完了。 从金榜题名,走到吏部侍郎这一步,何其的不易,吴宽不禁恨恨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你方继藩……这是要教老夫身败名裂,永不翻身! 弘治皇帝眼眸一闪,他淡淡道:“那么,下旨!” 作坊里,只有弘治皇帝的声音。 弘治皇帝声音冰冷道:“吏部侍郎吴宽,朕以为腹心,特以吏部厚位待之,其恩施足死,慧爱可怀。杀人活人,只在其一念之间……” 吴宽打了个激灵。 弘治皇帝这一番话的大意思是,当初自己如何的信任你吴宽,给予你吏部侍郎的职位,这个恩宠,足以让人为之牺牲生命,惠爱也能让人怀念终生。其职权之重,既可以杀人无数,又可活人无数,无数人的生死荣辱,都掌握在了你吴宽的手里。 “可其自上任以来,刚愎自用,颠倒黑白,朕至今犹记太祖高皇帝之言,所谓下民易虐,上天难欺!纵其过失,万民可忍,朕亦可通融,可天岂可忍乎?” 弘治皇帝目光森然,而后,一字一句道:“下旨:革其官职,诛之!” 诛之! 工坊里,顿时哗然。 吴宽本以为只是革职,谁料到……竟是……竟然……陛下竟比方继藩……还要狠。 方继藩在弘治皇帝打了个寒颤,卧槽,我方继藩果然很善良啊! 王鳌立即道:“陛下……” 弘治皇帝厉声道:“想要求情吗?朕可留情,那些被戕害的百姓,那些被侮辱,饥寒交迫,衣衫褴褛,有病不能医治,空腹无粮可食的苍生黎民,吴宽可曾对他们容情?朕若姑息此人,便是在无数个已是伤痕累累的常成身上,又踏上了一万脚,不杀吴宽,朕如何向天下人交代,如何……自称君父,自称为上天之子?吴宽自称万死,不错,他就是万死,死有余辜,死不足惜,他自请万死,就让他……去死吧!来人!” 外头,金吾卫刀剑出鞘,只待号令。 “拿下,处以极刑,悬其头颅,至容城县衙,张榜,敬告万民,细数其的过失,以儆效尤!” 吴宽听到此处,已是要昏厥过去。 咔……咔……咔…… 金吾卫穿着长靴,呼啸而入,取了他的乌纱帽,摘下他的钦赐斗牛服,而后拖了出去。 吴宽这才醒悟……不禁大叫:“陛下……饶命……陛下……当年……臣在詹事府……陛下啊……” 那声音,已是去远了。 工坊之中,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身躯在颤抖,他脑海里,又何尝没有想起詹事府的那一幕呢,那时,自己还是太子,与吴侍讲对案而坐,向他请教学问,听他的谆谆教诲。 可是……弘治皇帝的面上,没有动容。 空气之中,仿佛都布满了杀机。 突然…… “陛下圣明,今日铲除奸邪,为天下的百姓,出了一口气,儿臣钦佩万分,吾皇万岁!”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赵时迁等人,也忙拜倒:“吾皇万岁!” 他们还是无法想象,眼前这个人,就是朱先生…… 倘若朱先生到天子已让他们无法接受了。 开始……小方……小方他居然是……齐国公…… 这就有点让人颠覆常识了。 杨一清惶恐,叩首于地:“臣……万死。” 弘治皇帝却只轻描淡写的抬眼,突然道:“时候不早了吧。” “……” 弘治皇帝道:“都起来,今日的订单,还要完成!” 赵时迁忙道:“不用了,不用了,这订单,不完成也罢,陛下……陛下……草民万死啊,草民有眼无珠。” 订单? 这个时候还管的上订单? 说再难听一些,谁还敢来催订单? 反而是赵时迁心里已是恐惧到了极点,这皇上,看着有些吓人,自己……这几日都说了点啥? 这么一想,他突然发现,自己和天子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要砍头的。 弘治皇帝却已转身,接过了方继藩的锯子,回头,娴熟的开始锯木。 其他人面面相觑。 方继藩大叫道:“还愣着做什么,都来帮忙啊。” 再没有人敢犹豫了,众人纷纷而起,作坊里,又开始乒乒乓乓起来。 ’弘治皇帝锯了木,而后到了账房,开始算账。 他将赵时迁叫了来,仿佛一下子,又成了那个朱大寿。 弘治皇帝低头记着数。 赵时迁却是啪嗒一下,跪下了:“草民?” 弘治皇帝微笑:“朕记完了数,就得回去了,这个账房,得很快交接,以后……你需重新雇佣一个账房,起来吧,今日事,今日毕。” 赵时迁却依旧跪着:“草民……” 弘治皇帝挥挥手:“朕又非是洪水猛兽,这样的畏惧做什么,你不是成日看了《教你如何成功吗》,这上头,第一句就是,人要有自信心!你看,你也是心怀大志的人,怎么……一下子,却成了这个样子?” 赵时迁一脸惭愧:“此书,草民读之再三,倒是觉得,它是骗人的,什么教人要有自信,什么要持之以恒,什么……定要坚持不懈……陛下,您想想看,这人若是学了此书,定是能成功的。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够做到?真能做到,都已成圣人了,还需让他来教你?” 弘治皇帝听罢,一愣,回想了片刻,突然失笑:“哈哈……不错,这就是骗人的,世上成功的事,不是在书本上,是在人的脚下,是凭借着人的双手,能成功者,不需人教,不能成功者,教了又有何用?凭借一本书想要治天下,亦或者,凭一本书,想要成功,这是滑天下之大稽,荒谬!”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天地翻转 赵时迁忙是颔首点头。 “皇上说的真有道理啊。” 弘治皇帝没有吭声,继续算账,等这账算清楚了,方才抬头:“赵东家,这账你过目一下。” 赵时迁本想摆手,自己哪里敢过目啊。 可细细想来,陛下都算了这么久,实是说不过去,忙是将账本接过,看过之后,小心翼翼道:“没错,陛下真是多才多能……” “你这小小作坊,盈利却是不小,养活了这么多人,不易。”弘治皇帝面带欣慰:“在这里,看到你们在此立足,安居乐业,朕的心里,也就放心不少了。” 赵时迁连连点头:“是,这是托了陛下的洪福。” 这句话,弘治皇帝信了。 因为当初,赵时迁就是这么和自己说的。 弘治皇帝道:“这不是托了朕的洪福,是因为欧阳志,因为许许多多,不畏庙堂之中流言蜚语,敢于真抓实干之人,他们尽心竭力的结果。朕哪里有什么功劳呢,不过……朕倒真有爱民之心,若无此心,便亏对列祖列宗了。” 赵时迁哽咽着想哭,太幸福了,居然可以和皇帝拉家常,弘治皇帝说起列祖列宗,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祖宗,祖宗十八代,也没自己的运气啊。 弘治皇帝微笑:“朕这些日子,见了形形色色的人,终是明白了一个大道理,那就是,这世上,最好收买的,就是寻常百姓的人心,只要朕给一丁点的恩惠,他们便感恩戴德,打心眼里,对我大明,死心塌地。哎……” 弘治皇帝摇了摇头,什么是百姓呢?他们其实个个和赵时迁一样,他们要生活,自有自己狡黠的一面;可他们虽是历经苦难,却也不失骨子里的淳朴。 朝廷是希望收获百姓们的淳朴或是狡黠,主动权,不在小民们身上,而是在天子,在百官。 外头的天色,已经暗淡,弘治皇帝瞥了赵时迁一眼,拍拍他的肩:“朕……还有许多事要办,要走了,在这里待了几日,叨唠了你这么久……” “不敢,不敢。”赵时迁红着眼睛:“陛下是圣明的天子,人又和气……我……我……” 他居然开始哭鼻子。 弘治皇帝的眼圈也红了,他微笑:“朕会记得你。” “草民也记着,记着陛下的恩惠。” 弘治皇帝将脸别到一边去:“你这账目太凌乱了,这几日朕帮你归类了一下,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后续请了账房,朕留了一个大致的便笺给他,他看了便笺,就知道该账目的明细了,还有……以后请账房,要舍得花银子,外头都是七两银子一个月,你却是五两,你说,这招募来的,能是用心的人吗?账目是大事,稍有差错,亏得就不是几两银子了。” 赵时迁脸一红,支支吾吾。 弘治皇帝哈哈一笑:“好啦,朕又胡说了,自此,你我天各一方,此别,只怕终身难见,不过……有一日,若是朕老了,朕的儿子,长大了,朕哪,就做一个甩手掌柜,让儿孙们给朕去处理那天下的琐事,到了那时,朕来会你。” 赵时迁觉得自己的膝盖一软,要跪下。 弘治皇帝绷着脸:“站直了,送朕。” “是,是。”赵时迁勉强站稳。 弘治皇帝已是开了账房的门,背着手,在这外头,早有百官和宦官在此恭候。 人们自动给弘治皇帝分开了道路,而后,拥簇着弘治皇帝出了作坊。 账房里。 赵时迁的眼泪滂沱而出,他突然发现,自己竟有些舍不得。 朱先生……不,陛下……和自己虽是几日相处,他万万想不到,陛下是一个如此随和的人哪。 方才勉强稳住的膝盖,现在又不禁的软了,他跪在地上,竟是呜咽哭泣。 不久之后,门却是开了。 却见方继藩探头探脑进来。 赵时迁见状,忙是擦泪:“呀……齐……齐国公……” 从前总觉得小方这个人……哎……一言难尽。 可现在,他觉得小方一下子伟岸了,原来齐国公是一个如此沾地气的人,从不摆架子,想想自己遇到的官,不,自己压根就没有见官的机会,哪怕只是从前遇到的一个保长、甲长,那气派,简直尾巴要翘上天了。 可齐国公呢? “你好呀。”方继藩笑吟吟的道。 “齐国公不知有何吩咐。”赵时迁肃然起敬的道。 方继藩搓搓手:“那个……工钱,能不能结一下。” “……” 方继藩忙道:“是这样的,我们七八个人,在此做了这么久的工,当然,都是小钱,可是……凡事都有规矩啊,陛下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口,也瞧不上这点小钱,可我细细想来,不能惯着你拖欠工钱的毛病,老赵啊,你是作坊主了,这个毛病,不能惯,赶紧结一下。” 赵时迁忙点头:“噢,好好好。” 赵时迁忙是回到书桌边,敲着算盘,八个人的工钱,一一得一,一二得…… “三两六钱银子。”赵时迁道。 方继藩道:“四舍五入,凑个整数,二十两吧。” 赵时迁觉得齐国公算数不太好,可细细一想,也罢,忙是取了二十两银子的银票,方继藩接了,他忍不住感慨:“这是血汗钱啊,为了挣这钱,别人都不知道我有多努力。” “好了,赵东家,咱们后会有期。” “齐国公,您慢走。” 方继藩朝他摆摆手。 赵时迁忙是追出去,一面打躬作揖,一面道:“齐国公,谢谢了啊。” “不用!” 方继藩已是去远。 圣驾已是有一些距离了,方继藩策马追上去。 片刻之后,弘治皇帝已是驾临容城县县衙。 群臣个个面如土色,因为……他们已经看到,吴宽的头颅,悬挂在县衙前。 陛下此番雷厉风行,实是太过严厉了。 杨一清等人,已是惴惴不安,静候处分。 欧阳志则随驾,当初,他就随驾宫中,和陛下是有默契的。 张升、马文升人等,虽是置身事外,只是……陛下今日之举,足以令他们深思。 弘治皇帝坐下,方才才步入了衙堂,弘治皇帝道:“继藩,你方才去哪里了?”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和他们告了别。”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道:“结了工钱?” 方继藩一愣,随即道:“陛下真是明察秋毫……” 弘治皇帝微笑:“朕的工钱呢?” 方继藩无言,这有点不要脸啊,还有节操吗? 他笑吟吟的从袖里取出那一张银票,道:“陛下的工钱是四钱银子……” “总要有零有整才好吧,将这银票拿来朕看看。” 方继藩:“……” 他不得已,将这二十两的银票递上,弘治皇帝收了,面不改色:“通州诸官……来了吗?” 杨一清人等,已是脸色铁青,上前,拜倒:“臣等……有罪!” 他们不敢说万死了。 因为……真的会死啊。 弘治皇帝淡淡道:“吴宽曾与朕,亦师亦友,今日伏法,朕有万般不舍,可这是他咎由自取,戕害百姓,颠倒黑白,罪无可赦,非朕不能容他,而是他自取灭亡!” 说着,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呷了口茶。 杨一清等人拜在地上,惶恐不安的点头。 弘治皇帝闭上了眼睛:“可是你们呢……通州新政,一塌糊涂,你们又何尝不是始作俑者?你们自己说罢,朕该如何处置?” 杨一清面如死灰,他心知自己铸了大错,道:“陛下,臣只相信身边人的一面之词,不能做到明察秋毫,所行只政,俱为想当然耳。臣自诩自己曾有马政的经历,目空一切,以至如今,贻害百姓,此……不赦之罪也,臣……”他眼里含着老泪,到了今天这一步,既是羞愧,又是悲凉。 宦海数十年,混到这个下场……真是…… “臣请步吴宽后尘!” 身后几个县令,都吓着了。 杨府君,你这是坑人啊,你要步他后尘,想要死,可是我们不想死啊。 弘治皇帝点头,侧目看了一眼方继藩:“继藩,朕再来问你,你以为,当如何处置?” 方继藩一脸痛心的道:“陛下,若是诛杀过多,恐伤天和,儿臣最是怕血,见了血,便忍不住头晕目眩,今日,吴宽已经伏诛,若是再造杀孽,只怕很不妥。” 马文升等人纷纷点头,姓方的,总算是说了一句人话,这话………倒是说的过去。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所以,臣以为,不妨……革了他们的官职……” 那些县令们,都松了口气,罢官了……这样也好,不失为一个富家翁,至少,比吴宽的结局好一些。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而后,罢黜其为吏!” “……” 所有人懵了。 做吏? 这算不算是侮辱呢? 杨一清更是面如土色。 想当年,他就是为了这欧阳志提拔小吏为官,而怒发冲冠,选择了到通州推行新政,哪里想到,这些小吏真的做了官,而自己堂堂杨一清,居然……成了吏…… 转眼之间,天地翻转! ………… 去睡了,今天调一下作息,这样上午就可以更新,晚上早点睡。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天道酬勤 杨一清觉得自己头晕的厉害。 自己可是进士及第,辖制陕西马政,三边总制,可谓是功勋卓著。 当然,这一次确实是犯了大错。 有错就认,杨一清认了。 可是……虽是活了下来,罢官,他可以接受,大不了回家颐养天年去。 可是罢黜为吏,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吏啊,人们常常称吏为贱吏,这方继藩……他……他侮辱老夫啊。 杨一清一脸悲愤。 弘治皇帝听罢,笑吟吟的道:“在哪里为吏好呢?” 方继藩道:“现在保定府正在用人之际……杨一清虽是年纪大了一些,长得也丑了一点……” “……” 杨一清是丑,这是他心底的痛。 当初他金榜题名,也算是名列前茅,可是吏部选官时,就因为长得有点獐头鼠目,不被人所看中,结果别人进了翰林,成了庶吉士,他运气不好,外放为官,若不是靠着自己的本事,崭露头角,只怕……再难翻身了。 方继藩继续道:“可是现在,实在是缺人手,不妨就在保定府,陛下……以为如何呢?” 弘治皇帝微笑:“不要问朕,问欧阳卿家。” 欧阳志忙道:“恩师说好,那就好。” 弘治皇帝才点头:“既如此,那么这些人,就贬为小吏,在这保定府听用。” 杨一清悲愤不已,只是此时,却也无可奈何,纷纷拜倒:“臣等……谢陛下恩典!” 杨一清摘下了乌纱帽,哭了,奇耻大辱,真是奇耻大辱啊。 这真比杀了他都要难受,他宁愿死了,也不想受此羞辱。 弘治皇帝而后道:“容城县县令何在?” 在欧阳志身后,一人闪出来:“臣在。” 弘治皇帝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呷了口茶:“卿乃童生,是府试的童生,还是县试?” 容城县令梁敏,脸腾地一下红了:“县试……” 方继藩站在一旁,心里想,悲剧啊,这大抵就是小学生的水平。 弘治皇帝却不以为意,微微一笑,颔首道:“朕听说,你在容城县任官之前,乃是定兴县的一个小小刑房文吏?” “回陛下,是的。” 弘治皇帝便接着道:“为官一年有余,朕在作坊里,倒是得知你政绩颇佳,这县中劝农和工商,都施行的不错。” 梁敏松了口气:“陛下,臣愚钝,跟着欧阳府君学习,开了一些窍,再有,就是多了几分勤勉而已。”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天道酬勤……这话没有错,来,说说这容城县吧。” 梁敏一愣,他不知如何说起,可想了想,还是鼓起勇气道:“县中的事,无非是工、农、刑、税、路而已,无农不稳,无刑不宁,无工商不富,无税则国库不能补其不足,且官府不能有所作为,无路,则不通。且此种种,又是相互联系,密不可分。倘若刑法不够严明,不能震慑宵小,哪里有商贾敢来呢?有了商贾,才有税赋,有了税赋,官府才可修路,修了路,便需工,需要无数的人力,有了这无数的人力,便对农有极大的需求了。臣至容城县,先修路,银子从何而来,一方面是税,可税金不够,便效定兴县的经验,先从西山借贷,起初,是创业维艰,百废待举,毕竟官府的财税不足,而借贷修路,却也是需谨慎的,否则倘若花费巨大,县中亏空也是不小,若是没有节制,到时可就还不上贷了。” 梁敏见弘治皇帝听的很认真,继续道:“所以臣不敢将步子迈的太大,几经斟酌之后,只修一条主干道,先和定兴县的路网连接,而后开辟出一些土地,供给工商……” 弘治皇帝听着连连点头,这梁敏,思维是新的,可行事却谨慎,并不激进,这个人……很有阅历,且是个干练的人。 “咳咳……”听到这里,礼部尚书张升忍不住咳嗽起来。 张升倒是明白,今日通州和保定府,高下已分,吴宽可谓是罪有应得。 所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为其说话。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出来说两句了:“陛下,梁县令口口声声说什么工商,什么农刑,什么道路,这些……固是县中所需,臣不敢反驳,只是……臣以为,县令梁敏,既是要治理一方,这教化,难道不是紧要的事吗?臣乃礼部尚书,深知政以体化;教以效化;民以风化的道理,何以梁县令对此只字不提?” 作为礼部尚书的张升,显然对此颇有微词。 其他人纷纷点头,对此表示认同,教化是大事。大明六部之中,吏部为最,其次户部和礼部却难分高下,比之其他三部,更高一些。 究其原因,正是因为这读书,乃是紧要的事。 张升继续道:“陛下,古之王者明于此,是故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太学以教于国,设庠序以化于邑,渐民以仁,摩民以谊,节民以礼,故其刑罚甚轻而禁不犯者,教化行而习俗美也。这是太祖高皇帝定立的国策,不得不重视啊。” 马文升忍不住道:“不错,我大明乃礼仪之邦,若失了教化,就丢失了根本,那么,与禽兽之国,又有什么不同呢?臣不反对新政,可一味新政,满心想着的,都是工商,只怕还有欠缺,这也是梁县令的不足之处。” 弘治皇帝听了,没有生气,却也是深以为然的点头。 这两位,确实是老臣,一下子抓住了重点。 新政肯定是要推行的。 可是……教化……却不能不提倡,这不但是国家之本,也是社稷之本。 弘治皇帝微笑着对梁敏道:“容城县的县学,可有修葺。” “这……”梁敏摇头:“回陛下,没有。” 弘治皇帝倒是没有苛责他,他心里叹息,这或许就是小吏为官的一个缺憾吧,当然……这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弘治皇帝正想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往后新政之中,也万万不可荒废了这一点。 谁知梁敏道:“可是陛下……县学虽是没有修葺,可是……” 听到这里,弘治皇帝反而不悦起来,有了错误,认就是了,朕也没有责怪,可还想顶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可是,县里虽然没有特意的关注教化,县学也没有重修,可今岁,县中入学读书的孩童,有七千六百七十四人,今岁的县试将近,报名参加县试的,有一千三百五十六人……这只是各个学堂汇总来的数目,还请陛下……明鉴。” “什么……” 所有人都懵了,瞪大了一双双惊讶万分的眼睛。 读书的……有七千看六百七十四人? 这是什么数目呢? 容城县如今因为人口流入,已成上县,只怕有五万户之多,人口最少有十五至二十万。 想来,少年人的人口会在两三万上下。 可即便如此,七千六百七十四人是什么概念? 以往哪怕是整个保定府,加起来的读书人,想来……也没有这个数目的一半吧。 哪怕是在对教育最重视的南直隶、江西、浙江等地,二十个人中,有一个人读书,就已是极了不起的事了。 可区区一个县,单单在学堂里读书的,四五人中,就有一个? 张升听罢,不禁噗嗤一笑。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 他是礼部尚书,主掌礼乐和学校,梁敏的话,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自己。 张升朝弘治皇帝道:“陛下,若是如此,那么这容城县岂不是人人都如尧舜一般了吗?就学孩童如此之多,这是前所未见的,臣……对此,很不以为然。梁县令,你治县有功,可是这些话,却是言过其实了。” 其他人纷纷点头,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方才陛下震怒,大家精神实在有些紧张,现在却因这梁县令的吹牛,反而让大家轻松了一些,又人忍俊不禁,也有人不禁笑了出来:“何止是前无古人,简直就是后无来者!” “呵呵……” 弘治皇帝又皱眉起来。 他显得有些尴尬,刚刚夸奖了这个梁县令,转过头,这梁县令等于是反手就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 弘治皇帝咳嗽道:“梁卿家,不得胡言。” 说着,下意识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意思仿佛是在说,你看看,你教出来的臭毛病。 方继藩心领神会,却满是委屈,怪我?天地良心,有好事怎么不说是我的? 当然……他深深看了梁敏一眼,却是笑吟吟道:“陛下,儿臣对此,不予置评,不过……儿臣一直都以为,凡事……眼见为实,才是正理。” 眼见为实…… 这摆明着是不可能的事。 弘治皇帝心里苦笑:“如何眼见为实法,梁卿家,你来说。” 梁敏心里打鼓,自己好好的报了数目,反而引来一番嘲笑,他正色道:“离县衙不远,有一处学堂,一看便知。” ………… 第一章送到,另外忘了感谢亲爱的‘财叔宁’同学,昨天至今打赏了十万起点币上下,现在已有五十三万粉丝值了,拜谢。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朕之幸也 是啊,没有什么比眼见为实更能了解情况了。 弘治皇帝起身,看着张升和马文升道:“走,陪着朕,走一走。” 弘治皇帝是步行,出了县衙,禁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将他围个水泄不通。 出了县衙不远,果然,远远传出读书声。 弘治皇帝眼睛一亮,他回眸,看了梁敏一眼。 梁敏却是亦步亦趋的跟在欧阳志身后。 而欧阳志简直如方继藩的尾巴。 这么久不曾见恩师,今日相见,虽然相见的方式有些古怪,人多,不好一诉衷肠,可欧阳志那如古井无波的眼底,却是荡漾起来。 方继藩则是紧跟着弘治皇帝的步伐。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踩着弘治皇帝的影子,这影子向前挪一步,他便也跟着走一步,心里不禁感慨,陛下真是龙行虎步,果然不愧是太祖高皇帝之后,连走路都这么拉风。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书院。 之所以用巨大来形容,是因为一个书院,竟是占地数十亩,虽是并不气派,规模却很大。 书院外头,则是一个碑石,上头立了学规。 再之后,则是匾额,上书《容城蒙学堂》。 梁敏介绍道:“这是县里的商户们筹建的,占地六十七亩,花费惊人,请的教员,有一百三十二人,容纳的读书人,则有三千之多。这是县里规模最大的书院,在城南,还有一个书院,规模小一些,除此之外,城郊还有三座……” “商贾也对教化有兴趣?”弘治皇帝一脸吃惊。 张升和马文升,面面相觑。 里头的格局,很紧凑,一个个书舍联排而起,没有太多的景观,书舍等了等级,不同年级的孩子在不同的地方读书。 穿戴着纶巾和儒杉的教员,有的在书舍里教授孩子们读书,有的……还在备课,或是休息。 听闻圣驾到了,书院院长忙带着一批闲置的教员出来,足足三四十人,诚惶诚恐的拜下。 弘治皇帝眉一挑,不禁看向梁敏:“梁卿家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 “陛下……商贾们自是对教化有兴趣,因为……孩子们入学,是要缴纳学费的。” “噢。”弘治皇帝颔首。 梁敏又道:“这个学堂,一年下来,所收的学费,就高达两万两,除此之外,县里也会发放一些补助,一年大抵,也在两万两上下。如此,一年的岁入,就有五万两了,刨开开支,单单这个书院,一年获利,就有两万两银子的纯利。” 弘治皇帝一脸吃惊,读书……你还赚钱? 方继藩忍不住瞄了梁敏一眼,这个人渣,会说话吗,谁教你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我看,钱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教书育人。” 弘治皇帝颔首:“不错。” 张升饶有兴趣的打量:“未必。” “什么?”弘治皇帝和方继藩两位脱离了低级趣味之人不禁看向张升。 张升兴致勃勃道:“陛下,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读书,岂有不算账的道理。老臣年幼的时候,因为家中颇有余财,家父建了族学,也是需要花费的,因为招募的乃是族中子弟,所以这花费,都在暗处。” 张升而后又道:“可陛下想想看,若是学堂里,都无法维持开销,那么那些教书先生们,岂不也是苦哈哈?这些人,大多都是不如意的读书人,虽有功名,却难有作为,不事生产,家中困顿,日子,并不好过。臣记得,当初为臣开蒙的那位老先生,日子就过的很不好,哪怕是有人送他两个鸡蛋,他也宝贝的不得了,舍不得吃。” “若是如此大规模的书院,能够盈利,臣见这些教员,个个面无菜色,想来,日子倒也过的去。”张升说罢,上前,询问一个跪地的教员道:“敢问高姓。” 这教员吓了一跳,忙道:“姓张。” “张先生。”张升笑了:“你我还是本家。不知先生在此,待遇几何?” 张教员显得有些犹豫:“学生乃是增广生员,入学执教已有半年,一年薪俸四十五两,虽是不多,不过学里包了吃住,日子倒过的去。” 四十五两,比之某些技艺高超的匠人,少了一些。 可包吃包住,是很难得的。 且没有什么负担,压力也轻,足够体面的生活了。 张升捋须,乐了,眼里放光,道:“陛下,这实是互惠互利的大好事啊。若真是有利可图,商贾们自是巴不得多建书院,招揽更多的孩子来读书,读书人,也可谋取一个饭碗,臣自掌礼部以来,如今有功名的读书人,日益增多,家道中落、生活困顿的也不在少数,既可安置读书人,又可广施教化,甚至……还可盈利……不对……” 他看向梁敏:“怎么来的这么多读书的孩子呢?” 梁敏忙道:“回张部堂的话,这些孩子的父母,多为匠人,有的……做一些小买卖,甚至还有不少自耕农,容城县新政以来,他们不少人挣了一些银子,一年下来,几十两银子收入的,大有人在……” 张升颔首点头,果然,一年五六两的学费,虽是不少,不过……若是家庭的生活改善,却也不算多。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梁敏道:“保定府这里,人人都重视教育,以往读书人,只为了功名,所谓最是无用读书人,这是因为,若是读书人不能金榜题名,他这肩既不能挑,手又不能提,若是家庭困顿,日子就更难熬了。”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这些事,他略知一二。 “可如今,百姓们知道了读书的好处,所谓学而优则仕,可哪怕是学的差一些,若能读书写字,在这保定府,未来也总能谋一个好出路,譬如,做这教员,又如,在作坊里做账房先生,哪怕是商家雇佣掌柜,也是需要人能读书写字的,还有不少高级的匠人,若大字不识,根本无法胜任,这些工作,固然远远不如金榜题名,可比之寻常的苦力,不但收入要丰厚,且也体面不少。” “是以在容城县,不少父母,都愿送子弟来读书,学堂一再扩编,依旧不足。” 弘治皇帝恍然大悟。 一个县,七八千的读书人,原来是这么来的。 弘治皇帝听罢,大笑:“这才是教化啊,哪怕不需官府操心,人人也肯向学,所谓读书明志,读书明理,若天下各州县,都效仿容城,何愁这教化不兴呢?” 张升和马文升,此时也从略带几分不喜,露出来了笑容,张升连连点头:“读书知礼,可学了,要能用,用了,才可使更多人学习……老臣……无话可说了。” 弘治皇帝心里不禁感慨起来。 他突然道:“朕从前,一直在想,怎么样才能大治天下呢,朕曾劝农,曾以仁孝治天下,也曾推行教化,甚至……倡行节俭。朕一直在想,古之大贤们的太平盛世,为何朕使出无数的气力,可总是无法挪腾一步,反而,与那目标,越行越远。” “今日……朕算是明白了,所谓的大治,求的乃是百姓富足,吃饱了、穿暖了,自然会有所求,无需特意去教化,一切自可水到渠成。” 方继藩心里也有触动,道:“陛下,正是这个道理,百姓们都是极聪明的,官府要做的,只是让他们能够靠着自己的本事养家糊口,其他的事,自是因势利导,水到渠成。” 弘治皇帝听到学舍里,孩子们读着:“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 弘治皇帝似乎想到了自己年幼时求学的时光,眉飞色舞:“教化有功,教化有功,容城县,教化有大功,当为楷模。” 梁敏却显得惭愧:“陛下,臣愧不敢当,保定府十一县,微臣的容城县,入学率倒数第四,位列中下,不但远远不及定兴县,便连其他县,也有不如,臣……当不得教化有功四字。” 弘治皇帝一愣,他目光询问的看向欧阳志:“保定府……” 欧阳志沉默片刻:“陛下,保定府入学的读书人,至上月,已有九万人。” 弘治皇帝呼出了一口气,面上带着肃然:“这是国家之幸,是朕之幸啊。” 他激动的面色通红,几日的走访,他突然发现,自己眼前,有一条金光大道。 在自己面前,有方继藩,有欧阳志,有这梁敏,甚至还有很多,年轻、精干,却叫不出名字的人。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有大功,欧阳卿家,劳苦功高,保定府其余诸官,也是功勋卓著,新城能有此小成,朕心甚慰!” 他深吸了一口气:“萧伴伴,何在?” 萧敬酸溜溜的出来,俯首帖耳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闭上眼睛:“下旨意吧,保定府,列为楷模,欧阳志,升任巡抚……” “巡抚……”张升一呆:“陛下,此乃京畿之地,如何来的巡抚?” 弘治皇帝高声道:“朕说有,就有!”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加官进爵 弘治皇帝目光坚毅,声若洪钟。 天子一言而断,理论上而言,他说有,确实是有。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陛下说有了光,于是就有了光,果然不愧是上天之子,佩服,佩服。 张升、马文升二人沉默了。 此次出巡,陛下变化有些大。 而弘治皇帝,却没有丝毫退让,确实,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 从前的弘治皇帝,是个温和的人。 他读四书五经,立志要做圣君,要做仁君。 他那时候,对于太祖高皇帝,很是不理解。 大明已自马上得到了天下,天下已经百废待举,为何太祖高皇帝却还如此‘残暴’,以至于百官人人自危。 可现在……他略有些了解了。 有些事,是不能妥协的,当你稍有动摇,那么就有无数人在你身边,希望你继续退步,直到你什么事都办不成,束手束脚。 弘治皇帝想到了常成,想到了赵时迁。 自己若是不能坚定立场,又怎么让他们安居乐业呢。 他们是自己的子民,他们……才是自己的根本,是大明王朝的基石啊。 弘治皇帝淡定自若,一字一句道:“保定府、通州合二为一,暂设保定布政使,欧阳志为巡抚,其余人等,吏部斟酌选用,所选官吏,必须得由保定府中的官吏中选出,朝中暂时不予选官至保定布政使司。” 这个保定布政使司,显然只是暂时的机构,因为未来……可能还要扩大。 而一旦保定设为布政使司,那么……就不再归北直隶管辖了,如此一来,欧阳志不但升了官,且几乎可以完全无视北直隶,有了更大的空间。 至今所有的官员,统统由保定府内部选出,接下来,想来会有无数的保定府官吏平步青云。 至少在此刻,容城县令梁敏心思一动,顿时热泪盈眶。 可能……又要升官了吧,这接下来,至少也是一个知州,甚至可能知府,说不准,直接进入布政使司? 自己只是区区一个小吏啊,竟是因缘际会,转眼之间,完成了小吏、司吏、县令,接下来,还有更远大前途的飞跃。 这是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 跟着欧阳使君,不,现在是欧阳公一起,真是滋润啊,能为他做马前卒,哪怕是当牛做马,甚至是做一条狗,那也是祖宗积了德的福气。 弘治皇帝随后道:“饭要一口一口的吃,新政也是如此,先行将通州,并入保定布政使司吧,朕不急,可以慢慢来,可是……新政必须继续推行下去,此乃大明国策,关系着的,乃是万千百姓的福祉,欧阳卿家……不要让朕失望。” 弘治皇帝看着欧阳志。 如此快速的升迁,实是罕见,弘治皇帝几乎可以看到,容城县上下,个个激动的不能自己,可是………欧阳志却是镇定自若,仿佛……弘治皇帝不是赐官,而是……和他拉着家常。 沉默片刻,欧阳志道:“臣……遵旨!” 呼…… 弘治皇帝对这欧阳志,真是钦佩,宠辱不惊,这天下有几人能做到呢? 方继藩真的是教授出了一个好弟子啊。 弘治皇帝随即,看了方继藩一眼。 “继藩。” “臣在。”方继藩忙道。 “卿有什么意见?” 方继藩道:“欧阳志毕竟还年轻,陛下就委以重任,陛下如此信重,儿臣没什么可说的,往后一定好好教育这个弟子,要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万万不可因此而沾沾自喜,骄傲自满,要如儿臣一般,不将功名利禄放在心上。” 弘治皇帝挑眉。 他不禁道:“噢,朕本还预备给你封你一个官呢,你既不将功名利禄放在心上,那就罢了,少一个官,朝廷少一份俸禄,也算是节俭。” 方继藩:“……” 陛下变了,太坏了,这啥意思?我方继藩,还不能说自己视功名利禄如浮云了是吧? 方继藩咳嗽:“陛下,若是国家与百姓们需要儿臣,陛下也需儿臣效力,固然儿臣乃懒散之人,并无功名之心,可若能有益于国家,且能为陛下分忧,儿臣哪怕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凛然正色,竟有几分准备下地狱的气势。 他摇摇头,道:“新政既是国策,利国利民,朝廷六部辖制保定布政使司,依着朕看,只怕各部对新政所知不多,略有不足,朕欲在保定布政使司之上,设新政司,这个新政司,与六部九卿等同,新政需要推行,便要修路,修路需钱粮贷款,西山钱庄要纳入其监督的范畴之内,还有新政之中的学堂,以及选官,总而言之,总揽新政事务吧,这新政司一切大小事,直接向朕禀报,暂时……不需经过内阁和六部。” “呀……”方继藩面上不知该惊还是该喜,下意识的,方继藩想露出愁容,仿佛这不是陛下恩露,而是国家需要,方继藩勉为其难。 可他毕竟没有欧阳志的涵养,竟是下意识的……扑哧一笑:“呀……陛下……儿臣谢恩。” 新政司,地位可媲美六部九卿,总揽所有新政的事务。 这可是朝廷破旧立新的标志啊。 弘治皇帝显然想要破除此前的掣肘,给予新政最有力的支持。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将来,借助着新政司,方继藩可以进行无数次新的尝试,想怎么来就怎么来,为所欲为,比如……比如……自己的书院里,有数千上万的学生,这些徒子徒孙们,将来……又有了新的出路了。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想笑又不敢笑,想摆出难受的样子,又摆不出……” 摇摇头,太嫩了,学学你的门生吧。 “只是……”方继藩突然道:“可是儿臣以为,臣总掌新政之事,实在不妥。” “嗯?”弘治皇帝一愣。 他万万想不到,方继藩竟会拒绝。 这家伙……方才还一副要过年了的样子呢。 方继藩道:“儿臣才能浅薄,倒是可以举荐一人,陛下一定满意。” “卿家说来。” 方继藩脱口而出:“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怎么,怕了?” “没有呀。”方继藩拼命摇头。 “不是怕了,何至于,不敢担当如此大任?”弘治皇帝气咻咻道:“莫非你还怕位极人臣?” 方继藩:“……” 方继藩其实想告诉他,这是因为自己……懒。官可以做,俸禄也可以领,可主事……好累啊。 弘治皇帝却咬牙切齿:“你位极人臣,难道还能做王莽?” 方继藩:“没有,儿臣对陛下的忠心,天日可鉴!” 弘治皇帝却是背着手:“这话……朕信,你想做王莽,那也得知书达理,朝野赞颂才是……” 这话的另外一层意思就是,朕就算不相信你的忠心,你想做王莽,你配吗? 人家王莽在篡位之前,那也是举世歌颂的君子,在当时人的眼里,王莽的功德,只有古代的圣人可以与之相比。 反观你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侮辱。 “好了,好好干吧。”弘治皇帝道:“太子性子不好,让他来主持新政,朕还真有些不放心,说实话,这些日子,朕不在京中,命他监国,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啊……” “朕……是该回宫里去了。”弘治皇帝说着,心里倒是担心起来,自己那儿子,不会闹出什么事吧。 但愿不会,毕竟……朕才出巡几日而已,他难道……还能翻天不成? 弘治皇帝之所以担忧,是因为即便是自己出巡,凡是京里有什么动静,都会有奏报来,只是可惜,自己微服私访,以至于暂时和朝廷失去了联系,这销声匿迹了数日,还真有点放心不下。 “明日……摆驾……回宫!” “陛下,儿臣想先回去。”方继藩支支吾吾的道:“儿臣……离家许多日,甚是思念公主殿下。” 弘治皇帝微笑:“朕也念着张皇后,不过……你们毕竟年轻,沉不住气啊,既如此,你先回吧。” 方继藩如蒙大赦,此刻,却是归心似箭起来。 想念太康公主是有的。 可方继藩更念着的太子。 得赶紧先回去看看他在干什么,若是有什么事,还可先给他通风报信才好,不然,天知道……会发生点什么,作孽啊,但愿这只是自己多想,这才几天,太子殿下,一定不会闹出什么事的,也肯定不会牵连到自己。 虽是不断的麻痹自己,可方继藩得了弘治皇帝的许诺,也不等着,和欧阳志私下说点什么,却在欧阳志幽怨的目光之中,直接上了马车,吩咐马夫道:“快马加鞭,日落之前,要抵京!” 马车已上了柏油的马路,自是毫不犹豫,随即开始疾驰。 而在此时……一封来自于京师的快报,却落在了弘治皇帝手里。 弘治皇帝看着快报,傻眼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萧伴伴,你来一下。” 萧敬不明就里,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闭上眼睛,拿起了快报:“你来念一遍,朕怕自己……看错了!” ………… 先睡了,明天早起。 正文 第一千零八章:太子殿下运筹帷幄 “奴婢遵旨。”萧敬笑吟吟的捡起了案牍上的奏报,将奏报拿在手里,低头一看,正要念,突然觉得自己浑身有点僵硬,吓尿了。 “念!” 萧敬几乎被吓哭了,嚅嗫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捧着奏报的手在微微的颤抖。 弘治侧目看他一眼,目光严厉。 萧敬眼泪要哭出来:“奴婢……奴婢不敢……不敢念。”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咬着唇:“传旨,立即……摆驾回宫……” 他突然又道:“方继藩……他跑的真是时候啊!” ………… 在赵时迁那狗东西的黑作坊里打了几日工,再回到京师,方继藩有一种恍如隔世一般的感觉。 果然,劳动人民和京中公候是不一样的体验。 天色已将傍晚,方继藩却不敢怠慢,急匆匆的先至詹事府,果然,朱厚照这些日子,都在詹事府坐着。 门前的侍卫,不敢拦方继藩,方继藩风风火火的进去,直接入正殿,便见正殿里,灯火冉冉,却见谷大用手里抱着一份票拟,念道:“殿下,辽东巡抚来报,说是辽东屯田颇有成效,恳请朝廷,多调派一些屯田卫校尉至辽东,他将在辽东各地,建立农所,请校尉们讲授农学。” 谷大用顿了顿,继续道:“内阁大学士刘健票拟,说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却见朱厚照坐在案牍后头,勾着毛衣,双手翻飞,一面道:“准了。来,帮本宫批个红。” 谷大用忙是颤颤的取了朱笔,在上头勾了个圈,他接着拿起下一本奏疏。 朱厚照抬头,双手的针一下子定格了。 “老方。”朱厚照眉开眼笑。 方继藩忙是上前:“见过太子殿下。” “哈哈。”放下毛衣和线团,朱厚照豁然而起,离座上前:“他们都说你和父皇不见了踪影,吓都吓死了,可本宫就知道,你们肯定躲去哪儿私访了,本宫不知自己父皇什么德行,会不知道你的性子吗?呀,父皇也回来了?” 方继藩道:“陛下还未回,臣想念着太子殿下,记挂的很,所以先回来。” 见朱厚照还好,老老实实蹲在这詹事府里监国,方继藩松了口气。 朱厚照乐了,已上前,拍了方继藩的肩:“本宫也记挂着你呢,来来来,快坐下。监国……真的好累啊,本宫真羡慕你,可以瞎转悠。” 方继藩板着脸,正色道:“太子殿下,臣侍驾,是为了……” “一个道理。”朱厚照打断他:“不还是玩儿吗?来,快坐下,我去给你斟茶。” 谷大用忙笑嘻嘻的道:“殿下,奴婢去。” 朱厚照用脚踹他:“滚一边儿去。” 谷大用呜嗷一声,如一条丧家之犬般,乖乖躲在角落。 朱厚照亲自斟了一副茶来,道:“本宫可累死了啊,这监国太子,可真不是人干的,天下这么多繁琐的事,竟都要本宫来办……” 方继藩呷了口茶,心里舒坦了,只要没事,就好。 方继藩眉开眼笑,起身,看了一眼朱厚照的案牍,案牍上,有线团和织了一半的毛衣。 朱厚照道:“这是给女儿们织的,本宫想着,得给载墨织一件,可织了之后,又觉得不可厚此薄彼,还得给女儿们织一件,可是……好累啊,足足要织十七件。噢,又觉得,不能厚此薄彼,还要给正卿织,还有……” 他掰着手指头,痛苦的样子。 方继藩的目光,却又落在了案牍上,一沓图纸上,他捡起图纸,这显然是蒸汽机研究所的绘图:“殿下这几日,还关心研究所?” “这是自然。”朱厚照道:“那些狗东西,都不顶用,我若是不掌舵,他们放不开手脚。” 方继藩便又抬头,见墙壁上,挂着一幅舆图,这舆图,显然是大同的山川地理,上头,竟还专门标注了‘代王’的位置。 代王…… 方继藩狐疑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这位‘代王’,许多人印象不深,这代王乃是太祖高皇帝的第十三个儿子,先封豫王,此后,封为代王,封地,就在大同。 这位初代的代王,也算是奇葩,他性格暴躁,建文元年时,建文皇帝预备削藩,便先对他动手,将他废为庶人。文皇帝靖难即位后,恢复了他的王爵。可是他仍然没有改进。文皇帝便赐玺书给他说:“闻弟纵戮取财,国人甚苦,告者数矣,且王独不记建文时耶?”脾气同样暴躁的文皇帝在警告了他之后,又下令从今起王府不得擅役军民、敛财物。当时这位代王已经多次被人控诉行为不轨,文皇帝赐敕列其32条罪状,召他入朝,可是他不肯去。文皇帝恼怒,第二次召他时,在中途把他遣还,把他的三护卫革去,直到永乐十六年才恢复护卫。 就这么奇葩,此后倒是顺风顺水,他的孙子袭了他王爵,传位至今,已历经四代,现在的代王,叫朱俊杖,名字有点不吉利,方继藩总误认为他叫朱智障,当然,这都是细节,问题在于,太子殿下,怎么对这代王,如此关心了。 朱厚照一见方继藩对此有兴趣,乐了:“老方,你可知道,上一次,本宫的侄儿朱厚熜下毒,厂卫,不是去查了吗?” 方继藩颔首:“有眉目了?” “有,经过排场,最有嫌疑的,就是这代王。” “是他……”方继藩不禁一愣,而后,若有所思起来,朱厚熜是在朝廷召诸宗王来京之后的数日,惨遭下毒,以当下的交通条件,几日时间,如此快速的反应,若是偏远地区的宗王,肯定来不及安排人手。 唯独这代王,就在大同府。 虽然……这家伙一直以小透明一般的存在,可其能量,还是不小的。 朱厚照道:“厂卫继续深查下去,你说奇怪不奇怪,恰好……从大同那儿,朱厚熜被下毒的前一日,代王府发出了一道密书,到了京师。” 方继藩皱眉:“这样说来,是代王朱智障,不,朱俊杖下的手?” 朱厚照苦笑:“虽是这样说,可还没有证据,厂卫已在努力的查访了,不过……他们太慢了,想要查出铁证,实在太难太难,可若是没有铁证,指摘一个亲王图谋不轨,却是不易。” 方继藩颔首点头。 本来就要召诸宗亲来京师,这个时候,贸然以莫须有的罪名,指责朱俊杖谋反,定会引起宗亲们的疑虑。 朱厚照却是乐了:“不过,他想和本宫斗,嘿嘿,却是找错人了,你等着看,几日之内,本宫就要了他的狗命。” “怎么?”方继藩诧异:“太子殿下,莫非有什么良策?” “当然有。”朱厚照道:“这是攻心之策。这一次,他下毒失败,朝廷现在又催各地的宗亲入京,你想想看,这朱俊杖,他心里难道就不害怕吗?当初,文皇帝曾召他的曾祖来京,他的曾祖,就曾抗命,可这一次不一样,所谓做贼心虚,若这毒,当真是他下的,他定是心虚的很,既不敢携带着全家来京,又怕朝廷加罪,更是害怕,东窗事发,到时,死无葬身之地。” 方继藩颔首点头。 有道理,若当真是代王朱俊杖所为,毒杀失败,厂卫开始顺藤摸瓜,此刻,他的心里一定忐忑不安,既不敢来京,任人摆布,又害怕……一旦事发,到时,生不如死。 “这些日子,他一定是坐卧不安,且他敢贸然毒杀朱厚熜,可见,此人,是个急性子,他性子又急,又畏罪,定是时刻怀疑,朝廷已经开始布置,在对付他了……”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因而,本宫就布置下了一个引蛇出洞的妙策,请君入瓮。” 在智商方面,方继藩倒是对朱厚照,没有怀疑。 这家伙,挺聪明的,他说有办法,想来…………这办法不坏。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太子殿下,不知怎么个引蛇出洞。” “他焦虑不安,就如落水之人,一定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方继藩点头,有道理。 “那么,若是本宫故意给他制造一个机会呢。” “嗯?” “所以,本宫命载墨和正卿他们,带着正德卫,前往大同……”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在大同和京师之间的小五台山会猎,这是一块大肥肉啊,穷途末路的代王,越是惊惧不安,再加上他的急性子,若是当真是他下的毒手,你猜……他会如何。” 方继藩两股战战,期期艾艾的道:“太……太子殿下真是奇思妙想,不过……我看……我看……载墨和正卿他们年纪还小,这样……这样做实在没有必要,他们还是孩子……”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就是因为,他们是孩子,才可以让代王朱俊杖放松戒备啊,本宫给他们制造一个机会,只要能挟持住载墨他们,他才有一线生机,不只如此,本宫还对外偷偷放出消息,说是……毒杀朱厚熜的凶徒,已经找到,原形毕露了。” 方继藩笑了:“太子殿下,走的是一步险棋啊,好了,告辞,我很多日子,不曾见到载墨和正卿,先去探望他们。” 朱厚照背着手:“不用去了,昨日傍晚,他们已经出发,离开了西山,前去小五台山!”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摆驾回宫 方继藩如遭雷击。 他脸色煞白。 真的怕什么来什么啊。 历史上的明武宗是什么东西,方继藩能不知道? 这家伙就这个德行。 现在的朱厚照,虽是兴趣有了转变。 可骨子里的东西,是不会变。 总结起来,别人纯粹是属于看热闹不嫌事大,这家伙倒好,他属于见了热闹就一头钻进去。 后果? 不存在的。 这厮破糙肉厚,又是太子,为所欲为,想怎么玩就怎么玩。 方继藩不禁道:“殿下的意思是,在皇孙等人附近,埋伏一支伏兵?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聪明,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本宫早就预备了一支伏兵,只等这该死的代王轻举妄动,本宫便教他死无葬身之地!” 方继藩心里放心了一些:“伏兵在何处。” “还在京师呀。”朱厚照道。 方继藩:“……” 朱厚照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方继藩:“你怎么这么愚蠢,倘若伏兵跟着载墨他们后头,代王又不是白痴,怎么会轻易中圈套,所以,自然得留在京里,放心,本宫早就预备好了探马,只要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本宫立即带精兵,前往小五台山,这小五台山距离京师并不远,快马一两日即到,到了那时,倘若当真有贼子,本宫俱都将他们一网打尽。” 一两日………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殿下,这一两日时间,载墨和正卿他们怎么办?” “蠢货!”朱厚照不禁龇牙:“看着舆图,这是小五台上,小五台山颇为险峻,载墨他们遭遇了敌情,只需要遁入山中,便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说是一两日,只要他们的给养充分,便是坚守一年半载,也是足够了。你真是太小瞧本宫了,本宫是什么人,料敌致胜于千里,区区一个代王,还不是手到擒来。” 方继藩一想,又宽了一些心,他盯着舆图,这小五台山的位置……还真是巧妙,只要……他们立即入山,严防死守,代王手里,能有多少死士,而且既是奇袭,人数一定不多,准备的也不匆忙,想要一两日之内,拿下小五台山,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朱厚照虽然鲁莽,可不得不说,他的安排,是极细致的,处处都有后手,自己对他看来有所误…… 一想到误字,方继藩突然脸拉了下来,身子一颤,双目之中,掠过了一丝恐惧,他突然转身,看着得意洋洋的朱厚照,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襟,怒喝道:“完蛋了,我们完蛋了。” “什么?”朱厚照被方继藩扯着,被他的气势吓着了。 方继藩龇牙,冷笑道:“太子殿下确实是处处都料敌如神,可是太子殿下有没有想过皇孙。” “放开本宫!” 方继藩非但没有放开朱厚照,反而将他的衣襟,扯得更紧,方继藩气喘如牛:“殿下料到了代王,却没有料到,皇孙还是一个孩子啊,一群孩子,在京里顺风顺水,个个好胜心极强。当他们察觉到了敌情,难道会乖乖的遁入山中,利用山中的险峻,被动防守吗?” 朱厚照:“……” 方继藩怒极。 料敌没有错,堪称完美,可是……孙子兵法之中,讲的是知己知彼,某种程度而言,任何一个角力的成败,既是敌人的强弱决定,也是自己一方,是否有猪队友决定。 方继藩当然不能说,自己的那些小弟子们是一群猪队友。 可是……他却知道人性。 一群还未真正见过世面的小牛犊子们,遭遇到了敌情,他们会是什么反应。 朱厚照瞠目结舌:“理应不会吧,载墨……载墨……他们……” 方继藩咬牙:“若是殿下,遭遇了敌情,会怎么做?” 朱厚照脸色也是煞白了。 以己推人的话,自己肉是遭遇了敌情,第一个反应,应当是哈哈大笑,而后二话不说,抄家伙,不服就干吧。 他歪着头:“我觉得,我儿子不是这样的人。” 方继藩放开朱厚照,急的上火:“来不及了,要立即去小五台山,要立即备齐兵马,他娘的,骁骑营……不对,骁骑营已从驾去了,勇士营……勇士营也不在……” 方继藩急的如热锅蚂蚁。 “那就缺德营,将你的缺德卫交出来!” 朱厚照倒是有点被吓唬住了,战战兢兢,从自己的玉带上,取了数十枚挂在腰带上的印章,努力的翻寻出了一枚小印,忍不住道:“你要还我啊。” 方继藩将印夺过去,这一次,是真的吓着了,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这真是掉脑袋的事啊。 自己这么多小弟子,将他们养大,教育成人,方正卿那个家伙,再怎么没出息,可是……他也是自己的骨肉啊。 还有皇孙……皇孙若是没了……那么…… 要知道,他可是保育院的人,保育院难辞其咎。 方继藩取了印,便要走。 朱厚照忍不住道:“喂,记得还我印。” 方继藩一面走,一面道:“殿下自求多福,陛下要摆驾回宫了。” “呀。”朱厚照突然打了个寒颤,他看着墙面上的舆图。 他本还洋洋自得的,以为这是自己的得意之作,可想到了方继藩所说的可能,他脸色也惨然。 父皇……要回来了。 “老方,老方……”朱厚照疾奔,追上方继藩:“本宫想好了,不能让你一人去,你我兄弟……呀,走吧,一起去救载墨和正卿。” 监国? 监个咩的国? ……………… 一队人马,已是浩浩荡荡,出了京师,一路朝那小五台山奔去。 朱厚照骑着马,见方继藩坐在马背上,气喘吁吁的样子,忍不住道:“老方,你也该学学骑射了。“ “滚,狗东西,别烦我!” 朱厚照便打马走开,乖乖跟在方继藩身后骑行,过一会儿,他又打马上前:“老方,正德卫,招募的人,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有陪着正卿他们胡闹了一阵子,若是载墨和正卿他们真不知天高地厚,你说……会不会……当真出事?” “不知道!” 方继藩心里没底气,他害怕啊,方寸已经乱了,好好的卖房子,是多愉快的事,偏偏……天不遂人愿。 朱厚照又歪着头:“若是当真出了事,比如,载墨和正卿,落入了反王的手里,那么……父皇会不会打死本宫?” 方继藩却已策马,又加急了鞭子,呼啸着,狂奔疾驰。 朱厚照叹了口气,忙是继续追上。 ……………… 其实整个京师,早已乱做了一团。 那些勋贵,若有子弟在保育院里的,得到了消息之后,已是懵了。 内阁在得知消息之后,乱做了一团。 刘健摔翻了案牍,就忍不住用乡音破口大骂:“去球,嫩个鳖孙!” 谢迁直勾勾的看着房梁,他彻底的懵了。 “谁下的诏令?” “太子殿下。” 李东阳也觉得,这一句,问了和白问没有分别,敢下诏令,能下诏令的,还能有谁? 哪怕是足智多谋的他,也陷入了沉默。 次日一早,却已有消息来,得知了消息的弘治皇帝,已是摆驾回宫了。 自保定府,一支骁骑,已经奉旨,立即赶往小五台山。 而弘治皇帝,则直接自大明门入宫。 刘健等人,匆匆来迎驾。 看着这一宿没有睡得几个内阁大学士。 弘治皇帝却是怒气冲冲的道:“为何没有阻拦?” “没有经过内阁,直接从詹事府批的诏令,诏令送去的是西山,当即就收拾了东西,随行的有五百余正德卫……” “正德卫是什么?”弘治皇帝对于这个名字,极陌生。 “就是数月之前,陛下下旨,让方继藩练兵的那一支……正德卫。” 数月之前……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想起来了,数月之前啊…… 弘治皇帝几乎要摔桌子:“那个逆子呢,那个逆子在哪里,为何没有来迎驾!” 刘健匍匐在地,声音嘶哑:“陛下……太子殿下他……昨日,就带着缺德卫,往小五台山去了,十之八九,是想要……想要……将功折罪!”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要昏厥过去。 将功折罪,他有什么功,这又是何等的滔天大罪。 他口里喃喃念着:“这才几天,才几天哪,这才几天的功夫……朕就知道,朕早就该知道。” 刘健等人个个不敢抬头。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方继藩,来人,将方继藩叫来。” “陛……陛下……方继藩……和太子殿下……一道儿跑了。” 这个跑字,实是用的正合弘治皇帝的心意。 这还用说吗? 这两个家伙,他们还敢留在京师? 果然……就没有出弘治皇帝的预料啊。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刘健等人一眼:“难道……图谋不轨的,当真是代王?” 刘健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他知道,陛下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 可是…… 刘健一字一句道:“陛下下诏之后,各地宗亲,已有不少,预备收拾行装了,离得近的,甚至已经快抵达京师,可是据大同那儿的奏报,代王至今没有动静,老臣以为……代王他……”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聪明的皇孙 代王不肯奉诏?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虽是下诏,诏书之中,没有采取强力的手段。 可一般的宗室,谁敢反抗。 从代王总总的迹象,以及厂卫提供的某些蛛丝马迹来看。 还真极有可能是他。 而自己的孙儿…… 弘治皇帝咬牙:“告诉太子和方继藩,让他们跑,跑啊,若是朕孙有闪失,他们有本事,就跑到天涯海角去,永远不要回来。” 弘治皇帝怒不可遏。 天哪,这是造了什么孽。 难道要家破人亡。 白发人送黑发人? 萧敬忙道:“陛下息怒。” “住嘴!”弘治皇帝厉声道:“你还留在此做什么?” 萧敬忙跪倒:“陛下……奴婢……奴婢不留在此……” “滚!”弘治皇帝厉声道:“你是东厂厂公,还不立即亲自去小五台山……” “小……小五台山……”萧敬打了个寒颤……亲自去…… “奴婢……奴婢……”萧敬哭了。 可见陛下正在气头上,他哪里敢怠慢,立即道:“奴婢……遵旨!” ………… 眼前的小五台山余脉已经在望。 一群少年们,个个眼里放光。 浩浩荡荡的正德卫校尉和力士们,旗甲鲜明,自出了京,他们人人骑马,佩带弓箭和刀剑,个个精神抖擞。 近两个月的操练,几乎从早到晚,从未停歇。 方继藩制定的操练标准十分苛刻,从晨跑到列队,再到骑射,几乎没有给他们丝毫的空间。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朱载墨等人,时时盯着。 现在,这些人马,已经有了一些模样了。 平时给予足够的给养,可谓是大鱼大肉,有了这些营养,操练才可以持续下去。 养兵,尤其是养真正的精兵,耗费是极大的。 其中最大的消耗,是粮食。 在冷兵器时代,绝大多数武器都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再好的刀剑和弓箭,哪怕前期花费再高,却也可以重复使用。 唯独吃这玩意,却不同。 大明寻常的卫所,是平日耕地,闲时练兵,这些已经沦为了武官们佃农一般的士卒,是最惨的,三餐不及,青黄不接,战力……自是没什么可说的。 再好一点的士兵,则往往是武官们的家丁,一般的武官,往往会养着一批亲兵,这些亲兵,最后成为了家丁,犹如私奴一般,一般情况之下,他们不必从事生产,武官们给予他们颇为不错的待遇,比如……能给他们一口饱饭,而他们付出的,既是在军中,对武官的绝对忠诚,使武官可以控制住军队。另一方面,则是在作战之中,成为精锐,是武官们手里的尖刀。 可即便是这样的精锐家丁,也只是保证你不饿肚子而已。 大鱼大肉,想都别想。 因而,哪怕是他们,往往也只有三日一操的水平。 之所以三日一操,是因为他们的身体无法承受太过激烈的操练,否则,连续操练一个月,十个人,只怕就已倒下七八个了。 毕竟,人若是不能做到营养丰富,体力消耗的速度过快,无法得到补充,身体会出问题的。 正德卫就不一样,所有校尉,在入营之后,除了哭爹喊娘,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从卯时到天黑,他们仿佛永不疲倦的机械。 可是……伙食甚至可能比皇帝老子还好。 牛羊管够,鸡蛋随便吃,羊奶可以拿来当水喝,至于蒸饼,白米饭,那更是无限量的供应。 不只要吃饱,还要吃好。 如此巨量的营养摄入,这日夜不停的操练,反而没有将这些人压垮,反而……练的一身的铜皮铁骨。 一群人,竟是焕然一新,几乎每一个人,都长了许多肉,这些肉很快,又转化成了肌肉,打熬出了力气。 他们的眼睛,有神了。 骑在马上,个个抬头挺胸,不知疲倦。 哪怕是挎着全副武装,自出了京师,疾行了百里,虽是疲惫,却也没有人掉队落后一步。 按着军规,正德卫的规矩很严厉,皇孙朱载墨说东他们便往东,让他们往西,他们也绝不敢往北。 哒哒哒……哒哒哒…… 迎面,是快马飞驰而来。 来的乃是探马。 这也是规矩。 正德卫只要出营,一定要放出探马,侦查附近的情况,哪怕……这里距离京师不远,这里,是大明的疆土之内。 那探马飞马而至,马上的人大口喘着粗气,一般探马往往是营中的精锐,他双目有神,虎背熊腰,拜倒:“殿下,前方……发现可疑的人马。” “可疑的人马?”还处在兴奋中的朱载墨皱眉,他开始察觉到有些不对了。 朱载墨下马,朝方正卿看了一眼,方正卿也下了马来。 “从何而来?” “从大同方向朝京师急行,而且………他们显然也放出了许多探马……” 这果然有些不对劲了。 若只是寻常的调动,为何放出如此多的探马,除非是备战的状态。 “且他们穿着的,虽是大同卫的军服,可卑下故意和他们接近,发现他们都是大同的口音。他们只说寻常的调动,是奉旨入京……可卑下……” 朱载墨看了方正卿一眼。 方正卿打了个寒颤:“若真是边军,多是从外地调拨而来的,口音肯定不只大同本地的人马,而且……这个时候也没听说过,要调大同的人马入京。殿下,卑下以为,这有些不对劲。” 朱载墨皱眉:“大同,除了边军,还有什么人马呢?” 一群少年已经纷纷围拢上来。 这些人看出端倪的可不少。 他们绝不是寻常的少年。 绝大多数人,都是功勋或是公侯之后,他们的父祖辈,十个就有八九个,要嘛是曾立下大功,因而风爵,要嘛,就在军中任职,这样的子弟,在父祖们的耳濡目染之下,对于军中的事,可谓是了若指掌。 魏国公之孙徐鹏举擦了擦鼻涕,不禁道:“就算要调动兵马,定需兵部、五军都督府的军令,这几年在大同的,多是客军,怎么会出现一支本地的军马,就好像在南京城一样,我的大父在南京镇守,南京各卫,哪怕只是调拨一营人马,都是千难万难的事,哪怕是相隔千里之地,也需向陛下奏报,否则,大父也绝不敢擅作主张。” 魏国公是何等人,那可是位极人臣,连他这样的人都如此谨慎,何况是别人呢。 除非…… 朱载墨皱眉,他突然道:“你们……可还记得我的堂叔吗?数月之前,他曾遭人下毒,当时,所有人都怀疑,这是宗亲们下的毒手,为的,是抗拒朝廷召他们入京,这个案子,一直都在彻查,可到现在,依旧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当然,极有可能是,虽是蛛丝马迹,厂卫已经有所怀疑,可下此毒手的人,身份非同一般,哪怕是厂卫,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之下,也不敢胡说。” 朱载墨眼眸一张:“在大同,我有一个长辈,理应叫他叔祖父,乃是大同的代王……莫非……是他。” 朱载墨眼前一亮:“我突然明白了,为何……父亲命我们来小五台山,按理来说,若是让我们游猎,在西山,也没什么不可,京师附近,有的是名山大川,却只让我们一路西行,这分明,是别有所图。” “不只如此,当时,父亲突然下达了命令,让我们立即出发,这本就是一件极蹊跷的事,什么事,何至于如此急迫?” “现在细细想来,最大的可能就是……代王的反迹已经暴露,只是可惜,朝廷没有证据,父亲是个没有耐心的人,是以,故意派我们来此,就是要观察代王的反应。这代王若果真图谋不轨,一定惊惶不安,他知道,若是自己再没有其他的动作,迟早,厂卫都要顺藤摸瓜,找到他的头上,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若是能拿住我们,那么……陛下一定投鼠忌器,只有如此,代王才能安心。” “也就是说,我们是父王的诱饵,就是为了吸引代王主动出击的。” 朱载墨虽是这样分析,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假设,有些大胆。 听到此处,方正卿突然哭了,他眼泪哗啦啦的落下,带着呜咽。 朱载墨不禁道:“你哭什么?这有什么可怕的。” 方正卿摇摇头:“我并不是害怕,而是……想到舅舅为了让代王伏法,居然拿我们做诱饵,我心里伤心。还有……不知道我爹事先知道不知道,舅舅和我爹相交莫逆,什么事都会告诉他的,可我爹……为啥不阻拦啊。” “……” 少年们倒吸了一口凉气。 细思恐极啊。 朱载墨拍拍他的肩:“恩师一定事先不知情的。” “真的吗?”看着朱载墨笃定的眼神,方正卿突然破涕为笑,他相信朱载墨。 朱载墨皱眉,分析道:“这是当然,恩师就算不顾及你们的性命,也一定害怕,我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陛下找他算账。所以……正卿,别伤心了,你爹不知情。” “呀……”方正卿先是笑,而后笑容逐渐消失。 因为……顾及皇孙的性命,所以爹一定不会…… 呜哇…… 方正卿……又哭了。 ………… 今天整理剧情,更新有点晚,三更送到,先去睡了,剧情顺了会暴更。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少年人天生就没有畏惧之心的。 简称是熊孩子。 就如方继藩还是孩子的时候。 所以……他们无论做什么,总会被人理解。 他们……还是孩子呀。 至少,在这一刻,得知情况突变。 自己成为了别人手里的棋子或者是诱饵。 虽然有一些些的小伤心。 毕竟,这个下棋的人是自己的爹……或者是舅舅。 可是……很快,这些孩子们,又激动起来。 徐鹏举更是激动的哇哇叫。 他恨不得立即翻身上马,如自己的父祖一样,抄家伙干死那群反贼。 反而是士卒们,却显得有些惊慌。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上战场的经验。 朱载墨只略一沉吟。 他厉声道:“取舆图来,所有人,都聚拢过来。” 舆图直接瘫在了地上。 这舆图极大,羊皮所制,朱载墨手持着长棍,踩在这舆图上。 少年和士卒们纷纷上前。 朱载墨道:“倘若果真是有人袭击我们,又果真乃是代王的卫队,他既要奇袭,那么绝不敢闹出大动静,且……这些人一定只是代王的心腹,既是心腹,人数就不会太多,至多……不会有五百人。” 众人纷纷点头。 尤其是这些少年人。 毕竟,打小听自己的父祖们吹牛逼,再加上曾和老卒朝夕相处,对于军事上的知识,他们是远远超过常人的。 这个时代,信息十分重要。 毕竟,这时代并非是知识大爆炸的时候,也不是寻常一个人,只要想了解任何知识,只需上网有针对性的搜索,便可得知答案,虽然有时候,你搜索出来的更多的是广告。 可对于这个时代的人,却全然不同,因为受制于交通条件,以及知识的传播速度,绝大多数人,都不过是一群坐井观天的青蛙。 朱载墨虽不过十岁,可他所知的,却可能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学习到的东西。 因而,在这个时代,几乎不存在键盘侠,因为……没有键盘。 朱载墨继续道:“这数百人,定是临时得知消息,也就是说,他们得知消息,至多,也就是今晨,今日清晨,代王得知消息,我的这位叔祖父,定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当机立断,选择下毒了。因而,我们又可得出,这一支军马,准备并不充分,他们是临时起意!” 朱载墨而后,将棍子指着地下的方位:“这是我们的位置,他们要来,定是从这一条路,若是此刻,我们选择立即规避,进入小五台山,那么,以他们的实力,想要攻上山去,只怕不易,我们至少可以坚持十天,而这十天,足够援军到达,他们死无葬身之地了。” 听了这话,许多士卒心安了不少。 不错,若是大家躲上山去,就无安全之虞了。 “可是……”朱载墨目光幽幽,突然抬首:“可若是这样做,你们甘心吗?” 所有人沉默,士卒们都默不作声。 朱载墨道:“陛下想要召宗亲们入京,这是大计,是朝廷深思熟虑的结果。可召宗亲入京,那些心怀怨愤,心怀不满,想要效仿我这叔祖父的人……并不少。有的人,是心怀怨恨,伺机而动。有的,还在观望风向。现在……叔祖父铤而走险,他们定是高兴的要跳起来。哪怕是叔祖父败了,他们也没有任何的损失。” 朱载墨狠狠的将木棍敲在了舆图一处开阔地带:“想要让宗亲们心甘情愿的来京,还有一个更快捷的方法。那就是,正德卫,正面迎敌。那些藩王,那些宗亲们,待在自己的封地里,豢养着他们的卫队,已经太久太久,根本不知,天高地厚,他们将自己看的太高了。现在代王已经动手,要防范未然,彻底将其他藩王的野心和怨愤击碎,使他们乖乖受朝廷的摆布,就是正面迎敌,将这代王卫,打个落花流水!” 呼……许多人脸色变了,不少人变得疑虑起来。 正面迎敌……这……太疯狂了! 朱载墨目光冷然:“前方,就有一处开阔地带,左右是山,是决战的绝佳之地,我们抵达那里,立即开始休息,大家养足精神,以逸待劳,代王卫,并不可怕,他们铤而走险,害怕的,应当是他们。且我们已经久经操练,无论是装备、给养、人数、操练,都不在他们之下,此跳梁小丑,何足道哉?” 方正卿立即大叫:“对,迎敌,击垮他们,天下宗亲,便再不敢有所图谋了。” 可许多士卒,还是面露难色。 固然他们之中,绝大多数人,都经过了操练,且操练严苛,个个都已练就了一声气力,骑射他们略通一些,可是……这是战场杀敌啊,是要命的。 朱载墨微笑,却是看到了一个士卒:“梁勇,你上前来。” 那梁勇的士卒被点到名,忙是上前,行礼。 朱载墨看着他,虽只是十岁的少年,却有足够的威严:“前些日子,你的母亲病了,是不是?” 梁勇拜下,感激的道:“是,多亏了殿下,殿下连夜去了西山医学院,请了人去诊治,现在病已痊愈。” 朱载墨道:“你们的父母,便如同我的父母一样,你既入营,我怎么会让教你担心。听说,你还有一个兄弟,腿脚不好,是吗?” 梁勇道:“是。” 朱载墨道:“你现在不过是正德卫一个小卒,你入营来,不过是听说在营中,薪俸不低,你又不愿去作坊里做工,想来,你心里也有自己的志向。这些日子,你从卯时起来,便开始操练,打熬身体,学习杀人制胜之法,怎么,现在有了敌人,你反而畏惧了?” “我……” “既入了军营,大丈夫就当建功立业,你的历代祖先,都是无名之辈,庸庸碌碌,一辈子,不过为了一日三餐,而劳碌奔波。你还想,过他们从前的日子吗?” “不,不想。” 朱载墨道:“那就跟着我来,我带你建功立业,拼搏出一个前程。” 梁勇对朱载墨,是心怀感激的。 当初自己母亲病了,是皇孙亲自过问,还专门让人送去了几斤肉,给自己的母亲调养身体。 这段日子,操练很苦,苦的有时候恨不得想哭。 他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卑下明白了。” “还有你,王又金,你怎么说?”朱载墨看向一个士卒。 建功立业,就意味着吃香喝辣。 谁不贪生怕死,可谁又不想吃香喝辣了? 皇孙在军中,之所以有威信,在于他赏罚分明,虽是严苛,可对待大家,都还算不错,很是关心大家的生活起居。 王又金道:“一切听殿下号令。” “那么,就按我说的去办,立即出发,抵达这里……”朱载墨棍子指向舆图中的开阔地:“我们以逸待劳,将这些叛军,杀个落花流水!” 朱载墨看着每一个人,其实这些人,只面上是什么样子,他心里就清楚,他们都在想什么了。 这得益于当初和老卒的相处。 正因为相处的多了,朱载墨方才会知道,这军中明面上的规矩之下,每一个士卒的心里渴望的是什么。 他们是一群有血有肉的人,并非是机器。 下达命令是一回事,每一个人的想法,却各不相同。 所以,他们也会贪生怕死,也会惦记着自己的亲人,会有许许多多的顾虑,怎么去打消这些顾虑,如何让他们在关键时刻,能够鼓舞起来,使他们愿意为之效力。 甚至……如何提振他们的勇气。 又或者…… “可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只许胜,不许败。一旦败了。倘若我落入了贼手,到时……正德卫上下,以及你们所有的家人,会面临什么结局,我不必赘言,成……则大功,败……哪怕今日有人临阵脱逃,可是哪怕他跑去了天涯海角,也势必死无葬身之地,这非是我危言耸听,而是……当下的实情。要死,也要死在叛军的刀剑之下,若如此,至少……我等数月相处,也是无憾。” 士卒们个个凛然。 利害关系已经讲清楚了。 军令他们也历来知道,是如何的严格。 那么……所有人都收了心,纷纷道:“遵命!” 朱载墨翻身上马,众人则鼓气向前。 方正卿眼睛还是红的,骑马跟在朱载墨身后。 朱载墨道:“正卿。” 方正卿打马向前。 “到时遭遇了叛军,你随时跟在我的左右。” “噢。”方正卿点点头。 朱载墨继续道:“若是我们斩了贼人首级,我的首级,统统都给你。” “为什么呀。”方正卿不禁道。 “因为我不需要首级来证明自己的功绩。”朱载墨显得很沉稳,而后道:“可是你需要。乖乖跟着捡人头吧!” 方正卿道:“我才不要……不要跟着捡人头。” 朱载墨厉声道:“这是我的命令,你敢不听话?” 方正卿耷拉着脑袋:“噢。” 无论如何,方正卿觉得自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可只有朱载墨,这个表兄,才处处都记挂着自己,这令他心里暖呵呵的。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两虎相争 方正卿开心了。 脸上荡漾着笑容。 少年人的兴致好了,难免想要做一点高兴的事。 他回过头,朝着身后如长蛇的队伍,大吼一声:“徐鹏举,你过来。” “不见了徐鹏举。”后头有少年道。 方正卿怒了:“狗东西去了哪里?” “我瞧他在后队的辎重车队里。” 朱载墨和方正卿对视一眼,便打马往后队去。 果然,徐鹏举坐在辎重车上,翻找着什么。 一见到朱载墨二人来了,打了个哆嗦:“殿下,方同知,我有大事要禀告。” 朱载墨扬着鞭子:“何事?” “我带了一些宝贝来,现在正在找,咦,我记得是在这辆车上。” 朱载墨令人停车,徐鹏举翻开帆布,撅着屁股,脑袋几乎要伸进了帆布里,终于,他抱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出来,一脸欣慰的道:“哈哈,找着了,找着了。” 一见这包袱,所有人脸色变了,吓得那车夫忙是跳下车来,其他人纷纷后退,朱载墨和方正卿二人也连打马离远一些。 这是……炸药包…… 飞球营里的。 正德卫成立之后,曾去过飞球营里观摩。 那飞球营立的仓库里,就堆砌着这样的炸药包,据说里头统统都是火药,动静极大,还夹杂了无数要人命的铁屑和钢珠,从飞球上丢下去,威力惊人的很。 可这玩意……不太稳定,但凡遇到了火星子,就可能爆炸。 当初那杨彪可是严厉的告诫过,万万不可轻易触碰。 这每一个炸药包上,都印着骷髅的头像,以示危险。 朱载墨怒吼:“徐鹏举,你这狗东西,你带这个来做什么?” “不是此前说来游猎吗?所以我带着来……”徐鹏举抱着炸药包,手舞足蹈道:“炸兔子啊……” “……” 沉默。 朱载墨惊呆了。 看着那依旧还抱着炸药包,高兴的像过年一般的‘勇士’。 朱载墨突然有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对徐鹏举此前过于苛刻,这家伙,脑袋被打坏了。 “你藏了多少?” “不多,几十包!” “……” 朱载墨打了个寒颤。 若是……运输不善,或是其他原因,这玩意一炸…… “徐鹏举,你将这炸药包放下,走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方正卿道。 徐鹏举见所有人都对他退避三舍的样子,乐了:“不过来,我得守着,现在不用他们炸兔子啦,咱们炸叛军。” “……” 在炸死叛军之前,首先……不能将自己给炸上天。 这是一切的前提。 朱载墨很是无言,也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似乎……总算有了一个武器。 而后,他看向方正卿:“我们没有飞球,该怎么丢出去?” 这玩意威力太大了,颇为沉重,想要靠手丢出去,却是有些难度。 方正卿皱眉,突然眼前一亮:“我知道,我知道,父亲曾和我讲过他手撕倭寇的故事……我爹……” “说重点。”朱载墨道。 方正卿眯着眼:“我们可以自制一个石炮。 石炮…… 所谓石炮,无非就是抛石车。 制作起来,倒是简单,而后,点燃这炸药包,利用石炮,将这炸药包丢出去,在丢出去之前,还得点燃引线,而后…… “不错。”朱载墨颔首:“可以试试,那就下令,加快速度前进,得赶紧扎营,而后……” 徐鹏举抱着炸药包,看着每一个人都畏惧不敢上前的样子,乐了。 终于,自己也有被人所畏惧的时候。 方正卿压低声音对朱载墨道:“回去再揍他。” ……………… 朱厚照和方继藩,带着人马,急行了数十日里,已是气喘吁吁,可那正德卫,已先行了一天,显然……这些少年郎,也是急行,似乎对于游猎,很是期待。 “正德卫那些家伙,都是属牛的吗?”朱厚照忍不住痛骂,追不上啊,沿途打探过附近的村落,确实……一日多前见过一队这样的人马过去。 可是……人家不眠不歇的走,且还是急行,最近的一次扎营地点,居然是距离京师八十多里处。 疯子…… 朱厚照深谙用兵之道。 当然清楚,到了一定规模的军队若是急行,会有极多的掉队情况。 这可正德卫,简直就是牲口啊,至今,沿途上还没遇到散兵游勇,且持续力,如此之强。 朱厚照倒是扛得住,可身后的缺德卫校尉们,急行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已吃不消了,上千人,竟是一下子,少了上百。 朱厚照知道不能继续追下去了。 可方继藩却闹得非要继续追不可。 朱厚照难免要开始给方继藩进行科普:“士卒们吃不消的,已走了四十多里了,这缺德卫,乃是新军,怎么吃的消,再继续走下去,不知多少人要掉队。何况,他们又累又饿,再这样下去,非要哗变不可,老方,这是常识啊,你没有真正的带过兵,不知里头的蹊跷。” “可为何……正德卫可以。” 朱厚照:“……” 朱厚照顿时气急败坏起来:“我哪里知道!” “正德卫可以,缺德卫就可以!”方继藩嚷嚷。 “不可以。”朱厚照道:“真不可以,骗你是小狗。这是常识,这里又不是大漠塞外之地,若是大漠塞外之地,可能会好一些……” “那正德卫为什么可以?” “……” 朱厚照觉得自己脸上火辣辣的疼。 天知道……为何正德卫为什么可以。 正德就是一个牲口哪。 朱厚照道:“好好好,我们赶紧歇一歇,待会儿,继续赶路,可以了吧。” 唧唧哼哼的朱厚照,摸了摸肚子,一面又感慨:“我想,载墨他们……不至于做冲动的事,他们一定会上山,只要上山了,就好办。” 方继藩冷笑:“那是你不懂什么叫熊孩子。” 朱厚照又担心了。 此时,不知父皇回京了没有。 若当真出现了最坏的情况,自己……理应开始……跑路了吧,去哪儿呢?要不要带上方继藩? 方继藩却在一旁,感慨:“方正卿那狗东西,不听话啊。我们老方家,乃是清清白白的积善之家,怎么就出了这么个不懂事的家伙呢?太子让他去小五台山游猎,他就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好端端的一个孩子,这样的当都上!” 他心里急的不得了。 若是当真,这一群少年,被叛军给一锅端了。 自己……理应会被抓去以死谢罪吧。 可是自己还不想死啊。 毕竟,自己还要留着有用之身,去为天下万民谋福祉。 他背着手,抬头,突然又有点想念朱载墨和方正卿了。噢,还有一个弟子,成日被人打得那个,叫徐什么什么来着? ………… 正德卫已开始扎营。 而后,立即派出了探哨,其余人,立即原地休息,吃喝了一顿,而后烧了热水,每一个弓箭和刀剑不离身。 若是时间还来得及,大家还会小憩片刻。 毕竟,在叛军来之前,探哨有足够的时间,让大家提前做好准备。 徐鹏举还抱着他的炸药包,觉得自己连走路都拉风了许多。 一队士卒,在一个叫曽业的家伙带领之下,去附近劈砍了木料,制造石炮。 这曽业家里是匠户,对于木工的事,耳濡目染。 似这等结构简单的石炮,倒是得心应手。 朱载墨则骑马带着方正卿跃上了一处小山丘,站在这至高处,取了望远镜,观察四方的地形。 “这地方,和舆图上倒是相吻合,附近有一条河流,前头还算开阔……” 他喃喃说着,随后道:“你看,我们所处的地方,地势较高,算是占住了地利了,到时……” ………… 一队人马,飞马狂奔。 七八百人,自大同方向而来。 他们所接到的命令,是袭击一支兵马,至于为何袭击,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知情的,只有代王卫的指挥陈彦。 陈彦算是老将,受过代王的恩惠,对代王死心塌地。 他当然清楚,一旦代王下毒的事事发出来,不但代王府上下死无葬身之地,自己作为代王心腹,会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这是在冒险,而且风险极大,一旦失败,就死无葬身之地。 哪怕是挟持了皇孙以及那些少年,可以使朝廷不敢轻举妄动,对代王殿下动手,可未来会面对什么,陈彦也只是一声叹息。 可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 七八百人,一路奔袭,到了现在,还尾随而来的,不过四五百人。 其余的,大多掉了队。 可现在,也顾不得这些了。 他需要不折不扣的完成命令,只有如此,才可挣的一线生机。 至于那所谓的正德卫,陈彦是绝不放在眼里的,代王卫是从边陲之地选拔的,虽然不敢肆无忌惮的操练,引发朝廷过多的注意,在大同之中,也算是一支精兵。 陈彦绝不相信,那只用来陪着皇孙当做玩具一般,才刚刚成立数月的正德卫,在这代王卫面前,能有一战之力。 “报!”一个斥候,飞马而来:“在前方二十里,发现一支军马……” 陈彦眼里放出光芒,喃喃道:“果然在此!”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一十三章:猛虎出笼 陈彦最担心的,就是这些少年,躲进了山里。 到了那时,想要将他们找出来,却是不易了。 而现在…… 他抖擞精神,像是饿虎寻到了羊群一般。 “加快速度!” ………… 浩浩荡荡的代王卫,抵达了他们的目的地之后。 却是发现,此时……一群人正在屏息的等待他们。 这一支人马,显得很安静,人人骑马,个个精神十足。 正德卫上下,大致都已睡了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时间,再加上草草吃过了一些干粮,足够让他们精力充沛。 此刻,人人精神抖擞。 而反观代王卫上下,却是个个气喘如牛,一路的奔驰,早已让他们疲倦不堪。 陈彦看着前方的人马,心里一沉,怎么……对方一直都在等待自己? 一旁,一个校尉上前:“指挥……” 陈彦握着腰间的刀柄,对这校尉道:“都给我记好了,代王殿下,一直养着你们,没有代王殿下,你们便连街边的乞丐都不如。而今,眼前的,乃是代王殿下的心腹大患,立即出击,都看仔细了,那些少年郎,统统都给我生擒,能拿几个是几个,至于其他人,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四字出来,带着森然。 陈彦此刻,眼里放着光,看着远处的队伍。 于是,传令兵便飞马来回奔走:“拿住那些少年,其余人,格杀勿论!” 要生擒,似乎有些麻烦。 不过,军令如山。 此次,若是这些少年统统死了,尤其是那皇孙毙命,那么……代王的袭击,就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到了那时,不但朝廷大军围剿,只怕等反应过来的大同边军,只需得到了一纸命令,都会倒戈相向,将代王府满门杀绝。 对于陈彦而言,只有拿住了这些人,代王殿下才有了保障。 “拿住那些少年,其余人,格杀勿论!” “拿住……” 传令兵来回奔走,将命令传达到了每一个角落。 代王卫上下听令,再无犹豫,纷纷拔刀,他们虽是筋疲力尽,腹中空空,可眼前敌人就在面前,他们早就得知,眼前这支军马,不过尔尔,而他们,却是大同边镇中出来的,虽非精锐中的精锐,却都见识过沙场。 所有人抖擞精神,一齐发出了低吼:“杀!” 马队在陈彦的率领之下,开始徐徐向前。 对方的人马,伫立在地势较高之处,陈彦二话不说,当先的举刀,飞马朝向斜坡的顶峰冲去。 ………… 正德卫上下,都显得有些紧张,他们看着乌压压的队伍。 哪怕大家人数相当,看上去势均力敌,可绝大多数人,第一次上这战场,难免紧张万分。 在他们的后头,徐鹏举神气活现的带着人,已架设好了几个抛石车,这些抛石车,已经来不及检验了,反正……能不能将炸药包丢出去,只能看运气。 虽然徐鹏举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 此刻。 朱载墨缓缓的取出了弓。 他目视前方,咬牙,而后……大吼一声:“将士们,都听着……” 传令兵开始传达朱载墨的话。 朱载墨继续道:“你们的父母妻儿,自有人照料,你们若有孩子,他将来,一定会上最好的学堂,我的恩师,绝不会让他们饿着……” 正德卫上下,心头一震。 此刻,他们确实心心念念的,就是自己的家人。 倘若……自己死在了这里,家人们怎么办? 殿下这是说到了他们的心坎里去了啊。 朱载墨眯着眼,他对于士卒们的心思,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前方,代王卫的马队已是哒哒哒的开始助跑,那乌压压的队伍,犹如乌云一般,席卷而来。 朱载墨继续道:“若是没有娶妻的,今日立了功,就可以娶妻,将来,可以生子,可以延续自己的香火。人活着,只有一次……这一次,难道你们庸庸碌碌,苟且偷生的活着吗?不如随我建功立业,到时,封荫妻子,除此之外……所有人……” 正德卫上下,开始拔刀。 一柄柄锋利的长刀,自腰间拔出。 朱载墨发出了大吼:“所有人……凡有随我奋勇杀敌者,赏旧城紧邻车站三室房子一套……方圆三十丈!” “……” 沉默。 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可随后,呼吸却又开始加重。 建功立业…… 对于任何一个小卒而言,哪怕今日还活着,这朝廷的论功行赏,毕竟过于遥远了。 朱载墨对于这一点,比谁都清楚。 从那些老卒口里得知,所谓的建功立业,对他们而言,意义不大。 不是每一个人,都有什么大志气,更多的人,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而已。 这才是根植于普通士卒们心底深处的愿望。 什么才是最实际,对于士卒们而言,真正有冲击力的。 许多士卒的眼睛……红了。 旧城靠近车站的三十丈房,市价五百两以上,为了这个…… 人们举起了手中的刀,自喉头深处,发出了怒吼:“杀!” 人人都有! 拼了! 骑队开始徐徐顺着斜坡而下,迎着对面的代王卫。 浩浩荡荡的人马,自然催动着座下的战马,先是小跑。 方正卿鼓起了勇气,少年人……天性之中,就不知后果为何物。 他已取出了弓箭,座下的马,也开始小跑。 不过……此刻,他心里有了一些些的疑问:“殿下……房子……我们哪里来的房子?” 朱载墨觉得都到了这个时候,正卿还这么啰嗦,不耐烦道:“恩师有……” “呀……”方正卿心疼的要摔落下马,悲愤的道:“我爹的房子,以后也是我的呀!” “杀!”朱载墨已是催马,狂奔…… ………… 两支洪峰一般的骑队,慢慢靠近。 陈彦弓马娴熟,不过……他没有使用弓箭,若是不小心,将皇孙射死,那么,他便万死莫恕了。 可就代王卫气势汹汹的发起冲锋时。 突然……… 轰隆隆…… 大地颤抖。 坐下的战马,略有受惊。 是火炮…… 这没什么都大不了的。 在大同驻扎的代王卫上下,早就见识过火炮的威力。 这倒还吓不住他们。 陈彦却看到,一枚枚巨大的黑影,自天而降,划过了一个弧线。 而后……落入了自己的身后。 这是什么东西? 骑队依旧如潮水一般,在那落下的东西上狂奔。 却又突然。 轰隆隆…… 飞沙走石……尘土漫天。 紧接着,陈彦身后,突然传出了哀嚎声。 他回头,却见漫天的硝烟升腾而起,十几人,已被炸的千疮百孔,倒在地上,受伤的人还不少,身后一个亲兵,哪怕只在十数丈外,胳膊上,也似乎受伤了,鲜血染红了他的衣甲。 陈彦一惊。 他不曾料到,居然对方……还准备好了火炮。 不对,这不是火炮,若是火炮,怎么可以两日的时间,这些人就从京师抵达这里。 他心乱如麻。 何况,不是说好了,他们只是来狩猎的吗? 哪个丧尽天良的,会丧心病狂到,带着这玩意去狩猎。 轰隆隆…… 骑队之中,接连的爆炸。 顿时……人仰马翻。 无数人落马,凄厉吼叫。 陈彦脑子发懵,这轰隆隆的声音,响声不绝。 有的落偏了,倒是无碍,可一旦落入了骑队的炸药包,发出的威力,却实是可怕。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许多士卒的自信心,陡然受到了打击。 听到四处都有人哀嚎,见到血肉模糊的场景,尤其是突然之间,不知谁身上的零件血淋淋的落在自己身上。 这种……感觉……足以让人心寒。 陈彦心里悲愤。 卑鄙! 他生怕此时,士卒们泄了气,抬起手臂,举起长刀,怒吼:“杀!” “杀!” 好在,他们都是代王卫的精锐,随着爆炸的稀疏,他们渐渐定下心来,毕竟,自己所面对的敌人,已经技穷了。 哪怕自己损失惨重,死伤了上百个。 可不要忘记,他们……可是一群新兵……只要冲过去,他们就跨了。 抱着这个念头…… 却是突然…… 那些冲杀在前的少年们,在两百步之外,纷纷弯弓搭箭。 哪怕座下的战马还在奔跑,马背上的人,不断的颠簸。 可是这些少年,却已将弓弦拉满,他们的手……很稳。 骑射,没有数年的苦功,根本是无法练就的。 正德卫这数百士卒,就完全不会,只能抽刀冲杀。 可这些少年…… 啪…… 只在刹那之间,眼看着对方距离自己只有百步开外。 而此时,朱载墨如往常一般,松了弓弦,箭矢便如流星一般,刺破了虚空,径直飞出。 其他少年纷纷飞箭而出。 数十枚箭矢宛如飞蝗一般。 而后,陈彦身边一个亲卫啊呀一声,却见他已顾不得拉着缰绳,却是双手捂面,面上……插着一根羽箭,箭矢没入他的眼窝,鲜血淅沥沥的自他的指缝之间泊泊而出,他发出了凄厉的怒吼,而后……一把栽倒在了马下。 这些人…… 陈彦突然心里一颤。 这些人……比他想象中……要厉害的多。 不是说……只是一群孩子,和一群新兵吗? …… 困告。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十四章:格杀勿论 嗖嗖…… 一枚枚箭矢,不断的飞射而出。 只在这转瞬之间,又是数十人落马。 代王卫顿时有些心里发毛了。 所谓一鼓作气。 先是遭了一轮轰炸,令他们想不到,对方竟还有‘火炮’,随后,又发现对方竟是箭无虚发。 随着身边一个一个人倒下。 所有人心里一寒。 这是骑射啊。 在大同,能骑射的人,哪一个不是精锐中的精锐,只有常年出大漠,经常骑在马上,且练习的人,方能在双手离开马背的情况之下,用自己的腰身保持平衡,开弓放箭。 鞑靼人是自小生长于马背上的民族,因而,骑射功夫了得,这也是为何,鞑靼铁骑曾逞凶一时的原因。 可现在…… 此时……代王卫已不敢等闲视之了。 他们心里还存着期望。 可此时,他们抬头,却见那正德卫的飞骑,自高处直接冲下,这一匹匹的健马,显是精挑细选。 离的越近,还能看到对方手中的长刀,长刀俱为不知名的精钢打制,在阳光之下,闪着寒芒。 健马扬起四蹄,卷起尘土,在这漫天尘土之中,那一个个人影,浮现出来,几乎……陈彦可以看到,那一个个面孔,这些面孔,个个狰狞,杀气腾腾,这……哪里是什么新兵。 “杀!” 陈彦咬牙切齿。 他现在想杀人,最先宰了的,是代王殿下在京师的细作。 那个狗东西,竟还说,来的一群……都是土鸡瓦狗。 土鸡瓦狗……是这样的? 代王卫在此刻,队形已有些紊乱。 哪怕他们曾是身经百战的战士。 可一旦察觉到,在损伤惨重之下,遇到了硬茬。 且对方是顺坡而下,威势惊人时。 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大意轻敌了。 对待这样的敌人,理应焚香净手,而后饱食三日,休息一夜,打起精神,再将马儿喂个半饱,此后,寻觅一个好的地形,与之决战的。 偏偏…… 他们轻敌了。 轰…… 无数的骑队,直接冲入了大王卫之中。 那顺势而下的冲刺力量,将无数的血肉之躯,相互撞击一起。 而后……惨呼声四处传来。 朱载墨已收了弓箭,取出了长刀。 第一次临阵,不免有些紧张。 好在,身边数十骑,拼死护在他的左右。 这些都是最精锐的亲卫。 保护殿下,至关重要。 更何况。 到时若是自己侥幸活下来,也得找个人领房子。 殿下都死了,谁来分房? 一个个骑兵,争相恐后,与代王卫撞在一起。 而后……长刀挥舞。 这锋利的长刀,无情的在对方的身上,划过一道道的口子。 血雨洒落下来。 一滴滴的淌在朱载墨的身上。 朱载墨凛然无惧。 他听说过太多太多英雄的故事。 此刻……他就是英雄。 举刀……刺破长空:“杀!” 拼命杀出,他臂力不小,手中的刀,很稳,狠狠一刀,在与对面起兵交错的瞬息之间,刀如闪电一般,扎入对面骑兵的胸膛。 那人呃啊一声,带着不甘的咆哮和怒吼。 朱载墨不去看那人一眼,却忍不住回顾:“正卿……紧跟着……” 却发现,方正卿已嗷嗷叫着,飞马冲入了人数最多的代王卫的马队之中,犹如一条疯狗一般,左冲右突。 “狗东西!”朱载墨骂,带着亲卫,忙是追了上去。 方正卿像是见了血的苍蝇,这一刻,竟已是激发了血性。 在刺死一人之后,就在此时,身后有人惊呼:“小心。” 却见一将,朝着方正卿迎面冲来。 正是陈彦。 陈彦举刀,就在这交错之间,他突然略略迟疑,这一刀,本可使方正卿毙命。 可是……代王殿下的吩咐,涌入脑海,要生擒…… 呵……生擒…… 就在他在这刹那之间,下定决心先痛下杀手时。 方正卿竟无察觉,手中的刀,与另一人碰撞一起,溅出火花。 陈彦的长刀,几乎要扎入方正卿的后腰。 突然,却见半空之中,有人扑来。 竟是朱载墨疯了似得自马上跃起,而后,狠狠的落在陈彦的身上。 又是一个孩子。 陈彦被朱载墨抱住,二人一起翻滚下马。 只是一个孩子……而已…… 可是……陈彦居然发现,这孩子的气力……也是不小。 二人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马蹄几乎差点踩在陈彦的面门。 陈彦哈哈大笑,他久经沙场,岂会畏惧一个孩子,于是,一拳狠狠砸在朱载墨的脸上。 嘭…… 朱载墨觉得脑袋发晕。 却死死的掐着陈彦的脖子。 二人在泥地里翻滚。 方正卿大呼一声,竟也已跃下马来,手中持刀,又被一个代王卫的人劫住。 方正卿疯了似的与那人刀剑相交一起。 …… 朱载墨已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鼻里淌血。 他双手依旧狠狠的箍着陈彦的脖子。 使出了浑身的气力。 陈彦想要挣脱,此刻,他额上青筋暴起,连眼珠子,都要夺眶而出。他拼命的捶打身上的朱载墨,用膝盖顶,用拳头一次次的狠击朱载墨。 朱载墨却是依然不动。 陈彦的身躯……颤抖。 他没见过这么狠的孩子。 这些人,何止是羊羔和牛犊子,简直就是一群饿疯了的狼崽子啊。 此刻,他竟有点想要大笑。 可是…… 怎么能甘心呢。 他开始使出最后的气力,一手扯住了朱载墨的头发,另一只手,在泥地里搜索,终于,他寻到了一把被人遗落的刀。 陈彦的眼里,掠过了一丝杀机。 他脖子……依然被狠狠掐住。 朱载墨骨子里,似乎都有一种狠劲,不掐死他,死不松手。 陈彦努力的用手抬起刀,口里呃呃的发出声音,仿佛是在说:“去死吧。” 刀……动了。 却猛地,他发现,自己的手臂,狠狠被人用力一踩。 却见另一个少年,浑身血淋淋的,他脚踩在了陈彦的小臂上,使陈彦的手臂,再动弹不了半分。 少年是方正卿。 方正卿又想哭鼻子了。 可此刻,他没有继续哭下去,大吼一声:“殿下……” 一声殿下…… 似有默契。 朱载墨松手,翻身…… 陈彦贪婪的喘了一口粗气。 下一刻,刀光一闪。 方正卿双手反握长刀,刀尖朝下,这刀剑犹如白虹贯日一般,狠狠的扎入陈彦的喉头。 扑…… 陈彦身子打了个激灵,他一张口呼吸,口里便冒出了血沫。 在他的脖子上,刀尖没入。 他身子如筛糠一般的抖动。 双目狠狠的瞪着站在他面前的少年。 少年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这……是一群狼崽子啊。 一刀封喉。 陈彦不断的想要呼吸,可越呼吸,口里涌出的血水,却是越多。 等这长刀自喉头处拔出,一股血箭,也激射出来。 最后一腔热血,离开了陈彦的体内,他已发不出声音,不甘的,看着这血淋淋的世界,终是没了呼吸。 四处……到处都是冲杀。 疯了似得正德卫校尉,犹如雄狮、 无数的鲜血,在泥地里,冲刷出了一个个小小的沟渠。 人们翻滚在血地里,怒吼,搏杀。 骑在马上的人,放马疯狂的冲撞。 方正卿累了,他双膝跪在地上,扑哧扑哧的喘气。 朱载墨却是蹒跚而起,提着刀…… 双方鏖战在一起。 代王卫的士卒,竟在此刻,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 他们拼命死战,显得悲壮。 却在此时。 又一支骑队自坡上冲杀而来。 是徐鹏举。 他和数十日,放完了石炮,此刻,如饿虎扑羊一般,提刀顺势而下。 哒哒哒……哒哒哒…… 徐鹏举龇牙咧嘴,提着刀,宛如一只小怪兽。 他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犹如他的祖先徐达再生一般。 “杀!” 代王卫们悲哀的发现……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当那马蹄又重新响起时。 他们欲哭无泪。 完蛋了。 一切都完了。 他们被切割,而后包围,最后,犹如被人戏耍一般,身边的包围圈,越来越紧,时不时一柄柄刀刺入包围圈里,身边的伙伴,一个个不敢倒下。 而此刻…… 朱载墨已站了起来,站的比标枪一般,还要直。 “站起来!” 朱载墨朝方正卿低吼。 方正卿撑着刀,起身。 朱载墨咬牙,眼睛是红的。 他举目四望:“反叛之人,若是得逞,则天下势必烽火四起,无数人……生灵涂炭。因此,历朝历代,对于反叛,俱杀无赦,正卿,随我来,传令下去,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 四处,一个个挥舞着长刀的人不断的重复着命令。 数不清的正德卫校尉,毫不犹豫的冲入那负隅顽抗的敌阵。 当最后一人,倒在血泊之中时……这宛如人间炼狱一般的战场之上,没有人欢呼,所有人都疲惫不堪。 到处都是尸首,已分不清敌我,四处散落。 只有徐鹏举高兴的提着刀,用匕首割下了一个个叛军的耳朵,喃喃念着:“这个是我的,这个也是……” 朱载墨则让人割下了陈彦的首级,手指着方正卿:“这是他的……谁都不能抢!”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不堪一击 战绩很快就清点下来。 徐鹏举亲自拿着小簿子,一笔笔的记下来的。 火炮被击杀的不算。 还有被箭射死的。 有被刀砍死。 这有主的尸首,总计三十二人。 每一支箭,上头都有标记,被谁射死,一目了然。 其中朱载墨,就射死了两人,方正卿一个。 朱载墨接过了簿子,却涂抹掉了斩二人的记录,给方正卿添加了二人。 除此之外,方正卿还有一个斩杀陈彦的功劳。 “他叫陈彦。” 一个亲卫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亲兵是个老兵:“此人曾在大同镇守,十年前不过是一个千户,却是声名赫赫,在大同极有名气,曾在关外单人独骑,射死过四个鞑靼人,他的本部人马,在大同镇中立过的功劳,永远都是最多的。只是……他为上头不喜,一直郁郁不得志,想来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投奔了代王。” 朱载墨和方正卿,心里也有些发毛。 若真如说的这么可怕的话,他们二人能活下来,真是运气啊。 方正卿咧嘴道:“难怪我爹说,爱笑的男孩子,运气不会太坏。以后我更该多笑一笑……” 其实……这还真是运气。 一方面,确实是代王的情报不足…… 而代王卫,又丝毫没有准备。 陈彦自恃自己纵横大同,自然不会将一群新兵和孩子放在眼里。 另一方面,只怕他也没有想到,这群熊孩子只是出去打猎,居然还带了炸药包。 这……毕竟已经超出了人的想象力之外了。 毕竟,对于熊孩子,是无法用正常的思维去分析的。 当然……最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这陈彦的畏手畏脚。 他的目的,是生擒。 因而,他本是神射手,有放箭的机会,却没有去把握。 当遭遇到朱载墨时,他明明可以很干脆的手起刀落,却在刹那之间,迟疑了。 战场之上,哪里容得下稍稍的迟疑?电光火石之间,胜败和生死便要分出。 那亲兵一脸羡慕地看着方正卿:“此等名将,不曾想,却被小公爷斩落,小公爷小小年纪,就已非同凡想,要闻名天下了。” 方正卿不禁脸一红,看着朱载墨。 朱载墨微笑道:“是啊,他很是不凡,天下无敌,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士卒们已经汇聚起来,都静待着朱载墨的命令。 此时,大家看朱载墨和方正卿这些少年的眼神,开始变得不同起来了。 以往只能说,这位殿下,治军严厉,赏罚分明,大家肯信服他。 而且他说的话,处处都说到了大家的心坎里,就好像他处处都在为你着想一般。 可现在…… 当朱载墨带着这些少年们,亲自冲锋陷阵的那一时起,这种感觉却又不同。 他们开始真正的相信殿下和这些少年,是真正的‘自己人’,无论遇到任何危险,不再是几句鼓舞,几句所谓的有赏,就可以触动人心的。 这样的人,才担当的起大家的生命托付。 至少……哪怕他日战死在沙场,那也绝不觉得自己委屈,无怨无悔。 每一个人,都沉默着。 屏息等待。 朱载墨看了众人一眼,才淡淡道:“现在……只怕我的那个叔祖父还在等着陈彦将我们拿回去。他想来……心里还存着希望,自以为……自己的奸计可以得逞了。而大同镇的边军,至今还蒙在鼓里,不知我的那个叔祖父,其实已经反了。” 说着,朱载墨顿了一顿,他左右四顾:“我的先祖文皇帝,因为削藩,不得已之下靖难。当时他在北平燕王府,凭借着自己的护卫,就控制了北平的边军,此后才开始率军南下。” “倘若代王知道陈彦已死,他已彻底的暴露,那么……他一定也会铤而走险,尝试着去控制边军,困兽是最可怕的,哪怕代王和文皇帝相比,不及文皇帝的万一,他何德何能能够掌控大同边军。可只是……哪怕有万一的可能,也绝不能给他机会,他快,我们要比他更快,在噩耗传达到代王府时,我们就要杀入代王府,既然他敢反,那么……就要教他后悔做出此等决定,教他永不翻身,所有人……听令,立即就地休息半个时辰,吃一些干粮,可以小小的打个盹,半个时辰之后,立即出发,我们奇袭大同,拿下贼首,要让天下的宗亲看看,敢于抗拒朝廷的下场!” “遵命!” 众人齐声大喝。 所有人席地而坐,立即修整。 而受伤的伤兵,则留在原地,等候救援。 朱载墨去取了干粮,分了一半给方正卿吃。 方正卿方才还觉得整个人激动的热血沸腾,可这热血过后,看着满地疮痍,还有这血淋淋的场景,却不免有些许的不适了。 他站起来,见徐鹏举居然还抱着一个炸药包,开心的想要拆开炸药包里的构成。 他特意留了一个,舍不得用石炮丢出来,心里还想着,或许回去的路上,可以打打猎,到时……炸兔子…… 方正卿上前,很不客气的抬腿就是给他一脚:“你还藏这东西,丢掉,别害死我们。” 炸药包掉落在地,徐鹏举打了个趔趄,屁股上火辣辣的疼。 可是他…… 呵……他甩甩头,不屑一顾的样子,心里想,就这点气力吗,你以为这样声色俱厉,我就会怕你…… 接着,一瘸一拐,躲一边吃干粮去了。 半个时辰之后,大队的人马,精神抖擞的朝着目标进发。 将士们此刻,像是充了血,心绪澎湃。 回家……就有房子了。 若是家里人知道,不知该有多高兴。 有人甚至已激动得泪流满面。 这一刻,是属于他们的人生巅峰! ………… 缺德卫已是气喘吁吁,所有人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朱厚照还在破口大骂,却也无奈。 这些家伙,不争气啊。 养着这群酒囊饭袋,朱厚照恨不得想杀人。 “报。前方发现……” “怎么,发现了什么?”朱厚照看着斥候。 方继藩比朱厚照还激动,恨不得直接上去给这该死的斥候一个耳光。 “发现了正德卫的人,还有……无数的尸首……” “我的天。”朱厚照瞪大了眼睛,咬牙切齿道:“让他们上山,他们果然没有上山,天哪,我朱厚照要家破人亡,自此要沦落天涯,出海远赴无名小岛,了此残生了。” 方继藩的脸色已是一片苍白。 这是他最害怕的事,他不想去做岛主啊,他还想多卖一些房子,造福天下人呢。 果然……是一群熊孩子。 方继藩恨不得将这些弟子统统都吊起来,每人打一个时辰,绝不会有一个是冤枉的。 方继藩和朱厚照已飞马狂奔。 越往前,越是寒心,一地的尸首,那浓重的血腥,让人作呕。 这里,已宛如修罗场。 一些伤兵在此挖坑,似乎想要掩埋同伴的尸首,而重伤的,则有人进行照料。 一见到有人来,他们抬着头,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这两个人的面孔,可谓是家喻户晓,就算是化成灰,大家都认得。 一个人,出现在十两银子的银票上,虽然银票上的那位更英武一些。 另一个,若是穿了羽扇纶巾,几乎和一两银子的银票一模一样了。 还能活动的人,纷纷拜下。 朱厚照一脸焦急的厉声道:“人呢,人都去哪里了,怎么只剩下你们几个,朱载墨在哪里,方正卿那狗东西呢?” 方继藩:“……” 人就是如此。 哪怕再如何嫌弃自己的儿子,可父子是一体的,你骂正卿做啥,你骂他这个,不就是骂我? 那伤兵连忙道:“殿下和小公爷,已带人往大同去了,说是要斩草除根,斩尽杀绝!” 原来……还活着…… 真是幸运啊。 方继藩忍不住擦了擦额上的汗。 只是听到斩草除根四个字后,方继藩心里又开始发毛,额头又冒出了一粒粒晶莹的汗粒。 朱厚照拧着眉头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卑下人等,遭遇了代王卫的人马,他们对我们发起袭击,殿下和小公爷,带着咱们……与贼决战,就在昨日,在这里,斩杀敌将陈彦,其余贼子,统统杀了个赶紧,正德卫,也是损失惨重,死伤了上百人,我等受了伤,殿下将我们留在此……” 杀了个干净…… 朱厚照和方继藩俱都身体一颤。 二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朱厚照眯着眼,不太可信的道:“不会有诈吧?” 方继藩已翻身下马去,心里也乱成麻了。 这怎么可能。 怎么会如此? 他们……还是一群孩子啊。 朱厚照道:“你们……是如何击溃了代王卫。” “就这样……说杀呀,然后杀过去,谁知晓,代王卫如此不堪一击……” “……” 朱厚照看着那伤兵,竭力的在比划着,他脑子更是有点懵。 其实……杀呀,然后冲过去,这句话的意思,朱厚照是能理解的。 可说他觉得这个狗一样的伤兵,在侮辱自己的智商啊。 ………… 哭着求支持一下,已经下了一个月的雨,被风湿折磨的要疯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捷报 方继藩翻找之后,几乎可以确定了。 他也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才对朱厚照道::“殿下,大捷……” “大捷……”朱厚照瞠目一愣,结舌的看着方继藩。 可以确定吗? 就凭着自己的儿子,还有这正德卫? 朱厚照不能接受。 他连忙下马,拉扯着一个伤兵道:“战果如何?” “回殿下的话。”伤兵道:“正德卫将代王卫斩杀殆尽,卑下,卑下不是说了吗?还有……还有……没了。” 所知的消息,语焉不详。 毕竟他只是一个小卒而已,哪怕是有亲身经历,所见识的,也只是局局部而已。 “论功的簿子,在徐小公爷那里。” 朱厚照眯着眼,皱眉道:“他们去奔袭大同了?” “是。” 朱厚照的眼珠子开始滴溜溜的转着,随即他看着方继藩,先是哈哈大笑:“果然不愧是本宫的儿子啊,好样的,虎父无犬子,有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方继藩也是倍感欣慰。 至少……现在暂时危机解除了。 只是……一想到这些家伙又跑去了大同作死,方继藩就觉得心好累。 身边朱厚照这个家伙,就已是够让人操心了。 现在……还来了一窝。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好,却带着几分怯弱的道:“想来,我的儿子也不差吧。正卿,说不准也立了大功。” 朱厚照嗤之以鼻的道:“正卿太爱哭鼻子,人又懒。” 方继藩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伤口上被人撒了一把盐,顿时有一种想死的感觉。 “殿下,接下来……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立即去报捷,让父皇先安心,不然,你等着瞧吧,父皇十之八九就要摆驾来大同了,到时你我都要没好下场。其次…我们也去大同怎么样?” 朱厚照眼里放光,期待之色不言而喻。 无论如何,也要追上这些熊孩子。 当然,最重要的是,朱厚照十分想念边镇,这是一次多么好的机会啊。 方继藩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太了解朱厚照了,很无奈的叹了口气,道:“走。” …………………… 京师里,流言四起。 各种代王已反,已挟持皇孙的消息传出来。 国本要动摇啦。 那些从大内的太监口里听到只言片语的人,信誓旦旦的说。 陛下只此一子,太子只此一孙,代王挟持了皇孙,这大明……何去何从? 不只如此,方继藩的儿子,也被抓啦。 有人竟觉得,这是大快人心的事。 当然,他们的脸上却不敢表露,个个痛心疾首的样子。 “听说,定王府已是乱成一锅粥了。” “还有许多公候伯府,现在都乱糟糟的。” “可不是吗?这不啻是一次土木堡重演。”有人压低了声音。 土木堡之变,不但皇帝被掳走,无数勋臣,几乎死伤过半,这不啻是一次灭顶之灾。 现在好了,又一群人跑去羊入虎口了。 ………… 宫中,这两日,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小心翼翼的。 尤其是随侍。 伴君如伴虎啊。 陛下近来脾气极坏,这若是一不小心撞到了陛下的枪口上,这不是找死吗? 所以,他们现在一句话都不敢说,苦着脸,小心得过了份。 萧公公,都往小五台山跑了。 却不知……会带回来什么消息。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不安。 他整天唉声叹息。 这些,刘健等人都看在眼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是愁眉苦脸。 仿佛……天塌下来了一般。 此刻……弘治皇帝抚案。 刘健等人正奏报着各地宗亲的反应。 弘治皇帝不耐烦的摆摆手道:“这些人,本是皇族,世受国恩,与朕为一体,可是看看他们,这百年来,朝廷对他们何等的优渥,可是他们都在做什么?” “朕召他们,这个说腿疾,那个说身子不好,他们是属兔子的,死都不肯挪窝吗?” 刘健忙道:“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宗亲们如此反应,也实属平常,陛下且不要急,想来……”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面带怨愤道:“朕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反!” 虽是这样说,他突然又颓然了。 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祖父,哪怕有九五之尊的身份,此刻也像浑身抽空了一般。 他轻轻的抬眼,看着刘健等人一眼,突然道:“厂卫那儿,有奏报了。” 他语气十分的平淡:“从大同来的飞鸽传书……” 飞鸽传书…… 若不是特别紧急的情况,是不可能动用飞鸽传书的。 这东西虽然更快捷,可是不靠谱,鸽子再如何也及不上人啊。 刘健等人便支着耳朵,洗耳恭听之态…… 弘治皇帝道:“一支代王卫的人马,在六七百以上,突然离开了他们的营地,现在厂卫正在寻觅他们的踪迹,可是十之八九,当真……是奔着小五台山去了,为首之人……叫陈彦。” 陈彦…… 在这庙堂之上,谁会在乎一个小小的陈彦。 可现在……这个人,却成了极关键的人物。 刘健立即道:“老臣……这就去查一查。” 弘治皇帝摆摆手,脸色蜡黄,眼里居然噙着泪水,声音也少了几分中气:“朕已经查清楚的他的底细了。” 他语气,虽是极力平和,一字一句,却多了几分哀色:“弘治三年,鞑靼小王子犯边,他为千户,奉命出关探查,却因为和本部人马,走失了,他一人,与小队鞑靼人遭遇,此人凭着一柄弓箭,连射死三个鞑靼人,随后,逃出生天。到了弘治五年,他率队出击,本部人马,遭遇数百鞑靼人,与之决战,斩杀鞑靼人,四十九人,凯旋而还!” 弘治皇帝眯着眼:“大同那儿,不少人叫他飞将军,只是此人……一直郁郁不得志,在弘治九年,投靠了代王,代王命他掌握代王左卫,自此之后,朝廷,再没有他的消息了。” 弘治皇帝悲哀的道:“这样的人,竟因为上官识人不明,而不能为朕所用,而如今也算是朕自食其果了,哎……” 刘健等人,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心已彻底凉了。 既然……代王当真要反,那么……势必会出动精锐,而领兵之人,定是他的心腹,也一定是一员骁将。 十之八九就是这个陈彦了。 这么一个人,要奔袭一群新兵,还有一群少年,其结果……几乎可以想象了。 “陛下。”刘健心乱如麻起来,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脸色凝重的道:“事到如今,陛下……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 是啊。 若是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只怕等噩耗传来时,朝廷应变不及啊。 那代王,想要的……不就是如此吗? 拿捏住了皇孙,拿捏住了大明唯一的继承人,还有这么多王公贵族之后,到时,朝廷该怎么办? 弘治皇帝整个眼睛红了,已是老泪纵横。 他哭了。 “朕方寸已乱,方寸已乱了。太子真是不堪为人子,不堪为人子。至于……朕的孙儿……他真是太不懂事,不懂事啊。怎么他父亲说什么,他就这样实在呢。还有朕的外孙,他是这样的胆小,夜里睡觉都不敢熄灭火烛,打个雷,他都要吓得脸色青白的,他们……他们还是一群孩子啊……” 一想到……是一群孩子…… 弘治皇帝的心……就像被针扎一般。 想到这群孩子,落入那些人手里,哪怕弘治皇帝深知,他们不过是让这些孩子做人质,想来不会轻易加害。 可想到这些孩子不安,无以为靠的样子,弘治皇帝的心就难受得厉害。 他在这个世上的至亲不多,屈指可数。 现在……他的心,彻底的乱了。 刘健等人……则是面面相觑。 其实……他们虽是强打精神,希望陛下早做最坏的打算。 朝廷必须拿出方略来,应对代王的讹诈。 可他们又何尝不是心急如焚,不是方寸大乱。 天塌下来了啊。 “陛下……”刘健哽咽道。 想到陛下失去了孙儿。 刘健就不由想起了自己出海的那个儿子。 我刘健,也有儿子啊。 至今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臣的苦……又有谁知道。 刘健也哭了。 ……………… 此时,在通政司。 一封快报传来。 这通政使一看,乃是太子殿下亲书的快报,哪里还敢怠慢,匆匆拿着快报,朝着大明宫疾奔。 等他通过重重的门禁,抵达大明朝的时候,便听到殿中隐隐传来哭声。 这通政使,心里咯噔了一下,陛下此刻,一定是心急如焚。 若是这快报带来的乃是什么坏消息,只怕…… 真是来的不是时候啊。 可他却只能硬着头皮,等人通报。 片刻之后,便听到弘治皇帝的声音:“进来,立即进来!” 通政使不敢怠慢,快步入殿,拜下道:“臣得……” 弘治皇帝急不可耐的道:“什么快报,是谁的快报?” “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一听到这四个字,弘治皇帝的脸色便不禁冷了几分,气得咬牙切齿的道:“这逆子……” ……………… 睡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擒贼先擒王 通政使一阵尴尬。 弘治皇帝便道:“取这快报来。” 通政使哪里敢怠慢,有小宦官取了快报,送到了弘治皇帝手里。 弘治皇帝迫不及待的将快报打开,口里喃喃念道:“儿臣朱厚照禀奏:儿臣率队前往……小五台山,至小五台山,此地……已是一片狼藉……” 弘治皇帝瞳孔收缩了一下:“横尸数百…………” 他心里一抽,面上,带着寒霜,满是冷冽。 “代王竟使其代王卫,偷袭正德卫,双方兵马,于六月十九鏖战,代王卫溃败,全军皆没。” 弘治皇帝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猛地张大了眼睛。 到底是谁全军皆没来着。 刘健等人,都在竖着耳朵听。 他们心思复杂,似乎在等待着,最糟糕的消息。 可接下来……弘治皇帝语速加快:“代王卫四百九十六人,俱诛。叛将陈彦授首!” “呼……” 弘治皇帝不可思议的看着刘健等人。 似乎觉得朱厚照的奏报,不太靠谱。 刘健等人也是瞠目结舌。 君臣们大眼瞪小眼。 “朱载墨诸人,俱都无恙,今已率军,急袭大同,欲擒代王府,正德卫区区新卒,朱载墨等人,也尽为孩童,有此大功,儿臣看来,皆仰赖列祖列德之德,儿臣幸甚、喜甚。今朱载墨人等,急袭大同,儿臣岂敢坐视,自当往大同,劝导其早日回京……” 陈彦……死了。 代王卫……全军覆没。 朱载墨等人,往大同去了。 而朱厚照当然理直气壮,去大同找儿子,这……很合理吧。 奉天殿里,仿佛每一个人,都窒息了一般。 猛地,弘治皇帝抬眸:“正德卫……正德卫……这正德卫,何时所建?” “陛下。”谢迁不禁道:“正德卫,成立了两个月又十三日。” “载墨他们操练的?” “是。”谢迁道:“陛下敕命方继藩为指挥,不过齐国公似乎有磨砺皇孙等人的意思,令他们进行操练,不过想来,大方向上,是齐国公在掌舵吧。” 弘治皇帝眼眸一张,眼里掠过了一丝精光:“难怪了,这就难怪了,朕命继藩建正德卫,他却让一群孩子来练兵,这个家伙,总能化腐朽为神奇啊。这正德卫,能有此成效,想来,都是方继藩在背后,呕心沥血的结果。可是,他却退居幕后,这是希望借此……来磨砺载墨和正卿人等,方继藩……真是个忠厚的人,他的心里,只有咱们大明的江山社稷。” “偏偏,太子这个逆子,惹出了事端,天幸祖宗保佑,自然……这正德卫能如此,自也和方继藩离不开关系。”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禁不住眉飞色舞:“更和朱载墨等人的勤学和聪慧分不开关系。陈彦……陈彦此人……竟是死了,是谁杀的?” “奏疏里没说。”刘健咳嗽,他一下子,心宽了,皇孙只要还活着,就好…… 还有那些少年,折损了哪一个,都令人心忧啊。 现在看来,似乎……结局还算不错。 弘治皇帝眯着眼:“朕听厂卫的奏报,坊间,有不少人,都在渲染这陈彦的厉害。” “老臣也略有耳闻。”刘健道:“不少人,都说陈彦乃是大同名将,这一次,只怕皇孙凶多吉少。” “这份奏疏,立即抄录邸报,要天下人看看吧。”弘治皇帝道:“乱臣贼子,就是这般的下场……” 弘治皇帝一下子,心花怒放。 可同时,又有几分忧愁:“他们……又去大同了?真不是省油的灯啊。怎么个个就这么折腾呢?” 弘治皇帝愁眉不展:“朕要立即摆驾大同。” “陛下。”刘健下意识的道:“去大同?陛下不久之前,方才去了通州、保定府,现在……” 弘治皇帝既喜既忧,喜的自然是,皇孙小小年纪,竟是如此出众,方继藩这家伙,教导有方。 可忧的却是…… 弘治皇帝龇牙咧嘴道:“这群家伙,遭遇到了敌情,不到山中避战,却是与贼死战,击溃了叛军,不立即回朝,却是前去大同,他们还是一群孩子,朕若是再不去大同,朕只怕在京师里,永远等不回自己的儿孙,说不准,他们都已杀去乌斯藏了!” “……” 其实得了这封快报,所有人心里松了口气。 同时,也诧异于皇孙等人本事。 难道……方继藩教授的弟子,就是这般的厉害?哪怕只是一群孩子…… 会不会有夸大的嫌疑呢? 可陛下这一番话,却让三个内阁大学士无语。 他们颇想告诉陛下,这乌斯藏,距离大同远着呢,十万八千里! 可细细一琢磨,却恐怖的发现,陛下这不是危言耸听啊。现在大家都如惊弓之鸟,是真的吓怕了。 刘健沉眉:“陛下所言不错,老臣以为,理应当机立断,如若不然,国本动摇。” 弘治皇帝定了定神:“不错。” 他心里依旧还是忐忑不安,又拿着奏疏连看了两遍,朱厚照的奏报,总让他觉得……有些不太靠谱。 “那么……传旨!” ………… 邸报火速的传抄了出来。 可看到邸报的人,却为之瞠目结舌,不少人第一个念头,就是不信。 这……怎么可能? 可很快,毕竟巡视大同的消息便又传出来,却又让人不由的狐疑起来。 莫非皇孙…… ………… 代王府…… 朱俊杖年过四旬。 他穿着蟒袍,在王府的厅堂里,背着手,来回的等待着消息。 他皱眉,心里难免……对于当初下毒的事有些后悔。 太过急躁了,结果……自己却成了出头鸟。 若不是因为下毒,自己何至于,一步步的冒险,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既是长吁短叹,心里,又不禁燃起了一丝的希望。 无论如何,陈彦一定会帮助自己,解决掉眼下这个麻烦的。 虽然……已经暴露,东窗事发,可只要手里还拿捏着皇孙,就可保安全无虞,一辈子富贵。 “王爷。” 有人匆匆进来。 朱俊杖看着眼前的书生,这是自己的幕友:“怎么,陈指挥那里有了消息?” 书生摇头:“还没有,请殿下放心,不过是一群小娃娃而已,陈指挥定当手到擒来。” 朱俊杖面上忽明忽暗,想归这样想,可是…… “京师里,有什么消息?” “京里有飞鸽传书送来,说是陛下已回了京……京师沸腾,流言不止。” 朱俊杖松了口气,却突然笑了:“本王与陛下,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当初,他们燕王一系能坐天下,他们自诩这是天命,哼,这世上,哪里来的天命,不过是欺骗无知百姓的手段罢了。他们能坐的江山,别人也可以,这只是他们幸运罢了,算的了什么?皇帝只有一个太子,太子也只有一子,现在他们人丁单薄,可本王,却有二十九个儿子,可见,假使真有天命,这天命在我,非彼也。” 说到他的儿子,朱俊杖便眉飞色舞。 能生儿子是很了不起的事,足够他吹嘘一辈子。 朱俊杖又道:“这样一想,本王应当放心,以陈彦的本事……” 他说到此处…… 突然…… 轰隆…… 地动山摇。 整个王府,门窗皆颤。 朱俊杖脸色一变。 那个书生打扮的幕友,已是色变,立即趴在地上,抱头。 “什……出了什么……事……” ………… 代王府外。 方正卿敲打着徐鹏举的头:“狗东西,狗东西,让你乱炸,让你乱炸。” 数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火速至大同,而后,趁着所有人没有防备,直袭代王府。 代王府为了营造出安份的举动,外松内紧,王府内,固然是剑拔弩张,可在这王府外头,却没有布置多少护卫。 朱载墨直接取出了自己的大印,送去了大同镇守那里,警告他们加强大同的防备,代王已反。 一方面,直接除掉了代王府外头的护卫。 还不待一干人,预备攻击王府。 徐鹏举已抱着他的炸药包,到了王府的墙根之下,点燃了引线。 而后……地动山摇…… 这家伙太快了,不但王府内的人没有防备,便是王府外头的正德卫,也丝毫没有防备。 方正卿觉得自己的耳朵失聪,老半天,一丁点声音都听不见。 等他反应过来,一群少年便冲上去,对着徐鹏举就是狠揍。 徐鹏举没吭声。 他总是这般洒脱,世人对他的误解,也也总是一笑置之。 那代王府的围墙,生生的坍塌,炸开了一个口子。 到了此时……一切的准备都已变得没有意义。 朱载墨当机立断:“入王府,都随我来!” 一声令下。 浩浩荡荡的正德卫火速顺着缺口进入王府。 方正卿忙不迭的跟了上去,放声大吼道:“代王已反,我等奉诏讨贼,谁敢负隅顽抗的,诛杀三族,此事与尔等无关,放下武器,跑了吧,只拿贼首,其余不论!” 王府的护卫们,听到代王已反的话,个个胆战心惊。 又见一群人明火执仗的冲进来。 谁不知此时大势已去。 于是乎,只转眼之间,便有无数人丢盔弃甲,跑了个干净。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首功 朱载墨一马当先,眼看这已是一片狼藉的代王府。 所谓大势已去,就是如此。 谋反,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承受的罪责。 因而,哪怕是代王图谋不轨,所知的人,也只有限于自己的心腹。 而至于寻常护卫和士卒,不过是另外找借口驱使他们罢了。 哪怕真到了逼急了眼的时候,也大抵是取出一份所谓太后密诏,或者奉天靖难的手段,当然,代王朱俊杖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还指望着自己的心腹陈彦,能够给自己带来好消息。 可哪里想到……一切都已经迟了。 正德卫上下杀气腾腾,人见了血,气质就全然不同了,看任何人,都像是会移动的人头,对于这些护卫们抱头鼠窜,他们显得很遗憾。 人头啊,房子啊之类乱七八糟且不健康的思想,在他们的脑海,如走马灯似得转悠。 连进了数重仪门,正德卫直取正殿。 正殿里。 那书生模样的幕友在听到外头的呼喊,顿时明白了什么,如兔子似得,一下子溜了。 虽然在此之前,他还在代王朱俊杖面前,卖弄自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乃孔明再生,且还擅长观相之术,哎呀呀,殿下骨骼清奇,异日只恐要登大位……可现在……这些统统不见了踪影,人跑了。 朱俊杖发懵。 那幕友能跑,自己……能跑到哪里去? 他直楞楞的伫立着,看到外头无数的人影,急促的脚步匆匆而来。 随后,进来的是一群军士,军士们个个凶神恶煞,到了门前,却是驻足。 有人道:“殿下有令,先让小公爷进去。” 传出一个少年的声音:“我不去,我……我们方家,也是要脸的人,怎么能夺人功劳,我……我不去……我爹打小就告诉我,要诚实做人。” 不去? 将士们却是满头大汗。 私下里有消息传出,那旧城的房子,大头都是方家的,这功劳,小公爷不取,大家心里不安,若是齐国公不给房子咋办? 要知道,齐国公可是殿下的恩师,他不肯给,谁拿他都没办法。 几个人架着方正卿。 方正卿哭了:“我们是清清白白的人家,我要清清白白的做人啊……” 接着,他被丢进了正殿。 啪嗒。 屁股落地,火辣辣的疼。 朱俊杖一脸懵逼的看着这一切。 他无法理解,这些人在做什么。 既然这些官军杀了进来,胜败已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那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引颈受戮而已,可是为何……为何……这些人竟还要羞辱自己。 他怒了。 抄起墙上悬挂的一柄宝剑,便气势汹汹朝方正卿冲去。 方正卿反应极快,一个翻滚,起身,抽刀。 朱俊杖双手举剑劈砍而来。 口里发出啊呀呀的怒吼。 方正卿横刀。 铿锵…… 火光四溅。 朱俊杖万万没想到,这个少年,气力很大,他竟被震得虎口发麻,手中的宝剑甩出。 毕竟养尊处优,朱俊杖能有几分气力。 可方正卿不一样。 打小锻炼,虽年纪小,却处在精力最充沛的年龄,只在那宝剑飞出的刹那,他箭步上前,又是横刀,只是这刀,却搭在了朱俊杖的脖子上。 朱俊杖披头散发,一脸悲凉。 一群官军,方才冲了进来,大家一起热烈鼓掌:“小公爷擒拿反王,大功一件,实是佩服,佩服。” “小公爷千钧一发,与反王战斗三百回合,降服反王,真是我等的楷模。” 方正卿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 方才……很惊险。 这群家伙,不是人哪。 自己若不是反应快一些,说不准,看被人劈了。 当然,他惊诧于,朱俊杖的气力居然如此之小,说是手无缚鸡之力都不为过。 朱俊杖听掌声如雷,大家像过年一般,个个面红耳赤的鼓励,心如死灰,恨不得找一个地缝钻进去。 他悲壮的道:“哼,成王败寇,太子何必要用一个孩子,来羞辱本王,本王也是高皇帝的子孙,输了,便输了!” 太子…… 他认定了,带兵来此的乃是太子。 事后才察觉,自己上当了。 监国太子让皇孙出来游猎,根本就是阴谋,这是想让自己这鱼儿上钩啊,既然这是阴谋,那么太子一定亲自带了一支兵马奇袭自己的王府。 如此,就可以解释了。 那太子朱厚照,代王朱俊杖也久仰大名,这厮横扫大漠,以他的本事,能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的杀至王府,一切都合情合理。 输在他的手里……自己没什么不服气的。 外头,人们自动的分开了一条道路。 却又见一个少年,按剑进来,道:“叔祖父呼我父亲,所为何事?” 父亲…… 朱俊杖瞳孔收缩,看着这少年…… 少年肤色有些黝黑,十一二岁的样子,个子颇高,面带冷峻之色,双目如星。 他踏步进来,顾盼有神,嘴角微微勾起,带着几分杀气。 这像极了,后世某些战乱之地的童子军,一群经历了战火的孩子,比成年人还狠,比任何人都凶。 来人……正是朱载墨。 朱载墨手松开来了刀柄,而后,双手抱拳,作揖:“朱载墨,见过叔祖父!” 朱载墨…… 是……皇孙! “是你……” 朱载墨含笑:“没错,是我!” 朱俊杖,此时此刻,只想去死。 皇帝是不是昏聩,他不知道。 太子是不是真如传闻中那样,横扫大漠,他也没有亲眼所见。 可是……他看到了朱载墨,这个少年,从天而降,他……还只是一个孩子…… 朱俊杖身子摇摇欲坠,他在这个孩子身上,依稀看到了某些人的影子,是……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 一股悲凉,又自他的内心深处升腾而起,他哭了,接着,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输的不冤枉,不冤枉,这是上天要亡我!” 朱载墨目中冷静,道:“来人,拿下代王府七十九口人,押解京师,请陛下治罪!” 将士们再无疑虑,有人冲入了王府后园,有人将朱俊杖绑缚出。 朱俊杖的二十九个儿子,一个个被绑出来,个个吓的身如筛糠,浑身颤抖,一见到了自己的父王,便一起大哭:“父王…………父王……救我……” 朱俊杖五花大绑,他昂着头,要表现出一点天潢贵胄的尊严。 可听到了自己的儿子们呼喊声,他终又垂下了头,仿佛……又一次,受到了深深的羞辱。 徐鹏举拿着毛笔,将毛笔的毛尖在自己的舌头上舔了舔,自己的口水蘸了墨,湿润了毛笔笔头的坚硬,而后,他取出了一份簿子,认真的记录:“徐鹏举炸开王府;方正卿首擒代王。” 没曾想,朱载墨站在他的身后,扬手,给他后脑一个暴栗子。 徐鹏举忙是捂着后脑勺,超凶的回首,等见到了朱载墨,他面上的狰狞像冰山一样的融化:“殿下……” “写详尽一些,多写写正卿降服代王的事。” “噢,噢。”朱载墨提笔,低头,很认真的歪着脑袋,开始搜肠刮肚。 “现在,传令下去,王府之内,封禁后院,一切代王家眷,都等陛下的旨意处置,在此之前,任何人不得轻易惊扰。我等驻扎前院,正卿,我们去巡视一番,看看附近还有没有贼子。” “噢。”方正卿很服气朱载墨。 表哥做事有板有眼,处处都有章法,最重要的是……对自己好。 虽然……他把自己的房子…… 一想到房子,他心里就有一点点的难受。 ……………… 大同府镇守乃是昌乐侯邱静。 邱静在此刻,认真的端详着一份诏书。 他觉得这份诏书过于古怪,这是守城的守备官送来的,说是正德卫奉旨入城驻扎。 有了圣旨,而且这正德卫一看就是禁卫,个个不凡,谁敢不放他们入城? 可问题就在于…… 守备官没有见识,并不代表,邱静没有见识。 太蹊跷了。 这正德卫,是什么东西……噢,对了,监国太子殿下,曾有一道命令,是让皇孙去小五台山狩猎,好像……就是这正德卫随行的。 既然如此,正德卫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何……会有皇帝的旨意。 正德卫离开京师的时候,皇帝陛下,不是在巡行保定府吗? 难道……是矫诏? 一想到如此,邱静就觉得自己要原地爆炸了。 他努力的用手摩挲着圣旨…… 不错,圣旨的纸张没有问题…… 这字……似乎也是待诏翰林最纯正的‘台阁体’,可谓有板有眼,一气呵成。 他拿出了放大镜,在字里行间之中,不断的搜索。 最后,放大镜落在了印玺上头。 哎呀…… 真是奇了。 这大印,居然也看不出丝毫的问题。 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如此手艺,再者说了,圣旨,谁敢伪造啊? 这样一想,邱静开始陷入深思,他有些怀疑人生,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 “侯爷,侯爷……”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 “侯爷,大事不好了,正德卫入城之后,直奔代王府,拿了代王!”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父子相聚 邱静手中的放大镜,啪嗒一下落在了地上,而后……摔了个粉碎。 他张大着下巴,一脸错愕。 代王……被围了。 这可是大明的亲王,没有圣上旨意,谁敢造次? 邱静虽然觉得,代王这些日子的行为,很是可疑,可作为地方镇守,他万万不敢去想代王的事。 天知道这代王殿下会不会仗着天潢贵胄的身份,去状告自己。 任何臣子,对于宗亲之事,都是极为忌讳的。 可现在……不但多了一份圣旨,而且转眼之间,代王府,被人家抄了。 这…… “为首的,乃是皇孙,还有……鲁国公之孙、齐国公之子、魏国公之孙、陈留候之子……” “呀……”昌乐侯邱静听到一个个耳熟能详的名字,这些人的爹娘,他都认得。 何况,还有皇孙。 对了,鲁国公、齐国公……这……这不能招惹的,尤其是齐国公,这家伙睚眦必报,哼,想当初,若不是先祖在土木堡,将他的祖父背出来,会有他们父子的今日,可怎么样呢?他还骗老子买房。 狗都不如的东西。 魏国公…… 邱静心里咯噔一下,当初自己的先祖,乃是开国功臣,当初,就是在魏国公徐达的麾下效力,一百多年前,自己的祖先见到了魏国公徐达,是要行跪礼的……这…… 可是……这是代王殿下啊。 邱静回头,又看圣旨,想哭。 “他们怎么说的?” “说是……代王谋反,奉旨捉拿代王,其余人不论,无关人等,更不可多嘴。” 邱静打了个寒颤。 代王谋反了…… 这下要糟了,代王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谋反,自己竟是后知后觉,会不会有连带的责任? 他忍不住道:“有陛下下旨捉拿代王殿下的旨意吗?” “这……”这亲卫一脸为难。 邱静有点懵。 人生啊……真是起伏不定。 自己好不容易,混了个镇守大同的职责,这日子,也算是有滋有味,算是没有辱没自己的祖先。 否则,你看看英国公,那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可又如何? 只是…… 现在……该怎么办? “没有圣旨捉拿亲王,这,你去求见一下皇孙……” “侯爷,小人怎么见得着哪,皇孙多半,看都懒得看卑下一眼。” 有道理! 可是…… 邱静又犯难了。 自己不能去,自己得留有一点余地,若是直接去见了,人家双手一摊,就是没有圣旨,他就是想要拿人,怎么办? 得罪皇孙,将来自己的儿孙们怎么办? 对这件事视而不见……若是宫中根本没有这个意思,朝廷怎么会处罚皇孙,十之八九,自己要去做替罪羊。 邱静……想死。 “报……” 就在邱静心乱如麻之时。 却突然……又有人匆匆而来。 “侯爷,侯爷……圣旨,有圣旨……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来了咱们大同,拿着圣旨来了。” 圣旨…… 又是圣旨。 “取来,我看看。” 那人忙是将得到的圣旨敬上。 邱静将圣旨摊开,一看,上头却是说,皇孙带正德卫贸然至大同,此孙顽劣,特命太子前来大同管束,大同军镇上下人等,俱为太子殿下节制…… 呼…… “放大镜……” 邱静下意识的念了一句。 有书吏去取了一副新的放大镜来,邱静猫着身子,拿着放大镜检验着这份圣旨…… 而后…… 他有点懵了。 卧槽…… 这圣旨,怎么看,都像真的呀。 可问题在于,哪一份圣旨,才是真的? 若是前一份是真的,皇孙是奉旨而来,怎么第二份,又说他顽劣,所以太子是来教训儿子的。 可若是第二份是真的,那么第一份…… 邱静脑子有点乱,他瘫坐在了官帽椅上,对着房梁楞楞出神。 那校尉道:“侯爷,侯爷……您说,太子殿下来了,都进了城,咱们是不是,赶紧去迎接一下……” “别说话。”瘫坐在椅子上的昌乐侯邱静沉默了老半晌:“不要去接,也不要去理,大同天塌下来,和老子也没关系了,他娘的,时局不明,这水太深,不是我们能掺和的了的。不予理会,这就是玩忽职守,玩忽职守,还能保住自己的人头。可若是掺和进去,天知道最后成了哪位大爷的替罪羔羊,这锅,老夫背不起,怕了,怕了。” 摆摆手,站起来:“老夫病了,病得很重,请大夫来。” ……………… 朱厚照和方继藩心急火燎的入了大同,带着缺德卫,抵达了代王府的时候,却见外头,早已被一队队兵马围住,这些人,个个龙精虎猛的样子,虽许多人脏兮兮的,却是抬头挺胸,杀气腾腾。 缺德卫和他们一比,就如狗x一般。 朱厚照下马:“朱载墨那狗儿子呢,老方,走!噢,对了,代王呢?” 他却被几个人拦住,厉声大喝:“何人?” 朱厚照乐了:“我是朱载墨他爹,你说本宫是谁?” 那人沉默了片刻:“不知道。” 朱厚照为之气结。 方继藩在旁道:“不要没规矩,这是太子殿下,快去通报。” 好在,太子殿下,大家却是知道的。 有人忙是去通报,片刻之后,一群少年便出来。。 为首之人,自是朱载墨。 朱载墨带着众少年拜下:“孩儿见过父亲,见过恩师。” 朱厚照哈哈大笑:“小子,你竟是拿住了代王,来来来,将代王那狗东西拖来,给本宫掌掌眼,这个时候,还敢造反的狗东西,胆子不小,本宫还真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 “父亲,已经下狱了,不日就要押送京师。” 朱厚照有些恼恨,他很不得那代王再反一次,儿子出了老子的风头,这算个什么事? 当然,朱厚照得显得大度,他狠狠一拍朱载墨的肩:“不错,与乃父之风啊,为父没有白疼你一场。” 朱载墨沉默,没有应和。 仿佛,对于没有白疼一场,他心里,颇有几分……不太认同。 想了想,他道:“这是恩师教导有方。” 方继藩听到这句话,心里舒坦无比,载墨还是很有良心的。 随后,方继藩怒瞪了方正卿一眼:“狗东西,你看做的好事!” 方正卿一脸怯弱的看着父亲,战战兢兢:“儿子不是狗东西,徐鹏举才是。” “……” 朱载墨忙道:“恩师,这一次,是正卿立下了汗马功劳,否则,只怕代王现在还逍遥法外。” 说着,他如数家珍一般,讲起方正卿如何斩杀陈彦,又如何率先杀入王府,如何擒拿代王。 这家伙,竟是口才不错,说的波澜壮阔,听的方继藩血脉喷张,他下意识的不断的偷偷看方正卿,方正卿只低着头,沉默不语。 这……是自己的儿子…… 方继藩一脸的诧异。 陈彦乃是名将,他说斩就斩了,还有擒拿代王…… 这……难道是方家祖坟真的冒烟了? 方继藩脸上,惊疑不定,一脸不可置信。 这是大功啊…… 凭着这个功劳,自己的儿子,完全可以躺在功劳簿子上,吃他一辈子。老朱家想不养着,那都是丧尽天良。 朱厚照听着,忍不住流着哈喇子。 此时,才真正的开始去打量方正卿了。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外甥,继承了方继藩的性子,好吃懒做,还怕死。 可现在看来……满不是这么一回事。 朱厚照上前去,拍着方正卿的肩:“所谓英雄识英雄,正卿有出息了啊,不错,不错!” 他眉飞色舞,方正卿却是结结巴巴的道:“还有一件事……” 方继藩此时得意非凡。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嘛,且还是亲的。 方继藩温和的道:“还有何事,一并和为父说。有什么事,万万不可隐瞒,我看你支支吾吾的,一定做了什么坏事吧。” “在和代王卫决战时……”方正卿小心翼翼:“为了激励将士,所有的将士,都赏赐旧城靠近站台的一套方三十丈房子……所以……只怕父亲……得拿出五百多套房来……噢,还有我方才不小心,将徐鹏举,打哭了,还有……没了。”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微微有点僵硬,可笑容还是要继续下去,他点点头:“这是理所应当,钱财能身外之物,只要能看到你们能够建功立业,为父心里,也就踏实了。不对,你上一句说什么?” “为了激励将士……”方正卿道。 方继藩微笑,摇头:“再下一句。” 方正卿见父亲没有生气,脸色倒是好看了许多,道:“我将徐鹏举打哭了。” 方继藩顿时,脸上如怒目金刚,铁青着脸怒喝道:“狗一样的东西,真是越大,就越没有王法了,徐鹏举是你打的吗?他……他这么善良,你竟打他,你今日打他,明日是不是还要无君无父,还要打我不成?今日不打死你这败家玩意,我方继藩的名字,倒过来写,教你知道,什么叫做规矩,什么叫做家风,为父的钱,不,为父的脸,都被你这狗东西……丢尽了!” …………………… 睡了,同学们,晚安。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圣驾来了 这是败家子啊。 方继藩恨的牙痒痒。 转眼之间,几百万两银子就没有了。 而根据方继藩对皇帝的了解。 到时,赐给方家的,大抵就是几百万金。 这几百万金换成了几百万银…… 怎么感觉,有人拿毛票子换百元大钞的感觉? 方正卿一见父亲要揍人,早就学乖了,拔腿就要走。 朱厚照忙是拦住方继藩:“老方,算了,算了,孩子又没犯什么错,不就是揍人吗……” 方继藩气愤难平。 忍不住叹了口气:“动辄打人,这是有辱门楣的事,我方继藩……也罢,不说了,能平平安安便可。” 摆摆手,心里的超级计算机已开始计算起来此次的损失。 不过,如他所言,能平安,那么一切都好。 朱厚照却是左右四顾:“怎么不见那大同镇守来拜见?瞧不起本宫吗?” 说着,进了代王府,这代王府里,雕梁画栋,早有人开始搜索代王朱俊杖谋反的证据。 片刻功夫,无数铁证便送了来。 “报,代王的寝卧之中,竟有一幅《千里江山图》,这代王真是狼子野心,此图虽是摹本,可其私藏此图,还放在寝卧之中,日日看,夜夜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朱厚照看着送来的一幅画,看过之后,一挥手:“该死,此画以后挂本宫寝殿去。” “报,卑下自代王府库房中,发现一副金刀和金甲……” “报,代王有一侍妾,这代王竟赐她官奴之名,殿下,官奴的主人家,不就是官家吗?这官家二字,在宋时,乃是皇帝的称呼,可见这代王,实是野心勃勃,早有图谋觊觎大位之心。” 说话的,乃是正德卫的一个书吏,此刻,摇头晃脑的掉着书呆子。 他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开始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是这样吗?怎么听着…… 方继藩却已站起来,抬手就是给这书吏一巴掌:“狗一样的东西,那我姓方,所谓天圆地方,岂不是代表了天地?我姓方,所以我也图谋不轨,滚一边去!” 呜嗷…… 书吏捂着火辣辣的脸,一脸委屈,乖乖的溜了。 方继藩气咻咻的坐下。 代王谋反,这是实打实的,可古人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就好似处女座一般,做点啥事,都喜欢凑个整数,什么八十万大军,什么十大罪状,四大天王。 你大爷,治个罪而已,何至于要有零有整? 方继藩坐下,呷了口茶,看了朱厚照一眼,朱载墨和方正卿乖乖的站在一旁。 再外头一点,是徐鹏举…… 方继藩侧目,见一个少年痴痴的看着自己,肚子里搜肠刮肚,竟想不到这个人是谁,便不禁道:“你……你谁呀?” 徐鹏举啪嗒一下跪下了。 他哭了。 师兄弟们总是打自己,只有在自己抱着炸药包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再没有人敢拍自己的后脑勺,每一个人都会正视自己了。 可万万没想到,恩师他……为了自己,亲自教训了方正卿一顿,徐鹏举的眼里,流下了滚烫的泪,他道:“学生徐鹏举。” 徐鹏举…… 有些耳熟。 片刻之后,方继藩才想起来,看着这个奇怪的孩子:“你很不错,是个好孩子,噢,殿下,我们何时回京?” 朱厚照想了想:“这该死的逆子非要留在大同,本宫只好,在此暂时一些日子,不看着他,不放心。” 方继藩颔首点头:“既如此,这一路跋山涉水,臣也累了,不妨今日先歇了吧。” 徐鹏举站在一旁,听到恩师说你很不错,是个好孩子,顿时……感觉自己又一次的走向了人生巅峰,整个人,犹如行走于云雾之中般。 大同乃是边塞之地,军事重镇。 只是,随着鞑靼的衰弱,这座军事重镇,却又变成了连接大漠和关内的通衢之地。 随着关内尤其是乡下人力的短缺,再加上四轮马车的流行,以及作坊的增加,人们对于牲口的需求,日益增大起来。 因而,大量的商贾,看到了商机,他们出关,购置牧场,圈养牛马,而后,再将无数的牛马,输送关内。 在大同,有专门的牛市和马市,南来北往的商贾,大多来此交易,热闹非凡,没有了战争,再不必担心鞑靼人的劫掠,人们自可凭着双手,凭空创造出无数的财富。 朱厚照次日,特意跑去了马市转悠,这里的马匹,成千上万,朱厚照看着眼花缭乱,在这臭烘烘,满是马粪,且人流如织的巨大市场里,他喜滋滋的穿梭其中,倒是不亦乐乎。 买下了几匹马,朱厚照兴致很高:“老方……” “呀。”方继藩坐在一旁的石桩上不断的捶着自己的腿肚子。 朱厚照道:“大同是个好地方,本宫真希望一直呆在这里。” “呵呵……” “你笑什么?” 方继藩心里想,也没笑什么,只是想到,历史上的明武宗,还真在大同待过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将自己的皇宫给搬了去。 方继藩却微笑道:“殿下喜欢,哪里都是殿下的家,这天下,本就是殿下的。” 朱厚照挺着胸脯:“你错了。” “………” 朱厚照道:“天命有常,惟有德者居之!” 方继藩万万想不到,朱厚照竟还有这样的觉悟。 怎么听着,像是太子殿下要自掘坟墓的样子。 朱厚照背着手,眼里闪光:“就如为何是我们朱家居天下?这是因为我家有德啊,我有德,将来我要做天子,我父皇有德,所以他是皇帝,我父皇的父皇也有德,因而天命在身。我父皇的父皇的父皇也有德,因此定鼎天下;我全家都有德,从祖宗八代起,就如此。” 方继藩服气了。 忍不住道:“殿下真是了不起,难怪看你印堂发红,这是德泽四海的征兆。” “这是当然。”朱厚照眉一挑:“刘瑾他们都说,本宫出生时起,有龙自我出生的寝殿里,若隐若现;室内芳香不散,你有吗?” 方继藩惭愧的道:“我没有,我不敢有,不敢的,不敢的。” 朱厚照终于觉得自己扬眉吐气了一番:“走,咱们去逛牛市了。” ………… 一份份布告,从代王府里出来,而后张贴在了大街小巷,代王谋反,已经伏法,捉拿代王府逃亡的某些钦犯。 而后,又是一道赦免的命令,代王卫寻常的军士,统统赦其无罪。 整个大同,平静如初。 现在没有人去关心代王殿下如何的关系。 大量的商贾来了大同,大肆的求购牛马,而无视的商贾又从大漠带来了牛马,来此交易,甚至……不少羊群赶到了大同,需在大同宰杀,其肉要售出,其皮要制成皮具,还有羊毛,也成了人们现在时兴的东西。 如此多的产业,到处都是在招募人手,时间就是银子,谁也耽误不起。 不过,哪怕是大同安定的出奇,朱载墨等人,也没有怠慢,他们按着章程,先是发出了布告,却不敢闲着,继续甄别代王府中牵涉进谋反的人员。 …… 大同镇守府。 昌乐候邱静已经吓尿了,他几乎是跪在地上,颤抖的,捡起了第三份圣旨。 转眼之间,这才几天功夫,就来了第三份…… 说出来……都没人敢信啊。 他下意识的道:“放……放大镜。” 早有书吏预备好了。 而后,当着传旨宦官的面,邱静揭开了圣旨。 这圣旨……又是一套说辞。 说是太子和皇孙朱载墨来大同,没有得到皇帝的恩准,皇帝心急如焚,不日圣驾将抵大同,大同镇守邱静,要早做准备,尤其是要盯着太子和皇孙,不可让他们随意造次…… 邱静脑子里嗡嗡的响。 他觉得自己有限的智商,已经不太够用了。 三份圣旨,都是自相矛盾,他举着放大镜,努力的寻觅着每一丝的细节,可是……他失败了。 这份圣旨,几乎……也没有丝毫的错处,真的不能再真了。 这一刻,他泪流满面,老泪纵横,老半天,方才咬牙切齿:“这什么世道啊,还愣着做什么,接驾,准备接驾吧,陛下,要来大同了。” 陛下要来大同了。 这一下子,镇守府里……已是炸开了锅。 事实上,弘治皇帝来的速度极快,前脚圣旨一到,后脚圣驾便匆匆而来。 这一次没有太多的随员,不过是数百个禁卫而已,弘治皇帝显然很急切,沿途上,半刻都不曾怠慢。 等弘治皇帝入了城,邱静才得知消息,心急火燎的带人前去相迎。 大同众将跪地,行了大礼。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太子在何处?” “陛下……”邱静道:“在代王府。” “代王府……”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代王……已经拿下了吧?” 邱静心里松了口气,看来,代王果然是谋反了,他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的脸色显然不太好。 ……………… 第一章送到,四点钟会有一个yy直播,嗯,有兴趣的可以听听。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万世师表 弘治皇帝心里,既有几分担忧,又有几分畅快。 他低头,看着一个个人名,这上头,有大功者,后头都留有了备注,弘治皇帝看的很认真,心里不禁琢磨,不知修此功劳簿子的人是谁,倒是有模有样。 他足足看了小半时辰,方才深吸一口气,抬眸道“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想不到此战竟是如此的惊心动魄,尤其是方正卿等人,大放异彩,载墨,何故这里没有你的功劳?” 朱载墨泰然道“孙臣作为皇孙,天潢贵胄,与他们并肩而战已是罪过,哪里有功,孙臣以后再不轻易冒险了。” 听了这话,弘治皇帝忍不住哈哈大笑“不错,朕所担心的,就是这个,怕就怕你学你的父亲,想不到你倒还知是非。” “当时是事情紧急。”朱载墨道“孙臣只好死马当活马医,奋力一搏、孤注一掷,幸赖皇天保佑。” 弘治皇帝和刘健都露出会心的笑容,心里暗暗点头。 是这个道理。 作为大明未来的继承者,冲锋陷阵不算本事,这天下,有的是勇士冲锋陷阵,立下奇功。可天底下,能居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且能明察秋毫的人,只能有一个,这个人,必须是顺应天命的人。 大明不缺功臣良将,缺的,是一个所有人都肯信服,肯为之效力的天子。 若是皇帝昏聩,哪怕再如何勇敢,又有何用?历史上血淋淋的教训,实在是不胜枚举,可只要是好皇帝,他总能提拔出一批又一批的人才来强大国家。 弘治皇帝最是忧虑的,就是自己的子孙,没有这样的人。 他凝视着朱载墨,目中是显然易见的欣慰,而后又与刘健对视一眼。 刘健笑吟吟的道“陛下,老臣有一个建议。” 弘治皇帝的心情很好,笑道:“刘卿但说无妨。” 刘健道“老臣以为,陛下不妨就让皇孙来对这些有功之士进行赏赐。” “这……” 这是考教的意思了。 刘健是希望看看皇孙能否做到公平公正。 当然,这是有风险的。 毕竟皇孙还年少,若是赏赐过重,可宫中既然下了许诺,那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可是…… 弘治皇帝却没有太多犹豫,他抖擞精神,手抚着案牍,只沉默了片刻,便道“好,载墨,你来论功行赏。” 朱载墨气定神闲的道“孙臣遵旨。孙臣以为,此战居功至伟者,乃是恩师。” 恩师…… 众人不约而同的看向了方继藩。 这下子,方继藩总算是心里舒坦了一些,这就是,徒弟有良心的重要性。 只见朱载墨道“正德卫数月能有小成,这和恩师的操练之法,以及放手让孙臣们去操练分不开,若非如此,正德卫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因而,要追溯既往,恩师方为头功。” 刘健在旁微笑,心里又是暗暗点头“不错,不错,尊师贵道,虽然他的恩师不靠谱,可是这尊师,却是再紧要不过的事,尊师的人就能忠君,就懂得友爱,也就能有孝心,好孩子,好孩子啊。”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印堂发红,心里亦是欣喜,他继续看着朱载墨道“如何赏赐呢?” 朱载墨道“恩师已为公卿,位极人臣,又是富可敌国,寻常赏赐,对于恩师而言,不过尔尔,可……又不能不赏,孙臣愿与众师兄弟一道写下一幅字,可表孙臣等人的孝心。” 这显然有些别出心裁的感觉,弘治皇帝诧异的看着朱载墨道“什么字。” 朱载墨似是早就想好,一字一句道“万世师表!” 此言一出,弘治皇帝顿时心头一震。 那刘健更是要老血喷出一口来。 万世师表,方继藩也配? 朱载墨道:“这是陛下说了,由孙臣来论功行赏的。在儿臣的心里,恩师……当的起万世师表四字。” 这话没毛病啊。 这就好像,绝大多数的孩子看自己的爹,哪怕这爹是个渣,在孩子心目中,这爹也是伟岸的。 当然,也是有例外的,比如朱载墨对自己的爹就有不同的看法。 可对他的恩师,朱载墨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这是他内心真实的想法。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忍不住想要征询刘健的意见,于是目光落在刘健的身上。 刘健先咳嗽一声,才道“陛下,这是学生对自己恩师的敬意,虽是有浮夸之嫌,只是……” “准了!”弘治皇帝道“这是载墨的一片心意,没什么不可。” 只要不是官方赐予的万世师表四字,倒也没什么妨碍的。 当然,皇孙的身份是有些敏感。 可就冲着皇孙这份尊师重道之心,再加上这皇孙气度非凡,不正是方继藩的教导之功吗? 朱载墨拜谢。 方继藩在旁心里感慨,万世师表,这是属于自己应得的荣誉,为了教育这些徒子徒孙,自己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心血啊,我方继藩和孔圣人比肩,算的了什么?反正我方继藩也不打算谦虚的活着。 此时,朱载墨又道“这次功,当是方正卿,这样的功劳,可敕为侯爵,其次还有……” 他一个个如数家珍,念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从侯爵,至伯爵,再至世袭勋职,竟是流利无比。 弘治皇帝不由在心里想,好家伙,这一下竟封出了这么多爵位,这些爵位,将来可都得朝廷供养的啊。 可论他们的功劳,似乎个个都不小。 弘治皇帝似乎对朱载墨还算满意,他欣赏的看了朱载墨一眼,道“可以,就按这么交付内阁讨论吧,若有结果,报到朕这里来。” 刘健心里不免苦笑,他还在为万世师表这四个字纠结呢。哪怕只是学生们对于方继藩的敬重,可一旦这四个字强加在了方继藩的头上,天知道以后会惹来什么争议来,可他此时也没有好的托词反对,便微笑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此刻对于朱载墨,又不禁重新打量起来。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这少年太镇定了,且许多事自他口里,都是信手捏来,这只怕只有熟知军务的老臣,方才能有如此清晰的逻辑。 弘治皇帝突然站定,抬眸道“你到朕身前来。” 朱载墨依旧一脸从容,徐步上前。 弘治皇帝眼睛饱含深情的看着朱载墨,道“这些,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朱载墨毫不迟疑的道“恩师给孙臣安排了一个极厉害的教习。” 教习……极厉害 弘治皇帝心里突的咯噔了一跳。 难道方继藩还挖掘出了什么人才? 方继藩既然敢让此人来做朱载墨的教习,那么势必这个人一定是非凡之人。 弘治皇帝目中满怀期待,他面带笑容,看着朱载墨,一字一句道“不知是何方神圣?” 朱载墨道“陛下,此人叫刘老西。” 刘老西…… 弘治皇帝和刘健对视,似乎都在对方的眼睛里没有找到答案。 连皇帝和内阁首辅学士都没有印象的人,那么……这个人…… 弘治皇帝便笑吟吟的继续问道“此人此前,在何处高就?” 朱载墨道“在锦州。” 弘治皇帝顿时哑然,锦州有个叫刘老西的人吗? 还是没有印象啊。 弘治皇帝道“此人身居何职?” 朱载墨想了想,才道“他做的最高职位的时候,曾在二十三年前做过伍长。” 伍……伍长……还是二十三年前? 弘治皇帝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感觉……皇孙是在跟他开玩笑。 历来朝廷对于皇家嫡长子和嫡长孙的培养,都是极为重视的,皇帝的贤明与否,和教育分不开关系。 正因为如此,所以几乎所有的继承人,都会拥有最优良的教育资源。 哪怕是翰林庶吉士,堂堂的状元、榜眼、探花,大明三年一次科举,从千军万马之中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也不过在詹事府任一个侍讲罢了。 至于其他天下知名的大儒,就更加不胜枚举了。 可是方继藩那家伙……实在是过于儿戏了,居然让区区一个小小的伍长,还是二十三年的陈年老伍长,成为太子殿下和这么多皇亲国戚子弟们的教习 弘治皇帝心里甚至嘀咕,这家伙……得了这么多学费,不会是统统都贪墨了,只拿了几两银子,寻了个老军卒来滥竽充数吧? 当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弘治皇帝觉得事有蹊跷,他并不是一个一根劲的人,他首要想到的疑问是,一个老军卒,怎么能教授这么多的知识呢难道我大明这么多文臣武将,不及一个叫刘老西的人 弘治皇帝坐定,凝视着朱载墨,道“只此一人?” “军中事务,只是一人教授孙臣人等。” 弘治皇帝又皱眉“一个老军卒,又能教授你们什么,莫非教授你们怎么埋锅造饭,怎么卫戍城门?” “陛下圣明,不错,孙臣得刘教习的传授,大多是这些。孙臣拜他所赐,受益匪浅!” 弘治皇帝“……” ………… 腰酸背痛,睡觉。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孙臣愿做门下走狗 老卒…… 弘治皇帝和刘健都觉得不可思议。 便连朱厚照,也是一头雾水。 老卒的事,朱厚照还曾嘲讽过方继藩。 可现在看来,这一招,管用! 就在所有人大惑不解时。 朱载墨笑吟吟的道:“刘老西曾与学生人等朝夕相伴,他经验丰富,在锦州,足足的呆了三十多年,卫戍在那天寒地冻的锦州,足足呆了一辈子。历经过数次鞑靼人的袭击,两次炸营,还有一次,官军的叛乱,甚至……还曾被调去了海西,应付女真人的叛乱,他既不通文墨,又没有显赫的家世,世世代代,都为军户。陛下可知道,刘老西平生最大的念想是什么?” 弘治皇帝一愣,他想了想:“莫非是杀敌立功,恩荫妻子?” 朱载墨摇头:“陛下,刘老西平生最大的念想,是自己的儿子,有娶个儿媳。” “……” 朱载墨又道:“军户世代为军户,日子过的凄苦,因而,有女儿的人家,宁可嫁去百里之外,也不肯委身给军户子弟,刘老西的爹在的时候,那时正是文皇帝和宣皇帝在的时候,军户日子倒还过得去。可到了刘老西这一代,娶妻就有些困难了,刘老夫运气好,他有一个妹子,妹子嫁给了另一个军户,而他,却又娶了对方的妹子,方才算是有了一个家,可若是家里没女儿的人家,想要娶妻,可就难上加难了。” 弘治皇帝不禁愕然。 他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离奇的事。 “陛下可又知道,军中的士卒,若是出征,就非要先上官拿出抚恤银子不可,否则,士兵们一定毫无斗志。这又是因为,朝廷若只是空口许诺,可兑现的时候却少,对他们而言,只有先拿出真金白银,他们才肯上阵拼命。” “当然,这些还是其次的,刘老西一辈子,跟随无数的将军们征战沙场,历经各种叛乱,在锦州也卫戍了无数个日日夜夜,他了解军中每一个人的人心,知道那些包裹在统一衣甲里,在兵部,不过是一个数目之人的内心深处,所渴求的是什么,他们如何在夜哨时开小差,如何在操练时,躲避上官的责难;朝廷给予的抚恤,他们都花去了哪里。这一切,他都知道,如数家珍。” “恩师说过,打仗,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早在两千年前,就有兵法大家指出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若有所思。 这是一个完全全新的角度,从这个角度来看问题,让弘治皇帝竟都好像,自己学到了点什么。 刘健听的入神,只希望,继续听下去。 朱厚照虽有些不服气,想要借此反驳一点什么,他发现,自己好像……暂时找不到什么漏洞。 朱载墨道:“所以,想要打胜仗,知己知彼就可以,这是极简单的道理,谁都能领会。可是要做,就难了。其中知己知彼之中,想要知彼,其实是最容易的,只要放出足够的探哨,就能通过无数的讯息,来明白敌人的意图,敌人的兵力多寡,以及敌将的喜好。其实……真正难的,却是知己。” “知己?” 弘治皇帝眉一挑,他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乐呵呵的干笑。 这家伙,每一次被人吹捧,就一副很憨厚的样子。 “是。”朱载墨点头:“这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们,最容易忽视的一点,许多将军,只知道我军的数目是多少,有多少给养,便以为这是知己,却殊不知,自己的军队,他们在想什么,他们有什么样的经历,他们为何而战,如何激励他们,如何鼓舞的士气,他们如驱赶羊群一样,将人拉去了沙场,便以为,自己坐在大帐之中,运筹帷幄,就可大胜。倘若战争如此容易,那么……岂不是羊倌也能做将军?” “可是,陛下,士兵们不是羊啊,就如刘老西,他生存在这个世上的智慧,甚至可能比这殿中的人,还要多。上官们视他们为羊群,却殊不知,他们在战场之上,是最擅长保护自己,他们知道什么时候可是开始逃亡了,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一拥而上,知道若是对方开始射箭,自己该躲到哪里,知道遭遇了骑兵,自己如何才能活下来。他们太聪明,而将军们却将他们视为愚夫,这样不能知己知彼的人,朝廷怎么可以,将数万甚至十数万血肉之躯,托付给他们呢?” “孙臣从刘老西身上,学到了太多太多的东西,这也是正德卫,能在数月之内,就有一战之力的原因。因为知道士卒们挂念着他们的父母亲人,因而,正德卫里,会专门设立一个专职的机构,若是谁家的母亲病了,尽力让他们联络人,前去探病。若是谁家妻子要生孩子,哪怕男人在营地里,也会派专人,送去一点心意,这些其实都只是一些小事,花费不了多少工夫,更靡费不了多少银子,可这……却可让将士们,能安安心心的在营里。” “不只如此,将士们入营,自以为自己轻贱,在他们的骨子里,从军本就是轻贱的事,那么……孙臣就带着师弟们,三日之内,都需做到巡视到各伍,哪怕只是和他们攀谈一句两句,对他们而言,也能令他们感受到,孙臣们虽是高高在上,却从不曾轻视他们,他们和孙臣一样,对咱们大明,都是不可或缺。” “还有……操练时,孙臣们一起和他们操练,有了这个榜样,就没有人敢于偷懒。定下军规,严格的去执行,哪怕是孙臣的亲近之人,触犯了军规,也依旧惩处他们,如此,能够做到公平公正,自然,也就没有人因为自己违反军规而受到处罚,心生怨言了。” “操练过于辛苦,将士们身子吃不消,这也是刘老西在锦州遇到过的事,新官上任,总会有某些武官,想要练出一支精兵,建功立业。可操练了半个月,就坚持不下去了,为何?是因为他们没有恒心吗?不是的。而是因为,将士们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只半个月加急的操练,将士们羸弱的身体,就倒下了大半。因此,既要操练他们,还需让他们吃饱喝足,使他们有强壮的体魄,应付这可怕的操练。” “陛下,这就是知己的好处,知道自己的弱点,去一一改善,弥补掉自己的问题,只有如此,才可立于不败之地,这就是刘老西教习官,教授给孙臣的,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这是孔圣人的话。可是当今天下,那些自称圣人门下的人,哪一个不是自以为是,沾沾自喜,眼高于顶,他们眼里所谓的师,一定要名满天下,定要张口便可引经据典,定要学贯古今,否则……他们便视你如瘟疫,不敢去接近,反而轻贱你,一副羞于你为伍的姿态。口称圣人门下之人,有几人,学到了孔圣人的精髓呢?鹦鹉学舌,可笑,可叹啊。”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他听的如痴如醉,可听到这里,却好像,朱载墨图穷匕现一般。 刘健老脸有些烫红……… 方继藩却是得意洋洋,随即,面上的得意又很快掠过。 他心里很欣慰,果然不愧是自己最疼爱的弟子,是为师心里,最柔软的一块心头肉。 “这也是为何,孙臣佩服恩师的原因,他……方才为圣人之后,古今学问的集大成者,将孔圣人的学问,一以贯之,一个刘老西,可能会被庙堂上的诸公们看不起,被那些士林的清流所鄙夷,可这样的人,恰恰是良师益友,他同样有他的学问,这些学问,平时没有人去关注,可是恩师却发掘了出来,敢问陛下,上下数千年,谁可做到这一点呢? 朱载墨说到此处,拜下:“因此,学生心里,恩师当的起万世师表四字,恩师的学问,看似荒诞,实则,却是深不可测,此等大学问,上马,可治军,下马,可理民;孙臣,有幸能做恩师门下走狗,此生无憾。” 弘治皇帝:“……” 门下走狗。 是这样用的。 方继藩一脸懵逼,我好好的教你学问,这般看重你,你想害我杀头吗? 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咳咳……” 突然,一声干咳,打破了这沉寂。 却是刘健突然叹了口气:“哎,老了,陛下,臣老了,已经跟不上了,敏而好学,颖悟绝伦,实是令老臣羡慕,自然……齐国公将其所学,亦是尽心倾囊相授,其教育之法,既是别致,与此同时,又让老臣人等,惭愧的无以复加。老臣不如……” 这是真心话啊。 虽然你……刘健知道这句话,可能被清流们听了去,肯定又要挖苦一番。 可刘健经国理政多年,怎么不会明白,当下弊病重重。 这些弊病,有人去理会吗? 要嘛,有人忽视它,继续吹捧什么海晏河清。 要嘛,有人轻贱他,些许小事,有什么可理会的。 ………… 这一章写的比较累,更的慢了。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天子厚赐 所有人都在高谈阔论,每一个人都在谈论家国大事。 可又有几人,能去知己呢? 国家的巨大弊病,断然不是靠一个个高屋建瓴的清谈可以解决的。 就如军务上的弊病,其问题的根源,又何尝不是出在刘老西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身上。 正因为他小,方才可以以小见大,解决一个刘老西所忧虑的问题,明白了刘老西的心,那么……千千万万的军卒,方可后顾无忧,将士们才肯效命,朝廷所指之处,日月旌旗所至,天下四方,无坚不摧,四海之地,无往不利。 虎贲之士,岂是夸夸其谈,靠几句鼓舞人心的话语,说几句家国天下,说几句建功立业,就可让人将最宝贵的生命,置之度外;当那些自称圣人门下,高高在上的人,将刘老西变成一串在兵部簿册中的数字的时候,大明的军政,就已经腐坏,这等腐坏,先侵蚀的是表皮,而后是血肉,最后,朽到了骨子里,一旦有事,当有人临门一脚,于是摧枯拉朽,这看似数百万的数字,便轰然倒塌。 刘健双目深深的看着朱载墨,眼里噙泪。 难啊,当家太难了。 自己又何尝,没有高论呢,困在那内阁里,想要做事,处处掣肘,问题的本源,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可事实上,自己竟不如一个孩子。 这是至理。 弘治皇帝捋须,他沉眉,而后凝视着朱载墨。 弘治皇帝道:“正因为如此,所以将士们甘心效命,奋不顾身?” “是。”朱载墨道:“人都有弱点,人都贪生怕死,孙臣怕死,陛下也拍死,便是恩师……” 方继藩凛然正气道:“为师不怕死,若是为国为民而死,为师无所惧也。”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轻描淡写道:“噢,来人,将齐国公拉出去,斩啦。” 方继藩一愣,吓尿了,忙道:“陛下,冤枉哪,儿臣……”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所以不要抬杠,好好听载墨说话。” “噢。”方继藩一下子老实了,毕竟是万世师表的人,只是……近来陛下好似不太按套路出牌了,很是令人担心。 弘治皇帝亲切的看着朱载墨:“你继续说下去,” 朱载墨道:“每一个人都拍死,想要让人鼓起勇气,就会了解他们,将刘老西这些人,当人看,只有如此,才能知道自身的弱点,陛下,当为将者,知道自身弱点的时候,就可不败了,这是恩师借刘老西,传授给孙臣的道理,这个道理,孙臣终身受益无穷。” 弘治皇帝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看着眼前这个少年,聪敏、健壮、行礼如仪,举止非凡,弘治皇帝心里,不禁一股暖流传至全身。 弘治皇帝感慨道:“朕……没有所托非人,每年上千两的学费,没有白交。” 见方继藩欲言又止,弘治皇帝道:“你又想说什么?” 方继藩道:“陛下,明明是九百九十九两,且陛下还打了折扣的。” 弘治皇帝淡淡道:“亏得你还说的出口,书本费呢?笔墨费呢?课外费呢?保育院建设费呢?” 方继藩顿时无词了,高端学府,不都如此吗?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起来:“朕……有这样的孙儿,此生便没有什么遗憾了,此次,载墨确实是冒险,可若是这个冒险,能换来这样的真知灼见,能使他明白,什么是军心,如何去引导这些军心,那么,即便拿什么去交换,也是值得的。” 弘治皇帝一顿,眼里充满了希望,后继有人啊。 相比于单纯只想着耀武扬威的太子,皇孙可能骑射不如他的父亲,可能永远都没有太子横扫大漠的功勋,可是……自己的孙儿,学会的,却是去观察和总结战争的规律,这……才是最宝贵的。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了一番,他而后道:“朕看过一篇求索刊物中的文章,说是自古以来,乃至李朝历代,我天朝上国,能工巧匠无数,制作出来的精美器皿,乃至于无数的木土建筑,机械,都是巧夺天工,可是呢,人们对于这些,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意思是,人们知道如何制造,却不知其中蕴含的原理,我们都知道,制造水车,却不知,水为何会有力,这个力从何而来,它的力量有多少,求索期刊,就是要知其然,也要知其所以然。要去探究这世上最本源的道理,只有这些道理懂了,那么……这世上,再不会有失传的技艺,后人们,才可在此基础上,继续深入去研究,去探索,去制造万物。这篇论文,继藩,你还记得吗?” 方继藩点头:“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乃是求索期刊的口号,观察万物,探索万物,使万物为我所用。想不到,陛下居然也看过这些文章,陛下日理万机,竟还能如此明察秋毫,这让儿臣,惭愧万分,儿臣若有陛下万一的勤勉……” 弘治皇帝微笑点头:“好了,别啰嗦这么多。朕提及这个,就是因为,载墨确实得了你的真传,就以这军政之道,太子是知其然,而朕的孙儿,却是知其所以然。一个只是凭着天赋和自己的兴趣,横扫大漠,勉强,也可算是一代名将了。可朕的孙儿呢,却贯通了兵家的根本之理,这……才是最难得的啊。继藩,你教的好。”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儿臣惭愧。” 弘治皇帝想到了什么,道:“来,取笔墨来。” 宦官们听罢,哪里敢犹豫,取了笔墨来,弘治皇帝走至案牍前,略一沉吟,提笔,蘸墨,笔尖点在了白纸上,片刻之后,笔走龙蛇,紧接着,一幅行书便已落成。 众人看去,却是赫然‘万世师表’四字。 刘健吓了一跳,忙道:“陛下……” 弘治皇帝只淡淡的抬起了眼皮子,轻描淡写的道:“朕乃天子,难道不可随心所欲吗?万世师表,朕也以为,方继藩当的起,朕是很开明的,谁若是不服气,要嘛,就用如皇孙所说的道理,来折服朕。若是他们要上奏,来骂一骂朕也可以,朕是广开言路的嘛,不会以言治罪,几句骂名,朕当不起吗?这幅字,赐方继藩了,方继藩,你带回家去,装裱起来,挂在你的厅堂里。” 方继藩眼睛都直了。 陛下亲自作书,会挨骂的吧? 不过,陛下都不怕挨骂,我方继藩怕啥?人家不骂我,我还不开心,收了。 方继藩道:“陛下,能不能盖个大印?” 买定离手,不盖个章,容易反悔啊。 弘治皇帝倒是笑呵呵的,颔首点头:“取印。” 印玺盖了上去,顿时,整幅字仿佛有了灵魂,竟是闪闪生辉起来。 刘健心里摇摇头,叹了口气,自己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眼睁睁的看着陛下做这样的事,也是要挨骂的啊。 可弘治皇帝却显得兴致盎然,背着手:“大同和京师的气候,竟是差不多,不过朕的第一次来,见这里还算热闹,此处,本是我大明九边之一,乃京师之门户,在这大同城内外,不知有多少忠诚的将士枯骨长埋于此,刘卿家,去准备准备吧,预备一个衣冠冢,朕要亲自前往祭奠将士们的亡魂。” 刘健道:“老臣……遵旨。” 弘治皇帝随即又道:“厚照。” 朱厚照忙道:“儿臣在。” “大同,想必你已很熟悉了吧,怎么,不带朕走一走,看一看。” 朱厚照立即道:“儿臣不熟啊。” 弘治皇帝微笑,自己的儿子,他怎么会不了解,这家伙太好动了,两日功夫,足够他在这大同的街市里像猴一般的上蹿下跳。 ………… 方继藩则开开心心的得了墨宝,这是宝贝啊,皇帝钦赐的,和学生们联名的吹捧,意义完全不同。 自己这些年来,付出的血汗,总算得到了认可,这令方继藩,心里颇有几分欣慰。 他没有随驾,跟着陛下出巡,而是连夜在大同里,寻了一个巧匠,制了一个硕大的匾额,将这一幅字,装裱起来。 而后,挂在自己所在的临时寝卧,看了看,果然,效果非凡,很引人注目,不过这玩意,显然不是挂在卧房的,非挂在最显眼的地方,比如说,西山书院,自己是不是也要效仿孔圣人一般,立一个像呢,这样会不会,显得不太矜持。 ………… 弘治皇帝站在了大同城的关墙之上,这里冷风凛冽,视野却是尤其的开阔,他虽穿着一袭布衣,却依旧气度非凡。 弘治皇帝看到这城外,竟有一个个帐篷,帐篷连接成一片,似乎在那里,也是人声鼎沸。 弘治皇帝回眸:“太子……” “啊。”朱厚照在想着心事。 弘治皇帝手遥指着城外的帐篷:“那里,是何处?” 朱厚照忙道:“父皇,那里……是牧民们的居所,绝大多数,都是鞑靼人。” “鞑靼人……” ………… 第二章送到,第三章会早点更。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圣心独断 弘治皇帝听到鞑靼人三个字,眼底深处,别有意味。 这是一种极复杂的感觉。 百年多来,从高祖皇帝和文皇帝横扫大漠,此后,蒙古人的后裔瓦剌和鞑靼纷纷崛起,在大明的北方,这些游牧民族,造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灾难。 自有史以来,中原王朝与游牧人之间,从未有爱,只有数不清的勾心斗角,以及刻骨之恨。 而如今,弘治皇帝第一次,距离鞑靼人的聚集地竟如此之近,双方不过是一墙之隔,站在这里,眺望着这些鞑靼人的营地,弘治皇帝既有几分自豪,可依旧,心头的恐惧不曾消散。 自豪之处就在于,他终于又一次,如他的先祖高皇帝和文皇帝一般,使鞑靼人望大明铁骑而胆寒,可是…… 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呢? 游牧民族对于中原王朝的征服从未停止,而中原王朝对于游牧民族的打击,也从不曾间断,一次次的屠灭之后,接着,又是死灰复燃,没有尽头。 城墙上的风很大,弘治皇帝有些冷,他左右四顾,见几个宦官站在身侧,垂头而立,弘治皇帝不禁想,萧伴伴不在身边,若他在身边,不需朕呼唤,他便会给朕披上一件衣衫。 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道:“刘卿家。” 刘健有些老眼昏花了,听到城外就是鞑靼人,忙是取了老花眼镜来看,果然看到,那连绵的帐篷延伸的极远。 刘健道:“老臣在。” 弘治皇帝道:“卿家,怎么看待?” “是这些鞑靼人吗?” 弘治皇帝颔首。 刘健沉默了片刻:“大同对于鞑靼人,全然没有防备,这是极大的疏失,老臣以为,还是要有所提防才好,大明对鞑靼人,当用羁縻之策,以防范于未然。” 所谓羁縻之策,和西南的土州差不多。 汉人和异族,尽量避免接触,朝廷挑选出合意的鞑靼人首领,对他们进行敕封,令他们管理自己的族人,同时在他们的各部之间,采取分化和拉拢的策略,这种方法,自隋唐开始,就已有定制,延续至今,西南的土人,因为汉化较深,因而要改土归流,可对于这些鞑靼人,羁縻之策,却颇有效果。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是吗?” 朱厚照却道:“羁縻了,不照样还是会反,当初,多少鞑靼人,投靠我大明,后来又率部反叛。父皇,方继藩在关外,对鞑靼人出了极大的气力进行治理。” 弘治皇帝这才想起,自己命方继藩管理关外之事,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是啊,羁縻之策,确实不是最好的方法,却也不算坏。朕倒是不知,方卿家将这关外治理的如何……” 他陷入了沉默,挥挥手:“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回到了行在,弘治皇帝满腹心事,他脑海里,那连绵的帐篷,还是挥之不去。 他抬头,看到了墙壁上,悬挂着的千里江山图,此图,自是赝品,真迹在宫中。 据说,这是从代王的手里,缴获来的,乃是代王谋反的铁证。 弘治皇帝凝视着这起伏的山峦,和几乎要从画中奔流而出的滔滔江水,突然道:“王守仁,是否随驾?” 宦官道:“王侍郎,在随驾的名册之中。” “传。”弘治皇帝淡淡道。 弘治皇帝不太喜欢王守仁。 倒不是说,对他有什么坏印象。 而是这个家伙,平和的外表之下,似乎总蕴含着什么,他的眼睛之后,犹如隐藏着什么不可测的东西。 任何帝王,都不喜欢太聪明的人,这一点,方继藩就表现的很好,他虽聪明,却总有许多糟糕的毛病,这让弘治皇帝能体会到,方继藩是个人,是个有血有肉,贪生怕死,还又懒又馋的人。 可王守仁,给弘治皇帝,却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滋味,他安静、沉默,不与人争…… 现在,王守仁又在自己面前。 行了礼。 弘治皇帝一挥手:“不必多礼,朕想问你,若朕欲孤身往鞑靼营地,需有人随行,卿敢去吗?” 王守仁道:“敢!” 干脆利落。 讨厌。 就不能如欧阳志那般,沉思片刻吗? 弘治皇帝心里没有把握,他凝视着王守仁,仿佛想要一眼看穿他,洞悉他的心思,可弘治皇帝失败了,这让弘治皇帝有些泄气,却道:“若有鞑靼人冒犯朕,卿家难道不怕?” “臣不怕。” 弘治皇帝皱眉:“何故?” “臣会打死他们!”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弘治皇帝:“…………” 他看着王守仁,这句话说出的时候,依旧还是平静,平静的就好像,王守仁说的是臣和他们做好朋友一样。 弘治皇帝不禁失笑:“好吧,那么,卿去准备。” 王守仁行礼:“臣告退。” 他刚走两步。 弘治皇帝道:“且慢。” 王守仁驻足。 弘治皇帝道:“要叫上太子和你的恩师吗?” 王守仁道:“陛下自有圣裁。” 白问了。 弘治皇帝摇摇手:“去吧。” 这个人啊……真的没有人间烟火气。 弘治皇帝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出神。 ………… 次日一早。 王守仁就已做了完全的准备。 弘治皇帝穿上了一件圆领绸缎员外衣,一副商贾的打扮,车马已经预备好了,他上了车。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莫名其妙的被拉了来,穿上了武士的衣服,然后,成了护卫。 刘健成了账房,当他被拉来的时候,是一脸懵逼的,听到要去鞑靼人的聚居区,刘健几乎要哭了。还来,来就来吧,为何要拉上老夫?老夫要背负骂名的啊,而且……鞑靼人如此凶残,陛下快收回成命,万万不可啊。 可是……显然陛下越来越独断专行了。 一道密旨,刘健就被塞进了车里,他成了账房先生,而后,队伍出发。 一大清早,昌乐侯邱静便带着人前往行在去给弘治皇帝问安,却吃了闭门羹,陛下身体偶有不适,不见! 邱静有些无语,泱泱而回。 他哪里知道……此刻,陛下已出了大同,沿着无数车马碾压出来的土路,抵达了数里之外的一处市集。 这里,数不清的人流,有汉人,有鞑靼人,无数的牛马,拴在桩子上,街面上,满是尿骚和马粪的古怪气息,可这里的人,却都很精神,人们用不同的语言,比划着手指,传递着讯息。 马车到了一处客栈停下,客栈里头,早有人殷勤的迎了出来。 “客观,打尖还是住店?” 弘治皇帝乐了,看着这巨大的帐篷:“这里还有客栈?” “自是有的。”伙计擅长于察言观色:“否则,这么多商贾来出关采买,住哪儿啊,我们这里的帐篷,都是一流的,住的舒服,客官……” 他说着,抬眼,看到弘治皇帝身后的两个青年人,这两个人,竟有点眼熟,仿佛,在哪里曾见过,可细细想来,又没有什么印象。 他保持着微笑,压低了声音:“我们这里,有姑娘……白的,黑的,老的,少的……统统都有。” 弘治皇帝立即板起脸来…… 一旁的朱厚照,眼睛亮了起来。 倒不等弘治皇帝反应,方继藩却已气咻咻的冲上前,一把揪住这伙计的衣襟,怒气冲冲的道:“狗一样的东西,你将我当做什么人?可耻,呸,你这个下流胚子,你怎么说的出这样的话,你娘没有教过你,***女者,天厌之?滚!” 那店小伙吓的脸都绿了。 似乎他的阅历极丰富,忙尴尬的道:“万死,万死,小的胡说,小的胡说,不过……”他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看了一眼方继藩,又看一眼,弘治皇帝:“这位老先生,是您的岳丈泰山大人吧?” 方继藩:“……” 可随即,方继藩更怒了:“这有什么关系,我们说的是两回事,你以为,我泰山不在,我就不骂你?也幸赖我泰山在此,不然,我还要打你呢,打死你这狗东西,你就晓得什么叫做仁义道德了。” 店小伙连连点头:“是小人不是,是小人的不是。” “呸!臭不要脸。”方继藩啐了一口吐沫及地:“走,不要理他。” 弘治皇帝略显尴尬,背着手,只微笑着,一行人也不住店了,行了几步,却突然,有个鞑靼人迎面而来,这鞑靼人脸是红的,似是因为平时日晒雨淋的缘故,他显得有些拘谨,打量了弘治皇帝一行人,才上前,吱吱呜呜,且双说比划:“你们……是商人?是……是不是要买马……我有牛马,有许多牛马,好,很好的牛马!” 朱厚照趁着这功夫,回头看了一眼那客店。 方继藩则看向弘治皇帝,让弘治皇帝拿主意。 弘治皇帝看着这鞑靼人,沉吟片刻:“是吗?那么,就烦请领路,我们去看看。” 这鞑靼人一听,顿时喜形于色,连忙当先引路。 弘治皇帝便尾随其后。 方继藩、朱厚照、王守仁和刘健人等,乖乖追了上去。 …………………… 第三更送到,求月票,睡觉。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天上掉下一个方大善人 这鞑靼汉子领着弘治皇帝等人,到了一处简陋的住处,这里马粪的气息更浓,远处,是大量的牛马围在了圈里,足足有数十上百头。 他一一给弘治皇帝看过,牛马不多,不过都还算壮士,还有数十头牛犊子,运到了关内,便是耕地和驾车的畜力。 弘治皇帝背着手,站在圈外,朝方继藩招招手,方继藩上前:“老爷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看,鞑靼人养的牛马,还是如此壮实,这真是他们与生俱来的本领,如此,朕倒是略有担心起来。” 方继藩笑了笑,这是实话,汉人也在大漠里,建起了牧场,可是他们养的牛马,就是要差一些,天知道这里头,到底有什么诀窍。 方继藩道:“陛下担心什么?” “他日,或许这些鞑靼人,又是我大明的心腹大患。”弘治皇帝道:“可若是屠灭鞑靼人,又能如何呢,再过十年二十年,又会有新的部族,来此定居,我中央之国,来自漠北的敌人总是源源不绝,就如这野草,没了匈奴,就来了鲜卑,没了鲜卑,便又有了突厥,突厥人走了,便是契丹、女真和蒙古人。” 弘治皇帝看着那圈里悠闲自在的牛马,楞楞的出神。 方继藩道:“陛下命儿臣经略关外之地,儿臣自当尽力为之。” “但愿如此吧。”弘治皇帝侧目看了那健壮彪悍的鞑靼人一眼,这家伙一脸横肉,长得……有点丑,丑的人都比较吓人。 那鞑靼人见了弘治皇帝看来,乐了,便上前来:“怎么样,便宜……很便宜……” “我得再看看才好。”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他:“你会说汉话?从哪里学来的?” 鞑靼人道:“我……就在这里,学,跟着他们学。” 弘治皇帝颔首:“你叫什么名字。” 鞑靼人道:“我姓祝,祝大常!” 弘治皇帝:“……” 刘健气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朱厚照却是没心没肺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当弘治皇帝明白,这不是朱,而是祝的时候,脸色方才缓和了一些。 想不到,此人竟还有汉名。 至于他的鞑靼名是什么,倒是不为人知了。 反正说了大家也记不住。 不过…… 方继藩在旁咳嗽,轻声对弘治皇帝道:“陛下,蛮人就是如此,一旦咱们中原王朝厉害了,他们自然也就倾慕咱们,就如大汉在的时候,无数的异族纷纷给自己取汉名,姓氏却多为刘姓;等到盛唐的时候,那些姓李的异族,也就多不胜数了。不少鞑靼人,在登记自己汉名的时候,都自称自己姓朱,儿臣自是让人进行劝阻,这才没有让这关外,遍地国姓,因而,现在不少鞑靼人,都自称自己姓祝,或是姓竺。” 弘治皇帝看着这祝大常,若有所思,脸色缓和了不少。 祝大常便笑吟吟的道:“要不,到我……我的帐里细谈,就在不远,那里……正午了,吃饭,请你们。” 弘治皇帝背着手,饶有兴趣:“好,去看看也好。” 到了那污水四溢的帐篷,祝大常便道:“实在肮脏,惭愧,惭愧的很。”他傻呵呵的笑了,却随即道:“不过很快,就好了,我……我买了房呢,这么高的楼……”他用手比划,形容很高的样子:“三室两厅,西山的好房,方善人,还肯给我们借贷呢,我卖了七十头牛马,付了首付,就在不远,平时可以放牧,过冬的时候,就可以去住,可以避风沙,干净……”他骄傲的脸都红了:“里头暖呵呵的,可惜……还没交房,说是……说是要今年年底。” 弘治皇帝:“……” 他看向方‘善人’! 方继藩顿时脸上露出了自豪之状,能给鞑靼的朋友们,带去来自于一个汉人的友谊,这使他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喜悦感,还是鞑靼朋友们豪气,买房从不看总价,只看首付,宅子都不看,银子就送到了,眼睛都不眨一眨,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像那些该死的王公贵族一般,扣扣索索,买了房子,还成天谩骂。 祝大常说着,卷起了帐篷帘子,打开,弘治皇帝便猫腰进去。 里头有一个妇人,一个孩子。 似乎他们习惯了有客人来,孩子乖乖的背着书囊,跑了。 妇人则是去炊帐里预备茶点。 祝大常盘腿直接坐在了地上。 弘治皇帝也不客气,也是依着葫芦画瓢。 待那妇人将茶点斟上来,弘治皇帝看着杯盏里浓稠的液体,皱眉。 刘健见状,忙是先喝了一口,顿时,脸色通红,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这……这是酒?” 祝大常道:“奶酒,开始不习惯,喝多了,也就好喝了。” 吓的弘治皇帝和方继藩忙将杯子放下,只有朱厚照一饮而尽,一抹嘴:“太淡了,下次请你吃烈的。” 弘治皇帝瞪了朱厚照一眼,朱厚照却浑不在意的模样。 却见祝大常此时起身,原来在这大帐之内,还有一处神龛,神龛里,竟供奉着两个神像,这两个神像,俱都是青面獠牙,与怒目金刚神似,他口里念念有词,一脸虔诚,等拜完了,方才又坐回去。 朱厚照见这神像丑,乐了:“这供奉的是谁。” “这是知者们所言的战神和财神,能给我们赐福气的。”祝大常指了指左边比他自己生的还丑的木像道:“这叫朱厚照,乃是大明的太子,他乃是天神下凡,所过之处,便能赐予大地勇气,有不死之身,他的灵魂,与上天沟通,能使人获得勇气。” 朱厚照一下子笑不出来了,他瞪大眼睛,看着那面色黝黑,青面獠牙的‘怪物’,竟是说不出话来。 祝大常指着另外一个木像,虔诚道:“这个就更厉害了,这叫方吉吉……” 方继藩道:“方继藩?” “对,方吉吉……”祝大常的汉话,发音很不准,可他显得很认真:“方吉吉乃是善良的神灵,这是大知者说的,他能给大漠祛除瘟疫,给咱们,带来数不清的财富,让咱们的牛羊膘壮,只要让他高兴,我们鞑靼人,才会平安喜乐。” 祝大常感慨道:“方吉吉是众神灵之中,心地最善良的一个,他从不撒播瘟疫,也不忍心看到疾病和杀戮。” 弘治皇帝听着一愣一愣的,看看朱厚照,又看看方继藩,再看看那丑陋的神像,一时……竟是无言。 帐篷里,竟是说不出的尴尬。 这鞑靼人,信奉的乃是萨满,认为万物有灵,他们同时,推崇强者,谁是强者,他们便信奉谁。 朱厚照横扫大漠,杀死了延达汗,这是第一次,鞑靼人感受到了无以伦比的勇气,因为他们这才发现,从前稳固的后方,已经荡然无存,只要他们心生妄念,大明的铁骑,照样给予他们沉重的打击。 当初,朱厚照杀死了他们的牛马,下令鞑靼人前往边镇,方可接受救济。 无数鞑靼人,几乎是顺着血泪之路,一路抵达了边镇。 可是……奇迹发生了,他们抵达了边镇,到达边镇之后,他们遭遇的,并不是杀戮,而是……安顿,无数鞑靼人,被安顿下来,有的挖矿,有的……去重建牧场,他们发现,自己这般安顿下来,竟可以得到银子,银子可以随意的购买盐巴、生铁以及所有他们从前无法想象的东西。 延达汗已经死了。 按照大漠之中的规矩,当一个强者倒下,接下来,将会是数不清的攻杀,各部之间,将会生出无以数计的厮杀和仇斗,直到,一个新的强者,冉冉崛起,重新统一大漠。 可这一次,却不同了,没有强者,人们所铭记的,只有那个深入大漠,大杀四方,斩下延达汗人头的人,当所有人都安顿了下来,于是,开始对新的强者,顶礼膜拜。 而至于这位方大善人,实是因为,在大漠生存,鞑靼人发现,自己所从事的任何事,都和方大善人息息相关,方大善人居然还向鞑靼人借贷,要知道,鞑靼人此前,是极少有借贷观念的,在鞑靼人心目中,肯向自己借贷的人,一定是一个了不起的善人。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可是他们是汉人。” 祝大常却是乐了:“他们不是汉人,他们是神明,天上的神明,是不会有种族之别的,他们是长生天委派下来,平息杀戮的使者。” 他开始念念叨叨,带着虔诚。 方继藩心里感慨,还是鞑靼人淳朴啊,同样的事,京师的人就骂我。 弘治皇帝故意不去看那神龛,却道:“你为何……信奉他们?” 祝大常咧嘴,乐了:“因为这是咱们鞑靼人日子过的最好的时候,从前的时候,那个延达汗,他统一大漠,自称自己是黄金家族的血脉,可又如何?我就是鞑靼人,我和我的父祖们,跟着他们去厮杀,身边无数人战死,换来的又是什么呢?” 祝大常说到此处,竟显得悲愤起来。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盛世 祝大常的胸膛起伏,怒气冲冲。 他咬牙切齿的道:“想当初,延达汗在的时候,说什么要恢复咱们大元的荣光,多少人,心甘情愿的为他征战,我们的部族,三千七百口人,因为常年征战,死了六百多口,这么多的牲畜,没有人照料……大家饿着肚子,抢夺来了草场,可又有什么用?” “从你们汉人手里,我们抢来的东西不少,可大多数,却都是延达汗的,还有他的儿子,以及那些大元的贵族,我们拼了命,流了血,分到的,不过是几斤盐巴,几匹布和勉强自己不会饿死的口粮。” “从前,他们总说,汉人狡诈,不错……”祝大常有蒙古人憨厚的一面,他眼里喷出火,没有掩饰住自己对汉人某些特性的轻视:“汉人是狡诈,就说房贷吧,这利息我瞧着他们的账房,啪嗒啪嗒的打了个老半天,才给了一个利息,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为何贷了一百九十两银子,可最终,却要还五百多两银子……你们汉人做买卖,今儿说跳楼大甩卖啦,卖完清仓啦,可这仓,总是清不完,清了一年,还在说大甩卖,说什么东家都跑啦,可我再傻,会相信清仓了一年,东家也跑了一年多,还在跳楼大甩卖的事儿吗?” 弘治皇帝听着,脸微微一红。 方继藩抬头看着帐篷顶,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样子,这和自己有啥关系。 朱厚照眼睛还盯着那神龛里的神像,这是自己吗?这是自己吗?这个问题挺纠结的,他想做大英雄,可是这并不代表,他的形象变成黑面罗刹。 刘健咳嗽,他倒是觉得有些惭愧。 祝大常喝了一口马奶酒,口里喷吐着酒气:“可是,汉人也给了我们一条生路啊,可以让咱们,不再屈从于从前的那些贵人,不再仰仗着他们,才能活下去。汉人需要有人挖矿,我们卖气力,他们就给银子;汉人需要皮毛,我们就养羊,给他们羊毛,也可以换来他们银子;汉人需要牛马,我们养了牛马,难道统统自己吃了?而这些,同样也可以换来银子。” “汉人们,有灵巧的手,聪明,你们的茶叶,可以让我们喝了之后,少生病。你们的铁锅,也是好东西;还有你们数不清的各种器皿,你们的布匹……这些,都可以通过银子买到。” “以往的时候,牛羊是我们的财富,我们到了哪里,都得带着牛羊,若是遭遇到了雪灾,牛羊们都死了,我们也就要饿死了,每一年的冬天,对我们而言,都是要命的事,用你们汉人的话,这叫做鬼门关。可现在,我们也从你们身上学会了,用银子来做我们的财富,我们养了牛羊,长的差不多了,就卖给你们,手里拿着银子,若是遇到了雪灾,遇到了草原上的瘟疫,我们缺衣少食,就可以寻你们汉人采买粮食。” 祝大常继续喝着闷酒:“从前我一家七口人,我的母亲,就是因为雪灾,实在没有粮食了,我就将她背下车去,给她一些肉,将她留在雪地里,因为这样,我们一家老小,才能继续活下来,绝大多数人,也是这样做。可现在,我即将要老了,我相信,在这里,在这片草场,我的儿子们,不会再这样对待我们了,不是因为,他们学习了你们汉人的礼仪,读了你们汉人的书,变得孝顺起来,而是因为……哪怕再艰难,现在,只要我的儿孙们还有气力,就能给一老小,挣一口饱饭吃。” “所以……”祝大常虔诚的看着神龛中的两个神像一眼:“他们就是我的神,他们在天上,或灵魂寄于万物之上,正张大着眼睛,看着我们,看着我们这些鞑靼人,这两个神明,会保佑我们,令我们在这世间,平安万福,我不信奉他们,还信奉谁?这世上,谁可以让我祝大常吃饱喝足,可以让我的孩子,也跟着你们汉人的孩子读书,将来做个能读书写字的放羊倌,我便信奉谁,你看到我圈里的牛羊吗?今年出栏的,有数十头,这就是上百两银子呢,别以为你们不买,我就卖不出去,在这里,牛马不愁卖。” 祝大常露出了自豪之色,他眼里放光:“以往的时候啊,咱们鞑靼人,有的是牛羊,可这些牛羊,不值一钱,除了杀来吃,哪怕是和你们汉人互市贸易,也卖不上价钱,而且,绝大多数牛羊,还都是延达汗派人收了去,用最低的价格,只是一些盐巴,一些茶叶;他转手,再去和你们汉人交易,现在却不一样了,现在养了牛羊,自个儿卖,关内的商贾,大批大批的收购。” 方继藩心里想,这是当然,从前的时候,关内需要多少牛马?现在道路修建起来,许多人也跟着富裕起来,才需要车马,有车就需要马,这是巨大的需求;至于牛,就更不必说,从前关内有的是人力,人们舍不得用珍贵的牛来取代人力,可现在,愿意用耕牛的人家越来越多。还有羊毛,羊毛线的作坊,需要数不清的羊毛,而最好的羊毛,就来自于关外,十年前,这里的牛马和羊毛不值一钱,现在,需求却是一年胜过一年。 鞑靼人养着牛马,可以换来自己的好生活,同时,大量的牛马和羊毛,也可大大的改善关内的生产和许多人的生活。 这是互惠共赢。 更不必说,关外还有无数的矿产,西山矿业,到处都在招募人力,不少有气力的鞑靼人,若是不愿进行放牧,也可以去靠气力维生。 人吃饱了,谁又闲心,打打杀杀,都是娘胎里出来的,求生和过上好日子,乃是人的本能,这是人性,如果抢劫可以过上好日子,那么他们会铤而走险,可一旦抢掠有巨大的风险,且生产可以让自己衣食无忧,谁会去抢呢?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却是高兴极了,他禁不住,欣慰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这家伙,果然还是很有一套的。 他总能用一种别人无法想象的方法,解决无数的问题。 弘治皇帝颔首:“原来如此,是老夫受教了,你的牛马,我统统买啦,给你折算一个好价钱。” 祝大常乐了,松了口气:“不瞒你说,若不是因为急着凑齐房子的首付,我这些牛马,也不急着统统卖掉,我就希望,多付一些首付,少贷一些银子。” 说着,他非要让弘治皇帝等人留下来吃个饭不可。 已至正午,弘治皇帝肚子有些饿了。 很快,帐篷外头,那妇人开始生出了炊烟。 弘治皇帝本以为,今日吃的,定是鞑靼人的烤肉,他对这样油腻的东西,历来敬而远之。 可出了帐,却见那妇人,竟是支起了土灶,用了铁锅,下头生了火,切了肉,丢进锅里,竟和汉人一般,翻炒着菜。 方继藩站在弘治皇帝一旁,道:“陛……老爷啊,你看,鞑靼人并不是天生就爱将羊架起了,然后点个篝火,就开始烧烤,这东西,吃第一口倒是也罢了,多吃了,受不了的。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没有铁锅,也可以足够的油盐酱醋茶,可一旦他们有了条件,自然而然,最终,也和我们汉人,没有多少的分别了。”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而后点头:“朕明白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他们其实和汉人一样,只不过……因为恶劣的条件,导致他们成为我大明的心腹大患,而一旦,似今日这祝大常所言,从此之后,汉夷之间,迟早不会有鸿沟?” “呃……”方继藩欲言又止,忙是尴尬笑了。 弘治皇帝见他话里有话:“你想说什么,要实话实说,不然,不饶你。” 方继藩不敢欺君,踟蹰了很久,方才期期艾艾的道:“这……其实臣的意思是想说,鞑靼人会被慢慢的同化,也会和汉人一样,会趋之若鹜的买房子,汉人需要房子,鞑靼人也需要房子,大家都爱房子……这是商机啊。” 弘治皇帝:“……” 他沉吟了老半天:“庸俗。” 方继藩甩甩脑袋,庸俗就庸俗吧,我方继藩,会害怕被人误解吗? 可随即,弘治皇帝淡淡道:“大漠之上,土地一望无际,为何鞑靼人,不自己盖房子呢?” 方继藩打起精神:“这就牵涉到了房子的附加属性了,陛下,要明白房子的价值,首先要明白,人对于某些生活必需品的价值,譬如,孩子要读书,学堂在哪里,房子就在哪里。譬如,人有对市场的需要,因而,市场在哪里,房子就在哪里。又如,人对交通有需求,交通在哪里,房子也就在哪里。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考虑的因素,因而,单纯建房子,这是最下乘,儿臣卖的,不是几片砖瓦,卖的是需求,何谓需求,衣食住行是需求,音乐、读书也是需求,说的再简洁一些,就是能排解人寂寞的东西,人是寂寞的,房子是排解人的寂寞,使人安心,使人有归属感,使人快乐。” ……………… 还有,会有点晚,大家早点睡,起来就有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杀人诛心 弘治皇帝失笑,看了方继藩一眼。 这家伙啊 可他只咂咂嘴,板着脸道:“有些事,可看破,不可说破;可意会,不可言传,管好你的嘴。” “呀”方继藩一脸委屈,诚实难道也有错。 很快,饭菜便端了上来,鞑靼人虽也用铁锅炒菜,不过不得不说,他们还是很有特色的,炒菜是个精细活,可偏偏,他们还是粗糙了。 这肉切的有点大,不但浪费食材,而且还不入味,盐放的多了一些,吃着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的吃着,虽是味同嚼蜡,他却很有客人的自觉。 方继藩和朱厚照几人,也只好保持微笑。 这令祝大常爽朗大笑起来:“好吃就多吃一些。” “噢。”朱厚照晃晃脑袋:“不好吃可以不吃吗?” 祝大常以为他在说笑:“我们鞑靼人的规矩,若是客人来了,酒没有喝够,肉没有吃饱,便是主人待客不周,断然不会让客人走出这个帐篷的。” 朱厚照忙是低头,道了一声好吃,继续夹着硕大的肉,一口咬下。 方继藩则是夹着肉,不断的往王守仁的碗里塞:“伯安啊,你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要多一些肉。诸弟子之中,你的年纪不小,可是个头太矮,人又瘦巴巴的,为师很心疼你,来,吃。” 王守仁沉默寡言,倒什么都没说,将肉吃下。 吃过了饭,众人团团坐下,弘治皇帝站了起来:“你的牛羊,老夫统统都买了,以后好好过日子吧,你说的对,什么鞑靼人,什么汉人,都要食五谷,无非就是想过好日子罢了,你们会过上好日子的,只要肯下气力,多养一些牛羊。” 祝大常挠挠头,他觉得这个老者,说话酸溜溜的,你来买牛羊,我卖牛羊,怎么说话这么绕呢? 他干笑:“是。” 弘治皇帝随即,手指着那神龛中的两个神像:“你见过这两个神吗?” 祝大常摇摇头:“不曾见过,这样的神灵,不是凡人能轻易见到的。” 弘治皇帝微笑:“是啊,神灵是不轻易能见到的,老夫听说,在其他地方,神灵是自天而降下,给凡人赐福,或者带着凡人,脱离苦海。可是在大明,亦或者在你们这里,神灵却不是这个样子,在这里,神灵最初时,本只是肉体凡胎,却成就了大功业,方才被人所铭记,为人所信仰,最终,人们将这样的人,抬入庙中,或成为文圣,或成为武圣,又或者,成为神明。依老夫看哪,前者的神明,虚无缥缈,不过是自吹自擂,借此控制人心。而后者的神明,却是人心所向” 弘治皇帝瞥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忍不住插话道:“就是太丑了,他可以长得英俊一些。” 祝大常听罢,却显得不悦起来:“神明本就是这个样子,为何要英俊,英俊有什么用,你们汉人就晓得这些无用之物。” 见祝大常恼了,朱厚照耸耸肩,无言。 弘治皇帝正待要走。 却在此时,突然外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 却是一个鞑靼人掀开了帘子进来,叽里呱啦的对着祝大常说了几句。 祝大常听罢,整个人激动起来,也用鞑靼话叽里呱啦的回应,随后,竟去帐篷边沿取下一副弓箭来。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王守仁戒备起来。 可随后,祝大常回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我有要事,要先走了,不能尽心款待,万死。”说着,踏步随着那鞑靼人便走。 弘治皇帝皱眉,不禁道:“他们去做什么,来,去问明白。” 朱厚照却在一旁道:“不必问了,父皇,儿臣懂鞑靼话,他们说的是,有一群从辽东来的女真盗贼,又来劫掠商人的货物了,他们要去追杀他们。” “女真人”弘治皇帝倒是想起了什么来。 前些日子,确实厂卫有奏报,随着大量鞑靼人的内附,他们开始在九边一带,与大明贸易,再加上商路的联通以及鞑靼部放下了刀剑,选择了单纯的放牧和挖掘矿山,这导致一群在辽东的女真人,对此垂涎三尺起来。 于是,许多海西女真、海东女真和建州女真之人,纷纷迁徙来此,以劫掠商队为生。 弘治皇帝皱眉:“走,出去瞧瞧。” 出了大帐,却听到牛角号声传出,许多鞑靼人以及一些在此长住的汉人个个义愤填膺。 显然,不少人对这些女真人痛恨至极,纷纷寻觅了自己的马匹,带着弓箭,腰间的箭壶里装满了箭矢,便哒哒哒的飞马扬起了尘土,数十人为一队,呼啸着朝着大漠深处冲去。 整个聚居地里,人马嘶鸣,更有一些汉人的官吏敲打着梆子高呼道:“吴记商队,刚刚遇袭,就在向北四十里处,杀死二人,官府下令悬赏通缉,拿下这些盗贼,官府有赏。” 聚集地里,片刻之间,尘土飞扬,弘治皇帝看到了祝大常,他已翻身上马,他的儿子,高兴的像过年一般,抱了一壶弓箭给他,祝大常骑在马上,俯身摸了摸儿子的头,叽里呱啦几句,像是让他滚蛋的意思,那孩子便又蹦蹦跳跳的回到了帐篷前,窜入了母亲的怀里,而祝大常已是放开了缰绳,飞驰而去。 弘治皇帝面上全是尘土,咳嗽起来。 朱厚照也兴冲冲的想要跟着去,可看着父皇,却是战战兢兢的模样,乖乖的站在一旁。 弘治皇帝道:“劫掠的是吴记商行,何至于这些鞑靼人,也义愤填膺?” 方继藩想了想:“人相处的久了,就有了共情,吴记商行想来一定经常来此处贸易,对于鞑靼人们而言,商行大量收购他们的货物,是他们的恩人,再者说了,官府不是还悬赏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在朕看来,这些鞑靼人,已和我大明同心了。” 刘健却道:“陛下,时候不早,是不是该回大同去了。” “且等一等。”弘治皇帝面带忧虑之色:“朕想等这祝大常回来,他这般而去,或许会遇到危险吧,朕毕竟吃了他的饭,受了他的款待。” 说着,在此静候。 祝大常的婆娘见弘治皇帝等人没走,便又招待他们去帐里坐。 足足等了三个多时辰,天边已是霞光万丈,日头昏黄,远处,竟传来了马蹄声,这马蹄声由远而近,却见百来个骑马的汉子,飞马而回。 他们个个一脸倦容,七八个后头梳着金钱辫的人被他们绑缚的如粽子一般,绑在了马背上。 祝大常竟也在人群之中。 不少人围了上去,发出了欢呼。 有一个汉人的汉子下了马,满面红光:“真是幸运啊,这些该死的马贼竟是舍不得货物,被我们追上了,他娘的” 说着,将其中一个金钱辫的人拖下马来。 祝大常也显得极高兴,他取出了匕首,狞声道:“我最恨盗贼,我们鞑靼人都如汉人一般,金盆洗手了,你们却还来抢掠,遭遇到了我们这些贼祖宗,算你们倒霉。” 那马贼已是鼻青脸肿,说着任何人都听不懂的话,被人拖拽着到了空地上,他口里似乎在叫骂着什么。 围观的人纷纷咬牙切齿,弘治皇帝等人端详着这马贼的模样。 祝大常一脚将他踏在地上,将他的辫子扯起来,使他不得不仰着脖子,说时迟那时快,祝大常手中的匕首,已在这夕阳下,掠过了一道银光,匕首的刀锋在这女真马贼的脖子下头一划。 弘治皇帝看的脸都青了,他没提防到,暴力来的如此之快。 马贼的身子一挺,像是抽搐了一下,而后他脖子上,顿时冒出一根血线,这血线里,渐渐渗出了血来,可在下一刻,涌出的鲜血顿时撕破了这一道刀口,如蓬头一般,喷洒出来,马贼依旧还被揪着辫子仰着头,口里发出呃呃啊啊的哀嚎,最终,那血如瀑布而下,浸染了大地,整个人也转瞬之间,再没有了呼吸。 祝大常将他摔在地上,横肉颤了颤。 其他女真的马贼见状,一面被人拖出来,一面开始哀嚎,似在求饶。 倒是这时,有人排众而出,却是官府的人来了,口里呼喝着:“留几个活口,还得询问其他同党的下落,谁抓来的,呀,这里死了一个,事先说好,死了的,赏金减半来,收拾一下” 似乎这里的人,对此都习以为常,那些马贼,被官差们直接押走了。 祝大常回到了帐里,拿着抹布揩拭着血,一面咧嘴,露出熏黑的牙:“贵客还没有走啊,真是好极了,方才多有怠慢,来,我们喝酒,今日我运气好,亲手拿住了一个马贼,这些马贼,近来猖獗的很,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以后谁还敢出关来买卖,这是要断咱们鞑靼人的生路,往后,我还要还房贷呢,每月少一分银子都不成,哼,不宰了他们,我喝西北风?从前饱一顿饿一顿的日子,我再不想过回去了。” 第三章送到,睡觉。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受益匪浅 祝大常和所有的鞑靼人一样,是一个简单的人。 简单到延达汗在的时候,延达汗让他们去抢,他们就去抢。 又简单到,他开始安心放牧,靠生产来维持生计时,谁若是来砸自己的锅,他二话不说,就会抄起家伙,抓住这些该死的强盗,然后抄起匕首,就给这该死的狗东西放血。 他信奉的是简单的原则,有奶就是娘。 有奶就是娘这话,在士人们眼里,是很失体面的事,他们讲究的是风骨,是不吃嗟来之食,虽然这群混账喜欢偷偷打野食吃,可这不妨碍他们,展现自己的铮铮铁骨。 可对于祝大常这样的鞑靼人,甚至是无数的汉人寻常百姓而言,有奶就是娘,却是一件极顺理成章的事。 因为这个世界,给予了他们深深的恶意,以至于他们连生存,哪怕只是填饱肚子,都是一件极奢侈的事,为了养家糊口,他们甚至不但要流汗,还要流血,可即便如此,依旧是艰辛无比,任何一场灾难,便使你想做草芥而不可得。 正因如此,若有人给你奶吃,这人……自然也就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是他们的天,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拦着人吃饭,这就是十恶不赦之罪了,没杀你全家,便算是好的。 弘治皇帝喝了一些酒,醉醺醺的。 他起身,外头已给他预备了车马,弘治皇帝由人搀扶着上车,祝大常笑吟吟的将弘治皇帝送出去,道:“我看你不是大同人吧,一定是大明京师来的商人,到了冬天,咱们鞑靼的规矩,就要宰羊,那时的羊肉,最是鲜嫩,不妨到时,我托人捎带一些,给你送去尝一尝。” “好啊。”弘治皇帝口里喷吐着酒气,晃晃脑袋:“好的很,那就有劳你了。” 祝大常笑了:“却不知贵客的住址在何处?” 弘治皇帝想了想,回过头:“继藩啊,老夫的地址在何处?” 方继藩懵了:“京师路一号!” 弘治皇帝一拍额:“老夫竟还不知,原来,老夫还有住址,嗯,就是这里,京师路,一号,走啦,走啦,时辰不早了,叨扰了太久,你们看,天都黑了。” 他手指着账外的天穹。 草原上的夜,有些冷。 弘治皇帝想起了萧敬。 他走出了帐篷。 祝大常也跟着出来相送。 在这黑夜之下,他却惊呆了。 账外,人头攒动,没有人发出声息。 昌乐侯邱静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早已悄无声息的到了。陛下在此,他们自不敢打扰,因而,人人都如幽魂一般,隐在黑暗之中。 弘治皇帝见了他们,无数人在黑夜之中,拜倒,没有声息。 看这波浪起伏的人潮。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朕真的是一刻也离不开啊。” 说着,在宦官的搀扶下,他登上了马车。 方继藩人等,也已翻身上马,而后,浩浩荡荡的队伍,拥簇着车马而悄无声息的朝着大同而去。 祝大常一脸发懵,他觉得好像见了鬼似得。 这个人……是谁…… 等他反应了过来,想要张口朝那远去的队伍呼唤什么,可是……已经迟了。 仿佛黄粱一梦,祝大常回到了自己的帐里,这是自己的家,暖呵呵的,这个小窝,又回复了以往的温馨,妇人在烧着水,孩子已是趴在羊皮垫上睡了,祝大常抬头,他身子一颤,突然发出了哀嚎:“我的神明,我的方吉吉和朱太子去哪里了?” 拿神龛里,两座神像,已是不翼而飞,祝大常激动的发出了怒吼,夜幕之下,他的帐里发出了咆哮:“我的方吉吉啊……” ………… 夜深。 朱厚照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他盯着神像,觉得这深更半夜,这样的神像在自己面前,连自己都觉得森森然。 他提笔,开始绘画,要先画一个模子的草图来,因而,需用炭笔,慢慢勾勒住英武的形象,如此琢磨了一夜,直到天亮,方才完工。 弘治皇帝显得极高兴。 他亲书下万世基业四个字,在次日清早,再将自己的见闻写了一篇文章,命人送去京师。 “陛下,萧公公……他到了。” 有宦官匆匆进来。 弘治皇帝抬眸,噢了一声:“宣。” 萧敬风尘仆仆的而来,厂卫为了打探虚实,萧敬可是费尽了心力,现如今,终于赶到了大同,见了弘治皇帝在此,萧敬哭了,拜下:“陛下,奴婢回来了。” “噢。”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点点头。 萧敬道:“奴婢已经打探了,代王谋反,已是证据确凿,皇孙也是争气……” “噢。”弘治皇帝道;“这些朕都知道,有什么朕不知道的东西?” 萧敬懵了很久,想了想:“奴婢不知道陛下知道什么,又不知道什么?” 弘治皇帝皱眉:“朕想知道的,是你知道什么,而朕不知道的。” 萧敬:“……”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摆摆手:“罢了,朕该知道的,想来都知道了。” “噢。”萧敬心里不禁失望。 弘治皇帝又道:“召太子和皇孙,噢,还有方继藩和正卿来。” 宦官道:“太子殿下……今早才睡……” “他又在做什么?” “雕……雕刻……” “雕刻?”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有点想将这儿子掐死算了。 “统统叫来!” “是。” ………… 方继藩等人到了,行了礼,弘治皇帝高高坐着,萧敬陪侍左右,刘健也跪坐在一旁。 方继藩、朱厚照等人行了礼,弘治皇帝见朱厚照果然精神萎靡,没精打采的样子,无奈的笑笑:“你们来了也好,既然都在,朕现在所虑的,只一件事,大漠的商路,关系到的,乃是鞑靼和我大明百姓的福祉,也关系到了,关内牛马和羊毛的供需,这不是小事,可马贼日益猖獗,如何是好?” 朱厚照打了个哈欠:“父皇,儿臣愿领一部人马,将这些该死的马贼斩草除根。” 弘治皇帝抚案,笑而不语,目光却是越过了朱厚照,落在了朱载墨身上:“孙儿,你上前来。” 朱载墨上前,道:“孙臣在。” 弘治皇帝道:“你跟着你的恩师,学习了这么久,许多人都夸奖你,允文允武,来,你来给朕说说看。” “是。”朱载墨在自己大父面前,多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童趣,他笑吟吟道:“要解决马贼,单凭征讨是不可行的,首先要做的,就是官府与寻常的汉民和鞑靼百姓合作,官府提出赏格,让人前去追捕,这里是大漠,土地广阔,可人烟却是稀少,若只凭朝廷之力,断然不可能铲除马贼。这其次,便是查清楚马贼的底细,据孙臣所知,这些马贼,多为女真人,成化先皇帝在的时候,女真人就曾不顺服,虽先皇帝进行打击,却还不够,必须勒令辽东都司,对女真人奉行分化之策,需‘分其枝,离其势,互合争长仇杀’,可令女真诸部之间,相互检举,检举的,可得重赏;若为盗,则对其本族进行打击…” 朱载墨侃侃而谈了一阵。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朱载墨的一些意见,还很稚嫩,可显然,比他爹要强。 弘治皇帝哈哈笑道:“将皇孙的话,记录下来,送内阁,召各部尚书讨论。” 刘健微笑:“是。” 弘治皇帝又道:“这大同一行,朕倒是受益匪浅,现在,是该回京去了。” 他敲了敲案牍:“明日启程吧。” 次日,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启程,不日抵达京师,陛下贸然出了京师,再加上皇太子居然以皇孙为诱饵,再接下来,正德卫居然击溃了大王,这无数的消息,应接不暇,京里早就沸腾了。 弘治皇帝回到京师,立即开始了朝会,升座之后,百官入朝觐见,纷纷行了大礼,弘治皇帝四顾群臣,显得颇为得意:“诸卿家,而今风调雨顺,皇孙又立大功,齐国公方继藩,教化太子,亦是功不可没,朕前些日子,命人送来的文章以及皇孙所提议的赏赐,诸卿,想来都看了吧?” 刘健走了之后,谢迁自是代理了内阁首辅之职,他上前,道:“陛下,内阁已有讨论,朝廷犒赏三军,自是为了三军能够用命,此次平息代王叛乱,据其功劳大小进行封赏,本是应有之义,对此,兵部和礼部,都没有意见。” 弘治皇帝挑眉,心情格外的爽朗起来:“那么,就拟诏吧。” 谢迁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朕此次先巡了保定,此后又巡了大同,印象最深刻的,是寻常百姓的艰辛,他们……不容易啊……朕在外巡行的见闻,诸卿,想来也已略知一二了,却不知诸卿对此,有何看法?” 方继藩站在朱厚照身旁,显得没精打采,这样的朝会,最是无聊,这大明就是如此,越是无关紧要的屁事,越是在盛大的朝会中进行讨论,而越是极重要的军政大事,却往往只陛下和几个内阁学士进行定夺。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以人为本 正因为如此,方继藩对于廷议和朝会素来不太关心。 就算是不得已来了,也如木桩子一般,在一旁和朱厚照挤眉弄眼。 朱厚照似乎很开心,他袖子里,不知藏着什么,隆起了一大块,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在朝会的时候,偷偷将袖子揭开一些,便露出了一个雕塑出来。 方继藩眼尖,看了个真切,而后,吓得脸都绿了。 那木雕塑……卧槽……有点佛朗机人文主义风格啊…… 怎么说呢,通俗一点来说,这塑像,有那么点儿……下流。 至少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是很下流的。 却见那半身塑像上,一个英武的男人目视前方,上身裸露,肌肉隆起,什么肱二头肌,什么腹肌,统统都有。 倒是神似,米开朗基罗的《大卫》,这思想,很前卫啊。 没想到……太子殿下……竟有这样的恶趣味。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 朱厚照却不禁乐了,似乎……这是他的得意之作。 见方继藩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站在方继藩一旁的朱厚照,脚步轻轻挪动,和方继藩挨着更近一些,低声道:“老方,好看吗?” “殿下,这……这是从何而来?”方继藩轻声细语。 朱厚照嘴巴不动,却发出悄无声息的声音:“本宫自己雕刻的,几个佛朗机那里学来的,我瞧他们雕塑人像,颇有意思,哈哈……你瞧瞧,这一身肉,是不是很厉害,本宫可没有夸张,这是对着镜子,如实摹刻出来,要不要再看看本宫的肌肉?” 方继藩低声道:“不……要……” 要字还没落定。 却见朱厚照又掀起他的长袖,那雕塑便又露出一截,这一次,露出来的是雕塑的大腿,这腿部的肌肉,结实有力,犹如老树盘根,尤其是腰带以下不可描述的部位,竟只雕了一片巨大的芭蕉叶,遮住。 站在齐国公方继藩身后的,乃是英国公张懋,英国公张懋听二人细声细语说着什么,他正想着祭祖的事,不禁好奇,眼睛直勾勾的看过来,顿时……瞧见了那半身塑像,一下子,张懋的头竟好像要炸开,晕沉沉的。 哎呀,哎呀……老夫不行了,不行了啊,天,这是什么名堂,为什么不穿衣服,呀,太子殿下在奉天殿朝会,竟……竟拿出这么个下流玩意,哎呀……不成了……不成了…… 一个以祭祀为主的老国公,怎么承受的了这个东西,张懋顿时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直挺挺的栽倒。 这一栽,恰又撞到了身后的定国公徐永宁。 一时之间,两个人抱着,翻到一起。 弘治皇帝正听群臣进奏,听到这里哎哟的声音,忙是侧目看来,皱眉:“何事?” 张懋和徐永宁忙是拜倒,忙不迭的认罪:“万死。” 张懋又道:“陛下,臣身子不好,老眼昏花,方才……突觉不适。” 弘治皇帝方才脸色缓和一些。 却见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站的笔直,一副洗耳恭听、如痴如醉之状,便忍不住责怪道:“卿乃老臣,怎不及年轻人?太子今日尚且如此乖巧,再看看齐国公方继藩,亦是目不转睛!” 张懋老脸憋得难受,却还是叩首:“万死!”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若是身体不适,就去歇了吧。” 朱厚照立即道:“父皇,儿臣搀扶英国公出去。” 方继藩道:“儿臣也略知一些医术,或可给英国公诊断。” 弘治皇帝颔首。 二人便如蒙大赦,一左一右,架起张懋就走。 张懋觉得自己的两腿软的厉害,像是踩着海绵一样。 被二人架着出了奉天殿,见了太阳,这阳光顿时让他炫目,更是晕的厉害。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英国公,您年纪大,可万万要仔细脚下,哈哈,还是你厉害,这么一装病,我们就可不受那些家伙叽叽呱呱个没停了。” 张懋却是暴怒,伸手,想要抓住朱厚照的衣襟,可一想,这是太子殿下啊,惹不起,于是手一翻,便一把勒住了方继藩的脖子。 方继藩道:“干啥,这是要干啥,世伯,有话好好说。” 张懋几乎咆哮:“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好大的胆子,你们那些下流东西,若是被人瞧见,且看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继藩,你爹不在,你就胆大包天是不是,你以为你天不管地不收,可老夫非要管教管教你不可,快说,太子手里藏着的是什么?” 方继藩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感觉自己要背过气去了,忙道:“世伯,这……你得问太子殿下啊……” 有道理。 张懋放开了方继藩,勉强挤出了笑容:“太子殿下,这……方才您袖里藏着的是什么?可否给老臣看看。” “为何给你看?”朱厚照不客气的道。 张懋:“……” 这就有点尴尬了。 张懋沉默了很久,赔笑道:“殿下,老臣……老臣……” “好吧。”朱厚照不耐烦道:“给你瞧就是,反正这东西,很快就要传诸天下了。” 说着,取出了雕像来,张懋看得眼睛都直了,又扶额:“哎哟,哎哟,头晕的厉害。” 朱厚照不禁道:“亏得你还是名将之后,胆小鼠辈,这有什么晕的,这叫写实,本宫赤裸裸的来,将来,也要赤条条的去,人的身体,何等的美妙,此乃身体发肤,上天和父母所赐,有什么不敢看的?” 张懋:“……”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佛朗机人,别的未必比我大明高明,可这雕刻之道,却颇有几分意思,本宫乃是取长补短者也,你不爱看,别看,本宫给方继藩看。” 方继藩有一种想死的感觉:“殿下……雕了几个?” “就两个呀。”朱厚照道:“你一个,我一个。” “我的呢?”方继藩欲哭无泪。他讨厌艺术,不想管你大爷的到底是什么古典主义,又是不是什么鬼人性的解放……他想像一个正派人一样,好好活着,省的出去丢人现眼。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已经雕刻了,这是母本,送去给了石匠,让他们雕刻,将来……拿去关外卖银子去,鞑靼人不懂雕刻,他们的雕刻技艺,面目过于可憎,本宫教他们什么才是神明应有的样子。 方继藩要哭了:“那……穿了衣服吗?” “穿了衣服,那还是神吗?”朱厚照很认真的道:“本宫一直认为,许多人观念不对,你想想看,神乃天上之人,在那儿,有仙台和琼楼,他们早就看破了世间的本相,你想想看,一个一眼能洞悉本相的神明,会在乎衣服吗?若穿了衣服,说明他们还存在人性,人才有喜怒哀乐,有荣辱之心,可神明超凡脱俗,他们穿衣服做什么?继藩,你细细想,你若是神明,你穿衣服吗?” 方继藩小鸡啄米似得点头:“穿,因为臣要脸。” 朱厚照便将他的雕像收了:“和你说,你也不明白,总而言之,雕像已是命石匠们照本宣科的雕刻了,老方,走了,我觉得这雕像,还缺几分超脱之感,我回去琢磨琢磨,赶明儿,本宫给你瞧瞧。” 说着,一溜烟的跑了。 方继藩目瞪口呆。 沉默了很久。 一旁的张懋便又气咻咻的一把抓住方继藩的衣襟:“继藩,你这个臭小子……” 方继藩一脸无奈:“世伯,讲道理好吗,我也是受害者啊,世伯不去寻太子殿下,为何总是找小侄,小侄虽然好欺,可也不能这么不讲理吧。” 张懋觉得有道理,摇摇头,叹了口气:“哎……真是瞎了老夫的眼,现在眼里已有了业障,来日岁祭,只怕要辱了列祖列宗。” 方继藩同样无言,他细细一琢磨,这事儿,不能放任着朱厚照,不然,自己可算是要出名了,这是划时代的艺术解放啊,卧槽……未来这作品可能上教科书…… 方继藩立即风风火火,一路跑着追上去,大呼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且等等我,我有一些艺术问题,想要探讨。” ………… 今日的朝会,令弘治皇帝很是满意。 至少,几乎没有大臣,当面提出什么质疑,大家对于陛下之所见所闻,或多或少的跟风似得吹捧了一番。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陛下开始有些独断专行了,不只如此,杨一清的新政失败,已贬斥为吏,此时谁还敢轻易冒头说教。 弘治皇帝心情不错,等群臣告辞,方才坐下,命萧敬取来了内阁的票拟。 他随手捡起一本,却是来自于泉州市泊司的奏疏,说是有佛朗机人,前来朝贡。 “又是佛朗机人。”弘治皇帝皱眉,弘治皇帝不禁道:“这佛朗机,不是已有使节在此吗?何故又派人来?” 萧敬战战兢兢道:“要不,奴婢去问问?” 弘治皇帝一挥手,萧敬哪里敢怠慢,匆匆去了。 一会儿工夫,他去而复返,笑嘻嘻的道:“陛下,奴婢打听清楚了。” 可弘治皇帝却将奏疏,已丢到了一边,早不将这区区佛朗机的事,放在心上了。 ………… 睡了,明日四更。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投笔从戎 萧敬上前,道:“奴婢询问过了,内阁那里其实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派人去问过,说是此次,来的乃是西班牙国。” “西班牙国?”弘治皇帝更没有放在心上:“他们来此,所为何事?” 萧敬顿了顿:“似乎,是想和大明斡旋。” 弘治皇帝道:“这又是西班牙,又是葡萄牙的,这么多牙,大明怎么数的过来?” “不过……”萧敬顿了顿,欲言又止。 “说罢。”弘治皇帝道。 “听说……此次……至泉州的,乃是一艘西班牙的快船,其航速惊人,非我大明舰船可及,不只如此,还布置了许多门火炮,说是西班牙国,最新舰船,市泊司预计,这可能是来耀武扬威的。”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了什么:“朕依稀记得……鲁国公,率移民前往黄金洲,这西班牙国,乃是他们的劲敌……是吗?” “正是。”萧敬这些日子,没有建树,倒是知道,下西洋乃是国策,自是将这国策,摸了个门清:“说是这佛朗机两牙相争,最后被调停了,一个占据东半球,一个占据西半球,葡萄牙人,便攻略西洋,而西班牙人,则经营黄金洲,西班牙人,乃鲁国公的心腹大患。可换句话来说,这鲁国公,自当是西班牙的心腹大患,他们此番派了快船来,以奴婢愚见,只怕遣使入贡是假,耀武扬威是真。” 弘治皇帝听罢,冷笑:“呵……不知所谓,告诉泉州市泊司,西班牙舰船,不得登岸,若是敢贸然登岸,立杀无赦。朕遣鲁国公经略黄金洲,便已明定了大明国策,卧榻之下其容他人酣睡,区区西班牙,难逃朕只一握,不必理会。” “奴婢明白了。” ………… 朱厚照瞎折腾了几日,乖乖去他的蒸汽研究所了。 方继藩总算是松了口气,生怕这个家伙,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不过…… “少爷……” 王金元在外头探头探脑。 方继藩架着脚,喝着茶水,他心心念念的,还在想着,怎么将那些流落出去的雕像,收回来。 自己绝不做艺术的试验品,何况,还是朱厚照的那等艺术形式。 一见到王金元,方继藩便没好气:“滚进来。” 王金元又胖了,二话不说,竟真的滚进了堂里,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灰尘,笑吟吟的道:“少爷,那个王文玉,一直都想来见少爷呢,可少爷这些日子忙……” 方继藩皱眉:“王文玉是谁?” 王金元:“……” 他深吸一口气,干笑道:“少爷真是贵人多忘事啊,少爷难道您忘了,这王文玉,当初您还夸他,徒孙里,您最器重他,是心里,最软趴趴的一块呢,就是那个看天象和地理的,不是还写了一篇论文,叫地圆论,陛下还举荐他去了科学院,他一直都在科学院的待诏房里当值,这些日子,他魂不守舍的……” “噢。”方继藩略微,有了那么一丁点印象:“原来是他,噢,那狗东西叫王什么来着?” 王金元道:“王文玉。” 方继藩拍案:“是了,这家伙了不起啊,来,叫进来。” 片刻之后,王文玉便进来了,他行了个礼,道:“见过师公。” 方继藩放下了茶盏,凝视着王文玉,果然有些面熟,看来自己记性还不错,方继藩道:“文玉,你坐下说话。” 王文玉受宠若惊,师公……果然在自己面前,没有一丁点的架子啊,他感动的一塌糊涂,欠身坐下:“学生来此,是要向师公请命。” 方继藩道:“请什么命?” “学生不想在宫中待诏了。” 方继藩皱眉:“这又是为什么?” “学生一直在研究山川地理,这些日子,从一些奴儿干都司卫戍回来的军户那里得知,在极北之地,那儿常年都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千里,都没有人烟,而奴儿干都司一路向东,更是人迹罕见,早些年,还可看到海,可这十数年来,却因为寒流南下,天气愈发寒冷,那一片的汪洋,竟是结成了冰,学生于是突发奇想,突然想到了一个极有趣的事。” “有趣?”方继藩开始觉得,哪怕是古人,他们的脑洞也是极大的。 在将他们带入一个正确的轨道之后,这些不亚于后世之人的古人们,开始不断的发散思维,成日瞎琢磨出了许多东西。 王文玉点头:“学生在想,极北之地的海域,若是结了冰,那么是否,可以沿着冰川,一路向东,抵达黄金洲呢?” “什么?”方继藩一愣。 王文玉随即道:“学生一直在研究三宝太监留下来的天下舆图,发现其实黄金洲与奴儿干都司,不过是隔海相望……” 说着,他振奋起来,居然从袖里抽出一分舆图,不只如此,还取出一个簿子。 这舆图早就陈旧不堪了,显然是王文玉不只翻阅了多少字,他打开,里头的每一个山川河流,都有蝇头小子作为标注,方继藩站起来,背着手,看着舆图。 王文玉手指着奴儿干都司的方向:“师公你看……在这舆图中显示,这奴儿干都司的对面,就是黄金洲,这里有一处海,北方,这舆图上标注了是北极,据说哪儿到处都是冰川,当然……这不紧要,而是这一小片海,这些年来,天气越来越寒冷,那么,这北极的冰川,会不会扩大呢?学生的意思是……这一片海,会不会也凝结成冰川呢?” 方继藩明白了。 小冰河期。 其实亚洲,也就是现在的奴儿干都司,和黄金洲相隔的,只是一个海峡,也即是白令海峡。 随着小冰河期的出现,这一片海域…… 倘若当真海面上结了冰……岂不是说…… 方继藩咦了一声:“你的意思是?” 王文玉激动又兴奋的道:“师公,学生的意思是……或许,我们可以有一条陆路通往黄金洲的通道,这个通道……从前或许不存在,可随着这漫长的寒年日盛一日,尤其是在冬季的时候,十之八九,可以直接渡过这一片海域,抵达黄金洲!” “恩师啊……此时海路虽可连通黄金洲,可若是能寻觅出一条新的出路,于我大明而言,岂不又多了一条出路……学生希望,能够去试一试,人手都已经挑选好了,都是一些奴儿干都司的军户为向导,这些人,对于恶劣的天气,习以为常,到时,只要学生只要预备一些能够忍耐风寒的马匹,可用雪橇作为工具,多预备粮草、马料,准备好御寒的衣物,倒是可以去试一试,若是当真侥幸……能从中……走出一条冰桥出来,或许……对于鲁国公在黄金洲,有巨大的益处。” 百令海峡能通行吗? 方继藩也说不准。 不过上一世,倒是听人说,确实有人直接趁着结冰期通行,抵达过彼岸,而如今,是小冰河期,结冰期应该更长,那么……这冰川,理应更稳固,若是通行…… 方继藩眯着眼,看着这一双看着自己的眼睛,这双眼睛,很清澈,王文玉看来是个很单纯的人啊,单纯到,当他发现了一个可能时,恨不得放弃这舒适的环境,去挑战极限,哪怕是死在了半途,也在所不惜。这个家伙……像自己…… 方继藩不禁道:“途中定是危险重重。” “师公,只要有人,走出了第一条路,那么将来,就可积攒无数的经验,开拓出一条陆路,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学生时刻铭记着恩师的教诲,要为苍生立命,为天地立心,就请师公,准许学生去吧,写书一定不辱使命。倘若中途遭遇了危险,哪怕是学生死在了半途,那也没有遗憾了,学生从前,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读书人,得蒙师公教诲,方才参透了真学,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若能为师公所言的真理而死,死无憾也。” 方继藩听到此处,身体下意识的打了个冷颤。 他想到那寒风呼啸,四面冰川的严酷场景。 这对于一个人,将是怎样的折磨? 可若是当真开拓出一条路呢。 又或者是这小冰河期,当真的使那连接两个大陆的冰桥稳固了呢? 若能如此……开辟出了冰桥的道路,那么……这对于大明控制黄金洲,领先佛朗机人一步,又多了一重保障。 方继藩叹了口气:“你既有此大志,那就去试一试吧,师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你说的对,西山书院,没有一个孬种,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师公便已欣慰了,既如此,你且写一个章程,要预备什么,准备什么人手,恩师为你筹措一支探险的队伍,让你去试一试也好。你本在宫中待诏,为师还需去向皇上,为你请命,若是陛下也支持,这就更好不过了,无论如何,你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倘若当真能活着回来,恩师定当为你请功。” ……………… 第一章,大家开始计数。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方大善人带你发财 方继藩的好处就在于。 无论徒子徒孙们想要去做点什么,方继藩总能竭力在背后支持。 这不是寻常的精神支持,一般动辄精神上支持的人,都是人渣败类,方继藩不一样,他还提供物质上的保障。 跨越白令海峡的意义极大。 一方面,它寻找到了一个陆路跨越两大洲的方法,可以直接抵达阿拉斯加。 要知道,黄金洲实在太大了,大到在当下的交通条件之下,想要从东至西,或从北至南,都是不可能的事。 徐经等人,寻找到了通过昆仑洲,抵达黄金洲的方法,所以他们现在源源不断的将人口,迁徙至美洲中部或是后世的委内瑞拉一带。 张鹤龄兄弟,寻找找到了跨越太平洋的方法,则可以乘着洋流,抵达墨西哥东岸,随即,再遍布于南黄金洲一带,建立定居点。 可是当人们抵达这广阔的黄金洲之后,如何建立更多的定居点,就又成了问题,在南黄金洲和北黄金洲之间,有一处巨大的沙漠,当前的条件之下,想要跨越,很困难。更不必说,在这两者之间,随时可能会有敌友不明的土人,甚至还有可能遭遇佛朗机人,更不必说,还有无数林莽和山脉横跨其间了。 想要直接抵达北黄金洲,甚至在那里,抢在佛朗机人之前,徐徐的建立一个个聚居点,直接通过白令海峡,是办法之一。 虽然这个过程,有无数的险阻,可谓是千难万难,可再难,和大航海相比,其实也是半斤对八两。 这个时代,想要突破地理的局限,本身就是难上加难的事,佛朗机人的大航海,同样是通过血泪来铺就的。 除此之外,这一次冒险,最重要的是要积累足够的经验,在那浩瀚的冰原里,慢慢的摸索出一套方法。 历史上的大航海之后,佛朗机曾出现过无数的冒险队,他们越过沼泽,穿过冰原,横跨沙漠,人们只看到了大航海的波澜壮阔,却殊不知,无数的探险家们,在天下四方,留下的足迹。 而今,小冰河期,不啻是一个机遇。 方继藩打起精神,立即前往宫中。 弘治皇帝没想到方继藩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竟是主动跑来觐见,便拉着脸:“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是。”方继藩道:“儿臣这里有一份章程,还请陛下过目。” 萧敬将章程送至弘治皇帝面前,弘治皇帝打开,看了一眼,惊诧道:“既可陆路去黄金洲,为何还要下西洋……” “呃……”方继藩沉默了片刻:“陛下,陆路也是危险重重,需要穿过海峡和冰原,更有无尽的冰雪,儿臣……” “噢。”弘治皇帝皱眉:“如此说来,这风险,比之航海,还要大一些。” 方继藩道:“在伯仲之间,提出这个理论的,乃是儿臣的徒孙王文玉,王文玉这个人,陛下想来有印象吧,就是当初,提出地圆论的人,他在科学院任翰林学士,待诏宫中,陛下想来许多事,都曾由他参考过,他毛遂自荐,希望组织探险队,去开辟出一条陆路。”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些西山书院出来的家伙们,真的一个比一个疯狂啊。 上山下海,个个都不要命似得。 弘治皇帝是看过舆图的。 大明所能统御的奴儿干都司,那里极寒,就已是人类活动的极限了,他们还要向北,甚至……向东,想要跨过一片结冻的海峡。 这还不算,天知道还海峡,有没有结冻呢,若上头,只是浮冰呢? 这里头,实在太太多太多的变数。 弘治皇帝道:“这支探险队,要如此巨大的规模?” “是,至少预备两千人的规模,陛下,一方面是,当下需要足够的人力,相互互助,他们生还的可能,方才大一些,而且,既要跨越海峡,就必须有足够的物资,那千里冰原上,物资倒是好办,雪地里平滑,若是有雪橇,就可以带上充足的物资。而最可怕的,却是在那雪原上,随时可能遭遇到狼群和其他猛兽的袭击,倘若人数太少,一次狼群袭击,就足以让他们全军覆没了……” 方继藩想玩一票大的。 “这样说来,需要多少银子?”弘治皇帝又皱眉。 方继藩想了想:“西山这里,预备筹措十万两,若是陛下的内帑,也肯拿出一些……” 弘治皇帝沉吟着,良久:“既然是这么多人,且都是我大明的勇士,若是当真能跨越这冰原,便是大功一件啊。” 说着,他命人取出了舆图。 当下,整个黄金洲的西岸,犬牙交错,有许多佛朗机人和大明的聚居点,这是厂卫从佛朗机人那儿打探来的情报,极不准确,不过已经可以确定,不少佛朗机人,在北黄金洲的东岸,已经有可不少的聚居区。 而在南北黄金洲之间,却横着一处沙漠,这对于鲁国公这些人而言,不啻是一道天堑。 想要赶在佛朗机人在北黄金洲发展壮大之前,迅速的北黄金洲,尤其是其西岸迁徙大量的人口,使其和南黄金洲的移民形成掎角之势,钳制住佛朗机人,那么……这似乎是一个选择。 弘治皇帝手轻轻的叩击着案牍:“此乃国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朕也拿出十万两银子,若是还不足,卿去筹措,朕一直都在想,朝中对于黄金洲热衷的人不多,仿佛这经略黄金洲,与他们无关一般,朕的这些大臣们哪,也不能教他们置身事外。继藩,你怎么看待?” “这个好办。”方继藩道:“私募银子,糊弄……不,不是糊弄,是向百官征募探险的经费,同时,探险的收益所得,给予分红,陛下以为,这样如何?” 弘治皇帝笑了:“果然,还是你有法子,只是……他们肯吗?” 方继藩道:“若是告诉他们,这探险队是九死一生,他们肯定不肯。” 弘治皇帝抚案:“怎么处置,朕不管。” “明白。”方继藩心里乐了。 弘治皇帝又道:“这些日子,宗亲们开始要陆续进京了,这些,可都是皇亲国戚啊,他们进了京,朕可不能撒手不管,得让他们在京里,待的舒舒服服才好。此次……就让兴王,也就是朕的弟弟,来负责宗亲事务吧,你是驸马,也要从旁协助一下。” 方继藩颔首:“儿臣明白。”正好,兴王殿下的宅子,也营造的差不多了。 ………… 探险队开始成立。 这是西山书院第一支地理探险队,而他们的第一次探险,却是直接选择了地狱模式。 因此,方继藩需要大量的征募人手,预备沿途上的干粮,还有御寒的衣物,以及一切物资。 这其中的花费,是不小的。 因为要面对的,乃是极端恶劣的天气,只说御寒的衣物,寻常的衣物可不成,为了保证他们不至冻死,所有的衣物,都需特制。 干粮要做到轻便携带的同时,还需做到能够补充足够的热量。 还有武器,遭遇了狼群,可不是闹着玩的。 药品也需准备充分。 所有选拔的人,多以辽东的军士为主,他们对于大雪纷飞的天气,有一定的认知。 而且务求做到足够的忠臣,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重赏,就是银子。 听闻有一条陆路,可以抵达黄金洲,顿时,不少人好奇起来。 此后,西山开始发行探险股劵。 若是肯资助探险队抵达太平洋彼岸的,探险队所发现的矿山以及土地,未来都可按股比分配。 随即,便又传出消息,宫中投银十万,西山亦是投银十万。 这一下子,有许多人坐不住了。 陆路…… 那黄金洲,早已证明,蕴含了无数肥沃的土地和矿产。 这几年来,大明对于矿产的依赖越来越大,当然,现在来说,那遥远的黄金洲的矿产来供应大明所需,明显不太现实,可……黄金洲却有许多贵金属啊。 这玩意,可是大家亲眼所见,数不清的舰船,直接将黄金和白银拉到了天津港,不知多少人,因此而一夜暴富。 可现在,陆路竟可抵达黄金洲。 倘若当真能抵达,这岂不是……十倍、百倍的回报。 那张家兄弟率先坐不住了。 此后,不少人开始围在西山,四处打探消息的虚实。 而对于,西山这儿,只是支支吾吾。 方继藩却是病了。 好家伙……齐国公居然病了,他年轻轻的,其他时候没有病,偏巧就在这个时候病了,这狗东西,发财不带上大家啊。 越如此,大家越是急了。 现在银子日益贬值,除了买宅邸,手里留着银子,看着财富日益缩水,实是一件令人焦虑的事。 现在有了这么个好事……大家起初有些想不通,为何……西山会发放股券,可随后,有人想明白了。 先是宫中入股,而后才是西山,宫中入了十万两,那方家,怎么敢比陛下的股份还多,因而,也只能入十万两,可其余的银子,去哪里筹措呢?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圣主 人就是如此。 越是藏着掖着,越觉得其中必有蹊跷。 打听的人,越来越多,观望的人,似乎有人想要咬紧牙关来试一试了。 其实,大明的权贵们,大多都是保守的人。 他们擅长守着自己的财富,却并不希望开源。 自己有房有地,将地租出去,有稳定的收益,银子存起来,谁不喜欢? 可偏偏…… 今时不同往日了。 不想着钱生钱,数十年之后,自己手里的银子,可能要缩水不知多少,甚至直接成为废纸。 换做是谁,不急? 现在……论起挣银子,谁及的上方继藩? 这狗东西虽然缺德,可本事大家还是信服的。 再加上,这家伙绝口不提关于募集资金的事,便更让人怀疑了。 方继藩呢,自是佛性募集资金,爱买买,不买就滚。 这些日子,不少藩王入京,兴王朱祐杬奉旨款待。 这无数的宗亲到了京里,可谓是举目无亲,陛下呢,距离自己太远了,他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虽也召见了诸宗亲,可也只是几句勉励的话,而后,大家伙儿纷纷拜倒,口称万岁,此后……还能咋样? 倒是这先来此的兴王,终究大家还是亲戚,于是乎,这数十亲王,近千郡王,还有无数的辅国将军、镇国将军们,少不得……兴王朱祐杬出面,大家凑在一起,竟不免有几分他乡遇亲之感。 数十个亲王凑在一起,各自落座,当下,靖江王朱约麒就开始破口大骂:“我等好端端的在自己藩地,谁料朝中出了奸人,本王也就不藏着掖着了,姓方的那狗东西,他不是人啊,大明百三十年,这藩王就藩,乃国策,凭什么现在,就诏我等入京?本王的先祖,在靖江已历经数代,早将靖江,当做了自己的故乡,人离乡贱,哎……” 这靖江王算是远亲,他的祖先乃是太祖高皇帝的侄孙,不过他脾气很坏,显然,这一路来京,是气坏了。 众王在藩地,个个都是土皇帝,脾气都不小,一听朱约麒的话,顿时都炸了,个个捋起袖子,想要打人。 也有一些胆子小了一些:“慎言,慎言,而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若是被人听了去……” “怕个什么……我们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来啊,有本事,将我们赶尽杀绝才好。” 有人看向朱祐杬:“兴王殿下,你乃陛下的亲兄弟,且来京最早,你有什么话说?” 朱祐杬脸腾地一下红了。 朱祐杬真的是一个普通人,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他踟蹰了很久,才道:“你们……买房吗?” 众王:“……” 朱祐杬忙是擦额上的汗:“本王知道一处地方,风水好,地段也好,紧邻宫城,大家人都来了,来了京师,一大家子人,总要安顿,难道一直住在鸿胪寺?倘若不买,那可亏大了。现在京里房子,是日胜一日啊。” “……” “有折扣,优惠的,西山钱庄的利率低,可借贷一百年……” “……” 众王一下子,个个瞠目结舌。 朱祐杬急啊。 交了房,一切都很满意,方继藩没糊弄自己,不只地段好,而且营造的宅院,也是雕梁画栋,宛如置身仙境,麻雀虽小,且还五脏俱全,没有自己不满意的。 可问题在于,他发现,那地方,四面都是空荡荡的,都没有开发,乃是不毛之地。 那儿的地价太高了,寻常人家,根本买不起,自是望而却步,而且,谁敢跟亲王做邻居啊,不小心得罪了,天知道会不会惹来灾祸。 倘若那地方再卖不出去,根据现在朱祐杬在京师里所学到的有限经济学,自己的宅邸就可能暴跌。 暴跌啊……太可怕了。 这一跌,损失的可能就是上百万两纹银,哪怕他是一个王爷,也吃不消。 “过几日,本王在府上设宴,大家都来。”朱祐杬面色羞红,显然,他还是有些不太习惯。 堂堂亲王,怎么就成了掮客了呢? 众王:“……” ………… 方继藩这几日,倒是清闲无比,出人意料的事,西山建业那儿,居然已经开始有藩王前来询问宅邸的价格了。 这是好兆头,宗亲们果然也是人,是需要房子住的啊。 这些家伙们,可是富得流油,上百年的财富积攒,天知道到底藏着多少财富。 可方继藩的心思,却不在此,问题却出在,保育院的孩子们,三天两头,竟往京营里跑。 其实……这也理所当然,少年人嘛,本就对打打杀杀的事有兴趣。 此次小试锋芒,这心思,就更火热了。 可方继藩却遭了无妄之灾。 弘治皇帝将方继藩召了去,方继藩一看,见陛下铁青着脸,手指着一份奏疏:“你自己看吧。” “噢。”方继藩颔首点头,接过了萧敬送来的奏疏,打开,这奏疏,竟是兵部尚书马文升上的,说的就是皇孙出入京营的事,对此,马文升忧心忡忡,一方面,认为皇孙这是不务正业,另一方面,又觉得……有碍观瞻。 弘治皇帝道:“朕的孙儿,可是交付给你管教的,现在好了,心野了啊,朕所担心的是什么,你可知道?” 方继藩想了想:“陛下是担心,皇孙成为第二个太子?” 弘治皇帝脸抽了抽,最终,吁了口气:“也不尽是如此,只是……对此,许多人有意见,认为不妥当,方继藩,朕的希望,都在朕的孙儿身上,若是连他,都望之不似人君,朕……” 方继藩点头。 他是能理解弘治皇帝的感受的,自己毕竟,也是有儿子的人,他最恨的是方正卿怎么看,都像一个狗腿子,有辱门楣啊,我们方家,可都是正派的人。 当然,陛下自然也有他的担忧…… 皇孙是未来的皇帝,这皇帝……终究是要坐天下,而不只能靠马上得天下,得天下是高祖高皇帝和文皇帝的事。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皇孙还小,他若是有兴趣的事,其实不妨,放手让他去做,至于别人的闲言碎语,陛下何须理会?” 弘治皇帝还是一脸忧虑之色:“是吗?当初,你也是说,太子有什么兴趣的事,放手让他去做,可结果呢,他现在成日在织毛衣!” 方继藩:“……” 这就有点冤枉了。 方继藩道:“陛下,太子殿下,还是做了许多事的。”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缓和:“自然,朕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或许……朕是过于关心,所谓关心则乱,就是这个道理吧。你教授了朕的孙儿,不少的学问,朕心里明白。” 说着,他微笑:“朕啊,年纪大了,这大明的江山,实在太大太大了,臣民无数,这么多人,都需仰仗着圣君,朕虽想做圣君,可是……毕竟不够聪明……” “不不不。”方继藩立即道:“陛下的才才智……” 弘治皇帝摆摆手,颇有几分英雄迟暮之感:“你听朕说,许多事,朕比你清楚,朕确实不是有聪明才智的人,因而,这辈子,勉强守成,总算,没有令列祖列宗蒙羞。可是……朕此次巡视之后,心里藏着事啊,多少百姓,希望着安居乐业呢,可这天底下,又有多少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保定府,算是让百姓们过了好日子,可天下,又有几个保定府?大同,也再没有了边患,可将来呢?” “朕忧的既是朕的孙儿,忧的,也是万千的臣民,是江山社稷啊。”他瞪了方继藩一眼:“你见朕成日积攒内帑的银子,你以为是为什么?朕这辈子,生活起居,还算朴素,不曾有过铺张奢靡,这些积攒起来的银子,都是留给子孙后世,也是……一旦到了社稷危急时,可以用来救命的啊。”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苦笑:“朕这个人哪,心思太重,可说穿了,就是放不下,真的放不下啊。” 方继藩点头,有的人,天生就是劳碌命,明明不愁吃穿,一辈子可以锦衣玉食,却让自己活得如一条狗一样,没错,方继藩也是这样的人,正因如此,方继藩才格外的对弘治皇帝的话,感同身受。 弘治皇帝道:“朕的儿子,其实还不错,只是……兴趣有些怪,朕不怪他,他已做的比绝大多数人,要好了。可朕的孙儿,朕却给予了他更大的期望,这不只是朕对他的期望,这天下的臣民,哪一个不怀着巨大的期望,希望遇到一个圣主,使自己过上太平日子呢?” 方继藩道:“皇孙聪明伶俐,儿臣也不客气的说,儿臣对他因材施教,他的学业,已有所小成,将来,他一定会比任何君王,都要厉害,历朝历代的圣主,都及不上他。” 弘治皇帝不禁失笑:“你呀……这吹嘘的毛病,也不改改。” 方继藩道:“儿臣其实是谦虚,若是吹嘘,就不是这样说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而后,他沉默了,根据他对方继藩的了解,好像……这句话确实还属于谦虚的范畴。 却在此时,有小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陛下……皇孙……” ………… 还有。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没错 就是儿臣 弘治皇帝听到了皇孙二字,脸色一变。 他豁然而起,像是条件反射似得。 这是何曾相似的场面啊。 当初,太子在这个年龄的时候,不经常是如此吗? 弘治皇帝道:“何事?” 方继藩在一旁乐,陛下啊,就是太操心了,天又榻不下来,朱载墨……还能反了天不成? 那小宦官战战兢兢,匍匐在地,牙关颤的咯咯作响,他期期艾艾道:“陛下,皇孙他……他带着人……去了兵部……” 弘治皇帝身躯一颤:“他去兵部做什么?” “奴……奴婢不知……奴婢只知道,他……他将兵部员外郎何静打了,不只如此,连兵部左侍郎张海……也挨了打。”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嘴巴几乎合不拢了。 方继藩瞠目结舌,方才的好心情,一扫而空。 打……打到兵部了? 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这不是捅马蜂窝吗? 方继藩几乎可以想象,兵部成了什么样子? 弘治皇帝咆哮:“他们为何去兵部,这是受谁的指使……他们……不省心哪,兵部左侍郎张海政绩显著,而且豪迈有气节,这样的人,是他动手的吗?他们这是疯了,立了一点功劳,就不知天高地厚?” 宦官吓得面如土色。 方继藩也吓尿了。 他无法理解,自己都没干过的事,为何,皇孙他们,小小年纪,居然敢干。 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听到弘治皇帝咆哮。 方继藩知道,这是陛下动了真怒。 皇孙现在可是陛下和天下臣民的期望。 现在却做出如此让人绝望的事……陛下的心里,一定极不好受吗? 最重要的是…… 方继藩心也痛起来。 好不容易,自己的门生之中,出了皇孙这么一个得到广泛认可的人,现在完蛋了,全部完蛋了,又一个家伙,名声臭了。 方继藩现在想抽朱载墨了。 “陛……陛下……”方继藩咬了咬牙,到了这个时候,还能说啥?这孩子,是自己教出来的。就算自己不是他的恩师,可这小子,还是自己的外甥,于情于理……哎…… 我方继藩,也有今天。 “说!”弘治皇帝怒气冲冲道。 方继藩闭上眼睛:“陛下,是受儿臣指使。” 弘治皇帝不可思议的看着方继藩。 却见方继藩一脸认罪伏法的样子。 还能怎么样,事情闹得天下皆知,闹的这么大,这个锅,我方继藩背了,我方继藩是个体面人,我…… 弘治皇帝厉声道:“是你指使,你为何要指使,为何要教他们前去兵部放肆?” 方继藩张大眼睛,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是啊,为什么呀。 “你莫非脑疾发作了?”弘治皇帝怒不可遏。 这事儿,不小。 大明的内阁和六部,都是中枢的部门,从未有人如此侵门踏户,即便是太祖高皇帝在,那也不至于,亲自打上门去,现在好了,皇孙居然杀了去,这是要做什么?反了? 方继藩二话不说,拜倒在地:“是,是脑疾发作了,儿臣脑袋疼的厉害。” “你还真找这个借口?”弘治皇帝震怒。 方继藩满心的委屈:“要不,儿臣再想想!” 弘治皇帝:“……” 很多时候,弘治皇帝确实一点脾气都没有。 只是……今日事情显然严重的过份。 弘治皇帝冷哼:“现在皇孙在何处?” “还在兵部!”宦官期期艾艾的道:“都察院的人已去了。”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闭上了眼睛。 真是…… 他开始念起朱厚照的好了,朱厚照至少没敢冲去兵部。 “去看看吧,此事,丢人现眼啊。” 方继藩站在一旁,尽力使自己成为透明人,最好陛下连想都别想起自己来。 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我!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 一提到方继藩,弘治皇帝咬牙切齿。 方继藩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拉起脸来:“你要给你朕一个解释。” 方继藩苦笑:“好的,儿臣再想想,再想想。” ………… 兵部。 这里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寻常的百姓,哪里敢逗留,来此的,都是一辆辆的马车,马车里,下来的都是一个个顶着乌纱帽的官员。 有翰林院的,有都察院的,听说皇孙竟来了兵部,还动手打了人,不少人如丧考妣。 皇孙……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一定……一定是那方继藩背后指使的。 皇孙这么乖巧,不是他方继藩,还能是谁,方继藩是皇孙的恩师。 大家气咻咻的,都在这兵部部院里。 可在这部堂,马文升跪在地上,哭了。 他早就有致士之心,想要回归田园,采菊东篱下…… 兵部尚书,真的不好做啊,两头为难。 可若不是因为自己还欠了一屁股的贷款,想到那要还的债务,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虽说自己的儿孙,也有点出息了,让他们还贷,倒也能维持。 可为人父的,怎么能自己撒手不管,把这些,给自己儿孙呢? 所以,无论千难万难,他咬紧牙关,也得顶着。 可今日…… 他看了一眼躺在地上,哎哟哎哟的叫唤着的兵部员外郎何静。 再看看一脸铁青的兵部侍郎张海。 马文升……想死。 难怪龙泉观的道人们说自己流年不利……还是那些道人们,算的准啊。 而朱载墨呢,却是阴沉着脸,他已坐在了部堂上的案牍后头,一群少年,如狼似虎的冲进了兵部的库房,开始翻箱倒柜。 这……是一群强盗。 他们的举动,看得人心惊肉跳…… 朱载墨则依旧沉着脸,他似乎对于兵部的上下官员漠不关心…… 却在此时,方正卿等人激动的抱着一沓簿子出来:“找着了,找着了。” 朱载墨道:“取来。” 方正卿等人乖巧的很,将簿子取了来。 朱载墨将其摊在了案牍上,低头,细看,他看得极认真。 方正卿见朱载墨下意识的活动了一下胳膊,便蹑手蹑脚上前,轻轻用手按捏着他的肩骨。 马文升一脸发懵……这……这是干什么。 可是他不敢问。 而地上的何静,依旧还躺在地上,只是哎哟、哎哟的叫唤。 ………… 第四章。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冰冻三尺 弘治皇帝心急如焚的至兵部。 刚一下车,顿时老脸就红了。 竟来了这么多人。 他本想低调处置,可现在看来…… 方继藩显得很乖巧,率先下了后车,见萧敬要给弘治皇帝开车门,身子一挤,将萧敬撞着打了个趔趄,而后,亲自给弘治皇帝开了车门,脸上,自是露出笑容,这笑容犹如一只小白兔子,温顺而无害。 弘治皇帝下车。 听闻陛下到了,这部院内的大臣纷纷要来接驾。 弘治皇帝却是置之不理,一马当先,快步步入了部堂里。 方继藩小跑着跟了去,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自己为啥要指使着让皇孙来闹兵部。 没法子,脑残,就你了! 除了这个解释,其他的解释,都不太合理。 等进入了部堂,便见朱载墨已是站了起来,其他少年个个手足无措。 显然他们也已得知陛下驾到的消息。 马文升还算镇定,毕竟,挨揍的不是他,气定神闲的,朝弘治皇帝一拜:“臣见过陛下。” 那侍郎张海,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亦是拜倒。 躺在地上唧唧哼哼的,乃是揍得最重的兵部员外郎何静,何静见圣上到了,也不敢在躺在地上哎哟、哎哟来了,一轱辘翻身起来,嘶声道:“陛下呀……” 弘治皇帝压压手,他伫立着,目光凝视着朱载墨。 朱载墨要朝弘治皇帝行礼,弘治皇帝摇头:“都不要多礼了,这是在做什么?” 朱载墨道:“是,陛下……” 弘治皇帝对朱载墨的话,置之不理,而是淡淡道:“来人,给朕取一把椅子来。” 萧敬忙是取了一把椅子,弘治皇帝自顾自的座下,眼睛却依旧落在朱载墨的身上。 他微笑:“朕就在此,作壁上观。” 这意思是,你闹吧,朕就看着你闹。 方继藩在旁,翘起大拇指:“陛下真是圣明,明察秋毫……” 弘治皇帝却对方继藩的话,置之不理。 方继藩有点尴尬啊,他不禁瞪了朱载墨一眼。 朱载墨见此,却依旧定了定神,便道:“好。” 回答的很干脆,果然不愧是皇帝的孙子,爱谁谁。 他竟坐下,无视弘治皇帝:“算出来了吗?” “算出来了!”一个少年站了出来:“这几个账簿里,最近一次发放给十二团营的钱粮,是银一千九百六十七两,粮……一万三千七百五十四担,数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过,这是三个月前发放的钱粮。” 朱载墨点头:“很好,事儿团营的人马,有一万三千余人,这个数目,虽少,可也勉强,让人果腹了。那么,再查一下,就这么点银子和钱粮,为何后头却还拖欠。” 那少年道:“说是钱粮告罄,不只是十二团营,其他如骁骑营、三千营、五军营,大抵都是如此。” 朱载墨微笑:“是吗?这样说来,咱们大明的兵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少年点头:“账面上,确实是钱粮告罄了。” 朱载墨取了簿子,低头继续看。 兵部尚书马文升想想说什么……倒是那员外郎何静道:“钱粮只有这么多,怎么能不赊欠?现在何止是兵部困难,朝廷也困难,只好让将士们,代为朝廷分忧了。殿下为何,如此不近人情……竟对下官……” 说到此处,他又想哭了。 平白无故就是一顿打,这说的过去吗? 朱载墨笑吟吟的道:“是啊,为朝廷分忧……” 他突然目光一厉,突然将账簿摔在地上:“可是……我来问你,武库这里,每月的损耗如此巨大?你看,单单这武库一项,费银就是每月九万七千两,养着一万九千人,每月吃的粮,竟有二十三万担之多。” 何静期期艾艾的道:“这……这……这是定制,武库需要养护,里头有这么多刀枪剑戟,若是无人养护,会朽坏的……” 朱载墨笑了:“是吗?正卿!” 方正卿听罢,似早有准备,给几个少年使了个眼色,却见有人抬着几件兵器来,哐当一下,这锈迹斑斑的兵器摔在地上,竟有一柄陌刀,或许是锈的厉害,应声断裂…… 何静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兵器,脸黑了下来。 朱载墨怒气冲冲道:“你看,这就是我命人从武库里取来的武器,有一万九千军吏养护的兵器,现在你看看,它们是不是已经朽坏了。” “这……”何静忙道:“这显然是武库的军吏……玩忽职守,一定彻查……彻查……” 弘治皇帝本是气咻咻的坐着,此刻,面上却是意味深长起来。 他起身,蹲下,捡起了那柄断裂的陌刀,在那断裂的截面上,锈迹几乎已经侵蚀到了陌刀的内部。 方继藩大抵明白了什么,一下子,像吃了定心丸,虽然到现在还不知道,朱载墨在搞什么名堂,至少……不像是胡闹了。 毕竟……是我方继藩教出来的弟子啊。 朱载墨又笑了:“如此多的钱粮,养着如此多的人,武器养护成了这个样子,这只是寻常军吏玩忽职守吗?可是……一旦要给将士们拨付钱粮时,钱粮就没了,十二团营,还是京营中的精锐,拱卫京师,职责重大,可连他们……却都欠饷了三月饷银,哈哈……三个月,不发钱粮,还要让他们体谅朝廷的难处,为朝廷分忧。我来问你,你的俸禄,朝廷可有赊欠吗?” “这……”何静道:“陛下体恤臣下,没有赊欠?” “那么我再问你,给你的冰敬、碳敬呢,那些给你送冰敬、碳敬的人,他们可曾有过拖欠。” 一听到冰敬、碳敬,何静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所谓冰敬、碳敬,其实是比较文雅的说法,难听一些,就是贿赂。 只是这种贿赂,已经形成了定例,什么样的官,该送多少,何时送,都有不成文的规矩。 何静忙矢口否认:“下官……下官……不知殿下说什么!” 弘治皇帝坐在一旁,眼眸猛地一张,他目中,更加意味深长起来。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朱载墨正色道:“是不是要我将那些送你冰敬、碳敬的人,绑到这里,与你当面对质?” “这……”何静期期艾艾。 朱载墨道:“比如说,威海卫指挥,每年送你的……” 何静脸色惨然,他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这小祖宗,什么都知道啊。 他忙是叩首:“殿下,这只是小小心意……人情往来。” “是啊。”朱载墨道:“他们送你的人情往来,一分都没少,一刻,都耽误不得。可是我在十二团营之中,这还是京营,京营的俸禄,尚且可以赊欠三个月,朝廷若是不发你三月俸禄,下头的人,若是冰敬、碳敬耽搁你三个月,你会如何?” “这……” “这是他们养家糊口的钱粮啊,三个月不让人有饭吃,让他们如何维持生计?你又知道不知道,许多军士,实是吃不上饭了,不得已,去向人借贷,你又知道不知道,借贷的利息,高的吓人,一旦借贷,这辈子……都赊欠着人钱粮,越来越多,如滚雪球一般,子子孙孙,都还不尽。就这样,你还指望着他们,卫戍京师,保护着你这样的人?” 何静已是大汗淋漓。 本来这些都是不成文的规矩。 谁知道,今日……皇孙居然如此无情的撕开了这一层遮羞布。 其实这些事,早就有之,只是宫中高高在上,未必了解实情,即便略有耳闻,也觉得只是小事。 而这等规则,可谓是大行其道,从上到下,谁不知道? 弘治皇帝目中却是掠过了一丝震惊。 这些事,他知道一些,但是没想到,到了这般的地步。 何静只好道:“殿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这是没招了。 说出这句话,也算是何静有水平。 这是何静为自己辩解,这和自己没关系啊,又不只是我这么干,大家都这么干,而且前任和前前任都如此。 朱载墨道:“好一个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才是真正让人寒心的地方,你可知道,正统三年,朝廷清查军户时,发现逃亡的官军,竟有一百六十三万三千六百六十四人。这还是数十年前,现在逃了多少,你心里没有数吗?他们为何宁愿逃亡,也不愿为兵卒,这不正是你们所谓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吗?你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读着圣贤书,说着春秋大义,如此枉顾职事,就是这般的,为朝廷效命?这些年来,没有人对此事过问,从上到下,人人都是缄默不言,这就是你们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吧。” 他张眸。 气咻咻的道:“可是……此事,别人不管,我管定了,来人,将十二团营的人,叫来!” 十二团营……叫…… 何静瞳孔收缩。 这……这……没有朝廷的宣调,官兵不得擅离职守的啊,怎么能说叫就叫。 皇孙……这怎么一点都不按规矩出牌啊。 ……………… 感谢一下财叔宁同学前天打赏的五万起点币,还有书友1975401470的盟主打赏。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光明磊落的齐国公 弘治皇帝在此刻,也皱了眉。 叫十二团营来。 这是自己的孙子……是未来大明的主人。 他要叫人来……又能如何。 可问题在于,这坏了规矩。 没有朕的旨意,贸然宣调京营,想造反? 弘治皇帝自是不忍心,责怪朱载墨,却是眼睛一撇,扫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 老半天,方继藩垂头丧气,轻声道:“儿臣万死。” 不服都不行啊,早知如此,为何要入皇孙这个坑呢? 却在此时,却见有一行少年来。 原以为,当真是十二团营的人来了。 却见少年们,人人捧着一个灵位来。 这一下子,顿时哗然。 弘治皇帝眉头皱的更深,这又是什么,太不吉利了。 马文升哑口无言,好哇,闹了兵部,这灵位都端来了,下一步,岂不是要抬棺材来? 这一队少年,乃是徐鹏举打头,徐鹏举抱着灵位的姿态,像极了他抱着炸药包一般,他道:“师兄,外头还运来了七口棺材。” 马文升:“……” 朱载墨手指着这些灵位,道:“来,给这位员外郎好好的看一看。” 那何静吓了一跳,忙是垂下头,不敢看。 “这些,就是这一年来,死了的将士,他们有的是病死,可在我看来,只怕饿死的更多一些。你们以为你们的冰敬、碳敬,是何处来的?就是靠吸这些人的血来的。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年纪,何来的这么多灾病,今日我来此,你可知道是为何?” 何静脸色惨然,觉得渗的慌。 虽然平时都有一肚子的大道理,也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 有时甚至想,那些肮脏的事,又不是自自己开始,何况,自己收的那些冰敬、炭敬,又不曾害人,可现在,当灵位和棺材摆了来时,他竟觉得有些亏心了,毛骨悚然,眼睛都不敢抬一抬。 朱载墨道:“我是来代这京营讨薪俸的,朝廷困难,兵部困难,你们也口口声声说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可是再难,也及不上那些将士,朝廷难了,不过是少养一些清闲人;兵部困难,至多也不过是账簿上的亏空;你们困难,不过是一日少吃一只鸡,一年家里的妇人,少几套饰面,如此而已,将士们吃不饱,会饿死,会滋生怨言,会动摇国本的,难道这笔账,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还需我这孩子来说出口。” 何静只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马文升此时忙道:“老臣万死。” 朱载墨道:“无论如何,一个月之内,钱粮要送至各营去,没有钱粮,哪怕是筹借,也必须送到。兵部这些年,实在是愧对陛下啊,亏得当初,还整肃过兵部,可如今,依旧没有长进。” 马文升面带惭愧之色,被一个孩子教训,自己还能说点啥? 偏偏皇孙直指了冰敬、碳敬,此时,若是继续狡辩下去,天知道,接下来又会被揭出什么。 殿下对于兵部的事,似是了若指掌啊。 清楚大家底细的人,谁还敢争执?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见朱载墨居然没有继续声色俱厉的纠缠,原来竟是给兵卒们,讨薪俸的,这…… 他终于咳嗽一声。 所有人的注意力方才注意到了弘治皇帝身上。 弘治皇帝已长身而起,朝朱载墨道:“载墨,时候不早了。” “是,陛下。”朱载墨点点头:“孙儿这就带着师弟们回西山去。” 说着,大呼一声:“撤。” 一群孩子,立即随着朱载墨鸟兽作散。 马文升等人,还沉浸在尴尬之中。 又纷纷来给弘治皇帝见礼。 弘治皇帝依旧若有所思,手指着马文升等人道:“你们啊……哎……” 叹了口气:“继藩……走吧。” 今日所见所闻,让弘治皇帝心中抑郁,皇孙将这一层遮羞布扯了下来,可有些事,弘治皇帝怎会不知呢? 正是因为知情,方知其中的水有多深,这数十上百年来,一群人上下其手,沆瀣一气,朝廷能怎么办,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些大臣,弘治皇帝需要他们来治理天下,既知他们的弊端,可又不得不用,不能不用。 弘治皇帝出了兵部,脸色极不好看,见这部院外头,还有许多大臣在。 可弘治皇帝对此,却是不屑于顾,待上了车马,弘治皇帝道:“继藩,你来与朕同车。” “噢。”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 兵部的事,上次彻查过,哪怕是冰山一角,也让方继藩触目惊心,可现在……朱载墨这个小子,居然…… 这小暴脾气,像自己。 无论如何,一个有正义感的人,运气都会比平常人坏一些。 比如,可能走在大街上,天上会掉下一块砖砸了他的后脑勺。又比如,喝水的时候,发现水里竟掺杂了毒液。又或者,睡着睡着,不小心被剁成了肉酱。 当然,这样的人,不会讨人厌。 方继藩心思复杂,进了车中,却见弘治皇帝靠在了沙发上,他揉着太阳穴,待车门关严实了,突然失笑:“朕的这个孙儿啊,真是爱多管闲事。” 方继藩道:“陛下,这不是多管闲事,国事即皇孙家事也,岂有不管之理。儿臣家里,若是进了老鼠,还偷吃了儿臣的米,儿臣一定要将那老鼠抓出来,给它去了皮,掏了内脏,洗涤干净,去其头,再去其尾,放进油锅里,狠狠的炸它。不但如此,儿臣还要用葱姜蒜等物,丢进油锅里,狠狠的羞辱它。”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可是……天子,本是天下人的天子,太祖高皇帝,设卫所制,又设京营制,以六部和五军都督府,统辖天下兵马,如那何静所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皇孙还是太年少,只看到了表面……” 弘治皇帝,一副过来人的样子。 其实,他何尝不想变呢。 甚至是先皇成化皇帝,英宗、宣宗甚至是文皇帝,难道……他们不想变吗? 不是看不到问题,只是水太深,虽有雄心壮志,却心有忌惮而已。 这涉及到的,会是多少文武官员,会有多少人? 只怕除太祖高皇帝之外,再没有人有这样的魄力了。 弘治皇帝现在心里已经不责怪朱载墨了,甚至……背后指使着朱载墨的方继藩,他也迁怒不起来,因为他知道,皇孙的所作所为是对的。 只是可惜……他还太年轻…… 弘治皇帝苦笑:“终有一日,他会明白,为天子者,并非是事事都可以心想事成,这世上,会有无数连他自己都无可奈何的事。继藩,你也一样。” 方继藩呵呵一笑:“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你口里如此说,朕却知道,你是口是心非,有什么话,直说了吧。” “真说?”方继藩眨眨眼。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儿臣更相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弘治皇帝不禁失笑,幼稚。 不过……自己是他们这般年纪的时候,不也如此吗? 年轻人啊年轻人…… 弘治皇帝打开了车帘子,见外头的衙门在玻璃窗前掠过,他突然道:“继藩,这几日,载墨都在京营里待着,做什么?” 方继藩摇摇头。 弘治皇帝道:“朕倒是生出了好奇之心。” “陛下……” 弘治皇帝道:“这新城不远,有一处卫所。朕若是记得清楚的话,应当是永清左卫,是吗?”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去瞧一瞧吧,朕想看看,咱们大明的卫所是什么样子。” “可是陛下……”方继藩一愣。 弘治皇帝晒然一笑:“对了,朕若是去了,只怕又引起麻烦,不如……”他眯着眼:“你会伪造圣旨吗?” 方继藩吓得脸都绿了:“不会,儿臣对天发誓,儿臣绝不会伪造圣旨,儿臣世代忠良,天地良心哪。” 弘治皇帝顿时露出了遗憾之色:“这样的啊,当初,朕让你陪伴太子读书,太子很快,就学会矫诏了。后来,朕又让你教授朕的孙儿读书,朕的孙儿,矫诏的本事,不在他的父亲之下,这就很奇怪了,他们都会,唯独你是清白的。” 方继藩脸色惨然:“他们是无师自通,和儿臣一点关系都没有,这是家传的手艺,儿臣哪里学得会。再者说了,儿臣是什么人,儿臣这辈子都是清清白白,循规蹈矩,最重要的是,儿臣还怕死,儿臣是有脑疾的人啊皇上……” 弘治皇帝忙是压压手:“好了,好了,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你怎的吓成了这个意思。” “不。”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儿臣觉得这事,定要说清楚才好,陛下出去打听打听,哪一个不晓得儿臣,是什么样的人,儿臣行的正、坐得直,就算有人诬陷儿臣,儿臣……”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卿不会就不会好了,朕自己拟一份便是。” “啊……”方继藩惊讶的看着弘治皇帝,瞠目结舌。 ………… 第二章。 正文 一千一百三十七章:岁月静好 次日一早。 刘健就兴冲冲的来了。 他挺高兴的,看来今日不必当值。 将方继藩吵醒,吵醒照例在卧房里痛骂了一通,到了厅里见了刘健,却是换上了笑容。 “刘公,你好呀,刘公平日日理万机,怎么……今日却有闲……” 刘健呷了口茶,愉快的从袖里抽出一份圣旨,搁在了茶几上:“齐国公请看。” 方继藩将圣旨接过,笑吟吟的道;“既是圣旨,何需劳动刘公亲自送来……这太客气了。” 目光匆匆的瞟了一眼,却是一份敕命齐国公、驸马都尉巡京营的诏书,方继藩乐了:“想不到,陛下对我如此…” “这份旨意。”刘健打断方继藩道:“不是出自陛下之手,你明白了吗?” 方继藩猛然想起昨日的事,脸色有些僵硬:“懂,陛下真是圣明啊,我大明有此圣君,实是我们这些做臣子的福气。” 刘健微笑:“这旨意,是从你们西山出来的!” 方继藩脸色微微一变,想了想,很干脆的点头:“我懂,打死了我也说,这是西山里出来的圣旨!” 刘健又道:“可出自西山哪里呢?” 方继藩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太子?” “老夫可没说。”刘健咳嗽一声,继续低头喝茶,他随即道:“总之,此旨非出自待诏房之手,也没有通过内阁,当然……其实也不会有人深究这个,这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陛下给你这么一份旨意,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方继藩道:“陛下神鬼莫测,我区区一介愚夫,如何能猜测?” 刘健笑吟吟的道:“你方继藩乃是这钦差,钦差身边,总需要有人陪同,陛下来陪同。” “呀。”方继藩终于明白,为何这旨意,一口咬定了,非出自宫中了。 当然,如他说的那样,一般人,确实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人会追究这个,到时候真的深究起来,那么只好让太子殿下来背锅了。 反正……太子的名声……哎,一言难尽,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 方继藩终于吹捧不下去了,叹了口气道:“陛下最近鬼主意特别多啊,我这做臣子的,有点跟不上趟了。” 刘健端着茶盏,吹着茶盏中的茶沫儿,淡淡道:“陛下是圣明之主啊。” 他幽幽叹了口气:“昨日经皇孙这么一闹,他又是一宿睡不着,他既瞻前顾后,害怕捅了马蜂窝,可又不甘心,不甘心什么,不甘心的,乃是这大明军政中的弊病。思来想去,还是要亲眼去看看,可又不能大张旗鼓,思来想去,只好出此下策了。” 方继藩被感动了,眨眨眼,眼睛不太争气,流不出泪来,只好像蹩脚的流量明星一般,发出干嚎:“陛下心忧国家,真是圣明哪……” 刘健有时候,也是服了方继藩,为啥他总能找到任何一个角度,然后各种圣明呢。 不过,方继藩所说的圣明,虽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刘健竟是脸色一沉,幽幽道:“不错,老夫能得遇如此明君,实是三生有幸。” 说着,他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你看老夫,虽为内阁首辅大学士,被人称作是宰辅,可在这大明,却丝毫不像是权倾天下的样子,是吧?” 方继藩不知刘健,为何发出如此的感慨。 却点了点头。 历朝历代,似刘健这样的人,定是权倾一时的,可刘健……作为宰辅,存在感倒是有,可和他的同行以及前辈们相比,确实……比较平庸。 刘健目光幽幽:“何为宰辅呢?所谓宰辅,不过是天子的夜壶罢了,天子若有野心,却又爱惜自己的羽毛;天子若是有私欲,想要使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那么,就会有权倾一时的宰辅,这宰辅虽是权倾一时,其实……不过是天子隐在幕后,进行操控罢了。所谓的朝野遍布党羽,所谓朝中之事,一言而决,其本质,都是天子的纵容,只有借宰辅之手,却又不必污了自己的手……所谓有什么样的天子,就会有什么样的臣子,老夫是何其幸运啊,陛下视老夫为腹心,却绝不肯让老夫做权臣,至今……老夫的名声……还算尚可。每每念及此,老夫心里,就怀着感激之情。” 方继藩警惕似得看着刘健:“刘公的话,我听不太明白,何况……这些话,不该是臣子应当说的,刘公还是慎言为好。” 老刘,你还真以为我方继藩是个二?这样的话,我和你讨论,谁晓得是不是圈套? 刘健笑吟吟的道:“你是害怕隔墙有耳吧。老夫方才说的,乃是帝王们的心术,若是给人听了去,虽然老夫没有腹诽君上,可作为宰辅,说出这些话,终究不妥,是吗?” 方继藩道:“你说啥?” 刘健也是服了方继藩,这家伙一脸天真烂漫的模样瞧着自己,还真把自己当脑残了。 刘健便咬牙道:“好吧,开门见山,老夫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老夫就刘杰一个儿子,刘家延续香火,都靠着他。他可别出事才好,出了事,别以为老夫平日谨慎,就不能将你怎么样,泥人还有三分火,老夫灭了你!” 方继藩无语,刘公这个圈子,绕的也太大了,至于这样吗? 见刘健双目喷火似得看着自己,方继藩随即道:“息怒,息怒,刘杰还活着。” “还活着?”刘健惊喜:“嗯?” “是啊。”方继藩道:“书信都寄来了。” 刘健顿时心花怒放,一把扯住了方继藩的袖子:“信呢?” “给我的,上头写的是师公亲启,又不是给刘公的,不能看。” 刘健急了:“好呐,方继藩……” 方继藩苦笑:“给给给,不过……”方继藩伸手。 “做什么?” 方继藩振振有词的道:“这信,乃是一艘快船,穿过了半个天下,花费了半年多的功夫,方才带回来的,当然是给邮费,五十两银子,没得商量。” 刘健:“……” “老夫没带。” 方继藩乐了:“不要紧,可以借,西山钱庄,推出小额借贷……” 刘健怒吼:“拿来,你取不取来,不取来,不取来………”刘健扬手,可很快,又恢复了理智,便将手放下:“老夫撞死在此。” 刘公的人品,很有问题哪。 方继藩却无可奈何。 取了书信,刘健接过,令他扎心的是,果然,这信封上写的是师公方讳继藩亲启,徒孙叩首的字样。 刘健颤抖的取出信笺,顿时,眼泪便止不住了,哗啦啦的落下来。 方继藩站在刘健的身侧,跟着一道看,也不禁为之感动。 在抵达好望角的时候,他们遭遇了风暴,船只损毁严重,于是不得不登岸修整,于是,又染上了疑似疟疾的疾病,刘杰失去了两个同伴,好不容易……活了下来。 终于他们抵达了黄金洲。 鲁国公方景隆,在一处肥沃的土地上,设立了鲁国公的行辕,命人建筑城池,此城……名曰……西京,这是奉皇帝旨意,仿造南京的制度,先搭建一个机构来,对黄金洲进行管理。 而刘杰这些人,立即开始着手,协助军府,他们在那里,搭建了简易的草屋,教授人读书。或是从医,在附近搜索新的药草;或是从军,在军中,担任文职;又或者,尝试接触土人,刺探土人的军情,研究地理。 而数不清的军户,开始源源不断的抵达,那儿变得热闹起来,可最初的时候,条件却是最恶劣的…… 刘杰所做的,是带领人马,深入腹地,去刺探地理和当地的人文,要摸清楚附近的土人,以及土人的规模,甚至……还需查清楚,附近是否有佛朗机人活动,他穿梭在无数林莽之中,遭遇过无数毒蛇和猛兽…… 值得欣慰的是,他还活着。 除了有一小截指头没了,这是被落石砸断的,引发了感染,不得不立即截去一截手骨,以防止感染扩大。 刘健看的,眼睛通红了,眼泪扑簌而下,打在了信笺里。 他身躯颤抖着,小心翼翼的将信笺折好,擦拭了泪,坐下,沉默。 方继藩道:“刘杰吉人自有天相,你看,他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刘公,不要难怪了,男儿志在四方,刘公应当高兴才是。” 刘健深吸一口气:“道理老夫都懂,春秋大义,还需你方继藩教老夫?可老夫想破头都不明白,为何只有你在此成日无所事事。” 方继藩:“……” 这有点侮辱人了,没有我方继藩,你儿子还能去黄金洲,追求诗和远方?你不能过了河就拆桥啊。 当然,方继藩理解刘健作为父亲的心情,他叹了口气:“刘公,我们是不是该去巡营了?” 刘健叹了口气:“你不要往心里去,老夫没有责难的意思,只是……也罢,还是顾着眼前吧,陛下……已经出宫了,正候着你呢,我们走。” 方继藩点点头。 ……………… 睡觉。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尧舜之君 先是坐了马车,到了一处地方与弘治皇帝会合。 弘治皇帝果然是一身便装,方继藩见了陛下,一阵苦笑,最近陛下的恶趣味有点重啊。 可他能体谅弘治皇帝的心思。 体察民情嘛,说到底,还是被自己带坏了。 弘治皇帝显得心情不错,他和方继藩同车,每每方继藩和弘治皇帝同车的时候,他都能看到,萧敬一脸幽怨的眼神。 弘治皇帝坐在车里,他淡淡的道:“朕记得,你的门生唐寅曾有奏疏,厉数过卫所制的不合理,朕当时,不以为意,今日……倒是想要亲见。”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伯虎这个人,在宁波带兵,自是看不惯,内陆卫所的习气。” 弘治皇帝便沉默不言了。 此次去的,乃是永清左卫,永清左卫在京里并不起眼,此前,他们只拱卫京畿的外围。 只不过……随着新城的开发,这永清左卫,却因为距离新城颇近,反而变得重要起来。 车马很快抵达了永清左卫的地盘,这里和寻常的农庄,没有太大的分别,放眼看去,是连绵无尽的麦田,似乎到了收割的季节,无数衣衫褴褛的人,在收割着麦子。 这都是军田,弘治皇帝坐在马车里,一路至永清卫的大营。 只是那大营,早已残破了,营门前,也没有人守卫,只一个老军卒,搬了长凳在此。 弘治皇帝下了车,方继藩随即跟了下去。 他猛的想到,好像自己才是钦差,弘治皇帝不过是自己的随员,便又乖乖的走到了前头,一个眼色,便有禁卫上前,朝那老军卒吼道:“齐国公钦命奉旨来巡营,人呢,人都在哪里?” “啊……”老军卒一愣,瞠目结舌了老半天。 “巡营,为何不早说,陈指挥使还在家呢?” 方继藩便上前:“他家在哪里,让他给我滚过来。” “……”老军卒是听说过方继藩的大名的,吓得面如土色:“这……这……在新城。” 新城…… 方继藩咬牙切齿:“那同知呢?” “指挥刘同知,也在家呀。”老军卒战战兢兢的道:“要不,卑下去喊他?” 方继藩回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懵了。 武官们……根本就不在营里。 方继藩眯着眼:“他们几时会来营里?” 老军卒吓得身如筛糠,不敢说。 方继藩便厉声道:“你们的指挥厉害,还是老子厉害,瞎了你的狗眼,不知道我方继藩是谁吗?” “说,说……”老军卒吓尿了,方继藩三个字……真听说过:“一月会来两趟。” 方继藩便左右四看:“士卒们在何处?” 老军卒踟蹰道:“都去收麦子了。” 方继藩道:“这营里只有你?” 老军卒道:“卑下腿脚不便,上官怜惜卑下,让卑下在此看门。” 方继藩不禁道:“平时营里几日一练习,几日一操?” 老军卒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味了,可看着一身蟒袍的方继藩,居然出奇的顺服:“三五月吧,兵部来人的时候。” 方继藩还要问,回过头,却见弘治皇帝已是拉着脸,转过身走了。 方继藩已是顾不得老军卒,忙是追上去,低声道:“陛下,这……不去营里了?”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这炙热的太阳,下车之后,其实他已是汗流浃背了,只片刻功夫,便觉得身子有些吃不消。 弘治皇帝道:“还去营中做什么?” 方继藩尴尬笑道:“是,是,陛下真是圣明哪。” 弘治皇帝怒道:“再说圣明,切了你的舌头。” 方继藩头皮发麻,知道弘治皇帝又动怒了。 萧敬站在一旁,面带微笑,心里嘀咕,你方继藩也有拍到马腿上的时候。 方继藩顿时,拉起脸,振振有词的道:“哪怕是切了舌头,儿臣也要说,陛下圣明如尧舜,禹汤不能及!” 弘治皇帝:“……” 他脸色温和了起来,看着一脸悲壮的方继藩,露出苦涩的笑容,他拍了拍方继藩的肩:“哎……” 萧敬:“……” 萧敬有点懵,此刻,他心里笑不出来了,这方继藩……真的神了。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方继藩的话,给了他几分温暖。 或许……这真的是出于方继藩的肺腑吧。 他是自己的女婿,当初……也是朕,看着他长大的,那时候……弘治皇帝心里想,那时候,他才十一二岁呢,一脸稚嫩,在他的心里……或许……朕就是圣明的。 一念至此,弘治皇帝心里,有了几分涟漪,他背着手,不错,在孩子面前,那就圣明给他看看。 迎着弘治皇帝温柔的眼神,方继藩道:“陛下,接下来……我们……是不是……” 弘治皇帝道:“四处走走。” “遵旨!”方继藩恭顺的道。 说着,弘治皇帝先行,萧敬想追上去,弘治皇帝却朝方继藩招手:“继藩,你到跟前来。” “噢。”方继藩将萧敬推到一边:“让一让,别挡道。” 萧敬面带笑容:“好的,好的,齐国公,您先请。” 眼神……像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一路……漫无目的的走。 弘治皇帝已是浑身热汗,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太酷热了,他深深的呼吸,一面道:“这还是卫戍京师的卫所,天下其他的卫所,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吧。” 方继藩想了想:“是的。不过,倒有不少军户,随家父出海去了。” “难怪……当初倭寇肆虐,如入无人之境了。”弘治皇帝的话,显得平静,他似乎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看来,不是倭寇凶残,也不是,他们有什么了不起,追根问底,是根子烂了。”弘治皇帝居然微笑:“继藩你怎么看呢?” 方继藩道:“世上没有不变的成法,太祖高皇帝在时,这一套,是有效的,那时刚刚平定天下,国家需要安养生息,只是……” 弘治皇帝点点头。 很快,便到了营地附近的田埂处,这里,无数军户正在抢手着麦子。 一个老汉,手持着镰刀,上身赤裸,露出的皮肤,被晒得如黑炭一般。 这老汉年纪显然也不小了,见有人来,只瞄了一眼,继续收割。 弘治皇帝只背着手,站在一旁看。 天气酷热的不行,片刻之后,弘治皇帝的衣衫,便已湿透了。 萧敬忙是去附近,取了冰凉的清泉水奉上。 弘治皇帝摇摇头:“去问问继藩喝不喝。” 方继藩不客气,一把抢过萧敬的水,咕哝咕哝便一口喝尽:“好喝,再去取一盏来。” “这是陛下喝的。”萧敬不禁道。 弘治皇帝却依旧伫立,足足凝视了小半时辰,他已吃不消了。 建弘治皇帝不吭声,其他人哪里敢说话,都耐心的等候。 此时,那老汉终于受不住了,方才放下了镰刀,奇怪的看着这田埂中数十个奇怪的人。 想了想,他到了田埂处来,行了礼:“不知诸位老爷……” 他一看方继藩所穿的蟒袍,就觉得不一般。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你继续割啊,我们在此看着,不妨碍你。” 老汉:“……”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却道:“给他一点水,再取点吃食来。” “啊……”老汉一愣。 便见有人从包袱里取出几张饼,盛了清泉,送到了老汉面前。 老汉倒是没有客气,虽是显得迟疑,却忙是千恩万谢,接过了饼,舍不得吃,却是收起来,只喝了一口水,放在口里咂巴咂巴着。 萧敬忍不住道:“赐你饼,你藏起来做什么?” “回去给我孙儿吃。”老汉道。 孙儿二字,像是触动了弘治皇帝的心事,他笑了:“我也有孙儿,今年已有十岁了,个头不小。” 老汉道:“贵人的孙儿定是不凡。” 弘治皇帝似乎被这不凡二字所打动,面上带着笑容。 那个小家伙,文武双全,当然不凡,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过于冲动,当然,这是少年人当有的样子。 弘治皇帝笑道:“不知老汉高姓大名。” “小的叫高老和。” 高老和…… 这名字,倒是挺稀罕。 弘治皇帝道:“这样的天气,真是酷热啊,若是下一场雨就好了。” 高老和却是乐了,咧嘴,露出了黄牙:“这可使不得,若是突然下一场大雨,麦子来不及收,是要烂在地里的。” 弘治皇帝一愣,随即,哑然失笑:“来,坐下说话。” 他说着,也不避讳,大喇喇的坐在了田埂上。 高老和却不敢坐,只蹲下来:“贵人们来此……” 弘治皇帝道:“路过此地,只想来看看,这是永清左卫吧,这里比邻京师,真是个好地方啊。” “这是当然。”高老和连连点头:“算起来,也是天子脚下呢。这些年来,虽不是风调雨顺,世道却是太平,托朝廷的洪福,大家伙儿,总算过了几年安生的日子。” 弘治皇帝笑了,当然,他没有被这太平安生的日子所触动。 若这便是太平安生的日子,那么……这所谓的太平盛世,实在太不值钱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好皇孙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他的内心,似乎有所触动。 那高老和,却是一脸心满意足的模样,虽是他肤色黝黑,那背脊上的皮肤,因为暴晒,脱下了一层层皮,宛如孩童的涂鸦一般,新的、旧的皮肤交错一起,看得让人渗的慌。 他的手上,满是老茧,手指,几乎已经磨得指上看不到纹理,手背上,有一道道的口子,天知道是不小心被镰刀留下的划痕,还是那麦叶子割的。 几张饼,他如获至宝一般。 可他浑不在意,面上,露出来的却是满足的笑容。 弘治皇帝道:“你家里,世代是军户吧。” “是的,从太祖高皇帝时,就奉命卫戍京师,不,那时候京师是在南京,我们一家老小,是自南直隶迁徙来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不易啊,背井离乡,来到了这里……” 来到了这里……他们过的并不好,这也是弘治皇帝说不易的深层次原因。 弘治皇帝笑了:“我看你不像一个军户,倒像是个庄稼汉。” “本就是庄稼汉。”老汉又乐了:“种了一辈子的地呢。” 弘治皇帝:“……” 他已经不忍心继续问下去了。 方继藩却在旁道:“我瞧你如此娴熟,不如去西山种地吧,西山广纳贤才。” “呀。”老汉眼里露出了向往之色:“那是个好地方,可惜,我是军户,不然,真要去了。”他似乎觉得自己的草鞋硌得慌,竟自顾自的脱下鞋来,取出麦秆,刮着草鞋里的泥:“不过……现在在这永清卫,也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你是不知道呢……” 说到此处,老汉顿了顿,他突然眼眶有些微红,道:“皇孙垂怜咱们这些军汉,前些日子,去兵部闹了,让兵部,发饷……” 弘治皇帝皱眉,永清左卫乃是寻常卫所,他们是授了军田,自给自足的,这是他们和十二团营的区别。 十二团营,或是骁骑营、三千营之类,都属于精锐,是从各卫里选拔出来的,他们和永清左卫这样的卫所的区别就在于,他们的钱粮几乎谁都是朝廷供给,而永清左卫除非作战,否则是不会给任何饷银的,都是自己种植土地,养活自己。 朱载墨是为了十二团营争取饷银,按理来说,和永清左营没有关系。 弘治皇帝道:“永清左卫,也发饷。” “不发。”老汉摇头跟拨浪鼓似得。 方继藩一脸同情的看着老汉,这人……智商有点低啊,你不发,高兴个什么劲。 “可是……”老汉咧嘴,又笑:“可是昨日,听说了消息,咱们指挥已经放了话下来,要多给咱们发点粮,百户、千户都去了,被指挥痛斥一番,说是他们只知压榨军汉,不将咱们当人看,若是咱们军汉吃不饱,这千户、百户,统统扒掉一层皮,昨日,百户官就每家多发了二十斤米。” “你看,这可不是皇孙的功劳吗?不是皇孙为咱们军汉说话,还打到了兵部,听说兵部的老爷,被打的面目全非,啧啧……皇孙威武啊,咱们这些军汉,往后有福气了。”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 连方继藩此刻,都开始歪着脑袋,联系起了前因后果。 细细一思量。 还真是这么回事啊。 在大明,军户在别人眼里,几乎和贱籍没有分别,不会有人去关心,没有人会去理会,武官们呢,将他们视做是自己的佃农,可怎么交租,却几乎是武官自己做主,让你交多少就交多少,否则,就是军法伺候。 可堂堂皇孙,天潢贵胄,当今皇帝的亲孙子,太子殿下的嫡长子,未来大明的继承人,就为了一群丘八,冲进了兵部衙门,将此事,闹得这样的大,兵部有人挨了打,而部堂里,更是一片狼藉,下头这些指挥,难道是瞎子? 皇孙垂怜这些丘八啊。 倘若这个节骨眼上,哪一个卫里,闹出点丘八们生活无望,上吊自尽,或是因为实在饥饿,家里饿死了人的情况。 这……不是找死吗? 一下子,各卫都开始紧张起来,卫指挥找上了千户、百户,自是摆出一副自己维护丘八利益的姿态,痛斥一番。千户、百户们,自然也觉得不对头,生怕惹事,自然也就召总旗和小旗,无论他们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可粮食……还是发了下来。 军汉乐呵呵的道:“就在前几日,咱们的总旗官,可凶狠了,动辄打人、骂人,可今日清早,大家见了他,他还对咱们笑呢,都说兄弟们辛苦……听说……是兵部可能要清查了……” “清查?”弘治皇帝一愣。 自己怎么不知道? “那当然,这不是摆明着吗?皇孙小小年纪,固然是对咱们这些丘八们体恤,可是……您想想看哪,听说……皇孙是受齐国公的指使去闹的……” 方继藩立即道:“没错,就是齐国公指使的,我也听说了,我还看到齐国公拉了皇孙去面授机宜呢,说的口干舌燥。我二伯母的兄弟,有一个儿子,他家邻居就在西山当差,亲眼看到。” 弘治皇帝瞥了方继藩一眼,默然无声。 老汉乐了,似乎为自己的消息得到了印证,而颇显自豪,他随即道:“咱们虽是丘八,道理岂会不懂,老汉我活了一大把年纪,怎么会不明白这上头的弯弯绕绕呢,你看,齐国公授意了皇孙去兵部,而这齐国公,自得圣宠,不然,皇帝老子怎么会将自己的姑娘嫁给他?所以呢,十之八九,这是皇帝老子的主意,齐国公他简在帝心,皇帝不好出面的事,他摸透了皇帝的脾胃,方才指使皇孙干的。” 弘治皇帝老脸一红,朕……朕的主意? 老汉道:“这说明了啥?说明了陛下垂怜咱们这些军汉哪,他早对兵部的那些贪官污吏不满了,先借齐国公之手,让皇孙去敲打他们,想来……很快就要借着此事,狠狠的清查兵部和各卫了。现在咱们永清左卫,都在传这件事,听说指挥和千户、百官们,都急了,害怕惹出事来。咱们这些军汉,往后,定是有好日子过了。” 这难道……就是……方继藩脑子里转着,想到了一个词儿,田园键盘侠?还是原生态的,绿色无污染,这是键盘侠们的祖师爷啊。 方继藩几乎要跪了。 弘治皇帝却又沉默了。 他本以为,皇孙这么一闹,是令皇家蒙羞的事,这小子,过于冲动,应该好好的磨一磨他的性子。 可谁料到,这么一闹,竟闹出了这么个结果。 看着这老汉面上洋溢着激动之色,那眼里,似乎发出了希望之光。 “所以啊,咱们的皇上圣明,从前,谁管咱们死活啊,现在……皇上终究是看不下去了,咱们这些穷军汉们,有皇上的撑腰,有齐国公和皇孙,他们处处为咱们想着,咱们往后,还怕没有好日子过。昨夜子时的时候,千户所里的陈六,他的婆娘,生了个大胖小子,我老汉的媳妇跟着去接生的,这陈六,还仰慕皇帝和皇孙之德,给他儿子,取了个名,叫沐恩,陈沐恩,你瞧,这名儿好不好。”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还真巧了,当初我生儿子时,也想了一个名儿,叫爱国,只可惜……” 他摇摇头,现在看来,这沐恩更高级一些啊。 人群群众是创造力是无穷的。 老汉歇了一会儿,却忙不迭的起来:“这……这……时候不早了,要收麦子呢,各位贵人,老汉只是随口胡说,哈哈……谢贵人赏的饼,不过老汉得去收麦子了。” 说着,他回到田垄里,取了镰刀,用搭在肩头的毛巾擦了额上的汗,开始劳作。 弘治皇帝站起来,沉默了片刻:“萧伴伴,去帮帮忙。” “陛下,奴婢没有镰刀啊。”萧敬看着那麦子,有点渗人。 很多时候,跟着陛下微服私巡,看着这些劳苦大众,他心里是庆幸的,幸好自己的爹让自己来做太监了,割一刀,还是好的,至少不必……这一辈子如这些劳苦大众一般。 可现在好了,奴婢太监都做了,还要去割麦子?那咱还割啥? 弘治皇帝皱眉,阴沉着脸。 萧敬吓了一跳,忙是硬着头皮道:“奴婢去找找,去找找。” 忙是带着几个禁卫,匆匆去了,过一会儿,他寻了镰刀来,幽怨的看着坐在弘治皇帝一旁的方继藩,方继藩寻了蒲扇,优哉游哉的摇着扇子,他故意将风扇大一些,如此,他和弘治皇帝,都扇到了。 萧敬却提着镰刀,带着几个禁卫,进了田里。 方继藩道:“陛下,有时候真的羡慕萧公公,做啥都有模有样,就比如说这割麦子吧,瞧他这架势,还真能唬人。” 弘治皇帝道:“少说一点风凉话。” “噢。”方继藩忙是点头道:“儿臣不敢了。” “来,来,来,谁再打一点水来,不,去寻几个瓜来,最好要冰镇的,陛下要吃!你们这些狗东西,愣在这里做啥,木桩子一样,看看吧,咱们陛下都要渴死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厉害了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弘治皇帝却在此时,已是起身,远处,却有一队快马而来。 弘治皇帝瞥了一眼,心知,卫里的指挥等官员,已经得知了消息,心急火燎的赶来了。 弘治皇帝沉着脸道:“朕不愿见他们,走吧,上车。” 他上了车,方继藩也翻身上马,一队人,匆匆而去。 永清左卫指挥目送着那车驾,此时……他却勒马,踟蹰不敢上前。 看着田埂里,还在割着麦子的老汉,他马鞭指了指老汉:“你……过来……” 老汉上了田垄,看着指挥以及千户官,吓得脸色铁青,战战兢兢的道:“卑下高老和,见过……见过……” “说!”这指挥急切道:“你和陛下,还有齐国公,说了什么?” “陛……陛下……”高老和如遭雷击。 事实上,这指挥也起初以为,只是齐国公奉旨来巡营,可厂卫那儿,居然找上了门,要寻陛下,此时……他方才知道,陛下竟是亲自来了。 这指挥已是急的跺脚,现在见陛下直接走了,心里又是忐忑不安。 方才说话的那个老人……是陛下? 高老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才和自己谈笑风生的是他…… 他吓得腿软了,一屁股瘫坐在地。 可指挥等人,却是急的不得了:“快说,说啊……” 高老和深吸一口气,喃喃道:“陛下……陛下和我说话,陛下和我拉家常,陛下……他……他……莫非那个年轻人,是齐国公……呀,难怪我看他,眉清目秀,如此和蔼可亲……” 他口里说着胡话。 指挥却是一把将他提起来,彻底怒了:“狗东西,你说呀!到底说了什么?” 高老和想了想,老实巴交的样子:“陛下说,卫里,得给我发三千斤米。” “啥?”指挥懵了。 这……是真的? 这种事最大的悲剧就在于,没有人可以去证伪,难道还跑去找皇帝,到底是不是让卫里给高老和发米吗? 他们面面相觑,只能选择相信。 可问题就在于……陛下这句话,到底有什么深意呢? 为何是三千斤?莫非……这三千是虚数,就如飞流直下三千尺一般。 又为何,是米? 莫非陛下是觉得……我等残暴的对待军卒,所以,特意提及到了米,便是要让我们…… 再或者…… 无数的念头,冒出来。 这指挥又青又白。 看着惶恐不安的高老和,想要暴怒,可细细一想,此人和陛下又过交谈,天知道,今日若是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会被锦衣卫所侦知,最后密报到皇帝那里。 于是,指挥露出了笑容:“高老和,不错,不错,早晓得你是个本份人,三千斤粮,小意思,来人,明日给他送去。” 高老和乐了,露出了他的大黄牙,笑容依旧是憨厚的。 ………… 弘治皇帝匆匆回宫,他心里若有心事。 还没有处置好的奏疏,依旧堆砌在他的案头上,他深吸一口气,出去了大半日,政务还是不能荒废啊。 于是,捡起了奏疏,眼前这一份奏疏,却来自于都察院,乃是御史弹劾方继藩的,说是方继藩误人子弟,使皇孙性情大变,恳请陛下为皇孙另择良师。 当然,不知是这位御史良心发现,还是这家伙害怕被人打击报复,在对方继藩的弹劾上,语气显得很委婉,只说齐国公并不适合云云。 可弘治皇帝看到此处,本就怫然不悦的脸上,更似凝了一层冰霜,他将奏疏丢开,冷哼。 “萧伴伴……” “奴婢在。” 弘治皇帝手指着奏疏:“这个御史,查一查他的底细……” 萧敬一愣……正待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御史,撞到了枪口上。 可随后,弘治皇帝却摇摇头:“罢了,这份奏疏,留中不发,不必理会他就是了。” “是。” ……… 方继藩和弘治皇帝分道扬镳,回了西山,朱厚照却在镇国府里,心急火燎的等着他。 “老方,你去哪儿了。” 方继藩见了朱厚照,格外的亲切,自家兄弟啊,每一次,朱厚照在自己面前,看着他真诚的样子,都能给自己的心带来治愈的效果:“奉旨巡京营。” 朱厚照一听,眼睛一亮:“为何不早说,本宫也可以随你去呀。” 方继藩神秘的看了朱厚照一眼;“这里头的事,很复杂,陛下也去了,当然……又不能承认陛下去了。就算所有人都知道陛下去了,陛下在官面上,也没有去。” 朱厚照觉得自己头有些晕:“父皇最近有些野啊,不过……哈哈……本宫赶明儿,也颁一道旨意,去巡营。” 方继藩吓得脸都绿了:“不能再颁了,会露陷的,同一件事,不能骗别人两次。” 朱厚照挠挠头:“什么骗两次,老方,你有事瞒着我?” 方继藩拨浪鼓似得摇头。 朱厚照见方继藩不肯说,便叹了口气道:“你心里的秘密,越来越多了,不似当初时候了,也罢,今日来寻你,有两件大事。这第一件,铛铛铛……你看看本宫带来了什么。” 他抓起了案牍上的一个包袱,抖开,里头,一个羊毛衣便露了出来。 方继藩:“……” “累死本宫了,织了三十多件,父皇的,母后的,曾祖母的,还有妹子和你的,还有载墨和正卿,还有本宫的女儿……们……穿上试一试。” 这大热天的…… 方继藩有些为难。 不过…… 方继藩勉为其难的将毛衣套进身体,还别说,手艺很不错,外观也很时新,方继藩忙道:“多谢殿下。” 朱厚照叉着手,兴冲冲的样子:“本宫也不是吹嘘,这天底下,没有人比本宫织的好,本宫那妹子,也就是你的婆娘,她的手笨得很,这样的人嫁做人妇,能有个什么出息,不说她,我瞧瞧,哪里需要改动。” 他仔细围着方继藩兜了个圈,忍不住赞叹自己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世上再没有人及的上了。” 方继藩觉得有些热,忙将毛衣脱下来,道:“殿下这双手,确实非人所及,第二件事是什么?” “蒸汽机,已经装上船了。” 方继藩有点懵:“这么快?” “还快?”朱厚照道:“这已一年多了,征调了数千匠人,西山书院所有的专家,都随时候命,这花的银子,海了天去了,每日就是上万两……” 方继藩一想到银子,就想死。 不过……蒸汽技术的研究,在整个西山,确实堪称是曼哈顿工程,绝不只是兴趣爱好而已,而是调用了所有能调用的力量,攻克一个又一个的难关。 倘若只是个人自行去研究,可能花费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甲子,都未必能做到实用。 可对于蒸汽研究所这般的投入而言,只要方向上没有差错,科研的领头人有足够的水平,再加上,蒸汽机的原理已经摸清,接下来,不过是无数次的试验的问题了。 方继藩道:“确定可以用?” “不太确定。”朱厚照道:“现在只是装上了船,且装的不是海船,海上的风浪大,所以先行用的乃是寻常的船,在湖泊里进行试验,明日……就要在河里试水了,若是管用,接下来,再装上海船。” 原来……并没有方继藩想象中那般,牛叉啊。 这令方继藩有点小小的失落。 不过……即便如此,这也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了:“明日在哪里试,我也去。” 两兄弟,竟一下子都变得激动起来。 朱厚照带来了大量的图纸,取出来,耐心的跟方继藩讲解着他的思路。 如何利用蒸汽动力,设计传动系统。 干净的水源问题,如何解决。 锅炉在船上,如何保证稳定。 他说的津津有味,方继藩呢,似懂非懂的听着。 蒸汽机这玩意,原理他懂,可是涉及到了实际的研究,方继藩就有点懵了。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倾听。 这是花了钱的。 花了很多很多的钱。 朱厚照说的越是生涩难懂,方继藩听着就越觉得牛逼,牛逼才好啊,说明自己的银子,花的值了。 “所以,此次的河试……是为了海试做准备,海试之中,还有一些难关,不过……得船下了海,方才能发现出来,再找出办法,去解决他,为了纪念这第一艘蒸汽船,这艘船的船名,一定要有意义才好,我想了一夜。遥想当年,徐经下海,乘坐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环游西洋,这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实是意义重大,再过不久,这王不仕号,可能就要退役,毕竟,那艘船……越发的过时了,那么……我们现在试水的这一艘,不妨也叫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哎呀,说起来,这船名,真是越听越是朗朗上口,当初……到底是咋想出来的,有时候,我真是很佩服自己啊。” 方继藩努力的回想,是啊,当初……怎么就取了个这么个威风凛凛的船名呢。 “好,就听殿下的,不过事先说好,若是下水失败了,殿下,我跟你没完!” ………… 睡觉。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神兵利器 蒸汽船下水,是在京畿附近一处湖泊中进行。 因为这蒸汽锅炉,装载在一个河船上,这平底船,由无数人用滚木缓缓的运来,因为过于庞大,甚至还动用了顺天府的差役,令他们为之开道。 方继藩和朱厚照早已在此等了。 这是蒸汽木船,在当下的技术条件之下,制造铁船几乎等于是痴人说梦。 毕竟铁甲船所需的动力实在太大,也不是当下的蒸汽锅炉可以解决的。 为了放置锅炉,所以这艘舰船体型很大,足足有近二十丈长。 远远看去,船身看着狭长,上头……有一个烟囱。 它的船底,是一个暗轮。 也就是利用蒸汽机,带动暗轮,来给船只提供动力的玩意。 这东西……别看只是一个轮叶,却在历史上,曾走过许多的弯路,当时人们也尝试着制造蒸汽船,可起初,制造却是明轮,所说的“明轮”就是安装在船两侧船外或船尾的形状象大车轮一样的桨叶,桨叶转动向后击水,利用水的反作用力推动船只前进。可是用明轮推进,效率比较低。特别是遇到较大的风浪时,桨常常会露出水面空转,船只行驶时摇晃得很厉害。 直到五十年之后,人们才发觉到了这个巨大的弊端,有人尝试着,进行改进,最后发明了既像风车,又像电风扇的扇叶似得螺旋桨来替代这种明轮,大大的提高了蒸汽利用的效率,且提高了航速。 方继藩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船尾所装载的‘暗轮’,心里不禁感慨,所谓技术的进步,其实不过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 从明轮到暗轮,其实只需一个念头而已,所需的技术难度并不高。 可就这么个玩意,就耽误了五十年,有了暗轮之后,蒸汽船才有了大规模应用的可能。 这暗轮的设计方法,就是方继藩提点的。 方继藩实在不想让自己的银子打水漂,都是钱啊,白花花的银子。 船只开始徐徐的下水,而后,就是拖船徐徐的将这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拖到了湖中央。 朱厚照已经激动的手舞足蹈,高兴的不得了。 这一片水域,已经命人探查过了,绝大多数地方,水深是足够,完全可以让如此巨大的船只通行。 他拉拽着方继藩:“走,上船去。” “会不会有危险呀。” 方继藩有些担心的看着那湖心的庞然大物。 朱厚照道:“你还信不过本宫。” 方继藩虎躯一震,打了个冷颤,却已被朱厚照拉拽上了一艘小船,许多小船装载着水手、舵手们一齐出发,抵达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而后,人们纷纷登船。 方继藩站在了甲板上,回头看着那硕大的烟囱。 方继藩道:“殿下试过几次水?” 朱厚照道:“这是第一次。” 方继藩:“……” 他还以为,此前朱厚照用其他的船只,做过实验。 至少……也该验证一下才是啊。 此时,朱厚照举着小旗,一挥舞。 顿时,远处的水手们得到了命令,锅炉房里,一群水手开始点燃了炉子,随着炉子的燃烧,蒸汽开始冒出来,方继藩觉得脚下,有微微的颤抖,就好像,自己站在沸腾的锅盖之下,他心里默念,没有事的,没有事的,人类的进步,就来源于技术的进步,这进步,从我方继藩今日而始。 这话……听着让自己像谭嗣同。 有些悲壮。 船底,那桨叶终于开始转动起来,整艘船,徐徐的开始动了,它徐徐的,开始在湖水之中荡开了水花。 动力,似乎还挺充足。 朱厚照已是激动的手舞足蹈,冲至转舵室里,将舵手推开,自己愉快的转动着舵,整个船身,开始微微倾斜,倾斜开始越来越厉害,方继藩感觉一股力量将自己要推下水去,就在他面如土色的当口,那舰船,终于又开始徐徐的平稳起来。 船只转动了方向,依旧徐徐前行,速度开始变快,因为惯性的出现,使舰船开始感受不到阻力。 这巨大的船身,开始沿着湖而行。 直到傍晚时分,方继藩才晕乎乎的下了船。 到了岸上,有人大呼:“不好了,不好了,齐国公晕过去了……快……快叫大夫来。” 方继藩扑哧扑哧的喘气,终于觉得自己好受了一些,眼睛微微张开,摆摆手:“别,晕船!” 朱厚照乐了:“在湖里走,你也晕,你这身子骨……” 方继藩一下子,激动起来,起身便要掐朱厚照的脖子:“你大爷,你转个什么转,能好好开船吗?” 朱厚照嚅嗫着:“你看,其他人就没事。” 在岸上,早有一群生员,提笔,记录着数据,最终,有人拿了一个簿子,送到了朱厚照的面前。 方继藩将簿子抢过去看,航速还不错,比之寻常的帆船,哪怕是顺水行舟在内河的船,航速要快了近一倍以上。 生员们进行验算,根据方才航行的时长,最高航速和平均航速,以及剩余的燃料,最终得出,此船在满载燃料的情况之下,可航行二十三个时辰,五百七十公里左右。 当然,这是湖泊,倘若是在内河之中逆水行驶,则是十五个时辰,四百公里左右。可若是顺水……那么……将可达到四十一个时辰,八百公里。 方继藩看着这一个个数据,长长的松了口气。 还有很大改进的余地,若是舰船和锅炉再改造一下,或许可以航行更长的时间。 若是能制出内燃机就好了。 可随即,方继藩打消了这个念头。 以朱厚照的智商,这辈子是看不到了。 不过这不打紧。 只要航程能够保证,蒸汽海船的淡水问题……可以解决…… 比如……蒸汽海船可以沿着海岸行驶,事实上,在这个时代,原本巨大多数的舰船,都是沿着海岸行驶,进入深海,风险太大了。 只要在沿途,都建立一个个的港口,若是这航程能达到六百公里,那么足以随时停靠,进行补给。 方继藩呼出了一口气,眼眸微微张开:“立即着手改进,除此之外,海船要尽快下水,银子,我出了,要多少有多少。” 有此成就,方继藩已经心满意足了。 大爷的,不就是银子吗?我方继藩缺银子? 我方继藩缺的是女人。 他小心翼翼的抬眸,瞄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不会读心术,乐呵呵的道:“有银子就好办,蒸汽研究所内,个个都在待命呢,就等老方你这句话了。来,来,来,你们上船去,继续试船,看看有没有问题,哪里可以改进,这一些日子,你们便是死,都给本宫死在船上。” 一群生员和匠人,哪里敢怠慢,忙是上船。 朱厚照和方继藩则是返程,这沿途,想到无数的银子即将丢进水里,方继藩的心……还是有些肉疼,可现在……似乎要看到曙光了。 倘若……当真蒸汽船可以出现,那么……从大明至黄金洲的距离,将大大缩短,自己的爹,还在黄金洲,却是不知…… 想到此。 方继藩呼出了一口气,愿有生之年,还能见上几面才好。 ………… 兴王府。 朱厚熜一脸乖巧的朝几个人拱手:“靖江王叔好,辽王叔好,长阳王兄好,兴山王兄好……” 十几个王爷,济济一堂,朱厚熜一个个打了招呼。 靖江王朱约麒捋须微笑:“厚熜真是个好孩子啊。” 说着,他和兴王朱祐杬相视一笑。 朱祐杬道:“哪里的话,王兄太抬爱了,明日……东城戏堂上演《铡美案》,王兄可有兴趣吗?” 那长阳王年轻,拍着大腿道:“有,有,有,我最爱看的就是《铡美案》,咔擦一下,痛快!” 众人都笑。 朱祐杬却笑了,取了茶盏来,呷了口茶,而后道:“辽王兄,此次我等请你来,是想商谈一些大事。” 辽王朱宠授一愣:“不知有何见教。” “听说,你还在鸿胪寺里住?”首先忍不住的是靖江王朱约麒。 朱宠授听到这句话,顿时便闷着头,不吭声。 另一边,兴王朱祐杬笑吟吟的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啊,你看,靖江王都买了宅邸,八十亩,与我为邻;还有长阳王,右兴山王……我们都买了,想到王兄还在鸿胪寺里,我们这些做兄弟的,还有这些小辈,看在眼里,也是急在心里啊。” 朱约麒在一旁道:“是啊,是啊,堂堂亲王,怎可居无定所,你一家老小,有一百多口吧,你这个年龄,倒也罢了,可你得为世子想一想才是,现在价格又涨了,咱们这片地,生生一亩涨了一千七百多两,这百亩地是多少呢?” 其他几个郡王,也开始劝起来:“王叔……” 朱宠授听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本王不是买不起,是忍不下这口气,本王看明白了,这西山建业,陛下有股,太子殿下有股,姓方的也有股敢情他们将咱们召来,就是给他们买宅子,太祖高皇帝的祖制都不要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美丽新世界 朱宠授叫骂起来。 其他人却都有些急了。 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怎么就你脾气这么火爆,不合群啊。 朱祐杬和朱约麒对视一眼,心里苦笑。 现在已有一些王爷和宗亲们陆陆续续的买了宅邸。 说实话,为了这么个宅邸,大家几乎是将自己身家性命都搭了进去。 凡事,关心则乱啊。 想想看,自己买来的宅子,若是附近的地都是荒芜着,没人买,这还了得,宅子的价格,是会跌的。 看看其他地方,房价涨的就比自己买的地方要多一些,为何?不就是这儿的总价更高吗? 一想到这事儿,朱约麒和朱祐杬都急,得,你西山建业卖了宅邸就不管了吧,好,你姓方的狗东西厉害,你行,我们……我们去拉人来买。 “王兄……慎言……”朱祐杬苦口婆心:“现在木已成舟,还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何况隔墙有耳,若是陛下听了去,只怕不悦,现在趁着价格还算过得去,赶紧卖了,争这一口气做什么?你是一家之主,你争气,可不能拿自己的孩子来争气啊。再者说了,你到时搬来,大家也有个照应,咱们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就得照应着。” 朱祐杬乃是天子的亲兄弟,现在又奉旨,协调来京宗亲们的事,颇有几分宗亲中的大家长,宗令府的宗正之权,他说的话,还是管用的,大家得相互照应,可你若是不识相,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朱祐杬的脸色又缓和起来,他眼睛眯着:“前几日,听那方继藩嘀咕……” “嘀咕什么?”一听方继藩三字,朱宠授就一肚子的气。 朱祐杬好整以暇:“他说有些宗亲对他有误解,他很生气,若是惹得急了,别让他给这不识相的家伙房里塞金刀。” 卧槽…… 方才还怒气冲冲的朱宠授懵了。 这还是人吗? 这是狗一样的东西啊。 还没王法了? 他一个外戚,他敢做这样的事? 金刀,是皇家才能用的,寻常宗亲家里要藏着,若不是陛下御赐,就是谋反。 这等于是栽赃陷害啊。 他有这个胆子? 可……朱宠授发现一个可怕的问题。 姓方的狗东西,还真是一个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人,这家伙毫无廉耻,没有底线,偏偏陛下还对他信赖有加。 朱宠授觉得自己透心凉…… 朱祐杬拉着脸,怒气冲冲道:“本王听了,当时就怒了,他有这个胆子?哼,你塞本王看看,本王弄死他。所以,大家也不必担心,这家伙,只是说着玩的。” 朱宠授下意识的道:“他自不敢塞兴王,王弟你是陛下的亲兄弟啊,他有这个胆子,可是……” 可是其他人……就不同了。 都说是皇亲国戚,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这子孙还有亲疏之分呢,就比如朱宠授,他虽是辽王,可论起来,他的祖先,乃是太祖高皇帝的第十五个儿子,和当今陛下,隔着五六代人呢,这血缘关系,还剩几个? 朱约麒则在旁感慨:“哎,人有旦夕祸福啊,既来了京师……还是稳当一些好,现在我等入了京,就是瓮中之鳖,还神气什么,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辽王,我们论起来,是堂兄弟,这宅邸,买了吧,别有什么念想了,你的藩地,回不去啦。” 朱宠授低着头,咬唇不语。 一干人唏嘘一番。 终究,朱宠授站起来:“明日约那王金元,来谈谈看。” 一下子,朱祐杬和朱约麒打起了精神,其他几个郡王,眼里也放光。 ………… 夜里。 圆月当空。 这雕梁画栋的兴王府里。 朱祐杬的侧妃半卧在榻,她的娇躯半遮半掩,吹弹可破的肌肤若隐若现,在这红烛之下,甚是诱人。 “殿下……”她娇声细语,语带着令人怜惜,那勾魂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朱祐杬。 她是朱祐杬最喜爱的侧妃,一年有大半个夜晚,都在她这儿住的。 可朱祐杬却显得心神不宁,对于她的这诱惑,现在却提不起兴趣,只敷衍道:“你候着,不要急。” “殿下,您这又是做什么,臣妾都犯困了。”侧妃从锦被里,探出肤如凝脂的一截粉腿,悬在空中,如鱼儿游水一般的荡漾。 朱祐杬对此,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他手里举着烛台,站在一旁的小几子上。 而后,烛台放下,从袖里取出一个小簿子,摊开。 他一面含糊不清的道:“你说什么?” 一面手指轻轻的在舌尖上一点,手指再掀开簿子,簿子里,密密麻麻的写着无数个名字。 他熟稔的翻到了第四页,这第四页里,赫然写着辽王朱宠授的名字,他提笔,轻轻的,在这朱宠授三字上划了一个叉。 下一个是…… 他眯着眼,看着朱宠授之下,清晰的写着周王朱睦?的字样。 他眼里顿时掠过了光彩,脑子里想着朱睦?的性情和爱好,心里大抵有了几分把握一般,露出了微笑。 “殿下……你来呀,大半夜的,还不正经。” “噢,来了,来了。”朱祐杬皱眉,显得不耐烦,小心翼翼的将簿子合上,塞回自己袖里,才恍恍惚惚的抬头:“人来,给本王宽衣。” 外头早有宦官进来,给朱祐杬宽衣。 朱祐杬翻身上榻,宦官便蹑手蹑脚,吹熄了灯,退了出去。 黑暗中。 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却听朱祐杬凛然正气的声音:“不是说好了睡觉吗?别瞎拨弄。” “殿下,你变了,自打来了京师,您……” “明日还有正经事要办,约了周王,本王乏了,睡觉。” “殿下……”娇声变得更加幽怨起来。 “你这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别吵。” 不多久,寝殿里便传出了如雷一般的鼾声。 ……………… 方继藩美滋滋的将所有的资料都整理了一遍。 在确定了蒸汽船已经有了眉目之后,他长长的松了口气。 若是技术再进步一些,这行船,再不靠什么海风和洋流,而是凭借真正的动力,那么……海运的时间,将会大大的缩短。 自己的爹,已经数年不见了,也不知他到底过的好不好,哪怕是书信,一年到头,也是难见。 想到这个,方继藩的心里,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他兴冲冲的入宫,要禀报这个好消息。 待到了宫中,方才想起,陛下在新修的崇文殿里听那筳讲。 只是现在筳讲,却和以往不同了。 以往都是翰林院的学士们去讲,现在却是翰林院一边,科学院一边。 先是翰林们讲授四书五经,此后,科学院的院士们则开始讲授最近的天文地理,以及工商农学的知识。 起初的时候,翰林们是炸开了锅,觉得不可思议,实是俗不可耐,这等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也能来讲授? 可慢慢的,在陛下的坚持之下,他们虽是骂的厉害,却终究是胳膊扭不过大腿。 方继藩至崇文殿,行了礼,见弘治皇帝今日精神奕奕,正侧耳倾听着科学院张信大学士关于防治虫害的发现。 弘治皇帝只瞥了方继藩一眼,朝他颔首,示意他先站在一边,一面发出疑问:“张卿家,既然,已经可以出现,专门杀虫的药,那么为何,不立即推而广之呢。” 张信回答道:“回陛下,现在药物刚刚出来,价格有些高昂,因此……” 弘治皇帝对此很不满意:“既然造价高昂,百姓们也无用,那么……何故要造?朕看哪,还是经济实用才好。” 张信不疾不徐道:“可是陛下,现在不实用,可是未来,等造价低了,就可以推广了,若是现在不着手去研究,就永远不会有农药,凡事,开头难,可只要起了一个好头,未来……才能造福子孙万代。” 弘治皇帝晒然一笑:“原来如此,看来,是朕糊涂了,卿乃农学专家,这些事,卿自行定夺吧,有什么好的建言,直接送到朕这儿来,朕终归,会为卿做主的。” 张信拜下:“臣谢恩。” 起初的时候,张信并不愿意来科学院,在他看来,这科学院不过是一个朝廷的机构,对于农学,并没有太多的帮助。 可慢慢的,他尝到了甜头了。 整理科学研究,制定科学院的计划,这些就不说了。 最重要的是筳讲和侍驾。 这可是随时都可以面圣的机会,但凡有什么想法,都有机会可以和陛下上奏,争取到陛下的支持。 虽是因为自己在科学院,失去了农学研究的一个主心骨,可这些事,有的是的人来做。 可自己在这里,能随时为农学研究争取到陛下的支持,这对于农学研究而言,可谓是受益匪浅,只怕一千个校尉和力士的研究,都及不上自己在科学院的作用。 他现在除了每日整理一些农学的研究,给屯田卫提供一个方向性的东西,就是每日去给人进行农业知识的普及,以及向陛下解释农学的问题了。 ……………… 推荐一本书,大神夏言冰的新书《全职医圣》,简介就不赘言了,老牌大神,质量保证。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打死他 说完了农学,弘治皇帝端起了案牍上的茶盏,呷了口茶,看了外头的天色:“时候不早了啊……” 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他见方继藩来,知道方继藩肯定有事要说,因而没了听这筳讲的心思。 此时,却有人道:“陛下,臣有一言。” 众人看去,乃是翰林侍讲吴彦。 吴彦行了个礼,踱步而出。 弘治皇帝微笑:“卿家有什么想要说的?” 吴彦道:“陛下,臣想谈的是,皇孙之事。” 皇孙…… 兵部那事儿,已经在士林发酵了,议论的很厉害。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噢,皇孙怎么了?” “皇孙性子冲动,臣以为……他闯入兵部,实是大大不该。”吴彦道:“此事过后,天下人议论纷纷,陛下……皇孙是好的,他自幼性子温和,又聪明伶俐,臣窃以为,其根源,在于对皇孙的教育。” 吴彦谨慎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冷眼看他。 这令吴彦有些不安。 可终究,他心中的大义,占据了他对方继藩的恐惧,他振振有词道:“臣没有诽谤齐国公的意思,只是,齐国公教授他的学问,错了。臣恳请陛下,为殿下另择良师,君子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教书育人,率先育的,乃是德,所谓德才兼备,德在才先,圣人所提倡的,乃是温良恭俭让,这即为德,岂可教授皇孙打打杀杀,这打打杀杀,乃是莽夫所为,为士所轻……何况,皇孙在兵部的行径,可有半分正人君子的模样?现在皇孙年纪还小,此时,正是教他修德之时,否则,难免天下臣民百姓惶恐不安,为之心忧啊。” 吴彦说罢,叩首。 他心里感慨,真是不容易啊,至少这语气还算委婉,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说齐国公教育方法有问题。 若陛下肯从善如流,另择良师,自己算是为这大明,做了一件大好事了。 弘治皇帝依旧面带笑容,只是这笑容却愈来愈冰冷,他手抚案牍:“噢,朕知道了。” “敢问陛下……”吴彦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陛下所谓的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忍不住追问。 弘治皇帝却慢吞吞的道:“方卿家,你也在此,你如何看?” 方继藩心里委屈,做了半辈子的恶,居然还有人有这狗胆,当面骂自己教育有问题,这是因为自己太善良的缘故吗?还是你们这些翰林飘了。 方继藩道:“儿臣没什么可说的,若是陛下另择贤明,今岁的学费是不退的。” 这殿中翰林们,个个先是瞠目结舌。 他们起初,很佩服吴彦的勇气。 吴公真是仗义执言,了不起啊。 可是……方继藩这是什么鬼,学费很重要吗? 另一边,科学院的这些徒子徒孙们,先是忍俊不禁,随即,心里一凛,收了笑容。 师公真是了不起啊,表面上是在说学费,实则却是举重若轻,用这学费,来表明恩师对于别人的诘难,不屑于顾,师公的学问,不但博大精深,便是这临机应变的本领,也是深不可测。 科学院的院士们,现在个个摩拳擦掌,骂我们师公不行?这是想做什么,砸招牌? 须知,任何时代,师门都是一体的,你的恩师厉害,别人才会高看你,你若是祖师爷厉害,这就叫系出名门,徒子徒孙们,给祖师爷抬轿子,这是抬高自己的身价,而祖师爷站的越高,权力越大,将来徒子徒孙们,方才有好日子。 譬如你要做官,你的上司是师兄,其他几个衙门,也多是你的师兄弟,而你的祖师爷,更是身居高位,德高望重,那么,哪怕是你自己不长进,哪怕不能平步青云,却也不必担心,有人敢刻意打压你。 恩师王守仁和师叔唐寅,脾气都很古怪,性情傲的不得了,这样的人,适合官场吗?莫说是官场,无论是商场还是工场里,怕都混不下去。 可又如何,他们痛骂自己的上官,我行我素,从不攀附任何高官,也不凑同僚的热闹,现在也不一样,平步青云? 院士们,死死盯着吴彦,若不是皇帝在,真要动手了。 吴彦听到学费二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道:“陛下……臣……” 他说到此处,突然,弘治皇帝眼睛猛张,他眼眸里,喷出火来,厉声道:“够了!” 吴彦一愣,他没想到,陛下突然如此勃然大怒。 不等他反应,弘治皇帝手指着他:“给朕滚出去!” 吴彦这才有些害怕了,忙是拜倒:“陛下,臣万死。” 其他翰林见状,纷纷愣住了,也纷纷拜倒:“陛下,何故……” “朕的孙儿,与你区区一个翰林侍学有何干系?此朕之家事,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吴彦几乎要背过气去。 这话说的…… 弘治皇帝背着手,咬牙切齿:“朕的孙儿,朕喜欢的很。方卿家教授他学问,朕也放心,另择良师,难道择你这般的人吗?” 吴彦听到此处,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这句话,实在诛心啊。 陛下平日的脾气,出奇的好,却没有想到,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众翰林都吓了一跳,个个沉默不言。 弘治皇帝冷笑:“孰是孰非,朕心如明镜,容的了你在此颠倒黑白,滚,都给朕滚出去。” 吴彦脸色苍白如纸,听到弘治皇帝口里隐含出来的杀气,早已吓得汗流浃背,他忙是起身:“臣……告辞。” 其他翰林也纷纷灰溜溜的告辞。 弘治皇帝拂袖,看了一眼诸院士:“诸卿,朕乏了,卿等也告退吧。” 张信等人看陛下斥责吴彦,心里乐开了花,纷纷行礼,告辞。 弘治皇帝最后道:“继藩,你留下来。” 方继藩自是站着没走。 等所有人走了个干净。 弘治皇帝看了他一眼:“你今日真是来的巧,到了御前,就有人来告你状了。” 方继藩委屈的道:“陛下,儿臣……儿臣尽心竭力,无一日,不是忠心耿耿,为我大明效劳,为陛下分忧,更为皇孙言传身教。想不到,他们竟如此侮辱儿臣,儿臣……也是有自尊心的哪,就如贞烈女子,受人侮辱,此时,万念俱灰,恳请陛下……” 弘治皇帝压压手,他很怀疑方继藩是不是贞烈女子,却还是温和的道:“少说这些闲话,多说也是无益,你来,所为何事?” “陛下,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从儿臣这里,拿走了许多银子……”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脸色开始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此事,朕一点都不知道。” 方继藩诚恳的道:“儿臣自是知道,陛下并不知情,儿臣也不是讨账的,儿臣的意思是,殿下拿着这些银子,前去研究蒸汽机,而今,已有了一些成效,儿臣恳请陛下过目。” 说着,将袖里早就预备好的一份关于蒸汽机船的奏报取出来。 一个宦官下了金銮,接了奏报,送到弘治皇帝手里。 弘治皇帝心里踏实了许多,坐下,打开奏报,细细看起来。 ……………… 一群翰林,如丧考妣。 这一次,真的伤心了。 陛下的行为,岂不是和昏君无异,翰林乃是清流,清流仗义执言,陛下居然口出如此恶言,还如此挖苦,这……实在是太诛心了啊。 那吴彦,走出午门的时候,更是泪流满面,他双手握拳,努力的咬着唇,不使自己放声大哭。 自己说错了什么。 自己是魏征,是比干啊。 陛下不能从善如流,这是断绝言路。 其他翰林,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话语权,开始逐渐的丧失,他们个个垂头丧气,犹如斗败的公鸡。 突然,有人低声道:“吴公,算了吧……哎……” 吴彦听了,心腹之间,却有一股无名之火,腾腾而起,他厉声道:“算什么算,算了,我大明就完了啊,苍天啊,为何陛下会变成这个样子,陛下尚如此,那么苍生而何呢?说要打人,就冲进了兵部,痛打朝廷命官,他方继藩,若是有人这般殴打他,他就知道痛了!” 听到方继藩三字。 后头徐徐出了午门的一群院士像是炸了锅。 这是我们师公啊。 张信站出来,厉声道:“狗东西,你骂谁?” 这不怪张信粗鲁,种了十年的地,成日和农户打交道,也高雅不起来。 翰林们疯了,尤其是那吴彦,一群人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朝着张信指指点点,吴彦怒极,今日遭受的,乃是奇耻大辱,他冷笑,森然道:“自是骂齐国公,齐国公就不能骂吗?难道他是皇上?怎么,你待如何?齐国公今日虽蒙陛下垂爱,却需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翌日弱由也,不得其死然。” 这最后一句,最是恶毒,是孔子骂子路的说,意思是说他性情刚强,迟早会不得好死。 众翰林个个精神一震,纷纷为之叫好,吴公真乃性情中人啊。 院士们没听出这不得好死的意思,却也大抵知道,这定不是什么好词儿。 毕竟引经据典,院士们和翰林们相比,实如弱鸡。 张信憋着脸,怒视吴彦,他在想办法,怎么反驳吴彦。 可就在这时,一群院士之中,突然有人道:“这狗东西欺人太甚,打死他!” 一群本还在搜肠刮肚,想着怎么反诘的院士们恍然大悟,对呀,打他娘的。 要知道…… 院士们都不是善茬。 这农学的院士,成日和农户打交道。 工学的可是下过作坊的。 至于天文学的,那更是拿着罗盘,行走过江湖。 再有工程学,那就更了不得了,工地上的干活,俗称小包工头。 一群人一下子,像是炸开了。 早就受不了这些家伙了,最重要的是,他们还侮辱自己师公。 一群人握着拳头,便冲了上去。 人群之中,工学院士王烨从袖里取出了他随身携带的扳手。 “你…………你们……这……这是要做什么?” 翰林们一下子炸了。 眼看着那吴彦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他翰林,一下子懵了,纷纷脸色大变,抱头鼠窜,跑了个干净! ……………… 第三章,支持一下。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千年大计 院士们下手都比较狠,冲上去,先是有人一拳攥紧了拳头,一拳直击吴彦面门。 吴彦啊呀一声,却不知是失去平衡,还是战术后仰,整个人一屁股摔地。 接着便是如鼓点一般的拳打脚踢,更听到什么东西呼呼夹杂着劲风而来,吴彦下意识的拿手抱头格挡。 乓…… 一股巨力传来。 好家伙,还带了家伙来了。 吴彦疼的嗷嗷叫,口里大叫:“诸公……救我……诸公救我……” 他哪里知道,诸公们早已逃了个干干净净。 片刻功夫,吴彦便已是鼻青脸肿,手骨好像是折了,只剩下哭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足足打了半盏茶功夫。 院士们也不傻。 这叫激情殴斗,讲的就是一个法不责众,眼看着这吴彦几乎已是奄奄一息,午门那儿,有禁卫有宦官远远眺望,老半天不敢上前。 禁卫倒是不怕一群读书人,可这么一群院士,穿着钦赐飞鱼服、钦赐麒麟服,谁敢上去触霉头。 等看着院士们一哄而散,才有一队禁卫上去,看着孤零零的吴彦如一滩烂泥一般,倒在地上,不知死活,才有人大起胆子,对着那早已远去的背影大喝一声:“不许打人。” 吴彦浑身疼的厉害,只感觉自己要死了,扑哧扑哧的喘气,口里是血,吐出一颗牙来,两只眼睛乌青,想抬手来抹泪,却发现手折了,动弹一下,顿时钻心的疼。 几个禁卫便要将他抱起来:“快,叫大夫。” 只这一动弹,那剧痛又弥漫全身,吴彦发出嗷叫,只很不得自己立即昏死过去:“别动,别动,别动我……” “让我死了吧……”他含糊不清,口里吐出带血的液体:“死了也好……” 终于,身子撑不下去了,眼前一黑,彻底昏厥过去。 早有宦官,撒腿便往崇文殿去了。 …………… 弘治皇帝靠在椅上,细细的看着这奏疏,心里已是吓了一跳,数千的能工巧匠,无数次的试验,单单试验的用船,就是七艘,鼓捣出来的零件和锅炉,不计其数,改了又改,废了重新铸造……动用的人力物力…… 弘治皇帝几乎不敢看下去。 就为了造这蒸汽船? 还有这蒸汽船的航速,似乎还不错,不过这些……弘治皇帝毕竟对舰船了解不深,也只看个大概。 他看得入神之际。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打断了思绪,抬头,看着一个小宦官已匍匐在地:“何事?” 宦官道:“外头……科学院的院士,将翰林侍学吴彦打了,诶哟,浑身都是血,那个……狠哪……”这宦官声音颤抖,显然作为见证者,他心有余悸。 打人?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站在一旁,心里RI了狗,这不是败坏我方继藩的名声吗?这么多人打一个,这还是人吗?为什么不轮流跟吴彦单挑? 方继藩咳嗽:“陛下,一个巴掌拍不响。” 弘治皇帝手里还捏着奏疏,点点头。 有道理! 他继续拿起奏疏,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淡淡的道:“嗯,打人,是不对的。” 说着,继续看奏疏。 宦官抬着头,有点懵了。 这到底是个啥子意思呢?打人是不对的,那下一句是什么? 等了老半天,没听到下一句,倒是站在弘治皇帝身边的萧敬似驱苍蝇一般,摆摆袖子,小宦官明白了,立即起身,蹑手蹑脚的出去。 这奏疏看了良久之后,弘治皇帝将奏疏放下:“好,这蒸汽船,虽不知下海之后,功用如何,可当下下西洋,确是局限重重,太子与继藩此举,也算是利国利民了。” 方继藩谦虚的道:“这都是陛下英明的缘故。” 弘治皇帝不禁道:“怎么又转到了朕英明了。” 方继藩理直气壮的道:“倘使其他天子,儿臣岂敢如此放肆,擅自与太子殿下研究蒸汽船,正因为陛下乃是圣天子,宽宏大量,明察秋毫,臣等才可以发挥所长啊。因而,这和陛下的圣明,是分不开关系的。儿臣常对太子殿下说,陛下外柔而内敛,以仁孝治天下,儿臣是生在了好时候啊,如若不然,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陛下能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不是圣明,又是什么?” 弘治皇帝听着,既觉得悦耳,又觉得有道理,却嗔怒:“就你话多。” 他早将什么吴彦,忘了个一干二净,似乎……压根懒得去提起,而后,他徐徐道:“这蒸汽船,要继续研究下去,倘若当真有益于下西洋,朕不吝重赏。”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脸色又变得忽明忽暗起来:“前几日,朕看了欧阳志的奏报,欧阳志在保定和通州,任这巡抚,已是越发得心应手,他提拔了不少人,尽是干练的人才,朕在想,我大明……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呢?那些小吏,提拔了上来,治理一方,竟也能得心应手,不只如此,他们对于地方的事,更是看得通透,做事的方法,也有章法可循,这地方父母官,上承朝廷之命,下安百姓,朝廷的政令能否得以实施,地方上的百姓,能否安居乐业,都与他们息息相关,朕越想,越觉得……士人的局限,实在太大了,学而优则仕,读书读的厉害,就可以做官,那么……这与太子那般,织毛衣织的厉害,便可做官,又有什么分别呢?” 弘治皇帝露出了失望之色,长久以来,他对士人,是极信任的,可这份信任,他越发觉得,被辜负了。 弘治皇帝又道:“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想要改弦更张,岂有这般容易。” “朕在想,欧阳卿家在通州和保定府新政,既已经提拔了不少吏员,不妨……在这上头做文章,暂时在这新政之地,朝廷不再委派科举的官员了,让欧阳卿家,自行处断,可若只是如此,却又不可,政出一门,非国家之福,保定府和通州,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无论是什么事,都可以随心所欲。不妨,就将这选拔吏员的制度,拟出一个细则来,按着这个章程,来施行,什么样的人,可以为吏,什么样的人,可以提拔……你是欧阳卿家地恩师,先和他通一声气,此外,你也要请教一下刘卿家等人,到时,上一道奏疏给朕。” 方继藩听到此处,便明白弘治皇帝的意思了。 弘治皇帝想要开辟一个新的选才方式,对于科举,他已有不同看法了。 可现在是废黜不了科举的,这是士人的根本利益,真要闹出来,非要天下大乱不可。 可是保定府和通州,却不同,这两处地方,可以进行某种尝试。 原先的科举制,在新政的地方不适用,可现在提拔的吏员虽不错,可毕竟没有形成一个完善的规范制度,未来,想用新的体制,来与科举制抗衡,首先要做的,是让这个新的体制,完善起来,新成某种定制。 方继藩苦笑起来。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卿家苦笑做什么?” “儿臣培养了不少人才,新制之中,难免儿臣的徒子徒孙们,有利。可一旦如此,西山文学院,这么多学八股的人,可就前途不明了。这手心手背,都是儿臣的肉啊。” 这话说的…… 言外之意是…… 我方继藩不是吹牛,无论什么规则,我西山书院,都吊打书院外的那些渣渣。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一个月之内,拟定一个章程来吧。” 方继藩道:“那儿臣,这就去向刘公请教。” 弘治皇帝颔首:“不要张扬。” 当然不能张扬。 说实话,这等于是把士人的根都挖了。 方继藩本就是他们的掘墓人,我方继藩就这小暴脾气,来啊,你们有种来打我。 可是……刘健不同,刘健乃是百官之首,是士人的领头人,若是有人知道,方继藩在挖他们老坟的时候,刘健还在背地里提过什么建议,出过力,只怕消息一传出来,那些士人,就要手撕刘健了。 方继藩正气凛然道:“陛下放心,儿臣口风很紧的。” 他告辞而出,却没有急着去见刘健,而是立即关起门来,将自己的几个弟子,统统都召来,甚至是欧阳志,也让他从保定府赶过来。 看着五个弟子,方继藩一阵唏嘘,说出了弘治皇帝的真实意图,而后道:“这是大事,这个章程,影响到的,将是数百上千年,章程怎么拟定,你们先各抒己见,尤其是欧阳志,欧阳志啊……”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笃定的道:“学生在。” “你有独当一面之才,这方面,你的经验最是丰富,你来领这个头,你的其他师兄,协助你,先草拟出来,为师看看,接着,我们再逐条的讨论,还有……这事儿……暂时别放出消息去,为师不愿打人,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拳头会疼的。” ………… 推荐一本书《赵公子》,写的是先秦的故事。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确定新制 王守仁等人,看着自己的恩师,眼里都放着光。 革新科举。 这是千年大计啊。 而现在,恩师给予了一个舞台,这些年轻人,统统都站在了舞台的中央,恩师每人塞给了他们一支笔,给了他们一张白纸,供他们在这白纸上,随意的泼墨。 他们的骨子里,本质上还是读书人。 孔圣人的学问,虽然被歪曲,到了后世,成为了士绅们的工具。 可不得不说,圣人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依旧根植在无数人的心中。 固然有卑鄙者,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来掩饰自己的懦弱,有人抱着祖宗成法不可变,来巩固自己的利益。 可是,依旧还涌现出了一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大夫。 没错……方继藩就是后者。 他的高尚,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弟子。 王守仁深深的看着自己的恩师,此刻,他的面上,竟有了几分波澜。 唐寅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江臣和刘文善,沉默不言,可胸膛起伏的厉害。 只有欧阳志,面带平和,眸如古井无波,气定神闲。 方继藩挥手:“好好干!” 好好干,这轻巧的三个字。 让四个弟子,眼圈都红了。 这是何等的信任。 恩师不但言传身教,还是自己的知己,他所托付的信任,是这些弟子们,毕生的财富。 欧阳志开始领头,紧接着,弟子们开始讨论。 最终,方案还是出来。科举是好的,新制需充分的取新制的精华,去其糟糠。 譬如,进行统一的考试,用严厉的制度,来保障考试的顺利。 同时…… 一个又一个细则,拟定出来。 半个多月,一个草案成型。 欧阳志将草案送到方继藩面前时,方继藩见他一副憔悴的模样,心里有些疼,这些弟子,个个都是属牛的,方继藩就喜欢勤快人。像那些好吃懒做的,不配做自己的弟子。 “恩师,请看看。” 方继藩没看,收起来:“不必看了,我这就去寻刘公,看看他有什么建议。” 刘公乃是内阁首辅,他的建议,还是需接受的。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可不等他沉默,方继藩已带着章程,飞快跑了。 看着恩师的背影,欧阳志才道:“恩师……不是说,拟定了草案之后,恩师与我们讨论吗?” “……” 欧阳志看着堂中的空空如也,懵了。 …………… 方继藩兴冲冲的到了内阁。 那些中书舍人和书吏一见齐国公来,个个脸色有些微妙,方继藩道:“刘公,刘公何在?” 刘健的公房里,一个脑袋探出来,这是刘健一张尴尬的脸,他咳嗽:“齐国公啊……别嚷嚷,来。” 方继藩便大喇喇的上前:“刘公,有事正望赐教。” 说着,进了公房。 刘健有点急了,居然亲自将门关紧,故意在门口,耳朵贴着门,确认隔墙无耳之后,方才轻声道:“你来做什么,这般大张旗鼓,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和你有什么呢。” 方继藩一脸无语,怎么感觉,现在要见刘健,都像是特务接头了。 方继藩道:“有事……” 刘健苦笑,捋须:“你的那些弟子,没有王法了,朗朗乾坤,就在这午门之外打人,那吴彦,现在还没下地,惨不忍睹,现在是满朝的如丧考妣,士林里,更是一肚子的怨气,你们……太没有王法了。” 方继藩无辜的眨了眨眼:“刘公,我没打呀,与我何干?再者说了,不是有句老话,一个巴掌拍不响吗?” 刘健:“……” 其实……他也只是抱怨,陛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这事儿,息事宁人,宫里不管,刘健也不想管,就算他想管,刘杰还在黄金洲呢。 他坐下,反复念叨了几句,瞪了方继藩一眼:“说罢,何事?”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里有一份新政的章程,是关于通州和保定府选吏之法……”方继藩压低声音:“陛下交代下来的,刘公老成持重,不知有何高见。” 刘健脸色变了:“你为何寻到内阁来?” “啥?”方继藩一头雾水。 “你要害死老夫吗?”刘健气咻咻的道:“这样的事,为何不偷偷摸摸的到府上,走后门进来,寻老夫说?” 方继藩:“……” 听到选吏之法,还来征求自己的意见,再加上方继藩这般大张旗鼓的来内阁,他日,这选吏之法当真公布于众,被人联想到了自己,这就真的是害人了。 刘健这个人,这辈子没什么盼头,他受弘治皇帝的厚爱,是真的对弘治皇帝死心塌地,再加上自己的儿子在黄金洲,跟着西山这帮人厮混,要拼个前程,刘健的屁股,虽不至坐在西山这边,可至少,也能做到不偏不倚。 他怒道:“取老夫来看看。” 方继藩将章程送到刘健面前。 刘健接过,认真细看起来。 方继藩坐在一旁,百无聊赖,道:“茶也没一口,我叫人斟茶来。”说着,起身,要出去。 刘健厉声道:“回来,别开门,还嫌别人不知道你为这选吏之法,求教老夫吗?” 方继藩白了一眼,又坐回去。 刘健继续看,只这一看,却是心惊肉跳。 虽然用的还是科举的模式,让人来考取吏员,可专业性,却是变强了,譬如刑房的吏员不但要文考,还有武考,需懂得基本的骑射,不过……听说现在保定府的刑房捕快,已经开始普及骑马射箭了,这是追捕逃犯的需要。除此之外,户房,需考算数以及基本的文考。 这文考,自是四书五经之类,偏向新学。 其他的…… “哎……”等到刘健统统看完,长长的叹了口气:“世道变了啊,老夫也要赶不上趟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您怎么看待?” 刘健道:“大多数,老夫看不懂,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老夫所知,确实不多,可这里头,却少了一样东西。” “呀?”方继藩道:“少了什么,我看看。” 刘健瞪了方继藩一眼:“你还没看过?” 方继藩汗颜:“其实是看过的,不要误会。” “这草章里,第一条,就错了。” 方继藩一脸迷糊:“还请赐教。” 刘健手指着草章:“这第一条,该是所有吏员,一经考取录用,非触国法,不得罢黜。” “啥?”方继藩懵了:“这……是为何?” 不得罢黜,这不就是吃干饭吗? 方继藩是捧着金饭碗的人,可最讨厌的,却是别人捧着铁饭碗,撸自己的羊毛,进了公门,就想吃一辈子的闲饭,你以为你是我方继藩? 刘健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若没有这第一条,你这细章就算是拟定的再好,也是无用的。” 见方继藩一脸迷糊的样子。 刘健耐心的道:“首先,若无绝对的保障,谁愿意参与考试,一辈子进入公门呢?虽说在你这里,入了公门,将来,可提拔选调,已是一大创举,可在世上,能选拔为官的,毕竟是少数啊,因而,只有足够的保障,才能让人安心。官府里,” 方继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这方面,方继藩确实不太懂。 “而这其次,才是最紧要的。老夫来问你,这吏员好不容易考取之后,在公门之中当值,他们的前程,握在上官手里,因而,自会逢迎上官,可若是连罢黜之权,都在上官手里呢?若如此,那么……这一地的吏员,岂不都成了上官的私奴?” 方继藩听得似懂非懂,他想了想:“功考,是上官决定的,这是人事权。罢黜也是人事权,这两个人事权,一分为二,上官有权推荐部下升迁,可对于他们所嫌恶的人不能罢黜?” 刘健乐了:“不错,对于官吏而言,无非是两种东西控制着他们,其一为财权,这俸禄,是谁发的。其二:则为吏事,即谁给他们的饭碗。倘若这些,都在父母官的手里,那么,就可怕了,他们想要罢黜谁就罢黜谁,想要举荐谁就举荐谁,即可让你鸡犬升天,平步青云,又可让你丢了饭碗,一家老小,跟着你饿肚子,那么你想想看,这父母官,岂不真成了这些吏员们的父母,吏员们,岂不都成了父母官的私奴?一旦这些统统握在手里,这些父母官,和地方上的皇帝有何分别?若是这地方父母官要对抗朝廷呢?若是他欺瞒朝廷呢?若是他阳奉阴违呢?” “可保障吏员不被开革,固然会引发其他的问题,却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根本,父母官想要举荐谁,可他能举荐的人,毕竟是少数,蒙他恩惠的人,可能有十人,有一百人,再多,就没有了。而其他的吏员,没有得他的恩惠,他们的饭碗,乃是朝廷保障的,他们一家老小,也是朝廷的俸禄养活的,他们身在公门,对公门之中的事,知根知底,父母官若是想要欺瞒朝廷,甚至想要和朝廷对抗,他们肯跟着父母官为虎作伥吗?不会,恰恰相反,这绝大多数的吏员,才是制衡上官的根本,因为不怕丢了饭碗,他们才敢于对父母官的某些恶政发出微词,哪怕是不为父母官所欣赏,也照样可以当自己的差,不为父母官所左右。” 刘健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第一条,添上这个,这选吏之法,才能实施,无数考取进来的吏员,才会对你这选吏之法生出认同之心,这千千万万个吏员,才会捍卫你的选吏之法,如若不然,选吏之法,不过是形同摆设而已。倘若是连你自己选出来的吏,尚且对于你的法令漠不关心,那么……这新制,也就形同虚设了。” 刘健顿了顿,叹了口气:“诚如科举一般,天下的士人,从这科举制中得益,方才会自发的维护它,谁若是科举舞弊,又或者,是在科举之中动手脚,哪怕是天子,是老夫,也断然不敢有这个念头,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方继藩细细听着,心里恐惧起来。 这是实话,科举出现之后,越发的规范,到了宋朝和当下的时候,这科举成了谁可都不可触碰的金科铁律,成化皇帝喜欢一个人,绝不敢由着性子让他去科举,然后钦点他为进士出身,甚至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想不承认。却从来不曾有过触碰科举的念头。 究其原因,是因为有千千万万的士人,在维护科举制度,任何对科举的冒犯,都会导致天下大乱。 一个新的制度,若是没有受益的人,没有人去自觉维护他,又或者,不能保障他们的根本利益,甚至这个制度里,没有足够的制衡,要嘛,很快因为没有人愿意维护它,最后烟消云散。要嘛,便导致某一方权力过大,导致失衡,最终,出现藩镇的情况。 方继藩连连点头:“我改,我改,这第一条,就写上这个。”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神兵利器 蒸汽船下水,是在京畿附近一处湖泊中进行。 因为这蒸汽锅炉,装载在一个河船上,这平底船,由无数人用滚木缓缓的运来,因为过于庞大,甚至还动用了顺天府的差役,令他们为之开道。 方继藩和朱厚照早已在此等了。 这是蒸汽木船,在当下的技术条件之下,制造铁船几乎等于是痴人说梦。 毕竟铁甲船所需的动力实在太大,也不是当下的蒸汽锅炉可以解决的。 为了放置锅炉,所以这艘舰船体型很大,足足有近二十丈长。 远远看去,船身看着狭长,上头……有一个烟囱。 它的船底,是一个暗轮。 也就是利用蒸汽机,带动暗轮,来给船只提供动力的玩意。 这东西……别看只是一个轮叶,却在历史上,曾走过许多的弯路,当时人们也尝试着制造蒸汽船,可起初,制造却是明轮,所说的“明轮”就是安装在船两侧船外或船尾的形状象大车轮一样的桨叶,桨叶转动向后击水,利用水的反作用力推动船只前进。可是用明轮推进,效率比较低。特别是遇到较大的风浪时,桨常常会露出水面空转,船只行驶时摇晃得很厉害。 直到五十年之后,人们才发觉到了这个巨大的弊端,有人尝试着,进行改进,最后发明了既像风车,又像电风扇的扇叶似得螺旋桨来替代这种明轮,大大的提高了蒸汽利用的效率,且提高了航速。 方继藩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船尾所装载的‘暗轮’,心里不禁感慨,所谓技术的进步,其实不过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 从明轮到暗轮,其实只需一个念头而已,所需的技术难度并不高。 可就这么个玩意,就耽误了五十年,有了暗轮之后,蒸汽船才有了大规模应用的可能。 这暗轮的设计方法,就是方继藩提点的。 方继藩实在不想让自己的银子打水漂,都是钱啊,白花花的银子。 船只开始徐徐的下水,而后,就是拖船徐徐的将这艘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拖到了湖中央。 朱厚照已经激动的手舞足蹈,高兴的不得了。 这一片水域,已经命人探查过了,绝大多数地方,水深是足够,完全可以让如此巨大的船只通行。 他拉拽着方继藩:“走,上船去。” “会不会有危险呀。” 方继藩有些担心的看着那湖心的庞然大物。 朱厚照道:“你还信不过本宫。” 方继藩虎躯一震,打了个冷颤,却已被朱厚照拉拽上了一艘小船,许多小船装载着水手、舵手们一齐出发,抵达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而后,人们纷纷登船。 方继藩站在了甲板上,回头看着那硕大的烟囱。 方继藩道:“殿下试过几次水?” 朱厚照道:“这是第一次。” 方继藩:“……” 他还以为,此前朱厚照用其他的船只,做过实验。 至少……也该验证一下才是啊。 此时,朱厚照举着小旗,一挥舞。 顿时,远处的水手们得到了命令,锅炉房里,一群水手开始点燃了炉子,随着炉子的燃烧,蒸汽开始冒出来,方继藩觉得脚下,有微微的颤抖,就好像,自己站在沸腾的锅盖之下,他心里默念,没有事的,没有事的,人类的进步,就来源于技术的进步,这进步,从我方继藩今日而始。 这话……听着让自己像谭嗣同。 有些悲壮。 船底,那桨叶终于开始转动起来,整艘船,徐徐的开始动了,它徐徐的,开始在湖水之中荡开了水花。 动力,似乎还挺充足。 朱厚照已是激动的手舞足蹈,冲至转舵室里,将舵手推开,自己愉快的转动着舵,整个船身,开始微微倾斜,倾斜开始越来越厉害,方继藩感觉一股力量将自己要推下水去,就在他面如土色的当口,那舰船,终于又开始徐徐的平稳起来。 船只转动了方向,依旧徐徐前行,速度开始变快,因为惯性的出现,使舰船开始感受不到阻力。 这巨大的船身,开始沿着湖而行。 直到傍晚时分,方继藩才晕乎乎的下了船。 到了岸上,有人大呼:“不好了,不好了,齐国公晕过去了……快……快叫大夫来。” 方继藩扑哧扑哧的喘气,终于觉得自己好受了一些,眼睛微微张开,摆摆手:“别,晕船!” 朱厚照乐了:“在湖里走,你也晕,你这身子骨……” 方继藩一下子,激动起来,起身便要掐朱厚照的脖子:“你大爷,你转个什么转,能好好开船吗?” 朱厚照嚅嗫着:“你看,其他人就没事。” 在岸上,早有一群生员,提笔,记录着数据,最终,有人拿了一个簿子,送到了朱厚照的面前。 方继藩将簿子抢过去看,航速还不错,比之寻常的帆船,哪怕是顺水行舟在内河的船,航速要快了近一倍以上。 生员们进行验算,根据方才航行的时长,最高航速和平均航速,以及剩余的燃料,最终得出,此船在满载燃料的情况之下,可航行二十三个时辰,五百七十公里左右。 当然,这是湖泊,倘若是在内河之中逆水行驶,则是十五个时辰,四百公里左右。可若是顺水……那么……将可达到四十一个时辰,八百公里。 方继藩看着这一个个数据,长长的松了口气。 还有很大改进的余地,若是舰船和锅炉再改造一下,或许可以航行更长的时间。 若是能制出内燃机就好了。 可随即,方继藩打消了这个念头。 以朱厚照的智商,这辈子是看不到了。 不过这不打紧。 只要航程能够保证,蒸汽海船的淡水问题……可以解决…… 比如……蒸汽海船可以沿着海岸行驶,事实上,在这个时代,原本巨大多数的舰船,都是沿着海岸行驶,进入深海,风险太大了。 只要在沿途,都建立一个个的港口,若是这航程能达到六百公里,那么足以随时停靠,进行补给。 方继藩呼出了一口气,眼眸微微张开:“立即着手改进,除此之外,海船要尽快下水,银子,我出了,要多少有多少。” 有此成就,方继藩已经心满意足了。 大爷的,不就是银子吗?我方继藩缺银子? 我方继藩缺的是女人。 他小心翼翼的抬眸,瞄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不会读心术,乐呵呵的道:“有银子就好办,蒸汽研究所内,个个都在待命呢,就等老方你这句话了。来,来,来,你们上船去,继续试船,看看有没有问题,哪里可以改进,这一些日子,你们便是死,都给本宫死在船上。” 一群生员和匠人,哪里敢怠慢,忙是上船。 朱厚照和方继藩则是返程,这沿途,想到无数的银子即将丢进水里,方继藩的心……还是有些肉疼,可现在……似乎要看到曙光了。 倘若……当真蒸汽船可以出现,那么……从大明至黄金洲的距离,将大大缩短,自己的爹,还在黄金洲,却是不知…… 想到此。 方继藩呼出了一口气,愿有生之年,还能见上几面才好。 ………… 兴王府。 朱厚熜一脸乖巧的朝几个人拱手:“靖江王叔好,辽王叔好,长阳王兄好,兴山王兄好……” 十几个王爷,济济一堂,朱厚熜一个个打了招呼。 靖江王朱约麒捋须微笑:“厚熜真是个好孩子啊。” 说着,他和兴王朱祐杬相视一笑。 朱祐杬道:“哪里的话,王兄太抬爱了,明日……东城戏堂上演《铡美案》,王兄可有兴趣吗?” 那长阳王年轻,拍着大腿道:“有,有,有,我最爱看的就是《铡美案》,咔擦一下,痛快!” 众人都笑。 朱祐杬却笑了,取了茶盏来,呷了口茶,而后道:“辽王兄,此次我等请你来,是想商谈一些大事。” 辽王朱宠授一愣:“不知有何见教。” “听说,你还在鸿胪寺里住?”首先忍不住的是靖江王朱约麒。 朱宠授听到这句话,顿时便闷着头,不吭声。 另一边,兴王朱祐杬笑吟吟的道:“这不是长久之计啊,你看,靖江王都买了宅邸,八十亩,与我为邻;还有长阳王,右兴山王……我们都买了,想到王兄还在鸿胪寺里,我们这些做兄弟的,还有这些小辈,看在眼里,也是急在心里啊。” 朱约麒在一旁道:“是啊,是啊,堂堂亲王,怎可居无定所,你一家老小,有一百多口吧,你这个年龄,倒也罢了,可你得为世子想一想才是,现在价格又涨了,咱们这片地,生生一亩涨了一千七百多两,这百亩地是多少呢?” 其他几个郡王,也开始劝起来:“王叔……” 朱宠授听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本王不是买不起,是忍不下这口气,本王看明白了,这西山建业,陛下有股,太子殿下有股,姓方的也有股敢情他们将咱们召来,就是给他们买宅子,太祖高皇帝的祖制都不要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美丽新世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打死他 说完了农学,弘治皇帝端起了案牍上的茶盏,呷了口茶,看了外头的天色:“时候不早了啊……” 这是要下逐客令了。 他见方继藩来,知道方继藩肯定有事要说,因而没了听这筳讲的心思。 此时,却有人道:“陛下,臣有一言。” 众人看去,乃是翰林侍讲吴彦。 吴彦行了个礼,踱步而出。 弘治皇帝微笑:“卿家有什么想要说的?” 吴彦道:“陛下,臣想谈的是,皇孙之事。” 皇孙…… 兵部那事儿,已经在士林发酵了,议论的很厉害。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噢,皇孙怎么了?” “皇孙性子冲动,臣以为……他闯入兵部,实是大大不该。”吴彦道:“此事过后,天下人议论纷纷,陛下……皇孙是好的,他自幼性子温和,又聪明伶俐,臣窃以为,其根源,在于对皇孙的教育。” 吴彦谨慎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冷眼看他。 这令吴彦有些不安。 可终究,他心中的大义,占据了他对方继藩的恐惧,他振振有词道:“臣没有诽谤齐国公的意思,只是,齐国公教授他的学问,错了。臣恳请陛下,为殿下另择良师,君子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教书育人,率先育的,乃是德,所谓德才兼备,德在才先,圣人所提倡的,乃是温良恭俭让,这即为德,岂可教授皇孙打打杀杀,这打打杀杀,乃是莽夫所为,为士所轻……何况,皇孙在兵部的行径,可有半分正人君子的模样?现在皇孙年纪还小,此时,正是教他修德之时,否则,难免天下臣民百姓惶恐不安,为之心忧啊。” 吴彦说罢,叩首。 他心里感慨,真是不容易啊,至少这语气还算委婉,没有说什么重话,只是说齐国公教育方法有问题。 若陛下肯从善如流,另择良师,自己算是为这大明,做了一件大好事了。 弘治皇帝依旧面带笑容,只是这笑容却愈来愈冰冷,他手抚案牍:“噢,朕知道了。” “敢问陛下……”吴彦像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陛下所谓的知道了,到底是什么意思,忍不住追问。 弘治皇帝却慢吞吞的道:“方卿家,你也在此,你如何看?” 方继藩心里委屈,做了半辈子的恶,居然还有人有这狗胆,当面骂自己教育有问题,这是因为自己太善良的缘故吗?还是你们这些翰林飘了。 方继藩道:“儿臣没什么可说的,若是陛下另择贤明,今岁的学费是不退的。” 这殿中翰林们,个个先是瞠目结舌。 他们起初,很佩服吴彦的勇气。 吴公真是仗义执言,了不起啊。 可是……方继藩这是什么鬼,学费很重要吗? 另一边,科学院的这些徒子徒孙们,先是忍俊不禁,随即,心里一凛,收了笑容。 师公真是了不起啊,表面上是在说学费,实则却是举重若轻,用这学费,来表明恩师对于别人的诘难,不屑于顾,师公的学问,不但博大精深,便是这临机应变的本领,也是深不可测。 科学院的院士们,现在个个摩拳擦掌,骂我们师公不行?这是想做什么,砸招牌? 须知,任何时代,师门都是一体的,你的恩师厉害,别人才会高看你,你若是祖师爷厉害,这就叫系出名门,徒子徒孙们,给祖师爷抬轿子,这是抬高自己的身价,而祖师爷站的越高,权力越大,将来徒子徒孙们,方才有好日子。 譬如你要做官,你的上司是师兄,其他几个衙门,也多是你的师兄弟,而你的祖师爷,更是身居高位,德高望重,那么,哪怕是你自己不长进,哪怕不能平步青云,却也不必担心,有人敢刻意打压你。 恩师王守仁和师叔唐寅,脾气都很古怪,性情傲的不得了,这样的人,适合官场吗?莫说是官场,无论是商场还是工场里,怕都混不下去。 可又如何,他们痛骂自己的上官,我行我素,从不攀附任何高官,也不凑同僚的热闹,现在也不一样,平步青云? 院士们,死死盯着吴彦,若不是皇帝在,真要动手了。 吴彦听到学费二字,真是又好气又好笑,禁不住道:“陛下……臣……” 他说到此处,突然,弘治皇帝眼睛猛张,他眼眸里,喷出火来,厉声道:“够了!” 吴彦一愣,他没想到,陛下突然如此勃然大怒。 不等他反应,弘治皇帝手指着他:“给朕滚出去!” 吴彦这才有些害怕了,忙是拜倒:“陛下,臣万死。” 其他翰林见状,纷纷愣住了,也纷纷拜倒:“陛下,何故……” “朕的孙儿,与你区区一个翰林侍学有何干系?此朕之家事,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吴彦几乎要背过气去。 这话说的…… 弘治皇帝背着手,咬牙切齿:“朕的孙儿,朕喜欢的很。方卿家教授他学问,朕也放心,另择良师,难道择你这般的人吗?” 吴彦听到此处,眼前一黑,差点昏厥过去,这句话,实在诛心啊。 陛下平日的脾气,出奇的好,却没有想到,会说出如此恶毒的话。 众翰林都吓了一跳,个个沉默不言。 弘治皇帝冷笑:“孰是孰非,朕心如明镜,容的了你在此颠倒黑白,滚,都给朕滚出去。” 吴彦脸色苍白如纸,听到弘治皇帝口里隐含出来的杀气,早已吓得汗流浃背,他忙是起身:“臣……告辞。” 其他翰林也纷纷灰溜溜的告辞。 弘治皇帝拂袖,看了一眼诸院士:“诸卿,朕乏了,卿等也告退吧。” 张信等人看陛下斥责吴彦,心里乐开了花,纷纷行礼,告辞。 弘治皇帝最后道:“继藩,你留下来。” 方继藩自是站着没走。 等所有人走了个干净。 弘治皇帝看了他一眼:“你今日真是来的巧,到了御前,就有人来告你状了。” 方继藩委屈的道:“陛下,儿臣……儿臣尽心竭力,无一日,不是忠心耿耿,为我大明效劳,为陛下分忧,更为皇孙言传身教。想不到,他们竟如此侮辱儿臣,儿臣……也是有自尊心的哪,就如贞烈女子,受人侮辱,此时,万念俱灰,恳请陛下……” 弘治皇帝压压手,他很怀疑方继藩是不是贞烈女子,却还是温和的道:“少说这些闲话,多说也是无益,你来,所为何事?” “陛下,太子殿下,前些日子,从儿臣这里,拿走了许多银子……”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脸色开始变得高深莫测起来:“此事,朕一点都不知道。” 方继藩诚恳的道:“儿臣自是知道,陛下并不知情,儿臣也不是讨账的,儿臣的意思是,殿下拿着这些银子,前去研究蒸汽机,而今,已有了一些成效,儿臣恳请陛下过目。” 说着,将袖里早就预备好的一份关于蒸汽机船的奏报取出来。 一个宦官下了金銮,接了奏报,送到弘治皇帝手里。 弘治皇帝心里踏实了许多,坐下,打开奏报,细细看起来。 ……………… 一群翰林,如丧考妣。 这一次,真的伤心了。 陛下的行为,岂不是和昏君无异,翰林乃是清流,清流仗义执言,陛下居然口出如此恶言,还如此挖苦,这……实在是太诛心了啊。 那吴彦,走出午门的时候,更是泪流满面,他双手握拳,努力的咬着唇,不使自己放声大哭。 自己说错了什么。 自己是魏征,是比干啊。 陛下不能从善如流,这是断绝言路。 其他翰林,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话语权,开始逐渐的丧失,他们个个垂头丧气,犹如斗败的公鸡。 突然,有人低声道:“吴公,算了吧……哎……” 吴彦听了,心腹之间,却有一股无名之火,腾腾而起,他厉声道:“算什么算,算了,我大明就完了啊,苍天啊,为何陛下会变成这个样子,陛下尚如此,那么苍生而何呢?说要打人,就冲进了兵部,痛打朝廷命官,他方继藩,若是有人这般殴打他,他就知道痛了!” 听到方继藩三字。 后头徐徐出了午门的一群院士像是炸了锅。 这是我们师公啊。 张信站出来,厉声道:“狗东西,你骂谁?” 这不怪张信粗鲁,种了十年的地,成日和农户打交道,也高雅不起来。 翰林们疯了,尤其是那吴彦,一群人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朝着张信指指点点,吴彦怒极,今日遭受的,乃是奇耻大辱,他冷笑,森然道:“自是骂齐国公,齐国公就不能骂吗?难道他是皇上?怎么,你待如何?齐国公今日虽蒙陛下垂爱,却需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翌日弱由也,不得其死然。” 这最后一句,最是恶毒,是孔子骂子路的说,意思是说他性情刚强,迟早会不得好死。 众翰林个个精神一震,纷纷为之叫好,吴公真乃性情中人啊。 院士们没听出这不得好死的意思,却也大抵知道,这定不是什么好词儿。 毕竟引经据典,院士们和翰林们相比,实如弱鸡。 张信憋着脸,怒视吴彦,他在想办法,怎么反驳吴彦。 可就在这时,一群院士之中,突然有人道:“这狗东西欺人太甚,打死他!” 一群本还在搜肠刮肚,想着怎么反诘的院士们恍然大悟,对呀,打他娘的。 要知道…… 院士们都不是善茬。 这农学的院士,成日和农户打交道。 工学的可是下过作坊的。 至于天文学的,那更是拿着罗盘,行走过江湖。 再有工程学,那就更了不得了,工地上的干活,俗称小包工头。 一群人一下子,像是炸开了。 早就受不了这些家伙了,最重要的是,他们还侮辱自己师公。 一群人握着拳头,便冲了上去。 人群之中,工学院士王烨从袖里取出了他随身携带的扳手。 “你…………你们……这……这是要做什么?” 翰林们一下子炸了。 眼看着那吴彦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他翰林,一下子懵了,纷纷脸色大变,抱头鼠窜,跑了个干净! ……………… 第三章,支持一下。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千年大计 院士们下手都比较狠,冲上去,先是有人一拳攥紧了拳头,一拳直击吴彦面门。 吴彦啊呀一声,却不知是失去平衡,还是战术后仰,整个人一屁股摔地。 接着便是如鼓点一般的拳打脚踢,更听到什么东西呼呼夹杂着劲风而来,吴彦下意识的拿手抱头格挡。 乓…… 一股巨力传来。 好家伙,还带了家伙来了。 吴彦疼的嗷嗷叫,口里大叫:“诸公……救我……诸公救我……” 他哪里知道,诸公们早已逃了个干干净净。 片刻功夫,吴彦便已是鼻青脸肿,手骨好像是折了,只剩下哭喊:“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足足打了半盏茶功夫。 院士们也不傻。 这叫激情殴斗,讲的就是一个法不责众,眼看着这吴彦几乎已是奄奄一息,午门那儿,有禁卫有宦官远远眺望,老半天不敢上前。 禁卫倒是不怕一群读书人,可这么一群院士,穿着钦赐飞鱼服、钦赐麒麟服,谁敢上去触霉头。 等看着院士们一哄而散,才有一队禁卫上去,看着孤零零的吴彦如一滩烂泥一般,倒在地上,不知死活,才有人大起胆子,对着那早已远去的背影大喝一声:“不许打人。” 吴彦浑身疼的厉害,只感觉自己要死了,扑哧扑哧的喘气,口里是血,吐出一颗牙来,两只眼睛乌青,想抬手来抹泪,却发现手折了,动弹一下,顿时钻心的疼。 几个禁卫便要将他抱起来:“快,叫大夫。” 只这一动弹,那剧痛又弥漫全身,吴彦发出嗷叫,只很不得自己立即昏死过去:“别动,别动,别动我……” “让我死了吧……”他含糊不清,口里吐出带血的液体:“死了也好……” 终于,身子撑不下去了,眼前一黑,彻底昏厥过去。 早有宦官,撒腿便往崇文殿去了。 …………… 弘治皇帝靠在椅上,细细的看着这奏疏,心里已是吓了一跳,数千的能工巧匠,无数次的试验,单单试验的用船,就是七艘,鼓捣出来的零件和锅炉,不计其数,改了又改,废了重新铸造……动用的人力物力…… 弘治皇帝几乎不敢看下去。 就为了造这蒸汽船? 还有这蒸汽船的航速,似乎还不错,不过这些……弘治皇帝毕竟对舰船了解不深,也只看个大概。 他看得入神之际。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打断了思绪,抬头,看着一个小宦官已匍匐在地:“何事?” 宦官道:“外头……科学院的院士,将翰林侍学吴彦打了,诶哟,浑身都是血,那个……狠哪……”这宦官声音颤抖,显然作为见证者,他心有余悸。 打人?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站在一旁,心里RI了狗,这不是败坏我方继藩的名声吗?这么多人打一个,这还是人吗?为什么不轮流跟吴彦单挑? 方继藩咳嗽:“陛下,一个巴掌拍不响。” 弘治皇帝手里还捏着奏疏,点点头。 有道理! 他继续拿起奏疏,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淡淡的道:“嗯,打人,是不对的。” 说着,继续看奏疏。 宦官抬着头,有点懵了。 这到底是个啥子意思呢?打人是不对的,那下一句是什么? 等了老半天,没听到下一句,倒是站在弘治皇帝身边的萧敬似驱苍蝇一般,摆摆袖子,小宦官明白了,立即起身,蹑手蹑脚的出去。 这奏疏看了良久之后,弘治皇帝将奏疏放下:“好,这蒸汽船,虽不知下海之后,功用如何,可当下下西洋,确是局限重重,太子与继藩此举,也算是利国利民了。” 方继藩谦虚的道:“这都是陛下英明的缘故。” 弘治皇帝不禁道:“怎么又转到了朕英明了。” 方继藩理直气壮的道:“倘使其他天子,儿臣岂敢如此放肆,擅自与太子殿下研究蒸汽船,正因为陛下乃是圣天子,宽宏大量,明察秋毫,臣等才可以发挥所长啊。因而,这和陛下的圣明,是分不开关系的。儿臣常对太子殿下说,陛下外柔而内敛,以仁孝治天下,儿臣是生在了好时候啊,如若不然,早已死无葬身之地了。陛下能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不是圣明,又是什么?” 弘治皇帝听着,既觉得悦耳,又觉得有道理,却嗔怒:“就你话多。” 他早将什么吴彦,忘了个一干二净,似乎……压根懒得去提起,而后,他徐徐道:“这蒸汽船,要继续研究下去,倘若当真有益于下西洋,朕不吝重赏。” 方继藩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脸色又变得忽明忽暗起来:“前几日,朕看了欧阳志的奏报,欧阳志在保定和通州,任这巡抚,已是越发得心应手,他提拔了不少人,尽是干练的人才,朕在想,我大明……到底需要什么样的人才呢?那些小吏,提拔了上来,治理一方,竟也能得心应手,不只如此,他们对于地方的事,更是看得通透,做事的方法,也有章法可循,这地方父母官,上承朝廷之命,下安百姓,朝廷的政令能否得以实施,地方上的百姓,能否安居乐业,都与他们息息相关,朕越想,越觉得……士人的局限,实在太大了,学而优则仕,读书读的厉害,就可以做官,那么……这与太子那般,织毛衣织的厉害,便可做官,又有什么分别呢?” 弘治皇帝露出了失望之色,长久以来,他对士人,是极信任的,可这份信任,他越发觉得,被辜负了。 弘治皇帝又道:“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想要改弦更张,岂有这般容易。” “朕在想,欧阳卿家在通州和保定府新政,既已经提拔了不少吏员,不妨……在这上头做文章,暂时在这新政之地,朝廷不再委派科举的官员了,让欧阳卿家,自行处断,可若只是如此,却又不可,政出一门,非国家之福,保定府和通州,有一点是好的,那就是无论是什么事,都可以随心所欲。不妨,就将这选拔吏员的制度,拟出一个细则来,按着这个章程,来施行,什么样的人,可以为吏,什么样的人,可以提拔……你是欧阳卿家地恩师,先和他通一声气,此外,你也要请教一下刘卿家等人,到时,上一道奏疏给朕。” 方继藩听到此处,便明白弘治皇帝的意思了。 弘治皇帝想要开辟一个新的选才方式,对于科举,他已有不同看法了。 可现在是废黜不了科举的,这是士人的根本利益,真要闹出来,非要天下大乱不可。 可是保定府和通州,却不同,这两处地方,可以进行某种尝试。 原先的科举制,在新政的地方不适用,可现在提拔的吏员虽不错,可毕竟没有形成一个完善的规范制度,未来,想用新的体制,来与科举制抗衡,首先要做的,是让这个新的体制,完善起来,新成某种定制。 方继藩苦笑起来。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卿家苦笑做什么?” “儿臣培养了不少人才,新制之中,难免儿臣的徒子徒孙们,有利。可一旦如此,西山文学院,这么多学八股的人,可就前途不明了。这手心手背,都是儿臣的肉啊。” 这话说的…… 言外之意是…… 我方继藩不是吹牛,无论什么规则,我西山书院,都吊打书院外的那些渣渣。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一个月之内,拟定一个章程来吧。” 方继藩道:“那儿臣,这就去向刘公请教。” 弘治皇帝颔首:“不要张扬。” 当然不能张扬。 说实话,这等于是把士人的根都挖了。 方继藩本就是他们的掘墓人,我方继藩就这小暴脾气,来啊,你们有种来打我。 可是……刘健不同,刘健乃是百官之首,是士人的领头人,若是有人知道,方继藩在挖他们老坟的时候,刘健还在背地里提过什么建议,出过力,只怕消息一传出来,那些士人,就要手撕刘健了。 方继藩正气凛然道:“陛下放心,儿臣口风很紧的。” 他告辞而出,却没有急着去见刘健,而是立即关起门来,将自己的几个弟子,统统都召来,甚至是欧阳志,也让他从保定府赶过来。 看着五个弟子,方继藩一阵唏嘘,说出了弘治皇帝的真实意图,而后道:“这是大事,这个章程,影响到的,将是数百上千年,章程怎么拟定,你们先各抒己见,尤其是欧阳志,欧阳志啊……”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笃定的道:“学生在。” “你有独当一面之才,这方面,你的经验最是丰富,你来领这个头,你的其他师兄,协助你,先草拟出来,为师看看,接着,我们再逐条的讨论,还有……这事儿……暂时别放出消息去,为师不愿打人,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拳头会疼的。” ………… 推荐一本书《赵公子》,写的是先秦的故事。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确定新制 王守仁等人,看着自己的恩师,眼里都放着光。 革新科举。 这是千年大计啊。 而现在,恩师给予了一个舞台,这些年轻人,统统都站在了舞台的中央,恩师每人塞给了他们一支笔,给了他们一张白纸,供他们在这白纸上,随意的泼墨。 他们的骨子里,本质上还是读书人。 孔圣人的学问,虽然被歪曲,到了后世,成为了士绅们的工具。 可不得不说,圣人的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依旧根植在无数人的心中。 固然有卑鄙者,用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来掩饰自己的懦弱,有人抱着祖宗成法不可变,来巩固自己的利益。 可是,依旧还涌现出了一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大夫。 没错……方继藩就是后者。 他的高尚,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弟子。 王守仁深深的看着自己的恩师,此刻,他的面上,竟有了几分波澜。 唐寅掩饰着自己内心的激动。 江臣和刘文善,沉默不言,可胸膛起伏的厉害。 只有欧阳志,面带平和,眸如古井无波,气定神闲。 方继藩挥手:“好好干!” 好好干,这轻巧的三个字。 让四个弟子,眼圈都红了。 这是何等的信任。 恩师不但言传身教,还是自己的知己,他所托付的信任,是这些弟子们,毕生的财富。 欧阳志开始领头,紧接着,弟子们开始讨论。 最终,方案还是出来。科举是好的,新制需充分的取新制的精华,去其糟糠。 譬如,进行统一的考试,用严厉的制度,来保障考试的顺利。 同时…… 一个又一个细则,拟定出来。 半个多月,一个草案成型。 欧阳志将草案送到方继藩面前时,方继藩见他一副憔悴的模样,心里有些疼,这些弟子,个个都是属牛的,方继藩就喜欢勤快人。像那些好吃懒做的,不配做自己的弟子。 “恩师,请看看。” 方继藩没看,收起来:“不必看了,我这就去寻刘公,看看他有什么建议。” 刘公乃是内阁首辅,他的建议,还是需接受的。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可不等他沉默,方继藩已带着章程,飞快跑了。 看着恩师的背影,欧阳志才道:“恩师……不是说,拟定了草案之后,恩师与我们讨论吗?” “……” 欧阳志看着堂中的空空如也,懵了。 …………… 方继藩兴冲冲的到了内阁。 那些中书舍人和书吏一见齐国公来,个个脸色有些微妙,方继藩道:“刘公,刘公何在?” 刘健的公房里,一个脑袋探出来,这是刘健一张尴尬的脸,他咳嗽:“齐国公啊……别嚷嚷,来。” 方继藩便大喇喇的上前:“刘公,有事正望赐教。” 说着,进了公房。 刘健有点急了,居然亲自将门关紧,故意在门口,耳朵贴着门,确认隔墙无耳之后,方才轻声道:“你来做什么,这般大张旗鼓,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夫和你有什么呢。” 方继藩一脸无语,怎么感觉,现在要见刘健,都像是特务接头了。 方继藩道:“有事……” 刘健苦笑,捋须:“你的那些弟子,没有王法了,朗朗乾坤,就在这午门之外打人,那吴彦,现在还没下地,惨不忍睹,现在是满朝的如丧考妣,士林里,更是一肚子的怨气,你们……太没有王法了。” 方继藩无辜的眨了眨眼:“刘公,我没打呀,与我何干?再者说了,不是有句老话,一个巴掌拍不响吗?” 刘健:“……” 其实……他也只是抱怨,陛下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这事儿,息事宁人,宫里不管,刘健也不想管,就算他想管,刘杰还在黄金洲呢。 他坐下,反复念叨了几句,瞪了方继藩一眼:“说罢,何事?”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里有一份新政的章程,是关于通州和保定府选吏之法……”方继藩压低声音:“陛下交代下来的,刘公老成持重,不知有何高见。” 刘健脸色变了:“你为何寻到内阁来?” “啥?”方继藩一头雾水。 “你要害死老夫吗?”刘健气咻咻的道:“这样的事,为何不偷偷摸摸的到府上,走后门进来,寻老夫说?” 方继藩:“……” 听到选吏之法,还来征求自己的意见,再加上方继藩这般大张旗鼓的来内阁,他日,这选吏之法当真公布于众,被人联想到了自己,这就真的是害人了。 刘健这个人,这辈子没什么盼头,他受弘治皇帝的厚爱,是真的对弘治皇帝死心塌地,再加上自己的儿子在黄金洲,跟着西山这帮人厮混,要拼个前程,刘健的屁股,虽不至坐在西山这边,可至少,也能做到不偏不倚。 他怒道:“取老夫来看看。” 方继藩将章程送到刘健面前。 刘健接过,认真细看起来。 方继藩坐在一旁,百无聊赖,道:“茶也没一口,我叫人斟茶来。”说着,起身,要出去。 刘健厉声道:“回来,别开门,还嫌别人不知道你为这选吏之法,求教老夫吗?” 方继藩白了一眼,又坐回去。 刘健继续看,只这一看,却是心惊肉跳。 虽然用的还是科举的模式,让人来考取吏员,可专业性,却是变强了,譬如刑房的吏员不但要文考,还有武考,需懂得基本的骑射,不过……听说现在保定府的刑房捕快,已经开始普及骑马射箭了,这是追捕逃犯的需要。除此之外,户房,需考算数以及基本的文考。 这文考,自是四书五经之类,偏向新学。 其他的…… “哎……”等到刘健统统看完,长长的叹了口气:“世道变了啊,老夫也要赶不上趟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您怎么看待?” 刘健道:“大多数,老夫看不懂,需要什么样的人才,老夫所知,确实不多,可这里头,却少了一样东西。” “呀?”方继藩道:“少了什么,我看看。” 刘健瞪了方继藩一眼:“你还没看过?” 方继藩汗颜:“其实是看过的,不要误会。” “这草章里,第一条,就错了。” 方继藩一脸迷糊:“还请赐教。” 刘健手指着草章:“这第一条,该是所有吏员,一经考取录用,非触国法,不得罢黜。” “啥?”方继藩懵了:“这……是为何?” 不得罢黜,这不就是吃干饭吗? 方继藩是捧着金饭碗的人,可最讨厌的,却是别人捧着铁饭碗,撸自己的羊毛,进了公门,就想吃一辈子的闲饭,你以为你是我方继藩? 刘健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若没有这第一条,你这细章就算是拟定的再好,也是无用的。” 见方继藩一脸迷糊的样子。 刘健耐心的道:“首先,若无绝对的保障,谁愿意参与考试,一辈子进入公门呢?虽说在你这里,入了公门,将来,可提拔选调,已是一大创举,可在世上,能选拔为官的,毕竟是少数啊,因而,只有足够的保障,才能让人安心。官府里,” 方继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这方面,方继藩确实不太懂。 “而这其次,才是最紧要的。老夫来问你,这吏员好不容易考取之后,在公门之中当值,他们的前程,握在上官手里,因而,自会逢迎上官,可若是连罢黜之权,都在上官手里呢?若如此,那么……这一地的吏员,岂不都成了上官的私奴?” 方继藩听得似懂非懂,他想了想:“功考,是上官决定的,这是人事权。罢黜也是人事权,这两个人事权,一分为二,上官有权推荐部下升迁,可对于他们所嫌恶的人不能罢黜?” 刘健乐了:“不错,对于官吏而言,无非是两种东西控制着他们,其一为财权,这俸禄,是谁发的。其二:则为吏事,即谁给他们的饭碗。倘若这些,都在父母官的手里,那么,就可怕了,他们想要罢黜谁就罢黜谁,想要举荐谁就举荐谁,即可让你鸡犬升天,平步青云,又可让你丢了饭碗,一家老小,跟着你饿肚子,那么你想想看,这父母官,岂不真成了这些吏员们的父母,吏员们,岂不都成了父母官的私奴?一旦这些统统握在手里,这些父母官,和地方上的皇帝有何分别?若是这地方父母官要对抗朝廷呢?若是他欺瞒朝廷呢?若是他阳奉阴违呢?” “可保障吏员不被开革,固然会引发其他的问题,却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根本,父母官想要举荐谁,可他能举荐的人,毕竟是少数,蒙他恩惠的人,可能有十人,有一百人,再多,就没有了。而其他的吏员,没有得他的恩惠,他们的饭碗,乃是朝廷保障的,他们一家老小,也是朝廷的俸禄养活的,他们身在公门,对公门之中的事,知根知底,父母官若是想要欺瞒朝廷,甚至想要和朝廷对抗,他们肯跟着父母官为虎作伥吗?不会,恰恰相反,这绝大多数的吏员,才是制衡上官的根本,因为不怕丢了饭碗,他们才敢于对父母官的某些恶政发出微词,哪怕是不为父母官所欣赏,也照样可以当自己的差,不为父母官所左右。” 刘健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第一条,添上这个,这选吏之法,才能实施,无数考取进来的吏员,才会对你这选吏之法生出认同之心,这千千万万个吏员,才会捍卫你的选吏之法,如若不然,选吏之法,不过是形同摆设而已。倘若是连你自己选出来的吏,尚且对于你的法令漠不关心,那么……这新制,也就形同虚设了。” 刘健顿了顿,叹了口气:“诚如科举一般,天下的士人,从这科举制中得益,方才会自发的维护它,谁若是科举舞弊,又或者,是在科举之中动手脚,哪怕是天子,是老夫,也断然不敢有这个念头,你知道这是为何吗?” 方继藩细细听着,心里恐惧起来。 这是实话,科举出现之后,越发的规范,到了宋朝和当下的时候,这科举成了谁可都不可触碰的金科铁律,成化皇帝喜欢一个人,绝不敢由着性子让他去科举,然后钦点他为进士出身,甚至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想不承认。却从来不曾有过触碰科举的念头。 究其原因,是因为有千千万万的士人,在维护科举制度,任何对科举的冒犯,都会导致天下大乱。 一个新的制度,若是没有受益的人,没有人去自觉维护他,又或者,不能保障他们的根本利益,甚至这个制度里,没有足够的制衡,要嘛,很快因为没有人愿意维护它,最后烟消云散。要嘛,便导致某一方权力过大,导致失衡,最终,出现藩镇的情况。 方继藩连连点头:“我改,我改,这第一条,就写上这个。”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千秋万代 刘健坐稳了,呷了口茶。 他低着头,随即感慨:“真的老了啊,忙碌了大半辈子,谁料呢,却发现,眼下许许多多的东西,都看不懂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 他摇了摇头,一味苦笑。 方继藩了了一桩心事,如释重负,可以去给皇帝那儿交差了,想到这选吏之法,这其中有多少艰辛的过程哪,如今,总算是功德圆满,不容易啊。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刘公有什么想批评的,尽管说就是,小子,虚心受教。” 刘健瞥了方继藩一眼,如鲠在喉,却又摇头:“可不敢,可不敢,老夫一大把年纪了,怎么敢批评,若是挨了揍,一辈子的斯文,也就扫地了。” 方继藩立即发出哀嚎:“刘公,话不能这样说呀,冤有头债有主,打人的是张信那些狗东西啊,我方继藩清清白白,斯斯文文……从来都是和人讲道理的呀。” 刘健听方继藩哀嚎,就觉得难受,方才和你说隔墙有耳,你却在此声震瓦砾,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此吗? 他只好苦笑,压压手:“好啦,别闹,别闹,认真的说,你这章程,加上了这一条,就没有问题了。” 方继藩道:“完美无缺?” 刘健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也自觉得自己所制定的法度,完美无缺,为此而骄傲自得,认为只要子孙们按照他所定制的祖宗之法,便可延续万世,天下安定。老夫也就说一句耿直点的话,你方继藩,及得上太祖高皇帝一根手指头?” 方继藩点点头:“我想,一两根手指头,总还及得上吧,刘公这么瞧不起人?” 方继藩心里想,也就是因为他是太祖高皇帝,换做是别人,我方继藩绝不服的。 刘健不理会他无力的辩驳,继续气定神闲:“可见,世上没有完美无缺之法,你这章程里,老夫至少看到有四五处,不通情理的地方,可是,老夫不必指摘出来,只让你加上这第一条,你道是为何?因为任何法度,都需根据实情,这叫有所本,这第一条,便是根本,有了这个根本,至于开出什么枝杈和叶子,这都是细枝末节,可以改,可以完善,修修补补,也就能用了。” 顿了顿,他叹口气:“可哪怕再如何修修补补,也永远到不了完美无缺的地步,世上的事,终究不过两个字……‘得失’而已,有得就有失,有失,方可得。得失之间,如何平衡,如何掌握好分寸,立足于这一点,去看待你这新制,你才在这内阁里,算是入了门了。万万不可有所谓完美无缺的念头,这古往今来,多少聪明才智之士,哪一个,不比你方继藩强千倍百倍,若真有完美无缺之***得到你方继藩来?老夫说一句不怕挨揍的话,你方继藩算老几?” 方继藩乐了,哈哈大笑:“你们读书人真厉害,我说一句,你们能说一百句。 他挺能理解张信这些人了。 讲道理讲不过,骂人都骂不赢,引经据典,又没人家有逼格,只好打死这狗娘的东西了。 方继藩捡起章程:“那我走了,告辞。” “快走,快走。” 方继藩动身,刘健也笑吟吟的宋出来,开了门,一面道:“齐国公啊,科学院的事,你要费心了,以后,万万不可滋生事端。” 几个中书舍人和书吏侧目而来。 方继藩言不由衷的道:“好的,好的,回去我一定教训他们,以后再不劳刘公费心了。” “你能接受教训,老夫也就放心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方继藩:“……” 一溜烟出了内阁,方继藩便回到西山,根据章程,撰写了奏疏,让人送进宫里去。 王金元此时却在外探头探脑。 方继藩瞥了他一眼,道:“滚进来。” “是。”王金元笑吟吟的进来:“少爷,有几件事,要禀告。” 方继藩坐下,翘起二郎腿:“说。”、 “这第一件,是太子殿下让人来说,那海船上,蒸汽机已经装上去了,不过还涉及到一些改动,方可下海,额外,又让拿五十万两银子去。” 方继藩叹了口气:“这谁生出来的孩子啊,我若是生这么个玩意,他出来我便掐死他。” 少爷背后腹诽太子殿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王金元早已习以为常,以前还会吓得尿裤子,现在却是忍俊不禁,乐了。 方继藩瞪他一眼:“我说不是太子,说的是你。” 王金元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他啥也没说,拼命点头:“是,是,小的该死。” 方继藩叹口气道:“拨付过去吧,让他赶紧,还有……若是沉了船,这银子,他吃了多少,都要吐出来。还有什么事?” “还有欧阳先生,他回保定上任去了,他来这里,耽搁了太久,所以,得赶紧回去,来不及和少爷告别,临行的时候,他哭了呢,说是不能侍奉少爷……” 方继藩感慨:“欧阳志还是很中厚的,像我,是个实在人。” ………… 过了七八日,这些天,天气变得有些冷了,方继藩穿上了朱厚照织的毛衣,保育院里,一群少年们嬉闹,他们依旧还有读书,只不过……现在一个月,也只来六天,其他时候,或在营中,或在西山县。 孩子们的生活,是充实的,他们打小,几乎是朱秀荣养大,从前的时候,是他们哭着寻朱秀荣诉苦或是索要零食,现在……却是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带着各自的礼物来探望。 朱秀荣见了他们,心里便高兴的不得了,比见了方继藩还高兴。 方继藩口里呵着白气,见着这些少年人,就很讨厌,想当初,自己也曾少年过,却不似他们这般,没心没肺,不是东西。 此时,宫里来了人,请方继藩去。 方继藩哪里敢怠慢,匆匆的到了奉天殿中。 弘治皇帝手里捏着的,正是方继藩所上奏的章程,他除了萧敬,其他人统统屏退了,眼睛依旧落在这章程上头,良久,道:“这个章程,问明了刘卿家吧。” “问明了。”方继藩道:“刘公对此,赞赏有加。” “这样就好。”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这是新制,是好,是坏,朕也拿不准,朕密令欧阳卿家,放手去干吧,至于朝中,在事情没办成之前,就没必要大张旗鼓的张扬了,风口浪尖上,还是少惹争议为妙。”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圣明啊。”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他已是习以为常。 弘治皇帝随即又道:“太子还在造他的船?” 方继藩点头:“陛下,太子殿下,又拿了五十万两银子去。” 弘治皇帝:“……” 他突然觉得自己嘴贱,不该挑起这个话题。于是便有几分恼羞成怒:“他是太子,又不是船匠,这造船之事,难道就非他不可吗?朕看哪,也不尽然,说到底,他就是不安分,将来……祖宗社稷,怎么能安心交在他的手上呢。” 方继藩笑呵呵的不吭声。 弘治皇帝便道:“也罢,朕懒得提他,这新制,与新政息息相关,可要让欧阳卿家,万万仔细,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前些日子,市泊司那儿,又上来奏疏,说是佛朗机人,不肯离去,非要来朝见朕,朕不想见他们……” 弘治皇帝或许真的是老了,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话。 方继藩只有乖乖听的份。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突然透出了浓浓的悲哀:“朕老了……身子倒还康健,可这些日子,却越发觉得精力不济,有时,竟是觉得不能视物……可是太子呢……” 他摇摇头。 一听到不能视物,方继藩乐了:“陛下,儿臣给陛下配一副好眼镜,自然也就清晰了……” 弘治皇帝却是苦笑:“你以为朕不知配眼镜吗?朕试过了,没有效果。” 怎么可能。 方继藩觉得弘治皇帝在逗自己,这是咂自己的招牌啊,自己的眼镜作坊,最近利润可是不低。 方继藩不由道:“陛下不要说笑,这怎么可能,要不,儿臣看看?陛下现在还身强体壮着呢,怎么可能就老了呢,儿臣看来,这定有缘故。” 弘治皇帝迟疑了一下,点点头:“那你来看看。” 方继藩便大着胆子,上了金銮殿,到了弘治皇帝身前,打量着弘治皇帝的眼睛,突然脸色凝重,对萧敬道:“取放大镜来。” 萧敬最讨厌的就是方继藩使唤自己,却是无可奈何,乖乖去取了放大镜。 捏着放大镜,方继藩细细的观察着弘治皇帝的眼睛,这眼睛,很是浑浊,猛地……方继藩身躯一震……他找到了原因了。 白……白内障…… 这显然,只是中期的症状,不过……显然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已经颇为严重了。 ………… 感谢大帅哥财叔宁同学今日的五万起点币打赏,同时感谢陶哥1224同学的五万起点币打赏,两位大帅哥,你们好呀。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朱一刀 见方继藩脸色极不好看。 弘治皇帝不禁皱眉:“怎么,有什么问题?” “陛下该看看眼科。”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眉头皱的更深:“什么意思?” “要不,先看看御医吧。”方继藩支支吾吾。 大明的御医,就是一个坑。 怎么说呢。 还是太祖高皇帝惹的祸。 这宫里的御医,居然是……是世袭的。 也就是说,几乎所有的御医,他们的祖先都可以追溯到太祖高皇帝时期。 父传子、子传孙。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起初的时候,还好。 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时期,是第一代御医,那时候,技艺水平还是很高的。 不过此后……就越发的良莠不齐了。 历史上,数代皇帝早亡,此后到了嘉靖皇帝登基,别看嘉靖皇帝喜欢瞎折腾,生儿子厉害,私生活肯定不检点,还喜欢炼丹,吃那丹药,反观是弘治皇帝,吃喝嫖赌,样样都没有,洁身自好。至于正德皇帝,喜好练武,按理,怎么也该比嘉靖皇帝这人渣要强的多。 偏偏……嘉靖皇帝出奇的高寿。后世分析原因,众说纷纭,不过方继藩上一世琢磨明史,觉得有可能,和嘉靖皇帝征辟了宫外的名医,改革了御医制度有关,譬如大名鼎鼎的李时珍,就曾在这个时期内,征辟入宫。 弘治皇帝预感到了什么,厉声道:“说正经的。” 方继藩苦笑道:“陛下,此乃重瞳。” 重瞳…… 弘治皇帝一听,竟是笑了:“朕可不信这些,你方继藩何时,竟也学会报‘祥瑞’的手段了?” 方继藩:“……” 封建迷信很害人啊。 后世很多人研究特出,所谓的重瞳,就是古代的白内障。可偏偏,这重瞳往往在古人们看来,乃是异相、吉相,象征着吉利和富贵,甚至认为这是帝王的象征。 碰到这么一群逗比玩意,方继藩能说啥? 他勉强笑了笑:“不,儿臣说错了,这是白内障。慢慢的,陛下的眼睛,会越来越看不清,直至失明。”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当真如此吗?” 方继藩苦着脸,点点头。 弘治皇帝陷入了沉默。 一旦失明,对于他而言,不啻是灭顶之灾,若是天子视不见物,那么如何治理天下呢。 弘治皇帝道:“要等到何时?” 方继藩想了想:“或许……快了。” 病情,已经有些严重了。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知道了,好啦,朕明日召御医们看看。” 见弘治皇帝心事重重,方继藩知道,陛下颇有几分讳疾忌医。 方继藩便拱手:“儿臣告辞。” 他满腹心事。 身边一个如此亲近的人,居然……想到他再看不到自己英俊的脸,方继藩就心肝儿疼。 这等心情,只有年纪越大,看到身边的人,一个个老去,渐渐开始觉得力不从心,才会慢慢的理解。 方继藩出了大明宫,外头早有七八个护卫,在候着他,车驾已经准备好了,方继藩预备上车。 却在此时,一个翰林恰好入宫。 此人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面露不喜之色。 自打上一次吴彦被科学院狠狠揍了一顿,虽然世界清净了,可这些翰林们看到方继藩的表情,总是怪怪的。 方继藩预备要登车,却不知何故,那马儿有些受惊,发出嘶鸣,不安分的想要走动,护卫有些拉不动它,于是拉着的马车也便摇摇晃晃起来。 方继藩本来心情就糟糕,这时怒了,寻不到发泄,狠狠踹一脚车厢,痛骂道:“狗一样的东西,迟早宰了这马去熬汤,将你这车厢拆了当柴烧!” 护卫们噤若寒蝉,他们不知公爷何故生这么大的气。 马儿便更加不安,被护卫死死的拉住。 那翰林便禁不住偷笑窃喜,仿佛瞧热闹似得。 方继藩听他失笑,不禁恼怒:“你瞅啥?” 翰林:“……” 方继藩本不想继续理他。 这翰林却也起了几分性子,他凛然正气道:“齐国公猖狂如此,岂不知道路以目吗?” 方继藩叉着手,冷笑:“道你大爷。” “你……你……你辱我家人,我……我……”这翰林怒气冲冲,一副要将方继藩生吞活剥的模样。 方继藩抱着手,冷笑:“怎么样,你不服气?你区区一个翰林,敢这样和我说话,你有本事,就一个人打我们八个呀。” 翰林昂首,本是一副慷慨激昂的样子。 听到了这句话,他沉默了,低下了高贵的头颅,憋着脸,朝方继藩拱拱手,作揖:“得罪了,得罪了。”接着,匆匆入宫去。 ………… 方继藩回到西山,显得忧心忡忡,少年们已是散了,只有方正卿在朱秀荣带着溺爱的眼神之下,吃着糕点。 见了父亲回来,方正卿不敢吃了,乖乖站起来,束手道:“儿子见过父亲。” 方继藩点头,坐下,早有人给他斟茶来,方继藩抱着茶盏,朝方正卿招招手:“正卿,你来,为父来问你,若是你的父亲,得了眼疾,不久,就要失明,你会如何?” 方正卿一脸诧异,抬头盯着方继藩的眼睛。 朱秀荣也吓着了,禁不住想要说什么。 方正卿一脸痛苦的道:“儿子,儿子……心会疼。” 还是自己儿子好啊,有良心。 朱秀荣道:“怎么好端端的,说这个?” 方继藩叹了口气:“是陛下得了眼疾,此病……不可逆转,哎……” 朱秀荣听罢,顿时眼圈红了:“御医没有办法吗?” 方继藩张口,正待要说什么。 此时,却见方正卿眼泪已是扑簌而下,撕心裂肺的道:“父亲,外父……外父他……呜呜呜……”接着,情绪无法自制,伤心欲绝的滔滔大哭。 方继藩:“……” 这儿子,怎么看着,都像白眼狼,胳膊肘子净往外拐的。 方继藩止住他们哭,起身:“不说了,不说了,我得去想想办法,来,有狗东西在吗?去找太子来。” ………… 无论如何,方继藩也无法作视这可怕的事情发生。 弘治皇帝是大明的顶梁柱啊。 只是……要如何治呢…… 其实……办法也不是没有,早在数百年前,唐朝的时候,就曾有过用金针治疗白内障的记录。 当然……这玩意,失传了。 其基本的科学原理,倒是简单,只是风险有些高。 这是皇帝,又不是寻常人,寻常人就好办了,拉过来,绑了,一针下去,爱咋咋地,没治好是你狗东西运气不好,治好了,给钱。 因而,想要治疗,不能急,得专门朝着这个方向,研究一下。 反正陛下,还有一些时间。 深吸一口气,等朱厚照兴冲冲的来,方继藩将事情给朱厚照说了。 朱厚照听罢,顿时愣住了:“啥意思,父皇会变成瞎子?” 方继藩点头:“所以,必须得尽快寻到治疗之法,殿下,我思来想去,咱们得事先有所准备。” “你……你能治……瞎子你也能治?”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这可说不准,不过……你那蒸汽船,研究的如何?” “大致的研究,是完成了,不过需制造专门的船体……” 也就是说,这些事,是可以交给别人去操心的。 方继藩道:“那好,手头的事,暂时放一放,我们来试一试,治眼睛。” “怎么试?老办法,先从猪开始。” “是豚!”朱厚照忧心忡忡,却还不忘纠正方继藩。 方继藩无所谓。 首先……要明白的是眼睛的构造,而后,需要根据实际情况,定制专门的医疗仪器。 这都是钱能摆平的事。 在当下的技术水平之下,开始尝试着进行治疗,通过实验,摸索出一套方法。 操刀的人,必须是太子,只有太子殿下,才承担的起手术失败的责任,不只如此,他的手很稳。 朱厚照有些紧张:“眼睛呀,这眼睛这东西,可比腰子可怕,一不小心,会瞎的,本宫……有些害怕。” 朱厚照也有害怕的时候。 方继藩认真的道:“不治要瞎,殿下自己看着办吧。” 朱厚照眉头深锁,咬牙道:“按你说的来。” 西山医学院……已是沸腾了。 这医学院的眼科,实是惨不忍睹。 毕竟眼睛这玩意,确实寻常人不敢去触碰,因而,眼科在医学院里的技术研究,一直停滞不前,这研究眼科的医学生,在医学院里地位是最低的,因为他们绝大多数,都只是给病人测一测视力,然后检测出对方眼睛的度数,给对方配置合适的眼镜,毫无任何技术含量。 因而,听说太子殿下要亲自研究眼科,一群医学生,哪怕是其他科的医学生,也都带着炭笔和簿子,早早的在蚕室外头等着了。 太子殿下啊,这可是西山医学院的祖师爷,听说下刀的技艺尤其高超,既快,又准,还很狠。 只可惜,寻常的手术,太子殿下是不触碰的,能真正见识殿下手艺的人,屈指可数,这是一个多好的临床学习经验啊。 ……………… 第一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手术 苏月早已取来了医学的资料。 这些年来,他们没少进行解剖。 人的眼睛、耳朵,鼻子,包括了五脏六腑,他们早已剖析了个清清楚楚。 这多亏了鞑靼人。 当然,倒不是说医学院和鞑靼人有仇。 实在是,鞑靼人没有太多入土为安的观念。 因而,人死了,一了百了。 医学院那儿,只需一点银子,便收购了尸首,直接进行解剖,分析人体的构成。 在苏月等人的努力之下,不断的积累着资料,更新着人体的知识。 再加上细虫论的横空出世,这细虫论的出现,并非是说,当下的技艺水平,已经出现了显微镜,竟可以观察到藏在体内的细菌。 而是,当人们意识到细虫的存在时,他们开始对于人头的观察,开始变得越发的细致,哪怕是一根毛发,毛发为何会出现,于是,人们发现了毛囊,不断去思索,毛囊的构成以及对毛发的影响。 朱厚照没有立即开始动手,而是先将近年来,所有相关于眼睛医学论文,统统先过目一遍。 大抵的了解了人眼的结构。 而后……再通过豚眼,自己亲自去观察。 最终,他明白,所谓白内障大致的成因,想要清除白内障,大抵需用什么手段。 当下……方继藩所能提供的,只有一种解决白内障的方法,即是数百年前便已有知的金针拔障法。 唐代文献大师王焘曾在《外台秘要》一书中对白内障的症状都有简单扼要的描述:白内障眼病初起时,患者“忽觉眼前时见飞蝇黑子,逐眼上下来去。”患者病情发展一般缓慢,“渐渐不明,久历年岁,逐致失明。” 而解决方法却是:此宜用金篦决,一针之后,豁然开去而见白日。针讫,宜服大黄丸,不宜大泄。 当然,这玩意是有效的,因为此后的文献里,也出现过相似的记载,只是到了宋朝之后,这法子却渐渐失传了,人们开始忽视了白内障的问题。 唐朝的金针法,较为原始,可现在,既然有了条件,那么就可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更深入的治疗。 这种方法,事实上曾一直流行到后世的上个世纪,如何让效果更为显著,便需要不断的练习和讨论了。 既然涉及到了自己的爹,朱厚照倒是静下心来。 方继藩不断的用自己零零碎碎的资料,与朱厚照进行反复的讨论,双方不断在图纸里,绘画着手术的一些看法。 这虽只是纸上谈兵。 可一大批的医学生们,却都拿着簿子,乖乖的排排坐着,记录着两位祖师爷的讨论。 这是财富啊,谁若能够融会贯通,可能对于眼科的理解,将会一日千里。 在墙壁上,挂满了各色用炭笔素描出来的剖面图,眼睛的结构,统统一览无余。 所有人都如痴如醉,听的聚精会神。 连苏月也抢着,搬了个小凳子在旁旁听。 当然,这个过程,也未必都是和谐的。 比如…… 朱厚照讨论的疲倦的时候,不免发点牢骚:“反正平日父皇就眼瞎的很,好坏不分,忠奸不辩,这眼睛,不治也罢。” 众人:“……” 方继藩立即道:“太子殿下啊,怎么可以如此诽谤陛下呢,臣对此,大大的反对,陛下实是圣明的很,殿下一定有什么误会。好,我们继续说除障……” 关于手术的讨论,足足进行了小半月。 而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先是让医学生们去寻找白内障的患者,而后,患者寻了来,朱厚照和方继藩进行术前的准备,二人相互打气,因为是第一次做,因而都有些紧张。 这病患是个老人,白内障颇为严重,听说西山医学院不但给自己治病,治完了还给三十两银子,顿时便兴冲冲的赶来了,他几乎双目,已难以视物了,眼前,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将他送进了蚕事,他昏昏暗暗的努力想要张大眼睛看着:“呀,是哪位神医治老小儿啊,怎么人影幢幢的,是不是小老儿的眼睛,又严重了,竟好像这里有许多人。” 蚕室里,数十上百双眼睛纷纷瞅着他。 他没有看错,这里有很多大夫。 每一个人,都是全副武装,穿戴整齐,连双手,都带着皮手套。 不少人,取出了纸板,一面提着炭笔,开始记录着患者的情况。 “给他喂药。” 兴奋的医学生,哪里敢怠慢,这是最宝贵的临床经验,太子殿下亲自主刀,谁肯轻易的放过。 这老头儿躺在手术台上,随后,有人在他的脸上蒙了一块布,布上,留了一个孔,先从右眼开始,这眼睛裸露起来。 老头儿吃过了药,整个人便开始昏昏沉沉的,不过意识还算清醒。 朱厚照道:“准备了啊。” 一声令下,方继藩在旁开始取了酒精,给老头儿的眼睛进行涂抹消毒。 而后,取出一个类似于夹子的东西,将老头儿的眼睛撑开。 支架上,一个巨大的放大镜挪了来,对准了老头儿的眼睛位置。 这已是当下倍数高的放大镜了,经过了七八年的发展,这放大镜的应用过于广泛,无论是医学、军事以及机械的制造,都离不开。 因而,一些手艺高超的匠人开始出现,通过这面放大镜,老头儿的毛发清晰可见,他的眼睛,在朱厚照的眼里不断的放大,眼里的眼白乃至血丝,都看得一清二楚。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道:“老方,第一步是做什么?” “点睛。”方继藩汗颜,道:“此前……不是讨论过吗?先点睛。”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他继续呼吸,借此来平复内心的激动,每一次握着工具,看着手术台上的病人时,他内心的激动,就不能自制。 好在,他的手很稳,朱厚照不断的观察着老头儿的眼睛。 所谓的点睛,是选择进针的部位,朱厚照手里捏着的,并非是手术刀,而是一根细长的铜针,他仔细观察之后,眼珠子便像是勾住了一般,不动了:“下一步呢?” 方继藩听着开始有些心虚了。 大爷,你别这样好吗?会吓死病人的。 果然,那手术台上的老头儿,虽意识模糊,可听着朱厚照的话,却开始瑟瑟发抖起来,敢情你从没治过啊。 他顿时想到,为何西山医学院,要给自己银子了。 这些大夫的银子,哪里有这么的好拿。 他嚅嗫着嘴,想要说什么,只可惜,喝了臭麻子汤之后,整个人没有一丝的气力。 方继藩在旁道:“殿下,下一步,是射腹。” 朱厚照想起来了,他呼吸均匀,最关键的一步开始了。 每一个医学院,都睁大眼睛。 在他们看来,这一步是在是激动人心。 祖师爷的手艺到底如何,就看这一步了。 朱厚照很轻松,他笑吟吟的对老头儿道:“你不要乱动,下错了针,可不是闹着玩的,瞎了眼,本宫不负责的呀。” 就在他玩笑之间,手却在这电光火石的功夫,突然一动,那细小的针尖,出现在了放大镜之下,开始变得粗大,他眼睛凝视着针尖位置,狠狠的扎进老头儿的眼睛里。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老头儿觉得疼,呃啊一声。 好在,他的头部已经固定了,眼睛也被支架撑起。 这是一种肿胀的痛感。 这一针,关系重大,因为必须斜刺入眼睛的虹膜和晶状体的之间,稍稍错了一丁点,都可能直接将人的眼睛刺瞎了。 方继藩看到此处,心里一沉,等见这针尖,稳稳当当的刺入,极准,方继藩才松了口气。 这时候,方继藩不得不佩服自己唐朝时的老祖宗们了。 当时他们的器械,一定比当下要简陋十倍、百倍吧,卧槽,这样他们就敢去扎人眼睛,而且还没被人打死,可见自然界中,生命是何等的奇妙。 朱厚照握着针,一丝一毫都没有动弹,此刻,他脸没有丝毫的表情,便连呼吸,也开始变得微不可闻。 任何一个步骤的错漏,都决定了手术的成败。 他轻轻的开口,喃喃的念道:“下一步,该是“探骊”了。” 说着,他的手微微动了,却见那刺入了虹膜的针尖继续前进,使针经过虹膜之后,继续进针指向瞳孔。 老头儿的眼里,开始下意识的流出眼泪。 朱厚照握针停了片刻,道:“冲洗一下。” 方继藩会意,取了特指的盐水,开始对着老头儿的眼睛小心翼翼的进行冲洗。 而在这个过程,朱厚照必须握着针一动不动,他在旁乐呵呵的道:“老方啊,中午吃点啥?” 方继藩心已跳到了嗓子眼里:“边炉?” 朱厚照摇头:“不好,最近吃的火气有些大,换个花样。” 方继藩道:“爆炒猪的大眼珠子。” “豚!” “一样。” “等本宫做了皇帝,下旨,专门拿你这一样的人,抓去砍头。” “殿下,认真干活。” “噢,那还是打边炉吧,少放一些辣椒,要清淡。” “好了,赶紧“扰海”。”方继藩道:“别耽搁时间,我肚子饿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九章:马到功成 所谓的扰海,其实就是针抵达瞳孔时,将针抽出,将整个白内障拔下来。 朱厚照说着,针已极快抽出。 果然,那眼里的白内障开始脱落。 不过显然……还没有脱干净,朱厚照又开始故技重施,重新进行射腹、探骊,接着,继续扰海。 连续三次,那白内障才彻底的脱落。 这老头儿,已是昏睡了过去。 原本眼里的一片乳白,已是消失殆尽,瞳孔重获光明。 每一个医学生,几乎张大眼睛,不敢呼吸。 他们一个个森森然的看着祖师爷动针,个个啧啧称其,心里嘀咕,若换做自己,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这还是祖师爷第一次练习呢。 拔出白内障之后,朱厚照的针,依旧还停留在瞳孔。 这时候,哪怕是他的手抖一抖,这眼珠子也就废了。 现在已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朱厚照额上渗着汗,可他依旧魏然不动,身体的协调,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练习了半辈子的弓马,底子实在太好了。尤其是人家每日还织毛衣,这是精细活,不但要有耐心,且对于人的协调能力,有很高的要求。 虽然很久没有进行过手术,可是技艺非但没有放下,竟是更加高超了。 方继藩给朱厚照擦了汗。 朱厚照的眼睛,则死死的盯着放大镜,这放大镜里,照出老头儿的瞳孔,此时,针停留在瞳孔,是为了‘定位’,要确定患者的瞳孔是否正圆、明亮。 他眼睛不曾眨一眨,反复的观察着,最终,朱厚照抽出了银针,这才长长的出了口气:“给他上眼药,包扎!” “是。” 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方继藩了。 所谓眼药,不过是生理盐水,进行一些消毒的处理,而后,让人取来了纱布,将老头儿的眼睛一层层的蒙上,他的麻药还未过去,且让他昏睡,等起来,再看效果。 朱厚照在一旁,摘下了他的帽子和戴着的口罩。 蚕室里,死一般的寂静,朱厚照感慨道:“还是切腰子啊,似这样的手术,只几盏茶功夫,便觉得好似要累死了。” 这是实话。 虽然手术的过程很快,可里头的每一步,具都需要小心再小心,只丝毫的偏差,这患者便完了。 毕竟,那是一层薄薄的虹膜,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厚照左右四顾:“怎么,都死了?” 那些目瞪口呆的医学生们,这时才回过神来,一时之间,人们长长的出了口气,实际上,这个手术的过程,他们比祖师爷还要急,心都冒到了嗓子眼里,冷汗淋淋,此时……回过神来,有人开始拍掌,其他人纷纷拍掌。 朱厚照满面红光:“先别急着高兴,还不知道你们的师公,办法是不是凑效呢。” 是啊,手术是达到目的了。 却都是按着方继藩的法子来的。 因而,这患者手术之后,到底能否重见光明,却还是未知数。 “走,先去吃饭。” 医学生们纷纷跟着朱厚照和方继藩出了蚕室。 朱厚照回头:“都跟着来做什么,自己吃自己的去。” 大家才恋恋不舍的走开。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用过了饭,回到蚕室里,这些医学生们,却都早早的赶过来了,人头攒动,个个如饥似渴的模样,让方继藩误以为自己来的不是蚕室,而是青楼。 好在,这手术并没有破伤口,倒没有感染之虞,朱厚照和方继藩进了蚕室,这老头儿已是清醒了。 “来,老方,将他的纱布揭开来。” 在蚕室里,朱厚照就是皇帝。 方继藩摇头晃脑,听他的。 小心翼翼的揭开了老头儿的纱布。 老头儿的眼睛紧闭。 一群医学生,则探头过去,朱厚照气咻咻的将他们打开:“都滚开,他张开眼睛,若是能看到东西,那也该是第一眼,看到的是本宫,一边儿去。” 朱厚照说着,脸凑上去,道:“张眼睛。” 老头儿比大家更紧张,那眼睛颤颤的,慢慢的将眼睛张开一线。 “眼睛还是糊糊的。” 朱厚照脸色顿时可怕起来。 失败了? 方继藩却忙道:“方才眼里滴了这么多水,你得眨眨眼,再试试看。” 老头儿点头。 他眨了眨眼。 一下子……世界在他的眼里,开始明亮了许多。 虽不及寻常人的视力,却比之患病时,不知强了多少倍。 朱厚照朝他笑:“看得清楚吗?看看我是谁。” 老头儿摇头:“不知你是谁。” 朱厚照的脸色,又拉了下来。 老头儿解释道:“敢问高姓大名。” 朱厚照没好气的道:“朱寿,朱大寿的朱,朱大寿的寿。” 老头儿沉默了。 良久,突然……泪水自他的眼里滚落下来,他发出了哀嚎:“看见了,看见了,恩公哪,恩公哪,小老儿,看见了。” 呼…… 一下子,蚕室里欢声雷动。 朱厚照也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方继藩忙是将纱布重新给他蒙上,一面道:“这眼睛,还需修养几日,好好蒙着吧,过几日摘下来,记得按时给他上眼药。” 手术成功。 只是具体的效果,还需过几日再说。 朱厚照也激动的不得了,兴冲冲的出了蚕室:“去找父皇去,咱们赶紧给他扎了针。” 方继藩摇摇头:“成功的案例太少,还需积累经验,继续观察,有了足够多的范本和案例,积累起来,才可对这手术进行改进,殿下,陛下的眼睛,可不能随便动啊,殿下倒没什么,臣是要承担责任的。” 说着,方继藩取出了一个簿子,打开,里头是密密麻麻的人名:“明日,还有三例手术,现在排期的病人,已有七十多个,足够了,这些日子,只怕要辛苦殿下了。” 朱厚照背着手,叹了口气:“还是做皇上好。” 接下来,要做的事,多了。 懂得了解决白内障是一回事,手术成功也是一回事,距离当真给陛下动针,却不是贸然可以进行的。 接下来,便开始一次次的手术。 有的白内障患者是在中期,有的则已十分严重,朱厚照一例例做着,成功率颇高,不过……哪怕是如此,每一个手术完毕的病人,却还需进行观察,确定他们手术之后的恢复情况,苏月领着人,做的记录,足足可以积攒一箱书。 观察完毕,还需进行研讨,每一例手术,成败得失是什么,几次手术之后,大家发现,那金针还可以进行改进,因而,连匠人也开始拉进来讨论。 方继藩怕啊,正因为这份对自己生命的珍爱,才让他孜孜不倦的组织人进行研究。 到了第四日,一例手术失败了,是个老妇人,还在,家人没有闹,默默的接受了这一切。 毕竟,这妇人本身就是失明的,现在……不过是彻底断绝了她治愈的希望而已。 只是……当这妇人被接走的时候,他们此前,听说手术可以治愈,满怀着希望,现在,却如霜打的茄子,从希望到绝望,妇人的两个儿子,努力的压抑着内心的痛苦,他们雇了车,将母亲抱上车厢的时候,附近的医学生,没有一个人,敢去直视他们的眼睛。 失败的情绪,足足的弥漫了好几日。 才终于让许多人走出了阴霾。 医学生们借着这一例例的手术,几乎每一个人,都做满了笔迹。 世上再没有医学这般更神奇的东西了,它可以使失明者重获光明,让将死之人,从死亡线上拉回来,新的医学知识,新的理论,新的案例,这足以让每一个立志于此的人,冒出无数的想法。 朱厚照更加得心应手。 此后的病例,他开始进行讲学,一面下针,一面要和这些学生们讲清楚,怎么样点睛,如何确定金针插入虹膜的力度,射腹时,又需如何,这些小技巧,人人都屏息听着。 接着,开始有医学生来试手了。 朱厚照在旁,亲自指导,几乎是手把手的教学,包教包会。 这个过程……是极漫长,以至于方继藩整个人,都憔悴了不少。 已过去了一个半月。 就在医学院里,还在为此事不断的讨论和研究时。 弘治皇帝已越发觉得自己的眼睛不中用了。 御医们又召了来,一群御医围着弘治皇帝的眼睛,观察了很久,太医院医正本想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陛下所生重瞳,乃大吉之兆。 可惜他不敢说,陛下都说了,眼睛越来越模糊,几乎不可见物,哪怕是带了眼镜,也是无济于事。 医正刘芳定了定神,这些日子,他也翻阅了不少的医书,道:“陛下所患的乃是眼疾,以臣之见,眼通肝,所谓清肝可明目,以臣愚见,这是陛下肝火太盛之故。”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个道理,他也听说过。” “臣不妨,开一些清肝明目之方,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弘治皇帝道:“卿开药方便是了。” 刘芳心里松了口气,他就怕陛下对自己的诊断不满意。 好在这清肝明目的方子,要多少有多少,他倒背如流的,就有数十个方子。 ……………… 第三章送到,求支持。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章:皇帝诏曰 弘治皇帝心里踏实了许多。 人就是如此。 当预感到自己的身体有什么问题时。 他首先会开始担心。 担心之后呢? 便忍不住产生许多的联想。 那么下一步,就该是求医问药了。 医正刘芳,提出用清肝明目来调理。 正对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因为每一个人,都希望喝点偏方啥的,就能把病治了。 倒不是说这个人傻。 在上一世,多少身患重症之人,无论学历多高,知识多渊博,不照样还寄望于各种不知名的偏方。 归根到底,这是因为人们总是倾向于去相信他们所相信的东西。 何况,刘芳毕竟是太医院的医正,还是颇有权威的。 他速速的开了一个清肝明目的方子,弘治皇帝努力的睁开眼,去看这方子,只模模糊糊的,看到有野菊,有夏枯草,有桑椹,有枸杞…… 弘治皇帝心里大抵放心了许多,他含笑道:“御医院,按时进药。” 刘芳行礼:“臣遵旨,陛下也需保养身体,但凡是病,若要根治,对症下药乃是其一,归根到底,还需好好将养,陛下平时日理万机,眼睛操劳过度,方有此症,臣恳请陛下,万万以龙体为重。”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 是啊,朕该好好养着了。 可是朕养着,怎么处置国家大事呢? 他不禁看向了萧敬:“萧伴伴,太子近来,在做什么?” “陛下,太子在西山,近来没有鼓捣那蒸汽机。”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噢?” “殿下近来在医学院,教授医学生们治眼疾。”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心里复杂无比:“肯定又是方继藩带着他厮混。哎……他们倒是有孝心啊。” 有孝心,这也是弘治皇帝对于朱厚照和方继藩宽容的原因。 想来是因为自己眼睛出了问题,他们才希望,去找到治疗的方法。 只不过……堂堂太子,这治病,终究不是他的本业。 现在朕的身体不成了,需要养身,作为儿子的,理应这个时候,在国政上为朕分忧,现在好了,你跑去研究怎么治病了…… 弘治皇帝不禁道:“治眼疾?如何治?” 萧敬打了个寒颤,其实厂卫打探的消息并不多,毕竟刺探太子,是很忌讳的事,西山那里,对于厂卫又不是很友好,萧敬只好模模糊糊的道:“说是用什么金针,扎进眼睛里。”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身子一哆嗦。 ………… 金针拔障术在经过反复的治疗之后,治愈率几乎已经提高到了极限。 许多的器皿,得到了更新,还有术后的恢复情况,也都得到了保障。 西山医学院,也开始踊跃发表关于这个手术的论文。 眼科……似乎一下子成了大热门。 人的眼睛,实在太奇妙了,当人们开始真正关注它,才越发能感受到这其中的魅力。 朱厚照现在做梦,都想着怎么下针。 有时梦里想到自己的父皇躺在手术台前,熟睡时,就忍不住咯咯的笑,牙齿开始磨呀磨,发出渗人的滋滋响。 又过去了一月。 却有一道旨意传来,命太子与方继藩立即入宫。 传旨的,竟是萧敬。 萧敬如丧考妣状,眼圈已是红了,念完了圣旨,擦拭眼泪:“太子殿下,齐国公,请立即入宫吧,陛下有事要交代。”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了一眼,面面相觑。 方继藩不禁道:“交代,交代个什么?” 萧敬道:“入了宫就知道。” 朱厚照厉声道:“萧敬,你说实话。” 萧敬打了个寒颤,他复杂的看了朱厚照一眼,他怕啊,他磕磕巴巴的道:“陛下这几日,几乎不可见物,戴了眼镜也无用,御医院下了清肝明目的药物,至今……至今……没有任何效果……陛下而今,已无法理政,已诏内阁,以及各部,还有兴王殿下人等,现在,就等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入宫了。” 方继藩明白了。 陛下这是要预备将国家大事,托付给太子。 可见陛下的病情,已经恶化到了何等地步。 朱厚照朝萧敬道:“你且等等,本宫和方继藩有话要说。” 二人躲入一旁的耳房,朱厚照背着手,气咻咻的道:“上月,本宫就上了奏,要为陛下看病,可这奏疏,石沉大海,现在好了,父皇怎么年纪越大,越像一个孩子一般。” 方继藩道:“讳疾忌医,这是人之常情。” “不管了,这个病,非治不可。” 方继藩想了想,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就怕陛下,不肯治啊。” 朱厚照想了想:“咱们的病人,都是三十两银子,请来治的,要不,也给父皇奖励三十两银子?” 方继藩沉默了。 朱厚照道:“三十两不够,那就三千两,三万两,父皇爱财。” 方继藩:“……” 他想了想:“越是如此,只怕陛下越是害怕。” 朱厚照道:“到了这个地步,他不治也得治。” 方继藩不敢说什么。 这等事,只能朱厚照拿主意。 “要不……”朱厚照眯着眼,他意味深长道:“先斩后奏?” 方继藩呵呵的傻乐,继续沉默。 “可是……”朱厚照喃喃道:“陛下的性子不太好啊,会不会将本宫宰了?” “有了!”朱厚照道:“将朱载墨叫来。” 他咬了咬牙。 ………… 朱载墨糊里糊涂的被叫到了镇国府,便看到自己的父亲朱厚照怒气冲冲的看着自己。 见了朱载墨,朱厚照便破口大骂:“逆子,你做的好事。” 朱载墨不知所以然,忙是拜下:“儿子万死。” 朱厚照冷面道:“你以为为父不知你做的丑事吗?小小年纪,就敢如此胆大妄为,长大了还了得?” 朱载墨吓得面如土色,忙是抬头,偷偷去看方继藩,他对朱厚照是有些害怕的,希望恩师给自己做主。 方继藩在一旁苦笑。 “不知父亲,说的是何事?” “你还要顶嘴,信不信为父抽你。”朱厚照上前,捋起袖子,作势要动手。 朱载墨忙是求饶:“不知儿子犯了什么错。” “你还要顶嘴。”朱厚照气的七窍生烟:“你以为为父不知,你假传圣旨,还私藏金印的事?狗东西,无法无天了。” 朱载墨吓得面如土色,垂下头,乖乖认罪伏法了。 “哼,你私藏的金印呢?” “带……带在身上。”朱载墨乖乖取出金印。 朱厚照却不上前去接,而是冷笑:“那些纸张,从何而来?” “向大父要的,儿臣对大父说,我喜欢宫里的纸,大父高兴,就赐给了儿臣不少。” 朱厚照瞪着他:“你伪造圣旨时,那馆阁的字体呢?” “儿臣平时练习,学来的。” “哼,果然你不是东西!”朱厚照怒气冲冲道:“老方,你别拦我,我揍死这狗东西。” 方继藩站在一旁,动都懒得动弹一下,耸耸肩:“噢。” 朱载墨终究还只是少年,忙道:“饶命。” “饶命,我能饶你,你去问问,国法留情吗?狗东西,你起来,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预备笔墨,我来念,你来写,务必用馆阁体。” 朱载墨:“……”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 笔墨早准备好了,朱载墨这时候,觉得自己卷入了什么圈套和阴谋。 他颇有几分悲愤。 可朱厚照捋袖,凶神恶煞,他不敢造次。 朱厚照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朱载墨抬头,眨眨眼,看着自己的父亲。 朱厚照怒道:“看什么看,写。” 朱载墨无奈,只好朱厚照念什么,他乖乖写什么。 写完了,朱厚照掏出早已预备好的放大镜,开始检查,他啧啧道:“不错,不错,足以乱真了。” “金印呢?” 朱载墨乖乖取出金印来。 “盖上去。” “父亲,您这是……”朱载墨有些挣扎。 “盖不盖?” 朱载墨不敢造次,啪叽一下,金印一盖。 朱厚照取了圣旨,顿时神气活现:“好了,现在罚你回去面壁三日,足不出户,若敢偷懒,为父就当没有你这个儿子,打死你!” 说着激动的将圣旨一收:“老方,走了,走了,药带着啊,赶紧。” 方继藩同情的看着自己得意门生一眼。 所谓功夫再高,也怕菜刀,看来……也是这个道理吧。 别管你皇孙小小年纪,如何人精,不还照样摆明着坑你,你能如何? 朱载墨一脸懵逼,却是服服帖帖,半句话都不敢说,却见朱厚照已拉着方继藩,匆匆而去。 方继藩预备好了一个食盒。 萧敬早在那焦灼的等候:“殿下,齐国公,时候不早啊。” “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来了吗?噢,对了,这药,你带着。” “这……这是……” “治眼疾的,父皇龙体欠安,为人子的,不给他吃点药吗?”朱厚照怒视萧敬。 萧敬哪里敢多说什么,小鸡啄米似得点头:“是,是,殿下仁孝之心,宇内皆知,奴婢佩服,佩服。” 方继藩在一旁啐了一口:“臭不要脸的马屁精!” 萧敬:“……” ………… 又多了一个新盟主,是‘什么111’同学,万分感谢,书评区里,还看到‘脱了裤子针对我’同学的书评,心里暖呵呵的,感谢,感谢。感谢所有的盟主,还有所有支持老虎的读者们。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一章:医治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到了宫中。 此时,弘治皇帝并不在奉天殿,而是在乾宁宫。 乾宁宫里,张皇后只得回避。 因为在此刻,兴王朱祐杬,内阁大学士刘健、谢迁、李东阳,各部尚书王鳌、马文升、张升人等,以及内宫十二监掌印太监,翰林院大学士沈文,以及英国公张懋,还有定国公人等。 众人忧心忡忡,皱起眉来。 陛下坐在榻上,眼里竟是乳白,看着甚是吓人。 御医院医正刘芳战战兢兢的取了药上前:“陛下,该进药了。” 弘治皇帝被人搀扶着坐起,叹口气:“卿一直说清肝明目,就可药到病除,可朕的病情,却是愈发严重,而今,非但没有缓解,反而……” 刘芳不知该咋说才好。 医书上确实是这么说的。 弘治皇帝觉得悲哀。 作为天子,眼睛瞎了,那么,这和废人有什么关系。 这半个多月以来,他几乎已经无法观看奏疏,在这黑暗的世界,给了他一种恐怖的感觉。 仿佛……世界与他隔绝了。 数十年如一日的勤政,现在突然再也处置不了国家大事,这使他极焦虑起来。 由一个小宦官端上了刘芳进献的药。 这药远远的便可闻到一股清凉之气,有金银花,有薄荷。 弘治皇帝接过了药碗,正待要喝下。 此时,萧敬匆匆进来:“陛下,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来了。” 弘治皇帝一愣,放下了药碗,他耳朵侧起来,倾听。 便听到了匆匆的脚步声。 “儿臣见过父皇。” 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弘治皇帝心里一暖。 自己就这么一个儿子,一个女婿啊。 他张着眼,眼里露出可怕的乳白,却是露出了微笑:“啊,你们可算是来了,朕等候你们多时啦……” 朱厚照看着父皇,心里有点小小的难受,便膝行上前:“父皇的病,竟严重到了这等地步吗?” 弘治皇帝伸出手,朱厚照主动将手伸过去,父子二人牵住了手,弘治皇帝才道:“这几日,你们二人,都在治眼疾,是吗?” “是的,父皇。”朱厚照道:“儿臣……” 弘治皇帝却是感慨:“不容易啊,真的不容易,朕的儿子,是有孝心的人,厚照啊,朕平时,皇天在上,列祖列宗也在上,当初,朕克继大统,承祖宗基业,这二十多年来,可谓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愧对列祖列宗,对不住天下的臣民百姓。而如今,朕的眼疾,日益沉重,你是朕的儿子,是朕的血脉,父子连心,这国家大事,朕是处置不了了,现在……这大任,也该到你的肩头了,朕对你……” 朱厚照忙道:“父皇,儿臣只恐处置不来。” 弘治皇帝苦笑:“平时,不都是自以为是的吗?怎么今日,却是胆怯了。这世上,没有什么难事,只需勤勉就是了,在这里的,都是朕的肱骨之臣,朕今日召他们来,是希望他们能像辅佐朕一样,尽心的辅佐你。” 刘健等人,悲从心起,虽非是生离死别,可想到陛下如此,纷纷眼圈红了,拜倒:“陛下……” 弘治皇帝摆摆手,阻止他们说下去:“旨意,拟好了吧?” 另一边,翰林院大学士沈文还在挥毫泼墨,沈文道:“陛下,请稍等老臣片刻。” 朱厚照咳嗽一声,这一次倒是不必偷偷摸摸的回头去看方继藩了,而是大张旗鼓的给方继藩使了个眼色。 方继藩便道:“陛下圣明哪。” 朱厚照心里怒了,本宫让你干点正经事,你又来喊圣明了。 指望不上方继藩,朱厚照便笑道:“父皇,其实儿臣此次入宫,是在医学院……” “是那什么金针刺眼术是吗?”弘治皇帝微笑,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他,弘治皇帝道:“朕老了,可经不起折腾……何况,御医院说朕是肝火太盛的缘故……” 肝火太盛,弘治皇帝对于这个诊断,可谓是深信不疑,不为别的,他相信这个。 朱厚照道:“儿臣所带来的,就是这清肝明目的药,这是西山医学院研发的,特来献给父皇。” 说着,他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取出太子让他随身拎着的食盒,打开,果然,一股药香传来。 弘治皇帝听罢,也是一愣。 对呀,西山医学院,想不到也对清肝明目有心得。 这太子,果真是有孝心。 他笑吟吟的道:“倒是难为了你。” 朱厚照道:“儿臣先喝一口,试试药,若是没有问题,父皇赶紧吃药,这药的药效,保管比太医院的要好。” 说着,萧敬已盛了一碗药,朱厚照抢过去要喝。 弘治皇帝却是板着脸:“既是太子的药,朕有什么可疑心的,取来吧,不必试了。” 朱厚照道:“就算儿臣不试着喝,也该用银针来试试看。” 萧敬已将一碗药送到弘治皇帝手里,弘治皇帝微笑道:“大可不必。” 近来,他喝药已有心得,直接取了药,快速的一饮而尽,忍不住的,口里咂巴咂巴一下,这味道,和御医院的完全不同,好似没有金银花和薄荷味,可这味道,竟有几分熟悉,像是什么时候吃过,什么时候呢? 朱厚照眼巴巴的看着弘治皇帝喝了药。 方继藩已经窜起来:“陛下刚吃了药,需小憩片刻,请大家先回避。” 弘治皇帝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 刘健等人面面相觑。 朱厚照道:“方继藩说的对,正好,我有一些话,想和父皇说。” 众臣听罢,心知往后,本就是太子做主了,只得乖乖行礼,退避出去。 萧敬和御医刘芳留下。 两个人还懵逼呢。 朱厚照则搀扶着弘治皇帝平躺,弘治皇帝则努力的回忆着什么,突然,觉得浑身懒洋洋的,一股强烈的睡意袭来,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舌头也开始大了,他猛地想起什么:“这……这不是臭麻子汤吗?” 当初割阑尾的时候,弘治皇帝就试过了。 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朱厚照嘿嘿笑:“哈哈,这是加强版臭麻子汤,药效比之从前,要强十倍,喝下这一碗,莫说是人,便是一头牛,说让他倒就让他倒。” “你……你……”弘治皇帝想要骂什么,可他越激动,越觉得身子昏沉沉的厉害。 萧敬和刘芳吓着了,两个人噗通跪下:“陛下……殿下……” 方继藩已干脆利索起来,正色道:“好啊,你个该死的萧敬,明明太子殿下给陛下进的是清肝明目之药,这药到了你手里,怎么就掉包,成了麻药了,殿下,我建议将萧敬阉了,不,再阉一遍!” 萧敬吓尿了,哭哭啼啼的道:“齐国公,不能这样冤枉人哪。” 方继藩声色俱厉道:“就是冤枉你如何,现在太子殿下做主,我想捏扁你就捏扁你,想把你搓圆,就搓圆,怎么,你还不服气?” 萧敬:“……” 朱厚照却已从袖里丢出了一份旨意,拍在萧敬头上:“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立即出去,念诵陛下的旨意,老方,准备好,将人移去西山医学院,年纪一大把,还讳疾忌医,哼,不是看在你是我父皇……” 方继藩捂住朱厚照的嘴:“快别说了,干正经事。” ………… 萧敬走出了寝殿。 寝殿之外,诸臣焦灼的等候着,每一个人都是长吁短叹。 萧敬扯着嗓子:“陛下有旨意。” 沈文一愣,自己的旨意还没有拟定啊,而且…… 萧敬心里更痛苦,无论陛下如何,太子殿下肯定是要克继大统的,这旨意,他念也得念,不念也得念。 众臣听到圣旨二字,纷纷拜倒。 萧敬打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之天子克继大统、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只此一子,嫡子朱厚照,日表英奇,天资粹美,文武无双……” 萧敬继续念下去,足足夸了太子数百字,听得刘健等人目瞪口呆。 萧敬方才道:“朕今染眼疾,已致失明,闻太子与齐国公方继藩医术无双,乃今之扁鹊也,今付托重任,令其治疾,若果能治愈,自是大功于朝,若有疏失,则生死勿论,朕绝无加怪之心……钦哉。” 治……治……病。 怎么好端端的,就治病了呢? 刘健觉得有蹊跷,开口道:“萧公公,何以陛下转念之间,就改了主意。” 另一边,英国公张懋皱眉:“可否请将圣旨赐下,老夫看看。” 可在此时,却已有车马呼啸而来,想来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这边,朱厚照和方继藩,会同几个宦官,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担架,抬了弘治皇帝便走。 将弘治皇帝架上了车,朱厚照亲自赶车,驾的一声,马车绝尘而去。 只留下刘健等人,还是一脸发懵。 到底……是什么情况? 萧敬手里还捏着圣旨,双手颤颤,牙关咬的咯咯作响。 “不会又是要动刀子吧。”似乎有人醒悟过来,一跺脚:“这旨意,到底哪里来的?”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二章:恭喜陛下 西山医学院,已经全员戒备。 蚕室里,进行了再三的消毒。 无关人等,全部退避至百丈之外,一切的手术器械,都是苏月亲自料理。 此时此刻,所有人枕戈待旦。 紧接着,苏月开始取出名册,念了几个名字。 这几个医学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允许进入蚕室,随时候命的。 马车来了,早有人将弘治皇帝抬上了担架,紧接着,转移至蚕室。 这些医学生,都很熟稔,将弘治皇帝送上了手术台之后,对其进行固定。 其实……就是绑了手脚。 脑袋,也用专门的挡板,固定住。 而后,便是夹子,弘治皇帝的眼睛撑起来。 另一边,朱厚照换上了手术的衣帽,他回头,道:“老方去哪里了?” 苏月大汗淋漓,他害怕啊,战战兢兢的道:“师公……师公他去给祖宗烧一炷香,说很快就来。” 朱厚照龇牙:“胆小鬼!” 骂了一通。 接着道:“都预备好了吗?” “回殿下的话,都预备好了,万事俱备,只等师公了。” 方继藩恨不得沐浴更衣,焚香祝祷,跟着太子殿下,实在太刺激了,自己多胆小的人啊,怎么就会摊上这样的太子呢。 他抵达了蚕室,见固定在了手术台上的弘治皇帝。 或许是因为吃痛,弘治皇帝幽幽转醒,却觉得浑身麻麻的,提不起丝毫的气力,最可怕的是自己的眼睛被撑起,尤其是不适。 这是一片黑暗的世界。 这让弘治皇帝想起当初割腰子时的恐怖。本是九五之尊,躺在这里,没有尊严,完全任人摆布。 那一股刺鼻的酒精味,令他极不舒服。 最重要的是…… 弘治皇帝的记忆里,方才还在乾宁宫里好好的,转过头,怎么就来了这里。 弘治皇帝不禁怒道:“朱……厚……照!” 却听到朱厚照的声音:“他不在。” 弘治皇帝:“……” 朱厚照已开始检查每一样器皿,他显得气定神闲,优哉游哉的模样。 方继藩禁不住佩服朱厚照。 心态……很重要。 一个合格的大夫,定要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也定要有直面生死的淡然心态。 后世的好事者,总是痛斥手术大夫们的麻木不仁。 却殊不知,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是没有勇气提起刀的,不就将人切一切,运气不好,死个人吗?想到患者病危了,就比家属还痛彻心扉,激动和紧张的不得了,谁敢将刀交给这样的人。 真正牛叉的医者,都是手术室里还能平静的搭讪着护士,太平间里愉快的吃着肉肠和泡面,见了心肝肺肾不但平和淡定,且还能觉得自己肚子又饿了的人。见了死人,要哭?吓,我这样的主治大夫,这辈子见的死尸多了,见一个就要哭一场,为之难受一番,那我日子还要不要过了,最多活到四十,就要郁郁而终不可。 朱厚照预备好了。 对方继藩一个眼神:“老方,准备好了吗。” 方继藩点头。 朱厚照道:“给他清净。” “噢。”方继藩预备好了棉签和生理盐水,先在弘治皇帝的眼睛四周,进行涂抹擦拭,接着,开始再滴一些,落入弘治皇帝眼里。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想要眨眼,可是被固定住了,眨不动。 他怒道:“方继藩……” 方继藩大叫:“陛下喊方继藩呢,来人,去喊方继藩来。” 接着朝弘治皇帝道:“陛下,方继藩不在,已让人去叫了,过几个时辰就来。” 弘治皇帝气极:“你敢欺君罔上。” 方继藩苦笑:“咳咳,陛下,这怪不得臣啊,臣也是被逼无奈。” 弘治皇帝一听被逼无奈,便道:“果然是朱厚照,朕没有这个儿子。” 方继藩苦笑:“这个……这个……旨意……旨意是皇孙拿来的,让太子殿下和儿臣尽力为陛下救治。” 弘治皇帝:“……” 他彻底的乱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想暴怒,却发现自己甚是无力。 朱厚照此时已走了过来,道:“啰嗦个什么,就一个小手术而已,咋咋呼呼的,父皇,儿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有病治病,怕个什么,成日说自己是天子天子,天什么子,天子还怕在眼睛里扎一针,都老大不小了,怎么和无胆鼠辈一般。” 弘治皇帝无奈的叹气:“朕生了什么儿子啊。” “好了,要开始了。”朱厚照取出了金针。 弘治皇帝身子一抽,紧张了。 “现在,儿臣要定睛了,嗯……从哪里扎进去好呢,嗯……我瞧瞧。”朱厚照虽说的轻松,可眼睛却是直勾勾的盯着放大镜,放大镜里,弘治皇帝的眼睛清晰可见,朱厚照道:“还有眼屎呢,居然没洗干净。” 方继藩凑过脑袋来:“我看看。” “骗你的。” “……” 弘治皇帝打了个冷颤。 就在他痛苦等待时,突然,一根针似是扎入自己的眼里。 呃啊…… 弘治皇帝头皮发麻。 哪怕是吃了臭麻子汤,也有一股胀痛传来,这胀痛蔓延,内心的恐惧,也不断放大。 对于一个古人而言,一根针扎入眼睛里,是何其可怕的事。 “很好。”朱厚照吁了口气,道:“你看,老方,本宫厉害不厉害。” “厉害,厉害。” 方继藩在一旁,透过放大镜观察,早就捏了一把冷汗,见这金针不偏不倚,斜刺入虹膜之后,且没有其他液体流出,可见,是扎准了。 紧接着,朱厚照道:“父皇,可不要乱动噢,现在儿臣要移针,将这针移至你的瞳孔,你若是乱动……” 弘治皇帝牙关要紧,整个人,像是瘫了,一动不动。 金针已至瞳孔,朱厚照呼了一口气,开始扰海,金针轻轻拔出,白内障开始松动。 不过……未脱落干净。 感受到金针好似是离开了眼睛,弘治皇帝心里一松,可随即,眼睛突然又开始胀痛。 针……又进去了。 朱厚照道:“没拔干净,继续。” 一连三次…… 弘治皇帝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右眼拔完了,还有左眼。 他觉得每一秒,都是漫长的,度日如年。 最终,听到了朱厚照的声音:“总算是幸不辱命了,老方,上眼药,包扎。人还要绑着啊,别解开束缚带,本宫怕他打我。” 方继藩立即娴熟的开始上药,而后用纱布包扎,一面道:“眼镜要预备好。” 白内障手术的人,因为不能植入晶体,在这个时代,视力的下降是不可逆的,因而,必须佩带眼镜。 可相比于瞎了眼睛,却是好不知多少倍。 弘治皇帝觉得昏沉沉的,或许是方才精神过于紧绷,现在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只是眼睛的胀痛,似乎还没有消散…… 方继藩给他包扎好,却听外头道:“殿下,殿下,内阁的大学士,还有许多的王公都来了。” “知道了。”朱厚照道:“老方,你去见他们。” 方继藩道:“为何我去见,殿下为何不去?” 朱厚照咬牙切齿道:“我陪我爹。” 方继藩不敢出蚕室:“我陪我至亲至爱的泰山大人。” 二人都不敢出去,怕被人撕了。 方继藩见弘治皇帝的气息渐渐稳定,便笑吟吟的道:“陛下,您还好吗?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啊,陛下的病情,几至膏盲的地步,太子殿下和儿臣,不是不愿看到陛下瞎了眼睛吗?” “儿臣恳请陛下恕罪,以后再也不敢了。”这个时候,有一个诚恳的认错态度,还是好的。 弘治皇帝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睛包扎起来,却依旧是疼的厉害,也不知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废了,心里百感交集:“哎,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扎都扎了。” 方继藩点点头:“陛下能这样想,儿臣就放心了。” 弘治皇帝又道:“刘卿家他们在蚕室之外,哎,想来,他们也是心急如焚,召他们进来吧。他们进来,想来是无碍吧。” 朱厚照道:“进来了,不会让他们拿下我们?” 方继藩忙道:“太子殿下,这是什么话,陛下是这样的人吗?陛下宽宏大量,会做这样的事?我方继藩拿自己的人头给陛下作保,陛下绝不会见怪。” “陛下,儿臣这就去请他们进来。”方继藩笑嘻嘻的道。 说着,方继藩出了蚕室,却见这蚕室外头,乌压压的都是人。 刘健和朱祐杬为首,见了方继藩,一群人都像苍蝇见了臭鸡蛋,蜂拥上来,刘健厉声道:“陛下怎么了?” “很好,很好。”方继藩笑的很憨厚:“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当然不会有事,这不,请诸公们去觐见呢。” 刘健等人不理方继藩了,蜂拥进了蚕室,拜倒:“臣等见过陛下。” 见弘治皇帝绑在手术台上,那萧敬忙不迭上去给他松绑。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见自己的束缚解除,而后,厉声道:“没有王法了,真的没有王法了,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将这逆子还有逆婿给朕拿下,今日朕不剥了他们皮,朕愧对列祖列宗!” 卧槽! 朱厚照发懵。 父皇出尔反尔,人品不行啊。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三章:重见光明 刘健等人听到拿下二字,个个跪的直直的。 下意识的,想要张口,说几句漂亮话。 却不知如何,他们抬起头来,话没出口,沉默了。 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的眼睛,包了纱布,纱布一层层的,半个脑袋差点包成了天竺的三哥。 蚕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方继藩这才反应了过来,求饶道:“陛下呀,儿臣真的冤枉哪。” 朱厚照有点儿诧异,只听老方求饶,这么多王公大臣,怎么不像从前一般,帮着说几句太子殿下年幼无知之类的话劝阻呢? 外头的禁卫,听到弘治皇帝呵斥,却不敢贸然进来。 拿下太子殿下和齐国公,他们没这胆子。 弘治皇帝见没动静,更怒了。 难怪这两个家伙无法无天,为所欲为,还不是这些人纵容的。 他胸口起伏,麻药的效果,过去了一些,眼睛格外的肿胀,想到自己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再想到那针尖儿扎进自己的眼里,不知搅和了多少次,更想到…… 想到他就气的肝疼哪。 弘治皇帝跺脚:“都还愣着做什么,这两个家伙,无法无天,人神共愤,朕若是再姑息养奸……再三骄纵,今日尚且上房揭瓦,明日,岂不是要谋朝篡位?” 禁卫们纷纷拜在蚕室之外。 刘健觉得自己该说点啥,偏偏,嚅嗫着嘴,不知说点啥好,其实……他的内心出卖了他,将这两个狗东西绑起来,收拾一顿,其实挺好。 朱厚照不禁道:“父皇,有话好好说,儿臣这也是聊表孝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他不说还好。 一说,弘治皇帝更是腾地火起。 想要收拾这狗东西,居然还没人敢上前了。 真是岂有此理。 想到方才被自己儿子支配的恐怖,弘治皇帝下意识的将头上的纱布狠狠拆下来。 方继藩在一旁惊呼:“陛下,还不到拆的时候……” 可已经来不及了。 弘治皇帝的纱布已经拆下。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肿,眼圈红了一大块,看着很骇人。 弘治皇帝睫毛颤颤,下意识的想要睁开眼,可显然,睁开眼时,眼睛便越是肿痛的厉害。 于是乎,眼睛只能眯开一条缝隙。 这缝隙之中,竟好似有光能投进去。 弘治皇帝从这眼睛缝隙里,微微可看到前头有模模糊糊的影子,这影子,细细辨认,不是朱厚照是谁。 他上前一步,抬手便要打。 朱厚照目瞪口呆的看着愤怒如雄狮的父皇,不禁惊喜道:“父皇,你认得我了啊。” “你这混账,朕化成灰,也认得你!”弘治皇帝瞅准了朱厚照的脑袋,本是要一巴掌摔在他的脑袋上,可这虎虎生风的巴掌要落下,却心念一动,最终,还是狠狠拍在了肩头上。 父皇……老了。 哪怕是用尽了浑身的气力,也不复当初,吊打朱厚照的气力。 朱厚照耸耸肩,乐了:“不疼。” 弘治皇帝:“……” “陛下……”可此时,刘健等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面上惊骇:“陛下看得见太子殿下?” 此言一出,蚕室里顿时哗然了,每一个人都争先恐后的伸长脖子,眼睛直勾勾的落在弘治皇帝的眼睛上。 弘治皇帝本是怒极,听到此言,也不禁一愣。 他拼命的想要撑开一些眼睛,眼睛依旧火辣辣的疼。 以往的时候,他眼睛已经无法视物了,纯粹是睁眼瞎。 可现在…… 眼前,模模糊糊的,是朱厚照的脸,这张脸凑得很近,几乎和他贴着,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弘治皇帝的眼里去。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能……看见了! 虽然只是模模糊糊,可是……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方继藩在旁见状:“来,来,来,苏月那狗东西呢,快取眼镜来。” 苏月在一旁,早就看得呆了。 可能这蚕室里,唯一听到陛下要收拾师公,为之心急如焚的人可能就是他。 被师公一声痛骂,苏月想起来了,对,眼镜。 根据此前手术的经验,在去除白内障之后,患者的眼睛,会陷入高度的近视。 可哪怕是近视,也比眼睛瞎了要强一千一万倍。 因而,根据患者近视的情况,医学院专门配置了眼镜。 他忙是取了预先准备好的眼镜,上前。 萧敬见状,邀功似得取了眼镜,亲自给弘治皇帝戴上。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双双眼睛看向弘治皇帝。 在戴上了眼镜的刹那,弘治皇帝虽是眼睛不断的开合,每一次张开眼,依旧还是胀痛,又下意识的闭上,可似乎……这光明实在来之不易,他又努力想要撑开。 眼镜很沉重,架在鼻梁上,很是不适。 这没办法,高度近视,这个时代,也只能将就。 可此时……世界一下子……光亮了起来。 朱厚照好奇的凑着脸,一边抠着鼻子,一边隔着眼镜,观察着自己。 失而复得。 一个人,在黑暗中太久,突然见到了光明,这种感觉,让弘治皇帝不禁激动的浑身战栗。 他忙是侧目,又看到了方继藩,方继藩可怜巴巴的样子清晰可见。 再看萧敬,看刘健,看到一个又一个熟悉的人。 不曾陷入黑暗的人,是无法体会这种世界明亮的感觉的。 弘治皇帝打了个颤,他喃喃道:“朕……朕……看得见了。” 此言一出,犹如炸雷。 刘健等人顿时欣喜若狂。 今日被诏入宫中,见陛下那样子,实是心如刀割。 且太子殿下,性子还不够稳重,这陛下要将国家大政交给太子殿下,大家多少,也对未来忐忑不安。 而如今…… 刘健面上,不禁掠过了狂喜。 兴王朱祐杬,也长长松了口气,这敢情好啊,陛下是自己兄弟,且还算是个顾念一点旧情的人,自己这个侄子,可就不太说得准了。 萧敬在此刻,身躯颤颤,眼圈红了,哭了,他啪嗒跪地,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陛下若是当真瞎了,他也差不多,该去孝陵守陵了,本以为自己好日子到了头,可现在看来……似乎还可以再撑一撑。 此时,他眼泪已是落下,哭的稀里哗啦,哽咽道:“陛下……恭喜陛下啊,陛下重获光明,这是大吉之兆,天佑吾皇,国家之幸哪。” 众臣在惊讶之间,听到萧敬的话,也纷纷感慨万千,个个激动起来:“陛下,这是国家之幸啊……” 弘治皇帝格外珍惜的看着眼前一切,激动的喉头滚动。 眼泪,竟禁不住如泉涌一般出来。 朱厚照见状,立即道:“不得了,这时候不能轻易哭,老方,快,快上眼药。” 方继藩也急了,忙搀着弘治皇帝,令他重新倒在手术台上,上药,重新包扎,一面道:“过几日再拆开,便可药到病除。” 弘治皇帝上了药,包扎好了,心情却爽朗起来,虽然重新陷入黑暗,他却打起了精神:“这医术,真是再神奇不过的事,针扎进去,竟可让人重获光明,朕听着,实在是匪夷所思,这肝火之症,还可以用金针来治。” 医正刘芳,也跟着来了,他本是喜极而泣,你看,陛下的眼睛,这不是好了吗? 可现在,一股莫名的恐惧感传来,他目瞪口呆,心里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方继藩道:“陛下这是白内障,和肝火没有丝毫的关系,儿臣自见陛下生了白内障,不敢怠慢,立即着手召集西山医学院上下人等,进行研究,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研究出了清障之法,而后,再进行一次次的试验,在临床上,已治愈了同样的病患有数十人之多,这才给陛下下针清障。儿臣和太子殿下,这样做也是有苦衷,万不得已啊,陛下对咱们西山医学院,还是有些不放心,可为了让陛下重见光明,儿臣咬咬牙,豁出去了,不就是砍头吗?儿臣忠贞为国酬,何曾怕断头?只要能治好陛下,莫说是砍脑袋,便是现在教人将儿臣碎尸万段,儿臣也断然不皱一皱眉头。” “自然,这其中,还有太子殿下的功劳,没有太子殿下下针,其他人,谁敢下针?此外,西山医学院上下,这两个多月以来,反复的研讨,检验每一次手术的得失,也是功不可没,这治眼睛,不比割包皮,这是精细活,容不得半分失误,因而,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儿臣的这些徒孙们,可谓是废寝忘食,将所有的心思,都扑在了这上头。”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竟然不是肝火的缘故? 他不禁恼怒:“刘芳,刘芳何在?” 医正刘芳想死。 他无地自容,却又战战兢兢:“陛下……臣……臣在。” 弘治皇帝道:“你身为医正,朕将性命托付你,你竟如此敷衍?” 刘芳吓得脸都绿了:“陛下,陛下啊,臣冤枉啊,臣是冤枉的,这……这是医书里说的啊,臣就算是有一千个胆子,也断然不敢蒙蔽陛下,陛下,恕罪啊。”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四章:情怀 刘芳的医术,来源于祖传。 在御医院里,他的水平已算是高了。 至少,在一群御医的努力之下,大明从宣宗皇帝开始至现在,平均寿命是超过了三十的,可谓是卓有成效。 现在……被追究起来,他只是磕头如捣蒜,还能怎么样?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却对这些御医,无可奈何,怪的了谁呢? 他们的水平,就是这么次啊。 现在,眼睛能够视物了,这已是皇天保佑,虽是戴着眼镜,难免有些不爽,可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弘治皇帝道:“明日起,裁撤御医院!” 从前那一套,已经彻底的失灵了,既然如此,那么……就在这宫里,也折腾出一个新政吧。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自此之后,在宫中只设医学院,抽调一批医学骨干,入宫值守。” “陛下。”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只怕,多有不便吧。”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方继藩还是很体贴的人啊。 这确实是个巨大的麻烦。 要知道,一般的御医,有两种,年轻的,不得出御医院一步,只负责熬药,抄写方子,毕竟,他们这个年龄,还需磨砺,虽然是接祖宗的班,却也需要学习的。 而能入深宫禁苑,为贵人们看病的,只有一种人……那便是老御医。 这些老御医,七老八十,在宦官的带领之下,进入后宫,不但有人监看,而且虽非阉人,却也令人放心。 皇族对于血统,是极看重的,任何后宫的隐患,都需极力的避免,唯有做到万无一失不可。 现在西山医学院,十之八九,都是一群血气方刚的棒小伙子,让他们承担御医的职责,入宫值守,这……显然是很不妥当的。 哪怕是方继藩相信自己徒子徒孙们的人品,可惹来任何流言蜚语,都是极可怕的事。 弘治皇帝皱眉,这小小的顾虑,稍稍的冲淡了他重见光明的喜悦。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左思右想,既要寻两全之策,不妨儿臣在西山书院,培训一批女医,有了这批女医,便可让她们既可学习高明的医术,又可入宫值守,为宫中的贵人们看诊。” 女医…… 弘治皇帝一愣。 这倒是……两全之法。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倒是要有劳你了。”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儿臣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厚照听到女医二字,眼睛微微一亮,却又忙是低下头。 弘治皇帝道:“西山医学院,治好了朕的眼疾,这是大功,朕有重赏,继藩啊,这功劳,朕给你记着。” 方继藩忙点头:“陛下记忆力超凡,儿臣感激涕零。” 弘治皇帝又看向朱厚照:“厚照,方才朕打了你,疼吗?” 朱厚照道:“方才就说不疼,现在也不疼了。” “你是有孝心的人。”弘治皇帝颔首:“往后,朕不打你了。若再不分青红皂白,朕……” 方继藩转着眼珠子:“陛下就跟殿下姓。” 弘治皇帝:“……” 堂堂天子,怎么能和方继藩和朱厚照两个家伙胡扯呢。 弘治皇帝便道:“朕该养一养,刘卿家,有劳你们了。” 他吩咐定了,一脸满足,这眼睛,自需养几日才好。 方继藩见事情尘埃落定,不敢打扰弘治皇帝,却和朱厚照出去,朱厚照挤眉弄眼,美滋滋的道:“老方,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方继藩瞥他一眼:“啥?” “女医,女医啊。”朱厚照贼兮兮的道:“你真是丧心病狂,为何会冒出这样的念头,不过,还真是绝了,嘿嘿……收了人家学费,还可以……” 方继藩大义凛然的看着他:“殿下,怎么可以有这样肮脏的想法,无耻下流,龌蹉!” 朱厚照眯着眼:“还说不是……你瞒得过我,如若不然,你为何不像陛下建议,用宦官来学医呢?为何偏偏就要女医?” 方继藩凛然正气道:“你懂什么,这叫开风气,殿下看看当今天下,都是男子掌家,男子足不出户,深受理学的荼毒,现如今,不一样了,这天下近半的妇人,竟只依附于男子的身上,百无一用,任人当牛做马。而我方继藩,每每念及如此,都吃不下饭,忧心如焚。现在,虽是有一些妇人,愿意进入作坊,去纺织了,可这些妇人,哪一个不是在背后,为人所嘲笑,又有哪一个,不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才出来做工,接济家中呢?至于那些富贵人家的大家闺秀们,就更不必提了。” “若是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风气的改变,自是需要徐徐图之,可若是有机会,为何不多做一些尝试。我向陛下提出,在西山书院招募女医,完全是出自,一片赤胆忠心,是为了咱们大明,为了天下苍生,妇人要学医,寻常的女子,是不成的,得识文断字的女子才可以入学,而这样的女子,都是大家闺秀,若连她们,都肯出来学习甚至将来当值,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在人前显赫,未来,她们就会成为榜样。” 朱厚照有点懵,无法理解,为啥老方这么喜欢妇人们出来上值呢?莫非……这家伙有什么怪癖? 方继藩见他一副莫名其妙状,忍不住感慨:“情怀,情怀懂不懂?” 他当然是不懂的。 不说也罢。 方继藩不禁想要仰天长啸,谁知我心? 消息传了出去。 接下来,就是要挑人入学了。 这事关宫中贵人们的安危,是天大的事。 而不巧,而今,是家天下。 所以,方继藩这个差事办的,格外的顺畅。 寻常的无知妇人,肯定不能胜任,虽也定下了招考的规矩,可现在显然不存在可能。 可是生源从哪里来? 在方继藩向弘治皇帝提出自己难处的时候,不久,萧敬便取了一份名册来。 这是秀女的名册,每隔几年,宫中都需有一批秀女入宫。 所有人听到秀女二字,自是以为这秀女定是地位卑下的女子,虽然大明有将俘虏的女子诏入宫中为婢的习惯,可这些,都是地位卑下的女婢。 真正的秀女,都是官宦之女,她们到了合适的年龄,会成为备选,此后,再挑选一些优秀的入宫,而这一批秀女,出身较高,往往在宫中的地位,也颇为尊贵,要嘛成为女官,要嘛,是皇帝的嫔妃人选。 自弘治皇帝登基,弘治皇帝没有招纳新的秀女入宫。 可是宫中十二监,依旧还会定期举行添加秀女名册的工作,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方继藩看着名册,心花怒放,这些女子,出身可都不一般,且大多是读过书,至少,对女四书是倒背如流的。 虽是这些官宦们,口口声声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并不是说,他们对自己的女儿,完全不予教育,不学习女四书,如何才能贤良淑德呢? 方继藩美滋滋的点选了百人,而后再将名册交还萧敬,一面吩咐道:“让他们的父母预备好学费,现在时间紧迫,三日之内,要将人送到书院来,让他们放心,我们西山,是正人君子们待的地方,女舍都已营建好了,不会坏了她们的名节。” 萧敬笑呵呵的看着方继藩,这脸上的肌肉有些僵硬,他看了名册,有些为难道:“只怕人家未必肯来,还要收学费呀?” “这是钦命,谁敢不来?他敢?”方继藩历来是以野蛮的手段,来提升文明的,对于那些不肯跟着自己一起进步的家伙,绝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要嘛跟着自己一起进步,要嘛就打死他。 萧敬无语:“好,好,好。咱尽力为之。” 方继藩眯着眼:“萧公公,你可别想着糊弄我,我方继藩翻起脸来,可是谁都不认得。” “啥,啥意思?”萧敬怒了:“齐国公莫非想要威胁咱?咱……咱也不是好欺负的,你去打听打听。” 方继藩便笑,笑的森然:“不必打听了,老子就欺负你!” 萧敬:“……” 碰到这么个完全不讲理的人,萧敬在放了狠话之后,乖乖的住嘴,一脸幽怨的看着方继藩:“不要说笑了,咱们都是为陛下效力,都是讲道理的人。咱去了,此事,一定会有交代的。” 萧敬心里感慨,咱是体面人哪,不和你方继藩计较,咱擅长的是用智慧取胜,谁和你方继藩一样,咋咋呼呼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 他匆匆的去见弘治皇帝,将勾选的名册送到弘治皇帝手里。 弘治皇帝看都不看一眼,这涉及到的,乃是性命攸关的问题,御医院那些人,很快就要遣散,女医官的事,必须赶紧着办,一刻都不容耽误。 弘治皇帝不由分说,直接提起了朱笔,画了个圈,而后写了一个‘准’字。 萧敬心里感慨,油水没有了。 本来这等事,油水是最丰厚的,毕竟官宦人家,送女儿入宫去做秀女,尚且都有些为难,何况还是完全没有名分的医官了,这本是收取贿赂的好时机,可惜了啊。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五章:圣意已决 整个京师,哀鸿遍野。 那该死的方继藩,好似是专门盯着高官老爷们似得,谁家有女儿,他便挑选哪一个。 本来选秀,没什么不好,进了宫,说不准还能成嫔妃,家里也算是皇亲国戚呢。 且一般情况。 秀女选入宫之后,未必就在宫中,而是进行挑选,有的会送去东宫,有的去各家藩王的府邸,这些人,也是极有希望成为太子妃和王妃的。 可现在…… 这入西山医学院,算个什么玩意啊。 好端端的女子,在家里享福不好?到了年龄,好好的寻个好人家嫁了,侍奉公婆,相夫教子,难道也不好? 却跑去做大夫。 大夫,那是粗人才做的事。 别看在民间,对大夫尊敬的很,可到了老爷们的这个层级,就完全不同了。 而且,这臭不要脸的还让大家带学费去报名,一年九百两,姓方的,去你的吧。 一大早,吏部左侍郎梁储就带着一群大臣匆匆到宫中来请求见驾了。 梁储这个人,在历史上,也算是名动天下,曾在正德皇帝时期,做过内阁首辅大学士,他在成化十四年,会试第一,被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此后平步青云,在翰林院期间,编修过《明会典》。 要知道,在大明,主持编撰典籍和实录的大臣,前途都是可期的,果然,用不了多久,他便任为吏部左侍郎,几乎是当下王鳌致士之后,成为吏部尚书的首要人选。 梁储等人,见了皇上,哭了,拜倒:“陛下啊,陛下,臣等……没法活了啊。” 弘治皇帝戴着眼镜,他还需要慢慢的适应,透过厚重的镜片,他看着众人滔滔大哭的样子,道:“何事?” “陛下,臣女才及笄不久,却蒙钦旨,要入西山医学院,臣女年纪还小,待字闺中,陛下,这万万使不得啊,她身子孱弱,实在……实在……” 说到此处,梁储又哭了。 女儿也是他的心头肉啊,这女儿送去,这不是羊入虎口吗?且不说别的,单说这去了读书,将来……可怎么嫁人哪。 梁储泪如雨下:“臣恳请陛下,格外的开恩,请陛下另择高明。” 弘治皇帝见他哭成了这个样子,心里倒是软了,抬头,看了一眼萧敬:“名册里,有梁卿之女?” 萧敬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名册,是方继藩定了的,方继藩已经放出话来,这些女子,他全要,一个都不能少。 偏偏那个家伙,还不讲道理,少了一个,他不找别人,他就找萧敬。 萧敬是个宦官,又不是武夫,他擅长阴谋,背后给人上点眼药啊,穿点小鞋什么的,这才是他的专长,可是……似这般公然的撕破脸皮,直接一拍两散见了面就说要打死你的那种人,不但不可理喻,而且对于萧敬而言,这不啻是自己鸡蛋碰石头,那姓方的狗东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啊。 萧敬硬着头皮:“回禀陛下,是有这样的事,只是……西山书院那里,已经甄选过了,倘若换人,只怕……其他人也是不服,到时,谁入医学院学高明的医术,为宫中效劳呢?” 弘治皇帝有些动摇。 萧敬早就看穿了弘治皇帝的心思,他又道:“齐国公甄选的时候,曾说过,这一批女子,非要让人放心才好。所甄选出来的女子,不但要知根知底,且性子还要温柔贤淑,否则,若是耐不住性子,到时给太皇太后和张皇后看病时,惹出了什么事端,或是有了什么疏失,那便是万死之罪。”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他本是能理解梁储感受的。 可细细想来,还真如此啊。 梁储这些人,确实都是知根知底,他们的女儿,想来也是家教甚严,只有这样的人才放心啊。 朕若是诊断错了,倒也罢了,大不了,吃一些苦头便罢,可太皇太后什么年纪,寻常人,放心吗? 还是方继藩这个小子心思细腻,处处都为宫中着想啊。 弘治皇帝了然了。 萧敬眼里带笑,忍不住暗暗夸赞自己真是人才,这陛下的心思,自个儿轻易就能拿捏住,若是这世上没有方继藩,嘿嘿…… 可细细一想,自己一身本事,都给方继藩那狗东西去抬轿子了,顿时,又觉得自尊心遭受了伤害,比自己被阉了还难受。 弘治皇帝气定神闲,呷了口茶,慢吞吞的道:“入书院读书,是为了将来,能够为宫中效劳,怎么,诸卿家,难道还不愿为朕分忧?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效忠君王,孝顺父亲,乃是臣子之道,怎么到了诸卿这里,却如此痛心疾首呢?此事,朕意已决,诸卿就不必在此哭哭啼啼了。” 梁储几乎要昏厥过去。 其他几个大臣,纷纷又开始垂泪。 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 方继藩笑嘻嘻的亲自迎接前来报道的新生,女校校舍确实准备好了,还专门有老嬷嬷看门,方继藩一身麒麟服,见一辆辆马车来,眉开眼笑。 那些书院的徒孙们,因为和女校的校舍隔了一道墙,却是纷纷攀上围墙,冒出一颗颗脑袋。 方继藩看了个真切,气极,叫人取了竹竿子来,朝着那围墙后冒出的脑袋便抽:“臭流氓,你们还是人吗?” 徒孙们纷纷吓得面如土色,作鸟兽散。 却不妨这时,朱厚照却是一身蟒袍,精神奕奕的赶来:“老方,老方,女学生们来了没有?” 方继藩:“……” 当下的社会风气,实是令方继藩这样的正人君子为之扼腕。 这车子一辆辆的进入校舍,就好似是成亲似得,车里的女子们,哭的死去活来,车外头,多是家长作陪,家长们也都是泪流满面,口里说着对不住之类的话。 方继藩朝王金元耳语,王金元让人敲锣:“先交一些学费,别哭了,交了学费,放可领牌子入住校舍啊,承蒙惠顾,交完学费再哭。” 朱厚照站在方继藩一旁,忍不住道:“老方,其实有时候,本宫觉得你挺缺德的。” 方继藩微笑,伫立不动,他的面上,迎着晨曦,清澈的眼眸里,射出圣光:“日月知我。” “啥意思来着?” 方继藩道:“把嘴边的口水擦干净。” 朱厚照忙是袖子一揩,傻乐:“不知是为啥,可能是饿了,你瞧,口水都流出来了。” 方继藩:“……” 女子们的父兄们缴纳了学费,就像完成了历史性的任务,然后,统统被人赶了出去。 紧接着,每一个女生,都领了一个腰牌,不得不说,这一届的女生,质量是相当的高,方继藩不得不承认,大明的这些受高官厚禄恩养的人,其基因,还是很强的。 一个个娇柔又清秀的女子,虽是没有施什么粉黛,却几乎个个貌美如花,哪怕是有一些残花败柳,不,歪瓜裂枣,却也被平均值拉起。 方继藩背着手,乐呵呵的,刚要向女生们训训话,此时,两辆马车便进来,稳稳当当的停下。 却是香儿搀扶着朱秀荣,联袂着方妃一道来了。 朱厚照抬头看天,轻声道:“老方,你婆娘善妒啊。” 方继藩大声道:“胡说,公主殿下雍容大度,我不许你这样说她!” 朱厚照顿时慌乱。 朱秀荣笑吟吟的莲足细步而来,道:“兄长,夫君,你们在说什么?” 朱厚照忙是打了个哈哈:“没什么,没什么。妹子,你又来做什么?” 朱秀荣道:“听说来了不少大家闺秀,她们初来乍到,这姑娘的心思,就怕你们不懂,可别将人吓坏了,因而来看看,兄长,嫂子也来了。” 朱厚照冷淡的道:“噢。” 朱秀荣眨眨眼:“我和香儿商量过了,这些女子,统统都是夫君和兄长的门徒,她们的父母,将她们送来,定是担忧的很,为了使她们放心,香儿,这儿,你来负责看顾,万万不可使她们名节有失,如若不然,那就真是万死之罪了。” 香儿脆生生的答应:“好呢。” 朱秀荣看向方继藩,道:“夫君。” “呀。”方继藩有点走神,回过神来,看着娇俏可爱的朱秀荣:“咋了?我没做什么事,我常对人说,行的正,走的直……” 朱秀荣道:“夫君,她们初来,还需适应环境,可不要吓着了她们,不妨,这几日,就让我们几个姐妹,来料理吧。等她们学会了规矩,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到时,再调教她们不迟。” 方继藩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太子以为呢?” 朱厚照道:“怎么都是她有理,我说不好,她又去告状。” 朱秀荣嗔怒看着朱厚照:“哥……” 朱厚照摇摇头,一脸落寂之色。 朱秀荣却是面上带笑:“你别闹,这可不是一般的女子,若是真闹出什么事,传扬出去,且不说,毁人终身,还害了书院的名声,你们的心思是好的,可备不住,有的人乱嚼舌根哪。” 方继藩叹息道:“娶妻当娶朱秀荣,方继藩说的,果然至理名言。”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六章:巾帼不让须眉 女医院很快步入了正轨,不过眼下,她们所学,却是从最基础的理论开始。 这女医入学,绝对是破天荒的事,流言蜚语,自是不可避免的。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女子莫说是从医,便是抛头露面,都是破天荒的事。 似这等大家闺秀,更是前所未有。 自理学昌明起来,几乎不曾见过什么真正有所成就的女子。 唯一流传至后世的,不过是各种略有才华的歌女事迹,又或者是贞洁列妇的故事罢了。 方继藩这等操作,自是引起了无数人的同仇敌忾。 这……不是将这些闺女们,统统推进了火坑里吗? 这是害人一辈子啊。 方继藩泰然处之,爱咋咋地。 他有时,要亲自去给女医们上课,上课时,会有专门的嬷嬷坐在课堂的角落里。 没办法,哪怕是方继藩做出如此出格的事,依旧,还是抵抗不了这个世上,强大的惯性。 唯一给这些女医的家长们安慰的是,公主殿下已亲自出面,使人保障所有女医们的安全。 看着这一个个拘谨的女子,她们坐在课堂里,一个个娇柔无比,哪怕是见了男子,便俱都羞涩的不敢抬头的模样。 方继藩心里苦笑。 好在方继藩还是很有亲和力的,这一点京师内外,是共识,用某些人的话而言,那便是方继藩哪怕是被人骂做是狗东西,那一般人家也会加一个前缀,叫人模人样的狗东西。 方继藩坐下:“近来,你们的恩师苏月,编撰了一部医理汇编,你们都开始学了吧。” 没人答应他。 方继藩无所谓:“苏月这狗东西,人是愚笨了一些,可做学问,还是很扎实的,我乃你们的祖师爷,这医学,其实我也不甚懂,只晓得一些皮毛罢了。” 女医们纷纷诧异抬眸。 她们很好奇,分明是个青年,就成了祖师爷。 何况,方继藩眉清目秀,尤其是那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还真有几分人模人样,甚是亲和。 女子们足不出户,没见过人心险恶,她们的父母,如防贼一般的提防着她们受任何的冒犯,却令这些大家闺秀们,养成了单纯无比的性子。 她们开始偷偷打量方继藩。 带着羞怯。 方继藩道:“古之名医,不可胜数,扁鹊、张仲景,华佗,想要和他们比肩,何其难也,不过在这西山医学院,所学习的,却是一种学习方法,何谓方法,便是群策群力,吸取所有人的研究心得,去研究医理的本相,如此,方可站在别人的肩膀上,系统的去学习,今日,你们所学,都是我这祖师爷,以及你们的恩师、师叔、师兄们的经验,他日,你们也会有经验,流传下来,光耀后世。” 方继藩简明扼要的说了一些西山医学院与别处的不同,而后道:“若在此,生活起居有什么困难,自可和香儿说,她以后,便是你们的院长,学习上,可以来寻我,寻你们的恩师和师叔请教,好生学着吧,他日成才,也教人知道,巾帼不让须眉。” 巾帼不让须眉。 一个女子站起来,道:“祖……祖师……”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叫我方公子也可以。” “祖师爷,我想请问,女子学医,真能有出息吗?” 方继藩沉默了片刻,道:“有没有出息,不在别人口里,而在你自己心里,你也是名门之女,都说男女有别,可男人强在何处呢?我看也没强在哪里,我不是吹嘘,这世上的男人,全部加起来,也不及我一根手指头,放眼看去,除了咱们圣明的皇上,其他人,都不过尔尔。你们不同啊,你们学了医,能够通过医术,挣来一个家业,那么,就比天下九成以上的男子要强得多了,别人说你们是女子,瞧不起你们,可你们自己,却不能瞧不起自己,我看这世上,也没几个人比你们聪明,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不在于男女,而在于……”方继藩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而在于智慧。噢,你叫什么名字。” 这肤色白皙,面容清雅秀气的女子道:“小女子梁如莹。” 姓梁啊…… 方继藩微笑:“好好学着吧,时候不早,下课。” 方继藩逃之夭夭。 ………… “敌袭……敌袭!” 一声大吼,刺破了黎明的沉寂。 黄金洲………新津城。 所谓新津,是因为这里靠近大明最大的聚集地西京。 数十万的移民,迁徙而来。 开始在各地营造定居点。 为了方便人辨认,每一处新的定居点,都带有几分旧大陆的痕迹。 譬如,西京、新津、新昌…… 每一个新城,其实都对应了旧大陆不同的城市。 这新津,其实就有新天津卫之意。 这座沿海的海滨定居点,外围不过是夯土墙,甚是简陋,聚集的,也不过千余人,这里地理位置较为优越,又向北,抵近了黄金洲的中部,是未来向北开拓的跳板。 大明的移民,在此营造了无数的定居点,砍伐森林,开拓水路,灌溉良田,同时试图将每一处的定居点,用夯土的道路连接起来。 这两年多来,他们几乎与佛朗机人并没有太多的摩擦,毕竟,这黄金洲太大了,大到哪怕数十万人,撒进这里,也不过是汪洋大海中的一把细沙。 可谁曾料到,就在此时,海面上,庞大的舰队出现。 似乎……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 大明舰队尚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黄金洲中部。 而西京主要的防卫力量,也在百里之外。 这本作为跳板,继续向北殖垦的新津,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众矢之的。 随即,示警的钟声开始响起。 那一层薄雾的海面上,浩浩荡荡的船影开始出现。 刘杰自一个棚屋里,冲了出来。 他的儒杉早已陈旧了,在新大陆的条件,颇有几分艰苦,在新津,他是一群孩子们的老师,负责教授他们知识,可即便如此,此时,他的腰间,也配了刀,此时,他握刀在手,首先想到的,是一群孩子。 整个聚集点,已经沸腾。 数不清的吏员、农夫、匠人、大夫、儒生纷纷从棚屋里出来,他们或是准备好了火铳,或是佩刀在身。在这里,无论何种职业,都是民兵,哪怕是妇人,也都预备好了火铳和弓箭。 不远处,有人敲起了钟声,发出了怒吼:“儒生们都来,儒生们都来。” 一个年过四旬,面色黝黑的老儒生,已凶神恶煞的提着长刀,开始聚集人手。 这是新津的教谕官宋岩,宋岩提刀在手,一手拿着望远镜,看着那洋面上数不清的登陆舰船,倒吸了一口凉气。 七八十个儒生,已经聚集了。 “贼子,只怕不下数千人,鲁国公已命人前去西京搬救兵,都听好了,谨守新津,与新津共存亡,若是死守,这新津的夯土墙,只怕抵不过,对付土人可以,可对付那些有火药的佛朗机人,只怕……无济于事,我等上马,先骚扰他们,争取时间。” 儒生们并无二话,纷纷至马厩,寻了马匹。 刘杰上马跨刀,回头,见那新津之内,已有更多的人马开始聚集。 他看到了鲁国公的旗号,鲁国公方景隆,恰好就在城中新津巡视,此次……只怕佛朗机人突袭此处,或许……是奔着鲁国公来的。 他没有犹豫。 聚集地里,有太多妇孺,此次遭遇了佛朗机人的大举进攻,单凭夯土墙,陷落只是迟早的事,现在唯一做的,就是在外迎战,争取时间,等待援军的抵达。 哒哒哒…… 七八十匹快马,已是策马而出。 更有不少农夫,也纷纷骑马,尾随而来,前来策应。 这里的农夫,大多骑马,因为开垦的农庄,距离聚集地可能有一些距离,随时可能遭遇敌我不分的土人,因而,几乎每一个人,都养成了携带兵器,学习弓马的习性。 教谕官跨马当先,大叫道:“贼军先锋已登岸了,在外游走,切莫孤军深入,先让贼军忌惮,不敢冒进,若是贼军冒进,立即冲击后队,看准了他们的辎重,尤其是不可让他们架设火炮。 众人飞马,不与佛朗机人的主力接近。 聚集地里。 大量的匠人和农夫,已是列队,手持火铳,屏息以待。 方景隆带着亲卫,面带怒容:“保护好孩子,其余人,都跟老子来,不要怕,老子什么大风大浪不曾见过,列队,列队!” 虽是如此,可他抬起望远镜时,看到那洋面上,数不清的舰船,密密麻麻的佛朗机人,已集结于海滩,方景隆心里一沉。 这定是佛朗机人的精锐,此次作战,也定是蓄谋已久,佛朗机人,定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势在必得。 战斗,迅速的开始了。 无数的火铳和火枪如炒豆一般的响起,刺破了清晨的沉寂,间或,有火炮声,隆隆响起。 第一场战斗,显然是佛朗机人的试探性进攻,人数并不多,在遗留了数十具尸首之后,他们迅速的退开,而接下来,显然更大的规模的进攻,蓄势待发。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七章:天地有正气 密密麻麻的佛朗机人,趁着第一次试探性的攻击,旋即开始集结起来,他们运来了火炮,一门门火炮在步兵的护送之下,徐徐向前推进,运输火炮的马匹,在泥泞中,艰难而行。 战马也由登陆的舰船运输登岸。 而后,骑兵翻身上马。 这个时代,依旧是骑兵的天下,哪怕只是火枪手,也不过对于征召的农夫而言,可以迅速的使他们成为合格的士兵而已。 穿着甲胄的骑兵,盯死了远处那一队穿着破旧纶巾儒杉的骑队,他们打出了旌旗,列成一队。 他们竟是足足的运送来了一个步兵团。 三个纵队,每一个纵队一千二百人,这些人,显然是专业的战场杀手,长矛兵迅速的排成密集的三个横队,每个横队正面为50至60人,纵深为20列。在四个边角上是排成密集方队的火绳枪士兵,紧接着,开始徐徐推进,骑兵护翼在两侧,炮兵开始布置了队列。 在队伍的上空,绘着雄狮和代表卡斯蒂利亚王室的城堡标志的王旗招展。 轰隆隆…… 火炮开始轰鸣。 灰暗的天空之上,宛如流星落下。 这是火炮的试射,威力十足,却没有多少伤亡。 聚集地里,一群方景隆的亲兵,也同样操纵着火炮进行‘回击’,双方似乎是半斤八两,都在试射。 通过试射,紧接着彼此之间,开始校准,计算着仰角以及炮口的位置,火药的分量,也开始酌情增减。 聚集地里。 亲卫杨树匆匆至方景隆身边,道:“公爷,对方火炮众多,且炮手显然经验丰富,只恐……” 方景隆颔首:“守住,死也要守住,新津决不可陷落,传令下去……坚守!” “遵命!” 传令兵飞马,传达方景隆死战的命令。 夯土墙之后,一个个持着火铳和长矛的农夫们,传出了欢呼。 他们比公爷的态度更加坚决,他们未必拍死,唯恐害怕的是公爷放弃新津,避战而走。 他们千难万难,才抵达这里,选择了这一处肥沃的土地定居,在这遍布蚊虫和猛兽,在潜藏在林莽中的土人虎视眈眈之下,开垦出来的一片片土地,他们在农田之上,搭建起了农舍,他们在这里,挖建了水渠灌溉,他们的农舍里,工具和家什日益的增多,他们的庄稼,即将要有收成,他们藏在地窖里的酒,很快就要酿成,身家性命,具都在此,退,往哪里退?死,死也要死在这里。 轰隆隆…… 火炮终于开始轰鸣。 这一次,无数的炮弹精准的落入了聚集地。 聚集地中,火炮回击。 佛朗机人的鼓手开始敲打起了战鼓,随军的教士,高声呼叫着什么,他们在队伍之中,画着十字,高声吟唱;宪兵长带着六个助手,在后压阵,长矛手和火枪手开始踏着鼓点,开始前进。 有炮弹落下,有人倒在血泊,随即,方阵之中,死者的位置,迅速的被人补充。 聚集地里,零散的箭矢飞射而出。 依然阻止不了长矛手和火枪手进攻的步伐。 另一边,儒生们已经开始磨刀霍霍。 他们在外游走,为首的教谕宋岩已举起刀,大吼一声:“杀!” 杀字出口,不需催促,数不清的儒生们便飞马蜂拥而至,目标……显然是佛朗机方阵之后的炮队。 刘杰在队伍之中,座下的战马狂奔起来,在这七八十人的马队之中,他挥舞着刀,切齿而起,双目中,蒙了一层薄雾,此次杀入敌阵,显然是有死无生,佛朗机人作战,训练有素,进退自如,武器精良,不在明军这些开拓者之下,这些职业的官军,几乎是刘杰从大明至黄金洲,所遇到的最强大的军队。 他双耳,被风的吹的呼呼的响,战马奔驰的越来越快,当先的教谕官宋岩,留给刘杰一个背影,一个邋里邋遢的教谕官,孱弱的身躯之下,竟是杀气腾腾。 刘杰的眼睛,竟有些模糊了,也不知是因为风沙的缘故,还是在此刻,即将冲入敌阵之时,自己想起了什么,这世上,总有那么一点儿,割舍不下的东西,譬如,那个曾对自己殷殷期盼的父亲,譬如……言传身教,教授自己真学的师公,还有那一丝不苟的恩师。 “杀!” 长刀斜刺向着满是阴霾的天空,铁骑在轰鸣。 紧接着,佛朗机的重骑兵也开始出动,他们的重骑兵直对儒生们的正对面,两翼,则用轻骑兵负责机动。 轰…… 骑队撞在了一起。 刘杰几乎与对面的一个重骑,双方在碰撞的刹那,惯性便使两具身躯摔在了一起。 重骑狠狠刺出骑枪,而刘杰堪堪避过,两人同时摔落下马。 那沉重的重甲,死死的压在他的身上,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已经挤压了出来。 那重骑的骑士,显然也受了伤,却是舍弃了骑枪,整个人,犹如一个行动不便的闷罐头,笨拙的想要抽出腰间的佩剑。 刘杰艰难的,双手深入他的脖子里,拼命的掐着他的咽喉。 彼此之间,都在大口的喘着粗气。 这一刻。 依旧是炮声隆隆,数不清的弹雨,在天空划过一道道尾焰。 火铳和枪声大作,围绕着夯土墙,从墙后跃出来的民兵,与试图越过夯土的长矛手战在一起。 刘杰觉得自己已是死了,他甚至不知倒在自己身上的重骑士是否还活着,双手依旧不断的掐着他的脖子,他扑哧扑哧的喘气。 看到零零散散的骑兵,依旧鏖战一起。 骑在马背上的教谕官宋岩,被三四个游骑堵着,他扬起刀,发出大笑:“哈哈哈……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他的手受伤了,一个佛朗机游骑,一刀劈来,他错身,反手便是一刀,斩在这游骑的后背。 那佛朗机人哇哇大叫,摔落下马。 带着血水的长刀,重新又扬起,宋岩依旧大笑:“来呀,且看看老夫手段如何?” 他嗓音嘶哑,继续念诵:“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只是此时,他的好运气,到此为止。 不知从哪里,轰的一声,响起了一声火枪。 紧接着,宋岩的前身,一片焦黑,他的刀,开始无力的垂下,口角里的血水,顺着长须滴淌而下。 愤怒的佛朗机矛手,趁此机会,一矛刺出,狠狠扎入他的腹部。 血水便如涌泉一般的冒出。 宋岩还坐在马上,可是他的头颅已经垂下,长髯已被血水浸透了。 “杀!”四面八方,依旧传出儒生们的喊杀。 有人发出了怒吼:“诸君可还记得齐太史简,记得晋董狐笔,还记得张良之椎、苏武之节吗?至今日,已是山穷水尽,有死而已,我等若怯,圣学绝矣,我等若死,则圣学永昌!杀啊……” “杀……” ………… 马队覆灭。 夯土墙已是轰然倒塌。 数不清的人,在沟堑里,有半截的墙后,在木楼里,依旧还在鏖战。 方景隆已拔刀,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佛朗机人,开始近在咫尺。 他回头,朝一个年轻的亲卫一笑:“你去西京。” 年轻的亲卫道:“公爷……卑下……不走。” “赶紧滚。”方景隆朝这亲卫瞪眼:“你的父亲,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他跟着老子,死了,我答应了,留给你们秦家一个血脉。你到西京,告诉西京镇守,他娘的,记得给我方景隆报仇。还有,我这里有一封家书,尚没有发出去,你带着,发出去,至少,让老子的儿子,知道他的父亲,给他在黄金洲,寻了几个大PI股的侍妾,老方家,要传宗接代啊,多生几个,是几个,当然,这是机密,万万不可被人知道的。还有……” 方景隆沉默了片刻,凝视着年轻的亲卫:“报上朝廷的时候,用第六首诗,想当初,我的先祖,在土木堡,用的就是这一首,可惜……他运气好,活了下来,没有用上,现在……父死子继,老夫就用这一首,了此残生吧,好好活着吧,没功夫和你多交代了,将来……你去找我儿子,告诉他,为父,死就死了,没什么可遗憾的,只是不能临死之前,见一见正卿,实是憾事,好了,滚吧。” 踹了一脚那年轻的侍卫,年轻的侍卫不肯走,方景隆怒吼一声,他才踉跄而去。 此刻…… 方景隆长刀在手。 看着那数不清的佛朗机人。 间或,火铳射火光。 地上,到处都是尸首交叠。 他大吼一声,无数藏匿在木楼、沟堑、尸山之后的人,纷纷杀出。 天上突得下了雨,这绵绵细雨,竟有几分故乡的味道。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雨水之中,竟也带着血腥。 在泥泞里,所有人杀成了一团,人们在泥地里翻滚着,想尽办法,想将利刃送入对方的身体。 直到正午…… 海面上的怒涛之上,一艘艘悬挂着日月旗帜的舰队徐徐冲破了薄雾,出现在了新津的洋面,来不及享受胜利果实的佛朗机人,便如潮水一般的褪去。 ………… 第一更送到,数数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八章:又要发大财了 佛朗机人进退有据,毫不犹豫的开始选择后退。 他们犹如潮水一般,留下了无数的尸首,以及断壁残垣,迅速的脱离战场。 而此刻,新津只剩下了一片狼藉。 明军舰队显然对于佛朗机舰队有所忌惮。 这支舰队,比之明军所见的任何佛朗机舰队还要强大。 大船靠岸。 首先登陆的乃是徐经。 虽然这岸上,是否还有残留的佛朗机的残军。 可是徐经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 自己恩师的爹,就在岸上啊。 浩浩荡荡的明军水军开始登岸。 在这千疮百孔的土地上,人们疯了似得搜查生还者。 “大使。” 有人匆匆而来。 徐经抬头。 雨水已将徐经打湿了,他湿漉漉的,失魂落魄。 “寻到了。”说话的人,脸色沉重。 徐经道:“在哪里?” 那人领着徐经跨过了满是弹孔的夯土墙,在一处沟堑里,寻到了一个匍在地上的健壮身影。 徐经几乎是扑了上去,这个人……浑身的刀伤有数十处,若非是穿着铠甲,只怕任何一刀,都足以让他毙命。 他几乎是泡在了雨水和血污里,面上苍白,显然是失血过多。 徐经看到了熟悉的脸,眼里,已噙出泪来。 是鲁国公。 他忙是伸手,伸出手的时候,徐经的手在微微的颤抖,指尖轻轻的放在了鲁国公方景隆的鼻尖之下,气息微弱,还活着…… 只是…… 几个医学生,已是背着药箱匆匆而来。 他们已经急疯了,太多人需要救治。 第一批的医学生,抵达了新大陆,他们在这里,开设了医学院,开始不断的培训着医学生,可即便如此,到了现在,人手还是远远的不够用。 一个医学生皱眉,蹲下,检查了鲁国公方景隆的伤口以及脉搏,在雨中,他默默的抬头:“鲁国公……他…………他现在还能活着,已是……已是奇迹,只是……他浑身受创三十一处,有一处伤口,几乎扎入了心脏,依学生所见,只怕……” 徐经斩钉截铁的道:“想尽一切的办法,救活他。没了鲁国公,黄金洲就完蛋了!” 医学生沉默。 数十万的军户来此,他们遍布于各地,之所以,在这广阔的天地里,各处放权的军镇还能被约束,只因为两个原因,一个是鲁国公的威望在此,各地镇守的武官,绝不敢有异心。另一个原因,便是有大量的儒生,遍布于大陆的各处角落,这些人,成为了各行各业的骨干,儒生们认同的,乃是大一统,是大明正朔。 一旦……鲁国公出了意外,或许,暂时局面可以稳住,未来呢? “是,学生尽力而为,只是……”这医学生为难的看向徐经…… 徐经已站起来,他脸色铁青:“当然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立即派出快船,传信!向西岸发出信鸽吧,让他们,从西岸顺洋流送出消息。” “传令各处,佛朗机人,开始大举报复,各处都要有所准备,新津,要重建起来,永不陷落!” 医学生们已经在无数人的帮助之下,搭起了临时的医院。 无数的士兵,将幸存的人抬了来。 舰船上的药品,统统卸下。 而此时,方景隆已经进入了临时搭建的蚕室里,他的衣物已经剥下,浑身上下,千疮百孔,几乎寻不到一处,完好的皮肤。 在用消毒水清洗了身子之后,医学生开始取出他身上的断刃。 紧接着,开始包扎。 而至始至终,方景隆都是昏厥的。 医学生已经开始对他进行输血。 在这些都做完之后,他能不能醒来,能不能活下去,伤口是否会感染,并发症是否会夺去他的性命,只有天知道了。 “刘大夫,又送来了一个人,是个儒生,您赶紧去看看。” 主治的大夫已经摘下了口罩,他吐出一口气,深深的凝望了手术台上的方景隆一眼,匆匆走出了蚕室。 蚕室之外,几个武官,焦灼的在等待。 “怎么样了?” 刘大夫沉默了片刻,他想了想:“最好,还是预备好后事。” 他神情疲倦,却还是道:“学生也极想将公爷救活,可是伤的实在太重太重了,学生不敢抱有任何期望,所以,请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拨开了人群,冲向另一边的床位。 ………… 数只信鸽,早已火速的离开了新津,朝着阴霾的天穹展翅而飞。 徐经背着手,眼泪模糊,看着那信鸽振翅飞起,脑海里,却想到了恩师得知噩耗之后的画面。 自己……对不住恩师啊。 他不禁捶胸跌足。 ………… 方继藩气冲冲的到了女医学堂,然后将赤着上身,伸出胳膊,向女生们展示自己肱二头肌的朱厚照给扯了出来。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老方,你做什么,本宫……本宫……” 方继藩鄙视的看着他,丢了一件外衫给朱厚照穿上:“殿下,你要一点脸吧,书院是正经的地方,不是你胡作非为的场所。” 朱厚照乐呵呵的穿上了外衫,笑嘻嘻的道:“她们不晓得什么是肱二头肌嘛,我给她们瞧瞧,老方,你瞧我这身肌肉,还不错吧,我都听女学生尖叫了。” 方继藩汗颜,抚摸着自己的额头:“殿下,以后别来女学堂了。” 朱厚照瞪着眼:“为啥,凭什么不来了?我是她们的祖师爷,没有我,她们学什么医?” 朱厚照开始唧唧哼哼,抱怨方继藩对他有所防范。 方继藩却道:“近来不知怎的,觉得眼皮子跳的厉害,左眼跳财还是跳灾来着?” 朱厚照想了想:“可能是跳财吧。” 方继藩顿时松了口气:“看来又要发财了,说起来,我这里恰好有一个项目,来……” 为了转移朱厚照的注意力,实在是一件痛苦的事啊。 方继藩兴冲冲的将朱厚照引到了镇国府,取出一个图纸。 “这……这是什么?” “游乐场。”方继藩道:“你瞧,这叫旋转木马,这叫过山车,这……还有这……” 朱厚照目瞪口呆:“这……是做什么的?” “规划一千亩地,打算建在五环之外,也就是你的地上,到时只要建起来,带来了人流,附近的土地,价码就不同了。” 朱厚照摸摸脑袋:“这样啊,要投入多少银子?” 方继藩道:“银子是小事,现在最紧要的是蒸汽研究所,什么时候才将蒸汽船给下海,不然这样拖延下去,这银子如流水一般,吃不消啊。” “快了,快了。”朱厚照道:“再改进一二,也就成了,老方,你放心……” 方继藩一丁点都不放心。 ………… 足足过了一月,终于……蒸汽研究所来了消息。 蒸汽海船,即将下水。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方继藩乐坏了。 数百万两纹银,数之不尽的人力,终于……要有结果了。 方继藩立即上奏,这一次,朝廷对于蒸汽机,显然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 此前的蒸汽火车,已经让整个朝廷叹为观止,而这一次……蒸汽船又会如何呢? 满怀着期待的弘治皇帝,立即召见方继藩与朱厚照。 刘健也在此,他面带笑容,因为……方继藩昨日,又给他送去了一封来自于黄金洲的书信。 看过了书信,刘健方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新津教书,其实……到了此刻,刘健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是否有出息了,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儿子能够平平安安。 见字如面,一篇书信,足以让刘健高兴小半年。 方继藩和朱厚照入奉天殿,行了礼。 弘治皇帝戴着眼镜,气质有所不同,他低头看了一眼方继藩的奏疏:“朕听方卿家上奏,说是蒸汽船已是研制完毕,这好的很哪,这蒸汽船,到底是何物。” 方继藩其实,也不知朱厚照到底鼓捣出了个啥,不禁侧目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想了想:“还未试水,儿臣也说不好。” 弘治皇帝吹胡子瞪眼。 大张旗鼓的宣扬了一通,结果你告诉朕说不好? 刘健微笑道:“陛下,新鲜的东西,确实需尝试之后,方才知道好坏。”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花费了近千万两纹银,可万万别出什么差错才好。” 刘健等人,本是面带笑容。 可是一听到近千万两纹银的时候。 这殿中的群臣,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他们平日扣扣索索,一年国库的支出,纹银也不过是数百万两啊,就这么一条船,你花近千万? 刘健和谢迁对视一眼。 谢迁又不禁去看李东阳。 李东阳的心,疼的不得了。 至于其他人,就更别提了,尤其是那今日来此奏对的吏部左侍郎梁储,更是冷哼一声。 他对方继藩意见很大,自从自己的女儿去了西山书院,自己就没一日睡好过,想到自己女儿的名声,想到她的将来。 还有自己的夫人,为了这事,成日哭哭啼啼,这一大家子人,真的没好日过了。 现在横竖看方继藩不顺眼,自然不会给方继藩好脸色看。 ………… 第二章,求支持一下。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五十九章:上天眷顾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道:“既如此,花费千万,殊为不易。” 对方继藩而言,账目只是明面上的。 就在所有人都为千万两纹银丢进了水里,就为了造个蒸汽船的时候。 却并不知道,为了造这个船,需要寻觅多少新的材料,需要对许多机械零件,进行多少次改造,甚至连对船体的改造,又需要多少次反复的改进。 某种程度而言,这等集大成者的巨大改造试验,对于各行各业的技艺提高,是全方位的,船匠、木匠、铁匠……在参与的过程之中,无数新的理论和新的工艺如泉水一般的冒出来。 当然……这些方继藩没办法去说。 大家看到的,只是这个该死的败家子,不就是有银子吗?有银子有什么了不起…… 我要有这么多银子,哼哼…… 然后……他们永远不会有这么多的银子。 弘治皇帝却也感觉到了肉疼。 西山建业以及西山的绝大多数产业,其实老朱家的占股比例都不低,有的是弘治皇帝占股,有的则是太子占股,可不管是谁占着,反正弘治皇帝都当这是他占得。 这蒸汽船,终究还是西山投入进去的,归根结底,还是有一份自己的银子啊。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看着方继藩,道:“倘若,下水失败了呢?” “这个……”方继藩道:“陛下,若是失败,自是哪里出了问题,当然是找出原因,而后,继续改进。”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要钱? “这是科学的方法,不断的试错,寻觅到正确的道路。”方继藩补充了一句。 “……” 现在……弘治皇帝有点嫌弃科学了。 弘治皇帝沉默半晌:“试水之日,朕也去看看,朕不看,心里放心不下啊。” 方继藩颔首:“遵旨。” 方继藩倒是有些不安起来。 这陛下,怎么看口气,像是一个大监工哪。 海试能否成功,方继藩也拿不准,这若是失败了,好端端的船,慢慢的淹没入海,那可就有乐子瞧了,自己和小朱,得给人笑一辈子。 不过既然陛下要去,自当及早做准备,到时候,给陛下弄个剪彩什么的,咔擦一下,欧耶。 方继藩和朱厚照要告辞而出。 那刘健等人,也告辞了出来,一群人出了奉天殿。 刘健满面红光,朝方继藩笑道:“继藩。” 方继藩忙是上前:“刘公有什么吩咐。” 刘健执方继藩的手:“现在咱们这里,已有些寒冷了,冷飕飕的,可是听说黄金洲那儿,现在还是炎炎夏季呢,风景宜人的很……” “啊……”方继藩歪着头想了想:“这个……我又没去过。” 真是遗憾啊,这辈子有的是银子,却受限于地理,不能去看看。上辈子倒是不受限,倒是也想去见识更大的世界,可惜……穷。 刘健叹口气:“你这蒸汽船,也可以去黄金洲吗?” 方继藩道:“蒸汽船的本意,就是缩小距离……当然,是可以去黄金洲的。” 刘健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要努力。” 丢下这三个字,意识到李东阳和谢迁二人在等他,便抬腿,匆匆走了。 方继藩侧目,却见有一人,幽怨的看着自己。 瞧他气鼓鼓的样子,倒像是方继藩**了他似得。 方继藩无语,苦笑,道:“梁侍郎,你怎么没走。” 梁储怒气冲冲道:“老夫就问问,老夫女儿怎么了。” 方继藩忙是道:“好的很,好的很,令媛冰雪聪明,长得又好看,啧啧……” “姓方的……” 方继藩身躯一震。 来到这个世界,说实话,还真没见过几个抛头露面的大姑娘,以至于……自己居然经验不足,在这个时代,是不允许夸人家女儿漂亮的,尤其是自己还是年轻的男子,这是耍流氓啊这是。 方继藩立即垂着头:“哎呀,我的意思是,她很好,我们西山书院,是清清白白的地方,自然好的很,令媛极聪明,学东西很快,这医理她已能倒背如流了,作为她的祖师爷,我很看重她。” 梁储的心……已在淌血,极看重…… 他要哭了,想跺脚痛骂点什么,终是垂下头,像是斗败的公鸡,幽幽道:“齐国公……” “嗯?”方继藩看着梁储。 梁储判若两人,嘴巴嚅嗫着:“小女就拜托你了。” “当然……”方继藩颔首点头,笑了:“放心好了,都是一家人。” 梁储老脸抽了抽,却又显得无可奈何。 女儿还被方继藩捏在手里呢。 ………… “徐大使……徐大使……” 有人匆匆的,到了一处柴房。 徐经正不安的在柴房中提笔记录着近日的讯息。 这是徐经的习惯,出海之后,每一日的风闻,都要记录下来。 这几日,他都焦虑不安,忧心忡忡,一面要布置防御,以防止佛朗机人的继续偷袭。 根据他的刺探,这一支的舰队,是佛朗机人口里所称的无敌舰队。 这支舰队,几乎是佛朗机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舰队,且因为佛朗机人,相互攻伐,更有不少岛屿之国,海战频繁,对于海战的技术,以及战船的建造,几乎是一日千里。 他们的造舰观念,都以实战为主,配置了大量的火炮,战斗人员的作战经验,也是极为丰富。 平日里,大明舰队,遭遇的敌人,多是一些孤零零的佛朗机舰船,或是以货运为主的寻常商舰。 而这支舰队,乃是佛朗机西班牙国的底牌。 佛朗机登岸作战的士兵,采用的则是西班牙方阵,挑选的都是职业的正规军马,日夜操练,方阵源自于数百年前,可这数百年来,却不断的根据实地作战,进行改良,其战术,堪称巅峰状态。 此次突袭,完全是在新津五无备之下,且对方训练有序,进退自如,实是可怕的敌人。 既然明白了对方的大致实力,清楚了对方的作战方法,那么……未来就必须在黄金洲,建立一支与之匹敌的武装,只是……如何供给,怎样编制呢? 徐经吁了口气,此刻,回过神来。 是医学院的人来了…… 徐经心一沉,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会……出什么事吧。 鲁国公已经昏迷了小半月了……现在……只等噩耗了。 徐经脸色苍白如纸,咬着唇,他快步的走出了柴门。 果然,是一个医学院的护工,这人道:“徐大使,鲁国公……醒了……” “醒了……”徐经一呆。 他目若呆鸡的伫立着,竟是恍惚。 “徐大使快去看看吧。” 徐经这才头重脚轻的随着那护工,快步至医院,而后,到了一处养伤的蚕室。 这里头,是一股刺鼻的酒精气息。 方景隆赤着身,身上擦满了针,针的另一头,连接着另一处的葡萄糖液。 此刻,他眨动着眼睛,浑身的剧痛,让他动弹不得。 许多的伤口,已经结疤了。 当初,是靠着输血,才救下了他这条命,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昏迷,在当下的技术条件之下,他早就该死了,或许是上天的眷顾吧。 感染的伤口,大夫们立即进行手术,割掉了腐肉,昏迷过去,可以用输液,来补充身体的养分,在昏沉沉之中,仿佛一场无尽的噩梦。 这噩梦里,唯有那走马灯似得方继藩和方正卿的画面掠过,方才使他不断的告诉自己,要坚强,要活下来,还没有看着正卿娶媳妇,没又看到……方家的后代降世呢。 还有方小藩,她再过几年,差不多要嫁人了吧,她一直都在宫中,却不知……不知……如何了。 他终于醒了,顿时想到了自己倒下之前,身边一个个护卫着自己的卫士,他们疯了似得,保护着自己,为自己抵挡了一次次致命的伤害。 这些老兄弟…… 方景隆没有哭,他只无力的张着眸子,别人还欠着自己的债呢,血债,需用血还。 徐经匆匆进来,拜下:“学生……见过师公。” 徐经双肩微微耸动,却是……哭了。 这是奇迹啊。 师公竟然还活着,这说明什么,说明方家有德,连老天爷都眷顾。 方景隆不能坐起,依旧是一脸疲惫,他咬着唇:“赶紧……赶紧去送消息啊,要快……给我儿子送消息,告诉他,他爹……还在……别让他担心了,这山长水远……咳咳……” 就为了交代这个? 徐经却很快,能体谅师公的心情了,他起身,上前……见方景隆目光灼灼的看着自己。 这本是一条英雄好汉,平时总爱咧嘴大笑,却有时,又有别样的威严,可现在……却是虚弱不堪,他使出浑身的气力:“要加急送出去,还有……将士们的伤亡如何了,老钱还活着吗?” 徐经沉默。 “老李呢?” 徐经依旧沉默。 方景隆没有再问下去,他居然心情十分平和:“大夫说,老夫不能动怒,万万不得动怒,老夫现在一点都不怒,心情平和的很,嗯……无事,你不必担心。”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海试 徐经担忧的看着方景隆,忙是颔首点头:“师公,好生休息吧,这里的事,交给学生就是,新津已经加强了戒备,已无忧了,还有师太母她老人家,也正带着一支土兵赶来。” 方景隆颔首点头,苦笑:“哎,竟还活着,都说将军百战死,老夫运气好,怎么都死不了,倒是……又浪费了一首诗,不免有些遗憾。” 徐经:“……” 这群勋臣的玩法,很多时候,很让徐经开眼界。 他拱拱手,见着师公平安,他就放心了,于是打起了精神,匆匆的出了蚕室,冷不防,却见有人一瘸一拐的走出来,这人……竟有些眼熟。 病人一瘸一拐,抬头见了徐经,忙是行礼:“见过师叔。” “你是……” “学生刘杰。”刘杰还活着,受益于西山医学院的迅速反应,从那死亡线上,拉回来了许多人,徐经就是其中之一。 其实战场之上的寻常刀伤或是枪伤,只要不真正的是伤及到要害,是很难立即将人杀死的,这个时代的武器,并不高明,真正造成大规模死亡的,恰恰是这刀伤和枪火伤害,不能迅速的取出弹片以及不能及时的消毒、缝合处置,因为一旦伤口化脓,引发了炎症,在加上这个时代糟糕的医疗条件,这几乎就等于死亡。 反倒到了后世,医疗水平倒是上去了,结果特么的武器的威力,却是以几何计数的增长,一颗炮弹,足以将人直接撕成碎片,若你高级一些,给你一个精确制导,保准你尸骨无存,连棺材都省了。 刘杰面上沮丧,见了徐经之后,脸色才恢复了一些血色。 “噢。”徐经是见过刘杰,只因为刘杰这些日子,风吹日晒,再加上受了伤,面容已经大变,方才觉得陌生,徐经道:“你要去何处?” “一些师兄弟预备下葬,学生想去看看。” 徐经陷入了沉默。 生死……他见得太多了,他叹了口气:“去吧,来人,给他备一个拐杖,不要阻拦他。” “多谢师叔。”刘杰点点头,他一瘸一拐的向前走了两步,突然驻足,回眸:“师叔。” “嗯?” 徐经看着他,对于刘杰这个人,他颇为佩服,舍弃了官身,舍掉了本该属于的荣华富贵,来到新大陆,当然,像他这样的人,在新大陆实在太多太多。 “师叔,不知何时,可以报仇雪恨。” 徐经板着脸:“这是公爷能决定的事。” 刘杰点点头:“是。” 徐经心里却叹息,那些佛朗机人,算是彻底的将人惹毛了,好端端的,他们这是何苦来哉? ………… 弘治皇帝已是起驾。 有了马车,出入方便了许多,浩浩荡荡的队伍,直接出发,朱厚照和方继藩作陪,群臣尾随其后。 上千万两银子啊。 每一次想到这个数目,大家就极想去天津卫看看,看看那上千万两银子堆在海里,到底有啥不同。 众人至天津卫。 天津卫上下,纷纷来迎驾。 因为海试是在两日之后举行,所以弘治皇帝并不急,直接进入行在,并没有召见太多的官员。 此时,又过去了两个多月,大明已进入了初冬,弘治皇帝披着衣,在这行在里,照旧,还需批阅着奏疏。 却殊不知,早在三个多月前,已有信鸽抵达了黄金洲东岸,而后,黄金洲的快船,已是火速出发,顺着洋流,一路西行。 弘治皇帝打开奏疏,却是打起了精神,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片,而后缓缓道:“召兵部尚书马文升。” 马文升乃随驾大臣,自是匆匆的来见。 弘治皇帝一面看着奏疏,一面道:“马卿家,这佛朗机的西班牙舰船,此前一直逗留在泉州市舶司,朕不愿见他们,要打发走他们,可他们赖着不走,这一次……他们却是肯走了。” 马文升道:“陛下,这不是好事吗?” “好?”弘治皇帝冷冷笑道:“好个什么?这是宁波水师的奏报,说是他们在洋面上,发现了这几艘舰船,却发现,他们竟是北上而来,至今,意图未知。” 马文升一愣:“为何宁波水师,没有拦截。” 弘治皇帝手磕了磕案牍,道:“问题就出在此,这几艘佛朗机舰,速度极快,水师的福船,竟是鞭长莫及,被他们甩脱了。朕早就料想,这些佛朗机人来此,定是没有好事,他们派出如此快船,十之八九,是别有所图,卿是兵部尚书,要严令各处备倭卫追踪这些舰船的踪迹,万万不可使他们在我大明造次。” 马文升便拱手:“陛下,我大明的舰船和佛朗机舰,确实有所区别,我大明人口万万,臣民无数,陛下一声诏令,则十万人出海,舰船遮云蔽日,浩浩荡荡,因而,这么多人要吃喝,需要运输战马、马料、药物,因而,这舰船越大越好,臣等近来督造的福船,都是沿袭至三宝太监时的福船,体型庞大,载重惊人,每一艘船,可输送千人以上。而佛朗机人,人口不多,其船,却只一味的求快,求作战时灵活,大明虽也招募了不少佛朗机的俘虏,曾造出过一些佛朗机舰,不过听说,佛朗机人擅长海战,各国的水师,势均力敌,为了不断的超越对手,每隔数年,都会对舰船有所改进,反而是我大明,自宋以来,周遭就几无强敌,区区倭寇,也不过是一群载着舢板来洗劫的浪人武士而已,不足挂齿,因而,反对对舰船的海战,并不看重,这些问题,徐大使也曾在回航时提及过,只是……” 弘治皇帝点头,表示理解。 大明的舰船,求大,这本无可厚非,大明在海上,没有遇到过势均力敌的对手,反而舰船足够巨大,装载的物资和人员足够多,反而对于他们开拓黄金洲,有巨大的好处,他曾看过徐经上的奏报,说这单单西班牙人,此前就曾和葡萄牙争夺海上霸权,又在据说是地中海的地方,与奥斯曼帝国水师作战,同时,还曾和法兰西等国,亦有过军事摩擦。 这等一年一小打,三年一大打的状态,是大明这等独步天下的中央之国,所不具备的条件。正因为如此,每一次的海战,都能使他们获得丰富的经验,对于舰船的改进,也通过无数次的实战,不断的深入。 弘治皇帝道:“传令好生戒备吧。” “是。”马文升点点头,他退了出去。 所有随驾的大臣,统统都在行在外住下,因为大臣太多,只好挤在一起,辛苦是辛苦一些,可也没有办法。 马文升虽是贵为兵部尚书,也也不过是在这大宅院里,有一处小厢房而已,他回到了住处,见大厅里很是热闹,这都是随驾的大臣,在此随时等候陛下召见,马文升爱凑热闹,也进了去。 谁晓得一进去,这里早已是炸开了锅。 却听有人骂道:“姓方的那还是人吗?我等随驾而来,他竟在栈桥那儿,布置了观礼台,布置了座椅,说是因为人太多,栈桥的位置不够用,除了陛下之外,其余人,统统都要买票才能进去,一张票二十两银子,这狼心狗肺,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他怎么就想的出来!” 有个老臣眼泪都流出来了:“老夫七老八十了啊,听说这观礼,就是几个时辰,没有座位,就得站着,连一碗茶水都没有,这几个时辰下来,怎么吃得消,这狗东西他吃了猪油蒙了心,眼睛都钻钱眼里去了啊。” “会不会是谣言,我瞧着人家不至于连这点银子都想搜刮啊,陛下若是知道,难道会这般纵容他?” “呸!入的乃是西山的账,这西山,陛下占了三成股,太子殿下又占了三成,你们自己说说看,这大头,是谁拿去的。” 一下子,所有人沉默了。 好像……他们骂了不该骂的人。 沉默之后,那梁储气咻咻的道:“说来说去,坏的就是方继藩这颗老鼠屎……” “对,坏的就是他。”御史刘英怒气冲冲的道:“这狗东西是昧了良心啊,我还听说,他还荒淫的很,打小就和不清不楚的女子有关系,他是驸马都尉,听说还养了小的。” “是吗?果然,这狗东西,吃喝嫖赌,是样样都沾了。” 梁储正骂的痛快,听到这个,突然脸一红,心像被剜了一刀,突然捋须,咳嗽:“话不能这样说,这是空穴来风的事,老夫说一句公道话,方继藩虽爱财,却没听说好女色,东西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众人看向梁储。 谁料平时骂方继藩最凶的梁储,竟一下子变了一个人。 梁储面红耳赤:“有公主殿下看着,这狗东西他敢乱来吗?这话太严重了,大家说话注意一些,不要冤枉了好人。” 梁储见众人越是不信,心里越是凉透了,拼命要辩解。 方继藩可不能有好色的坏名声哪,那自己女儿的名节,就全毁了,想想看,方继藩若是个好色之徒,自己的女儿还进了西山书院读书,在别人眼里,自家的女儿,该被看成了什么样? ………… 第四章。下午后台崩溃了,无语。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封王 一群随驾的大臣已是吵闹不休的时候。 天津港里,一只信鸽,却已飞至。 一般情况之下,任何军政大事,是不会通过信鸽来联络的。 因为这东西,实在太过不靠谱。 不过……若是有特别紧急的情况,而且即便是被人所侦知,也无所谓的条件之下,利用信鸽来传递消息,还是靠谱的。 只是信鸽的培育十分花费心力,大明在天津卫和倭国之间,设置了一个信鸽站,此时,有人自信鸽的腿脚上,取出一个小小的羊皮纸,展开,看着羊皮纸的人,吓尿了。 随即,这羊皮纸辗转着,开始朝行在传报。 在厅里,马文升听得大家骂的热火朝天。 他心里……对于这方继藩,颇有几分复杂。 这家伙,确实是有些要钱不要脸啊。 真是厚颜无耻。 大家骂的厉害,仿佛只要提及到了方继藩,许多人就找到了共同的话题。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骂白不骂。 外头,却有人匆匆朝着行在方向而去。 有人冲进来:“诸公……诸公……快,快……预备去见驾了。” “出了什么事?” “从黄金洲送来的快报,是经由信鸽送至金山,再由金山,用快船至倭国,此后又用信鸽送到了咱们天津卫的……”说话的,乃是一个小宦官,小宦官一脸惶恐之色:“出大事了,佛朗机人,袭击了新津,新津……已是化为乌有……还有……刘公在那边,听到了消息,这快报里,没有关于刘杰的消息,可刘公还是心急如焚,几乎要昏死过去了。”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还发生了什么?” 这宦官面带艰难之色,良久,才道:“还有就是……鲁国公……鲁国公……战死……据说,当援军抵达时,他浑身上下,受创三十多处,临死之前,亲自上阵,与贼鏖战,念了一首诗呢。” 一下子,所有人脸色苍白起来。 鲁国公他…… 便连那梁储,也打了个冷战,面带可惜,一面问:“何诗?” 宦官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厅中,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沉默了很久之后,一个御史突然道:“方家,真是忠良之后啊。” “是啊,是啊,真是世代忠良,鲁国公壮志未酬,实是遗憾,方家数代,无一不是忠臣,便连方继藩那狗……不,齐国公,平日里,也不失为忠义。” “鲁国公立下大功,他的儿子齐国公,又何尝没有为大明立下大功劳呢?” 众人纷纷感慨,点头称是。 梁储眼圈红了:“闻此噩耗,齐国公一定是痛心疾首吧,忠贞为国,父死子继,这满门忠良,真是令人敬佩啊。” 大家点头更加厉害,一脸的遗憾,倒不是虚伪。 只不过……人死为大,到了这个时候,还说别人坏话,这就是人品的问题了。 就因为齐国公贪大家几十两银子,却叫骂不休,人家还年轻,在在座的人眼里,还是孩子啊。 何况,鲁国公乃是为国而死,死的如此悲壮,令人肃然起敬。 有人翘起大拇指:“以忠义而论,方家世世代代,真的没得挑,诸公,快去见驾吧。陛下只怕……” 众人醒悟了过来,满腹的心事。 鲁国公战死了,死的这样的惨烈,除此之外,黄金洲那儿的事,还有谁能维持局面呢? 一旦维持不住局面,朝廷费尽了心思的下西洋之策,岂不是…… 所有人阴沉着脸,尤其是那马文升,更是提心吊胆,到了行在,众臣行礼。 而弘治皇帝看到了奏报,他惊呆了。 这只是一截羊皮纸,送来的,不过是只言片语。 因为是信鸽的快报,所以能记录下来的事,并不多。 可这里头的讯息,已经足够骇人了。 弘治皇帝摘下了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细细的看了一遍。 那眼镜之后,眼睛却已被泪水模糊了。 他面带羞愧之色,禁不住捶胸跌足,眼泪磅礴而出:“这是朕害了他啊,他年纪已是不小了,朕却命他往黄金洲,鲁国公一辈子为朕效力,临到头来,竟是无法善终,朕……是朕的过失啊。” 众臣个个脸色苍白,纷纷拜倒:“请陛下万勿自责。” 弘治皇帝涕泪直流,鲁国公不但是自己的亲家的,可方家数代,无不为大明出生入死,现在想到……方继藩若是闻知了噩耗,还不知怎么样,他更是心如刀绞。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佛朗机人,狼子野心,好,好的很,朕绝不罢休,自此之后,我大明与佛朗机人,不共戴天!迟早有一日,朕要踏平佛朗机,以雪今日之耻。” 弘治皇帝长身而起,抹掉来了眼泪,也摘下了眼镜,虽是眼前模糊,可目光,却仿佛依旧有神一般,他厉声道:“鲁国公客死异乡,想尽一切办法,将他的尸首,运回故土吧,若是有办法,其他战死的将士,也统统运回来,他们死在了黄金洲,却该当葬回乡里。” 群臣之中,不见了刘健,刘健身体不好,想来……也是因为他儿子的缘故。 因此,谢迁站出来:“是,朝廷一定不惜人力物力,也要将他们运回来。” 弘治皇帝又道:“所有战死的将士,统统都要抚恤,除此之外……”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鲁国公谋勇绝伦,故能遏乱略,削群贼。受命而出,成功而旋,不矜不伐,妇女无所爱,财宝无所取,中正无疵,昭明乎日月,本朝之内,一人而已。破虏平蛮,功贯古今;出将入相,才兼文武。其人非只才干,然其忠愤激发,视刀锯鼎镬甘之若饴,百世而下,视死如生者,有几人?朕今日痛失肱骨了啊,今失鲁国公,如断朕之臂,痛哉,惜哉,悲哉,怒也!” 弘治皇帝已是大怒,几乎怒发冲冠,却终究是深吸了一口气,平息了这无穷的愤怒,方才徐徐道:“今卿战死,哀也,追赠其郡王爵,循中山王先例吧。” 所谓中山王先例,乃是开国大将徐达被敕封为魏国公,其死后,则被追封为中山王。 又如黔国公沐英,在其死后,朱元璋甚是痛心,则追封其为黔宁王。 异性封王,非死不封。 这是规矩。 哪怕是死了,想要追封为异姓王,亦是难得的殊荣,足以光耀万世。 弘治皇帝此言一出。 群臣纷纷拜倒。 方家这些年来,没少为朝廷出力,而鲁国公平西南之乱,为朝廷经略交趾,将交趾纳入囊中,其子,也是大功于朝,此后,则远渡重洋,为大明戍守黄金洲,此等是九死一生,可谓是功盖日月,如今,他战死了,陛下此举,可谓是合情合理。 众臣纷纷拜倒,谢迁道:“不知谥号为何?”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再议!” 众臣沉默。 弘治皇帝则闭上眼,露出了痛苦之色:“卿等,都速速退下吧,继藩,朕已命人去传了,这件事,朕私下里和他说。” 众臣心思复杂,纷纷告退。 他们浩浩荡荡的出了行在,却见方继藩正兴冲冲的迎面而来。 “齐国公。” 众人纷纷行礼。 方继藩一看这一窝蜂的大臣就不自在,还怕他们哪一个没控制住自己,然后群殴自己呢。 可见所有人,都是一脸沉重,却纷纷向自己行礼,连平素看不惯自己的一些人,此刻也是彬彬有礼的模样,方继藩方才心安了一些。 他忙是回礼:“陛下召我,就不和诸公多言了,啊……再会。” 方继藩一溜烟的想跑。 谢迁叫住他:“齐国公,老夫想好了,过两日观礼,买一个座位,哎,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来,老夫这里有五十两银子,拿去。” 他从袖里掏出了银票,塞进方继藩的手里。 其他人纷纷道:“我也买一个。” “我也买一个。” 方继藩惊呆了,他害怕卖不出去呢。 谁料到,这么吃香。 见大家纷纷围上前来,毫不吝啬的掏出了银票,拼命的往自己的手里塞。 方继藩甚至怀疑,这些家伙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呃……不卖了,不卖了,好了啊,够了,我就收这十几张,其他的不要了。”方继藩忙是摆手。 众臣突然觉得方继藩变得可爱起来,看来,他的良心,还是知道痛的,果然,这个世上,哪怕是再渣的人,也会有好的一面啊。 那梁储手里还捏着银票:“齐国公啊,你就别和我们客气了,我们年纪都老大不小了,不坐着,身子怎么吃得消,这银子,你就收下吧,观礼收点椅子钱,这是很合理的吧。” “对啊,对啊,很合理。” 大家纷纷点头,一脸真诚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咳嗽:“这……这……其实我是想说,座位的价格……涨了……” “……” 沉默。 大家看着方继藩,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白痴。 方继藩看着他们,也确实觉得他们是一群白痴,这座椅供不应求,大家都抢着买,根据市场经济原则,可不要坐地涨价吗? ………… 第五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人间凶器 这一个个大臣们,忙是将银票卷起,收回了袖里。 也好,连五十两银子也省了。 他们一个个木着脸,打个哈哈:“噢,告辞,告辞了。” 方继藩忍不住想挖自己的鼻孔,却显得很淡定,这些家伙,可能一开始无法接受涨价,从心理学而言,这是可以理解的,这只是涨价的冲击,还没有让他们心理上接受,不过不要紧,时间是最好的催化剂,他们会想通的,然后只会被捶胸跌足的抱怨自己为啥当初没有早买。 方继藩和他们错身而过,匆匆至行在。 行在里,弘治皇帝眼镜搁在案牍上,黯然伤神,方继藩喜滋滋的道:“陛下,陛下,大喜,大喜啊,咱们的座位,已经卖出去了,还很火爆呢。” 弘治皇帝只红着眼睛,抬头看了美滋滋的方继藩。 他想张口说点什么,却有些难以启齿。 重重的叹了口气,弘治皇帝拿起了案牍上的羊皮纸:“继藩,你自己看吧。” 方继藩接过了羊皮纸,低头看着,愣了。 他沉默了。 弘治皇帝见他老半天,没有动静,道:“继藩,你要节哀。” “节哀?”方继藩的手,忍不住塞进鼻孔里,表情很平静的样子:“陛下,节哀什么?” 弘治皇帝:“……” 这孩子…… 弘治皇帝摇头道:“丧父之痛,朕能理解。” 方继藩摇摇头:“可是没说我爹过世了呀。” 弘治皇帝一愣。 方继藩道:“这里只说,身中三十七刀,伤及肺腑,没说过世呀。”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他忍不住道:“这不就是过世了吧?” 方继藩摇头:“我觉得还能抢救一下。” 他心里一团糟,却认定了自己的父亲还活着。 弘治皇帝理解方继藩的感受,这是无法接受悲痛的事实,他忍不住感慨:“你不要悲伤。” “儿臣不悲伤呀,这消息,是数月前发生的,现在说不准,我爹不但活着,还生龙活虎呢,说不定,我有一个弟弟,要出生了。”方继藩朝弘治皇帝眨眨眼。 弘治皇帝只是感慨,他不禁道:“朕已追封你的父亲为郡王,享郡王爵位,到时,朝廷会以郡王之礼,将他安葬,方家世代忠良啊……你这几日,好生休息吧,不要伤心,有什么事,就来寻朕。”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的父亲没有死,怎么就封郡王了呢,陛下难道不先等一等,若到时候,他还活着,岂不是要吓陛下一跳,家父,岂不是欺君之罪?” 弘治皇帝一挑眉,这家伙,到现在还不肯接受啊,继藩啊,你要振作啊,万万不可心生妄念,弘治皇帝咬牙切齿道:“身上中了三十多刀,伤及肺腑,能活吗?” 方继藩想了想,点点头:“儿臣觉得,有可能。” 弘治皇帝:“……” 方继藩道:“若是及早救治,进行手术,取出身上残留的刀片,对伤口进行消毒和缝合,若是没有真正是伤到要害,儿臣想……父亲应该能活下来。” 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弘治皇帝心里惋惜,却又忍不住想打消方继藩的妄念,怕到时真正噩耗传来,他更是承受不住。 弘治皇帝叹息道:“继藩,哪怕是如此,这也是九死一生了,你还是要做最坏的打算。” 方继藩摇摇头。 弘治皇帝皱眉:“又怎么了?” 方继藩道:“我觉得我爹不会死,他一直都很坚强。” 说到坚强两个字,眼角,一滴泪水要滑落出来,方继藩手指潇洒的一弹,将这泪水弹飞。 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自己的爹,更加坚强了。 方继藩这一点,可以确信,想想看,生了自己这么一个儿子,打小开始,就一惊一乍,每日都在锻炼他的心志,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有一个这样的儿子,就是苦其心志了吧。 我方继藩,是上天赠与家父锻炼心志的小天使。 所以……会活着的,不就是三十多刀吗?这算什么,想当初,我在他心里,不知戳了多少刀,他不一样,也龙精虎猛么?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没心没肺的样子,眼里,却是雾水腾腾的,心要化了:“哎,你想哭,就哭出来吧,这里没有外人。” “不哭。”方继藩斩钉截铁道:“臣父还活着,儿臣没什么可哭的。儿臣得赶紧去卖票去了,儿臣告退。” 方继藩一溜烟的转过身,转过身的刹那,一行泪水便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他还是相信,父亲一定活着,一定是的。 ………… 哪怕是从黄金洲传来了噩耗,海试,依旧如期进行。 只是…… 朱厚照很担心的看着这两日都沉默寡言的老方。 朱厚照极小心的,要看方继藩的眼色行事。 一切准备停当。 那巨大的舰船,已在海面上。 这庞大的战舰,竟不比福船要小,因为要装载一个巨大的蒸汽锅炉,这巨舰狭长,甚至足以在甲板上跑马,正中矗立起了一个烟囱,依旧还设置了风帆,风帆和蒸汽混合动力。 因为巨舰的庞大,整个巨舰,三层甲板,除大量的舱室之外,还专门设置了大量的炮舱。 左右各七十门炮口,分列排开,一旦打开了炮口的挡板,那无数的火炮,便可在舱室之中,利用滑轨,探出船身,露出狰狞。 群臣已是到了,从甲板上,眺望着海中的这巨大舰船,还是不禁为之惊叹。 与附近的其他海船相比,此船规模更大。 朱厚照则手里端着一沓图纸,向弘治皇帝和方继藩等人介绍:“父皇,此船,因为装载了锅炉,为了加固船身,采用一些佛朗机人的造船工艺,这舰船,底层铺设了龙骨,一体成型,一切的结构,俱都围绕这龙骨搭建,甚至,还用了不锈的合金钢,加固了一些船身,当然,只是少许的用了一些,否则,船体载重甚大。” 朱厚照又道:“此船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它的船身,比之寻常舰船要大得多,可父皇,想来也学习过物理学了吧,按理而言,船身越大,动力越小,因而,战舰往往是船身狭长,以轻便和灵活为主,可因为备了蒸汽锅炉,再加上,搭配了风帆作为动力辅助,因而,其船的速度,并不在寻常的战舰之下。” “船身巨大,就有了许多的好处,可以搭配许多的火炮,当然,开花弹不能登船,这是极遗憾的事,所用的火炮,都是轻便的铁炮,射的都是实心炮弹,火炮下设滑轨,方便火炮校射,抵消互力。” “还有这里……”他指了指图纸上一个船身的结构:“这里做了加强,为的,是加固船身,还有这里……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当初在预备建设蒸汽船时,儿臣主导了蒸汽船的整齐锅炉的研究,开与此同时,与之匹配的舰船,也在同时研究,在天津卫,上千的船匠,建设了巨大的船坞,花费了无数银子,在此建造,他们所选的,都是最好的木料,船匠之中,有佛朗机人,有大食人,更多的,自然是咱们大明的能工巧匠,为了解决搭配锅炉和加固船身的问题,攻克的难关,有一百七十都处,现如今,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弘治皇帝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手指扣着自己的鼻孔,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弘治皇帝心里苦叹,真是……哎…… 他背着手,看了看图纸,图纸里,各种侧立图和平面图,上头,标注了无数密密麻麻的数字和尺寸,他看不懂,于是,索性抬头,眺望着远处的巨舰,弘治皇帝道:“你确定它的锅炉开动之后,不会沉吧?” 朱厚照道:“父皇,理论上,是不会沉的,我们还在江河湖泊里,做过实验,还实用模型……” 说到这里,朱厚照沉默了一小下,最终道:“儿臣觉得,应该不至于沉吧。” 弘治皇帝眯着眼,颔首点头。 他看到巨大的船帆已经升起,那巨大的船帆上,似乎还有字。 于是,他伸手:“望远镜。” 萧敬忙不迭的取了望远镜来。 弘治皇帝拿起望远镜一看,那巨大的船帆,是黑体白字,上书:“人间渣滓王不仕”。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根据气运学而言,这七个字,实是大明下西洋以来的福音,它见证了一个又一个奇迹,早已名垂青史,现在,此船贯之以此名,竟让弘治皇帝心里踏实了许多。 …… 另一边,许多大臣或站或坐,而王不仕,自然是坐着的,他有的是银子,坐票对他而言,简直就不是钱,他同时举着望远镜,抬头一看,赫然见到那七字,竟是不由自主的,嘴角微微勾起,笑了:“诸公,快看那船唤何名?” 众人纷纷去看,等看清了这七个字,一个个心思复杂起来。 说起来,某种程度而言,若是自己的名字,也在这舰船上,哪怕是以这样的面目名留青史,似乎……也不错呢。 ………… 哭,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无以伦比的巨舰 从前,人间渣滓乃是侮辱性的词汇。 可随着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崛起,据说这个词,在无数的船员心里,已成了福气的象征。 不少海员的家人,甚至在自己家里,刻了人间渣滓王不仕的木牌,希望借此,来保佑自己扬帆出海的至亲。 这七个字,已成了图腾,成了一种精神,是整个大明臣民们,毅然扬帆出海,与大海搏斗,与海兽搏斗,将足迹,遍布天下五洲,不屈不挠的精神。 人们羡慕的看着王不仕。 突然有一种,挨骂也能骂出一个名垂青史出来,这个世界,真特么的刺激。 …… 现在,所有人脑海里,又升腾起了一个新的念头。 这玩意,它如此巨大,难道……真的不会沉吗? 看着……不太靠谱的样子。 尤其是一个大烟囱,矗立在船上,看着很眨眼哪。 人们此起彼伏的抬起望远镜。 而此时,大量精挑细选的水手和船员们,已经乘坐着舢板,朝着巨舰而去。 他们划桨,在海面上,荡出一个个水纹。 朱厚照兴奋的眼里放光,主动请缨道:“父皇,儿臣也要登舰了。” 弘治皇帝面一沉。 这家伙……又想闹事。 朱厚照却是一脸苦巴巴的样子:“请父皇放心,这附近,早已预备好了搜救船,儿臣前些日子,特地的学了游泳,现在,已不在话下了。再者说了,这蒸汽船,是儿臣数年的心血啊,为了造这一艘船,儿臣每日都在搜肠刮肚,没吃过一顿好饭,睡过一次好觉。父皇,没有危险的,儿臣无论如何,也要在这船上……” 弘治皇帝沉吟着,默然无语。 方继藩也道:“陛下,儿臣也想登船。” “为何?”见方继藩难得开了口,从前的方继藩,那可是叽叽喳喳,可近几日,却都是沉默寡言,因而,弘治皇帝见他说话,反而心里轻松了少许。 方继藩道:“这舰,是儿臣拨付了近千万两银子建的,儿臣也想登舰,想看看,这大海里,是什么样子。” 弘治皇帝皱眉。 他能理解方继藩的心情,他的父亲,就客死异乡,死在了万里之外。 为人子者,或许只是想登上舰船,祭奠追思一番。 虽然这小子,表面的很坚强,可是弘治却知,这家伙,定是心急如焚的。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这么大的船,沉起来,也需要一些时间吧。” 朱厚照一听沉字就头痛的很。 弘治皇帝眯着眼,迎着海风:“这舰船,是朕的儿子和女婿所建,朕怎么能信不过他们呢。来人,朕也登船。” “陛下……”一旁的萧敬吓尿了,他不想做小白鼠啊,陛下若是登船,自己岂不是也跟上去。 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千金之子,岂可以身试险。 萧敬忙道:“陛下,只怕百官们得知,定又要……” 他不敢说自己想要劝阻陛下,索性,将百官拉出来。 弘治皇帝冷着脸:“谁要劝阻,那就跟朕一道登舰劝阻吧,朕做什么,都是错的,可若是合了他们的心意,那么九五之尊,不过是在宫中的一个布偶而已,不登舰船,朕岂知军民之苦,朕乃真龙,岂有海水淹了真龙的道理。” 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虽然封建迷信要不得。 可在这个时代,哪怕是不信鬼神之人,也多多少少,喜欢各种美好的寓意。 弘治皇帝一声令下,朱厚照却兴冲冲的,让人预备好了舢板,弘治皇帝先登船,朱厚照和方继藩以及萧敬还有几个亲卫也纷纷上去。 弘治皇帝坐在舢板的正中,一副潇洒之状。 方继藩坐在舢板的首位,抠着鼻子,看着远处的海天一线,仿佛一眼,可以洞穿到太平洋的彼岸。 朱厚照顿时龇牙咧嘴,一面取了浆,指挥着萧敬等人,扑哧扑哧的划动着船匠,唧唧哼哼的样子,很是不满。 人家一个舢板,十几个人合力划船,这叫齐心协力。 这倒好了,怎么到了自己这儿,划着划着,这舢板没见什么动静呀。 这不只是萧敬这狗东西在划水,这舢板上,还有两个只负责载重,却是来吃干饭的。 不得已,朱厚照脱了身上的蟒袍,露出他结实的肱二头肌,嗷嗷叫着,抡起船桨拼命的划动。 另一边……观礼台上,百官们正啧啧称其,说着各种的闲话。 不得不说,士大夫们,还是很清闲别致的,在此坐一坐,吹吹风,拿着望远镜看看景,之乎者也,评价一番好坏,这一日,也就过去了。 可此时,有人突然道:“陛下……陛下呢,陛下去了何处。” 所有人打起精神,纷纷拿起望远镜搜寻。 突然,有人哀嚎:“陛下……他上了舢板,朝着巨舰去了。” 一下子,愉快的心情,烟消云散,所有人都懵了。 陛下……这又是要闹哪一般啊。 怎么瞧着,太子殿下和姓方的,越来越像人贩子了,现在是拐着陛下,上天入海,为所欲为! 可现在……那舢板已是远去,隔着海水,大家只有跺脚和痛骂的份了。 ………… 舢板靠近了巨舰。 而此时,巨舰之上,早有人吊下来了篮筐。 几个人,上了篮筐,直接吊上了巨大舰船上。 不靠近这舰船,置身其中,反而不能发现这舰船的雄伟。 弘治皇帝上了甲板,自这里遥看汪洋,竟发现,景色全然不同,心境也随之而变。 脚底下,仿佛有万千潮水,排击着船身,船身依然巍然不动,不过……弘治皇帝还是觉得,自己的脚下,颇有几分晃晃的感觉。 船中大量的武官纷纷而来,高声大吼:“掌帆舱集结完毕。” “管轮舱集结完毕。” “炮舱预备。” “锅炉舱预备完毕……” 朱厚照已顾不得弘治皇帝了,整个人在甲板上雀跃,这是自己造出来的,是自己的。 他在甲板上,高兴的蹦跳起来:“起锚,起锚,落帆,准备开炉,海图,取海图来,按指定航线,预备出发!” 风帆落下。 铁锚拉起。 船只开始摇晃起来。 紧接着,较低,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 方继藩木若呆鸡的眺望远方。 锅炉少起来了。 紧接着,那烟囱,开始冒出了浓烟。 整个船体,微微一震,似乎是传动系统,开始动了。 紧接着,船身微微朝一边倾斜。 弘治皇帝吓的面如土色。 萧敬更是发出了尖叫。 方继藩很平静的道:“这是在转向……” 海船的船下乃是尖底,在此刻,巨大的船身,开始切割开了海水,徐徐的,翻滚出浪花。 朱厚照紧张的在锅炉舱里,大量的人手,不断的补充着煤炭。 船身,开始轰隆隆的震动,不过很快,船身开始动了,速度竟渐渐开始提高,朱厚照兴冲冲的冲出了舱室,随后,他看到了天津港的陆地,竟随自己,开始愈来愈远。 理论……化为了现实。 朱厚照迎着海风,泪水几乎要出来,他发出怪叫:“哈哈哈哈……来人,来人,一群狗东西,都给本宫动起来,哈哈哈……” 他张狂的张开双臂,迎接海风,宛如泰坦尼克男主杰克状。 谁料脚底不稳,直接摔了,在甲板上打了两个滚,却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站起来。 ………… 舰船的各处人员,纷纷已就位,每一个人,都各司其职。 虽然许多人协调上,还是有些问题。 不过……很快,都适应下来。 ………… 岸上,人们看着那袅袅升腾而起,直冲云霄的大烟囱,那滚滚的浓烟,笼罩在舰身上,徐徐的,留下了一个船影,人们既是震撼,又不免,担心起来。 “快,快,要护航啊。那些该死的舰船,怎么这么慢。” 护航的舰船,早已出发了,只是……很快,便被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蒸汽船抛在了后头。 ………… 弘治皇帝看着大陆远去,看着身后,愈来愈远的几艘巨大的快船。 很快,那些快船,哪怕是鼓起了风帆,在自己的眼前,也越来越渺小,最终,成了模糊的黑点。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船…… 竟是如此之快。 来去如风。 他心里,依旧是有所担心,害怕着什么。 不过……这可以理解,人们习惯了,脚下是瓷实的大地,而在这漂浮的舰船上,难免会有所不安。 弘治皇帝忍不住感慨:“真是巧夺天工,世上,竟可以有如此奇思妙想,却又可将此等奇思妙想,化为现实,实是令朕大开眼界啊。” 他扯着一旁发呆的方继藩道:“走,继藩,陪朕去锅炉舱里瞧一瞧。” “噢。”方继藩从鼻孔里,抠出了一点东西,指甲一弹,那东西,却随海风而去。 随风而去的,仿佛还有方继藩的善良。 方继藩打起了精神,自己要振作啊,从今日起,我方继藩,再不是从前善良的自己了。 …………………… 感谢本书多了一个盟主‘寻书乐’同学,在此致敬,还有,月票告急,哭着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龙心大悦 弘治皇帝几乎走遍了舰船上的每一个位置。 噢,原来风帆不升起,是因为暂时不必借助于风力,这一次,是要尝试蒸汽动力的实力。 还有…………原来船只某种程度,也是可以用惯性来航行的,起初锅炉烧起来的时候,船只缓慢,等渐渐速度起来,这航速还有进一步加快的可能。 还有那些锅炉舱里的力士,一个个打着赤膊,却已是汗流浃背,浑身的皮肤,像是被汗蒸一般,居然泛白。 舵手们,需要研究海图,而且海船,必须得有较固定的航线,因为未知的海域,因为对其水文不明,容易发生触礁的风险,当然,尤其是在近海上。 而远海航行,则大多借助于洋流。 还有风力,风力是有局限的,因为风向会随时变化。 除此之外…… 弘治皇帝看着这些在颠簸之中的水手和水兵,在这里,自己站着都觉得不稳,头有些晕眩,可他们,却个个不知疲倦的各司其职。 真是不易啊。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 可以想象,那些漂洋过海的人,远渡重洋,途中,经历了多少的艰辛。 下西洋,为国策,自己一道旨意下去,便是数万数十万人,改变了人生命运,而自己……却几乎忽视了他们。 方继藩则也开始打开了话匣子:“陛下,若是海试下来,儿臣恳请,大明需专门组织一支规模庞大的蒸汽船舰队。” “嗯。”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一定花费不菲吧。”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儿臣听说,佛朗机人,有一支舰队,号称无敌舰队,它们纵横四海,恶贯满盈。” 站在方继藩的立场而言,这已经不是恶贯满盈了。 弘治皇帝慎重起来:“是吗?海试之后,卿上章程来吧。众卿之中,谁可执掌此舰队呢?” “若是陛下相信儿臣的话,儿臣的门生唐寅,此前就有执掌水师的经验,由他来操练人员,执掌舰队,最是稳妥。” 弘治皇帝听到方继藩提出了‘相信’二字。 弘治皇帝苦笑,你的父亲,战死在万里之外,你方继藩是朕的女婿,你方继藩,调教皇孙,让皇孙文武双全,让人刮目相看。你方继藩在西山聚财,平白给朕和太子,送了这么多的股份,这家伙,为了新政,得罪了不知多少人,若说自己还对他没有信任的话,那么,这天底下,还有谁可以信任。 弘治皇帝颔首:“唐寅此人,外柔内刚,可堪大用。” 他一脸欣慰,无论如何,方继藩总算肯正常交流了,这是一个极好的征兆。 弘治皇帝继续道:“这些佛朗机人,真是该死,竟敢自称无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乱臣贼子,果然是人人得而诛之,继藩,此舰队,可有舰名?” 一说出来,弘治皇帝就后悔了。 让方继藩来取名,这不啻是车祸现场啊。 方继藩歪着头:“我大明屹立于东方,天朝上国,区区佛朗机,竟敢自称不败,实为大逆不道,儿臣想到一个专门克制他们的舰队之名,不妨就叫东方不败,他们无敌,我们不败,此舰队之名,诚如这舰队一般,乃陛下之神兵利器,寻觅四海对手,只求一败,奈何,奈何,天下无可匹敌,只好不败了。” 这名字…………太嚣张了。 不符合弘治皇帝的精神。 不过…………弘治皇帝,竟是欣慰起来,不管怎么说,这名字,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对方继藩的预期。 这总比人间渣滓王不仕、小朱秀才是坏人之类的名头,要正常很多,此前那种,像是疯人院里出来的。 人哪,有时候就是有些下贱。 哪怕是大明天子,也不能免俗。 当有人一次次突破他的心里下限时,哪怕只是一个稍微正常的取个名字,也能让弘治皇帝心理上,得到一点安慰,接着,就会生出,果然长大了啊,让人刮目相看了啊之类的奇怪心理。 “好,依卿所奏。”弘治皇帝发觉,对于方继藩而言,好似……只要涉及到了关于佛朗机的问题,沉默寡言的方继藩,才会正常少许。 巨舰在海试之后,开始返航,当这巨舰,又重新的回到了港湾,岸上的百官们,才都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总算……回来了。 居然没有沉。 果然是天佑吾皇。 吾皇万岁。 人们争先恐后的,纷纷取出了望远镜,朝着巨舰的方向眺望。 一个个喜笑颜开,当然,难免有人忍不住说几句:“就是太糟踏了啊,上千万两银子呢,这么多银子,干点别的难道不好,就算是造船,也足以造出一支下西洋的大规模船队了,可这千万两银子,只造出了一个会冒烟的船,哎……年轻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许多人纷纷点头。 他们对于舰船,一无所知,对他们而言,一千万两银子,造一百艘,和造一艘,那当然是一百牛叉。 当人们纷纷举起望远镜,却发现,那巨舰上,也有人举起望远镜看着自己,细细去看,这个人……很面熟啊…… 而后,心里咯噔一下,卧槽,皇上。 皇上瞧见自己了吗?他是不是发现自己在窥视? 于是,忙取下望远镜,一副心有余悸之色。 片刻之后,巨舰上,打起了旗语,紧接着,有宦官来:“诸公,陛下请诸公登舰。” 此时,这舰船已是出海了一圈,显然……这已证明,巨舰是安全的。 于是,众人纷纷上了舢板。 这一次,更是难堪。 四五个吃干饭的老家伙上船,其余两三个划水。 两人划水,五人围观。 扑哧扑哧的力士,感觉自己的胳膊已经断了。 舢板之上,老爷们激动的捏着胡须,找到了几分灵感,不禁想要吟唱诗词。 等众人纷纷登舰。 到了甲板上,弘治皇帝背着手,却听朱厚照兴奋的道:“父皇,父皇……海试的结果已经出来了,此次来回,五十里,所用的燃料,不过二十又一,若以此估算,燃料足以提供七百里以上的航程,不只如此,航速极快……还有……” 他絮絮叨叨的掏出了密密麻麻的簿子,不断的汇报着结果。 成功了。 大为成功。 这第一艘舰,足以担当大任,比之当下所有朱厚照所见的船只资料,都要强大。 更大、火器的装配更加齐全,更快,航速也足以担当大任。 自己数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啊。 方继藩也挤出了几分笑容。 他依然相信,自己的父亲没有死。 虽然内心隐隐有所担忧,可只要不去想,他还是可以快乐的。 而现在……这数年之功,终于有所成果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欣慰的颔首点头。 虽然他也是不懂装懂,至今不明白,此船除了能冒烟,更快一些的话,又到底犀利在何处。 可是儿子和女婿都说好,那么,想来是极好的。 弘治皇帝欣慰道:“太子果然不负朕的期望,很好,朕很欣慰。” 弘治皇帝面露喜色:“朕欲取内帑之银,缔造蒸汽舰队,诸卿,以为如何?”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了马文升身上。 马文升觉得压力很大。 百官的态度,是比较明确的。 他们讲究花小钱办大事。 哪怕这是皇帝的钱,可是……皇帝的银子,不也出自民脂民膏吗? 自己的兵部尚书,不得不出点什么了。 若是为陛下叫好,难免会被同僚们所轻视,认为自己是溜须拍马,可是…… 他硬着头皮,咳嗽一声:“陛下,老臣以为,还是谨慎一些好,这蒸汽船,看似雄伟,可置之海上,又有何用?蒸汽船的花费,实在过于巨大了啊,恳请陛下三思,不如,再造一艘,且先试试看,如何?实在不成,不如,多造一些风帆船,这同样的价钱……风帆船价格要低廉了许多……”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他发现这些人,还停留在过去的自己时那般的心思,当初,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思呢。 不过……马文升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这蒸汽船……当真…… 却在此时,有人登舰上来,匆匆道:“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见是一个宦官,气喘吁吁,他侧目看了这宦官一眼:“何事?” “陛下,登州送来了快报。” 登州…… 人们一脸诧异,登州,能出什么事呢? “那几艘,甩脱了宁波水师的舰船,竟是一路北上,袭了登州,击溃登州备倭卫水寨,而后,洗劫一空,扬长而去。” 呼…… 登州并非是大明防范的重点,尤其是倭寇平息之后。 那些佛朗机人,一直请求弘治皇帝召见未果,一路北上,居然……借此来耀武扬威。 那么……再联想到,那无敌舰队袭击了新津,这是否又是……佛朗机人的一次预谋,从登州到新津,这是一次对大明的警告,这言外之意,莫非是说,大明若再染指大洋,接下来,后果将会更加沉重。 弘治皇帝脸色惨然,厉声道:“贼船在何处?” “已是远遁,只恐追之不及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章:巨舰出击 登州…… 奇耻大辱啊。 弘治皇帝已将这些佛朗机人,恨到了骨子里。 先袭新津,此后,又袭登州。 不只在黄金洲,且还在这天子的京畿之地,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这是警告朕吗? 他们好大的胆子。 大明历来自诩自己是天朝上国,哪怕是当他们睁眼看到了新的世界,可依旧,还是自傲的。 天下诸国,论臣民和疆土,谁可与大明匹敌? 虽然国内弊病重重,却也不是一群蛮夷,可以相比。 现在……鲁国公壮烈战死,登州,距离这京师,可不远,尤其是距离天津卫,更是可谓是近在咫尺,今日,他们敢袭登州,明日,岂不是要袭天津卫。 这两处,可都是大明门户,一旦遇袭,天下震动。 方继藩在一旁,不禁道:“我全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袭新津,和袭登州,本就是一次行动,袭黄金洲,是要遏制我大明在黄金洲的扩张,而袭登州,是为了使我大明,为之战栗。他们派出了数艘快船,远道而来,其本意,根本就不是要觐见陛下,而是趁此机会,在我大明泉州停靠,而后,在请求觐见的期间,想来,一定派出了许都细作,刺探我大明的水文资料,同时,刺探我大明的内部,他们要选择一个目标,要确定航线,要了解虚实,最后,妄图一击致命,使我大明满朝文武,为之震撼,也好使我们晓得他们的厉害。” 远道而来,直接偷袭,这是不存在的事。 毕竟西班牙人对大明海域的水文,还不清楚,哪里最适合袭击,这都需要时间,需要慢慢去掌握。 他们清楚大明对于远道而来的使节,哪怕双方并不和睦,也断然不会,直接撕破脸来赶人,更不担心,大明会因为对西班牙人的反感,便对他们的船队,进行任何反制。 只要他们一口咬定,自己是来觐见大明皇帝,大明的各级官府,就绝不可能采取敌视的态度。 这给予了他们的足够的时间,进行偷袭的准备,且他们派遣的,定是他们最新的舰船,他们自以为,犀利无比,足以袭击之后,全身而退。 大明下西洋的举动,已经遭到了西班牙人的警觉,这使他们开始不惜一切代价,妄图这一连串的行动,使大明彻底的服软。 此时的西班牙王国,可谓是如日中天,怎么会将大明放在眼里,在他们眼里,大明不过是远东的奥斯曼帝国而已。 百官们纷纷窃窃私语,显然,也是怒了。 这虽不及土木堡之耻,可如此堂而皇之的袭击,扬长而去,这还了得。 马文升立即道:“臣建议,立即命沿岸备倭卫截击这些贼人……” “来不及了。”方继藩道:“本来他们的船就快,宁波水师尚且追之不及,其他备倭卫,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吗?” 马文升沉默了。 方继藩却道:“可是,我们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所有人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今日,格外的冷冽。 他正色道:“他们刚刚袭了登州,势必要沿着航线,穿越西洋,此次西班牙人的行动,一定照会过葡萄牙人,而葡萄牙人在西洋最近的据点是在……” 方继藩眼眸一张:“是在吕宋一带的海域,也就是说,他们需从登州,先走至泉州的航线,穿越了澎湖之后,再继续下西洋。” “知道了这条航线就好办。”方继藩厉声道:“海图。” 一听海图,却没有人有动静。 方继藩瞪了萧敬一眼:“萧公公,你愣着做什么?” 萧敬委屈巴巴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去。” 萧敬顿时像断脊之犬一般,灰溜溜的去了。 海图取了来,直接铺在了甲板上:“西班牙人对于我大明的海域,所知不多,他们的航线,一定是从我大明这里刺探而来的。因而,只要我们顺着海图中天津卫至泉州的航线一路追击,若是我们的船够快,就一定能在半途,追上他们!” 朱厚照在一旁,连连点头。 大海并不是可以漫无目的走的,它有洋流,有深水区域和浅水区域,有暗礁。 所以,任何一条航线,都是开拓而出,当初徐经所干的事,就是如此。 当开辟出一条航线之后,后来者,往往顺着这条航线走就可以了。 譬如从登州到澎湖,因为是近陆地航行,最该防范的就是暗礁,一旦船只在海底碰撞到了暗礁,就有搁浅或是沉没的危险。 因而,航线就是安全区。 西班牙人既然要去吕宋一带,最近的路线只能顺着陆地近海航行,毕竟他们中途没有补给,只能以最快的速度,穿越大明海域。 他们也绝不会冒险,开辟新的航线,毕竟,他们随时可能遭遇大明船队,当然是越走最安全的路线。 因而,这条大明开辟出来的航线,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这相当于是一条陆地上的官道,有现成的官道,谁吃饱了撑着,要去翻山越岭? 方继藩道:“陛下,若是放走了他们,我大明天威,则荡然无存,蒸汽船快,或许,可以追上他们,教他们有来无回。” 弘治皇帝错愕:“蒸汽船,真的可以追上?” 这显然匪夷所思,那些西班牙人,哪怕是还在登州,距离天津卫,也有一段距离,何况,他们本就是快船。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难道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去?” “儿臣恳请陛下,准许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追击贼舰!”方继藩朝弘治皇帝拱拱手。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此刻,弘治皇帝的怒火,依旧还在翻腾。 虽然,他觉得这有些天方夜谭,可是……若是大明什么都不做,那么…… 弘治皇帝正色道:“追击。” 朱厚照早就等着父皇下旨了。 此时,锅炉还没彻底的熄火,这就好极了,现在,是在和时间赛跑,耽误一时,可就贻误了战机。 朱厚照立即大吼:“传令,不许下锚,全速航行,至澎湖方向!” 一下子,整个蒸汽船像是复苏了一般,那烟囱里的浓烟又开始翻滚而出,大船徐徐而行,接着开始加速。 百官们在甲板上,站的有些不稳,他们彼此交头接耳,在这巨舰之中,还有天上那翻滚的蒸汽笼罩之下,顿感自身的渺小。 叶轮在水底开始转动,海面切割出了浪花,翻滚起来的海水,泛着银白。 追的上吗? 许多人心头,有了一个疑问。 而大船,却已离开了港湾,在确定了风向有利之后,一张张的帆布徐徐自桅杆上升腾而起。 此时……却是最考验舵手的时候了,舵手与帆手之间,必须密切配合,一旦张帆之后,舵轮的转舵系统,便需立即关闭,只有叶轮的推进,以及灌满的风帆。 舰船越来越快,甲板上的人,已经开始站不住了,海风吹得厉害。 这时,有人一脸懵逼的抬起头,回头看了一眼那渐渐消失在自己眼底的陆地,突然道:“我们……我们还没下船呀,我们还没下船呀。” 对呀。 百官们一下子炸了。 所谓事在人为,虽然对于追击上佛朗机舰,他们不抱指望,陛下也下旨,死马当活马医。 可是…… 自己还在船上呢。 陛下也在船上,还有太子殿下…… 哎呀,好可怕,看上去好危险呀。 弘治皇帝却显得淡定自若。 他一声不吭,听到群臣的人声鼎沸,一旁的萧敬,不禁道:“陛下……” “不要多嘴。”弘治皇帝淡淡道:“此刻,朕若是率百官下船,像什么样子,朕乃天子,自有上天庇佑,想来……定能无恙。” 萧敬心里说,陛下……奴婢……奴婢只是个宦官,没有上天庇佑的呀。 他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 弘治皇帝却是阴沉着脸。 或许……是因为情绪使然。 又或者。 他看到了甲板上龙精虎猛的朱厚照,朱厚照疯了似得来回巡检各处的舱室,和方继藩一道,下达一道道的命令。 这两个年轻人,像是不知疲倦的机械,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朝气。 而无数的水兵、船工,好似也被他们带动起来。 甲板上穿梭的人,俱都脚步如风,仿佛……这一艘蒸汽船,活了。 许是受了这些的感染吧。 弘治皇帝,压根就没提下船的事,下了船,在陆地上等候消息吗? 不错,身为大明天子,或许……理应如此。 只是……弘治皇帝却突然觉得,似乎……偶尔激情一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当……真龙巡海吧! 朕是龙! 远处,突然传出了哗然的声音。 “哎呀呀,我晕的厉害,老夫晕的厉害。老夫要下船,要下船……” “得请陛下,得请陛下下船,不得了,不得了啊,若是有什么风险,社稷而何,苍生而何?” “方继藩……齐国公,你疯啦……你是不是疯啦,你为何不让陛下和我们下船。” “滚开,别惹我!”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乘风而来 百官们有不少人,年纪大,头昏昏沉沉的。 其实……他们倒不是担心,此行会有什么危险。 这么大的船,又不是朝深海去航行,想来,是不会沉没的。 至于去和佛朗机舰船作战。 这…… 这是笑话! 人家都已经出了登州,向南行了,且不说它是快船,就算是宁波水师的舰船,也不至于,会被追上。 所以,这一次所谓的出击,更具有象征意义。 相当于陛下不忿佛朗机西班牙人所为,向天下人宣示,自此之后,西班牙人,成为大明的死敌。 可是……哪怕是如此,这还是不合规矩啊。 方继藩的态度,又蛮横的很。 怎么能说滚呢? 较真的说,这船上打滚,就要下海了。 你方继藩还有没有天良,给老夫放了贷,拿走了老夫的棺材本,买了你的房,你还想叫老夫死? 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面上隐隐在抽搐。 忍着吧。 人家的爹死了,人死为大啊。 这个时候,和一个父丧的人较真,这只会拉低自己的格局。 于是…… 方继藩便已扬长而去,大家伙儿,一点脾气都没有。 舱室里。 方继藩和朱厚照凝视着海图,舰船上,数十个参谋官正提笔计算着,他们计算着燃料情况,以及航程。 朱厚照手里捏着一根细长的棒子,不断的点在各处海域。 方继藩凝视着棒子点去的方向,他显得很冷静。 “按照计算,是可以追上的,我们挂起了副帆,可以节省不少的燃料,除此之外,我们在舱底,还有压舱的备用煤炭……足以,坚持到泉州……当然,这是一切都顺风的条件之下,若是遭遇了逆风,就说不准了。” “而佛朗机人的舰船,航速比之宁波水师的舰船快一些,奏报里说是追之不及,本宫看,是有些夸张了……”朱厚照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棒子,开始俯下身,提着炭笔刷刷刷的开始计算,最终抬头:“老方,后日正午之前,若是能追上,则大事可定。” 方继藩颔首点头:“让所有的水兵和炮手,现在先歇下,到时,有他们忙的。” 朱厚照将笔丢下,道:“老方,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们也帮你报仇雪恨。” “报什么仇?”方继藩平淡的道。 朱厚照道:“父仇呀。” 方继藩面上麻木:“我爹还没死,你看,黄金洲有传书来吗?若是家父过世,肯定会传书来,此战,非私仇,而是公战!” 朱厚照很想解释,根据他多年给人开刀的经验,三十多刀,肯定是死的不能再死了。依着朱厚照较真的脾气,非要较这个真不可。 可想了想,他晃晃脑袋,算了。 巨舰一路向南,天色暗淡下来,而后,又迎接了清晨的晨曦,迎来了烈阳,海水涛涛,顺着既定的航线,那烟囱不断的翻滚着乌烟,巨大的船身,在海天一线之间,全速而行。 只一日功夫,便倒下了数十人。 这些人上吐下泻,个个被抬入了船中的蚕舱中静养。 哪怕是还没倒下的,也个个都是病怏怏的。 这一副老骨头,怕是要交代于此了。 人们相互鼓励,又相互哀叹。 弘治皇帝在舱中,这本是指挥舱,并不狭小,可陛下在此,方继藩和朱厚照,便只好灰溜溜的滚去其他舱室里制定作战目标了。 好在,船里也有茶。 弘治皇帝喝着茶水,萧敬站在一边。 李东阳已经去了蚕室了,谢迁乃是江南人,倒是习水性,能保持着一点阁臣的风度,可是所谓的风度,也是有限的很,他依旧脸色苍白。 兵部尚书马文升,也跪坐在一边,还有一些如梁储等大臣,个个……沉默的跪坐着。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 他挺骄傲的。 居然自己没有晕船。 在船上已呆了一日多,依旧没有习惯,却也能体谅,这些船夫和水兵们的艰辛了。 “卿等只在船中,就待不住,说是艰苦,可这些船夫,这些水兵,常年在海中漂泊,却还需出具苦力,他们怎么就熬得住了?” 一番奚落,让众臣无言。 “陛下,这都已经出海了一日多,是不是,该返航了?”马文升不禁道。 弘治皇帝淡淡道:“现在船行到了哪里?” “这……”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对这……大家没有概念啊,只晓得大家在船上,船上日子很不好过,其他的…… 弘治皇帝有点无语,却又不好再说什么,尤其是鲁国公的战死,和登州的遇袭,令他心里恼火,无处发泄,便抬头,瞪了萧敬一眼:“你也不知道?” 萧敬忙是拜倒:“奴婢……奴婢……”他虽想胡扯一番,可想了想,在这海上,连胡扯都词汇贫乏:“奴婢不知。” “干什么吃的!”弘治皇帝怒气冲冲:“朕要你有何用?” 萧敬吓的面如土色,忙是道:“奴婢,奴婢这就去问问。” 弘治皇帝厉声道:“问?人家都在忙着,脚不沾地,你一个吃干饭的,去做什么?添乱吗?” 萧敬再不敢说啥了,乖乖跪着,爱咋咋地吧,十八年后,又是一个好太监。 马文升想说点什么,却又欲言又止,算了,不说了。 船上的伙食,味同嚼蜡。 这玩意太粗糙了。 到了深夜,许多人都辗转难眠,毕竟,夜深人静时,船上所发出来的震动和噪音实在太大了。 有时,又难免有人杞人忧天,若是一个浪头打来,岂不就这么死了个不明不白。 就在这焦虑之中,勉强睡下,次日,便被无数的号声吵醒。 百官们乖乖的到了舱中,实在是受不了了,众人一合计,得赶紧请陛下下旨返航才是。 数十个大臣,已到了指挥舱。 弘治皇帝脸色也不好,毕竟……船上太煎熬了。 众臣行了礼,马文升当先道:“陛下,已是行了两日多了,臣等……实在是受不住,恳请陛下,体谅臣下,返航吧。何况,陛下出航,京中必是焦急,虽有刘公在内阁,可是臣等……担心天下人……” 弘治皇帝则呆呆的坐在舱中,他显得有些出神,鲁国公的战死,似是触动了他什么。 “想当初,鲁国公,就是坐在船上,穿越了万里重洋,行走了不知多少天,才抵达了黄金洲啊。卿等,只行两日即如此,那么……鲁国公……在途中,遭了多少罪呢?” 众臣沉默了。 “只是……”马文升咬咬牙:“陛下下旨出击,本意是要歼灭西班牙来犯之敌,可是……陛下,这怎么追的上?那西班牙的快船,宁波水师的快舰,尚且追之不及,何况,他们是登州出发,而臣等却是天津卫出发,这中途,相隔多远啊,老臣在出航时,本不敢说,只恐败坏了陛下的兴致,可是……到了如今,如鲠在喉,是不得不说了,陛下……佛朗机舰,是追不上了,齐国公要追,这是因为,他的父亲过世,满怀着国仇家恨,这才变得不理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是……这于事无补,意义何在呢?” 听了马文升的话,百官们纷纷点头:“是啊,若是追的上,自当奋力追赶,可相隔实在太远,那佛朗机船,从泉州和宁波的奏报来看,都是来去如风,陛下……不可再生执念了。” 众人纷纷苦劝。 弘治皇帝也苦笑。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这根本是追不上的。 他之所以同意了方继藩的请求,只是想要安慰他,同时,也是发泄自己对于西班牙人的怒火而已。 这一次,西班牙人算是狠狠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一巴掌,很疼,至今还是火辣辣的。 弘治皇帝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当然,若是能追上,弘治皇帝也不至于,将这百官一并带来了,他是天子,就算要冒险,去和佛朗机人作战,那也肯定是让人将太子拖下船,让太子监国,命百官护送他回京师。 弘治皇帝陷入了沉默,他心里权衡着,良久,叹道:“将太子和齐国公召来吧。” 马文升等人,面上顿时掠过了喜色。 早就知道追不上了,你看,这都追了两日多,连个鬼都不见,终于……可以回家了。 回家…… 这两个字,对他们而言,格外的亲切,原来,这人只要下了海,便对回家,会有一种道不清的执念。 萧敬忙是动身,预备要去传召太子和方继藩。 他刚刚到了舱门口。 突然之间,外头,钟声大作。 一下子,整个舰船,似是沸腾了。 远处,传来了吼叫。 “发现贼踪,发现贼踪,东南方向,东南方向!” “预备,预备,太子殿下下令,全员戒备,准备作战,水兵和炮手归舱!” “放下帆布,放下帆布!” 萧敬腿肚子颤了颤,突然打起了哆嗦。 他看到甲板上,原先是快步而行的人,一下子,改为了慢跑,每一个人,都疯狂的朝着自己的岗位慢跑而去,桅杆上,那观望的水兵,不断的朝下打着旗语。 卧槽……真追上了啊……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二章:神舰天降 萧敬……萧敬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啊。 他一开始,就没想过,真来这儿和佛朗机人海战的。 佛朗机人擅长舟楫,这是人所共知的事,人家的舰船,可以穿越万里,来这大明海域,宁波水师,都追之不及,可见他们对舰船的认知,是何等的强大。 萧敬脸色苍白,身后,指挥舱里,已是乱做了一团。 “什么情况?出了什么事?” “萧公公,萧公公……” 萧敬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这太监做的真不值,本是说,把那啥玩意割了,这辈子不但能吃饱,还能安安生生一辈子。 可怎么就…… 事实上,几乎所有的大臣,都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外头,有人大吼:“贼舰四艘,太子殿下有令,追击,追击!” 四艘…… 马文升脸色蜡黄。 以一敌四。 疯了……居然还上赶子,追上去,嫌自己死的不够快,跑啊。 这时候,丰富的知识底蕴,让百官们张口就来:“陛下,不得了,真追上来了,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依臣愚见,理应退避三舍,伺机待变,待与备倭卫水师会合,再全歼贼舰。” “陛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 “陛下,我等宜暂避锋芒,后发制人……” “所谓……” 弘治皇帝已是震惊了。 他豁然而起。 没有理会百官们的哀嚎。 而是快步走出了指挥舱。 甲板上,几乎已经没有了人烟,只有几个水手,扑哧扑哧的撤下风帆。 远处,也看不到敌船舰影。 想来,是那瞭望台上,用望远镜的水手观望到的。 整个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蒸汽船,已是如临大敌。 可是舰船,依旧飞快的行驶,朝着东南方向而去。 巨大的船影,在正午的阳光之下,于海面上投下了巨大的阴影。 海底下的叶轮,在水面下翻出水浪。 方继藩已是疾步而来:“要开战了,请陛下和诸公,立即进入底舱。” “齐国公你不是说笑吧?” 那梁储快步的上前,真打啊? 方继藩正色道:“前方不远处,就是我大明心腹之患。这些人,就在数日之前,袭击了我们的登州,杀戮我们的军民,烧了我们的水寨,而今,堂而皇之,想要离开,现在,我们距离他们,近在咫尺,陛下已下旨,全力追击,尽歼贼舰,我方继藩受命,岂有避战之理?若今日退缩,我大明的海权,便尽落于贼手,今日他们袭登州,明日就敢袭泉州,到时,天下各州,尽在他们炮口之下。而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何来的说笑?” 梁储无语。 马文升急了:“以一敌四,此乃莽夫的行为,大丈夫临机而断,不可鲁莽,不可鲁莽,何况,陛下尚在船上,你方继藩………陛下……陛下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方继藩吃罪的起吗?” 方继藩按剑而立,厉声喝道:“到了这个份上,我方继藩尚有随时以身许国的勇气,陛下自当会以国家社稷为重,岂会退缩。” 所有人都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说不害怕,那是假的。 什么天子哪,位高权重哪,九五之尊哪,这一切,都是在权力框架之内,可出了海,原有的权力框架,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至少,佛朗机人,断然不会理你什么天子。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距离死亡,只是一步之遥。 他心里竟有些发毛,下意识的,弘治皇帝推了推眼镜的镜片,他看着方继藩,看着许许多多的人。 萧敬已经跪下了:“陛下……万万以社稷为重。” 群臣纷纷拜倒。 弘治皇帝沉吟了片刻,拂袖:“来都来了……” 丢下了这句话,他返身,走向舱中,留给方继藩一个背影,随后道:“齐国公临机行事,朕与诸卿危亡,尽负卿家了。” “遵旨!”方继藩几乎要嗷嗷叫起来,恨不得对着群臣大吼一声,来啊,现在老子做主了,谁想下海喂王八。 方继藩按剑回首,大吼:“全速前进!” ……… 底舱里。 犹如沙丁鱼罐头一般,密密麻麻的水兵,已是全副武装,手持火铳、刀剑紧张的在昏暗的舱室之中,屏息而待。 武官按刀柄冲进来,大叫:“太子殿下与齐国公有命。”他取出了手令:“今遇佛朗机人,存亡只在旦夕,胜败在一念之间,尔等定当竭力死战,至于赏赐,殿下与齐国公没有说,可本官敬告尔等,陛下和太子,都在咱们的船上。” 沉默。 这阴沉沉的舱中,是一张张漠然的脸。 赏赐,是不必说的。 虽然京里所有人对齐国公人人喊打,可这些水兵们,都是自各卫抽调来的精锐,日夜操练。他们在被征调之前,就十分清楚,跟着齐国公,有肉吃。 武官颔首点头:“诸位,有什么要说的?” “……” 又是沉默。 来都来了,还能说什么? 说了,也没有意义。 “很好。”武官道:“静候命令!” 一个个舱中,无数的官军焦灼的等候。 ………… 炮舱里,炮兵们已经对火炮进行了最后一次的检查。 三层炮舱,舰船的左右两侧,俱是密密麻麻的炮口,足有一百三十六门,这个数目,堪称是天文数字。 力士们,早已搬来了火药和炮弹。 炮弹五花八门,有普通的实心铁球,有专门破坏船体的子母弹,即一大一小的两个铁球连接一起…… 一个个炮口的挡板,已经升起,炮手们推动着火炮,沉重的火炮则顺着滑轨探出了炮口,巨大舰船的两侧船舷下,密密麻麻的炮口露了出来。 连接个个炮舱的,是一根根铜管,有专门的传令兵,耳朵伸进连接铜管的喇叭那里。 顺着铜管,可以传音,一旦命令下达,船内各个舱室,都可清晰无比的同时接到命令。 ………… 蚕舱里。 一群大臣哎哟哎哟的躺在病榻上。 情况稍稍好了一些,可依旧还是有人呕吐不止,苦胆几乎都要吐出来。 此起彼伏的,有人大叫:“我不成了,我不成了……” “哎哟哟,生不如死啊,天哪……” 李东阳想死,真的不想活了,心里把方继藩骂了个祖宗十八代。 何曾自己遭过这样的罪啊。 这方继藩,亏得自己平时对他还不错,他就这样坑老夫的。 他忍不住,又觉得自己的胃部翻滚起来。 他晃悠悠的想起身。 有一个护工,想要来搀扶他。 突然,一个医学生匆匆进来,厉声道:“所有人准备,要接战了,遭遇佛朗机人,不相干的人,或是寻常病症,只要死不了的,立即抬出蚕室去,所有人清洗手术器械,预备迎接伤兵。” 接……接战了…… 躺在病榻上的人,一下子不哎哟了。 卧槽……追上了呀? 李东阳方才还觉得胃部翻滚的厉害,突然一下子,不适消失了,他这把老骨头,打了个激灵,翻身就起来,然后双目张大,瞳孔收缩,在沉默之后,他怒吼:“方继藩,老夫和你没完!” …… 可惜,这些方继藩是不曾听到的。 他和朱厚照,紧张的举着望远镜,观察着敌情。 站在这舰桥里,这舰桥,是船上的建筑,三面木制,木中价着钢板,有一面,则是巨大的落地玻璃。 站在这里,前方海域的情况,一览无余。 透过望远镜,终于,一艘艘的佛朗机舰,出现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那狭长的舰船,鼓着风帆,风帆之上,是白底红漆的巨大十字,十字的风帆,被风鼓起,似乎,佛朗机人也发现了这边的情况,他们显得震惊,万万料不到,会有舰船,比他们更快。 卡洛斯一世国王号上。 安赫尔·洛佩斯·德卡沃伯爵此刻,正举着望远镜张望。 本来……一切都是按照计划行事的。 安赫尔作为这一次的主谋,向国王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随着大明在黄金洲的威胁越来越大,为了保障东方以及黄金洲的利益,西班牙王国,必须遏制大明的扩张。 安赫尔意识到,大明舰船的弱点,他们的舰船,还停留在大的阶段,认为只要舰船足够大,就可以以其巨大的船身,和大量的水兵来取胜。 于是乎,他制定了两个完美的计划,一个是袭击新津,一个是袭击大明沿岸,唯有让大明意识到,西班牙的舰队,可以随时袭击大明任何一处海岸,才可使大明的扩张策略,化为泡影。 他主动请缨,来到此。 而一切……都很完美,事情的发展,如自己想象中一般,异常的顺利。 唯一……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却是…… 一艘巨舰,出现在了自己的单筒望远镜里。 又是大明舰船的老一套,依旧还是以大为主。 只是……安赫尔现在……却已来不及不屑了,因为……他发现,对方距离自己的舰队,已经越来越近,这巨大的舰船,没有风帆,却如鬼魅一般,快速航行,安赫尔心里咯噔了一下,这……难道是幻觉吗? ……………… 第三章,求一下月票,努力,继续写。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三章:不堪一击 一定是幻觉。 这是安赫尔的念头。 他对舰船太了解了。 随着西班牙海权的崛起。 这位伯爵也是对于海权和舰船有着深厚了解的人。 船是靠风帆提供动力的,对于这一点,他自诩自己是个专家。 可是……当对方撤下了风帆,却以极快的速度,越来越近……这……实在是违背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不只如此,按照舰船的动力原则。 越庞大的舰船,越是臃肿,因此,真正的战舰,必须得在动力和大小之间,做出一个权衡,越大,动力可能越弱,这对海战是极不利的,可若是过小,则又无法配备足够的火力。 而现在……这一艘巨舰,几乎比自己所见的大明的福船,还要大上数圈,那舰桥,几乎和自己所在的卡洛斯一世国王号还要高上两层楼。 可怕的是,那舰船上,居然还冒出了黑烟。 这……到底是什么。 “天主啊……”安赫尔伯爵,下意识的开始在自己的身上,画了个十字,他碧绿的眼睛里,有的只是无尽的茫然。 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迎敌,迎敌。” 水手们慌乱的开始紧张工作起来。 可是……那巨舰,几乎在所有人的心底,都投下了一道巨大的阴霾。 四艘舰船,开始严正以待,事实上,对付这样的巨舰,他们实在是有点儿不知所措。 安赫尔伯爵下令道:“我的天主弟兄们,不要害怕,这是大明的福船,这种船,徒有其表。” 这样的谎言,说实话,他自己都不相信。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发现自己宛如一个斗恶龙的勇者,举着细剑,带着无畏,沐着天主的圣光,面对着……有大山一般庞大,喷出着火焰的巨龙。 好吧……愿天主保佑。 一艘佛朗机舰,随即开始朝着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冲去,它显然,是希望试探对手。 战舰鼓着风帆,快速的劈开了海浪,其船体,在海波之中穿梭,将西班牙战舰的优良技艺,展现的淋漓尽致。 一定会有弱点。 这是每一个精通海战的指挥官们的共识。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显然对这艘迎面而来的舰船,有着浓厚的兴趣。 它居然轻松的转舵,随即,快速的与战舰迎面而来。 如此快速的转舵! 安赫尔伯爵紧张的盯着这里的一举一动, 他觉得头皮发麻。 对方的转舵,几乎看不出一丁点的征兆。 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巨舰依旧是浓烟滚滚……要靠近了。 “我们还有足够的火炮,可以击沉它。”安赫尔将一切的希望,寄望于火炮上。 西班牙曾利用犀利的火炮,曾在威尼斯海域,痛击奥斯曼帝国舰队,为争夺北非打下了牢靠的基础。 鼓着风帆,佛朗机战舰几乎已和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在咫尺的距离了。 此刻……船上的指挥官沉着冷静。 西班牙海军的指挥官们,往往都是一群干练且果敢的家伙,他们不但出身良好,而且受过系统的训练。 “改变方向,炮手准备!” 他下达了命令。 于是,战舰的方向,开始产生了偏离,这是一种策略,改变了航向之后,就可以和大明的巨舰擦身而过,而就在擦身而过的这一瞬间,舰上的十数门火炮,可以给予明舰迎头痛击。 两船,擦身而过。 安赫尔……一下子激动起来,他激动的透过望远镜,看着眼前的一幕。 天主保佑! 激动的佛朗机炮兵们,早已预备。 他们知道,决定生死的时候到了。 两艘船都在移动,双方的船身,已近在咫尺,这是射击的最佳距离。 “要让这些蛮子们,尝一尝我们的厉害!” 炮兵长们发出了怒吼。 炮舱里,炮手们一齐发出了欢呼。 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炮舱之外,他们可以看到,对方巨大的船身,这巨大船身引起了海面上巨大的波涛,而这波涛,让显得相型见拙的佛朗机战舰开始剧烈摇晃起来。 可炮手们,依旧在耐心的等候着,他们经验丰富,带着乐观的精神,认为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不是火炮不能解决的。 可是…… 两艘船终于彻底的平齐了。 双方在甲板上,都可以看到对方。 这一大一小两艘舰船,此时,船身相对。 然后…… 佛朗机炮手们……懵了。 卧槽…… 当他们用可怜的炮口对着对方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对面的巨大船身上,竟是密密麻麻的,全是炮口。 这黑黝黝的炮口,一个个对准了自己…… 已经来不及数数了。 那原本激动的佛朗机炮手们,这一刻,面上的激动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他们口里反复喃喃念着的天主。 “射击!” 炮兵长,先是兴高采烈,可现在,却是一脸悲壮。 轰隆隆…… 对面的火炮声,也开始轰鸣。 从无数黑黝黝的炮口里,传出了火光。 喷吐出火舌之后,数不清的炮弹,射向近在咫尺的佛朗机舰。 佛朗机舰,也可以还击。 然后,只在这一击之后…… 他们再没有还击的机会了。 数不清的炮弹,将船身砸了个稀巴烂,整个西班牙战舰的船身,瞬间千疮百孔,砸入了船板的子母弹,依旧是在船中飞舞,将一个个人,撕成了两半,留下数不清飞溅的木屑。 不堪一击! 佛朗机舰,在此刻,几乎半边的船身,已经稀烂,而后,船身失去了稳定,随即,开始向另一边倾倒。 刹那之间,只这第一轮炮击之后,整个佛朗机舰上,已成了人间地狱,无数的炮兵,被炸了个稀烂,到处都是残肢断臂,甲板上的水手们,发现船体开始倾斜,他们纷纷落水。 最先落水的,乃是船的巨大桅杆,而后,另一边的船身,没入了水里,无数的人,抱着残破的船板,眼睁睁的看着舰船渐渐的消失,最终,只剩下船底,裸露在了海面上。 他们开始呼救,疯狂的叫喊,而巨舰,几乎没有停留,继续向前行驶,仿佛……方才只是打了一只苍蝇一般,这巨舰带来的巨大波涛,将落水的水手和水兵们冲散。 很快,再没有人听到他们的呼喊了。 …………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冲散了佛朗机舰的碎片,方才佛朗机舰船,虽也开炮,可对它的伤害,实是有限。 十几门小火炮,对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这样的巨舰而言,实是不值一提。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某些舱室遭受了破坏。 很快,就有水手对其进行紧急修复。 有七八个炮手受伤了,医学生和护工们已是将人用担架直接抬走。 而后,一切又归于了平静。 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干得漂亮!”方继藩狠狠的用拳头砸在了舰桥上固定的桌上,他双目,像是要喷出火来。 眼里布满了血丝,咬牙切齿,这一刻,方继藩久久不能平静……他内心深处,已涌出了无尽的怒火。 “碾压他们!”方继藩大吼。 朱厚照兴奋的道:“不错,碾压他们。” 他接着看了方继藩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带着几分对方继藩的理解和同情:“再传令下去,格杀勿论,鸡犬不留!” “是,格杀勿论,鸡犬不留!” ………… 安赫尔伯爵目瞪口呆的看到了这一切。 不堪一击,这简直就是不堪一击。 只是一个回合,这坚固和以火力强大著称的佛朗机舰,就这么……彻底的葬身鱼腹。 他打了个寒颤。 船速不如人,船体的规模不如人,火力不如人…… 这一刻,任何海战的所谓经验,所谓的高超的战斗技巧,以及海军的训练有素,都无法弥补这个巨大的代差。 而现在,那巨舰,已经奔着这边来了,迎面而来,那巨大的舰船,似乎从不需歇息,犹如海神波塞冬一般,大海,给予了它无穷无尽的巨大动力,此刻,它挥舞着三叉戟,开始收割着一切生命。 跑…… 跑不过的! 战斗! 好吧! 安赫尔伯爵,带着悲壮,他发出了怒吼:“战斗到底!” “天主保佑我们!”随军的教士们,取出了圣书,开始喃喃吟唱。 ……………… “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和百官们,此刻已安置在了底舱,这里是最安全的位置,可方才,火炮齐射之后,巨大的后坐力,还是让巨舰为之颤抖,昏暗的马灯之下,所有人脸色苍白。 萧敬被打发去甲板上观察敌情。 萧敬要吓尿了,等看到那小不点一般的佛朗机舰,轰然沉没,一下子,萧敬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眉开眼笑,蹦蹦跳跳的顺着阶梯到了底舱,手舞足蹈的道:“陛下……陛下……大喜,大喜啊……” 百官们依然显得不安,所有人将目光都落在了萧敬身上。 弘治皇帝看着萧敬。 萧敬道:“初战告捷,初战告捷,咱们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击沉敌舰一艘!只一合之力,贼舰不堪一击!反手之间,贼子灰飞烟灭,我大明水师威武,区区佛朗机人,不足一握!” 正文 四章送到,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完胜 不堪一击。 一下子,底舱里的人都沸腾了。 许多人长长的松了口气。 就这样……击沉了一艘佛朗机船? 方才外头虽是震动了一下,让人觉得恐怖,可也没传说中,那么大的动静哪。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家安心了不少。 “现在,咱们的王不仕号,正竭力冲向贼舰,佛朗机还有三舰……” 这又让人担心起来。 不过提起了王不仕三个字,萧敬眉飞色舞,一副很解气的样子。 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哪怕萧敬看方继藩不顺眼,可此时,还是该同仇敌忾的。 他又不傻。 人们听到王不仕号,此刻发出了惊叹,有人下意识的朝王不仕看去。 王不仕满面红光,格外的激动。 王不仕号,竟这样厉害。 “这王不仕,真是了不起啊。”有人禁不住低声道。 王不仕面带微笑,此刻,他应当……谦虚。 于是,他忙道:“惭愧,实在惭愧。” 萧敬斜眼看了王不仕一眼:“你惭愧什么?” “在下,正是王不仕。”王不仕轻描淡写道。 萧敬便怒了,呵斥道:“好大的胆,你配叫王不仕吗?今天子亲巡,率百官于怒海与佛朗机人争锋,此王不仕,乃皇帝宝舰,受大明列祖列宗恩荫,得陛下之龙威,纵横四海,蛮夷战兢,莫敢匹敌,你也敢叫王不仕?” 王不仕:“………” 当初大家说王不仕是人间渣滓的时候,你这死太监为何不说老夫不配? 当然,太监是不讲理的。 萧敬这一番话,与其说是给王不仕听,不妨是说给陛下听。 弘治皇帝冷声道:“住口!” 萧敬立即面带微笑,身子微微弯曲,小小的后退一步:“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道:“不过击沉一舰,贼子尚有余力,现在高兴,只怕还太早了。” “是。” ……………… 横冲直撞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无须乘风,却已破开万道海浪,犹如在海中狰狞的海兽,如疾风一般,朝着佛朗机三舰冲去。 安赫尔伯爵已经胆寒了。 他抽出了腰间的细剑,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多击少。 哪怕是遭遇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他依然冷静。 他下达了一道道命令:“安娜公主号,前进,拖延住它。无畏号从它的左侧与他们接舷,士兵们做好准备,我们的国王号,靠近他们,登上他们的舰船。” 这是唯一的办法,安娜公主号是可以被牺牲掉的,利用它的牺牲,给另外两艘船,接舷的机会,只要能和对方的舰船靠近,射出弩炮,用揽绳,将船只连接一起,那么,就可以登上这艘巨舰,和他们短兵交接。 这是唯一的办法了。 安娜公主号在得到了信号之后,还是勇敢无畏的率先朝着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迎面相接。 无畏号与国王号趁机包抄。 …… 方继藩在舰桥里,看着远处的舰船,不禁发出了感慨:“这些佛朗机人,能够纵横四海,不是没有道理,他们不但战斗经验丰富,且还如此悍不畏死,实是心腹大患。” 朱厚照只冷笑。 那无畏号与王不仕交接的刹那,顿时,无数的火炮倾泻而出。 片刻之后,无畏号便已千疮百孔,拖着残躯,慢慢的倾斜入海。 可就在此时,安娜公主号与国王号却已包抄而来。 安娜公主号疯了似得,妄图想要接近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可是…… 它太慢了。 一声令下,王不仕号轻松的转向,而后,居然开足了马力,船首毫不犹豫的对准了安娜公主号的船身。 紧接着……轰隆…… 王不仕号的船首,早已安装了撞角。 此时,又是撞角直接快速的撞击安娜公主号船身最薄弱处。 紧接着,便见木屑横飞,整个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船身一震,却依旧劈开了无数的木屑和巨浪,最终,直接穿越了安娜公主号。 安娜公主号,居然……应声而断! 船首与船尾,直接裂为了两截,两边的水兵和水手们,还妄图接近王不仕号,登船近战,可此时,他们绝望的直接随着断裂的舰船,直接落海。 到处都是哀嚎,是绝望。 将安娜公主号,穿越了其船身的王不仕号,依旧露出了獠牙,宛如巨兽一般,没有丝毫的停留,朝着迎面而来的国王号,快速行驶。 安赫尔伯爵,已经疯了。 对方的船,实在太多。 不但快,且还转动自如,这才是真正可怕到极点的事。 不只如此,对方船体庞大,正因为快速,可以随时调转方向,利用最坚硬的撞角,直接碰撞己舰脆弱的船身。 完了…… 安赫尔伯爵绝望的看着,那已靠近的巨舰。 这一刻,他完全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顷刻之间,三艘舰船,灰飞烟灭。 而自己……更像是一个小丑。 所有的经验,以及航海的认知,还有海战的技巧,在这一刻,彻底的颠覆,因为……自己积攒的那些‘把戏’,在这巨舰面前,不堪一击,对方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但是它更快,它的火炮更多,它更庞大! 他抬头看着蓝天,无数的水手和水兵们,这一刻,都已停止了动作。 每一个人,都绝望的朝天,这一刻,除了天主展现奇迹之外,他们再没有任何勇气,继续去战斗了。 一切的战斗,都变得徒劳无益。 国王号,就这么漫无目的的悬停在海面上。 宛如一个正待处刑的死囚。 而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似乎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巨大的舰船,好整以暇的调转船头,与之平齐,巨大的船身,密密麻麻的露出了黑黝黝的火炮口 “发射!” 自舰桥上,方继藩发出了声音。 它的声音,顺着铜管,迅速的传递至各个舱室。 炮舱里,所有的炮兵,早已屏息等候,随即……轰隆……轰隆……轰隆…… 为了抵消巨大的后坐力,火炮的发射,并非是所有人同时点燃引线,而是一门门火炮,按顺序发射。 于是,连绵不绝的火炮,随着巨舰的颤抖,天上……宛如下了流星,这流星砸入了国王号里,无数的铁球疯狂的破坏着这不堪一击的木船,无数人血肉横飞,桅杆被砸断,咯吱咯吱的开始倒下,数不清的舰舱,瞬间被冲毁,无数人倒在血泊。 那打开圣书,不断吟唱着的教士,轻易的被一枚炮弹,直中头颅,鲜血染在了圣书上,远处,是惊恐不安的水兵们,发出了最后的哀鸣。 “继续发射!” 在短暂的过去了片刻之后,又一轮火雨降下。 国王号,已变得稀烂,宛如海上漂浮的垃圾堆。 安赫尔伯爵,手持着细剑,宛如临死前的狮子,他试图想要朝着远处的巨舰,比划着他的细剑,可巨大的帆布,直接压顶,最终……再没有人见过他了。 传递的窟窿,使海水如泉涌一般的倒灌进来,国王号在沉默,有水手,及早抱着漂浮物落水,他们在水里奋力的挣扎着,惊恐不安的呼救。 硝烟徐徐的消散了。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继续的停留在水面。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 结束了。 他几乎可以感受到,海面上,无数人在哀嚎,似乎希望巨舰放下救援的舟楫。 可惜……方继藩懒得理会他们。 ………… 弘治皇帝已率百官出了底舱,他站在这依旧无损的甲板上,看到四处海域,到处都漂浮的残肢断臂,还有一片狼藉。 弘治皇帝已经深吸了一口气。 转瞬之间,以一舰对四舰,完胜。 其他的大臣,个个瞠目结舌,他们起初出来的时候,还有些胆怯,生怕冒出什么敌人来,可看着平静的海面上,他们才意识到,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于是,许多人面露出了喜色。 马文升心有余悸之余,不禁道:“陛下,这一舰,虽是简直千万,可在臣看来,若能以一舰致胜,那么这千万两纹银,值啊。” 大家纷纷点头,这一次,算是表示认可了。 毕竟,这是拿自己的性命押在了这艘船上。 现在看来,是这艘船,救了自己的命。 “陛下……” 朱厚照和方继藩,已是匆匆而来。 朱厚照上前:“父皇,儿臣幸不辱命,区区四艘佛朗机舰,已悉数全歼了。” 弘治皇帝大感欣慰,他凝视着朱厚照:“这艘舰,是朕的儿子和女婿所建,朕实是无法理解,这样的舰,需要花费多少心思。” 弘治皇帝感慨万千。 站在这巨舰之上,才能如此感同身受。 当然,最重要的是……四艘佛朗机舰,尽数歼灭,如此,实是大大的提振了军心民气。 至少……也可给登州的军民百姓,一个交代了。 那萧敬拜下:“奴婢恭喜陛下,恭喜太子殿下,恭喜齐国公。” “是啊。”弘治皇帝笑了:“只是,却不需恭喜朕,恭喜太子和齐国公吧,他们……才是出了大力的,你们哪,都该跟着太子和齐国公学学才是。” 萧敬面上尴尬,他偷偷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依旧还沉着脸……目露凶光。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五章:祖宗之灵 巨舰开始回航。 弘治皇帝感慨万千。 站在这巨舰上,还真有几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感觉。 朱厚照扶着船舷,低头去看海中的浮尸,还有偶尔一些人,筋疲力尽的呼救。 “老方,真的不捞上几个人来?” 方继藩摇摇头:“殿下,不必了。” 朱厚照反而笑了:“老方,你变了,变得杀伐果断了,不愧是本宫的兄弟啊,做事儿,就要男人一点。” 方继藩却是想了想,道:“不是杀伐果断,而是因为……他们知道的太多。” 知道的…………太多…… 方继藩道:“这四舰被歼灭,一旦俘获他们,将他们带回了陆地,若是他们之中,有人传递出了消息呢?到了那时,西班牙人,便会知道,我大明有如此巨舰,定当会小心防范。” “那无敌舰队,乃我大明心腹大患,迟早有一日,我们要与他们死战,因而,这巨舰的消息,暂时不可泄露出去,西班牙人,唯一知道的,只是他的四艘舰船覆灭,却不知,是如何覆灭,等我们的东方不败舰队组建起来,有了七八艘,到了那时,便是寻觅无敌舰队,与他们决战的时候,为了保障巨舰的消息,不至走漏这些佛朗机人,一个都别想活着。” 朱厚照托着下巴,颔首点头:“很有道理,老方果然很狡诈。”他幽幽的道:“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你的父亲,报仇雪恨呢。” 方继藩拉着脸:“我爹不会死!” 朱厚照摆摆手,却不敢再说什么,乖乖点头:“是,是。” 弘治皇帝此刻,心旷神怡,回程的路途上,这一路,都觉得心底的恶气,总算是出了。 他将朱厚照招来,却独独没有召见方继藩。 看着朱厚照以及李东阳、谢迁等人。 弘治皇帝抚案:“这蒸汽船,乃是朕的儿子所制,可归根到底,还是离不开继藩的鼎力支持。满朝文武,听到要造蒸汽船,听到这千万两纹银,个个面如土色,却不知,这花了银子,办的乃是大事,诸卿啊,你们的眼睛,看的太近了。” 百官们没什么可说的,乖乖的听着陛下训斥。 弘治皇帝又道:“今日,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立了大功,击沉敌舰四艘,毙敌千人,这是大捷,如此,朕和诸卿,总算是对得住登州的军民了。可是……” 他顿了顿:“朕是一宿没有睡好啊,心里想着,太子和继藩殚精竭力,为我大明,立下了大功劳,这大功劳的背后,是他们的心血,朕有如此巨舰,何愁海波不平呢?可惜的是……鲁国公,却因此而战死,他如此忠烈,实是让朕觉得可惜。却也让继藩,失去了父亲。”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目光幽幽,他猛地张眸:“现在,这上千的佛朗机人,还有这四艘舰船,就权当是,告慰了鲁国公在天之灵吧。朕思来想去,此乃大事,鲁国公……” “不!”弘治皇帝说到此处,摇头:“应当是新津郡王……” 新津郡王…… 百官凛然。 追封郡王,已是板上钉钉,内阁和礼部,已经颁布了诏书,昭告天下。 弘治皇帝道:“新津郡王若是在天有灵,一定要为之欣慰吧。朕在想,回京之后,朕该亲自祭祀新津郡王,借此大捷,以慰新津郡王和战死在新津的忠魂,这件事,让英国公去料理,命其承揽祭祀之事,择定吉日,朕率百官,亲往祭奠。” 百官们纷纷感慨,自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新津郡王,死的冤枉哪,若是早一日,大明有此巨舰,如何会畏惧佛朗机人。 堂堂国公,飘扬万里,为大明镇守最遥远的边陲之地,可谓披荆斩棘,出生入死,如今,终于魂丧万里之外,陛下亲往祭奠,这也很合理嘛。 弘治皇帝又道:“回京之后,再下一道旨意,设东方不败水师,敕唐寅为水师总兵官,督造蒸汽舰,招募和操练水手,拟定蒸汽舰海战战法,朕要在三五年之内,使这东方不败水师成型,威慑四海。” 弘治皇帝环顾四周:“诸卿,怎么看待此事?” 朱厚照毫不犹豫道:“父皇,儿臣附议。” 百官纷纷道:“臣等附议。”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预备诏书吧,登岸之后,就将诏书,传诸天下。” “至于方继藩……”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这些日子,好生看着他,别让他想不开。” 朱厚照道:“他想的很开哪,父皇……”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儿臣知道了。” …………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修养。 方景隆的伤病,已痊愈了不少,浑身上下,又多添了无数道疤痕。 此时,新津已经开始重建,大量从各个据点来的援军,也纷纷抵达。 方景隆见过了诸将,努力的,想要早一些恢复自己的身体。 佛朗机人终于不宣而战,这数十万的移民安危,自也命悬一线,自己乃是镇守,若是不能视事,一旦再遇佛朗机人的大举进攻,黄金洲,可就危险了。 为了显示自己已经痊愈,他穿戴着厚重的盔甲,按着刀,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之下,亲自去观摩了民兵的操练。 等一日的操练下来,整个人已是疲倦不堪。 徐经亲自搀扶着方景隆,回到镇守的行在,方景隆一面任人解下铠甲,一面苦笑:“老了,老了啊,想当初,老夫穿着这玩意,便是一天一夜,都不知疲倦,现如今,不成啰。” 徐经谦和一笑:“师公是老当益壮,只不过现下,旧伤未去而已,想来,若能安心养伤,不日,就可恢复如初。” 方景隆笑了笑:“这些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不过,老夫也承你吉言,这些日子,老夫重伤在身,倒是亏得你鞍前马后,辛苦了。” “不敢,能为师公效劳,实是学生的福气,恩师待学生,恩重如山,学生能够为师公分忧,也是在所不辞。” 方景隆此刻,却是叹了口气:“老夫现在,倒很是担心哪,新津遭遇了佛朗机人的袭击,损失惨重,老夫……可谓是责无旁贷,怕就怕,朝廷要降罪下来了,老夫这辈子,是活够了,受过苦,也享过富贵,担心的是,若是因此,而影响了方继藩,也就是你的恩师,那么……哎……” 徐经听罢,也皱眉,却还是安慰方景隆道:“师公请放心,陛下对恩师,历来信任,对师公,亦是信重有加,此次,非战之罪也,想来……陛下一定不会责怪吧。” 方景隆颔首点头,可他还是皱眉,这里距离京师太远了,谁料京里是什么局面呢,自己的儿子,做事太鲁莽,若是得罪了什么人,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了什么坏话,这可就说不准了。 方景隆道:“老夫,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个儿子啊,虽然这个儿子,比老夫聪明,比老夫有出息,可这心里……总是……” 徐经道:“想来,不久之后,朝廷就会有音讯来,请师公稍待便是。” “好吧。”方景隆重重点头。 ………… 圣驾回京,满京已是哗然。 陛下亲自巡海,尽歼佛朗机舰,顿时,京师震动。 人们不断的交头接耳,起初,因为只是流言蜚语,可许多人都这样说,想不信都难了。 此后,唐寅奉旨入宫,弘治皇帝亲自召见,询问了一些关于缔造水师之事,唐寅对答如流,弘治皇帝对此,甚为满意。 唐寅此人,此前就有建立水师的经验,何况,他又是方继藩的门生,奉行的乃是新学,做事踏实可靠,这未来的舰队,交给他,倒是恰如其分。 于是亲自授了唐寅钦命,唐寅捧着圣命出宫,回到了西山,他本是想去见一见恩师,聆听恩师对于这东方不败舰队的看法。 这时,却见英国公已在堂中了。 英国公张懋亲自前来,拍了拍方继藩的肩,欲言又止,最后苦笑:“继藩啊,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这些老东西,若能马革裹尸,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归宿,你的父亲,是老夫的老兄弟,他先去了,也没什么不好……” 方继藩木然道:“我爹还没死呀。” 张懋气冲冲的道:“怎么能叫死,不能叫死,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都已经追封了郡王,该叫‘薨’,要有规矩,你现在长大了,以后,就是方家的一家之主,不可再任性了。” 方继藩道:“我爹没‘薨’啊。” 张懋道:“圣旨都下来了,能有错?老夫昨日,已见驾了,陛下的意思很明白,新津郡王薨的轰轰烈烈,以身殉国,实为万古楷模,此次,陛下要率百官,亲自祭祀,这祭祀的典礼,老夫来主持,老夫主持了一辈子的祭祀,这一次,却没有怨言,一定要让你的父亲,风风光光,漂漂亮亮,就当老夫……送他一程吧。” 说到此处,张懋唏嘘感慨。 或许是年纪大了吧,他面上虽挤出笑容,浑浊的眼里,却禁不住湿润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陛下亲祭 张懋拿手,抹了一把老泪,突然,有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的少年郎,想当初,自己魁梧,这个小家伙,在自己面前,只是瘦弱矮小,犹如一只小弱鸡。 可现在,张懋的背驼了,方继藩却依旧俊秀,身子更加挺拔。 属于他和那一群老家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他握着方继藩的手:“人总难免一死,哎,要节哀……” 方继藩道:“不是死,是薨。” 张懋:“……”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理解,方继藩为啥内心比自己还要强大。 他终是收了眼泪,道:“我奉旨主持祭祀,这祭祀,马虎不得,所谓人可欺,鬼神难欺。因而,咱们活人祭祀英灵,步步都不能错的,处处都得有规矩,什么样的人,从哪个门进去,该行什么礼,该说什么话,都需小心谨慎,事先若无安排,冲撞了神灵,这……是会祸及子孙的。” “来……你坐下。” 方继藩没办法,依言坐下。 张懋道:“来人,取东西来。” 片刻之后,便有随行的人双手抱着一沓厚厚的书册来,搁在了张懋的案牍上。 张懋随手取出一本:“此乃《礼记》。”又取出一部:“此乃大诰。”接着又道:“还有这本,这本,还有这本……这里头,都是章程,所谓凡事,都需得学会用典,什么是典故呢,就是规范,是规矩,就说祭礼吧,你父亲是郡王,应当杀多少牲口,牲口怎么烧制,何时供奉,供奉几日,需多少柱香,你知道吗?” 方继藩一脸懵逼,摇头。 张懋感慨,人心不古,老祖宗们的规矩,到了下一代的皇亲国戚里,真是日渐凋零,这可怎么得了? 他打起精神,掰着指头想给方继藩细细的解读,可想想,摇摇头,现在要教这小子,不知要猴年马月呢,虽说包教包会,可不能耽误了祭礼啊,时间不等人。 于是,他叹了口气,便道:“这些,且可以往后再学,也罢,这些老夫来料理,可你和正卿,作为孝子贤孙,此虽为国祭,非家祭,可国祭之中,自当有后人告慰祖宗的仪式,如何做到行礼如仪,却需照着章程来,老夫来此,就为了这个,继藩,你可万万不能出什么差错啊,来,我且先教这些简单的给你吧,到时,你照本宣科,即可。“ “噢。”听说是简单的,方继藩总算是强打几分精神。 他心里复杂,总是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死了。 或许是无法接受,又或者是,内心深处,总是盼望着奇迹,又或者,这是他的本能。 可无论如何,张懋一把老泪流出来,自己还能说啥,简单就好。 张懋接着,便开始讲起来,这一讲,就是滔滔不绝的一个多时辰,说的口干舌燥,方继藩则听的头晕目眩,心里忍不住哀嚎,爹,你可千万别真薨了啊,你若是薨了,你儿子留在人间,这是活受罪哪,这什么鬼规矩,我宁愿白发人送了我这黑发人。 张懋呷了口茶,停顿了一下,方继藩道:“世伯,说完了吗?” “还没有,还有一大半呢。”张懋道:“这都只是小规矩,方才说道哪了,对,站位,此乃国祭,你当披麻戴孝,面南而立,就在陛下……” “老方……老方……”外头听到朱厚照的声音,他扯着嗓子,瞎咧咧。 方继藩一听,顿时豁然而起,突然觉得朱厚照是自己真兄弟了。 张懋皱眉。 方继藩道:“世伯,太子殿下肯定有重要的大事,世伯,有什么事,你记下来,这些规矩,我一背诵,不就成了?” 张懋道:“这等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庙堂里这么多礼官,为何陛下只信重老夫,一方面,固然是蒙陛下垂爱,另一方面,也是我晓得的规矩,比别人多,那些只晓得在书里摘章抄句的人,哪里晓得这些……” “就这样说了,一言为定。”方继藩丢下一句话,疾跑出去。 外头,便见朱厚照匆匆而来,见了方继藩,刚要开口,方继藩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快跑。” 朱厚照大怒,想将方继藩的手打开,可一想到,自己得防着老方想不开,便笑嘻嘻的道:“你这个衣襟拉得好,恰好勒着了我的脖子,使我既不觉得窒息,却又受你的节制,老方,你这一手,真是厉害,我要学……哎呀,呼吸不过来了……” 跌跌撞撞的被方继藩拉了出去,方继藩才松口气:“什么事?” 朱厚照拼命的揉着自己的脖子,青了,幽怨道:“按着你的意思,我们拿下了一批葡萄牙人的使节,不过……独独放走了王细作和另一个葡萄牙人。” 方继藩道:“好的很,他们怎么出海?” “走的是私船,当然,表面上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方继藩道:“这就好极了。” 朱厚照道:“怕就怕这个王细作,一旦出了海,就翻脸不认人了。” “会认的。”方继藩淡淡道:“他在新城,偷偷买了两套宅子,我不信他敢远走高飞,翻脸不认人。” 朱厚照还是觉得不放心,都是佛朗机人,这王细作…… 此次击溃了四艘西班牙舰。 自然,大明朝廷该当迁怒所有的佛朗机人,管你是西班牙还是葡萄牙,反正都是牙。 拿下了人之后,放走王细作以及另外一个使节,就是让他们想办法,逃回吕宋去。 这二人虽是葡萄牙人,可西班牙王国顿失了四艘舰船,上千人不知所踪,势必要想尽办法,打探消息。 这两个逃出来的人,自然也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人物。 而王细作,也可理所当然的,接近西班牙人,至于接下来怎么做,就看他如何随机应变了。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后日,就要祭祀了,我看你脸色不好,老方,你可要节哀啊。” 似乎每一个人,都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自己。 方继藩,已经习惯了。 ………… 一艘自倭国而来的快舰,又出现在了天津卫。 天津卫急递铺一看竟又是黄金洲来的消息,顿时吓着了。 黄金洲哪,为了这么一小卷的讯息,所花费的人力物力,是惊人的。 一张薄纸片,花费只怕在数万两银子之上。 对于任何黄金洲的讯息,急递铺都不敢等闲视之,立即命人安排了快马,送往京师。 ……………… 十一月初三,良辰吉日。 弘治皇帝起了个大早,卯时未到,乾宁宫里便已是灯火辉煌,他换上了冕服,头戴通天冠,这一场祭祀,将在太庙中举行。 太庙的享殿,祭祀的乃是大明的历代皇帝,而在这享殿的主体建筑左右,则又有东配殿和西配殿。 东配殿所祭祀的,乃是有功的亲王、郡王,西配殿,则祭祀有大功的文臣。 这一次的仪式,需先去享殿,弘治皇帝亲自焚烧祭文,祭文之中,书写的是关于佛朗机西班牙人对大明的狼子野心,而大明如何予以反击,请祖宗们保佑,四海归心,天下太平。 紧接着,弘治皇帝将移驾至东配殿,祭祀已故的新津郡王方景隆。 这一场仪式,许多都是弘治皇帝拍板的,不少的礼仪,都超出了郡王的身份,这叫恩旨,以此来旌表方景隆的功绩。 萧敬亲自给弘治皇帝扶正了通天冠,一面捋了弘治皇帝的冕服,道:“陛下,车驾已经预备好了。” “现在什么时辰。”弘治皇帝道。 “快到卯时了。” 时候还早,弘治皇帝道:“斟一副茶来吧。” 萧敬忙是斟了茶来。 弘治皇帝道:“英国公那里,没有出什么差错吧。” “都准备妥当了,唯一美中不足,是……是……英国公担心……” “担心什么。”弘治皇帝道。 “担心齐国公伤心过度,忘了祭祀的礼仪。” “哎……”弘治皇帝道:“伤心过度,朕能体谅啊,丧父之痛,有几人能熬得住呢?你别看方继藩平时总是笑呵呵的,他可是孝子,朕明白他。”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在感慨之后,又忍不住道:“让一个礼官,随时跟着他进行提醒吧,免得他太庙中失仪,这是大事,不可出错。” 萧敬道:“是,奴婢也是这样想的。” 喝了一副茶,天光已是微亮,弘治皇帝起身,这一次的祭祀,他心思很复杂,一方面,他要向祖宗们报喜,另一方面,却需为自己痛失的左膀右臂祭祀一场。 弘治皇帝坐上了车驾,左右的金吾卫以及大汉将军们,纷纷拥簇着车马。 而此时,晨曦之下,大明门已是打开。 当圣驾出了大明门时,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文武百官们,纷纷拜在御道左右,口呼万岁,随即,人们站起来,随着圣驾,朝着太庙方向步行。 此时,每一个人都穿着吉服,个个露出了哀容。 朱厚照寸步不离的跟在方继藩的左右,方继藩则一脸茫然,看着这浩大的阵势,突然他发现,自己似乎不得不接受一个可怕的事实。 自己的爹……十之八九,真的薨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七章:他,活了! 这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 此前,他一直不相信这个事实。 现在,看着这浩大的队伍,无数人穿着吉服,人人面带沉痛之色。 圣驾很快穿过了御道。 身边,许多文武勋臣,个个低垂着头。 不得不说,方继藩这狗东西虽然不怎么样,可是他爹方景隆,却还算是一个忠厚正直的人,不少武勋,怀念起当初的一些时光,也禁不住老泪纵横,不得已,被人搀扶着,蹒跚而行。 文臣们却也大多唏嘘,他们和新津郡王打的交道不多,可是新津郡王还是值得他们敬佩的。 人们唏嘘着,感慨着。 方继藩的几个门生,也在队列之中。 王守仁等人,个个眼里泪花闪闪,他们亦步亦趋的跟在方继藩的身后,不禁失声。 方继藩的脚步越来越慢,觉得眼前的世界,也变得缓慢起来。 人……原来会死的。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化为乌有,留下的,不过是一丝给至亲的念想而已。 只是这念想,实在太多太多了。 无数的记忆,犹如走马灯似得,涌入自己的心头。 “我的儿子英俊!” “继藩,为父有个大胆的想法。” “儿啊,莫怕……” 方继藩歪着头,眼睫毛禁不住阖下,等张开时,这睫毛却已湿透了。 方继藩哭了。 此时,一只手伸过来,拉住了方继藩。 朱厚照和自己并肩而行,张口想说点开心的事,却发现……如鲠在喉。 他便叹息,不断的拍打着方继藩的肩。 “我们会报仇雪恨的。”良久,朱厚照才憋出一句话。 见方继藩没反应,只是蹒跚着,掩面失声而泣。 朱厚照便歪着头,不知该怎么说好,憋红了脸,老半天才道:“老方,你饿不饿?” 走在朱厚照身后,乃是内阁大学士谢迁,谢迁心里感慨,不禁想,这齐国公,看来,还是有心肺的,他也有伤心的时候啊,可惜可叹,可惜可叹。 等听到朱厚照一句你饿不饿…… 谢迁:“……” 这一下,轮到谢迁开始怀疑人生了,他突然更觉得悲从心起,咱们大明的列祖列宗哪,你们睁开眼看看吧,看看当今太子…… 数不尽的禁卫,自大明门至太庙,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直延伸只御道的尽头。 英国公张懋,早已至太庙,恭候圣驾。 等圣驾一到,他带诸官特来接驾,朝一脸颓然的弘治皇帝行了大礼,接引弘治皇帝至享殿。 这享殿之中,陈列的乃大明历代天子。 弘治皇帝向列祖列宗行大礼,三拜,祝祷,焚香,看着那琳琅满目的神位,弘治皇帝的心里,竟有几分悲呛,他抬头,看着享殿里的袅袅青烟,竟不觉痴了。 汉家不幸,虎狼环伺,神州陆沉,中原板荡,异族入主,自此,华夏血脉,几绝矣。 太祖高皇帝,襄举大义,于是,驱逐鞑虏,天下归心,日月重明,河山再造。 此后历代子孙,或明或暗,或是或非,及至朕承大统,而今,百四十年矣,弘治皇帝念及此处,不禁想,百四十年了,日月蒙尘,这些尘埃,朕定当清洗干净,不至祖宗为之蒙羞。 他穿着冕服,行动笨拙,待又行过大礼,而后,率百官至东配殿,东配殿里,香火鼎盛,弘治皇帝目光,落在了方景隆的神位上。 神位之上,乃是方景隆的画像。 他抬头,悲从心来。 我们都老了。 可新津郡王,忠魂却已归天,想来,定是列于祖先英灵之侧。 礼官开始念诵祭文。 祭文里的每一个词句,俱都是逐字逐句,经过翰林院、内阁,甚至是皇帝亲自朱批过的。 这等抠字眼的行为,是一丝一毫都容不得差错,什么样的恩荣,立过什么样的功劳,与皇家的亲疏,都与祭文息息相关。 方继藩已被宦官牵着,到了自己的位置,弘治皇帝听到方继藩的哭声,心里也如鲠在喉,那祭文冗长,礼官念的又慢,他屏息而立,已是听不清晰祭文的内容了,只是心里浮想联翩,数不尽的哀凉。 东配殿外,百官纷纷垂手而立。 还未到他们祭祀的时候,彼此之间,也不禁低声窃窃私语。 人死为大。 此时……人们低声议论起新津郡王,不禁感慨:“郡王大功于朝,不骄不躁,堪为人杰,不啻武穆再生,武宁转世啊。” “方才见齐国公恸哭哀嚎,现在细细想来,齐国公丧父之痛,其痛悲绝,这孩子,还是有孝心的。” “齐国公只是性子暴躁而已,并非十恶不赦,他若非脑疾,想来,不至如此。我瞧他不发病时,还是挺和气的。” “不是听说,他发病时才和气吗?” “脑疾之事,真是玄妙,连医学院,尚且一知半解,我等……岂知?” “哎,看看刘公,刘公也是悲痛欲绝,方才差点昏厥了。” “这是自然……听说……其子刘杰,生死未卜,可怜呐,怕就怕白发人,送黑发人。” 所有人唏嘘着,有人不禁被这哀凉的气氛所感染,竟也是眼睛眨动,泛出泪来。 尤其是老臣,这些到了古稀之年的人,想着身边的人,一个个离去,不禁兔死狐悲。 …… 另一边。 刘健伤心的不能自己,宦官忙是将他搀着,刘健和李东阳,都不禁担心起来。 自从噩耗传来,刘公的身体,越来越差,亏得他还坚强,如若不然,只怕早就受不住了。 李东阳只是唏嘘感慨,想当初的内阁三学士,而今,都已年过古稀,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年轻时的踌躇满志,壮年时的春风得意,极至迟暮,尚能入阁拜相,这样的人生,何其的完美,可到了如今…… 李东阳悲痛的流出泪来。 谢迁倒还稳重,掖了掖李东阳的大袖,低声道:“刘公悲绝,宾之为百官之首,理当持重。” 李东阳才意识到什么:“只是哀叹新津郡王……哎,方家,又留下了两个独苗苗啊。” 谢迁也不禁感慨,低声道:“是啊,新津郡王功业未竞,实是可惜,而齐国公……” ………… 正说着,太庙外头,却引发了一阵骚乱。 这里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金吾卫严防死守,又有低级的文武官员,在此静候。 却在此时,通政司一封快报传来。 传报的乃是通政司堂官。 这堂官想要入太庙。 自是被人截住。 堂官却是要疯了:“要立即见驾,不,哪怕是急报传至太庙之内,诸公手里也可,不得了,不得了啊。” 禁卫哪里管他。 天大的事,有祭祀重要,冲撞了祭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里头是什么场合,岂容闲杂人等乱闯。 好在有一个翰林出来,道:“不妨将奏报交我,本官送进去,即可。” 他接了羊皮卷般的快报,匆匆入了太庙,他匆匆的穿过了百官,见着了刘健、李东阳人等。 于是,忙是上前,悄无声息的将奏报,送给李东阳,接着耳语几句。 李东阳皱眉,这通政司,怎么这么没有规矩。 他一副无事人一般,捏着纸卷,而后,轻轻的摊在手心上,眼睛瞥了一眼。 这一看…… 李东阳浑身打了个激灵。 卧槽…… 他脑子懵了。 只竟是一下子,不知所措。 在幻海浮沉中,混了大半辈子,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啊。 一下子,他脸迅速的落下,口里下意识的发出声音:“呀……” 没人关注李东阳的异常。 可李东阳却站不住了,他匆匆上前几步,轻轻的摇了摇被宦官搀扶着的刘健。 刘健痛不欲生,艰难的回眸。 李东阳随即,将纸卷蹑手蹑脚的塞进了刘健的手里。 刘健缓缓的举起手,打开纸卷。 这一看…… 他懵了。 如遭雷击。 一张老泪纵横的脸,突然变得滑稽起来。 他似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于是,忙是擦了擦眼里的老泪,定睛去看。 这一看……身子又打了个激灵。 站在一旁,搀扶着刘健的宦官,偷偷的瞄了纸卷儿一眼,像是见鬼似的,张口要发出尖叫,李东阳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 此时,两个平时自诩自己稳重的阁臣,却都是懵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良久,刘健才低声道:“怎么又活了,这消息……可靠吗?” “怎么不可靠,就是黄金洲送来的,老夫也不知,为何突然活了,刘公,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奈何……奈何……”刘健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他突然道:“我儿呢,我儿呢……” 他只瞄了纸卷一眼,没有看到真切,只晓得有人活了,当时就震惊了,顾不得继续看下去。 他颤抖着手,继续拿起纸卷,却见后头说的是,虽新津损失惨重,死伤诸多,幸得医学生相救,活人无数。 活人无数…… 这样说来……自己的儿子,生存的几率,又大增了不少。 天可怜见啊…… 刘健又忍不住,老泪纵横,他死死的捏着纸卷。 却发现,李东阳正一脸焦灼的看着自己。 刘健清醒的认识到,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现在这事……咋办?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八章:说出来你都不相信 刘健和李东阳大眼瞪小眼。 沉默了很久,刘健道:“此事,古之有据吗?” 这是问李东阳,古时候,有没有发生过相似的事。 儒家官员,非常注重历史经验的。 现在这事儿,太让人无语了,仔细想来,怎么处理,还得有依据才好。 李东阳摇摇头:“没有。” 是啊,死而复生的事…… “不过……”李东阳倒是心念一动:“倒有一件,差不多的事。” “嗯?”刘健脑子有点乱。 他想回去翻翻书。 李东阳沉吟半响:“汉武帝时,李陵奉旨出击匈奴,不幸兵败被围,当时消息传到了长安,汉武帝听从许多人的建议,以为李陵侍奉亲人孝敬,与士人有信,一向怀着报国之心,定会以死报效国家,绝不会贪生怕死,因此,所有人都以为他战死,皇帝甚至亲自下旨,抚恤他的家人,后来……才知道,李陵还活着……” 刘健沉默了。 他觉得李东阳是来添乱的。 这个典故他知道。 后来大家发现,李陵还活着,原来是投降了匈奴。 于是乎,汉武帝大怒,李陵族灭。 当初誓言旦旦为李陵辩护的人,统统获罪。 现在大家在说的,乃是方景隆死而复生,你提李陵这茬做什么? “现在该怎么办?”刘健识趣的打断了这个典故,继续询问。 他知道李东阳多谋。 李东阳沉吟了很久,摇摇头。 “哎……”刘健不禁苦笑:“怎么就活了呢?” 大家都已经接受了你死了,为了你的死,做了这么多准备工作,你突然活了,对得起这么多部堂的辛劳吗? 当然,这个念头一转即逝。 刘健沉默片刻之后道:“活着好,活着就好。” 他随即道:“理当去见陛下才是,此等大事,当请陛下圣裁。” “可是现在,贸然闯入东配殿,只恐……” “都到了什么时候了,事急从权。” 李东阳觉得有理,对,事急从权,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难道将错就错? 他和刘健使了个眼色,二人匆匆朝东配殿而去。 这倒是吓着了其他的宦官和禁卫,有人低声道:“刘公,莫要失仪,莫要失仪。” 可谁敢拦着内阁首辅大学士和内阁大学士呢。 二人已经冒冒失失的冲入了殿中。 却在此时,礼官还在念诵着冗长的祭文,弘治皇帝伫立殿中,双目微红。 方继藩低声哭泣。 朱厚照耷拉着脑袋。 刘健道:“陛下,陛下……” 他这一开口。 那礼官像是见了鬼似得。 这祭文,竟是念不下去了。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的回眸,看着刘健和李东阳。 随即,他皱眉,龙岩震怒。 这样的场合,如此冒失,这是冲撞来了英魂啊。 若是活人,再怎么冲撞,只要活人不计较,倒也罢了,甚至是捋了胡须,却也无妨。 可现在是什么场合。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一脸怒容的看着刘健和李东阳。 刘健和李东阳心里只是苦笑,他们当然知道这个后果,二人拜倒:“陛下,臣……得急奏……” 弘治皇帝不客气的打断他:“天塌下来,也不该在此时上奏,你们就这样急,朕来问你们,天塌下来了吗?” 刘健忙是叩首:“天没塌下来……” “既如此……” 李东阳在一旁加紧道:“可是陛下……人活了。” 人……活了。 东配殿里,一下子,鸦雀无声。 所有人一脸愕然的看着李东阳。 人……活了? 方继藩的泣声,也戛然而止,他抬头,一脸错愕:“谁……活了?” 刘健一脸尴尬:“新津郡王殿下……” 呼…… 殿中传来了此起彼伏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弘治皇帝更觉得自己的后襟凉飕飕的。 鬼? 他们见鬼了? 刘健忙是取出了羊皮卷儿,上前:“陛下请看,这是送黄金洲送来的快报。” 接着,羊皮卷送到了弘治皇帝手里。 弘治皇帝双手颤抖,一脸木然的接过,打开……吸气,接着抬头,目中茫然,良久:“呀……奇哉怪也!” “……” 方继藩发懵:“陛下……” 弘治皇帝压压手:“你先别说话。” 弘治皇帝拿着羊皮卷儿,回头看了方景隆的神位。 接着,他眉头皱起来:“刘卿,你怎么看待?” 刘健苦笑:“臣不知。” 这是老实话。 弘治皇帝便背着手,开始在殿中踱步。 远处,英国公张懋和礼官们都吓坏了。 今日,这祭祀规矩完全坏了,这是砸招牌啊。 弘治皇帝驻足,仰头,突然道:“继藩,你来。” 方继藩抹着眼泪:“陛下……” 弘治皇帝道:“你父亲还活着。” 方继藩嘴巴张得有鸡蛋大。 弘治皇帝挤出笑容:“这是大喜事啊,是大喜,无论怎么说,人活着就好。” 所有人心头一震。 弘治皇帝将羊皮卷交给方继藩手里。 方继藩接过,他一开始是半信半疑,可当真看了,顿时……一下子,全明白了,于是……傻乐:“果然不出所料,哈哈……哈哈…………” 他笑的声震瓦砾! 这一笑,外头的百官都吓得脸色变了。 卧槽,这不是方继藩的声音吗? 这狗东西他还是人吗? 他爹死了,他还笑得出。 ………… 弘治皇帝面上时喜,接着,又是无语。 他一脸懵逼的看着众人礼官,看着这香火,还有身上厚重的冕服。 弘治皇帝不禁道:“这算是欺君之罪吧。” “不算!”方继藩倒是急了:“陛下,说话要凭良心啊,那边来的奏报,是中了三十多刀,儿臣一直说,家父吉人自有天相,绝不是短寿之人,是陛下一口咬定,说家父薨了、薨了,儿臣以为,就算是欺君,那也是陛下欺自己呀。” 碰到了原则问题,方继藩又不傻,不是自己的罪,自己认个什么? 弘治皇帝面上轻松了一些:“看来……是这样的。”他反而松了口气:“可是……” 他现在突然觉得……自己骑虎难下起来:“这边怎么处置?祭祀还要进行吗?” 他看着远处的张懋。 张懋:“……” “陛下……”刘健立即道:“老臣以为,祭祀不能继续进行了,未亡之人,岂有祭祀之礼。” “那么……”弘治皇帝痛苦的揉了揉太阳穴:“可是已经进行了近半了呀。” “也罢!”弘治皇帝一拂袖,突然,扑哧一笑:“哈哈……活着好,活着好,嗯,走吧,走吧,立即移驾奉天殿,这里的事……张卿家。” 张懋还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平静,他拜下:“老臣在。” 弘治皇帝道:“这里,你来善后,继续进行祭祀,只是祭祀的,你自己随便挑一个吧,爱祭祀谁就祭祀谁。” 张懋:“………”他好久才回过神:“老臣遵旨。” 弘治皇帝左右看了看:“起驾,回宫!” 方继藩乐了,美滋滋的看着手里的羊皮卷。 早就说了,自己的父亲,断然不会死的,我小诸葛方继藩,岂是浪得虚名。 转瞬之间,方继藩心里的阴霾顿去,眉飞色舞道:“陛下,儿臣侍驾。” 说着,三两步赶上去。 外头的百官们,议论纷纷,又是一阵交头接耳。 却见此时,东配殿里,弘治皇帝在朱厚照、方继藩等人的拥簇之下,疾步而出,什么都没有说,径直出了太庙,不见了踪影。 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呆立在原地,瞠目结舌。 禁卫和宦官,顿时走了一大半。 群臣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 很快,便有小道消息传来。 新津郡王……还活着…… 顿时,众臣哗然。 卧槽,没死为何不早说? 整个太庙几乎都炸了。 那梁储几乎跺脚:“我还给方家随了礼呢。” “我也随了呀。” “现在人没死,这礼钱,退的吗?” 又是沉默。 答案自在人心。 …………… 东配殿里。 祭祀继续进行。 方景隆的神位,已经撤了下来。 既然不能祭祀方景隆了,那么,就祭祀祭祀这东配殿里的其他勋臣吧。 礼官很快,就取出了新的祭文,方景隆是新来的,他的祭文,需要专人撰写,可其他东配殿中的诸贤,都有现成的。 念诵了祭文,接着便是献食,而后是燔烧,焚香祝祷,更是不在话下。 只是……今日的祭祀,有些不同。 主祭官张懋,听着祭文时,时不时的忍俊不禁,突然扑哧一笑。 于是,他忙是捂着嘴。 其他礼官,一改肃穆,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庄肃,庄肃!”张懋咳嗽:“不要笑,不要笑。” 大家有绷紧脸。 张懋突然捂着肚子:“不成了,哈哈…哈哈……”他又是想笑,又觉得自己的招牌砸了,想哭,这哭哭笑笑的,礼官们一时也是无语,只好个个静候着张懋。 张懋好不容易稳住了情绪,擦擦眼睛,将自己的眼睛擦红了,努力的使自己的嗓音哽咽一些,沉声道:“先祖们勿怪,勿怪……”他口里说着,心里却忍不住想,接下来……怎么收场才好。 ………… 第二章送到,今天整理一下剧情,明天会还回来,不会少大家的。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六十九章:不问苍生问鬼神 太庙里,祭祀虽还是进行,可接下来,却发现了百年难一遇的神奇景象。 整个太庙,竟是多了几分欢快的气氛。 其实大家也不想的啊。 这不是实在没有憋不住吗? 人死了,大家能哀悼一下,这人又活过来……还要故作愁态,这实在是考验到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了。 弘治皇帝已是起驾,至奉天殿。 不久之后,内阁大学士以及各部的部堂,纷纷到了奉天殿里。 还是老规矩,先商量着怎么办吧。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只有方继藩一个人乐不可支,宣讲他神奇的预感。 朱厚照咕哝,敢情自己白安慰了方继藩老半天哪,这样一想,便觉得好似吃了大亏似得。 弘治皇帝眉头时儿舒展,时而,又微微皱起来。 他咳嗽一声:“方卿家能活着,这是大喜的事,朕……实在是高兴的很。” “是啊,是啊……”大家纷纷点头。 这是先确定一下基调,基调就是这不是坏事,是好事。有了这个共识之后,才是君臣们继续讨论下去的基础了。 弘治皇帝坐下,看了一眼方继藩,呷了口茶,而后笑吟吟的道:“继藩,现在,你可算是松了一口气吧。” 方继藩忙是道:“儿臣一直都说家父没薨啊。” “……” 看着他认真的模样,弘治皇帝摇摇头,随即道:“朕已给方卿家,定了谥号,又追封了其为郡王,此事,已是昭告天下,诸卿……怎么看?”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因为这牵涉到了祖宗之制。 可问题在于,祖宗之制,又和大明的体制,发生了巨大的冲突。 异姓不得封王,这是祖宗法,皇帝开了金口,覆水难收,这是体制。 前者事关着大明的根本,后者……关系到的,乃是皇上的威信。 倘若这一次,皇帝将敕封收回,然后来一句,朕逗你玩的,那么……往后,谁还相信圣旨呢? 当然,办法也不是没有,想要将这王位追回来,可以找一个罪责,然后除掉新津郡王的爵位,这叫虢夺,这个办法是最方便的。 那么,一个新的问题,就衍生了出来。 新津郡王劳苦功高,九死一生,命悬一线,为朝廷立下了赫赫功劳,这个时候,却是借着一个由头,来虢夺他的王位,这是做的事吗?如此,不但天下人寒心,也是对不住方景隆,这等亏心的事,朝廷也不便做出来。 因而,大家发现一个可怕的问题,现在是骑虎难下,进又不得进,退又退不得,横竖他娘的都得背个锅啊。 大家低着头……不吭声。 弘治皇帝见状,忍不住道:“诸卿平日说起祖宗成法,诠释律令,不是都很能说的吗?今日,是怎么了?总要赶紧想一想办法才好,马上,此事,就要天下皆知……” 弘治皇帝道:“沈卿家,你是翰林大学士,卿家先来说说看。” 翰林大学士憋了老半天,才道:“这个…………这个……陛下圣明,自有圣裁。” 弘治皇帝不禁吹胡子瞪眼,你沈文是翰林大学士啊,引经据典,难道就找不到一个古时的先例来诠释?便不禁道:“那么张卿家,卿乃礼部尚书,卿来说说看。” 礼部尚书张升脑袋垂着,只看着自己的脚尖,碎步而出,道:“老臣以为……沈学士说的很有道理,臣附议。” 弘治皇帝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感觉要疯了。 弘治皇帝接着叹道:“刘卿家、李卿家、谢卿家,你们也这样认为吗?”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道:“臣不敢冒昧,自是陛下圣裁。” 弘治皇帝便抬着头,不禁道:“朕是左右为难,只是徒呼奈何啊,朕若是言而无信,天家威严,荡然无存。朕若是违逆祖宗之法,此例一开,只恐后世子孙效尤,无功不封爵,异姓不封王,这是我朝定律,就怕开了这个先河啊。” 他抚案,目光落在方继藩身上:“方卿家,可有主意?”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儿臣一切都以陛下马首是瞻,这个……这个……” 弘治皇帝不禁唏嘘。 是啊,这事儿,还真就得自己拿主意。 这是大事啊,谁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却见萧敬在一旁抿嘴而笑。 弘治皇帝道:“萧伴伴,你有话说?” 萧敬今日却是气定神闲:“奴婢斗胆进言,窃以为……新津郡王,确实已经薨了?” 弘治皇帝微怒:“什么意思?” 萧敬道:“就是薨了啊,陛下已经明发了旨意,且一个人,身中三十六刀,岂有不薨之理呢?陛下啊……既然他已薨了,陛下赐其谥号,追封其爵位,本就是按着祖宗之成法行事,并无悖逆之处。” “可现在,新津郡王死而复生,这……不是好事吗?这是列祖列宗们,体恤陛下的辛劳,不舍得将陛下的左膀右臂召去啊,新津郡王活着,陛下还有什么忧虑呢,这一切,都是上天的美意啊,是以,奴婢以为,此事,既是列祖列宗和上天之意,那么……有什么不符合祖宗之法的呢?” 弘治皇帝一愣。 他与刘健等人对视一眼。 似乎有点道理啊。 死而复生的事,没办法解释。 这也是问题的关键。 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就干脆,就鬼神来诠释这个问题了。 祖宗们的意思,朕也没有办法啊,既然是祖宗们的意思,自然,也就没有违反祖宗之法了。 虽然这绕了一个大圈子,可至少,名正言顺了许多。 弘治皇帝抚案:“萧伴伴,说的有道理,既如此,那么就如此吧,朕要传召钦天监,想听听,钦天监对此,有什么看法。” 呼…… 大家都松了口气。 钦天监是关门观察天象的,而古人们相信,天象改变和人事变更有直接的对应关系,这件事,就只好问问天象,看看是不是当真乃是祖宗和上天的意思。 刘健等人,纷纷微笑:“陛下圣明。” “不对!”听到此处,一旁的朱厚照老半天,才明白什么意思,他不禁道:“父皇,若是钦天监说这不是祖宗们和上天的意思呢,若如此,岂不是更麻烦,这样弯弯绕绕,有什么意思,多大点事啊。” 所有人一脸无语的看着太子。 这是关爱智障的眼神。 便连方继藩,都忍不住捂着自己的脸,觉得丢人现眼。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自己的这个儿子,在别处聪明的不得了,怎么有时,又这样糊涂呢,弘治皇帝淡淡道:“钦天监会给朕一个答案的。” “钦天监若是说,新津郡王死而复生,不利国家,是不是还要让新津郡王再死一次?”朱厚照想不明白,他可是西山书院力学祖师爷,信奉的是科学,怎么看得上这子虚乌有的事儿。 弘治皇帝憋着脸,见太子较真,生怕他继续口不择言,忙是咳嗽:“朕……相信钦天监,断不会如此。” 朱厚照瞪大眼睛:“父皇怎么就知道,他们不会信口开河?要是他们信口开河呢?” 弘治皇帝面红耳赤,不是因为被朱厚照问倒,而是觉得,自己怎么生出这么个玩意。 方继藩也急了,拉扯着朱厚照的袖子:“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了却了一桩大事,一挥手:“卿等退下吧。” 朱厚照还想说什么,诸臣却是忙不迭的道:“臣等告退。” 朱厚照只好气咻咻的和方继藩一道退出奉天殿。 他一路上,忍不住道:“就这么一点小事,你看看他们,扭扭捏捏,扣扣索索的,犹如妇人一般。还有这钦天监……他们若是……” 方继藩关爱的看着朱厚照,尼玛,这情商的也太低了吧。 方继藩打断朱厚照道:“太子殿下,钦天监会让陛下如愿的。” “为啥。”朱厚照瞪大眼睛。 方继藩想了想,很认真的道:“因为他们怕死。” 朱厚照:“……” “噢。”朱厚照一下子恍然大悟,他仿佛发现了新的大陆:“这样说来,这钦天监从前说的鬼话,其实……都是骗人的,捡着好听的,给父皇说的?” 方继藩道:“殿下以为呢?不然,朝廷要钦天监做什么?” 朱厚照歪着脑袋想了老半天,才呼出了一口气:“难怪……难怪……难怪每一次天象,都是吉兆。可是为何,父皇都知道他们是骗人的,还有刘师傅他们都是心如明镜,为何还要豢养着他们,这群骗子。” 方继藩语重心长的道:“殿下啊,陛下圣明,自然知道,他们的话,不足为信,可是……架不住,有人相信啊,既然有人相信,他们也就有用处了,给他们一口饭吃,又花不了几个钱。” 朱厚照顿时懂了:“原来如此,这样说来,他们很快,就会上奏,按着父皇的心意,而你爹,便算是重新‘活’了?”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陛下聪明伶俐,一点就透,臣真的佩服的五体投地,这是国家之幸,是苍生之幸运啊。” 朱厚照便撇撇嘴:“别夸了,本宫知道本宫很聪明,还需你来夸?”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章:恩赐 次日,弘治皇帝召钦天监监正。 监正对答曰近日所观测的天象,新津郡王死而复生,乃天意,亦是列祖列宗的本意。 黄金洲就在眼前,相隔万里之外,非大忠、大智、大勇之人,不得镇守,新津郡王方景隆,承列祖列宗之命,镇守黄金洲,此为大明万年太平之根本…… 这钦天监的人,说话很好听。 弘治皇帝龙颜大悦,于是下旨,到了正午,在无数心知肚明,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或是不明就里之人的关注之下,钦使至西山。 一道旨意,至方家。 方继藩代父接旨,正式的得到了郡王的敕封,接受了钦赐的印绶,方继藩喜滋滋的入宫,前去谢恩。 此时,弘治皇帝像是了了一桩心事,见方继藩来,等方继藩郑重其事的行了大礼,谢了恩典,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瞧你这高兴的样子。” 方继藩道:“老子是郡王,做儿子的,岂有不高兴的?陛下,国朝以孝治天下啊。若是儿臣哭哭啼啼,岂不显得儿臣虚伪了?陛下明察秋毫,儿臣对陛下毫无隐瞒,自然是真情流露,绝不敢掩饰自己的情绪,蒙骗陛下。何况,父王从前就一直教诲儿臣,方家男儿,行的正、坐得直,对人要坦诚相待,尤其是陛下,万万不可藏着什么私念,需继承家风,以忠心信为本,童叟无欺,放才对得起,历代祖宗的言传身教。” 弘治皇帝竟是恍然。 好像……该说的,都被他说了。 弘治皇帝便微笑:“是是是,卿家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当然,你也不必来谢恩,要谢,就谢列祖列宗吧,敕封你的父亲为郡王,这是列祖列宗的意思,非朕本意。” 方继藩道:“儿臣谨遵陛下教诲,以后每日晨起夜睡时,都要感念列祖列宗的恩德。” 弘治皇帝便不想再纠缠这件事了,他手里,捏起了一份奏疏:“你的门生唐寅,送来了一本章程,是操练舰队的,需先招募五千人,督造蒸汽舰八艘,这是第一步,除此之外,还需在大明各处口岸,设立港口,要做到舰队可随时靠岸供给燃料和淡水,方卿家,朕恩准了,只可惜哪,这是一笔大银子哪,可是……” 弘治皇帝面色冷然:“佛朗机人,欺人太甚,朕一再纵容,他们却日甚一日,不知天高地厚,所谓忍无可忍,无需忍也,这个银子,朕从内帑出了。” 弘治皇帝道:“但愿唐卿家,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方继藩点头:“陛下说的是。” 弘治皇帝随即皱眉:“听说,朱载墨他们,竟和人去踢球去了。” “啊……”方继藩诧异道:“这个……儿臣近来……” 弘治皇帝便抿抿嘴,笑了笑道:“这几日,想来你担心着自己的父亲吧,疏忽也是难免。不过孩子踢踢球,也挺好。”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说的是。” 方继藩没想到,弘治皇帝竟是对踢球没有反对。 得了陛下的暗示,方继藩便匆匆的回到了西山,方才知道,这群孩子,果然自己折腾出了个足球队。 其实现在京师,踢球已成了时尚。 这时代娱乐不多,如此对抗性极强的娱乐项目,十分流行,许多作坊都有足球队,书院也有自己的足球队,便连京营,也都有足球队。 足球的兴起,带起了博彩业的发展。 西山足彩,现在可谓是门庭若市,这玩意价格便宜,花不了几个钱,却也让自己枯燥的生活里,多几分乐趣。 若是买中了,自是高兴的不得了。 在新城,一座规模极大的体育场,早已建起,几乎每日,都有比赛。 这足球的盛行,既可带动许多人强身健体,又可娱乐人身心,朝廷对此,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方继藩远远看着一群孩子,在傍晚时,万道的霞光之下,在一个球场里,来回攻杀,本想上去教训一顿,可随即,还是背着手,索性走了。 ………… 体育场里,今日一场的足球比赛,其实看客并不多,一方面,这只是一场预选赛,还不至于引起发球迷们的兴趣。 另一方面,这个时候,并非沐休日,所以……绝大多数人,也没有闲工夫来凑热闹。 在这空荡荡的看台上。 弘治皇帝穿着常服,被几个常服的护卫拥簇着,寻了个椅子,坐着,看着那球场里,许多的少年大汗淋漓的奔跑。 看板上,竟是赫然五比零的战绩。 萧敬小心翼翼的站在一旁,他对任何运动都不感兴趣。 弘治皇帝看的聚精会神。 此次开赛的,乃是少年队,是倭国的少年对新城工坊少年队,双方你来我往,最终,一个倭国少年,又进一球。 于是,寥寥的看台上,人们还是欢呼起来。 弘治皇帝却显得极冷静,直到一场球赛结束,方才起身,他面带微笑:“后生可畏,这些倭国少年郎,倒是厉害。” 萧敬忍不住道:“陛下,这可是六比零哪,是不是,他们厉害的过了头。” 弘治皇帝道:“足球的本质,在于协作,倭人少年,进退有据,赢了,也不稀罕。” 萧敬不懂装懂的点点头:“是啊,陛下说的有理。” 弘治皇帝微微一笑:“听说,朱载墨他们,也已入选了,少年人踢球,倒也有几分意思。” 萧敬干笑道:“皇孙殿下,乃是龙种,非寻常人可比,入选,并不稀罕。” 弘治皇帝道:“他们只是……体力好罢了。” 说着,弘治皇帝便动身,静悄悄的,离开了球场,等他回到了宫中,不日,便写了一篇文章,命人悄悄的送去了《球经》周刊。 朱大寿的文章,对于周刊而言,就是贩售的保证。 周刊的编撰美滋滋的得了文章,低头一看,却是一愣。 嗯? 这一次朱大寿,又出手预测了。 他对倭国少年队,寥寥夸奖了几句,竟是在这一次少年足球决赛之中,竟是看好了西山保育院队。 西山保育院…… 卧槽…… 这可是大新闻啊。 一经放出去,一定是爆炸性的。 这编撰对这一行,可是门清。 因为一个家喻户晓的足评员,尤其是朱大寿这样级别的,他若是分析出某某强队的优势,最后判断其可能最终夺魁,虽然周刊会热卖,可并无争议。 而一旦,一个不知名的球队,突然被看好,又有朱大寿这样的知名球评员的背书,那么……势必大街小巷,都要热闹起来。 “加紧印制,这一次,印刷量要多增一些。” …… 京里很热闹,果然如这编撰所料,这突然被看好的黑马,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人们纷纷在打听,这保育院,怎么也加入了这一场决赛中来了。 本来少年队的决战,虽是吸引了不少人目光,可更多人,还是对少年队的技艺有所保留,关注的人,并不狂热,而现在,起了争议,就完全不同了。 于是,人们茶余饭后,都在议论着此事。 方继藩不喜欢足球,对他而言,足球是他赚钱的营生,他反而关心的,乃是妇人们的街JIE放运动,这才是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啊,娱乐终究只是娱乐,可站在方继藩这等角度,他所关心的,岂只是娱乐这样简单。 女医院里,学习了数月,理论知识,大抵已经学的差不多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这时代,真正意义的现代医学,也才刚刚起步,理论确实也贫乏的很。 女子们倒是学的很认真。 她们都是聪慧乖巧的人,反而比不少男子学的还快一些。 这足以证明,妇女们并不逊色于男子。 在学习的差不多之后,便要开始进行实习了,当然,实习和理论学习,需集合着来,因而,往往是上午学习,下午前往西山医学院里,进行观摩。 朱厚照对于女子们的开放运动,也很热衷,他听到了风声,便忙不迭的跑来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领着一群穿了白大褂女子们,至医学院。 她们都显得很羞涩,用白褂子,将自己捂的严严实实,有的女医,甚至觉得委屈,总觉得有碍于男女大妨,好在大夫们本就需要戴着口罩,因而,她们忙将口罩带起,如此,整个人只露出了两只眼睛,战战兢兢,亦步亦趋的跟在方继藩和朱厚照之后。 方继藩对此,心里也只是感慨,不过凡事都得慢慢的来,这世上,哪里有一蹴而就的事。 方继藩喜欢那个叫梁如莹的女学医,当然,只是纯粹的欣赏,方继藩是个正派的人,前两日接到了父亲的家书,口称已在黄金洲物色了几个好生养的女子,方继藩都觉得脸红。 之所以欣赏,在于这梁如莹有一个有趣的灵魂,她比其他的女医,胆子都大一些,也极聪敏,比别人学的更快,凡事都能举一反三,心灵手巧。 朱厚照则时不时的回头去看那露出来的一双眼睛,似乎是想要练就凭眼识人的技艺一般。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一章:心怀天下 到了医学院,要先学解剖。 这是朱厚照大展身手到时候。 他很懊恼,在解剖房里,为啥一定要将自己全身包裹的像粽子一样,否则,自己改捋起袖子,展现一下自己的肱二头肌。 他取了手术刀,而此时,女医们已是吓坏了,一个个人,脸色惨绿。 方继藩忙是走到她们之中,安慰道:“别怕,别怕,太子殿下心里有数的,大家看仔细了,这五脏六腑……” 接着,便是无数双芊芊玉手,竟是下意识的掐住了方继藩,无数的白衣天使们,朝方继藩身边依偎而来。 方继藩顿时神清气爽,他喜欢这样的感觉。 当然,方继藩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自然不是因为……揩油的原因,而是因为……这是女权主义的伟大进步啊,在这个世上,终于有伟大的女性,跨越了雷池,主动去和男子挨得如此之近,就在这无数天使环绕的一刻,方继藩创造了历史! 朱厚照幽怨的看着方继藩,接着,低头,划拉着,而后,掏出一样样的东西,依旧用羡慕的眼神看着方继藩:“看……这是腰子……你们在课本里,应当学过吧……这是……” 梁如莹已是吓得脸色苍白,她死死的拉着方继藩的衣襟,方继藩能感受到她和许多人一样,微微的在颤抖。 朱厚照继续掏出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个厉害了,这个是肝,大家有没有吃过豚肝?切成片儿,放入油锅,再和蒜头、葱姜混炒……” 有人摘下了自己的口罩,几乎要夺门而出,觉得自己的胃部翻滚的厉害。 凡事都有第一次。 这一点,方继藩能够理解。 解剖之后,一群女子纷纷冲了出去,片刻之后,楼道里一片狼藉。 方继藩忍不住埋怨朱厚照:“太子殿下,说话不要这么直接嘛。” 朱厚照耷拉着脑袋:“这已是很委婉了,哎,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多解剖几次,就成了,到时候让她们自己来试试,即便将来,有的女医不需手术,可让她们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样子,再去看求索期刊的论文,也就能清楚许多病理了。” 方继藩虽然觉得朱厚照有点用力过猛,不过……却也认同朱厚照的话。 “老方,我怎么瞧你看那梁如莹,眼里别有意味。” “没有呀。”方继藩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来:“我方继藩对公主殿下的忠心,天日可鉴,殿下把我当什么样的人,我方继藩莫说做什么事,这等不健康的念头,我便是想都不敢去想,倘若我有什么非分之想,现在开始,我孙子断子绝孙!” 朱厚照撇了撇嘴:“至于如此吗?虚伪透顶的家伙。本宫又非是秀荣妹子。” ………… “你再说一遍!” 新城的宅邸里,有人发出了咆哮。 “是……小人亲自打探到的,医学院的女生们,被领着去了医学院,不只是如此呢,出来的时候,据说统统都呕吐不止,就好似……有了身孕一样。” “噗……”刚刚喝了一口茶压压惊的吏部侍郎梁储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去了医学院,医学院里,这么多的男子,这男女授受不亲啊,更可怕的是,还这么多人瞧见了,这未出阁的女子,大家闺秀,如此抛头露面,这下完了,这个女儿,白养活了,不但白养活。却还要遭人耻笑,从此之后,梁家还怎么抬起头来做人。 天哪,造孽啊。 梁储老眼里,突的红了,他站起来:“什么叫看着有身孕似得?” 来报信的乃是梁家的门子,这门子忙是跪下:“老爷,老爷,这怪不得小人哪,这……这是外头传的,外头就是这么说的。” 用有身孕来形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这个时代,是极恶毒的。 若是遇到了贞烈一些的女子,听了去,非要悬梁上吊不可。 可偏偏这样的流言蜚语,不会让人们认为,这逞口舌之快的好事之徒有多么的恶毒,反而是被人羞辱的人家,不但觉得无法做人,还得乖乖反躬自省。 梁储身子颤抖,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他脸憋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团团的打转。 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啊。 “不成,老夫得去寻姓方的狗东西。”梁储说着,抬腿就要走。 外头,梁储的两个儿子,早就到了,却不敢进来,一听到梁储要动身去寻方继藩,吓着了,冲进来,一人架住梁储的胳膊:“爹,爹啊,不能去啊,去了就是肉饼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爹……妹子现在入了学,去了也是于事无补,爹你稍坐,我这就回去,看看是谁在乱嚼舌头,我去割了他们的舌头。” 梁储要气疯了:“家门不幸,真是家门不幸啊。我们梁家,无论怎么说,也是诗书传家,怎么会到这个地步啊。” 他捶胸跌足,想到,不知多少人要戳自己家的脊梁骨,心便凉透了。 终于,他不闹了,痴痴呆呆的坐在椅上,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虚空发呆:“得去打听打听,如莹她,是否当真做了有碍家风的事,另一方面,现在别出去和人斗嘴,反躬自省吧,嘴长在别人的身上,能撕烂一张嘴,可能堵住全天下的悠悠之口吗?哎……” 梁家安静了。 …… 半个月之后。 梁如莹已开始敢战战兢兢的进行解剖。 甚至,对照着医书,寻出死亡的病因。 譬如肝部病变,胆囊肿大,阑尾溃烂,因而,推导出逝者临死前的情况。 西山医学院之所以厉害,其本质,就在于有足够的银子,可以供学生们折腾。 单单解剖,这在后世,解剖对于医学生而言,都是较为难得的事,可在这里,大量不相信视死如生的异族人,便愿意将尸首卖给医学院。 不只如此,还有治病。 若是在后世,一个大夫,不但需要系统的学习,想要寻到给人治病或是手术的机会,对于一个经验不足的人而言,是极难得的事。 可在这个时代,却没有这么多规矩。 病人多,大夫少,递给你一把刀,他就敢把人切了,反正也不担心有人敢登门闹事,治好了,是医术高明,治不好,依着这个时代的病亡率,其实……还是挺靠谱的。 梁如莹开始慢慢的从许多女生们那儿脱颖而出,成为佼佼者,她切人的时候,手很稳,缝线时,手也很巧。 不只如此,所有女学生,还需进行适当的锻炼。 必须得让她们有足够的体力,才能应付各种复杂的局面。 梁如莹还极好学。 她和其他苏月之类的人不同,似乎慢慢的,她也开始对于救治病人,有了兴趣,再不将她当做被强迫的事。 苏月等人,见了师公,个个都是战战兢兢,平时师公骂几句,他们便不敢靠近了。 可梁如莹却觉得方继藩很和气,是个举手投足,都谦谦有礼的君子,因而,时不时的捧着各种论文请教。 方继藩倒是显得极有耐心,这是为了天下万万个的妇人啊,为了证明巾帼不让须眉,我方继藩辛苦一些,又算得了什么?成大事者,就难免要有所牺牲,比如说色相。 他逐字逐句的和梁如莹讲解,有的论文,显然是有纰漏的,在这个时代,或许已是进步,可在后世,这些理论,早就被颠覆了,一般情况之下,方继藩不会指摘出这些理论上的错误。这就好像地心说和日心说一样,在地心说盛行的时候,有人提出了日心说,认为太阳才是宇宙的中心,这虽然在后世人眼里,依旧是可笑,因为太阳在宇宙之中,也不过是一粒尘埃,可在这个时代,相比于地心说,日心说便已是划时代的进步,为天象学的进步,提供了基础。 任何学术,都是慢慢的成长,拔苗助长,是要不得的。 可有时,方继藩心情好了,也会说提一些更进一步的知识。 梁如莹随身带着一本小簿子,随时将方继藩的话,记下来。 方继藩倒也识趣,她来求教,往往都会让第三人在场,虽然这个时代,避嫌的用处不大,可至少,这样会让自己良心好受一些。 方继藩,终究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啊,他心里只有苍生社稷,断然不会,真去害一个女子的名节。 “公子,您的意思是……细虫,其实也有好坏之分吗?” “其实,也没有好坏,这就如,一头狼,狼要吃肉,这是它的天性,我也爱吃肉,难道狼吃肉,就是坏,我吃肉,我便是坏的吗?” 梁如莹霎时懂了,痴痴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公子……公子是大好人,心怀天下,救死扶伤,天下没有人可以和先生相比。” 方继藩微笑,翘着脚,掸了掸袖上的灰尘,淡淡道:“以后不要这么耿直,会吃亏的,有些事,心里知道就好,别说出来,不然,总会有某些狗一样的小人生出妒忌之心。” ………… 第三章送到。 感谢‘爱我所爱’打赏一百万起点币,成为本书第四位白银盟,小虎子在此拜谢土豪哥。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二章:又发大财了 在这些女学生们身上,方继藩浪费了太多的精力。 甚至她们的学习计划,都是方继藩亲手抓的。 学习了解剖之后,便是考试,考题多是各种病症,以及应对之法。 紧接着,便是让她们进行坐馆。 医学院送来的女病人不少,从前都是男医看,现在有了女医,也少了许多的是是非非。 朱厚照很快发现,自己被嫌弃了。 他不禁自哀自怨,又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错的。 有时托着下巴,不禁询问方继藩:“老方,为何现在的女子,都不爱伟男子了?” 方继藩:“……” 他开始晃着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是不是因为平时穿的衣服太厚实,她们瞧不见我的臂膀还有我的六块腹肌。” 方继藩忙是捂着他的嘴:“殿下,慎言,我们是正经人,别这样,殿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兔子不吃窝边草啊。” 朱厚照鄙视的看着方继藩:“老方,你真是龌蹉啊,本宫是缺女人吗?本宫缺的,是认可,是欣赏。” 方继藩道:“这些话,万万不可对人说,否则,坏了我们医学院的声誉。” 朱厚照一脸懵逼的看着方继藩:“医学院还有声誉?” “啥?”方继藩要跳起来:“啥意思?” “你没听到外头的流言蜚语?”朱厚照同情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愣,他随即,开始想到了一个可怕的问题。 自己还是将这个时代的男女大妨,想的太简单了。 方继藩顿时杀气腾腾:“看谁敢说,来人,将王金元那狗东西叫来。” 王金元几乎是忙不迭的跑来,气喘吁吁。 “少爷,您有何吩咐?”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听说,外头有人说本少爷的是非。” “没……没有。”王金元信誓旦旦:“他们没这个狗胆,打不死他们。” 方继藩脸色缓和,背着手,心里舒服了许多。 “不过,说女医院是非的倒是有。”王金元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懵逼的看着王金元,而后抬腿便是给王金元一脚:“说女医院的是非,不就是侮辱我方继藩的人格。” “这……这……这毕竟堵不住人的嘴啊。”王金元苦笑道:“这么多大家闺秀,抛头露面,如此稀罕的事,嘴又长在别人口里。” 方继藩咬牙切齿:“传我的令下去,凡是我的徒子徒孙,谁敢议论这是非长短,不管其他的,先打了再说,不打他个半死,就别说是西山出去的,若是对方敢还手,立即来报我,我看看谁不长眼睛!” 王金元立即道:“好的,好的,少爷,小的明白了。” 方继藩一挥手:“滚!” 虽是气势如虹,可方继藩却还是深深皱起眉。 次日实习的时候。 正午,一群女医已是如往常一般,进入医学院的副楼,她们渐渐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静候着送来的病人,询问护工昨日一些在蚕室中的病人恢复情况,亦或各自给病人把脉,偶尔,会有重症送来,整个女医院便顿时像炸了一般。 一开始,她们总是手足无措,尤其是紧急的情况,有的吓得花容失色,眼泪都要出来。 可渐渐的,她们面色淡定,该输血输血,该输液的输液,或是送蚕室,立即准备。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 每一个人,都显得极认真。 若有闲暇,便在自己的科室里,取出最新的求索期刊,学习最新的医科是否有新的发现。 方继藩来时,看着这些女子,呼了一口气,那梁如莹更是在妇科里问诊,一个妇人指着自己的腹部,低声说着什么,却见方继藩在身后,吓得面如土色,方继藩便忙是退出去,落荒而逃。 他陡然想到,自己将一切事情,想的太简单,数百年的纲常和社会风气,怎么会说变就变呢,自己把这些女子们,坑苦了啊。 或许……她们在西山,在这里,感受不到异样,可有朝一日,她们走出西山去,所面临的流言蜚语,以及各种异常的目光,只怕……足以让她们自尽以证清白吧。 世道艰难啊。 难道往后,还要负责她们一辈子? 好吧,既入我方继藩的门下,我方继藩……负责到底。 至年前,方继藩上了奏疏,大抵是说,女医已有小成,可以入宫值守了。 宫中很快有了反应,很快,萧敬竟亲自来了:“齐国公,你好呀。” 方继藩道:“有什么话,赶紧说,少来啰嗦。” 萧敬笑了。 人嘛,就是这样,一开始碰到这种人渣,真的很不习惯,好歹咱萧敬,那也是陛下身边的大红人,执掌厂卫,谁见了不要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公公,可你方继藩倒好,以为你自己很了不起吗?动辄便对咱呼来喝去,你算老几? 不过……这么多年下来,萧敬慢慢的适应了,说实话,若是方继藩在自己面前,眉开眼笑,彬彬有礼,自己心里还不自在,生怕这小子,想要坑自己呢。 现在不是很好吗?瞧瞧他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瞧瞧他那眼里露出来的凶光,还有那胳膊随时要抬起来揍人的样子。 哎呀……看着这么熟悉的一幕,萧敬就觉得心里舒坦,这种一种踏实的感觉,让人心安,见了这样的方继藩,萧敬晚上睡觉,都会舒服一些,简直堪比安眠曲,实在! 萧敬继续露出笑容:“陛下请您入宫觐见呢,齐国公哪,有日子不见了,咱竟见你消瘦了,你可要好好的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住口,哪里这么多屁话。”方继藩骂骂咧咧。 萧敬依旧乐呵呵的样子,习惯了。 …… 弘治皇帝此刻,看着厂卫送来的奏报,另一边,还搁着一本《球经》。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恼火,因为这球经里,都是骂声一片,哪怕是锦衣卫的奏报,也大抵都是如何。 原因……倒是很简单。 自打朱大寿撰文,认为此次保育院是黑马以来,倒是有不少球迷,开始对保育院队看好起来。 可谁晓得………前日的预赛,保育院队,居然输给了新城大发钢铁作坊子弟队。 这一下子,许多人炸了。 这大发钢铁作坊子弟队,在各个少年球队之中,名不见经传,只是最普通的球队,连这样的球队都打不过……也好意思,认为这是黑马? 这是黑钱哪。 多少人因为如此,买了保育院队的足彩,结果……全砸了。 愤怒的人,骂什么的都有,仿佛和朱大寿,一下子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弘治皇帝看得有气,咬牙切齿,朕说的是他们极有潜力,没说他们必胜啊。 输了钱,怪朕? 哼! 弘治皇帝从袖里,掏出了一沓厚厚的足彩,这都是足额投注,有几千两银子的投注。 弘治皇帝淡淡道:“来人。” 随侍的宦官,忙是上前:“陛下有何吩咐。” 弘治皇帝将足彩票子搁在御案上:“去,将这些票子,兑换了,银子直接缴入内库。” 随侍便拿起御案上的票子,一看,眼睛都直了:“陛下,奴婢听说,这三比零,大发钢铁队若是胜了,可是一赔十七啊,陛下真是圣明,明察秋毫,竟是统统中了。要知道,此前,坊间都说,此次保育院队……必胜……” 弘治皇帝淡淡道:“少啰嗦,去兑换吧。” “是。”随侍忙是取了票子,匆匆而去。 弘治皇帝继续平静的看着奏报,眯着眼,不禁道:“保育院队,个个身强体壮,耐力是强,却无法协调,朱载墨沉得住气,可其脚法,却不适合做前锋,可惜……他是皇孙,球队里,人人都让着他,结果,队伍错配,这样还想进球?” 接着,他呷了口茶,又淡淡道:“至于那钢铁作坊子弟队,倒是训练有素,不过……他们的体力有限,上半场,足够他们的发挥,发出三比零甚至四比零,都不足为奇,不过到了下半场,他们就消耗不起了,肯定是转攻为守,巩固优势……果然………是如此啊,早知如此,朕该多买投注些才是。” 他一脸遗憾的样子。 只是,打出三比零,他自己也算不太准,这毕竟,还是需承担风险,因而,当初有所迟疑。 至于这奏报里,各种骂娘的,他不再看了,直接搁置到了一边。 “陛下……”萧敬匆匆进来:“齐国公到了。” 弘治皇帝抬头:“噢,快宣吧。” 女婿来了,弘治皇帝的脸上,红润了不少。 方继藩入殿,行礼:“儿臣……” 弘治皇帝道:“朕已看过你的奏疏了,那些女医,都已出师了吧。” “论起出师,还早着呢,不过宫中缺乏人手,儿臣想着,先让她们入宫,往后,再让她们轮流的至书院里进行进修,如此一来,两不耽误。” “还是卿家想的周到。”弘治皇帝点头:“御医院的人,统统裁撤了,不过宫中征辟了一群颇有声誉的名医入宫,只是西山的医学体系,和传统的医学有些不同,还是需得有人在宫里才令人放心。” ………… 第四章送到。求支持,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三章:齐国公成精了 自从征辟了一批名医,说实话,宫中的医疗水平,明显高了许多。 那些世袭的御医,真的很令人服气啊。 不过,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西山医学院,自有自己的独门秘籍,宫中贵人,哪一个不是千金之躯,这医学院入宫为皇家服务,也是理所当然。 弘治皇帝说着,不禁带着疑虑:“朕唯一担心的,就是这群女子,是否真能胜任。” 方继藩心里想,这男权的世界里,弘治皇帝已算是男人中的奇葩了,身为君父,对张皇后那是没的说,论起对女性的尊重,天下怕是没几个人能够比得过。 可即便是他,也不相信,女人是可以成为佼佼者的。 方继藩道:“陛下,这些都是儿臣,亲自调教过的。” 弘治皇帝晒然一笑:“你说的有理,既如此,嗯……那么,诏入宫中吧,于宫中置西山女医院。” 方继藩要拜谢,弘治皇帝摆手:“朕倒是要谢了你方继藩才是。” 方继藩乐呵呵道:“不必,不必,能为陛下效劳,是儿臣三生有幸,几世修来的福气啊。” 他感慨一番…… 弘治皇帝看他一眼,却见他脸上带着真挚,和其他的妖艳JIAN货吹捧时的表情全然不同,弘治皇帝有些恍惚,这家伙到底是成精了,还是果真如此? “好吧,医学院的事,你来安排,朕……” 弘治皇帝一顿:“朕命你为女御医院医正,你先代劳,将来,若有合适的人选,再免了你这差事。” 女医院医正,怎么听着,像女厕所所长差不多? 好在方继藩内心强大,忙是行礼:“儿臣能为陛下所信重,为陛下所厚爱,起于阡陌,实是荣幸的很,儿臣自当效犬马之劳,为君分忧,是儿臣的本分。” 弘治皇帝和颜悦色道:“你呀,嘴巴像抹了蜜似得。” 方继藩正色道:“这是因为,儿臣见了陛下,心是甜的,自然,这心口如一,这嘴巴,自然也就甜滋滋的了。” 弘治皇帝颔首:“好了,去吧。” 方继藩告辞,要转身走的时候,见萧敬抬头看着房梁出神,痴痴呆呆的样子,不知在想什么。 方继藩也没理会,匆匆而去。 ……………… 内廷女医院成立了。 很快,在大明宫里,便已选了一处偏殿为女医院的公房。 女医们要入宫,实在有太多事需要周密的安排,否则一旦出了什么差错,身为女厕所所长,啊,不,女医院医正的方继藩,这罪过,可就大了。 宫里特意派来了几个宦官和嬷嬷,命他们教授女医们学习一些简单的宫廷礼仪。 而后,就是预备宫廷的医用器械,除此之外,还有采买药材。 宫里本有一个蚕室,不过过于简陋,现在的医疗已有所发展,因而,还需让人入宫,重新修葺蚕室。 梁如莹人等,都显得紧张,这可是入宫哪,她们毕竟只是一群女儿家,半辈子都待在家里,是未出阁的女子,此后来了西山医学院,也是被方继藩保护的妥妥当当。 犹如一群温室中的孩子,而如今,终于要开始准备展翅高飞了。 临行的这一日。 众女在医学院的明伦堂里,一个个看着方继藩,女人最麻烦之处就在于,离别时,就好似是生离死别一般,方继藩硬着头皮,安慰她们道:“入了宫,好好的当值,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其他的事,少看,少听,少去管,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个道理,我就不多讲了。除此之外,宫里当值,大多时候,是极清闲的,贵人们也没有这么多病痛,因此,平时清闲了下来,也万万不能偷懒,每一期的求索期刊,都要好好看看,不懂的,可以修书来西山,询问。 好了,言尽于此,你们行囊都收拾好了吧,我送你们入宫。” 外头,早有车驾准备好了,数十辆马车,稳稳的停在医学院门口。 女子们统统上了车。 方继藩则翻身上马。 长长的车队,载着这些姑娘们朝着大明宫而去。 梁如莹坐在车里,与她同车的,乃是另一个同学。 她们不敢揭开车帘来,因而,只能闷在车厢里。 说也奇怪,历来女子们,只有在出嫁时,心里才会忐忑。 可现在,梁如莹和许多同学一样,竟在此时,都生出了忐忑感。 行至半路,突然……外头传来嘈杂的声音。 梁如莹觉得蹊跷,忙是揭开窗帘的一小角,只露出一只眼睛,朝外打量。 只是……在这一刻,她香肩微微一颤。 是许多人…… 乌压压的,有数百之多。 许多面孔,她都看不甚清,也不认得。 可多数人,都是一脸愁容,甚至有人放声大哭。 这…… 马车滚滚,就在此时,梁如莹的身躯顿时定格住了。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自己的父亲梁储。 父亲在两个兄长的搀扶之下,早早的侯在了道旁。 他们十之八九,是听闻了女医们要入宫的消息,便在这必经之路上守候。 梁储泪水涟连,焦灼的搜索着每一辆过去的车马,似乎想要寻觅到女儿的踪迹。 在西山时,学堂里不准他们靠近,到时入了宫,从此之后,就更难相见了。 这是唯一的机会。 两个兄长也急的满头是汗,不断的推开,那些拥挤的人群。 “父亲……”梁如莹低声呢喃。 她泪眼已是模糊了。 父亲比之半年多前,苍老了许多,背也驼了,脸上没有太多的血色,双鬓之间,又增了不少的华发。 那豆大的泪水,便沾湿了长长的睫毛,一滴滴的滚下来,梁如莹扶着窗框,下唇已被贝齿咬破了。 那梁储见到了骑马的方继藩。 突然,他疯了似得挣开了两个儿子的搀扶,跌跌撞撞的竟是要冲到道路中央来。 两个儿子吓死了,爹啊,可不要去送死啊。 方继藩也是头皮发麻,几个护卫已是警惕起来,正要打马,将人打开。 车里的梁如莹,这时正待要喊着停车。 可就在这一刻……梁储突然两腿一软,啪嗒一下,跪在了道路中央,跪在了方继藩的马前。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 他很害怕梁侍郎做出什么不理智的行为,现在好了,看来不会酝酿冲突,也不必自己上前去将他打个半死,毕竟,打人是不对的。 “齐国公………”跪在地上的梁储放声哽咽道。 车里的梁如莹,已是泣不成声,一旁的女同学,一面焦灼的看着车窗之外,寻觅自己家人的身影,一面安慰他。 方继藩只好驻马,翻身下去,到了梁储面前。 梁储好歹也是吏部左侍郎,为天官副手,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是将来入阁拜相的热门人选,这样的人,位高权重,且有着远大的前途,注定要名垂青史,可现在……哪里有半分大臣的气度,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中年人,显得苍老,无力,什么读书人的斯文,什么高位者的威严,此刻一扫而空。 梁储道:“齐国公……” 他眼巴巴的看着方继藩。 接着,竟是朝方继藩叩首:“犬女,就托付齐国公了,还望齐国公,看在老夫薄面……”他匍匐在地,已是哽咽不能言。 打又打不过,女儿又回不来,还能怎么样。 这也算是深明大义吧。 方继藩心里唏嘘,却拉不下面子来,便道:“知道了。” “多谢。” 两个儿子,已是匆匆而来,忙是将自己的父亲搀扶而起,拉到了道边。 方继藩重新翻身上马,心里想,这真是天大的责任啊,我方继藩……好了,今日就不吹牛逼了,他依旧木着脸,放马继续前行。 道旁的这些亲属们,此时也反应了过来。 管他们平日是富是贵,是何等的鲜衣怒马,此刻,纷纷拜倒:“齐国公,拜托了。” 对付方继藩,你不能放狠话,思来想去,也只能如此了。 许多的车中,已是呜咽了一片,方继藩依旧不为所动的样子,心里却是感慨万千。 见那车队,徐徐而去,最终不见了踪影,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梁储还是昏昏沉沉的,被人扶进了马车里,他今日告假,直接由儿子搀扶到了家里。 这家里头,却已有客人来了。 来的,乃是岭南刘氏的管家。 梁储乃是广东人,梁家和番禺刘氏,都是岭南的望族,正因如此,两家多有联姻,梁储的女儿梁如莹,数年前,就曾和刘氏有过婚约,本是指望,成年之后,便嫁入刘家去。 这刘氏,在朝中,也多有子弟为官,平时和梁家走动,都是极亲切的,可今日,这刘家的管家,却是一脸异色:“见过梁老爷……” 梁储揩拭了泪,恢复了一些冷静:“何事?” “是这样的,我家少爷,年纪已是不小了……这个……这个……” “你们是来退婚的吧。”梁储凝视着这刘家的管家,勉强镇定道。 刘家的管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来时他早想好了许多的措辞,当然是希望能够委婉一些,可现在……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四章:人才啊 这刘家管家尴尬的点点头:“是。” 刘家也没办法啊。 外头这么多口舌是非,刘家是什么人家,那是书香门第,是名门望族,梁家之女虽好,可终究……刘家还是要脸的。 得罪了梁家人,大不了,虽是可惜。可没了名声,可就有辱门楣了。 这管事,以为梁储会勃然大怒。 可谁知,梁储居然出奇的冷静。 还能说什么呢? 又能说什么呢? 梁储苦笑,颔首:“老夫……明白了。既如此,那么你去回禀吧,这门亲事,自此断绝,梁刘两家,再无瓜葛。” 刘管事便行了礼,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梁储拂袖:“好了,送客吧。” 刘管事无奈的点点头,忙不迭的告辞而去。 梁家两个儿子,一时怒了,看向自己的父亲:“爹……这刘家落井下石,他们……” 梁储压了压手,擦了擦眼睛,或许是这些日子,哭的多了,眼睛总是模糊不清,他道:“由着他们去吧,断了也好,也好。为父,已经没有兴致,去管顾着什么刘家了。为父现在担心的,是你们的妹子,她这一辈子,长着呢,被姓方的狗东西,弄去搞什么什么医,哎……她这后半生,可怎么办啊。” 梁储说着,摇头,苦笑,一脸的无奈,他坐下:“你们是她的兄长,老夫……能活几年呢,将来啊……我看,你们得未雨绸缪,为你们的妹子,打算。” 两个儿子乖乖的道:“是。” 梁储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一般,摆了摆袖子,只剩下了苦笑。 ………… 一切都已安置妥当。 宫里的防卫森严,可在女医院这几处小殿宇里,女医们却是可以自由活动的。 她们是女子,很快便开始忙碌收拾起来,宦官们要帮助她们搬下行囊和器械、药材。 梁如莹倒是怕这些宦官,不晓得这些器械的贵重,将器械磕磕碰碰了,索性和其他女医,自己来搬。 人就是如此,渐渐的脱离了原先闺阁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远离了成日做女红的环境,在西山医学院里,渐渐开始亲力亲为,见有的女医,竟是几个人合力搬动了大箱子下来,宦官们看得瞠目结舌。 在宫中的日子,其实对于梁如莹这些女医们而言,并不枯燥,带来的数十箱医书还有期刊,足够她们看的。 偶尔,还需相互请教。 反而在宫里,更能静下心来,好好的读书学习了。 成日方公子所讲的那样,医学是最容不得出差错的学问,其他的学问,说错了,做错了,尚还可以改正,可以弥补。可医学一旦出了纰漏,就是误人,是要死人的,人死不能复生,因而务必心思细腻,既要大胆决断,又要谨慎,更要一次次的学习和练习。 只是,这些女医,对于这浩大的大明宫而言,不过是一粒小石子投入了汪洋大海,自是掀不起丝毫的涟漪。 ………… 方继藩有时,看着那空空如也的女医学堂,竟有几分失落感。 这里曾经很热闹啊,可是……这些学生们走了之后,一下子,清冷起来。 却在此时,一封奏报,送了来。 奏报送到的乃是兵部。 兵部尚书马文升一看,则立即命人,送入宫中。 而后,弘治皇帝看了奏报一眼:“将人宣来吧。” 不久之后,便有一个武官一脸疲惫的进来,此人,乃是奴儿干都司古里河卫指挥陈列,陈列似是第一次见驾,显得惶恐,战战兢兢,忙是拜下,面如土色。 弘治皇帝眼里带着冷漠:“卿家怎么回京里来了。” 当初,王文玉组织了一支探险队,前往白令海峡,这已过去了近半年。 这支探险队之中,有两千多人,其中大多数,否是奴儿干都司抽调的精兵强将。 而陈列,便是副领队,负责协助王文玉。 可现在……王文玉没有回来,他竟然回来了。 陈列显得不安,忙是磕头:“陛下,王先生所说的白令海峡,实是艰难啊……” “就因为艰难?”弘治皇帝显得不满。 你陈列,好歹是奴儿干都司下头的指挥,那奴儿干都司,是何其苦寒的地方,怎么会受不住? 陈列哭丧着脸:“卑下,跟着王先生,带着人马,先是向北,而后一路向东,越行,风雪便越大,流个鼻涕,鼻下头,都是一个冰坨子,便溺时……” 他似乎觉得有些粗俗,便忙是噤声,良久,才道:“那狂风,甚至可以将人刮起来,一到了夜里,再厚实的褥子,也抵不住严寒,这一路,两千余人,就冻死冻伤了七八个,至于那所谓的黄金洲,更是遥不可及,卑下人等,自是劝说王文玉,不可再走了,再走,咱们,可都要死在那里,陛下,非是卑下畏死,只是……这根本就是一条死路啊。那王先生,手指头,都冻掉了一截,却还是固执的很,说是……一定快了……快了……就要快到了,卑下不敢隐瞒,卑下和王先生,发生了争执,最终,卑下……卑下……” “所以,你带了你的人,回来了?来到了京师……复命?” 陈列颤声道:“陛下,臣非是贪生怕死……”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表情:“王文玉呢?” “他带着数十人,继续东行……”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卑下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陈列小心翼翼的道:“卑下觉得……王先生,只怕……回不来了。” “朕知道了。”弘治皇帝道:“卿知难而退,自去兵部,请兵部处置吧。” “是,是……”陈列面如死灰,退了下去。 这个王文玉,当初还曾在科学院里当值。 弘治皇帝和他有过几面之缘。 这样的人,弘治皇帝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只是…… 弘治皇帝不禁叹了口气,竟是无言,良久:“传继藩来吧。” 方继藩觐见,弘治皇帝看了他一眼,道:“王文玉此人,倒是赤胆忠心。” 方继藩一头雾水,不知啥事,等看了奏报,方才道:“陛下,儿臣这徒孙……” 弘治皇帝摆摆手:“罢了,只是可惜,若是此人,死在冰原之中,两个葬身之处,都没有。也罢,不说这些吧。朕听说了外头,有不少闲言碎语,说是那些女医,平日都和你关系暧昧?” 方继藩惊讶的道:“陛下怎么说这样的话,儿臣洁身自好,不近女色,乃当代柳下惠也,是谁乱嚼舌根子,儿臣尽心教授女医们学问……而且退一万步说,这些女医,有数十上百人,儿臣一个人,怎么吃得消啊?” 方继藩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弘治皇帝道:“朕还听人说,妇道人家,不思待字闺中,或是相夫教子,却是从医,真是闻所未闻……” 方继藩道:“不知陛下怎么看待?” 弘治皇帝想了想:“这些话,也有道理,妇人除了做女红,还能做什么呢?三纲五常,女主内,男主外,也罢……朕不说这些……免得你去张皇后面前,说什么闲话?” 方继藩不禁道:“陛下当儿臣是什么人了?儿臣是那等,搬弄是非,胡说八道,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吗?” ………… 等方继藩出了宫,想到王文玉的处境,现在……也不知生死。 这个徒孙,学了天文地理,倒是一个人才,若是死了,实在可惜。 他回到了府中。 见朱秀荣正带着香儿读书。 香儿的书读的不多,曾经,是自学,可惜这自学的学问,毕竟有限,偏偏她倒好学,而今,有了条件,便更用功起来。 见了方继藩回来,朱秀荣和香儿都笑了,朱秀荣给方继藩解下外衫,一面道:“今日怎么一脸愁容,这又是怎么了?” 香儿欲言又止,本想说定是女医们走了,整个人都如失了魂一样,想到好似这些话不能说,便俏皮的笑了笑。 方继藩坐下,呷了口茶,淡淡道:“秀荣,明日,你要入宫去见母后吧。” “是,母后要听戏,早早约了我去。”看着方继藩近来消瘦,朱秀荣有些心疼。 方继藩吹着茶沫,满腹心事的样子。 朱秀荣道:“夫君可有心事吗?难道……”她极力想要看破方继藩的心思,便猜测道:“莫非……是当真如外间所言的那样,和女医有染?” “呀……” 朱秀荣却莞尔一笑:“夫君是驸马,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还请三思。不过……我岂会不知,男人在外,谁没有妻妾呢,倘若夫君当真……” 方继藩忙是摆手:“不,我忧愁的不是这个事。” 朱秀荣便眨眨眼:“那是什么?” “为夫说了,你可不能对母后说噢。”方继藩道。 朱秀荣点头。 方继藩道:“今日面圣,陛下对母后,可能有所怨言,说什么妇道人家,懂个什么,能有什么出息,不碍事就好了。又说,女人是办不成事的,不聪明,相夫教子,都已是了不起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五章:神医 朱秀荣一听,顿时秀眉蹙起,露出担忧之色。 方继藩说到此处,顿了顿,叹息道:“哎,当然,陛下对母后,历来是宠爱有加,想来,并不是生了什么嫌隙吧。” 朱秀荣启齿道:“平时父皇从不说这样的话,现在却突然有此抱怨,或许,另有隐情。” “能有什么隐情呢。”方继藩瞪着朱秀荣道:“陛下宽厚体人,秀荣啊,你别想岔了。我也只是随口一说。不过……你说有隐情,想来……这隐情定不是在陛下身上,以我所料,这陛下乃是天子,九五之尊,平素啊,听人吹捧惯了,咱们大明现在虽是海晏河清,可也不乏有只晓得溜须拍马,两面三刀的奸人啊。这些贼子,搬弄是非,能折腾出什么好来吗?陛下一定是被奸人所误,因而,才对母后,有所误解吧。当然,我是相信陛下一定能明辨忠奸,知晓是非好歹啊,皇上何其圣明啊。” 朱秀荣眉头皱的更深。 方继藩便笑道:“好了,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我只是随口胡言,你就当我是在搬弄是非吧,这些胡话,不要相信,咱们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这宫中的事,少牵扯进去才是。” 朱秀荣自此便开始郁郁起来。 次日一早,她入了宫。 张皇后让人在宫中设了戏堂,其实……无非是宫中寂寞罢了,陛下操劳国政,到了这个年龄的人,总是想念着自己的儿女,朱厚照是个泥猴子,来无影去无踪,自是寻了各种借口,让朱秀荣入宫。 见了朱秀荣,张皇后高兴的不得了,却又道:“秀荣,你怎比前些日子清瘦了,是不是那方继藩欺负你了,你和母后说,母后给你做主。” 朱秀荣面颊一红,忙是道:“母后,没有的,夫君平日待我……” “好,好,这便好,晾他也不敢造次。来,去看戏。” 朱秀荣却是凝眉:“母后且慢,儿臣有话要说。” 说着,她朝几个宦官和嬷嬷看了一眼。 这些人,只一看眼神,立即明白了什么,纷纷告退。 殿中只留下张皇后和朱秀荣。 朱秀荣便将方继藩告诉她的事,说了一遍。 张皇后面上带着一副极洒脱的微笑。 可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大有山雨欲来,乌云压顶,大雨倾盆之势。 她笑吟吟的道:“陛下……真这样说的?” 朱秀荣抿抿嘴:“儿臣也只是道听途说,或许……以讹传讹……” 张皇后深深凝视了朱秀荣一眼,知道朱秀荣是不擅骗人的,而至于她口口声声说道听途说,这个道听途说还能有谁,十之八九,是方继藩听来的。 是陛下当面,对方继藩说的吧? 继藩是老实忠厚的人,他不会说假话,秀荣也不会说。 这样说来……这事,十之八九了。 张皇后抿了抿朱唇,轻笑道:“噢,想来,是你的父皇,他近来操劳国事,随口瞎说的话,秀荣,你不必放在心上。” 本宫无用? 这个丧尽天良的老东西! 当初先皇帝在的时候,他这个太子,多艰难哪,还不是本宫时刻陪伴左右,不敢说为他遮风挡雨,可也没少为他筹谋吧。 这良心,真真是被狗吃了。 他要推行节俭,要以身作则,本宫亲自率领宫中的人纺织,数月时间,亲手织出了十几匹布,指头都生茧了。 张皇后依旧微笑,反而去安慰朱秀荣。 朱秀荣便缳首,似是松了口气,连母后都不在意,想来,事情没有想象中严重。 张皇后随即道:“走吧,去听戏去。” 到了戏台之下,茶点和瓜果都预备好了,朱秀荣侧身坐在母后一旁。 宦官已取了单子来:“娘娘,戏子们都已准备好了,这是娘娘前几日吩咐下来的戏单,请娘娘再过目。” 张皇后只瞥了一眼,呷了口茶,脸色平静,仪容和顺,她微微笑道:“本宫今日,倒是不想听《天仙配》了,就唱……《击鼓骂曹》吧。” 击鼓骂曹…… 这击鼓骂曹,讲的是名士祢衡被孔融推荐给曹操,曹对其轻慢,用鼓吏来羞辱他。祢衡当着满朝文武大骂曹操,并借击鼓发泄的故事。 说实话,朱秀荣不太喜欢。 张皇后微笑道:“这戏,看的挺有滋味。” 朱秀荣恭顺的点点头:“一切凭母后做主便是。” ………… 弘治皇帝不知道怎么了,总觉得宫里的气氛不太对劲。 张皇后自看了一场戏,身子似乎也不好。 这让他担忧起来,命女医去诊视,可结果,却是娘娘身子还不错。 真是匪夷所思啊。 弘治皇帝在探望了张皇后之后,心里在计较,看那求索期刊里,曾有一篇论文,说是妇人到了一定年纪,便难免郁郁不乐,心烦意乱,莫非……张皇后…… 这令弘治皇帝心里也烦躁起来。 他看了一会儿奏疏,忙里偷闲,却是提笔,取出了一本章程,这章程写了一半,里头竟是分析了保育院队每一个球员和候补球员的优缺点。 接着,他继续提笔,开始漫无目的的写,朱载墨沉稳,适合做后卫;那个徐鹏举,真是个人才啊,身强体健,精力充沛,十分顽强,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做前锋的,是开路先锋…… 而后,他又开始谋划着阵型…… 这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萧敬蹑手蹑脚的进来,给弘治皇帝点了灯,弘治皇帝便将这章程轻轻一合,搁置到了一边。对萧敬道:“萧伴伴,张皇后那儿,好吗?” “陛下,娘娘好了一些,不过她瞧见那一幅寝殿里仕女图,叫人给撕了。” “仕女图,哪一幅?”听说好了一些,弘治皇帝心情舒服了许多。 “就是那一幅靠南墙的……” 弘治皇帝脸刷的绿了,这个可不是宫中收藏的珍品,是自己私访时,花了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他一眼就觉得这仕女图价值不凡,店家开价是七千两,贵是贵了,可他估量着,未来可能价值不可限量。 “呀……撕了呀,没找人……找人……” “找了。”萧敬道:“奴婢悄悄让人将那些纸屑给寻了来,只是可惜……太碎了。” 弘治皇帝不由捂着自己的心口,长吁短叹道:“可惜了一幅好画。” 正说着,此时,有宦官匆匆而来:“不得了,不得了……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抬眸,他凝视着宦官。 这宦官匆匆道:“陛下,方才,太皇太后娘娘觉得心疼的厉害,好端端的,突然就不省人事了。陛下……” 这真是祸不单行啊。 弘治皇帝已是懵了:“快,传御医,来人……再去西山……请方继藩,请苏大夫来。” 他吓了一跳,面如土色,再顾不得其他的,心急如焚道:“赶紧,赶紧,摆驾,摆驾去仁寿宫。” 萧敬道:“陛下,宫里还有女医呢!” 弘治皇帝方才想起了那个女医,她们还很生嫩啊,只是这个时候,顾不得许多:“一并叫上,一并都叫上。” 说着,弘治皇帝立即起驾,至仁寿宫去了。 ……………… 这个时候,天色虽已黑了,不过却只是在亥时一刻,宫里静的可怕,可女医院这里,却燃起了许多的烛光。 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正是看书的好时候。 女医们比男人们沉得住气,尤其是这个时代的女子,毕竟,都是在闺阁里,闲坐就是一整天的主儿。 现在要看书了,自是心如止水。 梁如莹正端正的坐在案牍边,娇躯笔直,凝眸,提笔,抄写着今日看到的一篇医学论文。 在她看来,要将一个知识点记牢,单靠背诵是不成的,需动笔去写,如此,才可记忆深刻。 一张张的白纸上,早有无数娟秀的小字。 她抄到‘此方宜慢服’这一句时,谁晓得,竟一时失了神,回过神来,才发现,这笔尖之下,竟抄写成了‘此方继藩宜慢服’,顿时,梁如莹如做错了事的孩子,急于欲盖弥彰,立即将抄纸揉碎了,方才定了定神。 此时,外头道:“人呢,人呢……” 梁如莹一听,吓了一跳。 她又忙将那团揉成一团的纸捡起来,慌忙放到烛火里点燃了,等那团纸升腾起了火焰,这时,她的门被人闯开了。 一个宦官匆匆进来,抬头,这宦官脸色煞白,梁如莹吓得心惊肉跳。 “快,快,去仁寿宫,太皇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犯病了,快,赶紧的!” 梁如莹顿时冷静,立即道:“好,这就来。” 她疾步跟着宦官出了房,十几个值夜的女医也早已准备妥当。 梁如莹平时颇有几分威信,指挥若定道:“倩儿,你去带急救药箱。静儿,你去收拾蚕室,要以防万一,说不准,可能要手术……” 女医们,个个都显得有些慌乱。 毕竟……这是第一次,在宫里出了特殊的情况。 哪怕此前,她们曾在医院里实习,救治过病人,可在此时,却还是不免有些手足无措。 梁如莹不断的调匀自己的呼吸,随着那宦官,迅速的走入夜色。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六章:妙手回春 仁寿宫已是疯了。 从两炷香前开始,太皇太后便觉得突然乏力,头晕,胸闷。 也幸得太皇太后身边总是有人照料,一见不对劲,便有人撒腿前去知会陛下以及御医院和女医院。 这御医院和女医院,为了应对紧急的情况,可是一直准备着车马的,虽然平时不得在宫中动用车马,可到了紧急情况,大夫们便立即坐着车马飞驰而来。 弘治皇帝也已匆匆赶到了。 他脸色惨然。 在一旁的,乃是一个夜里值守的御医。 这御医里进行诊断,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因为……这病太过突然,事先完全没有任何的征兆。 没有起因,此前也绝没有任何不适。 太皇太后年纪又大,她说头晕、胸闷的时候,便几乎要昏厥了,慢慢的,没有了多少的意识。 这哪里是病,这简直就是阎王爷的催命符哪。 御医急得要跳脚。 纵是他有万般的本事,可…… 此刻,御医的手还搭在太皇太后的手腕上,把着脉,这脉象极不乐观,因为越来越微弱…… 等弘治皇帝一到,弘治皇帝只抿着唇看着,没有吭声,他显然是希望不打扰御医的救治。 再过一会儿,一脸焦急的张皇后也匆匆的赶来了。 其他的御医和女医也纷纷涌了进来。 有御医上前,低声和把脉的御医低声议论。 在得知症状之后,有人立即意识到了怎么回事,这种病症,这些御医们,不是没有碰到过,只是…… 看得出,御医们一脸为难的开始低声交流。 此时,梁如莹上前行礼道:“能给小女子,看看病症吗?” 那老御医看着眼前是个年轻的女子,却也知道是宫里的女医。 虽然这些征辟来的名医,大多数医术都还算高明。自然也难免会有自视甚高的毛病,怎么会将一个小女子放在眼里? 可是,到了他们这地步的人,涵养还是有的,于是默默起身,侧让。 梁如莹上前,跪在榻前,按住了太皇太后的脉搏,神色极是认真。 这脉搏,几乎已经微不可闻了。 她蹙眉,便立即将手放开了。 弘治皇帝焦灼的来回走动,心神乱糟糟的。 “你们再看看哪。” 那老御医听罢,便上前,当他再搭住脉搏的时候,顿时,脸上露出了惨然的惊恐之色:“陛下……娘娘突发急症,已是回天乏术……臣无能,无力回天了!” 娘娘这个年龄,突发急症,也是正常。 说实话,这真和这老御医没有丝毫的关系。 弘治皇帝听到此,顿时便觉得头晕目眩,他匆匆上前,快步到了太皇太后的面前,接着泪如泉涌。 因为……太皇太后确实已停止了呼吸。 天皇太后她……崩了! 弘治皇帝浑身颤抖。 殿中,宦官们纷纷的拜倒在地。 御医们也一个个拜倒。 谁也没有料到,好端端的,突然就…… 弘治皇帝想张口说什么。 却听一旁梁如莹道:“第三十四期求索期刊,有一篇《猝死论》,其中有一个症状,是否就是如此,根据许多次解剖,分析出来的原因,所谓猝死,多为心室内骤停……” 梁如莹努力的回忆着。 很快,其他的女医也有了印象,随即张口道:“不错,心室骤停的原因有多种,似太皇太后这个年龄,十之八九,就是血管堵塞,当然,现在还不能确定成因……” “急救之法……”又一个女大夫怯弱的样子,如孩子一般,背诵着:“需立即进行,否则……就来不及了……” 每一个人都在背诵书。 看着,极可笑。 弘治皇帝心里悲凉,本就是心烦意乱,心痛到了极点。 却还见这些女医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这……明显是一群来捣乱的。 他现在满心悲痛,心情极差,不禁勃然大怒,萧敬在后头,察言观色,自也明白陛下的心理,便厉声道:“都住口!来人,将这些不知所谓的人赶出去!” 到了这个份上,岂会容的这些妇人们在此放肆。 一群女医们,顿时噤若寒蝉。 其实……她们真的不是来捣乱的啊。 只不过,就如梁如莹,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病症,顿时就有了印象。 可这么大的事,她怕自己的记忆有所偏差,这才开始提起这三十期的《猝死论》,女医之中,有不少人将这《猝死论》背诵下来,大家相互印证,最终……才进行了确诊。 一群宦官,已是张牙舞爪的要冲进来拿人。 许多女医………还是有些拿不准。 可是…… 梁如莹努力的定了定神,眼中露出坚定之色,她道:“娘娘已是脉搏停了,若是再不进行急救,一切就为时晚矣,我们只有半柱香的时间……” 所谓猝死,即心脏骤停,一旦病人脉搏停止,在十数秒之内,便会伴随身躯抽搐。 而方才,太皇太后身躯确实有过抽搐,只是不够强烈罢了。 而一旦过了二三十秒,便连呼吸都会停止。 现在的太皇太后,几乎和一个逝去的人没有任何的分别。 可若是过去了四五分钟,那么……哪怕能够救活,也会产生不可逆的伤害,再久一些,就是真正意义的死亡了。 一个宦官已是上前,扯住了梁如莹,其他的女医,也纷纷要被驱赶出去。 弘治皇帝上前,几乎要扑倒在太皇太后身上滔滔大哭。 自己的皇祖母,归天了。 这是何其哀痛的事。 梁如莹咬唇,却一把打开了宦官的手。 她俏脸带着几分红晕,厉声道:“人还可以救活!” 萧敬听罢,越发觉得这女人,实是胆大。 可是…… 能救活? 这不是玩笑吗? 他忙看向弘治皇帝,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梁如莹厉声道:“所有人,让开。” 她想起了方继藩教诲她的事,便道:“为人医者,当有仁心,若有一线生机,便需万分的精气去救治,小环,你来……辅助我!” 那小环愣了一下,随即上前。 梁如莹倒也爽气,上前将弘治皇帝推挤到了一边,边道:“无关人等,还请让开!” 弘治皇帝几乎已是心疼得要昏死过去,此时整个人失魂落魄的,看着梁如莹,似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萧敬忍不住道:“你……你……” 可是……他你不下去了。 因为接下来,他终于找到了方继藩无法无天,为所欲为的罪证。 这些女徒弟,是他方继藩教出来的吧。 看看吧,看看哪!这些,还是妇道人家,都还是人吗? 太皇太后已经归天,不说太皇太后何等尊贵的身份,有道是死者为大,这些人竟在此如此无礼嚣张…… 何止是萧敬,便连张皇后和其他人御医都不禁瞠目结舌,个个目瞪口呆。 所有人都痴了,一脸无法理解的看着,此时的梁如莹无视所有人的目光,先上前,接着双手死死的捂住了太皇太后的心口。 她深呼吸,紧接着,狠狠的朝太皇太后的心室按压下去。 “呀……”一旁的老御医,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这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可以保证,太皇太后已是崩了,毕竟人的脉搏和呼吸都已停止,这……人……还能活吗? 可是这些妇人们,居然……居然……在此侮辱太皇太后的尸首,这……这……这是大逆不道啊。 就在所有人都瞠目结舌,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 梁如莹已是连续按压,使出了浑身的气力,她俏脸憋得通红,额上早已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是读过书的人,怎么会不知道事情的严重。 若是太皇太后救不活,那自己必会…… 自己最好的选择,本该是索性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就算有罪责,这罪责也不在女医们的身上。 可是……她耳畔里想到了方继藩的教诲。 自己这个师祖,是个天大的好人,他一次次的告诉自己,为医,就要有医德。 若是无医德,那么,还学医做什么? 可十数次按压之后,太皇太后依旧没有丝毫的反应。 而此时,弘治皇帝却是回过了神来,他深深的拧起了眉头,目中掠过了杀机。 实在胆大妄为!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这皇祖母的突然离世,本就令他悲痛到了极点,现在……眼看着皇祖母过世之后,竟还不能得到安宁,于是乎,愧疚、悲痛、愤怒,无数的情绪,涌上了心头。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刚要开口,梁如莹却已开口了。 她正色道:“小环,为太皇太后进行呼吸。” 那叫小环的女子听罢,哪里还敢怠慢,噢了一声,面带羞怯,她居然张开了樱桃小口,而后……径直一手捏着太皇太后的下颌,竟是一口……贴了下去。 萧敬还是很有羞耻心的,虽然是太监,那也还算是正直的太监,他浑身打了个哆嗦,看到这一幕场景,居然下意识的伸出手掌,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方继藩这狗东西……这下他完了,看看哪,看看这狗东西做的好事,好端端的女子,竟给教成了这个样子。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七章:死而复生 见着那叫小环的女子,口对着口…… 她神情焦灼,显然……自己也不确信,是否有用。 绝大多数的知识,都只是出自于理论,她并没实践过。 所以这玩意,谁也说不准呀。 而梁如莹却已是香汗淋淋,一次又一次的,狠狠的按压太皇太后的胸口,双臂已经酸麻。 太皇太后,依旧没有丝毫的反应。 这令一旁的老御医,都觉得有些折腾,他张口,想要说点什么,可细细一思,这些女娃子,都是方门中人,惹不起,惹不起…… 还是静观其变为好。 而此刻弘治皇帝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他脑海中已是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突然…… 呼…… 狠狠的吸气…… 这粗重的呼吸之后,梁如莹和小环,俱都停止了动作,一脸期待的看着眼前的人。 太皇太后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贪婪的呼吸…… 梁如莹的眼里,闪烁出了一抹亮光,面容里满是欣喜之色。 果然……那《猝死论》是对的。 人……真可以死而复生。 一下子,所有人忙碌起来。 她下意识的把住了太皇太后的脉搏。 这脉搏先是极为紊乱,随着太皇太后的急促呼吸,渐渐的,又开始变得有了节奏…… 脉象开始徐徐的平稳。 一旁的小环,则手搭在太皇太后的脖上大动脉上,惊喜的道:“成了。” 她声音带着颤抖。 似是激动的不能自己。 女医们一个个,眼里放出了光芒。 她们是一群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却因为阴差阳错,入了学,其实入学之后,她们还带着闺阁中的一切,被动的接受着命运安排她们的一切,因而,所谓的学习医术,更多的,只是别人让她们学习,她们便学习罢了。 就如做女红一般,做女红有什么用,其实并没有太多的意义,这些小姐们,并不需要在未来缝补自己的衣衫,只不过所有人都学,她们自然,也就学着。 这半年多来,她们上课,学习解剖,每日关注着求索期刊医学的论文,可学了……又有什么用呢?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她们内心一直都在质疑自己的所学。 可今日……她们亲眼看到了,用论文之中的知识,直接将一个已是失去了生命体征的人救活,哪怕是没有参与施救之人,在这一刻,也激动的颤抖起来。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成就感。 这也是她们在闺房之中,永远都体会不到的。 对于女性而言,这样的成就,不啻是给夫家生了一个可以延续香火的儿子。 梁如莹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她纤手微微搭着太皇太后的脉搏,见太皇太后已是张开了眸子,茫然的看着这一切,她长长的松了口气之后,便喜悦的开口说道。 “一切如常了,好生照料,便可痊愈。不过……这等病,随时可能反复,需有人随时照料,免得,下次再复发时,耽误了急救的时机。” 说着,她退了开去。 太皇太后挣扎了一下,脸色开始徐徐的红润起来,她终于张口,显得虚弱:“方才……方才哀家,看到了……看到了先皇帝。” 先皇帝,自然是太皇太后的嫡亲儿子,成化天子。 在弥留之际,她看到了自己已经死去的儿子。 说到此,太皇太后的眼里,闪动着泪花,轻轻抿了抿嘴角,才又继续激动的道。 “本以为,临走之前,竟还没有和皇帝以及太子说点什么,心里……满是遗憾,可谁晓得……竟还可以还阳。” 弘治皇帝身躯一颤,整个人都惊住了。 这算是真正的死而复生了。 眼看着,太皇太后停止了呼吸,失去了脉搏,可在这女医的急救之下…… 他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切,倒吸了一口凉气,听了太皇太后的话,骤然,眼泪扑簌而出,上前:“女神医……” 这话,是对着梁如莹说的。 梁如莹忙道:“陛下,小女子并非是神医……” 这还不是神医,那么……其他人算什么? 弘治皇帝扫视了御医们一眼。 一群御医显得尴尬,忙是垂着不敢作声。 弘治皇帝定了定神,凝视着梁如莹,认真问道:“现在,不需要用药吗?” “不必了,最紧要的是,娘娘需要好好调理,只要人急救回来,便可恢复如初。”梁如莹缳首,行了个礼:“请陛下不必担心。” 弘治皇帝才恍然,心里一阵激动,暂时也顾不得这些女医们,上前:“皇祖母。” “你来……”太皇太后浅笑着朝弘治皇帝招手。 张皇后识趣,知道他们有许多话要说。 只是…………她依旧还震惊于,这些女医们的神术。 这是救命之恩啊。 相比于寻常大夫的医治,这样的医术,真是惊为天人。 她微微一笑,道:“就让陛下侍奉着祖母吧,我等暂且退下。” 随即她凤眸一转,看了梁如莹一眼:“随本宫暂先回避。” 这张皇后至一旁的侧殿,其他御医纷纷退了出去,女医们也顺从的,随着张皇后到了侧殿候着。 萧敬乖巧的跟着张皇后,给张皇后递了一盏茶。 张皇后呷了口茶,定了定神,朝梁如莹道:“你叫什么?” 梁如莹微翘的鼻尖还渗着香汗,她自己,也犹在梦中一般,这等将人死而复生的救治,就如在和时间赛跑,方才自己不觉得,可现在见人活了,整个人还是难掩激动。 她忙欠身朝张皇后行了个礼,不急不慌的回禀道。 “回娘娘,小女子梁如莹。” 张皇后眉头一扬,很是好奇的问道。 “父亲是谁?” “家父讳储。” 梁储…… 张皇后有些印象。 她微微一笑道:“想不到,竟是梁卿家的女儿,本宫见你医术高明,这些,都是继藩传授你的吧。” 梁如莹缳首:“正是,小女子受方……” 她本想叫方公子,可随即,却道:“小女子受师祖指点,实在见笑。” 张皇后心里却感慨起来,方继藩这家伙……虽然爱折腾,可这一身本事,还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相比于朝中,那些读了一些四书五经,便觉得自己知晓天下事的人而言,这方继藩,才是真正的一身本事,朝中几人可以比得上。 说到此处,张皇后起身,却突然朝梁如莹欠了欠身。 梁如莹微微一愣,她有些无措起来,慌忙要拜下。 张皇后却笑吟吟的道:“你不必局促,本宫,这是给你致谢,所谓有恩必报,本宫虽为皇后,母仪天下,更当做天下人的表率。你救活了太皇太后,这太皇太后乃是本宫和皇上的祖母,她年事已高,身子羸弱,方才,若非你全力施救,只怕现在……已是……哎,来,给梁姑娘赐坐。” 萧敬忙不迭的取了锦墩来。 梁如莹显得不安,却还是欠身坐下。 张皇后认真瞅了粱如莹一眼,见面前的人落落大方,她不由开口说道:“你的医术,真是神乎其技,想不到,你们只在医学院里,读了半年多的书,便已有如此的成就,真是了不起,梁姑娘,你可许了人家吗?” 梁如莹如实回答道:“小女子早先,曾许过岭南刘氏。” “噢。”张皇后抿嘴笑了,她笑吟吟的道:“岭南刘氏……” 没啥印象,不认得。 张皇后不禁感叹道:“是当如此,人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岭南刘氏,能娶了你,这也是他们的福气。这岭南刘氏的子弟,真是福气啊。” 梁如莹听罢,却显得有些不乐。 自己那个未婚夫,自己从未见过,就这么许配了过去,从前,不觉得什么,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现在…… 想到这些,她心里不由觉得难过。 张皇后却追问道:“你那未婚的夫婿,现在可有功名吗?” “听说考中了举人,正在京里,预备赶考,参加今科的会试。” 张皇后笑了:“呀,看来,还是个有为的年轻人,男才女貌,真是天作之合。” 梁如莹抿着小嘴缳首,不吭声。 张皇后却只当是她娇羞,女孩儿家嘛,总是难免会害羞,未出阁的女子,不都如此吗,她此时,心里已有了计较。 救活了太皇太后,这就是天大的功劳,皇上呢,当然是不吝赏赐的。 只是……一个女子,还未出阁,只怕……也不能赐予夫人的尊号,思来想去,这梁如莹未来的夫婿,算是有了天大的运气了,这恩荣,只怕……都要落在他的身上。 张皇后忙是朝一旁的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会意,便忙是弓着身,上前。 张皇后朝他轻声说道:“将刘家这位青年才俊,诏来,明日清早,预备见驾。” 萧敬心里感慨,这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这女子,得了方继藩的传授,现在……竟也要获得恩宠了。 萧敬突然开始惦念着什么来,倘若……倘若自己没有阉割入宫,而是拜入到了方继藩的门下。 或许…… 呸,咱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 这两天招待客人,今天会按时更新,明后天会把欠的章节双倍偿还,昨天欠了两更,还四更。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八章:隆恩浩荡 张皇后显然极喜爱这梁如莹。 倒不说其他的,而是……似乎是因为弘治皇帝那一句没用,刺激到了张皇后。 这男人哪,真是忘恩负义。 而梁如莹今日救治,倒是指挥若定,颇有几分女中豪杰之风。 当然,等救治之后,她又恢复了大家闺秀的模样,行礼如仪,并无过份跋扈。 这令张皇后很是满意,此时,天色还早,可已是睡不下了,她不断的称赞着梁如莹,问起梁如莹求学之事,那西山女医院,是什么样子,学的都是什么,如何学,治疗时,会不会紧张,有没有害怕。 而梁如莹也是对答如流,淡定自若。 另一边,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已急匆匆的到了大明宫了。 朱厚照急的不得了,看着紧闭的宫门,他便要翻墙入宫,谁料这时,宫里的宦官,透着门缝道。 “太子殿下,齐国公,太皇太后已是转危为安,陛下有旨,这天,眼看着要亮了,还是待开了宫门,再入宫探望吧。” 朱厚照心里顿时很不爽,朝方继藩龇牙,略带抱怨的说道:“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过河拆桥是吗?要我们来的时候,教我们三更半夜的赶来,不用我们了,就让我们在这凄冷的天里等到天亮。” 宦官在里头,不知怎么回答,也不敢回答。 方继藩听到太皇太后无恙,顿时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看,月朗星稀,这时候…… 也罢。 他便拉了朱厚照一把,徐徐劝说道:“翻墙而入,毕竟不雅,现在既然最坏的情况已经过去,这是好事,我们在此等一等便是。” 朱厚照无奈,顿时没有气焰,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焉了,安静的等待着。 今日乃是廷议的日子。 因而许多大臣,纷纷在清早,聚于午门。 来的人,看到了朱厚照和方继藩,俱是一脸的惊诧。 怎么……这太子和齐国公,大清早的就来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啊。 众人来见礼,朱厚照鼻孔朝天,一副你们都给我滚蛋,别烦我的样子。 方继藩就不一样了,显得很和气,最近房价有些缓和,他决定改变自己,免得被愤怒的人揍。 因此他面带淡笑的站在众人当中,身形挺拔的他显得格外耀眼。 梁储等人,见了方继藩,这梁储没有上前打招呼。 只是他清瘦了许多,这些日子,一直忧心忡忡,茶不思饭不想,这日子,实是煎熬。 过一会儿,却有宦官和禁卫,拥簇着一人来。 为首的宦官,显是东厂的档头,神气活现,请了一个青年人下车,面带微笑。 这青年人,纶巾儒衫,显得极斯文,不过……突然见了这样的大场面,他显得既是兴奋,又有些胆怯。 此人叫刘文华。 乃岭南刘氏子弟。 举人出身,入京赶考,寄住在堂叔家里,他的堂叔,在都察院任职。 刘文华也不知,何故突然在半夜三更,有人寻上门,紧接着,说是皇上让他清早入宫觐见,他忙是询问,而宦官自是晓得规矩的,不该说的,不能说,而且传旨的宦官,在东厂里当值,是里头下了一个条子,让他紧急去办事,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不过……十之八九,是陛下对于这位叫刘文华的举人,颇为欣赏,明言了要以礼相待,因而,这宦官……显得极客气。 这令刘文华,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走上了人生巅峰。 这是高光时刻,自己可以吹嘘一辈子了。 莫非是前些日子,自己参加了几场诗会,自己所写的诗词,流传了出去,连宫中竟都知道了?而且还很欣赏自己的才华? 刘文华乃是岭南才子,心心念念的,便是学好文武艺,卖予帝王家,若是因此而获得宫中的青睐,这是……何其长脸的事。 顿时他心里美滋滋的,就好像吃了糖果一般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刘文华在群臣之中,看到了自己的堂叔刘焱,于是便上前,朝刘焱行了个礼。 刘文华入宫觐见的事,刘焱是知道的,为了避嫌,双方各走各的,不过刘焱也显得很激动,自己的侄儿居然获此殊荣,这是前所未有的。 可以说是整个家族最风光的荣耀了。 他捋须,一脸安慰的样子,朝刘文华颔首:“待会儿,谨记着,不要紧张,要行礼如仪。” “侄儿明白。”刘文华梳洗的干干净净,且他面上还算俊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书卷气,毕竟是大家族出身,见过世面,此时,自是踌躇满志,倒是颇有几分美周郎的风采。 刘焱点头,显得很满意。 刘家在岭南,算是地方豪族,可到了京里,却声名不显,现在好了,而今,子弟之中,若有人真能出人头地,足以光耀门楣。 他最遗憾的,就是自己侄子和梁家的婚事,这梁储,乃是吏部侍郎,位高权重,本来能与他们家结亲,对刘家而言,可谓是如虎添翼。 只是遗憾的是,这梁家之女,居然如此伤风败俗,虽然梁家身份高贵,可对于诗书传家的刘家而言,却不得不忍痛割爱了,刘家是体面人,无法容纳那样的女子,何况,自己在都察院里公干,乃是清流,万万不可自己的名声,有所毁伤。 刘焱说到此,便没有说话了。 刘文华从容镇定,面带微笑,远远看到,两个穿着蟒服的年轻人,说笑着什么,那是……太子殿下和传说中的齐国公吗? 他有些心热,却自知地位卑贱,不敢上前给太子殿下行礼。 却又见人群之中,有人魂不守舍的站着。 那是……梁储。 这本是自己未来的泰山。 只是……可惜了。 梁储似乎也看到了刘文华,想当初,刘文华几次拜见过梁储,都是彬彬有礼,很是殷勤。 不过今日。 在见了梁储目光投来的一刻,刘文华立即将自己的目光,错开去,对梁储,视而不见。 ………… 午门开了。 众人鱼贯而入,至奉天殿,分班而立。 刘文华犹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般,既是紧张,不敢斜视,却又忍不住为大明宫所震撼,等他站到殿中最角落的地方,心里却是一热,迟早……我也要位列朝班……一言九鼎。 众臣等了片刻。 却似乎有人开始收到了风声,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听说……昨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 刘文华对于这些话,听不真切,不过瞧许多人低声议论,有的人,面上露出了忧心忡忡之色。 大家等了很久,也不见陛下来。 刘健咳嗽一声,镇定自若的站出来:“诸公,陛下想来,是不会来此了,今日廷议,所议的事……” 外头,却传来宦官的声音:“皇上驾到。” 刘健的声音,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肃穆起来。 大家纷纷屏息。 那刘文华更是激动的不得了,他恨不得伸长脖子,踮脚,可等到,一个威严的身影出现在了他的眼帘,他吓了一跳,忙是低下头,心里激动万分……颤颤发抖。 弘治皇帝疾步入殿,随即,上金銮,升座。 一宿未睡的弘治皇帝,现在……心里还激动万分。 这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情。 想到自己的皇祖母,死而复生,那种情感,实是别人无法体会的。 他心头一热,那个女子……是自己皇祖母的救命恩人啊。 于是,他四顾左右,郑重其事的道:“刘文华何在?” 刘文华是谁…… 许多人面面相觑。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刘焱,顿是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陛下突然召见自己的侄儿,又在这廷议之中,当先提及刘文华。 自己的侄儿,何德何能,居然能蒙陛下如此的厚爱啊。 ………… 刘文华身躯一震,忙是出班,他心里虽是激动,面色,却是从容。 接着,他拜倒在了殿中:“草民,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打量了刘文华一眼,很满意的点头:“不错,不错,神采飞扬,青年俊彦,刘卿家在京中待考?” 刘文华拜着,叩首道:“是,草民在京中,预备今岁的恩科。” 弘治皇帝道:“卿在广东布政使司的乡试,成绩如何?” “草民不才,名列第三。” 名列第三…… 不错了。 能在乡试之中,名列前茅,虽然这无法和庙堂之中,某些考霸相比,却也算的上是才子。 或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弘治皇帝见刘文华对答如流,似乎,考的也不错,那女医,能有如此未婚夫婿,倒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朕见卿家,气度非凡,心甚爱之,来啊,念恩旨吧。” 恩旨…… 更多人一头雾水。 这刘文华,到底做啥了。 怎么好端端的,就念恩旨了。 刘文华也是愣了,可愣归愣,心里还是格外的激动。 宫中特别请自己来,就为了奖励自己。 哎呀……自己到底何德何能,居然能蒙陛下如此厚爱啊。 这等际遇,莫说是他一介举人,便是无数金榜题名的进士,都是可望不可即。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七十九章:碎尸万段 古时历来有母凭子贵、妻凭夫贵的说法。 似这等夫凭妻贵,却是少之又少。 曾祖母死而复生,这是何等惊奇的事。 可以说,这曾祖母的性命,完全就是梁如莹保下来的。 弘治皇帝心情格外的好,陪了皇祖母半宿,这皇祖母一再说着要知恩图报的话。 弘治皇帝一直盘算着给梁如莹什么样的赏赐才好。 经张皇后提醒,弘治皇帝方知梁如莹有一个未婚的夫婿。 在这个时代,一旦缔结了婚约,这梁如莹,便算是半个刘家的人了。将来过了门,也不再是叫梁氏,而是叫刘梁氏,这刘姓在前,梁氏在后,因此,奖励女子,想来,还是要奖励其夫。 既然梁如莹已口口声声明言自己的夫婿乃是刘文华。 那么,索性,就赏赐刘文华吧。 知恩图报,乃是理所当然。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一双明亮的眼眸凝视着刘文华,而此刻那宦官则打开旨来,掷地有声的念道。 “制曰:兹有女医梁如莹者,性资敏慧,今太皇太后病重,幸得其救,方可使凤体无恙。国朝以孝治天下,祖母视朕,如骨肉也,朕侍太皇太后,战战兢兢,唯恐有所疏失,今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正需良医,随侍左右,方使朕安。今下中旨,特敕女医梁如莹,为女医院医正,其夫刘文华,赐金三十万,钦命地方官吏,至刘府,立石坊,以此旌,钦哉!” 前头没有奉天承运皇帝…… 这是一封中旨。 也就是陛下直接绕过了内阁,下达的旨意。 而给予的赏赐,也确实没有超出中旨的规格。 譬如敕命梁如莹为女医院医正,这医正之职,本就属于传奉官的范畴,所谓传奉官,属于体制之外的官衔,因而,倒也无碍。 至于对刘文华的赏赐,这赐金三十万……呃……虽然不够买一个厕所的,可是真正荣耀的,却是营造石坊啊。 古代的世家大族,是最重视名声的。 一般人家,若是获得官府的匾额,那就已足够显荣四方八里了。若是皇帝下旨,赐其牌坊或者石坊,这石坊上,定还会有翰林亲自书的文章,称赞其家族,那么……便算是祖坟冒了青烟,在地方上,足以显赫一时了。 一般情况,能准其设石坊的人家,不是致仕的高官,要嘛,就是立有大功的臣子,最次,最次,也是名气极大,以至于惊动了朝廷的人。 刘家在岭南,虽也算得上是大家族,自大明开国,已是历经了八代,可这八代,也不曾听说过,得赐过石坊。 可今日,陛下格外的开恩,这是何其大的恩赐啊。 许多人听了中旨,顿时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昨夜太皇太后生命垂危。 更没有想到,原来竟被一个叫梁如莹的女医所救。 啥?女医? 这女娃娃,若不是妙手回春,断然不会受陛下如此感激的,那么……这女医的医术,定是神乎其技。 这刘家,不是有几个人在朝为官吗? 对了,还有这个青年人,也是举人,将来若是他能高中,凭着陛下对他和刘家的好印象,将来,平步青云,还不是信手捏来的事。 许多人不禁唏嘘起来。 这人的际遇啊。 真是…… 有的人奋斗了一辈子,朝勉强能位列朝班,可有的人呢,不过是有个好的未婚妻,从此之后,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不说别的,刘家这几个在朝为官的,怕是将来的前程,都不可限量。 许多人一脸羡慕的看向刘文华。 刘文华懵了,一双眼眸猛地的睁大,面容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叔父刘焱,先是面带微笑,而后,笑容逐渐的消失,再之后,他打了个冷颤,紧接着……他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身子也有些歪歪斜斜的了。 梁储站在班中,嘴巴张的有鸡蛋大。 弘治皇帝看着一脸诧异的刘文华,只因为这恩荣,让他措手不及,弘治皇帝笑道:“刘卿家……还不接旨。” 刘文华顿时身如筛糠,竟是恐惧起来。 这……该怎么说,该怎么说? 他下意识的,看向了自己的叔父。 而自己的叔父刘焱,终于撑不住了,双膝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弘治皇帝皱眉。 “嗯?” 他面露狐疑之色。 “陛……陛下……草民,草民……”刘文华惶恐的在脑海里,已掠过了无数的念头,当做这一场退婚不存在? 不可能,不可能的,梁储就在此,他若是站出来揭破,那么自己就是欺君大罪。 可是…… 他早没了方才的风采和斯文,脸色铁青,早知如此,还退什么婚啊。 “到底是怎么了?” “陛下……”刘文华嘴角哆嗦着,很是艰难的道:“草民……草民不敢接受。” 弘治皇帝脸上凝重起来,不禁皱眉问道:“何故?” “草民,并非是梁如莹的未婚夫。”刘文华觉得自己要疯了。 弘治皇帝脸色一愣,怎么,弄错人了? 刘文华欲哭无泪,却很无奈,只能如实道出真相:“草民……草民其实……其实……已经退婚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文华感觉自己虚脱了。 一下子,殿中哗然。 卧槽,这…… “何时退的婚,为何梁女医不知?”弘治皇帝脸色越来越差,眉头轻轻扬了起来,声音不禁透着几分不悦。 “这是怎么回事?” 刘文华红着眼睛:“就是前几日……她在宫中,只怕……还不知情。”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他死死的盯着刘文华,厉声问道:“是你退的婚,朕听说,既是姻缘,若要退婚休妻,需有七出,即所谓无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盗窃、妒忌、恶疾也,朕倒是想问问你,这梁女医,犯了哪一条?” 刘文华正要脱口而出,指责梁如莹不守妇道。 所谓不守妇道,自然是因为这梁如莹抛头露面,前去学医。 可话到了喉头,他住口了。 太皇太后,都是梁如莹所救得,说她学医便是不守妇道,这不是找死吗? 此时,这梁如莹已是女医院医正,又得太皇太后的宠爱,是太皇太后的恩人,他哪里敢说半个不是,于是乎,他期期艾艾,竟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弘治皇帝面上带着凛然,不禁勃然大怒,这女子无端端的被退了婚,可不是好玩的事! 弘治皇帝冷然道:“你也是读书人,既是读书人,那么,便当知道,读书人当要知书达理,梁女医既是无可指摘,你却退婚,毁人名节,便是禽兽不如,你可知罪?” “我……我……”刘文华打了个哆嗦,嗫嗫嚅嚅的,开口却是找不到为自己辩驳的理由。 他不禁吞了一口唾沫,期期艾艾的道:“陛下,我………草民,草民不敢隐瞒,这梁如莹,她……去学医,引来人口舌,草民……草民怕他侮了家声……” 这不说还好,一说,更令弘治皇帝暴怒。 弘治皇帝道:“若非此女心灵手巧,学来了医术,只怕太皇太后,便要崩了,这就是你退婚的理由,圣人之书,在朕看来,你是白读了,似你这般,禽兽不如的东西,也敢自称自己是圣人门下,来人,此人无德,革去他的功名,永不叙用!” 革去功名,永不叙用! 刘文华面如死灰,几乎要疯了。 十年寒窗苦读啊,就等着能够出人头地、金榜题名,好不容易中了举人,今年的恩科,若是金榜题名,从此之后,刘家就多了一个朝中臣子,自己的灿烂人生,自也开启。 可是,举人的功名没了,甚至……这永不叙用,就意味着,自己一辈子不允许参加科举,自己…………完了。 他脑子发懵,心里真是后悔不迭,只是……他不甘心,他怎么甘心呢,自己可是天之骄子啊,他求救似得,看向自己的叔父,不禁惨然道:“叔父……” 他指望自己的叔父,为自己说一句话。 那刘焱,已是面如死灰,听到叔父二字,他身子打了个哆嗦。 却很快,他发现弘治皇帝的目光,严厉的朝自己看来…… 弘治皇帝更怒:“好啊,原来这里,竟还有一个叔父,刘卿家,朕竟还不知,你还有一个这样的好侄子。” “陛下……”刘焱忙是拜倒,刚想要辩解。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既是他的叔父,那么,也是他的尊长。这退婚之事,卿家是知情的吧,此事,于情于理,都是不合。你们坏人名节,误人终身,至始至终,你非但没有制止你侄儿的作为,想来,还在暗中,变相鼓励,朕倒要问问卿家,卿家乃都察院右副都御使,乃是国家清流,却为何,如此行为不端,身藏祸心至此,又怎么可以为自己一己私念,而不顾别人的死活?亏得卿家平日谏言时,如此振振有词,似卿这样的人,难道没有愧疚吗?” 刘焱惶恐,磕头如捣蒜:“陛下……臣……万死!” 弘治皇帝冷漠的道:“万死?朕也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 还有……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章:这下厉害了 碎尸万段四字出来,实是令人倒吸一口凉气。 庙堂之上,这样的话,不该由皇帝说出口。 这是臣子啊。 且还是都察院清流。 刘焱已是恐惧到了极点,他魂不附体,顿时,开始六神无主,于是,左右张望,希望…………有人能为自己说一句话。 可是…… 这一刻,这满朝文武,俱是鸦雀无声,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所有人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这一句话,确实是不该说的。 至少,不该是陛下在廷议之中说出口。 可是…… 所有人心如明镜。 陛下方才已经明言,国朝以孝治天下,皇上的曾祖母病重,是一个女医救活了她,按照孔圣人的标准而言,这女医,自是陛下的大恩人。 此时,女医无过错,刘家人居然只以子虚乌有的不守妇道,直接退婚,退婚是很严重的行为,因为这会使女方蒙羞,成为奇耻大辱,坏的,乃是女方的名节,甚至会使其一辈子抬不起头来,陛下为此震怒,那么……就情有可原了。 刘家人……这是自己找死啊。 谁曾想到,这女医,居然救下了太皇太后呢,而这时代的人,认同的乃是以德治国,而德的最高准则,则是孝,谁招惹了这女医,就是找死啊。 作为孝子,陛下说一句碎尸万段怎么了? 没毛病。 何况……这女医,好似是吏部侍郎梁储之女。 许多人意味深长的看着梁储。 梁储依旧还一脸震惊的样子,一双眼眸眨都没有眨一下,圆鼓鼓的看着刘文华俩叔侄,想来……还没缓过劲来。 见无人为自己说话,刘焱更是恐慌了。 他磕头如捣蒜,哀声道:“臣请陛下饶命。” 这时候,他不敢提万死了,别真打蛇随棍上,死无葬身之地。 弘治皇帝狠狠甩了甩袖口,冷笑道:“这真是满门败类,蝇营鼠窥之家,查一查,其三代血亲,可还有为官的吗,朕怕只怕,这些人为官,蝇营狗苟,莫要害了百姓,若还有,连同着这刘焱,一并罢黜,尔等口口声声,圣人之道,自居清流,自居读书人,却哪有半分读书人和大臣之风,滚出去!” 听到罢黜…… 刘焱突觉得眼前一黑,如遭雷击。 自己……被罢黜了。 罢黜不是致仕啊。 致仕是主动退休,罢黜是被革职,虽然都是不做官了,其意义,却完全不同。 他不但没了乌纱帽,连退休的福利都没了。 且整个刘家,统统遭殃,子侄们,又失去了科举的机会,那么……这刘氏一门,岂不是……完蛋了。 须知所谓诗书传家的世族,凭借的,可都是功名二字啊,没有了功名,这诺大的家业,转眼之间,便要丧尽。 “陛下……”刘焱痛哭流涕:“陛下啊……臣这就让侄儿,立即收回退婚之书,这便让侄儿,将梁神医娶回家门,还请陛下恕罪,臣……希望陛下容臣等,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 弘治皇帝竟是沉默了。 弥补过失…… 女子若被退婚,对女子的伤害是巨大的,现在刘焱请求让侄儿迎娶刘女医,这固然是难消弘治皇帝心头之恨,可是……对刘女医,不无好处。 弘治皇帝的认知,固然还是有时代的局限性。 因而,他稍有犹豫。 这时……安静的大殿响起尖锐的声音。 “迎娶梁女医,你们刘家,配吗?”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 让刘焱微微愕然,他抬眸,朝着声源看去,却是方继藩。 方继藩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继续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高攀的上我这徒孙?” “我……”刘焱已是急了,这刘女医,现在可是炙手可热啊,现在都到了这个份上,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他刚想要争辩。 却有人大笑:“哈哈哈哈………” 刘焱愕然,朝着大笑之人看去。 是梁储。 梁储方才,犹如做梦一般。 他一直认为,自己的女儿,不过是个小女子,学医,学医有什么用? 当他听到自己的女儿,竟医治好了太皇太后,他突然恍惚起来。 这下厉害了。 自己的女儿,竟当真有这样的本事,是了,我梁储的女儿,当然非同一般。 虽是女儿家,可救治了太皇太后,自此之后,梁家便算是多了一道保障,将来……女儿有了太皇太后和宫中的凭仗,女儿家,也不指望她有前途,却还担心姻缘?太皇太后一道旨意,什么样的金龟婿没有,多半人家,还高兴的不得了,求之不得呢。 他本是对刘家,深恶痛绝,现在听到这刘焱还厚颜无耻的想要重修旧好,陡然之间,哈哈大笑。 刘焱勉强朝梁储一笑:“梁兄……” “谁是你的梁兄!”梁储凛然:“似你们这等家风败坏的人家,也配和我梁家结亲,历来结亲,都讲究门当户对,敢问,你们有什么资格?” “你……”刘焱竟是无言以对。 梁储淡淡道:“吾之女,不嫁尘垢粃糠之辈,以后,请万万不要提及这样的事,还请自重!” 梁储的声音透着冷意,更着不屑。 “梁兄……”刘焱要哭了,一双眼眸睁得老大,看着粱储。 那刘文华也忙嘶声道:“世伯,世伯,学生万死哪,学生……” “够了!”弘治皇帝怒声呵斥,手一指:“滚出去!” 早有一群宦官冲了进来,架着刘焱和刘文华二人便走。 刘焱和刘文华二人,自是滔滔大哭,他们知道,自己最后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梁储一直坚强的伫立着,他不能哭,也不能情绪激动,他得表现出,淡然处之的样子,尤其是在刘家人面前,可那刘家叔侄,被当做死狗一般拖走,他红了的眼圈里,才禁不住,泪水泊泊而出。 他禁不住感激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虽然这一切,都是因方继藩而起。 可是……无论如何,自己的女儿,至少……有了一个出路。 虽然……他并不知道,这一条路,到底是好是坏,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到底是福是祸,可是……既然走了,那么……就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去。 上了贼船,下不来了,那就做贼吧,做个响当当的贼。 姓方的这狗东西,虽然坑人,可至少……本事还是有的。 至少不会害人,还是能让人学到真本事。 弘治皇帝举目四望,脸色才徐徐缓和了一些,而后,他淡淡道:“既然梁女医没有夫家,那么,这恩旨,自是落在梁卿家身上了,梁卿家,你生了一个好女儿啊。” 梁储忙是拜倒:“老臣惭愧的很。” “有什么惭愧呢,这是大功劳,朕皆赖卿女,否则,实不知如何是好,太皇太后,年事已高,朕往后,还要仰仗令爱,侍奉太皇太后,卿家放心,到时,朕自会寻一个好人家,给她一个好归宿。” 梁储心里放心了许多,拜下:“臣……多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朝梁储摆了摆手,笑道:“卿不必谢朕,谢方卿家吧。” 梁储心里激动万分,只好朝向方继藩。 方继藩摇头摆手:“这不算什么,举手之劳而已,令爱冰雪聪明,又是好学上进,才有此功,小梁……” 小梁…… 梁储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这其实没毛病,算起来,方继藩叫他一声小梁,都算是抬高了他的辈分,方继藩,辈分可比刘健还要高呢,只是……我方继藩惹不起刘公,还惹不起你梁储,叫你一声小梁,怎么着? 方继藩继续道:“小梁啊,论起来,我们也是一家人,谢就不必了,我方继藩,不会将你当外人看待的。” 梁储决定……不谢了。 他没吭声。 弘治皇帝也是无言。 却不禁失笑。 一般有人敢在御前,说这样的话,弘治皇帝,早就将这人的脑浆都打出来了。 可这是方继藩……居然觉得没有违和感,方继藩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嘛,不这样的话,反而说明他……变了…… 因此整个大殿之上没有人觉得不妥。 弘治皇帝咳嗽,忙是制止方继藩继续胡说下去:“这女医院,足堪大任,朕左思右想,她们既如男子一般的当值,为宫中效命,理所当然,应予以同样的对待,朕……不能薄待了她们,就遵照传奉官的旧例吧,授予女医们官职,给予差俸,内帑拨发出钱粮来,按其品级以及官职,发放俸禄。” 方继藩:“……” 敢情陛下,当初,就没想过给她们发工资的呀。 卧槽,这还是人做的事吗? 不过现在,算是正式给予了她们待遇和俸禄了。 一群女子,便如男子一般,开始当差,给予她们足够养活自己的俸禄,还授予了官职。 这……接下来,会有什么影响呢? 方继藩心头一热。 他知道,女人们,想要真正顶上半边天,还有无数的困难险阻。 可是……这人格独立的第一步,必定是经济上的独立,万事开头难,开了这第一步的头,我方继藩的精神,似乎又升华了。 正文 四更完毕,求保底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上天佑护 弘治皇帝对于方继藩很满意。 这家伙,也是大功一件。 于是,等廷议结束。 朱厚照和方继藩都去拜见了太皇太后,问过了安,弘治皇帝将方继藩和朱厚照招来。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本想说几句赞许的话,却见他乐呵呵的样子,便心念一动:“唐寅上了奏疏,请求调任戚景通人等,作为副手,补充入东方不败舰队之中,不只如此,还要整编宁波水师,从宁波水师之中,抽调精兵强将,继藩,你对此,怎么看待。” 方继藩道:“自是陛下圣裁。” 弘治皇帝深以为然的颔首点头:“那么,朕就照准了。”他敲了敲案牍:“朕迟早,要将佛朗机舰队,一网打尽,这造舰之事,万万不可贻误。” 他说罢,笑了笑:“朕听说,你们二人,想修通保定府和通州之间的铁路,是吗?” 这是朱厚照的专长,朱厚照道:“父皇,保定府、通州,还有京师,这三条铁路,都是儿臣规划的,由通州和保定府筹款……” “筹款?”弘治皇帝对此,倒是谨慎起来。 说实话,有时候看了保定府和通州的债务,实在让人心惊肉跳。 向西山钱庄的借贷,那都是几百万两纹银以上。 虽然现在其税收暴增,可看着,确实很吓人啊。 这个时代,虽然有朝廷亏空,或是地方官府卯吃寅粮的问题,可这毕竟,还很原始,而似这般,大举借贷的,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弘治皇帝道:“朕倒是颇有担心,听说单单这几条铁路,联通起来,欧阳志的奏疏里,已有明言,说是需筹银千五百万两,这涉及到了铁路、蒸汽车辆购买,后期维修保养的开支,这个数目,太大了,朕不敢朱批………” 弘治皇帝抬眼,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哪,这蒸汽车的制造就不说了,就说西山建业铺设的铁轨吧,保定府那儿艰困,难道就不能,贱价给他们修一修铁路?朕的意思是,盈利可以少一些嘛。” 方继藩能明白弘治皇帝的心情。 太贵了,弘治皇帝觉得吃不消。 方继藩道:“陛下……蒸汽火车,是花费了无数的心血才有了今日的投产,虽然这车,是太子殿下领的头所研发,可所动用的人力物力,都是惊人。不只如此,未来铺设铁路,都需训练有素的巧匠,才可做到万无一失。还有钢铁作坊里,无数的匠人就不必说了。” “这牵涉到的,上上下下,是数十个产业,上百家的作坊,十数万的匠人。价格,都是西山建业以及西山蒸汽研究所费了无数的功夫,才得出的。若是这价格降低,就因为,欧阳志乃是儿臣的门生,那么开了这个先例,以后怎么办?倘若这铺设铁路,不挣银子,更糟糕的是,蒸汽研究所以及西山建业,还能花费大价钱,继续去改良蒸汽火车以及改进钢铁、枕木的建造工艺吗?陛下,不能做赔本的买卖啊,因为一旦赔本,或者是无利可图,长此以往,我大明的这些产业,就统统的止步不前,看上去,现在修了几条铁路,国家占了便宜,可长久而言,却是百害而无一利。”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他大致能明白方继藩说的话。 毕竟,自己身边,也有经济学的院士,会给自己讲解经济学的原理。 弘治皇帝道:“真的没有其他的办法?” “有!”方继藩斩钉截铁。 弘治皇帝眼睛一亮:“说来听听。” “让国库掏银子,给蒸汽研究所和各个钢铁作坊以及西山建业补贴就可以了,也不多,一年大致三四百万两银子,便足够了,如此……” 弘治皇帝:“……” 让保定府去死吧。 弘治皇帝道:“噢,补贴之事,从长再议。” 方继藩眨眨眼:“陛下难道不考虑一下吗?” 弘治皇帝道:“朕会考虑的,只是眼下,当务之急,并非区区营造一事,我大明积弊重重,实在令朕心忧啊,朕在想……罢了,朕自和内阁议定商榷,你们退下吧。” “噢。”方继藩和朱厚照乖乖的行了礼,告退而出。 弘治皇帝则敲打着案牍,等方继藩和朱厚照走了,方才道:“萧伴伴。” “奴婢在。”萧敬道。 “你记一下,从此往后,所有百官上奏铁路营造靡费钱粮的奏疏,统统都留中,朕不看。” 萧敬忍不住道:“陛下,奴婢以为,这方继藩,简直就是胆大包天,他居然拿补贴来要挟陛下,这……真是大胆。”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一个阉人,懂个什么?他说的有道理,算是把话说透了。这世上,做什么事,都是需要银子的,这银子,国库不出,就得保定府和通州去筹借,这银子,不会变少,总要有人来出……” 弘治皇帝摇摇头:“这铁路,朕是看出来了,实乃利国利民,不修,也不成,这事,朕不管了。由着他们去闹吧。” “还有!”弘治皇帝突然冷冷的侧目看了萧敬一眼:“以后再敢在朕面前,乱嚼口舌,就收拾了东西,去孝陵吧。” 萧敬打了个冷颤,拜下,艰难的道:“奴婢,该死!” ………… 苏门答腊。 一艘商船抵达了这个群岛的港口城市。 在这里,颇有几分佛朗机的风情。 葡萄牙人,在这里已经盘踞了十数年,巨大的港湾,使这里成为天然的良港。 只不过在这里…… 却迎来了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位贵客,甚至连当地的葡萄牙总督,都对他恭敬有加。 贵人显然在海上的颠簸之中,生了一些寒热之症。 此时,他在一座宏伟的宅邸里,半躺在床榻上,他穿着一身丝绸的睡衣,便连衣领口,都有专门的花边,此时,葡萄牙总督已经请来了一位专职的理发师。 理发师轻车熟路的探过了贵人的病症之后,毫不犹豫的道:“公爵阁下的血液里,蕴藏了有害的东西。” 贵人一头波浪似的金发,他听到了理发师的建言之后,颔首点头,碧蓝的眼睛朝理发师看了一眼。 于是,一旁的教士和葡萄牙的总督,纷纷退避开了一些。 而理发师毫不犹豫的搬出了自己的随身携带的箱子。 箱子里,有剃刀,有锥子,有刮刀,有匕首………琳琅满目。 理发师先是去了刮刀,瓜下了贵人头上的几缕头发。 而后,取来了痰盂,放置于病榻之下。 他郑重其事的对贵人道:“阁下,健康与否取决于正邪神明较量的结果。” 他决定把贵人身上,坏的东西去祛除掉。 理发师拿起了剃刀,抓住了贵人的手腕。 他开始念诵了感谢天主之类的话。 这令贵人很是欣慰,他被病痛折磨的不清,想不到在遥远的东方,居然在这里,还可以看到如此优秀的理发师,瞧他有板有眼的样子,讲究。 贵人便轻声喃喃道:“愿天主保佑。” 理发师点头,剃刀开始割开了贵人的手腕。 于是,血水开始泊泊的顺着手腕流出。 贵人开始闭上眼睛,他开始觉得血液中的坏分子开始剥离了自己的身体,这是一个愉快的过程,虽然过程之中,难免会有一些痛苦,可相比于纯净自己的身体,祛除病魔而言,显然,这并不算什么。 血水越流越多。 外头,传来了靴子声。 一个衣冠楚楚的侍从进来,躬身,行礼:“公爵阁下,您要的人,他来了。” 贵人正沉浸在放血的美妙过程里,殷红的血,顺着十指滴淌而下,他觉得有些疲倦,嚅嗫了干瘪的嘴唇,却还是努力道:“将他带进来。” 紧接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匆匆进来,是王不仕。 王不仕惊慌不安的看了房间里的人,自然,也看到了这位公爵阁下。 这是一个西班牙人,因为他的衣衫上,绣着阿拉贡家族的纹章。 他忙是摘下自己的帽子,道:“阁下。” 贵人慵懒的抬起眼睛:“你是从大明逃亡回来的,那里发生了什么,我的船队呢,他们在哪里?” 王不仕便下意识的看向葡萄牙的总督。 葡萄牙的总督,显然已经得到了国内的授意,配合这位西班牙的贵人,他朝王不仕点点头。 王不仕才开口道:“该死的明帝国将我们驱逐了,大多数的使节,都被他们投入了监狱。至于船队,我是听说过,有一支西班牙的船队,曾经遭受过他们的袭击,他们狡诈的设了陷阱,将西班牙的舰队引入了港湾,而后,将它们统统击沉,为此,明帝国举起了盛大的庆典,来庆祝这一场胜利。” 这话……没毛病。 贵人显然有些震怒。 他没有想到,那销声匿迹的舰队,果然被明帝国摧毁。 现在,西班牙已经陷入了恐慌之中,他们无法理解,如此先进的舰队,居然会被明帝国击溃。 他努力的道:“是遇到了明帝国的陷阱,这都是明帝国的阴谋?” “是的。”王不仕一口咬定:“明帝国的舰船,虽然宽大,但是并不适合作战,可是明人,却是狡诈无比,他们满肚子,都是阴谋,他们的诡计,层出不穷。” 站在一旁的教士听到这里,忍不住画了个十字,喃喃念道:“这是被天主所遗弃的魔鬼,愿天主惩罚他们的暴行。” ………… 第一章,求保底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师生情深 是诡计! 那位公爵觉得头已有些眩晕了。 仿佛喝酒上了头一般。 那种微熏的感觉,眼前开始出现些许的幻觉,他似乎看到,天上似有圣光,许多天使在唱着赞美诗。 血液,还是自他的手腕处,涓涓而出。 他很艰难的道:“你在明国内部,对其舰船,还有他们的水师,有什么见解?” 王细作躬身回答道:“这是一群强盗,一群疯子,他们残暴,无礼,是一群恬不知耻的异教徒。不过……他们的舰船,却大多,没有配备足够的火力,他们的火炮,粗制滥造,他们的水兵,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是的,阁下,他们不堪一击,而且……他们的行政体系,宛如一只臃肿的泥足巨人,看似庞大,实则,却只以皇帝为中枢,谁控制了他们的皇帝,谁就可以令他们屈服。” 这是一个很新鲜的见解。 当然,王细作久在大明,当然对大明,有着远见卓识。 尤其是提到大明时,王细作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那公爵沉默了片刻,他眼皮子,几乎要抬不起来了。 理发师观察着他流出来的血液,念念有词。 公爵道:“屈服?” “是的。”王细作信心满满的道:“他们的京城,距离港口,不过百里,只要能消灭他们的水师,占领他们的港口,这个港口,叫天津,接着,便可向他们的京师进军,擒拿他们的皇帝,那么,整个明帝国,就会束手就擒,他们……那里有数不尽的财富,他们的皇帝在宫城里,更是藏着数不尽的宝藏……” 接着,王细作自他的衣服里,取出了一份羊皮舆图,他取出,打开。 一旁的葡萄牙总督和教士,纷纷上前来,这是一副标注的再细致不过的舆图,舆图里,清晰的记录了整个大明京畿区域的兵力部署,以及山峦和河流…… 那葡萄牙总督,心念一动,不过很快,他就恢复了冷静。 有侍从将舆图送到公爵的面前,公爵躺着,看到舆图徐徐的在自己面前展开,他双目深沉,凝视着舆图,接着,他长长的呼了一口气。 一旁的理发师见状,立即道:“天主,阁下体内的魔鬼依然没有驱散,我们应该进一步的进行治疗。” 理发师表情凝重,他取出了他的剃刀,锋利的剃刀,血迹未干,可在下一刻,这剃刀狠狠的在公爵的手腕上,又切开了一个口子。 这一次,口子极大,以至皮肉直接外翻,那本是渐渐凝结了血液的旧伤口,一下子,又如河水泛滥一般,新鲜的血液,翻腾而出。 公爵觉得自己已经气力了。 可是……他必须治疗,来和魔鬼进行对抗。 他的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一幕幕幻觉,他看到了光,看到了无数的舰船,驰骋于洋面,看不到数不尽的财富,看到…… 他努力的使自己冷静下来,接着道:“好,很好,你做的很好,来人,赐予他三十个金币,从现在开始,你将是我的私人顾问,如果……如果我们能够征服大明,你将得到双倍的报酬。” 一个侍从,已经取出了一个小袋子,里头叮当的发出悦耳的声音。 王细作接过了这一小袋的金币,忙是躬身道:“阁下,愿意为您效劳。” 这里头,是三十个西班牙金元,嗯……不少了,至少值几百两银子。 王细作将袋子收入了怀里,恭顺的告辞出了这奢侈的房间。 就在他走出房间的那一刻。 公爵对书记官道:“请以我的名义,给国王修一封长信,他需要立即了解这里发生的一切,还有……这一份地图……” 他艰难的说出这番话之后…… 感觉这一刻,魔鬼虽然在自己身体里流失,可自己的生命,似乎也在流失。 一旁的教士,低声在公爵耳边,道:“阁下,这个人,不值得信任……” “我知道。”公爵努力的道:“这些……就是一群被流放的骗子和小偷,我……我怎么可能,信任这样的人,所以……我才赏赐给他三十个‘皮阿斯特’,而且,承诺等到我们成功之后,赏赐他更多,金币,就是天主的皮鞭……咳……咳……会驱使他去做任何事的。” 教士点头,他抱着圣书,对此,表示认同。 公爵的血液,又开始凝结了。 看来伤口还不够大。 理发师继续开始给他放血。 …… 王细作从这总督的府邸出来时,他手里掂着金币的袋子,可就在此时,突然,钟声响了。 突然,有人开始唱起了圣歌。 王细作回头,看着那巨大的府邸,这时候,他忍不住挠挠头……… 好像……自己成为了私人顾问之后的一刻钟,又失业了。 …… 公爵的头上,蒙上了绣着十字的裹尸布。 教士带着一群孩子,手持着蜡烛,悲恸的开始唱起了赞美诗。 公爵的脸上,在蒙上裹尸布的那一刻,那血如白纸一般的惨然。他张大着自己碧蓝的眼睛,可惜,那眼睛已经失去了任何的血色。 理发师已经收拾了他的工具,退到了一边,诚如他所言的那样,健康与否取决于正邪神明较量的结果,而不幸的是,高贵的公爵,虽然不断的放出了身体里有害的血液,可依旧还是没有抵挡的住魔鬼的侵蚀。 理发师一脸惋惜,这已经是今年第九个蒙天主召唤的人了,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这都是天主的安排。 ………… 镇国府里。 今日的气氛,出奇的凝重。 讨债鬼来了。 保定距离西山并不远,尤其是现在修通了道路。 欧阳志坐着车,很快就抵达了这里。 刘瑾也跟着来了。 欧阳志像木桩子一般,站在此。 新政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债务缠身,税收虽是日益的增加,可开销也是越来越大。 银子疯狂的流转,可问题在于,这疯狂流转的银子,倘若是一旦断裂,就是灭顶之灾啊。 欧阳志带着一群人,拼了命,如履薄冰的摸索着,他们在走的,是一条从未走过的路。 现在,要修铁路了。 不修也不成,商贾们呼声很高。 总不能收了人家商税,就一脚将人踹开吧。 再者,这铁路一修,简直就是利国利民,对于新政的推广,有着更大巨大的好处。 尤其是通州和保定府,不断的虹吸着附近州县的人口,这人口越来越多,人员往日来越密集,货物的往日,就更不必说了。 现有的道路,根本承受不住。 刘瑾来此,是被朱厚照召回来的。 这孙子听说在保定府很快活,这让朱厚照很恼火,你是本宫的奴婢,怎么就做了大爷呢? 谷大用那些人,成日在太子殿下面前,搬弄是非,说刘瑾在外头的风光。 本来以为,太子殿下会越来越疏远他,这样自己就成了殿下身边的放心人。 可谁晓得,太子殿下……将他召……召回来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进了大堂。 坐下。 刘瑾本是坐着,在磕着瓜子,一见殿下和干爷进来,立即豁然而起,他身子越发胖了,吞咽下瓜子肉,才艰难的道:“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干爷。” 刘瑾忙是给朱厚照和方继藩斟茶递水。 站在朱厚照一旁的谷大用,这一刻想死。他幽怨的看着肥头大耳的刘瑾,却还得露出欢迎之状。 方继藩举起了茶盏,呷了口茶:“保定和通州,能筹措多少银子?” “回恩师的话。”欧阳志气度非凡,这是一种饱经历练的气度:“现在能筹措的税银,只有八十万两。” 八十万两,还是能筹措出来的,哪怕是国库,都为之黯然失色。 保定有银子,想不服气都不成。 方继藩皱眉:“现在保定和通州,欠西山钱庄的银子,已有上千万两了吧,这一年下来,连本带息,就要还数十万两。” “对,所以不能再借贷了,可是铁路已经规划,前期的勘探也已做了,花费不少,学生实是无计可施,特来求教。” 朱厚照翘着二郎腿,冷冷盯着一旁的刘瑾,刘瑾忙挤出笑容,就差喊出一句‘茄子’来。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想要银子了,这才想起了为师,你们这几个师兄弟啊,没一个省油的灯。” 欧阳志面无表情。 这狗东西居然一点都不羞愧。 方继藩觉得好像自己和欧阳志沟通确实困难。 不过…… 他看向欧阳志:“那么,何不筹资呢?” “筹资?”欧阳志诧异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忍不住一拍大腿,这个狗东西,果然变得油滑了啊。 骂他的时候,他反应就迟钝多一点,给他出主意的时候,他反应就快了少许。 方继藩道:“准确来说,是募集资金,将这铁路,打包成一个买卖,这保定、通州,还有京师,现在都繁华的很,只要铁路建起来,断然不必担心,无法生利的。为师想一想,想一想……” 方继藩凝眉,不让人见识一下,铁路带来的巨大效益,怎么能将这铁路推广出去呢? 这个世上的人,虽然口口声声都说仁义道德,可说到底,大家终究是现实的啊。 现在大明的铁路,不过是新城和旧城这一小段,对于地方州府而言,不具有任何的效仿性,可一旦保定、通州贯通京师的铁路修了,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 ………… 第二章送到,今天争取五更吧,求保底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伟大的发明 欧阳志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说实话,这是自己的金字招牌,也是自己最欣赏的一个。 新政的规划,本就是方继藩顶着巨大的压力,在皇帝的支持之下,筹建而出的。 欧阳志是一个执行者。 在新政的过程之中,他和他的那些属官、属吏们,会遭遇到层出不穷的问题。 因为原有的社会形态,在不断的裂解,而新的社会形态诞生出来。 于是,因为思想和理念的滞后,层出不穷的问题,开始不断的爆发出来。 想当初,有一个叫王莽的家伙,他也弄出一个新政,可是很快,就完蛋了。 这倒并非是因为,王莽的新政,有多残酷,而是因为,这新政,十之八九,是一拍脑门决定的,他根本没有一群,真正去解决问题的团队,也没有一个调节社会矛盾,以及解决矛盾的方法。 可欧阳志这些人不同,他们针对层出不穷的问题,摸索出一个个方法,而后,这些新的方法,约定成俗,最后,变成了新政中的规则,随着商业活动的增加,商贾之间的纠纷日渐增多,那么,就需有一个专门调节纠纷的地方,就需要有新的法典。因为大量的人群,开始聚集,甚至有的作坊,竟是让数百人,住在一个年久失修的大宅邸里。 一旦发生了火灾,那便是数百人的死伤,因而,就必须得配套有消防,得清理掉一些滋生火灾隐患的东西。 这无数的新规则,还有新的管理,都是欧阳志带着人,一点一滴摸索出来的。 没有任何的捷径可走,也绝不是说,先制定一个漂亮的法典,而后,所有人都遵守这个法典,于是,就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了。 只有那些腐儒们才深信,只要有一套完美的‘礼法’、‘律令’,他们一拍脑门,便可覆盖天下各州,大家都遵守着这一套的礼法去做,便可万世一系,从此可以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现在……欧阳志遇到了他最大的困难。 没钱。 方继藩········脑海里,开始有了一个计划。 先要将未来的铁路资产,进行打包,而后…… “试一试吧。” 安顿下了欧阳志。 刘瑾则乐呵呵的站在朱厚照和方继藩身边。 朱厚照等正事儿谈完了,便要抬脚起来,踹刘瑾:“狗东西,听说你在保定府,过的比本宫还快活,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方继藩在旁劝:“别打,别打嘛,太子殿下何必脾气这么火爆呢,刘瑾这孙儿在保定府花天酒地,那也是工作需要,他吃的又不是殿下的,殿下肉痛个什么?” 这么一说,刘瑾顿时流下了感激的泪,他委屈巴巴的道:“殿下,干爷爷他说的对啊,奴婢这样做,不也是为了殿下和干爷的大计嘛。” 朱厚照火冒三丈:“还敢顶嘴。” 刘瑾跪下了,呜咽道:“奴婢在保定,无一日不想念太子殿下和干爷。” 朱厚照的脸色才缓和了一些,背着手:“哼,走,跟本宫去做一个实验。” 实验…… 刘瑾突然觉得自己的裤裆有点潮。 战战兢兢的,跟着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到了西山飞球营。 飞球营里很是热闹。 沈傲和杨彪二人乃是老搭档。 杨彪面上,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可他依旧还能飞,而且飞的很高。 飞球已经几经改进,而在杨彪的手底下,一批又一批优秀的飞行员慢慢的成长起来。 每一个能优秀的飞行员,都能获得杨彪的赏赐……他娘亲自做的牛肉干。 听说太子和齐国公来了,沈傲和杨彪美滋滋的迎了出来。 朱厚照大手一挥:“少说其他的,走,咱们再试一试继藩的新东西去。” 杨彪乐不可支:“好嘞,来呀,准备飞球!” 他一声令下,一个巨大的飞球,便已开始充气。 而后,朱厚照和方继藩上了藤筐,这藤筐更大,更宽敞,里头的设施,统统齐全。 杨彪和沈傲也上了藤筐,朱厚照朝下头的刘瑾道:“刘伴伴,你上来,你上来呀。” 刘瑾下意识的,从袖里掏出一颗瓜子,放进口里,有些踟蹰。 朱厚照大叫道:“来嘛。” 这一生来嘛,叫的人都酥了。 刘瑾已经可以确信,大祸临头了。 他哭了。 磨磨蹭蹭的上了藤筐。 杨彪大手一拍,安慰他:“不要害怕,一般情况,死不了的。” 紧接着,飞球腾空。 刘瑾看着地面开始越来越远,这飞球越来越高,杨彪熟稔的开始转动叶轮。 飞球开始飞越了山峦,而后……出现在了一片平原上。 飞球已升至极高。 而在此时,朱厚照道:“大舅哥,给他将东西背上。” 沈傲忙是取了一个大包袱,而后给刘瑾开始系上。 刘瑾打哆嗦,任人摆布,努力做出一副冷静的样子:“呀,这是做什么呀,这是要做什么?” 杨彪掏出了一块牛肉干,塞进他的嘴里:“不要怕,闭上眼睛,记着拉绳子就好了。” “拉……拉绳子……”他话没说完,牛肉干就塞进了他的嘴里。 带着几分久远的记忆,是那熟悉的味道。 刘瑾来不及咀嚼。 方继藩上前来,取出了一根红绳子,道:“谨啊,干爷没什么送你的,这条红绳,是干爷从龙泉观真人那里,求来的护身符,真人亲自开过光的,你系在手上,别怕,它就像为师一样,无论在何时何地,为师都在你的身边。要坚强!” 刘瑾:“……” 杨彪开始教授刘瑾:“你要谨记了呀,飞下去之后,你拉这根绳子,呐,是这根,别拉错了。” 刘瑾:“……” 沈傲道:“已到达预定位置。” 刘瑾:“……” 方继藩道:“我还有几句话,想和谨儿说。” 刘瑾:“……” 朱厚照道:“啰嗦什么,他就算死了,那也是为了科学而死,是为了本宫而死,东宫出来的宦官,没一个是孬种,赶紧,丢下去了,本宫饿了,赶时间。” 刘瑾嗷嗷叫:“奴婢有话说。” 他战战兢兢,涕泪直流。 大家都看着他。 刘瑾终于,脖子一甩,此时,似乎是躲不过去了,他咬牙切齿道:“能不能再给一根肉干吃。” “好样的。”大家纷纷表扬他。 杨彪给他嘴里再塞一根肉干。 接着沈傲便开始努力的将他翻起,刘瑾闭上了眼睛,突然眼睛微微张开一点,身后,几个人努力将他推出藤筐。 这眼睛一睁,看着下头的云层,一下子,刘瑾打了个激灵。 可这时候,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刘瑾突然想起了什么来,呸的一下从口里吐出肉渣。 而这时候,他的身体已经离开了飞球,往下坠落,他发出了大吼:“啊呀……方才说抽哪一根绳子呀。” 嗖的一下,刘瑾已经不见了。 朱厚照忙道:“快,快坠落,本宫寻寻他去哪儿了。” 他抽出了望远镜,望远镜下……是云层。 于是,飞球降落,终于下落至了云层下方,可无论朱厚照用望远镜怎么寻找,都找不到地面上有啥痕迹了。 “发出讯号,派人来,搜索,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方继藩抠了抠鼻子:“殿下,做实验,是不是太操之过急了。” 朱厚照龇牙道:“现在你来怪本宫,你自己和本宫说,前几次,虽是降落成功,可是实验数据里,还需得有一些肥胖的人,来试一试,方可建立数据,得出数据之后,方才可进行改良。你也不想想,本宫到哪儿给你寻这么胖的人来?”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后世的肥胖,是所有人都面临的巨大问题。可在这个世上,却是不然,寻常人家,哪怕不是瘦骨嶙嶙,那也绝对胖不起来。能长肉的,哪一个不是非富即贵。 这样的人,人家肯跟你来跳伞? 似乎……也只有刘瑾,既可让他跳,他的身材,又极合适。 这降落伞,乃是方继藩的新玩意,配合着飞球使用,效果更佳。 其实在元朝的时候,就曾有艺人,从高大的城楼里,带着最原始的降落伞雏形,从空中落地,以此来博得喝彩。 不过……显然,这从高空降落,挑战性却是更强。 飞球开始落下。 这一处地方,是适合跳伞的平原区域,等飞球落地了,沈傲取出了燃料,接着开始烧起来。 一股浓烟腾空而起。 远处,飞球营的人马,一见到浓烟,便立即一窝蜂的骑马飞驰而来。 紧接着,所有人又开始散开,开始寻找着刘瑾的踪迹。 “刘伴伴不会死了吧?”朱厚照不禁道:“可是明明,我看他面相,不像是短寿的样子呀,天庭饱满,油光满面。” 方继藩汗颜道:“殿下,肥胖的人,都是天庭饱满,油光满面。” 朱厚照便懊恼起来:“那你方才为何不劝劝本宫?” 方继藩:“……” 终于,有飞马而来:“殿下,殿下……人找着了,人找着了,还活着,还活着!” ……………… 第三章送到,继续求保底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四章:升官 找着刘瑾的时候,是在担架上。 随飞球营的医学生,熟稔的检查了天下他的头,确定完好,四肢,似乎也没有折断的痕迹。 巨大的伞布将他卷着,好不容易,才有人用匕首割断了缠绕一起的绳子。 刘瑾看到了朱厚照和方继藩,便从担架上下来,一瘸一拐的道:“殿下,干爷。” 他又像是喊起了‘茄子’,笑的很纯粹。 朱厚照扑哧扑哧的喘气,忍不住眉飞色舞:“好啊,好啊……” 他高兴的手舞足蹈。 紧接着,朱厚照道:“真是好极了,咱们的降落伞,成功了,可以投入使用,哈哈哈……” 刘瑾显得有一些委屈。 方继藩却上前,拍拍他的肩:“这一次,你立了大功,太子殿下要赏你。” “对。”朱厚照豪气干云道:“赏,怎么不赏?赏个什么好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刘瑾。 刘瑾死死的盯着朱厚照,眼里放光。 这是自己的孙子,当然不能让他吃亏。 方继藩慢悠悠的道:“殿下,我看刘瑾是个人才,既能跳伞又吃,历朝历代,也没有宦官可以如此多才多艺,不妨,太子殿下为他请命,让他去西厂如何?” 西厂…… 朱厚照吓了一跳。 刘瑾也打了个哆嗦。 干爷爷疯了啊。 在成化年间的时候,成化皇帝多疑,因而在东厂之上,设立了西厂,打听的,就是妖言惑众之事,只是……这西厂借此机会,不断膨胀,弘治皇帝登基,却将这西厂给撤销了。 这个时候,方继藩提出建立西厂。 这不是找死吗? 要知道,这厂卫历来是向皇帝负责的。 刘瑾乃是东宫的人,怎么可能……让他握有特务刺探之权? 刘瑾忙是摇头:“不敢,不敢,孙儿不敢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西厂,只是一个称呼,叫什么都可以,哪怕是叫内厂,叫外厂都可以。” “当然,它的真正职责,却是有别于东厂和锦衣卫。你们也知道,眼下我大明下西洋,既有佛朗机人虎视眈眈,又有诸国蠢蠢欲动,天下诸国,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为了保障航路,清扫我大明扬威四海的障碍,理当在海外,建立分支,刺探军情,尤其是要严防,犹如上一次,佛朗机人袭击新津,或是袭击我登州的情况再一次发生。这些人员,自然是决不能在我两京十三省内活动,不然,难免有所避讳。可在海外,却需有人,四处活动,陛下这些年来,年事已高,身体大不如前,而下西洋,乃是国策,太子殿下,理应为陛下分忧,因而上奏,恳请建立这样的机构,为陛下分忧,有何不可。” 刺探海外! 朱厚照眼睛一亮,他觉得自己有事做了:“那就设在镇国府之下吧,叫做……叫做……外行厂?” 明朝有许多宦官们折腾出来的玩意,什么东厂、西厂、内厂之类。 只是这外行厂…… 听着怎么有点儿…… 方继藩气定神闲:“这名儿不好,堕了我们的威风,要霸气一些才是。” “那就叫总督东洋西洋南洋北洋镇府司……”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殿下,要低调,别坑我孙子。不妨,就叫西洋战略保障局吧,这名儿……我看成。” 朱厚照泱泱道:“保障,怎么像是军需官?没什么意思。” 方继藩道:“这刺探之事,本就是秘而不宣,越是低调越好,哪里有锣鼓喧天,唯恐大家不知道似得。刘瑾……” 刘瑾身躯颤抖。 他清楚,这是自己的干爷爷在抬举自己。 想想看,自己还是东宫的人,就已掌握了海外的刺探大权,等到将来,太子登基,那么自然是名正言顺,一并将厂卫给收编了,到了那时,姓萧的算个啥?咱想捏扁他,便将他捏扁,想将他搓圆就将他搓圆。 刘瑾噗通一下跪地:“在,在呢。”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方才从你跳伞来看,你胆大心细,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现在太子殿下要降大任给你,你还不赶紧称谢,这几日,殿下会向陛下请命,你在东宫,休息几日,等着旨意吧。” 刘瑾磕头如捣蒜:“谢太子殿下,谢干爷爷。” 朱厚照一脸无语之状:“喂,本宫还没有答应呢。” ………… 新城的交易市场里,依旧是热闹非凡,人流如织。 无数的商贾在此交易,彼此推介着自己的商品。 不过今日,却有一个特殊的现象。 保定铁路局,正式挂牌了,开始向商贾们筹款,按银钱多少,进行入股,并且在将来,铁路修建之后,入股之人,将参与分红。 消息一出,倒是有无数人来围观。 不只是挂了一个修建铁路的牌子,在这牌子边,还张贴了告示。 里头详细的注明了,如何对私募股份进行保障,以及享有的各种权益。 这些股份,统统可以买卖,可以交易…… 商贾们兴奋的热议着,他们是这个时代,最领先的一批人,是弄潮儿,因为他们接触的眼界最广,也最容易接受新鲜的事务。 可即便如此,真正要掏银子的时候,绝大多数,还在观望。 现在发行的,乃是一千万股,一股一两银子。 可毕竟是需要出真金白银的,没有人敢冒这个风险。 因此,大家议论的多,出手的,却是一个都没有。 这消息,立即不胫而走,很快……弘治皇帝便将王不仕招来。 这王不仕乃是财经专家……偏偏,他和刘文善不同,刘文善乃是方继藩的门生,若是牵涉到方继藩的事,弘治皇帝更倾向于,向王不仕问策。 弘治皇帝微微笑道:“王卿家,交易中心的事,你略有耳闻吧。” 王不仕颔首点头:“回陛下,臣听说过。” “你对此,以为如何?” “这是一个新东西。”王不仕道:“眼下,我大明大量的白银,从海外流入,银价,一年不如一年,再加上银票的流通,互通有无,市面上的银子越来越多,因而,不少人手里的银子,也是一年贱过一年。银子不值钱,为了防止往后,这般通货膨胀下去,难免,人们不敢将银子放在手里储存,而是倾向于,将银子尽速的花出去。” “可要花,也不容易啊,除了衣食住行之外,就是买宅邸了,偏偏这一年来,宅邸的价格,还算平稳,虽是略有上扬,却也不至于如从前那般一日千里。” “此时,这富商和寻常百姓,手里捏着银子,却不知该如何是好,陛下……臣以为,齐国公和欧阳志所推出的这个,倒是有几分意思。现在人人都知道,投资生产,是有利可图的,因而不少的富商,都愿意将银子投入进作坊里,与人分红。只是可惜……这里头有两个问题,其一,是投资作坊,需要足够的财力,没有几千几万两银子,是不敢去想象的。其二,易引起纠纷。这铁路局,却将股份和分红,直接放到了台面上,任人去购买,十两银子,可以买十股,一百两银子,也可以买,若是有十万、五十万两的……更不必说了,可谓是老少咸宜,大小同吃。买的人多了,便可共同分担风险,而与此同时,大家买了这股,便可支持保定府将铁路修建下去,保定府修通了路,带来了便利,使无数的匠人,可以得到薪俸,无数的作坊,有了订单;而将来若是铁路能够盈利,又可使这些购买了股份之人牟利,这是一举数得,于国于民,都有诺大的好处。” 经王不仕一分析。 弘治皇帝不断的点头。 不过…… 他抬头,凝视着王不仕:“可朕不相信,一样东西,可以尽善尽美,若如此,那么这天下,早就太平了。凡事,有利就会有害,难道,这东西,就没有害处吗?” “有。”王不仕道:“其一,未来铁路修的如何,只有天知道。其二,若是铁路修成了,盈利不影响,只怕这些买了股份的人,最终给他人做了衣衫。” 弘治皇帝皱眉:“那么卿家以为,会不会有这样的局面呢?” 王不仕摇摇头:“臣不这样认为。” “卿不这样认为,莫非是害怕方继藩?” “不。”王不仕摇头:“臣不这样认为,正因为是齐国公,齐国公的心很大,铁路局挂牌出来,这是大局,他绝不会因为区区如此,而砸了自己的盘子,所以,他必定成功。”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你倒很看得起他。” “何止看得起,臣略有一些薄财,所以打算购买三百万股,所需的花费,乃是三百万两,用着三百万两,来支持铁路局,那么陛下认为,臣是否对铁路有信心呢?”王不仕轻描淡写的道。 弘治皇帝:“……” 他心里有一种卧槽的感觉。 你王不仕,轻而易举,就能拿出三百万两银子?朕的内帑里,有多少银子来着? 当然,敢拿出三百万两银子,去支持方继藩的这个新理念,弘治皇帝,也算是佩服这个家伙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五章:赚翻了 王不仕轻描淡写的说出三百万两银子。 其实……他一丁点都不担心,陛下对他的银子,有所猜忌。 因为……这都是堂堂正正的银子,每一个数目,都有正当的来源。 更可怕的是,这些银子靠的,本就是皇家和方家最乐见的方式,挣来的。 皇上和方家鼓励人买宅邸,他买了,大赚。 皇上和方家,鼓励人投入进作坊里,他买了,同样大赚。 倘若陛下连这正正当当的银子,都容不下,甚至,还觊觎自己的财富,那么,往后,谁还敢拿出真金白银来,投入进这些地方。 三百万两银子,哪怕是对于王不仕,也不是小钱。 这是他除固定资产之外,手里能拿到的最大现银了。 而这些,在他看来……方继藩的野心很大,这个铁路局,绝不只是修一条铁路这样简单,而是想要开创一种全新的玩法,相比于这个新模式而言,一个铁路局,简直就是不值一提。 因而,这铁路局,定是有利可图,因为方家,绝对会对其鼎力支持。这叫什么,这叫立木为信。 只是……话说到这里,就算是彻底的把天给聊死了。 弘治皇帝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可问了的。 你问他这个玩意好不好,他说好啊,好的不得了,他拿了三百万两银子去支持。 那还有什么说的呢,什么通货膨胀,什么分红,什么模式,都是假的,白问,因为……碰到这种拿身家性命去支持的财经专家,你已不需去问他有什么理由了,你信就是了,还啰嗦个什么。 在后世,则有另一种专家,他们一二三四五六七,口若悬河,大家去买呀,去买呀,结果他自己没买…… 弘治皇帝微笑:“这样说来,朕若是买一些,一定不会赔本?” 王不仕道:“陛下斟酌着就是。” 弘治皇帝道:“既如此,朕明白了,卿家且先告退。” 王不仕行了个礼,告退。 弘治皇帝敲打着案牍,陷入了深思。 他沉吟着,咀嚼着王不仕的话,突然道:“这个王不仕,挺有意思。” “是啊。”萧敬提到了王不仕,眼里放光:“他可有银子了,时常募捐银子来,京里的好几个善堂,他都花了不少银子,还有伤残匠人那里,他也都有花费……听说,单单去年,他就花了十几万两。”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弘治皇帝道:“去西山钱庄,取一笔内帑银来,取五百万……” 萧敬吓的哆嗦:“五百万?” 弘治皇帝厉声道:“啰嗦什么,快去。” 萧敬不敢迟疑。 陛下从前做啥事,都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现在,可大气的多了。 前几年,内帑是赚了不少银子。 可现在,不是要建蒸汽船队吗,那个叫唐寅的家伙,狮子大开口,都是从内帑拿银子的,这银子如流水一般的花出去。 可陛下深知,蒸汽舰队,关系重大,虽是不舍的,却还是忍痛,使那唐寅要多少给多少。 五百万,不是小数目,若是玩砸了,那个王不仕,肯定完蛋。 ………… 王不仕回了翰林院。 而今,他已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了,再进一步,便是翰林大学士,可谓是官路亨通。 不过他和翰林院,历来格格不入,倒是和对门的科学院,尤其是科学院里的一些财经院士,颇有一些共同的话题,到了翰林院,他便回到自己的值房,木若呆鸡的坐着,喝茶。 生活其实可以很愉快的,何必和人家,为了一丁点权力而费尽苦心去争夺呢? 有这闲心,不如读读书,养养神。 他阖目,一言不发。 倒是有人见他见驾回来,便有几个翰林来,笑吟吟的道:“王学士,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这些翰林,最喜欢打听皇帝的动向。 王不仕道:“自是因为交易中心的铁路局股票之事。” “呀,那个?那个不就是,姓方的还有欧阳志,借机勒索百姓财货的东西,这方继藩,搂银子的手段,还真是层出不穷,哈哈,谁买谁傻。” 大家都笑。 大家都是聪明人,他方继藩和欧阳志的手段,摆明着,就是空手套白狼,大家怎么看不出? 王不仕深深的看了这些笑作一团的人一眼,眼中,竟是充斥了同情。 而后,王不仕淡淡的道:“老夫买了……” 一下子……这值房里,清冷了下来,鸦雀无声。 王学士……买了。 卧槽…… 许多人陷入了沉默。 当初,多少次悔不听王学士之言啊,又错失了多少次发财的机会。 许多人身躯一震,眼里放光。 “我……我告假去……” “老夫……老夫也去……” 许多人急了。 肯定要挣银子的,相信王学士啊,不相信的人,就如他们一样,还背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房贷,越活越穷。 王不仕微笑:“迟了。” “迟了?”大家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茶:“想来,肯定迟了,陛下肯定也已出手了。这铁路局,总共也就一千五百万股,放出来售卖的,也就一千万股,老夫三百万,陛下一出手,只会多,不会少,剩余的,只怕也早已被人抢购一空了。可惜啊,你们迟了,早一个时辰,或许……还有机会。” “哎呀,陛下这……怎么可以与民争利啊。”有人捶胸跌足。 其他人沉默了…… 心里安慰自己,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这玩意,就算抢购一空了,又能值几个钱? 还能玩出花来? 不怕,不怕! …………… 交易中心。 瞬间,八百万股,销售一空。 而这八百万股一卖,顿时,某些大商行,开始收到了某些内幕的消息,于是乎……只片刻功夫,剩余的两百万股,便销售一空。 一下子…… 原先还在驻足围观,指指点点的人,这一下……有点懵了。 没了…… 倒是有人不甘心。 这么多人如此大批的购买,这肯定有利可图。 于是乎,开始有人也想买一些来玩玩。 可这时候,这些股票,可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了。 哪怕已有人开始挂牌收购,才一两二钱银子,到了一两三钱银子,却是依旧求购不到。 此时,谁手里若有这股票,转眼之间,便可挣来数成的暴利,可偏偏……求购的讯息,很快石沉大海,因为……没人肯卖。 紧接着,一个个消息放出来。 传闻这铁路,主打的乃是货运。 这铁路的货运成本低,装载量又大,保定、通州、京师之间,又是最热门的线路,一旦修成,那些蒸汽车,将一车车的将无数的货物,来回运送,想想看,这背后,是多大的利益。 除此之外,铁路局还拥有沿岸三十一个站点的土地,这点站点的土地,若是将来,运营一点别的什么,又有多大的利润呢。 人们开始越传越玄乎。 以至于,后知后觉之人,开始懵了。 敢情这玩意,谁若是捏在手里,只要能建成,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呀。 一个个求购的牌子,挂了出来。 …… 弘治皇帝此时手舞足蹈。 他专门安排了宦官,随时去交易中心。 那宦官疯了似得回来禀报:“陛下,涨了,涨了,已经一两五钱银子了。” “呀……”弘治皇帝一脸惊讶:“朕转眼之间,就挣了……两百多万两银子。” 到了次日一早,竟涨到了一两六钱,照着这趋势,怕还要涨。 弘治皇帝,第一次……见识过这么个玩法,兴奋的一宿未睡,他发现,自己哪怕是拿着算盘珠子,都无法计算自己的财富了,因为自己的财富,随时都在变更。 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被传召入宫来。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你们两个家伙,到底玩什么鬼名堂……咳咳……继藩啊,你可知,朕昨日……” “儿臣知道,儿臣恭喜陛下,陛下的眼光真好。”方继藩钦佩的道。 他心里,却在想,这只是纸面上的财富而已,只所以暴涨,是因为世面上流通的股票稀少,都被大庄家给买了去了,陛下有本事,五百万张股票一股脑的统统卖了试试看,保准能跌的陛下立即下旨,杀我方继藩全家。 最让方继藩无语的是,当初让陛下从国库里掏钱,陛下不肯掏,现在好了,让陛下买股票,陛下倒是买的一身的劲。 这……陛下望之不似人君,像股民呀,头上都好像飘着一点绿。 当然,这世上,历来是买涨不买跌。 重要的是,保定府,现在有银子修铁路了。 随着工程的进展,这些股票,还是会持续增长的,除非出现巨大的利空。 弘治皇帝却还沉浸在这喜悦之中,玩股票的人,十之八九就是如此,一旦股票暴涨,就开始不将银子当银子看了。 毕竟,大爷我可是分分钟多少两银子的人,人一下子开始膨胀了,不将小钱放在眼里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踱了几步:“这铁路的修建,可要赶紧,可不能耽误,朕是投资人,朕是花了银子的,若是怠慢,朕不轻饶。” 正文 五更送到,求保底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六章:御批 自己掏了银子的,就是不一样。 这铁路有什么差错,弘治皇帝可要跟你拼命的。 股票的涨跌,本就和铁路的修建和未来的运营息息相关。 若是出了任何的岔子,弘治皇帝可就血本无归了。 方继藩哪里敢说什么,便朝弘治皇帝乖乖道:“陛下请放心,这工程,由儿臣的门生以及儿臣的徒孙,也就是西山建业的大工程师常威主持,有他们在,想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方继藩喊到两个名字的时候,故意音量高了一些,字也咬得稍微重些。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嘴角勾勒出一抹淡淡的弧度,笑道:“这么说来,你自己倒是撇的干干净净了。” 方继藩诧异道:“陛下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这都是儿臣的心头肉,儿臣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就算他们出了岔子,砍了脑袋,儿臣也是伤痛欲绝,生不如死的。” 弘治皇帝发现,自己总会被方继藩拉到他那胡搅蛮缠的层次,然后这个家伙,用丰富的经验,让自己无言以对。 他只好摇摇头,背着手,遥望着落地玻璃窗外的景色,语重心长的道:“这铁路,利国利民,朕投资铁路,并非只是为了牟利,而是为了天下的百姓啊,还有祖宗的江山社稷啊。” 方继藩和朱厚照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陛下最大,说啥都行的。 弘治皇帝随即瞪了朱厚照一眼,冷哼着从鼻孔里出气:“朕听说,蒸汽机车,还在改进?你的蒸汽研究所,可要加一把劲,争取在铁路贯通之前,弄出一个更好的机车来,运力要大,要能装载更多的货物。” “好的。”朱厚照一边咧嘴一边连连朝弘治皇帝点头:“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尽心竭力。” 弘治皇帝敛了下眼眸,深吸了一口气,才徐徐开口说道:“听说保定府那里,开始推动一个叫什么统计学,是一群算学的生员鼓捣出来的,说是衡量标准,将一切进行数字化,而后,再进行统计,最后得出一个科学的数据,譬如,年产铁量,产煤量……根据这些数字的统计,衡量官吏的绩效。朕觉得,这也是好法子,不如这样吧,朕也不催逼你,你这蒸汽机车,若是到时,运力不能提高两成,朕来收拾你。” 朱厚照:“……” 原来,统计学还可以这样用的。 方继藩忍不住要佩服弘治皇帝了。 其实这统计学,看似只是列出一些枯燥的数字,可它的出现,其作用,却是极大。 在大明其他的州府,钱粮的数目并不复杂,因为其经济比较原始,而地方官呢,只需问一问,大致心里有个数,也就成了。 可在通州和保定府,人口和产业的不断衍生,对于一个地方官吏而言,他们所面对的情况,却越来越复杂了,这个时候,已经不是依靠几个小吏,询问一下,就能笼统的明白事情的原委,而这时候,专职的统计,就有了作用,每日,都会有不同的数据,直观的出现在官吏们的面前,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统计的本质,就在于知己,把情况通过罗列的数目,看清楚了,才可以准确的做出判断。 想不到,陛下如此圣明,居然一眼看出了这统计学的妙用。 方继藩禁不住,翘起了大拇指,很是中肯的夸赞弘治皇帝:“陛下圣明,儿臣不能及万一也。” 弘治皇帝微笑:“你们西山,处处都是宝,以往……地方州府送上来的奏报,都是虚数,唯有欧阳志进来的奏报,却都是实数,且还琳琅满目,有时看的朕头疼,可是……这确实是有妙用,了不起啊。” 所谓的虚数,其实也是老毛病,文科生嘛……譬如发生了灾情,这个时代,多数向朝廷的奏报是伤亡逾千,又或者是,百姓贫苦者,万人…… 这就是虚数,反正天知道具体的数目多少,直接用百、千、万的单位,至于到底是几千,是几万,或者,只是单纯觉得,霸气一点,用个万字,可实际上,却不过几百,也是有的。 这朝廷和州府之间,就好像盲人摸象,地方州府瞎着说,朝廷也只好捏着鼻子认。 可想而知,基于这样的数目,让朝廷来做决定,最后这政令是否符合实情,也只有天才知道了。 朱厚照禁不住道:“父皇,儿臣有一事启奏。”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精锐的眸子里透着疑惑。 朱厚照便连忙抽出了袖里的一本章程,呈到弘治皇帝面前:“父皇看了便知。” 弘治皇帝接过了章程,细细看了一遍,抬头:“战略保障局,这名字,听着稀罕,专职海外刺探之事,这是你的主意,还是继藩的主意。” 朱厚照踟蹰道:“当然是儿臣的主意,不过……” 方继藩在旁附和道:“陛下,聪明的头脑,总是不谋而合。” 弘治皇帝便瞪了二人一眼,旋即,他沉吟起来:“奏疏中所言,不无道理,这些年,朝廷为了下西洋,投入了无数的人力物力,再不能重蹈新津覆辙了。这战略保障局,就效锦衣卫吧。谁来领头的好。” 海外的事,弘治皇帝不懂。 既然太子主动请缨,那就让太子来吧。 且不说,弘治皇帝只此一子,这祖宗基业,迟早还是要交在他的手里。 就算不是如此,弘治皇帝对于自己的儿子,还是信得过的。 这厮虽然总是糊里糊涂,却是极有孝心的,自己几次性命垂危,都是他和方继藩鼎力相救。 何况,这海外之事,并不牵涉大明内部,自是不疑有他了。 朱厚照道:“儿臣的伴伴刘瑾,他……他……”朱厚照努力的开始想着刘瑾的优点,可踟蹰了老半天,说不上来,总不能说,他跳伞跳得好吧。 于是这到嘴的话,朱厚照努力了很久也是没说完全。 弘治皇帝却是爽快,并没有犹豫,朝朱厚照点头道:“就此人吧,你既举荐了,那么便用他,一切,依循锦衣卫的先例,所有海外的奏报,先送你那里,重要的,送到朕的案头上来。” 朱厚照大喜,忙是道:“父皇圣明。” 弘治皇帝微笑:“赶紧去盯着铁路的修建。” “噢。” 方继藩和朱厚照联袂而出。 一下子,办成了两件大事,二人的心情,倒是愉快的很。 朱厚照叫了刘瑾来,一本战略保障局的筹建章程直接摔在了刘瑾的脸上:“狗东西,照着这上头的去做,本宫可是为你做了保,若是做不成,看本宫打不死你。” 刘瑾喜滋滋的忙是低头捡起章程,感激万分的拜倒在地:“奴婢……谢殿下恩典,殿下对奴婢实在太好了,奴婢这辈子,便是当牛做马,也难报万一。” 方继藩笑呵呵的站在一旁。 刘瑾则给自己的干爷,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 干爷爷好啊,没有干爷爷,就没有今日的刘瑾。 干爷爷的恩情,赛过咱的亲爷爷。 他信誓旦旦:“殿下和干爷爷放心,奴婢这两日,也在琢磨着这事,奴婢在保定府时,就曾养着一群闲汉,这些人,别的本事没有,可见缝插针,察言观色,各种给人上眼药,还有打听消息的本事,却个个都是好手。” 他继续道:“这战略保障局,既是刺探海外,可要打开局面,却是不易。海外的事,太过复杂了。奴婢在想,不妨,先在西洋,建立一个千户所,西洋那里,汉人、土人、佛朗机人,甚至是大食人杂居,先派出人员,在那里适应环境,一部分,伪装成商贾,途径西洋,与诸国交易。而另一部分,则交好当地的佛朗机、大食人,先慢慢熟悉他们的习性和乡俗,而后,再选出目标,看看什么人,可以加以笼络,此后,再将其收纳进战略保障局里,令他们回到佛朗机、大食,甚至进入军中,此等事,只要打开了局面,就好办了。” “不只如此,若要活动,若以大明有司的身份,奴婢以为,很是不妥当,也难免会引起人的警惕,可以成立一个商行,借着这层身份,进行活动,也就好办的多了。” 方继藩在旁,暗暗点头。 果然这做太监的,最拿手的就是这个啊。 尤其是刘瑾,这等人,简直就是佼佼者。 海外的局面,比两京十三省要复杂无数倍。 想要真正的做到,无孔不入,这就意味着,战略保障局,不但要招纳汉人,还要招募和笼络各国之人,以西洋作为立足点,确实是一手妙棋,而打着商行的旗号作为掩护,进行活动,也可谓是深谋远虑。 刘瑾这家伙,也是一个人才啊,不重要都浪费了。 方继藩在心里暗暗思忖着。 朱厚照对这事,不太懂,便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朝朱厚照颔首笑道:“不错,不错,这事儿,交给刘瑾办就对了,我生出来的……不是我生出来的,却是我认的孙儿,不会错的。”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七章:富可敌国 有了银子,这世上的事,也就好办了。 此前铁路已经进行了勘探。 西山建业的大工程师常威领头,开始进行布置。 匠人都是现成的,除了抽调一批骨干,还需再招募一批。 而这铁路,则是以京师为中心,向外辐射。 所设的站点,也需进行调研。 各处作坊,开始轮班开工,无数铁矿石,运输到了钢铁作坊,最后,变成了钢铁,而后,成为了一段段的铁轨。 事情比想象中,要轻易的许多。 京畿一带的地势,都是平原,铺设铁路起来,工程的难度很低。 这比之南方,可就好了许多,南方到处都是水网,是湖泊,还有山岭,当下,根本没有建设铁路桥的技术。 为了向皇帝表示,自己对于铁路修建的重视,对得起陛下那巨额的投资,方继藩亲率西山工程学院的生员们,前往沿线进行勘察,这足足花了七八天的功夫。 而在另一边,铁路的股票,却开始疯涨。 因为这一切……都比此前的商贾们预想的要快的多。 大家原以为,铁路的建设,势必是一个极长的周期。就如当初新城和旧城那一小段的铁路一般。只一小段,就花费了近一年的时间。 他们哪里知道,这第一段铁路,是万事开头难,而现在,已经经过了新城和旧城的铁路,培养出了一支工程队伍,技术人员,也有了现成的经验,本以为没有三五年,甚至七八年时间,都别想贯通的铁路,却飞快的开始进展起来。 第一段铁轨,已经开始铺设。 从筹建处得到的消息是,现在采取的,乃是分段开工的模式,这就意味着,可能一年时间,就足以贯通。 一年之后,甚至就有盈利的可能了。 铁路的修建,使沿岸的站点顿时火热起来。 京师的地价实在高不可攀,不少的商贾,开始将目光投入进保定和通州。 甚至有传闻,铁路将会有一个站台,直接在通州运河,而在通州运河那里,将会建设一处货运码头。 这意味着啥。 现在,已有许多人回过味来了。 通州和保定,修建铁路,贯通京师,这三个点再连接上了运河,而运河可以通过水运,直达山东、南直隶,江南…… 不只如此,通过运河,还可抵达天津港,这天津港,是一处港口,哪怕,大明现在没有允许私人下海贸易,可单单大量下西洋的船队,又需要在天津港,采买多少的物资,甚至……若是海禁之策将有所松动……那么…… 这……无疑是一条大动脉啊。 国富论的熏陶之下,早已有无数人,对于经济之学,还是有大致的了解的。 这就是一条黄金之路啊。 单单这货运,就足以让人垂涎三尺了。 不只如此,客运的盈利,也绝不会太低,京畿一带,乃是大明最大的人口聚集区,未来的人口,只怕会越来越多,一旦铁路修建而成,这就意味着,通州和保定,也几乎已成了京师的近郊,到时…… 此前…股票的价格,已经涨了一倍。 而某些零星买了的散户,自觉得自己已经挣了不少了,因而开始将股票放出。 可这一放,转眼之间,就被人吃进。 而……接下来,股票依旧还是暴涨。 第一次,商贾们们看着交易中心那一条一柱擎天的阳线,有一种望洋兴叹的感觉。 敢情自己辛辛苦苦挣这点银子,不如人家买一点股票,然后躺着把银子挣了啊。 一个神话,已经诞生。 此前,就传出消息,翰林侍讲学士王不仕,买入了三百万股…… 现在,几乎所有的商贾们,都疯了似得,开始计算王不仕的财富了。 他的股票,已价值七百九十万两银子了。 十天不到的时间,净赚近四百万两纹银。 人们啧啧称叹,觉得这个世界疯了,世上,竟还有这样的玩法。 或许,外人对王不仕,嗤之以鼻。 可对许多商贾而言,这王不仕,简直简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人人都知道,投机暴富。 可哪里知道,这投机,绝不只是运气这样简单。 这不但需要,有足够精准的眼光,你能透过无数虚虚实实的小道消息,一眼看到问题的本质。 而看穿了本质,还是轻的。 这世上,永远不缺的,就是聪明人,谁不知道做买卖挣银子,谁不知道当初买宅邸,就能发家致富了。 那么……还有一样东西,便是王不仕和寻常商贾之间的区别了。 他敢玩,还玩得起。 就在许多人,还在议论着这个玩意能挣钱的时候。 人家就直接三百万两,直接梭哈,毫不犹豫,想都不想。 而等到大家犹豫再三,决定试一试的时候,其实……早已和这巨大的机遇,失之交臂了。 勇气……不是什么人都具备的。 在交易市场里,人们不断的传颂着,关于王不仕的传说。 翰林院里,沸腾了。 人们敬畏的看着王不仕,这个家伙……现在的身家,是多少来着。 就连大学士沈文,都开始惆怅起来。 股票带来的,是浮躁,这一夜暴富的传说,让无数人开始内心蠢蠢欲动起来,只是可惜,有人虽然蠢蠢欲动,却想之而不可得,如此一来,难免,内心开始变得焦虑。 日子没法过了。 王不仕却依旧平静。 他像一个普通的再普通不过的人。 依旧……还是喝茶,当值、下值。 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下值,在这翰林院外头,是一队的马车等候着他,五辆马车,二十五个护卫,加上五个车夫,四辆车是空车,王不仕会随机的选择其中一辆,如此一来,就算是遭遇到了歹人,歹人也无法确定,他在哪一辆车上。 坐一辆车,空着四辆,这…… 王不仕冒着腰,上了其中一辆马车,这五辆马车真正厉害之处,还不只如此,五匹马,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体型,同样的毛发,五辆车,也几乎没有任何的分别……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天气有些寒。 王不仕的车队,徐徐而动。 而一群翰林们,跺着脚,口里呵着白气,瑟瑟发抖的站在翰林院的门口,四处张望,他们的双手,拢在袖子里,扑哧扑哧的吸着鼻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远去的车队。 众人都是羡慕呀,可是呢…… 只能在心里幻想一番。 “哼!”人群中有人一甩头,露出了骄傲之状:“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似乎,这句话给予了其他的翰林们,足够的精神力量。 大家纷纷点头,冻得佝偻的腰,挺直了些许。 有人捏着胡子,看着这漫天的雪絮,不禁吟唱:“北风吹雪四更初,嘉瑞天教及……” “呀。”有人惊喜的道:“来了,来了,公共马车来了。” 那念诗的人,不及念完诗,顿时打起精神,众人呼啦啦的朝着那大篷马车蜂拥而去。 没法子。 翰林院苦啊。 都是清流官,平时没什么油水,皇帝给的俸禄,又低。 虽然绝大多数人,家境还算殷实,可这单单买房一项,就几乎把大家的家底清空了。更不必说,还有那该死的房贷了,压得大家,透不过气来。 以往的时候,大家也还想要点体面,好歹买辆马车,雇个车夫。可发现,这车夫的价格,越来越贵,人力的成本,太吓人了。 而如今,公共马车开始流行起来,索性,坐公共马车当值的人,已是越来越多。 还不上房贷,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这个时候,还要什么斯文和面子,能怎么省钱就怎么来,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大家一拥而上,抢到了座位的人,顿时眉开眼笑,捋着胡须,摇头晃脑,没找到座位的,便如沙丁鱼一般,被人推挤的要窒息,口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偶尔,掺杂几句低声呢喃,天知道他在骂什么。 ………… “少爷……少爷……”王金元匆匆寻到了方继藩,气喘吁吁的说道:“少爷,那个……那个王不仕来了,说要拜谒少爷。” 方继藩对王不仕,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方继藩轻轻努了嘴嘴,便瞅了王金元一眼,从嘴里冷哼出声:“这狗东西来做什么?好吧,请他来吧。” 五辆马车,稳稳的停在方宅的门口。 接着,王不仕一身旧袍子,一副勤俭节约的穷官僚模样,信步登堂入室。 见到了方继藩,他含笑着从容行礼:“拜见齐国公。” 方继藩坐着,慢吞吞的呷了口茶,眼眸瞅了瞅王不仕,调侃着说道:“你别光顾着说,你倒是拜下来呀。” 王不仕:“……” 这一句拜见,本是礼节,他是翰林侍讲学士,方继藩的身份,还不至他真正拜倒在地,行大礼。 谁知道方继藩如此耿直。 王不仕便微笑,没有拜下去,而是温和的说道:“下官来此,却是酬谢齐国公,还为齐国公,备上了一份厚礼。” 厚礼…… 方继藩左右张望,上下看了看,礼呢,没有呀。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八章:功勋 见方继藩一脸狐疑。 王不仕勾唇一笑:“齐国公,我这份大礼,有些不同。” “不同,不同在何处?”方继藩审视着王不仕,目光透着几分困惑。 王不仕见方继藩疑惑不已,便笑道:“前些日子,下官买了一些股票,也算是下官有一些运气,这些股票,倒是有了一些增值,当然,对于下官而言,钱财,犹如浮云一般,恰恰是最没用的东西。” 方继藩:“……” 方继藩忍不住想,这话,难道不该是我说的吗? 看来有银子的人,都难免具有高尚的情操。 所谓穷**计、富长良心,想来,就是如此了吧。 他在心里暗暗思忖着,却又听王不仕开口道。 “因此,学生想要将一百万股铁路的股票,无偿赠与齐国公,这铁路,关乎的乃是国计民生,下官,毕竟只是私人,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非是下官谨慎甚微,只是……手持了这么多的股票,占了如此巨大的份额,实是……有些说不过去。” 现在一百万股票,几乎已经价值两百两银子了。 这家伙,还真是大方,竟和我方继藩一样,都是散财童子啊。 大气…… 方继藩面带微笑,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显得很镇定,也同样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看不出一点不舍得样子,这人还真是大方呀。 方继藩突然道:“来啊,将这狗东西拖出去喂狗!” 王不仕:“……” 外头,几个护卫听罢,正待要进来。 王不仕忙道:“齐国公,我想,是不是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误会,你想有什么误会。”方继藩凝视着他,尖锐的质问道:“你送银子给我,是什么意思?你明明知道,我方继藩在鼓励大家多买股票,也知道,我方继藩在鼓励私人的投资,将这银子,投进作坊里,投进股票和楼市,你居然在这个时候,要送我方继藩股票,你当我方继藩是什么人,我方继藩是那等丧尽天良,巧取豪夺,看着谁的银子多,就会暗中打他主意的人?。” 他顿了顿,便从鼻孔里冷哼出声。 “我方继藩满门忠良,到了我这一辈,更是以天下为己任,忠心皇上,保境安民,你视金钱如浮云,我方继藩视金钱如粪土。” 方继藩龇牙:“你这时候送股票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方继藩抢你的钱财,你想坏我方继藩的名声?我方继藩,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拿了你这些股票,看在别人眼里,从此之后,谁还敢显露财富?” 王不仕一愣,一脸的茫然不解。 他确实是谨慎甚微的性子。 对他而言,银子……不过是身外之物,挣的越多,越是烫手。 自宋以来,一夜暴富,本就是贬义词,若是有钱的过了头,这下,就难免要担心了。 当初太祖高皇帝,转手就讲沈万三给宰了,以至于到了现在,衍生出无数个版本的故事流传。 因此,几乎所有人都和王不仕一样,对于财富,虽有巨大的渴望,可同时,当他们得到了巨大的财富时,就不免生出了不安之心。 可问题就在于此。 今天收了他的大礼。 以后……人们只会认为,你看,果然财不可外露啊,果然要小心啊,那些谨慎的人,依旧还是将自己的财富,偷偷的藏匿自己,哪怕是通货膨胀,也不敢显露,或在地窖里,或在自己的床底下。 或者,有人得了一笔横财,却捂的严严实实。 这样的风气,若是依旧盛行,还有人敢买股票,敢投入作坊里吗? 王不仕忙解释道:“这个,齐国公,下官绝无此心。” “你说没有就没有?”方继藩龇牙咧嘴的看着他,语气透着不悦。 王不仕:“……” 说实话,王不仕是有点害怕方继藩的。 这种敬畏,比之那些叽叽歪歪的翰林们,更加透彻。 他忙道:“这……” 方继藩背着手,笑吟吟的看着他:“你若是想帮我方继藩的忙,送我一份大礼,我这里,倒是有一件事,想要交你去办,你若是办成了。便算是你的大功一件。” 王不仕突然觉得自己心跳的厉害,有些承受不住呀。 因为他自以为,自己掌握了主动权,可转眼之间,这主动权,就落在了方继藩的手里,自己又好似,成了方继藩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可是…… 如今也没别的办法了。 他只好硬着头皮问道:“不知何事?”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不急,很快你就知道了,这件事,我思来想去,还需有一个人,来办才好,等我将那骨骼清奇的人才召回来,这事儿,也就妥当了。” 王不仕:“……” ………… 快马,至兰州。 兰州新城里,这一座依托着矿业而发展起来的城市,拔地而起。 邓健接到了一封快报。 流放于此,每日醉生梦死,搂着十个八个女人困觉,成日无所事事,一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邓健身躯一震。 突然……他泪流满面。 少爷……已经有数年没有给过自己一丁点的消息了。 自己,就好似被遗忘了一般。 他心里难受呀,自己像是被人抛弃了一样,无人问津,更没人管自己的死活。 可现在……终于……终于有消息了。 他豁然而起,发出大吼:“来人,来人,狗东西,给我收拾行囊,我要回京,我现在回京!” 他捏着信,揩干了眼里的泪,他就知道,少爷离不开自己的,少爷会想起自己的,少爷这几年比较忙,这是可以谅解的,而现在……他心里欢快起来,每一个骨头,仿佛都舒爽无比。 整个邓宅,顿时乱做了一团。 一车车的东西,开始收拾起来。 七八个侍妾,哭哭啼啼,拉着邓健:“为何进京,不带妾身人等去……” “一边儿去,我回京,是办大事,你们这些妇人,别碍事儿。” 有婆娘抱了襁褓里的孩子来。 邓健看都不看一眼,昂起下巴吩咐道:“孩子也不带,统统都不带,走了……” 他急速上车,紧接着,那马车快马加鞭,将无数妇孺,抛在了自己的身后。留下了无数妇孺的哭啼。 ……………… 巨大的雪山,遥遥在望,那犹如擎天柱子一般的山上,白雪皑皑,一片雪白。 可是……在这山下,却是一片郁郁葱葱,没有雪,虽然天气依旧寒冷,可是无数林莽,却出现在一行衣衫褴褛的人面前。 七八个扈从,个个面黄肌瘦。 可在此时,他们却激动起来,纷纷拜倒在地。 而为首的王文玉,痴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大笑。 哈哈……果然……这里就是黄金洲,是黄金洲。 不……准确的来说,这里是北黄金洲。 他们一路经过了奴儿干都司,此后,穿过了白令海峡,迎着无数的风雪,穿过了冰原,按着舆图和罗盘,一路南下,足足走了一个多月,越往南,天气越是暖和,而终于,这里告别了风雪。 在翻阅了一座雪山之后,终于……一片郁郁葱葱的世界,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王文玉激动的颤抖。 他几乎已经可以确信了。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北黄金洲,若是一路南下,甚至可能抵达大明驻扎在此的金山据点。 也就是说…… 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现在……一切都的得到了证实。 这近一年的辛苦,一下子……王文玉觉得值得了。 太值得了! 他的脚下,是肥沃的土地…… 远处,是无数承载着希望的沃土。 土地…… 是汉人最大的希望,有了土地,才会有子孙的繁衍,才会有王朝的兴盛! 王文玉跪下,恨不得要亲吻脚下的土地。 “就在此扎营,还有,采集土壤的样本……注意观察附近有什么作物和动物,刘画师,你注意着,画下来……老李,你拿着火铳,去打一头鹿来,这两日,就在此盘桓,接着,咱们继续南下。” “是。” 王文玉身边的扈从,已经越来越少了,许多人,都离开了他。 他们实在无法承受,这寒风凛冽的煎熬,最重要的是,在那冰原上,完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窒息感,比之寒冷,更加可怕。 王文玉眼里噙泪,他想到了师公的许多交代,心里不禁在想,当初听说,徐师叔出海,无时无刻的都想念着师公的教诲,现在看来,果不其然,人在外漂泊,这等苦闷和煎熬,这等思念师公的情绪,竟比思乡还要严重。 颤抖不止的他打起了精神,盘膝坐起,开始取出了簿子,提笔进行记录今日所发生的事,以及所见所闻。 接下来的安排,就是继续南行,而后,抵达金山,再通过金山的舰船,回到大明。 这一条陆路,算是彻底的走通了。 一个更加清晰的世界,即将要展现在天下人面前,这是何其令人兴奋的事。 “王先生,王先生……” 那提着火铳前去打猎的老李,匆匆回来:“快看,快看那里。” 正文 第一千一百八十九章:万世永昌 王文玉忙是起身。 他们这一路,遭遇的危险数不胜数,早已是习以为常。 此时,他匆匆的至老李所至的山丘上,老李将一个望远镜递给王文玉。 王文玉接过,却发现远处人影幢幢,显然,这是当地的土人,他们穿着兽皮,手持着各种原始的武器,一个个在林莽之中游走。 显然,队伍已经被土人们盯上了。 王文玉道:“叫人集结起来,准备好火器。” 这样的情况,王文玉此前就遭遇过,因而显得格外的镇定。 众人没有犹豫,纷纷取出了鸟铳,紧接着……王文玉道:“他们不知我们的深浅,因而,不敢发出进攻,可是,我们在此,不知地利,白日还好,可一旦夜里,若是土人们袭击我们,就糟糕了。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白日里,吓吓他们,让他们知道我们的厉害……” 众人点头。 这是对付土人的最好方法,无论是探险队还是土人,都不知对方的深浅,也不知对方,是否有恶意,双方,又无法进行交流,在这种情况之下,为了自保,最好的办法,就是展现自己的实力,使这些土人们,对自己生出敬畏之心,不敢贸然袭击。 王文玉又道:“待会儿,尽量不要伤人,吓唬吓唬便是,伤了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老李等人纷纷点头,他们熟稔的开始检查自己的装备,有火铳,还有火药,以及腰间的短刀,还有干粮。 能跟随王文玉穿越白令海峡的人并不多,而现在还能活着的人,无论是哪一个,无一不都是彪悍之辈。 人就是如此,经历的多了,见识的多了,见过绝望,曾与冰原上的狼群搏斗过,曾遭遇过土人的攻击,自然,幸存下来的人,渐渐的成长起来,那些在大陆的西面,还是唯唯诺诺的人,可现在,无一不是见多识广,且经验丰富的勇士。 探险队里,还幸存着十几匹马。 马在这个大陆上,乃是最犀利的武器。 因为这个大陆,压根就没有马的存在,自然,也就不存在骑兵。 其实这些跟随而来的战马,早已不再神骏,绝大多数,伤痕累累,可在这里,它们依旧是无敌的。 猎人老李上了马,呼喝一声:“冲!” 一声号令,这马步兵,也不顾任何的阵型,便纷纷朝着那土人方向冲杀而去。 土人们或是拿着弓箭,拿着骨头制的武器,或是石器,密密麻麻的,瞭望着什么,一见到这些陌生人,突然狂奔而来,一时之间,也是愣住了,而随后,他们似乎反应过来,对方向自己发起了挑衅,看着这些骑在巨大马匹上的人,这些没见过马匹的土人,居然心惊,以为这是什么可怕的猛兽。 可显然,这些土人颇为彪悍,他们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密密麻麻的土人,便疯狂的集结,有人举起了弓箭。 而此时……砰砰砰…… 火铳声起。 “……” 这火铳的声音,响彻整个林莽。 土人们一下子,懵了。 对于这种能发出响雷的武器,他们顿时不知所措,甚至还以为,是上天发怒了怒吼。 呼啦啦的,大量的土人居然开始丢掉了武器和弓箭,居然转身便溃逃。 老李等人,对此习以为常。 下西洋回来的人,写过无数的海外的见闻,这些见闻,早已流传天下,他们知道,黄金洲的土人们,很是彪悍,悍不畏死,一旦滋生冲突,土人的部落,男女俱都上阵,前仆后继。 可唯独,他们最害怕的,就是火铳和火炮,炮声和铳声一起,顿时便是摧枯拉朽。 果然……是如此。 众人精神一震,依旧冲杀。 土人们则丢盔弃甲,抱头鼠窜。 王文玉不肯轻易罢休,若是此时立即退去,定会让土人们误以为自己的火铳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 狭路相逢,需要向对方证明,自己并不害怕他们,只有如此,才可和谐相处。 于是,众人继续冲杀,驱逐着漫山遍野的土人,深入进了林莽,足足‘追杀’了七八里,等到所有人精疲力尽时,才发现,林莽之中,豁然开朗。 无数巨石堆砌的一座古城,竟是展露在所有人的眼前。 王文玉心头一震。 土人们早已逃散了。 古城是用巨大的石头堆砌而成,上头长满了青苔。 王文玉不禁道:“这些饮血茹毛的土人,竟可建造这样的巨城?” 老李气喘吁吁,小心翼翼的观测着附近的情况,一面道:“王先生,看着不像,这古城,像是有一些年头了,早已荒废,想来它们的原主人,早已销声匿迹,现在这些土人,更多的,只是盘踞在附近,你看,那古城外围,只有简易的茅草屋,那才是土人们的栖息之所……” 王文玉颔首点头,除了无数巨石的建筑之外,他还看到,这里,有一处高塔,也是巨石铺设而成,很有气势。 “去那高塔上看看。” 众人一路登上了高塔。 自这高塔上,林中的情况,一览无余。 这高塔,倒有点儿像是观星台,高塔的最上方,竟好似有一处祭坛。 这里有许多的人骨,显然,这里曾祭献过俘虏。 王文玉熟知天文地理,对于黄金洲的土人,大致有些了解。 祭坛上,有许多雕刻着鬼神的石头。 却在此时,他的眼睛,一下子一动不动了。 “快来看看。”王文玉看向祭坛的正中,竟是两个鸡蛋大的石头。 一下子,这两块石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石头,通体晶莹,在阳光之下,闪烁着不同的光芒。 其中一个,通体是黑色,另一个,通体晶莹。 “这是……”王文玉一脸惊讶:“金刚石?” 王文玉见过金刚石。 而据说,大明内廷之中,也有西洋诸国将金刚石,当做贡品。只是,根据古书之中的记载,王文玉还没见过,质地如此通透的金刚石,这金刚石,竟是一黑一白,甚是耀眼夺目,每一个切面,都折射出不同的光晕,王文玉震惊之处在于,据闻金刚石能有一个红枣大,就已是圣品,十分稀有,可现在……他所见到的,竟是两颗鸡蛋大的金刚石。 “呼……”王文玉取下了这两枚金刚石,放在手上,沉甸甸的。 这两枚金刚石,显然是经过人工打磨过,因而,更加的耀眼夺目,它的原石,可能比现在所见的,还要大。而且,金刚石质地,极为坚硬,天知道这金刚石原来的主人,到底靠了什么方法,动用了多少的人力物力,方才将两个金刚石,变成了成品。 老李在旁舔舔嘴:“王先生,我们……可能要发财了。” 王文玉双目之中,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这样的宝石,不是我们可以拥有的。”他顿了顿:“你看,这宝石一黑一白,世间,绝无仅有,金刚石质地坚不可摧,这白的,是日,黑的,自是月,日月相加一起,是什么?” “明!”老李下意识的道。 王文玉兴奋无比的道:“正是如此,日月为明,这是我大明万世永昌,坚不可摧的征兆,放在从前的说法,这叫什么?” 老李明白了:“祥瑞?” 这……还真是祥瑞,再祥瑞不过了。 天子为了证明自己为天下正统,难免需要一些罕见的天文地理现象,来证明自己受命于天,因而,不少人借此机会,呈报祥瑞,可绝大多数,都是牵强附会。 可是……在这万里之外,却出现了两个如此宝石,一黑一白,世间绝无仅有,哪怕是王文玉这等西山书院的生员,竟也在恍惚之间,隐隐认为,这或许……当真是上天降下的祥瑞,是大明万世永昌的征兆。 这东西,你可以不相信,可是每一个人,都会被如此的寓意所迷惑。 王文玉激动的不能自己,他将两个宝石收了:“回大明去,这两颗宝石,回到了大明,献给朝廷和天子,这是天大的功劳。” 老李拼命点头,额上青筋曝出。 他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说的是,老子一路上,听王先生说那些地方官吏报上去的所谓可笑祥瑞,真是要笑死了。可这两颗宝石,今日见了,方知世上,或许真有祥瑞,先生,此地不宜久留,我看,那些土人惊魂未定之后,还会杀回来,我们这就南下吧。” 王文玉内心,依旧激动无比。 怀里揣着这两个宝石,沉甸甸的。 世间,或许当真需要美好的寓意,等回到了故土,自己便将这两颗宝石,先先给恩师,再让恩师呈献陛下…… 他脑子里,千头万绪,竟是有些乱了。 “你看,在这黄金洲里,竟能发现这样的祥瑞,这足以证明,我大明经略黄金洲,乃上天的恩旨,这黄金洲,乃上天赐予皇帝陛下的礼物,大明据有此地,定当万世永昌,国祚绵长!通知所有人,立即赶路,不要逗留了。” …………………… 第二章送到,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章:欺天灭祖 邓健回来的很快。 接到了书信之后,便披星戴月的到了京里。 看着阔别已久的京师,然后……他迷路了。 转悠了老半天,才寻到了西山,见着了方继藩。 “少爷……”一见到方继藩,邓健的眼泪,便一下子泛滥起来,几乎抱着了方继藩的大腿,开始拿方继藩的裤脚擦拭自己的涕泪。 方继藩一脚将他踹开:“狗东西,再哭就阉了你。” 这哭声,神奇的戛然而止。 方继藩才觉得世界清静了,他看了邓健一眼,徐徐问道:“知道为何召你回来了吗?” “少爷挂念着小人?”邓健一面抹泪,一面激动的回答方继藩。 方继藩:“……” 深吸一口气,做人要有良心,毕竟是跟了自己这么多年的人,方继藩背着手,艰难的道:“不错,不过,这只是其一,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 邓健刚止住的泪水,又忍不住泛滥起来,听到少爷说这样的话,还真是难得,可见到自家少爷一脸认真的神色,他不敢哭出声,而是做出一副聆听状。 方继藩见邓健不在哭啼,背着手走到了窗边上,眺望着窗外的风景,随即道:“你在河西的时候,也见识过不少的商贾吧。” 邓健连连点头。 方继藩道:“你对他们怎么看?” “这些该死的……”邓健说到此处,又沉默了,接着笑吟吟的道:“少爷怎么看?” “我看他们总是谨慎的过份,胆小如鼠。”方继藩道。 邓健点了点头:“这……是有的,是有的,他们就是胆小,少爷真是英明哪,少爷……”邓健激动的泪水盈眶,哽咽道:“少爷远见卓识,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可以和少爷相比。” 方继藩又想踹他一脚,可最终,还是犹豫了,心里叹了口气,这狗r的,这么多年,还是这一副德行哪,真是一点都没有变。 方继藩在心里吐槽了一番,接着继续道:“你看,他们有无数的财富,可是绝大多数人,却是胆小如鼠,凡事都要三思而后行,甚至,还听人说,不少的巨富,藏着掖着,有了银子,也不敢张扬,犹如过街老鼠一般,你说说看,这是为什么呢?” “是呀。”邓健不禁疑惑了,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很是认真的问道:“这是为什么呢?” 方继藩道:“这是因为,这群狗东西,害怕啊。可是……我细细想来,这样不好,为什么要害怕呢?不就是手里揣着无数的银子,害怕有人眼红,有人破门灭家吗?倘若这些巨富,个个都是如此,谨慎甚微,这天下的百姓,能得利吗?” “少爷说的太对了。”邓健擦拭着眼睛:“少爷这是深谋远虑,一语中的,得让他们花银子,不然百姓们没法活了。” 他虽只是顺着方继藩的话来讨好方继藩。 可是……这句话是对的。 社会形态改变了。 以往的时候,生产力只有这么一点点,所有的财富,都是指望着地里种植出来,而地里的庄稼,是靠天吃饭,而且土地也有限,巨富们越是奢靡,底层的百姓,越是凄惨。 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观念,在农耕社会,几乎成了政治正确。 可现在,时代不同了呀。 作坊开始出现雏形,资本的萌芽也已开始在京畿和江南出现,大量的流民出现,随着蒸汽机已经铁路的出现,生产力,已经得到了提高。 在这个时候,节俭,藏富,如何带动消费,没有消费,作坊怎么开工,没开工,大家日子怎么过。 说到底,谨慎的巨富们,个个都借鉴了历史经验,选择了低调行事。 可方继藩不允许他们低调,你们得花钱,将银子丢进股票里也好,去买楼也罢,或是去胡吃海喝,都可以,低调是犯罪,奢侈万岁,你们要做一个合格的暴发户。 方继藩道:“本少爷我心怀天下,为此,甚是担忧,所以我左思右想,不成如此下去,社会的风气,需要有人来引导,得让人敢于花银子,也舍得花银子,就说当下,京里有个叫王不仕的家伙,他就很有银子,他有银子倒罢了,竟还穿着几件旧袍子出入,这叫个什么事啊,你老家伙,他做的是有钱人做的事吗?连他都是如此,那么其他人,就更不必提了。” “所以,我才将你召回来,咱们,得让他做个表率,我已想好了,明日,将你送去王家,你呢,日夜随扈王不仕的左右,教他怎么花钱,怎么高调怎么来,不要给本少爷面子,放心,他自个儿已经答应了,一切都听本少爷的。” “呀。”邓健扭捏的道:“少爷,我一向很穷哪,我在河西,两袖清风,不近女色,从不取矿里的一针一线,只一心一意,为少爷办差,这个事……小人怕不懂。” 方继藩森森然的瞪着他,一字一句的顿道。 “你再说一遍!” 邓健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忙是点头:“小人懂了,懂了,要让王不仕高调起来,要让他名动天下,做天下人的表率。” 方继藩这才上前,手轻轻的搭在他的肩上:“你看,你在外太久,才刚回来,可能对少爷近来的脾气,有些不太了解,以后可不要在本少爷面前,惺惺作态了,因为本少爷现在喜欢剥皮。” 邓健就笑:“少爷多才多艺,学富五车,居然还晓得剥皮,小的……能追随少爷,真是三生有幸,祖坟冒了青烟。” 方继藩朝他有些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滚。” 邓健便极麻溜的……滚了。 …………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案牍。 他觉得自己头痛的厉害。 此前答应了设立战略保障局,谁晓得,新送来的章程里,竟是要以商行作为掩护,需要这个商行,能获得一些海贸的特许权力。 不只如此,在朱厚照上奏的奏疏里,竟还请求自己,内帑拨一笔银子,作为商行的启动资金。 怎么听着,太子和方继藩这两个家伙,是打着刺探海外军情的名义,骗朕的银子,去做买卖呢? 一旦给予了特许,还准他们从事海贸,这两个家伙,天知道会坑蒙拐骗,最后搅和的海外天翻地覆。 弘治皇帝看完了最新的章程,抬头,看了一副乖巧模样的朱厚照一眼。 “厚照啊。”弘治皇帝微笑:“今日……怎么见你这般本份。” 朱厚照道:“这是因为儿臣学乖了,长大了,自然知道父皇处处为自己操心,儿臣不敢再让父皇忧心,所以,从此之后,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弘治皇帝依旧保持着笑意:“是吗?” 他心里不尽然。 这叫有所求,所以乖巧几天。 弘治皇帝道:“你的这份章程,胃口很大啊。” “父皇……”朱厚照道:“这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弘治皇帝轻轻的敲击着案牍,是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他心如明镜。 于是,弘治皇帝沉默片刻,道:“方继藩,最近在做什么?” “说是要改变风气,那些有银子的人,还有那些巨富,个个吝啬的很,不知藏着掖着了多少财富,继藩想将他们的银子,抠出来。”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朱厚照耐心的解释道:“其实经过了几轮楼市涨幅之后,整个大明的财富,已经发生了流通。 原有的世家大族,还有无数的勋贵之家,他们积攒了数代人的财富,转变成了宅邸,可是通过营造宅邸,又让不少办作坊,还有进行生产的商贾,从而暴富。 若说财富是水,这水从传统的士人手里,流到了新兴的商贾阶层手里,只是可惜,到了商贾这里之后,就流不动了。” 弘治皇帝耐心的听着,他心里知道,这十之八九,又是方继藩的新理论。 “这是继藩说的吧,而后呢,你再来说说看。”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 朱厚照来劲了:“说来说去,这也怪不得别人,要怪就怪咱们的列祖列宗,也就是太祖高皇帝……” 弘治皇帝的脸,骤然拉了下来。 朱厚照没有察觉:“这太祖高皇帝,真是吃饱了撑着了啊,人家一个商贾,就挣了点银子,他就惦记上了,灭人满门,抄家灭族,父皇,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这是方继藩说的?”弘治皇帝眼眸微微眯了眯,面容上却继续保持微笑。 朱厚照想了想:“有的是方继藩说的,有的,是儿臣自己想的。” 弘治皇帝敲了敲案牍:“召方继藩。” 朱厚照道:“父皇不必召方继藩,问儿臣便是了,他懂得,儿臣也懂呀。” 弘治皇帝拉起脸来:“顺便,将这个欺天灭祖的混账给朕吊起来,你这混账,朕一再对你纵容,谁晓得,你不思改正,反而是一错再错,朕还没死呢,列祖列宗们传下来的社稷,也还在呐,容得了你这混账在此大放厥词,如此放肆诋毁,来……吊起来,朕今日不打死你,朕便愧对祖宗,愧对先人!” 朱厚照:“……”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一章:人才啊 方继藩听说宫里闹的鸡飞狗跳,吓的忙是入宫。 不过,既是父子之间的事,等方继藩到了午门,却还是故意放慢了一些脚步。 要给父子二人,足够的时间沟通交流嘛,自己凑个啥热闹呢,自己急急忙忙去了,指不定会给他们的沟通造成障碍。 等他磨磨蹭蹭的到了奉天殿,果然,父子之间摩擦出来的火花已渐渐冷却下来。 朱厚照遍体鳞伤,瞪大着眼睛,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弘治皇帝仍旧气愤难平之状,狠狠瞪着朱厚照。 方继藩心里松了口气,看来,陛下虽还在气头上,不过已经渐渐消了一点气了。 方继藩便上前,行礼:“儿臣见过陛下。呀,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 朱厚照一甩头:“哼,问他!” 方继藩讪笑,他不敢问。 弘治皇帝坐下,这一顿好打,如疾风骤雨,打的倒是痛快,唯独这家伙,果然是翅膀硬了,打完了之后,还敢顶撞。 简直气死人了。 此刻见了方继藩,弘治皇帝也没给好脸色,他怒气冲冲道:“继藩,你可知道,诽谤太祖高皇帝,是什么罪?” 方继藩毫不犹豫道:“回陛下的话,诽谤太祖高皇帝,乃大不敬之罪,十恶不赦,形同谋逆,罪及三族。” 弘治皇帝心里瞬间舒服了些,可面上依旧是一副肃然,从嘴角里冷哼出声:“那么,若是太子大不敬呢。” 方继藩尴尬道:“太子乃是国家储君,年纪还小,还是个孩子……” 说出这里时,方继藩下意识的脸微微一红:“我觉得,陛下当然是原谅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眯着眼,眼里掠过一丝凶光,冷冷问道:“那么,若是你方继藩,也诽谤太祖高皇帝呢?” “呀?”方继藩看着朱厚照,卧槽,小朱,你将我卖了呀。 朱厚照唧唧哼哼,还是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见方继藩朝自己看来,此时他白了方继藩一眼,便大声咧咧道:“看我做什么,我会出卖自己的兄弟,我只是说,父皇,凭什么打我,方继藩他们都说了!这是出卖吗?” 方继藩:“……” 方继藩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的脸色。 却见弘治皇帝果然怒不可遏的样子。 欺师灭祖,这是天理不容的事。 哪怕是新学开始渐渐崭露头角,甚至连皇帝都认同这些主张。 可并不代表,你们这些家伙,可以如此放肆。 你过了嘴瘾,却没想到这背后的严重性,他顿时心里很无语,真是一群坑货呀! 幸好方继藩立即回过神来,朝弘治皇帝娓娓说道:“陛下,儿臣并没有诽谤太祖高皇帝。” 弘治皇帝怒道:“没有,难道是太子说谎?”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儿臣确实是斗胆,评论过太祖高皇帝,说是太祖高皇帝,诛杀了不少的豪强。” 弘治皇帝抚案,皱眉。 太祖高皇帝时,大行株连,这也是事实,可问题在于,弘治皇帝作为太祖高皇帝的儿孙,自然不愿提及此事,这叫遮羞。不过,弘治皇帝也清楚,这些事迹,在不少文臣和士人口里,乃是极恶劣的事,大家虽不敢明面上,可是心里,却多有牢骚。 现在你方继藩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是什么意思? 方继藩不由解释道。 “儿臣对太子殿下说的是,当初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天下已经经历了数十年的战乱,元人暴虐,以至民生凋零,百姓困苦。正因如此,太祖高皇帝定鼎天下,为了休养生息,杜绝奢靡,引蒙元的前车之鉴,抑制商贾,杜绝浪费,这个措施,没什么不好。” 他顿了顿,旋即便一副认真严谨的模样,继续说道。 “元朝的时候,蒙古人对于商贾颇为放任,尤其是回商,更是大行其道,他们遇到了灾年,就联合士绅,囤货举奇,兼并土地,且个个绫罗绸缎,蓄养的家仆,数千上万,数不尽的珍宝,糜烂在他们的仓库里,而寻常百姓,却要承担沉重的徭役,一遇天灾,便是颗粒无收,最后沦为奴隶,这也是为何,莫道石人一只眼、跳动黄河天下反的原因。 太祖高皇帝正因为如此,对于囤货居奇,投机倒把可谓是深恶痛疾,因而,在借鉴了蒙元灭亡的前车之鉴上,颇有几分用力过猛。” 方继藩用余光打量着弘治皇帝,见弘治皇帝认真听着,他才又徐徐道:“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也,当初天下需要恢复生产,需要安定下来的百姓,开垦荒地。所以,崇尚勤俭,本没有错。只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了。天下的财富,十之八九,都在商贾们手里,商贾们现在心存疑虑,若是不肯将银子掏出来,陛下,现在有数十上百万人,都仰仗着大量的工程和作坊来维持生计,若是商贾们,不将银子拿出来扩大生产,不进行投资,害怕花银子,也学着来勤俭,那么……这天下的百姓,还有事做吗?百姓们的需求,极是简单,不过是有口饭吃而已……” “国富论之中,儿臣的学生刘文善,曾提及到一样东西,叫做‘内需’,也就是说,生产是来源于需求,有了需求,才有了生产,生产过程之中,需要招募人手,需要给匠人和徒工们发放钱粮,而生产的商货,通过有需求的人购买,这银子,却流通到了另一个商贾手里,同时,也流入了许多匠人和徒工手里。因而……当下的情况,是要让银子不停的流动起来,流动的越快,方才可使庶民们,也能从中分一杯羹,不至令他们衣食无着。” “太祖高皇帝的前事,确实让商贾们生出了疑虑,他们害怕显露自己的财富,担心有朝一日,自己的财富,会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因而,他们虽然起初时,冒险挣了大笔的利润,可一旦财富到了一定阶段时,他们反而变得谨慎起来,他们开始效仿士绅们一样,想要将那巨大的财富,藏匿起来,这样下去,可就糟糕了。” “因此,要解决当下最大的问题,是要反太祖高皇帝时期的做法,要让商贾们,安心起来,放心大胆的将自己的财富,曝露而出,要引起一个风尚,唯有如此,才可避免引发可怕的问题。” 弘治皇帝心里对此,倒是有数。 国富论他已经看了几遍。 刘文善那里,他也询问过很多次。 国富论之中,其中最可怕的敌人,就是银子流不动了,一旦流不动,大量的作坊,失去了需求,会纷纷倒闭,无数的匠人,因此而失去生计。 弘治皇帝方才道:“原来如此,此一时彼一时,不错,卿家说的很好,这样说来,眼下,我大明是迫在眉睫,定要让那些商贾们,掏出银子来?” 方继藩微笑道:“陛下,正是,否则,极有可能发生滞胀,到时,只怕要万劫不复了。” 弘治皇帝倒是谨慎起来,他抚案,心里竟有些无可奈何,一双眼眸认真的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很明白弘治皇帝的心里。 这做皇帝的,要杀人头容易,可是要让人掏出银子来,却是难上加难。 大明皇帝里,还真没几个,能教人乖乖掏银子,还能成功的先例。 历史上,崇祯皇帝曾向大臣们借钱,当时朝廷已经内忧外困,眼看着,天下就要不保,可大臣们照旧,还是双手一摊,没钱呀。 虽然等到闯王进了京,从这些口称没钱的大臣家里,查抄出了数不尽的财富。 可凭这一点,大致可以清楚,弘治皇帝即便身为天子,他所能做的,也是有限了。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会,便道:“继藩未雨绸缪,果真是一番谋国之言。” 朱厚照气极了:“儿臣也是这样说的。” “住嘴!”弘治皇帝怒气冲冲的看他。 朱厚照还不服气,继续唧唧哼哼,絮絮叨叨的说:“我本就这样说的……太祖高皇帝,把人吓着了……我错了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那么,继藩,怎么看待此事?” 他太清楚,这件事的可怕之处了。 一旦方继藩所描述的情景发生,那么单单京畿一带,就会有数十上百万户百姓失去生业,重新沦为流民,而一旦有人挑动,那么……这江山社稷,可就彻底的在自己手里,玩砸了。 当然,那只是最坏的情况。 方继藩道:“所以,儿臣请了一个人才来了京师,就是要扭转这个风气。” “人才?”弘治皇帝一愣,看着方继藩。 “此人叫邓健!” 邓健…… 弘治皇帝搜肠刮肚的想了很久,依旧对于这个陌生的名字,全无任何的印象。 话说……这个人,不像一个知名之人啊,应当没有做过官,也不是什么大儒。 方继藩道:“他一直都在儿臣府上的奴仆。” 奴……仆……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大的事,你方继藩,招来了一个你家的奴仆,来办事? 方继藩道:“他祖宗三代,都在儿臣的府上为奴,且又有特殊的才能,儿臣在想,此事关系重大,如此大任,交给他去做,或许行得通!”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二章:才华无双 弘治皇帝沉默了。 他开始怀疑人生。 为啥自己的所有思想和人生经验,都在这几年,不断的被颠覆。 这么重大的事,牵涉到了国计民生,方继藩说的是对的。 这些商贾若是学了士绅,不去扩大生产,不将银子拿出来消费,最后,他们只会变成另一群的士绅,银子是需要流动的,不流动,无数人就没有了生计,朝廷的新政,也就收不到足够的税赋。 这一切,都是息息相关、环环相扣,哪一点出了纰漏,都要出大问题。 因此,改变社会风气,鼓励商贾们敢于拿出银子,是重中之重。 弘治皇帝方才,在刹那之间,竟曾想到,自己是不是该下一道安商的诏书,又或者是……责令内阁,弄出一点什么措施。 可方继藩这家伙,信誓旦旦,说是有一人,可以办成这件事。 这个人,不是什么鸿儒,也不是什么名士,只是一个奴仆。 国家大事,焉能如此儿戏?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的眼神。 是的,没错,这个眼神很熟悉。 当初方继藩推荐自己门生的时候,弘治皇帝,也是这样的表情。 只不过…… 弘治皇帝发现方继藩变了。 从前至少还有节操,尚且知道,推荐自己的门生弟子。 现在好了,家奴也充塞了进来。 这是啥意思? 弘治皇帝道:“还有其他的人选吗?朕看王守仁、江臣这些人,也不错。” 方继藩摇头:“陛下,这件事,只能邓健去办,王守仁等人,不及邓健之万一,给邓健提鞋都不配。” 弘治皇帝震惊了:“那你命那邓健到御前来,朕且看看。” 方继藩忙摇头:“这狗奴没见过大世面,若是见了陛下,只恐冲撞了圣驾,儿臣以为,还是不见的好。” 弘治皇帝憋了一口气,良久,叹道:“也罢,你去办吧,试一试。” 方继藩道:“那么儿臣告辞了。对了,陛下,儿臣……这事,还需太子殿下一道帮衬,能否容请太子殿下随儿臣一道告辞。” 不管怎么说,也得将太子弄出去啊,留在这里,准还要挨揍。 朱厚照不服输的道:“不走,不走,今日父皇不认这个错,便住在宫中了。” 方继藩拉着他的袖子:“殿下,正事要紧,有啥事,以后再说。” 弘治皇帝也觉得索然无味起来,懒得再和朱厚照计较:“都退下吧。” “偏不退下。”朱厚照张口还想说什么,方继藩捂着他的嘴,连拖带拽,将他拽出了奉天殿,朱厚照便唧唧哼哼的道:“你扯我做什么,本宫这顿打,难道白挨了?这昏君,不分青红皂白,你瞧瞧……” 方继藩懒得去看,只晓得自己有这儿子,也得抽他。 好不容易出了午门,朱厚照指了指自己的脸:“方才有鞭子好似抽到我脸上了,你瞧瞧看,是不是青了。” 方继藩看他面上果然……有点惨不忍睹,安慰他道:“还好,看不来什么。” 朱厚照道:“那我去照照镜子。” 方继藩道:“别照了,殿下,妇人才爱照镜子。” 好不容易,将朱厚照哄住了,方继藩便心急火燎的往西山赶,又将邓健叫来:“从明日起,你就去王家为仆,我与那王不仕,早就事先商量好了,你去做王家的管家,他的生活起居,都由你料理。” 邓健听罢:“少爷,你不要我了啊?” 方继藩叹口气:“不是不要你,是有一件天大的事,要你去办,办成了,就是利国利民,是拯救苍生,办不成,少爷就将你剁了喂狗。” 邓健打了个寒颤,这么有意义的事,自己好像被剁了喂狗的可能性比较高啊。 方继藩道:“你到了王家,什么也不必管,就恢复你的本色就可以了。其他的事,不用担心。” 邓健道:“就像小人从前伺候少爷一般?” 方继藩颔首点头。 邓健还是有些不明白:“可是小人觉得……” 觉得你MB,方继藩大怒,一脚将他踹翻在地:“狗东西,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你觉得个啥,你再说一句你觉得,便打死你这狗东西。” 邓健呜嗷一声,认清了事实,忍着腰间的疼痛,忙是翻身起来:“少爷力气又见长了,少爷越发有气吞山河的气概,少爷英明,少爷威武。” ………… 送走了方继藩和朱厚照。 弘治皇帝心里,还是略有几分担心。 方继藩所提及到的后果,令他有些食不甘味。 他信奉的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一想到如此,便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愁白了。 索性,还是召了刘健三人来。 听到了陛下所言之事之后,刘健三人面面相觑。 他们终究所了解的,还是农业社会那一套,可如今这一套新的东西,凭着他们数十年的经验,就有些吃不消了。 刘健想了想:“陛下,老臣倒也看过国富论,倒是对此,略知一二。这国富,离不开银钱的流动,可若是不流了,那么不妨,朝廷鼓励商贾进行募捐,如何?” 弘治皇帝:“……” 李东阳咳嗽:“这只怕不妥,他们本就不敢花银子,生怕曝露自己的财富,若是鼓励他们募捐,岂不是让他们不打自招,到时,只怕要恐慌的更厉害。” 刘健觉得有理,苦笑:“还是从长计议,先寻刘文善侍讲学士来讲一讲课,让老臣人等,学一学,到时,再为陛下进言吧。” 弘治皇帝无奈,却只好点头。 时代变了,玩法也变了。 刘健这些人,自觉地自己已经变成了老古董。 他们是阁臣,不是清流,清流可以对自己任何看不惯的事,抨击一通,反正也不必负上责任,而他们,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要负责的,成则是千古流芳,败则是万古遭人唾弃。 弘治皇帝随即,朝萧敬道:“去将前些日子,新政区域所统计的数据来,朕再看看。” 萧敬颔首。 陛下最近迷恋上了统计的数据。 多少家作坊,年销五万两纹银以上的作坊有多少,每年耗费了多少吨煤炭,多少吨钢铁,又冶炼了多少钢铁,这林林总总的事,到了统计人员们手里,统统化为了最直观的数目。 做皇帝的,唯恐不知当今天下,发生了什么事,可这千万道的奏疏上来,哪怕皇帝一个个的看,这百姓过的好坏,也只是盲人摸象而已。 统计的数据不同,它能清晰的告诉弘治皇帝,大明新政区域的国力是否有所提升,又能给多少流民,安置多少的就业。 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还有,将这些数目,往后都要抄送内阁一份,也让几位卿家,多看看。” 萧敬颔首:“遵旨。” 萧敬心里只能佩服方继藩了。 他教授的那些徒子徒孙,还真是五花八门,干点啥的都有,这家伙的书院里,连算数都教,教也就教了,偏偏他还把这算学,玩出了花样,这处处,都是在讨好陛下啊。陛下最喜欢的,不就是这个吗? 对于这些各种的报表已经统计数据,萧敬心里是极为忌惮的。 因为厂卫是干啥的? 厂卫就是刺探地方舆情的。 因此,厂卫相当于是陛下的耳目,陛下但凡想要了解什么,打开厂卫的奏报,一切就心里有数。 可现在呢,陛下隔三差五,就问通州和保定府,有没有最新的统计数目而来,偏偏那些吃饱了撑着的统计员,还就爱干这个,送来的各种报表,五花八门,有的是薪俸统计,有的是行业统计,有的是税赋统计,这些数目,统统制成了表格,甚至……为了一目了然,还和历年相比…… 陛下现在看厂卫奏报的时间,比之从前,缩短了许多,他爱看表,一张表,他能盯着看足足一个多时辰,就这么枯坐着,一个数目一个数目的对比。 再这样下去,保定下设的统计司,都要和厂卫并驾齐驱了。 要知道,所谓的权力,来源于,你是否能够影响到权力中枢,陛下就是权力的中枢,厂卫之所以在大明地位超然,也正因为,他们可以随时影响到陛下的决断。可一旦陛下越来越重视其他消息来源,这还有厂卫的事吗? 萧敬现在都忍不住,想要在厂卫里,也招募一批精于计算的人才,在这厂卫内部,弄一个统计局出来,和那保定统计司对抗了。 只可惜……这天下,哪有这么多精于计算的人才,而且十之八九,还都被西山书院垄断了七七八八,撬方继藩的墙角,这不是找死吗? 弘治皇帝取了一份份的数据报表,也认真的看了起来。 他看得出神,甚至有时候,会提朱笔,记录下一个个数据,这是为了让自己更深刻的记忆,省的以后,想不起来。 “真是好东西啊,朕现在,到时很想见一见,保定统计司的统计使了,听说他在求索期刊里,还发过两篇论文,此人大才,你们啊……都学学。” ………… 第二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三章:首富的日常 弘治皇帝感慨。 西山书院,总能给自己带来新的东西,而这些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实在太重要了。 看着这清晰的报表,他竟开始深深陷入,无法自拔。 脑海里,满是各种各样的数据。 “此人叫金三言,这个名字,要记住了。”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 一旁的萧敬忙点头。 “还有。”弘治皇帝道:“让女医院送一些治伤的药去太子那里吧。” “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将提笔的朱笔搁下,不禁感慨,真是令人操心啊。 ………… 这天一大清早,王不仕家来了不速之客。 这个叫邓健的人,王不仕很讨厌他。 可是没办法,自己答应了给齐国公送一份礼的。 这份礼,由齐国公决定怎么送。 或许许多人对于方继藩的理解,还只是这个家伙好凶残之类的肤浅层面,可越是对经济活动的观察,王不仕对于方继藩,却深切的感受到了恐怖。 这家伙生生的培养出了一个庞然巨兽,这个巨兽看似无害,可它若是想要杀人诛心,却是无形的。 自己手头上,虽已有上千万两纹银的财富,可谓是富可敌国,可是王不仕深信,只要那齐国公捏捏手指头,立即就可让自己的财富化为无语,可谓是杀人于无形。 正因为如此,王不仕才有一个念头,得罪谁,都不能得罪方继藩,得罪了天子,最多是打屁股,可得罪了方继藩,则是要一无所有的。 就这样,邓健成了王家的管事,也罢,由他吧。 王不仕照旧去当值,似乎……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回到府里,邓健对他点头哈腰,口里叫着老爷,一脸敬重,其实……这家伙倒是嘴甜,挺舒服的。 只是……晚饭的时候,家里的仆从,端来的不再是他平时最爱吃的猪头肉抄葱蒜头,还有他最爱吃的山东葱花饼,而是…… 一个个丫头,鱼贯而入,端着大大小小的碟碗,九九八十一个大小菜肴,直接端到了他的面前。 卧槽……… 看着一个个令人眼花缭乱的菜式,王不仕的眼睛直了。 此时,邓健在旁一脸恭敬的道:“听说老爷爱吃猪头上的肉,小人便命人张罗,听人说,这猪头肉,最好的部位,就是猪头那天灵盖上的一片皮儿,因而让人精挑细选了十头乳猪,取其最鲜嫩之肉,让人慢火烹饪了一个时辰,再将里头的肉渣子丢了,将这熬成的汁液为底,再取上等猪头肉,烹之,老爷请尝尝看,这叫富贵荣华!” 王不仕眼前一黑。 这到底杀了多少头猪啊。 再看其他的数十盘菜肴,哪一个都是前所未见。 王不仕感觉脸额有点僵,颤抖着道:“这……这……” 邓健笑吟吟的看着王不仕,脸上的微笑非常可亲:“怎么,老爷不喜欢吃?不喜欢吃这些没关系,来人,将这一桌菜倒了喂狗。” “不。”王不仕打了个颤,他没再多问了,直接举起筷子吃起来,边道:“爱吃,都爱吃。” 既然决心给方继藩送一份礼,而这礼,就是邓健,那么还有啥说的,甩开腮帮子,吃吧。 这一吃,吃的王不仕要吐了,舍不得啊,可依旧还坚持着,唯恐自己吃的少了,糟践了这么多美味佳肴。 最后实在吃不动了,他朝邓健到:“能否送去后院里吃,女眷还没进食吧。” “她们已经进了,老爷,这一桌是老爷独自的晚宴,若是老爷想和亲眷们一齐进食,下次提前知会一声,这点菜,只怕不够老爷与亲眷们吃的。” 王不仕顿时不吭声了。 肚子撑着实在太厉害。 邓健这时端来了茶水,开口想要解释:“老爷,这茶水乃是……” “多少银子,你说。”王不仕不想听是什么茶,报个价格,更直观。 “很便宜,才三十两银子……” 王不仕松了口气。 “三十两银子一两……” 一两…… 王不仕本不想喝茶水,实是肚子撑得厉害,却还是坚持端起了茶盏,一口喝尽,才呼出了一口气。 这时候,他心里难免有无数的疑问,于是他看向邓健,扯出了点笑容道:“邓健哪,你当初在方家的时候,也是这般伺候你家少爷的?” 邓健拨浪鼓似的摇头,很老实的道:“一般都是少爷要花银子,小的赶紧劝住他,抱着他的大腿,任他生气,将气撒在小人身上,等少爷他打了小人一顿,出完了气,事情也就过去,这银子也就算是省下来了。” 王不仕一口老血要喷出来,瞪大了眼睛道:“那何以在方家,你劝你家少爷少花银子,到了这里,你却这般……” 邓健像看动物园的大猩猩一样的看王不仕,道:“那是我亲少爷呀,可不能让他将家败了,家若是败了,我对不起我亲老爷,还有方家的历代太公,更不必说对不起我爹和爷了,以后到了九泉之下,见了我爹,我爹问我有没有伺候好少爷,知道我若是让少爷吃了亏,上了当,非抽死我不可。” 邓健说的很认真很真诚。 王不仕忍不住开始干呕,也不知是想喷出一口老血,还是想将方才的饭菜吐出来。 这……敢情自己是后娘养的。 这狗东西。 这时,邓健笑嘻嘻的看着王不仕,道:“老爷……晚上可有什么安排。” “没有。”王不仕一挥手,可别又整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没好气地道:“困了,要去睡觉。” ………… 次日一早,王不仕起床。 今日要去待诏房当值,须比寻常人更早去翰林院点卯,而后入宫待诏。 他一起来,一咳嗽,立即有一群女婢进来,掌灯的掌灯,还有拿了痰盂的,有取了新衣的,不一而足。 王不仕无言以对,也罢,只能如此了。 于是任他们摆布,穿戴一新,洗漱的时候,用的竟是参茶,他也已经懒得去问价格了,指望着去账房里看账目的时候,可别吓死自己就成。 待一切预备完毕,车马早在中门前等了。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五辆车,而是二十辆车,上百个护卫,个个都是虎背熊腰,龙精虎猛。 一见到王不仕出来,众人齐声道:“老爷。” 这威势……吓得王不仕两腿一哆嗦,差点要尿了。 王不仕也算是服气了,正要匆匆上车,这时,却听身后道:“老爷,老爷……” 却是邓健气喘吁吁的来。 王不仕一看邓健,就感觉头疼的厉害。 邓健气冲冲的道:“老爷走得急,落了东西。” 说着,带着一个箱子,先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眼镜来,这眼镜,有些不同。 不过一看眼镜,王不仕不禁道:“老爷我眼睛好的很,不需眼镜。” “这叫富贵镜子。”邓健认真的道:“是请匠人专门定制的,你看,镜片是染成了墨的,又叫墨镜,镜框乃是专人用金丝打造,老爷你戴上,就有派头了,这墨镜可贵着呢,一百五十两银子一副,老爷若是不慎掉了,不打紧……家里还备了两副,老爷,这墨镜定要戴在身上,不戴,就说明老爷不喜欢,明儿就将老爷的墨镜统统都砸了,免得让老爷看着生气。” 一副一百五十两? 老夫这么像冤大头? 那近视眼镜,也才一二两银子,你这一染黑,就敢百倍的价格? 可一听若是不戴,便要全砸了,王不仕毕竟是过过清苦日子的人,对他而言,这世上所有的银子开销,都得有理有据,哪怕是拿银子去做慈善,那也自是有失才有得,可似这般将银子丢进水里的事,他却是做不得的。 于是忙将墨镜戴着,顿时觉得眼里的事物开始昏暗暗的,倒也能看清事物,就是…… 这时,邓健又取出一个大金链子:“这东西,重三斤,乃是纯金打制,这金链子,每一根串珠儿,里头都是瑞源祥金银店里请了能工巧匠,打磨而成,老爷细看,上头还刻着‘长寿’、‘早生贵子’呢。 王不仕摘下墨镜,仔细看,卧槽,还真有。 邓健将大金链子戴在王不仕的脖子上,一脸满意。只是…… 好沉……王不仕脸憋得通红道:“这东西,对老夫……咳咳……” “老爷是京里首屈一指的富人,不戴着一点东西,说的过去吗?本来小人是打算打制五斤的,就怕老爷吃不消,说实在的,就算是三十斤的金链子,只要老爷脖子撑得住,还不是玩儿一样?老爷,这链子可得带好了,还有……” 他接着,又取出一个个玉佩和文玩出来,统统往王不仕的身上点缀。 翡翠的胸扣,金灿灿的链子,黑漆漆的墨镜。 统统戴上之后,王不仕走起路来,只觉得浑身哐当当的响,还有…… 很费力! 他不禁一脸怒容,可是这怒容,被硕大的墨镜挡不住了,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这一刻,他浑身焕然一新,竟有了几分我是你二大爷的豪迈。 …………… 求月票,呜呜呜。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四章:最闪亮的男人 王不仕有一种欲哭无泪之感。 这哪里是给齐国公送礼,这分明是找虐啊。 可是…… 他得撑下去。 那齐国公,报复心理极强,睚眦必报,这都是自己答应下来的,只能任他摆布了。 深吸一口气。 虽然是一副痛苦的表情,可这一身行头,却依旧给人一种不怒自威之感。 他脚步沉重的上了其中一辆马车,邓健笑嘻嘻的目送他离开,口里还大叫着:“老爷好走,赶车的放慢一些,别颠簸到了老爷。” 说着,回头扯着嗓子吼:“给本总管将所有的主事和账房都叫来,这宅子,是咱们王老爷该住的吗?看看这砖,看看这石头,看看……丢人哪,王老爷名动天下,那是何等样的人哪?来,来人哪,将这些不值钱的家具,统统的搬出去,莫要碍了老爷的眼睛,统统丢了,不……送给西山书院的那些穷书生罢,那些穷书生真讨厌,咱们王老爷,最见不得就是这些穷人,还有这些字画……搬走,全部搬走。” 邓健叉着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府上上下人等,个个瞠目结舌的看着邓健,不敢吱声。 邓健眼睛一瞪,又大吼道:“这宅子里,统统金箔贴面,地上用的是什么鬼瓷砖,老爷踩着会舒服吗?用最好的,要郑记陶瓷行里烧制的,还有……” 一个主事吓着了,抖索着道:“金箔?邓总管,这……这不成哪,金子,它是黄色的,这和宫里犯冲,这是大逆不道,要杀脑袋的。” 邓健嘲讽的看了他一眼道:“你这蠢货,这便不懂了,西山金行里,炼制出来的白金,你没听说过?用白金!” 这白金,其实是黄金炼制而成,掺杂进七成五的黄金,再和其他金属熔炼,便可得出白金。 因为宫中尚黄,寻常庶民百姓,不得恩赐,是不得随意用黄金装饰的,因而西山那儿,便绞尽脑汁的折腾出了白金来。 白色,朝廷总不能管对吧,虽然都是金子,同样是价值不菲,可就是颜色不一样了。 “我不同意!” 正在此时,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大吼出来。 邓健怒了,气呼呼的道:“谁敢不服气?” 这人叉手,在数十人拥簇之下出来:“正是老身。” 竟是个妇人,可这妇人气势如虹,眼带努色,厉声道:“你邓健是什么狗东西,这还是不是我们王家,这儿,哪里轮的到你做主?” “呀,是夫人。”邓健顿时乐了,脸上努色全无,屁颠屁颠的跑上前去,恭恭敬敬的道:“夫人且息怒,我有话说,走,咱们内里说话。” 妇人冷笑连连,不屑的看着他道:“你这狗东西,自你来了我们府上,就没好日子过,这鸡飞狗跳的,怎么着,你还想鸠占鹊巢?” “里头说,里头说。”邓健笑嘻嘻的道。 这妇人剜了邓健一眼,却还是觉得这个邓健的来历过于蹊跷,老爷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心里狐疑着,却还是随邓健进了堂里。 见四下无人了,邓健才笑吟吟的道:“我乃方家的家奴,这一次,是奉了我家少爷,也就是平西王之子,齐国公之命来改一改咱们大明的风气,因而改头换面,来贵府,教一教王老爷怎么摆脱穷酸样。” 这穷酸样三个字,过于刺耳。 妇人欲怒。 邓健笑呵呵的继续道:“夫人先别生气,别生气,王老爷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都外嫁了,一个是在常州知府的夫人,这没错吧,对于这样的知府,我家少爷,只一封书信过去,就可以教人打断他的狗腿,教他永远站不起来。” 妇人:“……” 邓健又道:“还有一个女儿,嫁给了江南的一个顾家少爷,是不是?这顾家,在江南倒是有一些声色,可我家少爷只需捏捏手指头,就教他全家死绝,一家三十七口,一个不剩。” 妇人打了个冷颤,脸色开始不好看了,一下子,气势弱了起来。 只见邓健又叹口气道:“还有府上的三个少爷……” 妇人连忙打断道:“你……别提他们。” “那不提。”邓健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可为啥我家少爷,没有打死你家的两个姑爷呢?是啊,为什么呀?” 说到这里,邓健一拍大腿,接着道:“这是我家少爷慈悲为怀啊,他是个讲道理的人,但凡你和他讲道理,他便绝不欺负弱小,可是我家少爷也是有脾气的,就比如说你们王家,你们王家靠着我家少爷发了这么大的财,我家少爷有说什么吗?有要杀你全家吗?我家少爷年纪大了,他懂事了,他也晓得,打打杀杀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我家少爷,现在是以德服人,现在王老爷就很服气我家少爷,很愿意与我家少爷一道合作,倡导新风气,现在,夫人有什么想说的吗?” 夫人的表情很少复杂起来,沉默了片刻,叹口气道:“老身没什么可说的,但凡是对朝廷和齐国公有用的事,当然是极力支持都来不及,邓总管来到我王家,大家相识就是缘分,往后家中之事,免不得要邓总管照看着。” 邓健连忙感慨道:“夫人果真是懂明理。少爷教诲的果然没有错,他一直教导我,现在时代不一样啦,打打杀杀的时候,都过去啦,出门在外,讲的是情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不讲道理的。少爷真是英明哪,果然,小的出门跟人讲道理,大家都爱听。夫人您放心,这里里外外的事,小人都会安排好了,保管是妥妥帖帖,教您满意放心的,呀,夫人,咱们老爷,家财亿万,竟只给你这一身行头,这出门在外,是要教人笑话的,这不行呀。来人,来人哪,赶紧拉一辆车去恒源珠宝行,给咱们夫人拉一车首饰回来,只拣最贵的!再来一车胭脂水粉……” ………… 王不仕觉得心惊肉跳。 这一身行头出现在翰林院,顿时,无数的翰林围拢来,个个惊诧不已。 他们没见过这个啊。 尤其是那墨镜,黑乎乎的,呀,王学士,他瞎了? 于是有人大胆的凑到王不仕的眼镜前,放肆的东看看,西看看。 眼镜之后,掩藏着王不仕羞怒的脸,他看着眼前的人,咳嗽。 那放肆的翰林,顿时打了个哆嗦。 呀,这么黑的镜子,王学士竟看得见? 王不仕不徐不慢的摘下了墨镜,冷冷的看了这翰林一眼,其他的翰林,也忙是收起看热闹的神态,纷纷上前,给王不仕行礼。 王不仕觉得自己的脖子,勒得慌,有些透不过气,面上赤红。 可他这一身行头,配上他红光满面的脸……居然……很有几分豪迈。 王不仕没有说话,只朝他们点点头,又重新戴上墨镜。 他现在突然发现,墨镜也有墨镜的好处,这一身行头穿出来,很别扭呀,戴了墨镜就不同了,就好像身上多了一层保护色,至少,不至于如此面红耳赤。 王不仕抬腿一走,入宫。 翰林们顿时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瞧见他的玉佩了吗?那么大一块,白璧无瑕,只怕价值不菲。” “还有那脖子上的链子,金灿灿,眼睛要晃瞎了。” “他的那个眼镜,竟是黑色的。” “呸,有辱斯文,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何至于如此,显摆……” “哼,我若有钱,断不学他,看他走路一摇一摆的样子……眼睛钻钱眼里去啦。” 虽然大家唾弃了一番,却又不由自主的冒出个念头,我若也有钱,该多好呀,何至于为了每月的房贷忧愁呢。连这样不懂得洁身自爱的人,都可以有钱,上天,真的是很不公道啊。 ………… 王不仕拖着一身出众的行头到了待诏房。 然后王不仕被召入奉天殿…… 弘治皇帝正喝着茶,刚着戴着墨镜,一身锦衣,脖上挂着大金链子,腰间硕大玉佩的王不仕摇摇摆摆、叮铃哐当进来。 扑…… 一口茶水直接喷出。 萧敬吓的忙给弘治皇帝抚背。 呛着了。 弘治皇帝连连咳嗽,好不容易,才缓过了劲头来。 其他几个,被弘治皇帝召开的大臣,个个瞠目结舌,惊呆了。 王不仕见状,很是惭愧,忙不迭的拜倒,结果眼镜掉下来,吓得他连忙捡眼镜,这可是一百五十两银子呢,见眼镜完好无损,忙又松口气,道:“陛下,臣……万死。” 弘治皇帝端详了王不仕老半天,才确定,这是自己的翰林侍讲学士王不仕,听他说万死,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才道:“嗯,卿本无罪,何故请罪?” 是啊,太祖高皇帝,虽然啥都给子孙们想到了,将子孙后代的事,安排的妥妥帖帖,可是万万也没想到,会有丧尽天良的狗东西发明墨镜和大金链子,所以,依律而言,王不仕这一身装扮,实在太合理不过了。 弘治皇帝,更不至于如此为这个而治罪,这……就真的没王法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五章:陛下威武 弘治皇帝开始向诸翰林和科学院士们求学。 紧接着,便是科学院士们,纷纷登场。 只是……今日弘治皇帝竟发现,今儿一丁点的心情都没有。 他的眼睛,总是时不时的盯向王不仕,怎么看,怎么古怪。 偏偏,他又不能显得少见多怪,心里憋得慌。 王不仕戴着一副大墨镜,竟慢慢找出了一点感觉。 你看,别人也戴眼镜,老夫也戴眼镜,这个眼镜呀,它一个黑,一个白。虽是显得出众了一些,可是……戴着挺好的。 弘治皇帝受不了了,到了正午,心不在焉的遣散了众人,接着,对萧敬道:“这个王卿家,发生了什么事,查一查。” 萧敬打起精神:“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说罢,低头继续看报表。 案牍上,是上上月的新政区域经济成长值。 里头列举了炼钢量,因为人们发现,钢铁在生产之中,竟成了最重要的指标,几乎所有的生产工具,都离不开钢铁。 这些日子,因为要修铁路,炼钢的产量可谓是节节攀高,据闻在通州,到处都是炼钢作坊的烟囱,每日源源不断的自烟囱里,冒出滚滚黑烟,以至于飞球营,都不敢去那里操练。 这玩意在后世,乃是健康的杀手,可在这个时代,却成了进步的象征,无数的青壮,被组织起来,赤裸着上身,步入作坊,燃烧着一车车的煤炭,冶炼数不尽的矿石,为了提高产量,无数人穷经皓首,想尽办法提高生产效率。 过了一些日子,萧敬便来奏报了。 王不仕疯了。 他将自己的家里,贴满了白金,号称白金府,地上的砖石,都是花岗岩,宅院之中,都是珍惜树木,家里仆从如云,连看大门的,都穿着绫罗绸缎。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有点懵。 这是奢侈无度啊。 他不禁想起了什么:“将继藩叫来。” 待方继藩来了,弘治皇帝,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轻描淡写地道:“王卿家,是怎么回事?” “陛下说的是王不仕?”似乎早料到,陛下会来盘问,方继藩显得出奇的镇定。 弘治皇帝颔首:“怎么变了一个人似得,如此俗不可耐。”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这不是要倡导新风气嘛,得让商贾们,勇于花银子,这人哪,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打陛下洪恩,加了商税,鼓励商贾生产以来,无数商贾,甚至是平民,一夜暴富。可是他们历来,却是节衣缩食惯了,乍然暴富,虽是有喜,却也难免不安,他们行事,总是低调,花银子,也是畏手畏脚,便连投资,继续生产,也变得犹豫。他们自觉地自己已挣了足够的财富,现在要做的,是要将银子藏起来,这叫防范于未然,有备无患,怕的,就是被人盯上,惹来麻烦,这个风气不改,儿臣心急如焚,对朝廷,也是大大的不利啊。” 方继藩顿了顿:“就说铁路,新修的铁路,是筹到了足够的银子了,这就要开工,可是陛下应该看到通州等地的炼钢量了吧,陛下觉得,这炼钢量,增加了多少。” 弘治皇帝对此有印象:“这几月,都有成长,有时一月,竟可成长一成。” “可还是差得远了。”方继藩道:“须知,眼下的钢铁,可是产多少,就能卖多少,不愁销路,按理来说,成长应当惊人,不少的作坊主,都该立即进行扩产,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是拿出所有的身家,向钱庄借贷,也要满足修铁路的需求,趁此机会,疯狂的扩张不可。” 弘治皇帝似想起来了什么,颔首点头。 “只是,有不少人,依旧还是小富即安的心理,这并非是他们不贪图利润,或是因为,他们安于现状,而是他们畏缩了,王不仕乃是京师,一等一的首富,儿臣就是要借他为表率,他越是张扬,这般张扬,还能活得有滋有味,其他人看在眼里,才能安心,这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陛下,儿臣,也是未雨绸缪,非要立这个表率不可啊。” “这就是你所举荐的那个邓健的手笔?” 方继藩道:“正是此人,此人骨骼清奇,实是万中无一的……那个那个……” 方继藩本想说人渣,可细细一想,他就算是一个狗东西,那也是本少爷的狗东西,因而嘴下留德。 弘治皇帝皱眉,他不喜欢这样的风气,却还是道:“既如此,那么,要让王不仕奢靡,何以,让他戴那么粗的链子,还有那个墨镜,朕看着,瘆得慌,总觉得是瞎子一般,还有……” 方继藩笑吟吟地道;“陛下,眼下,银子已从士绅还有无数文武大臣手里,流到了何处?那些文人雅士,现在手里只有土地和宅邸,这银子,大多数,都流入了一夜暴富的富贾手里了啊,这些人,若是让王不仕去玩什么文玩和字画,还有那些士绅和读书人才玩的玩意,陛下,那些该死的暴发户们,他们暂时也看不懂哪,这些东西,是谁手里有银子,就给他们展示什么,根据……根据儿臣钱庄之中的统计,士绅们现在穷的叮当响,所有的身家,都在宅子上,他们看得懂看不懂,都不重要,陛下是个有情趣的人,自然觉得王不仕碍眼,可……有银子的人,觉得新奇、有趣,就成了。” 理是……这么个理。 弘治皇帝抚案,可还是觉得…… 呀……他突然意识到,朕的爱卿们,都成了欠了钱庄一屁股债的穷光蛋啦…… 那以后宅子…… 这西山建业,弘治皇帝的股份可不少,更不必说,东宫也占据了大量的股份。 弘治皇帝猛地又开始忧心起来。 却在此时,方继藩乐呵呵的从袖里取出一个锦盒来:“说起这个墨镜,儿臣倒是想起来了,前几日,儿臣特意命人,打制了一副墨色的金丝眼镜,这眼镜,还根据了陛下的眼睛度数和偏光,进行打磨,陛下,这眼镜,乃是墨镜和近视眼镜二合一,为了制造这副眼镜,儿臣可是聘请了名匠,单单这成本,就花费了千两,还请陛下,笑纳……” 方继藩将锦盒打开,顿时,两个硕大的墨色镜面,出现在了弘治面前。 弘治皇帝面上一冷:“继藩,你也当朕是瞎子吗?” 口里虽骂,一听成本就是千两银子。 弘治皇帝有银子,却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而且,论起来,他也算是半个‘暴发户’,在暴发之前,自己的内帑里,不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年年亏空吗?从前为了节省宫中拥度,没少节衣缩食,他对银子,是颇看重的,一千两也是银子啊。 方继藩忙道:“儿臣不敢,这只是儿臣的一点心意,还请陛下笑纳,若是陛下不喜欢,那么儿臣,也戴不了,只好将其销毁了。” 弘治皇帝憋红了脸。 这是羞辱朕! 他气喘吁吁的道:“将镜子取来。” 小宦官忙是下了金銮,小心翼翼的捏着墨镜送到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摘下自己的眼镜,却将墨镜抓在手里,警惕的把玩了一番,就这……一千两银子,还是成本,这家伙……怎么不去抢? 弘治皇帝心里想着,却是小心翼翼的将墨镜,在自己的眼上一戴。 骤然之间,天色灰暗了。 可是……虽然镜面是黑的,眼前的事物,大抵竟也能看个清晰。 这墨镜,和自己的眼睛度数相仿…… 这感觉…… 方继藩踮着脚,出现在墨镜里,在墨镜里,出现了他的影子。 方继藩看得,惊为天人。 果然装逼有三宝,墨镜就在其中哪,陛下戴了这墨镜,气质骤然一新,方继藩立即道:“陛下真是……真是……” 弘治皇帝晃着脑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也不知自己的形象,口里却道:“真是什么?像瞎子。” “不不不。”方继藩道:“王不仕那才是像瞎子,这王不仕,哪里有半分陛下的精神气,陛下乃是真龙,是天子,与这墨镜,相映生辉,陛下这非凡的气度,方能驾驭此镜啊,儿臣忍不住想要高呼,吾皇万岁,陛下圣明。” 是吗? 虽然觉得方继藩的话,不太靠谱。 可至少,让弘治皇帝安心了不少。 很贵的镜子呢。 直接丢到库房里去吃灰,好像……有些可惜。 方继藩又道:“这墨镜,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能够抵挡眼光,陛下的眼睛,做过手术,是不是经常畏光?戴了这眼镜,就不同了,但凡有强光,陛下一戴,不但显得陛下威武,最紧要的,还能给陛下护眼。” “是吗?还能治眼睛?”弘治皇帝狐疑:“这么好的东西,你为何不戴呀?” 方继藩笑嘻嘻地道:“谁说儿臣不戴。” 他愉快的从袖里,掏出几副墨镜来:“儿臣随身带着三款,这一副,叫蛤蟆镜……”取了两个夸张镜面的墨镜,方继藩随手戴上,笑嘻嘻的道:“陛下且看,是不是十分适合儿臣的气质?” ………… 今天去扫墓,路上严重堵车,晚上八点才回家,饭还没吃,先写了一章,待会儿去吃饭,等下还有一更。争取十二点之前吧。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六章:奇迹 弘治皇帝沉默了。 他想将戴在自己眼睛上的眼镜摘下来。 跟方继藩这家伙戴一样的眼睛,总让他感觉自己很幼稚。 不过……似乎……他感受到了一种安全感。 因为人总难免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 尤其是弘治皇帝这样的人。 他哪怕对人严厉,心中自有好恶,却也不愿意暴露自己内心的想法,免得给人增加压力,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份同理之心,所以才格外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现在有了墨镜,竟突然之间,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好似,自己的好恶,都掩藏在这墨色之下,给他一种轻松之感。 挺好的。 “好了,卿家退下吧,可别弄出什么事才好,凡事,都要有度,知道了吗?” 方继藩规规矩矩地道:“儿臣一向有分寸的。” 目送走了方继藩。 萧敬趁机,碎步进来。 一抬头,他有点懵逼,皇上呢,皇上呢? 却见坐在御椅之后的,是两个硕大的黑色镜子,遮住了此人的半边脸,萧敬两腿一麻,啪嗒一下,顺势就跪了下去。 弘治皇帝抬手,摆弄了一下自己的墨镜,扶正了一些:“萧伴伴,好看吗?” “好……好……”萧敬哑口了很久,才发出无奈的声音:“太好看啦。” 当真? 弘治皇帝又问身边当值的宦官:“你以为呢?” 宦官惶恐不安,不敢直视弘治皇帝,道:“陛下,陛下……好看,好看呢,陛下戴什么都好看。” 弘治皇帝拉下脸:“朕不是问你,朕是否好看,而是这墨镜,好看不好看。” “好,好看。”宦官忙是道。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 看来,果真,这东西很适合自己。 弘治皇帝满意的点点头。 ………… 数十辆马车,到了西山交易中心,齐刷刷的壮汉,一字排开。 紧接着,其中一辆马车里,徐徐走下一个人来。 数十个穿着绫罗绸缎的少年,便提着花篮子,沿途开始洒出花瓣。 邓健敲着铜锣,哐当一声:“王老爷大驾光临交易中心啦……” 这么一吼,山河变色。 有少年郎开了车门,王不仕穿金戴银,戴着墨镜,下了车来。 带着墨镜,能让自己心里产生安慰。 王不仕就是这样想的。 最好全天下的人,都不认识自己。 可这时,邓健又敲锣,哐当,他扯着喉咙道:“王不仕老爷,大驾来啦!” 声震瓦砾。 人们听到了动静,纷纷呼啦啦的出来。 一个个看着金光闪闪的王不仕,发出了惊呼。 “这就是传说中的王不仕?” “就是那个身家千万纹银的王老爷啊。” “原来是他!” 和翰林院里不同。 在这里,人们眼睛放光,看着王不仕,喉结滚动,身躯似乎都麻痹了。 他们议论纷纷:“据说他是一位财神爷,你看……看看,看看他的气派,他戴的是什么呀,还有他脖子上的大金链子,只怕有数斤重吧,不说工本,单说这金子,也能换来,几千两白银呢。还有他腰间的那个翡翠,呀……” 人们啧啧称其。 王不仕,已成了传说,成了信仰。 无数人在乌压压的人群里,冒出一个个当初秦始皇出巡时,刘邦和项羽观看秦始皇御驾时心态:大丈夫,当如是也。 却也有人不免担心。 这王不仕老爷,他如此高调,生怕别人不知他有钱似得,这样真的好吗?是不是太高调了。 可是…… 这些商贾的心理,和士绅们的心情又是不同的。 士绅们诗书传家,四乡八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而这里的大多数商贾,此前家境并不好,不过是一群风口上的猪,恰巧飞了起来。 他们没有良好的出身,没有受过顶尖的教育,他们运气好,挣来了一笔银子,对于突如其来的横财,他们既是激动,又显得无措。 正因为这样的心理,所以他们见到王不仕这样的气派,心里,竟隐隐有了几分渴望。 他们是最需要得到认同的群体,他们只恨自己不能锦衣还乡,让从前的穷亲戚们瞧瞧,自己已经发迹了。 可是如何装逼,他们却还太嫩了。 而现在…… 人们贪婪的看着王不仕。 邓健敲着铜锣一路嚷嚷,其实邓健是有很多创意的。 比如说,他在河西一带,有许多陕西一带的流民,他们就爱一种艺术形式,跳秧歌,那秧歌跳起来,喜庆的不得了啊。 邓健本来的谋划是,请来一个秧歌队,在王不仕出入或者登车下车时,来一段恭祝王老爷福禄无双歌,可后来,在王不仕的极力拜求之下,否决了。 后来,邓健又想请人来舞狮,还是被王不仕拒绝了。 敲铜锣,太俗。 哪怕来一段山歌,那也美得很哪。 似乎王不仕最大的承受限度,也只有敲锣。 邓健只好亲自敲锣,吼的嗓子冒烟,一时之间,人流如潮。 王不仕每走一步,都是哐当作响。 这一刻,他曾想过轻生。 可他还是决定,没羞没躁的忍辱偷生下去。 “王学士好。” “王老爷好。” 众商贾纷纷围拢上来,什么叫气派,这才叫气派,王老爷威武,果然不愧是首富,看看人家这做派…… 人们既是羡慕,又是肃然起敬。 掩藏在墨镜之后,王不仕面无表情。 事实上大家本来也看不出他什么表情。 大家自动让出一条道路,王不仕进入交易市场。 今日,是好日子。 四洋商行,打包上市了。 这四洋商行,获得了朝廷的海贸之权,允许其在海外,进行贸易。 此次,需筹款三千万两纹银,每两银子,作价一股,现在放出来的,乃是两千万两股,据说,宫中采买了三百万两,也就是说,当下,还有一千七百万股。 此次打包上市,吸引了不少商贾的目光。 谁也不知道,这四洋商行到底是什么路数。可它拿到了海贸特权,就足以让所有的商贾为之动心了。 海贸,历来是很挣银子的,那西洋的香料,佛朗机的钟表,大食的毯子,还有从大明出口海外的瓷器和丝绸。 陛下格外开恩,也可看出,这四洋商行的厉害。 虽然大明不知其底细,可是……既能股票上市,就足以见其深厚的背景。 来的商贾有不少,虽然此前,铁路的股票连续暴涨。可对于四洋商行,所有人的心思,还是很复杂的。 一方面,他们想要见证一个继铁路股之后新的股票神话。另一方面,又担心,或许……这是铁路股票暴涨之后,故意设下的一个‘骗局’,商人嘛,难免要谨慎,因为一不小心,就可能一切化为乌有。 可现在,看到王不仕来了,许多人心里有了底气。 王首富亲自来,那么……就是一颗钉心丸哪。 人们随着王不仕,纷纷涌入交易市场的新证券中心。 就等着,新股挂牌,而后竞价抢购。 这一次来了太多太多的商贾,人们都偷偷看着王不仕,那王不仕,让人看不清底细,可越如此,越让人觉得……王不仕的高深莫测。 邓健站在王不仕的身侧,笑吟吟的给王不仕斟茶。 王不仕坐着,很不自在,憋了很久,低声道:“邓健。” “小人在,老爷有何吩咐。” “本老爷,我……喘不过气来。”王不仕拼命呼吸。 邓健笑吟吟的道:“老爷可能是太高兴,激动的。” “不是,这脖子上的链子……” 邓健笑吟吟的弯下腰,低声附在王不仕的耳畔道:“老爷,请放心,我已悄悄的准备好了,过几日,会有人送缕空的金链子来,看着很大,比大和尚脖子上挂着的念珠,还要粗壮,可实际上,也就一两斤而已。如此一来,老爷就可放心了。” 王不仕听罢,突然心里不是滋味。 人哪,真是下贱。 起初的时候,万万不愿意戴着这金链子,可现在听说,邓健居然要用缕空的金链子,来替换这实心的金链子,他反而觉得不妥当了:“若是如此,岂不是骗人?我王不仕,戴根链子,还需戴个空心的?” 邓健笑呵呵地道:“老爷,您想想哪,您这样的身份,莫说是空心的,就算是黄铜的链子,谁敢质疑是假的,老爷您就是财神爷,是咱们大明数一数二的巨贾,您跺跺脚,地皮要震三震,您穿戴着个啥,哪怕是一钱不值的玩意,可在您的身上,就是身价百倍。” 这话……听着很悦耳。 王不仕颔首点头。 这些日子,他受了不少苦。 生活天翻地覆,有时觉得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很是讨厌,这完全不符合自己的性情。 可习以为常之后,方才无数商贾看自己那激动和羡慕的目光,居然……挺爽。 他靠在椅上,墨镜之后的他,依旧看不到任何的表情。 就在这时,四洋商行的牌子……终于挂了。 一千七百万股,开售。 牌子一挂,邓健大吼:“两百万股!咱们王老爷先,谁敢争抢?” 众商贾:“……” 真是大手笔啊。 这又是两百万两纹银,没了。 王老爷,威武! 正文 清明节三章送到 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七章:大明第一才子 听了两百万两银子这句话。 王不仕便觉得自己后脊发凉了。 他对这个四洋商行,是极看好的。 海贸的需求极大,而能获准运营的商行独此四洋商行一家,只要这四洋商行稍稍靠谱一点,利用这个优势,打开局面,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可问题在于……王不仕没银子了啊。 他又不是西山钱庄印刷银票的作坊,想拿多少现银就拿多少现银来。 虽然号称自己有上千万两纹银,可大多都在股票和宅邸还有土地上,这些东西,一时之间,也难以变现,自己哪里来的两百万两银子,去买四洋商行的股票? 他不禁掖了掖邓健的袖摆。 邓健便躬身:“老爷还有什么吩咐。” “我……”王不仕道:“府中的账目,你是看过了的吧?” “看过。”邓健笑吟吟的道:“王老爷放心,这账目,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王老爷手上现银三十七万两,不过这不打紧。”他朝王不仕眨眨眼:“王老爷乃是西山钱庄的大客户,只要拿着股票和土地、宅邸去抵押,多少银子贷不下来?我家亲的少爷……” 每次听到邓健都会用‘亲的’两个字来,来区分方家和王家,王不仕都有一种后娘养的感觉,敢情你姓邓的狗东西,是专寻我这‘不亲’的来坑哪。 “他吩咐过了,银子,随时可取。王老爷,您别担心,方才本想报五百万两的,怕将其他的商贾,吓着了,所以……” 王不仕面上的肌肉抽了抽…… 有了王不仕开这个头,又有了当初铁路股票的前例,商贾们倒是热情起来,纷纷认购,这个道:“我拿五万股。” “我拿一万股。” 这认购的过程,极快。 竟是一个时辰之后,一千多万股,便统统认筹了出去。 王不仕戴着墨镜,起身离开。 ………… 这一次,他非要去见一见方继藩不可。 数十辆马车,停到了方家门口。 这方家……就和王不仕这等妖艳贱货不一样。 古朴的大门,并不显奢华,门前的仪门、石坊,统统带着几分岁月的痕迹。 步入其间,和寻常的大宅,没有任何的分别,既没有贴金,也没有光怪的琉璃,却多了几分清幽,典雅。 方继藩坐在堂中,没有戴墨镜。 两世为人,方继藩一直认为戴墨镜的人不是小马哥,就是脑子有坑的浪货。 而他,是个心怀天下的人,洁身自好,以节俭为传统美德,继承人五千年文明的一切精华,去除了糟糠。 此时,刘瑾跪在方继藩的脚下,聆听教诲。 “三千万两银子,我给你筹来了,其中我们方家,也有五百万两,陛下那里的股份,自不必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这四洋商行,乃是战略保障局的皮,对外,你们是做海贸,内里,却是为我大明广布耳目,银子要挣,消息也要打探,做的好,将来你的前途,自是不可限量,可若是做的不好,还给我折了本,你也别让见我了,太子那里,想来你也没办法交代,死在外头吧。” 刘瑾显得激动又惶恐,磕头如捣蒜:“孙儿知道了,孙儿现在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孙儿现在有三个想法,其一,就是那些佛朗机的俘虏,现在孙儿对他们都在进行甄别,但凡是能为战略保障局所用的,孙儿都在想方设法笼络。除此之外,孙儿在想,是否在西山,开办一个外语书院,专门教授各国语言,将来,这些人,也可为保障局所用。这其三,就是孙儿从前在保定府,倒是有一批心腹,这些人,奴婢会挑选一些机灵的,先送去西洋去,让他们渐渐熟悉一些,本地的风土人情,先暂时不用他们,观察他们在西洋,能否立足,若是可用的,将来自可收揽,若是不能用的,自是教他们自生自灭。” 刘瑾在历史上,能够成为‘立皇帝’,八虎之首,猖狂一时,若说只靠巴结朱厚照,那是不可能的。 何况,这些年,他吃了不少的苦,受了不少的罪,再加上平时又机灵,而今,也算是磨砺出来了,有了点样子。 他继续道:“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干爷爷,对孙儿真的没的说,有了这三千万两银子做本,又有太子殿下和干爷爷支持,孙儿若是还做不出点样子,那便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孙儿还想着,招揽的佛朗机人,可以拉拢,可是……只可利用,却也可完全放心;而奴婢的那些心腹,虽是放心一些,可大多数,不过是市井中人,到了海外,未必能挥如臂使。这外语书院,教授各国语言,招揽的,又是多少能识文断字的读书人,再辅之以一些骑射功夫,能磨砺出他们的心性,这样的人,既可放心,又有本事,可以作为骨干,连生源,孙儿也想好了。前些年,出海的时候,死在海外,有不少的船员和水手,这些人的遗孤……西山不是都让他们免费,入了蒙学么,不如从中挑选出一批,他们有读书的底子,若是想将来,做点儿大事,便进入外语书院……” 方继藩听罢,倒是动了心。 刘瑾这孙子,还真是异想天开。 与其说是外语书院,不如说,是专门培训间谍的军事学院。 但凡要做大事,首先得有人才……现在银子有了,就差人才了。 方继藩眯着眼:“准了,这个事……我会交代,不过先说好,这些少年人,入书院,他们的学费,都是四洋商行出的,对外说,就是委培西山学院,培养出一批海贸的人才,至于如何训练,教授什么知识,我自会处置。” 刘瑾大喜,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但凡是干爷爷出马,那么,孙儿就一点都不操心了。奴婢这边,先着紧着考察那些心腹和佛朗机的俘虏,尽力也从中,择选出一批能用的来,先将骨架子打好。” 方继藩颔首点头,心里却思量,这外语书院的话,既是涉及到了海外,那么……还是得以军中的规矩为主,平时,该操练操练,让他们学习格斗、刺探之类的技巧,同时,学习语言,甚至一些‘鸡鸣狗盗’的手段,可是……谁来做这个这个书院的院长呢。” 现在的西山学院,下头有书院十数个,下设商学书院、力学书院、算学书院、医学院、工学书院以及各地的蒙学院等等,方继藩自是学院的祖师爷,可几乎下设的每一个书院,大多都是自己的徒子徒孙来领头。 现在,这外语书院,却也不可轻忽。 哪怕是大明国力鼎盛,可对于天下诸国,却也需保持着警惕之心,万万不可自以为自己是天朝上国,便傲慢的眼高于顶。 方继藩背着手,来回踱步,心里思量着。 其实……他倒是有一个人选。 他看了刘瑾一眼:“待会儿,我要请客,你去将太子殿下请来。” 刘瑾应了一声,忙是去了。 一会儿工夫,便有人来报:“少爷,王不仕来求见,说是有事……” 方继藩一挥手:“不见,我不认得他,让他滚!” 来人:“……” ………… 王不仕一直在外头等着,听到里头方继藩声震瓦砾的大吼,接着,又开始怀疑人生。 邓健善解人意,在旁安慰他:“王老爷,您别往心里去,我家这亲少爷,性子历来是如此的,他并没有当真嫌弃王老爷的意思,只是……性格使然,性格使然,哈哈哈……” 王不仕:“……” 细细一想,还真是。 这大明,谁若是开口就让人滚,说实话,除非这人是皇帝,或者是你爹,是人都会热血上涌,自觉地自己受了侮辱。 可偏偏……面对这方继藩,你还真一点脾气都没有。 方继藩这狗东西,脑残,他就是如此的啊。 王不仕叹了口气,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背着手,轻描淡写道:“走。” 不见就不见,我王不仕,也是有脾气的。 …… 朱厚照听到方继藩请吃饭,兴冲冲的自蒸汽研究所,快马加鞭的赶来。 方继藩则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朱厚照顿时觉得,自己瘆得慌。 “干啥。” 方继藩道:“吃了吗?用梵语,怎么说。” 朱厚照顺口叽里呱啦一句。 方继藩又道:“那么乌斯藏语呢?” 朱厚照自然又叽里呱啦一阵。 方继藩道:“倭语和鞑靼语呢?” 朱厚照觉得不耐烦:“我顺道再将回回语还有朝鲜语以及葡萄牙语,一并和你说了吧。” 说着,他一口气,将所有的语言统统说了一遍。 人才啊。 方继藩很服气的看着朱厚照。 这家伙,简直就是个奇才,历史上的朱厚照,自幼就对语言有兴趣,能说西域、回回、鞑靼、乌斯藏、朝鲜等语言,连梵语都懂,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是真事儿。 至于葡萄牙语,那是后来,朱厚照接触了佛朗机的俘虏,学来的。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殿下真是古今第一人也。” “当然。”朱厚照道:“你有本宫的一半,就很了不起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八章:天可汗 方继藩不愿和朱厚照抬杠。 方继藩眨眨眼:“殿下博学多才,实是很令人钦佩啊。不过,殿下虽是懂诸多语言,可要知道,天下的语言,何其多也,殿下一个人,懂得过来吗?” 这话听得,朱厚照就很不乐意了。 他冷笑:“学便是了,再多,本宫也学的来,这学习语言,可是有诀窍的,每一种语言,都有其语法,先懂其法,再背诵它的常用词句,寻几个土人来,让他时刻在你身边,你每日与他对谈,用不了三五个月,便大致可以正常交流了,怎么,你想学?来,喊一声师父,我教你。” 方继藩摇摇头:“我不学这个。” 这令朱厚照颇有几分惆怅。 方继藩这家伙,是能偷懒就偷懒,丝毫不以浅薄为耻。 方继藩继续道:“不过,殿下的学习方法,一定是好的,我在想,咱们西山学院,是不是要办一个外语的书院呢?” “呀。”朱厚照顿时摩拳擦掌:“可以呀,这是好事,老方,你太聪明了,本宫为何没有想到。” 方继藩便背着手,接受了他的恭维;“只是可惜啊,让谁来做这个外语学院的院长呢,真是麻烦,这个世上,有这么多能人志士,实在是挑花了眼睛啊。” 朱厚照睁大眼睛,跃跃欲试的样子朝方继藩眨眼,仿佛是在说,我呀,我呀。 方继藩道:“我家里,有个家奴,他倒是极聪明,不如就让他来吧,他懂四五种语言呢。” 朱厚照倒吸一口凉气:“懂四五种,本宫不信。” 方继藩掐着指头给他算:“他是山东人,自会说山东话,还会说官话,会说……” 朱厚照已是不耐烦了:“少啰嗦,本宫觉得,本宫很合适,这个外语书院的院长,非本宫不可,老方,本宫要翻脸了哪。” 方继藩却喜欢吊着朱厚照的胃口:“殿下可不成,殿下是什么身份哪,不可,不可。” 他拼命摇头。 朱厚照急了,作势要掐方继藩的脖子。 方继藩只好道:“要做院长也可以,交钱。” 朱厚照:“……” 方继藩道:“我思来想去,生源是想好了,学费呢,也为他们料理了,甚至他们肄业之后,还要授予他们战略保障局的军衔,唯独……还缺一陛奖学金,要不,殿下付了吧。” 朱厚照开始唧唧哼哼,大抵是,哪里有给你方继藩干活,还要自己掏银子的道理。 这一次,他唧唧哼哼,用的乃是梵语,这梵语,说穿了,就是天竺语。 方继藩反正也听不懂,耳根很清净,爱咋咋地。 朱厚照咳嗽,乐了:“老方,本宫答应了,银子的事好说。” 他是个永远不知疲倦的机器,但凡是有什么能让他出风头的事,他总是求之不得。 外语书院这事儿,还是要向弘治皇帝奏报不可。 方继藩没闲着,立即书了一份章程,至奉天殿。 弘治皇帝戴着墨镜,显得高深莫测。 下头七八个内阁学士和尚书,也一个个戴着墨镜,谁也不知墨镜背后的眼睛里,深藏着什么。 方继藩进去的时候,差点打了个踉跄。 卧槽…… 墨镜已经这么火了? 这世上的人,十之八九都是跟风狗。 皇帝戴上了墨镜,王不仕也戴了,大家一看,稀罕哪,仿佛这已成了自己区分寻常人的象征。 许多人,也想买一副来看看。 这不买还好,一买,那些商贾们,顿时觉得拉风,这玩意可贵着呢,最低档次的,也是几十两银子,寻常人,买不起。出门在外,这么个显眼的墨镜一戴,顿时,我有钱这三个字,就写在了脸上。 官宦们戴着,也极好,宦海沉浮的人,最怕的就是被人看穿自己的底细,可眼睛却是心灵的窗口,戴着墨镜,顿时有了威仪,别人看不清你。 当然,重要的还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陛下都戴了嘛。 这个时候,大家并不会觉得,对方戴了眼镜,是对对方的不尊重,反正你戴我也戴,来呀,互相伤害呀。 方继藩忙是将手往袖里掏,掏出了自己特制的蛤蟆镜,戴在鼻梁上,这才觉得,自己融入了群体,心里松了口气。 方继藩行礼:“儿臣见过陛下,儿臣此来,还是为了战略保障局的事,这里又有一份新的章程,还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心里说,朕细细想来,你方继藩好大的胆,朕等所佩戴的,乃是小圆墨镜,你方继藩的镜片,为何就这么大,这算不算是坏了礼法? 弘治皇帝淡淡道:“取朕看看。” 将章程细细看过之后,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外语书院……朕准了。只是……太子……也懂外语?” 方继藩手舞足蹈的道:“何止是懂,可谓是样样精通,他学了许多种,能和番僧对答,见了鞑靼人,也可交流,还有朝鲜人、倭人…………甚至是天竺人。” 弘治皇帝无言,自己这儿子,还真是……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喜欢,就由着他去吧,朕管不了他啦。” 吁了口气。 前几日揍了朱厚照一顿,朱厚照立即就去太皇太后和张皇后那里告状了,现在后院着火,弘治皇帝很烦躁。 方继藩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扶了扶眼睛,而后道:“前些日子,喀山、阿斯特拉罕、西伯利亚、克里木诸汗国率部而来,不只如此,还有海西、建州、野人女真诸部,俱都至大同,请求内附,你来的正好,朕想听听你的意思。” 方继藩一听喀山、阿斯特拉罕、克里木和西伯利亚等汗国的名字,这些零散的所谓汗国,最初乃是蒙古人的所谓四大汗国之一的钦察汗国,他们一路西征,占据了极北之地和东欧,也曾强大一时。 只不过……到了现在,却已式微了,莫斯科公国已经崛起,这数十年来,他们屡屡和莫斯科公国交战,结果却是屡战屡败,甚至被驱逐出了乌拉尔山脉。 在莫斯科公国的强大压力之下,这些分裂成数个的钦察蒙古诸部,山河日下,自知不敌,十之八九,是想要找外援了。 而至于海西、野人、建州女真诸部,可谓是时而臣服,时而又反,成化年的时候,经过一段时间的打击,再加上朝鲜国的打击之下,最近,倒是顺从了许多。 现在这些人居然合伙起来,跑来觐见皇帝,再加上鞑靼部,朵颜部,这关外的所有力量,想来……都跑到了大同。 方继藩低头看着宦官送来的奏疏,这些奏疏,乃是联名所奏,方继藩眯着眼,却是看清了这奏疏之中一个字眼‘天可汗’! 一下子,方继藩明白陛下突然对这些小鱼小虾,有了如此浓厚的兴趣了。 人都说这些大漠人傻,可细细想来,没一个傻得啊。 而今,大明国运昌隆,这大漠和辽东诸部,具都仰仗大明鼻息,说穿了,就是靠大明赏一口饭吃。 十之八九,这些人偷偷凑在了一块,一合计,便想效仿唐时的旧事了。 当初唐太宗击败高句丽,横扫漠北,攻杀突厥,吐蕃和西域诸国,俱都闻风丧胆,于是联名,请求内附,尊称唐太宗为天可汗。 这几乎是历史上,中原王朝最巅峰的时刻。 而凭借这天可汗三字,唐太宗之名,自是名留青史,后世子孙,无不对他敬仰有加。 方继藩徐徐念道:“臣等是大明的属民,到天至尊这里来,就像见父母,请天至尊不弃,准许我等世世代代为大明的臣属。” 这里的天至尊,就是天可汗。 方继藩念完,便道:“陛下之功业,已经直追唐太宗,可以与之比肩了,儿臣真为陛下高兴。” 弘治皇帝似乎也为此得意,他叹了口气道:“朕自知,中原强盛之时,他们自要内附,乖乖臣服,可一旦中原衰弱,这所谓的天可汗三字,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朕得此奏,引唐人前车之鉴,反而更是如履薄冰,忧心如焚了。这大漠的治理,朕一直托付给卿家,现在得诸部推举,对朕如此俯首帖耳,你方继藩,也是大功一件!” 方继藩忙道:“儿臣哪里敢当,儿臣不过是沾了陛下的光而已。” 弘治皇帝自是乐不可支,墨镜的好处就来了,碰到这种事,得谦虚啊,万万不能乐不可支的样子,不然,别人会说自己太看重这名声。 墨镜,将弘治皇帝的喜色,掩藏起来。 只看到一张不怒自威的样子。 弘治皇帝道:“现在诸部俱都聚于大同,希望和大明会盟,此事,方卿家来安排。” 方继藩诧异道:“陛下要去大同?” 弘治皇帝淡淡道:“莫非将他们召来京师吗?当初,唐太宗,便是在大漠,与之会盟,如此,才彰显我大明据有四海,普天之下,皆王土也。 方继藩只好道:“儿臣……尽力安排。” 弘治皇帝龙心大悦,愉快的道:“有继藩在,朕就放心的很。这一次,太子也别留守京师啦,跟着朕一道去。” 正文 第一千一百九十九章:洪福齐天 弘治皇帝说罢,却是抿了口茶:“不过……时候还早,那些诸部的首领,还不懂规矩,朕会下旨礼部,先派礼官,让他们学一学。” 弘治皇帝说罢,像是办完了一桩大事,轻松起来。 不得不说,大漠诸部的马屁,算是拍对了地方。 “等朕回京之后,也该告祭一下列祖列宗了,朕总算没有辱没了他们。不过……英国公近来身体有所不适,哎……” 说着,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刘健跪坐在一旁,心念一动:“陛下……陛下……此番前去大同,老臣以为,还是不得不有所防备,那些蛮人,若是有人包藏祸心,只怕万劫不复。” 弘治皇帝笑了:“他们此时,哪里敢有什么祸心。朕与他们歃血为盟、折箭为誓,他们心存感激都来不及。” 方继藩却是心念一动。 他很清楚。 这一次,既是被尊为天可汗,对于弘治皇帝而言,是极荣耀的时刻。 那么……按照规矩,大明所采取的盟誓之礼,势必要借鉴当时唐朝的经验。 这陛下,可能要孤身面对那些各部的首领,至少,禁卫需在数十丈开外,倘若当真有什么问题,那可就糟糕了。 可是……若大明天子不与各部的首领亲近,那么……难免被人耻笑。 方继藩皱着眉,他这个人,有些杞人忧天,对于异族,他历来是有所防范的。 倒不是方继藩有什么坏心肠,只是……方继藩有时候连自己都害怕自己,怎么还敢相信那千里之外的异族人呢? 可是,怎么安排,这一场大礼呢。 出了差错,自己可就完蛋了,还卖个啥房子,断头饭倒是有的。 方继藩道:“陛下,前去大同之后的礼节,都是礼部负责吧?儿臣希望礼部,将大礼的全过程,写一份章程,送到儿臣这里。” 殿中张升道:“这没有问题,现在礼部还在查看古籍,想来,三五日之内,会有草拟的章程。” 这殿中群臣,显然也为之兴奋。 陛下是天可汗,那么,自己这些陛下的肱骨之臣,未来也将名垂青史,成为‘魏征’、‘长孙无忌’。 当然,他们也有所疑虑。 现在陛下将此事交给方继藩来办,那么,大家还是极力配合才是。 方继藩心里舒服了一些。 过了几日,果然礼部送了章程来。 方继藩不敢怠慢,躲在家里,将章程摆在自己的面前,细细的研读。 每一个过程,他都专门请人进行预演,王守仁等人,全部被抓了壮丁。 他们不厌其烦的,替代每一个角色,包括了如何行礼,皇帝站在哪里,侍卫应该站在哪里,各部的首领又在何处。 这俱都是唐朝时传下来的礼仪,弘治皇帝安排这个礼仪,显然,是为了想要证明,大明的功绩,已直追汉唐。 任何一个皇帝,都有好大喜功的一面,这一点,自不必待言,自己这老丈人,当然也不能免俗,别看他啥事都风淡云轻,方继藩还能不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 几次预演下来,方继藩不禁皱眉。 因为有好几处礼仪,这些部族的首领,都靠陛下太近了。 王守仁看出了方继藩的心事:“恩师,莫非是怕有人对陛下不利。” 方继藩乖乖道:“陛下将这个差事交给为师,为师就要承担这个干系,这不是闹着玩的,不出事就一切太平,出事,就完蛋了。” 王守仁低头,看了看章程道:“几次预演下来,陛下有三次,都可能遇到危险。这些部族首领,固然不能携带兵刃,可是陛下毕竟年纪大了,哪怕是有人赤手空拳,也可能使陛下陷入绝境。” “是啊。”方继藩在王守仁面前,总还算规矩的,至少不会随时爆出他的三字经,王圣人嘛,总要给点面子,不然挨揍了怎么办,这个家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 方继藩顿了顿,道:“得跟礼部去说一说,这几处地方,要改一改,让这些狗东西离陛下远一点。” 王守仁想了想,摇头:“哪怕是礼部愿意更改,只怕陛下,也未必愿意,恩师,陛下极看重此事,他要展现我大明的威严,也要展现我大明也有如盛唐时的胸襟,有怀柔的手段,若是将这些部族的首领,隔绝开,陛下只怕心中不喜。” 方继藩不禁道:“嘿,说的有道理,陛下若当真怀柔远人,靠着礼有个什么用,有本事,他从内帑里,拿出百八十万两银子,赏给诸部啊。” 王守仁:“……” 改又不能改,想要如何预知危险呢? 方继藩越想,越是头疼。 倒是此时,外语书院,成立了。 一百九十多个少年,统统进入了书院。 他们是第一批学习语言的人,朱厚照亲任院长,方继藩乖乖去观了礼,热热闹闹的到了正午,朱厚照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见方继藩魂不守舍的样子,道:“怎么,见本宫做了院长,你不高兴?” 方继藩道:“殿下,你太冤枉臣了,臣现在担心的,乃是陛下会盟的事。” 说着,他将自己的担忧说出来。 一提到这个,朱厚照眼睛就放光,他一直都希望,自己成为天可汗,光耀万世,可谁晓得,这个彩头,竟让父皇夺去了,他不禁道:“这个好办,那就让本宫去代替父皇和各部盟誓就好了,本宫来做这个天可汗。若是有人敢图谋不轨,他还未靠近,本宫就一拳,打断他的骨头。” 方继藩:“……” 果然,太子殿下是怎么死怎么来啊。 陛下拍不死你。 方继藩道:“陛下乃是九五之尊,这些事,自当是陛下来的。” 朱厚照背着手,踢着自己的靴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既如此,那么我便爱莫能助了。” 正说着,王金元匆匆而来:“太子殿下,齐国公……有个鞑靼人求见。” 鞑靼人…… 一般的鞑靼人,是不得入关的,必须得有凭引。 方继藩道:“叫进来。” 说着,方继藩从袖里掏出了一个蛤蟆镜,搭在眼睛上,面对鞑靼人,自己还是保持一些神秘为好。 朱厚照看到方继藩的蛤蟆镜,激动的不得了,在方继藩面前晃晃手:“呀,本宫也要一个。” 方继藩又掏出一个小圆镜,朱厚照戴着,忍不住道:“本宫这些日子,都在忙着书院和蒸汽研究所的事,没想到,你小子,竟还鼓捣出了这么有趣的东西。” 方继藩没理他。 片刻之后,鞑靼人进来,却是一副商贾打扮,和寻常的汉人,没什么分别。 这鞑靼人拜下,勉强用汉话道:“小人鞑靼部皮货商人祝人杰,见过齐国公。” 现在但凡是鞑靼人,都爱自称姓祝了。 方继藩道:“你有何事?” “小人,是来预警,此次,各部汇聚于大同城外,这牵涉的部族极多,小人听说,这各部之中,有人想要图谋不轨。” 方继藩打起精神:“是吗?可有确切的消息?” “并没有……这只是在关外,道听途说得来的,小人思来想去,觉得不妙,特地想办法入关,前来禀告。”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问题在于,现在牵涉的部族如此之多,到底是谁,想要图谋不轨呢。 方继藩随即冷笑:“呵……你一个鞑靼人,竟口口声声跑来和我说这些,我看你才是包藏祸心,来人啊,将这狗东西……” 这祝人杰吓着了,慌忙道:“小人确实是觉得事有蹊跷,特来禀告,绝没有其他心思。”说着,他激动的道:“小人从前,是部族中的牧人,后来托了齐国公的洪福,才经了商,做的是皮货买卖,日子过的一日比一日好,小人的族人,这日子也是蒸蒸日上,从前的日子,太苦了啊……小人害怕,若是大明皇帝出了关,出了什么事,咱们鞑靼人的好日子,便到头了,接着,又是无休止的征战。” 说到此处,他两眼泪水汪汪,磕头道:“还请齐国公明鉴。” 方继藩方才心里信了几分,他道:“还有什么蛛丝马迹吗?” “小人做皮货,主要是去各部收购羊皮和牛皮,经常在各部之中逗留,和牧人们,也都交好,因而,各部之中,有什么流言,小人或多或少是略知一些的。咱们这些鞑靼部的升斗小民,自是得了齐国公的恩惠,对齐国公,死心塌地,可是难保,会有一些从前的首领,他们此前,就不受约束,自称自己是某某的后裔,满脑子想着的都是,要恢复祖先的荣光,虽是表面顺从,可是心底深处,却不肯臣服,齐国公不得不防啊。” 他这番话,倒是有一些道理。 鞑靼人内附之后,绝大多数的牧人,日子过的确实比之从前,好了不少,他们不愿再回到战火纷飞的年代,不愿意去劫掠,也不愿再苦哈哈的过着日子,可总会有一些,从前的旧贵,当初的时候,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却处处受大明钳制,心有不甘,怀着不满。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章:龙颜大悦 方继藩豁然而起,对朱厚照道:“将此人,立即带去宫中,太子殿下亲自去,要和陛下讲明缘由。” 朱厚照倒也认真起来,不敢怠慢。 于是带着这鞑靼人入宫觐见,到了傍晚时,才沮丧的回来。 “怎么样。”方继藩等得急了,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耸耸肩:“查无实据,当然是让厂卫继续去打探,父皇是要面子不要命呀,觉得这只是空穴来风,倘若不去大同,不与诸部盟誓,反而显得,他胆子小,不敢去,他要做第二个唐太宗,他怎么就这么好大喜功呢,果然是昏君啊,本宫没有说错。”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心里说,你们父子,不是一个德行吗? 当然,方继藩对弘治皇帝,是可以理解的。 天可汗的称号,对于任何天子而言,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力。 相比来说,这天可汗,比去泰山封禅的逼格还要高,就这泰山封禅,还不知多少皇帝赶着去凑热闹呢。 人嘛,总得有点追求,做皇帝的,也一样。 就这么点爱好了,你还剥夺他,说的过去吗? 方继藩便背着手:“陛下还说什么?” “父皇说,让你想办法,加强戒备。” “……” 方继藩龇牙咧嘴,心里默念:“昏君!”口里却道:“陛下真是圣明哪,既然托付如此重任,我方继藩一定竭尽全力才好。” 说着,方继藩下意识的扶了扶蛤蟆镜,这蛤蟆镜,果然很有用,能掩饰内心的想法,别人看不到自己的内心。 朱厚照道:“父皇自己要找死,看来是没得救了。” 方继藩却是皱眉:“得想想办法才是,可惜,太子殿下,不能代替陛下去……”方继藩一脸古怪的看着朱厚照:“说起来,太子殿下,你咋和陛下不像呢?” 朱厚照:“……” 若是长得像,乔庄易容一番,倒是让太子想办法,代替弘治皇帝去,倒也无妨,可是……真不像啊。 这令方继藩很纠结。 朱厚照一把提起方继藩的衣襟:“你想说什么?” 方继藩忙道:“没,没有。” 朱厚照道:“我长得像我的母后而已,你看朱载墨,他就和父皇一模一样,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是父皇的儿子,朱载墨是我的儿子,孙子像大父,你有什么意见?” “没,没有。”方继藩的脖子,像要捏断了,拨浪鼓似得摇头。 朱厚照才眯起眼,放开方继藩:“你的意思是,让人取代父皇去?如此一来,在天下人看来,父皇与诸部盟誓,名垂青史,同时,也可保障父皇安全?” 方继藩点点头:“有这个想法,可惜……” 朱厚照道:“其实……我看王守仁长得很像。” 方继藩:“……” 还别说,真的很像。 方继藩突然有点心疼王守仁他爹王华了。 方继藩道:“我想,可能是守仁近来有些中年发福了,面上的肉长多了一些,这才像的吧,你别乱说。” 朱厚照道:“就是鼻子不及父皇高耸。” 方继藩:“……” 朱厚照惊喜的道:“去将王守仁那东西叫来。” 方继藩不禁道:“太子殿下,伯安是我的爱徒啊……” 朱厚照背着手:“这是大事,父皇若是有失,你方继藩死无葬身之地。” 不久…… 王守仁被叫到了镇国府的正堂。 步入堂中的时候。 便见朱厚照围着他转悠。 朱厚照笑嘻嘻的打量着他,忍不住拍手:“好,好的很。” 王守仁:“……” 方继藩则背着手,痛心疾首的样子。 朱厚照道;“现在有一件大事,要交代你去做,你敢不敢?” 王守仁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咳嗽:“伯安啊,其实,你不想做,也可以不做的。” “这涉及到了千千万万人的生计,用你们读书人的话,叫做关系社稷苍生。”朱厚照在旁添油加醋。 王守仁平淡的道:“若为家国之事,臣岂敢不去。” 朱厚照便大叫道:“你看,他自己说的,来,来,来…来人……取标尺来。” 外头刘瑾探头探脑,高兴的不得了,他不太喜欢王守仁,总觉得王守仁高高在上的样子,仿佛很歧视自己,作为研究院院长的亲随,身上带着小锤子、标尺之类的东西,这都是很合合理,刘瑾大腹便便的进来,取了标尺给朱厚照。 朱厚照拿着标尺,在王守仁的脸上丈量,口里喃喃念:“个头矮了一些,眉稀疏了一点,重要的是鼻头小了一些。” “来来来……”方继藩也有些忍不住了,将自己的蛤蟆镜摘下,戴在王守仁的鼻上。 “咦,神了!”朱厚照高兴的手舞足蹈。 这蛤蟆镜一戴,顿时,之半张脸被遮盖,王守仁身上,立即焕发出了不怒自威之色。 王守仁:“……” 朱厚照抬着头:“这下有活儿干了。”他有点喜极而泣的样子,激动的手舞足蹈,接着拍拍王守仁的肩道:“这一次,若是当真出了事,你便是大功一件,不要害怕,本宫会派十个八个禁卫,在数十丈外保护你,就算是死,那也是为国而死。” 方继藩擦擦汗:“我相信伯安,伯安武艺高强,一个可以打二十九个。” “若是对方用兵刃呢?”朱厚照挠挠头。 方继藩道:“最重要的不是兵刃,而是如何狸猫换太子,啊,不,伯安换天子。” “下药,药翻了那昏君便是。”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我……我不下。” 朱厚照抠着鼻子:“还有一个更可怕的问题,若是……没有人对昏君不利,我们会不会很惨?” 方继藩低着头,他现在后悔了,这么个玩法,太黑心了。 朱厚照道:“老方,你脸红什么,我来猜猜你心里怎么想的,到时候,就把所有的干系,都推给王守仁是不是。” “没……”方继藩眨眨眼,认真的道:“没有,男子汉,大丈夫,我方继藩……不是那样的人。”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王守仁戴着蛤蟆镜,伫立在原地,他虽勤于思考,可现在……脑子也有点不太够用了。 良久,他摘下了蛤蟆镜:“臣到底要去做什么?”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了一下,陷入了沉默,方继藩意味深长的道:“伯安啊,我们现在不讲要做什么,为师先给你上一堂课,净化一下你的心灵,让你知道,何为忠孝节烈。” …………… 到了月底,浩浩荡荡的队伍便启程。 弘治皇帝对此,显得极兴奋。 虽然有商贾,做了预告,不过厂卫已经秘查,却也没听说过各部有什么阴谋。 弘治皇帝对此,倒是并不担心。 因为此去,禁卫如云,单单锦衣卫和金吾卫,还有随行的骁骑营,就足有数万人,再加上大同的边军,足以威慑诸部。 那诸部的首领,想来,也是甘心顺服,而今,大明国力已是极盛,这些人,岂敢造次。 他最担心的,反而是太子。 不过这一次,他学乖了,直接将太子带在自己身边,如此……便放心了不少。 这一路上,看着朱厚照乖乖的随扈在自己左右,一脸莫名乖巧的模样,让弘治皇帝心里,多了几分安慰。 看来……只要看住了这个泥猴子,才能让朕放心哪。 至于方继藩,却已先行去了大同,布置防卫了。 继藩还是很让人放心的,可以独当一面,不必如太子一般,令自己操心。 朱厚照几乎对弘治皇帝寸步不离,弘治皇帝将他叫唤到跟前来,道:“近来怎么这么老实?” 朱厚照道:“父皇,自打父皇上一次教诲了儿臣之后,儿臣一开始,很不服气,可事后细细思量,方才知道,这都是父皇的一片良苦用心,儿臣想到父皇总是操心着儿臣,儿臣心里便难受的不得了,儿臣历来不晓得规矩,率性而为,而今,已打算重新做人,再不敢让父皇为之忧心如焚了。” 弘治皇帝摘下了墨镜,不禁打量着身边的朱厚照,随后,叹了口气:“你能这样想,那便再好没有了,朕平时,并没有苛责你的意思,可你是储君,做储君的,就该有做储君的样子,朕怎么看待你,这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天下人怎么看待你,这天下的军民,将自己的福祉,俱都寄望于内廷,你不要教他们失望,不然,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呢。” 朱厚照恳切的道:“父皇说的是极,儿臣以后,尽力少胡闹一些。” “哈哈哈哈……”弘治皇帝大感宽慰,难得父子之间,说这么一番体己的话,没有反目争吵,也不见朱厚照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这令他龙颜大悦,弘治皇帝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这才像话嘛,来,来,来,和朕同车辇,朕想听一听,你对大漠诸部的看法。” 朱厚照乖乖上车,坐在弘治皇帝对面,道:“儿臣没什么看法,儿臣其实还年轻,什么都不懂,父皇治国数十载,明察秋毫,自是心里已有定见,儿臣哪里敢班门弄斧。”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一章:搞事 这一番话,倒是……像极了方继藩。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方继藩那家伙,嘴巴甜,没想到太子,也学到了几分了。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笑了。 “你心里一定在想,朕就这么想要这天可汗的尊号?不,天可汗算什么呢?不过尔尔罢了。可是哪,朕要比的,乃是唐时的太宗皇帝,自先秦以来,我中原开疆拓土之君,无过汉武太宗,朕从前,不喜打打杀杀,何也,连年征战,百姓遭殃哪。可如今,下西洋,开了眼界,方才理解了汉武帝和唐太宗的心境,这天下,竟有如此多的心腹大患,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若是朕不管,数十年,又或者百年之后,等到他们羽翼已丰,那时,才想要攘夷于外,便难上加难了。” “大漠和辽东诸部,而今已经不足为患了,未来大明之患,在大食,在佛朗机,受天可汗之号,会盟诸部,是先安内,使我大明北境无忧,方可对付这些心腹大患。” 弘治皇帝顿了顿,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儿子长大了,或许能理解自己的心情了。 自己做的这些,哪一样不是为了儿孙们清除障碍呢。 这最难啃的骨头,朕还活着,就让朕来啃,儿孙们,受着祖宗恩荫,享福便是了。 弘治皇帝继续道:“大漠诸部,而今式微,在朕看来,他们特来归顺,也是迫不得已,谁愿意屈居于人下呢?若是朝廷对此怠慢,难免使他们觉得朝廷慢待了他们,更有甚者,若有有心人暗中怂恿,使这草原和冰原诸部都认为,我大明非但对他们轻视,甚至可能对他们怀又剪除之心,他们在恐惧之下,会不会鱼死网破?” “自宋灭亡之后,中原人和蒙元人的厮杀,已经太久太久了,彼此之间,多是相互戒备,那血海深仇,还近在眼前呢,想要让他们死心塌地,大明,自当也要有所表示,这也是朕亲往大同,与诸部首领会盟的原因,朕是要让他们知道,只要他们肯真心归顺,朕依旧有海纳百川的胸襟,朕可以是他们的死敌,也照例,可以是他们的君父。朕将草原诸部的子民,也当做朕的子民,自此之后,大漠之内,再无纷争。” 弘治皇帝接着道:“春秋曰: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这便是华夏的由来。今朕临华夏,继祖宗大统,若蛮人知礼,戴华夏服章,那么,天下大同,亦是幸事。” “这些年,对大漠,该打的,都打了,接下来,是该安抚人心,休养生息。朕此番去,便是要定下规矩,使诸部感受朕的诚意,从此心悦诚服,死心塌地,这大漠,已经消耗了我大明太多太多的国力,今朕欲制四海,非要安大漠不可。” 朱厚照听了,心念一动:“可若是父皇去,那诸部的首领之中,真有人图谋不轨呢?” 弘治皇帝微笑:“朕乃天子,蛮夷岂敢侵之?” 朱厚照:“……” 弘治皇帝又道:“你看,你又觉得朕是自大了,你带了那鞑靼商贾来见朕,朕岂会不知,只是,心怀不轨之人,只是少数,若因为这少数,朕便不敢去了,岂不是……先寒了那些愿意归顺之人的心?朕听说,大漠之人,最敬重的乃是英雄,倘若朕如此惜命,反而被人看轻了,若真有人图谋不轨,自有人将其拿下。” “再者……”弘治皇帝深深的看这朱厚照,眼里流露出别样的情感,语重心长道:“再者,朕还有你,有载墨,朕后继有人,何惧之有呢?” 朱厚照便独坐在沙发上,歪着头,开始发呆。 弘治皇帝晒然一笑,靠着沙发,亦是沉默下来。 几日之后,銮驾至大同。 方继藩率大同文武来迎驾。 浩浩荡荡的卫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无数的命官,穿戴着飞禽走兽的官袍,纷纷拜倒。 弘治皇帝下了车,先行至方继藩面前,对方继藩道:“方卿家,辛苦了。” 方继藩道:“为人民……啊不,为陛下效命,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方继藩就是这样的,有时候说话,颠三倒四。 弘治皇帝微笑,背着手:“各部首领,还在大同城外吧?” 方继藩道:“依循乃是唐朝时的旧礼,于关外设了高坛,各部首领,总计七十四人,早已候命,礼部选定的良辰吉日乃是三日之后,到时臣和太子,带禁卫出城,各部首领统统已解下了刀剑,其扈从,只各自挑选十二人观礼。” 弘治皇帝颔首:“朕一切依卿安排便是了。” 说着,抬头看着大同这巍峨的关墙,不禁叹息道:“大同乃九边之一,更是我大明京畿之门户,这城楼和高墙,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屡经修葺,是时候,这墙该撤下了。” 弘治皇帝说罢,入城。 方继藩马不停蹄,前后忙碌,累得气喘吁吁。 独当一面,是吹牛的。 这么大的仪式,什么都要自己拿主意,要协调大同的边军,安置前来的禁卫,还有那些该死的太监,礼部那里,又隔三差五,指指点点一下,方继藩可谓是心力交瘁。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回到了自己在大同的住处,便看到王守仁拼命的啃着鸡腿。 他的肚腩,还是小了一些,所以,要多吃。 至于身高,可以特制一个千层底的鞋,这样人可以显高一些。 至于脸,自要易容化妆一下。 不只如此,他还要学习陛下的气度。 虽然那些蛮子们,没见过皇帝,自然不必担心。 可是架不住其他人能认出来啊。 方继藩见他吃,忍不住想要龇牙,吃吃吃,怎么和刘瑾一个德行。 当然,心里的话,得藏着。方继藩总是露出笑容:“体重量了吗,如何?” “长了四斤。” “不少了。”方继藩很欣慰:“就这两日了,你说话的声音,需再压低一些,还有,要保持你这死鱼脸……,不,保持你这不苟言笑的气度,为师将希望,都放在你的身上,若是出了危险,你可要小心,你放心,为师会在百丈之外,保护你。” 王守仁道:“恩师自己保重就好。” 方继藩不禁道:“这什么话,看不起为师?” “不敢。”王守仁忙是摘下墨镜。 方继藩才心满意足,道:“好好学一学陛下的气度,还有……到时追究起来,陛下肯定寻你,你该怎么说?” 王守仁道:“都是弟子的主意,弟子该死,万死之罪。” 方继藩摇头,压低了声音:“你只有一条命,怎么能把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呢,这是太子的主意,反正陛下也宰不了太子,你一口咬死了,是太子殿下让你干的。” “这……”这显然有点不符合王守仁的道德标准。 方继藩语重心长道:“做人哪,不能像为师这样耿直,偶尔,也要学会变通,再者说了,这确实是太子殿下的主意。这事……防的就是万一,若是没有人行刺,那么陛下肯定要追究。可若是当真有人行刺呢?到时,就是大功一件,你便是想说,你不是主谋,为师都要将这功劳推到你的身上,为师……的儿子,不太靠得住,想着将来老了,还是弟子们比较稳妥,好好干吧。” 拍拍他的肩,外头有人匆匆而来:“齐国公,齐国公……礼部那儿请您……” 方继藩勃然大怒,大骂道:“礼部这群狗东西,天天就知道找茬,就他们叽叽歪歪,还没完了是不是?告诉他们,都给老子住口,少拿古籍来唬人,我方继藩是吓大的?” ………… 到了第三日。 清晨。 弘治皇帝起了个大早。 他显得有些激动,行在之外,晨曦万丈,弘治皇帝在萧敬的伺候之下起塌,穿上了冕服,萧敬则在他的身后,为他梳头。 “时候不早了吧,快一些,不要让诸臣工久等。” 弘治皇帝眼里,怀着期待,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华发已生,可今日,他的精神,却很饱满。 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今日精神真好,龙行虎步,奴婢都认不出来了。” 外头有小宦官碎步而来:“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到了。” “叫进来。” 小宦官去了,却又去而复返:“陛下,齐国公非说有事要布置,可太子不让他走,说是一齐见驾,两个人在外头拉扯。” 弘治皇帝怒道:“这又是整什么幺蛾子,告诉他们,一齐进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才乖乖进来。 方继藩是被扯着进来的,衣衫不整,见了弘治皇帝,忙是捋着衣衫,正了头冠,方才和朱厚照一道行礼:“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没有看他们,依旧对着铜镜,慢条斯理的道:“你们这又是搞什么名堂。” 朱厚照喜滋滋的道:“父皇没有呀,儿臣没什么。” 方继藩苦着脸:“儿臣还有要事呢,禁卫那边,还没有安排妥当,儿臣……告辞。” ………… 继续苦逼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二章:大功告成 方继藩转身就要走。 天家之事,自己不掺和才好。 弘治皇帝道:“既是来了,这么急着走做什么,朕还有事要问你。” 方继藩:“……” 朱厚照却是喜气洋洋:“父皇将要出关,儿臣很为父皇高兴,而今,四海臣服,这是我大明之幸,也是万民之幸,更是儿臣之幸。” 萧敬在旁笑吟吟的梳头,低声对弘治皇帝道:“太子殿下说的话真好听。” 弘治皇帝莞尔一笑:“他呀,永远没有正经。” 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是暖呵呵的。 这几日朱厚照的表情不错,让他省了不少的心。 这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朱厚照咳嗽一声,道:“父皇,儿臣清早来,预备了一碗参汤,想着父皇身子不好,今日出关,只怕疲惫,如此盛典,父皇可不能坠了我大明的威名。这参汤,乃是儿臣亲自熬制,昨夜,熬了一宿呢。” 说着,朱厚照大叫道:“刘瑾,来。” 刘瑾早在外头,端着一个食盒,久候多时,一听到太子殿下的呼唤,便忙是快步进来,将食盒交给朱厚照。 方继藩很想取出蛤蟆镜来,戴在自己的眼睛上,因为此刻,他的手,躲在长袖里,已是瑟瑟发抖了。 朱厚照亲手从食盒里,取出了参汤,小心翼翼的端在手里,这参汤还是热腾腾的,他捧着,上前:“父皇……” 弘治皇帝一愣,看了萧敬一眼,萧敬立即道:“陛下,太子殿下真是孝顺呀。” 弘治皇帝微笑:“当真是熬了一宿?” 他心里有点狐疑。 朱厚照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朱厚照道:“父皇,您看儿臣的眼睛。” 果然,弘治皇帝细看,却见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弘治皇帝一笑,朝萧敬看了一眼。 萧敬便上前,要接过参汤,一旁的小宦官,自是取了一个小碟来,按照规矩,是该让萧敬来试一试这参汤,才能给陛下喝的。 方继藩心里想,糟糕,太子殿下怎么就想着下药呢,这下好了,宦官一试,到时直接倒地,破绽便出来了,这家伙,果然不省心啊。 那萧敬伸着手,朱厚照却是笑吟吟的道:“且慢着……” 萧敬一脸戹。 朱厚照冷笑道:“这是本宫献给父皇的参汤,怎么,你们还当这里头,有毒?哼,真是岂有此理,我和父皇,乃是父子,你们敢怀疑本宫。” 萧敬吓了一跳:“不敢。” 朱厚照便又冷笑:“明明你们就是信不过,哼,那本宫喝给你看。” 说着,竟当面,吹了热腾腾的参汤,喝了一口,而后,旁若无人的道:“看着了吗?还要不要试?” 萧敬忙是碎步后退,忙道:“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不禁微笑:“好了,这只是宫里的规矩而已,你为难萧伴伴做什么,取参汤来吧,朕倒是想尝一尝,你的手艺。”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父皇,儿臣的参汤,滋味可好极了。” 参汤落在弘治皇帝手里,莫说朱厚照已喝过了,即便是没有喝过,弘治皇帝也不会有疑心的,弘治皇帝接过了参汤,一饮而尽,喝罢,不禁笑了:“哈哈,你这手艺,可不成,味道怪怪的……” 突然,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抚额,觉得脑袋有些眩晕,他突然……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了。 卧槽…… 这是第几次上当来着? 朱厚照手插着腰,大笑起来:“父皇啊父皇,儿臣这叫玉石俱焚,这一次,对不住了。” 弘治皇帝大怒,可越是怒极攻心,这药的发作越厉害,转瞬之间,便觉得脑袋昏沉,眼皮子抬不起来。 一旁的萧敬,吓着了。 方继藩转身就想跑。 朱厚照这时道:“老方……” 方继藩脸色惨然:“跟我没关系呀。” 朱厚照冷哼:“还说和你没关系,这里,你来善后。” “殿下来善后吧,我想起……” “不成了。”朱厚照道:“你忘了,方才这药,本宫也喝过了。” 方继藩的脸,惨绿惨绿的。 方继藩不禁道:“太子殿下当真喝了?” 朱厚照道:“这是当然,如若不然,怎么骗得了父皇?哎呀,本宫头也昏沉的厉害,现在,本宫总算是将这事,办成了一大半,接下来,就全部靠你了,反正父皇已是药翻了,这事,不干也得干,呀,本宫头昏的厉害,老方……你记住……这盟誓之礼,就交给你了,你若是没办好,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或是被人识破,又或者……总之……你自己看着办吧,困的厉害……” 朱厚照整个人无力,一下子,倒在刘瑾的怀里。 方继藩怒吼:“太子殿下,你不要开玩笑啊,卧槽,我RN大爷的,你昏了,我怎么办呀,我上老下有小,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都是我的布置和安排,我担当的起吗?” 他把朱厚照从刘瑾的怀里拽出来,朱厚照却如烂泥一般,摔下地去,方继藩不甘心,装的,一定的装的,你大爷,我方继藩RI了狗啊,这是误交了匪类,他努力的用手撑开朱厚照的眼皮子,眼皮子撑开,里头的瞳孔黯淡无光,这厮……他…… 方继藩:“……” 一旁的刘瑾,战战兢兢的道:“干爷,干爷……”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 一旁的萧敬,早已吓得瑟瑟发抖。 他没料到,事情到这个地步,下意识的,他想要放声大吼。 方继藩这才想起了什么。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皇帝必须出关,去见诸部首领,否则,必定大同内外,议论纷纷。陛下心心念念的宏图大计,可就彻底的完了。 太子这家伙,也昏睡了,那么……接下来,只能自己一个人来扛了。 他咬咬牙,抬头,眼眸如刀,骨子里的狠厉,此刻曝露无遗,他朝萧敬道:“你喊,你喊哪,你来告诉所有人,太子殿下,药翻了陛下,待会儿,你坏了太子殿下的大计,太子殿下,第一个就是剐了你。” 萧敬的嘴,张的比鸡蛋大,可是没发出声音。 方继藩道:“根据情报,大漠诸部之中,有人妄图对陛下不利,可陛下执意要会盟,太子殿下,为了陛下的安危,这才除此下策,让人取代陛下前去会盟,太子殿下这样做,也是一片孝心,这是为了以防万一,防范于未然。而现在,无论如何,陛下已经被药翻了,可现在,在这行在之外,群臣都在候着陛下,而在这大同关外,各部的首领,也都恭候陛下大驾,天下的军民百姓,无不在等会盟的消息。萧公公,你说,这个时候,你出去告诉他们,这盟誓,不得不停止,若是陛下醒来,你以为陛下会高兴吗?陛下若知道……也未必会感激萧公公吧。” 萧公公有些慌。 看看太子殿下做的事吧,这是人做的事吗? 儿子药父亲,天打雷劈啊。 可是…… 大明只有这么一个太子,这一点萧敬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做事如此不计后果的人,他几乎可以想象,若是自己不顺从,太子殿下会怎么对待自己了。 大卸八块! 电光火石之间,萧公公想到了这个词儿。 方继藩道:“现在,只能将错就错,依计行事了。” 他侧目看了一眼瞠目结舌,紧张的往口里塞了一个蚕豆下意识咀嚼的刘瑾,道:“快出去,就说陛下想要召刑部右侍郎王守仁觐见。” “噢。”刘瑾跑的飞快,一溜烟的去了。 方继藩看着依旧还沉默的萧敬:“快,扶陛下和太子到榻上去休息,噢,记得将陛下的冕服和通天冠扒下来,还愣着做什么,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想两全吗?信不信我现在宰了你。” 方继藩目露凶光。 萧敬磕磕巴巴的道:“齐国公……齐国公……这样会死人的啊。” 方继藩道:“你以为我方继藩不知?我也是被害者,到了这一步,大家要死,就一起死,我死了,你萧敬也别想活。” 萧敬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没时间了。”方继藩道:“多做事,少问话,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萧敬居然觉得很有道理,便不再多问。 乖乖依着方继藩的话,背了皇上和太子去了榻上,而后,摘下了冕服和通天冠。 不多时,刘瑾和王守仁便进来。 王守仁看着这行在内的场景…… 他:“……” 虽然,很多时候,他已习惯了。 作为历史上的圣人,怎么会没有一颗强大的内心。 可是…… 他依旧懵逼。 “萧公公,让王守仁穿戴上。” 萧敬幽怨的看着方继藩,有些犹豫。 却见方继藩一副要打死他的样子,他内心交战,可此时,终究是六神无主,下意识的,顺着方继藩的话去做了。 刘瑾已经冷静下来了,幸好带了蚕豆来,一粒粒的往自己的嘴里塞。 方继藩将他的要伸到口里的蚕豆打下来。 刘瑾:“……” “吃吃吃,就知道吃,都到什么时候了。”方继藩怒气冲冲,侧目看了一眼一旁忙碌的萧敬,低声道:“我们三个人,萧敬一个人,我们是一伙的,事后,把干系都撇到萧敬这狗东西身上。” …… 第三章送到,恳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三章:狼行千里吃肉 刘瑾看看方继藩,再看看一旁忙碌的萧敬。 沉默之后。 重重点头。 咱干爷爷,就是睿智。 那萧敬,也不是单纯之辈。 听方继藩和刘瑾二人,在远处嘀咕着什么,便不禁道:“你们在说什么,你们是不是想要陷害咱?” 方继藩取出了蛤蟆镜,戴在了脸上,拨浪鼓似得摇头:“没有,萧公公不要误会,我们只是在谈盟誓的安排,萧公公,赶紧吧,时间不多了,我方继藩是知晓轻重的人,这个时候还来害你,那还算是人吗?现在我们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理应同舟共济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时若还生出嫌隙,到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萧公公一脸不信的样子。 可方继藩矢口否认,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王守仁已经穿戴上了通天冠和冕服,在这繁复的冕服之下,王守仁的脸有点不太自然。 他毕竟不傻。 觉得自己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 可是…… 他深深的凝望了方继藩一眼,想说的话,没有说出口。 “像吗?”方继藩上前,最了解陛下的乃是萧敬,萧敬若觉得没问题,那么就没问题了。 萧敬冷笑:“不像。” 方继藩乐呵呵的,取了一副墨镜,戴在了王守仁的鼻上。 “你再看看。” 萧敬一愣,细细打量:“呀,有那么点儿像了。” 一个脸型和身形差不多的人,若是五官差异不大,这墨镜,就是最好的伪装。 “你再后退十步,细细看看。” 萧敬依言,后退十步,眼前一亮:“呀,真是像极了,太像了。” 那么……就没问题了。 这通天冠和冕服本就已经给了人既定的印象。 墨镜遮住了王守仁半张脸。 何况,寻常人也不可能放肆的靠近‘皇上’,就算觉得有一点和平时不一样,也绝不会有什么怀疑。 而至于各部的首领,反正他们也没见过皇帝,还能咋样? 方继藩道:“事不宜迟,要立即动身了。萧公公,孙子,你们跟着我,护着陛下,其余人,不要让他们轻易靠的太近,伯安,你尽力少说话,知道了吗?” 萧敬道:“且慢。” 方继藩已转身要走了,不禁回头:“怎么,你想做什么?” 对付萧敬,就是要凶。 萧敬道:“咱有一件事,忘了做。” 说着,他轻描淡写的到了案牍边,这案牍上,是一副茶盏。 萧敬咬了咬牙,举起了茶盏,便朝自己的额头……啪的一下。 下手很狠,以至于茶盏直接碎裂,他额上,顿时胀起,整个人晃了晃,咧嘴笑了。 方继藩:“……” 萧敬打着趔趄,晃了几步:“方继藩,你以为……你以为咱不知道,到时,你和太子殿下,还有他们……”他手指着王守仁和刘瑾:“你们想要栽赃咱,是不是?” 方继藩忙摇头:“没有,没有……” 他语气开始微弱,现在说有,和说没有,有区别吗? 萧敬额上全是血,狰狞大笑:“哈哈,你们以为咱会任你们摆布,做你们的替罪羊?你以为,咱是吃什么长大的,吃NAI?哼,咱是吃肉长大的!” 萧敬身子又晃了晃,显然有些撑不住了:“我萧敬,活了大半辈子,会上你方继藩的当?给你方继藩背黑锅?若上你的当,那么……咱早就在宫里,被人玩死了。可惜啊可惜,咱这就要晕过去了,所以……从现在起,你们做了啥,都和咱没关。” 他慢慢的坐在了地上,然后像示威似得,徐徐躺平,还张着眼,乐了:“咱要昏死过去喽,昏了,昏了,齐国公,你可要保重了,这世上没人可以帮到你,自求多福吧。” 方继藩:“……” 萧敬随后,惬意的闭上了眼睛,还不忘道:“吉时就要到了,齐国公慢走。” 一旁的刘瑾,盯着地上躺平的萧敬,瞠目结舌,下意识的,他取出了蚕豆,脑子里,掠过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于是,他眼睛四处搜寻,目光定格在了柱子上。 可这念头,只在电光火石之间,很快消逝。 刘瑾道:“干爷,时间来不及了。” 方继藩骂骂咧咧的道:“这老狗,挺聪明的,我怎么就没有堤防呢。” 萧敬明显是假装昏厥。 可他说自己昏了,这个时候,你能怎么办?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脸上血淋淋的,怎么能出去见人。 现在也只能默认这个狗东西,真的昏了过去。 方继藩和刘瑾护着王守仁出了寝殿。 侍寝的宦官在数十步外,不敢靠近,这是太子进来之前亲自交代过的。 他们见了‘皇上’出来,不敢抬头冒犯,纷纷垂头,拜倒。 王守仁什么都没有说,疾步走出去,方继藩亦步亦趋的跟在他的身后。 刘瑾道:“陛下要出关,不过萧公公身子有所不适,陛下垂怜他,令他在寝殿中暂歇一会儿,你们不得吩咐,不得靠近,靠近一步,杀无赦!” 刘瑾很凶的。 几个小宦官战战兢兢,宫里的事,历来是少说,少问,他们忙道:“是。” 出了行在,随驾的诸臣早已候命,禁卫们更是看不见尽头。 圣驾已是准备好了。 王守仁架着墨镜,登车。 随驾的大臣们,下意识的,也纷纷从袖里掏出墨镜。 太阳可毒辣的狠哪,习惯了戴墨镜,这突然见了火辣辣的日头,便觉得眼睛不自在了。 方继藩也戴上了蛤蟆镜,心里不禁想,若是情报有假,根本没有人行刺,那么……我方继藩算是交代在这里了吧。 我方继藩到底吃了什么猪油,蒙了心,跟着太子,做这样的事呢。 他心里七上八下,他甚至在想,来几个刺客吧,救救我……要不……实在没有刺客,创造几个刺客? 可是……方继藩尾随着圣驾,心里苦笑,想要创造,也来不及了。 浩浩荡荡的禁卫在前。 圣驾尾随其后。 而后,群臣浩浩荡荡的列队排开,方继藩为首,个个穿着吉服,鼻梁上架着墨镜。 烈阳之下,一个个漆黑的镜面,折射出光晕。 ………… 在大同二十里。 早已搭建好了祭坛。 七十多名首领,以及他们的侍卫,足足上千人,在此恭候。 英国公张懋,早已带着骁骑营先至,和几个礼部的官员,布置着最后的流程。 这祭坛,仿的乃是天坛的格局,此时,玉阶之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远处,是连绵的帐篷,首领们各自居住。 察阿安塔塔尔部当初乃是铁木真的手下败将。 此后,察阿安塔塔尔部彻底归顺铁木真,在蒙元被驱逐出关之后,他们与其他的部族一样,又成为了鞑靼部的附庸。 这察阿安塔塔尔的首领突兀此刻与七八个首领在帐篷里。 他已经一宿未睡了,听到外头,是汉人士兵的操练声,他整个人,松懈不下。 他看着其他各部的首领一眼,道:“汉人有一句话,叫做宁为鸡头,不为牛后;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怎么可以,受汉人胯下之辱?” 虽然他并非是真正嫡系的成吉思汗子孙,他的祖先,被铁木真揍得面目全非。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此刻,他面上带着狞然。 其他首领,多为阿勒赤塔塔尔、都塔兀惕塔塔尔、阿鲁孩塔塔尔部的首领,他们抬头,看着突兀,面上也是义愤填膺之色。 “自汉人进入了草场,看看我们的族人,是否还有一丁点勇士的样子,有的,跟着汉人跑了,说是去挖矿,去做买卖;有的,将牛马擅自兜售给汉人,上个月,一个牧人,居然指着我的鼻子痛骂,说凭什么,我突兀决定他的命运,呵……” 突兀的眼里,掠过了一道凶光。 这显然,是奇耻大辱。 一个牧人,居然敢对自己如此,这是百年都不曾见的事。 “我自要杀了他,方才可以让他晓得什么叫规矩,可是谁知道,他竟骑马,南下,前去投奔汉人的矿场去了。” 诸部的首领,个个低着头。 这样的情况,其实不只是突兀遇到过。 汉人进入了草场,不再和首领贸易,他们到处发掘矿产,收购皮货,需要大量的人力,在那里,包吃包住,还可给予牧人们安稳的生活,这让牧人们纷纷逃亡,对原先的贵族,也越发的不恭敬了。 从前的时候,牧人们是没有选择的,他们若不依附于部族,就会成为草原上的孤狼,很快就会被人大卸八块。 可现在,越来越多的牧人,开始想要体验全新的生活,尤其是某些跟着汉人,发了财的牧人,他们衣锦还乡,回到了自己的部族,带回了无数的宝货,给所有人发丝绸的衣衫,将茶叶和盐巴,都分给自己的族人,让部族上下,为之感激,而反观这些贵族,人们越来越察觉,原来脱离开了他们,也可以生存,而且……还可以生活的更好。 这样的念头一开,哪怕再遵循传统的人,也开始萌发新的念头。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四章:皇帝万岁 人心散了。 突兀觉得很无力。 照此下去,只怕永不了多久,整个大漠,便再无鞑靼人了。 当然……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 他目中掠过了一丝凶光,而后冷冷道:“此次,是大好的机会,盟誓时,是我们距离大明皇帝最近的时刻,只要在这时,我们动手,拿下大明皇帝……那么,大漠,又将回到我们的手里!” 七八个首领早有定计,都看向突兀,其中一个道:“只是……就算是拿住了大明皇帝,又能如何,他们会再立一个皇帝,而后,我们会像当初的瓦剌人一般,穷途末路。” 突兀冷哼道:“我当然知道,即便拿下了大明皇帝,我们暂时可以挟持他,向大漠深处逃遁,可是很快,大明就会出现新天子,而后,不断的对大漠开战。可是……我们要制造的,就是大漠与大明之间的不和,我们拿住了他们的天子,大明还肯信任鞑靼人吗?到了那时,只怕所有投奔了汉人的鞑靼人,也会被愤怒的汉人所驱逐,甚至杀死。大漠诸部,为了应对汉人的报复,会不自觉的重新团结一致起来,那些妄图投奔汉人的牧人,也会乖乖的,回到我们的身边,我们只要能团结一致,那么,就不是汉人可以匹敌的,就算汉人厉害,可只要他们摒弃了怀柔之策,这大漠如此广大,我们可以暂避其锋芒,像北迁徙。” 他目光如刀子一般,扫了众人一眼,语重心长道:“若汉人怀柔,我等十年之后,与普通的牧民,就没有任何分别了。可若是汉人征战,哪怕我等一败再败,子子孙孙,也不失为王侯。” 首领们沉默下来。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啊。 大明怀柔的太厉害了,贵族们不能带着牧民们吃饱饭,可是汉人可以,而且还可以吃的有滋有味,牧民们怎么还肯侍奉贵族,甘心给贵族们驱使呢,而一旦,似突兀这些旧贵们失去了牧民们的尊敬,牧民们不再遵循古已有之的传统,突兀他们,就什么都不是。 与其如此,倒不如索性拿下大明皇帝,使大漠与大明之间,彼此攻杀,无论战争如何惨烈,只要鞑靼部还在,那么……突兀等人,依旧不失尊位。 大漠……还害怕厮杀吗?杀十年,杀三十年,杀一百年,哪怕是屡战屡败,流尽了牧人和汉人们的血,对突兀等人,也未必是坏事。 众首领凝重的看着突兀。 突兀打开了一张羊皮卷,这是祭坛的图纸,他在这羊皮纸上,指指点点,开始进行布置。 “就怕不能成功。”有人不禁担忧。 “一定能成功。”突兀信誓旦旦:“我突兀,五岁便已能弓马,十个、八个汉子不能近身,那大明皇帝,孱弱无比,只要我能离近他,只需一只手指头,便可将他拿下,到时你们……” ………… 浩浩荡荡的人马,已至祭坛。 张懋忙是带着几个礼部官员前去銮驾那儿见驾。 他至马车之下,拜倒:“老臣见过陛下。” ‘皇帝’坐在马车里,没有做声。 这令张懋有些奇怪。 倒是一旁的方继藩,骑着马慢悠悠的出来,他摘下了墨镜,左右张望,见这里是连绵的汉军营地,一眼看不到尽头。 各部的首领,早已预备好了,他们各自带着自己的亲信族人,在天坛之下诡迎。 随行的内阁大学士谢迁,礼部尚书张升人等,也显出了激动之色,自出了关外,一望无际的原野,令他们心情也爽朗起来。 方继藩坐在马上,道:“英国公,陛下清晨起得太早,只怕有些疲倦,你先退到一边,陛下有旨,此番会盟,展现的,乃是我大明对草原诸部一视同仁,这关内关外子民,俱都被陛下视为己出的恩情,百官,不必尾随了,就让我带着一些禁卫,还有刘瑾刘公公随同即可。” 张懋心生疑窦。 怎么和此前预演的不太一样。 可他哪里敢怠慢,这既是陛下的意思,自己还能说什么,道了一声是,便带着随行的礼官退避。 过不多时。 ‘皇帝’自马车上下来。 他靴子落地的时候,这草地上,早有大食的毛毯垫在脚下,这毛毯一直延绵向天坛。 方继藩忙是翻身下马,和刘瑾二人,一左一右,拥簇着‘皇帝’。 皇帝不发一言,他戴着墨镜,头戴通天冠,身穿冕服,一步步,朝着天坛方向而去。 他们行了十数步,随行的禁卫自是浩浩荡荡的尾随,一时之间,旌旗招展,乌压压的人群,随‘皇帝’走上了祭坛。 方继藩显得有些迟疑,看着这石阶,禁卫们已经止步,将这祭坛围了个水泄不通。 ‘皇帝’则是一步步拾阶而上。 群臣们,纷纷至阶下。 方继藩看着孤零零登上高台的皇帝。 看着王守仁的背影。 本来……一切都计划好了的。 王守仁上去,与首领们会盟。 而后,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可就在这一刻。 方继藩迟疑了。 真的让王守仁上去吗? 若是有危险怎么办? 鞑靼人,可都是孔武有力啊。 这是自己的门生。 方继藩低头,有些羞愧。 他心里默念,我还要活下去,要坚强的活下去,我方继藩…… 去你大爷的方继藩…… 心里安慰着自己,却在一刹那之间,方继藩抬起步子,上了一层台阶,死就死吧,十八年后,还是一个可歌可泣、忠厚善良、童叟无欺的汉子。 方继藩快步上了台阶,追上了王守仁。 身后的礼官想要说点什么,忍不住想说,齐国公……这……章程里,没让你上去啊。 可他们终究拦不住了,也不敢拦。 王守仁见恩师快步登上了台阶,在自己身后,他没有回头,只是身躯微微一颤。 而后,师徒二人,默契的登上了高台。 紧接着,七十多名首领,鱼贯着登上石阶。 方继藩站在王守仁一边。 王守仁侧目看了恩师一眼,他朝方继藩道:“恩师,你站开一点。” “为啥。”方继藩很紧张,他毫不讳言的敢拍着自己的胸脯说,自己怕死。那些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怕死的人,十之八九,就是骗子,生命太宝贵了,宝贵到,人可以为之出卖自己的至亲,出卖自己的朋友,出卖自己的良知,方继藩除外。 王守仁想说什么,他戴着墨镜,墨镜之后的眼睛,方继藩看不见,可随后,他晒然,将这要脱口而出的话,吞咽进了肚子里。 作为习武之人的他,能感受到恩师那疯狂跳动的心脏。 王守仁心平气和,等待着,首领们纷纷的上了高台,随后,依照礼节,他们要向‘皇帝’行大礼。 这七十多个之中,有女真人,有鞑靼人,有西伯利亚以及刚刚被驱逐出乌拉尔山脉以西的蒙古诸部首领,众人纷纷拜倒,异口同声,用他们从礼官那里学来的汉话:“臣下拜见至尊大可汗!” 这里的至尊,一句还是天的意思,在大漠诸部的信仰里,天即至尊。 ‘皇帝’见众人跪下,终于开了口:“朕为汉天子,还要处置诸部的事吗?” 这一句反问,让人始料不及。 祭坛的角落里,是一个礼官,此时开始取出了竹简,开始记录。 众首领拜倒在地,屈服在‘皇帝’的膝下,首领们不知怎么回答,只好高呼道:“万岁!” ‘皇帝’的墨镜之下,看不出喜怒:“朕有四海,为天下家长,尔等宾服,乃顺天应运,朕视汉夷,一视同仁,告诉关外的所有百姓,让他们好好的休养生息,朕为汉天子,尔等既进上至尊可汗之号,朕自当受之,尔等安心等到朕的敕封,朕自当优待。” 这跪下的首领,听了这话,心思极是复杂。 有的感觉庆幸,有的心带不甘,可此时……他们纷纷匍匐于地只好继续高呼:“万岁!” “今苍天在上,来人……取肉食来。” ‘皇帝’高呼一声。 台阶下的宦官们听罢,纷纷预备好了早已烹饪好的羊腿,上了祭坛。 ‘皇帝’将盘中的羊肉,撕下一片,放入口里。而后,再将肉食,赐予诸首领。 一切看来……似乎还算顺利。 莫非……根本就没有人图谋不轨。 站在身后的方继藩,心思复杂无比。 不过……看着王守仁吃羊肉,方继藩却察觉自己有些饿了。 话说,这个赐肉的规矩,谁想出来的,很应景嘛,跟着为大汉天子,有肉吃,就问你香不香。 众首领纷纷自盘中撕下羊肉,放入口里大快朵颐。 众人分食了‘皇帝’赐下的羊肉。 ‘皇帝’道:“祭天吧。” 他话音落下,一个首领道:“皇帝陛下,臣下突兀,要献上一件宝贝,以表臣下对陛下的诚意。” 礼官一愣,显然没有这个程序。 ‘皇帝’乐了:“噢,不知是是什么宝贝,来,取朕看看。” 突兀面上一喜,起身,上前一步,从怀里取出一个羊皮包,将这羊皮包裹的东西一抖,打开,顿时……一柄利刃,在手! ………… 第三更马上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五章:可亡也 天坛之下,自是没有察觉。 可在这天坛之上……却是所有人都吃了一惊。 并非是所有的首领,都与突兀密谋。 许多人见突兀取出了匕首,大惊失色。 而那礼官,手哆嗦着,整在竹片上速记下‘察阿安塔塔部酋长’突兀献……这个献字写到了一半,他手一抖,啊呀一声,脸色惨然,小臂哆嗦着,居然还是颤颤的写下:“部酋图穷现匕,欲反焉……” 王守仁戴着墨镜,突兀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想来,一定是惶恐不安吧。 王守仁身后的方继藩也戴着墨镜,面上的表情,大家也看不清。 突兀提着匕首,冷笑:“什么汉家天子,我突兀乃是成吉思汗的子孙,这大漠,乃是我们的草场,这里的牛羊,也是我们的畜牧,这里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你们汉人,也敢染指,真是可笑!” 他似乎想要让其他的酋长,群起响应:“我们千百代来,都栖息在这草场之上,哪里容的这些汉人,在此放肆,现在汉狗就在眼前,还愣着做什么,难道你们忘了,你们身上流淌着的是谁的骨血?” 七八个首领此刻精神一震,纷纷响应:“将这狗皇帝拿下!” 其余首领,面上却带着羞愤之色。 在有的人看来,突兀这是失信于人,既然已经上书,请求臣服,那么,就应当信守承诺,若是不服气,大可以重回疆场上去,和汉人拼个你死我活,又何必使这样的下作手段?原来自己被邀来此,都被这突兀所利用了。 有人大呼道:“突兀,你也有脸自称是成吉思汗的子孙,我们而今,打不赢汉人,可至少,也该做一个汉子,想不到,你竟使这样的手段。” 此言一出,其他的首领开始跃跃欲试,似乎想要阻止什么。 突兀脸色阴沉,便大笑起来:“和狡诈的汉人,信守什么承诺,你们竟要做汉人的走狗,我便成全你们。” 只是……在此时此刻。 对于突兀而言,最重要的还是先拿下弘治皇帝,只有拿下皇帝,那么,哪怕这些人,现在和自己作对,也是无济于事了。 汉人报复起来,只会知道,是鞑靼人失信于人,害了他们的天子,愤怒之下,哪里会分辨,哪一个鞑靼人可信,哪一个鞑靼人不可信。 说着,他气定神闲,朝‘皇帝’走去。 对他而言,眼前的这个皇帝,不过是瓮中之鳖,和自己相比,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 此时,天坛之下,人们终于意识到了异常。 内阁大学士谢迁惊呼了一声,礼部尚书张升更是急切道:“护驾,护驾!” 一声护驾。 在这天坛之下,数不尽的禁卫,顿时铿锵四起,刀剑出窍,长矛如林。 有人急切着想要登上天坛去。 可是……一切都已迟了。 谢迁、张升,还有英国公张懋人等,个个脸色惨然。 完蛋了。 卧槽……这到底什么情况。 张懋气急攻心,他年纪大了,几乎要昏厥过去,下意识的,他拔出刀来,发出了怒吼:“陛下若伤一根毫毛,这里的人,统统格杀勿论,来人,控制他们的所有随从!” …… “听见了吗?” 突兀的鹰钩鼻下,嘴角微微勾起。 他已距离‘皇帝’咫尺之遥了。 此时,突兀的匕首,在‘皇帝’的身前虚晃,可接下来的话,却不是对着‘皇帝’说的。 “你们口口声声说,要讲信用,这些汉狗们却说,他们的皇帝,若是伤了一根毫毛,我们统统都要死,到了现在,你应该明白,汉人所言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什么意思,也应当明白,这汉狗的皇帝,来这大漠,不过是收买人心,哪里有什么真心诚意了吧。到了现在,你们还要为这些汉狗说话吗?不如和我一道,劫持了这狗皇帝,遁入大漠,重整旗鼓,我们成吉思汗的子孙,绝不服输!” 首领们,或是面带喜色,或是忧心忡忡,却又不敢轻易上前,突兀距离大明皇帝,实在太近了,近到他们清楚,若是突兀发难起来,这大明皇帝,便要死无葬身之地。 突兀得意洋洋的大笑,接下来,看着僵立不动的‘皇帝’道:“汉皇帝,也不过尔尔,所谓的威仪,靠的不过是皇帝之名而已,可在我看来,也不过大漠里,一头瘦弱的牛马一样……还有,你眼上戴着是什么。” 他伸手,将‘皇帝’所佩戴的墨镜摘下。 这东西,看着很碍眼。 只是摘下的这一刻,突兀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了‘皇帝’的眼睛,眼睛里,并没有他所预料的恐惧,也没有惶恐,而是冷静,这眼睛,打量着突兀,微微皱眉,他似乎对身上宽大的冕服,很是不满意。 四目相对。 突兀突然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这……怎么可能。 紧接着,‘皇帝’同情的看了突兀一眼。 “皇帝’张口:“朕方才问,朕为汉天子,还要处置诸部的事吗。朕问了,你回答说,万岁。” 突兀竟觉得自己背脊发凉。 他握着匕首的手心,竟是捏出了汗来,突兀狞声道:“你胡言乱语什么。” ‘皇帝’叹了口气:“让你臣服,是给予你这样的人,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可是太遗憾了,你居然白白错过,既如此,只好将你族灭,自此之后,灰飞烟灭,自此之后,再无察阿安塔塔部!” 突兀咧嘴,想要大笑,他已经失去了最后的耐心。 他发出了怒吼:“你去死吧!” 这突兀,自幼骑射,气力惊人,手中又有匕首,一声怒吼,手中匕首,便如闪电一般,朝着‘皇帝’的胳膊狠狠扎去。 他不想杀死皇帝,而是想留着这个人,作为掩护,让自己顺利的遁入大漠。 这一刀,不过是突兀给皇帝的一个教训而已。 就在这惊鸿一刀掠过。 就在这刀尖,几乎要扎入皇帝的胳膊。 突兀居然听到一个声音:“恩师,退开一点。” “……” 这是很匪夷所思的话。 而就在此刻,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匕首……竟是凝在了半空。 皇帝居然抓住了突兀的胳膊。 这皇帝,竟好似有千钧之力,突兀额上,竟冷汗淋淋,他发现,自己竟是动弹不得。 这……怎么可能。 突兀的眼里,先是狂妄,而后,却禁不住有了几分惊恐。 “就只有这些气力吗?” 平静的声音。 首领们顿时一惊,纷纷像见鬼似得,看向皇帝。 皇帝抿嘴微笑:“这点力气,也想做大事?” 突兀却是面上赤红,因为此刻,皇帝抓住他手腕的手,开始用了暗劲,他发现,自己的胳膊,慢慢的被扭动,他拼命想要抵抗,可是…… 哐当一声,匕首落地。 方继藩一见,眼睛一亮,嗖的一下冲上前去,一个恶狗夺食,便将匕首捡起。 而此时,突兀的胳膊已经被皇帝反扭,身体都不自觉的开始扭曲起来。 呃……呃……呃…… 他额上,汗如雨下,胳膊上的疼痛,袭遍全身。 王守仁轻描淡写,看着他:“无知鼠辈,不堪一击!” 击字出口,突然,他浑身动了,双手抓住了突兀的胳膊,咔擦一声,这胳膊生生折断。 突兀发出了一声惨叫。 这凄厉的惨叫,刚刚落下,王守仁抬腿,狠狠一脚,踹他下盘。 咔擦…… 这一脚,直接踹中突兀的膝盖,他的膝盖,又是生生折断,小腿的腿骨,吊在了他的裤管里,像半截藕断丝连的甘蔗。 方继藩咽了咽口水,他突然想吃甘蔗了。 “呃……杀了我吧。”突兀泪如雨下,整个人已成了废人,他疼的眼泪滂沱而下,这一刻,他竟开始哭诉。 王守仁一把,捏了他的肩头,生生将整个人要瘫下的突兀提着,五根手指,捏住了他的肩上锁骨。 咯咯……咯咯…… 这是锁骨碎裂的细微响动。 突兀两眼死死的张开,双目之中,竟是赤红,他面部扭曲,疼的他已要昏厥过去,他发出了更凄然的惨呼,此时,连求饶都已喊不出来了。 可王守仁还揉捏着,面上依旧淡然,他一字一句道:“朕本是以德服人,可是你竟是丧心病狂,以怨报德,是为愚蠢!” 方继藩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他喜欢伯安讲道理的样子,很认真,很专注,道理明明白白。 这一点,像自己。 突兀嘶哑着嗓音,锁骨上,那钻心的疼痛,连绵不绝的传袭全身,他觉得自己要炸了。 王守仁叹了口气:“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也字出口,一脚飞出。 这一脚,直中下腹,咚的一声,已如烂泥一般的突兀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天坛乃是高处,因而,这一百多斤的汉子,竟是生生飞下天坛。 下的天坛下数不清的禁卫纷纷后退,有人大叫:“飞来了异物,撤开,撤开。” 轰隆…… 人落地,尘飞扬! ………… 第三章送到,先吃饭,吃完还有一章,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六章:服还是不服 突兀摔落在地,整个人手脚尽断,肩上的骨头,亦是尽碎。 自高台上飞下,脸先着地,地上无数的沙石,直接刺入了他脑袋里,这脑袋,骤然成了一个血葫芦,殷红的血水,泊泊而出。 他已动弹不得了。 只剩下最后的意识,条件反射一般粗重的呼吸。 双目微微阖着,到现在,他仅存的那点意识里,只有‘皇帝’的脸。 那是一张何等可怕的脸啊。 明明冷静,却令人生畏。 明明眼睛温和,却仿佛又有无穷杀机。 明明他说话,慢条斯理,之乎者也,却又犹如催命符咒。 无数的禁卫,一个个猫着腰,探着身子,张大了眼睛,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这目光之中,都带着费解。 他们实在无法解释。 这个鞑靼人,方才还嚣张的厉害,可是转眼之间,就飞了下来。 人们屏着呼吸,沉默。 沉默之后。 张懋发出了怒吼:“弑君,杀无赦!” 一下子,所有的禁卫都打起了精神。 他们眼里放光。 这算功劳吗? 管他呢。 于是,无数人呼啸着将刀剑斩下,将长矛狠狠戳下。 突兀瞳孔收缩,放大,不甘的眼眸里,仿佛是在说……还来? 呃啊…… 哪怕是快死了,突兀依旧发出了凄然的吼叫。 转瞬之间,无数的刀剑和长矛作践着他的肉体,剧烈的疼痛,令他昏厥,可新得疼痛,又让失去意识的他,又被疼醒,接着……又昏厥。 最终…… 突兀死了。 几乎剁为了肉泥,小朋友不能吃的那种。 ………… 方继藩鄙夷的看着天坛下的众禁卫,瞧瞧这些人激动的,就这样还想立功,真是吃X没赶上热乎的啊。 天坛上,鸦雀无声。 首领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些没有参与突兀谋叛之人,心里松了口气,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恐惧,他们拜下,竟不知如何是好。 礼官吓尿了,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推着笔,手拿着竹板,刷刷刷的继续记录。 那些和突兀勾结之人,脸色残然,面如死灰,早已退回了众首领之中,战战兢兢的跪下。 王守仁低头,弯腰,捡起了地上,方才被突兀摘下的墨镜。 墨镜而后,遮挡了他那双平静的眼睛。 他叹了口气。 王守仁又变异了。 就如奥特曼一样。 从求道,到悟道,再经历了无数的风雨之后,他又悟了。 这就是勤于思考的好处。 懂得思考的人,他的思维,是永无止境的,他总会攀上一个又一个思想的高峰,而站在高峰之下,就如站在这天坛上一般,看着高峰之下的芸芸众生,王守仁的身上,没有锋芒,没有对苍生的怜悯,却只是一个叹息。 而后,这一对墨镜上,倒映着数十个首领。 他背着手,上前一步:“方才,不是还有七八人,你们为何不一起上?” 七八个人打一个,按照理性的计算,是有机会的。 可是…… 这些跪地在首领酋长们却觉得自己的脚有点软,站不起,也不想站起来,这样跪着,有安全感…… 哪怕是还有一线拼命的机会,他们在‘皇帝’面前,也丝毫没有想要争取的念头,个个磕头如捣蒜:“万死,不敢!” “你们错失了良机。”王守仁微笑,毫不在意的样子:“朕一般一次只能打五个,再多,就吃不消了。” 方继藩站在一边,不知道自己教出来了什么妖孽,敢情这个时候,你还在侮辱这些鞑靼人的智商呢。 首领和酋长们,却只觉得魂飞魄散,哭了:“再也不敢了,是突兀这狗贼,胆大妄为……我们这就去诛灭了他的部族,为陛下出气。” ‘皇帝’抿嘴一笑,和蔼可亲的道:“盟誓吧,时候不早,朕赶时间。” 盟……盟誓…… 繁杂的礼仪开始。 虽然每一个人,心思都不在这礼仪上。 可当大礼结束,数十个首领和酋长高呼起大明皇帝和至尊大可汗万岁的时候,天坛之下,无数的官员和禁卫具都传出了欢呼。 方才那一幕,实在给予了太多人震撼。 谢迁和马文升,显露出了不可置信之色。 他们无法想象,陛下竟可以轻而易举的,生生捏死一个鞑靼人。 若是要解释,唯一的解释,可能就是……上天之子,受命于天,自有天佑! 人们欢呼着,心悦诚服的高叫着万岁。 这万岁之声,冲破了云霄。 方继藩长长的松了口气。 脚下,首领们长跪着,眼里从胆怯,变成了敬畏,他们小心翼翼的看着这大明天子,至尊可汗。 、此时,再没有人想起,自己的骨血里,和成吉思汗有什么关系了。 “时候不早,朕乏了,摆驾!” 王守仁不愿意多留,他的任务,只是促使这一场大礼圆满结束。 首领们依旧跪着,王守仁走一步,他们便膝行一步,纷纷道:“愿为至尊大可汗效力,死而后已。” 王守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与突兀密谋之人,明日去大同,领罪,其余之人,在此候命。” 首领们竟再无任何心思,有人心里战战兢兢,有人心悦诚服:“是。” 王守仁下了高台,方继藩也跟上了上去。 谁晓得那礼官,手里拿着竹简和笔,跑的更快,说不准陛下在下高台时,还会有什么交代呢。 这可是历史性的时刻啊,得记录下来,以后可能要讲。 方继藩一把将他推到了一边:“滚开!” 礼官很想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讲不讲道理,可看了方继藩一眼,要到嘴边的话,识趣的吞了回去,目中带着几分幽怨,方继藩已脚步匆匆,追了上去。 为了王守仁接触到太多的人。 刘瑾极聪明的让人将銮驾预备在了高台之下,口里高呼:“陛下遇刺,而今身体有所不适,文武与诸卫退下,不要惊扰陛下。” 王守仁下了高台,钻进了銮驾里,车马立即启程,没有丝毫的停留,匆匆便往大同方向去。 其他的人和事。 现在也不是王守仁能够做主的。 他毕竟是假皇帝,在此,能不下任何决定,最好。 哪怕是那些突兀的同党,他也只是让他们入大同请罪,至于怎么处置,要杀要剐,都是弘治皇帝的事。 现在,这一地的鸡毛,自会有人收拾。 銮驾回的很急,很快,便抵达了大同。 这一路上,所有随行人员,都是议论纷纷。 而留在天坛附近的各部首领们,都沉默了。 今日……他们终于明白,为何这大明总是隔三差五的吊打大漠了。 敢情这大明的皇帝,一个比一个狠哪。 这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却让所有的鞑靼人明白,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也让无数的女真人明白,虽然他们的时代还没有来,但是可能永远都不会来了。 而现在……唯一做的,就是怎么想着,做大明的臣子,如何体现出自己的价值。 其他的任何妄念,只会像突兀一般的可笑。 一夜之间。 整个大漠之中,仿佛开始流传着一个传说。 这个传说之中,有一个叫做至尊大可汗的男人,他身长八尺,眼大如牛,黝黑黝黑的,一拳,可以打死十头牛,祁连山顶的冰川,在他的拳下,也不过一合即破。 这个如神明一般的男人,如今,成了大漠中的主人,大漠之中,万千生灵俱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 而现在……这个男人已经慢慢的醒了。 看着床榻,有点懵逼。 我是谁,这是在哪里?我在干什么? 还不等弘治皇帝开始重拾自己的记忆。 一张笑脸就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朱厚照美滋滋的看着自己的父皇,亲切的道:“父皇,您醒了啊,父皇怎么好端端的,就睡了呢?儿臣担心死啦,还好,还好……父皇化险为夷、转危为安,儿臣……高兴哪。” 弘治皇帝沉默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笑的更加诚挚。 他吩咐道:“萧敬,快,给父皇端茶来。” 萧敬一瘸一拐的来。 其实他压根没有昏厥。 他既不敢出去,告诉外头人真相,又不敢有其他的念头,假装躺在地上装死,装了足足两个多时辰,朱厚照毕竟喝的臭麻子汤少,且又血气方刚,终于恢复了。 一听萧敬居然没去,大怒,生生揍了他半个时辰,现在的萧敬,已经开始恨自己的爹娘,为啥要让自己来做宦官了。 做宦官有什么用,努力了一辈子,不还是人的出气筒,给人背黑锅的吗? 见弘治皇帝醒了,萧敬一下子,觉得自己找到了靠山,打起精神,斟茶,递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依旧还躺在榻上,眼睛从迷茫,接着,已是勃然大怒。 这个逆子! 弘治皇帝气的颤颤发抖。 今日……可是出关的日子啊。 朕……朕…… 居然被太子坏了事。 这个儿子,他是不是疯了。 这么大的事,也容的他来胡闹? 弘治皇帝沉默着,坐起来,接过了茶盏,呷了口茶,可心口的怒火,非但没有浇灭,反而更加腾腾的燃烧,简直要升腾三丈! 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七章:受命于天 弘治皇帝觉得有些眩晕。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药劲还没有过去。 他觉得自己吃臭麻子汤,迟早会被吃死。 于是,拼命的压住了怒火,弘治皇帝道:“扶朕起来。” 萧敬在一旁,似是被打乖了,看看朱厚照。 朱厚照很冷静,慢慢的摇摇头:“不扶。” “你说什么?” 朱厚照心平气和的道:“扶父皇起来,父皇要揍我。” 他居然还知道? 弘治皇帝火冒三丈。 “父皇!”朱厚照语重心长的给弘治皇帝掖了掖被子:“父皇,父子之间,哪里有隔夜仇,你说是不是?”他瞅着弘治皇帝,眨眼睛。 然后又道:“有什么话,都可以好好说。再者说,儿臣是父皇生出来的,是非功过,不都是父皇养育的结果吗?” 弘治皇帝:“……” “所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朱厚照一脸无辜的样子:“儿臣也不想这样啊,可是生来就如此,这怪得了儿臣吗?” 弘治皇帝腾地一下,坐起来了。 朱厚照后退一步,拜倒:“父皇……明鉴哪,儿臣……儿臣实是为了父皇好,儿臣和方继藩,听说有人妄图谋刺父皇……” “看来,方继藩也有一份。” “儿臣没说他有一份。” 弘治皇帝怒道:“你自己口口声声说的。”他趿鞋而起,捋起袖子。 萧敬站在一旁,言不由衷道:“陛下,殿下……他还是个孩子呀。”虽是这样说,他的眼里,写满了期待。 弘治皇帝想到,这一场盛典,就这么完了。 到时,天下人怎么看待自己呢。 天可汗,呵呵…… 一念至此,他便怒极攻心。 “你……你这逆子,你……你这是要让朕,失信于人哪!” 朱厚照吸吸鼻子:“老方,老方他……” “他怎么了?”弘治皇帝厉声道。 朱厚照:“……” 他想说,又不敢说。 弘治皇帝便侧目,他后脊已是发凉了,因为,他预感到,还有更可怕的事,已经发生。 于是,向萧敬:“你来说,到底如何了?” 萧敬啪嗒一下跪下,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为啥自己要装晕呢。 就是因为要陪在陛下这里,随时撇清关系哪。 这太子和方继藩,一个是陛下的儿子,一个是陛下的女婿,他们若是栽赃在自己身上,自己是百口莫辩哪。 萧敬流出了眼泪,这眼泪,是现成的,方才被朱厚照揍时他就没哭,怕哭干了,因而,现在存货满满。 萧敬歇斯底里道:“陛下,陛下呀,您是不知道,那方继藩,他……他带着王守仁还有刘瑾那该死的家伙,他们……居然……居然让王守仁,假扮了陛下,前去参加盟誓了。那王守仁,还穿去了陛下的冕服……他这是胆大包天,是无君无父哪,他们今日,敢假装自己是皇上,明日,岂不是要谋朝篡位了?” 萧敬说到此处,便开始滔滔大哭:“奴婢……奴婢见陛下昏睡过去,他们这么多人,奴婢是双拳难敌四手,奴婢……英勇不屈,自是和他们进行周旋,为的就是防止陛下昏睡,遭人毒手,因此,不得不委曲求全,陛下……他们太放肆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身躯一震。 卧槽……这些人已经疯了,丧心病狂到了这个地步。 居然假扮天子。 这是谁借给他们的胆子? 太子不懂事,他方继藩,竟也如此的不懂事。 好吧,方继藩不懂事也就罢了,王守仁……他年纪早不小了,他也不懂事? 弘治皇帝开始磨牙。 心里卷起了滔天的怒意。 他禁不住笑了起来:“好,好,好的很,朕有一个好儿子,有一个好女婿,有一群好臣子哪。” 伪装皇帝,乃是死罪。 莫说是自称自己是皇帝,便是穿戴了明黄的衣物,也都是大禁忌。 现在这些人,是真的胆大包天了。 弘治皇帝坐下,坐在了榻上,他凝视着朱厚照:“是谁的主意?” 朱厚照战战兢兢:“可能是儿臣的。” “什么叫可能?” 朱厚照仰头:“父皇,儿臣说了,父皇会打死儿臣吗?” 弘治皇帝摇头:“不会。” 朱厚照道:“那就是儿臣干的,都是儿臣的主意。”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震怒,起身:“这样的逆子,不要也罢,今日打死了你,也好过,将来这江山社稷,坏在你的手里。” 朱厚照无法理解,为何父皇一丁点的信用都没有,说翻脸就翻脸,刚才不是说好了不打死的吗? 朱厚照没见过父皇发这么大的火,吓住了,立即道:“不,不,是王守仁,都是王守仁的主意,王守仁他主动请缨……” 弘治皇帝身躯一颤。 细细想来,这么多心思,确实不像是太子的风格,莫非……当真是那王守仁? 萧敬见状,也忙道:“奴婢也可以作证,就是那王守仁和他的恩师……太子殿下是无辜的啊陛下。” 说到他的恩师的时候,萧敬底气不足,声音很轻,几乎没人听见。萧敬是万万不敢得罪太子的,这个时候,只能将一切都栽在王守仁身上。 “竟然是他……”弘治皇帝脸色冷然。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却不敢进门,而是道:“萧公公,萧公公,陛下摆驾回来了。” 一下子,这寝殿里,安静了下来。 弘治皇帝听到……陛下摆驾回来,心里刺痛。 胆大妄为,真是胆大妄为。 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见弘治皇帝点点头,他方才朝外头的宦官道:“知道了,你退下!” 外头的宦官听罢,自是退开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面上掠过了冷色,咬牙切齿的道:“好,太子,萧敬,现在陛下回来了,你们还不快快接驾。” 片刻之后,外头便传出了脚步声,听到刘瑾的声音道:“陛下乏了,你们退开一些,这里不需人伺候。” 紧接着,这寝殿的门打开。 三个人鱼贯而入。 先进来的乃是王守仁,戴着墨镜,一声冕服。 这冕服穿在王守仁的身上,格外的刺眼。 弘治皇帝见王守仁这般样子,而王守仁也看到了弘治皇帝,忙是摘下墨镜,飞快的脱下了冕服,将头上的通天冠摘下,只穿着一件里衣,拜倒在地:“臣万死之罪。” 弘治皇帝已是气的七窍生烟。 方继藩也乖乖拜倒:“儿臣万死之罪,千刀万剐,任凭陛下处置。” 弘治皇帝怒容满面,却先盯着王守仁:“王伯安,你可知道,你犯的是什么罪?” 王守仁叩首:“死罪。” “看来,你是有自知之明了。”弘治皇帝厉声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朕若不是念及你的父亲,只怕要治你灭族之罪,可你如此胆大妄为,朕若不诛你,如何以儆效尤!”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 “你住嘴。”弘治皇帝恶狠狠的瞪了方继藩一眼,如此可怕的事,这个锅,定要找人来背,这主意十之八九,就是你方继藩想出来的,朕看在秀荣的面上,自是饶你不死,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你说话的资格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既如此,萧敬,先将王守仁拿下。” 萧敬顿时打起精神,正待要张口呼喊外头的禁卫。 方继藩急了,道:“可是陛下,要治罪,可以,可是陛下要治王守仁什么罪?” 弘治皇帝冷笑:“他冒充皇帝,难道不是死罪?” 方继藩一脸懵逼的看着弘治皇帝:“可是陛下,这天下人,都不知道他冒充了陛下呀。” 弘治皇帝:“……” 方继藩道:“王守仁冒充了陛下,这没有错,可今日,他出关,代表的乃是皇上的身份,这天下的军民,都以为出关的乃是陛下,若是陛下治他冒充皇帝之罪,那么,陛下……岂不是没有出关,也没有和大漠诸部盟誓?” 弘治皇帝厉声道:“那又如何?” 方继藩道:“此次盟誓,圆满成功,几乎没有任何的纰漏,大漠诸部,见了我‘大明皇帝’,无不感受到了我大明的恩泽和宽厚,我大明军民们,得知陛下成为大漠和关内之主,也是欢呼雀跃,纷纷称颂陛下圣明,统御宇内,若这时,他们知道陛下乃是假冒,会怎么样想?” 弘治皇帝心思一动,可随即,更加震怒:“你敢威胁朕?” 这已是无法宽恕了。 方继藩道:“更不必说,鞑靼部的首领突兀谋反,与人勾结,私藏了匕首,妄图谋害陛下,天下人看到的是,陛下如有神助,一拳,打爆了他的狗头,天下的军民百姓,乃至整个大漠的各祖臣民,无不为之敬畏,对陛下受命于天,深信不疑,若是他们知道陛下乃是假冒的,那么……会是什么后果?” 弘治皇帝的脸,微微一沉。 这一些话,带着威胁,可是……弘治皇帝也解读出了一些别样的东西,他眉一沉,眼眸猛张,面上带着诧异:“什么,有人图谋不轨?”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八章:万岁万岁万万岁 “正是!”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和太子早就觉得有异,再加上那鞑靼商贾的警告,心里更加是不安。只可惜,陛下当初对此不予采信,儿臣和太子还有王伯安、刘瑾,急的如热锅蚂蚁,因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果然!”说到这里,方继藩故意抬高了声音,继续道:“果然那鞑靼部的突兀,勾结了八九个首领,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们的计划,等陛下上了祭坛,却不知这突兀如何将一柄匕首藏匿在身上,要对陛下不轨。” 方继藩道:“臣等,实在是无可奈何啊。陛下的安危要紧,可与此同时呢,若是陛下不去参加盟誓,不但寒了大漠诸部真心归顺之人的心,也会使我大明为人所笑。陛下的名声,是何其要紧,可陛下的安全,同样的要紧。” “无可奈何之下,儿臣人等,索性死马当活马医,让王守仁前去犯险,在天坛上,那突兀突然犯难,取出匕首,对王伯安不利,还好儿臣这门生学了儿臣的几分本事去,临危不惧,空手夺刃,而后一拳将他打爆,这些,各部的首领还有群臣,都是看在眼里的。”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大逆不道和忠心耿耿,只在这一线之间。 冒充皇帝,可以说是大逆不道,可是……此时,弘治皇帝心里不禁在想,若是今日站在天坛上的乃是自己,而非是王守仁,那么……结果会如何呢? 只怕这个时候……一场新的土木堡之变,又重演了。 自己一旦落入了这些恶徒手里,又会遭遇什么样的后果。 细细一想,弘治皇帝竟觉得自己的后襟被冷汗浸湿了。 这几年,或许是事事顺利,让弘治皇帝也开始变得盲目起来,他有了更大的志向,也有了更多的信心。 而这……现在思量着,反省着,弘治皇帝沉默了,他坐在了床榻的边沿上,面上阴晴不定。 一边的萧敬,嘴巴张得比鸡蛋还大。 真……有人行刺呀。 这些鞑靼人,为何就这般不开眼? 然后,萧敬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弘治皇帝。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有些疼。 几个时辰之前,自己好像距离一场救驾的大功劳,相隔是如此之近。 这是多不可多得的机会,自己为啥……就将所有的关系都撇干净了。 只是静默了一会,弘治皇帝终于开口了,他看向王守仁道:“王卿家,你无事吧。” 王守仁脸色平静的样子,道:“陛下,臣无事。臣只恨乱贼太少,并不嫌多。” 不过……弘治皇帝还是有些不信。 那个叫突兀的鞑靼人,他有些印象,据闻是鞑靼部的勇士。 怎么会只是一拳,就被王守仁打爆。 居然还是空手夺白刃…… 这方继藩,定是说话有些夸张。 又或者,他们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故意炮制了这么一场刺杀?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的眼睛,不禁瞥向朱厚照。 朱厚照正跪在地上,傻乐着。 早说嘛,原来真有刺客啊,早知如此,方才本宫就应当担当起这天大的干系来。 弘治皇帝的目光打量着太子,心里想,是了,太子为人如此不靠谱,极有可能这是他们炮制的。 只是…… 就在弘治皇帝心里转了无数念头的时候。 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忙道:“陛下,大学士谢迁、礼部尚书张升,以及英国公人等,求见。” 他们来了……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会意,立即开始收拾,先将王守仁脱下的冕服收起来,而后清理了一番。 弘治皇帝这才道:“宣他们进来。” 张懋等人鱼贯而入。 他们心里……激动哪。 想不到皇上竟是这样的皇上。 咱们皇上,从不锻炼身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天天不是埋首于案牍,出行便是步辇来代步,可谓是五谷不分,四体不勤。 可是今日…… 张懋等人进来之后,纳头便拜,道:“陛下,今日陛下扬威大漠,这定是祖宗显灵啊。” 张懋激动的不得了。 他想了想,这是自己的功劳啊。 若不是自己祭祀祭的好,哄得列祖列宗高兴了,不然怎么会在那一刻就显灵了呢? 礼部尚书张升亦是眉飞色舞,高兴啊。 作为礼部尚书,他最讨厌的,就是和大漠诸部打交道。 这些人哪怕是臣服了,也是牛气的很,脾气还大,总是咋咋呼呼,觉得自己如何如何勇猛,瞧不起大明的文弱风气。 今日……可谓是大出了风头啊。 陛下反手之间,就将鞑靼勇士突兀,像是掐死一只菜鸡一般,只片刻功夫,就捏断了他浑身的骨头,丢下了天坛。 张升当时清晰的看到,那些各部的首领,皆是诚惶诚恐,一个个心悦诚服的样子,哪怕是皇帝上了圣驾,这些人依旧还战战兢兢的跪在地上,个个面如土色,丝毫不敢妄动。 真是够解气,他们……也有今天。 以后……看来这礼部,可以扬眉吐气了。 “是啊,陛下,老臣见那诸部的首领,个个战战兢兢,他们对陛下,是真正佩服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所谓恩威并重,陛下亲往大漠,乃是恩,诛杀不臣,既为威……还有那些首领带来的护卫,见陛下犹有神助,都吓得脚软了,在天坛之下,都跪了,陛下上了车驾,他们口里还在絮絮叨叨,念诵着万岁。” “最重要的是,陛下突有此神力,这岂不是正合了陛下受命于天,如有神助吗?这消息……已开始不胫而走,陛下威名,不日就将人尽皆知,老臣,佩服之至。” 说着,他拜倒,激动的叩首。 就连谢迁,看着弘治皇帝的眼神,也完全不同了。 历来刘健善断、李东阳善谋,而谢迁,则善辩。他有一张巧嘴,脾气又大,眼里容不得沙子,喜欢和人争论是非。 因而,平日他没少劝谏皇帝,在他看来,皇帝也是普通人,是普通人,就会有过失,作为臣子的,理当为皇帝指摘出过错,希望君王改正。 可今日……他只能用一句卧槽来形容,他也是恭恭敬敬的叩首,佩服的道:“陛下承天之命,万岁万岁万万岁!” 人的表情,是骗不过人,除非戴上了西山明镜作坊精心打制,一百五十两纹银一支的墨镜。 弘治皇帝看着他们一个个激动万分的样子。 听他们不断的恭维,恨不得拿出天下所有的褒义词,来加在自己身上。 居然……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嗯,很爽。 弘治皇帝看了王守仁一眼,微笑,看来……他们没有说谎。 见状,方继藩眉眼带笑,连忙拜下了,大声道:“当时儿臣就在父皇咫尺的距离,眼看着那突兀要发难,儿臣已吓得魂不附体,鼓起勇气,想要救驾。可谁曾想到,陛下居然气定神闲,挡在了儿臣面前,转手之间,便将那突兀打了浑身筋骨俱裂,儿臣还看到,陛下那时候,身上竟隐隐有光,这光华夺目,令儿臣竟睁不开眼睛。” 往日,对于方继藩这家伙的话,张懋、谢迁人等,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的,虽然这个时代,也没有标点符号。 不过今日这话,张懋等人,竟是隐隐信了。 陛下还会发光呀? 方继藩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方继藩道:“儿臣当时见这夺目的光华,便忍不住想要拜倒,再无他念,只想着,吾皇万岁,心里这般默念之后,陛下已将那突兀,一脚踹飞,陛下……实在是神鬼莫测,儿臣佩服。” 弘治皇帝看着一个个激动的人。 他脑海里,几乎已经有了一个画面,在这个画面里,‘自己’如何神勇。 而这些,统统被大漠诸部的首领,以及无数的禁卫,看了个清楚。 此时,他若是说,这一切都是王守仁所为,只怕也没有人相信了。 尤其是方继藩,信誓旦旦的样子。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起来。 当初,继藩说有危险,是自己不肯信,一意孤行。 这才让方继藩等人铤而走险,不得不出此下策啊。 冒充天子,乃是万死之罪。 可他们为了朕的安危,依旧如此,颇有几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现在,他们将这一切完美的解决,皆大欢喜,却又将这一切的功劳,统统都强加在了朕的身上。 果然……是自己的女婿啊。 只有自己的亲女婿,才真正肯为了自己的安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这天下,有几人能做到? 还有王守仁,王守仁乃世家子弟,前途远大,他完全可以安安分分做他的臣子,却是冒着这天大的风险,跟着方继藩断绝了自己的后路,一往无前。 果然……这不愧是方继藩的弟子,只有方继藩教出来的人,才有如此的忠肝义胆,有如此的气概。 至于……刘瑾…… 还有……太子……太子也是有一丁点的功劳的,这家伙,虽然手段龌蹉了一些,可终究,还是为了朕好。 转念之间,弘治皇帝大喜过望。 正文 第一千二百零九章:赏赐 文治武功。 天子亲自慑服大漠诸部,哪怕是唐太宗皇帝在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吧。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墨镜遮盖了他面上的惭愧。 这个事,他得认。 不认,王守仁就是冒充天子,死无葬身之地。 方继藩便是图谋不轨,也得完蛋。 便是太子,也有干系。 可若是认了,那么,便是天命所归。 弘治皇帝颔首:“嗯,朕也不知,何故突然有此神力,说来,真是奇怪啊。” 朱厚照等人纷纷道:“是啊,真是奇怪啊。” 谢迁却不禁感慨:“陛下,这并不奇怪,这是陛下仁厚,感动了上天,上天佑护着陛下,所谓奉天应运,便是如此。” 弘治皇帝摘下了墨镜,只点点头:“好啦,今日之事,休要再提了,总之,大漠诸部已与朕盟誓,朕自此之后,统领大漠诸部,却不知诸卿,有何看法?” 谢迁等人,则是心里感慨。 皇帝圣明啊。 人家办成了这千古一帝,方才能办成的事,可陛下骄傲了没有,没有,陛下非但骄傲,而且很快就转移开话题,虚怀若谷如此,实是前无古人,想来,也后无来者。 谢迁张口,想说什么。 其实,对于真正的统领草原诸部,大家也没有什么经验。 毕竟,中原人统治大漠的经验,大多数,都是失败的,哪怕是成为天可汗之后的唐太宗,他对于大漠的羁縻之策,也百年之后,也迅速的土崩瓦解。 弘治皇帝也为此有些伤脑筋:“还是如以往一样,安置鞑靼军民,挖掘矿产,令他们圈养牛羊?诸卿,今日,大明已至盛极之势,越是如此,朕越是担忧哪,朕站的越高,越觉得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这马上得来的天下容易,可要下马治天下,方才是最难的事。内阁……拟出一个章程来吧,拟定章程之前,先进行廷议,此后,进行部议,待拟定好章程,送至朕这里来。” 这等大事,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 弘治皇帝没有刻意定下调子,先进行大规模的廷议讨论,看看百官之中,有没有可以切实事情的良方,之后,再缩小讨论范围,进行部议,这个部议,是内阁召各部的部堂,进行更具体的讨论。最后,内阁出了结果,再和皇帝进行磋商。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这时,方继藩道:“陛下,儿臣有一言。”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嗯?” 他面带微笑,看着方继藩,就像看着自己的儿子,当然,这个不是亲的。 不得不说,方继藩是个真正忠厚的人,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左膀右臂这样简单。 方继藩道:“漠北诸部,如西伯利亚等部,却不知陛下,为何他们要南下,投奔我大明。” 弘治皇帝皱眉:“朕听说,那大漠极北之地,人烟稀少,甚是苦顿,又听西伯利亚诸部的人言,是因为有号称罗斯国,他们与之常年征战,屡战屡败,不得不南下,来我大明,寻求庇护。” 方继藩微微笑道:“陛下,想要将这大漠的矿产,挖掘出来,不但要开矿,要人力,还要有运输,有交通,人越聚越多,就难免,会出现市集,会有许多的商贾,甚至,为了供应这里的所需,还会有大大小小的作坊,这大漠之地,何其的广阔,可是……陛下既已听说,罗斯人不断的西进,他们进一分,漠北诸部,就要退一分,却不知……何时是一个头。” 弘治皇帝皱眉。 他明白了方继藩的意思。 让蒙古和诸部以及女真诸部,来开矿可以,来养牛羊也罢,可是,将来呢? 既然要制定政策,就必须思虑的长远,若只看眼前,那么……这政策,也就没有意义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大漠,土地广阔,正因为广阔,才会给予无数部族栖息的空间,因而,先是匈奴崛起,而后又是五胡,此后是鲜卑人脱颖而出,又是突厥,接着,是女真,是契丹,是蒙古。若只是保守的执行休养生息之策,五十年之内,固然大明在北方,永不会有外患,可一旦时间一久,迟早,我们会面对新的敌人,我们的敌人,可能会越来越强大,他们会如跗骨之蛆一般,不断的腐蚀和吞噬我大明在北方的基业,所以……臣的建言是……向西……” 向西…… 弘治皇帝和谢迁等人,不解的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西伯利亚诸部,向西,则是连绵的山脉,跨过了山脉,一路向西,照旧,还有肥沃的土地,我们不能将大漠诸部闲置下来,诸部既然被罗斯人打的丢盔弃甲,可现在不同了,我大明,可以作为诸部的后盾,支持他们,一路向西扩张,迈过山脉、冰原、沙漠,令大漠诸部,一路西扩。” “大漠的游牧之民,不擅长经营和生产,那么,他们每占一地,陛下可以给予他们丰厚的赏赐,而他们的土地,则迁徙汉民,进行生产,既可作为大漠诸部,源源不绝的后勤之用,同时,于我大明,开疆扩土,又有极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一愣,看着方继藩。 而谢迁听罢,忙是摇头:“不不不不,万万不能如此,这些大漠人,本就桀骜不驯,一旦向西,若胜,难免更加跋扈;若是一败涂地,朝廷则徒耗钱粮,老臣以为,此举,大为不妥。” 是啊。 你方继藩家打仗不要银子的? 你要做大漠人的后盾,这些大漠人数十上百万张口,人家啥也不干,就吃你的,这还不算,你要不要给他们提供足够的武器,这些不是银子? 当初汉武帝继位的时候,得益于文景之治,国家积攒了堆积如山的财富,可单单一个打击匈奴,数十年下来,直接消耗掉了文景之治的所有财富,你方继藩张口说西进就西进? 张升觉得自己心里堵得慌。 今日他喜的乃是皇帝得天庇护,惊的,却是方继藩这狗东西,竟来出此馊主意。 “国库常年入不敷出,齐国公,这西进之事,莫非齐国公出银子?” 方继藩最讨厌的就是有人让自己出银子了,自己很穷的呀。 弘治皇帝听到银子二字,警惕起来。 卧槽…… 因为每一次的路数都是,朝廷没有银子了,陛下啊,这个事办不成啊,然后大家眼巴巴的看着自己,这文武百官,仿佛早将自己内帑那么点银子,早就摸清楚了,一个个,就如乞丐一般,就等着自己出钱。 弘治皇帝微笑:“是啊,继藩,这有些想当然了。” 一听到钱,整个寝殿里,顿时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事……是好事,说吧,谁给钱吧。 方继藩鄙视他们。 弘治皇帝道:“此事,从长计议吧。当然,继藩之言,也是老成谋国嘛,嗯……朕有些乏了,诸卿,且下去休息。” 谢迁等人松了口气,他们倒是真怕陛下听了方继藩的鼓动。 说实话,就算是内帑出银子,他们也舍不得。 在百官们心里,家国天下,皇帝家的钱,不就是国家的钱吗?大家可从来没有将皇帝当外人,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呢,可不能让方继藩,将内帑的银子,统统给花干净了。 不然,以后怎么变着法子,向陛下讨钱? 谢迁等人拱手告退。 朱厚照,方继藩、王守仁、刘瑾,还是被留了下来。 很快,萧敬取来了礼官所草写的‘召蒙古女真诸部注’,这玩意,可都是有章程的,在国家的重要场合,皇帝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需有专门的官员进行记录,而这些记录的内容,往往需要送去翰林文史馆,最后,添加进皇帝的实录之中,成为第一手的史料。 历朝历代的天子,都重史,因为历史所代表的,乃是先人们的经验,这也是无数人,想要削尖了脑袋,想要青史留名的原因。 弘治皇帝看着这记录,真是热血沸腾,良久,他抬起头来,看向了王守仁:“王卿家,真是大功之臣啊。” 王守仁不善于言辞。 这一点……方继藩也很无奈。 一个人思考的多了,难免情商比较低。 否则,历史上的王守仁,又何至于,有如此才华,却非但没有获得皇帝的赏识,反而处处被人压制呢,以他这爆表的文武之才,混入内阁,还不是信手捏来的事。 方继藩不等王守仁回答,忙笑道:“陛下,儿臣这门生,也没什么功劳,陛下太过奖了,我看,随便赏他一个公爵,或给他一个尚书,也就足够了,再多,他也承受不起,毕竟,他还年轻。” 王守仁:“……”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你倒是打的好算盘,这功劳,朕倒是想赏赐,可是朕来问你,以什么名义进行赏赐呢?” 方继藩一愣。 是呀,在天下人看来,王守仁根本没有立大功,那么,能以什么资格赏赐呢? ……………… 同学们,有一位叫亚中的大作家上传了一部叫《狼域》的作品,作者是一位文学泰斗,故事就不透露了,老虎已经看了,正在向他学习写作方法,这故事讲得是人和狼的故事,非常另类,喜欢的,一定超级喜欢,书荒的同学,去看看,不会失望。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一章:气吞山河 萧敬:“……” 这东厂和锦衣卫,若是都去了大漠。那么……自己会不会去? 留在宫里,这所谓的东厂掌印,就形同虚设。 若是也在大漠……这比去孝陵守陵……还惨哪。 他哭了。 涕泪直流:“陛下,陛下……奴婢……奴婢……” 他慌忙叩首。 弘治皇帝却是铁青着脸。 这家伙,就长了一张嘴,什么本事都没有,朕要了,有什么用呢? 要知道,皇帝身边的大宦官,绝不只是伺候人这么简单的。 这样的宦官,是皇帝沟通外部的桥梁,外头发生了任何事,都需这个宦官掌握,随时禀奏皇帝,皇帝有什么旨意,也是这个人,负责去对外沟通。 因而历来司礼监秉笔太监,往往都兼任着东厂掌印,同时,还负责虽是扈从皇帝左右,为皇帝出谋献策。 可现在看来,弘治皇帝身边,最薄弱的环节,不在庙堂,不在军中,不在海外,而是在自己的卧榻之侧,就在自己的跟前哪。 弘治皇帝道:“朕对你一忍再忍,念在当年的情分上,可是你如此不力,朕如何将这大事,放心交给你去办。” 萧敬:“……” 他现在明白,自己现在说啥都是错的。 能咋样,那就是闭嘴,什么话都不说,乖乖的叩首便是了。 弘治皇帝气的七窍生烟。 方才虽然有惊喜,可现在却越来越怒,后怕呀,若不是方继藩等人当机立断,自己就完了,指不定现在已被鞑靼人裹挟到了大漠深处,到时,真是生不如死。 弘治皇帝冷哼:“厂卫,要重新整治,朕说了,要迁徙一部分人入大漠,你……这些日子,先留在大漠之中,负责这件事,等朕什么时候召见你,你再入宫吧。” 萧敬:“……” 他无法确定,弘治皇帝什么时候能想起自己。 若是没想起来呢? 那自己岂不是这后半生,都在这慢慢的风沙之中过日子? 可萧敬不敢有任何的反驳,一切……都得受着。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王守仁一眼:“王卿家,也留在此吧,在大漠之中,待一些日子,调度一下大漠诸部,熟悉一下大漠中的环境,派遣人员,摸清楚西域和罗斯人的底细,将来,朕有大用。” 王守仁显得很平和。 他在哪里,都无所谓的,对于别人而言,这或许是吃苦头,对他而言,无所谓:“臣遵旨。” 萧敬只在一旁呜呜的哭。 这一哭,弘治皇帝更怒。 萧敬一直都在自己的身边。 可以说是自己调教出来的。 可看看人家王守仁,看看方继藩的弟子。 人家听说留在大漠,处变不惊,没叫什么委屈,也不喊苦,只一句臣遵旨,看看你萧敬吧,你这狗东,就因为留在大漠,便哭成这个样子…… 这不比倒也罢了,一比,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云泥之别。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却看向王守仁,脸色缓和了许多。 他发现,自己开始喜欢上这个叫王守仁的人了,此人才能和德行,都不在欧阳志之下,将来……是真的可以大用的。 弘治皇帝道:“不要以为,留在大漠,就是委屈,朕留你在此,是因为,你是一块好钢,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朕要直追汉唐的功业,下西洋,乃是重中之重;新政,也是重中之重;而如今,这大漠羁縻之策,亦是重中之重,朕若是能完成这三项国策,便算是为我大明,垫下了基石!” 这话,与其说是对王守仁说的,不如说是对萧敬说的。 弘治皇帝终究还是念旧情的。 还是不忍心,将萧敬彻底放弃,就权当,最后给他一次机会吧。 弘治皇帝说罢,接着,便朝方继藩道:“卿家,接下来,看你的了。” 方继藩道:“臣一定幸不辱命。” 从行在里出来,方继藩心里一宽,这幸福集团能不能成,实在有太多太多的变数。 成了,就是千秋伟业,不成……大明便永世无法染指西域以及乌拉尔以西。 自此之后,可能从那里来的敌人,成为后世的梦魇。 这一点,方继藩是极清楚的。 因为世上的事,总有盛有衰,一个文明,不可能永远做到强大。 可是……当强大时,不将自己的触手伸到最远的地方,等到衰弱时,便灰飞烟灭了。 说穿了,这是家底的问题,家底越厚实的人,抵抗灾难的实力就越强。 好吧,不找理由了,其实……方继藩只是想干他n的! 方继藩一出来,身后朱厚照便已追了出来,笑嘻嘻的道:“老方,你是不是要拿这些鞑靼和女真人来骗银子。” 方继藩像看智障一般的看着朱厚照,而后鄙夷的道:“下流,厚颜无耻!” 朱厚照不禁道:“你自己说的呀,你说讲故事,讲故事不就是骗银子嘛,本宫看,这很好嘛,咱们骗了银子,西征,要做到汉唐都未有的功业。” 方继藩:“……” 他努力的跟这个智障玩意解释:“殿下,讲故事,和骗钱是不一样的,前者是投资,后者是诈骗。” “有什么不同?还是不明白。” 方继藩:“……” “不和你说了,臣现在很忙,要去讲故事。” “本宫就知道你……”朱厚照气咻咻的道:“算我一份呀,我也会讲故事,名字叫至尊天可汗之子西征记。” 方继藩懒得理他。 现在最重要的是,拿出一个招股计划书来。 讲清楚盈利的方向,还有所需认筹的股份,当然,还有未来的展望。 身后,萧敬失魂落魄的出来,哭哭啼啼,宛如被抛弃的怨妇。 他幽怨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龇牙:“看我做什么,怎么,要我揍你?” “……” 你看看,你看看,这家伙……就是这么直接,一点台阶都不给人下。 萧敬憋红着脸,沉默了很久,勉强露出了笑容:“齐国公,不要说笑,不要说笑。” ………… 圣驾在几日之后,便摆驾回宫。 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萧敬和王守仁,留了下来。 王守仁在恭送了圣驾之后,便带着几个扈从,带着行装,二话不说,出了大同,朝着大漠的深处而去。 想当初,就在他还是青年时期,成为举人的他,就曾孑身一人,前往边镇游历。 那个时候的王守仁,虽然也爱思考,可胸膛里,却也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土木堡的耻辱,在当初的年轻人心里,留下了一个耻辱的印记。 因此,他向自己的父亲王华,说出自己的志向时,认为科举并不重要,圣人所说的立功、立言,并非是科举。 当然,这引起了王华的暴怒,差点没抽死这智障玩意。 而如今。 他已位列朝班,上有恩师,下有万千弟子,桃李满天下。 他却终于,又一次的巡视和游历九边,只是……人还是这个人,志向却变了。 从前想的,只是雪耻。 现在,他更加壮志凌云,已有了气吞山河的新志向。 挟持着弘治皇帝,在大漠之中的巨大声望,他需一个个的部落的进行走访,和每一个牧民,每一个部族的首领,甚至是老人和孩子去恳谈,去了解他们的心思。 他一袭儒衫,顶着一头纶巾,骑着一匹驽马,徐徐的,在这千里黄沙之中,留下自己的足迹。 身后,是夕阳,夕阳落下的余晖,在这光秃秃的原野上,留下了一道斜长的身影。 ………… 现在……整个京师里……幸福集团招股计划书已经到处都是了。 每一个人,拿着这计划书,拼命的研究。 可能盈利吗? 有前途吗? 这份计划书,显然比之铁路的招股,计划更加大胆。 若说修建铁路,尚且还可一眼看到预期。 而这份计划书,不啻是一场豪赌,太吓人了。 王不仕琢磨了一晚上,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份招股书,风险实在太大了。 或者说,这玩意,比之市面上的足彩,更加恐怖。 押对了,大赚,压不对,血本无归。 不只如此……招股书里的前景虽然诱人,可要做到,实在太难太难。 研究了一宿之后,他决定将这招股书,束之高阁。 既然在其他的方向,可以得到预期的利润,为何,要参与这一场豪赌呢? 他对此……没有信心。 一大早,邓健便在外头,大叫道:“老爷,老爷……” 一听到邓健吼叫,王不仕就很烦躁,尤其是张开眼,看到这寝卧里贴了白金的装饰墙面,还有那满屋子的各种珍玩! 最重要的是,自己并不喜欢十个八个俏生生的丫头伺候着自己啊。 尤其是自己的夫人,还成日盯着自己的情况之下。 这样的生活,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可是…… 邓健一吼叫。 那十数个国色天香的丫头们,便鱼贯而入,或是端着痰盂,或是温热的巾帕,还有衣冠,跪在了床榻边,齐声道:“奴婢伺候老爷穿衣。” “哎……”王不仕一声叹息。 人活成这样,有什么意义呢? 这不是我王不仕想要的。 这样的生活,真的是度日如年,让人痛苦万分啊。 ………… 码字好痛苦,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二章:成了 十个八个大美人儿,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面上不能有丝毫的瑕疵,哪怕是眼睛、鼻子,都需用标尺测量,要符合‘标准’。 邓健是个极细心的人,王老爷,当然,一切都需用最好的,不求性价比。 王不仕在众人的伺候之下,起了床,不等洗漱,邓健便道:“王老爷,今日的日程已经安排好了。” 说着,取了一个单子,交给王不仕。 王不仕带着大金链子,墨镜架在鼻梁上,不禁哭笑不得:“今日沐休啊,难得沐休……” 说着,眼睛微微一垂,看了一眼日程的安排:“又是去交易中心?” 邓健笑吟吟的道:“幸福集团招股,我亲少爷……” “呀,这股票让我买?”王不仕要跳起来。 他觉得这股风险过大,适合投机,却不适合他这等人过多的持有。 毕竟,家大业大的人,讲究稳妥,若说铁路和海外商行的投资,招股书中的前景,他还可以看到,可这幸福集团,怎么看都像个坑,掉进去,很难爬出来的那种。 邓健朝王不仕眨了眨眼:“我家少爷说了,可以抵押,贷款,有多少,给多少。” 王不仕叹了口气:“哎,老夫知道你亲少爷的用心,这是要用老夫的名誉,来给幸福集团背书哪。你家亲少爷,心太大,这也不是不好,可是,须知这世上的事,哪里能事事都能掌控呢。招股书,老夫看过,想法很好,前景也很动人,可风险过大。” 邓健怒视着王不仕:“不许你背后评判我家亲少爷。” 这养不熟的白眼狼。 王不仕气的七窍生烟。 却又叹息:“好好好,不说,老夫已到了这个地步,也只好认命了,这些年的投资,都是靠着你家亲少爷,才得来的。银子这东西,老夫不看重,这银子是什么,不就是废铜烂铁吗?既然你家少爷有需要,那老夫就带这个头,挪腾出两百五十万两银子出来,就当陪着你家少爷豪赌一场吧,只是……” 他看着邓健,露出痛苦的表情:“能打个商量吗?老夫太痛苦了啊,生不如死,这身边,都是十个八个国色天香的美女伺候着,老夫我……哎,能不能将这些女子,统统打发了,老夫……老夫……” 邓健看着王不仕,想了想,摇头:“不成。” 王不仕:“……”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下巴微微扬起,眼角有些湿润,幸好,这些都被墨镜挡着,吸了吸鼻子,王不仕一声叹息。 ………… 今日乃是沐休,新股在沐休之日开始认筹,因而吸引了不少的达官贵人。 因为四海商行和铁路股的发行,让不少人从中牟利不少,也让更多人,了解这股票的妙用。 因而,现在琢磨股票的人,越来越多,等大家大致的了解了一些原理,便更多人,喜欢在闲暇时,跑去交易中心旁新建的证券大厅里逗留了。 几乎每日,都是人山人海,有人出售股票,有人卖出。 也有一些作坊,还有某些商行,也想有样学样,在这里筹措资金,将自己的商行,推动上市。 古人们,并非是爱新鲜的事务。 可见到有人一夜暴富,谁坐得住呢? 因而,世上的事,从没有人心不古,有的,不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而已。 这一点,王不仕是看的最透的。 整个京师,现在议论的都是幸福集团,前景诱人,且一看就是大项目,若是招股书里的故事能够实现,未来,便是无穷的利润。 “听说,内阁正在商讨在大漠,设置漠南、漠北、漠西、漠东四大行省。朝廷要委都司和布政使司。” “我还听说,连陛下身边的萧公公,对,就是那秉笔太监还兼着东厂厂公的那位……都留在大漠里呢,这可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哪,却留在大漠之中,这不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吗?陛下对这大漠,是极看重的,那招股书中,提及到的修一条铁路进入大漠深处,看来,并非是空穴来风。” “呀,这样看来,这铁路,一路延伸至大漠,这得花费多少银子哪。” “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若是下了决心,这还是银子的事吗?” 乌压压的人,汇聚在此。 很快,那牌子便挂了出来。 许多人鸦雀无声。 虽然不少人,动了心,可真要拿出真金白银,却是难得。 在这证券大厅里,齐刷刷的墨镜朝向牌子处。 现在墨镜已成了非富即贵的象征。 但凡是有身份的人,都愿意戴上一个,这东西虽然贵,可身份的辨识度却是极高。 因而,现在的商贾,往往有三件套,墨镜、大金链子和恒源的绸子衣。 人是最容易生出效仿之心的。 王不仕名气大,有钱,他如此作妖,非但没死,而且好像越来越滋润,如鱼得水,有他开了这个头,大家便开始渐渐敢于暴露自己的财富了。 毕竟,人有了银子,还藏着掖着,是一件极痛苦的事,可出于从前的惯性,人们还是谨慎甚微,心里有所不安。 可一旦有人开始模仿,戴着墨镜,穿着最上乘的绸缎衣,还有戴着大金链子出门,那种夺人眼球的装扮一出来,从此之后,便再也改不回去了。 有钱的感觉未必好,可让别人都知道自己有钱的感觉,那才真是教人欲罢不能,犹如过山车一般,冲上云霄。 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佩戴,那些最胆小的人,现在也放的开了。 而当富裕的人,开始显露自己的财富,招摇过市,他们的心态,也在渐渐的改变。 正因为这些东西,他们能感受到别人当面,对他们所流露出来的敬意和羡慕,他们开始慢慢享受这种体面人的感觉。 有了信心,腰杆子直了,这心,也就大了。 此时,有人咳嗽,举出了牌子。 紧接着,有人高呼:“西山方家,认筹五百万股。” 随后,又有人惊呼:“王家,认筹二百五十万股。” 这一次,幸福集团认筹的资金极大,总计是五千万两纹银,一股作价一两……可一下子,方家和王家出了手,那些心存疑虑之人,便开始放开了胆子。 “周老爷七万股。” “杨家四万股。” 不只是大商贾出手,为数不少寻常的中等之家,也希望能从中分一羹,五十股,一百股,五百股,整个证券大厅的气氛,顿时带动了起来。 而此时,王不仕却已悄然离开,他心里吁了口气,这二百五十万股,当是送给方家的,不打算要回来了。 ………… 证券大厅的消息,随时都有人会及时的通报到镇国府来。 方继藩拿出了五百万两纹银。 朱厚照也买了两百万股。这两年,东宫挣了不少银子,而这一次,朱厚照又向自己的泰山们,多多少少借了不少钱,才筹措出了两百万两,他喜欢幸福集团,看看人家的招牌,写的多好……‘幸福集团,安居乐业’! 宫中那里,到底买了多少,方继藩不敢去问,那份招股书,他可是花了无数的心思,也有点悬,好在,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当下,大明的散户们,应该还没吃过什么亏,没有尝试过倾家荡产的感觉,也还没跳过楼,想来……这样的概念股,还是有市场前景的吧。 王金元匆匆而来:“少爷,少爷……来了……” 方继藩和朱厚照都打起了精神,朱厚照眼里放光:“如何?” 王金元气喘吁吁:“太火爆了,太火爆了,转眼之间,就认筹了两千七百万两,剩余的,还在陆续购买……” 朱厚照激动的颤抖,他原本以为,第一日卖个一千五百万股,已是极限了。 没想到,这一天还没过去…… 方继藩当机立断:“放出消息去,暗示宫中也有人买了,对了,还有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 朱厚照惊讶的看着方继藩:“老方,他们买了?” 方继藩沉着脸:“我想,可能买了吧。” “骗子。”朱厚照幽幽的道。 王金元马不停蹄,赶紧去布置了。 方继藩此时面上却是杀气腾腾:“什么叫骗子,这叫故事,市场上的消息,本来就真假辩,信的人,自然会信,不信的人,自然不会信,明日,我还要让西山建业,去大漠里进行勘探地形呢,为未来的铁路干线进行选址,那么你说,这是骗吗?铁路迟早是要修的,不是明天,就是一百年后……” 方继藩道:“到了这个份上,只有破釜沉舟了,若是还不够,我方继藩就继续价码,再筹措五百万两银子砸进去,幸福集团的事,咱们要做,就要做好,这是涉及到了,我大明国运,也是影响到我们汉人,千秋万代,换个词的话,这叫战略机遇期,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不拼命,成吗?” “讲故事,最大的诀窍就在于,不但我们要让人相信,我们可以西进,可以将无数的土地,收入囊中,而且……我们讲故事的人,也要对这个故事,深信不疑!” ………… 第一章送到,睡了六个小时,起来写了第一更,陆续还会有,不过时间不敢确定,但是肯定三更。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三章:国之利器 方继藩是很不认同朱厚照关于骗子的评价的。这家伙,毕竟还太年轻,不像自己两世为人。 几日之后,五千两万纹银便已就绪。 市面上大量的资金流动,对于通货膨胀而言,是惊人的。 现在银子有了,得干事了。 拿了人家的银子,不去办事,那才叫诈骗。 而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幸福集团成立,已开始在大漠里招募人手。 包吃包住,对于大漠诸部的人而言,是致命的诱惑。 不只如此,未来还有不菲的奖金,当然前提是,你能提得动刀,敢打敢杀。 其实幸福集团所招募的人员很复杂,除了鞑靼人和女真人,甚至乌斯藏人以及其他部族,也都收容,汉人若是愿意加入的,自然也是欢迎之至。 这些人,大多都是大漠之中的亡命之徒,只要年轻,能骑马,即可。 不只是如此,一批年轻人,经过了王守仁的精挑细选之后,送到了京师里来。 方继藩一向信奉教育的力量,将某一些较为聪明的人,选来西山,对他们进行一些教育,并不是坏事。 来的总计有一百五十人,其中六十七个鞑靼人、西伯利亚等蒙古诸部之外,还有三十多个野人、建州、海西女真人,以及少量的乌斯藏以及西域人之外,还有二十九个汉人 这些青年,直接入学,不但教授汉语,同时教授军事方面的知识。 其实将这么多人,纠集在一起,也是很令人头痛的事,不过……凡事……慢慢来即可。 不只如此,西山书院,还将派出一批人员,前往大漠,归王守仁节制,这些人,都将派上大用场,他们或是进行医疗,或进行教学,语言相通,乃是第一步,若是语言都不通,将来如何节制这大漠诸部,他们将会被分配至每一个牧场和部族…… 西山书院是以新学为体,本就讲究知行合一,因而,想去大漠的人,竟是不少。 方继藩为此,专门举办了一个欢送的仪式,数百名生员,在锣鼓喧天之中,纷纷骑着马,向着大漠而去。 这就是对股东们负责啊。 至少,股东们看到这一幕,纷纷为之欢庆。 稳了,稳了,这一次保准稳了。 股市当日,开始微涨。 看看,西山都将自己的宝贝生员们都出动了,还是三百多人,这说明啥?说明宫中肯定投了银子,齐国公那狗东西,据说溜须拍马,察言观色,样样精通,他要投陛下所好,可不是要将自己压箱底的东西,都掏出吗? 现在,股东们信心都是十足,银子没有白掏哪。 一群大漠的生员,在经过了操练之后,其中有两个人,已是脱颖而出。 一个叫乃人台,乃是一个鞑靼人,另一个,叫张咏。 这二人,比之其他的生员,更聪明,学东西很快,很快在这一百五十人之中,建立起了威信。 他们白日操练,继续学习弓马,吃过了晚饭,便开始学习文字,或是学习一些军事上的知识,足足一个多月之后,绝大多数人,寻常的汉话口语,对于绝大多数生员而言,已经不是太大的障碍了。 毕竟送来时,绝大多数年轻人,本就是佼佼者,多少有一些底蕴。 紧接着,方继藩带着一群生员,到了西山军事研究所。 这西山军事研究所,一直都是默默无闻。 毕竟这玩意,除了花方继藩的银子,几乎毫无建树。 偶尔,造出点东西出来,也不为大众所知。 当初,就是这么一批人,奉旨铸炮,这些人大多都是张皇后的远亲,当年因为铸炮成功,而留了下来,方继藩给了他们事儿做,就是研究各种武器。 当然,军事研究所之所以默默无闻,更大的原因在于,他们难有什么开创性的东西。 他们所鼓捣出来的玩意,绝大多数,都是建立在蒸汽研究所之上。 当初为了研究蒸汽机,整个西山,动用了所有的人力物力,对材料的研究,对机械的研究,还有许多力学和物理的原理,都出自蒸汽研究所。 等到这些技术,渐渐成熟完善,其他的研究,在这个基础上,才得以腾飞。 譬如在这军事研究所里,一支火铳,人们都希望它更为便捷,又希望,它拥有更大的威力,可这在从前,是无法想象的,原因无他,因为受限于材料的原因,当火铳威力越大,就需要放置更多的火药,可火药过多,威力加强,火铳的铳管若是不够厚重,就难免会有炸膛的危险。 而一旦铳管的厚度增强,那么……轻便,就无从提起了。 要嘛,这火铳硬生生的成为了两个人抬的‘大家伙’,威力不小。要嘛,一人可以操作,可威力却是有限。 而蒸汽研究所的材料,一日千里之后,这些,就不成问题了。 还有许多机械的原理,几乎都是从整齐研究所照搬来的,效果显著,随着蒸汽研究的深入,几乎西山关于所有技术的研究,其实都在腾飞。 现在……这武器陈列馆里,则玲琅满目的挂着各色各样的火器。 有铳身狭长的鸟铳,有比之从前更加便捷的三眼火铳,每一种火铳之下,都有专门的介绍,其精度、射程、威力,以及射击所需的时间,都有详细的介绍。 乃人台与张咏等人,进入这里,看的眼花缭乱,这些生员们,安静的看着一个个陈列的武器,除了火铳,还有各色的战刀、长毛,弓箭……这些武器,各有各的特点,那锋刃,在烛火的照耀下,寒芒阵阵。 乃人台的眼睛,放出了光来,他看着一柄战刀,眼睛已经离不开了。 张永的兴趣,却在火铳上,那狭长的一柄鸟铳,其制作,可谓是巧夺天工。 方继藩能感觉到,许多人的喉头在滚动。 这都是一群热血青年,最爱的是打打杀杀,看到心仪的武器,便如看到了绝色的女子一样。 这个世上,并非每一个人,都如方继藩一般,脱离了低级趣味。 方继藩微笑:“现在,师祖给你们出一道题。” 所有人都看向方继藩。 来到了西山,他们才方知,这位开宗立派的师祖,是何其的伟大。 他们在大漠里时,对于方继藩,虽有记忆,却并不深刻,可自打来了这里,任何一个师生,哪怕是西山最寻常的农户,或是在书院里兜售红薯的小贩,提及到了师祖,都是一副眼睛放光的样子。 人在这封闭的环境里,每日潜移默化,成日听到的,都是对师祖的歌颂,自然而然的,他们的内心深处,已播下了种子,所有人恭恭敬敬的看着方继藩:“请师祖出题。” 方继藩背着手,笑吟吟的道:“将来,你们让他们组织人马,一路西进,遭遇到了罗斯人,用什么武器,最好。” 乃人台眼睛放光,取了墙壁上的一柄弓箭来:“自是用骑射,只要有足够精良的弓箭,保管让那罗斯人,落荒而逃。” 张咏则目光灼灼的指着那鸟铳:“这鸟铳,若是它所记录的威力和射程,当真不是吹嘘,想来,比之弓箭更厉害。” “用这样的战刀……” “我看……” 方继藩用心的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 最后,方继藩咳嗽。 所有人便都默不作声了,洗耳恭听似得,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我看,只有乃人台说对了一半。” 方继藩继续道:“大漠实在太广阔了,哪怕是有朝一日,你们迈过了西域的黄沙,迈过了乌拉尔山,到了罗斯人的平原,若不依靠战马,也是无法快速机动的。” “既然如此,那么骑射,确实是攻城略地的最有利战法。” 乃人台顿时红光满面起来,能得到师祖的夸奖,真的很不容易啊,师公王守仁,那般厉害的人,这西山书院,没有一个人不佩服他的,可是……师祖不是经常背后说他相貌平平无奇,资质平庸吗? 方继藩随即又道:“可是……” 一说到可是…… 乃人台的脸色,就变了。 方继藩骂道:“你这狗东西,就只知道骑射吗?我来问你,大漠之中,能集齐起来的骑兵,能有多少?” “这……”乃人台沉默了片刻:“可有十万。” “对,十万……十万善于骑射的勇士,可只凭十万人,能一路西进吗?这骑射,一个寻常人,哪怕是自小进行练习,若是资质平庸,尚且不能做到熟练,我看,这十万人里,滥竽充数的,也不再少数,真正有资格骑射的,有三万人,就已是了不起了。可是其他人呢,这女真诸部,还有蒙古诸部,人数不下数十万户,上百万人口,难道人人都能骑射?” “因而,你这狗东西,只答对了一半,骑射,可以有。可要骑马作战,却还需要有一样根本不需要反复练习,就可以轻易使用的武器,哪怕是一个农夫,只要会骑马,三天之内,便可以熟练使用的武器,这样的武器,才是西进之中的神兵,可是,我真的很失望哪,你们这么多人,竟是没有一个人,回答正确。” ………… 手术很成功,不过在外头守了太久,看来,今天只有两更了,剩余的一根,过一段时间会加倍补上,抱歉。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四章:大杀器 见所有人不解。 方继藩则从墙壁上,取下一个盒子大的火铳来。 这火铳只比巴掌大一些,很短。 众人看了这玩意,顿时心里一凉。 一点都不威武啊。 不只如此,这玩意下头的注释,精度不高,准头一般,射程……更是低的令人发指,居然只有五六十步。 寻常的火铳,早已能达到一百五十步至两百步的距离,可这么个玩意……竟还没有鸟铳的一半。 方继藩戴上了蛤蟆镜,将这火铳在手,让人取了弹子来,子弹是用铅制的……说实话,这有违方继藩爱好和平的精神,因为铅弹不太有良心,一旦射入了体内,以现在的医疗水平,致死率极高。 装填完毕,这蛤蟆镜后的方继藩,显得格外的冷酷,抬手,扣动扳机。 陈列室的尽头,是一个专用的室内靶场。 啪…… 紧接着,短铳的转轮随之转动,而后,方继藩连续五击,啪啪啪啪啪…… 六发轮射,中间几乎没有时间的间隔。 而比起寻常的火铳,没有一时半刻,也玩不成装弹,射击的过程,而这巴掌大的火铳,竟可以做到。 这便是后世,声名赫赫的左轮手枪。 所有的生员有点猝不及防,没有料到,师祖招呼都不打,抬手便射击。 等众人回过味来。 却见方继藩将短铳的铳口,对准了自己的下颌,射击之后,铳口有些滚烫,冒出硝烟,方继藩嘴巴一厥,朝铳口吹了口气,现在唯一缺的,就是一件黑色的大风衣了。 “用这个……” 方继藩道:“百万的人口,不需要操练,哪怕是个半大的孩子,只需练习几日,就可以立即使用,你们知道,佛朗机人,为何不再用弓箭,而选择用火铳吗?火铳的威力,并不及弓箭,一个培训好的弓箭手,比之火铳手,要高明的多。可是……培训一个弓箭手,需要大量的时间,可火铳……对于一个农夫而言,只需短时间,就可以上手。” “而我手里拿着的,叫左轮手枪,此枪可以连射,女真和蒙古部,将是数十万户人向西迁徙,神射手固然有不少,这些人,可以组织起来,可对于绝大多数老弱妇孺而言,却需这样的武器,方可自保。” “这样的武器,只要能扬长避短,采取合理的战术,到了战场之上,便是杀戮的神器,所以,现在每人发一支回去,你们呢这几日什么都别做,就琢磨琢磨,若是这样的武器大规模的装备,采用什么样的战术,在战场上,如何最大化的发挥它们的优点。” 方继藩说罢,回头又吩咐道:“让武器研究所,将这短铳再改进一下,射程还要再高一些,准头就不要考虑了,咱们是人海,要个什么准头。” 王金元在一旁,忙是点头哈腰:“小人明白了。” 方继藩背着手,带着一群生员,呼啦啦的出去,而后,便是带他们去试一试骑刀的威力了。 因为钢铁材料的发展,有了好钢,便足以制出好刀来,而且还是大规模的生产,要多少有多少。 未来,这大规模的人口,将一路向西,他们需带着大量的给养和武器,翻山越岭,越过千里的荒漠和平原,这可能对于女真人和蒙古人而言,早就习以为常,他们吃的了这个苦头。 可是……因为干粮势必占据了他们主要的物资,重武器,是难以携带的。 因而,所有的武器,都需以轻便为主。 方继藩喜欢人海战术,将所有能够上战场的人,标准拉到最低,让哪怕是农夫,都可以直接拉上沙场去做炮灰,只有如此,才可以发挥出最大的潜力。 左轮手枪,威力是差了一点,再改良一下,又不是不能用。 可是连发的优势,却是极惊人的。 尤其是这个时代,哪怕是强大的奥斯曼帝国,也未必能拉出一万以上精锐的弓箭手,他们的火枪,还处在比较原始的时期,因而,可以想象,当漫山遍野的骑兵冲到了他们面前,连射之后,抽出了长刀,会形成什么样的局面。 女真人和鞑靼人历来悍不畏死,靠近敌人,不是什么难事。 在西方没有出现加特林机关枪之前,这都是无解的问题。 到了正午,朱厚照气咻咻的跑了来:“老方,你居然想大规模生产那短铳?” “咋?” 方继藩抬头,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道:“这东西除了可以连发……还不如弓箭好使呢,本宫有弓箭,这也的短铳,来十个,本宫也将他们送上天。”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可是,殿下这样弓马娴熟之人,毕竟只是少数啊。” “短铳也贵啊……” 朱厚照是个识货的人,他能找出一百个短铳的缺点。 方继藩说到此,顿时眉飞色舞:“要的就是贵,要让鞑靼人和女真绝大多数人,习惯使用火器,火器不比弓箭,一旦大规模的装备,就必须随时提供大量的子弹,蒙古和女真人,就算想要自己制造,也造不出。这固然对于我们的后勤,有极大的压力,可现在我们已融了五千万两银子,未来……还可以得到更多,有了银子,我们就可将无数的补给,源源不断的送入前方,可如此一来,咱们幸福集团的蒙古人和女真人,便再也离不开我们的后勤了,一旦停止供应,他们便什么都不是,对这些人,不得不防,想要控制他们,就必须得让他们对我们产生依赖,所以,我不但要将这诸部之人进行混编,还要在里头,掺沙子,掺完了沙子,还得让他们对火器产生依赖,他们想要继续西进,就离不开我大明的补给,若是什么都让他们自给自足,那还要我大明做什么?他们翻脸了怎么办?只有让他们离不开我们,方才是长久之道。” 朱厚照想了老半天,乐了:“那本宫召集匠人,再将这短铳改良一番……” 朱厚照在匠人之中的影响力,是极大的。 毕竟曾是整齐研究所的带头人,他非常清楚,绝大多数能工巧匠的长处,蒸汽机都可以下海,只要再这短铳上头用些心,这短铳的威力和射程提高,并不是难事,无非就是砸钱罢了。 到了次日,弘治皇帝召方继藩入宫。 此时,弘治皇帝坐在案牍之后,面上有几分憔悴,他手里拿着的,乃是王守仁的一份奏报。 奏报之中,是王守仁将这两个多月来,深入大漠之后,对于大漠各部以及组织女真人西迁的工作,进行了报告。 王守仁的安排,十分细致,甚至提出了招募一批敢于出关的汉人一同混编入幸福集团。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恩师能在关内,筹措足够的银子,他王守仁,便什么事,都做的出。 不只如此,他还刺探到了关于罗斯人的动向。 而这……恰恰是弘治皇帝所忧虑的事。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抬头:“继藩,王守仁的奏疏之中,奏报了罗斯人的情况,朕从前,对于罗斯人,所知不多,现在看来,这罗斯人,也并非只是一群乌合之众啊。” 弘治皇帝说罢,取出了天下舆图,这舆图之中,罗斯人中的莫斯科大公国,已是占据了极广大的疆域。 他们起初,只是依附于金帐汗国,借着金帐汗国,不断的壮大自己,此后,却击败了蒙古人,而后,兼并诸国,通过长达百年的征服,已到了极盛之时。 当散落在乌拉尔以东的蒙古各部,开始转而与大明会盟时,据说,罗斯人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们对于大明这个邻居,显然所知并不多,不过,他们历来觊觎乌拉尔以东的土地,对于领土,有着巨大的野心,因而,对蒙古诸部的举动,也生出了极大的忌惮。 因而,趁着西伯利亚诸部会盟的时机,罗斯人也派出了一支三千人组成的军马,越过了乌拉尔山脉,给予了蒙古诸汗国巨大的压力。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王卿家的意思是,组织一支人马,动他一下,试一试这些罗斯人的深浅,蒙古诸汗国,已经开始请战了,继藩,你对此怎么看待?” 方继藩想了想:“陛下,儿臣以为,从战术层面而言,若是试一试深浅,倒是有用处的。可对于其他方面而言,只怕颇有风险。” “什么其他层面?”弘治皇帝大惑不解。 方继藩道:“股价。” 弘治皇帝:“……” 沉默了片刻,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这是家国大事,还是试一试吧,朕还是准奏了,让王守仁去布置一下,不试探一下罗斯人的深浅,朕这边,也是寝食难安。朕方才知道,这罗斯人,竟是如此野心勃勃,他们短短数十年间,已兼国数十,常年征战,若是现在不将其遏制,迟早,当他们向西扩张,将来,定会是我大明心腹之患。” 方继藩想了想,倒也没有过多的反对:“陛下圣明,深谋远虑,儿臣自叹不如。”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五章:重大利好 说完了罗斯人的事,弘治皇帝松了口气。 他看向方继藩,笑了:“通州那儿,铁路修的不错,股价又是涨了,听说现在,许多股东,提议建立一个股东局,专门督促铁路的进展,对此,各部反对的声音不少,都认为,这很是不妥当。可朕觉得……这也未尝不可。” 弘治皇帝朝方继藩笑了笑:“卿家,对此怎么看。” 方继藩觉得自己已成了元芳,为啥每次都问我? 他顿了顿道:“陛下圣明无比,若是觉得好,那自然就再好也没有了。” 弘治皇帝担心着铁路的建造。 这涉及到的,乃是股价。 而恰恰,宫中乃是大股东。 朝廷那儿,自然希望,这铁路的事,由朝廷来监督,这其实也无可厚非,户部可是对铁路的建造,垂涎三尺,都察院也早想派人去查看了。 可是…… 民间的股东们却不认同。 他们不放心,希望股东们自行组织一个股东局,亲自去查问,毕竟,一个是假他人之手,一个是自己单干,前者让人心里犹豫不定,还是后者,睡得踏实一些。 方继藩又笑了笑:“陛下,想来,这一定是王不仕的主意吧?” 弘治皇帝也不禁笑了。 那些商贾,可没有这样大的胆子,敢去夺户部和都察院的权柄,而且,他们也没有这么高的水平,能琢磨出这个事来。 可王不仕不一样,王不仕乃是大股东之一,这是关系到了他的切身利益的事。何况,他本身就是翰林学士,理论水平是有的,这个构想,也只能是他提出来。 弘治皇帝手指头,轻轻的叩击着案牍:“王卿家说的,不无道理。这么多银子投进去,这铁路的建造,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是没有人监看着,那些花费了数千上万两银子去买了股票的人,心里踏实吗?” “这铁路的建造,乃至于未来铁路的运营,都涉及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这世上,再没有人比这些股东们,对铁路更上心了,若让他们来监看,当真若是有什么问题,他们也定会极力想办法指摘出来,责令改正。至于都察院和户部,铁路和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跑来凑个什么热闹,他们哪,总是什么都想管,什么都想盯,就说这都察院,前些日子,痛斥求索期刊,不知所谓,坏人心术。朕将那个御史,亲自叫到了御前,拿着期刊,让他来诵读,问问他,这求索期刊,怎么坏人心术了呢?你猜猜看,他怎么说?他竟说期刊中的东西,他都看不明白,他看不明白,只晓得之乎者也,他说个什么劲?” 弘治皇帝对于都察院,现在怨念很深,当年虽觉得他们说啥都有理,可现在…… 一言难尽。 弘治皇帝眯着眼:“朕看,王不仕这个股东局的构思,就很不错,朕宁可让股东局,来掺和着铁路的建造,也不愿让都察院来,他们懂个什么?按照规矩,朕是这里的大股东吧?” 方继藩汗颜,心里想,陛下觉得股东局这东西合情合理,不就是因为陛下,便是大股东吗? 方继藩颔首点头:“是,按股权而言,陛下的股份,是最多,儿臣次之,再有王不仕再次之,还有其他大大小小商贾……” 弘治皇帝道:“那就如此了,朕和卿家,还有王不仕,以及占股较多的商贾,各自委派人员,成立股东局,以后,这铁路建造之事,统统由股权多少,来决定建造和未来的运营,朕近日,研究了铁路的原理,自认对铁路,颇有几分研究,朕亲自派人监督,心里就踏实多了。” 方继藩尴尬的笑道:“陛下,那么是不是其他如四洋商行和幸福集团,是不是也依循这铁路的例子,按股权多少,设立股东局,对其运营,进行妥善管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让王不仕,再上一道章程来,对了,还有刘文善,要完善这股份商行的规矩,等他们有了妥善的章程之后,再依循这些来处置便是,有了规矩,才会有方圆。”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真是圣明啊。”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今日你已不知说了多少圣明了,能不能换个词?” 方继藩极认真的道:“陛下,并非是儿臣溜须拍马,这都是出自肺腑之词啊,陛下对于工商的了解,深不可测,陛下提出这个构想,于工商而言,实是大有裨益啊,陛下,若是不信,您等着看吧,这消息一旦传出,所有的股价,都要涨不可。那些购买了股票的商贾,定是欢欣鼓舞,信心大增,想要让人拿出真金白银,靠的,不就是给人信心吗?”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还能涨?” 方继藩斩钉截铁:“能!”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不过,现在八字还未有一撇,可不要随便泄露出去,这其中,难免还有变数,却要小心才是。” 方继藩正色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一挥手:“去吧。” 待方继藩一走。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而后,他朝一个宦官道:“现在铁路的股价几何了?” 宫里现在专门有人驻在证券大厅,股价的涨跌,几乎是半个时辰一报,跟在弘治皇帝跟前,若是连这个都不清楚,十之八九,很快就会被陛下收拾萧公公一样,打发去大漠里吃沙子。 这宦官立即道:“半个时辰之前,铁路局的股价,已至三两二钱银子一股;四洋商行现在是二两八钱银子一股,奴婢以为,四洋商行,可能还要涨一涨。噢,还有就是幸福集团,幸福集团今日只是持平,还是一两二钱银子。” 弘治皇帝心里算计着:“想来,铁路局已到了高位,很难有大涨了;四洋商行…嗯……就幸福集团吧,这是新股,命人去内帑……不,放出五十万股铁路局和四洋商行的股票,当然,不要一次抛出,会引起动荡的,慢慢的放,之后,再从内帑里,看看有多少银子,全力购置幸福集团的股份,现在幸福集团的股票,一直都在徘徊,上又上不去,下又下不来,若无重大的利好,想来,收购起来,也容易一些,最高一两四钱银子,在这个价钱之下,有多少,收购多少。” 宦官惊讶的道:“陛下,这样是不是风险太大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的重大利好还没放出呢,放出来了,这新股………涨起来才可怕,不过,你却不可对外透露出什么风声,若是外头有什么闲言碎语,朕剐了你。” 这宦官打了个冷战,忙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舒了一口气。 皇帝就是好啊,想怎么炒就怎么炒,让哪个股票涨,就哪个股票涨。 ……………… 方继藩自宫中出来,却是急不可耐的将王金元叫来,王金元听到少爷唤他,哪里敢怠慢,气喘吁吁的赶来。 方继藩上前作势要踹他:“狗东西,来的这样慢。” 王金元委屈的道:“小人是从新城马不停蹄的赶来的。” 方继藩道:“有事交代你去办,现在西山还有多少可以动用的银子?” “大致在三百万两上下。” 西山虽是家大业大,可毕竟,多是在不动产的股票、未开发的土地,还有数之不尽的作坊和物资,真正的现银,反而不多了。 方继藩背着手,道:“近来可能有重大的利好,不过幸福集团是新股,我看着,有些不太保险,先将幸福集团的股份,统统抛售了,当然,万万不可一次性抛售,慢慢的来,细水长流,得到了资金之后,重仓压在四洋商行和铁路局上头,调动所有的资金,有多少,买多少。市面上的股票,本少爷都要了。” 王金元惊讶的道:“少爷……” 方继藩捋起袖子:“怎么,你还敢多嘴,信不信我现在将你的嘴撕烂了。” 王金元打了个寒颤,忙道:“不敢,不敢,少爷说啥就是啥,小人这就去办。却敢问少爷,到底有什么重大利好哪。”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不告诉你,说了会砍脑袋。” ………… 王不仕告了两天的假,当宫中让他和刘文善来完善股份制的章程时,他似乎嗅到了一点什么,他一面去寻刘文善进行讨论,一面拟定出一个个的细则。 如何保障股东的权益,又如何规范股东的监督权,再有,便是如何进行经营…… 刘文善和王不仕,这两个大明最顶尖的专家,凑在一起,洋洋洒洒上万言的初稿,便已拟定了,而后,就是对一个个条款,进行不断的删减和补充,刘文善理论极强,而王不仕,却有过大量的实操经验,这两个人凑一起,将一个个细则拟定的,滴水不漏。 等这一切,大致差不多了,王不仕看着刘文善,他对刘文善很佩服,这位刘学士,乃是个真正将财经二字,当做学问来做的人,许多理论,令人耳目一新。 ………… 还有。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六章:陛下,发大财了 “刘先生。”王不仕笑吟吟的看着刘文善,用极敬重的口吻道:“刘先生想来一定知道,这个章程一旦放出去,会发生什么吧。” 刘文善微笑的看着王不仕:“知道。” 王不仕道:“若是此时,刘先生拿出一点银子,投入进股市之中,一定受益匪浅。” 刘文善依然微笑。 王不仕道:“我想问一问,刘先生可有这样的想法吗?” “人都有贪欲。”刘文善目光瞥了一眼王不仕脖子上的大金链子。 这是何其大的金链子啊,金光灿灿,刺瞎人的眼睛,难怪,王不仕要戴上墨镜,只有墨镜,才能屏蔽掉这金链子的光辉。 刘文善继续道:“可是,恩师平日教导我,做人要懂得安贫乐道,做学问,讲究的是以天下人为己任,我学经济,为的是天下人的富庶,而非一家之富,财富可以换来美人,可以换来锦衣,可同样,财富也可以换来天下苍生的安居乐业。这便是我钻研经济的原因,愿一辈子穷经皓首,研究出经济之理,如我的恩师一般,救济苍生,为天下人谋福,至于自己……” 刘文善摇头微笑:“若如此,那么,我有何面目,做恩师的弟子呢,恩师所传授的,乃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用这样的大道理,去满足自己的私欲,那么,我便不配为恩师的门徒了。” 说到此处,他目光幽幽:“和诸师兄弟们比起来,我是一个资质平庸的人,唯一能从恩师身上,传承下来的,可能不是学问,而是恩师那宛如青松一般,心怀苍生的品德了。若是连这个都失去……那么,我还剩下什么呢?” 王不仕吸了口气,道:“可是……你的恩师……他很富有。” 刘文善淡淡的道:“那也是为了苍生,恩师聚财,是为了收容更多的流民,是为了他们的福祉。” “可是我看令师生活也很奢侈。”王不仕不甘心。 刘文善面上不为所动:“恩师奢侈,只是表面,你没有看到恩师为国为民的心意,恩师借此自污,自然有他的良苦用心。” 王不仕:“……” 刘文善淡淡道:“现在,陛下令你我二人,修订这章程,这章程出来,自是天下振奋,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心里一定在想,若是事先,拿出银子来,私购一些股票,到时,这银子,少说可以翻番。王学士,你太瞧不起我刘某人了,论起经济之道,我刘文善,自问没有人可以与之相比,若要牟利,现在,只怕早已身家千万了,可是……这个章程的制定,本就是要形成规范,制定出规矩,只有让这个规矩公平公正,才可以让所有的股东满意和接受。” 刘文善顿了顿:“让股东们,去监管如此规模庞大的产业,甚至有些产业,还和国计民生息息相关,这本身,就已引起了庙堂中不少大臣的不满,也让无数的士人,为之侧目。他们正愁,寻不到理由来攻讦,我们,怎么可以监守自盗呢?只有我们自己秉持着公正,尽力去做到完美无缺,才可以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啊。经济之道,便是利用人的贪婪,以及对于钱财的向往,去让资金流动起来,富国富民!经济乃是手段,富国富民,才是我们最终的目的,因而,天下人都可以有贪欲,每一个人,都可以有对金钱的渴望和向往,唯独你我……” 刘文善深深的凝视了王不仕一眼:“唯独你我二人,在制定规矩时,却万万不能有。” 王不仕若有所思,他朝刘文善毕恭毕敬的道:“刘先生实是令人钦佩。” 刘文善道:“不,这世上,最令人钦佩的,乃是吾师,他的德行,我这做弟子的,便是拍马也不能及。” 王不仕皱眉:“可是我听说,世面上有人开始大肆收购股票,我想……” 刘文善厉声道:“空穴来风的事,岂可胡言?你这般诽谤我的恩师,是何用心?” 王不仕讪讪道:“惭愧,惭愧。” 刘文善不想搭理这个满身铜臭的家伙,这家伙很令人讨厌,不过,他还是打起精神:“方才,我们议论到哪里了,噢,关于证券市场的监督,严防内部消息,以及对内部消息督查……” ………… 一个多月之后,当足足有六万九千多字的章程终于送进了宫中。 一下子……京师震动,天下哗然。 所有人都疯了。 权利! 这两个字,足以打动所有商贾们的心。 商贾们只知道挣银子,不知疲倦的挣银子,对于权利二字,他们是不关心,甚至是不敢去想的。 在这个话语权统统操持于士人之手的时代,没有人敢于去争夺这个,这是找死。 数百年来的贱商思想,早就将商贾们的骨头打断了、揉碎了,足以让他们绝不敢滋生出一丁点冒犯的念头。 商贾是贪婪的,他们犹如一群流着浓疮的怪物,他们生在这个世间,便是最丑陋的面孔,他们总是为了利益,敢于践踏律令,甚至敢于在灾年时,为了私利,而害人性命。 可并不代表,他们无用,也并不代表,他们只能是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这份章程,竟是规范了商贾的权利。 当商贾投了银子,得了股份,除了分红之外,就该享有许多东西。 于是乎,证券市场沸腾了。 股东局将搭建起来,按照股份的多寡,成立股东大会,股东大会将选择出经营的代理人,对代理人进行监管,甚至,他们有权利发起罢免。 不只如此,股东们可以随时监督一切建造和运营中产生的问题,并且,代理人有义务,进行合理的解释。 对于所有市面上不负责任,关系到股票涨跌的言论,都必须控制,任何不负责任的言行,都将进行调查。 所有股票的买卖,都将进行监管…… 六万多字里,将无数的行为,做了规范。 还有一条,让人觉得透心凉。 股票……及其收益,非谋逆大罪,不得查抄。 好家伙…… 这才是最狠的。 所谓抄家灭族,在这个时代,虽不普遍,可现成的例子,也是不少的。 这一条,其实有些多余,因为……若是非要栽你一个谋逆大罪,你也无话可说。 不过…… 显然……这玩意写上了条文,足以让人吃一颗定心丸了。 人们针对着每一个条款,议论纷纷。 更多人,疯狂的买进股票。 因为……几乎每一个股票,都在暴涨。 宫里的人,暗暗在证券市场里,不断的将这里的消息,送入宫去。 “陛下……陛下……暴涨,暴涨了。” 宦官激动的手舞足蹈。 弘治皇帝高兴的不得了。 这章程,自己已经朱批了,直接让司礼监送去内阁,让内阁讨论一番,接着,就要预备公布天下。 内阁似乎想要讨价还价一番,不过显然,他们决心再股监会上头进行争取。 毕竟,陛下铁了心要干,谁也拦不住。 而这章程之中,也并非完全没有用处,百官们认为这有点对于商贾们过于纵容。 好在,条文里有关于对证券市场进行监管的规矩,那么……不妨就在内阁之下,设置一个股监会,任命官员,对其进行监管,如此……内阁这边,也好给百官们一个交代, 弘治皇帝听罢,倒是显得很淡然,他轻描淡写的看了宦官一眼。 “暴涨,涨了多少?” 这宦官激动的额上冒着青筋,报喜是宦官们最爱干的事,莫说真有大喜事,哪怕是没有喜事,他们也总能创造出喜事来皇帝面前露露脸。 “铁路局那边……” 弘治皇帝打断宦官:“只说幸福集团。” “幸福集团,已从每股一两二钱银子,今日,涨到了一两五钱,这才开盘四个时辰,每股净盈三钱银子,陛下……几个时辰,内帑,就净赚了数十万两银子哪。” 弘治皇帝激动的面上通红。 卧槽…… 敢情朕上半辈子,成日都在省钱,扣扣索索的,半辈子,也没省出多少银子来。 好家伙。 这几个时辰,就是数十万……不对,不是数十万…… 弘治皇帝心里开始飞快的计算,发财了,发大财了,转眼之间,就是八十七万五千三百六十九万两纹银……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朕……知道了。” 他尽力用平静的语气。 可是,他心还是跳的很厉害,四个时辰,就如此,那么朕现在,算不算是……只一刹那过去,或是朕只饮一口茶的功夫,这千儿八百两银子,就到手了。 世上……竟有这么好挣的银子。 他目中放出光来:“好了,在收市之前,每个时辰,都命人入宫来奏报。噢,对了,铁路局和四洋商行,也涨了不少吧。” “陛下,幸福集团,乃是新股,因而涨的快,四洋商行和铁路局,显然就相形见拙了不少。” 果然……是如此啊。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一切都在朕的掌握之中。 ………… 第三章送到,这几天更新有点晚,主要是得在医院照顾着,求点月票吧。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七章:万岁 弘治皇帝心情极好。 虽说闷声发大财,可在这种好情绪之下,弘治皇帝难免还是有几分自鸣得意。 次日,方继藩被召入宫,同来的,还有太子以及内阁诸学士。 弘治皇帝坐在案牍之后,看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婿,还有自己的肱骨之臣,他不禁先发出了一声感慨:“这些年来,国家艰难,内忧外患,到了今岁,才有了几分中兴的征兆。”他先看向刘健:“刘卿家,淮河又发大水了?” “是,陛下,淮河暴雨,酿成了灾祸,水漫河堤,已淹没了三县。” 弘治皇帝感慨道:“紧急赈济吧,万万不可有任何的疏漏,万千百姓,还在水火之中,朕和朝廷,岂可弃之不顾。” “陛下说的极是。”刘健颔首点头:“臣已给户部下了条子,先紧急的送一批钱粮去,纾解灾情,此后,再调度大规模的钱粮,好让灾民们,能够过一个好年。” 弘治皇帝微笑:“内帑再拿出十万两银子来吧,一并拿出赈济,这是非常时期,能少一些伤亡,就少一些。” 刘健听罢,心里一宽。 国库确实很紧张,要解决的事太多了,现在陛下居然主动要从内帑中取出十万两,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啊,以往大臣们一哭二闹三上吊才能抠出一点银子来。 弘治皇帝而后又看向方继藩:“继藩哪,正卿,马上就要十岁了吧,再过一些日子,就要长大了,这个孩子,朕这个做外父的,也是心疼的很,以后,少对他动辄打骂。” 方继藩看看弘治皇帝,又看看朱厚照。 朱厚照脸有些红。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你看什么,这是何居心。” “没有。”方继藩摇头否认:“儿臣绝没有多想。” 弘治皇帝咳嗽,道:“将来,这孩子要长大,要娶妻,要生子,朕看哪,将来,他要独立门户,朕想好了,赐他一座宅邸,就靠着新城的东宫吧,占地怎么着,也得二三十亩,将来,等他长大成人了,出入宫禁,也方便一些。” “呀。”方继藩诧异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微笑:“你不要拒绝,这是朕对自己外孙的一点心意,等着宅邸营建好了,差不多,他也该可以入值了,到时,朕自有任用。对孩子,不可小气。” 方继藩心里说,不拒绝,我不拒绝。 口里道:“陛下洪恩浩荡,儿臣铭记于心,陛下对正卿的良苦用心,正卿若是知道,还不知多高兴呢。” 弘治皇帝微笑:“朕对子孙,一视同仁,正卿也是朕的骨头嘛。” 陛下如此大方,这让方继藩很意外。 自己这十年来的辛劳,可能赐的‘金’,加起来,还不够几亩地的,好家伙,今日神了,直接赐二三十亩,还是新东宫附近。 弘治皇帝坐下,感慨道:“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可是……这内帑之银,终究得用对地方才是,用对了,利国利民,恩荫子孙,用的不对,这就很不妥了。朕知道你们总觉得朕平日节俭,可朕是天子,岂有不节俭之理呢?天子理应为天下人的表率啊。太子,你说,朕说的对不对。” 朱厚照道:“父皇说的太对了。” 他虽是这样说,却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提不起精神。 又没赏我银子,还叫本宫吹什么? 弘治皇帝道:“可是该花的银子,要花。只要能落到实处,朕不吝财帛的。”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说的是极,陛下的节俭,只对自己,对身边的人,却历来宽厚,此乃圣人所言的大德,非寻常人可比,儿臣以后,一定好好向陛下学习,将来,也做一个,能造福苍生,对自己,却节俭自守之人。” 刘健等人相视一看,陛下肯掏银子,当然是说什么都对了。 大家乐呵呵的纷纷道:“陛下圣明,旷古未有也。” 弘治皇帝激动的面色通红,花钱的感觉,其实挺好的,他就很看不上王不仕这样的人的花银子之法……太俗气。 ……………… 马德里王宫。 王细作被人用马车,送进了这巨大的王家庄园。 佩剑的侍从们拥簇着他,进入了王宫侧门后的一处等候室。 而在王宫的寝卧里。 西班牙国王斐迪南二世此时正被一位理发师轻轻揭开了手腕,理发师熟稔的将剃刀在斐迪南二世的手腕上割开了一个小口子,而后,又轻车熟路的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工具箱,取出了一个三菱的小钻,扎入了伤口之中,将伤口进行扩大。 泊泊的鲜血,自国王殿下的身体里流出来。 一旁的教士和王家侍从们,纷纷露出为之欣慰的表情。 斐迪南二世的身体很健康,可是,放血在这个时代,是极时尚的事,斐迪南二世现在在王宫里,举行的是一个沙龙晚会。 在这个沙龙里,高官名流齐聚于此,还有教师以及王家扈从。 在斐迪南二世放出了一百毫升的血液之后,他显得有几分疲惫,不过……却在这恍惚之中,似乎耳畔,听到了圣歌。 这种感觉,真是好极了。 国王殿下露出了笑容。 于是乎,其他的高官名流们,纷纷涌上来,皇家理发师们,穿梭在达官显贵们之间,取出了工具。 大家彼此交谈,一面放血。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 好在,这些优秀的理发师们,总能恪尽职守的,将放血的量,控制在非常精准的水平。 放血,使人健康。 “殿下……”一个扈从推开了大门,摘下了三角毡帽:“那个人,已经来了。” 此时,国王殿下显得很亢奋:“快,将他叫进来。” 紧接着,王不仕入内,他一坐下。 愉快的国王殿下就道:“给这位先生,也祛除一下体内的魔鬼,他从遥远的东方而来,那里异教徒林立,一定沾染了不少糟糕的东西。” 皇家理发师听罢,起身。 所有人都羡慕的看向王不仕,这个本是一文不名的小子,现在竟得到了国王殿下私人理发师亲自放血的殊荣。 王不仕:“……” 王不仕被人按着,坐下。 皇家私人理发师,撸起了他的胳膊,他轻车熟路的,瞅准了王不仕的静脉,一刀下去。 王不仕:“……” 疼。 而后,理发师取出了他的三菱刺刀,钻入了他的伤口,而后,小刺刀开始不断的旋转,扩大伤口。 王不仕:“……” 王不仕的脸色煞白,咬着唇,宛如即将失去贞洁的少女。 疼的厉害。 国王看着王不仕:“你们看看,他的血液,比我们的更黑,这说明,他体内潜藏着更多的病魔。” 大家都探头过来,在场的女士们,则一面拿着扇子掩嘴,一面故意发出了夸张的惊叫声。 教士躬身,对国王殿下行礼,微笑道:“殿下的知识,真是渊博。” 国王殿下面带微笑。 他是全欧洲,最有权势的人之一。 当然,他不是以权势而财富而闻名,他更让人吃惊的,是他渊博的知识,什么都懂。 “好了,先生,现在,告诉我们,关于大明的近况吧。我收到了关于您的报告,不过我一直认为,只有你亲自来这里,亲口告诉我们,才更使人信服。” 王不仕觉得自己有些眩晕,瞳孔收缩着,浑身提不起劲来,他病怏怏的道:“殿下,我在大明的都城,曾居住过数年的时光,在那里,我看到的,是一个堕落的帝国,他们的舰船……” 王不仕开始继续着他一路上,不知向多少人讲过的话。 人们听着,发出了惊呼。 国王殿下,站的笔直,他下身的紧身裤,衬托着他修长的身材,两撇弯曲的红胡子,更是惹眼,他眼眸微阖,作倾听状,时而,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王不仕的精神,越来越萎靡起来,开始咳嗽。 他说的话,也开始含糊不清。 国王殿下得到了关于大明的情况,他看着王不仕,道;“你看,我就说过,他血液里的有太多从东方沾染来的污秽了,他病了,理发师先生,请立即给他继续深入的治疗。” 皇家私人理发师听罢,点头,这一次,他从工具箱里,取出的是一个凿子! 王不仕看着凿子,顿觉得眼前一黑,脑子嗡嗡的响,下意识的,想要捂住自己胳膊上的静脉。 他惊恐不安的看着这一切,犹如受惊的小鹿。 皇家私人理发师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慈和的道:“先生,请再卷起您的袖子。” ……………… “先生们!”国王殿下已经没有心情去理会这个东方来客了,他面带红晕,激动不已,他的手搭在了那华美的细剑剑柄上,作英武状:“天主给予我们的使命,就是征服这个腐朽、落后的东方帝国,摧毁他们在人间的一切,将他们赶回地狱中去!” 人们激动的欢呼:“万岁!” 在这热烈的气氛之下,已是昏厥过去的王不仕,则被人悄然的抬了出去。 他放了半盆血。 ………… 第一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八道:天崩地裂 弘治皇帝的宅邸,果然赐了下来。 方继藩又入宫谢恩。 弘治皇帝大手一挥:“好生照看着正卿便是,这是朕给自己外孙的,不必你来谢恩。” 方继藩自然美滋滋的走了。 弘治皇帝便笑吟吟的带着宦官至坤宁宫。 见了张皇后,身后的小宦官鱼贯而入,带着大大小小的礼盒。 张皇后诧异道:“陛下,这是怎么了。” “听说京里,新近出了一个水粉店,都是精工细作,能让人焕发光彩,朕思量着,州府上来的贡物,是越来越不及以往啦,可不能委屈了自己的爱妻,朕对这水粉,也不懂,所以,让宦官去采买,那店中的东西,每样十件,这东西,可贵着呢,你用了便知。” 看着这堆积如山的胭脂水粉,其包装,俱都是精巧无比,看着就让人觉得喜欢。 本来宫中的许多用度,都是靠地方的进宫,什么贡茶、贡米之类,倒不是这些地方上的特产,当真不如意,而是现在京里奢侈成风,不少商家,开始推出了高端化的用品,再加上西山书院,推出了不少新的技术,这些技术对于日用品的改良,显然也有了效果,这贡品,有的却反不如京里的店家了。 张皇后抿嘴一笑:“这……臣妾倒是听说过,想来陛下破费不少吧。” 弘治皇帝微笑,坐下,端起了茶盏,乐呵呵的道:“你看……”他低头,呷了口茶,而后舒服的将茶盏放下:“就这……这么一回儿功夫,朕就将这破费的银子,挣来了,小李子啊,你来给娘娘说。” 小宦官立即道;“娘娘,可不是吗?陛下现在,片刻功夫,就是数百上千两纹银上下,陛下重仓压了幸福集团,现在这幸福集团,不断的暴涨,这才几天功夫,就翻了三番,现在满京师都疯了,都说能涨到五两去。陛下真是明察秋毫,实是太厉害了,若真涨到了五两,单这幸福集团的股票,便可价值四千万两……这陛下……” 张皇后不禁道:“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啊,陛下,依臣妾看,可要当心点才好。我虽是女流之辈……” 弘治皇帝摇头,信心满满的道:“朕自有计较的,到了五两,自当减持一些,总之,挣了银子,不能委屈了你。” 张皇后便没有再说,给弘治皇帝换了热茶。 弘治皇帝眉飞色舞,正想说点什么,听到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陛下……不妙了,不妙了。” 弘治皇帝脸色拉了下来:“什么事,这般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绿……绿啦……” 弘治皇帝,就听不得这个绿字。 证券所那儿,若是股票涨了,就挂红牌,若是跌了,便挂绿牌…… 弘治皇帝还算冷静,技术性调整嘛,西山书院,不是有一个人,专门写了一部‘股经’嘛,专门论述了这个问题。 弘治皇帝微笑:“不要怕,是技术性调整。” 可这宦官,却是一泻千里,战战兢兢的道:“不,不,陛下……”他像没了娘似得:“是暴跌,一泻千里。”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他张大眼:“一泻千里是多少?已跌了三钱银子了,现在……到处都在出货,无数幸福集团的股票放了出来,可是……迄今为止,没人敢收,照这样下去,只怕……只怕……” “卖呀。”弘治皇帝不禁道:“赶紧卖,不管什么价,能卖多少是多少!” “陛下。”宦官要哭了“卖不出去呀,市面上,到处都在抛售这股票,没人肯接手。” 弘治皇帝顿感一阵眩晕。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瘆得慌。 于是,怒气冲冲的看向小宦官:“出了什么事,怎么无端端的……” “有消息传来,是自大漠来的消息,数万西伯利亚以及钦察汗国的人马,还有一些鞑靼人,试探性的,袭击罗斯人,罗斯人……进行了反击,一战之后,幸福集团诸部,功亏于溃,死亡巨万,落荒而逃……陛下,听说奏报,是昨日送入京的。” 弘治皇帝打了个寒颤。 幸福集团的美好前景,在于这些鞑靼人以及西伯利亚还有钦察、女真各族人,能够一路西征,掠夺数不清的土地,甚至翻越不可逾越的天堑,去夺取肥沃的平原,还有那数不清的矿脉。 可是…… 这一次试探性的攻击,显然是比较仓促的。 可哪怕是如此,任谁都无法想象,这一打,便是一败涂地。 西伯利亚和钦察人,面对的乃是他们的老对手。 可是……连他们都没有想到,罗斯人的实力,又有了巨大的提升。 这罗斯人处在四战之地。 向东,与蒙古人作战,向北,还需与瑞典人战斗。同时,他们还需防范来自于日耳曼的立沃尼亚骑士团,在立陶宛,在波兰与各种各样的敌人战斗。 正因为如此,他们的战斗技巧,以及战术,甚至还有武器,提高的极快。 他们不断的借鉴不同敌人的长处,不但学习了蒙古人的骑射,同时,将瑞典人引以为傲的方阵作战方法,引入了国内。 他们甚至还开始装备了火枪。 这一次,直接给予了西伯利亚人和钦察人还有鞑靼人迎头痛击。 这一点,便是连王守仁都没有想到。 毕竟,这只是一支罗斯人向西开拓的远征军,在乌拉尔山的西麓驻扎,就这么一支孤军……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遍体生凉,他打了个冷颤:“这些商贾们,反应也太快了吧。” 这对朝廷而言,是小事,甚至弘治皇帝,也没有关注这一次试探性的攻击。 而后果……却太惨太惨了。 他哪里想到,商贾们的嗅觉竟如此灵敏,消息一到京师,立即就开始传出,而后,立即有人果断的抛售,等到有人反应过来,市场已经开始发生了恐慌,这种抛售愈演愈烈,才一两个时辰,就已是一泻千里。 几个时辰之前,还是人们争抢的热门,转眼之间,就成了一叠废纸。 弘治皇帝没见过这么个玩法的。 他呆滞的坐下。 脑子里嗡嗡的响。 他开始在想,朕现在内帑里,还有多少银子来着? 这一次,他无法计算了。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是谁让幸福集团贸然进攻罗斯人的?” 沉默。 没有人敢回答。 弘治皇帝起身:“快,摆驾,召方继藩,召内阁,召兵部尚书……” “陛下。”张皇后担忧的道:“陛下,出了天大的事,也要冷静,万万不可失态,失了君仪。” 弘治皇帝苦涩的看了张皇后一眼,回头又看了一眼堆砌在桌上大大小小的礼盒,他……心……有点疼。 还有赐出去的宅邸,正卿还这么小,赐给他宅邸,是不是会养成他骄奢的性子呢? 对了,还有内帑拨出去的赈济银,祖宗自有成法,岂可内帑拨付钱粮给国库,公私不分,迟早酿成大祸啊。 他深吸一口气:“朕知道了。” 说罢,却是心急火燎,至奉天殿。 内阁的学士早已到了,他们还一头雾水呢。 太子和方继藩匆匆赶来,方继藩已得知了消息,心里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早觉得幸福集团有风险,还是铁路局和四洋商行稳妥的多。 股市有风险,入市需谨慎哪。 我方继藩上辈子,是一步步挨坑挨过来的,吃了多少亏,上了多少当,又交了多少学费,这辈子还上这个当? 朱厚照乐呵呵的,一脸亢奋,和方继藩说起幸福集团暴跌的事,一面庆幸的道:“还好本宫穷,当初的股份,都抛了,还债!” 方继藩不禁感慨,真羡慕太子殿下这样的穷鬼啊,啥风险都不会有,什么坑都坑都不着他。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一见到朱厚照,便怒斥道:“你笑什么?” 朱厚照诧异,父皇今日咋了,吃枪药了? 朱厚照便道:“父皇,儿臣只是觉得庆幸。” “庆幸,庆幸什么?”朱厚照道:“庆幸前些日子,有人向儿臣催债,儿臣看幸福集团涨了不少,赶紧全卖了,拿去连本带息的将债,统统还了,父皇是不知道吧,证券市场那里,都疯了,到处都在抛售……” 弘治皇帝一屁股跌坐在御椅上,喃喃道:“朕知道了。” “呀。”朱厚照仿佛找到了知音:“父皇,那儿可热闹了,不少人急的要寻死觅活,哭声一片,听说……至今,还在暴跌,这幸福集团的股票,形同废纸,不过不打紧,幸福集团的军费,大致已经筹措了……” 弘治皇帝道:“朕买了……” 一下子…… 朱厚照面上的笑容,渐渐的消失。 他偷偷看了一眼方继藩,方继藩立即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朱厚照便忙也露出了满面的愁容来。 他不做声了。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继续说下去,证券市场,还发生了什么?” 朱厚照病怏怏的样子:“那里的事,儿臣……也所知不多,只是以讹传讹……” ……………… 感谢‘新鲜杂鱼’同学打赏十万起点币,成为本书新盟主,第三更会尽量快点送到,然后好好休息一下,这段时间,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然后……明后天暴更,嗯,先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一十九章:你要战 我便战 朱厚照开始胡扯,他其实很想问,父皇到底朝那里头砸了多少银子。 可是……他不敢问。 只看父皇的脸色,便知道……结果了。 弘治皇帝又看向方继藩:“当初王守仁说要试探一下罗斯人虚实,你为何不劝一劝朕。”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劝了呀。” 弘治皇帝:“……” 刘健见状,忙道:“陛下勿忧,罗斯人,虽为心腹之患,可这一城一池的得失,何须计较。至于那什么幸福集团,老臣以为……这本就是年轻人玩意,老臣虽然不懂……可是……” 弘治皇帝道:“朕的内帑,可是要亏损纹银数千万……” 沉默了。 刘健虽然对于这新出的股票不太懂,总觉得这玩意,太轻浮,耳边虽总听人说什么涨跌,可是…… 现在……他吓坏了。 原以为还只是一次败仗,让陛下失态。 敢情……数千万两纹银没了呀。 这国库的岁入,现在自新政开始之后,虽是节节攀高,可这个巨大的数目,却足以相当于是国库数年的收入了。 刘健的眼睛都红了,口里咿咿呀呀的,却是说不出话来,心……好疼。 内帑的银子,在百官们心里,这朝廷也有一份哪,陛下内帑充裕,百官花钱,陛下买单,这是多愉快的事。 现在…… 朱厚照也吓着了:“父皇,您不会是,身家性命,都压在了幸福集团上头了吧,这是新股哪,却概念居多,这不是找死吗?老方一直说,咱们靠幸福集团,糊弄点银子来……筹措军费的,这是糊弄别人,怎么父皇您自个儿,上钩了。” 方继藩也吓了一跳,他不敢说自己早就将幸福集团的股票统统抛售了,便开始装傻充愣。 “继藩,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 朱厚照也看着他。 刘健更是急的额上青筋爆出:“齐国公,这……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啊,你……你有主意没有?” 那兵部尚书马文升,朝方继藩眨眨眼,露出痛苦的表情,他很想告诉大家,自己也是受害者,因为,那股票,自己也买了。 方继藩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滋味,却是一丁点,都高兴不起来。 方继藩愁眉苦脸的道:“现在有两个方法,第一,就是救市。” “救市?”弘治皇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方继藩道:“拿出银子来,拼命的托市,市面上有多少股票抛售,咱们就买进多少,准备好几千万两银子,和这些抛售的商贾,硬拼到底,市面上所有的股票,统统吃进!” “吃进了,然后呢?”弘治皇帝不解。 方继藩道:“这就要看,会不会有冤大头,认为这是股价回暖,接下来来接盘了。” 弘治皇帝:“……” 他沉默了很久:“如果没有怎么办?” 方继藩道:“那就玩完了,不但陛下的内帑银子完蛋,拿出来的这几千万两银子,又搭了进去!” 弘治皇帝暴怒:“这是什么馊主意?” 方继藩心里说,陛下这就不懂了,这一手金蝉脱壳,才是真正的技术一波流。制造一个幻像,托到了高位之后,而后资金出逃,将这些韭菜连根拔起,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当然,方继藩是善良的。 他不是那样不顾人死活的人。 方继藩眨眨眼,又看向弘治皇帝:“陛下,那么只能走第二条路了,得给市场,一个利好的消息。” “利好?” 弘治皇帝眼睛一亮:“修铁路?” 方继藩道:“真要开修,只怕需纹银数万万两,只怕现在说修,别人也不信。” 弘治皇帝颔首,猛地,他明白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幸福集团的本质,就是西征,现在开局不顺,这才引发了人们的恐慌,若是有一场大捷,那么……”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点点头。 “那么……立即给朕一个大捷!” 方继藩:“……” “怎么,这些罗斯人,就这样的难对付。” 方继藩道:“陛下,罗斯人现在如日中天,正在极盛之时,兵戎之强,非同小可,他们横跨东西,汲取了东西方的经验,不可小看,且陛下又急着来一场大捷,这短时间之内,只怕……” 弘治皇帝厉声道:“此事,朕来亲自督办,太子和继藩,为朕的副帅,在京中,遥控指挥。敕命王守仁为将,他需要什么,朕就给什么,三个月,不,朕给他一个月的时间,定要尽歼罗斯之敌。”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此事,关系重大,不能再跌了。” 方继藩皱眉,心里开始算计着,一个月……其实,罗斯人那一支孤军,就在乌拉尔山脉以东,集齐一支军马,倒也未必不可能实现。 毕竟大漠和冰原之中,蒙古和女真诸部,靠的都是战马。 可是……显然,这些罗斯人,乃是精锐,不只如此,他们还非常知晓蒙古人的战术,早就有了一套,对付蒙古人的作战方法。 如此仓促作战,只会死的更快。 除非…… 改变游戏规则。 不过听到这话,马文升却是吓着了:“陛下,仓促再战,实为不智啊,大漠关于此战的奏报,昨夜已至兵部,兵部仔细看过,这罗斯人,以一当十,非要调度精兵强将,徐徐图之,方可与之匹敌。听说罗斯人,从前乃蒙古人之奴,他们深谙蒙古人的战术和作战方法……老臣以为……” 弘治皇帝则看向方继藩,正色道:“王守仁乃是你方继藩的弟子,他若是不能告捷,便也不必来见朕了,致士去吧。可若是大胜,朕许他厚禄,朕……赐他国公!你方继藩,也有重赏。” 这一次,是真的急了。 这么多年积攒的身价,统统化为无语,换做是谁,都受不了啊。 他固然知道,这很难,难如登天,可那又如何,而今,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方继藩道:“陛下……这……”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还犹豫什么,平时,你不是很机灵的吗?” “儿臣没有犹豫,儿臣在想,这个……能不能让人记下来,存个档?”方继藩憋红了脸,很努力的才说出来。 弘治皇帝呼出了一口气,看了一眼下头的待诏翰林。 那翰林咳嗽:“记了。” 方继藩才松了口气:“陛下,儿臣没有其他的意思。” “再记一条,办不成,治方继藩欺君之罪!”弘治皇帝板着脸道。 方继藩:“……” 刘健至始至终,都没有吭声,陛下太急了,如马文升所言,此事,过于仓促,简直就是……找死。 可有什么办法呢,几千万两纹银啊。 所以,他选择了沉默。 马文升也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 一场战斗,开始了。 到了这个时候,方继藩没有退路。 整个镇国府,已是忙碌起来。 陛下虽是自认自己为主帅,可不客气的说,这等事,他就是个菜鸡,只是名义上,显得对此役的重视而已。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必须在一天之内,拿下一个对罗斯人的战术。 王守仁在大漠,已经给兵部送来了详细的战报。 而这份战报,朱厚照已经读了第九遍。 他们以骑兵为侧翼,步兵组成方阵。 他们的火枪威力不错,火枪兵为主要杀伤,他们用非常简单的方阵来应对骑兵,而且效果极好。 他们大多都是雇佣兵,不过训练有素,战力惊人。 单纯的骑兵冲击,对他们没有太大的效果,他们步骑协同…… 朱厚照大致看过了他们的战法。 其实这战法极简单,没有过多的花哨,可朱厚照是识货之人,却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是真正的心腹大患啊,这方阵,甚是简单,可这简单的背后,却大有玄机,想要组成方阵,进行作战,必须要求每一个士卒,都能号令如一,单凭这一点,就极了不起了。老方,这不是轻易能做到的,一个士兵,和十个士兵,以及一百一千个士兵是全然不同的概念,想要作战时,队形依旧保持完好,就意味着,每一个士卒,其勇气、作战经验都需具备……我大明……虽也练出不少精兵,可遇到这样的敌人,也未必敢说能够全胜……” 朱厚照说着,皱起眉。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短铳已经生产了不少了……可惜,不能动用飞球营,大漠深处,风雪太大了,飞球难以掌控,现在,而且仓促作战,只能从漠北调集人马,立即出发,所以现在要做得,就是不惜动用任何人力物力,将物资运输到漠北去,没有时间了……还有西山书院的那一批生员,他们虽只操练和学习到了一半,可现在……非要放他们出马了。” 朱厚照道:“用短铳,能成?” 方继藩道:“所有的作战经验,都是实战出来的,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朱厚照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不过……倘若是失败了呢?” 方继藩倒是极洒脱:“失败了,我便是欺君之罪,王守仁也完了,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割了头发,便和死没有两样了,要不,我割了自己的头发,用这头发,代之以死,向陛下谢罪,如何?”方继藩一脸痛心的样子:“若是头发割了,真和死了没有什么两样,下半辈子,我只好如行尸走肉一般,痛苦的活着,从此,和活死人无异了。”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章:一代宗师 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身体发肤,是极看重的。 尤其是读书人。 方继藩建西山书院,当然属于读书人了。 因此,在古代,有一种刑罚,就是割发,还有刺面。 方继藩吸了吸鼻子,沉痛莫名的样子。 朱厚照看不出方继藩的真假,不过,他不关注这些细节,却是道:“陛下这一个月时间,太仓促了。本宫怎么觉得,父皇像是疯了。” “无论如何,试一试吧。”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死马当活马医。” ………… 翰林院里已是沸腾了。 王不仕一到翰林院,顿时无数人围拢了上来。 有人捂着自己的心口,有人跺脚,更有人发出了杀猪似得惨呼。 “王学士,王学士……你……你真是坑苦了大家啊。” 王不仕摘下了墨镜,看着众人。 他大抵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为首的一人,乃是同为翰林侍讲的吴烨,吴烨捶胸跌足的道:“那幸福集团的股票,大家是看着王学士投了银子,这才放心大胆,纷纷去买了,现在好了,血本无归,血本无归哪。” 王不仕淡定的道:“可是,老夫也亏了。” “哼……”有人冷哼一声,这是真的急了,他本想说,这肯定是你与人合伙做的局,坑害咱们的银子。 这翰林院里,清贫的人不少,他们见这股票挣银子,而且贪婪于新股的巨利,不少人,是四处挪借了银子去买的。 毕竟,当初买铁路局的大赚了一笔,买四洋商行的也大赚了一比,没有理由,幸福集团不会大赚。 可谁曾想到,这股价已是一泻千里,才短短几日功夫,当初许多人是一两三四钱银子买来的,现在却五钱银子抛售,都没有人肯接手。 现在翰林院里,谁还有心思当值办公,个个像丢了魂似得。 他们将王不仕围住,个个气势汹汹的模样。 王不仕淡淡道:“当初幸福集团涨的时候,为何你们不说,这都是托了老夫的福,让你们挣了银子,现在跌了,何以怪起老夫了?” 那吴烨急了,扯着王不仕的长袖:“王学士,你这做人,可要讲道理啊。当初,就是听信了你,大家才买,何以现在这样的推脱,呀,我不想活了,我去死去,我若死了,王学士你难辞其咎。” 说着,他便转头,奔着要去寻死。 大家便都拦着他,纷纷道:“吴学士,万万不可寻短见,有什么话,不可以好好说。” “是啊,是啊,不能让恶心逍遥法外,不能让咱们老实人吃亏。”有人义愤填膺。 王不仕脸拉了下来,突然大喝道:“你们说谁是恶人?” 一下子,所有人都不吱声了。 王不仕严厉的道:“你们当初询问老夫股票之事,老夫一再提示,这新股有风险,何以现在,却又是这样的说辞?” “……” 王不仕戴上了墨镜:“老夫也亏了,也就亏了两百万两纹银罢,老夫亏得起,愿赌服输,各位,让一让。” 众翰林们急了,却纷纷扯住王不仕:“王学士,王学士,你不能走,有事讲清楚。” 王不仕走不脱,心里却是寒透了。 他甚至心里想,若不是当初,自己因为那人间渣滓四字,想来……现在也和现在的他们差不多吧,这些人……真是一言难尽。 那叫吴烨的学士不寻死了,也拉扯着王不仕道:“要不,王学士,你家大业大,我们的股票,卖你如何,实在是卖不出去了啊,市面上一张股票都无人问津,咱们若是全砸手里,明儿,就真的完了。” 收他们的股票…… 这幸福集团的股票,早已形同废纸,这个时候,让王不仕给他们兜底,王不仕心里想笑了。 “是啊,是啊,王学士,你收了我们的股票吧,现在市面上的行情是五钱银子,咱们都卖给你。” 王不仕淡淡道:“莫说是五钱银子,便是两钱、三钱银子,现在……只怕也没人敢收。” 这是实话。 历来人们都是买涨不买跌,现在持续的暴跌,虽只是跌到了五钱银子,可只是有价而已,却无人问津。 天知道,明日会跌到多少去。 这摆明着就是让王不仕来做这个冤大头。 王不仕淡淡道:“抱歉,不奉陪。还有,不要拦着老夫的去路,凭你们这些身板,受得住老夫身边百八十个护卫的拳头吗?” 王不仕终于理解,方继藩为何这样的野蛮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和方继藩已成了知音。 他现在恨不得脱口而出,打死你们这些杂碎。 众翰林急了。 一见如此,那吴烨当先……竟是拜下。 其他人一看,也纷纷拜下。 王不仕怒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救救我们吧,我们已经亏惨啦,要不三钱银子,三钱银子,王学士您将我们的股票收了,如何?” “是啊,王学士若是不肯,我们便不起来,王学士,你有钱,你亏得起,我们……我们有为数不少,是拿自己的宅子去钱庄里做了抵押的啊,再亏下去,只好去死了。” 王不仕冷哼:“好啊,三钱银子,你们去取I你们的股票来,老夫统统收了,可是……这一次得说好,再不可反悔了,如若不然……” 王不仕眼里,也掠过了腾腾杀机。 戴着墨镜和大金链子的他,现在的脾气,也开始有些火爆了。 众人听罢,顿时欢喜起来。 虽然他们已是巨亏,可至少……没把自己的身家性命统统搭进去。 这王不仕,他有钱,凭什么就不给大家兜底? 众人纷纷道:“好好好,绝不反悔。” “王学士,我这里有三千七百股。” “我这里比较多,有一万九千股。” 王不仕面无表情,只背着手,扬长而去:“下了值,去和我的小厮邓健去谈。我很忙!” …… 数不尽的物资,疯了似得开始出关。 虽说限定了一个月,可单凭这物资,抵达大漠,便已花了十三四天的功夫。 陛下所限定的日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一点,大家都明白。 王守仁已是召集了大漠诸部。 而后,下达了命令:“挑选三千精锐,立即北上,寻觅罗斯人,与之决战。” “三千人……” 诸首领们个个目瞪口呆:“王先生……” 他们对于王守仁,是颇为敬重的。 这家伙,孔武有力,前几日,还和一个自称是大漠力士的人摔跤,结果轻轻松松,就将对方打趴下。 无论是女真人还是蒙古人,又或者是乌斯藏人,此时……不得不服气了。 他们佩服这样的英雄。 大明的皇帝,一拳可以打爆突兀,现在这位王先生,一根手指头,可以让大漠中的勇士翻不起身。 “时间仓促,已经来不及了,运输来的物资毕竟有限,现在陛下已下了旨意,非要击溃罗斯人不可,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挑选三千精锐,每人三匹马,带齐足够的给养,千里奔袭,与罗斯人决战。” 首领们却觉得要疯了:“可是……” 王守仁淡淡道:“我亲自带队,以西山书院的操练的生员为骨干!” 一听到王守仁亲自带队,大家便没有什么说辞了。 无论是关内还是大漠,都佩服身先士卒之人,人家不怕死,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守仁道:“明日出发!” 他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的疑虑。 紧接着,王守仁回到了自己的中军大帐。 萧敬躺在大帐里,又喝了个大醉。 他自知,自己完蛋了。 陛下彻底的抛弃了自己。 自己一个宦官,留在了大漠之中,名为奉旨巡大漠事,可实际上,这辈子,只怕都在这万里荒芜之中,了此残生了。 王守仁的帐里暖和。 而在这武力为尊的大漠里,大家对于萧敬都不太热络,甚是敷衍,以至于萧敬的帐篷,总是无烟煤烧的不足,而且……也没有好的酒水。 这里的人,都不讲道理的,好在,王守仁算是比较讲道理的一个。 萧敬醉醺醺的,见了王守仁回来,便笑嘻嘻的道:“王守仁啊王守仁,若是想当初,咱正眼都不会瞧你,可现在看看你……”说罢,萧敬哭了:“咱七岁入宫,先是在神宫监里打杂,此后去了内书房读书,有幸,能伺候陛下,这一伺候,就是四十年,四十年了啊……咱也知道,陛下对咱,是寒透了心,哎……” 王守仁凝视着他,没有说什么。 萧敬道:“想不到,咱会落到这个下场。伯安,来,陪咱喝酒吧,咱和你讲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你做事太刚直了,迟早要吃大亏,咱数十年大起大落,浮浮沉沉,人生经验多的去了。” “没功夫。”王守仁从来都是一副臭脸。 可没法子,在这大漠之中,萧敬好歹也是体面人,他和其他的粗人,都说不上话,王守仁这个家伙,凑合凑合,又不是不能用。 萧敬一脸尴尬:“你瞧咱不起,是不是,你以为你是方继藩的门生,就可以眼高于顶啦,咱想在,好歹还是东厂厂公哪,名义上,也还在司礼监,你瞧咱不起,就是瞧不起皇上。” 说到皇上时,萧敬心里刺痛。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一章:抄底 王守仁斩钉截铁的道:“明日要出发,进入漠北深处,寻觅罗斯人。” 萧敬打了个酒嗝,沉默了片刻:“为何?” 他心里更悲凉了。 这么大的消息,他是最后一个知道。 厂卫那儿,还没有调动过来。 而自己在此,是孤家寡人,没人搭理自己,陛下也想自己不起,惨哪。 王守仁道:“陛下炒股,亏了数千万两纹银。” 萧敬张大眼睛,他沉默了。 而后,萧敬突然露出了喜色:“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为君分忧,是咱们的本分,明日,咱也去。” “你去能做什么?” 萧敬不敢说分个功劳,哪怕是自己死在漠北,至少在奏报里,也能让陛下看到自己的名字。 只要陛下还能惦念起自己,那么,便是死,也值了。 他目光幽幽的看着王守仁:“伯安哪,深入大漠最深处,长驱直入,正需要咱无孔不入的厂卫为之代劳啊,否则,你们便是一群没头的苍蝇。” 王守仁没理会他,却是坐下,翻开随身携带的奏报。 这一份奏报,是乃人台和张永等西山军事学院的生员们出关抵达这里,带来的。 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关于左轮短铳的资料。 西山所制的左轮短铳,已有数千柄,统统都带了来,弹药都是足够的, 左轮短铳的结构很简单。 不过……其真正宝贵的,却是其底火设计。 西山化学书院的生员,在不断的试验过程之中,发现了某种物质,这种物质,被称之为雷汞,这雷汞在干燥时,对震动、撞击和摩擦极敏感,而且容易被火星和火焰引起爆轰。 因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它的价值。 倘若这雷汞,装载在子弹的底座,而后,再通过撞针,进行撞击,那么……子弹就完全不需点燃火绳来进行击发。 于是乎,人们开始发明出了特指的子弹。 这种子弹,装有底火,底火之后,是专门的火药,底火爆轰之后,引燃火药,火药充分燃烧,产生巨大的推力,将膛中的子弹,直接射出。 于是乎,左轮短铳就出现了。 为了提高左轮短铳的精度和射程,在西山,无数人开始投入了人力和物力。 人们又发现,不同的装药量以及火药的配方,还有弹舱之中的密封程度,决定了火药的威力。 接着,还有这子弹,务必要做到与短铳的铳管丝丝合缝,因而,有人提出了子弹的标准化,务求做到,不同的火铳,配用不同的子弹,而每一颗子弹,都必须设立足够的标准。 放大镜发明之后,随着生产的需要,放大镜的倍数,也在不断的提高,这也大大的促进了机械的生产。 以往,人们肉眼看着差不多大小的东西,打了放大镜之下,顿时就完全不同了。 通过人们更微观的观察,某些机械行业,已有了长足的发展。 可以制造标准化的子弹。 那么,接下来,人们开始对于火铳铳管内壁的膛线,开始有了新的要求。 根据从前制造火炮的经验,火炮内若是设置膛线,那么,射程和精度,都将大大的提高。 于是乎,这个技术,开始应用在了火铳上。 为了试验不同膛线之下,射程和精度。 军事研究所,几乎不歇不眠的设计了数百种方案,每一种方法,进行一次次的试验,单单用来试制的短铳,就有上千把,而这些,在试验之后,最终成了废铜烂铁。 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几乎西山每一个研究所和书院,都提供了技术参与其中。 而后,当一个终于可以量产的版本出来,便开始进行制造,这一切都得益于当初蒸汽机车的研究和制造,当初,这个举足轻重的大工程,耗费了西山数千万两纹银,动用了一切人力物力,虽然制出来的,不过是蒸汽机车,可实际上,它为此后的研究以及制造,奠定了基础。 更好的钢铁,如何对这些钢铁进行更精细的加工,如何制定标准,如何生产。 蒸汽机车工程,培养出了数千上万个各行各业的人才。 不客气的说,只要有银子,就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事。 军事学院,随之对左轮短铳进行研究,他们需根据火铳的特性,研究拟定出一个新的战术,对于相关的人员,如何进行训练。 现在,这批人在仓促之下,已至大漠。 而这所有的资料,也统统的落在了王守仁手里。 王守仁皱着眉,他将这些资料,细细读了,脑海里,自然而然的浮现出罗斯人的战术,以及针对这些战术的作战方法。 这一坐,就是足足数个时辰。 萧敬还在一旁喝着闷酒。 时间太仓促,已经来不及操练,不过左轮火铳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任何一个人,只需几日时间,就可以熟练的操纵它。 不知不觉,已到了次日一早,王守仁踢了踢地上烂醉昏睡的萧敬。 萧敬张开眼睛,怒了:“咱好歹也是宫里的人,你敢踢咱,难怪你王守仁……你……你现在……年纪轻轻,就做了侍郎……” 说到此处时,萧敬突然又想睡过去了,继续做梦比较好。 自己割了JJ,熬了一辈子,才好不容易,进入了司礼监,执掌厂卫,好家伙,这家伙这么耿直,升迁还这么快。 没天理了啊。 他翻身起来。 王守仁道:“走不走?” “去哪?” “与罗斯人决战。” 萧敬抖擞精神:“王伯安,咱……咱……欠你一个人情。” “死了别怪我。”王守仁惜字如金。 ………… 方继藩乃是副帅。 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运筹帷幄,就是副帅的职责。 不过这行军打仗的事,在千里之外,方继藩又不傻,这事自己能掺和个啥,所谓的运筹帷幄,就是扯淡的,千里之外,自己对外头的事,一概不知,这行军打仗,讲究的是临机应变,所以才有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古话。自己管的越宽,王守仁死的越快,到时,自己真有可能要剃头了。 方继藩很爱惜自己的身体发肤,他决定,啥事都不管。 日上三竿才起来,打着哈欠,穿着自己给自己专门设计的睡意,舒服的漱了口,坐在厅里,呷了口茶,屁股还未坐热,王金元急匆匆的来:“少爷,少爷,又跌……” 方继藩摆摆手:“别说,你不说我也知道,那幸福集团,肯定是跌惨了,什么时候,这股票每股到了一股只有一钱银子再说。” 王金元朝方继藩砸了砸眼:“何止是一钱银子,现在……这股票,已经跌到了五十个铜板了。” 方继藩:“……” 卧槽…… 这太狠了,半钱银子了啊。 方继藩道:“稳住了吗?” “没太稳住。”王金元苦笑道:“该抛售的还在抛售,卖不出去,又没人买。” 方继藩乐了:“现在的人哪,太浮躁了,看来,他们是炒股的经验不足,一个市场恐慌,就吓得统统抛售,沉不住气啊。价格直接跌到了这个份上,也不想着抄一把底,他们也不想想,这幸福集团,资产还是有的,大漠这么多的部族,统统在幸福集团之下,莫说这大漠各部都是活生生的人,就算是他们狗,总还值几个钱吧。王金元,给我准备一笔银子,暗中进行收购,价钱嘛,不能超过一钱银子,有多少要多少,反正这也花不了多少钱,他们不要,我方继藩要了,还有,若是疑似宫中的股票,就别收,要杀头的。” 王金元不禁道:“可是少爷,这股票,可是形同废纸啊。” 哪怕是王金元,虽是经商的经验丰富,可终究,还是没有经受过割韭菜的洗礼,经验不足。 一个恐慌下来,把所有人的信心,统统打垮了。 方继藩微笑:“本少爷说的,赶紧去办。” 王金元无奈。 却忍不住嘀咕道:“少爷若是收了,将来若是有人知道,大家会笑话的,你看那王不仕,就三四钱银子,抄了不少股票,翰林院的那些翰林,还有人偷偷委托翰林院的人帮着卖给他,那王不仕,现在大家都觉得成了笑话,说他是……个傻瓜。” 方继藩瞪他一眼:“你敢骂本少爷傻瓜。” “没,没有。”王金元吓得打了个哆嗦:“小人的意思是王金元他是……” “本少爷难道真的听不出你的话外之音,你这狗东西,本少爷对你这么好,将你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待,你居然还敢骂本少爷,真是没有王法啦,这叫以奴欺主,你不要解释,我不听,现在罚钱,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你搂了不少银子,还在新城里置办了几个别院,养着一群狐狸精,罚十万两银子,明日不交出来,我将你所有的腿都打断,这样也好,净化社会风气,拉高道德平均水平。” “少爷啊……我冤枉……”王金元发出哀嚎。 ………… 第二章送到,今天更四章,明天争取再更多一点,那啥,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二章:战斗 浩浩荡荡的骑队,已是出发了。 乃人台和张咏二人各率小队人马为先锋,先行刺探。 每一个人都骑乘了三匹马。 蒙古马的爆发力虽不够,可胜在吃苦耐劳。 漠北,尤其是漠北深处的气候极为残酷。 而这些马匹,经过数千年的进化,对此,倒也习惯了。 随行的鞑靼人、女真人,都是精挑细选,他们似乎不太畏惧寒冷,哪怕如此,他们还是浑身裹了厚重的皮衣,里头,穿着暖呵呵的毛线。 分发毛线衣的时候,许多蒙古人和女真人哭了。 穿了一辈子粗加工的皮衣,有的人,可能一件皮衣,就是穿一辈子,自打进了幸福集团,这集团不但分发盐巴、茶叶,对马匹进行分配,还有新衣穿哪。 不只如此,他们每人,还挎着刀,这刀都是精钢打制,和他们的铁疙瘩全然不同,这样的刀具,哪怕是从前的蒙古和女真贵族,也未必能够拥有。 可如今,却都如不要银子一般,人手一柄。 除此之外,便是子弹袋子,专门用来装载火药,左轮火铳,一人两把,别在腰间。 沿途上,他们需练习短铳的用法。 这玩意太简单,装填火药和子弹时,虽费工夫,可一次六发射出去,打出来,还是很痛快的。 一百多个军事学院的生员,编入了队伍之中,教导身边的同伴这如何装药,作战时,如何使用,这些,都是军事学院的学员们在西山反复的练习之后积攒的心得。 三匹马,除了一匹驼载着口粮和物资之外,两匹马专门用来换乘。 越往北走,便越是严寒,有时这大雪,一下便是一两天。 可这些早已习惯了严寒的鞑靼人和女真人,却对此,不以为意。 王守仁什么苦头都吃过,且身子骨结实的很,他除了一路带队急行,还需一路绘制地图,思考着即将到来的战斗。 当然,这些都不是必要的,必要的是,制定一个契合的战术。 只有萧敬,冻得哆嗦,正午下马休憩的时候,萧敬拐到角落里撒尿,立即有十几个眼睛,悄悄的躲在不远处的雪松背后好奇的看着。 无论是汉人也好,是女真人还是鞑靼人也罢,人类同样充斥着好奇心。 随后,萧敬发出了尖叫。 雪松背后,一个鞑靼人激动的嘟囔着:“我就说了,是蹲着的,是蹲着的。” 听到了尖叫,王守仁匆匆而来。 那些躲在雪松后的人个个战战兢兢。 他们自是不怕萧敬这样的死太监。 对于他们而言,什么秉笔太监,什么东厂厂公,都没有丝毫的威慑。 可他们害怕王守仁,一见王守仁,便如老鼠见了猫似得。 本以为,萧敬是要告状,谁料萧敬嚎哭道:“这什么鬼地方,这是什么鬼地方,咱就撒个尿而已,这尿才出来,就冻成冰棍棍了,天哪,这样的鬼天气,这鬼地方……” 切了一刀,还要吃这样的苦,这是萧敬所不能接受的。 人家吃苦,那是活该,可自己哪,想到此,萧敬居然哭了,自己割了XX,还要受这罪哪。 王守仁:“……” 他拍了拍萧敬的肩:“去喝几口酒,暖暖身子。” “伯安。”萧敬居然对王守仁感激起来:“你对咱真好,从前……我是不是对你有所误解。” “没有误解。”王守仁道:“我历来不是一个讨喜的人。” 萧敬居然有点感动。 不管怎么说,在这孤独的大漠里,也只有王守仁,还将他这个太监当一回事了。 也至少,他和王守仁,还能进行沟通。 那些该死鞑子和蛮子,屁事不懂。 他吁了口气,踩在雪地上,留下足印,口里呵着白气,因为方才泪水流在了面颊上,以至面上刺刺的,凝了一层冰霜。 他感慨道:“咱这辈子,万万没想到,会受这样的罪啊,可是……又如何呢,是咱没将皇上伺候好,从前的皇上,想要做一个守成的天子,他做的不错,咱呢……也就那几分本事,倒也伺候的还好。可如今,陛下的心变了,他想有秦皇汉武一般的功业,可咱……还是那点儿本事,也难怪,陛下对咱……” 说到此处,他打起精神:“咱也要长点本事,等见了罗斯人,你别拦着咱,咱砸烂他们的狗头。” 王守仁道:“我不会拦。” 萧敬:“……” 萧敬突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王伯安是个总能把话聊死的人哪。 难怪他不讨人喜欢。 吃了两口酒,吃了些干粮。 继续上路。 通过舆图和指南针,他们已深入至大漠极北上千里了。 蒙古人们,曾在这里留下过足迹,对于这里,并不陌生。 他们寻到了一些散落的小部族。 这些小部族,大多都是‘野人’,他们在这寒冷的环境之中,只需一个肉干,一点盐巴,便足以让他们对这提着刀的大队伍露出憨厚的笑容,以礼相待。 问明了具体的位置……而此时……他们终于知道自己敌人的具体位置了。 “派出人去,吸引罗斯人。” 罗斯人在乌拉尔山脉的南麓修建堡垒。 显然……他们将这座堡垒,当做了他们向东开拓的前哨站。 在屡屡击溃了西伯利亚蒙古诸部之后,他们不但脱离了蒙古人的掌控,而且数十年征伐下来,已是越来越强。 或许是曾被蒙古人奴役的缘故,他们的骨子里,也有蒙古人不断开拓的基因。 这座堡垒,将成为向东方进军的跳板。 王守仁很镇定。 他不喜欢攻城。 因为此次来的仓促,整个蒙古、女真联军,根本没有足够的破城重武器,在这种情况之下,只能寻求决战了。 “他们只要发现了我们,势必会出了城堡进行决战。”王守仁笃定的道:“毕竟,在他们眼里,蒙古人,已经不足为患了。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王守仁手指着这一片片白茫茫的白桦林,朝着乃人台等人道:“就在这里……这里林莽虽是稀疏,却不适合他们的方阵摆开,在这里决战,最好不过,所谓骄兵必败,他们在两个月前,击溃过我们,现在……他们定不会谨慎……” “传令下去。” 天空中,飘舞着雪絮,在狂风之中,王守仁大吼:“所有人立即休息,枕戈以待!” ………… 天气寒的吓人。 十几个罗斯人发出狂笑,他们将一头白熊按倒在地上。 无辜的白熊在地上拼命的挣扎,然后醉醺醺的罗斯人,举着酒瓶子,打开了塞子,将瓶中的酒水灌进了白熊的口里。 白熊扑哧扑哧的喘着气,它虽有利齿和厚实的熊掌,却似乎不敢逞凶,却是一副听天由命的小受模样,只是委屈的呜嗷呜嗷叫唤。 它浑身伤痕累累,显然已经挨过不少揍了,以至于,它的兽性都泯灭了许多,任由这些罗斯人欺辱。 几瓶酒灌进了白熊的肚子,白熊呜嗷呜嗷叫的更厉害。 那灌酒的罗斯人,发出哈哈的狂笑,举起瓶中剩余的酒,倒入了自己的口里。 这是一座未完工的城堡。 以至于军官和士兵们,只好很委屈的在附近的林里搭起了帐篷。 天寒地冻,有人在地面上架起了铁锅,燃了火油将锅里的水烧热,有人坐在大锅里,赤身洗澡。 贵族手里提着鞭子,将一群嬉闹的士兵打散,而后,回到了温暖的大账房里。 而在这里,一个衣冠楚楚的贵族穿着瑞典式样的军装,英武挺拔,一手插在腰上,聆听着报告。 罗斯国横跨中西,正因如此,他们一面有着蒙古人一般的野蛮,可同时,也汲取着来自于西方的传统。 这漂亮的服饰,就是自瑞典的巧匠之手。 在罗斯国伊凡三世去过世之后,瓦西里三世继位,这位大公乃是当初拜占庭帝国的公主之子。 因而,瓦西里四世,已经渐渐不满足于全俄统治者的称谓,更希望借拜占庭帝国皇帝的身份,以东方统治者的名义,成为皇帝。 年轻的贵族,便是瓦西里四世的近臣安德烈。 安德烈代表了大公,前来视察这里,乌拉尔山脉以东的蒙古人,未来迟早还是罗斯人的心腹大患。因此,夺取东方的广大土地,以正教守护者的名义,将正教的影响,传播至东方,乃是大公委托给安德烈的使命。 这座城堡,已经修建了半年,为了维持修建,还有这一支乌拉尔山脉东南的兵马,从西方运来的给养惊人,可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这里的天气虽然恶劣,可只要建起了城堡,将来,罗斯国就可以更加深入东方。 安德烈此时表达了对工程进度的不满。 而其他随行的贵族则表示,这是因为前些日子,遭遇了蒙古人的进攻。 却在此时,有人匆匆而来:“我们发现了蒙古人,有数千之多。” 一下子,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 安德烈张开眼睛,他下意识的兴奋起来:“他们是来做什么?” “战斗。” ………… 第三章送到,还有。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三章:屠杀 一场战斗,很快开始。 那头醉醺醺的白熊,已经无人理会了。 浩浩荡荡的罗斯人,随即出发。 他们对于蒙古人,数百年前,心怀恐惧。 可现在,却视他们为一群待宰的羔羊。 紧接着,罗斯人的探马开始出现。 这令王守仁有些不可置信。 因为对方的反应实在太快了。 哪怕是轻敌,或是骄兵,难道不应该先不断的派出人马,刺探自己的虚实,而后徐徐的开始相互之间,观察自己的对手,最终,再决定是否投入战斗吗? 可是罗斯人的反应之快,已经完全出乎了王守仁的意料之外。 “罗斯人好战成性,难怪,蒙古诸部,竟不是他们的对手。” 王守仁下了一个评价。 而后,骑兵开始纷纷上马。 罗斯人开始列队。 他们的战马不断的在联军的周围游荡,进行挑衅,与此同时,步兵迅速的开始布阵。 王守仁举着望远镜,看着那白茫茫的雪原上,整齐如一的军马,不禁回头,对萧敬道:“训练有素至此,果然不可小看。” 他皱起眉。 新的武器,还没有完全验证,对方的虚实,虽是从西伯利亚部、阿斯特拉罕部以及阿斯特拉部的败兵口里得知了对方的深浅,可是……毕竟这只是口口相传,未必如实。 也就是说,这是一场列阵双方,都无把握的仗,关系着的,却是数千万两纹银的内帑。 萧敬翻身上马,这一刻,他决定像一个太监应有的样子,萧敬打出怒吼:“都给咱拼命的上,咱们的皇上,可等着捷报呢,若是你们贪生怕死,到时,饶不了你们。” 王守仁上马,他眼睛死死的盯着对方的方阵。 草原诸部的人马看着罗斯人,有些畏惧。 显然,有人被打怕了。 可是……激励还是有的,一方面,是军事学院的学员们个个跃跃欲试,他们混编在队伍之中,起到了主心骨的作用。 另一方面,幸福集团的规矩,想要好生活,就杀她娘的,临阵脱逃,本是一件可耻的事,而且,打胜了,他们还有许许多多的盐巴,铁锅、毛线衣,还有茶叶。 “所有人……检查自己的弹舱。” 队伍之中,学员们恪尽职守的发出了大吼。 每一个人,都有两柄转轮短铳,这一路,在学员的指导之下,倒也有过一些练习,而且这玩意儿,学习的成本极低,大家都取出了转轮火铳,开始检查。 对面,罗斯人的骑兵,依旧还在挑衅,而他们的步卒,已开始踏步向前。 罗斯人已经开始大规模的装备火枪了。 这些从西方定制的先进火绳枪,拥有强大的火力。 他们可以做到有效射程在五十步,而且……威力足以打穿铠甲。 而若是列队射击,威力则更为惊人。 安德烈在后队,他押着队伍,眼里露出了兴奋,又是这群该死的蒙古人,一个多月之前,将他们杀了个片甲不留,想不到,他们居然还敢出现。 哪怕是激动,安德烈也没有莽撞,整齐的步兵,迈着步伐,依旧维持着阵型。 前三排,乃是火绳枪兵。 此时,在风雪之下,火绳枪的威力差了一些,可比起蒙古人的弓箭而言,他们依旧还是自信满满,有着巨大的优势。 而后排,则是长枪兵,长枪兵保护着侧翼和后队…… 现在……开始吧。 安德烈这样想着,因为他看到,对面……无数的马队,已经开始动了。 愚蠢的蒙古人,居然正面开始飞马冲锋。 任何人,正面来冲击配备了强大火力的方阵正面,都无疑是找死。 安德烈高兴的对身边的军官道:“这些蒙古人,永远都学不会投机取巧。” “哈哈……” 许多人笑的人仰马翻。 轰隆隆……轰隆隆…… 没有丝毫的犹豫,王守仁一马当先,乃人台和张咏人等,也不再犹豫,当他们开始行动,整个联军骑兵队,竟是排成了一字长蛇,漫山遍野的朝着方阵冲杀而去。 安德烈脸色微微一愣。 这是什么战法。 看来,蒙古人还是懂的变通的。 骑兵冲击,最仰赖的乃是无以匹敌的冲击力。 因而,进攻起来,他们往往采取的乃是箭矢的阵型,密集的骑兵汇聚一起,直接在对方的阵列里,撕下一个口子。 可是……现在,对方却是一字排开,进行冲击。 他们居然丝毫不考虑,这样的战法,会导致他们冲击力的不足,这种零散的战法,固然可能会让火绳枪兵的火力覆盖不足,可是……对方的冲击力,也减弱了,根本不足以,冲破方阵。 安德烈微微勾起,他仿佛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了。 “准备!” 队伍之中,有人大呼。 火绳枪兵们开始装填弹药,在这满是雪絮的天气里,他们将防潮的牛皮纸,包着的火药迅速的装填进了火枪口, 而后,他门熟练的取出了通铁条。 再之后,经验丰富的他们,用通贴条将火枪管中的火药压实。 紧接着,他们开始装填弹丸。 之后,他们开始插上了防潮的引火线。 然后,他们取出了开始预备打火。 他们训练有素,犹如一台高效的战争机器。 这尽量的火绳枪,现在……终于……它的火绳,被引燃了。 火绳很长,为的就是有足够的时间进行设计准备。 火绳上,溅射着火花。 第一列,三四百名优秀的火绳枪兵们,已经齐刷刷的平举起了火绳枪。 黑黝黝的枪口,一齐对准了漫山遍野的骑兵。 而此时,第二列,已经开始准备。 此后,是第三列。 轰隆隆……轰隆隆…… 王守仁一马当先。 而军事学院的学员们,也一个个冲在最前。 急促的马蹄,也使他们的心脏,加速的跳动起来。 联军的骑兵们,也开始在这奔驰之中,忘却了恐惧,他们此时,血液依旧还是沸腾的。 终于……进入了射程…… 五十步! 安德烈已经知道,自己胜利了,当自己活到国都的时候,将会有无数的贵族少女,朝自己发出尖叫,大公会邀请自己进入他的城堡,组织一场有益身心的沙龙,放一点血,为自己接风洗尘。 “士兵们,射击!” 啪啪啪啪啪…… 枪声大作。 一排火绳枪开火。 整个方阵的队列里,硝烟滚滚。 “准备前进。” 他们可以看到,许多的骑兵,开始倒下,竟有数十人上百人之多。 这一次齐射,非常之成功。 简直是战术上的典范,足以在教科书上,留下浓厚的一笔。 一枚弹丸,在王守仁的耳畔,呼啸而过。 王守仁依旧还策马。 他没有理会。 身边无论有什么人倒下,他也没有任何知觉。 他知道,自己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主心骨只要还在,那么……骑兵会继续冲锋。 五十步……够了! 虽然天上飘着雪絮。 前方的阵列,看不清晰。 可是……罗斯人已密密麻麻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王守仁毫不犹豫,掏出了一柄转轮火铳。 而后…… 不需装填火药。 不需使用通铁条。 不需要装入弹丸。 也不需要插上火绳。 啪…… 第一枪,射出! 前方,有人应声倒下,发出了哀嚎。 而紧接着,王守仁继续的扣动了扳机。 啪…… 那后座的撞针,狠狠的刺入铳膛,转轮随之转动,将新的子弹对准了撞针,当撞针装下的一刻,火药和雷汞爆发,随着一阵枪响。 又是一枪。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此时,四面八方,都已经响起了火铳。 许多骑兵,有些紧张,他们毕竟第一次,在战场上使用这么个玩意。 有的人,毫不犹豫的连续六次击发。 靠近了的骑兵,枪声大作。 这连绵不绝的炒豆声,竟好像没有尽头一般。 而无数的子弹,在风雪之中,残留下了轨迹,随后,四面八方而来的子弹,将一个个的罗斯人射倒。 这种密集的射击,是极可怕的。 尤其是罗斯人还肩并肩的组成方阵的情况之下。 哪怕是一个瞎子,都有了命中的可能。 呃……啊…… 无数的惨呼,传来。 一个个身边的同伴,惨然倒在雪地里。 滚烫的血液,将积雪融化。 可是……枪声还没有停止。 后续赶到的骑兵,依旧拔出了火枪,他们骑着马,在方阵之外游走,朝着方阵方向,继续射击。 而已射完了第一支转轮火铳的骑兵,依旧没有冲入方阵之中,也同样游走,取出了第二支早已装填好了子弹的火铳。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雪林之中,枪声不决,无数的子弹乱飞。 整个方阵,顿时千疮百孔。 这些优秀的罗斯人士兵们,惊慌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第一列,几乎已被射杀的差不多了,第二列,暴露在了枪口之下。 而他们还来不及平举起他们的火绳枪进行反击,无数的子弹,便将多数人,直接射倒,地上,倒是都是在雪地里翻滚的人。 转瞬之间,这齐齐整整的方阵,瞬间,成了人间地狱。 ……………… 第四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四章:完胜 这几乎已不是战场上的搏杀。 而是直接就地枪决了。 罗斯人的阵列已经混乱。 这是一支精锐。 可饶是如此。 当这连发的枪声一响,连绵不绝的枪声大作。 无数的骑兵,将方阵之中的罗斯人围在了中心,以此为中心,飞马在外围转着圈圈。 五十步的距离,足以让手中的转轮火铳产生巨大的伤害了。 混乱之中的罗斯火枪手和长矛手们,在这一刻,丝毫没有了任何的防护。 乃人台眼里,放出光,此时,仿佛是他的先辈们附体。 在两柄火铳统统射完之后,他一面飞马围绕着方阵狂奔,一面,缓缓抽出了腰间的长刀。 转轮火铳,不但惊吓了罗斯人,又何尝,没有吓坏这些骑兵呢。 看着眼前,无数人应声倒下,雪絮飘舞之中,到处都是硝烟。 人们亢奋着,心里却又凛然。 偶尔,会有一些进行反击的罗斯人抬起火绳枪回击,有人被击杀落马。 罗斯人的长矛兵,尝试着刺出长矛,将靠在方阵边缘的人刺下马来。 这些罗斯人,大多都是雇佣军,拥有着极强的生命力。 可是……反抗的越激烈,死的就越惨! 一阵阵的枪声之后。 乃人台已是一马当先,手中挥舞着战刀,毫不犹豫的勒马扎入了凌乱的方阵。 他的脖子上,悬挂着两个青面獠牙的神像,神像随着人和马的颠簸,哐当哐当的撞击在一起。 乃人台依照着大漠里最新的传统,心里默念一声,长生天保佑,朱太子、方吉吉保佑! 紧接着,连人带马,一猛子扎入了方阵之中。 挥舞着的战刀,寒芒阵阵,那锋芒落下,带起了血雨。 无数外围的骑兵,毫不犹豫的舍弃了射击,冲杀入凌乱的方阵之中。 方阵一但混乱,那么……几乎不堪一击。 安德烈见状,白皙的皮肤上,一脸惨然。 他听到四面八方的哀嚎,连人带马,滚在雪地里,雪地里不但有积雪,还有滚烫的血水。 “杀!” 四面八方的喊杀,刺破天际。 ………… 萧敬扑哧扑哧的躺在雪地里,而后,几个医疗兵在雪地里找到了他,将他用担架抬了下来。 萧敬很无法理解,自个怎么运气就这么的背,那罗斯人,放出了第一轮的火铳,自己就中枪来了呢。 他的小腿,血肉模糊。 紧急之下,也顾不得给他喝臭麻子汤,直接有人用镊子,探入他的伤口,取出了小腿中的弹丸。 而后,消毒药水倒进去。 这一刻…… 萧敬想起了数十年前,在蚕室里,那一刀的风情,他同样的,发出了一声惨呼。 “可以了,下一个。” 简单的包扎,就有人将萧敬抬走。 ………… 傍晚…… 一群疲惫的骑兵,抵达了城堡。 城堡里,给养充足,人们打开了库房,里头有堆砌乳山的黑面包,还有麦子、马料。 不只如此……城堡里,发现了四门火炮。 一看到火炮,王守仁都开始为罗斯人心疼。 这个时代,没有道路。 这里都是一望无际的雪原,笨重的火炮,随时可能陷入泥泞之中。 更不用说,还需翻越那乌拉尔山脉了。 王守仁觉得自己头皮发麻。 这些罗斯人……… 他甚至在想,若是幸福集团,由罗斯人组成,而不是这群女真、蒙古人,或许…… 一旁,一群蒙古人和女真人一脸欣慰的看着自己,个个喜气洋洋,他们擅长于将别人的东西,变成自己的东西,将别人的家,当做是自己的家。 幸好,这里没有被人的妻子。 “击贼两千七百人,死伤巨半,其余人,统统俘获了。我们……损伤了一百多个……” “知道了。”王守仁大:“派出一队人,南下,立即报捷,陛下只怕等的急了。” “是。” ………… 在西山,第一纺织作坊成立。 这个纺织作坊,和寻常的纺织作坊有些不同。 朱厚照亲自去剪了彩,甚至连求索期刊,也专门带了采编人员抵达这里。 方继藩远远看着露着风头的太子殿下,他高兴的在台上向所有的来宾致辞。 而后……朱厚照下令点火开炉。 这是一个蒸汽机纺织作坊。 蒸汽研究所的成果,终于开始向各行各业推广了。 新研制的蒸汽纺织机,已经投产。 西山投入了大量的资本,建立了这一座规模庞大的纺织作坊。 当那蒸汽机发出了轰鸣,而后,巨大的机器,开始通过转轴传动起来。 所有的工人开始忙碌。 转轴一转,无数的飞梭开始疯狂的传动,飞梭实际上是安装在滑槽里带有小轮的梭子,滑槽两端装上弹簧,使梭子可以极快地来回穿行,一台机器,只需几个人看着,便可以快速的织出更宽的布料。 不只如此,其效率也是惊人…… 朱厚照带着匠人们,在一台台的机器之间,来回的穿行。 蒸汽的力量,在此刻,已开始普及。 棉纺作坊,采用蒸汽纺织机。 铁坊,现在也开始尝试着,试制一台蒸汽的锻压机。 其构想是,利用蒸汽带来的动力,直接升降,锻压出磨具。 譬如钢板,放在锻压机之下,哐当一声,使其改变形状,直接成为脸盆或是其他机械构件。 朱厚照兴冲冲的道:“老方,我看这个棉纺作坊,也可以上市,现在试产,却不知能有多大的产量。”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殿下,不是什么样的作坊,都要上市,这作坊,又不缺银子,何必让人参与进来。” 朱厚照恼火的道:“你懂什么,上市了,就得写招股书,要吹嘘一下,本宫这蒸汽纺织机的厉害,让人晓得……” 方继藩头疼。 不过现在只是试产。 天知道中途会发现什么问题。 而且产量也还不确定。 匠人们也不够熟练。 方继藩道:“这几日,就拜托太子殿下,带着一批匠人,留在棉纺作坊里了,随时找出机器的问题。” “放心。”朱厚照笑吟吟的道:“有本宫在,这蒸汽机若是敢造次,本宫一脚踹翻它。” 方继藩点点头,太子殿下很暴戾啊,他已升华到了要和机器单挑的地步,再这样下去,迟早要关进西山精神研究所不可。 却在此时,宫里来了宦官。 这宦官可算是将太子和方继藩找到了,气喘吁吁,进了这巨大的作坊,他顿时觉得闷得慌。整个作坊里,暖呵呵的,到处都是蒸汽缭绕,那巨大的机器发出了轰鸣,还有飞梭转动时带来的咔擦声,让他脸色苍白。 匆匆到了朱厚照和方继藩面前:“太子殿下,齐国公,陛下有请。” “知道了。”朱厚照大手一挥:“待会儿就去。” 那宦官没有多呆,忙是先回宫里。 弘治皇帝傻眼的看着从证券交易所的奏报。 幸福集团,已经不值一钱了。 他心里想要骂娘。 炒股的心情,大抵都是如此的,一两个月前,他还觉得自己是不可一世的人,仿佛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转眼之间,他就想要找个地方跳下去,免得活着,张开眼,看着这个世界,给自己添堵。 “陛下,太子殿下和齐国公,马上就要到了。” 那前去传达陛下口谕的宦官回来,复命道。 弘治皇帝抬眸,他眉头锁的很深。 “他们在做什么?” “在……在纺织……”宦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了老半天,才勉强想出了这么个词儿。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脑海里,瞬间想起朱厚照织毛衣的场景。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天都要塌下来了啊,朕积攒了这么多年的财富,而今,已经化为乌有,他竟还有这闲心……纺织…… 不过说起纺织,弘治皇帝心思一动,叹了口气:“纺织好啊,自食其力嘛,前些年,张皇后带头在宫中纺织,就很好,宫里挥霍的,终究的还是民脂民膏,朕为君父,张皇后为国之母也,当以此为表率。”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有宦官勾着身,在角落里垂立着,将这些听了个清晰。 不多时,太子朱厚照和方继藩到了。 朱厚照刚刚拿着扳手,检修了一个小毛病,才匆匆和方继藩赶过来,灰头土脸的,双手上还残留着油污,他见了弘治皇帝,和方继藩还未行礼。 弘治皇帝摆摆手:“漠北深处,那王伯安那里,可有什么消息吗?” 朱厚照摇摇头:“儿臣没得到什么消息,这山长水远的,天知道怎么样了。” 弘治皇帝冷着脸:“朕让你们为副帅,你们就这般的敷衍了事,像泥猴子一般,上蹿下跳,不干正事。”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就不要责怪太子殿下了,太子殿下其实也……” 弘治皇帝打断方继藩道:“朕其实也在责怪你。” “呀。”方继藩发出了惊呼,我招谁惹谁了,他却不敢反驳,方继藩对自己的岳父,向来是毕恭毕敬的,这是一个男人的原则,怎么着,我方继藩七尺男儿,光明磊落,就爱将自己的岳父当自己亲爹,怎么地吧。 ………… 推荐会说话的肘子新书《第一序列》:浩劫余生,终见光明。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五章:暴涨 方继藩笑吟吟的样子,看着弘治皇帝,诚恳的道:“陛下责怪儿臣,儿臣惶恐,儿臣毕竟还是孩……不,毕竟身子不好,偶尔做事,有所疏忽,也是在所难免,恳请陛下恕罪。可话说回来,陛下如此责怪儿臣,儿臣惶恐过后,反而觉得心里踏实,暖呵呵的,陛下神鬼莫测,腹内潜藏乾坤宇宙,臣子们,哪里揣测的了圣意,陛下这般耿直,这就说明,陛下对儿臣,毫无避讳,只有至亲之人,方才如此的啊,陛下视儿臣为子侄,儿臣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弘治皇帝:“……” 原本一肚子的气,看到了朱厚照,更是火上浇油。 可方继藩这么一说,哪怕是有天大的怨恨,还能说点啥? 弘治皇帝只好道:“漠北深处,还没有来消息,朕心里担忧哪。” “陛下担忧军国大事,这是理所应当,儿臣和太子殿下,也很担忧,可是担忧,也没有办法,所以儿臣还是希望陛下万万不可为之忧愁,陛下请相信王守仁,王守仁下马能传播圣学,上马,能驱逐鞑虏,众弟子之中,儿臣最看好的就是他,将来传承儿臣衣钵者,也非此人不可。” 弘治皇帝努力想了想,是吗?这话好像何时听说过,只是从前,说的是王守仁? 当然,这只是细节,没有人会过于在意。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情感真挚,倒是不像是作伪。 弘治皇帝自然也就不好再抱怨什么了,却是瞪了朱厚照一眼:“你是太子,做点正经事吧。” 朱厚照大叫道:“儿臣做的就是再正经不过的事啊,父皇自己又不懂,偏要……” 方继藩咳嗽:“诶呀,陛下,今日天气真好,陛下也不能总是闷在殿中,在外头走一走,岂不是好?” 弘治皇帝意动,他看了方继藩一眼:“朕听说,证券交易所热闹非凡,一直想去看看,现在无事,去走走也好。” 弘治皇帝是真的闲的没事干了。 钱没了,干不动啊。 方继藩倒是有些害怕,刺激到了弘治皇帝。 因而,尴尬的道:“陛下……” 弘治皇帝一挥手:“去看看吧,朕想看看,这么个玩意,怎么就让朕亏掉了内帑。” 弘治皇帝说走就走。 换了便服,知会御马监准备,上百个禁卫,明里暗里的保护。 这皇帝出宫,极少见于正史,总让人误以为,皇帝总是在这皇宫的小小洞天里,可事实上,应当算是普遍现象。 哪怕是弘治皇帝,孝宗实录里,也有关于他好夜游的记载,大晚上带着人,出去瞎转悠,经常带着朱厚照,父子二人,出宫之后,便是官署,害怕被官署和部堂里值夜的人察觉,吓的不敢出声。 方继藩也没什么可说的。 到了正午,车马至证券交易所,这儿……果然是热闹非凡。 幸福集团已经暴跌了一个多月,基本上想死的人也差不多死的齐齐整整了。 剩下还想坚强活着的,有了这一个多月的心理调整,又坚强的站了起来。 韭菜之所以成为韭菜,并不只是因为它们好割,而是它们坚韧不拔,犹如大漠中的野草,如何蹂躏,总能舒展腰肢,含笑着,迎接下一次的镰刀。 这证券大厅,几乎堪比宫殿,占地极大,据说动用了钢筋浇泥之法,因而,看上去极坚固。 每到清早,这里就来满了人。 这时代股票的挂牌和涨跌,想要实时得到最新的讯息,就只能亲自来这里。 于是乎,除了这里员工,每日,都有大量的人来。 许多人甚至还带着小簿子,拿着炭笔,每一个人的簿子里,都密密麻麻的记录着数不清的数字。 这都是各个股票每日涨跌的情况。 近来或多或少,也上了一些新股。 不过市场上最火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因为有了幸福集团的前车之鉴,许多人变得谨慎了许多。 无数人各自坐在椅上,为了方便他们,证券大厅里,有专门的茶楼,不但有茶水,还有点心,一旦有什么消息来,顿时举厅哗然。 在大厅里,挂着十数个牌子。 弘治皇帝步进来的时候,心里居然感慨完毕,就这么个玩意,居然牵涉到的,是数以亿计的白银涨跌,这……实是可怕的事啊。 可见,这投机取巧,于国于家,并非是什么好事。 弘治皇帝心里这样思量着。 他板着脸,方继藩在前,引着弘治皇帝到了一旁的茶馆,寻了空位坐下,立即有人斟茶来。 身边嗡嗡的响,都是人们在彼此交头接耳。 “这事我只和你一人说,棉花要涨了,等着瞧吧,非要大涨不可,你别看那‘江南棉业’没动静,可是……” “四洋商行今日微跌,我将话放在这里,这是技术性调整,不要怕,继续收,五两银子之内,必赚。” “……” 弘治皇帝听着很刺耳,满腹心事的喝着茶。 方继藩这时候,不敢搭话,怕刺激到了弘治皇帝,于是便在一旁露出深沉的样子。 突然,有人大呼:“不得了啦,不得了啦,哈哈哈哈……不得了啦,幸福集团暴涨,最新的利好消息,涨了,涨了,挂拉红牌子……不得了啦……” 听到这话,弘治皇帝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双目突的有神,眼里放光,浑身上下每一块肌肉,都绷直了。 他豁然而起,口里喷出来的,仿佛不是气,而是火焰。 却见一个儒衫纶巾的读书人,手舞足蹈,放声狂呼。 很快,这个儒生被几个交易大厅里的护卫架了出去。 其余人纷纷道:“又是这个刘书生,已经疯了,家里人也不将他送去西山精神研究所,现在成日跑来这里,天天说幸福集团涨了,哎……怪可怜的,听说他将自己的宅邸抵押,买了几千股……谁晓得……” “不是说禁止他入内吗,怎么还能进来。” “天知道。” 弘治皇帝面上的激动……渐渐的……消失…… 他默默的坐下。 方继藩朝他尴尬的笑了笑。 弘治皇帝手指,拍打着桌子。却突然有一个商贾,凑了上来,看弘治皇帝年长,压低声音道:“第一次来吧?” 弘治皇帝点头。 这商贾激动的道:“买了股没有。” 弘治皇帝又点头。 商贾便神神秘秘的道:“我给你荐一个股,幸福集团,这幸福集团,利空出尽啦,已到了历史性的地位,跌无可跌,这时候不抄底,更待何时?我跟你讲,今日不买,明日,想买都买不着了,老哥,我看你印堂饱满,必是有福之人,听我一句良缘相劝,这幸福集团,不买,要吃大亏的,这是和万千的财富,失之交臂,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弘治皇帝:“……” 商贾左右看看,好像提防着什么:“这样吧,你我也是有缘,我这里呢,有三千股幸福集团,我便宜卖给你,三钱银子你要不要?老哥……” 弘治皇帝看着他。 他看着弘治皇帝。 四目相对。 似乎碰撞出了火花。 弘治皇帝道:“这样吧,既然有缘,我这里有一千二百万股,三钱银子,你要多少。” 商贾:“……” 他努力的盯着弘治皇帝,然后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奇耻大辱,便冷笑道:“不买就不买,何苦戏弄我,哼,我王长长脾气好,懒得和你计较。” 说着,离座,走时,还不忘朝弘治皇帝啐了一口:“脑残!” 弘治皇帝脸一抽抽,怒了。 偏偏他是微服,却偏偏不好发作。 啪…… 坐在一旁的方继藩拍案而起,怒斥道:“狗东西,站住!” 那自称王长长的商贾回头,一头雾水。 方继藩咬牙切齿:“我和你无冤无仇,你敢骂我,狗东西,瞎了你的眼睛,骂到我头上,今日你打断你的狗腿,我这脑疾,便算是白得了!” 王长长目瞪口呆。 方继藩却已上前,抬手就是给他一巴掌。 王长长哎哟一声,在地上翻滚,大叫道:“不得了,不得了,打死了人,打死人了。” 说着,便要大哭。 朱厚照看热闹不嫌事大:“我虽没有脑疾,可你这狗东西,竟是歧视脑残,是可忍孰不可忍,来来来,老方,你别拦我,我打死他。” 王长长吓的面如土色。 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人哪。 却在此时,竟是传来了铜锣声。 “最新消息,最新消息……大捷……大捷……” 一下子,喧哗的证券大厅顿时安静下来。 鸦雀无声。 一般敲铜锣,且有穿着红衣的人报讯,这都属于证券大厅的官方消息,是绝对可靠的。 那铜锣又敲打起来:“大捷,漠北大捷,漠北大捷!” 人们屏住了呼吸。 那叫王长长的商贾,在地上,居然也不哭了。 他猛地,翻身起来,瞳孔收缩,口里喃喃着,念念有词。 “幸福集团突击漠北,击溃罗斯人,大胜!” 胜了……胜了…… 绝大多数人,依旧还在沉默。 许多人,还是不敢置信。 …………………… 第二章送到,求一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六章:涨 涨 涨 幸福集团暴跌了一个月。 各种消息满天飞。 每天都有各种所谓的‘利好’。 每一个人,都在说,抄底啊,要回光返照了。 然后,每一次,都是幻觉。 根本没有所谓的利好。 该跌还是跌。 重金压了身家进去的人,坟头都长草了。 现在……人们对于任何关于幸福集团的利好,都是麻木。 可是…… 那穿红衣的人,敲着锣,却还是让人心里生出了涟漪。 因为…… 这是官方消息。 任何消息,一旦证实,证券大厅,都会专门进行通报。 因为任何消息,对于股价的影响极大,所以在刘文善和王不仕所制定的股权法之中,证券大厅,必须得消息,进行甄别,决不可放出任何假消息,否则,都将会遭到严惩,严重一些的,甚至可能是重罪。 正因为如此,证券商行这里,所有的消息,都是可信的。 那红衣人到了牌子下,开始张贴榜文。 呼啦啦的,所有人都涌到了这公报栏下。 人头攒动着。 前头的人张大眼睛,一字一字的看。 而后头的人,拼命向前推挤。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朝着人流处去。 方继藩和朱厚照忙是一左一右的护着他。 二人挤的满头大汗,好不容易冲到了最前。 大捷! 那赫然的两个字,映入所有人的眼帘。 王守仁率三千骑兵北上,一举击溃罗斯人,罗斯人三千覆没,死伤过半,俘虏千余人。 三千骑兵,死伤两百余。 弘治皇帝睁大眼睛。 有人道:“这哪里来的消息。” 红衣人道:“捷报已经入京了,到了兵部,从兵部传来了,这捷报已经送通政司,入了宫里。你们瞧着,奏报中,说的是斩首,也就是说,不日一千多个首级,便要送回来。不只如此,还俘虏了千余人,那么,这定不会有错了,听说罗斯人和咱们不同,他们是红毛人,哪怕是王守仁,想要杀良冒功,也是不可能,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红毛人,给他杀良冒功去,再加上一千多的俘虏,势必要押解至京,他敢谎报这功劳吗?” 弘治皇帝的瞳孔已经收缩。 他当了半辈子的天子,什么奏报有水分,什么奏报没有水分,却是极清楚的。 此时他若在宫里,只怕已经接到奏报了。 这样看来……这消息……竟是真的。 王守仁……在两个月的时间之内……不,若是加上消息来回传递的时间,可能王守仁竟真的在一个月之内,完成了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这个家伙………赫赫武功,真是不可小看哪。 无数的商贾,个个看着消息,依旧还在沉默。 当然,还有人不信,在一旁,窃窃私语:“会不会是朝廷散布出来的假消息,听说,宫里……” 有这样疑窦的人,不在少数。 可更多人,一下子心里火热了。 “天哪……天哪……”有人捶胸跌足。 正是那王长长。 王长长滔滔大哭:“你们看,你们看,我怎么说的,抄底的时候,到了啊,到了啊,大捷……大捷,看到了没有,这些罗斯人,不堪一击,简直就是不堪一击,王侍郎,这才带了三千铁骑,就杀了他们一个片甲不留,想想看,想想看哪,咱们幸福集团,有在编之户数十万,上百万人哪,这乌泱泱的,若是西征,那一路上,多少的土地,多少的矿山,多少的牧场哪,天哪,这幸福集团,要发财了,要发大财了,坐拥这么多的土地,将来,能卖多少银子,招股书,招股书你们看了没有,等一路翻越了大山,过了那沙漠,那里,是一望无际的良田,是肥沃的良田哪,这又能产多少的粮食?要涨了,要涨了。” 他激动的一下子将身边一个人抱住,又亲又啃。 方继藩也呆住了。 胜利来的太快。 王守仁,果然是妖孽啊。 若是让自己去,想来……不,人还是要对自己有信心的,信不信我方继藩分分钟打爆罗斯人的狗头。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他激动的想说什么,不过,或许是因为这些日子有过太多的幻想,以至于,真正的好消息到来时,竟有些麻木。 片刻之后,红牌子挂上了。 赫然……是四钱银子…… 有人开始四钱银子,大规模的收购幸福集团的股票。 虽然还有许多人,心怀疑窦,可也有一些人,直接开始下手了,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 弘治皇帝激动的盯着那墙上琳琅满目的木牌子。 紧接着,开始有人疯狂的刷新。 红牌子解下来,挂上新的牌子。 显然,四钱银子,无人问津。 于是,五钱…… 六钱…… 每一个人,都开始盯着那红牌。 可至今,没有人再抛售了。 哪怕是那王长长,现在也气定神闲起来。 一个美好的前途,就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那红牌子,再不只是一个标定的价格。 而是一个故事,一个前景,一个想象。 上百万的蒙古人和女真人,将翻过大山,一路向西。 数之不尽的丰腴土地,置于大明的炮口和刀剑之下。 天下舆图里,大明不过是偏居于一隅之地,一隅之地啊。 新的牌子挂上,竟到了一两银子。 价格刷新的太快了。 这个时代,没有所谓的跌停和涨停的概念。 大家觉得,这东西值这个价,那么……只要他愿意花钱买,多少银子,都不成问题。 可是……还是没有人叫卖。 似乎,外头,已有人收到了消息,越来越多人,开始朝这证券大厅涌来。 有人激动的滔滔大哭。 更多人,是遗憾。 弘治皇帝不断的呼吸,心跳的厉害。 他本以为,今日,或许能涨到六钱银子。 可现在………才多久,某些大商家,显然就已经出手了。 这些人的嗅觉灵敏,远超了弘治皇帝的想象。 弘治皇帝此时在想,与之后知后觉的朝廷百官相比,这些商贾,效率之高,真是远超朕的想象,他们若是有商贾们一成的效率,又何至于,朕如此费心。 看来,这证券,当真是利国利民哪。 一两一钱。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要疯了。 他原以为,价钱只要涨到一两银子,自己就可以立即抛出,而后……止损。 虽然没挣,可至少没亏。 而现在看来……他激动的脸通红。 抛?不抛,这玩意,朕看着,还要涨。 “有没有人兜售,有没有人兜售?” 证券商行的人,也急了。 迄今为止,只有人叫价,却没有人肯抛售。 “听我的,别抛!”王长长大吼:“谁抛谁脑……”他本想骂出一句,却硬生生的止住了。 “涨……涨……涨……” 人群之中,有人红着眼睛,疯狂的大喊。 越来越多人开始附和。 弘治皇帝的心,也随着这一声声的‘涨……涨……’而跳动。 他脑子里飞速的开始计算。 可是计算赶不上变化。 他的财富,疯狂的在增长。 “涨……涨……涨……”弘治皇帝手指向红牌子,不断的挥舞,嘶哑的,也跟着所有人,有节奏的发出了吼声。 方继藩在一旁,要哭了。 自己已收购了上千万股,全部是三钱银子以下一股收来的。 发财了,发财了。 人在这种气氛之下,极容易失去理智。 无数人歇斯底里的大吼。 更多人,在痛心,在后悔不迭。 可是在这里,是没有失败者的,有的……只有成功者的张狂。 “涨……涨……” 一两三钱! “万岁!”人们齐声又爆发出了声浪。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心跳的越发的厉害,他喉头滚动着,热泪盈眶。 那些打探消息的人,开始出现。 他们大吼:“消息确切了,兵部确实有一份捷报,是有的!” 他们的声音,淹没在声浪之下。 再有疑虑之人,在这疯狂之中,也被打消了。 “涨啊……继续涨哪……”王长长咬牙切齿状,他死死的盯着,那墙面上的牌子。 这等不设限的玩法,最是刺激,股价的波动,简直就如云霄飞车。 朱厚照激动的抓着方继藩的肩头:“老方,老方,你是不是要发财了。你是不是要发财了。” 方继藩没工夫搭理他。 我要发财了,与你何干,你这穷鬼,这时候你这般激动,让我很尴尬的呀,你是不是想打我的主意?亲兄弟,还明算账哪。 一两五钱…… 新的牌子,挂出。 弘治皇帝疯狂了:“一两五钱,继藩,继藩。” 他拼命的抓着方继藩的手:“是一两五钱,” 另一边。 其他的股票,开始翻绿。 毕竟,人们开始抽取资金,希望投入进幸福集团里,分一杯羹。 吓的那些本就和幸福集团失之交臂的人脸都跟着绿了,立即大叫:“顶住,顶住,江南棉业有大利好,有大利好,顶住哪,这是技术性调整,大家不要怕,不要慌!” ……………… 第三章送到,时间很晚了,好吧,待会儿,继续写,还有一章,依然还是求点月票吧,这个月,月票跌落了谷底,急需大家的支持,月票,涨、涨、涨!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七章:继续涨 证券大楼外,围来的人已越来越多。 那涨涨涨的声音,几乎已经冲破了云霄。 置身在其中的人,个个已是浑然忘我。 一夜暴富的神话,在这里疯狂的涌现。 这等刺激,绝不下于金榜题名,又或者洞房花烛。 弘治皇帝从未这样激动过。 他眼里布满了血丝,疯了似得手臂在半空中挥舞。 当一个个牌子挂出来时,他歇斯底里,喉咙都已哑了。 发财了,发财了。 银子……又回来了。 好多好多的银子。 那些本是绝望的股东和散户们,此时,个个像打了鸡血一般。 方继藩也挥舞着手臂,跟着一齐欢呼。 更多的人,是羡慕,是赤裸裸的羡慕。 若是当初,买了……抄了这个底……那么现在的自己,只怕也可以戴上大金链子了。 只是可惜……可惜…… 天色渐渐暗淡。 证券大厅里,锣声响起。 证券商行的红衣人们,开始驱赶来客。 “交易停止了,明日请早。各位,各位,明日请早。” 人们不肯散。 可交易确实停止了。 那幸福集团的股价,固定在了二两一钱的位置。 在没有跌停和涨停机制之下的幸福集团,足足的涨了七倍。 弘治皇帝浑浑噩噩的,还不肯散去。 随着人流,出了证券大厅。 外头,却有无数不肯散去的人,纷纷的裹着席子和棉被躺在了证券大厅的门口。 这是…… 货郎高呼:“棉被啰,席子啰……七十钱,只要七十钱。” 王长长兴冲冲的去买了一套棉被,他高兴的像过年似得,抱着被子迎面看到了弘治皇帝和方继藩人等,显然,他对方继藩有点惧怕,可是内心的冲动,却还是让他忍不住得意起来:“老哥,你看,方才我咋说,抄底的好时机,必涨的,你看看,你若是信了我,今日就发财了。” “哈哈,你可知道,我今日挣了多少?半亩地的宅子!” 弘治皇帝皱眉:“你这是要做什么?” “睡觉呀,就在这里睡,回家,反正也睡不踏实,明日清早开市,肯定是人山人海,得赶紧抢着进去,不然这脚下地的地方都没有,现在是关键时刻,谁晓得明日会不会股价调整,得随时盯着价哪,一旦有意外,赶紧儿抛,迟了就晚了。” 弘治皇帝一听,有理。 让人来此盯着,再快,这一个来回,终究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黄花菜都凉了。 弘治皇帝不禁道:“继藩,继藩,去买几床被子。” “啥?”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拉着脸,瞪着方继藩:“回去也睡不着,还是守在这里踏实。”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咆哮,陛下啊,不就是炒个股嘛,何至如此啊。 ……………… 翰林院。 王不仕如往常一样,预备要下值。 自打收购了大家的股票,这些翰林们,对待他可客气多了。 毕竟,这样的冤大头,可不多见。 若不是王不仕,大家当真要亏得裤子都没了。 因此,虽然这幸福集团里,大家都亏了不少银子,可至少,止了损,王学士买了单。 此时大家看王不仕的眼色都不同了。 无论怎么说,这样的傻瓜,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 如往常一样,大家下值时,难免呼朋唤友。 王不仕背着手,戴上了大墨镜,脖子上的大金链子挂着,下意识的,他掏出了一个金色的怀表。 这怀表乃是西山精工所制,借鉴了钟表的经验之后,将这钟表浓缩在了一个巴掌里,这玩意,价格尤其的昂贵,一个匠人,没有半月功夫,就雕琢和打磨不出来,五百两银子,还不带还价的。 而王不仕的金怀表,是镶了金的,真正的精工打制,花费了三千多两银子,据说因为制造时间尤其的长,这三千多两银子买来,居然价格还涨了,市面上一表难求。 王不仕看了看时间,啵的一下,将怀表合上。 这啵的声,乃是关键。 据说,为了制造出这怀表关合时的啵的一声,数十个钟表匠人,花费了数月的功夫,方才试制出来的。 要的……就是这啵的一声。 金表一掏出。 啵的一下,打开。 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而后一看时间,再啵的一下,合上,徐徐的塞入怀里。 一下子,效果就出来了,哟,原来你还有怀表,且还是金的。 每一次,王不仕打开怀表时,翰林们纷纷侧目,一个个看的眼睛要出血,有羡慕,有复杂。 他收了这么多幸福集团的股票,居然……还买得起金表。 “王学士,我还有一个朋友,手里也有幸福集团的股票,您看,要不……” 王不仕脸抽了抽,这些同僚,真的将自己当做冤大头了。 起初的时候,还是他们卖,可到了后来,他们还帮着朋友和亲戚来卖,将股权,统统转移至自己的名下,这分明就是将自己当傻瓜了。 幸福集团的股票,现在是二钱银子都无人问津呢,自己却三钱银子买。 王不仕性子好,见惯了起起落落,却也还是好脾气:“好啊,明日让他来寻我的小厮邓健来料理。” “哎呀,王学士真是……啧啧……”这翰林,发出了赞叹,心里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更多的是,是觉得王不仕滑稽可笑。 什么眼光好,什么懂经济之道,还是自己最聪明,趋利避害,这王学士,不过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亏得起罢了。 其他翰林听到了,也纷纷言不由衷的恭维起来:“咱们多亏了王学士啊。” “王学士……” ………… “大捷,大捷……” 外头,突然传来了动静。 “你们还在此做什么,大捷了啊。” “来的是一个书吏,各位老爷,各位老爷……” 翰林们听罢,纷纷从各个公房冒出头。 一头雾水。 什么大捷? “幸福集团,大捷了,消息已在兵部、通政司确认……证券大厅那里……要疯了,人山人海,到处都是人啊,那幸福集团的股价,一路长红,涨……涨了七八倍,现在已是二两一钱银子了,明日……怕还要涨,不得了,不得了啊。” “……” 翰林们沉默。 他们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 书吏也要哭了,多好的发财机会啊,若是当初,自己收购一些,哪怕就是十几股,那也是小赚一笔。 “真的,证券大厅虽已休市,可是你们出去,随便逮着一个人去问,谁能想到,幸福集团能大捷哪,不但是大捷,而且还是完胜,这简直就是暴涨哪,疯了似得。” “王学士……王学士……”书吏像是想起了什么。 王不仕已听到他的话了。 涨了…… 嗯……这倒是一件幸运的事。 所有的翰林,纷纷冒头,有人下意识的围拢了上来,他们面上,还是没有表情,似乎这个消息,还需消化。 王不仕背着手,笑吟吟的看着书吏:“嗯?” 书吏道:“王学士手里,一定有许多股吧。” “也不多。”王不仕淡淡道:“此前持有了两百五十万股,后来,又收了一百多万股,前前后后,也就四百万股吧。” 四百……还加了一个万。 这些收购来的股票,可都是……都是…… 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空气中,安静的可怕。 每一个人,依旧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王不仕淡淡道:“若是当真暴涨,真有二两一钱银子,那么……倒是老夫的运气了,今日,也就挣了个七百万两银子,还好,老夫今年是本命年,按理来说,时运不太好,可谁料……” “……” 七百万两。 一天…… 这个数目,是所有人,想都不敢想的。 翰林们脑子里,开始飞速的算计着。 还是很安静。 某种程度来说。 这个消息,需要大家继续的消化。 书吏吓尿了:“王学士,您……您……” “这不算什么,老夫又不爱钱,钱对老夫而言,不过是一个数字而已,一个人,德行最重要,其次是他的学问和底蕴,金银,反而是最次要的,老夫希望将自己学问,传承家业,不靠这些财富,银子有固然好,没有,又何妨呢?无喜无忧罢。” “……” 王不仕又取出了金怀表,啵的一声,打开。 看了看时辰,抬头:“时候不早,回家,读书去。奉劝诸位,股市涨跌,不要太放在心上,银子毕竟是身外之物,德行和学识,才是人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一个人,若是太看重这些,便为这金银所驱使,反而成了它的奴隶。子曰: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他顿了一顿,又道:“子又曰: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焉。我等圣人门下,当如是也。” 说着,抬腿,走了。 身后……一个翰林噗的一下,喷出了一口血,接着,整个人直挺挺的倒地。 可此时……却没有人搀扶着他。 所有人依旧如木桩子一般,站在原地。 沉默。 依旧……还是沉默。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二十八章:万里伏波 王不仕已经去远。 可是他的话,却是留下来了。 功名利禄,于我如浮云焉,此外,在座的各位,都是辣鸡。 翰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又有人捂着自己的心口。 原来……吐血竟是会传染的。 噗…… 吐血的声音,竟也有高级感和低级感之分,这一次吐出来的,就有了几分只有金陵书香门第的高级感。 “我的银子……” 有人嚎哭。 这一次,是真的伤透心了,砸了银子进去,跌到了谷底,赶紧抛售,亏了血本,却还以为,自己保了最后一点本钱。 可谁料到……人家涨了。 证券交易所里,依然还是人山人海。 天一亮,弘治皇帝就地洗漱,而后,便冲进了证券交易所。 那王长长所言的,果然是对的,若不是留宿于此,这交易所,还真挤不进来了。 幸福集团,没有技术性的调整,而是继续冲高。 显然,招股书的那个故事,已经被所有人所认同。 人们对它的价值,已经有了重新的定义。 一夜过后,大家没有冷静,而是更多的人,被狂热冲昏了头,某些真正的大鳄,也开始入场。 二两五钱…… 二两七钱…… 三两…… 当冲破了三两银子的大关之后,最后一批还在观望的人,在此时此刻,也开始疯狂了。 人们赤红着眼睛,死死的盯着墙上的红牌子。 一枝独秀! 方继藩心里,不断的重估着自己的财富。 理论上而言,自己才是幸福集团的第一大股东,自己的股票,几乎是弘治皇帝的一倍。 当然,他得假装一脸遗憾之状。 不能露富,不能暴露啊。 他一副遗憾的样子:“早知如此,应该多买一些。” 说话的时候,他眨眨眼,差点想要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弘治皇帝拍拍他的肩。 这一刻,弘治皇帝满面红光,他安慰方继藩道:“股票有风险,万万不可心存侥幸,能保证不亏,就够了,保持平常的心态。” 方继藩心里想,当初跌的时候,陛下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陛下字字珠玑,儿臣受教,儿臣一定……” “呀,又涨了。”看到新挂上了红牌子,弘治皇帝再没心思给方继藩进行思想品德的教育了,倒吸一口气,看着挂着的三两一钱的股价,顿时,泛着红光的面容露出掩不住喜悦之情,激动的额上青筋曝出:“看来,要冲破五两银子的大关了。” “王守仁……”弘治皇帝眯着眼,他想到了什么。 “摆驾回宫!” 天色已是暗淡。 在这交易所里又呆了一天,弘治皇帝已有些吃不消了。 匆匆回宫。 召内阁和各部部堂觐见。 陛下一下子销声匿迹了两天,足以引发内阁的震动。 不过,刘健等人没有四处寻找弘治皇帝。 傻子都明白,弘治皇帝去了哪里。 内帑哪,数千万两纹银的内帑,陛下哪怕不关注,这文武百官,怕比弘治皇帝更急。 所谓君臣父子,是有道理的,做臣的,就是给人做儿子。 自己爹有钱,他的钱,不就是自个儿的钱吗? 弘治皇帝一脸的疲倦:“捷报,诸卿都看了吧?” 刘健咳嗽一声:“陛下,老臣已看了。” “幸福集团,向西经略,如今,也是我大明的既定国策,疏忽不得。”弘治皇帝正色道:“此次,一举歼灭罗斯人,这是大功一件,朕思来想去,王守仁功勋卓著。” “当初,朕就有言在先,若是王守仁能一月告捷,朕便敕其为国公,朕说的话,是算数的。” 说到此处,刘健等人没有太多的反应。 自打西山书院建立起来,这封爵的人,是不是多了一点。 可是……实话实说,他们的功劳,哪一个都挑不出什么刺儿来。 只是……就此而敕封国公,似乎,有些过份了。 当然,陛下已经开了金口……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幸福集团,大量采用了火器,是吗?” 方继藩道:“是,陛下,儿臣……” “这是好事。”弘治皇帝微笑,他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身为天子,弘治皇帝自是看出了火器的最大优点。 继藩还真是深谋远虑,简在朕心哪。 幸福集团,笼络了这么多异族,这是一群狼,而这一群狼,想要控制在朝廷的手里,就必须得有缰绳和鞭子。 给他们优渥的待遇,就是喂给他们肉吃,可这还不够。 而火器,就不同了。 当今天下,能有这样的冶炼火器,大量的炼制火药的地方,且不说大明独此一家,可至少,大漠诸部,也绝对找不到第二家来。 让他们对火器产生依赖,大明就形同于遏制住了他们的脖子。 失去了大明的后勤系统,没有了火药和子弹的源源供应,他们手中的火器,不过是烧火棍罢了。 这可比他们以骑射而西征要让人放心的多。 弓箭谁都可以制,而火器,却是需要门槛的,尤其是能大规模供应火器的地方。 弘治皇帝手微微搭着案牍,他沉吟片刻:“下旨,弓骑多有不便之处,无法在西征诸军之中普遍推广,自此之后,大漠诸部,所用器皿,以刀剑和火器为主,所需火器以及刀剑,由幸福集团后勤入关采买,西山诸作坊,则进行供应,各个作坊,再由镇国府辖制。” 方继藩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又道:“王守仁虽为文臣,在马上,却有赫赫之功,此人乃是大才,在大漠诸部之中,颇有声望,此人,乃可造之材,亦可堪大用,今赐其国公,再钦赐斗牛服……” 弘治皇帝的手,轻轻的拍打着案牍,一面说,一面心里暗暗的斟酌,而后,才慢条斯理道:“敕其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督师,幸福集团正使。” 这一手安排,是弘治皇帝深思熟虑的结果。 王守仁是文臣,朝廷对于文臣,还是给予了足够的信任的。 最重要的是,幸福集团的股价涨跌,关系着内帑,事关重大,现在王守仁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若是临时换将,只怕消息一传出,又要引起股市的浩劫。 而让王守仁继续统领大漠诸部,足以给无数的投资人,一个定心丸。 这消息一出,想来,又是一个大利好。 刘健道:“陛下的恩荣,是否太过。” 弘治皇帝叹口气:“非常之时,自当要行非常之事,用非常之人,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卿家,出生自书香门第,其父,曾教授朕读书,也是名臣,西征乃是大事,马虎不得,此人可堪大用,那么……朕自当大用!朕要让他做朕的马援,朕的班超。” 弘治皇帝站起来:“今我大明,开眼看天下,方知天地之大,无穷无尽,大明若是不能顺势而变,他日,迟早反受其害,朝廷理应不吝赏赐,唯独遗憾的是,天下的英才,不能尽为朝廷所用,拟定旨意吧。” 刘健沉默片刻,他能理解弘治皇帝的心情。 当今天下,和太祖高皇帝时,没有什么不同,当初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才打下了这百五十年的基业,而如今,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未来这天下百五十年的基业,就看今朝了。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松了口气,心情愉悦无比,心里思量,这个决定一下,只怕,幸福集团的股票,要突破六两银子的大关了。 不只如此,倘若是王守仁……还能接二连三的传来捷报,那么…… 弘治皇帝禁不住,乐了。 自得其乐,实是惬意无比的事啊。 弘治皇帝旋即看向方继藩:“继藩啊。” 方继藩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道:“你是王守仁的恩师,你有什么话说?” 方继藩想了想:“儿臣也是觉得,陛下对伯安的赏赐过重了,国公的爵位,过于厚重,儿臣对王守仁言传身教,一直教导他,不要想着朝廷为你做什么,要问你能为朝廷做什么,为朝廷效命,乃是他的本分,只因一场大捷,就给他如此高官厚碌,儿臣想,他一定不肯接受,心里更会诚惶诚恐,儿臣乃是他的恩师,不敢请求陛下什么恩赐,要不,打了商量,给王伯安的赏赐,打个折,封个侯便是了。” 弘治皇帝眯着眼:“你的意思莫非是,朕说话可以不算数?” 方继藩摇头:“儿臣……可没这样说,儿臣的意思是……” 弘治皇帝似乎也觉得,当时话说的有些太满,不过……他似乎倒也没有太在意,却是淡淡的道:“等王卿家上奏谢恩之后,再说罢。” 方继藩一听,明白了点什么,立即信誓旦旦的道:“请陛下放心,儿臣教授出来的门生弟子,那都是厚道实在的人,到时,伯安一定会上书,请求陛下收回重赐,嗯……一定会的。” 弘治皇帝微笑:“众卿退下,太子和继藩留下。” 刘健等人,心领神会,自是告辞。 待刘健等人一走,弘治皇帝命宦官取来了报捷的奏疏来,定睛一看,突然道:“萧伴伴……朕有些日子不见了。”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章:西山速度 王金元听罢,顿时觉得压力有些大。 “这……” 他一犹豫,便见方继藩笑嘻嘻的看着自己。 这笑容,很和善,充分的将方继藩善良的内心,跃然于脸上。 王金元咬咬牙:“小的明白,少爷待小的恩重如山,小的一定………拼了命,也要将事儿办的漂漂亮亮。” 方继藩颔首点头:“这就是了,知道我为何喜欢你,一直将你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吗?就是因为,你王金元甚合我心。” 第一纺织作坊,已开始忙碌起来。 这里的匠人,请来的待遇都不错。 都是一些经验老道,肯吃苦耐劳的。 巨大的蒸汽机启动,这蒸汽机燃烧和熄火,费时费力,因此,为了确保生产以及减少浪费,这才需十二个时辰连轴转,一旦开启,若不是因为故障,是不允许关闭炉子的。 炉子染了,滚滚的浓烟,自烟囱里冒出来。 整个长线,方继藩采取的乃是采取了后世的生产线之法,将整个产线,分为数个工序,每一个人,只负责一道工序。 这种方法,可以极短的时间之内,让一个工人,迅速的熟悉自己的岗位,且大大的提高自己的效率。 巨大的蒸汽机器开始轰鸣。 无数的飞梭,开始疯狂的旋转起来。 传动的虽是蒸汽机,可这纺织机,采取的却是珍妮纺织机的改进版,紧接着,一排排的纱锭,开始旋转,迅速的,抽出的丝随着纱锭的旋转,不断的开始变得厚实起来…… 流水线的作业,保证了匠人可以熟悉自己的岗位,蒸汽机带来的强大传动力,可以做到机器可以不眠不歇,而纺织机的改造以及飞梭,则保证了一台纺织机,可以超过四十台老旧纺织机的生产力。 因为夜里不能停机,因而,夜班最麻烦的,乃是照明的问题。 此时,点灯几乎还是靠蜡烛和油灯,哪怕是给这些火罩上玻璃罩子,这棉纺作坊,因为太多易燃物,甚至是空气之中,都漂浮着许多棉絮,一旦遭遇了明火,便极容易酿成大祸。 眼下倒是暂时难有解决的好方法,不过……办法也不是全然没有,这作坊四面,多置玻璃窗,此后,再在玻璃窗外,点起一堆堆的篝火。 篝火之后,再置玻璃镜。 如此一来,火光则直接被玻璃镜透过透明的窗户,直接射入作坊之中。 这四面八方反射进来的光线,将夜里的作坊,映照的灯火通明。 又因为明火置于作坊之外,且有专门的人在旁看管,足以保障安全。 在这第一棉纺作坊里,几乎是日夜不歇。 蒸汽研究所的技术人员,甚至是和朱厚照直接入住,随时解决可能发生的问题,除了维修之外,更多的是在生产过程之中,想办法,改进纺织机。 过了七八日,新制的纺织机继续添加进厂房。 甚至……朱厚照在附近的厂房里,又命人搭起了一个烟囱。 数不尽的棉纺,生产出来,而后堆入附近的货栈。 方继藩也经常来,他喜欢在作坊里的感觉。 女工们往往带着羞怯,见了陌生男人,便害怕的紧。 方继藩为了避免她们尴尬,戴上一副蛤蟆镜,这是很合理的。 且为了显示自己是个体面人,再戴上一个大金链子,似乎也很合理。 且方继藩是个极重视时间观念的人,怀里揣着一个大金怀表,波的一声,打开,看看时间,这道理,难道还站不住脚吗? 朱厚照就不一样了,作坊里因为有蒸汽,因而有些热,他喜欢穿着一件小褂子,将自己的双臂的肌肉露出来,呼呼喝喝。 方继藩有时候真的很鄙视朱厚照,这家伙……若不是太子,想来是要断子绝孙的。 有太子殿下和方继藩经常来,王金元哪里敢怠慢,打起精神,每日都来照看。 他是个商贾,技术问题他不管,他只管多少的棉花,能纺出多少的布料,每日的产量几何,如何安排生产。 棉纺作坊的外围,设立起了院墙,院门有专门的人把守。 一方面,是保障女工们的安全,毕竟,她们若是接触了陌生的男人,难免会不自在。 可方继藩和朱厚照不一样,方继藩不是吹牛,至少在西山,太子和自己的名声还是极好的,人人都叫自己恩公,将自己和太子视作是道德的楷模,他们二人随意进出,倒是不至有人说什么闲话。 王金元这样的人渣就不同了,进出时,会有专门的老嬷嬷的跟从着,就是为了对他有所防范。 方继藩看着这些女工,心里生出感慨,他朝朱厚照道:“你瞧瞧她们,个个都是心灵手巧,我从她们的外表,就可以看出她们的内心。” 朱厚照死死的盯着女工的外表去看:“本宫为啥看不出来。” 方继藩手点着一个工位上的女工,这女工有个乌黑的辫子,面色姣好,小家碧玉一般,方继藩道:“你看,她的心,一看就很美,这柳眉毛舒展,说明她心里没有亏心的事;瞧瞧这水灵灵的大眼睛,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可见她心地善良,瞧瞧她的贝齿,雪白雪白的,可见她经常打理,是个勤快的姑娘;还有她的唇……她的……” 朱厚照瞪着他:“照这样说来,本宫已经看到十七个心灵手巧、善良勤快的姑娘了。” 方继藩瞪他一眼:“不要有下流思想!” 朱厚照想掐死这个该死的妹夫。 方继藩随即道:“我的意思是,你看这些女工,多么好的姑娘啊,唯独可惜的是,她们绝大多数人,大字不识,女子若是能读书,那就更好了,要不,咱们组织人,办一个补习班如何,叫西山开蒙补习班,就在作坊里,请一个识字,教她们识识字,学一学算数。” “会不会耽误生产?” 方继藩背着手:“反正三班倒,也不能让她们总闲着,这些肯出来做工的女子,都是宝贵的财富啊,只有让她们比别人好,其他人,才会效仿。” 方继藩说着,朝王金元大吼:“狗东西……” 王金元飞快的小跑过来,方继藩附在他的耳朵,低声说了几句。 “明白,明白,少爷真是英明哪,可谓是高瞻远瞩,深谋远虑。” “滚!” 王金元听到滚字,心里立即舒坦了,乐呵呵的点头:“小的一定办妥,一定办妥。” 方继藩背着手,紧接着道:“待会儿,我们去盘盘货,现在时日不多了,万万不可让陛下,取笑我们。” 朱厚照点点头,不禁感慨:“老方,本宫发现你还是很仗义的。” ……………… 坤宁宫。 天色已是暗淡了。 弘治皇帝摆驾于此,远远的,便听到了织机的咔擦咔擦声。 弘治皇帝听到这声音,心里一暖。 皇后贤淑,这是朕的福气啊。 他步入了寝殿。 却见张皇后坐在织布机旁,一旁的女医梁如莹,也在旁帮衬着抽丝。 张皇后手熟稔的在织布机中,抽出一根根的丝,身后,听宦官道:“陛下驾到。” 张皇后没有站起来,依旧聚精会神,弘治皇帝则是疾步到了张皇后身边道:“这么晚了,怎么还……” 张皇后面上冰冷。 想当初,弘治皇帝要让宫中做表率,厉行节俭,张皇后身为皇后,自是亲自织布。 可到了后来,弘治皇帝有银子了,嘚瑟的不得了,叫人将织布机全部撤了。 谁晓得,转眼之间,弘治皇帝股市里的银子,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他又对人说,宫中还是节俭一些的好,这话,虽不是对着张皇后说的,可张皇后在宫中的耳目众多,这话还听不明白吗? 虽是现在股价又是暴涨,可张皇后心里却是积攒了一肚子的气,索性,继续织布。她尤其记得,当时太康公主这个孩子,入宫时……偷偷和自己说的话,陛下说自己百无一用,是个没有用的妇道人家。 张皇后虽然没有当即和弘治皇帝翻脸反目,可这心,却一直惦记着呢。 好啊。 不是说本宫没用吗?不是你朱佑樘内帑的银子没了,就开始暗示本宫要厉行节俭,又要做天下人的表率了吗? 那将织。 “陛下怎么来了?”张皇后平静的道。 梁如莹这才意识到陛下驾到,忙是后退数步,行礼。 弘治皇帝尴尬的双手在后抓着张皇后的香肩,道:“这天色不早了……朕看……” “这可不成,现在宫里虽说有了银子,可是陛下,这上上下下,这么多人,若是个个百无一用,这得糟践多少内帑啊。臣妾乃后宫之首,自当作为表率,臣妾在此织布,这各宫里的女官、宫人,现在都在效仿,连女医们,都在织布呢,上上下下,有上千人,这么多人,能给宫里省下多少银子啊。陛下……您看,这是臣妾白日织的,可好?” 足足竟有半匹。 弘治皇帝忍不住握住了张皇后的手,这手心,竟生了小茧子,弘治皇帝立即道:“哎呀,这是下人们的做的事,你便歇一歇吧,不必如此。” ………… 第三章送到,昨天说了,今天照常更新,算是歇一歇,明天开始。每天四更了。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一章:天家自有真情在 弘治皇帝不说这个话还好。 一说。 张皇后的嘴角,不经意的勾起了微笑。当初股价暴跌时,可不是这样说的。 呵…… 她道:“陛下,且万万不可这样说,这其一呢,臣妾在此,多织一些,可以做一个表率,宫里这么多人,都看着臣妾哪,臣妾若是偷懒了,下头的人,还肯尽心竭力吗?如此,不是正好,可以节省一些宫中的用度?” “这其二呢……”张皇后道:“臣妾听说,陛下竟让太子和继藩这两个孩子,补贴布匹,是吗?” 张皇后乃后宫之主,什么消息都不知道? 她幽幽叹了口气:“陛下……他们还是孩子啊……” 弘治皇帝脸憋红:“他们不是孩子了。” “可无论如何,在臣妾的眼里,他们就是孩子。”张皇后斩钉截铁。 “好吧。”弘治皇帝道:“他们是孩子。” 张皇后便道:“陛下这样做,怎么忍心呢,不说其他地方,就说京师,一年所需的布匹有多少,前些日子,布匹确实是涨得厉害,可是陛下啊,这价格要拉下一半来,陛下这是打算,让他们掏出多少银子来?” “这……”弘治皇帝无言。 张皇后顿时眼泪婆娑:“只听说过,子孙们承长辈恩惠的,却从不曾听说过,父祖之辈,沾子弟们的光的,他们这两个孩子,一个月内,肯定要急了,想来现在……还睡不着呢。可陛下已经开了金口,且又是因为国家大事,臣妾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干涉政事。臣妾虽是妇人,却还是明理的,眼看要过冬了,布匹的价格若是降下来,对军民百姓们,是天大的好事,可是……” 她顿了顿,而后道:“可是陛下善待百姓,是好皇帝。却苛刻自己的子弟,却不是一个好父亲应当有的样子。臣妾无话可说,更不敢规劝,思来想去,也罢,自己的儿子、女婿,尚且要吃这个亏,惠及了百姓,吃点亏也没什么。臣妾为何,就不能帮衬着他们点儿呢,臣妾若是无动于衷,他们岂不成了没娘的孩子?臣妾思量好了,这宫里,要加紧织一月的布,能织多少,便织多少,一个月后,送去给他们,这也算是一个为人母的心意,臣妾目光短浅,大道理不懂,也只能如此了。” 弘治皇帝脸一红,一时之间,有些无措。 张皇后含笑对一旁的医官梁如莹道:“莹儿,来,咱们继续。” 她伸手,轻摇着纺轮,梁如莹朝弘治皇帝又行了个礼,方才上前,伸出芊芊玉手,开始抽丝。 弘治皇帝站又不是,坐又不是,一番话,说的他面带羞色,他不禁道:“罢了,朕来帮帮你吧。” 张皇后道:“陛下是天子,又是男人,这些事,你做不来的。” 弘治皇帝道:“厚照不也会织毛线?” 张皇后依旧面带着微笑:“厚照像臣妾。” 弘治皇帝:“……” ……………… 宫里的宫娥,有上千之多。 特命织造局那里,取来了织布机,有了张皇后做表率,竟是一下子,这后宫上下,都是织布的声音。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张皇后乃后宫之主,她既有了她的喜好,莫说宫娥,便连宦官,也不得不加入起来。 整个大明宫,硬生生的,竟成了一个大作坊。 一匹匹的布,编织出来,先堆砌到神宫监的库房里。 张皇后似是卯足了劲,她每日清早起来,洗漱过后,去给太皇太后问过安,便从早织到夜里。 以至于弘治皇帝没法儿去坤宁宫了。 便连仁寿宫那里,也知道了,太皇太后亲自过问此事,事关到了曾孙和曾孙女婿,倒也格外的上心,命这仁寿宫上下,不必赶着伺候,取织造机来。 ………… 不几日,方继藩被诏入宫中。 弘治皇帝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本来睡眠质量就不好,睡在后宫,夜半三更,还是咔擦咔擦的声音,夜里醒来几次,白日在这奉天殿,坐在这便忍不住要犯瞌睡。 方继藩一到,行礼,弘治皇帝道:“王卿家,上了奏疏,谢恩来了。” 方继藩听罢,不禁微笑:“陛下,伯安一定上书,推辞了陛下的厚赐吧,儿臣……一向教导他,不要问朝廷为你做什么,应该问问你为朝廷能做点啥……” 弘治皇帝淡淡道:“他没有推辞,只是谢了恩典。” 方继藩:“……” 卧槽。 方继藩忍不住翻白眼。 难怪历史上的王守仁混的这般的不如意,这样的情商,就算给他爆表的智商也没个啥用啊。 你就不晓得说一声臣万死,如此雨露厚恩,臣万万不敢受? 就不晓得说诚惶诚恐一下。 你就……这么接受了。 文人们那一套,你是一丁点都没有学会呀。 方继藩面不改色,哈哈一笑:“伯安果然和儿臣一样的耿直哪,陛下,王伯安的性子,历来如此,儿臣其实事先……给他修了书信,点拨了一下他,告诉他,在陛下面前,定要谦虚一些,万万不可学儿臣一般,不会接人待物,可他偏偏,还是学不会官场之中的这一套,哎……儿臣惭愧万分,教授的弟子,都是如此直接,不肯折中迂回,也不懂恪守中庸之道,儿臣回去之后,一定要修书,狠狠的批评他。” 弘治皇帝本来也觉得王守仁这个家伙……怎么谢恩谢的这么干脆,这家伙,莫非是利益熏心,生怕朕收回成命,于是上赶着谢恩,让朕买定离手? 这样一想,他便觉得王守仁这个家伙,品德有些问题了。 可现在方继藩这么一解释,弘治皇帝暗暗点头,道:“这样也好,为人刚直一些,并非是他的过错,难道非要虚情假意,和朕玩弄心眼才好吗?朕取王卿家的,就是这么一份不知变通。” 方继藩汗颜:“陛下真是圣明,似王伯安这样的人,换做是其他天子,早就砍了十回八回了,只有陛下明察秋毫,洞若观火,看出了他身上的可取之处,儿臣真是拍马,也不及陛下胸襟之万一啊。难怪大家都说,陛下体貌大臣,节用爱人,休息乎无为。近者歌讴而乐,远者竭蹶而趋。德泽上昭天,下漏泉。此千年之所未之圣君,儿臣……佩服,回去之后,一定修书王伯安,命他忠贞用命,报效陛下。” 弘治皇帝微笑:“好了,不要总说这些。” 方继藩道:“这是儿臣的肺腑之词,陛下若是不信,儿臣现在就掏出心窝子来,给陛下看看。” 弘治皇帝几乎想要说,好啊,朕倒是想看看你掏出心窝子。 终究还是忍住了,毕竟方继藩说话确实很动听,弘治皇帝心念一动:“让王守仁,好好的督办好他的西征之事,便成了。朕对他,略有信心,股票可是一张都没有卖。” 方继藩唯唯诺诺。 弘治皇帝随即,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布匹的赌约,朕看……就算了……” “啥?”方继藩不解的看着弘治皇帝:“可是……” 弘治皇帝感慨道:“朕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也知道,这也不过是太子的一句戏言,朕没有太放在心上,所以呢,你们也不必为之烦恼。” 弘治皇帝脑海里,想着张皇后的话,心里不禁感慨。 不错,在自己和张皇后眼里,他们可不就是孩子么,怎么能苛求这些孩子呢。 方继藩倒是无所谓,陛下这么小气,打赌不打赌,都没啥意义。输了自己和太子倒霉,赢了,以陛下这抠抠索索的性子,想来,也捞不着太多的好处。 不赌也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若是不赌,那便不赌,都是一家人,赌了确实不妥。” 弘治皇帝微笑,心里也松了口气,方继藩说的好,都是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呢。 弘治皇帝道:“这一句话,深得朕心,朕心甚慰啊,眼看着要过冬了,朕看着,得让人巡查一下京畿,万万不可因入冬,而有人冻着,就让太子去吧,让他干点正经事。” 方继藩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道:“他近来在做什么?” 方继藩道:“在作坊里,纺织。” 弘治皇帝皱眉:“他一个男子,在纺织的作坊?” 方继藩忙摆手:“陛下,这个……这个……”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这纺织的作坊,不都只有女工的吗?” “太子殿下他……” 弘治皇帝的脸色冰冷起来:“这个逆子,东宫还不够吗?他现在好了,越发的变本加厉,怎么,他不要脸面,朕还要脸面哪。” 方继藩道:“陛下,请听儿臣解释。” 弘治皇帝道:“解释什么,你们二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所谓的解释,不就是为他遮掩吗?你方继藩,是不是也和他一起,在一群女工那儿厮混。” 方继藩摆手:“没有,没有,只有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厉声道:“还有十天,这个月,就到了,回去告诉那个逆子,他完不成赌约,朕打断他的腿!” 方继藩:“……” 陛下,你刚才不是这样说的呀。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二章:砸饭碗的人来了 方继藩很无法理解,为啥一个人可以这般的为所欲为。 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伴君如伴虎吧。 信用呢? 节操呢? 方继藩一脸无语,乖乖告辞,退出了奉天殿,从奉天殿至午门,行至一半,却是刘健等人笑吟吟的迎面而来。 想来,他们是预备要去面圣了。 双方撞了个正着。 方继藩忙是行礼:“刘公、李公、谢公,你们好吗?” “好好好。”刘健面带微笑。 这些日子,黄金洲到大明,开通了邮轮。 这邮轮,除了进行信件上的来往,同时,还搭在一些公务上的人往返。 要知道,如此长的距离,设立一个固定的邮轮线路来回,花销还是很大的。 每年,会有三躺邮轮船抵达大明,之后,再从大明出发,前往黄金洲。 几乎每一次,这些邮轮,都将堆积如山的信件带回来。 如此一来,刘健安心了,他开始知道了自己儿子在黄金洲的住址,一开始,是在新津,不过,据说因为要向北开拓,营造新锦城,因而,便随着无数的军民,朝北迁徙。 这新锦,便是新锦州之意。 只要知道刘杰人还安在,刘健的心情,就不算糟糕。 “齐国公,你也好吗?”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还不错。” 大家又都笑了,其乐融融,谢迁道:“最近天气变凉了,齐国公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听说,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怜悯百姓,害怕百姓们过了冬,穿不暖,要将这布匹的价格,降一降,这……是好事啊,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有此心,是社稷之福,老夫人等呢,拭目以待,到时,一定为齐国公请功。” 刘健也笑吟吟的道:“是啊,齐国公富可敌国……” 方继藩脸都变了,立即道:“我很穷,真的……”他眨眨眼,眼睛有些湿润,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道:“刘公就不要取笑了。” 刘健微笑:“好好好,那就不打趣你了。齐国公长大了啊,不得了,越来越有乃父之风了。” 方继藩心里想,也亏得我没有乃父之风,不然,依着我爹的脾气,若是晓得有人打我们方家家产的主意,看他打不打破你们的狗头。 方继藩就不一样,他是个正直的人,于是,继续保持微笑:“告辞,告辞。” 悻然而去。 刘健等人捋须,又禁不住笑了。 李东阳压低声音道:“刘公,听说现在的布价,又涨了,一方面,是最近物价本就松弛,另一方面,则是要入冬了,不少商贾,坐地起价,而今,一匹好的松江布,竟是高达了一两五钱银子,倘若是寻常的布匹,怕也需纹银一两了。” 刘健颔首点头:“哎,现在知道有银子的好处了吧。也罢,不说这些,去见驾吧。” ………… 方继藩找不到朱厚照,便晓得他十之八九,又去了第一作坊。 穿着小褂子的朱厚照,嗷嗷叫的背着一麻袋的棉花,帮着织工们干点力气活,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 外头寒风凛冽,可这作坊里头,却是热烘烘的,蒸汽弥漫,宛如一个烤炉。 方继藩进去,也禁不住想要脱衣服,好在他是一个三观奇正的人,这等下流勾当,是做不出的。 “老方,来,来,来,搭把手。” 方继藩急着道:“殿下,来。” “干啥。”朱厚照卸下了麻袋,小跑着赶来。 “还有十天功夫了,殿下,还在这里碍手碍脚做什么,昨日机器发生的故障维修了吗?” “修了呀。”朱厚照道:“不但修了,还……” 方继藩颔首点头,道:“想要让这价格下来,最紧要的是,增加供应,现在外头的布匹,都是漫天要价,尤其是不少的布店,就指着这过冬的时候,囤货居奇呢……理论上而言,只要增加市场供应就可以了。” 方继藩一面说,心里一面计算。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父皇叫你去,说了什么。” 方继藩板着脸道:“自是痛斥太子殿下。” 朱厚照面上没有任何的喜怒,习惯了:“而后呢?” “而后当然是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为殿下殿下缓颊。” “好兄弟。”朱厚照拍了拍方继藩的肩:“本宫就知道,有你在,就不成问题。” “不过虽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可陛下还是放出话来,说是若是布价不降,太子殿下赌输了,便打断殿下的腿。” “咦,父皇不对呀。”朱厚照开始陷入了纠结之中:“一丁点契约的精神都没有,当初打赌时,明明是用你的人头作保的,怎么又换了是本宫的腿了,不成,父皇出尔反尔,我要寻他,据理力争。” 方继藩开始磨牙,想拍死这个二货。 …… 在作坊里,一连呆了八九日。 终于…… 方继藩和朱厚照重见天日。 朱厚照的肤色,泛白,毕竟在充斥了蒸汽的作坊里呆了这么久,紧接着,王金元开始盘货。 无数的车马,也已预备好了。 在新城的交易市场,西山布业的门脸,也已经装饰一新。 一仓仓的布料,整装待发。 而方继藩和朱厚照,则先行赶到了交易市场,在西山布业的后堂,坐着喝茶,休息。 片刻之后,王金元便气喘吁吁的赶来。 数十种不同花色的布料,开始摆上了货架。 这西山布业有动作,本就容易让人瞩目的。 毕竟…… 西山本就是一个最闪亮的招牌。 李记布行的铺主李应幸也在外头猫着腰,探头探脑。 他在这京里的纺织业,也算是有一点分量的人了。 一见到他,王金元便叫住:“李东家,怎么站在外头,不到里头来坐一坐?” 李应幸便尴尬的笑了:“叨扰,叨扰,怎么,西山布行,也在此……” 他说着,眼睛下意识的,看向货架上的布匹。 这一看……吓着了。 他是内行人啊。 家族经营了布匹数代,往上追溯,可以到宣宗皇帝在的时候。 可是…… 这布匹…… 他快步到了货架上,已经顾不得王金元了。 这布匹的色彩,极鲜艳,而且……花纹,非常的讨喜。 显然,这和寻常的百姓所织出来的布,是完全不同的。 以往李应幸的经营模式,就是四处收购各种土布,之后再送到京师来兜售。 偶尔,也会有一些本地作坊里出来的布匹。 可绝大多数,都是小作坊。 寻常人自己织的布,哪里顾得了其他的,清一色都是青、红、绿罢了,不会有什么花样。 至于纹理。 李应幸伸出手,一摸,整个人,脸色就变了。 这布织的,极为绵密,这世上,有谁有这样的巧手哪。 要知道,织布的人,哪怕是技术再高超,毕竟,也是限于人力的,寻常的布,都会毛糙,哪怕是再好的织工,所织出来的东西,外行人看着丝滑,可在内行人看来,依旧有许多的瑕疵。 李应幸下意识的,掏出了他的放大镜来。 现在的商家,来确定布匹的好坏,都用放大镜了。 在这放大镜之下,这布中的每一根针线,竟都是齐齐整整……这是何等巧夺天工的织造技术? 李应幸口里发出了啧啧的感慨声。 若是按照以往的行业划分,这布可分为细布、粗布,粗布暂且不论了,细布又有上中下之分,上等的布,往往都是江南的松江布,或是江西饶州府的布匹。 可是……这布的做工,只怕……统统都可列为上等之上等。 最可怕的是…… 李应幸身躯一震。 他陡然发现,这布,居然更宽。 一般的布,受限于纺织机,布匹的宽度,是有限的。 可布料若是不够宽,就会出现一个问题,即很难在裁衣时一体成型。 如此,就需要多让缝衣的女工进行拼接,裁剪。 这不但会造成许多边角料的浪费,而且也不美观,可是……实在没有法子…… 可恨明显,这里的布料更宽,完全满足于,衣料的裁剪。 李应幸眼里不禁一亮。 这样的布料,已是上等之上等了,哪怕是比之寻常的丝绸,也不遑多让。 他心里飞快的算计,如此好料子,便是比自己手头上最好的布料,价格再翻上一倍,也不愁没有销路,三两银子一匹出货,也是有销路的。 他兴致勃勃的看了这个,又看那个。 越来越多的商贾进来。 他们各自摸着料子,取出放大镜看着纹路和针脚,因为是样品,甚至有人扯开一些来,蹂躏一番。 最后几乎所有人都得出了结论,此布柔软、精细又结实,实是让人大开眼界。 李应幸开始忍不住了,朝向王金元,笑吟吟的道:“王大掌柜,果然是大行家啊,这一出手,便将我们的布,都比下去了,却是不知,这布一匹,开价几何,我们也想进一批,哈哈……都是同行,跟王大掌柜背后,喝一碗肉汤嘛。” 众人都支起了耳朵,纷纷看向王金元。 王金元笑哈哈的道:“这个……诸位想要,还不容易吗?好说好说,这布,原料价格还凑合,花费的人力,也不多,齐国公早就吩咐了,一两银子,一匹。” 卧槽…… 砸饭碗啊! ………… 第二更,还有两章,大家一起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三章:布价暴跌 这样好的布匹。 一两银子一匹。 而现在商家们手里,最上等布匹,都已卖到了一两五钱银子。 所有人看向王金元,已经没了呼吸。 那李应幸面上的肥肉抖了抖,他沉默了。 而后,他猛地张眸,颤抖的道:“王大掌柜,您别开玩笑。” “不开玩笑。”王金元笑吟吟的样子。 少爷虽然脾气不好,可是,却给予了王金元一种任何商人都无法比拟的爽感。 这种爽感,是从前的王金元永远都体悟不到,让人欲罢不能。 这玩意……叫做底气。 有少爷的西山在自己背后支撑。 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改变和践踏一切的商业规则。 就比如说……现在…… 李应幸脸都绿了。 这等于是砸盘啊。 还让人躺着挣银子吗? 李应幸艰难的笑了:“这货……充足吗?我……我……我若是想定制一万匹呢?” 王金元微笑:“莫说是一万匹,就算是十万匹、二十万匹,那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只要敢下订单,我这里的供应,源源不断。” 这才是真正的底气。 价格低廉不算什么,还得货源充足,想要多少卖你多少。 商贾们哗然。 几乎所有人,脸已绿了。 那李应幸要哭了:“这……这……王大掌柜,你是知道我们的,我们平时,虽是点头之交,可是……可是小人,一向敬重您的啊。小人对于齐国公,那更加是……更加是……您……您不能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王金元乐了:“怎么,莫非你的货仓里,还积攒了不少存货。” 李应幸点点头。 眼看着要过冬了,且又要迎接年关,这个时候,寻常百姓,都要扯几尺布回去做几件衣衫,正因为如此,满京师的商贾,都在磨刀霍霍,就等着靠这个,大赚一笔。 谁家的库房里,没有攒满存货哪,这要是西山布业直接一两银子一匹来兜售,不必想象,在座的各位,谁都别想活,这些布匹,统统都要烂在自己的仓库里。 而商贾最害怕的,就是货物积压,一旦资金链断裂,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王金元笑吟吟的道:“其实,你们的布,哪怕是最上等的,老夫岂有不知,进价,可是低廉的很,尤其是那些土布,这些,老夫就不必拆穿了吧。” “可是,雇佣伙计要银子,运输也要银子,还有……这些……可都是本钱哪。”李应幸不禁道。 王金元继续微笑:“你们的难处,我也知道,可是你们应当清楚,齐国公既然涉足进了布业,那么,就没有回头路可走啦。现在你们求告到了头上,这事儿,和你们生死攸关……这……要不就如此吧,一个月……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后,西山布业的布,方才正式开售,这一个月时间,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李应幸等人脸色依旧难看到了极点。 可是……他们还是感激的看了王金元一眼。 商贾之间竞争,是常有的事,这本就无可厚非。 人家的货比自己的好,比自己的货价格还低廉,且货源还充足,人家想砸死你,你能怎么样? 可现在……人家却给了自己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自己立即出清掉仓促中的布匹了,若是还清不掉,这就不是西山布业的问题,是自己的问题。 “明白了。”李应幸立即朝王金元行了个礼:“一个月后,小人会来此,谈一谈和西山布业合作的事,西山这么多好的布料子,大伙儿跟着一起卖,众人拾柴火焰高嘛。王大掌柜,大恩就不言谢了,小人告辞。” 他行了个礼。 众人纷纷点头,几乎可以想象,一个月之后,整个布业,将会重新的洗牌,整个市场,会出现大震荡。 可是……未来的合作,这毕竟是一个月之后的事。 眼下,对于所有人而言,是如何在这一个月之内,生存下来。 李应幸没有再犹豫了。 他是聪明人,只有一个月时间。 现在最重要的是,清掉仓中的余货,这一个月不清,以后再没有机会了。 他匆匆回到了李家布业的铺子里,立即召集了所有的伙计:“所有人,立即动起来,谁也别偷懒,现在开始,清仓甩卖,王二,你去各家的铺子里都问问看,问他们要不要货,价格,可以商量,上等货一两五钱他们不收,那就一两二钱,一两二钱不收,那就一两,至不济,八钱银子,最低……七钱,这是保本的价码。” 虽说七钱,可李应幸还是有些心里没底。 因为……几乎所有的布行,肯定都要抛售,那些零售的铺子,也绝不是吃素的,肯定也会收到消息,只能纷纷清仓甩买,不过现在,这最低的价位,还是指着保本,若是到了月中时,手里还有余货,再继续杀价吧,有前期的一点微薄利润做支撑,倒是撑得住。 至于以后……先熬过这一个月再说。 西山布业,显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那位王大掌柜,和这交易所里的商贾们,还是多少都有一些交情的,买卖做的无非是人情生意。只要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 伙计们一个个瞠目结舌。 他们就在一个时辰之前,还在准备囤着货,趁机再涨一波价钱呢。 可现在东家吩咐,他们哪里敢怠慢,纷纷开始行动起来。 ………… “少爷,小人擅自做了主张,给了各家布商一个月的时间,让他们清货,说是这一个月之内,西山布业的布,一匹都不卖出去,现在只作为展示。小人……该死……只是……只是……毕竟大家都是买卖人,若是当真教他们血本无归,实在是……小人也知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的道理……小人……” 进了西山布业的后堂,王金元噗通一下跪下,磕头如捣蒜。 朱厚照一听:“敢情本宫的布,白生产了?狗东西……” 方继藩却是气定神闲,朝朱厚照道:“太子殿下,别动手,人打坏了,不还要西山医院来治吗?老王啊,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理应知道,本少爷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对吧,既然如此,你做了一件好事,本少爷怎么会怪你呢?你看看你这什么样子,狗东西,你这样子,倒像是本少爷想将人往死路上逼,你倒是做了好人是不是?” “不敢。”王金元忙道:“正是因为小人知道少爷心地善良,乃是咱们京师数一数二的大善人,这京师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小人才敢如此放肆。只不过,小人毕竟是先斩后奏,坏了规矩,所以……恳请少爷责罚。” 方继藩今日脾气却出奇的好。 他心里在纠结,给商贾们一个月的时间,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虽然是砸人饭碗,可若是将这些布商,统统挤兑的破产,这对自己有什么好处? 有了这一个月的时间,这些人自然会疯狂的出清存货,甚至开始相互杀价,布匹的价格,照样还要暴跌,自己的目的就已达到了啊。 至于一个月之后,这些布商虽然是伤痕累累,开至少,本钱算是捞回来了,总还不至于一夜之间,一切化为乌有,这……也算是我方继藩,行善积德了吧。 所谓得饶人处且饶人,方继藩历来就是这样的人,他一向信奉宽以待人,与人为善,就如王金元所言,自己的善良,京师上下,人尽皆知。 这王金元,不愧是做买卖的。 脑子还挺活,亏得自己没少喂他猪脑,智商爆表了呀。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好啦,今日,就算了,下一次,可不能如此了,立即给本少爷滚出去,看一看外头的行情,随时报来。” ………… 不只是西山这儿,在随时的打探着市面上的行情。 这内阁里,诸位学士们,可一直惦记着布匹的事呢。 顺天府已经派人出去,很快,这市面上发生的一切,便开始令人瞠目结舌了。 各家布匹的铺子,都开始挂出了牌子,贱价甩卖。 似乎所有人都急了,店里的伙计们,都走到了街上来,充当了掮客,在街上卖力的吆喝。 “卖布、卖布喽,一两银子一匹,上等的布,清仓甩卖,客官,里头去看一看,绝对值当的。” 许多人听了,纷纷涌入布店,这突然的价格下跌,自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一开始,销量还不错。 可很快,这价格又开始松动了。 好在此时,商家不敢再贸然降价,毕竟,再降,反而可能形成买涨不买跌的效应。 这些人脑子活,现在给家都在急着清仓,市面上的布匹,多不胜数,因而,便又开始推出了买三匹送一匹,或是买一匹,送丝巾…… 这名目繁多的手段,纷纷推出。 到了第三日,价格终于开始有了崩盘的趋势。 “七钱,七钱银子一匹,上等的好布,不买准要吃亏。” “客官,您进去看看,保准是物美价廉,准错不了的。” ………… 第三章,还有一更。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四章:朕……输……了 顺天府的通判周平几乎是在全程跟进这件事。 他命差役去了解新城和旧城的布价。 很快,他就大吃一惊了。 布价暴跌。 不,何止是暴跌,这简直就是腰斩。 周平匆匆回到了顺天府。 顺天府府尹刘昌自是对此,关切无比。 内阁已经下了条子,让顺天府关切此事,他岂敢怠慢。 见了周平来复命,刘昌故作波澜不惊,呷了口茶:“怎么样,情况如何?” “府君。”周平正色道:“布价已经接近腰斩,甚至还可能,继续下跌,这个趋势,下官看的极古怪,已经派人继续去打探了。” 刘昌吃惊的道:“而今,市价几何?” 周平道:“上等布,已从一两五钱银子,跌至七钱了。” 呼…… 刘昌倒吸一口凉气。 这才几天哪,这能量,可真够大的。 想要涨就涨,想要跌就跌,简直就是为所欲为。 他凝视着周平道:“没有原因吗?” 周平尴尬。 他倒是让人去打探了。 可是那些商贾们,嘴巴却很严实。 这毕竟是秘密的查访,倒无法用官威,去压迫这些商贾。 何况周平是何等人,他怎么可能和商贾们厮混一起,传出去,要影响自己的官声的,现在临时抱佛脚,又怎么能打探出实情。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本来商贾们就在疯狂的清仓。 知道内情的商贾,本就在捂着消息,生怕泄露出西山布的事。 因为这一泄露,知道消息的越多,观望的人就会更多,这货,还卖不卖了? 大家现在,都在闷声出货,少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回本的可能。 周平想了想,才道:“不过,下官隐约知道,西山那儿,似乎藏着一大批货,却不知,是否和这有关。” “消息可以确实吗?”刘昌皱着眉。 “这……” “哎……”刘昌苦笑,倒也不好对周平多加责备,他打起精神:“无论如何,本官要去内阁一趟,也罢,布价只要跌了即可。” 他起身,看了周平一眼:“你继续去打探,这价格,要随时给本官盯好了,若是有什么反复,要立即奏报。” “是。” 刘昌随即,入宫,至内阁。 内阁里,太平无事。 只是入冬了,天气有些寒冷。 刘健三个,都穿着毛线衣,外头照着钦赐的斗牛服。 他们年岁大了,受不得冷,好在内阁里已铺了地暖,看着窗外,那光秃秃的树木,有麻雀寥寥的停落,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中书舍人和书吏们,各自忙碌。 刘健背着手,眼睛依旧落在窗外,他不禁道:“年轻的时候,总是觉得,自己年纪太轻,被人所小看,只盼着自己的多长几岁,颌下的短须,可以变长一些。如今哪,每到这个时节,就想到,又要老一岁了,哎……人生大抵就是如此吧,总会有千般的不如意,老了啊,人老了,看着这凄凉,心里总是空落落的。” 他转过身,看了一眼同样唏嘘的谢迁和李东阳。 “他日,我等都要入土,化为尘埃,却不知,这天下,是否后继有人。”刘健微笑:“昨日接到了欧阳志的奏疏,又是关于新政的,新政的东西,越来越新鲜,可许多,老夫还是看不明白,欧阳志此人,忠厚老实,老夫难得欣赏别人,他是一个。” 说着,刘健坐下,呷了口茶:“老夫冬日里,在此触景生情,可细细想来,多少百姓,到了冬日,又是怎样一般的光景呢?” 谢迁道:“刘公这般蹉跎,一定惦记着陛下和太子以及齐国公赌约的事吧。” 刘健微笑:“有赌就有输赢,可只要赌,只要百姓们能得到好处,又有何不可呢?” “是极。” “就是不知,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听说,陛下又震怒了,要收拾太子殿下。” “咳咳……慎言,小心隔墙有耳。” 正说着,外头有中书舍人来报:“顺天府刘昌求见。” 刘健低头,吹皱了茶盏里的茶水,而后道:“说曹操曹操就到,来,请进来吧。” 刘昌进来,他算起来,是刘健的门生,忙行礼,笑吟吟的道:“刘公,下官可不敢做曹操,刘公这个类比,显是不当。” 众人都笑。 刘健道:“来,坐下说话吧,子和,老夫是盼着你来啊。” 刘昌摇头:“下官就不坐了,下官来此,是来禀奏布价的事,本来是想给内阁递一个条子,可怕刘公等得急,所以亲自来了。这两日,京师像疯了一样,布价暴跌,价格已跌至了一半以下。” 刘健等人哑然。 卧槽……真有这么狠。 “是何缘故?” “下官得到的消息是,似乎西山有一大批布匹,引发了商贾们的紧张。” “果然!”刘健眉飞色舞,乐了:“早就料到了,太子和齐国公,为了这一场赌约,显然是……大出血了啊,却不知,他们到底囤了多少的布匹,这些布匹,收购来时,价格只怕不低,想来,他们再准备,廉价将它们卖出去,如此一来,布价不跌才怪呢。这高买低卖,是血本无归的买卖,花费一定惊人,户部有人算过,真要如此,只怕花费,不在数百万两纹银以下,否则,根本无法维持多久,布价就又会涨上去,难为了啊,难为了齐国公,终于,他肯出血了。” 众人都笑。 谢迁一针见血的道:“这叫铁公鸡拔毛,拔不出,也将它的毛给磨平了。” “咳咳……”刘健咳嗽,为了掩饰尴尬,忙低头喝茶,好不容易稳住了自己想要扑哧笑出来的情绪,正色道:“预备去见陛下吧,这终究是个好消息,利国利民,百姓们能减少一些负担,是国家之幸。” 他起身,众人纷纷站起来。 ……………… 弘治皇帝这几日,都住在奉天殿,后宫没法呆了,生生的一个大作坊。 他显得疲惫,张皇后却是来了。 却见张皇后在前,几个宫娥在后。 张皇后朝弘治皇帝行了礼:“臣妾见过陛下,臣妾命人熬了一些参汤来,陛下身子不好,该滋补滋补。” 弘治皇帝面上恢复了一些血色,他推开案牍上的奏疏,笑吟吟的看着张皇后:“啊……你来了,来,到朕近前来,你消瘦了许多。” “是吗?臣妾却不觉得自己瘦了。”听到陛下对自己的评价,张皇后竟是喜上眉梢。 弘治皇帝:“……” 女人啊女人。 “陛下这是什么表情?” 弘治皇帝咳嗽:“没,没什么,朕只是也为你担忧,你年纪也不小了,却学她们年轻人……” “说起这个,臣妾倒是想要禀告,迄今为止,后宫千五百人,织造了布匹七千六百三十二匹……臣妾想着,让人送到西山去,臣妾是他们的母亲,怎么忍心,见他们焦头烂额呢,有了这七千多匹布,虽说无济于事,可也能解一点儿燃眉之急。” 弘治皇帝听罢,唏嘘不已。 张皇后虽有时性子不好,甚至还纵容自己的兄弟。 可凭良心说,她这护犊子,又何尝不是优点呢。 弘治皇帝道:“朕准了,这两个小兔崽子……” 张皇后皱眉。 弘治皇帝立即道:“这两个孩子,他们现在,也不知怎么样了。” 弘治皇帝看向身边的宦官。 这宦官低着头,不敢抬起。 果然……还是萧敬更好一些。 张皇后心里却透着担心,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陛下,内阁大学士……” 张皇后听罢,移步道:“那么,臣妾就告……” 弘治皇帝摆摆手:“留在此吧,刘卿家几个,都是朕的肱骨,让他们进来,你也不必回避,没人说三道四。” 过了片刻,刘健等人进来,行过了礼,刘健道:“陛下,顺天府奏报,京师布价,这几日,突然暴跌,价格已是拦腰而斩,根据奏报,说是因为西山囤积了大量的布匹所致,陛下,臣在想,或许是太子和齐国公,关心百姓疾苦,因而大量收购了布匹,引发了整个布匹市场的忧虑所致。” 弘治皇帝听罢,愣住了。 这两个小兔崽子,还真这样玩? 他们……也太不将银子当银子了。 不过…… 弘治皇帝不禁道:“朕……输了……” 他面上却也没有遗憾,还是不禁多了几分喜色。 他们能为百姓们做点事,不吝钱财,虽看着,像败家子的行径,可……这也没什么不好。 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了。 张皇后听了,顿时不悦起来。 还不是因为这赌约,现在好了,两个孩子这花费了多少银子哪。 想着这个,张皇后心疼。 何况,自己还带领后宫,花费了一个月的时间,可谓是不眠不屑的织了七千多匹布呢,可现在……可怎么是好。 早知如此,应当早一些,将这布送去,这两个孩子,能省一些是一些才是。 刘健却是喜上眉梢:“老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而今,天寒地冻,百姓无所衣,此时,布价暴跌,不啻是拯救了万千的百姓,活人无数啊。” ………… 第四章,以后会一直四章,那啥,老虎一个很好的朋友,写了一本书《西游生活游戏》,简介就不写了,好看。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六章:神奇的机械 弘治皇帝几乎是条件反射。 太匪夷所思了。 当然,这句话,更多的像是在说,你们……给朕亲眼看看哪啊。 朕才不听你们胡说八道。 因而,这个绝不可能四字的背后,弘治皇帝内心深处,竟有几分渴望。 刘健等人,也已是瞠目结舌。 他们张大着眼睛,看着方继藩和朱厚照。 哪怕是张皇后,也皱眉。 她织过布,晓得织布的辛苦,一个人,难道能有三头六臂,效率,可以比寻常人提高数十倍? 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朱厚照白了弘治皇帝一眼:“不信算了。” 弘治皇帝:“……” 本来弘治皇帝极激动的。 他就希望,太子和方继藩笃定的说点什么。 倘若当真如此,那么……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可朱厚照不按常理出牌啊,天子都说了,这绝不可能,你还不诚惶诚恐的解释。 “住口,你这逆子,这里岂容你放肆!”弘治皇帝有点急了,胆大妄为,岂有此理! 张皇后微笑:“陛下,不要吓着孩子……” 弘治皇帝:“……” 终究,他有点泄气。 心里不禁在想,这是慈母多败儿啊。 朱厚照一下子,腰杆子提了起来,顿时觉得有了底气。 方继藩忙道:“陛下不相信,是情有可原,想来这天下,也没有几个人可以相信。陛下难道忘记了,方才儿臣说,这纺织的投入,有数千万两纹银。” 弘治皇帝紧张的看着方继藩。 刘健等人也竖起了耳朵。 方继藩气定神闲:“这数千万两中,绝大多数,都是蒸汽机的研究投入。” “……” 蒸汽机…… 方继藩继续道:“蒸汽机只需要有清水和煤炭,就可提供源源不断的动力,陛下和诸公,想来都已有所见识了吧。” 方继藩而后道:“西山新建的棉纺作坊,利用的,便是太子殿下所创的蒸汽机原理,利用它们的力量,来进行纺织,且太子殿下,对于纺织机进行了极大的改良,这投产一个月来,棉纺作坊的产量极高,且雇佣的女红,不过数百人,眼下的产量,已高达十数万匹,陛下……若是不信,且去看看就知道。” 数百人,生产十数万匹布。 这还是太子研究出来的。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 依旧还是难以置信。 可是……他看着方继藩,却有些信了。 只有市面上,凭空多出来了大量的布匹,才能引发布匹价格的暴跌,这个道理,刘文善已经讲清楚了。 只是……几乎所有人都疏忽了这一点。 因为千百年来,毕竟,不曾有过效率提升如此可怕的事。 刘健等人,还是一脸疑虑。 倒不是不相信,而是……一时之间,无法消化。 “那就亲自去看看。”弘治皇帝咬了咬牙。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来人,摆驾,朕要亲眼去看看。” 看了,心里才踏实啊。 尤其是这等子虚乌有的事。 张皇后也动心了,她是懂纺织的人,看着朱厚照,她实在无法理解,自己的儿子,平时他不惹祸就不错了,可怎么就折腾出了这么个东西。 难道……这是因为……继承了张家那股子聪明劲? 像自己! 当然,还是眼见为实为好。 “陛下,臣妾也想去看看。”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近来陛下出巡比较勤,不过因为并非是重大的场合,所以安排起来,倒是迅速。 一声令下,数十辆马车,就预备好了。 弘治皇帝和张皇后上车。 禁卫们都是便衣。 刘健等人,也上了马车,跟在陛下的马车后头。 不过三人挤在一辆车上。 李东阳若有所思,低着头。 谢迁显得很急躁,不断的拉开了车帘子,想看看到了哪里。 刘健却是一脸恐惧之色;“真是后生可畏,倘若,当真如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所言,那么……宾之、于乔,这该有多可怕啊。” “看了便知了。” 车厢里,陷入了沉默。 ………… 张皇后极少出宫,难得出来,一路欣赏着街景,却是满腹心事。 弘治皇帝靠在沙发上,头枕着这软垫,手指轻轻的拍打着扶柄,他没心思说话,脑子里,万千思绪。 浩浩荡荡的人马到了西山,停在了一个大作坊门口。 马车直接进入作坊。 这作坊是高墙。 入口处是几个看门人守着。 一见到这样的车队来,看门人立即站得笔直。 弘治皇帝下车的时候,便听到作坊里传来的轰隆轰隆声,他先下车,搀扶着张皇后落地,其他人不敢靠近,朱厚照、方继藩和刘健人等,便已围拢上来。 那巨大的作坊,上空是个烟囱,烟囱冒着滚滚的乌烟。 或许是因为蒸汽机的缘故,以至于作坊里的四面窗户,都在微微的颤抖。 这里的环境……有些让人不舒服。 不过……弘治皇帝忽略了这些细节。 “父皇,里头就是了。”朱厚照跃跃欲试道。 弘治皇帝心情激荡,快步向前,到了作坊门口,回头,想要牵住张皇后的手,却见身后的朱厚照,开始扑哧扑哧的脱衣服。 弘治皇帝:“……” 这作坊里,都是女工对吧。 现在是天寒地冻吧。 太子方才捂着厚实的衣衫是吧。 到了门前,脱衣服…… 弘治皇帝觉得朱厚照是属苍蝇的,见了他,手痒痒,总想拍一拍。 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一脸麻木的表情,目瞪口呆的看着朱厚照脱的只剩下了一个褂子,两个膀子裸露了出来。 朱厚照一发劲,两个膀子隆起。 呼……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的眼睛瞎了。 瞎了也比看到这个要强。 他们努力的调匀着自己的呼吸。 眼睛落在别处。 朱厚照却显得很得意。 “老方,帮我拿着衣服。” “不拿。”方继藩像看智障一样看着他。 倒是一旁的宦官,忙是上前。 弘治皇帝眼里要喷出火来。 深吸一口气。 冷静。 弘治皇帝瞪了那宦官一眼。 宦官吓了一跳,忙是退后一步,也不敢去接朱厚照的衣衫了。 弘治皇帝还是决定不再理会他,跨步进去。 这一进去,顿时,便觉得热浪滚滚。 这巨大黝黑的机械,无处不在。 无数的线连接着飞梭,飞快的翻滚。 轰隆隆……轰隆隆…… 转轴飞快的传动。 一个个女工,在自己的岗位前,聚精会神的劳作。 她们一个个,都在亭亭玉立的年龄。 见了有人来,也没心思去招呼和理会。 只是……觉得有几分局促。 好在,这永远忙碌不完的事,又将她们拉回了工作的岗位。 张皇后左右四顾。 她看到了一些熟悉的东西。 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一般的棉纺,是一个纺轮带动,可在这里……一个芳纶,竟是连接了十数个飞梭。 这…… 岂不是功效,就提高了十几倍。 且……还有……人力毕竟还有穷尽的时候。 许多时候,纺织需要两个人协作。一人也不是不可,只是……难免有些顾头不顾尾,效率降低许多。 可是……那永远不停歇的纺轮,却是一直传动着…… 张皇后是行家。 她观察着每一处地方。 有的地方,她能明白,有的地方,却是一知半解,更多的……是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存在。 她走到一个织工身后观察。 见她只不断的顾着飞梭,将一个个缠满了线头的飞梭取下,而后,再套上一个新的飞梭。只一会儿工夫,一筐筐棉线便此填满。 又有女工,推着小车,取来空的框子,放下,将装满了棉线的框子搬上推车,带走,另一处……开始进一步的纺织。 看着女工费力的搬动满筐的棉线,显得吃力,朱厚照的臂膀肌肉隆起,兴冲冲的上前:“我来,我来。” 说着,嗷嗷叫着,将那满筐的棉线举起,做一个举重的动作,直接过顶,而后,再将其放置在推车里。 每一个人,只顾着眼前的位置,反复的进行着最简单的劳作。 张皇后眼前一亮。 不禁道:“来人,记着这里!看看半个时辰,能纺多少棉线。” “是。”一个宦官忙是上前,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女工。 张皇后倒也没有闲着。 她和女工低声说了什么,这里机械的声音,过于嘈杂,轰隆隆的,弘治皇帝也听不甚清楚张皇后对那女工说着什么。 女工会意,后退一步,站在张皇后身前,怯生生的将位置让给了张皇后,张皇后倒是有了几分精明强干的样子,竟开始在女工的指点之下,照顾着数十个飞梭。 眼看着那棉线,神奇的在飞梭之中,卷成团,一开始,张皇后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不过……这是极简单的工作。 张皇后也绝非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人,渐渐的,她开始熟稔起来,竟开始有模有样。 弘治皇帝惊讶的看着这巨大的机器,看着张皇后的背影,可此时……他的感受却是……热……太热了。 为了怕着凉,他穿的太厚实,可进了纺织作坊这大‘蒸笼’里,弘治皇帝片刻功夫,便觉得汗水淋淋而下。 要是能脱衣服,该有多好啊。 ………… 第二章,推荐一本书《我真的长生不老》,都市大佬的书,已肥,可宰。对了,五点半,老虎会参加一个活动,在斗鱼直播吃鸡,具体参见斗鱼和起点活动页面。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七章:有出息的太子 整个作坊,就如一个大蒸笼一般,要不了多久。 弘治皇帝便觉得自己的浑身已是湿透了。 刘健等人,也觉得透不过气来。 可这些女工们,却个个来回穿梭,或是在自己的工位上劳作。 朱厚照光着膀子,就如一个救火队,时而在这里帮衬,又时而在那里帮衬。 女工们见了他,格外的亲近,这种亲近,并非是那种刻意的讨好。 弘治皇帝竟有些惭愧。 成日骂了自己儿子,现在才知,自己和自己儿子相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 张皇后足足在此,做了半个时辰。 最终,宦官数了出来,纺出来的线有七十七团。 若是不熟练的织工,只怕两团都没有,可这机器,竟让张皇后的效率,足足提高了数十倍。 张皇后不禁道:“敢情本宫和宫里这么多人,白忙活一个月了,有了这样机械,不知节省多少气力。” 弘治皇帝每一刻,仿佛都在煎熬。 好不容易,走出了作坊。 方继藩等人追了出来。 弘治皇帝面上像是水洗了一般,刘健等人,更是扑哧扑哧的喘气。 可随后,一股冷风袭来,弘治皇帝觉得神清气爽,他而后惊喜的道:“朕终于明白了,明白为何布匹的价格,降的如此厉害,哈哈哈哈……原来是因为如此,此物,并不在蒸汽机车之下啊,这蒸汽机,果真是妙用无穷,继藩,你说……这是太子折腾出来的?” 方继藩正色道:“不是。” 朱厚照本是美滋滋的,就等着这一句夸奖呢。 一听方继藩矢口否认,他脸顿时拉了下来。 方继藩道:“蒸汽机车的研究,动用了无数的人力物力,是数千匠人们辛劳的结果,而这蒸汽纺织机,不但在前人的基础之上进行研究,所动用的人手,也有上千人,这些人,个个废寝忘食,有的人,吃睡都在研究所里,虽说太子殿下,是领头人,带着匠人们主持此事,可谓是功不可没,可若说只是太子一人折腾出来的,儿臣比较耿直,也不怕得罪太子殿下,只能回答陛下,是太子殿下和无数人一起,同心协力,鼓捣出来的。” 朱厚照脸色缓和一些。 老方还是很有良心的。 这话……朱厚照倒是挑不出一个刺儿来。 毕竟,朱厚照和那些生员还有匠人们一道,废寝忘食,彼此之间,还是很有几分交情,方继藩为他们请功,没什么不好。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开来:“朕明白了,你是想让朕赏赐这些生员和匠人吧。” 方继藩道:“他们不需要陛下赏赐。” 弘治皇帝又皱眉。 方继藩道:“该给他们的待遇,西山已经给了。他们也不求什么功名利禄,只求朝廷能够认真对待他们即可。天下的英才,在儿臣看来,并非只是制八股的读书人,儿臣不客气的说,只会制八股,不过是群酒囊饭袋而已。” 弘治皇帝:“……” 刘健几个,更是脸上充血,好端端的,你骂人?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你看,陛下,西山就养出了不少只会做八股的酒囊饭袋,侥幸中了一些进士、举人……” 刘健发现,自己一点脾气都没有。 别人不敢骂进士和举人,可方继藩却有资格。 不服气,你就和他的弟子们比一比,谁的八股文,作的好啊。 连考八股都考不赢,那还有什么资格反驳。 方继藩道:“真正有利于国家和百姓的,既不是商贾,不是读书人,不是匠人,而是在儿臣看来,行行出状元,任何一个行当,只要做的好,都有巨大的贡献,都是圣贤,就如屯田卫研究耕作,一些西山书院的学员和匠人研究机械一般,他们和读书人相比,没有高下之分。” 朱厚照也兴冲冲彻的道:“不错,儿臣也是这样认为。” 弘治皇帝背着手,他听出来了方继藩的意思,他不禁苦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许多事,说来容易,朕又怎会不知,八股取士,弊病重重,可当今天下,士绅俱都教授子弟们八股……”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和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 大家明白弘治皇帝的心思。 大明朝想要稳定,就必须得有自己的统治基础,至少现在,两京十三省,九成九的府县里,依旧还是这些士绅们,若是失去了这些士绅的支持,这天下还稳得住吗?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不过,这些学员和匠人们,朕倒是极想见一见,他们都是有功之臣啊。” 弘治皇帝说着,欣慰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此前误会这个小子,成日腻在作坊里,别有所图。 现在方才知道,原来……这家伙,和人鼓捣出了这么个东西,每日都在生产布匹。 “有了这样的机器,国家何愁不兴旺呢?一个作坊,便可月产十万匹,那么若是有十个,有一百个呢?”弘治皇帝显得很感慨:“我大明,缺的哪里是银子,这银子……不过是个铁疙瘩,地里刨出来的,何况,这世面上,还有大明宝钞和西山钱庄的银票,都不过是一张纸而已,这张纸有没有价值,不在于上头印着什么,而在于,市面上,是否有这么多可以兑换之物。” 弘治皇帝道:“这样的作坊,西山要多建……” 方继藩摇头:“陛下,西山……只怕不能多建。” “嗯?” 方继藩道:“儿臣打算和陛下成立西山机械作坊,不做布匹的买卖,而是兜售这些蒸汽纺织机,只有让天下的商贾,意识这东西的厉害,他们觉得有利可图,自会纷纷定制,到了那时,不需西山动手,这数百上千的作坊,也会搭建起来。”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这……也是一个好方法。不过……” 弘治皇帝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么说来,寻常人家,往后不能再织造布匹了?” 男耕女织,这是数千年来传承下来的习惯。 男人们出去耕地,女人们呢,则躲在家里,为家里缝缝补补,或是从事织布。 因而,这个世代,对于妇人们的才艺,首要的就是女红,因为女子懂了女红,将来嫁给自己的夫家,才可以为家里添置衣衫,甚至通过缝补和织造,才可以足不出户的,挣一些散碎的银子补贴家用。 这一点,弘治皇帝,岂有不知。 可现在看来……这一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有了这样的机器,如此省力的生产,那么这私人的织造,怎么可能竞争的过这些机器呢。 方继藩道:“妇人们可以出来做工嘛。眼下,百业待举,最缺的,就是人工。” 弘治皇帝不禁斥道:“胡言乱语,这岂不是乾坤要颠倒啦,这些话,你在朕面前,胡说几句便罢,万万不可在外头胡言乱语。” 方继藩很认真的道:“陛下,为何妇人就不能做事了,儿臣就觉得,男人能做得事,妇人们也能做,且还比男人们做的好,你看这作坊里的都是女工,她们的效率和本事,可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好多了,陛下啊,无论是男是妇,都是陛下的子女,陛下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刘健等人,直翻白眼。 这家伙……又开始了。 弘治皇帝吹胡子瞪眼,虽说今日高兴的不得了,却觉得方继藩这些话,会给这个小子惹来灾祸,便厉声道:“总而言之,不可胡说,妇人待在家里就好了。” 皇帝嘛,就是这么不讲道理的。 “呵……” 一声轻笑。 弘治皇帝听到笑声,这才意识到了什么,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侧笑声的主人一眼。 张皇后嘴上,自是微微勾着,含笑的样子,只是那眼眸里,却透着一股值得玩味的意味。 弘治皇帝:“……” 张皇后有些恼了。 当着本宫的面,陛下说本宫百无一用,好嘛,百无一用便罢了,现在当着继藩的面,又说什么妇人待着便好了,横竖都是轻贱着自己。 张皇后理了理云鬓,笑吟吟的道:“是啊,方才本宫纺织的时候,便觉得那区区半个时辰,却是辛苦到了极点,可这些作坊里的女子们呢,却是从早到晚,本宫真是佩服她们,若说她们无用,陛下,臣妾万万不敢苟同。这女子,只要遵从三从四德,安分守己,家里有难处,出来谋一些差事,也未尝不可。陛下啊,您看,宫里的那些女医官们,不就都做的好好的吗?尤其是那梁女医,听说她在宫中自学,写了论文,还上了求索期刊呢,这天底下,有几人能如她这般。若没了她,只怕太皇太后……性命已是不保了。” “臣妾对陛下万万没有什么微词,只是觉得,陛下视这些出来谋个差的女子为不贞,这实是不妥,难道梁女医,就做错了吗?这些在作坊里棉纺的女子,难道……就因为她们出来做工,就成了乾坤颠倒?多大一点儿事啊,陛下言重了。” “陛下,以为呢?” 张皇后楚楚可怜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老脸通红,眼睛开始四顾,踟蹰道:“这……这……” ………… 第三更,还有。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八章:知识改变命运 弘治皇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随即微笑:“今日天色不错,今日见了这作坊,朕心甚慰,西山功不可没,太子,继藩,好生用命,知道吗?” 朱厚照和方继藩忙点头。 弘治皇帝又笑了:“哎,你们看看,这冬日,冷飕飕的,现在布价降低了这么多,朕的心,也就宽了,过一些日子,让这些有功的学员和匠人都入宫来,朕要亲自见一见他们。”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如此宽以待人,真是臣子们的福气啊。” 弘治皇帝抿抿嘴,朝向张皇后道:“天色不早,我们也该回宫了。” 说着,上了车驾,朝张皇后招手。 张皇后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道:“陛下乃是天子,岂可与臣妾这样的妇人同坐呢,臣妾和厚照、继藩他们同车便是。” “这……” 当着刘健等人面,弘治皇帝想说点什么,却又是哑口,便笑吟吟的道:“也可,也可。” 他上了车,心情莫名的烦躁。 怎么近来,张皇后对自己总是若即若离,生疏的过份了。 哎……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靠在了沙发上,此时竟发现自己孑身一人,在这宽敞的马车里,不免有几分寂寞。 他猛地想到,萧敬怎么还不回来呢?他若回来,朕出出气也好啊。 ………… 张皇后登车。 朱厚照和方继藩两个人乖乖鱼贯而入,排排坐着。 朱厚照喜滋滋的朝张皇后咧嘴笑。 张皇后却是满腹心事,她抬起眸子,朝方继藩道:“继藩,上一次,陛下对你抱怨,说本宫只是一介妇人,百无一用……你还记得吧?” 朱厚照瞪大眼睛,一副卧槽的样子。 方继藩立即道:“儿臣没有说过呀,娘娘,儿臣……” 张皇后意味深长道:“你不要辩解,这些话,你虽未对本宫说,可本宫却心如明镜。” “娘娘你误会了,陛下对娘娘厚爱之情,人尽皆知,陛下怎么会说这样的话,这一定是有什么小人,在娘娘面前搬弄是非,儿臣……儿臣这就去打死他,娘娘……您也不想一想,陛下对娘娘,何等的爱护,若他有这样的心思,这……这委实说不过去啊,儿臣敢拿自己的人头作保,这是子虚乌有,又或者是娘娘一定是会错了意,恳请娘娘明鉴。” 方继藩说的真挚。 尼玛,我方继藩是什么人,那也是堂堂正正的七尺男儿,搬弄是非的事,我方继藩的万万不会做的,连这等可耻的念头都不会有。 张皇后微笑:“你不要害怕。” 方继藩道:“儿臣绝不是害怕,只是仗义执言。” “好,就算你仗义执言,这些事,本宫不愿深究。本宫这些日子,都是梁女医伴驾在本宫身边,本宫瞧着她专心致志的作她的学问,有时,真觉得羡慕,果真……她是巾帼不让须眉,本来呢,本宫在想着,既如此,本宫就织织布吧,也算是……为陛下做点儿事,也给自己,寻点事儿做,可如今呢。” 她热切的看着朱厚照:“如今厚照和你制了这么个织布机来,本宫……又无所事事了。本宫看那戏文里唱‘谁说女子不如男’,这戏文里唱的哪,真是说到了本宫的心坎里去了。继藩,本宫说这些,你不会取笑吧?” 方继藩拨浪鼓似得摇头:“儿臣哪里敢取笑,儿臣心里佩服都来不及。” 张皇后便叹了口气道:“可是呢,本宫该做点什么才好呢,本宫年纪也不小了,可有志不在年高,你鬼主意最好,你来说说看。” 方继藩尴尬道:“娘娘,能将前头那个鬼字拿掉吗?” 张皇后微微一笑:“说正经的。” 方继藩道:“娘娘喜欢什么,便学什么,这世上的学问有千千万万,这一切,都需兴趣使然,否则,便有再高明的学问,学来无趣,又有什么用?” 张皇后若有所思:“果然,问你便对了,只是……本宫也不知自己有什么兴趣,不妨如此,过几日,你将你们西山的学问,统统都送宫里来,本宫看看,再做定夺。” 方继藩应下。 心里却不禁想。 我丈母娘,莫非这是要报考‘老年大学’。 你看,连丈母娘都这么的努力,自己的儿子还成日都在混账,不成了,回家抽他。 ………… 而今,满京师的布商,都在盯着西山。 西山布业的一举一动,都足以将他们掐死。 对于布业而言,这足以称的上是数千年未有之变局。 这一个月过去,绝大多数的商贾,勉强将自己堆积的货物,一次出清,虽然没有太多的盈利,却也算是勉强的挽回了一些损失。 接下来,一个消息放了出来。 王金元亲自下帖,请人前去第一棉纺作坊里参观。 布商们个个趋之若鹜,他们仿佛知道,揭晓秘密的时候到了。 一批又一批的布商,进入了作坊,不过他们不允许进入作坊内部,只允许在玻璃窗外围观,可即便如此,第一棉纺作坊带给他们的震撼,却也是极震撼的。 而后……蒸汽纺织机顿时成了热门。 这机器的订单,几乎已经排到了三年之后。 …… 可这对于棉纺作坊里的许多女工们而言,却是一个糟透了的消息。 因为,棉纺作坊,在一个月之后,可能要关门大吉了。 女工们纷纷议论着这事。 她们大多都是未出阁的女子,家里也多是贫困,否则,也不会让她们出来做工了。 可相比于成日待在家里,在棉纺作坊里虽是辛苦,她们却是极满足的。 毕竟,棉纺作坊的效益不错,工钱不菲,还包了吃喝,每月下来,总能攒下四五两银子,这对一个女子而言,已是极了不起的事了。 有了银子,便可以补贴家用,心里也就有了底气。 再者,一群女工生活劳作都在一起,彼此交流,自然也增长了不少的见识,再不是从前那般,怯弱了。 下了值,还会有专门的夜课,教授她们一些简单的读写。 可以说……这样的日子,她们不想改变。 可如今…… 当各种小道消息传来,这些女孩儿们,大多偷偷躲在角落里流眼泪。 刘二女已是在自己的岗位上,出了好几次错了。 她显得心不在焉,似她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她喜欢棉纺作坊,若是回去,反正成日在家,也是需做各种事的,不只做了事,醉酒的父亲,若是不顺心,还要打自己,一面打一面要骂赔钱货之类的字眼。 自己的母亲……就更不必说了,心里只想着,自己赶紧嫁一个人家,甚至,寻个不错的人家,让自己去做小,如此,可以得一笔银子,好让自家的兄弟可以娶妻。 从前,她不觉得,来了这儿,却觉得快活的不得了。 以至于从早到晚,她都觉得自己精力充沛。 倘若棉纺作坊当真的关门,不只自己要回家,没了收入,父亲肯定要打骂的,还不知母亲又张罗了哪一门亲。 自己读书,才学一半呢,才认得七十多个字。 以后……更是再也见不着这些平日里的姐妹们了。 似刘二女这样的人,有很多。 能被打发出来做工的女子,往往都有心酸的过去。 到了正午,便有女掌柜来,这女掌柜是个老嬷嬷,专门管理女工。 女嬷嬷将所有人召集起来,说是有事宣布。 这一下子,刘二女便觉得大事不妙了。 不少女工,也都红了眼圈。 等所有人来齐了,刘二女道:“接了王大掌柜的吩咐,明日起,大家不必来上值了,为了遣散大家,棉纺作坊给大家多支一个月的薪水,到了夜里……咱们张罗一桌好酒菜,敞开了吃,也算是告个别……” 这一句话,宛如宣判了所有人死刑。 刘二女听到此处,呜哇一声,便泪水涟涟而下。 不少的女工,也都抽泣起来。 这工棚里,顿时哭声一片,乱做了一团。 女嬷嬷嘶声道:“别吵,先别哭,老身的话,还没说完呢,刘二女,刘二女……你哭这么大声做什么,你来……” 刘二女勉强止住哭,一下子没了精神气,又回复了当初进作坊时,那怯怯的样子。 女嬷嬷道:“现在这外头,有不少的棉纺作坊要开工了,织布的机器,已经定制,地也都买好了,就等盖了作坊,准备开工,可这普天之下,有几人能晓得摆弄这机器啊,刘二女,你技术不错,外头又有不少的布商,想要高薪聘请女掌柜和工长,有个如意布行的,预备筹建作坊,虽说还未开工,却已开始招募人手了,可是这些新招募来的女娃娃,懂个什么,因而,我举荐了你去做工长,管着一台蒸汽车间呢,上上下下,有二十多个女工,等着你去教授她们做工,这薪水嘛,那东家说了,是这里的三倍,你夜里收拾收拾,明日清早,会雇车给你,你先去那作坊,将那些女娃娃们调教调教,免得人家作坊开工时,出了岔子。” “……” 刘二女张大眼睛,自己……成工长了。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章:富贵逼人 成了工长,薪俸还增加了三倍。 刘二女不可置信的看着嬷嬷。 这嬷嬷呢,却是笑吟吟的道:“有了新东家,规矩呢,也还是咱们西山棉纺作坊的规矩,你放心,王大掌柜秉承齐国公的意思,早就和人明言了,这棉纺作坊,都得照着规矩来,所以,你不必担心,只需前期将新招募来的女孩儿教一教,等正式投产,带着大家干活儿,该你的,就是你的,不只如此,这西山的书,还是教的,你有闲暇时,照样可以来读书,有时自己买几本书,忙里偷闲时看看。读书……是有用的。” “是,是……”刘二女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喜极而泣。 而今,大量的作坊,都在准备着筹建,不少的商贾,早已算明白了,这新机器,产量不小,可以将人工,降到最低,薄利多销,而大明的市场,极其广阔,现在……谁赶紧投产,未来腰缠万贯,都是可以期待的。 甚至还听说,四洋商行,似乎也在预备采购这样的布匹。 四洋商行已在西洋开始慢慢的扩张,各个地方,都有其驻点,他们主要的业务就是海贸,因为垄断了大明对外贸易的特权,而且银子又多,他们大肆的招募的人手,这布匹价格低廉,产量又高,只要有足够的舰船,运出海去,依旧可以和各国的土布竞争。 在这种巨大的利益之下,定制机器,营建厂房,招募熟手,培训新人……已成了当务之急。 这第一棉纺作坊,数百个女工,已投产了一个多月。 她们已对于各个生产的环节,了然于心。 对于商贾而言,薪水他们是开得起的,只要未来的利润可期,莫说是三倍薪俸,便是五倍、十倍,也不在话下。他们最害怕的,反而是投产之后出现问题,这毕竟是新东西,如何排班,如何备料,如何入仓,生产过程之中,遭遇了问题,如何处理,各个工段如何布置,这些……可都是大问题。 因而,这第一棉纺作坊的女工,包含了负责机器养护和维修的人员,而今都成了香饽饽。 女嬷嬷又叫了许多的名字。 几乎这数百的女工,都有安排。 至于她们去不去,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一个作坊,需要数十个工长,还需小掌柜和大掌柜。 偏偏,棉纺作坊大多只能招募女子。 如若不然,招募了男子进去,只怕没人肯去做工了。 刘二女晕乎乎的,似乎一下子,命运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不只是她,这个作坊里,在第一棉纺作坊招募的姐妹,就有七八个,且多是工长或是小掌柜,如此一来,到时候哪怕是去了陌生的环境,也有了照应。 嬷嬷一个个宣布,已是口干舌燥,最后道:“明日,大家伙儿,就要各奔东西,可是,将来,无论大家到了哪一个作坊,大家伙儿,都是第一棉纺作坊里出来的,定要相互照应。” 嬷嬷显得很兴奋。 她本是一个寻常的妇人,可谁料,进了棉纺作坊,而今,已有新作坊要请她去做大掌柜了,每月五十两银子,还不计其他的奖励。 当夜,办了酒席,吃过之后,各自回宿舍收拾,到了次日一早,果然……外头来了许多的车马,都是各个商行的。 众女纷纷上车,这些商行,只恨不得将这些人,当做祖宗一般伺候着。 刘二女只背了一个包袱,挺着胸膛,此时……似乎人有了信心。 她上了车,掀开车帘子,看到那安静的第一棉纺作坊。 没有了机器的轰鸣,没有了烟囱上滚滚的浓烟,这座作坊,孤零零的矗立。 刘二女心里恍惚。 却突然,她看到了两个熟悉的声音。 叫朱秀才的那个男子,人们都说他是太子殿下,可刘二女却不认为,因为太子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太子会光着膀子嗷嗷叫的扛着大包吗?太子会随身从身上取出一个扳手来吗? 今日,朱秀才没有光着膀子,他穿着一件好看的衣衫,背着手,和齐国公一道,伫立在那里,远远眺望着这些车马。 刘二女本是沉浸在喜悦之中。 可转瞬,这无数的回忆如走马灯似得在脑海中划过。 刹那间,她眼眶便红了,泪水如涌泉一般的扑簌而下。 ………… 朱厚照捅了捅方继藩的腰。、 方继藩厉声道:“干嘛?” 朱厚照道:“老方……”他吸了口气,看着那些纷纷登车的女子。 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呢。 连刘瑾那狗东西,自己和他呆的时间长了,尚且还有感情呢。 朱厚照道:“她们去了别处,会不会受人欺负,会不会在作坊里,有像本宫一样的男人,冲进去,光着膀子,不怀好意?” “不会吧。”方继藩安慰朱厚照道;“一般的人,人家要脸。” 朱厚照吸吸鼻子,有点不舍,叹了口气:“你少在此说怪话。” 方继藩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太子殿下,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们一旦卖机器,那么第一棉纺作坊就无利可图,与其放手让作坊和其他作坊去竞争,不如,给棉纺作坊提供机器,让他们自己去竞争厮杀。” “嗯。”朱厚照点头。 此时有宦官来:“太子殿下,齐国公,皇后娘娘有请。” ……………… 大清早,西山就派人送来了许多的书籍。 现在西山有专门的藏书阁,收藏了西山书院无数的巨著。 涉及到了经济学、工学、化学、医学、算学。 这些书籍,都是江臣进行整编。 有的书籍,比较热门,自是放出去印刷,可有的书籍,过于生涩难懂,能看懂的人并不多,作者除了求索期刊里分得的收益之外,便是藏书阁对他们的学问进行整理,而后装订成册,印刷一些,再收藏今藏书阁里来。 每日,去藏书阁读书的人都有很多。 不只是寻常的学员,便是外头的人也有。 在许多人看来,自己若是遇到了疑问,总能想办法在藏书阁里,找到答案。 张皇后看着这一箱箱的书,瞠目结舌。 化学……不懂…… 算学……看着眼花缭乱,头有些晕。 医学……看着人体解剖图,张皇后便觉得有些吓人。 工学…… 农学…… 好在,新学……张皇后倒是能参透一些,不过…… 张皇后不禁苦笑:“如莹。” “娘娘。”梁如莹在一旁,低头看书。 坐在梁如莹的一旁,则是方小藩。 方小藩乃是张皇后带大的,她平时就爱看书,总是安静的陪着张皇后,闷不吭声。 张皇后揉了揉太阳穴:“哎呀,这些书,本宫只略略看了几眼,就觉得头痛的厉害,这学问太高深了。” “一点也不高深呀。”一旁,方小藩道:“很简单呢,娘娘,你看,就说这算学,无非就是函数而已,这函数……” “小藩啊,看你的书去。”张皇后微笑朝方小藩道。 方小藩噢了一声,继续趴在书桌上。 她已快十二岁了,亭亭玉立的,娇俏可爱。 而今,秀荣已经出嫁,张皇后心里空落落的,看着方小藩,便能让张皇后想到未出阁时的朱秀荣。 梁如莹微笑道:“娘娘,学海无涯,要学学问,自是要下一番功夫的。” 张皇后有了梁如莹的鼓励,颔首点头:“有道理,别人都能学,本宫为何就不能学呢?只是,从哪里开始比较好。” 梁如莹:“……” 事实证明,给张皇后灌一点人生鸡汤容易,无非就是要努力呀,要成功呀,你又不比别人笨之类的话。 可涉及到了具体…… 梁如莹轻微咳嗽:“不如学医吧。” 张皇后道:“本宫见了血,便犯晕。” 梁如莹只好道:“娘娘,其实娘娘乃是国母,这具体的学问,娘娘学来,又有什么用处呢,娘娘就如陛下一般,总揽的是全局。” “全局?”张皇后皱眉,凝视着梁如莹。 梁如莹咳嗽:“这个,这个……” 张皇后感慨道:“本宫知道,你是嫌本宫愚笨。” “没有,没有的事。”梁如莹道。 张皇后微笑:“并不是责怪你的意思,不过,你说总揽全局,本宫倒是有了点儿眉目了,来啊,招本宫的兄弟来。” ………… 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自从发了大财,就一下子,低调了起来。 有钱人的烦恼嘛,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一听到自己的姐姐传召自己,他们的脸就吓得绿了。 赶到了坤宁宫,见到了张皇后,张鹤龄啪嗒一下,跪下:“娘娘,召臣而来,不知有何见教。” 张皇后见他们衣上打了补丁,不禁道:“瞧瞧你们,这是什么样子,这般的寒酸,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亏待了你们。” 张鹤龄顿时泪如泉涌:“娘娘你是不知道啊,臣……穷哪,今日清早,喝粥还被粥里的沙子磕了牙,现在还疼。” 张皇后倒是关切起来,惊讶的道:“这喝粥,得吩咐人,用水淘淘米。” “可不能这样……”张延龄道:“求索期刊里,不是有个农学家写了文章嘛,这米里的营养,都在面上,米一淘,这好东西,都被水洗没了,暴殄天物啊。” 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章:娘娘年岁 “是吗?” 张皇后若有所思。 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多道道。 不过……看着愁眉苦脸,捂着自己腮帮子的张鹤龄。 张皇后还是不禁有些气恼,忍不住道:“你们就不能想着做点正经的事,成日就是游手好闲。本宫近日思量好了,本宫想要做点事儿,不能坐在这宫里吃干饭,你们都是本宫的亲兄弟,是自己人,本宫这才请你们来,你们说罢,做点什么才好呢?” 张鹤龄听的脸都绿了。 他仿佛听到的是,拿银子怎么花才好呢。 做事是要银子的啊。 不会是让我们掏银子吧? 他和张延龄对视了一眼。 张延龄还傻乎乎的乐呢,张延龄道:“这敢情好啊,臣以为,您是皇后娘娘,想做什么,还不轻易。” 张鹤龄恼火的瞪了张延龄一眼,真是没脑子啊,有坑就跳。 可张延龄不解,完全没读懂兄长为何气呼呼的瞪他。 张皇后听了张延龄的话,若有所思,口里道:“你这般一说,本宫不如也开一个棉纺的作坊吧,再将这些纺织出来的布匹送出去,送给那些衣食无着的人家。” 张鹤龄要哭了,败家得这么直接,会要他命的。 于是张鹤龄急忙道:“娘娘不能啊,经济之道,自有它的规则,倘若娘娘造了布匹送人,这像话吗?往后,还有人肯买布吗?没人买布,谁还产布?娘娘这是要将那些商人。往死路上的逼啊,有银子,也不是这样花的啊!臣倒是有建议,现在满京师里,奢靡之气成风,老臣很看不惯,不如娘娘起个头,也来厉行节俭,教授大家,怎么回收利用废弃的油,如何将边角料子制成衣衫,还有哪,怎么用最少的米熬出一锅好粥。” 张皇后:“……” “这废油,也可以利用?” “怎么不可以。”张鹤龄很有研究的样子,信誓旦旦的道:“臣平时在家,吃的都是这样的油,真香。” 说着,他咂咂嘴,似乎因为最近吃粥有些寡淡无味,开始怀念起油水的滋味了。 张皇后一挥手,兴趣索然的道:“这算什么事,不成,不成……” 她摆摆手,又厉声道:“你们哪,就没有一个有好点子的,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张鹤龄抠了抠鼻孔:“是,是,臣万死。” 只要别败他们的银子就行,被骂几句又不如少点肉的。 张皇后却觉得烦恼起来。 这样想来,自己和自己的兄弟,有什么区别呢? 不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吗? 这些日子,受了耳濡目染,张皇后便觉得自己果然没什么用处起来。 她凤眸一转,看向方小藩,却见方小藩坐在一旁,正提着炭笔,飞快的解着一个函数公式……她的笔下,都是密密麻麻的数字,看得让人头皮发麻。 张皇后的脸微微一红,看来,连孩子都不如了。 正在这时,外头有宦官进来禀报道:“娘娘,太子和齐国公来了。” 一听到太子和齐国公的名字,张家兄弟就脸色难看了……想走。 前几次,也撞到过太子和齐国公,打过招呼,齐国公这厮见了自己就谈股票,这家伙,肯定是惦记上了我们张家的银子了。 还不就是想让咱们拿出家底来,去换证券市场的几张小纸片嘛。 亏得那家伙好意思说,来玩玩嘛,很好玩的。 好玩? 好玩个屁! 这是赤裸裸的阴谋,穷鬼们真的很讨厌啊,变着法子想将咱们张家的银子搬到他们家去。 呸,一群不要脸的狗东西。 股票那玩意,虽是涨了,可张鹤龄不信这个! 涨?说不准就靠这个涨着,请君入瓮呢,到时候一个绝杀,瞬间割喉,将那些骗入场的傻子,一剑封喉,到时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他可不做这样的傻子。 朱厚照和方继藩进来,乖巧的行了礼。 张皇后便笑了:“本宫可等你们多时了,来,坐下说话,小藩,还不给你兄长问个好。” 方小藩依旧头也不抬,只是道:“等等,我先解开这个题,我哥不会怪我的。” 方继藩:“……” 哈哈哈……果然是自己亲妹子啊,方继藩安慰自己,我们方家的人,情商都比较低,不擅长和人打交道,都属于埋头苦干的那种。 果然,妹子继承了我这做兄长的良好习惯。 一旁的梁如莹则是忙朝方继藩行了个礼:“见过……师祖……” 朱厚照不满的道:“为何见过老方,不见本宫,你师父的师父的师父,都是本宫手把手教出来的!” 梁如莹俏脸一红,忙要行礼。 朱厚照叹了口气:“算了,本宫说过之后,你再行礼,这意思就差了,免了吧。” 有宦官搬来了锦墩,请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坐下。 方继藩便看着张皇后道:“娘娘……不知……” 张皇后笑吟吟道:“请你们来,是让你们拿主意,你们送来的书,本宫只大抵看过,看过之后,反而更糊涂了。你们说……本宫到底做点什么好呢?” 皇后娘娘这是有点魔怔了。 不过细细想来,方继藩是可以理解的。 看这张皇后这么多年来将陛下管的服服帖帖的。 这说明啥? 说明张皇后的骨子里,是一个非同一般的女子啊。 在这个男尊女卑,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时代,何况男主角还是大明的皇帝,这普天之下,有几个皇后能做到让皇帝乖乖顺服的? 你若说是弘治皇帝垂涎于张皇后的美色,可现在张皇后的年纪已是不小了,早已年老色衰,靠的是啥? 因而,张皇后这样的丈母娘,自是那等不肯服输的人。 没有似梁如莹这样的先例倒也罢了,她也想不到这个,可一旦有人开了先例,她的心思自然也就活泛了。 方继藩一脸迟疑的样子:“这个……这个……” 见方继藩为难,张皇后就看向朱厚照,却是发现朱厚照神色也不好,便问:“厚照,你怎么也愁眉苦脸的?” 朱厚照道:“母后,儿臣今日送别了那些女工,想到这一别,只怕以后都难有机会相见了,儿臣怕她们去了别的作坊,被人欺负……” 说到这里,朱厚照惆怅起来。 新学之中,最推崇的乃是同理之心。 以往的时候,朱厚照也喜欢逗弄女儿家,他是个不计较任何后果的熊孩子,现在已算是好了,历史上的正德皇帝,甚至强抢良家妇女呢。 可因为和这些女工们待的久了,这才知道,原来她们不只是怯弱和娇柔,也有自己的心思。 朱厚照咳嗽一声,又道:“那儿的许多女工,身世都很可怜呢,她们打小便不被父母所看重,被刻意的冷落,家里的活儿,都是她们干的,做的不好,还要挨打挨饿,听了外头有银子挣,她们的父母便将她们送去做工……” 朱厚照道:“我记得有个叫刘二女的女工,她手臂上有许多的伤痕,都是被人打的。” 张皇后听罢,不禁唏嘘,心里也泛起同情。 她现在虽是一国之母,可也不是什么豪族家出身,自己过世的父母对自己还算不错,可这样的事,她也并非是第一次听见。 只见朱厚照继续道:“倘若将来到了新作坊,有人欺负她们,却不知她们会怎么办,她们胆子小,逆来顺受惯了……” 张皇后听罢,突的看向梁如莹。 梁如莹垂头,俏脸绯红。 张皇后道:“你脸怎的红了?” 梁如莹道:“娘娘,臣女……” 张皇后便道:“本宫倒是有眉目了,这些女工倒是可怜的很,往后哪,若是她们有什么冤屈,让她们来寻本宫,本宫给她们做主了。这些女孩儿,都是正经人,安安分分的做事,哪一个不比人强,陛下呢,可是对这生产之事是很放在心上的。若是她们都受了委屈,本宫可怎么肯依。” 朱厚照听罢,眼眸一下子亮了,心情一下开朗起来,刚想说什么。 方继藩却道:“娘娘,我看这很不妥。” “嗯?”张皇后看向方继藩:“怎么,难道你可以看着她们受了委屈,不管不顾吗?” 方继藩道:“娘娘,儿臣以为,娘娘只是单凭说要保护她们,想来也是无济于事,娘娘可以护的了她们一时,能护的了她们一世吗?这世上,身世可怜、处境堪忧的人,不胜枚举,娘娘又护的了几个人?” 张皇后皱眉。 她本想说,能护一个是一个。 可方继藩却道:“儿臣以为,当务之急,不是靠娘娘一人之力,而在于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娘娘可以鼓励女子们读书,学习学问;娘娘也可以倡议制定新律,保护这些可怜的女子;娘娘甚至还可以招募一些人手,在京里挂一个牌子,让那些遭受委屈的女子前来声张冤屈,只有如此,事情才可以办成,否则,若只凭娘娘的恩典,也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 张皇后听罢,眼睛顿时明亮了几分。 她一下子,竟有了主意。 于是,看向方继藩:“你觉得,本宫可以如此?” 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一章:全村人的希望 方继藩的提议,还是颇有几分道理的。 事情,要做,就做到最好。 张皇后沉吟着,竟觉得有道理。 她道:“本宫明白你的意思了,得成立一个专门的官署,也需有专门的人,代为职事,只有如此,方才可以长久。” “否则,且不说本宫的好恶,难以维持长久,今日可能生了兴趣,替人伸冤,那么,明日呢?” “何况,本宫虽被人称之为千岁,可这人,哪里能活一千岁啊,不过是别人恭维而已,本宫在,倒好,不在了呢?人亡政息,此乃大忌讳啊。” 她旋即微笑:“那么,该当如何呢。” 她没有亲力亲为过什么外朝的事。 现在生了兴趣。 她自己就是女人,连她这个皇后,尚且知道,做女人的难处,这天下的女人,就更不必说了。 因而,现在有了热情。 可这事……却需请教一下方继藩才好。 在座之人,自己的兄弟,是指望不上的,自己的儿子……好吧……似乎,也只有方继藩靠谱。 方继藩咳嗽:“娘娘,得先有一个主持,不妨,就叫妇人联合会,这妇人联合会,自是娘娘亲自打头,还得招募一批,得力的人,得有自己的纲领,有一个明确的目标,譬如,是为天下的女子做主撑腰,使那些孤苦无依,没有保障,被人欺凌的女子,有所依靠。” “这其次嘛,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得有银子,这银子,可以通过募捐而来,又或者,内帑拨付,反正,没银子是办不成事的。” “再其次,则是要选拔出女子之中的精英,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女中豪杰,尽力的将她们容纳进来,她们既是表率,又可以入了会,大家彼此之间,相互扶持。不只如此,这宣传,也是最紧要的,得让人去摆脱陈腐的观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让人立即扭转念头,这显然是不成的,但是,可以徐徐图之,这便是宣传的重要性。等慢慢的开了一些风气之后,此后,再将这妇人联合会,从京师,推而广之,到两京十三省,甚至到大漠,到天下各处去。” 方继藩作为妇女之友,对这个话题,倒是早有许多的想法。 虽然……后世的妇权问题,走了弯路,可无论如何,方继藩作为一个三观奇正的人,自是早已立下宏愿,要为天下的姐妹,谋福祉。 这绝不是什么LIUMANG的思想,而是,方继藩深信,任何一个三观正常的人,来到了这个世界,看到这被理学所压迫的巨大多数妇人,犹如牛马一般的惨状,若还能谈笑自若,安心去做这既得利益者,享受着男权的诸多福利,那是没有良心的。 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 张皇后听的极认真,侧目,看了梁如莹一眼:“你拿纸笔,记下。” 梁如莹嗯了一声,她佩服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师祖就是厉害,一二三四五,有条不紊的,都细细的讲清楚了。 一旁,方小藩继续在看着题,却是冷不丁的道:“不必用笔记,一听就能记住了,又不是什么很费解的东西。” 张皇后:“……” 梁如莹:“……” 方继藩:“……” 她继续垂着脑袋,似又专心看题去了。 “咳咳……”张皇后咳嗽:“方才说到了哪里?” 方继藩抬头看着张皇后,有点懵:“这个……” 方小藩又想说话。 张皇后道:“小藩啊,做你自己的事,乖。” “噢。” …… 深吸一口气。 张皇后终于慢慢的开始想起来了,她颔首:“很好,继藩说的,都是老成之言,就这么办,本宫来领这个头,领这个头,不是非要说做什么大事业,也并非是,想要让人侧目。而是……怜悯这天下妇人的疾苦,陛下成日在本宫面前念叨着,百姓苦啊百姓苦。可是……这百姓也有三六九等,有男人也有妇人,过着苦日子的百姓,更苦的,恰恰是那些寻常的女人,本宫……若是不为她们做主,又怎么好意思自称自己母仪天下呢?如莹,你时刻伴驾在本宫的身边,本宫看哪,你得做这妇人联合会的副会长,这联合会有什么消息,都得你传递进来,本宫有什么念头,也需你去传达,女医之中,有肯做这事的,或是寻常宫娥,愿意出力的,你甄选出一批来。至于这宫外的联合会,却需得有个放心的人来主持,谁来好呢,这个且不急。继藩说的好,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银子……内帑……只怕陛下打死也不肯出的。” 方继藩:“……” 打死也不肯出,这寥寥几字,真是点睛之笔呀,娘娘真是圣明。 张皇后目光落在了方继藩和朱厚照身上。 朱厚照乐了,正待说,这个好办我和老方出一些。 不过……这目光随即,又落到了别处。 这是自己的儿子和亲女婿啊…… 可是亲兄弟,就不一样了。 所以,目光移到了张鹤龄和张延龄的身上。 张延龄也傻乐。 张鹤龄却是吓尿了,啪嗒一下跪倒在了地上:“娘娘哪,方继藩有钱,方继藩有钱哪,臣穷的很,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啊,现在物价又高的厉害,再这样下去,张家上下数十口,都要睡街边了啊,娘娘……” 张鹤龄才意识到了什么,慌忙也跪下,咚咚咚开始磕头,接着,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 张皇后微笑:“看了众人一眼,你们都暂且下去吧,去偏殿那里坐坐,本宫和两个兄弟,要拉拉家常。” 朱厚照和方继藩见状,嗖的一下便跑了。 其他人也退了个干净。 两兄弟跪着,哭的像是抽搐了,几乎要昏死过去。 张皇后则依旧笑吟吟的看着他们,对付自己的男人,张皇后有一套,对付自己的兄弟,她更有一套。 “来,你们先哭,本宫听着。” 好不容易,哭声小了一些。 可听了这话,真是寒透了心,张鹤龄率先啊啊啊啊的开始嚎叫。 …… 众人到了偏殿那儿。 梁如莹忙是去太子和方继藩奉茶。 方继藩听隔壁啊啊哦哦的,心有余悸,惊魂未定的坐下。 却见方小藩已是带着她的书本,又坐在了一边,开开心心的看着题。 方继藩咳嗽:“小藩啊。” “哥,你别说话,我要做题。” 方继藩便凑上去:“你怎么喜欢这个?” 方小藩很讨厌方继藩问东问西。 这么大的人了,还问这个。 或许是正处于逆反期,她道:“不知道呀,看着觉得有意思极了。” 方继藩:“……” 他弯下腰,在方小藩身后俯身,看着这密密麻麻的数字,脑壳疼:“妹子,你不会也有脑疾吧?呀,脑疾还会传染吗?” “我才没有,你不可这样说,否则,将来,我嫁不出去的。” 方继藩一拍自己的脑袋,有理,妹子若是脑残,更不能四处嚷嚷,没人接盘,是方家巨大的损失。 方小藩似是想起了什么:“哥……” “啊……”方继藩回过神。 看着这娇俏可爱的脸,辣么的可爱,倒是很有几分自己的神韵,果然一个爹生的,了不起,相貌这一点,像他哥。 方小藩道:“我听梁姐姐说,户部和保定布政使司,还有西山书院,要联合办一个数学竞赛,你知道吗?” 方继藩:“……” 很遗憾。 他不知道。 这对方继藩而言,毕竟是小事。 不过数学的重要,已经不言而喻了。 保定那里,出现了专门的统计司,他们所统计的各种报表,现在已经成了天子甚至是许多大学士和部堂尚书的案头之物。、 如此直观的数字,简直就是施政的法宝。 更不必说,许多工程、机械等行业,数学的重要性,也开始显现出来。 人们在对于暂时无法实现的东西,都需先用数字来建立一个模型,这数字,包括万象,甚至和文字一样,是许多学问的基础。 内阁现在,也希望下头多上一些数字的报表上来,否则,笼统的奏报,会产生巨大的误判,脱离开实际。 有了内阁大学士的鼓励,户部已专门设立了统计司,甚至专门派人前去西山书院以及保定进修学习。 为了培养出更多相关的英才,或者说,对此进行鼓励。 保定布政使司,户部,西山书院,方才一起,弄了这么个竞赛。 方继藩挠挠头:“然后呢?” “我能参加吗?”方小藩一脸乞求的模样:“就用西山书院学员方小藩的名义参加。” 方继藩:“……” 朱厚照在一旁高兴的跳起来:“这启发了本宫哪,本宫要办一个机修竞赛,本宫亲自下场……”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扳手,张牙舞爪,在虚空中虎虎生风的挥舞:“将这天下的匠人,统统比下去。” 兄妹二人,搭都懒得搭理这个智障,对朱厚照视而不见。 方继藩想了想,道:“你真想试一试?” 方小藩重重点头。 方继藩伸手,摸了摸方小藩的头,一脸溺爱,这……是全村人……不,是老方家的希望啊。 …… 还有。 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二章:天才 方小藩很干脆的点头:“想!” 她回答很干脆。 很有方家的风范,方家人一向是做做后说,绝不瞎比比。 比如说方继藩就总是先给人一个耳光或者是踹人一脚再骂人,而绝不骂骂咧咧几炷香,然后怂了。 方继藩很欣慰:“为什么?” 方小藩想了想:“宫里能算数的人,都太差了,我想知道,在这宫外头,是不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有志气啊。 方继藩不禁翘起大拇指:“兄长准了,你尽管去考。不过……” 方继藩又犹豫起来,考的太差,会不会很丢人呢? “不过什么,哥,你是不是瞧我不起。” 方继藩摇头:“不敢,不敢的。我的意思是,考前,你得练一练,不如这样吧,回去之后,我给你弄一些题来。你啥也别做,只做题。” 方继藩虽然不太懂数学,不过……这不妨碍他,懂得怎嚒考试。 “噢。”方小藩点头。 方继藩呼了一口气,小藩脾气还不小嘛,这一点,又像我啊。 闲坐了片刻。 另一边,有宦官来叫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过去,却见张家兄弟已经止住了哭,两个人眼里黯然无神,像是刚刚失贞了的女子,双目空洞。 方继藩心里有点疼,丈母娘有点残忍啊。 张皇后微笑:“这银子的事,总算是成了,很好,这妇人联合会,现在是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想不好,也不成了。继藩,你在外朝,也得跟着帮衬帮衬。” 方继藩忙点头:“是,儿臣明白,儿臣一定尽心竭力。” 张皇后心情极佳:“如此甚好。” 方继藩道:“还有一件事,小藩想要参加数学竞赛,娘娘……儿臣以为,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 “巾帼不让须眉啊。”方继藩笑呵呵的看着张皇后。 张皇后顿时明白了。 妇人联合会的主要纲领,无非是两条。 一条是给受辱的妇人们做主。 其二,是鼓励妇人们自强。 若是不证明,女子未必弱于男子,那么,又如何改变人们长久以来的观念呢。 方继藩道:“儿臣打小就听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番话,儿臣都已听出茧子来了,说出这样话的人,儿臣是万万不敢苟同的,儿臣没见过多少女人,却是见过娘娘和太康公主殿下,娘娘和殿下,且不说秀外慧中,操持着家业,端庄大方;就说这本事,又有几个男子可以及得上,所以儿臣在想……” 这话,张皇后爱听。 张皇后笑吟吟的道:“本宫唯独有些担心的是……若是小藩考的不好呢?” 方继藩信誓旦旦的道:“娘娘放心,方家出来的人,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儿臣这些日子,尽力给她补补课,明日,儿臣派人,先将她接回家住一段日子,好好教教她,不愁她不成材。” 张皇后便笑:“这样也好,本宫看她,确实是极聪明的。” 显然,张皇后也想打好这妇联的第一仗。 因而,对此极上心。 她道:“既如此,那么就说定了,这事,本宫交给你办,办成了,你便为妇联立下了赫赫功劳。” 方继藩一听到能为姐妹们立功,顿时热血沸腾:“遵命。” …… 从坤宁宫里出来。 张家兄弟垂头丧气。 方继藩上前去和他们打招呼:“两位舅舅,你们好呀。” 张鹤龄脸上又青又白,实在提不起任何兴趣,搭理方继藩,勉强道:“嗯,嗯,好。” 张延龄在一旁道:“小方啊,好久不见了,怎么不到府上去坐一坐,吃一顿便饭?” 方继藩:“……” 张鹤龄倒是极了:“继藩忙嘛,你不要总是耽误人家时间,人家看不上一顿饭,不要耽误了人家的大事,他不似我们,成日无所事事,继藩,你说是不是?” 方继藩也轻松了很多,如释重负的样子:“是啊,是啊,还是大舅知我。” “啊,不说了,走了。”张鹤龄忙扯着张延龄便走。 ………… 到了次日。 方家派了车马到了午门,将方小藩接出来。 为了应对考试,方继藩忙碌了一夜。 等方小藩到了家,朱秀荣便迎了出来,妯娌都是熟人,小藩更是朱秀荣看着长大的,自是不会生疏。 二人进去,见方继藩正整理着厚厚一沓的书籍和考题,方继藩眼睛都熬红了。 朱秀荣不禁道:“他一宿没睡呢,连夜去了藏书阁,背回了一麻袋这东西……” 方继藩哈哈大笑:“你不懂,这是什么,这是宝贝,这是咱们西山书院,自算数学院成立以来,历年的考题,我想,这一次竞赛,十之八九,所抽取的题目,都是自这儿来的,小藩这是要考试了,要为咱们方家争光,怎么可以让她落后于人呢,落后了,我这做兄长的出门在外,多没有面子,老是会怀疑有人嘲笑咱们方家,这不是平白惹的我和人起争执吗?打了人,就不好了。” 方继藩说着,将这厚厚一麻袋的卷子和书题统统抖出来:“小藩,这些日子,你什么都别做,将这些题,都做一遍,做完了,你便是出师了。” 张秀荣看得咂舌。 这一场竞赛。 乃是内阁组织,户部、西山书院和保定布政使司协办。 规格还是很高的。 目的就是择才。 内阁和各个机构都协商过了,名列前茅者,不但要给予不菲的奖金,还可授予学士头衔,甚至,内阁还将其授予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在历代名称和职务不尽相同,南朝时掌制诰、诏令、宣旨和接纳上奏文表等事;隋时主管诰令诏敕;唐时掌管诏令,参与机密,决断政务;宋时参与政令决策,执掌中书省诸事。 可以说,在前朝,这玩意,很高级,已经形同于宰相的职权了。 甚至,其职权到了唐宋时,抵达了顶峰,盖因为中书省又称紫薇省,唐宋时中书舍人亦称“紫薇舍人”,掌判中书省诸事。 不过到了大明,却并没有设立中书省,故无紫薇舍人之称。 而到了明朝,中书舍人,因为中书省的裁撤,自然也就再无这样的官职了。 不过出于习惯,这内阁,依旧被人称之为宰辅机构,内阁大学士在内阁办公,需要有人协助,因而,便从甲科、监生、生儒、布衣之中,挑选出一些能读能写的人,在内阁里办事,这些人,则被称之为中书舍人。 这玩意,现在在后世,有一个称呼,叫做临时工。 可这临时工,虽非朝廷特意授予的官职,却是协办着内阁的事务,这权力可就不小了。 那内阁里,无品无级的中书舍人,出了内阁,哪怕是尚书、侍郎,都要打一声招呼。 内阁授予名列前茅之人为中书舍人,自然是希望,选出一些出类拔萃之人,协助刘健等人署理公务,也可看出,内阁对于优秀的算学人才的重视。 这场考试,几乎所有学过算学的人,都极为重视,毕竟,这是一个能够进入内阁,随时可以见着内阁大学士的机会。一旦名列榜首,说是一飞冲天,也不为过。起好处,不在金榜题名之下。 因而,不少人都在磨刀霍霍,按着规矩,户部、西山算学院、保定布政使司的统计司人员,都可直接参与考试。 至于其他人,则需通过层层选拔,才有考试的资格。 因而此次考试的压力很大。 朱秀荣见着那一沓沓的试题,已是蹙眉:“小藩是个女子,你这做兄长的,该当教授她贤良淑德,却怎么教这些。” 方继藩瞪大眼睛:“殿下,天已变了,你还不晓得吧……也罢,等你入宫就晓得,现在时候不早,小藩,不可以虚度光阴呀,来来来,我陪你做题。” 方小藩倒是笑吟吟的道:“好。” 兄妹二人,围着桌子,方继藩取了卷子,一面道:“不懂得,你……” 他本想说,不懂得,你来问我,细细一想,好像自己…… “不懂得,你告诉兄长,兄长我帮你将疑惑整理一下,去帮你四处问问。” “噢。” 方小藩很快进入了状态,拿起了卷子,提着炭笔,已是浑然忘我的开始做题了。 朱秀荣见状,不禁问:“小藩,你饿不饿。” 方小藩没答她。 朱秀荣叹了口气,便忙是去吩咐人准备一些糕点和茶水来,搁在方小藩的一边。 方继藩在一边,百无聊赖,见方继藩也不吃,索性自己在旁吃了,一面吃,一面低头看着这试卷,心里却感慨,数学博大精深,我方继藩这辈子,怕是学不上了,不过不打紧,我还有妹子,她会完成我方继藩的遗憾。 任何的学习,都离不开人的兴趣。 一个人若是没兴趣,你捉着她如何去学,她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可若如方小藩这般,来了兴趣,那便不得了了,方小藩坐着,足足两个时辰没有动静,等她抬头时,饿了:“哥,我饿了。” 然后,她看着桌边的几个空碟子,还有早已喝尽了的茶水。 方继藩摸着自己的肚子:“你这样一说,我发现我又饿了。” ………… 四更送到,求支持。 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三章:君子不出恶言 方小藩瞪着方继藩。 方继藩看着桌上的空盘子:“……” 他想了想,道:“你怎么会饿呢?” “什么?”方小藩不解。 方继藩认真的道:“哥明明看你,方才做题做的认真,一面做题,一面吃了桌上的糕点。” 方小藩厉声道:“你骗人,我没有吃!” 方继藩溺爱的摸了摸她的头:“你吃了,我亲眼看见的。好了,我们不计较这个,这只是旁枝末节,大考在即,你万万不可将这心思,放在这无用的吃喝上,不就是吃的吗?哥这就让人给你张罗,你继续做题,等一会儿,就有的吃了。” 方继藩丢下一句话,嗖的一下,溜了。 方小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很难受啊。 不过…… 她很快又被桌上的试题所吸引。 两个时辰,做了十几题,慢是慢了一些,问题主要出在各种验算上头。 她深吸一口气,没时间了,继续。 取出一旁的草稿,继续对照着题,不断的验算。 若遇到了有意思的题,她不禁发出咯咯的笑声,就好像刘瑾吃西瓜的样子。 …………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最新送来的奏报。 对于一切事关到幸福集团股价……,不事关到幸福集团西征这等国家大事,弘治皇帝是格外关切的。 他拿着王守仁的奏报,虽然对于里头的许多军事安排,都不甚懂,不过这并不妨碍弘治皇帝想尽办法,挑出一条毛病来,好似如此,才可让自己安心。 弘治皇帝放下了奏报,朝着刘健等人微笑:“诸卿家,朕听说,内阁要筹办一场数学竞赛,竟还要借用贡院来作为考场?” 刘健一脸惭愧:“新学之中,也是有不少学问,是有可取之处的。老臣人等,也不尽都是迂腐之人,若是对国家有利的事,岂可不提倡呢?” 蒸汽机车出来了。 蒸汽船出来了。 蒸汽纺织机也出来了。 这么多的玩意,既让人震撼,可又何尝,不在改变所有人的思维。 现在哪怕是最顽固的士人,至少在京师,也不敢说新学一无是处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数学的妙用,朕岂有不知,这些日子朕在想,原来……这世上,到处都充斥了数学和验算,这圣学,固然为体,可天下诸学,便如这数学,却可经国济世,你们的想法,是极好的,到时,成绩出来之后,将名列前茅的名录,送到朕的面前来,朕正在用人之际,求贤若渴啊。” 刘健等人忙道:“是。” “不过……”谢迁在一旁道:“考试之中,有一个麻烦。” “麻烦?”弘治皇帝一愣,看着谢迁:“能有什么烦恼,让谢卿家还需报到朕这儿来。” “此次主考官,就是老臣,下头有人来报,说是有一个来应考的,打的是西山算学院的名义,此人……叫……方小藩……” 弘治皇帝乐了,怎么和小藩同名了。 谢迁道:“此人……还是一个女子。” 弘治皇帝脸微微一变。 谢迁咳嗽,尴尬的道:“经查,她是方继藩的妹子。陛下啊,没听说过,女子来应考的,科举没有,其他的考试,也不曾有,这……这……这有些坏了规矩啊,可是……此前考试的章程之中,并没有言明,女子不可应考,何况,又牵涉到了齐国公……所以……” 这也确实是内阁的疏忽,当时制定考试的标准时,人们刻意的忽视掉了女子会来应考的事,既然没有规定女子不能来考,那么……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呵斥道:“继藩这是胡闹,这是他的亲妹子,他怎么忍心,这般坑害自己的妹子,让他妹子这般抛头露面,怎么,他还洋洋自得吗?一个女子,考什么试,这像什么话?” “老臣,也是这样说的。”谢迁躬身:“只是……那方继藩说,这是张皇后娘娘的安排。” 弘治皇帝:“……” 殿中,顿时沉默下来。 静寂无声。 良久。 弘治皇帝才道:“这个……这个……张皇后……主要还是方继藩不像话。” “是啊,是啊,齐国公……太……”刘健连连点头,不过说到太字的时候,突然想起了自己远在黄金洲的儿子,然后……就哑火了。 李东阳咳嗽一声,他是大学士兼户部尚书,因此,这一次考试,他得避嫌,不过……他担忧的道:“陛下,老臣听说,宫外头,成立了一个妇人联合会,现在在四处招募人手,还说……要为天下妇人讨要什么什么公义,还说,谁说女子不如男。还有……还说……要提倡废除纳妾呢。据说,这妇人会的会长,便是皇后娘娘……” 弘治皇帝脸都绿了。 看着三个老臣,一脸尴尬的看着自己。 弘治皇帝更加尴尬,老脸一红。 外头可都有传言,说是弘治皇帝惧内。 这惧内,在这个时代,对于一个大男人而言,是极可耻的事。 更何况,还是天子。 好嘛,这下好了,原来这还只是流言蜚语,现在算是将惧内坐实了,废黜纳妾,朕不是现成的表率吗? “荒唐!”弘治皇帝哆嗦着嘴皮子:“这又是谁出的馊主意。” “臣想……”李东阳哭笑不得,他不敢去看弘治皇帝,可是不看,又好像觉得自己心里有鬼,可看了,见弘治皇帝无地自容的模样,眼睛和他对视,这不就更显得自己心里有鬼,是在嘲笑陛下吗:“臣想,则十之八九,是方继藩怂恿的。” 不是这个狗东西是谁? 这狗东西真的不是人啊。 他自己是驸马,这辈子是别想真纳妾了,公主殿下的身份,又比他的身份高,好嘛,他吃不上饭,他就把大家的锅都砸了,狗东西这是丧尽天良啊。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他们只是胡闹,过一些日子,就消停了。” 三个内阁大学士,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可现在,似乎也没什么说辞,一个个沉默寡言的样子。 张皇后……确实不好招惹。 何况还有一个到处煽风点火,成日正事不干,就晓得掀桌子砸人锅的方继藩。 不过,他们所担忧的是,这些过激的言论出来,倒是惹来了不少的反弹,虽说有人,也只当这妇人联合会当做是笑话看,可也有顽固的,已经开始跺脚骂了。 这样下去……天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弘治皇帝坐下,面上依旧还是红彤彤的一片,道:“嗯,卿等退下吧,朕乏了。” 内阁诸学士退下。 弘治皇帝抬头,气咻咻的看着小宦官:“萧伴伴到底何时回来,他到底死哪里去了?这已一个多月了,再不回来,就让他府留在大漠吧。” “是。”小宦官战战兢兢,忙是匍匐在地。 ………… 有了张家的银子,妇人联合会办的很顺利。 不少的宫娥、女官,都成了第一批的成员,尤其是那些女医官,是最起劲的。 其实,起初的纲领,并不算激烈,反对纳妾,倒是还没有提出来,只是外间对这妇人联合会,多是讥讽的态度,认为一群女子,能扑哧点啥?因而,倒是添油加醋,将许多东西,编排出来,都当笑话看。 这其实也情有可原。 这个时代,对于女子的歧视,是入了骨子里的。 正因如此,所以除了嬉笑之外,倒是真没人来耍横。 耍横也不怕。 方继藩正在家里磨刀。 啊,不。 是在打磨自己的妹子。 本以为,自己该准备好小皮鞭啥的,不听话就抽她。 可谁曾想。 方小藩对于数学的热爱,远远超过了方继藩的想象。 几乎是废寝忘食,方小藩除了吃睡,便都刷着题。 夜里,挑灯,方继藩不放心她,坐在一旁,趴在桌上,陪考。 而后,便听到这半夜三更,方小藩发出渗人的咯咯声。 方继藩顿觉得寒风袭了身后,双肩之后,森森然。 他一脸苍白的仰头。 便瞧见方小藩对着试题,咯咯的笑。 方继藩便忍不住战栗,打了个寒颤。 二十多日过去。 一麻袋的卷子,统统做完了。 方小藩不禁嘟囔:“还有题吗,还有没有,这些题,前头作的时候,觉得有些难,可做到了后来,发现许多题,都是重复的,只不过,改了几个数字而已,一点难度都没有,哥,还有几日就要考试了呀,这可怎么办,我还想做题。” 方继藩:“……” 这二十多日,方继藩显得有些憔悴,陪着她读书,太累了,比自己抽人耳光还累,他委屈的道:“我去哪里给你找题,所有的卷子,你统统都做了呀。” “要不,你将算学院的先生们都叫来,让他们出题给我做?” 方继藩想了想:“这样不好,我们方家,是清白人家。你别总想着麻烦别人,别人也要过日子的,这些先生,都是书院的瑰宝,是体面人,不是我们方家的奴仆。好了,这几日,你就歇一歇吧,保持好状态。” 方小藩想了想:“好无聊,若这样混吃等死的活着,还不如死了干净。” 方继藩怒了,攥起了拳头,没有王法了是不是,我成日陪读,你还骂人? 哼,君子不出恶言! ………… 感谢‘北凉绿蚁’同学五万起点币的打赏,在此拜谢。 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天下英雄 不足道哉 方继藩忍住怒火。 方小藩打了个哈哈,道:“哥,要不,我再将题刷一遍吧。” “呀……” 说着。 方小藩又兴冲冲的取了先前的卷子来,继续提起了炭笔。 方继藩目瞪口呆,心里很难受。 如果当初,不是为了嫌麻烦,不将她送进宫里养着,或许……就不会沾上这么多宫里的恶习了吧。譬如,得理不饶人,又譬如,她一点都不喜欢闲着。 这一点,不像是方家人啊。 方家出了一个异类啦。 几日过去。 开考的日子到了。 这一场考试,乃内阁主持,所有的考官,提前就已进入了贡院。 因为榜首者,能够进入内阁,因而,其意义,未必在科举之下。 但凡牵涉到进身之阶的事,谁也不敢在上头做手脚的。 主考官谢迁召了众考官到了贡院,而后,就开始出题,出题之后,所有人都不得出贡院,一只苍蝇都不肯放出来。 两千多名应考之人,有的来源于户部,有的来自保定布政使司,有的来自西山书院,还有不少,民间数学家,通过层层选拔,汇聚一堂。 方家灯火通明。 此时天还未亮,朱秀荣便给方小藩寻了一套衣衫来,这是读书人所穿的儒杉纶巾,给方小藩道:“小藩,你穿上这个去应考,会多几分方便。” 方小藩皱鼻子:“为何是男子的衣服,我是女孩儿。” 方继藩也匆匆赶来,难得起了个大早,脑袋晕乎乎的,好几次,站着都想要发出鼾声,一听这个,顿时打起精神:“是啊,女儿家就要有女儿家的样子,为什么要穿男人的衣服,我鄙视除我……和皇上之外的臭男人,小藩,平日穿什么,今日就穿什么,不要怕,哥给你做主。谁敢笑你,我打破他的狗头,陛下除外。” 方小藩朝方继藩做了鬼脸:“呀,我衣服还没穿,你便冲进来。” 方继藩揉了揉睡眼,见方继藩只穿着里衣,便又匆匆忙忙的跑出去。 待方小藩穿戴完毕了,洗漱。 方继藩便围在方小藩的身边团团的转,口里念念叨叨:“要加油啊,万万不可泄气,不可自轻自贱,不要怕。” 方小藩漱着口,仰头来,道:“我不怕呀。” “不怕就好,不怕就好,为兄很欣慰。” 他接着大吼:“那个,那个谁……车马准备好了吗?” “少爷,早早就准备好了。” 方小藩漱了口,便开始吃糕点,接过了朱秀荣给她整理好的考篮子,里头有笔墨纸砚,还有朱秀荣去龙泉观给她求来的符箓。 方小藩深吸一口气:“哥,嫂嫂,我要走啦。” “去吧,去吧,不送你了,你哥最近比较忙。”方继藩打了个哈哈,拿手拍着嘴,眼睛又有点睁不开了。 朱秀荣道:“你也不亲自送去。” 方继藩道:“我安排了王金元去送,我若是去了,难免会给其他开考的考生们压力。” 方小藩道:“我自个儿去就成了,好了,夜里给我留着饭菜。” “嗯嗯,那个谁,记下。”方继藩含糊不清道。 方小藩道:“哥,我说的是你。” 方继藩要跳起来:“这像什么话,我有偷吃的爱好吗?” 方小藩提着考蓝,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回身,一手捋开额前的乱发,这小妮子,今日仔细看,竟是出落的亭亭玉立。她愁眉苦脸的道:“若是我没考好怎么办?” 方继藩:“……” 明明他方才还说,很有信心的。 哎…… 果然,外强中干的货。 方继藩气定神闲,微笑道:“不要怕,不是为兄吹牛,论起数学,这天底下,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在这数学圈,天下英雄,唯吾与小藩也。快走,快走,为兄要睡了。” 方小藩便笑起来,鼓起嘴,重重点头。 王金元美滋滋的跟着马车,送了小姐到了贡院外头。 这贡院外头,已是人山人海。 方小藩穿着钗裙下车,王金元害怕小姐有闪失,带着几十个奴仆提着棍棒硬生生的打开了一条道来。 “让开,让开。” 突然来了这么个女子,一下子,吸引了所有考生的目光。 人们窃窃私语。 这女子是谁? 良家的女子,会抛头露面吗? 她为何也提考蓝来? 方小藩冰冷着脸,目不斜视,攥着考篮子,走到靠里的位置去。 又有人低声:“怎的王大掌柜也来了,那个……好像也是方家的人。” “都让开,好狗不挡我家小姐的道,你,皮痒了是不是,滚一边去,打不死你。” 这么一听。 小姐…… 方家的小姐……原来还真实未出阁的小姐啊。 一下子,整个考场外头,像是要炸了。 本是色眯眯的登徒子,顿时变得正经起来,脑子里,骤然充斥了圣人的身影,又或是佛陀的大悲咒,老子的道德经。 面上带着鄙夷的人,啪嗒一下,跪倒在地:“徒孙王悦,见过师太姑母。” 一下子,地上跪了一片人。 没跪的,也被这气势吓坏了。 贡院外头,乱糟糟的。 方小藩气定神闲,左看看,右看看,顿时觉得人生没了多少乐趣。 在这宫外头,怎么和在宫里是一个样的,都喜欢跪着,也不肯好好的说话。 看着有人热泪盈眶的样子。 方小藩想,还是读书人厉害,他们演的比宦官逼真。 贡院的门打开。 和以往不同。 从前门一开,大家都挤着进去,蜂拥而入。 可这一次…… 却是出奇的安静。 没有人毛毛躁躁。 都在等。 方小藩左看看,右看看……好吧……她提着考蓝,踏着莲足,率先进了贡院,身后……那彬彬有礼的书生们,才转瞬之间,变成了禽兽,一个个嗷嗷叫的朝着贡院的大门冲刺,乱做了一团。 方小藩径直先至明伦堂。 照规矩,需先点卯,交上自己的凭引,而后领了考牌,再向主考官行礼。 这里的规矩,大抵都是遵照着科举的规格来的。 方小藩领了考牌,到了明伦堂。 便见十几个考官,围着谢迁。 谢迁一声钦赐斗牛服,自是威风凛凛。 左右十几个人,都是大明眼下最顶尖的数学家。 其中身负院士学爵的,就有两个。 方小藩到了堂下。 众人看着来了一个女子,眼睛都直了。 谢迁捏着胡子,很尴尬。 方小藩便行礼道:“见过大宗师和诸位宗师。” 谢迁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心里想着,方继藩那狗东西真是害死人哪,好端端的一个大家闺秀,亏得他做的出。 听到来人自称是方小藩,两个院士方才还在指点江山,谈笑风生,此时却是吓得忙是站起来,侧身避开方小藩的一礼,等方小藩礼毕,他们却忙是作揖:“见过师太姑母。” “咳咳……”谢迁想死。 完了,人生的污点啊。 本来这一次考试,是刘公提出,自己主持,也算是开了历史先河,这些日子,自己可是费尽了心,就是怕出乱子,为人所笑,这下好了,有了这么一出…… 悲剧啊…… 他假装视而不见,只朝方小藩微微点头:“嗯,不要怕。” 接着,低头,喝茶。 方小藩便道了一声谢,由人引着,去考棚了。 这不要怕三个字,其实是大有讲究的。 一般的考生来行礼,往往主考都要说一句好好考。 可谢迁没有对方小藩说。 言外之意,自然是不指望方小藩能考出点啥来,她来这场合,别害怕就成,到时候若是考到中途,哭了,那就贻笑大方了。 所有的考生全部入场,进了考棚。 此时,天已渐渐的明朗了。 有差役敲锣,大呼一声:“开卷。” 一声令下。 便有鱼贯而入的差役拿着卷子,穿梭在考棚之间,分发试卷。 这些试卷,统统是用蜡封的信纸封死的,只有考生自己才可以打开。 方小藩伸了个懒腰,先吃了糕点,而后,才撕开了信封,取出里头的试卷。 试卷里,密密麻麻的,都是题。 方小藩坐下,提着炭笔,清澈的眼睛,盯着试卷,良久,她呼出一口气。 这些题…… 自己……竟是都有印象。 也不是说,每一个题目和自己的印象完全吻合。 而是…… 这些题,除了某些数字有变之外,其实……都是万变不离其宗。 这倒是像方小藩此后刷的题一样,题目不一样,可方法却是一样的。 “这样容易?”方小藩道:“不是说,这是院士和数个数学大家一道出的难题、怪题吗?” “看来,也不过如此呢。” “数学圈里,天下英雄,看来只有我了。” 她微微一笑。 接着,取了草稿出来。 而后,刷刷几笔,飞快的验算。 女孩子,总是细心。 就算验算了出来,却也不急着立即填上去,而是准备另一张草稿纸,先将自己验算出来的数字记下。 而后,继续写下一题。 很快,就在所有人还在搜肠刮肚,慢吞吞的验算时,一张卷子,就做完了。 当然,方小藩看着时候还早,自然也不急,而是重新将这题重新刷一遍,验证此前的答案。 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五章:大满贯 谢迁高坐在明伦堂里。 作为主考,不愉快总会过去。 很快,他就又高兴起来。 两位院士就坐在一旁,谢迁对这科学院的院士,还是颇为敬重的。 这几年来,这些来自各行各业的院士,确实给朝廷帮了不少的忙。 他呷了口茶,和院士们闲聊。 数学,他真不懂,他只能作为一个公允的主考官,因而,倒是不敢将话题,引到数学上头。 正说着。 外头却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这显然是外头的差役不规矩。 偏偏明伦堂里还算安静,两个书吏说着什么,恰好被谢迁听到。 谢迁的脸,骤然变了。 岂有此理。 这般庄重的场合,他们不思好好的监考,居然在此闲聊。 谢迁脸拉下来:“是谁在喧哗,叫进来。” 片刻之后,就有两个战战兢兢的书吏进来,他们忙不迭的行礼,口称万死。 谢迁脸上凛然,厉声道:“大胆,尔等身负公务,何故如此喧哗?” “这……这……”书吏感觉到大事不妙,战战兢兢,可是,又不敢启齿。 谢迁便冷笑的更厉害:“怎么,不说?来人……” “说,说,说……小人并非是不懂规矩,实在是……实在是…………遇到了怪事啊,因而,才……才……” 谢迁一脸肃杀:“什么怪事?” “这……这……小人奉命监考,在考棚之中来回逡巡,诸考生们,个个都在搜肠刮肚的做题………小人见没什么差错,心里倒也放心了,可谁晓得,到了乙丁号考棚时,却突然之间……” 一下子,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听着,怎么像鬼故事。 这书吏,脸色也是苍白的吓人,随后道:“突然之间……竟是……竟是……听到咯咯的笑声。” 笑声…… 谢迁竟都觉得汗毛竖起。 他侧目看了一旁的考官,眼里似乎在问,这乙丁号考棚坐着的是谁。 那考官会意,道:“乃考生方小藩。” “……” 书吏继续道:“不错,就是那位方考生,小人听到了笑声,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匆匆上前去,却见那方考生,心无旁骛,手提着炭笔,一面做题,一面对着题咯咯的笑,小人……吓着了啊,小人在贡院里,当了这么多年的差,见识过的考生,无以数计,可是……可是,没见过见了试题,一面笑的。” “……” 明伦堂里沉默。 谢迁沉默了很久,看向身旁的考官:“脑残也会传染?” 两个院士不禁瞪了谢迁一眼,这是啥意思,侮辱我们师门? 谢迁似乎也觉得自己失言,咳嗽一声,朝那书吏怒斥道:“只要考生在做题,没有舞弊,他们做什么,与你何干,这些事,休要传出去,不然,仔细你的皮,下去吧,好好办差。” …… 傍晚的时候。 梆子声传出,书吏们开始收卷。 每一个考生的卷子,都是糊名的,因而,考生们将卷子搁在考棚里,便可以收拾了东西便走。 方小藩收拾了考篮子,高兴的像是过年一样,一出了考场。 便见方继藩带着一行人赶来了。 清早的时候,方继藩病怏怏的,到了傍晚,却是生龙活虎。 兄妹二人上了车,方继藩道:“考的如何?” 方小藩道:“题目太简单了,原来还以为是什么难题,谁料到,都太容易,做着这题,容易犯困。” 方继藩:“……” 这幸好不是自己的儿子,不然方继藩肯定拍死她。 这天下,敢在方继藩面前装逼的人,不会超过三个。 “少啰嗦,回家,说这些,等放榜之后,便知结果了。” ………… 谢迁命考官们收卷,这两千多份卷子,先是封存起来,而后,便开始进行点验,最后,十几个考官,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答案,开始阅卷。 数学的批阅,比之八股要容易的多。 毕竟,八股是没有标准答案的,环境、考官的心情,甚至是你的行书,都能影响最后的成绩。 而每一个数学题,都有一个标准的答案。 只需对照着标准答案,进行批阅即可。 十几个考官,只草草的吃了一些糕点,便开始批阅。 两个院士并不会在这个时候下场,而是等考官们批阅之后,他们再进行最后的核验。 至于谢迁,他对这个又不懂,所以,他只坐那喝茶。 周院士百无聊赖,也坐在一旁喝着茶,说实话,这几日待在贡院里,他才知道,这些科举出来的考官们,有这么的讲究。 原来这茶,不是拿一个大把缸丢点茶叶进去,然后冲一缸热水就喝,不但要有专门的茶具,还得有专门的水,热水沸腾,又需晾多久,才可冲泡,冲泡时,第一遍水,竟要滤掉,接着,再换一遍新水,冲入才算完。 这茶,挺有意思的。 只可惜,平日自己需解析许多数学的题,也没这闲工夫。 一旁,谢迁笑吟吟的道:“周院士,你看,此次能挑出多少名列前茅的英杰来。” 一说到这个,周院士便板着脸,认真的道:“这个……可不好说,此次为了一试考生们的深浅,我与诸位先生出题时,所选的,都是难题,这些题,学生自己试着做了一下,也不过是考了九十七分,这些题,不只是难,最难的,还是时间。你想想看,这么多的题,正式开考,做卷,再到收卷,中途,也不过三四个时辰罢了,这三四个时辰,需验算出这么多的题目,对于考生,是一个极艰巨的挑战。我敢向谢学士保证,此次,若有人考中八十分,便算是天纵其才,必定能名列榜首了。” 这百分制,确实很有意思。 尤其是天竺人的数字,在西山开始使用,并且开始传播之后,百分制的推广,也确实使人方便了许多。 谢迁点点头,现在心里有底了,他就怕考卷容易啊。 考卷容易,说明考官的水平不行。 这考试,考的既是考生,又何尝,不是考验考官呢? 题目越难,越是说明,考官有水平。 谢迁微笑:“嗯,但愿,能出几个人才,如你说言,多几个人能中八十分,老夫……此次也就算是没有白白忙活了。” 周院士微笑:“天下英才何其多也,或许,应当会有几个出类拔萃之才,脱颖而出吧,说不准,有人能考八十五分呢。” “哈哈哈哈哈……”谢迁笑了。 今日的考试,不算顺利。 毕竟出了女子来考试这么一档子事,这……不是添乱吗? 一点纲纪都没有了。 好在,他已忘却了此事,心里却惦记着,此次到底能提拔几个人才。 他呷了口茶,慢悠悠的道:“拭目以待。” ………… 考官林敬言,此时匍在案牍上。 这一路下来,已是批阅了七八十份卷子。 他乃是户部的郎中,此次来充作考官,倒是颇有期待。 唯独令他无语的事,他没想到,数学的阅卷,竟是如此的枯燥。 标准答案只有一个,每一道题的答案,都没有任何可读性,对照着标准答案来阅卷即可。 对了,就给多少分,完全没有任何自有心证的空间。 这还做啥考官? 林敬言捏了一个新的试卷。 打开,如此前枯燥的批阅一般,对照着答案。 这一道题,对了! 这一道,也对了。 这一道…… 他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批阅的有些麻木了。 可是……越往后批阅……他的脸色却是古怪起来。 好几个其他人容易做错的题,在这里……居然都对了。 这个卷子,倒是有意思。 他一直阅卷下去。 为了显示自己的苛刻,他更加严厉起来。 还不信挑不出一点毛病。 不然,怎么显出本官的水平。 可是…… 一直批阅到了最后……林敬言猛地打了个激灵。 这副试卷……居然……全对。 林敬言抹了一把汗。 一百分? 这批阅了七八十份卷子,最高的,也不过是一个七十七分的哪。 这些数学题,他并不知道到底有多难。 可他却知道,有许多卷子,末尾的题,是空着的。 这就意味着,有很多人,莫说每一道题都答对,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根本无法做出所有的题。 可是…… 不行…… 一百分的卷子,太出类拔萃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吾乃风也,你乃是沙,不,你乃是木。待会儿,这份试卷肯定会格外的被人重视,自己万万不可有纰漏。 于是,他极认真的又取出了答案,又重新比对了一遍。 还是没有挑出丝毫的毛病。 而且,看得出,做卷者,心思极细腻,哪怕连个错误的符号都没有,显然……这不好下口啊。 此人是谁? 林敬言心里怀着好奇之心。 只是可惜……现在,卷子的名字,依旧是糊的,他没有资格撕开,不到放榜的时候,任何人都不能触犯这规矩。 最终……林敬言被打败了。 他如斗败的公鸡,提笔,在和卷尾处,刷刷的几笔下去。 一百分。 ………… 哈哈,今天吃鸡了,来张月票恭喜一下,谢谢。 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六章:榜首 打了这一百分之后。 林敬言自此,便再也没有遇到任何一百分的人了。 或许是因为有了这一百分,再看其他的考卷,六十三、七十一、四十五、三十二、五十九…… 这成绩……真是惨不忍睹。 以至于他批阅到了最后,便觉得后头的试卷,愈发的索然无味起来。 哪怕是有一个卷子,竟是考了八十三分,林敬言心里,也丝毫没有波澜。 什么玩意,错了好几道题,看看人家。 …… 一宿过去。 众考官将所阅之卷统统交至明伦堂。 考官们汇聚一起,议论纷纷。 谢迁显得很高兴,这一场考试,终于要落下帷幕了。 他和周院士对视了一眼。 周院士微笑。 谢迁咳嗽:“此次……想来,有不少人才吧。” “有呢,下官这里,阅了一卷,此生厉害,许多人都不及格,唯独他,一骑绝尘,竟是有八十六分。”一个考官道。 八十六分。 考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竟……恐怖如斯。 有考官苦笑:“老夫这里,只有一个七十八分,再高,就没有了。” “下官这里,也是如此。” 考官们七嘴八舌。 谢迁依旧面带笑容:“考卷比较难嘛,这都是诸位先生们,群策群力出的题,若是能轻易高分,岂不显得诸先生们水平不够,有这样的高分,已是极了不得了,老夫倒是很想知道,这位八十六分的人,是谁,真是令人期待啊,周院士对老夫说,这数学,凭借的,不只是苦学,还有天赋,甚至……还需一点点的运气,少了哪一样,都不成,其难度,绝不在科举之下,其中……天赋最是紧要,出了这么多道题,时间又如此的紧凑,多少人,到收卷时,连题都做不完,这需多大的才思,才能做完题,且还要做到没有错漏呢,这八十六分,必定是个俊才,才智无双。” 谢迁狠狠的夸了一通。 考官们纷纷点头。 他们自己看着那些数字,就头晕脑胀呢,想想看那些考生,真是了不起啊。 只有林敬言像见了鬼似得,如木桩子那儿,站在那一动不动,整个人出了神。 本来有人说八十六分的时候,许多人纷纷称赞,他就想说我这儿还有一个一百分的。 可谢公一席话,让他开始怀疑人生。 是不是自己批阅错了? 、“好了,将卷子都收来,老夫与两位院士,还要继续核定。得赶着明日放榜,诸公们,大家这几日,都辛苦了。”谢迁微笑,心里却很激动。 方才周院士怎么说的,有人能得八十五分,便算是奇迹。 你看,八十六都出来了。 他眉飞色舞,庆幸大明人才鼎盛。 众考官纷纷捧着自己所阅之卷,送到了谢迁的案头上。 谢迁左右四顾,却是脸微微一沉,他看到了林敬言:“怎么……” 林敬言这才回过神,他忙朝谢迁行了个礼:“谢工,下官万死,只是……只是……下官这里,有一份卷子,实是……实是……” “取来。” 林敬言将卷子奉上。 谢迁低头,打开,看过之后,倒吸一口凉气。 而后,他一脸无语的看着周院士。 周院士觉得古怪,不禁上前一步,含笑道:“不知,是什么卷子,竟会古怪,怎么……” 说到这里,他眼睛已经可以看到试卷了。 而后,周院士身躯一震。 他沉默了。 周院士的脸色蜡黄,有一种被人按在地上摩擦的感觉。 我堂堂数学院士,西山书院的佼佼者,齐国公的徒孙,何等的不凡,在数学界,可谓是呼风唤雨,人尽皆知。 可是…… “这……这……”周院士抬头,看着谢迁。 谢迁脸色极难看。 许多考官都懵了。 却听谢迁一字一句道:“一……百……分……” “什么……”考官们哗然:“是一百分。” 八十六分,人们都以为是极限了。 谁曾料到,竟是一百分。 傻子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卷子,可曾泄露吗?”谢迁脸色凝重起来。 “不,不可能。”所有的考官都摇头。 且不说,这是谢迁主考。 而且,因为协办的部门有户部,还有地方上的保定布政使司,更有西山书院,这三家,可都是大明最有威信的地方。 不只如此,为了以示公正,所采取的考试之法,用的都是科举的方法。 几乎可以说,完全杜绝了作弊。 即便是出题,那也是先将所有的考官,统统都圈禁起来,每人出一些,最后汇总到谢迁这里,谢迁进行封存。 倘若说试题泄露。 那么,泄露试题的人,就只有谢迁了。 谢迁堂堂内阁大学士,以公正而闻名天下,几乎所有人都敢说,就算是谢迁的亲爹来,谢迁也断然不会将此题泄露出去。 毕竟……人家搭上的,可是一辈子的清名啊。 谢迁脑子里,立即梳理了一遍。而后,他自己都已深信……除了自己,不可能有任何泄题的可能了。 谢迁看向周院士:“周院士认为,世上可能有这样的人吗?” 周院士脸色极难看:“除非……是天纵之才,却不知,这个才子是谁!” 谢迁面上阴晴不定。 他最后,一拍案,当机立断道:“无论如何,这断然不会有泄题和作弊之虞,这一点,老夫可以保证。诸公,大家将这一份试卷,好生再核验一遍,确定是否有错误,若是没有……此卷不必说了,定是名列榜首。明日……照常放榜,谁有质疑,就来质疑老夫吧。” 呼…… 众考官钦佩的看了谢迁一眼。 谢公果然是刚直啊。 虽然大家都知道,考了一个一百分,可能会引发质疑。 可有了谢迁亲自背书,这就完全不同了。 内阁大学士,断然你不会因为这么一场数学竞赛,赌上自己的名誉和数十年打熬的尊贵身份。 “是。” 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周院士亲自拿了这一份卷子,一个题一个题的查验。 他是内行人,眼睛飞速的看过去,越看,越是心惊。 接着,他忍不住发出了感慨:“就算有人泄题,想要将答案做的如此漂亮,那也是天纵之才啊,除了我的师公,再没有人比此人,更令我钦佩了。” ……………… 方小藩吃着蜜瓜。 这是河西走廊种植的,而后快马加鞭的送到了京里来。 她爱吃甜食。 这让方继藩很担忧。 妹子会不会发胖啊。 于是,方继藩抢着将瓜吃了七七八八,又夺过她手里啃了一半的瓜,呼噜噜的啃了干净。 方小藩气鼓鼓的看着方继藩,大叫:“嫂……” 方继藩捂着她的嘴,道:“别瞎嚷嚷,为你好,这是为你好,你要节食,少吃一点,不然嫁不出去的,这是咱们方家的损失啊,我们要以家族利益为重。” 方小藩:“……” 方继藩放开了手,摸了摸自己的肚皮:“你看为兄,肚子有些胀了,河西送来的瓜,不好吃,太甜腻,我要修书去河西,批评一下他们,老是送些乱七八糟的的东西来。小藩……你为何爱数学。” “宫里无聊,我就数寝殿外头的花草,数着数着,没喜爱上花草,爱数数了。” 方小藩决定原谅自己的兄长。 这个年纪的少女,往往也有大度的一面。 方继藩不禁感慨:“这是天意啊。” “不过……”方继藩朝方小藩眨眨眼:“小藩啊,你既喜欢,却知不知,单纯的做题,未必有意思,不如……咱们创造新的数数方式。” “什么?”方小藩眼睛一亮。 方继藩的数学,停留在上一世的高中阶段,就这……还忘了个七七八八。 所以西山算书院几乎是野蛮生长出来的,爱咋咋地,自己去摸索吧。 可是……虽然……方继藩讨厌数学,对数学敬而远之,但是,这不妨碍,方继藩用上一世有限的一些记忆,去启发方小藩。 “来,咱们里头说,院子里太凉了,为兄和你谈一谈。” 方继藩一面说,一面开始搜肠刮肚。 难得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妹子。 不启发一下她,说不过去啊。 当然,启发归启发,到底她能不能开窍,顺着方继藩的思路,继续钻研下去,这就不是方继藩所能左右的事了。 只能说,全凭天意吧。 方继藩手舞足蹈,对着方小藩比划了老半天。 方小藩起初,觉得兄长肯定在开玩笑。 可慢慢的,突然,她仿佛开始自走到了新的大门口。 只是,这个大门却是关的严严实实的,还上了七八道锁。 但是这不妨碍,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张大着眼睛,如痴如醉,脑袋瓜子,也开始飞速的运转。 可是,在这神游之中,她开始处处碰壁,因为……她发现,自己的亲哥虽然好像隐隐约约给自己指出了一条道路,可是……继续深想下去,却发现……此路不通。 呼……方继藩说的口干舌燥,忍不住呷了口茶:“听懂了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想法。” 方小藩如老僧坐定一般,没反应。 哎呀……这就有点糟糕了,塞进去的东西太多,脑残了? ………… 第四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四章:天下英雄 不足道哉 方继藩忍住怒火。 方小藩打了个哈哈,道:“哥,要不,我再将题刷一遍吧。” “呀……” 说着。 方小藩又兴冲冲的取了先前的卷子来,继续提起了炭笔。 方继藩目瞪口呆,心里很难受。 如果当初,不是为了嫌麻烦,不将她送进宫里养着,或许……就不会沾上这么多宫里的恶习了吧。譬如,得理不饶人,又譬如,她一点都不喜欢闲着。 这一点,不像是方家人啊。 方家出了一个异类啦。 几日过去。 开考的日子到了。 这一场考试,乃内阁主持,所有的考官,提前就已进入了贡院。 因为榜首者,能够进入内阁,因而,其意义,未必在科举之下。 但凡牵涉到进身之阶的事,谁也不敢在上头做手脚的。 主考官谢迁召了众考官到了贡院,而后,就开始出题,出题之后,所有人都不得出贡院,一只苍蝇都不肯放出来。 两千多名应考之人,有的来源于户部,有的来自保定布政使司,有的来自西山书院,还有不少,民间数学家,通过层层选拔,汇聚一堂。 方家灯火通明。 此时天还未亮,朱秀荣便给方小藩寻了一套衣衫来,这是读书人所穿的儒杉纶巾,给方小藩道:“小藩,你穿上这个去应考,会多几分方便。” 方小藩皱鼻子:“为何是男子的衣服,我是女孩儿。” 方继藩也匆匆赶来,难得起了个大早,脑袋晕乎乎的,好几次,站着都想要发出鼾声,一听这个,顿时打起精神:“是啊,女儿家就要有女儿家的样子,为什么要穿男人的衣服,我鄙视除我……和皇上之外的臭男人,小藩,平日穿什么,今日就穿什么,不要怕,哥给你做主。谁敢笑你,我打破他的狗头,陛下除外。” 方小藩朝方继藩做了鬼脸:“呀,我衣服还没穿,你便冲进来。” 方继藩揉了揉睡眼,见方继藩只穿着里衣,便又匆匆忙忙的跑出去。 待方小藩穿戴完毕了,洗漱。 方继藩便围在方小藩的身边团团的转,口里念念叨叨:“要加油啊,万万不可泄气,不可自轻自贱,不要怕。” 方小藩漱着口,仰头来,道:“我不怕呀。” “不怕就好,不怕就好,为兄很欣慰。” 他接着大吼:“那个,那个谁……车马准备好了吗?” “少爷,早早就准备好了。” 方小藩漱了口,便开始吃糕点,接过了朱秀荣给她整理好的考篮子,里头有笔墨纸砚,还有朱秀荣去龙泉观给她求来的符箓。 方小藩深吸一口气:“哥,嫂嫂,我要走啦。” “去吧,去吧,不送你了,你哥最近比较忙。”方继藩打了个哈哈,拿手拍着嘴,眼睛又有点睁不开了。 朱秀荣道:“你也不亲自送去。” 方继藩道:“我安排了王金元去送,我若是去了,难免会给其他开考的考生们压力。” 方小藩道:“我自个儿去就成了,好了,夜里给我留着饭菜。” “嗯嗯,那个谁,记下。”方继藩含糊不清道。 方小藩道:“哥,我说的是你。” 方继藩要跳起来:“这像什么话,我有偷吃的爱好吗?” 方小藩提着考蓝,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回身,一手捋开额前的乱发,这小妮子,今日仔细看,竟是出落的亭亭玉立。她愁眉苦脸的道:“若是我没考好怎么办?” 方继藩:“……” 明明他方才还说,很有信心的。 哎…… 果然,外强中干的货。 方继藩气定神闲,微笑道:“不要怕,不是为兄吹牛,论起数学,这天底下,一个能打的都没有。在这数学圈,天下英雄,唯吾与小藩也。快走,快走,为兄要睡了。” 方小藩便笑起来,鼓起嘴,重重点头。 王金元美滋滋的跟着马车,送了小姐到了贡院外头。 这贡院外头,已是人山人海。 方小藩穿着钗裙下车,王金元害怕小姐有闪失,带着几十个奴仆提着棍棒硬生生的打开了一条道来。 “让开,让开。” 突然来了这么个女子,一下子,吸引了所有考生的目光。 人们窃窃私语。 这女子是谁? 良家的女子,会抛头露面吗? 她为何也提考蓝来? 方小藩冰冷着脸,目不斜视,攥着考篮子,走到靠里的位置去。 又有人低声:“怎的王大掌柜也来了,那个……好像也是方家的人。” “都让开,好狗不挡我家小姐的道,你,皮痒了是不是,滚一边去,打不死你。” 这么一听。 小姐…… 方家的小姐……原来还真实未出阁的小姐啊。 一下子,整个考场外头,像是要炸了。 本是色眯眯的登徒子,顿时变得正经起来,脑子里,骤然充斥了圣人的身影,又或是佛陀的大悲咒,老子的道德经。 面上带着鄙夷的人,啪嗒一下,跪倒在地:“徒孙王悦,见过师太姑母。” 一下子,地上跪了一片人。 没跪的,也被这气势吓坏了。 贡院外头,乱糟糟的。 方小藩气定神闲,左看看,右看看,顿时觉得人生没了多少乐趣。 在这宫外头,怎么和在宫里是一个样的,都喜欢跪着,也不肯好好的说话。 看着有人热泪盈眶的样子。 方小藩想,还是读书人厉害,他们演的比宦官逼真。 贡院的门打开。 和以往不同。 从前门一开,大家都挤着进去,蜂拥而入。 可这一次…… 却是出奇的安静。 没有人毛毛躁躁。 都在等。 方小藩左看看,右看看……好吧……她提着考蓝,踏着莲足,率先进了贡院,身后……那彬彬有礼的书生们,才转瞬之间,变成了禽兽,一个个嗷嗷叫的朝着贡院的大门冲刺,乱做了一团。 方小藩径直先至明伦堂。 照规矩,需先点卯,交上自己的凭引,而后领了考牌,再向主考官行礼。 这里的规矩,大抵都是遵照着科举的规格来的。 方小藩领了考牌,到了明伦堂。 便见十几个考官,围着谢迁。 谢迁一声钦赐斗牛服,自是威风凛凛。 左右十几个人,都是大明眼下最顶尖的数学家。 其中身负院士学爵的,就有两个。 方小藩到了堂下。 众人看着来了一个女子,眼睛都直了。 谢迁捏着胡子,很尴尬。 方小藩便行礼道:“见过大宗师和诸位宗师。” 谢迁应又不是,不应又不是,心里想着,方继藩那狗东西真是害死人哪,好端端的一个大家闺秀,亏得他做的出。 听到来人自称是方小藩,两个院士方才还在指点江山,谈笑风生,此时却是吓得忙是站起来,侧身避开方小藩的一礼,等方小藩礼毕,他们却忙是作揖:“见过师太姑母。” “咳咳……”谢迁想死。 完了,人生的污点啊。 本来这一次考试,是刘公提出,自己主持,也算是开了历史先河,这些日子,自己可是费尽了心,就是怕出乱子,为人所笑,这下好了,有了这么一出…… 悲剧啊…… 他假装视而不见,只朝方小藩微微点头:“嗯,不要怕。” 接着,低头,喝茶。 方小藩便道了一声谢,由人引着,去考棚了。 这不要怕三个字,其实是大有讲究的。 一般的考生来行礼,往往主考都要说一句好好考。 可谢迁没有对方小藩说。 言外之意,自然是不指望方小藩能考出点啥来,她来这场合,别害怕就成,到时候若是考到中途,哭了,那就贻笑大方了。 所有的考生全部入场,进了考棚。 此时,天已渐渐的明朗了。 有差役敲锣,大呼一声:“开卷。” 一声令下。 便有鱼贯而入的差役拿着卷子,穿梭在考棚之间,分发试卷。 这些试卷,统统是用蜡封的信纸封死的,只有考生自己才可以打开。 方小藩伸了个懒腰,先吃了糕点,而后,才撕开了信封,取出里头的试卷。 试卷里,密密麻麻的,都是题。 方小藩坐下,提着炭笔,清澈的眼睛,盯着试卷,良久,她呼出一口气。 这些题…… 自己……竟是都有印象。 也不是说,每一个题目和自己的印象完全吻合。 而是…… 这些题,除了某些数字有变之外,其实……都是万变不离其宗。 这倒是像方小藩此后刷的题一样,题目不一样,可方法却是一样的。 “这样容易?”方小藩道:“不是说,这是院士和数个数学大家一道出的难题、怪题吗?” “看来,也不过如此呢。” “数学圈里,天下英雄,看来只有我了。” 她微微一笑。 接着,取了草稿出来。 而后,刷刷几笔,飞快的验算。 女孩子,总是细心。 就算验算了出来,却也不急着立即填上去,而是准备另一张草稿纸,先将自己验算出来的数字记下。 而后,继续写下一题。 很快,就在所有人还在搜肠刮肚,慢吞吞的验算时,一张卷子,就做完了。 当然,方小藩看着时候还早,自然也不急,而是重新将这题重新刷一遍,验证此前的答案。 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八章:吐气扬眉 弘治皇帝一愣。 随即,苦笑。 想了想,弘治皇帝道:“这数学关系不小,朕正欲收揽天下数学英才,岂有不重视之理。” 张皇后微笑:“陛下所图的,乃是天下事,而臣妾就不同了,臣妾所图的,不过是小藩考的如何,她自小就在臣妾身边长大,她考的好坏,对臣妾而言,才是最要紧的事。” 弘治皇帝讪笑,只颔首点头,言不由衷的道:“是啊,但愿她考的不错。” 张皇后嗔怒道:“陛下只说考的不错,看来,是对小藩没有信心了。” 弘治皇帝道:“她毕竟年纪还小,是女流之……不,朕并非是轻视她的意思,只是,对孩子,当然要有所鼓励,不过,也不必抱有太大的期望。” 夫妇二人议论着,外头,却有宦官来:“陛下,内阁大学士刘健等人,求见。”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笑吟吟的看着张皇后,他心里想,近来张皇后不知是被谁灌了迷汤,总是想要证明女子厉害,今日……只好让她接受现实了。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叫进来吧。” 张皇后倒是紧张起来,不禁抓住了帕子。 刘健三人匆匆进来,三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这三人拜下,谢迁道:“陛下,臣主持数学竞赛大考,而今……这数学竞赛的结果,已出来了。” 弘治皇帝面露喜色:“那么,一定选出了许多英才了?” 谢迁正色道:“正是,何止是选出了许多英才,更是选出了一个旷古未有的大才。”他说到此,心里苦笑。 一旁的刘健和李东阳二人,也是一副无言以对的样子。 这事儿,该怎么跟陛下解释呢? 弘治皇帝听罢,眼睛一亮,他站起来,背着手,激动万分:“昔年唐朝太宗皇帝私自去视察御史府,看到许多新智取的进士鱼贯而出,便得意得很的说道:“天下英雄,人吾彀中矣!”;今日,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朕一场数学竞赛,和唐太宗的感受,也是相同。哈哈哈哈……朕倒是很想知道,谢卿家,何以将这英才,比作是旷古未有的大才,既然谢卿家敢将话说的这么的满,朕倒是想要洗耳恭听。卿等放心,朕求贤若渴,若果然是大才,定当不拘一格,予以厚望。” “这……”谢迁有点难以启齿。 他在想,陛下若是知道,是个女子,而且还是……方家的丫头,到底会喜呢,还是忧呢? 张皇后却等的不耐烦,啰嗦这么多干嘛,就告诉本宫,这小藩考的如何便是了。哪里来的这么多啰嗦,小藩这么聪明,至少也可名列中游吧? 谢迁方才鼓起勇气道:“此次,竞赛参与的考生,有两千余人,平均分数,五十一分,其中六十分以上者,三百七十余人;八十分以上者,八人……” 八十分以上……才八人。 那么这八人,定是优中选优的贤才了。 谢迁又道:“只是这榜首者,更是不同,她考了……一百分。” 平均分也不过五十一分。 能上八十分,已经不容易了,可谓是凤毛麟角。 好嘛。 居然有人……考了一百分。 “此人是谁。” “姓方……”谢迁苦涩的笑了笑:“方小藩。” “……” 令人窒息的沉默。 弘治皇帝脸色惨然。 吓的。 连张皇后都觉得不可置信,她张大眼睛。 “呀……”张皇后发出古怪的声音。 “呀、呀、呀、呀……”张皇后继续发出古怪的声音。 弘治皇帝一脸发懵。 “呀……呀……”张皇后期期艾艾的道:“这不是儿戏吧。” “这并非儿戏,老臣,已再三点验过。” 弘治皇帝觉得头晕目眩。 他万万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一个少女,这……可能吗? 作弊? 他抬眼,看着谢迁。 不对,谢卿家,是断然不会作弊的。 耳畔,张皇后发出了笑声。 咯咯咯的,又觉得森森然。 张皇后拿帕子掩嘴:“果然,不愧是本宫养大的啊。” 弘治皇帝也不禁惊喜起来。 不错,不错,这是朕和皇后养大的孩子,她小小年纪,就这般了得,这不正是朕和皇后的功劳吗? 当然,新津王方景隆方卿家,也是有那么点儿功劳的。 可是随即……弘治皇帝又开始愁眉苦脸。 可惜……是个女子,若是男儿就好了,朕身边,又多了一个左膀右臂。 他面上亦喜亦忧,扑簌不定。 刘健咳嗽:“老臣,还是要恭喜陛下和娘娘了。” “是啊。”李东阳和谢迁俱都一脸古怪:“恭喜陛下和娘娘。” 弘治皇帝:“……” 张皇后却已是喜形于色:“这是当着本宫和陛下的面,你们恭喜便也罢了,小藩这个孩子啊,确实是绝顶聪明,可她年纪还小,你们当着她的面,却需切记了,万万不可恭喜她,往后哪,她在内阁行走……若是她胡闹,你们也要担待着一点;可若是她事情做的好,却也不必夸她,别让她骄傲自满。” “……” 刘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懵了。 还真让方小藩去内阁里行走啊? 弘治皇帝也是瞠目结舌:“皇后,这……” “陛下,人……最重要的是信守承诺。谁入了榜首,就破格进入内阁,这不是本宫说的话,是内阁自个儿公诸天下的。若是内阁出尔反尔,那么,自此之后,谁还相信内阁呢?这是我大明的中枢,总不能……食言而肥吧。” 弘治皇帝:“……” 他良久,看向刘健等人:“诸位卿家怎么看待。” 他想将皮球踢给刘健三人。 刘健又不傻。 他咳嗽一声:“当然是凭陛下圣裁。” 弘治皇帝:“……” 张皇后笑吟吟的道:“你们就不要推来推去了,不就是想说,她是女子,多有不便,会坏你们的事吗,可是臣妾斗胆而言,你们这般食言而肥,推三阻四,和那好谋不断的妇人,又有什么区别?若是男儿,就理当拿得起,放得下,信守诺言,这才像个男儿的样子,倘若连女子都不如,那么,又有什么资格,阻止方小藩呢?” 张皇后心里激动不已,方小藩算是争气了。 “陛下不是说要招揽天下的英才吗?这些日子,臣妾想了许多东西,方继藩还上过奏疏,臣妾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当初的时候,天下流民不断,这是因为我大明人满为患的原因,因而,人力轻贱,我大明,最不缺乏的,也是人。可如今,不同了。不说其他地方,就说京师和保定布政使司一带,人力却是极为紧张,作坊里要人,这么多宅子、道路修建要人,铁路也要人,可是呢,人力依旧不足。这个时候,还拼命的压着女子,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说什么女子就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对天下,有什么益处?陛下也看到了,现在棉纺的作坊,已经兴起。损害最大的,是哪里?是寻常的百姓,百姓们虽然得到了便宜的布料,可从前,家里若有妇人,还可以让妇人们做一点针织女红,补贴一些家用,可如今呢,再没有人肯收购她们的女红和针织了,她们不能在家里女红纺织,敢问陛下,难道真让她们,无所事事?” 弘治皇帝听着皱眉。 张皇后道:“天下有变,这是大势,西山那里在变,新政是变,下西洋也是变,就连陛下和刘卿家人等,又何尝没有变呢?大势已成,岂可逆之而行,臣妾当然不敢妄图干预政事,前些日子,臣妾折腾出了一个妇人联合会,其实……并非是想闹出什么事端来,就算要变,那也该是徐徐图之,臣妾这妇人联合会,不过是想为出来做工的女子,做一些主而已,免得她们受了欺负,这是臣妾母仪天下应份之事。现在……小藩已是人才,陛下因为她是女子,就不敢用?又或者是,在陛下心里,是不是女医官,也要统统辞去,还有那新建起来的棉纺作坊,那里这么多的女工,是不是也将她们赶回家去。” 张皇后端庄大方,正色道:“将她们赶回家去,谁来养活她们,谁来纺织,谁来供应这么多的布料?赶回家,对这天下,对朝廷,有什么好处?陛下要做圣君,圣君就不能拘泥于旧礼,臣妾求的,不过是陛下和刘卿人等,信守承诺,求的,也不过是……那些在外的女子,不被这世人所欺辱,再无其他,更不敢违背妇德,引发什么大乱子。可若是陛下和刘卿们,连这么一小步都不敢迈出去,这是要置信义于何地呢?臣妾言尽于此,请陛下容臣妾告辞。” 说罢,一礼。 旋身,下了玉阶,在诸宫人们的拥簇之下,出了奉天殿。 从奉天殿里出来。 张皇后眉飞色舞。 痛快。 早就看不起他们平时动辄妇人如何如何的态度了。 今日,亏得了是方小藩,让他们哑口无言。 如此,才叫做吐气扬眉啊! ……………… 第二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二百四十九章:授官 奉天殿里。 君臣四人,依旧还在沉默。 张皇后一番话之后,转身便走。 不给任何人反驳的空间。 刘健当然有无数的大道理,可以反驳。 毕竟,儒家里,有太多太多的‘大道理’。 不过…… 张皇后提及到了一件事。 却让君臣四人心中一凛。 他们都是老油条,弘治皇帝是为君二十多年,而刘健等人,是宦海沉浮。 正因如此,他们总能冷静的去思考一件事,而绝不会凭着意气或者自己的好恶,冲动的去评判一件事。 “不错。”刘健苦笑:“陛下,时代变了。” 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显得无力。 他叹了口气:“娘娘要建立妇人联合会的时候,老夫那时候,觉得不理解,觉得……老臣斗胆直言,老臣甚至觉得……这是胡闹。可是细细想来,娘娘这是深谋远虑啊。从前,是处处都是流民,流民太多,成了隐患。现在……是人力枯竭。这么多男人出海,这么多男人采矿,这么多男人修桥铺路,这么多男子做工。源源不断的其他州府流民,流入进了保定,进了京师,可依旧……人力还是不足,老臣在想,未来……是否人力更加的不足呢?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许多棉纺的作坊建起来,缺女工,许多百姓,家里并不殷实,靠男人,未必能养活自己,于是,不得不让妇人代工,这在未来,会不会成为趋势?” “妇人们出工,那么……朝廷是否该视她们会伤风败俗、不守妇德之贱妇呢?” 刘健看向弘治皇帝。 他想寻求一个答案。 弘治皇帝背着手,来回踱步,他心头一震,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刘健咳嗽:“若是视其为贱妇,迟早,是要出大乱子的啊,她们也在养家糊口,她们,还要为一个家族生儿育女;她们若是为朝廷所轻,那么迟早,朝廷也会被人所憎恨。现在……水至!而渠却还未挖掘出来,不引导这股潮流,朝廷只建立起堤坝来,这水,挡得住吗?又能挡多久?为政之道,在疏不在堵,时代变了,朝廷也必须得变。” 他咂咂嘴,咳嗽,继续道:“可是,又不能大变,数百上千年的积习,说改就改?步子走的大了,也要出大事的。所以……朝廷要迈出步子,但需谨慎。这也是老臣以为娘娘圣明的缘故,娘娘建了妇人联合会,如此一来,便算是宫里,对这些务工的妇人们,给予了足够的支持。使她们心安,也能为她们主持一些公道。可另一方面,娘娘不是朝廷,哪怕因此,而引起不少人的不满,终究,朝廷还是和妇人联合会割开的。” 弘治皇帝脸色舒缓了许多:“朕听卿一言,甚得朕心。不错,还是皇后看的远,她尽心竭力,为朕分忧,朕竟还差点……误会了她。” 刘健笑了:“现在,朝廷要做的,是乐见其成,但是,又不能过于支持。就譬如方小藩的事,老臣思来想去,当初,数学竞赛的时候,并没有禁止女子不能参加考试。内阁,也确实明言,榜首者入内阁,那就……顺势而为吧,就算有人责骂,可毕竟,也可说是……内阁需守信,而方小藩入了内阁,又不啻是和妇人联合会遥相呼应。总而言之,朝廷要似是而非,就如走竹竿一般,这边要偏一点,那一边,也要顾着一点,慢慢的,等这风气渐渐起来,等到水到渠成的那一日,再做打算。” 弘治皇帝哑然失笑:“这不成了一个墙头草,随风两面倒了吗?” 刘健笑吟吟的道:“这是中庸!” 听到中庸二字,弘治皇帝顿时觉得心里有了安慰。 这词儿好,好听。 弘治皇帝背着手:“看来,方小藩非要入内阁不可了,朕就担心,她只是一个小丫头,别到时候惹出什么事来才好。” 刘健等人拍着胸脯保证:“陛下放心便是,莫说是个小丫头,便是方继藩入了内阁,臣下们,也定管教的他服服帖帖。” 弘治皇帝:“……” 他踟蹰了很久:“朕觉得,继藩挺忠厚的,做事,又得力,怎的在你们口里,却成了连个丫头都不如的人?” 这一回,轮到刘健等人尴尬了。 方继藩那狗东西,人面兽心! 弘治皇帝见他们支支吾吾,倒是没有深究。 他转身,道:“萧伴……” 说到一半,才想起萧敬还没有回来。 还没回来,他走回京师的吗? 弘治皇帝决定等他回来,一定狠狠收拾他一顿。 深吸一口气:“召方继藩和方小藩。” ………… 弘治皇帝要召兄妹二人的时候,两兄妹已到午门了。 方继藩高兴的一路对方小藩道:“你现在明白了吗?为兄有多厉害,此前让你刷题,这是为兄的独门秘籍,一般的徒子徒孙,我是不传授的。” 方小藩寂寞的道:“数学界,真的很令人寂寞啊,我站在山顶上,俯瞰下头爬山的人,一览众山小,登在高处,还很冷,为什么就没有几个聪明一点的人,和我一起站在这数学的高峰上呢。” 方继藩:“……” 这装逼,绝对是遗传的。 方继藩也感慨:“是啊,是啊,为兄也有这个感受,天下笨蛋何其多也,为兄站在众山之巅,看着那些傻瓜,有时候,气不打一处来,真希望这世上,多几个聪明一些些的人,能达到为兄的脚脖子这里才好,不然……真的太孤单,太寂寞了。高处不胜寒,只恨不能乘风归去。” 方小藩道:“皇上也是傻瓜吗?” 方继藩忙是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方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的道:“关起门来,我们自己兄妹之间说一些话,倒是无妨。从严格意义而言,不客气的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摸着自己的良心的话……”方继藩继续道:“陛下不算。” “不算?”方小藩狐疑。 方继藩道:“陛下是天子,此之只有天上有,他是上天下了凡尘的神仙,已经不算人啦,所以他不算。” 方继藩心里冷笑,嘿嘿,还想拿话诳我,真以为我是白痴,拿捏你哥的把柄,你以为我方继藩,乃是浪得虚名,不是我方继藩吹牛逼,论起做狗腿子,你还嫩的很呢。 迎面,有宦官匆匆而来:“两位祖宗,你们快一点吧,陛下等得急了。” 方继藩便道:“你看看,你看看,陛下多么的圣明呀,他日理万机,还特来见我们兄妹,一刻光阴也不肯耽误,他把自己的心都扑在了军民百姓身上……” “哥……”方小藩摸着自己的头:“不要再说了,再说我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爹亲生的。” 方继藩轻轻敲她后脑勺:“狗一样……好妹子,没有为兄没脸没皮,无论陛下在与不在,都无时不刻的念诵吾皇圣明,会给你的今天,忘恩负义的家伙!” 二人至了奉天殿。 一看刘健等人都在,方继藩便知道,陛下已经得知消息了。 二人向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兄妹二人:“咱们的女状元来了……” 方小藩道:“回陛下的话,状元便是状元,哪里有男女之分,不是臣女要做状元,是其他人不争气。” 弘治皇帝哈哈笑起来。 他道:“看看,方家人,都是这般的初生牛犊不怕虎。朕倒是很钦佩了。” 弘治皇帝坐定:“方小藩。” 方小藩行礼如仪,毕竟是宫里长大,一丁点的胆怯都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人,就是见过大世面,她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你有此才干,而朕呢,又是求贤若渴,现在刘卿家在内阁,缺少人辅佐,朕想问问你,可想入内阁行走,拜为中书舍人。朕可是有言在先,你虽是年少,又是女孩儿,可一旦答应,进了内阁,就没人将你是少女看待了,倘若是有疏失,或是耽误了什么军国大事,就算刘卿家等人,不惩处你,朕也决不轻饶的。” 方小藩道:“可若是做对了事,有赏赐吗?” 还讨价还价了。 弘治皇帝乐了:“你是不是对朕有什么误解,朕是那种有功不赏的人吗?” “可是家兄说……” 她话说一半。 一旁的方继藩捂住了她的口,方继藩代替她回答道:“臣平时就教导妹子,一定要尽心竭力,为陛下分忧,方家上下,忠义为本,无论老少还是男女,都是贯彻这个道理于始终,陛下就不要再问臣妹这些问题了,无论怎么问,方家人,都是这个回答!” 方小藩感觉自己要憋死了。 等方继藩松开手,她扑哧扑哧的喘着气。 弘治皇帝皱眉,怎么听着,方小藩不是这个意思,当然,碍于刘健等人在,他也不好追究,只和蔼的看着方小藩:“是这样的吗?” “是。”方小藩很无奈。 兄长太紧张了,总以为自己是三岁的孩子,怕自己说错话,我本来也想说,家兄教导我说,该以忠义为本。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章:高官厚禄 弘治皇帝心情爽朗起来。 有时候,想开了,那么,也就这么一回事了。 弘治皇帝道:“既如此,旨意就不必传了,明日起,方小藩入内阁值守,好好办差吧。” 方小藩又行礼:“陛下,中书舍人是几品官呀?” 弘治皇帝:“……” 敢情这丫头,居然连中书舍人是什么都不知道,方继藩显然也没给她科普过。 这就有点尴尬了。 一个即将内阁行走,参预政务的人,对这基本行政架构都是两眼一抹黑。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耐心解释道:“中书舍人,无品无级。” 方小藩眨眨眼:“为何我辛辛苦苦考了状元,陛下又说我是人才中的人才,而陛下又在用人之际,求贤若渴,却给我一个无品无级的官职呢,陛下,我认为这样很不好,陛下若是这样求贤,贤才们,非要吓得不敢出来才好,我听我兄长说……古来的圣明君主,可都是重用贤才的。周文王访姜太公,刘备遇诸葛孔明,怎么到了陛下这里,却是无品无级了。” 好家伙…… 弘治皇帝脸上尴尬,良久,他才讪笑。 刘健等人埋着头,这是悲剧呀。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们……,不,她还是个孩子呀。” 弘治皇帝咳嗽。 方小藩道:“我没有官职,怎么行走呢,这可不是童言无忌,我是陛下口中的贤才,数学竞赛,也没有人考的过我,一会儿说我是贤才,一会儿说我是孩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就因为是皇帝,就可以说话不算数了,就可以出尔反尔?兄长,你不要在一旁打马虎眼,我觉得事情要较真,不较真,就没有公道,没有公道,就乱套了。” 弘治皇帝无奈的道:“好,好,好,刘卿家,你怎么看待?” 刘健心里翻白眼,我一个七老八十的人,我能怎么看待,我要跟这个女娃娃讲一讲中书舍人的前世今生,我身子耗的住的,难道让我这行将就木之人,和一个女娃娃去骂街? 刘健恭恭敬敬的道:“陛下圣明,胸腹之中定有乾坤,老臣……” 弘治皇帝叹口气,勉强挤出几分和善之色:“中书舍人虽是无品无级,可卿乃新津郡王之女,现在你未成年,本该成年之后,方才册封,不过你既入内阁值守,朕也就不将你当孩子看待了,册封你为县主吧,以县主的身份,入内阁值守。” 弘治皇帝松了口气,总算,问题解决了。 大明的规制,皇帝之女为公主;亲王之女为郡主;而郡王之女为县主。这本就是方小藩应得的,这一次,索性敕封了。 方小藩便恭恭敬敬的一拜:“臣谢恩。臣还有一个问题。” 弘治皇帝心里颇有了几分悲凉。 内阁是啥? 内阁的本质,就相当于是秘书,是随时回答自己疑问,解答心中的疑惑,协助自己治理天下的。 所以,一般情况之下,弘治皇帝遇到事,都会来一句,刘卿怎么看? 那么中书舍人又是什么? 中书舍人相当于内阁大学士的秘书,也就是秘书的秘书,是随时解答内阁大学士的疑问,协助内阁大学士办公的。 好嘛,现在这个秘书的秘书,没来解答问题,反而天天举起手来,老师,快,快选我。 弘治皇帝耐着性子:“卿家但言无妨。” 方小藩道:“县主大,还是内阁大学士大。” “这……”弘治皇帝深深思索起来,不禁道:“县主乃正二品,内阁大学士,品级虽不高,却大多,兼任尚书,因而,也是正二品。” 内阁大学士的品级不高,这是太祖高皇帝对宰辅不放心的缘故,不过后人们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往往会给内阁大学士增加一个兼职。这倒和巡抚一样,巡抚其实官职也不高,因而,朝廷往往敕其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如此一来,级别就足以压制住布政使司里的诸官了。 可县主不一样,县主在高皇帝时期,只有宗室才能册封,太祖高皇帝子孙们吃苦,给予的待遇都是极高的,公主为正一品,郡主为从一品,而这县主,恰恰是二品。 方小藩听罢,眼睛一亮:“我还有一个问题……” “没有问题了。”弘治皇帝受不了了,引狼入室啊。 偏偏人家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儿,他没有精力去给方小藩做秘书,回答她所有的问题,偏偏,又不能跟一个女孩儿翻脸,堂堂天子,会跟一个孩子计较吗? 方小藩道:“倒数第三个问题。问完了就不问了。” 方继藩在一旁感慨,果然是学数学的啊,讲究人,倒数第三都出来了。 弘治皇帝虎着脸:“最后一个了。” 方小藩认真的道:“那么敢问陛下,县主乃是正二品,大学士也是正二品,那内阁里,谁听谁的?” “内阁大学士,还充任了太师、太傅,此皆为一品之衔,怎么,你以为真还要将内阁交你了?” 弘治皇帝觉得心口疼。 “噢,那不问了。”方小藩点点头,怏怏不乐的样子。 这一下,弘治皇帝却是汗毛竖起,后襟凉飕飕的。 不对啊,她到底打什么主意,弘治皇帝道:“你在内阁,好好协助内阁大学士办公,还有什么疑问吗?” 方小藩摇头:“没有了。” 弘治皇帝不放心:“朕看你有,你一并说吧,朕知无不言。” 此时,弘治皇帝觉得还是讲清楚才好,可别到时候,真闹出什么乱子,内阁乃是中枢,不是儿戏的地方,瞧着三位内阁大学士,年纪都老迈,怕是受不得折腾。 方小藩道:“陛下,这样说来,是不是说,从品级而言,内阁里,除了三位太师、太傅之外,便是臣最大了?” 弘治皇帝想了想,叹口气:“是的。” 方小藩道:“那么,是不是其他的人,都要听臣的。” 弘治皇帝:“……” 方小藩眨着眼,看着弘治皇帝。 “这是理论而言。”弘治皇帝板着脸:“可你年纪还小,万万不可胡闹,内阁之中,都是你的长辈,你当听从他们的话才是。” 方小藩又开始疑惑了:“最最后一个问题,陛下,你这样的说话,是不是和祖宗之法有所不符?祖制之中,排定官职位序,设立品级,便是要让人知道,何为君君臣臣,何为上下尊卑,可现在陛下,却以资历而论尊卑,谁的胡子长,便是谁大,这样的话,岂不是乾坤颠倒,彻底的乱套了吗?陛下的年纪,不及刘公,是不是说,以后陛下凡事,都要听刘公的?陛下的年纪,还不及……我爹呢,是不是,以后我爹来做主了,臣奉旨入内阁行走,身负圣恩,认为这样是不对的,应该仗义执言,陛下违背祖制,这样做,是要乱套的,臣以为,还是按官职大小,来确定上下尊卑才好,所谓名不正,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陛下切切不可这样任性,率性而为,如此一来,失了上下尊卑,上梁不正下梁歪,以后,是不是知府要听从县令的命令,知府可以辖制布政使?” 弘治皇帝本在喝茶,听到这里,噗的一声,一口茶喷了出来,他胸膛起伏,他脸色通红,眼睛瞪得有铜铃大…… 可还没等他发作,龙岩震怒。 却听一旁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嚎叫声:“陛下息怒啊,小藩她还是个孩子啊。” 刘健等人听得哆嗦了一下,他们心里,已经开始重新评估方小藩入阁的影响了。到底是方继藩的危害大呢,还是方小藩的危害大呢? 弘治皇帝长叹一口气:“朕乏了,卿等退下。” “陛下,知错能改……方为……”方小藩继承了方家的耿直。 弘治皇帝大手一挥,一脸麻木。 不管了,让刘卿家等人……自己去处理吧。 刘卿家等人,都是数朝老臣,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就让他们处理了。 弘治皇帝道:“退下。” 方继藩拉着方小藩忙是行礼:“臣等告退。” 接着,匆匆拉着方小藩出了奉天殿。 方继藩看着外头的阳光,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活着,真好。 方小藩道:“哥,我有一个问题。” “闭嘴,敢多嘴,就罚你没晚饭吃。”方继藩才不管什么孩子还是女子。 方小藩想了想,觉得果然是吃饭很要紧,立即就没有任何疑问了。 刘健等人也随之出殿。 方继藩兴冲冲的上前:“见过刘公、李公、谢公。” 刘健等人勉强挤出微笑:“啊,好,好,好。” 方小藩也行礼。 刘健三人,又笑,皮笑肉不笑的那种:“啊,你也好,你也好。” 刘健捋须,左右四顾,眼睛飘忽不定,根据心理学而言,这样说话的人,都是骗子:“小藩年纪轻轻,真是后生可畏啊,后生可畏。” 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是眼睛飘忽不定的模样,都笑:“是啊,后生可畏,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老啦,老啰!“ ………… 昨天居然趴在电脑边睡着了,无语。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一章:请陛下恩准 一个少女,居然入阁了。 方继藩看着自己的妹子,年轻真好。 为兄在这种年纪的时候,当然……还是比她优秀的。 作为兄长,方继藩难免要嘱托一番:“小藩,进入了内阁,定要跟着刘公等人好好的学习,学学他们为人处世的方法,方家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做人太耿直,这内阁里,都是老臣,年纪老迈,而你还年轻,正该给他们灌输一些新的思想,还有,你的数学功课,不要拉下,上一次为兄教授你的东西,你再琢磨琢磨。” 方小藩很干脆的答应下来,突然道:“可是……哥,如果我出了错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出了错不要紧,你毕竟还是孩子嘛,只要别说是为兄教你的便是。” 方小藩想了想:“那就说是嫂子教的。” 方继藩:“……” 无论怎么说,她嫂子是公主,这个锅背了也不要紧吧。 可是方继藩是什么人,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栽赃构陷,做人,要有底线,要有原则,要脱离低级趣味。 方继藩道:“你可以说是太子殿下教你的,太子殿下是为兄最好的兄弟,不打紧。” 方小藩认真的点点头:“噢。” 带着方小藩回家,朱厚照便兴冲冲的跑了来,他眉飞色舞的样子:“老方,老方。” “何事啊?” 朱厚照看了方小藩一眼,方小藩道:“我去做题。” 朱厚照才乐呵呵的道:“我又发明了一样好东西,论文都写好了,已送去了求索期刊,来,你瞧。” 他从袖里掏出了一个长条形的棉条来。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你怎么不说话,厉害不厉害?本宫在纺织作坊的时候,就已生了念头,这棉花,还可以做什么用呢?棉花吸水呀。本宫一拍脑门,哎呀,妇人们出来做工,每个月,都要请个例假,这还了得,一个月耽误这么几天,这生产可不好安排,可有了这个……就不同了。本宫细细的琢磨,花费了几个月的功夫,方才做出了这个,有了这个……” 方继藩微笑,鼓励道:“殿下真的好棒棒。” “本宫也是这样认为。”方继藩乐呵呵的道:“这东西,先给谁用好?”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殿下,暂时先将这事放下吧。” “做什么?” 方继藩挠了挠头,心里想,小朱这个人,怎么就不知羞耻呢? “要不,先给刘伴伴用用?”朱厚照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一听,松了口气:“不错,就他了,明儿就将这孙子绑来。” 朱厚照这才心满意足,坐下,呷了口茶,抬头,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不是要说正经事?” 方继藩郑重的道:“殿下,我听说,兴王殿下,近来卖宅子,卖的不亦乐乎,整个京师,经他介绍出去的宅邸,不下九千亩,已成了全年的销售冠军,兴王殿下,既会炼丹,还能卖房,可谓是允文允武,很是了不起啊。” 朱厚照乐了:“他是本宫的叔父嘛,应当也继承了本宫一点优点。” “可是……”方继藩臭美苦脸:“这样的人是最危险的呀,现在房价涨势还好,可他卖的越多,臣越担心,有朝一日,若是市场不够景气,带着人来闹事的,十之八九,也是兴王殿下,殿下是知道我的,臣这个人,最害怕和人发生纠纷,历来与邻为善,臣在想,兴王殿下,这就是个火药桶啊。” “他敢。”朱厚照冷然:“闹事敢闹到本宫这儿来,我看他有没有这个胆子。” 方继藩乐了:“殿下真是霸气,果然不愧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 朱厚照站起来,背着手,踱了几步:“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本宫的事。不过……本宫也有一个麻烦。” “麻烦?”方继藩眨了眨眼,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叹了口气,道:“前些日子,本宫又被弹劾了,说是本宫不务正业,不关心百信疾苦,偏偏,这个骂本宫的……咳咳……本宫招惹不起他。” 方继藩冷然:“殿下说此人是谁,臣这就带人去打死他。” 朱厚照踱了几步:“是毛师傅。” 方继藩一听,顿时明白了。 这位毛师傅,乃是从前东宫的侍讲学士毛纪。 毛纪这个人,教授过朱厚照读书。 当然,能教授出朱厚照这个弟子来,水平可想而知。 此后,朱厚照不在东宫读书了,据说,此人便在翰林院,修撰大典。 他脾气很坏,经常和人争执,现在又没了帝师的身份,自然……可想而知,一直都没有得到升迁。 朱厚照之所以怕他,是因为他极为严厉,打小开始,就没少凶朱厚照。 十之八九,这给朱厚照留下了不少的心理阴影。 可不得不说,毛纪确实是一个好人。 此后,据说,他索性不做官,讲学去了。 他和他的弟子,一起凑了银子,在昌平县的大杨山山脚购置了土地,盖起了连片的茅屋,招揽了许多的弟子,说是要穷理。 想来,又不知是衍生出了学派。 自新学出来之后,传统的理学日渐式微。 毕竟,以往理学的那一套,再难和新学对抗了。 可是,不少读书人依旧不甘,因而,不少大儒和泰斗,纷纷在理学的基础上,开创了许多新的思路,借此来对抗新学。 现在天下的学说,可谓是五花八门,不过,绝大多数,还是没有脱离理学的范畴。 毛纪的身份特殊,名气又大,且还修撰过大明会典,还曾做过太子的老师,门生故吏不少,因而,京师一带,他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名流了。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本宫是懒得和他计较,可他太过分了,处处批评本宫,本宫当初是跟着他读了几年书,他几次,想要揍本宫呢,现在好了,还自称,不可让读书人误入歧途,四处讲授他的学问,还说本宫掉进钱眼里去了,本宫掉进了钱眼里吗?本宫迄今为止,还这么穷!” 方继藩微笑。 其实,任何一个时代,都会有反对者。 看不惯方继藩和新学的人很多,尤其是在这个时代。 方继藩难道能将他们一一砍了。 这种事,只要对方不真正妨碍到利益,谁管他? 方继藩道:“殿下息怒,不就是一个腐儒嘛,这有什么好气的。” 朱厚照道:“你不懂,本宫难道不要名声?” 方继藩:“……” “这个忙,你得帮本宫才好。” “这个容易。”方继藩道:“太子殿下,既然要顾全从前这毛纪教授太子读书的大义,不便出面,那么,殿下就说了吧,殿下是要杀人,还是诛心?” 朱厚照咬牙切齿。 不过……杀人……他倒是没动过这个念头。 哪怕是历史上的正德皇帝,也几乎没有听说过诛杀大臣的事儿,大多数时候,就是自己荒唐胡闹,被发现了,群臣嚎哭一阵,他便老实一阵子,过一些日子,再股态萌发而已。 朱厚照道:“怎么个诛心?” 方继藩道:“这毛纪,骂殿下什么?” 朱厚照想了想:“骂这世道只向着银子看,骂本宫掉进钱眼去了,说什么,天下不该是这个样子的,还说……本宫跟着你,学坏了,整日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凑这个热闹的读书人也不少,都传他的话,四处宣扬,还以为本宫不知道呢。这事,便连父皇也知道了,各部堂里,都有不少他的拥趸者……” 方继藩背着手:“那么,就诛心了,他不是说太子殿下不顾念民生嘛,想来,在他心里,这新城,只是殿下敛财用的,这么多作坊,有人看到的是安置了许多流民,他看到的,依旧还是敛财。跟这样的人,不需要讲道理的,唯一的法子,就是彻底挖了他的根基。他的根基,无非就是那些还怀念田园之乐的读书人,还有那些,无知的百姓。这昌平县距离京师不远,且还多山,道路崎岖不便,唔,昌平有一支卫所驻扎吧,是昌平卫吗?” 朱厚照点头:“是了,这又如何。” “这就容易了,近来,作坊里,制出了许多的火铳,这短铳的威力,在和罗斯人作战时,就已让人见识过了,而短铳只适合近战,还有许多长铳,将来如何发挥作用,现在还没个准呢,太子殿下就以这个借口,说是借昌平卫,操练新的火器,试一试这火器的厉害,同时,在尝试的过程中,对火铳进行改良,陛下对此,一定极为看重,到时免不得让殿下去昌平,等到了昌平,那里还不是殿下一人说了算,他们说殿下不顾百姓疾苦,那殿下一面整军,再一面,给他们看看,殿下如何关心百姓疾苦的。这天下的百姓,是最好收买的,要收买,靠的可不是仁义道德的说教,而是给他们实打实的好处。到时……且看看他们口中的所谓百姓,到底是要仁义道德,还是吃饱穿暖。” 朱厚照一愣:“这样也可以,如此甚好,我这便和父皇说,你也同去,哈哈,咱们正好去玩玩。”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二章:足智多谋方继藩 方继藩是认真的。 因为武器从研发到定型,再到装配和操练,都需要有一个过程。 所以,太子殿下去折腾这个事,再好不过了。 只是……自己也去昌平? 方继藩摇头不语,意味深长的道:“太子殿下,兵法上而言,有一句话,叫做掎角之势,咱们两个,情同手足,若是二人都去了昌平,就不好遥相呼应了。要诛那毛纪的心,靠在昌平可不成的。” 朱厚照挠挠头:“你不是为了偷懒吧。” “放心便是,太子殿下按着我说的去做,保准………成功。” 朱厚照对方继藩倒还算信任,这么一说,便哈哈笑起来:“明日就去见父皇。” 太子要去昌平,此次,弘治皇帝倒是答应的很干脆。 很快,弘治皇帝召方继藩入宫觐见。 只是,此次却并非是在奉天殿,而是在大明宫三期的大成楼。 这大成楼作为副殿,格外的令人瞩目,弘治皇帝登楼,可以眺望远方。 萧敬此刻已站在弘治皇帝身边了。 他佝偻着身子,一脸美滋滋的样子。 见了方继藩,恨不得拿出电喇叭宣告,我萧敬,又回来啦! 弘治皇帝回头,笑吟吟的道:“你来啦。” “陛下。”方继藩朝弘治皇帝点头,正待说什么。 弘治皇帝道:“太子去昌平,是你的主意吧?” 方继藩点头:“是的。” 他是个老实人,从不说谎,是自己的主意就是自己的主意,光明磊落,为人师表。 弘治皇帝颔首:“那么,你们打着的旗号是操练新军?” 方继藩又点头:“陛下明察秋毫,正是为了试验新式的火器去的,幸福集团是以骑兵为主,他们的火器,和我们的火器,不同!幸福集团,毕竟只是外力,可是大明立身的根本,在于自强,我大明以步卒为主,因此,臣才希望,太子殿下能够为我大明,练出一支真正的火器营。” 弘治皇帝微笑:“朕看,你的目的,并不只于如此吧。” 方继藩抬头看天,天真蓝啊。 弘治皇帝笑了笑:“是因为毛纪?” 方继藩咳嗽:“太子都和陛下说了?” 弘治皇帝背着手:“你们真以为朕是聋子,是瞎子?” 方继藩立即道:“儿臣……” “你不必说了。”弘治皇帝道:“朕知道,你们是难以启齿。不过,这没什么打紧,毛纪这个人,朕是知道的,脾气很坏,口无遮拦,偏偏,他本事是不小的,是个干吏,也是个名臣,只是可惜了,他不认同新政,因而辞官,却在昌平大杨山讲学问,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可,朕难道会容不下一个大儒,既然朕能容忍新学,那么,就一样,能容忍毛纪的学问。” “朕当然知道,毛纪说了许多对朕,对太子不好的话。太子一定很讨厌毛纪吧,朕……又何尝会喜欢这样的人呢。可是……”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可是朕不会加罪毛纪,这是因为,毛纪所谓的学问,能够流行,不在于毛纪说了什么,而是……因为天下人的人心,有人希望,借毛纪之口,来抨击朝廷,是以,到处为他鼓动,纷纷拜入他的门下,将他高高的抬起来,恨不得将他的搬进孔庙中去。朕若是加罪于他,一样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毛纪,朕一个个,加罪的完吗?” 方继藩心里挺佩服弘治皇帝的,他可能不是一个超越时代的人,但绝对是一个成熟的皇帝。 “人心,是杀不完的。”弘治皇帝淡淡道:“可是……朕在想,你这般鼓动着太子去昌平,一定是有对付毛纪,还有毛纪背后的那些人的方法了吧?” 方继藩讪讪笑起来:“哪里,哪里,儿臣惭愧的很。” 弘治皇帝觉得冷,抖了抖身子。 萧敬见状,忙是取了猩红的绒披给弘治皇帝披上,道:“陛下,这儿风大,冷,不如……” 弘治皇帝摆摆手,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他的眼角,鱼纹越来越深刻,他哈哈笑道:“朕老啦,真的老了,朕自接过祖宗的大统到而今,已近三十年,这三十年来,还算太平,外间人怎么看待朕,是赞誉,还是诋毁,朕已经不在乎了,让后人去评说就是了。” “可是……”弘治皇帝双目微红,不知是不是风大的缘故,眼角竟有些湿润,他感慨道:“朕知道朕现在走的这条路是对的,朕会坚定的走下去。将来,太子也会继承朕的衣钵,也会走下去。朕可以不顾流言蜚语,可是太子呢?将来有一日,朕要归天,要去见列祖列宗,可太子他,还要克继大统,还要治理天下,正因为是如此,所以朕才担忧,担忧毛纪这些人的流言蜚语,会伤及太子,他……必须得是圣明的啊。若是这天下人,不歌颂太子,将来,他拿什么来让天下人心悦诚服呢?” 弘治皇帝捋着住了被寒风吹乱的长髯,而后,目光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是以,朕听说你怂恿太子去昌平,朕立即就恩准了。朕哪,这辈子是拿毛纪这样的人没有办法了,可朕知道,你或许有办法。所以呢,朕看你了。” 方继藩尴尬的道:“陛下,这话,可不能这样说,那毛纪老奸巨猾,儿臣这般忠厚的人,怎么是他的对手,陛下太看得起儿臣了。” 弘治皇帝大笑:“哈哈,朕取的就是你这股子撒谎还一脸真情流露的样子。” 方继藩:“……” 方继藩怒了。 一定有人说了自己坏话。 不然陛下怎么会这样看待自己。 方继藩下意识的瞪了萧敬一眼。 萧敬本听到陛下说这番话,扑哧一笑,等看方继藩不怀好意的目光看过来,他有些急了,忙朝方继藩无声摇头,意思是说,跟咱没关系呀,咱家冤枉哪。 弘治皇帝拍了拍方继藩的肩:“太子,要有名望,你与太子,情同手足,朕知道,你会想尽一切办法,去为太子解决这个难题的,朕呢,拭目以待。” 方继藩硬着头皮道:“是。” 弘治皇帝便伸出来:“走吧,这里风大,冷,扶着朕,下楼去,陪朕走一走。噢,还有一件事,方才,谢卿家来告状了。” 方继藩搀扶着弘治皇帝:“陛下,告的不知是什么?” “说是小藩在内阁,坚持着要将所有的奏报统统改进,弄出了一个什么……什么表格子,刘卿家说内阁历来就这规矩,她还顶嘴,末了竟还说,太子昨日教他说的。” “哎呀。”方继藩一脸惭愧的道:“舍妹真是无理啊,回去之后,儿臣一定好好批评他,不过,陛下也万万不要责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太子大前日,去的昌平呢。”弘治皇帝微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 卧槽…… 这败家妹子。 有点脑子好吗? 人都不在,你给人扣X盆子做啥。 方继藩面上的笑容僵硬:“太子真讨厌,既然有书信来,竟也不修给儿臣,而是修给舍妹,看来,殿下对舍妹,还是很关爱的,真是难为了他。” 弘治皇帝笑了笑,便再没有说什么,方继藩晃了晃脑袋,无论你信不信,反正我自己信了。 陪着弘治皇帝围着这大明宫的第三期工程转了一圈。 弘治皇帝对于这工程,显然甚是满意。 这都是大笔银子投进来的,随着新城的不断扩建,土木工程的技艺已经越来越高,再加上用材的越来越‘大胆’,这里……显然比之前面的两期,更加雄伟。 到了傍晚,方继藩告辞出宫。 他故意在午门外头等,果然看到下值的方小藩高兴的自内阁方向而来。 见了方继藩,小丫头撒腿便往方继藩狂奔而来,而后一下子扑入方继藩的怀里:“哥,你知道不知道,我决定在内阁里……” “我知道。”方继藩一脸苦笑:“表格?是什么样的表格呢?” “说了你也不懂。”方小藩道。 方继藩咬牙切齿,我不懂,我两世为人。 “谢公去告状了,你知道吗?”方继藩深呼吸。 “知道呀,我和他说了,这是太子殿下教我的。” 方继藩道:“可是太子,前几日就去昌平了。” 方小藩抬着头,看着天,天上雪絮飘飞,她脚下的鹿皮靴子跺起来,口里呼出白气,俏脸上红扑扑的,双手便捂着口边上,一面道:“那明日我去解释一下,就说是太子殿下托梦来了。” 方继藩眨眨眼:“妹子呀,我们新学,是不相信鬼神的,我们相信科学,托梦这一套,万万不可以再提了。为兄教你,倘若再出什么事,太子殿下人又不在,你便一口咬定了,是皇孙教你的。” “呀,这可不成,他是我的朋友。” 方继藩咬牙:“他是你的外甥,自己的外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知道了吗?” “噢。” 方继藩方才乐了,牵着方小藩的手:“你饿不饿?” “饿。”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三章:圣恩 方继藩回到府上,让人招呼方小藩去吃晚饭。 不过他自己却没功夫吃,命人道:“把王金元那狗东西叫来。” 王金元来的极快,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前来拜见,还未行礼,方继藩劈头盖脸的道:“狗东西去哪儿了。” 王金元大感欣慰,平时都听人各种虚伪的奉承和吹捧,听到少爷这狗东西三个字,真是亲切的不得了,这才是真性情,比外头那些虚伪的家伙,不知强多少倍,王金元忙道:“少爷,是这样的,小人……” “闭嘴。” “噢。” 方继藩道:“有一件大事要你办,告诉你,人力物力,都给本少爷砸下去,花多少银子,本少爷都乐意。” 一听有事,王金元打起精神:“少爷,不知是何事?”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你附上耳朵来。” 王金元上前,附上耳朵,方继藩对他耳语几句。 王金元惊讶的道:“少爷您这是……” “少啰嗦,给我乖乖去做便是。” 很多时候,少爷做事,是没有理由的。 可最后的结果,都可得出少爷足智多谋。 王金元点头哈腰:“明白,明白了,少爷放心吧,这点小事,小人一定办的妥妥的,保准少爷放心。” 他麻溜的告辞走了。 方继藩才松口气,自朱厚照取了昌平,这么多日子不能相见,方继藩心里倒是怪想念他的。 ………… 方小藩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自打她出宫居住,朱秀荣便上了心,这是自己的小姑子,别看夫君总是痛心疾首的骂她几句,可朱秀荣最明白方继藩心思的,因而,每一次方小藩下值,她都让人张罗了许多的糕点,方小藩爱吃糕点,不爱吃肉。 方小藩大快朵颐,完全没有女子的样子。 她比划着,给自己的嫂子讲着什么叫做表格。 “有了这表格,统计的效率,可以提高数倍,更加一目了然,不只如此,我还预备让内阁拿出银子来,印刷了各种表格,如此一来,大家就不必费工夫了,上上下下,办事的人,效率可以提高数倍,嫂子,你知道,提高数倍意味着什么吗?” 她眨眨眼,卖着关子。 朱秀荣顺着她卖的关子,故作一副好奇的样子:“意味着什么?” 方小藩将桂花糕塞进口里,吃了一口茶:“这就了不起了,原本一个时辰可以办成的事,现在只需一炷香。一盏茶要看完的东西,只需扫一眼,就可一目了然,这里头,牵涉到的,是需要数学的定式,内阁三位学士,认为我在胡闹,我才没有胡闹呢,他们不懂。还跑去告状了,让他们去告吧,反正不打紧,有太子,还有载墨。” 朱秀荣一头雾水:“嗯?” 方小藩咋舌:“不怪我,我哥让我这样说的。” 朱秀荣:“呀?” 方小藩道:“我只和嫂子说,你别告诉别人。” 朱秀荣微笑:“我定不会告诉别人。” 方小藩轻声咕哝几句。 朱秀荣:“……” 方小藩抬手,在朱秀荣眼前晃晃:“嫂子,嫂子……” 朱秀荣回过神,温柔的一笑,溺爱的看着方小藩,摸摸她的手:“这些话,可不能对外乱说。” 方小藩不断点头:“嗯嗯,谁都不说,只和嫂子说。” 朱秀荣想了想,启开贝齿,吁了口气:“你哥说这些是为你好,你听他的便是。” 方小藩道:“我早决定听他的了。” 朱秀荣道:“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用,知道吗?” “什么时候才是万不得已。”方小藩抬头。 “就是闯了大祸的时候。” “懂了!平常的小祸,就是我哥教的。” 朱秀荣:“……” “你那表格,到底是什么,当真有用?” 方小藩道:“你瞧好吧,我已以内阁的名义,托人印制了,过几日,还要召集一批书吏,让他们学习这表格的用法。” “乖!”朱秀荣笑了笑,又摸她的手。 “嫂子,我还有一个秘密……”方小藩突然又想起什么。 朱秀荣很认真的看着方小藩,认真的告诫道:“我不听你的秘密了,你需记得一件事,既然是秘密,就要永远拦在肚子里,哪怕是嫂子也不能说,知道吗。” “噢。”朱秀荣显得遗憾。 ………… 京里这几日……突然传疯了。 昌平是个好地方啊。 这是从昌平来的商贾那儿传出的消息,却不知何故,很快就引起了舆论的沸腾。 据说,自打毛纪和他的弟子们到了昌平,教化周遭的百姓,那大杨山一带,可谓是鸡犬相闻,百姓们得了教化,竟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士绅们乐善好施,捐纳银钱,修桥铺路,读书的风气,瞬间弥漫,便连三岁稚童,竟已可背诵论语。 这消息,像是要炸开一般。 平时所有的人,都关注着保定布政使司。 现在一下子,仿佛有了新的亮点。 人们纷纷传颂着这消息,添油加醋的人越来越多。 而得到了消息的人,更是兴奋无比。 当然,偶尔也有一些杂音,无非是说,大杨山那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这些杂音,并非是主流。 翰林院里,一下子沸腾了。 人们争相传颂。 都察院,更是人声鼎沸。 “听说了吗?大杨山,成了圣人的世界了,宛如桃花源哪。” “近些年来,道德败坏,人心不古,人们只知铜臭,罢罢罢……不说这些。” 这消息,对于许多人而言,不啻是一颗钉心丸。 凭什么就你们保定布政使司的新政能挣银子,这有什么了不起,只要通过教化,这大治之世,照样可以实现。 士林轰动。 人的心理就是如此。 他们总是希望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东西。 哪怕是偶尔有杂音,也只当是某些‘人’,借机诋毁。 趁势,关于毛纪先生的书籍,竟也被人印刷了出来,在京里四处兜售。 这毛纪先生关于理学的新阐述,确实让人耳目一新。 读书人争相购买。 不少人得之狂喜。 天气,越来越寒了。 大雪纷飞。 眼看着,年关将至。 只可惜……此时太子还在昌平练兵。 弘治皇帝想到已出走了一个多月的儿子,在这冬日之中,难免有些心里暖呵呵的。 可同时,又表现出了忧心。 儿行千里母担忧,担心的,何止又是母亲的。 为人父的弘治皇帝,虽平时对太子管教甚严,动不动喝骂,可现在,那小子去了外头,至今未回,竟是难免……有些想念了。 弘治皇帝看着一本本奏疏。 心烦意燥。 他叹了口气:“萧伴伴。” “奴婢在。”萧敬回来之后,沉默寡言了很多,不该说的,他一句不说,现在已经习惯了做木桩子了。 弘治皇帝道:“这些奏疏,个个都在吹捧那大杨山,说什么桃花源,简直……就是乱用典故,这桃花源,乃乱世避世之地,我大明,莫非也称了乱世了吗?还有什么鸡犬相闻,什么夜不闭户,简直就是荒谬。” 萧敬微笑:“外头现在都在那里以讹传讹,读书人喜欢传,翰林和御史清流们,也喜欢听,这不,现在觉得自个儿知道了还不甘心。还要上奏到陛下这儿来,想来,是希望陛下能够也听到这位毛纪先生的贤明,征辟他入朝吧。又或者,是希望,陛下好生看重这新理学……想来,这都是一些失意的官员和文人,在指桑骂槐呢。”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道:“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哪。” “奴婢已让厂卫……” “不要提你的厂卫。”弘治皇帝拉着脸:“他们能做什么,若动用厂卫就能解决掉麻烦,你也就不会一直一事无成了。” 萧敬噗通跪倒:“奴婢真的是万死,奴婢有负圣恩,奴婢……” 弘治皇帝没有搭理他,却是叹了口气:“天寒地冻,本想召继藩进宫来,说说话,解解闷,又担心他沿途染了风寒,孩子们都大了,都晓得展翅高飞啦。皇孙当年,也是爱溺在朕的身边,现在,却总是念叨他的那些朋友……朕这边,只有皇后了……” 他点了点萧敬道:“你呀……” 摇摇头。 萧敬流出泪来:“奴婢固是不中用,可陛下无论是喜是忧,奴婢不也一直都在陛下跟前吗?奴婢若能替陛下解点儿闷,便是死也甘愿。” “这倒不必。”弘治皇帝坐直了,指了指案牍上的奏疏:“朕倒像看看,这是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 “陛下,刘学士求见。” 刘学士…… 弘治皇帝一愣,抬头:“叫来吧。” 片刻之后,便见刘健匆匆进来,他的半边胡子没了,狼狈不堪的样子。 弘治皇帝见状,诧异道:“刘卿家,这又是怎么了?” 刘健苦笑:“是老臣自己不好,一直急了,这长髯恰好碰到了烛火,烧了。” “噢,那又是为何气急?”弘治皇帝看向刘健。 刘健一时迟疑,也不知是当说不当说。 弘治皇帝便鼓励道:“卿家但言无妨,怎么,你还想瞒着朕吗?” …… 四章。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四章:职业习惯 刘健叹口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这方小藩,她竟擅自批了条子,挪用了内阁三千两银子,去作坊下订……说是要印刷什么表格,三千两哪,她还自称,是齐国公教的。陛下……这丫头,年纪还轻,老臣以为……不如,请她去户部吧,老臣以为,她在户部,一定能有所作为。”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沉眉。 方继藩这家伙,怎么让方小藩干这等事,内阁的银子,都是有数的,就那么点银子,一下子拨出了三千两,这……还像话吗? 看来,平时方继藩教授弟子,倒是严厉,对他的妹子,却是太过了。 弘治皇帝叹口气:“你和李卿家,商量过了吗?” 李东阳乃是户部尚书,这事儿,该和他商量一下。 刘健摇摇头:“老臣以为……以为……”刘健一脸憋屈的样子:“老臣以为……这等小事,想来,不必和宾之商量。”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竟是无言以对。 他叹了口气:“朕看,户部也不必去了,朕这两日,会召她,当然,也不能寒了她的心。可这般胡闹,却是不成,无论是内阁还是户部,都是中枢,万万马虎不得的。依着朕看……给她一个闲差吧,免得……她坏了事。” 刘健听罢,道:“就怕齐国公那里……” 弘治皇帝拉下脸来:“他敢!” 刘健一下子松了口气:“陛下,这银子……” 弘治皇帝觉得头疼,好家伙,又是三千两没了。 有银子也不是专业造的。 “内帑会拨付。” “老臣谢陛下恩典。” ……………… 送走了刘健。 弘治皇帝揉了揉太阳穴。 “这才几天功夫,方小藩就闹出事儿来了,哎……” 萧敬站在一旁,没吱声。 “你为何不说话?” 萧敬想了想:“奴婢不了解前因后果,不敢胡言。” 弘治皇帝瞪他一眼:“不该说的,你都说了,该说的,你却又不敢说。” “陛下……”萧敬想起了自己在荒漠中的日子,面上的肌肉抽了抽,他毕竟不是王守仁,王守仁喜欢往那地方钻,自己可是太监呀,为了入宫,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他笑吟吟的道:“陛下,有没有想过,这个表格是什么呢?既然方县主下了订,至少也需先明白,这表格乃是何物吧?” 弘治皇帝心头一震:“不错,朕一时想着挥霍了银子,竟是忽视了这个。” 弘治皇帝想了想:“明后日,朕去内阁一趟,一看便知。噢,还有……让方继藩明日觐见吧,告诉他,他的妹子,花掉了内阁三千两银子。” “明白。”萧敬乐呵呵的道:“陛下,要不要再暗示一下他,这笔银子,要赔的?” 弘治皇帝脸微微一红,淡淡道:“三千两银子,有什么可赔偿的,若是追究,倒是显得朝廷小气了,他方继藩立了这么多功劳,值多少个三千两,何况,他聪明伶俐,就算不暗示,依着他的性子,想来,也会主动提出赔偿的吧。” 萧敬道:“可若是他不主动呢?” 弘治皇帝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咳嗽一声:“你自己看着办吧。” 萧敬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奴婢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 次日一早,方继藩便赶着入了宫。 弘治皇帝取消了当日的筳讲。 事情,方继藩已经得知了,是萧敬清早亲自来报的讯,方继藩一脸惭愧:“陛下,臣妹真是不该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荒唐呢。” 弘治皇帝微笑:“无妨,你不必诚惶诚恐的样子,孩子嘛,朕不会计较。”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带来了三千两银子,这三千两银子,儿臣思虑再三,觉得……该赔的,还是要赔。” 弘治皇帝又微笑:“算啦,只是小事,这个银子,朕的内帑已经出啦,就不必你费这个心。” “噢。”方继藩将本要掏出来的银票又塞回了怀里去,汗颜道:“儿臣真是惭愧。” 弘治皇帝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那塞回方继藩怀里的银票。 他面上有点僵硬,最后,转眸,怒视了萧敬一眼。 萧敬:“……” 他暗示过了呀。 谁晓得方继藩这般不要脸呢。 方继藩道:“儿臣万死之罪,其实,不该拿这些银子,来羞辱陛下的,陛下富有四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岂会在乎这区区三千两银子,来的时候,萧公公就一再提醒,陛下虽从内帑里出了银子,可是,陛下已经明言,绝不接受赔偿,儿臣这是吃了猪油蒙了心,居然还想着要赔偿,现在细细来,萧公公说的对,一家人,赔了,反而就显得陛下不够大气了。” 弘治皇帝眼睛睁大,不禁看向萧敬。 卧槽…… 昨日你和朕说,你来暗示一下方继藩。 转过头你就和方继藩说不用赔,也绝不接受任何赔偿。 你这是欺君罔上啊。 萧敬吓得哆嗦。 方继藩你这狗东西,你这个小人,你害咱呀,这是欺君大罪,他哪里敢接受,立即叫道:“齐国公,话不能乱说,咱说的是,你得赔银子。” 方继藩:“……” 萧敬气呼呼的道:“可不能这样冤枉……” 弘治皇帝已是气的发抖了。 无论怎么个说法,弘治皇帝都是震怒。 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不说。 这个时候,你嚷嚷个什么,生怕全天下人不知道,朕伸手让自己的女婿,掏三千两银子吗? 朕还要不要脸啊。 “你这……” 弘治皇帝怒气冲冲的上前,扬起手,一耳光要摔下去。 这手在半空,悬着,终究是没有打下去。 可萧敬不同,他见弘治皇帝动手。 作为宦官的本能,便啊呀一声,双眼紧闭,一副好似受了重伤的模样。 可是……这啊呀之后…… 萧敬睁开眼。 他懵了。 陛下没打起来。 自己……似乎叫的有点早了。 弘治皇帝服了。 这东西……欺君罔上不说,丢了朕的人不说,朕还没打他,手还没下去,他便一副重伤的模样干嚎,可见这狗东西,藏着多少的心思。 萧敬张大眼,一脸尴尬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瞪着他。 四目相对。 萧敬眼睁睁看到弘治皇帝面上的怒容越来越盛。 啪…… 这一次,动真格了。 一耳光打在萧敬的脸上。 萧敬这一次不敢啊呀了,无声的捂着自己的腮帮子。 弘治皇帝怒不可遏:“退下。” 萧敬忙道:“奴婢……遵……” “啊呀!” 一听到啊呀的声音,萧敬打了个哆嗦。 却见方继藩突然道:“我想起来了。想过,他好像说的是……” 萧敬:“……” 弘治皇帝背着手,厉声道:“够了,这件事,不要再提了,三千两银子,闹得好似天要塌下来一样。”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说的是。” 弘治皇帝背着手:“摆驾,去内阁,朕也不能无端的听信内阁的一面之词,方小藩做了什么,若是有错,朕也要让她心服口服。”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好的,陛下。” 方继藩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 萧敬乖乖退到了奉天殿门口,捂着自己腮帮子,暗自舔舐着自己伤口。 弘治皇帝出了奉天殿,登上了车,方继藩和萧敬只好步兵。 萧敬鬼鬼祟祟的左右张望,一脸幽怨的道:“齐国公,咱最近没有得罪你吧……” 方继藩笑了,忙道:“哎呀,哎呀,抱歉的很,习惯了,真是抱歉的很,以后一定注意。” 萧敬:“……” 内阁里。 三位大学士听闻陛下圣驾到了,忙是出了内阁前来迎驾。 弘治皇帝落地,左右张望:“小藩呢?” “陛下,方小藩去教授书吏……” 弘治皇帝迫切的道:“将她叫来。” 说着,弘治皇帝便入了内阁,在内阁的大堂升座。 刘健三人,看着方继藩,显得有些心虚。 方继藩却是乐呵呵的样子:“小藩不懂事,让你们费心了。” “费心是小事。”谢迁比较耿直,叹了口气:“主要还是……对内阁……有所影响。” 正说着,方小藩却来了。 她进了来,行礼,笑吟吟的道:“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笑呵呵朝她招手:“来,到朕跟前来,朕听说,你折腾了个表格,这表格,是什么?” 方小藩道:“这表格,便可使统计数据更加直观了,不过……现在印刷作坊还在印制,那些书吏,又蠢,许多人还没有学会。” 能进内阁的中书舍人和书吏,可都是人精。 他们都在外头,听到这个蠢字,个个……无言以对。 弘治皇帝哈哈笑了:“朕不管,就算还在印制,朕花了银子,也要听到一个响,就算还在印制,那也印制了一些吧,取来,朕要亲眼看看,这银子,是否花的值得。” 方小藩只好道:“那么,臣就要献丑了。” “献丑?”弘治皇帝看着方小藩。 方小藩抬头,笑道:“陛下,今岁岁末的钱粮,户部不是已经折算了个八九不离十吗,既然如此,那么,臣女一个人……和这户部来比比看,看看谁先将大致的数目,呈送到陛下面前。” 一个人……和整个户部比比看……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五章:这是神器啊 此言一出。 弘治皇帝目瞪口呆。 本来……他来此,虽是想小小的敲打一下方小藩,可毕竟,这孩子,是自己和张皇后看着长大的,只不过,让她别来内阁添乱就好了。 可是…… 这么狂妄的话,出自一个少女之口,就全然不同了。 这真把户部当做是软柿子了。 李东阳脸已黑了。 奇耻大辱啊。 李东阳终究还是有气度的,虽是脸色难看,却只是一笑。 弘治皇帝很快反应了过来,乐了,心里不禁想,朕正愁找不到理由将你调出内阁呢,便微笑道:“小藩的口气可是不小嘛,可若是你输了呢?” 方小藩道:“自是请陛下随意处置。” “好。”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对视了一眼,确定了眼神,大家已从惊讶,变得开始有些跃跃欲试起来,弘治皇帝道:“朕取的,就是你这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 “不妨如此,你说要和整个户部比,朕可不能欺你,李卿家,户部之中,擅长牵连筹算的,有何人?” 李东阳道:“钱粮主事孙晓,精于此道。” 弘治皇帝颔首:“命他来此,再带两个佐官来。” “遵旨。” 另一边,方小藩让人去作坊里取表格。 等那孙晓到了,听闻陛下要让自己和方小藩计算钱粮,他一头雾水,打量了方小藩一眼,忙是拜倒:“陛下,臣……诗书传家,金榜题名,宦海浮沉十数载,蒙陛下不弃,委以清吏司主事一职,受此洪恩,心中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有负陛下重托,只是……只是……” 他又看方小藩。 言外之意是…… 我诗书传家、金榜题名,还混了十几年,我是个体面人啊,我怎么跟一个女娃娃比这个,我孙晓好歹算了半辈子的账,这不是开玩笑吗? 弘治皇帝咳嗽:“朕意已决……来人,见江西布政使司今岁的账目取来,一式两份,让他们各自筹算,朕让你带了两个佐官来,就让他们来协助你吧。至于方小藩,朕知道你算数厉害……” 方小藩拨浪鼓似的摇头:“陛下,臣并不亲自去算,这几日,倒是调教了几个书吏,就让其中一个书吏来算就可。” “噗……”孙晓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我是诗书传家的体面人啊。 让老夫堂堂一个主事,还带两个佐官,去和一个小小的书吏比? 何况,老夫还在户部,这本就是老夫的职责所在。 弘治皇帝微笑,和刘健等人对视。 这下好了,有理由让方小藩回去做她的县主了。 弘治皇帝干脆的道:“准了!” 一声准了。 接着,便有人取了案牍来。 方小藩随意挑了一个书吏来。 这书吏见了皇帝在身边,战战兢兢,怕是一辈子,都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高光的时刻,他乖乖的跪坐在了案牍之后,他举起的,乃是一根炭笔。 一会儿工夫,江西布政使司的钱粮簿子便到了。 足足一沓。 弘治皇帝稳稳当当的坐着,显得百无聊赖。 刘健等人也欠身坐下,似乎松了口气的样子。 方继藩和方小藩二人,则站在书吏的身后。 紧接着,方小藩取了表格出来。 这是一张白纸,纸上印刷了一个个的格子,在x和Y的坐标上,都有不同的空格。 方小藩道:“你不必紧张,按着教你的法子,你将数字填进去,而后,再用公式进行折算,记得我教你的不同公式吗,你按着去算便是。” “是。” 书吏摊开了一张张报表。 他呼了一口气,而后,取出了钱粮簿子,再将一个个数字,填入不同的方格之中。 他手持炭笔,显得很细腻,只顾着不断的填空。 而另一边,孙晓已在两个佐官的协助之下,飞快的拨打着算盘,计算出一个个的数字,紧接着,继续拨打算盘。 书吏至始至终,都没有拨打算盘,他还在天空。 他飞快的将一部簿子的数字全部填入之后,而后……才取出了草稿。 偶尔,他也会拿算盘算一算,不过更多时候,却在草稿上,写写画画了一阵。 方小藩则在后头,低声咕哝几句,似在指导。 要折算出江西布政使司入库的税赋,只怕一天都算不完。 这令弘治皇帝意识到,自己不该将一省的钱粮簿子取来,只需一个县就可以,现在好了,却还不知要在此呆多久。 刘健等人则面带暗喜之色。 ………… 两个多时辰过去。 弘治皇帝已是腹中空空,萧敬非常识趣的取来了茶点。 弘治皇帝道:“不妨如此,先停一停,大家先进用一些吃食吧。” “不必了。”这书吏低着头,可能是过于钻心,他没有抬头看弘治皇帝一眼,目光还落在各种的报表上,他如痴如醉的道:“快算完了。” 快……算……完……了! 弘治皇帝本是端起了茶盏,却又将茶盏放下。 这……怎么可能。 方继藩则在一旁站着,偷乐。 果然,方小藩还是开窍的,自己当初没白启发她呀。 报表这玩意,在后世人眼里,看着容易,没什么技术含量,可事实上,这玩意在这个世上,绝对属于统计学的大杀器。 这形同于,用原始烧火棍的人,遇到了手持AK47的杀手,其结果…… 方继藩为孙晓默哀。 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想起,弄出报表来呢? 若有报表,所提高的效率,无论是对于朝廷还是作坊而言,都是神器一般的级别啊。 就在此时,书吏站了起来,他长长的呼了一口气:“陛下,已经折算出来了。” 坐在一旁的孙晓:“……” 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阴沉着脸,自己是体面人啊,而且还是钱粮主事,三个人欺负一个书吏,已是胜之不武,这……怎么可能呢? 他不禁道:“陛下,这绝无可能,定是他事先就知道了数目,臣敢用头顶上的乌纱来担保,短短三个时辰不到,可以算出数目,若是能算出,户部何须这么多书吏?” 敢情我们是吃干饭的? 弘治皇帝也震惊了。 他豁然而起:“来,将数目取来。” 书吏不敢怠慢,起身,他方才被孙晓一通喝骂,不敢还嘴,毕竟自己身份卑微。 他捡起了案牍上十几张报表,随即,呈送到了弘治皇帝手里。 这……是什么。 看着手上白纸上的一个个方格,方格里,一个个的数目。 方继藩此时忍不住道:“陛下,臣来教你怎么看。” 他上前,弘治皇帝便将报表摊在案牍上,方继藩趴着,将每一个对应的数字,又开始和弘治皇帝讲解不同坐标轴对应数字之间的关系。 “陛下,您看,这一张报表,乃是江西布政使司的钱粮入库情况,一月的数字在此,二月…在其下一个格子,三月……” “还有这里,这最下一行,X轴里不是写的明明白白吗,这里写了年度二字,这便是十二个月来,所有钱粮数目的总额。而其后的格子,对应的数目,乃是环比,你看,二月是九万三千担,一月则为七万四千担,可惜……因为没有上一年的数据,所以你看,Y轴这里,有一行,写着的乃是同比,这儿是空着的。这环比的数字,则是……” 弘治皇帝不懂X、Y。 事实上,方继藩也有点急,才将XY轴直接从后世拿来化用。早知如此,可以另取一个让人更容易理解的名词。 不过……这并不要紧。 重要的是,自己的手在此不断的笔画,而这报表,其实本身就是极容易让人看懂的东西。 很快,弘治皇帝就了解其意了。 一个个数目,在他理解之后,直观无比,可谓是一目了然。 弘治皇帝道:“为何,算的会比从前快。” “很简单,以往的计数,都是一点点的算,数据十分庞大。可这报表,则是先将事先准备好的数目,填进去,此后,再根据不同数目利用几种公式来计算,不必一点点的加减。”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 他取了钱粮的报表。 看着每个月份的数目。 而每个月份之后,又有环比数目,每个月份的涨跌,我一目了然,弘治皇帝看得竟是有些痴了。 这玩意……朕看懂了啊。 不只如此,而且……极有意思。 他取出第二份的报表,是其他的损耗数目…… 自己根本不必从那厚厚的一沓数目里,去寻找自己想要找到的数目,而只需要眼睛一扫,则对应的数目,便出现在自己的眼帘。 这……还不并不是最重要。 最重要的是……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以往看数目,是看了后头,忘了前头,很难有深刻的印象。 而这报表,简直就好像是给自己量身定做的一般。 就比如这个环比,二月比一月新增了一点二五成。 从前的时候,这个数目,看过之后也就看过了。 可现在,看着这报表里的增长率,弘治皇帝下意识的会想,为何二月会比一月有这样的增长。 治国平天下,不就是越简单、越明了,越好吗?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六章:龙颜大喜 报表的威力,是没有人轻视的。 皇帝为何需要内阁大学士辅佐,因为天下有太多太多的事发生,皇帝根本没有这么多精力来兼顾。 而内阁大学士,为何需要中书舍人来协助呢?还是同样的道理。 皇帝一个人,解决不了天下所有的事。 几个内阁大学士,也解决不了天下所有的事。 哪怕他们有着无穷的精力,哪怕他们有着无以伦比的热忱,这个问题,依旧是无解的。 就如一个奏报上来,上头之乎者也一大通,言之无物,这样的人,纯属脑子有病。 还有一种,就是哪怕皇帝和内阁大学士,多么的勤奋,可依旧难能做到明察秋毫。 根本原因就在于,他们无法直观的去了解天下的情况。 于是乎,便出现了欺上瞒下,出现了层出不穷的问题。 可这个报表,就不同了。 只看一眼,便清楚一个地方的好坏。 该地增加了多少人口,相比去年黄册人口同比增加了多少……这些,都可用最短的时间内,一眼看出之后,脑子里,迅速有一个准确的判断。 这是效率啊,意味着最短的时间之内,皇帝、内阁大学士、户部尚书、巡抚、知府、县令,都可以最快的了解自己所要治理的地方,大概的情况。 治理天下,无非是人口和钱粮而已。 若是再细一些,就是每年建了多少桥,铺了多少路,一年中了多少的举人,多少个秀才,多少个童生。 这些,统统都是数字。 报表的原理,看似很简单,可是,却大大的提高了皇帝和父母官对于地方民情的了解。 而一旦皇帝和父母官开始重视起报表,接下来,就该是如何形成一个较为科学的统计方法的问题了。 不只如此,对于文吏们而言,他们的工作效率,也是大大的提高,至少……眼前这个书吏,填报表就比户部的钱粮主事杨晓,要快捷的多。 抄录出数字,套用公式进行计算,最终再摆在弘治皇帝的面前,弘治皇帝扫一眼,一清二楚。 这比之以往繁琐冗长的过程,工作量大大的降低,效率大大的提高。 弘治皇帝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东西所能带来的巨大的影响,他激动的拿着报表一边踱步,一边细看。 他口里喃喃自语,偶尔,抬头。 最后,他看过的报表,传阅到刘健等人手里,刘健等人一开始看不太懂,方继藩也懒得和他们解释。 可毕竟报表是极简单的东西,认真去看,大抵懂了。 刘健哪里是不识货的人,在一切了解了之后,不禁道:“陛下,倘若天下州县,乃至至内阁和各部堂,都推广此物,那么……何止是事半功倍,能结余下来的笔墨、纸张、人力、钱粮,不知凡己啊。” 效率就是钱。 他顿了顿:“何况,若如此,臣等也轻松许多,对这天下,更是有莫大的好处,足以使庸官无所遁形。” 弘治皇帝面上红彤彤的,他是勤政的皇帝,正因为勤政,方才这明白这报表的厉害之处。他颔首点头:“不错,数字,数字……” 他喃喃念着:“若是将天下的一切的政绩,都转化为数字,再变成这个报表呢?如此一来,朕不需去看那些无用的奏报了,几个报表,就可取代数十上百本奏疏。” 数字化…… 方继藩:“……” 当然,此数字化,非彼数字化。 弘治皇帝所言的数字化,是将地方的情况,统统计入统计数据,这个数据,再转化为报表,这样一来……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别人家的穿越者,都是亲力亲为,酿个酒,造个玻璃,都需自己去升或火搭炉子。 好嘛,我方继藩,是不是穿错了地方。 这些古人,没一个省油的灯哪。 自己只是点拨一下,方小藩就琢磨出了报表。 报表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弘治皇帝立即就联想到了数字化。 再接下来,难道就该是将这些数字,总结出一套GDP的计算方法,以此评定政绩?之后呢,科…科学发展…… 弘治皇帝来回踱步,道:“孙卿家,计算好了吗?” 那书吏,早就计算出来了,可是这位孙晓孙主事,还在埋头打着算盘,啪啪啪啪啪啪…… 孙晓顿时感到了压力,应该算错了吧,怎么会这么快,不可能,绝不可能。 心里这样想,可是……他有点急了。 虽然急,那也没用啊。 三个人,围着案牍,继续噼里啪啦的计算。 好累啊。 又累又饿。 这才算了一小半。 不好,有点尿急了,该不该奏请陛下,准许自己去出恭呢。 不可,不可,有辱斯文,还是不好。 忍着吧。 黄豆大的汗,自孙晓额上渗出来。 他手微微有点颤抖。 算盘打的有点急了。 弘治皇帝道:“还要多久?” “这,这……只怕要明日。” 弘治皇帝苦笑,看着孙晓又急又是恐惧的样子,他朝萧敬道:“取他的账目来,对一对,看看他现在算出来的帐,和报表之中,是否有出入。” 萧敬会意。 要想知道,报表中的数目是否有问题,只要比对一部分数字便可。 可比对的时候,萧敬方知陛下为何如此激动。 要查找一个数字,他能很轻易的在报表中找出来,可要找出孙晓账目中的数目,眼睛都看花了,花费了老半天,才勉强找出了这个数字。 “陛下,大抵没有什么出入,两个数字,是吻合的。” 吻合的…… 弘治皇帝终于明白。 这个报表,是准确的。 用了最短时间算出来的东西,和这磨磨蹭蹭的孙晓一样准确。 “臣万死。”孙晓无言,自己算是彻底的斯文扫地了,没脸了啊。 弘治皇帝道:“起来。” “是,是,起来。”孙晓忙是站起来。 弘治皇帝来回踱步:“传朕的旨意,在内阁,设统计司,这个统计司,由中书舍人方小藩打理,国库拨发出钱粮,不要小气,统计司需要多少,就给多少,首先要制定的,就是新的统计章程,怎么统计,统计什么,如何统计,这都需一个标准,方小藩,这个,朕看你了。” 方小藩笑吟吟的道:“陛下,臣是不是升官了。” 弘治皇帝摇摇头,道:“朕给你加担子了。” 顿了顿,弘治皇帝又道:“统计司需六部已经两京十四省,进行协助,因此,这统计局……可调用……” 想了想,弘治皇帝道:“可以调用厂卫、户部的人员,孙晓,你依旧还是户部清吏司主事,不过,从今以后,你的当值地点,就在统计司了,随方卿家差遣吧。” 孙晓:“……” 这一次,他仿佛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最后,却是颓然的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沉眉:“之所以要调用厂卫和户部的人员协理,是因为……朕要先将这天下摸摸底,牛羊几何,钱粮几何,真正的户籍人口几何,田地几何,铁路几何,仓库几何……这些,无一不在统计之列。朕要的这个数字化,便是要让整个天下,一切的人、畜、财、物,能统计的,都在其中,方卿家,要拿出一个法子出来,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内阁会支持的,是不是,刘卿家。” 刘健眼睛发亮,显得很激动。 这不啻是在修一个《会典》啊,虽然肯定达不到永乐大典的规模,可意义,却是极其重大的。 天子若是不知,自己到底有多少人口,牛羊,天下到底有多少的士兵,这天下,到底是个什么样。那么,他所发出去的旨意,又怎么能符合真实的情况呢。 从前所谓的体察民情,不过是让御史各地的走,通过他们的耳朵和眼睛,化为文字,最后,再送到皇帝面前,凭着这些耳目,皇帝来进行判断。 御史不够用了。 皇帝就用厂卫,通过厂卫作为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可如今,这统计司,所承担的,其实就是厂卫和御史的职责。 这也是为何,陛下要厂卫随时调用的原因。 有了第一手统计的数据,往后,就好办了,每年可以在这个基础上,继续的统计,凭着环比和同比的数据,了解地方上大致发生了什么。 眼睛和耳朵,毕竟是不可靠的。 相比而言,更普遍的数字,反而更为牢靠。 “还有,这统计司,一定要细致,万万不可让人钻了空子,更不准有人欺上瞒下,凡有瞒报、阻挠统计的,拿下,查办,以儆效尤。” 说罢,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当然,小藩,你的这个报表,还得再细致一点,你毕竟年轻,需多到各部的部堂里去,向那些叔伯们求教,争取,这报表要做到完美无缺,你明白了吗?” 萧敬站在一旁,心里颇为悲哀。 统计局可以调用厂卫,那……这……这难道就是当年成化先帝在时,凌驾于东厂和锦衣卫之上的西厂不成? ………… 第三章送到,明天送我爹去复查一下,今天得早点睡,大后天会补回来,说了四更就四更,少了会加更。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七章:千古一帝 萧敬突然有一种悲凉的感觉。 伺候陛下他乐意啊。 可还要受一个女娃娃的管,那咱当初,为啥要割了自己? 弘治皇帝意犹未尽:“统计司的职责,除此之外,还要先召各部的官吏进行学习,让他们学习如何看这报表,也要让他们学会如何填写,各部再委派人员,至各布政使司,各府各县,这上上下下,都要学,要懂,更要精。刘卿家。” 刘健不断的点头。 报表他是看的了,这是好东西啊,有了这么个玩意,不但将来治理天下起来,轻松省力了许多,而且,也将会大大的减少被蒙蔽的可能。 这也是为何,陛下将统计司置于内阁之下的原因,必须得有一个独立于六部之外的系统。 而陛下命厂卫协助,显然,也是深思熟虑的办法。 厂卫之于朝廷各部,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存在。 正因为水火不容,方才可杜绝下头的官吏在统计上做手脚。 刘健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传抄邸报吧,先吹吹风,而后……对了,继藩,你们算学院,也要出不少的学员,先让他们学习,而后,再委任到各府各县去,这是大学问,看似简单,却需得有章有法,因而,非要好好让地方上的官吏,学精不可。” 方继藩和刘健纷纷行礼:“遵旨。” 弘治皇帝这才松了口气,他无法想象,方小藩这小女孩儿,自己居然委以她如此的重任。 现在回想,真是不可思议。 弘治皇帝低头,又取了报表来看,此时,他不再将方小藩当孩子看待了,凝重的道:“若是国库的钱粮不足,朕从内帑里,再取十万两纹银,充作此次摸排天下各州府实情的钱粮,小藩,你放心大胆的去干,朕到时,还有恩赏。” 方小藩激动的俏脸通红:“好呢,陛下放心,这天底下的财货,臣定给陛下摸得一清二楚。” 弘治皇帝笑起来:“方家,真是满门忠良啊,你们的父亲,在黄金洲,倘若知道你们兄妹二人,如此出色,还不知该有多高兴。朕会给你们的父亲修书一封,算是给他报个喜。” 弘治皇帝随后看了萧敬一眼:“萧伴伴。” 萧敬佝偻着身子:“奴婢在。” “朕的话,你听明白了吧?” “奴婢听明白了,奴婢一定好好协助方舍人。” 弘治皇帝道:“办妥了,你也有功劳,办不好,朕不办方卿家,找你。” 这句话,情有可原。 报表是方小藩献上的,她是计算天才,可她毕竟年纪还小,年纪轻轻,就独当一面,若说她有其他的心思,弘治皇帝是不相信的,因此,事情若是办砸了,她虽有过错,可是不多。十之八九,就是下头的人欺上瞒下,不肯鼎力协助,所以,弘治皇帝冤有头、债有主,厂卫那里掉链子,就找你萧敬了。 萧敬忙艰难的道:“是,是,奴婢知道了。” “这便好。”弘治皇帝微笑:“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眼下这些报表,还是过于粗糙,他期待有更详细的报表出来,不过……想来将整个天下摸排一遍,没有一年以上的功夫,是别想的。 弘治皇帝呼出了一口气,左右张望:“朕也乏了,起驾。” 说着,弘治皇帝突然驻足,他面上露出了不悦之色,朝刘健道:“刘卿家,近来,有不少的翰林和御史,成日上奏,说什么昌平乃大治之世,这些奏报,以后朕不必看了,若还有这样的奏报到了内阁,你们不必进上,直接留中吧。” 刘健面露惭愧之色。 他当然知道清流和士林的读书人们都想什么。 这群人,就好像溺水之人,他们越来越意识到,属于他们的时代,正在逐渐离他们的远去。 从前他们指点江山、挥斥方遒,何等的风光得意,可自打新学渐渐的开始深入人心,他们就如一群弃儿,在朝中,天子越发的不器重他们,而是将注意力,放在保定布政使司上头,在庙堂,科学院的地位渐渐巩固,陛下更倾向于听从科学院的建议,而不是那只精通文史的翰林院。 吏选官,也已开始崭露头角,逐渐的,为朝廷所倚重。 哪怕是科举……他们也再难有什么作为,竟被新学之人,占去了不少的名额。 长此以往,他们的未来,已经可以想象了。 以往能入翰林,便是天之骄子,成为万千人所羡慕的偶像。 可现在呢,翰林院已经开始渐渐的式微。 他们就如一群溺水之人,而此刻,毛纪在昌平的事迹,就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他们毫不犹豫的将这救命稻草一把抓住,恨不得告诉全天下,朝廷……是有选择的。 新学可以在保定布政使司做出亮眼的成绩。 理学也可以。 圣人的目标,不就在昌平得以实现吗? 这些人,疯了似得上书,不断的夸奖,并且表达出了,这昌平,才是正确道路的愿望。 明里暗里,他们贬低新政,甚至……对太子殿下,也颇有微词。 可这些…… 身处在内阁的刘健等人,却是两面为难,他们很清楚,他们是无法堵住天下读书人的悠悠之口的,可是对那昌平所发生的事,刘健并不认同。 新学重民富国强。 而理学重教化。 他们更倾向于前者。 刘健道:“陛下………这毕竟乃是奏疏,臣若是擅自留中,只怕,会坏了规矩。” 内阁大学士,没有选择什么奏疏可以递入宫中的权利,若是擅自可以留中奏疏,和本身就是大逆不道。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这些人,成日坐而论道,妄议朝政,是可忍、孰不可忍,难道非要让朕动用梃杖吗?” “陛下,这…………”刘健更加为难。 照这么下去,宫中和清流非要引发冲突不可。 若是批评陛下,陛下脾气好,倒也不会计较。 可是……刘健知道,他们批评太子,而且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批判,这是陛下,所不能容忍的。 “陛下……”方继藩在旁,笑吟吟的道。 弘治皇帝不禁朝方继藩看去。 却见方继藩美滋滋的样子:“陛下,既然他们如此吹捧毛纪,想来,这位毛纪先生,一定是极了不起的人,他有此德行,且通过教化,而能有益于百姓,陛下为何,不对毛纪先生,进行嘉奖呢?” “什么?”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一脸不解。 朕还奖赏毛纪? 方继藩道:“儿臣认为,这不但要嘉奖,还要让天下的官员,都去昌平走一走,看一看,亲眼见识这太平之世,让他们瞧一瞧,毛纪先生和他的弟子们的政绩,若是昌平能够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那么,大家都去看看,方才可从中学习到一些昌平的成功之处。” “所谓,成功不必在我,新学、理学,只要能有益于天下军民百姓,又何须来分彼此,非要争出一个高下贵贱呢?儿臣建了西山书院,虽是推广新学,可是对于理学大儒,一样心里敬佩的很,从不会对他们有门户之见。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毛纪先生有此才干,只凭四书五经,便能治国平天下,恰恰是儿臣的楷模啊,儿臣倒是极想,多向他学习学习。” 看着方继藩一脸真诚的样子。 弘治皇帝一时恍惚。 这个家伙的话,居然很有道理。 在面对理学攻讦的时候,他居然还能做到一视同仁,继藩……果然是个忠厚的孩子啊。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一番,背着手,却是沉吟:“马上,就要到年关了,卿家说,去学一学,也不无道理,这两年,朕命许多的臣子去保定府,让他们去看看新政。现在,这昌平若当真如坊间所言,让诸臣们去看一看,学一学,也没什么不好。” 弘治皇帝改变了心意。 与其对其反感,不如尝试去接受,看看这大治之世,到底是什么样子。 当然……年关了。 可自己的儿子,还在昌平呢。 他沉吟片刻:“何况,昌平离京师,也不过一两日的功夫,不妨如此,朕也亲自去见一见吧,那些肯去昌平见识见识的诸卿,也可随驾。朕……倒是想要亲自拜望这位毛纪先生,召他谈一谈,或许,能有所收获。” 弘治皇帝说罢,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心里,大感欣慰。 这就是陛下和历代君王不同之处,哪怕是对一个人反感,盛怒之后,依旧可以做到冷静下来,既然遭受了这些人的反对,那么不妨,就去和毛纪谈一谈,缓和这些矛盾。 愤怒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这一点,陛下比自己更清楚。 若能缓和矛盾,这就再好不过了。 刘健忙道:“陛下圣明。” 谢迁也松了口气的样子,跟着一道附和。 只有李东阳,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他面带微笑,若有所思。 方继藩此时,却是摇头晃脑:“陛下何止是圣明呢,简直就是功盖尧舜,赛禹汤啊,古之圣君,不及陛下万一也。”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八章:恭迎圣驾 任何帝王,没有一个,不希望走出宫去,看一看自己的如画江山的。 这就如一个地主,总是希望能巡视自家的田地,看看自己的庄稼一般。 此去昌平,显然就是最正当的理由。 弘治皇帝展现出了自己的宽容和大度。 令他欣慰的是,连自己的女婿方继藩,都展现出了难以置信的格局。 格局,很重要。 方继藩就有。 弘治皇帝道:“既如此,传旨,今岁沐休之前,朕巡昌平,百官同往。” ………… 京师震动。 当旨意传出来,士林就如过年一般。 无数的读书人,为之欢呼雀跃。 都察院和翰林院像沸开的锅。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仿佛又到了动物们……不,是翰林和御史们的春天到了。 人们对于这一次的昌平之行,充斥了期待。 这无疑是大明重新走到了一个新的十字路口,清流们本着自己崇高的使命感,连拉带拽的,希望将陛下拉到自己想要走的正确道路上。 七日之后,浩浩荡荡的军马拥簇着百官和弘治皇帝出发。 弘治皇帝坐在车中,出了新城,随后……他看到的,便是无尽的田野和一路行来,数之不尽的村落。 似乎……除了京师,一切都没有改变。 弘治皇帝皱眉。 他本以为,天下各处,都会发生可喜的变化。 毕竟,新政已经开始,保定府和通州的新政甚是可喜,京师就不必说了,无论是新城还是旧城,又或者是西山,都有了新气象。 可昌平在北。 出了新城地界,这里哪怕只是和京师一步之遥,可改变,也是有限的很。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 车外,寒风骤起,飘起了雪絮。 陛下坐车,许多人,只好步行。 这漫天的雪絮,还有那凛冽的寒风,让不少随驾的文武大臣们皱眉。 造孽啊这是…… 他们有人咳嗽,有人将脑袋缩进脖子里,有人腿脚实在是酸麻了,有人搀扶。 这才走出了新城一个多时辰,他们就开始怀念起京师了,想着那热乎乎的暖气,那种从脚底冒出来的温热滋味,一下子让所有人开始怀念起来。 偶尔,队伍歇下,弘治皇帝不愿扰民,早已下旨,地方官吏,不得来参拜,一切给养,循军中之例就可。 然后……弘治皇帝舒服惬意的在马车里,喝着萧敬带来的热汤,吃着方继藩带来的熟食。 方继藩用小刀子,撬开自己的罐头,招呼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来,刘文善、江臣、沈傲等人,躲在一起,升起篝火,将铁皮盒子里冻肉架在篝火上,烧热了,沈傲用铁钩子勾下食盒,将这香气四溢的肉先匀出最大份的来,送到方继藩的面前。 而后,再均分了肉,送给师叔和师兄弟们。 一群人围着篝火,大快朵颐,方继藩吃饱喝足,早有人给方继藩煮了茶水,送到方继藩的手边,方继藩不禁感慨:“真的很讨厌啊,肉吃多了,会腻的,不健康。” “师公,我去给您挖一点野菜。”一个陌生的青年翰林凑上来,主动请缨。 方继藩含笑不语,良久:“你是谁的弟子,师公说话,不要随意插口,一点规矩都没有,来,再开几个罐头,我要吃金汤肥牛,加辣的。” ……………… 另一边,百官们围在一起,啃着干粮。 军中的干粮,几乎是可以想象的。 难以下咽啊。 众人一个个缩在地上,身子蜷缩着,冻得瑟瑟发抖。 陛下说,不得劳民伤财,顿时获得了百官数不清的赞誉。 不错,虽是出巡,可若是因此而叨唠了地方百姓,这还了得。 现在好了,圣旨一出,令行禁止,果然……沿途没有地方招待了,就在这大雪纷飞的荒野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惨啊,太惨啦。 然后,他们闻到了一股肉香。 忍不住,看到齐国公带着徒子徒孙们,吃着肉,一面听到方继藩科普着吃肉的坏处。 真香。 都察院右都御史陈丰站起来,呼唤远处的禁卫:“何以他们有肉吃,我们没有肉吃,军中难道没有肉吗?” 这都察院右都御史,从二品,非同小可。 军官听罢,哪里敢怠慢,忙是上前,笑嘻嘻的道:“陈公,军中带来的,只有干粮,他们吃的肉罐头,一般只有下海的水手,或是飞球营才有供应,咱们虽是禁军,可用的,还是兵部制定的军中口粮。” 陈丰:“……” 他忍不住骂:“兵部真是……真是……” 马文升冻得厉害。 躲在角落里,幸好有个年轻的兵部官员给他加了一件外衫,他觉得自己的眉毛已结了冰,喷嚏连连,一听陈丰要骂兵部,不禁道:“这怪不得兵部,当初,兵部要银子,都察院,可没少说浪费公帑,还说将士们已能吃饱喝足,哪里有这么多讲究。” 陈丰:“……” 寒风依然在嚎叫。 有人道:“呀,王学士也有肉吃,他哪里来的肉。” 顿时,这些平日里清高无比的翰林和御史们,纷纷义正言辞的站起来,果然,王不仕在吃肉,吃的很开心。 他戴着墨镜和大金链子,手里拿着早已有人热好瓷盘,不只如此,他所坐的地方,还有人给他撑了伞。 地上,是一个厚重的毯子。 王不仕盘膝坐在毯上,无惧风雪,手中的瓷盘里,是香气四溢的汤汁和一块块已热好的卤牛肉。 “老夫买的。”王不仕一面将肉送进自己的嘴里,一面朝方继藩的方向努努嘴:“不贵,此时此地,这样热好送来的牛肉,不过五百两银子一斤。” 五百两…… 不如去抢。 王不仕只吃了几块肉,就觉得饱了,餐盘放在一边:“邓健。” 撑伞的邓健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这肉不好吃,你吃了罢。” 邓健已抛了伞,饿虎扑羊一般,将那五百两银子的肉端起来,拼命的往口里塞。 …… 一双双惨绿惨绿的眼睛,看着大快朵颐的邓健。 有人发出咆哮,骂骂咧咧,不知在说些什么。 ……… 弘治皇帝坐在马车里,听到马车外的喧哗。 此时他已吃饱喝足,拉扯了车中的铃铛。 萧敬在车外,听到铃响,立即将车门开了一个角,钻入了车中:“陛下。” “外头何故喧哗?” “百官们没肉吃,有些不满。又听说齐国公带了许多肉来,到处兜售呢。” 弘治皇帝绷着脸:“不像话。” 顿了顿。 似乎弘治皇帝还是颇为体谅百官们的处境,便道:“你去,将肉买下,分赐诸官。” 萧敬一脸难以启齿的样子。 弘治皇帝皱眉:“又怎么了?” “齐国公说他这肉不一般,是什么西山雪花牛肉,那些牛,都是听四书五经长大的,每日还要让它们保持愉悦的心情……总而言之,一斤肉,五百两!” 弘治皇帝沉默了。 他噢了一声:“朕有些乏了,明日还要赶路,伺候朕就寝吧。” “奴婢遵旨。” 这马车宽敞,将沙发折了,便是一张软床,萧敬勾着身,收拾起来。 …… 大杨山下,是连片的草庐。 毛纪自搬来此,讲学已有三年。 三年之间,从默默无闻,到如今,桃李满天下。 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在附近结了草庐,来此读书。 挂冠而去,并非毛纪所愿。 毛纪所想的,依旧还是儒家的入世之心。 可他很清楚,他已难有作为了。 与其厚颜在翰林,不如……有所为。 他的手里,拿着的乃是一个名敕。 这名敕,有些吓人,乃是太子殿下邀他去军中赴宴的帖子。 几个弟子,盘膝坐在下头,毛纪叹了口气:“太子殿下少年时,也是极聪明的,可越大,却越是荒唐了。” 他流露出了痛苦之色:“终究,还是被小人所误啊,以利诱人,非君子之道也,所谓的新学,口口声声,说是继承了圣人之道,破旧立新。可实际上,却是离经叛道,罢罢……不说这些,方信,你去回禀太子,就说,老夫身体有所不便,不能赴约,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是,先生。不过……先生,学生听说太子殿下,脾气不好。” 毛纪微笑:“若是因为太子脾气糟糕,便不敢不去,那么,有何风骨可言。老夫无欲无求,不过是希望代圣人立言,传授平身所学而已,太子若因此而怒,又有何妨呢?” 学生们一个个激动的看着毛纪。 毛纪又道:“何况,陛下要来了,带着百官而来,昌平县令已修书来通了气,此番,是因为陛下也闻得老夫在此教化的功劳,特领百官来此,看一看这昌平。” 说到此处。 毛纪不禁眉飞色舞。 前来投奔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学习的风气,也越来越浓,昌平县令,也是几次三番,说起昌平有了巨大的变化,这都是自己的功劳。 看来……世上的任何事,都是可通过教化来解决的。 陛下御驾来此,看来……是朝中的风向,有所改变了。 “尔等,好好准备,预备接驾吧,迎驾才是最要紧的事。” 正文 第一千二百五十九章:政通人和 弘治皇帝的圣驾到了昌平县。 昌平县县令率佐官们接驾。 因为一切从简,并没有安排太多的人来迎接。 弘治皇帝旨县中衙堂落座。 左右纷纷站立着百官,这一路,已病倒了十几人,其余人也不太好受,好在县衙里有炭盆,倒是暖和。 昌平县令杨平先行了大礼。 弘治皇帝朝他颔首点头:“朕在京中,听百官对昌平多有美言,都说这昌平,是个好地方。朕在京中,听了这些,也是心向往之。” 昌平县令杨平顿时面上有光,立即道:“臣惭愧的很。” “朕听说,昌平县政通人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吗?” 杨平抬头,看着一众大臣,个个欣赏的看着自己。 他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本还想谦虚几下。 可细细想来,昌平这几年,确实没出过什么乱子啊。 现在,自己竟蒙陛下和百官如此的看重,难道,自己发迹的时候到了。 他拜下,诚惶诚恐:“臣惭愧的很,岂敢自政通人和,不过是赖士民协力,县中稍有安定,如此而已。” 弘治皇帝颔首,对杨平的回答,弘治皇帝颇为满意。 那都察院右都御史陈丰不禁站了出来,道:“陛下,臣等一路而来,自进入了昌平县境,便见鸡犬相闻,百姓和睦,尤其是进入县城之后,路上不见流民和三教九流,这想来,都仰赖了毛纪先生的教化之功,陛下,圣人经典,自传世以来,历朝历代,都将其奉为至宝,何也,这是因为,汉人读四书,通五经,因此而知荣辱,晓大义。这也是汉人与蛮夷之间的区别,汉夷之别,尽在于此,陛下……” 众人纷纷点头,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 自己的书,没有白读啊。 弘治皇帝却是微笑,打断陈丰道:“不知毛卿家,来了没有?”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陛下。”县令杨平道:“毛纪先生,自在大杨山传道以来,历来不问俗物,臣此前,已去请过,可是……” 弘治皇帝点头:“古之高士,尽都是如此,再去请吧,用朕的旨意。” 杨平点头。 弘治皇帝道乏了,屏退百官。 方继藩则留下来陪驾。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你看这昌平如何?” 方继藩摇摇头:“不知道呀。” “嗯?”弘治皇帝道:“朕看你有什么话要说。” 方继藩道:“陛下,臣自进入昌平,沿途,几乎没有看到一个百姓,哪里知道,这昌平好不好,不过……如此一来,倒是清净,想来,百姓们过的还好吧,毛纪先生是何等人,人们都对他推崇备至,将他视为楷模,儿臣一向喜欢的,就是有道德的人,这是因为,儿臣心里,也只存着仁义道德……” 弘治皇帝挥挥手:“是了,是了,朕知道,不要老说你自己。” 方继藩汗颜,一脸幽怨的弘治皇帝,咳嗽一声:“若是一个人这样说,儿臣不会相信。若是两个人、三个人,十个人这样说,儿臣很聪明,也不会轻易上当。可这京师里头,一千个一万个人,言之凿凿,且为之叫好的人,朝野内外,数之不尽,儿臣以为,便是古之圣贤,与这毛纪先生相比,也不过如此。” 方继藩顿了顿:“有这样的圣人在,昌平县,岂有不好之理。” 弘治皇帝听着,若有所思,不由道:“莫非朕真遇到了大圣人?如此,朕倒是更盼着见一见这位毛纪先生。” “儿臣也很想见一见。“方继藩乐呵呵的道。 “不过……”弘治皇帝道:“可是,你既说,这一路,不曾见到百姓,朕细细思来,倒也不放心,朕治天下,倒是有一件事,是极认同你们新学的主张的,叫做同理,人有了同理之心,方才能有良知。” 弘治皇帝站起来,背着手,若有所思:“于朕而言,所谓的同理,不过是深入民间,体会民间疾苦而已。朕不见百姓,心里放心不下啊。” 方继藩跃跃欲试:“这个好办,儿臣这就抓十个八个百姓到陛下面前便是。不,是儿臣请十个八个百姓。” “你呀,糊涂。”弘治皇帝摇头,不禁责怪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个家伙,还真是随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说话口无遮拦,难怪得罪了这么多人。:“还记得朕在通州的事吗?”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陛下……难道……” 弘治皇帝道:“萧伴伴……” 萧敬在一旁,躬身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去做准备吧。” 若是从前,萧敬一定会惊讶的说一句,陛下,这不妥当吧。 可现在,他脸上木然,一句话脱口而出:“奴婢遵旨。” 陛下变了。 自个儿也得变。 若是自己还不变,迟早回大漠去吃灰。 “奴婢一定会竭力安排。” 弘治皇帝颔首,转头看向方继藩:“可惜,王守仁不在,朕身边没有几个得力之人。” 方继藩道:“陛下,何不密诏太子殿下前来保护陛下呢?” “他在军中,朕来之前,就让他在军中侯旨,朕来此,要先见这位毛纪先生。” 方继藩笑吟吟的点头。 现在,是骡子是马,该来遛一遛了。 这昌平县到底如何,所谓毛纪的教化,又让这昌平,变成了什么样子。自然是让陛下亲自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 傍晚的时候,弘治皇帝照常的召见了百官,赐宴。 百官总算有了舒服的住处,一个个满地原地复活,个个又变得精神奕奕起来。 “陛下。”随行的内阁大学士谢迁道:“臣等奉旨,派人前去大杨山请毛纪先生出山,毛纪先生……推说身子不适,他希望,陛下能够见谅。” 没来…… 弘治皇帝皱眉。 可这堂中,却有人啧啧的发出了赞叹声,显然,人们就爱吃这一套,这便是读书人们所言的风骨。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是何等的气魄。 弘治皇帝随即一笑:“再去请吧。” “是。” 见陛下如此大度,许多人都笑了,这才是君明臣贤的典范,只此一事,足以传为佳话。 可宴会结束,弘治皇帝回到了后衙的廨舍里,背着手,却显得有些怒气:“毛纪这是要做什么,朕召他不来,难道还要朕三顾茅庐么,哼!” 三顾茅庐的故事,是读书人们所喜闻乐见的。 而名士们,也都爱摆架子。 从前的弘治皇帝,很吃这一套。 可现在,却不禁反感起来。 和百官吃过了晚宴,便算是让他们放心了。 弘治皇帝随即开始换上了常服。 萧敬自然已经安排妥当了,挑选了数十个禁卫,趁着夜色,随即弘治皇帝带着方继藩,出了行在。 这是夜里,漫天雪花飘舞。 弘治皇帝看着这浓墨似得夜色,却突然感慨万千,他身边,只有方继藩。 于是,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方继藩:“继藩,你低着头,在想什么。” “儿臣在想怎么样,才能让我大明四海升平。”方继藩意气风发的道。 弘治皇帝道:“是吗?” “是的。”方继藩认真的道。 弘治皇帝目光幽幽:“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方继藩道:“陛下如此圣明,一定和儿臣一样,在想着怎么样造福苍生。” 弘治皇帝摇摇头:“你错了,朕在想,太子……朕年轻的时候,太子还小,朕就爱牵着他的手,在京里夜游。” “陛下圣明哪……”方继藩感慨道:“陛下日理万机,还能想到太子,此乃父母之爱,也是人之常情,陛下乃是九五至尊,上天之子,内心里,却还有如此充沛的感情,想来,陛下能够成为仁爱之君,绝非偶然,而是因为陛下常怀这充沛情感的缘故吧。” 萧敬站在后头,鬼鬼祟祟的从袖里取出了炭笔和竹片,刷刷刷的在竹片上记下‘仁爱之君’、‘父母之爱’、‘日理万机’等字眼。 弘治皇帝晒然道:“朕也是父亲嘛,从前,精力充沛,夜里行走,并不觉得疲倦,可如今,才走几步,竟是有些乏了,继藩……” “陛下……” “伸出手来。” 方继藩伸出手。 弘治皇帝将方继藩的手牵住。 方继藩的手心里,带来了几分温热。 “……” 方继藩胡思乱想。 陛下将女儿嫁给我,难道是因为陛下看上了我? 弘治皇帝微笑,抬头看着天空:“朕哪里是什么九五之尊,什么上天之子呢,朕是先皇帝的儿子,也是太子和你的父亲,那些神圣之事,不过是帝王统御之道而已,天下人可以信,太子和你,不可信。走吧,朕带你夜游这昌平县,且要看看,这政通人和,是什么模样?” 方继藩心里暖呵呵的,红着脸:“陛下真是圣……啊,不说圣明了,陛下,请。” 萧敬跟在后头,本听到方继藩开口,又要偷偷掏出竹片来,可一听方继藩一句不说圣明了,他脸色变了,不说了呀?你这狗东西,你倒是继续说呀。 ………… 搞定了,可以进入疯狗码字模式,开始还债了,老司机开车,大家坐好。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章:人去哪里了 夜里的昌平县城寒风凛冽。 这里到处都是禁卫,夜里灯火俱灭,宛如一座死城。 这死一般的县城里,禁卫却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但凡有人盘查,萧敬上前,一个令牌,对方便面带恐惧之色,退下。 厂卫办事,闲人莫问。 弘治皇帝终究还是上了马车,坐在马车里,看着这黑黝黝的一片,不禁对车中的方继藩道:“说也奇怪,这里死气沉沉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鸡犬相闻嘛,你看,这里不是果然有鸡鸣和狗吠吗?” 弘治皇帝虎着脸:“休要胡言乱语。” 他看着车窗外,吩咐道:“去和萧敬说,出县城去。” 马车至县城的东门,立即有人取了萧敬的腰牌前去交涉。 城门守备哪里敢怠慢,知道厂卫有事要出城,火速开了城门一角,令弘治皇帝的马车,和数十个卫士出去。 弘治皇帝有些乏了,在马车中打了个盹儿,睡过去之后,等他起来时,忍不住咳嗽:“何时了?” 方继藩躺在一旁的小沙发上睡得香,打着鼾声。 倒是外头的萧敬听了个真切,敲了敲马车的门,在外道:“陛下,已到卯时了。” 弘治皇帝拉开了车帘子,一缕阳光照耀进来。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刺,忙是用手揉眼睛。 于是方继藩开始咬牙切齿,半梦半醒的骂道:“狗一样的东西……” “继藩。” 方继藩才张开眼,看了看弘治皇帝,面上的杀气,转化成了温柔,他微笑:“啊,陛下,您醒了啊。” 弘治皇帝道:“这一句话,该是朕说才是。” 方继藩便无词了,人刚刚醒的时候,大脑还未开机,此时有点懵。 弘治皇帝没理方继藩:“萧伴伴,现在到哪里了。” “出城十五里了,路上有积雪,不敢走快。” 弘治皇帝皱眉:“不见村落吗?” 萧敬踟蹰起来。 “说话。” 萧敬道:“路过了两个村落,见没什么人烟。” “这怎么可能,这是昌平啊。” “要不,陛下,方才我们就过了一个村落。” “走,去看看吧。” 弘治皇帝颔首。 自来了昌平,他就浑身的不自在,也不知什么缘故。 马车又动了,过了片刻,远远的,竟传来了读书声。 这读书声,听着甚是亲切。 弘治皇帝心里一动,叫停了马车,和方继藩一道下车。 这里是一处村口。 雪已停了,积雪已覆盖了村前的小路,可这时候,依旧不见多少人烟。 弘治皇帝带着人走进村里,这村里竟有一个学舍,学舍里,一个老儒生,正教授孩子们读书。 弘治皇帝心里一暖。 看着这些孩子,弘治皇帝不禁激动起来。 学舍里的儒生似乎看到了来人。 于是,放下了戒尺,踱步出来,迟疑的看着弘治皇帝等人:“你们……找谁?” 弘治皇帝上前:“敢问高姓大名。” “姓卢,卢文礼。” 弘治皇帝道:“鄙人朱大寿。” “朱大寿。”老儒生摇头晃脑:“这名儿不雅,俗。” 弘治皇帝脸抽了抽,随即笑了:“大俗即雅。” “有理。”卢文礼眼睛一亮:“敢问你们……” 弘治皇帝道:“路经此地,想歇一歇,可是这里,却没什么人烟。” 卢文礼捋须,微笑:“此乃文昌之地,难道你不知道,皇帝已来昌平了吗?天子知书达理,是为了追寻大道而来,大杨山的毛纪毛先生,你也听说过。” 说到毛纪先生,这位老儒生眼里放出光来:“毛纪先生桃李满天下,教化四方,理学自他而始,凤凰涅磐,由死而生,今天子亦来,为免天子沾染了俗气,县令早有命令,方圆二十里内,不得有俗人。” 弘治皇帝:“……” 方继藩禁不住想要翘起大拇指,这位县令老爷,真的很令人佩服啊。 弘治皇帝皱眉:“俗人们呢?” 卢文礼道:“这就不知了,想来,已经有人安置了吧,当时县中的人,来的急。” 弘治皇帝沉默了。 卢文礼却道:“我看先生能在此来去自如,想来,也是要去大杨山拜会毛纪先生的读书人吧,既是途经此地,就是朋友,看到那宅院吗?那大宅院里,住着的,乃是本地望族赵老爷,赵老爷乃士绅,诗书传家,最好雅士,走,我且先让孩子们放学,正好我引你去拜望。” 卢文礼居然显得兴致盎然。 他给弘治皇帝解释道:“自从毛纪先生来了昌平之后,这里的士绅和读书人,都受他的感染,赵老爷曾去拜访过毛纪先生,毛纪先生对他甚是嘉许,赵老爷现在也算是毛纪先生的半个弟子了,回家之后,便开了这个学舍,招募了一些子弟读书,还给县里捐纳了三百两银子,成日将毛纪先生的好处,挂在嘴边。” 他扶了扶自己的纶巾,显得很骄傲。 一行人进了大宅,弘治皇帝左右看了看,见这里还是有仆人的,便道:“这些人,岂不也是俗人?” “这不一样。”卢文礼笑了笑。 弘治皇帝在外侯了片刻,有人拿了他的名敕进去,一会儿功夫,门子请他们进去。 进了这三重的宅院,便可看到宅院里,竟有不少的人,多是仆从,显得有些人满为患了。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倒是方继藩道:“莫不是,本地不得有俗人,所以这俗人,都进了赵家为奴,才可以幸免。” 卢文礼没有否认,而是叹了口气,羡慕的道:“所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赵老爷平时行善,传播大义,现在,可不是运气来了吗?” 弘治皇帝脸色阴沉。 什么必有余庆。 这摆明着,官府要赶人,而想要留在家乡,便只好,委身进这姓赵的人家里。 正想着,里头有人快步出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出来的,正是一个大腹便便,儒杉纶巾之人。 他快步上前,看了弘治皇帝和方继藩一眼,二人一老一少,颇有气度,其实这个时代,只需看人面相,就可分出人的贵贱。 比如弘治皇帝虽是脸色苍白,气色不好,可显是一位贵人。而方继藩细皮嫩肉,肤色白皙,也定是个公子哥。 至于寻常百姓,个个肤色如老榆树皮一般,面色黝黑,肤色粗糙,许多年轻人,怕也是早衰,一副老相。 “鄙人赵毅,来来来,请进。” 请了弘治皇帝坐下。 赵毅打量弘治皇帝:“兄台可是要去拜会吾师的?” 弘治皇帝面上抽了抽,却还是道:“正想见识。” “这就好极了。”赵毅感慨:“听你的口音,像是京师人,昌平虽也是天子脚下,可口音还是有所不同,想来,您是慕名而来吧,不过……现在怕是迟了,皇帝已至县里,定要三顾茅庐,前去拜会吾师,哈哈,只怕要等天子走了,才有机会去拜见。” 赵毅显得很热情,命人上了茶水。 弘治皇帝道:“我早听说这昌平,已成了礼乐之地,只是沿途来,却见人迹罕见。” 赵毅微笑:“这……京里都在说,毛纪先生,乃是百年难一出的圣贤,既然是圣贤,自是小人见之战战兢兢,君子慕名而来……就如同兄台一般。” “可若是人都走了,这县里,岂不是十室九空了吗?” 赵毅乐了,他看了卢文礼一眼。 卢文礼也对他笑。 卢文礼道:“也不瞒着先生了,其实……这些百姓,只是征用了。” “征用?”弘治皇帝看着赵毅。 赵毅道:“县里要治河,咱们做士绅的,岂有不拿出银子来支持的,何况,我等都是圣人门下嘛,于是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咱们捐纳了钱粮,百姓们,当然要出力了,是不是?” 弘治皇帝脸色才缓和一些。 至少,这是一个理由。 每年的冬天,都是百姓们服徭役的时刻,虽然保定布政使司,已经采取了以税代役的手段,可其他地方,照例,还是需要百姓们服役。 这说的过去。 弘治皇帝道:“难怪这一路无人了。” 赵毅笑吟吟的道:“且不说那些草民了,朱先生既来了,就在此吃一顿便饭吧,噢,朱先生是京里来的人,前些日子,倒是有人传出消息,说是……咱们昌平,也要修铁路了,此事,朱先生可知吗?” 弘治皇帝一脸讶异,他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我们哪里知道,或许……是有的吧。” 赵毅笑吟吟的道:“咱们这昌平,平时无人关注,这一下子,却又是太子殿下来了昌平卫练兵,一下子,又说要修铁路,此后,陛下居然亲自大驾光临,说来,真是奇怪啊。” 一旁的卢文礼道:“听说毛纪先生,对修路之事,颇有微词。” 赵毅点头,呷了口茶:“是啊,百姓多疾苦,一旦修路,难免扰民,到时,不知要征用多少的土地,又要惹出什么事端来,这百姓们,首要做的,乃是教化,不然,就是害了他们。” ………… 第二章。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一章:变天 赵毅狠狠的抨击了一通铁路。 大义凛然的模样。 接着,又不禁道:“还有那什么保定布政使司,简直就是荒唐,胡闹!” 赵毅接着道:“那些把戏,不就是靠驱利之术吗,圣人若知后世的儒生,打着圣人的旗号,鼓捣出了新学,不安安分分的读书,却只追逐这利益和好处,那么,这天下,岂不就乱套了?” “咱们的陛下,是好的。坏就坏在朝中出了奸臣啊,那些新学的生员,个个面目可憎,罢了,罢了,不说这些。” 他见弘治皇帝的脸颤了颤,随即笑起来:“莫谈国事,莫谈国事,还是不说这些。不过……” 他口里说莫谈国事,却还是忍不住:“其实,细细想来,实在是让人担心啊,朱先生,你想想看,将来太子殿下,肯定是要克继大统的。等有一日,他若是做了天子,那么……听说太子殿下,性子极端,到了那时,天下再无仁义道德,也无礼义廉耻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身躯一震。 他看着赵毅那细声细语的话,猛地,心底深处,竟油然生出了一丝恐惧。 弘治皇帝淡淡道:“是吗?这样说来,一定有许多人,心里害怕的很吧。” “这是朝中的事,和我们这等寻常读书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只是……有人心里不禁担忧罢了。” 弘治皇帝只点点头,他站了起来,居然抬腿便走。 赵毅一愣,忍不住道:“朱兄,朱兄……” 只是,弘治皇帝走的很急,一丁点的礼貌都不曾有。 方继藩和萧敬忙是追了出去。 出了这赵家。 弘治皇帝直接登车。 方继藩也钻进了车里,盯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眯着眼,一言不发,脸色可怕的吓人。 方继藩道:“陛下……”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人心,真是难测啊。”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 “这毛纪,当初朕好歹也命他去东宫教授过太子,论起来,也算是太子的恩师,可万万料不到……” 方继藩道:“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弘治皇帝抬眼:“若是卿家,会怎么做?” 方继藩凝视着弘治皇帝。 方才听到那赵毅一句‘太子若是做了天子,那么天下再无仁义道德和礼义廉耻’时,方继藩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陛下,人心思变。” “嗯?” 方继藩道:“有的人,希望朝保定的方向变,而有的人……” 弘治皇帝点头:“是啊,有人想要走回头路,可这些人,怎么就如此的固执呢。” 方继藩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对呀,这些人为何就如此的顽固呢? 弘治皇帝冷笑:“今日,朕算是见识了这人心了,这样也好,朕本就该见一见才对。回程吧,朕可不能在外逗留太久,逗留的久了,恐要祸起萧墙了。” 祸起萧墙四字出口,方继藩心里明白,要出大事了。 弘治皇帝虽然宽厚,但是……也是有底线的。 老实人逼急了,一旦震怒起来,那才可怕。 暴风骤雨要来了。 而这……不正是方继藩所期盼的吗? 当初在京里,四处为这毛纪大造声势……而现在…… 马车徐徐的回到了县城,此时,天已大亮,百官已至行在之外来问安了。 只是行在之中没有动静,许多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弘治皇帝自侧门进入了行在,而后换了衣衫,心平气和的样子用过了早膳,接着,接见了随驾的谢迁。 “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点头,他突然道:“谢卿家,你来的正好,朕听说,太子失德,有人希望能够另觅太子,克继大统,如此,方能安天下军民之心,对此,卿家怎么看待。” 开门见山。 谢迁听罢,打了个冷颤。 陛下只有一个儿子,怎么可能另觅太子,他心里生出了不安,立即拜倒:“陛下,这……老臣没有听说过这些流言,太子殿下,固有不稳重的一面,可其聪慧,却是世所罕见,太子殿下翌日,必能成圣明之君,陛下如何会有这样的念头?陛下……老臣侍奉陛下二十年,太子殿下,更是老臣看着长大成人,老臣敢用性命担保,殿下他……” 弘治皇帝微笑,摆摆手:“好了,卿不必再说了。朕知你乍听了朕的这一番话,吓着了。是啊,朕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也将朕自己吓了一跳。” 说着,他看向方继藩:“继藩以为呢?” 方继藩想了想:“陛下,太子若是不能克继大统,臣必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大实话。 方继藩是个诚实的人。 方继藩和太子绑的太紧了,一旦将来坐天下的不是太子,方继藩有一千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弘治皇帝笑了:“不错。” 他低头,呷了口茶:“你们都是朕最信任的人啊,朕能相信你们,可是人心难测,此次随驾而来的人中,其他人,朕能托付信任吗?” 谢迁脸色顿时拉了下来,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异样,立即道:“陛下,此次随驾的大臣之中,臣的门生刑部侍郎王兴元、礼部员外郎郑杰,御史张涛、翰林朱瑾人等,可以信任。” 方继藩道:“儿臣的徒子徒孙,也可以信任。” 弘治皇帝抬头:“那么,禁卫之中呢?” 他手轻轻的敲打着案牍,若有所思的样子。 一旁的萧敬觉得浑身冰凉,他忙道:“陛下,厂卫这里……随时可以听候调用。” 弘治皇帝又点头,他显得很平静,只是眼底深处,却带着几分落寞,他平静的道:“金吾卫指挥,是郴州候陈隆,陈隆这个人,一直是朕的宿卫,朕倒是极信得过的。可是……骁骑营……” 他眼眸一张一阖,说到骁骑营的时候,似乎拿不准的样子:“若是英国公张懋在,那就好了,朕可以将这些,统统交给他去料理。” “陛下,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谢迁被吓得不轻,脸色苍白。 弘治皇帝微笑:“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防范于未然罢了。” 谢迁狐疑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突然道:“萧敬,你得回京一趟,给刘卿家传一道朕的密旨,让他近些日子,要沉住气,无论昌平发生了什么,朕都要京师固若金汤,尤其要保护好皇孙。” 萧敬道:“奴婢遵旨。” “还有……”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再派人,给太子一道密旨,让他的昌平卫,赶紧来这县城,朕许多日子不曾见他了。” 萧敬没有多问,继续点头:“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仿佛松了口气。却叹道:“其实有时候,笔也是刀啊,刀能杀人,笔能诛心,可有些时候,刀却能杀握笔之人。” “只是……”他抬眼,露出了悲哀之色:“只是,真到了这一步,又何尝不是朕的失败呢。” 这番话,居然方继藩理解了。 不到万不得已,任何统治者,都不会轻易拔刀的,因为杀人,只是手段,而且某种程度,只是最后的手段。 而一旦准备要动用暴力,只能说明,皇帝的所有手段,都已经无用了,这本身,就是失败的表现。 弘治皇帝站起身来:“那位毛纪先生,不知来了没有,噢,还有朕的百官们,他们呢,可都在外头?” 谢迁似乎觉得浑身冰冷。 他如鲠在喉,艰难的道:“陛下,毛纪据闻,正午会抵达,而百官,就跪在行在之外。” 弘治皇帝道:“去,先将随驾的兵部尚书马文升叫来。” 片刻之后,兵部尚书马文升觐见,他拜下:“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他:“马卿家,朕昨日,做了一个梦。” “呀。”马文升露出了惊喜之色:“陛下不知梦见何物,老臣对解梦,颇有几分心得,或可为陛下,开解。” 弘治皇帝微笑,他知道马文升有这个爱好。 顿了顿,弘治皇帝道:“朕昨天夜里,梦见太子竟被刺客杀了。” “啊……”马文升脸色惨然。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你说,这奇怪不奇怪,太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想杀死他呢,可见这梦中的事,实是做不得准的。” “陛下……”马文升慢慢的平复了心情:“这是喜事……梦……梦是反着的,若是太子殿下在梦中被刺,那么,他的好运就来了。” “好运,什么好运?”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 马文升:“……” 方继藩站在一边,道:“莫不是太子要做皇上了?” “对,对呀……这梦就是反着来……不,不对。”马文升心里卧槽一句,一脸无语的瞪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你这狗东西,你要害死老夫吗? 太子做了皇上,那皇上不是驾崩了? 马文升立即道:“绝不是如此,绝不是如此,陛下明察秋毫,这都是方继藩说的,臣可没这样说。” 弘治皇帝侧目,瞪了方继藩一眼:“胡闹。” 方继藩忙道:“陛下,儿臣万死,他自己说梦是反着来的,儿臣……只是习惯使然。” ………… 第三章送到,下午六点到现在,更了三章,休息一下,然后继续。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二章:大开杀戒吗 马文升战战兢兢。 他虽每日瞎捉摸着风水和解梦之术,却万万不敢妄议这个梦啊。 方继藩这狗东西,火上加油。 这话……他能说。 因为他是皇帝的女婿,怎么作都不死。 再者说了,他是晚生后辈,他说这话,在陛下眼里,也只是年轻人胡闹。 可若是陛下若是认为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话,事情可就严重了。 这是啥,这是妖言惑众,是万死之罪。 马文升一脸尴尬和无语的样子,瑟瑟发抖。 弘治皇帝道:“朕在想,这世上,是不是有人,不希望太子克继大统呢?马卿家,你是兵部尚书,你在兵部,可听到过什么消息吗?” 马文升忙道:“陛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纲纪,臣等若是妄议此等事,岂不是大逆不道。臣自己从未妄议过,也不曾听人有人如此胆大包天,陛下……” 他抬头,别有意味的看了一眼萧敬,才道:“若果然有这等闲言碎语,陛下万万不可姑息养奸。” “是啊,不能姑息养奸。”弘治皇帝感慨:“你没有听说过,可太多太多人,对太子有所微词了。” “这……”马文升显得尴尬,其实,他对太子,也有不满意的地方,当然,他是老臣,性子稳重,倒也不至于痛恨。 弘治皇帝微笑:“卿乃兵部尚书,朕召你来,只是问一问,你且站一边吧。” 马文升依旧一头雾水。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好似是风向变了呢。 可弘治皇帝却是气定神闲,他开始一个个召见大臣。 行在之外。 数百个随驾大臣跪在积雪里,许多人身子已经僵硬了。 他们本只是来问个安。 按理来说,陛下只需派一个宦官来传旨意,大家伙儿,就可各行其是,回去歇着了。 可是这气氛,顿时让人骤然的变得不轻松起来。 萧敬一次次的出来,先请大学士谢迁,再请兵部尚书,而后……又点了随驾的吏部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还有吏部右侍郎梁储,刑部左侍郎…… 这一个个庙堂上的重臣,召入了行在,就再没有出来。 可外头的大臣,依旧还跪在此。 大家都觉得气氛开始有些不太对劲起来。 所有人都开始觉得并不轻松。 此后,萧敬又出来:“传翰林大学士沈文,翰林侍讲学士王不仕,翰林侍讲学士刘文善。” 三人起身,进入了行在。 弘治皇帝已经吃过了三盏茶。 站在他的身边,都是朝中的重臣。 这些无一例外,都是弘治皇帝的左膀右臂。 三人进来,拜下,行礼。 弘治皇帝看着三人,面带嘉许之色:“沈卿家,乃朕的亲家。” “不敢。”沈文从容道:“陛下,臣女已过继给了新津郡王。” 太子妃沈氏,已成了方氏,虽然在沈文的心里,她还是自己的女儿,太子妃也认为,沈文是自己的父亲。可沈文是老油条,心知,正式场合,万万不可以太子妃的父亲自居。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沈文一眼:“沈卿家,若是有人欲对太子不利,卿当如何?” “啊……”沈文一愣,显得有些错愕,立即道:“陛下,此大逆不道,当诛。” 他的态度是最明白和直接的。 我女婿是混账、LIUMANG、好色、糊涂,而且还隔三差五来借钱,现在利息都没有还上。 可这又如何,他是我女婿呀。 他就是一条狗,那也是我女婿。 弘治皇帝微笑:“嗯……那么,刘卿家和王卿家呢?” 王不仕最近伙食有点油腻,没办法,姓方的只有牛肉卖,他似乎嗅到了什么:“臣不敢妄议。” 刘文善道:“太子乃国家之本,若有人图谋不轨,自有国法处置。” 弘治皇帝颔首:“嗯。” 接着,他陷入了沉默。 萧敬站在一旁,悄无声息的已退出了行在,他一出来,几个东厂的档头,以及锦衣卫随驾的千户已是上前。 萧敬看了他们一眼,平静的道:“附近都封锁了吗?” “老祖宗英明神武,既下了令,卑下人等,自是布置妥当了。” 萧敬欣赏的看了他们一眼:“很好。” 其中一个锦衣卫千户,面露喜色,立即道:“卑下人等,在老祖宗面前,卑卑不足道,不过是尘垢粃糠,老祖宗您吩咐的话,卑下人等,尽心去做便是,当不起老祖宗的夸奖。” 萧敬脸色一变:“你方才说什么?” 千户一愣,期期艾艾的道:“当……当不起老祖宗的夸奖。” “上一句,卑什么什么?” “卑卑不足道。” 萧敬从袖里掏出了竹片来,拿着炭笔,将这词儿记下,又道:“还有一句,叫什么尘。” “尘垢粃糠……”这千户傻眼。 “垢字怎么写?” “土后……” 萧敬想了想:“粃是怎么写?” “这……” “你来写吧,写在这竹片上。” “……” 写完了,萧敬收了竹片。 此刻,他气定神闲。 远远眺望,见那行在之外,跪的满地的大臣。 他又吩咐道:“将附近的士绅和读书人,统统请来吧,要赶紧,陛下正午,要赐宴。” “是。” “还有,那位毛纪先生,怎的还没有来?得催一催。” “快到了。” “快到了就好,快到了就好。”萧敬点点头,转身,又往行在去了。 这一次,萧敬能感受到,一股风暴正在酝酿。 杀人诛心,这都是人与生俱来的本领。 当今皇上,仁爱宽厚,但是并不代表,杀人这门手艺,他不懂。 萧敬侍奉弘治皇帝多年,自然清楚,陛下不但懂如何杀人,而且……其布置和安排,还十分的高明。 先计算实力的对比。 在这昌平,那些禁卫是否百分百的可以掌握。 是否有任何的隐患。 当陛下可以确定毫无隐患时,接着,开始关心京师是否是否能镇住,确定刘健能把握大局,皇孙能够安全。 此后,再召太子带兵而来,当然……这只是一个后手。 接着,便是召所有的重臣,让他们一个个进入行在,当面,进行表态。 这一手,是极恐怖的。 哪怕要杀人,那也需得到大多数重臣的支持,外头的百官,只看到大学士人等,一个个鱼贯而入,自此之后再没有出来。 他妈唯一明白的,就是陛下有非常重要的事,需紧急和大臣们商议,这是一个闭门的会议,陛下一定在征询他们的建议。 那么……接下来,一旦大开杀戒。 对于百官们而言,这显然,都是陛下和重臣们商量好了的。 如此,即可做到将那些对朝廷有益的重臣,彻底和某些乱臣贼子割裂开来,无论从前,他们曾有姻亲,曾有过门生故吏或是师生之情。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陛下暗中吩咐,连带着士绅们一道请来。 而接下来,就是布置宴会了。 百官们跪在行在之外,双膝已是僵硬,汹涌歌歌冻得浑身颤颤。 可是……好像已经有人遗忘了他们。 而此时……毛纪的车马,已至。 和毛纪同车的,乃是县令杨平。 听闻毛纪到了,杨平亲自去城门迎接。 二人同车。 毛纪面带笑容,看着这位父母官。 杨平对于毛纪,自是极尽殷勤。 这位毛纪先生,当初,可是翰林学士,此后辞官,那更是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自己和他相比,不过是一个蝼蚁罢了,区区县令的官身,不足道哉。 “毛公……”杨平道:“此次陛下亲来昌平,便是慕了毛公之名而来,毛公声誉卓著,现在陛下再三传召,可见陛下对毛公的厚爱,只怕今日之后,毛公又要重新起复,一飞冲天,真是可喜可贺。” 毛纪却有清醒的认识,面如止水,道:“这哪里是陛下慕名而来,只是陛下害怕了而已,哎……” “啊……”杨平不解:“这,是何意?” “太子和齐国公,鼓捣出了新学,陛下乃是天子,他怎么不会知道,这天下,已是干柴烈火,多少人心怀不满和憎恨,陛下召吾,乃是不得有而为之啊。” 杨平若有所思,点头:“下县在昌平,确实也听说过许多读书人和士绅的抱怨,不少人提及某些事,都是咬牙切齿,毛公实是手段高明,一眼,便看穿了矛盾所在,那么……是否,陛下为了缓和这些矛盾,哪怕是心里还赞同太子和齐国公,却也不得不,征辟毛公,委以重任吧。” 毛纪微笑:“这是礼贤下士的姿态,是做给天下人看的。可是,现实的情况,已经不容许陛下瞻前顾后了,今日承蒙召唤,在这御前,老夫正好,可以在陛下面前,据理力争。” 杨平道:“先生真是高士啊,风骨如此,世所罕见。不过,陛下还召附近的读书人和士绅,一同宴请,这……倒是有些蹊跷。” “你不了解我们的皇上。”毛纪叹口气;“当今陛下,最爱展现的,就是他的仁爱之心,他召士绅和读书人赴宴,乃亲民之举,这样也好,正好,让陛下看看,这昌平的民心如何。” ………… 第一章,开始计数。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三章:礼崩乐坏 毛纪至行在。 他的出现,引发了一场轰动。 因为附近的许多士绅和读书人都来了。 足足有数百人之多。 这些人,几乎是昌平县里真正的‘百姓’,他们左右着昌平县一切息息相关的产业,甚至可以影响到县令的决策。 得知陛下设宴,这让他们顿时面上有光。 显然,这对于他们而言,是一场盛会。 人们在行在之外,翘首以盼。 都候着毛纪先生。 而毛纪下了马车时,他抬头,看着这乌压压的人。 有朝廷命官,有士绅,有纶巾儒杉的读书人。 他面带微笑,顿时,引发了热烈的回应。 “毛纪先生,有礼了。” “毛公,请。” 毛纪在杨平的指引之下,徐徐的踱步,到了行在之外,早有宦官等候。 宦官道;“陛下有口谕,请百官与诸位地方士绅入席。” 于是,众人鱼贯而入。 整个后衙,已重修的修饰,许多宅邸,都已经直接打通。 弘治皇帝高高在上的坐着。 可这数百人一下子涌入,还是让这里显得憋屈,既是宴会,却没有桌案,大家只好席地而坐,乌压压的全是人。 不是请吃饭吗? 酒呢,菜呢? 桌子都没有? 这吃个啥?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弘治皇帝身前有一方案牍。 他微笑,四顾左右,身边,方继藩和萧敬垂立,笑吟吟的看着所有进来的人。 方继藩还是有点摸不透陛下的心思。 不过这不要紧。 他乐见于接下来发生的任何结果。 弘治皇帝目光,落在了毛纪身上。 他对毛纪是有印象的。 当初毛纪在翰林院,曾有过伴驾的经历。 弘治皇帝却很快,目光落在了其他的士绅身上。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赵毅! 赵毅显然也察觉出了什么。 他进来时笑呵呵的,能蒙皇帝赐宴,这足以让自己吹嘘一辈子啊。 赵毅满面红光,可抬头,见了一眼弘治皇帝,有点眼熟。 当然,他不敢往深里去想。 只是觉得眼熟而已。 因为弘治皇帝已换了正式的冕服,虽觉得眼熟,但是赵毅绝不会去将眼前这个至尊天子,和那个路过的读书人联系起来。 说实话,他心里有些紧张。 很快就垂下头。 跟着所有人一起,行了大礼。 “平身吧,不必多礼。”弘治皇帝淡淡道:“朕是慕名来昌平,早就听说过,昌平文风鼎盛,蔚为壮观哪,今日召诸卿来此,便是想见识一二。” 下头鸦雀无声。 弘治皇帝笑道:“大家不必拘谨,来,给大家传菜吧。” 萧敬会意,朝宦官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在所有人的期待之中,无数的宦官鱼贯而入,他们取了食盒,从食盒里,取出一个个窝窝头来,开始分发。 窝窝…… 一个个人,手里捏着这么个玩意。 懵了。 而且……这并非是寻常的窝窝。 事实上,窝窝头在北方,乃是常见的食物,虽是寻常百姓食用,可大富人家们,偶尔也会食用,譬如唐朝时的名士刘宽夫就曾在《日下七事诗》,末章中说及“爱窝窝”,小注云,“窝窝以糯米粉为之,状如元宵粉荔,中有糖馅,蒸熟外糁自粉,上作一凹,故名窝窝。 当然,现在大家手里的窝窝,可没有刘宽夫所注解的窝窝那般,长的像宵粉荔,里头,也不会拿糖来做馅,糖是很贵的,至于外头,更不会掺上白面。 这就是个穷苦人家用杂粮造的窝窝头,用的是没有完全脱壳的麦子,没有馅,当然,更不会放糖。 看着……很糟心哪。 弘治皇帝已取了几个,手里捏着,放入了口里,咀嚼。 味道很糟糕。 甚至有一股子糟糠的怪味。 弘治皇帝细嚼慢咽之后,吞咽入肚,继续吃。 方继藩手里也发了一个,一脸无语的看着这窝窝。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人轻轻尝了一口,就会要呕吐出来。 只有弘治皇帝,似乎吃的很开心,很快,一个窝窝便消灭了个干净。 大家都听说,陛下吝啬,今日一见…… 毛纪微笑着,捏着这窝窝,竟也吃了起来。 “诸卿,今日朕在此设宴款待你们,你们不必客气,好吃好喝。” “陛下赐食,犹如甘露,臣等谢过陛下。” 毛纪这般回答。 其他人一个个傻眼,绝大多数人,还捧着这么个玩意,没有做声。 弘治皇帝抬头:“吃啊,多吃几个,一定要吃饱喝足才好。” 方继藩站在一旁,心里想,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断头饭? “陛下……”毛纪又开口了。 他显得有些‘大胆’。 弘治皇帝微笑,目光看向毛纪,似乎来了兴趣,手里捏着啃了一半的窝头,道:“可是毛爱卿。” “正是,臣自致士以来,寓居大杨山,今日蒙陛下厚爱,召唤臣来此,臣见陛下龙体康健,心中甚喜。” 弘治皇帝叹道:“毛卿家啊毛卿家,当初,你何故要挂冠而去呢,怎么,可是有是难言之隐?” “这是臣的志向。”毛纪微笑,行礼如仪,很有几分大家风范:“陛下勿怪。” 弘治皇帝点头:“人各有志,朕岂会怪你。” 弘治皇帝遇事,总能做到隐忍不发,今日,也是如此。 他道:“朕现在,又闻你的大名,人们都说,你在此传道,影响极大,所以,朕来看看,今日召你和本地的乡老来此,也想听一听,你们对朝政有什么看法。” 毛纪道:“不敢。” 弘治皇帝啃了一口窝头,手特意搁在嘴边,免得那杂粮的碎屑的跌下来。 “没什么敢与不敢,既然在大杨山,敢说,到了朕面前,怎么就不敢了呢?” “陛下想听什么。” “卿家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言无妨。” 百官和士绅都看着毛纪,目中炙热。 毛纪先生,当真很有大家风范,他与陛下奏对,行礼如仪,彬彬有礼,却又不失风采,这是读书人的典范哪。 毛纪笑了:“臣想起了一个典故,汉高祖皇帝从沛县起事后,对于儒生,更是动辄骂人,不是称呼别人为‘竖儒’、‘齐虏’,就是自称‘尔公’,非常的没礼貌。 方继藩听到尔公二字,扑哧一笑。 尔就是你的意思,而公字在这个语境之下,是长辈的意思。 因而,这‘尔公’若是通俗一些来说的话,就是说,我是你爸爸,或者你爸爸我。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 方继藩忙是捂嘴。 毛纪看都没有看方继藩一眼,却是依旧平静的道:“甚至有儒生拜访他,汉高祖皇帝,竟取了儒生的帽子,对其帽子进行便溺。陛下,可听说过这样的典故吗?” 弘治皇帝毫不犹豫道:“这典故,出自史记《高祖本纪》。” 毛纪微笑:“这就是了,汉高祖如此欺凌士人,实是不妥当。历来贤明的君主,都会礼贤下士,就比如陛下赐宴群臣诸乡老,虽不必赐其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可却赐此等吃食,臣以为不妥。” 弘治皇帝当然听出了毛纪的话外之音。 毛纪是将自己和汉高祖在儒生帽子上撒尿的行为相比了。 不过弘治皇帝没有动气。 自自己登基以来,一向广开言路,臣子们劝谏自己时,言辞激烈乃是稀松平常。 他微笑,看着众臣。 果然,这百官之中,有不少人暗暗点头,许多的乡老,也纷纷轻声称是。 毛纪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他们是来赴宴的,不是来此受这样的侮辱的。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朕常常听读书人们说仁义和爱民,因而,朕就在想,这吃食,乃是百姓最寻常的果腹之物,今日朕与诸卿在此,吃一吃这百姓平日所吃之物,自然也有与百姓同甘共苦之意,毛卿家,却认为,这是朕在侮辱士大夫吗?” 百官和乡老们一愣。 低头看着手里的窝窝。 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其实并非只是在座的诸位读过书,皇帝,也是读过书的。 众人忙道:“陛下有此初心,臣等敬服。” 于是,有人艰难的拿起窝头,很勉强的塞进嘴里。 毛纪却是不为所动,他道:“陛下有此深意,确实令人佩服。可是……臣却不以为然。” 弘治皇帝看着毛纪:“噢?” 毛纪淡淡道:“圣人崇‘礼’,那么,何为礼呢?君君臣臣为礼,父父子子为礼,夫夫妇妇也为礼,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都是礼。因为礼,而衍生出来了上下尊卑,陛下是君,是父,是夫,不应该吃这样的糟糠之食,而臣等,为陛下之宾客,是国家的栋梁,是陛下治理天下的士大夫,也不该吃这样的糟糠之物,否则,礼法何在?陛下不但要爱惜自己,也要善待士人,使士人们,为陛下所用,安定国家,方可使社稷无忧。倘若有一日,连士人们都吃这些糟糠,便连士人,也都要受委屈了,那么,这圣人所定的礼法,也就荡然无存了,礼崩乐坏,便是从这些行为开始的。” ………… 第二章。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杀无赦 毛纪一席话,大义凛然,振振有词。 许多人暗暗点头。 因为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士大夫。 每一个人,都自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 人嘛,谁不希望自己拥有身份的尊贵呢? 毛纪所说的话,哪怕是歪理,哪怕是站在其他人的角度上,堪称可恶。 可对于士大夫们而言。 这却是天籁之音。 对啊,我们是士大夫,不能遭受冷遇的。 百官之中,许多人想到这一路行来至昌平挨饿受冻的遭遇,心里更是感慨。 这造的什么孽啊。 弘治皇帝居然没有生气。 他凝视着毛纪。 “这样说来,朕赐你们这百姓之食,便是纲常扫地了? 毛纪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是圣人的教诲。”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好,既如此,你们就不必吃这窝头了,朕吃。” 毛纪:“……” 弘治皇帝也不客气,继续啃着窝头,吃的很香。 这就有点让人尴尬了。 士大夫很尊贵,吃窝头不好。 可皇上不比你们还要尊贵么,可陛下吃了。 弘治皇帝吃罢,打了个嗝,他显得很轻松。 或许…… 只是这轻松的背后,弘治皇帝却有一种悲哀。 宽厚了二十多年,今日……竟到了这个地步。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彻底的失败了,可谓是一败涂地。 否则,他绝不会想采取最坏的方式。 可哪怕是圣意已决,弘治皇帝还是希望,在此之前,显出自己的宽厚,让这毛纪幡然悔悟。 杀人容易。 诛心难。 他想诛心,可偏偏…… 他看到许多的大臣和士绅,看向毛纪,那一副欣赏的样子,这令弘治皇帝感受到了一股挫败。 看来……真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弘治皇帝面上的笑容,逐渐的消失。 “朕听说……坊间有流言……说是太子不贤。” 这番话,是轻描淡写说出来的。 可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满堂的士绅和百官,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此时此刻,突然提及此事,而且还是宫中最敏感的继承人问题,这…… “陛下……”谢迁上前,拜倒:“陛下何出此言,自正统以来,国势浸弱。太子殿下躬御边寇,横扫大漠,此为大功,制蒸汽机车,开铁路,此又为一大功,不贤二字,不知从何说起。” 谢迁有些急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血光之灾将要开始。 当陛下当众说出太子不贤的时候,就是露出底牌的时候。 谢迁厌恶毛纪这些人。 可他不希望陛下大开杀戒。 因为一旦滥杀,陛下将要承担说不清的骂名。 “至于坊间流言,不足为信,陛下明察秋毫……” “朕……”弘治皇帝打断谢迁:“朕没有在问谢卿家,朕在问今日所宴请的诸位,毛卿家,你以为呢?” 毛纪面带微笑,他看出了今日之大明天子,与从前自己所见时的不同,那时的弘治皇帝,温和、客气,说话慢条斯理,可今日,却是语中带刺,锋芒毕露。 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毛纪的身上。 他们既为之担心,却突然有一种冲动。 许多人的内心,早有答案。 这些御史、翰林,这些士绅,这些读书人。 他们不满意太子殿下。 正因为对太子殿下的不满意,所以他们希望借别人之口,来吐出自己的心思。 毛纪微笑。 他诚恳道:“太子不贤。” 一下子,堂中已成了煮沸的油锅。 顿时,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起来。 毛纪的回答,简单、直接、有力。 犹如一柄剑,直刺天子。 此人……真的是有胆魄。 也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弘治皇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因为……事态已经往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当毛纪说到不贤的那一刻。 自己就必须得有所作为。 要嘛诛杀他,可如此,只会成全毛纪。 毛纪将成为一个殉道者,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无数人会敬仰他,认为他是一个敢于‘说真话’的大儒。 甚至可能,千百年之后,人们会将他比喻成比干,会成为魏征。 可弘治皇帝无路可退。 除非做出妥协,在一个大儒的面前,做出退让,亲自走下自己的座位,走到毛纪的面前,扶住他的手臂,道一句先生所言甚是,太子尚在幼冲,身边需有人辅佐,指摘他的过失,先生乃是高士,朕欲将太子托付先生。 只有如此……或许可以成就一段新的佳话。 可是……这也意味着,新政的成果,彻底的被推翻。 弘治皇帝缓缓的闭上眼睛,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在这无数人的人心面前,自己都是一个失败者,无论自己做出何等选择,毛纪都是赢得那个人。 哪怕你杀了他的人,消灭了他的肉体,弘治皇帝依旧输了。 弘治皇帝猛地张开眸子,眸里杀气腾腾。 “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毛纪道:“陛下,太子殿下所为,已令天下人失望了,为太子者,岂可耽乐嬉游,暱近群小?又岂可自署官号,使冠履之分荡然?这十年来,太子殿下蒙陛下的厚爱,准许他开府建牙,因而,有了镇国府,可太子殿下,又是怎么做的呢?他身边所围绕的,又是什么样的人?陛下圣明,自有明断,太子殿下固然聪明,可这些年来,已经走偏了,天下军民,无不失望透顶。满朝卿士,亦心怀不安,士绅人家,战战兢兢。陛下,太子迷途,当返矣!” 弘治皇帝道:“依卿而言,当如何。” 毛纪道:“改弦更张,诛太子近前小人,以儆效尤,废黜新学,提拔君子入朝。” 弘治皇帝微笑:“谁是君子?” 毛纪道:“承圣学正道者,皆为君子。” 毛纪所言,不但是书生气,而且可笑。 弘治皇帝却是抬眸,他不在乎这个毛纪。 他所在乎的是站在这里的百官,是这些士绅。 这些人,认同毛纪吗? 弘治皇帝淡淡的扫视他们,一字一句道:“那么诸卿呢,诸卿以为如何?” 这满朝文武和士绅们,先是沉默。 终于,那都察院右都御史陈丰道:“陛下,老臣以为,毛先生所言,颇有几分道理。” 一下子,堂中沸腾起来。 有毛纪开了找个头。 人们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许多人纷纷道:“陛下,臣等附议。” “陛下,草民虽无官职在身,可是朝廷政令,都与小民息息相关,太子殿下为奸人所误了啊……” “陛下……” 弘治皇帝看着许多人跪下去。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哀嚎。 那士绅赵毅,起初是不敢在此造次的。 可在这一刻,他也被这气氛感染。 不少的士绅都如他这般,拜倒在地,趁着人们七嘴八舌,也夹杂在人群之中:“陛下,草民人等,俯仰圣恩,受圣皇甘露,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可如今的时局,实在令人担忧……恳请陛下,改弦更张,万万不可为奸人所误,太子殿下还年轻,若是改正,尚且还来得及,倘若再不改正,臣恐太子殿下贻误社稷啊。” “陛下……”有人开始痛哭流涕。 捶胸跌足者也有之。 毛纪站着,面带微笑状。 他赢了。 来的时候,他就是胜利者,因为……这是人心,是天下士绅们的人心。 士绅们不甘愿,和一群商贾平起平坐,士绅们,也不希望,自己此前最拿手的八股,结果求取不到功名。 他们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所以,在别人看来,自己的一番话,显得幼稚,书生气很足。 可又如何呢,只要这百官和士绅之中,多数人认同,那么,它就是最有道理的话。 天下的道理,本就是把持在他们的手里。 弘治皇帝看着这么多人,痛哭哀嚎。 心里已越来越烦躁。 弘治皇帝厉声道:“毛纪!” “臣在。”毛纪显得十分温和。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竟敢妄议朝政,胆大包天!” 毛纪面不改色,拜下,叩首:“臣万死!” 一下子,堂中安静了下来,每一个人都冷静起来。 他们屏住呼吸,看着怒气冲冲的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冷然道:“你这是死罪。” “臣是为了江山社稷,是为了天下苍生,陛下若是认为臣死罪,臣甘愿领死,愿引颈受戮,死无憾也。” 毛纪显得格外的平静。 他似乎……对生死之事,并不在乎。 这让弘治皇帝更加的挫败了起来。 人家横竖都赢了,哪怕自己诛杀了他,他照样青史留名,这对于读书人而言,本就是最崇高的目标。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那么……你便去死吧。” “来人!”弘治皇帝厉声道:“将这妖言惑众之人,给朕拿下!” 一声令下。 外头早已埋伏好的锦衣卫,顿时呼啦啦的要冲进来。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你既要求死,要卖直取名,朕就成全你,传朕旨意,立杀毛纪,株其党羽,牵涉诽誉太子者,一个不留,杀无赦!” “遵旨!” ………… 第三章送到,继续。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五章:方大善人出击 弘治皇帝说到了杀无赦的时候。 连他自己都万万没想到,这三个字,竟是如此的轻易出口。 他怒了。 滔天之怒。 朕之家事,朕的儿子,容你区区一个草民,在此胡说。 倘若,当真你对太子担心,私下告诉朕,那倒也罢了,可大庭广众,四处诽谤太子。 你……想做什么? 弘治皇帝冷笑。 他看着毛纪。 而毛纪,依旧凛然无惧。 在来之前,毛纪就已知道,他到了御前,会让弘治皇帝被迫做出两个选择。 一个,便是弘治皇帝‘幡然悔悟’,无论陛下心意如何,他也会做出让步,从此之后,大明将会走回原来的老路。 而另一个……选择,就是让自己死。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呢。 毛纪的双目之中,犹如止水一般,毫无波澜。 今日在此,自己和弘治皇帝的奏对,会名动天下。 今日自己的血,将染红这里。 而自己,也将光耀后世。 这……对于自己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他从容整了整自己的衣冠。 他的从容,仿佛是在在进行无声的对抗。 他一遍遍的在告诉弘治皇帝,你输了,陛下……你登基二十多年,所展现出来的仁慈和宽厚,就在今日,荡然无存。而我毛纪,此前虽是声名不显,可自此之后,后世之人只要提及到陛下,就会提及到我毛纪。 陛下动了杀念,不过是因为恐惧而已。 害怕了吗? 毛纪微笑,在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和污垢之后,他双膝拜下,行五体投地大礼,叩首道:“雷霆雨露,俱为君恩,陛下要诛臣下,臣下不敢不死,臣……谢陛下恩典。” 这一番毕恭毕敬的话,彻底的触怒了弘治皇帝。 他要见到的是毛纪的恐惧和不安。 要见到的,是他惊慌失措的样子。 而不是坦然受死。 他越如此,便越使弘治皇帝难堪。 弘治皇帝双目赤红,手指着毛纪:“不忠不孝!” 毛纪叩首之后,长身而起,面带微笑。 他能感受到这雷霆之怒,也感受到了百官和众士绅们惊恐和惋惜的样子。 许多人低声垂泪起来。 他们似乎被毛纪的义举而感动。 哪怕是那些冲进来的锦衣校尉,也是大汗淋漓。 人格的魅力,是伟大的。 毛纪转身,看着几个冲进来的锦衣校尉,微笑:“麻烦了。” 锦衣校尉们面面相觑。 萧敬伫立在弘治皇帝身侧,歇斯底里的大吼:“拖出去。” 几个锦衣校尉这才放肆起来,有人打下了毛纪头上的纶巾。 有人拽着他的儒杉。 毛纪开始变得狼狈。 可是……这等有辱斯文的一幕。 看在所有人的眼里。 谢迁也不禁动容了。 陛下这样做,不啻是成全了毛纪的忠义之名啊。 更多人红着眼睛,目送着毛纪。 右都御史陈丰咬着牙,唇要咬破了,他知道陛下发了雷霆之怒,毛纪先生……命不久矣。 那士绅赵毅,看着这一幕,既觉得恐惧,所谓伴君如伴虎,竟让他亲眼见识到了。 对外,赵毅喜欢自称是毛纪的弟子,可实际上,毛纪并不认识他。 可这并不妨碍,赵毅对毛纪的崇敬之情。 毛纪简直就是读书人的典范,是士大夫的楷模。 滚烫的泪,自赵毅的眼里落了出来。 他突然失声,哭了。 泪水啪嗒啪嗒的落下。 不少人已是眼眶通红,一个个眼泪模糊的看着毛纪。 毛纪显得坦然。 哪怕他现在狼狈不堪。 弘治皇帝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口疼的厉害。 看着这些人,看着这些大臣和士绅,他想到的是……背叛。 这么多年来,自己对他们何等的厚爱。 一个人给一个群体,做了一百件好事,勉强得了几句夸赞。 可只要有一件事,不能让这个群体顺心,这个群体,便毫不犹豫的站在了这个人的对立面。 弘治皇帝身子在颤抖,脸色极是可怕。 而此时……突然有人道:“且慢!” 且慢二字出口。 所有人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是方继藩。 方继藩这个狗东西,现在竟还敢开口。 许多人怒视着方继藩,他们认为,毛纪先生的死,方继藩一定是始作俑者。 方继藩慢悠悠的站了出来:“先放了毛纪先生。” 锦衣校尉听到方继藩称毛纪为先生,不禁一愣。 却迟疑的看着弘治皇帝。 方继藩已是拜下,道:“陛下,儿臣有话想说。” 弘治皇帝万万想不到,这一刻,站出来的竟是自己的女婿。 “说!”弘治皇帝脸色森然。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以为,毛纪先生,罪不该死。” 罪不该死!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方继藩这狗东西说出来的话? 弘治皇帝的脸色,却更显得难堪。 他万万没想到,第一个站出反对自己的人,竟是方继藩,是自己的女婿,是自己的得力心腹。 弘治皇帝死死的盯着方继藩,露出的是失望之色,在这愤怒和失望的情绪夹杂之下,弘治皇帝的声音显得嘶哑和疲惫:“你说什么?” 方继藩道:“陛下,毛纪先生说的话,儿臣觉得,也不是没有道理,他乃是大儒,名望极高,儿臣在想,或许……是太子殿下错了,有错,改了便是,陛下不该发这雷霆之怒,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懵了。 卧槽,方继藩这狗东西,果然他是不要脸的啊,他是风往哪里吹,他便往哪里倒,这是真的一点廉耻之心都没有啊。 是了。 此次若是杀了毛纪先生,那么天下人的怒火,都会朝着方继藩而去,方继藩想来,也见识到了人心的可怕吧。 呵…… 这狗东西。 可有了方继藩带头,所有人精神一震。 那右都御史陈丰已是拜下:“是啊,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毛纪先生,他罪不至死啊。” “陛下……”又有人拜倒:“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赵毅也混在人群之中,拜下了,他哭的稀里哗啦:“毛纪先生,不过是发表自己的看法,哪怕是他出言不逊,也请陛下,万万不能因言治罪。” “陛下……” 片刻之间,这堂中的士绅和大臣,竟跪下了一大半。 毛纪狼狈的站着,他站的像标枪一般,依旧……还是面带微笑。 他回头,看向弘治皇帝。 而弘治皇帝的瞳孔在收缩,弘治皇帝身躯一颤,他心乱了,那心底的愤怒,竟似可笑起来。 万万想不到,方继藩……他…… 萧敬急了,他生怕陛下有失,忙是看了弘治皇帝的脸色一眼,而后怒道:“大胆,你们好大的胆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们想要做什么,你们想要做什么,来人,立杀毛纪,立杀毛纪!” “不能杀!”方继藩抬头,直面弘治皇帝:“陛下,既然这么多人,都说太子殿下错了,都认为毛纪先生有冤屈,难道陛下,还不能从善如流,还要诛杀毛纪先生吗?若是如此,儿臣只恐陛下为人所笑啊,陛下乃是圣君,自然知晓轻重。陛下……既然新政不对,那么儿臣就请陛下罢黜新政。” 罢黜新政…… 弘治皇帝内心深处,已是翻起了滔天怒火。 新政是你方继藩提议的,朕一直都在支持,可万万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你方继藩居然开这样的口。 方继藩继续道:“儿臣也恳请陛下,召回太子殿下,令他回京,面壁思过,再请毛纪先生,教导太子,监督太子殿下的言行举止。不只如此,太子殿下此前鼓捣的那些无用之物,统统都要销毁,那些蒸汽机,还有蒸汽铁路,这铁路,不能再修了,毛纪先生,乃是道德君子,他说的话,想来是不会错的,朝廷治天下,重在教化,而非那些奇技淫巧之事,陛下……儿臣……愿解散西山书院,销毁技艺记录,让这天下,重新回到正确的轨道,恳请陛下……圣裁。” 谁也没想到,方继藩率先认怂了。 毛纪心里松了口气。 他虽知道,死不可怕,可这毕竟是最坏的打算。 当然,他还有更好的选择。 譬如……活着,风风光光的活下去。 大事……成矣! 毛纪面带着微笑,他看到了弘治皇帝的沮丧,看到了他面上露出的痛楚之色。 自己……赢了。 可是…… 许多人突然沉默了。 陈丰愕然的抬眸,他一脸懵逼。 啥……啥意思? 方才方继藩说啥来着? 铁路……不修了? …… 赵毅也一头雾水,本来眼里还噙着泪,听到此处,也懵了。 不是说好了,修铁路到昌平的吗? 啥意思? 不新政了,也不修铁路了? 原以为……这本该是一个喜极而泣的大团圆景象。 可一下子,许多人都变得无措起来。 方才还是痛心、悲凉的脸,现在都是一副……卧槽的样子。 沉默。 堂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似乎一下子,连空气都已变得静止了起来。 ………… 第四章,还有,大家先别急着骂,第五章会揭开谜底。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六章:打烂你的狗头 罢黜新政。 停修铁路。 弘治皇帝脑子嗡嗡的响。 那么……岂不是……一切都完了。 那么多的股票,内帑可全靠股票在撑着的啊。 不只如此,新城那里,招纳的上百万流民,岂不也……彻底的完了。 流民四起。 意味着什么? 你方继藩疯了? …… 方继藩很认真,他似乎早有一个行之有效的腹稿。 “陛下,儿臣早就想好了,想要贸然罢黜新政,确实不妥。不如先徐徐图之,一步步的来,这位毛纪先生,说的很好,不妨,我们先从停修铁路开始……” 停修铁路…… 也就是说,以后不修铁路了。 有人突然道:“不是说,铁路修到昌平的吗?” 说话的,竟是赵毅! 消息很确凿啊。 此前,就有消息在昌平私下流传。 一般的百姓肯定不知道。 他们能知道个啥。 可赵毅是什么人,他是士绅哪,可能到了别的地方,他屁都不是,可在这昌平的一亩三分地,似他这样的人,跺跺脚,地皮都能颤三颤。 一开始,赵毅只觉得这个消息,有些诡异。 昌平真的要修铁路吗? 他是个有关系的人,修书去京里,派人去打探,果然……打听出来了,西山书院,好似是有一份关于铁路的规划。 在昌平里,出现了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带着仪器,漫山遍野的跑。 当然……单凭这些,赵毅是不能确定消息的准确性的。 可等到太子殿下主动请缨,来这昌平练兵,一下子,赵毅就来了兴趣。 据说,太子殿下欠了许多的银子,他为何突然之间,来这昌平练兵呢,这天下,练兵的地方多的是,昌平是个小地方,诡异,太诡异了。 莫非…… 赵毅这样的士绅,再联想到那些流言蜚语,一下子……他们打起了精神。 铁路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白花花的银子啊。 无知的百姓,可能对京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可士绅不一样,别看他们平时说话迂腐,可能成为士绅,有着诺大家业的人,是省油的灯吗? 私底下,赵毅和许多的士绅都已经疯了。 赶紧的,囤地。 听说通州那里修铁路,七八两银子的山地,居然价值都涨了十倍。 发财的时候……到了。 任何利好的消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他们都只是盲目的跟从,他们就如河川里的细沙,被这翻滚的江水所裹挟。 可士绅不同,他们是这个世上主宰者,他们比别人看的长远,比别人的鼻子灵敏。 他们迅速的行动起来。 赵毅的胆子大,现在谁手上的地多,谁就可一夜暴富。 是以,他开始疯狂的购置土地。 似他这样购置土地的士绅不少,在暗中,已引发了昌平县地价的暴涨。 可哪怕再怎么涨,只要铁路修到,就是有利可图的。 因此,哪怕砸锅卖铁,这地,还得继续买。 银子不够,怎么办? 借贷啊。 西山钱庄,早就在昌平开展了业务。 赵家乃是大户,本就拥有大量的良田和土地,还有宅邸以及县城里的铺面,以这些资产作为抵押,从西山钱庄贷了数十万两银子来,继续疯狂的购置更多的土地。 现在虽然赵家欠了一屁股的债,每月要还的利息,更是惊人。 可赵毅不担心,地就是银子。 昌平县的士绅们,现在就等着,昌平县修铁路的消息正式出来,而后……开始疯狂的大赚一笔。 可是…… 铁路……不修了。 以后都不修了。 卧槽……不修了,就意味着,自己两倍、三倍购置下的土地……瞬间一钱不值,意味着那欠着钱庄里,数不清的贷款,自此之后,自己永远都还不上了,接下来,就是钱庄拿着他们的抵押的房契和地契,开始回收他们的田产和房产。 这更意味着,明日……自己就要彻底的破产,变成穷光蛋,数代人,甚至十数代人积攒的家业,统统化为乌有。 赵毅打了个寒颤。 许多士绅们都脑子发懵,他们眼睛直了。 他们不约而同的,脑海里,乍现出了四个字……倾家荡产! 赵毅打了个寒颤,觉得有些冷,他头晕目眩,身子冰凉。 支持毛纪,不是要砸锅啊。 支持毛纪,是因为那些商贾们,实在可恨,居然敢和自己平起平坐。是因为自己的子弟们,还要读书,考功名,这八股不吃香了,怎么轮得到那些新学的家伙们,指手画脚。 所以本质而言,支持毛纪,只是毛纪去闹一闹,给天下的士绅,争夺话语权,争夺一点好处。这大明的特权,我们要;新政的蛋糕,我们也要,不但要,而且还要切最大份的。 所以,赵毅觉得毛纪的话很动听,他觉得毛纪的话说到了自己心坎里,他双手赞成毛纪对新学的抨击,这天下,让一群数理化的人来做主,这不正是礼崩乐坏吗? 可现在…… ………… 陈丰张大着口,他瞠目结舌的模样。 自己是右都御史。 他对毛纪是同情也是认同的,因为他和毛纪,都有同样的身份。 不过……啥意思…… 不新政了啊。 铁路不修了? 自己手上,那铁路局的股票……咋办?自己宅邸,会不会暴跌? ………… 谢迁等人……沉默了。 国库现在的收入,保定布政使司占了大半,不只如此,一旦流民四起……怎么办? ………… 沉默。 就在这沉默之中…… 方继藩感慨的道:“太子殿下和儿臣,错了,陛下,儿臣在此认错,请陛下放过毛纪先生,惩罚儿臣吧……” …… “齐国公……”有人放肆的打断了方继藩的话。 有人微微颤颤的站起来,泪流成了两行。 是赵毅。 倾家荡产哪,倾家荡产! 列祖列宗,孩儿不孝哪,孩儿对不住你们哪。 他已顾不得……天子在此了,他谁都顾不上了,他面上狰狞,现在若是有人递给他一把刀,他敢来一句我命由我我由天、天若灭我我灭天,而后将眼前的这些混账统统杀个干净。 “啥?”方继藩从没见过,有人敢这样胆大的人。 赵毅道:“铁路不修了?” “不修。”方继藩很认真的回答。 赵毅死死的盯着方继藩,他觉得方继藩越来越眼熟:“为啥不修?” 这个人说话很好笑,方继藩明明已经解释过了。 方继藩道:“赵员外,我们好像见过。你忘了,你还说着铁路……不是好东西,坏人心术,这是不是你说的。” 赵毅面如死灰,一双死鱼眼睛,依旧死死的盯着方继藩。 方继藩长这么大,还从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这么嚣张。 赵毅做到了。 赵毅没理他,而是机械似得道:“不,你说清楚,昌平的铁路,修不修,我只问你这一句。” 跟着骂铁路,只是因为读书人都爱起哄而已,骂了又怎么样?骂了只是显得自己清高,可不代表,我赵毅,不需要铁路,没有铁路,我赵毅就完了。 方继藩摇头:“修与不修,你问毛纪先生。” 赵毅恍然。 他像一个痴人,目光落在了毛纪身上。 他凝视着毛纪,一字一句道:“毛纪先生,你说,这铁路,修不修?” 毛纪:“……” 他本是面色安详,以为自己胜券在握。 可是……现在,他突然心里有点慌,修吗?若是修了,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若说不修,眼前这个人…… 赵毅狞笑:“你说呀。” 毛纪心突然觉得有些凉。 他曾记得赵毅这样的人,个个吹捧着自己,将自己视若圣贤,可现在…… 赵毅突然发出了森然的狞笑:“你是个什么东西,这天下的事,也轮得到你一介腐儒指手画脚!” 毛纪怒了:“你……” “太子殿下,何等的贤明,制出了蒸汽机车,是为了造福苍生,你这老狗,成日在那指手画脚,左不是,右又不是,这天底下,这么多的百姓,要穿衣,要吃饭,全靠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所赐,这也是陛下圣明的缘故,你也配四处中伤太子!” 毛纪心里竟有些乱了。 他来之前,想到了各种的可能,甚至……他敢于面对天子,可是……面对赵毅这样的人…… 赵毅疯狂的冲上前,犹如受伤的野猪。 毛纪吓得,连连后退。 赵毅凄然道:“你说呀,你说话呀,你平日,不是很能说的吗?怎么,你要我全家二十七口,跟着你一起死吗?哈……狗东西,什么名士,什么大道理,你算个什么东西。” 赵毅一把揪住了毛纪的衣襟。 他气力很大,以至于额上青筋都曝了出来,勒的毛纪觉得要窒息了。 接着,他伸出另外一只手,这手悬在半空,接着狠狠的煽下去。 啪嗒…… 这一耳光,简单干脆。 毛纪顿时眼冒星星,整个人已是懵了。 脸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弥漫全身,他下意识的啊呀一声,整个人便如烂泥一般的被打翻在地。 呸! 赵毅吐出了一口吐沫,落在毛纪的面上,接着,他森森然道:“你再说一句太子殿下的是非试一试,我赵毅不要命了,今日就打烂你的狗头!”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四章:杀无赦 毛纪一席话,大义凛然,振振有词。 许多人暗暗点头。 因为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士大夫。 每一个人,都自认为自己是天之骄子。 人嘛,谁不希望自己拥有身份的尊贵呢? 毛纪所说的话,哪怕是歪理,哪怕是站在其他人的角度上,堪称可恶。 可对于士大夫们而言。 这却是天籁之音。 对啊,我们是士大夫,不能遭受冷遇的。 百官之中,许多人想到这一路行来至昌平挨饿受冻的遭遇,心里更是感慨。 这造的什么孽啊。 弘治皇帝居然没有生气。 他凝视着毛纪。 “这样说来,朕赐你们这百姓之食,便是纲常扫地了? 毛纪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是圣人的教诲。”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好,既如此,你们就不必吃这窝头了,朕吃。” 毛纪:“……” 弘治皇帝也不客气,继续啃着窝头,吃的很香。 这就有点让人尴尬了。 士大夫很尊贵,吃窝头不好。 可皇上不比你们还要尊贵么,可陛下吃了。 弘治皇帝吃罢,打了个嗝,他显得很轻松。 或许…… 只是这轻松的背后,弘治皇帝却有一种悲哀。 宽厚了二十多年,今日……竟到了这个地步。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彻底的失败了,可谓是一败涂地。 否则,他绝不会想采取最坏的方式。 可哪怕是圣意已决,弘治皇帝还是希望,在此之前,显出自己的宽厚,让这毛纪幡然悔悟。 杀人容易。 诛心难。 他想诛心,可偏偏…… 他看到许多的大臣和士绅,看向毛纪,那一副欣赏的样子,这令弘治皇帝感受到了一股挫败。 看来……真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了。 弘治皇帝面上的笑容,逐渐的消失。 “朕听说……坊间有流言……说是太子不贤。” 这番话,是轻描淡写说出来的。 可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满堂的士绅和百官,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此时此刻,突然提及此事,而且还是宫中最敏感的继承人问题,这…… “陛下……”谢迁上前,拜倒:“陛下何出此言,自正统以来,国势浸弱。太子殿下躬御边寇,横扫大漠,此为大功,制蒸汽机车,开铁路,此又为一大功,不贤二字,不知从何说起。” 谢迁有些急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血光之灾将要开始。 当陛下当众说出太子不贤的时候,就是露出底牌的时候。 谢迁厌恶毛纪这些人。 可他不希望陛下大开杀戒。 因为一旦滥杀,陛下将要承担说不清的骂名。 “至于坊间流言,不足为信,陛下明察秋毫……” “朕……”弘治皇帝打断谢迁:“朕没有在问谢卿家,朕在问今日所宴请的诸位,毛卿家,你以为呢?” 毛纪面带微笑,他看出了今日之大明天子,与从前自己所见时的不同,那时的弘治皇帝,温和、客气,说话慢条斯理,可今日,却是语中带刺,锋芒毕露。 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毛纪的身上。 他们既为之担心,却突然有一种冲动。 许多人的内心,早有答案。 这些御史、翰林,这些士绅,这些读书人。 他们不满意太子殿下。 正因为对太子殿下的不满意,所以他们希望借别人之口,来吐出自己的心思。 毛纪微笑。 他诚恳道:“太子不贤。” 一下子,堂中已成了煮沸的油锅。 顿时,所有人都瞠目结舌起来。 毛纪的回答,简单、直接、有力。 犹如一柄剑,直刺天子。 此人……真的是有胆魄。 也说出了许多人的心声。 弘治皇帝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 因为……事态已经往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当毛纪说到不贤的那一刻。 自己就必须得有所作为。 要嘛诛杀他,可如此,只会成毛纪。 毛纪将成为一个殉道者,成为天下读书人的楷模。 无数人会敬仰他,认为他是一个敢于‘说真话’的大儒。 甚至可能,千百年之后,人们会将他比喻成比干,会成为魏征。 可弘治皇帝无路可退。 除非做出妥协,在一个大儒的面前,做出退让,亲自走下自己的座位,走到毛纪的面前,扶住他的手臂,道一句先生所言甚是,太子尚在幼冲,身边需有人辅佐,指摘他的过失,先生乃是高士,朕欲将太子托付先生。 只有如此……或许可以成就一段新的佳话。 可是……这也意味着,新政的成果,彻底的被推翻。 弘治皇帝缓缓的闭上眼睛,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在这无数人的人心面前,自己都是一个失败者,无论自己做出何等选择,毛纪都是赢得那个人。 哪怕你杀了他的人,消灭了他的,弘治皇帝依旧输了。 弘治皇帝猛地张开眸子,眸里杀气腾腾。 “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毛纪道:“陛下,太子殿下所为,已令天下人失望了,为太子者,岂可耽乐嬉游,暱近群小?又岂可自署官号,使冠履之分荡然?这十年来,太子殿下蒙陛下的厚爱,准许他开府建牙,因而,有了镇国府,可太子殿下,又是怎么做的呢?他身边所围绕的,又是什么样的人?陛下圣明,自有明断,太子殿下固然聪明,可这些年来,已经走偏了,天下军民,无不失望透顶。满朝卿士,亦心怀不安,士绅人家,战战兢兢。陛下,太子迷途,当返矣!” 弘治皇帝道:“依卿而言,当如何。” 毛纪道:“改弦更张,诛太子近前小人,以儆效尤,废黜新学,提拔君子入朝。” 弘治皇帝微笑:“谁是君子?” 毛纪道:“承圣学正道者,皆为君子。” 毛纪所言,不但是书生气,而且可笑。 弘治皇帝却是抬眸,他不在乎这个毛纪。 他所在乎的是站在这里的百官,是这些士绅。 这些人,认同毛纪吗? 弘治皇帝淡淡的扫视他们,一字一句道:“那么诸卿呢,诸卿以为如何?” 这满朝文武和士绅们,先是沉默。 终于,那都察院右都御史陈丰道:“陛下,老臣以为,毛先生所言,颇有几分道理。” 一下子,堂中沸腾起来。 有毛纪开了找个头。 人们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许多人纷纷道:“陛下,臣等附议。” “陛下,草民虽无官职在身,可是朝廷政令,都与小民息息相关,太子殿下为奸人所误了啊……” “陛下……” 弘治皇帝看着许多人跪下去。 有人痛哭流涕,有人哀嚎。 那士绅赵毅,起初是不敢在此造次的。 可在这一刻,他也被这气氛感染。 不少的士绅都如他这般,拜倒在地,趁着人们七嘴八舌,也夹杂在人群之中:“陛下,草民人等,俯仰圣恩,受圣皇甘露,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可如今的时局,实在令人担忧……恳请陛下,改弦更张,万万不可为奸人所误,太子殿下还年轻,若是改正,尚且还来得及,倘若再不改正,臣恐太子殿下贻误社稷啊。” “陛下……”有人开始痛哭流涕。 捶胸跌足者也有之。 毛纪站着,面带微笑状。 他赢了。 来的时候,他就是胜利者,因为……这是人心,是天下士绅们的人心。 士绅们不甘愿,和一群商贾平起平坐,士绅们,也不希望,自己此前最拿手的八股,结果求取不到功名。 他们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所以,在别人看来,自己的一番话,显得幼稚,书生气很足。 可又如何呢,只要这百官和士绅之中,多数人认同,那么,它就是最有道理的话。 天下的道理,本就是把持在他们的手里。 弘治皇帝看着这么多人,痛哭哀嚎。 心里已越来越烦躁。 弘治皇帝厉声道:“毛纪!” “臣在。”毛纪显得十分温和。 弘治皇帝厉声道:“你竟敢妄议朝政,胆大包天!” 毛纪面不改色,拜下,叩首:“臣万死!” 一下子,堂中安静了下来,每一个人都冷静起来。 他们屏住呼吸,看着怒气冲冲的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冷然道:“你这是死罪。” “臣是为了江山社稷,是为了天下苍生,陛下若是认为臣死罪,臣甘愿领死,愿引颈受戮,死无憾也。” 毛纪显得格外的平静。 他似乎……对生死之事,并不在乎。 这让弘治皇帝更加的挫败了起来。 人家横竖都赢了,哪怕自己诛杀了他,他照样青史留名,这对于读书人而言,本就是最崇高的目标。 弘治皇帝咬牙切齿:“那么……你便去死吧。” “来人!”弘治皇帝厉声道:“将这妖言惑众之人,给朕拿下!” 一声令下。 外头早已埋伏好的锦衣卫,顿时呼啦啦的要冲进来。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你既要求死,要卖直取名,朕就成你,传朕旨意,立杀毛纪,株其党羽,牵涉诽誉太子者,一个不留,杀无赦!” “遵旨!” ………… 第三章送到,继续。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毛纪先生 不要放弃治疗 毛纪被打懵了,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甚至不害怕死。 可现在,他感受到的是恐惧。 那赵毅投射来的憎恶目光,令他心寒到了极点。 他不过是一个站出来,为士绅们争取利益的代表而已。 士绅们将他捧起来,要争夺的乃是分这巨大蛋糕的权力。 所以他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人们纷纷为他叫好。 可现在…… 堂中像是炸开了一样。 陈丰怒气冲冲的道:“毛纪的言论,确实过激了,他不过是关起门来读书的腐儒,这社稷苍生之事,哪里轮得到他来指指点点,陛下要诛他,却也难怪了。” 说翻脸就翻脸! 不翻脸成吗? 买了这么多宅子呢。 陈丰又不傻。 虽然他觉得方继藩倒不至于砸锅,可自己承担不起任何的风险。 相比于方继藩,方继藩大不了少挣几千万两银子,人家照样活得滋润,可自己……已经没有任何抗风险的能力了。 欠着债呢。 陈丰道:“陛下,太祖高皇帝在时,就曾在大诰之中明言,生员不得言事,为的就是防微杜渐,防止有图谋不轨的读书人煽动无知百姓,毛纪屡屡散播对太子的言论,对太子殿下多有中伤,太子乃是储君,他这般做,岂不是不忠不孝?他口里说着君君臣臣,蒙朝廷的恩典,却全无半分感激之心,此等人,忘恩负义,无君无父,实乃罪该万死!” 毕竟是右都御史,很专业的。 毛纪心像是被刀割了一般。 这是凌迟之痛啊。 他抬起脸来,脸上还是一个殷红的巴掌印,噗的自口里喷出一颗带血的牙齿。 “陛下,新政以来,多少百姓蒙这新政的好处啊。这新政,自镇国府而始,太子殿下掌镇国府,他披荆斩棘,可谓是功不可没,这些年来,太子殿下制蒸汽机车,成绩有目共睹,不说带来了多大的便利,就说营造铁路,多少的工坊和建设铁路的匠人围绕着这铁路衣食无忧,这是数十万人的生计,岂容人在此诋毁?当今天下,陛下圣明,太子贤明,这是有目共睹的,这铁路,便是陛下和太子最大的功绩,足以光耀万世,毛纪以此来攻讦陛下和太子,实是罪无可赦啊陛下。” 已有人开始咬牙切齿的跳了出来,开始疯狂的攻讦。 也有人咬着唇,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毕竟方才还同情毛纪来着。 却还有一些人,内心是真正认同毛纪的,只是这样的人,却不多,他们感受到了这堂中的怒火,此时此刻,哪里敢说半句。 弘治皇帝先是愤怒,而后是疑惑和不解。 接着,一切都明白了。 方继藩这是以退为进。 弘治皇帝此刻,心里不知该是心寒还是心喜,他凝视着那毛纪。 毛纪这一刻,再没有了方才的傲然,如神仙被打落了凡尘,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他心刺痛。 痛不欲生。 这是一种背叛。 如此多的人,言之凿凿,只恨不得将自己打成乱臣贼子,他内心深处,希望有人能够为自己说话。 可是……这堂中的读书人和士绅们,真正的吓着了,许多人哭成了泪人,一个个拜倒、匍匐、哭天抢地,捂着心口道:“毛纪误国,铁路利国利民,岂有不修不理。太子殿下来都来了昌平,不是说好了,是为了先来勘探地形的吗?怎么说变就变了,陛下啊,不能朝令夕改啊,毛纪不过是区区苍蝇,跳梁小丑,他已致士,现在不过是一介布衣,怎么能够因为他的信口雌黄,便停修了铁路?” “草民人等仰慕圣恩,一直盼着太子殿下能够修通铁路,使咱们昌平上下能够缩短与京师的距离,使这昌平上下人等多一口饭吃哪,请陛下以大局为重,至于区区毛纪,陛下与这样的人计较什么。” 毛纪顿时觉得心口堵得慌。 他气血上涌,眼中闪过不甘和悲凉,脸色难看之极。 当初,你们这些人,可不是这样说的。 他感受到的是屈辱,心里越发堵得生疼。 完蛋了。 这时,他才接受到了现实。 完蛋了三个字,自他的脑海里一瞬间划过。 他打了个冷战,才愕然的抬头,看着弘治皇帝。 这目光之中,已没有了不甘,而是……万念俱焚。 弘治皇帝直视着他。 天子,已经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他渐渐的开始意识到,主动权,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弘治皇帝的唇边微笑起来,这微笑已收敛掉了此前的锋芒和冷酷,他淡淡道:“毛卿家,事到如今,这满朝公卿,还有本地的士绅,都指摘毛卿家妖言惑众,朕想问一问,你……可知罪吗?” “杀了我吧。”毛纪的声音带着无力,他闭上了眼睛,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再无法去面对了。 弘治皇帝温和一笑道:“朕不杀你,固然毛卿家胆大妄为,可是……朕方才确实有诛你的心思,可现在细细想来,固然你别有所图,可无论如何,朕不该让你因言获罪,朕广开言路,岂可因小失大?你……走吧。” 这样的人,已经不值得再计较了。 这个人,甚至连被利用的价值,都已经没有了。 此时,毛纪,猛然睁大了眼睛,身子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他想死,可现在想求死而不可得。 突然,无数的念头涌上了心头。 他知道……自己所经营的一切,都已化为乌有。 “哈哈哈……”毛纪突的大笑起来。 有人呵斥道:“毛纪,你笑什么,竟敢在御前……” “哈哈哈……”毛纪没有理会,他的眼里,甚至笑出了泪来:“上天不仁,上天不仁……哈哈……” 所有人都看着毛纪,大惑不解。 毛纪继续笑着,眼角的泪水直流,然后……他开始脱衣。 呃…… “吾欲乘风而去也……哈哈哈……” 他竟真的脱了外衣。 他的精神,已经无法承受了。 他甚至连想做殉道者,都不可得。 他脱了外衣之后,还想继续脱下去。 方继藩拧着眉头,直接呸了一口:“下流的狗东西。大家别怕,不要紧张,我认得这症状,这是脑疾,毛纪先生的脑疾发作了,比较严重,来人,来人,快,把他抬出去,立即送西山医学院精神科,给他好好救治。” 尾随圣驾来的,自是有西山医学院的人员。 片刻之后,便有人慌忙的抬了担架来。 “我没有疯,我没有疯,我在笑你们,笑你们这些……” 说话声断了,学员们很娴熟将一块布条塞进了他的嘴里。 毛纪的表达欲望比较强,哪怕是捂住了嘴,口里还是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他被人抬上了担架。 因为他挣扎的有些激烈,不得已之下,学员们只好取了绳索,将他绑在了担架上。 “让开,让开,送医,送医。” 几个学员,呼啦啦的抬着毛纪,便冲了出去。 人们吓得纷纷让出一条道路来。 方继藩则是不忘嘱咐学员:“你们小心一些,好生对待毛纪先生,毛纪先生若不是脑疾,当初也是体面人,告诉他,不要放弃治疗。还要告诉他的家眷,要坚强面对,只要怀着战胜病魔的心,就一定有痊愈的一天。不要有心理负担,陛下和太子殿下仁厚,是不会责怪你的。” “……” 毛纪走了,横着出去的。 堂中,又陷入了沉默。 弘治皇帝已是坐下。 他已冷静了下来。 怒气已经散了。 现在细细思量起来。 突然,心里有了几分窃喜。 他本以为,天下的百官和士绅,都在反对这新政。 他甚至有时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走错了路。 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是正确的,看着这些因为要废黜新政而跳脚的人,虽是滑稽可笑,可又何尝不证明,这几年自己既定的国家大策,走对了方向呢。 还有太子…… 蒸汽机车,乃是太子研制,铁路,也是太子和齐国公筹款,四处铺设,前些日子,为了这铁路的事,太子没少费心。 而看着这昌平的士绅们,哭着喊着要修铁路的模样,弘治皇帝已经明白,太子的地位,比自己想象中要稳当的多。 至于那毛纪……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 还是继藩有办法啊。 弘治皇帝倒是想到了一件事,看了方继藩一眼,道:“继藩……” “儿臣在。”方继藩立即回应。 弘治皇帝故作担忧的道:“毛纪先生,不会有事吧。” “他的脑疾比较严重,可能要治个十年八年才能好。不过也说不准,若是病入膏肓,这可就糟糕了,只怕要打针吃药一辈子。好在西山医学院精神科已经成立了,对付这样的重症,一向是他们很拿手的,只要毛纪先生不放弃希望,只要他的家眷们能够解开胸襟,不抛弃,不放弃毛纪先生,儿臣想……总有一天,他会痊愈,到了那时,或许……毛纪先生能战胜病魔,重新站起来。” 弘治皇帝呼了一口气,才道:“嗯,那就好好治吧。” ………… 月票双倍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普天同庆 弘治皇帝顿了顿,他敲了敲案牍,而后肃容道:“毛纪胡言乱语,坏人心术,朕本欲诛之,奈何此人,原来犯的,竟是脑疾之症,且病情严重如斯,姑念其原来是疯病发作,朕就饶了他一回,西山医学院,好生救治。” 大局已定。 还不等所有人松一口气。 弘治皇帝却是冷然道:“可是……” 这天底下,最怕的就是可是二字。 弘治皇帝道:“可是……这么一个疯人、妄人,患有如此严重的脑疾,他的胡言乱语,却在朝中,得了如此之多的人的吹嘘,这上上下下,都在为这么个疯子唱赞歌,那些进上来,吹嘘他的奏疏,还在宫里呢,上书的人,个个都是位列朝班,是朕的肱骨之臣,朕想问问,一个疯子,怎么就蛊惑了这么多人,怎么就让这么多人心甘情愿,为之叫好了?” 堂中沉默了。 奏疏是有记忆的。 这世上,每一件事,你说过什么,做过什么,都会有记忆。 哪怕你没有上过奏疏,留下白纸黑字,可你总说过点什么吧,要不要将你的仆人,将你的妻妾,你的亲朋好友都拉来,当庭对质? 方继藩脸一红,一副幽怨的样子。 弘治皇帝自觉地自己有些失言:“继藩,毛纪的病,是否比你的病情,更加严重?” “对,对,对,他的脑疾,已到了病入膏盲的地步,儿臣……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他属于疯子之列,儿臣还差得远。”方继藩有点无语。 脑疾也得有个三六九等的才是。 不然,自己也是脑疾,开设了西山书院,却也有很多拥趸者嘛,那这咋算? 所以,一定要先解释出脑疾的分别。 许多人已经开始战栗了。 每一个人都巴不得毛纪是个疯子,这个家伙是疯言疯语,可每一个人,却又巴望着,自己从来不认识什么毛纪。 弘治皇帝目光严厉起来:“怎么,现在都装傻充愣了,需要朕一一将诸卿点出来?” 许多人已是吓得魂不附体。 那陈丰忙是拜倒:“陛下,臣……万死之罪,臣从前,确实受过毛纪的蛊惑,此人虽是个疯子,可是……可是……最擅长蛊惑人心,臣……该死。” “臣万死……” “万死……” 一下子,众人纷纷拜下,个个魂不附体状。 弘治皇帝站起来,俯瞰着这些臣子:“这些年来,反对新政者,如过江之鲫,可从新政之中得利者,亦是数不胜数。朕放手让太子和齐国公去办新政,为的,是国富民强,新政到了今日,已初见成效,朕广开言路,不是让你们胡言乱语的。从今往后,再有非议新政者,朕绝不轻饶。” 弘治皇帝说到此,顿了一顿:“至于卿等,看来在新政之中,也谋取了不少的好处,却跟随着一个疯子,也跟着胡言乱语,你们要朕,怎么处置你们呢?” “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面如死灰,尤其是那陈丰,他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所以从前跳的最厉害,曾连上三本奏疏,吹嘘毛纪,他几乎要哭出来:“陛下……臣……”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继藩,你看怎么处置?”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性格耿直,不喜欢弯弯绕绕,而今,一切都已真相大白,不如,一并将他们拉下去砍了,免得看了烦心。” 方继藩……这……狗东西! 就知道这狗东西,他没有好话。 陈丰等人,顿时眼泪磅礴,若是此时,被砍了脑袋,这死的也一点都不值啊。 就算死了,也是遗臭万年。 所谓身与名俱灭,便是如此。 众人纷纷道:“陛下饶命,饶命啊。”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饶命,当初非议太子时,可曾想到今日吗?” 陈丰等人战战兢兢,此时,竟是接不上话了。 “陛下,臣有一言。”陈丰突然大声嚷嚷:“臣以为,新政到了现在,已是势在必行,刻不容缓了。” “噢?”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陈丰。 陈丰顿了顿,继续道:“臣忝为都察院右都御史,眼看新政有此绩效,心中喜不自禁,臣以为,新政不但要推行,还要广而告之,毕竟,我大明江山万里,而新政暂时,只局限于京畿,再向外扩展,也不过是江南一带受了些许的影响,可我大明关内现有两京十四省,更别提各个都司了,不知有多少地方,被群山所缭绕,受制于山川河流,陛下啊,长此以往,臣窃以为……这于宣教新政,大为不妥。” “卿家的意思是……”弘治皇帝沉眉:“应当先让新政深入人心?” “陛下真是圣明哪。”见陛下上了钩,陈丰打起了精神,他不能死,他还要留着有用之身,人死如灯灭,最重要的是,自己还欠着债呢,自己没了,儿孙们怎么还:“平时朝廷一直都在说教化、教化,其实……教化不是没有用,只是那毛纪口称的教化,用错了地方,臣窃以为,这教化已是势在必行,只是这教化,却是新政的教化,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何深入各省、各府、各县,宣教新政的好处,鼓励读书人们,学习新的知识,已是刻不容缓了。尤其是那偏乡之地,更是要紧。” 弘治皇帝听罢,若有所思。 右都御史陈丰,还是很有水平的。 其他大臣们陛下面上的杀气缓和,纷纷点头:“陈公所言甚是,臣等附议。” 弘治皇帝皱眉,看向陈丰:“那么陈卿家,如何教化?” “先立章程,召科学院以及翰林院的大儒们,共同制定一个宣教的母本,此后,召百官学习,再下发各处州县,尤其是各省提学、各府学正官以及各县的教谕,先要让他们明白新政的好处,才可渐渐改变地方上的风气。可人的心态就是如此,想要让人改变观念,谈何容易,朝廷还需任命巡学官,挂职入各省、各府、各县,巡查各地学官的宣教,以防下头的学官敷衍了事,欺上瞒下。 所有的巡学官,非要在京师接触过新政,对新政极力支持的人不可。不只如此,各地的教化,还需切实的影响当地父母官的政绩。还有那求索期刊,要勒令各府各县定制,搁在公学里,供读书人传阅,若地方上,有对新学感兴趣,又对新政有所了解的读书人,可令学官保送至西山书院读书,学习数年,再放回地方……” 他说的口干舌燥。 方继藩站在一旁,不禁惭愧。 说实话。 自己是两世为人,靠着上一世的先进知识,来碾压这些古人。 可论起怎么办事如何布局全局,还有如何将这些先进的知识,化为理念甚至是纲领,自己怕是连陈丰这样的人渣都不如。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他看向谢迁:“谢卿家以为如何?” 谢迁沉吟道:“此谋国之言,臣深以为然。” 弘治皇帝长舒了一口气,道:“陈卿家……” 陈丰忙道:“臣在。” 弘治皇帝道:“陈卿家是支持新政,还是反对新政。” “臣此前,被人所蒙蔽,一时糊涂,可现在,已经幡然悔悟,臣极力赞成新政,恳请陛下明鉴。”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既然是一时糊涂,那朕就赦卿无罪吧。” 陈丰面带喜色:“陛下虽是宽宏大量,饶恕了臣,可臣惭愧啊,自此之后,一定面壁思过,反躬自省……” 弘治皇帝微笑:“你既极力赞成新政,且你的提议,朕倒是觉得可行,不错,为了免使再有毛纪这样的人鼓动人心,看来,这新政的教化,已经势在必行了。卿家在京中,对新政和新学,都有所了解,这巡学官,你做头一个,待拟定了新政之后,保留你的原职,依旧还为右都御史,朕敕你为琼州府巡学,去琼州,宣教新政!” 陈丰的笑容,逐渐凝固。 “……” 琼州府…… 卧槽…… 琼州是天涯海角啊。 那儿,现在到处都是土人。 袭杀官员的事,时有发生。 不只如此,要去那里,要行数千里,到了海边,还需渡海,这一去……啥时候能回来? 这……是个啥子巡学,这是流放啊。 陈丰张口,想说什么。 弘治皇帝道:“这琼州,悬于海外,只有陈卿家去,朕才放心。陈卿家,定要好好的宣教,等你宣教有成,朕再召你回京,到时,自有重赏。” 陈丰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皇帝说的是重赏。可他听到的却是,等你成功了,就回京,不成功,就死在琼州吧,别回来了。 这是故意的,肯定是故意的。 可此时此刻,陈丰却是大气不敢出,叩首:“臣……臣……”他哭了,泪流满面:“臣遵旨。” “至于诸卿呢?诸卿都支持新政吗?”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那些跪在地上请罪的诸臣。 这些人,清流居多。 这些个清流,现在心里已经开始骂了,陈丰你这狗东西啊,你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 ………… 第二章送到,今天依旧暴更,五一的活动开始了,大家努力支持,老虎努力更新,男耕女织,欧耶。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吾皇圣明 果然,不出大家所料。 弘治皇帝道:“这新政的宣教,关系非同小可,非要熟悉新政,对新政和新学有所了解的人不可。卿等都是朕的肱骨,是国家的栋梁,朕看,这是你们的专长。朕平日见诸卿,都是忧国忧民,现在这穷乡僻壤之地,百姓不知新政为何物,生活困苦,长此以往,可不成哪。继藩,你拟一个名册,请这些卿家,就辛劳一下,任巡学官,赴云贵、交趾、河西、辽东等地巡学吧。” “……” 保留了他们在京里的官职,以钦差的身份去巡学。 这是一个好主意啊。 一方面,这些人反正在京师也是闲着,那就让他们到云贵、交趾、河西、辽东去,那里许多地方,都是交通断绝,教化的难度大,他们都在朝廷的骨干,让他们去,再好不过了。 如此一来,京里少了人叽叽歪歪,他们毕竟是带着先进的经验去的,若是宣教没有成绩,只怕一辈子也别想回京,到时,肯定卖力的很。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陈丰一眼:“陈卿家公忠体国,思朕所思,想朕之所想,令朕欣慰,朕得陈卿,如虎添翼。” 陈丰:“……” 陛下对他的夸奖,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觉得,自己可能活不过今晚。 至少,他能感受到无数凶狠的目光朝自己身上投射而来,他打了个寒颤,却无奈的道:“臣惭愧。” 却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太子殿下到了,就在县城之外。” 此时,一切尘埃落定。 弘治皇帝龙颜大悦。 自己的儿子,已有许多日子不曾见了。 弘治皇帝喜出望外道:“继藩,沈卿家。” 方继藩和沈文二人出来:“臣在。” 弘治皇帝道:“你们去迎他进来。” “遵旨。” 方继藩很遗憾,不能亲自把毛纪送去精神科,好生的进行治疗,说不定,这位毛纪先生,得的还是比较罕见的脑疾,说不定,还要恭喜毛纪,终于能够得偿所愿,喜提一个拥有自己的名字的脑科疾病,从此青史留名。 譬如,毛纪认知障碍症? 听说太子来了,方继藩心里爽朗起来。 于是,和太子的老丈人沈文二人一路出了昌平县城。 这县城之外,朱厚照领着浩荡人马来。 一千多昌平卫,个个明火执仗,倒是齐齐整整,有几分模样。 朱厚照打马在前,远远看到方继藩,乐了,翻身下马来:“老方,哈哈哈……你果然来昌平了,本宫就晓得……” 二人对视一眼,信息量很大。 从朱厚照动身去昌平开始,一场针对毛纪的阴谋就已经展开。 太子抵达昌平,让人误以为表面是练兵,实则却是对昌平的发展,有所意图,再到西山书院和太子里应外合,做出勘探地形的姿态。 此后,使这些昌平的士绅们入瓮,再最后,则是收网,一网打尽。 沈文绷着脸,在一旁咳嗽。 朱厚照才注意到了沈文,立即打起了精神:“呀,见过沈学士,沈学士,你好呀。” 二人名义上不是翁婿,却是实际上的翁婿,朱厚照对待他的态度,是相当尊敬的。 沈文便朝朱厚照行礼:“太子殿下,下官有礼。” “不必客气。”朱厚照笑嘻嘻的道:“正好,本宫有事正要找沈学士。” 他笑嘻嘻的看着沈文。 这让沈文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朱厚照道:“沈学士,是这样的,前些日子,我带将士们操练,你也知道,朝廷给的钱粮,有胜于无,本宫不能让他们白白辛苦吧,因此……本宫下了许诺,每月额外给他们一些银子开销,皇帝也不差饿兵是不是,这个道理,沈学士一定懂得,可是本宫银子不够……要不,沈学士,你再借我几万两银子……” 沈文:“……” 他怒了,偏偏在朱厚照面前,又发作不得,耐着性子道:“殿下呀,陛下的内帑,不是有银子吗?还有齐国公,齐国公他有银子啊。” 朱厚照瞪着他,一副宛如智障的模样,不禁气咻咻的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父皇是我亲爹,方继藩是我亲兄弟呀,我怎么能借他们的钱?” 沈文:“……” 朱厚照道:“就几万两而已。” “我没银子。”沈文咬牙切齿。 “还说没有。”朱厚照生气了:“方妃说的明明白白,沈家在老宅,还有万亩桑田呢,现在丝价这么贵,去岁的时候,卖的丝,都有几万两银子了,这还不止呢,还有……” 沈文脸色变了,忙道:“好,好,好,借,我借。” 哄住了朱厚照,沈文有一种好像家里进贼的感觉,于是在一旁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方继藩和朱厚照许多日子不见,亲昵的不得了,一路嘻嘻哈哈,至了行在。 朱厚照进了行在,给弘治皇帝行礼。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 他心里清楚,毛纪这件事,定是太子和方继藩合谋的。 太子果然长大了。 已经懂得如何对付毛纪这样的人了。 不再只是单凭武力,而是动用脑子。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微笑:“你来了,正好,这里许多人都在夸奖你呢。” “呀。”朱厚照兴高采烈的道:“父皇,不知他们夸奖儿臣什么。” “夸奖你和继藩开新政,利国利民,算是为我大明,做了一件好事。” 朱厚照眉飞色舞:“这不算什么,儿臣还会织毛衣,还会修机器,还能……” 弘治皇帝压压手,这个儿子啊,就是不谦虚。 若是谦虚一点,嘴巴牢一点,其实也挺好的。 弘治皇帝微笑:“朕命你来此练兵,如何?” 朱厚照道:“儿臣幸不辱命,这昌平卫上下,都被儿臣管的服服帖帖。不只如此呢,老方弄的那一批火器,实在太有意思了,这事儿,别人来,肯定办不好,懂机械的,带不了兵,带得了兵的,又不懂这火器的构造和原理,更遑论如何改进了。儿臣恰好,什么都懂,这一个多月来,将这火器配合着士卒,进行操练,发现了三十多个问题,有十七个改进的意见。同时,根据改进的火铳,又配合了新的操练之法,使这火器,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威力,昌平卫现下,已是士气如虹,再不是当初,一群病怏怏的模样了。这既有儿臣的功劳,也有老方在后勤上的配合,还离不开沈学士的赞助之功。” 朱厚照自称自己有功劳,弘治皇帝能够理解;方继藩有功劳,弘治皇帝也能够理解。 这沈文……有个什么鬼功劳? 他不理解。 沈文脸色变了,下意识的道:“殿下,不是说好了是借,没说赞助呀。” “这是一样的道理。”朱厚照道:“本宫在为你表功呢,你别害怕。” 沈文晃心慌的厉害。 自己不只是有女婿,还有儿子呀,我儿子咋办? 弘治皇帝微笑:“太子看来,对练兵颇有几分心得,朕知道,自正统以来,边卫大多荒废,已没有了战斗力,因而,绝大多数的卫所,都已经裁撤,军户重新整编,送去了黄金洲屯田。可是,京畿和边镇的卫所,尚且没有裁撤,这昌平卫,朕从前听人奏报,说是散漫惯了,已无战力,太子有心整肃,朕也算是放心了。”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陛下,儿臣还想好了,现在昌平卫,得带他们出去涨一涨见识,不能总是待在这昌平,儿臣想好了,要亲自带着他们,去天津卫走一走,天津卫有大船,无数的舰船进出,不只如此,天津卫还有巨大的操练之所,正好,可以让他们施展的开。” 昌平卫驻在山地上,营地狭小,确实不适合大规模的演练。 朱厚照现在要请命,弘治皇帝微微一笑,父子许多日子不见,他心里怀着宠溺的心思:“你既想去,那去便是了。” 朱厚照兴冲冲的道:“父皇去不去,亲眼见识见识也好。” 弘治皇帝踟蹰,今日太子对自己也亲热了许多啊。 怎么感觉……有什么鬼呢? 可细细想来,弘治皇帝觉得惭愧,想来是因为父子太久没有相见的缘故吧,朕怎么会这般怀疑自己的儿子。 弘治皇帝看向众臣,此时,他才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 朝中暂时再没有人敢于顶撞自己了。 弘治皇帝道:“朕这一路,来了昌平,本想要见识见识,人们所传扬的教化之地,可现在,是乘兴而来,只怕,要败兴而归了。太子练兵,事关着国家社稷,这是一丁点都马虎不得的,朕是他的父亲,索性,就去天津卫一趟吧,去见识见识,看看太子练出了什么兵马,也看看继藩有什么能耐。若是练得好,朕要好好的赏赐他们,噢,对了,还有赞助了太子的沈卿家。” 沈文吓得忙道:“陛下,陛下,不是赞助,是借贷,要偿还的那种。” “都是一样的道理。”弘治皇帝微笑:“不要太较真。” 沈文:“……” ………… 第三章送到,活动期间,求支持,求月票。 正文 一千二百七十章:雄心壮志 百官们此刻,听着朱厚照胡吹。 又听说,还要去天津卫观武,于是……一个个露出了苦瓜脸。 这天寒地冻的时候,跑去观武,这不是吃饱了撑着吗? 一群丘八,有什么好看的。 可现在,他们发现,自己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了。 这个风口浪尖,还要表现自己抬杠的才能,几乎等同于找死。 弘治皇帝一言而断,既是决定下来,大家只好纷纷道陛下圣明。 这倒令方继藩摸了摸鼻子。 感觉这些该死的大臣,有抢自己饭碗的嫌疑啊。 论起溜须拍马,方继藩其实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可能比萧敬这老家伙好,可大明的文臣,哪一个不是万里挑一的人精,当初,他们是放不下身段,还想维持一点所谓的风骨,所以他们身上的才能,还没有彻底的发掘出来。 可一旦破罐子破摔,真不要脸了的话…… 方继藩觉得未来的竞争,将会很大。 以后要勤练练才好。 弘治皇帝担心朱厚照一路远来,虽这家伙还是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父子多日不见,也有许多话要多,却还是打发了朱厚照滚去休息。 朱厚照美滋滋的告了辞,拉着方继藩便出了行在,萧敬早给朱厚照安排了宅邸,朱厚照扯着方继藩,似乎有话要说,待进了宅邸,左右无人,他方才激动的背着手:“这火器,很有意思,你这长铳,很有意思啊。” 方继藩见他如此激动,不过倒也可以体谅,毕竟……朱厚照虽然爱好广泛,可是这么多年来,始终如一的,依然还是他的军事。 方继藩笑道:“我那练兵步操之法,不知殿下操练的如何。” “很有效果。”朱厚照道:“简直就是太有意思了,昌平卫现在已有了一番模样,已经能够做到号令如一,你这法子,倒是很有几分意思……不过……” 朱厚照顿了一下,他看着方继藩:“有一件大事,我想和你说,可是,又不想和你说。” 方继藩:“……” 朱厚照叹了口气:“你可知本宫为何要去天津卫?”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想要让陛下见识一下新军的厉害。” 朱厚照摇头:“若要见识,在昌平不是可以吗?老方,你近来是不是脑疾犯了,越来越糊涂了。” 方继藩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殿下,你别吓我。” 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你可以选择不听。” 方继藩脸上阴晴不定,最后咬了咬牙:“听,殿下,你说罢。” “那我说了,你坐稳了,还有,这时你别喝茶,免得你呛着了。”朱厚照托着下巴,他很关心方继藩。 方继藩下意识的手向后拉,却发现后头空空如也。 他紧张之下,想拉安全带来着。 只是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安全带。 朱厚照随即,从袖里掏出了一份信笺:“你自己看吧。” 方继藩打开了信笺,一看之下,陡然之间,一切都明白了。 这是自海外送来的一封密报,是经了四洋商行之手送来的。 而写这书信的人……是王细作。 王细作这狗东西,还活着。 书信之中,王细作俱言自己出海之后,很快得到了西班牙人的信任,他甚至回到了佛朗机,在马德里,与西班牙国王有过面会。 西班牙国王,显然对他很满意,赏赐了他一袋金子,不只如此,还有意册封他爵位。 当然,王细作对这些,一点都看不上。 他早已被汉化了。 迄今为止,他无时无刻的不在佛朗机,想念着京里的美食,想念着自己十几亩地的宅邸,想念着齐国公曾许诺给他,替他还的房贷,是否会兑现。 他一次次的散播着大明不堪一击的言论。 西班牙人曾袭击新津,新津之战得手,这令西班牙人意识到,大明更像是一个泥足巨人。 当然,数艘舰船的覆灭,在王细作的一次次的鼓动之下,也让西班牙人放松了警惕,他们认为,这支小规模的舰队,理应是遭遇了风暴。 不管如何。 西班牙人膨胀了。 他们膨胀是有理由的,毕竟他们的舰船纵横四海,他们的军队,打遍天下无敌手,他们不将任何非佛朗机人放在眼里。 鉴于汉人在美洲大陆,越来越多,产生了巨大的竞争压力。 西班牙王国里,一场远征,在去年伊始,就已经开始谋划。 他们的作战计划非常简单。 王细作作为向导。 通过教会,与葡萄牙人进行斡旋,希望得到必要的协助。 而葡萄牙人对于大明在西洋的扩张姿态,早已忧心如焚,对此,乐见其成。 而后,将会是一支舰队,迅速的通过西洋,利用他们的快船优势,搭载着两千多名士兵,抵达天津卫。 王细作告诉他们,天津距离大明的都城不过百里,只要攻破天津卫,就可迅速的杀至大明的皇城,而后,一举破城,到了那时,整个大明,便都臣服于伟大的西班牙王国之下。 天知道西班牙人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他们相信了。 于是,一支庞大的舰队,早已上路。 这一封密信,是经过特殊的手段加密之后,先让人送至葡萄牙人所在的吕宋殖民地,而后,再经四洋商行,送到京来的。 而之所以方继藩没有接到这封书信,理应是自己来了昌平,刘瑾那狗东西,便让人快马加鞭,先送住址明确的朱厚照手里。 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殿下,这信,是半年前发出的,而发出的同时,西班牙的船队,也已大致出发了,也就是说……极有可能,他们……已顺着洋流,快抵达东洋了?” “正是。”朱厚照道:“他们极可能已经过了交趾,甚至,已经过了交趾,若是快一些,这些日子,到了天津卫,也不一定,他们理应在葡萄牙人的地方,进行了补给,现在是要一鼓作气,袭天津卫,而后,袭我大明京师。” 朱厚照忍不住龇牙:“这些人疯了吗,才两千多人,就敢登上陆地,和我大明作战,我大明可是带甲百万啊。”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兵贵精不贵多,这一点,西班牙人近百年来,连年征战,他们非常懂这个道理。何况,我大明虽是带甲百万,可京畿一带,真正可用的兵马,也不过七八万人,太子殿下,你可知道,西班牙人这些年,征战四海,往往动用的,都是以数百人,或是千人,击溃数万,甚至十数万大军的吗?西班牙人给人的印象,历来是他们的舰船厉害,可其实……并非如此,他们能够区区一小国,而布武天下,仰赖的,却是他们的步兵,正因为他们的步兵,总是以一当十,在王细作的鼓动之下,他们方才有如此的信心,认为两千人,足以远征大明。” 朱厚照听罢,倒是想起,从一些佛朗机人的俘虏口中知道西班牙和葡萄牙王国,确实有在西洋和黄金洲,以数百上千人,击溃数万甚至十数万大军的战例。 在西班牙人眼里,大明,也不过是比满腊加人和印第安人要强一些些而已。 何况,此次是奇袭,又有一个优秀的向导,十分了解大明的情况。 呃…… 王细作……真是个神人哪。 卧槽……这样都能忽悠的上。 方继藩看着这密报,哭笑不得。 “我有王细作,可抵一百套宅子,我想好了,此次他立了大功,我赏他三十亩地。”方继藩不禁道:“不过殿下……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简单。”朱厚照道:“先瞒着父皇,这封密报,你知我知,若是有第三人知道,老方,你便是害了我,你不可出卖自己的兄弟啊。” 方继藩像吃了苍蝇一般:“……” “先让父皇去天津卫,时机成熟时,再密报父皇。天津卫关系重大,绝不容有失,可你也知道。若是父皇不在天津卫,是断然不会将重兵陈列在这天津卫门户的,百官们为了不容有失,一定会收缩所有的兵力,以逸待劳,想要在京师和佛朗机人决战。天津卫现在有这么多的船坞,正在建造蒸汽机船,这蒸汽机船,并没有制造出来,便连第二艘,也还要等到明年三月才可下水呢。” 朱厚照道:“所以,我们必须得在天津卫,一举将这些登岸的贼子,统统拿下,一个都不准放走,本宫需要有足够的兵力,切断他们的所有后路,只有父皇在那里,随驾的,才有数万骁骑和金吾卫官兵,这才足以短时间之内,将这些该死的佛朗机人全歼。你懂本宫的意思吗?” 方继藩懂了。 朱厚照所求的,不是京师的绝对安全,而是让这群远道而来的朋友,在最短时间之内,统统击垮,一个不留。 他要的是一旦完胜,绝不容有任何的闪失。 可是……陛下何辜啊,成天被你糊弄? 朱厚照认真的看着方继藩:“老方,你要相信本宫,本宫等这一日,等了太久太久了!”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一章:治世能臣 方继藩是很理解朱厚照的。 他的野心比弘治皇帝要大的多。 弘治皇帝是希望守着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是被动式的,放眼一看,原来还有黄金洲,为了让自己后代们也能老婆孩子热炕头下去,没法子了,只好去拼一拼。 朱厚照不同。 朱厚照属于那种,成日耍剑,到处寻觅敌人的那种。 方继藩叹了口气,迎着朱厚照炙热的目光。 “哎,殿下啊殿下,该说你什么好呢。若是陛下得知实情,我该怎么办,我还有很多银子没花干净呀。” 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我们是朋友,所以才告诉你,你直说了吧,干不干?” 方继藩想了想,点头:“最后一次。出事了,你来顶,我负责殿后。” 朱厚照眉开眼笑:“就知道你讲义气。” “当然。”方继藩道:“这是祖上传下来的,我有跟你讲过,我大父在土木堡……” “别提土木堡!”朱厚照舆图摊开:“你细细看着,王不仕会带人,往哪里登陆?” 方继藩叹了口气,只好低着头,看着舆图:“我觉得最大的可能是塘沽。” 朱厚照摇头:“不会,塘沽的登陆,是最稳妥的,可是王细作既然是细作,断然不会引着西班牙人从塘沽登陆,我看……极有可能是在大沽口登陆,这里和塘沽隔河相望,是绝佳的登陆地点,不过,他想来也知道,我大明在此,屯驻了军马,想来,可能就在大沽口了。” 方继藩摇头:“我看……不对,王细作要取信西班牙人,就绝不会冒险欺骗他们,因为他无法确定,西班牙是否有其他获取消息的渠道,最好隐藏自己的方法,恰恰是……七分真,三分假。这狗东西,居然没将登陆地点写明。” 朱厚照乐了:“管他在哪里登陆呢,这两处,都布置重兵便对了。” 方继藩笑了笑,没有做声。 次日,弘治皇帝摆驾,率群臣至天津卫。 天津卫已初现了大港的雏形。 连片的货栈,都拔地而起,未来,这里将会有一条铁路联通,港口处,到处都是船坞,疯狂的建造着帆布木船和蒸汽舰船。 四洋商行的总部,就布置于此。 未来,无数的货物,将自内陆通过铁路远远输送至这里,向南,可以通过运河,将货物输送至江南,向西,则通过海运,再经四洋商行将货物送至天下各处。 当然。 现在的四洋商行,拿着从股市里圈着,不,是筹来的银子,正在疯狂的下订单,他们对商船的需求极大,以至在这里,新政虽然还未开始,却早已有无数的商贾聚集,各色的匠人,慕名而来。 大量的订单,催生了造船业。 因为需赶工期,船坞不得不重金招募各色的船匠。 再加上蒸汽机船的建造,耗费更是惊人,西山书院毕业的不少的学员,都供职于此。为了就近制造,在这里,西山钢铁作坊,已在这里建立了巨大的炼钢厂,而且一再扩建。 这里……一副欣欣向荣的局面。 弘治皇帝此前来过天津卫,此次抵达天津城,站在城楼上,登高眺望,看着这从前一望无际的原野,而今,已成了数不清的住宅和作坊,他心里叹息了一句:“新政之威,竟已波及至了津门。” 朱厚照乐呵呵的道:“都是四洋商行和蒸汽船带来的,唐寅呢,唐寅不是在此督造舰船吗,人去了哪里?” 方继藩站在一旁,心里也很热切,最亲爱的弟子,唐寅就在此啊,师徒二人,许久不曾相见了。 弘治皇帝微笑,这里的风有些大,可是他的兴致盎然,回头,朝着百官道:“此地的地价,一定已经暴涨了吧。” 百官们一个个缩着脖子,说实话,天气太寒了,风又大,他们有些受不了,可一听地价……他们一个个懵了。 是啊,当初若是在这里囤了地…… 这样看来,这京师门户,未来大明的第一大港口,连接运河和铁路以及海运的超级枢纽,将来会是什么前景呢? 自己真是眼瞎。 方继藩微笑。 弘治皇帝目光落在方继藩身上:“继藩,你笑什么?” 方继藩苦瓜脸:“没笑……” 朱厚照在旁美滋滋的道:“父皇不要问他,问了他,他也不敢说,当初,老方和儿臣,尤其是儿臣,借贷了大笔银子,将这天津卫的土地,买下了三四成,你看,父皇,从大沽口到这里,再到那儿,这些地,统统是我们的。” 他手舞足蹈的笔画,一脸美滋滋的样子。 弘治皇帝:“……” 他接着,嗔怒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仿佛在说,为何当初没有带上朕。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儿臣……儿臣……” 弘治皇帝摆摆手:“罢了,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 他表现的很宽容。 方继藩的眼光是极好的,当然,他绝不会独享,总是会带着太子。以太子后知后觉的性子,这经济之道,弘治皇帝是不指望他能有所开窍了,有方继藩带着,弘治皇帝放心。 倒是身后,百官们个个倒吸着凉气。 卧槽……齐国公这狗东西…… 有人拉了拉王不仕的袖摆,低声道:“王学士,你也买了。” 王不仕手推了推墨镜,冷酷的道:“世上的银子是赚不完的,赚钱的方法,有一万种,天津卫,不是老夫可以操作的。” 问的人,本还想奚落一下王不仕。 你不是很能挣银子吗? 你买了没有。 可一听王不仕的话,顿时像受了一万点的暴击。 一万种…… 王不仕……你也是个狗东西。 王不仕只是微笑,他说的是大实话。 他有很多种方法挣银子,可天津卫的银子,烫手,究其原因,是因为这里受西山和四洋商行的影响太大,表面上看,是一本万利,可其规划,却全部操持在太子和方继藩之手。 当初自己没有多少本钱时,可以豪赌。可一旦自己的资本形成了规模,那么重资压在天津卫的土地上,反而不是最佳的选择了。 只有大学士沈文,一脸幽怨的看着朱厚照的背影,眼里眨了眨,仿佛是在说,还钱! 朱厚照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异样,他的手伸出来,如数家珍一般,指指点点:“父皇,你看那儿,靠近运河,会修一片的路网,与铁路连接,将来,数不清的货物,会在这里卸货。不只如此,铁路还将延伸至大沽口,大沽口将会建起一座巨港,用于货物的吞吐。塘沽那里,则会有许多的船坞,主攻的乃是造船业,那里现在已有六十多个船坞了,大大小小的,当然,最大的,还是西山造船局,用以制造最新的蒸汽船……现在天津卫这里,涌入的流民是最多的,这里对人的需求也是最大,甚至远超了京师和通州等地。” 朱厚照笑嘻嘻的道:“当然,这还多亏了唐寅,父皇你是不知道,从前驻扎于此的官吏,没几个顶用的,这天津将来的前途如此远大,怎么能放心交给他们手里打理。可唐寅不同,唐寅乃是东方不败舰队指挥,又是朝廷的钦命大臣,他来了这里,自然而然,这天津卫,也就他说了算了,这里的海防、政务、造船,现在都是唐寅管着,哎呀,唐寅是个好人呀,儿臣很喜欢他。” 方继藩鄙视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忙将脸别到一边去。 这个臭不要脸的东西,所谓的喜欢唐寅,带着的是利益成分,太子这么多身家都压在天津卫,希望都寄托在唐寅身上,能不喜欢吗? 自己就不一样,自己对唐寅的喜爱,是纯粹的,是不沾有任何利益色彩的,也是深沉的。师生之情,有如父子,用汉高祖刘邦的话来说,就是‘乃公也’,白话一点:我是你爹。 弘治皇帝微笑:“唐寅性子不错,就是有时,有些迂腐,不过……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弘治皇帝也夸奖了唐寅一句。 正说着,有宦官来:“陛下,唐学士到了。” 唐寅真正的官职,乃是翰林学士,钦命统领东方不败舰队,负责舰船的督造,招募水兵。 弘治皇帝听罢:“来,叫上来吧。” 唐寅一脸疲惫的样子,人也清瘦了许多,匆匆登上了城楼,见了弘治皇帝便拜:“臣见过陛下。” 接着,他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目光之中,带着惊喜。 弘治皇帝板着脸:“唐卿家,朕御驾到此,你倒是一位贵人,不但不来迎驾,反而姗姗来迟,怎么,还要朕命人将你用轿子抬来吗?” 唐寅汗颜,忙道:“陛下来的急,臣接到消息的时候,人在塘沽,一路赶来,不料还是迟了,臣万死,恳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方才也不过是试探而已。 见唐寅风尘仆仆的样子,想来,定是赶来的。 弘治皇帝便道:“起来吧,方才,太子正在夸奖你,说你是一个能臣,太子,是吗?” 朱厚照笑嘻嘻道:“父皇说的极是。”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厚赐 太子夸奖自己…… 唐寅脸一红。 他跟在方继藩身边,最是了解太子。 依着太子殿下的性子,他的夸奖,对于唐寅而言……简直就是耻辱。 当然,唐寅面不改色,道:“多谢太子殿下美言。” “朕听说,你现在忙碌的很,既要造舰,又在此负责西山书院的海军学院,还要负责天津卫的其他军政之事?” 弘治皇帝是闲不住的人,他最了解的,也是唐寅这样每日忙的脚不沾地的人。 因而,目光之中,透露出了欣赏之色。 唐寅道:“造舰多是蒸汽研究所的人安排,臣下只是负责一些后勤之事。至于天津卫的军政,确实是臣代劳的,天津卫和从前已经不同了,单凭以往的衙门,根本无法处置这么多的流民,更遑论,还有兴起的百业了。臣为钦差,代表的是朝廷,本地官衙不敢做主,往往和臣商量着来办。” 弘治皇帝对此表示满意。 唐寅又道:“真正麻烦的,却是海军学院,新的蒸汽船,对于船员的素质,有了新的要求,操作上,也必须得符合严格的规范,如何填煤,如何管轮,甚至如何维修……这些都不是轻易的事,因此,非学院不得培养蒸汽船的人才,不但要教会他们读书写字,现存的一辆蒸汽机船,还需给他们不断的进行实操……” 弘治皇帝连连点头:“朕原本以为,这蒸汽机造出来,便可用了,谁晓得,里头竟有这么多名堂,倒是难为了你,太费心了。” 唐寅道:“臣奉旨行事,岂有不用命之理。” 弘治皇帝乐了:“那么,来人哪,传旨意,侍讲学士唐寅,经略东方不败舰队,再令其兼任天津军政事吧,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凭这个钦差之身,辖制天津卫,总是不妥当。” 他深深的看了唐寅一眼:“好好干,你的师兄在保定布政使司,可是干的有声有色呢,这天津卫,万万不可落后于保定布政使司了。” 唐寅拜下:“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他显然没有明白弘治皇帝的心意。 陛下的另一层意思里,那保定布政使司的地价,可涨了这么多,朕的儿子在天津卫买了这么多地,你唐寅可要好好的干,别让那些地,砸手里了。 唐寅道:“眼下天津卫当务之急,除了造舰之外,便梳理出交通,此地,乃是通衢之地,连接了河运、海运,因而,臣现在要做的,就是将这铁路、道路、运河、港口相互连接起来,使其成为枢纽,到时,天下商货,俱都从此集散,一旦这四处交通环节有所疏漏,这集散之地,便要拥堵不堪了。” “说的好。抓住了重点,果然不愧是方继藩的门生。” 方继藩站在一旁,很是欣慰。 这么出众的弟子,谁能教的出,只有我方继藩,没别人了,不是我方继藩吹嘘……而是在座的各位……方继藩眼睛,不经意的看向弘治皇帝身后的百官。 随驾的百官个个沉默着。 其中有不少人,要成为巡学官,很快就要开启他们的发配之旅了,不出意外,他们应当会分配到某个山沟沟里,或是天涯海角,玩个十年八年的泥巴,现在再看唐寅年纪轻轻,还不过四旬,就已是侍讲学士,贵不可言,委以重任,意气风发…… 人的际遇啊…… 许多人心里生出蹉跎之感,心中且悲且哀,一个个低着头,若有所思,想着心事。 弘治皇帝似有些倦了,下了楼,自去歇息。 朱厚照和方继藩则开始忙碌起来。 为了应对随时可能来的敌袭,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 昌平卫已经集结,作为后备队。 朱厚照以换防的名义,调了随行的金吾卫,前往大沽口。 至于塘沽一带,则命骁骑营卫戍。 ………… “陛下……”萧敬小心翼翼的到了弘治皇帝近前。 弘治皇帝一觉醒来,先喝了一口清茶润了口,这才勉强恢复了几分精神。 “何事?” “太子殿下,以天下都督军事总兵官的名义,调动了金吾卫和……” 弘治皇帝眼里扑簌起来。 显然,这小子是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搞事。 任何人擅自调动皇帝身边的兵马,都是万死之罪,哪怕是太子都不成,这在历史上,是有前车之鉴的,多少太子,死在这上头。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而后呢?” 萧敬道:“陛下就寝了,金吾卫和骁骑营派人来询问,可又不敢不遵太子殿下的命令,最后……最后……”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事有反常即为妖,朕真的拿厚照没有办法了啊,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还能如何?他是个胆大包天的人,什么事都敢做,这都是他的母后,将他宠溺的过了头啊。” 这番话说完,弘治皇帝警惕的看了寝室一眼,见这里只有自己和萧敬,方才松了口气,随即又呷了口茶:“由着他去吧,历朝历代的太子,胆有如此恣意妄为者,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可朕非汉武帝,非唐高祖,厚照也不是戾太子刘据,不是李世民,罢了,朕不管这些事。” 萧敬颔首点头,他心里也松了口气,这么大的事,他倒是想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不敢不报哪,到时候事后追究,太子可能无罪,自己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奏报了,他又怕事后太子殿下清算。 左右不是人,难。 萧敬心里想,这天底下,每一个皇上和每一个太子都是不同,当然不能用常理来猜度今朝之事,当今皇上,且不说只有一个太子,陛下的心性,是爱极了自己的儿孙的,为了太子和皇孙,便是教他掏出心窝子出来,他也不会犹豫。 而历代天子,又有多少是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呢,无论任何时候,哪怕是江山都没了,也要死死的抓住权柄,分毫也不肯让出,生出了一点疑窦,便是杀子,弑孙,那也在所不惜。 弘治皇帝突然敲了敲案牍:“这小子他到底又想做什么?” 萧敬一脸无语之状。 “你又回答不出?” 萧敬苦瓜脸:“奴婢……” “哎,厂卫……厂卫……”弘治皇帝连说两个厂卫,只是摇头叹息。 萧敬:“……” ………… 浩浩荡荡的舰船,出现在了洋面上。 在腓力一世号舰船上。 弗朗西斯科爵士拿起了望远镜,观察着附近的海域。 一路上,他们发现了零星的汉人商船,不过很快,就解除了他们的武装。 这足以证明,王细作所提供的航线是正确的。 根据他们的审问,这确实是通往天津的航路。 这令弗朗西斯科爵士变得异常的兴奋起来。 对于大明,西班牙人是陌生的。 事实上,从大陆的东端到西端,双方对于彼此的了解,都是有限。 整个佛朗机,在官方上的相互联系,在历史上,还是正德皇帝在的时候,正德皇帝召见了葡萄牙的使者,且正德皇帝,对于葡萄牙人很有兴趣。 当然,现在历史已经改变了。 正德皇帝朱厚照,成了老油条的太子。 民间上,虽然东方和西方,已有了零星的接触,可是这样的接触,并不充分。 哪怕是在西洋,佛朗机大陆上,出现了许多关于大明帝国的传说,却也大多都有夸大的嫌疑。 此时的西班牙人,四处侵夺,已开始有些膨胀起来。 他们甚至已开始染指整个佛朗机的霸权。 当然……最重要的是,美洲对于他们而言,乃是任谁都不可染指的禁脔,大明帝国,已成了西班牙王国的心腹大患。 王细作的出现,让整个西班牙的决策层瞬间开始对大明帝国有了全新的了解。 这是一个腐朽的帝国。 他们从前对于海洋的事务漠不关心,以至于,许多排斥在精英阶层之外的人被流放,才不得不下海。 他们的军队,虽是规模空前,却像一个虚弱的巨人。 当王细作说到大明帝国的军制时,引发了整个西班牙王国权贵们的肆意嘲笑。 原来他们的士兵竟是继承的,不过是一群屯田的民夫。 而从葡萄牙人那里,西班牙人也印证了王不仕的这一点。 在西洋,有许多汉人,他们散落西洋诸多,大明帝国对于他们,显然漠不关心。 王细作巧舌如簧,这令西班牙王国的上层意识到,这位先生是一个诚实的人。 当然……诚实是不可靠的。 国王殿下还给予了他丰厚的赏赐,足以让王细作为西班牙王国贡献自己的一生。 一支远征军,就这么开始组织了起来,两千多人,用的是最新式的武器,给养充分,沿途还有葡萄牙的一个个贸易点,作为他们的后勤供应基地。 能征善战的佛朗西斯科爵士则作为了这一支远征军的统领。 整个西班牙,都陷入了狂热之中,西班牙王国,渴望冒险,一直以来,他们也从冒险行动中,获得了可观的利益,这一次,和他们地理大发现时,和他们用几百士兵,去征服一个个古老帝国和王国时一样,他们决心孤注一掷。 ………… 腰痛,去按摩一下,更新不会少,至少四更。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天无二日 “佛朗西斯科爵士,再往前,就将抵达天津卫了。” 王细作拿着望远镜,四处观望,他时而低头看着海图,时而又不断的用铅笔在地图上写写画画。 佛朗西斯科爵士打起了精神,半年多的航行,终于不负苦心人。 他欣赏的看了王细作一眼:“很好,一旦成功,你将成为英雄,国王将重新接见你,甚至可能赐你爵士头衔。到时候,您将成为沙龙里的常客,在那里,我们可以一起做有益于身心的治疗。” 王细作:“……” 还在,他很快从容起来:“天津卫有两处适合登陆的口岸,一处在这里,这是大沽口,这里则为塘沽,大沽口的乃是其江河入海口,地势平缓,是最有利的登陆点。” 佛朗西斯科绝世颔首点头,他按住了腰间的剑柄,站的如标枪一样的笔直:“您确定,你们在这里,没有足够的水师力量。” “他们的舰船,大多都已出海,大明帝国,从来没有防备过来自海洋上的敌人,对他们而言,他们真正的敌人在北方。” 佛朗西斯科听罢,捏着下巴,点头,王细作的话,是和许多偷偷潜入大明帝国的教士带回来的消息是相吻合的。 “那么,我们明日拂晓前,是否可以到达这里,然后……” 佛朗西斯科握了握拳头,而后,做出一副痛击敌人之状。 王细作显得犹豫:“其实我建议正午进攻。” “正午?”佛朗西斯科显得诧异。 王细作正色道:“东方的军队,有值夜的习惯,他们夜里,会有军队值守……他们巡夜的制度,非常严格,这是因为,他们并没有专门的城堡卫戍,防止夜袭,而是采取比较简陋的城墙,甚至许多地方,连城墙都没有,至少在关内是这样。可是正午不一样,汉人们正午时,要急行午间休息,在吃过午饭之后,这一段时间,恰恰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此时发起进攻,一定能让他们措手不及。” 王细作的回答,让佛朗西斯科觉得匪夷所思。 此时,他忍不住开始怀疑王细作的诚信了。 这世上,还从来没有军队,在光天化日之下,采取正午时袭击敌人的。 这是在侮辱佛朗西斯科的智商。 佛朗西斯科皱起眉头:“这不可能,哪怕是午睡,可是……也太显眼了,先生,我对您的话,保持怀疑,我依然认为,应当在拂晓时进攻,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王细作心里想,真的很危险啊,死亡差一点和自己擦肩而过,他原以为,自己已经获取了完全的信任,谁料到,自己还是大意了。 正午进攻…… 这确实有点糊弄傻瓜的感觉。 可王细作心里也急啊。 将人引了来,若是天津卫有什么重大的损失,自己的房子,就没了。 自己不想去参加任何的沙龙,一点都不想,他甚至开始厌恶自己的肤色,厌恶自己是个佛朗机人了。 深吸一口气,王细作笑吟吟的道:“爵士,一切都如您所愿,我们拂晓时进攻。” 佛朗西斯科爵士脸色缓和下来,他倒未必是真正的疑心王细作,不过是觉得王细作所言的,不过是天方夜谭而已。 瞬间之后,他的眼里,掠过了一丝贪婪,这里,有数不尽的人口,有无数的珍宝,还有无数的黄金和白银。 自己若是征服这里,那么……自己将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紧接着,他开始紧急的召集了所有的军官,下达预备作战的命令。 天色渐渐的暗淡起来。 无数的舰船行走在洋面,犹如幽灵。 王细作躲在舱中,他显得很焦虑。 他们……收到了自己的书信吗? 若是没有收到,那么……会是什么情况。 就算收到,他们也无法准备的预知到,舰队将何时抵达,若是他们忽略了怎么办? 一想到这里……王细作便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腹部。 他饿了。 不,他其实并不饥饿,因为他的晚餐,已经吃过了三块白面包,还有一块熏肉,以及一杯葡萄酒,可是……肚子里的馋虫,还是勾了起来,距离大明越近,他便越开始怀念起,许多食物的滋味。 在北京城,曾是他最快乐的日子。 在那里,他衣食无忧,领着两份薪水。 他买了房。 甚至……他还明媒正娶的娶了一个妻子。 他有一个女儿。 他学习了汉语,已经能够读懂诗词歌赋了。 甚至……他爱看求索期刊。 求索期刊里,他看到了日心说。 这对于他而言,无疑是爆炸性的新闻。 原来,自己脚下的大地,是一个圆球。 原来,地球是围着太阳旋转的。 那么……这是多么可怕的事啊。 若是如此,岂不是天主根本就不存在? 这已是信仰的动摇了。 可他亲眼看到了人们一个个的试验。 那大明的舰船,围绕着地球,居然完成了一周的航行。 这令他开始觉得,求索期刊着迷起来。 甚至……他还对手术感兴趣。 这两三年的时间,他从大明抵达了西洋,又到了佛朗机,他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可是……离得越远,他心越痛得厉害。 这是一次黑暗的旅行,仿佛自己行走在黑夜和愚昧之中。 他被迫参加各种的沙龙,和他们吃着难以下咽的所谓‘美事’,听着有人虔诚的吟唱着赞美诗,可他脑子里所想的,却是打边炉,是那美丽的,毫无神学色彩,只寄托个人情感的诗词歌赋。 现在……自己回来了。 自己面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呢? …………… 舰船……在摇晃。 舰下,是黑夜中愤怒的波涛。 天穹漆黑一片,没有星月。 可过了片刻,突然,天穹像是猛地一下,睁开了一条线。 一道光,自那线中迸出来,洒落在了人间。 舱外,传来了无数的欢呼声。 紧接着,兴奋的佛朗西斯科爵士踹开了王细作的舱门:“我们抵达了,我们抵达了位置,那里有城市,有一座港口。” 他说着…… 下达了命令。 “孩子们,进攻,杀死他们,这里……属于你们!” ………… 无数的登陆船放了下来。 水兵们欢呼着,全副武装的开始登陆。 一艘艘的舰船,随着潮水,冲上了沙滩。 他们的眼睛是血红的,这是YUWANG和贪婪交织在一起的眼神。 他们曾跟随着舰船,征服了半个世界,现在,他们又随船来此,征服这一片巨大的大陆的彼端。 “报告,我们被发现了,他们有灯塔,陆地上的明军,有所准备。” “什么……”佛朗西斯科爵士身躯一颤。 他看到了那港口处巨大的灯塔,灯塔上是熊熊的火焰,将小半个天空,照的通亮。 随后,他看到陆地上,仿佛那里有一处军营,接着,他们点起了一团团的火焰,天知道这是篝火,还是火把。 佛朗西斯科绝世懊恼起来,可他咬着牙:“进攻,进攻!” 英勇的西班牙军队,只有进攻,没有后退。 最重要的是,来都来了。 “您是对的,先生。”佛朗西斯科爵士拍了拍王细作的肩:“我们应该选择在正午进行进攻,只是可惜,我没有采信您的建言,太遗憾了。” 王细作嘴巴张的比鸡蛋还大。 看来…… 看来…… 天津卫果然早有准备。 他几乎想要哭出来,高呼一声万岁。 可是,他忍不住了,他也一副遗憾的样子:“爵士,到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佛朗西斯科爵士振奋精神,他眺望着远处的灯塔,似乎在考虑,当征服者弗朗西斯科占领了这里之后,将铲平这一座,而后,在这里矗立起自己的雕像。 “进攻……”他发出了怒吼。 数不清的舰船,冲到了海岸线上,士兵们开始在沙滩上集结。 训练有素的西班牙士兵们,个个都是精锐,他们身经百战,拥有着良好的素质。 他们的火药已经塞入了火枪之中,子弹已经上膛,火绳也已塞入了火药里,他们背着行囊,双手握着火枪,腰间悬挂着配剑,迅速的开始集结起来。 佛朗西斯科爵士带着王细作也登上了岸。 西班牙国王的旗帜已经打了起来。 他们一个个穿着发亮的铁甲,头戴着椭圆形的铁盔。 一千二百名火绳枪兵就位。 六百名剑盾兵和长矛兵也已就位。 两百多名士兵,甚至用船,卸载下来了数十门火炮,他们气喘吁吁的拉扯着火炮,上岸。 就在十年前,同样是这一支西班牙步兵团,他们六千多人,在切里尼奥拉,将近两万人的法兰西军队,打的落花流水,其中,法军之中,还有七千多名声名赫赫的瑞士雇佣军。 这一场战役,称之为切里尼奥拉战役,此战之后,西班牙凭借着精良的火绳枪,以及优良的士兵,称雄佛朗机,甚至逼迫法兰西人为了抵御哈布斯堡王朝,甚至选择和异教徒奥斯曼人媾和。 而现在,同样这一支军队,经历了半年多的航行,抵达了这里,战斗,开始了。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天子守国门 岸上,驻守大沽口的,乃是金吾卫。 太子将他们调遣来,显然是让他们防备海上之敌的。 可是……海上哪里有敌人。 金吾卫乃是亲卫,是陛下的扈从。 正因如此,所以只有良家子充任。 而所谓的良家子,多是世袭的亲贵子弟。 他们一个个高大魁梧,穿着钦赐的麒麟服,和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一样,充作仪仗之用。 太子显然也认为,这群人没什么用。 毕竟……都是一群花架子。 可在朱厚照心里,真正能打的乃是骁骑营,这骁骑营乃是驻守京师的真正虎贲之师。朱厚照认定了佛朗机人最大的可能是在塘沽登陆。 正因如此…… 骁骑才是真正的主力。 金吾卫指挥听到了外头的呼喊声,一时愣住了。 他匆匆出来,看到海面上,数不清的舟舰。 他心里咯噔一下,立即呼喊,迎敌,迎敌。 金吾卫数千人,再无犹豫,好在太子殿下令他们枕戈待旦,集结起来,倒还迅速。 可一下子,所有人都懵了。 事实上,他们和锦衣卫差不多,并不属于真正的军队,好在,许多的校尉和力士凭着胸口的热血,倒也个个跃跃欲试,可排兵布阵,这金吾卫指挥,却无论如何也使唤不动。 金吾卫指挥好歹也是老将,是上过沙场的人,可校尉和力士却什么都不懂啊。 他有些急了,高呼:“贼子来袭,不知多少,来人,立即去报知陛下,请求驰援!我等世受国恩,今日报效的时候到了,来……” 指挥咬着牙,他亲自上了马,拍着他的大刀,鼓舞士气。 紧接着,便是吹起牛角,呜呜呜…… 校尉和力士们依旧乱做一团。 西班牙军团却已杀至了,他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徐徐靠近,不久之后,轰隆…… 一声炮响。 顿时,炮弹落入了金吾卫的阵中,这等铁炮,虽然威力不强,却是打乱步兵阵线的神器。 一下子,金吾卫便混乱起来。 “炮台呢,快去炮台……” “侯爷,那些该死的家伙,没用过火炮啊。” 大沽口这儿,倒是设置了炮台,不过……时间已经很久远了。金吾卫只充作仪仗,野战之中的炮火作战,需要熟练的炮手,这哪里是这些校尉和力士操作的了的。 指挥咬着牙,突然心里有些不妙了。 对方已杀至。 一些英勇的金吾卫已嗷嗷叫的冲上去。 紧接其后,便是火绳枪齐射。 一瞬间,数十人倒下。 可这造成的巨大恐慌,却瞬间弥漫开来。 大量的金吾卫再不敢提刀上前,纷纷后撤。 以至于……开始崩溃起来。 “不妙了。”这指挥已意识到了什么,凭着这些三脚猫的校尉和力士,根本不可能是来袭之敌的对手。 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关:“时至今日……死战吧。” 他挎着马,扬着大刀,毫不犹豫的带着亲卫,冲入了敌阵。 口岸处,到处都是喊杀…… ………… 天津卫里…… 当一队散兵游勇出现在了城下时,片刻之后,整个天津卫的沉寂已被打破。 弘治皇帝迅速的见到了一个金吾卫校尉。 这校尉眼泪婆娑,衣衫褴褛,拜下:“陛下……陛下……大沽口,遇袭。” 行在之内,顿时哗然,百官们纷纷错愕。 “是何方贼子?” “佛朗机人。”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冷笑:“他们可算又来了!现在何处?战况如何?” “金吾卫,已……已被打算了,侯爷他……他身先士卒,至今,生死未知……佛朗机人,已占住了大沽口!”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百官纷纷错愕。 在朱厚照眼里,金吾卫就是一群花架子,丝毫没有战斗力,甚至根本不算真正的军队,可在群臣眼里,这金吾卫,可都是从京营中挑选的精锐啊,个个人高马大,可不就是大明的精锐吗? 连金吾卫尚且都瞬间崩溃,而金吾卫指挥,乃是郴州候,此人乃是沙场老将,且已生死不明,可想而知,这些来犯的佛朗机人,气焰有多嚣张。 有人立即道:“陛下,立即撤吧,回京中去,此地不宜久留啊。” 有人开始零星同意,颔首点头。 话音落下,却有人怒道:“君子不立危墙吗,陈彦,你好大的胆子,天津卫乃是国门,后退便是京师,陛下若是撤走,就等于将整个天津卫,拱手相让,皇上乃是君父,是臣民们的父亲,此时此刻,火烧眉毛,岂有避战撤走的道理?” 众人看去,却是兵部尚书马文升,马文升怒不可遏,想将那出馊主意的陈彦直接打死,事实上他已经开始捋袖子了:“陛下,万万不可退,一旦退,随扈的军马,为了拱卫圣驾,势必也要撤走,那么留给天津卫的,还有多少人马,谁提议撤走,便是私通佛朗机的叛党,恳请陛下,立杀陈彦,以儆效尤。” “不可退!”一群清流和御史也开始炸开锅了。 “陛下,君王守国门、死社稷,此乃应有之义也,天子尚且避战,万千臣民而何,这是要置天津卫百姓于何地呀。” “陛下若撤,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弘治皇帝:“……” 尤其是一群年轻的翰林和御史,个个开始张大了眼睛,一副随时要寻找哪个却战之人,准备动手的样子。 这倒算是大明的传统,历史上,且不说土木堡之变后,皇帝被掳走,京里的群臣立即立了新天子,打死不肯南迁,拼死了进行京城保卫战。便是在明朝末年,崇祯皇帝时期,内忧外患之下,崇祯曾想过和女真人议和的念头,可这个念头一出来,立即引起了朝堂中的轩然大波,在一群疯了似得臣子们的要求之下,崇祯皇帝只好处死了负责秘密议和的大臣,至死也不敢再提议和之事。 谢迁此时脸色也是苍白,他万万料不到,来一趟天津卫,竟遇到了如此凶险。 他镇定下来:“不错,决不可后撤,佛朗机乃是孤军,他们既敢来,定有所凭借,可是……此时天津卫,尚有勇士营,塘沽,有骁骑营,这都是精锐,足以平叛,哪怕天不佑我大明,臣等与陛下固守天津卫,陛下再下诏京师五大营兵马勤王,区区佛朗机人,何足道哉。臣斗胆,代陛下专断,现在起,派出斥候,关闭天津卫诸门,下诏固守,倘有人奢言陛下摆驾回宫者,杀无赦!” 谢迁在百官之中,还是极有威信的,所有人都冷静了下来,纷纷道:“遵旨。” 弘治皇帝:“……” 谢迁……相当于帮弘治皇帝下旨了。 百官们也乐于接受这样的旨意,直接忽略掉弘治皇帝的意见,表示接受。 “除此之外……”谢迁道:“陛下,臣再斗胆……” “你不必斗胆了。”弘治皇帝苦笑:“再下旨,立即前去京师,加强京师防卫,京师更加重要,拱卫京师的兵马,一兵一卒,也不得救援天津卫,只向山东等地军马下旨勤王。命内阁大学士刘健入宫,去拜见皇后……若朕与太子有不测,今皇孙在京,命他择日登基!” 呼…… 这正是谢迁想说的话,谢迁朝弘治皇帝颔首:“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他显得有些紧张:“太子和齐国公呢,立即命他们前来见驾,火烧眉毛了,他们又跑去了哪里?” “陛下……”萧敬啪嗒一下拜倒,战战兢兢的道:“奴婢听说,太子和齐国公,他们……他们……出城去了。” “出城……去了……” 弘治皇帝:“……” “去了哪里,说是去巡视昌平卫。” 昌平卫…… 此时,所有人才想起,原来此次,伴驾而来的还有一个昌平卫。 不过,相比于威风凛凛的金吾卫,还有声名赫赫的勇士营和骁骑营,这昌平卫……简直和狗X没有任何的分别。 弘治皇帝倒是有些急了,哪怕自己现在有危险,可自己的儿子和女婿,却不能有危险啊。 他甚至还想,让太子和齐国公立即回京去主持大局。 他不禁道:“昌平卫在哪里?” “陛下……在宁河一带,太子说,驻扎在那儿,只要塘沽有失,就可顺河而下,去驰援塘沽。” 弘治皇帝:“……” 宁河在天津卫的东北角,倒是和大沽口有很长的距离,可是…… 弘治皇帝也算是服气了,他不禁怒道:“他们怎知,会有敌来袭。” “这……” 不过接下来,弘治皇帝已经顾不得这些了,他立即道:“下旨,命这两个家伙,立即自宁河回京,一刻都不能耽误,胆敢停留,朕决不轻饶。” 萧敬忙是磕头如捣蒜:“奴婢遵旨,奴婢这便命人去通报。” 弘治皇帝严厉的盯着萧敬:“告诉他们,这一次,他们胆敢违抗朕的旨意,朕定会让他们知道厉害,朕说话,是算数的!” ……………… 第四章送到,骨头痛,明天会暴更,一口气把这故事写完,那啥,月底了,月票快作废了,快砸在老虎身上吧。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进攻 弘治皇帝说罢,依旧还是不放心。 开口想说什么,却又有人进来:“陛下,陛下……大量败兵要入城了,要入城了。” 金吾卫……一触即溃啊。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开城,速速放他们入城吧。” 过不多时,一个重伤的千户被抬了进来,这千户流泪满面,又带着惶恐:“陛下,郴州候他……他……” 这郴州候,一直卫宿宫中,乃是弘治皇帝的心腹,此时,弘治皇帝叹道:“可知生死吗?” “不知,不过……只怕遭了不测。” 弘治皇帝点头:“他虽作战不利,可是身先士卒,也堪称忠勇二字。” 千户道:“侯爷冲锋陷阵时,曾念诗一首……” 弘治皇帝这个时候,哪里有心情听什么念诗。 马文升这时道:“这诗的事,容后再说,现在最紧要的是,加强天津卫的城防,塘沽一带,且还有骁骑营在,可命他们立即回防……” 一场军事会议,已然开始。 那千户听陛下和众臣对诗没兴趣,心凉到了极点。 连诗都不准念了,自己如何对得住死去的郴州候啊。 马文升好歹是兵部尚书,此外,天津卫中的勇士营指挥也掺和了进来。 众人本是议定了,命骁骑营回防,驻扎附近,成掎角之势,以逸待劳,固守天津卫,使这西班牙人无机可趁。 时间拖得越久,大明的优势就越大。 可是…… 一切都出乎了弘治皇帝等人的预料。 因为,两个多时辰之后,西班牙人竟已抵达了天津城下。 兵贵神速。 这一切,都大大的出乎了君臣们的预料。 本是按着马文升所言的集结时间,西班牙人是绝不可能如此迅速的。 这也是他调用骁骑营的原因。 可是…… “陛下……这些西班牙人,只怕不简单哪。”马文升不禁打了个寒颤,他预感到有些不妙了:“老臣对于佛朗机,并非没有关注,就说佛朗机的葡萄牙人,他们的军队在西洋,作战也堪称是勇猛,战斗力颇强,制服西洋土著,百战百胜。可老臣大致的估算,那葡萄牙在西洋的军马,战力,也不过额勇士营在伯仲之间,可能他们使用火器更熟稔一些,操练也勤了一些罢了……可现在看来,这西班牙军马,非同小可,只怕……” 弘治皇帝脸色惨然,他冷哼:“西班牙人万里迢迢,自是有备而来,所出动的,也定是佛朗机精锐中的精锐,岂可等闲视之,下旨固守待援吧。” 一切都太快了。 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 迅速的击溃了金吾卫,而后不需修整,长途奔袭,其他人或许不晓其中的利害,可马文升心里最是清楚不过,这支西班牙军马,非比寻常。 用不了多久,城外便传来了隆隆的炮声。 西班牙人竟有炮。 炮火一出,顿时地动山摇。 以至于城中惶恐起来。 ………… 踌躇满志的弗兰西斯科爵士现在站在制高点上,抬起望远镜,看着远处的天津卫。 天津卫的城池很小,城外有大量的郊野。 显然,在得知遇袭,郊野的许多军民,都已入城了。 他对于扫荡郊外没有任何的兴趣。 必须迅速的拿下这座卫城,而后,向大明的皇城挺进。 士兵们迅速的搭建好了火炮阵地,数十门火炮齐发。 “他们的这一处城墙,所用的乃是夯土,加紧炮击这里。”佛兰西斯科爵士现在露出了笑容。 因为……大明的城防,显然比自己想象中要容易的多,这不是用巨大的岩石所建造的堡垒,绝大多数城墙,用的不过是砖石,甚至,还有某些城墙是夯土堆砌起来的。 大明承平百年,除了关塞,绝大多数的城墙都是有胜于无,这给了西班牙人极大的便利。 弗朗西斯科爵士放下了望远镜,朝着一旁的王细作满意的点头:“阁下,您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大明帝国,不过是泥足巨人,今日,我们就要进入这座城市,之后,向他们的京城进发了。” 王细作心里已开始打鼓起来。 他笑了笑,心事重重。 城中的火炮,开始还击。 不过双方的火炮,其实准头都是有限,可佛朗机人的目标乃是大片的城墙,而天津卫的炮台,却是寻觅城下目标小得多的火炮阵地,因此,弗朗西斯科爵士并不担心,他要的是攻破天津卫并不结实的城防,只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可以了。 隆隆的炮声,不断的响彻。 天津卫的城楼,已是千疮百孔。 城中的焦虑,不断的放大。 勇士营虽是磨刀霍霍,可陛下就在城中,反而令所有人都放不开手脚。 只好龟缩城中,等候着即将到来的决战。 如此,反而令城中的军民,都开始变得沮丧起来。 ………… 与此同时,大队的人马,蜿蜒而行,犹如长蛇。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骑着马,不断的督促着军马快行。 这一路,朱厚照心急如焚。 而方继藩,没少在一旁咬牙切齿的抱怨:“早说了定是在大沽口登陆,殿下,这下只怕要出大事了,咱们的人头,一定不保。” 朱厚照任方继藩各种抱怨,他也是有些无言,可没法子。 金吾卫是挡不住西班牙军队的。 而且最紧要的是,他还是没有想到,西班牙人来的这么快,原本在他的构思之中,塘沽和大沽口都将建立起牢固的防线。 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 好在,昌平卫在一声号令之下,也是极为神速。 两个多月的操练,整个昌平卫已经一改从前的散漫。 所有人日夜操练,采取步操之法,给予最好的伙食,不只如此,太子还亲自取了私房钱来,发放薪俸,好让官兵们可以养家糊口。 以往按卫所的建制,昌平卫的士兵是需要开垦种地的,一旦不许他们耕种,而是每日耕种,这会引起士兵们的恐慌,毕竟不种地,一家老小,吃什么?而有了白花花的银子,军心便算是定了,良好的伙食,也足以让他们的身体支撑高强度的操练。 操练的内容非常简单和枯燥。这也是方继藩的步兵操练之法中的精锐。 任何复杂的战术动作,某种程度而言,对于军队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 寻找出最行之有效的杀敌手段,而后让士卒们反反复复的操练一千次、一万次,才是操练的精锐。 似其他各卫操练的所谓各种龙门阵、长蛇阵、虎翼阵,这些花架子,一概取消,能列成队列就可以了。 昌平卫的耐力,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习惯了操练之后,他们迅速的开始进发,朝着天津卫的方向而去。 迎面而来,有逃难的百姓,远处,却传来了马蹄声。 马上,是一个宦官,带着几个禁卫,匆匆迎面而来,他见到了昌平卫的人马,立即大声嚷嚷:“殿下,殿下,有旨意,有旨意……”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二人忙是飞马向前,将对方截住。 宦官翻身下马:“请太子殿下接旨。” 他话音落下,朱厚照手中的马鞭狠狠的挥舞下来。 啪的一声,打的这宦官哎哟一声。 朱厚照龇牙咧嘴道:“你说什嚒?” “有旨……” 朱厚照又要挥鞭,吓得那宦官忙是躲避。 “你再说一遍试试看。” 宦官哭了:“殿下呀,奴婢是奉……” “滚!”朱厚照道。 方继藩在一旁,做和事佬:“殿下不要激动嘛,公公,太子殿下心情不好,现在……是非常之时,你让一让,别挡着道。” “可是……” 方继藩面上方才还是如沐春风,转过头,突然脸上杀气腾腾:“滚开!” 说着,放马,带着人,扬长而去。 ………… 此时,已至下午。 天津卫的城墙,已是龟裂。 也就在此时,一支军马,已自东北方向徐徐而来。 在这片平坦的平原上,蜿蜒如长蛇一般的军马,开始摆开了阵势。 而那火炮声,却也一下子戛然而止。 西班牙人意识到,一支军马,出现在了自己的东北方向。 坐在马上,双方的统帅各自举着望远镜,观察着彼此。 方继藩在望远镜里,看到了王细作。 此时……见天津卫还未陷落,这让朱厚照和方继藩都长长的松了口气。 而今……见到了王细作那一刻。 方继藩忍不住咧嘴,一手扶着望远镜,另一手挥舞起来,朝王细作招手,就仿佛见到了自己的亲人。 这让对面抬着望远镜的王细作一看,吓得脸都绿了,忙是将望远镜放下。 而一旁,弗朗西斯科爵士仿佛也看到了情况,不禁咒骂:“这是侮辱,我看到对面的人,居然朝我发出了轻蔑的笑容!” “是啊,爵士,他这是侮辱您。”王细作心砰砰的跳起来。 “解决掉他们,传达我的命令,步兵们……”弗朗西斯科爵士发出了怒吼:“我们花费了半年的时间准备,半年多的时间,战胜了波涛来到这里,现在……天主赐予我们的丰腴之地,就在我们的眼前,杀死这群土著,我们便可以在此放纵,就如我们在北非和美洲一样,现在……听我的命令,进攻!”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狭路相逢 西班牙步兵团迅速的摆开了阵势。 他们的战斗方式,方便而简捷。 诚如当初他们当初横扫天下,打败法军和瑞士雇佣军一般。 此时的西班牙人,军事上已到了极盛之时。 佛朗机大陆,这数百年来,都不曾消停过,一年一小打,三年一大打。 这就使佛朗机诸国俱都意识到军事的必要性,诚如战国时期一般,各国为了崛起,为了争雄,几乎将所有的资源,统统都投入进军事之中。 任何一个军事理论,十年之内,必然淘汰,紧接着,一个新的军事理论重新崛起,而后,迅速则被各国效仿。 每一种武器,一旦在战争中检验有效,那么各国则倾尽国力,动用一切的资源,最好的匠人,进行仿制。 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这番话,就是佛朗机人的真实写照。 而眼下,这种高强度的竞争之后,集大成者,便是西班牙陆军。 他们吸收了当下佛朗机所有的战争精粹,他们招募和雇佣最健壮的士兵,他们的武器,在佛朗机,和他的近邻们相比,几乎领先了半个世代。 而这一支被调遣来大明的西班牙步兵团,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此刻,火绳枪兵已经预备,鼓点响起。 士兵们顺着鼓点的节奏,由松散的队形,迅速变得紧凑和密集起来。 他们的椭圆钢盔上插着羽毛,半身的铠甲,护住了他们的要害位置,紧接着,皮靴踩着泥泞,呼喝着,列队齐行。 两千人,号令如一,竟如一人。 代表了王室的王旗已经打了起来,佩带着勋章的军官手按着细剑,用西班牙语呼喝着。 阳光之下,亮丽的铠甲闪着银辉。 士兵们迅速的装弹,且迅速的采取了最新式的通铁条。 他们最新的火药,威力巨大,这是无数次战争经验之后,保留下来的最好的火药配比。 铁丸塞入了火铳之中。 不远处,火炮已经重新开始校准,瞄准的乃是昌平卫的方向。 士兵们形成了一个方阵。 长矛手警惕的护卫着左右两翼。 弗朗西斯科爵士威风凛凛,他依然穿戴着他的三角帽,帽上的羽毛格外的耀眼,犹如开屏的孔雀。 “我们的天父,愿您的声名显耀,愿你的旨意奉行在人间,在任何一处大陆,在任何一处岛屿,愿您的孩子们战胜异教徒,愿我们为汝之盾,为汝之剑,征服这蜂蜜与牛奶四溢的丰腴沃土!” 弗朗西斯科爵士拔出了细剑:“前进!” 哗啦……哗啦…… 数不清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开始前进。 炮手已经准备,他们熟稔的开始了校准、状弹,轰…… 大地在颤抖…… …… 昌平卫不为所动。 虽是炮声隆隆,可他们也已列成了队列。 他们和西班牙人不同,昌平卫除了炮队之外,几乎所有人使用的都是火铳。 哪怕是西班牙人,其火绳枪兵,也不过占比六七成而已,这已是足够高的占比了。 大明的神机营,也是一支专职火器的军马,其火器的占比,也不过四成。 而在这里,每一个人所持的,都是火枪。 一支支精良的火枪,采取的乃是左轮短铳的后装燧石击发技艺。 火枪的枪身狭长,足有半人高,这摒弃了短枪的连发优势,却是大大的提高了射程和精度。 枪管内壁,依旧采取了膛线处理。 这导致,其有效射程,比之寻常的火枪,射程足足提高了一倍以上,精度和威力,都是惊人。 在火枪的嘴前端,乃是连接着枪口的刺刀。 此刻…… 一枚炮弹轰的一声,砸入昌平卫的队伍之中。 两个不幸的士兵倒地。 不过……整个队列,还算稳定,居然没有出现混乱。 朱厚照骑着马,全神贯注,他和方继藩压阵,朱厚照大叫:“都不要乱,按着操练时来,预备……后队的炮兵呢,为何还没反应。” 这一次,朱厚照显得很沉着。 这是一种全新的作战方式,要稳! 方继藩飞马来回,呼喝着,嗓子要冒烟了,他急切的观察着昌平卫的队形,就害怕出现害群之马,导致队伍发生混乱。 “宰了这些佛朗机鞑子,我方继藩带你们过个好年,吃过牛肉吗?我让你们吃三天。” “退后一步的。”方继藩大吼:“可就别怪老子不客气了,招子放亮,我方继藩尚且不怕死,前进,向前进。” 两个多月的操练,足以保证这支军队有了一定的组织性,他们开始踏步向前。 西班牙人的火炮隆隆作响,不断的朝着这里射来。 朱厚照很恼火,昌平卫的反应还是慢了,炮队还未校准……这是要吃大亏啊。 ………… 而此时…… 天津城里。 目瞪口呆的守军疯狂的前去禀告。 此后,弘治皇帝竟出现在了城楼上。 “朕就知道,朕就知道……”弘治皇帝无言。 虽是下了旨意,可自己的儿子什么德行,弘治皇帝是清楚的。 “陛下,这里危险,还请陛下……”萧敬上前,有些急了。 “走开。”弘治皇帝看着城外炮火连天,两支乌压压的队伍,逐渐开始靠近。 弘治皇帝咬了咬牙,此时此刻,他怎么可能安心的回到城中去。 百官们跟着弘治皇帝站在城楼,一个个战战兢兢。 这城楼还有炮火击中的痕迹呢。 若是此时,佛朗机人调转了炮口……那么…… 有人小心翼翼的俯瞰着城下,几乎要昏厥过去。 果然是太子的人马。 这一刻,几乎所有人,心里都在祈祷,祈祷太子殿下多几分军事上的才能,虽然此前,大家对于太子带兵的事,还怀着担忧和鄙夷的态度。 贼势汹汹哪。 且不说,一旦兵败,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只怕性命不保。 而一旦西班牙人继续攻城,天知道勇士营能否抵得住。 哪怕他们对勇士营有信心,可事关重大,非同小可哪。 最让他们担心的是,太子殿下所带的,乃是昌平卫,这昌平卫在大明诸军之中,真是蝼蚁一般的存在,莫说是大家,便是弘治皇帝,对此也不报太大的期望。 弘治皇帝道:“事情紧急,立即命勇士营准备出击。” “陛下,不可开城门,一旦开城决战,倘使西班牙人入城,当如何?陛下乃是万金之躯,不容有任何闪失。” “是啊,陛下……万万不可入城。” 弘治皇帝气的发抖。 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命不久矣了。 迟早要被朱厚照给气死。 他咬牙切齿,死死的盯着城下。 西班牙人的火炮,犹如弹雨一般,落入昌平卫的阵中。 每一次落下,弘治皇帝心里都咯噔一下,天知道是不是砸在了朱厚照的头上。 可就在此时…… 轰隆隆…… 昌平卫炮队开始还击。 他们虽是日夜操练,可临时遇到这种紧急的情况,还是有些惊慌,数十门火炮,发出了怒吼。 这一刻,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弘治皇帝心更是跳起来。 半空之中,带着尾焰的炮弹朝着西班牙方阵而去。 紧接着,炮弹落下。 轰隆…… 开花弹…… 落地之后,爆炸又起。 附近的西班牙人瞬间被气浪和硝烟以及弹片掀开,十数人倒地。 这开花弹的威力,使佛朗机人的队列开始出现了一些混乱。 威力太大了,一次杀伤一片。 好在,昌平卫的火炮准头不好,似乎……还需重新进行校准。 轰隆隆…… 火炮依旧在轰鸣。 此时,佛朗西斯科爵士开始皱眉,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太妙的感觉。 “他们能冒着我们的炮火继续进攻,阁下,这是怎么回事?您不是说,他们的军队,一触即溃吗?” 军队的根本,就在于组织度,一支组织度良好的军队,能够做到临危不乱,有序的进行攻击,完成自己既定的目标。 因此,有的军队只要一接触,出现了伤亡,便会瓦解。而精锐的军队,依然可以在炮火连天的环境之下,做到队列的整齐。 弗朗西斯科爵士此时意识到,眼前这支明军,并不简单,他恶狠狠的回头,朝王细作发出了怒吼。 却发现身后…… “……” 佛朗西斯科绝世脑子有点懵。 他竟开始恍惚了。 人呢。 刚刚还在这里,好端端的一个大活人。 现在……他去哪里了。 “………” 佛朗西斯科爵士先从疑惑不解,再到勃然大怒,而后,他咬牙切齿,口里发出了与自己身份不相称的怒骂,他抬起了望远镜,四处寻找,然后,他看到了两百多步开外,一个跑的比兔子还快的身影。 “……” “这该死的LIUMANG,骗子!” 佛朗西斯科爵士在这一刻,内心是绝望的。 可现实,已经不容许他继续去追究王细作了。 因为……双方的步兵,已经开始接触,越来越近,彼此之间,几乎可以看到对方的脸。 一百五十步! 西班牙步兵们依旧踏步前进,他们开始尝到了昌平卫火炮的厉害,在第一次试射之后,他们重新校准,这炮,开始越来越熟练。 一打一个准!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屠戮 此时。 昌平卫停止了前进。 这突然的动作,令对面的西班牙人觉得奇怪。 接下来,他们纷纷举起了枪。 方大爷1512加强型火枪纷纷平举。 黑黝黝的枪口,对准了对面的西班牙步兵。 佛朗西斯科爵士早就意识到,对方也拥有强大的火器了。 这令他的这一趟大明之行,又增添了一道阴霾。 不过……当看到这样的距离,对方举起火枪时,弗朗西斯科爵士反而松了口气。 对方有些操之过急,这根本不在射程范围之内。 要知道,现在射速最快的火绳枪,利用通铁条来装填子弹,火绳枪也需要花费几分钟的时间来装填子弹。 因此,这开火是弥足珍贵的机会,一个优秀的指挥官,往往会在精准的判断出对方到达自己最佳射程时,下令开火。 明军果然还是不够熟练啊。 弗朗西斯科爵士心里这般的想,他高声大呼:“士兵们,继续前进。” 前进! 炮火已经停止,毕竟双方已经越来越近,贸然开炮,会引起误伤。 可就在此时…… 啪啪啪啪啪…… 无数方大爷1512型火枪自枪口喷出了火焰。 不…… 真正厉害的不是这个。 而是……第一排的士兵趴下。 第二排的士兵蹲地。 第三排的士兵猫腰。 第四排的士兵则是站直。 四排士兵,同时齐射。 两千多人,整整齐齐,正是四排。 无数的子弹,嗖嗖嗖的射出。 硝烟弥漫。 而刹那之间,百步之外的西班牙士兵犹如割麦子一般的倒下。 顷刻之间,死伤百人。 “……” 佛朗西斯科爵士懵了。 有这么打的吗? 难道不该是,第一排射击,第二排装弹,第三排继续装弹……而后,轮流射击。 之所以选择这种方法,是因为如此,火绳枪有冗长的装填弹药的时间,唯有如此,才可保证他们的火力可以源源不断的输出。 就如西班牙人,他们的火绳枪兵有一千多人,可是每一次齐射,却只能保持三四百人的规模。 可是……对面居然直接来齐射。 嗷嗷嗷…… 呃啊…… 身边,到处都是哀嚎。 数不清的人痛哭流涕。 弗朗西斯科万万料不到,对方的火枪居然射程如此之远。 此时,队列已经更加混乱了。 这些勇敢的士兵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而紧接着,对方没有给西班牙人任何喘息之机。 四排昌平卫的士兵下迅速的拉了枪栓,将早已准备好的子弹装填进弹舱里,拉开了枪栓,而后…… 这是令人窒息的操作。 啪啪啪啪啪啪…… 还不等西班牙人反应过来,又是一轮齐射。 更多的人倒下。 西班牙士兵彻底的慌了。 敌人还没有进入自己的射程之内,对方的子弹便源源不断的射来。 那啪啪啪的枪响,犹如催命符。 有西班牙人开始卧倒。 有人尝试着后退。 还有人在前进。 整个方阵,彻底的混乱。 人最恐惧的,在于未知,未知的敌人,是极为可怕的,因为你永远摸不清对方的套路,不知道对方到底会如何出牌。 现在西班牙人遭遇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不等靠近,就被打了个落花流水。 枪声大作。 在佛朗西斯科爵士已是吓着了。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前方的敌人。 这短短数十步的距离,对他而言,宛如天堑一般。 而对方……则是疯狂的宣泄着子弹。 方大爷1512型火枪,此等后装燧发枪最恐怖的,在它能够轻易的装弹。 于是乎,数不清的西班牙人倒在了血泊之中,剩余的人,下意识的开始寻找掩体。 而一旦寻找掩体,那么……这已意味着,他们彻底完蛋了。 火绳枪最致命的弱点在于需要前装火药和子弹,而由于火绳枪大多数枪管极长,在装填时,就必须使用通铁条,也就是用一根铁条,插入进枪管里,将火药压实。 人在卧倒的情况之下,对弹药进行填装,是十分麻烦的,或者说,人的手臂长度有限,根本无法做到这一点。 而此时,啪啪啪的枪声还在继续。 在朱厚照的号令之下,昌平卫开始前进,他们一步步前行,一面装弹,一面射击。 佛朗西斯科爵士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见鬼了。 他想起了王细作。 想到王细作憨厚的笑容…… 身边的士兵,不断的被射杀。 子弹落地,溅射起了石子,扬起了尘土,更是穿破了无数人的身体,溅出了血迹。 完了。 没有人可以幸免。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因为……佛朗西斯科意识到,就算自己想要撤退,也已毫无可能了。 他绝望起来,于是发出了怒吼:“前进……” 只可惜……再没有人敢前进了。 ……………… 弘治皇帝举着望远镜,看着城下。 从起初的捏了一把汗,而后……弘治皇帝的表情,开始变得古怪起来。 他所看到的,根本不是一场战斗。 而像是一群绵羊,被狮子关起来,然后单方面的进行屠杀。 一切……宛如梦中。 他看到西班牙的方阵中,一个个人倒下,血流成河。 于是……他忙是转动了方向,看向昌平卫的士兵们。 士兵们手里提着的,是一种狭长的火铳……因为实在太远,看的不太真切。 不过弘治皇帝几乎可以确信,这是一种非常犀利的神兵。 就在此前,还只是一群绵羊一般的昌平卫,在现在,却一脱胎换骨。 他们不断的前进,射杀在妄图站起要反身逃跑的人。 以至于站起来的西班牙人越来越少,偶尔有西班牙人站起来,很快便射成了马蜂窝。 而就在这时…… 他看到了一个英勇的身影。 在到处都是火枪射击的情况之下,一个人,骑着马,雄赳赳气昂昂的自后队提着长刀,宛如英勇的骑士,冲在了队列的侧前方。 那是……方继藩…… 看着方继藩英姿勃发的样子……弘治皇帝顿感荡气回肠。 继藩还是很………英勇的。 随着昌平卫的一步步靠近。 他们停止了射击,此后,挺起了火枪上的刺刀,雪亮的刺刀…… 地上的西班牙人,也试图想要站起来,与靠近的明军搏斗。 可是……昌平卫的士兵没有给他们任何的机会,刺刀狠狠的刺下。 很快,地上想要翻身而起的人身子便开始抖动,最后……再没有了声息。 “来,老夫看看,老夫看看。” 身后,有人端着望远镜,手里的望远镜被人要抢夺过去。 可是拿着望远镜的人,不肯给,死死的将自己的望远镜拽住。 “王学士,怎的这般小气。” 拿着望远镜的人,正是王不仕,王不仕道:“这望远镜,是从萧公公手里买的,一千两银子,你自己不买,为何来抢?” 那人便脸上露出了惭愧之色,却又不服气,心里大抵在嘀咕,有钱就了不起吗,哼。 其余百官,看不清下头发生的事,却都一脸幽怨的看着萧敬。 萧敬笑吟吟的道:“有,有,望远镜有的是,只一千两银子,呀呀呀呀,好精彩,太精彩啦,你们是瞧不见哪,这……真是令人大开眼界,这简直……简直……” 他一面说,一面也举起一个望远镜朝城下看。 百官们听着心里如百爪挠心。 可是……一千两银子,市面上,一个望远镜,也不过才三两,不如去抢? 沈文憋不住了。 自己的女婿还在城下呢,也不知如何了。而且……女婿还欠自己的银子,也不知以后会不会还,他急的跺脚,又舍不得买望远镜,便道:“陛下……” 弘治皇帝抬着望远镜,似乎看得很出神,时不时发出了‘咦’、‘呀’之类古怪的声音。 “陛下啊,萧公公他,他简直就是胡闹,陛下您也不管一管。”沈文乃皇亲国戚,倒也不畏萧敬,难免要仗义执言。 百官们纷纷点头,虽是沉默,可眼里却仿佛都是说,对呀,萧敬这老狗,也不是好东西。 弘治皇帝依旧恍然不觉,发出啧啧的声音:“好啊,好啊……有大功,有大功……不妙……继藩,继藩他……” 一听继藩二字,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我买。”是马文升。 马文升道:“欠着。” 萧敬打起精神:“欠着可以,西山钱庄的利率。” 马文升:“……” 好在前些日子,幸福集团的股票,马文升挣了一笔银子,他是兵部尚书,怎么能对眼前发生的战事无动于衷呢。 最后咬咬牙:“好。” 萧敬一个响指,咱有宦官取了新的望远镜来。 马文升接过,心里叹息,忙是举着望远镜,朝下看去。 果然……他一眼就看到了方继藩。 方继藩太出众了,其他人都是步行,只他骑在马上,手舞着战刀,嗷嗷叫的驰骋在……嗯?西班牙人呢? 他一低头,才发现,西班牙人都趴在地上,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齐国公,真是英勇啊,这样看来,却不知他斩首了多少。” 这一次,弘治皇帝似乎听了个真切,饶有兴趣道:“十七个了。” 沈文气不过,立即道:“陛下,臣有事要……” “呀……啧啧啧…”弘治皇帝又开始神游,口里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乘龙快婿 此时,方继藩来回在战场上纵横。 马文升已经看得惊了。 他还以为,齐国公定是落在最后的那个。 却见齐国公飞马,追着一个一瘸一拐,试图想要逃窜的西班牙士兵。 那士兵犹如惊弓之鸟,似乎是大腿受了伤,每走一步,都是鲜血淅沥沥的流淌出来,在恐惧之下,他拖着一条腿,走的很慢,可是……他还想活下去,他拼命的拖着伤腿,一点点的向前蠕动。 方继藩追上去了。 长刀狠狠的扬起,座下的战马,风驰电掣一般,几乎与那士兵擦肩而过。 士兵显然意识到……自己小命休与,他张大口,似乎要发出哀叫。 “第十八个……”马文升喃喃自语。 可是……这第十八个念了一半,却是停止了,方继藩的刀,终究还是没有斩下去。 西班牙士兵却已是吓瘫了,一屁股跌坐在地,似乎依旧还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方继藩理也不理那已瘫下如烂泥一般的西班牙人,拨马回头,呼喝着什么。 一群士兵一拥而上,将那西班牙人拿下。 方继藩横刀。 紧接着,又寻觅到了对手,继续追杀过去。 呼…… 这狗东西,想不到还有慈悲之心。 “呀……” 马文升突然发出了惊呼。 他忙道:“不好,不好了……” 弘治皇帝也紧张的拍了拍栏杆。 这一下子,所有人紧张起来。 有人道:“出了何事,又出了何事?” 皇帝和马文升都没理会他,便听马文升道:“遭了,遭了,齐国公他……齐国公他……不妙了。” 嗯? 这狗东西咋了? 一千两银子,说实话,萧敬这是在侮辱大家的智商。 大家并非是傻瓜,怎么会上他这个当。 可马文升这一句齐国公不妙了,顿时,不少人眼睛一亮。 哎呀……齐国公不妙,这可是稀罕事啊,死了没有,死了没有。 不容错过呀。 便有人忍痛道:“我买一个。” “萧公公,给我拿一个望远镜。” “来,我这里,记账。” “我也要……” 一下子,生意好的出奇。 整个城楼里,就好像过年似得。 有人不禁道:“你这里有鞭炮卖吗?” 萧敬:“……” 一个个望远镜唰唰的抬起来。 人们聚精会神的盯着城下。 却见方继藩落在马下,早有无数官兵围着他。 原来却是方继藩一不留神,摔下了马,在地上滚了几个跟头,头破血流。 听到了师公有事,随军的医学生疯了将担架里,一个腿上似是中了佛朗机人刀伤的家伙直接踹下了担架。 那伤兵,内心是绝望的。 然后他看到许多学员,各自抬着空担架,谁也不救治了,发了疯似的朝齐国公方向狂奔。 片刻之后,方继藩被人七手八脚的抬上了担架。 方继藩还没想到,自己的举动,引发了所有人的围观。 那一摔,实在是让方继藩有点懵,他的手背上,划了一个大口子,身子像散架一样,躺在担架上,扑哧扑哧喘着气…… 而后,有人分开了人群,却是朱厚照疯了似得排众而出,口里嚷嚷:“老方,老方,伤着哪里了,性命有碍吗?” 方继藩气若游丝,咳嗽几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脸上瞬间便被手背上的伤口沾成了大花脸,全是血。 方继藩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朱厚照便勒着方继藩的衣襟:“你别死呀。” 方继藩将朱厚照的手打开,他怕朱厚照下一步会哭哭啼啼的猛锤自己的心口,方继藩不耐烦道:“别吵,别吵,重伤了,送医,送医。” 一行人护着方继藩匆匆离去。 ………… 呼…… 许多人清晰的看到方继藩的手臂还在扑腾。 还是活得。 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 心情复杂。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不禁有些急了:“立即出城,派人出城去问问,继藩的伤势如何了,可万万不要出什么事才好,否则,朕如何向新津郡王和秀荣交代。” 见陛下又回复了正常。 沈文手里拿着刚刚一千两银子买来的望远镜,不甘心的道:“陛下,萧公公他居然在陛下面前,向臣等兜售望远镜,这价值三两银子的望远镜,他竟卖一千两,陛下啊,宦官岂可……” “呀。”弘治皇帝惊讶的道:“有这样的事。” 沈文见陛下终于有了反应,他虽是已经猜测到了什么,可心里还是不甘:“正是,不信,陛下问萧公公便是,臣敢当面对质。” 弘治皇帝拉下脸来。 萧敬忙是低着头,站在弘治皇帝身边,惭愧的样子。 “这样……”弘治皇帝正色道:“不好!” “是,是,是。”萧敬跪下,磕头如捣蒜:“奴婢万死。” “以后不要这样了,像什么样子。”弘治皇帝呵斥一声。 萧敬叩首:“奴婢谨记陛下教诲。” 弘治皇帝放下了望远镜,挪步:“走,立即出城去,外头已经风平浪静了,你们,总不能还将朕关在此吧,朕要亲自出城去看看。” 说着,还没等沈文讨还公道,弘治皇帝已是大步流星,率先下了城楼。 浩浩荡荡的勇士营,拥簇着弘治皇帝出城。 此时,昌平卫还在检视着战果。 刨坑的刨坑,押解俘虏的押解俘虏,还有收缴火绳枪和武器。 佛朗西斯科爵士早已没了此前的风采,他的三角帽子已被人摘走了,然后出现在了一个昌平卫士兵的头上,衣服上千疮百孔,满是血污。 他被人绑了个严严实实,口里发出了不满的抗议声:“我是一名贵族,我是一名贵族,我要求得到应有的对待,你们不能对待我,就算是奥斯曼人,他们也不会这样无礼。” 一个士兵被吵得烦了,握紧拳头,对着他的胸口猛捶。 “咳咳咳咳……”佛朗西斯科爵士拼命咳嗽,然后,他安静了,再没有了咆哮,犹如阉了的公鸡,出奇的文静。 ………… 弘治皇帝到了战场边缘的一个临时小营地里。 在这里,医学院的随军学员们迅速的搭设了一个临时大帐篷,有十几个床位。 方继藩就被抬在这里,一个学员小心翼翼的用棉签沾着酒精,给方继藩清洗着伤口。 弘治皇帝跨步进来,里头顿时有些混乱。 弘治皇帝压压手,道:“不必多礼了。太子呢?他的妹夫伤的这样重,他还有闲心四处胡闹吗?”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儿臣重伤在身,不能尽全礼,恳请陛下恕罪。陛下万万不可责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他……他……也是公务在身,儿臣虽是觉得现在呼吸不畅,心口疼的厉害,双腿像失去了知觉,尤其是脑子,更是头痛欲裂,还有这手,哎,这手不说也罢,可是……陛下啊……儿臣个人不要紧,要紧的,太子殿下应当率先处理公务,这才是最紧要的事,若因儿臣而耽误了大事,儿臣便是死,也无法瞑目。”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伤的这样严重,脑子和心口都在疼? 他上前一步。 这世上有一种伤,是外人无法察觉的,那便是内伤。 弘治皇帝关切的看着方继藩:“朕见你方才来回冲杀,勇不可当,你是国公,尚且能身先士卒,这真的很不容易,哎……你的大先祖,你的大父,还有你的父亲,如今,还有你,真是满门忠良……” 无论如何,虽然方继藩有痛打落水狗之嫌。 可毕竟方继藩冲在前头,这是所有人亲眼所见的。 弘治皇帝还是因这无畏的精神有所感触。 方继藩道:“儿臣惭愧。” 弘治皇帝又是叹息:“此次,是你和太子救驾有功。西班牙人来势汹汹,说实话,朕起初,也被吓着了。朕命你们回京去,可终究,你和太子还是来了,这就是你们的孝心啊,朕有这样的儿子,有这样的乘龙快婿,实是欣慰。” 方继藩咳嗽:“陛下……不要再这样说了,这是儿臣理应做的事,倒是太子殿下,他听到陛下有了危险,心急如焚,一路带兵,急行而来,太子殿下的孝心,感天动地。” “你也一样,都是好孩子。”弘治皇帝感慨万千,他回头,看了身后低头的百官一眼。 弘治皇帝道:“你们平日都说太子如何如何,说齐国公如何如何,那些花团锦簇的奏疏里,写的都是什么,诸卿能做到如此吗?你们尚且自己都做不到奋不顾身,做不到如此,却还成日编排太子和齐国公,这是什么,这是嫉贤妒能!” “……” 百官们这时,哪里还敢还嘴,纷纷拜倒:“臣等万死。” “都起来吧,无事便好,也万幸是无事。否则……”弘治皇帝拉长了脸,说到了这里,冷哼了一声。 弘治皇帝耳根子软。 有时候御史们骂的太厉害,他偶尔,还会觉得,可能太子和齐国公或许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 可现在…… 弘治皇帝只能呵呵了。 他背着手,接着坐在了病床的床沿,看方继藩的手依然还是血流不止,皱眉。 ………… 还有,大家放学别走。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大功于朝 “朕来看看。” 拉起方继藩的手,伤口挺深的。 内伤虽然没看出来,可外伤却是实实在在的。 “年轻人,要爱惜自己啊。”弘治皇帝不禁道。 方继藩道:“儿臣……” “好了。”弘治皇帝压了压手。 而这时,朱厚照气喘吁吁的来了。 他先是寻到了佛朗西斯科爵士,听说他是带头的,自然,将他按在地上,又打了一顿。 那弗朗西斯科爵士被打的吐了血,口里哇哇的咒骂了几句。 谁料……朱厚照居然懂西班牙语。 这一下子,可把朱厚照气坏了,和他进行了一段‘交流’,直到佛朗西斯科爵士又呕了几口老血,方才命人收拾俘虏,救治伤员,点验战果。 这一通忙碌,他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赶来。 他人一到,见方继藩在病榻上,父皇正对方继藩嘘寒问暖。 他刚要咧嘴一笑。 弘治皇帝拉下了脸来:“逆子,朕是怎么说的?” 朱厚照一脸发懵:“父皇说了啥?” “你还想故作不知,朕的旨意,你还想……” “没接到旨意啊。”朱厚照一脸无辜的样子道:“当时听到了消息,儿臣忙是带兵来了,特来救驾勤王,怎么,父皇还给了儿臣旨意?” 弘治皇帝:“……” 很快,弘治皇帝脸上的怒气便消散了。 他倒不是真正的生气。 而是不希望下一次,自己下了旨意,朱厚照将它当草纸。 让朱厚照回京,他偏要来,这得有多危险啊。 可看朱厚照一脸无辜的样子,再想到若非太子和方继藩,只怕,这一仗,还未必知胜负,虽然大明有足够的实力,调兵遣将,将这群西班牙人困死、围死,群殴至死……弘治皇帝心里却是再明白不过。 战场上的事,随时都可能发生偶然。 想当初的土木堡之变,不也是数十万大军,精锐尽出,战将千员。那又如何,一个意外,一个战术上的失当,便可遗留下千古遗憾。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这昌平卫,战力实在是不俗啊,朕记得,数月之前,昌平卫还不过是寻常的卫所吧……” 说话的功夫,弘治皇帝看向马文升。 马文升立即道:“陛下,正是,昌平卫在编列之中,一直……表现不佳。若非是驻扎在京畿,只怕早已裁撤。” “不容易啊,这两个多月,太子真是不易,来吧,说说看,你这兵,是如何练的。” 朱厚照顿时眉飞色舞:“这个轻易的很,儿臣带兵,只三条,第一条,便是与士卒们同甘苦。” 弘治皇帝听罢,连连点头。 道理,谁都懂,春秋时期,这些教训早就留下来了。 可是要做到和士卒们同甘共苦,尤其还是堂堂的太子,说实话,这十分不容易,天下……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朱厚照道:“这其二,就是要免去将士们的后顾之忧,要让他们踏踏实实的用命,说什么为国为民,有一点用,谁不想为国为民,做一个大丈夫呢。可是……还得给钱,没钱你让人怎么拼命,人的命,又不只是朝廷的,人家上有老,下有小,怎么办?那么,必须得好好的安顿,银子给足了,他们心也就宽了,儿臣让他们操练,他们便操练,让他们上刀山,他们便上刀山,让他们下火海,他们便会下火海。” “这是为何呢,因为他们很明白,便只是寻常操练时,儿臣都没有亏待他们,他们若是为朝廷卖命,立了功,又或者是战死,儿臣就更不会亏待他们了,是以,昌平卫临阵,号令如一,进退有序。” 弘治皇帝呼了一口气:“是啊,没有银子,是万万不能的,一个小家,需要银子才能糊口,一个大家族,需要银子,才能昌盛;一个朝廷,没有银子,就更不可能强兵了,银子是个好东西啊。” 朱厚照道:“这其三,便是要用脑子,士兵们用什么武器,武器的性能如何,怎么才能通过操练发现武器的问题,主动去改良,又或者,制定与之相匹配的操练方法,才能发挥武器的效用。这……便需要动脑筋了,如若不然,再好的武器,在士卒们的手里,也不过是烧火棍而已。若是为将者,不主动去发现问题,不想着去改进,哪怕再如何爱护士兵,有再精良的武器,那也不过是空谈而已。” 这不说武器还好,一说武器。弘治皇帝便想起那长枪了。 弘治皇帝可看了个真切,杀敌于百步之外,枪声一起,便是啪啪啪啪的停不下来。 弘治皇帝当初,可是亲眼见过三千营和神机营的操练,深知寻常的火铳,绝不可能发挥这样的威力,因而……才觉得震撼。 弘治皇帝道:“昌平卫手里的铳,是何物,叫什么?” 朱厚照一听,乐了,咧着嘴:“是……” 病榻上的方继藩急了,立即道:“陛下,它姓方,还有一个名儿,这名儿极有意思,是堂弟的外甥的姑母的大爷。” 弘治皇帝:“……” 百官们个个在袖里,掰着手指头,开始计算。 弘治皇帝懒得猜谜语:“到底是什么?” “叫方大爷……”朱厚照垂头丧气道。 弘治皇帝:“……” “谁取得名字?”弘治皇帝咳嗽,脸微微一红。 朱厚照偷偷的瞄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开始抱着脑袋在病榻上装死了。 这问题,看来也只有朱厚照才能回答,朱厚照只好道:“父皇,是儿臣取得,儿臣取着好玩。” “胡闹!”弘治皇帝阴沉着脸。 好在,他没有继续追究下去:“这火铳,甚是稀罕,取一柄来,朕看看。” 片刻之后,有人取了一柄方大爷1512版步枪送来,弘治皇帝接过,挺沉的,确实比寻常的步枪要精良的多,一看就是好东西。 虽然弘治皇帝不知这玩意到底厉害在何处,可今日,就是凭着这个,将西班牙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弘治皇帝把玩了一番之后,随即叹了口气:“此物,实是犀利啊,继藩,这是你们西山所造的吧。” 方继藩道:“陛下,正是西山造的,当初,这也是陛下恩准准许西山建造火器,儿臣领了旨意,哪里敢怠慢,招揽了一批能工巧匠,花费了无数功夫,才造出来的。” 弘治皇帝此刻,血液却也不禁的热乎了起来。 他皱眉:“区区西班牙,竟敢进犯大明,是可忍,孰不可忍,此大辱也,可是……倘使我大明百万大军,个个都如昌平卫一般,他们所用的武器,也都是这火铳,那西班牙宵小,岂敢犯我大明。” 他开始动了心思。 若当真如自己所言,百万大军,都装配这样的武器,且还如昌平卫训练有素,那么……这大明将强大到何等的地步。 方继藩不禁道:“陛下,西班牙人进犯,其实……虽可见其狂妄,却也并非没有道理。” “噢?” 方继藩道:“这西班牙数十年来,一次次的进行冒险,他们的运气不错,每一次进行军事冒险,获利都是颇丰,正因如此,他们不但开始骄横,而且……寻常之人,便再看不上蝇头小利,军民上下,人人都妄图通过征服和劫掠,来发一笔横财。其国国王,因冒险而得到巨大的财富,对此,更为热衷。他们虽知大明之大,可内心深处,却都被利益蒙蔽了眼睛,这便是利益熏心。”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其实他一开始,是无法理解西班牙人为何数千人马,就敢万里迢迢而来,这很令人费解。 可细细思来,不是没有道理。 方继藩又道:“至于陛下希望练出百万昌平卫这样的军马,在儿臣看来,这也是我大明的最终目标,因为唯有如此,大明方可真正与日月同辉,四海之内,尽为大明疆土。只是……一旦要有如此巨大的规模,一方面,花费的钱粮无数,未来所需的给养,更是惊人,因而……大明最重要的,是先富国,方可强兵。” 弘治皇帝踱了几步,连连点头,他就知道这玩意,花费不少。 不然……怎么沈文统统天天提醒自己,太子殿下还欠他银子呢。 这才两个月呢,小小一个卫,花销就如此之大了 弘治皇帝说罢,笑了:“无论如何,太子和继藩,勤王救驾有大功,朕无论如何,也要赏赐不可。太子啊……” “儿臣在。”朱厚照行礼。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你是太子,以后……做个好太子。” 朱厚照:“……” “继藩。”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卧槽,接下来,自己应该是个好齐国公了吧。 “儿臣在。” 弘治皇帝慢条斯理道:“齐国公立有大功,准其开府建牙吧。” “这……不敢。”方继藩犹如晴天霹雳,你这是在逗我吧,开府建牙,我哪里敢哪,我方继藩有几条命,这是亲王才有的资格,可以任命自己的属官,可事实上,哪怕是亲王,也只是名义上得到这个权利而已,靖难之役之后,随着亲王的权柄逐渐的削弱,几乎所有的属官,都是朝廷所指认。 正文 五更完毕,求保底月票 大家五一节快乐,啦啦啦啦啦啦……节假日开心。 对于老虎来说,每天码完字是最幸福的时候,特别是今天又五更,老虎满满的成就感! 其实写书多年,老虎现在也上了年纪了,身体机能大不如前了,码字不只是要长时间坐在电脑前,还要耗费大量脑细胞,但是每天坚持下来,没有让读者们失望,老虎也是很幸福的。特别这个月,事情特别多,总算这些天能多爆更,老虎都尽量坚持,就是坐久了电脑前,腰太痛了。 五一假期开始了,真羡慕有假期的同学,不过新的月份又开始了,老虎没有假,得老老实实的继续努力码字,这样才好意思向大家求保底月票,激烈的竞争又开始了,有票儿的同学,希望多点砸来老虎这里,让老虎多点劲儿努力码字吧! 我! 勤奋的小老虎! 求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最丰厚的赏赐 虽是在别人眼里,方继藩是胆大包天、十恶不赦。 可自己的几斤几两,方继藩却是再清楚没有的。 开府建牙,开玩笑,明天给人宰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可反过来说,权力越大、死的也是越快啊。 哪怕是自己的岳父一时心热,给予自己这赏赐。 方继藩也绝不敢轻易接受,老老实实做个有钱人不好吗? 方继藩几乎要从病榻上惊起:“陛下呀,儿臣万不敢当,儿臣病的厉害……” 弘治皇帝微笑,凝视着方继藩,摆摆手:“看看你,吓坏了?” 方继藩:“……” 弘治皇帝随后笑吟吟的道:“朕已开了金口,这开府建牙便是开府建牙,怎么,你敢不接受吗?不接受,就是抗旨不遵,这是大罪。” 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衣襟上满是汗,心里想,莫非是陛下看我家有钱,想趁机干掉自己? 郑伯克段于鄢? 弘治皇帝抿抿嘴,见方继藩伸手,下意识的想要抱住自己的脑壳,又笑了:“当然,这个开府建牙,与寻常的开府建牙不同。西山的这个火器,朕算是见识了,你自己也说过,这样的火器,想要装配在百万军马上,不易,要养出百万这样的军马,就更不容易了。” 弘治皇帝踱步。 大明的问题,很复杂。 复杂到什么程度呢。 土木堡之变后,几乎每一个皇帝,都能意识到,卫所制在逐渐的崩坏,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其实很容易,无非是裁撤掉卫所制,建立起新的军事制度。 就比如历史上,戚家军为何可以威名赫赫,区区数千人,便可成为大明的主力,历经平倭,甚至还有入朝鲜与丰臣秀吉的倭军作战,乃至于到了后期,对战女真人,这支浙军,可谓是战功赫赫,历来都是对倭人和女真人的中坚力量。 想要军队有强大战斗力,朝中上下,明白怎么去做的人很多。 可是……能做的……却是有限。 这又回到了老问题上,朝廷缺钱啊,单单几千人,每年的花费就是惊人,财政根本无法供应的上。 所以,要解决军事的问题,率先要解决的是财政的问题,而要解决财政,则必须解决税赋,解决税赋,就要解决掉士绅,解决掉士绅,还要将满朝公卿连根拔起,最后…… 虽是现在新政,已渐渐的开始铺开,可依旧还是举步维艰,凡事需要走一步看一步,徐徐图之。 这一次,西班牙人的狂妄,让弘治皇帝彻底的怒了。 他眯着眼,徐徐道:“开的这个府,叫做财经府,朕让你方继藩开这个府,建这个牙,便是要收揽天下英才,替我大明,盯着这股市里的各个商行,上市的这些商行若能牟取大利,而国家方能富强,财经之事,朕略懂,可不懂的地方,还很多。满朝公卿,也都不堪用,朝野之中,倒是有一些人才,可这些人才,却没有人看重他们,也没有人能使的动他们,继藩,你来做这个伯乐,也来做这个经府的都督吧。” 方继藩一愣,瞬间明白了弘治皇帝的目的。 经过了上一次幸福集团的暴跌之后,任何人都明白,那些庞大的上市商行,已经关系到了国计民生了。一旦出现巨大的问题,损失十分惨烈。 若只单单拎出来一个幸福集团,它一旦出现动荡,那么宫中的内帑就会出大问题,朝中的文武百官,只怕也有许多人受损。且幸福集团一旦暴跌,大量的投资都会减少,这就意味着,市场开始萧条,无数供应幸福集团军需的作坊,会变得保守,那么,这么多流民,又怎么安置? 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些……都不是开玩笑的。 可是……当下的朝廷,根本无力去解决这个问题。 朝中的重臣,既不知道谁是财经方面的人才,哪怕知道,想来,这样的人也会遭受排挤。 怎么约束上市的商行,如何监督它们,如何引导,甚至……如何使它们更加繁荣,这都是当前最紧要的问题。 弘治皇帝解决不了,可自己的女婿方继藩却可以解决。 弘治皇帝道:“这经府,朕就交你了,你需记着,朕将千万人的福祉,都交在了你的身上。” 方继藩心里吁了口气。 他心里想,陛下如此,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只怕这个念头,陛下早就有了,今日趁着这一场功劳,才说了出来。 经济和工商的必要,宫中岂有不知。 而陈旧的内阁和六部,根本无法顺应这时代的步伐。 方继藩……是最合适的人选。 弘治皇帝背着手:“之所以要让继藩开府建牙,就是要让他不受约束,经府的官吏,只要继藩首肯,便可直接上书给朕,朕来勾决,不必经过吏部。他们的俸禄,经府自筹,也不必经过户部。为防范于未然,让经府有稽查之权,准其设经府卫,编额三千人,有经查之权。” 弘治皇帝一连串的说完,随即道:“你是朕的女婿,理当为朕分忧,你不必惶恐,做好自己的事即可。” 百官们顿时惊讶起来。 一个个看着弘治皇帝。 这新设立的经府,岂不是将户部都架空了? 要知道,眼下财富的源头,可不是户部收的那点钱粮,这天下的财富,可都在上市商行那儿呢。 只是……大家都默然无声。 不服气是不成的,因为,这上市的商行,本就是方继藩折腾出来的,也就他最懂,其他人不服气,有本事你说出点子丑寅卯来。 弘治皇帝微笑,他拍了拍病榻上的方继藩:“好好养病,什么时候病养好了,再来见朕,经府之事,你心里头,要先有个谋划,到时,报到朕这里来。” 方继藩心里悲哀,这样的话,岂不是以后,股市若有跌宕,都算我的? 弘治皇帝转身,走了。 百官们哪里敢怠慢,纷纷随驾而去。 朱厚照偷偷的留下来,没跟着去,却看着方继藩道:“本宫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方才父皇到底赏赐了什么给本宫。” 方继藩扑哧扑哧的道:“殿下,想不明白才对了,殿下乃是太子,这便是太子最大的赏赐,至于其他,尽是浮云而已。” “话是这样说,可是不甘心哪。”朱厚照心里酸溜溜的:“这次倒是恭喜你,自此,不在本宫的镇国府里了,这经府本宫瞧着,大有可为,你有没有兴趣,制点官印什么的,到时,你还要在经府里置长史、主簿、还有卫指挥使、千户哪,还有你自己……不想雕点什么吗?本宫这儿,都有,你随便给本宫一点银子……” 方继藩:“……” “你说话呀。” 方继藩怒道:“殿下,我是一个病人,你竟落井下石,还想打我主意。” 朱厚照只好压压手:“好好好,这些事,过几日说。” ………… 稀里糊涂的……开府建牙了。 这经府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也只有天知道。 人们只知道,经府有太多的自主权,甚至已经到了只要方继藩做了决策,只需通报一下宫中即可的地步。 当然……这玩意到底最后成为什么,也只有天知道。 方继藩依旧还优哉游哉的躺在榻上,哪怕是从天津卫回到京师,也是一路被人抬来的。 来探望方继藩的人有很多,门庭若市。 毕竟……齐国公此次是因公受伤。 来的人,进了病榻,和方继藩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几句,留了礼物,也就走了。 来去如风一般。 刘瑾也第一时间赶来了,一见到方继藩,便哇哇要哭。 方继藩一下子坐起来,精神奕奕。 刘瑾:“……” 他不哭了,眼里团团的泪水一下子收住,干爷他……很精神嘛。 方继藩咬牙切齿的道:“爷爷我流血了,流血了呀。” “是啊,是啊。”刘瑾忙道:“干爷,您……受苦了,孙子我……我……” 方继藩精神奕奕的趿鞋而起,气咻咻的在这寝室里来回走动:“佛朗机人,这是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此仇不报,我方继藩,还是人嘛?” 刘瑾小鸡啄米的点头。 方继藩便上前,踹他一脚。 刘瑾被踹翻,袖里突的滚落出了许多的炒蚕豆。 刘瑾啊呀一声,这下子真哭了:“干爷,孙儿万死,孙儿不能为您报仇,这是万死之罪。” “怎么不能报,现在就是让你为我报仇,你那四洋商行,现在盈利如何?” “这……”一说这个……刘瑾有些惭愧。 方继藩道:“四洋商行的股价,还跌了?” “微跌,微跌。”刘瑾想要辩解。 方继藩背着手,虎虎生风的走了一圈,咬牙切齿道:“这一次,是佛朗机人惹着我的,我历来爱好和平,从来不做不道德的事,可今日……他们惹着我了,我要让他们十倍、百倍的奉还,刘瑾,你还认不认我这爷爷?” “认,您就是孙儿的亲爷。”刘瑾立即信誓旦旦:“若孙儿有任何异心,天打五雷轰,乱箭穿心而死。” 正文 五更完毕,求保底月票 大家五一节快乐,啦啦啦啦啦啦……节假日开心。 对于老虎来说,每天码完字是最幸福的时候,特别是今天又五更,老虎满满的成就感! 其实写书多年,老虎现在也上了年纪了,身体机能大不如前了,码字不只是要长时间坐在电脑前,还要耗费大量脑细胞,但是每天坚持下来,没有让读者们失望,老虎也是很幸福的。特别这个月,事情特别多,总算这些天能多爆更,老虎都尽量坚持,就是坐久了电脑前,腰太痛了。 五一假期开始了,真羡慕有假期的同学,不过新的月份又开始了,老虎没有假,得老老实实的继续努力码字,这样才好意思向大家求保底月票,激烈的竞争又开始了,有票儿的同学,希望多点砸来老虎这里,让老虎多点劲儿努力码字吧! 我! 勤奋的小老虎! 求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朝闻道 夕死可矣 方继藩等的就是刘瑾这句话。 不赴汤蹈火,上刀山下火海,也配做我方继藩的亲,啊不,干孙子? 亲的是不能上刀山的。 方继藩打了个响指。 紧接其后,一旁的耳房里,便有两个人走了出来。 刘瑾有一种被套路的感觉。 来的人有两个。 前头的是刘文善,刘文善近前,行了师礼。 后脚跟着的乃是王细作。 王细作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看着方继藩。 三十亩地啊,当场兑现。 不只如此,此前的房贷,也一次性结清。 且还都是最好的地段,发达了。 二人拜下。 方继藩背着手,站在自己眼前的,是一个宦官,一个弟子,还有一个……那谁谁谁来着…… 这是黄金组合啊。 方继藩道:“你们也知道,我蒙陛下厚爱,命我开府建牙,这经府,算是要开张大吉啦,可是哪,这经府的本质,就在于谋财,聚天下之财,为我大明所用,如此,富国强兵,使我大明江山永固,日月所在,尽为大明之疆土。” 刘瑾立即道:“干爷爷您说的好啊,孙儿最佩服的就是干爷爷这份为国为民的情操。” 方继藩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不客气的说,溜须拍马,我还真是你爷爷。 方继藩随即又咬牙切齿:“何况,佛朗机人教我受了重伤,这是不共戴天之仇,无论如何,此仇不报非君子,今日教你们来,便是要教你们做一件事。” 刘瑾心里咯噔了一下,干爷爷这样说,便让他不禁想到了不堪回首的日子…… 方继藩踱了几步,先是对刘瑾道:“刘瑾,你这四洋商行,我需要调用人手,不只如此,现在你也征用,是以经府的名义,我来问你,四洋商行,可有佛朗机船,四洋商行下头,可笼络了佛朗机人。” 刘瑾纳头拜下:“在西洋,购了几艘佛朗机的商船,不知够不够,至于佛朗机人,倒是有的。” “这便好。”方继藩满意的点头。 他又看向刘文善:“你是我最看重的弟子,虽是平时,你寡言少语,可你是知道,为师是最疼你的。” 刘文善听了恩师这般暖心窝子的话,就差要流下泪来,叩首:“恩师,恩师对学生大恩大德,学生一直铭记在心。” 方继藩叹了口气:“什么恩同再造,说的太严重了,也不过是让你籍籍无名,考了个进士,给你谋了个好差,在新城里,给你置办了几个宅子,教了你一些经济之学,让你学业有所小成而已,这算什么,你便是要为师将自己孙儿给你,为师也不皱一下眉头。” 刘瑾:“……” 他悄无声息的捡起了地上的一个摔落的蚕豆,放进了口里。 这样比较容易减轻一点心理上的压力。 方继藩又道:“那么,你还是否记得,去岁的时候,你曾和为师求教过一个经济原理。” “去岁?”刘文善开始回忆,渐渐的,他有了印象,道:“学生……记得。” “那么,你认为,可行吗?”方继藩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刘文善道:“在恩师的点拨之下,学生思索过半月,还写过一篇论文,叫《经济风险论》。”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刘文善:“那么,为师就让你试一试。” “试一试?”刘文善更是不解的看着方继藩:“去佛朗机?” “当然是去佛朗机,不过,却不是你来出面,你隐藏在幕后即可。” “可是……用什么为锚呢?” “有一样东西。”方继藩笑吟吟的道:“来呀。” 一听来呀,刘瑾心里又是一惊,果然,什么都安排好了的。 王金元在外头,早就探头探脑了,一听少爷呼喊,忙是带着一个包袱进来。 方继藩接过包袱,将包袱抖开,顿时,这包袱之内,却是几束花卉露在所有人眼前。 方继藩捡起一枝花来:“这花,乃是数年之前,我从大食商人那里,高价买来的,又让屯田所的张信,好生栽培,不断进行改良,它叫郁金香,你看,这花,美吗?” 刘文善抬起头,看着这花,次花呈紫红色,鲜艳无比,便连刘文善都不禁为之瞩目起来。 “我让你带着这些花去,不但有花,还有数不尽的根茎,你带着这些花,让王细作带头,放心,王细作此后,会变成一个极少抛头露面的商贾,约束四洋商行的那些佛朗机人,而你和刘瑾,也藏在幕后,只是……如何将这些花,教那佛朗机人知道我方继藩的厉害,便看你的本事了。我教授了你这么多年的学问,平时诸弟子之中,最疼爱的就是你,现在,报答师恩的时候,到了。” “这一次行动,称之为复仇者计划,四洋商行会竭力来协助你,王细作。” “在。”王细作忙道。 方继藩道:“现在起,你便是四洋商行佛朗机洲的大掌柜,你们三人一齐前往,定要同舟共济。” 刘瑾在一旁一头雾水,还是有些不太明白,不禁道:“干爷,这……这……这花儿能用什么用,这……能吃吗?” 方继藩恨不得踹死这个狗东西。 反倒是刘文善,顿时陷入了沉默。 他脑海里,拼命的开始思索。 恩师去岁曾教授自己的某个理论,顿时浮在了他的脑海,他眼里忽明忽暗,死死的盯着这郁金香,一下子,仿佛有了觉悟一般,眼里放出光,一下子,眼眸却又黯淡,似乎,又开始出现了新的难题。 复仇者计划…… 这个世上,复仇有很多种,有的,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是最下乘的手段。 有的,是化笔为刀,却又显得像是泼妇骂街,庸俗,生生的沦为了刀笔吏了。 可是…… 刘文善还有许多关键处,没有想明白。 因为这个理论,有些超前,或者说,迄今为止,还从未得到过验证。 他捡起了地上的一支郁金香,仔细的观察,闻着这郁金香的芬芳,而后,他平静了下来,刘文善从容的道:“恩师,学生听说,佛朗机人以紫色为尊,王大掌柜,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王细作点头。 紫色确实是此时西方人最尊贵的颜色,代表尊贵,常成为贵族所爱用的颜色,这缘于古罗马帝国蒂尔人常用的紫色染料仅供贵族穿着,而染成衣物近似绯红色,亦甚受当时君主所好。在拜占庭时代,来自王族嫡系的皇帝会用紫色来表明自己的正统出身。 这不只是因为紫色艳丽的缘故,最重要的却是,紫色燃料的获取极其复杂,一斤紫色的颜料,足以换来同等重量的黄金。 而这花,恰恰却是鲜艳的紫色。 一个个计划,开始慢慢的在刘文善的脑海中成型。 良久,刘文善道:“学生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令王细作和刘瑾更加是一头雾水。 刘文善道:“只是朝廷那里。” “这个容易,现在起,你便是经府的长史,为师会和陛下奏陈这件事。” “好。”刘文善毫不犹豫的点头:“学生明白了,学生立即启程,请恩师放心,学生绝不教恩师失望。” 他颇有几分义无反顾。 此去,可真是万里迢迢,甚至,还不知要经历多少的风险。 可一想到,他将携恩师之命,将整个佛朗机搅的天翻地覆,来验证一个可怕的经济原理,他竟心底深处,有了几分期待。 方继藩眯着眼:“为师等着你回来。” “恩师。”刘文善眼眶红了。 没有恩师,或许自己永远都还是一个小秀才,永远都只是一个凡人吧。 方继藩摸了摸他的头:“不要哭,一路要小心,陛下命我开府建牙,咱们经府的第一仗,你便是大将军,到了那里,定要谨记着随机应变,处处都要三思而后行,更万万不可露出马脚,露出了马脚,便是死。” 刘文善再拜:“朝闻道、夕死可矣,学生蒙恩师垂爱,今受恩师重托,岂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恩师在京,定要保重,恩师身子不好,往后若有凶险,万万不可似天津卫之战时,那般奋不顾身,只身冲杀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心里有些舍不得。 可是…… 方继藩定下心来,朝王细作道:“这一路,都听刘文善的安排,若是敢违抗命令,便没收了你的房产,知道了吗?” 王细作吓得大汗淋漓:“是,是。” 刘瑾还是有些不明白,他想问,又怕干爷说他蠢,此时不等方继藩发话,他立即道:“干爷您放心,孙儿这一路,也一定好生照应着刘师叔,也一定好生听刘师叔的话。” 方继藩很满意,刘瑾还是很不错的,是个知冷热的人,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天生做太监的好材料,自己有时候,也真为他爹娘高兴,做出了如此明智的选择。 方继藩心里舒坦了。 一下子安排了一件大事,这身上的病,便觉得大好了一半:“去做准备吧,此事,谁也不可泄露,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谢恩典 巡学官们开始从京里出发。 他们背着行囊,一路上自不免要哭哭啼啼一番。 而此时,刘文善三人,也已踏上了前往西洋的商船。 他们将折道西洋,而后,寻觅几艘佛朗机的商船,招募一批可靠的人手伪装成佛朗机的商队,前去佛朗机。 随着几艘大船而去的,是满仓的郁金香球茎。 后续的郁金香球茎,也将会陆续送去。 计划,方继藩已经和刘文善讲了。 怎么领悟,细节如何,方继藩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一切,都只能依靠刘文善自己。 因为这万里之遥,可能一年半载,都不会有消息传来。 现在佛朗机的情势如何,他们将面对的是什么,还有佛朗机的反应,如此种种,都是无法预料的。 因而,这就必须得让刘文善能够做到随机应变,见机行事。 经府已经搭建起来。 从西山这里招募了一大批的人手。 有徒子徒孙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方继藩可以随时征辟自己的徒子徒孙们来经府中实习。 实习生还是很好用的,又便宜又能干。 方继藩歇息了一个多月,朱厚照来探望了几次,歪着头,见方继藩的手背结了痂,痂壳又脱了,新肌肤长出来,最终,连那一道疤痕,也无影无踪,他现有的医学知识无法理解,方继藩居然还能躺在榻上唧唧哼哼,让人端茶送水,给自己捏脚捶背。 内伤,总是不容易让人轻易看出来的。 终于,等到宫中一份不耐烦的口谕传来,方继藩的工伤便算是彻底的结束了。 萧敬亲来,领着方继藩入宫,见着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抚案,眉头皱得很深:“继藩,病情如何了?” 方继藩道:“回陛下,儿臣已大好了七八分。” 弘治皇帝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朕还差点想要让梁女医去探问一下病情呢。这病,好了便好。转眼,又开了春,怎么,你那经府怎么没什么动静。” “有动静啊,陛下,儿臣招募了许多贤才。”方继藩忙解释道。 “是吗?”弘治皇帝淡淡道:“可是……怎么股市,却不见动静。” 方继藩:“……” 方继藩耐心的道:“陛下,这该涨的股票,都已涨了,可是在此前之前,所有的利多全部都释放了出来,以至于这些日子,增长都有些乏力,这本是无可厚非,再加上,现在上市的商行越来越多,这便使许多人,有了选择的空间,这股市,本就是涨涨跌跌,岂有年年暴涨之理?” 弘治皇帝颔首:“这个道理,朕也懂。” 说罢,叹了口气:“近些日子,可能会有空间吗?” 方继藩道:“依着现在的行情,其实已不错了,百废待举,开矿、伐木、作坊、修桥、铺路,还有即将而来的京畿铁路营造计划,儿臣想来,理当还有增长的空间吧,只不过,想要大涨,却是不可能了。” 弘治皇帝觉得有理,倒是没有苛责方继藩,毕竟……他自己也清楚股市背后的原理,唯一的遗憾就是,此前涨的太疯狂,以至于弘治皇帝习惯了这等资产翻倍的感觉,现在突然平缓,令他有些失落。 “经府要拿出一点切实可行的办法来。”弘治皇帝皱着眉:“而今,可有不少人认为,经府的权柄太大了。” 方继藩惊讶的道:“那好,儿臣不干了,父皇另请高明,儿臣早不想经略什么经府……” 弘治皇帝本想‘刺激’一下方继藩。 谁料…… 起了反效果。 弘治皇帝立即道:“好了,好了,你也不要说气话,这像什么样子,你是朕的女婿,朕会不袒护你吗?以后谁敢胡说,朕自会找他算账!” “不过……朕的意思,你想来是明白的。” 方继藩便道:“其实,儿臣早有布置。” “噢?”弘治皇帝眼前一亮:“说来朕听听。” “陛下记得儿臣曾上一道奏疏吗,奏疏之中,恳请陛下下旨,让刘文善到经府来。” “朕有印象。” “儿臣此次,便是要让刘文善去一趟佛朗机,为的,便是提振整个四洋商行的盈利,儿臣为了这个谋划,可谓是呕心沥血啊。” “去佛朗机?去佛朗机卖丝绸和茶叶?”这……倒是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 四洋商行需找到一个新的赢利点,虽然现在大明和佛朗机已经彻底交恶,可有银子,为啥不赚? 方继藩微笑:“不,儿臣……是卖花。” “卖花……” 弘治皇帝一脸无语。 方继藩居然神奇的从袖里掏出了一束花来:“陛下请看,这花美吗?” “你卖这个?”弘治皇帝身子一颤。 他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万里迢迢哪,这商船航行上万里,沿途的给养惊人,哪怕是贩卖丝绸和瓷器,虽有暴利,可沿途的损耗,依旧是惊人的很,可你方继藩…… 看着方继藩美滋滋的‘献宝’,弘治皇帝觉得有必要让方继藩也进西山医学院的精神科去研究一下。 听说那位毛纪,自进了精神科,受到了极大的欢迎,每天都有几十个精神科的大夫围着他转悠,不只如此,连求索期刊里,都已出了论文,医学生们将他的病症称之为毛纪式精神失常症。 方继藩道:“对呀,就是卖这个,必要,这是个好东西啊,除了不能吃之外,什么都可以,陛下您看看着花,真是漂亮,可谓是风华绝代,比之牡丹,亦是不遑多让……” 萧敬站在一旁,一直耐心的听着,他觉得弘治皇帝的脸拉了下来,便晓得陛下的心思了,便道:“齐国公,这花,有什么好卖的。” “你懂个什么?”方继藩比他还凶。 吓得萧敬忙是噤声。 方继藩道:“世间万物,都有它的价值,陛下,儿臣……” 弘治皇帝微笑,压压手:“好啦,好啦,朕对这花,也不甚懂。不过……朕不干涉你经府的事。”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儿臣此番痊愈,听说皇后娘娘曾在坤宁宫为儿臣祈福,儿臣心里,甚是感激,因而这花,是赠皇后娘娘的,陛下能否容儿臣告退,儿臣前去谒见娘娘。” 弘治皇帝一挥手:“去吧。” 弘治皇帝的面色很古怪。 方继藩如蒙大赦,兴冲冲的告辞去了。 见方继藩一走,弘治皇帝手指头敲着案牍。 第一次听说,卖花牟利的。 当然,卖花并非不可以牟利。 可问题就在于,你若从通州贩卖一些花儿来京师卖,或许还有利可图,你开着船,九死一生,跑去万里之外佛朗机,这本钱……收得回来吗? “陛下……”萧敬现在开始慢慢的摸清陛下的胃口了,他笑吟吟的道:“奴婢以为,这四洋商行,恐怕要完哪,本来四洋商行的股价行情就不好,利多出尽,若是再爆出点什么糟糕的消息出来,奴婢很是担心,内帑里头,可有不少四洋商行的股票呢,要不,这就卖了吧。” 弘治皇帝沉吟。 四洋商行上市时,宫里买了不少。 现如今,这四洋商行,确实不太景气。 而且…… 卖花……怎么听着,都不像靠谱的样子。 方继藩好歹也是读过国富论,现在每日都要关注财经的人。 什么利多、利空之列的术语,他是张口就来。 萧敬的话,可谓是说到了弘治皇帝的心坎儿里去了。 可是…… 弘治皇帝摇头:“不可。” 他狠狠的敲了敲案牍:“不卖,留着。” “陛下……” “住口。”弘治皇帝道:“说不准,他真卖出花来了呢?你别以为,看了几本书,跟着人学了点浅显的道理,便如何,你和方继藩,差的远呢。” 萧敬一脸委屈巴巴的样子,再不敢做声了。 ……………… 方继藩美滋滋的到了坤宁宫,通报之后,进入了正殿。 便见张皇后和梁如莹正在下棋。 张皇后眼睛从棋局中收回来,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哪,你的病好了,天可怜见,你怎么就这么鲁莽,别人冲锋陷阵,你也冲锋陷阵?你莫忘了你的身份。” 方继藩道:“自古君子忠孝两全,儿臣为陛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莫说只是受伤,便是死,亦是慷慨从容。” 张皇后就喜欢方继藩这等憨厚的年轻人。 她不禁道:“你呀,来坐下吧,梁女医,你给继藩把把脉,且看看他的脉象如何。” 梁如莹应下,上前,触到方继藩的眼睛,不禁俏脸微红,给方继藩把了脉,见方继藩的脉象平稳,又检视了手背上的伤口,方才道:“娘娘,齐国公想来,已经恢复如初了。” 张皇后便放下心来:“难得继藩来看本宫。” 方继藩道:“儿臣是来谢恩的,这些日子,让娘娘操心了,因而,备了一份礼来。” “噢?”张皇后不禁道:“你还带了礼?” 方继藩便朝宦官使了个眼色,宦官会意,慌忙出去。 ………… 这几天应该有些读者已经看出来了,老虎在布局一个新的大副本,码字有点不畅,哇哈哈,第二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封禅 片刻之后,那宦官便捧了一束花来。 张皇后顿时被这一束花所吸引。 这一束花有十数朵,这花,却是见所未见,个个都是新鲜欲滴,格外的好看。 尤其是那众花之中的紫花,便更是夺目了。 张皇后上前,接过了花,此花不但好看,且还清香扑鼻,张皇后是女人,女人对这等东西,是没有抵抗力的。 她顿时喜上眉梢:“呀,继藩,这是什么花。” “郁金香。” “郁金香?”张皇后呢喃着,不禁道:“有何典故?” 方继藩老老实实答道:“娘娘,什么典故都没有,儿臣觉得好听而已,此花乃是屯田卫栽培出来的,在西山一带,开辟了大量的土地,用以栽培,花费可是不小。儿臣知道娘娘喜爱这些,便送了来。” 真是不容易啊,第一次送花,是给自己丈母娘的,可见我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绝不像某些阿猫阿狗一样的男人,只做女朋友和妻子的舔狗,而是晓得饮水思源,吃水不忘挖井人,这才是真正的男儿典范,是男人中的极品。 张皇后大悦,捧着花,颔首到:“好极,好极。” 方继藩又命人取了瓷瓶,里头盛了清水,将这一束花放置入瓷瓶之中,摆妥当了:“娘娘你看,如此,娘娘的殿中,也就有了春色了。” 一旁的梁如莹也看得新奇,左看看,右看看,一双眼睛,被这花所吸引。 张皇后道:“难得你有这份心思,若是人人都如你这般有孝心,本宫也就没有遗憾了。” 方继藩正色道:“这是不同的,娘娘,别人的孝心,是搁在心底里,平时娘娘也看不出来。可儿臣……却只是送送礼,这不算什么,儿臣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学习,娘娘不要夸我。” 张皇后更是大悦,瞧瞧方继藩,多么谦虚的人啊,总是捧高别人,轻贱自己。 这女婿,真是没看错。 送完了花,方继藩出了殿,正要出宫去,迎面却见刘健几人来。 “齐国公。” 刘健唤住方继藩。 方继藩笑吟吟的驻足:“见过……” “齐国公不必如此。”刘健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听说,齐国公得了一花,颇为名贵,经府那里,还派出了商船,以四洋商行的名义,前往佛朗机卖花。” 内阁有自己的耳目,这事儿,是瞒不住的。 方继藩不担心消息泄露出去,这里距离佛朗机上万里呢,去一趟都要一年半载的功夫,所以完全不必担心,有什么天机泄露到佛朗机去,方继藩道:“正是,四洋商行成立许久了,一直绩效不佳,我就想着,得让他们提振一下业绩,都怪我,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孙子,让不少的股东,都亏了钱。” 刘健:“……” 刘健吁了口气:“也罢,老夫去见驾了。” 方继藩见三个大学士都来了,不由道:“不知何事?” 说句实在话,似这样直截了当询问内阁大学士有什么事的行为,是十分鲁莽的,一方面,许多军国大事,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参与,另一方面,这也极不礼貌。 不过……是方继藩……就不同了。 反正这家伙,历来就是如此的。 习惯了。 若是别人,难免还会揣测一下,对方是什么心思,或有什么企图。 须知这庙堂之上,人人都是老油条,哪一个肚子里不是山路十八弯,哪怕是刘健,你瞧着他亲切,可你永远都想不明白,他真实的心思。 刘健和一旁的李东阳对视一眼,咳嗽道:“倒也不是机密大事,只是,出了一个祥瑞而已。” 祥瑞? 刘健气色不错,笑吟吟的道:“上月,有人瞧见泰山有三只麒麟出没,这三麒麟,有老有壮,还有一个幼麒麟,瞧见它们行踪的人不少,还有人说,亲眼见他们腾云而去。” 方继藩一脸鄙夷的样子:“这说的是三头鹿吧。” 刘健:“……” 跟这种人沟通,怎么这么费劲呢? 李东阳捋须,含笑道:“见着的人,极多。想来,也不会是空穴来风吧。” 方继藩道:“肯定是鹿,有些人见风就是雨,而地方官吏,恰恰又擅长于揣摩上意,巴不得报点祥瑞出来,谁信谁就是大傻瓜。 刘健:“……” 谢迁:“……” 李东阳:“……” 咳咳…… 三人此起彼伏的咳嗽。 刘健温言:“这一次不一样。报来的时候,老夫人等,也没有在意,可谁料,济南府此前恰好生了瘟疫,朝廷正准备赈济呢,你说怪不怪,自有人发现了这三头麒麟之后,便奇迹一般,瘟疫迅速的平息了。老夫也不信荒诞之事,可现在看来,不由得不信哪。” 方继藩想了想:“瘟疫的情况,应该交医学院来研究,到时自有答案。至于麒麟,就是鹿。” 刘健不想理方继藩。 说起来,这确实算是祥瑞。 最紧要的是,这泰山,还是皇帝封禅之地,意义重大。 刘健笑吟吟的道:“齐国公,你请让一让,时候不早,我等要去觐见了。” 方继藩噢了一声,本还想说什么,可细细想来,却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老是给人科普,这也不妥,龙泉观的香火还要不要了,我方继藩也是吃香火饭的。 便侧身让开,走了。 ………… 京里已经沸腾了。 齐国公的一举一动,还是足以引起人关注的。 齐国公让弟子刘文善登船,据说去了佛朗机卖花,这消息一出,骤然京里沸腾。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人们焦灼的议论着此事。 张家已经鸡飞狗跳。 寿宁侯张鹤龄按着兄弟张延龄便是一顿好打。 “当初说什么,说什么海贸能挣银子,四洋商行,肯定要大赚的,现在好了,现在好了,看看那姓方的狗东西做的好事,完了,我们的身家性命,都没有了。” 一通乱锤之下,张延龄已是鼻青脸肿,他扑哧扑哧的喘气,大叫:“哥,当初是你说要买的,是你说有利可图,说咱们是见过世面的人,晓得丝绸和瓷器,运到了海外,能生多少利,这都是你说的呀。” 张鹤龄:“……” 良久。 张鹤龄好像想起来了:“难道真是为兄说的?” 张延龄摩挲着自己青紫的眼眶呜呜的低泣。 张鹤龄终于想起来了:“你为何不早说,看来,是为兄错了。” 他拍了拍手,撇嘴道:“为兄有错就认,有错也要罚,那就罚酒三杯好了。” “哥,我脑壳疼。”张延龄呜呜泣声道。 张鹤龄一甩袖子:“现在还想着你的脑壳,去证券市场啊,将那些该死的四洋商行股票统统都抛了,再不抛,难道你还真指望,姓方的那狗东西,拿着几朵花,换来银子?哼,四洋商行不亏空个底朝天,便算是他姓方的祖上积德了。” 京里沸腾的不得了。 有人想要抛售,而有人,则是想要伺机抄底。 这倒是让更多人,对郁金香颇为关注起来。 这郁金香倒还真有几分观赏的价值,倒是颇受人的宠爱。 可一打听。 这玩意很好养活,西山屯田所早就有专门的培植技术了,一栽就是大一片。 虽有不少殷实人家,纷纷花了点钱买了去种植在自家的庭院里。 更多人却都吓懵了,就这么个玩意,它值钱? …… 英国公老了。 人老了,就开始忍不住在闲暇的时光里,念起旧来。 他能想到很多旧事。 也会想到很多人。 儿女们的大了,嫁人的嫁人,忙碌的忙碌。 最忙的是自己的小儿子,其实还在壮年,却已是面目全非,一年到头,也不着家,浑身都是土腥味。 张懋想到此,难免要骂几句。 这地上的庄稼,人家就缺你这么一时半会? 方继藩那家伙,啥都懂,为啥他就不摆弄地里的玩意呢? 上一次见着继藩,那真是肤色白皙,皮肤要嫩出水来,还是那般的英俊潇洒的模样,身上一尘不染……可为啥…… 人比人气死人啊。 可张懋终究还是抱怨不起来。 儿子去了山东,据说要推广最新培育的水果种子,在山东济南府,开辟了数千亩的试验田。 这个儿子啊…… 张懋摇摇头,他心里不痛快了,就喝酒。 一口酒下肚,更想起了往日里,自己得意时的时光。 却在此时,有门子跌跌撞撞来:“老爷,宫中来人,来人了。” 不久之后,有宦官来,取出了圣旨,口里大呼:“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张懋拜下,身子摇摇晃晃的。 却是圣旨即令他前往泰山,布置……封禅之事。 封禅…… 所谓封禅,封即为“祭天”,禅为“祭地”,是指历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之时的祭祀天地的大型典礼。 此举意义非凡。 以至于此后,一般的皇帝不敢去封禅了,一方面,是觉得自己的资格不够,贸然封禅,难免为后世所笑,另一方面,这祥瑞之事,从古至今,实是报了太多太多,以至于后世的皇帝,都不好意思承认祥瑞的真实性。 可……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陛下……他脸皮咋突然厚了,居然好意思去封禅了?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无法无天 英国公张懋接旨,哪里敢怠慢。 封禅和祭祖一样,都是他分内的事。 年纪到了,立功的心思也就淡了,趁着还能动,能为君分忧便分一些忧吧。 他没有犹豫,立即启程。 这封禅大典可不是小事儿,一丁点的规矩都不能坏了的。 也只有张懋这样经验丰富的人,陛下才能放心。 外头议论纷纷。 听说是四洋商行的股价跌了。 不过有了上次的教训,倒也不至于恐慌性的抛售,只是这行情却是一日坏过一日,就好似是尿频之人,嘘嘘了老半天,扶着墙,站了小半时辰,却总有一种不尽之感。 方继藩心思扑在了他的经府上头。 他知道陛下要去封禅,也觉得惊讶。 不过很快,就打消了念头。 人嘛,到头来,不逃不过名利啊,弘治皇帝虽不好大喜功,这并不代表,他内心没有这样的渴望,只是因为,他谨记了前朝的教训,不敢贸然成为笑柄而已。 此次,有了契机,天下又太平无事,岂可不去泰山走一走,向上天宣告,自己的存在。 这……毕竟是要记入史册的。 朱厚照兴冲冲的寻到了方继藩:“继藩,好消息。” 方继藩一听好消息,就觉得自己的后脊有些凉。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道:“父皇要摆驾去泰山了,哈哈,他年到老来,反而坐不住了,此次,预备依旧命我来监国,我留在京师。原本,不准我去泰山,我心里还不痛快,可细细一想,不对呀,父皇走了,这京里,不就本宫说了算吗?哈哈……老方啊老方,你有伤在身,肯定也是不能随驾了,等父皇出宫的那一日起。” 朱厚照拍了拍胸脯,气势如虹的道:“你放心罢,以后你我兄弟,横着走,想吃牛就吃牛,也不必宰牛书了;看谁不顺眼,便打死他;你有没有在京里有什么仇人?有的话,赶紧将这仇报了。” 方继藩语重心长的道:“殿下啊殿下,臣一向与人为善,用道德去感化他人,用道理去与人交涉,从不恃强凌弱,放眼京师,臣还真一个仇人都没有。” 就算有,也被方继藩弄死了。 拔剑四顾心茫然,方继藩也很寂寞啊。 朱厚照一时遗憾:“这样啊,反正,不管如何,有什么事,你趁早想好,等父皇回来,可就不好办了。” 方继藩内心也冲动起来。 他心里不禁起了疑窦。 经过了上次的教训,陛下还对太子殿下放心? 真不过监出点什么事来? 陛下的心,真大啊! ………… 弘治皇帝亲自草拟了一份奏疏,笔搁下。 他呼出了一口气。 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宫中画师最新作的画,乃是三麒麟图。 这三头麒麟,个个精神奕奕,老麒麟一步三回头,看顾着身后的幼麒麟,另一头健壮的麒麟,则落在最后,英姿勃发,顾盼自雄。 泰山所见的三麒麟,岂不正是自己的祖孙三代吗? 它们一出,这瘟疫就没有了,若说这不是祥瑞,实在说不过去。 当然,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朝中现下少了许多的阻力。 自从有了巡学官,这百官都老实多了。 何况,国库中的钱粮,还不如内帑,现在内阁和六部,都惦记着这内帑呢。 正因如此,这吾皇圣明的歌颂声,比之从前要多了许多。 而今,既已没有了阻力,又有了祥瑞,再加上泰山所发生的事,令弘治皇帝突然之间,心热起来。 泰山,是每一个天子魂牵梦萦之所在。 不去…… 实在是抱憾终身哪。 他亲手草拟了旨意,命太子监国。 刘健、谢迁、李东阳、马文升、张升人等,则显得有些不安。 弘治皇帝草拟完了旨意,将朱笔一搁,对萧敬道:“司礼监……预备盖印吧。” 萧敬道:“奴婢遵旨。” 刘健忧心忡忡的道:“陛下,此次……不但让太子殿下监国,连老臣都随驾前往,这……老臣只恐……” 他是有所担心的。 当初太子监国,那做的……是人事吗? 那时候,刘健还在呢,若是这一次,自己这内阁首辅大学士都走了,那还了得,天都得塌。 弘治皇帝微笑:“不是让李卿家留下吗?” 三个内阁大学士,只留下李东阳。 至于其他各部尚书,也都走了大半。 弘治皇帝顿了顿:“朕看这两年,太子的性子,有所改善,还是想要再给他一个机会,好好的磨砺他,也算是……想知道,他能否真正独当一面……”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无奈的叹了口气:“朕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如之奈何呢?” 刘健渐渐能体会弘治皇帝的心情了。 到了这个地步,确实也只能如此了。 陛下现在还在,不多给太子一点机会,还等什么时候,至少,现在闹出事来,陛下总还能及时力挽狂澜…… “更何况……”弘治皇帝淡淡的道:“这一次,留下了继藩,就是想看看,有继藩在,太子是否,会有所不同。朕哪,这辈子也没什么盼头,唯一的希望,就是能后继有人,历朝历代,有圣君,也就有昏聩之君,朕不希望,朕殚精竭虑,这诺大的祖宗基业,败在子孙的手里。朕老了,人一老,担心的事便越多,天下的黎民百姓,都寄望在了朕的身上,将来,也要寄望在太子身上的,朕希望,太子可以做天下苍生黎民的依靠。” 说罢,他低下头:“好啦,朕该做的,都做了,明日起驾吧,沿途所需花费,不必扰民,还是老规矩,一切都从朕的内帑里出。封禅,乃天家家事,那么,就花朕自己的钱吧。” “臣等遵旨。” ………… 弘治皇帝走的很匆忙。 当然,虽然已经足足准备了一个月。 可对方继藩而言,还是很匆忙的,因为……方继藩并未得到弘治皇帝临行时的召见。 什么嘱咐都没有留下,就这么走了。 弘治皇帝的御驾前脚刚走,后脚,东宫的张永便又跑了来,气喘吁吁道:“齐国公,太子殿下有请,请您移驾奉天殿。” 方继藩心里想,太子倒是适应的够快的。 他到了大明宫,要入宫城,此时,竟有车马迎面而来,请方继藩上车,领头的宦官道:“太子殿下有诏,命齐国公乘车入宫。” 方继藩摇头:“狗东西,你以为我傻,滚一边去,老子步行。” 那宦官不敢顶嘴,只好方继藩在前头,他领着车马,跟在后头。 待到了奉天殿,却见朱厚照搬了个桌椅,就在御座的一侧,伏在案头上,提着笔,批阅着奏疏。 朱厚照一面批阅,一面还痛骂:“这都是一群什么人,好好的有事不说事,非要洋洋洒洒,卖弄文笔,之乎者也啰嗦一大堆,父皇真是辛苦啊,成日面对这样的大臣,居然还能活到现在,真是奇迹。” 方继藩在殿下咳嗽。 朱厚照抬头起来,咧嘴笑了:“老方,哈哈哈哈……本宫早就盼你来了,如何,本宫可有几分监国太子的样子吗?” 却见朱厚照一声朱紫蟒袍,上头雕着蟠龙,精神奕奕的样子。 方继藩行礼道:“殿下,臣……” “好了,不要多事,平日i也不见你这般规矩,你上来,和本宫一道看奏疏。” ………… 第四章,睡觉,明天继续。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惊天动地 见方继藩站着不动,朱厚照朝他继续招手:“来呀。” 方继藩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见几个宦官站在角落。 于是笑吟吟的道:“殿下,天子之职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唯名与器,不可假人;殿下现在虽为储君,却奉旨监国,形同天子,批阅奏疏之事,乃天子和监国太子之职,臣不敢擅专。” 朱厚照便叹息道:“老方,你这人,别的事都有胆子,唯独对这些事,却如此谨慎呢。” 方继藩微笑以对,没理睬他。 朱厚照随即抬头:“每日送来这么多的奏疏,大多数,都是无用的,都是废话连篇,看着便令人生厌,老方,本宫既是监国,你有什么主意。” “殿下,监国即为守国,守国之要,在于这个守字,殿下不要做什么事,只需按部就班即可,真正的大事,只要不紧急,等陛下回京之后,再做处理好了。” 朱厚照拍案,怒了:“敢情是让本宫在此做牢头呀。” 方继藩摇头:“殿下息怒。” 身份不同了。 从前可以叫朱厚照小朱,可以跟他打打闹闹。 可既是监国,那么,就是假天子行事,即这皇权加在了朱厚照的身上,对于皇权,方继藩历来是无心去冒犯的。 不是方继藩软弱,而是什么时代,做什么样的事。 朱厚照便将朱笔丢了,叹口气:“这里有份奏疏,说是河南又发生了旱灾,内阁的票拟里,写着的是令户部赈济,继藩,你怎么看?” 方继藩道:“这些年来,天灾频繁,若只是赈济,臣看,未必是完全之策。” 朱厚照皱眉:“那么,当如何?” “安置他们。”方继藩道:“河南人口诸多,虽是土地肥沃,可毕竟,土地是有限的。如此多的人口,且近年来,灾情频繁,一个天灾,哪怕朝廷能及时赈济,又要死多少人呢?” 朱厚照点头:“有道理,那么依你看,怎么办?” 方继藩道:“不妨将一部分的灾民,迁出来。” “迁出来。”朱厚照眼睛一亮:“对呀,就该迁出来,咱们京里不正缺人吗?对了,老方,怎么迁?” 方继藩咳嗽…… “购置土地,建新城,要一下子安置这么多人口,很是不易,花费也是不菲,要给他们吃穿,且大多数人,刚刚出来,还不能适应,这就必须得对青壮之人,进行技能的培训,而对于老弱,需要有足够的医疗,保证他们能够安居乐业。不只如此,各个作坊,也要承担一些责任,殿下……臣想……眼下最重要的是,共体时艰……” 朱厚照开始琢磨起来。 花费惊人哪。 人命如草芥,想要让人活下去,就必须得供养他们,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还好,若是规模庞大呢? 朱厚照道:“本宫当年在西山时,和庶民同甘共苦过,知道他们的生活是何等的艰辛,哎……” 说到此处,朱厚照不禁叹了口气。 西山的生活,足以让朱厚照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都有所感触。 他道:“他们都是皇帝的子民,可现在,父皇不在,那么,他们就是本宫的子民了,继藩,你算算,若是要迁徙出人口,需要多少银两?” 方继藩道:“无以数计。” 这是实话。 迁徙这东西,是不能开口子的。 若是自然的迁徙,倒也罢了,而一旦在灾年时,准其迁徙,那就是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人的冲击,这是极恐怖的事。 一旦不能妥当应付,这数十上百万人便会滋生不满和怨恨,进而发生变乱。 且这么多人迁出了,总要让他们能够养家糊口。 单凭朝廷的赈济,可是不成的。 现在的京师人力虽然紧张,却需有一个良性的进程,这突如其来的人口暴增,势必也会产生冲击。 方继藩一直认为,当下人满为患。 就以河南布政使司为例,那里的土地,该开垦的都开垦了,许多佃户,只能租种两三亩地勉强维持生计。 可这两三亩地,在这个时代的亩产量而言,哪里能吃饱啊。 明明一户人家,可以租种十亩,甚至是三十亩、五十亩地都足够了,却因为人太多,治好勉强让自己活下去即可。 这些多余的人口,在丰年倒还罢了,一到了灾年,就是灾难。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得从这些人口上做文章,否则,凭借着朝廷的年年的赈济,根本无法解决根本的问题,未来的人口,只会越来越多,一直滚雪球一般,到朝廷根本无法赈济下去为止,等到了那个时候,一个王朝,也就自然而然的步入了兴衰的进程中了。 朱厚照豁然而起,他来回踱步。 脑海里,朱厚照想着当初,在西山时,自己和流民住一起的场景。 污水横流,住在棚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能勉强吃个饱,便觉得这是上天的恩赐,不断的感恩戴德。 那么……比起当初西山的那些流民,这些灾民,只怕……活得更加艰难吧。 朱厚照道:“国库拨出一些钱粮来,用以迁徙百姓之用。可本宫看来,国库是应付不来的,那就内帑出,要花费多少,需要多少人力物力……本宫不管,要不惜一切代价。内帑……现在的所有资产和股票,还有存银,现有九千七百六十四万三千七百余两,其中股票最多,只是这些股票,若是作价卖了,难免会引发股市的动荡。” 方继藩听到内帑居然有近一亿两纹银了,心里不禁酸溜溜的,陛下存了这么多钱啊? “这个好办,可以用股票来做抵押,从西山钱庄贷款,不过……若如此,难免引起通货膨胀,不过……殿下放心,西山钱庄自会将这膨胀保持在可控的地步。” “这就成了。”朱厚照道:“内库现在每月的收入,不少呢,上市商行的分红,还有钱庄以及西山许多作坊的分红,还贷,想来都是小儿科。将这些流民安置在哪里呢?老方,咱们各自拿出一块地来,罢,本宫的地,多拿一些吧,咱们干一票大的。” 朱厚照接下来道:“未来半年之内,西山钱庄要拿出三千两纹银出来,只要钱庄没问题,内库之中的股票,我立即让人送去钱庄,作为抵押之用。现在……本宫就亲自下诏。” 朱厚照是个雷厉风行的人。 他属于一头热,一旦打定了主意,便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人多地少的问题,在历史上,一直贯穿了大明的中期到灭亡,都没有人可以解决。 可现在……似乎有了一个可以解决的方法。 毕竟……现在内库有银子了。 方继藩不禁道:“殿下,要不要给陛下上一道奏疏。” 朱厚照刷刷的几笔,写了一份诏书。 这诏书完全没有任何之乎者也,只轻描淡写一句:“奉天监国太子,诏曰:即令河南布政使司各州府迁徙灾民,准灾民自愿迁徙,沿途所需,一应官府承担……” 朱厚照低着头,道:“父皇性子里,太多瞻前顾后的地方,等奏疏上去,他拿了主意,只怕灾民们都饿死了,这是当务之急,救灾如救火,可不是闹着玩的。而且父皇爱民如子,这样做,本也无可厚非,就算他知道本宫代他拿定了主意,他也一定欢喜的很,老方,你怎么这么啰嗦,越来越像我父皇了。” 方继藩叹息道:“是啊,陛下一向爱民如子,若是他在太子殿下这样的处境,也一定会这样做的吧,吾皇圣明,宅心仁厚啊。” 朱厚照将诏书丢给一旁的宦官:“立即……送去司礼监盖印,再送内阁,告诉他们,一刻都不能耽误,耽误了,本宫剐了他们。” “是。” 交代完了这些事,朱厚照顿时像松了口气的样子,高兴的不得了:“我看治理天下,并没有什么难的啊,有老方辅佐本宫,本宫可以高枕无忧了。” 方继藩忙道:“殿下,这是您自己拿的主意,可和臣没有关系,臣啥也没说。” “就是你教唆的。”朱厚照气咻咻的道:“不信,本宫查起居注。”说着,看向角落里,一个提笔记录的宦官。 方继藩脸红到了耳根:“殿下,此言大谬,臣只是提出一个建议,是殿下……” “一样的。”朱厚照大手一回挥:“现在说这些,也是无用,好生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应对这些灾民吧,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出了任何差错,你都吃不了兜着走。” 方继藩道:“殿下也吃不了兜着走。” 朱厚照不服气:“你会死的比较惨一点。” 方继藩仔细想了想,居然觉得很有道理。 他突然感觉自己中计了,怎么好像这一次是自己要背锅呢? 细细想来,又觉得不对,自己怎么会出这个主意?明明治大国应烹小鲜,凡事遮遮掩掩,也就过去了啊。 难道……我方继藩,为国为民,已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了吗?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壮哉 太子殿下 这个锅,方继藩背了。 因为……他真的是个好人。 一个好人,首先要有同理之心。 固然自己已有了荣华富贵,可依旧还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诏书立即送去了内阁。 李东阳在内阁之中值守,听说太子有诏,倒也不敢怠慢。 他心里知道,陛下此次留殿下在京,有真正考验太子的意思。 取了诏书,打开,懵了。 李东阳说不出话来。 迁徙…… 这样的事,明初是有过的。 因为天下战乱不休,十室九空,因而,朝廷下旨,编列民户,迁徙到他处去安顿开垦。 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现在哪儿不是人满为患呢。 京里人口,已超过了百万,就这,还不包括附近的郊县。 现在突然要大举自河南布政使司那里,迁徙灾民来,这些灾民来了,有土地可以耕种吗?怎么安顿? 无数的念头,涌上了心头。 直到见这诏书上,写了内帑支用四字,才使李东阳稍稍安心了一些。 内库出钱哪。 这……似乎让李东阳好受了一些。 只是…… 李东阳叹了口气,他知道太子殿下的诏命难违,只好一面命人传抄诏书,分发各部执行,另一方面,忙是起草的书信,加急送去山东。 “真是……真是……” 他喃喃念了一句,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 各部堂得了诏命,一下子忙碌起来。 这是天大的事啊。 虽是各部的私下里,都对这道诏命有所质疑,可现在,谁也不敢造次,在陛下没有出面收拾这乱摊子之前,违背太子殿下诏令的后果,显然是比较严重的。 此后,有人飞马至河南布政使司,河南布政使司各府各县,也开始动作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西山学院的书生,还有飞球营的校尉,便连屯田卫也抽调了出来。 镇国府、经府的精锐,倾巢而出。 表面上是协助灾民迁徙,某种程度,也让这些地方官吏,不敢借这迁徙的机会害民。 国库的钱粮已经拨发。 在新城五环之外,大量的土地开辟了出来。 西山建业抽调了骨干,迅速的开始规划。 无数人开始大兴土木。 按照规划,这里将布置密密麻麻的小楼,空间狭小,未来将以出租的名义,供应灾民。 且租金将进行某种程度的减免。 不只如此,方继藩开始四处走动了。 他带着王金元,开始和各个商行接触,方继藩难得的摆出了一副好脸色,笑吟吟的与各商行的东家把酒言欢,所谈的,无非是赈济之事。 希望这商行能够容纳一些灾民,多招募一些人力。 西山建业这里,也已拟出了多扩招五千人力,还有西山煤业,西山铁作坊。 西山医学院开始招募一批人手,进行简单医学培训,以应对未来大量灾民涌入,大夫供应不足的情况。 苏月忙昏了头,他是瞧不上这些简单培训之后的大夫的,就这么学一点儿皮毛功夫,能有什么用? 可没法子啊,有总比没有好,教授他们治疗小病小痛的知识,至少可以缓解一些病痛。 紧接其后的,便是天津卫的铁路直接宣布开始修建。 这也是以工代赈的方法。 一旦开始修建这一条铁路,势必需要大量的人力,也可让许多配套的作坊,不得不进行扩产,应对可能到来的大量的灾民。 方继藩累的气喘吁吁。 跟着朱厚照跑去了划出的灾民安置地。 这里还只是一片不毛之地。 不过道路已经勉强贯通了。 无数的匠人和劳力在此忙碌,内帑里拨付出了九百多万两银子,便是要将这一大片土地,统统开发出来。 朱厚照瞧着规划图纸,检验了一番,接着马不停蹄,便又要赶去见一批商贾。 这些商贾,都是承诺了愿意捐纳一些银子,并且愿意提供一些岗位,好教灾民安顿下来之后,能有一份工钱。 朱厚照忙的昏了头,不过他乐在其中,似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内阁和六部,个个都傻了眼,看着太子殿下啥事都不顾了,一心折腾这个……个个瞠目结舌。 ………… 圣驾徐徐而行,刚到了山东境地。 弘治皇帝沿途而行,一览这江山,心情便觉得好了不少。 想到即将要封禅,弘治皇帝便觉得异常的激动。 每隔一些时候,便有京里的奏报来,这些奏报,都会由随行的刘健和谢迁处置,而后,再报到弘治皇帝这里来。 弘治皇帝命刘健和谢迁同车,三人在车中,通过玻璃,看着外头的景色,弘治皇帝低头看了几份奏疏,笑吟吟的道“你们啊,就不必票拟了,这一次,就放下心,跟着朕去泰山一趟,京里的事,自然有太子,有李卿家,你看,现在不就风平浪静吗?” “我们都老了,是该给年轻人们一些机会,毕竟……这天下,将来是太子的。” 弘治皇帝已经七八日没有处置过政务了,难得的消停下来,让他的心情异常的放松。 刘健笑吟吟的道“陛下说的是,老臣也不管了,这一次,就陪着陛下好好走一走,看一看。” 弘治皇帝微笑“该当如此。” 他靠在沙发上,呷了口茶“朕就做这几个月的闲人吧,这辈子,劳碌了半生,也该歇一歇了。孩子长大了,为人父母的……” 说到此处,外头,有人猛拍御车“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皱眉,这显然是极端的无礼了。 这声音是萧敬的。 萧敬急了,顾不得什么,在外头就恨不得拿头去撞车了。 马车停了下来。 萧敬匆匆开了门。 御车乃是特制,极为宽敞,几乎相当于一个小厅了。 萧敬猫着腰登车,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取出一份刚刚急送来的奏报“这是东厂紧急送来的,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撇撇嘴,显得不满,可还是将这奏报接过,却是淡淡的道“朕都说了,朕要休息一些……” 说到此处。 弘治皇帝愣住了。 “呀。”他口里发出了古怪的声音。 “陛下……”刘健紧张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突然……他觉得自己的心……疼的厉害。 呼…… 他长长的出了口气。 失魂落魄的样子。 抬眼,看着刘健和谢迁。 弘治皇帝目光呆滞。 “陛下,陛下……”萧敬在旁急了“快,快传梁女医。” “不。”弘治皇帝终于有了反应,摆了摆手“不必了,不必了。” “陛下……这……”刘健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甚为忧心。 弘治皇帝叹道“哎……中原又大灾了。” 刘健和谢迁二人,俱都脸色微微一沉。 这可是人口最密集之处啊,一旦大灾,又不知要死多少人。 “太子下了诏书,居然……要迁徙灾民至京安顿。” 刘健和谢迁面面相觑,这……太可怕了,这灾民天知道有多少,如此巨量的人口涌入,京师承担的起吗?国库……扛得住吗?一旦有什么差错,这不是闹着玩的,是要出大乱子的,流民有多可怕,这一点刘健和谢迁都心里有数。 弘治皇帝艰难的道“太子居然要拿出内帑来,三千万两银子,作为安置之用。” 呼…… 脸色惨然的刘健和谢迁居然恢复了一些血色。 内库出钱呀? 想想也是,国库根本就承担不起。 这内库……可不得出钱吗? 三千万两啊。 刘健和谢迁开始为弘治皇帝心疼起来,自己要是有这么个儿子,不打死他,没天理。 这是败家子啊。 弘治皇帝深深呼气、吸气,良久,才徐徐的平缓过来“朕要回京。” “陛下……”刘健要哭了“陛下啊,诏书都下了,生米煮成了熟饭,陛下就算此时回京,也是于事无补,何况,陛下已下诏登临泰山,倘若突然折回,只恐天下人有所私议,陛下……” 弘治皇帝突然觉得,人生好像一下子没了多少意义。 什么封禅,什么圣君。 都好似是没有意义的皮囊,装饰点缀的再花团锦簇,也没了多少意义。 他重重的叹了口气,陷入了沉默。 ………… 一份份自河南布政使司的奏疏送到了内阁,李东阳看到这些奏疏,吓了一跳。 听闻京师要接纳灾民,各府各县,沸腾了,无数人携家带口,在官府的帮助下北上,人数不断在激增。 虽然人们对于乡土,有着极顽固的乡土观念,可也架不住这些年来,灾难频繁,人们饿着肚子,活不下去了啊。 这无数的灾民,遮天蔽日,数不胜数。 根据奏报中的大略估计,只怕……人口会超过百万之数。 李东阳有点发懵。 原本户部的预计是三四十万人口。 可他们还是万万没有料到,大量百姓,对于生存下来的渴望,为了活下去,似乎一切都可以放弃。 “来人……”李东阳不敢怠慢,忙是起身“太子殿下可在宫中?” “去西山了。” “预备车马,老夫要去西山。” ………… 厚颜无耻求点月票。 。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七章:仁心 朱厚照和方继藩在西山,刚刚见完了一拨商贾。 商贾们很开心,能亲眼看看还能活蹦乱跳的太子和齐国公,是可以吹半辈子牛的事。 而朱厚照和方继藩也很开心,坐下来瞎扯几句情怀,便能糊弄人家拿出点实际好处来。 大家各取所需,似乎朱厚照瞅准了商机一般。 “不成,不成,往后得提提价,募捐五千两以上,或是肯招募一百灾民的商贾,本宫才陪他们吃饭。以后若是不需安置灾民了,本宫陪着别人吃饭,也能将泰山们的帐都抹平了。” 方继藩立即露出了崇拜之色。 朱厚照见他如此:“怎么,很羡慕吗?” “不。”方继藩摇头:“是钦佩。” “钦佩?”朱厚照一头雾水。 方继藩翘起大拇指:“殿下到了现在,居然还念念不忘着还账,且连自己的泰山的帐都还惦记着还,臣怎么能不钦佩呢,我从没听说过借了老丈人的钱,要还的。” 朱厚照一挑眉:“当然,本宫是什么人,本宫……” 王金元在外头道:“内阁大学士李东阳来了。” 李东阳急匆匆的赶来,将奏疏进上。 朱厚照细细看过了,皱着眉,道:“老方,这大大的出乎了本宫的预料啊,怎么涌来了这么多人。” 方继藩忙道:“想来是灾民们不堪这灾年连连,隔三差五,这地里的庄稼,也总是颗粒无收,朝廷的赈济,总是迟缓的缘故吧。” 朱厚照轻描淡写道:“既如此,那么……” 他顿了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再追加两千万两银子来安置就好了,老方,这银子,理应够了吧。” 方继藩道:“若是省着一点,我想够了。” 李东阳听着,要晕死过去。 还加两千万…… 这银子给国库的话,可以…… 朱厚照将奏疏搁置到了一边,对李东阳道:“李师傅,你听到了吗?不必担心,灾民们本宫一定会好好的安置的,一定教他们妥妥当当,宾至如归,这都是本宫的子民,本宫绝不会让他们挨饿受冻。” 李东阳只是觉得眩晕,前前后后五千万两纹银哪,他发现自己开始渐渐不再担心灾民了,他担心的是皇上。 “臣……” 李东阳艰难的想说点什么。 可是……话却说不出口。 朱厚照一挥手:“好了,内阁里只有李师傅忙碌,那儿可离不开你,你自去忙你的吧,本宫这里,不必李师傅兼顾。” “是,臣告辞。” 人就是如此,一开始可能三千万两已是吓着了李东阳,可再来一次两千万两,虽还是震惊,却也不至于让李东阳失色。 随他去吧。 这败家子。 ………… 第一批流民,已到了京师。 他们是被一群学员和文吏领着来的,沿途上,都有地方官府取了钱粮供他们吃喝。 快要京畿时,这必经之路上,却专门设卡。 江臣亲自带着一排排的文吏,在此摆了笔墨,搭了棚子,每一个灾民,俱都重新进行登记。 姓名、年龄、四肢是否完好,是否有疾病,来的是几口人,原籍在何处,是否能写出自己的名字,是否有一技之长。 记下了,而后制了木牌,分发给他们,此后,便准其进入京师。 这一批人,足有七八千人。 赵牡就在其中。 他不过是个少年,十三岁大,父母早已失散了,只懵懵懂懂的跟着队伍走,一路上,有人给他分发了红薯干和蒸饼,跟随着人流到了一处人迹罕见的地方,远处,这里正在建设新楼,那新修的道路,恰好延伸到了新楼的尽头。 无数的匠人在楼中忙碌。 而靠着新楼,则是连片的棚屋。 带着他的人,是个书院的书生,他管辖着九十多户人家,到了地方,这书生便忙去了棚屋里寻了人,片刻之后,便开始拿着一个簿子,开始指定大家各自的棚屋了。 据说未来,他们可能会住进那新楼里去。 不过现在,只能在那棚子搭建的屋子里待着。 书生带着九十多户人参观了棚屋附近的主要设施,有专门的医馆,有暂时新建的牙行,不过这牙行并非是用来买卖人口的,而是专职推介工作,还有一个小食堂,棚屋毕竟不能随便生火,未来会有大量的人口聚集在此,一旦酿成了火灾,后患无穷。 因而,这小食堂,就暂时负责了九十多户人就的饮食。 书生开始宣读,自此之后,他们便是第七组的人了,第七组九十余户,在未来的一段时间里,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找他,他可以出面去解决。 这使赵牡心里安心不小。 他虽不太记得书生的名字,可这一路来,都是这书生照看着他们,有什么事,也都是他去交涉,他就如一个尽职的大兄长,且据说还读过很多书,博学多闻,他不但熟悉京里的情况,而且对上,还有书院给他撑腰。 这就导致,他成了九十多户人家与官府联系的通道,哪怕是有什么差役来,也都是先寻他来出面。 若是寻常百姓,零零散散,毫无组织,到了这陌生的环境,要嘛心里发虚,不知所措,要嘛这些灾民,会内部自行的出现一个类似于道门、帮派之类的组织,最终,这个暂时的棚户营地,混乱不堪。 可有了这个书生,一切都不同了。 这书生让他们安顿,而后便又去忙碌了,食堂里开始升腾起了炊烟。 而这沿途的几个病人,也被送去了医馆。 不只如此,还有车马送来了许多的被褥。 等那书生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清单:“赵牡,赵牡。” “在。” “最新的消息。”书生笑吟吟的看着赵牡:“陈记车行需要七个车夫,其中一个名额,给了我们小组,你年纪最小,先去学着,明日会有人来领你,以后你去上工,也不必怕……出了事,来寻你也是一样,未来三年,我都得照应着你。明日卯时,你在自己的屋前等着,会有人来领你。” 赵牡不知道赶车是啥样的。 可他一点都不担心,因为……这书生让他很信得过。 “好呢,明日我便去。” 接着,那书生又拿着单子,去寻下一家人了。 无数的商行和作坊,甚至是客栈和店铺,都产生了许多的岗位。 这第一批来的人,暂时都不担心没有生业。 虽然作坊和客店,都希望能够招募熟手,可太子殿下下诏,西山书院的书生们又隔三差五带着宣传单来登门,成日念叨着招募灾民的好处,这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偏偏,你还不能赶人,西山书院的生员哪里是好惹的,有的商贾,是受了感召,而且确实缺人,生手来了,大不了让个老匠人带着便是,因而,愿意接纳这些灾民。也有的商贾,是其他人都招纳,自己若是不招纳,难免以后出门在外,会难堪,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到了次日清早,便有各个作坊和店铺的人来,领着人便走。 对于这一切而言,赵牡一切都是生疏的。 他只知道,自己的活儿,并不累,跟着一个老师傅,沿着既定的路线,赶着车马,运载货物,再过几个月,他便可以独当一面了。 下了工回来,他才发现,这棚户区域,又扩大了许多,今日又来了不少人。 同一个小组的人,成了左邻右舍,彼此之间,也都熟识了,能让人安心一些。 至于涌入来的新人,其实和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 傍晚的时候,那书生都会来走一趟。 这时候,便会有人去寻他,有的是求他代写书信的,也有的是希望让他帮忙寻找自己的失散的亲人,或是上工时的烦恼,偶尔也会倾诉。 赵牡没什么烦恼,他是孤儿,倒是无所谓,白日上工辛苦,夜里,自是到了棚里,盖上新的被褥,倒头便睡。 ………… 哪怕是得了各大商行的资助,这银子,还是如流水一般的花出去。 要安置这么多人,绝不是轻描淡写的依靠感召和诏书就可以解决的。 朱厚照越发的头痛,方继藩最近倒是很乖巧,没有和他顶嘴,而是不断的跟着朱厚照一起,解决一个又一个新的难题。 譬如……棚户区里的水井开始不足了,此前还是低估了人们用水的需求,得赶紧命人,带上家伙,多去打水井。 又譬如,大量的新楼,人力不足,新来的灾民,又大多没有建设的经验,需赶紧培训一批泥匠和瓦匠。 医学院那里,也是人满为患。 小病自然是去医馆,可到了大病,却不得不送来医学院来。 医学院的学员倒是不少,可蚕室的床位明显不够。 不得已,花钱吧。 朱厚照看着账目,有点懵:“老方,我们可能花的有点多啊。” 方继藩凑都不愿意凑过去看一眼,一副和自己无关的样子:“殿下贤明,自有明断,臣什么都不懂,还是不要求教臣了,噢,殿下,这是刚刚送来的奏报,说是明日,只怕还有四五万人抵达,东区已经人满为患了啊。” ………… 第三章送到,睡觉,调一下作息,神经衰弱,老是失眠,想调整一下,熬夜的话,整个人都不舒服。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八章:祖师爷来了 朱厚照担忧了一阵子。 可很快,他又开心起来。 没心没肺的人,大抵都是如此。 虽然偶尔会冒出一点,这样会不会不好的念头,可转念之间,这种心思便烟消云散。 “现下人口聚集了这么多,下头汇总来的,有几个问题。” 朱厚照朝方继藩招招手。 只要不谈钱,方继藩还是很乐于交流的。 他们都是具有新思想的人。 以往的小农经济里,内阁和六部们厉害,凡事都能料理的妥妥帖帖。 可面对新事物,他们或许,就是一群瞎子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却不一样。 方继藩凑上前去,朱厚照继续道:“其一是西山医学院所抱怨的垃圾成堆的问题,看来,需招募人手,对垃圾进行清理,尤其是雨天,一场大雨过后,臭不可闻,极容易感染疾病,下水的问题,也要解决。除此之外,便是治安,治安已有隐患了,看来需筹建一个新城兵马司,专职负责这新城的治安,这种隐患,现在不处置,一旦一群游手好闲之人,或是道门和会门趁虚而入,到时想要根除,就是大麻烦。” “这其三,还是工作,无工可作,就没有稳定的收益,难免,会有人心生不安,想要安定人心,就要让他们有稳定的收益,老方,这个交给你了,你看看,是不是再修一点路,实在不成……” “只要有钱就好办。”方继藩道:“西山煤业、矿业、建业,都可以再招募一些人手……”方继藩皱眉,接着道:“再不济,不如,杜绝童工吧。” “什么?”朱厚照一愣。 方继藩道:“颁布法令,十六岁以下的孩子,不得做工,必须入学堂读书,内帑拿出银子来,补贴一下。” 朱厚照倒吸一口凉气:“这……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可是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方继藩认真的道:“一旦杜绝了童工,那么市面上的劳动力供需,就可达到新的平衡,据我所知,许多作坊主都喜欢招募童工,童工听话,价格也低廉,可一旦严令禁止,大量的童工都要裁撤掉,这就意味着,将出现大量的岗位空缺。如此,成年的青壮,就有机会了,单单这个,就可多增加数万以上的岗位。将这些少年人和儿童引进入蒙学堂和书院里去,他们读书,也是长本事,这样的话,就不得不大量的营造蒙学和学堂,招募更多教师以及校工。且印刷作坊,还有涉及到教育的作坊,也将繁荣起来。这又是一笔好买卖。” “当然,一切的前提,还是银子,西山书院这里,可以想办法,多设学堂,实在不成,臣这里,也拿出一点银子来……” 朱厚照眼里忽明忽暗:“这又要多少银子?” “问题就在这里。”方继藩道:“这个法令一出,补贴是必不可少的,想来,至少需两三百万两。” “这么少。”朱厚照乐了:“干了!” 方继藩道:“这里还有一个问题。” “啥?” 方继藩苦着脸道:“法令一出,势必有所延续,这就意味着,这不是一次性的买卖,往后,每年都得花这个数。” “此后每年都要出这两三百万两?” “可能以后更多。” 朱厚照咧嘴,乐了:“明年是明年的事,内库里每年都有这么多进项,不差这个钱。现紧着解决眼下的问题,你这主意很好,就这么定了,本宫立即草诏,这诏书,就叫劝学诏,凡十六岁以下者,必须入书院读书,内库予以贴补,当然,只限京师,如有违反的,统统拖出去喂狗,看来,得多布置一些巡学官哪,专门监督此事。” 朱厚照又道:“垃圾的处理问题呢?” “有银子,招募人手啊。” 朱厚照晃晃脑袋:“好,那就新城兵马司,多招募人手。” 解决完了这些,朱厚照背着手,面上露出了老成的样子,叹息了一句:“哎,自当了家,方才明白了父皇的许多苦衷啊。” 方继藩道:“殿下明白了什么?” 朱厚照道:“当然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就可以理解,为何父皇这么热衷于银子了,现在我也终于明白,没有银子,是万万不可的,这天底下,谁都离不开银子,有银子的感觉真好啊。” 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提醒他,内库里的那些银子,快没了。 当然,方继藩终究是不忍心。 傍晚的时候,方继藩和朱厚照联袂至新城。 这里已是万家灯火,迄今为止,已容纳了十数万人,未来,这里的人口会越来越多。 好在……因为有粮食,多数人,已经有了工作,还有一些人,自行的开始在这里贩卖一些货物,一切,都还算稳定,几乎没有什么大乱子。 新招募的新城兵马司,跨着刀,三五人一组,来回逡巡。 一到夜里,便有无数的粮车,将库房中的粮食一车车运至,而后,各个食堂便纷纷来提粮。 朱厚照对此,觉得很满意,可又觉得,有太多的事要做,方继藩则有些困了,昏昏沉沉的。 夜里,传来了惊呼声,一个妇人发出了凄厉的叫喊,人声嘈杂。 远处的一个小医馆里,听到有人呼叫道:“快送医学院,再不送医学院,便迟了。” 朱厚照一听,精神一震,循着声音,到了医馆外头,推门而入,便见有妇人捂着肚子惨叫,大夫急的额上冷汗淋淋,一群家眷吓得脸色惨然。 见有生人进来,家眷们下意识的,露出了怒容。 “难产?”朱厚照咧嘴笑了。 方继藩也打起了精神。 “这是太子殿下。”随行的宦官胡呼道。 “啊……” 人们瞠目结舌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没理他们,却是上前。 方继藩立即道:“可以看看吗?” 可已经迟了,可以看看,后面加一个吗,这是客套。 不等别人答应。 朱厚照已让妇人平躺。 这是一个孕妇,肚子已经不小了。 朱厚照娴熟的摸着她的肚子,手指轻轻的捏了捏妇人宫口的位置,皱眉:“来不及送去医学院了。” 家眷们几乎失去了呼吸。 俺们是乡下来的啊。 你摸我家婆娘肚皮? 诊室里,安静的可怕。 朱厚照道:“这是胎位不正,羊水也破了,必须剖腹,这里有什么手术器皿?” “啊……”大夫惊讶的看着朱厚照,而后,目中露出了狂热之色,这是真正的祖师爷从天而降哪。 他期期艾艾的道:“有一个简单的蚕室,器皿大致是有的,消毒药水也有,只是简陋的很,且……” 朱厚照道:“若是送去,至少两个多时辰,十之八九,难产而死,我可以试一试。老方……你怎么看。” 方继藩叹了口气:“我觉得应该问问家眷。” 几个家眷,其中一个是妇人的丈夫,另外几个妇人,大抵都是男子的母亲和姐妹。 大家惊讶的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 男人一拍手:“救,能救一定救。” 他是有些急了。 而后他开始安慰自己,太子不是男人,这是真龙。 只有齐国公……好似也要留在这里吗?这个算不算男人? 朱厚照道:“立即准备。另外叫个人,去西山医学院,叫一个大夫和一辆医疗车来,等手术结束,却还需将妇人和孩子送去医学院恢复。” 那大夫不肯走,打死都不肯走的,作为一个大夫,最大的梦想,便是亲眼看到祖师爷提刀,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他转头,对身后的学徒道:“去,赶紧去医学院。” 所有的家眷,被请了出去。 简陋的蚕室里,灯火通明。 似这样的剖腹,哪怕是现在,医学院也不敢有十足的把握,在当前医疗条件之下,敢做这个手术的人,医学院不会超过十人。 且死亡率,并不低,若非是实在万不得已,是没有人敢下定决心的。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屏着呼吸,在蚕室里忙碌。 半个时辰之后,孩子的哭叫便传了出来。 可显然,剖腹的最难的并非是取出孩子,而是止血和缝合,以及后期的感染问题。 朱厚照浑身已是湿透了,大汗淋漓。 直到天罡拂晓。 他和方继藩才一脸疲惫的至蚕室中出来。 朱厚照看了看襁褓中的孩子,那孩子的父亲颤抖着嘴唇,激动的不能自己,下意识的想要跪下,可抱着孩子,有些不便。 朱厚照手指头摩挲着孩子的脸,乐了:“说真的,这孩子,像本宫。” 孩子的父亲:“……” 在片刻的尴尬之后,孩子的父亲道:“殿下,能否给孩子取个名字。” 朱厚照想了想:“你们姓王,既然是我亲自刨出来的孩子,当然要大气一些才好,叫王老爷。” 孩子他爹开始后悔了。 “很好,这个名儿好,就这么定了。”朱厚照呼出一口气,他有些头晕目眩,实在太疲倦了。 医疗车已是来了,有人将术后的妇人忙是抬上车去,匆匆送往西山医学院。 ……………… 第一章,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六十九章:摆驾回京 那王老爷他爹见母子平安,一颗心放下,方才过于激动,此时回过了劲头来,禁不住拜下:“殿下,齐国公,这大恩大德,小人没齿难报,下辈子便是做猪做狗……” “也不用下辈子。”朱厚照抖了抖身子,活络着筋骨,道:“现在去蚕室里,把你割了,就可以入宫来报恩了。” 王老爷他爹:“……” 随即,他哭了,涕泪直流,只是转轱辘似得道:“小人们在河南,受了灾,也全凭着太子殿下的恩典,才在京里有了容身之地,在这儿有吃有喝……” 朱厚照撇撇嘴,似乎是吓坏了人家,便道:“也不必谢本宫,这都是父皇平时教诲的,他说要爱民如子,本宫当然谨记着他老人家的教诲,不要谢本宫,这都是父皇的银子,要谢,你谢皇帝去,时候不早,老方,撤了。” 那王老爷的爹还在喜悦和感激之中,见太子和齐国公早已去远了。 一时没反应过来,又有点后怕真将自己切了,送进宫里去,但凡有点骨气和血性的人,也不去做死太监,啊呸! 他愣愣的望着那远去的车马,天才微亮,晨雾朦胧,车马没入了雾中,怀中襁褓里的孩子此时发出了清亮的啼哭声。 王老爷他爹才回过味来,拍了拍襁褓里的孩子,接着又哭了:“真是碰到了好时候啊,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的好皇帝。” 此时许多人已是醒了,左右邻人纷纷来问经过。 王老爷他爹高兴的不得了,一面预备请客,一面四处和人说起夜里的事,这棚区里,倒是热闹了好一阵子。 …… 经过了一月的功夫,弘治皇帝临泰山脚下,无论心里有多不痛快,这泰山到了,终究还是了却了心中的不快,兴致勃勃的预备登山。 英国公张懋差事办的很漂亮,他早早在此准备,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预备登山时,有京里的快奏送来。 弘治皇帝只侧目看了萧敬一眼:“这是关于太子的奏疏?” 萧敬道:“陛下,正是,奴婢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 “不看了。”弘治皇帝一挥手。 “陛下……这……” 弘治皇帝淡定的道:“只要别把江山丢了就好,看了又不能回京,平白败了朕的兴致。” 萧敬不禁竖起大拇指:“陛下气定神闲,举重若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奴婢真是佩服啊。” 弘治皇帝听到泰山崩于前,再抬眼看着这泰山巍峨的山峦,下意识的,觉得自己的后襟发凉。 而后,他怒了:“滚开!” 萧敬:“……” 萧敬如一条被人一脚踹开的小柴犬,呜嗷一声,乖乖的退到弘治皇帝永远不会注意到的角落。 来之前,弘治皇帝已是斋戒三日,沐浴更衣,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紗袍,乘金辂,备法驾,带着百官先登南天门,至岱顶神庙,先封祭昊天上di以及五方诸神,此乃祭天;在祭天结束之后,接着便又下山,在杜首山祭地神,最后登上朝觐坛,随行的百官山呼万岁。 足足三日时间,弘治皇帝疲惫不堪。 无论如何,这封禅大典,算是完成了。 可细细想来,弘治皇帝却又觉得,这似乎又没什么滋味,在京里的时候,魂牵梦绕着想来,等来了,却又有一股索然无味之感。 随后,弘治皇帝下旨大赦天下。 浩浩荡荡的队伍启程,却又需折往山东曲阜,谒拜孔庙,又命刘健人等,分祭七十二贤,赐孔府三百万金,游览了一番孔林之后,又是一月过去。 如此,已至夏初了。 离京两个多月,弘治皇帝觉得疲惫不堪,关于太子的事,再没有人给他禀报过,刘健那边很识趣,尽力的上了一些各地祥瑞的奏疏,什么母鸡生了金蛋哪,有仙人招摇过市,治人百病之类。 弘治皇帝心知肚明,这是假的,可既然封禅了泰山,各地总要有点祥瑞来,才算是老天爷给了他弘治皇帝面子,没有祥瑞,那也可以创造祥瑞嘛。 弘治皇帝命人将这些祥瑞传抄邸报,使天下闻之。 此时,弘治皇帝终于收了心,下旨摆驾回宫。 浩浩荡荡的队伍,朝着京师进发。 这一路,弘治皇帝都是拉长着脸,寡言少语。 萧敬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行了十数日,弘治皇帝终于憋不住了:“太子有什么消息?” “陛下……” “说罢。”坐在御车里,弘治皇帝很是严厉。 “这……”萧敬深吸一口气:“陛下,最新的奏报,河南布政使司,灾民涌入了京师无数,为了进行安置,太子殿下拿出了内帑……七千余万两,修桥铺路,营建宅邸,购置粮食……还有其他所需,数不胜数,这七千万两,都是用内帑做抵押,向西山钱庄借贷,利息倒是很便宜,现在……只怕,已经花的七七八八了。” 弘治皇帝手遮着自己的眼睛,这是悲剧啊。 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冰凉,万万还是没料到,这个数目,又几乎增加了一倍。 内库……一空。 他靠在沙发上,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良久,他艰难的道:“将……将这冰……拿走,拿走。” 因为天气炎热,御车里,有专门的冰盆供应,将冰搁置在盆里,这冰散着寒气,可抵消御车里的暑气。 萧敬苦瓜脸:“陛下……这……这不成哪,陛下可不要中暑了。” “拿走。”弘治皇帝道:“能省就省一点吧,还有回京之后,所赐百官的酺宴,也一概取消。” 萧敬不禁道:“陛下,这冰,是沿途州府送的,不要钱。” 弘治皇帝脸色苍白,又是叹息。 ………… 天气热的厉害。 方继藩已懒得出门动弹了。 宫里却来了人,召他进宫,方继藩无奈,只好成行,到了奉天殿,却见朱厚照稳稳当当的坐着,朝着方继藩道:“老方,山东有旨意来了,说是父皇已经成行,不日即将抵达京师。” 方继藩抹着额上的汗:“这敢情好,许多日子不见陛下,却不知陛下封禅封的如何。” 朱厚照眯着眼:“可本宫心里却慌得厉害,此前做什么事,都无所顾忌,心里觉得,做了再说,可现在父皇回来的日子越来越近,本宫这心慌之症,却是日胜一日,这可怎么是好,要不,我溜了吧,我去大漠,去跟着王守仁去,又或者,我下海,我去寻徐经,老方……你以为呢?” 方继藩也是无语了。 当初太子殿下很豪气啊,方继藩立即道:“殿下,万万不可啊,若是如此,陛下更是大怒,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太子殿下能跑到哪里去?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怎么可以临阵退缩呢,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啊,不!我的意思是,太子殿下应当有所担当,不就是花了一点银子吗,怕什么,到时,臣一定想尽办法,在陛下面前,为太子殿下美言,殿下,不怕,终究是死不了的。” 朱厚照眉头皱的更深,方继藩说不怕,那么,可能更糟糕了,他背着手抬头:“当初是你教唆说要迁徙灾民的吧。”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好好好,算是臣教唆的,到时候,我去给陛下负荆请罪。” 朱厚照脸色惨白:“不可,这样不可,这就更糟糕来了,你若是去负荆请罪,父皇反而会想,继藩不过是个从犯,尚且认罪,只怕,更要教训本宫。” 他背着手,急匆匆的来回踱了几步,咬牙:“怕个什么,我们做的是好事,父皇定不会责怪。” “有道理。”方继藩诚恳的道:“陛下乃是深明大义之人,怎么会不晓事呢。太子殿下请放心便是。” 朱厚照这才松了口气:“来,这儿还有一件事。” “何事?” “这是厂卫的奏报。”朱厚照皱着眉:“是牟斌送来的,说是……根据他们的打探,发现,有一群白莲教的逆徒,也混入了京师,有图谋不轨之心,老方……这白莲教,近些年,在淮北一带,颇为猖獗,前年,在相城一带,还有白莲教杀官造反,你说这些人,怎么就永远禁绝不了呢,天下大乱时有他们,天下大治时,也有他们。” 方继藩倒是谨慎起来:“牟指挥使还说什么?” “他说会尽力追查下去,看上去,似乎有了点眉目,现在成竹在胸了,否则……依着他的性子,也不敢奏报上来。” 方继藩道:“陛下回京之时,只怕还要多加提防才是,殿下,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到处都是火药开矿,难免会有火药流失出去,倘若这些人,囤积了什么禁物,弄出了什么动静,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怎么,他们还敢太岁头上动土?本宫掐断他们的脖子。”手作紧握状,仿佛空气就是别人的脖子,朱厚照一掐,握紧了拳头,咯咯的响。 说着,他大笑起来:“不管如何,你说的对,本宫要有所担当,内库的银子,花了就花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二章:恭迎陛下回京 曾杰听罢,也同样意味深长的看了萧敬一眼。 他对萧敬是有所防备的。 这是一个死太监。 可是…… 他是员外郎。 说实话,未来的前途有限。 除非……抓准了时机。 这天底下,哪一个位高权重者,不是恰好,赌对了那么几次呢? 陛下将内帑视为性命,现在居然没有惩罚太子和齐国公,这让他联想到,一场大风暴在酝酿。 越是有大事发生,事情可能就越微妙。 太子已经证明,他并非是一个合格的储君。 此时……难道陛下在等一个刚直的大臣,一番仗义执言吗? 他还是有些不放心“萧公公,陛下对太子如何?” “舐犊之情,自是与众不同。” 曾杰听罢,心虚了。 对啊,陛下喜爱太子,人所共知。 “这么说来……” 萧敬颇有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他笑吟吟的看着曾杰“可陛下更看重的,乃是祖宗基业。” 噢。 明白了。 父母爱孩子,可以让他无忧无虑的过一生。 可祖宗社稷,不是好玩的。 曾杰定了定神,朝萧敬行了个礼,走了。 萧敬心情好了一些。 背着手,哼着小曲儿,从另一边离开。 听说京师要到了,弘治皇帝出巡数月,阔别已久,便牵着朱载墨下了车。 朱载墨已有十三四岁,显得很稳重,小小的年纪里,让人无法一眼看穿他。 只有在弘治皇帝身边时,他才会显出几分少年的促狭。 见弘治皇帝下车。 朱厚照、方继藩二人不见了踪影,百官们却都围拢过来。 弘治皇帝亲昵的拍了拍朱载墨,不禁感慨“载墨长大了,此次大父回来,再见你,不知该有多高兴。” 朱载墨行礼如仪,正儿八经道“大父这一路千里迢迢,想来疲惫了,理应在车上多歇一歇。” 弘治皇帝挥手“这不妨事。” 他定了定神,接着道“朕无论走去哪里,心里惦记着还是京师,这是命哪,祖宗的社稷在此,真是一刻,都放心不下哪。” 朱载墨笑一笑,没说什么。 刘健和谢迁在弘治皇帝身后,也是感同身受。 不错,他们在外头,不也是放心不下吗? 生怕这京里发生什么,这一路来,都是心惊胆跳。 百官们开始细细的咀嚼着陛下的话。 揣摩上意,乃臣子们的本分。 虽然天子都不喜欢臣子揣摩自己的心思,可不揣摩的人,要嘛前途黯淡无光,要嘛就一生默默无闻。 “陛下……”突然,有人道。 弘治皇帝看去,却是一个陌生人。 他记不起此人是谁。 弘治皇帝依旧微笑“卿家有话要说吗?” 此人却是曾杰。 曾杰出列,不禁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则一副讨厌的模样,脸别到了其他地方。 他觉得这个曾杰有点不太牢靠啊,怎么冒冒失失的。 曾杰拜下,道“陛下,臣随陛下大驾,登泰山,祭孔庙,游孔林,一路感慨良多,今皇孙随李公前来接驾,臣观皇孙,器宇轩昂,锋芒内敛,举止大度,臣实在为陛下高兴,陛下后继有人,可喜可贺。” 许多人听罢,大惊失色。 曾杰说的乃是官话,可谓是花团锦簇,狠狠的夸耀了皇孙一通。 可问题的根子,就出在了陛下后继有人这六个字上头。 须知此等君前奏对,字字都需斟酌,句句都需推敲,半分都马虎不得,因为说话的都是极聪明的人,则科技树,可都点在揣摩人心上头呢,稍稍一定点字句不同,都可能生出无数的遐想。 曾杰此言,故意忽略掉了太子。 他……莫非这是…… 有人授意? 一个小小的曾杰,不过是个员外郎,他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背后指使了。 于是乎,大家下意识的看向刘健,看向谢迁,看向李东阳,或看向马文升、张升人等。 背后撑腰的人,是谁呢。 又或者,更有人骇然的看向弘治皇帝。 莫非……这是陛下纵容,有意而为之。 有人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个时候,是极微妙的。 固然有巴望着想要上位的人,瞅准了这样的时机,想要一飞冲天。 可更多心不够大的人,却最害怕这样的局面。 储君之位,绝非只是一个册封这样简单。 而是围绕着储君的身边,宫中会布局一个围绕在储君身边的班子,一旦储君易位,这就意味着,一个新的班子,要形成。 一场腥风血雨,也就扑面而来了。 人们更是骇然的看向朱载墨……皇孙……莫非等不及了? 太子固然是皇孙的父亲,可天家的情感,是极微妙的,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弘治皇帝微笑,他看了曾杰一眼。 心底,弘治皇帝也暗暗诧异。 此人何以敢如此大胆,当着朕的面,议论朕的家事。 越是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弘治皇帝心里越是警惕,他笑吟吟的扫了刘健等人一眼,依旧含笑“是吗?” 曾杰有点心虚了“正是。” “借你吉言。”弘治皇帝轻描淡写的点点头,说着,左右看了看“太子去何处了?” 萧敬惊出了一身的冷汗,陛下的反应,让他有点猜不透,忙道“方才还见着,此后,便不见踪影了。” 弘治皇帝亲昵的拍了拍朱载墨“孙儿,你听见了吗,有人在夸奖你呢。” 朱载墨道“陛下,孙臣当不得夸奖,孙臣年纪还小,只谨记着好好读书学习,孝顺大父和父亲。” 弘治皇帝笑了“是啊,人……要谨守自己的本分。” 这话,却不知是对谁说的。 似乎话里有太多的玄机。 莫非是说,太子没有谨守本分,是以陛下出巡,才一下子闹出这么大的事。 又或者是在警告曾杰,让他一个小小的员外郎,不要多事。 甚至是敲打曾杰背后的人? 弘治皇帝道“上车吧,回京。” 他一声令下。 众臣才松了口气。 只有曾杰一头雾水。 ………… 弘治皇帝牵着皇孙朱载墨上了御车,在车里,弘治皇帝靠在了沙发上,脸色阴沉。 朱载墨见状,低声道“大父,不开心?” 弘治皇帝阖目,随即眼神猛张,眼眸里掠过了一丝锋芒,不客气的道“区区一个员外郎,竟敢间吾父子。” 这个间字,是离间的意思。 朱载墨倒是显得很平静,他一点都不担心,大父怀疑自己有什么企图,朱载墨道“既然如此,大父为何不立即治那员外郎的罪,以正视听。” 弘治皇帝摇头“载墨,你还太小,将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区区一个员外郎,有这样的胆子吗?他的背后,一定还有人,可偏偏,朕方才面上不露声色,却细细观察了诸卿的脸色,见他们面色如常,心里便更生出了疑窦了,到底是何人,主使了这个员外郎,倘若此人,不在庙堂之中,又会在哪里,莫非……是宗室……” “或许,只是此人临时起意呢。”朱载墨笑吟吟的道“大父,只不过是想借此揣摩大父的心思,想要一飞冲天也是未必。” “没有这么简单。”弘治皇帝溺爱的看着自己的孙儿“所以朕才没有露出什么声色,且先看看,到底是什么人。” “还有你的父亲。”弘治皇帝不禁气恼“苍蝇不叮无缝蛋的啊,你看看他,不在御前伴驾,招呼不打,又不知去哪儿了,他一丁点都不知道人心险恶,成日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有方继藩,也不知跟他去哪里胡闹了。哼,等朕不在了,他们两个,迟早被人给害死还不自知。” 朱载墨一脸惭愧“父亲和恩师有错,孙儿自是也有错在身,父债子还,孙臣……” 弘治皇帝挥挥手“你歇一歇吧,朕有些困乏了,等过几日,或许,那员外郎的事,就可水落石出。” “是。” …………… 方继藩和朱厚照气喘吁吁的飞马到了新城。 这一条道,乃是皇帝回宫的必经之路。 放眼看去,这新城的边缘,是连绵不绝的棚户区。 朱厚照气喘吁吁,满头是汗,却来不及歇息,不停道“父皇的御驾就要来了,赶紧,赶紧的,却不知那些该死的家伙,准备的如何了。” 方继藩道“殿下放心,肯定稳妥的。” 说着,又飞马朝前狂奔数里,而在此……却是无数人涌了出来。 数十户为一个小组,三个小组为一个小队,小队之上,还有大队。 这曾经数十上百万的灾民,就这么井井有条的组织了起来。 这学员和差役深入了灾民之中,最大的优势,就是能够将民户组织起来。 大清早的时候,大家到食堂吃过了粥饭,所有人都没有去上工,跟着自个儿带队的学员,便先凑在一起做好准备了,哪一个小组在哪个位置,学员们都是烂熟于心。 得让陛下花了银子,听到一个响啊。 这是方继藩的宗旨,谁有钱,谁就是大爷,陛下掏了七千万两银子,那更是大爷中的大爷,灾民们得了实惠,现在能吃饱穿暖了,不该向大爷有所表示,那还是人吗? ………… 第二章送到,求点月票。 。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陛下,你看那百姓他有密又多 这些灾民,本就是组织来的。 对于每一个小组的学员,可谓是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虽然事先由所组织。 可对于接驾,他们是满心欢喜。 一方面,是还没见过皇帝老子呢。 说不准,自己真瞧见了呢? 另一方面,就在数月之前,他们还是一群衣衫褴褛,濒临饿死之人,那种绝望和饥饿,在脑海里,永远都挥之不去,正因如此,他们才知道眼下这生活的来之不易。 有饭吃,有衣穿,有工作。 孩子未来可以读书,甚至还可以攒下一点余钱,甚至更远一些,他们将会住进水泥罐子的宅子里去,听说里头暖和,干净。 他们的生活,是真正的实现了跨越。 这个跨越不无代价,足足七千万两纹银,这是大明数十年的现银国库岁入啊。 无论庙堂上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何被安置在了这里,对于这些最淳朴的灾民而言,他们或许曾经有自私自利的心思,也有人曾游手好闲,又或者,曾有过偷鸡摸狗的经历,可他们内心深处,是真正感激的。 大家兴冲冲的听着小组的学员号令。 甚至学员组织不及,还有饭堂的师傅,有医馆的大夫。 这些人,平时接触灾民们最多,一个是给人治病,一个是给人分发米饭,是灾民之中最有威信的人。 他们一咧咧,本组的灾民们,便纷纷聚拢来,寸步不离。 学员便端着一个铁皮子喇叭“圣驾到了,知道该咋做吗?” “知道。” 众人异口同声。 “都别坏了规矩,在自己原来的位置,不要推挤。” “知道。” “要解手的先去解手,别到时候出了岔子。” 一下子,人就溜了一小半。 “都听清楚了,在自己的原位,不要莽撞,不要推挤,时刻都跟着我。” 这道路两侧,漫山遍野,统统都是人,密密麻麻的,看不到尽头。 哪怕是官军,要聚集数十万人,都是极困难的事,哪怕他们曾有过操练,可一旦有任何的差错,都可能产生连锁的反应,最终相互践踏,闹出天大的乱子。 可这些灾民,倒也还好。 预案在半个多月之前,就已敲定,每一个小组的位置,都已经通知了个个小组,而小组之间,也都一而再再而三的进行了演练。 朱厚照放眼眺望,不禁道“老方,给这些人每人发一支短铳,本宫能带他们杀到西班牙去。” 方继藩瞥了他一眼“别闹。” 王金元气喘吁吁的赶过来“太子殿下,少爷……准备妥当了,都准备妥当了。” 朱厚照坐在马上,道“没出什么岔子吧。” “除了孩子们管不住,四处游走,其他的,倒没什么大的差错,小人命人将那些熊孩子都逮起来了。” 朱厚照便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那些送伞和送花的百姓都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妥当了。”王金元拍着胸脯“送伞的都是老叟,个个都是白花花的胡子,送花的都是漂亮的大姑娘,个个都标志的很。” 朱厚照举起鞭子就要打“你还想让人勾搭我父皇,打不死你这老狗。” 王金元吓得面如土色“换,换,小人这就换。” “待会儿给本宫送花的,都要小姑娘,给父皇送花的,多请一些老妪。”朱厚照咧嘴,开始嘿嘿的笑,接着道“他们晓得怎么说话吗?” 王金元信誓旦旦“放心吧,都让他们学过几遍了。断然不会有差错,太子殿下放心。少爷……”王金元掏出一个小本子,用手指头沾了沾舌尖,而后很认真的翻了几页“小人有一件事,还得请少爷拿主意。这儿……这个小姑娘……不,这个老妇当面,她的词儿是臣下有礼,见过陛下,吾皇万岁。小人觉得,这太文绉绉了,不像寻常百姓哪,是不是该改一改。” 方继藩咦了一声,王金元很有匠人精神嘛,莫非是上辈子说相声的那位? 方继藩皱眉“你看该怎么说?” 王金元道“既是老妇,该叫老身见过陛下,陛下……” 方继藩听着头大,挥挥手“你自己拿主意,给我滚!” 王金元不敢逗留了,将簿子收回怀里,笑嘻嘻的道“小的告辞。” 一溜烟的跑了。 ………… 时候已不早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互相给了一个眼色,都是贼贼一笑。 接着,二人便打马朝御驾的方向而去。 走了十几里,御驾迎面而来,已有前头的骑兵和朱厚照和方继藩错身而去,朱厚照和方继藩则一副好似没事人的样子,骑马到御驾一旁,徐徐而走。 百官们在后步行,终于又见到了来无影去无踪的太子和方继藩。 经过了曾杰那么一闹,许多人都意味深长的看着二人的背影。 方才发生的事,实在是一丁点征兆都没有。 这让无数人不断的揣摩和猜测。 不过料来,这一次太子和齐国公,可能惹来大祸了。 亏得这太子和那个狗东西,还一副神气活现的东西,我若是他们爹,不抽死他们? 那曾杰远远的落在后头,一时也是无言,怎么陛下一点反应都没有,好歹陛下透露出一丁点什么哪。 又或者,陛下还在等,等其他人的反应。 他是亲眼看到陛下牵着皇孙的手,亲昵的进入了御车的,看来……是不离十了。 他本想走上前去,和萧公公说点什么。 可萧敬压根就不理他,看都没看他一眼。 刘健与谢迁、李东阳三人也坐在后车之中,三人各自落座,这宽敞的车厢里,三人默默相对。 透过玻璃窗,谢迁淡淡道“太子和齐国公在外头。” “是吗?” 刘健颔首点头,而后看了二人一眼,刘健道“宾之,老夫若是记得不错,这个曾杰,曾在礼部任过职吧。” 李东阳微微皱眉“我知道刘公是什么意思,坦白说,此事,我也是方才知道,绝非是我的授意,刘公、谢公,你们是知道我的,此等大事,怎么不和你们商量商量。何况,我看太子和齐国公,也未必是一无是处,太子有太子不好的地方,也有他好的地方,此次……虽是闹的有些过了,可是国朝自有祖宗之制,岂容一个小小的曾杰,可以说三道四。” “于乔也是这样想的吗?”刘健看向谢迁。 谢迁点头“正是。” 刘健露出笑容“这就是了,那么你我三人,既已表明了态度,那么,也就不必担心了,倘若陛下当真动了心思,大家据理力争吧。此事,透着古怪,这明枪暗箭,也不知从哪里来的,最可怕的结果,就是陛下授意,可老夫观陛下为人,又不像,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透点风出来,莫非……是宗室?也不对,这于他们有什么好处呢?这思来想去的,老夫这辈子历经了无数大风大浪,想破了头,也不明白。” 李东阳苦笑“是也,是也,刘公和谢公平时都说我的鬼主意多,可我搜肠刮肚,也没想明白。”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懵了。 车队又走了七八里,却突然停止,却是有前队的人匆匆来禀告。 朱厚照打马在前,那骑士道“太子殿下,前方有许多百姓。” “继续走。”朱厚照气咻咻的道“还愣着做什么,京师已经到了。” “是。” 不过,前队的禁卫,却变得警惕起来。 他们徐徐向前,老远,御驾的队伍,开始喧哗起来。 “出了什么事?”车中的弘治皇帝打了个盹儿,被嘈杂所惊醒。 却见朱载墨靠在自己的膝上,熟睡了。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腿脚压得酸麻,又不忍心叫醒朱载墨。 倒是外头,萧敬敲了车门“陛下,陛下,远处……远处出了异状。”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此时朱载墨已醒了,抹了抹睡眼,弘治皇帝便起身,却因为腿脚酸麻,打了个趔趄,幸好朱载墨搀住了他。 祖孙二人下了车,弘治皇帝一瘸一拐,见四周的百官个个窃窃私语,人人显得有些慌张。 “出了何事?” “陛下,前方人头攒动,乌压压的都是人,不知是什么缘故。”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却又有斥候飞马回来,大叫道“陛下,陛下……都是百姓,是来迎接圣驾的。” 迎接圣驾…… 从来迎接圣驾,都是文武百官,与百姓无关。 今儿…… 一旁的文武百官显得谨慎,有人道“陛下,是否改道?” “这如何可以?”弘治皇帝冷冷道“倘若朕改道,那么朕还配做天下人的君父吗?传朕旨意,继续进发。” “遵旨!” 旨意传达,所有人怀着忐忑的心,继续进发。 等越来越靠近,大家才更觉得头皮发麻,太可怕了,这到底多少人哪,这本是浩浩荡荡的御驾队伍,在这无数的人潮面前,却如汪洋中的一叶扁舟,显得弱不禁风。 弘治皇帝坐回了马车里,他稳稳的坐着,心里有些担心,这或许是叶公好龙的心理,虽是口里成天将民挂在嘴边,可真正遇到了这人山人海的‘民’,却也难免有些心怯了。 …… 求双倍月票,睡了。 。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四章:吾皇万岁 这种心怯之感,御车越是向前,越是加重。 起初,还只是听到声音,很嘈杂,再往前,自御车的玻璃窗外,便可初见端倪。 道路两旁,乌泱泱的都是人。 哪怕是弘治皇帝巡阅五大营时,都不曾见过这样的人海。 好在这些百姓,并没有冲上道路,而是规规矩矩的在道边,虽是拥挤不堪,却绝没有迈出雷池半步。 随驾的百官,吓着了。 他们在御车外头,所遭受的冲击更大,看到那一眼看不到头的人流,数之不尽,他们头皮发麻。 哪怕是刘健,也是脸色惨然。 这若是有任何一个人不规矩,冲上了道路,引发了乱子,这数不清的人海,便要将陛下和自己给淹没了,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可现在,手上的这些官兵,根本不够用。 哪怕是将三千营、五大营也一并调拨来,也只会引发更大的混乱。 刘健心要跳到嗓子眼里。 终于,这些百姓越发的清晰,一个个面孔,有老实巴交状的,有翘首盼望状的,还有拼命地域冲击状的。 年轻力状的灾民,都被学员们安排在前头。 沿着道路的灾民,他们都是经过学员们仔细甄选过的,这些人平时规矩,表现都是不错,且有气力,他们组成了人墙,拼了命,不被人潮冲散。 每一小段的距离,都有学员在其中,随时应对突发的情况。 而学员们组织之前,要保证消息密不透风,绝不透露出去,直到七日之前,才一齐下发通知,这就导致,哪怕是有人图谋不轨,想要布置,那也已经迟了。 没有周密的准备,根本就别想混进来。 因为每一个小组,能够进入这里的人,小组之内,彼此都非常的熟悉,学员们对每一个都是知根知底,由学员带队入场,在最外围,则有专门的巡逻小组,这些都是小组内挑选出来的可靠人选。 年纪轻轻的赵牡,就是小组内的一个负责保障的成员。 小组里九十多户,甄选出了十一人,被甄选出来的人激动的不得了,赵牡年纪小,可他眼睛活,附近发生了什么,他心里都有数。 他很感激学员给他的这个机会,现在他不能跟着驾车学徒了,因为还有两年,才算成年,小组里成立了一个小小的识字班,由一个勉强能识文断字的老叟来教授一些基本的读书写字之法,偶尔,学员也会来充作教师。 在十六岁之前,他们在识字班里,是提供一些简单的伙食的,尤其对他这等孤儿,会有专门的照料,学员的职责就是解决麻烦,让他们来到这陌生环境,不至于无措,他们既是爹,又是娘,譬如前几日,本组的学员就跑去了某个成衣作坊,讨了一些边角料子来,边角料不值多少钱,作坊主也懒得花费心思,浪费人工去进行再加工,这些西山书院的学员,别看一个个穷酸的模样,可作坊主往往内心深处,都保持着一份敬意,就算没有敬意的,你总得害怕他们上头的上头,有个叫方继藩的家伙吧。 拿了边角料回来之后,便组织一些本组的妇人进行缝补,于是乎,赵牡就穿上了新衣,赵牡穿着新衣衫很开心,他远远看到浩浩荡荡的御驾来了,便开始给一旁的大傻做做手势。 大傻是组里嗓门最大的人。 按着学员的规矩,组里的人,都听他的嗓门行动,照着做便是了。 这个组在队伍前端的位置。 等一队金吾卫骑着高头大马过去,便瞅见了御车,那御雕梁画栋,车厢极是庞大,宛如一个移动的小屋子。 而此时,大傻的嗓门如砂锅一般,他嗷嗷叫道:“吾皇万岁!” 接着,大傻愣着,还想吼点什么。 赵牡掖了掖他的衣袖,大傻,别喊啦,跪啊。 大傻才反应过来,啪嗒一下,跪下。 于是乎……本组九十多户,两百多人,一齐大吼:“吾皇万岁。 接着,纷纷拜倒在地。 这些家伙,都是卯足了气力。 一声大吼,如平地惊雷。 顿时,连仪驾的马匹都吓坏了,有些受惊,鸣叫起来。 拥簇在御车周遭的百官,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 而他们想不到的是,这才只是开始,不是结束。 第一个小组拜下,第二个小组,在后段的一百多户人,也有人大吼:“吾皇万岁。” 这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数不清的百姓,犹如海中波涛一般的起伏。 声音组成了巨浪,又如火焰,直窜云霄,仿佛在这一刻,连九天之上,都充斥这声音。 这声音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可谓无处不在。 御车里,他握着朱载墨的手,先是受了一些惊吓。 尤其是大傻的那平地一声吼,让他脸刷的一下白了。 他攥住了朱载墨的手。 朱载墨只是笑,少年郎嘛,永远不知死的。 随后,弘治皇帝渐渐的心定下来,接下来,是面上的错愕和诧异之色。 他是天子,勤政数十年,太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哪怕是地方父母官离任一方,奏疏里号称有百姓相送,其实,也不过本地数十上百个士绅和读书人凑一起,拿一个万民伞,就这,便算是百姓‘充塞道路’,不舍其离去了。 可现在…… 呼…… 他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 这到底有多少人啊。 那车外,万岁之声不绝。 他努力的凑向了玻璃窗,玻璃窗外,都是一群再真实不过的百姓,他们在肤色黝黑,甚至牙齿都是黑黄的,哪怕人们因为这样的日子,穿上了新衣,却也掩饰不住这新衣之内的‘穷酸’。 而在下一刻。 弘治皇帝的心几乎要跳出来。 他头皮发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这……才是真正天子应该有的样子啊。 百姓欢颂,万岁不绝。 相比于自己大老远赶去那泰山封禅,弘治皇帝竟觉得,所谓的泰山,实在太渺小了,渺小到弘治皇帝到了现在,竟觉得封禅成了不值得夸耀的事。 而眼前的这一切……足以让弘治皇帝吹嘘一辈子,历朝历代,可有帝王如此?哪怕是秦皇汉武,可曾有过这样的见识。 历代贤君,朕吊着他们起来打他们。 本朝太祖,驱除鞑虏,恢复中原,更是令沦落于近千年之久的燕云之地,也一并收复,使燕云之地,再无胡虏,迄今已有百五十年,可是…… 当然,弘治皇帝没有继续可是下去,他们是自己的列祖列宗啊。 御车依旧还在穿行,无数的人潮,依旧还看不到尽头。 朱载墨拉着皇爷爷的手,道:“大父,这些百姓,都在称颂大父呢。” 这不说还好。 一说…… 从骄傲之中,弘治皇帝突觉得眼睛有些湿润了。 这种感受,按理来说,是很难令皇帝生出感动的。 可弘治皇帝不同。 他年幼时,经历了人生太多跌宕,自己的生母,也被人害死,被一不知名的人,小心翼翼的呵护着长大,风雨飘摇,打小,他见识过成化年间,自己父皇在位时,宫中的丑陋,正因如此,他从小就励志,要成为一代贤君明主。 因而,登基之后,他殚精竭虑,每日从早到晚,不知疲倦的批阅奏疏,别人是三日一朝,会见大臣,商议国家大事。他觉得不够,他改成了一日一朝,就这,还觉得巨细之事,不能完全体察,于是,索性改成了一日三朝,每日会见数不清的人,对每一本奏疏,都绝无敷衍,他害怕自己的疏失,而产生错误的事,任何一个可能的疏漏,都可能让许多人家破人亡。 这数十年,他坚持了下来。 所为的,是什么呢? 说不清。 或许是希望自己不至像先皇帝那般;或许,内心深处,他真正渴望治理出一个太平天下,让无数的百姓安居乐业。可这里头,又何曾不想青史留名,让后世所敬仰呢?甚至……若说私心,也定也是希望大明江山可以稳固,自己的子孙们,可以蒙自己的荫庇,自此无忧。 而现在…… 这数十年来,他有过沮丧,有过挫折,发生过许许多多的错误,他甚至有时在想,自己的坚持,到底有什么意义,这天下,不还照样是千疮百孔,不照样,庶民们的生活,改善也有限吗? 只是………… 这一刻,弘治皇帝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终于,这泪水不争气的扑簌而下。 滚烫的泪珠儿,一滴滴的淌下去,他终于明白,这一切……竟是值得的。 这天下,不正是积少成多,不正是成年累月的积累吗? 弘治皇帝当然明白,这吾皇万岁的称颂之中,难免会有百姓们受人教唆的成分。 可这一刻,他相信,他们所喊出的吾皇万岁,还是出自肺腑的。 见皇爷爷哭了,朱载墨取了帕子,给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接过,擦拭了泪,他双鬓之间,已滋生了许多的华发,这一哭,整个人便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不禁道:“好啊,好啊,真好啊。” ………… 第一章送到,求双倍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五章:民心所向 弘治皇帝连说三个好字。 朱载墨很能体会皇爷爷的心情,道:“我听恩师说,若是士绅,想要满足他们的胃口很难,你让他拥有良田千亩,他会想要更多;可庶民百姓,想要满足他们,却是轻而易举,给他们一口饭,几升粮,让他们渡过难关,便可以让他们死心塌地,感激涕零。从前,孙臣并不相信,可现在……大抵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弘治皇帝拭了泪,徐徐的颔首点头:“不错,你说的不错,你记住你的恩师的话。” 车驾之外,当御车行至半途,那声势,愈加猛烈,数不清的万岁之声,冲破云霄。 起初一开始,许多灾民,还只是被学员组织起来。 可到了这里,见到了皇帝的车驾。 上千年皇权的传统本就深入人心。 且弘治皇帝当政,哪怕是他们,也知道,当今天下太平,大体承平,百姓们虽依旧还过得苦,可比之从前,也不知好了多少。 关于弘治皇帝勤政的传言,他们也略知一二。 何况,当初陷入了大灾的绝望,再到官府开始给予了他们一丝希望,数不清的人,为了他们活下去,转移和迁徙他们,给他们沿途供应口粮,派人在他们之中,安顿他们,建起了饭堂,建起了学堂,建起了医馆,给他们推介工作,给他们发放被褥,这一桩桩的事,就在眼前,刻骨铭心,此时想来,这不是救命之恩又是什么? 于是乎,许多人也沉浸在其中,都说着是太子和齐国公在操劳,西山书院的生员,也帮助了不少,可归根结底,不还是皇上怜悯小民,从内库里,取出数之不尽的钱粮,让大家共渡难关吗? 不少人已是垂泪起来。 从一开始,整齐划一的呼喊,却开始变得哽咽和歇斯底里起来。 在这种情绪之下,有人不禁捶胸跌足,有人开始激动的尝试着向前推挤。 好在有足够的人员,稳住了局面。 可这场面,却稍稍有些失控,数不清的人,此起彼伏的拜下,起身之后,再拜。 朱厚照骑着马,走在前头,看着这场景,也不禁咂舌,他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御车,父皇在车中,不知是什么感受,下一刻,朱厚照看向方继藩,感慨道:“老方,还是你有办法啊。” 方继藩心里却是沉甸甸的,他来到这个世界,就立下志愿,要改变这个天下,让这个天下更美好,今日……他听到吾皇万岁,又何尝不是对自己的感激呢。 大丈夫在世,当立不世功名,上则致君,下则卫民。若有利于国家,虽百死而不旋踵。 除了百死二字,值得商榷一下之外,其余的,方继藩做到了。 他深呼吸,有些感动,却不能让朱厚照小瞧了,朝朱厚照一笑:“哪里,哪里,这不算什么,太子殿下也很厉害,毛衣织的这么好,人所不能及也。” 这本是一句小小的讽刺,方继藩打击朱厚照习惯了。 可谁料,朱厚照也不知是不是没听出这句刺耳的织毛衣字眼,却是眼睛一亮,哈哈大笑:“你说的不错,本宫还不只会织毛衣,本宫还会……” 他后头的话,被汹涌的呼声所淹没。 反正方继藩也懒得听。 ………… 御驾左右,百官心头俱是震惊。 刘健错愕的看着眼前,听到那无数震耳发聩的呼声。 起初,他认为,这或许……是太子在背后谋划,有意为之。 他心里不禁在想,太子还是颇有手段的。 可接下来,他看到那一个个面庞,还有那歇斯底里,几乎要嘶哑的声音,刘健心头一震。 这些情绪……是真的。 是绝不可能作假。 他心里突然,沉甸甸起来。 这是什么? 这是民心所向啊。 陛下封禅数月,这数月时间里,太子殿下到底做了什么,就造成了这民心所向? 身后,李东阳和谢迁对视了一眼,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撼。 萧敬更是无法理解,他无法理解,这黑压压的,数十万之众在此,竟可井井有条,可怕的是,他们所爆发出来的情绪,竟无丝毫虚假的成分。 这是发自肺腑,再真实没有了。 百官们各怀心事,有人心里复杂,有人若有所思,有人被这场面吓得脸色苍白。 他们每行一步,仿佛这大腿都灌铅一般,沉重无比,拿欢呼之声,让他们自然而然的想到许多四书五经之中的话。 这……就是民! 曾杰在人群之中,他这一路,本是一直都在权衡着自己是否已经说动了陛下,自己是否应当继续加码,可现在,他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整个人……颤栗。 一种自心底深处油然而生的恐惧感,弥漫了他的全身。 太子殿下……这是太子殿下的布置。 而数十万百姓,任太子殿下摆布,竟还甘之如饴。 最重要的是,他们齐声欢颂陛下雨露恩泽,这…… 完蛋了。 曾杰脑袋发懵,顿时头晕目眩,眼前有些发黑。 而身边的几个同僚,本与他同行,却在不知不觉之间,脚步开始匆匆加快,似乎故意将他落下。 像是躲避瘟神一般,所有人都尽力的避开他,哪怕和他同呼吸着一片空气,都觉得好似是要砍头似的。 曾杰下意识的,看向御车旁的萧敬。 他慌了,快步上前:“萧公公,萧公公……” 他怯怯的想要呼喊,曾杰觉得,自个儿该跟萧公公商议一下,怎么将事情转圜过去,看看是否还有余地。 可萧敬理也没理他。 曾杰更急了,又是大呼,惹来其他人的侧目。 这一下子,萧敬几乎想要杀人,他回眸,眼神如刀子一般看着曾杰。 曾杰被这眼神所慑,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滚开!”萧敬警告他。 萧公公哪…… 曾杰要哭了,这怎么能滚开呢,大难临头哪,他亦步亦趋的跟在萧敬后头,到了这个时候,就如落水之人,又不会游泳怎么办,萧公公不就是那一根救命稻草吗? 萧敬心乱了,这个家伙,莫非是想拉自己下水不成? 萧敬脸色惨然起来,脑子里,拼命开始在谋划。 ……………… 至一千余步。 突然,就好似的排练好了似得。 一队人开始出现在了道中。 为首的,都是老叟。 人生七十古来稀。 在这个时代,能活到七十岁的人,可谓是凤毛麟角,历史上,后世某皇帝曾举办千叟宴,宴请官民六十五岁以上的人,可赴宴之人,也不过区区两千人而已。 灾民之中,大多都是贫民百姓,能到这个岁数的人,就更加是少之又少了。 总计六个老者为首,他们上了街道,后头,跟着一群小姑娘和老妪。 这六人,个个须发皆白,为首的姓郑,叫郑清,他已是秃了,只有颌下才有稀疏的白须,走起路来,拄着杖子,微微颤颤。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这意思是,在这个时代,想要养活一个老人,是极不容易的,因而人们对于高寿之人,不但有礼敬之心,对于家里有老人的人家,提及时,都会肃然起敬。 车驾嘎然停止了。 此时,那万岁之声,声势渐渐小了一些。 小组之中,似赵牡这样的联络员不断的提醒周遭。 各小组注意,不要再喊了。 …… 萧敬在车旁,此刻,他心里复杂到了极点。 还是太子和齐国公会玩,老叟都出来了。 萧敬的内心是绝望的。 他轻轻的敲了敲马车的门,道:“陛下,前有老翁,拜于道中。” 老翁……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国朝以孝治天下,为天子者,更是天下人的表率。 因而,尊老、敬老,便是天子也必须做的事。 弘治皇帝不敢怠慢,吩咐队伍停止前行。 而后,萧敬打开了车门。 这一路远来,虽是配备不堪,可弘治皇帝下车,在万千瞩目之中脚尖落地的这一刻,弘治皇帝还是下意识的整了整衣冠。 早知如此,该头戴通天冠,穿着冕服而来啊。 只穿着一件便服,似乎有所遗憾。 弘治皇帝抬头,百官们纷纷至车门之前行礼。 弘治皇帝没有看他们,举目。 一看到皇帝下了车。 小组之中,联络员们纷纷开始指挥。 各小组注意,行礼。 呼啦啦的……万千人拜倒,犹如风吹麦浪一般,无数人头垂下。 “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的眼睛,又有些红了。 他深吸一口气,此时万万不可失礼。 他朝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恍惚出神,竟没反应。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弘治皇帝是最讲究行礼如仪的,哪里想到,这个时候,萧敬竟是掉了链子。 他心头微怒。 等萧敬神游回来,才看到弘治皇帝的眼神有些不对,他才反应了过来,立即扯着嗓子大喊道:“平身,陛下有旨,诸卿不必多礼。” 他的声音,能传达的地方并不远。 可附近的百姓纷纷起身。 其他百姓见状,自然也动身起来,这浩大的声势,让人为之震撼。 ……………… 第二章送到,继续含泪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六章: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坐在车里,与走出车来,又是别样的感受。 感受这万民称颂的震撼。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他徐徐的踱步,到了六个老叟面前。 六个老叟拜下行礼。 弘治皇帝微笑。 他忙是将当先的老叟郑清搀扶起来:“老人家,不必多礼,卿等老迈,若行全礼,岂不教朕为难?” 此时朱厚照、方继藩以及百官纷纷围了上来。 众人打量着郑清,各自的心情更加复杂。 郑清咳嗽,接着固执的道:“要的,要的,见了皇上,该怎么行礼,就要怎么行礼,草民人等,沐浴皇恩浩荡,今日来此迎驾,乃三生有幸,倘若不能全礼,岂不是要抱憾而回?” 说着,挣脱开弘治皇帝,领着另外五个老叟拜下,三叩,起身,次拜,次三叩,再拜,再三叩。 行过了大礼,他微微颤颤起来,差点打了个趔趄,弘治皇帝为他捏了一把汗,搀扶住他,看着这老翁,弘治皇帝情绪有些激动,抿了抿唇,方才道:“老人家年龄几何了?” 郑清骄傲的道:“草民乃是宣德九年出生,已是七十有九了。” 弘治皇帝和百官们啧啧称奇,这郑清看上去,生活条件并不优渥,竟有如此的高寿,真是难得。 弘治皇帝叹道:“七十有九,这是有大福气的人哪,若是再长几岁,几乎可以见着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了。” 郑清道:“是啊,最大的福气,便是撞到了陛下,陛下治理天下,宇内皆安,草民人等,是沾了陛下的福气啊。” 卧槽…… 方继藩虎躯一震。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环节出问题。 千叮万嘱,让王金元教授这些老叟万万不要说错话。 谁曾料到,这些人,竟是人精。 细细一琢磨,还真是,能活快八十岁的人,什么世面不曾见过,可不就人精吗? 瞧瞧人家这溜须拍马的功夫,竟还有几分仪式感了,生活果然需要一点仪式感哪。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内心大悦。 萧敬和方继藩说同样的话,给他的感受是不同的,那么,眼前这个老翁说这样话,给弘治皇帝的感受又有不同。 在可是货真价值的老百姓,是真正来自于庶民的声音哪。 弘治皇帝眼睛一撇,看向一旁随驾的待诏翰林,这翰林已经掏出了竹板和笔,正在唰唰的记录着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弘治皇帝叹道:“老人家,万万不可这样说,朕登极数十年,说来惭愧,施政多有不谨和不周之处,全赖……”他回头,此时,是他人生的巅峰,这个牛,可以吹一千年,他看了身后的刘健人等一眼:“多亏了刘卿等人为朕分忧,方才对百姓,有些许的恩惠,老人家,言过其实啦。” 刘健脸色瞬间红润了。 整个人腰杆子竟是挺得笔直。 郑清摇头:“陛下,万万不可谦虚……哎……” 说着,他浑浊的眼眸里,竟是隐隐的湿润了。 一旁的方继藩,还只当郑清是个老人精,现在却突然觉得,这好似……有点不像演戏来着? 郑清突然哽咽,抓住搀扶自己的手,呜咽道:“陛下,草民人等,什么苦日子不曾见过哪,宣德十年,大旱,官府救济不及,草民的母亲死了,到了正统七年,又是大旱,草民跟着乡人逃荒,遇过流寇,曾饿了七天,以草皮和白面土为食,勉强捱了过去……” 弘治皇帝皱眉:“世上竟还有白面土?” 方继藩在身后提醒道:“陛下,白面土又称观音土,此土其实是吃不得的,只是人饿极了,却也可以吃了,填着肚子,人们将其视为白面,才将其称为白面土,又因到了灾年,可以让人捱过灾荒,诚如救苦救难的观音,又称观音土。” 弘治皇帝头皮发麻。 人竟以土为食。 郑清老泪啪嗒落下,回顾自己一生,感慨万千,抽泣了一阵,继续抓住弘治皇帝的手:“此后,土木堡之变,官府征了草民卫戍,在大漠足足三年,勉强,活了下来……等到了成化十七年后,这日子,真没法过了,也不知为何,这天气变化的厉害,年年都有灾荒,年年都要逃荒,饱一顿、饿一顿,草民不怕陛下笑话,草民能活下来,全靠着有儿子孝顺,自个儿没吃的,饿着一家妻儿,也先紧着将草民吃。” 说到此处,郑清哭的眼睛都已红肿了。 其他的老叟也不禁落泪。 郑清道:“今年的大灾,持续的时间,比往年还厉害,本以为,今年是熬不过了,家里预备不起寿材,草民早早让儿孙们预备了一张草席子,就等着死呢。可谁料到,官府突然来了人,会同的,还有本组的江书生,他们带了粮食来,召集了大家伙儿,说要带咱们逃荒去。不只如此,他们还租了车马,年轻的步行,老弱和妇孺,就坐在车里,一路将咱们送到了京师来。” “他们都说,这是陛下用了内库的银子,来救济咱们的,陛下仁厚,视百姓如赤子,绝不肯让咱们百姓受灾挨饿,他们将我们送到京来又给给咱们找地方住,又是送被褥,草民的曾孙病了,也是他们给治好的,眼下灾民们没有粮食,他们发放粮食,送去食堂,让咱们先度过眼下的难关。孩子年纪小,江书生带孩子去读书,家里六个青壮,他们给咱们寻了工,让草民的儿孙们,可以靠着本事吃饭。” 郑清紧紧的抓着弘治皇帝的手。 或许是整个人情绪激动,掐的弘治皇帝手腕疼。 可弘治皇帝眼里,写满了震惊。 他很清楚,花钱是一回事,银子怎么花,又怎么能让这些被赈济的百姓,得到实实在在的赈济,又是另一回事。 而显然,这些银子,是真正的花到了实处了。 郑清又是一把鼻涕一把泪:“陛下,还不只是如此呢,咱们住在这儿,本是外乡人,朝不保夕,全赖朝廷赈济,后来……这数月之间,陛下竟还差了太子和齐国公来探视了许多次,陛下,您这是大恩大德哪,太子和齐国公,这是何等尊贵的身份,却让他们到咱们这等污秽不堪的地方,听说……太子还治病,救了人呢。” 郑清感动的一塌糊涂。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一旁的朱厚照和方继藩一眼。 郑清深吸一口气:“自太子和齐国公来了,咱们这些灾民,待遇可就更不同了,他们后脚一走,户部的主事也就来探望了,还有顺天府的府尹,有新城兵马司的都督,还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儿来的官儿,他们见有的棚子不能遮风避雨,就亲带着官吏来修补,见民有菜色,就想着办法,抬几口羊来,还有鸡蛋……尤其是顺天府的官吏,最是殷勤,嘘寒问暖,从未间断。此后也有一些商贾来,会捐纳一些粮食和布匹……陛下啊……草民这辈子,历经了数朝,也不曾见过,灾民有这样的啊,草民饿了半辈子,也就在陛下的关照之下,方才过上了这样的好日子,在这里的千千万万百姓,无一不蒙受陛下的恩惠,草民……已是七十有九,算是活到头了,可是草民的儿孙们有幸,能蒙陛下这般的厚爱,他们的日子,定比草民在的时候好,草民……代这一家老小,代这数十上百万的灾民,在此谢过陛下……” 说罢,郑清挣开了弘治皇帝的手,继续拜下,泣不成声,滔滔大哭。 弘治皇帝不禁拿出帕子来擦拭眼泪。 这番话,令他很惭愧。 他只知道太子花了很多银子,现在才知,这些银子变成了无数的恩惠,落在了无数郑清这样的人身上。 这银子……值了。 哪怕这市值没涨,也值了。 为天子者,富有四海,最缺的,却是人心。 只要人心在,内库就算是空空如也,又如何? 而这些灾民们的感激,竟统统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令弘治皇帝尤其的惭愧。 太子爱民如子,救灾及时,处事得力,行事稳妥,郑清夸得是朝廷,是自己,可真正夸得,却是太子,还有方继藩那个家伙啊。 弘治皇帝搀扶着郑清起来:“好了,老人家,你不必再谢了,朕在此,也敢向你保证,往后,你,你一家老小,还有这千千万万的灾民,他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你放心便是。” “多谢陛下。”郑清说着,道:“草民人等,准备了一些礼物,要献给陛下。” 弘治皇帝摆手:“不必啦,不必啦,朕生了一个好儿子,更知还有一个得力的女婿,这已是大礼了,老人家,你年岁大了,改好好颐养天年,不可再操劳了,来人,将这些老人家,送回家去,不要让他们受了累,也不要受了惊吓。” 他蹲了一顿,沉默了片刻之后,弘治皇帝道:“就用朕的御车去送吧,那车……稳当。” “不敢,不敢,可不敢。”郑清拼命摇头。 ………… 还有,顺便求双倍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七章:朕重重有赏 六个老叟,被人请上了御车。 郑清等人不敢上去,是几个宦官搀扶上去的。 紧接着,他们享受着大明最崇高的待遇,乘车而去。 弘治皇帝没车了。 可是他面上却带着笑容,看着沿途的人海,看着一个个朴实的面容。 他背着手,步行。 宦官们给天子撑着华盖。 百官拥簇,禁卫们呼啦啦的亦步亦趋。 朱厚照和方继藩两个人绷着脸,他们二人有些疲惫。 为了筹备这一场盛会,他们忙前忙后,太疲惫了。 弘治皇帝开始神游。 他想到了自己的列祖列宗。 想到了后世的子孙。 他甚至想到,这些日子,先是封禅,接着,却遭遇了今日的事,想来,后世的史书之中,人们一定会忘记这一场形似闹剧和自我安慰的封禅大典,而今日所发生的事,定能传扬千年吧。 年纪轻轻,便克继大统的弘治皇帝,此时有一种这皇帝没白坐的感觉。 他很是触动,穿越了人流,最终,有宦官给弘治皇帝准备了一个新的车驾,弘治皇帝依依不舍的扶着车门上车,回头看了一眼,最终入车落座。 皇孙朱载墨永远都享有和皇祖父同车的际遇。 弘治皇帝至今还在震撼,他盯着自己的孙子,道:“载墨。” “在。” “以后,你不要学朕,朕这辈子,只想做一个贤君,可事实上,却是碌碌无为,你要学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将来会有大出息。” 朱载墨点头。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着他,颇有考较的心思:“知道你父亲厉害在何处吗?” “赈济灾民,这说明,父亲心里装着百姓,所谓民为本,社稷轻之,这并非是说,社稷相比于百姓不重要,而是说,社稷的根本在于民,倘若不得人心,社稷贵重,亦忧覆亡的一日;可若是百姓心向社稷,那么天朝上国,则无往而不利。父亲能及时救灾,将灾民们放在心上,可见父亲懂这个道理,可是懂这个道理,不算什么,历朝历代的天子和太子,谁会不懂这个道理呢?父亲懂,他还肯去做,这就极难得了。” 弘治皇帝欣慰的点头。 朱载墨又道:“单凭肯做却也未必有用,做事,需要有章法,怎么去做,如何能把这些大事,做的妥当,让每一个行将被救济的灾民,得到应有的照顾,这又是一门大学问。孙臣以为,父亲最了不起的,就是这一点了,所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单凭给灾民们放粮,这是最笨的办法,给他们找一条出路,让灾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这既对国家有益,又可使他们安居乐业,此乃两全之策,父亲短短数月,解决了这些问题,才是孙臣值得学习的地方。” 弘治皇帝呼了口气,心中大慰,摸着朱载墨的头:“不,最值得学习的,是你的恩师,你看看你,小小年纪,便被你的恩师调教的有如此见识。太子赈灾,他一定也没少出谋划策,没有少出力。”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最难得的是,他不居功,在朕眼里,他是将这些功劳,给了太子,是希望朕能够对太子青睐有加。而对天下万民,太子和他,却是将这功劳,放在朕的身上,让天下万民对朕感恩戴德,载墨啊,你的父亲是什么样子,朕心里清楚,他是个极聪明的人,可性子急,有时候聪明还会用在一些不该用的地方,因而,需要引导。这便是你的恩师,最成功之处。” 说着,弘治皇帝竟是眼眶里湿润:“朕细细想来,他这样的人,真是国士,国士无双。可是你可知道,你的恩师,平时却是嘻嘻哈哈,在朝中却是有许多人不喜他。” 朱载墨道:“孙臣就很喜欢恩师。” 弘治皇帝笑了,却又拉下脸来:“朕从前一直在想,或许这是因为他得了脑疾的缘故吧,可现在细细思来,哎……他是想要自污啊,他太聪明了,他不希望,朕因此而怀疑他,他害怕朕不能容忍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因而,他性情刻意的乖张,得罪了许多人,也引起了许多人的恶意,这就是要告诉朕,他绝无任何的异心。你的恩师,真是用心良苦啊。” 朱载墨想了想:“大人们的心思,太复杂了。” 弘治皇帝叹道:“这怪朕,为天子者,不能让人看到大度的一面,自然会让臣子心生恐惧,朕吓坏了他。” 朱载墨想了想:“那么……大父,那个曾杰……” 弘治皇帝微笑:“朕有主张。” 这一日,对于弘治皇帝而言,是最值得铭记的一日。 圣驾至大明宫,弘治皇帝进入奉天殿升座。 百官随之鱼贯而入,行礼。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朕出京往泰山封禅,数月之间,钦命太子监国,太子何在?” 百官们俱都不吭声,个个沉默着,方才给予他们的震撼太多,已经来不及他们发表任何自己的看法了。 朱厚照神气活现的站出来,高兴的合不拢嘴:“儿臣在。” 弘治皇帝道:“朕的儿子,数月之间,迁徙了百万人,对灾民,妥善安置,可谓是殚精竭虑,兢兢业业,他不愧为太祖高皇帝的子孙,太子,朕令镇国府,辖制北直隶,治顺天府。” 治顺天府。 群臣们哗然,面面相觑。 他们都是博古通今之人,不会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顺天府乃是要害之地,是皇帝的居所,这里最是尊贵,因此在北宋时,曾有过亲王治京兆的传统,而但凡被任命为京兆府府尹的亲王,往往就是皇储的人选。 大明建立之后,这宋朝的成法,并没有延续下来,现在弘治皇帝突然宣布如此,岂不是更加确定了太子的地位。 太子不但是东宫,而且掌握着天下最要害之地,这里发生的一举一动,都被太子所掌握,谁还敢说,太子不贤,谁还敢猜测,陛下对太子失望,有换储之心? 那曾杰听罢,身躯更是一颤,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忙是站出来,匍匐在地:“陛下圣明啊。” 众人漠然的看着曾杰,却都没有吭声。 弘治皇帝理都没有理曾杰,而是平静的道:“方卿家。” 方继藩就显得谦虚多了,乖乖道:“儿臣在。” “卿辅佐太子监国有功,此次赈灾,你也出力不小,朕心甚慰,卿乃朕之婿也,依太祖高皇帝之例,驸马都尉不得任以朝廷官职,朕看,这很不妥,要改。这顺天府,乃是至要害之地,辖制京畿,事关重大,朕命太子为府尹,卿便为少府尹,你们二人,是在一起惯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以后,也就同府治事吧。” 方继藩想了想,我堂堂国公,任一个顺天府少尹,怎么像是消费降级,啊不,降职了呢? 刘健等人心里却是震撼。 这是陛下将身家性命,还有半个社稷,都交给太子和方继藩了。 若是寻常的府尹和少府尹,虽然权责重大,可碍于他们卑微的身份,其实是最难堪的。可太子和齐国公不同,一个是东宫,一个是国公,这两位要是掌握了京师最要害之地,这还用说,从今往后,什么旧城、新城、还有最新开发的南部新城,不消说,以后都是这两位强势府尹和少府尹说了算。 方继藩行礼:“儿臣谨遵陛下旨意。” 弘治皇帝深吸口气,面上却如冰山一般,他淡淡的道:“前几日,有卿家说,皇孙未来可克继大统,承天之命……” 曾杰面如死灰,依旧还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朕在想……”弘治皇帝淡淡道:“是谁,敢如此造谣滋事,要离间太子和朕的孙儿呢?” 此言诛心之极,几乎是捅破了窗户,直接拉下了最后一点的遮羞布。 百官震撼。 算账的时候到了。 太子如此贤明,居然有人敢生这个事,这个人,他还是人吗? 接下来,更多人所忧虑的是……曾杰和自己平时关系不错,不会这狗东西获罪,攀附到我的身上吧。 “陛下……”有人大义凛然的站出来。 众人看去,却是翰林编修曾青,曾青不但是曾杰的同乡,还是曾杰的远亲,平时相交是最好的。 这一点,不少人都知道。 “臣要弹劾户部曾杰,臣乃他的远亲,可此人……实在是十恶不赦啊,他年轻时,就曾自比自己的孔孟,说自己有天大的才能,他明为圣人门下,实则却全无尊师重道之心。不只如此,此人狂妄,金榜题名之前,流连于勾栏,与许多歌姬,搞三搞四,此为不洁;他自登科之后,先在刑部观政……” 曾杰看着曾青,心都已死了。 这是自己的堂弟啊。 他为了断臂求生,居然……居然…… 最了解自己的人,恰恰是自己的至亲朋友。 曾杰那么点儿事,竟统统抖落了出来。 “畜生!”这罪行还未揭露到了一半,一人凛然而出,作怒目金刚之状。 众人视之。 却是曾杰的宗师,礼部侍郎程鹤,程鹤痛心疾首,戟指曾杰:“万万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人,难怪平日,你总是鬼鬼祟祟,幸赖老夫早看你獐头鼠目,行为不端,与你并无瓜葛。陛下,老臣建议,此等不忠不孝无礼的狂妄之徒,立即将其拿下,收锦衣卫治罪,将其千刀万剐,以儆效尤。” 宗师……这是当初提拔自己的宗师啊。 可现在…… 曾杰觉得脑子有些昏沉,将自己下诏狱,这人进了诏狱,那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你们好毒。 “斯文败类!” “丑恶!” 一下子,殿中各种咒骂交加起来。 不得不说,曾杰平时的人缘还不错,否则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为了自证清白,个个要跳出来,和曾杰划清界限呢。 “噗……”曾杰听到此处,已是惊怒交加,一口老血喷出来。 正文 四章送到,求双倍月票! 码字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 痛苦到什么程度呢,绝大多数作者,一天只能更两章。 老虎这两年,曾经更新很快很快,每天写四更,写五更。 那时候,正是老虎最年轻气盛的时候,觉得仿佛自己有无穷的精力。 可是……人是会衰老的,现在身体有些不成了,更不动了,却突然觉得很可悲。 有一句话叫做:声妓晚景从良,一世烟花无碍;贞妇白头失守,半生清苦俱非。 一个人,如果更新一直很少,偶尔暴更一下,大家都觉得,好厉害,作者辛苦了。 而一个人,一直都在掏空自己的身体,生怕读者看得不够,疯狂码字,可一旦慢了一点点,读者便开始各种抱怨,一世清名,毁于一旦,如丧家之犬,人见人打。 没错,老虎就是后者。 挨骂,已经习惯了。 不想抱怨,确实是老虎自己有时候夸下海口,总是拎不清自己,以为自己如从前那般不知疲倦,可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却发现,身心实在不允许。 以后,老虎尽力不提前预告暴更,总之,能多写,就会多写。 这个月,双倍月票要结束了。 其实老虎讨厌双倍月票,因为每一次双倍月票,老虎反而争不赢榜,被各路大神,按在地上,拼命的摩擦,暴锤。 可没有办法,一本书,是作者的心血,上榜,就意味着更多人看到。 这个月,基本上没怎么开单章叫过月票。 现在,喊一嗓子吧。 求双倍月票,双倍马上结束,现在是一票抵过去两票,在此,谢谢读者厚爱和支持。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八章:罪有应得 人性大抵都是如此。 曾杰想要投机,希望借此机会平步青云,一飞冲天。 而如今…… 此时,他有些慌了,忙是看向萧敬。 萧敬吓得脸都绿了,立即大喝:“曾杰,你妄测天机,可知罪吗?” 曾杰牙关咯咯的响,心寒到了极点,张口想说什么。 却不知,多少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弘治皇帝目中带冷,淡淡道:“来人,将此人拿下,交付锦衣卫,且问一问,他到底是否还有党羽。” 曾杰脸色灰白,心里顿感万念俱焚,只好叩首:“臣……臣……” 却已有人快步入殿,毫不迟疑的将曾杰拖了出去。 一阵忙乱后,殿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弘治皇帝则是面带微笑:“诸卿想来已是乏了,退下吧。” 说着,又看了一眼身边的萧敬人等:“你们也退下。” 众臣告退。 萧敬显得有些不甘心,却见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留了下来,只好领着众人宦官告退。 弘治皇帝眼睛看着虚空,面上露出了淡漠之色。 其实心里头,弘治皇帝颇为激动。 此次太子监国,极为成功,令他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欣慰无比,江山后继有人啊。 弘治皇帝带着盈盈笑意道:“那个曾杰,居然胆敢妄测朕的心思,实在是胆大包天,不过朕看着没有这么简单,本来朕还想着引而不发,看看到底是谁和他勾结……” 弘治皇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而后才又道:“可是你们两个呀,真的是给朕送了一个大礼,朕是不得不收拾他了。朕命厂卫收押他,就是想要看看,这曾杰被收押之后,到底是谁慌张不安。” 朱厚照很耿直的道:“父皇,直接动刑不就成了,哪里这般的啰嗦。” 弘治皇帝微笑的看着朱厚照,果然,自己的猜测没错,此次太子监国,方继藩想来出谋划策了不少,太子的性子就是太急了啊。 弘治皇帝心情不错,耐心地对儿子道:“倘若动刑,就算他招供出人来,难免为了少受罪,会胡乱的攀诬许多人出来,若只是让他信口雌黄,这难免要冤枉不少好人,朕不想大肆株连,自然,凭着所谓的严刑拷打,是无用的,这不是你管的事,朕命你与继藩为顺天府府尹和少府尹,是让你们赶紧着在京里有所作为,好好办自己的事吧。” 朱厚照听罢,只好乖乖道:“遵旨。” 说罢,他便和方继藩告辞而出。 这一路上,朱厚照忍不住对方继藩道:“老方,为何父皇命我为顺天府府尹,本宫总觉得这顺天府府尹官儿太小了,我身上数十上百个官职,哪一个都比府尹要威风。” 方继藩其实已经想明白了,便道:“因为陛下这既是在考验你,只怕,也是萌生了急流勇退的心思,太子殿下,陛下这是希望你能够为他分忧,他毕竟年纪大了。至于府尹,确实挺倒霉催的,这是京师,在这里任父母官,上头谁都可以欺负他一下,当然是可怜巴巴了。可是太子殿下,顺天府的权责可是不小啊,可谓是上承天命,下安黎民,太子是府尹,这就不同了,你看看这京里,以后谁还敢将顺天府不当一回事吗?由此可见,这官职大小,并不要紧,得看着府尹是什么人来当,倘若是其他人,那就是一个狗东西,我方家一个叫邓健的家奴,都可以一个打他们十个,可太子来,就完全不同了。” 朱厚照听着,还是有些疑虑,皱了皱眉道:“可不好听哪,难道以后让本宫成日管着缉盗,解粮之事?”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这却未必,其实,还可以管一管新城和旧城的规划,可以查一查哪家府上侵占了百姓的土地……如此种种,但凡是牵涉到了民生的事,都可以过问,再譬如……”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接着道:“比如太子殿下若是觉得顺天府不满意,不妨就将顺天府移到其他地方办公,咱们……修衙。” “修衙……”朱厚照瞠目结舌:“修到哪里去?” 方继藩咳嗽:“殿下在五环之外,不是有大量的土地吗,其中近半安置了不少的灾民,这些灾民在那五环外的新城里,可没人关照啊,倘若殿下将顺天府移至那里,您看,不就可以随时关照灾民了吗?” 朱厚照顿时眼睛一亮,乐呵呵的道:“这样最好,免得离父皇太近了,隔三差五被抓去宫里训斥,好,本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修衙。不过……不是都说,官不修衙的吗?” “这不一样。”方继藩正色道:“官不修衙,这是遵循了无为之治的传统,也即是,官府尽力的缩减自己的权责,所谓民不举、官不究,其实也是此理,这是太子殿下,这世上,官府不去管的事,难道百姓就能自理吗?不对的,事实上,有些事,官府不去管,自然会有某些会门、道门、士绅去接手这些权力,殿下若要有所为,首先要做得,就是招募一批精干的差役,多去管一些本来不该管的‘闲事’才好。这一旦要招募精干的壮吏,人一多,衙门年久失修,格局又小,有什么用?因而,需要让衙门的功能,完备起来,这修衙,就有所必要了。” 朱厚照听着,认真的点着头,道:“好,就听你的,修!只是这修衙只怕很费钱吧,父皇这样小气……” 说到这个,朱厚照的脸直接皱到了一起。 方继藩叹了口气,陛下回来了,做败家子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了,想了想才道:“要不,臣这里……拿出几十万两银子来……” 朱厚照绷着脸严肃地看着方继藩:“这像什么话,咱们自家兄弟,本宫岂可要你的钱。呀,我想到了,本宫去借钱去。” 朱厚照是实实在在的行动派,话刚说罢,直接嗖的一下,便跑了。 方继藩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太子殿下……真实专精于借钱之道啊。 ………… 沈文下了值,莫名其妙的被人了东宫。 每一次来这东宫,他心里都是有些发颤的。 嗯……心虚。 接着,他发现这里早已是济济一堂,整个正殿里,竟是熙熙攘攘的跪坐了七八十人,有的面生,有的面熟,众人看向翰林大学士沈文,沈文也看着众人。 而后,大家勉强的尴尬笑了笑。 沈文大抵知道他们是谁了,他们和自己一样,恰好都有这么个女儿。 这样算来,沈文和大家,算是同行。 同行是冤家。 虽保持着表面上的友好,可是…… 有宦官接引着沈文坐下,沈文心里却是打着鼓。 他突然有一种不太妙的感觉啊。 心里咯噔一下:“要糟了。” …………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的看着最新的奏报。 他震惊了。 太子任顺天府府尹,方继藩为少府尹。 本来这个决定,弘治皇帝下达之后,多少是有些心虚的,这两个家伙,都是不可控之人,一旦任命了他们,弘治皇帝也不知这天子脚下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可是……现在这份奏报,却是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消息传出之后,所有的上市商行,市值居然都有强劲的上涨。 显然,对于无数的商贾而言,这是一个极大的利好消息,简直就如一根强心针。 弘治皇帝看到此处,不禁心里一松,这样下去,只怕自己内库上一次败掉的银子,不出数月,就可以统统回本了。 “说也奇怪……”弘治皇帝淡淡的道:“许多臣子不喜他们,读书人们,对他们也是颇有微词,可这些商贾,还真是胆子大啊,真是敢拿身家性命搭在太子和继藩身上哪,他们就这般有信心?” 见无人回应。 弘治皇帝拉下脸来,抬头看着一旁出神的萧敬,咳嗽一声,厉声道:“朕在问你话。” 萧敬方才回过神来。 这两日,他一直都在忐忑不安,曾杰下诏狱了,可萧敬不敢去过问啊,也不知那曾杰是否拉了自己下水,现在他就是热锅蚂蚁,仿佛随时都要大难临头,此时见陛下面带怒容,他也不知陛下方才说了什么,啪嗒一下就跪下了,歇斯底里的道:“奴婢万死啊,奴婢万死,奴婢伺候陛下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奴婢入宫之前,其实就是一个寻常人,入宫之后,蒙陛下垂爱,这才在宫中,身居显要之位,奴婢……奴婢……” 弘治皇帝先是被萧敬这突然的状况弄得一愣,而后脸色愈发的阴沉起来,他可不笨,怎么听不出萧敬话里有话,于是沉声问:“怎么,你有什么事瞒着朕?” “奴婢……”萧敬打了个冷颤,脸色苍白。 他哭了。 “奴婢没有。”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是吗,你自己可要想明白,欺骗朕,会是什么下场,你跟着朕这么多年,想来是知道,朕是顾念旧情的,可倘若是一再执迷不悟,朕也绝不会轻饶了你!” 正文 第一千二百七十九章:再造之恩 萧敬恢复了正常之色,面带微笑:“陛下,奴婢实是没有什么隐瞒的,奴婢跟了陛下这么多年,难道陛下还不知道奴婢是什么人吗,奴婢啊,胆小。”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似乎也抓不到什么,只是点点头:“好好办事,不要总是神游,朕知道你年纪也不小了,总让你在朕身边当值,是辛劳了你。” “不辛苦,不辛苦。”萧敬连连摆手。 弘治皇帝只好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萧敬趁着陛下打盹儿的功夫,出了殿,他怀揣着心事,这几日,都是觉得忐忑不安,细细的想着当初自己和曾杰的对答,一切都是似是而非,似乎也没什么把柄,可这等事,怕啊。 匆匆的到了内阁统计司。 照例,他是要来协助着统计司方小藩来协调一下厂卫之间的关系的。 方小藩绷着脸,神情专注的看着手头上的数据,完全没搭理萧敬。 这方家的人都是一副德行的,情商低哪。 这样的人,若是不姓方,早将天下人都得罪了,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萧敬却又悲哀的想,偏偏这样的人,现在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下,咱这辈子,白活了。 哎…… 他在心里深深的感喟着。 方小藩过了好一会才注意到了萧敬,神情淡然的问道。 “萧公公,你来了啊?有事吗?” 萧敬笑了笑,却好似一下子,身子虚弱,竟是身子摇晃了一下,口里哎哟一声,身子便要倒下。 方小藩见状,下意识的将他搀扶住。 一看,萧敬却好似是昏厥了。 于是方小藩掐他的人中,又掐萧敬的大腿。 “啊呀”一声,萧敬又活了。 他迷茫的左右看了看四周,一脸不明白的问道。 “咱这是在哪儿?” “萧公公,你方才昏厥了。” “那么,是您救了咱?” 方小藩想了想,点头,好像是这样的。 萧敬一下子亲昵起来。眼泪扑簌而下:“救命之恩,这是救命之恩啊。” 方小藩:“……” “咱这辈子,没受过人的恩惠,除了皇上,就是方舍人您………您……不说了,咱这一把老骨头,行将就木之人,举目无亲,在这宫里,注定了要孤独终老,若非是方舍人您救了咱,咱……咱……” 说着,鼻涕眼泪便开始往方小藩身上抹。 不谙世事的方小藩不知怎么回答他,只是瞪着眼睛看着萧敬。 “这是再造之恩哪,不然,咱……不,奴婢,不……论起来,想当初,那刘瑾,还认了咱做干爹呢,而今,刘瑾又是令兄的孙子,这样一算的话。”萧敬掐着手指头:“您是我娘那一辈了。” 什么? 萧敬娘那一辈的人? 这是哪跟哪? 方小藩吃惊的想要打人。 萧敬发自肺腑的道:“孩儿斗胆,能叫您一声……娘吗?” 方小藩拨浪鼓似得摇头。 萧敬道:“孩儿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方小藩对这些似乎没什么兴趣,黑溜溜的眼珠转了转,问道:“有钱吗,有地吗?” “有呀。实不相瞒……”萧敬激动的要跳起来,他本要大叫起来,却顿时又谨慎的看看四周:“实不相瞒,有不少呢。” “那我答应了,你把钱给我。”方小藩很干脆的道。 萧敬心像扎一样疼,本还以为,从孩子入手,会比较轻易一些,现在看来…… 他笑吟吟的道:“娘……” “哎……”方小藩应下,朝萧敬伸手:“钱呢。” 萧敬苦瓜脸:“不能这么明目张胆,悄悄的,咱们悄悄的人,宫里隔墙有耳,娘……难怪当初见到您的时候,咱就觉得好似很面熟,亲切的不得了,原来,我们还有这一段渊源。” 方小藩歪着头,想了想:“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钱给我?” 萧敬:“……” ………… 呼了口气,总算将那小姑奶奶哄住了。 不到万不得已,萧敬是不会做这等下三滥的事的,他自觉地自己不是刘瑾那没骨头的东西,自己是个有风骨的宦官。 可是事到临头了啊。 现在,方家那边算是压住了。 想来太子殿下那儿,也不会继续追究。 曾杰就在诏狱里头,只要太子和齐国公不过问,那么…… ………… 一个巨大的规划图纸,已经出现在了顺天府尹。 朱厚照背着手,很是认真的看着舆图,整个人显得精神奕奕。 方继藩也抬头看着舆图。 “顺天府衙门在这儿。”朱厚照指了指:“规模一定要大,管的闲事越多越好,顺天府是个大衙门,下头各司,便是小衙门,要众星拱月一般,以这大衙门为主体,造价,不打紧,本宫有银子,老方,你有什么想说的。” “我没什么可说的。”方继藩摇头,叹息道:“太子殿下是大手笔,果然不是一般人。” “这是当然,你不是当初说过,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吗?本宫想明白啦,本宫得去给五环外的灾民们做主,不然,对不起这么多的百姓,本宫绝不放弃他们,对了,顺天府有多少在册官员?” 方继藩道:“上上下下,有九十多人。” 朱厚照颔首点头:“还有这么多旧吏,将来还要招募新吏,这么一个大家子要迁徙,真是不容易啊。到时,他们去那儿办公,会不会有所不便。” 方继藩叹息道:“为朝廷效力,总会有所牺牲,譬如臣,臣就做好了从此扎根五环之外的打算,将那里当做自己的家,臣的土地都置办好了,要盖一座大别院。至于其他官吏,我想他们,一定能以体谅殿下的苦心,上下值花费两个时辰算什么,车马费也不过三百七十多钱,一个月下来,至多也就十几两银子。实在不成,他们也可以去那里置业嘛。臣早就叫人算过了,顺天府的诸官且不说,那些老吏,有钱呢,都藏着掖着,平时沿途的商户,都要给他们孝敬茶水钱,可惜,朝廷虽对京官有京察,可对胥吏,却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听说,不少的书吏,暗中都和人合伙做买卖,臣早就瞧不惯了。” 朱厚照眼睛发亮:“你这样一说,本宫就放心了,这一次,我们要干一场大事。” 方继藩道:“我还想好了,要将经府也迁过去。” 朱厚照道:“本宫的衙门,也统统迁过去,可惜,不能动詹事府。” “有了衙门,就得有路,得有球场,有戏院,有学堂……” 朱厚照托着下巴,很认真的说着,他生怕遗漏一点什么。 方继藩觉得朱厚照已经没救了。 这家伙为了还债,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可恨哪,我方继藩开了一个坏头。 朱厚照说着,却想起了什么来:“对了,老方,你方才说经府,你那经府,现在事情怎么样了,本宫还想着,刘瑾那个狗东西,已出海了半年多,迄今为止,没见他呢,也不知他是死了还是活了。” 方继藩一摊手:“不知道,殿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臣只负责将他们送出去,至于死活的事,就实在是鞭长莫及了。” ……………… 一处荒岛上,许多的船只,停靠于此。 一个打着北方省远东商贸的船队,便盘踞于此。 名义上,这些商船,属于一个荷兰人。 所谓的北方省,其实就是后世赫赫有名的荷兰。 当时的哈布斯堡家族,统治了整个西班牙、荷兰以及奥地利的区域,在位的卡尔五世,是此时佛朗机最有权势的人。 北方省因为位于法兰西和神圣罗马诸诸侯的领地之间,因而一直作为哈布斯堡与法兰西的缓冲地带,也是牵制北方神罗的一颗钉子。 法兰西与哈布斯堡家族虽是敌对,却也保持着某种默契。 这北方省的地位,就变得尤其的重要起来。 因为夹在各个强权之间,再加上大航海之后,地中海的海权开始渐渐衰弱,威尼斯等著名的商业城市,也渐渐的失去了旧日的光环,而西班牙王国北方省的荷兰地区,却一下子,随着海贸的建立,开始变得繁荣起来。 葡萄牙、西班牙、法兰西以及海峡对岸的英国,甚至是北欧人,他们所需的货物,都在此集散,数不清的商人,纷纷涌入这里,殖民地的财富,也在这里挥霍。 这里几乎是商贾们的天堂,每日进出港口的船只,数之不尽,大航海将世界的财富,带到了这里,而因此受益的贵族们,再通过这里,采买法兰西的奢侈品,从北欧人那里换取上好的皮货,从英国人手里,收购羊毛。 而现在…… 一个荷兰商贾,开始拜访他的一些伙伴。 这荷兰商贾在见着了郁金香之后,立即就看到了商机,当他向自己的客户们,展示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花卉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紫色的花瓣,令人迷醉。 在场的许多贵妇,看向荷兰商贾的妻子,他的妻子礼服上,正别着这么一支名贵的花朵。 一下子,她成了整个沙龙最瞩目的人。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章:郁金香泡沫 自从大航海之后,无数的财富,汇聚至佛朗机。 这使无数佛朗机的贵族们,荷包日益的丰满起来。 早在一百年前,位于意大利,文艺复兴开始出现,这给整个佛朗机,带来了一股新的风气。 奢靡开始变成了风尚,新的宫殿、新的城堡,东方的瓷器,波斯的毛毯,自新大陆掠夺来的黄金、白银,一切的财富,都变成了人们用于点缀和装饰自己,向人夸耀的饰品。 他们渐渐的开始,将瓷器当做饰物,挂在自己墙壁上,用最浮夸的颜色,装点着自己的宫殿,哪怕是教堂上的穹顶,也用上了此时昂贵的玻璃,建筑变得越来越宏伟,人们争相的穿戴着最华美的服侍,宛如孔雀开屏一般。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这世上最艳丽的颜色,价格实是高昂。 因为紫色颜料的制作复杂,且极为匮乏,这种拜占庭宫廷所推崇的尊贵颜色,到了后世,哪怕是寻常的王公,也无法消费的起。 可现在…… 人们看着这朵别在人的胸前,那紫红色的花儿时,一下子,这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沙龙结束之后,留下的,只是一群商人和贵族们的窃窃私语。 人们询问着这从所未见的花朵。 消息开始不胫而走,紧接着,人们发现,北方省总督夫人的胸前,也多了这么一朵花。 于是,它有了名字,叫做郁金香。 这是一个极美好的名字,犹如花儿本身一般高贵。 在十几天之后。 法兰西王后佩戴着这朵花,出现在了宴会上。 不久之后,北方省开始有商人出售郁金香球茎。 有人开始看到了商机,开始收购这些球茎,并且让农夫进行栽培。 而求购郁金香的贵族,也开始日益的增加。 如历史上所发生的一般,佛朗机人对郁金香有一种病态的喜爱。 这完全发自于他们自身文化的传统。 且……当人们渐渐发现,郁金香的球茎,虽然有人在销售,可依旧还是一茎难求,那些收购了郁金香球茎的商人们,很快就将荷兰人经商的天赋发掘了出来。 许多商贾,开始囤货居奇。 而贵族们对这种球茎却是争相订购,据说法兰西王后,要求每日在自己的寝宫里,需要换三次郁金香的插花,她的胸前,永远都要保证有一朵艳丽的郁金香。 这可以生长出郁金香的球茎,一下子,开始流行起来。 ……………… 刘文善喝着白水。 带来的茶叶,已经喝尽了,这是他此行最为苦恼的事,没有了茶,就好像男人没了根,似乎一下子,人生变得不完美起来。 他细细的听取着刘瑾的禀告。 “干爹,儿子真是佩服那些荷兰商人,他们囤货居奇,推而广之的本事,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刘瑾此前,对于佛朗机人是瞧不起,可现在,他发现,这些人的聪明才智,不在自己之下,此时,脸上不禁写满了佩服。 荷兰商人驰名佛朗机,几乎可以和威尼斯商人媲美。 他们对于商品具有极高的敏锐度,一旦觉得有利可图时,市面上,刘文善放出来的郁金香球茎,他们立即大肆进行收购。 收购之后,他们一方面,开始通过各种关系,向佛朗机王室和贵族们展示着郁金香所带来的尊贵,不断的引发人们对于郁金香的热爱,甚至,他们还聘请了画家,对郁金香,进行各种的艺术创作。 一位宫廷画家,受邀去哈布斯堡的奥地利,绘画了一幅奥古都斯渥大维指挥着军队获得法萨罗战役的画像,在这位罗马奥古都斯明晃晃的胸甲前,就别着一朵郁金香。 它仿佛是在展示,郁金香所代表的乃是胜利、荣誉、尊贵。 在法兰西的宫廷,商人们向王后献上了这样珍贵的花卉,立即获得了王后的喜爱。 于是,郁金香在他们的联手炒作之下,开始暴涨。 短短半月时间,价格涨了三倍。 而且……还是供不应求。 “不要急着要球茎放出去,一点点的放。”刘文善想了想,继续喝着白水,他沉吟了片刻:“要一直保持着供需失衡的状态,也要保证那些荷兰商人,有利可图。” “我们靠着一己之力,是不能让郁金香暴涨的。它之所以有价值,在于能够让无数的商人,能从中牟利,所以,只有维持着现在少量的放货,才可以让那些囤积了郁金香的商人,继续为郁金香造势,并且,以更高的价格,对郁金香进行销售。” “可是,只出这点货,咱们……挣个什么银子哪?”刘瑾嘴上咕哝着。 刘文善微笑:“时候未到。” 郁金香球茎的价格,还在不断的攀升。 到了这时,已经不再是商人察觉到有利可图了。 哪怕是北方省寻常的小市民,甚至是法国的农户,亦或者,来自于罗马嗅觉敏锐的教士,维也纳的小贵族们,也开始渐渐的感受到了这种热潮。 对于任何人而言,图利都是一件困难的事,农户们需要辛辛苦苦的耕种,才能有些许的收获;水手需要冒着巨大的风险,九死一生,才有可能改善自己的境遇;瑞士的雇佣兵们,更是拿着自己的血汗,挣取的,也不过是蝇头小利。 可当有人发现,原来不需要去冒险,不需要拿自己的性命别在裤腰带上,甚至……不需任何的劳作,只需…… 在法兰西北方的一些农户,开始卖掉了自己的耕牛,求购了一些郁金香的根茎,而后…………当他们的邻居嘲笑他们痴心妄想的时候。 奇迹发生了。 一头牛换来的球茎,短短十几天,已经开始有了希望用三头牛来交换。 身边的人,只因为购买了球茎,居然一夜之间暴富,而拥有球茎的人,更是反反复复的向身边的人讲述着一个他们自己深信不疑的故事。 郁金香……高贵……奢华……它是上天赐予的礼物,每一个人都需要它,它的价值,远不止现在如此。 每一个拥有它的人,都对此深信不疑,甚至带着狂热,他们一遍遍的跟人讲述,不知疲倦。 许多农户,挣了大钱。 一些小市民,开始拿出了自己的所有积蓄。 他们也四处的宣讲着各种这种球茎的传说,他们讲故事的能力,又远比法兰西的农户们,更加的高明,他们窃窃私语着,关于王公贵族们千金求购郁金香的传说。 这球茎……甚至没有人愿意花心思去栽培出花卉来,而是珍藏起来,待价而沽。 可是,人心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 当它价格翻了一倍时,人们在狂喜之余,只会将其藏在手里,希望涨的更多。 等它价值翻了十倍,甚至有人直接开始用郁金香的根茎去和人交易房产时,市面上所有的郁金香根茎,都被人私藏起来,再不肯拿出来售卖了。 没有人售卖,却有数不清的人在收购。 人们开始相信这个神话,是不会打破的,因为每一个人,都认定了郁金香的根茎,有着无以伦比的价值。 这已不再只是一小撮商人们在背后作为推手了,甚至开始出现了借贷大量购买郁金香球茎的市民。 贵族们意识到了这可怕的风潮,他们也开始参与其中。 没有人能抵御资产疯狂增值的诱惑。 想想看,一个小小的农户,就因为早期收购了郁金香,转眼之间,他的财富不断的增长,而自己的财务情况,却渐渐的变得不太乐观。 在这种情况之下,贵族们既有用郁金香来展示自己富有的需求,也有保持自己财务状况稳健的需求。 自大航海之后,西班牙人带回来了数不清的黄金和白银,这使得贵金属,以及整个佛朗机货币的日益贬值。 随着货币的贬值,财富的不断缩水,从而引发的通货膨胀,导致了整个佛朗机所有阶层的焦虑感。 积累了无数代的财富,藏在城堡里,本来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可早在数十年前,人们就发现,祖先们的积累,变得越来越不值钱起来。 而现在……郁金香出现了。 贵族们开始争相订购。 甚至有一株变异的郁金香,它不再是紫红色,而是紫红中,带着白点,在拍卖会上,它的价格,居然拍出了天价,价值一千三百西班牙金币。 宴会和沙龙上,那些衣冠楚楚,喜欢谈论绘画和战争的贵族们,再没心思去探讨这些问题了,他们反反复复的不断的重复着自己所遇到的故事,这些故事,被添油加醋,仿佛……世上最美好的事物,被自己所发现。 一个月…… 郁金香球茎,暴增三十倍。 一头牛,变成了三十头牛。 法兰西负责财政的伯爵向国王请求,希望从国库之中,取出一部分金币,作为购买郁金香之用。 事实上……哈布斯堡的奥地利国王,也同时在考虑着这件事。 最先行动的,是哈布斯堡家族在北方省的总督,他最先利用了库中的金银,进行了投资,而现在,北方省的财政,已经跃居整个佛朗机之首了,它的资产,翻了十三倍。 ………… 这几章会写的比较累,脑子里不断的天人交战,不知道是该细写还是略写,如果细写,又怕读者觉得啰嗦,写少了,又怕没办法解释好郁金香泡沫的成因,大家给点意见。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一章:时候到了 狂热的情绪开始如瘟疫一般的感染开来。 整个佛朗机,某种程度,也是处于刚刚开化的年代,大量的金银涌入,商品经济却并不兴盛,财富除了用来变现为奢侈品之外,暂时难以催生出新兴的产业。 工业革命尚未开启,这也就意味着,人们的投资,大多还只是在较为原始的囤货举奇上。 当郁金香开始风靡时,几乎一下子,成为了所有阶层追捧的目标。 世上竟有一种东西,它不但高贵,而且竟还可以抵御可怕的通货膨胀。 而在价格的不断暴涨过程之中,刘文善在背后,谋划着这个大局。 下头为他效力的荷兰人以及西班牙人,大多是由王细作出面,王细作改头换面,化身成了一个自远东暴富的葡萄牙商人。 而他所招募的每一个人,都一厢情愿的认为,自己只是受雇于一个普通的商人。 他们的工作,非常细碎,有人只专门负责打探北方省的郁金香价格,有人专门负责随时收购郁金香,或者,对郁金香进行出货和盘点。有人进行对债券进行兑换。有人负责接引船只。 他们就如生产线上每一个工位的工人,只负责制造自己手头上的零件,而这些零件,最后如何总装起来,变成什么机器,他们就所知不多了。 不只如此,一些有能量的人,也成为了王细作的朋友,不会有人察觉到,这个叫王细作的人,曾经出没于西班牙的宫廷,且不说数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模样,且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北方省距离西班牙宫廷,也太过遥远了。 北方省的财政维系在了郁金香上,这催生了不少的领主甚至王室将目标聚集于此。 因为郁金香价格的不断攀高,以至于人们已经来不及进行货物交易了,聪明的人开始发明了一种新的方法,他们与有货的商贾,直接订立买卖合同,货物虽然依旧还堆在仓库里,可是短短几天时间,这合同就已转了七八个人的手,而合同的价格,却已涨了数倍。 至于库房中有没有郁金香,或许到底有多少郁金香,已经没有人去关心了。 市场的本质在于,这个世上,任何东西,都可以是次要的,信心却最重要,只要所有人深信,这合同具有价值,那么,它就是无价之宝。 这就如一幅名画,当没人在乎它,它不过是一张画在纸上的涂鸦而已,可一旦有人深信它有价值,那么它就价值连城。 当然,历史上的郁金香,虽受追捧,其暴涨的过程,整整持续了数十年之久。 可此时,在这背后,却有一个看不见的手,慢慢的推动。 刘文善每日躲在室中,不断的提笔,验算着什么,他需要维持一个价格不断上涨的神话。 而在这个神话之中,如何大致推算出市场上的需求,同时,确定需要出多少郁金香球茎,这都是极费工夫的事。 每日伏案,让他不得不戴上极厚的镜片,他的脑海里,不断的思索,脑子里,全是数字。 ………… 德累斯顿是萨克森的首府。 这里乃是神圣罗马帝国萨克森帝选侯国的中心。 韦蒂纳家族一直统治者这里。 奥斯顿侯爵年纪不小了,大腹便便。 他拥有着神罗贵族们的老传统,哪怕是这样的年纪,还亲自带着他的骑士去打猎。 只是…… 今日,他却穿着狩猎的装束,提着鞭子,气冲冲的冲进了一个宴会里。 奥斯顿侯爵的封臣已经他们的夫人们诧异的看着闯入的奥斯顿侯爵。 侯爵气冲冲的道:“哪里都是那该死的郁金香,哪里都是,你们,还有你们的夫人,农夫,甚至是驾车的车夫,还有士兵,他们都在谈论郁金香。” 封臣们惊惶不安的看奥斯顿侯爵。 奥斯顿侯爵道:“郁金香在破坏我们的传统,这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 他居然当着众人的面,取出了一个郁金香的球茎,而后鲁莽的取出了刀子,将球茎切为了两半。 人们显得更加不安,这……是钱啊,球茎就是钱…… 奥斯顿侯爵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当着所有的人面,切下一片郁金香的球茎,放进了嘴里,开始咀嚼。 夫人和小姐们已经发出了惊叫。 她们无法理解,这世上如此美好的事务,居然会被人如此粗鲁的对待。 奥斯顿侯爵不断的咀嚼着,一面道:“你们尝尝它的味道吧,它的味道,并不比大蒜好多少,这就是你们奉若至宝的东西,它和大蒜是一个口味,你们要尝尝吗,要尝尝吗?还有它该死的花,这该死的花,有什么价值,你们告诉我,它既不能吃,也不能变成武器,为我们打仗,更不可能养活农民,它至多,只能用来喂马。它们根本不值这个价钱,你们都疯了,整个欧洲,都疯了。” 封臣们皱眉。 有人不禁委婉的道:“阁下,若是以此而论,那么这个世上,没有东西是具有价值的。” 虽然人们进行反驳。 可是…………不少人心里打鼓起来。 它当真是大蒜的味道吗? 奥斯顿侯爵给他们泼的这盆冷水,令他们心生疑窦起来。 这小小的插曲,很快的传扬了出去。 虽然几乎所有拥有郁金香的人,都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位来自于德意志诸邦的君主,过于鲁莽。 可是…… 王细作匆匆的寻到了刘文善:“不妙了,刘先生,刘先生……不太妙了,在北方省,球茎的价格开始微跌,许多人开始生出了动摇之心,开始有人进行抛售球茎了。” 刘文善抬头,看着王细作,他显得很冷静,只微微皱眉:“是吗?噢,知道了。” “刘先生……” “这确实是一件麻烦的事啊。”刘文善下意识的端起了茶盏,只可惜,茶盏里只是白水,他又皱眉,而后道:“郁金香球茎的价格,来自于人们对它价格不断上涨的信心,人们相信,只要购买了这个东西,不但可以随时卖出去,甚至,还可以从中牟利。” 言外之意是,一旦价格开始下跌,那么,恐慌的心理就会加剧,到了那时,此前花费了无数努力所建立起来的神话,也就彻底的变成了幻影。 刘文善笑吟吟的道:“你去安排,通过我们的商人,大量的收购球茎,有多少要多少,今日以十五个金一斤收,明日,用十六个金币……” “这……”王细作惊讶的看着刘文善:“可是,我们虽然此前,出售过许多的郁金香,可当时出售的价格,并不高昂,若是人们疯狂的抛售,我们……我们能承接的起吗?” 一旦承接不起,就完蛋了。 刘文善淡淡道:“同时放出消息,就说在大明,人们对于这样的球茎,也是极为推崇,据说,有人希望收购球茎,送去远东的吕宋去,在那里,会有大明的走私商人,愿意以天价收购它们。好了,去吧。” 王细作显得很是不安。 这么高的价格,收购球茎,现在他们手头的金币,根本坚持不了今天。 于是,在北方省,许多的商人,开始高价收购球茎了。 起初的时候,略显惊慌的人,开始出货,且他们的球茎一旦拿到市面上来卖,转眼,便销售一空。 到了第二天,球茎非但没有下跌,反而开始上涨。 这一下子,抛售消失了。 人们对于此前的流言蜚语,一下子安下心来。 几日之后,再没有人肯卖出手头上的球茎,市面上的球茎,依旧是有价无市。 再之后,更多人焦急的开始收购球茎,且价格越来越高。 转眼之间,那位奥斯顿侯爵,就成了整个欧洲的笑话,在无数的沙龙和宴会之中,贵族们肆意的嘲弄着那个德意志的乡巴佬,因为几乎每一个拥有球茎的贵族,身价都在日益攀升。 在乡下,甚至还出现了几十户农户联合起来,一起收购一个球茎,坐等升值的现象。 商人们更是挖空了心思,四处都在寻找货源。 一船船的球茎,很快就销售一空。 甚至位于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也注意到了这个现象。 人们开始根深蒂固的认为,这个东西,它不但具有价值,而且成为了抵御贵金属价格不断低廉的利器,何止是欧洲,就算是奥斯曼,北非、远东的大明王朝,那击溃了西班牙远征军的富庶王朝,也对这球茎求之若渴。 可就在此时,恰恰是刘文善疯狂出货的时候。 大量运输了球茎的舰船,源源不断的抵达佛朗机,一仓仓的球茎,以惊人的价格,不断的出售。 人们花费了一生的积蓄,将这些球茎买来,却从不流通于市场,而是将其储藏起来,等待着有朝一日,它的价格继续攀升。 每一个人,都在计算在球茎的最新价格,而后折算自己的财富增加了多少。 刘文善却在此时,看着墙壁上,琳琅满目的数字,嘴角微微的勾起来:“时候到了!”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二章:血洗市场 一场会议,持续了一天。 紧接着,王细作带着人,到了这座岛屿中的库房。 库门打开,王细作惊呆了。 满满一仓库,全部都是球茎。 不只如此,隔壁的仓库,到处都是。 他们的船队出发之后,后续在吕宋等地购置的佛朗机商船,一艘艘的接连出发,他们打着葡萄牙商队的旗号,一路深入佛朗机,将数之不尽的球茎送来此。 接下来……好戏要开场了。 王细作眼里放光。 他虽然不知道,刘文善到底在做什么。 他唯一知道就是,那位大明的驸马,绝对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而至于那位刘先生,他拥有着绝顶聪明的头脑。 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 按照刘文善的吩咐,接下来,球茎开始加大供应,每隔数日,都有一船球茎送到港口,换来了数不尽的金币和白银。 市面上,球茎开始突然增加,当然,这一切还在可控范围之内,绝大多数人,先是惊喜若狂,因为球茎已到了有价无市的地步。 没有人愿意抛售这些宝贝,没有的人,却希望购买一些,而有的人,则希望买到更多。 因而,当球茎出现在市面上时,很快,就销售一空,紧接着,市面上又出现,又是售罄。 直到了半个多月之后,人们才察觉到,好似这球茎,永远都卖不完似得。 一下子,一些精明的商贾,开始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息。 他们开始渐渐出货。 球茎的价格,开始下跌。 …… 当下跌的消息传到了刘文善这里。 刘文善好整以暇的只看了奏报一眼,眼眸一张:“大量出货,有多少,售多少,只要在五个金币以上,就卖。” 所有人行动起来。 位于北方省的这仓库内,无数的球茎直接推到了市面上。 犹如开闸的洪水一般,在市场上,到处都充斥着球茎,甚至,直接向法兰西和神圣罗马境内的农夫们出售。 人总是后知后觉的。 虽然大商贾们,总是更聪明一些,可是那些小商贾、贵族、农户、市民们,等他们察觉过来时,一切都已经迟了。 球茎开始一泻千里。 价格从三十金币,跌破二十,直到跌破十金币。 无数人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可怕的场景,疯狂了的人,挥舞着球茎的合同,到处寻觅任何可以交易的场所。 整个北方省,一片狼藉。 甚至还有商贾,趁此机会,低价收购了球茎,骑着快马,送到偏乡中去。 偏乡的消息,总是比港口要慢得多,他们还自以为,球茎可以和黄金等价。 整个北方省,已经鸡飞狗跳。 而接下来,价格跌至了五金币。 短短半月时间,球茎的价格跌掉了八成。 而此时,因为大量的出货,数不清的舰船,被雇佣着,离开了港口,他们奉命,运载着一箱箱的‘金银’,直接前往西洋。 刘瑾的算盘,已经打烂了,连他自己都算不出,这些球茎,到底卖了多少银子。 这几乎是一场屠杀。 从北方省,到葡萄牙,到西班牙,到法兰西和神圣罗马帝国,再到罗马,几乎各个阶层,没有人可以幸免。 刘瑾第一次,有了丰收的感觉。 虽然这里的食物,让他作呕,一路的远航,将他肚子里的馋虫都饿死了个七七八八。 可是……当他在如山的金币里翻滚时,他哭了…… “干爹,干爹……发财啦,咱们发大财啦,哈哈……若是干爷若是知道,咱们干的这么漂亮,不知该有多欣慰,干爹,儿子真真是佩服您老人家,干爹,听说现在价格,已经降到了四金币了,咱们是不是立即出货,趁着机会,赶紧……” 刘文善显得很平静,他呷了口白水,抬头看着刘瑾。 刘瑾这才发现,本是盛年的刘文善,头上已生出了不少的白发,他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骨瘦如柴,精神也带着疲倦。 刘文善淡淡道:“暂时停止出货。” “什么?”刘瑾惊讶的看着刘文善:“干爹,咱们还有这么多货呢,现在价格还在不断的下跌,此时不出货,这剩余的,不都烂在手里了吗?干爹……机不可失啊,趁着这最后的机会,能挣得多少是多少,虽说现在,咱们已是盆满钵满了。可蚊子大小,也是肉啊。” 说到了肉,肚子里那已几乎要饿死的馋虫们,像是回光返照一般,勾起了刘瑾的食欲,刘瑾又想啃点什么了。 刘文善微笑:“不,这才只是开始。” “开始……”刘瑾打了个冷颤,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干爹。 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怎么……又才是开始了? 他一脸无法理解的刘文善:“干爹,这……儿子不明白。” “你遵照着我的话去做。”刘文善沉默片刻:“现在开始,出货要放缓。” “干爹的意思是,咱们一旦出货放缓,价格会攀升?这,不对呀,这突然暴跌,已经让人血本无归了,谁还肯再藏着这玩意啊,明后日,只怕价格还要跌,再不卖,就来不及了。” 刘文善抚着案牍:“你忘了恩师交代的话吗?” 刘瑾顿时想起,恩师的嘱咐,一切都听自己干爹的。 念及此,刘瑾如斗败的公鸡,他还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干爹。 难道……干爹发了善心,不愿意挣最后一个铜板? 哎,干爹果然是个仁义的人哪。 若换了干爷来,哼哼哼,定要杀的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 整个北方省,已是混乱了。 几乎所有的交易市场,都是一片咒骂。 一封封的书信,送至佛朗机各地。 紧接着,从佛朗机各地开始有许多人赶来了这里。 在这座港口的城市。 哈布斯堡的神罗皇帝、西班牙国王的亲信安德烈斯爵士一脸疲惫的出现在了总督府。 总督带着人,亲自前来迎接。 同来的人,竟还有法兰西国王的宠臣,有来自罗马的教士,有来自威尼斯的商人会长,至于那些大大小小的公国、侯国,自是不在话下,甚至,巴伐利亚大公,居然亲自赶来了这里。 每一个人,都是脸色惨然。 安德烈斯爵士摘下了自己的帽子,他是一个以精干著称的人,深受国王的信任。 他开口用法兰西语道:“卡尔国王听说了这里发生的事,对此,表达了强烈的担忧,他不希望事情继续恶化下去,相信,这也是你们来此的目的。” 来此的各国使者,平时的龌蹉并不少。 可现在,每一个人的脸色都是苍白,个个面如死灰。 却不约而同的,所有人都不断的点头,赞同安德烈斯爵士的观点。 无论是法兰西人,是德国诸邦,是西班牙和葡萄牙,是威尼斯和伦巴弟的巨商,现在,都面临了最艰难的困境。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安德烈斯爵士看着大家。 “请先用餐吧,阁下。”北方省总督惭愧的道。 “很好。”安德烈斯点头,众人随他进入宴会厅,这一场宴会里,没有女主人,也没有任何人携带自己的夫人而来。 一群人纷纷落座,各自拿着餐刀和叉子,摆弄着餐盘里的食物,侍从要上甜点来,安德烈斯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紧接着,他手持着餐刀,抬头:“我谨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班牙国王殿下全权代表的身份,在此宣布,他将不惜一切代价,捍卫这场灾难,在此之前,我们必须联合起来。” 众人默默点头。 紧接着,安德烈斯看向北方省总督:“来说说您的计划吧。” 总督脸色铁青:“我们无法承受这样的灾难,在北方省,我们的库房里,有大量的球茎,一旦这些球茎一钱不值,那么,北方省就破产了。我也深信,各国的情况,都十分糟糕,在各国的国库之中,不少的钱财,都是以球茎来作为资产折算的。更不必说,皇帝、国王、大公、侯爵们他们的私人财产之中,有多少和球茎有关联了。一旦放任继续暴跌下去,先生们,我敢保证,各国的财政状况,还有各国国王、王后们的金库,都将陷入可怕的境地,我们都将破产,与此同时,还有许多的商人、市民、农户,他们的财富,也将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各位,在北方省,已经出现了叛乱的苗头了,那些失去了一切的人,都将这一切,归罪于国王殿下,这是一个不幸的消息,所以……我想……我们唯一能采取的办法……就是稳定球茎的价格。” 呼…… 所有人眼睛亮了起来。 情况有多糟糕,大家心里都清楚。 此前球茎的不断的上涨,已经不只是商人和市民还有农户参与了,国王和贵族们挪用了自己的金库,王后和夫人们动用了自己的嫁妆,甚至,不少国家的国库,都有囤积球茎的开支。 一旦球茎不值一钱,首先受冲击的,是各国的财政,紧接着,是国王和贵族,再之后,是愤怒的民众,没有人可以预知,这个后果将有多么的可怕。 总督深吸了一口气,他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唯一的办法,就是救市,只有让球茎的价格稳定起来,回到原来的位置,那么,这场灾难,才可能过去。” “救市……”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三章:砸盘 总督看着所有人疑惑的目光。 而后笃定的道:“根据我们的观察,我们察觉了一个状况,在一个月之前,曾有人对于球茎的价值提出过质疑,很快,球茎开始微微下跌,那个时候,市场上已有所不安了。可是……球茎只是短暂的微跌之后,不但价格稳定下来,而且开始上扬,这其中,就有背后有人大量高价收购球茎的缘故。” 总督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所有人:“那么,我们是否也可以这样做呢?通过对球茎的高价收购,稳定价格,重铸对郁金香球茎的信心,先生们,我们承担不起这样的暴跌,若是这样的暴跌再不制止,对于我们而言,是灾难性的,只有稳住价格,让它的价值,回归到半个月之前,整个欧洲,才可以得到拯救。” 显然,许多人开始对此有兴趣了。 是啊,只要价格能回到从前,郁金香球茎到底有没有价值,其实在这个时候,已经没有意义了。 因为只有如此,整个欧洲才不会陷入混乱和动荡。 否则,就是灭顶之灾。 所有的王室、贵族、封臣、商人、教士、市民、农户的利益才可以得到保障。 安德烈斯爵士阴沉着脸。 他虽然认为这样做,很没有道理,可他所代表的,乃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班牙国王;甚至,在抵达这里之前,他还曾受过不少西班牙宫廷内部有力人士的嘱咐,一定要保全他们的财产。 安德烈斯皱眉:“上一次,稳定价格的,是什么人?” 总督摇摇头:“阁下,您知道,在北方省,商会中的人极为复杂,我们很难确定他们的身份。” 北方省在整个欧洲,因为其绝佳的地理位置,以及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王国的需要,这里本身就是整个欧洲的通衢之地,哪怕是西班牙人与法国互为仇敌,这里依旧没有禁绝与任何国家的交易。 这是哈布斯堡家族的橱窗,是对外的窗口,正因为对于商人们纵容的态度,才会有法国商人、英国商人、北欧商人,甚至是斯拉夫商人和威尼斯、葡萄牙、罗马甚至是奥斯曼商人在此盘踞。 总督恪守他的职责,对此,一直采取了宽松的政策。 因为一旦过于严厉,对所有的商人进行严查,那么……就没有商人们敢来冒险了。 安德烈斯吁了口气,他的餐刀,轻轻的磕着餐盘,发出清脆的声音,沉吟片刻之后,他站了起来:“先生们,你们怎么看?” 没有人吭声。 安德烈斯爵士道:“既然如此,那么我们认为,采取果断的行动,是极其必要的,我们有义务联合起来,稳定住球茎的价格,为此,我需要大家的鼎力协助。” 安德烈斯爵士说着,眼睛看向那位来自于法兰西的宠臣,法兰西乃是佛朗机第二强权,它的疆域,可能并没有哈布斯堡家族那般的广大,也没有大航海所带来的巨大财富,可是法兰西王国王室权力最为集中,几乎可以称的上是最有权势的国王。 这位宠臣略一沉吟:“这取决于你们的态度,我希望阁下能够拿出诚意。” 安德烈斯爵士知道他的意思,双方互为敌对,根本没有太多的互信基础,在这个前提之下,法兰西人采取什么行动,得看西班牙人怎么做。 安德烈斯爵士道:“皇帝陛下在我临行时,就曾有过嘱咐,希望我拿出一切必要的手段,这将是一场大会战,在此前提之下,西班牙以及奥地利和其所辖的各个领地,愿意从国库之中,拿出足够的金币和银币来拯救郁金香球茎的市场。” 安德烈斯爵士道:“我希望法兰西王国,也能够做出表率。” 听了安德烈斯爵士的话,所有人都如吃了定心丸。 西班牙王国几乎是最富有的王室,有他们决定敞开国库,挽救这一场危机,那么,各国必然纷纷跟进。 这可是堆积如山的财富。 此时的佛朗机人,已经开始自认为自己是世界中心了,他们以罗马的继承者自居。 各国的财库,一旦拉动价格,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而只要球茎的价格稳定住,那么,现在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至少,各国宫廷的那些贵人们,可以松一口气。 否则,这一场灾难,不但会使各国的国库出现可怕的亏空,几乎所有王公贵族的利益都将受损,无数的商人也将破产,而那些失去了一切,一无所有的自耕农还有市民,他们的怒火,也将燃烧起来。 在紧急的磋商之后,各国已经拿出了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 一个救市的计划,在北方省总督的调解,以及安德烈斯爵士的推动之下,迅速的达成了一致意见。 随后,一封封书信,开始通往佛朗机各处政治中心。 不久,数之不尽的金币和银币迅速的送至北方省。 某些大商贾,安德烈斯反反复复的将他们请来,一次次的进行磋商。 随后,市面上开始大规模的收购球茎。 有多少收购多少,从五金币,接着……球茎开始上涨,紧接着,价格开始微微的攀升。 这一次的攀升,显得有些漫长,等价格到了十金币的时候,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那些紧急抛售的商人和市民们,一下子开始察觉到了这种情况,他们纷纷开始犹豫起来,眼看着价格开始上涨,再没有人愿意抛售。 信心开始稳定,当突破了十金币大关之后,贪婪的人们开始意识到,球茎的价格,可能涨到更多。 更有人狂妄的声称,球茎此前的暴跌,只是受了某些阴谋者的影响,而它将恢复到它原本的价格,即三十金币,甚至更多。 这时,对郁金香的囤积,已经不再是各国的国库,还有大量的商人。 他们仿佛已经收到了来自于有力人士的消息,深知各国财库捍卫球茎价格的决心。 人们如吃了定心丸,甚至有人四处宣扬,球茎不只是一种奢侈品,而理应是整个欧洲的货币,它将比货币更加稳健。 狂热又起。 ………… 刘瑾跌跌撞撞的冲入了刘文善的房里。 他挥舞着手头的快报:“二十三金币,二十三金币了……” 刘瑾感觉这个世界疯了。 本来一钱不值的球茎,突然又开始疯涨,就好像过山车一样,当然,刘瑾不知道啥叫过山车。 刘瑾噗通一下,跪在了刘文善面前:“干爹,干爹,您真是英明哪,涨了,涨了……” 刘文善默默的观察着市场里的一切波动,这些日子,他反而轻松了许多。 因为,已经不必再进行计算,不必反反复复的验算供需的关系,现在,他只需要等待最新的消息就可以了。 “差不多了。”刘文善颔首点头,他微笑:“只要突破了二十金币的大关,这就突破了所有人的心理价位,未来数日,价格将迅速的攀升,半个月后,不出意料,价格将回到三十金币,做好准备吧,仓库之中,所有的球茎,在十天之后,迅速的放货,一定要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能放多少就放多少,五天之内,球茎将一钱不值,而到了那个时候,也差不多是我们回家的时候了,此前的金币和银币,都已经安排了船只出发了吗?” “已经出发了,足足七艘大船,已经出发。现在我们还预留了十几艘大船,就等着满载而归。” 刘文善摇摇头:“十几艘,只怕不够,想办法,再购置一批舰船来,随我们而来的四洋商行人员,一定要控制住各船,这些雇佣来的水手,都要盯紧一些,左轮短铳,都发下去,要确保所有舰船的绝对安全,有任何人敢有异动,可以不需请示,格杀勿论。” 刘瑾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干爹,儿子真是佩服死您了。” 刘文善喝了口白水,他在尝试着,用白水喝出茶的滋味,他叹了口气,道:“这是经府建牙的第一仗,一切都是恩师的安排,今日在此,越发觉得恩师深不可测啊,刘瑾,你我都是平庸的人,从前,你可曾想过,做这样的大事?” 刘瑾想了想,摇头。 刘文善道:“这便是了,能遇恩师,这是你我的福气啊。” 刘瑾道:“儿子能为干爷爷赴汤蹈火,哪怕是下辈子还做阉人,那也值了。” 刘文善挥挥手:“去准备吧,让王细作,立即行动起来,半个月之内,我要教这郁金香,一钱不值,等我们离开的时候,这里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 刘文善站起来,背着手。 这个平庸的读书人,现在却是踌躇满志:“要教他们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恢复不了元气!恩师之仇,可以报了!” 刘瑾点头,立即寻来了王细作。 王细作十分振奋。 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创造历史。 这一场酝酿而起的风暴,里头有一份自己的功劳。 而以齐国公有功就赏的性子,自己……可能成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佛朗机人。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四章:最后的疯狂 就在整个北方省上上下下之人都渐渐情绪稳定的时候。 一场风暴,却重新开始酝酿。 早已运至北方省的球茎,开始疯狂的出货。 球茎已至二十九金币。 一仓库一仓库的球茎,一车车的运出去,随即,换来的是堆积如山的金币和银币,这些金币和银币,迅速的装船,一艘船满,则立即驶离港口。 可接下来,这市面上倾销的球茎,却依旧是源源不绝。 根据安德烈斯爵士为首的各国协商约定,为了稳定球茎,他们必须稳住价格。 因而,无论市面上有多少的球茎,他们都需以二十九金币以上收购,如此,才可保障恐慌不会蔓延。 可是当日,他们就察觉到了异常。 太诡异了,这球茎的收购量,是往日的数十倍。 可是市面上,依旧还是数不尽的球茎。 这球茎到底有多少,也只有天知道。 安德烈斯爵士是个果断的人,他绝不容许,价格再有下探,给予市场恐慌的机会。 因此,他立即下定动用储备。 这些早就从各国运来的无数真金白银,也在疯狂的流出。 以至于一天下来,人们根本无从计算,到底花费了多少的重金收购这些球茎。 或许……是某个大商家,突然想要兑现吧。 安德烈斯爵士等人在商讨了半夜之后,暂时得出这个结论。 不过……此次吸收了这么多的球茎,想来……对方的货已经出尽了,虽然储备金已经伤筋动骨,可只要价格还稳定,那么,一切就在可控范围之内,因为球茎还要还有价值,那么将来迟早可以将这些兑换来的球茎,兑换成金银。 这只是左手倒右手的游戏。 不妨事的。 可虽是这样的想,安德烈斯爵士还是一宿未睡,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他产生了不安。 若不是各国愿意竭力支撑,差一点,这球茎的价格就要失守了。 可到了第二日。 更坏的消息传来。 还有…… 依旧还是大规模的出货,安德烈斯有些疯了。 除了以时价大规模的收购之外,另一方面,他决定再调动一些金币和银币来。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昨日花费了重金收购,此时若是价格失守,让无数人恐慌的抛售,那么后果更加严重。 现在的他,就如一个输红眼的赌徒,他已经输的太多太多,想要翻本,就只能投入更多的金银。 整个总督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人们疯狂的议论着,焦灼的等待从市场上带来的各种消息。 “先生们,价格已经微跌了。市面上的球茎太多了。”总督府的一个官员满头是汗的冲了进来,他脸色惨然。 “到底怎么回事,是谁在捣鬼。”总督疯狂的咆哮,他曾是球茎的最大受益人,他的家族,还囤积了大量的球茎,一旦再跌破,那么……就完蛋了。不只如此,北方省的财库,也有太多的球茎,到时,整个北方省,除了破产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 巴伐利亚大公阴沉着脸,已愤怒的离席。 若说一开始,球茎的暴跌,还只是损失惨重,可此后的救市,再到现在的情况,这几乎已经让各国都有彻底崩坏的危险了。 来自葡萄牙的特使愤怒的道:“抓住这些奸商,逮捕他们,去查明我们的黄金和白银的去向,将这些暴徒绞死!” 他挥舞着拳头。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没有了任何的办法。 那么……只好动用暴力了。 “对,封锁所有的海岸,封锁他们的仓库,总督阁下,带着您的人,立即行动,绝不容许这些暴徒作乱!” “是的,必须要采取措施了!” 总督阴沉着脸,却几乎要哭出来。 他看了安德烈斯爵士一眼。 安德烈斯爵士痛苦的道:“尊贵的先生们,我想……这绝不可能。” 有人诧异的看着安德烈斯。 到了这个时候,安德烈斯居然还有优柔寡断。 不只如此,那位法兰西宫廷里的宠臣,此刻苍白着脸,点头:“是的,这绝不可能。” “为什么。”有人红着眼睛:“都到了这个时候,难道我们还要姑息他们吗。我嗅到了阴谋的气息,这是阴谋,先生们!” 安德烈斯看着这些愚蠢的人,最终,咬牙道:“如果现在,我们的士兵出现在街头,封锁了港口,去捉拿抛售的商人,那么,我们就完蛋了,想想看吧,消息只要传出去,谁还会相信,球茎有价值呢?还有任何商人、市民、农户,甚至是我们的士兵们会相信,球茎有任何的价值吗?” 一下子,所有人沉默了。 不错…… 球茎的价值,在于人们可以自由的进行买卖,人们深信,只要自己愿意,这个东西只要自己需要,就可以随时兑换出足额的金银。甚至可以用他来进行交换。 可一旦……士兵出现在街头和港口。 那么这个消息,是无论如何都封锁不了的。 市场上已经开始风声鹤唳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的暴力行动,只会加剧人们对于球茎价值的担忧。 到时,就不再是几个阴谋家们出货,而是整个欧洲,都将陷入抛售之中,各个阶层,每一个拥有球茎的人,都将疯狂的抛售自己的球茎。 “真正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就彻底的完蛋了。” 是啊,当全民抛售的时候,哪怕是将所有的王国的资产加起来,也未必能维持住价格。 “现在……我们的敌人,还只是一些不法的商人,可一旦势态严重,那么,我们要救市,要针对的对象,就是所有人,我们根本没有胜算。几个不法的商人,他们的球茎,总会有出尽的时,而一旦人们不再相信,球茎的价值,人们认为,我们需要用士兵去打击那些出售球茎之人时,那么,到了明天清晨,球茎就不会比地上的石头更有价值,而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剩下了什么?” 安德烈斯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痛苦的颤抖。 这根本不是阴谋。 这是堂而皇之的阳谋。 这个阳谋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明明你知道你的对手在疯狂的吸取你的财富,你也明明知道,这样下去,他会榨干你的血肉。 甚至只要你动一动手指头,你就可以找到他们,然后将他们肉体上消灭。 你还可以封锁港口,将那些持续外流的金银,统统留在你的港口。 可是……你却不能动他一根手指头。 因为……交易的规则,已经订好了。 或许没有白纸黑字,可冥冥之中,却早有一个看不见的手,在维系着这个不成文的规矩。 一旦你破坏了这个规矩,那么反噬的后果,更是令你无法承担。 安德烈斯他们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现在各国的储备资金,已经消耗了近半,更何况,还有此前囤积球茎的损失。 一旦崩盘,安德烈斯爵士根本无法想象会有什么后果。 对于对手们而言,他们唯一要考虑的就是利润便是了。 可安德烈斯爵士这些人,他们要关心的,并不只是国库以及贵人们的荷包,除此之外,作为各国的使者,他们还需向国王、领主们负责,他们还需担心BAO乱的风险。 这已经不是财政问题这样简单了。 也就是说,使用暴力的话,对方所受的损失,远比欧洲各国遭受的损失要小的多。 总督府里的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有人不甘心的道:“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他们这样戏弄我们吗?” 安德烈斯爵士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目光,又变得坚毅起来,到了这个份上,他已经输的够多了。 而现在…… 他狠狠的拍了拍桌子:“至少,我们唯一庆幸的是,我们现在的敌人,只是一群不法的商人,而不是整个欧洲,我想,他们的货,一定会有出尽的时候,我对此深信不疑,抱着这样的决心,我们必须重新审视我们现在的救市计划了,很明显,我们现在的储备资金,显然还是不足。现在……先生们,我们已经绑在了这个战车上,我们有理由相信,现在的危机,足以让我们团结一致,捍卫球茎,就是捍卫我们自身,捍卫各国的王权,捍卫每一处领地,先生们,我依旧深信,他们的球茎,是有限的,只要我们坚持下去,市场依旧可以稳定,总督阁下,请您立即去安排,继续以现在的价格,收购这些球茎,有多少,我们就要多少。除此之外……” 安德烈斯爵士看向所有人,他深吸了一口气:“为了确保一切都可顺利,先生们,我希望,增加在北方省的救市储备资金,我希望,各国的国库,发挥更大的作用。” “没有钱了,已经没有了。”有人喃喃道。 这已经掏空了他们所有的家底,各国的财政,已经枯竭了。 “可以筹措,据我所知,有许多威尼斯和荷兰的商人,很乐意向我们借贷。”安德烈斯爵士作坚毅状,宛如一名勇敢的将军,手挥舞在半空,拳头狠狠的握紧,斩钉截铁的道:“胜利将属于我们,只要郁金香球茎还有价值,那么,我们手上兑换来的郁金香,就是捍卫各国国王和领主们的坚实基础!”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五章:王冠落地 对于赌徒而言。 当他们已经输的一无所有时,自会毫不犹豫的妄图使用一切的手段,试图连本带利的挣回来。 现在的安德烈斯爵士,心态大抵也是如此。 总督府里的人沉默着。 对于安德烈斯爵士的‘建议’,他们首先感受到的乃是刺骨的寒意。 可是……情况已经糟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还能有什么,比现在更加糟糕呢。 借款,继续……只要坚持下去,那么……就可守得云开见月明。 微跌的球茎,价格依旧还在拉锯,偶尔微跌,偶尔又微升。 可那数之不尽的倾销,也还在继续。 安德烈斯有些开始怀疑人生了。 因为……他无法理解,怎么这世上,竟有如此之多的球茎。 这些球茎,到底从何而来。 西班牙的海军,打探到有打着北方省旗号的商船绕过了葡萄牙,向北非方向而去。 可海军打算伏击时,竟发现了大明的船队,这些在此接应的船队出现时,立即引起了西班牙舰队的警惕。 他们不敢贸然追近,可当他们呼唤了主力舰队来时,那些舰船,早已远去了。 舰船一旦出了海,在这个没有雷达和卫星的时代,想要寻觅其踪迹,不啻是大海捞针,除非对方沿着既定的海路而行……而且,哪怕是要做到伏击,也是极不容易,毕竟,整个西班牙王国海军,不可能做到随时出击,成本太高昂了。 本身国库就已经紧张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捉襟见肘。 这是明人的阴谋? 安德烈斯爵士后知后觉。 此时,已到了第四天。 倾销还在继续。 储备金几乎已经一空,甚至……他们还赊欠了大量的商人的贷款。 可是……那球茎,却还是源源不绝,继续兜售。 要完蛋了。 安德烈斯爵士心彻底的寒了。 当有官员来总督府奏报,又有三个仓库的货,正在疯狂倾销的时候,总督府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安德烈斯爵士脸色苍白如纸:“还能够收购多少?” “阁下,储备金已经没有了,我们……已经被吸干了。” “阁下……”有人冲了进来,道:“消息走漏了。” 消息走漏了…… 安德烈斯爵士打了个寒颤。 消息……怎么就会在这个时候,不偏不倚走漏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是他的对手散播出去的。 “立即澄清消息。” 安德烈斯果断的下达命令。 可随后,他脸色蜡黄。 澄清消息……储备金已经告罄,也就是说,各国联合起来,几乎掏空了国库,甚至不惜借贷的金银,已经彻底的清空了,一个铜板都没有留下,在这个时候,拿什么区澄清消息。 安德烈斯爵士一屁股跌坐在了椅上,他双目无神的看着虚空。 “阁下……”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 “消息已经传遍了,现在所有人,都在兜售他们的球茎,到处都是,市场已经混乱了,人山人海……” “阁下……阁下……” 安德烈斯爵士猛地从椅上跳了起来:“立即逮捕那些凶徒,我们失败了,那就让他们陪葬吧,派出我们的士兵……士兵!” 总督一脸死灰的接受了命令。 欧洲沉沦,已经不可避免。 他已无法想象,在各国的财政被洗劫一空,在各个阶层的财富一夜之间化为乌有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享受了数十年殖民红利的欧洲,现在……已经站在了悬崖上。 而现在……在被毁灭之前,他必须带着士兵,将那些该死的人统统逮捕。 可是…… 街道上到处都是混乱。 到处都是走上街头的人们,他们拿着自己的球茎,惊慌失措到居然向路人兜售。 就在清晨时候,球茎的价格,还是二十多金币。 可在一个时辰之后,当消息散播,这球茎,居然已经不值一钱了。 一个铜板都兑换不到。 因为每一个人,都在兜售他们的球茎,疯狂的人,甚至拦住了总督和上百名士兵的道路,他们拿着球茎,弓着身,乞求着道:“先生,行行好吧,三个金币,我的球茎,是世上最好的……” “滚开!”总督心里想,我的球茎更多,一个金币你要嘛? 很快,身后的士兵开始变得犹豫起来。 有一个家伙,溜了。 看到街头上如此恐怖的场景,想来他也拿自己毕生的积蓄,换了球茎,寄望于能够升值。 这士兵一走,其他的士兵更加的不安。 远处,愤怒的人开始将球茎砸在了地上,这球茎啪嗒落地,摔成了两半,一股浓重的大蒜味便散发了出来。 到处都是大蒜的味道。 人们看到了士兵,有人怒喝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 愤怒的人们,才不管是谁洗劫了自己。 因为洗劫自己的人,可能远在天边。可是出门左转,总能找着总督大人。 以往谦卑的人们,在绝望之下,已经疯狂了。 那种一夜之间一切化为乌有的滋味,足以让任何温和的人,变成强盗。 起初的时候,他们是用球茎朝着士兵身上砸去。 愤怒的士兵试图反击。 可随后,这样的人越来越多。 当总督带着士兵艰难的寻到了几个库房,发现这库房里,还有没有抛售完的球茎时,这里已是人去楼空了。 他们艰难的开始搜捕了几个协同出货的商人。 商人们战战兢兢的看着他们,告诉总督,和他接触的,是个约克的英国商人,英国商人只是委托他们进行贩卖而已。 在花费了半天的时间,查到了约克的踪迹时,这位英国商人则老实交代,他受雇于一个葡萄牙人。 而至于那位葡萄牙人,却早已不见踪影了。 士兵们封锁了港口。 这里早没有了船只出入。 直到有人告诉他们,在海外有一处岛屿,那里曾被人租下来,有许多可疑的人出入,于是,总督带着水兵,抵达了岛屿。 岛屿里,一切如常,倒是兴建起了一些设施,可是……依旧是人去楼空。 据说早在两天之前,这里的人,就坐上了船,不见了踪影。 北方省的一支小舰队已经预备出发,要将这些该死的骗子绳之以法。 安德烈斯爵士一面下达了这样的命令,一面,有信使带来了更坏的消息,北方省的舰队,袭击了港口,他们宣布叛乱。 而理由很简单,绝大多数的官兵,已经破产,他们已经预期到西班牙已经支付不起他们薪水。 现在到处都是混乱,人们朝不保夕的情况之下,不满和怨恨已经滋生。 原本奉命出海的舰队,早已明白,大海茫茫,他们根本追击那些商人,于是,愤怒的官兵,决定有所作为。 他们悬挂上了代表荷兰的旗帜,杀入了港口,非但没有得到抵抗,反而很快,得到了无数人的欢迎。 人们愤怒的咆哮,无数人跟着水兵,迅速的在市政厅里,升起了新的旗帜,并且宣布,北方省,不再接受残暴的西班牙王室统治。 总督已经被杀死,一名贵族战战兢兢的,被士兵们拥戴着戴上了王冠。 而至于安德烈斯爵士……他手里提着鹅毛笔,一脸错愕的看着信使。 信使道:“阁下,我们应该立即取道法兰西,回到西班牙去,这里已经被愤怒包围了,到处都是叛军,他们已经失去了理智。” 安德烈斯道:“其他的客人呢?” “都已经走了。我们应该向南走,通过洛林进入法国,因为法国北方诸省,也有bao乱的倾向,许多人声称要杀死国王,绞死商人。” 安德烈斯一脸痛苦之色:“这群野蛮人!” 事实上,没有人比安德烈斯爵士更加痛苦了,一方面,乱民们四处在寻找他,与他势不两立,到处都是要绞死他的呼声。可是……哪怕是回到了西班牙,那又如何呢,他将成为替罪羔羊,同样被王室所憎恶。 人们只会将一切的错误,都归咎于他。 可事实上,从他奉命来到北方省的那一刻起,他都没有选择的。 “命运哪……”他发出了一声感慨。 而后理了理自己头上的白色头套,衣冠楚楚的站的笔直:“这只是个开始,不是结束。” 他朝自己的随从道:“很快,这里将会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战火,王冠将掉落在地,数不清的城堡,将失去他们的主人,所有的财产,都会贱卖,谁拥有金币和银币,就会成为这里的主人,我深信,那些该死的人,他们不会逃远,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改头换面的回来,或许下一次,他们就自称自己是法兰西人或者是英国人,又或者是威尼斯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这个人将会轻易的拾起掉落在地的王冠……可是……” 安德烈斯爵士痛苦的闭上眼睛:“没有人会记得,这群人曾是巧言令色的骗子,是窃取了惊天财富的强盗,人们只会记得,他带着巨额的财富,登上陆地,成为许多人的大恩人。” ……………… 第三章送到,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六章:新的王冠 安德烈斯爵士说出了这番话之后,面容里满是悲哀。 总督府已是一片狼藉,应当用不了多久,愤怒的士兵和乱民就要杀到这里,那些各国的使者和贵族们,早已逃了个干净。 而自己呢,已经无处可去了。 安德烈斯爵士向随从道:“一个混乱或崭新的时代,将开启,等待我们的,要嘛是漫漫长夜,又或许,是晨曦初升,可这一切,对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这已是我的末路,请带着我最后的忠告,去告诉国王殿下吧,此时此刻,必须有力的团结法兰西人,不能再和法兰西人勾心斗角下去,只有结好他们,才能确保在未来,平定北方省的叛乱,若是任由北方省被叛军所占据,那么,迟早这里,将成为瘟疫的发源地。” 随从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安德烈斯爵士话里的意义,可此刻显然,他已经不愿意继续待下去了,因为外头已经传来了愤怒的声音,仅有的几个卫士,似乎和外头的乱民已经产生了冲突。 随从看都不看安德烈斯爵士一眼,便慌乱的按剑疾走,顿时不知踪影。 安德烈斯爵士看着那扈从去的方向,不禁连连苦笑,他知道,自己的那位扈从不会为自己带话的。 来到北方省之前,他还只是一个和所有人一样,倾心于参加宫廷沙龙和排队,偶尔为了女人争风吃醋的贵族,可北方省之行,被委以重任,才让他真正的意识到,原来世界还有这样的游戏。 而现在……他开窍了。 只可惜,游戏已经结束,胜负已分。 之所以他认为此时,西班牙必须和法国缔结盟约,自然是为了保障北方省依旧还在哈布斯堡的手里,叛乱必须被清除。 而不幸的是,北方省紧邻着法兰西,同时和神圣罗马帝国中的德意志北方诸邦相邻。 法兰西一直与哈布斯堡争夺欧洲的霸权,就在十几年前,西班牙军队还大败法兰西军队,以至于法国人不得不选择和奥斯曼帝国媾和,双方剑拔弩张,势同水火,哪怕是这一次联合起来,也只是暂时的。 法兰西人显然乐见于哈布斯堡失去对北方省的控制,毕竟,对他们而言,任何削弱哈布斯堡家族实力的事,他们都乐观其成。 至于德意志诸邦国,虽然名义上臣服于那加冕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西班牙国王,可事实上,皇帝对他们的控制力有限,这些诸侯历来对于皇帝阳奉阴违,甚至,他们对于皇帝权势的扩张,也心生恐惧,近邻在一旁的北方省,这个哈布斯堡家族的领地,也一直令他们寝食不安。 而一旦叛军得到了他们的纵容,那么后果……可能更加糟糕。 这一刻,大量的乱民已经愤怒的冲进了市政大厅。 他们拿着各色各样的武器。 安德烈斯爵士笔直的站着,直到有乱民上前,一拳将他打翻在地:“他是西班牙人!” 他疼得直咧嘴,然而他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乱民又挥拳打在他的身上。 而乱民们也因一句“西班牙人”沸腾了,纷纷前仆后继的扑向他。 ……………… 舰队徐徐的顺着波涛而行。 此时,为首的这一支挂着葡萄牙旗帜的舰船上,刘瑾和王细作俱都挑眉,喜形于色。 刘文善低头看着书,事实上这一次的成功到底多少,也只有天知道,因为根本就没有人来得及点算,所有的金币和银元,都仓促的装上船,而后一船船的拉出了外海,在外海,有大明的船队接应。 可是刘文善的脸上,却不见喜悦。 来之前,他努力的跟着王细作学习着佛朗机的语言。 此后,在其他的时间里,他会看一些关于佛朗机的书籍,整个佛朗机,显然有着不同的传统,这是一个全新的文明,这一片大陆上有太多复杂的事。 中国自居天朝上国已久,将诸邦视为蛮夷,不过新学之中,倒不至于如此的傲慢。 它更讲究实用主义,在对外上,更多遵从知己知彼这一套。 刘文善现在所看的,是一本法兰西的骑士小说,足足看了一夜,而后,他抬头,看着欢天喜地的刘瑾和王细作。 刘文善闭了一下眼睛,立即又睁开,目光落在王细作身上,不禁叹息的道。 “王细作。” “在。” 刘文善很是认真的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问道:“你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吗?” “未来?”王细作踟蹰,他不解的看着刘文善。 刘文善笑吟吟的道:“意思是,你将如何过这一生。” “我回到大明,那时,我会拥有许多的土地,我会有许多的妻妾,想来蒙齐国公的厚爱,我会得到一个不错的官职,我会有更多的孩子……” 说到这些,王细作的眼里放光,一脸的向往之色。 刘文善摇头:“不,你可以得到更多。” 王细作诧异的看着刘文善。 刘文善呷了一口白水,笑吟吟的凝视着王细作。 “北方省的情况,你认为会如何?” “会有一场巨大的叛乱,甚至这个叛乱,会有蔓延的风险。” “接着呢?”刘文善循循善诱道。 王细作细细的想了想,才脱口分析。 “我想,接下来他们会推举出一个新的国王,从西班牙的统治中独立出来,北方省在此之前,就一直对于他们的西班牙国王不太友好,此次,是一个导火线。又或者,他们会像威尼斯或热亚那一样,成为一个共he国。” 刘文善点了点,继续问道:“接着呢?” 接着…… 王细作一愣,他已经无法继续畅想下去了,一双看着刘文善的眼眸里满是困惑。 刘文善嘴角轻轻勾勒起一抹弧度,淡淡道:“那么,我来告诉你,接着,这个新的国家会很快崩溃,无论他们推举出来的是谁,可能现在北方省的民众会对他欢呼,可是你要明白,人们之所以选择新王,是认为,新王能够改善他们的处境,可事实上,并不会,因为所有人的财富都几乎已经化为乌有了。” “无数人,将会债务缠身,绝大多数人,为了补偿债务,都将贱卖他们的财产,可事实上,他们的财产,没有人愿意购买,因为市面上,已经没有多少金币和银币了,这就会导致金价和银价高升,整个商业,都已经被连根拔起,那里的士兵,会继续欠饷,那里的商人,拼命的兜售货物,却又无人问津,那些贵族,他们的地产,现在已是一钱不值……这个新王,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曾经拥护他们的人打倒在地,紧接着,混乱会继续开始,是吗?” 王细作想了想,点头。 没有错。 整个北方省,已经彻底的被榨干了,曾经的富庶之地,现在却成了混乱之源。 这根本不是一个凭着新王,就可以解决的。 刘文善见王细作已经明白自己所说,便又继续提点道。 “所以这个时候,你应该回到北方省去。” “啊……”王细作诧异的看着刘文善,似乎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混乱之源,他去做什么? 刘文善朝他笑道。 “当下的北方省,甚至是整个佛朗机,谁拥有金银,谁就是北方省的主人。” 王细作吓了一跳:“这……这……刘先生明鉴哪,我若是去,被人识破了会如何?” “就是要被人识破。”刘文善笑吟吟的道:“对于北方省叛乱的人而言,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解决眼下的危机,可是谁可以解决这个危机呢?谁有银子,可以稳定市场,就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利益,他们才懒得去管,拯救他们的人,是什么身份。” “再者,叛乱之后,整个北方省,难道就不担心,西班牙人进行平叛?而这个时候,若是你自称自己乃是奉命而去,乃是大明齐国公垂怜北方省的小民,我大明不久之前,曾击败西班牙大军,这个消息,在佛朗机,早有人知道了,若此时你的出现,足以让叛军们认为自己有了一个靠山,虽说大明与佛朗机山长水远,可这些叛军,暂时多为乌合之众,他们岂有不忌惮西班牙之理,你的出现,却又恰好迎合了他们对于安全的需要。” 刘文善看着吃惊的王细作,不由停顿了一会,又认真而心细的作分析道。 “只要解决了这两个问题,还会有人有功夫去顾忌你的身份?眼下,你唯一做的,就是抵达了那里,控制住叛军之后,立即交好法兰西人,现在法兰西人也是焦头烂额,只怕也顾不得你,而至于西班牙人,暂时也是自身难保了吧,没有数年功夫,怕是也缓不过劲来,到了那时,你若是能在北方省立足,齐国公自会派出舰队,与你里应外合。” 王细作脸色又青又白,他很清楚,刘文善虽然对他分析的明明白白,可是……王细作却明白,这里头有太多太多的困难,一个不好,自己便算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七章:方大善人爱你 王细作沉默着,不发一言,这显然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于是他浅浅的眯起了眼睛,很是认真的看着刘文善。 刘文善则是平静的看着他。 王细作的心里,不禁在想,果然一个人若是成日都和优秀的人在一起,难免也会变得优秀起来啊。 从前的王细作,只是想要发财,想要出人头地,哪怕只是能挣一百个金币他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知足了。 可现在,跟着齐国公,跟着刘文善,他接触了一个广阔的世界,此后,他回头去看,那曾经一百个金币的梦想,却是说不出的可笑。 这令他深深的明白,自己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 于是乎他深吸一口气!霍然抬头凝视着刘文善,很是认真的问道:“我带多少金银回去?” 刘文善很满意笑了,看着王细作的目光里透着欣赏,旋即便郑重的开口说道。 “一船就完全足够了,值此危机时刻,所有的东西,都会暴跌,有一船的金银,足够你挥霍,成为整个佛朗机的大恩人。” 王细作道:“我需要一个完整的计划,最好……我得有一些扈从,需要四洋商行训练出来的人,他们还得配一些左轮火铳,得有一百人。” 刘文善便看向刘瑾。 刘瑾高兴的要跳起来,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 且不说,若是王细作成功了,那么……四洋商行在佛朗机,就有了一个跳板,不只可以为四洋商行的生意带来巨大的便利,而且四洋商行在北方省,也可招募大量的暗探,为刺探佛朗机的底细,清扫障碍。 可若是王细作死了,那也不错了。 此次,首功当然是自己的干爹,可次要的功劳呢,王细作一死,那就很遗憾了,我刘瑾只好当仁不让。 这是横竖不吃亏的事啊。 “莫说一百人……”刘瑾心里还是有些疼,咬牙道:“便是一百零一人,也不成问题。” 几日之后,王细作带着他的舰船,开始返航了。 这一次,他站在甲板上,看着船下的波涛,却是知道,接下来,他将面对的,是一个艰巨的挑战。 当王细作回到北方省的时候。 事实上,这里已经面目全非了,bao乱的痕迹清晰可见,到处都是残桓断壁,就在新的国王登基不久,很快,新的bao乱又开始了。 诚如刘文善所预料的这样。 民变的基础来自于人们对于一无所有的恐惧,可无论是谁登台,他们依然还是一无所有。 曾经大量的投资者,现如今,陷入了最尴尬的境地。 街道上,弥漫着一股大蒜的气息。 人人都欠下了巨额的债务,高利贷者们却无法收回自己放出去的贷款。 所有的地产,都无人问津。 除此之外,各种的流言蜚语漫天的飞。 有的说,法兰西已经发生了***,国王已经被逮捕。也有的说,法王与西班牙国王无法容忍这股风潮,他们已经纠集了强大的军队,将进入北方省,扑灭这里的火焰。 王细作下船,随后,他轻车熟路的寻到了所有的商贾。 商会已经萧条了,因为任何货物,现在都已经卖不出去了。 商人们好奇的看着王细作。 王细作坐下,气定神闲:“我奉大明齐国公的命令而来。齐国公知悉了这里的情况,对于这里所发生的事,表示遗憾。发生这些,完全归咎于西班牙人的贪婪……” 众人面面相觑。 这里的人,确实都将一切归咎于西班牙的统治者们。 尤其是当人们砸开库房,发现这些统治者们囤积了数不清的球茎的时候。 至于大明……人们似乎有所耳闻。 那是一个遥远的国度,有人认为其强大,有人又认为它脆弱。 不过,西班牙人在大明远征的失败,令这大明王朝,又多了几分神秘的色彩。 “齐国公是个好人,他在东方,被称之为举世瞩目的慈善家,他富有,却又不吝钱财,他帮助弱小,并且为大明皇帝所赏识,他有着崇高的品德,不只如此,他还多才多艺,他是一个伟大的建筑师,同时还是建筑业最有利的赞助者,他还津津乐道于办学,热衷于投资绘画、艺术,他还是一个美食家。” 人们对于这个齐国公,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太感兴趣。 “我奉了他的命令而来,是因为他不忍看着这里继续混乱下去,在东方,众所周知,他拥有高贵的血统,他既是公爵,也是王冠的继承人,好吧,现在我来说一说我的计划,齐国公爱你们,正因为他对于佛朗机和北方省的热爱,他善良的内心,无法作视这里的情况继续恶化。” 人们对于这一段话,是保持怀疑的。 一个人在远在天边来热爱自己,这实在有侮辱智商的成分。 王细作也不在乎他们此刻在想什么,而是继续神情淡定的说道:“因此,他决定对市面上的房产、地产,进行收购,同时,他让我带来了十万金币,用以作为新政府的资金储备,用以保障军队的运行,同时,稳定新政府的日常所需,不只如此,在未来,齐国公会持续的对新政府给予道义上的支持,先生们,我们必须要稳定住市场,不能让资产的价格继续持续暴跌了!” 商人们不可置信的看着王细作。 现在整个北方省,金银奇缺,再加上大量的债务,以及混乱,市场已经萧条,曾经任何值钱的东西,到现在已经无人问津。 可这时候,有人带来了金银,不只对新政府进行资助,而且还许诺拿出金银来,收购人们手上不值钱的房产以及一切商品。 要知道,多少人陷入可怕的债务,可他们手头一切曾经值钱的东西,现在都一钱不值,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绝望啊。 现在北方省,最缺乏的恰恰是信心,而一个突如其来的人,却带来了信心。 甚至,人家还许诺,在未来,齐国公还会源源不断的派人来到这里,对北方省进行资助。 倘若如此,这无疑是雪中送炭。 商人们顿时雀跃起来。 “齐国公的善举,令人感动。请容许我们,向他致意。”这些行将破产的商人们,热泪盈眶。 没有人真正去关心,齐国公和王细作是什么人,有什么图谋,对于一群落水之人而言,齐国公和王细作一下子,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他们只想狠狠的抱住稻草,别无他想。 王细作很快就成为了北方省最光鲜的人。 他建立起了一个钱庄,此后,将随船而来的货币作为储备。 资助新政府和军队的款项,很快就落实,当然,只是预付了一笔,可这已经足够了。 随后,通过钱庄,大量的地产被收购。 那些破产的小领主们,不得不卖了他们的城堡,哪怕是钱庄收购他们的土地只有危机之前十分之一的价格,他们竟还是对王细作表达了自己的感激。 沉重的债务,已经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现在全欧洲都在兜售自己的土地,可是,买家却是一个都没有。能够卖到这个价格,他们已经十分满足了。 一位刚刚将土地转让给了钱庄的骑士忍不住亲吻王细作的手,流下了滚烫的热泪,他激动的赞美道:“阁下,您真是一个好人。” 这番话完全发自肺腑。 因为就在昨天,他用更低的价格想要抛售,却没有人愿意理会他,而他的债务若是再不清偿,会令他陷入更加窘困的境地。 王细作甩了甩手背上的口水,朝他微笑:“这都是齐国公仁慈的缘故,继藩*方殿下,最见不得的,就是正直的人,在遭遇了困境,却得不到帮助,他是一个善人,以能够救助他人为己任,所以,请不要感谢我,应该感谢那位尊贵的王子以及国公殿下。” “那么,请您转达我对他的感激之情,他的善举,将会得到来自天国的回报。” 王细作点头,不过他显得有些不耐烦。 因为他很忙。 他不但要大肆的收购资产,也要借机,联合商人们稳定住市场,除此之外,他还以方继藩的名义,去接济一些失去了一切,沦落街头的人。 这些事情已经够他忙得晕头转向了,所以他没时间去搭理每一个人。 这里的贵族们原本忧心忡忡,他们担心西班牙的平叛大军来到这里,这些荷兰贵族,对于西班牙的统治早已不满,而这一次叛乱之后,他们却又很快清醒的认识到,或许……他们要大难临头了。 王细作的出现,让他们暂时安心起来。 王细作一再向他们保证,继藩*方阁下对于他们的处境极为同情,继藩*方还是一位优秀的海军元帅,是一位了不起的军事将领,他在去年,带领军队打败了西班牙的侵略者,并且身先士卒,受了重伤。 因此,如果西班牙人胆干来犯,那么继藩*方阁下将会带着他的军队而来,保护荷兰的独立,继藩*方不介意在荷兰,再一次击败西班牙人。 ……………… 来杭州,开个会,长途跋涉,好累,更新会稳定,放心。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八章:都督佛朗机 这种安全上的承诺,虽然是虚无缥缈。 可这些叛军们,却很吃这一套。 人总愿意自己愿意相信的事。 更何况,对方还拿出了真金白银。 至少现在北方省的情况,比其他地方要好的多。 人心开始渐渐的恢复。 物价开始渐渐的稳定。 商人们终于开始打开门做生意。 士兵的薪水,虽然少的可怜,却也开始发放。 苦难还在继续,可是希望还在。 击败了西班牙军队的伟大将军,尊贵的王子,大善人,以及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甚至据说还是一个对于教会抱有好感的人,这个拥有一切好名声的人,现在却已是声名鹊起。 人们坚信的认为,那位善良的国公,会保护他们。 王细作在北方省的产业越来越大,他成了越来越土地的拥有者,可他谦卑的自称自己只是方大善人忠实的奴仆,越是如此,人们对于那位大善人,便越发的心怀敬畏。 许多商人,不约而同的开始围绕在了王细作的身边,毕竟,现在他已控制了整个北方省的各行各业。 他所拥有的土地的财富数之不尽。 北方省并非没有保王党,可是在经历了危机之后,保王党已经深受重创,何况在这个时候,西班牙国王也已焦头烂额,正在紧急的处理着即将要破产的政府还有西班牙内部日益增加的不满,以及神圣罗马帝国内部离心离德的帝选侯们。 这些潜伏起来的保王党们曾一度认为,杀死这个东方人的奴仆,掠夺他的财富,就可以解决当下的危机。 可是……他们势单力薄。 因为此时整个北方省稳定下来的根本,并不在于王细作带来的这些财富,而是来源于王细作巧舌如簧,所提出的远景。 一旦除掉了王细作,那么,势必要触怒那位传说中的方大善人,哪怕方大善人不与之为敌,而后续方大善人对于北方省的援助承诺一旦落空,后果都将是灾难性的。 继藩*方援助计划,是北方省人心稳定的基石,任何人破坏它,都会是整个北方省各个阶层的敌人。 左右逢源的王细作很快就成了贵族们的好朋友,商人们可以信赖的伙伴,市民们的衣食父母,以及农民们眼里的大救星。 任何的沙龙和宴会,他都是最受瞩目且最闪亮的那个。 每到一处,他就登台,一遍遍的告诉所有人,方大善人在得知了危机之后,如何寝食难安,如何夜不能寐,他为北方省的人民操碎了心。 人们于是欢呼。 贵族们或许不相信这些鬼话,可是叛乱的贵族本就希望稳定人心,所以他们接受这个说法。 商人们何其精明,也未必相信这个鬼话,可他们却假装自己狂热无比,因为这些话,才可以稳定住刚刚恢复了一些的市场。 市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除了这个希望之外,他们一无所有,因而他们振臂一挥,为之欢呼。 农夫们凑钱杀了几头牛,将这些牛肉,送到了王细作的面前,希望王细作能够派船,将这些礼物,送去给方大善人,愿那位热爱美食的大善人,永远健康长寿。 紧接其后,人们才意识到此时除了王细作之外,再没有一个能在困境之中团结各个阶层,维持稳定的人了。 当一个噩耗传来,这更促使了人们更加依赖王细作的居心。 卢森堡大公国发生了叛乱,叛军和王军反复的拉锯,已造成了数千人的死亡。 此时……整个欧洲都在风雨飘摇,唯有这曾经的北方省,现在的荷兰,还维持着一定的稳定。 于是,新政府在群龙无首之下,决心拥戴王细作为荷兰护国总督。 王细作当仁不让,在刚刚擦拭干了血迹的总督府里接手了权力,而后,一场盛大的宴会进行,无数人纷纷向新总督表示了自己的忠心。 “总督阁下。”人们围着王细作,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您接下来,下达的第一个命令是什么。” 宴会里,许多狂欢的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着王细作,期待着答案。 人们出于对混乱的恐惧,选择了这位方大善人的仆从,此时,他们极希望知道,这位总督阁下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才能。 “这要考虑到荷兰的需求。” “那么,荷兰现在最大的需求是什么呢?” 有人想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王细作显得信心满满,他看着所有人,沉吟片刻:“战乱已经开始蔓延开来,而荷兰必须稳定,荷兰的稳定,将会使它成为欧洲的孤岛,就说说卢森堡所发生的事吧,在那里,到处都是杀戮,不出意外将会有大量的难民涌入进荷兰,我们可以阻止他们吗?” 国界是无法阻止他们的,这一点人们深知。 王细作道:“当他们越过了边界,最需要的是什么?” “……” 人们开始思考。 总督阁下的问题,确实给予了他们很大的启发。 是啊,接下来,需要的是什么呢? “是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房子,我需要,你们需要,每一个市民,每一个来到荷兰的人都需要!” “…………” 人们瞠目结舌。 王细作豪气万千的道:“我们应该招募大量的人手,建房子,从现在起,我宣布,荷兰建业现在成立,这是我的第一个命令!” “…………” 王细作看着这些瞠目结舌的‘乡巴佬’,果然,都是一群没有见过太多世面的人啊。 可话说回来,作为总督的王细作,有只懂这个,这个世上再没有人比买了很多房产的人更加懂房子了。 ……………………………… 新的顺天府已经开始矗立在了新城。 准确的说,是京南新城。 大量的文吏,武吏被招募了进来,这巍峨的衙门,瞬间便开始人满为患起来。 弘治皇帝得知了此事,一言不发,他是有些懵逼的,卧槽……这两个家伙,想卖地已经想疯了。 弘治皇帝倒是没有指责什么。 居然决心让太子和方继藩去折腾,他算是想开了,随着他们去折腾吧。 朱厚照和方继藩正得意非凡的时候,王恭厂附近的一次爆炸,却是一下子惊动了二人。 二人迅速的被召回宫中。 内阁和各部的大臣,早已到了。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跪在地上的,乃是萧敬和牟斌二人。 这二人一个东厂厂公,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对此却是懵然无知。 其实这也怪不得牟斌。 倒不是牟斌办事不利。 而是自弘治皇帝登基之后,先是裁撤掉了西厂,接下来,对于厂卫的态度,也是极不明确。 这使得厂卫非但早没了成化年间的威风,反而隔三岔五,被御史们各种痛批。 牟斌作为锦衣卫指挥使,自知陛下对于厂卫颇有几分戒备,因而许多事,他总是犹豫不定,再加上自成化之后,锦衣卫已经经过了几番的裁撤,人手也开始微微不足起来。 可现在…… 朱厚照和方继藩到了,朝弘治皇帝行了礼。 弘治皇帝只颔首点头:“你们来的正好,你们二人,一人是顺天府府尹,一人呢,则是少尹,王恭厂附近的仓库爆炸之事,你们可知吗?这可伤了十七个人,朕记得,七八年前,王恭厂也有过爆炸,可这一次,显然不同,因为根据奏报,爆炸的当日,是有人混入了火药库之中,可见,这是有逆贼图谋,锦衣卫这里,已经打探到,这极可能和白莲教逆匪有关,这王恭厂,也算是顺天府的辖地吧,京里出了逆贼,厂卫责无旁贷,你们顺天府,也可以坐视不理吗?” 朱厚照道:“儿臣又没说不理。” 弘治皇帝:“……” 他深吸一口气,看向方继藩:“方卿家,你来说。” 方继藩道:“陛下圣明……” “捡重点。”弘治皇帝不客气的道。 方继藩只好道:“京里现在越来越多人口流入,难免会有宵小之徒,趁此混进来,这情有可原,顺天府一时失察,是顺天府的疏失,恳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一些:“自宋以来,这白莲教匪,便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历代先皇无一不想将其碎尸万段,朕本以为,自前些年的打击这些逆贼还知收敛,可现在看来…哎……他们不但是狼子野心,还是胆大包天哪,此事,朕已命厂卫去查了,顺天府……倒也不必大张旗鼓,毕竟,厂卫才负有主要责任,朕之所以召你们来,训斥你们一通,是要让你们知道,别成日只惦记着修衙,要做做正儿八经的事。” 朱厚照张口想要说什么。‘ 方继藩连忙道:“儿臣万死之罪,可这衙修都修了,总不能将它拆了吧。” 拆了…… 弘治皇帝冷笑,你敢拆了,朕先把你方家拆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听说,萧伴伴竟认了小藩做母亲,继藩,萧伴伴成你外甥了?” “这……” ……………… 第三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二百八十九章:卖花的方继藩 方继藩是不愿意认萧敬这样的人的。 总不能什么阿猫阿狗,都跑来叫一声爹妈吧。 最麻烦的是,萧敬还是皇帝跟前的人,东厂掌印,司礼监秉笔太监,这么一个人,认了自己做侄子,皇帝若是知道,这还了得。 可架不住萧敬他不要脸哪。 方继藩汗颜,现在陛下质问起来,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萧敬却是噗通跪倒在了地上,道:“陛下,奴婢万死之罪,实是方小藩,救了奴婢一命,这救命之恩,奴婢是无以为报啊,奴婢这才斗胆如此,和齐国公并无关系,奴婢一介贱奴,怎么敢认公主殿下为姑母?” 这萧敬倒是极聪明,他没有说,认了方继藩为姑父,这毕竟,是有点忌讳的事,却是咬定了,有了这层关系,自己便是公主殿下的侄子了,这么算起来,陛下乃公主殿下的爹,这又该是啥呢? 这个圈子,乱得很哪,牵一发而动全身,认了一个,这头上就漫天飞舞着各种长辈了。 弘治皇帝:“……” 他无法将萧敬和自己的侄孙联系起来。 你一个太监,你…… 倘若换做了其他人,萧敬敢如此大胆,早死一百回了。 萧敬其实也是极聪明,他太清楚弘治皇帝的为人,所谓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小鬼他是真惹不起哪。 弘治皇帝便淡淡道:“这真是胡闹,往后再敢如此,朕决不轻饶。” 萧敬忙是磕头如捣蒜:“遵旨。” “白莲教需将他们连根拔起,万万不可懈怠。” “奴婢遵旨。” 那牟斌跪在地上,嘴唇嚅嗫,欲言又止。 弘治皇帝道:“怎么,牟卿家有话说?” 牟斌道:“陛下,其实……其实……自王恭厂裁撤之后,那儿的火药作坊,已经改为了储存火药的仓库,此次王恭厂仓库爆炸,威力骇人,可是……可是臣命人根据爆炸的威力,还查阅了火药出入的数目,臣有一个怀疑……” 弘治皇帝皱眉:“你继续说下去。” “这些火药,少了。” “少了?” “是的,陛下,所以北镇抚司预计,此次爆炸,更多的只是想要掩人耳目,入库的火药,有一万七千三百斤,可爆炸的威力,大致,却只在四千斤上下,剩余的一万多斤,十之八九,是早被人窃取,此次爆炸死伤的十几人中,大多都是守库的官兵,臣想,这可能是他们杀人灭口,同时,声东击西的行为。” “你的意思是,这一万多斤的火药,他们要偷偷用在其他地方?” “臣是这样认为的。” “朕来问你,他们要用在何处?” “这……可就说不准了,他们如此费尽心机,定是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运作此事,甚至可能被炸死的库丁,也有人与他们勾结,要窃取这么多的火药,还要藏匿起来,还要有用处,那么这些火药,对他们而言,一定要用在刀刃上,臣在想,他们想要用在宫中,可能性不大,毕竟宫中防卫森严,可其他人呢?这就说不准了,臣想,这白莲教匪徒,定是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杀死,他们认为对他们作乱妨碍最大的人,谁是他们最大的威胁,他们便会对谁动手。” “……” 殿中一下子安静了。 方继藩听到了这里,脑子发懵,他脸色惨然,下意识的道:“牟指挥使的意思……意思是……他们的目标,是我!” “……” 众人看向方继藩。 牟斌沉默了片刻:“不,齐国公……卑下现在预计他们针对刘公的可能性最大。” 这一下,轮到方继藩懵逼了。 这……啥意思? 不是说白莲教要铲除的乃是他们认为对他们所图谋的大事,有最大妨碍的人吗? 是我方继藩哪。 我方继藩为国为民,对朝廷的贡献难道不是最大? 没有我方继藩…… 怎么……就是他刘健了呢? 刘健听到此处,面上淡定:“哼,老夫岂会怕区区几个逆匪?他们有胆便来!”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担忧:“牟卿家,锦衣卫务必要小心保护刘卿家,万万不可让这些贼子,有可趁之机。” 牟斌正色道:“陛下放心,臣一定有所布置。” 方继藩心有点乱,不禁道:“可是我认为,白莲教的目标,更可能还是我……陛下,锦衣卫也要保护儿臣才是。” 朱厚照在一旁,拍拍方继藩的肩:“本宫保护你。” 弘治皇帝不置可否,他只当方继藩在打趣了。 既然锦衣卫不太给方继藩的面子,认定了白莲教袭击的目标乃是刘健,弘治皇帝自然不敢等闲视之,弘治皇帝道:“朕挖地三尺,也要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 弘治皇帝气得不轻。 现在大明是百废待举,可这些白莲教匪,却还是在一次次的打击之下,死灰复燃,倘若朝廷失政倒也罢了,偏偏这几年,总还算太平。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尽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接着,他道:“无论如何,也不必为这些跳梁小丑而弄得风声鹤唳。继藩哪。” 方继藩心里还在琢磨。 我方继藩这么重要,为大明做出了举足轻重的贡献,白莲教匪应该没有眼瞎吧,他们要谋害的,当然是他们最大的障碍,这个人除了我方继藩,怎么可能是刘健呢?这还有天理吗?白莲教匪人品如何,方继藩不做任何的评价,可想来,他们应该不眼瞎啊。 看来,以后出门还是小心一些为好,得派千儿八百个人保护自己才是。 “继藩……” 方继藩方才回神,茫然的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冷着脸:“朕虽敕你为顺天府少尹,可朕也命你开府建牙,可怎么至今,经府一点动静都没有。” 也难怪弘治皇帝着急,这都已经快一年过去了,经府倒是建了,只是迄今为止,一丁点眉目都没有啊。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已布置妥当了,请陛下放心便是。” 弘治皇帝皱眉,这如何放心的下? 当初命方继藩开府建牙,弘治皇帝起初时,可是有他的深意的啊。 这经府涉及到的乃是国计民生,关系着内帑,可谁晓得,方继藩除了游手好闲之外,经府竟无丝毫的作为,弘治皇帝左等右等,终究是忍不住了。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陛下,儿臣已经安排妥当了,陛下厚爱儿臣,准儿臣开府建牙,儿臣自然是尽心竭力,赴汤蹈火,继之以死。” 弘治皇帝道:“你做了什么事?” “陛下难道忘记了,儿臣命刘文善出海,前去佛朗机……卖花……” “咳咳……”殿中立即传开了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那花儿经历了一年之后,早已慢慢的在京师流行。 郁金香嘛,现在谁家院子里没有养几支。 只是…… 这玩意,你千里迢迢卖给弗朗机人? 你把佛朗机人当傻子? 这朝中上下,虽将佛朗机人视之如蛮夷。 可是这些白皮肤,金发碧眼之人,可是能远航至西洋,在西洋建立起统治,甚至在黄金洲,与新津郡王对峙,虽然大明击溃了一支西班牙的远征军,可毕竟对方是远征而来,哪怕是大明,现在派出一支远征军前去佛朗机,也绝不敢自信满满的相信能够获得胜利。 这佛朗机,当然不可能是一群傻子。 他们上你方继藩的当? 你还真以为,你方继藩能在大明如鱼得水,快活的不得了,是因为你智商比别人高明哪? 若不是因为你又有脑疾,又是功臣之后,皇亲国戚,你怎么胡闹,大家都得捏着鼻子认了,你换在佛朗机试试看,且看看那佛朗机人,如何弄死刘文善。 可看着方继藩一脸真诚的样子,方继藩他所说的,乃是一件再紧要不过的事儿,他方继藩,是当真了。 弘治皇帝哭笑不得,这军国大事,到了方继藩口里,竟成了儿戏一般,他只好道:“这花儿,佛朗机人会买。” “这么好的东西,怎么不会买?”方继藩信誓旦旦的道:“陛下要相信儿臣啊,儿臣这些年,可曾吹嘘过什么?儿臣是老实人啊。”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刘健等人,却都无奈的摇摇头。 这意思大抵是,你方继藩无论说破了天…… 这事儿……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们也决不相信,这佛朗机人个个都是傻子,那花儿,一束能卖十文钱,甚至一百文,或许他们能勉强信几分,再多,就没有了,可你送这么多花,万里迢迢的跑去佛朗机,这是佛朗机人有病,还是你方继藩有病。 “好好好。”弘治皇帝苦笑,摇头:“朕权且信你,可是继藩,经府总不能单单卖花吧,朕让你卖花,啊,不……” 弘治皇帝自己都有点乱了:“朕命你建牙,是要你能为朕分忧,这卖花,难道可以做这经府的主业?” “怎么不能?”方继藩不禁道:“陛下圣明,明察秋毫,可是经府……不卖花,还能做啥?” 正文 第一千二百九十章:手到擒来 方继藩的话令弘治皇帝很不满意。 这个家伙啊…… 什么都好,就是懒。 你有这么多挣钱的本事,怎么就不用在正道上呢? 弘治皇帝见这方继藩,似乎是一根筋的下卖他的花,心里不禁透着失望。 多么好的孩子啊,误入歧途了。 只是身为天子,自也不便再‘点化’他什么。 弘治皇帝微笑:“嗯,朕等你的经府,拿出点本事来,倘若再这般无所事事,朕要罚的。” 方继藩便行礼:“儿臣遵旨。” 方继藩和朱厚照告辞而出。 朱厚照为方继藩抱不平:“老方,父皇也太不仗义了,你这般的大功臣,就因为偷了点懒,便要罚你,这啥意思?” 方继藩感慨道:“或许,是因为陛下想银子想疯了吧。” 朱厚照听罢……觉得有理,咧嘴笑了:“哈哈……本宫一直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可现在一听,却觉得……嗯……可能还真是亲生的,本宫也想银子想疯了,卖点地,挣点银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他见方继藩皱眉:“老方,你在想什么?” 方继藩忧心忡忡道:“我在担心白莲教,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们窃取了这么多的火药,肯定有大图谋,似我这般,功勋赫赫,且又为国公,在民间有极高声望,人人对我感激涕零的人,岂不正是这些白莲教匪眼中的眼中钉吗?他们一定要除我而后快,只有杀死了我,他们才可以安心的犯上作乱,我有些担心,不但担心自己,还担心公主殿下和正卿的安危,倘若让他们得逞,这可就糟糕了,我的性命没了倒也罢了,男儿为国而死,能为朝廷尽忠至生命的尽头,实是我方继藩平生所愿,可是再想到,这世界上若是没有我,多少人要跟着遭殃哪,想到这些我便心急如焚。” 朱厚照想了想:“为啥白莲教匪不是想刺杀本宫呢,本宫也很重要啊。我会织毛衣,本宫名声也很好……” 方继藩瞪着朱厚照:“殿下,这个时候,还有闲心开玩笑吗?大祸临头啦,你还吃这个干醋。” “好好好。”朱厚照不愿和方继藩争辩,便道:“这个好办,你多派信得过的护卫,随时保护你,你且放心,若是人手还不足,东宫的禁卫,本宫也调拨一批来。怕个什么。不过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出击,将这些教匪,一网打尽。” 方继藩颔首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这便命王金元去打探这些贼子的行动,他们敢来京师,我叫他们有去无回。” 朱厚照点头,乐了:“这才是嘛,所以本宫叫你不要担忧,你偏生如此。” 方继藩道:“我这也是为了苍生百姓啊,百姓们离不开我,没有臣,谁来给百姓们建房子来住呢。” 朱厚照沉默了很久:“其实……本宫可以继承你的遗志的。” 方继藩:“……” ………… 王金元听说有人要行刺少爷,整个人几乎都要炸了。 他自觉地自己是少爷身边心腹中的心腹,那些乱臣贼子,保不齐会先从自己身上开刀,于是乎,他忙是将新城上上下下的学员们招来,命他们去查教匪。 这些学员,和许多灾民关系极好,几乎是灾民们的传声筒,他们见王金元唉声叹气的样子,有人道:“这些贼子,胆大包天,王掌柜不要急,师公身边,有这么多人保护他,想来可以安全无虞。” 王金元跺脚:“可是老夫身边,却没有人几百个禁卫随时保护啊,所以,要赶紧拿住贼子,否则,我料定这些贼子,必定会拿我开刀,我乃少爷身边的腹心之人,一旦我没了,少爷行事,便多有不便,犹如断了少爷一臂,他们倘若刺杀少爷不成,势必要将主意打到老夫的身上,所以……行动一定要快,半分都慢不得,少爷已经明言了,立即发出悬赏,除此之外,要发动新城上上下下所有人,定然不要给这些贼子,有机可趁的机会。” 众人听罢,都觉得有理。 纷纷同情的看着王金元。 紧接着,大家开始背诵这白莲教匪的特征,譬如平时如何行事,家中会供奉着什么塑像,说话的语气如何…… 他们一一记下之后,便开始走街窜户,通知各家。 当初的灾民们,早已在京师安顿了下来。 绝大多数人,都已有了工作,食堂已经撤了,因为各自已经有了养家糊口的谋生能力,是以,不再需要救济。 在这京师的生活,虽也辛苦,可比之当初,不知好了多少倍。 不只如此许多人开始得了西山钱庄的优惠贷款,只交了一些首付,便买下了西山建业搭建起来的宅子。 这种宅子,当然不能和宫城附近的宅邸相比,事实上,宅子就宛如一个小盒子,巴掌大,方圆不过十几丈,卖价,也不过八九十两银子而已,付了几两银子,其余的钱,慢慢的还。 可无论如何,大家总有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在这附近,有医院,有学堂,有整齐的道路,甚至……连顺天府也搬了来,这导致八九十两银子的房价,涨到了一百二十多两。 于是乎许多人开始美滋滋起来,毕竟,生活有了希望。 在这个时代,对于庶民而言,希望是极奢侈的事。 绝大多数人,在一个小小的洞天里,一辈子都走不出方圆三十里之内,去的最远的,也不过是市集而已,读书是别想的,哪怕一家人艰辛的劳作,还需承担沉重的杂役,可换来的,也不过是勉强糊口的粮食,而倘若遭遇到了任何的天灾,便有了全家死绝的风险。 因而,每到灾年,不知多少面黄肌瘦的孩子,头上插上了草标,用几乎低廉到令人发指的价格贱卖,竟也无人问津。哪怕是在丰年,人的价格高一些,可其价格,依旧高不到哪里去。 这个时代,是禁止随意屠杀牛的,因为牛是极宝贵的资源,而与之相比,绝大多数时候,在牙行里,人的价格,甚至不及一头牛。 此时,一听到有人要行刺齐国公,新城的百姓顿时炸开了。 以至于每一个人的眼睛,都好似是多了一重警惕,但凡是外乡人来,或是觉得异常的,便毫不犹豫的报官。 顺天府里,则是人满为患,到处都是来报官的,还有忙的脚不沾地的差役,倾听来者的描述,而后确定其是否可疑,此后还有人,专门负责去拿捕。 整个新城,可谓是热火朝天。 一日功夫,竟抓了三百多个可疑之人。 在旧城里,也没好到哪儿去,甚至在人流最大的火车站站台上,新城和旧城兵马司的人员,也纷纷开始进行盘查。 整个京师,鸡飞狗跳。 锦衣卫这儿……有点懵。 牟斌本来想趁此机会,立个大功,早就命各千户所,开始行动起来,锦衣卫上下有上万人,这么多的人手,本以为此次是手到擒来,可谁曾料想到…… “牟指挥……卑下早就盯着一个货郎觉得其可疑了,因而一直都在暗中盯梢他,本想看看,他还与什么人接触,可谁料到,他今早,就被顺天府拿去了,据说是有他人检举了他,到现在,这人还没有放出来。” “还有一个店铺,新城千户所,一直注意他们了,可正午,一群差役呼啸而至……人就带走了。” “最惨的是刘千户,刘千户为了在指挥面前露露脸,决心亲自带着几个自家的兄弟,装扮成了寻常百姓,在街头巷尾暗查,可谁晓得,不知道被哪一个丧尽天良的人检举了,十之八九,是觉得刘千户人等,颇为可疑,于是,又有差役们来,这些顺天府的差役们凶得很哪,刘千户一见不对头,大水冲了龙王庙了,便想逃,那千户呼喝一声,便有数十上百个差役和路边的闲汉子将他们追出了四条街,被人按住,就是一顿猛打,血都吐出来了,刘千户要亮明身份,他们还不信哪,呼呼几下又是几巴掌,说什么若是锦衣卫为何要跑,定是贼子无疑了,一旁的百姓也跟着打,然后被带去了顺天府,回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处不是淤青。” 牟斌:“……” “牟指挥啊,这下头的弟兄会们,可还怎么查哪,现在暗探不敢出门,怕被人当成是教匪,明探走上街头去,还未查到谁可疑,人就被人拿走了,这没法干了啊。” 牟斌深吸一口气。 在从前,他眼里哪里看得起顺天府啊。 可现在不一样,他是丝毫不敢招惹顺天府,还有那个刘千户,倘若是从前,大水冲了龙王庙,锦衣卫肯定不罢休的,可现在…… 牟斌发现自己,现在连吱都不敢吱一声。 锦衣卫再凶,凶得过太子,凶得过方继藩吗? 牟斌皱眉:“厂卫越发不被陛下所重视,倘若连这分内之事,都不及顺天府,外头最新的话你们没听说过吗?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若是办不好这个差,我们当真要回家卖红薯了。” 正文 第一千二百九十一章:一网打尽 牟斌说着,吁了口气。 他倒是不敢去与太子和方继藩争什么。 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自己的能力。 “所以,现在锦衣卫各千户所,百户所,都给我动起来,无论有多难,也切切不可懈怠。” 牟斌只能如此交代,这个时候说再多都显得苍白,只希望锦衣卫上下都能尽力而为,将白莲教那伙人缉拿归案。 到了次日一早,弘治皇帝召牟斌入宫。 牟斌见驾,见弘治皇帝手里拿着最新的统计数据,萧敬在一旁伺候。 这新的统计数据,看着极为骇人,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深思之状。 方小藩设计了一个新的统计方法,即将所有的产出,进行折价,而后,再根据税赋,推算出各府各县的生产值。 这种计算的方法,虽然未必完全做准,但是却可大抵看出一点各府各县的产出。 在最新一年的统计里。 京师的增长尤其之高,其产出,竟是去岁的一倍以上。这自然和大量的灾民涌入,以及各种建设还有无数作坊的产出相关。 而其次,便是保定布政使司了,保定布政使司下辖的不过是一府一州,在各省之中,辖区面积是极小的,可其增长,也是一骑绝尘。 京师加上保定布政使司,产出竟已超过了原本向来富庶的江南诸省,以至于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诸省相加,竟还远远不及。 弘治皇帝又看了税赋的情况,这种差距就更加大了,因为京师和保定布政使司商税的推广,国库的岁入,已高达一千九百万两纹银,是其他诸省的十倍之差,各省采取的,乃是实物税,不过………… 弘治皇帝拿起了其他各省的奏报,各省巡抚和布政使,似乎也在士绅的呼吁之下,希望缴纳银税了。 究其原因,从前大家乐于缴纳实物税,这是因为实物税有好坏和良莠之分,且还有大量的损耗,这就给予了不少人上下其手的机会。 同样是声称上缴了粮食,可这新缴的粮,还有好米和差米的分别呢,可送进了粮库,它就是米。 至于粮食,总需要转运,运输的过程中,需动用人力物力,粮食也难免会损耗掉,这又是一笔进项。 可随着通货膨胀的缘故,人们就不再愿意以实物纳税了,毕竟,同样一斤米,上半年可能价值三文钱,到了下半年,可能就是四文,人们意识到,资产的价值是随时变动的,且商业活动的增加,商品的出售,越来越容易,甚至许多商贾现在直接深入到各乡各里,直接收购粮食,免去了许多的麻烦。 如此,为何不以银子来计价缴税呢? 弘治皇帝沉吟着,淡淡道。 “而今,钱庄的银票已经推广开,这买卖是越来越容易了,不过……银票却也要提防大明宝钞的前车之鉴……保定府新政,已有成效,这是欧阳志的功劳啊,有了保定布政使司作为榜样,新政的推行,已经步入了正轨,朕看,应当召欧阳志回京了。” 接着,弘治皇帝喃喃自语:“至于以银计税,施行一条鞭之法,朕看,也到了时候,不过,粮乃朝廷的根本,其他的实务,可以以粮计税,唯独是粮食,却不可操之过急。” 弘治皇帝低头,提起朱笔,批了一个条子,交给萧敬:“送去内阁,让那个讨论吧,朕的意思是,其他诸省,可以以银代粮计算税赋,唯独江南诸省,却是切切不可。让内阁拿出一个章程来。” 萧敬自然是懂弘治皇帝的意思,接过批条,便唯唯诺诺的点头。 江南的粮税,占据了天下粮赋的一半。 倒不是说,江南的产粮占据了整个天下的一半,而是江南与京师之间,有大运河联通,运粮方便,损耗最小,直接走水路,也节省人力,而其他诸省若是收了一斤粮,能有半斤送到京里,就算是阿弥陀佛了,粮税的意义确实不大。 “去吧。”弘治皇帝朝点头的萧敬轻轻一挥手。 萧敬听罢,弓着身,应了,举步要走,抬头,看了一眼牟斌。 牟斌低垂着头,束手而立。 弘治皇帝目光才看在牟斌身上,平静的道:“牟卿家,你来了啊。” 牟斌立即拜倒:“臣见过陛下。” “朕一直都在等你来,怎么样,白莲教,可有眉目了吗?”弘治皇帝对此,表示关切。 盗取了这么多的火药,这还了得,而且这些人狼子野心,竟还要谋害大臣,这已是无法容忍了,早一日拿住弘治皇帝才能放心。 现在京里风声鹤唳,三个内阁大学士,弘治皇帝都派了大臣,妥善的保护了起来,可这样下去,却不是长久之计。 弘治皇帝只能寄望锦衣卫早点将那些人抓住,因此他看着牟斌的目光透着几分期许。 牟斌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便郑重的道:“锦衣卫上下,已在尽力了,请陛下放心,不出一月,臣定将他们一网打尽。” 弘治皇帝微微颔首表示信任,不过他沉吟了一会,便道:“你是侍奉在朕身边的老臣,朕知你稳健,白莲教行事诡谲,又历来隐秘,一个月的功夫,是难为了你,可是眼下,是不急也不成,朕相信你能办好差事的。” 牟斌听到老臣二字,像是触动了心事,整个人激动起来。 他不是一个极聪明的人,只不过当初弘治皇帝在詹事府做太子时,自己在近前伺候而已,可以说,他是亲眼看着弘治皇帝长大的,此时,弘治皇帝已是满头华发,而牟斌他自己亦是垂垂老矣,虽然陛下不喜厂卫,可对自己,却是历来不错。 牟斌眼睛微红,不禁哽咽,拜倒在地:“老臣能为陛下分忧,实是三生之幸,岂可不肝脑涂地,纵是斧钺汤镬,诚甘乐之。” 弘治皇帝微笑,吁了口气,便认真的同牟斌说道:“朕不过命你剿白莲教匪而已,什么斧钺啊汤镬的,你是锦衣卫指挥使,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是。老臣万死。” 弘治皇帝安慰他:“好好干吧,你的孙子,年纪也不小了吧,让他进西山书院吧,等将来学而有成,朕自有重用。” “是。” ………… 正说着,外头却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陛下……白莲教匪……拿住了……拿住了。” 弘治皇帝一听,一脸诧异的看着牟斌。 这个老家伙,很有一手啊。 刚刚在朕面前说一月之内,必定拿住白莲教匪,转过头,人就拿住了? 牟斌一脸懵逼,完全是一副怎么回事的样子。 见牟斌恍恍惚惚的样子,弘治皇帝也是疑云丛生,怎么,他一点都不知道?这到底怎么回事? 弘治皇帝便看向那宦官,那宦官会意:“是顺天府拿住的,包抄了一个仓库,寻到了那一批火药,当场就抓了十三人,除此之外,在其他各个窝藏点,又抓了九十余人,几乎算是一网打尽了。” 顺天府…… 这有点狗拿耗子之嫌啊。 不过…… 狗还真拿住了耗子。 你还真不得不佩服它。 前些日子,太子可谓是可劲了折腾,这又是修新衙门,弘治皇帝只当自己这儿子想要卖地想疯了,满脑子都是钱,这不像自己啊,一点大局观都没有。 可谁料到…… 弘治皇帝看着那宦官,眉头不由一扬,问道:“人在何处?” “就在顺天府大牢里呢。” 弘治皇帝面上变幻不定。 顺天府…… 官不修衙。 那两个家伙,却是把顺天府修去了数十里之外。 他是真佩服这两个家伙。 弘治皇帝沉吟着:“朕去看看。” “陛下……” 牟斌心思复杂,回过神来,听说陛下要去顺天府,显得有些担忧。 “陛下……” 弘治皇帝朝牟斌微笑道:“朕有卿家保护,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走吧,顺天府乔迁,朕还没有去看过呢,不是百姓家乔迁,都叫乔迁之喜的吗,要送礼的。看看咱们的顺天府府尹,要送朕什么礼。” 牟斌懵逼:“……” 良久,他深吸了一口气:“陛下,百姓家乔迁之喜,是……是………是宾客送主人家礼。不是主人家送礼给……” “噢。”弘治皇帝点头,一脸回过味来的神色:“原来如此啊,朕竟是想差了。” 弘治皇帝淡淡道:“可细细说来,朕乃天子,朕才是顺天府的主人,不是吗?走吧,朕想看看,那些白莲教,到底是何方神圣。” 牟斌心思复杂无比。 可是弘治皇帝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此时,他哪里还敢怠慢,立即跟在弘治皇帝的身后。 弘治皇帝摆驾,上了车,在禁卫的拥簇之下,一路出宫,行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哪顺天府才遥遥在望。 远远看去。 那顺天府竟是极为巍峨,占地也是不小,有主楼,副楼数十。 弘治皇帝下了车,穷目眺望,心里不禁想,这只怕花了不少银子吧。 ………… 这是昨天晚上的第三更,不算今天的,今天三更照常。 正文 第一千二百九十二章:功劳不小 白莲教的巢穴,是在昨夜里发现的。 打着库房的名义,为首的一人,自称是商贾。 而检举的却是附近的几个商贾。 商人就是如此,喜欢寻觅商机,见这里有个仓库,又打出了旗号,这附近的商人难免想要登门,这一来二去,就有人察觉到不对劲了。 因为这些人一丁点做买卖的兴趣都没有,对于任何来客,哪怕只是见了,却都是不耐烦,问他做什么经营,也是云里雾里。 商人们的世面见的最广,一般的话,也搪塞不过他们。 再加上现在到处都在缉拿白莲教匪,倘若是从前,商人们本着不惹事的原则,即便觑破了什么,那也绝不会和官府打交道,报官……吓,可别惹来麻烦才好。 可现在,要刺杀齐国公就不同了。 那是祖师爷的恩师。 于是,报官,差役们警觉,立即开始布置人手在货站左右,果然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仓库中到底有多少贼子,难以分辨,紧接着,直接调来了新城兵马司。 新城兵马司来了一队人,预备了左轮火铳,紧接着,所有人暗暗的堵住了各处的出入口,众人一拥而入。 却说这些贼子,倒都不是省油的灯,不但在货站里设了陷阱,几个官兵摔进了陷阱里,受伤不轻,而且里头的人,个个武艺高强,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武器,这刀剑耍的虎虎生风,可功夫再高,也怕短铳,左轮短铳啪啪啪一响,跃在半空,手持长刀,刀刃银芒四射之人,便直接扑倒在地,身上四五个弹孔,血水涓涓。 这些人硬气,口里啊呀呀的叫着:“狗官兵竟使霹雳雷,使诈。” 而后,便被人如死狗一般拖出来,一点验,十三个人。 顺天府和新城兵马司认定,若是着仓库是巢穴,那么肯定还有同党,且一定就盘踞在附近,正好呼应,因而,附近的建筑舆图早在行动之前,便摆了出来,负责指挥的乃是顺天府刑房司吏徐叶盯着附近的舆图,早将附近所有建筑的底细摸了个清楚,哪些建筑比较可疑,可能窝藏着教匪,立即组织人力,进行袭击。 这一切都在半夜中进行,到了拂晓时,一百多人就统统落网,这些人有男有女,其中不乏有年轻貌美的‘女侠’。 方继藩得知之后,难得早起,组织人进行拷问,而对于‘女侠’,方继藩是没有一丝兴趣的,这世上从来都不乏年轻貌美的女子,至于所谓的江湖儿女,方继藩一丁点都不感冒。 人们对于这些人,往往会有某种美好的想象,可实际上,一群敢于杀官的恶匪,就更不想小民放在眼里了。 绝大多数所谓的江湖儿女,可能对于官府还有忌惮,若是遇到了老实巴交的小民,还不知什么凶恶的样子,所谓的江湖,哪怕说的再漂亮,什么替天行道,什么劫富济贫,可在这个时代,剥去那一层神秘的外衣,其实不过是一群罪犯而已。 徐叶是个老刑名,一百多个人分开来审问,他一一过问,很快就察觉出了几个意志不够坚定的,而后,再从中选出地位更高的教匪来,此后,专门招待。 不过很快,太子和齐国公便到了。 在这水牢里,四周都是水泥,犹如铜墙铁壁,数十个差役分列两边,那被抓起来的,身份是个堂主,年纪在四旬,自称张锦。 他被吊在了刑具上,披头散发,身上早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方继藩进来,皱眉,他不是一个喜欢滥用暴力的人,哪怕是对待这样的钦犯也是如此,你可以对他明正典刑,但是这等肉体的折磨,却实在是不必要。 面对这样的情形,这样一个遍体鳞伤的人他竟是起了恻隐之心,毕竟严刑拷打太残忍。 当然,方继藩没有苛责徐叶,时代是徐徐进步的,方继藩毕竟不是在云端上的人,自然晓得,任何时代,都有它的‘愚昧’。 “他怎么说?” 徐叶精神一振,便徐徐给朱厚照,方继藩俩人道来。 “太子殿下,齐国公,他都招了,又交出了一份名册,不只在京里,还有保定,山东等地,都有他们的党羽,卑下已经拿着名册,命人继续捉拿余党,按图索骥,不出数日,就可将他们统统一网打尽。” “还有呢?” “他自己招认,这一次,他们打算干一件大事,此次,潜入了大量白莲教的骨干,他们和王恭厂仓库中的人勾结,盗取了大量的火药,便是预备,要对刘公不利。” 方继藩:“……” 朱厚照道:“哈哈,果然了。” 方继藩道:“他当真这样说的?” “这是当然,他们一起合计,认为只有杀了刘公,才可引发乱子,如此,才可趁机起事,说刘公乃是内阁大学士,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方继藩咬牙切齿:“这群昏了头的逆贼,我方继藩要将他们碎尸万段不可。他们约定了何时行事吗?” 徐叶迟疑道:“不过……因为朝廷已有了察觉,陛下派了人,保护刘公人等,他们自觉地机会已失,因此,放弃了这个计划。” 方继藩呼了口气:“这样说来,他们是打算无功而返了?” “不。”徐叶摇头,旋即很是认真的回答道:“他们又合计起来,认为既然刺杀不了内阁大学士,可来都来了,总要再寻一个重要的目标,于是思来想去,都在寻找最合适的人选。” 方继藩冷笑道:“他们要选的这个人,一定要位高权重,而且还爱民如子,对朝廷忠心耿耿,拥有极高的声望,待人诚实,以信义为本,只有这样的人,刺杀了他,才可动摇国本,是吗?” “齐国公果真是神机妙算,料事如神,真是小人学习的楷模啊。”徐叶振奋:“没错,他们就是这样想的,所以,他们打算对礼部尚书张升动手,连张部堂的府邸,他们都已暗暗打探过了,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还好卑下人等,抓捕及时,否则张部堂,非要遭这些贼子们的毒手不可。” 方继藩:“……” 朱厚照在一旁道:“呀,他们要杀的不是方继藩啊。” 方继藩听闻,不禁看了朱厚照一眼,一时竟是克制不住情绪,怒气冲冲的。 “杀我和杀张部堂没有什么分别,无论要杀谁,他们都是乱臣贼子,一群狗都不如的东西,居然如此胆大妄为,哪里有将朝廷和我放在眼里,这狗东西虽然招供,已是死路一条,可是对待这样的乱臣贼子,不要客气,给我狠狠的打,打他十几个时辰。” 交代过了,方继藩气冲冲的出了囚室,朱厚照连忙追出来:“老方,喂,老方,走的这么急做什么。” 方继藩回头瞥了朱厚照一眼,见他匆匆忙忙追上来,便开口说道:“我哪里走的急了,是你自己走的慢了而已。” 朱厚照朝方继藩挤出一抹笑意。 “本宫奇怪的很,他们为何不杀你。” 方继藩哈哈笑道:“我高兴都来不及呢,咱们大明的心腹大患,竟都是一群酒囊饭袋,既没眼色,又无智商,这不正是天佑我大明吗?太子殿下,这是朝廷之福啊。” 朱厚照想了想似乎觉得有道理,不过他没赞同的点头,而是连连调侃道:“其实我觉得他们挺聪明的…啊,啊……别这样看本宫,本宫说笑而已,无论如何,咱们顺天府破获了一个大案,我早让人入宫报喜去了。” 正说着有人急匆匆的来:“太子殿下,齐国公,陛下来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都是精神一振,完全没想到弘治皇帝来得这样快。 二人彼此看了一眼,连忙出去接驾。 等他们出了地牢的时候,弘治皇帝却已到了顺天府的正堂,顺天府上下数不清的官吏,纷纷拜倒在堂中和堂外。 弘治皇帝加这顺天府如此大的阵势,也为之瞠目结舌,这里里外外,怕有上千人吧,这么多官吏,太子和方继藩,还真是…… 他没有急着问明捉拿钦犯的情况。 牟斌则站在一旁,心里在想,但愿捉拿的,并非是正主儿,而是一群小贼。 弘治皇帝则捡起几份案牍上的公文来看,这公文里头,竟多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哪里失窃了,哪个作坊和周围的民宅发生了纠纷诸如此类。 弘治皇帝细细看去,密密麻麻的,倒也津津有味。 片刻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来了,二人拜下,弘治皇帝朝他们一挥手:“不必多礼了,怎么样,朕听说,钦犯拿住了,人在哪里?” 这种汇报的事朱厚照当仁不让,一脸洋洋得意的道:“儿臣人等,听闻顺天府里出了贼子,自是尽心竭力,彻查之下,在昨夜捣毁了数个白莲教巢穴,拿住了一百多人。其中,多是顺天府上下的差役,出力甚多,尤其是刑房司吏徐叶,此人是个大才,一抓一个准,连儿臣都佩服他。” 正文 第一千二百九十三章:继藩是个厚道人啊 似徐叶这样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为人所知。 弘治皇帝只听到司吏徐叶之名,自是毫无印象。 他不禁恍惚,似乎在想自己在哪里见过,亦或听过徐叶的名字没,在脑海过滤一遍以后,而后确定自己是第一次听见徐叶的名字,他便道。 “真是不易啊,这白莲教历来斩之不绝,乃朝廷心腹之患,朕一再姑息,而今,他们还敢放肆,朕已绝不纵容了,太子和继藩,掌顺天府才多少日子,这顺天府上上下下的事,竟都能井井有条,这独当一面,足以令百官汗颜,好,好的很。” 他不断的颔首。 面容上露出笑意来表示赞许。 这些话,都出自真心实意。 许多太子,地位尴尬,深处东宫,毫无建树,等到克继大统时,却是无法御下,免不得闹出许多的笑话。 可朱厚照实在令弘治皇帝刮目相看,简直深得他心,令他欢喜万分。 监国得力不说,便是这顺天府,又何尝不是治理的风生水起,似这等白莲教逆贼,何等的猖獗,可这么多年来,又有几个官府能拿住人,便连锦衣卫,也是无能为力,反观这顺天府竟是将这等猖狂之人拿住,这实是有本事啊。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朱厚照,这家伙,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同样一个人,心境不同了,便觉得这太子,将来即便不是一个好天子,那也绝不会愧对列祖列宗,弘治皇帝心里一喜,再看一眼方继藩,他的一双眸子里透着满意之色。 太子的改变,又何尝没有方继藩的功劳呢。 不说其他。 这太子在顺天府的作为,分明可看到新学的影子,方继藩在西山书院,传播新学,不但影响了无数悻悻学子,便连太子也影响到了。 方继藩真是他的乘龙快婿呀,帮大明朝教出这么多人才,省去了他许多麻烦。 弘治皇帝嘴角不禁勾勒出一抹弧度,露出浅浅笑意,他心里真的很满意,喜不自胜,想到这些,他不禁自言自语道。 “徐叶……一个小小司吏,竟有这样的本事,看来……果然非同一般,赐他一个武职官身吧。” 他只是轻描淡写一句,旁边的宦官却是默默的记下。 弘治皇帝又拿起了案牍上的各种公文,朝朱厚照举起来,饶有兴趣的问道:“这些公文,都是你批阅的?” 朱厚照见父皇问自己,自然快言快语。 “还能有谁,难道父皇怀疑是老方,陛下明鉴哪,老方懒得很。” 他一面得意洋洋的说着,一面看着方继藩,似乎在问“老方我说的没错吧。” 方继藩心里呜嗷一声,子不言父过……呃,不对,弟不言兄过啊。这好为人师久了,见谁都像自己儿子……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心里却想,继藩想来并非是懒惰这样简单,十之八九,是搪塞太子的,他是希望太子能多亲历亲为吧,继藩这番苦心,在太子眼里,就成了懒惰了。 他竟给方继藩一个同情的表情,委屈他了,也真是难为他了。 弘治皇帝高兴起来,朝着朱厚照频频点头:“不错,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能治一家,便能治一府,能治一府,将来,自可治一国,那么,平定天下,就可期了。好啊,很好,这顺天府中的琐事,你尚且能亲历亲为,将来,这国家大事,便也可临机应变了。” 朱厚照没想到父皇一通夸,倒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笑呵呵的挠头。 弘治皇帝面容里露出满意的笑意,随即目光落在方继藩身上,夸赞道。 “当然,顺天府治理的好了,继藩也是有大功劳的,继藩这个少尹,很好,很好,令朕很欣慰。”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儿臣惭愧的很。” 很好。 不过方继藩向来如此,不邀功 弘治皇帝很喜欢方继藩这种不骄不躁的性格,因此他朝方继藩点了点头,随即便道:“去将那白莲教的人押来,朕想亲眼看看他们的样子。” 牟斌在旁紧张无比。 他心里在想。 “或许顺天府,拿住的只是一群小鱼小虾,否则,这锦衣卫,真的无法做人了,以后还怎么在京里立足,他心里蹉跎,有一种既生瑜何生亮之感。” 片刻之后,那浑身皮开肉绽的堂主赵大便被拉了上来。 徐叶很实在,果然揍得他面目全非。 这赵大被人摔在地上,此刻他狼狈不堪,伤痕累累,一点脾气和骄傲都没了,竟是匍匐在地,呜呜的哭。 弘治皇帝打量着此人,面无表情,抬头,看向左右道:“此人是谁?” 徐叶上前禀报道:“禀陛下,此乃白莲教堂主赵大,除此之外,拿获的其他人,自教主到圣女,自到各堂堂主,香主,有十六人……” 牟斌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还真是……一网打尽哪。此刻他面色惨白起来,然而他拼命假装镇定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心里虽然无比的震惊和佩服,可他依旧要保持着平静,不然显得他无能之辈了。 而弘治皇帝却是非常的高兴,但依旧一副威严的朝那赵大道:“将头抬起来。” “是,是,是……”赵大虽哭,想来是被揍得狠了,心里怕了,竟是没有半分的桀骜,乖乖抬头,眼睛闪烁。 弘治皇帝看着眼前披头散发,面目全非,目光没半分傲气的赵大,竟是吃惊的开口问道。 “你这样的人,竟可尊为堂主?” 赵大:“……” “这白莲教,有多少香众。” 赵大此刻不敢欺瞒,如实交代起来。 “已……已大不如前了,成化年间的时候,两京十三省遍布香众,有十万之众,而今,却是……却是……” 弘治皇帝倒是显得心平气和:“你们欲图谋害何人?” 赵大道:“自是谋害齐国公,齐国公为国为民,咳咳……效忠朝廷,有经天纬地之能……我们要行大事,非要害死齐国公不可,小人万死,被人……被人蒙蔽,差一点,铸成大错……” 朱厚照听着,不由道:“呀,不是说张升吗?” ……………… 去跟历史类的祖师爷月关大神喝了点酒,今天只能三更,明天补上,睡了,撑不住了。 正文 第一千二百九十四章:刮目相看 朱厚照说话,总是能让人有些尴尬。 当然,弘治皇帝对于朱厚照的怪话已经见怪不怪了。 自己的儿子,是什么德行,他是清楚的,什么都好,就是总会发出惊人之语,说一些不着边的话。 从前,弘治皇帝总为此而生气,堂堂储君,总是不分场合的胡言乱语,这还了得。 可打了这么多年,依旧还不见长进,显然,这是改不了了。打了不改,不改还打,最终打不动了,索性……只好妥协,因而,朱厚照任何稀奇古怪的话,弘治皇帝都会自动的过滤掉,当作没有听说过。 只是听到这些白莲教匪竟是要刺杀方继藩,弘治皇帝心里后怕不已,整个人竟是有些发抖,双手不由握成拳头,他脸色变得严厉起来,微眯着眼眸睥睨着赵大,从鼻孔里冷哼出声。 “真是好大的胆子,朕平日待民如子,虽也有缺失之处,却也问心无愧,你们如此胆大妄为,简直可恶至极。”说着,他不由沉默了一会,接着又开口问道。 “你们如此猖獗疯狂,为了杀害朝廷命官连性命都不要,莫不是有什么冤屈?” 赵大沉默了片刻,他眼睛有些飘忽,可看了一眼一旁押着他的刑吏,便打了个寒颤,道:“小人此前只是寻常的农夫,因为虔诚,随时侍候在教主左右,才一路被他提拔起来,种庄稼太苦,在教中,却有人供养。” 这是大实话。 已经无关其他问题了。 弘治皇帝已经懒得再去问了,厌恶的皱了皱眉,便冷冷道:“将他押下去,移交锦衣卫,送诏狱吧。” 刑吏们没有怠慢,将人押下。 对于赵大的回答,弘治皇帝显得有些焦躁,这世上终究还是有许多野心勃勃之人哪,只要能鼓动百姓,便可脱离生产,打着各种旗号,在内部各自封官许愿,自会有被蛊惑的百姓供养着他们。 等那赵大押了下去,弘治皇帝深深吐了一口气,竟是忍不住发表感叹:“想来,这就是所谓的人心吧。” 一声叹息,弘治皇帝又继续道。 “因而,朝廷还是任重道远啊,今日诛灭一个白莲教,明日,自会有其他的道门,将其取而代之,他们现在固然闹不出什么乱贼,可一旦天道有变,就是他们有机可趁之时。” 弘治皇帝看着太子,心里略有担忧,自己当政,这些人的危害不大,自己的儿子,也有几分模样,想来,区区白莲教,也翻不起浪来,可是自己的孙子,自己的曾孙呢? 这其中,实在有太多太多变数了。 想到这些,弘治皇帝不禁有些害怕了,双眸浅浅一眯,环视着众人一圈,问道。 “诸卿,怎么看待?” 牟斌在一旁,羞愧的说不出话来。 堂堂锦衣卫,捉拿钦犯,还不如顺天府,现在还能说啥? 弘治皇帝见身旁的牟斌缄默不语,不由一脸期待的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徐徐道:“陛下,此次捉拿钦犯,除了刑吏和新城兵马司用命之外,这百姓,也给与了不少的帮助,若是没有他们为之通风报信,随时刺探周遭的异常,要捉拿这些教匪,不啻是大海捞针。” 方继藩顿了一顿,又道:“似白莲教这等道门,层出不穷,想要解决,根本之途,儿臣以为,重在教化。自然,此教化非彼教化,以往朝廷教化百姓,只讲仁义道德,可百姓们又有几人听得懂呢?在儿臣看来,读书可以明理,所谓教化,不是靠几篇仁义道德的文章,宣示于众,便可做成的事,也并非是考了几个秀才,府县中有几个生员,其根本之途,在于让更多人入学读书,读书可明志,可明理,自然也就不太容易被人蛊惑了。” 弘治皇帝听言,若有所思起来,随即便又点了点头:“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道:“以往的读书人,只能去科举,因而对于庶民而言,这科举的途径,实在的过于狭窄,三年之中,朝廷能录取多少进士,又有多少举人,亦或有多少的秀才呢?这样的人,都是凤毛麟角,百姓们又是贫困,自然不敢让子弟们读书。” “因而,要推广这等教化,首先要做到的,儿臣以为有三,其一:需大力的兴办公学,尽力的减少读书的资费;其二:使百姓们较为富实,能够吃饱穿暖,可以勉强供养子弟读书;这其三,才是最重要,是要让人真真切切的看到读书的好处,若只是仁义道德的教化,却不告诉人们,读书能获得什么,儿臣认为这是不妥当的,在新城,人们就养成了读书的风气,倒不是因为读了书,就可参与科举,可以做秀才,可以做举人,如此,光耀门楣;而是在于,新城有太多的岗位,需要有人舞文弄墨,而读了书出来的人,不但工作较为清闲,薪俸也是不菲,因而,人人都愿意让自己的子弟,成为那样的人。” “陛下,大明的百姓,是最实在的,他们从不敢有太高的奢望,也不曾好高骛远,对他们而言,金榜题名之事,远在天边,那远在天边的事,与他们何干?只有近在眼前,实实在在的好处,方可使他们下定决心。自太子殿下掌顺天府之后,一直将教化当作是头等大事,在京师里,设置了一百多个蒙学,三十多个职学,还将这府学和县学,改变了职能,用来招募想要学大学问的读书人,甚至将西山书院引入旧城和新城,开办联合学堂,而今,京中入学的儿童,少年,青年,已有十三万人。” 二十三万人…… 这个……倒是弘治皇帝不曾关注到的。 可如今听来,这个数目,实在是吓人。 这几乎适龄之人,有近四成,都入学了。 这需要很大一笔银子。 弘治皇帝在心里暗暗算着,也没答案,便开口问道。 “那这要花多少银子?”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和儿臣,也曾为此而烦恼过,不过……效果,还算不错,太子和儿臣,将顺天府的礼房,专职划拨出了一批人,负责统一教材,对公学进行管理,教材统一,便可直接印刷出书本,且入学的孩子多,一个老师,可带数十人,虽不及私塾那般,可这样算下来,其实成本都被均摊了。” 这个时代的教育之所以昂贵,不但在于书本值钱,而且还让孩子读书,不事生产,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还有一个问题就在于,没有真正意义的公学,也没有一个教育的统一标准,一旦设立了标准,一个老师,带着数十个孩子,虽是紧张一些,却可以给更多的孩子读书的机会。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原来如此,朕竟不知,这是太子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方继藩道:“当然是太子殿下,为了教育,呕心沥血的结果。太子殿下常常对人说,北直隶的顺天府,乃是首善之地,是天子脚下,倘若连这里,读书的人尚且都是凤毛麟角,那么,便是顺天府尹的渎职,为了公学的事,太子殿下花费了不少的心思,甚至每一个教材,都是他精心的挑选过的。”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不信,却又不免生出了几分欣慰之心。 这可是从前从未有过的事,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在这里任府尹,居然做成了。 虽然弘治皇帝不知道效果如何,可白莲教反手之间,灰飞烟灭,足见太子是有几分本事的。 最重要的是,太子能想到通过来推行公学来提倡教化,这本身,就说明太子有爱民之心,也渐渐的掌握了治国之道。 弘治皇帝饶有兴趣道:“什么教材,取朕来看看。” 朱厚照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如木桩子一般,站着不动。 倒是堂中站在角落里的礼房司吏,忙是取了一本教材来。 弘治皇帝一看,这是一本纸质极普通的蒙学书。 弘治皇帝翻开第一页,咦,上头还有插画。 画中的,是骑在马上,开弓引箭的朱厚照。 弘治皇帝:“……” 罢了,太子就是这一副德行的,习惯了。 第二页。 还是插画。 这一次是拿着扳手,在蒸汽机车边的朱厚照。 弘治皇帝:“……” 这就有点让人无法忍受了,又是你。 弘治皇帝耐着性子,又翻一页,怎么还是你。 第三页,是织着毛衣的朱厚照。 第四页……在蚕室里拿着手术刀的朱厚照。 第五页……在耕田的朱厚照,认真而又专注。 第六页……朱厚照抚摸着一头耕牛,露出笑容,就仿佛,他和牛之间,有着冥冥之中的联系,这一页,似乎宣示着朱厚照是个爱牛之人,而牛总是和农业相关的。 每一页都是朱厚照,或是英气逼人,或是儒雅,或是专注……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堵得慌。 然后他抬头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朝他乐。 “……” …………………… 第一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二百九十五章:兴我大明者,太子也 呼…… 翻到了第七页…… 弘治皇帝居然看到了自己。 嗯……是一幅画像,头戴通天冠,穿冕服,端坐其上,威势十足。 居然还有自己…… 自己该是喜还是忧呢? 这逆子,真是胆大包天,这岂不是骑在了朕的头上? 天地君亲师,你占了前头六页,朕却在…… 弘治皇帝抬眼,狠狠的瞪着朱厚照。 这太胡闹了,这是书本啊,是要教授给孩子们的,若是别人看了,那么……这岂不是君臣父子纲常乱了吗? 朱厚照眨眨眼。 仿佛感受到了父皇的愤怒。 不过他却是老神在在:“父皇,儿臣知道父皇的意思,父皇一定是想问……那个,那个……为何父皇的画像,却在后头,哎……哎……父皇注意看看,朝下看。” 弘治皇帝半眯着眼睛朝下看去。 却见那画像下头,写着赫然的一行字:“第一页……” “……” 然后他翻回了朱厚照那幅真正第一页的朱厚照骑马照,那下头,却写着‘第二页’。 这几乎形同于是掩耳盗铃,侮辱人智商了吧。 弘治皇帝还是忍不住道:“真是岂有此理。” 朱厚照忙是解释道:“父皇,这不怪儿臣哪,儿臣起初排版时,父皇就该在最前的,可是那些该死的印刷匠人们,弄错了,儿臣就想,这印都印了,可不能糟蹋了银子,重新印过不是?要不,若是父皇实在是生气,那么索性将那印刷作坊上上下下几百人,统统抓来,砍了他们的脑袋,来给父皇赔罪吧。” 弘治皇帝想要张口。 最终,喉头滚动了一下,忍了! 他只淡淡道:“下一版的课本,先送宫中,朕朱批之后,才准印刷。” 朱厚照顿时眉开眼笑,心里说,没有下一版了,这辈子都用这一版。面上却带着笑意,恭顺的说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继续向下看,到了第八页,却是见着了方继藩,方继藩头戴方巾,穿着儒衫,儒雅的模样,跃然于纸上。 天地君亲师,方继藩创西山书院,乃是当下不知多少读书人的祖师爷,可谓是桃李满天下,这里头,有他的画像,倒也说的他过去。 再往后翻,第一篇文章乃是百家姓,此后是千字文,再之后,则是三字经,紧接着,便是诗词,李白,杜牧之类…… 弘治皇帝细细看着,却发现,这课本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到底是什么滋味呢,他努力的回想着。 想了很久,弘治皇帝才突然有了觉悟。 这课本看似简单,却是先易后难,从最初的百家姓,再到简单一些的诗词,紧接着,越来越深,这先易后难,想来是让学生们慢慢的理解消化,表面上很简单,实则里头的每一篇文章和诗词,都是经过仔细的推敲的。 虽然方才被朱厚照的小动作,弄得自己哭笑不得。 可着课本看完,弘治皇帝的心里却是翻江倒海。 太子要做的这些事,都是前无古人。 沉吟了很久,无数的念头在弘治皇帝的脑海中掠过。 弘治皇帝突然点头:“兴我大明者,太子也。” 他留下了这番话,便再没有说什么。 默默的起身,朝牟斌一个眼色。 牟斌会意,忙道:“陛下起驾回宫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忙是恭送弘治皇帝摆驾。 等弘治皇帝上了车,远去了,朱厚照才朝方继藩美滋滋的道:“怎么样,我就说了,父皇也喜欢这样的插画的,哈哈,唐寅这个家伙,还是很有一手的啊,将本宫绘的栩栩如生,难怪父皇见了,竟有兴我大明者,太子也的感慨。哎呀,这样一想,本宫觉得这番话,该印在下一版的课文里才是,本宫以后不叫太子啦,叫中兴太子,明儿就去刻一个印去,这可是父皇说过的。” 方继藩吁了口气,一脸无语的看着朱厚照,他一直在怀疑,朱厚照是个脑残,而且症状还不轻。 方继藩便正色说道:“好啦,太子殿下,咱们做正经事,你饿不饿。” “饿了。”朱厚照瘪了瘪嘴,做出一副饿坏的神色。 很好,果然还是有共同语言的。 方继藩心里倍感欣慰。 陛下对于太子的夸奖,已是不胫而走。 兴大明者,太子也。 这短短的一句话,看似是轻飘飘,却又沉重无比。 显然,这是陛下顺天府的认可。 顺天府虽然破坏了官不修衙的规矩,也虽然开设公学,教授的却是新学的学问,总让一群老古董们看了生气。 可是,又能如何呢。 无可奈何花落去,人家既有宫中支持,又很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民心在彼,这浩荡的潮流,已不是几个酸秀才可以阻挡的了。 而此时,保定巡抚欧阳志奉旨,交卸了自己的职责,随后,入京。 抵达京师时已是傍晚,当日是不可能面圣的了。欧阳志先来见方继藩。 师徒二人,许久不曾见了。 欧阳志见了方继藩,纳头拜下,眼里热泪盈眶,哽咽道:“学生见过恩师。” 欧阳志是个有良心的人。 他比任何人都珍惜自己的恩师。‘ 没有恩师,自己不过是个小秀才,而如今,却是封疆大吏,受了恩师的传授,自己才有了今天,想到自己在保定布政使司所作所为,再多的成绩,终究也是饱受质疑,若非是恩师在京里为自己遮风避雨,挡着那些明枪暗箭,哪里轮得到自己在保定大刀阔斧。 欧阳志泪洒了衣襟。 恩师他老人家……越发的显得年轻了。 反而是自己……已有了几分老态。 毕竟,已经年近四旬了。 方继藩坐在椅上,朝他点头:“嗯,不错,不错,你回来了,还记得为师,很不错。” 这话却让欧阳志颇为恐惧。 什么叫还记得为师,莫非是恩师责怪我不恭吗?他不敢抬眸卡方继藩,而是诚惶诚恐道:“弟子在保定,无一日不谨记着恩师的教诲,也无一日,不挂念着恩师,这几年,弟子繁忙于公务,操劳于案牍,疏忽了侍奉恩师的职责,实是弟子该死。” 方继藩吁了口气,心里想,他怎么怕成了这个样子,我这个做恩师的,难道这样可怕吗? 他细细想来,自己并不是凶神恶煞之人哪! 哎…… 想不通,欧阳志怎地如此怕自己,不过也没关系,徒弟对自己有敬畏之心,还是好的,因而他便朝欧阳志招手。 “起来吧,不要如此,你坐下,来,喝口茶。” 欧阳志沉默片刻,方才起身,欠身坐下。 方继藩道:“此次陛下诏你回京,想来是另有布置,只是……为师在想,接下来,接替你在保定推广新政的新任巡抚,可有人选了吗?这保定布政使司,关系重大,陛下到时,一定会询问你的建议,你心里可有人选。” 欧阳志沉默。 方继藩觉得和他交流会气死自己,拉长了脸,等他反应过来。 欧阳志才道:“恩师,弟子已经有人选了,此次挑选的人选,不是别人,乃是杨一清。” 方继藩吓着了,卧槽,杨一清,这人不是和自己有仇的那位吗? 他当初可是山西巡抚,此后进了都察院,为了对抗新学,甚至不惜去做一个通州的知州,可谁料到,最后他弄的一塌糊涂,弘治皇帝大怒,贬他为通州的一个小吏。 这家伙……居然还能咸鱼翻身? 他当我方继藩是啥了,真以为我是方大善人哪。 见恩师脸色更不好看,欧阳志耐心道:“杨一清自为通州小吏之后,工作极为负责,学习的很快,进步神速,他先在通州下辖的县里做文吏,此后几经升迁,对于工商业的了解,已不在其他人之下了,而且他是一个有独当一面的才干之人,学生在保定,有时也会焦头烂额,虽然身边有不少得力的人才,可这大局观最强的便是他,此后他接任了县令,保定府通判等职,也一直做的极好,保定布政使司在一年多前,建起了一个新区,意在与京师对接,一年多前,那里只是不毛之地,是他来主持着这新区,其政绩,在保定布政使司所辖的州府还有各县,都是一等一的。” 欧阳志又沉默,而后道:“不只如此,他对新学,也有建树,曾多次因新政和新学之事,请教学生,起初的时候,学生还指导他,到了后来,他竟能举一反三,来为学生解惑了。此人是个大才,而今已是洗心革面,且是政绩卓著,官声极佳,所以学生以为,他是当下最适合的人选。” 方继藩:“……” 杨一清确实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他本就是个做过封疆大吏的人,还管理过马政,当初之所以获罪,根本原因就在于他有属于他的时代局限性。 而一旦这样的人,他意识到从前的路走不通了,开始真正放下了自己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身去学习新学和新政,他所爆发出来的潜能,与他此前的人生经验结合一起,某种程度而言,绝不是那些平庸之人可以相比的。 方继藩吁了口气。 人精就是人精啊。 正文 第一千二百九十六章:君臣相得 方继藩在心里思忖了一番,便对欧阳志道“噢,不曾想到,这杨一清,居然从一个小吏,又重新爬起了。还真是不容易啊。这样说来,他倒真该谢谢我,若不是我一巴掌把他打翻在地,教他差一点永不翻身,只怕他还没有这样的机缘。” 欧阳志一时竟是无法答不上话来“……” 说实话,欧阳志不太认同恩师这句话。 总不能因为你杀了某人爹,结果他儿子奋发图强,因为没了父亲,所以悬梁刺股之后,金榜题名,做了大官,人家还要感谢你杀爹之恩吧。 这是强盗逻辑。 这种思想可是要不得。 当然……欧阳志不敢反驳恩师,一直恩师说什么就是什么,因此他只点头“此次,杨一清也到京了,学生曾给陛下上书,提及了他,陛下召他一道入京,想来也有考教的意思在。” 方继藩很诧异,眉宇轻轻一扬,很认真的问道“你们明日面圣?” 欧阳志沉默片刻,便重重点头“是。” 方继藩打了一个哈欠,才淡淡开口道“那么,为师只怕也得明日和你一道去了,接下来,却不知陛下怎么安排你,你现在是封疆大吏,又立了大功,为师很为你的前途着急啊,你也老大不小了,这仕途可是一步都不能走错。” 欧阳志心里感动。 自己的恩师,真比自己的亲爹还亲啊。能遇恩师,是自己三生之幸。 他眼里又不禁模糊了。 毕竟是多愁善感的人。 哪怕是在外成为封疆大吏,独当一面,早已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可到了这里,依旧还是金刚泪目。 方继藩安慰了他一番,让他不要哭,就算要哭,现在也要收着眼泪,到了皇上面前去哭。 陛下这个人,最是心软,立了大功,再哭一哭,这忠臣和能臣的形象就全部出来了,还怕将来不能飞黄腾达? 当日无话。 到了次日清早,方继藩带着欧阳志入见。 奉天殿外头,方继藩遇到了杨一清。 杨一清还是老样子。 反正都是一把老骨头,在方继藩眼里,没有什么分别。 杨一清见着方继藩,心思却是复杂无比。 当初,他想要打击新学,毅然决然的前去通州。 可是……当通州的实际民情裸的展现在自己的面前时,他心头是震惊的。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在自己治理下的百姓,居然如难民一般,纷纷往保定去,无数的百姓,视自己如豺狼,这几乎有人,如用刀子在剜着他的心。 当初的杨一清是自负的,越是自负,遭受的打击越大,简直可以说他一生的学识都被颠覆了。 他根本就接受不了的。 紧接着,陛下震怒,将他贬为小吏,他先是浑浑噩噩,可慢慢的,当他用一个小吏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看待身边的人和事,再去思考理学和新学时,竟一下子,让他开始动摇了。 他开始慢慢的吸收这些新的事物,还有那新的学问,先是内心深处,还有抵触,再后来,却已能够如其他的小吏一般,招待商贾,甚至和人谈及国富论的观点,他也开始拿起求索期刊,看那求索期刊中的文章,紧接着,对这个世界,开始了新的思考。 他越来越干练,从小吏,变成了司吏,接着,成为了典簿,成了县令和通判。 人生的际遇真是奇怪。 当初的他,是最捍卫科举功名的人。 可偏偏,当他成为小吏之后,却成为了选吏为官的最大受益者,若不是选吏为官,只怕现在的他,再不会有任何出头之日罢了。 杨一清沉默之后,朝方继藩行了个礼。 方继藩直着腰杆,大喇喇的接受,完全没觉得有丝毫的尴尬,亦或不妥。 杨一清恭恭敬敬的道“齐国公……” “唔。”方继藩模棱两可的点点头,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谢谢啊。”杨一清很诚挚的开口道,可以说是发自肺腑的感谢之情。 方继藩乐了,朝欧阳志眨了眨眼睛,含笑道“你看,果然,他该谢为师。” 欧阳志“……” 好吧,欧阳志已经习惯了。 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呢。 所以,他面无表情。 方继藩拍了拍杨一清的肩“不必谢,看着你能迷途知返,也算是没白费我的一番苦心了,我方某人做好事,历来不求回报,你若是谢,就太见外了,听说你还清教了欧阳志不少学问,这样说来,你是将他视为良师益友了?这就更好了,以后都是一家人,不介意的话,你叫我一声师公吧。” “……” 杨一清陷入了沉默。 说实话,自己这年纪,还真叫不出口。 老夫也是要脸的啊。 可是…… 他深深的叹了口气。 说实话,现在他满脑子所想的,何尝不是新学呢,跟着欧阳志,确实学习到了许多东西,虽未拜师,没有师徒之名,却已有了师徒之实。 他看着乐不可支的方继藩。 拜下,行了个礼“学生所学,俱都来自欧阳先生,学生,朽木也,若非欧阳先生指教,何至今日。齐国公当受学生一拜。” 方继藩一挥手,大大咧咧的微笑道“起来吧,我不过是戏言而已,你不要当真。” 杨一清“……” 说实话,若换做当年杨一清的脾气,早就想将方继藩砍翻在地了,好歹杨一清也是管理过马政,带过兵,出过关,在大漠里砍过人的人。 老夫师礼都行了,你现在才来说戏言? 你当老夫是新城里的公厕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他深吸一口气。 成为小吏,让他人生有了新的磨砺,新的启程,所以,他此刻一点脾气也没,依旧是面色温和“此非戏言,实乃学生末进肺腑之词,师公勿嫌。” 方继藩噢了一声。 却在此时,有宦官出来。 “陛下宣……” “知道了。” 方继藩应了一声,率先入殿。 欧阳志和杨一清不敢怠慢,跟在方继藩的身后鱼贯而入。 弘治皇帝呷着清茶,坐在御椅上,听说欧阳志要来,心里也颇为激动。 君臣相得,实是不易。 何况欧阳志久在保定府,虽然距离京师不远,可他在保定日理万机,弘治皇帝又何尝不是如此。 现在欧阳志是立大功回朝,更是难得。 若非欧阳志在保定府打开了新政的大局,现在弘治皇帝还摸不透未来的方向呢。 须知任何的学问,或者说,治国平天下的理论,都需要有实际的治理来相互辉映的,毕竟理论需联合实际。诚如当初,汉武帝独尊儒术,也需有一个儒家治理天下的样板,譬如加强集quan,推行平准、均输、算缗、告缗等措施,抑制豪强,诸如此类。 而欧阳志,则为天下提供了一个样板,向全天下宣示,新学以及新政这一套,行得通。 三人进来,方继藩和杨一清已是拜下行礼。 欧阳志一脸茫然,却还站着。 弘治皇帝见这熟悉的面孔,还有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淡定从容之色,顿时,眼里湿润了。 他豁然而起。 与欧阳志四目相对。 想当初,他还记得,在殿中,有人行刺,是欧阳志挡在自己的身前。 一桩桩的往事,走马灯似得在弘治皇帝脑海里划过。 欧阳志这才反应过来,他要躬身,预备行大礼。 “欧阳卿家,你不必多礼了。”弘治皇帝下了金殿,快步的行至欧阳志面前,将欧阳志搀扶而起,与他对视。 欧阳卿家,还是老样子,荣辱不惊。 哈哈,朕之子房哪。 弘治皇帝激动的面色通红,眼眶湿润,搀着欧阳志的双臂“听说卿家昨日傍晚就到了,本是要传见,又想卿家一路远来,想来也辛苦,让你歇一夜,哈哈,你比从前,可清瘦了,瞧瞧你,双鬓和朕一样,也白了。” 欧阳志“……” 弘治皇帝习惯了欧阳志沉默的样子。 欧阳志本来就是个忠厚老实的人,也不指望他口里说出点什么臣万死之类的话。 或许,正因为这一点,才显得难得。 满朝公卿,唯有欧阳卿家鹤立鸡群。 弘治皇帝感慨道“来,给欧阳卿家赐坐吧。” 萧敬早就殷勤的搬来了锦墩。 他见欧阳志,也颇为高兴,真心的。 似萧敬这等奸诈的人,这辈子,对任何人都心怀防备之心,可唯独对欧阳志,却知道,他是一个纯粹的人,能见着这样纯粹的人,哪怕关系并不好,也依旧让萧敬心怀敬重。 方继藩则是一脸幽怨的看着弘治皇帝,瘪瘪嘴有些委屈的样子。 弘治皇帝这才想了起来,朝着方继藩微笑道“方卿家,你也起来吧,给方卿家也赐坐。” 方继藩忙是坐下,腿脚有些酸麻了。 倒是杨一清,依旧还拜在地上。 上一次,弘治皇帝巡视通州和保定,对于杨一清的印象可是糟糕的很,今日再召见他,已是网开一面,自然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好眼色。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和欧阳志坐定了,方才转身,上了金銮,坐定了。 。 正文 第一千二百九十七章:吏部天官 弘治皇帝说着,拿起了手头上的报表。 这一份份的报表,上头都是关于保定布政使司的。 政绩斐然都算是轻的,而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弘治皇帝道“欧阳卿家入保定,已有五年了,这五年来,保定可谓是一日千里,让人叹为观止,朕尝勉励百官,要多向欧阳卿家学习,勇于任事,治理地方,上报国家,下安黎民。欧阳卿家在保定所为,朕俱都知悉,保定布政使司,人口增长七倍,每年所纳税赋,竟可与江南等税赋重地相比,所修建的道路、铁路,多不胜数,安置的百姓,孩子们入学读书的数量,也是数不胜数。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哪怕是追溯至先秦至今,古今封疆大吏,可有如欧阳卿家的吗?” 欧阳志面无表情。 立大功,受君上褒奖,却能如此平静,足以令所有人心悦诚服。 方继藩趁机道“回陛下,儿臣也读史,如欧阳志这般的,没有。” 弘治皇帝点头“这都是大功啊,在治理保定期间,朕听说过许多的闲言碎语,也听说过许多人对于欧阳卿家的疑虑,朕甚至差一点,误信他人。可这些年来,时至今日,朕方知,欧阳卿家是对的,这些年,不容易啊。” 方继藩道“是啊,真是极不容易,陛下,儿臣对此,感同身受。这些年来,儿臣也受过人屡屡中伤,有说儿臣懒惰的,有说儿臣贪财的,有说儿臣怀有私心的,有说儿臣胡闹的,更有甚者,说儿臣欺君罔上,儿臣正因为受过这样的流言中伤,才知被人冤枉的委屈,可谓是有血有泪,往事不堪回首,若是寻常人,只怕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好在儿臣渐渐走了出来,心知只要一心报国,而当今皇上圣明,自会明察秋毫,是非功过,何须与人计较。欧阳志是学生的门生,这些年,他受的委屈,儿臣也是看得见的,他生性木讷,也不擅长与人争辩,儿臣一直告诉他,方家门人,就该受这些委屈,外人的不理解,他们的谣言中伤,还有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的非议,何须放在心上,咱们为陛下尽忠之人,哪怕是立即割下头来,身与名俱灭,可只要有益于国家,那也定当眉头都不眨一眨,这些小委屈,又算什么?” “是吗?”弘治皇帝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木然。 其实初入殿时,倒也还好,脑子还勉强跟得上,可听恩师这么一通话下来,脑子已经开始在宕机的边缘了。 良久,他呼出一口气“是的,恩师说过。” 弘治皇帝感慨“朕怎么可使忠臣义士寒心,让小人们猖獗,恣意胡言呢。即便如此,欧阳卿家还立此大功,实是不易啊。前几日,吏部尚书王鳌,恳请致仕,他年纪大了,想颐养天年,朕一再挽留,可念其劳苦,实为不忍,欧阳卿家在保定布政使司,有此政绩,朕思来想去,除欧阳卿家尽心竭力之外,只怕也与能用人,能识人有关。朕为这吏部尚书的人选,思虑了良久,这吏部乃天官之职,掌百官荣辱,非大公无私,且能明察秋毫之人不可。欧阳卿家,是朕最属意的人选,且等廷议公推吧。” 方继藩心里诧异。 吏部尚书…… 这吏部尚书可是天官,其地位,已经不在内阁大学士之下了。 要知道,哪怕是一个吏部的主事,在京里都是无人敢招惹,人人巴结的对象。 陛下居然…… 当然,这只是陛下的意思。 似这样重要的位置,按照规矩,往往是需要廷推的,也就是说皇帝开廷议,让大臣们来推荐。 不过一般情况,皇帝都会和内阁事先有过沟通,而后进行公推,有了内阁大臣们的支持,只要这个候选之人不是名声太糟糕,遭到大家的极力反对,一般情况,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弘治皇帝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面色平静,片刻之后,才道“谢陛下恩典。” 方继藩忍不住道“欧阳志,为师这就要批评你了,陛下如此洪恩,你怎么不推辞一下,须知为师一直教导你,做人要谦虚,虽然你的同僚们都是土鸡瓦狗,不值一提,却需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欧阳志“……” 弘治皇帝乐了“继藩,你这是什么话,欧阳卿家才是真性情,既然愿意接受,何须虚情假意。” 方继藩便道“是,是,儿臣万死。” 吏部天官,非要陛下最是信重之人不可。 这权柄实在太大了。 因而本来所有人都猜测,这吏部天官定会出自于当初弘治皇帝为太子时,詹事府里的翰林官。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毕竟,当初太子的属官,且是亦师亦友的身份,是最受皇帝信任的。 可哪里想到,竟是欧阳志。 杨一清显得很诧异。 其实对于杨一清这样宦海浮沉的老油条而言,他对欧阳志虽然佩服,可对于欧阳志这永远不冷不热的性情,却是很担忧的。 欧阳老师这样的性子混官场,怎么看,都不像有前途的样子啊。 想来,一定是他的恩师方继藩,给他撑腰吧。 若是没有这个恩师,早被人撕成碎片了。 可现在……杨一清不得不认为,自己算是瞎了眼了。 因为吏部天官之职,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恩师能力之外,他的恩师能保护他,可要为他争取天官之职,这几乎是痴人说梦。 唯一的可能就是,欧阳志简在帝心,得到了陛下百分百的赏识和认可,以及对他完全的信任。 这样的性情,也可以? 杨一清又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彻底的崩塌。 人生啊……它都是水,水无常形,变幻不定。 弘治皇帝抿了一口茶“只是,朕一直都在疑虑,欧阳卿家若是入京,掌吏部,可这新政,却还需推行,谁可继任呢?” 他手轻轻的磕了磕案牍。 目光落在了杨一清身上。 对于杨一清,他依旧是反感的。 在通州和保定的微服私巡,让弘治皇帝记忆尤其的深刻,论起来,杨一清还是欧阳志的敌人,他本以为,欧阳志会推荐自己在保定府提拔起来的那些官吏,这些人统统都是欧阳志一手教出来的,没有理由欧阳志不推荐他们。 可万万不曾想,欧阳志推荐的,竟是这个曾经对其抱有敌意之人,当初通州和保定之争,可是历历在目。 出于对欧阳志的尊重,弘治皇帝还是决心见一见这杨一清。 弘治皇帝道“欧阳卿家举荐了杨卿家,说是杨卿家能够独当一面,推行新政,已有大功,且为人公正,两袖清风,实乃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 杨一清听到此处,内心涌出了一股暖流。 说实话,当初他是怨恨欧阳志的,若非是他,自己何至于遭遇如此变故。 只是慢慢的,他意识到自己错了,渐渐的去理解这些新政和新学的东西,居然受了欧阳志的赏识,一步步将他提拔起来,现在,更是向皇帝对自己给予了如此高的评价。 欧阳老师真是至诚君子,美玉无瑕啊。 杨一清眼眶微红,叩首“老臣惭愧,愧……愧……不敢当!” 弘治皇帝冷漠的看着杨一清,却是平静的举起了案牍上的一份奏疏,心平气和道“前些日子,各省上奏,希望税赋改为一条鞭法,尽力以银来作税,改变此前实物缴纳税赋的情况,杨卿家,你怎么看?” 考验来了。 杨一清稍稍沉默片刻“这些奏疏进上,其根本就在于,国朝自新政以来,通货膨胀开始盛行,银价和银票日贱,这样的通货膨胀,是有益的。而对于地方士绅们而言,却是有害,因此,缴纳银税,对于他们而言,才如此的迫切。” 杨一清顿了顿“可对于朝廷而言,实物税的损耗过大,且大多实物,想要调配,却也是麻烦,因而,实施新税,采取一条鞭之法,对于朝廷,对于地方而言,都是浩荡潮流,已到了迫在眉睫的地步。陛下以此顺势而为,对朝廷和各省,都有莫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微微颔首点头,这利害分析还算是中规中矩,并不迂腐。 杨一清道“可要立即实施,老臣却以为,有些操之过急,朝廷可以徐徐的更改,一步步的来,先取一省,率先尝试,寻出问题,进行改正,而后,再推及各省。” “当然,老臣以为,有的税赋,也不能完全采取实物税,譬如粮食,所谓无粮不稳,这粮赋,暂时还是不要轻易的改银为好,否则,一旦遇到了灾祸,到时必定粮价高涨,朝廷哪怕收来的是银子,有大量的银子可以赈济,可没有粮食,如何稳定人心,平抑物价?江南乃是大明粮赋重镇,这江南收取粮赋,乃是朝廷的底线,至于其他布匹、丝绸、生丝、生铁、煤炭、木材等等,用银作价,并无不可。” 。 正文 第一千二百九十八章:天大的利好 杨一清一番话说完,弘治皇帝接连点头。 不得不说,杨一清还是拎得清的。 弘治皇帝道:“有几分道理,不过……若朕敕命卿为保定巡抚,卿当如何?” “保定布政使司工商农诸事,已渐渐上了轨道。”杨一清道:“现在要做的,是萧规曹随。老臣在大方向上,还是照着从前的方子走,小细节处,却要随时应变,发现了问题,再想办法去妥善解决。” 弘治皇帝皱眉:“发现了问题,才妥善解决?为何不事先有所预备呢?” 杨一清道:“老臣窃以为,新政本就是开历史之先河,世上从未有前人走过,想要做到防范于未然,未免过于夸口了,老臣在保定自小吏而起,在乡中、县里,府里,新区,都担任过职务,最是明白,新政推行,复杂无比,每一县的新政成效不同,甚至每一个产业,譬如钢铁作坊和纺织作坊,也有不同,想要处处做到有备无患,难如登天,反不如随机应变。” 弘治皇帝似懂非懂。 “朕听卿家所言,颇有道理,可你是待罪之臣,此次朕受欧阳志举荐,便准你任保定巡抚吧,可卿也要明白,倘若出了差错,这边是两罪并罚,朕绝不饶你。” 杨一清心里感慨,叩首:“臣敢不尽力。”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欧阳卿家带着人,在保定立下如此多的功劳,继藩。” 方继藩道:“臣在。”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的弟子有这般的本事,这里头,也有你的一份功劳啊。” 方继藩谦虚的道:“哪里的话,儿臣不过是教了他一点学问而已,这不算什么。儿臣教授的弟子,多如牛毛,难道他们有功,都是儿臣的功劳吗?倘若如此,那儿臣岂不是有奇功伟绩?这是很没有道理的事。” 弘治皇帝脸微微抽了抽:“卿有功劳,朕自然赏你,赐你一千万金吧。”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吾皇大恩大德,儿臣无以为报,无功不受禄,实是惭愧。” 弘治皇帝也懒得和他计较。 却是想起了什么。 弟子都这么厉害,你这个做恩师的,成日游手好闲…… 弘治皇帝微笑:“继藩哪,欧阳志治保定,你看,朕敕他为吏部尚书;现如今,卿治经府,想来一定也卓有成效吧。” 方继藩道:“儿臣这些日子,为了经府,可谓是尽心竭力了。” 弘治皇帝拉下脸来:“若是尽心竭力,可近来,为何四洋商行,至今不见动静?” 方继藩:“……” 这就是介绍人买股的下场,赚了是人家眼光好,亏了就是总有刁民想害朕。 方继藩只好汗颜:“儿臣一定努力。” 也不知刘文善这些家伙们,到底怎么样了? 不会被佛朗机人抓住,剁了吧。 又或者,出了什么差错? 任何事,都有风险,风险越大,收益越大。 且此次让刘文善等人去佛朗机,一切都是只是理论而已,经济理论再好,可若是实操中出现任何问题,都可能沉沙折戟。 但愿别出事才好。 方继藩心里担忧。 过了两日,廷议开始。 廷推吏部尚书。 刘健当先推荐了欧阳志。 此时满朝文武,心里便回过味来了。 这吏部尚书的人选,想来内阁和宫中已经交换过了意见,因此,不少以为自己大有可为之人,不禁心灰意冷。 也有人心里不忿,想要跳出来反对。 只是……倘若是别人,哪怕是王守仁或者是唐寅,大家尚可以跳出来大加挞伐,唯独是欧阳志,却是每一个人都沉默。 欧阳志的名声太好了。 好到想黑都没地方下嘴。 何况宫中和内阁极力支持,想来齐国公那狗东西早就提着板砖埋伏在宫外头就等哪一个不开眼了。 如此细细一权衡,索性装聋作哑。 可欧阳志入吏部的消息一出,顿时,交易所里,一片哗然。 这股价的涨跌,不但要看市场,其中对于许多商贾而言,朝廷对于新政的态度,也是至关重要,现在,这新政的急先锋欧阳志直接成为了天官,在这位吏部尚书的主导之下,将会有多少实干派被提拔起来,继而开始分赴天下各地,成为地方官员呢。 这样的人若是去了各个州县,也就意味着,哪怕是那里不值得扩大投资,也可以成为大量货物的倾销地,商贾们可以借此,扩大经营。 这对于各行各业而言,都有极大的好处。 因而,消息一出,交易市场里各股的牌子开始疯狂的轮换,新的价格随着红牌子不断的上扬。 整个交易市场,欣欣向荣。 那些作坊主和商贾们,也开始变得大胆起来。 商人们虽然图利,却也有小心谨慎的一面,毕竟这里投资的并非是郁金香,而是实打实的作坊。 作坊的投资,都属于重资产。 是真正要投入真金白银,买下土地,购置设备,培训匠人,囤积原料的。 而一旦生产或者是销售环节出了任何问题,都可能血本无归。 可在利好消息的影响之下,一个个商行,趁着日益高涨的股价,纷纷日推出了自己扩产和新建作坊的计划。 如此,交易所里人们似打了鸡血一般,个个激动的厉害。 …… 王不仕眼里布满了血丝。 事实上,早在陛下召欧阳志入京之前,他就嗅到了风声,此次增长,他可谓是赚了个盆满钵满。 可这半年多来,他一直都在琢磨着一件事。 为何刘文善出海,为何同去的人,乃是王细作,是这么个佛朗机人,为何刘瑾也跟着去了,又为何,大量四洋商行的船只,带走了数不清的郁金香。 他不明白。 可是他明白一件事,方继藩那家伙,向来诡计多端,他不会做任何没有意义的事。 而且此次出动的,乃是他的得意门生。 为此,王不仕买了许多郁金香放在家里,他不断的研究和观察着郁金香的特性。 王细作是佛朗机人,这可能和佛朗机有关。 在大明,有一批佛朗机的俘虏,王不仕也和他们接触,他拿出郁金香,不断的盘问这些佛朗机人…… 在一次次的分析……之后…… 时间已过去了太久,而这时……一个规模宏大的‘阴谋’,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块的拼图。 难道…… 王不仕倒吸一口凉气……难道真是如此。 他还是有些拿不准。 事实上,四洋商行的股价很诡异。 因为它涉及到的乃是海中的交易,因而在此轮的增长之中,它的价格,一直泛泛,相比于某些股票价格的暴涨,它实是不值一提。 以至于不少拥有四洋商行股票之人,纷纷转卖四洋商行的股票,去购置最新的热门,这四洋商行,价格竟有摇摇欲坠的趋势。 王不仕坐在自己的公房里,他脸色变幻不定。 郁金香……可以做到吗? 又或者是,刘文善是否可以完成这个自己推测出来的计划。 有太多太多的疑惑了。 他不断的猜测,脑海里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天色不早,有书吏进来:“王公,该下值了。” “噢。”王不仕恍然,抬头,面上若有所思,他起身,戴上了墨镜,这最新款的墨镜,更拉风,镀金的镜框,而玻璃,乃是最好的匠人,精心磨制,造型也是时下最时尚的,配上他这大金链子,使他的气质,格外的鹤立鸡群。 书吏羡慕的看着王不仕:“王公,最近,想来您又赚了不少吧。” “是啊,是赚了一些。”王不仕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随口道。 书吏又倒吸一口凉气。 赚……了一些…… 这一些对于寻常人而言,可能还真是三五两银子,可若是这个计量单位从王不仕口里说出来,那可能就是数百万两纹银了吧。 书吏差点要跪了,恨不得将王不仕一声爷爷,爷爷带小人发财啊。 最近交易市场火爆,以至于连书吏这般的人,也忍不住手痒,去买了一些。 书吏鼓起勇气:“王公,您说……现在买什么好?” 他一面说,一面显得不自信。 毕竟,王学士和自己的地位悬殊,自己实在没有资格去问的。 王不仕却依旧是浑浑噩噩的样子,好在他戴上了墨镜,遮盖了他的心不在焉,在书吏看来,依旧是格外的霸气威武。 王不仕下意识的道:“四洋商行。” 什么…… 四洋商行…… 书吏脸色一变,一副震惊的模样。 难道就是那个,传说中的交易市场中的咸鱼,一两年没翻过身,别人涨了它不动,别人不涨它就跌的那个…… 卧槽…… 虽然心里震撼。 可是……这书吏二话不说,立即恨不得掏出纸和笔来,将这四个字,赶紧记下。 管它是不是咸鱼呢,买了再说。 王学士推荐的,准不会错的。 合该我发财。 可此时,王不仕却已是扶了扶镜框,徐徐而去了。 他虽完成了这个拼图,在耗费了无数的心思之后,凭着他对市场和投资的理解,已经知悉了方继藩和刘文善的计划,可是……他依旧还在天人交战。 应该相信刘文善吗? 他真的能做到? 正文 第一千二百九十九章:神器哪 王不仕心思复杂,还在反复的权衡。 对他而言,这确实是一件难以预料的事。 因为哪怕他清楚会如何具体的操作,可佛朗机远在万里之外,任何一个细微的偏差,都可能会造成结果的不同。 现在唯一能相信的,就是刘文善是否有能力,随机应变了。 刘……文……善…… 无数自己和刘文善相关的互动,犹如幻灯片一般,在王不仕脑海中划过,一幕幕的清晰无比。 此人在经济学中,属于开宗立派的人物,水平是无可挑剔的。 他敢出海,尊奉师命行事,胆子倒是不小,想来行事一定果决。 而最重要的是…… 王不仕倒是想起了什么,当初,刘文善和自己对谈时,一再提及方继藩的众弟子之中,他资质平庸。 资质平庸…… 这当然只是谦词,能成为方继藩弟子的人,没一个省油的灯。 可是…… 王不仕回到家之后,猛地眼睛一张,可是……刘文善是自卑而敏感的,他极需要证明自己…… 这样的人,一定会不择手段,为了成功,而不计任何后果。 那么…… 王不仕整个人激动起来,铺开纸,又开始不断的验算。 良久,他将笔搁到了一边,朝外头高声喊道:“来人,来人……” 外头,邓健早已是准备好了。 不得不说,在王家的生活真的很开心,邓健几乎是这里的半个主人,数不清的银子,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可以说怎么任性怎么来。 这样的生活真是美滋滋的,更开心的是,他花了多少都没人过问。 为了让这天下人知道,王不仕是怎么花银子的,邓健当然也毫不犹豫的给自己配齐了装逼三件套,一副时下最新,价格不菲的墨镜戴着,脖子上也挂着大金链子。 你看看,什么叫有钱,什么叫做嚣张,就连身边的狗腿子,一字排开,数十个人,个个大墨镜,大金链子,穿着名贵的丝绸,那才叫不差钱。 似那等,有了点银子,便给自己置办一身好东西的,那算什么?在王家,就算是一条狗,那也是一身珠光宝气。 邓健来到王不仕跟前,笑吟吟的问道:“老爷,有什么吩咐?” 王不仕看了邓健一眼,见邓健一脸笑意,便朝他郑重的说道:“拿出可以动用的资金,立即买入四洋商行,要快,有多少要多少。” “呀。”邓健眼睛一亮,面容里满是笑意。 卧槽……王老爷神了,这大手笔呀。 毕竟邓健一直都在绞尽脑汁怎么帮着王不仕花钱。 可怎么花,这银子都越来越多啊。 只是,买四洋商行,这就不一样了。 你看,四洋商行这等渣股,王老爷居然都是眉头都不皱一下,说买就买,而且还动用大笔的资金,这天底下,还有谁比王家狠? 可以说放眼天下找不到第二个王不仕这样豪气的人来。 “好呢。”邓健精神一震,朝王不仕连连点头:“小人这就立即去安排,明日保证交易完成。” 王不仕推了推墨镜:“邓健,你跟了老夫几年了。” “老爷,两年了。”邓健一面嘿嘿笑,一面朝王不仕竖起俩个指头。 “花钱花的开心吗?”王不仕看着邓健戴着的金丝大墨镜,还有脖子上比自己还粗的大金链子,就忍不住心里想要吐槽。 邓健高兴的乐不可支,眼角眉梢都扬了起来。 “开心就好,要努力啊。”王不仕微笑,鼓励他。 邓健虎躯一震,笑呵呵的说道:“老爷放心,小人一定使出吃nai的气力,绝不辜负老爷。” 呼…… 王不仕已没心思调侃邓健了。 讽刺这个家伙,没什么意思。 因为任何讽刺,人家都自动免疫,似乎自己说的不过是笑话而已,然后人家变本加厉的挥霍。 事实上,王不仕有些紧张。 他在赌。 将自己半副家当,都压在了刘文善身上。 到了他这个地步的人,银子多少,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反正都是十八辈子都花不完。 他只是想要向人证明,自己是对的,且会一直对下去。 ………… 次日,就有消息在翰林院里不胫而走。 那老吏还是嘴巴不严。 或者说,他买了四洋商行之后,心里稍稍有一丢丢的没底气。 因而放出了消息。 翰林们现在本也无所事事,陛下现在更看重科学院。 将来他们的前途,只有天知道,反正,靠着翰林的身份,别想轻易的平步青云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大家也比较有闲工夫。 从前他们愤愤不平过。 可时间久了,该骂也骂了,还能怎么样?自然是乖乖接受了现实,反正折腾也改变不了现状。 “四洋商行?这四洋商行,可没有利好啊,据说……他们在西洋的局面,并没有开拓出来,西洋诸国,多数人衣衫褴褛,哪里有这么多银子,买咱们大明的宝货。而且那儿的佛朗机人,对我大明,历来是敌视的态度,禁绝了往来,因而四洋商行……” “这一次股价涨了这么多,可四洋商行也没什么动静呢。” “是王学士说的,我还是得去买一点,说不准,就中了呢。” “是啊,是啊,王学士都放出来了话。” 众人七嘴八舌,倒是有不少人心动了。 可是……想要下定决心,还是有些难度。 毕竟,其他股票都涨了不少,其中有钢铁股,居然增长了一倍。未来可期,既然有躺着挣得钱,这四洋商行,虽是价钱便宜,可毕竟,有点风险。 翰林院里有人去买,也有人不为所动。 ………… 欧阳志的任命终于下来,他接了旨意,而后,第一件事便是拿着旨意,先去拜谢师恩。 “学生蒙恩师教诲,方有今日,师生如海,学生永远铭记于心,恩师……请受弟子一拜。” 说着,欧阳志结结实实的拜倒在方继藩面前。 这可是堂堂的吏部尚书啊。 方继藩凝望着诚诚恳恳的欧阳志,心里感慨。 吏部天官跪在自己的脚下是什么感觉。 这滋味…… 总算,自己的弟子之中,有人算是真正成才了,看看其他几个……还差得远呢。 方继藩心里想着,就恨恨的瞪了一眼江臣。 江臣惭愧的想要钻进地缝里去。 方继藩也没责怪他,而是开口安慰他:“江臣哪,你不必惭愧,所谓龙生九子各有所别,你的师兄弟们,不乏优秀的,可你也不差嘛,你……不是还……还……还啥来着,你现在任什么官了?” 江臣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不禁呜咽:“学生惭愧。” 方继藩面带笑意的朝江臣挥挥手:“不打紧,不打紧,为师身边,总要有一个资质平庸,没什么出息的弟子才是,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方继藩本事这么大,个个弟子都了不起,免得使人妒忌,你这样,不也很好,该吃吃,该睡睡,有了你,为师出门,面上也有光,至少也可告诉别人,看见没有,人若是不努力,哪怕有名师,照样可以没出息。” 江臣脑子嗡嗡的响,这话真是教他想死,跟着恩师,压力太大了。 可他很清楚,这些话,不过是恩师想要激励自己而已,这是故意讽刺,实则是让自己发愤图强啊。 正说着……却在此时,外头传来王金元的声音。 “少爷,少爷,好消息,好消息……” 方继藩才打起精神,心里不禁于心不忍,抿了一口茶水,才淡淡开口说道:“江臣啊,罢了……你自己好生领会吧,你年纪也不小了。” 说着,摇摇头,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正因为如此,他的这些弟子,譬如欧阳志,譬如唐寅,譬如刘文善、戚景通、王守仁,又譬如,那个谁谁谁……哪一个不是将他们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啊。 当爹的,哪里有不希望自己儿子好的呢。 可激将了几句江臣,又担心过于打击了他,只好敷衍过去。此刻王金元已经进来了,他不由朝王金元道:“做什么,又出了什么事。” “细虫……细虫……”王金元激动的手舞足蹈,面带笑意:“细虫被发现了,被发现了。” “不是早被发现了吗?”方继藩气的想要打人,白了王金元一眼,便不耐的道:“你这蠢货,平时不看书的,不看书,也该听说过细虫论。” “不……不……少爷……”王金元气喘吁吁,却又怕挨打,硬生生的后退了几步,才敢禀报:“少爷,细虫被人亲眼看到了,亲眼看到了……西山研究所,打磨了一个奇特的镜子,这镜子,可以放大许多许多倍,当初,还是少爷拨了大量的银子,让他们研制和打磨的,这镜子……成了……医学院都已轰动了,苏月亲自带着人,凭着肉眼,看到了细虫……看到了……” 方继藩打了个激灵,心情竟是也跟王金元一样雀跃起来。 卧槽……厉害了啊。 显微镜出来了。 这显微镜……是神器啊…… 甚至可以说……它是科技之母啊。 正文 第一千三百章:宝贝啊 方继藩兴冲冲的随着王金元到了研究所。 在这里,早已是人满为患。 医学院和工学院的人都来了。 苏月激动的不得了,等众人见了方继藩来,才压抑住了激动,来给方继藩见礼。 方继藩懒得理他们。 我方继藩是在乎这些虚礼的人吗? 紧接着,他进入了一个封闭的密室里。 这密室里一台仪器展现在自己的面前。 这是一个纯铜的镜子,里头是一个小透镜,并做了一个架,把这块小透镜镶在架上,又在透镜下边装了一块铜板,上面钻了一个小孔,使光线从这里射进而反射出所观察的东西。 不得不说,这显微镜有些原始。 可即便如此。 可至少理论方向却是对的。 在透镜对着的铜板上,盛了水。 方继藩上前,一只眼睛眯着,进行观察。 这铜板里的雨滴在显微镜之下,骤然变得面目全非起来。在方继藩的眼前,仿佛这雨滴,就成了整个世界,世界中,数不清的‘虫子’在蠕动。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抬起眼,朝身后的人道:“可以放大多少倍?” “大抵,是在三百倍上下,不过……暂时没有细算。”苏月喜滋滋的道。 细虫……果然被观测到了。 这是真正的理论变成了现实。 此前虽然细虫论已经被人接受,可依旧还有人提出质疑。 毕竟人们相信眼见为实。 不只如此,细虫一旦可以观测,那么……这对于未来研究细虫,便有了莫大的好处。 它长什么样子,它们之间是否有分别,哪一些是有益的,哪一些是有害的。 甚至病人身体里的细虫,和健康的人有什么分别。 什么样的药液,可以针对性的杀死某些细虫,而这样做,又会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这其中,实在有太多太多通过这显微镜可以观察的东西。 三百倍,三百倍哪。 而一旁工学院的人,也个个激动的脸色通红。 这是真正的神器啊。 所谓的工学研究,越是深入,便越发的开始进入精细化,甚至许多机械的零件,对于精细的要求极高,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可是想要制作精密的零件,从而大大的提高机械的效率,却又是难上加难。 因为人们发现,人的肉眼是有极限的,一条线,在肉眼之下,是平直的,可是若放大十倍,人们就察觉到,它开始有些歪斜了,若是放大一百倍,这条线可能就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 以往匠人们使用放大镜,大大的提高了精密零件的水平,可即便如此,却还是不够。 尤其是对于机床之类对精度要求较高的母机而言,若是连它们的精度都不能保证,那么生产和锻炼出来的零件是什么样子,就只有天知道了。 因此,工学院一直都处在瓶颈期,想要再进一步,实在太难太难。 因为你连精度是否准确都无法弄清楚,肉眼和放大镜之下,亦无法观察出问题,那么,又怎么可以进入更深的领域去研究。 三百倍…… 方继藩心里想,还是很原始啊。 不过……对于这个时代而言,已经完全足够了。 倘若说,下西洋,是给所有人打开了一个新的大门,让大明意识到,原来世界如此的广阔,从而产生了新的YU望和冲动,那么,这显微镜,也是将所有人引领到了一个世界,对于这个细微的观察,方才可以提高所有人的认知,而在这认知之下,无数的领域,都将飞快的发展。 方继藩正想说什么。 外头却是吵嚷起来:“在哪里,在哪里,本宫看看。” 朱厚照穿着一件里衣,脚上趿鞋,这家伙正在午休,听到消息之后,衣服也没有穿,趿鞋而起,一路狂奔而来。 不过……似乎……他也不太习惯穿衣。 暴露惯了。 朱厚照将弱不禁风的苏月推开,激动的凑上来,左看看,右看看,打量着显微镜,也来不及和方继藩打招呼,研究了老半天,等他眼睛通过透镜,看到了那水滴中的‘世界’时,朱厚照啊呀一声:“哈哈……哈哈……宝贝啊,这是宝贝啊,这玩意,可值百万金。” 方继藩不知他的这个‘金’,是否和陛下的‘金’是同样的计量单位。 朱厚照整个人龙精虎猛:“倘若如此,那么……蒸汽研究所,就大有可为了,还有……许多的构件,哈哈……许多的构件。” 蒸汽机的许多零件,是可以用机床和铣床来制造的。 这些日子,朱厚照都将心思放在了材料方面,他专门组织了一批人,不断的实验各种材料。 可因为肉眼的问题,许多的构件,依旧只能用人工打磨。 究其原因在于,机床和铣床的精度,尚且不能保证,它们所产出的构件精度,就更加不堪忍睹了。 寻常的构件倒也罢了,倘若是要求高一些的构件,却非要那些技艺极其高超的匠人细细打磨才好。 这便导致,许多机械的产量极低,因为这样技艺高超的匠人,毕竟凤毛麟角。 可现在…… “来人,来人,将这镜子,给本宫搬走,搬去蒸汽研究所。” 朱厚照一丁点都没有将自己当外人。 于是乎,苏月等人,则是一脸幽怨的看着朱厚照。 这眼神……像极了被始乱终弃的弃妇。 方继藩咳嗽:“别急,别急,殿下,慢慢来,这边研究所,自然会想尽办法,多造几台,过一些日子,自然将东西送去。” 朱厚照红光满面:“哈哈……这也成,半月为期,其实本宫脑子里,有许许多多的东西,可惜,都无法实现,现在有了这个,那些奇思妙想,或许就可以变成现实了。老方啊,这些人要赏,重赏。” 方继藩道:“这是当然,赐他们一千万金也不为过。不过……” 方继藩将朱厚照拉到了一边:“是否向陛下禀报一下,臣觉得太子殿下去禀报最好,陛下对太子殿下已经寄以厚望,再有这份功劳,殿下……往后,就可以扬眉吐气了。”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 老方很厚道啊。 他拍了拍方继藩的肩:“可是,父皇懂吗?就算是搬到他的面前,在他眼里,那也是奇技淫巧的玩意。” 虽然太子有诽谤君父的嫌疑,可方继藩还是颔首点头,表示理解。 “这样看来,得想想办法才好。” 朱厚照道:“且让本宫先拿这东西,造出点东西来,到时,父皇也就明白了。” “噢。”方继藩道:“其实,我也有一个主意。” “嗯?”朱厚照看着方继藩:“你也想造出点什么。” “当然。”方继藩道:“我方继藩,乃西山书院之长,万千莘莘学子的祖师爷,岂可落后于人。” 朱厚照乐了:“好哪,本宫正想要大开眼界呢。” 有了显微镜,让朱厚照情绪极好,或许对于许多人而言,这只是稀罕的东西,可对于朱厚照这样的内行人看来,这玩意便是千金也不换的。 眼下镜片的领域,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而接下来,就是不断的利用显微镜的原理,继续碳素更高的倍数了。 而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显微镜的应用,也将爆发出巨大的潜力。 方继藩和朱厚照正午请温先生做了一桌酒菜,喝了一些酒。 朱厚照又是兴冲冲的放了一番豪言壮语,方继藩心里,则想着自己要制出来的东西。 ………… 一只船队,已浩浩荡荡的经过了泉州。 刘文善等人,在将一船船的金币和银币,运出了佛朗机海域之后,早已命了大明的船队在北非一带接应。 如此,佛朗机船来回倒腾,而今……这数十艘舰船吃着极深的水,徐徐的,游弋在了东南沿海。 此一行,仿佛做梦一般。 刘文善站在船舷上,虽然肉眼还看不到故土,可看到这故乡的海水,也忍不住感慨万千。 只有出了海的人,方才知道,徐师弟的伟大之处。 这海中的寂寞、病痛,足以让任何一个心志不够坚定的人发疯。 刘文善抱着一个竹筒制的‘大缸子’,到了泉州,终于有了茶叶,他已不喜欢那茶盏一点点的抿茶了,实在是馋的厉害,咕哝咕哝便是一大口大口的茶水喝尽。 因而,他养成了大口喝茶的习惯,寻了一个大竹筒,装满了茶水,背在身上,心里踏实。 一大口茶饮尽。 刘瑾吃着蚕豆,从后而来:“干爹,再往前,也就是后日的功夫,怕就要到天津卫了。” “嗯。” 刘文善点点头,叹息了一口气:“不知恩师,现在如何了,他身体不好,又有病,真怕他出了什么事。” “不会的,干爷好的很,全天下人都死绝了,他也能活蹦乱跳的。”刘瑾在这一点上,显得很有信心。 刘文善:“……” “此次,也算是不辱使命了。”刘文善吁了口气:“至少,可以给恩师一个交代。刘瑾哪……” “干爹……” 这一路往返,刘文善和刘瑾几乎是相依为命。 现在……真是不是父子胜似父子了。 二人对视一眼,眼里都流露出了别样的情感。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一章:金山银山 首先。 刘文善和刘瑾都姓刘。 其次。 他们是干父子的关系。 若说此前,这还只是一个名义。 可汪洋之上,父子二人同舟共济,经历无数血腥患难,想来不久之后,俩人也将同富贵,这是何等的缘分。 刘文善拍了拍刘瑾的肩。 而刘瑾则抬头,看着刘文善。 彼此的目光之中,都有着信任和依赖。 此时,身份已经没有意义了。 刘瑾是宦官,那又如何。 他还是自己的儿子。 刘文善嘴角一勾,朝着刘瑾一笑,淡淡道:“等回了京师之后,你……至乡中一趟,去祭祭祖吧,到时,刘氏的族谱之中,会添列你的名字。” 刘瑾赶紧吃了一颗蚕豆,压了压惊。 一般的宦官,对于自己的原生家庭,都没有太多感情的。 毕竟,你都把我送去做太监了,这亲情的纽带,也就彻底的断裂了。 刘瑾点点头:“噢,好。” 刘文善又拍了拍刘瑾的肩膀,敛去嘴角笑意,认真的道:“吾儿,也就是你弟弟,他已十二岁了,年纪不小,再过两年,他也要娶妻生子了。” 刘文善微笑的看着刘瑾,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里也透着诚恳的笑意:“他若是生下的儿子,为父打算将他过继给你,将来……你临到老了,身边至少有个子嗣,给你养老送终,将来,也不至无人祭奠。” 刘瑾沉默了片刻。 蚕豆不嚼了。 归宗…… 进宗祠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将来人死之后,有子孙们祭祀。 这叫延续香火。 似刘瑾这样的宦官,其实也不可以不收个干儿子。 可事实上,太监收的干儿子,往往都是一群泼皮,人家心里是瞧不起你的,不过是想在生前,从你身上得点好处,等到你一死,他卷了你的财富,便翻脸不认账了。 何况,这些人多是下三滥,没一个是正经人。 可刘文善不一样。 刘文善是正经人,他的恩师是方继藩,前途远大,将来的刘家,势必是大族,何况本身就有诗书传家的底蕴,哪怕是此前不富有,可出了一个刘文善,那宗祠牌坊上,可是进士及第的牌坊在呢。 刘瑾和刘文善的儿子,现在是兄弟的名分,将来,甚至可能刘文善将自己的亲孙过继给刘瑾,这是极为稳固的关系,因为后世的子孙们,并不介意,将刘瑾一并祭祀了。 这等士大夫的家庭,居然接纳了自己。 延续香火…… 刘瑾一下子,将口里嚼烂的蚕豆吐了出来。 眼眶里泪水呼啦啦的落下。 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他恭恭敬敬的朝刘文善喊道:“爹,爹……你是我的亲爹啊,我要有儿子了,哈哈……要有儿子了……” 他咧嘴……这儿子可是正宗的,不是那些想要巴结讨好的人,将来……会受到极好的教育,会有家族的熏陶,最重要的是,他的大父,他的亲爹,都和自己有真正的‘亲缘’关系……自己……没有后顾之忧了。 刘瑾本下意识的,想要从袖里掏出蚕豆来。 这是习惯。 可很快,他手又缩了回去。 这臭毛病,要改。 要攒钱! 给未来的儿子置产,要给他盖很多很多的府邸,给他纳数不清的妻妾,生数不清的娃娃,哈哈…… 刘瑾咬了咬自己的舌尖,很疼,不是做梦,顿时,心里开始立下无数的志愿,要改变身上所有的臭毛病,尤其是贪嘴。 在脑海里畅想了一遍未来,他便恭恭敬敬的给刘文善磕了个头。 刘文善微笑,做出这个决定……是很不易的。 可又如何呢。 人生不易,高兴就好。 ………… 舰船至天津港。 天津港里,人们早已习惯了无数的船队入港了。 若在几年前,这可能是稀罕的事,可现在……几乎每个月,都有六七拨的船队抵达。 港口已经渐渐的建立起了制度。 所以自有专门的引水员前去接引,而后,税吏和专门的市舶司人员抵达。 市舶司的人员,对舰船开始进行登记。 而税吏,却已开始忙碌起来。 他们早已侯着。 这市舶司的提举乃是宫里的人充任,是个宦官。 在这港口的一亩三分地上,他可是神气的很,早有人给他端来了椅子,他掸掸身上的灰尘,坐下,轻描淡写的接过了茶水,见那船已靠了栈桥,身后一个随扈,给他撑着伞,他呷了口茶,举起了望远镜瞄了一眼,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下船。 提举嘴角微微勾起了微笑。 瞧这些人个个叫花子的模样,根据他多年的经验,这应该是出海有一年半的。 黄金洲来的吧? 紧接着,那群衣衫褴褛的人,步行走到了栈桥的尽头。 提举没有站起来,这是他的一亩三分地,身边几十个税吏和市舶司人员拥簇着他。 “来者何人哪,报上大名,为何这船上,没有船号?此前,又为何没有报备?”提举宦官道:“这可不成哪,来人,准备登船吧。” 他话音落下。 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油污,面黄肌瘦的人上前,提举宦官一愣,这人……好像很没规矩哪。 他心里非常的不悦,便开口质问道。 “你……你……你这是要干啥……” 此人抬手,而后啪的一下,一个耳光就打在了提举宦官的面上。 提举宦官打懵了,脸上一个血印子。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这龇牙咧嘴的人。 身后的随扈和税吏吓了一跳,个个剑拔弩张。 行凶的人说话了:“狗东西,敢坐着和咱说话,瞎了你的狗眼,告诉你,现在立即给咱带着人登船,要多挑选手脚干净的人,你们这数十个人,怎么忙的过来,调天津卫的水师来才够,赶紧的,要不然,我刘瑾宰了你!” 一听到此人自称‘咱’这提举宦官顿时心里有了几分亲切感。 呀,他声音这么粗,竟还是同行。 可又听此人自称刘瑾。 提举宦官打了个哆嗦,眼眸不禁睁开,看着眼前衣衫褴褛,满面油污,面黄肌瘦的人。 刘……刘公公。 宫里头有几个人,是一般人不能惹的。 一个是秉笔太监,一个是御马监的太监,这两位一文一武,是宦官们的首领。 还有一人,便是詹事府,太子殿下跟前的伴伴,刘瑾……恰好就是太子的心腹。 听说,还是方继藩的干孙子。 何况,现在人家还掌着四洋商行。 提举宦官懵了,方才还预备指使着人大骂,将这些人拿下,可转瞬之间,面上的怒气神奇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谦卑的笑容,顺势着,整个人就跪下了,臀部撅的老高,老老实实的拜在刘瑾脚下。 “哟,原来竟是刘公公,刘公公,奴婢这是有眼不识泰山,刘公公您这一巴掌,干脆利落,虎虎生风,打的真好,奴婢……” 刘瑾微眯着眼睛打量了下提举,见他没了方才神神气气的姿态,而是恭敬而又乖巧,不禁抿了抿唇,冷哼一声。 “狗东西……” “小的有眼无珠……”提举忙是磕头。 刘瑾狠狠瞥了他一眼,便嚎叫! “愣着干嘛,干活……” “噢,噢,干活。”提举宦官忙是翻身起来,立即开始指挥着人准备登船,又一面去请求水师援助。 他为了显得卖力,一副挥汗如雨的模样,亲自带着人,登上了第一艘船。 可当他登船之际,整个人却是……惊呆了…… 这船舱里头……金灿灿的,在带着烛火进去的那一刻,底舱顿时生辉,璀璨的光芒刺痛所有人的眼睛。 是金子…… 数不清的金子…… 提举宦官吓尿了。 他下巴不断的颤抖。 一时间之间嘴巴都合不拢。 “这……么……多金子……” 身后的税吏和随扈,也一个个眼睛瞪的有铜铃大,完全惊呆了。 “手脚要干净!”提举宦官是知道轻重的,刘公公的东西,不能拿,一个子儿都不能,他发出了怒吼:“让人在栈桥上设卡,所有人搬运东西下船,都要搜身,都愣着做什么,搬哪。” “是,是,是……” 人们看着这堆积如山的金银,终于反应了过来。 这一次……显然比之当初徐经回航时,还要可怕。 这提举宦官曾有幸见过那一幕壮举,可现在,却发现,这是小巫见大巫。 不说其他的,此次回航的船比徐经的船队还要多,而且,他取了一个金币,咬了咬。 这金子,肯定不是从黄金洲带回来的。 黄金洲那儿的金子,或许是因为当地土人的熔炼技艺有限,纯度并不高。 可这金币,这纯度…… 好东西哪。 这哪儿来的。 他已来不及多想了。 干活吧。 一艘艘的舰船开始进入了各处的栈桥。 而后,搭上了板子。 数不清的人,开始预备登船,提举宦官要求每一个人赤身上船进行搬运,这是为了减少严查夹带和私藏金银的检查难度。 数千人川流不息,将一箱箱的金银,气喘吁吁的搬上了码头,很快,码头附近就堆砌起了一个金山和银山。 可是…… 人们依旧还在忙碌,仿佛搬运不完一般。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二章:发了 整个天津卫已经轰动了。 那堆积如山的金银,根本就藏不住。 毕竟,实在太碍眼了。 这边刚刚堆了一堆,另一边,一堆又起。 不得已,那市舶司的人去寻了毡布来,妄图用毡布将金银遮盖起来。 天津卫的各衙都惊动了,纷纷带着各路兵马来,在外围负责警戒。 税吏则对所有的金银进行清点。 他们很快发现,这些金币和银币的份量相差无几的,只需一枚枚去数就可以了。 只是……哪怕是数,都是让人头皮发麻的事。 舰船的载量是极大的,一批水师力士几乎已经累断了腰,可也不过运了一小半,于是忙是又挑选一批力士,将他们替换下来。 刘瑾被市舶司的人好生的伺候着,原本给那提举宦官准备的伞和茶几、茶盏,都一股脑用在了他的身上。 而刘瑾则又乖乖的让刘文善坐下,给他去端茶递水。 这一边,市舶司已派出了人往京里去报信了。 而天津卫的陈记商行大掌柜,早就闻讯而来。 陈记商行乃是京里最大的商行之一,经营的业务多种多样,有药材,有棉纺作坊,有船坞,这大掌柜就负责船坞方面的事,造船的人,往往和水师的关系比较近,一看水师的人员突然调动异常,一问,更觉得不简单。 于是乎,他忙是赶来,举了望远镜,看着那堆砌起来的金山和银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到底出了什么事,那是什么船,从哪里要的,去打听,去打听清楚。” 片刻之后,伙计便打探来了消息。 紧接着,这大掌柜深吸了一口气。 带回来的金银,无以数计。 这是什么概念呢? 船是四洋商行的。 乃是四洋商行的收益。 这四洋商行,一直低调,想不到……他们……… 呼…… 大掌柜长长的呼出了一口气,目光流转,而后,他神色一正,命人将自己的亲儿子叫到了自己的面前,肃然道:“你得去京师,用快马,用最快的马,要不惜一切代价,立即……立即去给东家禀报,告诉他这里所发生的事,记着,沿途不要耽误,你若是饿了,就在马上吃,吃喝拉撒,都给为父记着,都得在马上。耽误了一刻,我扒了你的皮,东家对咱们不薄啊,该到报效的时候了。” 他儿子还想说什么,大掌柜已是将他推开,瞪着眼睛朝他怒吼:“走,快走。” 马早就准备好了,最好的马。 人也是自己的儿子,最值得信赖的人。 人和马飞快的奔驰而去。 这大东家又回头,举起了望远镜,看着那远处被人墙所围住的一座座金山和银山,眼睛一眨不眨,他彻底的痴了。 ………… 翰林院里。 又是平常的一天。 每一个人,按时点卯,按时开始了忙碌。 到了正午,翰林们开始休憩,他们往往会凑一起,喝一口茶,吃一点糕点。 彼此之间,聊得最多的,还是股票。 现在前途无望啊。 而今的翰林,早不似当初了。 可在京师,居不易。谁不想让自己日子好一点呢。 照例,几个翰林们开始头头是道的讲着他们的股票经,什么市场利好啊,什么多头啊,什么抄底啊。 毕竟是人精,当初从千军万马中杀出来的人。 这样的人,若是把自己聪明劲放在正道上,比如研究研究炒股什么的,其爆发出来的潜能是无穷的。 他们不但能讲,而且还擅长于归纳。 一番归纳下来,年轻的翰林听的如痴如醉。 不少人都跟风买了四洋商行。 譬如柳金水,柳金水家境不坏,中了进士,在京里家中也给他置了宅,他心思大,想挣银子,实是不愿再让家人破费了。听说这是家里人卖了几百亩祖地的银子,一想到如此,他心里便难受的很。 这四洋商行,他是投入了全部的身家买的,就因为他信王不仕。 可时间拖得越久,他越是不自信起来。 尤其是听着几个老翰林侃侃而谈,他心里更是虚得很。 此时,一个书吏进来,给他们奉茶。 这时,有翰林起身道:“杨书吏,你来,你不是说,王学士让人买四洋商行吗?可现在你看看,这已近一个月过去了,竟还没动静,这是什么意思?” 杨书吏面上又青又白:“小人……小人……” “哼,你是不是听错了。” “没……没错的。” “这样看来,问题出在王学士头上了,老夫观股数年,这四洋商行,这么多年没有动静,迄今为止,也没听说过有什么利好,这……这不是开玩笑……” 说话的是个老翰林,这一年来,炒股倒是挣了一些。因而现在说话的底气很足,这翰林院的股王,看来得换换人了。 “当初你们若是听老夫的话,多买一些刘记钢业,何至如此,你看,老夫三万五千两银子投进去,现在多少了,现在已是六百两了。”这老翰林,乃侍学,官儿不小,可资历高,他老神在在的呷了口茶,就差喊出一句,江山代有人才出,长江后浪推前浪,那王不仕,自是前浪,而自己呢,则是后浪。 他一脸担忧的看了柳金水一眼,又道:“柳编修,你身家性命,都搭在了四洋商行是吧,当初你们要买的时候,老夫就想劝,可是呢,这等事,怎么好出口,你们看看,看看吧,这四洋商行能有什么前途,陛下命齐国公建经府,经府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经营四洋商行,可你看,四洋商行可有起色,连齐国公都对四洋商行没有办法,你想想看,这四洋商行,可还有救吗?” 听罢,柳金水脸色苍白,整个人都懵了。 其余翰林,也有不少脸色苍白起来。 却在此时,外头突然发出了哗然的声音。 有人皱眉,不知发生了何事。 却见有人冲进来,大吼道:“不得了,不得了,快去证券市场,出事了,出事了,四洋商行暴涨。” 暴涨…… 一下子,所有人豁然而起。 却见有人匆匆的进了王不仕的公房。 这公房里,却见王不仕急匆匆的出来。 一群人围绕他左右,匆匆的出了翰林院。 出了什么事,这是出了什么事? 翰林们也坐不住了。 纷纷跟了去。 ………… 证券市场,谁也没有料到,这四洋商行开始逆市而行。 明明没有任何的利好,却不知何故,似乎是有大商家疯狂的收购。 而这背后的大商家,似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只要世面上有股,有多少要多少,你开什么价,他便多少钱收。 人们诧异的看着这一切。 这……太诡异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三章:国计民生 王不仕已经赶到了。 翰林们也随之而来。 那位老翰林,看的脸都变了,嘴角轻轻抽搐着。 出了什么事。 许多股票,都在纷纷下跌,却只有四洋商行一枝独秀,不断的攀升。 这分明是有大商家在不断的抛售其他股票,汲取资金,而后重仓压在四洋商行上。 许多股票一抛售,其结果……可想而知,可谓是惨不忍睹。 一开始,行情倒还稳得住,到了后来,有些股票,已经开始直接的腰斩了。 好在腰斩之后,局势开始徐徐的回稳。 而那老翰林,却是瞠目结舌。 银子啊……这才多久…… 却看那四洋商行,却已直接攀升了一倍,而且照着这趋势,还在疯狂的增长。 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不断的推高价格。 那年轻的翰林柳金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停的在板自己的手指。 他这是在疯狂的计算着自己买了多少四洋商行,现在这些股,已价值多少,可每一次,他勉强的计算出来,新的价格又出现了。 那老翰林不禁恼羞成怒:“并没有利好啊,这肯定……肯定是有人背后操作,这……这……诸位不要慌,这是技术性的调整,四洋商行冲的这样高,是有人故意推高,没有大利好的情况,这分明……分明……” 王不仕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只是抬头,凝视着墙面上的大盘。 此时他已确定,刘文善成功了。 王不仕心情复杂无比。 固然他的收益,可以增加不知多少倍。 可是……和刘文善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啊。 那刘文善……未必比自己聪明,可是……他拜了方继藩为师,不但受齐国公的点拨,撰写国富论,而且,还被齐国公送去了佛朗机。 这是何等大的机缘,这又是何等大的功劳。 倘若当初……自己也上了船,又或者,自己也是刘文善,自己一定做的并不会比他糟糕吧。 可是注定了,刘文善想彪炳史册,而自己……终究不过是个富家翁而已。 人生短短几十年,他王不仕,不会被人记住,而刘文善却能永垂历史。 他在心里深深感喟着。 人生的际遇,真是天差地别,王不仕毕竟是传统的读书人,他虽也爱钱,可那四书五经读的多了,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渴望大功业呢? 现在……看着同行的刘文善如此……自己内心深处,竟没有喜悦,有的……却是几分失落。 他摘下了墨镜,禁不住擦拭眼睛。 一旁,柳金水惊喜的道:“王学士,王学士……涨了,涨了……王学士,你哭什么,莫非,是喜极而泣?” 这柳金水也想哭了,真是太开心了,从来没这么开心过,在短短的时间里竟是挣了这么多钱。 应该不仅仅是柳金水想哭,是买四洋商行的人都想哭。 这下赚大发了。 然而王不仕却没有立即回答柳金水,而是重新戴上了墨镜,轻轻咬了一下唇,便开口道。 “只是哀叹自己命运多舛,哀叹命运弄人罢了,哎……” 他声音透着疲倦和沙哑,神情淡淡的,没一点喜悦之色。 “哎……” 连叹了几口气,他便朝着柳金水摇摇头。 那些跟着王不仕买了四洋商行的翰林们,本是个个喜笑颜开,纷纷围拢上来,殷勤无比的模样,可听了王不仕的话,个个面上惊讶,有人笑容逐渐消失:“王学士的意思是,现在见好就收,四洋商行到了现在,已是见顶了,得赶紧抛售?” 王不仕见着一群兴奋的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他一脸倦容的朝他们摇头,淡淡道:“不,这才只是开始。” 说着,背着手,对于大盘,已经没有了多大的兴趣,转身便走。 许多人想围着他继续求教,可又舍不得大盘,却只好眼睁睁的看着王不仕逆着人流而行,最后,消失在热情的人流之中,留下了一个寂寞的背影。 老翰林还在跳脚,非常的不甘心。 他曾起心动念,想要抛售掉手里的股,可发现卖不掉,因为恐慌式的抛售迫在眉睫,越是抛,越是助长了颓势。 反观四洋商行,依旧还是飘红,竟是一柱擎天一般。 听着柳金水等人兴奋的呼喊,老翰林脑子有点懵了,真的不敢相信这件事实,他便喃喃安抚自己。 “这是背后有人操作,没有利好支撑,肯定是要跌的。” ………… 弘治皇帝一大早,升座于奉天殿。 内阁和各部的人都来了。 所议的,正是最新的一条鞭税法。 刘健、李东阳、谢迁人等,还有各部的尚书,如欧阳志、马文升、张升等,大家都赐了坐。 而太子朱厚照也被叫了来,如此重要的国家大策,让太子听一听也好。 方继藩开设新政,许多税法,都是方继藩的门生起草,方继藩也一大早,拎了来,不过方继藩明显一脸倦容,隔三差五的打着哈欠,像是没有睡够。 这引来许多人的侧目。 方继藩似也识趣,忙是一副抱歉的模样,朝着众人挤出一抹淡淡笑意:“昨夜看书,到了三更。” 刘健有点恼火,这家伙的哈欠,打断了自己好几次话了。 刘健便捋须,凝视着方继藩,微笑问道:“不知读的什么书?” 方继藩想了想,便笑呵呵的回答刘健。 “四书五经,还有资治通鉴。” 刘健:“……” 似乎也挑不出毛病,这个回答很妥帖。 挑不出问题,刘健只好不在跟方继藩计较,而是继续奏陈。 “陛下此前定下的章程,老臣下发给各部以及各地的布政使司,反馈来的意思,却是参差不齐……有的认为如此甚好的,也有人颇有疑虑……”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目光不由在众人身上游走,最后才皱着眉说道:“朕前些日子,也见了他们上来的奏疏,确实是颇有争议,欧阳卿家……” 弘治皇帝说着,不禁看向欧阳志。 欧阳志沉默片刻:“臣在。” 弘治皇帝凝视着他,眼眸里透着期待。 “欧阳卿家怎么看呢?” 欧阳志陷入了思索。 这是弘治皇帝最欣赏他的地方。 许多人都爱表现,皇帝问起来,生怕皇帝不知自己博学一般,有啥问题,都抢着答,唯独欧阳志,却是老神在在,不疾不徐。 欧阳志沉吟道。 “陛下,各地的情况不同,因而不可一蹴而就,此次新税推及天下,势必要因地制宜,因时制宜,朝廷已有了大方向,现在,就是根据不同区域进行调整的事了,臣以为,应广泛派遣钦差,于各地钦查,前些日子,臣在保定时,听说陛下设了统计司,何不让统计司派出人员,以钦差的身份,先了解到地方的民情和各方面的数据,陛下再做决断。这等事,万万急不来,一旦出了乱子,百姓们就要吃苦头的。行新政,需大胆,更需勇于任事。这是因为,若是不够意志不够坚决,则定会动摇,动摇的多了,事也就办不成了。” 欧阳志顿了顿,接着又继续说道:“可是推广新政,却需瞻前顾后,要再三观望,慢慢的推敲,更需如履薄冰,万不可想当然,更不可一概而论之。”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是了,统计司。 差一点儿,弘治皇帝却是忘了统计司。 弘治皇帝笑意满满的朝欧阳志点了点。 “卿家所言,甚合朕心。朕还以为,你在保定推广新政,已是卓有成效,还当你定是巴不得将这新税制立即推行天下才好,原来,你竟如此稳妥。” 弘治皇帝看了刘健一眼,征询刘健的意见:“刘卿家认为可行吗?” 刘健也是赞同欧阳志的方法,不禁开口说道。 “如此甚好,此某国之言。”顿了一会,他便补充道。 “老臣以为,可以照着这个方子,朝廷这边,再想一想,章程呢,再修一修,百官们再议一议;另一边统计司委派人员,分赴各地,再做一次详实的调查,各省布政使司,还有各府、各县,也让他们集思广益,多陈一下地方民情,这是百年大计,急不来的。” 弘治皇帝心里松了口气:“朕还是急了,总以为,这有好处,便巴不得推及天下……现在看来,还是有些冒进。” 他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见方继藩一脸疲倦的样子,咳嗽一声。 方继藩立即打起精神,朗声道:”吾皇圣明,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摇摇头,露出苦笑。 正说着,萧敬匆匆的入殿:“陛下,陛下……” 弘治皇帝皱眉,目光扫向萧敬。 萧敬拜倒:“陛下,天津卫传来快报,说是有船队回来,这回来的船队,乃四洋商行,他们从佛朗机,回来了。” 弘治皇帝大吃一惊:“回来了?” 萧敬激动的说道:“何止是回来,此番抵港,已是震动了天津卫,他们带回来了无数的金银,数不胜数,据说,金银都堆砌成了山,一座又一座,连绵不绝,望之令人生畏啊。”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四章:皇天保佑 弘治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在脑海里不停的回味着萧敬的话。 似乎没有听错,他沉默了很久。 而后,一脸狐疑之色,看向萧敬:“你说什么?” “奴婢……奴婢……”萧敬一脸艰难之色。 没错,当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也是震惊的。 卧槽……那个干娘没白认啊,再迟一点认,自己就算想要抱着人家的大腿,也抱不住了。 他期期艾艾的道:“陛下,刘文善、刘瑾等人,他们从佛朗机回来了,带来了如山一般的金银,数都数不清楚。” “佛朗机……他们区区几艘舰船,这四洋商行,他们能抢了佛朗机人?” 弘治皇帝不可置信,一脸震惊的问道。 除了抢,就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这佛朗机人看来,并不羸弱,若是大明水师,兴师动众而去,或许……还有这样的可能。 可是据弘治皇帝所知,刘文善人等,不过带了一些商船去,怎么可能搬回数不清的金子回来? 方继藩听着,顿时龙精虎猛起来。 他精神一抖,面露喜色。 自己至亲至爱的弟子和孙子回来了。 还以为他们死在了外面呢。 这般一想,方继藩忍不住想要热泪盈眶。 皇天保佑啊。 可一听到抢字,方继藩不禁激动的说道:“陛下,不是抢,不是抢,刘文善深受儿臣的道德熏陶,岂会做这样的事。” 弘治皇帝还没有缓过神来。 他痴痴的看着方继藩,这个消息太震撼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 弘治皇帝便一脸困惑的看着方继藩,不解的问道:“继藩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继藩解释道:“陛下难道忘了,儿臣让他们前去佛朗机,卖花……” 卖……花…… 这个行得通? 哪怕方继藩是神仙,大家也觉得方继藩卖花是不靠谱的。 这已经完全颠覆人的认知了。 好吧,即便那花能卖,且能价格不菲。 可是…… 又怎么可能,如萧敬所言,这金山银山都搬了回来。 弘治皇帝一头雾水。 他凝视着方继藩。 这件事,显然是经府一首筹划的,不找你方继藩找谁。 刘健等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通通不解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已给大家带来了太多的惊喜。 可今日这惊喜……还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方继藩知道卖花说服力不够,因而他郑重的开口道:“陛下可曾记得,刘文善的国富论续篇之中,曾有过泡沫论的阐述。” 弘治皇帝搜肠刮肚,勉强记得了一些。 当然,当初看的时候,只是走马观花,并没有重视。 在弘治皇帝眼里,所谓的泡沫,不过是一个不值钱的东西,突然价格暴涨,可事实上,它本身不具有如此大的价值。 当然……这…… 方继藩见弘治皇帝似乎没明白,便认真的解释起来。 “此次刘文善,便是去佛朗机实践这个想法,郁金香本是没有价值的,可起初的时候,因为稀少,且又因为其显得名贵,此后,到了佛朗机,只要联系某些投机的商人,便可让这些商人们四处造势,使其成为王公贵族们的装饰品。” 弘治皇帝点头,郁金香张皇后也极喜欢,哪怕是在现在的京师……现下也很盛行。 “可是……会有多少王公贵族,倾尽家财,就为了买这些花呢?” 方继藩微笑:“陛下,若只是单纯的将郁金香当做是点缀品,这郁金香,当然花不了多少银子。可陛下应当知道,郁金香的培育,需要大费周章,可它的种子,噢,也就是球茎,却极容易保存。而所有的郁金香,都控制在刘文善的手里,那么,只要这东西,获得了贵族们的青睐,而刘文善只要控制住郁金香的出货,会照成什么后果呢。” 说实话,跟皇帝和刘健这些半吊子经济学家们讲解这个,真的很费劲啊。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眼眸一亮:“价格会涨。” 见弘治皇帝有些领悟了,方继藩又继续说道。 “对,只要合理的控制住出货量,确保价格不断的上涨,那么……儿臣敢问陛下,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弘治皇帝顺着方继藩的思路:“价格会上涨,就如一支可以持续上涨的股票,这世上,谁不想挣银子呢?自然,会有许多人囤积,希望能够借助着郁金香盈利。” 方继藩乐了:“正是如此啊,陛下,如此,这郁金香已从装饰品,变成了一种可以对抗通货膨胀,可以以此来牟利的产品了,它已脱离了原先是属性,人们购买它,不再将它用来消耗。” 弘治皇帝点头:“你继续说下去。” “如此,难免就会引起风潮,那些囤积了郁金香球茎之人,自然巴不得全天下人都购买郁金香,如此,才可水涨船高,也就是说,借助着郁金香,其实……刘文善已将无数因此而获利的贵族、商人捆绑在了一起,他们尝到了甜头,不需去求助,他们便会自行的四处推广郁金香球茎的好处,他们会反反复复的向人宣称,郁金香是如何的珍贵,如此一来,这样的概念,在他们的推波助澜之下,就会深入人心。” “佛朗机的处境,与我大明相同,因为出海,导致通货膨胀盛行,绝大多数的百姓,积攒了一丁点儿的积蓄,可很快,便开始贬值,事实上,整个佛朗机,都纠结于一个问题,如何让自己的积蓄,保持应有的价值。” “在大明,已经有了一个现成的方法,譬如证券市场,人们通过将会积蓄投入进股市和房产,以此来抵御这等货币的贬值,而股市的银子,再流入商贾手里,商贾们进行生产,于是,开始建设和扩建作坊,生产出无数的货物,借此牟利,最后,绝大多数人,都在这个过程之中,得到好处。” “可是……眼下的佛朗机,虽是手工业已是大发展,可其却是诸侯林立,根本没有一个统一的市场,这也导致,他们的股市和作坊的发展,还不过是刚刚崭露头角。” “郁金香球茎的出现,却解决了他们所有人最迫切的一个问题,那便是……保值。如此一来,越来越多人开始接受郁金香,上至王公,下至庶民,这郁金香,不但有了投资属性,甚至完全可以取代货币,因为在人们眼里,郁金香是可以随时转手的,因而,甚至在许多的交易中,人们甚至可以直接拿郁金香,兑换任何货物。” 弘治皇帝已经开始渐渐的明白了一点什么。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方继藩虽是说的轻松,可是……弘治皇帝便是再愚蠢,也非常清楚,这其中的过程,一定是惊心动魄,他举一反三。 “这是否意味着,郁金香球茎,就如西山钱庄的银票一般,银票本身是没有价值的,可因为钱庄的金银作为储备,可以保证随时将银票兑换足额的金银,于是,越来越多人接受。” “不错,到了这一步,郁金香球茎,其实就已和西山钱庄的银票一样了。只是银票的背后,不只是西山钱庄,还有宫中以及朝廷在作为其信用,因此,西山钱庄发放银票,极为谨慎,非要确保拿着银票的人,可以随时进行兑换,因此,钱庄之内,有充足的储备金银,随时可供人兑换。而郁金香却如水中浮萍,它唯一的价值,不过是稀缺性。可事实上,绝大多数的郁金香,并不稀缺,在大明,这些东西,多不胜数,甚至已经到了泛滥的程度,自然而然,刘文善见时机成熟,就可快速的放货,如此一来,便可从中,大赚一笔。” “原来如此。”弘治皇帝感到很欣慰。 这个刘文善,真是人才啊,这等事,亏得他能想到。 这么说来,这些金银,就是靠炒高来牟利的。 一些毫无价值的花卉,结果却成了天下最值钱的东西,真是…… 可是…… 方继藩微笑:“当然,靠这个,刘文善足以大赚一笔,可是单凭这个,还不够。” 还有…… 此时的弘治皇帝,就如一个小学生。 至于刘健人等,似乎还处在保育院的水平。 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环视了众人一眼,便又继续道:“一旦刘文善大量的放货,郁金香的价格势必要暴跌,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这暴跌受损最大的是哪些人,是什么人,拥有最多的郁金香,又是什么人,最害怕郁金香暴跌之后,无数人血本无归,引发的可怕后果呢?” 弘治皇帝打了个寒颤。 他又开始渐渐明白了。 这一手。 可能更毒。 他心里想,倘若大明的百姓,都买了郁金香,无数人付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宫中和朝廷也储备了一批,那么……自己和朝廷,也一定是最害怕郁金香价格暴跌的吧。 毕竟,宫中和国库处了问题,是要闹出大问题的,而百姓们的财富若是被洗劫,一无所有,势必会怒不可遏。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五章:四海之地 尽王土也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脑子开始转过弯来了。 他凝视着方继藩:“那么,这佛朗机的王公们,一定要尽心竭力来将这郁金香的价格涨起来,如若不然,就是万劫不复了。” 刘健亦是注视着方继藩,也开始生出了兴趣。 方才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不过许多人虽有疑问,却是不便相问,刘健不同,他咳嗽一声,道:“难道这些王公,不会对刘文善不利吗?” “不利是肯定有的,不过佛朗机一盘散沙,所以刘文善所选的地方,乃是北方省,那里商业气息浓厚,西班牙人虽然统治那里,却并不能做到完全的控制,这也是为何刘文善选择北方省的原因。何况,刘文善暗中用的是大量的人头交易,他们想要追查,也需要一些时间。更不必说,若是他们大张旗鼓的拿人,反而会引发巨大的恐慌,陛下、刘公,你们想想看,若是这有郁金香球茎的人,想要出货,却还要被人拿了,这等消息,是捂不住的,一旦传出去,郁金香球茎的价格,就更加是一泻千里,便连半分营救的可能都没有了。” “许多王公势必会联合起来,疯狂的开始收购郁金香,他们定要将这郁金香的价格拉抬起来,可这一边,王公们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积蓄和国库的资金疯狂的收购,另一边却是刘文善人等疯狂的将这不值一钱的郁金香换成数不清的金币和银币,无数的金银,就如同是从天而降一般,落入刘文善等人的口袋里……直到各国的国库枯竭,甚至是信用破产,最终……他们非但没有将郁金香拉抬起来,反而是一泻千里,输了个精光。” 弘治皇帝认真的听着,此时,猛地眼睛一张,忍不住道:“刘文善真有苏秦、张仪之才啊。” 是啊,这不就是连纵的苏秦和张仪吗? 靠着一己之力居于幕后,料准了佛朗机各国的心思,暗中操作…… “这样说来,佛朗机各国……” “他们已经被吸干了。”方继藩很肯定的给出答案,虽然没有接到准确的消息,可既然刘文善等人安全回来,而且还带来了这么多的金银,这就说明计划已经成功了。 方继藩笃定的道:“郁金香这等事,要嘛不卖,而一旦卖了,便是不死不休,不压干榨尽,是断然不会结束的,哪怕是刘文善想要结束,佛朗机人也绝不会甘心结束,只有当他们最后一个铜板耗尽才会结束。这便是人心,人的贪婪放大了无数倍,当他们借助于郁金香资产不断的翻倍增值时,便已经无法再忍受自己的资产缩水了,这就如一场豪赌,不到最后,绝不会罢手。” 弘治皇帝眼中闪过惊异,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竟觉得森森然的,就这么一个不起眼的花儿,居然直接导致无数人的家破人亡,数不清人的积蓄,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这郁金香,甚至比一支军队还要可怕啊。 所取得的成果,更是可怕。 方继藩又道:“陛下,其实……儿臣……” “你继续说下去。”这又是一个新的大门,弘治皇帝对此极有兴趣。 “儿臣这样做,原因有三,其一,是为了报当初西班牙人袭略我大明以及新津之仇,此乃国仇,区区西班牙,竟敢侵门踏户,冒犯大明天威,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其二,是陛下敕命儿臣开府建牙,经府需有所成效,不得已而为之。” “而这其三,却是因为儿臣的身体流淌着道德的血液啊。” “……” 奉天殿里,许多人本是心里森森然。 听到方继藩这一句道德的血液,顿时懵了。 刘健、谢迁、李东阳等人心里俱都想,姓方的,还真是狗一样的东西啊。 方继藩却是振振有词的道:“我大明以仁孝治天下,天子与诸臣,也多以史为鉴。而如今,新政已经开启,资产的价格,高低起伏,未来,又何尝没有此等泡沫化的风险呢?郁金香本是最不值钱之物,却可人为将其炒高,其危害,甚至可以使无数人家破人亡,泡沫从经济学而言,其实有它的好处,可以使大量的资金,调配至这个领域,加快生产,使一个又一个的新兴产业,疯狂的壮大。” “可一旦,这泡沫出现在郁金香这等无用之物上,那么其危害,也是显见了。因此儿臣如此做,便是要立下一个榜样,让天下人都知道,在佛朗机发生了什么,等刘文善回了京师,儿臣还要命他将这郁金香著写出一部书,详细的记述郁金香的成因、发展、结果,如此,方可使后人铭记,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以史为镜,以前人为戒。对于佛朗机人而言,对他们又何尝没有好处呢?他们今日不吃这个亏,以后还要吃,不给他们一点教训,他们的跟头会摔得更惨,儿臣命刘文善、刘瑾,以及佛朗机人王细作人等,万里迢迢前去佛朗机,正是抱着这悲天悯人的情怀,要使天下四海之人,晓其厉害,如此而已。” 弘治皇帝:“……” 刘健咳嗽,略显尴尬。 谢迁脾气就不一样,好在这次他忍住了。 李东阳微笑,嗯,他习惯了。 张升、马文升人等,脑子还跟在方继藩话里藏着的道德迷宫里转着弯弯。 只有欧阳志,一如既往的露出一脸佩服之色。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道:“继藩说的没错,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此当引以为戒,刘卿家该当修书。此次,继藩……干的不错,而刘卿家人等,万里迢迢,不辞辛苦,此去佛朗机,又何尝不是九死一生,可谓是劳苦功高,此不世大功。” 定了调子,弘治皇帝心里顿时舒畅了起来,却不知,他们带回来了多少金银。 方继藩面带微笑:“想来,市舶司过几日,就会有奏报来。” 没几天也算不清楚。 当然,到底带回来了多少,也只有天知道了。 可是…… 果然在这时,有宦官匆匆的入殿:“殿下,殿下……证券交易所,疯了,四洋商行股价暴增,价格在一个多时辰之前,四洋商行就涨了三倍价值。” 弘治皇帝嘴张开,有鸡蛋大。 啥? 这奏报,才刚刚送到朕的手里呢,一个多时辰之前,消息还没传出去,四洋商行就涨了。 这些商贾的反应,竟如此迅速? 四洋商行的股值,一直是不温不火的,许多商人,持有的并不多,多是市场上某些人零星的持有。 这股票的大头,多是在宫中和西山。 当然,也有一些大鳄,如王不仕持有了不少。 弘治皇帝倒有几次想减持了四洋商行,毕竟这四洋商行,足足两年没有过动静,完全是出于对方继藩的信任,才将这四洋商行放在手里,而现在…… 转眼之间,翻了三倍。 而且……现在消息应当已经在京师里传开了吧。 接下来…… 弘治皇帝的心绪流转间,已经红光满面,就恨不得在自己脸上写着朕手里有许多四洋商行了。 他不禁道:“刘卿家人等,此旷世之功也,来人,速传刘卿家人等觐见。” 萧敬哪里敢怠慢。 方才陛下还说是劳苦功高,现在就已是旷世之功。 这还了得,这刘文善……还有刘瑾…… 一想到刘瑾,萧敬心里就忍不住酸酸的了。 当初的刘瑾,算个什么东西,自己正眼都不会去瞧的。 可现在看看人家…… 萧敬自是把泛酸的心思收好,面带微笑道:“奴婢这便亲自去请人。” 说着,一溜烟的去了。 弘治皇帝的心情自是带着几分激动,努力的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才又道:“带回来了这么多金银,是四洋商行的,这些金银,经府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道:“陛下,有了这些金银,自是存入西山钱庄,作为储备,此后,只怕这市面上的银票要更多了,倘若统统流通于市场,只怕会引发市面上剧烈的通货膨胀,儿臣的意思是,一方面,借着这笔本金加大一些投资,另一方面,还需将这些银票,流通至各国去,如此,方可减轻关内的压力。儿臣希望借助于四洋商行,于西洋诸国,甚至其他地方,也开通西山钱庄,使其通行银票。” 通行银票…… 弘治皇帝一下子就明白方继藩的心思了。 现在银票已在大明流通。 银票是靠金银的储备来背书的,现在有了足够多的金银,哪怕是将西山钱庄开设在各国,可只要储备金银足够多,慢慢的让各国接受,也并无不可,毕竟,只要西山钱庄可以做到随时取兑,且随时交换足额的金银,就足以让银票,畅行四海。 最重要的是,四洋商行现在已经有了足够的实力。 它的股价,势必要疯狂的攀高,现在……该是它施展拳脚的时候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饶有兴趣的道:“你继续说下去。” ………… 第一章。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六章:不世之功 方继藩迎视弘治皇帝的目光,便徐徐道来。 “陛下,四洋商行在刘瑾的带领之下,虽是这两年不温不火,可实际上,刘瑾此人,早已在诸国有了布局。” “不说贸易据点,单说这两年来,打探到的诸国讯息,就是数不胜数。”说着,他顿了顿,歇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 “儿臣倒并非是夸奖刘瑾,这刘瑾和儿臣无亲无故……” “且慢着……”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目光透着质疑:“刘瑾不是拜你做了大父?” “陛下就是陛下啊,果然是明察秋毫。可是陛下,儿臣建西山书院,徒子徒孙何其多也,一个认来的干孙子,不算什么。就比如萧公公,他还自称是儿臣的侄子呢,可儿臣,可有半分袒护他的意思?” 方继藩看了一旁的萧敬一眼,吞了一口唾沫,才又开口说道。 “儿臣做事,公私分明,心里只有陛下和朝廷,除此之外,再无私情,儿臣之心,天地鉴证,日月可鉴。” 弘治皇帝颔首。 有那么几分道理。 方继藩继续道:“这四洋商行的许多讯息之中,都表明了一件事,那便是各国都没有建立起一个稳健的货币体系,落后一些的,甚至还处在以物换物的阶段。好一些的,虽也铸钱,可各国要嘛相互之间攻伐频繁,新的货币,随时取代旧有的货币,再加上私钱的铸造,其金币、银币的含量,都没有统一的标准,以至人们买卖,往往这货币的交易,最是繁琐。” “儿臣以为,西山的银票,在大明已经推广,却现在信用良好,一方面,是钱庄受到了宫中和朝廷的监督,又有专门的细则规定,更有足够的储备金银,可保证永不受挤兑风潮所害。那么,何不在各国,也经营钱庄,将这钱庄的银票,推及天下四海呢?” “一方面,有了统一的货币标准,使四洋商行未来和各国的贸易,可以更加称心如意。且若是各国接受了银票,那我大明,便可使用银票,进口各国的特产,以丰富我大明上下的短缺。再其次,大明统领诸国,从前只是单以朝贡而辖制诸国,儿臣认为,这很不稳固,有了钱庄,通行了银票,再通过银票,可大量购置各国资产,使其永不相叛。” “再有,就是大量的金银输入我大明,缓解大明的通膨,将这些通货膨胀,引入各国,减小压力。同时,也可借机壮大西山钱庄和四洋商行,有此三大利,陛下以为如何。” 弘治皇帝现在心情好的很,面容里不由泛起了笑意。 方继藩说的,他听懂了一大半。 虽然有些地方不太懂,可天下各国,都用大明的钱票,没什么不可。 弘治皇帝想着,心里真是美滋滋的,天下各国都用大明的钱票,这可是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可想念,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不禁睁大眼睛凝视着方继藩问道。 “可以实现吗,倘若各国不肯顺从呢?” 方继藩朝弘治皇帝微笑。 “陛下,钱票的推广,在于利害关系,对各国的王公贵族和商贾甚至是寻常百姓而言,只要这东西稳定,且能一直保证其价值,他们自会做出自己的选择。这绝不是一国国君,想要禁止,就可以禁止的。当其国内没有比银票更稳定的货币时,人们自然更愿意接受银票的交易,这也非是一国国君,单凭一纸诏令,就可以解决的。” 弘治皇帝听罢,颔首点头,微眯着眼眸,若有所思起来。 “你上一道章程来,这件事,经府来办。” 这经府的作用,一下子就出来了。 大明已经出现了许多巨无霸的商行,无论是钱庄,还是四洋商行,又或者是幸福集团,又或者是钢铁、纺织、蒸汽机车之类的巨头,若是在这其上,没有一个机构居中协调,是不成的。 偏偏朝中对这个,懂得不多。 方继藩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感慨:“朕终于盼来这一日了,过不了几日,便是太皇太后的大寿,这是双喜临门哪,哈哈……” 有了银子,弘治皇帝整个人都精神抖索,面容焕发。 倒是刘健等人,一个个无言,早知如此,国库也应当适当的购入一些股票资产才是,哪怕是国库不成,自己当初也该买一些啊。 弘治皇帝差人又去问,就在这说话的功夫,小半时辰不到,便又有宦官来报:“陛下,涨了,又涨了,已增长了四倍,涨了四倍了。” 弘治皇帝反而淡定下来,压压手:“这不算什么,不必激动。” 刘健等人,则是幽怨的看着弘治皇帝。 ………… 刘文善、刘瑾二人,受了诏命,星夜至京师,此时才天刚拂晓,却已有宫中的车马,迎其入宫。 刘文善和刘瑾坐在车中,他们的车,抵达了午门,午门外头,是预备入朝廷议的百官。 可是车马并没有停下,百官们不得不纷纷让出道路,而后一个个的看着这马车直接经过午门,进入宫中。 呼…… 百官们一个个看着那远去的车马,眼睛都要流出泪来。 宫中坐车的待遇,这可是内阁大学士们,一年到头也享受不到的待遇啊。 虽是难免有人羡慕嫉妒恨。 可是,有不少翰林,却是眉飞色舞。 他们低声议论:“方才过去的可是刘文善刘公……听说此次,他是奉命去了佛朗机,以一人之力,灭佛朗机诸国啊。” “是吗?我也听说了,就凭那什么什么金香花,了不起啊。” “四洋商行的股价,已经高涨了十三倍了……” 那翰林编修柳金水更在人群之中,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确实是十三倍了,才几天功夫,当初,他是听了王不仕的话,拼上了全部的家当,现如今,终于咸鱼翻身了。 终于变成有钱呢了,不用在过得苦哈哈的日子了。 他心里真是激动,一面流着泪,一面不停的念叨:“刘文善刘公,真是有大德之人啊,为我大明立下的是不世之功。” 也有脸色阴沉的,站在一边,不吭声。 王不仕身边,现在永远都不差狗腿子了。 他们嘘寒问暖,呵护备至:“王学士,您累不累?” “王学士,冷不冷,要不要加一件衣衫?来,披我的吧。”于是,便开始宽衣。 边上的人纷纷也急切的要宽衣:“披我的吧,披我的吧,暖和。” 王不仕目光移动着,扫过一张张熟悉,亦或陌生的脸,抿了抿唇,便朝他们一摆手:“多谢各位,不必了。一般的绸子,老夫穿了不自在。” 于是,众人幽怨的看着他。 是呢。 听说王不仕的朝服,都是定制的,最好的匠人先量了他的全身,确保完全贴身,而且所用的料子,都是薄如蝉翼,每一层,都是最好的织工缝制,莫说是料子,便是缝衣的线,那都是精挑细选。 这档次,一下子就拉开了。 想做朋友都不可得。 人家谈论的东西,你只有啧啧称其奇的份,或者嘴巴张的比鸡蛋还大。怎么养身,每日该吃啥,穿啥衣,靴子该怎么穿才好,这已经完全超出了这些贫穷翰林们的想象力。 许多人又想哭了。 更有翰林怯怯道:“王学士,您说,这四洋商行的股票,是否还有加持的必要?” 所有人如狼似虎的盯着王不仕。 王不仕淡淡的道:“股票这东西,终究是投机重了一些,君子言利。我辈乃是读书人,圣人门下,倒是听说,顺天府在推广公学,代圣人传播圣学,将这圣学深入人心,这才是大功德,大教化,谈股,俗了,老夫倒是有心,成立一个助学的善堂,捐几十个上百个学堂出来,资助顺天府,只是………想要捐纳学堂容易,营造设施也容易,甚至资助人读书,亦是易事耳。唯独想要招募称心如意的博学之才,却是难如登天,诸公,老夫现在每日头痛的,就是此事啊,已经好几宿,为此操心了,诸公倘若有什么故旧朋友,若是有才,不妨推荐一二,最好是为人正直,品学兼优的,倘若对新学有所涉及,那就更好不过了。再有……前几日,听说有一老妇,收养了不少孩子,她每月靠针线养活了别人,此乃义举也,值得提倡,老夫听说,她并不宽裕,却不知此老妇,现居何处,真是想去拜望,另外也想赠与一些金银,好教她以此,帮助更多孤儿孤女。” “……” “这个……这个……” 许多人开始面红耳赤。 王不仕环视了众人一眼,便背着手,叹了口气。 “天下最易的,便是聚财,可天下最难的,却是聚义。孔曰成仁,孟曰取义,唯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也。圣人之学,高如泰山,不可攀;又如大海,深不可测,吾等凡胎肉体,若能以仁义为本,量力而行,哪怕只是略尽绵薄之力,此生亦无憾了。” ………… 2/5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七章:千里觅封侯 众人听了王不仕的话,竟是无言。 你大爷,你倒是挣钱了啊,可咱们还是苦哈哈,背着贷款,熬日子呢。 你倒是说的轻松,站着不腰痛。 果然,有钱的人,都是狗一样的东西。 有一个算一个,把姓方的还有姓王的这些人拉出来,砍他们脑袋,没一个冤枉的。 可是众人心里虽是破口大骂,面上却都是笑容可掬:“王学士所言,诚如是也,王学士之善举,更是令人钦佩,佩服,佩服。” “王学士真君子也。” “哪里算什么君子啊。”王不仕摇摇头,扶了扶自己的墨镜,这墨镜……敢情又换新款了,前几日镜框还是金灿灿的,现在又不知换了什么名堂的材质。 王不仕道:“只是虽偶尔也挣了一点小钱,却依旧还谨守着圣人的教诲,人之异于禽兽,在于禽兽不知有礼,而人心怀仁义礼信也。你看,钟鼓起了,我等还是快快入宫才是。” “……” 此时,王不仕给人的,却是一种无力感。 你有钱,你说啥都对。 大家还盼着有一天,这位满口慈善的王学士随口透露出一点风声,好让大家跟着发一笔财呢。他的话,就是银子啊,咸鱼都能跟着他翻身。 于是众人鱼贯入宫。 而与此同时。 刘文善和刘瑾父子已下了车。 刘文善深吸一口气,心情异常的激动。 刘瑾更是额上青筋都曝出来了。 宫中行车,是刘文善的理想。而对于刘瑾而言,本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要知道,他是太监,是阉人,是宫中的奴才,哪怕将来地位再高,也断不可能有此待遇的。 而现在,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完成了。 刘瑾心情荡漾,眼睛通红,不禁道:“多亏了干爷,没他给咱们一个机遇……” 刘文善点点头,师恩似海,这是天大的恩德。 固然自己努力是一方面,可没有这个机遇,努力是无用的。 萧敬笑吟吟的走了出来,他先是朝刘文善友善的点头一笑,而后目光落在刘瑾的身上,这表情,格外的怪异,随即,萧敬笑的更加灿烂:“两位大功臣,陛下可是久侯多时了,快请,快请。” 刘文善和刘瑾二人这才定神,忙是入殿。 殿中,弘治皇帝升座。 金銮之下,分别站着朱厚照和方继藩。 刘文善和刘瑾二人进来便立马拜倒,口呼万岁。 而后二人抬头起来,接着偷偷去看方继藩。 恩师(干爷)气色极好,依旧还很年轻,气质卓然,风度翩翩,还是那般细皮嫩肉,白皙的皮肤似又带着红润。 至于刘文善和刘瑾,因为穿越了重洋,虽是换上了朝服,可是面上的风尘,却是怎么也掩不住的,他们肤色古铜,眼角略有疲累之色,显出了几分老态。 二人行礼之后,弘治皇帝便从御椅上起身,感慨道:“来人,给两位卿家赐坐。” 刘瑾更显的局促,心里很是不安,他毕竟是宦官,还没受过这样的待遇。 此时,百官已经鱼贯而入。 弘治皇帝倒是想到了什么,道:“不是还有一个王细作吗?此人何在?” “回禀陛下。”刘文善正色道:“王细作乃是佛朗机人,却心向大明,郁金香泡沫被戳穿之后,佛朗机大陆已是一片狼藉,土地、资产的价格暴跌,臣觉得倘若只是满载而回,还是有些不足。于是命王细作带着一船金银回北方省……” “北方省!”弘治皇帝浓眉轻轻一挑,打断道:“哪里是北方省,来人,取舆图来。” 萧敬连忙让人取了舆图,铺在了奉天殿的地上。 弘治皇帝快步下了金銮,踩踏在这巨幅的舆图上,目光专注的细看起来。 刘文善起身,指出了北方省的位置:“在这里,他们自称自己为荷兰人或弗里斯人,陛下且看,他们被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兰西王国所包围,这法兰西边上,便是西班牙王国了。这北方省的位置,恰好向北,隔海与英吉利相望,向东,则为德意志诸邦,向西,便是发法兰西,其位置,得天独厚……” 弘治皇帝抿了抿唇,若有所思,随即口里道:“卿家继续说下去。” 刘文善便道:“北方省的军民,本就不满西班牙国王的统治,以臣的预计,此次郁金香大灾,各国的损失惨重,北方省势必要引发变乱,而臣以为,倘若王细作带着金银,抵达北方省,借此机会,大量以极低廉的价格,疯狂的收购土地、房产以及城堡……并且对北方省的军民予以资助。那么,最先度过危机的,理应就是这北方省了。而王细作也可借此机会,一举掌控北方省,若是他当真能够成功,这稳定的北方省,与整个混乱的佛朗机相比,就成了一处孤岛。” “孤岛?”弘治皇帝饶有兴致的看着刘文善,他本只是想见了刘文善人等,好好的夸奖一通,可谁晓得,还没开始夸呢,接下来刘文善却又向自己禀报一个计划了。 他看着刘文善的不禁浮出了显而易见的欣赏,问道:“何谓孤岛?” 刘文善心里不激动是假的,倒是在君前保持冷静,对于心中所想所思,侃侃而谈道:“各处的危机会加剧,势必会发生大量的叛乱,到处都会是战火,那么,哪里先稳定下来,就会有大量的商人、百姓,前往避难,倘若如此,这北方省,自会成为整个佛朗机的首善之地。” 弘治皇帝恍然,原来如此,便道:“你指的是,这北方省就相当于是京师和保定布政使司,因为这里生活比寻常州府好,因而,但遇天灾人祸,势必会有大量的人涌入?”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臣有万死之罪,正是基于如此,才擅自做了这个主张,这也是臣的构想。用经济学而言,这北方省,一旦率先稳定,自然而然,会产生虹吸效应。而到了那时,这里……将会成为一个示范区。将来,也可成为大明在佛朗机的一个支点。未来大明无论是要对佛朗机用兵,又甚或者是,与佛朗机进行贸易,这北方省,既是一个跳板,也将成为一个橱窗。” 弘治皇帝恍然,顿时大悦:“朕明白了,佛朗机距离大明何止万里,而佛朗机倘若不加抑制,迟早会是我大明心头之患,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鼾睡,这北方省,就是一颗钉子?” “正是。”刘文善目光中泛出神采,道:“若是操作的好,则更加事半功倍。” 弘治皇帝高兴地点着头,面带笑容:“好,好,好!” 连说了三个好字。 一船金银,倘若当真可以发挥效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若是如此,那么又是大功一件。 不过…… 弘治皇帝脸上表情多了几分认真,凝视着刘文善道:“卿家有几成把握。” “臣不敢敢夸大,鉴于现在,佛朗机已经及其缺乏金银,大量的财富,已经化为乌有,此时此刻,那王细作还有那一船金银,其效果极大。若是王细作能够加以运用,臣有三四成把握。” 只有三四成。 不过鉴于只是用如此小的代价,去换取那更大的收益而言,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已经是一笔好的不能再好的买卖了。 弘治皇帝又露出了几分笑意,感慨道:“刘卿家远在万里,尚且随时可为朕分忧,此真忠臣也。且不说这北方省的计划,能否成功,单凭他带回了如此多的金银,且削弱了朕的心腹大患,这便是天大的功劳,朕昨日,就曾和内阁商议过,来,刘卿的功劳,不亚于灭国之军功,有军功者,封侯,这是祖宗之制,来人,下旨,敕命刘文善为定海侯。” 众臣听罢,纷纷羡慕的看着刘文善。 且不说刘文善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现在得了一个侯爵,这是多少人奋斗了一辈子,都得不来的。 文臣之中,能获封爵者,实是凤毛麟角,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而这刘文善,单凭这个,就足够吹一辈子了。 方继藩乐呵呵的,一脸欣慰。 在听到必要敕封自己为侯的时候,刘文善下意识的,一脸感激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弘治皇帝又看向了刘瑾:“刘瑾。” 刘瑾忙是拜倒:“奴婢在。” 弘治皇帝看了他一眼:“卿掌四洋商行,这两年来,有此佳绩,可谓是劳苦功高,当初,太子和继藩举荐你,朕还尚有几分疑虑,现在看来,他们是对的,此次你随刘卿家前往佛朗机,鞍前马后,这功劳,也有你的一份,你虽为阉人,乃是宫奴,可朕也绝不会厚此薄彼,几位大臣都认为,阉人不适合封赏,可朕细细思来,天下臣民,但凡有功者,岂有不予赏赐的道理,朕敕你为南安伯吧。” 南安伯…… 刘瑾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他一脸错愕的抬头,看着弘治皇帝,整个人有点懵了。 咱……一个太监……咋就成了一个伯爷了呢? ……………… 3/5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八章:裂土封王 太监都封爵了。 这可是稀罕事。 可说实话,刘瑾当得起这个爵位。 只是对刘瑾而言,他却是哭了。 眼泪哗啦啦的落下。 这下好了。 自己的儿子爵位都有了,现成的。 将来我老刘,是真的可以延续香火啊。 刘瑾立即磕头如捣蒜“奴婢谢陛下恩典,天恩浩荡哪。” 相比于刘瑾的没节操,刘文善就显得谦虚多了。 弘治皇帝微笑,颔首。 他已经不吝啬于爵位了。 自下西洋以来,这大明历经的变局已不亚于开国时期。 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涌现无数的名臣和名将。 现在这一批新秀,和当初的开国功臣们相比,都是不遑多让。 大明未来,需要谋四海之大业,倘若连爵位都吝啬,那么有谁肯定海伏波,开疆拓土? 这笔账,弘治皇帝算的比谁都清楚。 何况刘文善和刘瑾二人所带回来的收益,比之那爵位,不知高了多少倍。 这绝非是区区爵位可以相比的。 弘治皇帝沉吟道“至于王细作……此人为何要取如此的汉名?” 这个问题……满朝公卿,俱都疑惑。 是啊,这王细作之名,就和赵狗、张乞丐差不多,这人倒也是爱好特殊,啥名不好,偏叫这个,下贱。 方继藩脸微微一红,忙是站出来,为王细作转圜“启禀陛下,想来是王细作心向大明,忍辱负重,以这细作之名,借此机会向我大明敞开心胸,言明自己的志向。我大明怀柔远人,尤其是陛下仁德之名,四海皆知,他沐浴圣恩,取此名,难道不是很合理吗?” 这…… 好像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 弘治皇帝苦笑,自然也就不再计较了,便道“王细作此番也有功劳,他虽为夷人,可若是心向大明,在朕眼里,便是朕的子民,他的功劳不浅,亦敕其为新安伯。只可惜,他现在远在佛朗机,生死未卜,朕不能亲自命他在御前恩赏,却也是遗憾。” 方继藩道“王细作虽在万里之外,可心在御前,陛下赏他,他若是心有灵犀,不知该有多高兴,定当是喜不自胜,万里之外沐浴皇恩,更加舍命报效,粉身碎骨,也要为陛下分忧了。” 弘治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呼了口气,面上红光隐现。 说实话,虽觉得方继藩的话里,溜须拍马的意味是重了一些,可架不住这话很悦耳,很好听啊。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笑了笑道“说起来,方才刘卿家所言的橱窗计划,朕倒是极有兴趣,倘若能成,使我大明彻底控制住北方省,有此北方省,更可使我大明如虎添翼,若是能成功,此乃天佑大明也。只是……继藩,你对此,如何看待?” 方继藩想了想,其实这事儿,是刘文善自作主张,可细细想来,若是自己也在佛朗机,或许也会布下这一招险棋吧。 这一步虽险,可若是成了,收益就更巨大了,埋下这一颗钉子,那结束西班牙王国的霸业,又多了几分胜算。 方继藩咬咬牙,谁让这都是自己的徒子徒孙呢,信誓旦旦的道“请陛下放心,王细作这些年一直为儿臣所用,此人对我大明赤胆忠心,定不负陛下所望。” 弘治皇帝心里稍稍放下了心。 这方继藩的言外之意,仿佛是在说,这个是我方继藩的人,我方继藩拿人头给他作保了。 弘治皇帝便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方继藩的脖子。 而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么……朕便盼这佛朗机的佳音来。” 今日弘治皇帝的兴致格外的高昂。 可方继藩感觉很奇怪,陛下老是盯着自己的脖子看做啥? 很没道理啊。 一次便丢出了一个侯爵和两个伯爵,这对于大明而言,却也算是一桩盛事了。 这满朝公卿,,心头俱都一震。 此时……难免会有要发财找王不仕,要封爵寻方继藩的念头了。 虽然有人心里微酸,可说实话,这是真服气,大家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人都是很实在的,毕竟吃喝都要钱,更别说许多人是背负着房贷的,而这里有多少人是靠着刘文善和刘瑾在股市里赚了一小笔啊。 他们恨不得,再多几个刘文善和刘瑾这样的人呢。 至于那些后悔不迭,没有买四洋商行的,心口阵阵发痛之余,却也只能怪自己当初没有听从王不仕的建议了。 弘治皇帝似乎已经被勾起了兴致。 他对北方省,格外的关注。 还有方继藩的西山钱庄计划,这两样东西,若都能成,那便真是比大明在海外获得了两场大捷还要令人振奋。 只是…… 虽是方继藩作保,可关乎国家大计,弘治皇帝的心里,却依旧还是有些没底气。 尤其是北方省。 一方面是拿不准王细作是否愿意真正效忠大明,毕竟山高皇帝远,他在北方省,若是自立为王,大明也拿他无奈何。 另一方面,他若是失败了呢?孑身一人,只带着一批四洋商行的力士同去,还有一船金银,一旦被人揭穿,或者索性有人无端对他动手,他的性命也就没了。 弘治皇帝心里唏嘘一番,心里却还在想,无论如何,总要试一试才好。 继藩看人,理应不会差吧,他信王细作,朕信继藩便是了。 心头千回百转间,他低下头,深深看了一眼舆图。 心里又感慨,北方省的地理,实是得天独厚啊。 而方继藩和朱厚照从殿中出来,朱厚照就忍不住哀叹道“早知如此,你为何不提醒本宫,让本宫也买一些四洋商行。” 看着别人发财,错失良机的心情可不好受。 方继藩便安慰他道“当初这事能不能成,臣也无法预料啊,何况殿下借的钱已太多了,每一次我见了沈学士的样子,都觉得好似我欠他银子似的,实在是不忍心再让他们破费了。若是成了倒也还好,可若是刘文善他们失败了呢?” 朱厚照龇牙咧嘴,可想了想,方继藩这番话说的完全没毛病,的确有道理。 方继藩随即道“殿下,接下来,咱们的银票该改版了。” 朱厚照露出诧异之色:“改版?” 方继藩道:“当然要改版,要顺应大势嘛,这西山钱庄要向外扩张了,先从西洋诸国开始,还有倭国和朝鲜国,岂可不改版呢?” 朱厚照点头认同,便道“这个本宫在行,想想很激动啊,这银票的版面,本宫来负责了。” 方继藩自是由着他的性子,脸上带笑道“那么,就拜托殿下了,不过……银票……得改改名,不妨用宝钞如何,现在大明宝钞朝廷已是不再印制了,咱们西山钱庄,便接手了吧。除此之外,为了防伪,还需在油墨和雕版,还有纸张上头做一些功夫。” 朱厚照想了想,一脸自信的道“这个好办,这就牵涉到了技术层面了,本宫亲自组织一批人来,细细研究一番便是。” 关于这个,方继藩是极放心的。 方继藩笑吟吟的点头“那么,就有劳殿下了。” “只是,过几日便是太皇太后的大寿……”朱厚照看着方继藩,一副催命鬼的模样“本宫若是分了心思,这寿礼该怎么办?本宫近来又借据了,地倒是卖了不少,可是投入也不低啊……周转不开。可若是送的少了,本宫又怕……” 方继藩拍着胸脯“放心,这礼臣包了,咱们一起送,定要送一件普天之下,最贵重的寿礼,保管让太皇太后喜欢。” 朱厚照一听,顿时乐了。 他等的就是方继藩这句话。 却又有点不放心“老方,本宫这曾祖母,年纪大了,她一向对我好,可不能小气了啊,定要哄得她老人家开心才是。不然,咱们都别想有好日子过,惹怒了她,父皇非揭了本宫的皮不可。” 方继藩只笑着答应。 朱厚照才放心一些,满脑子,便开始想着改版宝钞的事儿了。 方继藩倒是对寿礼的事,心里已有了计较,胸有成竹。 不过……唯一让他担心的,却是北方省的事。 刘文善这小子不错,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得意门生,只不过………王细作这家伙,到底能不能办成这件事,又或者办成了,是否会过河拆桥,这可拿捏不准。 我方继藩是个有胸襟的人,对待别人,历来是掏心掏肺,可是………这人心隔肚皮,难保,不会被人所出卖啊。 这可是大事,关系着未来经略佛朗机,彻底捣毁当下的海上霸主西班牙一决雌雄的大事,若成,则是大明之幸。 以往,还可以靠宅子,来羁绊住王细作,可这一次,一些房产,已经无法对王细作产生任何的控制力了,谁不希望,能够裂土封王呢? 方继藩背着手,心里吁了口气,想了想,还是为自己鼓气,不怕,不怕,我方继藩平时和蔼可亲,对人和气,凭着我方继藩的人格魅力,怕啥?王细作不被我方继藩的道德所感化那才怪了。 ……………… 4/5章送到。 。 正文 第一千三百零九章:四海升平 北方省。 总督王细作已经就任了一个多月了。 北方省已经渐渐稳定。 倒是北方省之外的叛乱却是接连不断。 法兰西倒还罢了,毕竟法兰西王国实力强大,国王的控制力非同小可。 可是隔壁的德意志各邦国,却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各种混战不断,打的你死我活。 骑士们所面对的,再不是以往所谓的骑士,而是拿着各种武器的农夫。 一群破产的骑士甚至也加入了叛乱。 各邦国之间,亦是摩擦不断。 名义上的神圣罗马皇帝,对此鞭长莫及。 大量躲避战乱的人,纷纷逃亡北方省。 在这里,却好似是一处世外桃源。 王细作甚至是用极低的价格,雇佣了一批瑞士雇佣军。 同时,建立了一支北方船队。 他的使者,已经开始和法兰西言和了,表示愿意拿出一点金银来,帮助王室解决眼下的一些小麻烦。 法兰西王室显然不希望北方省继续混乱下去,毕竟,继续混乱,极有可能使法兰西的边界省份也出现混乱。 当然,在此之前,法兰西一直处于哈布斯堡家族治下从西班牙,到北方省,再到德意志诸邦的包围之中,这甚至导致,法兰西为了自身的安全,与奥斯曼人握手言和,被欧洲诸国所鄙夷。 可如今,一个脱离了哈布斯堡家族的北方省,显然对于法兰西而言,是一个不坏的选择。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法兰西本身就处在了火药桶上,此时更不可能对外有任何过火的举动,能在这场风暴之中保全下来,就已是万幸了。 相比于其他地方的混乱,安定下来的北方省,市面虽还萧条,却渐渐的开始恢复起来。 荷兰人和弗里斯人因为一直处于大国角力中心的缘故,他们对于政治和军事并不感兴趣,却对于商业和农业,有着极高的天赋。 人们依旧各司其职,生活变得稳定下来。 沉重的债务,也开始在总督王细作的梳理之下,渐渐的清理了不少。 王细作颁布了抵押法案,即通过抵押物,来清理债务,对于抵押来的土地,他给予的价格,还算公道。 与此同时…… 一封快报送达了王细作的手里。 王细作捏着快报,皱眉起来。 在许多邦国,许多犹tai人开始背井离乡。 一方面,是当初郁金香风暴之中,各邦的贵族和农夫们为了购买郁金香,四处的借贷,而借贷的对象,多是犹tai人。 如今,这些债主,显然成了一群可恨的家伙。 另一方面,犹tai人的信仰与许多的不同,多被当地人视为异类。 平时至多也不过歧视罢了,可如今,却变得憎恶起来。 到处都有人没收他们的财产,驱逐他们,甚至还有人犯下了可怕的暴行。 “真是一群可怜的人啊。”王细作拿着快报,对几个已经跟着他一起吃香喝辣的工作人员道:“他们并没有做错什么,却得到了这样的对待他们,传达我的命令,接纳他们,他们理应找到一个理想之地怕,重新落脚,建设新的家园。” 说罢,王细作眼里带笑:“我听说,他们无论在任何时候,身上都会藏匿着财产,是吗?” 大家明白什么意思了。 保护他们,某种程度而言,是有助于北方省的稳定的。 王细作接着继续伏案,他在写书信,这是一封热情洋溢的书信,是写给王细作的主子方继藩的,不,现在不该叫方继藩,也不该叫齐国公,而是应该叫方大善人。 他必须得向方大善人汇报这里的情况,并且提出一些可能的帮助。 当然,最好北方省与东方的贸易要建立起来。 甚至……他还提出了建立一支汉人雇佣军的构想,最好这支雇佣军,能够装备短铳。 除此之外,他得汇报一下关于自己的财产状况。 王细作很明白。 自己单枪匹马来这里,自己既非贵族,又非一位百战百胜的将军。现在之所以能够立足,只是暂时人们需要自己而已。 自己的根基,实在太浅太浅了,一旦西班牙王国或者法兰西王国缓过神来,就会像掐死一只蚂蚁一般,将自己碾成粉末。 为了应对这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他必须得抱住方大善人的大腿。 至于自己在此购置的大量财富,这些,当然不是属于自己的。 这一点,他很清楚。 这倒不是他不贪心。 而是他曾跟在方大善人身边,非常清楚方大善人是怎么对待自己敌人的。 包括了这一次郁金香的风暴,他也是主要参与者,这等神乎其技的手法,到现在都令他头皮发麻。 所以……不要让大善人不高兴,必须忠实的扮演自己奴仆的角色。 他将所有的房产、地产以及一切被抵押的财产都记录下来。 这是一封长信,而且用汉字所书,所以也不担心被人破译。 就在他几乎要落笔的时候。 一名守卫进来:“总督阁下,一位农夫希望能够亲自见您,向大善人和您致敬,他的七十亩土地,抵押了一点五个金币,他十分感谢大善人和您的帮助。” 七十亩土地,在郁金香风暴之前,足以换来七八个金币了。 可现在,只能换来一点五个。 不只如此。 就这,还收获了人们的感激。 王细作手持着鹅毛笔,抬起头来,叹口气:“啊,这样啊,这是我应该做的,作为行善的好人之奴仆……算了,请他进来吧。” 一个戴着破旧帽子的农夫巍巍颤颤的进来,他脸上显得格外的肃穆,先是一步步的走到了总督府的画像前。 这幅画像,是一名画像花了一个月的作品。 里头是一个东方人的脸,面目俊秀,带着憨厚的笑容,眉宇之间,又仿佛有英气。 农夫脱帽,口里念叨着什么。 而后,他转过身,走到了王细作面前,眼眶就红了,他弯下腰。 王细作则伸出了他的手。 农夫亲吻了王细作的手背:“感谢方大善人,感谢总督阁下,感谢你们。” 王细作宛如所有贵族一般,只矜持的点点头。 农夫退后一步,又鞠了一个躬,才转过身,带着敬畏和感激而去。 对于这样的场景,王细作早已习惯了。 ………… 5/5章送到。 正文 五章送到,求点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章:寿礼 王细作随即站起起来。 而后他接见了一群贵族和骑士。 这些荷兰的贵族们,正是当初叛乱的主力。 他们对于西班牙王公的不满早就蓄谋已久。 而现在……他们除了对王细作以及他背后的方大善人钦佩之外,同时也对即将到来的西班牙人的报复忧心忡忡。 王细作从中选出了一些人。 他们将乘船,前往大明。 作为交流和拜访之用。 一个交流的使团很快就成立了,而后,这些人携带着书信,随同数十个汉人,上百个水手,登上了舰船。 交流使团中的人个个心里怀着莫名的激动。 他们即将要见到那位方大善人,当然,此次的交流考察,也关系着整个北方省的安危,他们必须打探大明的虚实,确定他们是否是自己可靠的靠山。 不只如此,还有那位方大善人对待北方省的态度。 因而,使团中不乏有荷兰人中德高望重之人,他们看着大船徐徐的离开了海岸,沿途不知会经历什么,可是内心深处,却带着渴望。 ………… 一大清早。 方继藩和朱厚照便乖乖入宫。 今日乃是太皇太后的大寿之日。 讨好太皇太后欢心,既是孝,也关系着二人在未来是否有一个保护伞。 保护伞很重要啊,最近皇上因为股票的事,喜怒无常,未来会发生什么,谁知道呢? 女眷们,早早就入了宫,方妃邀了朱秀荣同去,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倒是故意去的迟了一些,先去见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先去问安,而后批阅了奏疏,忙里偷闲下来,再见朱厚照和方继藩。 弘治皇帝心情似乎不错。 因而他笑吟吟的道:“朕听说,你们要用西山钱庄的宝钞,取代掉大明宝钞?” 方继藩忙道:“是的,皇上,若只是叫西山银票,在大明倒无妨,可未来大明将推广银票,自当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儿臣思来想去,还是叫宝钞,可彰显我大明国威。” 弘治皇帝颔首。 大明开国时,太祖高皇帝,就曾印制宝钞,只可惜,这宝钞是没有用金银作为储备金的,如此一来,随着滥制,很快便价值暴跌,再之后,就再没有人愿意用了。 现如今,这宝钞也算是借着西山钱庄的壳浴火重生,没什么不好。 弘治皇帝道:“新版的宝钞,明日送来,朕要先看看。” “什么。”朱厚照一愣,而后道:“父皇看这个做什么?” 弘治皇帝敲了敲御案,不客气的道:“此乃大事,怎么,朕还不能先看看?” “可……可是可以……”朱厚照道:“就是不能改了?” “不能改了?” “父皇您想啊。”朱厚照振振有词的道:“这宝钞可是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改出来的版,若是父皇责令修改,这不是糟蹋银子吗?”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朕不怕糟蹋银子。” 朱厚照:“…………” 弘治皇帝起身:“记住了,朕明日让萧伴伴,再去提醒你们一趟。时候不早,该去拜寿了,怎么,你们空着手来的?” 弘治皇帝皱眉。 朱厚照这才想起,要带寿礼呢,便忙是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气定神闲:“带来了,带来了,太皇太后的大寿,儿臣岂敢怠慢,便是赴汤蹈火,抛头颅、洒热血,也要……” 弘治皇帝抬眼道:“没这么严重,就是让你们哄老寿星高兴而已,她老人家高兴了,朕自然也就高兴了,如若不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随即下旨摆驾。 ………… 仁寿宫里,早已是喜气洋洋。 命妇们早就来拜见。 各种大礼,也早已送上。 太皇太后满头银发,精神却还不错,身边有张皇后、方妃、朱秀荣人等陪着,又有命妇们众星捧月一般的围着,自是喜不自胜。 这几年,不少皇亲国戚都发了财,毕竟他们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有的早早购置了土地,土地升值,有的也学人投了银,去建了作坊,做幕后的股东,也有人去买了股票,这股票的行情,倒也还好。 有了银子,出手也就阔绰了。 再加上宗亲们都入了京师,譬如兴王朱祐杬,他也算是太皇太后嫡亲的孙子,是太皇太后的亲骨肉。 在京里,想要让皇上高兴,这现成的祖母在这儿,不巴结还做啥? 他穿了体面的朝服,戴着最新款的墨镜,浑身都是金灿灿的,现在时兴这个,是王金元带出来的风气,至于自己的儿子,世子朱厚熜,而今,个头也高了不少,美滋滋的给太皇太后行了礼。 “啊,厚熜啊,你来,来……” 朱祐杬喜滋滋的道:“还不上前去。” 朱厚熜摇头:“不成,孙臣要给太皇太后背了书,才肯上前。” “背书?”众命妇都笑了。 太皇太后却认真起来:“噢,看来是读过不少书了,可见,是长了本事,来,背哀家听听。” 朱厚熜便摇头晃脑,背了一段四书五经。 太皇太后听罢,连连说好:“真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啊。” 朱厚熜挺起胸脯,激动的不得了:“孙臣算数更厉害,曾祖母,孙臣问你,三十七乘一百五十六为几何?” 太皇太后:“……” 其他命妇也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这可是乘数,比寻常的加减更难。没有一定功底的人,是算不出的,何况还是默算。 朱厚熜道:“是五千七百七十二。” “呀,是吗?”太皇太后虽不知真假,可朱厚熜随口就心算了出来,却还是觉得惊喜:“那就更了不起了。” “这是当然。”朱厚熜骄傲的道:“父王说了,老朱家会可怜了,是人就想沾咱们便宜,不学会算数,要吃人亏的。” “哈哈……” 众人都笑了。 朱祐杬老脸微微一红,尴尬的跟着笑。 现在的朱厚熜,还算幼稚。 和历史上那老奸巨猾的嘉靖皇帝,依旧还保持着少年的稚气。 历史,毕竟已经改变了。 历史上的那个少年郎,父亲早亡,痛失了父亲之后,小小年纪,就成为了一家之主,此后又被接到了京里来,一群心怀叵测的臣子们,要让这个少年做皇帝,他一个外来者,既没有受过詹事府的训练,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师,居在深宫,甚至在身边,连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每一个人,似乎都想从他的身上,得到好处,那些在朝中有极高声誉的辅佐之臣们,却似乎想着法儿想要操纵这个孩子,甚至提出要求,不得认自己的亲爹做爹,为此,不惜发动群臣一齐向历史上那个少年人施加压力。 在这样的险恶环境之下,自是造就了嘉靖皇帝,他小小年纪,越来越成熟,越来越果断,越来越阴沉…… 可现在的朱厚熜,上有父王保护着,没有过早的接触阴暗,跟着自己的父王,每日夜里关起门来,父子两人算着王府里的账目,每日琢磨着股值、地价,不亦乐乎,这是他最快乐的少年时光。 太皇太后将这曾孙揽到了怀里,左亲亲,右亲亲,高兴的不得了:“算数是账房的事,不过,你有这样的天资,却也是对得住列祖列宗了,你没有去保育院吗?” “没去,太贵了。”朱厚熜道:“要花很多钱呢,我跟着父王读书的。” 太皇太后便乐了:“不过你年纪也大了,再去,显得不合适,乖孙儿啊。” 朱厚熜又道:“父王和孙臣,给曾祖母带来了寿礼。” “噢?来,进上来。” 兴王府是出了血本的。 一个巨大的珊瑚树,搬了来,看的许多人咂舌。 这样的珊瑚树,可谓是价值连城了。 朱厚熜便挣脱开太皇太后,拜倒在太皇太后的脚下,郑重其事的道:“孙臣恭祝曾祖母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太皇太后高兴极了。 这珊瑚树,一看就很破费。再联想到,兴王舍不得送孩子去保育院,嫌贵,却舍得为给自己祝寿,如此破费,这足以显见兴王父子的心意,便连点头:“好,好啊,真好。” 正说着,外头有宦官来:“娘娘,陛下驾到,太子和齐国公也到了。” 太皇太后抖擞精神。 弘治皇帝带着你自己的儿子和女婿进来,行了大礼。 紧接着,弘治皇帝便上前,陪在太皇太后一侧,朱厚照乐滋滋的,便站在一旁,朱厚熜见了太子,被自己的父王一个眼神,便忙拜倒:“见过皇上,见过太子殿下。”说着起身,朱厚照便看了这小堂弟一眼,点点头。 朱厚熜见了自己堂兄,高兴的不得了:“太子殿下,我来问你。” “啥?” 朱厚熜挺着小胸脯:“三十七乘一百五十六为几何呀?” 朱厚照沉默。 而后脸越拉越长。 “太子殿下,臣弟可知道答案的,要不要沉弟提醒一下?” 朱厚熜的小眼珠子,带着兴奋,就恨不得立即将答案脱口而出了。 再之后…… 朱厚照看着这美滋滋的堂弟,眉一挑:“滚开,别烦我!” 朱厚熜:“……”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一章:太皇太后万福 朱厚熜一脸幽怨的看着自己的堂兄。 对于堂兄的霸道,他算是见识到了。 于是乖乖的后退一步。 太皇太后却是见了,不禁脸微微一沉:“你们是兄弟,太子岂可这样对自己的兄弟说话。” 朱厚照忙道:“是,孙臣错了。” 他倒是认错认得干脆。 朱厚照就是如此,平时恣意胡为,可并不代表他不讲道理。 事实上,道理他都懂,只是做不到而已。 太皇太后脸色缓和,微笑,看看朱厚照,再看看方继藩:“你们二人,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啊。哀家知道,你们定会同来的。” “说起来……”太皇太后又笑:“哀家方才还和方妃和秀荣念叨呢,哀家老啦,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听说你们现在在顺天府,干的很好,陛下都对你们赞不绝口,哀家是个妇人,外朝的事,不懂,当然,也不该去懂。可知道你们干得好,哀家心里才放心,祖宗保佑啊,这江山自有后来人。” 朱厚照哈哈笑道:“是啊,外头都说,孙臣比父皇还要圣……” 方继藩立即道:“娘娘太谬赞了,太子和臣,哪里当得起如此夸奖,不过太子殿下满怀爱民之心,这却是实打实的,太子经常说,他这辈子,只做两件事,便可无憾了。这其一,便是孝顺,孝顺太皇太后娘娘,孝顺皇上和皇后娘娘。这其二呢,便是爱民,老百姓乃是太子殿下的心头肉啊,殿下是一分半点,都不肯让他们饿了、冻了,更不能让他们受了委屈,正因为是太子殿下如此,臣才受他的感召,尽力去做一些就理所能及的事。” 太皇太后眼睛瞥了一旁的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本是听朱厚照又不知要吹嘘什么,脸何止是胀红,分明是要紫了,等听了方继藩的话,脸色才稍稍的缓和。 太皇太后周氏便微笑道:“这便好了,来,你们也都到近前来。” 朱厚照和方继藩才上前。 周氏取了几案上的蜜饯,塞给二人手里,虽是方继藩和朱厚照都老大不小了,可她眼里,都还只是没长大的孩子,一面道:“你们吃,这一路,想来是饿了,这蜜饯,是黔国公府进贡的,味道可好了。” 朱厚照一口将蜜饯吃了,嚼了嚼便下了肚。方继藩倒是慢条斯理。 “说到了进贡,儿臣倒也有一件大礼,给娘娘祝寿。”朱厚照打了个嗝,一面道。 太皇太后虽知自己的曾孙会送礼的,可朱厚照亲口说出来,她还是觉得惊喜,面带喜色道:“噢,不知是什么礼?” 朱厚照便看向方继藩。 这些日子,他都忙着改版的事,反正方继藩答应了,他也懒的多问。 现在当太皇太后面,自是等方继藩献出来。 反正……方继藩有钱。 他底气足得很。 方继藩笑吟吟的点点头,而后,朝一旁的宦官耳语一句。 那宦官会意,出去了片刻,紧接着,便取了一个包袱来。 是一个包袱。 这包袱软软的。 里头是什么呢? 大家都知道,齐国公富可敌国,他家的钱,说是金山银山都不为过。 那么,势必他送的礼,一定是极为珍贵吧。 于是人们都擦亮了眼睛,想见识见识,到底送的是什么奇珍异宝。 便连弘治皇帝,也不禁站了起来,背着手,露出几分好奇的样子。 其余的命妇,个个屏着呼吸。 太皇太后挺喜欢这样的感觉,值得期待的,才是最珍贵的。 方继藩才一层层的打开了包袱。 仿佛这包袱里装着的东西,实是贵重,连他都得小心翼翼。 紧接着,这包袱一层层的打开了。 当当当当! 方继藩心里,命运交响曲的前奏响起。 而后,抖出了一件衣服。 衣服…… 人们诧异的看着方继藩展开的一件衣服……一个个目瞪口呆。 太子和齐国公,就送了一件衣服? 这…… 许多人面上,难掩失落之情。 就是这个? 太皇太后也不禁擦了擦眼睛,戴起了老花眼镜。 她一脸错愕。 弘治皇帝定睛一看,这衣服……固然是极名贵的,选材和用料,甚至是款式,这都没有话说。 只是……他随即变得失望起来。 虽是如此,这样的寿礼,放在寻常人家,固然是宝贝,可在太皇太后面前,且看看其他人送的是什么,不说珍珠玛瑙,还有那珊瑚,其他各种奇珍异宝,无一不是精品。 可太子和方继藩,太皇太后可没少疼你们,结果……却是……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沉。 太皇太后似乎感受到了皇帝的寒意。 却极体谅的看了太子和方继藩的一眼,故作惊喜道:“此衣真是好看,好的很。” 她起身,手指摩挲了衣料。 弘治皇帝岂会不知太皇太后的袒护之意,却也不便发作什么,依旧保持着微笑。 方继藩道:“娘娘,此衣,可谓是价值连城,天下独此一件,也只有娘娘才配得上此衣,为了这件衣服,太子和臣,可是呕心沥血,花费了无数的功夫,恳请娘娘收下。” “好,好,只要是你们送的,哀家都喜欢,这是一片赤诚的孝心。” 命妇们一个个大气不敢出,虽是勉强带着笑,却觉得气氛有些怪异。 只有朱厚熜在一旁道:“太子,齐国公,你看,我家送了这么大的珊瑚。” “……” 这么大的珊瑚树! 一旁的兴王朱祐杬顿觉尴尬,拽了拽意朱厚熜,一脸歉意的看着朱厚照,朱祐杬是个谨慎的人。 这个侄子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还有方继藩那狗东西,他是雁过拔毛,是吃人不吐骨头啊,买过房的人,对此记忆都深刻。虽是大明最亲近的宗室,朱祐杬却不愿得罪太子和方继藩,笑道:“这衣服……一看就很名贵。” 他起了头。 于是乎…… 所有人纷纷点头。 “是啊,是啊,花色真好。” “这样的好料子,可不多见了。” “太子殿下和齐国公的孝心……真是……真是……” 命妇们纷纷的附和。 可大家心如明镜,心照不宣。 弘治皇帝:“……” 张皇后似也觉得太子和齐国公过了火,不禁咳嗽。 只有朱秀荣,却是笃定的很,只面带着恬然的微笑,坐在一旁,不吱声。 朱厚照想将朱厚熜一脚踹到天上去。 他最讨厌的就是熊孩子,你凑什么热闹。 因为朱厚照也觉得……方继藩信誓旦旦说要准备的寿礼,有点寒酸了。 老方……这是坑了本宫哪。 他心里哀嚎。 方继藩继续道:“娘娘,且看看此衣合身吗?” “好。来人……” 太皇太后倒是不在意。 到了她这个年龄,对于所谓的金银珠宝,早就没兴趣了,她什么都不多,唯独这金银珠宝,多的不能再多了。 方继藩送了此衣,也算是……别开生面吧。 礼轻情意重嘛。 她一个眼色,便有宦官上前,小心翼翼的为太皇太后换上了衣。 此衣是对襟,因而穿戴起来,倒是方便,只需披在身上即可。 所用的颜色艳丽,穿在身上,轻柔无比,用料自是不必说了,自是最上乘的。 太皇太后披在身上,觉得很是合身,满意点头:“这宫里织造出来的衣裙,哀家穿的多了,还穿不惯呢,此衣穿着,反而自在。” 方继藩微笑道:“娘娘,此衣真正厉害之处,不在于它穿着舒适,而在于……它的名儿……叫万福衣。” 万福衣…… 太皇太后错愕,她盯着方继藩:“噢,这又是什么名堂?” “这个……这个……说来……还真大有名堂了。只是……臣一时也说不清楚,不过只要娘娘看过之后,便能明白。”他回头,又看向一个宦官。 那宦官哪里敢怠慢,只得乖乖去了。 顷刻之后,便有几个宦官搬来了几个仪器。 除了较高倍数的放大镜之外,竟还有人搬来了一个显微镜。 众人看的云里雾里。 却一头雾水。 连太皇太后,都变得疑惑起来。 方继藩先取了一个高倍数的放大镜,上前:“娘娘且看。” 太皇太后接过了放大镜,方继藩轻轻的推着放大镜的另一头,对准了这衣服的袖口位置。 这一看…… 太皇太后沉默了。 这衣上,竟是在放大镜的镜片里,出现了一个个小字。 太皇太后不得不细细的去辨认,这才发现,这上头的字……好似……好似……是一个福字。 这样的‘福’字密密麻麻,肉眼看去,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在放大镜之下,方才可见。 太皇太后忍不住移动放大镜,却发现,除了袖口,此衣上上下下,竟都是福字。 万福衣…… 太皇太后明白了。 所谓的万福衣,便是在这衣上,写满了‘福’,这……得花费多少工夫哪。 太皇太后这辈子,什么福都算是享受过了,说实话,她崇信道学,信这个的人,多少对于这些有寓意的东西,自有偏好。 现在这么一件衣上,竟不知多少‘福气’在,方继藩方才说此衣价值连城,倒还真说对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二章:天赐之宝 弘治皇帝见太皇太后啧啧称其奇的模样,也不禁探头过来。 这一看,竟也是痴了。 要知道,这可是比米粒还小的地方啊,放大镜里头,却是一个个福字,密密麻麻,肉眼虽看不清,可在放大镜之下,却是清晰无比。 若这样算的话,这么一件衣衫,需有一万个福,这寓意可就全然不同了。 弘治皇帝心里所震撼的是,这些东西,是如何写上去的。 这背后,又到底花费了多少心思呢? 越想,弘治皇帝心底越觉得诧异,他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而是见过太多太多的世面,正因为天底下的宝贝,见得多了,才对这件衣衫所震撼。 太皇太后抬头,脸上凝重:“这一定花费了许多的心思吧。” “是花费了一些。”方继藩道:“想要制这衣,且不说要用最好的料子,还需事先,进行设计,需花费无数匠人的心思,当然,这表面的文章好做,最难的,却是这看不见的文章。” 方继藩顿了顿,而后道:“娘娘您看这些字,如此细小,最难的,却在三处。其一,想要写如此细小的字,便需时尚最细的笔,不只如此,一般的墨水,是无法在上头书写的,容易模糊,那么,这墨水,也需特制。” 好端端的寿宴,居然成了一个大型科普现场。 方继藩也不想的啊,为了传播科学,又或者说,让这天下最有权力的人,了解到科学所带来的好处,方继藩可谓是挖空了心思。 大明对于‘奇技淫巧’之事,其实并不反感。 事实上,当他们接触到新技术之后,倒是极乐于推广,历史上的大明朝,对于火枪和新式火炮的改造,一直很热衷。 因而,才产生了红夷大炮。 甚至只要佛朗机人没有过多的野心,大明的皇帝,对于使者,也大多显出了宽容的态度。 以至于后世学者《天朝的崩溃》一书之中,在鸦片战争期间,侵略者们竟是发现,数百年之后的清军确实大量使用了火炮和火枪,只是,他们的武器,居然有许多,是数百年前明末时期遗留下来的,其技艺水平,居然在数百年时间里止步不前,从未想过去改良,去进行新的创新,而在这大明王朝灭亡的百年时间里,佛朗机人却是一日千里,最终,才产生了世纪性的溃败,以至于中央王朝的文明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科普是任重道远的事,固然统治者们对于新技术所带来的便利和好处已经有所期待,可方继藩不介意,再进一步。 方继藩道:“这其二,便需技艺最高超的匠人,娘娘,这匠人,乃是国本也,大明有千千万万的人,可能制出这样衣衫的人,却是屈指可数,他们必须心灵手巧,需日复一日的去锻炼。” “当然,这并非是一支笔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的。” “不是一个字一个字写上去的?”弘治皇帝一愣,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是印刷上去的,想要印刷,首先,就需要有一个雕版,匠人们为了这个雕版,花费了无数的心思。” “雕版可以细小到如此的程度?”弘治皇帝越来越觉得惊奇。 这里头的每一个笔画,可是相当于是发丝哪,这是怎么做到的。 “首先……”方继藩道:“要解决一个最大的问题,那便是……材料,这材料,乃太子殿下的研究所花了数年的功夫,才制出来。” 数年…… 弘治皇帝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想要叉手,可已来不及了,弘治皇帝的目光又落回方继藩的身上。 方继藩道:“这材料,关系重大,适合作为雕版的材料,更是少之又少,太子殿下在研究所里,研究了无数种材料,精挑细选,才选出这么个材料来。而这其次,则是眼睛。” “眼睛……” 此时,已不只是弘治皇帝了,太皇太后和命妇们也都听得入神。 她们喜欢衣衫。 越是尊贵的人,越喜欢的是特别的衣衫。 因而,才会有后世所谓九十九道工序,三十六个匠人花费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日夜之类的广告语,虽然是大忽悠,可事实上,商家们却是瞄准了人性的弱点,既希望得到独一无二的东西。 方继藩说的越玄乎,她们反而听着,更觉得有趣。 方继藩道:“不错,就是眼睛,陛下,您看,我们的肉眼,所能看到的,至多也就米粒大小的东西,可要在米粒上雕花,那么……这已不再是心灵手巧能够解决的了,现在,便等于是在一个米粒大小的雕版上刻字,陛下认为,这是人眼可以做到的吗?”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随即摇头。 “只有让我们的眼睛,可以看到本不可以看到的东西,这才是事先这些的第一步。” 一旁的朱厚熜打了个寒颤:“看到不可以看到的东西,是见鬼吗?” 朱厚照的拳头攥起来,手骨之间,发出咯咯的声音。 朱厚熜:“……” 他闭嘴了。 方继藩道:“为此,臣等便花了数年之功,研究出了一个显微镜,陛下请看,儿臣手里,捏着的是什么。” 方继藩小心翼翼的取出了一个薄如蝉翼的东西来。 弘治皇帝看不清晰。 方继藩指着那宦官搬来的一台仪器道:“那么请陛下来这里看。” 方继藩将手中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放在了仪器下的铜盘里。 弘治皇帝已勾起了好奇之心,下意识的踱步,到了仪器之下,透过了铜制长筒里的透镜,一下子……那就会不可见的一根‘长针’,居然清晰可见起来,不只如此,还格外的‘粗壮’,在显微镜之下,这本是薄如蝉翼的东西,居然还凹凸不平。 方继藩道:“您看,陛下,有了这个眼睛,那么紧密的零件和工具,就有了制造的可能,不只如此,儿臣人等,还靠着它,发现了细虫,此物叫显微镜,可以将眼前的事务,放大三百倍。” 弘治皇帝看着那‘细针’,针面上,何止是凹凸不平,每一个纹理,似乎都清晰可见,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猛地……身躯一震。 一下子……全部明白了。 万福衣,不过是个小噱头而已。 真正难的,是那个雕版。 要制雕版,就需要更纤细的刻刀,而这一切,都需显微镜。 若将自己的视觉一直放大,便可制出越精巧的东西。 当然,万福衣,不过是小试牛刀而已。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朕在想……若是印制大明宝钞,也用上这样的油墨,在细微处,使用这样的雕版,是否可以做到无人仿制?” 防伪? 弘治皇帝毕竟是天子,他的脑子还是很好使的,立即做到了举一反三。 “吾皇圣名,有了这显微镜,才可制出世上最精细的雕版,而这雕版,可以做到印刷出来后,里头有无数的纹理,这些纹理,足以保证未来数十年,都无法有人可以伪造,即便可以伪造,所需的人力物力和技艺,都极为高超。大明宝钞想要畅行天下四海,若是做不到这一点,那么……一旦被人大量的仿制,势必会造成极坏的影响。”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他此前所担心的,便是如此。 现在……有了这个,想想大明宝钞之后会精细到何等程度,便也就放心了。 他随即道:“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的机械,还有……” “还有材料的结构,也可通过显微镜,观察出来,这对于材料而言,也有莫大的好处。其实这还不只如此。它还能发现细虫,让医学院去总结和观察不同细虫的规律,分辨出它们对于身体的危害和益处。除此之外,手术的器皿,也可以做到精益求精……陛下……有了这双眼睛,对于各行各业而言,不啻是打开来了一扇新的大门,而显微镜能够制造,实是陛下圣明的缘故啊,此乃天赐之宝,若非陛下对于西山书院和各个研究所的扶助,以及对于科学院的厚爱,又怎会出现此物,因此,儿臣将这第一台显微镜,命名为吾皇万寿无疆镜……” 弘治皇帝:“……” “就不要整这些乱七八糟的名号了。”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今日,是太皇太后的大寿,可太子和你,不只给太皇太后献上了一份厚礼,却也给朕送上了一份厚礼……此物……求索期刊可有论文吗?朕要拜读一二,且看看,未来,此物还可衍生出什么新鲜的东西。” 方继藩道:“现在只制出了两台,一台在这儿,另一台在光学研究所,现在各学的学员,都在申请去见识这显微镜,想来很快,就会各个学科的学员们,发现它的妙用,陛下且不用急,到时儿臣一定将这些论文,亲自送到御前,请陛下御览。” 太皇太后人等,听的云里雾里,不过在此时,似乎也大抵的明白了一些,这万福衣的背后,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太皇太后,只看皇帝激动莫名的脸色,心里就更加有数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三章:封地 太皇太后便也起身。 本来妇人天生对这东西没有丝毫兴趣。 可因为万福衣。 太皇太后竟也想知道,这东西到底有何不同。 她走到了显微镜面前,瞄了一眼透镜,也不禁诧异起来。 这样说来,无数匠人费尽心血,不只是能工巧匠,这无数大明最顶尖的头脑汇聚在一起,不知花了多少时间,方才整出了一个这个,最终,才造出了万福衣。 这样的衣衫,说是价值连城,还真是一丁点都不为过。 弘治皇帝则兴趣就更浓重多了,围着显微镜左看看,右看看。 等太皇太后看过之后,脸上浮着亲和的笑容,接着便定了调子:“此衣哀家最是喜爱,太子和齐国公都有心了。” 方继藩忙道:“娘娘,这是哪里的话,臣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太子千叮万嘱,说是这世上,谁都可以不在乎,唯独娘娘却也他的至亲长辈,娘娘当初对太子可好了,他为人曾孙,定要想方设法,给娘娘送一份厚礼。” 太皇太后周氏更乐了,喜滋滋的看向朱厚照,目光里的慈爱更浓了几分。 今日太皇太后格外的喜悦,拉着朱厚照说了好一些话,接着便带着人一道去听戏,本是戏单已是现成的,太皇太后却是临时换了:“今日唱捉放曹。 朱厚照一听是捉放曹,顿时兴致盎然。 一日下来,其实方继藩已是筋疲力尽,从仁寿宫告退而出,弘治皇帝却又将他孑身一人的叫到奉天殿。 弘治皇帝看着案牍上积攒的奏疏,今日光顾着拜寿,事儿却耽搁了不少,如今奏疏堆积如山了。 弘治皇帝毕竟年纪有些老迈了,精力有限,却还是打起了精神,随手捡起一本奏疏,看了一会儿,而后抬头对下头一直在耐心等待的方继藩道:“继藩,这显微镜,还可以造多少?” 方继藩道:“镜片的打磨,是最耗费时日的。现在能打磨透镜的匠人,全天下不超过五个,就算他们带着学徒,未来人力增加一些,可想来,一月功夫能有三五台就不错了。” “这是宝物啊。”弘治皇帝感慨:“哪怕是朕并不知这显微镜到底有多大的作用,却也知道,这大明将来离不开它。还有那些匠人,都是我大明的宝贝,定要善待,朕到时命人颁一些赏赐去。” 方继藩欢喜的眨了眨眼,行礼道:“陛下洪恩,他们若是知道,连陛下都对他们如此礼敬,心里不知该有多高兴。” 这是实话。 匠人的地位,哪怕是在今时今日,提高的也有限。 人们天生崇尚穿着华美衣衫,鲜衣怒马的人,或者是,人人都希望成为满口之乎者也,开口便是大道理的人。 至于匠人,每日和油污打交道,浑身脏兮兮,手脚粗糙,自然不被人所看重。 弘治皇帝则是感慨道:“这显微镜出来,也可见西山的各个研究所的功效极大,朕是亲眼看到蒸汽机车连城市连接起来的,现在听那蒸汽机车的汽笛,还疑如在梦中呢。”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继续道:“方才在太皇太后面前不便细说,而今”他抬头,取了一本奏疏:“这是关于真腊的奏疏,继藩,真腊国近来和佛朗机人走的很近,这些事,你知道吗?” 所谓真腊,临近交趾布政使司,因为境内多山,起初在得知大明深入交趾,甚至将交趾设了布政使司之后,其国立即对大明表示了顺服,不过显然这两年,又开始有了动摇的迹象了。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神色多了几分慎重,道:“继藩,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轻轻拧眉想了想,才道:“这其实是理所当然的。想当初,大明下西洋,使西洋诸国心悦诚服,他们受佛朗机人的侵略,此时有了大明,借助大明对抗佛朗机人,他们是求之不得。”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不错,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道:“可这些年来,佛朗机人受了大明的压力,在西洋的扩张已经开始放缓,佛朗机人不得不蜷缩在吕宋、爪哇等地自保,已经无力再继续扩张了。这就难免使西洋诸国回过劲来。他们打得如意算盘本是以大明制佛朗机,可一旦他们发现此消彼长,大明开始在西洋逐渐占据了优势,自然而然,就开始防范越来越强大的大明了,西洋诸国,本就只为自身考虑,可谓是蛇鼠两端,大明与佛朗机的实力一旦失衡,他们便自然而然,开始想要借助较弱的那个,维持自己的独立。”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朕对诸国,多是以礼相待,可他们有自己的私心啊。” 方继藩听了弘治皇帝这感叹之语,心里不禁吐槽,这世上之人,有几个没有私心的。口里道:“这等外藩,单凭礼是不成的,儿臣一直认为,人心尚且隔肚皮,何况,还是一国乎?就说这真腊,本就临近交趾布政使司,境内多山,想来,却也害怕,被大明影响过大,最终,如从前的安南国一般,国破家亡,他们这才想要借助佛朗机人抵消大明对他们的影响。想来,怀着这个心思的,不只是真腊国,这暹罗、亚奇、柔佛、泥国、寮国、掸国等等,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他们不敢如此明显罢了。他们最大的利益,在于大明和佛朗机能够旗鼓相当,而他们在大明和佛朗机之间,可以做到投机取巧,维护自己的根本利益。” 弘治皇帝点头道:“继藩说的有理,其实此事,朕也询问过刘卿家和李卿家,他们也是这样的看法。正因为如此,朕才担忧,真腊国境内多山,瘴气又重,我大明虽灭安南,增设交趾布政使司,可交趾境内,民心未附,想要让他们沐浴王化,却还需一些时日。” 弘治皇帝顿了顿,又道:“这交趾,历来习汉字,学汉语,处处效仿我大明,与我大明毫无分别,在该地设布政使司,尚且需慢慢的消化。倘若对真腊等国用兵,不但会使西洋各国更为疑虑,且对于我大明而言,也是极大的损耗,想要灭其国容易,想要征服,却是难了。朕不欲动刀兵,却是对你这大明宝钞的构想颇有几分兴致,继藩,凭着钱庄,还有这大明宝钞,可以使西洋诸国同心同德吗?” 方继藩很耿直的摇头道:“不可以。” 这么直接的不可以 不过看方继藩的样子,似乎还有下文。 弘治皇帝有点失望,但还是耐着性子准备听方继藩接下来的话。 便见方继藩继续道:“但是陛下何须在意他们是否对大明同心同德呢,只要他们用了大明印制出来的钱币,一切都掌控在我大明之手,那么,他们即便是离心离德,也没有意义了。因而,与其征服他们的人心,不妨征服他们身边的一切柴米油盐,令他们衣食住行,一切息息相关之事,都离不开我大明,如此,西洋便可彻底成为我大明最顺从的藩镇了。” 方继藩没有用藩国来形容,用的却是藩镇。 藩镇和藩国是完全两个概念。 弘治皇帝听出了这话外之音。 他打起精神:“不错,继藩所言,很有道理,朕要的不是他们的心,朕要他们的人即可。” 他随即道:“看来,你心里已有了推行大明宝钞的韬略了。” 方继藩点头:“眼下有两个策略,一个是徐徐图之,反正也不急,用数十年的时间,慢慢的让他们接受宝钞,只要大明宝钞的信用一直良好,总有一天,他们迟早会慢慢的接受。” 数十年的时间 弘治皇帝摇头:“还有一策呢?” 方继藩道:“还有一种办法,就牵涉到了道德问题了,陛下理应知道,儿臣是一个有道德的人” “说下去!”现在正事重要,弘治皇帝懒得和方继藩扯东扯西。 方继藩咳嗽一声:“破坏掉他们原有的货币体系,紧接着,大明宝钞趁虚而入,三年之内彻底取而代之。” 弘治皇帝顿时明白了什么意思:“就如郁金香一般?” 方继藩摇头:“得用另外的办法。” 弘治皇帝显然对后者更有兴趣。 虽然读了许多圣人之书,可为天子者,虽有宽仁的一面,却没几个是幼稚的,弘治皇帝想了想:“谁可以去?刘文善?刘瑾?” “这二人是可用之才,儿臣以为,他们可以胜任。”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低头,看了一眼桌面上关于真腊国暗中与佛朗机人媾和的密报,脸色凝重:“他不仁,朕不义,朕以宽仁待彼,彼却以诡计报朕,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大明宝钞,必须立即推广,朕的耐心是有限的。倘使刘文善与刘瑾二人成功,朕依旧不吝赏赐”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也该为方家的未来着想了,是时候,该有一个封地了。” 封地 方继藩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 听着这话,怎么像是自己要被走狗烹的节奏。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四章:裂土开疆 方继藩历来对封地是极敏感的。 倒不是不想。 而是不能。 想想当初,朱允炆为了削藩,亲叔侄都反目,杀了个血流成河。 更不必说,异姓的封地了。 朝廷对于宗室尚且如此,能给方家封地吗? 怎么瞧着,都像是猪肥了,要洗刷刷一下,吃一顿好的,然后宰了过年的节奏啊。 方继藩的内心千回百转后,立即道:“陛下何出此言,臣父子二人,对陛下赤胆忠心,风里雨里、刀山火海……” 奉承话虽好听,但是说话也是耗时间的。弘治皇帝压压手打断方继藩道:“朕的意思是……你立了这么多功劳,朕也没有什么可赏赐的,方家历代为我大明建功立业,怎么可以不给予重赐呢?” “从前,朕对你是吝啬了一些。” 嗯,很有道理,说的大大的实话。 方继藩下意识的点头,又连忙摇头:“不,不,不,陛下对儿臣,真是没的说,吝啬二字,不知从何说起?” 弘治皇帝笑了笑,他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继续道:“你知道是为何吗?因为朕觉得你当时还太年轻,年纪轻轻,给你厚赐,只怕养成你骄纵的性子啊。” “朕呢,只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这都是朕的至亲,是朕的骨血。女儿嫁给了你,朕自将你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站起来:“何况,你立下如此功劳,你的那些门生弟子,哪一个不是为朝廷效忠,奋不顾身,都是有汗马功劳的啊。而这些,又何尝不是你的功劳?朕一直都在想一件事,现在算是想通了,你也老大不小啦……你是方家人,朕的女儿,也是方家的人,方家……该有自己的宗庙了。” 方继藩:“……” 宗庙和宗祠是两个概念。 宗祠是一般家族供奉祖宗的地方。而一旦升格成了庙,那只有皇帝和裂土封疆的国王才有资格的。 方继藩感觉有点冷,越来越觉得……有点儿危险的气息。 他张口想要说什么。 弘治皇帝道:“此时你一定心里很是不安。” 方继藩又立即摇头:“陛下怀柔远人,德泽四海,儿臣在陛下面前,如沐春风,岂会有不安的心思,儿臣心里很踏实。” 弘治皇帝露出微笑。 他是很了解方继藩的。 他沉默片刻,又继续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朕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这天下有万邦,我大明自居其中,要做这天朝上国,天朝之外,数不尽的疆土,我大明可以尽收吗?不可以,这天下太大了,连大明都不可以将其彻底收入囊中的地步。因此,大明自然还是那个大明,那个天朝上邦!其余诸邦,自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也。” 缓了一下,弘治皇帝拿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茶,又道:“朕又在想,那万邦之国君,既不读孔孟,又与我大明,非同文,又不同种,朕……怎么可以信任他们呢?既然不可信任,那么为何,朕的至亲,不可以开疆裂土,却令他们称孤道寡?” 方继藩慢慢的开始明白弘治皇帝的意思了。 分封? 这似乎是效法周朝的先例啊。 周武王灭周之后,事实上,周王朝的核心统治区域并不大,九州之地,遍布了先商时期的遗民以及东夷和各种异族。 在周天子看来,放眼看去,这九州,遍布了敌人。 为了开拓疆土,分封制便孕育而生。 无数周天子的族人和功臣们,被分封到各处,让他们建立城邦,去开辟新的疆土,在九州之地上,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建立起来,他们以血缘为纽带,以周礼为规范,向上,听从周天子的号令,向下,治理国人百姓,对外,则披荆斩棘,与夷人作战。 现在大明的情势,与周天子的时代,竟有些相似。 现下的内阁制,虽可统御两京十四省,甚至是各都司,可是,再远的距离,想要维持统治,就达到了极限了。 譬如昆仑洲,倘若有一日,大明得到了昆仑洲的土地,这昆仑洲距离大明有万里之遥,那里发生了任何事,等他们的奏疏报上来,已过去了一年半载,这一年半载里,再等内阁进行票拟,皇帝做出了裁决,诏书送到了昆仑洲,啥事都凉了。 而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大明在那里,需要一个能够做决策的代理人,这个代理人必须得有权威,毕竟,若是权威不足,这万里之外,谁肯服气他? 可是权威是建立在生杀夺予之上的,那么,一旦一个人拥有了绝对的权威,既掌握了军队,又可以提拔官员,甚至还可随时罢免甚至是对人动用刑罚,那么……这个人是什么? 是王! 当然,大明既然觉得,册封这样的藩王,好像很麻烦,大不了,这块地,不要了。 可是地不要了……在这里,依旧还会有一个王,因为只要有人,最终会形成统治者。 这个统治者,几乎是当地的土人,他和大明没有任何的关联,甚至连语言都不相同。 那么相比于,皇帝册封自己的亲族,显然这个‘外人’不是最好的选择。 想来,正因为如此,弘治皇帝才起心动念,有了这个念头。 从前在人们心目中,所谓的天下,只有九州之地,于是乎,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而如今,天大地大,思维也就不同了。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若有所思的样子,笑吟吟的道:“朕这些日子想明白了。所以……”他的脸色认真起来,继续道:“朕打算召年轻的宗室统统入西山军事学院读书学习,让他们慢慢的学吧,将来……或许会有用的上的地方。方正卿……” 弘治皇帝说到了自己的外孙,他手指轻轻的磕了磕案牍:“朕也有意让他入军事学院读书,他是朕的外孙,也是朕的骨肉……你明白朕的意思吗?” 方继藩明白了,于是心里轻松起来。 是啊,皇帝总不能把自己的外孙给宰了吧,他忙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的唇边又露出了笑意,道:“从前呢,朝廷是唯恐这宗室有本事,现在,朕则是生怕宗室们没有一技之长啊。当然……现在……说这些还早了一些,朕等你的好消息。还有……”弘治皇帝拉下脸来:“为何秀荣自生了正卿之后,一直没有动静。” “这……”方继藩张大口,想要解释点什么。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是不是你也有问题,和太子一样?那么……是不是去医学院里看看,做个手术?”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整个人如遭雷击,脸唰的一下就白了,他两条腿顿时软了,啪嗒一下,整个人无力的瘫跪在地,声音哽咽又恐惧:“不,不用,儿臣……儿臣会努力的!” 弘治皇帝嗯了一声,难得见到方继藩这家伙这般的怂样,居然让弘治皇帝心里暗爽,他颔首点头:“记住了,你是数代单传,是要挑起家业的,这多子,才能多福,知道了吗?” “儿臣一定埋头苦干、发愤忘食、夜以继日、持之以恒、继之以死!”方继藩脑袋啪嗒一下,磕在了砖石上,信誓旦旦的道。 弘治皇帝方才满意:“这便好,你要明白朕的苦心。” “儿臣明白。”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你和朕是一样的人哪,朕只有一个太子,可是,你还有机会。” 方继藩听出弘治皇帝的无奈。 似懂非懂的样子,点点头。 他悻悻然的告退出去,等出奉天殿时,觉得自己的后襟,凉飕飕的,好可怕。 想到陛下交代的大事,方继藩不敢怠慢,忙是将刘文善和刘瑾父子找来。 刘瑾容光焕发,不过显然……他瘦了许多。 见了方继藩,变恨不得立即拜下来舔方继藩的脚丫子。 方继藩踹他一脚:“狗东西,没吃饭吗?怎么瘦了?” “孙儿……孙儿……”刘瑾一边低头揉着自己被踹中的膝盖,一面委屈的道:“孙儿改啦,孙儿不贪吃啦。” 方继藩背着手:“站一边,好好听着。” “是。” 方继藩看向刘文善,叹口气。 刘文善忙道:“恩师,何故叹息?” 方继藩道:“我在想西洋诸国的事,陛下下旨,命西山钱庄推广宝钞,你看,这宝钞如何推广。” “有两策。”刘文善气定神闲。 “说来听听。” 刘文善道:“其一,徐徐图之……” 呃…… 方继藩有点无语,怎么像是抄袭自己的啊,方继藩道:“其一就不必说了,其二是不是破坏他们本身的货币体系,趁虚而入。” 刘文善忙道:“恩师真是英明,不错,前者需耗费大量的时日,后者……能快一些,多则三年,少则一年半载,就可有成效。” 方继藩微笑:“果然,不愧是我方继藩的弟子,为师越来越欣赏你了。” ………… 一个和老虎当初一起入行的朋友,相识了八年,今天,开新书了,书名叫《明朝大纨(WAN)绔(KU)》,欢迎品鉴。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五章:上兵伐谋 人就是如此。 当刘文善开始尝试着接触新兴的商业之后。 他开始不断的深入研究,总结出许多的规律。 哪怕是那在所有人觉得匪夷所思的郁金香泡沫,其实在大明,也有类似的案例出现。 只不过,这种案例影响并不大,绝大多数人并没有察觉到,哪怕是察觉到了,也不会去想案例的成因,推导出各种可能。 现在,对于经济学的妙用,刘文善已经是得心应手。 他本身就奉命,负责起草了许多关于商业方面的章程。 而起草章程的本质就是预防未来可能发生的风险,想要预防,就要提早预知风险,要提早预知,便需要沙盘推演出各种经济活动中的各种可能。 数年他每日琢磨的就是这个。 手里头有十个八个毒计,也就可以理解了。 得了恩师的夸奖,刘文善心里高兴,却也很谦虚,忙道:“学生所学,尽为恩师倾囊相授,学生惭愧,学而不精,已是汗颜,恩师还如此夸奖,学生……” 方继藩最讨厌的就是这些门生们这般的性子,个个在自己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的样子。 还是王守仁好啊,呃,我方继藩挺犯贱的,谁给我摆臭脸,我心里便惦念着谁。 方继藩则是脸带微笑道:“要破坏其货币体系,方法已有了吗?” 刘文善道:“已经有一些腹稿了,不过……还未完善。” “你想采取什么方法?” 刘文善皱着眉头想了想,表情显得迟疑:“这个……” “罢了。”方继藩挥挥手,道:“为师也懒得问,你好好干,陛下可是有言在先,说是你们办不成,就宰了你们。” 刘瑾在一旁打了个哆嗦。 方继藩叹了口气:“陛下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啊,一点面子都不给为师,总而言之,你们要努力,如若不然,为师只好据理力争,在陛下面前,拼了性命,也要让陛下给你们留个全尸了。” 刘文善:“……” 方继藩当然不能告诉他们,一旦成功,那么自己可能成为第一个裂土封王的皇亲国戚。 陛下裂土,显然所谋虑的,乃是千百年之后的事。 分封和总督制的分别,也在于此。总督只是单纯的委任人去管理,哪怕给再多的权力,他们也是不影响本地生态的,可分封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是迁徙整个家族的人前去繁衍,甚至……还包括了大量的人口,这些人口抵达之后,势必不断的繁衍生息,最终,凭借着其了不起的生育能力,生出无数的子孙,在当地成为主流。 这就好像,当今天下,姓刘、姓李、姓赵者众多,无非是因为这三大姓坐过天下而已,哪怕是姓朱的皇族,也不过才百多年的功夫,就已经人口过百万了。 王族的生育能力是极可怕的,这一点,方继藩毫不怀疑。 分封制的本质,还是家天下,以一家一姓进行人口的扩张,最终占据主流。 打发走了刘文善和刘瑾,方继藩的心思便放在了宝钞上头。 宝钞的印制,乃是关键中的关键,若是不能做到防伪,那么一切都是空谈。 研究所里。 朱厚照正耷拉着脑袋,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见方继藩来了,便忍不住抱怨:“老方,父皇他不是东西啊,不就是有几个臭钱,一丁点都不懂得勤俭持家……” 方继藩不必问,便晓得朱厚照的几个雕版全部被否决了。 从前银票还可以由着朱厚照胡闹,可涉及到了宝钞,就由不得朱厚照了。 方继藩觉得不用费脑里就知道朱厚照干了什么,笑了笑道:“殿下是不是总是印自己上去?” “我自己的宝钞,怎么就不能印自己的!”朱厚照很理直气壮。 嗯,很有道理啊。 方继藩却是同情的看他一眼:“殿下必须要赶紧了,新颁的宝钞要立即发布,不能再耽误了。” 朱厚照随即便带着方继藩参观了他的研究所。 这宝钞的印制,确实花费了极大的功夫,一方面用纸需要特制,这纸张需要有一定的防水效果,说穿了,就是要防潮,免得用不了多久,这纸张上的油墨就得糊了。 好在大明的纸张,本就冠绝天下,朱厚照命人用宣纸作为基础,在此之上进行了一些改良,这样的纸可以做到质地绵韧、光洁如玉、不蛀不腐,油墨不散。 至于用墨,也是有讲究的。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雕版。 这才是独门秘籍。 之所以朱厚照痛斥自己的父皇糟蹋银子,便是因为此前的雕版几乎都作废了,这雕版制起来难度极高,选材自不必说,还需先进行设计,设计之后,再让匠人们进行雕刻,还必须得使用上显微镜,一个巴掌大的宝钞,上头的线条就超过了数千上万条,在当下的技术条件之下,想要进行完全的仿制,几乎不可能,若是在西洋,那就更不必说了,哪怕是举国之力,也绝对制不出同样的雕版来。 这不但需要最优秀的匠人,还需借助许多当下世上最高端的仪器,更不必说里头还暗藏着防伪了。 方继藩看了此前的几个雕版,太子殿下果然没有让他失望,里头全他娘的是太子自己。 方继藩不禁龇牙道:“殿下,你这不厚道啊,为何我只出现一次,且还是和你同时出现,其他的全是你。” 朱厚照脸一红,眼眸闪过尴尬,口里道:“本宫近来灵感比较多嘛,灵光频现,不用上去,可惜了。” 方继藩便默默的看着朱厚照,脸上表情是大大的质疑。 朱厚照似也觉得不好意思,笑了笑,掩盖下自己的不自然,拍拍方继藩的肩道:“现在的新版,就肯定有你了,父皇说了,当下印制的,只有十两、五两、一两,还有五分、一分,俱都是以银为为基。除此之外,还有金钞……这十两,非要用太祖高皇帝不可,五两则为文皇帝,一两才是父皇,本宫只好是五分了,至于一分,就给你了,咱们是兄弟嘛,父皇也说了,这西山钱庄,你是创始,没有你在上头,也不合适……” 安慰了方继藩一通,方继藩想了想,罢了,自己是宽宏大量的人,也懒得理会这个。 一个月之后,第一批的宝钞终于印制了出来,而后送入宫中。 方继藩和朱厚照同时入宫,弘治皇帝将每一种宝钞看了看,脸色稍稍缓和,他怕又闹出什么幺蛾子。 好在这一次,太子还算是老实,倒不敢造次,乖乖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 弘治皇帝便微笑道:“如此甚好,到时再交内阁,让内阁诸卿议定一下。既是大明宝钞了,就不再是从前的银票了,涉及到的,乃是国计民生,不可不小心仔细。” 方继藩道:“陛下说的是。” 弘治皇帝想了想,又道:“刘文善和刘瑾成行了吗?” “回陛下,已经动身了。”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诧异道:“卿家认为他们有把握吗?毕竟这有一点仓促,这郁金香,居然能让整个佛朗机乱成一锅粥,也算是让朕开了眼界,可是……他们在西洋,会怎么做呢?” 弘治皇帝是个对国家大计很重视的人,郁金香之后,弘治皇帝方知经济竟可关系到国家的危亡,近来可没少花心思看刘文善的书。 方继藩道:“二人十几日前,就已出海了,想来用不了多久,就可抵达西洋,不只如此,四洋商行已经开始谋划布局,请陛下放心,想来……他们一定会不辱使命。” 弘治皇帝脸色舒缓:“朕就等他们的好消息了。哼!” 说着,他又冷哼一声:“那真腊国,果然勾结了佛朗机人,这两日又有最新的奏报来,他们居然准许了佛朗机人,开辟了一处港口,希望借此,引佛朗机的舰船来贸易。” “还有……”弘治皇帝拿起一本奏疏:“真腊国王还特意送上来了一份奏疏,将此事报知了朕,说是受了佛朗机人的压力,不得已而为之,还请朕见谅。” 弘治皇帝揉了揉太阳穴,感慨道:“这哪里是要朕谅解,不过是生米煮成熟饭,山高皇帝远,谅朕也不能拿他怎么办,来了个先斩后奏啊。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作势我大明与佛朗机两虎相争,他们是想要做渔翁,从中牟利。” 朱厚照听着大怒,绷着脸道:“既如此,不妨就拿下真腊,将他们的国王拿来京师治罪。” 弘治皇帝摇摇头:“世上的事,哪里有这般容易,拿下真腊王容易,可这真腊上下岂不是同仇敌忾,其他诸国呢?我大明现在舰队未成,而佛朗机人依旧在西洋有所盘踞,此时大动干戈,实为不智,太子,你什么都好,就是冲动易怒,这世上的事,哪里有这般的简单,所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这些老祖宗的道理,你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朱厚照咋舌,只好点点头:“儿臣知道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六章:甘之如饴 弘治皇帝见朱厚照沮丧,却又笑了“朕看你在顺天府操心劳力,比从前清瘦了。” “怎么……”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近来,顺天府又在弄什么玄机?” 朱厚照道“父皇,顺天府这里,倒是一切都好,不过……却在等吏部那儿,订立选吏为官的细则呢。吏部那边没有章程出来,儿臣这边也就没有底气了。” 弘治皇帝颔首。 欧阳志掌吏部之后,已经开始草拟关于选吏为官的细则了。 在新政的区域,选吏为官的效用很强。 要知道,官吏二字,前头那个官字,人数稀少,正因为稀少,他们几乎是难以体察到下情的。 整个大明王朝,当真接触到了具体事务的,往往都是吏。 这些小吏,几乎的官府与百姓接触的桥梁,是真正将皇帝的旨意和官府的政令传达到最底层的媒介。 可问题就出现了。 小吏居然没有定员,没有编制,什么都没有。 他们不但受人歧视,且随时可能被开革出去,甚至……没有一丁点的标准。 就这么一群人,有的不过是上官带上任的家奴,有的呢,则是本地的泼皮,有的是朝廷的徭役,从民间征调上来的。 成分复杂,没有规章,甚至……没有定额的钱粮,靠着这些人,朝廷和官府能够解决问题吗? 因此……欧阳志在吏部上任之后,就打算采取当初在保定的经验,对所有的官吏进行规范。 太祖高皇帝做了皇帝之后,这位平民出生的天子,一切都以省钱为原则,军队哪里来?朝廷能省就省吧,不必养了,给他们一块地,让他们自己种地,自己吃自己。 做官的薪俸……哪里来……省吧,能省就省,别看人家是金榜题名,可实际上,俸禄低得令人发指,没钱,自己不会想办法? 而至于小吏,大抵也是遵循这个方针。 可现在……今日不同往日了啊。 国库已经有银子了,至少在京师、保定、江南一带,税赋是充裕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完成吏员的编制,解决他们向上提升的途径,让他们安安心心的办公,是当务之急。 因为官府要管的事,已经越来越复杂,越来越细化,若没有一批精干的吏员,根本是无从解决接下来五花八门的矛盾的。 吏部这边,将南直隶、北直隶这两地,为暂时试点的方向。 而今,就等欧阳志拟出一个万全的章程来,而后推行了。 弘治皇帝点头道“顺天府这里……太子有什么看法?” 朱厚照凝了凝神道“儿臣已经预备好了,等章程一出,父皇颁布了旨意,儿臣便立即开始着手吏选,继藩的意思是,选吏,还得通过考试,只是和科举不同,这考试的内容要变,应该更接近实际的学问,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招考的额员多,因此这考试,也会比科举容易的多。所有考上的吏员,顺天府要给予他们一定的保障,同时……还要拟定出一个政绩的标准。当然,现在吏部还没有拿出章程来,顺天府这里也不敢轻举妄动。” 弘治皇帝默默的听完朱厚照的话,才叹口气道“那么此前的吏员呢?” “照样考。”朱厚照道“当然,难度可以降低一些,若是他们能通过考试,便依旧留任,若是这样简单的考试都通不过,就只好让他们另谋高就了。” 弘治皇帝的脸上露出了几许忧色,道“可是现下最难的,不是这些旧吏,而是此前的科举,该怎么办?这么多的读书人,都读了四书五经,有人寒窗苦读了半辈子,现在却突然在北直隶、南直隶也推广选吏为官,只怕这些人……是不肯依的。” 弘治皇帝顿了顿,眉头皱得更深,继续道“国朝优待士人,并非只是因为他们四书五经读得好。其根本的缘由就在于,这些读书人的背后,是一个个乡绅哪,现在科举虽还同时进行,也明眼人,也可看出大势了,他们为了自己的前途,怎么甘心一辈子读了无用之书呢?” 方继藩听到此处,倒也理解弘治皇帝的担忧。 围绕着科举,其本质就是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的理念,现在选吏为官甚嚣尘上,哪怕还没有波及各省,科举照旧进行,读书人和士绅们想来也知道,这天下只怕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这在他们的眼里,已不啻是改朝换代了啊。 任何人利益受了损害,岂会听之任之。 这新政的本质,既是让一批新兴的人得利,可与此同时,也让旧有一批没有跟上时代的人失去他们一直享有的好处。 他们肯……善罢甘休吗? 方继藩想了想道“陛下,欧阳志那里,一定会考虑到这个情况的。总还会给予他们一些让步,儿臣在想,他们平时总是说要以天下为己任,要效忠朝廷,他们一定能体谅陛下的苦衷吧。陛下不必担忧,他们不会闹事的。” “嗯?”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何以见得?” 方继藩咳嗽,看了朱厚照一眼,不好意思的道“他们敢闹,太子殿下就打死他们。” 朱厚照腰杆子挺得笔直,脸上顿时带着神采。 顺天府现在是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人有人,方继藩这番话,可不是空穴来风。 朱厚照日盼夜盼着,就是有人造反呢。 出来一个打死一个,不是一般的爽。 弘治皇帝却是摇了摇头,道“此事,朕自会和内阁商榷,你们啊……” 后面没继续说,又摇摇头,似乎觉得年轻人们,总是不知愁滋味。 朱厚照和方继藩告辞出宫,方继藩一路上都依旧想着弘治皇帝的担忧。 选吏为官,乃是欧阳志在吏部最大的举措,这等于是拿着无数读书人的前程来开刀,压力可想而知。 作为他的恩师,方继藩很想分担一点他的压力。 方继藩若有所思的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坐下,唤了人来,耳语一番。 那人点点头,去了。 等方继藩吃过了几盏茶,那人便带来了七八个附近的士绅来。 这些士绅们一个个脸色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犹如受惊的小鸟,一脸无辜的模样看着方继藩。 却见方继藩施施然的翘着腿,抱着茶盏,笑吟吟的看着这些士绅。 “学生……学生……”为首一个战战兢兢的老士绅,须发皆白,头都不敢抬,勉强挤出几分笑容“学生王汉正,不知齐国公……” “有一件事想要调查一下。”方继藩清了清喉咙道“选吏为官,你们听说过了吗?” 王汉正怎么没有听说过,立即点头“听……听说过一些。” “你们对此,有什么看法?”方继藩道。 “这……这……齐国公的意思是……” “你们不要紧张。”方继藩压压手,和颜悦色的道“主要是想要调查一下,没有别的意思,测试一下民意是否可用。” “这个……这个……” “没关系,老人家,可以畅所欲言。”方继藩的声音很是温和 七八个士绅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那王汉正立即道“齐国公,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可谓是利国利民,小老儿当然是极力赞成了。” “对,对,我们是极力赞成的。”大家纷纷点头。 方继藩却是皱眉了,道“你们家里没有子弟读书?” “有是有的。”王汉正小心翼翼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可欧阳部堂是什么人,他可是咱们大明的能吏,咱们为了朝廷,为了大明,牺牲一些些,又算的了什么?只要齐国公一声令下,莫说是选吏为官,便是叫小老儿人等,上刀山下油锅,我等也是甘之如饴。” 方继藩吁了口气道“这样啊,我还以为大家都反对呢。” 王汉正等人纷纷摆手“没有的事,没有的事,谁若是反对,就是和我们过不去。” 方继藩乐了,弯唇笑道“如此甚好,好的很,这可是你们说的啊,来,将他们的话都记下来,明日贴出来,是王汉正人等,登门哭告,哭天抢地的要选吏为官。” 王汉正“……” 这时候,他们才注意到,角落里,早有人唰唰的提笔,正记录着他们的话。 记录完毕了。 笔录送到他们的面前,签字画押。 王汉正“……”咬咬牙,手指头还是毫不犹豫的摁了上去。 从齐国公府出来的时候,大家感觉就好像是去阎王殿走了一圈。 王汉正和诸士绅,个个心有余悸,显得后怕。 “还好老夫机灵,不然,我等别想走出这齐国公府了,姓方的那狗……不,齐国公他脾气不好,又有病,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你辩驳两句,他比你还凶,你和他拍桌子,他就敢犯病打死你,兼着折腾你一家老小,哎……作孽啊,这是做了哪门子孽……”王汉正捋着花白的胡须,岁月给他带来了睿智,能活到他这个年纪的人,基本上生活中只剩下苟且了。 。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七章:刘文善出击 方继藩急着见了许多士绅,和他们入情入理的攀谈之后,竟发现原来这世上到处都是背叛阶级的个人。 大明的士绅们,果真是深明大义啊。 看来选吏为官,已是势在必行。 他命人将这些‘民意’送去给了欧阳志。 …… 吏部。 欧阳志看着这密密麻麻的‘民情’。 而后,呼了一口气。 沉默了很久,他眼睛竟是有些微红。 一旁为欧阳志整理着公文的司吏看了他一眼:“欧阳部堂,这……这是怎么了?” 欧阳志吸了口气,拿袖子擦了擦眼角。 而后严肃的坐下。 这个司吏,是他从保定带来的,最是信的过,是欧阳志的心腹。 欧阳志像是想了想,才道:“吾师送来的这些……你看一看吧。” 司吏点头,捡起这些‘民情’一个个的看了。 而后,司吏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他小心翼翼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志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这……恕学生无状,齐国公送来的这些东西……哎……”司吏又叹了口气:“学生说实话,齐国公的名声有些霸道。他请那些士绅来,那些士绅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啊。别看士绅们平日里在乡中,都是脚跺一跺,地皮都要颤一颤的人,可在齐国公面前,他们算个什么?齐国公说选吏为官好,他们哪敢说一个坏字,齐国公就算说他们喜欢男人,他们不也得乖乖的点头,喜洋洋的说个是吗?” 司吏又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欧阳志一眼,欧阳志的面上依旧没有表情。 不过……司吏已经习惯了。 欧阳部堂就是这样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所以学生以为,这些‘民情’,对于欧阳部堂没有任何的帮助,齐国公虽是费了心了,可惜啊……” 只是良久…… 欧阳志突然道:“你不懂啊。” 司吏愕然,眼带不解的看着欧阳志,不由道:“还请欧阳部堂赐教。” 欧阳志缓缓闭上眼睛,而后眼睛睁开,看着这一沓沓的民情,眼中带着幽深,道:“这是你的看法,可对我而言,恩师这样做,这些民情,并非是恩师要给我的。” “不是给您看的?”司吏一脸狐疑,更不解了。 “这是给别人看的。”欧阳志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才怅然道:“对外,这是恩师告诉天下人,你看,他的门生欧阳志做了吏部尚书,在折腾选吏为官,是要挖许多士绅和读书人的根,这全都是恩师的授意,而我欧阳志,我欧阳志不过是尊奉师命而已,只是一时糊涂,情有可原的,而恩师,却是罪无可赦。” 司吏的神色顿时变了,他震惊了,同时也明白了什么。 “学生懂了,欧阳部堂的意思是……齐国公此举,是为了分担欧阳部堂的压力,此前,欧阳部堂乃是众矢之的,可现在,这无数人的仇恨就都转到了齐国公的头上。他这样做,看似是在胡闹,其实却在保护欧阳部堂?” 说罢,司吏忍不住在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看看人家欧阳部堂,为何能一飞冲天,除了自己有真本事,还是因为有这么一个恩师啊。 呃,别人家的恩师…… 欧阳志缓缓点头道:“吾师……哎……他是将我当做亲儿子一样看待啊,我这做门生的,虽是忝为吏部天官,却还要受他的保护,说来……真是惭愧。” 他眼眶又红了。 接着咬咬牙道:“恩师这样大张旗鼓,他的心思,我这做门生的,已经明白。现在……我这不成器的门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吏部尚书任上,将事情办好,不给恩师丢人,陆司吏,将那未起草完的章程取来,我要再看看,斟酌斟酌,推敲推敲。” 陆司吏一脸认真的应道:“是。” 欧阳志这一刻,已经化悲痛为了力量。 恩师的良苦用心,太令他惭愧了。 ……………… 马六甲国吉宝海港。 这马六甲国建于百年前,占地并不大,属于一个半岛,北部几乎被柔佛国所包围。 而吉宝海港,恰好是在马六甲半岛的最南端,这座占地并不大的海港,早先,就被大明所借用,在这里修建了海港,大量的大明舰船,因要穿越马六甲海峡,往往都会在此停靠。 不只如此,随着四洋商行的兴起,大明的商船,也往往会来此,带来一些大明的宝货。 大明的许多商品,都是天下最顶尖的。 茶叶、丝绸、瓷器,甚至还有最时兴的棉纺品,甚至现在连眼镜都出现了。 各国的商船,也会抵达这里,与四洋商行进行贸易,而后将这些货物,运回国内。 这吉宝港在大明的经营之下,倒是蒸蒸日上,此前这里不过是个渔村,现如今,却是人满为患,一个个明式建筑拔地而起,无数的商贾在此川流不息。 西洋诸国,天竺诸国,还有大食的商贾,穿梭期间,每日,大量的舰船进出,盛况空前。 此处乃是通衢之地,地理位置极好,又因为关系着大明下西洋舰船的补给,甚至还有数百专门的兵丁保护,除此之外,大明的舰队,隔三差五会来此巡航,保证其安全。 葡萄牙人偶尔也会来,虽然彼此的关系紧张。 可关系到了生意,他们到此,也绝不敢造次。现在双方是剑拔弩张,可彼此之间虽有摩擦,大明的舰队却并未袭击葡萄牙人在吕宋和爪哇的聚居点,双方似乎很默契,且又小心翼翼的维护着心照不宣的关系。 早在数日之前,一支四洋商行庞大的船队便抵达于此。 刘文善和刘瑾父子一下船,顿时受到了马六甲吉宝海港宣慰使的热烈欢迎。 刘文善等人下了船,随即便向北行百里,会见了马六甲国王。 马六甲国王虽是热情,不过倒也抱怨了不少事。 不过刘文善没有在意,回到了吉宝港,住在了宣慰府的后衙廨舍。 在这里,一个临时的行辕便组建了起来,内里是四洋商行的刺探们保护,外头则是大明驻吉宝港的上百个官兵。 在这重重护卫之下,大幅的舆图便悬挂在了墙壁上。 此时,刘文善正背着手,抬着头,认真地盯着墙上的舆图。 他淡淡的道:“那马六甲国王,一再抱怨吉宝港的汉人与马六甲的土人纠纷不断,刘瑾,你如何看待?” 刘瑾本坐在一旁拿着茶盏,听刘文善问到他话,便放下了茶盏,慎重的想了想,才道:“想当初,佛朗机气势汹汹而来,这西洋诸国,个个战战兢兢,风声鹤唳,听说我大明要下西洋,真是恨不得将我大明的船队,接到他们的家里。可如今,佛朗机人扩张的势头被压了下去,他们便开始嫌咱们在此扎根,垂涎于咱们的港口,恐惧于大量的汉商涌入这里了。爹,在儿子看来,这些统统都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和他们客气什么。” 刘文善看向刘瑾,却是露出微笑,道:“这是人之常情,即便是兄弟,还有分不清的账呢,何况是在此呢?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才身负了重要的使命啊,只有将宝钞推广出去,自此之后,西洋诸国便不得不附庸了。军事上的征服,终究难让人心悦诚服,也不能长久。唯独这经济上的掌控,才是至关重要。” 刘文善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沉默片刻,又抬头继续看着舆图:“你是四洋商行的大掌柜,换做是你,你打算在这里怎么做?” 刘瑾:“……” 见刘瑾不答,刘文善笑道:“你需好好学学这个,这是真正的经世之术,学会了,四洋商行将来才可壮大。” 刘瑾便肃然道:“是,儿子最近一直都在读您的书,已经粗通了一些,可是……” “那就不要急,慢慢的学。”刘文善坐下,呷了口茶,表情随和起来,道:“接下来,便是要大量的出售我们带来的货物了,丝绸、茶叶、棉布、瓷器,能卖的,统统都卖,不只如此,咱们还得定一个规矩,既然要和我们做买卖,当然得议定好货币,各国的货币各有不同,我看四洋商行需和各国接触一二,这采用的货币是什么,一切他们说了算。” “他们说了算?”刘瑾一脸诧异:“这……这……爹……这不是便宜了他们?” 以往在这里,都是用真金白银交易的,现在若是将主动权交给各国,这岂不是…… 不合常理呀,刘瑾不解了…… 刘文善笑吟吟的道:“要先取之,便要先予之,其实经济学很简单,你可知道,郁金香的泡沫为何会成功吗?” 刘瑾:“……” 好吧,他承认,还学艺不精。 刘文善道:“回答不出?” 刘瑾道:“还请父亲赐告。” 刘文善突然眼眸猛张:“贪婪!一切的经济问题,都源于此,人心是最贪婪无度的,若能利用这一点,就可无往不利。” 刘瑾这一次,记住了。 刘文善这才淡淡道:“这一次,也是如此!”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八章:赚了 四洋商行在吉宝港早有布置。 当一船船的货物抵达时,紧接着,便开始疯狂的出售了。 其中真正引起轰动的,倒不是丝绸和瓷器。 而是棉布。 这等棉布质地好,花色漂亮,更不容易的是,它的价格也是低廉。 如此物美价廉之物,很快便引来了各国商人的趋之若鹜。 这世上,但凡是作坊里能够大规模生产的东西,比之手工业者旷日持久所产的东西,都有极大的优势。 各国的商人瞄准的,都是这棉布。 因为对于商人们而言,这东西除了物美价廉,还有一个值得他们大批量进货的原因。 那便是供货稳定。 许多商人也卖布匹。 可此时的西洋,其实和当初的大明一样,几乎处在男耕女织的阶段。 商贾们想要做布匹的生意,首先就需要收购布匹。 虽然他们从寻常人家手里收购布匹价格更加低廉,甚至比大明运来的棉布要低得多。可是……货源十分分散,今日可能要去百里之外,明日可能又需去另一个城镇和村落,甚至还有挨家挨户去收购的,可谓是费时费力,运输的成本极高。 可在这吉宝海港不同,你想要多少,他便有多少,源源不断的布匹送到了海港,直接进入货栈,而后根据订单,直接送到各个商家那儿。 如此一来,省时省力,货源也是充足。 四洋商行这儿,现在已是人满为患,到处都是各国来的商贾。 人们说着各种的语言,挥舞着各自的货币。 四洋商行这里,为了便于结算,已经挂了牌子,对各国的货币进行了大致的价格认定,各国商贾只需带着本国的货币来订购就可以了。 这西洋各国的货币,各有不同的,有的是金,有的是银,不过钱币,却是一样,从秦朝开始,中央王朝对这里,就有了极深的影响力,无论是暹罗,还是真腊,又或者是马六甲等国,他们的货币单位,也是‘株’,采取青铜或者是铁,制成一枚枚外圆内方的铜钱。 而至于金银,大多也都熔炼为锭。 每一种货币,价值各有不同。 而四洋商行,则对此照单全收。 此前大明对各国的贸易体系为朝贡。 也就是各国拿着他们本国的特产,如香料、犀角之类进贡,此后,大明朝廷再赐下丝绸和瓷器等物。 这几乎相当于是易物换物。 等到四洋商行开始正式的通商,因为规矩还没有立起来,双方还是采取了以物易物的方式。 这使得交易的成本极高,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可现在好了。 商贾们的热情极高。 四洋商行这儿早安排了许多的伙计,这些伙计通晓各国语言,有客商来,便请进一个个小隔间里去,给对方斟茶倒水,而后接受询价,交付定金。 各国的钱币,疯了似的开始入账。 在后头,吉宝海港的四洋商行掌柜刘焕要吓死了。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账目,生意自然是不必说的,实在是太好了。 这大明的许多商品,全天下也找不出一个重样的来,卖不好才怪了。 可问题就在于,这入账的钱币上头。 虽然各国使用的也都是元宝和外圆内方的钱币,可其实……各国的冶炼水平,还有制钱水平是不同的啊。 他捏着一株暹罗国的铜钱,刚才还紧抿着的嘴唇,禁不住发出了苦笑。 因为…… 这玩意儿……天知道含铜量有多少。 十之八九,比大明的铜钱要低一些。 可这玩意一旦积少成多,缺的铜可就多了。 还有他们的金银元宝,含金量和含银量也甚是可疑。 他的两道眉毛已经深深的拧了起来,于是忧心忡忡的寻到了刘瑾。 刘瑾一听,脸顿时就颤了颤,也觉得有点肉疼。 最终,他手指头下意识的伸进了嘴里。 想要节食,是很痛快的事。 有时候口里总想要咀嚼点什么。 没法子,吃手手吧。 刘瑾按下心头的郁闷,脸上摆出淡然之色,道:“这是我爹的主意,怎么,你还有话说吗?” 刘焕连忙解释道:“不,不敢有,只是……这样下去,太亏本了,尤其是真腊国,此国冶炼水平极低,他们的铜钱和金银……” “够了,就这么着吧。”刘瑾淡淡的道:“好好做你的买卖,货源现在还充足吧。” 刘焕忙道:“有些不足了。” 刘瑾依旧面不改色,施施然的道:“不怕,下月月初,还有数十船的宝货入港,你抓紧着卖就是了。” 刘焕无奈,只好点点头。 摆明着是要吃亏啊,怎么就不急了? 他忧心忡忡的在心里吐槽,刘公公他爹,显然是读书读傻了,不知其中利害关系。 ……………… 真腊国早在两百年前,在西洋也曾是强极一时。 只是百年前,真腊被暹罗所侵,他们的军队,甚至一举攻入了吴哥城,真腊国开始衰弱,迁都于金边。 这金边城乃是数处河流交汇之处,百年之后,城池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真拉国都,便置于山腰上,自这王宫,可俯瞰整座城市,那无数高高的佛塔耸立,在这真腊,人们崇信佛教,因而,大大小小佛塔林立。 这真腊国除国王之外,又设了五大臣,国家大事,几乎都由五大臣处置。 此时,五大臣之一的髯多娄进入了王宫,他向国王行了礼。 真腊国王看了髯多娄一眼,却发现了奇特之处。 不等国王询问,髯多娄便道:“臣的这件衣衫,是否与众不同?” 国王颔首点头。 髯多娄道:“这是从马六甲的吉宝港运来的,在那里……” 他将吉宝港所发生的事,一一叙说。 国王的脸色阴沉下来,绷着脸道:“这么多的商人去购置这些布匹,对于国家,并没有好处,这是将我们的财富拱手送给了明人啊,何况此布匹如此低廉,那么,国中的许多农妇所织的衣料,又有谁肯去购买吗?” 髯多娄点头道:“大王,臣也是这样想的。”他頓了頓,又道:“可是……大王,这衣料如此物美价廉,王上若是制止商人们订购,这可能吗?” 国王皱眉了,这话的确有理。 髯多娄又道:“而且大明势大,自居上邦,他们的船队时常游弋于航路上,他们所占据的交趾布政使司又与我们相邻,倘若我们不购置他们的布匹,下达禁绝通商的禁令,大明又会怎样想呢?大明有士兵百万之数,不是我们可以相比的。王上还请三思……” 年轻的国王深深的思索了半响,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起初的时候,大明出现在西洋,曾让他颇为高兴了一阵。 毕竟,佛朗机势大,到处勒索和侵夺土地,这已引起了真腊的警觉。 可现在,佛朗机人显然比从前老实多了,也愿意与真腊平等的交往,甚至他们在吕宋和爪哇,愿意和真腊互通有无。 国王倒是对这些越来越多的明人,有些不满了。 他说出了心中的担忧,道:“可是,若是让我们的财富不断的外流,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是的。”髯多娄笃定的点点头,他取出了一块料子,送到了国王的手上。 国王捏着这料子,更显得忧心。 “这样的料子,许多少银子。” “一丈?” “是的,一丈!” “不需要银子,只需要九十五株钱。” 九十五株…… 国王脸色骇然了。 哪怕是土布,也需四五十株钱呢。 他摸着这上乘的料子,本还以为这一定和丝绸一样,价值不菲。 可哪里想到,卖家居然也只比土布高了一些罢了。 “明人宝货,真是可怕啊。”国王忍不住道,眉头皱得更深。 他用手反复的摩挲着布料,眼里忽明忽暗。 “不只如此,还有许多宝货,除了布料,还有眼镜,就是戴在眼睛上的,还有大钟,可以报时,还有四轮的车马,还有……” 髯多娄一连串的说出了许多的商品。 这些东西,都是大明独有,而真腊闻所未闻的。 国王的脸色有点难看了,道:“你对此有什么建议。” “王上,臣听说了一件事。” “嗯?” “许多的商人,纷纷前往吉宝港,将无数的宝货,通过船只,送到我国来,再经过河船,进入我国的国都,臣认为,这已经不可逆转了。不过……大明似乎为了更好的做生意,承认我国的货币,只要是我国的金银和钱币,他们都照单全收。” 国王是极聪明的年轻人,他立即就意识到了髯多娄的意思。 他道:“长此下去,我们的钱币只怕要不足了?” “是的。臣认为,我们应该加紧铸钱,有备无患。” 国王又不禁担心起来。 铸钱,怎么能加紧呢? 谁都知道,铸钱就是增加自己的财富,可金银铜是有限的啊。 髯多娄则深深的看了国王一眼,露出了狡黠,道:“其实……臣让商人特意拿了吴哥时期的铜钱去购货,而明人们,也承认了吴哥时期的铜币。” 这一下子,国王的眼睛亮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一十九章:朕也做一个副的怎么样 吴哥时期…… 国王立即明白了什么。 髯多娄所言的吴哥时期,是真腊国被暹罗人侵略之前的一段时期。 那个时候,吴哥王朝败象已露,民不聊生,内忧外患,在强大的敌人不断的攻城拔寨之下,吴哥王朝为了抵御暹罗人,不断的招募军队,以图自保。 而那一段时期所制的金币、银币和铜钱,几乎是最劣等的,因为资源有限,又为了招募军队,这些钱币被称之为劣币。 虽然这些钱币依旧还是流传了下来,可在真腊国内,价值却不少。 谁料那些明人,居然如此愚蠢,一切货币都照单全收。 国王手轻轻的摩挲着布料,忍不住感慨道:“真是好布啊,这样的布匹……” 说到这里,他猛地张眸,凝视着髯多娄,接着道:“多购置一些大明的宝货,看来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髯多娄点头,显得兴奋,道:“是的,王上,臣下明白了。” 二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的笑了。 国王随即轻松起来,笑吟吟的道:“前几日,和佛朗机使者,谈的如何了?” “佛朗机人显然想要借助真腊,对大明的交趾布政使司形成威慑。所以希望能够给我们提供一批佛朗机的火枪。” 国王脸上露出几分嘲弄之色:“从前的时候,他们勒索我们,现在……却希望白送我们神兵利器。” 髯多娄道:“王上,这显然是佛朗机人的离间之策,想要挑拨我们与大明的关系。” 国王缓缓点头:“我当然明白,佛朗机人不是好东西,明人也绝不是什么好的,他们一个贪婪无度,一个自诩自己是天朝上国。现在这些明人,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有为数不少自交趾来的,自称什么新儒学的生员,进入国中,四处宣教,长此以往,我真腊佛国,岂不是要亡国灭种吗?自然……明人是万万不可得罪的,可佛朗机人的好处,我们也要。” 他坐下,显出了几分年轻大王的英武之状,双目如炬,镇定自若道:“对外,要对明人恭谨,万万不可给予他们口实,可内,却要防范这些新儒,更要堤防明人的商贾。至于佛朗机人……本王自知他们这是分化之策,可他们给予的好处,当然也要索要,真腊国立国千载,也曾强大一时,百年来,暹罗一直都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可现在……却是千年之变,暹罗之患,与这大明之患、佛朗机之患相比,又算什么?此时,必须自强,如若不然,则先祖基业毁于一旦,多多的冶炼钱币,以充国库;招募勇士,借用佛朗机的枪炮,以强壮自己的国体。除此之外,多多派遣使者,前往大明京师入贡,万万不可触怒大明。” 他顿了顿:“明日……召集一批匠人,修建一座佛塔,就叫沐恩塔,过一些日子,请交趾布政使司的官员前来观礼,本王要亲自带着百官,前去迎佛,此塔,是为大明皇帝所建,名曰沐恩,便是我真腊国沐浴天恩之意。” 髯多娄看着这位青年国王,面上露出了敬佩之色,恭谨道:“沐恩佛塔,臣下亲自去办,绝不会有任何的差错。” 国王露出满意的笑容,深深的看了髯多娄一眼:“购置大明宝货之事,还有与佛朗机人的密谈,都要抓紧。” “是。” ………… 新的宝钞,已经开始推广。 各地的钱庄已经打出了公告,让此前的银票,可以随时来钱庄取兑新钞。 若是来不及换的,倒也无所谓,反正旧钞你随便用,将来最终总会循环的回到钱庄里。 如此一来,倒是没有给人带来不便。 转眼之间,枝叶渐渐的换上了一片金黄,已是立秋了。 天气渐渐凉爽下来。 朱厚照感受着凉意,很兴奋,他一直盼着天气转凉,这时候,他织给太皇太后、父皇、母后、方继藩、妹子和方妃,还有孩子们的毛衣,就有了用武之地。 这家伙一面要去顺天府当值,一面还依旧管着研究所。 显微镜出现之后,许多机械和医疗方面的进步可谓是突飞猛进。 尤其是医学院,现在已经专门成立了一个观察细虫的研究司,将不同病人的血液进行研究,甚至在药物治疗方面,也有极大的进步。 苏月甚至察觉到了炎症的问题。 他此时发现,当下人们遭遇到疾病,其中死亡率大增的最重要原因,就在于炎症。 人们若是生了病,无论是外伤还是内伤,就会导致病毒不断的进行繁殖,长此以往,便回天乏术了。 而治疗的根本手段,就在于取得抑制病毒的药物。 因此,苏月为首,带着无数的医学院,投入了大量的资源,将重心放在这上头。 不久之前,他曾有一篇论文,认为七成以上的病人,都是因此而重病不治,若能解决这个问题,这无疑将救活无数人。 方继藩对苏月,自是极力支持,银子……有…… 若当真有成果,那就太可怕了,一个药物的商行,上市……直接可成为西山的支柱产业。 方继藩对于这些,其实不懂,术业有专攻,这显然不是他擅长的。 抗生素,他是有所闻,可怎么发现,如何提炼出来,他是一概不知的。 甚至……方继藩也不知道,要发现这个,需要多少年,可能是十年、五十年,也可能是几百年。 可是……只要方向是对的,那么……哪怕前人砸入重金,让后人们站在前人的基础上去发现,又有何不可呢? 他方继藩,毕竟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嘛。 为此,方继藩和苏月攀谈了几次。 照着模糊的记忆,故弄玄虚的将这抗生素的概念和苏月讲明。 苏月倒是听的极认真,拿出纸笔,将师公的话,仔细的一一记下,俯首帖耳的模样,简直要将方继藩视若神明了。 “师公所提出的这些概念,实在令学生茅塞顿开,学生受教了。” 苏月规规矩矩的给方继藩行了个礼。 “少来这些虚的。”方继藩一挥手,很干脆的吐出两个字:“滚蛋!” 苏月微笑。 不愧为师公,所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心中坦荡者,难免要口无禁忌。只有卑鄙的小人,才会心中常戚戚,说话谨慎,瞻前顾后。 师公……这一句滚蛋,犹如天上的明月一般皎洁,真是值得做弟子的学习啊。 他心悦诚服的作揖,行礼,告退。 ………… 方继藩在次日,入宫。 弘治皇帝又拿着一份奏疏,此奏疏还是真腊国传来的消息,说是真腊国兴建了沐恩塔,其国国王亲带百官前去祭拜,此塔有沐浴天恩之意,这令弘治皇帝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总算……那真腊国虽是勾结了佛朗机人,可对大明,还算是恭谨的。 弘治皇帝视线转动,抬头看向金銮下的方继藩。 方继藩欠身坐着,百无聊赖的样子。 弘治皇帝微笑道:“刘文善人等,还没有消息,是吗?” 方继藩便道:“是的,陛下……不过想来,也快了。” 弘治皇帝心情不错,脸上依旧带着浅笑,道:“嗯,朕也不急,这样的大事,哪里有这么容易呢,你也不必急着去催促他们,反而让他们慌了手脚。” 方继藩心里说,我没有催啊。口里道:“陛下真是圣明哪……” 站在弘治皇帝一旁的萧敬,如木桩子一般,一副爱干嘛,干嘛去样子,齐国公随便吹吧,学是不学了,反正这见缝插针,恰到好处的本事,他年纪大了,脑子跟不上,学不来。 此时,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道:“朕这几日还看了求索期刊,说是医学有了新的发现,这世上,病死之人,竟绝大多数是因为什么病菌感染……若非朕亲眼自显微镜里,看到了那细虫的存在,还真当这是天方夜谭呢,哎…若当真医学院能解决这个问题,就真的是活人无数人了。朕也算可以吐气扬眉,将来到了九泉之下,到了列祖列宗面前,也敢说一句,无愧于心。” 方继藩道:“儿臣已经动用了许多人力物力,请太子殿下来掌舵,苏月又是挑选了许多精兵强将,专门研究此事了。” “怎么老是让太子来?”弘治皇帝皱眉道。 太子那家伙,又要不务正业吗? 方继藩苦笑道:“陛下,此等国家大事,关系到的,乃是治病救人,更是国家之本,若是成功,太子殿下便要被天下人所铭记了,后世之人还不知如何感念太子殿下的恩泽呢。当然,这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有了太子殿下为首,下头的人,也愿意竭尽全力……这上上下下,都知朝廷如此重视此事,当然……要废寝忘食,继之以死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总算缓和起来,倒是道;“那么继藩呢,继藩难道不去挂个职?” 方继藩露出一丝尴尬,道:“儿臣已经挂了,副的。” 弘治皇帝微笑,他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朕也做个副的怎么样?”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章:北方省的人来了 方继藩震惊了。 他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 显然,方继藩自己都想不到,陛下会提出这个要求。 只是…… 合理吗? 当然合理。 他是皇帝嘛,他说是啥,不就是是啥吗? 方继藩顿时感慨道:“想不到啊,儿臣是万万想不到,想不到陛下居然对药物的研究,也有如此的兴趣,这药物,可以悬壶济世,陛下心里装着臣民百姓,这是将臣民们,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啊。何况,若没有陛下,怎么会有西山书院,就更不必提,会有西山研究院了。陛下居然自甘挂一个副职,儿臣是大大的不认同的,陛下总揽全局,运筹帷幄,乃研究院的主帅也,儿臣敢凭着良心说,有了陛下主掌研究院,这研究院上下,个个必然龙精虎猛,前仆后继,定将这药物,研究出来。”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 自己为何会喜欢方继藩呢。 追根问底,还是简在帝心啊。 可又如何简在帝心呢? 你看,朕只是随口一句,他就立即给朕找好了一万个理由,言之凿凿,听着连弘治皇帝自己都信了。 这样的臣子,真是打着灯笼找不着。 弘治皇帝道:“这样啊,可是……太子不是已经为正了吗?” 方继藩正色道:“太子乃是陛下的儿子,现在儿臣发现,太子殿下既要治理顺天府,又要研究蒸汽机车,近来他还要织毛衣,可谓是日理万机,分身乏术,儿臣想好了,不能再给太子殿下增加负担了,给他一个副职吧,免得太子殿下操劳过度。而陛下乃是太子殿下的父亲,心疼太子殿下,也是理所当然,此之所谓舐犊之情也,儿臣强烈建议,陛下来总揽研究院大局,至于太子殿下和儿臣,则为副手,如此,不但太子殿下感念陛下的爱护之心,儿臣与西山研究院上下,也是备受鼓舞,只恨不得赴汤蹈火,能报陛下恩德之万一,便已是三生之幸,祖坟冒青烟了。” 萧敬震撼了。 他脑子里嗡嗡的响,如遭雷击。 既生瑜,何生亮哪! 万幸的是,姓方的狗东西没有阉了入宫,如若不然,哪里有我萧敬的立足之地。 弘治皇帝笑了,他确实是动了心。 论文他是看过的,研究所要研究的药,太神奇了,倘若当真如研究所苏月的论文所言,那么此药,足以传颂千年,拯救亿万的人。 弘治皇帝多多少少,还是有做圣王的心的。 这是他的一点小私心。 至于太子……反正太子又会造蒸汽船,又会打毛衣……他是年轻人嘛,机会有的是。 因此,他这稍稍勾起来的一丁点心思,顿时……被方继藩一番话打动了。 真的……可以吗? 然后他抬头。 方继藩给予了他肯定的眼神。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既如此,这样也好,过几日,朕要亲自去研究所看看。” 他顿了顿:“除此之外,朕从内帑……”弘治皇帝似开始犹豫,最后咬了咬牙:“取纹银八十万两,支持研究院。继藩,你看如何?” 方继藩激动的颤抖。 钱哪,八十万两,陛下这一回,是真大方。 方继藩道:“陛下此举……” “罢了。”弘治皇帝压压手:“别夸了。此事,你去和太子说一说,朕这一次当仁不让,他若是抱怨,那便算了。” “太子殿下可是最有孝心的人,他虽然隔三差五顶撞陛下,可心里却是至孝的,殿下怎么会不满呢,儿臣拿人头作保,太子若是听闻了此事,定是高兴的不得了。” 弘治皇帝这才去了所有的疑虑:“这样便好。继藩啊,倒是辛劳了你,从中斡旋了。” “这是儿臣应有之义。” 弘治皇帝颔首,心里笃定起来。 可又觉得,八十万两银子,似乎多了。 不过细细想来,给吧,都已经开口了。 于是,心里又开始担心,此药如此神奇,想要研究,一定极为不易,这……可真是难了,若是徒劳无功,是否不妥呢? 他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瞥了一眼方继藩:“佛朗机的北方省,还没有消息来吗?” 陛下还惦记着那些荷兰人呢。 方继藩心里为之感动,这是啥?这是国际zuh义精神哪。 方继藩道:“迄今为止,还没有消息,那王细作……” 弘治皇帝的眼里,掠过了几分失望之色。 “噢,知道了。” 他现在要操心的事更多了。 想要做天下四海的主人,显然比从前的天子,还要更操劳。 方继藩告辞而出。 忙是将朱厚照寻来,将陛下任研究院院长的事说了。 朱厚照顿时道:“父皇他懂个啥?” 方继藩:“……” 朱厚照道:“这简直就是胡闹,他好好的做他的皇帝,和研究院有什么关系?他不就是想要名吗?不就是等咱们的药出来了,他好从中分一杯羹吗?本宫才不做副的,我这就去上书……” 方继藩语重心长道:“太子殿下,陛下打算拿出八十万两银子,支持研究院……” 朱厚照沉默了。 似乎想了很久,他呼出了一口气:“父皇是本宫的亲爹啊,做儿子的应该孝顺他老人家才是,他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毕竟年纪大了,本宫不该忤逆他。” 方继藩点点头,深以为然的道:“臣也是这样想的,就算父皇不出这八十万两银子,我们作为晚辈,也应当如此的。” “是的。”朱厚照干脆利落道:“说起这药物,本宫真是焦头烂额啊,万事开头难,真的要花很多银子,老方,现在这研究院的人手还是有些不足,最好再从医学院里抽调一批人来。” 朱厚照可能对于药物不太懂。 不过……任何的研究,其本质不在于懂和不懂。 而是在于是否有一个科学的管理方法。 首先,你得有钱,有很多很多钱,不断的砸银子进去,进行一次次的尝试。 而每一次的尝试,其本质就在试错,这个东西不成,那就换一个思路,继续投入人力和物力,去研究另一种可能。 朱厚照从前带着蒸汽机研究所,早有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 且他对医学本就有足够的造诣,细虫论也早已了然于心,只是……开这个头,依旧还是很难。 方继藩安慰他一番,只是医学院,却不能再调人了,再这样下去,谁来治病。 为了安慰他,方继藩打算请他打边炉。 才吃了一半,王金元兴冲冲的来:“少爷,少爷……快……快……佛朗机……来人……来人了。” 朱厚照一听,咬牙切齿:“他们还敢来,本宫打不死他们。” 王金元气喘吁吁,闻到了肉香,饿了。 他好不容易缓过劲,才道:“不,是北方省,是北方省的人,是王细作派来的,少爷,王细作……派了一艘船来,船里,有北方省上下人等一百七十多人,据说其中半数以上,都是北方省的贵族和商贾,他们既带来了王细作的书信,还是一齐来拜见少爷的,说是要向少爷……表示感谢。” 方继藩脸瞬间红了。 因为朱厚照一脸怪异的看着自己。 方继藩不禁道:“看什么,难怪我方继藩,是里通外国的人?” 说着,他看向王金元:“书信呢?” 王金元忙是取出了早已带来的书信,送到了方继藩的手里。 方继藩接过,打开,熟悉的汉字出现在自己的眼帘。 这肯定是王细作的亲笔所书,明明是汉字,硬生生被他写成了蝌蚪文。 “呀……”方继藩突然眉毛一挑:“王细作竟成了北方省的总督。” “总督,什么总督?” 方继藩没理朱厚照。 却是继续看下去。 这是一封极长的书信,足足数万言,讲述了他抵达了北方省之后的所见所闻,以及经过。还汇报了佛朗机各国现在的情况,甚至是北方省内部的情报。 大抵来说,王细作算是在北方省站稳了脚跟。 可是内忧外患依旧十分严重。 大量的人开始涌入北方省,北方省虽是经济开始勉强恢复,可毕竟是百废待举。 王细作已经以方继藩的名义,收购了无数北方省的资产。 也就是说,现在……方继藩才是整个北方省最大的地主,并且还拥有数百家铺面,拥有十九处城堡,还拥有两处港口,上百艘商船。 不只如此,方继藩还放出去了许多的贷款,北方省欠了方继藩钱的人,成千上万。 方继藩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已经来不及看自己的资产清单了。 因为……密密麻麻,多不胜数。 当然,这一次来的参访团人员,王细作也作了报告。 其中拥有爵位的人,有二十七人,几乎北方省的叛乱贵族,几乎来了近半,不是亲自跑来,就是让他们的继承人跑了来,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的商人,以及各界的重要人士。 王细作的建议是,予以他们高规格的款待,收买他们的人心,只有如此,北方省才可以人心稳定下来。 ……………… 第三章。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一章:朋友啊朋友 方继藩看了书信,不禁眉飞色舞:“王细作这个家伙,倒还真有几分本事,哈哈……等他回来,赏他几十亩地。” 方继藩说罢,却又遇到了一个难题。 参访团…… 怎么招待? 自己不会佛朗机语啊。 只会几句哈喽和古德摸你。 他沉默了很久,见一旁的朱厚照跃跃欲试的样子,乐了:“太子殿下,有件事儿,得托付太子殿下去办一办。” “干啥。”朱厚照警惕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道:“太子殿下博古通今,知晓万国语言,真是了不起啊。” 朱厚照的警惕心渐渐放下一些,高兴的道:“这不算什么,本宫也只学了十几种而已,虽说是前无古人,可想来,后世子孙,总算会那么一两个阿猫阿狗,及得上本宫万一的。” 方继藩道:“现在有一群佛朗机人来,太子殿下身份尊贵,正该让他们感受一下宾至如归的感觉,若是能太子殿下能带着他们玩一玩,走一走,这就再好不过了。” 一般人去招待,方继藩不放心。 这些人都欠自己的钱呢。 欠钱是大爷。 这些家伙们,倘若是回到了佛朗机,把自己的债务代理人王细作给剁了,自己找谁去? 自己嘛,脾气有点暴躁,太子殿下就不一样了,吃喝玩乐此等事,他再精通不过。 朱厚照噢了一声:“原来是此等小事啊,要不,本宫试试,可你去做啥?” “臣得立即准备好一份奏疏,整理好从佛朗机来的讯息,好向陛下奏报,陛下对北方省尤其重视,非同小可,只怕,这朝中又要议一议了。” “那交给本宫了。”朱厚照倒是显得很乐意。 见朱厚照答应的如此痛快,倒是让方继藩开始怀疑人生了……一般情况而言,太子殿下越干脆,出事的几率越大。 可方继藩这边,确实想着怎么消化这些自佛朗机来的消息,接下来,朝中只怕又是一番唇枪舌剑了,北方省对于大明经略佛朗机而言,是一个支点,区区一个万里之外的北方省,不算什么,可关乎的,却是大明的佛朗机国策,这就不简单了。 ………… 齐勒与参访团人员自天津登陆。 一到天津,他们便被眼前的场景所震撼了。 这是一个规模比之北方省的港口要大的多的港湾。 此后,不等他们逗留,就有马车载着他们进入了大明的心脏。 他们沿途看到到处都是村落,道路上川流不息,甚至……远处,可看到巨大的钢铁怪兽呜呜呜的飞驰。 此次来访,更多的是,某种程度的无奈。 就如法兰西人为了打破西班牙王国的包围,与奥斯曼人媾和一般。 此次……他们之所以来大明,自是因为叛乱之后,不得不寻求外界的帮助。 齐勒乃是一位贵族,他的家世,可以追溯到西罗马帝国时期,他的家族,一直都在北方省,与法兰西的王族,颇有几分渊源。 只是……齐勒和所有荷兰贵族一样,他们既厌恶西班牙的统治者们,同时,对于法兰西王国的虎视眈眈,也颇为警惕。 法兰西国王自英法战争之后,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在法兰西王国的境内,开始削除贵族的权力,将无数的领地,变成国王直辖的省份,这固然大大的加强了法兰西王室的权力,使法兰西王室,一跃成为整个欧洲最有权势的王族,却也让不少的贵族,怨声载道。 现在……许多人心定下来了。 他们察觉到,总督大人,没有欺骗自己。 等他们抵达了京师……更被这座拥有百万以上人口的巨大城市所震撼。 他们看到连片的住宅区域,纵横交错的街道,数不清的车马,北方省与它相比,哪怕是最大的城市,却落魄的更像是一个村落。 他们抵达了一个地方,而后,一个贵人带着许多的扈从,迎接了他们。 这个人穿着极得体的衣衫,头戴着别致的头冠,开口:“你们会法兰西语,还是西班牙语,还是英语。” 这是西班牙语。 参访团上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都会西班牙语。 不过出于对西班牙人的厌恶,所以齐勒道:“我们都会法兰西语。” 接着,这个人的语言开始切换:“这便好极了,本宫也最喜欢说法兰西语,是这样说的吗?会不会你们听了,有所障碍。” 这位自称本宫的贵人,显然语言带着很浓重的口音,不过……他咬字清晰,交流是没有障碍的。 这人当然是朱厚照。 朱厚照接着道:“齐国公有一些事,这两日,就让本宫带着你们走一走,看一看。” 齐勒等人,并不知朱厚照的身份。 朱厚照也懒得说。 他带着人,开始在京师游览,从学堂,到医院,再到戏院,甚至……还有蒸汽机车站,有顺天府的衙门,有比邻新城和五环之间的一处花园,还有各个作坊。 齐勒看的眼睛都要直了。 他既无法想象,一座城市,可以容纳如此巨量的人口,也无法想象,这样的巨城,可以带来多大的生产力。 他走马观花,却更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紧接着,他甚至被朱厚照带着,参观了一处新建的宅邸,这是一座五层的楼房,红砖的房子,里头铺了水泥,水泥找平之后,刷了一层漆。 天气有些凉了,宅子里有暖气,人们进了宅子,就不愿出来。 这是新楼,不远处是售楼处。 似乎有许多人,人们拥堵在售楼门口,挥汗如雨,个个呼喊着什么。 齐勒等人不解。 接着,售楼的人恭恭敬敬的来到了朱厚照的面前,说了什么,齐勒没有憋住,等人走了,方才看向朱厚照:“阁下,请问,这是什么?” 他们对于这里的一切,都带着新鲜感,令人振奋。 这里的城市规模,甚至比巴黎还要大数十倍。 许多的设施,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的。 朱厚照道:“有人来买房,抢的太厉害,吵吵闹闹,可惜,已经售罄了,没买着的,少不得叫骂。” 齐勒等人面面相觑。 买房……房产……可以这样卖的吗? 这令他们想起了郁金香,当初,也是这么抢的。 “阁下……我想……房产的风靡,未必是好事。” “谁说的?”朱厚照笑吟吟的看着齐勒。 齐勒很较真:“这房产不过是砖石,再漂亮,也不至于抢。” 朱厚照站在窗台上,手指着窗台外:“宅子可是土木堆砌起来的,这需不需成本?” 齐勒很乐意和朱厚照探讨这个问题。 朱厚照说的话,令他们下意识的点头。 朱厚照随即又道:“你看住在这里,出门就是道路,这道路,是不是银子?” 众人看着下头笔直的马路,齐勒第一个点头:“不错,这样的道路,可以提供大量的便利。” “你看远处,那烟囱,就是作坊,这作坊便是工作,再靠着两条街,便是学堂,那儿是医院,买了宅子,何止是一个遮风避雨的所在,这关系到了一家老小的读书、娱乐、工作,你再看看……” 朱厚照命人取了舆图来:“这便是我们所在的位置,你有没有察觉,这里的土地,卖了一块,就少了一块?这可是好地方啊,何况,只需十几两银子,就可将宅子购置下来,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齐勒等人震惊了。 十几两银子。 他们大致,已经明白了大明货币的价值了。 这相当于四个西班牙金币。 四个西班牙金币,虽是价值不菲,可对于参访团的人而言,却不算多,哪怕是经历了危机,可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这么便宜? “因为,西山钱庄,提供了贷款,利率极低,你们猜是多少?才五个点……” 呼…… 随行的参访团商人们发出了惊呼。 欧洲现在的借贷还处于非常原始的阶段,银行还没有出现呢,而至于贷款,大多都是犹tai人的私人放贷,可是利息,却是可怕,五个点,这已是善人了,通货膨胀一直存在,无论是欧洲还是大明,若是犹tai商人,他们的利息,只怕是五倍以上。 人们诧异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笑吟吟的道:“只需数十两银子,就可住在此,舒舒服服,亏吗?你看这个宅子,治安极好,下头还有专门的管理人员,每日清理垃圾,每一层,都有专门的茅房,还有……你看……这里还有暖气,你看这玻璃窗……” 朱厚照津津乐道的讲述着这宅子的优点。 齐勒等人又开始窃窃私语,这时他们渐渐开始理解了一些,那些人为何抢房的原因了。 郁金香……那就是一个果实,可宅子……好像……确实有其价值啊。 人们站在五层的窗台上,放眼眺望着窗外,下头街道上还有一个集市,集市里车马如龙,喧闹无比。 齐勒心里感叹,如果当初……自己购置的是房产,而不是那什么郁金香,或许……自己的处境,就不会如此的糟糕了。 可是…… 似乎北方省的土地和房产,本身似乎没有太大的价值。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二章:物华天宝之地 到了次日,朱厚照直接将齐勒这些拉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参访团的人员们,已经历经了无数次的震撼,这一下子被拉到了荒郊野外,顿时懵逼了。 这……是要干啥? 他们看着四周,光秃秃的,远处是一山丘,此时已到了秋末,万物萧条,光秃秃的林子没有丝毫绿色。 齐勒觉得自己的后脊发凉。 他现在已经可以保证,大明王朝,完全凌驾于佛朗机之上。 相比于佛朗机,大明王朝无论从城市还是人口,以及财政,都远超北方省,决不在西班牙王国之下。 有了大明王朝的支持,他们可以安心了。 可是……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他们显得惊慌失措,个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朱厚照把众人的反应完全看在眼里,脸上神色依旧,弯腰,捡起了一块石头:“多好的地啊,此前这里本是农地,不过现在……已经找平了,你们看看,这地段,乃是保定和京师的心脏,朝这里一直向西走两盏茶功夫,就可以抵达顺天府。” 于是顺着朱厚照的视线,人们一齐向西看去。 还是……光秃秃的啊,地平线上,没有任何建筑的痕迹。 当然,朱厚照说的是蒸汽火车的距离,在京里卖房子,是不靠步行来作为长度单位的。 靠步行,你想两盏茶功夫,你脑子坏了?有这么好的事吗? 朱厚照取出了望远镜,憨厚一笑,交给齐勒等人:“来,到前方的山丘上,拿望远镜,看一看就一清二楚了。” 齐勒:“……” 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山丘,惊疑不定的举起了望远镜看。 咦……还真别说,那顺天府的钟塔,居然展露出了一点头角。 “看到了没,此乃物华天宝之地也。本宫在此营造一个佛朗机新城,这是为了纪念大明与佛朗机的友好而建,在这里,就在你们的脚下,本宫要建一处广场,这四周会有商业街,会有双语书院,还会有医院,不只如此,本宫还要在此建立巨大的剧院,不只会有我大明的戏剧演出,还将聘请佛朗机的艺人来此演奏。” 呼…… 齐勒等人松了口气,听着……好像很有创意的样子。 想想看,在这里既享受了大明的繁华,却又会有故乡的味道…… “这里会有道路,将来附近还会有一个铁路的车站……你们懂吗?未来这里便是大明的中心!” “中心……” 朱厚照对于佛朗机的情况,是极了解的,他想了想,找到了词汇:“就像佛朗机的巴黎,又或者是维也纳。” “总而言之,一切都是最高的规格!”朱厚照信誓旦旦的道:“现在售楼处已经成立了,虽然是一切为了友谊,可是……不少富户都是趋之若鹜啊,就在昨日,这里已卖了一千七百套,这样好的地段,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多的配套,方三十丈的宅邸,才三百二十两银子,你想想看,这销量不火爆才怪了。” 齐勒等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就是先进的商业对落后的商业的碾压。 他们脑子里已是一片空白,没见过还可以这样玩的。 朱厚照带着微笑道:“你们来了已有不少时候,想来这京师的行情已是了然了吧,就在顺天府隔壁的宅邸,两年时间里涨了三倍,而这里就是一个新的顺天府。当然……最重要的是,为了让更多人买得起宅子,西山钱庄给予了极大的帮助,他们提供的贷款,利率惊人。” “罢了,和你们说了你们也不懂。”说到这里,朱厚照撇撇嘴:“只是让你们来见识一下我大明的新城是如何崛起而已,也算是让你们开开眼界,待会儿带你们去听戏,夜里,咱们去澡堂子泡澡。” 使团的成员们看看地,那齐勒忍不住拿起望远镜又看了看远处的顺天府。 他神色多了一分道不明的异样,沉默了起来。 良久,有人道;“我们可以购买吗?不知是否可以从钱庄借贷。” 这是一个商人。 商人有商贾的精明。 这一番走马观花下来,真的让人动心了。 甚至……北方省的情况,实是诡谲,整个佛朗机大陆,仿佛置身于火药桶上。 有人开始动了心思。 这是一片新大陆啊,这里富庶,对待外邦人友好,就比如眼前这个小哥,带着大家吃吃喝喝,不厌其烦,每日都挂着笑容。 这里有学堂,有歌剧院,有无数令他们难以想象的设施。 而在佛朗机,却是连年的战争,各国乱成了一锅粥。 这商人冒出了一个念头。 自己有三个儿子,如果……如果……在这里置一处产业,让一个儿子在这里生活,既是避祸,也是投资,或许……自己的儿子在此读书,学习了汉人的语言,将来对于生意,说不定有更大的帮助。 这商人看到了这里的棉纺制品,看到了瓷器和丝绸,看到了茶叶,他已是看到了商机了。 若是这些东西,可以直接运输到北方省,那么…… 朱厚照脸上露出了几分为难,道:“这个呀……这个可说不好,你也知道这里好,也不知这佛朗机家园是否一次性卖光了没有。就怕现在已经卖的差不多了。除此之外,西山钱庄限定了两日之内才有特别的优惠……这时间,只怕要过了……” 齐勒等人,脑子里一片空白。 自在大明登陆,他们一刻都没有歇下来,只是不断的参观这京师的繁华,见识这里的富庶。 他们跟着朱厚照,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此时,莫名其妙的,他们听说宅邸可能已经售罄,且优惠即将消失,竟感觉自己像是一下子错失了点什么。 要知道……这等商业上的套路,可谓是劳动人民数千年的结晶,别看这个套路好似简单,每个人自认聪明的人,都能一眼看穿,可当真正身处这个环境,在急迫之下,根本就不容许你冷静去思考,去权衡利弊。 本来压根没有任何心思的人,现在竟也开始禁不住惆怅起来。 那商人脸上露出了急切之色,道:“阁下,不如现在就去问问。” “问问?”朱厚照背着手,这一手,他是屡试不爽的:“那就去问问吧,走,咱们去那儿看看。” 齐勒等人打起了精神,一百多人,浩浩荡荡的跟着朱厚照上了马车。 而抵达售楼处的时候,这里依旧是人山人海,人们挥汗如雨,个个激动的不得了。 这一套路,京里的百姓早就免疫了,因为来此排起长队的,人们总觉得好像在哪个楼盘见过。 不过……佛朗机人不一样呀,他们是头一遭看到此等火爆的场面,顿时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狂欢之中,每一个人都歇斯底里,每一个都激动的青筋暴出,这令齐勒等人情不自禁的热血沸腾起来。 ………………………… 方继藩入宫见弘治皇帝。 听闻佛朗机来了使团,弘治皇帝大喜过望。 紧接着,王细作的书信便放在了弘治皇帝的案头。 弘治皇帝先命内阁诸大学士传阅,紧接着,各部的尚书再一一看过。 待方继藩进殿行了礼,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唇边浮出笑意道:“这王细作,果然是个人才啊,难得他有此忠心,朕当初唯一的担心,就是此人反复无常,现在看来,朕的心可以定下了。继藩,此人……收购了大量的土地,而今,这北方省最大的士绅便是你了,你有何看法?” 方继藩谦虚的道:“陛下,儿臣的一切,都是陛下的,这王细作的作为,都是他自作主张,儿臣提议,这些土地和资产,统统交还陛下。” 刘健等人面面相觑。 方继藩这狗东西,怎么突然这么大方了?合理吗? 弘治皇帝脸微微一红,拉下脸来:“是卿的便是卿的,什么叫做献给宫中,朕是那般贪婪无度,抢夺臣下田地的人吗?” “儿臣并没有这个意思,儿臣万死。”方继藩立即道。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抬头又看了方继藩一眼,而后喜滋滋的又低头,扫了一眼奏报,才又淡淡道:“诸卿,我大明下西洋,而佛朗机人也开始大航海,他们不断扩张,连年征战,人口虽是不多,可若是大明姑息,他们迟早不会在我大明之下,朕为此,也曾忧心忡忡,如何制服佛朗机人,使其永不为我大明之患,乃是当下的要务。” “幸赖了祖宗保佑,还有继藩和王细作的忠心戮力,总算……我大明在佛朗机,有了一个跳板,这北方省,关系非同小可,诸卿对此,有何高见?” 刘健知道此时,该自己发表建言了,他咳嗽一声:“佛朗机与我大明,相隔万里,这王细作效忠我大明,可眼下当务之急,想要将这北方省牢牢控制住,老臣以为,此次北方省派人参访,便有这个用意,而我大明,除了以礼相待,笼络其心之外,还需进行回访,这回访的规格,却不能小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三章:入朝 刘健的话音落下,弘治皇帝点头。 北方省是一个支点。 这就形同于是佛朗机人染指西洋一般,借助了吕宋和爪哇,若是没有这两个支点,他们在西洋就什么都不是。 而这两地,佛朗机人已经营日久,想要拔出,却是不容易的。 大明与其将目光放在吕宋、爪哇,又或者是黄金洲,那么不如,直接一剑刺入西班牙王国的心脏要害之地。 善待使团,是要收买人心。 派出大规模的使者回访,则是迅速的加强大明在北方省的存在。 弘治皇帝大悦:“是啊,现在趁着佛朗机人无暇东顾,这郁金香使他们焦头烂额,北方省,该牢牢的抓在手里,利用北方省与西班牙人的矛盾,牢牢掌控北方省。” 说罢,弘治皇帝顿了顿:“现在这些使者在何处,礼部可有招待吗?” 礼部尚书张升道:“陛下,他们一到港口,就被太子殿下接走了。” 弘治皇帝:“……” 卧槽…… 有一种要坏事的感觉。 方继藩咳嗽:“陛下,这是儿臣的主意,太子殿下精通各国语言,这参访团刚刚抵达,倘若是寻常人接待,规格上,就显得小气了。可若是高规格的招待,这招待他们的主人语言又不通,难以相互领会对方的意图,即便是有通译,可这话经过翻译之后,难免显得生分,太子殿下身份又高,又通晓佛朗机各国之语,定能让使团上下,感受到我大明的诚意。”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太子本事是有的,只是……说话有些任性了,朕倒是有些担心,哎……他招待多久了。” “已有两三日了。”方继藩道。 弘治皇帝不是辽东人,想来也说不出这下完犊子之类的话来。 可是他的心情,却大抵是完犊子了。 弘治皇帝道:“明日,让他们来觐见吧,朕亲自见一见。礼部……这边,准备好精通佛朗机语的通译。朕……是有些担心啊。” 刘健等人很能理解弘治皇帝的心情。 刚刚大家还振奋的不得了。 可想想太子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大家固然晓得,太子殿下有真本事,可这家伙说话不经过大脑啊。 说不准,这些佛朗机人已经离心离德了。 得,破罐子破摔吧。 礼部尚书张升更是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好不容易,轮到礼部出场了,有了一次立功的机会,这礼部上下,是磨刀霍霍啊,谁晓得,太子竟把人劫了去。 张升叹息道:“陛下,不然,臣这就亲自去……” 弘治皇帝摆摆手:“罢了,都已如此了,明日……朕亲自见一见他们吧。”弘治皇帝又看向方继藩:“朕现在担心的是,这些北方省的人,若知这郁金香,和我大明有关,势必……生出仇视之心,继藩,你看如何。” 方继藩尴尬的笑了笑:“想来,不会如此严重,现在是他们有求于大明,并非是大明有求于北方省,陛下,利益面前,他们分得清轻重的。” 虽是如此说,弘治皇帝却显得忧心忡忡。 …… 次日一早。 朱厚照奉旨入宫。 他是和方继藩一同去的。 方继藩看着喜滋滋的朱厚照,不由道:“太子殿下,那些参访团,现今如何?” 朱厚照神神秘秘的道:“这……不和你说。” 方继藩恨得咬牙切齿:“殿下不会出了什么岔子吧,殿下,臣可是在陛下面前,拿人头给殿下作保的啊。” 朱厚照眨眨眼:“谁的人头。” “呃……”方继藩看着朱厚照的脖子。 “你这不安好心的家伙。”朱厚照要掐方继藩的脖子。 方继藩咳嗽:“注意一点形象,臣是体面人。” 二人打打闹闹到了午门,百官们早已习惯了这两个家伙你掐他脖子,他咬对方的胳膊了。 于是……个个都是脸上木然,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一百多个使节也已到了。 百官入朝。 方继藩心里倒是颇为忐忑。 其实弘治皇帝更为忐忑。 这关系到的,乃是国策,弘治皇帝已有了定鼎四海之心,朝廷为了这个国策,已经经过了无数次的讨论,和许许多多的准备工作。 有了这北方省,则可事半功倍。 弘治皇帝岂有不担心之理。 见了使者们纷纷入朝,穿戴着稀奇古怪的服装,弘治皇帝定定神,见这些使者,个个两条胳膊和腿脚都在,四肢完好,心里才为微微放下了心。 百官拜倒行礼。 这些使者们倒还恭顺,也有样学样的跟着行了大礼。 弘治皇帝看了一眼礼部招来的通译一眼,通译会意,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使者们方才起身。 弘治皇帝抚案,道:“太子。” 朱厚照显得精神奕奕:“儿臣在。” 弘治皇帝道:“此番是你款待佛朗机使者?” 朱厚照道:“回禀父皇,是齐国公让儿臣去的。” 方继藩站在人堆里:“……” 弘治皇帝的目光,果然朝方继藩的面上看来。 方继藩朝弘治皇帝讪笑。 弘治皇帝拉着脸,道:“使者们……款待的如何?” 朱厚照正色道:“儿臣既然亲自出马,他们自然是宾至如归。” 弘治皇帝却一点都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什么样子,他太清楚了,性子急,脾气又糟糕,有时当着自己的面,尚且敢口不择言,何况是这些使节呢? 弘治皇帝咳嗽,朝那通译看了一眼。 通译便对众使者道:“大明皇帝闻知诸位入朝,喜不自胜,北方省与大明,历来没有纷争,皇帝陛下,对于远道而来的朋友,一向以礼相待。” 使者们沉默片刻,勉强听明白了这通译的意思。 那齐勒便上前,弯腰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道:“能得到皇帝陛下的款待,实是臣下们的荣幸。” 通译翻译过后。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卿等自北方省来,沿途想来是受尽了舟车劳顿之苦,诸卿家该在大明好好歇一歇,今日朕来召问,却不知,他们对我大明,有何看法。” 通译会意,便朝齐勒等人开始翻译。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四章:开疆 弘治皇帝算是开门见山了。 来都来了。 就说说罢。 有什么不满意的,直说无妨。 北方省朕是志在必得。 其他的,都可以商榷。 最重要的是,弘治皇帝心里没底,怕就怕太子闹出什么事来。 齐勒听罢,便说了一通。 那通译正色道:“北方省一直受西班牙的统治,西班牙国王横征暴敛,我们深受其害。此次,参访团来此,既是要拜见皇帝,并且……对齐国公……不,理应译为方大善人表示由衷的感谢,感谢陛下和齐国公在危难之际,对北方省的救济。” 弘治皇帝:“……” 方继藩站在人堆里,腰杆子挺直了。 文武百官,许多人一脸无语的看向方继藩。 说实话……这佛朗机人……脑子不好使吗? 方继藩的当也上? 此前大家对于这些北方省人,大抵还只是一副好奇的样子,毕竟,这是万里之外的外邦,他们的眼睛和鼻子,实是和汉人不同。 可现在…… 更多的人,却是一副同情的模样。 这些蛮夷,真的很可怜啊。 接着,通译又开始翻译齐勒后续的话:“此次来了大明,见识到大明的富裕,实在是大开眼界,他们此次,是应总督的邀请,友好的进行访问,此行给予了他们极大的信心,他们抵达大明之后,一直无缘拜见方大善人……呃,也即是齐国公,迄今为止,没有表达他们的感激之情,这令他们觉得遗憾。久闻方大善人乐善好施,以诚信为本,有经天纬地之才,不知方大善人,可在这里。” 这一下,包括弘治皇帝都朝方继藩看过去了。 方继藩谦虚的站了出来。 咳嗽。 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齐勒等人这才注意到了方继藩,居然觉得格外的亲切。 在北方省,方大善人的画像他们是见过的,不正和眼前的青年人神似吗? 万万料不到,今日见到了真人,还是活的,会动呢。 这齐勒等人为首,个个眼圈红了。 不少人万里迢迢而来,就是想见见活人啊。 他们纷纷朝方继藩行礼。 方继藩则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微笑:“继藩怀柔远人,竟深受北方省上下爱戴。” 方继藩忙道:“儿臣惭愧,这……这一定是王细作……王细作造谣……” 百官个个凛然,眼观鼻、鼻观心,不露声色。 弘治皇帝却是笑了:“朕并没有责怪之意,这是好事,继藩不必自责。”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想,那王细作在北方省,想来是经营的不错了,不然……这些佛朗机人,岂会对王细作的话,深信不疑。 如自己所言,这确实是好事,北方省对于大明而言,只是一个跳板,能收买他们的人心,无论是任何方法,都不是坏事。 方继藩毕竟是自己的女婿,让他们感念方继藩的恩德,总比感念王细作要强。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弘治皇帝看向通译:“告诉他们,让他们在京里,多住一些日子,大明自会以礼相待,再问问,他们在此长住,可有什么困难。” 通译听罢,将话转述了。 齐勒等人一听到询问自己是否有什么困难,这些佛朗机人像是要炸开了一般,有人激动的脸通红起来。 这一下子,却令弘治皇帝和文武百官心里咯噔了一下。 怎么……果然他们在京里遭遇了什么吗?被太子揍了,还是…… 弘治皇帝不禁瞪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这令弘治皇帝气不打一处来,自从这家伙长大成人,弘治皇帝觉得不便抽他之后,他就越发的无法无天了。 只是……此等场合,却不便动怒,弘治皇帝依旧微笑:“他们说什么?” “这……”通译一脸怪异。 弘治皇帝怒道:“说!” 通译才怯怯道:“佛朗机人们说,他们对大明,有一处极不满的地方。他们要……要……” 弘治皇帝不露声色:“嗯?” “他们……”通译深吸一口气道:“他们说,既然西山建业,要建佛朗机花园,这佛朗机花园,本就用的乃是佛朗机的特色,可是……这佛朗机花园,只是徒有其表,那些商铺和宅邸,居然大多卖予了大明的子民……” 弘治皇帝一脸懵逼。 百官们个个瞠目结舌。 佛朗机花园是啥? 那通译继续道:“所以,他们强烈要求,陛下不能厚此薄彼,这佛朗机花园,贷款的优惠利率,还有指标,应该留给他们一份,否则,这佛朗机花园,还叫佛朗机花园吗?” 弘治皇帝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立即道:“父皇,儿臣可什么都没有说,宅子都卖光了,他们非要买。” 一下子,所有人都明白了。 弘治皇帝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哭笑不得的道:“这佛朗机花园在何处?” 朱厚照道:“玉泉卫驻所附近。” “……” 玉泉卫。 连方继藩都不禁看向朱厚照,一脸无语了。 玉泉卫啊……这都要到涿州县了。 那地方,方圆十里,都是不毛之地啊。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向一旁的萧敬。 萧敬弯腰,低声的说了什么。 弘治皇帝才知道,玉泉卫的驻所所在,他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好歹也是贵客啊。 弘治皇帝淡淡道:“佛朗机花园?这地方,朕觉得不好,卿等若是当真有意,朕可命人在顺天府左近,开辟一处土地。” 通译转述一通。 顺天府的所在,其实还算是京师的近郊,且又靠着顺天府,将来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 怎么都不亏。 齐勒等人听了,个个面红耳赤起来。 又是叽里呱啦一通。 通译苦着脸:“陛下,他们说……佛朗机花园所在,就是未来佛朗机的巴黎和维也纳,此地将来大有前途,实是不可多得的宝地,现在……佛朗机的购置指标,销售一空,他们也想购置一些宅邸,至于其他地方,他们没有兴趣。他们还说,附近会有书院,有歌剧院,未来……可能还修铁路……” 弘治皇帝已经懒得再跟这些佛朗机人沟通了。 鸡同鸭讲。 他便朝朱厚照道:“太子……你来安排。” 朱厚照一脸为难的道:“这……儿臣……在商言商,这个……玉泉卫附近的土地,可是不可多得……” “那里方圆十里,都是一片荒芜,如何不可多得,给朕办妥了。” 朱厚照再不敢顶撞了,乖乖道:“儿臣遵旨。” 听到皇帝亲自为他们撑腰,一下子,齐勒等人喜笑颜开。 竟好像过年一样。 弘治皇帝命礼部安置了这些佛朗机人。 而后,精神一震,打起精神看着文武百官:“此次……太子和继藩,倒是将他们笼络住了,既然得了他们的人心,那么趁着西班牙人尚未缓过劲来的时候,北方省,要立即经营起来,朝廷这里,要预备好回访的使团,规模越大越好,既要有商贾,还需有大量的随员,我大明,该来一次下佛朗机了,只是可惜,现在不能派出蒸汽舰,现在还是不要暴露大明的实力为好。继藩,经营北方省,朕要听听你的建议。” “陛下要下佛朗机?”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笃定的点头。 “这就好办。”方继藩道:“既如此,那就责令四洋商行会同宁波水师,派出数百舰船,索性……来个大规模的回访,这数百舰,既要带去足够多的人员,还需有足够的补给和武器,最好,多带货物前去,这可以让四洋商行来负责。”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这是一个极好机会,只要回访团到了北方省,就如一颗钉子,扎在了北方省。、 当然,前提是这一颗钉子要够结实。 弘治皇帝道:“谁来主持此事为好?” 他看向百官。 百官都默不作声。 说实话,如此大规模的回访,不是一般人,是制不住这么多舰船和人员的。 何况,还需在海外独当一面。 不是侍郎以上的官员,根本没有资格。 可问题就在于,到了侍郎这个级别,绝大多数都是老骨头,谁受得了这海上颠簸之苦啊。 再者说了,有航海经验,对佛朗机情况了解的人,也实在不多。 百官默然。 却在此时,有人站了出来:“陛下,臣愿往。” 弘治皇帝抬头看去。 竟是江臣。 江臣还算年轻,现在只是翰林侍讲学士,清贵是够清贵的,可是…… 弘治皇帝见状,看向方继藩。 好像是在说,此人……是你的弟子吧。 却听江臣道:“陛下,臣一直都在西山书院,教授学问,同时在翰林院修史,臣虽不才,却也蒙恩师教诲,所学虽是不精,可西山图书馆的藏书,臣都看了七七八八,所涉猎到的各国风土人情,各国语言,航海、舰船、水文、天文,也都勉强烂熟于心。这些年来,臣一直都在读书,此次前往佛朗机,臣以为,便需一个博学之才,臣虽不才,却也不敢辱没师门,臣……想去试一试。” ………… 第一章。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五章:首席大弟子 江臣不肯放过任何一次的机会。 他除了在翰林院读书,就是在西山书院读书。 天文地理,各学科的知识,他都读。 因为……实在是无所事事啊。 眼看着师兄弟们个个本事通天,建功立业。 再看看自己,江臣每一天的夜里,都在扪心自问自己,这是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恩师传授了自己的学问,给予了自己安逸的生活,可是……这不是自己想要的。 大丈夫立世,当匡扶天下,济世救民! 所以……也别管什么脏活累活,但凡有一丁点的机会,即便是撞破了头,江臣也毫不犹豫的接下来。 接了再说。 看着江臣急迫的样子,犹如恶狗扑X,这吃相,竟令人感动。 别人不敢去的,他肯去。 别人避之不及的,他却是迎难而上。 齐国公这教授门生的本事,还是很令人钦佩的。 弘治皇帝看了江臣一眼,沉默片刻:“那么……江卿家,若卿为使,至北方省,当如何?” 江臣道:“屯田、修兵、通商、劝学。” 这个回答四平八稳。 江臣继续道:“鼓励人耕种,收购他们的粮食,有了粮食,才是根本,将来无论王师是否抵达,还是安抚人心,这粮食,都有极大的作用,因此,屯田为第一要务。其二便是修兵,此次带去的汉人人员,除必要的护卫日夜操练之外,其余人员,吗,每月也需花费几日,进行操练,佛朗机人,则视情况为定。大明若要辖制北方省,非修兵不可,此为其二;再其次,则为通商,北方省与佛朗机各国,有何优劣,臣现在,还不敢保证,可一旦大明辖制北方省,就要让北方省知道,大明给予的实实在在好处,各国不与大明通商,唯独北方省可以,大明的货物抵达北方省,即为奇货,足以令他们对佛朗机各国产生优势,这即是实实在在的好处,也可使大明与佛朗机,互通有无,对四洋商行,对佛朗机总督府,对北方省的上下商民,都有莫大好处。” “这最次,则为劝学,所谓劝学,之所以在最次,是因为应当徐徐图之,可先开设学堂,鼓励人学习汉言,汉商已至,汉兵亦至,能言汉话者,可募其为通译,甚至……对他们的经商,也有莫大的好处,单纯的劝学,是无用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臣入北方省,所行的四大要务,若这四事可成,则无往不利,北方省可定。” 江臣顿了顿:“自然……臣现在不过是纸上谈兵,臣师兄弟数人,多通书信,臣也向恩师和师兄弟们求教过一些经验,纸上言兵,终究是要不得的,先要立下目标,可治理地方,还需随机应变,因此,此四条,虽为臣的目标,可抵达北方省之后,尚需先花费一些功夫,摸清北方省方方面面的底细,再拿出切实的办法。” 这一番话,就有一点水平了。 许多人暗暗点头。 弘治皇帝为之欣慰:“所言甚善,颇有乃师之风。” 这一刻,连带着方继藩都夸了。 方继藩谦虚的道:“陛下谬赞,臣的弟子,还差得远。” 弘治皇帝微笑:“是吗?离卿还差得远?” 没错,这就是我方继藩的意思。 不过…… 方继藩:“……”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钦命江臣为北方使,克日随佛朗机访团往北方省,其所调用舰船、人员、宝货、器械,各部及早准备,不得有误。” 百官们松了口气。 江臣去,总比自己一把老骨头去的好。 于是众臣纷纷口称遵旨。 弘治皇帝心情也愉悦起来,北方省能不能有所作为,只好看这江臣的了。 想那西班牙,竟敢孤军至大明,又在黄金洲和大明拉锯,实是可恨,而现在,朕以江臣为剑,刺之要害。 ………… 方继藩和朱厚照出宫,欧阳志和江臣二人则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 朱厚照吁了口气,不禁道:“老方,你的弟子,本事有没有,且是另当别论,可是勇气却是可嘉,本宫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难怪当初,本宫见了你,便觉得我们一见如故,你这个朋友,本宫交定了。” 方继藩心里不禁想,呀,当初可不是这样的,当初明明是太子殿下要打我,我方继藩花了钱,才交下了你这个朋友。 方继藩便不做声。 朱厚照不禁道:“怎的,你不认同。” 方继藩咳嗽:“殿下,其实臣也一样,自从见了秀荣,臣就觉得,殿下这个朋友,臣交定了。” 朱厚照:“……” 朱厚照有点脑子转不过弯来,这和自己妹子有啥关系呢? 他努力的想了片刻,才眼睛一张,嗷嗷叫的要暴跳如雷,却见方继藩已一溜烟的跑了个无影无踪。 身后…… 欧阳志还在发懵。 恩师为啥要跑呢。 而且……和太子交朋友,又和师母有啥关系。 他一脸迷茫之色。 江臣已是无语,不过……他面色依旧如常,对于眼前的一切,他早已习惯了。 果然不愧是恩师啊,弟子即将远行,九死一生,他还有闲心开玩笑,可见恩师举重若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自己要多向恩师学习。 ………… 朱厚照的脾气就是如此。 怒气来的快,去的也快,骂骂咧咧一通,便又忙自己的研究大业了。 齐勒等人,咬死了要来买佛朗机花园。 他们此来,倒是带来不少金币和银币,本是作为盘缠之用的,毕竟能来大明的,哪怕是经历了危机,依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首付还是有的。 一群人成日凑在一起,研究所谓的配套,快活的不得了,说到激动处,大腿都要拍断了。 北方使即将出海,又到了各部开始推诿的时候,说穿了,这都是要银子的,好在陛下也知国库的难处,从内帑取出了一笔银子,方继藩当然也不能小气,取了一笔银子出来。 如此,凑了一百多艘船,不过老旧的舰船多了一些,又从宁波水师那里调来了一批战舰,负责护卫巡航之用。 接下来,就是招募人手了。 除必要的专业人才之外,便是需要一批力士,上船可干活,擦擦甲板什么的,下了船你还得能干架。 这一路……实是凶险,除了需克服自然条件,另一方面,则是需突破西班牙和葡萄牙的海上封锁。 葡萄牙倒是暂时不惧。 因为葡萄牙人在西洋有不少的据点,双方还勉强保持着斗而不破的局面,一旦他们敢对大明的船队动手,那么在西洋,乃至在天竺,大明的水师,自会冒着一切的损失,将他们的据点和殖民地统统敲掉。 唯独西班牙和大明已成了死敌。 无敌舰队依旧还是声势骇人,尤其是在他们的主场佛朗机海域。 因此,在天津建立东方不败舰队的唐寅便赶回了京师,除此之外,宁波的水师指挥戚景通以及副将胡开山也赶了来。 此次负责护航的就是宁波水师。 宁波水师的许多舰船已经老旧,随时可能被新式的船队所淘汰。 可依旧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何况,那数千浙兵,实力依旧还是惊人。 在戚景通和胡开山的调教之下,这些曾经的穷光蛋虽是富了起来,可战斗精神还是没有丢下。 只是没有从前那般,嗷嗷叫一声,蜂拥而上罢了。 唐寅、戚景通、胡开山先来见了方继藩,四人相见,唐寅倒还罢了,戚景通和胡开山双目已是含泪,二人镇守宁波日久,公务在身,见不着方继藩,心里甚是想念。 方继藩吸口气,看着胡开山这铁塔一般的健壮身子,心里便感慨进化论和基因传承的伟大之处。 让他们坐下,而后方继藩也坐定了,顺道将江臣叫了来,接着……便是取出北方省人献上的佛朗机海域图,寻求入佛朗机的方法。 唐寅三人,都曾是宁波水师里出来的,他们很快制定了一个计划。 在佛朗机,根本没有必要和佛朗机人正面作战,风险太大了,现有的舰船,也未必是西班牙人的对手,那里是西班牙人的主场。 唯一的办法,便是快速的突入,船队不必管其他,直接走最近的航路,快行至北方省。 这西班牙人即便发现了船队,小规模的舰队,根本不可能是大明船队的对手,即便敢来,也教他们有去无回,而一旦他们反应过来,集结了大规模的舰队,此时……船队便已抵达北方省的港口了。 只要能登陆,西班牙人在陆路,就暂时无法对北方省进行威胁。毕竟,他们要集结大军,还需通过法兰西,又或者是,自奥地利出发,也需通过与之貌合神离的德意志诸邦。 因此,即便是真正的开战,也是在船队抵达之后的一两年之后,这一两年空隙的时间里,四洋商行自会发动商船,突破封锁,源源不断的向北方省送去宝货,甚至可能人口,到了那时,能否抵住西班牙人,甚至可能站稳脚跟,已经缓过劲来的法兰西人,便看江臣的本事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六章:劣币淘汰良币 拟定了计划,一切就好办了。 接着便是采购大量的物资。 唐寅和戚景通、胡开山人等,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一次次的研拟可能遭遇到的危险。 至于招募的人手,则大多还是义乌或是福建布政使司之人。 这些地方多山,人多地少,哪怕是推广了新的作物,依旧还是吃不饱,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大量的年轻人,虽不愿意背井离乡,可为了活下去,出人头地,同乡之间,相互邀约出去闯荡,都是常有的事。 他们喜欢抱团,一人有事,一窝蜂的人便追出来和你拼命。 简直就是专门为出海所准备的。 一旦到了海外,便是一群豺狼。 事实上,这些年无论是黄金洲的开拓,还是下西洋,这些沿海的山民,都出力极大,他们不畏艰苦,漂洋过海,抱团互助,仿佛是天生在海上讨生活的人。 一个月之后,江臣、戚景通、胡开山出海。 三人临行时,拜别方继藩。 师生之间是有真情的。 方继藩也是个感情深受的人。 看着即将远行的三人,方继藩眼眶竟有点微红,拍拍他们的肩:“保证吧,江臣,你要争一口气,为师不指望你能建功立业,能活得,就好了。” 说着,他看向戚景通和胡开山,张口:“保护江臣。” 戚景通热泪盈眶道:“恩师,学生此去,将来凶吉难料,学生不畏死,怕只怕,不能平定海波,给恩师蒙羞,学生乃是齐鲁燕赵人士,齐鲁燕赵之士,慷慨赴死,无所惧也。” 方继藩感慨,古人们轻生死,重情义,这真的值得自己效仿啊。 倘若不是自己还要留着有用之身,方继藩当真希望,也去那天涯海角,效仿张骞、班超这样的人,为这大汉民族的万世之基业,贡献一分心力,方继藩摇摇头,苦笑:“景通,为师素来看重你,这些年来,你我天各地方,交流的少,否则,你定当知道为师是个什么样的人,此番你出海,不必有什么顾忌,为师会关照你的家人,对了,你可有儿女?” 戚景通惭愧的道:“回禀恩师,学生早已娶妻,乃登州张氏,只是……贱内一直无子……” 方继藩这才想到,此时,大名鼎鼎的戚继光,还没有出生呢。 这风潮云涌的时代,不能与那天下闻名的名将相见,实在是遗憾的事啊。 戚景通年纪已不小了,这无子,是他的心病。 方继藩却也不好说什么,只拍拍他的肩:“你若是不幸罹难,请放心,为师的孙子,就是你的儿子,以后他姓戚。名字都想好了……要继承你的遗志,光宗耀祖。” 戚景通虎躯一震,他万万料不到,恩师他…… 戚景通泪洒了衣襟,摇头:“要不得,这万万要不得啊,恩师对学生,已是恩重如山……” 他一步一回头,跟着江臣人等走了。 方继藩背着手,远远眺望着他们。 猛地。 他想起什么,一拍额头,早知如此,不该送孙子啊,不如等生了孙子,将儿子送了还省心一些。 方正卿那狗东西,在军事书院,却不知是否有了几分他爹的气概。 方继藩又想着,却不知自己至爱的弟子刘文善如何了。 他可知为师在记挂着他吗? ………… 吉宝海港。 数不清的货物,一船船运来。 这些年来,大明为了下西洋,建造了许多的船只,虽然战舰所需的材料要求较高,可寻常的商船,却是一艘艘的下水。 这商船被人称之为宝船,宝船的运载量极大。 这一个个船队,接踵而至。 带来的,乃是大明的宝货。 无数的宝货,抵达了刚口,迅速的开始在西洋风靡。 从前的时候,还没有大规模的贸易,因而,在西洋,人们对于大明的货物,只限于丝绸和瓷器。 这两样,都是奢侈品,价格高昂,根本不是寻常小民可以承受。 可随着大明国门的打开,有了四洋商行,再加上舰船越来越多,航路也越来越通畅,顺道儿,许多的海盗,纷纷被打击。 这便使运输的费用,降了下来,大明的许多普通货物,开始风靡起来。 当人们发现,许多大明的货物物美价廉,哪怕是价格比本地的商品价格高了一些,却也开始乐于接受起来。 尤其对于商贾而言,对此格外的青睐,疯狂的推销着这些货物。 这却导致,需求量开始日增。 不只如此,大明还想尽办法,收购西洋各地的原料。 那无数的木材、香料甚至矿石,一并随船运出去。 这些东西,在西洋多不胜数。 而对于宝船而言,既然货物运了来,却不可能空船而回,哪怕是回程时,带一些西洋的特产,也是好的。 而此时,吉宝海港四洋商行每日的营收,也会按时送到刘文善手里。 刘文善拿着这些营收的报表。 这数月以来,贸易量不断的增长,无数的货物,在吉宝港吞吐,十分惊人。 而四洋商行,收到的各国货币,与日俱增。 刘瑾龇牙咧嘴的站在一边,取出了一个银币:“爹,您瞧,您瞧瞧,这银币,里头到底有多少银,十之八九,都是锡啊,还有那铜钱……呸……各国的货币,越来越劣等了,咱们四洋商行,在做亏本买卖啊,爹,再这样下去,咱们非要完蛋不可,四洋商行已经开始亏损了,这还只是账面上的亏损,若是算上咱们收上来的这些破铜烂铁,还不知亏损了多少。爹啊,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干爷,还有您未出世的孙儿想想哪。” 刘文善取了那银币来,捏在手里,这银币质轻,手指在这银币的面上摩挲一阵,自能感受到上头与正宗银币全然不同的质感。 这么多货物,出现在吉宝港,而且四洋商行打开门来做生意,各国的钱币,一概承认。 起初的时候还好,随着贸易量的剧增,明显,各国的货币,都不一而足的开始‘质次’起来。 且不说,这可能是各国小朝廷觉得有利可图,故意制这等滥钱,再用这些粗制滥造的货币,来换取大明无数的宝货,从中牟利。 甚至还有各国的商人,也参与其中,他们甚至将原先的铅笔熔炼了,而后,再在其中添加各种的杂质,重新铸造。 这铅笔的铸造,本就简单,有个模子就可以,就刘文善所知,单单是在真腊,这样的私钱铸造,就极为泛滥。 只要有利可图,自然会有人铤而走险。 刘文善面上没有表情,兴致勃勃的打量着这银币:“打开门做生意,人家要来买货,我们便要卖货,既然已经承认了他们的钱币,那么,就要讲信用,倘若大明失信,何以服人呢?” “陛下怀柔远人,德被四海;至于恩师,更是被人称之为善人,前些日子,经过了吉宝港的北方省船队,不就是这样说的吗?若你我在此,出尔反尔,怎么对得起陛下,对得起恩师啊。” 刘瑾:“……” “可是……再这样的亏损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到了年底,按照证券所的规矩,四洋商行就要公开账目,这账目一公开,亏损如此之大,到时……”刘瑾左右看了看,才压低了声音:“陛下最看重内帑的,若是四洋商行的股价暴跌,只怕……还有咱们仓库了,堆砌了数不清的劣币,这些劣币,能用来干什么?爹,儿子知道,您肯定是有自己的韬略,可是……” 刘文善笑吟吟的道:“这些钱币……有用。” “有用?”刘瑾一脸狐疑的看着刘文善。 刘文善淡淡道:“当然有用……”他随即,轻描淡写道:“西洋这里,雨季早已来临了吧?” “是啊,一直都在下雨,这大雨成灾,令人生厌,听说,暹罗、真腊诸国,更是厉害。” 刘文善道:“这已到了十月了,从六月开始,足足四月,雨季却还未过去,却是不知,只是苦了这些百姓啊。” 刘瑾一脸委屈的看着刘文善:“实不相瞒,儿子的心,更苦。” 刘文善摇头:“大明乃天朝上邦,上天不仁,凌虐百姓,以往的时候,每一次雨季来临,都会伴随着大灾,可今岁的雨季,却更可怕……只怕,到了十一月,雨季也未必能过去,见他们如此,真的让人不忍心啊。四洋商行,不能坐视不理。” “啥?”刘瑾懵了。 刘瑾也是吃过苦头的人。 他并非没有同情心。 当初那饥寒交迫的记忆,让他本是扭曲的内心里,多了几分对寻常百姓的同理之心。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寻常的宦官,他脱离了低级的趣味。 可是…… 刘瑾不禁道:“要不要……要不要给干爷……” “将在外,君命和师命都有所不受,刘瑾啊,看事情,眼光要长远,否则,就是鼠目寸光了,听我的话,四洋商行要做好准备。” ………… 白天去打针,不知道为啥今天医院人比较多,很晚才回来,码完一章送上,明天会按时更新,等好了一点,老虎会补回来。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七章:匡扶天下 在西洋,这连绵的雨季,格外的漫长,对于庶民而言,宛如噩梦。 只是……似乎如这每年都会照常抵达的雨季一般,王公贵族们,对于庶民们的漠视,也是格外的刺骨。 孔圣人的言论,虽是被后世进行过许多的曲解。 可无论如何,民为本以及家国天下,士人当以天下为己任的思想,却是延续下来。 诚如新学一般,若没有儒家的熏陶,那也只是无根之木,水中浮萍。 遇到了灾情,在大明,无论是否有人别有居心,可是赈济却是士大夫们的共识,哪怕他们其实做的并不好,甚至有人背地里借机牟利,口头上,也需支持的。 可是当西洋各国的灾情一封封的报到了吉宝港,刘文善看着这一封封来自四洋商行密探,还有深入各国传授新学大道的新学士子们各种奏报,顿时,目光微红。 河水泛滥,吹毁家园无数。 缺医少药,瘟疫开始肆虐。 百姓无粮可食,饿殍无数。 毒蛇猛兽肆虐,竟如人间地狱。 百姓们涌入附近的寺庙。 寺庙倒是勉强给予了一些帮助。 可是这些帮助,杯水车薪。 刘文善沉默了。 当初,王守仁在交趾传学,涌现出了大量的读书人,这些读书人,深入各国,效仿王守仁,为圣学立言,他们深入山岭,而今……见此天灾,也只有无力感。 解决的根本方法。 是治水,是修建河渠疏导。是修建一个个的水库,随时在雨季时进行蓄水,待到雨季过后,通过河渠,进行灌溉。 还有大量的研制蛇药,在聚居区,大量的杀灭蚊虫。 而这些……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刘文善叹了口气。 刘瑾眨了眨眼“爹,又怎么了?” 刘文善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感慨而已,大灾当前,百姓已是死无葬身之地,毒蛇猛兽与瘟疫遍布,为政者,不励精图治,寻求治国平天下之理,哪怕是派出官员舒缓灾情,赈济百姓,平时多修河堤,带领百姓开荒农垦,以储备粮食,防止不时之需。值此大灾,却是求问鬼神凶吉,以僧众安抚百姓……我……” 他张了张口,最终,将这些本要抨击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去。 各国的国君,已开始向鬼神求告了。 而黎民百姓们,却在接二连三的死去。 或许……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那些将死之人,或许依然还深信,自己下辈子投胎,可以去一个好人家吧。 可是……… 这在刘文善看来……却是无法接受的。 他是儒士,士人讲究的是入仕,即所谓,我既出生于良好的家庭,获得了良好的学习条件,能有机会获得功名,我的最终理想,乃是拜相封侯匡扶天下。 刘文善道“真腊国王,捐纳了大量的钱粮,予以寺庙,祈求上天能化解危厄。其余诸国,大抵都是如此。刘瑾,神佛有用吗?” 刘瑾想了想“宫里许多人都信,儿子从前也信。” “此后为什么不信了?” 刘瑾想了想“这一世都这么辛苦了,下辈子,说不准,还是做阉人,哪里有这辈子遭了罪,下辈子就能享福的道理。” 刘文善眼眶微红,却突然笑起来“是啊,这辈子,都不敢让自己过的更好,何必希求下一世,天下万民,何其苦也,这么多人流离失所,颠沛流离,只有让天下安定,战胜灾祸,让无数人能吃饱穿暖,下一世,哪怕真有投胎转世,亦可好好的活下去。他们指望这辈子不触怒上天,下辈子能过的好一些。我辈读书人,当效孔圣人,遵从恩师教诲,创造一个人人安乐的世道,要教那些无论是胎投的好或是不妙的人,都有饭吃,都有衣穿,这才不愧对圣学之名。” 刘文善沉默了片刻“刘瑾,紧急知会天津港,多备蛇药以及其他药物,预备一些粮食……自然,不必细粮,粗粮即可。想来不久之后,这西洋诸国,在天灾之后,便是粮荒了,用那些粗粮,勉强救治一些百姓吧。” “啊……”刘瑾错愕的看着刘文善“爹,咱们不是来做好人好事的啊,咱们……” “我们当然是来经略西洋的,按理来说,这里越是生灵涂炭,于我越是有利,甚至,我们还可以趁着粮荒,囤货居奇,垄断粮食,还可以牟取暴利。可若是如此,那么……我们还有什么颜面,经略西洋?君子行的是正道,用的乃是阳谋,阴谋诡计,可以图一时之利,哪怕可以不必背负骂名,可是……对得住自己的良知吗?” “我们既然可以堂堂正正的取各国货币而代之,那么,救济最穷苦的百姓,让他们活下来,看到了除了下辈子转世投胎之外的一道曙光,有何不可?账,不能一笔笔的算,要算总账,若只盯着一时的得失,那是商贾,非士人也。” 刘文善咬咬牙“按我说的话去做,时间紧迫,要加紧备货,半刻都不得耽误。” 刘瑾看着自己的爹。 叹了口气。 “你是咱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刘文善说罢,低头,又拿起那一份份触目惊心的奏报。 而后…… 提笔…… 许多新学的士人,焦虑万分,他们遍布各地,眼见这灾情,巧妇无米,只能生出如苍生何也的感慨。 刘文善一字一句,所书的,是一篇文章,这是要号召西洋诸国的新学士人,不必有后顾之忧,拿出所有的勇气和决心,救助百姓,不日……药品和粮食将会送到。 他接着,意味深长的抬眸起来,看了刘瑾一眼“府库之中,还有数不清的各国制钱……若我等通过士人,向百姓发放粮食和药品,势必会引发各国的不满,这些制钱,统统以救助的名义,统统发还各国吧,让商贾,僧人们带回去。” “各国的王族、贵族、商贾贪婪无度,现在……该是时候,收拾他们了。” 刘文善抬头,看着刘文善,他清楚……他爹……要出击了。 ……………… 一大清早。 王金元的破锣嗓子便开始在外头叫唤。 这狗东西…… 方继藩怒气冲冲的趿鞋而起。 匆匆的出了寝卧。 王金元是个有责任心的人。 但凡遇到了什么他拿不定的紧急事,便也管不了这么多。 可一看到少爷,他心里便又发寒,怕挨打,下意识的后退几步,接着,似乎恢复了一些勇气,便又鼓起勇气上前一些。 “少爷。”王金元可怜兮兮的先打预防针“少爷,有紧急的事,小人怕耽误了,赶紧来报信,少爷啊……”他撕心裂肺,一副忠仆的模样“小人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哪,若不是万不得已,哪里敢打扰少爷。” 方继藩深呼吸“说,快说,什么事,到底什么事,少爷不打你,你不要将少爷往坏处想,本少爷脾气已经改了,不要拿老眼光看人。” 王金元心里才踏实一些,接着,才想起大事,便激动的道“刘瑾来了奏报,说是……说是……说是刘文善要在西洋救灾,要紧急采买大量的药品和粗粮,尤其是蛇药,说是有多少要多少,少爷啊,刘文善他要救灾,救那西洋人,要花很多很多银子,采买……药品和粮食……” 王金元说罢,气喘吁吁,眼睛盯着方继藩。 他为少爷心疼,这都是钱啊,那少爷的败家门生,真是狗都不如,胳膊肘往外拐,那还是人吗? 谁料…… 方继藩扬手,一巴掌便摔在了王金元的脸上。 王金元哎哟一声,捂着脸,下意识的道“少爷,不是说不打吗?” 方继藩义正言辞的道“狗一样的东西,这么重要的话,你居然才说两遍,你说你该不该打?” 王金元“……” 令人窒息的尴尬和沉默之后,王金元仰头,看着方继藩,可怜巴巴的道“少爷,要不要修书,申饬他一番,让他收收心,别糟蹋钱?再者说了,四洋商行花费的银子,这可不是他刘文善的,这是股东们的啊,若是让人知道,股东们还不知怎么跳脚呢,您要知道,这陛下他……” 方继藩背着手。 沉默。 刘文善读书读傻了? 不对…… 他不傻。 也只有我方大善人,才教授的出这样有情有义的弟子。 哎…… 泛滥的突入同情心,未必是好事啊。 我方继藩太傻太天真倒也罢了,教出了弟子,也这般天真? 只是…… 方继藩看着刘文善“灾情很严重吗?” “刘公公的奏报里,没提,不过想来……应当比较严重。” 方继藩便又叹了口气“由着他去吧,我是管不住他啦,难道我平日里教导他要助人为乐,现在却又教他见死不救吗?” “少爷您……”王金元错愕的看着方继藩,无法理解。 他当然看不到,方继藩声色俱厉和冷酷的外表之下,是一颗善良的内心。 ……………… 这一章好几次想改掉,怕被人骂是圣母,求别骂。 。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八章:虎父无犬子 方继藩已经清醒了,处处都要钱啊。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当初,是自己教他们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也是自己教授他们,要脚踏实地,心系贫苦。 自己让弟子们,做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做一个有益于天下苍生的人。 现在…… 方继藩道:“去准备吧,这账,挂在四洋商行上头,四洋商行经略海外,拿出一点银子来,也并无不可。好了,给本少爷滚。” 王金元还想说什么,可听到一个滚字,就好像方继藩扔出了飞盘,嗖的一下,他便跑了。 方继藩摇摇头,不禁唏嘘。 过了一个时辰,宫里来人,召方继藩入宫觐见。 方继藩哪里敢怠慢,匆匆入宫。 弘治皇帝手里头,也拿着一份奏报,是锦衣卫自天津卫送来的。 他低头,沉吟,不语。 方继藩行了礼,弘治皇帝却是恍然不觉。 方继藩无奈,只好尴尬的站在一旁。 萧敬低眉顺眼的站在弘治皇帝一侧,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弘治皇帝方才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刘文善真是个善人啊。” “陛下……”方继藩想解释一点什么。 弘治皇帝摆摆手:“朕让他去流通宝钞,他倒是好,去周济西洋百姓了。”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以为……” 弘治皇帝又摆手,随后打断方继藩道:“你想解释什么?” “……” 方继藩良久,摇摇头:“儿臣不想解释什么。” 弘治皇帝苦笑:“其实……也不必解释,他做的,不正是这普天之下,圣人所传授的道理吗?只是这道理,人尽皆知,可是……真正肯去做的人,却是不多。” 方继藩尴尬的道:“陛下的意思莫非是,我们之中一个出了一个傻子,他居然真照着书里去做了。” 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此事,对四洋商行会有何影响。” “儿臣担心,年底的报表,会有些难看。”方继藩老老实实的道。 弘治皇帝道:“不会跌太多吧。” “理应不会。” “可以确认吗?” “这……想来可以吧。” 弘治皇帝叹口气:“由着刘文善去吧,朕已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了。或许……他是对的,错的是朕,错的是我们。” 弘治皇帝将奏报搁到了一边:“宝钞的推行,至今还没有眉目,这才是令朕所担心的,朕看过刘文善的《货值论》,此书认为,大明要制天下,当效始皇帝,始皇帝书同文,车同轨,此后,才有了天下一统的基业。可到了如今之天下,强行同文同轨,实为不智,就如那交趾,交趾本与我大明同文,自称小中华,大明要制服它,尚且花费了无数的功夫,文皇帝在时,耗费无数的钱粮,最终却抱憾而归,到了朕手里,才勉强调遣精兵良将,灭安南,置郡县,这些年来,交趾依旧还有反复叛乱的消息,交趾如此,西洋如此之大,就更不必提了。” “因此,他的构想是,先推行宝钞,宝钞合一,则商货通,这同文同轨,也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朕读了此书,深以为然,战争……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方继藩道:“刘文善虽爱胡乱发善心,可看问题,却是准的,儿臣也不喜欢打打杀杀,所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历来好战的,没有一个长久的,吾皇圣明,虽恃强而不凌弱,善战,却无赫赫之功,浩荡天恩,如甘霖而下,四海之地,若知陛下怜悯之心,必当生生世世,铭记陛下恩德。” 弘治皇帝挥手:“朕乏了。” 方继藩行礼,告退。 近来朱厚照心思都在研究院里,顺天府的事,渐渐上了轨道,这么多官吏都在忙碌,好似也不缺一个方继藩。 方继藩现在每日是让人去顺天府点个卯,便算是尽了顺天府少伊的责任了。 从宫中出来,左右无事,索性便去军事书院,到了门口,又怕太惹人主意,坐在车里,让人去将方正卿叫出来。 方正卿个头已高了许多,和方继藩倒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只是他皮肤黝黑了不少,身上多了几分阳刚之气,穿着一身军服,威风凛凛,腰间还佩着一柄刀,走起出来,身上的衣甲哗哗作响。 听说父亲来探望自己,他显得高兴极了。 西山军事学院,现在招募的,多是勋贵子弟,也有不少英烈之后,前些日子,弘治皇帝下旨,命宗室子弟入学。 这方正卿,也算是皇亲国戚,自然也被招募了进去。 进了书院,便如进了诏狱,一年到头,也沐休不了几天,成日都在书院里,每日操练,学习新的军事理论。 这书院的领头人,乃是朱厚照,方正卿身子结实了许多,再加上,此前在保育院,他本就有行伍的经验,倒是不觉得吃苦。 见了方继藩,方正卿行了个军礼,双手抱拳,身子却是绷直:“父亲。” 方继藩上下打量着他:“你的母亲,老是在为父的面前念叨,说你入了军事书院,整日不着家,她对你挂念的很,想送一些东西进书院去,让你补补身体,书院里也禁绝外头的食物,怎么样,在书院里如何。” 方正卿道:“前两日小考,儿子名列前茅,得了嘉奖。” “是吗?”对于嘉奖,方继藩显得有些怀疑,这书院上上下下,除了名誉院长之外,哪一个不是自己的徒孙辈,天知道这是不是看在自己的面上。 方继藩语气缓和:“进了这里,吃了不少的苦吧。” “还好。”方正卿道:“就是许久不见从前的朋友,心里……” 方继藩正色道:“皇孙是未来的皇帝,他能成日和你一般胡闹吗?” 方正卿乖乖点头:“是,儿子错了。” 方继藩才笑吟吟的看着方正卿,恢复了几分慈父的模样:“为父除了来看你之外,还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消息,你别乱说。” “啊?” 方正卿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轻描淡写道:“前几日,总觉得你的母亲,有些异样,像是……有身孕了,不过这只是可能,现在也说不得准,消息未确认,为父也不好胡说,谁都没有告诉,只是让你的母亲,好生的养着,怎么样,惊不惊喜?” “呀……”方正卿猝然无备。 方继藩眼里放光。 不过……这消息暂时还不敢确认,可方继藩的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想开枝散叶呢。 自己现在还年轻,还有希望。 “说不清,你要多一个兄弟了。” “呀……”方正卿一脸懵逼的看着父亲。 方继藩板着脸:“怎么,你不高兴。” “没,没有。”方正卿摇头:“只是……消息来的太突然。” 方继藩叹口气:“为父又何尝不觉得突然呢,当然,此事,谁都不可说。” “噢。”方正卿点头。 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好好的在书院里读书,将来,学了一身本事,才可光大家业,我们方家,是积善之家,世世代代,清清白白,为国尽忠,守境安民,你的曾祖如此,你的大父如此,为父也是如此,为父将来能传给你的,未必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爵位,也未必是什么富可敌国的财富,真正最宝贵的,是列祖列宗们的声名,还有为父教授你的为人处世之道,正卿啊正卿,高贵的人格,才是根本,你谨记着为父的话,知道了吗?” 方正卿挠挠头:“呀……” 方继藩恼羞成怒:“你又呀什么?” 方正卿道:“爹,你不打算将爵位和家财传给我了呀?” 方继藩脸青一块红一块:“粗俗!” 方正卿幽幽道:“人家载墨,还有皇帝要继承呢。我啥都没有吗?不给就不给,可道理不是这样的理,我是你儿子啊,亲的。” 方继藩叹口气道:“你要气死你爹,你这个蠢货,听不懂为父的话外音,滚蛋。” 方正卿道:“不给可以明说,大不了我自个儿去建功立业,可自小到大,你今日讲这个道理,明日讲那个道理,又打又骂,我是你儿子,这是该当的,可打了骂了,东西都给别人,这是为人父该做的事吗?” 方继藩要吐血。 方正卿一甩头:“不给就不给,等我从书院肄业了,就去黄金洲,去投奔大父,跟着大父,去给咱们大明打江山去。” 方继藩捂着自己的心口:“从小就让你好好的学习,这汉语博大精深,深不可测,你这狗东西,书读到狗肚子里了,竟是不能理解。罢了,我当没你这个逆子。” 方正卿想甩头,又不敢,乖乖的道:“好吧,儿子错了,儿子给父亲赔罪。” 啪嗒跪下,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方继藩才好受了一些:“你要挣功名,这想法是对的,不能躺在祖宗的功劳簿子上混日子,咱们方家,要一代比一代强,好了,懒得和你交流,鸡同鸭讲,进书院去吧。” “噢。”方正卿抬头,看了一眼方继藩,欲言又止:“父亲,你也要多保重身体,早睡早起。”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二十九章:破局 方继藩看着进入了书院的儿子。 方继藩心里暗暗点头。 不得不说,方正卿的成长,让他欣慰。 总算……这家伙敢顶嘴了,这是好事啊,老方家祖坟冒了青烟,这是祖宗显灵,该放鞭炮了。 曾几何时,这个小子唯唯诺诺,令方继藩很是烦恼了一阵子。 我方继藩是何等盖世的英豪,乐善好施,利国利民,可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玩意儿,还有脸吗? 好在,这小家伙,总算是进步了,至少还有脾气了。 这一点,像自己! 不过…… 为了家产和自己闹脾气,这…… 也罢。 不去多想。 朱秀荣可能有身孕的事,方继藩不敢和人说。 毕竟是公主殿下,这时代的检测,也不太准确,倘若只是个乌龙,方继藩保证陛下会掐死自己。 陛下让自己去就医的事还犹言在耳呢。 方继藩回了宅里,见了朱秀荣。 朱秀荣面上带着喜悦,听大夫说疑有身孕,此前行走还自如,却一下子,便开始好似自己肚子里真有了孩子,走路都蹒跚了。 “父皇又叫你去,不知说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主要是表扬了我。”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你且坐下,不要站起来,方才,我去见正卿了,正卿长高了,也壮士了。” “他在里头,辛苦不辛苦?”朱秀荣的母性,顿时激发出来。 方继藩道:“哪里有不辛苦的,若是不辛苦,为夫还不答应呢。我现在倒是担心殿下,要不,再让大夫们来看看。” “我……我觉得应该有了,觉得肚子里,好似有人在踢,可调皮了。” 方继藩:“……” 这话有点侮辱智商了,这才多大啊,就已经开始踢了,那再怀胎几个月,岂不是在肚里打咏春了? 方继藩苦笑:“这可能只是殿下的错觉,自我暗示,好吧,且再等一等,过一些日子,倘若再没有……咳咳……那么,就十拿九稳了,到时,我去宫里报喜。说起来……还是我们老方家厉害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朱秀荣便乐了,却又矜持的抿嘴微笑,身子微倾,想偎着方继藩,却又担心动了胎气,便又正襟危坐:“我现在起,不能笑,免得肚子里的孩子,学坏了,也不能动气,是了,我要寻四书五经来读,四书五经…孩子学了好吗?” 方继藩见她认真的模样,情真意切的看着朱秀荣,沉默了很久:“我觉得……我前几日看了一部闲书,比较适合她,叫《庶子风流》,这书可好看了,流风馀韵尽在其书之中,不只如此,里头都是忠君报国,家国天下的故事。” 朱秀荣想了想:“还是不看书,会熬坏眼睛,做娘的眼睛熬坏了,孩子的眼睛肯定也不好,我该清心明目,待这宝儿生下来,再给读书听。” 方继藩忍不住翘起大拇指:“殿下真是什么都懂,为夫佩服的五体投地。” ………… 吉宝港。 数不清的物资,通过宝船送于此,大量的药材、粮食,堆的满仓都是。 紧接着,便是请各国的商贾,发往各国。 各国的新学士人,俱都欣喜若狂。 为了鼓励商贾们携带物资,四洋商行则拿出了大量的钱币来。 不只如此,还大量的向各国寺庙捐纳钱财,希望他们能够竭力的救灾。 四洋商行这里,也派出了雇员,前往各国的国都,收购粮食。 刘文善早已预备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 不计一切的大家,救济灾情。 真腊国。 金边城。 大量的商贾开始涌入,疯狂的进行采购。 除此之外,大量的粮食和药品运来,可依旧还是杯水车薪。 新学的读书人,早已到了,领了物资,一车车的发往各地。 灾情严重的地方,乃是吴哥,人们几乎租用了无数的车马,朝着那灾地涌入。 真腊国国王看着四洋商行送来的奏报。 他刚刚从寺庙里回来,乞求神佛能够保护国家的平安,因而,显得有几分疲惫。 五大臣早已在王座之下垂手而立。 这位心怀大志的国王,目光扫视诸臣,眯着眼,淡淡道:“四洋商行救灾,乃是义举。” “可是……王上,臣下以为,这是明人想要收买人心。” 五大臣之一的孤落支个头矮小,却是显得忧心忡忡。 “本王自然知道。”真腊国王颔首点头:“可是……我们能够阻止吗?倘若阻止,反而不是美事了,那些新学的读书人,要小心提防,他们要赈济,就由着他们去吧。” “除此之外,他们还向寺庙施舍了不少钱财。还有商行的人,抵达了国都,还在大肆收购救灾的药品和粮食。” 真腊国王面上忽喜忽怒,眼里疑惑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王上。”髯多娄看出了大王对于四洋商行的戒心:“这样看来,他们只是单纯的想要救人,可是……我们也应当应对起来,应当让人宣扬大王的功绩,就说……这是大王乞求上天,上天赐下来的……” 真腊国王显得烦躁:“不要把心思放在这里,本王在想,他们这样不计成本,难道……当真如此舍得吗?” “这……” 真腊国王突然大笑:“又或者,他们只是单纯的想要收买人心。若只如此,本王倒是不必担心了,我们是真腊人,他们是汉人,语言不通,人种有别,这一切,只是徒劳而已,现在让他们收买人心,等事情过去,只需让人传播一些明人不敬神佛,或是他们暗地里收购孩子,豢养为奴的消息,便足以让他们一切都是徒劳了。” “至于那些送回来的钱……到时,再多去买大明的宝货,现在算下来,这对我真腊,大有裨益。” “王上所言极是。” 五大臣纷纷行礼,跟着真腊国王一起,面露喜色。 “对了。”髯多娄想起什么:“近几日,王都里万物齐涨……” “涨得好。”真腊国王道:“历年有灾情,不都是有商贾囤货居奇的吗,让明人付出更大的代价收购我真腊的商货,又有什么不好。” 髯多娄点点头。 他心里却有几分忧虑。 因为这个涨幅,和历年相比,有些不同。 ………… 事实上,整个金边城,物价已经开始疯长了。 不只是粮食,还有一切的商货。 四洋商行,为了救灾,从库里调来了无数的真腊制钱。 这些制钱,都是当初真腊国大量的购置宝货,流入四洋商行的。 这数不清的制钱,现在却在真腊国内疯狂的收购一切可以收购的东西。 而这泛滥的制钱,竟是泛滥成灾。 一开始,真腊的商户,还只以为是灾情的原因,大家都在囤货居奇,可只是一日之间,物价便已经暴增到了历年灾情之最。 第一日,十三个铜币,可以购置一斤粮食。 到了第二日,需三十三个铜币。 第三日,竟已至七十五个铜币。 原本,六个银币,可以换一头牛。 而几日功夫,居然有人拿着一百多个银币,居然连一根牛尾巴,也收不着了。 因为……再没有人敢出售任何东西了。 昨日卖出粮食,自以为自己大赚一笔的商贾,抱着一篓子的金币、银币,忍不住想要滔滔大哭。 因为,昨天还以为自己挣了便宜,结果发现,一开市,昨日的价钱,三斤粮食也换不来今日一斤的价。 所有人都懵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当初的时候。 因为宝货大量的输入。 而只需真腊制钱,就可以购置宝货。 这令整个真腊国上下,顿时看到了巨大的商机。 从真腊国的官府,下至寻常的商人,趁此机会,无论是官是民,都在制钱。 不但官钱泛滥,私钱也是泛滥,这东西,可是可以实打实的换来大明宝货的啊。 宝货,谁不喜欢呢。 于是乎,这铜币里的铜,越来越稀少,许多人直接用铁来替代;银子里,充斥了不值钱的铅和锡,只要一切能够以假乱真的东西,都用来制钱,这数不清的制钱,倒是对真腊国本身没有太大的影响,甚至这些铜币,照常在流通,不但四洋商行认这制钱,便是寻常的商人,也认这些制钱。 毕竟……钱币虽然泛滥了,可有四洋商行这个蓄水池啊。无数的钱币,都是流入四洋商行那里,真腊国内的制钱,终究没有泛滥成灾。 可现在不同了。 当这那四洋商行的蓄水池里的制钱突然一股脑的到了真腊国,人们才发现……原来这真腊制钱竟是多如牛毛。 物以稀为贵,这是万颠不破的道理。 而现在……一旦这东西变得不稀有,人们醒悟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东西,竟都是一群破铜烂铁。 到了第九日…… 当三百二十个银币,竟也收购不到一头牛的时候,整个市场,已经陷入了混乱之中。 商贾们顿时欲哭无泪,他们拼命的囤积货物,却没有一个人肯去卖货。 这制钱,顿时开始无人问津。 因为谁也不知道,到了明日,这制钱又会泛滥到何等程度。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三十章:天下震动 制钱已经彻底的崩溃了。 哪怕是市面上流通的制钱,只比从前多了一倍。 可这一倍之差,却是极可怕的。 突然泛滥的制钱,导致了物价的不断增长。 而物价一涨,人们便开始尽力的想要将手中的制钱花销出去。 花销的人越多,制钱越是泛滥。 到了第十日,已有人开始拿着包袱,背着一袋袋的铜钱出去,指望能用这些钱换一点生活必需品,可往往,这样的人都是空手而回。 信心已经崩塌,犹如雪山崩溃一般,轰然而下,无人可以幸免。 到了第十一日。 再没有人愿意接受制钱了。 哪怕是此前质量还不错的制钱,也没有人愿意接受。 市面上劣币已经泛滥,哪怕是良币,也受了牵累。 在绝大多数人眼里,这两者没有任何的分别。 有限的一些交易,转化成了以物易物。 而以物易物,就意味着交易成本的增加,我拿一头牛换你一百只鸡,问题是,绝大多数人未必能拿得出一百只鸡,一时之间,也难以拿出对方想要,却又能与牛等值的货物来交换。 一个个铺面不得已之下,开始关张。 买卖已经没法做了,接受制钱,就意味着亏损,可以物易物,只适合小规模的黑市交易而已。 人们开始愤怒起来。 吴哥的灾情,似乎也传递到了金边。 此后,整个真腊国都变得混乱起来。 真腊国王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起来。 官军是率先闹起来的,因为国王给予他们的军饷,也是制钱,而且和从前的军饷竟是一样,从前的饷银,倒还勉强能让人吃个饱,可现在,发下来的制钱,还不够买一个鸡蛋的。 一个鸡蛋,一天都不能管饱,这一月下来,这其他二十九日,难道让人喝西北风? 真腊国王得到了官军滋事的消息,脸已是阴沉。 这些日子,他岂会不知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哪里想到,事情会越发的糟糕。 一切都向最坏的方向发展。 哪怕他几次命五大臣稳定王都的情势,也尽都毫无办法。 可谓束手无策。 明明他是国王,决定了万千人的生死,王命一下,无敢不从。 可仿佛这冥冥之中,似有一个看不见的敌人在和他作对一般,一道道王诏下去,三令五申,非但没有作用,事情却更加的糟糕。 此时,他竟开始有些慌了。 王军已经不稳了,根本就控制不住局面,虽然是勉强将事情压了下来,可能压到何时? 不只如此,吴哥那儿,此前出现的盗贼,却突然打出了反旗,且声势浩大。 此时……整个真腊,犹如置身于干柴烈火之中。 而眼前,他的敌人,那该死的越来越贬值的制钱,却比叛军更加的可怕。 因为对付叛军,人们总结出了无数的经验,可对付这日益劣化的制钱,却是无计可施。 真腊国王的脸色,变得越加可怕起来。 他双目如电,狠狠的瞪着五大臣:“该怎么办,该怎么办!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军民百姓,为何不肯接受制钱,为何……” “王上。”髯多娄一脸苦涩。 该用的方法,都用上了。 可这雪崩,依旧无法遏制。 这是恶性的通膨。 根本不是眼前,髯多娄这样还停留在农耕时代的人可以解决的。 哪怕他是王不仕,是刘文善,这样的趋势已经形成,想来也已经无计可施。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真腊国王。 而后道:“王上,此前,臣下已经想过办法,那就是收罗一批制钱,立即去吉宝港,大量的购置宝货。这些钱,虽在国中一钱不值,可若是四洋商行接受这些制钱,那么……依旧可以发挥它的价值,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真腊国王沉声道,瞪着眼睛,恶狠狠的看着髯多娄。 髯多娄一脸苦涩的道:“可是四洋商行那儿说了,现在的宝船只运来赈济的药物和粮食,那些宝货已经断货很久了,哪怕是有制钱,也买不到……不过……我听说,在黑市里,宝货的价格已经暴涨。臣下以为……即便是他们的舰船运来了宝货,只怕……只怕……也不会轻易让我们用制钱购置宝货了。现在……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了,王上……这……这显然是四洋商行的阴谋啊,起初,他们接受制钱,这才导致国中开始滥印制钱,可如今……如今……” 阴谋…… 这是阴谋吗? 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 接受制钱,本就是理所当然,各国认可的钱币,四洋商行会不接受? 四洋商行的行为,几乎无可指摘。 而事情坏就坏在,这真腊的官府和商人,为了贪图利润,自以为自己占了四洋商行的便宜,疯狂的滥制钱币,可现在……终于反噬到了自己的身上了。 真腊国王脸色由怒转为惨然,他闭上了眼睛,口里道:“这些该死的明人。” 髯多娄等人,却是默不作声。 “难道,真没有办法了吗?”真腊国王坐在王座上,喃喃自语。 髯多娄则是抬头看着真腊国王,他一字一句道:“王上,已经没有任何的办法了,我们……我们已经陷入了绝境,现在国中盗贼四起,军民愤愤不平,迟早,这些怒火会到王上的身上,只怕到了明日,物价再涨……接下来,便是王都之中,都要滋生无数的盗贼了。” 真腊国王瘫坐在王座上,面无表情。 他打了个寒颤。 这是更加可怕的结果,平民的怨愤,加上官军的动摇,这都是致命的。 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谁也无法保证,明日或者是后日,会不会有一群人杀入宫中来。 他抿着唇,闭上眼睛,缓了一会,才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王上!”髯多娄正色道:“明人有一句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眼下当务之急,是立即请四洋商行的人,王上亲自与他们相商,现在……也只有他们才有办法了,否则……” 相商…… 真腊国王,目中带着不甘,冷笑道:“真是岂有此理,他们不过是一群明人商贾,哪里有资格……和本王相商。” 髯多娄等人都苦着一张脸,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真腊国王痛骂了一通,却突然又像泄了气的皮球,最后道:“请他们来吧,请他们来!” 他眼中是因为愤怒而布满了血丝,面上发出了冷笑,而后站起了身。 狠狠一拳,砸在了王座的扶柄上。 啊呀…… 他吃痛。 整个人蜷起来,疼的冷汗淋淋。 ………… 一封书信,送到了刘文善的手里。 刘文善在教授刘瑾下棋。 不过刘瑾的棋艺实在不是一般的糟糕,让刘文善下的索然无味。 听说有从真腊来的紧急书信,刘文善就像突然找到了出路般,脸上一下子有了异彩,顺坡下驴,推了棋子,接过了书信,打开低头看起来,接着沉吟不语。 “爹,怎么了?”刘瑾定定的看着刘文善问道。 刘文善好整以暇道:“真腊国王亲书了一封书信,想让四洋商行去真腊谈一谈。” “谈。”刘瑾龇牙道:“那就派周掌柜去就好了。” “不可以。”刘文善目光深沉,摇头道:“这是第一个邀上门的,各国现在都焦头烂额,想来……都在努力的坚持,可是,刘瑾啊,你有没有想过,真腊国第一个想谈,这说明什么?” “这……”刘瑾皱着眉头思考起来。 刘文善却是立即道:“这说明,我们可以在真腊树立起一个典范,让观望的各国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更让他们知道,只有效法真腊,他们才可以转危为安。否则……国破家亡,只在朝夕。” 刘文善轻描淡写的说出这番话,眼中泛出信心满满之色。 这却令刘瑾有点懵。 说实话,自己这个爹,他有点看不透啊。 有时是菩萨心肠,转眼就是霹雳手段。 跟着干爷学的人,果然……都惹不起。 刘瑾心悦诚服的道:“那么爹和我一道去?” “去,为何不去呢。”刘文善心情不错,微笑道:“听说真腊国风景宜人,有大小寺庙无数,当做景观游览一番,倒是不错。” “可是……”刘瑾却是想到了其他的事情,拧起了眉头,显得很不安:“可是,爹,你难道就不担心他们对您不利吗?这可是单刀赴会啊,倘若有失,那……” 刘文善面上古井无波,从前的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可当恩师推开了一扇门,让自己见识到了一个新的世界,接着让他慢慢的磨砺,见识越发的增长,他已开始越发的自信了。 人的高度,决定了他的眼界,而眼界,也决定了思维。 刘文善平静的道:“为何是我们害怕区区一个真腊王?现在惶恐不安的是他们才是,而今,你我掌他们的生死荣辱,犹如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此诗中的剑客,身怀利刃,一舞剑器动四方,可谓无往而不利,何惧之有?”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三十一章:尔何人也 虽是说何惧之有,可这世上的事,哪里就可以料定呢。 人世间的种种最说不清楚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刘瑾还是很有几分担心。 可刘文善似乎做了决定,他也是一丁点办法都没有,只能追随他了。 因此,他不由咬咬牙:“好,那就去,儿子去安排一下,多带一些护卫,有备无患。” 刘文善笑吟吟的看着刘瑾:“不过,也不必急,过半个月之后,再动身吧。” 刘瑾听罢,明白了什么,他朝刘文善眨了眨眼睛,笑嘻嘻的道。 “哈哈,父亲真是高明哪,现在主动权,完全在我,咱们何必急着动身呢。” 四洋商行,没有任何的回音。 那一封请四洋商行立即入真腊国商议的书信,也尽都石沉大海。 刘文善依旧在居中调度,竭力救灾。 而真腊国却已是急了,三请五请,对此,刘文善的回应,也都冷淡无比。 过了半个月,几艘舰船,才载着刘文善和刘瑾以及数百个护卫抵达了真腊国海域。 此后,再沿河而上,终于抵达了金边。 四洋商行驻在金边的人员,早已准备好了车马,在此迎接。 根据金边这里的奏报,金边已经越发的不安和混乱起来。 时不时的袭击和劫掠,每日都会发生几起。 军中更加不稳。 商人们纷纷门窗紧闭,人人自危。 许多百姓,交换不到自己的生活必需品,变得日渐愤恨和不满。 刘文善看着来迎接的人,眼眸微微一眯,淡淡的道:“针对四洋商行的袭击,有吗?” “暂时还没有,四洋商行在此有数个货栈,几个门脸,迄今为止,真腊人秋毫无犯。” 刘文善点头,登上了马车,这是四洋商行的马车,是稀罕的大明四轮车马,西山制造,此时,在西洋极为稀罕。 金边的道路狭隘,且路边颠簸不平。 坐在沙发上,刘文善微微翘着腿,车马对他而言,却是如履平地,并没有过分的颠簸。 刘瑾则坐在对面,父子二人相望。 刘文善掀开了窗帘,透过车中的玻璃,看到沿途上数不清衣衫褴褛的人,看着触目惊心。 这里可是王城,若是其他地方,想来更加糟糕吧。 西洋炎热,贫民们也不需有什么栖息之处,在街上便可睡下,他们的衣物单薄,面黄肌瘦,双目多无神。 可看到了这四洋商行的车马,道中的人会自觉地让出道路来。 于是,在这狭窄的街道里,四轮马车几乎没有任何的阻碍,一路向前。 刘文善靠回了沙发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闭了片刻眼睛,养养神,睁开眼睛的那刻,他目光飘忽,朝着刘瑾说道。 “我一直铭记着恩师的教诲,百姓,是最容易满足的,去满足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比去满足那人数稀少,却是欲壑难填的贵族,要容易许多,哪怕,百姓的数量,是贵族们的十倍,一百倍。恩师的真知灼见,从前只觉得,只是一番大道理,可现在真正切身去体会,方知这里头的厉害之处。刘瑾……刘瑾……” 刘瑾却是透着玻璃窗,看的痴了。 他看到那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之人,仿佛是一面镜子,照到了从前的自己。 一想到从前的自己,他便饿了。 呼了口气,刘瑾的眼眶有些微红,他太能体会这等饥寒交迫的绝望和麻木了,于是拿衣角揩拭了泪,默然无声。 马车一路而行,至内城,到了内城,又是一番新的场景,数不清精致的佛塔耸立,那数不清的石雕,承受日晒雨淋,依然不动如山,寺庙的穹顶之上,仿佛刷了一层金漆,在阳光之下,闪闪生辉。 到了宫城门口。 刘文善和刘瑾下车。 宫门口,无数威风凛凛的甲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这些真腊国的护卫,看着刘文善和刘瑾,似乎带着敬畏之心,他们小心翼翼的打量,自觉地退让出位置。 为首一个真腊人上前,用汉话恭敬的说道:“在下髯多娄,奉我王之命,特来迎接两位贵客。” 髯多娄眼睛微微一眯,面上堆笑。 刘文善同样眯着眼睛,上下的在打量着他。 他也同样在打量刘文善。 刘文善嘴角轻轻一扬,便露出了公式化的微笑:“噢,烦请带路。” 真腊国亦或多或少受了一些中原的影响,王公贵族,能勉强说一些汉话。 不过髯多娄的汉话,很是蹩脚,所以他本想多说几句什么,却最终又吞咽回了肚子里。 宫外,是数百个四洋商行的护卫,在外静候。 宫内,刘文善为首,刘瑾次之,二人进入了宫中的正殿。 此刻。 真腊国王与另外四大臣在此焦灼等待。 真腊国王脸色阴沉,显得万分沉重。 这半月以来,他焦虑万分,越来越多糟糕的事发生,已让他措手不及。 好不容易盼着四洋商行来了人,这才定下了心来。 可随即,涌上他心头,却是一股羞辱。 堂堂真腊,竟被如此欺凌,这些明人,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他威严的坐在王座上,默不作声,可心里却犹如针扎一样的难受。 而其他四大臣,也都各有所思。 今日的谈判,关系重大。 却不知结果如何。 许多贵族在城外的田庄,都遭到了劫掠,损失惨重,甚至王城通过各地的道路,也时有盗贼出没,从前的旧王族残余,似乎也开始蠢蠢欲动,边镇上的某些将军,开始变得傲慢无礼。 这些……他们都心知肚明。 髯多娄入殿。 真腊国王看了他一眼,心领神会的点点头。 而后,刘文善和刘瑾入殿。 刘文善阔步上前,神态自若的作揖行礼:“大明伏波侯刘文善,见过王上。” 真腊国王高坐,手撑着额头,眼眸微微的眯了起来,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刘文善一眼,方才启齿:“噢,上国之使,本王欢迎之至。” 刘文善微笑,又颔首。 真腊国王从王座上起身,踱了几步,才开口说道:“本王听说,大明视真腊为藩国,这些年来,本王年年入贡,不曾失礼,可是为何,大明要欺凌我国。” 刘文善看着真腊国王,嘴角轻轻一扬,面上露出一抹不解的神色。 “不知大王何出此言。” “此前我们已有约定,四洋商行接受我国制钱,可现在,为何四洋商行又不接受了?言而无信,这难道是中国所为?” 刘文善看着面带薄怒的真腊国王,神色淡淡的说道:“接受制钱,并非是无条件的。” “食言而肥,还有理吗?” 真腊国王显得咄咄逼人。 他想要给刘文善一个下马威,一步步走近刘文善,双目之中,仿若锥入囊中,尖锐无比,他随即冷哼。 “我向中国皇帝称臣,待之以父子之礼,岂有父亲贪图儿子财富的道理,本王奉劝四洋商行,立即接受制钱,多备宝货,任我真腊采买,如若不然,难免使真腊上下,心灰意冷,此乃本王对你的忠告,此次之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可若再有下次,便可视作,四洋商行对我真腊国的无礼侵犯,本王必定十倍报复,以为偿还。“ 刘瑾顿时龇牙,露出凶光。 刘文善却是出奇的冷静,好整以暇,眼眸却一动不动的盯着真腊国王:“还有呢?“ “这一次发生的事,已是让本王对四洋商行,有了恶劣的印象,本王虽是大度,容忍了此事,可是,也需你向本王致歉,并且保证,类似的事,再不会发生。“ 刘文善:“……” 见刘文善沉默。 真腊国王面上勾起了冷笑,一副王者姿态,居高临下的看着刘文善,与刘文善四目对视:“本王听说,大明有一车,可自行行走,令人惊叹,本王也想采买此车,且要看看,此车到底精巧在何处。” “大明不容许蒸汽车私相授受。” 真腊国王,此刻却显得满意。 虽然不肯卖车,却还是让他变得得意起来。 他冷傲的道:“赔礼之事,不知你有什么想法吗?” “赔礼?”刘文善凝视着真腊国王,面对诧异,随即却淡淡一笑:“我以为,我是来谈判的。” “谈判,你有……”真腊国王冷笑连连,下马威是给够了,足以给刘文善这些人深刻的印象。 他张口,正待要说什么。 却不妨,眼前一花。 却见眼前的刘文善,上前,宽大的袖袍,也没阻止住刘文善身体的敏捷。 他一把手,竟是抓住了真腊国王的肩头。 真腊国王肩头吃痛,心里更是惊怒交加,睁大眼眸惊恐的瞪着刘文善。 谁知,这一手抓肩,却是将他固定的死死的,这表面上的儒生,本该手无缚鸡之力,谁晓得竟有这样大的气力。 接着,另一只手,左右开弓,呼呼的风声响起来。 啪……一巴掌打下去。 真腊国王耳际嗡嗡响,瞬间整个人都懵了。 疼的他眼泪都要落下来。 “尔何人也,死到临头,尚不自知,竟敢轻慢中国之臣!”刘文善发出了咆哮! 正文 一千三百三十二章:可亡也 别看方继藩手无缚鸡之力,可方继藩的弟子们,可都不是善茬。 当初,可都是有过的。 哪怕是刘文善,在西山书院里,也曾学习过骑射,当然,他远远比不上自己的王师弟,可气力却是不小。 一巴掌下去,打的真腊国王眼冒金星。 真腊国王懵了。 脸上火辣辣的疼,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已是弥漫了他的全身。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哇刘文善。 刘文善一声怒吼之后,面上杀气腾腾,那抓着他肩的手,依旧牢牢的控制着他的身子。 接着,反手一巴掌。 啪! 又是一声干脆利落的巴掌响起。 真腊国王呃嗷一声。 刘文善控制着这个‘菜鸡’,怒发冲冠:“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你……你敢……” “死到临头,尚不自知,愚不可及!” 啪…… 又是一巴掌。 拎着这真腊国王。 刘文善的手臂抡起,虎虎生风,左右开弓,啪啪啪啪啪啪不知多少巴掌下去。 “区区真腊,抵御中国,慢待中国使臣,此罪其一!” “啪!” “为君者,不知民之疾苦,置百姓于水火之中,修塔佞佛,此罪其二。” “啪……” 刘文善的额上,已是渗出了细密的汗液。 可见求索期刊的力学知识是没有骗人的,这力的作用是相互的。 “啪!” “见小利而忘大义,滥铸钱币,此罪其三。” 真腊国王的脸已肿了。 眼泪扑簌而下。 这十几个耳光,将他的脸已打的面目全非。 站在身后的刘瑾惊呆了。 跟着自己的爹也有一些年月了,在刘瑾心里,刘文善是个脱离了低级……啊,不,刘文善是个和善的人,讲授学问时,鞭辟入里,使人如沐春风。与人交往时,彬彬有礼,举止谦和。对待自己时,虽偶有严厉的一面,却有长者之风。 可现在…… 卧槽……怎么和诸位叔伯们,都是一样的德性哪。 就在刘瑾瞠目结舌的当口。 真腊五大臣也惊呆了。 这数十个耳光下来。 打的何止是真腊国王,这是打他们自己的耳光啊。 终于,髯多娄率先反应了过来。 他面上带着愤恨,心里更有惊恐,他厉声道:“伏波侯,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这一声大吼。 殿外的真腊王护卫也纷纷到了殿门,个个按刀而立,便等一声令下,冲杀进来。 其他四大臣也反应了过来,个个满面怒容,已有人想要冲上前了。 真腊国王,整个人几乎虚脱了,意识模糊。 却依旧还被刘文善制住。 刘文善面上一副恬然之色。 放开了真腊国王。 可是……瞧他的脸色,倒像是,仿佛刚才他没有在打人,而是进行了一场亲切友好的会谈一般。 他只随和的扫视了髯多娄等人一眼。 又看向殿外杀气腾腾的王卫。 接着,他背着手,淡淡的道:“髯多娄?” 他目光凝视着髯多娄。 髯多娄冷笑。 刘文善慢吞吞的道:“汝为五大臣之首,在真腊国内,可谓是位高权重,掌握王都军马,今日汝王慢待中国之臣,这与汝为虎作伥,也无不关系,怎么,死且在临头,还不自知吗?” 髯多娄咬牙切齿,发出冷哼。 刘文善却又一字一句道:“汝之家族,在真腊国可以追溯至吴哥时期,可谓是枝繁叶茂,近亲的族人,有三百七十二口,除此之外,其远支遍布真腊国诸地,有三千七百余人,你有三个儿子,九个女儿,你在真腊国,广置产业。似你这样的人,理当恭顺才是,可是,汝却唆使真腊王,无礼慢待,你可知罪吗?“ 髯多娄面上一愣。 这兴师问罪的话,他没有在乎,他所在乎的却是,怎么自己的底细,自己尚且未必能如数家珍,这刘文善,竟是知道的如此清楚。 突然……他的心里,有了一种不太妙的感觉。 “轻慢大国,而我大明,自居天下之中,是为中国,带甲百万,舰船千万,虎贲之士投鞭断流,汝莫非不知,夜郎自大的典故?今汝王竟敢命中国之臣致歉,此大不敬,是可忍熟不可忍呀,触怒明使,即为不敬皇帝,皇帝龙颜震怒,一纸诏令,百万之师,枕戈待旦,万千舰船齐发,不日王师即可克此城,到时不但真腊王宗庙无法保全,汝之阖族,也在旦夕之间,灰飞烟灭,满族杀尽,以儆效尤。“ 此言一出。 髯多娄心里竟是咯噔了一下。 交趾的先例,可是历历在目。 刘文善,不像在骗人的。 否则,怎么会将自己的底细,统统摸清楚了。 真腊毕竟是小国。 更不必说,此次真腊国已遭了大灾,钱币日渐贬值,生灵涂炭,此时,大明只需一支偏师,即可踏平真腊。 诛灭全族。 髯多娄竟觉得有些腿软。 他艰难的下要张口。 双目之中,尽是疑虑。 刘文善的目光,却是凛然的直视着髯多娄,髯多娄忙将目光转移开,不敢和他对视。 可是……他似乎又有些不服。 只是这不服和不甘,此刻,在刘文善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我……我……’髯多娄瞬间像是泄气的皮球。 他脸色苍白,脑海之中,自是天人交战。 对自己的王上,见死不救,这固然失去了王上的信任。 可是,得罪了刘文善的后果,似乎更加可怕。 刘文善微笑,如沐春风,已对髯多娄置之不理,仿佛根本没有将这位真腊王的左膀右臂,放在眼里,看向五大臣之一的舍摩陵:“汝掌真腊国刑名,五大臣之中,权势最低,家族也是最为弱小,却是真腊王的国丈,汝希望自己的女儿,惨死于乱刀之下,你的外甥,也即是王太子,非但无法承袭君位,最终却成为阶下之囚,押至大明京师,下诏问罪,明正典刑吗?” 舍摩陵张口,竟是哑然。 刘文善厉声道:“尔五大臣也,乃真腊之柱石,理当尽心辅佐尔君,侍奉上国,善待百姓,可是,尔等竟只对尔君一味纵容,此大罪,当诛!“ 诛字出口。 明明是刘文善轻描淡写的话,竟好似有魔力一般。 看着一脸严厉的刘文善,竟让这五大臣,没来由的,竟是心生出恐惧来。 他们背脊发凉,汗毛竖起。 刘文善又突然手指殿门口怒气冲冲的一个护卫首领,道:“摩尔也,汝为真腊王禁卫之长,恪尽职守,本是理所应当,今汝君侮我,汝按刀列于外,竟敢得罪上使吗?” 站在门口,那身材魁梧的禁卫长,正是摩尔也。 摩尔也本是义愤填膺。 一听到刘文善直呼自己大名,竟是头皮发麻,方才还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却是朝左右看看,与身边的禁卫,面面相觑。 “滚进来!” 刘文善的脸色,说变就变。 摩尔也:“……” 此时,摩尔也内心里在想。他竟知道我,莫不是……和舍摩陵和髯多娄大人一般。自己的底细,他统统知道。 他是如何知道的? 看来,这是有备而来啊。 此乃天朝上使。 现在,真腊已是烽烟四起。 未来……会发生什么。 他心里,顿时开始天人交战。 这是一种对于未知前途的恐惧感。 谁都知道,现在整个真腊国,乃至于大王,都处在了一个十字路口。 他心里拒绝,一个明人,在此如此放肆,可是……他双脚像是不听使唤一般,竟是一步步的,走入了殿中。 当真……‘滚’过来了。 而后,他几乎和刘文善近在咫尺。 他依旧是戒备的,按着腰间的刀柄。 刘文善冷漠的道:“你想拔刀?” 摩尔也:“……” “拔刀我看看。“刘文善微笑。 摩尔也:“……“ 殿中的气氛,像是窒息了一般。 真腊王时刻发出呻YIN之声,捂着自己地脸,还倒在地上。 五大臣个个默不作声。 而摩尔也,却仿佛在承受着泰山一般的压力。 他的手,紧紧的握着刀柄,手心已是湿了,额上更是大汗淋漓。 “拔!“ 这一声拔,却像一下子,击穿了摩尔也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手松开,束手而立,艰难的道:“不敢。“ 不敢二字出口。 摩尔也耐心的自尊心,在这一刻,也随之烟消云散。 他心里似乎也痛恨自己,竟是如此的软弱。 他低垂着头,再不发一言,面上有惭愧,有自责,依然……还有恐惧。 刘文善朝他微笑。 他躲避着刘文善的目光。 刘文善大袖一卷:“扶国王起来。“ 五大臣依旧还是没有动作。 一个个惊愕的看着刘文善。 刘文善加重了语气:“扶他起来。“ 这时,人们才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七手八脚,将脸已被打肿的真腊国王搀扶起来。 真腊国王痛的龇牙咧嘴。 “大王……“刘文善亲切的看着真腊国王:“为君者,要有礼,岂可以憎恶面目示人。请大王笑一笑。” 真腊国王:“…………” 殿中……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 第一章送到,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三十三章:大局已定 真腊国王颤抖着捂住自己的腮帮子。 听到刘文善的话,却以为自己听错了。 所有人都看着自己。 刘文善更是笑容可掬。 不过很快,见真腊国王没有反应。 刘文善开始变得不耐烦起来,朝着他冷冷开口:“请王一笑。” 真腊国王:“……” 他看刘文善的目光,已经变得恐惧起来。 甚至,或许是因为有了心理阴影的缘故,他总觉得,刘文善随时可能又暴起打人。 他更绝望的是,五个大臣,居然在此刻,都是默不作声。 他们宁愿得罪自己,宁愿让自己受屈辱,竟都没有反抗刘文善的勇气。 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令他羞愤更甚,他恨恨的盯着刘文善,在这一刻,他失去了理智,大手一挥,扯开嗓子怒道。 “将他们拿下!” 这话,是对禁卫长和五大臣,还有殿口的禁卫们说的。 可是…… 殿中依旧安静的可怕。 真腊国王见状面目狰狞着,继续嘶声大吼。 “拿下他……” 刘文善微笑的看着真腊国王。 眼神,带着几分奇怪。 这个世上,终究还是有人不够理智啊。 好在,理智的人比不理智的人要多。 所以…… 禁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禁卫长摩尔也则是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五大臣个个脸色惨然,噤若寒蝉。 真腊国王暴跳如雷,面色气得通红,他更加严厉了。 “将他拿下,拿下,杀了他,杀了他们,杀光国中的所有明商,杀光那些儒者。” “……” 他的话音落下。 殿中依旧是落针可闻,所有人似乎都当他的话是空气。 真腊国王拂袖,更是勃然大怒。 而这……却令五大臣和禁卫们担心起来。 他们内心的恐惧,随着国王的愤怒,而无限的放大。 这样下去的话,将不只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而是…… 髯多娄咬了咬牙,突然拜倒在地,朝着真腊国王叩首,哀声道。 “请……请王笑。” “什么。”真腊国王后退一步,警惕似的看着髯多娄,目中带着无比的震惊,嘴角微微哆嗦着。 “你再说一遍?” 髯多娄咬咬牙:“请王笑!” 真腊国王冷笑连连,笑着笑着,目光里竟是泛起了泪意。 可就在此时,那舍摩陵也噗通一声,跪倒在了地:“请王笑!” 真腊国王浑身打了个冷颤。 他更震惊的看着舍摩陵,舍摩陵可是自己的岳丈,是王后的生父。 他可属于自己的亲人。 然而连他也…… 三个大臣,默默拜下,他们没有吭声,可是……身体上的语言,已是透露了他们的立场。 哪怕是大明王师不至,今日与刘文善决裂,这真腊国,只怕覆亡只在旦夕。 更不必说,大明已经将他们全家老小的底细,尽都摸了个一清二楚,一旦明师抵达,阖族俱灭。 这个后果,他们无法想象。 能成为五大臣的,哪一个不是极聪明的人,事情已经很明显了,一切的利弊都已经权衡的清清楚楚。 真腊国王震惊的看着面前跪着人,不禁连连摇头,后退数步。 他打了个寒颤。 那禁卫长摩尔也也一脸惭愧的拜倒:“请……请王笑。” 殿口。 禁卫们个个瞠目结舌。 他们多为摩尔也的心腹,何况,还有五大臣…… 一个个禁卫十分顺从的开始退下,仿佛殿中的事,再也和他们没有任何的关系了。 “请王笑,王不笑,则大祸临头,请大王三思。”国王的老丈人不忍心,一脸焦虑的继续劝阻。 刘文善似乎耐心已经到了极限,面上虽然带着笑,目光却变得越发的冷。 而此时,真腊国王已是万念俱焚。 完了,一切都完蛋了。 可以想象,自己已经彻底的失去了对真腊的控制。 他努力的深吸一口气。 然后……这已被打的如猪头一般的脸,似乎是先进行了小小的酝酿,紧接着,肿的老高的腮帮子,勉强的向上一扬。 嘴角,微微的勾起。 他……笑了。 笑的比哭还难看。 因为这一刻,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内心。 那眼眶里通红,满眶的泪水,似要涌出来。 他拼命的忍着泪水,昂了昂头,要把泪水逼回去。 他扯动嘴角,继续努力…… 接下来,他笑的开始有了一点模样。 “哈哈……哈哈……” 便连笑声,也开始有了几分真切。 呼…… 他这一笑,所有人如释重负。 仿佛一下子,像过年一般。 舍摩陵等人,个个也跟着,强笑起来。 目中,都带着欣慰。 危机算是暂时的解除了。 刘文善也笑了,如沐春风。 他双手作揖,行礼:“王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大王若能知礼,更是值得庆幸的事。请大王上座,接下来,我们可以好好的谈一谈。” 真腊国王已是面如死灰。 他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很快,刘文善便取出了一份真腊国与四洋商行的议定书出来。 摆到了真腊国王的案头。 真腊国王几乎没有任何的心思去看。 看了有作用吗? 即便他心里在不满意,还不是要乖乖的。 因此他根本都不想看,此刻,他的心里已是翻江倒海。 刘文善却笑吟吟的道:“大王认为如何?” 刘文善文的,自是这议定书如何。 若是可以,那么就赶紧,颁布诏令吧。 真腊国王深呼吸,眼睛微微转了转,看了殿中一群期待的人…… 最终他道:“可。” “大王贤明,若如此,则四洋商行与真腊国便可合作顺畅了,而当下真腊国中的危局,也自然可解。” 真腊国王:“……” 刘文善道:“不知大王,何时颁布诏书。” 真腊国王沉默。 舍摩陵却忙道:“现在就可以。” “如此甚好。”刘文善颔首点头,他感受到了真腊表现出来的善意:“那么,西山钱庄以及四洋商行,将会竭力的配合。” 刘文善又看向五大臣,淡淡开口说道:“大王身边,有如此之多的贤明之事为之肱骨,臣为之欣慰,依臣而言,大王乃是贤主,真腊国中祭祀之事,自有大王,而政务,当由这五位贤臣而出。” 五大臣沉默,看着刘文善。 今日之事,只怕已令得罪了国王,倘若国王不忿,他们往后的日子,只怕也不好过。 五大臣想要平安,除了要抱团之外,只怕,引大明而制国王,似乎也成了他们的未来的出路。 “议书之中,规定了西山钱庄和四洋商行,将派驻人员在真腊,负责真腊钱币流通以及商贸往来之事,依臣之见,大王应该视他们为肱骨,货币和商贸之事,该多向他们询问才是。” “本王……知道了。”真腊国王艰难的点头,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口里吐出话来:“到时,自会册封他们的官职。” 这一条,对于刘文善而言,乃是重中之重,钱庄和商行,委任掌柜驻此,没有身份可不成,因此,这真腊国的五大臣,只怕需改成七大臣了。 双方在此后,进行了长达三日的细则拟定。 一份份的议定书,签署出来。 而随即,则是真腊国王发出了一份份的诏命,昭告国中。 西山钱庄真腊分号的掌柜张辉,被任命理财大臣。 四洋商行真腊分号的掌柜刘建成,则被委任为真腊国通商大臣。 这两个职衔,由西山钱庄和四洋商行举荐,而后真腊国王核准,一旦去职,这大臣之位,也就去除了,直到钱庄和商行提出新的人选接任,那么这大臣的头衔,则重新册封。 西山钱庄,将在真腊建立分号,发行宝钞,取代当下的钱币。 对于现下的真腊钱币,钱庄也准许进行兑换,回收和作废所有的旧币,而后,发放出新币。 四洋商行则主要负责对真腊的贸易,或是对真腊国进行投资。 紧接着。 最后谈的很愉快,刘文善高兴的将西山宝钞的各种钞票,统统送了一份给真腊国王作为礼物。 真腊国王接过了宝钞。 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什么。 这宝钞固然是印刷精美。 十两银子的面额上,正面印刷的乃是大明太祖高皇帝。高祖高皇帝,印制的可谓是栩栩如生,每一个纹理,哪怕是胡须,都是清晰可见,天知道这到底是如何印刷上去的。 上头,还有数字。 而背面…… 就更值得推敲了。 真腊国王乃是王族,自幼,自会接受最良好的教育,所以……他粗通汉文。 整个背面,印刷的,却是《三字经》,从三字经里,截取出了精华,一字又一字,看似密密麻麻,偏偏又清晰可见。 真腊国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接着,他取出了五两的钱钞。 果然,和他想的一样,除了正面乃是文皇帝之外,背面,却是大明的百家姓。 赵钱孙礼……诸如此类。 他面上带着恐惧,宝钞的背后,所带着的心机,实在是恐怖。 这样的宝钞上,没有一句是真腊文字。 而钱钞,却是军民百姓们,最常用之物,几乎每一个人,都需辨识它。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三十四章:书同文 至于一两,五钱,一钱的银票。 也大抵都是如此。 这一张张的纸票,有汉诗,有辞赋,有大明皇帝的宝相……什么都有,就唯独,和真腊国,没有丝毫的关系。 货币,是最基础的工具,每一个人都需要它,每一个人,都可以为它而铤而走险,军民的一切活动,都与它分不开关系。 此等密切的关系,人人手里都有,只是或多或少罢了。 那么想想看,岂不是每一个人,都需随时看到大明皇帝,甚至还有大明齐国公的模样? 更深入的去想,这背面的文字,岂不是人们随时携带的课本,里头的每一个文字,久而久之,都会有熟悉感。 甚至有人自然而然的会去了解,上头这一个个方块的文字,是什么意思。 长此以往……会变成什么呢? 若在真腊,人人都会念百家姓,会有三字经,有了这个基础,再加上那些新学的儒生们,散落在真腊国各个角落,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百年之后,还会有真腊吗? 真腊国王的眼底,埋藏着恐惧。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竟是无计可施。 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看着和四洋商行和西山钱庄走的越来越近的五大臣,还有那些惶恐不安的禁卫。 真腊国王很清楚,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闭嘴,亦或者……笑! 一切都完了。 从真腊王宫离开。 刘文善和刘瑾满意的坐上了马车。 刘文善坐在车里,面上出奇的冷静,他眼眸一张,徐徐道:“刘瑾啊。” “啊……”刘瑾抬头,看着自己的爹。 他重新认识了自己的爹,这个大儒的骨子里,原来还藏着一柄剑,杀人不见血,令人生畏。 刘文善看向刘瑾,继续徐徐道:“既已经布置妥当了,接下来,就要让真腊国安定下来,西山钱庄,需立即收购旧币,当然,是以现在的价码收购,也要立即推出新币,除此之外,在真腊……的西山钱庄里,需要有足够的储备金,要应对可能发生的挤兑,有了信用,包括了真腊国王,甚至是这真腊无数王公大臣,以及商贾和军民百姓,他们一旦接受了大明宝钞,那么……再借助四洋商行,大明再真腊,也就算是站稳脚跟了。这……也是向各国传递信号,告诉他们,他们国中的问题,只有四洋商行和西山钱庄可以解决,他们若是不服从,那么,真腊王就是他们的下场,若是他们肯服从,真腊,依旧可以作为样板。真腊敢为天下先,这是值得鼓励和提倡的,所以……半月之内,真腊的所有混乱局面,一定要平息下来。” “儿子知道了,儿子一定不负父亲的期望。” 刘瑾很乖巧的点了点头。 刘文善微笑。 对于这一点,刘文善是很信得过刘瑾的,刘瑾是个完全可以独当一面的人。 只是……有时候脑子不容易转过弯罢了。 抿了抿唇,刘文善又继续说道。 “半个月后,等真腊国的局势稳固,接下来,再和各国去接触,一切的条件,都以真腊国为准,倘有人疑虑不定……” 说着刘文善眼里闪烁,不禁顿了顿,咽了一口吐沫,又继续开口说道。 “货币失去了信用,势必国中局势不稳,盗贼四起,军心更是动摇,那么……你们四洋商行,在此国之中,寻一些重臣吧,和他们私下接触接触,三条腿的蛤蟆难寻,可这国王,还不好找吗?这大街上,有的是。” “明白了。”刘瑾这一下懂了父亲的意思,朝他重重点头。 不合作,西山钱庄和四洋商行在背后加一点劲,再暗通某些位高权重的大臣,给予其支持,在这危机四伏之时,足以让当下许多国王的统治岌岌可危。 要嘛妥协,要嘛宗庙不保。 马车行走到了一半。 刘文善突然下车。 沿街上,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赤足百姓。 他们肤色黝黑,席地而坐,或是抱着孩子,或是懒散的依偎,见了马车停下,身边数十上百护卫一字排开,个个吓得想要后退。 刘文善下了车,双目之中,却禁不住有些湿润。 此乃国都,国都尚且如此,那大灾的吴哥,又会是什么样子呢? 人间地狱,想来不过如是吧。 一个胆大的孩子,赤足踩着碎石而来。 下意识的,孩子朝刘文善张开手。 两手鞠着,露出乞讨之状。 他的父母,似乎瞧见了,惊讶于他的胆大,在远处显得焦灼,朝他呼喊着什么。 刘文善默然,躬身声摸了摸孩子的头,喃喃道:“倘使朱门凡有同理之心,何至于此,理应让真腊国王来看看,他的子民,是什么样子。” 下意识的…… 刘文善回顾左右。 刘瑾嘴张的很大,把自己的袖子捂紧,一副非常不情愿的样子。 刘文善目光一沉,直直的盯看着他。 刘瑾这才不甘心情愿的乖乖从袖里居然掏出一个荷叶包的糕点出来。 刘文善接过,将高点放至孩子的手心。 孩子顿时大喜,呼喊一声,紧接着,数不清的孩子便涌出来。 饥饿的孩提们将刘文善等人团团围住,个个一脸期待的看着他们。 刘文善环视了一圈面黄肌瘦的孩子们,无奈的摇头,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随即便回顾刘瑾,吩咐道。 “想办法,四洋商行预备一些粗粮,在此设个粥棚吧,虽是杯水车薪,可至少……可让人良心好受一些。” 刘瑾点头:“噢。” 刘文善从孩子中挣脱出来,重新登上了车。 坐在沙发上他深深皱眉,若有所思。 刘瑾坐在对面,奇怪的打量着自己的父亲。 他依旧还心疼自己的糕点,自己为了攒银子,平时都舍不得吃呢,实在太馋了,才捏下一小块解解馋。 刘瑾突然想到了什么:“爹……” “嗯?”刘文善回神,询问式的看向刘瑾。 刘瑾抿了抿唇,认真的说道。 “爹,儿子觉得,爹在真腊王面前,过于鲁莽了。”他顿了顿,面上透着犹豫,最后还是咬牙问出了自己的困惑, “倘若那真腊人不肯就范,爹岂不是置身于危险的境地嘛?” 刘文善笑了,他目光幽幽,很是认真的解释给刘瑾听。 “君子伺机待时而动,犹如利剑,不动则以,动则见血封喉,这可不是鲁莽,而是有备而来,你可知道,在殿中的场景,为父早在一月之前,就已在心中预演了数十次,我为刀俎,人为鱼肉,难道还该客气吗?” 原来……这不是一时的冲动啊。 而是有备而来。 刘瑾:“……” 卧槽……自己的爹和叔伯们,真厉害。 他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认了一个爷爷,否则,若和这么一群人为敌,真的会被碾的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好可怕! 真是让人胆颤。 可此时,刘瑾心里生出的,却是满满的幸福感。 就如后世,某些人所说的小确幸一般。 开心! ………… 真腊国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西山钱庄一开业,便立即人满为患。 人们恨不得立即将旧币,迅速的换来宝钞。 宝钞的信用,寻常人可能不知道,可是真腊的商贾,却是或多或少有耳闻的。 有了商贾带头,甚至许多商户直接在铺子前,挂出了招牌,只收宝钞时,这宝钞在此时,推行的极快,犹如瘟疫一般,迅速的蔓延。 许多真腊的百姓,将无数的破铜烂铁,换来了一张张的纸。 虽然兑换的价码,使许多人的身家,缩水了不少。 可对他们而言,能够渡过眼前的危机,就足以让他们心满意足了。 紧接着,真腊国发出了王诏,所有的叛军,立即放下武器,可以既往不咎。 与此同时,虽是国库枯竭,可真腊国终究还是从西山钱庄借贷了一笔银子,发放了军饷,军心开始稳住。预备平叛的军马,也已开始磨刀霍霍。 一切……都在向好的情况发展。 新学的儒生们,开始四处纵横,安抚饥民,同时,也招降了不少的叛军。 更多的人,却还沉浸在学习之中。 宝钞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是陌生的。 而这精美的宝钞上,那栩栩如生的人,他们需要学会辨认,十两银子是什么样子,五两银子上头的头像该是谁,或者是一两,五钱……一钱。 唯有学到了各个钞种的不同,才能保证自己在交易时,不会遭人欺骗。 他们努力的区分着不同的汉字,哪怕是再穷乡僻壤,再不识字的人,也将这,当作了头等大事。 尤其是听说,在有些地方,某些不法之徒,居然拿着一钱银子的宝钞,诈称为一两四处欺诈,这消息一出,就更加令人不得不防范了。 人们拼命的进行区分,生怕错过一个细节。 这一个个方块组成的文字,也渐渐开始耳熟能详。 至少……绝大多数人,首先需要明白的就是一件事…… 那便是,正面是一个穿着蟒袍的年轻人,这就是一钱,但凡是长这样的家伙,它不值钱!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三十五章:入宫报喜 有了真腊国做为表率,后续的事,就好办了许多。 刘文善来往于诸国,东奔西走。 真腊国既是个好榜样,又是一个糟糕的榜样。 国王无礼,被揍了,威严扫地,此事,已是人尽皆知。 因此,各国现在焦头烂额,哪里敢对刘文善有半分的无礼,个个都是恭恭敬敬的。 而真腊国又是一个好榜样。 在刘文善的推动之下,西山钱庄在发行了宝钞之后,给与各国贷款,暂时缓解了各国财政的状况,与此同时,四洋商行开始在各国扩张,而四洋商行之后,则又是数不清的汉商铺天盖地而来。 亚齐,三佛齐,暹罗…… 一个个西洋国不得不接受这些条件。 事实上,哪怕是他们接受也不成。 随着本币的信用破产,在真腊国开始推行宝钞之后,各国商贾,已经开始私下里使用宝钞进行交易了。 在他们看来,大明乃天朝上国,地大物博,信用远比寻常的小国要高得多,这虽是纸币,可只要寻到了西山钱庄,可随时兑换真金白银,而且人们还发现,西山钱庄的金银,纯度极高。 起初,商贾们交易之后,得到了大量的纸币,心里还略有不放心,于是忙是去了钱庄,兑换金银。 可当他们到了西山钱庄,却发现在这里,竟是可以随兑随取,没有丝毫的障碍,所得的金银,也都是足额。 渐渐的,人们放了心,也就懒得再去取兑了,纸币方便,大笔的财富,都可以贴身藏匿,除此之外,交易起来,也没有丝毫的麻烦。 除此之外,西山钱庄的铜钱,也开始推行。 一时之间,商贾们就不再接受任何其他形式的货币了。 各国哪怕是对西山钱庄产生抗拒心理,可依旧还是挡不住这浩荡的潮流。 商贾们接受,百姓们自然也在这潜移默化之下接受。 在西洋,倘若是能懂汉话之人,渐渐开始吃香起来。 四洋商行带来的,不只是商货,与四洋商行打交道,哪怕是和西山钱庄交涉,懂汉话,都会方便许多。 不少商贾,开始招募大量通译,招募的人多了,价格也就高了。 街面上,不少从前寻常穷苦的侨民,却因为是汉人,却在本地扎根,很快,便开始发迹起来,他们开始穿起丝绸,拿着不菲的薪俸,出入则有藤轿。 不可避免的,一封封的奏报,开始送上了远去天津港的舰船。 ………… 方继藩每日清早起来,都有一个习惯,先看看最新一期的求索期刊,看看里头又有什么发现。 显微镜的出现,让原本有些停滞的各科研究一下子又出现了新的风潮。 借助着显微镜,不少新的理论开始被发现,或是某种理论被证实。 这西山各科,还有科学院的诸位,高兴的不得了,像是过年一般。 数不清高质量的论文,频繁的出现。 方继藩有时甚至都觉得,自己好似若是不看看求索期刊,便要和这个飞快发展的世界脱节一般。 甚至有些理论,方继藩自己都看着,有点力不从心起来。 毕竟……文科生。 对于所谓的技术,方继藩也不过是九年义务教育的水平。 至多,也只能给这个时代的人,提供一个方向指引。 而正因为有了方向,无数的莘莘学子前仆后继,不断的在原有的理论上进行开拓创新。 整个西山书院,已有生员七千人,这还不包括,在京师,有十数万的匠人,即所谓的野生‘科学家’。 他们都接触了最新的知识,再不是农业社会里,被困在农地里,见识有限。来到这里,天南地北的人不断的进行交流,已经见识到了广阔的世界。人的眼界一开,思维也随之开阔,这些人,便成了大明最顶尖的头脑,数万,数十万人,用自己的才智,汇聚起来,天知道,会冒出什么新的想法。 而方继藩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控住方向,科学的前沿在哪里,在历史上是经过无数人的试错从而挣扎出的一个道路,历史上,无数的人,其实都在徒劳无功的走在错误的方向,而找对方向的人,只是极少数。 就如灯泡一般,在人们确定钨丝的熔点高之前,人们曾尝试过无数的材料。 于是,西山研究所往往上报的各种研究,往往都是方继藩掌握,朝哪个方向使劲,一定会有成果,避免走上弯路,最重要的是,别糟蹋了银子。 “少爷,少爷……” 一个女婢,匆匆而来。 方继藩打了个哈哈,眼睛看向急匆匆的女婢,淡淡问道。 “怎么?” 女婢还没缓过气来,便急忙的脱口而出。 “公主殿下,有身孕,有身孕了,今儿清早,又有不适,还吐了,于是忙请了大夫来,最终确定,有了身孕。” 方继藩呼了一口气。 此前他早有怀疑,现在……算是一锤子买卖,啊不,一锤定音了? 方继藩道“他们怎么说。” “说是十拿九稳。” 方继藩眉开眼笑“哈哈,是吗?十拿九稳,这……算不算稳了?会不会出错,不然本少爷当真入宫报喜去,陛下非宰了我不可。” “少爷……” 女婢神色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禁顿了顿,才开口说道“公主殿下也是这样说的,可是那几个医学生还有请来的御医,都是异口同声……” “异口同声?”方继藩一脸狐疑“异口同声什么?” “他们说,若是没有把握,他们哪里敢言之凿凿,诊断错了,岂不是要被少爷杀了祭天?” 呼…… 居然很有道理的样子。 方继藩心里一宽“本少爷十分耕耘,一份收获,而今算是修成正果,正所谓皇天不负有心人,书山有路勤为径,好啦,你赶紧照顾着殿下休息,我且入宫去报喜。” 说着,兴冲冲的换了朝服,将那求索期刊摔到一边,车马已预备好了,方继藩登车。 …………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奏报,眉头皱起来。 真腊国的消息,已是越发的让弘治皇帝担忧起来。 他看着内阁诸臣,以及被招来的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 沉默片刻。 弘治皇帝不禁开口说道“根据奏报,真腊国,得了不少佛朗机人的鸟铳,与他们勾勾搭搭,暗中,更不知密谋了什么。” 这是让弘治皇帝所担忧的事。 大明在黄金洲,甚至是北方省,与佛朗机人竞争。 这倒罢了。 可西洋,乃是大明的后院,倘若是后院着火,这于大明而言,岂不是大失颜面的事。 何况,真腊国如此,其他诸国,是否会效仿呢。 从前是引大明制佛朗机人,现在大明势大,似乎又打起了引佛朗机人制大明的盘算。 大明既已到了西洋,你当大明是公共的茅坑,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弘治皇帝看向礼部尚书张升。 张升见弘治皇帝想听自己的想法,他便开口道“真腊国近来派来的使者,对我大明还算恭顺,前些日子,那真腊国王,不还修建了沐恩塔吗?便是希望,沐浴陛下的恩德。因此……老臣以为……” “哼!” 弘治皇帝勃然大怒,袖口狠狠一甩。 这不说沐恩塔的事,倒还罢了。 一说,弘治皇帝内心却是翻江倒海。 他将手中的奏疏摔在了御案上。 豁然而起。 脸色铁青。 “蛮夷侮朕也!” 这是弘治皇帝对此事的评价。 倘若当真是沐浴了恩德,对大明皇帝礼敬,那么……这是值得可喜的事。 可一面与大明的敌人媾和,一面摆出沐恩的样子,这是什么? 这是侮辱人智商。 真以为大明皇帝乃是聋子,是瞎子,不知你们打的算盘。 张升见状,忙是拜倒在地,慌张的说道“陛下,此臣失职,臣万死,是否立即下发明旨,至真腊国,申斥真腊国王?” 弘治皇帝却是沉默了。 他拿着御案上的玲珑镇纸,放在手掌中徐徐把玩,目中值得玩味,良久,弘治皇帝深深叹了一口气,便朝张升摇头,“罢了。” “这……” 弘治皇帝又叹了一口气“倘若下旨申饬,若是没有起到效果呢?” 刘健点头“陛下说的不错。所谓申饬,是用来警告用的,可若是大明暂时无意对真腊用兵,申饬了又有何用?反而是申饬之后,真腊王依旧故态萌发,那么……朝廷反而就骑虎难下了。” 放狠话,也不是说放就放的。 天朝上国要有信用。 不然狠话放出去,对方不予理会,那么,又当如何呢? 其他各国看在眼里,若见大明放了狠话,真腊王依旧还活得好好的,只怕……对于大明朝廷,就是另一种态度了。 弘治皇帝冷着脸,将奏疏搁在一边,随即便一字一字的说道“礼部这边,私下里给真腊国放出消息,告诉他们,他们在西洋的事,朝廷已略有耳闻了,且看看,他们如何,先试一试,这措尔小国,实是令人烦不胜烦,征伐之,又是味同嚼蜡,不征,却又如跳梁小丑,令人生厌。” 。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方家发达了 弘治皇帝微笑,看着个个兴高采烈的肱骨之臣们。 他也乐了。’ 一边的花别人的钱,开心得不得了。 另外一边,却是老子有钱,花钱总是一件愉快的事。 当然,钱得花的值得才是。 看着刘健等人,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此营既是天赐营,乃是上天赐予朕的外孙的礼物,朕也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他,这天赐营,就赠给朕的外孙吧。真羡慕这个孩子啊,还未出世,就有一个这么心疼他的外父,再传旨,天赐营为鲁国公护卫,鲁国公一系,永为天赐营都指挥使,世袭罔替,方继藩暂代都指挥使一职,方天赐,暂时为副,啊……接下来,是不是该给孩子们刻一颗官印?” 刘健“……” 李东阳和谢迁面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尤其是马文升,突然像失了魂一般。 众人看着弘治皇帝。 钱是陛下出的。 且不说陛下是天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何况人家还出了钱,出钱的人你都不尊重? 不等刘健等人预备开口反对。 方继藩在另一边,急速道“陛下圣明,儿臣替臣子多谢陛下恩典。” 这算是把棺材的最后一颗钉子给钉上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陛下还是很大方的啊,从前对他确实多有误会。 这等于送了方家一队私兵 将来方家的安全,算是保住了。 当然,弘治皇帝如此大方,自然和天数有变不无关系。 从前,大明就是一亩三分地,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自是要防范一切可能滋生的隐患。 可是……放眼天下,这天地何其辽阔,数不清的海岛和陆地,而大明名为中央之国,实则却是偏居一隅而已。 弘治皇帝既已经决心,将来实行分封。 也唯有分封,方才能保证未来大明可以顺利的开疆拓土。 若是没有分封的动力,凭什么将大明的疆土,扩展到天涯海角呢? 所谓的总督,或者是任命的巡抚,终究不过是官而已。 官可守土,却无法开疆,他们没有开疆的意愿。 而在弘治皇帝心里,能够分封的,只有朱家的子孙,这是宗室,是根本。 哪怕是宗室不可靠,可只要宗室还在,大明这块肉,终究还是烂在锅里。 当然……除了宗室之外,弘治皇帝也有自己的小私心。 自己只有一儿一女,在他心里,这女儿,也是自己的心头肉,她的孩子,比之自己的同宗,更令自己牵肠挂肚。 再者,方家父子忠心耿耿,今日有此局面,和方父和方继藩不无关系。 这是一块肥肉。 天子吃下最大的一块,其他的边边角角,既分给宗室,自己的女婿和外孙们,为何不可留一些。 现在将这天赐营,赠给方家,不过是为以后做准备罢了。 这一旦旨意一下,宗室们,和方家的子孙们,便要带着人口,前去天涯海角,自己的外孙,将来在外头,没有一支现成的武装那可不成,心里不踏实。 弘治皇帝说罢,看向方继藩“继藩,记着,这是给朕外孙的,不是给你的,你只是代职,钱是朕的内帑里出的,这如何招募,如何成军,你且说了算,不可糟蹋了朕的银子。” 方继藩感动道“陛下,儿臣敢不竭尽全力。” 弘治皇帝哈哈笑起来。 方继藩接下来“只是儿臣想了想,心里,难免有一些愧疚,儿臣的大子,一直觉得我这做父亲的,不好,待他太刻薄了,他心里一直都在责怪儿臣这个做父亲的。现在……次子要出生,可他现在啥都没有,他这未出生的兄弟,却已是开府建牙,独领一军了,儿臣……哎……儿臣心里过意不去啊,固然,这孩子是个纯孝之人,想来口里绝不会有责怪的意思,可他的心里,一定是如锥心一般。儿臣身为父亲,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实在是……汗颜。” 方继藩痛心疾首的捶着自己的心口。 刘健“……” 李东阳“……” 谢迁“……” 马文升“……” 张升“……” 弘治皇帝“……” “陛下,您倒是说一句话呀,不知陛下,有没有什么主意,要不,儿臣这就让正卿到御前来,让陛下开导开导他,他还是个孩子,可是事非道理,想来还是懂得吧,他心里最爱的,便是他的外父,也就是陛下了,陛下说的话,他一定肯听。” 刘健觉得喉头一甜,只觉得五脏六腑在翻江倒海,就差一口老血喷出来了。 弘治皇帝此刻,不笑了,面上青一块红一块,抿抿嘴,想要张口说点什么,可又如鲠在喉。 良久……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保持微笑“卿之所言,甚是,做父亲的,不可厚此薄彼,这做外父的也是如此,朕拿主意啦,于交趾,再设一营,叫正卿营,钱粮……”弘治皇帝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内帑出了。” 倘若陛下让自己建立军队,方继藩还真没这个胆子,心里难免还在揣测,这是不是陛下在试探自己,是不是想要将自己一刀宰了。 可是…… 这军队既然是自己孩子的。 方继藩心里,却是放了一百个心,弘治皇帝不是一个杀外孙的人,别的天子,方继藩不敢保证,弘治皇帝,方继藩可以确信。 方继藩感慨万千“陛下这么厚的礼,儿臣……” “卿家就不必客气了,何况,这也不是赠给卿家的。” 方继藩道“那么,儿臣只好厚颜无耻的接受了,说起来,还真有些难为情,历来都是女婿孝顺泰山,何来……泰山对婿家这般好的,要不,儿臣索性……入赘了吧……” 这叫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了。 “不可!” 方继藩的话音刚落。 突然之间,殿中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咆哮声。 刘健,李东阳,谢迁人等,几乎是异口同声,立即发出了一声怒吼。 卧槽…… 你方继藩这狗东西,要点脸吧。 现在两个外孙,就已要到了这么多的好处。 本就坏了朝中的规矩。 内帑的银子,是皇上的,也是大明的。 你方继藩还想入赘,入赘了,两个外孙,岂不就成了孙子,这是想将内帑搬空吗? 刘健似乎也觉得,方才自己有些失态了,忙是将面上的怒容,变成了笑容,故作和悦之色,语重心长道“齐国公啊,此事万万不可,方家数代单传,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乃家中独子,怎么可以入赘呢,再者说了,历来也没有天家收入赘女婿的道理,齐国公,您说是不是?” 弘治皇帝“……” 方继藩才一脸遗憾的样子“这样呀,既如此,那便算了,不过我一直觉得,咱们方家莫说是血脉,便是身家性命,都是皇上的,只要陛下想要,哪怕是无后,也没什么要紧。至今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个先例,难道……” 刘健义愤填膺,如怒目金刚道“就是不可,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弘治皇帝压压手“好了,不要争辩了,刘卿家,此乃继藩戏言,你莫要当真,他毕竟身患脑疾,不要计较。” 刘健方才呼出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挺傻的。 陛下说的对,自己堂堂内阁大学士,吃的盐比某些人吃的饭还多,跟一个脑疾的狗东西争论个啥,他忙道“老臣惭愧。” 弘治皇帝道“既如此,朕也乏了,马上,秀荣就要入宫,朕要见见他,诸卿退下。” 方继藩眨眨眼“陛下,儿臣也需要告退吗?” “需要!”刘健等人又是口出一词。 大有一副,你方继藩若是留下来,我等便打算死赖于此,不走了的架势。 方继藩一脸幽怨的看着刘健人等,翁婿之间的交流,你们怎么这么热衷,太子成日借他泰山们的银子,也没见你们去批判几句,成日就来管我做什么。 方继藩只好跟着刘健等人一道告退而出。 刘健等人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他们又觉得方才好像在殿上,对方继藩刻薄了一些,刘健勉强挤出几分笑容“齐国公啊,恭喜,恭喜了。” 谢迁和李东阳人等也都拱手“恭喜。” 方继藩点头“惭愧,惭愧,迄今为止,才生了两胎,小子理应多多努力才是,多子多福,以后生个十个八个,方才对得住诸公的厚望。” 刘健的脸都绿了。 十个八个…… 要点脸吧,内帑要空了。 大家都挤出笑容,只是笑容有些苦涩。 刘健干笑道“但愿齐国公能心想事成。” 马文升在后头,低声咕哝“生这么多做什么,闹心!” 这些话,方继藩没有听见。 他突然发现一个光大方家家业的途径了。 宛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心里禁不住默默的念叨“一分耕耘,一份收获,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我方继藩……定要悬梁刺股,奋发有为,为了广大家业,小小的牺牲是值得的!勉之!” ……………… 第三章送到,月底了,求点月票。 。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三十七章:方家发达了 弘治皇帝微笑,看着个个兴高采烈的肱骨之臣们。 他也乐了。’ 一边的花别人的钱,开心得不得了。 另外一边,却是老子有钱,花钱总是一件愉快的事。 当然,钱得花的值得才是。 看着刘健等人,弘治皇帝淡淡的道:“此营既是天赐营,乃是上天赐予朕的外孙的礼物,朕也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他,这天赐营,就赠给朕的外孙吧。真羡慕这个孩子啊,还未出世,就有一个这么心疼他的外父,再传旨,天赐营为鲁国公护卫,鲁国公一系,永为天赐营都指挥使,世袭罔替,方继藩暂代都指挥使一职,方天赐,暂时为副,啊……接下来,是不是该给孩子们刻一颗官印?” 刘健:“……” 李东阳和谢迁面上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尤其是马文升,突然像失了魂一般。 众人看着弘治皇帝。 钱是陛下出的。 且不说陛下是天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何况人家还出了钱,出钱的人你都不尊重? 不等刘健等人预备开口反对。 方继藩在另一边,急速道:“陛下圣明,儿臣替臣子多谢陛下恩典。” 这算是把棺材的最后一颗钉子给钉上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陛下还是很大方的啊,从前对他确实多有误会。 这等于送了方家一队私兵. 将来方家的安全,算是保住了。 当然,弘治皇帝如此大方,自然和天数有变不无关系。 从前,大明就是一亩三分地,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自是要防范一切可能滋生的隐患。 可是……放眼天下,这天地何其辽阔,数不清的海岛和陆地,而大明名为中央之国,实则却是偏居一隅而已。 弘治皇帝既已经决心,将来实行分封。 也唯有分封,方才能保证未来大明可以顺利的开疆拓土。 若是没有分封的动力,凭什么将大明的疆土,扩展到天涯海角呢? 所谓的总督,或者是任命的巡抚,终究不过是官而已。 官可守土,却无法开疆,他们没有开疆的意愿。 而在弘治皇帝心里,能够分封的,只有朱家的子孙,这是宗室,是根本。 哪怕是宗室不可靠,可只要宗室还在,大明这块肉,终究还是烂在锅里。 当然……除了宗室之外,弘治皇帝也有自己的小私心。 自己只有一儿一女,在他心里,这女儿,也是自己的心头肉,她的孩子,比之自己的同宗,更令自己牵肠挂肚。 再者,方家父子忠心耿耿,今日有此局面,和方父和方继藩不无关系。 这是一块肥肉。 天子吃下最大的一块,其他的边边角角,既分给宗室,自己的女婿和外孙们,为何不可留一些。 现在将这天赐营,赠给方家,不过是为以后做准备罢了。 这一旦旨意一下,宗室们,和方家的子孙们,便要带着人口,前去天涯海角,自己的外孙,将来在外头,没有一支现成的武装那可不成,心里不踏实。 弘治皇帝说罢,看向方继藩:“继藩,记着,这是给朕外孙的,不是给你的,你只是代职,钱是朕的内帑里出的,这如何招募,如何成军,你且说了算,不可糟蹋了朕的银子。” 方继藩感动道:“陛下,儿臣敢不竭尽全力。” 弘治皇帝哈哈笑起来。 方继藩接下来:“只是儿臣想了想,心里,难免有一些愧疚,儿臣的大子,一直觉得我这做父亲的,不好,待他太刻薄了,他心里一直都在责怪儿臣这个做父亲的。现在……次子要出生,可他现在啥都没有,他这未出生的兄弟,却已是开府建牙,独领一军了,儿臣……哎……儿臣心里过意不去啊,固然,这孩子是个纯孝之人,想来口里绝不会有责怪的意思,可他的心里,一定是如锥心一般。儿臣身为父亲,不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实在是……汗颜。” 方继藩痛心疾首的捶着自己的心口。 刘健:“……” 李东阳:“……” 谢迁:“……” 马文升:“……” 张升:“……” 弘治皇帝:“……” “陛下,您倒是说一句话呀,不知陛下,有没有什么主意,要不,儿臣这就让正卿到御前来,让陛下开导开导他,他还是个孩子,可是事非道理,想来还是懂得吧,他心里最爱的,便是他的外父,也就是陛下了,陛下说的话,他一定肯听。” 刘健觉得喉头一甜,只觉得五脏六腑在翻江倒海,就差一口老血喷出来了。 弘治皇帝此刻,不笑了,面上青一块红一块,抿抿嘴,想要张口说点什么,可又如鲠在喉。 良久……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保持微笑:“卿之所言,甚是,做父亲的,不可厚此薄彼,这做外父的也是如此,朕拿主意啦,于交趾,再设一营,叫正卿营,钱粮……”弘治皇帝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内帑出了。” 倘若陛下让自己建立军队,方继藩还真没这个胆子,心里难免还在揣测,这是不是陛下在试探自己,是不是想要将自己一刀宰了。 可是…… 这军队既然是自己孩子的。 方继藩心里,却是放了一百个心,弘治皇帝不是一个杀外孙的人,别的天子,方继藩不敢保证,弘治皇帝,方继藩可以确信。 方继藩感慨万千:“陛下这么厚的礼,儿臣……” “卿家就不必客气了,何况,这也不是赠给卿家的。” 方继藩道:“那么,儿臣只好厚颜无耻的接受了,说起来,还真有些难为情,历来都是女婿孝顺泰山,何来……泰山对婿家这般好的,要不,儿臣索性……入赘了吧……” 这叫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了。 “不可!” 方继藩的话音刚落。 突然之间,殿中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咆哮声。 刘健,李东阳,谢迁人等,几乎是异口同声,立即发出了一声怒吼。 卧槽…… 你方继藩这狗东西,要点脸吧。 现在两个外孙,就已要到了这么多的好处。 本就坏了朝中的规矩。 内帑的银子,是皇上的,也是大明的。 你方继藩还想入赘,入赘了,两个外孙,岂不就成了孙子,这是想将内帑搬空吗? 刘健似乎也觉得,方才自己有些失态了,忙是将面上的怒容,变成了笑容,故作和悦之色,语重心长道:“齐国公啊,此事万万不可,方家数代单传,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乃家中独子,怎么可以入赘呢,再者说了,历来也没有天家收入赘女婿的道理,齐国公,您说是不是?” 弘治皇帝:“……” 方继藩才一脸遗憾的样子:“这样呀,既如此,那便算了,不过我一直觉得,咱们方家莫说是血脉,便是身家性命,都是皇上的,只要陛下想要,哪怕是无后,也没什么要紧。至今历朝历代都没有这个先例,难道……” 刘健义愤填膺,如怒目金刚道:“就是不可,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弘治皇帝压压手:“好了,不要争辩了,刘卿家,此乃继藩戏言,你莫要当真,他毕竟身患脑疾,不要计较。” 刘健方才呼出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挺傻的。 陛下说的对,自己堂堂内阁大学士,吃的盐比某些人吃的饭还多,跟一个脑疾的狗东西争论个啥,他忙道:“老臣惭愧。” 弘治皇帝道:“既如此,朕也乏了,马上,秀荣就要入宫,朕要见见他,诸卿退下。” 方继藩眨眨眼:“陛下,儿臣也需要告退吗?” “需要!”刘健等人又是口出一词。 大有一副,你方继藩若是留下来,我等便打算死赖于此,不走了的架势。 方继藩一脸幽怨的看着刘健人等,翁婿之间的交流,你们怎么这么热衷,太子成日借他泰山们的银子,也没见你们去批判几句,成日就来管我做什么。 方继藩只好跟着刘健等人一道告退而出。 刘健等人这才勉强松了口气。 他们又觉得方才好像在殿上,对方继藩刻薄了一些,刘健勉强挤出几分笑容:“齐国公啊,恭喜,恭喜了。” 谢迁和李东阳人等也都拱手:“恭喜。” 方继藩点头:“惭愧,惭愧,迄今为止,才生了两胎,小子理应多多努力才是,多子多福,以后生个十个八个,方才对得住诸公的厚望。” 刘健的脸都绿了。 十个八个…… 要点脸吧,内帑要空了。 大家都挤出笑容,只是笑容有些苦涩。 刘健干笑道:“但愿齐国公能心想事成。” 马文升在后头,低声咕哝:“生这么多做什么,闹心!” 这些话,方继藩没有听见。 他突然发现一个光大方家家业的途径了。 宛如发现了新大陆一般。 心里禁不住默默的念叨:“一分耕耘,一份收获,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我方继藩……定要悬梁刺股,奋发有为,为了广大家业,小小的牺牲是值得的!勉之!” ……………… 第三章送到,月底了,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三十八章:建功 宫中出内帑,方继藩兼两营都指挥使,奉旨练兵。 方继藩对此,极为热衷。 练兵的事,自己军事学院里的人,可有不少人,有了用武之地。 至于招募兵勇,以及一切所需,这都不难。 世上,最缺的是银子。 方继藩招来一个个人,交代他们。 人员可以至交趾招募。 交趾有大量的新学生员。 这交趾布政使司,不比别处,一方面,他们本身就和汉人书同文,习俗相近,最重要的是,或许是理学在交趾并不昌明的缘故,似新学这样的新思想一经传入,顿时,便如疯了一般,开始传播。 反而使得交趾和其他两京师十三省相比,居然新学传播范围最广,且最深入人心的。 其他地方,尚且还有旧学抵制新学的传播,有迂腐的读书人,四处作梗,可交趾布政使司,却如一张白纸,而今……却是遍地新学生员了。 交趾自秦汉以来,便归属于汉地,虽偶有立国,可许多时候,尽都属于汉地,地为汉土,民为汉民。 方继藩明白弘治皇帝的心思,赐了两座营,给方家做禁卫,是为了往后分封做准备的。 天知道,到时方家的子孙们,会被分封去了哪里。 因此,绝对可靠的卫队,必不可少。 因而,方继藩打算这两营人马,尽都招募新学生员,作为骨干。 京里的新学生员都是宝,可交趾的新学生员就实惠的多了,性价比很高。 他们忍耐力强,比两京十三省的新学读书人更狂热,有文化,又是方继藩的徒子徒孙,实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方继藩打算缔造一个新学营。 既如此,那么带兵的骨干武官,就必须得是新学的大儒。 当然,新学的大儒本就不是成日读四书五经的。 他们大多尚武,懂骑射,学习各种知识。 利用学说,建立一个牢不可破的群体。 方继藩精挑细选了一些骨干,先往交趾,将这正卿营和天赐营的架子搭起来。 而后,又交代了王金元,委派了一个军事研究所的骨干,前往交趾。 当然,这并非是让他们制造武器,而是先去观察,拟定出一个两营的后勤体系。 适合用什么武器,如何作战,又应当怎么操练,后勤如何分工。 这都是大学问。 预备妥当了,方继藩便心安了不少。 他将方正卿叫到了自己的面前。 看着自己的儿子,方继藩感慨:“正卿啊……” “父亲。”似乎因为上一次,顶撞了方继藩,令方正卿心里不安,乖乖拜倒,行了个礼。 方继藩颔首点头:“上一次,为父严厉的批评了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为父这是为你好啊,你年纪已不小了,打小在保育院,此后又进了西山书院,这么多年,为父为你操碎了心。” 方正卿想了想,张口想说什么。 方继藩压压手:“这是因为,雏鹰终会长大,会有展翅高飞的一日,为父若对你不严厉,你……将来是要吃苦头的。你年纪不小了,为父到了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已经开始为朝廷效力了,交趾建营的事,你知道了吧?” 方正卿点头:“知道,军事书院,要调拨不少人去。”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面带不舍,这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 无论方继藩承认不承认,将来,是他给自己延续香火的。 方继藩道:“你学习了这么多年,也到了展翅高飞的时候了,想去交趾吗?只不过,虽然,你将来是正卿营的都指挥使,可现在,却只能先从一个百户做起,怎么样,想不想去?” 方正卿想了想:“不想去。” 方继藩脸上顿时掠过尴尬之色,就恨不得拂袖,痛骂你这偷奸耍滑的狗东西。 方正卿继续道:“父亲,皇孙现在在詹事府,一月下来,我们兄弟,还能见上几面,若我去了交趾,便再不能相见了,还有徐鹏举他们,他们在军事书院里……” 方继藩正色道:“皇孙将来要做天子,他以后做了皇上,你是不是还要赖在宫里不走了,你这没出息的东西,明日给为父启程,老老实实去做你的百户,至于徐鹏举他们,他们若是想去,便由着去便是。” 方正卿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你还想说什么?” 方正卿期期艾艾道:“父亲,皇孙不去,同徐鹏举不好。” 方继藩龇牙:“这又是为了什么。” “徐鹏举一身的蛮肉,皇孙不在,我一个人打不过他。” 方继藩恨不得上去踹他一脚。 不过,少年人的世界,方继藩是真不懂啊。 方继藩无奈摇头。 ………… 次日,方正卿便随着队伍出发。 看着那远去的车马,方继藩心里一阵唏嘘。 转而,拿着一份章程入宫。 见了弘治皇帝,递上了章程。 弘治皇帝正听内阁诸臣以及兵部尚书和礼部尚书讲解今年粮赋之事。 值得玩味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取了送到了御案上的章程,大抵的看了一眼:“嗯,这才短短半月功夫,继藩便将天赐营和正卿营的章程拿出来了,很快嘛。” 方继藩道:“这都是时刻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的结果。儿臣惭愧。” 弘治皇帝不禁道:“正卿也去?” 方继藩解释道:“将来,他迟早要为朝廷尽忠,方家男儿,除了儿臣患有脑疾,哪一个不应该是驰骋沙场,九死一生,为陛下效命的。他还年轻,让他去历练历练也好,何况,营中上下,都是他的同窗和同门,有他们关照,儿臣心里也放心。” 弘治皇帝感慨起来:“这是朕的外孙啊,哎……去吧,去吧,不过……正卿若伤了毫发,朕可找你算账。” 方继藩心里想,这没有道理啊,去你同意去了,出事找我做什么? 弘治皇帝道:“来,继藩,继续来听听吧,你到一旁来,真腊国驻京师的使节,要来觐见了。” 方继藩一愣:“区区真腊使节,与礼部交涉就是了,何必陛下亲自召见。” 弘治皇帝微笑:“此前朝廷放出了风声,这真腊使节,已是知道,我大明知悉了他们在西洋暗中的举动。这真腊使节,长驻京师,自然要来请罪。消息传出之后,西洋诸国使节,也都在观望,这是大事,朕不可不察也。” 方继藩耸耸肩,乖乖的站在了一侧。 片刻之后,果然有宦官进来,这宦官禀报一声,而后引着一人入殿。 来人穿着真腊的服色,诚惶诚恐之状,拜下:“下臣孤落支见过大明皇帝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这真腊使臣孤落支:“免礼,卿请觐见,所为何事。” “下臣听闻京中有流言,说是我真腊国,勾结了佛朗机人,这……这纯属污蔑啊,陛下,我王历来对陛下,忠心耿耿,可昭日月,每年的朝贡,从未断绝,前些日子,还建沐恩塔,亲往祭祀,现在,却有居心叵测之人,竟如此污蔑我王,陛下,臣下恳请陛下,万万不要相信这些流言蜚语,这定是离间之计,不只如此,也请大明朝廷,严查谣言中伤者,以儆效尤,还下国一个清白。” 弘治皇帝和刘健等人对视一眼。 方继藩站在一旁,心里毫无波动。 弘治皇帝淡淡道:“是吗,莫非这是空穴来风?朕看……固然流言有夸大的嫌疑,却也绝不可能是无风起浪吧。” 孤落支信誓旦旦道:“请陛下明察秋毫,我王绝不会做此等事。陛下……真腊在西洋,亦为大国,带甲十数万,又有山川之固,我王历来贤明,治下百姓,无不称颂,正因为我王仰慕大明恩德,这才甘愿入贡,岂会因此,而与佛朗机人媾和?” 这句话一出。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 话里带刺。 这意思是,大明怀疑真腊,是没有道理的。 真腊也不是小国,有十几万兵马,又有无数的山川险要之地,就算不理大明,大明又能如何,现在乖乖做了大明的藩国,是给大明的面子,倘若要勾结佛朗机人,根本没有必要。 孤落支说出这番话,其实心里也颇有几分担忧。 他只是一个使臣,大明的强大,他久在京师,心里是很清楚的,可使臣只是真腊国王的传声筒,就在半月之前,真腊国王的密信便送到了京师,认为大明有利用新儒渗透真腊国的嫌疑,真腊国,必须自强,需让孤落支向大明表明,真腊虽为藩属,却也只能维持在名义上的朝贡关系,若是大明妄图继续控制真腊,孤落支需表明立场,万万不可让大明朝廷认为真腊国软弱可欺。 弘治皇帝面上冷漠。 刘健等人,担心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道:“是嘛?这样说来,朕还需向卿致歉不成?” 孤落支故作惶恐:“不敢。” 弘治皇帝道:“口称不敢,可朕看来,你们胆子不小,有什么不敢的事。哼!” 孤落支似乎也觉得方才的话有些重了,可见弘治皇帝震怒,想了想:“陛下,暹罗,亚齐,三佛齐诸国,听闻了这些流言,也很是担心。”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三十九章:虽远必诛 孤落支说完,就有些后悔了。 便见大明皇帝竟然陷入了沉默。 孤落支心里更是忐忑不安。 良久,弘治皇帝却是微笑:“嗯,卿家退下吧。” 态度坚决。 孤落支心里一咯噔。 一切嘎然而止,既无雷霆,又无雨露,却不知,弘治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越如此,越是令人担心。 可是他不敢怠慢,忙是行礼:“臣下告退。” 出了奉天殿,自有人指引着孤落支出宫,回到了鸿胪寺的住处。 似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他刚刚回到了鸿胪寺,却有人前来拜访。 这令孤落支心里不禁厌烦。 此刻他正回味着今日在殿上,与大明皇帝的奏对呢。 他努力的回想着今日的细节,生怕错过什么。 作为使臣,同时,也肩负着刺探大明朝廷动向的责任。 可是细细想来,却又发现,好似并没有什么值得推敲的。 随即,却又鸿胪寺的同伴们来了。 暹罗国使臣,还有三佛齐以及亚齐,勃泥国使臣尽都来了。 平时大家都住在鸿胪寺,抬头不见低头见。 而且,大家都是邻国,大明对于西洋诸国的态度,很多时候都是一致的,这也让他们不自觉的走动的多起来。 听说孤落支得了皇帝陛下召见,对于各国而言,都不禁提起了心来,想要探听一下,大明对真腊国的态度。 这七八人进来,各自行礼。 他们这些使臣,到了大明,早已习惯了京师的一切,享受着这京师的好处。 此时,各自落座之后,照旧,大家喝着茶盏,先是学着汉人一般的寒暄。 无非是,吃了嘛? 暹罗国使臣咳嗽,不禁单刀直入:“孤落支兄,敢问,此次皇帝召你前去,可是因为前些日子,坊间关于佛朗机人的事。” 孤落支对此,显得极为忌讳,却见其他使臣纷纷看着自己,一个个露出意味深长之色。 孤落支只好道:“是。” 这是瞒不了人的,哪怕他们不能从自己口里探听出来,也有其他的渠道。 那三佛齐国使者呷了口茶,却不由道:“大明朝廷震怒了。” “倒也没有,皇帝一直和颜悦色,这都是谣言,我当然尽力驳斥。” “这样说来,大明并没有见怪?” 许多人心思活络起来。 若是对真腊国没有见怪,那么……本国是否也可以和佛朗机人接触接触试试看呢,这佛朗机人显然有拉拢各国的意思,虽然他们是狼子野心,可若是能从中得到好处,并不是坏事啊。 孤落支深深的看了他们一眼,他道:“皇上的脸色,并不好看,不过……我斗胆,提到了一件事。” 众人个个微笑,面上都是一副淡然的样子,心里却是紧张起来,他们需要消化每一个讯息,做出正确的判断。 孤落支继续道:“我告诉皇上,真腊国虽小,却也带甲十数万,兼有山川之固……” 说到此处。 许多人豁然而起:“什么?” “当真这样说的?皇上岂不是要龙颜震怒。孤落支啊孤落支,这一次是你莽撞了,这样的话,一旦说出来,可不是好玩的。” “是啊,你是使臣,是为了结交大明,而非是和大明交恶。” 众人一副关切的样子,七嘴八舌。 孤落支心里却是冷笑。 他们哪里是关心自己和真腊国呢。 只不过,故意借着这关切,想要探听更多台前幕后的事罢了。 真腊国,已惹来了大明朝廷的反感,可是孤落支也深知法不责众的道理。 若只有一个真腊国,和佛朗机人媾和,大明或许可能会针对真腊,可若是西洋诸国,都有这样的举动,那么…… 孤落支带着怂恿的心思:“只是……皇上对此,似乎并没有说什么,当今大明皇帝,是个宽厚的天子,再者说了,真腊国以武立国,虽是称臣,却也绝非是软弱可欺,诸位,使臣的职责,并非是一味的逢迎上国,有时,也需有几分风骨才是。” 众人若有所思,似乎觉得孤落支的行为,未尝没有道理。 这样看来,大明的容忍度,显然比自己想象中要多一些。 孤落支见众人眼里,开始露出了敬佩之色:“其实……许多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总是往心里去……” 他越说,越是激动,面上开始微红,方才还在为顶撞大明皇帝而担心,可现在,却又觉得当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明能怎么样呢,就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流言,就对真腊国大动干戈吗?若真如此,那么道义上,反而失去了先机,何况,真腊也绝不是软柿子,大明打算付出多大的带价呢? 众使臣则个个怀着心事,不断的消化着眼前的讯息。 孤落支说到了激动处,一拍自己的大腿,却在此时候,自己的随扈却是匆匆进来,行了礼。 孤落支看了随从一眼,随从到了自己身边,取出一份密信。 这想来是宫中的消息,加急送来的。 孤落支抬头看了众使臣一眼。 这些使臣见状,心里似乎也有数了,却一个个厚颜无耻的坐着,不肯走。 孤落支倒也不便赶客,下意识的打开了密信,面上故意带着从容的笑容,露出风淡云清之色。 大家都伸长脖子。 或是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孤落支的脸色。 孤落支先是笑着,可是……突然眼睛僵支。 紧接着,他皱眉起来。 竟好像是一下子忘记了身边还有客人,不禁怒气冲冲道:“区区一个刘文善,竟敢如此无礼……这是真腊的奇耻大辱,呵……呵呵……我王不杀此人……” 使臣们听到刘文善三个字,更加来了兴趣,一个个支起了耳朵。 怎么,真腊国国王要诛刘文善? 若是如此,这就是要出大事了。 许多人甚至心里隐隐开始兴奋起来。 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 可下一刻……孤落支脸色突然惨然。 他身躯一震,双目突然变得茫然而无神,忍不住,他竟突然歇斯底里道:“完了,完了……” 他身躯不断的颤抖着,看着着密信上的内容。 刘文善当然没有被愤怒的真腊王诛杀,不只如此,真腊王还笑了。 笑了…… 更令孤落支恐惧的是,在笑过之后,还有一封封关于真腊王的诏命,而这些诏书,几乎都可以确信一件事。 真腊国……完蛋了。 自此之后……所谓的真腊,已是名存实亡。 真腊国,居然失去了制钱的权力。 居然……将通商的权利,也一并拱手奉上。 甚至……国库居然完全依靠向西山钱庄借贷来维持。 孤落支打了个寒颤,心绝望到了一点,猛地,他想起了什么,接着,疯狂的站起来,将密信丢到了一边,厉声道:“我要入宫,要去见大明皇帝,我要入宫……” 他疯了似得,一下子跑了干净。 其他使臣个个面露错愕之色。 却见孤落支一阵烟的跑了,个个更加震惊无比。 他们顾不得什么,忙是捡起案牍上的密信,暹罗使臣下捡起一看,紧接着,他的脸色,也已是蜡黄。 他缓缓的放下了密信,接着,四顾左右:“真腊国不复存在了。” “那么……我们……我们呢?” “联系此前所发生的事,只怕……”暹罗使臣面露痛苦之色…… 整个厅里顿时沸腾,每一个人都开始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 奉天殿里。 弘治皇帝显得十分冷静,等那孤落支告退之后,他和颜悦色的样子,面露微笑。 可这时候,陛下若是露出微笑,未必是好事。 至少方继藩觉得,这……可能是雷霆来之前的征兆。 弘治皇帝沉吟了很久,似乎是在下定某种决心,在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了半个多时辰之后,弘治皇帝突然道:“传旨,四洋商行的密探,尽力打探真腊国的舆图,要将舆图绘制出来,每一处山川和河流,都要标明,绝不可有差错。” 方继藩哪里敢怠慢:“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微笑:“朕不喜动刀动枪,可这世上,总有许多事,令人无奈啊。是了,继藩,将你的弟子刘文善召回来吧,既然朕有了其他的方法,那么,就不必让他留在西洋了,那里……终究不安全。” 方继藩想了想,张口要说什么。”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四洋商行奏报,通政司觉得情况紧急,立即紧急送了来。” 弘治皇帝心里颇为烦闷。 他确实不喜欢大动干戈,因为战争本就是无奈之举,是其他的办法都失效之后,才不得不用的法子。 毕竟,战争就意味着生灵涂炭,意味着仇恨,也意味着无数的钱粮被耗费掉。 弘治皇帝张口:“念。” “是。”这宦官点头,接着,拿起了奏报,一字一句道:“臣刘瑾,叩首……” 刘瑾自称的乃是臣,而非是奴婢,是因为他已经获封了伯爵。 只是……一个太监,自称为臣,终究有些怪怪的。 弘治皇帝闭着眼睛,正襟危坐,故作淡定的样子,只是心里,却很不平静。 其他诸臣,见陛下如此,自是大气不敢出。 正文 第一千三百四十章:四海同日月 奉天殿里很安静。 宦官羡慕的看了臣刘瑾三字一眼,而后,继续念道:“臣奉陛下之命,追随臣父刘文善至西洋。” 接着,便是说起四洋商行亏本的事。 卖出无数的宝货,却得到的却是一钱不值的制钱。 听到此处,弘治皇帝脸微微一颤。 真是大手笔啊,这是花钱如流水,敢这样花钱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有大魄力的人。 另外一种,反正花的不是自己的钱。 而刘文善,兼而有之,这就厉害了。 这宦官而后开始念着西洋打灾,灾情过后,刘文善决心救灾。 此事,弘治皇帝是知道的。 这又是花银子,且还需要有极大魄力和花别人钱来作为条件。 弘治皇帝不禁抚摸自己的额头。 刘健等人,更是心在淌血,这是多少的银子啊。 四洋商行的银子,不就是股东们的银子吗? 这天底下最大的股东。 所有人抬头看着弘治皇帝,露出同情之色。 刘健更是无语,这银子给朝廷花,该有多快乐。 弘治皇帝脸色愈发的阴沉。 他不耐烦的道:“别说这些闲话,后头说的是什么?继藩……” “儿臣在。”方继藩听到刘文善这样花银子,不但没有担心,反而在此刻,放下心来。 刘文善是去执行重大使命的,这个任务极为艰巨,方继藩倒是不担心刘文善的能力,唯一担心的是,他何时才能把事情办妥。 可现在,见刘文善不将股东的银子当银子,倒是放下心了。 因为能花银子的人,才能挣银子。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朕见你笑呵呵的,怎么,这也是喜事吗?” 方继藩忙道:“儿臣为能有这样的门生而欣慰。” 弘治皇帝:“……” 也罢,就当他脑疾犯了。 弘治皇帝看向那宦官。 宦官继续道:“于是,为了救灾,臣父与臣,取出库中数不清的制钱,分发诸国,勒令其救灾,谁曾想到,各国竟是制钱泛滥,市场骤然开始混乱,七个铜钱的鸡蛋,竟在短短数日之间,上涨了五十倍,若是灾区,更甚,竟已涨至百倍以上,市面上制钱数之不尽,不出半月,这各国制钱,竟如废纸。真腊国王恳求臣父与臣至真腊,疏解困境……”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 此前,还没想到这个操作,只看到刘文善在拼命的花银子。 可现在……他猛地想起来了什么。 弘治皇帝立即道:“求索期刊第六十三期,《货币论》第三节,这里头……是否就有这个道理,钱币本身是没有价值的,钱币的价值,在于信用,而信用的根源……”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他突然明白,这一切,原来都是早有预谋了。 刘健等人,也反应了过来。 那马文升不由道:“陛下,臣也明白了,这岂不是和大明宝钞一样的道理?” 而后,马文升收到了无数恶狠狠的眼神。 怎么说话的? 能和大明宝钞一样吗? 马文升所说的大明宝钞,当然是太祖高皇帝在时印制的大明宝钞。 起初的时候,确实很值钱。 可随着毫无节制的不断滥印,这印刷的面额,已经越来越大,百年过去,原先还颇有信用的大明宝钞,最终价值越来越低。 当然,西洋各国的制钱,比之大明宝钞更甚,这才一个月时间不到,因为粗制滥造,加上大量的制钱突然投入市场,一下子……信用彻底的丧失。 宦官继续道:“臣父与臣,至真腊,真腊国王竟是无礼,慢待臣父,臣父怒,打真腊国王……” 弘治皇帝等人懵了。 打人了…… “……'” 这宦官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确定了几次,确实在这奏报上头,用的是打字,虽然一个打,却可以想象,应该打的还不轻。 所有人都不禁紧张起来。 他们可是单刀赴会,当着国王的面,揍了国王,如那孤落支所言,这真腊国,毕竟还有十数万带甲之士,有山川之固,如何受的了这样的侮辱,少不得是要拼命的,一旦鱼死网破,这刘文善和刘瑾,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了嘛? 想到此,弘治皇帝捏了一把汗,这刘文善,太鲁莽了。 下意识的,他看了一眼方继藩,还真是什么师父,教授出什么弟子啊。 而方继藩听到此处,见许多人朝自己看来,一副你看看,就知道你教出来的弟子是这样。 方继藩顿时心里怒了,跟我有啥关系?难道不知道基因决定性格嘛?出门左拐找他爹啊,我方继藩又不是他爹,我是他的师父,我…… 方继藩面带羞色,老半天,从口里蹦出一句话来:“打人……是不对的。” “……” 这等于是废话。 可是……这话又再正确不过。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刘健等人也不甘心的点头。 不过弘治皇帝心里记挂着刘文善的安危,自是没心思顾及方继藩,继续看着那宦官。 宦官低头看了看奏报,不禁满是疑惑起来,他期期艾艾的道:“真腊王面目全非……大……大……大怒,不不不,大悦,笑之。” “……” 这已经是侮辱人的智商了。 笑之。 我来打你几巴掌,你笑笑看看。 这个真腊王,莫不是脑子进水了吧? 脑疾? 方继藩又一次躺着中枪,为啥大家又瞪我? 弘治皇帝不由道:“确定没有报错。” “陛下。”宦官要哭了:“奴婢起初,也以为是看错了,再三看过,真……真是笑之……” 弘治皇帝道:“继续。” “于是,真腊王欣然与臣父恳谈,相谈甚欢,抚掌笑曰:先生大才,不愧为上国之使也,亲近随和,又有威仪,令小王倾慕。”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 这天底下,自匪夷所思的事,他也见过…… 刘健等人面面相觑,显得很不淡定。 宦官继续道:“真腊五大臣,历代为真腊公卿,乃真腊王之肱骨也,此时亦是喜不自胜,为之抚掌叫好,赞曰:大明恩典,如日月之光,照在真腊臣民身上,真腊国若能永为大明藩屏,实乃三生之幸也。” ………… 气死了,写到一半,停电了,稿子丢了,又重新写过一遍,赶在十二点前发出来,好困,赶紧睡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四十一章:喜从天降 奉天殿里静寂无声。 大家一脸古怪的看着那宦官。 说实话,只是耳闻,他们实在无法想象,居然有人挨了耳光,还能大笑,和你亲切恳谈的。 更没听说国,自己的君主被揍了,还能说出这般恬不知耻的话。 脸呢?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 他表示不太相信。 历来奏报,本来就有许多的不实之处,所谓欺上瞒下,便是如此。 只是……弘治皇帝所无法理解的是,刘文善这个人,乃方继藩的弟子,讲究的是实事求是,竟也和其他人一般了? 噢,上奏的乃是刘瑾,刘瑾乃是刘文善的儿子,莫非,这是刘瑾,在为刘文善抬轿子? 可刘瑾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 应当是个极聪明的角色,按理而言,他不该如此愚蠢啊。 所以……这根本就无法用常理来解释。 弘治皇帝顿了顿,道:“后头还有嘛?” “还有呢,还有许多。”宦官咳嗽,继续道:“陛下,臣之所奏,句句属实,若有虚言,天谴之。谈毕,真腊国王于是下诏,对臣父言听计从,颁布诏令三十一份……” “这里……”宦官说着,取出了一份份真腊国王诏令的副本,拱手:“这是刘公公献上的真腊诏书,恳请陛下过目。” 还有诏书…… 弘治皇帝一愣。 便有人接过了王诏,呈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取了一份。 此诏书用的乃是真腊文,下头又专门的翻译。 弘治皇帝定睛一看,却是真腊国王推行新学的诏令,认为新学有益于国家,需在各地设学馆,礼聘新学儒生,至学馆讲授学问,传播圣学。 弘治皇帝一愣,他听说,真腊乃是佛国,也有自身的文化,现在竟开始推崇新学,这……倒是让人匪夷所思了。 他拿起第二份,却是真腊国王下诏,拜西山钱庄真腊国小掌柜为财务大臣,拜四洋商行驻真腊国小掌柜为通商大臣,位列七大臣,参预军机。 弘治皇帝看到此处,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个分号的掌柜,居然直接拜为大臣,这是何等的手笔。 这一下子,他不再觉得刘瑾是吹嘘了。 这家伙明明很诚实嘛,你看他样子肥嘟嘟的,一看就很忠厚。 弘治皇帝却陷入了震惊之中。 这在他看来,越是匪夷所思,越是说明,这刘文善有多了不起。 刘健等人个个焦灼的看着弘治皇帝低头看诏书,一个个颇为焦虑,他们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弘治皇帝心里震撼之余,取了自己已看过的诏书,让人传阅下去,自己则重新捡起一份新的诏书。 这一份,是关于通商的诏令,是诏令治下各州府,要协助四洋商行,设立贸易战,尤其是沿岸的港口,需予以配合。 还有……是禁绝佛朗机人诏,要求治下军民,严查入境的佛朗机人,一有发现,立即拿办,有私通佛朗机人者,严惩不贷。 除此之外,重头戏来了…… 弘治皇帝眼前一亮。 这一份诏书,是下诏通行大明宝钞,官府征收税赋,发放军饷,官禄,尽以大明宝钞为准。 呼…… 弘治皇帝拍案而起:“大事定矣。“ 后头的诏令,已经不需要再看,弘治皇帝已知道怎么回事了。 真腊国何止是服软,而是彻底的屈服了。 西山钱庄和四洋商行的人进入真腊王庭,意味着他们有了话语权。 大明宝钞也已被真腊国彻底的接受。 对了,还有新学开始光明正大的传播。 以及四洋商行对真腊国的垄断贸易。 单凭这四点。 所谓的真腊国,带甲十数万,还有所谓的山川之固,此时在大明眼里,不过是纸糊一般。 刘健等人一个个传阅着这些诏令,越看越是惊讶。 他们心里甚至在想,若是此时,大明的官学里,尽是其他人的学问,大明的户部被人所掌控,大明所用的宝钞,乃是别人印制,大明的通商口岸,只与特定的某些商行交易。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从此之后,大明永远受制于人了吧。 钱粮实在太重要了,以至于这内阁和六部,成日做的事,就是不断的计算钱粮。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也就是说,这刘文善居然凭着一己之力,彻底的将真腊打翻在地,永不超生。 “陛下……”刘健不由感慨:“老臣惭愧的很,说起来,老臣蒙陛下不弃,忝为内阁首辅大学士,毫无建树,更无尺寸之功,而这刘文善,刘瑾人等,却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费一兵一卒,却使真腊降服,老臣真是惭愧,此大功也,也是陛下和社稷之大喜,臣等恭贺陛下,江山代有人才出,咱们大明后继有人啊。” 这才是值得欣慰的事。 这些年来,涌现出了多少人才。 宦官之中,有刘瑾。 大臣之中,有王守仁,有唐寅,有徐经,有欧阳志,有刘文善。 甚至……杨一清听说现在在保定主持新政,竟也有声有色,风生水起,内阁特别命了一群官员去了保定观摩,都说杨一清是萧规曹随,可是面面俱到,新政杂乱,在杨一清手里,却是井井有条。 甚至两位国舅爷,不也最近颇有几分智商见长嘛? 至于张信,戚景通,沈傲,胡开山人等,虽非是独当一面,却都是专才,将来的前途,或许也是不可限量。 朝廷人才济济,将来政通人和,威震四海,也只是迟早的事。 刘文善现在高兴极了,尤其是刘文善有此佳绩,他狠狠的夸赞了一通。 毕竟,自己的儿子,也是跟着刘文善学文的。 他虽是成日为自己的儿子提心吊胆,可看到西山书院的这些人,个个神通广大,心里才能踏实。 弘治皇帝颔首:“正是如此,这是真腊国……可是……西洋诸国,只怕都在刘文善的经略之下,朕在想,想来不久,还有捷报传来,这是一场大捷啊……继藩……” “儿臣在。”方继藩行礼。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怎么,你愁眉苦脸的。” 方继藩道:“这一点区区小功劳,不足挂齿,实在没什么高兴的,儿臣……” “好了。”弘治皇帝面上带着笑容,压压手:“既然卿家觉得,没什么可高兴的,那就什么都别说了。“ 方继藩:“……“ 他越来越觉得,陛下已经开始进化了。 卧槽……越来越不按常理出牌,我话还没说完呢,难道就不准我先抑后扬? 方继藩道:“陛下……” 弘治皇帝转头看向刘健:“这刘文善,便是朕之班超,他既敢教训这无礼的真腊王,还可全身而退,这才是古人所说的,大丈夫了吧。” “朕现在……一切都放心了,西洋暂时交给他和刘瑾,让他们好好的折腾吧,朕等他们新的捷报传来。” 弘治皇帝激动的面露大喜之色:“朕总算……可以睡个踏实的觉了。” 他发出了感慨。 这些日子,够他操心的,弘治皇帝天生就是个劳碌命,但凡有什么事,便如鲠在喉,焦虑的不得了。 现在一口气吐出来,整个人都通顺了。 他挥挥手,今日议了这么久:“诸卿暂先告退。” 刘健等人面面相觑,陛下这个时候,好端端的,居然急着将人打发走,这……有点不像陛下的风格啊。 可陛下开了金口,谁敢造次,自是躬身告辞。 方继藩本来有许多话想要说,甚至如果陛下不介意,他甚至可以发表一篇感人肺腑的演讲,三万字以内,完全不在话下,可一下子,被打发出去,顿时心里失落,竟有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感慨。 将众臣打发走了。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整个人全神贯注的又拿起一份份的王诏看过了一遍,而后道:“萧敬哪……” 萧敬在一旁,面带麻木之色,很多事,他习惯了,也就淡漠了,人生多苦,嫉妒更是人最大的天敌,何须有爱,又何须有恨,至于嫉妒和贪婪之类,和漫长的人生而言,实是可笑。 回顾自己一生,不正是那句话嘛? 万事皆空,何须自寻烦恼。 他点头:“奴婢在。” 他说话的时候,竟好像没了人间的烟火气。 弘治皇帝淡淡道:“这真腊国的消息,你如何看待?” “奴婢没什么看待,奴婢也不敢看待。” 弘治皇帝诧异的看了萧敬一眼,而后若有所思:“你说的对,颇有道理。那么……朕来考考你,国富论第六章第七节,写的是什么。” “奴婢忘了。”萧敬很老实的回答。 弘治皇帝:“……” 近来萧敬总让弘治皇帝觉得有些不同。 他苦笑摇头,接着没好气的道:“还不明白,四洋商行,是对外的海贸,意味着许多货物,需求提振,而大明宝钞通行诸国,则又意味着,未来的商贸将会更加便利,这是什么,这叫市场需求扩大,信心也将提振,朕……舒坦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哈哈……让人去证券交易中心给朕盯着,等着看吧。” 正文 第一千三百四十二章: 鸿恩浩荡 弘治皇帝开始摩拳擦掌。 世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站着,啊,不,躺着能把钱挣了。 大利好之下,势必许多股票都被看好。 只是可惜…… 弘治皇帝如此愉悦的心情,却发现现在却无人可以分享了。 看着犹如木桩子一般的萧敬…… 弘治皇帝摇摇头,他也拿萧敬没有办法啊。 主仆这么多年,当初也曾惩罚过他,教他去大漠里吃沙子,可最终,还是心软了。 现在萧敬这四大皆空的模样,弘治皇帝只好自娱自乐了。 …… 方继藩随众臣出了奉天殿。 刘健的心情很不错。 他故意顿了顿足,等方继藩上前几步,才和方继藩并行:“齐国公,大明宝钞若是推行,能有什么好处?” “能多发钞。” 刘健点头,这个好处好啊,想买西洋诸国的货物,印就完事了。 当然,前提是在可控范围之内,否则一个挤兑,就全完蛋了。 “还有呢?” 方继藩道:“蓄水池……” “蓄水池?”刘健愣了一下,奇怪的道。 “打个比方吧。”方继藩道:“刘公有一万两银子的大明宝钞,每月的开销是五十两,多余的宝钞怎么办?” 刘健咳嗽,抬头挺胸:“当然是周济天下,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方继藩不禁鄙视的看了刘健一眼,这明明是自己的台词好不好,这大明的士大夫,真够无耻的。 刘健脸微微一红,一副抱歉的样子,仿佛是在说,没有法子,老夫是读圣人书出身的,且又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只好这样说。 方继藩道:“错了,理应是将银子藏起来,刘公,你想想看,西洋无数的金银存入进西山的钱庄,最后兑换来了大明宝钞,可事实上,市面上流通的宝钞,肯定不足真正花用的十分之一,其余的八九成统统都藏起来了,如此一来,这些银子,便可通过钱庄,在大明进行大规模的投资,比如铁路,又比如……各科的研究。而钱庄放出了这么多的宝钞,可实际上呢,物价却不会太大的波动,因为流通于市场的货币是有限的,这些私藏起来的银子,就形同于是蓄水池。不但富户们要储蓄,便连各国的国库也需储蓄,他们储蓄的银子,说白了,最终都为大明所用。” “更不必说,这货币一统之后,带来的是通商的便利。” 方继藩自己解释这些,都觉得头痛,总而言之,这里头有莫大的好处,这些好处,远比修一条两条铁路要多的多。 刘健认真的听着,尝试着去理解,似懂非懂。 刘健却是露出了微笑,看着方继藩道:“能看到刘文善这些人立下功劳,老臣……很是欣慰啊,齐国公,刘杰在黄金洲,却不知如何了。” 他这样问,隐隐有心安的意思。 弟子们这么出息,我儿子应该不会有事吧。 方继藩道:“刘杰虽是平平无奇,资质平庸,可既是我的徒孙,想来……在黄金洲,一定不会有事吧,请刘公放心。” 刘健颔首点头,他背着手,碎步走着,只是年纪大了,哪里比的过方继藩这般虎虎生风,他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听说陛下有意分封。” 方继藩支支吾吾的道:“是吗?哎呀,这个我居然不知道。” “你还说你不知道?”刘健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讪讪一笑:“知道的不多。” 刘健叹道:“此前陛下屡屡询问过随驾的大臣,也曾问过老夫,比较郡县制与分封制孰优孰劣。” 说着,他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才又继续道:“齐国公,若是陛下这样问你,你会如何回答。” “这很简单。”方继藩想都没想,侃侃而谈道:“在西周时,分封制最好,可随着蛮夷俱灭,天下皆安,道路通畅,政令通达时,郡县制便比分封制好。分封制的好处,在于攘夷。将宗室分封四海和远疆,宗室们为了生存,为了消除隐患,就不得不修兵革,披荆斩棘,连横合纵,开疆拓土。可要说分封还是郡县孰优孰劣,这个……不可以好坏而论,而是需因时制宜、因地制宜,若抛开不同的环境和不同的时间,来奢谈好坏,不是昏了头,就是迂腐。” 刘健会心一笑:“不错,这个回答,再好不过,老夫也是这样答的。” 他抬头:“老夫年纪越大,越发觉得后生可畏啊,看看你们这些牛犊子,这些年轻人,除了你齐国公之外,个个都是为朝廷出生入死,舍身许国,有时候,真羡慕他们,若是老夫年轻三十岁,该有多好。”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其实,还来得及的,准备好几斤腊肉做束脩就可以。” 说着,人已嗖的一下,跑的不见了踪影。 方继藩孑身一人出了午门。 却见这午门之外,有一人跪在地上,却是那真腊使臣孤落支。 孤落支显得很沮丧,只拜在宫门口,抬眼见有人出来,看着挺眼熟,居然是齐国公方继藩。 他自然是见过方继藩的。 顿时像落水之人一下子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扑到了方继藩的脚下,带着几分激动道:“齐国公,你好呀,下臣拜见齐国公,给您行礼了。” 这家伙离方继藩近,脑袋磕着方继藩的小腿,让方继藩的小腿很是不适。 方继藩脸上立马露出了不喜之色,很干脆的一抬腿,直接一脚踹下去:“滚开,别烦我,我不认识你。” 在外头,早有齐国公府的护卫候着方继藩出来,一见动静,数十个人便呼啦啦的按刀而来。 孤落支好歹也是使臣,哪里料到对方一点道理都不讲。 可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定了定神。 齐国公这个人,他是有耳闻的,此人有脑疾,可以理解,毕竟,谁没有犯病的时候呢? 他忍着痛,忙是笑呵呵的道:“齐国公恕罪,万万恕罪,下臣真是万死,齐国公的腿有没有磕伤?万死,万死,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方继藩背着手,奇怪的看着孤落支。 本来他是打算扬长而去的。 可一下子,他驻足,正好护卫们到了眼前。 他一挥手:“都让开一点,我要和他讲道理!” 护卫们便退避三舍。 孤落支仰头,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你方才说啥,大人不记小人过?” “是,是,是。” “你惹到我了吗?”方继藩很认真的道。 “这……”孤落支支支吾吾。 “好吧,我们不在乎这些细节,我只来问你一件事。”方继藩咳嗽:“大人不计小人过,你这是从谁哪听来的歪理。” 孤落支:“……” 良久,他支支吾吾的道:“这……这……京里的人都是这样说的呀。” “这是他们愚蠢,简直就是荒谬,我最恨听到这句话了。” 方继藩眯着眼,语重心长的道:“你想想看,大人为什么要计小人过,居上位者的人,拳头比你大,钱比你多,官比你高,他也是人,他被小人得罪了,难道就不痛?所以,他非要计较小人过不可,谁得罪了这样的大人,人家打不死你,凭啥要让他不计前嫌?” 孤落支:“……” 方继藩又道:“换句话来说,正确的理解,应当是小人不计大人过才是。因为就算大人欺负了小人,小人除了不去计较,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还能怎样,计较?计较的来吗?” 孤落支暗道心好痛,他要哭了。 这是拐弯抹角的侮辱自己和真腊国啊。 自己和真腊国,不就是那个小人,拳头没人家大,钱没人家多,技不如人,弹丸之地,不足大明一握,这齐国公莫不是告诉自己,挨了揍,就老实一点,不要想着报复,越是这样想,以后只会更疼,遭受更大的报复,所以……应该改变自己的心态,放轻松,随时维持愉悦的心情,保持身心的健康,重新开始,继往开来。 孤落支眼泪扑簌而下。 居然听着很有道理。 难怪这方继藩能桃李满天下,看来,是有道理的。 这时,方继藩叹了口气,又道:“当然,我方继藩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我从不仗势欺人,真腊国的事,我已知道了,想开一点嘛,回家好好洗一洗,睡一觉,最好吃一点好酒好菜,然后舒舒服服的睡下,一切的不愉快,也就迎刃而解了,乖,现在赶紧在我面前滚,不然我脾气上来,打死你。” 孤落支:“……” 他只稍稍的顿了一顿,求生欲立即占据了上风。 而后……毫不犹豫的朝方继藩磕了个头:“多谢齐国公赐教。” 说罢,孤落支立马起身,跑的比兔子还快,这奔跑的速度,已经达到了专业级了。 方继藩一眼不眨的看着那越来越远的背影,心里不由感慨,这才刚刚出宫,又做了一件好事,日行一善,真的很有益于身心啊。 ………… 感谢新盟主‘严赟’同学的打赏,顿时感觉码字有劲了,好人啊。 正文 第一千三百四十三章:分封 或许是小冰河期的原因。 寒冬相较往年,总是及早一些。 京里有暖气,而贫民又有贱价的无烟煤烧,因而京中倒还算暖和。 新城的大规模建设,居然引发了热岛效应。 至少根据奏报,郊县尤其的寒冷,反而是新城和旧城,气温比想象中高一些。 寻常的百姓,尤其爱上工,哪怕是加班加点,也不肯回家。 回家就要开暖气,要烧炭,这都是银子。 而作坊里好啊,许多作坊,有的是蒸汽的机械,有的则需要开窑煅烧,置身在那里,暖和的不得了。 弘治皇帝就在这温暖如春的奉天殿,心里却有心事。 他靠着御椅,开始为这个王朝,谋划一个酝酿在心头已久的问题了。 无数的宗室,充塞在这奉天殿里。 方继藩也来了。 刘健等人,反而跪坐在了下首的位置。 大明到了如今,宗王多如牛毛。 每一个皇帝登基,就是数十个亲王和郡王分封下去。 兴王朱祐杬为首,向弘治皇帝行了大礼。 其余亲王数十,郡王数百。 事先,大家都已经听到了些许的风声。 所以兴王为首的宗亲们……心情是很不痛快的。 尤其是兴王,现在抬不起头来。 当初糊弄了一群宗亲买了宅子,转过头,陛下居然要将大家分封出去,这还得了。 那可都是大宅啊,总价高的离谱,而且,王爷们的宅邸,谁敢买。 所以现在王爷们看到了兴王,个个都是幽怨的不得了的表情。 而兴王见着了方继藩,又是一副别样的情感。 方继藩已经习惯了。 他只笑了笑。 弘治皇帝靠在软垫上,看着这些近亲们,沉默了很久之后,开了口:“朕观太祖高皇帝建元,及至文皇帝靖难得国,至此,百年矣。子孙有今日,皆赖列祖列宗庇佑。可朕又思,太祖、文皇何以得天下呢?” 他看向兴王。 兴王朱祐杬却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弘治皇帝便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咳嗽道:“想来陛下心里一定已有了答案。” “不错。”弘治皇帝颔首:“太祖与文皇能得天下,此尽因顺天应运而已。天道无常,人君顺天而行,依据天命,顺应它的规律而行,方可永葆祖宗基业。” 弘治皇帝叹息一句:“天数已变了。朕放眼四海,尽为夷地,他们不通教化,日久,迟早为我大明腹心之患。朕一直在问左右,是郡县制好呢,还是分封为好。可得出来的结论,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看着个个面带不善的宗亲们。 他们的心情,弘治皇帝是能够理解的。 京师多好的地方啊。 谁愿意跑天涯海角去。 弘治皇帝道:“朕知道你们,已经习惯了京师的优渥,离不开了。可是……祖宗基业未竞,正是朝廷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都是朕的手足,既有朕的尊长,又有朕的兄弟,还有朕的子侄。若你们不为朝廷分忧,不为朕分忧,朕还能依靠谁人呢?” 说着,弘治皇帝看向兴王。 现在,就等兴王表态了。 兴王乃是弘治皇帝的亲兄弟,他表了态,其他人才没有拒绝的理由。 朱祐杬看看弘治皇帝,再看看左右,委屈的不得了,却还是乖乖的拜倒在地:“陛下说的对,臣弟附议。” 后头,数不清的亲王和郡王心里都骂开了,都说方继藩是狗东西,这兴王才是真正的狗东西啊。当初糊弄大家买宅子的是他,现在好了,跑来附议的,又是他。 横竖他是把大家往火坑里推了。 弘治皇帝颔首:“看来,大家对此,并无异议。朕欲行先周分封之制,朕想问问,诸卿,谁有异议?” 殿中安静的可怕,落针可闻。 大家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宗室固然有宗室的好处,却也有宗室的坏处,他们身份敏感,几乎被满朝文武盯着,被视为潜在的‘谋反分子’,所以他们的一言一行,极容易遭致御史的弹劾,也容易令朝廷产生疑心。 这个时候,还是谨慎一些,闭嘴为好。 弘治皇帝如释重负:“这便好了,朕本还担心,你们提出异议和反对呢。看来,你们都是希望能为朝廷出一份力,能不辞劳苦,为朕分忧的,朕心甚慰。” 弘治皇帝随即肃然:“从即日起,宗亲接受朝廷册封,礼部将在四海之地,划分藩国,诸宗亲,得封之后,需立即为委派其护卫、奴婢人等,迁至藩国,凡有四十五岁以下的,五年之内就藩,若年迈,则其世子代其就藩。” 宗亲们听罢,心都凉透了。 那可是真正的不毛之地啊。 哪怕是人群里的靖江郡王,都觉得头皮发麻。靖江郡王并非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嗣,而是太祖高皇帝兄弟的子嗣,所以当时分封时,他被封去了广西。 要知道,开国初年的时候,广西那地方,简直就是不毛之地,瘴气重,土人多,到处都有刁民想要谋害本王,好不容易,熬了过来。 这下好了,又得去更加不毛的地方,十之八九,出个海,往返都要一年,想想都觉得想死。 “陛下……”那靖江王不禁上前:“陛下啊,老臣……老臣年纪大了,子孙们又……” 弘治皇帝微笑的看着靖江王,依旧微笑:“王叔不必怕,有话,但言无妨。” 这时候,最怕就是刺头。 所以弘治皇帝虽然和颜悦色,可尤其的在不怕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仿佛是在说,不怕死你就说。 靖江王支支吾吾,本是想拒绝,可似乎又没胆子,便道:“不知陛下要将臣等……分封至何处。” “黄金洲,又或……”弘治皇帝沉吟片刻:“昆仑洲以及前几年发现的澳洲。” 靖江王哭笑不得的道:“人离乡贱,臣……臣……老臣在想,陛下,能够给臣分封一个好地方,免得遭罪。” 他终究是没有胆子拒绝,索性讨价还价。 弘治皇帝微笑道:“这些地方,土地都肥沃,都是好地方。继藩,你是最清楚的,是不是?” 方继藩道:“陛下说的是,都是好地方,去了那里,是享清福,儿臣已想好了,儿臣希望陛下敕封儿臣,去昆仑洲……” 昆仑洲,便是后世的黑非洲。 那地方…… 一言难尽。 可一听方继藩要去昆仑洲,一下子,殿中炸开了锅。 那靖江王便立即大叫道:“不,老臣要去昆仑洲。” 他们对于天下诸洲,了解的不多。 反正方继藩想去哪,那么就去哪儿。 姓方的狗东西,他算盘肯定已经打好了。 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这家伙在胡闹。 昆仑洲……还真是不毛之地。 “陛下,臣也要去昆仑洲。” “臣要去。” 大家争先恐后,唯恐落后于人。 弘治皇帝苦笑,只好侧目,看着一旁待诏翰林:“记下来。” 弘治皇帝道:“诸卿只要肯就封,什么都可以商量,朕自然,会予以考虑。”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脸无辜。 得,自己和黑叔叔们一起快乐的日子,没了。 这昆仑洲,肯定没自己的份了。 分封的诏书,已是昭告天下。 之所以让藩王们就国。 是因为几乎每一个藩王,都有专门的护卫,还有不少的奴婢。 这些人,是有基础的。 再加上他们到了封国之后,招揽其他的移民,这一个个藩国的骨架子,便算是搭起来了。 大明这里,少了供养这些王爷们的钱粮,而他们,又可为大明卫戍极远的边地,可谓是一举两得。 弘治皇帝将诸王统统赶走,又将方继藩留下。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慢悠悠的道:“继藩想去昆仑洲?” “不,不想。” “可你方才说想。” 方继藩摆手:“方才脑子一片混沌,可能是脑疾犯了,脱口而出。” 弘治皇帝微笑,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些宗室,都是朕的至亲,现在要分封,他们各自权衡利弊,不知还要惹出多少的风波来。朕呢,对他们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能做的,也只有哄着他们,等他们带着自己的财物和护卫登了船,一去不复返了,朕才放心。你也是皇亲国戚,此事,你要在旁,多多协助。” 方继藩行礼:“儿臣知道,儿臣当然是尽力配合。” “这便好。”弘治皇帝笑了:“朕这辈子,细细思来,也只有这一个心头之患了,解决了这件大事,才算是功德圆满。继藩,你和朕说一句实话,方家,想要分封至何处。” 方继藩想了想:“这是陛下裁决的事,儿臣,岂敢拿主意,若是儿臣当真先选封地,被人听去了,又要喊不公了,现在满天下的宗亲,都在盯着儿臣呢,他们对陛下的旨意,不敢不从,可一旦挑出了毛病,只怕又要闹起来。” “有理。” “所以儿臣既为陛下至亲,当然是让宗亲们先选其封地,等他们捡剩下了,儿臣再随便寻个地方安顿便是了。儿臣心里只有国家和社稷,还有皇上。个人的私利,于儿臣而言,不过是浮云。” 正文 第一千三百四十四章:封国于鲁 “宗亲们挑剩下的?”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他万万料想不到,方继藩如此的高风亮节。 这个女婿……真的很为朕分忧啊。 本来宗亲们就不情不愿,谁也不肯去。 大明朝为了遏制宗亲,免得闹出乱子,历来是不提倡藩王们有什么作为的,说穿了,就是当猪养着。 你看朱家的猪,一个个又大又圆。 可现在一下子,却突然改变了国策,要分封,要让他们去开创基业,而后二话不说,把他们丢到天涯海角去,换做是谁,都受不了的啊。 方继藩是弘治皇帝的女婿,亲的。 若是这个时候,方继藩肯做表率,那就再好不过了。 而且方继藩还如此高风亮节,其他人找不到什么说辞,这分封之事也就顺畅了。 这个时代,京师是个好地方,穷乡僻壤之地,哪怕是可以做土皇帝,也是没多少吸引力的。 这也是弘治皇帝需要考虑周全的地方。 弘治皇帝一脸疑窦的看着方继藩,随即,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不愧是朕的女婿啊。朕在想,就算是分封之后,你也不能走,让你爹就藩吧,不过,朕打算给你们方家两块封地,一处是你父亲的,一处,是你的。” 方继藩道:“陛下太垂爱了。” 弘治皇帝想了想:“朕为这分封之策,操碎了心,这分封,既为了皇族,也是为了我大汉啊,若我大汉的子民,能在天下各处开枝散叶,如此,就算中国有失,亦可保全大汉的血脉。蒙元之难,就在眼前,历历在目,哎……天下哪里有什么万世基业呢,这一点,虽是群臣百官,每日歌颂,可真岂会没有自知之明,天数无常,我们做好眼下的事,给未来的子子孙孙们,多一条出路,狡兔尚且三窟,你说是不是。” 方继藩想了想:“陛下,臣以为,万世基业,也未必没有可能,从前历朝历代做不到,并不代表陛下做不到,陛下乃天子中的龙凤……” 弘治皇帝微笑:“人有生老病死,天子如是,王朝亦如是吧。好了,不要再说这些子虚乌有之事,做好眼下吧。” 他抖擞了精神:“太子近来在做什么?” 方继藩道:“制药。” 弘治皇帝道:“有成果了吗?” 方继藩:“……” 弘治皇帝喃喃念道:“看来是没有什么成效了,不过……由着他吧,朕的孙儿,朕让他至礼部观政了,让他学一学吧,历练历练,没有坏处,此次分封,他也参与了,却不知,礼部划分的七十九方国,如何。要做到一碗水端平,真是不容易,礼部尚书张升,压不住那些宗亲的,只能让皇孙来。” 方继藩明白弘治皇帝的意思,这事,涉及到的利益太大。 礼部所划分的方国,肯定会有人不满,人家不敢拿皇帝如何,这些皇帝的叔叔伯伯,还有堂兄弟们,还不能拿你礼部尚书怎么样? 最是难断的就是家务事。 所以……需皇孙亲自出马不可。 弘治皇帝感慨一番,挥手让方继藩告退。 紧接着,整个朝廷便开始混乱了。 为了分封的事,几乎闹得不可开交。 最惨的就是刘健,成日有人登门。 都是那些王爷们。 王爷们死赖在那不走,有说自己有旧疾的,身子不好,要多给照顾。有说自己夜里怕黑的,需和自己的侍妾大被同眠才成,可她们身子弱不禁风,受不得颠簸之苦,得给他们准备最大的宝船,那种能承受风浪的才好。 也有的见面就哭,也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刘健吓得不敢回家了,成日都在内阁里待着。 朝中百官,轻忽了这些王爷们的战斗力,他们是见缝插针,寻找一切可以寻找的关系。 以至于弘治皇帝,对他们也是无奈。 到了月底,诏书出来,七十九个方国,其中二十七个大方,五十二个小方,一张天下舆图,标注了位置。 所谓的大方和小方,其实没有多少意义。 因为这玩意根本就没有疆界,也就指定一个地方,让你筑城,当然,现有的‘城’是有的,譬如许多地方,已经有移民搭起了一个聚居点。 而至于城外,遍布了‘土人’,你的活动范围有多少,就全凭自己的努力了。 不努力的话,说不定……土人把你一家老小都烧了。 宗亲们也分不清哪个好还是不好。 只记得方继藩想去昆仑洲,这昆仑洲极为抢手,昆仑洲总计十三个方国,一下子便被抢了一空。 接着的大热门,便是黄金洲的南部了。 那里开发的比较早,大明的船队第一次到达,相对来说,没什么危险。 最惨的乃是澳洲和黄金洲的北部。 澳洲那儿,据闻是一片荒漠,土人很野蛮。因而,那里只有四个方国。 最可怖的,是黄金洲的北部。 那儿不但有大量的土人,而且……西班牙人在那里建立了一个个的聚居点,西班牙人战斗力并不弱,新津城的教训,大家可是历历在目呢,说不准,人一到,西班牙的军马便到了。 再北一些,则是天寒地冻的地方,现有的条件之下,根本不值得开发。 等众宗亲们个个捋起袖子瓜分之后。 留给方继藩的……就是这么个地方。 国号为鲁。 位置,大抵是在五大湖附近。 这一处方国,孤零零的,就两个方国。 西班牙在南黄金洲遭遇挫折之后,一直都在经营黄金洲的北方,靠近那里,随时都有被殖民者袭击的危险。 大家看到方继藩的方国位置,一下子……心态平和了。 不管如何,再惨,能有方家惨吗? 鲁国和齐国,都是四面楚歌,这地方……既没发现矿产,又危险无比,想一想,居然让人觉得很激动。 弘治皇帝大抵看过了舆图,倒也为方继藩担心起来。 召方继藩觐见,不禁对方继藩道:“继藩,此地,乃大凶之地,不若,朕给换一处封地吧。” 方继藩摇摇头:“若是陛下换了封地,那么其他的宗亲,肯服气吗?他们一定又要闹起来,那些自觉地不满意的,少不得又要恳请陛下也给他们换一换了,陛下要消弭争议,这是唯一的办法。”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不禁叹了口气:“若如此,就太委屈你了。” 方继藩摇头:“儿臣受一点委屈,不算什么,只要不让陛下为难才好。” 这就是自己的女婿啊,瞧瞧他,从不向自己索要好处,最艰巨和困难的地方,他总是冲在前。 这样忠厚的老实人,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弘治皇帝一阵唏嘘,眼眶竟有些微红,他侧目,看了萧敬一眼:“萧敬啊,你该好好向继藩学一学,这样才能深得朕心。” 萧敬淡淡的笑了笑:“噢。” …… 这消息一出,倒是让京里沸腾起来。 听说王爷们都分封了,京里少了王爷,还有数不清的旁系宗室,以及无数的随从,倒是引起了一些市场波动。尤其是宅邸的价格,竟是有些松动。 当然,大家最关切的,乃是方家会封去哪里。 得知鲁国和齐国分封于黄金洲以北,一下子,那印制的天下舆图,竟突然热销起来。 似方继藩这也以天下人为己任的人,当然难免遭庸人嫉妒。 大家买了天下舆图,寻到了位置,一看,扑哧一声,便笑起来。 痛快啊。 方继藩你也有今天。 以后你们方家一家老小都去那儿,十有八九,要被土人和西班牙人宰了。 不少宗亲,起初还闷闷不乐,毕竟要先让护卫和奴婢前往封地,并且要进行筑城,五年之内,也要就藩。 可现在一看方继藩,顿时心态平和了。 方继藩回了自家的宅邸,便要开始预备筑城之事了,方家的宗亲,也得迁徙过去一大批。 不过……方家一系,数代单传,人丁有些单薄,这可和其他的藩王不同。 譬如周王,从太祖皇帝开始,第一代周王就可劲的生,而今,经过了数代,除了承袭爵位的周王之外,下头还有好几个郡王,郡王之下,有数百个辅国将军、中尉,这些人,可都是有自己的护卫和仆从的,随随便便,就能拉起上万人的队伍。 方继藩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倒是王金元为之愤愤不平:“少爷,这太欺负人了,少爷立了这么多的功劳,凭啥分封去那儿啊。少爷……少爷……” 方继藩却是道:“你懂个屁!” 王金元立即住嘴。 “这才是好地方,既非南黄金洲,地处炎热的地方,土地又丰腴,随便攀到树上采野果,都能让人吃饱,可本少爷的封地,虽然需要开垦才能种出粮食,可只有如此,才可让治下之民,懂得投入,才有产出,鲁国之民和齐国之民,将来都会是好样的,不会像南黄金洲人一样懒惰。” “……” 方继藩又道:“被强敌环伺,这才可以培养他们的血性,强壮他们的身体,让他们存有紧迫感,而不是散漫……现在少来啰嗦这些,眼下最重要的是……我方家,可有宗亲吗?” 正文 第一千三百四十五章:至亲 宗亲…… 家国天下。 首先便是这个家字。 在古代,家并非是小家庭,而是一个大家族。 没有大家族,就抱不成团,就无法抵御外界的危险。 从先周开始,所谓的分封,其实就是家族式的分封。 一个家族,迁居于某地,筑造城池,抵御外来的危险,彼此之间,守望相助。 可现在,新的分封开始。 方家要去黄金洲,别人都是一大家子,愉快的带着护卫搬迁,方家带啥? 一个国家,需要有骨干,需要有血脉相连的命运共同体。 这些人,是离不开藩地的,虽然后期,藩国要招募许多的移民,可没有族人这个基础,想要在万里之外生存下来,是个很费心思的事。 王金元瞠目结舌的看着方继藩,想了想:“南和伯一系……” 方继藩呷了口茶:“思想不要狭隘嘛,要用开阔的思维来看待问题,你再想想,比如五百年前……” “这个……”王金元精神一震:“小人去查一查。” 说来也巧,还真让王金元查着了。 方家的家族,从西晋永嘉年间,方家本是北方的士族,可随着永嘉之乱开始,当时的方家,一分为二,一支留在了北方,另外一支南下渡过了长江。 此后历经了数百年,南方的这一支,人丁日益单薄,不过,方继藩的祖宗们,运气好,恰好朱元璋驱逐北元,于是在南方跟着洪武太祖高皇帝北伐,立下了功劳。 而数百年间,留在了北方的这一支,开枝散叶,而今,也是有声有色,历史上,倒也出现过一些名人,不过近年来,有些不振。 可是他们人口多啊,北方方氏,在山西布政使司的灵丘县,还有北直隶的蔚县等地遍布,有人口三万余户。 这一户,就是三四口人……昌盛的很。 方继藩拿着北方方氏的族谱,努力的开始做着功课。 在数千年前,方家出自神农氏。 神农氏,那可是很了不起的人啊。 当然,那个太远。 而到了一千三百年前。 自己的太太太太太太……祖,好吧,管他是谁……不管怎么说,方继藩可算是找着亲人了。 “灵丘县和蔚县那边怎么说?” 王金元笑吟吟的道:“已经联络了,听说少爷要认祖归宗,高兴的不得了呢,阖族上下都沸腾了,族里的乡老,本是想要亲来京师拜谒的,又怕唐突……” “这样呀。”方继藩感慨:“真是不易啊,这是人家的难处。想到我方继藩,竟还有一群这样老实忠厚的族人,我方继藩,真是感慨万千啊。方家人,如同源之水,虽是流落至了各处的江河,可本性,却是不会变得,都是老实忠厚。你叫人,去送个信,下个月,我方继藩要去祭祖,顺道儿,论及长序,将我们南宗方氏的族谱,与之合并。” “是,小人明白了。” ………… 京师距离山西并不远。 方继藩心里挂念着远在山西的亲人,带着人,只一天时间,便快马加鞭的抵达了。 这是一个一看就带着淳朴家风的村落。 灵丘县乃是宗祠所在地。 附近各县的族人,都来了。 本地的知府、县令,以及七七八八的佐官,也都匆匆赶来。 北宗族长方东亮红光满面。 发迹了,发迹了。 原来鼎鼎大名的新津郡王和齐国公,就是那个方家,居然一千多年前,大家是亲戚。 人家还大老远的赶来,认祖归宗。 一念至此。 方东亮就忍不住涕泪直流,高兴啊。 祖宗积德,灵丘方家,也要发迹了。 以往对他爱理不理的县令,现在前倨后恭,拉着方东亮的手,不断的嘘寒问暖:“老太公,你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你们方家是积善之家,忠门之后……” 另一边,知府咳嗽。 恶狠狠的瞪了这县令一眼。 县令一脸幽怨,乖乖的退到了一边。 知府老爷方才接过了县令方才拉过的手,拍了拍方东亮的手背:“老人家,本官与你一见如故,今日特下乡来,便是要探望探望你,您老身子真是硬朗,只怕已到了古稀之年了吧。” 古稀之年,意思是到了七十岁了。 方东亮道:“小老儿才四十又八。” 知府:“……” “来了,来了……” 外头是人山人海,无数的方家族人都汇聚一堂,这人潮之中,人们自觉地分开了道路。 祠堂中的诸人,更是精神一震。 知府和方东亮为首,银子出去相迎。 便见一个穿着钦赐蟒袍的年轻人带着几个扈从而来。 这是皇帝钦赐的,只有太子、皇后、太后、有功文武大臣、属国国王、朝贡国酋长、部落首领才有资格接受赐予。这蟒服与龙袍相似,区别在于龙为五爪,蟒为四爪。 这大红色的蟒服,几乎刺瞎了众人的眼睛。 那知府和知县等官,纳头便拜,口称:“见过下官见过齐国公。” 方继藩没理他们,朝方东亮道:“这些人是谁,我方继藩前来祭祀先祖,是私事,而非来办公务,怎么来这么多的官军和差役,让他们统统走开。” 知府:“……” 说着,方继藩抖擞精神,随方东亮进入宗祠,方东亮取出族谱,这族谱里,算是将南宗和北宗合二为一了。 方东亮喜极而泣:“论起来,齐国公乃我弟也。” 方继藩拉着他的手:“这样呀,这么说来,我的辈分,竟还不低。” “好,我且先去祭祀祖宗罢。” 方继藩到了祖宗的灵位前,焚香,祭祀。 礼毕。 方继藩与方东亮到了东配房,方继藩坐下,呷了口茶,显出几分疲惫:“老哥,这宗祠,太寒酸了,实在辱没了我们方家的威名,我方继藩是做什么的,那可是修过宫殿的,过些日子,我让西山建业修一个祠堂,要比这大数十倍,天下除了皇上的宗庙,咱们方家的宗祠,要最雄伟才是。” 方东亮听着,哭了:“若能如此,实是方门之幸啊,齐国公…” 方继藩一摆手:“叫我老弟就成了,不要这么生疏。” “贤……贤弟……”方东亮有些生涩:“咱们方家自高祖静宜公而始,历代六十三代,贤弟最为出众……想想,这理应是祖宗保佑吧,现在贤弟又要修祠堂,愚兄……真是……真是……” 他哽咽难言,开始擦拭眼泪。 有了齐国公好啊,以后方家的子弟们多了出路,方家要抖起来了,看谁以后敢和方家争灌溉的水渠,打不死他们。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算什么,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还打算,给大家修大房子呢。” “大房子……”方东亮要窒息了,难为情的道:“这要破费不少吧。” 方继藩摆摆手:“都是亲人哪,说这样的话?” “是,是,是,愚兄惭愧。”方东亮小鸡啄米似得点头:“只是,不知,从何修起?这……这……说来真不怕贤弟笑话,单说灵丘方氏吧,大大小小,有三千五百多户,可是地少人多……只怕这房子修起来……” “当然不在灵丘修。” “那……”方东亮嘴张的有鸡蛋大,下意识的捂着自己的老心肝:“难道……难道是去京……是去京……” 方继藩道:“去黄金洲!” 噗…… 方东亮方才喝的茶,直接呛出来。 ………… 族人们欢天喜地的聚集在这祠堂之外。 大家高兴的满面红光。 附近各县的方氏族人都来了。 还有一支,居然是从宣府都司那儿千里迢迢赶过来的。 现在齐国公已去拜祖宗去了……接着,便有方继藩的扈从,直接抬来了一个个箱子。 众人看得稀罕。 箱子打开。 “呀……”人们发出欢呼。 是宝钞,是一箱箱的宝钞。 大手笔,真是大手笔啊。 果然……齐国公,不但是自己的族亲,还是个好人哪。 “尊奉齐国公之命!”王金元发出大吼:“这一次,带来了百来万两银子,这是要分发给各家各户的,齐国公说了,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家也不必客气,以后……还有的是关照。” 嗡嗡嗡…… 一百万两银子。 分发下来。 这一户,岂不是有三十两。 三十两可不是小数目啊,在京师,一个人不吃不喝,只怕也要攒个一两年。 若在这里,可能攒十年都未必有。 “齐国公大恩大德。” “齐国公公候万代。” “堂叔衣锦还乡,咱们待会儿见了他,一道给他行个礼。” 王金元压压手,歇斯底里的大吼:“除此之外,尊奉皇帝之命,方氏即将迁徙黄金洲,至鲁、齐二国,诸位,从此以后,你们便是鲁国和齐国的国人了。” “……” 一下子,这宗祠外头安静下来了。 黄金洲…… 卧槽…… 人们安静的可怕。 人离乡贱。 听说,那儿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这是皇上的旨意,新津郡王他老人家,已经先去了,就等你们去会合,齐国公脾气不好,他说了,是亲人的,过来拿钱,不是亲人的,吃刀片!” 正文 新的一个月,求保底月票。 又是新的一月。 脸红红的。 众所周知,老虎的脸皮比较薄。 实在不喜欢求月票。 可是...为了败家子,多一点曝光率,还是得厚颜无耻的吼几声。 老虎新的一月,一定好好努力,感谢亲爱的读者们,来吧,拿起你的月票,拍在老虎的脸上,各位大爷们,有空常来呀。 正文 新的一个月,求保底月票。 又是新的一月。 脸红红的。 众所周知,老虎的脸皮比较薄。 实在不喜欢求月票。 可是为了败家子,多一点曝光率,还是得厚颜无耻的吼几声。 老虎新的一月,一定好好努力,感谢亲爱的读者们,来吧,拿起你的月票,拍在老虎的脸上,各位大爷们,有空常来呀。 正文 第一千三百四十六章:为王先驱 坐在祠堂的东配房里。 方东亮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全家搬迁。 一个不留。 去黄金洲。 有大房子住。 大房子他相信肯定有的。 可是……他缺的是房子吗? 他缺的是命啊。 且不说在海中漂泊不知多少日子,颠沛流离,这出海,形同于九死一生。 单说黄金洲那地方,土人遍布,听说还有凶神恶煞的红毛佛朗机人。 这…… 他看着方继藩。 很想给自己一个耳光,当初,怎么就一口认下了这么个亲戚,还将南宗和北宗的族谱合并了呢。 说实话,都过去了一千三百多年,八竿子都打不着了啊。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 却在此时,外头王金元匆匆进来:“少爷,少爷,好消息……” 方继藩翘着腿,呷了口茶,骂他:“没有礼貌,没看我哥在此,先给我哥问个好。” 王金元看了方东亮一眼,犹豫了一会,不知叫什么,难道叫这年过古稀的糟老头子一声大少爷? 他只作揖行了个礼。 方东亮却是心不在焉。 王金元方才道:“少爷,小人给咱们方家的族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他们听说要去黄金洲,高兴的不得了呢,个个踊跃,说是和咱们齐国公府,乃是同气连枝,同生共死,还说姓方的,没一个孬种,个个抢着要去黄金洲,报效国家。” 方东亮脸顿时惨绿。 这……怎么可能。 方继藩拍案。 哐当一声。 几案显得不太牢固,顿时拍掉了一角。 却吓得方东亮整个人瘫了。 方继藩豁然而起:“好啊,好的很,我就知道,我们方家,世代忠良,从咱们的老祖宗,一直追溯到东汉,就没一个是贪生怕死之辈。这才是方家人应有的样子。王金元,你立即去调船,看看那些没出息的宗室皇亲们,都是什么样子,听说要走,一家老小,个个满面愁容,家家都像死了人一样。咱们方家,敢为天下先,要做这个表率,第一个出海就藩的,非我们方家不可。” 方继藩唏嘘了一口气,接着感慨:“都说出海就是九死一生,海上多风浪,这一路,是千辛万苦,既有疾病,又有瘟疫,还有滔天巨浪,更不必说,到了黄金洲,还需筑城,要开垦,一切都是重新开始,要和土人争夺土地,要与西班牙人,一争长短,可我们方氏一门,忠烈也,只要我方继藩还有一口气,就算这一门上上下下数万户,十万口人,统统都死绝了,也绝不做缩头乌龟,公忠体国、为王先驱,应如是也,壮哉!” 方东亮听到此处,已瘫在椅上身子无法动弹了。 方继藩说到激动处,血脉喷张,转眸看向方东亮:“贤兄。” “啊……啊……”方东亮口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方继藩朝他作揖:“贤兄早早做准备,家什什么的,也就不要带了,带了宝钞就好,沿途的吃喝,自有人供应。你们先走一步,多则三十年之内,少则三五年,愚弟再去黄金洲,与兄相会。” “呀……呀……”方东亮从喉头里发出更古怪的声音。 方继藩说着,叹息:“公务繁忙,愚弟需立即回京,贤兄,赶紧办啊,船队马上就会准备好了,到时,自会安排十个八个卫所官兵,护送你们去天津卫登船,不可耽误了。” 方继藩抬腿准备要走。 认祖归宗的感觉,好极了。 方继藩心里感慨,难怪人们都说,人生在世,是需要寻根的,这就是自己的根,哪怕有滔天的权势,这人失去了根,就如浮萍,现在寻到了,方继藩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感,想来,这就是所谓的乡愿吧。 这让方继藩想起了一首歌《把根留住》! 心里唏嘘,才走两步。 身后,方东亮突然道:“且慢着。” 方继藩回头,这转眸之间,眼里隐隐有杀气。 当然,这是很合理的,他们是方继藩的至亲,锐利的眼神,可以给自己的亲族们安全感。 方东亮被这眼睛一扫,脸色更是惨然,他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想起了一件事,贤弟……我想起来了,在山东,咱们方家,还有一支,是南宋年间,从北宗分出去的,迄今,繁衍生息,有四千余户。” “是吗?”方继藩眼睛一亮。 老祖宗有德啊,生了这么多。 方继藩抖擞精神:“为何不早说,我们方家,不能落下一个亲人哪。” “我……我……”方东亮脸通红。 胳膊是扭不过大腿,方东亮很明白,横竖都是死,那黄金洲,太可怕了,没安全感,多拉一点人去,生存的几率高一些。 方继藩道:“贤兄,这些日子,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支房的散落在外,想办法,将他们都找回来,王金元……” 王金元道:“小人在。” 方继藩背着手,淡淡道:“明日,你去登州。” “明白。” 方继藩吁了口气。 走出了祠堂。 祠堂外头,鸦雀无声。 乌压压的人,个个露出愁容,见了齐国公出来,方才笑中带泪,纷纷表示欢迎。 那本地的知府和知县虽是方继藩让他们滚蛋,可他们又不敢走。 等听说齐国公要让方家人出海,脸色都变了,知府带着一群属官,忙是拨开人群,狼狈不堪的要寻车马,赶紧溜了。 可回头,看齐国公出了祠堂,又不敢走了。 乖乖的一行人,前来拜见。 “下官……下官备下了几杯薄酒。” “好意心领。”方继藩摇头:“不过算了,我公务在身,噢,你叫什么?” 知府战战兢兢:“下官方知镜。” “哟。”方继藩猛地打起精神:“原来你也姓方?” 方知镜吓尿了,磕头如捣蒜:“不是灵丘方,下官乃是云南人,云南方氏。” “说不准三千年前,我们还是亲戚,你这云南方氏,可是上古神农之后?” 方知镜心里一句卧槽,两眼一黑,吓晕了过去。 方继藩摇摇头,叹口气:“看这怂样,果然和我方继藩没什么血脉关系,我们方家人,个个都是不怕死的。” 说着,扬长而去。 ………… 京里已经炸了。 方继藩这狗东西,已经丧心病狂了。 都察院山西道御史洪燕泣血上奏,弹劾方继藩残害百姓,以至山西布政使司内,哭声如雷。 倒不是洪燕有勇气。 而是,他自认自己是御史,理应仗义执言。 事情闹得太大了。 若是不弹劾,将来少不得,他洪燕也有一个失察之罪。 弘治皇帝看了弹劾奏疏,这弹劾奏疏,乃是刘健亲自送来的。 刘健对于方继藩的任性,很是担忧,希望弘治皇帝能够敲打一下。 弘治皇帝随即当着众臣的面,将洪燕召到了御前。 洪燕看看左右,见方继藩不在此,于是底气足了:“陛下啊,方继藩先跑去灵丘认亲,这是一千多年的亲戚啊,好吧,就当一千多年前是一家,他认祖归宗,也就罢了,却还对方氏,语出威胁,胁迫他们说,要让他们吃刀片,地方上的官吏,不敢得罪他,甚至还有人为虎作伥,捉拿了几个想要逃亡的方氏门人,说他们有辱方家的威名云云……若只是山西布政使司一地倒也罢了,在宣府,在山东,在陕西,甚至在河南……姓方的,人人自危,日前,山东布政使司的登州府,就又认了数千户人家……听说……还有专门的人,赶去了河南等地……” “陛下啊……”洪燕眼眶通红:“这方继藩,简直就是无法无天了,如此惊民扰民,百姓们这是苦不堪言啊。臣斗胆,恳请陛下明察秋毫,立即制止方继藩这等狂妄之举,万万不可再纵容他这样下去了啊。” 殿中的人,听的心里发毛,森森然的。 弘治皇帝皱眉:“继藩要认亲,与你何干?难道还不准人认祖归宗了?” 洪燕:“……” 这在洪燕等人角度,这就是禽兽不如之举。 可在弘治皇帝眼里,继藩很好嘛,择封地的时候,他是最后选的,让宗亲们说不出话来。他方继藩有祸害谁吗?人家只是自己寻找亲族去黄金洲,响应分封的国策而已,出海,是他们方家最先出,就算是祸害,他方继藩没有祸害别人,他也是祸害他自己的亲族,这真可谓是满门忠烈,而你们……居然还在背后骂他,他这是为了江山社稷,里外不是人,这满朝诸公,有几个人能做到? 弘治皇帝冷哼,厉声道:“方家有亲族,都送出海去,为王先驱;你们也有亲族,卿等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明里暗里的给自己的宗亲诸多私利,好嘛,现在你们要弹劾继藩,这很好,朕倒是想要查一查,你们的族亲们,都在做什么,他们是否有为朝廷效命,还是呢,因为你们跻身庙堂了,他们个个跟着你们,得了好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也,继藩做到了这个份上,你们竟也不肯容他,哼!” ……………… 月初,保底月票大家都有了,给老虎投一票吧,码字工很可怜的,要珍惜他。 正文 第一千三百四十七章:天大的喜事 弘治皇帝一阵痛骂。 那洪燕本以为自己为国为民,陛下定会欣赏。 谁料为了一个方继藩,竟是将自己骂的狗血淋头。 洪燕道:“只是……” “不必只是了!”弘治皇帝断然道:“方家阖族上下,迁居黄金洲,你却在此,语带讥讽,怎么,莫非在你眼里,这方家上上下下人等,都是不甘心情愿,都是被方继藩所逼迫。” “这……陛下……臣……” “那么,他们不去,卿家便去吧,传旨,山西道御史洪燕,为国尽忠,鞠躬尽瘁,甘为表率,命其阖族迁居至黄金洲,遂其报国的心愿。” 洪燕:“……” 他脑子里还在想着,怎么用措辞来说动陛下呢。 可听到了这里,他懵了。 整个人,打了个冷颤。 不是开玩笑吧? 我是御史啊,专门负责提出建言和批评的。 阖族都去? 洪燕吓得脸色惨然:“臣……臣……” “怎么,卿家读的乃是圣贤书,自幼,便自天地君亲师的道理,为君父分忧,不辞劳苦,这不是圣人说的话吗?现在朕只让卿家迁居,又没有让卿家去死,卿家何以如此惶惶?” 洪燕突然哀声道:“陛下,陛下啊,请陛下容臣解释,臣乃是御史………” “这就更好了。”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你方才所言的,朕已知道了,方继藩年纪还轻,脑子又不好,经常犯浑,将来,他要就藩鲁国,若是没有人在一旁,看着他,朕还真不放心,这家伙十恶不赦,说不准,他犯了浑,要谋反呢?很好,有卿家在,朕就可以放心了,朕敕卿为鲁国道御史,带着你的族人,去黄金洲,专门给朕盯着方家人,以后要告御状,也方便一些。朕选贤用能,观这百官之中,只有卿家胆子最大,也最能不畏强BAO,仗义执言,倘若是别人,朕还真不放心,只担心,他们和方继藩蛇鼠一窝,而以卿之风骨,却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到时,你随方氏族人之船,一道登船,及早赴任!” 洪燕哭了,眼泪啪啪啪的落下,含着泪眼:“陛下,陛下……不能啊,老臣身体不好,老臣……家中父母……身子骨也不好,老臣……” 弘治皇帝微笑:“你看,方继藩的父亲,就在黄金洲,可并没有叫委屈。方继藩这么多的族人,这方继藩也没有说,他们身子不好,而是欣然愿族人前往,汝之骨肉族人,会贪生怕死,难道方氏一门,不晓得贪生怕死吗?且去!” 一挥手,直接让这洪燕滚蛋。 弘治皇帝愤恨难平。 此次分封,方继藩出力最多,好处落于人后,危险他冲在最前,认个亲,怎么了? 弘治皇帝本是个从善如流之人,从前哪怕是御史的话,惹来他的反感,他也不过是一笑置之,并不加罪。 可今日,想到方继藩这么老实的人,还受这些御史的委屈,念及方继藩的种种好处,便怒从心起。 洪燕被人拉走了。 哭着走的。 刘健等人,个个默不作声。 这人傻不傻啊。 虽然大家觉得,方继藩这狗东西是个天坑,这真是逮着姓方的人都坑,这狗东西,他还算是人吗? 可是…… 看不惯,不代表要做出头鸟。, 分封乃是国策,方家人丁单薄,这样做,虽是不厚道,可也说的过去。 大家见你洪燕出了头,于是大家推你一把,这劝谏要是成了,自是好事,没成……于自己也没什么损失。 所以,现在陛下的态度已不言自明,大家自是个个木桩子一般。 弘治皇帝坐下,叹口气:“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左右看了一眼一旁的宦官,而后又补充一句:“朕虽有贤妻,却忧虑身边竟无良才。继藩这样老实的人,朕已嫌薄待了他,洪燕却在此以直取名,实是可恨。诸卿,对此,以为如何?” 沉默了片刻。 大家稀稀落落的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颔首:“这就是了。” 弘治皇帝扶了自己的额:“这几日,朕本就身子偶有不适,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可近来,诸事又是不顺……”说着,他摆了摆手:“都退下吧。” 刘健等人见弘治皇帝脸色极差,刘健忙道:“陛下,还是看看御医为好。” “已是看过了。”弘治皇帝点头:“想来是无恙的,过一些日子,便可好了。卿等退下吧。” ………… 三日之后,一道正式的旨意出来。 御史洪燕,带领三族之人,即刻往黄金洲。 洪燕已是想死了。 旨意刚刚送到,接着,便有人来拜访。 一看名敕,赫然是齐国公方继藩。 洪燕顿时吓尿了。 随即,方继藩进来,见着了洪燕,笑嘻嘻的道:“你好呀。” 他也是刚刚和附近姓方的族亲那里都走了一趟,历经了河南、山西、宣府,若不是有人拦着,方继藩甚至想去一趟山东,甚至还有南直隶。 自己的老祖宗神农氏,何其的伟大,他的子孙,遍布天下,姓什么的都有,不过不姓方,总觉得有些不便,显得牵强了,毕竟没有掌握证据,也不好去认亲戚。 方继藩是个讲道理的人,他做任何事,都是有章法可循的,不似街上那些臭泼皮,毫无道德可言。 回了京师,还未歇下,听说朝廷给鲁国封了一个御史,马不停蹄的就赶来了。 洪燕瞠目结舌的看着方继藩,顿时便觉得自己的骨头痒痒的,他期期艾艾的道:“你……你好,下官……下官……” “不要客气。”方继藩坐下:“我素闻洪公乃是刚直之人,此番至我藩国里,任御史,以后……还要请洪公多多建言,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尽管批评便是。” “不刚,不刚。”洪燕摆手:“一点儿都不刚。” 洪燕怂了。 一家老小,三族统统迁居鲁国。 这意味着啥呢? 意味着只要方继藩愿意,出了海,他们洪家上下,可能还没到黄金洲,就被丢下海里去统统喂鱼去了。 就算侥幸到了鲁国。 依着方继藩的脾气,保证有几百种死法在等着他。 告状,不存在的,书信的往返,至少一年以上,状纸还没到京师,尸体都差不多可以尸变了。 方继藩哈哈笑道:“洪公太谦虚了,我方继藩是个讲道理的人,我既为一国之君,又为陛下之臣,更为天子之婿,这些年,跟着陛下学习,可谓是受益良多啊,其中收获最大的,就是陛下广开言路,从善如流,我还年轻,正需要洪公这样的人,多多提点。” 啪嗒…… 洪燕泪眼滂沱的跪下了。 “咋?”方继藩看着洪燕。 洪燕脑海里,传出种种可怖的传说。 接着,他艰难启齿道:“齐国公,您……您的靴子,怎么这么脏。” 说着,他卷起了自己的长袖子。 不料,方继藩怒了,这脸是说变就变,抬脚便是要给方继藩擦靴子的洪燕踹下,洪燕啊呀一声,便听方继藩怒道:“狗东西,你也配给我擦靴子,没有王法了你!” 洪燕磕头如捣蒜:“饶命,饶命。” 方继藩才轻松一些:“好好做好自己的本分,别老是想着给我擦靴子,你是御史,狗东西,明日给我写一篇一万字的检讨,交不上来,再来收拾你。” …… 方继藩从洪府出来,刚刚回到自家的府里,还未坐热,朱厚照兴冲冲的来了:“老方,有好事,有好事,今日你请本宫吃饭,本宫告诉你一桩大喜事。” 方继藩抬头挺胸:“天下的喜事,有我方继藩认亲大?” “呀。”朱厚照惊讶的道:“你认亲,你认了什么亲?你们方家,不是数代单传,天煞孤星吗?” 方继藩顿时呕血。 此时恨不得又去寻那洪燕打一顿,以泄心头之恨。 方继藩勉强的保持镇定,呷了口茶:“说正事,殿下,什么大喜事。” “你先请我吃一顿好的。你亲自下厨。” 方继藩冷笑:“那算了,这喜事不听了。” “真不听吗?”朱厚照一脸憔悴,头发乱糟糟的,身子带着馊臭,让方继藩忍不住想要捏起鼻子。 朱厚照便咬牙:“好呀,那不听,本宫走了啊,走了,走了。” 作势要走。 可惜方继藩没叫住他。 他不甘心的又转身回来:“算了,我和你说。” 方继藩做出捂耳朵的样子:“不听,殿下想说,另请高明,我不听了。” 朱厚照反而急了:“好事啊,天大的好事,你不听?” 方继藩摇头。 朱厚照急切的一把抓住方继藩衣襟:“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方继藩将他的手打开:“走开。” 越如此,朱厚照越是受不了,见方继藩捂着耳朵,作势要跑,语气便软下来:“老方,你听了吧。” 方继藩这才气定神闲:“听是可以,请我吃饭。” 朱厚照:“……” 这一刻,朱厚照有点怀疑……自己来这里的初衷了,不是说让老方请吃饭吗? 正文 第一千三百四十八章:新药问世 无论如何,朱厚照似乎并不太在乎谁请吃饭的问题。 他捋起大袖子:“来来来,本宫亲自来烹饪,老方,你的运气来了,准备一饱口福吧。” 方继藩不知道朱厚照还会烹饪。 不过这家伙……会任何东西他都不觉得奇怪。 自是坐在厅堂里等,待朱厚照亲自端来几个菜来。 方继藩见这几个黑乎乎的菜,竟是分不清这到底烧的是啥玩意。 “如何?尝尝。” 方继藩肃容,正襟危坐:“殿下,我们谈正事,殿下乃太子,臣为国公,俱为陛下之肱骨也,既有公事,岂可将这心思放在这口舌之欲上?” 朱厚照龇牙:“你不尝尝,怎么晓得难吃?你先尝一口。” “没胃口。”方继藩看着这些菜,心里作呕:“一想到还有许多家国大事,等着殿下和臣处理,臣就寝食难安,食不甘味。” 朱厚照心里不禁咕哝,却还是道:“好吧,先谈正事,老方……制药的事,有眉目了。” “有眉目了。”方继藩豁然而起:“当真吗?” 朱厚照一拍大腿:“当然是真的,几十个实验室,按着他的方法,不断的试验,不知耗费了多少材料,数百人,废寝忘食……没曾想,不但发现了许多新奇的东西,而且……还真有收获。” 其实所谓的研究,是最枯燥的。 这压根不是一拍脑门,或者上天上掉下了一个苹果砸在头上的事。 为了验证一样东西,需要无数人反反复复,枯燥着试验。 方继藩带着一群生员,制造了许多器皿,然后通过这些器皿,由着他们去折腾。 不同的物质,通过这些器材,可以分解出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而后,再让他们进行合成。 根据方继藩所知,这实验室就曾炸过七八次,最惨的一个,至今浑身上下,还包的跟个粽子似得。 还有几个,因为不太规范,居然发扬了神农尝百草的精神,居然将合成的液体,伸了舌头尝了尝,然后……至今还躺在西山医学院里。 方继藩的老祖宗神农,知道后世子孙几千年下来,竟都没有长进,若是有灵,非要将这些不肖子孙拍死不可。 方继藩只大抵知道,天然青霉素的大致原理。 当然,所知的也是有限。 至于能不能成,还得花费无数的人力物力去一次次的尝试。 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几千次的试验,就成功了。 可若是运气不好,说不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也未必能有眉目。 而要一次次试验,就必须得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试验机制。 这也是为何,朱厚照非要来领头的原因了。 这就如行军打仗一般,得有章法,各个实验室的每日进行的工作是什么,如何进行试验,如何提取细菌,如何观察……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措失大好的机会。 当然,还有无数钱粮的配给,器械的采购……这里头,统统都是大学问。 里头,还牵涉到了士气的问题。 太子殿下亲自带头,下头的人,敢不尽力吗? 朱厚照虽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可一旦他认准了一件事,他的责任心,便瞬间的爆表了。 诚如他年少时,成日瞎捉摸打鞑靼人一般。 任何人都会有横扫大漠,为国雪耻的念头。 可有的人,不过想想而已,而朱厚照不一样,他十年如一日,成日研究兵法,学习鞑靼的风俗,学习他们的语言,学习他们的文化,学习他们的作战方法,堂堂太子,不琢磨着去做点低级趣味的事,心思都放在这上头,而后,在历史上一战成名,一个从未领兵的人,居然和历史上身经百战的鞑靼主帅一决雌雄,居然……还真让对方退避三舍,大捷! 这大捷,绝非是运气这样简单。 运气从不会降落在没有准备的人身上。 方继藩凝视着朱厚照,朱厚照还是一身臭烘烘的,可此刻,方继藩已经不觉得这味道古怪了,他面上憔悴,邋里邋遢,方继藩竟也觉得,他现在的形象,高大了许多。 方继藩抱着他的头,啪叽一下,给他一个男人式且绝无任何断袖之癖嫌疑的吻。 朱厚照顿时恶寒,忙是扬手,擦拭自己的额头:“老方,我早知你有问题……” 方继藩高兴的手舞足蹈:“成功了?” 朱厚照眨眨眼:“成了,真的成了……此前,我们就提取过,不少的病虫进行观察,在显微镜之下,最新研究的药水,竟可抑制这些病虫。” 方继藩一下子,如泼了一盆凉水:“啥,没有经过临床试验啊?” 朱厚照道:“还要临床。” “当然。”方继藩不禁恼恨道:“这药,谁能保证,它可以抑制病虫,且不会对人的身体有害呢?殿下,赶紧……找病人来。多找几个,可惜刘瑾这孙子不在,不然,让他染点什么病,给他试一试,再好不过。” “噢,本宫糊涂了,太糊涂了。”朱厚照一摸自己的额头:“这病人还不容易,寻几个染病的囚犯来便是了。” 方继藩道:“赶紧,我也去,饭就不吃了,我路上吃点蒸饼。” 朱厚照显得很紧张。 当他意识到,事情可能没有他想象的这样简单的时候,他便忍不住捏一把汗了。 不过……这药,和方继藩的描述的吻合的。 理应不会有问题吧。 这可是花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成日泡在实验室里熬出来的啊。 坐在车里。 朱厚照靠在沙发上,看着对面的方继藩。 “老方,你说……这种药,若是成了,当真……能够拯救成千上万的人。” “是的。”方继藩点点头:“尤其是对于出海的人而言,更是再要紧不过了,此药,几乎可以算上包治百病了。” 说是包治百病,其实并不夸张,这个时代,绝大多数致死的病,倘若用上这个,都可以有很强的疗效,且药效还立竿见影,后世……许许多多的病人,跑去医院看病,十个有七八个,开回来的药,都是这么个玩意。 这是真正的神药啊。 朱厚照眼睛一亮:“可以挣银子吗?” “可以。”方继藩笃定的道:“能挣无数的银子。” 治病,是要钱的,这并非是方继藩爱钱,事实上,方大善人一向视金钱如粪土。 可若是不让新药挣银子,不让这些实验室的人知道,新药就意味着暴利,又怎么可能让更多的人,投入毕生的学问,去进行日复一日的试验,何况,又如何让人,花费重金,投入进这个无底洞里呢。 朱厚照摩拳擦掌:“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 到了实验室。 实验室是西山各研究所的其中一栋楼。 里头,显得很昏暗,所谓的实验室,便是蚕室,一个个蚕室里,依旧还有许多疲惫和忙碌的身影。 ………… 第三章送到,求保底月票。大哭,没有月票,好痛苦啊。 正文 第一千三百四十九章:神药 方继藩发现自己已经过时了。 相比于研究所了的人,自己才像一个古人。 因为透过显微镜,方继藩发现这铜盘里的细虫,他一概分不清。 而至于朱厚照等人,精心所制的天然青霉素,他也没看出一点名堂。 见方继藩一头雾水。 朱厚照急得不得了,在一旁不断的比划着,告诉方继藩如何观察…… 方继藩最终,眼睛离了显微镜,微笑:“殿下,我看哪,还是临床试验最要紧,这几日,你抓紧一些,可万万不要出什么差错。” 朱厚照不禁无语。 接着……方继藩到了一个个实验室,大抵明白了朱厚照这疑似青霉素是如何制成的,这天然青霉素,乃是从青霉菌培养液所生成。 原理方继藩一知半解。 可这无所谓,重要的是好用。 等到了傍晚,奉命去寻病人来临床的苏月带着几个病人来。 一个是外伤的患者。 因为伤口化脓,且一直拖着没有就医,根据医学院的诊治之后,需直接截肢。 这个时代,但凡是身体上有什么毛病,尤其是外伤的感染,可能要命的。 当然,得益于昌明的医学院问世,他们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治疗方法。 哪里感染,就割哪,一刀下去,病也就好了。 听说要截肢,病人哭的死去活来。 不断说自己是家中的劳动力,是万万不能断了腿的,不然一家老小要吃西北风,西山钱庄,还欠着银子,房贷还没有结清,他脸色惨然,昏天暗地。 苏月等人,本是一直都在劝他,割了吧,不割,人就完了,割了还能捡一条命,这么多人都割了,不也一样坚强的活着。 病人不肯。 好在研究所这里,突然说要病人,按照规矩,本是要寻一些囚犯来,可现在……苏月索性将人送了来。 人抬去了蚕室。 病人叫王勇。 王勇很快被精心的呵护起来。 几十个穿着大褂子的大夫将他围着,一双双的眼睛,如狼似虎的看着他。 这令他有点心里打了冷战。 “大……大夫……不会有事吧,不会……” 甚至有穿大褂的大夫,亲切的握着他的手:“别怕,别怕,我是精神科的大夫,知道此时,你一定心里紧张,不要担心,你的病,能治好的。” 有大夫兴冲冲的给他端来熬好的米粥来:“来,八百粥,桂圆、莲子都有,来,吃一碗,补补身体。” 穿大褂子的大夫,坐在病床沿,拿着勺子,轻轻将舀出来的粥水吹凉,温柔的塞进王勇的嘴里。 王勇吓尿了。 这怎么像要准备棺材的样子呢。 他口里吧唧吧唧的吃着粥,老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话:“要不,就割了吧。” 说到此处,他咬牙切齿,似英勇状。 “不割,不割。”另一边,一个大夫小心翼翼的抓紧他的手:“别怕,不割了,咱们不割。” 王勇吓得脸如白纸,打了个激灵,喃喃念道:“怎么就不割了呢,咋就不割了呢。” 一旁精神科的大夫道:“来,乖,听话,不要多想,不妨我给你喊一嗓子吧,铡美案,喜欢听吗?来……你细细听着。”他嘴张开,要一展歌喉。 王勇嗷嗷大叫:“我要割,求求你们,割了吧,天哪,我做了什么孽!” 这一下子,大夫们沉默了。 而后有人冷声道:“这家伙不识抬举,来,将他控制住。” 大夫们也是有脾气的。 尤其是这个时代。 掌握人生死,都是人中龙凤。 于是,一声令下,数十个大夫将王勇控制的死死的,取了绳索,将他绑成了粽子,口里给王勇塞了一团棉布。 王勇:“唔唔唔……” 各科的大夫和研究员们现在显得尤其的亢奋。 现在就看新药的效果了。 倘若新药有用。 这就意味着,在细虫论的基础之上,一扇新的大门,给所有人打开了。 大家凑在此,都是想要看看临床的效果,说不准,一篇论文就横空出世了。 现在见这家伙不识相,怎么肯放过。 一个个面露狰狞的不得了。 他们揭开了王勇感染的伤口处。 接着,纷纷发出了激动的声音。 “此伤化脓已到了病入膏盲的地步了啊。” “是啊,是啊,很少看到感染如此严重的病患了。”有人吧唧吧唧的流着口水。 “你看看,你看看,这里的组织已经大面积的坏死了。” “平日里,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师兄,你让一让,给我看看。” “你别凑这么近。” 真想拿显微镜,对着他的伤口看一看。”有人发出了遗憾的感慨。 王勇:“唔唔唔……” “咦,为何会有腥臊味?” “不对,莫非这伤口,与众不同。” “呃……是病患濑尿了。” 王勇:“……” ………… 外头,终于有人来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领着苏月联袂而来。 众大夫一见,忙是露出诚惶诚恐的样子。 纷纷行礼:“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师公(太师公)。” 朱厚照瞥了一眼被绑成了粽子似得,便忍不住龇牙:“混账,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平日,你们就这样对待病人?” 方继藩也气的嘴唇哆嗦,双肩颤抖:“这病患,乃是你们的衣食父母,平时我教你们仁义道德,你们都学在狗身上了,还不快将他解开。” “太师公。”一个年轻的小大夫战战兢兢的道:“太师公,他不肯临床,教我们将他的腿割了。” 朱厚照顿时住嘴,脸上露出了值得玩味的表情。 方继藩脸拉下来:“狗一样的东西,绑好了吗?” “绑,绑好了。” “很好。”方继藩道:“拿病历本来。” 苏月忙是取了簿子来。 方继藩低着头,念道:“病人王勇,小腿被扎,伤口持续感染半月之久,化黄脓,多次消毒无效,金创无效,建议截肢。” “没有错吧。” “师公,没有错。”苏月小心翼翼的道。 方继藩道:“那么,用药。” 一下子,整个蚕室里忙碌起来。 苏月亲自准备了针筒。 为了见效快一些,自是需要注射治疗。 不过整个时代,虽是勉强可以打制注射针了,可毕竟……水平有限,因而,这长针,格外的粗大。 放在后世,这针头显然是给兽医用的。 看着这巨大的针。 王勇:“……” 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而与针头连接的,却是一个铜管,管子后,是一个推进器,前端有天然橡胶所制的活塞。 取了药水。 苏月将针头塞进消毒液里消毒。 没办法,这针筒的制作不易,是专门请技艺高超的匠人使用的,所以这针,可不像后世一般,是一次性用品,而是在消毒之后,反复的使用。 将药水吸入了针筒之中。 紧接着,苏月熟稔的寻到了静脉,用棉签擦了擦,针头扎进去。 虽是捂住了嘴,可这一刻,王勇发出了嗷嗷的惨叫声。 一旁的大夫们,个个在旁细致的观察,听到这惨叫,个个激动的浑身的细胞都跳跃起来。 注入药水之后,拔针。 而后,朱厚照将王勇口里塞着的棉布取出来。 毕竟……这是临床,需要随时询问病患在注射之后的反应。 王勇接着声震如雷,发出哀嚎。 方继藩道:“好了,别叫了,没什么事,给你用药了,说不准,你的腿保住了,别吵吵,吵得人心烦。” “大夫,大夫,我这里在流血,在流血……” 王勇看着自己的胳膊。 方继藩看了看,注射的位置,确实是在流血,没办法,针口太大了,且静脉又被刺破,不流血才是奇怪的事。 方继藩道:“来人,给他拿一个棉签堵一堵。” 苏月取了棉签,堵住,很快,棉签便被染红了。 王勇嗷嗷大叫:“我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死了,天哪……我要死了。大夫,还在流血,哗啦哗啦的,我头晕的厉害。” 苏月额上,也是满头大汗。 又取了新的棉签。 好不容易,才将注射的伤口堵住了。 王勇已是大汗淋漓,整个人精神疲惫到了极点。 事已至此,他似乎麻木了,开始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爱咋咋地吧。 “小的们。”方继藩大呼一声。 众大夫一齐声音嘹亮的回应:“在。” “给我仔细的观察着,还有……每日注射两针,随时观察,尤其是患口的位置,都给我记录下来,病人若有什么其他反应,也要事无巨细的记录,出了差错,打死你们。” “是。” 方继藩长出了一口气。回过头,瞥了那注射的针口,心里不禁在想,尼玛的在逗我吧,这玩意明明是兽医给牛扎针的。 朱厚照不肯走,带着一群大夫,一面准备给王勇的化脓口上药,一面和所有的大夫一样,发出啧啧的声音,依依不舍的给王勇的伤口进行包扎。 王勇受了折腾,已是昏睡过去。 大家开始记录,现在的王勇,因为受了感染,一句高烧不止,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就更别提了,整个人昏睡过去。 ……………… 第一章送到,求保底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五十章:陛下 儿臣来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方继藩没有朱厚照以及这些大夫们的恶趣味。 才不愿意跟着他们,陪着王勇时时刻刻的观察着他的伤口。 所以早早便溜了,他只想知道结果,不想知道过程。 这就好像陛下一样,他不想知道自己的女婿和女儿在床笫之间有啥互动,他只想要外孙,越多越好。 有了外孙,就是功劳,否则再勤奋,那也无用。 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入宫,去见公主殿下。 朱秀荣的肚子明显有了变化。 她在宫中调养的极好,女医梁如莹随时在身边伺候着。 梁如莹见了方继藩,忙是拜下,行了师礼。 方继藩笑着点点头。 梁如莹道:“这几日,公主殿下的胃口好的很,想来孩子一定很茁壮。” 方继藩便笑嘻嘻的道:“没办法,种好。” 梁如莹面上羞红,突然想起什么:“倒是有一事,需向公子禀告,陛下这几日,身子不好。其实已经有许多日子了。” 方继藩皱眉:“许多日子……我瞧着很正常啊,活蹦乱跳的,这陛下身子的好坏,你可不要随口胡说,被人请了去,就成了诽谤圣上了。” 梁如莹知道,这是方继藩为自己考虑,在宫里行走,需谨慎,万万不可落人话柄。 梁如莹想了想:“这些日子,陛下总是在午后低热,听伺候的宦官说,夜里还常常盗汗,身子也乏力,这些日子,清瘦了许多,且前些日子,总是咳嗽,起初以为是风寒,用了许多的风寒药,一直都不见好,御医院和女医院这边,不知用了多少法子,可迄今为止…” 看这症状,确实是风寒哪。 可是久治不愈,就不同了。 “难怪这些日子,陛下不召见我。”方继藩不禁道:“这就奇怪了,按理来说,我是他的女婿,是至亲之人,这么久,也不曾见他念着我这女婿。原来,竟是如此。” 方继藩皱眉:“还咳嗽?” 梁如莹正待要说。 却听外头有征辟入宫的御医匆匆道:“梁女医,梁女医,快来,快来。” 宫里的医疗系统既有女医,也有御医。 不过那些父传子的世袭御医,已经被遣散了,而是通过朝廷的征辟,请进宫里来。 征辟入宫的,都是当世名医,再不是那些世袭的家伙了,大多醉心于医术,这些人,反而对女医院的治疗方法,有浓厚的兴趣。 对于真正的名医而言,当下兴盛起来的西山医学院,是值得他们研究的。 这老御医见齐国公和公主殿下在此,急的不得了,张口道:“快,陛下……方才咳血了。” 呼…… 一听咳血了。 方继藩、朱秀荣和梁如莹的脸色都变了。 方继藩忙是抚朱秀荣的背,安慰她,让她不要担心。 这一边,朱秀荣却是莲步出去。 方继藩道:“我也去瞧瞧。” 那老御医却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方继藩道:“咳血……这可就不只是伤寒这样简单了。” “正是。”老御医苦笑道:“这也是下官所担忧的地方。” 他敬重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对于齐国公这位西山医学院的祖师爷,他满怀着敬意。 “下官最担心的是……是……” 他张口欲言,可欲言又止。 梁如莹却是猜测到了什么。 这是最可怕的结果。 梁如莹脱口而出道:“刘叔,你不必欲言又止了,我的恩师,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名医。他听了症状,岂会不知道,这极有可能是痨病。” 刘老御医听罢,不禁苦笑。 对啊,自己居然还欲言又止,人家方继藩,那可是这方面的祖师爷,多少徒子徒孙,成了名医。 什么…… 方继藩后知后觉。 事实上……他真没想到……这个症状,居然是痨病。 痨病可是极可怕的。 有极强的传染性。 所以人们闻之色变。 这也是老御医一脸忧心忡忡的原因。 而最重要的却是……此病乃是绝症,绝无治好的可能。 这放在后世,就相当于癌症晚期,要准备好自己的寿材了。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是吗?是不是诊断的太武断了。” “有八成可能。”刘御医道:“下官曾经在民间,碰到过许多这一类的病例,此病之症状,大抵是大骨枯稿,大肉陷下。胸中气满,喘息不便,且身子,常伴有低热,起初是夜咳,此后咳嗽愈演愈烈,咳血!” 方继藩大步流星:“立即去看看。” 刘御医却显得很紧张:“齐国公,此病,形同瘟疫啊,挨近了,便有可能感染……齐国公您……” 方继藩听罢,才想起来:“对呀,这样的话……如莹。” 梁如莹福了福身:“弟子在。” 方继藩道:“你在此照料公主殿下,陛下那儿,你就别去了,注意自己的身体,可别传染了。刘御医,你随我去。” 刘御医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卧槽,齐国公你不厚道啊。 当然,方继藩压根和他没有交情,厚道两个字,从何谈起。 梁如莹却一脸担忧的看着方继藩。 方公子对自己……真是爱护啊。 可是…… 方继藩却已扯着刘御医,去远了。 ………… 咳出血来的时候。 整个奉天殿已经混乱了。 宦官们都不敢挨近。 只有萧敬,在左右忙前忙后,给弘治皇帝斟茶递水。 弘治皇帝觉得身子虚弱,整个人懒洋洋的,靠在了御椅上。 时不时的张开眼眸。 挥挥手:“告诉左右,让他们不必靠近朕了……还要知会仁寿宫,告诉仁寿宫,这些日子,朕龙体违和,就不去问安啦……还有……将秀荣……送出宫去吧。萧伴伴……你也不必在朕跟前伺候了。” 萧敬哭了,啪嗒一下,拜倒在地,磕头如捣蒜,额头上血流不止:“陛下,奴婢打去了詹事府起,就一直伺候着陛下的,陛下这个时候,若是没有一个知冷热的人,在跟前随时照料着,这龙体,怎生受得住?奴婢死也不走,陛下不是常说,天塌不下来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病了,有了病,好好的调养便是。陛下此症,定不是痨病,只是陛下平时日理万机,过于操劳,只是疲惫了,好好养一养就是,奴婢在身边照料着,随时看顾龙体,心里也踏实,陛下啊,您可不能不要奴婢……奴婢……奴婢……” 说到此处,哽咽难言。 咳血出来的时候。 弘治皇帝和萧敬都预感这一次可能病的很重。 而最大的可能,就是痨病。 这个时代,民间对于痨病,可是谈虎色变,哪怕是亲儿子,都不敢病床前照顾了。往往是寻一个地方,让病人一个人住着等死,谁也不敢靠近。 毕竟……此病是几乎治愈可能的。 弘治皇帝见他如此,也只好叹口气:“好吧,难得你如此……这些年……这些年……” “陛下就不要说话了,好好歇着吧。”萧敬起身,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解下了头上的通天冠。 弘治皇帝就这么披头散发着,萧敬道:“不会有事的,陛下是仁厚之君,万寿延年,何况,列祖列宗们,都在天上保佑着陛下呢……” 他一面俯身给弘治皇帝解通天冠,泪水却是一滴滴的落在省下半躺着的弘治皇帝身上。 “要不,请齐国公来瞧瞧?” “不要请他。”弘治皇帝斩钉截铁:“女医梁如莹,也一并随公主出宫……至于皇后张氏……让她……让她去陪一陪秀荣吧,她要看着她的外孙出生……” 正说着,外头宦官入殿,远远的站着,而后拜下:“陛下,齐国公和刘御医求见。” 弘治皇帝皱眉。 这方继藩果然是曹操啊。 说他来,他就来了。 弘治皇帝刚要张口,说朕圣体违和,不见。 方继藩便心急火燎的进来了。 那刘御医,只进来,却也远远驻足。 方继藩道:“儿臣见过陛下,儿臣听说,陛下咳血了,儿臣特来诊断。” 弘治皇帝摆手。 见他站的近,带着几分怒色道:“朕这几日,身子确实有些不适,可这些,自有女医和御医给朕诊断,何须你来?平日你便游手好闲,不专心做正经事,却是狗拿耗子,今日来此,岂不是越俎代庖?退下。” 方继藩眨眨眼:“陛下生的,可是痨病?” 弘治皇帝道:“不是,不要多想。” 方继藩手指着刘御医:“刘御医说的,他说他拿自己全家人头作保。” 刘御医吓尿了,瘫在地上:“没……没这样说过。” 弘治皇帝却是瞪了刘御医一眼。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略通医术,还是看看,诊断看看才放心,请陛下容儿臣放肆了。” 他居然徐步向前。 弘治皇帝皱眉,碰到这样的大疾,有的人是避之如蛇蝎,也有的,却是上杆子跑来,非要凑这热闹。 弘治皇帝心思复杂无比。 哪怕是天子,得了此瘟症,这人情冷暖,也有感受。 譬如那殿中角落,一个个瑟瑟发抖的宦官。 ………… 第二章,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五十一章:陛下洪福齐天 方继藩想来是怕死的。 这个世上,唯一让他死的理由,想来也只是为了中华崛起而死。 可若是中华崛起,需要他好好的活着,那么,他不介意苟且偷生。 可在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越是让方继藩不准靠近,方继藩偏要靠近。 我方继藩不是吓大的。 他看着那殿中角落里战战兢兢,满怀着恐惧的宦官。 他能理解他们。 做太监已经很不容易了,需要忍受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更需要忍受内心的煎熬,要放得下低级的趣味,割舍掉人最原始的YU望。难道还不准人害怕吗? 方继藩放肆的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抬头,见萧敬站在一旁,眼睛红了。 皇帝就是萧敬的天。 他和别的宦官不同,他入宫时起,进了内书房读书,接着,就送去了弘治皇帝那里。 那时候的他,还很年轻。 宫里的老祖宗们手指着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对他说:“你往后,就伺候着太子殿下,日夜相伴,不得离开寸步,太子乐,你便乐,太子忧,你便忧。太子若是高兴,你便跟着享福,可若是太子有什么闪失,你便去死。” 萧敬记着这句话。 他无法遗忘。 哪怕是他已从天真烂漫的小宦官,渐渐的,变成了一个满是城府的老太监,开始懂得搞阴谋,懂得算计,懂得计较利益的得失,懂得了皮笑肉不笑,通晓了这世上所有肮脏的事和肮脏的人心。 可他还记得这句话。 他是皇帝的影子。 方继藩看了他一眼:“走开,别挡着光。” 萧敬抬着泪眼。 很幽怨的看方继藩一眼。 他始终无法明白的是。 自己在宫里,浸YIN多年,从一张白纸,成了一个足智多谋、深谙人心的老狐狸,可为啥……偏偏这个从前南和伯府的傻儿子,成日咋咋呼呼,嚣张跋扈,没心没肺,可自己就混的不如他呢。 他乖乖后退两步,不忘对弘治皇帝道:“陛下,茶凉了,您喝两口,润润肺。” 既然是痨病,那么就是肺痨,多喝茶,润肺总没有错,这已是萧敬唯一知晓的一点所谓的‘医理’了。 弘治皇帝想不到方继藩擅作主张,他便唏嘘,责怪道:“继藩,你越来越不听朕的话了。” “陛下,来,伸舌头。”方继藩低着头,脸几乎要凑到弘治皇帝的面前了。 弘治皇帝恼怒道:“继藩,你要气死朕,真以为,朕拿你没有办法吗?” 方继藩很认真的道:“张嘴呀,快张嘴,不张嘴……怎么看病。” 弘治皇帝鼓着眼睛看方继藩,却又不忍责罚他。 沉默了片刻,弘治皇帝张嘴,伸出舌头。 方继藩道:“啊……” 弘治皇帝保持着伸舌头的动作:“啊……” 方继藩呼出一口气。 弘治皇帝苦笑:“怎么,可以确诊了吗?要不要把脉,朕觉得,你还是去忙你的经府比较好。” 方继藩道:“还没确认,只是看看,有没有其他方面的毛病,伸舌头,啊一声,就能看出痨病,儿臣又不是神仙。” 弘治皇帝:“……” 方继藩吁了口气:“陛下好好养着,此病……甚为难治。” “这是绝症!”弘治皇帝苦笑:“朕知道,你真以为,朕对医理一窍不通吗?朕自然会好好的将养着,可是……朕也知道,天命难违。哈哈,幸赖朕这些年的光阴没有虚度,总也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和天下的臣民了,继藩啊,你离朕远一些,不要靠近。” “噢。”方继藩碎步后退了一厘米。 “再远一些。” 方继藩抽了抽鼻子:“此金銮之上,儿臣斗胆上殿,这里施展不开,再后退,就要摔下去了。” 弘治皇帝便将脑袋别到一边去,眼睛斜视了方继藩一眼:“继藩,你眼睛红了。” 方继藩摇头:“有一种病,叫红眼病,得了之后,就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富有,陛下富有四海,儿臣见了陛下,难免心里妒忌。” “你还想反了不成。” 方继藩汗颜,眼角突觉得有些湿润,弘治皇帝有气无力的样子,虽是强打精神,从前,他包裹在通天冠和冕服之内,让人远远看去,被这天子的威严所震慑,可现在,走近一些,看到的,却是一个病怏怏的老人,嘴唇青紫,面色苍白。 方继藩吸了口气:“陛下是知道儿臣的,儿臣怕死,不敢反。” 他顿了顿:“儿臣说红眼病,只是打了比方而已,是打趣,难道陛下不觉得很可笑吗?哈哈……哈哈……” 他干笑几声。 弘治皇帝却是紧闭着嘴,没有笑出来。 他叹口气;“朕这些年,总觉得时不待我,因为朕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朕就想,在有生之年,能够为这江山,这社稷,多做一点事,上不负祖宗,下……可以给自己的子孙,多几重保障。可是啊……该来的还是来了……” “陛下……一定可以医治的,请陛下放心,好好养着龙体。” 弘治皇帝苦笑:“不要安慰朕,朕又不是三岁的稚童。”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他突然挥挥手:“去吧,离朕远一些,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朕……咳咳……” 他咳嗽。 吓得萧敬忙是躬身要上前。 弘治皇帝一摆手,让他退下。 方继藩不肯走:“陛下这个时候,应该找个人说说话,解解闷,这样心情才能开朗,这对病有好处,儿臣……陪着陛下,说点什么吧。” “朕不需要。”弘治皇帝道:“朕要的……是你伴在太子身边,他毕竟……太容易冲动了,做事毛躁,这样的性子,若是被人所误导,是要吃大亏的,朕就这么个儿子,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婿,朕盼着你们好,生死之事,朕看淡了……咳咳……” 方继藩怏怏的离了宫,走出午门的时候,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他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某种程度而言,习惯了做这个恶少,身边的人,都惯着他,对他小心翼翼,关怀备至,又或者是心怀恐惧,以至于,他的心很多时候,就好像铁块一样,没有温度,不知悲愁,没有忧虑。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打起精神,心里说,无论怎么样,我也要医好他。 匆匆的赶到了研究所,朱厚照听了方继藩来,兴冲冲的跑了出来:“老方,老方,好消息,好消息,你快来,哈哈……你看,你快来看。” 拉着方继藩到了蚕室,王勇还躺在蚕事里,几十个人还在围观他,大夫们都很激动。 王勇已经习惯了万众瞩目的滋味了,他死鱼一般的躺着,一副爱咋咋地的漠然表情。 朱厚照吼一声,围观的大夫们依依不舍的退开。 朱厚照手指着王勇的伤口:“老方,你看,这就是疗效。” ………… 系统升级,看不了本章说了,好不习惯,看不到大家的留言怎么办,大家给一张月票,这样老虎就可以看到大家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五十二章:父子情深 王勇的伤口,已经接了许多客了。 很多大夫走马灯似得来观摩。 甚至有人从他的伤口里,取出了一些组织,送去了显微镜那里观察。 而现在,王勇又迎来了新的一群围观群众。 朱厚照取了镊子,对王勇道:“可能会有点疼,不要怕。” 镊子又揭开了纱布,而后……是腐肉…… 好在……腐肉的情况已经好转了不少。 看上去,没那么可怖了。 “继藩,你来看。”朱厚照手里的镊子,捏了捏伤口。 王勇哼都没哼一声,只是依旧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 这种情况,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了。 方继藩取了放大镜,在一旁看了看:“不错,不错,看来,药有效果,有没有其他的后遗症。” 朱厚照沉默了片刻,而后看向一旁的大夫们。 一个大夫上前:“太子殿下,师公,后遗症……似乎没有,不过……可能精神上,有些问题。” “精神上?”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卧槽,这药莫非失败了,会引发精神类的疾病?抑郁,还是焦虑? 突然……王勇豁然坐起来。 刚才他还安静的不得了,转眼之间,坐在了病榻上,眼里布满血丝,面目狰狞,嚷嚷道:“割了吧,我宁愿割了,不要这腿啦,不要这腿啦。” 接着,又生无可恋的躺下去,安静了。 方继藩看着这病症:“有点像脑疾啊,还不轻。此药的副作用,真是可怕。” “精神科的人在否?” “在。”几个大夫在人群中到。 “腿治好之后,你们好好的去研究一下,万万不可让病患治好了腿,却惹了脑疾之症去,还有,治疗的费用,全免。要好好研究,万万不可出差错。” 虽然可能会有一丁点的副作用。 而且这副作用还有些可疑。 可这个时代的临床试验,是不可能过于严苛的。 因为这是捡西瓜还是捡芝麻的问题。 方继藩有些遗憾,却是将朱厚照拉到一边来,他看着朱厚照:“殿下,陛下生病了。” “又病了。”朱厚照不满道:“怎么他老是生病。” 方继藩道:“肺痨。” 听到肺痨二字,朱厚照面上的不屑骤然变得凝重:“啥?”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安慰他。 朱厚照道:“这药,能治吗?” 他紧张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摇头。 朱厚照陷入沉默。 “不过……”方继藩拉长了声音:“有一种药,可以治,也是这种培育霉素的方法,制药的原理是想通的,却可专治此症。” 青霉素能够抑制病菌,可谓是灵丹妙药,这个时代,许多致死的疾病,都可以进行治疗。 一旦推广,就是造福天下。 此药厉害在什么地方呢,最厉害之处就在于,哪怕只是一个庸医,他见了病人便开此药,都能治疗绝大多数人的疾病。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不需要高明的大夫,不需要良好的条件,便可将许多重症,一剂下去,人便可以起死回生。 可是……肺痨却不成,肺痨乃是肺结核,寻常的青霉素,对它产生不了效果。 当然,却有一种专门针对肺结核的霉素,是对肺痨有效的。 此病虽是绝症,可是……还有时间,只要利用培养天然青霉素的方法,就可培育出这样的霉素。 “真的可以?”朱厚照脸色很难看。 “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看来,要辛苦太子殿下了。” “噢。”朱厚照什么都没有说:“朝哪个方向走?” 没有方向,就没有头绪,若是完全靠误打误撞,可能一百年也未必能模到门槛。 方继藩想了想:“来,我们细细的说。” ………… 弘治皇帝的咳血并不严重,只是气闷的很,身边有萧敬照料着,可此病无治,只能勉强缓解一些疼痛。 奉天殿里,弘治皇帝戴着口罩。 他高高在上,却又有气无力的坐在金銮上。 诸臣则远远的跪坐在殿下。 人们担忧的看着天子。 似乎……每一个人都意识到,弘治皇帝的时代,要落下帷幕了。 这令不少大臣,颇有几分伤感。 可是……可怕的痨病,却还是让人对弘治皇帝望而却步。 这可是不治之症啊。 而且,会传染。 形同瘟疫。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弘治皇帝有气无力的道:“朕身子违和,这些年来,精力愈发的不济。太子……敦厚……聪慧……咳咳……” “将来……是可以克继大统的,朕本想传位于他,可……可细细思来……还是暂令他监国吧。往后,所有的奏疏,统统让太子批阅,朕……朕……安心静养,诸卿……朕与诸卿,共事多年,细细算来,已有近三十载了……咳咳……朕希望卿等,如辅佐朕一般,尽心辅佐太子。” 刘健心里只是感慨。 他不禁想,陛下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老夫……只怕也没有几年了吧,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只怕难以承受的起陛下的重托。 李东阳和刘健二人,心里也不禁悲凉,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 欧阳志面色凝重,不发一言。 不过他早已习惯了。 这不苟言笑的样子,恰恰是吏部天官最大的威慑力。 多少人想走门路,巴结欧阳志,用上了无数种方法,想要投他所好,可欧阳志,却永远都如木桩子一般,什么糖衣,什么炮弹,对他没有丝毫的效果。 所以……大家对欧阳志,已经习惯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欧阳志是公允的,不徇任何的私情。 马文升、张升人等,俱都唉声叹息。 其他诸臣,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弘治皇帝道:“朕已下旨,让太子……太子来……朕要亲自嘱咐他……咳咳……待会儿他来了,就让他在殿外接旨吧。” 弘治皇帝觉得悲哀,临到此时,却得了这样的病,以至于,自己的至亲,都不能亲近。 奉天殿里,一阵沉默。 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看向了身边的萧敬:“萧伴伴,太子为何还未来?” 萧敬弓着身:“想来,快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又焦灼的等了很久,弘治皇帝只是不断的咳嗽。 却在此时,有宦官匆匆进来,拜下:“奴婢见过陛下。” 奉天殿开阔,那宦官远远的拜下,却是孑身一人。 弘治皇帝皱眉:“太子何在?” “殿下没来。”宦官战战兢兢的道。 弘治皇帝不禁又开始咳嗽起来。 奉天殿里,远远跪坐的群臣顿时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陛下病重,显然有托孤之意,这可是节骨眼上啊。 在这个时候,居然太子殿下召之不来。 这不是不孝吗? 人们显得不安起来。 …… 弘治皇帝艰难的咳嗽之后,抬头,看着那宦官,更觉得自己气闷的很,老半天:“他……他何故不来?” “陛下,太子殿下说,他在研制新药……殿下……殿下还说……” “你说吧,他还说了什么?” 宦官道:“太子殿下还说……他没空!” 宦官说到此处,叩首匍匐于地。 没空…… 这是不爱江山爱制药吗? 卧槽…… 群臣纷纷面露怒色。 不忠不孝啊。 弘治皇帝却是沉默下来。 他是清楚自己的儿子的。 这个儿子,浑身都是缺点,可唯独不孝二字,他却是不相信。 只是……太子在这个时候,竟是不奉诏,难道……还能将他绑来吗? 又在这个节骨眼上,看着大臣们议论纷纷的样子。 弘治皇帝沉默了。 拼命的忍住了咳嗽:“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宦官如蒙大赦,忙是退出去。 弘治皇帝却是苦笑:“诸卿……太子可能有事吧。” “陛下。”刘健痛心疾首道:“老臣亲自去一趟,劝说陛下入宫见驾。” 弘治皇帝虚弱的摆摆手:“不必了,朕……朕身子虽是欠安,却还能支撑一些日子,让太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吧,往后,他便是想做,也做不成了。朕……再坚持一些时日……萧敬啊,以后……奏疏还送朕这里来。” 萧敬担忧的看着弘治皇帝。 却是乖乖的道:“奴婢遵旨。” 一场本是极重要的会面,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群臣们带着满腹的忧心忡忡,辞别而去。 他们既担心皇上。 更担心的,却是未来。 太子在此时,尚且如此。 将来做了天子,谁还管得住吗? 这就是戏里的美猴王,是齐天大圣哪。 不,说不准,未来他是玉皇大帝。 嗯……把自己凌霄宝殿砸了个稀巴烂的玉皇大帝。 ………… 朱厚照已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 方向是有了,可是要制,没有这么容易,所有的研究员,暂时放下了临床的事,竭力按着培育青霉素的方法,在培育着一种新的霉素。 只是……知易行难。 哪怕知道其原理,想要真真切切的将东西制出来,却没有这样容易。 方继藩也勤快了,他决定留在研究院,虽然好像他也没什么可搭把手的,说不准,自己有用处呢,他给自己搬来了一个沙发床,除了睡觉,便是随时跟进最新的成果。 ………… 倾I城成为本书新盟主,在此感谢,码字很辛苦,尤其是专职作者,看到电脑和键盘,就难受的不得了,因为大家的支持,才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谢谢。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五十三章:进药 这等研究的事,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捷径可走。 再聪明的脑袋,也需一次次的去验证。 失败了无数次,才能换来一次成功。 朱厚照就这么没日没夜,带着数十个实验室,一次次的进行培育。 方法他们是有的,可是培育出来的是什么霉菌,却只有天知道。 但凡有什么发现,都需要记录,需要记录其特性。 觉得可能有眉目了,便提取肺痨的病菌来,试验。 太子殿下……人间蒸发了。 而皇孙却也被妥善的保护了起来。 宫里不安全,便被送去了詹事府。 弘治皇帝的病情日渐的加重,咳嗽的越厉害。 好在御医们,弄了一些药,使他的身子稍好一些。 内阁害怕陛下撑不住,寻常的奏疏,直接去与司礼监商议,该批红的,直接批了。 只有重要的事,才报到弘治皇帝这儿来。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一份关于疫情的奏报。 其实这样的奏报,太多了。 开了春,就是春疫,到了夏天,蚊虫带来的,则是热疫,除此之外,还有鼠疫,以及数不清的疫病。 大明实在太大太大,百姓也实在太多太多,所以几乎每月,各地都会有疫情报来。 “朕生了此症,方知这病魔缠身之痛,朕的身边,尚且还有萧伴伴你在此照料,可是那些染病的百姓,他们的身边,可有人照顾吗?朕尚且还有精美的食物,有整洁的衣衫,有御医在侧,可是他们……却是什么都没有啊,这是何其窘迫的境地……”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眼眶红了。 不知是在感叹自己的命运,还是在感慨百姓的疾苦。 “朕希望,朕的太子,将来克继大统,对他们好一些,朕相信,太子不会让他们失望的。” 弘治皇帝的泪水,如涟一般垂落,年纪越大,便越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了。 他随即微笑:“朕还记得,朕那时还年轻,太子才半人高呢,朕忙完了手里的奏疏,便牵着他的手,父子夜游,沿着皇城根,一走,就是一两个时辰,那个时候,他腿短,总是故意一瘸一拐,想要借此告诉朕,他累了。可现在……他已处在了壮年,龙行虎步,走多远,都不会疲倦,可是朕……却已走不动了。太子……还在制药吗?” 萧敬小心翼翼的擦拭了弘治皇帝口里喷溅出来的唾沫。 接着,手试了试案牍上茶水的温度,似乎觉得烫了,便手抽开:“是的,陛下,太子在制药,已半个多月,没有走出过西山的研究所了。” 弘治皇帝道:“朕真想见见他,让他在朕的面前,细细的看看他的样子,可惜……” “陛下……”萧敬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有一件事,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你但说无妨。” 萧敬沉默了片刻,他压低了声音:“陛下,在京中,安化王朱寘鐇,四处和人说……太子殿下,望之不似人君,不忠不孝,且皇孙尚处幼冲,不堪大任……”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眼眸眯了起来:“从前就藩于宁夏的安化王?” “是。”萧敬勾着身子:“自迁居到了京师之后,四处结好大臣,听说……他有许多银子。” “嗯?”弘治皇帝不禁道:“他何来的如此多银子……咳咳……” 萧敬小心翼翼的抚着弘治皇帝的背,让皇帝的气顺一些,他才继续道:“这宁夏,乃是津要之地,扼守咽喉,按大明律,商人应赴边地交纳的课银,统交户部,分送各边境地区,以助军需,称为年例银两。此后,到了成化年间,先皇觉得麻烦,不如就地,将商贾缴纳的课银,直接予边镇官军用。本来,这没有什么问题,可河西自从发现大量的矿产之后,这宁夏,可也阿紫河西走廊,那里的商户,日渐增多,课的银子,也越来越多,大多都截留在了地方,这安化王,从中牟利不少。还有……他的藩地之地,发现的银矿,也挣了不少的银子。” “迁居了京师之后,他有大量的金银,不但购置了大量的地产,而且还购置了不少股票,身价极多。” 弘治皇帝眼眸里闪动着什么,某些藩王,在自己的藩地里贪财,截留税银的事,弘治皇帝是知道一些的,可一般也不好管,毕竟是自己的亲族,若是彻查,会牵连出许多人出来,到时,皇帝若是对这些藩王严惩,就难免引发天子对自己的亲族苛刻的流言蜚语出来。 可是…… 弘治皇帝突觉得更加的气闷:“朕纵容了他……倒是让他造了口舌是非了。” “陛下……”萧敬道:“问题还不只于此。安化王到了京师,他有银子,可也有不少的宗室,自迁居了京师,失去了某些财源,生活陷入了困顿,这安化王,也舍得拿出银子周济他们,因此名声极好,现在他暗地里说这些话,倒是有不少人,附议呢。” 弘治皇帝眼里射出一丝冷芒,接着,却又咳嗽起来:“咳咳……他……他想做什么?不肖子孙,真是不肖子孙,他莫非还敢有非分之想吗?” 萧敬沉默了。 这些话,他不敢不报。 宗室们有情绪是可以理解的,本来就是一方的土皇帝,突然招来了京师,好嘛,来京师就来京师吧。好不容易安顿下,却又分封了。 敢情之前把自己从封地里拉出来,结果却是准备将自己分封到万里之外去啊。 这种不满的情绪,平时没有人敢说,可如今,到了陛下病危的时候,许多流言蜚语,还有某些蠢蠢欲动的势力,也就开始抬头了。 弘治皇帝面带冷色:“和他亲近的,都是什么人?” 萧敬道:“厂卫……正在暗中密查,这其中,牵涉到的,可能不只是宗室,还有一些………” 弘治皇帝收敛了杀意,虚弱不堪的松开了本是握紧的拳头,缓缓闭上眼睛,面上露出了冷漠之色:“朕平时……是不是太宽厚了。当初读史,见太祖高皇帝和文皇帝杀伐果断,总觉得过于血腥,觉得杀孽过重,可现在看来……彻查到底……”他张眸:“不要打草惊蛇。” “咳咳……咳咳……” 虽好像,弘治皇帝尽力的按捺住了自己的脾气,可他呼吸却是粗重了,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又拼命咳嗽:“朕觉得……朕觉得……自己的心口在烧,呼不出气来……”接着,大口大口的喘气。 萧敬急了,眼眶又红了:“陛下,陛下……奴婢万死,奴婢不该在这个时候,向陛下说这些的。” 他是不得不报。 却也知道,弘治皇帝是个重感情的人。 哪怕是对这些宗亲,或多或少,也觉得都是同宗的血亲,现在安化王朱寘鐇如此,还有某些宗室跟着起哄,既让弘治皇帝担心,自己若是身死之后,天下不太平,怕太子压不住这些叔伯,又痛心某些宗亲对自己的背叛。 弘治皇帝抬眸,呼吸越来越急促,却是冷冷的看着萧敬:“朕的兄弟呢,朕的几个兄弟,兴王、益王、衡王、寿王、汝王、泾王人等,他们……他们可参与了吗?” 这些人,都是弘治皇帝的亲弟弟。 当初的时候,成化皇帝总是没有儿子,独宠万贵妃,可万贵妃生不出儿子,且又善妒,因而,成化皇帝一直无子,直到弘治皇帝这个宫女所生的孩子降生,且被立为了太子,万贵妃失去了盼头,也就不管着成化皇帝了,成化皇帝可劲的生,此后竟生了许多儿子出来。 这些,可都是弘治皇帝同一脉的近支兄弟,也是弘治皇帝最为担心的原因。 萧敬道:“没有听说过,这几位王爷参与这件事,且这件事,还是兴王奏报给锦衣卫的,兴王寻了牟指挥使,说是有宗室暗中非议宫闱间的事,这才让厂卫警觉起来,顺藤摸瓜,才发现了眉目,不然的话,锦衣卫这些年,被人轻看,怎么敢去密查那些藩王?” 弘治皇帝听到兄弟们没有参与此事,方才放下了一些心,只是拼命咳嗽。 萧敬用帕子接了,那帕子上,又是血丝。 “陛下……陛下……”萧敬担心的道:“陛下暂不要想这些事了,有奴婢人等在……即可,实在不成,不还有太子殿下吗?” “他……咳咳……”弘治皇帝道:“他行事鲁莽,除了会治病,会织毛衣,会造蒸汽车,会造房子,会带兵打仗,他还知道什么?” …… “陛下。”正在此时,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陛下……太子殿下与齐国公求见,还来了……不少的医学院的人……” 弘治皇帝却已觉得自己要窒息了,拼命的咬牙,才坚持着说出话来:“他来做什么?不见……朕不见他们,让他们躲朕远一些。” “他们说,是来进药的。” 进药…… 弘治皇帝沉默了。 进什么药? 萧敬立即道:“进药?这肺痨之症,莫非还有救吗?” ………… 第二章送到,看到许多人打赏,开心。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五十四章:用药 这小宦官拜在地上。 听了萧敬问起:“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太子和齐国公,领着一群大夫,乌泱泱的来,说是有什么药……” 他的话,倒是令弘治皇帝和萧敬对视了一眼。 萧敬心疼的看了一眼已是气若游丝的弘治皇帝。 他咬咬牙:“快请他们进来,不过……却是要小心了,不可让他们靠近。” …… 一群大夫们,一个个感慨着皇宫的宏伟。 这是新皇宫,是咱们的祖师爷建的,了不起啊,从前远远眺望,还不觉得什么,现在置身其中,竟是别样的感受。 大家都显得紧张,此番被太子殿下和方继藩带入宫中来,他们本是激动不已。 新药已经制出来了,将近一个月功夫,无数人不知疲倦,日日夜夜的进行反复的研究。 有了培育霉菌的方法,有了一个大致的方向,在经过了数百次的试错之后。 当有人小心翼翼的将肺痨的病毒里注入这新的霉菌之后,病菌开始渐渐的从组织里脱落。 当时整个研究所,都沸腾了。 朱厚照寻了人来临床,研究了一番,已经来不及等那病人是否好转,在确认对身体无害之后,便拉着方继藩,入宫觐见。 至于这些医学生,既是带来打下手,也是带来临床的。 医学生们对于治任何‘疑难杂症’,都有浓厚的兴趣。 这主要得益于求索期刊。 谁第一次见证了治疗肺痨,那么……在此基础上,论文通过的几率就极大。 一群人,至奉天殿。 奉天殿显得萧索,因为陛下不希望将此病,在宫中传播开来,这些日子,他都在奉天殿里养病,寻常人等,不得靠近皇帝五十步。 当值的宦官,锐减了不少。 朱厚照急匆匆的入殿,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鼻头有点发酸。 这已一个多月不见了,心思都扑在新药上头,可若是说不急,却是假的。 朱厚照拜下:“儿臣见过父皇。” 弘治皇帝只看了朱厚照一眼,他已极虚弱了,胸口像堵了棉花,只微微颔首。 接着,朱厚照起身,大手一挥:“准备。” 一声令下。 医学生们顿时开始忙碌了起来,有人出去床榻,有人准备了架子。 有人打开了药箱,有人取出了针,用镊子放入了消毒的药液里。 每一个人,激动的脸微微发红,却又有些害怕。 方继藩道:“请陛下下殿,来……躺在这里。”方继藩顿了顿,见弘治皇帝没什么动静,便又道:“陛下只和萧公公在此,太子殿下的性子,陛下岂会不知,陛下,三思啊。”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什么三思。 不就是说,以太子的蛮劲,说不准亲自把弘治皇帝拽下来。 是自己下来,还是太子动手,陛下看着办吧,我方继藩,是无能为力了。 弘治皇帝顿时有一种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感觉。 他和萧敬对视一眼,萧敬跪下:“陛下,事到如今,试一试,又何妨呢,奴婢……扶陛下下殿。” 说着,他起身,小心翼翼将弘治皇帝搀扶起来。 弘治皇帝既是无奈,却也知道,太子定是为了这一场医治,花费了无数的心思。 别人家的儿子,所谓的孝心是哭的死去活来,到病榻之前,尽心服侍。 自己的儿子,却是连续一个多月,没有丁点的踪影。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十分配合的起身:“朕只担心,此病染给了厚照和继藩。” 朱厚照笑嘻嘻的从袖里取了一个口罩:“陛下,有这个就成了。” 所有人都戴上口罩。 萧敬有点发懵。 戴口罩可以免感染……为何不早说? 他硬着头皮,将弘治皇帝搀扶下殿。 而后,睡下。 朱厚照便道:“平时三更半夜也不睡觉,清早又起得这么早,还不爱吃牛肉,你看看,这百病就滋生了。” 弘治皇帝居然摆出了和王勇一样,生无可恋的表情。 “先来看看病情到了何等的地步,张嘴。” 还来? 弘治皇帝眼睛落在方继藩身上。 方继藩在一旁,笑嘻嘻的道:“陛下,配合太子殿下便是。” 弘治皇帝轻车熟路,张嘴,而后啊的一声。 朱厚照便翻白眼:“没叫你‘啊’,你偏要‘啊、啊、啊’,自作聪明,和一个孩子一样。” 弘治皇帝:“……” 方继藩在一旁,取了一根绳子,绑住了弘治皇帝的胳膊。 而后,另一边,已有医学生取了针来了。 见着这针…… 弘治皇帝心里想,还好,这一次不是刀子,朕这一次……是幸运的…… 可朱厚照已是一针,扎入了弘治皇帝胳膊上。 这猝不及防的一针下来……疼痛感竟比动刀子要疼的多,弘治皇帝骤然浑身像是炸了一般,发出了啊的声音。 一针下去之后,世界清净了。 几十个大夫个个既是激动,又有几分胆怯的探头探脑,看着弘治皇帝。 “这……这……咳咳……这是什么药,竟要扎入身体里。” “这是儿臣历经了千辛万苦,和继藩一道研究出来的新药,此药,叫啥?”朱厚照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还没想好名字。” “管他叫什么呢,反正……能有效果便好了。”朱厚照手里拿着棉团,塞住了弘治皇帝针口的位置,似乎是因为针口太粗了,以至于这鲜血有点止不住。 弘治皇帝脸色苍白,尤其是平躺,这平躺着,更觉得自己的呼吸困难,总想咳嗽,可又咳不出。 他迷迷糊糊的看着朱厚照。 这家伙……却还像一个没心没肺的少年郎一般。 再加上方继藩在旁贼头贼脑的样子…… “哎……” 弘治皇帝居然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无论如何…… 自己的儿子和女婿,为了治病,花费了这么多功夫,看看他们憔悴的模样,想来……已经许多日子,不曾睡过好觉了。 凭着这个,此病能不能治好,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不治之症,弘治皇帝不曾巴望太多。 只要临走之时,尽力少一点遗憾便好。 他咳嗽之后,气顺了少许,而后看向朱厚照:“朕诏你入宫,你竟不来。” “父皇不是早知道了吗?我在制药啊。” “可……”弘治皇帝觉得自己心又跳的厉害,朱厚照总能让他情绪激动,他甚至怀疑,这肺痨,是被朱厚照气的:“此等千钧一发之时,倘若朕不治,你不在榻前,若是有失,当如何?” 朱厚照道:“我还有皇兄弟吗?父皇,你还私下里生了儿子呀,不然,你只有我一个儿子,倘若有失,担心什么?我还巴不得有人敢来抢夺天子位呢,到时我立即跑去山东,不,我要跑去大漠去,振臂一呼,教幸福集团数十万兵马,还有天津卫水师听我号令,我杀入京师,将这些乱臣贼子,杀个片甲不留,诛戮他们九族。” 这样一说,朱厚照居然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 他做梦都希望有人能够叛乱,好让他这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别人是投笔从戎,朱厚照是投手术刀捡起大刀来从戎。 弘治皇帝摆出了王勇一般,生无可恋的样子,顿时觉得这个世界,索然无味。 萧敬见了,忙道:“哎呀,陛下这是怎么了,陛下这是怎么了?” “正常的,正常的。”边上一个医学生认真的道:“用了这药,都会引发抑郁之症,过一段时间,也就缓解了。” 萧敬万万想不到,一个小大夫,敢在这里插嘴,拉着脸:“你是何人,有什么资格敢说这样的话。” 医学生很认真的道:“在下吴烨,在西山医学院,非正常人类研究所公干,齐国公,乃学生师祖。” 萧敬:“……” 吴烨继续道:“陛下现在的症状,和当初临床的一个患者,相似极了,因此,请公公放心,这是此类药物的正常反应。”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五十五章:成了 吴烨说话不卑不亢。 这是西山书院生员的常态。 没办法,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生员,可上头有师祖在,他们从不担心,走在外头会被谁欺负。 大家听说他们出自西山书院,哪怕是再跋扈的人,也会露出慈祥的样子,捋着大胡须,无论是违心还是真诚,都会说一句后生可畏。 而在书院里,除了师生有别,尊师贵道之外,无论你是什么出身,到了这里,大家都是同窗同学,倒也没有什么巨大的鸿沟。 萧敬无话可说了。 他很服气。 他更关心陛下的安危。 弘治皇帝已越来越困乏,很快便躺着,渐渐的熟睡了过去。 这奉天殿,很快便被一群医学生们改造成临时的研究院。 甚至有人搬开了仪器,取了弘治皇帝的吐沫,用显微镜去观察。 朱厚照和方继藩,都显得有些焦灼,两个人背着手在殿中踱步,眉头深深皱着,唉声叹气的模样。 萧敬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试了试弘治皇帝的额头,还是低热。 医学生们则在一旁各自忙碌。 …… 而大家忧心的主角,弘治皇帝,这一觉睡得很香甜。 仿佛……做了一个梦。 在这个梦里,似乎自己的胸口不再疼了,也不再气闷,他甚至还梦到了牛肉,那烤牛肉就在自己的眼前,梦中的弘治皇帝,居然生出了馋意,他已忘了自己已经有许许多多的日子都不曾有过胃口。 这些日子,他总是昏昏沉沉的,总是咳。 可他竟觉得梦中的自己在流哈喇子。 哈哈……幸好是在梦中。 睡得沉沉的弘治皇帝心里突然想笑,倘若不是梦中,朕堂堂天潢贵胄,受天之命的皇帝,怎会有这般的不雅之相。 ………… 萧敬却是有些急了,忙道:“呀,陛下口里留了哈喇子,你们瞧,你们瞧,这是咋回事。”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正各自端着一个铁盆子,盆子里是御厨房烧制的牛肉,方继藩举着筷子,将铜盆搁到一边,探着脑袋,身子微微屈着,观察着榻上的弘治皇帝,一面咀嚼,一面道:“是呀,这没道理,临床上有这反应的吗?不会这药有问题吧。” 朱厚照呼噜呼噜几乎要将脑袋埋进他的盆里,蹲在一旁,吃的不亦乐乎,听了方继藩的话,再没心没肺也紧张起来了,捏着筷子的手将方继藩拨开,他看着口水自弘治皇帝的嘴角连成了一串珠子,朱厚照不禁道:“这群狗东西,本宫早知道有问题,这下糟了,这像是中毒的反应,继藩,你害死了我的父皇,本宫给你半盏茶的时间,你快跑吧,跑不掉,本宫就抓你回来宰了。” 方继藩:“……” 一个医学生满头大汗的凑过来,看了一眼弘治皇帝,目光在朱厚照带油的唇上落了落,才道:“太子殿下,师祖,我觉得……可能是陛下在睡梦中闻到了你们的肉香了。” 说着,他吸了吸嘴角的口水:“其实学生……说来惭愧,口水也要溢出来了。” 他一脸幽怨的看着太子和师祖。 给大家吃白饭,美其名曰节约粮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可他们自己吃牛肉,还是牛里脊肉呀。 “呀。”方继藩倒是松了口气,脸上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中毒或者是过敏反应呢。” 方继藩又端起了他的饭盆。 饭盆好啊,一下子可以装很多,吃起来痛快又省油时。 朱厚照也默默的端着他的饭盆,蹲到一边的角落去了。 天要亮了。 足足熬了一夜,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憔悴。 方继藩不断的打着嗝,吃了这么多肉,再让萧敬斟了茶来,这茶水在胃里,似乎让肚里的牛肉也发胀起来,他不禁揉揉肚子,忍不住想,君子要洁身自爱啊,以后可不能这样暴饮暴食了,如若不然,会长胖的,这怎么符合他英俊的外形。 “咳……”这时,榻上的弘治皇帝微咳。 他张开了眼,迷茫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一听到动静,顿时数十双目光龙精虎猛的朝他看来。 朱厚照激动的道:“父皇,如何,如何了?” 弘治皇帝发现自己的口很涩,不只如此,嘴边黏糊糊的,举袖一擦拭…… 弘治皇帝:“……” 这帝皇的形象…… 他很镇定的当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深吸一口气,竟突然觉得胸口那火辣辣的痛感,减缓了不少。 奇怪了。 呼吸还算流畅。 当然……只是相较此前而言。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的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方继藩在一旁忍不住关切的问道:“陛下是不是觉得……病情缓解了一些?”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好像……是的。” 方继藩顿时喜形于色。 太好了,看来药是有效果的。 看来陛下的疗效很显著。 当然……这霉素,也被称之为抗生素。 在后世,抗生素泛滥,恰恰人体是有耐药性的。 于是人们为了治病,不得不加大剂量。 而且……越到后来,疗效越来越不显著。 可是……对于弘治皇帝这等,一辈子都没有打过抗生素的人而言,这一针下去,效果是极为明显的。 方继藩又问:“陛下的额头还发热吗?” 萧敬在旁,疲惫的犯困,站着都想打瞌睡,听了动静,打起精神,忙是试了试弘治皇帝的额头,惊喜道:“似乎……好了少许。” 弘治皇帝这时又咳嗽。 好在……不至于此前那般撕心裂肺了,他突然有一种轻盈的感觉,好像一下子,自己的身体又恢复了自己的控制。 弘治皇帝坐起,看向方继藩道:“继藩,肺痨之症,可治?” “可以。”见弘治皇帝如此,方继藩放心了,看来,是药起了效果,天可怜见,这花了多少银子啊! 那些白花花的银子,总算没打了水票。 方继藩欢喜的道:“陛下,只要坚持安养,每日按时打针,自可痊愈,绝无性命之忧。” 弘治皇帝不禁骇然:“世上有如此的灵药吗?这是你和太子鼓捣出来的?” 朱厚照道:“这是当然,父皇可知道,要折腾出这药来,花费了多少心思和钱粮,不说其他的,单单投入的纹银,就有百万之巨了。” 弘治皇帝更是震惊。 百万……就为了制这么一个药。 他觉得朱厚照说话不是很靠谱。 不过现在听说这肺痨能治,整个人精神也好了不少,咳了咳,继而道:“继藩,你如实说,此药到底如何?” 方继藩心里知道,当确认自己有治愈的可能之后,弘治皇帝已是松了口气,而接下来,陛下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凡事,都会往大里去想。 方继藩道:“陛下,太子殿下废寝忘食研究此药,正是因为……此药几乎可以包治百姓。” 这句话有些夸张。 可事实上…… 在这个时代,有许许多多的疾病,都是不治之症,大明的医疗条件,已算是首屈一指了,至少比现在的佛朗机的放血疗法,不知强了多少倍。 可问题就在于……死亡率依旧还是很高。 许多人不停的生孩子,为什么?因为孩子容易夭折。 可能只是一个感冒发烧,人就没了。 多生……才能有概率让自己的血脉延续下去。 甚至,有的农人只是弄破了一个伤口,这伤口无法及时处置,便可能耽误了性命。 而抗生素的出现,却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许多可以夺人性命的疾病,用了此药,都可将病情控制住。 方继藩道:“不只如此……此药只要发给大夫,无论什么大夫,不需让他们经过太多的学习,便可用来看诊,可以治疗大多数的疾病。” “陛下啊,西山医学院的成立,固然了不起,可是……许多的病症,学习的成本太高了。一个大夫要学会开刀,至少需要学习三年;一个大夫,要学医术,就要背诵许许多多的方子,要滚瓜烂熟,还要懂得辨别药材,需懂得药材的煎煮,这……又需多少年呢?宫里的刘御医,他学习了四十多年,方才略有小成。” “可有了此药,只需对一个大夫培训一两个月,他们大抵便可知道,此药可以治疗什么样的患者,大抵诊断过病人的病情,接着按着病情,确定用药的剂量,便可治病救人。” “某种程度而言,一个乡间的野大夫,只要有此药,对六七成以上的病患,都可做到药到病除,陛下想想看,着可以活多少人,又会有多少人,从中受益啊。” 弘治皇帝听得很认真,听到后面,直接倒吸一口凉气,觉得震惊。 此时他不咳了,因为兴奋,肾上腺素似是释放了出来,整个人精神奕奕:“这样说来,当初你们说的活人无数,就是此药,是吗?” 方继藩道:“正是此药,陛下,这都是太子殿下的功劳啊,太子殿下一直都在研究此药,尤其是得知陛下病重之后,太子殿下更是废寝忘食,总算,苦心人,天不负,陛下……太子他……成功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五十六章:起死回生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五十七章:陛下的手段如何 虽只是让弘治皇帝身体渐好了一些。 可后续的治疗,却依旧让人担心。 方继藩偷偷的溜进了宫里几次。 或许是弘治皇帝此前没有用过抗生素的缘故,因而药效极佳。 当然……这肺痨的治疗,却非一朝一夕的事。 可是病情已经控制住,弘治皇帝甚至已经开始可以下地行走,说话,也不至向从前那般拉风箱似的了。 只是……皇上病重的消息,依旧还是引发了宫外的各种揣测。 弘治皇帝手中拿着,各处来的奏报。 他面上没有表情,目光凝视在一封封的奏报上。 弘治皇帝抬头,看着进宫来觐见的方继藩,接着,又看了萧敬一眼,格外认真的问道:“萧伴伴,安化王的随从,见了神机营指挥使张然?” “是,这个消息,倒不是顺着安化王那边传来的,却是神机营指挥张然府上,偶然得知,奴婢得了消息,也觉得震惊,张然一向可靠。” 萧敬说着说着音贝不由越来越小。 “哪里曾想到,他……” 说到这里,萧敬都不敢往下说了,直接吞了一口唾沫,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脸色还是带着病容,蜡黄之色,他眸子凝起来,很是严肃的注视着萧敬。 “知道说了什么?” 萧敬拼命摇头:“奴婢不知。”随后又开口解释,“本想要安排暗探,又怕打草惊蛇,奴婢不敢轻举妄动。” 弘治皇帝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手搭在御案上,手指头,轻轻的拍着案牍。 “咚咚……” 而后,弘治皇帝停止了动作,很是认真的看向方继藩,却还是继续问萧敬:“安化王近来还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 “见了不少宗亲,还有一些大臣。只是说……只是说……” 弘治皇帝皱眉,目光变得凌厉:“说什么?” “说陛下将大行……” 大行,便是驾崩的意思。 弘治皇帝没有作声,只是盯着萧敬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萧敬不敢看弘治皇帝,而是继续开口说道:“而太子,对陛下不闻不问,被身边的小人怂恿,这是国家的不幸。” “还有……”他顿了顿,而后抬头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道:“但说无妨。” 萧敬才点点头:“还说,太子早年聪慧,而今,成了这个样子,这是因为,身边有小人,这个小人,就是……就是齐国公,说是齐国公,推行某些新政,惹来了天怒人怨,又在太子身边,搬弄是非,太祖高皇帝既定的祖宗成法,而今,已是面目全非,这方继藩,便是曹操,将来篡明者,定是方继藩,为了祖宗江山计,倘太子登基,克继大统,需除方继藩,以清君侧,如此,可保大明基业。” 方继藩震惊了。 他心里想笑,自己居然成了曹操了。 这安化王,还真是……想要整死自己啊。 自己一向爱好和平,从不打打杀杀,见了血,便晕的不得了。 可万万想不到,自己对于生活的热爱,竟是惹来了这弥天之祸。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继藩以为如何。” 方继藩大笑:“哈哈哈哈,陛下……儿臣很是欣慰。” 弘治皇帝奇怪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面上依旧带着笑意,很是耐心的解释给弘治皇帝听。 “陛下,安化王狼子野心,他搬弄是非,要除儿臣,正是因为,儿臣乃是他实现野心的绊脚石,说明在他心里,也知道儿臣对陛下的忠心,乃是他实现野心的最大障碍,因而,他才想给儿臣扣帽子,妄图将儿臣置之死地,如此,才可以此名义,顺利的操纵太子殿下,最终………成他的好事,能成为这样乱臣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实是莫大的荣耀。” 弘治皇帝点点头,觉得有理。 方继藩又道:“再者说了,他将儿臣比作是曹操,甚是可笑,儿臣……有脑疾……曹操也有脑疾吗?” 方继藩说的义正言辞。 是啊,自己有脑疾,脑子有问题的人,能做什么呢? 但凡是篡位的人,要嘛是兵强马壮,要嘛就如王莽那般,在露出本来面目之前,拥有极好的名声。 弘治皇帝道:“朕并非是这个意思,你不必解释。萧伴伴,萧伴伴……” 萧敬却是若有所思,仿佛神游去了。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萧伴伴,在想什么?” “啊……”萧敬才反应了过来。 他忙道:“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道:“朕在问你,你在想什么。” “这……” 萧敬一脸踟蹰之色:“奴婢不敢说。” 弘治皇帝道:“说!” 萧敬才道:“陛下,曹操也有脑疾,戏文里说了的,曹操患有脑疾,时常疼痛难忍,所以请了华佗,为他医治。” 方继藩:“……” 这…… 萧敬对自己很不友好啊,找机会打死他才好。 萧敬随即道:“当然,奴婢只是随口一想,这不恰好,提到了曹操嘛?奴婢万死,不该将曹操和齐国公联想起来……” 弘治皇帝咳嗽一声:“说正经事。” 萧敬忙是肃容:“陛下,是不是,立即命厂卫,预备拿人。” 弘治皇帝看向萧敬:“你预备要拿谁呢?” “当然是……” “不要急。”弘治皇帝淡淡道:“事到如今,谁知到底谁忠谁奸呢,又有多少人,正在观望风向,朕想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与这安化王有关,厂卫所能查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现在看来……事情的发展,已经越来越有意思了,朕现在,甚至有些后怕,倘若朕当真即将大行,这些人,到底会做出何等大逆不道的事呢?”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双目掠过了几分悲哀之色:“继藩……朕听说……你的族亲们,都已动身了,竟有数万户之多,齐聚于天津卫?” “是。”方继藩道:“回禀陛下,方家没有一个孬种,为了陛下开疆拓土,方氏随时听从陛下的调遣,上刀山,下油锅,也绝不皱一皱眉头,儿臣已经打算好了,哪怕儿臣的族亲们,统统都葬身鱼腹,也绝无抱憾,能为陛下而死,为大明万世基业而死,这是莫大的荣幸啊。“ 弘治皇帝感叹:“真忠门也。” 方继藩摇头:“陛下万万不可这样说,这是为人臣者,应该做的事,我们方家,感觉到荣幸才是。” 弘治皇帝道:“他们的舰船,够不够。” “准备分几批走,舰船应当够了,走的是既有的较为安全的航路,现在大明添置了不少的新船……” 弘治皇帝一字一字的说道:“沿途的补给,万万不可松懈。”说着,弘治皇帝竟是面露愧色,“继藩你该去送送他们。“ 方继藩诧异道:“陛下……儿臣……” 弘治皇帝随即道:“带朕的旨意去,朕希望好好褒奖他们一番。” 方继藩只好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站起来,背着手,面上露出了深思之色:“太子那里,让他安心制药,不要轻举妄动,万万不要让人瞧出什么破绽。萧伴伴,明日,召英国公,就说,朕身子欠安,希望命人,祭祀太庙,以祈祷祖宗们平安,借此机会,见一见英国公,朕有安排。“ 萧敬忙点头:“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舒了口气,只是目中,却多了几分冷然。 方继藩告退出去,心里痛骂安化王不识好歹,居然将自己……当成了清君侧的对象,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有整这狗东西呢…… 方继藩说着,便回到了家中。 陛下还在‘重病’,朱秀荣很是担忧。 方继藩安慰她,只能告诉她实情,让她万万不可泄露出去。 这倒不是方继藩大嘴巴,方继藩又不是大傻,什么事,都对人说。 只是………朱秀荣身怀六甲,万万不可因此动了胎气。 朱秀荣听罢,不禁惊喜,压低声音:“当真……父皇好了。“ “当然,神医出手,药到病除。”方继藩拍着胸脯,傲然的道:“莫说只是一个肺痨,哪怕陛下有脑疾,那也不是什么事。” 朱秀荣呼出了一口气,她对方继藩却是完全信任的,这个世上好像还没什么事情难道他的,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诧异的问道:“只是为何,父皇他不露声色?” “因为……有人想要借机作乱。”方继藩冷冷笑着:“若是此时,陛下身体无碍了,他们还敢作乱嘛?陛下这是欲擒故纵,借此机会,等他们露出真面目,到时……” 方继藩握起拳头:“到时将他们一网打尽,此时万万不可和人说,哪怕是皇后娘娘,也不可泄露,陛下现在只在奉天殿里,暗中运筹帷幄,这消息是绝不可透露的。” 朱秀荣颔首:“我晓得的。” “明日,我要去天津卫一趟。”方继藩叹了口气:“我的族亲们,即将要登船了,我应该去送送,这都是我的至亲啊,一千年前,是一家。亲人哪……”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五十八章:方氏就国 说出来,方继藩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居然有这么多的亲戚。 各地的方氏,向天津卫涌来。 数万户人家,十几万人。 如此庞大的规模,极为少见。 乡老方东亮已在天津卫安顿。 无数的族人,接二连三的寻来求告,都是不肯去的,可是那些官兵太凶恶了,希望方东亮开开恩,说说情。 方东亮憔悴了很多,也老了很多。 不只如此,山东方氏,和山西方氏,有过口角,双方势同水火。 都是一个祖宗出来的……现在却闹成这个样子。 当然,这也不怪山东方氏,他们本是愉快的在山东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生活虽然苦一些,却是自在,却被几百年前分出来的山西同宗转手就卖了。 人就是如此。 齐国公太可怕了,大家不敢去寻他的麻烦,可总得找一个目标,思来想去,不找你方东亮找谁? 方东亮召集各方的乡老,苦口婆心的,终于化解了纷争。 可这梁子,还是结下了的。 面对那些哭告上门的,方东亮闭着眼叹气,而后看着各房的乡老,心情沉重万分。 这些日子,他也哭过,也骂过,可有啥用? 看着哭哭啼啼的诸人,他眼眸一张,肃然道:“哭什么,抱怨什么?” 众人愕然,终于静下来,抬头看着方东亮。 方东亮站了起来,道:“木已成舟了,生米煮成了熟饭啦,还改得了吗?现在再哭,就是矫情,就是不识抬举了。齐国公已修书来了,说是沿途自有人照顾,粮食管够,药品也管够,到了黄金洲,各房要建立联防,修建庄子,分发武器,武器……也管够。诸位啊诸位,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哭有什么用,哭能让咱们留下来吗?” “都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没什么可想的了,方氏之中,穷苦占了多数,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这天底下,哪里有天上掉下来的富贵啊,既然注定了咱们需去黄金洲,那么……咱们也就定下心来,跟着齐国公干吧,要嘛是死,要嘛挣一个富贵。各房要把自己的壮力造个册,清楚多少人,咱们到了海外,别人是指望不上了,唯一指望的,就是咱们的同宗,上……得靠新津郡王和齐国公庇护,下……得靠自己,现在是抛弃前嫌的时候,光耀门楣,就看咱们这些不肖子孙了。” “除此之外,还需记下有多少人行过医,多少人能读书写字,还有多少人,有什么手艺,这是齐国公的交代,到了地方之后,先安顿,而后建城墙,武器要分发,要开垦,妇孺们要安置,与其现在做无用的抱怨,不如……现在把这些事,琢磨妥当,到时候不至于慌乱,才是明智之举。” 久久的,各房的乡老都默不作声了。 不过方东亮有一句话,是说的好的。 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后路了,除了同舟共济,没有其他的选择。 先秦时,为何会诞生家族观念,也在于此。 四周都是敌人,到处都是异族,那些远古的祖先们,分封到了蛮荒之地,带着他的族人们,举目四看,尽是语言不通,凶神恶煞的敌人,这个时候,只有紧密的团结一起,相互抱团,才能活下来。 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这时,只见方东亮又道:“不久之后,咱们的世子,也就是方正卿,会带着两营人马抵达黄金洲,到了那个时候,咱们有药材,开垦出了粮食,建起了高墙,还怕个什么?咱们到时还要恢复咱们的宗祠,不……该是宗庙,大家都过好日子,虽说人离乡贱,可这乡,就是有人才成了乡,有咱们方家人的地方,就是乡,以后,黄金洲便是我们的乡,好啦……以后谁也别来哭诉,好好的……跟着齐国公干一场吧。” 说罢,方东亮起身,大家似乎都觉得方才所听的话有理,虽还是满腹心事,却还是乖乖应命去了。 发表了一番高论,方东亮口都干了,却快步到了一旁的耳房。 耳房里,方继藩正端坐着,施施然的喝着茶。 他是清早才到的,歇了一会儿,就让方东亮召人鼓舞一下士气。 此时,方东亮一脸幽怨的看着方继藩,语气有点不得劲:“贤弟,您看……” 方继藩一脸笑容,道:“说的不错,很有前途,等到了黄金洲,我任你宗正,给你建一座占地数百亩的宗庙,让你守着。” 方东亮对于方继藩所描绘的前景,早就免疫了,前些日子,还说要任自己做长史的,转眼之间,又成宗正了。 方东亮苦笑道:“此次……愚兄人等,先行一步,还有一事,愚兄险些忘记了,咱们迁走了,可那些地该怎么办哪,数万户的土地,山林,耕田,还有……” 一想到这个,方东亮一言难尽,表情有点抑郁。 方继藩安慰道:“这个你放心,我会好好帮族亲们管理的,都是一家人,兄长还信不过我?” 方东亮连忙道:“信信信,贤兄说的话,愚兄尽信之。” 方继藩则又眉开眼笑起来:“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我们方家人啊,我们南宗一脉是富贵了,也是发达了,可有什么用?方家才是我们的根,我再发达,那也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我方继藩,得带着族亲们一起做好日子,黄金洲那里,有的是肥沃的土地,有的是丰富的矿产,如此得天独厚之地,如上天之赐,我们方家不取,就是拱手让人,祖宗若是有灵,会责怪我方继藩的,好啦,现在和你说什么都没用,以后便知道这其中的好了。此行,我是奉旨来送一送我的族亲,将来……我也会去黄金洲,那个时候,我们再相会,等你们在那里安顿下,就知道我这做兄弟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方继藩不会欺骗自己的族亲,也不会让五百一千年前是一家的至亲们吃亏受苦的,若我方继藩别有所图,将自己的族亲推进火坑里,我方继藩在此立誓,但凡有丝毫歹心,天厌之!” 这年头,大家对鬼神是心存敬畏的,所以听了方继藩的话,方东亮的眼睛红了。 或许……这方老弟,是对的吧。 可能是自己多虑和多想了。 都姓方,千年前是一家,他怎么就狠心这样坑咱们呢? 他刚想说点什么,突然……晴天一声霹雳。 轰隆隆…… 外头雷声滚滚,闪电稍闪,便照亮了方继藩煞白的脸,随即消逝。 方东亮嘴张的有鸡蛋大。 他两腿打了个哆嗦,差点没瘫下去,勉强着站稳了。 方继藩嘴角抽了抽,干笑道:“昨日就有我的学生预告今日有雷雨,你看,果然如此,这天象之学,真是浩瀚如海,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方东亮跟着大笑。 ………… 无数的舰船,涌入天津港,更有无数人,带着行囊,徐徐的登船。 方继藩带来了一批抗生素。 虽然是杯水车薪,却可作为救急之用,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方继藩便站在码头的屋檐之下,看着无数人登上了舰船,那一艘艘的舰船徐徐出了海湾……最终在雨中,化作一个个黑影。 方继藩不禁为之深吸了一口气。 方家人……果然没有一个孬种啊。 他们才是未来齐与鲁国的根基。 有了这些人作为根基,在黄金洲繁衍,开垦,方继藩深信……这是未来方家的家底。 回了京师。 京里的气氛,格外的紧张起来。 似乎……在这背后,酝酿着什么。 而方继藩对此,表面上却是漠不关心,仿佛无事人一般。 与此同时,天子下旨,召宗室与大臣,次日觐见。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让人联想到,是不是因为陛下已经病入膏盲了。 京师里,消息一经而出,许多人俱都带着沉痛之色。 只有这样的表情,才不是伪装的。 弘治皇帝在位,休养生息,并没有过多的暴虐百姓,这普天之下的百姓,所求的并非是什么天下布武,这是后人们才会夸耀的事,他们只想安安生生过着小日子,能够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而当今天子,大抵做到了百姓安居乐业,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人为之感念其恩典了。 可是……却也有人暗暗为之激动起来。 安化王朱寘鐇就是其中之一。 他早就对朝廷有所不满,因为他这一支,被分封的却是宁夏。 宁夏毕竟是苦寒之地,虽是扼守了要道,可分封去了那个地方,心里有怨气,也是理所当然。 而今,又被召来了京师,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居然便又让自己出海。 底层的百姓,巴不得出海,因为……他们本就一无所有,巴不得去拼一个衣锦还乡。 可对于养尊处优的宗室们而言,他们原本就有封地,哪怕是在京里,过的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现如今,教他们出海,足以让他们抱怨。 当今天子乃是圣君,这一点,哪怕是朱寘鐇也清楚,所以,虽得了旨意,他却不敢造次,可现在……陛下病重,转眼就要驾崩……而太子没心没肺,成日躲在那什么研究院里,这样的人,实是不堪为人君。 这一下子……朱寘鐇和许多人一样,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 开了四五个小时的车,回来了,第二章送到,还有。 正文 第一千三百五十九章:皇帝之宝 人都会有想法。 何况还是一个天潢贵胄。 比如朱寘鐇。 朱寘鐇作为皇族,又是藩王,想更进一步,这种想法很合理。 而且……这不恰恰是风云际会之时吗? 他几乎每日都在忙碌。 交朋友。 此时,陛下病危,宫里的消息一丁点都没有,越是如此,外间的揣测和非议,就越大。 这分明……陛下要大行了啊。 此次分封,确实让不少王族抱怨。 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皇帝在京里享清福,咱们得出海,天知道能不能活着抵达封地,就算到了封地,那里还只是不毛之地,这得吃多少的苦啊。 此次分封,说穿了是下西洋国策的延续,下西洋是方继藩主持的。 方继藩那狗东西,真的是害人啊,骗大家买了宅子,还想忽悠大家去黄金洲。 这房贷,你方继藩还? 更可怕的是,当今陛下在位,陛下还算仁慈,因而,大家还有的商量。 一旦新君登基,太子殿下做了天子,依着这太子殿下没心没肺,且还和方继藩穿一条裤子的性子,以后……还有活路吗? 抱怨的人不少。 焦虑感,也弥漫开来。 利用了这些抱怨,朱寘鐇可谓是如鱼得水。 他有许多的银子,四处结好人心。 每日都在府中设宴,往来的宗室和大臣不少,甚至有不少武官。 酒过正酣,朱寘鐇由侍妾扶着到了偏殿,有人奉上茶来,他坐下,呷了口茶,呼了口气。 几个与他关系最近的宗亲坐在下首,看着朱寘鐇。 “王叔,消息,您可已听到了,陛下召宗室和重臣入宫……突然这么大的阵仗,宫里又没有消息,这有些奇怪啊。” 说话的是,是晋王第三个儿子,袭安溪郡王,叫朱表椈。 朱表椈很年轻,且又是次子,只袭了一个郡王爵。 朱寘鐇叹了口气:“想来,是陛下已油尽灯枯了,此时,不得不召王亲与众臣托付后事,哎……论起来,当今陛下,可算是贤明,若非是太子殿下不恭不孝,我等,何至惶惶不可终日。现在陛下要大行了,我们的苦日子,来了。” 众人都露出了忧心之色。 朱表椈想起了什么:“王叔,我近来,觉得很是不安,似乎……厂卫盯上咱们了,王叔,我们这么大的动静,会不会……会不会,被厂卫打探到什么,到时……” 朱寘鐇却是笑了,捋须。 他已算是宗室之中,了不起的智者了。 看着忧心的后辈们。 朱寘鐇淡淡道:“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他顿了顿:“若是陛下龙体无恙,我等在此做的事,被厂卫所侦知,我等少不得要大难临头,那宁王,不就是我等的榜样吗?” 说着,朱寘鐇又道:“可是……问题偏巧就出在此。陛下病危,新君未立,主少国疑,群臣不安,你想想看,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若是得知,许多的宗室都暗中联络起来,甚至和不少的大臣,关系匪浅,还有……京营,京营之中,有人和我们交好,就说神机营吧,神机营指挥,几乎可以与本王做兄弟了。你想想看,陛下会怎么看待?” 众人默然,狐疑的看着朱寘鐇。 朱寘鐇微笑:“这个时候,陛下得知消息,固然是震怒,可他已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来不及,铲除他所认为的威胁了。太子又对他不闻不问。此时,陛下心里……想来只有恐惧吧。” 恐惧…… 是的,在最不该出问题的时候,却是出了问题。 能不恐惧吗? 临死之人,想到身死之后,不知会发生什么,自己的子孙,能否平平安安,甚至……引发出一场不可预知的叛乱。 “陛下越是忧心忡忡,反而就越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他很清楚,太子殿下潜在的敌人,不知多少,若是贸然动手,且不说陛下不知何时驾崩,本就是人心惶惶,而且……他也无法预料,一旦动手,到底有多少人参与了此事,我们的背后,到底有积蓄了多少的力量,一旦控制不好,那么……事情失控,陛下只怕便是死,也无法安生了。” 众人纷纷点头。 不错…… “我联络了许多人,其实,就是给厂卫看的,让厂卫看到之后,去禀告陛下,让他知道,我们宗室,乃是天潢贵胄,绝不软弱可欺,都是太祖高皇帝之后,他们做天子,我们认了,可若是让我们不安生,这……不成!他要过好日子,我们也要过好日子,我们没法过了,他死了无法瞑目。” 朱寘鐇站起来,微笑:“所以……我等,其实不是要造反,而是要暗中的角力,用这些方法,去让陛下在大行之前,做出选择。” “王叔,什么选择。” “很简单,太子托孤给谁的问题。若是陛下还信任方继藩,那么……欧阳志这些人,一定会趁此机会,崭露头角,甚至……欧阳志这些人,会有一两个入阁。当然,若是如此,陛下便要预料,一场叛乱要开始了。我们的目的,是清君侧,而若是陛下,不希望有这一场叛乱,那么……他就有可能做另一个选择,譬如……下旨留下宗亲,不让他们就藩,同时,从宗室之中,选择几个德高望重的亲王,与内阁大学士一道,辅佐太子。只有如此,才和缓和太子和宗亲们的关系。” 众人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细细思来,还真是如此。 陛下到底是要骨肉相残呢,还是要一个方继藩呢。 这似乎是一个不难选择的问题。 前者不但可能引发一场叛乱,而且还可能让人天下人看到,大明宗室相残,到时,天下的臣民,势必离心离德。刘汉的七国之乱,司马家族的八国之乱,还有玄武门之变,赵宋的斧光烛影,本朝的靖难之役,这已有太多太多的先例了。 陛下下旨,直接罢黜方继藩,将他流放去黄金洲,缓和与宗室的关系,才有可能避免这样的事。 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顺利登基。 此时……他已油尽灯枯,在不知朱寘鐇有多少党羽的情况之下,已经没有时间来解决此事了,只能和宗室缓和关系,给太子争取时间。 “一旦方继藩和他的弟子们,彻底的垮台了,到时……新君刚刚登基,这朝政,就有我们这些新皇帝的叔伯们可以插手了。我等,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若不是把我们逼到绝境,我等,岂可忍见骨肉相残,其实……我们要什么,陛下心知肚明,只需牺牲掉一个方继藩,对他而言,又算的了什么呢?与这江山社稷相比,陛下岂可不深思熟虑?” 朱寘鐇当然没有告诉他们,这只是自己的第一步计划。 只要方继藩被诛,不,就算是陛下只下旨令方继藩立即出海就国,新君登基,就可顺利。 没了方继藩,太子殿下这胡闹的性子,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引发满朝的怨声载道,到了那时…才有真正的机会。 朱寘鐇微笑:“所以,明日才是至关重要,当着陛下的面,让陛下早做决断,想来,明日陛下应当会颁布遗诏,也是陛下最虚弱的时候,这是最好的时机。” 朱表椈连连点头,觉得有道理,这么多的宗亲,和一个方继藩相比,孰轻孰重,陛下应当会有数的。 不过……他还是有些不安:“可若是……若是……陛下不肯呢。” “他没有时间了。”朱寘鐇淡淡道:“陛下若是再有一年的天寿,可能都会做另外一个选择,可现在,他大限将至,势必会做出一个对太子殿下最好的选择。他也一定不希望,在这个时候,骨肉相残,不希望,将所有的宗亲,推到对立面,不管怎么说,天下是朱家的……” “当然……”朱寘鐇智珠在握的样子,笑起来:“为了稳妥,我已有了布置。” “布置……什么布置?” 朱寘鐇居然从袖里,取出了一枚印玺,啪嗒一下,印玺滚在案牍上。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一个个大惊失色:“这……这是……” “这是皇帝之宝。当然,这是赝品,不过说起来……还得多亏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的詹事府里,这个东西有的是,我只需花一点银子,便有詹事府的人,偷出了一枚来,还真别说,这玩意,几乎可以以假乱真,简直比真品还要真了,有了这个,本王若是制一副圣旨,送去神机营,命神机营指挥,明日带兵,迅速围住西山书院,就说,这是皇帝的命令……你们想想看……” 朱寘鐇说到此处,激动起来,他握了握拳头:“咱们趁此机会,将西山书院上下人等,一网打尽,消息到了陛下那儿,陛下已是油尽灯枯,他会感到何等的恐惧啊,在这惊怒交加之下,又想到,西山书院已经剪除,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为了防止情势更加恶化,他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而此时,就是方继藩大难临头的时候了,陛下非要做出有利于我们的选择不可!”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六十章:入宫 次日一早。 天微微亮。 有雨。 细雨轻盈,淅淅沥沥而下,缠缠绵绵的叩在京中人行道路的青石板上。 每到这个时候,自五城兵马司的人便出没于大街小巷,开始其清扫。 太子殿下任了顺天府府尹之后,辖制五城兵马司,招募了大量的清扫人员,卯时之前,便要早起,对城中进行清扫。 起初的时候,人们觉得这又是在糟蹋银子,可慢慢的,当街道上的垃圾和横流的污水统统一扫而空时,人们才意识到,这清扫的好处。 人就是如此,习惯了更好的东西时候,便再也回不去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这话适用于生活中每一处细微的地方。 清晨的微光迎来了新的一天,李东阳一宿未睡,脸色有点不好。 名为读书,实则,却显出了忧虑。 宫里的情况实是诡谲,陛下已经很多日子没有召见大臣了。 以至于李东阳,都不知陛下现在龙体如何。 可既然传出来的乃是肺痨,那么想来,情况已是十分糟糕。 而现如今,陛下突然召见宗王和重臣,这……意味着什么呢? 现在坊间都已在猜测,陛下已经病危,最坏的情况已经出现了。 李东阳身为内阁大学士,说是不担心,那是假的。 他一宿未睡,猜测着种种可能。 此时……天亮了。 儿子李兆蕃见书房还亮着灯,忙是进来:“父亲……” 李东阳朝他颔首点头,看李兆蕃神色有异,便道:“怎么,看起来精神气不好?” “这……”李兆蕃看了李东阳憔悴的脸色一眼,苦笑道:“父亲不也一宿未睡吗,马上就要入宫了,父亲的身子,可吃得消吗?” 李东阳皱起的眉头不禁舒展开来,微笑道:“无碍,沿途在车上可以小憩片刻。” 李兆蕃叹了口气:“父亲是否是为了陛下的事而担忧。” “人有生老病死,陛下在位,对老夫有提携之情,圣恩重如泰山,哎……可惜啊可惜,只是……现在不是顾念这些的时候,老夫担忧的,乃是太子。” 李兆蕃眉毛一挑,惊讶的道:“太子?” 李东阳在自家儿子跟前倒也没有忌讳,直言道:“陛下若当真有个不测,太子便要登基了,可近来京中的局面,实是诡谲。” 李兆蕃便道:“莫非,父亲也听说了,京里某些宗亲不满的消息?” 李东阳微笑道:“看来他们的行事,实在是不太缜密,这满京师都知道了。” 李兆蕃也失笑起来:“是啊,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其身,可若是心怀叵测,却不密,这是取死之道,可见这些人成不了大事。” 李东阳收敛的笑容,意味深长的道:“可若是……他们故意是想要弄到人尽皆知呢?” 李兆蕃惊道:“啊……” “现在流出的消息,只是冰山一角,却已让人后怕了。”李东阳顿了顿,随即笑着道:“你可记得董仲舒?” “啊……这个……但凡读了书的人,谁人不知。” 李东阳便道:“这董仲舒建议汉武帝独尊儒术,汉武帝采纳,自此之后,天下便只有儒家了,这独尊儒术,不只是天下的学问合而为一,其本质就在于,书同文,车同轨,便连学问,也是定于一尊,可使天子大权在握,再无其他人可以觊觎大权。” 李兆蕃点头,不过却不解李东阳的意思。 李东阳随即道:“问题就出在此啊。可若是皇帝大权独揽,似乎又无人制衡,因而,董仲舒又提出了天人感应论,这既给天子添加了正统性,却又出了一个问题,一切既然都来自于上天的本意,天子乃上天之子,那么,上天若有异象,譬如地崩,又如大灾,那么……如何解释呢?这些饱读诗书的臣子们,便提倡了一个方法,叫大灾乃是上天对于皇帝的警示,但凡有大灾,一定是皇帝错了,天子应该反省自己的过失,改正自己施政中的错误。“ 李兆蕃若有所思的点头,可是……还是不解其意。 李东阳说到此处,自己却不禁都失笑了:“这些饱读诗书的臣子们,以为如此,便完美了,天子大权在握,受命于天,又有上天随时发出警示,可是上天发怒,发出了警示,如何诠释呢?” 李兆蕃想了想:“如何诠释,当然是在饱读诗书的人手里。” “对。”李东阳道:“谁读的书多,谁在其位,谁是丞相,谁就有解释上天警示的权力,因而便可以借上天的理由,指摘出皇帝的过失。如此,君可借独尊儒术,而定于一尊,控制百官;臣则可以借助天人感应,同时制衡天子,能想出这一套儒家之法的人,实是高深莫测。” 李兆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董公已经诸先贤确实是后人所不能及的。” 李东阳一挥手,淡淡道:“你我父子关起门来,便不必说这些书呆子的话了,后来这一套天人感应的制衡之术,却被皇帝反手之间,便破除了。如何破除呢,易尔,上天发怒了,发生了大灾,皇帝有错,那么皇帝就要改正,怎么改正呢……撤换丞相!” 李兆蕃一脸懵逼,细细想来……还真是。 李东阳道:“上天警示一次,就撤换掉一个,上天发怒,总不能让天子受罚,可丞相乃是皇帝施政的执行者,既然说天生异象,是皇帝有错,撤换丞相,也就很合理了,算是皇帝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如此一来,所谓的天人感应,就成了笑话。最害怕上天发怒的,不再是皇帝,而是这些饱读诗书,群臣之首的官长,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随便将天生异象,和皇帝的过失联系起来了,这丞相若是上书坦言皇帝的过失,这不是自己找自己的麻烦吗?下面的大臣,若是上书,岂不是和丞相过不去?” 说到这里,李东阳笑了:“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此,为父也是宰辅,深知天下定于天子一人,天子喜怒,才是根本,所以这些年来,为父兢兢业业,为陛下筹谋,幸运的是,陛下还算圣明,为父呢,倒也不曾有什么过失。现今这些宗亲想要借机发难,无论是借天人感应之说来牵强附会,或是搬出祖宗之法,对于天子而言,不过转瞬可破,他们的生死荣辱,都在天子一念之间。想来,他们很明白这个道理,可是……为何他们竟还敢如此造次呢?” 李东阳自问自答道:“想来……他们是想抓住陛下病危这个节骨眼上,天子在这个节骨眼,是最怕出事的,任何可能发生的事,都极为可怕,这关系到的,乃是父死子继……一分一毫都疏忽不得。宗王们在此时发难,是在走一步险棋。” 李兆蕃点了点头,叹了口气,才道:“是啊,父亲认为陛下会让步呢。” “当今皇上,明察秋毫,哪怕是重病在身,只怕也不会遂了他们的心愿。至于太子殿下,虽是在庙堂之中,褒贬不一,可在民间,在坊间,百姓们对他,却是感激涕零。为父不担心这些……这也是为父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的地方,若是这些宗王们,但凡有心,都该清楚,他们想要成事,不易!可为何还要铤而走险呢。” 似乎被一言惊醒,李兆蕃惊讶的道:“莫非……莫非是……父亲,莫非他们还有一步棋?” “不错。”李东阳叹息:“老夫苦思冥想的就是,他们背后的杀手锏到底是什么,能否逼迫陛下下定决心……” 李兆蕃迫不及待的继续问道:“父亲想到了吗?” “想到了。”李东阳起身,时候已经不早了,要及早入宫了:“思来想去,他们唯一的手段,就是生米煮成熟饭。” “生米煮成熟饭?” 李东阳看了李兆蕃一眼,叹了口气:“兆蕃啊,为父虽是入阁拜相,可这辈子也没什么传给你的,今日就留一个东西给你吧,你接稳了,这辈子,也就可以衣食无忧,不使祖宗蒙羞了。” 李兆蕃看着李东阳,眨了眨眼,不解的道:“不知是何物?” “人情,一个给太子殿下和齐国公的人情,得让他们欠着你这个情。” 接着,李东阳微笑道:“时候不早了,赶紧的,你亲自去西山书院一趟,齐国公这时只怕也要准备入宫了,你至少要在半途上截住他,告诉他,让他多派护卫保护,不只如此,西山书院也定要有所防范……否则,大祸将至。” 李东阳说着,眯了眯眼睛,眼中一闪而过的翻出复杂的光芒,别有深意的道:“为父,要动身了,今日……将会是漫长的一天,但愿……能平安无事才好。” 李兆蕃一脸认真的记住了父亲的话,不敢怠慢,连忙出门。 他一路往西山去,走到了半途,果然见到方继藩的车马迎面而来。 他便大叫:“齐国公,齐国公……我姓李,家父讳东阳,有大事相告!”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六十一章:朕受命于天 李兆蕃说罢,前头的车马,数十个护卫保护着,显得警惕起来。 车马开始放慢了速度。 李兆蕃却是急了。 大叫道:“齐国公,要当心有刺客!”、 刺客二字落下。 一下子车队像是炸开了锅。 瞬间,数十个护卫纷纷拔刀,后头也有几辆马车尾随,这马车之中,竟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十七个……二十一个…… 李兆蕃瞠目结舌,一辆车就下来了二十一个呀,不,还有…… 二十五………二十六……三十一…… 李兆蕃开始懵逼了。 他只看闲书《明朝好丈夫》里,才知道,原来有一天竺国,其国中有无数异人,一个车马里,可以藏数十人,今日……这本只可以坐数人的车马里……居然蹦出了这么个全副武装的家伙…… 李兆蕃一脸发懵。 有人大叫:“刺客!” 一声刺客。 附近的街道,好似也变得不太平起来。 无数的路人,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举着左轮火铳,啪……一个烟花不知被谁燃放了,璀璨的烟火照亮了灰暗的晨空。 于是……密密麻麻的人,穿着各种负责,又从四面八方涌出来。 数百上千,乌压压的……个个气喘如雷,掏出的武器,五花八门。 李兆蕃吓尿了,两腿打颤。 数十个大盾手,立即竖起了大盾,将当先的一辆马车,围了个水泄不通。 接着,有人飞马朝李兆蕃而来,到了李兆蕃面前,厉声道:“尔何人?” 这已是对李兆蕃很客气了。 李兆蕃所不知的是,从四面八方,至少几十根长短火铳早已瞄准了自己。 可即便只是一个骑士的讯问,也足以让他心惊:“我………我……我是李兆蕃,家父讳东阳。” “李公之子,你为何在此,叫嚷着要行刺?” “我……”李兆蕃一脸无语。 他算是彻底服气方继藩了,这家伙,多半怎么行刺都死不了。 京里的人都死绝了,瞧着他这阵仗,他还在蹦跶。 李兆蕃苦笑道:“我奉父命,特来给齐国公示警,今日……要出事了,有人对齐国公不怀好意……” 马车里……半晌没动静。 似乎车里的人,远远听到了这些话,方才打开了车门。 车门是三层夹心钢板所制,打开时,厚重无比。 方继藩探出脑袋来:“呀,是李公子啊,来来来,我与如父,也算是朋友了,算起来,你还是我大侄子呢,李大侄子,来近前来,王豹,你搜搜他的身。” 那叫王豹的跃下马来,一双粗糙的手,将李兆蕃浑身上下摸了一个遍,确定身上没有怀有锐器,方才准李兆蕃上前去。 李兆蕃无语。 不过他谨记着自己的职责,倒不敢造次,上前,方继藩坐回了车里,有人请他上车,李兆蕃躬身进了车里,便见方继藩靠在沙发上,打量着李兆蕃,李兆蕃行了礼,将自己父亲交代的事说了一遍,而后道:“家父判断,今日……定会有事发生,齐国公万万小心啊……家父判断,他们动手的对象,不是齐国公,便是西山书院,齐国公这里,想来无碍,现在就要入宫,他们也没有机会,那么十之八九,就是西山书院了,齐国公……这西山书院,乃是齐国公的根本,万万不可有失啊。” 方继藩诧异道:“是吗?” 其实方继藩也隐隐觉得不妙,这既是一种预感,也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可现在,李东阳既然言之凿凿,这李公历来善谋,自己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站的比他高,看得比他远,可论这等事,自己还很单纯,纯洁的像一张白纸,纯粹是幼儿园的水平。 方继藩道:“这样看来,西山有难了,来……李贤侄,能帮我一个小忙吗?” 李兆蕃脸色僵硬,根这家伙沟通,怎么就这么费劲呢,时时刻刻都想占自己的便宜啊,自己好歹是年过四旬之人。 他却鬼使神差的点头:“请齐国公交代便是,但有所命,势必赴汤蹈火。” 方继藩感慨道:“真是好人啊,想不到如此危急时刻,你竟肯施以援手,原本,我该回西山,与诸生共患难的,可你也知道,最近我大姨妈来……不,我近来脑疾犯了,脑壳疼的厉害,留我在西山,也是于事无补,反而教诸生担心,何况,今日陛下召诸臣入宫,这是大事,我方继藩分身乏术,因此,只好将此事,托付给你了,我让十个八个护卫你,你按着我的方法去做。” 李兆蕃打起精神。 不过……他心里有个疑惑。 大YI妈是谁? ………… 弘治皇帝昨夜打了针,睡了一宿,咳嗽便越是缓解了。 自己的身体,正在以极快的速度恢复。 这使弘治皇帝对于肺痨的痊愈,有了更多的信心。 他起了个大早,如往常一般,先吃了一些药,今日乃是大日子,他却显得很平静,进用过了早膳之后,他坐下,时间还早,百官未至,弘治皇帝坐在奉天殿里。 无数的奏疏,高高的堆砌在了案头。 这些日子,他都在静养,奏疏也没有批阅,只有极重要的事,萧敬会念给自己听,发生了什么事,内阁的票拟建议,司礼监这里,是否确定恩准。 弘治皇帝只在一些细节上,进行纠正。 萧敬给弘治皇帝上了一盏茶,深深的看了陛下一眼:“陛下,昨日,南京六部送来了不少的奏疏。” 弘治皇帝沉着脸,不置可否,也不发一言。 萧敬继续道:“昨日送到的内阁,是俱言方继藩罪状的。” 弘治皇帝轻描淡写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是啊。”萧敬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南京六部……历来形同虚设,可也代表了江南的风向,现在有人抨击方继藩,想来……也是有人暗中想要展示自己的实力,借此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向陛下施加压力,作为讨价还价的本钱!“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广开言路,准许诸卿畅所欲言,哪怕是大逆不道之言,朕也一再纵容,本以为……可以免使朕偏听偏信,现在看来……却成了某些人私相授受,D同伐异的手段,真是令人寒心。“ 萧敬想了想:“待会儿,诸王和内阁六部诸大臣,还有太子殿下和齐国公便要入宫觐见了。奴婢……奴婢……” “但言无妨。” “是。”萧敬顿了顿,陛下起死回生,这令萧敬很是欣慰,看着陛下能活蹦乱跳,真好。 他笑吟吟的道:“陛下,奴婢挑选了勇士营精锐,可在奉天殿附近的偏殿中设伏,埋伏下三百刀斧手,只听陛下一声号令……陛下……” 萧敬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日会有大事发生。 就看谁要人头落地了。 弘治皇帝一愣。 而后,他奇怪的看了萧敬一眼:“近来可看了什么书?” “啊……”萧敬一愣,佩服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竟知道奴婢最近在看闲书?陛下真是圣明,不错,奴婢最近确实是在看书,此书颇有几分意思,叫方继藩品三国。” 弘治皇帝:“……” 萧敬奇怪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呀,终究是不明白。“ 萧敬忙是拜倒:“奴婢万死。” 弘治皇帝脸色温柔了一些:“起来吧,这不是罪。朕只是想告诉你,古之所谓权谋之学,俱为雕虫小技,就如某些不安分的宗王一般,自以为自己聪明,机关算尽,却殊不知,这权谋之术,越是巧妙,破绽就越多,所涉及到的环节越多,致命的弱点,便也暴露给了别人。因此……历来擅权谋者,无一例外,都被权谋所害,天子为君父,乃天下人的父亲,当行大道,这殿中内外,自有禁卫和大汉将军值守,需刀斧手做什么?就等这摔杯为号?朕要治奸邪,要诛贼臣,靠的不是刀斧手,而是人心,善待百姓,则百姓人心依附,天下太平,则人心思定,这才是朕,是太子的根基所在,凭着那些可笑的所谓权谋算计,不值一提,是以自古以来的圣君、仁君,行事必定磊落,当振长策而御宇内,履至尊而安天下,威振四海,恩泽八方,着眼于此等小术,岂不可笑?将那些刀斧手,统统屏退。“ 弘治皇帝看不上这些所谓的阴谋诡计。 古往今来,任何操纵这些小术的人,从未有过好下场。 “是……”萧敬无语:“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微笑道:“在此……设屏,专侯诸卿觐见。” ………… 午门外。 百官早已就位。 许多人意识到,陛下此番召见,可能是陛下最后一次见群臣了。 倒是有不少人,眼眶通红,满面愁容。 刘健的眼眶就是红的,他看着巍峨的宫墙,心里悲凉到了极点,数十年的君臣之情,到了今日,或许……到了画上一个尾声的时候了。 兴王朱祐杬人等,则也已至宫门之前。 朱祐杬和其他几个成华皇帝所生的兄弟,虽是和陛下同父异母,可毕竟还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兄弟,他们对陛下的有些事,有其他的看法,可现在皇兄即将大行,朱祐杬也不禁露出了痛苦之色。 ………… 没有本章说,好痛苦,好想念大家啊,看不到亲爱的读者冒头,码字都感觉没滋味,要不,给张月票什么的安慰一下?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六十二章:吾皇万岁 只是在这悲痛的气氛之下。 却有人面上没有丝毫表情。 安化王朱寘鐇与某些宗亲站在一起,此时……一切都已经谋划妥当,该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不少的宗亲都站在朱寘鐇一侧,他们低声的嘀咕着。 这时,方继藩的车马到了,天色已经不早,方继藩来的不早也不晚。 他背着手,下了马车,许多人朝他看来。 方继藩则是旁若无人的样子,依旧还是这么嚣张跋扈。 这在别人眼里,自是心里想,齐国公这狗东西,还真是眼高于顶,哼,这种人,不晓得人情世故,迟早要吃大亏! 方继藩却是旁若无人。 倒是那朱寘鐇突然道:“咦,太子殿下何在?” 向来有方继藩的地方,肯定有太子殿下。 今日是什么日子啊。 说的难听一些,今日是陛下即将大行,要准备托孤的日子。 陛下重病在身,可太子殿下呢,却是迄今不见踪影。 平时倒也罢了,今日这个时候,居然还瞧不见人。 这像话吗? 果然…… 经朱寘鐇一提醒,许多人举目四看,却是丝毫没有看到太子殿下的踪影。 于是乎,不少人心里更为担忧起来。 太子殿下……这……这太过分了。 陛下病重时就如此,等做了天子,还不知野成什么样子。 刘健等人心里重重的叹息…… 太子太令他们失望了。 方继藩朝那朱寘鐇看去,便回应道:“太子在哪里,与你何干?你谁呀。” 朱寘鐇:“……” 他背后某些宗亲个个咬牙切齿。 朱寘鐇是谁?他是天潢贵胄,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你方继藩,竟敢这样对待宗室。 朱寘鐇却是勉强一笑,道:“本王朱寘鐇,想来齐国公是不认得的。” 方继藩的脸色依旧没有半点变化,淡淡道:“噢,朱寘鐇,虽然没听说过,不过……你的房贷还了没有?” 房贷还了没有? 房贷…… 那些上一秒还斗志高昂的宗亲,顿时像瘪了的气球,目光开始飘飞,脸色很不自然。 朱寘鐇:“……” 方继藩一脸不爽地道:”本来正想找你们说呢,西山钱庄可是有规矩,是本本分分做买卖的地方,可不能因为诸位王爷要就藩了,这欠的银子就可以不还了,不还就收屋……“ 方继藩正说着,那头午门却是开了。 朱寘鐇等人心里气不过,可见刘健等人已经入内,其余人纷纷鱼贯而入。 似乎现在和方继藩产生冲突,实在是不值当,便咽下这口气。 这朱寘鐇左右又看看,确定了太子殿下没有来,心里顿时暗喜。 这个时候,太子殿下居然还敢不来,这何止是望之不似人君,简直就是不忠不孝了。 一行人,匆匆进入了奉天殿。 奉天殿里,却设了一道屏风,将弘治皇帝遮在屏风之后。 群臣们进去,只看到屏风,却不见天子,个个心里一沉。 萧敬站在屏风之前,看着这百官。 众臣纷纷行了大礼。 弘治皇帝却没有做声。 这更加令人担忧起来。 他们只隐约看到屏风后,似乎有个身影。 萧敬四顾左右,扯着嗓子道:“陛下染疾,不便相见,奴婢奉陛下口谕,情诸公平身。” 众人方才起身。 刘健的眼眶更红了,差一点要落下泪来。 萧敬却是惊诧的道:“太子殿下何在?” 果然…… 正主没来! 屏风后的弘治皇帝,固然已是智珠在握,可听到太子竟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竟是不见踪影,脸色却也微微一沉。 “齐国公……”萧敬看了一眼方继藩:“不知齐国公可知太子殿下在何处?” 方继藩道:“我清早从西山赶来,没有见到太子,想来太子……正在赶来吧。” “陛下!” 就在此时……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是可忍。 孰不可忍哪! 站出来的,乃是礼部主事王宏。 王宏痛心疾首道:“陛下啊,太子殿下已许多日子没有音讯了。太子乃是储君,而今陛下病重,太子殿下却只顾着嬉戏,这是置苍生于何地,我大明以孝治天下,为太子者,更应该以身作则,可如今……哎……” 殿中顿时哗然起来。 萧敬只冷冷的看着这些交头接耳的大臣。 陛下依旧不做声。 他便勉强干笑:“想来,太子殿下确实有事耽搁了吧。“ “不知陛下召臣等来,所为何事?”这时,朱寘鐇见时机到了,心里禁不住有些激动。 这些宗亲,他是知道他们的性子的,暗地里骂的时候,个个暴跳如雷,到了御前,就个个战战兢兢的不敢做声了。 看来,只能自己先站出来给大家鼓鼓气了,现在不恰恰是最好的时机吗? 萧敬正待要张口回答朱寘鐇。 朱寘鐇心里却是冷笑,正色道:“臣问的不是萧公公,臣问的乃是陛下。陛下…今召集百官,为何不露面,却只让萧公公在此?自太祖高皇帝以来,臣没有听说过,天子召百官,却是隔着屏风相见,不发一言的,陛下如此,令臣很是担忧,恳请陛下,撤掉屏风,好让臣等……不必私下猜测。“ “猜测什么?” 一个声音,淡淡的传出来。 这是弘治皇帝的声音。 声音很轻。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声音主人虚弱的缘故。 朱寘鐇虽是早有算计,心知事到如今,天子重病,不日就要驾崩,因而才大起了胆子,可这突然之间听到了弘治皇帝的话,却还是让他心里一惊。 于是朱寘鐇忙道:“坊间有许多的流言蜚语,都说陛下病重了,臣民们甚是惶恐。” 弘治皇帝的声音道:“朕前些日子,确实身体有些不适。” 朱寘鐇便道:“不知陛下……现在身子好了一些没有。” 弘治皇帝的声音道:”尚可!“ 尚可二字,让朱寘鐇心里松了口气。 他最担心的是就是陛下身体没有问题,陛下虽是说尚可,却令他想到,这极有可能是陛下对于公布病情,有所忌讳。 更说明陛下已经知道了现在险恶的情势,不敢将自己身体恶化的情况,公布于众……陛下已经对宗亲们……生起了防范之心,若是平常时候,陛下有了防范,早就果断的处理了,何以一直没有动静。 自己的计划……是成功的。 陛下虽然有防范之心,却又对现在的情势,无可奈何。他显然有了极大的顾虑。 陛下……怕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六十三章:真命在我 朱寘鐇的心里便有了底。 他抬头看着屏风,深深凝望着那抹一动不动的身影。 沉默了片刻,而后道:“陛下……臣为宗室,在外,听说过许多的流言蜚语。” 屏风之后……弘治皇帝语气显得疲惫:“什么流言蜚语。” 殿中,所有人都安静无比。 每一个人,都细细的听着弘治皇帝和朱寘鐇的对话。 陛下的声音,明显得尤为疲惫不堪,一句话似乎用尽了他所有力气。 再加上,此前已经确诊了乃是肺痨,这已算是病入膏肓了,而今……这朱寘鐇突然发难,显然,是有所凭借。 朱寘鐇抬头,看着屏风,凝着屏风上栩栩如生的画,目光变得坚毅,微微抿了抿唇,便一字一字的顿道。 “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为了免使子孙受苦,因此,分封诸子,为王,此后,建文登基,信小人谗言,力主削藩,文皇帝不忿而起,聚众数十甲,身经百战,破建文,而今,才得了天下。” 他停顿了一会,吞了一口唾沫,才又继续慷锵有力的开口说。 “自文皇帝而始,朝廷对于诸王和宗亲们,大体还算宽厚,盖因为同为天皇贵胄,也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此乃血脉之亲啊,可是……陛下却是轻信了方继藩,先召宗亲们到了京师,宗亲们来了京师,举目四望,本是天皇贵胄,千金之躯,来了此,想要居住,却是不易,为了在京里住下,大家伙儿,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购置地产,家眷数十上百人,需安置,护卫和奴仆需要给他们提供生活起居,需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好不容易,大家才站稳了脚跟。” “陛下啊……辅国将军朱建成,也是太祖高皇帝之后,乃是晋王一系的支脉,他也来了京师,购置了地产,却因为在京中困顿,还不上赊欠的贷款,钱庄便将他一家老小,赶出了家门,将他的宅子收了去,他宅子没了,竟还倒欠了钱庄一大笔银子,陛下啊……论起来,他是陛下的族叔,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何至于……让他沦落到这个境地呢,他实在不忿,受不了这口气,于是连夜,想要悬梁自尽,幸亏被家人及时发现,这才救了下来……” 说到此处…… 朱寘鐇居然动情起来。 眼眶通红,声音透着凄凄惨惨之意。 许多宗亲听到此处,也不禁低垂着头,个个默不作声。 宗亲们来了京,境遇自然有好有坏,有人借此,发了一笔横财,也有人遭遇了不幸。 屏风后的弘治皇帝并没发声,而是微眯着眼睛,保持着一副聆听的姿态。 朱寘鐇见弘治皇帝没吱声,竟是深深吸一口气,显出一副悲痛的样子才继续说道。 “可这是陛下的旨意,臣等既是皇亲国戚,自然能体谅皇上的难处,所以……哪怕在这京师,遭遇了再多的不幸,也绝不敢妄议陛下,京师居不易,臣等,却是甘之如饴,渐渐的,在这京师住下,各自……有各自的生业,也算是渐渐的稳定了下来,可是……这才几年的功夫,转眼之间,陛下却又受奸臣的怂恿,竟又分封了臣等,偏偏,又催促着臣等就藩。” “陛下……”朱寘鐇说着,竟是跪了下去,慨然道:“陛下啊,臣等已经禁不住折腾了,臣等不是铜皮铁骨,也是血肉之躯,召之即来,挥之则去,陛下乃是天子,这本是无可厚非,臣等不敢有怨言,可是……臣等们真的折腾不起了啊。陛下一道旨意,多少的皇亲国戚,哭了一路,无数的亲眷,惶惶不可终日,陛下啊,臣等是是陛下的至亲,可是……到底是谁,离间我等骨肉,竟然要让臣等,受这些罪,遭这些苦……” 他说到此处,已是泪洒了衣襟。 这番话令许多人动容。 哪怕是许多文臣,却也微微皱眉,觉得有些过分。 同理心,他们是有的。 谁没有买宅子,谁不欠着贷呢。 连皇亲国戚,尚且都如此,他们这些文臣,还能活嘛? 不少的宗亲,更是义愤填膺,个个面带怒色。 朱寘鐇至始至终,都没有对皇帝有丝毫的不敬。 却是处处,站在了宗亲们立场,为他们考虑未来。 因此,殿中沉默下来。 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的盯着屏风,紧张的看着屏风之后的影子。 方继藩笑吟吟的样子,看着朱寘鐇。 过了很久…… 屏风后的影子突然动了,众人更是紧张的看着。 弘治皇帝突然道:“卿家所言的奸臣,是谁?” 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殿中的气氛,仿佛要窒息了。 不安的情绪在蔓延。 似乎人们意识到,一场风暴已经开始酝酿。 站在这暴风口上,似乎随时,这飓风要将许多人的血肉,撕成碎片。 弘治皇帝的声音很轻,说话……也很温柔。 可是……这个反问,却如一道闪电,又如一柄利剑,刺破了这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 朱寘鐇也陷入了沉默。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当自己说出一个名字的时候,就意味着,自己再没有回头路了走了。 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咬牙切齿:“方……继……藩!” 虽然每一个人,都猜测到了这个名字,可当朱寘鐇自口里缓缓道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令所有人本就不安的心底,投入了一块巨石,怒涛骤起,风起尘扬。 无数的目光,下意识的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感受到众人审视的目光,只好硬着头皮出来:“臣冤枉,儿臣赤胆忠心,天日可鉴!” 令人诧异的是,方继藩今日居然没有过多的为自己辩解。 这便是朱寘鐇也无法想到的。 屏风之后,又陷入了沉默。 朱寘鐇凝视方继藩发出了冷笑。 “哼,若天日可鉴,齐国公还能活到今日吗?不说其他的,太子殿下,年幼时,彬彬有礼,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可自从和你厮混之后,你看看,你看看太子殿下,成了什么样子,陛下病重,到了这样的地步,这肺痨之疾,乃不治之症,陛下生死便在眼前,可是太子殿下……在哪里,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方继藩,你照照镜子吧,看看你是黑是白。有本事,你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大家看看。” 方继藩觉得朱寘鐇在侮辱自己的智商。 你大爷。 我把心掏出来,还能活吗? 似乎……朱寘鐇自以为自己抓住了方继藩的软肋。 朱寘鐇便大笑:“哈哈,这是古今未有之事,历朝历代,可有天子病重,太子置之不理的吗?齐国公,这是不是你的怂恿,是不是你的图谋?” 方继藩看着激动的额上青筋暴出的朱寘鐇,他能感受到,这殿中的怒气在积攒,愤意在飙升。 前头,哭诉宗亲们遭遇的困难,一番哭诉,早已惹来了不少人的共鸣。 此后,将这大孝的帽子祭出来。 孝是人之根本,官员丧父,尚且还需守制三年,而太子现在是怎么回事? 为何不解释清楚? 朱寘鐇如一头愤怒的豹子,死死的盯着方继藩,犹如刀子一般的目光审视着他,似乎要将他看穿,看透。 皇帝是不会有错的。 同样的道理,太子也不会有错。 皇帝没有错,那么这折腾宗亲的罪责,是不是和你方继藩有关系。 太子不孝,那定是小人怂恿,怂恿他的人……不就是你方继藩。 因为方继藩和太子走得最近,几乎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了。 “够了!”屏风之后,弘治皇帝的声音,显得不耐烦起来。 可是……不少人却为之激动起来。 许多宗亲,面带不忿之色,有朱寘鐇打了头,现在也开始摩拳擦掌。 有人不善言辞突然走出来,拜倒在地,叩首,接着,泪流满面。 也有人,义正言辞,想要张口,说一点什么。 朱寘鐇大声道:“陛下……事到如今,难道还要姑息养奸吗?臣只盼望,陛下能够幡然醒悟……” “谁说……太子不孝!” 屏风之后的那个人,打断了朱寘鐇的话。 这声音,轻柔,却又冰冷,甚至……没有感情。 朱寘鐇愕然,一脸不解的看着屏风之后的影子。 一时,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叩首。 弘治皇帝淡淡道:“来人,撤了屏风……” 萧敬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众生皆苦,一切为空。 紧接着,他朝几个宦官使了个眼色。 宦官们会意,躬身进来。 而后,抬起了屏风,徐徐的将屏风撤下。 朱寘鐇等人,一头雾水…… 不过……到了如今,也没什么可害怕的了。 他心里只是冷笑,也好,到了如今,是该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了,陛下死到临头…… 他刚想到死到临头时,抬头…… 却见那撤下的屏风之后,弘治皇帝高高的坐在金銮的御椅上。 弘治皇帝一脸威仪,头戴通天冠,身披冕服,神色……怡然自若。 朱寘鐇突觉得眼前有些黑。 ...... 端午节快乐,人在外婆家,蹲在闷热的阁楼里码的,写完之后,大汗淋漓,来晚了,抱歉!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六十四章:就你也配造反? 那弘治皇帝,高高坐着,哪里有半分病容。 此刻,弘治皇帝看着朱寘鐇。 朱寘鐇一脸惊讶。 文武百官,个个吃惊的看着陛下。 弘治皇帝居然徐徐的站了起来。 他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 他走路很稳。 显然……经过了一个多月的调养,弘治皇帝的身体,已是恢复如初。 这等专门针对肺痨的抗生素,效果十分显著。 当然,主要还是得益于,对于一个古人而言,从未接触过抗生素,因而身体里没有耐药性的缘故。 倘若是后世之人,自小便注射抗生素,身体的耐药性越来越强,一个感冒,寻常的剂量,都未必能立即压下去。 弘治皇帝虽非红光满面,可这已经足以让许多宗亲们大惊失色了。 有人两腿发软,几乎站不住。 他们诧异的抬头,看着弘治皇帝。 “朕再问你,是谁告诉你,太子不孝!”弘治皇帝的音量提高,越发的严厉! “臣……臣……”朱寘鐇脸色煞白。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这是阴谋,一定是的。 自己中了圈套了? 又或者……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弘治皇帝。 这一刻,原先所有的算计,在此时,变得不堪一击。 弘治皇帝值得玩味的看着他:“诽谤太子,你可知道是什么罪名?太子是储君,而你,不过是一个臣子!” “臣……”朱寘鐇终于站不住了,啪嗒一下,跪倒在地,显得惶恐万分:”臣……臣万死!“ 弘治皇帝却是微微一笑,只是这笑带着嘲弄:“万死吗?现在……幡然悔悟了?朕告诉你吧,朕得的,确实是不治之症,这些年来积劳成疾,所生的……乃是痨病……” 果真是痨病…… 殿中顿时嗡嗡起来,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怎么可能,现在陛下可是活生生的站在大家的眼前啊。 弘治皇帝随即冷笑:“是太子……和继藩,为了治病,这数月以来,废寝忘食,研制新药,动用了无数的人力和物力,寻到了救治之法,这才将朕的病治好,朕想问问,这……是不孝?“ 痨病……治好了…… 这对许多人而言,几乎是天方夜谭。 要知道,这痨病感染性强,再加上早期没有过多的征兆,而一旦发病,又几乎没有任何救治的方法,乃是这个时代,使人致死的重要疾病之一。 不知多少人的亲族之中,有人因为痨病而过世…… 可是……这样令人谈虎色变的绝症,居然…… 刘健等人,一脸惊喜…… 真是神了。 这样说来……太子虽未在皇帝近前侍奉,却为了给陛下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可比单纯的端茶递水,更可称之为大孝啊。 而且……最重要的是,痨病……竟也可以治? 刘健再也不迟疑,上前道:“陛下,此乃大孝也,老臣万死,此前也曾对太子殿下有所误会,老臣告罪。” 朱寘鐇脸色已是惨然…… 他咬着牙,却不得不匍匐在地,浑身战栗着。 “陛下,痨病当真可治?” 有人不禁狐疑。 古时,但凡是读过书的人,大多知道一些医理,此时不禁发出了疑问。 弘治皇帝背着手:“何止是痨病,研制出来的新药,几乎可以包治百病,有了此药,诸多病症都可药到病除,朕的痨病,尚且如此,寻常的小疾,自是不在话下!” 此言一出。 殿里哗然了。 方才大家还在琢磨着争权夺利的事。 可现在细细想来,这一点所谓的争权夺利,算个什么? 谁不想多活几年。 人若是生了疾病,其中的痛苦和煎熬,谁不曾经历过? 尤其是殿中诸臣,大多年迈,身边同岁之人,一个个凋零。 倘若当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这于许多人而言,实是再幸运不过的事。 因而,不少人心里激起了惊涛骇浪,这药才关系到了自己的切身利益啊。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朱寘鐇,而后道:“你看,太子既是大孝,那么安化王,朕再问你,谁是奸臣?” 朱寘鐇心中一片惊惧,战战兢兢的,他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 现在……他终于知道,为何方继藩不辩解了。 其余诸宗亲,方才还义愤填膺,想要跟着朱寘鐇叫屈一番,现在………个个乖乖的缩了起来,只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地里。 “朕召诸卿来此,就是要诸卿知道,太子和齐国公二人为了给朕救治,研制出了新药,有此新药,利国利民,可是朕万万料不到,居然……有人指责太子不孝,指责齐国公奸佞,安化王……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朱寘鐇额上冷汗淋淋,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更可怕的是…… 他已经准备动手了。 现在……根本就没有回头路走了。 他只好咬牙切齿,抬头,直视着弘治皇帝:“可是陛下就是这样对待诸宗亲的吗?陛下,太祖高皇帝的子孙,与区区一个方继藩相比,孰轻孰重,还请陛下三思。” 这话的深意…… 弘治皇帝冷笑:“安化王……到底想说什么?” “臣等已经无法容忍了,为了清君侧……臣等……臣等……” “你调了神机营,假传诏书去了西山是吗?想要先斩后奏!是啊,朕若是病重,眼看着就要驾崩,所以……这个时候,你们若是先斩后奏,那么……朕就不得不在这最后的关头,选择对你们妥协?” 朱寘鐇脸色一变,连身体都一片冰凉起来。 他万万没有预料到……陛下居然…… 他打了个寒颤,不可思议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坐下,显得很平静,完美的显露出了身为一个帝王该有的从容。 殿中又开始哗然起来。 许多人开始窃窃私语。 显得惊恐。 神机营……对西山动手了。 “是又如何!”朱寘鐇索性承认,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能说什么。 他故作镇定,义正言辞的道:”陛下,臣也是……“ “住口!”弘治皇帝突然厉声道,脸上是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之色。 朱寘鐇心里咯噔一下。 弘治皇帝一声厉喝。 百官没有多看,已是纷纷拜倒。 殿中又恢复了安静。 弘治皇帝却也冷静下来,他只平静的道:“你一定在想,为何太子迄今为止没有现身。” 朱寘鐇:“……” “等!”弘治皇帝勾了勾唇,唇边显出了意味深长的笑意,徐徐道:“等一等,你就知道了!” ………… 李兆蕃觉得自己就像在做着一个不可思议的梦,晕乎乎的跟着太子朱厚照。 自打他奉了方继藩的命令,寻到了太子之后,却见太子很快就穿上了一身戎装。 然后他看到太子激动的要跳起来。 太子甚至欢快得狠狠一拳打在了他的肩上,李兆蕃禁不住龇牙咧嘴,然后他看到太子面上带着狂喜和兴奋,对他说:“实在太好了,本宫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 在说完这一番话之后,李兆蕃居然看到,太子殿下的眼里竟是激动的眼眶通红,仿佛百感交集,要落下感人的泪来。 李兆蕃:“……” 再然后…… 李兆蕃亲眼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他见识到了一个圣旨是如何诞生的。 先寻了一张专用的纸。 而后,一个东宫的宦官熟稔的提笔,用馆阁体书下了文字,再之后,再用黄绸进行装裱,紧接着,太子殿下十分细心的从几百枚印里,寻出了一枚印,口里还念念有词,此乃诏告,应该用皇帝之宝,嗯?怎么本宫的皇帝之宝少了一个,不打紧,本宫还有三枚。“ 李兆蕃看到朱厚照轻车熟路的啪叽一下,盖上了皇帝之宝,圣旨一收,嗷嗷大叫:”召集人手,有人要造反啦,不要动用其他的禁卫,去西山书院招募人手!“ 接下来,朱厚照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了西山书院。 再接着,西山书院的钟声响起。 这急促的钟声,瞬间让数千的学员紧张起来。 朱厚照的扈从,骑着马,在书院各个角落发出了大吼:“太子有令,安化王谋反,开武库,随殿下平叛!” 这此起彼伏的呼喊响彻起来。 各书院的学堂里。 教授学员读书的教授、博士们,二话不说,就把教具丢在地上,这些平日里,儒雅的先生们,一个个毫不迟疑的捋起了他们的长袖子,面上激动的通红,眼里放出了光。 大手一挥:”去武库!“ 声音激动得颤抖。 学员们沸腾了。 而后……在武库里。 那此前还纶巾儒杉,儒雅斯文的教授、博士,甚至还有可能是院士头衔的教书先生们,手里已经提着一柄精钢的大刀,身上穿着甲胄,脚下换了皮靴子,背后背了一副铁胎弓,腰间悬着一壶箭矢。 学员们鱼贯进入武库,没多久,亦是一个个的全副武装出来。 一个个的杀气腾腾。 说出来,可能都有人不相信啊。 现在武库附近,叫嚷的最多的声音是:“不要挤,不要挤,让高年级的学兄们先领甲胄!“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六十五章:天子者 兵强马壮者居之 西山书院学以致用,无论哪一个学科,都有专门的骑射课程。 他们大多寄宿于附近的农户家里,自己养马。为了学习,还专门供应弓箭、刀剑,甲胄。 太子殿下乃是书院的院长。 虽是朝廷对于以武犯禁颇为敏感,可谁也不敢查到太子殿下这儿来。 平时这些学员们就已熟悉了弓马之术。 弓马之术,可不只是骑射这样简单。 因为要学习到这个,首先需要一副好身体,且大量人学习,便需要令行禁止。 一群平日能吃肉,有充足营养摄入的人,平时还隔三差五舞刀弄枪,还成日窝在一起的少年郎,更不必说,来此读书,早已胸怀大志。太子殿下这院长一声呼唤,他们立即就想到了西山书院无数建功立业的前辈,个个眼睛都红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叛贼在眼下,可是稀罕物啊,百年难一遇。 人们领取了武器、甲胄,迅速的集结,各书院开始喊起了口令,那医学院,苏月已是全副武装打头,手提着战马刀,后头上千医学员,个个明火执仗,气势汹汹,森森的长矛林立。 苏月翻身上马,大手一挥“出发。” ……………… 首先出了西山书院的乃是工学院,工学院的生员格外的强壮,人人骑马,个个身子如铁塔一般,甚至有人不喜欢用刀剑,他们提着的狼牙棒,看着李兆蕃头皮发麻。 此后则是算学院,在之后是医学院,随后是工程学院,军事学院…… 朱厚照精神奕奕,一脸的眉飞色舞,左右四顾,见着了许多的老熟人,尤其是工学院和医学院,许多人,他都再熟悉不过了。 朱厚照回头看了李兆蕃一眼,略显得意道“你看咱们这书院兵强不强?” 李兆蕃以为自己进的是贼窝,远远眺望那欢天喜地的队伍,一列列的飞马而过。 李兆蕃不由自主的道“强,强。” 朱厚照坐在马上,双臂交叉,豪爽的哈哈大笑起来“你看看他们壮不壮?” “壮哉!”这是心里话。 虽然李兆蕃总觉得怪怪的。 朱厚照一挑眉;“天子者,兵强马壮者居之!这就是为何本宫的父皇是天子,而本宫是太子的原因。维系天下的,不是所谓的君君臣臣,这些都只是用来装饰脸面的,世上没有天命,所以,谁有这样的精兵强将,谁才可定于一尊,你们这些糊涂的读书人,是不会明白的,本宫今日就让那些糊涂的人明白,什么叫做兵强马壮。“ 李兆蕃心下一片震惊,觉得自己的人生观已经颠覆了。 他是李东阳的过继子。 李东阳虽是足智多谋,身居高位,可他在子嗣上并不幸运,他本有几个儿子,可都夭折了,而今年纪已大了,李兆蕃本是李东阳兄弟的儿子,却过继到了李东阳的名下。 他虽不是李东阳的亲生儿子,可这些年来,李东阳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一直对他言传身教。 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的人生观,开始不一样了。 此时,迎着晨光,浩浩荡荡的队伍已出发。 ………… 神机营。 神机营指挥也是一宿未睡。 虽是起初的时候,他激动不已,认为……自己时来运转的时候到了。 不得不提到,这位指挥使张然一直郁郁不得志,且前些日子手头拮据,多亏了安化王的资助,这才度过了难关。 现在陛下病危,群龙无首,正是襄举大义的时候。 昨天夜里,安化王就已命人送来了一份圣旨。 张然将这圣旨看了一遍又一遍,心里就更加笃定了。 安化王竟有如此能量,这圣旨,看着竟像真的。 一大清早,他便命人开始擂鼓,召集神机营诸将士。 数不清的将士,开始在校场集结。 张然带兵严厉,对士卒们倒是不错,因此将士们倒是历来对他言听计从。 随后,在无数的武官拥簇之下,张然飞马到了阵前。 其后……他将圣旨交给了指挥使同知,冷着脸吐出一个字“念。” 指挥使同知司马承狐疑的看着圣旨。 这个当口,怎么会有圣旨来。 可是……他还是乖乖的接过,当着神机营诸官军的面,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治国三十载,今朕有疾,病入膏盲之中,可虑者,无过乎太子也。朕自重疾卧塌,不见太子侍奉,此不孝也。今太子无状,而朕已至油尽灯枯之时,方今自省,朕闻,王者之治,先除人害而足其衣食,然后教之以礼义,使知好恶去就,是故而天下安乐。而太子望之,却身染诸恶,为小人所蛊,朕今醒悟,察之,知齐国公方继藩者,欺天罔民,蛊惑太子,怨叛伺隙,因以毒太子。又四处敛财,为一己之私,而败义伤仁,以至天怒人怨,神人之所共愤,今朕重疾,家国大事可付何人也?唯有授命宗亲,令其举义兵,吊民伐罪,诛方继藩及西山书院诸生人等,以正朝纲,匡扶社稷!“ 这指挥使同知司马承念着念着,却是越发的心惊肉跳,他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张然一眼,却见张然面上杀气腾腾。 怎么无缘无故,居然有圣旨来兴兵勤王,讨伐不臣? 要诛杀的,竟还是陛下的亲女婿,平日和太子如此交好的齐国公。还有……尽诛西山书院诸生…… 他满怀着疑窦,首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可是这圣旨,却又不像假的。 司马承念毕。 张然便按刀,厉声道“事急矣,今得天子敕诏,诸军随我,立即动手,事成,有大功,恩荫妻子!” 神机营上下,心里都惶然起来,却还是纷纷道“遵命。” 于是……神机营上下,预备开拔。 却在此时,辕门之外,有人匆匆而来,大叫道“指挥,指挥……太子殿下,带着兵马来了……” “……” 张然脸色一变。 自己还没去找他们,他们居然就先找到自己来了? 他强自镇定,冷然道“哪里来的兵马?” “西山书院。” 张然心里咯噔一下。 卧槽…… 一群书生…… 自己是不是该大笑呢,所谓……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官兵们纷纷瞠目结舌。 张然正准备大笑数声,提振一下士气。 却想起什么,便问道“他们在何处?” “已杀至辕门。”守卫要哭出来了。 张然脸一沉,不禁怒道“怎么来的这样快,外头的岗哨呢?” “他们围了大营,直接……直接就动手了,百余守在外头的弟兄们,顷刻之间,便被他们杀散,他们的骑射,厉害的很……卑下……卑下……“ 为了以防万一,张然命自己的亲卫守在营门外头。 这些论起来,都算是自己的私兵,受了自己的栽培,是极可靠的,平时张然关照着他们,也自是因为这些亲兵,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顷刻之间,就被冲散了。 还是被一群书生 张然”……“ 神机营上下官兵,则都不解的看着张然。 张然喉结滚动。 他突然觉得……自己竟如小丑一般的可笑。 接下来,他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了司马承手上的那份圣旨。 而在远处,马蹄轰隆隆而起,仿佛有千军万马杀至。 张然一颤,就这一瞬间,他的思绪似是转过了无数个念头,下一刻,他疯了似的,将司马承手里的圣旨夺过去,接着红了眼睛,将这圣旨一分为二。 他现在……甚至想要找火,将这该死的东西,立即烧成灰烬。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哪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已将圣旨撕为了碎片。 可一切显然还是来不及了。 远处,浩浩荡荡的马队已朝校场漫山遍野而来,仿如层层的巨浪,便连天地都为之色变,声势浩大。 为首的朱厚照,甲胄在身,他率先飞马而来,竟是孑身一人。 神机营上下,惊恐不安的看着这一切。 许多人到现在都还不太明白,到底出了啥事。 朱厚照转瞬即至。 他骑着高头大马,面上满是威严。 一个张然的亲卫,不明就里,显然还不知打马而来的这个人身份,手提着长矛,阻拦住朱厚照,大喝”是谁,竟敢贸然入营,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地……“ 他的声音,到此嘎然而止。 马上的朱厚照,手中的长刀一闪,面上波澜不惊,轻描淡写,可当长刀回鞘的这一刻,这亲卫,脖子上却多了一道血痕。 哐! 长刀没入了朱厚照的刀鞘里,而那亲卫也同时,捂住了自己的脖子,鲜血淋漓而下,紧接着,整个人便轰然塌下,气绝。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他们只觉得眼前花了,迄今为止,竟还来不及捕捉那长刀的轨迹。 朱厚照徐徐杀人,却如杀鸡一般,面上依旧没有表情。 他骑着马,居高临下的看着张然,眼带冷光,而后,一字一句道”听说,你想造反?“ 。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六十六章:诛贼 这张然脸色苍白。 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朱厚照。 太子殿下……孑身一人。 可是……他却旁若无人,依然自若。 那一双眸子,有锥入囊中的锐利。 眼眸在张然身上扫视而过,给张然一种悚然之感。 张然喉结滚动着,明明眼前这家伙,只一人,可给他的感觉,却仿佛是千军万马就在眼前。 自己亲兵的尸首,还倒在血泊之中,再没了声息。 张然两腿一软,啪嗒一下,拜倒在了地上。 一切的野心,所有的YU望,在这一刻,尽都成了笑话。 他脸色惨然,期期艾艾的道:”臣……臣是冤枉的,臣不敢造反!“ “臣冤枉啊……“他撕心裂肺着,跪在朱厚照的马下,泣不成声。 朱厚照面上的激动,渐渐消失不见,一双尖锐如刀的眸子深深的凝视着张然。 “狗东西,这般没有骨气!”朱厚照大骂:“你既无歹心,何故瑟瑟发抖,痛哭流涕?” “是!”张然连忙道:“臣没有骨气,臣不是东西,臣什么都不是,太子殿下,臣受圣恩,对太子殿下,更是敬仰不已,臣……臣今日能见太子殿下,自是激动万分……激动万分哪……臣……“ 朱厚照在这一刻,脸色却变得幽怨起来。 他很想丢一把刀给他,让他像一个汉子。 可是…… 普天之下,竟再无一人是男儿。 他冷冷一笑,甚至连刀都已懒得拔了。 后头,一队学员飞马而来。 他们显得很疑惑。 打还是不打呢。 可看这些神机营官兵,个个赤手空拳,个个垂头,战战兢兢的模样,这令学员们的心,也沉了下去。 白激动了一场? 朱厚照心灰意冷,拨马:“来人,明正典刑!” 说着,已是打马而去。 张然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他刚要张口,想要狡辩。 可几个学员,在一声令下之下,却是出手如闪电,手中的长刀,迅速的斩下。 这哪里是读书人,分明是侩子手,轻车熟路,很专业。 张然顿时浑身血流不止,他捂着自己的伤口,更有一个医学书院的学员跳下了马来,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匕首的锋芒,不等张然目光捕捉,却已如毒蛇出洞一般,直接的没入了他的心口。 不偏不倚,毕竟是医学生,对于人体的构造有着很深的理解,闭着眼睛,都能找出心室的位置。 “呃……” 朱厚照听到身后,一声惨呼。 张然捂着自己心口上的匕首手柄,身子摇晃。 那剧烈的疼痛,令他窒息,而后,他感觉生命在迅速的流逝。 他想要大吼,却已是没了气力,此时对他而言,愤怒的咒骂,似乎也没有了意义。 这可能是……古往今来,最可笑的一次叛乱了吧,才刚开始,便已如此可笑的方式结束。 而自己……恰恰就是这个笑话。 早知如此,自己应该勇敢一些。 张然带着不甘,倒了下去。 他身子最后的抽搐了一下,接着,便已僵硬了。 神机营上下,感觉到的,也是窒息。 他们不敢去看张然。 却是看着那骑马而行的皇太子。 “去问问,还有没有人想造反?” “殿下。”一个学员苦着脸:“学生觉得,可能没有。” “你不问怎么知道?”朱厚照不甘心的咆哮,眼眸瞟了他一眼,很是不满意的反驳道:“说不定真有呢,天下这样大,总会有几个好汉。” 学员低着头,眼泪都要出来:“殿下,学生不是说丧气话,只是觉得……真的没有。” 朱厚照抬头,看着天穹,这一刻,他的眼里,写满了孤独,轻轻抿了抿唇,从牙齿里缝里吐出话来。 “要不,赏万金试试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学员心动了。 心里似在说,殿下,这可是你说的呀,可别后悔。 身后数十个学员,也都跃跃欲试,按紧了腰间的刀柄,这个主意不错。 他们的大刀,已经饥渴难耐。 朱厚照突然乐了,朝那想要去找神机营官兵商量一下的学员咧嘴笑了:“你以为本宫傻呀,本宫是在开玩笑而已。” 学员顿时露出了失望之色。 朱厚照打起精神来:“取了那张然狗东西的首级,走了,剩余的事,交给厂卫,收兵。” 快马至西山书院的骑队,顿时,骑队里发出了嘘声。 早说嘛,害的空欢喜一场。 还以为自己能斩几个人头的。 时运不济啊,英雄无用武之地。 所有人怏怏而回,带着不甘心。 神机营上下,却已是吓呆了。 他们一个个沉默着,送走了一群‘阎王’,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 奉天殿。 弘治皇帝舒服的靠在了自己的御椅上。 他对朱寘鐇说,等一等,你就知道了。 可这一等,就是足足一个多时辰。 弘治皇帝却是不急不徐,慢悠悠的喝了一盏茶,神情悠哉惬意。 而朱寘鐇却是跪在地上,这对他而言,是内心的煎熬。 陛下要自己等什么。 对了,还有张然……张然如何了。 他是不是已经成事了。 若是成事,西山书院诛尽,固然……现在陛下已是身体恢复,可是……也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斩杀了那些该死的读书人,这便是造成了既成事实。 至少让陛下看到了宗室们的厉害。 他会不害怕,不恐惧嘛? 方继藩的力量,就来源于书院,没有了书院,陛下会为了整个宗室,而保全一个方继藩。 又或者…… 一个个的念头,纷沓而至。 人就是如此,不死到临头,永远都会自己欺骗自己,将许多的希望,寄托在那些虚无缥缈可能上头。 殿中……鸦雀无声。 没有人敢说话,偶尔,弘治皇帝微微咳嗽,却也足以让所有人提心吊胆。 此时…… 在殿外,却传来了脚步声。 脚步声很重。 一步又一步。 随后…脚步骤停。 一个人……站在了殿门口,来人朗声道:“儿臣……见过父皇。” 听到这声音,弘治皇帝抬眸,看到了自己的儿子。 朱厚照已徐徐的入殿。 接着,他将一个人头丢弃到了地上:“父皇……神机营指挥使,假传圣旨,妄图谋反,儿臣将其斩了……” 所有人都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依旧还是精神奕奕的样子,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与人战斗的痕迹。 可他丢弃在地上的一个头颅,却是鲜血淋漓。 以至于整个殿中,都弥漫起了血腥气。 那人头打了无数个滚,却是滚到了跪地的朱寘鐇膝下。 朱寘鐇下意识的低头,接着,他看到了这个熟悉不能再熟悉的头颅,那鲜血,溅在他的身上,朱寘鐇顿时头皮发麻,面色惨白,竟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发出了一声惊呼:“呀……” ………… 求几张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慈悲为怀 神机营反了? 听了这消息,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简直不敢相信。 神机营乃是三大营之一。 太祖高皇帝时所建。 到了文皇帝时,横扫大漠,曾经大放异彩,可谓拱卫京师的精锐。 一旦他们开始作乱,引发的后果,将会是致命的。 可又谁曾料到。 这才刚刚造反不久,神机营的指挥张然,便已人头落地。 看着杀气腾腾的太子,还有张然那血淋淋的人头。 许多人,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所谓的宗亲,所谓的神机营,在太子殿下的绝对武力面前,简直就是笑话,本是令人闻之丧胆的力量,此刻,却成了笑柄。 朱厚照环视了众臣一眼,便慢悠悠的道。 “儿臣听闻了神机营可能作乱的消息,立即带着西山书院诸生,前往神机营平叛,这神机营,倒还算是识趣,也亏得他们不敢妄动,因而,儿臣便取了指挥使张然的首级来,至于这张然背后,还有什么人,儿臣就一概不知了,不过想来,父皇明察秋毫,张然的余党,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话音落下,已有几个宗亲站不住了,啪嗒一下,跪倒在地。 张然都完蛋了,只要顺藤摸瓜,谁都跑不掉。 这牵连下来,可是要抄家灭族的啊。 他们本是听了朱寘鐇的怂恿,认为可以借此机会逼宫,其实他们未必有什么野心,只是心里不满而已,觉得朱寘鐇的计划可行,因而安慰自己,这并不算是造反,不过是清君侧,可直到现在,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 “陛下……陛下……臣冤枉啊。”嚎叫的乃是安溪郡王朱表椈。 朱表椈一面磕头,一面哭诉道:“臣是冤枉的啊……” 弘治皇帝冷冷的看着朱表椈,眼眸锋利的犹如一般刀子,可杀人于无形,可开口却是淡淡的道。 “朕没有说你是乱党,你何来的冤枉。” 朱表椈顿时明白过来,他瘫在地上,瑟瑟发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朱厚照看到朱表椈害怕的样子,竟是在心里摇头。 这造反的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当初自己的祖宗朱元璋,那就是造反的祖宗,从一个乞丐,举起反旗,从而定鼎天下。此后自己的另一个祖宗文皇帝,那更是了不起的造反家,专业的,一路从北平靖难,辗转数千里,杀进了南京城里,夺取了的大位。 再看看现在这群既愚蠢且还无脑的怂货,智商堪忧啊。 朱厚照甚至冒出了一个念头,要不,西山书院里,招募宗室子弟,成立一个屠龙书院,专门传授屠龙之术,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还可以教授如何喂养可以在半夜学人叫的野狐,学习雕刻石人,学习如何在鱼腹中藏点什么。又或者,传授一些符箓之道,荒年时,治病救人,赐予人符水什么的? 朱表椈哪里想到,太子殿下心里想的是那般恶趣味的事,只是此时,他也顾不得这个了,只是嚎哭。 许多人心里生怯。 朱表椈这狗东西,自己不打自招了,天知道,到时会交代出多少人来。 与其现在在这里死扛着,还不如老实交代,争取留一个全尸。 啪嗒…… 有人跪下:“陛下,臣吃了猪油蒙了心,臣被安化王所骗,他……他……臣万死之罪。” “臣……万死……这都是安化王……” 弘治皇帝只淡淡的扫了殿中一眼,这些人,倒是一个没有拉下,似乎也知道,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只好自招了,弘治皇帝仁德,也许自招不会涉及亲眷。 接着,弘治皇帝目光落在了安化王朱寘鐇的身上。 朱寘鐇脸色惨然。 他没想到,率先捅自己一刀的,恰恰是这些平日里和自己称兄道弟,襄举大义之人。 他咬唇,连连摇头,心知已是死无葬身之地,只好苦笑:“事到如今,大势已去,臣无话可说,成王败寇,请陛下处置吧。” 他倒是硬气了一些。 朱厚照听到此处,却是哈哈大笑。 朱厚照道:“什么成王败寇,王就是王,寇便是寇,你也配说成王败寇这样的话?” 朱寘鐇叩首,匍匐在地,身子紧张的发抖。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看着这些宗亲。 这些人,可都是自己的亲人啊。 人方继藩,千年前是一家的亲人,尚且如此看重。 而这些宗亲,却和自己相隔不过数代而已。 可哪里想到,这些人竟是如此胆大妄为。 他冷笑:“很好,现在你们既是一个个来领罪,来,先拿下安化王朱寘鐇,命有司查其罪状,明正典刑。” 谋逆大罪,足以让人死无葬身之地了。 朱寘鐇方才还硬气,可想到即将到来的可怕处境,却还是脸色惨然,昏厥了过去。 弘治皇帝看着其他的宗亲,目光流露出厌恶之情,狠狠一甩手。 “统统拿下,诛之!” 诛之二字出口。 殿中顿时哭成了一团。 这些牵涉此事的宗亲们,个个磕头如捣蒜,嚎哭着求饶。 “陛下,饶命,饶命啊。” 方继藩看着这一切,心里为他们默哀。 太祖高皇帝对于宗亲的恩养之策,直接让这些宗亲们彻底的成了一群废物。 连造反,都反的如此的可笑,被皇上和太子父子二人,玩弄于股掌之中,这……真的很可悲啊。 一群禁卫已经要冲入殿中来。 其他宗亲和庙堂中的重臣个个沉默,他们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却在此时,方继藩却是开口了。 “陛下……” 方继藩响亮的声音,打破了奉天殿里的嘈杂。 弘治皇帝面色冷峻,目光落在方继藩身上,方才缓和了一些。 方继藩沉痛的道:“陛下啊,除贼首安化王朱寘鐇之外,其余的宗亲,可都是陛下的亲人哪,倘若陛下今日将他们诛杀殆尽,天下人会如何看待陛下呢,儿臣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陛下能够宽恕他们。” “什么?”弘治皇帝目光一冷,有些不解的看着方继藩。 他固然知道,这等兄弟相残之事,无论是不是这些宗亲愚蠢的缘故,依旧会引发后世的非议。 可又如何,为了以儆效尤,这些人非死不可。 可现在,如此谋逆大罪,方继藩竟还为他们求情。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厉声道:“继藩,你这是何故?” 涉事的宗亲们,也愣住了。 卧槽,大家本是要除去方继藩而后快,这狗东西……居然为自己人等求情。 他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俱是一脸错愕的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却是义正言辞的道:“陛下,儿臣和他们,非但没有任何的交情,反而与他们有大仇,儿臣此举,完全是出于公心,陛下,朱寘鐇固然是死有余辜,可是其他人,不过是被朱寘鐇所蒙蔽而已,若是陛下大加杀戮,这兄弟相残,难免引发天下人的非议,陛下乃是天下人的表率,自当宽容为怀,儿臣请陛下免了他们的死罪,就算要罚,那也罚儿臣吧。” 百官侧目。 纷纷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这狗东西,出息了啊。 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出来。 弘治皇帝目光本是冷峻,可见方继藩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却不禁也吁了口气,继藩,还是太老实忠厚了,他们这些人,可是在一炷香之前,还想将方继藩置之死地的,可哪里想到,方继藩他…… 弘治皇帝心中很是欣慰,看着方继藩的目光中露出赞许之意,他这种人善良,忠厚的人天下在难找到了。 弘治皇帝在心里感叹了一遍,旋即便开口道。 “朕不罚你,你说这些话,并不是没有道理,可如此大罪,岂可轻饶。” “儿臣以为,当务之急,乃是诸王就藩,这些人犯了错,当然应该处罚,陛下不如撤了他们原有的封地,改封到其他地方。” 还改封…… 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方继藩。 就算免死,那也是活罪难逃,最少也该废为庶人才是,一个庶人,有资格拥有封地嘛? 方继藩继续道:“儿臣看天下舆图,见这天下之极北,有一洲,曰北极洲,此地物产,也算丰饶,盛产许多奇珍异宝,不妨,就将他们,封至北极洲,不知陛下以为,可否?陛下啊,杀戮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而宽仁,方才是四海归心之道,儿臣乃方家之后,儿臣的父祖们,虽是跟随历代先皇,东征西讨,杀人盈野,可是,方家历来以善良为本,臣父曾时时教会,做人,要心怀慈念,万万不可随意大开杀戒,诛杀朱寘鐇已经足够以儆效尤了,若是再行株连,实在有违陛下安天下的本心啊。” 北极洲…… 许多人要窒息了。 有的人脑海里有了疑问,北极洲在哪里。 可有一些人,却似乎略知一些,顿时脸色骤变。 方继藩这狗东西,还真不是本色不改。 似这样的藩王谋反,而且还只是从犯,肯定是要诛杀的,可是因为是皇亲,却不会祸及家人,这方继藩更狠,直接让人一家老小统统去北极洲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六十八章:不世之功 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他不喜欢杀戮。 他热爱自己的乡土。 更为了大明而鞠躬尽瘁,恨不能死而后已。 那北冰洋里,这么多的鱼虾海豹,却不能为大明所用,这于方继藩而言,是一件多么令人烦恼的事啊。 现在好了,人都凑齐了。 数十个宗亲,统统分封了去,加上他们的一家老小统统打包,足有万户。 可千万别小看这万户,若是他们有中彩票的运气的话,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或许千百年之后,在那遥远的北极洲里,会有无数的大汉子民繁衍生息。 当然,这个时代的北极洲,只是一个概念,涉及到了辽东以北的极北之地,也涉及到了冰岛之类。 反正,把人送去就对了。 此时,弘治皇帝脸色铁青。 方继藩的话,颇有几分道理。 这些所谓谋逆的宗亲,与其说是野心勃勃,不如说是愚不可及,被安化王一番怂恿,便自以为是,真以为自己能做什么大事,可反观他们的水平,实是一塌糊涂。 与其诛杀,不如……显得宽容一些。 至于方继藩所言的北极洲……那地方,弘治皇帝也只略略听说过一些,据说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太阳,人出在户外,随时可能冻成冰棍,地里长不出庄稼,只能靠打猎为食。 弘治皇帝微笑道:“方卿家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看在方卿家的面上,朕便索性网开一面吧。” 此言一出,安溪郡王朱表椈长长松了口气。 没有人想死,好死不如赖活着,他们只好磕头如捣蒜:“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淡淡道:“你们要谢,也不该谢朕,当谢方卿家。” 朱表椈人等此时,哪里还敢说什么,个个泪流满面的抬头看向方继藩。 却见方继藩一脸慈祥的看着他们。 朱表椈人等,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却纷纷道:“齐国公,谢谢了啊。” 方继藩朝他们点头:“到了北极洲之后,重新做人,洗心革面,诸位殿下都是陛下的至亲,陛下对你们,还是很有期待的。” 安溪郡王朱表椈心思复杂,只是连连称是。 弘治皇帝心里亦是松了口气,无论如何,此事便算是彻底的告一段落,所有牵涉到了安化王谋逆的乱党,到时统统送去北极洲拉倒,眼不见为净,继藩这个法子,倒也不怪,就当将这些罪囚永久的流放,还落了一个宽宏大量的名声。 弘治皇帝心情大好起来,随即道:“太子与方卿家献药有功,若无此药,朕只怕已是命不久矣了,自用此药之后,朕不但旧疾去了,且整个人更显生龙活虎,太子,方卿家,此药可以生产几何?” “……” 朱厚照没料到父皇居然主意打到了这新药上头,他只负责研究,其他的事,却全靠方继藩。于是,朝方继藩看了一眼。 方继藩跟朱厚照早有默契,收到朱厚照的眼神,便立即道:“大规模生产,有一些难度,不过……只要投入的资金足够,太子殿下与儿臣尽量提振产量。儿臣与太子殿下,预备在西山成立西山药业,并且打算将其挂牌至交易所上市,为的便是让每一个人都从新药之用获得好处,同时又可使新药能够大规模生产,利国利民。不只如此,为了推广新药,太子与儿臣,还将提出种种的举措。” 弘治皇帝手指着方继藩,笑了。 这些日子,为了打击这些冒头的宗室,弘治皇帝可是愁眉苦脸很久了,现在焕发了笑容,心情舒畅的朝众臣道:“看看,这才是至孝,才是心系社稷啊,朕就是为了天下百姓的福祉,也要从内帑里拨付出数百万两钱财给西山药业,为了天下苍生,朕绝不吝财货。” 陛下对于宗亲们的宽容,让不少其他的宗亲心里松了口气。 若是对宗亲大加杀伐,难免会使兴王这些人生出兔死狐悲的心思。 现在……所有人的心思也都落在了这新药上头。 此药竟连痨病都能治,而且……见效如此之快,还能强身健体,这不是仙药,是什么? 若有了此药,这天下,谁不可从中获得实惠。 多少人,可以因为此药而活下去。 现在…… 大家心思活络,那兵部尚书马文升率先道:“陛下,老臣也想为天下的百姓做一点事,老臣家里倒是勉强有十几万两银子,当然……这都是老臣奉公守法得来的,都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陛下,老臣也要给西山药业投点银子,尽一尽自己的心。” 接着…… “臣……也想……” “呜呼,此药乃天赐也,今得此药,万民犹如仰慕雨露恩典,臣不才,蒙陛下不弃,委以重任,迄今都没有为百姓们做什么事,实是羞愧难当,恳请陛下……” 在这热闹的气氛中,却突然,有一个声音道:“臣投一千万两!” 一千……万两! 众人被这个数字惊了一下,随即看去。 却见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闪亮的人,镶金大墨镜,如沙和尚一般的大金链子,不是王不仕是谁。 王不仕乃翰林学士,清贵无比,甚至有传言,他可能调任户部任左侍郎。 可无论如何,以他的身份,在这奉天殿里,实在是不值一提。 因而,只能在角落里站着。 他此言一出,殿中安静了。 人们用一种无语的目光看向王不仕。 王不仕对于这样羡慕嫉妒恨的目光,早就习惯了。 他摘下了墨镜,露出了真诚的目光:“臣也很想为百姓们做一点事,所以,臣投一千万两,若能因此而造福天下人,臣荣幸之至。” 弘治皇帝:“……” 不得不说。 炫富是不好的。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 弘治皇帝终于明白他的祖先为何要将沈万三给剁了喂狗了,可此时,弘治皇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面上还是保持着微笑。 世道变了呀。 内帑现在几乎都和证券交易所息息相关,还有宫中牵涉到的钱庄、建业,新城,这些可都是巨大的利益。 众人拾柴火焰高,对于宫中而言,这些利益想要最大化,首先便必须保证商贸的繁荣,越是繁荣,钱庄、建业和新城,才能越来越红火,还有持有的无数股票,方可保证收益。 一旦宫中随意对商贸进行过度的干涉,亦或者是,对于似王不仕这样的人随意降罪杀戮,势必会引发恐慌,而在当下,没必要的恐慌,却是最可怕的。 弘治皇帝必须保持微笑,他不能将这锅砸了,道:“诸卿,此事,太子与继藩来处理。” 于是,无数热切的目光,又看向了朱厚照和方继藩。 这世上,什么最有价值,命哪。 宅邸可以不要,衣食行可以简单,大金链子、大墨镜,只是身外之物,可是命,你要嘛? 历朝历代,多少人为了去寻求仙药,不吝重金,这灵药一出,西山药业要是没有数倍以上的利润,他们把头摘下来当蹴鞠踢。 方继藩在大伙们热情的目光中,咳嗽一声才道:“这个,八字还没一撇,不急,不急的。” 从奉天殿里出来,朱厚照和方继藩走的很快,可谁料,后头却有人此起彼伏的呼喊起来:“殿下,齐国公,等一等,哎哟,我这把老骨头。” 朱厚照和方继藩却是走得更急了。 不敢留啊。 气喘吁吁的出了午门,朱厚照忍不住道:“老方,咱们自己的药,为何要招揽别人入股,怎么看,都是咱们吃亏呀。” 方继藩笑了笑道:“因为银子是挣不完的,而且这些东西,本就是银子越多越好,再好的药,若是没有足够的资源,那也无济于事,毕竟酒香还怕巷子深是不是?可若是有了数不清的银子,方才可投入进去更多,不惜动用无数的人力物力去研究新药,同时将咱们的新药推而广之。如此一来,大家都有好处,这有什么不好?这世上,不怕银子不花出去,怕就怕,有人将银子私藏起来,将宝贝一般的偷偷供着。” 朱厚照似懂非懂的眨了眨眼睛道:“好吧,这些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一定得记着,本宫可是干股,这药是本宫研制的,只出技术,不出银子。” 方继藩连连点头:“自然,自然……是了,现在不缺银子,缺的是赶紧推广新药,殿下,有了制新药的方法,往后研究还得继续下去,其他的事,就交给臣了。” 朱厚照随即高兴了起来,有银子了,其他就微不足道了。 当然,他又不禁惆怅起来,道:“今日轻易的拿了那张然,觉得一点滋味都没有,这天下竟无英雄,老方,这世上若论英雄,非你我二人莫属,要不……你反了吧。” 方继藩:“……” 方继藩抿着唇沉默了很久,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盯着朱厚照,试探着道:“然后呢?” 朱厚照很理直气壮的道:“然后本宫将你平了。”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六十九章:有志者事竟成 方继藩的嘴张的比鸡蛋大。 不可思议的看着朱厚照。 他的表情很痛苦。 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感觉,而后,方继藩凄然道。 “殿下,你看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这是人说的话吗?我方继藩对我大明忠心耿耿,我与你,更是至亲,我的妻子是你的妹子,我的儿子是你的外甥,我的岳父,是你的父亲,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你居然让我谋反?” 朱厚照想不到方继藩的反应这样大,立即朝他摆手道:“这是戏言,戏言,不要较真。” “这不是儿戏。”方继藩却不干了,他抓着朱厚照的衣襟:“这不是开玩笑的,我方继藩是什么人,我方继藩想都不会想这样的事,殿下和人四处嚷嚷这个,这是要害死我吗?殿下啊,我又有脑疾,人又懒,而且还贪财如命,我这样的人,适合谋反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想一想,全天下反了,我方继藩也不反,我方继藩是忠良之后,赤胆忠心,这辈子除了为国为民,再为陛下分忧之外,心里再无其他,殿下说出这样的话,就如刀子,一刀刀的在割臣的心,心如刀割一般疼。” 方继藩放开他,双手捂着的心口,做出一副心痛无比的样子来,随即他朝朱厚照嚷道。 “不成,我得去西山医学院住个一年半载,这医药钱,你出了。” 朱厚照方才还笑嘻嘻的,一听,懵了,这一次轮到朱厚照抓住方继藩的大袖了。 “本宫错了,再不敢了。” 方继藩觉得这家伙脑子一定有问题,可惜现在还没有发明出电,不然抓这家伙电一电才好。 回了西山,要忙碌的事却是错了。 制出了新药是一回事,大规模的生产又是另一回事,要大规模的制造出来,便需摸索出一套方法,继续深入的研究。 与此同时,西山药业上市的计划,也已开始布局。 消息已经不胫而走,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就等着西山药业上市。 而对于方继藩而言,研究和生产是这朱厚照和王金元的事,自己负责的,则是推广。 西山药业有银子,至少暂时是不缺银子的,到时有的是的人,哭着想将银子送来。 因而,他制定了一个短期培训的计划。 大量的招募各省的大夫前来西山,教授他们行医用药之法。 大致什么情况可以用药,针对的是哪一些病症,剂量多少,这些虽是简单的东西,可不进行培训,也不成。 先让一批大夫了解了这些药物,等他们回到自己的医馆,若是药效好,前来问诊的病人自然也就多了。 想想看,短期之内,一群寻常的大夫,短期之内,便可将他们培养成能治不少病症的‘名医’,且见效还比别人快,其他的大夫,还想讨生活,就非要学习不可。 不只如此,研究院还研究了一些其他的药,虽比之抗生素差得多,可治疗的病症和效果又各有千秋,趁此机会,也一并进行推广了。 消息一出,不少的大夫慕名而来。 他们有的,在祖传的医馆里坐诊,有的,则是游方大夫,可西山医学院,对于来人身份,并没有过多的甄别。 反正教授的都是简单的东西。 数百个就近而来的大夫,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培训。 先是开课,和他们讲一讲医理和药理。 这都是极简单的事。 毕竟能给人治病的人,都是能读书写字之人,否则,如何能看懂医术,如何开药方? 苏月专门让人印制了一批相关的书籍,分发下去,大致的将这种新药的原理讲明白了,而后,带着人参观显微镜,这些大夫们看着一愣愣的,个个发出稀奇古怪的感慨。 此后,便是临床。 说再多都是无用的。 不给人看看效果,这些人精也不肯信。 在新城的西山医学院第三附属医院。 这里已是人满为患了。 因为附近靠着铁路的站点,人流量大,再加上附近有学堂、戏堂,本就是人流最密集之处,这里距离宫城也不远。 前来问诊的军民百姓,可谓是车马如龙。 除了精神科之外,其余的科室,人流如潮。 苏月亲自带着这些前来学习的大夫们,寻到了蚕事。 蚕室里,数十张床位,很是拥挤。 不过这也没有办法,条件有限。 靠着甲号病房的是一个年轻人,做工之后,昏厥了,被家人送了来。 一查,高烧不退。 显是前些日子,受了风寒,因而引发了高烧,不过这个时代的人,有病也尽力抗过去,可谁晓得,今日直接因为高烧,而昏厥。 他迷迷糊糊的,看到许多人在自己的病床前晃悠。 而后,一个个的大夫,跟打抢似得,抢着给他把脉,或是抚摸他的额头。 一群大夫们窃窃私语:“这可是高热,病的不轻,重则致死,轻则这人怕也吃不消,你看他年纪不小,只怕熬不过去。” 对于这样的重症,大夫们其实都不太有把握。 趁此机会,大家彼此交流着心得。 而苏月在一旁,大致的看过了悬挂在病床前的病历,而后平静的对随来的医学生道:“确定了吧?” “师公……”这医学生虽不年轻,可论辈分,却还是苏月徒弟的徒弟,他毕恭毕敬道:“已经确诊了。” “那就用药,还是不要用输液之法,师公说了,此药还是要慎重一些用,不要过量,先注射看看。” 医学生点点头,忙碌开来。 取来了针,接着,开始吸入药物。 大夫们个个张大眼睛。 这种方法他们熟悉,扎针嘛,他们也会扎,什么百会穴、檀中穴、紫宫穴他们可谓是了若指掌。 不过…… 等苏月接过了针,翻起了病人的后裆…… 嗯?这是啥穴来着? 这在环跳穴的下方啊,叫啥来着? 接着,推进器开始将药物推入了病人的上臀,众人看的一时痴了。 打完了针。 苏月笑吟吟的道:“先看下个病人,过一两个时辰,再来看效果如何。” “院长,一两个时辰?”有大夫狐疑的看着苏月。 他们觉得有些不太靠谱。 此等高烧不退,至少要将养个十天八天,运气好,才能大病初愈吧。 苏月没理他。 说实话……若不是师公要搞培训,这样的大夫,他是根本没功夫去招呼的。 接着,推开了众人,走向下一个病人。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七十章:发大财 一群大夫们跟着苏月,已连续的看过了许多的病人。 等过了一个多时辰。 当他们回过头来,检视第一个病人时,有人摸了病人的额头,把了脉,接着,不禁惊呼起来。 高烧退下了。 须知持续的高烧,几乎是这个时代重要的杀手。 尤其是对于孩子而言,在这个时代,孩子的早夭几率,几乎高大五成以上。 莫说是寻常百姓,便是皇帝的儿子,也无法避免,朱厚照本有一个弟弟,名叫朱厚炜,就是因此而死。 还有那内阁大学士李东阳,他本有几个儿子,亲的,长子李兆先,十八岁病死。次子李兆同,十岁病死。侧子小名午孙,还未正式开始取名,周岁时便也死了。 这才不得不过继了自己的兄弟之子李兆幡来。 这满朝公卿,还有皇家,他们所享受的医疗条件,可称的上是天下最顶尖的了,哪怕是他们的孩子,一场可能普通的疾病,便都要让他们承受丧子之痛,更何况,是寻常的百姓人家。 因而这时代的人们,崇尚多生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要保证自己的血脉延续,就必须多生,生个七八个,能活了三四个便算是运气,若是不幸,那也有一两个存活,照样也可传宗接代。 大夫们欣喜若狂。 特效药固然可能会有后遗症,可当下而言,若是没有特效药,又没有高效的治疗手段,任其慢慢调养,这就是将自己的性命,交给了老天爷。 药到病除,何其难也。 许多人取出了随身带的小册子,这小册子,多是前些日子,在课堂里教授的一些心得笔记,笔记里,琳琅满目的罗列了各种适用的病症,许多人眼里放出光来。 这样说来,这天下七八成的病,都可以用药,只是剂量必须得有所控制,见效还如此之快,自己一个寻常的大夫,有了此药,便可立即成为名医了? 要成为一个名医,何其难哪,不知需要多少年的积累,又需寻觅多少的医方。 单有方子还不够,还得在无数次治疗的过程之中,检验出方子的好坏。 一个大夫,不治死几百人,是成不了名医的。 呼…… 人们粗重的呼吸,仿佛自己进入了医学的圣殿。 几日的临床下来,这些大夫已经开始尝试着自己开药方、剂量了,而后亲自打针,观察病情。 一个月下来,所学的东西很简单,可是……却让不少大夫如痴如醉。 肄业时,医学院让他们交钱。 “不是说好了,不要钱的?” “当然不要钱,培训是免费的,可是尔等学成之后,购置了药品去行医,倘若你们学而不成,胡乱用药,岂不是砸了医学院的招牌,所以,诸位得继续学习,时时受医学院的熏陶,你看这个,这是求索期刊,这求索期刊,里头有极大的篇幅,都和医学的前沿相关,你们若是不想北淘汰,随时了解医学最新的时讯,自然要订购,这求索期刊,每月一刊,一刊是三百五十个钱,倘若订购一年,交三两银子便足够了,齐国公是个讲良心的人,若是五年起订,便给个折扣,十两银子五年。” “噢,还有,除了医学的前沿,还有这西山医学院所出的专业医刊,叫《千金刊》,这里有医学院各科最新的成果,还有一些新药和临床的知识,还牵涉到了药理的研究,也是每月一刊,到时自有人寄送去,每日翻开来看看,保证能受益良多,价钱,也和求索期刊一样。” “……” “这么贵。” “贵?”要钱的事,当然不可能是苏月出面的,而是一个医学院里的助教,别看他是助教,不值一提,可在这些大夫们面前,他的底气很足,他是医学院的人,和你们这些野生的大夫不一样:“你出去打听打听,你想要拜访名师,这个价钱,你找得到吗?你等回去,药到病除,不断学习治疗之法,从中收获的是多少,又可救治多少人,难道你们开医馆,给人治病,不要银子的?贵字你们也好意思出口。” 有时候,单单讲道理未必是能讲通的,毕竟一个人对付着几百张嘴,总会有人心疼,舍不得,于是助教叉手:“这也没办法,是师祖的吩咐,师祖对你们很关注啊,成天问你们学习的如何了,看看,这是什么样的情分,他将你们当自己的儿子一样看待,他怕你们回去,不学无术,当然要为天下的病人负责,所以才让你们订购期刊,你们订不订,不订把名字报来,我记下。” “订订订……”大夫们再没什么说辞了,争相恐后的要交钱。 他们的手头,都还算是宽裕的,只是心里有些舍不得罢了,可现在……本来是一件讲道理,又或者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事,偏偏演化成了是要出钱还是要命的问题,你看看,这像话吗?掏钱吧。 众人争先恐后的交了钱。 这一批的大夫,才算是毕业,收拾了行囊,各回各家。 紧接着,新的一批大夫,却已陆续抵达,第二期的培训,开始。 ………… 交易所里,西山药业终于上市了。 在内部,宫中和方家已经先瓜分了内部的原始股,此后,再推出来,早已得到了风声的人,顿时开始疯抢。 价格在一日之内,狂涨一倍。 银子是不值钱的。 许多人已经看明白了。 尤其是真金白银,变成了宝钞,宝钞的信用虽然足够,只要你想兑换,随时可以取兑,可是这通货膨胀的压力,依旧不小。毕竟海外源源不断的贵金属,送到了钱庄,天知道钱庄的金库和银库里,到底储藏了多少真金白银。 当越来越多人,广泛的意识到了这一点之后,储蓄,便成了一件让人觉得可笑的事。 储蓄的越多,意味着你手中的财富每年都在流失,因而,投资和消费,成了至关重要的问题。 这银子,能花就花吧,有什么可省的,今年省了十两银子,到了两年之后,可能这辛辛苦苦攒下的十两银子,便连现在九两银子的东西都买不着了,还不如吃了喝了。 又或者,拿去买一些股票。 而这些银子,通过股票,则又流入了各个大商行的手里,大商行趁此机会,拿着银子去扩大生产,又或者,进入西山药业这样的地方,拿着这些银子,投入巨额的金银,去研究新药。 人们开始对于这一切,开始习以为常。 西山药业的研究所,开始不断的扩充,而试验研究的人手,却是不足起来。 偏偏这东西,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必须懂得药理,具备一定的学识。 因而,这药业的薪俸,哪怕是寻常一个小研究员,竟每月都有二十几两银子,倘若运气好,借着机会能发表一篇论文,收益更大。 这对于许多雇工而言,收入是十倍以上了。 西山书院……开始变得越来越时兴起来。 越来越多人,对于科举,开始不太热衷,却将能进入西山学院,成为目标。 这种心态的变化,其实是很可以理解的。 科举太遥远,三年能中几人?数十年寒窗苦读,鲤鱼跃龙门的概率,却还是小的可怜。 反而是西山书院,野心大一些,混个学职,照样光宗耀祖,收益不菲,哪怕是混的不好,毕业之后在学兄和教授、博士们的推荐下入职建业、药业这样的地方,依旧可以优渥和体面的过日子。 前者虚无缥缈,候着则是脚踏实地,两相对照,更多人已经厌倦了那些八股之法,何况科学院,现在已经隐隐有取代翰林院的趋势。 陛下问策,开始越来越重视科学院的意见。 甚至某些钦命的差事,譬如到了府县里巡视农事,也不再从翰林或者都察院里挑选人,这钦差的人选,却是从科学院里出。 这种趋势是极可怕的。 寻常百姓人家,看的最明白,什么都骗不过他们。 因而,明年开春,新一期的学员招募,在今岁的岁末,就要进行招考,前来应募的读书人,居然高达十数万人。 方继藩看着这数字,脑子有点发懵。 这些读书人,很睿智啊。 不得已之下,西山书院,也有了扩招的需求了。 好在早早的,就已建了许多新的校舍和明伦堂,这一期,入学的人数可能多一些,方继藩的目标定在两万人上下。 为了应对如此庞大的新生,各学院已经忙碌开了。 与此同时,数十艘即将前往北极洲的舰船,已经停泊在了天津港。 他们已经规划了航线,可是此去,依旧还是凶多吉少,除了一批获罪的藩王,需携家带口前去就藩,这舰船上,还将带去一批负责考察的各科学员,人数虽不多,却也有百人上下。 临行了,安溪郡王朱表椈等人登门造访。 方继藩坐着,端起茶盏,喝了口茶。 朱表椈地位本是比方继藩高,该是方继藩朝他们先行礼,可方继藩还没做出要行礼的样子,朱表椈便噗通一下拜倒:“齐国公,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今日即将远行,特来道别。” 这些宗室,说实话,就是欠社会教育,平时都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唯我独尊,自以为能,现在碰了壁,头破血流,方才开始晓得世界并非是他们原来想象中这个样子,于是,老实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七十一章:历代圣君不及陛下也 不得不说,若是没有方继藩,这些藩王们还不知废柴到什么地步呢。 不在现实中打他们几个耳光,不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无数的宗室,就统统变成一群废物,想想都觉得心疼。 方继藩做的好事,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么一条。 他满带期许的看着安溪郡王朱表椈。 朱表椈面上也带着诚挚,看着方继藩的目光,有所不同。 他们从前是何等的光鲜哪,多少人巴结着,人人在一旁称颂,就差将他们说成是天纵奇才了。 可自打谋逆之后,幸赖方继藩为他们求情,才让他们活了下来,可即便如此,作为罪王,这世上的冷暖,他们是第一次有了体会。 从前的朋友,一个个消失不见了。以往的宾客,而今个个也无影无踪。还有那些承欢的侍妾,也有偷偷溜走的;大家都将他们当做是瘟疫,巴不得离的越远越好。 本来这一次,鼓起勇气来见方继藩,他们心里头或多或少是没底气的。 就怕方继藩也躲着他们。 谁料到,方继藩还是见了。 方继藩脸上带着微笑,朝他们和蔼可亲的道:“噢,要走了?留下来吃个饭吧,无论如何,大家也都算是亲戚一场,此去,不知今生能不能相见。我本是请陛下让你们去北极洲,是为了救你们的性命,你们只是一时糊涂,还罪不至死。这北极洲,可不是好地方啊,好在我又帮你们转圜了一下,你们的封地,你们大抵知道了吧,长阳郡王在西伯利亚,而你朱表椈,则在冰岛,这些地方……倒也不是不能生存,到了那地方之后,多生孩子。要让天下人知道,咱们大汉民族,勤劳勇敢的本色,这世上没有什么能难倒我们,无论在何处,我们都能好好的活着。” 朱表椈听到这番话,竟是呜哇一声的滔滔大哭起来。 或许是因为即将离乡背井,要去未知的所在,天知道会遭遇什么。或许是因为……在这苦难之中,人生至暗的时刻,方继藩的一番劝慰触动了他的内心深处,他就一个孩子般,一下子起身抱住了方继藩,便是撕心裂肺的大哭:“小王……都记住了,知耻而后勇,今……呜呜……今日承蒙齐国公活命之恩,这一条性命,从此便更加珍惜,小王人等,一定好好活下去,留着有用之身,将来定要图报齐国公的大恩大德,齐国公,我们……我们……” 这是感人肺腑的一幕。 方继藩也有些感触,他甚至有点不忍心。 如若这些家伙们到了他们的封地,看到了北极熊,北极狼,还有那看不到尽头的冰山,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感激他,甚至会想打死他? 人是感性的生物。 哪怕方继藩得了脑疾,他依旧还是拥有丰富的感情。 方继藩陪着他们湿润着眼睛,相互鼓励一番,而后送他们启程:“此去万里迢迢,定要小心。” 将他们送走。 方继藩心里一阵唏嘘。 人生真是反复无常啊。 前几日还将自己恨之入骨的人,现在却已对自己感激得一塌糊涂。 可见这世上的仇恨,绝大多数,不过是一念之差而已。 世上为何有这么多打打杀杀呢,我方继藩用的是神奇的道德力量去感化身边的每一个人,劝他们善良。 次日一早,一如既往勤快的弘治皇帝,召了方继藩入宫觐见。 方继藩至奉天殿。 或许是因为解决了一个麻烦,宗亲们也开始陆续想要就藩,再没有人找他的麻烦,且病大好了,弘治皇帝的心情很是不错,一双眼睛越发有着光泽。。 他看着方继藩,先是苦笑:“好端端的,本是在臂膀上扎针,却不知这医学院瞎折腾什么,竟是说,在股间扎针更好。” 弘治皇帝还需打针,只是剂量却又小了不少。 方继藩便笑吟吟的道:“陛下,这是苏月搞的名堂,和儿臣无关。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妥,不都一样吗?“ 弘治皇帝面则是微微一红:“这当然是不同的,从前是女医们来扎针,她们颇有几分医术,可此后要股间扎针,皇后便不肯了,说是如此,颇为冒犯天威,因而,她要亲自来扎,才肯放心。” 方继藩:“……” 嗯,他很能体会弘治皇帝的抱怨。 弘治皇帝随即晒然一笑:“你得抽个空和皇后说说,要告诉她,这是医学,不是意气用事的地方。” “噢。”方继藩应下,心里想,我才不敢去说呢,陛下你什么都懂,为啥自己不去说?就欺负我有脑疾的吗?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呼了口气,而后又叹道:“朕这些日子,一直都在想,安化王这些人,为何要反呢,不只如此,参与此事的,也不只全然是宗室,还有为数不少的竟是大臣……哎……朕这些年,可谓是大治天下,百姓们安居乐业,这是人所共知的,可是……为何他们依旧心怀怨愤……朕越想,越是寒心,继藩,莫非是朕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够好,还有什么疏失?” “陛下圣明啊。”方继藩好不容易的作敬仰之状:“逆贼谋反,陛下居然还在检讨自己,这是古之圣君都没有的品德。不过……儿臣却以为,有没有人谋反,和陛下是否大治天下,军民百姓们,是否安居乐业没有关系。叛逆之贼,从前有,现在有,未来……儿臣可以预见,还是会有,且还是屡禁不绝。”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眉头皱的更深了。 方继藩继续道:“因为历来皇帝大治天下,总需兴利除弊,会有绝大多数人得到好处,那么,就势必会有人失去好处,这些失去了好处的人,自然是不答应的,他们难免会凑在一起,每日咒骂怨恨,平时在一起多了,便难免产生一种错觉,自以为身边和他一样的人,和这普天下的大众一般,对陛下和朝廷滋生不满,人难免会看不清自己,总以为自己万中无一,长久下来,眼高于顶,于是乎,便生出了安化郡王这样的人。他们的利益受损,虽这是为了大明长久之计,可于他们而言,怎么能心生不满呢。所以陛下……安化郡王这样的人,总会得不到满足,最终也总会付诸行动,一有机会,便会生乱。“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点头,觉得甚是有理,便道:”这么说来,朕永远不能令所有人满意了。 “能令所有人都满意的人,往往是一事无成的人。”方继藩乐了。 弘治皇帝抚案,这话有意思,甚至居然听着还挺舒服。 方继藩继续道:“所以陛下唯一要考量的就是,陛下应该站在哪一边,是继续维护安化王这样的人,还是安化王的对立面。”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突然凝视着方继藩,眼带深思,他清楚方继藩说的是什么。 安化王,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不满的人,多的去了,譬如某些读书人,譬如某些士绅,这些人……遍布于朝野。 毕竟不是每一个政策都能惠顾每一个,自然,也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从新政以及新的国策之中获得好处了。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又看了方继藩一眼,唇边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却是给方继藩出了一个难题:“那么,朕站在哪里为好。” 侍立在一旁的萧敬,本是一脸你们随便聊,管我屁事的模样,听到此处,眼眸却好像捕捉到了什么,眼眸微微张开。 这个问题,可不是那么好答的。 方继藩肯定不会说,陛下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吧,这不是找死吗? 可若是说,陛下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吧,这些人,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似乎又有点显得他方继藩私心太重了。 何况,那些读书人,那些宗亲,那些士绅,就一定是坏的吗? 这也不见得,他们之中,德高望重者诸多,有不少也心忧国家和社稷,这些人,换做在历朝历代,那都是誉满天下的士大夫,是一股清流。 萧敬忍不住凝视着方继藩,也很想知道方继藩怎么回答。 方继藩抿了抿唇,这是坑吗? 有什么难的,他是方继藩呢! 方继藩没有露出一丝纠结之色,只是短暂的沉默了片刻,而后他抬头,清澈的目光里一尘不染,随后一字一句道:“谁有钱,陛下就站在哪一边!” “……” 奉天殿里沉默了。 弘治皇帝开始觉得这句话,粗鄙的很。 可细细一思量,突然笑了。 “哈哈哈……哈哈……” 萧敬收回了目光,又回复了老僧站定的模样。 姓方的……还真是…… 方继藩没有进行道德的劝说,没有痛陈两边的利弊。 可这一句话,却是巧妙的直击了要害。 两边的人,为何势同水火,说穿了,不就是因为利益吗? 而作为天子,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对于这种情况,也别管那些虚的了,谁给陛下带来好处,你就该站在哪里,管这么多干啥呢? ……………… 求一点月票,哭!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七十二章:封侯非我意 弘治皇帝低头喝了一口茶,方继藩这短短的一句话,已经将问题讲透了。 若是再听他继续阐述,反而没有了意思。 人都有自己的立场。 这无关品性,无关道德。 弘治皇帝自然也没有必要,将站在自己对立面的人,那些君子,士人们描绘成可怕的怪物,又或者是道德沦丧之类。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才开口说道。 “天津卫接了快报来,说是不久之后,大规模的黄金洲舰队,将会返航,他们先行的船队,已经抵达,此次,你的门生徐经也回来了,还有一人,乃是刘卿家朝思暮想的,当然,朕还没有知会刘卿家,哎……他的儿子,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他若是知道,此次他的儿子回航,不知该有多高兴。” 方继藩显得很诧异,眉头微微一扬,很是惊讶的问道:“徐经为何回航?”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略带不悦的反驳道。 “难道你让他们永世都在海外?” 方继藩无奈的耸了耸肩,便朝弘治皇帝摆手。 “儿臣并非是这个意思,儿臣的意思是……黄金洲里,西班牙人还未剪除,船队回航,只怕……“ 弘治皇帝却是有些不赞同方继藩的说法,垂眸继续抿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道。 “奏报之中,没有细说,说是带了什么礼,还有什么……总之,都是语焉不详,此次,你去天津卫迎接吧,你们的师徒二人,可以见一见,再命徐经前来见驾。” 方继藩颔首点头:“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呵呵笑了笑,看了方继藩一眼,便悠然道。 “西山药业,现在如何,朕看股价倒是不错,一直都在上涨,这经营方面,可万万不要掉链子。朕现在,倒是越来越想念那刘文善了。你的弟子之中,出类拔萃者,在朕看来,欧阳志为第一,刘文善当为第二,其余人等,也都不错。” 方继藩心里龇牙,啥,我家的王守仁、唐寅、徐经这么厉害,居然才只是不错? 陛下这是炒股炒疯了。 弘治皇帝道:“他还在西洋吧,将他召回京来吧,朕想和他促膝长谈,反正西洋那里,大明宝钞已经推行,朕从他们的奏报来看,四洋商行借此机会扩张,许多城市,都有商行和钱庄的驻点,我大明与各国互通有无,生了不少利益。” 弘治皇帝说着,挥挥手,又交代 “正卿可到了交趾吗?却是不知,他的兵练的如何了,朕前几日,梦见了他,他瘦骨嶙峋的样子,真是惹人怜爱,朕怕他在外头吃苦啊。” 说着,弘治皇帝眼里,隐隐有些红了。 方继藩不由开口安慰弘治皇帝。 “陛下,交趾是个好地方,怎么会瘦呢,梦是反的,说不准正卿胖了,陛下不要担心,这孩子,就该在外头磨砺一二,否则,儿臣担心他没出息,有辱门楣,再说了,他的弟妹,就快要降生了……” 俗话说的好,儿孙都是隔代亲。 看着方继藩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和朱厚照对待皇孙真是没有一丝的分别。 弘治皇帝脸一冷,厉声道:“出去。” “噢,儿臣告辞。“ 方继藩哪里还敢胡说,匆匆行礼,逃之夭夭。 …………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的缓和。 他靠在御椅上,气咻咻的样子:“看看这方继藩,说的是什么话,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萧敬侧立一旁,面无表情。 弘治皇帝抬头,一脸纳闷的看着萧敬:“为何不说话?” 萧敬想了想,平静的道:“此陛下家事,奴婢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冷哼着从鼻孔里出声:“天下的父母,没有这般狠心的。” 萧敬:”……“ 弘治皇帝见他面带异色,面色一沉,格外认真的问道:“这次你想说什么?” “奴婢的父母,比齐国公狠心多了。”萧敬平和的道。 弘治皇帝一想,居然也冷静了下来。 是啊。 凡事就怕对比。 这样一比。 方继藩似乎还真有几分做爹的样子。 也不是全然没心没肺嘛。 “交趾那里,给朕盯紧一些,朕总是担心正卿,他这孩子………哎。” “奴婢知道了。”萧敬点头:“其实,奴婢早就派人去了。” “嗯?”弘治皇帝没想到萧敬,居然早有准备。 萧敬淡淡的道:“皇孙私下,问过了奴婢许多次方正卿的近况,是以,奴婢做了一些安排。” “这样就好。”弘治皇帝吁了口气:“载墨在这世上,也只有这么一个表兄弟啊。” 也许是上了年纪,这弘治皇帝越发关心小辈们了,萧敬都习以为常了,只是轻轻的朝弘治皇帝点了点头。 弘治皇帝微微闭上眼眸,深深的靠在御椅上,想念自己的外甥了。 ………… 浩荡的船队,已通过了对马海峡。 此番,船队是自太平洋回航的。 他们沿着张氏兄弟开拓出来的航路,一路西行,终于抵达了倭国,而后,他们在倭国进行了补给,倭国人民很善良,对船队表示了欢迎,幕府极力的安排了补给,这些穿越了万千阻难的水手们,在倭国停留了几日,度过了难忘的几个夜晚,而后,重整旗鼓,继续西行。 “就快到了,不要急。“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这艘大明水师永远的旗舰,在舱室里,徐经披着一件披风,一脸疲惫,他坐在了榻边上,而后拍了拍榻上人的手。 榻上的人,已是奄奄一息。 他是刘杰。 半年多之前。 一场战斗在新津以北三十里外打响,刘杰作为先锋,遭受了西班牙人的袭击,浑身多处中弹,那可怕的子弹,迄今还留在他的体内。 因为医疗水平的落后,黄金洲的一些医学生,虽是从他体内里,取了七八枚弹丸,可有一个弹丸,距离刘杰的心脏,只差一丁点,医学生们不敢贸然手术。 而伤口,则在持续的化脓。 此次,当机立断,徐经决定将刘杰带回大明,若是他能熬过来的话,或许……在大明,能够有办法。 刘杰已是生死一线。 他反复持续的发烧。 伤口溃烂的愈发厉害。 寻常的药物,已经压不住了。 多数时候,他整个人都是昏昏沉沉的,没有什么知觉。 徐经看着面色惨白无血的刘杰,有些心疼。 整个师侄,完全没有一丁点内阁首辅大学士之子的娇气和傲慢,无数次深入敌人境,一次次的披荆斩棘。 刘杰身体,微微动弹了一下,他微微的张开了眼帘,眼帘张开,那几乎要散开的瞳孔,没有丝毫的神采。 他接着,拼命的咳嗽,而后,青紫的嘴唇微微的颤了颤,发出了声息:“师叔……师叔……我想我见不到我的父亲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 以至于徐经不得不弓着身,耳朵附在他的唇边,才勉强听得见。 “还有师公……我已撑不住了,好累,好累,浑身上下,没有了一丝的气力,可是……可是……恩师的大治天下……大治天下,是不是自我而始……后世们,可以看见吗?” “你要好好的活着,坚持下去。”徐经捂着他的手,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来,落在了刘杰的面庞上。 刘杰年纪不小了。 可他的言行,在外人看来,是何其的天真而幼稚。 可是……只有徐经这样的人才懂得,这不是天真和幼稚,这个世上,有一种人,他生来就不曾想过自己,哪怕世间再污浊,哪怕人性再丑恶,哪怕这天下泥沙俱下,可这样的人,依旧还保持着一颗金子一般的心。 徐经凝视着面前奄奄一息的刘杰,眼泪止不住的掉下来,他紧紧握住刘杰的双手,给他力量,给他信心。 “你要活着,听到了吗?就快到了,我已可以闻到故乡泥古的气息了,会有办法的,你要活下去!” ……………… 第三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七十三章:钢铁之心 刘杰已是再没气力说话了。 躺在这里的时候,度日如年,那种蚀骨般的疼痛,绝非是寻常人可以承受的。 他依然坚持下来。 他认为这是上天对自己的考验。 他反反复复的,将自己恩师王守仁的新学,不知默诵了多少遍。 可是……他实在无法再支撑了。 每日,都有医学生守着他,将他从生死一线抢救回来。 可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腐烂了。 徐经拍着他的手背,凝视着这个师侄,他目光坚定,虽是早已见惯了生离死别,可是他还是不希望刘杰就此死去。 “无数的鏖战,都多亏了你,你带着斥候,屡次中伏,都化险为夷,若不是你的打探,黄金洲何至有今日?新津郡王已有交代,无论如何,也要让你活下去,黄金洲,需要你。还有你的父亲,你的父亲……在盼着你……盼着你回家。恩师的徒孙之中,你最为出色,你要活着,你活着,才能不教恩师失望。” 刘杰的气息,逐渐的微弱。 徐经站了起来,在这低矮的舱室里,在这巴掌大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是最容易让人心里生出绝望的,与这汪洋大海相比,再大的舰船,也足以让船上的人,心里生出绝望之感。 只有最坚强的人,才能无视自身的渺小,才能一次次的在海中奋斗和拼搏。 因为他们坚信,这个世上,和这浩瀚的汪洋相比,世上还有一种东西,比之天地和万里波涛,或是那喜怒无常的飓风更加高贵。 是精神! 徐经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刘杰,斩钉截铁的道:“还记得当初的誓言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所以……活下去!” 他转过身,踱步走向舱门,隐入了黑暗。 徐经的身体,已经有些佝偻了。 一次次的航海,销毁了他曾经面如冠玉的面容,过度的操劳,让他有些早衰,以至于正处盛年的他,身体微微有所弓曲,可他依旧站的很稳,行走如风,他被摧残过,也曾战胜过无数的敌人,他还活着,血液还他在他的体内,涓涓而流,除了他心中的所学,他对这个世界,再无敬畏之心了。若是有敌人,就战胜他。若是遭遇了死神,那么……就从死神那里,将人拉回来,若是有风暴,有疾病,那又如何,他深信只要自己还尚存着一息,他便是无可战胜的。 有的人如瓷瓶,外表好看,晶莹透亮,可是一触即碎。 有的人,却如钢铁,万千的磨难,只会使他在锤炼之中,变得更加的强大。 舱门外,是漫天的星光,那一道蒙纱一般的银河中,万千星辰璀璨。 这样的良辰美景,对于徐经这样的人而言,他脑海里,再不会浮想出牛郎织女这般美好的故事,他抬头看着星,心里想的是,有朝一日,当自己死了,也将化作一颗心,在这夜空里,照亮后世之人的前程。 ………… 每一次来天津卫,方继藩都为这天津卫的变化而瞠目结舌。 唐寅主持这里,作为京师的门户,方继藩不太得意的门生,这里的新政,办的也是有声有色。 大量的人口汇聚,无数的船坞拔地而起。 许多用于出口的作坊,冒着滚滚浓烟,铁路的铺设,已经到了尾声,明年开春,就可通车。 新开辟的天津新城,也格外的耀眼。 唐寅亲自迎接了恩师,将恩师安顿下来。 听说徐经师弟要回来,唐寅百感交集。 师兄弟已不知多久不曾相见了。 从前的友情,此后的同窗之情,往事历历在目,他的脑海里,对于徐经的想象,依旧还是那个风度翩翩的美男子,唯一的遗憾,便是自己早已失去了江南才子的风流倜傥,也没了与人豪饮的洒脱。 方继藩落座,翘起腿,呷了口茶,看着侍奉在一旁的唐寅,开口第一句便道:“伯虎啊,休妻了没有?” 唐寅:“……” 他家中那个恶妻,确实很令人讨厌。 作为唐寅的恩师,关心自己的弟子的婚姻状况,这是很合理的。 唐寅道:“早就写了休书,可是其家人,来闹了几回。” 方继藩龇牙:“他们来闹,没有报我的名字吗?” 唐寅羞愧的低下头。 可他心里,却颇为感动,恩师迄今,竟还关心学生的生活,家中不宁,作为弟子,真是愧对恩师。 他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方继藩道:“有什么话便说。” “弟子认得一个女子,叫九娘……” 方继藩心里隐隐有一点嫉妒,你咋认识这么多女子呢,为师怎么认识不到。 唐寅继续道:”弟子与她,颇为投缘,只是无奈……无奈……哎……“ 方继藩道:“你能不能一口气说,一句话里半斤水,不晓得的人,还以为这是为师教你的。” 唐寅硬着头皮:“只是可惜,她是烟花女子。” “呀。”方继藩道:“伯虎你还成日在烟花之地厮混?” “那是从前认得的,是在江南的时候。”唐寅脸通红:“弟子想要续弦,可是……又担心……” “续吧,你喜欢便好。”方继藩显得很坦然。 “可是……恩师难道不怕……” 方继藩摇摇头:“既然你起了续弦之心,为了娶该女,又无视世俗非议,可见你是动了真情,你这辈子,命运多舛,难得遇到一颗明珠,还瞻前顾后做什么?为师早就被人骂习惯啦,自己弟子,娶一个烟花女子,这算什么,你喜欢,不畏流言蜚语,为师自然也不畏惧,何况,此女你既已认得了这么多年,至今还存着这心思,可见,你是认定了,为师最讨厌男人纳妾了,赶明儿我要上奏皇上,废除纳妾,既有心仪女子,娶了便是。” 纳妾很讨厌啊,作为驸马,啊不,作为一个有良心且脱离了低级趣味,有着铁胆担当的真汉子,方继藩十分抵触这样的风气。 唐寅显得惊讶,接着,拜倒在了方继藩的脚下:“恩师……恩重如山,学生粉身碎骨,亦难报万一,恩师……学生牵累你了。” 方继藩微笑点头:“为师疼你。” “噢,过些日子,让那九娘来见一见。” “是。”唐寅泣不成声。 此前他所娶的官宦女子,势力刻薄,唐寅曾家道中落,该女便闹得家中鸡犬不宁,没有让丧父和家道中落的唐寅有一丁点温暖,此后拜入了方继藩的门下,开始平步青云,那女人的娘家人,便成日上门,希望唐寅关照,方继藩的支持,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休妻。 而今,又要…… 他想到此,便惭愧的无地自容。 在天津卫住了两日,便有人来报,船队回来了。 方继藩和唐寅,忙是带着上下人等,至港口。 天津港外,率先进入海湾的,乃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那人间渣滓王不仕的旗帜,高高的飘扬在桅杆上。 这令人闻风丧胆的字号,据说在海外,足以震慑宵小,哪怕西班牙人见了王不仕号的大名,亦都胆寒。 王不仕号迅速的入港。 接着,便有人抬了担架下来。 方继藩觉得古怪,上了栈桥,便见抬担架的,竟是徐经。 徐经一看到方继藩,顿时泪流满面,凄然道:“恩师,学生……回来了……” 方继藩呼了口气。 这个丑陋黝黑的家伙……是徐经。 努力的辨认之后,才依稀见到了徐经的影子。 顿时,方继藩百感交集,上前扶住徐经颤抖的双肩:“衡父啊,你可想死为师了。” 徐经豆大的泪珠子,便落了下来。 是啊,自己何尝,不想死了恩师呢。 简直就是日想夜想,吃饭想,睡觉也想。 他猛然想到什么,还来不及诉说别离之情,急切道:“恩师,快看,快看,刘杰……刘杰回来了。” “哪个刘杰。”方继藩愕然。 人的脑容量有限,储存的讯息,毕竟不如金士顿内存卡。 “恩师的徒孙,刘健之子。” 原来是他…… 却见徐经泣不成声的放下担架,方继藩才注意到了担架中的人,顿时色变:“怎么受伤了?” “恩师,人已快不成了,需想想办法。” 方继藩脸色凝重起来。 他可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上前检视了一番,又见了刘杰大抵的状况,惊讶的道:“伤的这么重,快,快,送去天津卫的医馆,召集医学生。” “只怕不成……” 徐经道:”需立即手术,且要手术高明之人,寻常的医学生,没有办法。” “太子?”方继藩脱口而出。 “论手术之高明,想来,也只有劳动太子殿下了。“ 方继藩道:”来人,立即请太子殿下来。“ “不。”方继藩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一来一去,只怕黄花菜都凉了,而且天津卫的医疗条件有限,他改口道:“准备好一辆马车,日夜兼程,送回京师去,让一个快马在前,提前知会太子殿下和医学院,让他们做好准备,快!”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七十四章:朱大将军出马 看到刘杰的伤势,方继藩如遭雷击。 这已是险象环生,命不久矣了。 天知道能不能救回来。 然后,他想到了刘健。 在然后,他想到,刘健会不会剁了他呢? 很有可能。 人年纪大了,就不太容易理智啊。 虽然我方继藩是无辜的。 可是……刘健的思维是极难预料的。 要救人! 赶紧! 方继藩顾不得这么多。 也懒得去完成皇帝的使命了,立即叫人准备了几辆车,同徐经一道架着刘杰便走。 车队一路西行,沿着道路,抵达了京师医学院。 朱厚照抱着手,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先行的人,已经通报朱厚照了。 听说来了个重症,而且非要自己亲自诊视不可,朱厚照顿时高兴得不得了。 你方继藩也有今日。 现在晓得本宫的厉害了吧。 人迅速的送到了蚕室内。 紧接着,一群医学生像泰迪一般围拢了来,不肯走了。 朱厚照虎目一瞪,大手一挥道:“看什么看,滚开!” 医学生们这才不甘心的一哄而散。 能见识见识祖师爷的刀工,这在医学院里,是一件祖坟冒青烟的事。 只可惜祖师爷平日不太动刀,最初的那一批学兄们,运气好,曾见识过。 后头这些入学的学弟,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朱厚照见了方继藩,咧嘴,眼眸里的得意之色就快溢出来了。 方继藩瞪他一眼,一脸严肃的道:“殿下,要出大事了,刘杰伤重,生死一线,赶紧救治吧,如若不然,刘公非要砍死殿下不可的。“ “跟刘师傅什么关系?” 方继藩道:“这是刘公的儿子。” 朱厚照一怔,顿时也紧张起来:“那赶紧,快快快。” 他说罢,又冒出一个疑问,刘师傅的儿子死了,和本宫又有什么关系? 算了,不想了。 苏月亲自带着人布置好了蚕事,而刘杰则已送进了蚕室里,衣服拨开,露出了可怖的伤口。 紧接着,苏月递上了沿途照料刘杰的医学生所书的病历。 朱厚照低头看了看,也是吓了一跳。 “这样他居然还活着?了不起啊,壮哉,老方,这是一条汉子啊。” 方继藩在一旁擦了擦额上的汗,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讲这个。 朱厚照接着皱起眉来,道:“铅弹入体,这是极可怕的事,从病历上来看,他早该死了。前些日子,不是有几篇相关的论文嘛,说的就是铅弹入体的危害。” 铅弹入体的危害,有不少人研究。 尤其是黄金洲那边的医学生。 毕竟在那个地方,经常和西班牙人作战,中弹的人不在少数,因此研究者颇多。 朱厚照徐徐道:“这其中的危害有两种,一种是急性,也就是说,铅弹射入体内时,会夹杂着许多的异物进入身体里,若是不能及时情理干净,则伤口势必会迅速的感染,最终导致人死亡。当然,刘杰扛过了急性发作期,一方面,是他的运气,感染被他的身体抑制住了。而第二个危害,则是慢性,铅是有毒的,铅弹进入了身体,时间长了,不但会使伤口难以愈合,而且这铅慢慢的浸入身体里,会有许多慢性中毒的症状。呼……你看看他,这就是典型的症状。” 方继藩忍不住道:“别啰嗦了,赶紧救人呀。” 朱厚照探了探刘杰的鼻息:“还活着,应该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他接着,检视着刘杰浑身上下的伤口。 这触目惊心的,统统都是刀伤和枪伤,看着让人头皮发麻。 而最致命的伤口,则在心口的位置。 朱厚照凝重的道:“这一枪真是不偏不倚啊,差一点点就要射入心脏了,若是正中心脏,那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这铅弹在这位置,若是不取出来,他也是必死无疑,接下来慢性中毒,足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可若是要取出铅弹,又牵涉到了一个问题,因为距离心脏太近了,手术时稍稍有一丁点的闪失,这人便算是死了。一丁点的偏差都不可有,难怪那些家伙们不敢立即手术取出铅弹,原来如此,他们是没有自信心,不过细细想来,他们若是来做这手术,只怕是九死一生,也只有本宫来做,才有六七成的把握。“ 方继藩在旁听着朱厚照细细的分析,却是要急疯了:“殿下不要废话了好吗?赶紧手术。”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不说明白,怎么晓得本宫的技艺高超,等本宫做成了,你们便觉得这手术一点难度都没有,只有明明白白告诉你们,才省的到时候你们过河拆桥。” 方继藩:“……” 朱厚照这才气定神闲:“准备输血吧,确定他的血型,这是大手术,想要将他体内的铅弹剔除干净,可是不容易的,而且这中弹的部位靠近心室,这附近的动脉诸多,稍不留神,可就止不住血的,幸好本宫近几日在织毛衣,这手上的巧劲没有荒废下来,随时做好准备。” 一切准备妥当。 看着病床上的刘杰,先是有人预备了输血,而后,苏月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作为消炎之用。 所有的手术器皿已是经过了消毒之后,朱厚照终于提起了刀,他显得轻松惬意,一丁点都不紧张。 没心没肺的人,才最适合给人动刀子,治死了反正拉倒,死就死了,哪里需要这么多充沛的情感。 他轻轻的开始划开了中弹部位的肌肉。 而后…… ……………… 弘治皇帝在奉天殿里,正与内阁大学士刘健人等商讨着关于取消徭役的事。 用纳银税之法,替代徭役,而各地修建河堤等工程,则采取招募的方法。 取消徭役,这在十数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可现在……国库和内帑的银子,还算充裕,而西山钱庄已经将触角遍布在大明的每一个府县,银钱的作用开始发挥了效用。 以往的时候,这徭役最是扰民,百姓们不得不随时等候官府的差遣,可谓是苦不堪言。 可现在,直接用银税来结算,不但官府征收起来方便,百姓们有了闲工夫,做一些闲活,便可挣来银子,缴纳税赋。 这有利于人力的合理支配。 奉天殿里,正是唇枪舌剑,这项大政,在天津卫、保定、京师,推行的效果都还不错,可是……涉及到了两京十三省,如此大面积的铺开,担忧的问题就出现了。 地方官府失去了徭役的摊派,那么,要修河堤,要修县学,要修桥铺路,总要有人来干,征收来的徭役税,自是进入地方府县的府库,由他们来招募工人,这里头就出现问题了,怎么招募,银子怎么花,花多少……这……都是没有定数的事。 刘健所提的方法,是派遣御史巡按,分赴各方,进行监督。 而吏部尚书欧阳志却认为,御史不懂经济之学,让他们去监督,只怕是南辕北辙,内阁之下,有一个统计司,统计司里,有许多的核算和审计人员,可以委派这些人去地方府县,四处审计和翻查账目,以防地方官吏上下其手。 弘治皇帝没有发表意见,只安静的听着大家的提议。 这事儿,说白了,没有这么快办成,需要徐徐图之,现在只是听取各方面的建议罢了。 且弘治皇帝心里,还在想着方继藩的事。 说起来,方继藩去了天津卫,怎么还一点消息都没有?这个时候,应该带着徐经人等来复命了吧。 讨论进行了一半,此时已到了正午,弘治皇帝是个体贴臣子的好皇帝,便命人上了茶点,君臣们就着茶点先填饱了肚子。 弘治皇帝趁着这个间隙,朝萧敬低声道:“去问问继藩回京了没有。“ 萧敬颔首点头,立马指使了一个小宦官去了。 众人吃饱喝足,方才的讨论虽然充斥了火药味,不过到了闲暇时,倒是又都和颜悦色起来。 刘健笑吟吟的道:“陛下,宫里的糕点实是美味,老臣都吃撑了。” 众人都笑了,气氛更是轻松。 弘治皇帝也微笑起来:“过几日,命人送一些到刘卿家的府上去,不过刘卿家年迈,万万不可暴饮暴食。” 刘健点头,谢了恩典。 正说着,外头有小宦官匆匆进来,道:“陛下,齐国公回京了。” 弘治皇帝听罢,眉一挑:“回了京,竟也不见人,怎么,他还避开了朕?家国大事,怎么可以儿戏,朕可想念着徐卿家等人,想念的紧。“ 那小宦官便开始躲躲闪闪的。 听到弘治皇帝批评方继藩,许多人眉开眼笑,怡然自得的样子。 那狗东西,平日大家拿他没法儿,听皇帝骂一骂他也是让人心情愉快的。 只有欧阳志,面上先是古井无波,片刻之后,才微微皱眉。 刘健倒是笑着对那支支吾吾的宦官道:”有什么话,说便是了,难道齐国公的脑疾又犯了,不便觐见?" 刘健还是很有幽默细胞的。 说起脑疾的典故,奉天殿里,顿时又荡漾起了欢乐的气息。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七十五章:朱家一把刀 小宦官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支支吾吾了很久,才道:“说是,说是……有人受了重伤……因为伤势太重,所以,直接送来了京师,齐国公亲自带着人,赶去和太子殿下,进行治疗。” 有人受了重伤。 一下子…… 方才还面带笑容的人,瞬间,笑容有些凝固。 站在这里的,那可都是德艺双馨的老前辈,无论是品德还是能力,都该是天下人的典范。 若是因为有人重伤,而惹来了他们的嘲笑,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弘治皇帝轻描淡写:“噢?此人是谁?” “听说是一个大功臣,人在黄金洲的时候,立下无数的奇功,曾带着数十人,连夜闯西班牙人的营地,诛三十多人而还,且带着游骑,屡屡深入敌境,不过……运气不好,有一次遭受了伏击,为了掩护其他的伙伴撤退,身中十数火枪……” 听到此处,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大英雄啊。 前往黄金洲,就已是令人佩服,且还如此英勇。 身上中了十数火枪……众人只想一想,便觉得森森然。 “此忠义之士也!”弘治皇帝不禁发出了感慨。 这宦官努力的回忆着自己打探来的讯息,猛地想起什么,朝着众人脱口而出:“噢,想起来了,此人姓刘……叫刘杰……” 刘杰…… 这名儿很熟悉,弘治皇帝不禁感慨:“若是人人都如刘杰,四海何愁不平……” 紧接着,奉天殿里突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刘杰……是刘杰,这……这是吾儿啊!“ 弘治皇帝吓了一跳,整个人都被惊住了,他不由侧目看去。 却是刘健捂着自己的心口。 笑容早就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面目狰狞的脸。 刘健说罢,已是嗖的一下,冲出了殿外。 他此刻,身手敏捷,龙精虎猛,什么都顾不上了。 弘治皇帝等人,还一脸愣着。 良久,弘治皇帝回过神来,才不禁看向左右,一脸郑重的问道:“是那个刘杰……” “陛下,十之八九,就是那个刘杰……”李东阳不禁焦灼起来,神色也凝重起来 刘公的年龄这么大了,若是刘杰当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的身体,扛得住吗? 到时,只怕大明要痛失栋梁了。 而且……听了那宦官的描述,身上中弹十数处,奄奄一息,可想而知,刘杰遭遇了什么。 弘治皇帝此刻,也不禁动容。 谁都有儿子,倘若弘治皇帝自己的儿子,遭遇如此的处境,只怕,他并不会比刘健的表现更好。 弘治皇帝动容,眼眶不禁红了一圈,微微抿了抿唇,叹道。 “这真是一门忠良啊,治,一定要治,一定要将他救活。” 他虽然这样说,却也知道,既然受了这么重的伤,想要救活,只怕是不易的。 他坐下,本想静一静。 可是却觉得内心深处,很是焦虑。 刘杰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伤势如何,能救得回来吗? 无数的疑问,在他的脑海里盘桓。 刘健是自己的心腹,是左膀右臂,是腹心肱骨,弘治皇帝实在不忍心,见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猛地,弘治皇帝站了起来,大袖一挥,朝着众臣开口说道:“走,朕也去西山看看。” ……………… 弘治皇帝赶到了西山医学院的时候,便听到了刘健的嚎哭声。 声震瓦砾,可以说整个西山都可以听见他的哭声。 弘治皇帝与随来的臣子们,个个脸色铁青,心里唏嘘。 等踏入了医学院的一处小厅,便见这里,几个大夫低垂着头,有人安慰着刘健。 “你们不要骗老夫,老夫知道救不活,救不活的。” 刘健手里拿着一张病历,浑身颤抖,眼神飘忽。 弘治皇帝皱眉,朝身后的萧敬道:“问问,现在如何。“ 萧敬去向大夫们问明了,才来禀告:“说是有铅弹,几乎中了心室,这才一路送回来,足足大半年的光景,本来早就该气绝了,却不知刘杰到底什么运气,还活着,可送来的时候,已是命悬一线。而且,铅弹有毒,伤口又感染的厉害……”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终于知道,为何刘健如此的绝望了。 平常人听到这样的消息内心都无法镇定,何况是至亲呢,这可以说比割肉还疼吧! 弘治皇帝坐下,看着一脸惨然的刘健,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还能安慰什么呢,节哀之类的话,是没有意义的。 可怜的刘杰啊,若只是故去,倒也罢了,偏偏他在临死之前,还忍受了如此长时间的病痛折磨,这绝非是人可以忍受的。 “陛下,现在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已经在蚕室里,尽力的抢救了,说是已进去了一个时辰,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消息……” 弘治皇帝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一旁,刘健老泪纵横,见到了天子,微微颤颤的起身,拜倒在地:“老臣无礼,恳请陛下……恕罪。” “是朕对不起卿家啊。”弘治皇帝凝望着面前颤颤巍巍的刘健,眼眶也不禁湿了,深深的感慨起来:“刘杰吉人自有天相,朕相信,他一定能转危为安的。” 刘健身子颤抖着。 他不知道,为何老天爷如何对待自己。 从前的儿子,是郁郁不得志,年年名落孙山,让自己操心。 此后,拜入了西山书院,成了方继藩的徒孙,本以为时来运转了,也算是金榜题名,可哪里知道,更加操碎了心。 这日子,真的是没法过了啊。 他不断的擦拭着眼泪,眼睛都已哭肿了,却不知该再说什么。 弘治皇帝起身,焦虑的来回踱步。 其余诸臣,个个面露忧色。 弘治皇帝只好继续道:“刘卿家,你自己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 后头的话,弘治皇帝说不下去了。 为了所谓既定的国策,多少人如刘杰这般,他们的父母失去了儿子;做妻子的,没了丈夫;做儿子的,失去了父亲。 他一声叹息。 …………………… 蚕室里。 方继藩已觉得手脚酸麻了,紧张的在旁协助了一个多时辰,手术依然还在继续。 相较而言,朱厚照就显得轻松许多,他依旧是脸不红,气不喘,双手飞快的拿着镊子,小心翼翼的在伤口深处,夹出一个个碎裂的铅片来。 这些铅片,几乎和血肉黏在了一起,想要取出,实是不易。 不得不说,朱厚照确实是一个拿手术刀的好苗子。 他不但手稳,体力也是出奇的好,或许是打小就学习弓马的缘故,这一个多时辰了,依旧还游刃有余。 他偶尔,会道:“病人现在如何?” 方继藩探着刘杰的脉搏:“还活着。” 朱厚照拿着镊子不停的取铅片,整个人悠然自若,淡淡追问道:“脉象呢?” “微弱,断断续续的。” 朱厚照只颔首点头:“糟糕了。” 方继藩吓了一跳,很是慌张的问道:“怎么?” 却见朱厚照淡淡道:“本宫忘了,午饭时间要过了。” 方继藩:“……” 朱厚照笑了笑:“跟你开玩笑,不要这么紧张,不就是开刀吗,只是平时破的是肚子,这一次破的是心口,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方继藩却一脸凝重的说道:“我听到外头有哭声。” 朱厚照此刻面色变了,有些阴沉。 “本宫也听着了,像刘师傅的声音,他一定听到消息了,是谁透露的,待会儿收拾他们。”他一面说话,一面做手术,“呀……这里还有一片,老方,取那个小镊子来。” 方继藩递过去小镊子。 朱厚照将大镊子放下,接过了小镊子,将固定在上方的镜子调整了角度,眼睛专注有神的看向伤口的方位。 他目不转睛,良久,似乎大致确认了位置,轻轻的用大镊子夹开了一些皮肉,而手中的小镊子,迅速的探入伤口。 片刻之后,小镊子夹了一个碎片出来。 朱厚照呼出了一口气,不禁道:“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要刺破他的心口了,幸好本宫心灵手巧,要不然……方才必死无疑。” 方继藩看着那浑身是血的铅片,心里森然。 这些玩意,可都隐藏在皮肉之下,朱厚照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可显然这是朱厚照的独门秘籍。 朱厚照却是不慌不忙,悠悠说道:“老方,来给本宫擦擦汗,哎……怎么这样的闷热呀,这都做了几个时辰了,总觉得时间过的很慢……对了,拿一个小剪子来,这里有一处皮肉感染了……” 正说着,外头听到嘈杂的声音,显然又是刘健的:“放老夫进去吧,方老夫进去,老夫看吾儿最后一眼。” 朱厚照皱眉。 外头的大夫们,自将刘健拦住了。 朱厚照依旧不做理会,对于任何人,他都不在乎,他只想做好眼下的事。 于是,他依旧轻松的道:“老方,说起来,本宫倒是很佩服这个刘杰,这样都能活着,没有丢我们西山书院的脸啊。” 方继藩点点头,表示认同。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七十六章:手术圆满成功 这样的手术,最麻烦之处就在于,因为铅弹射入了人体,有破裂的可能,因而……必须将所有的弹片一一取出,而这种碎片,可能只有只比尘埃大一些,且因为时间久了,它们与血肉粘合在了一起,几乎难以分辨。 因而,手术的过程,十分考验人的眼力、判断力,不只如此,手要绝对的稳,一丁点的抖动,都可能功败垂成。 杀人与救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朱厚照手中的手术刀,没有停顿,过了片刻,他突然道:“咦,怎么刘师傅没有叫了?” 方继藩已是筋疲力尽,在一旁继续把着刘杰的脉搏,在这个没有心电图的时代,好像也只有用这种方法,来确定刘杰的状态。 方继藩道:”想来,是喉咙叫破了吧。“ 朱厚照努力的将镊子小心翼翼的探入了伤口,猛地,手一收:“这一次手感不错,我就知道。哈哈……你看……” 镊子夹出了一个铅片。 随即,丢入了一旁的铁盘里。 哐当。 朱厚照随即道:“理应都取出来了。来……上药,准备缝合,老方,我教你一招独门秘籍,这是我从织毛衣中感悟出来的,这伤口,应当这样缝,才最是稳妥。” 不会做针线活的大夫,绝对不是一个好大夫。 朱厚照的嘴巴在口罩之后,开始轻松的哼着《铡美案》的曲儿,取了线,开始缝针。 方继藩有点受不了他:“殿下,不要哼曲,严肃一点。我们在救人呢。“ 朱厚照只好停了唧唧哼哼。 他将伤口一层层的小心缝合,冷不丁道:“我们大明,何时出一个包拯啊。” 方继藩:“……” 缝合结束,继续上了药。 朱厚照松了口气,将东西一丢,早在一旁的苏月忙是开始收拾。 “殿下,都取出来了。” “当然取出来了。”朱厚照凶巴巴的道:“本宫的手段,还容得了你们质疑,狗东西,什么不好学,偏学方继藩,方继藩有脑疾,你也得脑疾了?” 苏月被骂的狗血淋头,不敢反驳,心里却还是美滋滋的。 方才又一次见到太子殿下神乎其技的手艺,实是叹为观止,他就站在一旁,很多时候无法理解,太子殿下到底是怎么做出判断的,明明肉眼看到的是一团血肉…… 看着铁盘里,七八个大的也不过米粒大,小的几乎肉眼都看不清的铅片,却表皮竟还黏着血肉,苏月心里,咋舌不已。 在伤口包扎之后,朱厚照摘下了口罩来,接着拿起了病历,而后郑重其事的道:”铅在体内这么久,被人体所吸收……会有一定的铅中毒,你看着病历里,就有头晕、乏力等反应。不过还好,还未肾绞痛,说明……还没有到了病入膏盲的地步,慢慢调养吧。除此之外,就是感染的问题,上青霉素即可,来,再给他打一针青霉素。“ 朱厚照大抵交代一番,和方继藩二人,一前一后出了蚕室。 谁料这一出来,便见许多眼睛,森森然的看着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 原来弘治皇帝、刘健人等,早在这蚕室外头等了。 刘健头晕目眩,整个人已是没了气力,被人搀扶着,眼睛已经哭肿了。 也难为他这个年龄,还遭这样的罪。 其余人等,个个露出紧张之色。 弘治皇帝劈头盖脸就问:“如何?” “死了……”朱厚照道。 弘治皇帝脸色惨然。 一旁的刘健正要拿出最后一点气力,捂着自己心口,啊呀一声,准备重新昏厥过去。 朱厚照继续道:“本是必死无疑的,不过他运气好,及时送到了儿臣这里,他身上的伤势太重了,体内有太多的弹片,儿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他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父皇,这零碎的弹片,距离他的心室,不过发丝的距离,稍有不慎,便是死无葬身之地,而且那里血管密布,随时可能有大出血的危险。这是他的运气,弹片没有进入心室,也恰好,遇到了儿臣。” 弘治皇帝:“……” 刘健眼睛发直,突然一下,他清醒了一些。 可还是觉得晕乎乎的。 他张嘴,可嘴唇蠕动着,却说不出话来。 弘治皇帝听的脑壳疼:“朕只问你,到底能不能活。” “能呀。”朱厚照像祥林嫂似得:“这里头最精彩的,就是从模糊的血肉里,既不触及……” “你啰嗦这么多做什么!”弘治皇帝不耐烦。 后头的许多大臣,也显得很不耐烦。 朱厚照:“……” 方继藩是很同情朱厚照的。 病人都有很奇怪的心理。 人家才不管你手术过程多么的艰辛,花费多少的气力,技艺如何高超,人家只问结果,治好了,是祖宗保佑,没治好,砸烂你这庸医的狗头。 弘治皇帝上前,将朱厚照拨到了一边:“朕去看看。” 朱厚照打了个趔趄,便到了一边,弘治皇帝擦身而过,身后,刘健人等,也与他才擦身而过。 方继藩站在一旁,禁不住拍一拍朱厚照的肩,表示了同情和理解。 朱厚照甩甩头,一副愤世嫉俗,又带着不屑于顾的样子,便对方继藩道:”老方,你是亲眼所见吧,方才的过程,凶险到了何处,这手术的难点……“ 方继藩一溜烟,也跟着进入了蚕室里。 ………… 蚕室之中,刘杰仰躺在榻上。 苏月等人,还来不及给他穿衣。 给他打了一针,而后,换上了输液。 见了弘治皇帝进来,苏月忙是行礼。 弘治皇帝挥挥手,苏月便悄然的退到了一边。 刘健率先的到了榻前,而后,已是热泪盈眶。 他已经分辨不出,这是不是自己儿子了。 因为这张脸,除了病容,也黝黑了不少。 他努力的辨认着五官,才勉强看出,这是自己的儿子。 现在的刘杰,就这么躺着,除了包扎好的心口位置,那包扎熬的纱布上,还是被血给渗透了。 身体的其他位置,腹部、四肢、是一道道的疤痕,这些疤痕奇形怪状,身上,竟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弘治皇帝震撼了。 他没见过,一个人的身上,竟会有如此多的伤疤。 只是肉眼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 几乎可以想象,一个读书人,不,一个大明朝登科的状元郎,本为翰林清流,有着大好前程的年轻人,却是前往那黄金洲,这其中,遭遇了多少艰难险阻,更可以想象,这个过程之中,又有多少次命悬一线。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手伸上去,手掌摩挲着刘杰腹部的一块疤痕,这里,明显是刀伤的痕迹,一个长条的伤痕,足有尺长,这结起来的隆起的疤痕,可以想象当初,这一刀下去,人的身体,承受何等的疼痛。 弘治皇帝垂头,一旁是铁盘,铁盘上,是从刘杰身体里取出来的弹片,大小不一。 ”这些……一直留在他的身体里?“他看向苏月。 苏月点头:“是,这是刘学兄命不该绝,按理而言,早就一命呜呼了,谁曾想到,竟……竟……” 苏月说到此处,眼眶也有点泛红。 相比于刘学兄,自己虽也拜在方继藩门下,每日搜肠刮肚的研究医理,却实在是太幸福了啊。 弘治皇帝吸了口气。 他头皮发麻。 每一道疤痕,都是一个故事,里头想来都有一个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记忆,这刘杰投笔从戎,起初走的时候,让人觉得不可理喻,觉得他是耍小性子,被方继藩给糊弄了。 可现在…… 弘治皇帝再不敢用这样的心思,去揣度刘杰的居心了。 弘治皇帝不禁泪水涟涟起来。 或许是人老了吧,难免多愁善感。 他不禁叹道:“这才是栋梁,是壮士啊,朕读史,观历代英豪,无人可以与之比拟。” 刘健在旁,却已是泣不成声。 身后的诸臣,一个个羡慕沉默。 他们只有佩服。 之所以钦佩,是因为自己做不到刘杰这般。 弘治皇帝又感慨:”刘卿家,你生了一个好儿子,继藩,教授出了一个好弟子。“ 刘健只是哭,方才还哭的惊天动地,现在却只剩下无声哽咽。 弘治皇帝看向苏月:“他何时可以醒来。” 苏月忙道:“若是不出意外,这一两个时辰,便可恢复意识,臣等已经用了药,尤其是青霉素,否则,这么大的手术,他根本扛不过去,若是他身上的弹片尽头除尽的话,恢复的会更快一些,不过……却需好好的修养一些日子。” “好好的调养。”弘治皇帝握紧了手,随即又松开:“朕要他活着,无论如何,也要活着,要不惜一切办法。” “学生……遵旨!”苏月郑重其事的行了一个礼:“学生一定让他活着。” 弘治皇帝接着将目光放在了刘健身上,朝刘健道:“来人,给刘卿家搬一个椅子来。朕和刘卿家在此,专候刘杰醒来!” 萧敬一脸平静的看着刘杰,虽然他的心思淡了,可看到刘杰,心里还是震撼。 尤其是那身上数不清的伤疤,让他生出一个念头,方继藩那狗东西……真是丧心病狂,怎么就有这么多人,上他的当呢?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七十七章:光大门楣 萧敬是无法理解这样的人,也无法理解这样的事的。 他自幼便被割了一刀,送进了宫里来。 因此,对于他而言,便是一场交易,一场用身体的某一个零件,兑换富贵的交易。 刘健在这一刻,更是扎心一般的难受。 倘若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倒也罢了,可见着自己的儿子这般的样子,他无法想象,这千疮百孔的过程中,到底忍受了多少痛。 弘治皇帝不知该如何安慰。 无论怎么说,现在要紧的是救活刘杰。 他现在想起来,他是见过刘杰的,当年刘杰金榜题名,也曾是意气风发。那个时候,这个青年,给弘治皇帝的是一股蓬勃的朝气。 可是现在…… 太震撼了。 若不是亲眼所见,弘治皇帝想不出,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身侧的众臣,都不忍心去看榻上的刘杰,他们无法直视,心里也不禁羞愧。 平日都说公务繁忙,劳于案牍,可和刘杰相比,这些话怎么好说出口。 只有欧阳志,面上没有表情,面带木然之色。 方继藩亲自给弘治皇帝斟了一盏茶,然后又给刘健斟了一盏,最后自己再抱着一杯茶,在一旁轻饮,其余人看了方继藩一眼,喉结不禁有些滚动。 茶是会上瘾的,不喝那么一口,总觉得少了那么点儿滋味。 弘治皇帝沉默了很久,见刘杰还未醒来,突然左右四顾,道:“太子呢?“ “这……”方继藩也看看左右,方才这家伙还在那如祥林嫂一般的絮絮叨叨呢,怎么突然不见了呢?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没见他,想来是一场手术下来,太子殿下疲惫不堪,乏了,去休息去了。” “噢。”弘治皇帝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只点点头,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又过了好一会儿。 朱厚照突的兴冲冲的进来,边道:“画好了,画好了。” 所有人抬头,看着兴冲冲的朱厚照,有惊讶,有愕然。 “……” 朱厚照手里捏着一张大纸,健步如飞,直接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大纸一摊开,展露在所有人面前的,是一张人体写生图,是用炭笔勾描的,居然还有透视的效果。 朱厚照曾和一群佛朗机的俘虏待过一些日子,从那里学来了佛朗机的画技。 这张人体的透视图,画的很真实,连人名都起好了,为了防止大家无法理解,上头还特意用朱砂笔写了猩红的‘刘杰’二字。 朱厚照手指着画中的刘杰位置道:”父皇,你看,这是刘杰心室附近的剖面,这密密麻麻之处,就是血管,这里是胸骨,这里是心脏的位置,还有这里……父皇……弹片就散步在这一区域,大的,也不过是比米粒大一些,小的,与发丝等同了,这个手术,最难的地方,就是对人体的构造,要烂熟于心,知道哪个位置不寻常,感受到哪里有弹片的痕迹,同时,还需小心避免割伤了身体的要害位置,这相当于是什么呢……“朱厚照想了想,认真的大:”相当于,是在豆腐上雕花,且这花蕾,还需只有发丝大小。儿臣打开了他的伤口时,都吓了一跳,心里没有太大的把握,很多弹片的取出,已经无法用肉眼和经验去确定位置了,只能凭着感觉,这种感觉说也奇怪……“ 弘治皇帝低头看着画,有点纠结的皱了皱眉头。 这画,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须知东方的绘画和西方的绘画全然不同,西方这个时代,还讲究的是写实,而东方绘画,重意境,因而……往往画笔勾勒几笔,绝不讲究毫发可见,而是需有大量的留白,给人更多的想象空间,这等事无巨细都要画上去的,就落于下乘了。 弘治皇帝看了第一眼,单纯的反应就是,这什么玩意,画的这般拙劣。 再听朱厚照在一旁絮絮叨叨,美滋滋的样子,弘治皇帝脸一拉。 见其他诸臣都伸长脖子凑上来。 弘治皇帝感觉朱厚照似乎在抡起胳膊抽自己的脸。 弘治皇帝面带冷色,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走开!” 朱厚照:“…………” 朱厚照有点委屈,只好将自己的画一卷,忍不住低声咕哝:“讲了这么多,还是没明白,去问问其他的大夫,他们求我讲,我还不讲呢。” 回头看了一眼方继藩,方继藩老僧站定的模样。 朱厚照拉低声音道:“老方,你是晓得的吧。” “晓得,晓得。”方继藩小鸡啄米似得点头。 朱厚照便道:“那你大声的讲出来,你晓得什么。” 方继藩便从善如流的大声道:“殿下的画真好,颇有达芬奇之风。” 朱厚照龇牙,气呼呼的等着方继藩,恨不得想掐死方继藩。 不过,达芬奇是谁? ………… 一旁,苏月一边把着刘杰的脉搏,听朱厚照摊着画讲解的时候,虽然他看不到画,可是听了太子殿下的讲解,耳朵像兔子一样竖起来,居然听着如痴如醉。 他不禁泪目。 祖师爷啊祖师爷,这真是祖师爷啊,手术做的好,讲的也真好,若是再能看到祖师爷的画,那便是朝闻道、夕死可矣了。真的是……死了都甘愿啊。 “陛下……”此时,苏月倒是察觉到了脉搏的不同:“刘学兄的脉象,开始有力了。” “来,我来看看。” 朱厚照对待专业还是很认真的,立马上前抓住了刘杰的手。 弘治皇帝和刘健都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果然……” 朱厚照闭着眼睛,慢慢的感受着脉搏的跃动。 朱厚照勾起唇角道:“看来……人是活下来了。” “不过……”朱厚照凝神道:“因为有铅中毒的情况,这铅在体内不易排出,只能静养,他的肾脏功能,将来可能不太好。身体会虚弱一些,需许多日子才能恢复。至于伤口感染,已不必担心了,有青霉素在,养个一年半载吧,应该没有问题,麻药的药效过去了没有。“ “快过了。”苏月看了看时间。 朱厚照道:“应该要醒了,这一些日子,不要让他吃喝,靠输液维持着吧,青霉素不要怕滥用,该用就要用,一定要严防感染。” 苏月认真的听着,奉若神明一般的将朱厚照的话,一一记下。 “咳……” 就在这时,病榻上,刘杰发出了一声咳嗽。 这一下子,令所有人都激动起来,众人纷纷注目。 方继藩年轻,率先箭步上前,刘杰是被疼醒的,毕竟麻药渐渐过去了。 当他徐徐的张开眼睛来,入目第一个人,令他无法置信,竟是师公。 顿时间……他疲惫不堪的脸上,眼泪止不住了。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可是嘴唇嚅嗫,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方继藩拍拍他的脸,语气慈和的道:“乖,别哭,一切都已过去了,你看,有师公在呢。” 刘杰微微颔首点头。 长年累月的阴霾,在师公出现的那一刻,便是灰暗的天穹上,突然出现了一道曙光,曙光如剑一般,刺破了苍穹的黑暗,于是……天亮了! 他的眼睛,似乎也有了一些光彩。 刘健不知从哪里来的气力,一把将方继藩拨开,把脑袋伸过来,而后泪流满面的道:“儿啊,我的儿啊。” 刘杰眨了眨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眼里化为了喜悦,他凝视着父亲,似乎极想抬起手来。 可随后,他又面带忧色。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固然,他认为自己去黄金洲,是在做正确的事,可想到老父在万里之外挂念,难免心生惭愧,当初他是一往无前的丢下老父。 “你好好休息,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只好好的静养。”刘健既想亲近,又害怕耗费刘杰太多的心力,惊喜之余,又不免再三嘱咐。 刘杰点头。 不过……他似乎还想张口,刘健便凑着头过去,对准了刘杰。 刘杰艰难的开口,粗重着呼吸,努力的轻声道:“父亲……父亲…………” 刘健眼泪扑簌而下,不管听得清,还是听不清,他都不断的点头。 刘杰继续道:“请转告师公……转告师公……” 刘健面容一怔,表情有点僵,听到此处,心有点凉凉了。 刘杰继续道:“告诉他,儿子没有辱没门楣,儿子……没有辜负师公和恩师的教诲…西山书院诸弟子……在黄金洲……在黄金洲,也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没有一个人……他们每一个人……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人,他们都……都是好样的。“ 刘健已是泪眼滂沱了,本是想说什么,却忍住了,随即拼命点头:”知道了,知道了,你好好修养,好好修养,要好好的,儿啊,你这是吃了什么迷魂……不,儿啊,为父以你为荣。“ 方继藩在一旁,急切的道:“刘杰说了啥,说了啥?” 刘健这个时候真不想搭理方继藩,只抓着刘杰的手,又是失声痛哭。 蚕室里,既有欢喜,又有悲痛,一群人又哭又笑。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七十八章:太子殿下劳苦功高 见方继藩在旁一直催问。众人看向方继藩,有点无言以对。 刘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看了一眼神情认真的方继藩。 他深吸了一口气,渐渐的恢复了理智。 无论如何,自己的儿子……总算是活下来了。 即使他经历了痛苦,可他依旧活着。 活着就好。 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他无法理解自己的儿子。 或许儿子大了,他的内心世界,岂是一个跨越了一个时代的人可以猜度的。 刘健毕竟见多识广,他慢慢的理智了下来。 于是,他想到了什么,整个人也镇定下来,他看向朱厚照和方继藩。 虽然心里再如何不情愿,也不可否认,若不是这两个家伙,自己的儿子,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如果没有他们俩个人,他今后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儿子了。 虽然这个账算起来,若不是方继藩糊弄自己的儿子,也不至有今日。 可这账怎么算呢,自己的儿子,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人家愿意听方继藩的,又不是脑残和智障,还能说什么? 这只能说明方继藩他有本事吧,能让自己的儿子对他唯命是从。 刘健在自己的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随即便朝朱厚照和方继藩恳切的行了个礼:“多谢殿下,多谢齐国公,若非殿下和齐国公相救,吾儿死矣。” 朱厚照见这刘健行礼,方才的愤愤不平,消去了大半,于是眉开眼笑,朝着面前的人咧着嘴。 另一旁方继藩大度道:“治病救人,乃是应有之义,这算不得什么,莫说他是我的徒孙,哪怕刘杰只是一个外人,以我的善良,也定会竭力相救,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就当给自己积阴德了。” 刘健抽了抽鼻子,接下来不知该说点啥好了,不过怎么说,自己的儿子命保住了。 刘杰活着,这对于任何来说都是件好事。 弘治皇帝等人松了口气,站在这里,不便让刘杰静养,这里距离镇国府很近,弘治皇帝便移驾镇国府,众臣纷纷尾随而去。 弘治皇帝这一路,似乎想了不少,坐下,四顾左右,却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他朝向一个驼背的‘老者’问:“此老丈是谁?” 老丈:“……” 方继藩看向老丈,心里生出很很多感触,随即便叹口气,朝弘治皇帝说道。 “陛下,这是儿臣的弟子徐经。此番是徐经与儿臣一道,将刘杰送来的。” 海上最是摧残人,何况,作为巡海大使,还需操心这船队以及各个港口大小的事务。 毕竟是开拓者,带着船队,去往未知的领域,一切的制度,都没有创立,港口如何补给,船队怎么进行编练,哪一个人可以用,哪一个不可以用,各处海域的水文如何,哪一条航线有水贼,这所有的事,都需徐经去过问,而后,再选拔出人来,建立一个原始的制度。 这不仅仅考验一个人的领导能力,更考验一个人的耐力和恒心,面对种种未知,还要保证所有人的生命安全,面对这种压力,整个人精神都是紧绷的,这种压力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承受的。 徐经这些年可以说是承受了巨大的心里压力,和精神上的焦虑,自然是变得苍老。 弘治皇帝大惊失色,此刻他睁大眼睛深深的盯着徐经直看。 他对徐经是有印象的。 曾经的徐经意气风发,人长得还是很不错的。 可是……这隔了数年不见,徐经早已是面目全非,一点最初的影子都没了。 他完全认不出来了,弘治皇帝心里很震撼,微微抿着嘴,看徐经的目光变得越发认真了。 这样看来,徐经所遭遇的磨难,未必比刘杰要少。 徐经站出来,朝弘治皇帝行了个大礼,他感慨良多,拜下道:“臣见过陛下。” 此刻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眼睛,又有点湿润了,他忍不住抬起头来,尽力使自己的眼泪不掉下来,努力的平复着心中的感慨,朝着徐经一字一句道:“方氏门下,皆义士啊。” 他今日,已经不知夸赞过多少次了,却是觉得怎么夸赞都不足够。 弘治皇帝抿了抿想了想,想在用些高大上的话来夸赞他们,可是他在脑海想了无数遍,他除了这句话,在也找不到更好的词语来形容了。 弘治皇帝随后仔细端详着徐经,认真的问道:“徐卿家,黄金洲的情况如何?” “很不好。”徐经斩钉截铁的道。 方继藩站在一旁,本是微笑,听了徐经这话,脸都拉长了。 弘治皇帝诧异,眉头轻轻一扬,困惑的问道:“嗯,如何不好?” 徐经肃容,朝着众人一字一句的道。 “大量的军民,迁徙至黄金洲,这黄金洲,固然是土地肥沃,可是未开发的土地遍布,到处都是林莽,有数不清的蛇虫,那里还有飓风,一旦飓风来袭,一切化为乌有。军民们沿着口岸栖息,周边遍布了土人,土人们时不时会袭击落单的军民;不只是如此,一旦遭遇了疾病,虽然带去了许多医学院的大夫,可毕竟……条件也是有限。药品有限,粮食有限,甚至……发现了大量的煤铁,可要将他们炼成钢铁,堆砌的高炉,因为能工巧匠不足,水平还很低劣。“ 徐经顿了顿,吞了一口唾沫,才接着继续说道。 “更不必说,西班牙人比先我大明去的更早,在那里的许多地方,已经站稳了脚跟,他们甚至与某些土人联合了起来,四处煽风点火,他们的军队,布置在北部沿岸,对于错综复杂的航路,比我们了解的更多,好几次,他们趁我们立足未稳,袭击我们。” “去岁,黄金洲疫病流行,幸好这疫病很快的平息下来,可即便如此,损失也是惨重。还有马匹不足的问题……这些问题,多不胜数,新津郡王每日要过问的事,多如牛毛,今日解决了一件事,到了明日,就有三个麻烦寻上门。不少的军民,十分思念乡土,有人故去,他的家眷希望船队将起尸首带回故土,船队无法运输,便心怀怨愤之心。”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沉默了。 随扈的众臣个个皱眉。 开拓黄金洲,乃是国策,这些年来,朝廷花费了多少的人力物力啊。 可现在看来…… “可是……”徐经昂首,他眼里放出光芒来,一字一句的很是郑重的说道。 “纵是问题重重,有数不清的噩耗,那黄金洲万里沃土之上,上有新津郡王鞠躬尽瘁,亲带人垦荒,上马驱贼,下有无数似刘杰这样的豪杰,他们传授人知识,为了搭建一个医馆,四处寻觅草药,那里的许多植物,都与我大明不同,为了证明药效,就必须一个一个去尝,可他们依旧故我,舍身尝百草。更有豪杰,听闻土人杀至,奋不顾身,冲杀最前。还有豪杰,为了搭建起炼钢铁用的高炉,带着军民,数日不眠不歇。为了垦荒,他们深入进密林里,砍伐巨木,建起农舍。有人至西班牙的领地,探测他们的虚实,九死一生。有人为了繁殖马匹,成日与种MA同吃同睡,观察马至黄金洲之后的习性如何。有人遭遇蒙受,击之。飓风来了,一切都被吹了个干净,可是很快,便有人带着军民,重建家园。西班牙人至,则军民同心,新津郡王亲临阵线,豪杰纷纷而起,军民同心,一闻遇袭的钟响,男子提刀扬枪,人人死战,纵有时敌强我弱,亦不肯退,直至痛击西班牙人方止。” 徐经炮语连珠的说了一大堆,可他一口气都没歇下,激扬高亢的说着。 “军民们在黄金洲,建起了六十多个城镇,一百多个市集,开垦了数不清的良田,建了医馆、学堂,搭建起铁炉,男子同心,女子同德。读书人上马,农人读书,匠人亦在闲暇时垦荒,女子修桥,稚童铺路,陛下……黄金洲失其鹿,鹿死谁手,臣不敢断言,可臣敢言,自新津郡王以降,贼子不杀我大明军民最后一人,断无定鼎黄金洲之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又沉默了。 群臣个个垂头,默然无言。 便连方继藩似乎也深受感触。 国策说起来容易,在紫禁城里,皇帝一声令下,于是无数人跨越重洋迁徙,可是……诏书下来容易,可是因此而影响了数十万的人丁,他们所遭遇的困境,却是不容易啊。 他们在黄金洲,没有退路。 无论遇到任何困难,任何险境,他们都要咬着牙坚持下去,永不后退。 “这便是臣在黄金洲之所见,请陛下……明鉴!” 徐经抬头,哪怕是背驼了,显得苍老,皮肤如老榆树皮一般生出了褶皱,可这些,都掩盖不了他眼中,闪闪的光辉,还有他面容里的希冀。 ……………… 第三章送到,这一章不好写,那啥,能求点月票不。支持一下嘛,乡里乡亲的。 就当给老虎一点面子。 正文 第一千三百七十九章:重赏 方继藩听到这里,心里松了口气。 还以为徐经是来拆自己台的呢。 移民黄金洲,虽是陛下的旨意,可天下谁人不知,方继藩在背后出力不少,这若是黄金洲玩砸了,浪费了这么多的人力物力国力,不知多少人,要将方继藩活埋了不可。 总结下来。 徐经所言,无非就是一句话:现在大家都很艰难,可是前景很光明。 大明的军民擅长垦荒,只要给他们一块地,他们会想尽办法,种出庄稼。 而地里长出了庄稼,有人还想抢他们的地,这就是杀父杀母之仇了,不跟你玩命才怪了。 要知道,大明人多地少,在这人满为患的环境之下,哪怕是一个村和村之间,一个家族与一个家族之内,为了一个灌溉的水渠,都可以坚持不懈的械斗数百年,子子孙孙,杀的昏天暗地的。 这并非是说他们擅长于内斗,而在于,土地有限,宗族之内,若是不紧紧抱团,不多争取一些资源,是真正可能面临饿死,亦或者是绝户、灭族风险的。 不拼命,吃啥? 这些人送去了黄金洲,开垦出了土地,这土地,便是自己的私产,有人想要抢夺,不拼命才怪了。 弘治皇帝肃容,露出了尊敬之色:“朝廷要想尽办法,多送一些钱粮去,务求他们不必缺医少药,继藩,你的青霉素,要预备一批。” 方继藩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感慨道:”朕读史,那汉高祖皇帝作大风歌,言: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他顿了顿:“朕比汉高祖皇帝幸运一些,朕多的是忠贞勇悍之士,为朕镇守地方,这是祖宗之福啊……” 他顿了顿,闭上眼,接着猛地张开:“诸卿,徐经劳苦功高,朕早已敕他为侯,今日他所立的功业,却绝非寻常列侯可以比拟,人在海外,需坚韧不拔,需九死一生……朕欲敕起为公爵,诸卿以为如何?” 众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事实上,大明两次大封爵位,一次是开国,一次为靖难,而到了而今,又一次大封爵位开始了。 用弘治皇帝的话而言,从开国至靖难,再至今日的下西洋,都是决定了大明社稷的转折点,这么多人,立不世功,出生入死,大加封赏,本就无可厚非。 封赏的作用,在于鼓励更多的人为之效死。 现在论起来,徐经的功业,足以封公了。 刘健顿了顿:“老臣无异议。” 其余人纷纷点头。 弘治皇帝道:“还有……刘杰……” 刘杰…… 人们愕然,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道:“刘杰本为翰林,投笔从戎,远渡重洋,为我大明出生入死,这也是大功,朕见他浑身伤痕累累,真是感慨,世上竟有这般的壮士,朕欲敕其为侯,以彰其勇。” 这一次,他没有问刘健的意见。 刘健沉默了。 自己的儿子,考试做了状元,转过头,跑去了黄金洲,投笔从戎,而今……封侯了。 这是何等的人生际遇。 爵位最大的好处就在于,可以世袭罔替,与国同休,只要不犯谋逆大罪,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是可以保障的。 他刘家,出侯爵了。 刘健既为儿子心疼,又突然觉得……或许……自己和儿子相比,或许……还远远不如,他的际遇,甚至可能在千秋之后,人们忘记了自己这个内阁首辅大学士,却记得有一个定海伏波的侯爵。 刘健亦喜亦忧,心里百感交集,拜下:“老臣……谢陛下恩典。” “不是卿家谢朕,是朕该酬谢你们啊……”弘治皇帝感慨道:“朕多少封赏,都不及刘杰这般的出生入死。” 说着,他叹了口气:“从前,朕总是问,谁可给朕分忧呢,巍巍天下,万里江山,内忧外困,尽都维系在朕一人身上,何其苦也。可现在方知,天下多的是猛士,他们在海角,在天边,建功立业,若没有他们,朕便是有无穷的精力,也无法解决这些烂摊子。徐经、刘杰人等,都是栋梁,朕若是不赏,如何激励后进。不过……” 弘治皇帝不禁看向了方继藩,仿佛刚刚想起来:“朕才想起来,他们都是方继藩的门下,继藩,你的弟子,都教授很好。” 方继藩道:“儿臣蒙陛下厚爱,平时总在陛下面前,聆听陛下的教诲,儿臣是个得了脑疾的人,能有什么学问,无非是跟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方才知晓一些道理,再将这些道理传授于人,说来惭愧,其实这都是陛下的功劳啊,是陛下将儿臣教授的好,才有徐经等人的这点出息。” 弘治皇帝诧异的道:“是吗?” 方继藩肃然,头一甩,凛然正气道:“儿臣此乃仗义执言!” 众臣算是彻底的服气了。 这狗东西重新的解释了什么叫做仗义执言。 好好的一个体面的词儿,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要臭不可闻,从此之后,再没人以仗义执言自诩了。 弘治皇帝哑然失笑:“胡说八道,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何必推辞,朕乃天子,还抢你这点功劳,成日将脑疾挂在嘴边,西山医院的精神科设了这么久,也不见你去看看,你再胡说,朕下旨,送你去精神科待个十年八年。”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几乎含泪,一脸委屈道:”那儿臣只好认了,是,儿臣桃李满天下,侥幸教了一些弟子,总还算良才,立了些许的功劳。“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也不知自己是不是该满意了。 倒是徐经此时道:“陛下,臣此番回来,除了带来了一批黄金洲的特产和金银,还带来了一样宝物,想要献给陛下,这宝物,乃是西山书院天文地理学院的王文玉带回来的,他自辽东出发,从陆路穿越了海峡,至黄金洲北部,而后,一路南下……与我们会和……“ 王文玉…… 弘治皇帝有些动容。 他还以为王文玉已是死了。 当初护送他的军队,都无功而返,只有他坚持继续西行。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他看向徐经:”现在此人人在何处?“ “他们与我们会和之后,因为水土不服,因而生了一场大病,调理了许久,方才见好,因为大病初愈,因而不适合航行,此次,他请臣送了他沿途所测绘的地理图册,以及沿途的笔记,还有一件厚礼回来。” ………… 不久之后。 足足一个大箱子,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箱子打开,里头是一沓沓的书稿,还有图册。 萧敬捡了一些,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这书稿,显然有些年头了,不过保存的还算完善。 打开,是王文玉绘制的一张张地图。 西班牙人,在黄金洲北部开始进行开拓,因此,他们除了要穿越白令海峡之外,还需想方设法,穿越许多土人和西班牙人的领地,这一路,可谓是艰辛无比。 土人的各个部族,西班牙人的贸易点,以及武装多少,都记录的详尽无比。 通行白令海峡,需要什么条件,哪里是路桥的位置,用什么方法……这些也都记录的详尽无比。 笔记里,是各种关于气候和人文的记录,甚至标记了有什么山脉,有什么特产,若是屯驻军马,利弊如何。 弘治皇帝看得震惊。 这真是拼了命啊。 他细细的看着,关于沿途各个土人部族和王国的军事力量,作战方法。 而王文玉甚至提出了一个观点。 在黄金洲南部开拓,远不及在北方开拓。 因为南方密林诸多,不宜让移民们垦荒扩张。且土人擅长密林中作战,灵巧无比。 可在北部,则是千里沃野,除了几个大山脉之外,几乎都是一大片的平原,只要移民们组织一支骑兵,倘若有土人来犯,这些根本不知骑兵为何物的土人,只需一击,便可轻松将其击溃,战马在北部,占据着绝对的优势。 西班牙人在南部,被大明压缩了空间,渐渐开始力主经营北部,而大明也必须想尽办法,迅速北上。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要有大批的马匹,越多越好。 弘治皇帝不禁恍然。 王文玉带来的讯息,是极珍贵的。 哪怕是黄金洲,其实某种程度而言,对于大明也只是一个概念而已,毕竟,那里实在太过广袤了,南北万里,对于大明而言,这只是一座巨型的岛屿,有多少地方,都仿佛掩藏在未知的迷雾之中。 而有用的情报,至关重要。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道:”来人,取舆图来。“ 萧敬忙是让两个宦官,取来了舆图。 舆图直接像地毯一般的铺陈在了地上。 这是黄金洲的舆图。 上头,只有一个个的小点,这些小点,密布在黄金洲中南部,以及西部的位置,每一个点,都是聚居点,其余的地方,绝大多数,都是空白,所占据的位置,可能百分之一都没有。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八十章:日月为明 弘治皇帝细细看过之后,对于这黄金洲的布置,已经更加清晰。 他想起什么,道:“继藩。” 方继藩也盯着这舆图发呆,听到弘治皇帝呼唤,连忙应下。 弘治皇帝皱眉道:“齐鲁二国的封国,便在黄金洲以北,在这连绵的大湖附近,这附近,一马平川,却恰恰如一枚钉子,钉在了西班牙人的咽喉之处。而今方氏书万户迁徙,再加上招揽的大量移民,那缺的就是马了,要不计一切代价,想办法输送一些马去。“ 方继藩虽是点头,心里却忍不住想,用船去运输马匹,而且还是如此长途,这简直就是将银子丢进水里啊。 虽是有点心疼这些要丢水里的银子,可方继藩也明白,账不是这样算的。 北黄金洲的地形,确实最适合的就是骑马作战,也是克制当地土人的法宝,这一点,大明清楚了,西班牙人也同样的清楚。 可问题就在于,若只是少量的马匹运输倒也罢了,而大规模的输送,这显然就要考验决心了。 战马在船上一年半载,是需要大量的马料的,一艘船能带多少马料呢? 不只如此,这里头还需专门的马倌,兽医,以备不时之需,哪怕是一年半载之后抵达了彼岸,这马儿也大抵已死去了大半了。 这是惊人的耗费啊。 可是……方继藩心念也是一动。 西班牙人此刻遭遇了危机,势必更加希望从黄金洲那儿弥补现在的亏空,他们自然不会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运输马匹到黄金洲去。 而大明现在府库充盈,但凡只要下了决心,即便是天大的损耗,也不是支撑不起的。 若是在北黄金洲齐鲁之国建起一支骑兵,哪怕只有数千铁骑,也足以产生巨大的优势了。 这个时代,火器难以形成碾压的军事优势,而在平原上,骑兵对于步兵的优势,却几乎是压倒式的。 王文玉就看到了这一点。 方继藩朝弘治皇帝眨眨眼,道:“陛下,这只怕耗费巨大……” 弘治皇帝正色道:“朕从内帑里出一些,继藩你也想想办法,这是你们齐鲁国的事。” 虽是后面那句不中听,可是听说弘治皇帝肯出一些银子,方继藩是松了口气了。 “还有这个王文玉,等他何时回了京师,让他来见朕。”弘治皇帝低头看着王文玉的手稿。 此人不亚于张骞、班固,实是个细心的人物,单凭这些手稿和绘制的图纸,可值百万金,当然,这是真金,不是铜。 弘治皇帝说着,便站了起来,叹了口气。 天色已经不早了。 他吩咐道:“让刘杰安心在此好好养病,若是病好了,朕要见见他。” 说着,看向刘健,露出关切道:“刘卿家也不必有太多顾虑了,孩子还活着就好,有太子和继藩在此照看,不会有事的,继藩,你说是不是?” 方继藩仰起头,然后见刘健一脸狐疑的看着自己。 方继藩顿时收敛表情,信誓旦旦的道:“是啊,请刘公放心,刘杰在,苏月的狗命就在,刘杰不在,让苏月给刘杰陪葬。” 刘健:“……” 事情都安排好,弘治皇帝摆驾回宫。 方继藩恭送了圣驾,回到了厅里,而此时,徐经已在此候着了。 “恩师……”徐经面容憔悴,直直的拜下,热泪盈眶。 方才送刘杰来就医,一路上焦灼万分,只顾着赶路,没办法正式给方继藩行大礼,此后陛下又来了,又是多有不便,现在总算事情统统搁下,徐经拜倒,泪如雨下:“学生在外,无一日不想念恩师,恩师近来还好吗?” “还好。”方继藩吁了口气:“你在外头的时候,不必挂念。” 徐经唏嘘了一番:“这几年,一直东奔西跑,不能在恩师面前随时聆听恩师的教诲,学生实是遗憾,此次回来,学生想多留一些日子,侍奉恩师。” 说着,他左右看了看,神色间露出了几分古怪,压低了声音道:“恩师,还有一件事,学生想要禀报。” 方继藩见他贼兮兮的,不禁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也要休妻?呀,你怎么和伯虎一样。” 徐经:“……“ 方继藩道:“支支吾吾做什么,快说。” 徐经才道:“王文玉还托学生带回来两枚宝石,来时,学生和他商议过,这两样宝石,实是异宝,倘若直接奉上,便显不出恩师的功劳。所以……这两颗宝石,先送至恩师这里来,恩师再找机会将宝石送入宫中去,如此,陛下定会龙颜大悦不可。” 方继藩有点懵。 不过他大抵明白徐经的意思了,就是王文玉发现了一个宝贝,若是直接献上去,少了方继藩过这一道手,就没方继藩的功劳了,可若是先交给方继藩,再送上去,方继藩便也有了大功。 这徐经很鸡贼啊。 看着徐经一脸憨厚,却老态龙钟的样子,方继藩竟险些忘了,从前的徐经,本就有点‘小聪明‘的。 这倘若是换做是欧阳志那个木头,或者是王守仁那个总是不苟言笑的家伙,是决计想不到这些的。 这个学生倒是没有白收下的,方继藩不禁感慨道:“亏得为师没有白疼你一场啊。” 徐经说着,便郑重其事的自袖里取出了一个小包裹来,层层打开,两颗宝石便落在了方继藩的眼前。 方继藩见这宝石,也是吓了一跳,眼眸也不由的闪亮起来。 如此硕大的宝石……绝对是世间绝无仅有吧。 这都可以当祥瑞了。 徐经在旁解释道:“这两个宝石,一阴一阳,恩师,这合起来,不就是日月为明吗?可见这黄金洲是上天赐予我大明的,这是大明经略黄金洲,将其纳为汉土的铁证。” 方继藩颔首点头:“反正宝石不会说话,嘴长在你身上,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这宝石,倒是有几分意思……就这么献给陛下,似乎可惜了。” “啊……“徐经便道:”恩师想留着,若是留着,也好,恩师放心……“ 方继藩摆摆手,瞪他一眼,打断他的话道:“我要这个东西做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喝,难道我还缺了好看的摆设吗?只是……单单送两颗宝石,还不妥,得有一个明目才好,总之,这不是你操心的事。” 徐经忙是俯首帖耳:“是,是学生多嘴了。” 方继藩却是打着主意,祥瑞这玩意,方继藩是不相信的,弘治皇帝圣明,当然也未必信,可是这架不住天下的万民们相信啊,所谓的道统,不就来源于此吗? 琢磨了片刻,他眼眸一张,唇角勾起一笑道:“这事儿,还得让专业的人来办,去将我那该死的师侄叫来。“ ………… 龙泉观大真人一听召唤,是一秒也不敢耽误,立马便坐着车马气喘吁吁的来了。 见了师叔,纳头便拜。 方继藩背着手,见他气喘如牛的样子,说起来,龙泉观的香火鼎盛的很,已隐隐有北地第一观的苗头了。 当然,这与李朝文的努力经营分不开关系的。 与时俱进嘛。 宅子卖的火的时候,他们专门给人去堪舆风水,交易所起来了,专门推出了富贵签。 不只如此,现在还在向更多的第三产业转型,譬如开辟了道舍,占地不小,专门让香客们来住的,而今京师里的压力太大了,人人都是行色匆匆,不少人承受不住,偶尔花点钱去道观里听一听道人们讲一讲黄老之学,却也算是陶冶身心。 李朝文甚至鼓励建立道学院,效仿西山书院的方式,培养一批接班人。 方继藩抿了抿唇,轻描淡写的道:“来的这样迟?” 李朝文一如既往的恭敬道:“小道本在成国公府上堪舆,听到师叔传唤,当即便来了,来迟了一些,师叔便饶了小道吧。” 这天下谁都可以得罪,唯独是不能得罪师叔的。 关于这一点,刻进了李朝文的骨子里。 毕竟师叔整人,有一万种法子,这都是自己亲眼所见。 方继藩吁了口气,显出了几分宽容之色,道:“罢了,我这里给你交代一件事,你附耳过来。” 李朝文一听,匆匆的附耳上前,方继藩在他耳边耳语一番。 李朝文一脸惊讶,却不敢多问,只是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是,是,小道明白,师叔放心,小道现在什么都不做,先紧着师叔的事办妥了。” 方继藩坐回原位,低头,呷了口茶:“最近,可有读经吗?“ 李朝文道:“近来龙泉观诸师兄弟,还有道学院之上下人等,一齐修了一部龙泉经。小道领着众弟子已将其背的滚瓜烂熟了。“ “啥?”方继藩看着李朝文:”背我听听。“ 李朝文肃然,接着开始吟唱道:“大明洪武太祖高皇帝,承天之命……“ 方继藩:“……” 这是道经……还是侮辱我方继藩的智商? 方继藩抽了抽唇角,摆手道:“又来拍马屁,我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等逮着机会便溜须拍马之人,滚!“ “噢。”李朝文很是从善如流的立即住嘴,仓皇而逃。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八十一章:心怀天下 刘杰的病情渐渐的稳定了。 慢慢的,身体开始徐徐的好转。 等他终于可以下地了,便第一时间寻到了师公这里来。 见了方继藩,刘杰要行大礼,方继藩忙是拦住,关心的开口说道。 “你的伤势才刚刚好一些,万万不可再牵动了伤势,不然,你的父亲,非要上门寻仇不可,这个时候这俗套的礼仪就免了吧,来,坐下吧。” 刘杰一脸敬佩的看着自己的师公。 师公对自己真的很关心的。 自己的命,还是太子和师公所救下的,授业之恩,再加上救命之恩,自己一辈子,只怕都无法偿还了。 刘杰自黄金洲回来,整个人像变了一个人似得。 且不说一个人出了海,见识过了大风大浪,而且还屡屡深入敌境,更是身受重伤,被这病痛折磨了近一年之久。 一个这样的人,忍受过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还有无法忍受的寂寞,哪怕他现在大病初愈,身体孱弱,可举手投足,也有一种让人敬畏的神秘感。 当然,这是别人。 方继藩不一样,方继藩是将他当孩子看待的。 方继藩看着面色依旧发白的刘杰,不禁深深感慨道:“亏得你捡回来了一条命啊,这黄金洲里,如此危险,倒是师公没有想到的。” 刘杰不禁道:“学生至少还活着。” 这句话斩钉截铁,却很是令人动容。 是啊,有多少人,热血洒在了那一片土地上,又有多少人,枯骨已化作了泥,永远的回不来了。 所以活着,就已是幸运了。 方继藩吁了口气:“你的父亲,让师公好好照顾你,你这些日子,好生在这里养着吧。” 刘杰点头应下:“学生觉得,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是不知,何时可以去黄金洲。” “你还想去?” 方继藩一脸诧异的看着刘杰,经历过这番生死,刘杰还想去黄金洲,这令他很费解。 刘杰肃然道:“那里还有许多的同伴,都在那里,学生与他们有过约定,定要踏破西班牙而还,大丈夫,岂可失信于人。何况,学生在这里,也无用处。” 方继藩沉默了很久,朝徐徐开口说道:“这事儿,你先别和你父亲说,让他缓一缓。” “噢!”刘杰点点头。 刘健若是知道这刘杰还要去黄金洲,估计会气得跳脚。 可方继藩知道自己是劝阻不了刘杰的,他这么大的人了,有自己的主见。 因此方继藩便朝他说道:“你若是暂时无所事事,就在书院里呆着,师公打算在这里开一个兴趣课,专门讲授黄金洲的天文地理还有风土人情,当然,得等苏月肯让你出院才成。” 刘杰点头,却皱眉:“学生有些担心。” “担心个啥?”方继藩不解的扬眉问道 刘杰道:“学生生性烂漫,只怕授课的时候,不但不能让诸学弟们感受到黄金洲的险恶,反而让人对黄金洲,生出神往之心。” 这是老实话。 有的人天性遇到了困难,便吓得不得了。 可有的人,却能在苦中作乐,同样是在黄金洲,有人觉得每一日都是煎熬,可有人却对这英雄用武之地,抱着乐观的精神。 刘杰害怕自己所讲授的东西,误人子弟。 方继藩却是激动了,从椅上站起来,上前,紧紧的握住刘杰的手:“小刘,师公要找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刘杰受宠若惊。 他看到师公的眼睛里放着光,这光芒闪闪生辉。 刘杰感动了。 士为知己者死,父母只予我养育之恩,可师公却是知我啊。 他立即起身,朝方继藩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学生定当竭尽所能。” 方继藩很喜欢这个率真的孩子。 在任何时代,这样的人,都已经不多见了。 皇帝老子每日都在说自己上承天命。 可来到这个世界,方继藩觉得自己才是上承天命,既然两世为人,那么势必要为这天下苍生,做一点事不可,这叫理想,是情怀,方继藩就是这样,有大理想和情怀的人,庸庸碌碌的人,只看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而方继藩和他们不同,方继藩心怀天下,目力所及,是星空万里。 可是,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自己的身边,需要许许多多志同道合之士,刘杰虽只学了自己身上一半的好处,却也足够,能为自己分忧了。 ………… 刘健来看过刘杰几次,见刘杰的病情好转,心里高兴的不得了。 无论如何,眼泪流干了,也该到了笑的时候。 如此过去了一个多月。 京里传出了许多流言蜚语。 说是什么紫微星之类的东西。 还说有什么圣人出。 一听这圣人出之类的话,许多人都吓着了。 这世上,谁敢称圣啊。 就算是圣人,那也得是皇帝认可才是。 可天象里说什么圣人,颇有几分天下要大变的征兆。 当然……这等事,信的人自然信,不信的人,却也不敢忽视。 因为不相信这等天象之学的人,首先怀疑的就是,是不是有人借这些想要达成某种目的。 弘治皇帝特意的召了科学院的天文学院士询问。 院士答曰:“陛下,臣观天象,近来,可能有雨。” 弘治皇帝:“……” 沉默了片刻,弘治皇帝又问:“没有其他异常的天象嘛?” 院士道:“臣只观测晴雨,其余的事,不懂。” 弘治皇帝一挥手:“下次要下雨了,提早报朕,下去吧。” 接着,又将钦天监的人寻来。 这钦天监的监正,懵逼。 因为这玩意,是世袭的。 祖传下来的看老天爷的干活。 现在陛下问起天象迥异的事,他吓得战战兢兢,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事儿,不能随便说的啊,外间的流言,他也知道一些,说确有其事吧,说不定陛下说你妖言惑众,砍了。说这是子虚乌有吧,可………若是真的有呢? 钦天监和其他的部堂和监司不同,其他的臣子,巴不得能见着皇帝,可钦天监,每一次面圣,都是去阎王殿里走一遭,好危险的啊。 他战战兢兢,保持微笑:“陛下难道也观察出来了?” “朕观察出来了什么?”弘治皇帝有些烦躁,眼睛深深的凝望着监正。 这监正依旧保持微笑,要维持一点神秘感:“当然是天象之事,陛下难道也觉得天象异常?” 弘治皇帝淡淡道:“朕岂能看出天象异常,朕在问你。” 监正一听,心里一句不知何时在京里流行起了的,有一点答案了,他立即振振有词道:“臣近来夜观天象,也未见迥异。” 说罢,心里长出了一口气,还以为陛下看出点什么来,或者需要自己看出点什么来呢。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让他告退。 而后……脸上一路怒容:“萧伴伴,这京中流传的流言蜚语,实是诡谲,厂卫要注意一些。” 萧敬躬身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突然发现,萧敬现在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质了。 他召了内阁大学士来,也提及了此事。 刘健等人对此,也是颇为警惕。 刘健郑重的说道:“陛下,您看着流言中的圣人,所言是谁?”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这世上,人人都想做圣人,朕岂会知道。” 刘健道:“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若不是有人想要做圣人,又怎么会有此流言蜚语,陛下不可不察也。” 弘治皇帝眼眸深深眯了起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他才继续开口说道。 “那么,在诸卿眼里,当今天下,谁有资格做圣人。” 大学士们语塞,一时想不出。 倒是那谢迁心直口快:“论起来方继藩的新学,倒是可以。” 君臣众人一听,都笑了。 连谢迁也不禁莞尔笑了起来。 他们心目中的圣人,是孔圣人那般,德高望重。 方继藩……那家伙怎么看,都差之千里,怎么可能会是圣人。 方继藩那个样子,若是圣人,谁都会觉得好笑呀。 倒不是说,新学的学问不好,方继藩门下的弟子不厉害。 只是……大家脑海里只要浮现出方继藩的模样,无论着形象有什么不同,可至少,是和圣人不沾边的。 弘治皇帝板起脸来:“不要言笑,朕与诸卿,在议论国家大事。” 谢迁道:“臣万死。” 虽是这样说,心里却想,老夫倒还觉得,方继藩真有可能成圣呢。 新学现在这样厉害,弟子们更是各显所能。 当然……就是形象一塌糊涂。 谢迁这个人脾气虽然耿直,可眼光还是有的,他和那些迂腐的读书人不一样,他隐隐已经感觉到,新学将有风卷残云,横扫八荒的苗头了。 在他看来,学问未必有高下之分,所谓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是也,学问的根基,终究还在人,新学的弟子与旧学的弟子只要两相对照,这区别,就出来了。 …………………………………………………………………………………… 好惨啊,生病了依旧坚持在码字的第一线,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八十二章:圣人出 弘治皇帝的意思,大家能够明白。 市井之中,突然传出此等流言,若只是无心倒也罢了,最担心的是,有人想要趁机做圣人。 这天底下,百姓大多盲从,这才给了许多野心家耍弄阴谋的空间。 现在突然传出这些话,而且传言愈演愈烈,怎么不让朝廷心生防范呢。 偏偏这样的流言,几乎是无法追溯到源头的。 这种传言每个人听到了都会议论,而且有心人还会安排许多人加入话题。 因此哪怕是厂卫再厉害,也无法顺藤摸瓜,毕竟议论的人太多,源头在那里谁也说不清楚。 因而,君臣们在说笑之后,便各自安静下来。 既然是有人想要做圣人,那么……到底是谁? 君臣们一时语塞。 “陛下。”刘健郑重的唤了一句,下面的话却没有说出口,而是想了一会,才开口说道。 “眼下,与其刨根问底,不如冷眼旁观,且先看看,这圣人到底是谁,到时,一切也就了然了。” 弘治皇帝颔首:“不过朝廷,也要有所准备才好。” 屏退了几个学士。 弘治皇帝依然有些不放心,他抬头看着萧敬,一张精神饱满的面容里满是严肃。 “萧伴伴啊,朕问了钦天监,问了科学院,问了翰林院,也问了内阁,依旧……还是没有眉目,虽是要仔细防范,可眼下这疑惑不揭开,朕终究是寝食难安……” 萧敬揣度着弘治皇帝的意思,思忖了片刻,便道:“陛下……的意思是……” 弘治皇帝朝萧敬发话。 “龙泉观的真人李朝文,听说此人颇有神通,朕当然未必相信这些,可此人既是异人,不妨召他来见一见,传朕的旨意,令他入宫吧,噢,朕听说……龙泉观现在有声有色,香火鼎盛的很。” “何止是鼎盛……”萧伴伴有点妒忌的道,想到龙泉观的鼎盛,萧敬心里真是悔呀,真是的,早知道当初不该做太监,做个道人也好,正一道的道人,可娶妻,可生子,可置业,美得很。 弘治皇帝此刻便不在意萧敬在想什么,而且萧敬想什么也无伤大雅的,因此便没在意萧敬的走神,开口道:“传李朝文吧。” “是。” ………… 龙泉观。 别的时候还好。 龙泉观上下的道众都很忙。 毕竟现在产业太多了。 给人看风水的,婚丧喜庆之事的,还有给达官贵人们去看看阴阳的,这些都属于正一道的传统活计。 何为道,道就是给天下的百姓,解决一下科学难以解释的问题嘛。 道门和其他的神佛们不同,他们很早以前,就完成了转型,从不瞎折腾子虚乌有的事,可谓是深入到了军中去。 不只如此,近来龙泉观的符箓卖的火,因而写符箓的师兄们带着一群小道士撰写符箓,也很忙。 还有来求签问前程的,最近道门开始和西山医学院非人类研究所合作,主攻化解人心中苦闷,释放心灵这一门学问。 但凡是来问前程的人,大多是现实中遇到了麻烦,与其说是来向老天爷问前程,不如说是心里产生了不健康的因素。 为了排解香客们心中的郁闷,和精神科非人类研究所的道友们一起研究切磋一下,也是很合理的。 甚至龙泉观打算和西山医学院联合推出殡葬的服务,医学院故去的人多,病死的人难免心里有点心结,这个时候,人拉出来,直接就可一条龙的服务,龙泉观们负责念诵经文,做一场法事,招招魂魄什么的,而后,还可帮人寻一处好穴下葬,福泽子孙。 李朝文大真人自掌了龙泉观,这龙泉观,便自此开始发迹起来,哪怕是龙泉观的土地,统统拱手让给了西山,可没有土地,这龙泉观上下,非但没有衰弱,反而观中道人,小日子过的红红火火,而且龙泉观有口皆碑,有多少银子办多少事,明码标价,绝不忽悠事主,和那些野生的道门人士,全然不同。 观中上下的师兄弟和徒子徒孙们,对李朝文大真人,个个佩服的不得了。 前些日子,龙泉观还捐纳了一笔银子,给了山东清河,那儿遭了灾,不但派出了道人,无偿去做法事,捐纳的二十万两银子,也让人为之侧目。 鸿胪寺那边,也将龙泉观当作是宝贝疙瘩供奉起来,以往主管道门之事的主事官,眼睛都朝着天,而今,已和李真人成了莫逆之交。 不过……事情再多,对于李朝文而言,现在也不及师叔交代下来的事紧急。 他推掉了所有的事。 只有一件事,他是每日风雨无阻,都要做的。 那便是清早起来,带着所有的道士,至三清宝殿,诵念龙泉经。 此经自太祖高皇帝开始,再到大明历代天子,最后至当今皇帝,个个歌颂。李朝文要求所有的道人,不但要每日勤读,还要倒背如流,清早起来,第一个功课,便是这个。 这叫仰慕天恩。 带着所有的道士们做完了早课,李朝文这才脱下了朝廷钦赐的道衣,换上了常服,而后,回到自己的斋房,开始提笔,下一个个的条子,命令在各处的道众,奉命行事。 师叔交代的事,非同小可,一丁点都马虎不得的。 接着,有小道士竟是送了一封书信来。 小道士道:“师尊,是齐国公府上送来的。” 李朝文不敢怠慢,忙是接过,这一接,吓了一跳,低头看着纸条,竟是无语。 “师尊,师尊……”小道士见李朝文面色有些异常,禁不住低声呼唤。 “噢。”李朝文沉默了片刻,接着抬头朝小道士说了一句。 “没什么事。” 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无波,这让那小道人一点都猜不透。 随即,李朝文淡淡道:“你回去禀告师叔,让他放心,小道自会遵命行事。” 说着,他揭开了香炉,将信笺投入进香炉之中,顿时,炉火遇纸,窜起了火苗,烟火更盛。 李朝文再轻描淡写的将炉子盖上,深吸一口气。 他是相信师叔的,莫说只是让自己做这些事,就算是现在让他跳入炉火之中,他也决计不会皱一皱眉头。 ………… “师尊,师尊……” 外头又有人急切的叫唤:“师尊,宫里来了人,请师尊入宫觐见。” 此时,斋房里,李朝文却已是换好了朝廷钦赐的道衣,精神奕奕,面不改色,仿佛早知这宫中的旨意会来一般,气定神闲:“入宫去!” ………… 龙泉观外。 一辆特制的马车,早已候着了。 龙泉观有的是银子,产业涉及到人的人生病死,作为龙泉观真人,李朝文从西山马车制作作坊订购的马车,是专门定制的,全天下,也只限量九十九台,其中一辆,便在李朝文的名下,他坐上了车,随即……马车动身,朝着宫中而去。 .......... 第三章送到,好累,睡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八十三章:圣天子 李朝文又一次入宫。 龙泉观真人李朝文入宫面圣的消息,当然要大张旗鼓一些。 你看,真人都隔三岔五蒙皇帝召唤了,这说明啥? 这就是最好的广告啊。 甚至坐在马车里的李朝文,都想趁此机会,将龙泉观打包上市了,所谓趁热打铁,就是如此。 不过这个念头,转瞬之间打消了。 毕竟是搞精神世界的,这样不好。 至奉天殿,弘治皇帝早已在此等候了。 他看着徐徐入殿的李朝文,见他仙风道骨,颇为不凡,心里也不禁赞叹一句。 李朝文行了大礼:“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微笑着朝他抬了抬手:“卿家平身。” 弘治皇帝深深的凝视着李朝文,随即便故意打了个哑谜:“卿家乃方外之士,可知朕诏卿前来,所为何事。” 一旁,几个待诏的科学院院士和翰林都露出了微笑。 陛下这是要考校李真人了。 其实龙泉观这些年,发展的不错,不过无论是朝廷,还是民间,对龙泉观的印象都不错。 人家是凭本事发展,且从不四处宣扬,一副你爱信便信,不信我也不拦你,甚至一直保持谦和的态度,历来奉公守法,因而,信龙泉观的人,自是将其奉为圭臬,不相信的,也不反感。 李朝文道:“陛下召贫道来,可是因为圣人之事。” 圣人……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他看向李朝文,颇为动容。 这李朝文还真说对了。 弘治皇帝微笑,呷了口茶,便认真的问道:“对此,卿家如何看待?” 李朝文又行了个礼:“陛下,既有流言,那么,一定不是空穴来风。” 弘治皇帝颔首,微眯着眼睛继续聆听。 李朝文徐徐道来:“不过贫道近来夜观天象,倒是觉得,近来紫薇帝纵星格外的耀眼,看来,坊间传言,确实非虚。” 弘治皇帝皱眉,面色颇为难看。 他对这些流言蜚语,格外的反感。 大明不需要圣人,就算是有圣人,那也是朝廷指定的。 而此等子虚乌有的传闻,往往都是某些野心家,借机生事的征兆。 历朝历代,这样的谣言之后,往往都会出现乱子,黄巾军起事,王莽篡汉时,不都有这样的流言嘛? 弘治皇帝召李朝文来,是希望借李朝文之口,来平息这些流言,龙泉观真人若是对这些流言进行否认,这对于平息流言,有极大的好处。 可哪里想到,这李真人没有去灭火,反而抱着一捆柴禾来。 弘治皇帝心里不悦,面上也淡了许多,只平静道:“噢,卿家也以为,会有圣人出来,却不知圣人在何处?” 李朝文朝着弘治皇帝摇头道:“此乃天机,岂是贫道可以参透,不过……” 他顿了顿。 接着,却是一字一句道:“贫道见这殿中,有圣人气,想来,这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诸院士和翰林们面面相觑。 是我嘛? 是我嘛? 怎么可能是他? 他也配? 不会是我吧。 可李朝文却是抬头,看着弘治皇帝,一字一句的从嘴里吐出话来:“陛下,圣人就是您啊。” 弘治皇帝深深的瞪着李朝文,面色很是难看,这种话你也敢乱说,嘴角微微动了动想要怒斥,可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白了李朝文一眼。 李朝文却是非常认真的重述了一遍。 “陛下,您就是圣人。” “……” 弘治皇帝心里顿时生出了厌恶之心。 他现在开始后悔了。 妖言惑众。 朕是那个圣人。 这个高帽子,朕如何戴的起。 这不但是将朕架在火堆上烤,还要引起全天下人的嘲笑啊。 李朝文这简直是要将他一生清誉毁了呀。 弘治皇帝又不是没有读过史。 宋朝多少天子,都争着想做圣人,因而,让一群妖言惑众之辈,四处抬轿子,可最后呢? 最后谁成了圣? 反而会后人所笑。 而李朝文最可恶之处就在于。 他虽是满口胡说,可在别人看来,却分明是朕和李朝文联手玩的把戏。 就好像,是朕要沽名钓誉,一手自导自演出来的。 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朕? 弘治皇帝脸拉的很长,眉宇之间露出厌恶之色,朝着李朝文严肃的说道:“朕非圣人,卿家不可胡言。” 自天子口中,居然说出了胡言二字,这就是极严重的指责了。 李朝文拜倒:“贫道不敢胡言,此乃天机。” “大胆。”弘治皇帝脸色铁青,朝着李朝文怒道:“你太放肆了。” 李朝文心里慌得厉害。 这可是天子啊。 可他还是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道:“陛下,贫道不敢虚言。” 弘治皇帝脸拉的更长,眼睛直直的瞪着他,一字一字的质问道:“不敢虚言?这是谁教你这样说的?”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李朝文道:“陛下可听说过,圣人出,黄河清的古语嘛?”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厉声道:“够了,给朕出去。” 李朝文碰到了钉子,居然临危不惧:“陛下不信贫道所言,贫道无话可说,只是……陛下确实就是流言中所说的那个圣人,贫道万死之罪,也要斗胆说出来。” 一旁的院士和翰林们,个个诧异的看着弘治皇帝。 陛下就是圣人…… 他们心里嘀咕起来。 要嘛,就是这个道人攀龙附凤,因而,说出这番谄谀之言。 要嘛…… 有人往更深处去想,或许,这根本就是陛下有意为之,授意他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想做圣人啦? 因而,许多人虽是沉默不言,却都是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弘治皇帝心里更是怒起。 以史为鉴,弘治皇帝怎么容得下一个道人如此胡言乱语。 本来这李朝文,自己对他印象还不坏,当初求雨,也算是立了功劳。 可谁知,他为了巴结朕,却要置朕于尴尬的境地,这是当朕是昏君嘛? 真是可恶,一时他觉得眼前的李朝文真令人厌恶。 “来人,将他带下去!”弘治皇帝冷冷的道:“以后在敢有此言,朕决不轻饶!” ………… 李朝文狼狈不堪的被赶了出去。 可是在宫里,弘治皇帝的余怒未消。 他屏退了院士和翰林。 他依旧铁青着脸,朝着身旁的孝敬开口说道:“萧伴伴,这道人妖言惑众,甚是可恶,朕真不想饶了他。” 萧敬点头,顺着弘治皇帝的心意道:“陛下息怒,这不过是道人妄语,不必放在心上。” 弘治皇帝冷哼一句,朝着萧敬冷然道。 “你哪里懂这些,历朝历代,多少好大喜功的天子,就因为这些高帽子,反而成了天下人和后世的笑柄,这是前车之鉴,朕岂会重蹈。” 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这李朝文,乃是继藩的师弟?” “是师侄。”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而后,脸又拉起来:“难怪看他说话的口吻,竟和继藩酷似。” 萧敬:“……” ………… 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本来,这些流言蜚语,愈演愈烈,闹得不可开交。 可一下子,李真人的话,却又引起了波澜。 陛下就是那个圣人? 好事者们,津津乐道。 一时之间,居然闹得不可开交。 百姓们其实并不傻。 圣人这等事,可若是第一次闹出来,倒也罢了。 可哪里想到,这等天子成圣的事,在历史上实在出现了太多事,每一次都是煞有介事。因而……大家第一个反应,噢,皇帝要做圣人啦。 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句话上头。 这京里人的反应不是原来圣人就是皇帝,而是皇帝要做圣人。 前者是被动的,是天意,后者是主动,是陛下有意为之。 一时之间,李朝文顿时也引来了许多人的嬉笑。 这李真人,显然是在溜须拍马,陛下将他赶了出去。 可有人细细想来,却不禁想,或许,陛下将他赶出去,不过是做戏呢,此事,十之八九,就是陛下授意的啊。 以至于,舆情愈演愈烈,竟有蔓延之势。 不久之后,某些地方官吏见状,居然上奏,声称发现了祥瑞,有一头鹿,居然发出了人语,口称,圣天子出。帆帆帆帆,鸣叫了一夜方止。 弘治皇帝看了奏疏,鼻子都气歪了,朝着一众大臣怒道:“此知府该死,来人……罢黜他的官职。” 刘健等人乖乖站在一旁,却有点狐疑的看着弘治皇帝。 这陛下到底在演哪一出啊。 弘治皇帝道:“刘卿家,立即要拟旨,罢黜他!” 刘健这才回过神,咳嗽:“陛下,若只因为如此上奏,便将其罢黜,是否有所不妥。” 弘治皇帝冷笑:“呵……他这是故意想要投其所好,却是要置君上于不义,上有所好,下有所效,若是朕不罢黜他,这样的事,只会屡禁不绝。” 刘健则是意味深长的看着弘治皇帝,他实在憋不住了,他一向是了解陛下的,与其打哑谜,不如开诚布公一些:“陛下,老臣斗胆想问,李朝文,到底是受何人指使?” 说着,刘健眨眨眼,看着弘治皇帝。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八十四章:百年难一出的人才 弘治皇帝最无语的,便是这个眼神。 他不禁恼羞成怒:“无论他受何人指使,朕绝饶不了他。” 最后一句话他咬得特别重。 刘健咳嗽。 他想了想:“陛下,李朝文乃是方继藩的师侄,臣以为,请方继藩来问一问才好。” 这意思很明白了。 李朝文是方继藩的师侄,陛下是方继藩的岳父。 这关系……怎么看,都像是陛下指使着李朝文干的啊。 弘治皇帝:“……” 看着自己的肱骨之臣们。 无论是刘健还是李东阳人等,都显得有点欲言又止,毕竟,作为臣子,他们还是没有办法猜透陛下的心思。 陛下肯定是不会承认,这是自己指使的,可谁知道背后,陛下是否在背后指使呢。 这是一个永远理不清的问题,哪怕是陛下再如何矢口否认,刘健等人也无法真正做弘治皇帝肚子里的蛔虫。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跳进了黄河,也洗不清了。 当然,也不是没有办法。 比如,把李朝文这个狗东西砍,如此,也算是自证清白了,你看,朕都宰了他,说明朕是清白的吧。 可话又说回来,弘治皇帝人还算宽和,李朝文不过是胡言乱语几句,就因为如此,而他的头,这显然,对于弘治皇帝而言,也颇有几分于心不忍。 他最终,咬牙:“诏方继藩。” …… 方继藩来的很快。 兴冲冲的到了奉天殿,行了礼,抬眼:“儿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这刘健几人都在。 弘治皇帝便不客气的道:“继藩,李朝文胡言乱语,他是你的师侄,这些胡话,你知情嘛?” “不知情!”方继藩斩钉截铁:“陛下啊,儿臣是什么人,儿臣的心思,都放在了报效国家上头,哪有心思,去管这些闲事,儿臣冤枉的很,陛下不信,便命厂卫来查,但凡儿臣和李朝文稍有勾结,儿臣便恳请陛下,立杀李朝文,不,该灭他的满门,家中年满三岁以上的男人,女人,狗,统统诛尽,儿臣虽为他的师叔,也绝不皱一皱眉头,大义灭亲,正在今日。” 话说到这个份上,倒是兴师问罪的弘治皇帝沉默了,这么过分?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下来:“这样说来,便是这李朝文自作主张了?”他从鼻孔里发出声音来,“哼,此道莫非是以为朕是成化先帝嘛?会偏听他的奸佞之言?”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真是圣明哪,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恨不得给自己戴上高帽子,享受臣子们阿谀奉承之言,只有我皇,时刻保持清醒,广开言路,只愿意接受臣子们的批评,时刻三省吾身,检讨自己的过失。圣明至此,哪怕是唐宗宋祖,亦不及陛下之万一也。儿臣读史,依稀还记得唐太宗和魏征的典故,可唐太宗只容得下一个魏征,我皇圣明比之唐太宗十倍有余,盖因为皇上您自登极以来,这满朝臣子在陛下的鼓励之下,尽为魏征,而陛下从善如流,虚心接受。所谓众正盈于庙堂,何愁社稷不兴?” “儿臣对此,实是佩服的肝脑涂地。” 弘治皇帝:“……” 虽然觉得这话有点不对。 却好像是说到了心坎处一样。 一旁的刘健等人,木着脸。 齐国公真厉害啊,正着反着都能吹,不带重样的,活该这狗东西成日靠卖宅子为生。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便朝众人摆了摆手:“罢了,此事,不再追究了。” 他屏退了刘健等人。 方继藩却留在原地,不肯告退。 弘治皇帝知道他有话要说,却也没有说什么,等其他人散去,弘治皇帝淡淡道:“继藩还有什么话嘛?” “陛下。”方继藩走近一些,警惕的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 好在他识趣,一副麻木的样子,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萧敬便也告退。 这诺大的奉天殿里,只留下了弘治皇帝和方继藩二人。 方继藩才拜下:“陛下,请容儿臣禀告,其实……李朝文的事,儿臣是知情的。” 弘治皇帝听罢,一愣,随即脸又拉下来,口气带着责备之意:“你说什么,方才你还矢口否认。” 方继藩一脸无辜的样子。 “方才有太多闲杂人等,儿臣岂敢承认?” “哼!”弘治皇帝脸上乌云密布,呵道:“你可害苦了朕。” “陛下。”方继藩气定神闲:“请陛下容臣解释。陛下……儿臣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您想想看,这天底下,隔三岔五,就有各种的流言蜚语出来,前些日子,又说什么圣人出,陛下您想想看,谁是圣人,谁有这个狗胆?这分明是有人图谋不轨,想借此机会,蛊惑人心,妖言惑众,陛下啊,民间的军民百姓们,大多好事,且又无法分辨是非,这便给了许多图谋不轨之人,有机可趁。于是乎,今日有人自称是仙人,明日有人又说圣人要出了,这天底下,没有陛下的诏书,谁敢成仙成佛,谁敢称圣?反了他们!” 方继藩细细给弘治皇帝分析着。 “儿臣细细思来,与其说让这些人借此流言蜚语动摇社稷,倒不如索性,借李朝文之口,让陛下来做这圣人,何况,陛下博学多才,爱民如子,大治天下,可不就是圣人吗?孔圣人都及不上陛下呢。” 弘治皇帝瞠目结舌。 他不禁捶胸跌足:“继藩啊,你可害苦了朕哪,这岂不是让天下人都知朕是沽名钓誉之辈。” 方继藩正容道:“陛下,其实,这是一个大好时机。” 弘治皇帝冷冷看着方继藩,一脸不解的问道:“什么时机?” “首先,这些流言蜚语,既然是有人散播出来的,那么散播这个流言的人,肯定别有所图。现在本朝真人李朝文既然已经言之灼灼,说陛下就是这个圣人,那么,岂不是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这些别有所图的人,便一定会借此机会,大力的抨击李朝文,他们绝不容许,自己造的事非,最终给陛下做了嫁衣。”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着方继藩,心里嘀咕,这圣人要出的流言,当真不是你方继藩造出来的? 方继藩却是一脸无辜的道:“陛下,儿臣如此坦诚,岂敢犯下欺君之罪,这圣人出的流言,事实上,在本朝,几乎年年月月都有,这真不是儿臣做的啊。”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相信方继藩了,而后道:“你继续说下去。” 见弘治皇帝情绪平复下来,方继藩便淡淡道。 “陛下现在作弊上观,且看后续的发展,李朝文现在就是陛下和儿臣摆在台面上的靶子,让他去承受万箭穿心便是了,接下来,再查出这个谣言背后的人,陛下再杀人诛心即可。” “不只如此,这圣人的名头,到时还需在陛下的身上,从此陛下即为圣人,圣人即在位治理天下,如此,也正好可以杜绝流言,以正视听,免得以后,再有这样的流言蜚语出来。” 弘治皇帝深深的凝视着方继藩,面上阴晴不定。 方继藩提出的构思,其实还是不错的。 首先,打击这些造谣生事之人。 其次,杜绝以后再有这样的流言蜚语。 可问题就在于…… 如何让天下人信服呢? 弘治皇帝心里真是一点谱都没,不禁垂眸思虑一番,随即又疑惑的看向方继藩:“可在天下人看来,朕不过是在沽名钓誉,这李朝文,是受朕指使。” 方继藩微笑道:“陛下信得过儿臣,信得过李朝文吗?” 弘治皇帝陷入了沉默。 良久……他点头。 方继藩便拍着胸脯保证道:“那么,陛下耐心等待便是,儿臣已经有万全之策,保管天下人信服。” 弘治皇帝愣了一下。 即便方继藩再三保证,他还是觉得有些不靠谱。 要想让天下人信服,可不是容易的事啊,一旦弄巧成拙,那就真的贻笑大方了,等于是弘治皇帝,将自己的所有的名望,都拿给方继藩做了赌注,让他去豪赌一番。 这似乎在玩火呀,让人很担忧。 弘治皇帝深深看方继藩一眼,正色的问道:“你当真有把握?” 方继藩义正言辞:“陛下,儿臣人头作保。”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这家伙,他是先斩后奏,已经把朕绑上车了。 若是别人,弘治皇帝早就收拾了。 可对方继藩,还能如何。 且不说翁婿之情,单单自己的性命,他就救了两回了。 方继藩安抚住了弘治皇帝,匆匆的出了宫。 此刻,他面带微笑,却是一脸轻松之色。 因为接下来……会有好戏看了。 只是……宫里却是留下了心里忐忑的弘治皇帝。 萧敬小心翼翼的给弘治皇帝斟了一盏茶。 弘治皇帝呷了一口。 萧敬道:“陛下神情自若,比早些时候,要镇定多了,不知齐国公……” 弘治皇帝白了萧敬一眼,随即便淡淡道:“莫管闲事。” “噢。”萧敬点头,很干脆。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八十五章:谜底揭开 方继藩回到了府上。 他显得智珠在握的样子。 朱厚照却早在镇国府这里,焦灼的等候着方继藩了。 一见到方继藩回来,眼睛便一亮,急忙的追问道:“老方,如何?” 方继藩自然知道朱厚照的性子,这种事,自然是令他心里如焚了,不禁朝他笑吟吟的道:“陛下起初还动怒,不过,在臣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之下,终于明白了利害关系,他已下定决心,任我们行事了。” 朱厚照拍掌叫好。 “好极了,本宫就知道,对付父皇,就该先斩后奏。不过……本宫有一个疑问,父皇是圣人,我是啥?”朱厚照睁大眼眸盯着方继藩,眼眸里透着疑惑,不过只是片刻他似乎想通了一番,便笑吟吟的道。 “老方,你该让李朝文那狗东西添一个亚圣上去,父皇是圣人,本宫是亚圣,你做三圣。”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朱厚照,心里说,若是三圣,那就不该叫三圣了,而是叫大傻,二傻和三傻。 事情的起因,来源于统计司。 统计司深入各个府县,统计地方的数据,可打探来的消息,也是五花八门。 其中一个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地方上,依旧还有着大量的保守和守旧的势力。 理学学说流传了这么多年,岂会一扫而空。 这些年来,新学在京师和江南,交趾,保定等区域,逐渐占据了上风,可在许多地方,顽固的读书人依旧不在少数。 他们人数最多,不过……是不足为患的。 因为他们本是一盘散沙。 毕竟,他们科举又考不过,要钱是有一点,嗯,都是西山发行的宝钞。 因而,他们除了在地方上,痛骂几句,似乎,也没有什么作为。 可方继藩对他们,依旧还是有所防范。 因为这群一盘散沙之人,势力庞大,随时都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他们现在缺的,不过是个主心骨,在这些读书人心里,他们也需要一个主心骨。 正因为如此,才有某些别有所图之人,借机不断的酝酿,四处造谣生事,说是圣人要出了。 所谓的圣人出,其本质就是许许多多的顽固读书人,他们需要一个圣人出现,从而,带领大家,捍卫自己的价值观。 从前年开始,这样的流言就一直在,显然,是背后有人在煽风点火,足足持续了两年,圣人出世的消息,已经深入人心,方继藩要做的,就是将这些家伙们,打趴下,彻底断了他们的念头。 因而……从一开始,从李朝文,到加大流言的力度,引起朝廷注意力,再到现在得到陛下的支持,这都是谋划好了的。 其目的,就是要让背后的人逼迫着浮出水面。 其次,断了他们的念想。 朱厚照见方继藩一声不吭,忍不住挠挠头:“罢了,这亚圣,不做就罢了,你板着脸做什么。”说着,朱厚照的一张脸透出倔强,很不服气的说道。 “哼,这是因为本宫不是皇帝,本宫若是皇帝,本宫便要封自己做玉皇大帝和阎罗王,一统三界,区区一个圣人,算什么,你们呀,还是太缺乏想象力了。到时本宫封你为弼马温好了,给本宫养马,岂不美哉。” 这种事情朱厚照还真做的出来的。 方继藩便没接话,而是朝朱厚照抱抱拳:“到了那时,臣就去黄金洲就藩,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太子殿下,不是臣狠心而去,而是臣十数万亲人都在那里,心里放心不下啊,臣是个重感情的人,这几日,还梦见他们了呢,梦里他们个个唱着歌,穿过万里汪洋,幸福的抵达了黄金洲,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朱厚照白了方继藩一眼,很不留情面的说实话。 “十年之内,他们不死一半,本宫将脑袋剁下来。” 方继藩痛心疾首,捂着一颗心,一副被伤透了的样子。 “太子殿下太狠心了,怎么说的出口这么残忍的话。再者说了,人都会死的,或死于贫苦,或死于刀剑和疾病之下,咱们老方家的人,都不怕死,就怕穷,不信殿下去打听。” 朱厚照一拍脑袋:“说正经事,老方,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证明父皇是圣人,而且……天下人还能够信服呢?你既打了保票,可若是无法让人信服,又有什么用?”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啊。 圣人不算什么,玉皇大帝也不算什么。 问题是,得有人信李朝文的话,否则,人们只认为李朝文不过是在溜须拍马,是受了陛下的授意,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很快,殿下就知道了,到时,保管太子殿下眼界大开。” 朱厚照还是想知道谜底。 可方继藩死都不肯说,这令他颇有几分沮丧。 方继藩不禁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 “殿下别急,且先看看,到时,谁会跳出来。” ………… 一封封弹劾的奏疏,终于出现了。 多是自南京来的。 京里的人,就算觉得陛下是圣人的话,比较荒谬,也大多数是敢怒不敢言。 毕竟大多数人,都清楚方继藩与李朝文关系密切,而方继藩是个什么样的人,大家早就见识过,虽然私下里,嘲笑这件事,可面上,却不敢大张旗鼓的说出来。 可自南京快马送来的弹劾奏疏,就不同了。 大明朝有两套班子。 一套是在京师,一套则在南京城。 譬如在京师,有户部,礼部,兵部,吏部,而在南京城,也有南京户部,南京兵部,双方的级别,是等同的。 南京六部的大臣,驻在南京城,权力自比不上京师的六部,可级别却是相同的。 此次南京那边闹得很厉害,大抵是因为,绝大多数人,都觉得这是无稽之谈。 这些弹劾的奏疏,几乎不约而同的都指出了一个问题,那就是成化先皇帝的前车之鉴。 成化先皇帝在的时候,也偏信这些道人,这些道人们,甚至直接册封官职,准许他们可以自由出入宫禁,成化皇帝甚至还给自己册封了仙号,将朝政弄得一塌糊涂,可谓是天怒人怨。 而现在,陛下莫非是要效法成化先皇帝吗? 因而,恳请皇帝,立即拿下李朝文治罪,寻出李朝文幕后之人,一并拿下。 京里,骤然起了肃杀之气。 每一个人都盯着宫中,似乎都在等着陛下下一步的动作。 而在此时…… 方继藩一封封的看着送来的奏报,这都是统计司送来的,当他看到了其中一封的时候,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高兴的手舞足蹈,不禁大喊了起来。 “果然,被我揪出来了。啊哈,原来想要做圣人的,是这个老狐狸,王金元,王金元,你这狗东西,赶紧过来!” 方继藩看着奏报上的名字,激动的额上青筋暴出,就像一个磨好了刀的屠夫,已经在猪圈里,找到了一头好猪,你看着猪,又大又圆。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八十六章:争锋相对 这封奏报里。 提到了一个名字。 是一个叫王佐的人。 这王佐,乃是南京户部尚书,正二品。 说起来,方继藩当初读史之时,倒是对此人有印象的。 在历史上,这王佐曾是刘瑾的死对头,堪称的一代名臣,史书上赞颂他:“海深山高,月白风清,秋水寒潭,快刀利剑”。 历史上刘瑾当权的时候,满朝公卿都贿赂刘瑾,唯有王佐对此是不屑于顾的,因而也遭受了不少的打击。 以至于历史中的刘瑾,甚为惆怅,谈及到王佐的时候,对人叹息:“世言山西人吝啬,果然!” 王佐是山西人,据说脾气还很坏,看谁都不顺眼。 不过…… 方继藩不得不承认,此人是个好人,绝非是沽名钓誉之徒,毕竟,一个人想要做一时的好人,容易。要做一辈子好人,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面对那时候权势滔天的刘瑾,没有坚韧的意志,怎么敢跟刘瑾作对。 方继藩很想表示一下,这个人,倒是很像自己呀,胆气坚刚,刚正不阿,洁身自好,两袖清风。 只是可惜…… 方继藩在此,叹了口气。 有原则的人和有原则的人在一起,往往成不了朋友,恰恰相反,最有可能成为的是敌人。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有自己对事物的看法,每一个人都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 因而,没节操的人,只晓得逢迎他人,自然不会因为观念而和人容易产生冲突,可似王佐这样的人不同,他一旦认定的事,就不会更改,而一旦有人要破坏他的观念,他就会抗争,所谓不平则鸣,即是如此。 新学在京师日盛,旧学门人多被罢黜,或者是被束之高阁。 因而,大批的大臣在庙堂上已经无法容身,最终送去了南京六部养老。 这些人在南京,痛批新学,风气已是蔚然成风,王佐人品高洁,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奏报中说,南京有许多人希望借王佐之名,打起反新学和新政的大旗,这才鼓捣出了所谓圣人出的流言蜚语来。 这理学的读书人,群龙无首,谁也不服气谁,可若是有人被誉为了圣人,那么……便可凝聚起来,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了。 王金元听到了方继藩的呼喊,便匆匆的赶来了。 王金元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气喘吁吁的道:“少爷有何吩咐。” 方继藩背着手,脸上透出了几分抑郁之态,叹了口气道:“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我方继藩素来以诚待人,以德服人,想不到居然还有人看不惯。这些人,真是眼睛瞎了,耳朵聋了,脑子坏了。” 王金元整个人抖了一下,顿时吓得脸都绿了,啪嗒跪下,惶恐的道:“少爷,少爷啊……小人是冤枉的啊,小人没有看不惯少爷,这么些年,小人对您可都是赤胆忠心,少爷,您要明鉴啊,是谁在乱嚼舌根子,说小人的事非,小人……小人……” 方继藩:“………” 方继藩直直的看着王金元,目光有点复杂。 王金元见方继藩沉默不言,直接哭了,眼睛一下子就通红的,脸上布满了泪水,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道:“少爷……小人……糊涂啊……” 方继藩:“……” 王金元哭哭啼啼的继续道:“万万想不到,少爷居然明察秋毫,小人哪怕是心中所想,都瞒不过少爷,少爷真是了不起呀,小人……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他抡起胳膊,便是巴掌啪啪啪的打在自己脸上,没几下,鼻血都出来了,口里道:“少爷啊……小人确实在有的地方,看不惯少爷,少爷日上三竿还不起床,有钱挣,却还这样的懒……” 这是真相了 “狗东西!”方继藩发出咆哮,抬腿便是一脚。 本以为王金元会躲避,谁晓得王金元不敢躲,方继藩已经收不住脚了,一脚踹下去,王金元直接在地上翻了三个跟头,狼狈不堪,他又扑过来,悲怆的道:“少爷啊……小人该死啊……” 方继藩看着王金元这个样子,倒是浮出了几分于心不忍了,心里有了几分歉意,他也没想真揍这家伙,怎么就不知道躲,怎么就跟他一样的实在呢。 其实……他方继藩真的不愿意伤害任何人。 众所周知,他是一个善良的人,连鸡和牛都从来不敢杀。 方继藩咬牙切齿的道:“住口。” 方继藩的话,王金元自是不敢不听,忙是住嘴。 方继藩肃然起来,勾起一丝冷笑道:“现在,给我准备好召集人手,本少爷的一批仇人就要进京了,本少爷要打死他们。” 王金元听罢,一愣。 敢情……少爷针对的不是自己啊。 ………… 王佐等人,进京了。 他们狠狠的驳斥了李朝文,认为李朝文装神弄鬼,而且明显是有人授意李朝文这样做,皇帝乃是天子,与圣人何干,这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南京那儿,已是沸腾,议论的很厉害。 李朝文则上书,请求与王佐等人辩论。 这不啻是让架在风口浪尖上的弘治皇帝,突然松了口气。 弘治皇帝郁闷哪,好端端的,自己怎么会卷入这样的事中去呢,现在浑身沾了一身的腥,成了众矢之的。 反正,方继藩和李朝文到底打什么主意,弘治皇帝已经不想过问了。 李朝文提出要和王佐等人论一论,那就论吧。 于是,下旨意命王佐等人入京师。 王佐等人也不含糊,很快就进了京。 他们是日夜兼程的赶来。 整个京师,发对于王佐的动向,也甚是关注。 这些年,京里可喜的变化,许多人看得到的,可也有人看不到。 有一些人,对于方继藩是敢怒不敢言。 现在,有了王佐为首的一批人挺身而出,若是能狠狠的杀一杀方继藩人等的气焰,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以观讨厌的人吃瘪,有什么不好呢 等到王佐到了京师,便有许多人前去拜访。 人们对于这位学富五车,满腹经纶,且刚正不阿的大臣,心里生出了敬佩之心。 只是…… 王佐到了京师,却是愣住了。 他曾在翰林院待过许多年,此后,因为性情不好,便被打发去了南京。 他记得,二十多年前,自己还在京师的时候,京师和南京城,除了气候,没有太大的分别。 无外乎,就是京师的建筑,更加恢弘一些罢了。 可现在……他却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京城。 新城的规模,比之旧城还大,沿途,有传为已久的火车轰鸣而过。 人流如织,挥汗如雨,一派新的气象,地面上光可鉴人,人们穿着还算体面的衣衫,竟一时寻不到从前那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很少能看到衣衫褴褛的人了。 王佐默默的观察着,入住下来。 紧接着,辩论开始了。 王佐下了帖子,请了李朝文至翰林院。 而翰林院里,却是人山人海。 王佐落座,看到了站在对面,一派仙风道骨之人,他心里,就先是冷哼一声,眼里全是蔑视。 此等道人,个个道貌岸然,实则却是妖言惑众,令人生厌,这样的人,在成化皇帝时,他早就领教过了。 王佐面上却是露出微笑,行礼如仪道:“齐国公为何没来?” 他说着,左右四顾,面上举重若轻的样子。 ……………… 公司让去新加坡一趟,转了一天的高铁和地铁,先到上海,累死了,这两天更新会有点混乱,老虎尽力有空闲就写,这一章是在高铁上写的,边上一个大妈一直朝老虎这边看啊看,压力有点大。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八十七章:黄河清,圣人出 王佐说话之时,含笑自若。 可在别人听来,却是另一番滋味。 齐国公为何没来? 这是问李朝文的。 齐国公为啥就要来? 言外之意是,你李朝文不过是齐国公的傀儡,傀儡来了,正主儿却不见踪影吗? 倘若李朝文矢口否认和撇清自己与齐国公的关系,那便是欲盖弥彰。 可若是承认,便是承认李朝文乃是受了方继藩的指使。如此一来,李朝文受方继藩的授意,欺君罔上,妖言惑众的罪名,便算是坐实了。 王佐乃是一个品德高尚之人,一身的傲骨,凛然的看着李朝文,内心深处,却仿佛有火焰要喷出来。 他最看不得妖道误国,像李朝文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根本是容不下的。 此刻听得王佐问李朝文,方继藩在哪里,大家都屏住呼吸,想听这李朝文的解释。 李朝文却只微笑,朝王佐颔首点头,而后道:“师叔日理万机,无暇来此。” 他……居然直接承认了自己和方继藩的关系。 一下子,堂中竟是哗然。 王佐冷冷的睇凝着李朝文,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下一刻他便开口道:“那么,请问,尔等之所言,都是齐国公教授的吧。” 这种事情若是承认了,那大家都跟着完蛋了呀。 李朝文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他整个人很淡然平静,摇着头,一字一字的从嘴角里并出话来:“不是。” 王佐却是不信,冷哼一声,便咄咄逼人起来。 “还说不是,你与方继藩的关系,人尽皆知,齐国公日理万机,这没有错,他也算是为大明做过一些好事,有一些功劳,可是……勾结你这等方外之人,胡言乱语,这……是君子所为吗?” 李朝文整个人依旧很镇定,朝着王佐郑重的道:“这是天意!” “呵……”王佐冷笑,咬了咬牙,便恶狠狠的反驳李朝文。 “好一个天意,成化年间,多少似你这样的道人,口口声声说着天意,蒙蔽天子,秽乱宫中,误国误民!” 王佐气势如虹。 同来的不少人,都同仇敌忾起来。 这翰林院中的翰林,有的支持王佐,自是横眉冷对。却也有不少新学之人,显得不太自信。 “这就是天意,圣人要出了,圣人便是天子。”面对气势滔滔的王佐,李朝文面上的神色,并没一丝变化,而是很心平气和的道:“贫道岂会虚言,更不敢欺君罔上。” “哈……”王佐轻蔑一笑,双眉扬了起来,厉声说道:“好一个天命,那么,老夫斗胆要问,如何来证明你的天意。” “前几日,天上帝星……” 王佐厉声打断李朝文:“少来这些虚无之言,老夫只问你,除此,还有什么可以证明吗?” 口气里充满了不屑和鄙视。 “圣人出,黄河清。” 天上帝星闪耀,直冲文曲,这是李朝文所观察来的天象。 而至于所谓圣人出,黄河清,这就更加玄乎了。 “哈哈……”王佐又笑:“那么,黄河水清了嘛?” 李朝文沉默了片刻,其实他心里也没有多少的底气,不过到了现在这个份上,他却不得不道:“不知。” “黄河水浊!”王佐厉声大喝:“而你这圣人出,黄河清之言,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朝文沉默。 事实上,他根本无力反驳。 和一个清流官比口才,不是他所擅长的。 堂中的诸人,又开始哗然,人们彼此交头接耳,甚至有人发出了讥笑。 “你方外之人,理应在道观之中,安心修道,不成想,居然利益熏心至此!” “你这种人只会胡说八道,祸害人……” “……” “尔难道不知王法嘛?何为天命,你一区区道人,也敢自称天命?” “……” 人群之中,一人悄悄的记录着每一句话,此刻,他的冷汗已是淋漓而下。 这几乎是一面倒的屠杀。 面对一身正气的王佐,李朝文,根本没有一丁点的招架还手之力。 虽然李朝文还是很淡定,可是他的内心深处已是没有了自信,此刻的他已经不知道怎么去面对王佐等人了。 见李朝文无力反驳。 接下来,四周便只剩下王佐的咆哮了。 ……………… 弘治皇帝背着手。 他脸上十分阴沉。 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陛下,萧敬的手里,还捏着一份刚刚给陛下过目的奏报,奏报是从翰林院送来的,记录了王佐和李朝文辩论的经过。 而对此。 弘治皇帝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丢人哪。 这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他的心此刻也是沉到了谷底。 哎…… 本来还以为,这个李朝文能有什么高论。 好嘛,就算是你李朝文没有高论,可方继藩是你师叔对吧,这是你师叔的主意,有他在背后,难道就不教你一点什么。 结果呢。 这是一面倒啊。 几乎是李朝文没有任何反诘的机会,却被王佐按在地上猛锤。 辩论……何止是输,压根就成了笑话。 简直令人不能直视了。 “当时翰林院中如何?”弘治皇帝不禁看向萧敬,追问道。 萧敬小心翼翼道:“陛下,听人说,满堂哄笑。” 弘治皇帝内心有无数头马飞过,他看着萧敬一眼,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这一刻,弘治皇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仿佛看到的是,这翰林院上下,笑得不是李朝文,这……笑得是朕哪。 朕数十年的脸,算是彻底的给这李朝文丢尽了。 弘治皇帝焦虑不安,便继续追问萧敬。 “还有呢,还有呢?” “没……没有了。”萧敬道:“李朝文身体有所不适,脸色苍白,大汗淋漓,说是要告辞,王佐不肯,让他再辩。李朝文急于脱身,答应了三日之后继续辩论,这才肯放他出来,出来时,这李真人十分狼狈……”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无所适从了。 都这样了,三日之后,还来…… 还嫌不够丢人吗? 不过想想,其实也有道理,王佐怎么会轻易放过李朝文,这是趁他病,要他命。倘若李朝文不肯答应,是肯定不会放他走的。 “事情竟到了这个地步。”弘治皇帝不禁想哭,可却是欲哭无泪呀,虽然他很想躲避这场风波,可是自己找的麻烦,含泪也要解决。 他认真思虑一番,便追问萧敬:“方继藩在何处,他再哪里?” 萧敬道:“不知。” “这……”弘治皇帝想要说点什么,随即,却又叹了口气。 自己能说什么呢…… 怪只怪自己啊。 弘治皇帝落座,故意显得镇定的样子:”黄河清,圣人出,这是谁说的鬼话!” …………………… 孟津县。 此处本是关中的津要之地,可随着关中的没落,也已渐渐的衰落下来。 前几年,突然,一群商贾开始活跃起来,他们借助着黄河的渡口,将无数的稀奇的货物运送于此,而后往关中集散,因而,孟津开始渐渐的繁华起来。 这是最普通的一日。 早起的人们,纷纷到了码头,预备着一日的劳作。 可突然之间,一个古怪的声音发出来:“呀……” 这一声之后,孟津县黄河渡口的军民们,沸腾了。 那本是浑浊的黄河水,在这一刻,居然……清澈起来。 清澈的河水滚滚而下,依旧发出了怒吼。 这两天太忙了,感觉昏了头,没码字,整个人急的不得了,知道很多人在等,抱歉,抱歉。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八十八章:奇迹 孟津渡口的商民们,像是炸开了一般,人们不可思议的争相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生活在这里的人,祖祖辈辈,对于这一条河水,都习以为常,在他们看来,河水就是黄色的,黄色的河水,翻滚着大浪,轰隆隆的席卷而下。 可如今…… 很快,当地的巡检便带着人匆匆而来。 到了正午,这里已是人满为患了。 越来越多的人,纷纷而来,看着眼前的奇迹,一个个露出不可置信的样子。 孟津县令郑文亦,则在这个时候,带着大量的差役而来。 郑文亦乃是弘治九年的进士,因为只名列三甲,先在刑部观政,此后外放为县丞,而后任县令。 孟津乃是大县,大县为令,小县为长,郑文亦近来,正为孟津的事而焦头烂额。 商贾的涌现,黄河渡口所带来的商机,令孟津开始逐渐的富庶。 当初,郑文亦在京师时,对于京里的那些新政,也略有耳闻,朝廷隔三岔五对新政得力的大臣和地方官吏给予了旌表。 隔三岔五送来的邸报里,更是让郑文亦认清了形势,当今天下,已经变了,变则通,不变则死。 这对于庙堂诸公是如此,对于他这个地方父母官,也是如此。 因而……他不得不寻求改变,可新的管理办法,还是让他焦头烂额。 一方面,是他的能力有限。 另一方面,是下头的佐官和差役们对于新政,也是一窍不通。 虽然拿着邸报,还有从保定布政使司那儿求来的《新政纪要》拿出来,组织了官吏进行学习,可毕竟……提升还是有限。 不过现在县里的头等大事,就是扩建黄河渡口,其次是完善渡口至县城的道路。 郑文亦听说黄河渡口出了事,说是那儿突然人山人海,货物和人进出不得,先是吓了一跳,对于他这样的县令而言,小小的孟津,新政就是渡口,渡口就是新政,若这里出了事,那么一切可就完了。 于是他连忙丢下了其他事情,心急火燎的带着一干差役亲来了,果然是人山人海,人头攒动。 见了父母官到了,水路巡检官带着数十个兵卒推开了人群,迎接了郑文亦。 郑文亦买不起京里的马车,只能坐轿子,下了轿子后,他左右四顾,威严的样子,道:“这像什么样子,赶紧将人赶走,什么黄河清,什么黄河浊,都在胡说什么,刘巡检,莫非是有贼子要作乱吗?” 刘巡检瞠目结舌的样子,似乎还处在震惊之中。 不过郑文亦这样问,他是可以理解的。 许多的逆反行为,都和黄河有关,今日从黄河里挖出点什么,明日黄河如何如何,这是地方父母官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 这刘巡检哭笑不得的道:“使君亲自去看看吧。” 好吧,他没办法解释。 郑文亦只点点头,前头有兵丁和差役开道,很快,边在人山人海的缝隙里,到了河岸。 而此时……郑文亦身躯一震,也是很吃惊,他抿着唇,沉默了。 黄河清了。 清澈的河水,足以引发一个内心情感丰富的诗人发自内心的澎湃情感。 没错,郑文亦,就是一个诗人,现在他突然想要吟诗。 可是……他作为父母官的职责,此情此景,却让他打了个冷颤。 在震惊过后,他目中带着恍惚的样子,回头道:“水清了。” “是,水清了。”刘巡检点头。 河岸两边,数不清的人争先观看。 已有一群男子,身上系着绳索,跳下了河水中去,想要一探究竟。 商船被堵塞在了渡口,到处人声鼎沸。 “使君,要不要立即派人去上游和下游看看。” “不必了。”郑文亦脸色沉重,好像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毕竟,一辈子,他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可比较他作为一方父母官,这里谁都能慌,就是他不能,更不能让这里出乱子,要不然第一个遭殃的必定是他。 所以深吸了一口气之后,郑文亦便一派镇定自若的道:“不能因为水清了,就堵塞了渡口,这么多商船拥堵在此,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立即派人将人疏导开,万万不可因此而酿成人祸。各路巡检,还有差役,都要下乡中去,黄河水清,数百年未有也,要防止有宵小之徒,借此作乱,各乡各里,都要严防死守。” 郑文亦顿了顿,又道:“让急递铺的人来,本官立即修一封奏疏,这么大的事,非要向朝廷陈奏不可。县中上下人等,各司其职,不要瞎掺和,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郑文亦说出了一系列的安排,表情很凝重。 按照儒家天人感应的思想,自然界发生的一切灾难和奇迹,都可视为上天带有用意的寓言。 对于他这区区县令而言,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而至于寓言是什么,那是庙堂诸公们去诠释的事。 他火速的稳住了人心,让人疏导了人群,而后亲自修书,命人快马送出去。 ……………… “少爷,少爷……” 未见人,先听到声音,王金元连滚带爬的寻了来。 看着王金元一脸哭丧的样子,方继藩便想揍他,感觉一天的好心情都被这声音糟蹋了。 方继藩冷声道:“何事?” “出事了,出大事儿了。”王金元激动的捂着自己的心口,一副心痛的样子道:“少爷,交易所那儿,诸多上市的商行,价格都跌了。“ 方继藩倒也给吓了一跳,脸上多了几分慎重:”为啥呀?” 这显然,是出乎方继藩意料之外的事,老方家在证券交易所里涉及到的利益太大了。 而且宫里的内帑,也大多丢在交易所里,任何一点异常的波动,可都不是闹着玩的,这可能是数百数千万两纹银的蒸发。 王金元哭丧着脸道:“自打李朝文和王佐辩论之后,许多人都说李朝文乃是受了少爷的指使,欺君罔上,现在李真人成了京里的笑柄,关于他被王佐各种诘问的故事,到处都在传,人们都说他是理屈词穷,大逆不道。而这事儿,又关系到了少爷,少爷……” 好吧,方继藩觉得自己的心情是苦笑不得的。 也不知,这到底是自己的不幸还是幸运。 证券交易中心,竟只因为自己个人的原因,就可发生暴跌。 其实这也可以理解。 所谓的股价,无非就是人们对于未来市场的信心而已。 支撑信心的原因有很多,比如市场需求的扩大,比如新市场的开拓,比如新的技术,带来的革新;总而言之,一切对于市场利好的可能,都是信心。 方继藩……也是一样的道理。 在不少的商贾们看来,方继藩就是朝廷对于商贾态度的晴雨表。 姓方的若是有一天完蛋了,可能整个新政也就完蛋了,又或者会被后来者改的面目全非,这会令市场出现许多的不确定性,自然而然,这股价也就非要暴跌不可了。 方继藩一脸无语的样子:“不至于吧,本少爷倒是觉得李朝文那狗东西说的很好啊,黄河清,圣人出;还有紫薇星气冲文曲……” 王金元便木木的看着方继藩,不作声。 他也无语了…… 显然,他对于方继藩的片面认知,不太认同。 方继藩看着王金元抑郁的样子,叹了口气。 这一届的军民百姓们不行啊,居然这么有科学素养,靠着这些,已经骗不到他们了。 方继藩心里不禁欣慰。 缓了半响,王金元终于道:“少爷,咱们是不是赶紧的抛一点股票出去啊,西山手里的股票太多了,都捏在这里,若是任这么跌下去,那……” 方继藩给他气乐了:“谁说要抛,给我买,人家抛多少,咱们买多少,我不信这个邪。” 王金元不可思议的看着方继藩,却是给方继藩的决定吓着了。 少爷这是在赌气吗? 这可是真金白银啊,可不是赌气的事儿。 只是……深知方继藩脾性的王金元,是不敢相劝的。 过了片刻,朱厚照也寻了来。 “老方,我完了……” 他眨眨眼,眼里一片水光,看起来像是快要掉下泪水,一脸痛苦的表情。 方继藩见他落魄的样子,倒是耐着性子道:“殿下,怎么了?” 朱厚照道:“西山药业,本是气势如虹,暴涨了十倍,本宫觉得手里的这点股票不够,便寻了数十个泰山,请他们掏银子……” “买了很多?” 朱厚照点头。 “跌的也很狠吧。” 朱厚照又点头。 越是这样暴涨的股票,也最是脆弱,一旦有什么风吃草动,都可能引发暴跌。 方继藩拍拍朱厚照的肩,声音温和的道:“殿下啊,要记住这个教训,不过……殿下放心,很快就会涨回来的,殿下的新药生产,进行的如何了?” 研发是一回事,如何将这研发的成果转化为大规模生产,才是最紧要的事。 若是不能大规模的生产,而只局限于研究所里隔三岔五的培养出那么点药来,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正文 第一千三百八十九章:黄河水……清了 朱厚照一听,眨眨眼,先是一愣,而后笑了。 他是相信方继藩的,方继藩让自己不用急,那便不急了。 不过…… 一听方继藩嘱咐他赶紧想办法量产新药,倒是让朱厚照又重新惆怅起来。 而今,研究所有的是银子,毕竟上市了,这么多人挥舞着银子送了来。 可是要量产,且还要达到大规模的量产,里头却有不少的难点,是朱厚照非要克服不可的。 这也是朱厚照无奈的地方。 这一点,和织毛衣不同。 科学的道路,总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困难,翻过了一个山丘,接着会有一个新的山峰在等着你。 朱厚照撇撇嘴,却应了下来:“快了!” ………… 第三日。 辩论继续开始。 这一次,翰林院更加人满为患。 毕竟上一次的辩论,已经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 王佐的一番高谈阔论,获得了无数人的掌声和认同。 他毕竟是个品德高尚的人,且满腹经纶。 哪怕是新学的门人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至于李朝文…… 他的表现,实在是有愧真人之名。 原本大家对于这位真人,还颇为敬重的,可而今却多了几分轻视。 弘治皇帝清早起来,显得忧心忡忡,在辩论开始之前,弘治皇帝召了王佐和方继藩觐见。 弘治皇帝显得很疲惫,眼袋乌青的,显然又是一宿未睡。 先是看了王佐一眼,又看看方继藩。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两位卿家不必多礼,来,赐座。” 王佐点头。 方继藩已是落座。 这王佐和方继藩彼此都不看对方,当对方是空气。 弘治皇帝随即道:“王卿家,朕久闻你的大名,在南京可好?” 王佐声若洪钟道:“陛下,尚可。” 弘治皇帝抚案,淡淡道:“你是否对朕有所不满。” 王佐听罢,立即起身拜下道:“陛下何出此言臣蒙陛下不弃,忝列显职,圣恩浩荡,臣仰慕恩德,报效都来不及,何来不满之说?” 弘治皇帝道:“那么,王卿家何以屡次三番,和朕对着干呢?” 弘治皇帝将话讲透了,我是皇帝,你是臣子,那你为何来拆朕的台? 王佐肃然道:“这正是为了社稷啊,陛下,难道忘了成化年间的事吗?臣受陛下恩典,见有人蒙蔽皇上,所谓不平则鸣,岂有沉默不言的道理,陛下……” 王佐说到此处,眼眶就红了,带着几分悲痛道:“臣在南京听说了许多事,陛下改弦更张,欲行新制,可敢问陛下,祖法,难道就一无是处吗?在江南,许多的读书人因为陛下行新制,十年寒窗,毁于一旦,科举之途,再无希望,不满者,如过江之鲫。臣所担心的是,倘若继续这样下去,这些读书人,便是遍地的干柴,但凡有火星子冒出,便是大火熊熊,陛下啊,这一场大火,要烧的,不是别人,正是陛下啊。而今,天下四起奢侈之风,读书人没有进身之阶,臣不才,此次入京,名为辩论,实是为了江山社稷,希望能够说动陛下,请陛下凡事三思,任何事,都不可操之过急,这关系到的,是无数人的命运,是千千万万人的前程,岂可只因陛下一念之间,因为齐国公人等,更亲近陛下,陛下便一言九鼎呢?” 说罢,他叩首道:“请陛下三思。”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显得惆怅,他能看出,王佐是个忠臣,真算起来,并没有什么过错。 这便是为天子的难处。 有的时候,他明知道一件事是对的,可是总有人阻拦他,阻拦他的人,若是奸臣倒也罢了,偏偏这些人恰恰是赤胆忠心之人。 即便是一国之主,也有许多的无奈呀! 弘治皇帝这时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一脸无辜的样子,眨眨眼。 弘治皇帝的脸便拉了下来。 仿佛是在说,还不是你不中用,还有那个李朝文,真是个天大笑话,否则何至于朕拉下脸来求人。 偏偏你方继藩,还毫无羞愧之心。 弘治皇帝微微侧头,便凝视着王佐:“这些,姑且不论。” 王佐的心凉了下去。 何为姑且不论,这是天大的事啊。 只见弘治皇帝又道:“朕只问你,今日论道,卿家可以网开李朝文一面吗?” 王佐顿时就心痛欲绝起来了,顿了一下,道:“臣……期期不敢奉诏。” 弘治皇帝的脸色多了几分严厉,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你不怕朕处置你?” 显然王佐是个不畏强权的君子,毫不犹豫的肃然道:“臣已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弘治皇帝抿了抿唇,而后道:“卿以为自己是对的,其实却错了。” “若是错了。”王佐固执的道:“臣自会付出代价。” 弘治皇帝直直地看着王佐,沉默了许久。 而后,他挥挥手:“卿等退下吧。” ………… 方继藩和王佐退出了奉天殿。 方继藩这才道:“王部堂,方才……” 王佐冷哼一声,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眼中满是轻蔑。 而后,他淡淡道:“齐国公,好自为之。” 方继藩可不是那种甘于受气之人,觉得此人很讨厌,他脾气上来了:“这话是我对你说的。” 王佐笑了,只是这笑不达眼底,而是显出嘲弄:“是吗?那么今日便要揭穿齐国公与李道人之间不可告人之事,要天下人都知道,何为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你们祸乱国家,还不够吗?” 方继藩:“……” 祸乱国家…… 这么大的帽子呀 方继藩气乐了。 “知道为何我没有打死你吗?” 这一次轮到王佐沉默了。 方继藩抽了一下嘴角,透出一丝冷笑,道:“因为不用打死你,你也休想辩论赢我的师侄。” 说罢,方继藩背着手,先行而去。 王佐气的脸色发紫。 这齐国公……还真是……死到临头,尚且不知。 此人跋扈至此,实是可恶。 等王佐赶到了翰林院的时候。 却发现方继藩和李朝文都已到了。 翰林们见了齐国公来,倒是规规矩矩了许多。 方继藩坐在上首,其余人分别跪坐在左右。 沈文乃是翰林大学士,不过比方继藩的身份低,只好在旁陪坐。 其余王不仕人等,个个沉默的样子。 不过更多的人,虽是绷着脸,显得严肃,实则心里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思。 李朝文和师叔对视一眼,却见师叔翘脚,施施然的抱着茶盏看热闹的模样,心情很复杂。 王佐就座,只和沈文等人见礼,随即看向李朝文。 他面色冷然。 “李朝文!”直呼李朝文的名字。 李朝文道:“朝廷赐我为真人。” 王佐眼带嘲讽地看着李朝文道:“你也配为真人正好,你的师叔齐国公方继藩今日在此,老夫想问,你之所言,是不是你的师叔方继藩所指使” 李朝文显得大度,没有追究他的无礼,脸色淡然的摇头道:“此乃天意。” “又是你那一套所谓紫微星和黄河清的那一套?” 李朝文不急不躁的道:“这便是天意。” “君子敬鬼神而远之……这道理你不懂。” “贫道乃是方外之士……非君子也。” “……” ………… 此时,一封快报,紧急的送到了宫中。 弘治皇帝打开一看,愣住了。 他万万料想不到,呃……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忍不住道:“萧伴伴,你来看看,这果然是天意……” 萧敬知道陛下已经很多日子都是阴沉着脸了。 可在这转瞬之间,陛下却是喜笑颜开,很是振奋,事有反常呀。 萧敬便立马从善如流的瞥了一眼那奏报,两腿猛地有点发软。 卧槽…… 黄河水……它清了。 莫非……莫非……当真……这真是上天之意 是了,若非是上天之意,这黄河水,如何能清? 萧敬心里既震惊又惶恐。 太可怕了,这是真正的天意啊。 哪怕是再淡定的萧敬,此刻也忍不住歇斯底里的道:“陛下……承受天命,此……此……真天子也。” 弘治皇帝急促的呼吸,其实他整个人也有点懵了。 事实上,弘治皇帝实在无法理解这黄河水是如何能清的。 但有一点可以证明,方继藩绝对没有能力让这浑浊的黄河水变得清澈。 那么唯一的理由就是……那李真人,竟真的是个得道高人,是真神仙。 弘治皇帝收了奏疏,顿时觉得自己精神抖擞,龙精虎猛。 即便昨夜整宿未睡,此时眼眸也显得异常明亮起来,他正色道:“方继藩他们在何处?” 萧敬连忙道:“在翰林院。” 弘治皇帝振奋道:“走,随朕立即去翰林院。哼……这一场论道已经结束了,那王佐,左一口社稷,右一口忠心,朕要亲自让他看看!” “奴婢……遵旨。“ 萧敬在这一刻,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内心依旧还在震撼,无数的念头在他可怜的脑瓜子里闪过。 真是太可怕了,恐怖如斯啊。 居然……居然……黄河水,真的清了。 天底下,有这般的奇迹吗? ……………… 今天开始逐渐恢复更新。这几天东奔西跑,太累了,感谢大家的理解。 正文 第一千三百九十章:天子即圣人 王佐的口若悬河,迫人气势。 几乎又到了他开始将李朝文按在地上摩擦的时间。 众翰林们,此时对李朝文不禁同情起来。 一个道士,居然敢来和王部堂辩论,这不是找死吗? 若是他们肯定找个地方躲起来,不敢见人。 好在,李朝文的脸皮很厚,对众人同情的目光视而不见。 其实他不是不害怕,而是他对自己的师叔很有信心。 师叔说的从来不错,毋庸置疑的。 所以,他只坐着,任由王佐各种骂人不吐脏字,变着各种花样。 转眼之间,一个多时辰过去。 李朝文现在已是体无完肤,倒像是他已成了一个十恶不赦之人。 方继藩翘腿坐着。 人们佩服的看着王佐。 这由不得别人不佩服啊。 这可是第一个,他们亲眼看到,站在方继藩面前,还敢指桑骂槐的痛骂方继藩的人。 而且……此人还是活的,能动的那种。 他们真是由衷的钦佩,王佐这牛逼了。 王佐并不在乎旁人怎么看自己,此刻他的声音,还在堂中咆哮。 “当今皇上,不可谓不圣明,从前,明察秋毫,广开言路,可现在看看,成了什么样子,庙堂之上,豺狼虎豹,尽都是奸邪小人,皇帝乃是天子,而圣人是何?孔子是圣人,天子是孔子吗?” “李朝文,你说话啊。”他一字一句的逼问着。 李朝文沉默,不说话。 他不能开口,根据他的经验,自己开口说一句,王佐能说一百句,而且处处都占着理,所以当王佐在念经,自己不理会便可以。 “齐国公,你也在此,你难道不该说点什么?” 王佐看向方继藩,目光透着审视和质疑。 众翰林们心里又佩服起来。 了不起啊了不起,王佐王部堂的勇气可嘉,实为士林典范,这一身铮铮铁骨,真是让人佩服。 痛骂几句皇帝,都不算什么。 毕竟骂皇帝的,在大明数不胜数。可直接指着方继藩的鼻子还痛骂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可能除了皇帝,迄今为止还找不出骂方继藩的人来。 这是因为,皇帝也是要面子的,阎王好惹,骂也骂了。 可方继藩是什么人,这家伙当场打死你,推说自己脑疾犯了可是说不准的。 再者说了,他这么多徒子徒孙,你王佐难道就不怕走在路上被人拍砖,自己的儿子碰巧被歹人拉去了城外的城隍庙?就不怕恰好欠了一点贷款,不怕突然家里失火? 王佐已到了兴头上,他凛然的盯着方继藩,一身正气。 “齐国公没什么可说的吗?” 方继藩悠哉悠哉的呷了口茶,将茶盏捧在手里把玩着,一边摩挲着光滑的茶底,一边朝王佐淡淡说道。 “说,说啥,你刚才说啥,我招你惹你了?” 王佐冷笑:“呵……事到如今,齐国公还要装聋作哑嘛?此事,就是因你而起,这一切,都是你所指使的,现在你还想置身事外,如今,李朝文不发一言,难道齐国公也要在此枯坐?齐国公,这里可有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呢,你还要在此假装气定神闲到什么时候?”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王佐一眼,居然并没有气恼,而是浅浅一笑。 “我方继藩,是什么样的人,你王佐人在南京,可能有所不知,可是在座的各位,有谁不知道吗?” 方继藩说着便左右四顾,看向众翰林。 “我为人诚实,从不虚言,心里只有百姓,上报国家,下安黎民,以天下为己任,王部堂啊王部堂,你若是不信,让他们都摸着自己的心口来说,我方继藩,有做过半点不对的地方吗?现在你从南京赶来,在此胡言乱语,可是……我方继藩有打死你吗?有没有?这足以见得,我为人善良,做人清白,是讲道理的,到了现在,你却骑在我的头上,开口闭口便说我方继藩欺君罔上,是奸邪小人,好嘛,你真以为,我没有脾气?以为我好欺嘛?” 王佐却是冷哼一声,不屑的睇睨着方继藩。 “是可忍,熟不可忍。”方继藩突然,豁然而起,将手中的茶盏,摔在了地上。 哐当! 这一下子,全场静默。 人们胆战心惊的看着方继藩,眼里瞳孔收缩。 却见方继藩捋起了袖子。 “你想和我方继藩来论道,我只问你,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和我争论,我的门生,跋山涉水,远渡重洋,遭遇无数风浪,被疾病折磨,给大明带回无数的金银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门生,平定交趾,深入大漠,与鞑靼人,与罗斯人鏖战,出生入死,九死一生的时候,你在哪里?我的门生,远赴佛朗机,为我大明,除掉心腹大患的时候,你又在何处?我的门生,在锦州,在保定,建功立业时,你在哪里?” 连番的质问,竟是让王佐一楞。 方继藩深深的凝视着王佐,冷冷的道:“我的门生,深入农家,与他们同吃同睡,你说我方继藩是小人,你这可耻之徒,竟靠着一张嘴皮子,便自诩清流,敢在我方继藩面前放肆?” 王佐被方继藩骂做是可耻之徒,心里一咯噔,脸顿时羞红。 “你为百姓做过什么事,你行过什么善,你给他们建房子了,给他们治病了?你为皇上立过什么功劳,你可有在陛下遇刺时,挺身而出,为陛下挡刀吗?你有上马,保家卫国吗?” 王佐脸上羞红,不禁道:“你,你……我……我……哼,莫非这是齐国公所为?” 方继藩正气凛然道:“这是我的门生所为,是受了我的熏陶和教诲,与我做的,有什么分别?” 王佐厉声要说什么。 却听外头道:“皇上驾到。” 一声驾到。 堂中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皇上这个时候怎么来了。 方继藩起身,预备要带着人去接驾。 却见弘治皇帝,竟是龙行虎步,匆匆进来,他打量了义愤填膺的王佐一眼,再看看李朝文。 弘治皇帝背着手,踱了几步:“如何了,这里怎么充斥了火药味,卿等都为朕的臣子,怎么,居然还在此吵闹不休?” “陛下……”王佐眼眶又红了,拜倒在地:“臣……臣………” “你这又是哭什么?”弘治皇帝目光凛然,如刀锋一般在王佐身上掠过,他语气,平静的可怕:“朕已见你哭了几回了,朕难道驾崩了吗?这些眼泪,还是收起来吧,等朕驾崩的时候,自有你在此嚎哭的时候。” 这句话,略显刻薄和恶毒。 这是摆明着奔着王佐去的。 王佐顿时心凉透了。 来之前,皇帝可不是这般样子的。 可转眼之间……莫非……陛下已是恼羞成怒了? 其余诸翰林,个个也觉得寒心。 无论如何,王佐王部堂虽然言辞过激,可都是为了陛下好啊,他是一心为了陛下。 这一次,本就是齐国公勾结了那李朝文,事实已经很清楚了,陛下若能明察秋毫,何至于对王佐如此, 王佐……他是忠臣啊。 王佐叩首:“陛下既出此言。可见臣非要肝脑涂地不可,臣不才,不能为陛下分忧,还在此,触怒圣颜,此万死之罪,恳请陛下赐罪于臣。只是……陛下啊……臣还要一句良言……” “什么良言。” 弘治皇帝的脸色,波澜不惊,他的忍耐,已至极限了。 弘治皇帝在方继藩方才所坐的位置坐下,而后,冷冷的看着王佐,继续道:“朕的良言,听的太多了,李真人,便给朕说了不少,卿家总在朕身边,说什么良言,你是当朕糊涂吗?” “此道人……是个骗子!”王佐咬咬牙,厉声道。 他豁出去了。 死就死。 就算是死,也和方继藩这些小人,同归于尽。 至少……还可留下一个赤胆忠心之名。 弘治皇帝突然面上流露出了古怪之色,他深深的看了王佐一眼:“是吗?李真人是骗子?那么,朕该相信谁人?” “陛下……” 弘治皇帝却又突然,意味深长的打断了王佐的话,语气出奇的平静:“朕来此,是要告诉你,黄河水……清了!” “……” 王佐脸色骤变。 黄河水……清了。 黄河清,圣人出…… 这是李朝文所言。 本来,这一句话,乃是古语。 也就是说,当黄河水清澈之后,便会有圣人出世。 按理来说,谁是圣人,可说不好。 可这话先是李朝文所言,李朝文又说圣人乃是当今陛下……那么……若他的前一句话是真的,人们自然会对第二句话,深信不疑。 而现在……黄河水……居然清了。 翰林院里,像煮沸的水,竟一下子掀开了锅盖。 人们一时之间,在无陛下亲临时的敬畏和沉默,却是疯了似的开始议论。 “这……怎么可能……” “黄河水清了……莫非……被李真人所言中,这样说来……岂不是……岂不是……” 说话之人,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后头欲言又止的话应该是,岂不是,陛下当真是那个圣人? 正文 第一千三百九十一章:圣天子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令所有人都震撼不已。 黄河水清。 他们深信,无论是方继藩还是李朝文,都不是大罗金仙。 他们怎么可以做到,让黄河水清呢? 这世上,除了上天之外,恐怕再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了。 可现在,黄河水清……了…… 那王佐的脸色一片惨然。 但很快,他就调整了过来。 因为……他不相信。 黄河水,怎么能说清就清了呢? 他拜在地上,伸长脖子,依旧还是冷汗淋漓的样子,却是壮起了胆子:“陛下,自古以来,虚报祥瑞的事屡禁不止,陛下……这定是……定是有人虚报……” 呼…… 一言惊醒,许多人回过神来。 对呀,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所谓黄河水清,在场的人,不是谁都没有亲眼见过吗? 既然如此,谁知道这是不是地方官见皇帝想要做圣人,故意而为之呢? 弘治皇帝却是气定神闲的看着王佐,以及充满了疑惑的诸人。 弘治皇帝淡淡道:“这样说来……卿家是不肯信的了?那么,孟津县令的话,卿家不会信,那山西布政使司的奏报,你也不信?陕西布政使司呢?还有河南布政使司,以及山东布政使司呢?” 弘治皇帝一连串的说出了几个布政使司。 听到了这话,王佐的脸色更加的难看了。 这都是黄河流经的省份。 四个布政使司,若是当真发生了黄河水请的事,一定会快马加鞭的奏报。 这可是布政使司,奏报的人,也都是巡抚,布政使这个级别的封疆大吏。 这些人,可能会有一个两个,想要指鹿为马,但岂会所有人都异口同声?哪怕是天子,只怕也不可能胁迫他们做这样的事吧。 至少据他所知,河南布政使吴寒,就是一个很有风骨的人,当初他和吴寒同在翰林院,吴寒以忠直而成名,吴寒的性子,他是最清楚的。 这样的人,绝不会弄虚作假。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继续看着王佐,道:“除此之外,送来祥报的府县,还有三十七份,这还只是开始,想来此后送来的祥报还有不少,王卿家,莫不是全天下的地方官以及封疆大吏都在阿谀奉承,也都在弄虚作假?这世上,只有王卿家铁骨铮铮?” 弘治皇帝唇边带笑的说完这番话,可这话就明显有那么点扎心的意味了。 “陛下……我……”王佐突然像找不到了词汇。 片刻间,弘治皇帝的脸上严厉起来,直直的看着王佐道:“现在,卿家闹够了没有?” 王佐连忙叩首,头埋在地上,语塞了。 他很清楚……当黄河水清成为事实的时候,他这几日的辩论,即使多么的精彩,也是在转眼成了笑话。 他已是心乱如麻,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众翰林震惊之余,不禁惊骇的看向李朝文。 这李真人,当真能参透天机? 大家这时倒是想起了当初他求雨,便立下大功,而现在,连黄河水清,他也竟能预知。 李朝文面带淡淡笑容,含蓄的很。 只见弘治皇帝又厉声道:“现在,王卿家该怎么说?” 话音落下,不等王佐有所回应…… 却听有人声若洪钟道:“儿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恭喜陛下承上天之命,列入圣贤,陛下在位数十年,日理万机,仁义广播,苍生万民,无不受陛下雨露恩惠,此万古之所未有也,儿臣能有幸,陪侍圣天子左右,实是祖宗有德,是三生之幸啊。陛下圣名,远播海内,四海归心,洪福齐天,此天下亿兆臣民之幸……儿臣忍不住要放声三呼,吾皇万岁,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显得很激动。 他心里竟生出奇妙的感觉,难道这真是上天的旨意吗? 若如此,那么也不枉这些年来的尽心竭力了。 方继藩拜倒之后。 其余人面面相觑。 这话很肉麻啊! 可若这当真是天命,似乎肉麻也没什么。 大家也不笨,于是众人纷纷拜倒。 “吾皇万岁。” 听着震天的声音,那王佐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在此时,觉得心都凉透了。 而后,却不禁恐惧起来。 现在的情况,他的所作所为,性质已经变了。 此前,尚可以说是据理力争,铁骨铮铮,可现在……在人看来,他所做的一切,分明是胡搅蛮缠,是图谋不轨。 他煞笔着脸色,叩首道:“陛下万岁。”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死死的看着王佐。 一副待会儿收拾你的模样。 随即,弘治皇帝露出了笑容,看向李朝文:“李卿家,是如何知道黄河水要清的?” 这真是个好问题。 众人都支起了耳朵,想听听这李朝文的回答。 李朝文却只微微一笑,依旧还是仙风道骨,给人一种神秘莫测之感:“陛下,此乃天机,天机不可泄漏。” 弘治皇帝恍然了一下,随即乐了。 是啊,老天的事,怎么打破砂锅问到底呢? 只有李朝文心里,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比这里所有的人更激动。 自己的师叔,真是活神仙啊,自己真真是越发的佩服师叔了,这黄河水请之事,真是师叔告诉自己的。 他眼角的余光,扫视了师叔一眼,见师叔一副欢天喜地,巴结皇帝的模样,看着……好像很卑鄙,很不要脸,很小人,很阿谀的样子。可是…… 李朝文的心里却更是一凛,师叔竟能参透天机,却还伪装成一副阿谀奉承的模样,这……就更是深不可测,恐怖如斯了。 因为似师叔这样的人,如此这般的得道高人,自然是不必下作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师叔参透了三界自然之理,却是大隐隐于市,游戏人间。 这般的情操,才最为可贵。 李朝文此时只恨不得噗通一声,朝方继藩拜下,抱着师叔这真正的得道高人叫一声爹。 他猛地想起,好像龙泉观近来又得了不少香客馈赠的土地,还有各项业务,挣来了不少钱财,不知师叔对此有没有兴趣,应该送给师叔,让师叔这样的得道高人享用才对。 其实……黄河水清,真不是所谓的参透天机。 黄河水变清,历史上出现过许多次。 方继藩只是在上一世,从各地的县志和府志里,看到了今年会发生黄河水清的记录而已。 三天之前,黄河水会变清,因而方继藩顺势而为,借了李朝文之口说了出来。 方继藩历来弘扬正能量,三观奇正,是不屑用封建迷信去忽悠别人的。 所以,这事儿,自然是由李朝文来代劳了。 弘治皇帝对待李朝文,客气了不少。 此前对此人,还颇为疑窦,现在才知,此人深不可测。 何况,天子为圣人,这也挺好,至少杜绝了不少流言蜚语,弘治皇帝对此,很有兴趣,这李朝文,实在是立下了大功劳啊。 他满带笑意的看向李朝文,温和的道:“李卿家,你参透天机,观察天象,当真是上天预示了朕乃是圣人。” 李朝文依旧淡然自若的样子,道:“此文圣也,确实是上天的征兆,臣怎么敢胡言乱语呢。不过……” 说到不过二字,所有人都直了眼睛,个个一动不动的看向李朝文,想知道接下来的不过,又是什么意思。 却听李朝文轻描淡写道:“不过这天象很奇怪,除了帝心耀眼之外,竟还有两处星芒,甚是耀眼,臣努力的参透,倒是略略的参透了一些,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弘治皇帝眼眸顿时亮了几分,兴趣大增:“细细说来。” 李朝文道:“臣恐说了,贻笑大方。” 李朝文依旧显得很矜持含蓄,可是…… 笑话。 现在你李朝文就是真神仙呢,莫说是皇帝,这满朝文武,天下万民,谁还会怀疑你的话,还贻笑大方都说出口了。 方继藩不得不说,这李朝文不是一般的会装呀! “但说无妨。” 弘治皇帝只当李朝文乃是客气对李朝文更高看了几分。 像这样既有本事,又是得道高人的人,还能保持如此谦虚的态度,这样的人,可是凤毛麟角了。 李朝文躬身道:“陛下,从天象来看,围绕着陛下身边,竟还有两位小圣人要出来,称之为亚圣,根据臣的观察,其一,乃是太子殿下,其二,乃是齐国公……” 话音落下…… 跪在地上的王佐突然噗的一声,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卧槽…… 太子……齐国公…… 陛下是圣人,也罢了。 捏着鼻子,认了便罢。 转过头,方继藩和太子,那两个……臭名昭著的家伙,他们……也成圣了。 若说弘治皇帝为圣,对于王佐而言,是一记重拳,而接下来,李朝文的话,却如几个时辰连续不断的拿着扳手在殴打,王佐已经无法承受了,气血上涌,眼前发黑,一口老血喷出,犹如喷洒一般,鲜血大口大口的自口里喷溅。 他……恨哪。 苍天哪,你这是要干啥。 他身子摇摇欲坠,喷血不止,脑袋接着无力的垂倒在地,啪嗒一声,像一个泄气的皮球。 正文 第一千三百九十二章:帝王之师 方继藩和太子竟是亚圣…… 众人翰林们,内心震撼无比。 其实圣人要出世之说,早在数年前,就在江南开始盛行。 某种程度而言,这更像是一群失意文人们的精神寄托。 他们深信在名教被篡改的面目全非之际,定会出现一个力挽狂澜的圣人,重新恢复旧的秩序。 可渐渐的,这样的流言在南方流传的越来越广,越来越甚嚣尘上,便连京师,也开始受到了波及。 无数人心心念念的,就是等着一个圣人出现。 这也滋生了某些怀有野心的人。 倘若上天真的没有让一个圣人出世呢? 那么,有人开始想要炮制出一个圣人。 王佐,就是最理想的对象。 王佐或许没有这样的野心,可架不住有许多人,想要借助他的名望和忠直,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可哪里想到……当答案揭晓的时候,这圣人,竟是天子。 而天子之后,竟是方继藩和朱厚照。 人们面面相觑,错愕的看着满面红光的弘治皇帝。 再看看方继藩。 最后,他们目光落在了王佐身上。 呀,王部堂再喷血。 大口大口的血水,喷洒出来,溅在地面上,染红了他浑身,这样血淋淋的画面让人觉得瘆人。 可是暂时,大家的心思,没有放在这王佐身上。 而是有人睁大了眼睛,看着李朝文,似乎在期待他说下去。 弘治皇帝惊讶的扬眉,郑重的问道:“是吗?太子和继藩?” 弘治皇帝同样很震惊。 他们这样不着调的人也可以成为亚圣吗? 李朝文却是脸不红,眼不眨的,一脸正色道。 “陛下,此乃天意,臣不过是据实禀奏而已,若是臣由虚言,天厌之。” 让一个方外之人,发出天厌之这样的毒誓出来,那么……再没有人怀疑李朝文的真假了。 毕竟,李朝文已经让所有人证实了他的神通,而这神童,绝非人力可为,只有上天才可以做得到。 既然上天有灵,身为方外之人的李朝文,又怎么敢轻易以老天的名义来发毒誓,甚至是……弄虚作假呢? 这样的事,这李朝文绝对不敢忽悠的。 老天无眼啊。 有人在心里发出了感慨。 可无论心里如何吐槽,谁也不敢反驳,再多的言语反驳,也是无力的。 毕竟黄河的水都清了,这不就说明,李朝文说得都是真的嘛! 没人在敢反驳,在敢有半分的质疑了。 方继藩惭愧了。 他汗颜道:“老天爷竟这样垂青于我吗?李师侄,话可不能乱说,这样说来,我心里惭愧的很,我何德何能,怎么能忝居于太子殿下的下座,更遑论,与陛下相列了,这定是骗人的,我不接受,我决不接受。” 李朝文倾佩的看了一眼方继藩,心里感慨万千,师叔这样有大神通的人,还能保持着如此的谦逊,实在是很难得啊。 虽然亚圣之说,不过是自己趁热打铁,师叔事前并不知情,而现在,他不能接受,可不成。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师叔建新学,桃李满天下,为朝廷培养了无数人才。奉圣天子之命,下西洋,历经千难万阻,正因有师叔这样的人辅佐,圣天子才能大治天下,圣天子若是周文王,师叔就是姜太公,师叔怎么可以谦虚呢,小道为了参透这天机,已是折寿了十年,师叔……万万要接受啊。” 李朝文一脸虔诚的说道。 方继藩心里真是惭愧的很,看看左右,弘治皇帝似乎对此,并不反感。其他翰林,个个低垂着头,默不作声。 那王佐,竟是不吐血了,居然让方继藩觉得有点遗憾。 方继藩道:“我虽有赤胆忠心,也有爱民之心,所谓德如高山仰止,可是能力,却是有限,哎……” 一声叹息。 弘治皇帝背着手,心里却颇有几分陶醉。 原来太子……竟也可以成为亚圣。 他的心目中,方继藩才是一个德才兼备的人。 而太子嘛……他会个啥? 无论如何,这对皇家而言,有着莫大的好处,对于清除新政的障碍,推而广之,更是如虎添翼。 弘治皇帝心里喜滋滋的,他不禁朝李朝文颔首点头。 “李真人实是得道高人,敕命,李真人授予大真人号。” 李朝文一愣。 这真人和大真人是不同的。 天底下,有许多的真人,可在正一道里,大真人只有一个,那便是张家的传人,也即是张天师。 自己哪里敢和天师并列,这是欺师灭祖啊。 李朝文忙拜倒:“臣之所学,尽为天师所授,岂敢加以大真人号,与天师并列,臣惶恐,恳请陛下收回成命,臣能被朝廷授予真人之号,已是仰慕圣天子恩,感恩戴德了。” 李朝文拒绝的十分果断。 这不是好玩的事。 李朝文还是晓得厉害的。 这是正一道的规矩,而他,只希望能够安安生生,做他的真人而已。 能因师叔的原因,而一步登天,已是心满意足。 弘治皇帝诧异。 其他翰林面面相觑。 看来……这位李真人,不但得了道,竟还不慕名利。 境界之高,深不可测。 弘治皇帝显然对李朝文的姿态很满意,世上少有这种清心寡欲的人,他又对着李朝文颔首。 “不成想,你还有此心思,既如此,那么,卿依旧为真人吧,来啊,赐予龙泉观金三千万,赐土地田庄三万亩。” 李朝文才松了口气,于是,叩谢皇恩。 弘治皇帝道:“这圣人,朕不稀罕……” 他说到这里。 其他的翰林们又错愕了。 那吐完了血的王佐也不禁愣住了,满脸诧异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道:“朕乃天子,何须做圣人呢?朕的职责,不过是敬天法祖,下安黎民而已,圣人之号,不过是锦上添花。只不过,既然这是上天之命,朕也只好勉为其难的接受了。英国公年纪老迈,朕不忍心他操劳,不过此时,是非常之时,朕思虑再三,还是需劳动他动身,前往祖庙,祭祀列祖列宗,向列祖列宗们,上祭表,告知今日之事,如此,也算是告慰了列祖列宗们的在天之灵了。”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朝弘治皇帝笑,笑得很开心。 弘治皇帝板着脸:“如李真人所言,卿乃朕之姜太公,乃朕的左膀右臂,卿万万不可为此而沾沾自喜。” 方继藩连连点头。 “儿臣诚惶诚恐已是来不及,哪里敢骄傲自满。” 弘治皇帝满意极了,面上露出喜悦的笑意来,随即他便开口说道:“如此甚好,你既也有文名,朕近来,一直都在思考着一件事,现在,却可以放心交给你了。” 方继藩心里嘀咕,陛下成日琢磨这有的没的,很操劳啊。 弘治皇帝背着手道:“皇孙年纪日渐长大,可在朕眼里,毕竟还是个孩子,从此往后,你便言传身教,做他的授业之师吧,让他在你身边,多听听你的教诲。” 方继藩一愣。 说起来,皇孙进了自己的保育院,这一层关系之中,方继藩属于皇孙的开蒙老师。 这是一个十分紧密的关系。 不过……现在……弘治皇帝让自己做的,却是皇孙的授业恩师。 这又是一层新的关系,蒙师是让皇孙开蒙,让他懂得学习。而授业恩师,就不同了,这是属于一对一的关系,彼此之间,可比父子一般。 反正就是……事关到皇孙的事,方继藩一概可以管。 皇帝这是要让自己将自己的平生所学,统统传授给皇孙。 那王佐听到此处,眼里,竟是闪过了一丝恐惧。 这样说来,天子若是驾崩,接着,便是太子那个魔头登基,等太子驾崩,便是皇孙,也就是方继藩的影子,克继大统。 祖孙三代,都要和理学要仇啊。 三代,足以改变天下的大势。 完蛋了。 他已来不及呜呼哀哉,居然觉得,本是有些缺血的自己,竟好像,又有感觉了,还是那熟悉的味道,喉头一甜,噗…… 鲜血四溅。 方继藩本是要叩谢,见王佐这般,不禁喊到:“呀,王部堂又流血了,这是病入膏盲的征兆,来人,来人,我看他的肺定是有损,要紧急手术,开膛破肚不可。” 王佐头晕目眩之中,听到这些话,已是吓得浑身汗毛竖起,张着溢血的口,含糊不清道:“我无病,我无病。” 方继藩哪里会理会他,依旧朝人吩咐道。 “不可讳疾忌医,来人,将他抬去医学院。” 外头,有差役听了吩咐,哪里敢怠慢,匆匆抬了人,便要走。 王佐发出了凄厉的大喊:“我无病,我无病……” 这声音,由近而远。 可那凄惨的声音,却如绕梁一般,至今没有在堂中散去。 面如死灰的翰林们,仿佛在耳畔,还能听到这凄厉的吼叫,都不禁打了个寒颤,果然……报复来了。 他们已经可以想象,被绑在手术台上的王佐,被人用锋利的刀子,剁成肉碎的模样了。 想到这里,他们的身体竟是不由的发颤。 正文 第一千三百九十四章:大喜临门 弘治皇帝情绪很好。 对于这位李真人,印象也是极佳。 有本事……且还如此谦逊,果然是得道之人的样子。 江南的那些所谓圣人流言,转眼之间,便已不攻自破。 倒要看看,还有谁以后还敢造圣人的流言。 送走了圣驾。 在翰林院所有翰林复杂的目光之下,方继藩领着李朝文出了翰林院。 刚刚出去,终于憋不住的李朝文,直接噗通一下拜倒在地,噙着泪水道:“师叔大神通啊。” 方继藩眨了眨眼,一时分不清这个家伙的眼泪到底是真是假。 可方继藩是个纯洁的人,他不会将人往坏处想。 方继藩叹口气道:“哎,这算得了什么,起来吧。” 李朝文却是不肯起,一脸诚恳的道:“师叔,陛下所赐的田产以及钱财……” 方继藩撇嘴道:“你将师叔当作是什么人了,这么点蚊子肉,师叔也看得上嘛?狗东西,真是没有眼色,你这是要置我于不义嘛?又亦或是将我当作是乞丐?我方继藩,不吃嗟来之食,噢,听说近来又有不少香客,进献了土地和钱财?” 李朝文先是一惊,正要请罪,现在听到了弦外之音,立即道:“是,是,是,可是不少呢,明日,小道便亲自带着账簿,请师叔过目。” 方继藩脸上神色淡淡之态,叹了口气:“你看看这些该死的香客,他们有银子和田产,不去救济百姓,却是搞这些名堂,平日不积德,求神拜佛,也不过是临时抱佛脚。这些银子和田产,我方继藩还就不信了,不能花在百姓们的身上,要教贫者富起来,要让饥寒交迫之人有饭吃有衣穿,师叔信得过你,明日不必带账簿了,我也懒得查账,直接寻王金元,将钱财和地契,统统交给他便是了,师叔要拿这些为这天下人,做一些好事,虽是杯水车薪,可有志者事竟成,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也要谨记着教诲,你虽是方外之人,可方外之人,却也不能独善其身,却需心怀苍生,以天下为己任。” 李朝文毫不犹豫的叩首道:“小道谨记师叔教诲。” “滚蛋!” 方继藩一向干脆,大手一挥,已是上了在外头候着自己的车马。 李朝文目送着车马,唇边浮着真切的笑意,心里是雀跃无比。 终于……自己有资格享受滚蛋的待遇了。 要知道,师叔身边,能动辄被呵斥滚蛋的,全部加起来,不会超过一只手的手指,而终于,自己守得云开见月明……可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苦心人,天不负啊。 李朝文心里满满的成就感,觉得浑身的细胞都雀跃起来,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抖擞,腿脚竟好似也有了劲头,人生有了无限的希望,眼眸里闪闪生辉。 这种美妙的滋味,不亚于人生三大喜。 ……………… “啥?凭啥父皇是圣人,本宫是亚圣?” 朱厚照瞪着方继藩,一脸的不服气。 是啊,就是不服。 凭啥? “李朝文那个狗东西,瞎了眼是不是?” 朱厚照开始唧唧哼哼:“父皇会织毛衣,会抡锤子,知道螺丝怎么紧固?用过扳手吗?会制药?哼,他就知道捡现成的。” 方继藩有点给朱厚照气呼呼的样子给逗乐了,微笑道:“太子殿下和臣抱怨什么?自己和陛下说去。” 朱厚照却是不再吭声了,沉默了一会儿,而后认真的道:“我不敢。” 方继藩坐下,拿起桌上的茶盏,施施然的喝了一口,才道:“陛下圣明的很,不只是明察秋毫,还目光独到,已是下旨,让皇孙从今以后跟着我学习,我做他的授业恩师,哎,这是千斤重担啊。” 朱厚照感觉心里酸溜溜的,想说点什么。 方继藩却是突的看向朱厚照道:“可是陛下还是将太子殿下看轻了,太子殿下,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可谓是经天纬地之才。何况殿下又是皇孙的父亲,亲的。这么现成的师父不找,偏要来找我方继藩,哎……我虽不知陛下的良苦用心,可细细想来……要不,太子殿下,你来教授皇孙吧。当然,我还是师父,你就做我外聘的西席。” 方继藩前头的话,引发了朱厚照的不服。 对啊,他的本事不但比父皇多,比方继藩都高多了,凭啥不让本宫自己来教儿子?这么看不起本宫? 可后头的话,却又令朱厚照警惕起来。 老方不会连这个都偷懒吧,事儿本宫做,好处就你来得? 他眨眨眼,想说点什么。 方继藩随即摆摆手:“算了,算了,这样不好,陛下委我重任,我怎么好让陛下寒心,我理应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报效皇恩,这等事,万万不可假手于人,若是所托非人的话,到时怪罪下来,我吃罪不起。” 朱厚照顿时眼睛一瞪,厉声道:“本宫来教,就按你说的办。” “这……真的可以吗?”方继藩不禁一脸忧心的道。 朱厚照龇牙咧嘴道:“老方,你放心便是,我将我一身的本领,都倾囊相授,绝不藏私,这是我自己的儿子,我能不上心?”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感慨,太子殿下,居然还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啊。 方继藩立即道:“如此,便算是一言为定了。” ………… 次日一早。 朱载墨便已至了西山,前来拜见,他本就将方继藩当作自己的恩师,何况方继藩还是自己的姑父。 乖乖的和方继藩见了礼,朱载墨露出很期待的样子。 他很佩服这个师父,觉得方继藩是个有大学问的人。 因而,得知了消息之后,朱载墨满心雀跃,满怀着期待而来。 这些时日,朱载墨长大了不少,也壮实了,个头虽只到了方继藩的肩头,却也有了几分成人的模样。 方继藩看着朱载墨小大人的样子,眼里透着温和,笑吟吟的道:“皇孙来的正好,为师正在为教授你大学问也很是头疼呢,思来想去,决心教授你大本事。” “啊……”朱载墨终于露出了一点少年人该有的欢喜表情,面上带笑,期待不已。 方继藩继续道:“因而,为师特意请了一个助教,这个人,可是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啊,你暂先跟你学一些日子,学了三五成,为师再教你。” 朱载墨彬彬有礼的作揖,郑重其事的道:“连恩师都如此看重此人,此人定是一个高士,却不知,此人是谁?” 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看了朱载墨一眼,才道:“你爹!” 朱载墨的脸,渐渐的凝固了,瞳孔在微微的收缩,他僵直的站在原地,竟是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 朱载墨被送到了一个作坊。 这是一个小作坊,非常的简陋。 只两个炉子,一个窑口,以及十数个匠人。 此时,朱厚照正叉着手,上下打量着朱载墨,眼里有一点嫌弃,道:“看看你细皮嫩肉的样子,哪里像我的儿子?今日先教你第一堂课,这作坊,你别看小,可它生产的蒸汽机车的某个构件,却是至关重要,没有这个构件,这蒸汽机车便算是废了,你先来这儿,学学怎么打炼钢铁,晓得怎么制摸,来,为父给你做一个示范,你看仔细了,可别失神,到时学不明白,为父抽你。” 朱载墨进了这里,便觉得自己置身于火炉一般,看着这工棚里呼呼的冒着的蒸汽,仿佛要让自己窒息似的。 虽是身份高贵,可这些,他能习惯。 他毕竟是吃过苦的。 何况,和这些比起来,他更震惊的是,自己那已经脱去了外衫,露出了古铜色的大膀子的亲爹,已拿起了锤子。 哐当……哐当……哐当…… 作坊里,很快响起了如交响曲一般的和谐声音。 人们沉浸在愉快的劳作之中。 幸福的滋味,飘的老远,都能闻到。 ………… 这几日,方继藩总是心神不宁。 很快,他就找到了原因。 朱秀荣要临盆了。 公主殿下本是入住进了宫里,此后因为弘治皇帝生了病,因而才命人送了回来。 预产在即,整个方家上下,都沉浸在喜悦之中。 那杨管事,更是高兴的很。 方家数代,都是单传,唯独到了少爷这一辈,终于……要开枝散叶了。这是祖宗有德,定是少爷烧了高香,做了许多的好事啊。 不过面对女主人生产在即,这紧张就少不得的,一下子,整个方家都已乱作了一团。 人声嘈杂,稳婆和医学院的人,统统都来了,便连御医院的太医,也都匆匆的赶了来。 梁如莹奉旨,亲自带了女医们,枕戈以待。 方继藩心里既是紧张,又颇有几分兴奋。 傻子都知道,风险是要分散的,方继藩怎么会不知。 多子多福,方继藩并不提倡这样的封建思想。生这么多孩子做什么,管生不管养吗? 可是我们老方家不一样,我们老方家,是真的有皇位,啊不,有爵位要继承的人家啊,跟其他人,当然不同。 ……………… 尽头转机,来晚了,抱歉呀。 正文 第一千三百九十五章:喜得贵子 朱厚照也听到了消息,匆匆的赶来。 还没迈进门槛,便大声咧咧的喊了起来。 “老方,怎么样了呀,生了吗?有没有难产呀,我将手术刀和臭麻子汤都带来了啊,要不要动刀子?” 这个畜生…… 还真是的什么事都不知道避讳下。 方继藩恨得咬牙切齿,抬眸却见朱厚照空手而来。 身后头,一个少年郎,气喘吁吁的背着全套的药箱子,方继藩仔细的辨认,这不是……皇孙朱载墨吗? 朱载墨和朱厚照保持着很远的距离,却又像是朱厚照的影子,一副俯首帖耳的模样,恭顺的让方继藩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到弘治皇帝和朱厚照一般,奇了怪了,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这基因真是强大呀。 方继藩在心里默默想着。 朱厚照却没在意方继藩走神了,而是火急火燎的就要冲进去。 “别拦本宫,这是自家的妹子,我去看看难产了没有。” 方继藩慌忙拦腰将他抱住,一脸严肃的提醒他。 “殿下,别闹,再闹以后研究院不拨钱了啊。” 朱厚照顿时文静了下来,安静的也像一只绵羊,朝着方继藩露出笑容:“继藩,恭喜啊恭喜,不知得的是公子还是千金。” 方继藩抬头朝朱厚照认真的说道:“生男生女都一样。” 朱厚照闻言却是激动了,一副过来人的样子给方继藩传授育儿经。 “这可不一样,根据本宫生了数十个女儿的经验,生女儿不好,你又不能打她,又不能骂她,生来有什么意思?” 朱厚照这家伙,说到打人居然还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方继藩的目光,越过了朱厚照,看向朱载墨,朱载墨委屈巴巴的垂手立在厅中的角落里,大气不敢出。 呃…… 看着怪可怜的。 方继藩想说什么。 突然,却听后院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朱厚照一溜烟,已跑了去。 方继藩吓得脸都白了,心都在直颤,他连忙匆匆追上去。 此时,完全没有做父亲的喜悦,有的,只是对于黑发人送小光光头的恐惧。 一面走着,脑海里一面想到朱载墨可怜兮兮的样子,方继藩他对朱厚照一点都不放心,脚下的步子更是快了。 到了后院,却见梁如莹抱着一个襁褓出来,喜悦的恭贺道:“恭喜,恭喜了。” 她眉梢带着笑意,一眨眼之间,便有人夺过了孩子,这鲁莽的人,揭开了襁褓的一角,哈哈大笑:“哈哈,有小鸡儿,比他爹强。” 梁如莹听了,顿时羞愧难当,掩面要走。 方继藩冲了来,梁如莹反而不好走了,朝他笑意盈盈的。 “恭喜,是男儿………” 梁如莹说着,不禁顿了顿,才继续开口说道:“孩子有七斤三两,不小了。” 方继藩将孩子抱过来,看看,一旁的朱厚照只好带着几分羡慕的样子,凑着脑袋来,看着肉乎乎的婴儿,感慨道:“他叫天赐,父皇已经给他取过名儿了,哈哈,方天赐,你好呀,还别说,长得跟我一模一样。” 孩子顿了顿,恐惧的看着探过来的脑袋,张开嘴,突的,又开始嚎叫。 朱厚照讨了个没趣,忙是轻轻捏他小手,小心翼翼的哄着:“不哭,不哭,以后封你做总兵官,威武小将军,钦赐不哭侯,世袭罔替。” 然而面对朱厚照的讨好,孩子一点也不买账,哭的更厉害。 朱厚照便有点嫌疑:“这狗东西胃口这么大,难道还想封王吗?未立寸功,就这般矫情,果然是你方继藩生的。” 朱厚照胡言乱语,方继藩本想斥责他,却见朱厚照眼里欣慰的样子,眼睛里竟有点模糊,薄雾腾腾的,就好似自己生了个儿子一般,方继藩心念一动,便将这些话,都吞回了肚子里去。 看着这怀里嗷嗷叫的孩子,方继藩也顿感欣慰。 来到这个世上,有了一个爹,然后有了一个兄弟,此后又多了一个妻子,大子出生,如今,二子也已出世,这个世界,是如此的真实,已至于方继藩遗忘了自己上一世,那个终日苦读不倦的书呆子。 朱载墨也大着胆子,凑过来,看着小表弟,又时不时,眼睛瞥向自己的亲爹,一脸戒备的样子。 他见爹竟是眼角里有了泪痕。 奇怪了。 原来自己的爹,也是有感情的。 朱载墨随即,眼里放了光。 一般而言…… 孩子都是可爱的。 毕竟,养大一个孩子是一件很费心的事,需经受数不清的折磨和心力交瘁,人类之所以能够延续,正是因为,这小娃娃与生俱来的,带着可爱,因而,才能避免自己在年幼时,没有被人拍死,得以长大成人。 方天赐哭了一会儿,见没动静,可能也察觉到,这样的效果不甚大,于是,便不哭了,新生的孩子,索性闭上眼帘,任凭身边的人又哭又叫,也是雷打不动,一副爱咋咋地,你看着办的模样。 方继藩将孩子交给梁如莹,警惕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吩咐梁如莹将孩子先抱着,又让人叫ru母来。 自己一溜烟,冲进了产房里,陪着朱秀荣说了一会儿话,安慰她一番,接着抖擞精神出来:“入宫……报喜去!” 这一刻,吐气扬眉,仿佛凯旋的大将军。 朱厚照却打了个冷战,朝着方继藩连连摆手:“我在此陪妹子,老方,你自己去。” 方继藩也懒得理他。 匆匆的入宫。 ………… 弘治皇帝在方继藩入宫之前,就已得到了快报。 他本是坐在御案上,批阅着奏疏,看着一份份的票拟,正是心烦意乱。 萧敬匆匆进来,附在弘治皇帝耳边,细语几句。 弘治皇帝将手中的朱笔一抛,使御案上,朱墨喷洒,落下斑斑的殷红。 弘治皇帝侧目萧敬,紧张的追问道。 “母子平安吗?” 看着陛下急迫的样子,萧敬哪里敢怠慢,连连点头:“陛下,自是母子平安,孩子很健康,说是有七斤多呢,公主殿下劳苦功高啊,真是辛苦公主了。”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喜色,突然,又眼眶红了,眼角湿润,他叹了口气:“秀荣这个孩子,当初在朕怀里的时候,仿佛就在昨日一般,这过去的事,真如白驹过隙一般,而今,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朕……朕真是高兴啊,真高兴。” 他激动的站了起来。 萧敬害怕陛下激动的过了头,小心翼翼的在旁搀扶。 弘治皇帝随即道:“这是祖宗有德,是他们方家的造化。朕呢,也添了一个外孙,朕当初赐其名为天赐,哈哈……这是上天赐给方家,也是赐给朕的礼物啊。” “陛下……”外头有宦官,匆匆进来,躬身道:“陛下……齐国公到了,特……特来报喜。” “叫进来,叫进来吧。” 方继藩入殿,拜下。 弘治皇帝死死的盯着方继藩,很是严肃的问道:“孩子呢?” 方继藩知道弘治皇紧张外甥,心里一阵感动,随即便开口道:“陛下,孩子好的很。”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真想现在就看看,皇家,已经太久没有喜讯了,真的太久………太久了。” 他喃喃念着,似在自说自话。 却又一副老怀欣慰的样子。 到了他这个年龄,自己的儿女给他生出越多的子嗣,越令他欣慰。 这应该是普天之下所有做父母的心愿,即便是皇帝也不例外的,都是那副思想,多子多孙多福。 ………………………… 第二章送到,还要过几天才回去,可是老虎还在努力更新,月底了,给点月票可以不,支持一下嘛,就当济贫了。 正文 第一千三百九十六章:太子殿下威武 弘治皇帝在兴头上。 看了方继藩一眼:“孩子吃了嘛?” 方继藩:“……” 良久,方继藩道:“陛下,想来吃过了吧。”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既是吃过了,待会儿,让梁女医将他抱入宫中来,朕和皇后,想看一看。” 他失笑:“朕想来是老了吧,越是年迈,这多了一个外孙,心里便觉得高兴。” 方继藩应下来:“陛下不老,陛下还年轻的很,再活五百年,都不成问题。” 弘治皇帝晒然一笑:“五百年,朕可活不着,历朝历代,多少天子想要追求长生哪,可如何呢?朕很明白,他们之所以不顾一切的追求长生,以至于到了魔怔的地步,深信那些方士之言,不过是出于对死亡的恐惧而已。说来,也是好笑,多少宏图大业的天子,何等的霸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声令下,血流漂杵,多少人的生死荣辱,只在其一念之间,无数生灵的血肉,也不过维系于他一身。可是呢……他们终究也有恐惧,这恐惧,化为了对长生的渴望,朕不同,朕不信这些,生老病死,天道也,人力岂可拒之?朕唯一期盼的,就是血脉延续,是子孙昌盛,是后世的子孙们,能够做到上承天命,下继祖宗基业,守住祖宗的江山,让这天下的百姓们,日子好过一些。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朕唯一担心的,就是后世子孙们不争气啊。”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太子殿下,允文允武,陛下有什么担心呢?” 弘治皇帝微笑,似乎对太子也颇有赞许。 猛地,他想起了一件事来,连忙追问道:“载墨现在跟着你,学习的如何了?” 想到朱载墨,方继藩莫名的心疼这个孩子,朱厚照那个鲁莽的性子,不知道给了他多少苦受。 不过父亲教训儿子,方继藩也是管着不着的,便没多嘴。 “好的很,听话的不得了,皇孙是个极聪明的人,陛下放心。” 弘治皇帝失笑:“朕听说,朱载墨近来跟着太子学习,哈哈……这些人以讹传讹,现在……这般的流言蜚语,太多了,似乎处处都在针对你,不过你放心,朕不会轻易相信的。” 方继藩:“……”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脸色有些不同,不禁扬眉问道:“怎么?” 此刻方继藩也不好隐瞒了,只好如实交代道:“陛下……这个,最近,皇孙是跟着太子在学习。” 这一次,轮到弘治皇帝懵了,他微眯着眼睛,认真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被弘治皇帝看得发毛,不禁连连夸赞朱厚照。 “陛下啊,太子实是天下不可多得的奇才,普天之下,再没有人比他更加博学多才了,因而,儿臣请太子殿下协助,帮忙一起教授皇孙。儿臣的才能,毕竟是有限的,只有和太子精诚团结,对于皇孙,才有莫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脸色又青又白:“那逆子有这耐心,载墨定要吃苦头了。” 方继藩道:“皇孙是太子殿下的血脉,太子殿下,知晓轻重的,陛下难道会信不过自己的儿子嘛?” 弘治皇帝脸色更加难看的厉害。 他信任方继藩。 也认可朱厚照的才能,但是……依旧还是放心不下朱厚照。 否则,怎会让方继藩来做这个未来的帝王之师? 偏偏…… 自己已将朱载墨交给了方继藩。 太子又是自己的亲儿子。 此时……木已成舟,想要反悔,也来不及了。 弘治皇帝心疼自己的孙子啊。 何况……太子能教授啥? 他心里转了无数的念头。 竟是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最终,他苦笑:“赶紧着,将天赐抱入宫中来,朕想念的很。” …………… 梁如莹将方天赐抱入了宫中。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亲手接过,看着怀里浑身皮肤皱起来的孩子,一副安静恬然的模样,一时之间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带着满满的宠溺之情。 张皇后已是喜不自胜,家中多了一个新的成员,足以让这皇家夫妇二人,多了几分喜色,连这宫中,仿佛也都添了几分春色。 张皇后道:“天赐,天赐……陛下,你看看,这名儿多好啊,瞧瞧他老神在在的模样,将来,一定出将入相,会有大出息。” 弘治皇帝微笑,将孩子抱得更紧一些,情感也不禁泛滥:“朕的外孙,怎么会没有出息呢。他想没出息,才真的难呢。” 张皇后笑着说是。 ……………… 朱厚照对朱载墨很是不满意。 在他看来,朱载墨从前虽也学了骑射。 却过于‘学院派’。 朱厚照对于‘学院派’鄙视不已。 于是,将这些怒火,统统发泄在了朱载墨的身上。 “狗崽子,这样能打仗吗?有板有眼,有个屁用,得用野路子,看着你爹。” 朱厚照纵身,翻身上马,溜达了一圈,看着一脸木讷无语的朱载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滔滔不绝的数落道。 “看清楚了没有,好好学着吧,真是可悲啊,我这样聪明的人,生了你这么个蠢物,真想抽死你,这么大的人,这世上的事,不能什么都凭着章程来,若是章程有用,还需人做什么?规矩是用来破坏的,就好似搞研究一般,需得怀疑一切,别人教授你的东西,你听了去,从此深信不疑,自此奉若圭臬,于是萧规曹随,最终……只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书呆子。你要随时保持着怀疑之心,不要轻信别人说了什么,这骑马,织毛衣,研究,未来要治国平天下,都是一样的道理,你皇爷爷,从前就是别人说什么,他便觉得很有道理,如何了?还不是天下一塌糊涂,没有新学,他不过是个墨守成规的平庸皇帝。” 朱载墨很是委屈,垂着头,瘪嘴,却不服气,抬眸张开反驳。 “父亲,我觉得……” 可话还没说出口,朱厚照便冷冷打断他。 “你不需要觉得了,听就是了,我脾气很不好,老方说的好啊,棍棒底下出孝子,你可别惹我。别以为,自己学了点骑射,就了不起了,翅膀长硬了,尾巴翘起来了,你上马,与我厮杀,我一只手,便将你打翻下来。” “儿子不敢。” 朱厚照一声叹息:“天哪……怎么生出这么个没出息的家伙,自己的爹都不敢打,还算人嘛?一辈子也只能靠着祖宗的恩荫,吃老本了。但凡有出息的儿子,都对自己的爹抱有怀疑之心,汉武帝就对文景皇帝的施政方法有怀疑,因而独尊儒术,而否认黄老。唐太宗杀兄弟,玄武门夺位,开拓进取,方才有大唐的拓地万里,你不能什么事都不敢,你心里得想着,这狗爹,凭啥就什么都是对的,若是让我来,我如何才能做的比他更好,而不是今日不敢,明日不敢,列祖列宗,就什么都是对的吗?文皇帝,不还忤逆太祖高皇帝,夺位靖难。男儿当有霸气,不要恐惧权威,别以为谁活的长,便什么都是对的,须知这世上,活得长的人,虽有极少数,历练了一些本事,可绝大多数人,虽是活得长,可都活在狗身上啦,你听他的,只会误了自己。” 朱载墨扑哧扑哧的喘气:“爹,那我上马啦。” “来吧,来吧,取木刀来,为父一只手打你。” ………… 方继藩陪着月子里的朱秀荣,心里生出幸福感。 他不是个有什么宏图大业的人,虽然心系百姓,想给这个世界带来一点什么,让这天下的人,过的好一些。可他更喜欢,关起门来,陪着自己的小孩子,当然,前提是……得有钱。 陪着朱秀荣,说了许多的话,外头王金元跌跌撞撞的来:“不好啦,不好啦。” 朱秀荣皱眉。 方继藩气咻咻的起身,出了房,便见王金元跌跌撞撞的在外头,方继藩抬腿便给他一脚:“狗东西,号丧吗?不打死你,我方字倒过来写。” 王金元皮糙肉厚,居然一脚踹下,没啥反应,扑腾的在地上,叫道:“太子殿下受伤了,受伤了。” 方继藩吓了一跳,整个人都惊住了,连连追问道:“受了什么伤,出了啥事?怎么回事?” 王金元道:“他执意要上马,和皇孙骑斗,说是要用一只手,后来犹嫌不足,觉得不痛快,要人绑着自己的手,和皇孙骑战,皇孙不肯,被太子殿下骂的狗血淋头,于是皇孙便只好满足他的要求了,结果……结果……两骑相撞,太子殿下反剪着手,被撞飞了,摔下马来,飞出了几丈远,骨头折了。” 方继藩:“……” 虽然任何事,发生在太子身上,方继藩都是不觉得奇怪的。 可是……听了王金元的交代,方继藩还是啧啧称奇,厉害了,我的太子殿下,原来还可以这样作死的啊。 方继藩面色古怪,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 老半天,他才憋红了脸,忍住了笑,发出了感慨:“殿下恃强而不凌弱,威武!” ………… 第一章送到,好惨,别人在外面玩,老虎躲在房间里码字,大家都不疼惜一下,给点月票什么的。 正文 第一千三百九十七章:苟富贵 朱厚照唧唧哼哼的躺在病榻上。 苏月小心翼翼的给朱厚照翻身检查。 这一翻身,朱厚照便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朱载墨站在角落,面如死灰,他也没想到,父亲居然真从马上摔下来,毕竟……在摔下来之前,他还是很威武很自信的,一副哪怕是反剪了双手,也能将自己打趴下马的模样。 方继藩匆匆进来,听朱厚照嗷嗷的叫。 苏月手一松,朱厚照翻了半个身的身子便又摔回了榻上,他又是一声惨叫。 原来是苏月见师公来了,情急着要来给方继藩见礼。 苏月一时无语,脸色惨然,看看朱厚照,再看看师公,索性拜在了方继藩的脚下:“学生见过师公。” 方继藩颔首点头:“如何了?” “太子殿下他……骨头折了,在腿骨,骨科的王小乙马上赶来……” 方继藩一愣:“那个写了一篇论文,首创了查房制的王小乙?” 医学未必只是单纯的研究怎么治病。 随着医学院的扩张,大量的军民百姓前来就诊,以至于医学院人满为患。 因而,医学的制度创新,也开始出现。 这个王小乙,专治骨科,很有几分本事。 要知道,说起这骨科,这中医不是吹牛,哪怕是科学院,都远远不是那些老大夫们的对手。 因而,医学院专门请了一些名医来,请他们在骨科坐镇,让他们教授骨科的治疗以及方法,这王小乙,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家伙不但专治骨科,而且一拍脑袋,觉得许多病人,虽已入了医学院,却因为治疗途中,大夫们的疏忽,因而造成了不必要的病情加重以及死亡,因而……他专门写了一篇论文,阐述了查房的制度。 即将一群资历较浅的医学生组织起来,每日按时按点,根据不同的病患,进行查房,每隔一段时间,观察他们的病情。 看上去,这是一个极简单的东西。 可这玩意,对于病人而言,却有着莫大的帮助,以至于医学院的治疗率,足足提高了一成,数百上千人,因此而受益。 正因如此,他的这篇论文,在求索期刊刊载了出来,甚至……有人认为,不只是医学,哪怕是其他的学科,在实践过程之中,或许也可借鉴。 方继藩之所以对此有印象,是因为看了期刊,一拍脑门,呀,自己知道查房制度是什么啊,可是偏偏,为啥就没有想到,反而让一个专制骨科的狗东西先行想了出来。 “正是他。”苏月颔首点头。 方继藩道:“教他赶紧来,先给太子正正骨。” 朱厚照在榻上,嚎叫道:“老方,看看这个不肖子吧。” 方继藩咳嗽:“殿下英明神武,武艺超群,且意志非凡,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我来说句公道话吧,这事儿……”方继藩顿了顿:“就是殿下的不对了,殿下既然非要皇孙骑斗,就要愿赌服输,事后指摘,这会有损殿下神武的形象,殿下啊,咱们习武之人,得要点脸才是,载墨啊,你给太子殿下赔罪了没有。” 朱载墨啪嗒跪在地上:“此前已经赔罪了,这一次再赔罪一次。” 方继藩苦口婆心的坐在床沿上:“你看,殿下,本来只需赔一次罪,可现在皇孙却是赔了两次,算起来,殿下还赚了呢,这是开心的事,殿下没有吃亏。” 朱载墨感激的看着方继藩。 恩师一向是维护自己的。 若不是恩师在,自己的父亲,还不知怎么样呢。 方继藩的话,戳中了朱厚照的软肋,像泄气的皮球:“哎……哎……虎落平阳被犬欺。” 探望了朱厚照,见朱厚照不过是伤筋动骨,并没有大碍,方继藩放心下来,等那王小乙来了,方继藩退出蚕室,朱载墨也跟了出来。 方继藩看向朱载墨:“这些日子,随太子殿下学了什么?” 朱载墨想了想:“学了许多,有打毛衣,有开刀,有骑射,有冶炼,还有……学习绘画工程的图纸。” “觉得如何?” “还成,就是不知道,有什么用。”朱载墨本就是个聪明的人。 何况朱厚照本就是一个既苛刻又是这些行当的宗师,他要教授,学的很快,许多的经验,都是闻所未闻的。 只是,朱载墨却认为,这玩意用处不太大。 方继藩微笑:“天下有百业,自打新政铺开之后,这行当就更多了,正因为如此,所以居上位的人,不能对于各个行当,完全陌生,心里得有数,这也是让你跟着太子殿下学习的原因,你可知道何不食肉糜的典故吗?” 朱载墨似懂非懂的点头。 “这何不食肉糜,以至于晋惠帝让后世之都嘲笑他愚蠢,可在我看来,这并非是愚蠢这样简单,这个世上,有的是的人,并不愚蠢,可照样做出了无数何不食肉糜的事,你知道原因吗?” 朱载墨好奇的看着方继藩。 与朱厚照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方继藩这个师父,对待自己既关爱,又有耐心。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这是因为,历朝历代,许多居高位的人,高高在上,不屑去体察民情,自以为聪明,殊不知,他们不但见识浅薄,而且还狂妄自大,你自己尚且斗不了解的事,怎么可能去解决他呢,百姓愚钝,无非就是一家一户受害,可若是身怀神器者浅薄,便是要贻害天下的啊,皇孙一定觉得,为师这样安排,让你学习这些看似无用的知识,是让你白白受苦,可实际上,这是我的一片苦心,因为,将来天下将寄望于你的身上,你的一言一行,既可为天下谋福祉,也可贻害天下,多学一些本事,有何不可?为人君者,最可怕的,不是他所知不多,而是他刚愎自用,殿下学了这些,便会知道,原来这个世上,每一个行当,都有它运行的规则,只有如此,对于自己不懂得事,你才能保持着谦卑之心。” 朱载墨点点头:“学生终于明白了恩师的苦心。” 方继藩和蔼的摸了摸朱载墨的肩,如沐春风的道:“明白就好,我知道载墨是个有孝心的人,为师再教你一个东西。” 朱载墨眼里放光,终于要开始学习真本事了:“不知是……” 方继藩郑重其事的道:“做人要感恩,苟富贵,勿相忘!”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三百九十八章:宏图大展 朱载墨看着方继藩。 苟富贵,勿相忘。 这……朱载墨心里想,或许就是自己的父亲和恩师的区别了吧。 父亲严厉苛刻。 可是自己的恩师呢。 哪怕有时候总是有板有眼的教训自己。 可是总会用一种别致的方法来缓解自己的紧张。 或许这也是为何自己在恩师身边,能够轻松写意的原因,和在父亲面前,完全不同。 想到此处,朱载墨心里不禁感动。 恩师的性情,是极好的。 他既桃李满天下,却又总能让弟子们不失亲近,正因为如此,他才能有如此多的弟子,且有这么多人成才的缘故。 朱载墨心头一热,他本想跟随着恩师轻松的话,笑一笑。 可随即念头一转,却是严肃起来,郑重其事的朝方继藩行了个礼,道:“学生谨记着恩师今日的教诲,授业之恩,永生难忘,学生自当牢记于心,绝不敢忘。” 方继藩心里舒畅了,真是个好孩子啊。 这孩子,可比朱厚照那家伙有良心多了,那没心没肺的家伙,自己永远猜不透他的心思,上房揭瓦的狗东西。 交代了朱载墨先自行去看书,不要有心理压力,方继藩又回到了蚕室。 蚕室里,朱厚照正哎哟哎哟的叫着疼,龇牙咧嘴,痛骂不知轻重接骨的王小乙。 方继藩便道:“接个骨,这样的麻烦吗?” 王小乙大汗淋漓,道:“平时都接的很好的,一下就成了,可是今日……今日……哎……哎……师公……学生心里紧张的很,总是……总是……” 就在这时,朱厚照大叫:“啊……又接错了。” 却听朱厚照骨骼仿佛在啪啪的响。 方继藩听着很瘆人,只好安慰朱厚照:“小王定是心里崇敬着你,所以才激动和紧张,这是很合理的事,殿下不要叫了,你再叫,他又要心里慌的厉害,待会儿,还要接错。” 朱厚照便开始磨牙。 方继藩寻了一个锦帕,塞在朱厚照的口里,朱厚照只好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折腾了老半天,在朱厚照几乎已经预备了要放弃治疗的时候,总算……骨头正了。 朱厚照已是满头都是冷汗,整个人显得虚弱到了极点,面上更是苍白如纸。 他卧倒在病床上,喘着粗气道:“载墨呢,看我不打死他。” “殿下还记恨在心上?” “怎么没记在心上?”朱厚照恨恨道。 接着,他仿佛是想起了什么:“老方,说起来,今日这一摔,倒是令我有了灵感。” “灵感?”方继藩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淡淡道:“你看,我摔下马的时候,便想,人是凭借着重力落下来的,不同轻重的人,不同角度落下去,是否可以预测呢?” “预测?”方继藩有点懵。 朱厚照却是很认真。 朱厚照道:“这是可以计算的呀,你这蠢东西。” 方继藩感觉到浓浓的鄙视,道:“懂了,殿下继续说下去。” 朱厚照便继续道:“就比如火炮,我们通过校准,是可以知道弹点落地的位置的,对不对?但是,只能大致……这个范围太大了,可若是,我们能精确的预测呢?” 方继藩从不否认朱厚照在学术上的能耐的,所以也听得用心,此时,听了朱厚照的一席话,顿时豁然开朗,他明白朱厚照的心思在哪儿了。 朱厚照继续趴着,就像一条温顺的哈士奇,口里继续道:“我们再细细去想……要做到绝对的预测,其本质就在于让火炮和炮弹,在可控的范围之内,既需要缜密的计算,还需要,提高火炮和炮弹的精度,越精细,计算的越准,是吗?” 方继藩道:“太子殿下,想朝着这个方向……” “不错。”朱厚照道:“你觉得可行吗?” 方继藩却是摇头:“还有一个问题。” 在深入研究方面,朱厚照总有拼命三郎的架势。 甚至从来都觉得自己是聪明绝顶的一类。 可若论起大方向的把握,朱厚照一向是佩服方继藩的。 方继藩道:“殿下没有计算过火药,当下的黑火药太不稳定,以至于它们的威力各有千秋,力的大小不同,会大大的影响计算的结果。” 朱厚照不禁恍然大悟,却是一脸哭丧的表情,道:“你这样一说,哎……看来……本宫算是白摔这一下了,疼,疼的厉害,哎哟。” “不过……”方继藩拍了拍朱厚照的肩膀,眼里放光。 朱厚照猛的抬头:“啥?” 方继藩的唇边勾起一丝笑意:“殿下有没有想过,有一种更为稳定的火药,同时……威力更大。” 朱厚照反驳道:“怎么可能,哪怕是火药配比再如何变化,只怕……” 方继藩摇头道:“臣的意思是……黑火药可以起到的效果,这世上,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火药吗?” 朱厚照一顿,眨了眨眼…… 他侧过头来,激动的道:“倘若如此,那就厉害了,哈哈哈……本宫要……” 方继藩立马捂住了朱厚照的嘴,他知道朱厚照接下来要说什么,连忙道:“殿下,我们是爱好和平的,哪怕是当真要……那个…那个……也是吊民伐罪,是为了追求和平的结果。不过……朝着这个方向走,有些难,殿下还记得新药的研制吗?新药的研制,其实涉及到的东西……或许,我们可以努力的尝试一下。” 朱厚照整个人已开始生龙活虎起来,眼眸里闪闪生辉。 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将任何不服气他的人,炸个稀巴烂。 当然,眼下的黑火药,效果确实差的太多太多。 可若是…… 大概是缓了一下,腿没那么痛了,又或是心情大好,脸色也好了许多,他不禁道:“决定了,朝着这个方向试试,这些日子,本宫先翻一翻近来有什么可能有帮助的新论文,说不准,已经有人朝这个方向,有所研究了呢。老方,你心里有什么想法,也可以写下来,交给本宫看看,或许,能有所帮助,当然,最重要的是,银子……” 朱厚照却是老神在在,似乎并不担心,嘿嘿笑道:“新药是药,火药也是药,你看,他们都是药,西山药业筹措了这么多的银子,近来股价暴增,融来的银子,足够研发,因而我们可以移花接木,在西山药业的研究所里,开辟一个新的研究室,你看如何?” 方继藩有时候,真的很佩服朱厚照。 这个家伙,简直就是一个不知疲倦的机器。 比如现在……人都已经成了三等残废。 似乎……却还有着无穷的精力。 方继藩微笑道:“此事,暂时要保密,只以研究新药的名义。” “这个当然……”朱厚照咬牙切齿的道:“本宫看的出来,这个世上还有很多人不服本宫,这还了得!” 方继藩见朱厚照磨牙的样子,咧着嘴,目露凶光,不禁打了个寒颤。 有了显微镜,导致化学合成成为了可能,于是出现了新药,新药的出现,又为未来更多的化学应用提供了基础。 这潘多拉的魔盒,已经打开了。 在这浩荡的潮流之下,方继藩能做的,也只有随波逐流。 方继藩想了想,才道:“要研究出这个,只怕不简单,我倒有一些想法,这研究的事,臣看,臣也来试一试吧。” 朱厚照自是求之不得,整个人,激动得像个孩子。 ………… 可怜,人在国外,手机坏了。说好了防水手机,结果,游泳真的进了水,折腾了一天,也没好,求点月票安慰一下吧。 正文 第一千三百九十九章:文成武德 见着朱厚照激动的样子,方继藩禁不住想要感慨。 太子殿下,很多时候,还是很单纯的啊,像个孩子似的。 不过细细想来,似乎也有道理,毕竟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自己这般忧国忧民之人在身边,便是一条狼,也晓得改行吃素了。 朱厚照是个急性子,虽是每日趴在蚕室里嗷嗷叫,毕竟是伤筋动骨,这伤养好,没这般的容易。 可是……朱厚照还是将自己在研究所的一些得力干将们纷纷喊来,不断的授意。 何况方继藩的加入,给下头的人做一些指导。 当然最紧要的是,所有人都瞅准了一个方向,且还有银子,拼了命的开始疯狂实验。 只是……太子殿下受伤事,终究还是引起了波澜。 庙堂中议论纷纷。 好在,弘治皇帝却是不露声色。 只是在风头过去之后,将方继藩诏入宫中。 方继藩本以为,拜见之后,少不得要被弘治皇帝痛骂一番。 可谁料,弘治皇帝居然出奇的冷静,方继藩抵达时,弘治皇帝居于上首的位置,下头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以及吏部尚书欧阳志人等,正在讨论着关于选吏的事。 弘治皇帝忧心忡忡,见方继藩到了,便没有呵斥他,只抬眼淡淡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先和方继藩说话,而是看向欧阳志,淡淡道:“择选的吏员,立即外放至各州各府,是不是不够稳妥?” 欧阳志沉默…… 倒是一旁的刘健颔首点头,插口道:“不错,是有些不稳妥。而今,各州府的旧官,多少对新吏,抱有防范之心,他们是上官,新吏为吏,官吏有别,到时候,还不知整出什么幺蛾子,说不准,是要闹出事来的。” 欧阳志入主吏部之后,一直都在新吏的问题上忙碌,前些日子,通过考试,择选出了一批新吏。 而至于新吏的任用,朝中却有争议。 最稳妥的方法,是依旧还是将他们放在京里和保定等地,可欧阳志却一直力主将他们放入各州府中去。 科举出身的知府和县令们,对于新吏,往往是抱之以敌意的,毕竟出身不同,这些新吏,怎么将来可能升迁为官,成为他们的竞争对手,再加上的守旧观念,怎么能容忍一群新吏在自己下头行事呢,正因如此,朝中对此,放心不下。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之后,便认真的说道:“陛下,天下各州府,迟早要面对这个问题,今日不改,明日不改,后日呢?”说着,他不由顿了顿,徐徐给众人分析。 “臣观察到,许多州府,也想尝试新政,却是无可用之人,于是乎,打着新政的名义,将这经,念歪了。现在,新吏们就绪,派遣至各州府,定会遇到重重的阻力,会遭遇许多的问题,可天下上百州府,上千的县,只要有一处,两处,三处成了,便是一个好的开始,不试,便永远无法知这水中的冷暖,遇到问题,去解决,总比永远不去做要好,臣和许多新吏谈过,他们知道若是分赴各州,会遇到什么困难,却也有不少,愿意主动请缨,想试一试,困难终究会有的,可这困难,比之三五年前,新政初开时,总还算好一些,保定敢为天下先,开创了局面,各州府不过是萧规曹随,总是容易一些,那么,何不尝试呢?” 弘治皇帝陷入深思。 刘健等人,也沉默了。 良久,弘治皇帝似乎想起了一旁的方继藩,不禁侧目看向他,淡淡开口道:“继藩啊,你来说说看。” 方继藩是看过邸报的,知道近来朝中的争议,想了想:“陛下,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弘治皇帝:“……” 方继藩自问自答道:“无非是官吏不和,滋生事端。可是……不派遣新吏,地方上就四海升平,一派祥和吗?既然如此……确实该试一试。只要最坏的结果,朝廷能够接受,那么,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 弘治皇帝有些动容,不由轻轻点头。 方继藩随即加码:“何况,陛下乃是圣天子,在陛下的治理之下,天下已是渐安,天下大治,就在眼前,人们敬仰陛下,犹如敬仰自己的父亲,百姓们歌颂陛下,如歌颂自己的母亲。那么,陛下又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方继藩说着音贝不由提高了几倍,一字一句的慷锵有力:“哪怕是滋生了事端,也不过是这太平盛世之中,小小的不谐,以陛下的圣明,断然不会动摇根基。陛下明察秋毫,选贤用能,视百姓如赤子,开万世之先河,首创新政,惠及天下军民百姓,此不朽之业也。可谓举世瞩目,万古之一帝,历代帝王,无处其右,汉武唐宗,亦不及陛下万一,千秋功业,就在眼前,陛下岂可此时动摇?” 弘治皇帝听罢,内心深处,升腾起了一股暖流。 听着……真的很舒服啊。 刘健三人,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不禁为之动容。 只有欧阳志依旧面无表情。 弘治皇帝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思考,不过他仅是稍稍沉吟了片刻,最终还是拍板。 “那么,不妨就试一试,此事,吏部主持,欧阳卿家,此事事关重大,既要胆大,却也需谨慎,尽力不要出什么乱子,成了,便是大功。” 欧阳志这时,突然微微动容。 此时他的内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忍不住的,他的心里,道出了一句近来京里盛行的国骂:“卧槽,恩师奏对,句句暗藏机锋,既讨陛下喜,又将自己的态度,说了个明明白白,这样的本事,我做弟子的,只怕一百年,也学不到万一。” 他微微动容之后,方才想起弘治皇帝的话,便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和蔼可亲的朝他颔首微笑。 “朕盼你的好消息。” 对于欧阳志,他历来是信任的。 决断完了此事,弘治皇帝才看了方继藩一眼。 对于这个女婿,心思很复杂,留在身边,说话又好听,本事也有的,唯独一点不好,爱生事。 总是惹一些小麻烦,令人烦不胜烦。 弘治皇帝在琢磨着,是不是该敲打一下,于是乎,他便露出一番严肃之色,格外认真的问道。 “继藩,太子的伤势如何?” 方继藩道:“不过是小伤,陛下放心,并无大碍。” 弘治皇帝皱眉,有些不悦的说道。 “朕早就说过,太子和朕的孙儿,性子相冲,太子的行为偏激,不宜教子。” 方继藩却道:“陛下,太子殿下才高八斗,教授皇孙,绰绰有余,请陛下放心。”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心里愁啊。 本来还差点信了方继藩的话。 可才几天,皇孙居然将太子打下马。 这还了得。 做儿子的,居然敢如此胆大妄为,这像话吗? 至于太子,受了伤,弘治皇帝瞒着后宫,自己却是焦虑的不得了,虽晓得无大碍,却也几宿没有睡好。 现在方继藩如此轻描淡写,这像话吗? 只是……子打父的手,已是引起了轩然大波,皇孙不孝,太子无礼,这还不够百官们沸腾的? 弘治皇帝偏偏不能继续过问,他希望事态赶紧平息下去。 弘治皇帝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却不作声。 一副此天子家事的样子,反正都是陛下的儿子和孙子还有女婿,老臣已经不想插口了,爱咋咋地吧,老夫什么世面没有见过,比这还骇人听闻的事,老夫也见的多了的模样。 弘治皇帝一时无言,绷着脸,朝方继藩一字一字的说道:“若再有差错,或是载墨再敢无礼,朕不饶他,不但不饶他,朕也决不轻饶你和太子。” 这算是发出了警告。 你们在惹是生非,朕就不客气了,这一次就饶了你们,但是决不允许有下一次了,不然收拾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方继藩感激涕零道:“陛下圣明,陛下所言,字字珠玑,时常提醒儿臣,令儿臣受益匪浅,儿臣受陛下教诲,感触良多,一定对皇孙之事,更为上心,万万不敢有负陛下的殷殷期望。”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弘治皇帝彻底的没词了,只是淡淡了看了他一眼,朝他一挥手。 “就议到此,朕乏了。” 方继藩如蒙大赦,这一次确实是有点小小的失误,错了要认,毕竟方继藩是个知错能改的好孩子,不,是好青年。 自宫中出来,欧阳志尾随着方继藩亦步亦趋,等出了宫,方见礼。 方继藩挥挥手,朝欧阳志格外严肃的说道。 “陛下托付你大任,可见陛下对你的信任,为师是个赤胆忠心的人,自是希望你这大弟子,也是如此,好好干,干好了为师与有荣焉,若是干得不好,便和你断绝关系。” 欧阳志心里一阵感动,他知道恩师对待自己,如对亲儿子一般,怎么会断绝关系,这不过是勉励罢了,恩师真是太好了,几乎每回都这样勉力自己,生怕自己出错。 世上只有自己最亲近的人才会怕自己犯错,时常敲打才是对自己最好的,于是欧阳志红着眼眶,格外郑重其事道。 “学生谨遵恩师教诲。” 正文 第一千四百章:王霸之资 朱厚照身子好转了一些,便开始泡在了研究室了。 在养病的日子里。 他绘画了许多炮弹的弹道图纸。 或是躺在床上,拿着一部关于算数的书,瞎琢磨。 数学的妙用,已让朱厚照越来越意识到,这才是一切的基础。 就如文字一般,当能熟练的运用文字,方才能写出各种妙笔生花的文章。 而对于其他学科,只有能够熟练的运用运算,方才可以继续深入研究,这是一个门槛,迈不过去,想要深入这至深的道理,便如空手进入了巨大的宝藏里,靠两只手,能取多少的宝藏呢? 得带着车啊。 数学就是车。 算学院里,已经对数学的研究更加深入了,一方面,是地理的发现,大量的佛朗机人,大食人,汇聚于此,交流的频繁,以至彼此吸收各自的营养,当然,主要是生员们吸收他们的营养。 而后,不少出类拔萃之人,发表了许多运算的论文,朱厚照本就对数学有极大的理解能力,当初蒸汽研究所,对于数学的要求很高。 而如今,当他意识到,数学竟和军事也是息息相关时,这兴趣就更加的浓厚了。 躺在病床的两个月,他废寝忘食,等能走动了,就开始精神奕奕的出现在了研究所。 朱载墨也只能跟着去。 事实上,朱载墨已在研究所里泡了很多天了。 是方继藩带去的。 方继藩在朱厚照不在时,主持了‘悬壶济世’项目的大局。 而如今,朱厚照抵达,这研究所上上下下,许多研究人员像是打了鸡血一般。 朱载墨就沉浸在这氛围之中,这些日复一日,拿着各种试管还有器皿,干着许多枯燥工作的研究员,从来都是沉默寡言,哪怕知道他是皇孙,也极少会像其他人一般,上前讨好,乃至于陌生人和他们说话,他们也是面带羞红。 可当自己的爹出现的时候,他们仿佛一下子活了过来,个个眼里放光。 朱厚照住着拐杖一出现,人们争先恐后的拜倒。 朱厚照大手一挥:“如何了?” “殿下,我们在第三实验室里,有所发现,在师公的指导之下,我们……” 朱厚照左右张望,没见到方继藩,便不由开口追问道:“你们师公呢?” 这人一愣,想了想:“师公日理万机,想来这个时候,理应在处置家国大事吧。” 朱厚照看了看玻璃窗外的天色,天色还早,日头还没上三竿,他嘿嘿一笑:“是呢。” 朱厚照看都没有看朱载墨一眼。 这令朱载墨突然有一丁点心里凉凉的感觉。 很复杂的滋味。 从前他总是觉得,自己的亲爹最好别搭理自己最好,当自己是空气那就更是再好不过了。 可今日,看着无数对自己不太理睬的研究人员们,对自己亲爹的热诚,就仿佛自己是局外人一般。 没有人因为自己是皇孙,或者是太子的独子,而过多的青睐自己一眼,虽然大家客客气气,可感觉上,不对。 他就像这个集体里,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在里头,被恩师吩咐着,做着最简单的事……此刻,他多渴望,自己的亲爹,过问一下自己。 可朱厚照此刻,却像凯旋的大将军,一大伙人簇拥着他。 此刻他似乎没有空闲,去和朱载墨絮叨什么。 朱厚照道:“去第三实验室,还有,所有的数据,统统送到本宫这儿来。” 研究人员们,个个欢天喜地的拥簇着朱厚照,到了一处研究室。 这个研究室的带头人,从前在研究所里,简直就是骄傲的小公鸡,可这一刻,似乎极希望得到朱厚照的认可,鞍前马后的,带着朱厚照看了成果,而后堆积如山的实验数据,送到了朱厚照的面前。 朱厚照坐下,不理会这些研究人员的头头和朱载墨,却是专心致志的看着数不清的数据,他极认真,每一处细节,都没有放过,那些仿佛是天数的各种文字,朱厚照一目十行,却仿佛总能抓住重点,淡淡的开口说道。 “这个方向,应该没有问题,反应很激烈,看来我们走对了。” 下头的人,个个面带喜悦之色。 可没过多久,朱厚照接着开始咒骂:“老杨,你这狗东西的这一处实验数据怎么和其他的数据对不上?写错了,混账,拿回去重新试一试。” 朱厚照啪嗒一下,将一份数据摔在一个叫老杨的人面上。 那人一脸惶恐,忙是匆匆看了一眼,大汗淋漓,迭声说道:“学生万死,万死。” 朱厚照没理他,继续低头去看,神情专注而又认真,可没过一会他又道。 “第二实验室是怎么回事,是人手不够吗?” 有人拜下:“殿下,确实人手不够,学生正要禀告的,第二研究室主要负责化合物的催化,可人手太紧张了,实验的器皿,也总是不足……” “哼。”朱厚照冷哼:“本宫就知道,看看你们的进度,本宫不在,你们就这般的懒散,人手,从西山书院里调拨,银子,找你们的师公要,不要不好意思,他晓得怎么做账的,西山药业,有钱。所有的实验,要推倒重来,你们的记录,太草率了,这些将来都要存档的……” 朱厚照开始发脾气,几乎将所有人都拎出来,痛骂一通。 朱载墨也是垂头聆听自己父亲的责骂,他心里一阵无语。 自己的亲爹……很粗野啊。 可说来也奇怪。 每一个被骂的人,非但没有不忿的样子,毕竟,朱载墨已经摸透了这个大楼里的人的性子了,他们是一群极少能掩饰自己情感的人,和外头圆滑的人不一样,若当真不忿,一眼便可看出来。 非但不是如此,他们竟还毕恭毕敬,若是挨了骂,反而眉飞色舞,像是一下子找到了一个主心骨。 朱厚照一通乱骂之后,大家像是找到了感觉了。 个个竟是精神奕奕起来,面上带着红光。 朱厚照发完了脾气,英俊的面容里露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随即便朝着众人一甩手。 “都给本宫滚出去,一群酒囊饭袋,” 众人纷纷行礼,大气不敢出,自是按着朱厚照的指导,重新开始忙碌起来。 朱载墨留在此,显得惭愧。 虽然那是自己亲爹的要求,自己不过是满足了他的合理要求而已,可无论如何,因为自己而将自己的亲爹摔伤,他还是惭愧无比。 朱厚照这才注意到了朱载墨,抬眸瞥了他一眼,便淡淡开口说道。 “这几日,在实验室里,给人添麻烦了吧。” 朱厚照想通了,似乎没有追究自己受伤的事。 朱载墨忙道:“是,儿子奉恩师之命,在此待了一些日子,只是,帮不上忙,只能做一些杂事。” 朱厚照摇头:“你不够聪明,不适合干这个。” 朱载墨:“……” 朱厚照见朱载墨一副老实巴交的样,便淡淡道:“不过,来都来了,以后,就跟在为父身后吧,说不准有用的上的地方。” 朱载墨竟突然有一种欣慰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他在研究所里,被人所冷落,极想证明自己,而跟着自己的父亲,能有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又或者是,方才朱厚照的颐指气使,那些素来眼高于顶且又冷漠的研究人员们却对他毕恭毕敬,让朱载墨意识到,自己的爹,并非是一无是处。 朱厚照道:“知道这次悬壶济世计划的目标是什么吗?” 朱载墨摇头:“说是研究新药,可具体研究什么新药,儿子还不知道。” “蠢货,都叫悬壶济世了,这新药能干点啥,你还想不明白,哎……你不聪明啊。” 朱厚照开出感慨,他显得很无奈。 “你去,将下头的轮椅搬上来,以后就给我推车吧。” “噢。”朱载墨轻轻颔首,一副任人宰割的神色。 朱厚照便没在乎自己儿子面上什么神色,而是很快,他便开始投入了疯狂的工作之中。 他极敏锐,似乎总能无数的实验数据里,找出错误,并且改正。同时否定掉某些错误的方向。有时,他被朱载墨推入进一个个实验室里,亲眼目睹各种实验。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对他极尊敬,时不时有人有了难题,拿着疑问寻上来,朱厚照总能做出解答。 朱载墨只负责推车。 偶尔,会在朱厚照的指导之下,也会进行一些简单的实验。 当然,日理万机的方继藩,总会午后匆匆赶来,询问进度,或者和朱厚照根据研究的进展,讨论新的进度。 朱厚照就像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 他精力充沛,一旦开始投入研究,便像是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有时,他会拿出一些书来,而这些书,依旧还如天书一般,书里的文字,朱载墨每一个都认识,可是凑在一起,朱载墨便两眼一抹黑了。 ………… 要上飞机了,总算……明天可以开始恢复更新,并且……老虎会小小的爆发一下了,真的很惭愧,人在外面,感觉对不起大家,今天还会有一章,恩,灰机上写点。 正文 第一千四百零一章:御驾亲查 虽是如此,可是这样的环境……竟是让朱载墨很充实,很快乐。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看着无数的液体混合在一起,记录下数据。 数不清的数据,最后通过文字,得出一个个的结论。 哪怕是在合成的过程中,也总能得出一点有趣的东西。 不只如此,在研究所的一个实验室里,一群生员,反复的进行演算。 他们在计算弹道。 朱载墨恍然大悟,原来……哪怕是炮弹落在哪里,也是可以计算的。 弹无虚发。 朱载墨陡然明白了点儿什么。 可是……这弹道的计算,和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有什么关系呢。 朱载墨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到这些性子孤僻的研究生员们,对谁都是爱理不理。 也看到自己的父亲,将他们一个个骂的狗血淋头,可是他们竟都是大气不敢出。 他甚至还看到,无数人对他父亲那等顶礼膜拜的情感,似乎……哪怕是被自己的父亲骂一骂,也是一件祖坟冒烟的事。 朱载墨对于数字,也生出了兴趣。 他开始读求索期刊里的文章。 接触了数学,他方才知道,原来……在大明,有许多的数学大牛,这些人乃是算学院里出类拔萃之人,他们总结出了许许多多的公式。在简单的加减乘除之上,渐渐的,开始有了函数,而在函数之上,开始有了微积分的验算。 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钱粮的加减,或是九章算术之类,而开始深入的研究许多原本根本人们所想象不到的计算方法。 朱载墨的入门,很费劲,他趴在黑板面前,看着这些大牛们留在黑板上复杂无比的验算公式,足足花了很多日子,才勉强的粗通了一丁点儿门径。 可大牛们很骄傲的,他们没有功夫在少年人面前浪费时间,哪怕这个人是皇孙。 这些天来他们根本不怎么理会的他,他们都荡漾在数学的海洋里,如痴如醉。 大抵和某些得道的道人差不多,对于世俗之人的态度往往是……滚开,别打扰大爷玩数学。 朱载墨想起一个人,一个很厉害的人。 于是,他写信,可怜巴巴的样子,求教自己的许多问题。 毕竟,看论文有时容易云里雾里。 需得有人解释的更透彻一些。 接着,又回信来。 这一看,更吓人了,因为朱载墨发现,自己没有得到解答,倒还罢了,可自己这几个问题,得到了对方的解答,其结果就是,朱载墨又有了数十上百个问题。 卧槽…… 京里盛行的国骂,总是容易出现在研究所里。 因为但凡有任何新的发现,颠覆了人们的认知,这里的人们,便总是卧槽,卧槽,卧槽的嘴巴不停。 朱载墨……也学会了。 …… 岁末在即。 弘治皇帝年少时,盼着过年,可年岁到了,对于过年,却不免生出惶恐。 沐休的日子将近,各部都开始忙碌。 吏部现在因为选吏分赴各省各府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听说新派去的吏员,到了地方,迅速被地方官冷落,更有甚者,直接糟践他们,各种受辱的事,时有发生。 可对此,欧阳志显得出奇的冷静,吏部也没有专门下文,对此事有任何的反应。 在岁末时,弘治皇帝召见欧阳志,弘治皇帝手里拿着的,乃是统计司的奏报,他意味深长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卿家,各府各县,吏员们可都不好过,他们都是朝廷的栋梁,虽然地位卑微,可朕对他们,还是有所期待的,只是……” 只是二字之后,弘治皇帝沉默,却是凝视着欧阳志,神色有些焦虑。 意思是说,是否要发一个旨意,杜绝一下这样的风气。 欧阳志沉默之后,显得镇定自若。 按理来说,这些吏员,都是欧阳志亲自招考来的,是欧阳志的宝贝疙瘩,而这,也关系到了吏部新政的推行,换做任何一个吏部尚书,在面对这个话题,都应该表现的悲愤,又或者是……痛心疾首。 可欧阳志一如既往的平静。 这种平静的力量,足以让任何人都为之冷静下来。 弘治皇帝也随之冷静下来,表现的并没那么着急了,而是静静的等待欧阳志的答复。 欧阳志见弘治皇帝一副静待下音的神色,便抿了抿唇,才开口,淡淡道。 “陛下,凡事,都有一个过程,这未必是父母官们的问题,根源就在于,他们的认知。想要改变他们的观感,就意味着吏员们需更加的努力,要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否则,何必派他们去各府各县呢,臣知道,陛下是心疼他们,可若是连这点白眼,这点羞辱都受不了,那么新政的大局,要他们何用?请陛下明鉴,就让他们在地方上,去摸爬滚打吧,孩子出了门,就难免要湿鞋子,要沾泥,臣信任他们,他们的心志,比寻常人要强大。不会因为一点挫折,就被打败,亦或丧失斗志的。如果一个人克服不了困难,那么是难成大器,这样的人臣觉得淘汰了也不觉得可惜。” 弘治皇帝闻言吁了口气,不禁笑了。 可以说,欧阳志是弘治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之一。 正因为如此,所以在聊完了公务之后,弘治皇帝总会和他说一些闲话。 “好吧,倒是朕多虑了,欧阳卿家啊,你说……朕做对了吗?朕将皇孙,交给了继藩,交给了太子,可是……太子和皇孙,可是水火不容的啊,此前,父子相斗,就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了,若是再闹出什么事,如何收场?现在满朝都在疑虑,你呢,你怎么看待?” 欧阳志沉默了一会,便开口道:“此天家家事也,和外朝无关,臣不敢胡言。” 弘治皇帝苦笑:“朕将你也当作是家人,你但说无妨吧。” 欧阳志这才松口,很是认真的说道。 “恩师深不可测,既然选择如此做,定是早有布置,因此,臣以为,恩师一定有他的用意,陛下何须担心。若是陛下还担心,这已过去了数月功夫,那么陛下,为何不亲去看看,眼见为实,看看这太子与皇孙,是否当真是水火不容?” 弘治皇帝叹口气:“你是有所不知。”他顿了顿:“朕是不敢去看,也不敢去查,但凡要看,要查,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怕看出点什么,查出点什么。” 欧阳志皱着眉头沉默了会儿,才如实说道:“陛下这是在欺骗自己。” 欧阳志倒是口无遮拦,戳中了弘治皇帝的心思。 弘治皇帝对欧阳志的失言,不以为意,却是摇头笑道:“不,这是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就是不去探究真相,因为这世上的真相,大多数是血淋淋的,令人不敢直视,也不敢面对的。 因而,生活中总会有许多的‘智者’,将这难得糊涂当作座右铭。 欧阳志闻言,却是抿唇一笑。 “可是陛下若是不看,不查,那么,就永远会忧心忡忡。真相就摆在陛下面前,触手可及,陛下不关心,不代表他不存在过。” “若是查出点什么呢?” 弘治皇帝凝视着欧阳志。 他真的不敢细细去查太子啊,太子那个家伙,天知道做了多少可怕的事。 欧阳志沉默。 良久。 他昂首。 直视弘治皇帝的眼睛:“查出点什么就查出什么点什么,陛下会害怕,别人的非议,和那些流言蜚语吗?” “朕再想想。”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挥挥手。 欧阳志告辞而去。 弘治皇帝则望着殿中的虚空发呆,竟是沉吟了很久,没有说话。 良久,他突然侧目,对萧敬道:“欧阳卿家的话,你如何看?” 萧敬道:“奴婢所知的是,满朝文武,对此都很忧心,不过,幸好陛下圣明……他们倒是,不敢过多的质疑……只是……陛下,皇孙与太子相斗的事,到现在,还有人在传呢。”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是啊,有人是在看笑话。有人,是真的操心。朕遮着掩着,他们便相传的更厉害……他们一个是朕的儿子,一个是亲孙,手心手背,都是朕的骨肉,棒子打在谁的身上,都疼。” 他沉吟半晌:“传旨吧,去一趟西山,这不是快要岁末了嘛,该去看一看。命百官随驾吧,不让他们看一看,他们永远,让他们不能眼见为实,他们还要继续传下去,群臣非议,这不是好事。” 萧敬颔首:“奴婢遵旨。”想了想:“要不要先知会一下方继藩,让他提早做好准备。” 这意思是……要不要事先安排好,别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丢人。 弘治皇帝眉头皱着:“欧阳卿家,有一句话说的好,真相,就在那里,装聋作哑,是不成的,不必提早通知方继藩了,朕和百官,亲眼去看看,便是了,朕也想知道,皇孙现在的学业如何,就当,是一场考校吧。” 萧敬便点头:“奴婢遵旨,不知何时动身。” 弘治皇帝淡淡道:“就现在!” 正文 第一千四百零二章:帝心 弘治皇帝说走即走,丝毫没有半分犹豫。 而今,经历过新政之后,言官清流已是折损惨重。 正因为如此,只要皇帝的行为,没有过于侵扰百姓,倒也不惧有人说三道四。 宦官奉旨,至各部请各部派人随扈。 这倒是让不少人,生出了兴趣。 那西山就是一个法外之地,天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不少人,都想看看皇孙的近况。 当然,也有不少人想看笑话。 现在新政折腾的要人命啊。 自欧阳志任吏部尚书以来,这新政更隐有扩大化的趋势,此次选吏为官,便是如此。 对此,反对者不少,可是站出来直言反对的,却是不多。 大家都在冷眼旁观,就等有个笑话出来。 一下子,上百者选出来的大臣便启程,至大明门接驾,而后,浩浩荡荡的队伍朝西山而去。 弘治皇帝坐在马车里,行至半途,突然想起了方才和欧阳志关于选吏为官的奏对来,便吩咐车旁的萧敬道:“欧阳卿家随驾了没有。” 萧敬笑吟吟的道:“陛下,欧阳部堂在吏部忙碌,吏部这边,委派的乃是吏部左侍郎焦芳来了。” 焦芳…… 弘治皇帝皱眉。 这个人,他有一些印象。 早在成化年间的时候,大学士万安觉得焦芳不学无术,于是,对左右人说:“不学如芳,亦学士乎”。 当时的焦芳,不过是翰林院的编修,地位十分卑微,这意思是,连焦芳这样的人,如此不学无术,竟也可以在翰林为官。 大学士万安,是万贵妃的人,权倾一时。 可是这位焦编修,听了内阁大学士万安的话,大怒。 一般人遇到这种情况,自是忍气吞声,毕竟一个是内阁大学士,一个只是小小的翰林编修。 可焦芳却是二话不说,却也没有和万安硬碰硬,而是瞅准了万安的心腹彭华,四处对人说:“这一定是彭华在背后算计我,我如果当不上学士,就在长安道上把彭华给刺杀了。” 彭华毕竟是个斯文人,遇到这么个‘好汉’,大抵心里也是一句卧槽,躺着也中枪,他胆子小,听后非常害怕,连忙将此信传给大学士万安。 万安最终不得不进焦芳为讲学士。 此后焦芳隔三岔五,就给彭华这些人找茬,毕竟已经证明了万安,彭华这批人,虽是位高权重,却都是软柿子,既然是软柿子,还不捏死你们? 就这般,在那纸糊内阁,泥塑尚书的成化朝,焦芳居然混的风生水起。 等到弘治皇帝登基,一改成化朝的风气,开始对于成化皇帝和万贵妃所任用的万安,彭华等人进行清算,这掐指一算,卧槽,这反万安等万贵妃集团的主力,不是刘健,不是李东阳,居然是焦芳这么个家伙。 凭着这个江湖地位和资历,公报私仇的焦芳继续平步青云。 可弘治皇帝对他的印象很好。 焦芳在新政方面,大抵是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坏话的,事实上,只要给他官做,他谁的坏话都不说,何况,他在新城,早就置办了数十亩的华宅。 弘治皇帝听到焦芳二字,不禁诧异,竟是连连感慨起来。 “此人,朕许久不曾关注,不曾料想,他已是吏部左侍郎了。” “陛下您忘了。”萧敬微笑:“那是弘治十七年,廷议推举的。” 弘治皇帝颔首,随即便看着萧敬失笑着摇头:“朕年纪大了,越来越健忘了,此卿为人耿直,公忠体国,定能为朕分忧。” 萧敬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置可否,到了礼部左侍郎这样级别的人,已经不是萧敬能够随意在皇帝面前评论了。 而且焦芳这个人,睚眦必报,前几年,焦芳在礼部做侍郎,因为急于想要表现,被礼部尚书张升阻拦了他时刻想要跳过马文升,直接觐见皇帝的机会,因此,焦芳认为马文升这是有意在打击报复他,每日都在背后,说张升的坏话。又因为张升乃是南方人,焦芳便私自写了一篇《南人不可为相图》。在朝中,每退一南方人,焦芳便喜不自禁,有时写文章,亦必诋南而誉北,各种激化南北矛盾,成了吏部左侍郎之后,就更不得了了。 这家伙是个人才啊。 萧敬心里想着,他可不想招惹这个家伙,谁晓得,人家会不会埋伏在长安道,将自己刺杀呢? 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弘治皇帝对这焦芳来了兴趣,一时竟是兴趣颇高,笑着吩咐萧敬。 “叫他登车,朕与他谈谈吏部选吏之事。” 萧敬颔首。 片刻之后,焦芳便来了。 他登上了车,显得格外的激动。 不过……此人倒是相貌堂堂,一脸威严之相,哪怕是面露出喜色,却也带着肃然。 弘治皇帝心里暗暗赞许。 待焦芳在车中见了礼,弘治皇帝身子微倾,颔首:“卿家坐下。” 焦芳欠身坐下。 弘治皇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徐徐开口问道:“选吏的事,卿家乃吏部左侍郎,如何看待?” 焦芳微笑:“陛下,地方的民怨很大。” “当然很大。”弘治皇帝道:“欧阳卿家早就对此,有所心理准备。” 焦芳道:“可是地方的怨恨,是不会针对欧阳部堂的,他们只会认为,这是陛下有意而为之,若是怨愤直指宫中,臣恐陛下殃及鱼池。”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深深的看了焦芳一眼。 这焦芳,话里有话。 历来,只有臣子给皇帝来做替罪羊,可这言外之意,却像是说,陛下给欧阳志做了替罪羊。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便不解的看着他,认真的问道:“因此,卿反对?” 焦芳朝弘治皇帝摇了摇头。 “臣从未反对过新政,只是觉得,太急了,操之过急,出了事,就是大祸。” 弘治皇帝手轻轻的拍打着椅柄,慢悠悠的打着节拍,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淡淡的问道:“什么大祸?” 焦芳面上显得很淡定,却是一字一句的顿道。 “离心离德,就是大祸。” 弘治皇帝挑眉:“可百姓们能过好日子。” “百姓们对天家的好坏,来源于读书人的议论,对皇上的印象,来自于地方父母官。” 弘治皇帝微笑:“卿家的话,不无道理。” 接着,弘治皇帝朝焦芳摆了摆手。 “朕乏了,卿且退下。” 焦芳本还想侃侃而谈,可见弘治皇帝一副冷漠的态度,心里不禁失望,自是告退下车。 弘治皇帝手指轻轻打着节拍,萧敬躬身的站在车中一角,弘治皇帝张眸看着焦芳,一脸不解的问道:“焦芳和欧阳卿家有矛盾嘛?” 萧敬欲言又止。 “你要瞒着朕?” 萧敬道:“奴婢想办法,去查一查。” 弘治皇帝大手一挥,一脸肯定的说道:“不必查,朕知道你心里有话。” 萧敬只好道:“陛下,奴婢万死,奴婢乃是宫人,岂可随意指斥外朝的事非。这……确实有一些矛盾,焦芳前几年,乃是礼部侍郎,此后,任了吏部左侍郎,他已历经了两朝,本来,这吏部尚书,他是最有机会的,无奈和的事,欧阳卿家立有大功,因此……” 弘治皇帝恍然,原来如此,心里不禁生出恶感:“这样说来,是焦芳的私心重了。” 萧敬想了想,才徐徐说道:“除此之外,在吏部,因为要贯彻新政,欧阳部堂,事必躬亲,所有的任用,以及选吏,都不肯假手于人,焦芳曾推荐了不少人,还包括了他的儿子,可最后,都被欧阳部堂否了,因此……焦芳四处在外说,欧阳部堂……欧阳部堂他……” “他什么?”弘治皇帝审视着萧敬。 萧敬也不敢隐瞒,如实说道。 “他是个木讷的傻瓜。” 弘治皇帝眉头皱起,目光冷冽。 良久,弘治皇帝脸色又恢复了平淡。 此时,马车已至西山。 弘治皇帝是突击来的西山,因而,圣驾的的队伍,直奔西山研究院。 这来的过于突然,以至于,根本来不及通报。 方继藩在研究院的茶室里,坐在大沙发上,一个葛优躺,慢悠悠的喝着茶,听到了外头的动静,一旁伺候着斟茶递水的小厮便走到窗边看,惊讶的道:“少爷,圣驾来了,圣驾来了。” “啥?” 方继藩豁然而起。 小厮着急催促方继藩。 “圣驾来了,公爷,快去接驾,怕要迟了,呀,他们已进研究院了。” 方继藩起身,激动的道:“快,快,找个白褂子给我。” 小厮一脸不解的看着方继藩。 “公爷,这迎驾……穿白褂子。” 方继藩却已身手敏捷,犹如猿猴一般,亲自去取了一件白褂,穿戴在身,却是没有下楼去迎驾,而是到了隔壁的第三研究室,里头几个研究生员,正挥汗如雨,方继藩挤进去:“走开,腾个位置。” 生员们一脸诧异。 方继藩已是占到了研究室的c位,这里正对着门,视野良好,面前是一个器皿,酒精正烧灼着玻璃器皿里的液体。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零三章: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在众臣的簇拥下进入了研究院。 便看到朱厚照带着朱载墨人等纷纷出了研究院,前来迎接。 弘治皇帝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心里竟不是激动,而是紧张,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将俩个人都看了一个遍,两个人都没有缺胳膊少腿,这让弘治皇帝放心了许多。 至少说明这俩人相处的时间里没出什么事。 弘治皇帝微笑,想说点什么,突然,觉得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又左右四顾,发现并没看见方继藩的人,于是便语气平淡的问道:“继藩呢,在何处?” “父皇,十之八九,就楼上喝茶睡觉呢。”朱厚照一脸失望的说道。 弘治皇帝背着手,想说点什么。 身后,却突然有人道:“陛下,学生看到师公在第二研究室里。” “噢。”弘治皇帝点头。 萧敬在旁:“奴婢去请齐国公下来见驾。” 弘治皇帝朝萧敬摆摆手,微笑着开口:“不必啦,朕去看看。” 弘治皇帝打头,随员们乱哄哄的都跟着进入了楼道,空间有些局促,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倒是真让人有些不习惯。 弘治皇帝到了第二实验室,站在了门前。 一眼便看到,方继藩站在里头,面前是沸腾的液体,方继藩专心致志的,和几个学员在那里忙碌,专注而又认真的他并没发现他们的到来。 这样全神贯注的方继藩显得越发有魅力,令人心神愉悦。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不禁低声道:“多学一学,看看别人。” 这话……像是对朱厚照说的,又像是对随驾来的臣子们说的。 这世上,哪里有一蹴而就的事啊。 任何的果实,不都靠无数的耕耘和辛劳的汗水才能获得吗? 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 群臣唯唯诺诺,看着里头挥汗如雨的方继藩,一时无话。 这时,便听方继藩指着一个容器里的液体道:“来,将这液体,倒入这里来。” 那打下手的学员一愣,抬头错愕的问道:“师公,您确定?” 方继藩很专注,以至于,已经忘记了门前竟还站着人围观。 方继藩道:“怎么,这等小事,还要我确定才行。” 学员起初显得疑虑。 可细细想了想。 似乎又觉得,师公是不会错的,于是毫不犹豫,正待要端起器皿。 朱厚照看的眼睛都直了。 他忍不住的……发出了一声怒吼:“卧槽……” 这突如其来的卧槽,吓得所有人都呆了一下。 却是说时迟,这时快,朱厚照已如捷豹一般,如饿虎扑羊一般,冲至那学员面前,将那器皿夺过去。 这一幕来的太快。 以至于方继藩这为人师表的风范,还未淋漓尽致的体现出来,便已嘎然而止。 其实……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假装积极,并非是出自他的本心。 正因为他内心的纯粹,因而内心深处,渴望打造一个大同之世。 可现实总不免会有藏污纳垢,方继藩深知这一点,人心太可怕了,倘若自己不偶尔同流合污一小下,难免,会显得自己太清高,不合群。 可现在…… 所有人惊诧的看着朱厚照。 却见朱厚照小心翼翼的捧着那器皿,朱厚照张大眼睛,瞳孔收缩,犹如捧着自己宝贝一般。 弘治皇帝的脸,已是拉了下来,他万万没有想到,太子在自己面前,居然还如此胆大包天,这么多人亲眼所见…… 弘治皇帝心里叹了口气,朱厚照他太不像话了,简直是不将他这个父亲放在眼睛里。 他微眯着眼凝视着朱厚照,从鼻孔里冷哼了一声。 朱厚照保住了他的宝贝不被方继藩折腾坏,此刻他才松了口气,抬头,喜滋滋的样子,仿佛劫后余生一般。 他朝弘治皇帝道:“父皇,方才……” “够了!”弘治皇帝却是怒不可遏了,他朝朱厚照吼道:“太子当有太子的威仪。” 朱厚照:“……” 他倔强的抬头,想说点什么。 方继藩在旁眨眼,一副无辜的样子。 良久…… 朱厚照依旧还在沉默。 随即,他有些不甘心的垂下头,耷拉着脑袋,像是斗败的公鸡。 “父皇,儿臣知错了。”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起来。 儿子毛躁是毛躁了一些,可是…… 弘治皇帝上前,看着桌面上摆着的一个个瓶瓶罐罐,有些好奇,不禁开口问朱厚照。 “这些是什么?” 朱厚照不吭声。 方继藩耐心的解释道:“是最近研制的新药。” “哦?”弘治皇帝不禁挑了挑眉,整个人顿时兴趣大增,他现在对新药,可有兴趣的很,他看着朱厚照说道:“噢,此药,一定很神奇吧。” 顿了顿,弘治皇帝继续道:“此药叫什么?” “还没有取名字。”方继藩道:“不过暂时这一次研究的计划,叫做‘悬壶济世’,有了此药,世界和平就为期不远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 他一下子满怀期待起来。 身后的大臣们,也都开始窃窃私语。 悬壶济世。 只听这名字,就比此前的那个青霉素,要高级的多啊。 莫非……又是一款神药,却是不知,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若是如此,那么…… 弘治皇帝感慨道:“悬壶济世……此药若有进展,定要及早奏报朕。” 方继藩和朱厚照对视一眼。 只有他们二人,方才知道,这个药的厉害程度。 这玩意,确实能治病。 一炮下去,保管你得了什么病,都不需治了。 当然,现在是不能说的,毕竟,这挪用的乃是西山药业的银子。 若是现在宣布出来,难免会影响投资者的信心。 等成功之后,便好办了。 现在对谁都要保密,不能透露的。 因此朱厚照和方继藩是心照不宣了,并没有跟弘治皇帝说得太明白,毕竟这么多大臣在。 弘治皇帝却没多问下去,而是突然回头,看了一眼朱载墨:“载墨啊,这些日子,你也在此?” 朱载墨见了弘治皇帝,整个人都精神了,他凛然道:“是,孙臣这些日子,都在此。” 弘治皇帝皱眉,微显不愉快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最后,眼角的余光,又落在了方继藩身上。 只见方继藩一脸淡定的站在一旁,并没什么要汇报。 弘治皇帝这才淡淡的询问朱载墨。 “学了什么?” 弘治皇帝现在正等着,朱载墨这时开始叫屈。 毕竟,有皇爷爷在此撑腰,自会为他作主。 不管朱厚照对他做了什么,只要他说出来,弘治皇帝都会替出气的。 然而朱载墨却是陷入了沉默,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百官们此刻俱是看向朱载墨,他们的心里有点小小的激动,似乎期盼着点什么。 最好朱载墨能将自己受得委屈统统说出来,最好呢皇帝震怒,呵斥方继藩和太子,然后将皇孙自着魔窟里解救出来。 更好的方案是,弘治皇帝痛定思痛,将皇孙交给有德望的大臣教导。 而是在这里跟着方继藩和太子瞎折腾。 弘治皇帝也是一脸紧张的看着朱载墨,见他沉默,弘治皇帝心里很是不安,生怕太子和皇孙俩人之间有什么不好的事,可是呢当着众臣的面,又不好不问。 因此弘治皇帝只能开口安抚朱载墨。 “不怕,有什么就说什么。” 此时,却见朱载墨昂首,一脸正气的说道:“皇爷爷,孙臣自此,受益良多,多亏了父亲和恩师的教诲,才让孙臣知道,原来……天下的学问,可以如此的浩瀚,于此相比,孙臣从前所学,不过是沧海一粟,贻笑大方,不值一提。”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震惊了,似乎他们耳朵出现了幻觉,听错了,俱是一脸错愕的看向朱载墨。 ....... 终于到家了,累到吐血,该求月票吗?月底了,再不透就作废了。 正文 第一千四百零四章:真正的勇者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诧异。 朱载墨道:“皇爷爷,孙臣总以为从前学了不少东西,到了这里,方知与从前相比,所学的不过是一些皮毛,不值一提。” 他随即道:“世上有许多的学问,都是教授孙臣做人道理,教授孙臣做事的方法,有诗词,有歌赋,可谓是包罗万象。可孙臣至此,跟着父亲,方知原来世上,竟可格物至如此之深。” “格物致知,这是朱夫子所说的话,正所谓,致知在格物,格物方知至。什么是格物?这不就是格物吗?这些从前人眼所不能见之物,将他们揉捏在一起,为我所用,这其中,需要多少的苦功夫。新药出来的时候,满朝皆惊,每一个人都为之震撼,多少人,可以因为此而受益,可是没有人去关心,新药是如何出来的,满天下的人,除了在这一栋小小的研究院里,更没有人会去关心它的原理和根本。” 朱载墨显得很感慨,继续道:“皇爷爷和许多人,关心的是新药出来,能从交易所里挣多少银子;得病的人,只想关心此药能不能救自己的性命。有人只想知道药价几何……可是,这背后的辛劳,所涉及到的诸多大学问,却是无人问津。” 弘治皇帝脸微微一红,张口想说什么。 却听朱载墨继续道:“皇爷爷常常对孙臣说,治大国,要行大道,孙臣深以为然,天下臣民千万,岂可以区区阴谋小术驾驭?可现在,孙臣却以为治大国,不但需要道,还需要术,孙臣在此,便找到了这个术。孙臣这些跟着父亲,父亲虽是落马受伤,可是这些日子,每日都在主持新药的研制,皇爷爷已是知道,此次新药的代号,乃是悬壶济世,此药听说已经有了眉目,不久之后,便有可能会有一些结果……父亲一直说,此药的作用,将比此前的青霉素,还要强千万倍不止。” 千万倍…… 所有人都骇然。 那青霉素,已经很骇人了。 这……是不是吹嘘的有点过了? 当然……他们似乎不曾想到,这千万倍比的是威力,不是药效。 弘治皇帝动容,询问式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乐呵呵一笑。 其余诸臣,个个眼中满是期待。 那焦芳脸色一变……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皇帝召见他,询问他关于吏部之事,他心里便存着侥幸。 做了几年礼部侍郎,又做了几年吏部侍郎,本以为这吏部尚书,论资排辈,也轮到自己了。 可谁料到,半路杀出了程咬金。 方继藩他是惹不起的,因此,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可陛下召见,给他一次机会。 因而,他的奏对,也是极小心。 陛下问他选吏的事怎么看待,他并不敢否认新政,因为他很清楚,若非陛下的全力支持,这新政是绝不可能到今日这个地步。 因此,他只能站在陛下的角度,一副为陛下着想的样子,来挑一点毛病,这意思是,欧阳志还是不够稳妥,而且事情若是出了差错,天下人会怨恨陛下,欧阳志得了新政急先锋的美名,一切的过失都推到了陛下的身上。 这是极厉害的离间计。 可惜……陛下对此,似乎没有丝毫的兴趣。 这却让焦芳惶恐起来。 会不会接下来,被打击报复啊。 现在,又听说方继藩和太子,又要折腾出神药,倘若如此,这圣眷,实是让人羡慕啊。 这样下去,莫说是欧阳志,自己还想做吏部尚书,岂不是方家的一条狗,都排在自己的前头? 焦芳是个睚眦必报之人,此乃性格使然,历来都是如此,一念至此,心里便恨得牙痒痒。 朱载墨道:“皇爷爷,到此,孙臣在知道,父亲的厉害,要研制出新药,需要无数人团结一致,更需数不清的人,出工出力,贡献出自己的才智,可聪明人越多,恰恰是问题的所在,想要驾驭这些聪明人,使他们坚守在自己的岗位,这……太难太难了。” 朱载墨道:“孙臣与父亲相比,远远不如,因此,这些日子,跟在父亲身边,若能从他身上学到一星半点,也不枉这些功夫了。” 弘治皇帝听着,诧异无比。 他此前可没少自朱载墨的口里,听得的自己的孙子,告自己儿子的黑状。 哪里想到,现如今,太子在皇孙的眼里,竟成了一个如此厉害的人。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不禁赞许起来。 朱厚照叉起了腰,也是喜出望外。 当然,对于朱厚照而言,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因为自己本来就很厉害,觉得自己不厉害的人,只是因为瞎了眼睛而已。 群臣们个个默然无言。 他们仿佛看到,皇孙朝着自己所想象的方向,越走越远。 弘治皇帝大喜:“如此甚好,嗯,这儿不错,这药,有眉目了?” “父皇。”朱厚照美滋滋的道:“是要有眉目了,请父皇放心,这实验品,很快就会出来。” 当然,他有一句话没有说,想要弄出实验品,倒是容易,可要解决生产的问题,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弘治皇帝期许的道:“如此,朕倒期待的很。” 弘治皇帝很高兴,至少,现在破除了不少的谣言。 而且这药……既然比青霉素还要好,那么……就实在值得人期待了。 或许……是真正的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呢? 弘治皇帝待了一会儿,时候已是不早,自是起驾回宫。 焦芳心事重重,继续当值,傍晚时,方才回到了自己占地近百亩的宅邸。 说起这个宅邸,焦芳就十分自傲。 为了置办这个家业,自己可是操碎了心啊。 回到了厅里,坐下,自有人斟茶进来。 儿子焦黄中上前,这些日子,焦黄中无所事事,他本是专心读八股,谁晓得,心在八股越来越不吃香了,哪怕是高中,未来的前途,也是有限。 可新学,他也懒得学。 索性,便和京里的某些人,暗地里做买卖。 凭着自己父亲的关系,这暗中的买卖,居然还做的有声有色。 焦黄中见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父亲,出了什么事?” 既是父子,焦芳自是没有隐瞒,将今日所发生的事,统统相告。 焦黄中非但没有愁眉苦脸,反而眼睛一亮:“新药,比青霉素还强,不知现在有眉目了没有。” 焦芳道:“听说快有眉目了。” “新药……新药……”焦黄中双目之中,掠过了贪婪之色,接着道:“父亲,陛下似乎对您,并不满意,陛下既已说了欧阳志的是非,只怕,陛下将来对父亲更为不喜了。那方继藩牛什么,不就是喜欢欺负人吗?哼,别人怕他,我们焦家,才不怕。” 焦芳吓得脸都白了,这些话,只能心里想,绝不可说出口的。 不过……自己的儿子,还真深得了焦家的遗传啊,就是这么的刚烈。 焦芳压压手:“好了,闲话少说。以后万万不可对外人言。” ………… 如此过去了一个月功夫。 焦芳在吏部办公,却有人寻了上来……请他立即回府。 焦芳以为自己儿子出了什么事,匆匆归家,却见焦黄中眉飞色舞。 “父亲,哈哈……大仇得报了。” “啥?” 焦黄中激动的道:“西山的新药,果然研制出来了,我亲眼打探来的。” 焦芳冷哼:“这算什么大仇得报。” 焦黄中高兴的手舞足蹈:“父亲,这制出来的第一批药,被儿子我……取来了。” “取!”焦芳吓了一跳。 焦黄中激动的拉着焦芳到了后园,后园靠着厢房的库房里,远远的,便闻到了一股古怪的味道,焦芳心里咯噔一下。 等进入了库房,却见一个大玻璃缸里,缸里,是粘稠的黄色液体。 “这是……” “药……新药……能包治百病,甚至听闻,可以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你……你……”焦芳吓尿了:“你这是从那里窃来的?你……你疯啦,你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爹,这是为您报仇啊,而且,如此的神药,将来,定是价格不菲,方家欠我们焦家,一辈子都还不清,我拿点利息回来,咋了?” 焦黄中理直气壮。 想到了方继藩,他便恨得牙痒痒。 焦芳脸色惨然,不过很快,他定了定神,眼眸眯起来,露出了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你……你是如何窃得的,是否露了马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一个不好,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焦黄中嘿嘿笑,一副儿子很聪明的样子。 焦黄中心里是真的恨啊,本来自己科举,不敢说十拿九稳,入榜还是有希望的,可先是西山书院霸榜,之后,科举越来越没前途,让他断了这个心。他的父亲呢,本来是最热门的尚书人选,结果,被方继藩的弟子给截了。这还不算,焦芳也为h焦黄中而担忧过,因而,想走吏部的关系,给他安排一个差事,结果,报到了欧阳志那里,直接否决,只说焦黄中能力低微,不堪大任。 这一下子,可把焦家父子惹毛了。 焦黄中看着那玻璃缸里的黄色液体,不禁磨牙,低声道:“哼哼,你们可把我们焦家惹毛了,今日,让你们晓得我们的厉害。” 有了这西山投入了无数人力物力的新药,且不说,这药肯定价值不菲,而且,自己还窃来了这么多,而且……也算是狠狠的出了一口恶气。 只是……面对父亲的质疑,倒是让焦黄中有些意外,父亲,太谨慎了。 正文 第一千四百零五章: 焦黄中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自然看不惯自己父亲瞻前顾后的样子。 想当年,自己的爹,那也算是响当当的人,哪怕是万贵妃在的时候,也是横着走的。 可如今,年纪大了,怂了。 一个方继藩,再厉害,可让咱们父子不好过,咱们就坐以待毙? 他心里可不愿受这种窝囊气,不管怎么样他们焦家都是有名望的,可自从这方继藩出现了,他们一家就没过什么好日子了。 这一次抓到机会,他是不会放弃的。 因此焦黄中朝自己的爹行了个礼。 “爹,你放心便是了,这西山研究院,说也奇怪,儿子打听过,他们研制的新药,虽是妥善的存放在西山里头,却在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这方继藩,还真是机灵,他素知灯下黑的道理,不故意派重兵把守,恰恰相反,那地方,方圆一里之内,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本是极隐秘的事,幸好,那些研究院的书呆子,竟然不知人心险恶,儿子让人去套个话,便套出来了。” 焦黄中一脸得意洋洋的说着,随即他顿了顿。 “儿子觉得有机可趁,于是……便趁着他们无多少人看守,让人偷偷将这东西,窃了来,说起来,真的废了不少功夫呢,为了防止人发现,将这缸子外头,裹了一层层的棉被……” 焦芳凝视着焦黄中,格外郑重的问道:“当真没有人知道此事?” “就算他们怀疑,又如何?”焦黄中道:“爹是吏部侍郎啊,只要没有真凭实据,他们难道还敢进咱们焦家搜查不成,爹放心罢,不必理会他们。” 听焦黄中的一席话,焦芳心里稍安。 不禁的,他也自信起来。 老夫历经两朝,为宦数十载,那也不是吃素的,就如焦黄中所言,没有真凭实据,谁敢在自己面前造次? 于是,他顿时想到了欧阳志那个智障。 一个如此年轻的后辈,自己在礼部做侍郎的时候,他才刚刚进翰林呢,结果呢,等自己调去了吏部,这家伙,居然成了自己的上官了。 一个年轻的后辈现在都骑到他头上来了。 真是可忍,熟不可忍。 不过……焦芳还是显得有些担忧,他凝视着焦黄中的双眸泛起淡淡忧虑之色。 “还是要小心点为好,万万不可露了马脚,哎……黄中啊,你还是太冲动了,世上的事,怎可如此鲁莽。” 虽是劝了一句,心里有小小的不安,可很快,焦芳的目光,便落在了眼前的一缸液体上,他上前打量,左看看,右看看,却没看出名堂来,不禁朝身旁的焦黄中问道:“这是何药,治的又是什么病?” “要不。”焦黄中也好奇起来,父子二人,围着这一缸液体转了转,百思不得其解。 焦黄中不禁开口说道:“父亲要不,尝一尝试试看?” 焦黄中吞了吞口水。 “混账!”焦芳呵斥道:“这是药,不可乱吃,你以为这是糕点蜜饯吗?何况,此药到底是外敷还是内服,又或者是注射,尚且还没弄清呢。” 焦芳气得不轻,怎么有这种糊涂东西,药也可以乱尝,一时间他的一张脸都青掉了,微微顿了顿,又继续开口提醒焦黄中。 “总之,要小心小心再小心,切切不可有丝毫的差错,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这府里,尤其是这后院,无关的奴婢,统统都赶出去,不得让他们靠近,别传出去什么,这事儿,除了咱们焦家的至亲之外,一个都不能知道。” 焦芳是个多疑的人,毕竟阴暗的揣摩别人已是他的习惯了,自然要对人有所防范。 对于外人,他是一概都不相信的。 现在后院里,藏着这么个东西,真是睡不着啊,这药有什么用,尚且不知,因此,必须捂着消息才好。 焦芳沉吟了片刻,便吩咐焦黄中。 “你修书,去信,让你的叔伯和兄弟们,都自老宅里赶回来,要赶紧,后院这里,必须得有人关照,只有咱们焦家自己人,才信得过,其他一个人,都不可信。” 焦黄中听罢,倒是觉得有道理,连连颔首:“爹放心便是,这事儿,有儿子来谋划。” 焦芳才稍稍的放心一些,又复杂的看了药缸一眼,深深的皱眉思虑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灵丹妙药呢,老夫,倒是颇有几分期待了,哼哼,至于那方继藩,却不知丢了这个,此刻,是否在跳脚。” 想到方继藩焦灼万分的样子,焦芳觉得很痛快。 ……………… 王金元便匆匆而来:“少爷,少爷……” 他发出了嚎叫。 方继藩气的牙痒痒,穿了衣,趿鞋出来:“狗东西,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王金元啪嗒一下跪下,红着眼眶诉苦。 “小人也不敢来,可是太子殿下,已经急疯了……” 急疯了? 方继藩诧异,一脸不解的凝视着王金元。 “出了什么事?” 王金元急地跳脚。 “少爷,我们的东西,被窃了。”一时他竟有些说不清了,说东西,方继藩肯定是一时明白不过来的,因此王金元连忙改口,“药,药,那些制出来的药,都被窃了。” 方继藩一听,整个人要跳起来:“呀,是谁,是谁……这么……这么大胆,这样的药,他们也敢偷。” 卧槽…… 方继藩顿时开始急了。 这是啥,这是黄火药啊。 这玩意,可是易燃易爆,且威力还巨大无比。 若是一不小心,磕磕碰碰,达到了某种临界点。 那么…… 这黄火药的威力如何,其实方继藩也不知道,东西是试制出来了,却没有寻找到合适的实验场地,毕竟这玩意的威力还是未知,因而,只要暂时要封存。 正因为这玩意,威力太大,且还极不稳定,因此,方继藩才让人储藏起来,附近一里之内,都不敢轻易派人看守,毕竟,这若是外人随意出入,一不小心,可能就要将人炸上天了。 这么个玩意,居然有人偷? 西山,可一直都是典范啊。 可谓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怎么突然就有盗窃贩子呢。 方继藩汗颜,可猛地一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连忙朝王金元喊道。 “贼子追踪到了没有,快,赶紧找啊,人家只是偷点东西而已,这若是一不小心,将人炸翻了,我方继藩……良心过不去啊。”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零六章:美滋滋 完蛋了,要完蛋了。 得知消息之后,方继藩的感觉便犹如遭了晴天霹雳。 易燃易爆,数额不小,而且威力惊人。 这三样东西加在一起,可是真正要人命的啊。 若是炸了,天知道要死多少人。 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哪怕是窃贼,即便抓住,也不过打几十个时辰,然后丢去牢里了事,可是真说要将人炸死,甚至来个尸骨无存,方继藩摸着自己的良知,也是于心不忍。 黄火药没了,还可再造,可倘若是因为这些而炸死窃贼和许多无辜的百姓,方继藩于心不安。 他不敢耽误时间,急匆匆的命了许多人开始查访,不但如此,还下文厂卫,以及顺天府,命其顺藤摸瓜。 一时之间,京里的空气,竟都骤冷起来。 随后,方继藩心情郁郁的寻到了朱厚照,却见朱厚照气咻咻的样子。 朱厚照怒道:“这些试验品得来多不容易呀,好不容易才提炼出这些,还指望进行试验,记录数据的,现在好了,统统没了,老方,究竟是什么人有这样的胆子,居然敢窃这个,待抓住了,不扒了他们的皮,本宫这口气就咽不下。” 方继藩显得忧虑重重,皱着眉头道:“殿下先冷静,此事……关系重大,已经派人寻访了,现在我只希望不要弄出什么乱子,如若不然,这天子脚下弄出了大动静,可就糟糕了。” 朱厚照想了想便点头,也对,此药极不稳定,还真可能出事。 他虽有时浑浑噩噩,可事理却还是明白的。 他便道:“本宫亲自去顺天府一趟,这顺天府该有所作为了。父皇那儿……” 说到这个,方继藩和朱厚照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二人都是沉默起来,似乎都想在对方的身上拿出主意。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过了一炷香,似乎朱厚照先憋不住了,只好道:“暂时还得瞒着,若让他知道这药如此厉害,还不晓得多忧虑呢。” 这话说的好听,可……这是欺君罔上啊。 如此严重的事,还敢欺瞒,简直就是找死。 可方继藩却是眉飞色舞起来,恨不得一拍大腿,激动的道:“太子殿下明鉴哪,您是储君,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就照着太子殿下的诏令来办。” 朱厚照将头微微扬起,下巴微抬三十八度半,吸了吸鼻涕,面上一副莫名的悲壮。 …………… 萧敬细碎着脚步,匆匆至弘治皇帝的面前。 南直隶凤阳府怀远县的县令上奏,痛斥新近吏部所委派的吏员滋生事端,惹出是非,引起民怨沸腾。 弘治皇帝皱眉,这是一个区区小县令的奏报,可弘治皇帝却是知道,管中窥豹而言,其中该县令种种严厉的措辞,可见父母官与吏部吏的矛盾,已到了何等尖锐的地步。 一县如此,一府,一省,全天下呢? 弘治皇帝深深皱眉,幽幽的叹了口气,抬头,见了萧敬躬身站在一旁,他淡淡道:“怎么惊惶不安的样子?” “陛下……听说……西山出事了。”萧敬小心翼翼的回答。 弘治皇帝显得诧异,愕然的看着萧敬。 萧敬道:“听说新研制的新药,被人窃走了。” 弘治皇帝一惊,本是淡然的神色一下子消失了,眼睛微微张大了。 他对新药,可是满怀着期待的,哪里想到,刚刚新药有了眉目,居然就被被人窃走。 这是天子脚下啊,且还是首善之地的西山,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弘治皇帝抿了抿唇,眉头越拧越深,吐出两个字:“彻查。” 萧敬便道:“是,奴婢遵旨。” ………… 消息已经不胫而走了。 这事是瞒不住的。 一时之间,竟是满城风雨。 人们对于新药,本就颇有期待。 西山研究所的东西,往往都很神奇,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了。 可谁料……居然失窃了。 而且整个京师,动静都很大。 甚至顺天府的差役,竟是挨家挨户的进行搜查,一时之间,风声鹤唳。 ………… 吏部…… 如往常一样,欧阳志面无表情的进入了部堂里,吏部上下的诸官吏统统听侯差遣。 欧阳志是个事必躬亲的人,任何事,都定要过问,部堂里发生的事,也都瞒不过他。 毕竟,他有长久独当一面的经验,在保定府,那般艰难的开局,他都挺了过来,而且越来越熟稔,这吏部上下的事务,虽也繁杂辛苦,却没有难倒他。 对于许多官吏而言,欧阳部堂虽然严厉,而且深不可测的样子,可毕竟还能以身作则,且往往行事雷厉风行,因此上下凛然,倒也不敢生事,乖乖俯首帖耳的听命行事便是了。 可也有一些人,彻底的被闲置了。 比如左侍郎焦芳和右侍郎梁储,以及给事中陈彦。 三人的事,几乎都被欧阳志一手包办,几乎插不上话,索性……来了部堂后,便躲在一处,慢吞吞的喝茶。 这吏部上下见如此,自然知道,在这吏部,谁才是正主。因而,但凡欧阳志下达的命令,几乎是不折不扣的完成,而对于左右侍郎,却多是推诿。 焦芳感觉自己提前进入了致士养老的状态。 这个时候,本该急流勇退,可焦芳的心,却还是极热切的。 他不肯走,死也要赖在此。 此时,他正拿着一个茶盏,慢悠悠的喝着茶,听着坐在一旁的给事中陈彦道:“听说了吗?西山丢了一批新药,据说……是最新研制的,现在满京城都在搜索,甚至还听说……厂卫都已动用了。下官来时,见街巷左右都是风声鹤唳,这动静,也太大了吧。“ 梁储自得其乐的呷了口茶,他不爱掺和这些事,倒没有接话。 只见陈彦接着压低了声音又道:“这么大动静的搜查,可见这新药何其的珍贵,只怕……价值千万金都不止呢。” 陈彦说到此时,嗓子都在颤抖。 是啊,若是不值钱,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大不了,重新制就好了。 可现在看来……却满不是这么一回事。 焦芳听到此处,内心一喜。 原来,这新药当真如此值钱,看这样子,方继藩已经急的要上房了,好啊,总算自己的儿子干了一件漂亮的事,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而且……将来,等风声过去,将这弥足珍贵的药转手一卖……啧啧……说不准千亩大宅都来了。 焦芳心里虽喜,却是拉下脸来,道:“新药乃是利国利民之物,老夫听说,太子和齐国公为了新药,可谓是废寝忘食,这样的宝物,岂能有金银来衡量?陈贤弟,汝此言不啻为煮鹤焚琴,甚是不雅。” 陈彦的心情顿时失望起来,本以为大家会跟着自己一道狠狠的笑骂几句的,可梁储只是在旁微笑不语,焦芳则直接当面指责,这令他脸微微一红。 虽是气愤焦芳祭出大道理驳自己的面子,可他对焦芳有所畏惧,不只是因为焦芳乃是左侍郎,除此之外,也知道焦芳的性子睚眦必报,一旦得罪了他,绝没有好果子吃,只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尴尬道:“是极,是极,倒是下官失言了。” “此非失信,心中所想,才会有此言。陈贤弟还年轻,是弘治九年登科的吧,须知我等入仕,为的便是上报国家,下安百姓,心中有社稷,念着天下黎民,方才不失臣道。现如今,满大街的人,都奔着钱去,这钱是好东西吗?这是害人之物啊,它令多少人智令利昏,别人倒也罢了,可我等,乃是圣人门下,新药……是好东西,好就好在,能给天下的百姓,带来福祉,可若将其视为财货,就落于下乘了。” 焦芳捋须,侃侃而言。 陈彦:“……” 陈彦已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可最终,也只好道;“吾不如焦公多矣。” 一天可以发生了很多事情,可也很快就过去了。 焦芳匆匆下值后,果然发现街上是风声鹤唳,到处都是明哨暗探。 回到了府上,发现焦府外头倒还算平安,显然,无论是厂卫还是顺天府的差役,都是颇有几分眼色的,倒也不敢疑心吏部左侍郎的府上,会藏匿新药。 焦芳疾步回到了后院,便见焦黄中激动的上前,朝焦芳行礼道:“爹,老家来人了。” 焦芳喜出望外,他将所有后苑的下人都屏退去了前院,这后苑空荡荡的,也没下人,总是让人觉得心里不踏实。 现在好了。 自己的亲人们来了。 焦芳按捺住心里的愉悦,尽量平静的道:“都来了吗?” “统统都来了。”焦黄中欢喜道:“父亲召唤他们,他们怎好不来,几个叔伯,还有几个兄弟,三服之内的亲戚,都到了,听说爹您有差遣,个个都高兴的很。” 虽说焦芳睚眦必报,可对于自己的亲戚,还算不错的,在他的老家,他的这些亲戚仗着焦芳,哪一个不是过的滋润无比?现在焦芳一声召唤,大家都踊跃的赶来巴结着家族中出来的这位大人物。 正文 第一千四百零七章:君要臣死 亲人们来了,焦芳眉飞色舞。 而今,自己好歹高居吏部侍郎,这些年来,对于这些至亲,帮衬不少,在他们的面前,是极风光体面的。 现在焦家有事,这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该到用的上他们的时候了。 焦芳的心情很好,带着淡笑道:“人都安顿好了吗?” “爹,安顿好了。”焦黄中明白父亲的心思,忙道:“他们一路远来,辛苦的很,所以暂时让他们先去休息,等明日,再让他们来见父亲。” 焦芳点了点头,又道:“都在后院吧。” “都在,所有的奴仆,哪怕是最忠心,都差遣和寻故打发出去了。” 焦芳颔首点头。 这时,他想到了什么,于是…… “走,去看看那些药去。” 焦芳兴致盎然。 焦黄中见状,忙是跟上,随着焦芳至了内库房。 那一大缸的药,还待在那。 看着里头淡黄色的浓稠液体,焦芳眼睛放光,喃喃道:“此前尚不知此药的好处,可现在全城搜查,震动京师,为父才敢确定,这些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了。就是不知此药到底有什么作用,是内服呢,还是外敷呢?亦或者能延年益寿?” 焦黄中听罢,也是兴趣浓厚起来。 宝贝啊,这是宝贝啊,就像金元宝一样讨人喜欢。 父亲说的不错,外头已是闹得不可开交,可见此药定是比金子还要珍贵,哈哈,那西山研究院,花了这么多功夫,可最终,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那方继藩,一定是在跺脚吧。 想到这个,焦黄中就感觉心情愉悦。 “要不,爹,咱们揭开来看看?”焦黄中一脸兴奋的看着焦芳道。 焦芳就显得稳重多了,他微笑道:“不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如此至宝,还是过一些日子再说。” 他揉了揉眼睛,库房里三面墙壁密不透风,库中格外的昏暗,焦芳又擦了擦眼睛,道:“掌灯来,为父想看清楚一些。” 既然已经证明了这新药价值连城,以至于西山为了搜寻,可谓是不惜一切代价,依着焦芳的性子,当然要好好端详一番。 焦黄中听罢,便取了一盏灯来,那豆大的火光,将玻璃缸照亮了一些,里头浓稠的液体,竟显得晶莹。 再细细的看,在这玻璃缸上,竟还刷了一片黑漆,是一个骷髅头的标志。 这标志显得有些渗人。 不过……这骷髅头的造型,很别致,居然还挺有意思的呢。 所谓爱屋及乌。 父子二人掌着灯,张大眼睛,啧啧称其奇。 哪怕是这骷髅头的标志,他们都觉得格外的赏心悦目。 端详了片刻,焦芳才心满意足的吹熄了灯,直起腰来。 “爹……您说……”焦黄中想起什么,不免有几分忧心,道::“现在搜查的这样的厉害,那些人会不会在哪天就冲进咱们府邸里来?” “呵……”焦芳此刻,倒是镇定的可怕。 毕竟宦海浮沉数十年。 当初,也算是狠人。 成化年间的光辉事迹,至今还脍炙人口呢。 焦芳神色淡淡,眼眸却是闪动着精光,道:“他们进的了这个门,为父这乌纱帽,便算是白戴了!” ………… 一连数日过去了,依旧是没有什么眉目。 这让方继藩急的跺脚。 东西偷掉了无所谓,大不了,继续从实验室中提取新药,可这玩意涉及到的,却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这世上,最善良的人,莫过于是卖宅子和放贷的,因为只有他们,才对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格外的珍惜,每一个生灵,都是一笔不菲的财富啊。 让方继藩眼睁睁的看着有人因此而死,他的良心,无法让他这样做。 可哪怕是全城按图索骥,居然也是石沉大海。 以至于方继藩怀疑,这些东西,可能已经被贼子运出京了。 可细细想来,又不对。 短途运输尚可,若是长途运输,只怕早就闹出动静了,毕竟这玩意,哪怕是长时间的剧烈磕碰,都可能造成巨大的府安全隐患。 就在方继藩心急如焚时……王金元却是匆匆来了。 “狗东西,去哪儿了?怎么,有消息了?”方继藩心情不好,自然口气也不爽。 “没有消息。”王金元知道近几日,少爷的脾气十分不好,他哪里敢触少爷的霉头,吓得瑟瑟发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都搜遍了,几乎是挖地三尺,哪怕是所有进出京师的车马,也都搜查过,可就是石沉大海。” 方继藩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见鬼了啊这是…… 这玩意有人偷,也就罢了。 毕竟……世上的奇葩这么多,可明明自己在玻璃缸上贴了骷髅头的警示的,这不是明显告诉大家,这很危险吗?那些贼子,是瞎了眼睛吗? 方继藩越想越怒,捋起袖子来要动手揍人。 王金元吓得面如土色,立即道:“不过……不过……少爷……不过厂卫那边,有消息来,说是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方继藩现在几许消息,哪怕一点点蛛丝马迹,连忙道:“什么奇怪的事。” 王金元道:“东厂打探到,那吏部左侍郎焦芳的府邸有些不正常,这几日,居然将许多的奴仆赶出了后院……而且,这既非是节庆,又没有其他的由头,居然……他们远在老宅的族人,都入京来了,这焦芳全家九十七口,都至亲之人,昨夜快马加鞭的赶来……当然……这只是觉得有些小蹊跷而已,只不过,只不过……” 方继藩忍不住皱着眉头,喃喃道:“焦芳……” 对于焦芳这个人,方继藩一直是忽略的。 初来这个时代的时候,方继藩觉得哪一个历史名人都很牛逼,可如今,爱谁谁,我方继藩认得你吗? 焦芳可算是名人了,历史上,曾一度官至内阁首辅,不过此人声名狼藉……名声……呃……大致和方继藩差不多,可谓是半斤八两。 这边东西失窃了,另外一边,焦芳那里却有如此的异动…… 方继藩眯着眼,不禁深思起来……这是巧合吗? “派人去搜查了没有?” “没有!”王金元道:“厂卫那边不得陛下的旨意,是绝不会轻举妄动的,少爷,这焦芳,毕竟是个老臣……若无铁证,怎么……” “狗东西!”方继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冷然道:“就说是我方继藩说的,你去知会顺天府,进焦家给我搜。他们若是敢阻拦,就是不给我方继藩面子。” 王金元一凛,方才他想说的是,毕竟是吏部左侍郎,还是需有所顾忌的,可少爷既然如此发话,那么……管他呢。 王金元从不忤逆方继藩,自然是道:“是,小人这就去办。” 方继藩习惯性的背起手,这一刻,他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人性的光辉。 方继藩继续道:“还有,立即打探,再看看有没有其他可疑之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王金元连忙应道:“是……是……小人明白了。” ………… 王金元不敢犹豫,立即给顺天府带话。 顺天府立即派了一个都头,带着数十人,急匆匆的赶去焦家。 这都头叫刘威,名字很吓人,可到了焦家门口,却显得不太有底气了。 因为刚刚要入门,便有人将他拦住。 焦芳出来了。 焦芳穿戴着钦赐的斗牛服,头戴乌纱帽,背着手,威严无比。 他死死的盯着刘威:“尔何人,竟敢侵门踏户?” 刘威第一次见着这么大的官,却还是硬着头皮道:“因疑贵府可能私匿新药,卑下奉顺天府……” 焦芳听罢,这一张正气凛然的脸猛地一变,抬起手,便是一巴掌狠狠的打下去:“狗东西,瞎了眼吗?可知本官是谁,位列何职,区区一个都头,竟也敢在老夫的府上撒野。” 这一巴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了刘威的脸上,刘威的脸上顿时多了一个痕迹,他又羞又怒,张口要说什么。 却见焦芳又厉声道:“还有王法了吗?还有没有天理?老夫尚且要给尔等区区小吏欺辱,这满朝文武,岂不都要置于你们的YIN威之下,哼,来人,来人……” 里头,早有焦家的仆役听令出来:“老爷……” 焦芳凛然道:“这日子,看来是没法儿过了,立即取笔墨,老夫要修书,要致士,向皇上请罪,若是陛下认为老夫藏匿了什么新药,自请陛下重惩,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夫没什么说的。这奏报,走通政司吴通政的关系,立即呈报进去。还有……请老夫的故旧们来府上坐一坐,老夫要看看,这些差役,到底想做什么!” 刘威原以为自己拿出了顺天府的名头,这顺天府的背后乃是太子和齐国公,焦芳自会息事宁人,可哪里想到,他竟是巴不得将此事闹得更大为好。 又是要去启禀皇帝,表面是要请罪致士,这不摆明着叫冤屈吗?而至于请他相熟的同僚故旧来,更是别有所图。 这事……要闹大了。 ………… 还有。 正文 第一千四百零八章:京师震动 京里本就风声鹤唳,突然之间,顺天府居然围住了焦府。 这焦芳的名声虽然不太好,可是这么多年来,或多或少也是有一些朋友的。 朝中诸官,其实也有不少人为难的很。 焦芳的帖子都下了,请他们到府上一叙,若是不去,难免有失风骨,大家只认为自己是怂了。 可若是去,顺天府背后乃是太子和齐国公……这…… 这才是最难的地方。 姓焦的这家伙,平日不给人好处,出了事,却给人出了一个难题。 顺天府不得旨意,擅自要冲入大臣府邸,这等于是抄家啊,这等事开了先河,从此之后,大家人人自危,哪怕是锦衣卫,不还要先下一个驾帖吗? 这才是其中最致命的关键所在。 清流们在历史上和厂卫斗争了这么多年,其核心,也是厂卫借用监督百官来制衡百官,而百官予以反击,寸步不让,来反抗对厂卫肆无忌惮的权力。 不去…… 名声就臭了。 终究,还是有人动身启程。 起初只是几个年轻热血的小翰林。 他们到了焦家,递上了帖子,前来做客。 而顺天府的人也越来越多,可是这些年轻的官员们,却是对此视若无睹,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而另一边,顺天府一面向西山禀报,一面不断的加派人手,以至于推官亲自赶来。 围绕着焦家,竟开始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了。 紧接着,更多人开始坐不住了。 今日是沐休,而焦府附近,本就是不少达官贵人的府邸。 这些人消息灵通,焦家的风吹草动,立即便迅捷的传播开。 每一个人都似乎在权衡,焦芳给他们出了一个难题,到底是做一个清流,还是明哲保身。 随后,陆续开始有人来了。 过了半个时辰之后,前来拜访的诸官,竟有数十个之多。 名义上,他们是拜访,或者是来焦家做客。 可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明白,他们人在此,就显出了其分量,且要看看顺天府是否敢这个时候冲进焦家来。 焦芳见陆续来的人渐多,面上开始露出了笑容,站在门前,似挑衅一般的迎接宾客。 外头,都头刘威人等,正与赶来的推官低声禀告什么。 那推官皱起眉,显然对于焦芳的举动有些反感,他低声沉吟,朝刘威道:“现在就冲进去搜查,如何?这是齐国公的交代,难道我等还要抗命不成?” 刘威苦着脸道:“唯一担心的是,冲进去的过程之中,这些宾客会不会挺身拦截,倘若是发生了冲突,伤着了这些宾客,又或者是焦侍郎,这……只恐……” 这个担忧并不多余,推官显得焦虑了。 他很清楚刑不上大夫的道理。 厂卫之所以臭名昭著,就是因为破坏了这个原则,顺天府若是派人冲进去,只恐怕,也免不得要惹出风波来。 抿了抿唇,他才道:“齐国公那里,禀告了吗?” “已经派人加急禀告了。” 推官顿了一下,目光里显出几分争执,道:“那么,所有人做好准备,再等等齐国公的命令,若是他执意要踏入焦府……” 说到这里,推官眼里掠过了决然,掷地有声的道;“那就无论付出多少代价,立即冲进去,阻挡的,就不必客气了。” 刘威的脸,还感觉火辣辣的,恨恨的瞪了一眼门前迎客,笑容可掬的焦芳,点点头:“是。” ………… 焦芳面上微笑,心里已定了许多。 其实,他很明白,这只是暂时的举措。 他不是愣头青,怎么不知道方继藩不是吃素的? 因而,双方都在等。 他已上了奏疏,入宫鸣冤,而这顺天府也定已修了急报去西山了。 现在,他等宫中的反应,且要看看陛下是否会纵容方继藩和太子如此的造次。 …… 通政司匆匆的将快报送入了宫中,而后,萧敬快步至弘治皇帝身边。 弘治皇帝难得歇一歇,接过奏疏一看,懵了。 “查有实据吗?” “陛下,没有。” “哼!”弘治皇帝不禁微怒:“没有真凭实据,就敢让顺天府去侍郎府邸,他们这是准备要捅多大的篓子?朕爱护他们,不代表太子和继藩就可以胡作非为,简直就是岂有此理,这是儿戏吗?” “陛下……”萧敬道:“更严重的是,奏报送来之前,奴婢还收到了快报,许多大臣已经动身去焦府了,这事儿……奴婢斗胆以为,关键之处在于,它容易滋生百官的怨恨,莫说是齐国公,哪怕是陛下对大臣如此,也会令人寒心,何况是齐国公呢?奴婢所担心的是,一旦越来越多的大臣前往焦府,到时……事情会到难以收场的地步。” 弘治皇帝不由一愣,随即,他的目光变得深沉起来。 弘治皇帝敏锐的感觉到,要出事。 他太清楚他的许多大臣了。 大臣们期待自己能有风骨,能够名垂青史,人人都想效法魏征,哪怕……这只是表面上…… 正因如此,且不说焦芳的人缘如何,一旦焦家出现了这样的事,势必会有人怒发冲冠,拍案而起。 而自己的儿子性格冲动鲁莽,也就方继藩还好一些,可哪怕是好一些,也是有限得很,毕竟人还年轻,锐气未散,到时……一声令下…… 后果不堪设想。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他语气变得凝重起来:“下旨,命顺天府撤出,有什么事,明日让他们入宫来说,今日谁敢闹事,朕就收拾谁!” 萧敬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那么……奴婢亲自去……” 弘治皇帝明白萧敬的意思了。 依着太子的脾气,一般的人去传达旨意,是无法阻止太子和方继藩的。 这两个家伙凑在一起,胆子是格外的肥。 弘治皇帝的心情越加烦躁起来,不安的敲打着案牍,猛地道:“朕去。” 便是你萧敬亲自去,朕也不放心啊。 “听说……”他顿了顿才道:“焦芳近来身体偶有疾,朕当去看看。” 随便找了一个理由,弘治皇帝起身:“去布置。” ………… 弘治皇帝动身的很快。 他是真的服气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婿。 真是很操心啊。 何况,他本就是个事必躬亲的人,这样的大事,让他做甩手掌柜,只怕今夜是睡不踏实了。 他微服出宫,车驾到了焦家附近的时候,却已发现这里竟是人山人海…… 弘治皇帝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心更是沉了下去。 京中好事者多,何况还是此等大事。 马车几乎越往前,便越是艰难,掀开车帘的一角,看着人山人海,弘治皇帝靠在沙发上,压下心里的烦躁,心里开始思量着什么。 外头的百姓们,议论着什么,弘治皇帝并不知道。 可对他而言,因为这么一件突如其来的争端,令太子和方继藩置身于风口浪尖,并不是好事。 马车终于抵达了焦家门口。 弘治皇帝下车。 便见这里早有许多的臣工和顺天府上下人等。 众人见天子下车,有认得的,都是一愣。 那本在门前继续迎宾的焦芳见状,眼睛一亮,心情雀跃。 陛下来了。 这对他而言,乃是最好的结果啊。 陛下大体还是个温和的人,凡事三思而后行,哪怕是自己的后院里藏着东西,可只要没有铁证,他就安然无恙。陛下既已到了,断然不会强令搜查。 何况陛下若是要加罪于自己,只需一纸诏书即可,何须御驾亲来。 可既然陛下来了,那么十之八九,就是要来收拾方继藩的。 焦芳是个睚眦必报的人,虽然知道今日之后,定是和方继藩公然反目了。 可又如何,当初万贵妃在的时候,他不照样…… 这令焦芳想起了他当年的光辉岁月,竟是心里感慨。 他匆匆带着诸同僚至弘治皇帝面前,焦芳拜倒,立即泣不成声:“陛下……陛下啊……老臣有万死之罪,今陛下欲抄臣家,臣绝无怨言,只求陛下下发明旨。” 弘治皇帝听他这话,面上没有表情,却也知道许多人都在看着自己。 且不说附近的百官和顺天府上下人等,便是围观的百姓,也不下万人。 在这个场合,他能说什么? 弘治皇帝微笑道:“卿家起来,万万不可如此,卿家无罪,朕何来的加罪呢?” 焦芳显然不是善罢甘休的人,他不依不饶,继续磕头如捣蒜。 这脑袋下头,就是冰冷的石砖,他咬了牙,竟是将脑袋磕的头破血流,悲愤的道:“若臣无罪,为何顺天府竟是如此羞辱臣下,老臣历经两朝,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今日,顺天府欲侵门踏户,臣……臣……已是斯文扫地,清名尽丧,就请陛下,赐死微臣……” 他说到此处,随来的大臣们也开始委屈起来。 这士大夫,还有士大夫的样子吗?真真是如猪狗一般,寻常小吏就敢出入府邸搜检,这是莫大的耻辱啊。 ………… 还有,今天这个故事会写完,四章不够就五章,五章不够就六章。其实老虎是想告诉大家,今天是老虎生日来着,哭。 正文 第一千四百零九章:毁天灭地 弘治皇帝见这些大臣们个个以头抢地,滔滔大哭的委屈之状,心里不禁厌烦。 还没把你们怎么样呢,便如此了。 朕来此,自是为了给你们主持公道的,可你们却还在此喋喋不休,这是何意? 弘治皇帝却不得不道:“入里说话。” 他不愿抛头露面,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于是,踱步,前行。 焦芳等人见状,便朝不远处的顺天府上下官吏们看了一眼,心里却是冷笑。 这些官吏见了皇帝,哪里敢怠慢,纷纷惶恐拜倒。 焦芳等人才心满意足,亦步亦趋的随着弘治皇帝正待要进入宅邸。 可就在此时,突然一声大吼:“父皇,父皇……” 焦灼的声音响起来。 却见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气喘吁吁而来。 听说这边焦芳将人拦住了,方继藩已是怒了。 这狗一样的东西,简直没有将我方继藩放在眼里,不打死他,我方继藩以后还有什么脸,自称自己得了脑疾? 方继藩气势汹汹的会合了朱厚照,带着一队人马而来,一群人高调的很,硬生生的将围看的人群推开。 可当朱厚照和方继藩看到了皇帝,一下子……愣住了。 眼看着陛下要入宅院,朱厚照更是打了个寒颤。 卧槽…… 这焦家,可是疑似藏匿了黄火药的。 这玩意,可厉害了,倘若……倘若是炸了,那可就惨了,自己得继承皇位了啊。 朱厚照打了个寒颤,发出了疯狗一般的嚎叫。 弘治皇帝驻足。 回头一看。 见着这两个家伙。 心里,弘治皇帝正是气不打一处来呢。 这下可好。 瞧见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完全没有储君和驸马都尉的庄严样子,又是鬼叫,又是迈着王八步子,飞快的窜来。 弘治皇帝第一个印象,便是这不像自己啊。 他心里叹了口气,想想自己,五六岁便已稳重了,再看看自己的儿子。 朱厚照已是气喘吁吁的到了弘治皇帝面前:“父皇,不…不能进去啊,这里头……这里头,可能藏匿了新药,藏匿了新药,不能进去。” 方继藩乖乖拜下,这时候减少一点存在感,装死会比较稳妥一些。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随即,微怒。 且不说你们在此闹出这么大的事,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是有新药又如何,和朕入内,又有什么关系。 “儿臣……儿臣交代了吧,父皇,这新药……这新药它和其他的药不同。” 弘治皇帝又是一愣,他抬头,一脸茫然。 其他人,也纷纷的不解。 弘治皇帝道;“如何不同?” 朱厚照这才乖乖道;“它会炸……会炸开……”朱厚照的手比划,两条胳膊,抡起来,像仙女散花的模样:“就是这般,轰的一声,只需一小瓶,便足以炸了一个屋子,这玩意太厉害,这新药若是在此,父皇可不就性命垂危了吗?“ 弘治皇帝一听,骇然…… “是火药?” “比火药厉害十倍百倍。”朱厚照道。 弘治皇帝一听,却是不以为然。 比火药还要厉害十倍百倍,这显然是虚夸之词。 “不信,问老方。”朱厚照急的跺脚。 方继藩见许多目光,朝自己看来,他一脸懵逼,为啥要问我,这和我有关系吗?我就一个卖宅子的。 方继藩却只好乖乖点头。 弘治皇帝则是半信半疑,他实在无法理解,一小罐,就能炸塌一个屋子,是什么样子。 朱厚照转而看向焦芳,厉声道:“你说实话吧,这不是开玩笑的事,若不是老方还存着善心,本宫不还懒得去找回什么劳什子药呢。这东西,你是不是藏了?” 听到是火药…… 焦芳心里先是大吃一惊。 呀……倘若如此,那可就糟了…… 可焦芳是什么人。 他历经两朝,什么样的世面,不曾见过。 很快,他镇定下来。 心里想笑,这是诡计啊,两个小娃娃,还敢在祖师爷面前,班门弄斧,老夫玩手段的时候,你们还光着腚呢。 且不说,这西山费了这么多的功夫,研发新药,这研发的,却是什么劳什子火药,火药有啥可研究的。 再者说了,你们真以为,老夫有眼无珠,是个瞎子? 那一大缸东西,明明就是液状,里头……和水一般。 这……水……他能炸开? 想来,他们是故意如此,想要教自己心慌意乱,最后不打自招。 这样的小把戏,以老夫的聪明才智,不带脑子,都能识破。 焦芳微笑,笑吟吟的看着朱厚照,道:“太子殿下,什么新药,这话,臣有些不明白。臣……这里绝没有什么新药,臣有的……只有仰慕圣恩,为天子分忧之心。太子殿下竟视臣为窃贼,臣……冤枉啊。” 朱厚照:“……” 方继藩在一旁暗暗着急。 他是有些怕了。 一个似他这样的人,总是热爱生命的,不愿伤及到任何的无辜之人。 方继藩急切的道:“管不了这么多了,无论里头是不是藏匿了新药,赶紧让人进去搜一搜,若是没有,最好。若是有,立即想办法,消除掉隐患!” “哼!”这时候,焦芳已经彻底的怒了。 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羞辱老夫。 何止是焦芳,身后一群大臣,也都怒目而视。 太过分了。 …………………… 焦家后院。 库房里。 焦静虽是年过四旬,却是健步如飞。 托了焦芳的福,他在老家,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作为焦芳的堂弟,能为焦芳效劳,他觉得很光荣。 他疾步到了库房,叫道:“贤侄,贤侄,不但皇上来了,便是那太子和齐国公,也都来了,门房那边,紧急来禀奏的,怎么办才好,贤侄……” 一干焦家的族亲们,大抵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原来是那个齐国公,得罪了焦芳,这可不成。 焦芳乃是全家人的骄傲,得罪了他,就是得罪大家,和他过不去,就是和大家过不去,这焦家上下,最是晓得厉害关系,因而上上下下,义愤填膺,众志成城,个个纷纷表示,也就是因为在京师,若是在老家,这样的狗东西,打死他都算是轻的。 焦黄中听到天子亲来,也是吓了一跳。 他脸上满是疑虑,可是,看到了一个个目光坚定的亲人,焦黄中心里暖暖的,果然,不愧是至亲啊,一家人,就是一家人。 他最后咬咬牙:“将这缸药,立即转移走,后院有一处古井,投入那里,最是稳妥。” “古井……” “好,我们听贤侄的。” “堂兄说的好。” “来,咱们赶紧。” 看着大家伙儿干劲十足的模样,焦黄中目中竟是有些湿润。 吸了吸鼻涕,保存着这内心深处的一股温暖,他知道此刻,不能迟疑。 “来,搭把手。” “二叔,您一边歇一歇,让咱们年轻人来。” “大侄子,这里不亮堂,这玻璃缸又滑手的很,取灯来照照。” 很快,一个小伙子取了灯来,豆蔻一般的烛火照着小伙子的脸,能看到他的脸上,荡漾着骄傲之色,能给老焦家出一份力,让他此刻,觉得自己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 “怎么用的是油灯……” 那二叔焦静不满的咕哝:“这个怎么能让库里亮堂,点火把来。” “噢。” 已有七八个人,一齐开始托着玻璃缸的底。 虽然有些吃力,毕竟,挺沉的,可是他们围拢成一圈,相互可以看到对方,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荡漾着一种相互依靠的欣慰。 有亲人在旁相互依偎的快乐。 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感受到的。 焦黄中很激动。 火把来了。 顿时,整个库房照的通亮。 彼此的脸,更加清晰。 于是,眼神交汇,彼此点头。 “来,火把靠近一些。咱们一起出把力,听我喊,一……” 亲人们都在身边,焦黄中喊出一的时候,哪怕是身体孱弱的三叔,也自告奋勇的托着一个角,一副要蓄力的样子。 “二!” 火光映射在焦黄中的眼底,眼里似乎也升腾起了焰火,这璀璨的焰火,在这一刻,使他的目光,变得愈发的温暖。 他张口,接下来,开口:“三!” “呀……”大家一起发出怒吼。 接着,他们手臂的肱二头肌开始隆起。 可是……当这三字落下的时候。 突然…… 焦黄中眼底的焰火,居然开始放大,开始膨胀,而这一切,只在刹那之间。 紧接着…… 轰隆…… 几乎来不及让焦黄中和亲人们反应。 因为这一切,只在一息之间,只有一息。 当一息过后。 巨大的火药,瞬间将玻璃缸烧透,火蛇漫天而起,瞬间,便充斥了整个库房,库房中的所有人,也在这刹那之间,被强大的冲击和火蛇吞没。 也只在这一息之间,方才还含着三的人,他的身体,犹如纸团一团,瞬间,便也随之成为了一团璀璨的焰火,最后,这随着巨大冲击力的焰火,吞噬了一切…… 这已不是温暖,而是炙热了。 毁天灭地的力量……也在此刻,彻底的爆发了出来。 正文 四更送到,求祝福 三十二年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个孩子,一定想不到,三十二年后的今天,他长大成人,会靠每天伏案为生。 三十二年后的今天,他也一定想不到,他会每日惨兮兮的求订阅和月票,才能维持自己的生计。 毕竟,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懵然无知的孩子啊。 三十二年之后,是这个孩子三十二岁的生日。 艰难的讨着生活,用心的给读者们,制造着快乐。 又长大了一岁。 心情是复杂的。 好了,就不多感想了,四更送到,在此感谢各位对老虎的支持,大家一句祝福,便算是给老虎庆生了,好累呀,去睡觉,明天早起更新。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一十章:冲天之火 轰隆…… 爆炸所带来的效果,可谓是地动山摇。 ?大地,已开始颤抖起来。 而在焦家大宅之外,君臣们本是各怀着心事。 焦芳一派正气凛然之态,为了在众人跟前自证清白,还忍不住痛心疾首的道:“臣兢兢业业,圣人门下,如何会盗取新药,臣忝为吏部左侍郎,位居庙堂,怎么会做这等下三滥的事,殿下与齐国公,如此栽赃,这是要置臣于何地?” 接着…… 大地就颤抖起来了。 焦芳险些站不住。 紧接着,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焦芳下意识的回头,看向自己的家。 只见焦家百亩大宅的方向,一团焰火生成的蘑菇,升腾而起。 随之一起飞上天的,竟有还未完全烧尽的屋顶。 火光在焦芳的眼眸里闪动,焦芳的嘴巴猛的张大了。 爆炸点中心的位置,乃是他家的后院,后院那里…… 而此后,爆炸的冲击波,却如狂风骤雨一般,带着火焰,席卷和吞噬了附近的一切。 哪怕是高高的院墙,竟也生生的轰然倒下。 紧接其后,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浪,犹如滚烫的刀子,狠狠的刮在了焦芳的面上,焦芳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宅院之外,所有人都被热浪所冲击,也有不幸之人,被随着爆炸飞溅出来的碎石打倒。 几个宦官,直接被掀翻。 弘治皇帝没站稳,猛的往前摔。 倒是方继藩眼疾手快,一把将弘治皇帝搀扶住。 朱厚照则擦了擦眼睛,顶着着巨大的热浪,瞳孔凝聚,死死的盯着那冲天的焰火。 应邀而来为焦芳站台的大臣们,狼狈不堪,有的弓着身子,捂着自己的脸,有的已吓得匍匐在地,还有人惊恐的发出了呼救。 倒是远处的顺天府上下官吏,受到的波及并不严重。 有人高呼:“救驾。” 救驾一出,数不清的官吏和禁卫朝着弘治皇帝冲击而来。 更远处围看的百姓们,本是想瞧个乐子,可在这一刻,人们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的看着焦家上空升腾起来的冲天焰火。 他们浑身战栗,目中付出惊恐,仿佛毁天灭地的力量就在自己的面前。 那焰火越冲越高,而后……整个焦家便瞬间陷入了火海。 爆炸所造成的高温,迅速的席卷了一切。 焦芳惊愕的看着这个曾经经营了许多年的家。 而后……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 再之后,他还想到了自己的二弟、三弟、五弟。 还有自己的大伯、三叔。 有自己的七舅老爷。 有自己数十个侄子。 这火海之中,有自己的根啊,也有自己的香火啊,还有……自己的一切…… 而现在,那席卷而出的火蛇,却已是将它笼罩。 猛地…… 他的心,像是被狠狠的扎了一下。 什么都顾不上了,焦芳顷刻之间,发出了一声哀嚎。 他面上本是痛心疾首的样子,转瞬之间,这伪装出来的痛心疾首,突然竟是成真了。 “天哪……天哪……咱焦……焦……家……我们焦家……” 这时,心像万箭穿心一般。 焦芳下意识的,想要冲进火海中去。 可是……他们焦家,已经烧焦了。 还没走出两部,便被眼疾手快的同僚拉住了,那同僚焦急的道:“焦公,焦公……切切不可,切切不可啊。” 所有人惊魂未定。 终于……无力瘫坐在地的焦芳发出的悲鸣,让所有人回过神来。 “天哪……天哪……”焦芳拼命的锤着自己的心口,撕心裂肺。 他像一头疯狗一般,突然从地上翻身而起,怒视着弘治皇帝,最后……这股愤怒……偃旗息鼓,他不敢。 于是,他看向了太子…… 太子此刻,全神贯注的看着那一片火海,口中忍不住发出了惊叹。 焦芳看着太子,皱了皱眉,似乎……太子也有些惹不起。 焦芳的视线移动,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对象。 他踉踉跄跄的走到了方继藩的身边,目中,仿佛要喷火一般,他胀红了脸,咆哮道:“是你,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害死了我的叔伯,害死了我的兄弟,是你……” 方继藩的心情很复杂。 他真的……不想如此的。 焦家还欠西山钱庄十一万三千二百五十六两五钱的贷款,倘若加上利息,二十年之内,他们还需奉还二十一万两千三百五十五零九三七五两纹银…… 这是悲剧啊。 是西山钱庄营业以来,最大的一笔损失。 面对焦芳的愤怒和质疑,终于使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 人们同情的看着焦芳。 弘治皇帝也不禁为之动容。 方继藩却道:“你看……焦公,咱们的新药,果然是在你家,你看,你如何解释。” 对呀… 这……是新药? 这就是传说中的新药。 人们猛然之间,恍然大悟。 弘治皇帝本是听到新药就是火药,心里对于这火药的十倍百倍威力,还有所质疑。 毕竟,人们说话,难免容易夸大。 李白写诗描写庐山,说飞流直下三千尺,总不会有人说,李太白你特么的逗我,明明只有几百尺好吗? 可现在……弘治皇帝感受到了这毁天灭地的力量。 他心里震撼,竟是措手不及,毕竟,方才热浪的冲击,让他虽是距离爆炸的位置极远,依旧还足以令他狼狈不堪。 而接下来…… 弘治皇帝突然醒悟到。 太子和方继藩,没有夸大威力,不只如此,他们的猜测是对的…… 这新药,不但失窃,而且……果然就在焦家。 “你怎么解释?”方继藩步步紧逼。 他现在可谓是家破人亡,焦芳痛心得几乎要死去,他捂着自己的心口,几乎要背过气去。 可……是啊……怎么解释……这新药炸了,不就是铁证如山吗? 可人的情绪,到了极端的时候,是无法理喻的,他面上狰狞又扭曲,怒不可赦的:“老夫……老夫不管,我的一大家子……都没了,你要偿命。” “焦公难道忘了。”方继藩对焦芳本就没很大好感,道:“方才我还说此药危险,你们偷了我的药,我尚且不和你计较,可此物关系重大,需立即搜检出来,妥善转移储存,否则便要酿成大祸。我的忠言,焦公可曾听到吗?恰恰就是焦公在此阻拦顺天府,若不是焦公如此,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焦芳:“……” 是啊。 方继藩说的明明白白,这玩意危险。 可是…… 焦芳要疯了。 死了全家,已是割肉剜心之痛,最无法让人接受的是,这一家老小,竟是被自己害死的。 “我……我……你……你……”焦芳觉得自己的脑袋要炸开了,他无法接受,他歇斯底里的锤着自己的心口。 被请来助阵的同僚们,尽都无语。 他们毕竟是旁观者,旁观者清。 这固然是一件灾祸,可是……说实话,事到如今,真怪不得方继藩,方继藩这狗一样的东西,缺德是缺德,这一点是有共识的,可是就事论事而言,方继藩一直都在尝试着拯救这些窃取了新药的焦家之人。 “不,就是你害死的。”焦芳发出了哀鸣,他反反复复的念叨:“就……就是你害死的,就是你害死的啊。” 方继藩已是火冒三丈了。 他牙一咬,道:“偷了我的东西,还敢陷害我,狗一样的东西,欺人太甚,我看你死了全家,一忍再忍,而今是忍无可忍了。” 方继藩一伸手,不客气的道:“还钱,你的房贷,连本带利二十一万两千三百五十五零九三七五两纹银,赶紧还来,不然打断你的腿,卖你去给幸福集团为奴!” “……” 前来助阵的大臣们,心中一凛,脸色一下子白了,卧槽…… 他们顿时,有点兔死狐悲了。 因为……他们也…… 焦芳懵了。 心头的怒火,已经渐渐的消散。 仅存的理智告诉他,这笔账,他是算不到方继藩的头上的。 哪怕是他想算,陛下和百官们,也不会对自己有丝毫的同情。 更何况,焦家窃取新药,已是罪无可赦了。 而现在……一听到钱字。 他缓缓的别过头,看了一眼已是烧成了灰烬的焦府,这里,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他心里,悲凉到了极点。 而现在……方继藩居然还要……伤口上撒盐。 他失魂落魄的站着,心里百感交集。 方继藩最是受不得去的,既然狠话已经说了,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催促道:“欠钱还钱,天经地义,你的宅子烧了是你的事,别以为可以赖账!” 焦芳的气焰像是一下子没了,张口欲言。 可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只好扶着自己的额头:“哎呀……哎呀……哎呀……” “别想装昏厥过去,早不时兴这一套了。”方继藩可不吃这一套。 “哎呀,哎呀,头疼,头疼的厉害……”方继藩的话,没有打断焦芳接下来全身心投入的表演,接着……他整个人缓缓的倒下,趴在了地上,闭上了眼睛,纹丝不动了。 ……………… 今日第一章送到,本月最后两天,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一十一章:功不可没 ?此时,这边一出事,附近的无城兵马司便乘着救火的马车来了。 马车后头装着大桶子,大桶子里自然都是灭火用的水。 只是可惜,火势蔓延的太快,等他们来到的时候,这里已成了灰烬。 与此同时,西山医学院的人员,也是心急火燎的赶到。 只是…… 见了这几乎已经烧得焦黑的断壁残垣,他们似乎觉得自己白跑了一趟……都尸骨无存了,似乎也没有救治的必要了。 无数人亲眼目睹了这一切,每一个人后脊梁骨都不免发凉。 据说爆炸的响动,在十里外都可以听见,那爆炸的火焰,城中也可看见。 西山医学院的人,只好抬起了焦芳,忙将焦芳送上了车。 方继藩很着急,虽然他不喜欢焦芳,虽然这狗一样的东西还胆敢偷窃西山的新药,可是…… 方继藩依旧还是本着人道主义的情怀,嘱咐医学员们:“要小心,赶紧急救,一定要救活。” 医疗的马车,火速将焦芳拉走了。 弘治皇帝惊魂未定,总算慢慢的缓过气来。 这爆炸,太过于可怕了。 弘治皇帝看着废墟一般的场面,目光幽幽,脸上表情凝重,似在思索着什么,而后左右四顾,口里道:“摆驾回宫,传旨,召百官文武!” 京里发生了如此的大事,当然要召集文武百官,此外……这新药的问题……也需有所决断。 ………… 百官们自然是早就听到动静了,起初,坊间立即传出许多的流言蜚语,大家不免有着猜测,等到弘治皇帝要传文武百官,大家才安心一些。 众臣鱼贯而入,随即至奉天殿,弘治皇帝已经升座,目光炯炯。 有为数不少人,只知京里发生了爆炸,却不知这爆炸为何而起,个个茫然。 而知情之人,则心乱如麻,哪怕他们文化不低,可此刻,内心深处,也只有卧槽二字。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继藩。” “儿臣在。”方继藩躬身行礼。 弘治皇帝道:“先说说焦府的事。” “是。” 方继藩听到陛下让自己来说,心里就安了。 他扯了扯嗓子,便道:“臣和太子殿下,本着忧国忧民之心,研制出了新药,谁料这新药,竟是被焦府的人窃走了,就藏匿在焦府里。结果大家都看到了,这新药炸了,焦府成为一片废墟,焦家死七十九口,根据统计,都是焦公的近亲,倒是其他外姓之人,竟无一人死亡,伤倒是伤了数十个。” “现在研究人员已经在火势控制住之后进入了焦家,提取数据,想来很快就会有结果出来。” 新药……被偷了。 然后,新药……炸了。 炸出这么大的动静…… 殿中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解释,就算是戏文,都不敢这么唱啊。 有人抓住了重点。 比如刘健。 焦芳既然是偷窃了新药,那么就是咎由自取。 当然,到底是焦芳偷窃的,还是焦芳的家人所窃,现在还是未知之数。 反正现在焦家上下,除了焦芳,全部都是死光光了,怎么解释,统统都是焦芳来说,焦芳算是完蛋了,可若说重罪,却也未必。 刘健不喜欢焦芳,可内心深处,却还是颇有几分同情的。 毕竟……这是灭家之祸啊。 刘健倒是问了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他们窃了多少新药?” “不多。”方继藩比划着,也就一缸,百斤不到。 人们又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爆炸的威力,哪怕是数千斤的火药,也未必能制造得出来,可这只是百斤的新药,就直接将那百亩的大宅毁于一旦了,新药……恐怖如斯。 刘健按捺住内心的震惊,又问:“此药,是火药?” 朱厚照在一旁,早知道人们会质疑这一点,不过他底气很足,反正现在看来,试验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就是不断的试验,进行改良,同时记录其数据,不断的精进了。 因而,即便是大白于天下,朱厚照心里也不虚,理直气壮的道:“火药难道就不是药?若不是药,为啥大家都叫它火药?” 这理由…… 刘健:“……” 不过很快,刘健调整了心态,纠结这个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此时,他已看到兵部尚书马文升的眼里放光了。 明军对于火器的运用极多,自洪武高皇帝开始,便开始广泛对其进行运用,等到了文皇帝时期,更是早有了专门的火器军。此后,大明为了防范北边的边患,更是大量的配置火器。 而现在,出现了如此强大的火药,其威力,可谓是以往的十倍以上,这是天大的好事啊。 弘治皇帝自是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便道:“这火药,确实是药,纠结这些没有意义。朕今日亲眼目睹了这新火药的威力,可谓是山崩地裂,令人震撼,此乃国之重器也,这研究所,定要小心防范,以后万万不可再遗失了。” 于是朱厚照和方继藩忙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笑了笑,才又道:“至于那焦芳,居然胆敢偷窃新药,这是大罪,命厂卫继续审问吧,想来,一定会有一个结果。” “是了。”弘治皇帝却是又想起了什么,看向方继藩:“这新药可以生产多少?你们可别以为朕什么都不懂,火药的威力不同,便需适配发挥它的火器,这方面,太子和继藩尚需努力。” 说着,他站了起来,有些激动。 只是想到方才还责怪这两个家伙给自己惹事,心里又不免有些惭愧。 终究还是自以为是的长辈心态作祟啊。 为人尊长的,便总以为小辈们吃过的盐没有自己多,总是为他们的言行举止而着急,说实话,年轻人中,除了欧阳志,弘治皇帝是一个人都看不惯的。 总觉得,他们太幼稚。 可现实却是…… 弘治皇帝的目光在朱厚照和方继藩的身上来回落了落,像是做了某个决定,随即板起脸来道:“这是大功一件,传朕的旨意吧……” 这一次,的确是让太子和方继藩受委屈了。 因而,弘治皇帝徐徐道:“齐国公方继藩,设西山书院以来,屡进利国利民之宝,大功茂著,宜赐延世之赏,永坚带砺之约。世世子孙,长享富贵,如山河之永也。赐其万户,以显其荣。” 赐万户…… 弘治皇帝已经开始越来越有开创思维了。 赐万户这样的赏赐,是在秦汉时最普遍的赏赐。 也就是说,给予对方爵位的同时,还需让人来供养他们,所谓的赐万户,就是赐予食邑。 可问题就在于,大明没有食邑之说,怎么能将万户的百姓赐予给方继藩呢? 因而,百官们纷纷不解,一个个面面相觑。 陛下近来是看史记看多了吧? 这不符合规矩啊。 可弘治皇帝显然既是规矩的制定者,也是天下唯一一个可以擅自修改规矩的人。 他见众臣不解,反而有几分得意心态,便道:“可在大明,挑选万户,命其迁徙至黄金洲齐鲁之地,任其驱使。” 呼…… 原来是如此。 大家总算是明白了。 方继藩可是有封国的,新齐鲁之地,先是方家阖族之人统统迁徙了去。 这些祖宗十代,都没有交集的方家人们,据说已有一批人先行抵达了黄金洲,安顿了下来。 当然……至于死了多少,只有天知道。 反正,也不见得全部都会死光嘛。 现在……陛下却格外开恩,赐万户,准许方家带着万户的人口前往黄金洲,这足以让方继藩在那险恶的黄金洲立足了。 方继藩听罢,不禁道:“陛下……这……万户不知从何而来?” “这看你自己了,若是有人肯去的,自是放他去,除此之外,那些罪囚,若是想要免罪,亦可编入万户之中。” 罪犯啊…… 方继藩左看看,右看看。 他心里顿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这天朝上国之中,他最看重的,就是太子,这家伙除了脾气糟糕之外,简直就是人才啊,一个人可以抵十个西班牙步兵团,让他犯点罪,然后塞上船,咋样? 当然,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即逝。 一方面,他深信弘治皇帝若知道自己有这个念头,一定会将自己剁碎了,然后撒上一些葱花和盐。 另一方面,虽然这个家伙很厉害,但是方家的小庙里,也供不起这尊大佛啊。 方继藩最讨厌的,就是强迫百姓们迁徙了。 毕竟……这是千里跋涉,是要人命的。 方家的族人,那都是自己人,一千年前是一家,大家都是亲人,所以对待自己人,方继藩可以心安理得的不客气,亲戚嘛,就是用来坑,不,用来相互帮助的。 可若是把人绑了塞上船,依着方继藩的善良,却有些于心不忍的。 只是万户的诱惑,真是太大了。 罪犯就罪犯吧,也没什么不好的。 要不……听说江西那儿,也有不少姓方的……据说……也是神农的后人。 ………… 第二章送到,今天码字状态不好,不知道为啥,先去休息,明天四更补上。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一十二章:丰厚的赏赐 赐万户的赏赐,显然是弘治皇帝用心良苦。 他深知黄金洲艰苦,既然要将方家安置在那里,自己的女婿和外孙们,迟早要前往藩地就藩,若无足够的人口,未来生死难以预料。 方家要经营自己的藩国,首先就必须得有人。 此前方家举族迁徙,已是过了一大批,可这些人……足够吗? 弘治皇帝这些日子心心念念的就是此事。 于是……趁着方继藩立了功劳,赐他万户。 万户就是数万人丁啊。 在人满为患的大明,这算不得什么,可若是放到了地广人稀的黄金洲,便有着巨大的优势。 方继藩谢了恩,心里雀跃不已。 他固然是将自己的一切都给了天下的苍生黎民,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可现在上有老,下有小,总也要有所顾忌。 何况,蚕食黄金洲乃是国策,黄金洲有了大量的人口,对于大汉民族的未来,也有着巨大的好处。 此时,又见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过几日,朕还真要带诸卿们去瞧瞧这新药,有了这样的新药,我大明何惧外患。” 一听弘治皇帝和百官们要去西山研究所看新药…… 方继藩和朱厚照的脸都变了。 朱厚照很干脆的啪嗒一下就跪倒“父皇,这……新药有些危险,现在……还不足够稳定,父皇切切不可。” 喔,危险…… 弘治皇帝这才又想起了今日新药所带给他地动山摇的恐惧。 他不禁深深的看了朱厚照和方继藩一眼“这样说来,太子和方卿也没有把握,完全排除风险?” 百官们也动容起来。 太子和齐国公,这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怎么可以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朱厚照皱着眉头,一时说不上来。 倒是方继藩道:“陛下,此新药对我大明而言,关系极大,牵涉到的,可谓是万世基业。只是这新药的炼制,难度颇高,非太子和臣亲自主导不可,倘若太子和儿臣尚且畏手畏脚,知难而退,那么其他的研究人员,又怎么肯安心研制呢?这是无奈之举,可为了新药,也只能如此了。西山研究所,对于所有的试验和新药的储存,都有极严格的章程,能将风险降到最低,此次不幸炸开,皆是因为这些窃贼将新药储存不当的缘故。” 弘治皇帝依旧拧着眉。 方继藩虽说的轻描淡写。 可他很明白,还是巨有不小的风险的。 本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还是太子和大明的驸马。 身娇肉贵……可这两个家伙,依旧还是义无反顾。 可方继藩说的也很清楚,倘若他们两个不拼命,那么其他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吗? 做大事而惜身,事情……是办不妥的。 弘治皇帝当然知道,这新火药的威力,对于整个大明而言,都将诞生天翻地覆的转变。 可是……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有些无力感。 既为之不安,却发现这两个家伙,竟是无可指摘。 太子是牛脾气,认定的事,是死也不肯回头的。 方继藩呢……连方继藩都义无反顾…… 这换做是其他的臣子,闻知有危险,只怕会有所顾忌吧。 太子且不说了,继藩为了给朕分忧,为了这大明的江山社稷,真是…… 弘治皇帝瞬间觉得,自己赐予这万户,还是有些轻了。 他四顾左右,颇有感慨“这才是忠臣哪,朕读史,见古之忠臣义士的事迹,往往为之感慨,就不免心里想,我大明,有多少这样的忠臣义士呢?今看来……朕之子,以太子之尊,而甘为马前卒,奋不顾身,朕的驸马都尉方卿家,亦是不落人后,实为楷模。” 百官们默然,心情有点复杂。 这话……怎么听着有点刺耳啊。 可是……没脾气。 弘治皇帝感慨万千的继续道“做大事而惜身不可取。可身为太子和驸马都尉,此千金之躯,还是需顾念自己的性命才好,往后行事,万万不可如此孟浪,切切要小心谨慎,为第一要务。” 朱厚照难得得了弘治皇帝如此高的评价,美滋滋的样子应道“儿臣遵旨。” 方继藩却是正色道“陛下,儿臣对此,不敢苟同。” 君臣等人正也是随着弘治皇帝有着几分感慨呢,突然方继藩跳出来冒出不合事宜的话,不免令所有人都是愕然。 不敢苟同? 这不像方继藩的风格啊。 难道是因为这家伙今日立了大功,膨胀了,吃了枪药了? 弘治皇帝顿时面子有些拉不住了,却还是和颜悦色“继藩,何以不敢苟同?” “陛下说读史,古来有多少的忠贞之士,心向往之,又思虑今朝,有多少的忠臣,儿臣窃以为,今朝的忠臣义士,不及古时多,方才是对的。所谓国难思忠臣,其中大多是君子不贤明,以至国家到了危难之际,因而,许多的臣子才经受住了考验,挺身而出,与社稷同生死,慷慨赴国难,这些人,固然可佩。” 方继藩声若洪钟,义正言辞,颇有几分清流们仗义死节之气,只听他口里继续道“可是当今皇上,何等的圣明哪,外除边患,其内,更是天下宾服,人人称颂,百姓安居乐业,臣也读史,自周武王以降,未曾听说过,古来还有陛下此等贤君,陛下临朝数十载,天下大治,此千秋功业,我大明,自是没有国难,国家危亡之时,亦是远在天边,遥不可及。正是因为我朝圣天子的圣明,臣子们高枕无忧,没有危难,如何考验他们的忠臣呢?因此,儿臣得出的结论是,昏君在朝,方才忠臣频出,而如陛下这般的圣天子在朝,百官们没有经受考验的机会,如何表现自己的忠诚?陛下羡慕古之慷慨之士,只是因为,陛下过于圣明的缘故啊。” “……” 真是够了……这狗东西。 百官们已是恍然。 还真是见缝插针,一丁点机会都不肯放过啊。 以至于见多了世面的刘健,都觉得有点听不下去了,脸微微的变了变,忙是用咳嗽掩饰自己的失态。 殿中咳嗽四起。 弘治皇帝仔细听了,细细一咀嚼。 哼……又是溜须拍马。 不过……似乎听着,还真的有那么一丝丝的道理的。 比干因谏而死,是因为商纣王昏聩。 历史上的豫让名列四大刺客,为家主智伯报仇雪耻,因此隐姓埋名,身上涂漆,让皮肤长满疮,又吞木炭使自己声音变得沙哑,令自己的样子令人无法分辨,刺杀赵囊子。这也是因为,他的家主智伯昏暗不明,最终为韩赵魏国三家所灭。 苏武牧羊,是因为当时匈奴强盛,而汉朝无法积蓄力量。 岳飞、韩世忠,何其忠义,这难道不是因为国家动荡,金兵南下,引发了靖康之乱吗? 而今天下太平,朕也并非是商纣王、智伯以及宋徽宗,四海升平,当然……也就不存在似比干、豫让、岳飞、韩世忠这样的人了。 这话……入情入理,看来也并非只是溜须拍马。 既是悦耳动听,又将道理讲透了。 弘治皇帝微笑道“后人读史,既是以史为镜,也是以史为鉴。继藩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罢,弘治皇帝反而不好继续再夸奖方继藩了,反而显得像是君臣互吹,此刻,还是显得谦虚为好。 于是命百官退下。 朱厚照和方继藩溜得最快,他们急着知道这一次当量的爆炸,具体造成了多大的危害。 说起来,还真要感谢焦芳啊。 此前,为了得到第一手的试验结果,西山研究院,做过许多的方案。 一方面,总不能拿人来做试验,这有伤天和。 另一方面,哪怕是可以在深山老林里进行试验,可对于建筑和聚集区的伤害到底有多大,还是有限的很。 现在好了,焦家提供了宅子,还是百亩大宅。 人也提供了,一家老小,不少口呢。 当然……无论焦家再如何作孽,这也是一场悲剧,不能因此而嘲笑,此刻,应该还是表现出一点痛心疾首的样子,显露出悲天悯人的人文情怀。 二人出了宫,心急火燎的赶到了焦家。 这里早已被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封锁。 只有研究院来的研究员们,在火势彻底熄灭之后,开始入场。 他们详尽的记录着各种数据,拿着卷尺,丈量着弹坑的直径,以及波及到了每一处地方。 甚至……后院马厩里,死了多少匹马,以及马的死状,也需详细的记录。 西山医学院的生员,则负责收敛骨骸,必要时,还将进行解剖。 方继藩和朱厚照一来,研究院的副院长周康便美滋滋的上前道“殿下,师公,你看看这数据,惊人,相当惊人啊,成功了,大获成功……” 方继藩顿时脸一变,扬手就是给他一巴掌“狗一样的东西,你笑个啥,人家全家都死光了,你还在此笑,你的良知呢,被狗吃啦?” ………… 第一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一十三章:老方家的万世基业 周康脸上骤然火辣辣的疼。 好在……他习惯了。 细细一想,自己的觉悟,确实太低了一些。 焦家人可谓是家破人亡,哪怕他们有千万条罪,到了这个地步,也足以弥足他们的罪行了,他不禁心里开始反省自己,果然是读书和研究的傻了,竟连良心都丢了。 师公真是有德之人啊,焦家人窃了师公的新药,师公不但不计前嫌,还对焦家人有如此的同情之心。难怪书院里,同窗和学弟们都说师公德艺双馨,堪称万世师表。 他捂着脸,努力做出痛苦之状,一脸哀然的样子:“师公,学生知错。” 方继藩却是转了话题,道:“数据如何?” “他们所窃取的新药,足足有九十三斤,这是记录在案的,现在已统统引爆,效果很是惊人,炸死了七十三人,但凡是在焦家内宅的,无一个活口,可谓是千疮百孔,更有甚者,只剩下一具骨骸了,除此之外,死的马匹,有七匹,都在内宅的马厩里。波及的范围,方圆可至两百丈,方圆数里之地,都在波及的范围。当然……真正的杀伤范围,要小一些。爆炸的中心位置,出现了一个弹坑……师公,您看,这是记录的数据。” 一旁的朱厚照也在认真听着周康的汇报,看周康将记录的数据递过来,他立马抢过来,看着那上头密密麻麻的数据,面上忍不住眉飞色舞之状。 方继藩也凑在一边,细细的看。 九十多斤,威力如此的巨大,这大大的出乎了朱厚照的意料之外。 而对于方继藩而言,这样的威力,也足够了。 有了如此威力巨大的新药,若用来开山取矿,就可以事半功倍,现在西山所需的矿产尤其之多,单凭这个,就可以直接推动采矿业的大发展。 当然,在军事方面,就更不必提了,若是制成炮弹,再在里头加一点料,比如钢珠什么的,这么一炸开,再来几打焦家人,怕也能死绝。 “只是……”方继藩看着这数据,却是皱起了眉。 现在……似乎遇到了一个难题。 如此大的威力,怎么来形容呢。 难道说……炸死了七十三口人,炸死了七匹马,弹坑多大吗? 这显然是不成的。 朱厚照听到方继藩只是二字,也显然从无数密密麻麻的数据之中明白了方继藩的心思,便道:“老方,你所忧虑的是不是……这个测量,有些生涩?” 果然聪明的人都容易产生共鸣,方继藩不禁道:“正是,太子殿下果然英明啊,咱们这么一炸,痛快是痛快了,可以后,却还需要深入的研究,这能量若是没有一个度量单位,只怕对未来的研究,有巨大的障碍。” 朱厚照哈哈大笑起来:“又想到一块去了,哈哈哈哈,老方……你咋看?” 方继藩心里想,后世人们对于能量的计量单位乃是焦耳。 不过……到了大明,当然不能用焦耳一个佛朗机人的名字来作为计量单位。 既然如此…… 方继藩道:“不妨如此……”方继藩指着数据:“你看,这个焦黄中他身体里所承受的能量,甚是惊人,不妨从他身上所承受的能量作为标准,炸死一个焦黄中,即为一焦黄中,如何?” 焦耳变成了焦黄中,这也算是民族之幸了,至少……这计量单位,自炎黄子孙而始。 朱厚照眉一挑:“可是……若是更大的单位呢,比如,咱们这近百斤的炸药量。” “那就再设定一个大的计量单位,比如这一次,恰好将焦家炸上了天,为了肯定焦家对于此次新药的贡献,我们不妨将此次大的爆炸,衡量其能量,取值之后,而后定为一焦芳。” 一焦芳等于炸飞了焦家全家,一焦黄中等于炸死一个焦黄中的能量。 如此……就很好计算了。 在未来,任何的爆炸能量,都可以将这两个计量单位套进去,测算出其能量的大小,哪怕以后是在野外进行试验,也可根据能量的大小,再套入焦家的损伤,通过这计量单位,来确定其威力。 朱厚照顿时眉开眼笑:“是极,是极,不过,这会不会便宜了那两个狗东西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一脸正气的道:“太子殿下,居上位之人,切切不可斤斤计较啊,焦家死了这么多口人,这账也该一笔勾销了,殿下何必念兹在兹呢,殿下,我劝你大度一些,想来焦家也只是一时糊涂,所谓人之善恶,只在一念之间,人死为大啊。” 朱厚照方才颔首点头:“也罢,那么就如此吧。” 学员们听了师公的话,心里都是一凛。 这些话,既是对太子殿下说的,又何尝不是对他们所言呢。 师公言传身教,此等宽容大度,足以让大家伙儿,铭记在心。 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许多。 比如……有了度量的单位,那接下来还需进行各种的试验,记录数据,以确保效果。 除此之外,便是要尽力解决新药稳定性的问题。 当然……方继藩倒是想起一件事来。 制造新药,若只想着几十个焦芳或是焦黄中成捆的丢出去炸人,这就有违方继藩的初衷了。 方继藩不喜欢打打杀杀,他是热爱和平的。 制出来了黄火药,哪怕现在还不能大规模的生产,想要达到规模生产的地步,还有数不清的难关。 可是这并不代表,方继藩调整一下方向。 黄火药和青霉素的研制,某种程度而言,是西山大量投入的结果,这数不清的银子投入之后,既带动了化学的发展,与此同时,也培养了大批的人才。 这些人开始摸到了化学合成的门径。 因而,说是这是化学界的曼哈顿计划都不为过。 如此大规模的投入,资源的拼命堆砌,一些基础的化学知识,在无数次试验的过程中,开始被人所掌握。 当然,这也和朱厚照的领头所分不开。 可接下来…… 方继藩回到府上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有一股酸臭,想来是爆炸时出了汗的缘故,不过他没有急于去沐浴更衣,而是将王金元寻来,吩咐道:“张信去哪里了?” 张信和方继藩乃是世交呢,他爹张懋,可是方继藩的老相识。 如今,他带着屯田所,漫山遍野的跑,到处搜集各种作物,研究农学,几乎称得上是大明农学院和屯田所的始祖级别的人物了。 王金元几乎形同于方继藩的大管家,反正只要涉及到了方家和西山的事,他什么都管,一听方继藩询问,他毫不犹豫的道:“听说现在在山东,尝试着暖棚种菜的推广。” 方继藩摇头道:“立即去信,把他召回来,说有大事。” 王金元连忙记下:“是,是。” “还有……”方继藩慢悠悠的道:“明日,你得去江西一趟。” 王金元一听,脸都绿了。 卧槽……怎么了,得罪少爷了,终于要被打发走了吗? “少……少爷……小人……小人……” 方继藩顿时又忍不住想捋起袖子来打人,这狗一样的东西,为什么戏这么多。 “去了江西,就办一件事,那就是查访一下神农氏方家的后人,而今我方继藩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做人不能忘本,正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定要将这些亲人们,统统都找回来不可,一个都不能留,否则将来百年之后,无颜去见自己的列祖列宗啊。” 王金元总算松了口气,却不由道:“怎么,黄金洲又缺人了?” “狗东西,问这么多做什么,你先从江西开始查访,据闻九江府和赣州府,还残留着一些本少爷的同宗,从他们入手,再顺藤摸瓜,寻访其他同宗的下落,总而言之,本少爷要一网打尽。” 王金元心里直抽冷气。 姓方的肯定得罪少爷了。 可话说回来,少爷也姓方哪。 果然……亲戚都不可信啊,嗯,以后定要提防那些穷亲戚为好。 王金元心里莫名其妙的想着许多事,立即又醒悟,少爷在此呢,可不能神游了,于是回过神,道:“少爷,小人担心,这般明目张胆的去,若是让他们听到了风声,为了逃避……逃避……那个……那个……若是他们改名换姓呢,甚至是……藏匿家谱……” 这也是一个难题啊。 这种事是有可能发生的,很多家族在战乱或者是家族遭遇灾祸的时候,往往会隐姓埋名,妄图躲避灾祸。 方继藩听罢,咬牙切齿道:“若如此,这就是数典忘祖,是神农之后的不肖子弟,不堪为人,简直就是禽兽不如。我大明以孝治天下,岂容他们放肆,若有这样的人,立即让官府拿捕治罪,再将这些人犯统统装船,送去黄金洲开垦为奴。” ………… 第二章送到,在此感谢一下错过的那份缘同学成为本书新的盟主,万分的感谢。 除此之外,财叔宁大哥在老虎生日当天打赏了十万起点币,在此感谢,财大哥是老虎的前辈,能承蒙他的关照,很感激。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一十四章:天诛地灭 ?方继藩最恨的就是数典忘祖的人。 没有祖先,哪里来的自己啊。 这等改名换姓之人,简直就是人间渣滓。 碰到这样的人,也就是他们运气好,没有碰到方继藩,否则,以方继藩的性子,非要将其打死不可。 王金元听说少爷要知会官府捉拿数典忘祖之人,顿时心便觉得有些寒。 果然,少爷是不能得罪的啊。 他忙道:“是,小人知道了,少爷放心,小人便是挖地三尺,也要将这些姓方的,统统都挖出来。” 方继藩这才气顺了一些,自从融入进了方家的大家庭里,因为亲戚们多了,难免会有一些不肖的,惹得方继藩火冒三丈,不过细细想来,成日动气,不值得的,还是要以理服人为好,对于实在不可救药的,固然是要坚决的严惩,将这老鼠屎从肉体上清理出方家大家庭的队伍,可绝大多数方家人,还是承袭了老祖宗们老实忠厚的传统,哪怕是犯一些小错,也是可以原谅的。 方继藩道:“明日就动身,不要耽搁,我怕夜长梦多,多带一些人手去,江西布政使司各地府衙,统统先派人去抄录好黄册,这黄册抄录好了,事先备份,就算有人想要更改黄册,妄图改头换面,也由不得他们,除此之外,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准备一笔钱,要打通三教九流,凡是方家人聚集的渡口、码头、关卡,都要严防死守,切切不可有漏网之鱼。龙虎山那里,让我那师侄也要打个招呼,正一道在江西布政使司势力极大,既是沟通了阴阳,也连接了城乡,且徒众诸多,让他们协助。” 方继藩说着,伸出手掌,缓缓将手指握起,最后攥紧拳头,目中闪过精光,咬牙切齿道:“我方继藩的亲人,一个都别想跑。” 王金元忙是记下,仔细思量,原来少爷早就准备好了,自己只要奉命行事就成,如此看来,少爷是已在江西布置了天罗地网,诚如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佩服,佩服,少爷比老天爷还厉害。 ………… 焦芳疲惫的被人送到了一处客栈。 在西山医学院救治之后,很快,厂卫登门,开始了审讯。 毕竟,这新药是在焦家炸开的,窃取新药,本就是大罪。 焦芳内心的痛苦依旧,他木然的看着这些如狼似虎的差役,心知,自己若是稍稍答错,大限便至了。 最终,求生的欲望,还是占据了他的身体,他一口咬定,新药藏匿在自己家中,自己完全不知情,自己每日按时当值,并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 焦家有七十四口人,到底是谁偷窃了新药,谁也没有实打实的证据,偏偏其他的七十三人,都死了个干净,可谓是死无对证。 厂卫倒是没有焦芳上刑,将焦芳的供状,原原本本的送入宫中。 很快,宫中就来了消息。 焦芳家人窃取新药,理应严惩不贷,奈何尽都咎由自取,因此做罢。焦芳受株连,罢官,降为庶民。 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没有了。 焦芳自南镇抚司出来,浑浑噩噩,他穿着旧衣,蹒跚着走在这繁华的街道上,从前坐在马车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这芸芸众生,总觉得街道上的人,并不清晰和真切,可如今,他也归于众生之列,这等感受,实是令人酸楚。 傍晚十分,他在客栈简单的洗漱之后,抵达了西山。 特来拜见方继藩。 听了门子来报,方继藩很意外。 焦芳这老贼,这么快就放出来了? 放出来也就罢了,居然会敢找上门来? 这是找死。 方继藩气定神闲,决定会一会他。 刀斧手自是有的,足足一百多个,统统埋伏在屏风、帷幔和耳室。 只要稍有动静,便可将他剁成肉酱。 方继藩却是摆出空城计,表面上,这厅中只有他一人,他好整以暇的喝茶,面露微笑。 焦芳入厅,居然没有大哭和大闹,而是复杂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而后,作揖行礼:“草民焦芳,见过齐国公。” 方继藩道:“坐。” 焦芳依言坐下,他很颓废,双目浑浊,家中遭了如此巨大的变故,换做任何人都无法承受,可他毕竟是焦芳,在激动和大哭大闹,且还差点面临生命危险之后,终于,他接受了这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焦公寻我,何事?” “哎。”焦芳道:“盗窃新药,才致今日,焦家家破人亡,这怪不得齐国公,要怪,只怪老夫教子无方。” 方继藩一头雾水,这老东西,到底想做什么? 焦芳道:“老夫宦海浮沉了数十载,既看多了背信弃义,也见多了世态炎凉,因而,老夫只学到了一个道理。” 方继藩低头呷了口茶,随他讲。 焦芳顿了顿,随即道:“那便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些年来,正因为如此,老夫才利益熏心,过去的事,是是非非,因果得失,本以为老夫只要利己,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可哪里想到……哎,聪明反被聪明误,可见便连上天,都容不下老夫这样的人。” 他一脸悲凉,说到此处,忍不住用长袖去擦拭眼角,破家之痛,实是如锥刺心,痛不可言。 方继藩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呵……这世上,自有公道,哪怕举头三尺没有神明,可善恶有报,我方继藩是相信的。一个人,若只想着自己,实是不堪为人。” “老夫已经受到了报应。”焦芳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你能明白就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老夫已是老了,垂垂老矣,而今,已是失去了一切,现在回首,一切成空,哎……到了老夫这个地步,也只能结个茅庐,了此残生。” 方继藩道:“我可以借你一点柴草。” 你看,时时刻刻不忘做点好事,一直都是方继藩为人的准则。 焦芳张眸,却只顾着自说自话:“可是,若只如此,老夫又觉得,这一生,做的恶多了一些,老夫来之前,本想进入龙泉观修行,可听说,进入龙泉观修行价格不菲,三百两银子,才可换一个道牒,进入内院,还要交两百两。” 方继藩:“……” 焦芳叹口气:“老夫没钱,也想开了,既要改邪归正,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好事,为何一定要执着于在寺庙和道观呢,无论在哪里,只能心怀善念,便可为这世间,添几分光彩。” 方继藩见他说的云里雾里,不由道:“你到底说什么?” “哎。”焦芳道:“老夫是想说,虽是已到了油尽灯枯之时,老夫却还是希望,以此生洗清自己的罪孽,自此洗心革面。” 方继藩显得不耐烦:“噢,知道了,做你的好事去吧,送客。” 焦芳道:“老夫还有一些做善事的想法。” “滚开,我方继藩不需要你的善事!”方继藩的忍耐,已到了极限。 他一声滚开,刀斧手已经就位了。 再不走,就砍翻他。 焦芳:“……” 焦芳只好叹了口气,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是关于西山钱庄的贷款的。” 这一次轮到方继藩懵逼了,敢情这狗东西,是为了这个? 焦芳沉痛的道:“老夫左思右想,如此巨款,老夫想来,是永远还不上,地,还给钱庄,老夫……苟延残喘,在这世间,也已是无亲无故,还请齐国公,看在老夫洗心革面的份上……” 说着,他哽咽着,哭了。 人混到了他这个地步,怎么能没有触动呢。 他已一无所有,且那钱庄的债务,压的他透不过气来。 人世间最悲惨的事,莫过于此。 他哽咽着,老泪扑簌而下,接着,跪倒在地:“齐国公开恩哪。” 方继藩抽抽鼻子,是怪可怜的,似乎,从这样的人身上,也榨不出油来,方继藩叹口气:“走吧,走吧,地我收了,一笔勾销,哎,我方继藩就是心太软。” 焦芳如蒙大赦,千恩万谢,微微颤颤而去。 世间没有了那个吏部侍郎焦芳,却多了一个安贫乐道的焦老翁。 方继藩唏嘘不已,看着他的背影,虽然自己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套路了,可又如何呢?这个世上,最难的就是做一辈子的好事,而恰恰,方继藩就是这样的人。 刀斧手们从耳室里出来,一个个看向方继藩。 人们赞颂着方继藩:“公爷真是慈悲为怀啊。” “论起来,焦氏也是神农之后,说不定,五千年前,是一家呢。” “啥?”方继藩打了个哆嗦,他看着那喜滋滋的家伙。 这人吓了一跳,忙是战战兢兢:“学生……学生……” 方继藩一拍大腿,豁然站起,眼睛放光:“不错,神农氏直系为焦姓,这……也是我方继藩的亲人哪,快,拦住他,别让他走了,立即给我绑结实了,给我送上船去,老是老了点,可毕竟血脉相连,打断了他的骨头还连着筋。” 方继藩此时,不禁扼腕,太遗憾了,新药炸死了焦家七十多口,不然…… ……………… 第三章送到,嗯,还有……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一十五章:造福天下 焦芳刚刚走出了方家几步,后头突然便有一群人追了上来。 有人扯住了他的长袖。 焦芳大惊失色。 刚才还还好好的。 怎么说变卦就变卦。 他扯着嗓子:“你们要做什么,要做什么?” 他显然忘了,这里是西山,是方继藩的地盘,人家要做什么,是不需要理由的,若是需要理由,那么,也只因为,他可能是方继藩的亲人。 人很快的捆起来。 焦芳惊魂不定,好在,没有人殴打他,只是将他捆的如粽子一般。 而后丢上了车。 他听到一些窃窃私语。 “这算是第一个了,师公还说了,河南布政使司,还有不少姓焦的,看来……若是王大总管若是在江西布政使司人手凑不齐,少不得,还要去河南布政使司一趟。” “少说这些。” “师公真是个好人啊,从不刁难别人,这出海的事,要嘛让人自愿,要嘛只让自己的亲戚去。”、 “都五千年了,算亲戚嘛?” 天被聊死了,接着……被套了黑头套的焦芳便觉得除了车轮的转动声,便再没有人发出声音。 紧接着,他送到了天津卫,而后,在天津卫有一处废弃的营地里,这里,已经修葺一新。 一排排的屋宇,连成一片,押着他的人,在入营之后,取下了他的头套。 焦芳接着,看到了这一排排的屋宇上,编了号。 有写着五百年甲号房,有写着一千年丁号房,还有三千年…… 最终,一个老吏打量着焦芳,在大抵的明白焦芳姓焦之后,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簿子,他翻了翻,摇头晃脑道:“焦芳,神农氏之后也。得姓早在先周之时,周王分封,以焦姓承神农之裔,建焦国,立宗庙,国人以焦为姓。这样算来……” 他开始掐着指头计算:“史记有云:周有天子八百年;又有《尚书商书》所载,商据天下有五百五十年,而夏嘛……” 他一通计算,引经据典,最后:“这个……三皇五帝时算起的话,迄今,怕有四千四百年了,无妨,无妨,凑个整数吧,总要有零有整才好,去挂个牌子,五千年甲号房,好生款待,这几日,好好供应吃喝,等人凑齐了一批,立即发往黄金洲。” 焦芳:“……” ………… 张信匆匆的自山东赶回了西山。 他是个能忍受寂寞的人。 哪怕新城发展一日千里,无数的新事物涌现出来,各色各样的娱乐喧嚣足以让人目不暇接。 可对于张信而言,他都没有放在眼里。 在他眼里,那一颗颗的种子,渐渐的生根发芽,舒展开根茎,长出绿叶,最终滋生出果实,方才是世上最美妙的事。 他的手稿,已经可以堆砌起几个屋子。 越是研究农学,他越觉得这农学的浩瀚,到了令人叹为观止的地步。 他的内心里,时刻有着对方继藩的感激。 他不是一个有天份的人,甚至并不聪明,在所有人眼里,自己古怪,自己木讷,可是……是齐国公,带着自己走进了一个全新的天地,这个天地里,他是主宰者。 因而,听闻齐国公传唤,他几乎是快马加鞭的赶来。 只是进了方家,他却显得很拘谨。 地上铺设了晶莹剔透的瓷砖,墙壁上,亦是古色古香,每一处的装饰,都是别具匠心。 张信就出自大贵之家,并非是不识货之人,正因为如此,他才自惭形秽,因为自己风尘仆仆,脚上,手指缝里,还沾着泥,这些泥垢,是长年累月生成的,无论如何清洗,都清洗不掉。 他浑身都有着一股土腥气,虽然自己闻不出,可引着他来的门房,却似乎总是微微皱眉。 所以,当女婢端来了茶盏,他不敢坐下,茶盏,也不敢抱起,只是拘谨的来回踱步。 此时…… 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竟是一个美丽的妇人,抱着孩子亲自出来。 张信见了妇人和孩子,一愣。 他依稀认识这个妇人,妇人恬然,安详的样子,玉手轻轻的拍打着怀里不安分的孩子。 “张信……”妇人开口。 张信终于想起此人是谁了。 这是公主殿下,自己曾经见过。 张信顿时无措起来。 显得很惶恐。 按理来说,这个时候,不该是女主人来招待自己的啊。 张信忙是拜倒在地:“臣……见过公主殿下,公主万安,臣万死……” 他的身子匍匐在瓷砖上,仿佛将这晶莹剔透的瓷砖都污染了。 太康公主却是笑了,如沐春风:“夫君清早出去,有事,不过临别时,特别的交代,说是这几日,张信会回来,到时若是他不在,万万不可让他一人久等,你是自己人,张方两家不只是世交,夫君和你,更是情同父子一般,因此……叫本宫定要亲自来款待,来,不必多礼,快起来吧,先喝一口茶,你千里迢迢而来,定是辛苦了,喝喝茶,能解乏。天赐,你瞧瞧,你堂兄来了。” 若是张懋在这里,听到方天赐成了张信的堂弟,且方继藩还和张信情同父子,非要抓着方继藩一巴掌拍死不可。 可是…… 张信此刻,却突然眼眶红了。 他的双肩,颤抖着,撑着身体的双臂,也在剧烈的抖动,他哽咽难言,只是抽泣。 太康公主已是欠身坐下,将襁褓里的孩子,竖着抱在身前。 孩子乌啾啾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张信,口水开始哗啦啦的自嘴角流出来。 “来,扶他起来。” 有人搀扶着张信起来,让他坐下。 张信才勉强欠着身,看到了方天赐,笑中带泪道:“天赐出生的时候,我还在岭南,得知了消息,却不能亲眼看看他,实是遗憾。” “那你就抱抱他,他可一点都不认生。”太康公主要将方天赐传给身边的女婢,令女婢抱给张信。 张信低头打量了满是土腥气的自己,忙是拨浪鼓似得摇头:“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能看看就很好了。” 太康公主善解人意,心里猜测了什么,便微笑:“夫君说,将来啊,天赐长大了,要像你一样,为天下人所敬仰,造福苍生!” 张信听了,心里一暖,又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红了。 平日都在和作物打交道,早已疏于应酬说话了,因而,竟是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方继藩的声音道:“呀,张信回来了?我至亲至爱的张信啊……” 正文 四更送到,求保底月票。 又到了新的一月。 这本书发书一年,已有四百四十万字了。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日更新一万两千字左右。 回首一年前,老虎还是个带着理想的少年。 如今,生日一过,已是垂垂老矣。 人生,真的很短暂。 所以,求月票要及时。 不然,错过了。 也就没有了。 老虎心底深处最心心念念的你,能投下宝贵的一票吗?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一十六章:威震四海 ?方继藩进了大堂,太康公主朱秀荣知道方继藩有事要与张信深谈,于是识趣的抱着孩子起身离座,自是回避了。 张信忙要给方继藩行礼。 见张信‘落魄’的样子,方继藩心里感慨,人人都知道吃饭最紧要,人饿了肚子便要死,可真正去学习农学,从事农务的人有几个? 我方继藩和张信这样的人,真是世间少有啊。 方继藩开门见山道:“此次让你回来,只有一件事要交代。听说你在西山,也开辟了一处稻田。” 北方不适合种稻,主要是不似南方雨水充沛。 当然,在西山,屯田所有不少的试验田。 张信是个实实在在的老实人,言简意赅的道:“有数百亩。” 方继藩唇边透着笑容,又问:“产量如何?” 张信便道:“这些年精耕细作,产量已可至南方的规模,达到一年两熟,一熟四百斤的地步了。” 四百斤…… 这想来已是当下稻米产量的极限了。 想来绝大多数地方,亩产量能达到三百斤,就已算了不起。 就这……还是屯田所不断的改育良种的结果。 现在有了显微镜,屯田所已开始对杂交的水稻进行研究,研究的进展,还是有些缓慢。 方继藩想了想,道:“马上就要过年了,过完了这个年,等开了春,便要开始播种,这些年,我命你们寻觅某些特殊的野稻种,不知现在有眉目了吗?” “寻了许多,什么样的都有。” 方继藩满意的点头。 和张信这样的人,没必要跟他说什么废话,才是最好的沟通,方继藩便道:“开春之后,你就留在京师,好好照料这些稻田,我们争取来试一试,看一看能否将产量突破至千斤。” 千……千斤…… 张信不由一愣。 这是足足翻一倍的产量啊。 这……怎么可能。 他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虽然大规模的玉米、红薯已经开始推广。 勉强解决了当下粮食不足的问题。 可这些作物,相较稻米而言,难以储存,因而,稻子和麦子,依旧是当下最主流的主食。 可是千百年来,稻米和麦子虽是产量不断增加,可这种增加,是经过漫长的岁月之后,逐渐增加的。 转眼之间,将产量提高一倍以上……张信研究了这么多年的农学,也不过是在原有的基础上,提高了数十斤,不到百斤的产量而已。 倘若当真如此,这岂不是……这大明的粮产,便可以足足提高一倍以上,这是何等恐怖的地步,自此之后,数不清的粮食,不但可以满足天下人所食,只怕这存粮,还可堆积如山了吧。 在这个时代,官府一直将仓库中的存粮,当做最重要的政绩指标。 人们描写盛世,往往用粮仓的粮食堆砌如山来形容。 因为粮食乃是根本。 哪怕当下工商开始发展,可任谁都明白,粮食才是当下的根本。 张信为难的道:“这……只怕……” 方继藩挥了挥手,打断道:“现在和你多说也是无益,往后你便明白了,你先准备一下,挑选一些精干的人,这一点试验田,怕是不够,保定那里,也想办法开辟一些实验的田地。你们搜寻的稻种,立即交研究所,噢,你远道而回,先休息休息,回去见一见世伯吧,世伯年纪大了,你又成日不在家,该回去看看了。” 张信脑子里则是嗡嗡的响。 他满脑子想的是,亩产怎么可能达到千斤。 这实是太匪夷所思了。 若是其他无知百姓,或许还真信了,因为他们相信各种神奇的事。 可越发深入研究的人,反而对这些不靠谱的事,容易生出质疑。 当然,这若是方继藩所言,张信倒是不敢不信。 于是乎……他觉得自己的理论知识,彻底被颠覆。 听到方继藩让自己回家,去见自己的父亲。 张信不由苦笑道:“家父上月前往凤阳岁祭,至今未回。” 方继藩一愣,面上的笑容有点僵硬,而后笑了:“这样呀,英国公真是辛苦。” ………… 见过了张信,给他透了底,接着便是朱厚照的事了。 氮肥的研究,已是势在必行。 而今,满朝对于工商都有所质疑。 毕竟,中原王朝有着数千年农为本的历史经验。 之所以农为本,绝不是古人们一拍脑袋想起来的。 古人们是最擅长总结历史经验的一个群体,他们某种程度而言,比任何人都要精明。 无论是帝王还是儒家,纷纷提倡士农工商,其本质就在于,他们见多了农业减产所带来的巨大危害。 国家的一切资源,都必须投入进农业,否则……就会出大乱子。 虽是红薯之类的新作物开始推广,可稻米和麦子的产量,却一直得不到根本性的提升。 而现在……时机成熟,方继藩想让他们见识见识工商的厉害。 朱厚照大抵明白了方继藩的思路。 农作物需要一种叫氮的东西,有了这个东西,作物的生长才可以达到巅峰状态。 所以肥料的本质,就是让作物吃啥补啥。 就好像自己从事体力劳动,精通骑射,还会打毛衣,偶尔,还要费脑袋进行研究,因此……对于牛肉有很大的需求,得补充牛肉一样。 朱厚照想到这,就乐了,笑着道:“懂了,懂了,咱们想办法试试看,前些日子的许多试验,确实发现了许多有意思的东西,却不知那里头是不是氮。呀,你老是说什么营养吸收,说的本宫都饿了。” 方继藩板着脸,摸了摸肚子:“这才下午。” 沉默了片刻。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过了眼神……嗯……先进行营养吸收要紧。 …………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一份奏疏。 是自江西布政使司来的。 当然,这是弹劾的奏疏。 弹劾的目标,乃是一个叫王金元的人。 此人在江西弄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人们谈方色变,何止是姓方的倒了血霉,便连姓范的,姓万的,都是风声鹤唳。 江西的方言之中,本就是方、范、万区分不大,风声太紧,可把人吓坏了。 弘治皇帝将奏疏放下,面上没有表情。 淡淡的声音:“将这些奏疏,留中吧。” 留中的意思是……不予回复,对于这份弹劾奏疏,采取不予理睬的态度。 萧敬心领神会的接过奏疏,搁到了一个角落。 他面上没有透出任何反应,这些事,都和自己没有关系。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才又道:“继藩真是辛苦了,为了这万世基业,总是需有人去黄金洲的,倘若是别人做主,定要惹来天怒人怨,百家之姓,怨声载道,继藩呢,反其道而行,却以身作则,只勒令他们方家人……可见此人是不徇私情,一心为公的。” 萧敬脸终于微微变了变。 只见弘治皇帝想了想又道:“从前还不知'方继藩有这么多族亲,现在方知,原来竟有如此之多。” 萧敬心里想,这怪谁,要怪就怪百姓们爱叙家谱,这家谱都是从秦汉时开始写的,这都是上千年的事,简直就是一抓一个准,跑都跑不掉的。 萧敬倒是想到了什么,便道:“奴婢听说南方各地的方氏,开始毁坏家谱。” “嗯?”弘治皇帝的眉头轻轻皱起,道:“而后呢?” “不过,那王金元在那儿声称,姓方的若是拿不出家谱,便算是不敬祖宗,有违孝道,阖族上下都要解送天津卫,送去黄金洲,听说一个漏网之鱼都没有。”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的表情有点复杂…… 良久,弘治皇帝才又叹了口气道:“方继藩有自己的苦衷啊,万世基业,总要有人做出牺牲,这牺牲,他选择了自他们方家而始。” 正说着,却有宦官匆匆入殿,拜倒道:“陛下,天津卫市泊司急报。” 弘治皇帝便收起了感慨的心情,打起了精神。 市泊司主要的职责,是沟通海外。 一般情况之下,市泊司来了急报,十之八九,就是海外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弘治皇帝对于四海之事,极为关切,命通政司但凡有任何消息,不需送内阁,直接来报。 “取来,朕看看。” 一封奏报,送到了弘治皇帝面前。 萧敬站在弘治皇帝身后,眼睛偷偷的瞄着奏报。 这一看……萧敬突然来了这么星点兴趣。 新津郡王方景隆上奏,黄金洲初定,不过方景隆身体有恙,受医学员们的建议,宜回京修养,方景隆请召其孙方正卿前往黄金洲,暂代其职。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不禁道:“方卿家劳苦功高,的确理应回京歇养,不过……为何不是召继藩去,而是让正卿去?正卿年纪这样轻,能够担当大任吗?” 他带着满腹的疑惑,看着这奇怪的奏疏,心里转念着。 可细细想了想,在弘治皇帝的心中,方景隆是个极稳妥的人,既然方景隆如此上奏,定有他的道理。 于是沉吟片刻之后,弘治皇帝提了朱笔,在奏疏下画了一个圈,写了一个字……‘可’。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一十七章:欺天 张信是个实在人,办事的效率极高。 很快便让屯田所这边预备了万亩的试验田。 只是还未开春,一切还只是准备。 研究所里,也开始启动了肥料的研究。 其实……研究是相对容易的,难就难在大规模的生产。 不过……现在要的,恰恰是某种震撼性的效果,其他的倒是其次。 而大量的方家人,趁着年末,被送到了天津港。 他们将聚集在一起,等待一批船队抵达补给之后,杨帆出海。 有鉴于要过年了,方继藩格外开恩,准他们在天津卫过个好年,于是乎,无数的牛羊都送了去,都是草原里牧场养的。 方继藩对自己的亲人,还是不错的。 平时这些人虽是能吃米,却还只是糙米,更别说想多沾荤腥了,现在却是好吃好喝的供养着。 那些携家带口而来的人,本是个个以泪洗面,天天一张如丧考妣的面孔,到了天津卫后,外头也有看守,日防夜防,一点逃脱的机会都没有,于是人人捶胸跌足,手指着天穹,痛斥老天不公。 等到他们闻到了肉香,突然觉得口角的液体止不住的顺着嘴角流淌。 人要吃饭的呀。 人也有吃肉的欲望。 就如庄稼需要补充氮肥一样。 热腾腾的牛肉和羊羹送到了他们的面前。 羹中放了葱花、八角、花椒去了腥味,香气扑鼻。 趁热,一口喝下去。 顿时,那热滚滚的浓汤入口,还有那香滑可口的羊肉,入口即化,这种滋味…… “真香啊……” 有人哭了。 不是夸张,许多人,是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多的肉。 他们流着眼泪,这眼泪淌进肉羹里,肉羹再入口,吃下的,已不再是肉,还有自己的感情。 “这都是齐国公所赐的,齐国公有令,大家伙儿都是一家人,以后……他来养活你们了,跟着齐国公,天天有肉吃,大家伙儿,这些日子,多吃一些肉,将身子养结实一些,还有,注意卫生,每日要沐浴,要用皂角,要按时刷牙净脸,身体有点什么病痛,要提前和这里的大夫报告,身体好了,上了船,就没什么担心的了,大家放心,你们是齐国公的至亲,齐国公怎么会亏待大家伙儿,在黄金洲,齐国公已经给你们准备好了土地,每人五百亩,按人丁算,只要肯卖气力开垦,会没有好日子?这船上也有肉吃,都是熬制好了的,叫罐头,除此之外,药物也是管够的,所有的男丁都登记了吗?登记好之后,每隔一日,要集结起来,打熬一下身体,操练一下,再过半月,教你们如何使用转轮的短铳,黄金洲,没什么可怕的,那是好地方,多少人想去,齐国公还不肯呢,也就看在大家是亲戚的份上。” 营中是封闭的环境。 给了较为优渥的条件,有了肉吃。接下来,就是一群学员专门在这封闭的环境讲起黄金洲的好处了。 人就是如此,起初的时候不乐意,慢慢的,耳朵听的茧子出来,又有肉吃,这过上了提高许多个档次的生活品质,现在再让他们回老家去,继续吃糠咽菜,突然又觉得,好像索然无味了。 方家也不是完全都是赤贫之人,也有不少读过书的,这些人,也都统统召集了起来。 方继藩可以追溯到五千年前的远房亲戚焦芳,开始领着大家做学问。 焦芳能金榜题名,且还为官数十年,学识水平还是有的,就是心思有些歪,而如今,经历了大变故后,是万念俱灰,还欠了方继藩一屁股的债,这笔债,虽是口头约定奉还了,可毕竟没有白纸黑字,且现在他被方家人包围,就算有坏心思,也玩不出一朵花来。 不只如此,王金元还想了一个歪主意。 焦芳年岁虽是不小了,可毕竟……还不至七老八十。 王金元寻了一个寡妇嫁给了他。 如此一来,既有人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也算是让他重新开始生活,过去,焦芳的家庭已经土崩瓦解,而如今,也算是重获新生。 再过一些日子,一队人马迎着冷风也抵达了这里。 竟是自交趾而来的,为首是个小将军,乃是方正卿,方正卿带着两营人马驻扎于天津卫,奉旨,不日也将前往黄金洲。 方继藩对于自己的亲儿子要去黄金洲,替换下自己的父亲,还是颇有几分感触的,他挺伤心,好在身边多了一个方天赐,令他心里有了几分安慰。 得知父亲身体不好,方继藩又不禁心里担忧。 弘治皇帝似乎也同情方继藩的处境,将他诏入宫中,脸色温和的道:“继藩,正卿这边有两营人马,你的父亲在黄金洲又经营了这么久,再加上这么多的方家族人,朕看,你也不必太过忧虑。这是你父亲的意思,朕本也是不情愿的,可细细想来,汝父为人稳妥,既是上奏,自是有他的想法。” 弘治皇帝虽是这样安慰方继藩,自个儿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倒是方继藩落落大方的道:“孩子大了,翅膀也硬了,是该让他学着去飞了,儿臣虽然担忧,可是正卿迟早还是要历练的,只好由着他去。” 弘治皇帝颔首,倒感觉自己被安慰了,不禁感慨:“是啊,孩子们都大了,将来,他们会一个个离开父母的庇佑,会离你越来越远,去过上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这想来也是无奈的事吧。” 带着复杂的心情,他勉强笑了笑,突然道:“年关的时候,朕下了旨,命正卿自天津赶回宫里来,朕想要亲自见见他,让他陪着朕过一个好年吧。” 说罢,弘治皇帝道:“也罢,不说这些啦……不过近来,倒是有一桩好买卖,继藩可曾听说过如意钱庄吗?” 如意钱庄,方继藩听着,微微皱眉。 西山钱庄几乎垄断了四海的储蓄和放贷,甚至还有了印制大明宝钞的权力。 可是,也不乏有一些小钱庄涌现出来,提供一些小额的放贷。 方继藩对这个,没多大的兴趣。 弘治皇帝却是面露笑容,喜滋滋的道:“这个钱庄颇有意思,现在生意做的很大,朕也是上月才得知的,说是只要能存入一百两银子,那么每月便可分红五两银子,本金依然不动……” 方继藩脸色一变,卧槽,听着有点耳熟啊。 一百两银子投进去,不但本金也可以随时取兑,而且每月还给你发五两,一年下来,等于是白送你六十两,一年半时间,便可将一百两挣回来,最重要的是……人家肯定承诺,你可以领一辈子…… 可看弘治皇帝眉飞色舞的样子。 方继藩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工商的发展,已经兴起。 绝大多数商业行为都是好的,给世人带来了财富,也带来了工业的兴起。 可是…… 大明人民真争气,果然,只要开了商贸,这样的庞氏骗局,便迅速的出现了。 而且,这吃第一只螃蟹的人,是最痛快的,因为此时绝大多数人还没有吃过亏,上过当,几乎没有任何的免疫能力,于是…… 方继藩干笑,意味不明的道:“陛下……对这个也有兴趣?” 弘治皇帝显然还没看出方继藩的意味深长,便笑道:“如何没有兴趣,朕起初还不知道呢。倒是寿宁侯和建昌伯率先发现的,他们今年年初,就投入了几万两银子,单单自如意钱庄里取得的利息,就已有两万两了,本金还在,到了明年,就会挣得更多。知道了这消息,他们高兴的不得了,不但加大了投入,还和朕说了。朕起初对这个如意钱庄也有疑窦,可是听说他们有一个宏大的投资计划,现下的一些买卖,收益也是惊人,而且该钱庄信用极好,而今这京里,甚至是江南,已有不少人将银子投入这钱庄了,投入的金额,高达数百上千万,涉及到的人,更有数万甚至十万之多,朕让厂卫大抵查过了底细,也就放心了。前两个月便让宫人改头换面,以一个商贾的名义,投入了两百万两,果然……此月,就兑付了十万两银子的利息,且是真金白银,一分不少。” 说到赚了银子,弘治皇帝的心情也大好起来,可是…… 方继藩:“……” 他忍不住同情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庞氏骗局,几乎是金融骗局中最高端的存在了。 其中对于人类心理学,对于人类YUWANG的掌控,可谓是如火纯青。 哪怕是上个世界,经历了无数次骗局的人,尚且对这种改头换面的各种骗局依旧没有抵抗力,何况……还是在这个时代。 此时的大明,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百姓,简直就纯洁得如一张白纸。 “陛下,除了您和张家两位叔伯之外,还有人投了银子吗?”方继藩怯怯的道。 弘治皇帝微笑道:“理应是不少的,若不是有这么多人投进去,得了实惠,朕岂会轻易将这么多真金白银送给别人?怎么,继藩,你脸色不太对啊。”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一十八章:真相 ?方继藩心里叹息。 看着弘治皇帝一脸疑问的看着自己。 说实话,看着陛下如此开心,方继藩实在有点不忍心将血淋淋的真相告诉他。 两百万两银子啊,这可是从前大明一年的岁入,虽说现在国库和内帑的财富疯狂的增长,可陛下在宫中,还是节衣缩食,能省则省。 这两百万两,足够弘治皇帝奢侈的过一辈子了。 方继藩想了想,却还是道:“陛下……这些人是骗子。” “骗子……”弘治皇帝的脸上猛的有一丝僵硬,心里咯噔了一下。 “怎么可能,他们真金白银,从不拖欠。而且……这么多人都将银子投入他们的钱庄,继藩,是不是搞错了?” 弘治皇帝脸色惨然起来。 方继藩压根就懒得和弘治皇帝争辩。 因为……辩论的本质就在于,无论谁占据了道理,哪怕是你举一百个例子,也是说服不了对方的,方继藩这辈子,还真没见过争论的双方,会有一方心悦诚服的。 因而,争论的结果,往往是双方不欢而散,又或者是,最终辩论升级,直接用拳头来解决问题。 方继藩拳头没弘治皇帝硬,自然认怂。 而且这等骗局,本身就是利用受害人的心理。 一个人,若是都已将自己的半个身家交给了对方,这个时候,他会下意识的催眠自己。 就如不少受害者,无论身边人如何的劝阻,他还是一意孤行,对那骗局深信不疑。 问题的关键,就在此。 方继藩若是这个时候说,陛下,不如立即带兵将那钱庄围了,抓住那个东家,哪怕是弘治皇帝同意,这兵马一到了钱庄,京里数万受害者便会纷纷涌出来,和……官兵拼命。 因为在他们看来,他们是相信那什么如意钱庄的,官兵要去如意钱庄拿人,在他们看来,这分明是官兵故意构陷那东家,是眼红别人的财富。 恰恰这些人中,既有寻常的百姓,还有不少如寿宁侯、建昌伯这样的人。 这还不跟你官兵拼了? 方继藩面带微笑,意味深长的看着弘治皇帝道:“陛下不相信吗?” 弘治皇帝失语。 对方继藩,他是信任的。 可是……那钱庄真的是骗子? 该死!可…… 朕的银子怎么办? 不,他们一定不会是骗子,一定是搞错了,会不会方继藩对同行有什么成见? 嗯,一定是的。 弘治皇帝内心挣扎,紧接着,就如方继藩所预料的那样,和所有的受害者一样的通性,开始自我催眠。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许多这样的受害者,不管身边的子女和至亲们如何苦劝,不也依旧不为所动。 庞氏骗局,看似简单,可某种程度而言,却是抓住了人心最软弱之处。 方继藩上一世,身边有太多这样的例子了。 见弘治皇帝犹豫不定的苦恼样子,方继藩道:“陛下,儿臣斗胆,想要陛下打一个赌。” 弘治皇帝一愣,有点反应不过来,看着方继藩,不解的道:“什么?” 方继藩道:“儿臣敢保证,三日之内,这如意钱庄的东家一定会逃之夭夭。” 弘治皇帝抬头,一脸诧异。 三日之内。 方继藩怎么能算得这么清楚? 不,这绝不可能。 弘治皇帝便道:“朕赢了,如何?”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若是赢了,儿臣这公爵之位,奉还陛下,愿做一个白丁。” 弘治皇帝却是摇头,爵位是自己授予的,而且他希望自己的女婿能够享受荣华富贵,与国同休,虢夺了他的爵位,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并没有任何的吸引力。 不过方继藩的话,却让弘治皇帝看出了他的决心。 这让弘治皇帝本就不安的心又多了几分焦虑。 弘治皇帝正容道:“若继藩赢了呢。” 方继藩道:“儿臣发现自己在南方的亲人太多了,远远超过了万户,迄今为止,已发现的,已有一万九千户之多,若是只迁走一半,其他的亲人留在大明,这不啻是骨肉分离?儿臣心疼他们,想让他们一并去黄金洲。” 弘治皇帝板着脸,看方继藩说的郑重其事,说的好像有鼻子有眼的样子,憋住内心莫名的笑意:“是……是吗?” 方继藩一本正经的道:“正是如此,陛下,将来若是儿臣也去了黄金洲,他们却不能成行,儿臣一定朝思暮想,无一日不挂念他们。” “好。”弘治皇帝总算又被方继藩这番话冲淡了焦虑之心,勉强笑了笑:“朕就准了,这个赌,朕应下。朕有言在先,三日!” 方继藩露出微笑,目光闪过笃定,决然的道:“三日!” ………… 方继藩告辞了。 留下的,却是一个可怕的讯息。 如意钱庄是骗子。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脸色变幻不定。 他开始心里没底。 萧敬站在一旁,却不复刚才老僧站定的样子,不禁道:“陛下……” “萧伴伴想说什么。” “奴婢想说,如意钱庄的东家,奴婢查的清清楚楚,他的身家很清白,而且……此前确实是一个很有本事的商贾,信誉极好,人人都交口称赞,奴婢以为……他定不是骗子。” 萧敬今日表现得很奇怪,这番话,说的斩钉截铁,好像是给他鼓气似的。 “而且许多公府,朝中百官,还有无数的百姓,都投了银子,如意钱庄家大业大,怎么可能是骗子呢?” 弘治皇帝的心情像是得到了一点舒缓,颔首道:“这么说来,此次是继藩料错了。” “齐国公没有见过那位如意钱庄东家的风采,对如意钱庄并不了解,因而下了错误的论断,也是情有可原,若是他晓得如意钱庄的本事,就不会这样说了。”萧敬舔舔嘴:“陛下不信,奴婢再让人去摸摸如意钱庄的底细。” 弘治皇帝摆摆手道:“罢了,三日之内就会见分晓,到时再说。朕现在也想知道,继藩到底是不是料事如神。” 萧敬颔首点头,却是有些心神不宁。 宫里可是很多人都偷偷的投了如意钱庄啊。 想想看,一百两银子下去,每日就有五两银子的收益,现在银子又一年不如一年,放在手里就贬值,做买卖又不会,而此等利润丰厚的地方,打着灯笼都找不着。 至于……萧敬,萧敬就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投进去了,每个月领了分红,开心的不得了。 若这如意钱庄是骗子,萧敬还能活吗? 他咬咬牙道:“三天,三日之内,齐国公会来向陛下请罪的,奴婢可以保证,那位陈东家,乃是至诚君子,是少有的风流人物。”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一十九章:方继藩料事如神 ?方继藩很忧伤。 这世上,终究还是坏人太多,而似自己这般纯洁的人太少。 那如意钱庄,方继藩几乎可以百分百确定,必定是一群骗子。 可唯一的问题是,如何让他们三日之内现出原形呢。 倘若放任他们继续折腾下去,这京里受骗上当的人,只会如滚雪球一般的扩大,毕竟,利益实在过于诱人了。 方继藩似乎也不急。 回到了府中。 将那王金元叫来。 王金元也是刚从天津卫办完差事回来,给方继藩行了个礼:“少爷……” 方继藩道:“听说过如意钱庄吗?” “听说过呀。”王金元喜滋滋道:“去年年末出现的,现在声势极大,不少人都银子送去他们那儿,据说获利惊人,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呢,怎么……少爷突然问起这个?” 方继藩抬手就给他一巴掌:“怎么现在才和本少爷说?” 王金元捂着腮帮子,委屈的道:“少爷,京里每日发生这么多事,小人不知少爷想听哪件事啊。” 方继藩摇摇头:“那狗东西是什么来路?” “不知。”王金元想了想:“不过……此人能将买卖做的如此之大,料想,这背后……这背后……” “让你去办一件事。”方继藩道:“我要这如意钱庄,三日之内,原形毕露。” “啥……” 王金元错愕的抬头,看着方继藩,一脸的不解。 这如意钱庄,莫非有蹊跷? 好吧,就算是有蹊跷,人家都已经美滋滋的活了一年了,且日子越来越滋润,怎么才能让他原形毕露呢? “少爷的意思是,立即带着人,去查抄……” 方继藩摇头,微笑:“本少爷历来是以德服人,我是讲道理的,若是蛮干,如意钱庄现在养肥了,不知多少人的银子在他们的手里,一旦动粗,阻力重重,得用文的。” 王金元错愕的看着方继藩。 他无法理解方继藩的意思。 “现在开始,一切按我说的去做。”方继藩笑吟吟的道:“还有,将邓健那个狗东西,给我寻来。” “是,是……” ………… 邓健是戴着大墨镜和大金链子来的,穿着一件剪裁的极得体的丝绸衣,贵气逼人。 他见了方继藩扶了扶镜框,颇有几分小马哥的风范,还没开口,方继藩便一脚要飞踹过来:“狗东西,三日不打,竟忘本了。” 邓健吓得大墨镜后的脸惨然,被方继藩足足追着在堂中绕了一个圈,按在地上一顿猛揍,邓健凄然道:“少爷,小人心里只有少爷啊,小人不敢忘本啊……” 方继藩起的牙痒痒,将那摔落的墨镜捡起,戴在了自己的鼻梁上,使自己显得高深莫测,方才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了。” 邓健吞了吞吐沫,匍匐在地:“少爷吩咐便是。” ………… 如意钱庄,坐落于新城最核心的位置,而今,已开设了三家分店,这里几乎成了京里最热闹的地方,每日门庭若市,数不清的人进出。 下至贩夫走卒,上至达官贵人,络绎不绝。 …… 弘治皇帝穿着便衣,带着萧敬人等,抵达于此。 这已是第三日了。 三日的约定,再过三个时辰,便可到期。 弘治皇帝来了兴趣,亲自出宫,看着这门庭若市的如意钱庄,方才安心一些。 他背着手,坐回了马车,萧敬喜上眉梢,乖乖在马车的副座边躬身伺候。 “朕看着如意钱庄,很稳妥嘛,不像要出事的样子。” “陛下,如意钱庄,敞开门做买卖,已有许多日子了,从未听说过背信弃义之事,或许这一次,当真是齐国公错了。” 弘治皇帝心里隐隐也希望如此。 毕竟,两百万两银子还在那里。 弘治皇帝道:“回宫吧,至于赌约,不过是朕与小辈的玩笑而已,方继藩若是入宫来,就告诉他,这赌约,朕已忘记了,做不得数,朕怎么好虢夺他的爵位,他毕竟……还是孩子啊。” 萧敬心里想,他的孩子都可以去黄金洲蹦蹦跳跳了,哪里还是孩子。 方继藩若是孩子,我萧敬也是棒小伙子。 当然,他自知天下的长辈,看待小辈都是孩子,哪怕这个‘孩子’都成了精。 萧敬微笑:“奴婢知道了。” “这一次,算给他教训,他是极聪明的人,受点挫折,不是坏事。” 弘治皇帝说着,回了宫。 他心里像吃了一颗定心丸。 入宫的时候,半途在奉天殿附近,见寿宁侯和建昌伯二人喜滋滋的迎面而来。 弘治皇帝透过马车的玻璃看了个亲切,两个家伙,见是皇帝的车驾,想要躲避。 弘治皇帝道:“将他们二人,传至奉天殿。” “是。” ………… 张鹤龄和张延龄兄弟二人乖乖的到了奉天殿,他们本来不想遇到这姐夫的,对于弘治皇帝,他们本能的有畏惧之心。 弘治皇帝升座,看了他们一眼:“今日入宫做什么?” “送礼。”张鹤龄道:“回皇上,今日来探望娘娘,除此之外,便是送了一些礼入宫来。” 弘治皇帝眉一挑,这可是新鲜事,他露出温和的笑容:“噢,难得你们有心,送了什么?” “长生果,还是福禄糕,还有……” 两兄弟来了劲头,报了一连串的名字。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看向萧敬。 萧敬也是一头雾水。 “什么长生果和福禄糕……闻所未闻。” 张鹤龄干笑道:“都是好东西,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最重要的是健康。” 无论如何,弘治皇帝都觉得欣慰,颔首点头:“难得你们有心了。” 张鹤龄立即道:“陛下,咱们兄弟,承蒙陛下和娘娘照拂,而今,也算是时来运转,怎么不尽尽心呢。” 弘治皇帝笑起来;“朕听说,你们近来,确实发了一笔财?” “果然是什么都瞒不得陛下啊。”张鹤龄喜上眉梢:“今年臣兄弟二人,做了一些好买卖,倒是挣了一些银子。” “如意钱庄?”弘治皇帝开门见山。 “正是。”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果然,陛下什么都知道。 “投了多少银子。” “一百九十……”张延龄抢着要答。 张鹤龄却立即打断他:“不多,不多,才十几万两银子,臣兄弟二人,穷的很……穷……”他眨眨眼,努力的酝酿之后,眼角开始有点湿润,可是贫穷的眼泪,却只在眼眶里打着转转,老是掉不下来。 弘治皇帝微笑:“朕也听说,如意钱庄收益不菲了,看来,你们是没少挣。” 张家兄弟都摇头,张鹤龄道:“臣……臣冤枉,臣没挣多少。” 弘治皇帝懒得和他们计较:“这投资的事,你们要小心,终是有风险的,前几日,继藩就警告过。” 一听到继藩二字,张家兄弟就冒火。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们也耳闻了方继藩对于如意钱庄的恶意,张鹤龄忙道:“陛下,这方继藩,自己也做钱庄买卖,就没有陈东家这般的良心,臣说一句不该说的话,这家伙,小气,吝啬,只晓得赚钱,钻钱眼里去啦。” 张延龄跟着点头:“是啊,是啊,陈东家是大善人。” 弘治皇帝不愿听这两兄弟吐槽这个,挥挥手:“告退吧,朕乏了,去休息。” 张家兄弟还想说呢。 他们对经济可懂了。 什么收益,什么收益比,什么毛利、净利。 结果弘治皇帝对此没有丝毫的兴趣,他们显得很无奈,只好泱泱道:“臣等告退。” 二人意犹未尽的出了奉天殿,朝午门方向去。 张鹤龄一路骂张延龄:“方才你差点就说漏了嘴,一百九十万两,狗东西,你看看你的脑子,这话能和陛下说吗?陛下如此吝啬,他要知道,咱们家这么有钱,他会怎么想,为兄现在是操碎了心啊,家里有了点钱财,总感觉这全天下的人,都在惦记着,这些日子,都是整宿整宿的睡不好,喝粥时也恍惚,你倒是好,张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咱们张家有银子?” 张延龄耷拉着脑袋,不敢回嘴。 张鹤龄单方面得到了胜利,却又觉得胜之不武,意犹未尽的还想骂几句。 冷不防,却见午门方向,有人匆匆迎面而来。 这显是通政司的宦官,且跑的很急。 人还未和张鹤龄错身,张鹤龄大叫道:“哎呀,你踩着我的脚了,狗一样的东西,瞎了眼吗?我脚断了。” 张鹤龄在此时,打起了精神,立即跟着大叫:“不得了,不得了,脚被你踩断了,赔钱,快赔钱。” 宦官吓尿了,脸色惨然,自己明明距离张鹤龄,还有一丈之远,他打了个哆嗦:“奴婢……奴婢万死,两位国舅,饶命啊……国舅爷,您就高抬贵手,放了奴婢吧,奴婢有大事,要入宫禀告,出事儿了,如意钱庄……如意钱庄……的东家,卷款,不知所踪,现在钱庄外头,已是聚了不少人……出事了……” ………… 生病了,但是不敢告诉读者生病了,因为之前已经请过病假,所以,继续正常更新,第一更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齐国公大功一件 ?出事了。 张鹤龄和张延龄对视了一眼。 面面相觑。 紧接着,张延龄的面部表情开始变得扭曲。 还未等他发声。 张鹤龄却已锤着心口,碰瓷带来的好心情,在此刻尽都无影无踪:“跑了,卷款跑了?什么时候的事,天哪,天哪……” “正午时才发现的,上午的时候还好。按理来说,今日有一批分红要发出来,许多人家都在等了,上午的时候,说是正午便能解款来发放,可过了正午,那东家却还是不知所踪,如意钱庄的伙计也不知什么事,便四处去寻陈东家,可怎么都没寻着,后来才知昨天正午的时候,就没人见过他,于是大家打开了钱库,那钱库里,早就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剩下了。” 张鹤龄脸上比苦瓜还苦,觉得自己头痛的厉害,两腿发软,整个人要瘫下去。 跑了。 自己的一百九十万两银子,没了。 这可是辛辛苦苦,出入生死,不知攒了多少年,才攒来的啊。 怎么就一下子没了? 不会,不会的! 张鹤龄双目瞪大,眼睛通红得吓人,咆哮道:“陈东家是个好人,他和气的不得了,他不会跑的,不会跑……” 他嘴皮子哆嗦着,反反复复的念叨,似乎又觉得自信不足,扯着张延龄的衣襟:“是不是,你说是不是,陈东家是多好的一个人啊。” “哥……”张延龄歇斯底里的发出了嘶吼,眼泪泊泊而出。 “是了,定是他遇到了什么困难,有困难,为何不找咱们,陈东家……陈东家他……”似乎,张鹤龄还觉得心底存着一丝期望。 他当然不能接受眼前的现实,不能接受自己一下子已变成了穷光蛋,更无法接受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大傻瓜。 而不接受,就必须得不断的欺骗自己,陈东家没跑,他只是……只是……出去走走,又或者…… 张延龄却是撕心裂肺,扯着自己心口的衣襟,涕泪直流:“追呀,定要把人追回来,杀千刀啊,良心坏了,人怎么能坏到这个地步啊。” 兄弟二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匆匆的跑出了宫,到了如意钱庄外头,只见这里却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到处都是哭声和咒骂。 愤怒的人,在此刻,却疯了一般。 街道已经堵塞住了,哪怕是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倾巢而出,也控制不住局面。 多少人的家当,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许多人一辈子的积蓄,而今统统不翼而飞。 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是厂卫亲来,也无法震慑住他们。 于是乎,人开始聚集的越来越多,不久之后,又传出消息,隔壁一个商户,悬梁自尽了。 只因为贪图这分红,不但拿出了所有的积蓄,还四处告贷,将银子统统送进了这里,而如今知道银子已化为乌有,于是万念俱灰之下想不开了。 哭爹喊娘的声音,直冲云霄,就像要冲破天际。这钱庄,几乎已被人拆了。 幸好顺天府率先拿下了钱庄里的伙计,否则这些伙计,只怕也要被人打死。 绝大多数伙计,都是不知情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东家如何操作,只看到每天有数不清的人送上银子来,他们不过是负责出纳,负责入账。 可哪怕如此,到了此时,他们也已讲不清了。 大量失去一切的人所过之处,都是一片狼藉。可京营未得陛下批准,不得调用,单凭现有的力量,已经根本无法稳住局势。 ………… 弘治皇帝移驾坤宁宫。 这一场赌注,他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是和小辈开玩笑而已…… 见了张皇后,却见张皇后笑容可掬,似是因为兄弟来了,情绪不错,起身行礼:“陛下金安。” 弘治皇帝虚抬手:“不必多礼。” 他目光突然落在了茶几上的点心上,这是一个帕子包着的点心,有几串糖葫芦,几块蒸饼。 弘治皇帝诧异道:“这糖葫芦和蒸饼从何而来的。” 宫里的膳食,虽然不好吃,外表却是极美观的,似糖葫芦和蒸饼这样的东西……看着…… 张皇后也看了那些点心一眼,她的眼睛便霎时的亮了几分,笑吟吟的道:“臣妾的兄弟知道臣妾近来厌食,所以买了一些东西来给臣妾尝尝。” 弘治皇帝不由诧异道:“他们送的不是长生果和福禄糕?” 张皇后:“……” 张皇后骤然明白啥意思了。 她终究还是需偏袒一些自己兄弟的,便支支吾吾过去。 弘治皇帝坐下,才呷了口茶,突然外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不好了,京师东南角火起,那儿浓烟滚滚,宫里也可看见。”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好端端的,怎么起火了呢? 弘治皇帝显得焦虑起来:“速令五城兵马司……” 萧敬颔首点头,道:“陛下放心,出不了什么大乱子……” 他话音落下,却又有宦官匆匆进来,哭丧着脸道:“陛下,出事了,出事了,京里混乱不堪,暴民滋事,已出现了死伤。听说……听说……如意钱庄的东家,卷款逃了。” 卷款……逃了。 弘治皇帝听了,先是咯噔了一下。 而后,整个人的脸色蜡黄起来。 他的……两百万两银子,没了。 岂有此理,这人,怎么敢这么大胆! 这样说来,这乱子,乃是……乃是……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呼吸骤停。 还真让方继藩猜对了。 正好三日,分毫不差。 弘治皇帝打了个哆嗦。 一旁的张皇后面色也不自然起来。 如意钱庄,她是略有耳闻的,知道自己兄弟和陛下都在鼓捣这个。 弘治皇帝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竟有几分绞痛,他勉强撑着自己。 可这一次,素来最是晓得察言观色的萧敬,今日却是格外的没有眼色,竟没有匆匆上前来搀扶。 因为此刻,萧敬的脸色一片煞白,身下已是两股战战,整个人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完蛋了,一辈子的积蓄……没有了。 …………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绷着脸道:“快,快去,召百官,不要动用京营,万万不可动用京营,责令……责令顺天府和五城兵马司,控制住局面,暂时先控制住,继藩,立即召继藩。” 真的是太可怕了。 弘治皇帝自己就是受害者,当然最是知道那些被害之人倾家荡产的感受。 自己没了两百万两银子,已是悲痛欲绝了,那些倾家荡产,要面临着饿肚子的人,又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已不只是损失两百万两银子的问题,而是一场大劫啊。 方继藩……没错…… 方继藩料事如神,对此事的判断,尤其的精准,必须召他来,说不定还能有什么应对之策呢。 钟鼓响彻,百官入朝。 弘治皇帝一脸惨然,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百官们入见,许多人的脸色也都是难看到了极点。 现在外头还在闹呢,天知道事态会不会更加严重。 哪里知道,一个如意钱庄,就闹得惊天动地。 不只如此,百官之中,受损的人,也是不少。 甚至还听说,证券交易中心那里,似乎也受此影响,许多股价开始下跌了。 这若是一个不好,可是要动摇社稷,动摇国本的啊。 弘治皇帝既心疼自己的二百万两银子,更是忧心这件事引发的后续事端,整个人显得很是焦虑。 待他见了方继藩,却见方继藩气定神闲,跟在太子身后,随百官一道向自己见礼。 弘治皇帝伸手:“平身。” 他顿了顿:“那姓陈的恶贼,可有踪迹。” 劈头盖脸,便是询问这个,百官们默然。 刑部尚书便上前道:“陛下,想来此人逃窜是蓄谋已久,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他已失踪了十三个时辰,只怕这个时候,他早已改头换面,逃之夭夭了。” 这是实话。 对于朝廷而言,要找一个人,说难也难,说易也易。 可这个姓陈的,显然早就预料了有这么一天,再加上有的是银子,更不知他背后又有什么人支持,在这种万全的准备之下,到哪里去寻访? 至少……暂时是没有音讯的。 而至于那一大笔银子……下落在何处,更只有天知道了。 若是慢慢将人找回来,只怕那些银子,也已不翼而飞了。 弘治皇帝面上杀气腾腾,他是恨不得将此人千刀万剐啊。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稳住点情绪,道:“三日之前,方卿家便对朕有所警示,说是此人,定是个大盗,万万不可信任此人,朕是悔不听方卿所言啊,此贼打着如意钱庄的名义,在京里横行了这么久,朕有文武百官,都是天下最聪明的人,可除了方卿家,却有一人对朕有过忠告吗? 百官们个个面如死灰。 忠告,不存在的。 拿着大半的家产,投入从进如意钱庄的却不在少数,许多人面如死灰,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有些年迈的,在此时,身子已经撑不住了,在这巨大的噩耗之下,几乎要昏厥过去。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二十一章:原来如此 此时,弘治皇帝已来不及责问百官了。 ?说实话,这世上真正懂这里头门道的人并不多。 弘治皇帝很有目标性的看向方继藩,沉声道:“方卿家,你是如何知道三日之内,这逆贼会卷款而逃的。” 此话一出,许多人都忍不住眼眸猛张,皆是看向方继藩,心里也生出了一个疑问。 对呀,且不说了,这姓陈的平日极有信用,哪怕是你方继藩看出他的个骗子,又如何确保三日之内,人一定会跑呢? 方继藩看着无数狐疑的目光,他道:“陛下,首先如意钱庄的分红,是极不合理的,虽说每月分这么高的分红,极有可能其中也不乏有暴利存在,可要知道,任何的投入,都会有其风险,姓陈的无论如何也无法确保能够一直掌控这样的风险,因而……儿臣可以断言,此人的手法,十之八九,乃是拆东墙补西墙,他先是利用信誉,不断的吸入大量的银子,而每月的分红,则利用新吸引的银子去兑付,如此一来,许多尝试的人,每月得了银子,便自觉得此人信用良好,因而会想尽办法筹措更多的本银投入如意钱庄。” 方继藩所讲的手法,其实非常简单。 “他所利用的,不过是人的贪欲而已,正因为这等欲壑难填的贪欲,会使人滋生出不劳而获的心思。当然,这也怪不得别人,人都有贪心,儿臣也有。” 许多人听着,心里不由生出惭愧之心。 别看这朝中,人人都自诩自己是圣人门下,可是圣人门下,也是要吃饭的。 此时,方继藩咳嗽一声,继续道:“儿臣既然明白此人是个大盗,那么,若是放任他继续如此下去,就意味着会有更多人受害。可若直接让人大动干戈,在此人的行迹没有暴露之前,贸然使用武力,这不但会使其他许多的商贸遭受打击,而且……只恐这无数将银子投入进钱庄的人,也无法答应。” 骗局之所以是骗局,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它将自己包装有了商业属性。 就如同西山钱庄照样也会吸储放贷一般,西山钱庄可以如此,难道如意钱庄不可以吗?在卷款而逃之前,谁也无法判断这个人到底是不是骗子。 若只因为人家给予的分红比其他的钱庄多一些,便直接查封,那么这不啻对许多的商贸行为,赤裸裸的进行了打脸。 因而,要打击,最大的困难,是甄别。 人家吸了银子,按时给予了分红,一分不少,你能奈何? 何况受害者这么多,这些人可等着领取分红呢,那姓陈的不跑,你怎么就言之凿凿,人家会跑呢? 面对这样的情况,动用武力,恰好给了这些大盗们借口,你看,不是我不履行约定,而是有人贪婪我的财物,侵门踏户,我已成了阶下囚,你们若是取不回自己的银子了,也怪不得我。 如此一来,这万千人的怒火,便自然而然会转移到方继藩的身上了。 弘治皇帝认真的听着,边颔首点头,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何就是三天之内,此人就暴露出自己的狐狸尾巴,和方继藩料预料的一模一样。 方继藩也看出了所有人的疑问。 他便微笑道:“既然儿臣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因此,想要让此人收手,便少不得要动用一点手段,于是,儿臣请了一个人协助。” 一个人…… 方继藩的话才落下,朝臣之中,便有人徐徐踱步而出。 是王不仕。 王不仕行礼道:“陛下……”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正是因为王学士,儿臣请他拿出一大笔银子,在三日之前,也投入了如意钱庄之中。” 弘治皇帝不禁皱眉。 明知道这如意钱庄是骗子,居然……王不仕竟拿了大笔的银子投了进去。 “投入的银子不少,有五百万两。” 五百万……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可是一笔巨款啊。 普天之下,想来也只内帑、方家,还有这王不仕拿得出吧。 王不仕却是微笑,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他的脸上写着,老夫有钱,五百万……而已。 众同僚们看着王不仕,眼里冒着绿光。 不过…… 似乎又有新的疑问了。 方继藩则是镇定自若的道:“此时陛下一定在想,为何要拿五百万两银子投入进去,其实……理由很简单,姓陈的人,一直都在拆东墙补西墙,人的贪欲是无穷的,他吸入的银子越来越多,可要将这些银子彻底变成自己的私财,就必须卷款而逃。可人心,哪里肯知足,账面上有十万两银子的时候,他会想着,或许明日会有二十万两银子入账,有二十万两银子的时候,他会想着一百万两。” “可是……当这五百万两真金白银突然入账的时候,他立即会明白,时机到了,全天下,再也不会有人可以一下子拿出如此巨款的,此时,他若是不走,接下来的分红,也将会压垮他。而且,他根本无法保证,未来……还会有如此巨大的银款入账。儿臣计算过,这个数目,恰恰是他逃之夭夭的最好时机,若是错过去,到了下个月,单单他每个月应付这五百万两银子的分红,就足以让他焦头烂额了。所以,他必须得立即收手,卷款而逃。” 所有人都又倒吸了一口凉气。 真是大手笔啊。 可细细想来。 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一个拆东墙补西墙的人,突然来了这么一笔巨款,若是继续留下去,在无法保证未来还有没有这样巨款的情况之下,卷款而逃,可谓是他的最佳选择了。 只是…… 弘治皇帝不免同情的看了一眼王不仕。 王不仕面上却依旧显得很淡然。 弘治皇帝目光幽幽的道:“当初,真的悔不听继藩之言,只是……现如今无数百姓受害,且此贼子还身携巨款,不知所踪,难道就这般放他走?” “陛下放心。”方继藩怡然自得的样子。 说实话,虽然拿出的是王不仕的银子,可方继藩,怎么可能便宜了那姓陈的。 于是方继藩自信满满的道:“此人想逃,哪里有这般容易,再给儿臣三日,儿臣便将这赃款和巨盗追回来,儿臣愿立军令状,就请陛下立即前往如意钱庄,暂时先安抚住人心。” 能追回来…… 一下子,所有人松了口气,眼眸也霎时恢复了一点点的精神气。 至少……眼下的问题,可以解决了,至于接下来的事,等人赃并获之后,再说吧。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又看看王不仕,突然觉得王不仕亲切了许多。 这位王学士,举重若轻,不拘一格,是个人才啊。 弘治皇帝便道:“此事,朕交方卿家和王卿家来办了,办妥了,自有大功。”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二十二章:天罗地网 方继藩的话,让所有人都燃起了一丝希望。 ?人……真的能找回来? 那么银子…… 可这一切,似乎都在方继藩的预料之中。 消息传出,至少京师算是安定了一些。 紧接着,方继藩与王不仕二人便凑在了一起。 五百万两银子出了,拿出这么一大笔银子,并且现在还不知踪迹,王不仕依旧是实实在在的一副淡然的样子。 事实上,他对此,并不是很在乎。 一个人懂得了赚银子的方法,只要有足够的资本,他总能轻而易举的将这些银子赚回来。 可一个人,银子越多,恰恰是最不安的时候,倘若能为这天下做一点事,并非是坏事。 所以这些年,王不仕毫不吝啬的资助了不少人,也开了不少的善堂,当然,比起他挣钱的速度,这花销还是太慢了。 王不仕落座,施施然的拿着茶盏,悠然的呷了口茶。 方继藩脾气不好,没搭理他。 王不仕也不生气。 或许……脑疾对方继藩最大的好处就是,他根本不必花费心思去揣摩人心,琢磨着所谓的说话艺术。 年少的时候,我就是这样的,如何? 大家一笑置之,孩子嘛,还是脑残,不和他一般见识。 而今,年岁渐长,这些一笑置之的人,哪怕觉得方继藩怎么看,都不该是个孩子,可是他们已经习惯了。一回生,二回熟,方继藩做出再出格的事,大家也是不以为然了。 匆匆而来的差役,鱼贯而入,开始报告案情。 方继藩只眯着眼,一脸犯困的样子,坐在椅上,对这些最新的奏报,似乎并不关心。 陛下责令三日查出结果,那么……自然就是三日。 王不仕呢,也不急,依旧那泰然自若的样子,轻轻摘下自己的大墨镜,朝着镜面哈了口气,而后取出丝帕,小心翼翼的擦拭。 只是…… 猛地,方继藩似是醒了,张眼,眼睛略略看向一边,翘着腿道:“对这个案子,你有何看法?” 王不仕笑吟吟的道:“下官没有任何看法,有齐国公,自是手到擒来。” 这家伙……说话很好听啊。 方继藩自是颔首:“这是自然,不然也对不起你那五百万两银子,总要将贼赃给追回来才好。” 王不仕微笑道:“五百万两,不是小数目,可和此等家国大事相比,也不过尔尔。” 方继藩眼中难得的闪过讶异,奇怪的看了王不仕一眼,忍不住道:“你不爱钱?” “不爱。”王不仕很直接的摇头。 方继藩不信的样子。 王不仕便解释道:“圣人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下官乃是圣人门下,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何况下官挣来了再多的银子,也不过是毛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天底下有许多事,比银子重要的多,不瞒齐国公,下官确实有一些浮财,正因为如此,方才有几分底气,方才知道这世上最容易的事,恰恰是银子能解决的事。” 方继藩心里忍不住感慨,此人觉悟很高啊,几乎快要超过我方继藩了。 方继藩倒有了几分说话的兴致,便道:“这是你的看法。你认为钱能解决的问题,便是小事。可这世上还有许多人,是爱财如命,他们将财富看做比性命还重要,这是因为……人活着,太苦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对于他们而言,可谓是生不如死。” 王不仕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方继藩,随即道:“下官受教了。不过下官以为,齐国公似乎意有所指。” 方继藩叹口气道:“想到许多百姓蒙受逆贼之害,我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啊。陛下命我们抓住这钦犯,可是抓住之后,并且缴回了赃物之后呢?王学士有没有想过,接下来该如何退还赃物,要知道,追回来的赃物,肯定是无法将所有的银子都奉还给受害之人的,这逆贼猖獗了一年之久,不知已花销了多少。” 王不仕明白了,很言简意赅的道:“自然,一切以齐国公马首是瞻。” “好。”方继藩激动的拍案:“我便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人。” ………… 保定府西山钱庄。 一个男子拿着一笔大明宝钞前来取兑。 此人一副商贾的打扮,将宝钞送至柜台。 柜台后的伙计接过宝钞之后,只看了一眼,一面做着登记,一面朝一旁的钱庄护卫使了个眼色。 大明宝钞是以金银的信用作为发行的根本。 确切的说,属于银本位的货币。 正因如此,西山钱庄保证任何人拿着宝钞,都可以来钱庄兑换足额的银子。 不过,真正来兑换银子的人并不多。 毕竟,大明宝钞的信用极好,而且携带和交易也很方便。 可也有少部分人总是不放心,取兑的情况,也是有的。 片刻之后,这位客商便被请去了钱庄的后头。 人还未坐下,便已有七八个武士将他围住,为首之人道:“客官要取一万两银子?” 商贾的面上倒没有过于惊慌,问道:“是,是,有什么问题吗?” “有的,这宝钞,从何而来?” “这……自是经商而来,怎么……” “呵……是有人让你来取兑的吧?” 客商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慌乱了,脸色顿时变了,他下意识的想要逃。 只是可惜,根本就逃不掉了。 早有人将他制住。 为首的武士大喝道:“仔细审讯,追查这宝钞的源头,呵……你可知道,你背后的主人乃是朝廷缉拿的要犯,与如意钱庄大有关联,齐国公早有布置,秘密让人投入了如意钱庄五百万两,统统都是西山钱庄所出的新钞,这些新钞也统统做了记号,他早就料定那钦犯要逃窜,不但要隐姓埋名,而且还想要远遁海外,可要外逃,就必须将这些宝钞取兑,却殊不知,这些宝钞统统都做了暗记,呵……你看……” 客商已被按倒在地。 武士上前,脚下的靴子根,狠狠的踩在他的手背上。 客商发出了嚎叫。 武士的表情尽显得意,他咧嘴笑了:“你看,齐国公亲自办的案子,难道你不该说点什么?实话和你说,似你这样受人所托前来取兑的人,一定不少,为了不引起怀疑,定是散布于各处的钱庄,现在……只怕统统都要落网了,齐国公的面子,你总是要给一点的吧,你不说,有的是人会说,到时,可就不要后悔了,齐国公脾气不太好,你是知道的。” 客商脸色惨然,咬着牙:“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些宝钞,是捡来的……” 武士的耐心,到了极限:“先打几个时辰!” ………… 天津卫刘记当铺。 一个商贾模样的人出现,接着拿出了三万两银子的宝钞。 这当铺负责的买卖,很是广泛,除了典当之外,他们还负责兑换宝钞。 有些宝钞,是见不得光的,且去钱庄取兑,极为繁琐,因此,有人若急用真金白银,便带着宝钞直接到典当行来。 典当行往往会备有足够的金银,当然,前提的条件是,典当行从中抽一成的利益,三万两银子,只兑两万七千两白银。 典当行的伙计见如此大的买卖,自是不敢做主,立即前去后院知会东家。 不多久,东家出来,他不露声色的和商人见了礼,洽谈几句,接着道:“如此大笔的银子,却需花一两个时辰清点和筹措,请稍等片刻。” 客商的面上很冷静,点点头。 可过不了多时,一群武士就冲了进来。 而后,客商见这典当铺的东家朝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武士们毫不客气的将客商打翻在地。 典当铺的东家则道:“兄台,得罪了,你这宝钞有点问题,鄙人虽是买卖人,可有的买卖,却是不敢做的。” 客商便咆哮起来,却很快就被武士们带走了。 ………… 一个个人开始落网。 似乎,有些不对劲了。 在一处宅院里,陈政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的面目已经大变。 甚至……连证明他身份的黄册,也令他变了另一个人。 他现在是属于山东登州府的一个小商人。 这一年来,他都在暗中的进行取兑。 如今积攒的白银已经有不少了。 可这一次……五百万两银子的宝钞是个大数目,想要慢慢的取兑出来,必然需要一定的时间的。 可是……这笔银子,却非要取兑不可。 陈政确切的说,乃是泉州人。 他的须发略有卷曲,泛黄,皮肤格外的白皙,鼻梁高挺。 根据族谱,陈政乃是元朝时,色目人遗留下来的后代。 泉州当时有大量的色目商人,大明太祖高皇帝在时,因为色目人曾与元人抵抗明军,因此屠戮了一批。 可即便如此,还有许多色目人早已渐渐的同化,不少人从事商业,说话的口音,以及习俗,与当地人没有任何的分别。 这些人,多数还算是本分。 也早将自己当做是汉人看待。 陈政觉得有些蹊跷了,迄今为止,一切都安静得可怕,一点动静都没有,越是如此,越是令他滋生不安。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二十三章:人赃并获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陈政觉得极是不安。 于是唤来了一人,此人给陈政行了个礼。 陈政绷着脸,沉声道:“有消息来吗?” “还没有。”此人显是陈政的心腹,也是一个色目人,他自是看出陈政脸上的忧色,便道:“老爷,如此大额的取兑,往往需一些时间……” “不对劲。”陈政眯着眼,目光深幽,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风声鹤唳,过于敏感,还是产生了危机感。 他咬牙切齿的道:“当初那五百万两银子存入的时候,老夫就有疑心,可是……已经没有后路了,现在是非走不可。倘若这五百万两银子是真,那么有了这一大笔银子,再加上此前的积蓄,便算是走了,也是值了。可若这只是欲擒故纵之计,这就说明已有人看穿了老夫的策略,能动用五百万两银子来利诱的人,整个京师,不会超过三个人,而这三个人,任何一个都不是老夫能招惹的,所以……老夫是非走不可。” 说到这里,陈政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可是……现在老夫就好像是一只饥饿的老鼠,进退两难……哎……” 是啊。 他觉得不妙了。 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干脆放弃取兑,带着现有的一批银子,赶紧逃出生天。 可是……这可是五百万两银子的诱惑啊,甘心吗?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控制住了他,哪怕只有十之一二的可能,他也要铤而走险。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 他深深的拧着眉心,眼中开始游移不定,却在此时,突然……一声呼啸。 大门猛地被砸破,紧接其后,数不清的人流已是涌了进来。 陈政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的想要进入内室,就在内室里,有一处地道是可以通往其他地方的。 只可惜……一切都迟了,对方来的太快,不等他拔腿,一声火铳响起,陈政顿时两腿发软,脸色惨然,内心的贪欲,在这一刻,统统一扫而空。 ………… “拿住了,人拿住了,赃款也已查抄……” 王金元整个人都洋溢着欢快,兴冲冲的寻到了方继藩。 只用了一天,一天之间,人赃并获。 虽是早有准备,包括了顺天府,统计司,天津卫,保定布政使司各个衙门的力量,可……这对于王金元而言,依旧还是了不起的事。 方继藩站起来,神色自然,却是默默松了口气,果然……还是拿住了。 这就好。 他唇边亦是浮起愉悦的笑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精神奕奕的道:“入宫,对了,小王,记得带上我修的那份章程。” 王金元喜滋滋的道:“是。” ………… “拿住了?” 收到消息,弘治皇帝顿时眼眸微张,有些诧异。 他虽然觉得方继藩既敢拍胸脯保证,定然会有好的结果。 可还是想不到效率如此的快,想不到事情竟会如此的顺利。 弘治皇帝忍不住面露喜色:“可是人赃并获?” 汇报消息的人斩钉截铁的道:“陛下,是人赃并获。”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笑着道:“好,好的很,召方卿家和王卿家两位功臣觐见。” 现在全城都注意着这件事,所以消息传的很快,顿时满朝沸腾了。 方继藩和王不仕入宫,那陈政也已快马加鞭的被人送到了京师,暂先押在午门外头。 弘治皇帝升座,百官入朝。 一看他们喜上眉梢的样子,便晓得他们当初都投入了不少银子了。 待方继藩与王不仕入见,行了礼。 方继藩道:“吾皇真是圣明啊,在陛下慧眼如炬,明察秋毫之下,儿臣奉旨捉拿钦犯,如今幸不辱命,若非陛下平时……” 弘治皇帝一挥手:“朕愚钝得很,否则岂会酿成此祸。追回了多少的赃物?” “还在清点。”方继藩讨了个没趣,这仿佛是他溜须拍马的事业上一个重大的挫折和抹不去的污点,令他心里不禁生出了疙瘩,看来还要努力啊。 “只是……儿臣以为,只怕能追回七八成的钱款,就已不错了。” 弘治皇帝点头:“你如何看?” “儿臣这里,有一个退赃的章程,恳请陛下过目。”方继藩早有准备,从袖里取出了一份章程,紧接着转交给了宦官,宦官送上去。 弘治皇帝低头一看,心顿时凉了半截。 方继藩则是道:“既然赃款不能足额退回,儿臣的建议是,但凡是三十两以下的,统统足额退回;三十两至一百两的,则退八成,百两至千两的,则为七成,在此之上,则为六成。当然,这只是初步的章程,具体的实施,还需看赃款的清点,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一下子,殿中百官顿时哗然起来。 因为绝大多数人的投入,都在千两之上,这岂不意味着,他们只能退回六成? 亏了,亏血本了。 弘治皇帝也皱眉,拿不定主意。 方继藩道:“陛下,投入三十两银子的人,势必家贫,平时大多都在京里务工,他们被钦犯所蒙蔽,自也是利益熏心,想来他们凑出来的银子,都是家中辛辛苦苦积攒了不知多久的财富,这是他们的棺材本,朝廷怎么忍心截留他们的钱财呢?而三十两之上的,则勉强已经过了温饱了,退给他们的赃款,虽是少了一些,可毕竟大部分退回了,他们家里略有一些财富,倒也不至因为少了两成的银子,家里便要遭什么困难。所以儿臣以为,这是合理的。投入了百两银子之上的人,也是如此。至于能投入千两银子以上的,他们大多家中殷实,家中且富且贵,哪怕是不退回赃物,也照样能锦衣玉食,生活不会受什么影响,退还六成,儿臣也以为,这是理所应当。” 弘治皇帝心里想,这样说来,朕的两百万两银子,最终只剩下了一百二十万两? 八十万两没了? 其他百官,之前的欢喜之色已经消失了,甚至有人开始痛心疾首。 张家兄弟,更是几乎要昏厥过去。 方继藩这时道:“王学士,也十分赞同儿臣的章程。” 此言一出,原本还想发几句牢骚的人,顿时住口了。 却见王不仕面带笑容,依然还是镇定自若之态,仿佛他的五百万两银子,只退回了三百万两,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值一提一般。 可人家血亏了两百万两的人,尚且倡议此事,其他人,反而也就不好多口了。 弘治皇帝感到心刺刺的痛,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道:“的确,此法是最稳妥的,哎……以后朝廷定要引以为戒,就这么办吧,朕准了。” 孰轻孰重,弘治皇帝是拎的清的。 虽然心疼。 可渐渐冷静细思,方才发现方继藩此举实是巧妙。 自己这个女婿……人人都说他贪婪无度,可在朕看来,却也是心系百姓的。 当然……唯一的美中不足的,就是好像方继藩本身就是局外人,反正他又没投钱进如意钱庄,更没有什么损失。 方继藩和王不仕便道:“陛下鸿恩浩荡,爱民如子,臣等佩服。” 那刘健、谢迁和李东阳三人,亦是面露赞许之色,若当真如此处置,那么只要消息传出去,只怕今日,整个京师就会彻底的稳定下来。 这是谋国之策,方继藩这狗一样的东西,偶尔做一件好事,真的很让人感动啊。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道:“此贼卷了这么多银子,打算逃去何处?”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既然已经料到此贼会逃,自然有所准备,那投入的五百万两银子宝钞,统统都做了暗记,只要他去取兑,一眼便知。囚犯押来时,已经审问过,他对一切都是供认不讳,在天竺那里,有一国,为莫卧儿国,此国在天竺诸国之中最强。陈政乃是色目人,其祖上从事海贸,因而……家族之中,早在数代之前,曾有一支,在莫卧儿国繁衍,随着海禁大开,此贼便寻了亲,妄图卷了无数的金银经过走私的通道,前去莫卧儿国投亲。此贼在京里经营日久,曾勾结了不少朝廷命官,有许多人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前去莫卧儿,对别人而言,是难事,对他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 当初的时候,色目人进入中原,是跟随着蒙古人进来的,蒙古分为了数支,其中都有色目人的身影,有的随着蒙古至了泉州,也有的,跟随各大汗国东征西讨,为他们筹措粮食,经营家产,陈政就是这样的典型,他的家族,追随着蒙古人散落于四海之地,随着蒙古人的铁骑,传播至各方,那莫卧儿国,前身乃是帖木儿汗国,随之蒙古军队在亚洲区域的溃败,这一支残存的汗国军队,南侵天竺,不断扩张,隐隐之间,已有一统天竺之势。 弘治皇帝皱眉道:“闻之令人寒心啊,只区区一个不良商贾,危害便到了如此地步,若非方卿家和王卿家,说是动摇国本,就真不为过了。”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二十四章:千金散尽还复来 教训啊,这是血泪的教训。 弘治皇帝为之痛心疾首,毕竟,一旦银子找不回来,后果实在太严重了。 谁能想到,这背后的风险,竟会如此之大呢。 不只是损失银子的事,差点就引起民生动荡。 弘治皇帝沉着脸,命人将那陈政押了上来。 在百官的瞩目之下,陈政入殿。 他已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虽是色目人的样子,可细细看来,却发现这个人,并不像有什么过人之处,可就这么一个普通人,却将满朝公卿和万千百姓,耍弄得团团转。 弘治皇帝的心沉下去,他倒是更希望陈政有一个英伟而睿智的样子,能骗到朕的人,怎么能是这么一个平庸之辈呢。 可偏偏,事实如此。 陈政此时已是磕头如捣蒜,一味求饶。 弘治皇帝定定的看着陈政,冷然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贼子也有今日?” 陈政带着凄惨之色道:“当初……当初……罪人便知有问题,倘使立即脱身,也不是没有脱身的可能。” 陈政的话有些令人意外,弘治皇帝惊诧。 只见陈政老泪纵横:“罪人以贪欲而诱骗天下人,可最终自己也因贪欲而自投罗网。罪人虽觉得有些不对,可为了这暴利,却不得不继续逗留,这……正是罪人今日取死之处。” 百官们听在耳里,俱都沉默了。 这话太扎心了…… 当初大家纷纷投入进如意钱庄,不正因为这贪欲吗? 陈政明明察觉到了危险,却还抱有期望,拼了命也要将银子取兑出来,这又何尝不是欲壑难填呢?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一下。 他回首过往,现在猛地清醒起来,朕,不也是如此吗?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若以罪而论,朕与诸卿何尝无罪,人犯了贪心,哪怕明知其中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却依然奋不顾身,这不但是此次的教诲,当要引以为戒,以后也当三省吾身。” 被人耍弄了,又损失了那么多银子,弘治皇帝本是恨不得将陈政千刀万剐,现在却突然没了心思。 神色淡淡,只一挥手,弘治皇帝命人将陈政押下去,责令三司会审,明正典刑。 见过了陈政,弘治皇帝的心情反而平复了许多,而后目光落在了王不仕的身上,眼中的欣赏之色越来深厚,道:“王卿家挣有万贯家财,却没有因这万贯家财而蒙蔽了心智,此番又立有大功,诸卿以为,当如何赏赐?” 百官们亦是禁不住暗暗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的面上则是平静得可怕,似乎毫无所动。 这个人,真的很让人羡慕啊。 不但富可敌国,就因为跟着方继藩查一个案子,便立了大功,可谓是名利两得了。 王不仕摇头道:“陛下,臣些许功劳,陛下若有厚赐,臣不敢受。” 他顿了顿,本来所有人都以为,王不仕不过是谦虚之词,却听王不仕道:“臣此前不过是个书生意气的翰林,哪里晓得什么经国兴家之道,自从读了刘先生的国富等巨著,方才开窍,刘先生虽非臣授业恩师,可臣这些投资理家的学问,却统统是从他身上学得。” 王不仕而后叹了口气,带着几分感触道:“可若只读书,是万万不够的,须知国富论一切都建立在一个秩序良好的商业环境之下,若只有书中所学,却无工商的兴旺,臣即为巧妇,也是无米下炊。因而臣不过是依附于新政之下的皮毛而已,侥幸得了些许家财,不值一提,可饮水思源,其根本,还在于方家门下欧阳部堂首开新政以及刘文善先生的恢弘巨著,此次查办钦案,更是齐国公出力最多,臣唯一值得称道之处,也不过是略尽了绵薄之力,拿出了些许银子出来而已,若只因如此,陛下便予厚赐,臣……受之有愧。” 前头对于欧阳志和刘文善的吹捧,大家自动略过。 可后头那一句,不过略尽绵薄之力,拿出了些许银子出来而已……而已,却听着,让人觉得心里堵得慌。 有比这更扎心的吗? 五百万两银子啊,是些许钱财? 退赃还要亏两百万两呢,这……才绵薄之力? 这是人说的话吗? 弘治皇帝默然,眼中目光幽幽,不知在想着什么。 此时,方继藩却道:“陛下,臣以为理当众赏,所谓千金买骨,若是王不仕拿出了五百万两银子,协助查办钦案,尚且不赏,自此之后,还有谁敢为朝廷效命呢,请陛下明查。” 弘治皇帝眼中顿时亮了几分,心里笃定起来,颔首点头道:“礼部议定赏赐吧。” 弘治皇帝说罢,看向了礼部尚书张升一眼。 张升立马叩首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随即又道:“至于齐国公的功劳,也要议一议,明日报到朕这里来。” “遵旨。” 弘治皇帝交代过了,看了方继藩一眼:“退赃之事,还是方卿家和王卿家来,定要秉公而行。” ………… 众臣告退。 方继藩随着人流走出大殿,他的弟子欧阳志和王不仕便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 欧阳志低着头,不发一言,猛地,他抬首起来,方才想到,好像自己又被人夸奖了。 方继藩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木讷的弟子,不禁感慨,很心疼他,拍拍他的肩道:“近来吏部如何?” 欧阳志想了想:“尚可。” 欧阳志在外人眼里,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反正无论怎么夸他,他都是一脸面无表情的样子,以至于吏部上下,人人都明白,欧阳部堂不喜溜须拍马。 可在方继藩看来,自己这个首席大弟子,只是反应有点慢而已。 反应慢点好,慢有慢的好处。 他既然说了尚可,方继藩也没什么说辞了。 走了老半天,方继藩忍不住又驻足:“最近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欧阳志想了想,摇头:“没有。” “噢。”方继藩点头,继续前行。 前行了数十步,方继藩终于忍不住了,又驻足:“你说实话,谁欺负了你?”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恩师,没有人欺负学生。” 方继藩便忍不住龇牙:“既如此,你吏部尚书退朝之后,不往崇文门去,跟我来午门做什么?” 宫里有许多的城门,比如弘治皇帝出入s的,是大明门,外朝觐见,则为午门,而一般若是当值的大臣觐见,因为崇文门最靠近各个部堂和官署,因而,都是自崇文门出入。 欧阳志一直尾随着方继藩,方继藩便想着他有话要说,是不是受了人欺负,受了委屈,本以为欧阳志的腼腆的人,所以难以启齿,方继藩给他很多机会,就想让他说出来。 谁知道,这狗一样的东西,啥事没有,那跟来做什么? 浪费他作为恩师的关怀心吗? 欧阳志这才抬头看了看,不禁一拍额头,一脸惊讶的道:“哎呀,恩师,学生万死,学生光顾着跟着恩师,忘了该走崇文门了。” “学生告辞。” 欧阳志似乎怕被方继藩责备,面上露出羞愧难当的样子。 方继藩那口边狗一样的东西,面对这么个门生,终究是没有出口,换上了笑容:“去吧。” 说起来,他最心疼的,就是欧阳志的,欧阳志平时寡言少语,可叫他做什么,他总是不折不扣的执行,人是群居动物,每一个人都会被身边的人所影响,只要是人,就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唯独欧阳志,心无杂念,也绝不会被周遭的人所影响,这他娘的,就是一个人才啊。 ………… 退赃的事,进行的很快。 银子如数押解过来。 而后命所有受害者,统统拿了当初投入进如意钱庄的单据进行登记。 如意钱庄这里,也已查抄到了账簿,一笔笔的账进行比对,都是由算学院的生员抽调来的。 紧接着,开始将赃款进行发放,先从最小额的开始。 百姓们得知可以退赃,一下子安静了,且西山钱庄在各处也都承办起了退赃的业务,这赃退得极快。 不出意外的是,王不仕又发财了。 百姓们的投资渠道并不多。 如意钱庄曾吸入了大量的资金。 现在这些资金统统退还回来,人们的手里又有了闲钱,一琢磨……也就是股市,虽也有涨跌,可毕竟……还是可信的。 在如意钱庄案发之后,引发了股价的下跌之后,退赃的消息传出第二日,便开始上涨。 这批受害之人,有了如意钱庄的教训,哪怕是拿着银子进入了股市,也大多显得稳妥了许多,不敢投入大起大落的新股,而是寻觅那些较为稳妥的股票投资。 恰恰…… 王不仕所投资的,就是这些较为稳妥的股票,且还是长期持有。 在所有人一脸同情的看着王不仕,觉得王不仕做了冤大头,劝慰王不仕的时候。 王不仕照旧摘下了墨镜,口里哈着气,而后取出丝帕来擦拭着墨镜,却云淡风轻的道:“无妨,多亏了退赃,老夫所持的股票,又挣了三五百万两银子。”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二十五章:朕明察秋毫 人们震惊了。 他们看着王不仕。 而王不仕并不介意告诉别人,自己很有钱。 反正……就算自己不说,也是天下皆知。 何况他很清楚,保住自己身家的根本,与穷富无关,而在于自己是否总能做出对的选择。 就比如此次查案。 自己倾尽全力,拿出了大量的银子出来,为的……就是如此。 礼部来人宣读旨意,弘治皇帝感念王不仕之德,敕其为太子少傅,职权虽未增加,不过……却准王不仕以翰林侍讲学士的身份,每月教授皇孙读书三日。 显然,这是天子看重了王不仕的经济之才。 且此人视金钱如粪土,人品也是高洁。 皇孙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准其教授皇孙读书,这是天大的荣耀。 自此之后,王不仕便算是皇孙的人了。 此旨一出,又引来了无数人的羡慕。 王不仕却没有丝毫的喜色,依旧早出晚归,带着一群算学生,负责退赃的事。 当然免不得,他需去酬谢方继藩。 自是备了重礼,到了西山,见过方继藩之后,先行了大礼,而后奉上了礼单。 方继藩刚刚得到了朝廷的恩赏,皇帝又赐予了万户,如此一来,可算是将姓方的统统一网打尽了。 这令方继藩大大松了口气。 终于可以一家人齐齐整整的去黄金洲团圆了,这是何其欣慰的事啊。 方继藩看着礼单,他心情不错,笑吟吟的道:“人来了就好,送什么礼,这珍珠啊,玛瑙啊,还有这银三十万之类,这东西又不能吃,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尽是虚的,我平身最不喜欢的,便是送这些,俗不可耐,你带回家去,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王不仕却是作揖道:“这不过是略尽心意,齐国公万万不要嫌弃。” “这不是嫌弃,这上上下下竟是价值了七八十万两银子之多,这么厚的礼,我方继藩能收吗?若是收了,别人怎么看待我方继藩,我方继藩是两袖清风的人,你还是带回去吧,邓健……” 邓健一直垂立在一旁,一听少爷的吩咐,立即道:“小的在。” 方继藩道:“你将这些礼带回王家去,我方继藩,无功不受禄。” “少爷……您……” 方继藩就吐出了一个字:“滚。” 邓健万万料不到,少爷升华了。 对少爷更加崇拜了,怎么办? 邓健连忙乖乖奉命而行,方继藩则请王不仕落座。 王不仕却显得惊恐起来。 他最怕的就是这个。 对于一个有钱人而言,从不害怕别人要钱,怕的恰恰就是别人不要钱。 王不仕不安的道:“齐国公……若是不收,下官只恐寝食难安。” 这是王不仕的真心话。 方继藩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笑道:“你这般一说,倒显得我方继藩好像收了你的东西,就成了做好人好事一般。” 王不仕很是诚恳的道:“是啊,若是齐国公能够收下,对下官而言,正是行了善事。” 方继藩惊诧道:“是这样的吗?这样的话,不收反而不好意思了。” 王不仕觉得有了机会,顿时精神抖擞起来,连忙道:“我这就将邓健叫回来。” 方继藩摆手:“算了,人家都已将礼带回去了,再叫回来也不好,这些东西,就暂时放在你家,也无妨。” 不是决然拒绝就行…… 王不仕面露喜色:“是,是。” 方继藩又道:“可话又说回来,这礼送了我,我收了,便算是我的财物了,既然放在王家,是不是该收点利息啊,你别误会,你也知道,我毕竟是开钱庄的。” 王不仕:“……” 呃……这套路是不是太深了。 王不仕咬牙道:“当然要算利息。按房贷的利率来算,此礼折银七十万……” “你不必算了,我信得过你,你立个字据就好。” 王不仕也不多废话,直接打了一张欠条,签字画押。 方继藩拿着字据,却不禁有些感慨。 自己也算是做了好人好事了,不让王不仕欠自己一点钱,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现在好了,他心里终于可以踏实了吧。 王不仕看着方继藩:“此次退赃,已退了近半了,还有一些大额的赃款,也在这几日便可退完,不知齐国公对此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这该死的陈政,居然还想要逃亡海外,他在天竺竟还有亲戚,他这是诛族的大罪,我们应该下一道文,责令莫卧儿国遣使来道歉,赔罪……这笔账,该算在他们的头上。” 王不仕一愣,微微皱眉起来:“莫卧儿国,我这几日特意去了解过……这……他们距离大明十万八千里,只恐他们不会理会。” 方继藩微笑道:“我这不过是尽人事罢了,莫卧儿国,说他们是北元残余,也不为过,是该给他们一点警告。” 王不仕点头:“是,下官这就去办。还有一事,就是退赃的时候,张家老是来闹……” 张家,自是寿宁侯和建昌伯。 他们投入了接近两百万两银子。 而今,只给他们退一百二十万两,张家兄弟咽不下这口气啊,一百二十万两,可是够他们吃几十万年的粥了。 方继藩自是一点不意外的,摆摆手道:“不要理会他们,他们闹不出什么来的,实在不成,找十个八个御史弹劾他们贪婪无度。” 王不仕倒是有点意外了,想不到方继藩也有找御史来弹劾别人贪婪无度的时候。 从前,这位齐国公,可是御史们的众矢之的啊。 他很干脆的点头:“不到万不得已,下官定不会这样做,不过他们若是还闹,自然也就不会客气了。” 二人商量妥了,王不仕便松了口气。 其实……他越是跟着方继藩,越觉得方继藩深不可测。 须知道,任何的差事想要办好,是极难的,因为有差事,就会有利益,牵涉到了利益,任何一个衙门都难免会有数不清的扯皮,会有各种的欺上瞒下和推诿。 可方继藩退赃,直接调用算学院和西山钱庄的资源,不需经过任何一个衙署,反而是顺畅无比。 那些算学的生员,还有钱庄的人员,统统规矩得很。 这是王不仕最为佩服方继藩的地方。 ………… “陛下……陛下……” 萧敬疾步入殿。 这新的大明宫,占地极大,有无数的宫阙,可在这诺大的宫城里,弘治皇帝坐拥广厦千万间,却几乎在任何时候都在奉天殿里。 弘治皇帝此时正埋头批阅着奏疏,听到声音,这才抬头看了萧敬一眼:“何事?” “方才……咱们内帑的银子……退回来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多少?” “一百一十三万两。” “不是一百二十万两?”弘治皇帝微微皱眉。 少了八十万两,他心已疼了很多天了。 可是现在怎么还少了七万两? “结算的人,在将小额的赃物退还之后,再将结余的银子统统进行了折算,结果发现,剩余的银子……” 弘治皇帝就明白了。 先紧着小额的,接着就是……有多少算多少……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心疼得厉害。 这一来一去,亏死了。 虽然,这事儿只能怪自己,可是…… 好吧,作为皇帝,他也是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弘治皇帝摇摇头,叹息道:“嗯,朕知道了。” “陛下,这些银子,是入库,还是送西山钱庄,又或者……” “暂时先入库吧,内帑现在银子是多,可现银却是太少了。那陈政,会审了吗?” 萧敬便道:“审过了,拉下了三十一个命官。”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的道:“果然是如此,朕就知道,凭借他一个商贾,区区一己之力,怎么能弄出如此大的动静。” “还趁此机会查出了……一条走私的商队……” 现在大明的海禁,只在半开放的状态,船队自是可以出海,可大多却是官船,哪怕是海贸,现在也是四海商行负责。因此,走私还是有利可图,虽是比之从前,要收敛了许多,可只要有利,终究还是禁不住的。 弘治皇帝脸色肃然起来,道:“是天竺至大明的私船?” “正是。” 弘治皇帝点头,默不作声。 大明与天竺,相隔甚远,天竺诸国,也非大明藩属,自然而然,也是徒呼奈何。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此事能有一个结果,已是万幸了。” “还有一事,寿宁侯和建昌伯,今儿又跑去皇后娘娘那哭诉了。” 弘治皇帝冷哼一声,才道:“别理他们,皇后也是有大局的人,昨夜还和朕说起此事,对她的那两个兄弟,可谓是咬牙切齿,那两个混账,真是一丁点儿的亏都吃不得的。” 弘治皇帝一摆手,他突然心念一动:“朕吃了这个亏,方知朕有太多的失察之处,找个日子,陪着朕,在这京师走一走吧,又或者………” 他略有所动,想知道这退赃之事,到底是否报上来的这般顺利。 于是弘治皇帝继续道:“择日不如撞日,那张家兄弟总是喊着不公,不公,朕倒要看看,公道不公道。”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二十六章:国家之幸啊 自当年去了保定府私访之后,弘治皇帝对于微服私巡,颇为认同。 一方面是害怕被百官们蒙骗,哪怕是有厂卫,却也无法让自己直观的了解民情。 另一方面,既是私巡,毕竟是不需大张旗鼓,省钱。 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便是随着京里的人员越来越多,新城的建设有了许多的工作岗位,因而各种娱乐也时兴起来,譬如话本的流行…… 前些日子,就曾出过皇帝私访的故事,当然,作者胆小,自是不敢写当今皇帝,而是假借了宋朝皇帝之名。 可弘治皇帝一看,这不就是当初朕去保定府的事吗? 这一下子,却令弘治皇帝不禁微微有些懊恼起来。 可惜了,此等好事,却落在了宋朝皇帝的头上。 据说这话本,现在还编练成了戏文,在天下各处的戏堂里传唱。 今日弘治皇帝换了便衣,这样貌,也需小小的修饰一下。 没法子,现在宝钞上就有他的画像,虽然这画像里将他的气度和样貌都有所‘拔高’,哪怕是弘治皇帝真人,别人也不太认得。 听说方继藩和太子,出门在外也是如此,若不稍加修饰,难免被人认出来。 一番打理之后,萧敬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道:“陛下,奴婢已安排了七十余护卫,布置为了明桩和暗桩……” 弘治皇帝却是皱了皱眉,摆摆手道:“人太多了,大可不必如此,这是天子脚下,又非是其他地方,裁减一半吧。” 哪怕是裁减一半,对于弘治皇帝还是多了,能在身边贴身保护之人,无一不是以一当十的健卫,个个身手非凡。 弘治皇帝倒是想起什么来,又道:“让太子和继藩一道来,朕孑身一人,寂寞得很。” 萧敬忍不住幽怨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敢情奴婢不是人? 当然,他微笑着应了。 这般出了宫,弘治皇帝先至宫外的一处客栈,此处客栈,乃是和朱厚照和方继藩约定的地点。 出门在外,弘治皇帝脸上多了几分轻盈之感,在一处桌子跟前悠然的坐下,点了些茶点。 这客栈的位置不错,且随时有茶水和美酒供应,因此,哪怕不是饭点,依旧是人满为患。 弘治皇帝喝了茶,吃了点心,却是等了很久,左右都不见方继藩和朱厚照来,便有点不耐烦了,面带怒容的想让人再去催促一二。 却在此时,冷不然的听到了客栈之外的哀嚎声。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透过窗户一看。 却是方继藩径直摔落下马,啊呀一声,身后的扈从个个七手八脚的想将他搀扶起来。 弘治皇帝:“……” 终究,还是有人将方继藩搀扶着,一瘸一拐的进来,方继藩的脸色极不好看,哎哟哎哟的样子,甚是凄凉。 弘治皇帝既好气又好笑,这么大的人,居然还能从马上摔下来…… 弘治皇帝便板着脸道:“怎的这般的不小心,举止轻浮,真不像样子,依朕……依着我看,你现在是连朱寿都不如了。” 这本是一番作为长辈的苦心。 谁知方继藩苦着脸:“陛……朱老爷,这怪不得我啊,要怪,就得怪朱寿,我听了朱老爷的传唤,赶紧快马加鞭的就来了,除此之外,还让人去寻了朱寿来会合,可刚在客栈外头见了朱寿……心下一惊,所以……” 朱寿,自是朱厚照了。 弘治皇帝便左右张望,忍不住奇怪的道:“你不是见到他了吗?他在何处,既然来了,怎么不见人?” 在客栈外头,正有人探头探脑。 弘治皇帝终于看到了那鬼祟的身影,便重咳一声。 那鬼祟的人,似乎才觉得好像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的样子,俯首帖耳的样子进来。 弘治皇帝定睛一看,一口茶水要喷出来。 却见朱厚照也是一身便衣的打扮。 只是……模样儿……模样儿…… 他的头发,竟是如波浪一般卷起来,再用发箍束着,很潮。 弘治皇帝面上惨然一片,僵硬的道:“这……这是得了什么病?” 朱厚照便赔笑道:“没病,没病,爹,你好呀。” 看着朱厚照那满头蓬松的卷发,弘治皇帝听到没病二字,脸上更是惨然:“你这头发,这头发……” “烫的。”朱厚照甩甩头发,喜滋滋的道:“现在时兴这个,拿着钳子烧热了,把长发一卷,这头发便如波浪一般,爹,是不是觉得儿子面目一新。” 弘治皇帝捂着自己的心口,觉得心里绞痛的厉害。 朱厚照依旧得意洋洋的样子:“爹,今时不同往日了。老方,你这样看我做什么?” 方继藩将眼睛别到一边去。 只见弘治皇帝脸色恐怖。 朱厚照总算不是个没眼色的人,便连忙给方继藩使眼色,意思是让方继藩帮忙转圜。 方继藩是恨不得拍死这个家伙。 狗太子,你去烫头倒也罢了,居然不跟我说,不晓得我方继藩在西山就开了一个烫头的铺子吗?肥水流了外人田啊。 可见弘治皇帝如此,方继藩还是得站出来,他感慨道:“老爷啊,我听说现在的年轻人,确实流行这个,不但烫头,还要用染料将自己的头发染的花花绿绿,还不只呢,男儿还在耳朵上穿洞,上头带着环子,还有鼻子上……也带个鼻环,就如……牛一般,更有甚者,还穿着女人一般的花衣衫,涂脂抹粉,老爷,而今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不像话了。” 弘治皇帝猛的打了个激灵。 这……不成妖怪了吗? 方继藩又笑吟吟的道:“可是您看朱寿,朱寿只烫了个头,既没有染色,又不曾穿上鼻环、舌环,不曾穿妇人衣。由此可见,朱寿还是分得清轻重,晓得利害的。老爷,这说来说去,还是您平时言传身教的结果,如若不然,朱寿现在的形象,就更加糟糕了。老爷历来圣明,家教甚严,教子有方,现在朱寿不过烫了个头,这是国家……啊,不,这是家门之幸,是老爷德高望重的结果啊。” 弘治皇帝:“……” 边上的茶客们,依旧喧闹。 可这一桌人,却都陷入了沉默。 朱厚照有点畏惧,暗暗点头,忍不住佩服方继藩,他想了想,也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道:“老方说的是,当时他们还推荐我穿个金环、银环什么的,我想到父亲平时的谆谆教诲,立即拉下脸来,就严词拒绝了。” 弘治皇帝默然了很久,似乎……对于现状虽是不满,却也是无可奈何,撇开视线,只淡淡道:“去如意钱庄吧。” 朱厚照一甩自己如波浪一般的卷发,如蒙大赦的样子。 弘治皇帝在前,朱厚照和方继藩则并肩在后,方继藩不禁恼火,低声道:“你何时弄了一头卷毛?” “我瞧着威武。”朱厚照摸了摸自己的蓬松的头型:“而且……试一试又何尝,老方,你也是年轻人,却怎么暮气沉沉的样子,难怪你一事无成,什么事都不敢做,能成什么事。” 方继藩咬牙切齿的瞪了瞪朱厚照,却是无言。 ……………… 如意钱庄的招牌,早就摘下来了。 不过它所占据的地段和修饰,却是极好的。 那陈政直接抄家,他的铺面,自然也就统统都查抄了,而如今,这里挂上了新的招牌——西山钱庄。 牌子是挂了,人也换了一拨,不但开展了西山钱庄的业务,而且……还负责最后一点的退赃之事。 现在退赃的事,已是七七八八的都办完了。 却也有不少人不服气。 毕竟,凭什么我投的多,就少退银子我呢? 因而,这钱庄外头还挂了牌子,滋事者以劫掠钱庄处理,打死不论的字样。 弘治皇帝等人到了,见这里还算是平静,似乎没什么看头,弘治皇帝便将方继藩叫来,道:“继藩,这赃款的退还,统统都办完了?” “还有一些钱款无人来领之外,已退的七七八八了。”方继藩老实回答。 弘治皇帝点头:“老夫就是来看看此事的,这几日,弹劾你的人,为数不少。” 方继藩倒没有太大反应,道:“可是两位舅舅吗?” 弘治皇帝摇头,他眼睛一直都没有在朱厚照的身上停留过,将他当做是空气,板着脸道:“他们二人那性子,肯定是要闹的,朕和皇后,自是不会理他们,可是御史江言,却是上书痛陈你借此机会收买人心,且许多的款项出入不明,说你是假公济私。”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才又道:“这江言可曾投入银子,进了如意钱庄吗?” 方继藩一愣,认真的想了想才道:“老爷,好像并没有他投入银子进如意钱庄的记录。” “问题就在此。”弘治皇帝显然是有所了解的,他皱着眉头道:“若他投了银子,还可说他是公报私仇,可没有投,他这奏疏,反响就不小了。” 方继藩顿时脸色就变得不也一样了,一脸幽怨的道:“原来老爷出来,是想来查我的。”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二十七章:忠臣也 说起被人弹劾,方继藩习惯了。 说实话,没人骂几句,他都觉得不好意思。 干大事的人,会在乎别人骂嘛? 见方继藩如此,弘治皇帝却是笑了。 他能理解方继藩的感受。 因为他也经常被人骂。 哪怕是自己的私生活过于检点,也被言官们骂过独宠一人,不幸宫人,实乃不孝。 意思是皇帝你得多找几个女人啊,这样才可以多生儿子,不然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甚至还有人将弘治皇帝独宠张皇后的行为,比作是成化皇帝与万贵妃一般,就恨不得指着他的鼻子,骂弘治皇帝你这个死变态了。 可又如何呢? 弘治皇帝语重心长的道:“朕此举,正是要洗清你的冤屈啊。” 他顿了顿,看着方继藩依旧平淡的神色,忍不住又道:“你不在乎自己的身后之名吗?” 方继藩想了想,转头看看一头卷发的朱厚照,心里说……身后之名…… 再糟糕,理应也不会糟糕到这个家伙的程度吧。 方继藩道:“儿臣只顾眼前,千秋之后的事,顾不得。” “胡闹。”弘治皇帝微怒,语重深长的道:“人怎么可以不重视自己的名节呢,你现在还年轻,自是不知愁滋味,等以后想要修补,可就来不及了。现在有人想在你身上泼脏水,这江言是什么人……朕先不论,最紧要的是,他上了此奏,将来定有许多人附会,朕怎么可以使你为朕分忧,却又令你背负了千古骂名。其他人来核实,朕信不过,朕很清楚,许多人与朕,并不是一条心。”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显得有些激动:“朕亲自来查,若有罪,朕不饶你,可若是别有用心,捕风捉影,栽赃了你,朕也绝不让你受委屈。” 方继藩听到此处,脑袋微晃,不知是不是该感动一下。 弘治皇帝的神情缓和下来,又道:“走吧,先进这钱庄。” 弘治皇帝进了钱庄,门前的伙计正待要待客,张口要说什么,却猛地一下子,被驻在此的掌柜一把推开了。 这掌柜眼睛看到了方继藩。 寻常人,或许未必能认得出方继藩。 可这掌柜,是一直都跟着王金元的,曾经见过方继藩几次,自己的老爷的老爷,化成灰也得认得啊。 啪嗒一下……这掌柜就很干脆的跪下了,道:“小人吴定,见过公爷,公爷屈尊此地,实乃小人三生之幸,今日能得见公爷,西山钱庄清平坊分号上下,更是精神鼓舞,小小钱庄分号,蓬荜生辉。” 努力的眨眨眼,非常有职业道德的让自己的眼眶变得微红一些,眼里雾水腾腾的,像是要落泪一般,接着声音哽咽起来:“小人更是朝思暮想,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能亲至公爷当面,能为公爷效劳,若能如此,纵使立即千刀万剐,也不皱一皱眉头,想不到今天就……。” 方继藩:“……” 这人竟不要脸到这般的地步。 很讨厌啊。 方继藩抽了抽唇角,侧目看了看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不以为意的微笑道:“去后堂,让他们取簿子来。” 弘治皇帝当做没看见,背着手,径直入后堂去了。 朱厚照和萧敬,忙是尾随进去。 方继藩被留在后头,显得很尴尬,忍不住骂道:“狗一样的东西,就知道溜须拍马,一丁点颜色,你还要开染坊了不成,瞧你就讨厌,啰嗦什么,取那收支的簿子来。” 吴定却没有因为被方继藩而难过,反而眉开眼笑,欢天喜地道:“是,是,小人真该死啊,不该在公爷面前,情绪过于激动,公爷请去后堂稍坐,小人这就给您预备簿子。” 方继藩方才追进去。 到了后堂,弘治皇帝落座,见大家都站着,便温和的道:“都坐下吧,朕……老夫既是私访,暂时就没有这么多君臣的规矩。” 方继藩等人便都坐下,那吴定早让人沏了茶来,众人喝着茶,方继藩也不知……陛下到底要查什么。 等那吴定取了簿子来,弘治皇帝接过,而后一页页的翻着簿子。 这都是被那逆贼所害的百姓们取回赃款的情况。 里头记录了每一个人的姓名,现居何地,兑了多少银子,后头还有他们的画押和签字,以示银子已经领走了。 这西山钱庄,有一套专门的财务规矩,毕竟,这么大的买卖,牵涉到的,乃是数不清的银子,自是要格外的小心。 如此,却也令弘治皇帝方便查阅了。 弘治皇帝坐着,认真的看着这琳琅满目的名字,口里却是随之喃喃道:“陈忠,居清平坊九江街乙丁牌,兑银九两,已结清……” 他看着这个叫陈忠的人,略有沉吟,而后继续往下翻阅。 里头一字字,一行行,可谓是明明白白,都是有迹可循。 弘治皇帝看了良久,才抬头起来,将簿子一放,看着吴定道:“这样的簿子,不少吧。” 吴定自晓得,这位连公爷都尊敬的人,定是非凡,哪敢怠慢,连忙道:“现下结清的人,有七万九千三百二十五人,当初的票据都已回收,他们也已签字画押,总计是二十三本簿子……” 弘治皇帝点点头道:“真是辛苦了,几日功夫,便能办完这么多的事。” 吴定道:“放款的流程,倒还简单,何况百姓们涌入多处钱庄的分号,这各个分号的柜台又多,加派了许多的人手,怕的就是有人等得急了,前几日是忙得脚不沾地的,现如今,倒是清闲了一些。” 弘治皇帝露出几分笑意,赞许道:“好。” 接着,他便站了起来,不理会案牍上的腾腾热茶,直接道:“走吧。” 这就……走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依旧摸不清弘治皇帝的路数,只好乖乖的跟着亦步亦趋。 出了钱庄的分号,弘治皇帝回头:“这里便是清平坊,而那九江街,在何处?” 方继藩明白了,弘治皇帝随机的选了一个离这里很近的人家,莫非…… 如此一来,是非好坏,真真切切的眼见为实,一下子就能看明白了。 方继藩硬着头皮道:“陛下,这里就是九江街。” “走,去寻那陈忠。” 弘治皇帝可谓是雷厉风行。 这个是他随机挑选的人,是做不得假的。 随即,弘治皇帝精神奕奕的按着排号,寻到了一栋水泥浇灌的公寓楼。 这楼里显是住了不少人,在此出入的人,多是寻常的百姓,毕竟,有银子的,自是去置地住在大宅里,而这样类似于公寓一般的楼,住着却是憋屈,不过是有一个蜗居之所而已。 寻到了住处,便听里头传来了咳嗽声。 萧敬皱眉,他担心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提醒道:“陛下,此间主人,似是染病了。” 弘治皇帝不为所动,只吐两个字:“敲门。” 没一会,门就从里头打开了,开门的竟是一个老者。 似到了古稀之年,这老者的背已驼了,一脸的沧桑之色,看着外头的不速之客,似乎显得有点意外。 他咳嗽了一会儿,还未开口,弘治皇帝便道:“我乃西山钱庄之人,前几日,你们自钱庄支取了银子,我等奉命特来走访。你叫陈忠吧?” 老者一听是西山钱庄的,脸上的戒备,转眼却转为了殷勤的样子,笑盈盈的道:“这……这……陈忠正是小老儿,请,请,请屋里坐。” 这是一个几乎家徒四壁的人家,水泥的墙面上,几乎没有装饰,进了其中,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弘治皇帝的目光四处打量。 最终,他却发现了这屋里不同寻常的东西。 挂在墙壁上,是一口刀。 按理而言,寻常的百姓,是不允许藏刀的,这是以武犯禁。 不过这刀,却已是锈迹斑斑,且刀头,明显的折了。 弘治皇帝站在了刀下,凝视着此刀,努力的辨认,道:“此刀,是你的吗?” 陈忠对于弘治皇帝,似乎并没有太多的疑虑,他勉强的拄着杖子,道:“是,是,正是。” “你从过军?”弘治皇帝侧目,细细的打量着陈忠。 陈忠早没了从过军的样子,却是点头:“小老儿五十有七,当初,乃是锦州卫的军户。” 锦州…… 弘治皇帝暗暗点头,他看着这又缺口且锈迹斑斑的刀:“此刀,看来有些年岁了,上头有缺口,怎么,还上过沙场?” 说到此处,陈忠浑浊的眼里,似乎多了几分色彩:“成化九年,鞑靼犯边,小老儿那时正在壮年,奉命驻永兴堡,胡贼攻杀永兴堡三十七日,团团围住,当初的征虏前将军下令各堡死守,等待朝廷大军来援,小老儿追随着千户官固守了三十七日,杀的昏天暗地,此刀之所以有缺口,便是那一战时造成的,幸赖皇天保佑,小老儿总算是活了下来,也因此留下了腿疾。” 弘治皇帝这才注意到,陈忠走路时,拄着杖子,是一瘸一拐的。 弘治皇帝不禁微微动容。 …………………… 第一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二十八章:朕即天子 弘治皇帝凝视着陈忠。 他很清楚成化年间的锦州之战的经过。 那时他年岁虽小,可是宫中极紧张,哪怕是他那个不理朝政的父皇,也几乎彻夜召见大臣,议定出击之策。 弘治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才道:“此后,你便来了京师?” 这陈忠摇头道:“不,此后小人因为腿上有疾,编入辅军,建州三卫反,小人奉命往辽东,弹压建州女真人,那时虽是开春,可是辽东格外的冷冽,道路泥泞难行,小人不过是个小卒,办的是随着押运粮草的差,追随大军,逐杀建州叛贼,大雪茫茫中,围剿叛军,前头的将士,足足杀了一个多月,建州叛军几乎诛灭,大军这才返还。” 弘治皇帝点头,这是著名的成化犁庭,在成化年间,女真人造反,这些本是被编为建州卫的女真人,在辽东不服节制,成化皇帝下旨,几乎将建州女真人统统诛灭。 所谓的庭,便是古代匈奴祭祀天神的处所,也是匈奴统治者的军政中心。而犁庭,则是扫平敌人的大本营,扫荡他的巢穴。 对于此战,弘治皇帝也有印象,浩浩荡荡的大军自京中出发,会和边军,一战之后,捷报传来,成化皇帝大喜,赐宴百官。 此时,弘治皇帝看着陈忠的腿,带着几分好奇道:“你腿上有疾,也可押运粮草吗?” “怎么不能?”陈忠道:“小老儿那时,可比京里的兵厉害,京营的人受不得寒,到了辽东,就冻得懒洋洋的,不踹几脚都舍不得动弹,可小人不同,小人……” 他说到此处,朱厚照突然道:“呀,京营这么懒啊,怎么说的和老方一样。” 方继藩:“……” 这算不算无端中枪? 弘治皇帝听到这里,也是乐了,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又见到这家伙让他看的瞎眼的卷发,绷着脸将目光移开。 弘治皇帝的目光又落回到陈忠的身上,道:“说起来,你还是大功臣。” 陈忠却是笑了笑道:“这算什么功臣,立功的多的是,奉旨犁庭之时,各军竭力出击,四处寻觅建州女真叛贼,追剿甚急,那时雪有三尺厚,风刮在面上,似刀子一般,大军所过,寸草不生,斩杀的首级,不知有多少。小老儿就赶了车,此后成化先皇帝重赏三军,我也不过得了几斤肉脯,还有几两碎银,千户所怜我腿脚不好,上报了此事,准我随京营回到关内,改了民籍,自此便在这京里安家啦。” 弘治皇帝不禁感叹,想不到这么一个人,竟有如此传奇的经历。 他已下意识的坐下。 陈忠老态龙钟,却是一瘸一拐的取了无烟煤来烧了,丝丝热浪扑面而来,他咧嘴笑道:“舍不得烧暖气呢,还是这煤好啊,不过小老儿倒也不畏寒,在辽东待过的人,到了京里,无论何时都觉得暖和许多,尊客不同,可别冻着了。” 弘治皇帝带着微信颔首点头,感受到这老头的善意。 顿了一下,他又凝视着这陈忠道:“到了京里呢,京里过的如何?” 陈忠顿时黯然了。 过了半响,他才唉声叹息的道:“到了京里就不一样了,本是在京师有亲戚的,可谁都顾不上谁啊,那时我年纪已大了,腿脚又不好,能谋什么差事呢,后来在清平坊做了一个更夫,昼伏夜出,每月也挣不到钱,勉强供应三餐而已,你看这宅子,还是租赁下来的,因为简陋,所以价格还算低廉。” 弘治皇帝皱眉,目光关切起来::“你没有儿子?” 陈忠摇头。 此前是军户,但凡是良人都不肯嫁女儿给他的,后来虽是到了京师,可一个残疾,谁瞧得上呢? 弘治皇帝感慨道:“可是我看你在如意钱庄那儿投了九两银子。” “这是……”陈忠顿了顿:“这是卖命的银子啊,有七两三钱是在锦州和荡平建州时所得赏赐,小老儿一个子儿也不敢花,都留着,还有一两七钱,是这二十多年的积蓄,当时他们说银子能生银子,小老儿是不信的,可后来架不住身边人都挣了钱,都说到这好处……小老儿还是动心了,拿着这点家底和积蓄投了进去,哪里曾想到,这杀千刀的,竟比鞑靼和建州人还坏。” 说到此处,陈忠眼眶红了,不禁擦拭起了眼泪。 年轻时,陈忠也是一条汉子,听他说起辽东时奋战时,满面红光的样子,便知他也曾是有热血的。 可如今,他已是到了苟延残喘之年,想到处境,浑浊的眼里,眼泪便禁不住啪嗒落下,禁不住抽泣道:“当时听说人跑了,顿时便觉得此生无望,就想着……不如死了干净,天道不公哪……不瞒你说,那时,小老儿没想过能拿回来银子,只想着,罢罢罢……反正是今日不知明日事,死便死了。唯一的遗憾,却是怎的当初就不和当初的袍泽们死在锦州,或是死在辽东呢,好歹功册里还有一个自己的名姓,留着这无用之身,临到老了,尽还遭这样的罪……” 弘治皇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目光不敢去触及陈忠,将眼睛错开了。 陈忠捂着面,又倔强的放开:“可哪里知道,哎……皇帝……皇帝他竟将那杀千刀的捉了回来,放了榜文,让大家拿着单据去领回银子,听说……似咱们这样的人家,银子都全额退回来了,那些富贵人家,却只退六七成……我还听到消息,宫里……还有许多的皇亲国戚,都投了大笔的银子,皇帝格外的开恩,体恤咱们小民的好处,宁可皇帝自己和皇亲国戚们少退一些银子,吃一些亏,也绝不少了咱们这些小民的……” 说到此处,陈忠的嘴皮子忍不住颤抖起来,激动的说不出话,他低着头,且悲且喜:“尊客……你是不知道,听到这消息,真是难以置信,等小老儿当真取回了银子,方才……方才知道……这不是做梦,尊客啊,小老儿拿着银子的时候,便在想,当初在建州,在锦州,老小儿哪怕是受了伤,做了一辈子的瘸子,也是值了,这辈子都值了,小老儿在关外,拼了命舍身保卫的朝廷和社稷,拱卫的京师,还有那些达官贵人们,虽平时高高在上,可这一次,不曾亏欠小老儿啊。” 弘治皇帝突觉得眼里有些湿润,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朱厚照甩了甩自己的卷毛,也不禁肃然起敬起来。 方继藩则是低着头,若有所思的样子。 朝廷哪里没有亏欠你,亏得你大发了。 换做是我断了一条腿,我便卷了铺盖去大明宫里,吃他娘,喝他娘的,让他养一辈子。 此时,陈忠换上了笑容,继续道:“银子退了回来,此残生便有了一点依靠了,哈哈,说起来,这左邻右舍,从前听小老儿说絮絮叨叨的说建州和锦州的事,大家都觉得不耐烦,觉得小老儿话多。现如今,大家再听这锦州和建州的旧事,听到大军传来捷报,个个都叫好,大家伙儿都是晓事的,知道朝廷不会枉顾咱们这些小民,皇上和达官贵人们,虽看不见咱们,心里……还是有咱们的。” 弘治皇帝心里一咯噔。 他眼睛微微阖起。 这句话……对他而言,太震撼了。 所谓的朝廷,管理的天下人。 可天下人,真和朝廷同心同德吗? 这万民百姓,各有心思,对于这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民而言,朝廷太远了,皇帝也太远了,锦州和建州,更是远在天边。 他们不关心这些事,也无所谓那远在天边的人和事。 可是…… 只这一次退赃……竟是让许多的百姓,突然和朝廷同心,开始能体谅到朝廷的好处和难处,这……是同心同德的征兆啊。 弘治皇帝目光幽幽的道:“成化犁庭时,我还小,却也印象深刻,京里开赴了许多大军去,回来时,不少人都是衣衫褴褛,他们受苦了。” 他双手托在炭盆上,感受着炭盆里的热气,身子觉得暖呵呵的,接着又道:“至于此次退赃,说来很惭愧……” 听弘治皇帝说惭愧。 陈忠却是感激涕零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自称自己是西山钱庄的人,他对于钱庄的人,格外的尊敬,陈忠恳切的道:“不,该惭愧的是小老儿,当初是小老儿自己上的当,受的骗,本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还是多亏了你们,若非是你们,咱们这些人……便只好死了。是了,听说宫里和许多达官贵人,只退了六成的银子,坊间都在传这事,这究竟是不是真的?” 弘治皇帝听到这个问题,眼眸里终于又找回了几许生气,带着骄傲的口吻道:“这是当然的,宫里亏了八十多万两。” “呀。”陈忠惊讶的道:“这么多呀,尊客……尊客如何知道的?” 弘治皇帝目光一定,站起身,道:“朕就亏了那八十万两!” ……………… 第二章送到,含泪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二十九章:朕绝不姑息 陈忠一愣。 眼睛直直的看着弘治皇帝。 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这个人……自称天子。 他是万万不相信天子就在自己眼前的。 可是……… 他努力的辨认,眼前这个人,确实有一些眼熟。 怎么说呢…… 和自己记忆中的一个人有些相像。 是什么呢? 宝钞…… 陈忠突然想到了什么。 宝钞的那个人,和眼前这个人,还真有几分相像。 一般人,自然不会将眼前的人和宝钞的人联系起来。 毕竟人有思维的盲区。 可是…… 现在经过了弘治皇帝的提醒,陈忠这才想到了什么。 他突然觉得,自己瘸了的腿,已经无法支撑自己身体了。 手里拄着的拐杖,也啪嗒的落地。 陈忠两腿一软,啪嗒一下跪倒了在地。 …… 弘治皇帝却是感慨万千。 朕就是那个亏了八十多万两银子的人啊。 这八十多万两,可是朕节衣缩食省下来的。 可是现在……他笑了,欣慰的笑了。 弘治皇帝说罢,忍不住看向方继藩一眼。 仿佛……是在说,八十多万两银子,确实不是少数。 可是……继藩拿着这八十多万两银子,给朕买来的是天下人的人心。 这……可是无价之宝。 是哪怕八百万两银子,都买不来的。 看着这个陈忠,一个曾经戍边的老卒,九两银子,是他最后一丁点的财产,是他卖命的银子。 这京里有多少个陈忠呢,又有多少个陈忠在全额退回了银子之后欣喜若狂呢。 值了! 弘治皇帝俯身下去。 双手握紧了匍匐在地,双手颤抖的陈忠。 陈忠战战兢兢,胆大的抬头,端详了弘治皇帝一眼,眼中依旧惊异:“您……您……您真是陛下……” 弘治皇帝很少温和,微笑道:“敢自称陛下,乃是万死之罪,你看朕像个不良之人吗?若是如此,岂不是万死之罪,来,起来,你腿脚不便,坐下说话吧。” “陛下啊……”陈忠滔滔大哭起来:“小人像做梦一般,万万料不到陛下居然屈尊至此,草民……草民……” 弘治皇帝强令他坐下,自己则相对而坐。 热烘烘的炭盆里,火焰通红,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朕来此,就是想看看银子是否发放了,再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内情。朕见你领了银子,心里也就踏实了,朕亏空的是八十多万两银子,而你失去的乃是救命钱,九两银子虽小,可对你而言,就是你的一切。” 陈忠哽咽难言,只是不断点头。 方才还谈兴浓得很,现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弘治皇帝又道:“你是朝廷的有功之臣,你的腿,便是朝廷亏欠你的,只是可惜当初的朝廷有难处,所给的抚恤和赏金竟只有这些,现如今国库还算充实,居然没有人将你们的事奏报到朕的案头上来,这是百官的失职,也是朕的疏失,倘若连你们都过不安生,谁还愿来保卫大明,这江山和社稷又从何而来呢?” 陈忠泣不成声,脸上尽显动容:“陛下乃是圣人天子,能有此念,草民和当初的袍泽,哪怕是九死一生,也是值了。” 弘治皇帝则是回头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过几日提一个章程来,是关于这些老弱的军士的,现今朝廷有了银子,不能再装聋作哑了。” 方继藩躬身道:“是,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起身,见着这陈忠家徒四壁的模样。 “朕方才在想,你立有大功,却是家徒四壁,朕该给你一些赏赐,好让你安度晚年,现在想来,天下有多少个似你这般的忠烈之臣,只恩赏你一人,其他人呢?终究……这不是长久之道,给朕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时间里,朕会让你们得到应有的照顾。” “三个月之后,朕再来看你,若是你依旧过得不好,朕先杀方继藩的头。” 方继藩:“……” 他这是又无端中枪了? 陈忠只是哽咽道:“陛下万岁。” 弘治皇帝亦很是触动,擦了擦眼角的泪痕道:“等着吧。” 他随即道:“走,立即就走,不必相送了。” 他似乎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事要做。 天子总是如此,做了许多事,便觉得很满足了,有时沉浸在以往的功绩里沾沾自喜,可如今,弘治皇帝方才知道,这个世上还有太多太多他从前是鞭长莫及之人,还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 以往,他所追求的,乃是文治武功。 可所谓的文治武功,太过宏大了,何为文治,何为武功呢? 弘治皇帝说走就走,他没有回头和停顿,生怕陈忠一瘸一拐的送自己出门,所以走的很是绝决。 朱厚照落在后头,有些不忍的看了陈忠一眼,他是有大志向的人,想要做一个马上太子,想要做大将军,可看到这个老卒,心里亦是过意不去,扣扣索索的自袖里掏出了一小叠一两面值的银票,数了十张,又觉得好像自己不够用,便又藏了三张,将七两银票塞给陈忠手里。 陈忠连忙受宠若惊的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无功不受禄……” 方继藩在一旁,却是自袖里掏出了十几张百两银子面额的银票,啪嗒一声摔在了案上,掷地有声,直接转头就走了。 朱厚照喉结滚了滚,眼睛看着那一张张百两银子面额的银票眼睛发直,既然陈忠说使不得……便将自己的七两银子银票收回了袖里,灰溜溜的跟着走了。 身后……传开了陈忠的哭声。 ……………… 走出了陈忠所住的楼屋。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方才那阴暗的环境里,实是有些憋屈,现在贪婪的吸了口新鲜的空气,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弘治皇帝走了几步,等方继藩和朱厚照追了上来。 弘治皇帝才道:“萧伴伴。” 萧敬面无表情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便板着脸:“给方继藩磕个头。” “啊……”萧敬一脸诧异。 方继藩也惊住了。 这又是什么状况? 弘治皇帝又道:“磕。” 虽然很懊恼,萧敬却不敢怠慢,忙是拜倒在方继藩的脚下,给方继藩磕头行礼。 方继藩不解道:“陛下,这是……” “这是朕谢你,承你的情。”弘治皇帝道:“幸亏当初你让朕亏了那八十多万两银子,也多亏了你这补偿之策。朕就明言了吧,当初若非你的倡议,朕还真舍不得,银子是好东西啊,谁不喜欢呢?人人都说自己圣人门下,高风亮节,可若说不爱金银,这便是虚伪透顶。” “可是……”弘治皇帝道:“朕就差一点,一念之差,差点误了大事。这个陈忠是个可怜的人,天下还有许多这样的可怜人。当初他们都和朕一样,贪图一时之利,却被骗去了所有的财富,如今……哎,继藩,朕于你而言,是君是父,因而就让萧敬给你磕个头吧。” 弘治皇帝,有着万千的感慨。 经过此行,他才明白,八十多万两没了,收获的,其实却是十倍百倍的收益。 他是天子,银子毕竟不算什么,再如何重要,也不如人心。 方继藩给自己买来的,就是这人心。 方继藩便道:“儿臣什么都没有做,惭愧的很,哪里当得了陛下这样的酬谢,何况儿臣深受皇恩,效以犬马之劳,本是理所应当的事。” 方继藩的话,显得很违心。 弘治皇帝哈哈一笑,当初那所有的不舍以及心里的郁闷,统统一扫而空。 弘治皇帝却是又道:“朕方才所言,可是实话,你就是一头驴子,不催一催,你是不肯好好尽心用命的,那些立有战功的老卒,为朝廷分忧不少,付出很多,从前是朝廷力有不逮,可现在……府库还算殷实,是要予以一些照顾了,你想办法寻访似陈忠这样的老卒,尤其是那些没有子女的,该让他们安享晚年,切切不可怠慢了。” 方继藩对于这点是非常赞同的,郑重其事的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背着手,唇边勾起几分笑意,道:“今日一趟,真是获益匪浅啊。” 方继藩倒是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连忙道:“陛下,那江言,还骂儿臣呢。” 哼,他是那种愿意吃闷亏的人吗? 提起这事,弘治皇帝面上的笑容,亦是逐渐消失了。 他面若寒霜,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他一个御史,原本捕风捉影,弹劾任何事,都是他的职责所在。可此人……黑白不分,指鹿为马,倘若连这样的善政,由着他来指摘,那么……这天下想有所作为的人,还敢有所为吗?若是人人畏手畏脚,不敢去办事,不敢献出良策,那么……谁来为朕分忧。朕给予御史弹劾之权,本是让他们为朕兴利除弊,是弹劾不法之事,而不是似他这般,一味攻讦,明明一无是处,却是处处想要表现自己,彰显自己的能耐。” 弘治皇帝说罢,看向方继藩,一脸认真的道:“继藩,你以为,朕当如何?” ………… 第三章送到,月票很少呀,码字感觉没动力。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三十章:真正的真相 见弘治皇帝向自己询问。 方继藩倒是有些无语了。 这事儿,不能问他啊。 方继藩想了想道:“陛下,江言此人,何不打探一下,再做决定呢?” “打探?”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皱了皱眉,才道:“你的意思是……” 他已大致明白了…… 萧敬忙上前道:“奴婢……这便去办。” 弘治皇帝却是摆摆手道:“还是眼见为实为好。” 他开始对任何事,都抱着怀疑的态度了。 弘治皇帝道:“江言的宅邸,在何处?” 他目光落在了萧敬的身上。 萧敬大汗淋漓起来,想了想道:“奴婢先去查一查,陛下稍坐。” 过了片刻,萧敬去而复返,将大致的位置说了。 弘治皇帝点头,便让萧敬备了车马来,接着上了车,车马至靠近大明宫的一处宅邸才停下。 这是一个占地十数亩的宅子。 看上去,便知价格不菲了。 当然……一般情况,也不会有人因为人家住着华宅,便指摘其为贪墨。 在这个世上,真正能读书,科举,考功名的人,大多数都不会是普通人,哪怕偶尔会出现几个贫农子弟,创造了耕读的奇迹,使人津津乐道,可在大明,书籍和笔墨纸张价值不菲,寻常人连吃饭都有困难的时代,能够金榜题名,往往都是家境殷实之辈。 等到了正统朝之后,这样的情况就变得格外的严峻。 因为那些大富之家以及地方上的大乡绅们,已经开始摸清楚了科举的规则,如何做文章,如何作八股,这都需聘请名师来指导的,而此等名师,有些时候,便是花钱都未必能请的到。 士人们开始凭借着这些,编织了一个又一个的网络,为朝廷培养人才,使他们金榜题名,或是成为举人、秀才,且形成了纽带。 因此,有不少人金榜题名,哪怕是一个月的俸禄都没有领,却已开始购置宅邸,无他,家里有钱。 这宅院,可谓精美,因为占地大,反而显得幽静,颇有几分大隐于闹市的感觉。 弘治皇帝让人拍门,而后门房将门开了,行礼道:“何人?” 弘治皇帝微笑道:“西山钱庄。” 门房本是彬彬有礼,可一听西山钱庄,态度便有所变化了。 此等高门大宅的主人,以往结交的,都是清贵之人,西山钱庄固然家大业大,可能来的人,十之八九,也就是一些办差的。 他的语气冷漠起来:“钱庄里的,来做什么?与我们江府又有何关系?” 弘治皇帝倒没有恼怒,依旧带着微笑道:“关于赃款退还之事。” 这门房听罢,似乎晓得什么事了,道:“本府并不曾投钱进如意钱庄,不过,你们进来吧,我去通报。” 于是门房迎着四人进了小厅。 小厅里,弘治皇帝等人落座,接着便有一少年人颐指气使的进来,一面进来,一面还抱怨道:“西山钱庄有什么了不起的……” 人进来之后,眼睛瞥了小厅里的弘治皇帝等人一眼。 这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面上没有什么客气,只左右看了一眼,鼻孔朝天道:“我爹当值去啦,我叫江孜,你们西山钱庄来的正好,我正有话要说,且不说你们的贷款,利息不低了,单说如意钱庄退赃,何以厚此薄彼,有的人是全额退了,可有的,却只退了六成,亏得你们还敢来,这事儿要说清楚。” 从这少年出现,弘治皇帝就细细打量起这少年。 说也奇怪,这少年居然也烫了头,不只如此,耳上还穿了环,两个大金环子吊在耳上,很是显眼,面上还敷了粉,以至于他的脸色,惨白惨白的。 如此一看……呃,甚是骇人。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突觉得眼睛有点痛。 这时倒是忍不住瞧了朱厚照一眼。 咦,这样看来,如方继藩所言,太子还真看着顺眼了许多。 听得这江孜的抱怨,弘治皇帝却是不露声色。 方继藩却笑嘻嘻的道:“噢,如何厚此薄彼,你说来听听,江家又不曾投了如意钱庄银子,于江家又无损,这位小少爷何以有如此大的怨气呢?” 听了方继藩的话,江孜就哼了一声,冷冷的道:“谁说没投……” 他说到这里,面色又怪异起来,连忙又道:“就算没投,可见你们如此不公道,也是看不过去的。” “看来你们江家是投了。”方继藩笑道。 江孜毕竟是少年人,且平时傲慢惯了,便道:“就算投了又如何。” 方继藩道:“是以远方亲戚的名义,还是以府中下人的名义。” “与你何干?”江孜脾气很暴躁。 这一点,有点像方继藩。 方继藩脾气却出奇的好:“且只退了六成,可见投了不少吧,亏了多少两银子?” “哼。”江孜道:“瞧你稚嫩的模样,看来不过是西山钱庄的小伙计,敢这样和我说话?” 被人说稚嫩,方继藩突然觉得很欣慰。 他和弘治皇帝对视一眼。 弘治皇帝依然默然无声,方继藩便哈哈笑道:“你们江家,家大业大,可称的上是豪富之家,那些百姓可怜得很,只投了一点进去,便是他们的身家性命,你们亏的银子再多,却也照样一身富贵,何况令尊乃是朝廷命官,久食君禄,理当为朝廷分忧,何以要计较这些呢?” 江孜倒是被激怒了,怒气冲冲道:“住口,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你们来此,是来挑衅的吗?怎么,就活该我们江家要受此罪?” 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对此甚是气恼:“我看,这分明是你们西山钱庄的诡计,哼,家父早知这如意钱庄有些不正常的……” “什么……”弘治皇帝眼中闪过惊异,瞪着江孜道:“你们早知道的?” 弘治皇帝哪怕只是一身常服,此时,却依旧有着几分天生的不怒自威的气派。 像是被弘治皇帝的气势镇住了,江孜一愣,猛的觉得自己失言了,立即三缄其口,不做声了。 弘治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光芒,道:“莫非令尊还与如意钱庄勾结一处吗?” 江孜神色变了变,随即怒视着弘治皇帝,道:“胡说八道,出去,滚出去。” 弘治皇帝却是气得不轻。 朱厚照亦是恼了,要拔腰间的匕首。 江孜见这四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倒是有些害怕了,想要出去喊人,偏偏这个年龄的少年,似乎觉得认怂喊人是可耻的事,便又道:“家父何其聪明,岂是你们晓得的,他自知如意钱庄的分红很是不合理,世上怎有这样的好事,因而早就料定那东家迟早要逃的,不过……东家要逃之前,为了多骗一些人,自是要保证信用,家父本是掐准了时间,趁此……” 而此时,在这小厅的外头,一个江府的管事正探头探脑着,听到少爷说这些,立即惊恐的咳嗽起来,大叫道:“少爷,少爷……夫人请您去后宅。” 可是…… 弘治皇帝等人,却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难怪那如意钱庄在京里经营了这么久,明明如此不合理的利润,能骗到这么多人。 这世上,并不乏聪明人。 弘治皇帝,深居宫中,对于这种高利润的事,觉得习以为常,这才会上当受骗。 毕竟算起来,弘治皇帝的许多投资,都牟取了极高的利润,自然而然,他也就觉得如意钱庄没什么不妥当。 而寻常的百姓,其实没有太多的见识,听到别人的怂恿,自然而然也就动了心,跟着一道投钱进去。 可是……还有一些人,他们未必是不知这如意钱庄不合理。 而是他们非常清楚迟早如意钱庄不能兑现。 可是……他们眼红于这巨大的分红,依旧不露声色,投入了大笔的银子,享受这巨大的分红。 他们自认为,自己是可以控制住事态的。 只要盯紧了如意钱庄,这如意钱庄还能骗到更多的人,他们的分红就有保障。 一旦等到他们自觉得时机到了,再立即撤资,不但保住了本金,还能赚取高额分红,而后等待如意钱庄自爆。 这御史江言,就是这样的人…… 某种程度而言,他们才是如意钱庄的帮凶啊,他们明知道事态可能严重,他们也享受到了这巨大的利益,而一旦如意钱庄出事,他们又可抽身退出来。 得知了这样的真相,弘治皇帝气得发抖。 他原以为,所有人都是受害者。 原以为,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 现在才知……真正的受害者,只是自己还有那许多的无知百姓。 真正蒙在鼓里的人,只是自己。 那江府的管事,显然觉得自家少爷说了不该说的话,哪怕对方只是西山钱庄的雇员,就算和他们说了点什么,也没什么妨碍,可这样的话,还是少说为妙,因而在外头先提醒了江孜,接着踱步进来,笑吟吟的道:“诸位,我家少爷年少不懂事,口无遮拦的,只是胡口说了几句,都是当不得真的,几位来此,不知到底有何公干?”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三十一章:国家的根本 这个发现,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实在是太震撼了。 若当真如此,那么……这一切也就再清晰不过了。 文武百官之中,多的是聪明人。 怎么可能放纵一个如意钱庄,在京里大张旗鼓的吸储了一年之久。 此前,没有一份关于此事的奏报。 有的人,不知道也就罢了。 比如方继藩,那是事后方才知情。 也有人,可能是讯息的偏差,对这些事,并不关心。 当然,也就不乏有一些早就关注了的达官贵人,对此滋生兴趣了。 可是……当真没有一个人看出点什么吗? 他们不是没看出来,而是早看出来了,却发现这其中有利可图,所以将计就计。 偏偏,方继藩将这如意钱庄提前引爆,彻底的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也正因为如此,有一群人对于方继藩的不满,想来并非只是方继藩只发放了他们六成银子这样简单。 而在于,方继藩破坏了他们图利的计划,他们的损失不只这四成的本金,而是他们原以为势在必得的巨大收益。 他们才是如意钱庄,最大的帮凶。 而偏偏……在事情爆发之后,他们依旧可以堂而皇之的对如意钱庄,对方继藩,进行弹劾和批判。 弘治皇帝绷着脸,脸色蜡黄,浑身透着冷意。 这个发现,对于他而言,不啻是巨大的震撼。 这是背叛。 朕对士人,哪怕是近年来推行新政,偏离了他们的初衷,可对他们也多有偏爱。 可是现在…… 江府的管事见弘治皇帝不做声。 方继藩人等,似乎也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都不吭声了。 这管事的眼珠子略略的转了转,便继续道:“这都是孩子话……哈哈……哈哈……” “是啊。”弘治皇帝突然开口。 他竟是硬生生的,将这股怒气压了下去。 现在震怒,已是于事无补。 弘治皇帝慢慢的露出微笑:“我等来此,是奉西山钱庄之命核实一下赃款退还的情况,江御史家,固然是没有投钱,不过听说有许多达官贵人,都是暗中投了钱的,因而来问问,免得生出什么疏漏。” 管事立即摇头道:“不不不,江府并不曾和如意钱庄有任何的瓜葛,小孩子都是胡说。” “没有吗?”弘治皇帝微笑着,看着这管事:“既如此,那么就叨扰了。” 他站了起来:“我等只是来核实,你们说没有,那么自然是没有,叨扰了。” 说着,举步就走。 这管事总算松了口气,有点担心,可细细想来,毕竟只是一些钱庄跑腿之人,似乎也不必将这些事放在心上。 …… 弘治皇帝领着人,已出了江府。 他一直不吭声,身后的朱厚照和方继藩,也自不敢上前去触他的霉头。 朱厚照只扯着方继藩的袖子,拉着方继藩的袖子翻啊翻。 方继藩恼怒,低声呵斥道:“找什么,没钱。” 朱厚照嘟着嘴嘀咕:“方才还见了很多。” “我是有良心的人,我全给了那老卒了。”方继藩耿直道:“现在没了。” 朱厚照一脸幽怨起来:“我比老卒还惨,我还欠着债。” “厚照,继藩。” 弘治皇帝突然开口。 一听陛下召唤,朱厚照连忙罢手,和方继藩不约而同的打起了精神,连忙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沉声道:“从那江府管事的话音来看,此人……想来是知道内情的,记下这个人,到时有用。” 方继藩自是明白弘治皇帝话里的意思了,只是道:“何时动手?” 朱厚照也显得很是兴奋:“不如儿臣现在就去……” “不急。”弘治皇帝面无表情。 他尝到的是背叛的滋味。 你可以无能,可以迂腐,甚至可以胡言乱语,但是不可以背叛,不可以将皇帝当做傻子。 弘治皇帝看着前方,目光悠远,慢悠悠的道:“这件事,不只是一个人,所以不必打草惊蛇。” 方继藩很习以为常的随口便道:“陛下真实明察秋毫啊……” “住口。”弘治皇帝收回视线,落到方继藩的身上,呵斥道:“自始至终,朕就是最愚蠢的那个……亏得你还说的出口这样的话。” 方继藩一脚踢到了铁板上,顿时有些尴尬,嘿嘿一笑:“古来的天子,都自以为聪明,于是刚愎自用,而陛下且以愚蠢自居,时不时的三省吾身,这令儿臣很是佩服,儿臣心里想,若论聪明,谁及得上诸葛孔明呢,诸葛孔明在戏文里,可谓是多智而近妖。可是人都有其缺陷,总会有失察之处,昏聩的君主,愚笨而不自知。贤明的君主,有了一些成绩,也自会沾沾自喜。唯有陛下,文成武德,却依旧还能反躬自省,这才是陛下最令人佩服之处。儿臣一定要向陛下多多学习。” 一直安静跟着的萧敬,面上抽了抽。 本来听到弘治皇帝斥责方继藩,他心里还颇有几分欢喜的,你看,倒霉了吧。 可现在又听方继藩的一席话,他虽是争宠的心思淡了,心里却还是免不得咯噔了一下,卧槽,这方继藩不只胜在急智,还胜在皮厚,咱真真不如也。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却不禁苦笑。 还能说点什么呢? 弘治皇帝苦叹道:“朕想知道有多少似江言这样的人。所以……”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才接着道:“西山钱庄,要好好的查一查账目,达官贵人里,到底有多少人暗暗投了银子,这是钱庄的事,定要有所凭据,切切不可有什么疏漏。” 方继藩连忙点头应道:“儿臣明白。” 弘治皇帝叹息道:“宫里,朕不想回去了,在那宫中,真如瞎子聋子一般,处处被人所蒙蔽,朕……突然想喝酒了。” 朱厚照顿时就眼睛一亮,兴致勃勃的道:“喝酒好,父皇,儿臣那儿有……”’ 方继藩立即打断道:“陛下,别听太子胡言,儿臣和太子都不爱喝酒的,不过父皇若是想喝,儿臣去想想办法。” ………… 西山有的是酒。 毕竟,屯田所的驻地就在此,数不清试验田的粮食,堆积如山,其中相当一部分,就是用来酿酒。 温艳生天天闲来无事,偶尔也会琢磨着酿酒。 因而,当他从地窖里抱来了一坛酒的时候,弘治皇帝见他面熟,想了一下,不由道:“可是当初的宁波知府,温艳生。” 温艳生行礼后,笑吟吟的道:“正是草民。” 弘治皇帝奇怪的看着温艳生:“卿本为朝廷命官,何以在此,甘居一个区区的厨子?” 温艳生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他表现得很平静。 毕竟……一个人若是对功名利禄没有了兴趣,自然也就无欲无求,无欲则刚,因而,哪怕是见了皇帝,也不至过于激动和惶恐。 温艳生道:“因为……自在。” “自在……”弘治皇帝念着这两个字,露出了迷茫之色。 温艳生笑道:“这世上,人人都想求功名利禄,可谓是千军万马过那独木桥,为了在庙堂上有一席之地,因而挖空了心思,每日都犹如烈火灼心。这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好处呢?可草民不同,天下人都不想做厨子,对这庖厨的事,可谓是敬而远之,天下的英才都去做官了,草民不才,比不得这些英才,与其挖空心思去做官,不如舒舒服服的做一个厨子,这……有何不可呢?” 弘治皇帝一愣,似乎……觉得有一些道理。 至少,眼前的温艳生,便是一脸富态,整个人,很是滋润的模样。 自己虽贵为天子,却是白发早生…… 弘治皇帝叹口气,道:“卿此言也有道理,可惜……朕承祖宗基业,便是想要做一个厨子,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怕也不能如愿。来……卿家也坐下,你来陪酒。” 随即,弘治皇帝瞪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朱厚照:“你坐开。” 朱厚照本是美滋滋的样子。 他喜欢温艳生,因为温艳生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诚如自己想做一个大将军,或者做一个最顶尖的纺工,又或者,做一个大夫,再不济,还可以做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科学家,只是可惜……他做不成。 让自己父皇多听听温先生的话,也好。 说不定会愿意放他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呢。 谁料到…… 在弘治皇帝的目光下,他只好乖乖的坐在下头去,将自己的位置让给温艳生。 温艳生倒是不畏这些繁文缛节,很自在的样子,坐在弘治皇帝的身边,温和笑道:“陛下,这是草民所酿的酒,用的是蒸馏之法,所用的粮食,统统都是屯田所试验田所产……此酒,却是非同一般,辣口的很,就怕陛下喝了不习惯。” 弘治皇帝微微笑着:“这么好的粮食,拿去酿酒,是不是太浪费了。” 他终究……还是没有脱离了自己作为天子的职责,在他看来,一个好的皇帝,是不能纵容喝酒和酿酒的,毕竟……酒水在这个时候,是奢侈之物,是用粮食酿成的,粮食……是国家的根本啊。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三十二章:苍生之福 酿酒是要糟蹋粮食的。 一度在许多王朝,都曾禁止酿酒,这一方面,是要杜绝奢侈之风,另外一方面,也是害怕粮食被浪费。 因而弘治皇帝才提到这个问题。 温艳生却是诧异的道:“陛下,莫非不知,现在西山,正在想尽办法提升粮食的产量?” 弘治皇帝狐疑的看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 还真的不知道呢! 朱厚照和方继藩对视一眼,方继藩坦然的道:“陛下,是有这么一回事,这无工不富,无农不稳,现在西山研究院会同屯田所,正在竭尽全力做这方面的工作,只是现在暂时还没有眉目,所以不敢上报邀功。” 这个解释自是令弘治皇帝很满意,在他看来,方继藩在一些大事上还是很稳妥的。 弘治皇帝便满脸期待的笑着道:“这是好事,倘若这粮产可达每亩六百、七百斤,那么朕也就无忧了。” 六百,七百,不是一个小数目。 尤其对于稻田和麦田而言。 朱厚照却是挤眉弄眼,他的目标显然不只是如此。 一旁,温艳生已帮弘治皇帝斟了一杯酒。 弘治皇帝看着这小小的杯子,不由皱眉道:“如何这杯这么小?” “此乃蒸馏酒的……” 弘治皇帝心情不好,今天就是诚心喝酒解闷的,叹了口气道:“换大杯,真以为朕没有酒量吗?朕只是担心喝酒误事而已。” 温艳生无言,不禁询问似的看向朱厚照。 朱厚照则是翘起大拇指:“壮哉,来,儿臣给父皇换大杯来。” 说罢,朱厚照亲自为弘治皇帝去取大杯。 这个时代,还是以黄酒为主,因而,似后世那等喝白酒的小杯,确实过于小气了。 朱厚照取来一个牛角杯,又亲自倒满,脸上浮着几分别具深意的笑意。 弘治皇帝四顾左右:“此酒晶莹剔透,倒是……” 说着,端起牛角杯,将这酒水,直接一股脑的倒入口中。 只是…… 这酒水入喉,顿时……就像火烧一般,喉头竟是一下子辣得像是失去知觉。 像一团火呀。 紧接着……酒水进入食道,弘治皇帝竟觉得浑身都在燃烧,他的脸,霎那间就变得血红,豆大的汗一下子渗出来。 酒水入腹,便觉得自己的腹部在熊熊燃烧,那火焰,又像是重新窜回了喉头。 弘治皇帝呀呀两声,竟是一时不能言。 朱厚照带着几分得逞的意味,举起自己的小杯,轻轻的抿了一口蒸馏酒,又翘起大拇指道:“父皇海量,儿臣不能及也。”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呼……热……辣…… 萧敬在一旁看着,吓了一跳。 倒是缓了一会,弘治皇帝却是吐出了两个字:“好酒!” “再来,满上!” 这次轮到朱厚照无言了,卧槽…… 一旁的温艳生和方继藩脸色也变了。 弘治皇帝豪爽的笑起来道:“来,你们也来,都换上大杯,满上,都满上,朕已先干为敬,都给朕一口干了。” “这个……这个……”方继藩愁眉苦脸的道:“陛下,儿臣待会儿回去还要抱孩子。” 弘治皇帝瞪眼:“这是什么意思,陪朕喝酒,还有这么多的理由,不喝就是欺君。” “……” 酒水满上。 三人犹如即将要杀头的刑徒一般,一口干了,顿时……方继藩觉得自己要死了,拼命咳嗽起来,受不了啊……那火烧喉咙的滋味…… 弘治皇帝又命人将杯子统统斟满,却又是率先一口牛角杯的酒水直接下肚,第一次喝,还觉得辣的不得了,可这第二杯,竟开始享受这等感觉了,此时,浑身燥热,身上扑哧扑哧的冒汗,整个人浑身滚烫,血液仿佛在沸腾,不过……痛哉,快哉。 弘治皇帝豪气的道:“来,继续。” “父皇,别喝了。”朱厚照拉扯着弘治皇帝的袖子:“再喝,要醉啦。” 弘治皇帝却看着自己的空杯子:“朕已经喝过了呀,现在该轮到你们了。” 朱厚照一脸吃瘪的样子:“……” “朕不怕醉,你们还怕醉?都喝。” ………… 三杯酒下肚。 弘治皇帝才勉强觉得有些受不了了。 他笑吟吟的看着东倒西歪的朱厚照和方继藩。 朱厚照抓着方继藩的手臂,口吐酒气,口里道:“呀,这个大猪蹄子,有点瘦呀,这谁养的呀,打死他。” 说罢,朱厚照龇了牙,便疯狂的啃。 方继藩将手一缩,大骂道:“狗一样的东西,谁,是谁咬我的脚,这脚是用来走路的。” …… 温艳生倒还撑得住,毕竟是有练过的,他诧异于弘治皇帝的酒量,却是正襟危坐。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温艳生道:“温先生真是海量啊。” 温艳生便道:“草民再陪陛下喝两杯?” 弘治皇帝摆摆手,保持着几分清醒:“不可,不可,喝酒要适度才好,再喝,就真要醉了。见温先生在此乐不思蜀,朕倒是羡慕你了,看来哪怕是做一个厨子,也未必是坏事,那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话,未免有些差池。” 温艳生却是含笑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此言差矣。” 弘治皇帝惊异的抬了抬眼,讶异道:“噢,朕差在哪里?” 温艳生便道:“陛下看草民乐不思蜀,这是因为臣本是官宦,哪怕是辞官,在这西山里头也受人尊敬,又得太子和齐国公的照拂,生活倒是无忧,只需醉心于庖厨之事而已。可是真正的厨子是什么样子呢?他们大多生活贫困,家里少不得有妻有子,他们早出晚归,挣来的一点闲钱,都需花销在家中。虽是每日在那庖厨之中杀鸡烹羊,自己平时所食的,却也不过是粗茶淡饭,在那热腾腾的庖厨里,哪怕天气如何酷热,却也需忠于职守,看着大灶,那滚烫的油溅起来打在身上,这浑身上下都是那热油烧起来的伤口。所谓遍身绫罗者,不是养蚕人。这才是厨子本该有的样子,何况他们不但辛苦,也大多穷困,甚至还身份低贱,为人所看轻,陛下,草民说的厨子,陛下还会羡慕吗?” 弘治皇帝:“……” 良久,他幽幽叹了口气,才道:“朕明白了,是朕想当然尔,多谢温先生赐教。” 温艳生道:“这也是为何会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原因,读了书,方有功名,有了功名,才可以高人一等,譬如草民,因为有了功名,所以哪怕是喜欢庖厨,在人看来,也是雅兴,诚如竹林七贤一般,诚如阮咸爱弹琵琶;刘伶嗜酒不羁;嵇康好锻铁;阮籍终日弹琴长啸一般。他们是士人,是士人,他们弹琴,锻铁,弹琵琶,爱喝酒,才成了风雅之事,可那街边弹琵琶的,爱喝酒的,铁匠铺里打铁的人,又有几人可以成为嵇康,刘伶呢?历代的君主,都求大治,可在老夫看来,他们所求的大治,不过是嵇康,阮籍这样的人所期望的大治而已,世间,本就是不公道的,士人依旧还是士人,铁匠还是铁匠。” 弘治皇帝听着,默然无语。 他若有所思,良久:“所以先生认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句话是错的?” “对,也不对。”温艳生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口里喷吐着酒气:“对于读书人而言,可这不是再对的一句话吗?可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却未必是如此了,只是读书人告诉他们这句话是对的,他们自然也就觉得,或许……这是对的吧。当然……读书是好的,读书明理,读书明志,朝廷本应提倡读书,可以读书而分贵贱,嗯……草民也是读书人,此事……不该过多的议论。” 弘治皇帝苦笑道:“读书人之中,也有豺狼,朕往日见识了许多,今日见识的尤其深刻。” 温艳生在弘治皇帝面前,没有丝毫的畏惧之心,却是笑哈哈的道:“草民在西山,见到的铁匠,也是良莠不齐,有的不过是敷衍了事,混个日子。也有的,每日精研于锻炼之术,心细如发,所制的磨具,不差分毫。” 弘治皇帝突然不语。 良久之后,弘治皇帝起身,道:“温先生所言,倒是提点了朕一些东西,哎……什么天道不公啊,天是没有情感,也不会去区分好坏的,人们将世间的错误都推脱到上天头上,本就是对上天的不公。追根问底,这世上不公的事,终究还是出在人的身上,是出在掌握神器的人,这个人……就是朕吧,朕方才思量了很久,朕可以改变这样的不公吗?想来……是不成的,此非十代贤良的君主,也未必能办成,自然,此罪在朕躬,朕可以推脱,却也可以尝试着,使这世上更清平一些,哪怕是做不到真正的大治,至少,明日比今日好,哪怕是好一星半点,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温艳生连忙起身,朝弘治皇帝深深的行了个礼:“陛下有此心,乃苍生之福。” ……………… 第三章送到,求一点月票,谢谢。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天数有变 弘治皇帝大醉回宫。 虽说晕乎乎的,但还是特意交代萧敬一番:“今日不必宿在坤宁宫,朕只在奉天殿歇一歇,不必说朕大醉,只说奉天殿中有事处置即可。” 萧敬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弘治皇帝至奉天殿。 谁料一路过去,陛下醉的不省人事,可到了奉天殿后,陛下竟精神了一些。 弘治皇帝摸着自己的额头,不禁道:“那蒸馏酒,好厉害。” 萧敬对弘治皇帝是真心实意的,劝道:“陛下,往后可不能这样喝了,此酒,奴婢远远闻了,都觉得厉害。”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取茶来。” 萧敬关切的道:“陛下何不先歇一歇。” 弘治皇帝坐在案牍前,手扶额头,思维逐渐清晰起来,摇头叹息道:“今日见了这么多的事,听了这么多的话,怎么还歇得下啊,哎……” 说罢,他又是幽幽的一声叹息,陈忠,江言,温艳生的事,如走马灯一般,在自己的脑海里晃过去,他突然又想起了朱厚照,想到了那一头的卷发,弘治皇帝道:“第一件事……” 萧敬忙是匍匐于地,静候旨意。 弘治皇帝道:“将那用火钳子给人烫头的地方,统统给朕查抄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此伦常之道也,今后再有烫头之事,严惩!” “奴婢遵旨!”萧敬道。 弘治皇帝说罢,突然又叹口气:”罢了,罢了,不必去深究了。喜欢烫头,就让他们去烫罢,这样的事,朕管了做什么?” 萧敬一头雾水:“那到底查抄不查抄?” 弘治皇帝带着几分无奈道:“能和一群不晓事的孩子去计较吗?” “奴婢明白了。” …… 弘治皇帝又道:“厂卫……与西山钱庄会同统计司查一查账,有多少人似那江言一般,要查清楚,朕要证据确凿。” 萧敬道:“奴婢知道了。” 弘治皇帝沉了沉眉,又道:“江言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明日……召刘健来见朕。” 弘治皇帝交代了许多话,他似乎有许多话想要说,偏偏又觉得头痛的厉害,只捡了一些,胡乱说了,接着实在熬不住了,才昏昏睡去。 ………… 次日。 刘健入奉天殿觐见。 此时,弘治皇帝刚醒,正漱着口,听了刘健已经到了,匆匆洗漱过后至御案后升座,正襟危坐道:“刘卿家,近来身体可好?” 刘健道:“托陛下的洪福,还算不错,陛下今日脸色似是不好,不知陛下……” 弘治皇帝微笑道:“朕啊,倒还不错,没什么不好的地方,刘卿家,朕看你是脸色真的不好,近来国事操劳,歇一歇吧。” 刘健一愣,他顿时有些不明白弘治皇帝的意图。 “这年关要至了,且还有一个月,近来天下还算大体承平,你且在家修养一些日子,你的儿子不是也才大病初愈吗?父子二人也是难得久别相逢,多见一见,不要总是冷落了他,他是有功之臣啊。” “陛下……”刘健拜倒。 他察觉到了什么。 伴君如伴虎啊。 这本不该在弘治朝出现的事,何况陛下与他感情深厚,现在却突然让他歇一歇,其中意图,实在难以揣测。 刘健叩首:“陛下,老臣是否有什么过失。” 弘治皇帝摇头,突然态度坚决:“今日,你上一道病疏,朕会恩准你咱在家休养,就如此吧。” 刘健一时心乱如麻。 莫非…… 可是陛下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为人臣的,还能说什么,他心里沉甸甸的,却还是勉强的笑了笑才道:“臣近来,旧疾发作,痛不欲生,臣老矣,恳请陛下,念臣苦劳,准臣颐养。” 弘治皇帝背对着刘健,声音冰冷,没有情感:“准!” ………… 刘健一头雾水的告退。 他的心,是苍凉的。 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已位极人臣,甚至在此刻,他竟生出了几分是不是该急流勇退的念头。 ………… 再三日。 弘治皇帝端坐在奉天殿上,他脸色已恢复了许多,再不似醉酒时的苍白。 此时,他手里拿着的,乃是一份自广东布政使司的奏疏。 突的,他猛的将奏疏摔在地上,厉声道:“内阁到底办的什么事,李东阳与谢迁已不堪用至此吗?蝗灾的赈济,竟有这么多疏漏,他们二人做什么吃的,萧敬,下旨申饬,朕不容他们如此怠慢!” 萧敬匆匆至内阁。 听萧敬带了口谕来,谢迁与李东阳二人拜倒。 萧敬道:“圣谕:陛下问,广东布政使司赈灾一事,何以内阁疏忽至此,怠慢,形同是害民,内阁大学士谢迁,内阁大学士李东阳,朕加以恩荣,尔二人不思报效,何也?” 萧敬念毕,面无表情。 谢迁性急:“萧公公,广东布政使司这事……” “不必解释。”萧敬皮笑肉不笑的道:“解释了,奴婢也听不懂。” 谢迁便道:“那么就请萧公公禀报陛下,臣二人速见天子,解释此事。” 萧敬面上冷漠:“陛下还交代过了,陛下不见二公。” 谢迁和李东阳面面相觑。 萧敬却已是转身走了。 等这萧敬一走…… 谢迁看着李东阳,忍不住道:“这赈灾之事,明明没有问题,广东布政使司的弹劾,不过是叫苦而已,想朝廷再多拨付一些钱粮,这是历来都有的事,陛下何故申饬你我?宾之,不成呀,你我非要去见驾不可,这件事,不说清楚,实是如鲠在喉,咽不下这口气啊。” 谢迁皱着眉头,眼里露出了极深的担忧。 刘公养病了,可明明刘公的身体这些日子还算不错,现在失去了刘公这个桥梁,陛下对于内阁,显然冷漠了许多。 李东阳虽是眼里亦是透着忧虑,却是突然道:“要出大事了啊。” “什么?”谢迁看着李东阳,一时没明白过来。 李东阳意味深长的看了谢迁一眼:“谢公,陛下与刘公,历来两不相疑,何以突然刘公告病?又为何突然,陛下就疏远了你我,这般的不留情面,那口谕之中,有一个用词,你没有听明白吗?用的……乃是尔二人三字。” 尔字,是不恭的意思,若是往日,陛下理应会用的是两位师傅,或者是卿二人之类的字眼。 可这一个尔字,态度已经很分明了。 谢迁脸色突的难看起来,不禁瞪大了眼睛道:“出大事,你的意思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李东阳若有所思的拧了拧眉,摇头道:“不,应该不是如此,这要出的大事,和你我,还有刘公没有关系。” 谢迁愕然。 似乎李东阳感觉自己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慢条斯理的道:“陛下此举过于突然,有一些像是想要保护刘公,和你我之意。” “保护……”谢迁更是错愕。 李东阳叹了口气:“是啊,是保护,至少这段时间,陛下不希望内阁之你我,还有刘公,牵涉到什么事去,他疏远我等,想来是有人要倒霉了,疏远我们,或许……是想要保住我们的晚节。” “晚节?你的意思是?”谢迁总算开始明白一些了。 李东阳眼眸张开:“至少不想让天下人觉得,这件事有我们的参与,而是让天下人认为我们与此事无关。因而,老夫料定,此次剑指的……只怕有不少的读书人。” 无论是刘健,还是谢迁和李东阳,都是读书人出身的士大夫。 他们被读书人和士人所推崇,虽然现在已有了不少的诟病,可大体的形象,却是好的。 一旦朝廷针对某些读书人或者是士大夫动手,而内阁三位大学士若是冷眼旁观,又或者在背后推波助澜的话,那么他们三人,就形同于钉在了耻辱柱上。 陛下刻意的疏远……或许……正有此意。 “若……若如此,那么陛下要做的是什么事?” “不知道。”李东阳很干脆的道:“陛下刻意不愿我等插手这件事,自然不可能透露任何的意图。” “哎……何至如此啊。”谢迁不禁捶胸跌足:“正统年间的时候,陛下与士人势同水火,到了成化年间,又是如此,到了当今,本以为……本以为……谁晓得……哎……” 李东阳脸色却是平静:“我等,静观其变吧。” 谢迁忧心的道:“就这么作壁上观?” 李东阳道:“只能作壁上观!陛下既然如此做,显然已是决心已定了,任何人都无法更改。” 谢迁打了个寒颤。 ………… 萧敬回到了奉天殿向弘治皇帝复命。 “陛下,谢公想要觐见,解释关于赈济之事。” “哦。”弘治皇帝点点头,神色自若,不置可否的问了另一件事:“江言的底细,已经查明了嘛?” 萧敬便道:“问题就在此,他是通过一个族人投的银子,从账面上看,一切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那个族人现在已不知所踪……除此之外……厂卫还发现,在西山钱庄里,还有许多不明的账目,统计司正在深查。” ………… 第一章送到,继续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三十四章:钦命来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其实,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得有人来打破这个局面才好。” 似江言这些人,最看重的,就是清名,因而,做事自是极为隐秘,想要自他身上查出点什么,还真是不易。 他顿了顿:“宣江言觐见吧。” 整个朝中,有着一股诡谲的气氛。 刘健养病去了,其他两位内阁大学士,受到了申饬。 要知道,一般情况之下,大臣遭到了申饬,都需请辞致士的。 突然之间,弘治皇帝对三位大学士,态度都变得冷冽起来,圣眷不在,这令许多人滋生出了别样的联想。 刘公人等,只怕过了今年,就该告老还乡了。 陛下已经对当下的内阁,滋生出了厌倦之心。 而接下来,谁可以接替刘健等人呢? 欧阳志为首的一批大臣,都是出自西山的门下,陛下对他们倒是颇为看重。 只是可惜…… 他们资历太浅了。 哪怕是欧阳志,成为吏部尚书,迄今为止,还是有许多人诟病。 何况,这吏部尚书的位置,还未坐热呢。 因此,欧阳志人等,怕是希望不大。 一旦有人入阁,新的位置,就可能腾出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准确的来说,江言并非是寻常的御史,他乃是佥都御史,不但清贵,而且品级还挺高,乃是正四品。 正四品当然不算什么,可若是在翰林院和都察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翰林院和都察院,乃是最清贵的地方,这里的四品官,放在外头,便是三品大员,甚至是地方上的布政使司,见了他们,都需格外高看一眼。 而今,陛下突然相召。 且在这个节骨眼上。 顿时,江言觉得与有荣焉。 同僚们纷纷侧目,发出赞叹。 有人低声议论:“莫非……很快,陛下就要确定年后新内阁的班底,此外,还有各部新贵的人选?” 这不是没有可能,皇帝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内阁也是如此,有了新的内阁大学士,势必各个部院,也会有新的安排。 “这江御史,敢于直言犯上,刚正不阿,两袖清风,这是人所共知,何况他为人谦和,陛下知道他,也是理所应当,只怕江御史要一飞冲天了啊。” …… 江言入宫,至奉天殿,拜下:“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弘治看着他,面带微笑:“卿的弹劾奏疏,朕看过了。” “陛下,臣仗义执言,若是有狂悖之处,还望陛下指正。” 弘治皇帝淡淡道:“那么依卿之见,退赃之事,当如何才算公允。” “自是一视同仁,这退赃的事,关键的问题就在于,朝廷居然放任西山钱庄前去发放,以至于,账目虽是明明白白,可实际上,却有太多藏污纳垢的地方。”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朕也听闻了这些事,弹劾此事的人,不在少数,这样看来,这赃,退错了。” “错了,大错特错。”江言正色道。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江言:“若是朕令卿家主持这重新退赃的事,卿家可以做到公允吗?” 江言心下大喜,突然觉得,幸福来的太快。 卧槽……要发迹了啊。 陛下突然让自己主持这么大的事,而且推翻此前的退赃,这足见陛下对自己的信赖。 而且,这个节骨眼,让自己负责此事,也可见陛下对齐国公,已有了怀疑。 那么,这是不是对自己的考验呢? 一旦明年开春,内阁倒了,许多重要的人事人选都将重新开始估量。 而自己若是将此事办好,那么……锦绣前程,就在眼前。 江言当然不巴望自己有机会入阁,可至少,若有某些部堂尚书入阁,自己还是有机会升为尚书的。一部之首,何其显耀? 江言叩首:“臣若身负陛下重托,定当赴汤蹈火,拼死报效。”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上前:“江言,接旨意。” 江言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再叩首,郑重其事:“臣……接旨。” ……………… 江言捧着圣旨出了午门,顿时感慨万千,人的命运,就是如此奇怪,不久之前,自己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之人,现如今…… 得了如此重要的使命,江言自是立即前往拜谒自己的宗师。 这宦海之中常见的关系,可谓是错综复杂,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宗师,有自己的门生故吏,这事儿,单凭他一个人,是办不成的。 此后,便有钦差江言的人,前往西山钱庄,讨要西山钱庄的账簿,重新彻查。 而后……消息放出来,钦差江言,亲往西山,拜见齐国公方继藩。 方继藩万万没想到,这个江言,居然要重启退赃之事,这令他很是奇怪。 陛下吃错药了? 又或者,那蒸馏酒,是假酒? 江言见了方继藩,笑吟吟的行礼:“下官见过齐国公。” 方继藩看都不看他一眼。 江言却是脾气极好,耐心的道:“下官奉旨,重新退赃,西山钱庄那里,有些账目,对不上,因此……” “滚开!” 江言不恼,他似乎早预料到,得到的是这个结果:“齐国公,下官乃是奉了钦命,还望齐国公……” “来人,将这狗一样的东西打出去。” 江言脸色变了,立即逃之夭夭。 他惊魂未定,出了西山,坐上了马车,长出了一口气,面上,不禁露出了冷色:“呵呵……看你张狂到几时。” 等江言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这江府门口,现如今却已是人满为患。 江言下车。 江府的管事,立即上前,道:“老爷,今日,有七十多人来拜谒,小人接着这名帖,都接的手酸了。还有……陈公、郑公二人,他们也来了,小人知这两位,乃是尊客,因而,让他们在厅中等候。” 这才是手握大权的滋味啊。 以往对自己不理不睬的人,现如今,一听到消息,个个像是疯狗一般,围了上来。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江言很想露出几分谦虚的样子,可是那骨子里的得意,却还是禁不住暴露出来:“老夫且先去见陈公和郑公,至于外头这些人,想来都是求老夫办事的,这样很好,你让江孜去招待。” “少爷?”这管事一愣,皱眉:“少爷脾气不好,老爷不是说,平时少让他……” 江言淡淡的道:“从前让他少去待客,是怕他口无遮拦,得罪了人,可现在……老夫还怕他得罪人吗?” 管事恍然大悟:“是,是,老爷高见啊。” …… 求江言办事的人很多。 其实绝大多数人,都是此次退赃的受害者。 好端端的,四成没有了,这可是大笔的银子啊,绝不是小数目。 有为数不少人,本是以为,凭着自己的身份,在如意钱庄图利,哪怕是如意钱庄出了状况,也绝对不敢少了他们银子的。 可这一次,真是欲哭无泪。 现在听闻陛下要重新彻查,且要重新退赃,许多本是打落门牙往日肚子里咽的人,一下子激动起来。 时来运转啦。 看来……还有戏。 因而,数不清的书信和名帖,如飞雪一般进入了江府。 江言一个个待客,听到数不清人的抱怨,个个痛哭流涕的模样,想到自己也是受害者,江言心里就有数了。 这里头牵涉到的,可是不少文武百官,更有不少,得罪不起的人物。 此番,自己重新退赃,某种意义而言,不但是陛下给自己一次历练的机会,而且…… 江言在这一刻,激动的额上青筋曝出。 这是一次收买人心的大好时机啊。 这件事办妥了。 不知多少人感激自己。 自己在朝中,不但有了立足之地,而且……得了自己恩惠的人,也将数之不尽,到时,人人为自己的美言,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 不几日。 钦命大臣江言派人张榜。 所有赃款,重新退回,且需重新分配赃款。 凡有得了赃款不奉还的,统统以窃取公帑论处。 紧接着,一个章程送入了宫中,恳请皇帝恩准。 ………… 弘治皇帝看着这一份新的章程,忍俊不禁,可是笑过之后,却又冷然起来,他将章程送到了萧敬面前:“你来看看。” 萧敬只看了章程一眼,打了个冷颤:“这江言,疯了。” 是啊。 赃款统统收回,重新发放,先补大额的不足,如宫里,如寿宁侯人等,投入了万两银子的,统统退回。 而至于小额的,因为银钱太少,余下的银子,再做处置。 “陛下,此人为何,竟愚昧至此。” 弘治皇帝微笑,突然,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皇孙朱载墨身上。 朱载墨好不容易,下了学,从研究所里出来,特来见自己的大父,现在他正摆着一个小案子,低头拿着炭笔,做着计算。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这个问题,若是萧伴伴不明白,可以问问载墨,载墨受方继藩教诲,想来,一定心里有答案。” 皇孙……知道答案。 萧敬一脸狐疑,也不禁朝朱载墨看去。 这些话,朱载墨听了个真切,便起身,朝弘治皇帝行了个礼。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三十五章:大事成了 朱载墨微微笑道:“大父要孙臣回答这个问题,能否令孙臣看一看这奏疏。” 弘治皇帝对于朱载墨颇为期待。 他面容温和的点点头。 朱载墨拿起了奏疏,只看了一眼,而后笑吟吟的看着萧敬道:“其实……江言此人,并不愚蠢。” 萧敬一愣。 这样还不够愚蠢?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朱载墨道:“有的人,生来锦衣玉食,看不见寻常百姓是什么样子,他们所结交的人,都是清贵之人,因此恩师退赃,才会引发他们的众怒,因为这样的退赃,是在割他们的肉,在他们看来,这是不合理的,怎么可以因为他们投入的银子多,就少发放他们银子呢?江言此人,也是如此,他不但自己觉得不合理,与他结交的亲朋好友,和他一样都是锦衣玉食的人,也同为受害者,自然而然,他想当然的以为这不公正。” “因此,江言有了重新分配赃款的机会,他写下这个章程,一定是找了许多人看过,而他找来的这些人,又都是一些什么人呢,这就不必我来说了吧。他们见了这章程,不但兴高采烈,只怕还纷纷要翘起大拇指,夸奖江言是个识大体的人,江言心里认同这个章程,而这个章程,又得到了无数人的叫好,在他看来,这岂不是天下最好的办法?” “大父,孙臣甚至在想,此时江臣一定得意极了,他一定认为大父和所有他身边的人一样,会为这样的章程而拍案叫好,他还指望着大父对他青睐有加呢。” 萧敬听罢,略一沉思,还真是如此。 此时,朱载墨接着道:“这……也是为何恩师让孙臣多结交一些三教九流的缘故了。恩师曾说过,为何历代的开国天子往往圣明,这是因为,这些天子多是起于草莽,而非长于深宫之中,生于草莽,身边便都是三教九流,自然才知道天下是什么样子。在汉代有一个天子,叫汉宣帝,此人因为汉武帝时期的一桩太子谋反案,因而流落于民间,却是机缘巧合被霍光立为天子,此后,他却成了一代贤君,中兴了大汉。恩师经常提起此人,说是孙臣运气比之当初流落于民间的汉宣帝,际遇要好十倍百倍,恩师寄望于孙臣将来成为汉宣帝这样的人,因此,要让孙臣和汉宣帝一般,少时多去体会一下民间疾苦,多听一听,看一看,小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想的是什么。” “如此……等年纪再大一些,再让孙臣知道这天下百业是如何运转的,药物怎么研制的,读书人如何读书的,地里怎么种出粮食的,纺织的作坊是如何生产的,如何得到订单的。这些……统统都是大学问,比那资治通鉴之中的帝王之术,不知高明多少倍。那些所谓的经验教训,所谓的权谋之术,自宋以来,历代天子,哪一个不学,可又有几人真正成了贤君呢?” “江言此人,就是孙臣的教训,他偏听偏信,活在自己自以为是的洞天里,犹如井底之蛙,用所谓的仗义执言和刚正不阿来迷惑别人,却又贪婪,吝啬,狡诈,此等人,若得权柄,势必为祸天下。可是……这样的人,又有多少高居在庙堂之上,位高权重呢?” 这一番话,令萧敬顿时震惊。 自己想不明白的道理,皇孙居然能讲的如此透彻。 看着自己的孙子。 弘治皇帝眼中溢满欣慰,不断点头道:“不错,不错,朕从前也不明白这个道理,直到见了人间百态,方知这其中的厉害,好孙儿啊,好孙儿,你比你的父亲要强。” 朱载墨拜倒在地,却是道:“大父此言又差了。孙臣从前也觉得自己比父亲要强。可自打在西山,去了研究所,去了医学院,去了蒸汽机的作坊,方才知道,父亲的才智真正是天下无双,这些浅显的道理,孙臣可以一点就透,可是那浩瀚如海的大学问,孙臣哪怕是穷尽一生,也未必能偷窥到门径。父亲之所以不屑于去思考这些所谓‘道理’,只因为对他而言,他所掌握的,乃是天下最大的学问,孙臣……有时在想,自己的父亲,多智近妖,为何生下了孙臣,却如此的愚笨。” 他一脸苦恼的样子。 许多的题目,他解得欲仙欲死。 很多的原理,他自认自己的接受能力已经十分强了,却总需一次次的解释,他才勉强能知晓。 可自己的爹呢,他一拍脑门,一个新的理念就诞生了,于是……又有了新的学问。 能和自己的父亲相比的,也只有恩师了。 其他人……都不过是浮云而已,哪怕是什么状元公,什么大儒,都不过是拿着前人的所谓经验和书本,对照着读的学舌鹦鹉,在恩师和父亲面前,提鞋都不配。 弘治皇帝唇边的笑容更盛。 自己的孙子,还是很有孝心的嘛,虽说他对那儿子是多少有些意见的,但是儿子和孙子,父子相得,是好事。 弘治皇帝的心情好了不少,忍不住道:“你将你父亲说的如此经天纬地,这样说来,朕与你父亲相比呢?” 这个问题,怎么都令人觉得有点坑呀…… 朱载墨苦恼的晃晃脑袋,似乎每一个人的人生中,都会面临一个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的问题,又或者是你是想淹死你的妻子,还是你的亲妈。也不知是哪个丧尽天良的东西瞎琢磨出来的。 朱载墨抿了抿唇道:“孙臣不敢言。” 他不想欺君。 弘治皇帝鼓励他:“你但说无妨。” 朱载墨只好道:“大父远不如父亲矣。” 弘治皇帝的笑脸,骤然僵住了,接着,笑容慢慢消失,好心情瞬间掉下低谷。 站在一旁的萧敬,禁不住咳嗽,你看这孩子,骗人都不会。 弘治皇帝幽怨的看着朱载墨,感觉自己是白心疼了这么个孙子了。 可是作为一个皇帝一个长辈,他又不能容许自己表现得太小气。 弘治皇帝只好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勉强露出微笑:“是这样啊……那么依你看,这江言既然上了奏疏来,朕当如何处置。” 说到正事,朱载墨是非常认真的:“奏疏留中不发,看他接下来怎么做?” 弘治皇帝颔首:“留中不发!”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朱载墨一眼:“朕也有此意,就是想要看看,朕的这些臣子们,可以自私自利到何等地步。” 朱载墨同样饱有深意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可能会比大父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 章程递了上去,却是石沉大海,陛下没有丝毫的回应。 江言坐在自家府邸里的厅堂之中。 这厅堂里,却已是人满为患了。 以往这里门可罗雀,现在却是门庭若市。 前来拜访的人,如过江之鲫。 以至于寻常的翰林,也只能在一个角落里站着。 江言抱着茶盏,呷了口茶,四顾左右,他皱眉道:“陛下现在,到底是何意呢?” “江公,老夫以为,陛下只怕是对江公有所怨言了。” 在座之人,已经急了。 好不容易来了希望,这银子得赶紧还回来啊,那可是四成银子,不还,日子可怎么过,毕竟,自己宅邸这么大,要养着这么多的奴婢,家里还有几房的妻妾,哪怕是家里养着的狗,那也得用几斤肉喂着的,这银子不还,要没米下锅,没法过啦。 说话的,乃是工部员外郎,他老神在在的道:“江公想一想,陛下已任江公为钦差,可江公呢,到了现在依旧还没有进展,凡事都向陛下请示,陛下看了章程之后,会如何想?他所想的是,江公办事,何以如此瞻前顾后,如此区区小事,迄今还没有眉目,若处处都要陛下恩准,那么,陛下江公为钦差,又有何用?” 此人说罢,其他人也鼓噪起来:“是啊,齐国公恶政,天怒人怨,早已弄得天下百姓,怨声载道了,不信,江兄四处去打听打听,可有不叫骂的吗?现在正是改弦更张之时,怎么还要犹豫?” “立即照章行事吧,切切不可再犹豫了,大丈夫当断则断。” 众人七嘴八舌,个个激动不已。 江言听罢,似乎也觉得有理,陛下是嫌自己啰嗦吗? 为了办好这桩钦案,江言可是经过了细致的调查的,他不但问过身边的人这些人,身边这些人,对于齐国公的退赃,没有不骂的。他还不放心,还专门请了一些朋友以及亲眷们来问,也都说自己的章程,实是妙不可言。 身边的同僚,故旧,亲朋好友,还有士林中读书人的意见,个个都是拍手称快,虽偶有一些不谐之音,也不过是极少数罢了。 既如此…… 江言猛地拍案而起:“照章行事吧,下公文,令各衙遵照行事,此事,关乎重大,也要大家鼎力相助才是,听说有些个刁民,不肯退还银款,这真是愚不可及,此等刁民,最是可恶,先打杀几个,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三十六章:我就是王法 御史江言,钦命办差。 一时之间,京中风声鹤唳起来。 想要让人退钱,是极不容易的事。 这可是命哪。 因而,连发了几道公文,退款者,却是寥寥。 各衙早就闻风而动了。 不少人对于这件事,可谓是乐见其成,因此,那些只退了六成的人,率先开始退款。 在他们看来,这笔银子拿出来,将来得回的,却是十成,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江府这里也做了表率,先退了款。 只是那些小额投入的小民,听说要将自己的银子退回去,却是不肯了。 投了大头的人吃了亏,巴不得退款,到时重新分配。 可这一次朝廷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格外开恩,退回了银子正欢喜着呢,现在收了回去,天知道是否还回得来。 这都是棺材本哪。 京里诸官们,对此格外的热心。 京里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好在顺天府的人,他们使唤不动,否则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过了两日,五城兵马司拿了数十人,倒是追缴了不少的赃款。 方继藩吓着了。 他奉旨制定关于收养老卒的章程。 突然听到外头竟有人开始捉人。 方继藩有点懵了。 卧槽……这是比我方继藩还凶啊。 退赃之事,是方继藩力主办成的,现在要朝令夕改,这不是打他方继藩的脸? 方继藩想起了什么,立即叫来王金元:“去,找一个叫陈忠的老卒……” 吩咐了几句,王金元不敢怠慢:“小的知道了。” 说罢,拔腿就走,只是走了两步,又回头,见少爷抬头看着房梁,若有所思的样子。 王金元竟觉得……有那么一丁点……不痛快,以往少爷这个时候都该踹自己一脚的,今日却不知怎么了,这少了一脚,总好像是少了那么点儿什么,浑身都觉得不太自在。 少爷有点不对劲啊。 王金元担忧的回头:“少爷,没出什么事吧。” 方继藩就吐出两个字:“滚开。” 呼…… 王金元听到这铿锵有力的滚开二字,仿佛生命完成了大和谐,顿时松了口气,浑身猛然的有了精神:“是,是。” 一溜烟,跑了。 而方继藩则是沉着脸道:“来人,给我换一身衣衫,我要入宫觐见。” ………… 到了正午。 方继藩正预备着要入宫一趟。 他的心情有些烦躁,他……急啊。 那江言,分明是想要杀鸡儆猴,这可是要闹出人命的。 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哪怕是就藩黄金洲,为了大明的宏图大业,方继藩也宁愿牺牲掉自己的至亲之人,也不愿为难其他的百姓。 只此一条,就可见他的操守到了何等的地步。 等到了正午,王金元急匆匆的赶了回来:“少爷,那……那陈忠……没在家里……” 方继藩皱眉道:“没在家,那去了哪里?” “昨天夜里,被钦差发文,五城兵马司做了帮手,将人拿走了。” 方继藩的脸色猛的变了,豁然而起:“什么罪?” 王金元道:“起先,是讨要赃款,陈忠不肯给,事情坏就坏在他口口声声说,这是皇上给他的银子,还说皇上亲自对他许诺的,反正说了许多胡话。那江言,正巴不得有人撞到枪口上呢,亲自办了这件事,说是陈忠胡言乱语,妖言宫闱事,乃大不赦之罪,当即拿人,还让人查抄了他的宅子。这事儿出来之后,不少人都吓坏了……” 方继藩抿着唇,沉默了。 “少爷,少爷,这陈忠……” 王金元见少爷没反应。 咋…… 平日少爷都是活蹦乱跳的,一看就是朝气十足,今日却突然寡言少语,这……莫非是脑疾犯啦? 方继藩目光渐渐冷冽起来,突然咬牙道:“是可忍,孰不可忍,该死的江言,居然不知道陈忠是我方继藩的人!” 王金元:“……” 方继藩厉声道:“召人,你家少爷现在不成啦,以至于有人敢蹬鼻子上脸,一巴掌打到本少爷的脸上,已经没有人再怕西山,再怕我方继藩啦,给我招人,调顺天府差役,将我的弟子们都叫上。” “少……少爷……”王金元骇然。 这又是什么状况? “这……这是去哪里?” 方继藩勾着冷笑道:“上西天!” ………… 江言设宴。 京里来了不少人。 这位钦差现在可是干的有声有色,一声令下,数不清的钱款开始退回,只怕用不了多久,大家的银子便可物归原主了。 江御史,是大家的大恩人啊。 事情办得很顺利,尤其是抓了几个撞到了枪口上来的刁民之后,一切就都顺利起来。 看着这成绩,江言的好心情不言而喻,他心里知道,此事已经水到渠成。 这一趟差事,真是赚了。 不但趁此机会露了脸,未来的前途不可限量。而且也趁此机会,不知多少人受了他的恩惠。 看着这些前来巴结的人,一个个见了他都是喜笑颜开,江言的心里……舒坦。 “江兄此次,实是雷厉风行,佩服,佩服。” “不错……往后只怕陛下……” 在众人的吹捧之中,江言带着微笑,保持着几分清醒,看着高朋满座,他一桌桌的敬酒。 此次宴会,是自己儿子的主意,借着这一次办下来的钦差,得来的好人缘,好好的巩固一下与诸官的关系,将来便可相互提携。 江言觉得很有道理,没有自己,他们的银子,能回来吗? 酒过三巡,他已喝得有些微醉了,心情却是越加舒坦。 突然……管事心急火燎的冲了进来,喘着气道:“老爷,老爷,齐国公,齐国公到了。” 江言一愣,眨了眨有点迷醉的眼眸,他记得没有请齐国公啊,这齐国公怎么脸皮这么厚,居然不请自来了。 却听管事焦急的继续道:“带来了许多人,足足有数百人,将咱们宅子围了,围住了。” 江言终于酒醒了几分,眉头下意识的拧了起来。 “大胆!”酒席上,已有人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的道:“天子脚下,没有请示,居然私自调动兵马,吾乃兵部主事,下值之前,没见过有这样的调令,他这是想要做什么,想要造反不成?” 众人纷纷道;“不必怕,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莫说江公仍是钦差,这天子脚下,朗朗乾坤,他能做什么,又敢做什么?” 见了这堂中众人。 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且个个都是朝廷命官。 江言心里定了定。 不错,自己乃是钦差,何惧之有? 何况,这里人多,怕个什么。 他微微一笑,捋须落落大方的道:“齐国公乃是年轻人,年轻人难免气盛嘛,老夫前去迎客。” 说着,率先出去,到了中门,便见方继藩领着人就在外头。 这一看,好家伙,连吏部尚书欧阳志竟也来了,除此之外,竟还有不少的翰林和御史,科学院的院士,竟也来了七八个。 方继藩坐在马上,见正主儿终于来了,便翻身下马。 江言带着矜持的笑容上前,叉手道:“见过齐国公,齐国公来此,实是蓬荜生辉啊。” 方继藩没理他,回头便吩咐道:“将东西搬进去。” “搬……搬什么?”江言脸略略一僵,诧异道。 却见方继藩身后,有人抬出了一个大箱子。 江言心里明白了,立即道:“送礼?哎呀,齐国公太客气,太客气了。” 方继藩没理他,当先进了府邸,身后呼啦啦的人跟进去。 对于方继藩的不客气,江言一头雾水,阻拦不是,不拦又不是。 方继藩边走边指挥道:“将箱子装在那里,那地方好,噢,引爆器准备好了吗?” 引爆…… 听到这两个字,江言顿时就给吓得面如土色:“齐国公,啥,这啥意思?” 众人自是十分听从方继藩的,七手八脚的将箱子搁好。 接着,开始有人布线。 这些徒子徒孙们,似乎对这样的事,十分熟稔。 江言在后头追上来,焦急的道:“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这是我家,是我家……齐国公,有话好好说。” 方继藩回头冷冷的道:“你看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吗?” 江言一愣,竟是答不上来。” “你看,你犹豫了这么久,你的表情已经出卖了你自己,你自己也认为,我方继藩不是讲道理的人,谁要和你好好说话。线布好了没有,你们这群狗东西,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平时我怎么教你们的……” 江言吓着了,不知道这箱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见方继藩丝毫不理会他,于是便又转向欧阳志:“欧阳部堂,你是讲道理的人,齐国公如此,这是要做什么?你难道不该说点什么?” 欧阳志抬头看天。 这时许多的宾客,纷纷闻讯而出,大家喷吐着酒气,一头雾水。 江言见状,不禁恼怒,正色道:“此乃私宅,尔等在此造次,难道不怕王法吗?” 方继藩终于对他产生了兴趣,转过身来,看着这一身正气的江言。 接着,方继藩昂首,比他更凶:“我方继藩就是王法!”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三十七章:送你上西天 方继藩龇牙咧嘴,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令那江言微微一愣。 宾客们个个诧异,方才还在窃窃私语,低声指责,此时却突然安静了下来。 这话真是跋扈至极。 另一边,却有人道:“师公,布置好了。” 方继藩懒得理其他人,而后徐徐踱步出去:“小心一点,等我退远一些,再进行爆破。” 说着,他一溜烟的带着众徒子徒孙们,轰然而散。 江言有些发懵,他回头看了一眼众宾客。 宾客们也懵了。 江言心里咯噔了一下,看着有人竟已预备了引火,这是啥东西?看着很可怕的样子。 他心里没底,忙下意识的跟着人流后退。 许多人见了,亦惴惴不安的纷纷跑出了宅子。 等他们出了宅子,却是发现方继藩早就跑的没有影了,搜寻了很久,才在街对面看到方继藩捂着自己的耳朵,探头探脑的。 江言感觉自己要原地爆炸了,立即撕心裂肺的大叫:“齐国公这狗东西,他是要炸了老夫的宅子啊。” 说着,便要冲进宅子里。 宾客们却纷纷拉住了他,给他鼓气:“江兄,江兄,听我一言,且听我一言,不要激动,不要激动,那齐国公,哪里来这样大的胆子,你是钦差,是朝廷命官,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这不过是吓唬你呢,呵这等雕虫小技,谁人不知?江兄没什么可怕的,由着他来胡闹,就看他有没有这个胆量,若是江兄软了,痛哭流涕,反而遂了他的心愿,江兄是有风骨之人,如何将这宵小的手段放在眼里。” 众人亦纷纷道:“是啊,是啊,别怕,他不敢。” 江言听了众人的劝解,方才心里稍安。 却在此时,见留在那引爆之人,突的冲了出来,边跑边大叫道:“快跑啊,快跑啊。” 江言捋须,咬着牙,心里冷笑,呵看来,就是吓唬,这是死罪,哪怕他方继藩是驸马都尉,是国公,敢这么干,也是死无葬身之地,哼,跑个什么,老夫偏不怕。 他回头,徐徐道:“这样想来,或许确实差点中了方继藩的诡” 他说到一半,眼睛也随之转到了自己身后了。 定睛一看,愣住了,话也吞回了肚子里。 却见方才还大叫着别怕的宾客们,听到那引爆之人说一声快跑,竟一下子作鸟兽散,片刻功夫,就跑过了半条街,有人还在狂奔,有人躲在街边的墙角,探出头来,心有余悸的样子。 江言愣在原地,懵了。 就在此时 轰隆 突然 一团火焰带着热浪冲天而起。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的宅子 无数的木屑横飞,哪怕是站在宅子之外,那巨大的冲击波,还是将他震的飞起。 这爆炸,竟是似曾相识。 好像在哪里见过。 巨大的冲力,令江言顿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那巨大的轰鸣,令他耳膜一痛 他被冲飞,而后重重的摔落在地,顿时便觉得骨头已散了架。 只是最重要的是心痛。 亲眼看到自己的宅子,炸上了天,里头不知多少收藏的文玩和孤本 他心里绞痛,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又摔倒,接着,眼睛红了。 方继藩,这该死的方继藩 他好大的胆子,他竟然真的敢 宾客们也懵了。 还真敢炸啊。 他们躲得很远,见那江言被炸飞,却是不敢靠近。 江府里头,理应还有一些没跑出来的家人,只怕这个时候,已经凶多吉少了。 这方继藩真的太不像话了。 众人还怕再有什么爆炸,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搀扶江言。 却见江言在滚滚浓烟之中,跌跌撞撞的朝着这儿走来,江言拼命的咳嗽,脚步蹒跚 他咳出了血。 走到了街中央,宾客们才纷纷涌出来。 “江兄,无事吧” “呀,江兄,你咳血了啊。” “快,快,腾个位置,请江兄坐下说话。” “是,是,是” 众人很是热心的纷纷搀扶着江言。 江言却是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将身边一人甩开,口里喷出一口血,龇牙咧嘴:“方继藩方继藩” 方继藩已是自街尾带着人来了。 众宾客见到方继藩气势汹汹的来。 哪怕是那老老实实的欧阳志,这一刻,竟也好似多了几分街头泼皮的气质。 于是,众人窃窃私语:“哼,真没有王法了。” “且看他方继藩怎么收场吧,这是谋逆大罪。” 可等方继藩走近了,宾客们骤然都不做声了。 很安静,落针可闻。 江言怀着恨意,死死的盯着方继藩,眼里要喷出火来。 他心里一片悲凉,随即想到,这方继藩胆大如此,他定是忘了自己乃是钦差大臣,负有钦命。 方继藩走的很近,江言正待要开口,他心头有许多话要说,要兴师问罪,要让这狗贼 可是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下,方继藩胳膊抡起,扬起手,便是给江言一巴掌。 啪嗒 巴掌落在了江言的面上,很清脆。 江言又懵了 你炸了我家,你还打我? 我是钦差大臣,是朝廷命官,是清流御史。 这一巴掌,不但打的江言脸上火辣辣的疼,甚至江言还觉得自己的脑壳疼的厉害。 他摇摇欲坠,差点要摔倒。 后头的宾客们,依旧不做声。 方继藩冷冷的看着江言,劈头盖脸就道:“狗一样的东西,怎么方才没有炸死你!” 江言:“” 宾客们不可思议的看着方继藩,这这是人说的话吗? 你炸了别人家,打了人,还说这个? 宾客们只迅速的瞟了方继藩一眼,而后立即目光落下,生怕自己的目光过于鲜明出众,引起方继藩的注意。 方继藩回头,朝身后的欧阳志道:“带着人进去,看看这宅子炸的差不多了没有,里面的人都死干净了么,若是没炸干净,便给我砸干净了!” 欧阳志沉默片刻,而后很实在的躬身作揖:“是。” 大手一挥,浩浩荡荡的人便明火执仗的冲入了宅里。 江言突然想到了什么,顾不得这巨大的羞辱,左右四顾:“江孜呢,江孜呢,我的儿,我的儿呢。” 见身边没有江孜,江言悲从心起,随即化为大怒,回过头来,恨恨的盯着方继藩:“方继藩,你辱我太甚!老夫老夫不是好欺负的。” 啪 一个耳光过去。 这一次,生生将江言打翻在地。 宾客们心里咯噔一下,顿时觉得时间过的好漫长啊,什么时候才可以结束,可以回家啊。 方继藩收回了手,嚣张气焰毕露,道:“对呀,我就是要欺负你,你能怎么样,我既然已经羞辱了你一次、两次,那么就可以羞辱你第三次。” “我乃钦差大臣!”江言大叫道,边努力的从地上翻身起来。 方继藩冷哼一声,道:“我有脑疾!” “” 方继藩很理直气壮的继续道:“将这狗一样的钦差大臣绑起来,噢,对了,有一件小事,劳烦一下诸位。” 这边徒子徒孙们上前将江言制住,不顾江言的大骂反抗,直接五花大绑。 另一边,方继藩则收起了方才的气焰,一脸如沐春风,彬彬有礼的朝众宾客露出微笑。 只是呃这笑容太可怕了。 众宾客个个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忙低垂着头,不敢言声。 只见方继藩道:“这狗东西所拿的百姓,押在哪里,烦请告知一下。” 宾客们依旧不言。 方继藩的笑脸突然就又冷下来了,厉声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方继藩要不高兴了。” 有人率先抗不住这令人胆战心惊的气势,连忙道:“在在在刑部大牢。” 方继藩又气定神闲起来,又露出了微笑:“这样才对嘛,你好,我不也好了。” 说罢,又道:“噢,来人,去刑部大牢里,去放人,这里可有刑部的朋友吗?别躲,不然让我知道这儿有刑部的人,却不肯应声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我这里还有几千斤这样的炸药呢,能把你一家老小炸到天上去。” “我” “下下官也是刑部” “就你们二人?”方继藩很满意,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很识大体:“这样罢,你们也跟着去,带路,顺便放人,来人啊给他们备车。” 两辆囚车拉了来。 这二人打了个哆嗦,已是站不住了,身子要瘫下去。 方继藩道:“忘了介绍一下,这是西山马车作坊的最新款囚车,质量好的很,分量很足,最大的卖点就是,这囚笼乃是用精钢打制,二位可以体验一下,请他们上车。” 身后的一个徒孙,哐当一声,将腰间的配刀抽拉出了一半,那雪亮的刀身,铿锵一声,在火光之下,格外的耀眼。 “师公有命,请上车!” 这二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眼神,随即都努力的做出愉快状,道:“好,好的。我等,恭敬不如从命!”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三十八章:礼崩乐坏 二人一前一后,带着愉快的样子,上了囚车。 为了显示自己并没有抗拒的心理,上了囚车之后,还啧啧称赞:“瞧瞧,这囚车,这质地,这用料,厚道啊。” 而后,一行人押了囚车便走。 其余宾客,个个面面相觑。 怕啊。 碰到这么一个一言不合,就炸你全家的主儿,换做是谁都怕。 终于有人怀着不安之色上前道:“齐国公,这个,这个……下官有事,家里有事,下官告辞。” “是啊,是啊,家中有事。” 有人打了头,众人纷纷抱拳,想溜。 方继藩的唇角勾起冷笑,冷冷道:“谁走一走试试看,谁走了,就是不给我方继藩面子,我方才说过,西山还有好几千炸药,足足三十多焦芳。” 众人凛然,浑身的冷汗…… 顿时不敢做声了。 ………… 刑部大牢里。 陈忠已是被打得面目全非,皮开肉绽。 进了这大牢,莫说只是一个老卒,便是朱厚照来,也要被打得哭爹喊娘。 他绝望的倚在囚室角落。 待几个差役来,他本是昏昏欲睡,却突然打了激灵,大叫道:“别,别打,我招,我招了,我胡言乱语,我妖言宫闱事,我千不该万不该,说我见过皇上……我……” 一个官员进来,一看,心里便发虚了。 而后,忙朝陈忠作揖:“陈老先生,误会,都是误会,那些该死的差役,居然将你打成这个样子,此事,一定要深究,绝不姑息,陈老先生,快快起来,来人,给陈老先生换一身干净的衣衫。” 后头有人道:“不必了,我家师公要求立即见到陈大叔。” 这官员不由自主的身躯一震,心里便打鼓了……这个样子? 有人已将陈忠搀扶起来。 陈忠如惊弓之鸟,有人靠近,立即浑身战栗,瑟瑟发抖。 紧接着有人道:“这里的官吏都过来一下。” 大牢里的官吏们听到传唤,哪里敢怠慢,个个列成一排。 来人是个读书人,只是……这位读书人举起手,左右开弓,顺着这一排官吏,一个个耳光打过去。 有人直接被打得头上的翅帽飞了,有人喷出牙来。 依序打完。 这书生道:“这是我家师祖交代过,赏你们的。” 众人噤若寒蝉,突然有人拜下:“谢齐国公赏赐。” 其他人才纷纷拜倒在这污水横流的泥泞里:“谢齐国公赏。” 这书生道:“别急,这笔账,还要算。” 众人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这书生不客气的继续道:“师祖说了,你们今日犯了大忌,惹着他了,洗干净脖子,到时自来一个个将你们收拾了,一个都别想走,公务在身,告辞。” 读书人语气是冷的,这里的一应众人的感觉更冷,冷得发抖。 倒是这位读书人,或许是出于惯性,临行时,却还是文质彬彬的行礼如仪,朝这跪了一地的人,躬身作了一个长揖,而后才搀扶着陈忠去了。 ……… 江府的后宅,还剩下半边。 毕竟使用黄火药时,控制了量,不能伤及无辜,方继藩终究还是一个善良的人,是讲道理的。 因而剩下的半边后宅已经征用。 来了这里,就好像到了自己家一样。 方继藩已坐下。 须臾之后,陈忠等人进来。 虽然早就预料到陈忠等人肯定会受一些折磨。 可此时见这奄奄一息的老人,衣衫褴褛,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片好肉。方继藩不禁微愣。 陈忠见到了方继藩,似乎突然找到了依靠,混浊的眼眸里终于有了几分清明。 方继藩起身,见他要拜下,连忙将他搀扶起来:“无事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我办。” 陈忠顿时泪如雨下,哽咽道:“锥心之痛,锥心之痛哪,一入牢狱,即行拷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是真的心痛了。 当初在锦州,面对鞑靼人,尚且没有绝望过,因为他知道,他的前面有城墙作为依靠,他的身后,是关防九边的数十万精锐,随时出击,他的身边,是平时里在边堡里同吃同睡的袍泽。 可今日的遭遇,那等无助和绝望,却令犹如锥心一般。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有点点无措的感觉,来到这个世界久了,便是连安慰,都不知该如何安慰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欧阳志:“你,来安慰一下他。” 欧阳志沉默…面色依旧僵硬。 方继藩这才发现自己所托非人了,很快转而看向欧阳志后头的苏月:“你来吧。” “是。”苏月躬身行礼:“师公,还是先治伤吧。” 方继藩挥挥手,吁了口气,接着面容一冷,咬牙切齿起来。 那江言,已经五花大绑的被人扯了进来。 江言内心绝望到了极点,经过一番折腾,他惶恐起来了,可见了方继藩,又忍不住道:“我……我乃钦差大臣,有皇命在身。” 他还要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方继藩笑了,笑得很温和,道:“你是钦差,我并不害你性命。” 江言听罢,心里总算松了口气。 他现在最怕的,就是方继藩想要害自己性命,一旦死了,那就真是一切都没了,只要一息尚存,那么留得青山在,就不愁没柴烧,这方继藩,犯下如此大罪,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江言感觉心里又有了底气,气呼呼的道:“齐国公,你胆大包天……” “且慢着。”方继藩缓缓收起了笑意,表情一下子转为阴沉,声音渐渐又冷了:“别和我提什么大明律,我没兴趣知道,我当然不会加害你,不过……来人,将那江孜押进来。” 本还刚刚有一丁点威严的江言,身躯一颤。 那江孜被人推搡进来,爆炸发生的时候,他正在后宅里出恭,刚刚撒了一泡尿,结果……又吓尿了,惊魂未定时,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直到被人逮了起来。 江孜一见到江言,立即大叫道:“爹……” 后头有人踹他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江孜直接在地上打了个滚,继续哀嚎。 方继藩看向江言,眼带嘲弄道:“你看,江御史,你是钦差,我给你一点面子,可是这……是叫那什么什么吧,他是不是你儿子他身上可没有功名,也不是朝廷命官,更不是钦差,我现在可以打他吗?” 方继藩素来就是行动派,说着,便直接上前一脚,毕竟是有练过的人,无论严寒酷暑,方继藩从没有中断过这样的练习。 这脚力惊人,直接踹在跪地的江孜面上。 啪的一声。 江孜疼的涕泪直流,口里不断念:“爹,爹……” 江言看着儿子,心更痛了,痛得几乎要昏死过去,他大叫:“方继藩,你会有报应的,你这是造反,你这是造反……” “恩师……” 方继藩还要动手。 身后有人道:“恩师,学生来试一试。” 欧阳志表情很冷静,就像说着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方继藩狐疑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欧阳志这次倒是没有迟缓多久,上前,扬手。 这位吏部尚书,直接一个耳刮子,下手极重,直接将江孜摔飞了出去。 啪…… 江孜吐血。 欧阳志轻描淡写的拍了拍手,取了丝帕,擦拭了手上的污浊,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却是云淡风轻的看着江言道:“若是家师这算谋逆,那么算我一个,你记好了。” 呼…… 一下子,这群徒子徒孙们,仿佛被欧阳师叔打开了新的大门。 人们激动起来,有人道:“算我一个。” 有人最先冲上前……抬腿便是一脚。 其余人争先恐后起来。 师公对大家,不但有授业之恩,而且还言传身教。 这江府上下人的恶劣行径,对于那些宾客们而言,是拍手称快的事,可在西山,这西山的弟子,大多和三教九流为伍,自是和方继藩一样,对江言恨之入骨。 于是……场面失控了。 一群人蜂拥而上,还有人大叫道:“快来打了,快来打啊。” 在堂外的徒子徒孙们探头探脑,有这么便宜的事…… 竟也冲了进来。 拳脚打中的,心满意足,没打中的,不禁牢骚:“学兄,让一让,让我也挨一下,挨一下也好。” “我身上带了酒精,治伤用的,喂给他吃。” 毫不意外的,又有人从腰间里掏出了扳手。 方继藩看着这一窝蜂的场景,目瞪口呆…… 欧阳志……学坏了啊。 那江孜的惨叫连连…… 江言在旁看着,却是无可奈何,真如剜心一般,哭的声音都哑了。 堂外。 众宾客们乖乖的站着,方继藩不放他们走,听到里头的喊打声,还有那杀猪一般的惨叫,宾客们顿时颤栗,脑海里浮现着无数可怖的念头。 紧接着,便见这些儒杉纶巾的西山读书人,又若无其事的走出来,他们捋着身上的衣衫,红光满面,或是重新将自己的扳手、镊子之类的随身杂物重新夹抄在自己的腰间或者是藏匿回自己的袖里。 年老的人,已经扛不住,脑海里一片空白,要昏厥过去。 礼崩乐坏了啊……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了,有月票的支持一下,谢谢。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三十九章:见驾 待到了子夜时分,月朗星稀,夜雾朦胧。 这半边的宅邸,闪烁着星点的灯光。 方继藩终究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将那些宾客们散去了,众人犹如大赦。 至于那江言,却是照例绑起来,和他那已是被揍得奄奄一息的儿子绑在了一起。 半夜的时候,在一片寂静中,外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门口有人呼道:“何人。” “瞎了眼,本宫都不认得了。” “呀,太子殿下,天色朦胧,看不清。” 朱厚照却已下马,懒得再理那人,心急火燎的赶了进去。 听到了动静,朱厚照懵了,这么好的事,老方又不带我。 他气得咬牙切齿,冲进了这烧焦了半边的宅邸来,一门心思的准备兴师问罪。 方继藩此时,背着手,在一个屋子里来回踱步,口中正说着什么。 坐在书桌上,是一个文吏小心翼翼按着方继藩所念的话,进行记录。 朱厚照一进来,方继藩诧异道:“太子殿下,三更半夜的,你怎的来了?” “你还好意思说,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和本宫商量?”朱厚照气咻咻的样子。 方继藩抬眼道:“和太子殿下商量了,殿下会同意这样做吗?” 朱厚照脱口而出道:“会呀,怎么不会。” 方继藩便一脸坦然道:“这就对了,商量了,也要做,不商量,不还要做,这商量和不商量,有什么分别?” 朱厚照:“……” 他发现他永远都辩不过方继藩的,索性道:“你为何不叫本宫来?” 方继藩幽幽的叹口气:“殿下这么想为臣和诸弟子们出一份力吗?” 朱厚照毫不犹豫的就道:“这是该当的,都是自己人。” “这样呀……”方继藩就觉得不应该客气了。 本来良心上,还会有一些小小的负担。 现在…… 方继藩转过身去,到了角落,这角落里堆砌着许多杂物,回头看了朱厚照一眼:“来,殿下,帮把手。” “啥?”朱厚照一头雾水。 方继藩俯下身,从杂物里翻出一个雷汞引爆器,转身交给朱厚照:“殿下拿着。” 朱厚照接过。 黄火药可不是靠引线来引爆的,需要专门的引爆器,这东西,朱厚照认得。 只是…… 方继藩又翻出了一个扳手:“还有这个,殿下也拿着。” 方继藩翻出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手术刀,有扳手,有……额……一个采药的药锄,那扳手上还血迹斑斑…… 朱厚照抱着这么一大堆东西,不禁道:“这……这是什么,有什么用?” 方继藩拍拍手,像是终于释然的样子,长身而起:“别管,殿下抱着就是了。”’ “一直抱着?”朱厚照发懵得更严重了。 方继藩道:“也不用一直抱着,天明的时候,陛下肯定要召我们入宫的,到时候,太子殿下抱着就好了。” “呀。”朱厚照要跳起来,他也不是那么吃顿的人好吧! 朱厚照瞪大了眼睛盯着方继藩道:“这是不是你们行凶的凶器,老方,好事你做了,坏人我来当?” 方继藩就板着脸道::“我敢栽赃殿下吗我若是栽赃殿下,我才不用这等歪门邪道呢,真要栽赃,我会……” 说着,方继藩从袖里一抖,抖出了一份太子的诏书来,上头白纸黑字,分明还是朱厚照的字迹,盖了东宫的大印,方继藩道:“太子殿下,若要栽赃你,我会伪造一番太子殿下的诏书,说这些事都是奉太子殿下之命干的。所以你来说说看,我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吗?” 朱厚照将扳手之类的东西堆到一边的桌上,好奇的道:“嗯?你伪造的?来,本宫来看看,还真是稀罕。” 接过了这份伪诏,他上下端详,乐了:“哈哈,太拙劣了,字迹且不说了,你也不想想,本宫是什么人,本宫吃的就是这碗饭,你还想伪造本宫的东西你知道不知道,东宫的诏书,为了防伪,用纸上面特意的增加了一种材料,还有这本宫的印……你拿放大镜去看看,本宫真正的印章,右上角藏着什么,再看看你这个,只见其形,却还差得远了。” 方继藩诧异道:“是吗?” 朱厚照叹了口气:“老方,你不擅长干这个的,来来来……你让人去东宫取一份纸……” …… 纸很快送来了,朱厚照取了笔,蘸墨,又皱眉:“哎呀,此墨的墨烟定是猪油烧制的,墨色不对,东宫就不一样,东宫的墨都是御赐的,从宫中支取,用的乃是龙香御墨,取的汁水,全然不同。罢罢罢,这个反正别人也分不清,细节,懂吗?” 方继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学到了很多啊。 朱厚照提笔,照抄了一个诏书,而后从腰间取出一串印来,翻出东宫的印章,哈口气,啪叽一下,盖上。 “呼……成了,你来看看,比照一下。” 方继藩凑上去看。 朱厚照咬牙切齿:“用放大镜。” “噢。”方继藩从善如流,让人取放大镜,看下去,还是觉得都差不多,只有极细微处才有差别。 方继藩于是捡起了真迹,连忙卷进袖子里:“殿下了不起,这墨宝,我收了。” 朱厚照满意的点头:“好啦,天明要入宫是不是,大半夜的,本宫乏了,这里有没有住的地方,本宫可以将就住一宿。” 方继藩心情不错,笑道:“有,有,有。” 朱厚照便在隔壁住下,那谷大用伺候着,谷大用给朱厚照整理了被褥,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太子殿下,齐国公似乎想栽赃在您头上啊,这么大的事,太子殿下,只怕担当不起……” 朱厚照扬手便给他一巴掌:“就你知道,你以为本宫不知道吗?是不是就你聪明?” 谷大用被打的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忙是拜倒匍匐在地:“奴婢万死,万死!” ……………… 昨天夜里,无数人都没有睡好觉。 那些宾客们,连夜逃之夭夭,回头一想,不对呀,这还了得,江言现在是完蛋了,可是银子……我们的银子呢 当初办这个钦差,可是先收缴银子的。 那些投入较大的人家,可都是踊跃的纷纷将银子退了。 可现在咋回事? 银子我们是退了,可那些寻常百姓,却还没几人退,江言,却是半途遭遇了这么大的事故。这……可怎么办才好。 何况…… 想到今日方继藩猖狂的模样,既让人遍体生寒,可细细一琢磨,他这是谋逆造反啊…… 虽然在方继藩面前,这些人个个都是噤若寒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胆小如鼠。 可次日一大清早。 在午门外头,就跪满了人。 禁卫察觉到了不对劲,紧接其后,里头便有宦官匆匆出来:“何事?” “齐国公……反了,打杀钦差,在京中炸了民宅,派兵,闯入了宅中,见人就杀,罪恶种种,罄竹难书,请陛下做主,立即缉拿反贼,若不然,接着,齐国公就要带兵杀入宫中,谋朝篡位!” 众人异口同声。 来的人真不少。 有的是昨夜的宾客,也有为数不少,是听说自己的银子可能要不回来了的。 当然,也不乏忧国忧民之人。 钦差都敢如此对待,还口口声声说自己就是王法,张狂到了这个地步,这还了得。 宦官吓得面如土色,看到聚在此的百官越来越多,连忙匆匆入宫,禀报去了。 昨天傍晚时分的爆炸,厂卫早就通报了。 奈何天色已晚,宫中并没有立即做出反应。 而是京营暗暗提防,勇士营下意识的加派了卫戍的官兵,而陛下……却是作壁上观。 弘治皇帝如往常一般早起,萧敬给弘治皇帝梳头,一面笑吟吟的说着这两日,京里所发生的事。 唯独……萧敬不敢触碰关于昨日江府的事。 虽是看起来方继藩触了众怒,可…… 这事儿……犯忌讳。 哪怕是萧敬,也不知陛下对于此事的态度。 若是妄加评议,倘若说错了什么,便是万死之罪。 弘治皇帝看着镜中的自己,里头的弘治皇帝没有看出喜怒,却是突然道:“萧伴伴,昨日闹的动静不小吧,死伤了几个?” 萧敬心里一咯噔,拿着银梳的手一颤,却还是故作镇定道:“回陛下,死伤了十三人,多为重伤,江言父子,迄今生死未卜。” 弘治皇帝只是点头:“看来,这动静确实不小,太狠了。” “陛下……”萧敬小心翼翼的道:“听说,齐国公现在还在江府……还有……听说太子殿下也去了。” 弘治皇帝依旧面无表情:“有方继藩的地方,怎么会没有太子呢?” 萧敬尴尬一笑:“是,是。” 此时,有小宦官进来,拜下道:“陛下,午门之外,有百官跪地,恳请见驾,说是……说是……” “知道了。”弘治皇帝道:“你下去吧。” 弘治皇帝面沉如水,显得格外的冷静,萧敬给他戴上了冕冠,他长身而起,淡淡道:“宣他们觐见,朕想听他们说什么。”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四十章:明察秋毫 萧敬颔首点头。 不过……萧敬见陛下态度不明,却不禁心里打鼓。 事实上,昨夜厂卫就已经疯了,不断的带了条子,顺着宫门的门缝将条子递进来,想要听候萧敬的指示。 萧敬也很为难啊,让厂卫立即干涉,干涉个啥,西山书院的那些人都是疯子,厂卫会挨揍的。 可若是不干涉,放任这样的事发生,又显得失职。 当然,这里最重要的是……陛下的态度。 在不明确陛下的心意之前,贸然的行动,这都是极为不智的。 萧敬心思复杂,匆匆而去。 不久之后,弘治皇帝升座,召百官。 于是谢迁为首,李东阳其后,再有各部尚书,率百官觐见。 众臣行礼。 弘治皇帝微笑:“昨夜,朕听京里传来轰响,又有厂卫夹带着条子,不断的传入宫中,不知何事?” 谢迁等人,心思复杂,他们越来越看不懂陛下了。 马文升、张升人等……也各怀着心事。 方继藩的行为,是极恶劣的。 这已经不是谁是谁非的问题了。 而在于,你认为你是对的,你就可以如此吗? 那要皇上做什么,要朝廷做什么? 此时,有人出班道:“陛下,方继藩昨日擅自调兵,围了江府,此后大肆打杀。” 有人带队就好办多了…… 接着就又有人道:“陛下,齐国公居然在民宅之内动用了火药,火药之威无穷,震动了京师。” “陛下……齐国公凌辱钦差江言,迄今,江言父子,生死未卜。” “陛下啊……这齐国公口称,他便是王法。” “陛下……齐国公竟将朝廷命官塞进了囚车之中,以至斯文丧尽。” “陛下……” 这一桩桩,一件件,骇人听闻。 自洪武高皇帝开始,到现在,骄横的权臣数之不尽,却也不至如此。 “陛下……”左都御史站了出来。 他是御史的首领,而江言毕竟是他的下官,他有理由站出来,说这么一两句:“陛下,无论是任何的理由,方继藩竟敢如此,将朝廷法度置之度外,这都是谋逆大罪。倘若姑息,人人都效仿他,从此之后,国将不国,社稷安在?” 此言一出,这才是最厉害的。 某种程度而言。 已经没有人去管顾孰是孰非了,而是单凭方继藩如此胡作非为,就应该治他死罪。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意味不明的道:“噢,原来是如此。” 接着,他又道:“江言人在哪里?来人,去传。还有方继藩人等,一并传来。” 百官陷入了沉默。 没有人吭声。 李东阳的判断是对的。 陛下让刘健去养病,本就是有保护之意。 现在闹出这样的事,若是刘健这内阁首辅大学士在,作为百官之首,只怕非要在此表明立场不可。 他甚至已经有些羡慕刘健拥有如此圣眷了。 等了很久,终于……那江言被人抬了来。 江言衣衫褴褛,一脸惨然的模样,到了这奉天殿,顿时滔滔大哭:“陛下,陛下啊……臣奉钦命行事,不知何故,得罪了那方继藩……而今臣已被那方继藩折腾得家破人亡,家破人亡哪……” 他声音哽咽,眼泪如泛滥的江水般的落了下来。 显是昨夜一宿未睡,再加上他被人绑了一晚上,手脚已经麻木了,他惨然哀道:“恳请陛下,为臣做主。” 接下来的话,已经说不下去了。 群臣见了江言,心里不禁瘆然,看看,多惨啊,堂堂的御史清流,堂堂的钦差,居然被折腾到这个地步,不少人的心里流露出了兔死狐悲之心。 弘治皇帝见了,也不禁微微皱眉。 “方继藩为何要如此?” 江言凄然道:“臣不知。” 弘治皇帝道:“朕委你重任,发生这样的事,也实在难以预料,方继藩人来了吗?” 这时,外头终于有宦官道:“太子、齐国公方继藩、吏部尚书欧阳志觐见。” 这三人入殿,随即拜倒。 弘治皇帝见了这三人。 欧阳志依旧还是面无表情。 事实上,就察言观色的角度而言,欧阳志这个人是可以完全忽略的。 朱厚照昂首阔步,走在最前,犹如骄傲的小公鸡,啊,不,更像是得胜的大将军。 方继藩则显得低眉顺眼了许多,低着头,碎步入殿。 “见过陛下。” 三人同时拜倒,行大礼。 弘治皇帝的目光先是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方卿家。” “臣在。”方继藩声音温雅,甚至今日居然寡言少语起来。 弘治皇帝道:“诸卿所奏,都属实吗?” “回禀陛下,理应………属实吧。”他依旧低着头,一副惭愧的样子。 显然,这一次改变了策略,有点跟以往不同了。 弘治皇帝皱眉:“方卿家带人去了江府,将江宅炸了?” 方继藩耿直的应:“是。” “跋扈到了自称自己是王法的地步?” “是。” “你有什么可争辩的吗?”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战战兢兢的样子:“儿臣……没有什么可以争辩的,这是万死之罪,儿臣心知肚明,恳请陛下降罪于儿臣。” “……” 这……有点,不……是很不对劲啊。 若是以往的方继藩,只怕非要口若悬河,或者是自称自己有脑疾,自己是孩子。 可是今日,竟然出其不意的乖巧恭顺,对于所有的罪状,统统都是供认不讳。 弘治皇帝淡淡道:“卿可知道,此乃万死之罪。” 方继藩依旧很无害的样子的道:“知道,儿臣已经做好了最好的打算。” 那跪在一旁的江言听了,悲痛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心里突然燃起了一丝希望。 方继藩啊方继藩,昨日你不是很嚣张的吗?你不是很得意的吗? 现在咋了。 他咬牙切齿着,只恨不得将方继藩碎尸万段。 于是他道:“陛下……” 弘治皇帝突然怒视着江言,厉声道:“朕没有让你说话。” 江言:“……” 弘治皇帝皱眉。 若是方继藩以往的性子,他少不得要觉得方继藩这是明知故犯,性子太张狂了,哪怕是方继藩有理,也要好好的敲打一下,磨一磨他的锐气。 可现在……这方继藩低眉顺眼,乖乖认错,且是对所有的罪行一概认了,这反而让弘治皇帝意识到,问题绝不只是表面这样简单。 弘治皇帝道:“方继藩,在此之前,你有没有得过太子的诏令?” 方继藩摇头:“没有,都是儿臣擅自做主。” 此言一出,反倒又让朱厚照懵了。 不是说好了的吗? 他顿时叫道:“有啊,有的……就在老方身上,父皇搜搜看就知道,儿臣亲自写的。” “说老实话。”方继藩却是很坚持的道:“没有,太子对此,一点都不知情。” 朱厚照气极了,瞪着方继藩,从袖里哐当一下,摔出了一个扳手。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复杂起来。 这玩意,昨夜里的宾客们,都觉得眼熟。 又是这玩意……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不理睬朱厚照,只盯着方继藩:“你为何要如此?” “因为……”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才道:“因为江言拿了儿臣的叔伯,儿臣……大怒之下……” “你何时来的叔伯。”弘治皇帝一脸诧异,显然对方继藩的回答有些始料未及。 你们姓方的,不都送去了黄金洲吗? 你方继藩,现在是天煞孤星啊。 在这里,还有父系的亲戚? 方继藩点头道:“有的。” “此人是谁?” 方继藩道:“他的名字,不足挂齿。” 越是如此,弘治皇帝越是觉得蹊跷。 这里头,肯定有诸多的隐情。 他本以为方继藩是因为不忿江言钦差任上的胡作非为。 当然……这本就是弘治皇帝的计划。 可是这个计划,却因为方继藩的胡作非为打乱了。 弘治皇帝的心里泛起了几分好奇,便道:“那么就召此人前来,朕要亲眼看看,此人是谁。” 说着,他朝萧敬看了一眼。 萧敬点头会意,立即去办了。 百官们个个依旧沉默。 这件事,他们已经插不上话,只等最后的结果。 那江言心下却是冷笑。 他很清楚,方继藩现在是在抓救命稻草,任何一丁点的机会都不肯放过。 说自己拿了他的叔伯,呵呵……这样的借口,他也找得出。 就算拿了,那又如何?老夫这是秉公办事。 你方继藩就能如此胡作非为? 就想借此来脱罪? 弘治皇帝的视线在江言的身上落了落,显得很焦虑和不耐烦。 此事……很棘手。 当然……他心里自有自己的主张。 对于江言此人,自是厌恶到了极点。 方继藩所做的,不过是过份了一些而已。 可是…… 正在弘治皇帝一脸焦躁的时候。 却有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入殿。 弘治皇帝定睛一看,怔了怔。 此人……竟是有些面熟。 可是…… 此人虽是换了新衣,却明显看到他的面上裸露出来的肌肤,伤痕累累,或许是因为伤势不轻,所以他固然固执的行走入殿,可每走一步,身体却都是用一种奇怪的姿势。 弘治皇帝眼眸一张! 陈忠…… 正文 第一千四百四十一章:龙颜震怒 来的人,正是陈忠。 陈忠上了药,小小的休息了一下,而后便被送了来。 遭了牢狱之灾,紧接着,却被送到了这里,陈忠显得极为小心。 天威难测啊。 这才几日的功夫,先是皇帝见了他,转过头,就有人将他丢进大牢里,打了个遍体鳞伤。 这一路入宫,更是让他胆颤,这新建的大明宫,固然是富丽堂皇,威严无比,可在他看来,却如一座山一般,这强大的压迫感,压得他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等进入了奉天殿,陈忠的两腿已经不听使唤了。 他大胆的抬头,看清了弘治皇帝的面容。 这是一个熟悉的人。 可是……前些日子,那个笑容可掬的温和人,现在在陈忠眼里,不啻是洪水猛兽。 …… 而弘治皇帝伫立着。 他陷入了沉默。 而后…… 弘治皇帝一切都明白了。 一切……都因为陈忠。 虽然换了新衣,弘治皇帝也明白,此人经历过严刑拷打。 …… 群臣们看着这个老卒进来,个个面无表情。 这就是方继藩的叔伯? 卧槽…… 姓方的这狗一样的东西,最令人佩服的一点就是,除了他们方继藩祖孙三代人,但凡是他家的亲戚,不是打包去了黄金洲,要嘛……就如眼前这个人这般。 可就这么个如蝼蚁一般的人物………与今日这事,有什么关系? …… 江言已将目光别到了一边去,露出了不屑之色。 这个老卒,他见都没见过,当初报上来的时候,他不过是动动笔,下了一道公文而已。 这样的刁民,打了也就打了。 方继藩竟拿一个这样的小民做为借口,呵……就算是千百个这样的刁民,及得上老夫吗? 有这样的想法,绝非是江言狂妄。 要知道,士大夫的清贵思想,早已是根深蒂固,他们历来将寻常的百姓视为愚民和刁民。 有这样想法的人,可谓是大行其道,尤其是到了土地兼并尤为严重的明朝中叶。 …… 弘治皇帝诧异着,脑海中冒出无数的念头。 是因为此人?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 而后,皇帝开始徐徐的走下了玉阶。 众人再不关注那陈忠,而是将目光,统统都落在了皇帝的身上。 弘治皇帝走下了金銮,眼睛依旧还落在那陈忠的身上。 陈忠已是啪嗒一下,拜倒在地,微微颤颤,或许是因为恐惧,浑身瑟瑟发抖。 弘治皇帝一步步行近了一些,终于将陈忠看得更加真切。 果然,陈忠身上的伤痕,可谓是触目惊心,那裸露出了手掌上,竟还有翻出来的皮肉,虽是上了药,可依旧让人不忍去看。 弘治皇帝闭上了眼睛。 脑海里想到了几日之前发生的一幕。 而后,他疾步走到了方继藩的面前。 方继藩一副自请其罪的模样,一声不吭。 弘治皇帝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弯下腰来,却托住了方继藩的双臂。 “……” 百官们目不转睛的看着陛下,都有点懵。 弘治皇帝而后道:“继藩,昨天折腾了一日一夜,身上无碍吧。” “……” 顿时,奉天殿仿佛炸开了。 方继藩这狗东西是罪人啊。 怎么还问他无碍呢? 江言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这句话该问我,应该问我啊,我已家破人亡,我家没了,儿子至今奄奄一息,生死未卜啊。 殿中之人,依旧屏住了呼吸,大气不敢出,继续盯着弘治皇帝和方继藩。 却听方继藩道:“罪臣回禀陛下,儿臣倒没什么大碍,就是现在胳膊有些酸,手掌有点疼。” 弘治皇帝诧异道:“谁伤了你?朕看看。” 方继藩翻出自己的手掌。 还真别说,这手掌,有点红。 弘治皇帝道:“待会儿让女医院给你看看,切切不可因是小伤,而疏忽怠慢。” 方继藩道:“陛下洪恩浩荡,儿臣……” 弘治皇帝压压手:“你受了伤,就省一点气力。” “噢。”方继藩很干脆的点头。 弘治皇帝站直了,背着手,接着道:“来人,取锦墩来。” 宦官听罢,连忙搬了一个锦墩来,本是要放到方继藩身边。 弘治皇帝却是指了指陈忠:“给他赐坐。” 宦官一愣,搬着锦墩的手,差点失力。 白官们顿时哗然。 到底怎么回事? 那江言的脸色,更是惨然,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锦墩放下。 众人更是意外万分,弘治皇帝竟是亲自将陈忠搀扶起来,引他坐下。 陈忠局促不安。 弘治皇帝看着他身上的伤痕,又道:“再取一个锦墩来。” 锦墩搬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弘治皇帝坐在了陈忠的对面。 弘治皇帝凝视着陈忠。 这个举动,让陈忠心里打消了一丁点疑虑。 只是,看着冕服正冠的弘治皇帝,他还是有些心怯,不敢抬头去看弘治皇帝的眼睛。 此后,便听弘治皇帝道:“说说吧,他们为何要拿你。” 陈忠不安的看看左右。 抿了抿干瘪的嘴唇,浑浊的眼里,恐惧渐渐的消散,陈忠才小心翼翼的道:“原本银子已经退了,可官府突然又下文,说是……说是要将银子重新收缴回去,陛下啊……这是小人的棺材本哪,听到了消息之后,大街小巷和左邻右舍,但凡是当初退了钱的人,都急疯了。小人……小人……心里有贪念……实在舍不得退钱,这银子若是退了,怕是再也要不回来了,于是和所有人一样,都假装不知此事。”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很清楚那九两银子对于陈忠而言,意味着什么。 陈忠又道:“接着官府就来了人,说是奉了钦命,也就是皇帝陛下您的命令,当时我一听是陛下您的命令,诧异得不得了,便对他们说,皇上……前些日子,我还见过呢,陛下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这……这一定是弄错了。” 听到说这是皇帝命令的时候,弘治皇帝的眼里,掠过了一道杀机。 他耐着性子,而后道:“紧接其后呢?” “紧接着,他们便说小民……小民妖言惑众,说是擅言宫闱中事,说我假传皇帝的谕旨,说是要拿小人杀鸡儆猴,将我抓了去,日夜的拷打,陛下……陛下……”陈忠失声痛哭,后头的话,他已说不下去了,嘴皮子颤抖着,老泪纵横。 呼…… 弘治皇帝出了一口气。 他点头:“好了,朕信你,你说的这些,朕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继藩啊……” 方继藩啊了一声:“儿臣在。” 弘治皇帝从锦墩上站起来:“你还记得朕当初说的话吧。” “记得。”方继藩正色道:“陛下曾经说过,陈忠是咱们大明的大功臣,可惜晚景凄凉,陛下三个月之后还要去探望他,若是他过的不好,就砍了儿臣的脑袋。” 弘治皇帝笑了,只是这笑容,却带着森然的味道:“朕的确是说过这样的话。” “所以,儿臣听说陈忠下了大狱,就想起了陛下的嘱咐,心里想说,陈忠被人欺凌到这个地步,若是有什么闪失,儿臣不是要砍了头吗?反正横竖都要死了,索性就打死江言这狗东西了吧。” 弘治皇帝点头:“有道理,换了是朕,朕也这样做,可听说你还调兵去了。” “不是兵。”方继藩道:“陛下可以查,统统都是儿臣的学生,都是读书人,武器带了倒是真的,可是依祖宗之法,生员是可以佩戴武器的,虽然现在不时兴了。” 弘治皇帝道:“嗯,此法,确实早已有之。那么……听说你还口称,你就是王法?” 方继藩道:“那时候,儿臣怒极攻心,突然觉得天旋地转,儿臣不记得说过那句话了,就算说过,可能也是脑疾犯了的缘故。” “你既有脑疾,就要好好的顾着自己的身体啊,不要动不动就怒极攻心。”弘治皇帝语带关切的道。 方继藩一脸认真的点头道:“是,儿臣以后一定要保持平和的心态,哪怕是天塌下来,也要始终微笑以对。” 众臣听的一愣一愣的。 卧槽……这样也行吗? 那江言听到此处,心已沉到了谷底,就……就这么算了? 他有点发懵,而后放声大哭:“陛下……陛下啊……方继藩他这是谋反……这是谋……” 说到了这个谋字。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 他目光落在了朱厚照手上的扳手上,而后上前抢了过来。 朱厚照吓得面如土色,转眼见扳手就落在父皇的手里,他吓得立即蹲下身子,抱住自己的头,口里念念有词:“不敢了……不敢……” 扳手没有落在朱厚照的头上。 却是哐当一声…… 直击江言的脑门。 咚…… 江言身子一顿,脑门上的剧烈疼痛,瞬间弥漫全身,他身子像触电一般,打了个激灵。 那脑门处,瞬间开始淤青,起了血泡。 他已麻木的眼睛,却见弘治皇帝竟然是面带狰狞,他从未想过,一向和善的皇帝,竟也有这样的一面。 弘治皇帝厉声咆哮起来:“朕还能容的下你吗?朕如此善待尔这样的人,竟不想尔竟是豺狼!” 江言瞳孔收缩,不可置信的看着弘治皇帝,此刻,皇帝如雄狮! 正文 第三更送到,求下月票! 最近都稳定在三更,每天一万字。 原因是这本书开书以来,一直暴更,经常熬夜,作息紊乱,前段时间经常生病,大家应该是知道的,所以想要做作息调整过来。 所以现在都是上午和下午更新,下午六点之后,就不码字了,因为临睡这段时间码字,感觉整个人到了晚上,大脑皮层还属于亢奋状态,怎么睡都睡不着,失眠严重。 因此,以后更新的规划是上午一点之前,更新两章,下午六点左右,更一章。 此外,这两三个月,都没怎么求月票。 可想了想,一本书,排名不靠前一点,看得人,就会少一点。 心血之作呀,还是希望能更多人看到。 同学们,投月票啦。 好人一生平安。 老虎爱你。 正文 第一千四百四十二章:赐死 ?江言疼的龇牙咧嘴,痛得眼冒金星,最令他寒心的却是陛下的态度。 陛下犹如怒目金刚一般,令他吃痛之余,内心深处竟是说不出的绝望。 他啊呀一声,捂着脑袋,拜倒在地:“陛下……陛下……” 情况太出人意表,百官们俱都惊呆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气氛,弥漫在所有人的心头。 他们满心的不可思议,却又大气不敢出。 却见弘治皇帝手持着扳手,疾行几步,他的扳手指向如一滩烂泥的江言,怒不可赦的道:“朕的庙堂里,还有多少这样的人,还有多少……” 江言哭了,自己可是……可是……堂堂的…… “萧伴伴,取簿子来。” 萧敬也吓着了,他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大怒。 他不敢怠慢,立即取出了一份簿子。 “打开,念!” 弘治皇帝厉声道,视线依旧如利刀般的在江言的身上。 萧敬打开了簿子,带着几分惊惧,磕磕巴巴的道:“经查实,如意钱庄涉案银款牵涉百官者有:寿宁侯、建昌伯,银:一百九十三万两。刑部主事吴建生,委其侄投银:十三万七千两……” 萧敬一个个念,终于念到了江言:“都察院佥都御史江言,委其族人江正,投银十三万七千二百两……” 这些人……统统都是和江言相关的,几乎所有的宾客都牵涉到了其中。 其实……要一个个的核实,很难。 可自从让江言做了钦差,却容易多了,厂卫这边只盯着谁和江言走得近,对于翻案之事,谁最为积极,再锁定目标,进行查实,几乎是一查一个准。 毕竟,若是没有牵涉到此事的人而言,这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哪怕是重新翻案,也和自己无关,自己在旁看个热闹便是。 可关系到自己巨额利益的人就不一样,听闻有重新取回自己的利益的可能,可不跳得欢吗? 他们要嘛上书,夸奖江言秉公办事,要嘛和江言突然变得亲昵起来,暗暗鼓励江言把这差事往他们有利的方向去办。 可现在…… 这簿中叫到一个人的时候,班中,即有人打了个寒颤,惶恐的拜倒在地。 到了这个份上,人家连你牵涉到了银子具体数目都说的清清楚楚,还想抵赖吗? 一会儿功夫,这奉天殿里,便跪下了六七十人。 弘治皇帝看着这些人,觉得好笑,平时他们,可个个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没日没夜的拿圣贤书反复挂在自己嘴边,天天振振有词,要做君子,君子……呵…… “朕害怕啊……”弘治皇帝眼带讽刺,忍不住的打了个寒颤:“见了这些名册,见了你们的所为,朕是害怕到了极点。朝廷哪里亏欠了你们,朕哪里亏待了你们,可是你们哪,为了一己之私,就敢做这样的事。眼前这个人,你们想来是不认得的,可是朕认识,他叫陈忠,他久在边镇,为我大明立了汗马功劳,他的腿,便是在那时残的,朕要问问你们,而今他是老无所依,那九两银子,就是他的救命银子,而你们这些在京里锦衣玉食的人,你们做的是什么?” “这大明就是一栋屋子,朕予你们高位,让你们来修补修补这屋子,你们呢,你们不但拼了命的在给这屋子堆柴垛子,给这屋子提来了一桶桶火油,你们还想在这屋子里点火啊! “你们这是恨不能见这屋子烧了,毁我大明江山的社稷,世上怎么会有尔等这般的负心之人。你们当初金榜题名时,所作的漂亮文章里写着的是什么?你们平日里,口口声声的说家国天下……家国天下!” 弘治皇帝怒目一张,逡巡着每一个人。 众臣惊惧万分,纷纷拜倒:“臣万死。” 听到这臣万死三个字。 弘治皇帝没来由的,竟是滋生出绝望。 万死二字,他听了太多太多,可是……口称万死的人,一般都不会死。 弘治皇帝冷然,在锦墩上坐下。 他凝视着对面的陈忠,陈忠不敢看弘治皇帝的眼睛。 弘治皇帝高声道:“陈忠,朕来问你,若是大军出师不利,吃了败仗,如何?” 陈忠下意识的就道:“斩!” 弘治皇帝道:“倘是军中有人临阵脱逃,将身边袍泽弃之不顾的,又如何?” 突然提到了军中,让陈忠诸多的回忆,顿时涌入脑海,他显得比从前自信了一些:“斩!” “残害百姓呢?” “按军令,亦斩!” 弘治皇帝闭上眼睛,抿着唇,沉默了。 百官们诧异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猛地张眸:“可惜……朝堂不是军中,是以才藏污纳垢,真听厌了这些君子之言,不是君子之言不该听,也非君子之言不合朕心,而是朕……心冷了啊,这么多的大道理,都是说给朕听的,这么多的圣人之言,这些道理,哪一样不是只要按着道理去做,就可以大治天下,可以让百姓们安居乐业,可是……自古军民,就曾未见过盛世是什么样子。思来想去,便是江言的人,贪婪无度,残害百姓,这样的人……当诛!” 诛字出口,江言吓着了,脸色霎时的煞笔一片,眼睛发直起来,竟已忘了绝望般的恐惧,立即道:“臣……冤枉……冤枉……” “没有人冤枉你。”弘治皇帝平静下来,目中如古井无波。 他站起来,看着地上的江言,一字一句道:“朕不诛你的三族,也不杀你的亲族,你自己犯下的错,你自己来担当,这时候你再鸣冤,便是将朕的最后一丁点善心也磨去了。” 江言恐惧得脸色越加惨然,他顿时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这已是宽大了。 还想闹吗? 有什么资格呢? 他绝望的抬头,看着噤若寒蝉的殿中之人,突然之间,他似乎也想到当年寒窗苦读时,也曾有过抱负。似乎在金榜题名时,也曾踌躇满志,可是……那是许久之前的事了,后来…… 他哆嗦着,缓缓的将脑袋埋在了肩下,磕了个头:“臣……臣……” 眼泪在这一刻,洒下来,江言握紧了拳手,坚持着,继续道:“臣谢陛下恩典。” 弘治皇帝背着手,再没有看江言一眼:“所有牵涉的官吏,统统罢黜,永不叙用!” 百官之中,有人突然瘫倒在地。 似乎也有人于心不忍,尤其是见着这江言和某些人的惨状,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弘治皇帝突然微笑,看向诸人:“朕知道,诸卿之中见此情此景,难免心凉,觉得朕太刻薄,太寡恩。是啊,朕见这江言,见这些人,哪一个,朕不曾面熟呢,江言曾在翰林院,朕就见过他,现在他在此涕泪横流,何其悲惨,他是大臣,和朕有过数面之缘,靠朕近,而那些……遭他毒手的百姓呢,朕若是不见陈忠,那么这些百姓,对朕而言,就是远在天边之人,身边的人痛哭,但凡是血肉之躯,岂会无动于衷,可是那远在天边之人,与朕隔绝于宫墙,他们眼泪哭干了,朕也瞧不见,是以,若不见陈忠,朕只见江言这般的恸哭,见他肝肠寸断,朕也会心软。” 弘治皇帝顿了一下,继续道:“可若是能因此人的哭换来千万百姓的笑颜,此时,诸卿还会心软吗?你们如何想,朕不知道,朕也知道今日之后,少不得要有人骂朕暴虐,可又如何?” 他轻蔑一笑,眼中是决然之色:“今日起,吏部上一道京察的章程上来,这以往的京察,还是太轻了,需严苛一些才好。” 京察……… 又是京察的文章…… 方继藩心里也忍不住咯噔了一下,陛下……这是要干啥? 这京察,认真起来,可不是玩儿的。方继藩最有印象的,是明史中的一次京察。 也就是正德皇帝登基之后,刘瑾那狗东西,既为了显示自己的权力,同时又想震慑百官,不知吃错了什么药,也在这京察上头做文章。 以往的京察制度,其实大多已经形同虚设,可到了刘瑾手里,这京察居然认真起来,借着京察,刘瑾汰撤了不少人。 当然,这京察也成了此后刘瑾的罪状,说他是结党营私之类。 最终……刘瑾被反噬,下场极惨! 而现在……欧阳志代替了刘瑾,承皇帝之命,开始约束百官…… 方继藩面上一沉,眼眸里多了一丝幽深……欧阳志的下场,会比历史上的刘瑾好吗? 欧阳志在方继藩冒出了无数念头之后,方才镇定自若的出班,一字一句道:“臣……遵旨!” 弘治皇帝满意的看了欧阳志一眼。 若没有欧阳志这般大公无私之人,这京察的重任,他还真不知该托付到谁的手里。 弘治皇帝道:“先拟一道章程……” 说着,他目光一转,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最好和你的恩师商量一下,他或许会有主意。” 百官已是心里打鼓。 可再听让欧阳志和方继藩商量一下,许多人的心里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要落到姓方的这狗东西手里了啊。 正文 第一千四百四十三章:朕的选择 弘治皇帝自还有许多话要交代。 江言一事,给予他的印象实在是过于深刻了。 只是看了一眼方继藩……心疼。 手都伤了。 于是他道:“继藩,你且退下,去女医院看看手。” “噢。”方继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很乖巧。 这一溜烟的溜出殿外,外头就有宦官接引,领着方继藩至女医院。 听闻齐国公伤了,女医院哗然。 众女弟子们纷纷来见,梁如莹为首。 方继藩手不自觉的开始一拐一拐的样子,连抬起时,都仿佛都僵硬了:“啊……不要多礼,看病,看病。” 梁如莹的医术最好,先请方继藩坐下,她一双美瞳凝视着方继藩:“恩……恩师,却不知这手,是如何伤的。” 方继藩叹口气:“说来话长,也罢,不说了。” 梁如莹便觉得揪心,看来这其中涉及到的乃是恩师的伤心事,却不知是被哪个宵小之徒所伤。 于是请方继藩伸了胳膊,小心翼翼的检视,在确定没有外伤之后,那么势必是内伤了。 方继藩很不自在,虽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可这手已是大好了啊。 梁如莹给他的手掌轻轻揉捏,触着方继藩的手心,有一种温润舒服的感觉,梁如莹道:“恩师,伤筋动骨一百天,恩师并无外伤,或许骨伤了,恩师切切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可操劳,尤其是这伤处,更需仔细了,不可手提重物,平日多多的将养。” 方继藩点着头:“明白了。” 梁如莹却是蹙眉:“只是这样的伤,弟子也是第一次见,如何用药,却是不知,待弟子这些日子多翻阅一些医书,再寻救治之法。” 方继藩自宫里出来,百官已是散去,此次震动极大,大量的官员被罢黜,接下来的京察也令人胆颤心惊。 因而,许多人都愁眉苦脸。 朱厚照和欧阳志,却在宫外头等了许久。 终于见到方继藩来了,朱厚照手里提着扳手,一脸不耐烦,咬牙切齿道:“怎的等了这么久,老方,你治的什么伤。” 方继藩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尴尬的道:“看病嘛……” 朱厚照却是带着关切道:“我来给你看看。” 方继藩忙摆手:“不必了,不必了,已经大好了许多。” 朱厚照便鼻孔朝天,冷哼一声道:“哼,讳疾忌医。好啦,我们该来算账啦,昨日你不肯带本宫去,这账是不是要……” 方继藩突然打起了精神,正色道:“太子殿下,对于陛下所言的京察之事如何看待。” 朱厚照一愣,看着方继藩,他总是轻易的被方继藩转移注意力,想了想,道;“这不是交代给欧阳志办的吗?” 方继藩叹口气:“此天家之事也,太子殿下,你想想看,似江言这些人为害一方,给我大明造成了多少的损失,可人们受了江言的害,骂的却是皇上啊。太子殿下乃是储君,这天下,将来迟早还是太子殿下的,所谓的京察,就是要杜绝江言这般人的危害。” 朱厚照若有所思,点点头:“有道理,欧阳卿家……” 身后的欧阳志没什么反应。 方继藩却已摆摆手:“陛下交代的是欧阳志来办来这件事,欧阳志是个干练的人,我自是很欣赏,可是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此等大事,非太子殿下来做主不可。” 朱厚照一愣,乐了,带着几分得意道:“有道理啊,还有呢?” 方继藩便又道:“欧阳志是我的得意门生,臣不客气的说,我是将他当做自己的亲儿子一般看待的。可是……正因为如此,陛下对欧阳志才如此信赖有加,委了他诸多的重任。现在这京察就是大功一件,这么大的功劳,若是再给欧阳志,臣固然喜不自胜,可……人有悲欢,月有圆缺,臣细细思来,人万万不可过于圆满,欧阳志还年轻,不能什么便宜都让他占了,月满则亏呀,太好了,就容易让人妒忌的。” 朱厚照感觉被方继藩绕得有点晕乎乎的,一头雾水的道:“本宫越听越糊涂了,你继续说。” 方继藩便道:“因而,太子殿下做主,可谁来上这个京察的新章程呢?” 朱厚照便下意识的指着方继藩':“你?” 方继藩摇头:“哎,臣还想多活几年……不,臣一人,只恐力又不逮,这样的大事,事关社稷,我看,非要请一个人出山不可。” 朱厚照惊讶的道:“谁?” 方继藩掷地有声:“刘瑾!我孙子!” 朱厚照:“……” “他……”朱厚照很显然的带着不可苟同。 方继藩便笑了笑道:“殿下太看轻刘瑾了,您想想看,刘瑾在太子殿下跟前伺候了这么多年,在太子殿下身边,耳濡目染,就算是一头猪,他也开窍了,太子殿下英明神武,您身边的人能差吗?” 这话听着没毛病,朱厚照顿时美滋滋的道:“有道理,有道理啊,老方,你这话深得我心,本宫这就将刘瑾火速调回京来。”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他是东宫的人,当然全凭太子殿下做主。” 朱厚照听到做主二字,便更有自信:“是啊,本宫拿主意就是了。此事,本宫意已决!” 朱厚照突然一摸额头,一副想起了什么大事的模样,忙道:“哎呀,光顾着和你说话,本宫竟忘了今日还没有给试验田施肥呢,走啦,走啦……” 说罢,他心急火燎的,便登上了候他的车,走了。 欧阳志:“……” 方继藩看了欧阳志一眼,他不急,等欧阳志慢慢消化完自己和太子的对话。 良久,欧阳志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才作揖道:“恩师,学生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以至恩师……” 方继藩拍了拍他的肩:“你已做的很好了,恩师最器重的就是你,这京察是大事,想要办成,可不是凭着你的一股热血就成的。你跟着我学习了很久了,我教了你做人的根本,和做事的方法,可还有一件事忘了教你。” 欧阳志顿了顿:“恳请恩师赐教。” “当你身居高位,位高权重,要推行大政的时候,必定会触犯许多人的利益,这个时候……需做的一件事就是……拉人下水,只要是与这件事无关的人,能拉下水一个就是一个,太子、宦官、后宫、商人、勋贵,男人,女人,狗,有一个算一个,千万不要只顾着埋头去做事,别等做了一半,抬头四顾时,才发现自己没了朋友。” 欧阳志皱着眉,很努力的消化着方继藩的话。 方继藩微笑道:“要像为师这样,处处都是朋友,如此,事情就成了一大半了,你懂了吗,不要紧,现在不懂也没关系,为师很赶时间,咱们回头见。” 说罢,方继藩便登车离开。 欧阳志目送着马车越来越远。 猛地,欧阳志打了个激灵。 恩师此言,真是金玉良言啊。 原来如此…… 他忍不住动容,这才明白恩师所为,乃是有保护自己的意思。 京察……是何等的大事,历朝历代,触犯了士人利益之事,有几人做成了?便连王安石都做不成,何况其他人。 他不禁拜下,眼中感激之意尽显,朝着那远去的马车,叩首。 ………… 此时,弘治皇帝正看着落地玻璃窗外的景色,沉吟着,不发一言。 陈忠,还是不安的坐在他的对面。 良久,弘治皇帝终于道:“入冬了,可是……今年的雪,却还未落下,今年的冬天,总还算暖和。” 他突然微笑:“坐在这里,一定让你很不安吧。” 陈忠突然起身拜下,道:“陛下……是个好皇帝。” “好皇帝,要看是对谁。”弘治皇帝道:“以往的时候,朕以为天下臣民乃是一体,现在方知,天下的臣民非但不是一体,而且,矛盾重重,朕站在这一边,就得罪了另一边,站在另一边,那一边的人就难免要怨恨。” 陈忠对此话,听得似懂非懂。 弘治皇帝道:“你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陈忠一脸犹豫的样子:“我……我……草民万死,其实……其实……” 弘治皇帝温和的表情:“你说罢,但言无妨。” “其实……草民是有银子的,上一次,齐国公临行时,送了草民数百两银子。” 弘治皇帝微微动容。 陈忠道:“有了那数百两银子,其实那九两银子对于草民而言,不算什么了,可是……草民之所以不缴,是因为……因为……和陛下一样。” “和朕一样……”弘治皇帝一愣。 陈忠道:“也是站在哪一边的问题,若是草民痛痛快快的交了,其他和草民同样境遇的人,见草民做了表率,少不得要在背后指指点点,草民有银子交回去,可他们却没有银子啊。” 弘治皇帝明白了。 陈忠不敢轻易做这个表率,因为做了这个表率,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弘治皇帝的脸上透出一丝释然,微笑道:“连你一个老卒,尚且懂得做选择,知道自己该站在哪里,朕……也该做自己的选择了。” 正文 第一千四百四十四章:圣王 弘治皇帝说着,坐下,坐在这陈忠的对面。 堂堂天子,对着一个老卒,竟突然产生了浓厚的谈聊兴致,他道:“做天子,可不容易啊,你当年从军,黑白分明,敌人便是敌人,袍泽便是袍泽,隔着城墙,敌我分明。可是做天子呢,就难了,谁也不知道,这里没有城墙,隔着的,却是人的肚皮,你永远分不清义正言辞的人是好是坏,也不知道在你面前唯唯诺诺的人,转过头到了百姓面前,又是何等嘴脸。”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面容透出了几分疲惫,继续道:“朕读的书比你多的多,可是啊,这些书,朕想来也无用,朕读兴利除弊四个字,觉得此四字,当真是极有道理,朕按着兴利除弊四字去做,便可做个好天子。可是……这四字的总结,何其轻巧,真正去做时,才知道这并不比痛击胡虏要容易。你要兴利,便会有无数人绑着你的手脚,为了他们的一己之私,不肯放手让你去做。你要除弊,却有数不清的人,以身试法,难……真的难啊……” 陈忠听着依旧似懂非懂,只是不断的点头。 弘治皇帝笑了,其实他知道陈忠听不懂,所以才打开了话匣子。 说出方才那么许多,倒是发泄了一点憋屈的情绪,只是……天色已不早了,便道:“你回去吧,朕还是那句话,三个月之后,朕会来看看你,萧伴伴,命人送陈忠出宫。” 萧敬点头,既然陛下着紧着这个陈忠,他自是要表现得殷勤,亲自将陈忠送出了宫去。 等他回来时,却见弘治皇帝站在落地窗下,对着窗外远眺不语,那背影却是带着几许萧条的味道。 萧敬咳嗽一声。 弘治皇帝依旧背对着他,淡淡的的道:“回来了?” “是,回来了。” 弘治皇帝点头,很平静:“噢。” 萧敬又抬头看着弘治皇帝的背影,背影显得有些佝偻,哪怕弘治皇帝有心想要站的更直一些,他的须发也已半百了,萧敬忍不住道:“陛下要多注意身体。” “朕知道了。” “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有,将那个扳手给朕留着。” 扳手…… ………… 朱厚照心急火燎的赶回了西山,就是为了他的氮肥。 这玩意到底是不是肥料,还不好说。 事实上……研究所依旧研究出了数十上百种个疑似的肥料。 不同肥料,则用在不同的试验田里。 当然,现在还未开春,不过……小规模的试验已经开始了,用的是温室大棚之法。 为此,西山开辟了大小不一,上千块试验田出来。 除了不同的肥料之外,还有肥料的多寡,每一块试验田用同样的种子,插秧,接着开始试种。 种子也是最新改良的。 用的乃是方继藩所用的方法。 杂交水稻,这在后世,曾养活了无数的人口。 而要研究杂交水稻,却需无数人的心血和努力。 方继藩取了巧,那便是借鉴了后世的经验,命人寻到了那两株不同的稻种,野生的……再带着屯田所的人进行研究。 这就相当于,后世那些伟大的人,已攻克了百分之九十的难题,方继藩在这个时代则吸取了他们的经验,走完最后一里路。 这是西山研究所和屯田所共同的项目,因为级别很高,层级达到了朱厚照和张信这个级别。 不过张信不喜欢太子殿下。 以往农业的研究,是他一言九鼎,现在联合研究了,却是太子殿下指手画脚。 张信嫌太子不懂农学,太子嫌张信不懂研究。 每日都有屯田所的校尉们,将一个个试验田的数据,统统进行记录。 记录数据是个极好的习惯,因为研究的本质,就在于积累,自古以来,曾有多少伟大的创新,最终都销声匿迹,其根本就在于,缺乏一个科学的体系,在这个体系之内,如滚雪球一般,积累起前人的经验。 所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便是如此。 朱厚照回到了研究所,便先骂道:“张信来过了吗?” “来过了……” “他又来。”朱厚照磨牙:“哼,他什么都不懂。” “是,是。” 朱厚照接着在无数的数据中,开始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的眼睛总是一扫而过,却又总能寻觅到有用的数据,而后……开始询问,有时觉得不放心,便亲自骑马去试验田里看看。 等到回来时,就已经变成了泥猴子一般,浑身脏兮兮的。 这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太子。 太子虽是高高在上,一开始,人们总有不适,可慢慢的,大家习惯了这一只泥猴子的存在,也就无动于衷了。 朱厚照扛着锄头,走路时,总是一派趾高气昂,鼻孔朝天,兴奋得不得了的样子。 或是身后跟着几个宦官和研究员,朱厚照时不时的回头交代和吩咐什么,又或者……面红耳赤的开始骂NIANG。 他穿着的是短装的打扮,没有穿长衣,这就导致他腰间系着的数十个大小印章裸露出来,一步一摇之间,哐当的响。 西山是个热闹的所在。 这已不只是试验田,也不只是飞球营以及书院的驻地。 靠着书院,还有一个专门的商业街,那里有一栋极高的楼,那是西山钱庄的总部。 因而,来此的人,络绎不绝。 有的是来办事,有的只是单纯来讨生计,也有的……则是慕名而来。 …… 远处,一辆马车停下。 一个深目高鼻之人下了马车。 陪同此人的,乃是鸿胪寺的官员叫刘尚。 刘尚负责招待的这个贵客,地位非同一般,乃是这几日从奥斯曼国来的王子。 不,准确的说,是奥斯曼的太子。 奥斯曼国,此时据说已至极盛时期,大明除了下西洋之外,也开始与其进行接触,该国的疆域,已是东至波斯和乌克兰,西至北非,南至埃及,向北,此时已不断的蚕食匈牙利,并且不断的围攻维也纳。 这位尊贵的奥斯曼王子亲自前来,是朝廷所没有预料的,因为根据探子打探的情报,他的父亲,也即是奥斯曼君主,是经历了极为残酷的宫廷政变上台的,这位王子得到了其父的宠爱,为了避免前车之鉴,他的父亲不但杀死了所有的皇族家庭人员,便是王子之外的所有儿女,也统统被他的父亲所处死。 消息传到大明,鸿胪寺都觉得是不是弄错了。 哪里有为了让自己某一个儿子继位,便处死其他儿子的道理。 以至于消息奏报到了内阁,内阁所拟的票拟是,荒唐! 意思是,所查不实,以讹传讹,重新去查。 可无论如何,这位奥斯曼国的王子,理应是奥斯曼最合法的继承者,地位,与大明太子朱厚照一般的稳固。 谁也没有预料,他居然亲自来了大明出使。 王子叫苏莱曼,幸福集团已经越过了乌兰尔山,而苏莱曼王子,就被任命为奥斯曼帝国乌克兰区域的总督,那里乃是奥斯曼的军事重镇,为的乃是防备罗斯人的西扩。 可当他发现,自罗斯人的背后,突然出现了一批东方人时,苏莱曼王子对此突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他重金购置了一些东方人的武器,发现他们对于火器的利用,并不在奥斯曼之下,又听了种种的传闻,最终…… 这位身份尊贵的奥斯曼王子决心来大明一趟,既是为了共同对付罗斯人,与此同时,奥斯曼此时已夺取了君士坦丁堡,这个欧陆之间的心脏,这使得丝绸之路成为可能。最重要的是,他希望趁此行了解这个陌生的东方帝国,到底是敌是友。 苏莱曼身材高挑而硬朗,他的身高,与身边的刘尚相比,显得鹤立鸡群,外表却略显柔弱。颈部稍长,面容瘦削,鹰钩鼻,留着一簇黄色的小胡子,尽管略显苍白,却依然神采奕奕。 他没有急于去见弘治皇帝,而是以长途的跋涉需要休息为由,每日在京里团团的转着。 此时的他,虽还年轻,和朱厚照大抵同岁,不过……他已在奥斯曼担任了数个地方的官职,显得很是精明强干。 他下了马车之后,便四处眺望,边道:“这里就是西山?” “是的,王子殿下,此处就是西山。” 刘尚笑吟吟的用生涩的奥斯曼语道。 苏莱曼穿着长袍子,眼珠子没有停留,远处看到一片片的田地,背后则是数不尽的繁华建筑。 来了京师,令他颇有感慨,这里……比奥斯曼的国都,还要雄伟和富庶的多。 他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些田地,再看着田地之中来回行走的农夫,猛地,他看到了一个显得趾高气昂的人。 苏莱曼眉头微微一皱,不由道:“那个人……不像是农夫。” “啊……”刘尚一愣,远远的看清之后,顿时脸一红,语带犹豫的道:“这……这……” “这什么?” 刘尚想了想,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如实道:“此乃我大明太子殿下。” “太子?”苏莱曼抿抿嘴,笑了:“你们的太子,喜好耕种的吗?” 正文 第一千四百四十五章:开太平 刘尚作为鸿胪寺主客司的官员,看着这位来自西方的王子,心里说有多不爽,就有多不爽。 那一句你们的太子,喜爱耕种吗? 这话很刺耳呀! 这……这是人说的话吗? 你一个远道而来的王子,鸿胪寺以礼相待,你怎么出言讽刺?讽刺的还是咱们大明的太子? 刘尚心里有气,但也不是傻得立即给这位客人摆脸色,便笑了笑道:“我大明太子殿下擅长……” 苏莱曼自然知道刘尚接下来想说什么,却无心去听刘尚的吹捧,他也是一个年轻人,虽外表柔弱,却是锋芒内敛,他微笑:“准备接掌大位的太子,应该先让他在宫廷中进行学习,此后再外派到帝国的边镇去,让他与士兵们在一起,以此让他得到士兵们的拥护,大明的富庶令我惊讶,这里有许多,我闻所未闻的新奇事物,你们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我真愿意在这里多待一些日子,最好是三年,甚至……我无意去拜见你们的皇帝,只愿意如平民一般在这里生活。只是很可惜,你们对于皇室的教育,却显得落后,我还听说,你们拥有数百上千个皇亲贵族,是吗?” 刘尚有点搭不上话来了。 他甚至突然感觉到,事实上,苏莱曼是在认真的和他进行讨论,而不是对他讥讽。 只是……这皇家教育的问题,是我刘尚可以讨论的吗? 啊呸,京察要开始了,嫌我死的不够快? 当然…… 既然不能回答关于皇室教育的问题,后面的一个问题,他却是可以回答的。 刘尚依旧保持着矜持的笑容,道:“若以王族而言,是的。” 苏莱曼微笑道:“这是很令人遗憾的事,你们的许多壮举都令人惊叹,可在管理的问题,却有着巨大的滞后。数百上千个皇族需要供养,只为了展示皇帝的仁慈,以及对亲族的和睦?” 刘尚有点发懵,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禁道:“不然呢?” 苏莱曼依旧微笑,他像探讨一个高深的学问一般:“当然是将他们统统杀光,皇族的血脉,只需要维系在一人身上即可。” 刘尚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觉得这个冬天,格外的冷。 当然,文明的碰撞,大抵都是如此。 苏莱曼看出了刘尚的疑惑不解。 他便道:“这在大明而言,是大逆不道的事,可到了奥斯曼,或许就成了家常便饭。甚至……我们深切的认可这样的制度,因为皇族之间不必要的内耗,对于帝国而言,是有害的,这会损耗我们的实力。除此之外,奥斯曼强敌环伺,要嘛我们彻底击垮我们的对手,要嘛,奥斯曼便将和当初的拜占庭人一样,伴随着君士坦丁堡的烈火而消亡。我们的开支,除了供养至真至上的皇帝之外,便是豢养军队,让他们不断的作战,直至全世界的征服。在一个皇族身上浪费的钱粮,可以供养一个阿扎普步兵团,这样……你能理解了吗?” 刘尚:“……” 他一副,我不想和你说话的样子。 可是苏莱曼的目光虽是柔和,却很迫人。 这令刘尚不得不道:“此本官不敢苟同。” 苏莱曼又笑起来:“你们受了上天的垂青,所以你们的四周不是沙漠戈壁,就是荒野,还有数不尽的崇山峻岭,在这上天赐下的凭仗之下,你们只需关起门来,便可使四周臣服。可是我们不一样,我们在世界的中心,我们犯下任何一个错误,都可能会被数不清的敌人消灭。” “就比如……”他顿了顿,依旧远远眺望着摇摇晃晃,扛着锄头而去的朱厚照背影。 此时,他唇边笑意更浓,目光却偷着几分深沉:“就比如你们的太子,可以有闲心耕种一样,在我们那里,莫说是我,便是一个卡夏,也绝不会做与他职责无关的事,因为……这自然会有专职的人……像我任卡夏时,总督地方的民政和军政,要考虑的,是筹措粮食,训练士兵等等,这些才是一个继承者应当做的事。” 苏莱曼说着,面上不无得意之色。 刘尚便踟蹰不语。 苏莱曼抬眼道:“我看你有话要说?” 刘尚摇头:“不,没有。” 根本没法好好聊好吗? 苏莱曼看出了刘尚的心态,便道:“我们是在探讨,是彼此交流自己的观念,又何须遮遮掩掩呢?” 刘尚只好道:“本官觉得殿下所言,都有偏颇,就说贵国的传统吧,殿下认为这样的传统并无不可,还认为有了这样的制度,对于贵国有莫大的好处,这只是因为,这刀是砍在殿下兄弟和叔伯的头上,可若是砍的乃是殿下的头,殿下就不会这样说了。” 苏莱曼一愣,呃……竟轮到他无言了。 ………… 朱厚照没理会那儿还有一个来自西方的同行,在品评自己。 他现在的心思,却放在方继藩的身上。 试验田的数据,他整理好了,便兴冲冲的去找方继藩。 方继藩却是一脸慵懒的样子,打着哈哈:“我受伤了啊……你瞧瞧我的手……” 朱厚照感觉自己的好性子都快要被磨光了,龇牙咧嘴道:“本宫忍无可忍了,你再装试试看。” 方继藩自己都笑了:“殿下,有话好好说,良种和肥料的事,我大抵已知道了,现在又未长出粮来,成日来烦我做什么,何况我现在正在筹措京察的事呢。” 说到京察,朱厚照打起了精神:“京察,怎么,你有主意了?” “要办事,先要选人,我已经给衍圣公修了书信,告诉他,这京察要查的不只是官员的优劣,还有大臣的道德,衍圣公乃是圣人之后,也要为这京察出一份力,希望他能来京,一起群策群力。” 朱厚照惊讶的道:“你理一个祭祀的做什么?” 在朱厚照眼里,衍圣公就是祭祀的。 方继藩叹口气:“这是圣人之后,你不要污蔑他。” 朱厚照唧唧哼哼起来:“他也未必听你的。” 方继藩笑了起来,笑中带着得意:“我还有几十个焦芳在,他一定有所耳闻。” 朱厚照一愣,随即反驳:“你自己也说他是圣人之后,且又在曲阜,你以为他会就范?” 方继藩在此刻,深深的看看了朱厚照一眼:“你不了解衍圣公。” 说着,方继藩不愿意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除此之外呢,我听说礼部侍郎陈田锦上书,反对京察,此人倒是颇有几分胆色,陛下还在盛怒之中,他就上书反对了,是一条汉子,我对他,敬佩得很,心向往之。所以……此次……这京察之制,少不得也想请他进来。除此之外,还有英国公、成国公……还有寿宁侯……我的能力有限得很哪,靠我一人,靠一个刘瑾,靠欧阳志,这事能办成吗?我已想好了,非要群策群力不可,现在想到要请他们帮忙,我便头疼得很,需一个个登门造访,太子殿下,你万万不要以为臣很清闲,臣为了陛下的差事,真的是操碎了心哪。” 朱厚照冷哼了一声道:“不是请了本宫来主持,现在又叫这么多人?” 他抱怨了几句,突然,外头有人进来,却是王金元:“少爷,礼部尚书陈田锦来了。” “哎呀……”方继藩惊喜的起身:“我久候他多时了,快,快请。” 朱厚照对此,没一丁点兴趣,抱着他种田的数据,索性先走了。 陈田锦乃是礼部侍郎,他对于陛下下旨重启京察,是极为担心的,他担心的是,这京察,最终会成为某些人谋私利的工具。 陈田锦脾气不好,和绝大多数大臣一般,都不太看得上方继藩,此次听说方继藩请他到西山一叙,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方继藩这狗一样的东西定是想要打击报复,于是乎,许多人为他担忧起来,他却大笑,他方继藩有本事就将老夫打死吧,今日便是要单刀赴会,哼,怕个什么呢,我大明,从不缺风骨之臣。 于是,他就昂首阔步的来了。 方继藩亲昵的迎了出来,一见到了陈田锦,便殷勤的拉着陈田锦的手,感慨的道:“陈公屈尊来此,真是我方继藩莫大的荣幸哪,来,来,来,快快里头请,久闻陈公是一个刚直的人,这……不就是我弘治朝的方孝孺吗?” 陈田锦眼睛一瞪,眼中有火焰,冷冷的道:“方孝孺车裂于街市,被诛族啦。” 方继藩:“……” 这人很刚烈啊。 方继藩一脸亲切的道:“我说的是品行,而非结局。有些话,虽然我这样说,有溜须拍马之嫌,可哪怕是被人误会为我方继藩阿谀奉承,却还是要说,当今皇上,乃是仁厚之君,他老人家不但体恤大臣,开广言路,且还节用爱人。致使近者歌讴而乐之,远者竭蹶而趋之。德泽上昭天、下漏泉。因此而开太平盛世,虽汉文、宋仁在世,也要甘拜下风,自愧不如。此等圣君在世,陈公可以无忧。” 陈田锦听的脸上的肉颤了颤,张口想说点什么,却终究还是住了口。 正文 第一千四百四十六章:一网打尽 请了陈田锦落座,陈田锦显得心不在焉。 方继藩笑脸迎人的道:“你那奏疏,我略有耳闻。” 提到这里,陈田锦顿时就像是要炸了一般,反应极为激烈起来:“哼,怎么,我身为命官,难道还不能上奏了?这是本官的职责,齐国公,老夫知你圣眷正隆,且还位高权重,可是……我不怕你,我行得正,坐得直,来啊,你炸了我家啊……” 方继藩不禁无语。 自己好好跟他说话,这厮为啥反应这般的强烈,比他方继藩的脾气更不好呀。 方继藩今儿倒是弄出来十足的耐心,又露出笑容:“哎呀,陈公,陈公……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我并没有指摘陈公的意思,只是说……陈公向陛下提出了若是监察职权,落入了我之手,难免会造成西山这边的权柄过大的问题,这是不是陈公说的。” “不错。”陈田锦冷着脸继续道:“历来巧立名目的所谓京察,听来都是好的,可是谈古论今而言,总不过是排除异己的工具而已,怎么,还不能说了?” 瞧瞧人家这脾气。 方继藩继续耐着性子,笑吟吟的道:“所以才请你来呀。” 陈田锦瞪着方继藩,看方继藩一直笑盈盈的,总觉得这家伙是不是按了什么坏心思,便冷笑道:“不要以为可以威胁老夫,大不了,鱼死网破。” 方继藩咳嗽:“陈公怎么这么想我呢?我的意思是,此次京察,还有京察章程的修订,我希望能够借助陈公,陈公是个正直的人,宇内皆知,可谓之德才兼备,所以希望陈公也来一齐帮忙修订京察的章程,并且主导京察。你看,陈公不是担心有人排除异己吗?现在好了,有陈公这样正直的人在,还担心排除异己吗?” 陈田锦一愣,眼中闪过惊异。 他今儿是单刀赴会,本来是做好了拼命的准备的。 可现在……怎么听着,不太对劲啊。 陈田锦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方继藩笑着道。 陈田锦一脸怀疑的看着方继藩:“呵……可别是故意拉拢老夫吧。” 方继藩便道:“像陈公这样的人才,且还能如此正直,听说您门生故吏,还遍布天下,在咱们弘治朝有几人可以和陈公相比,不错,我就是要拉拢陈公,正是因为看重了陈公正直这一点。” 陈田锦心里不由犹豫了起来。 他捏着胡须,面上变幻不定,其实方继藩的话,听着还是很舒服的。 若是平常人夸奖他,倒也罢了。 可这是方继藩啊,方继藩这狗东西,对谁都是不客气,却对他这般客气,莫非……当真是被老夫的正直所感染? 这京察……若是成为了的方继藩的工具,可就不妥了。可若是老夫也参与此事,如此……岂不让人放心? 哎,老夫不出,奈苍生何。 再者说,朝中自己确实有不少的门生故吏,自己不参与,让这姓方的蛮干,自己的门生故吏们怎么办? 这一思量,陈田锦心里放松起来,便凝视着方继藩道:“如何参与制定,又如何实施?” 方继藩自是在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道:“太子殿下为首,除此之外呢,我与衍圣公为副,遴选十三人,为京察使,大家群策群力,添砖加瓦,如何?” 陈田锦身躯一震,连衍圣公都被这狗东西请来了? 他脸上认真起来,道:“如何做到职权分明?”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当然是凡事都得咱们关起门来商量着办,多数人同意,即可。” “哪十三人?” 方继藩从袖里取出了一个簿子。 陈田锦接过了,一看,里头有英国公,有成国公,居然还有寿宁侯,好在到此再无其他勋贵了。此后还有一个宦官,叫刘瑾,还有欧阳志,嗯?还有宫里的萧敬公公,有锦衣卫指挥使牟斌……内阁那儿没人,吏部却还有右侍郎梁储,又大理寺卿,有刑部侍郎。 这里头,牵涉到的人,可谓是包罗万象,除太子、齐国公和衍圣公之外,其余之人,牵涉到的有内廷、厂卫、军中还有各部。 方继藩道:“除了某些宦官和寿宁侯这样的人之外,其余的,统统都是我大明的栋梁,且素有两袖清风的美名,陈公,你看,如何?” 陈田锦动心了,可他还是不放心,忍不住道:“齐国公,你这里头不会有什么……” 实在是对方继藩没好印象,不得不令他迟疑呀。 方继藩这次倒是收起了笑脸,气咻咻的道:“哼,你既要说我方继藩排除异己,现在请你一道来修订京察的章程,主持京察,你却又在此推三阻四,怀疑我方继藩的居心!” 陈田锦老脸微微一红,心里想,倘若是如此,倒也未必是坏事,先应着,走一步看一步。 于是他咳嗽一声便道:“好吧,老夫只好勉为其难。” 方继藩这才大喜:“有了陈公,这就好办了,区区京察,还不是水到渠成?有陈公这样正直的人主持此事,才能让人放心,我这便上书请陈公兼任京察使一职,以后这京察之事,还要请陈公放心才是。” 陈田锦总是觉得方继藩好像藏着什么阴谋。 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来。 细细的想过了方才的名册,似乎觉得没什么不妥。 再则,京察确实是大事,陛下决心已定,与其徒劳的反对,还不如……也混进来,既保护了自己和自己的门生故吏,或许还可以…… 他心定了,却不愿和方继藩再多啰嗦,而是起身告辞。 陈田锦自然是不愿多和方继藩为伍的,至多也就公务往来,他可不想因这狗东西坏了自己的名声。 ………… 方继藩一一开始拜访,包括自己和太子还有衍圣公,十三个京察使便算是敲定了。 寿宁侯是奔着京察使有钱粮领,兴冲冲的来的。 刘瑾也日夜兼程的在回京的路上。 衍圣公府得了方继藩的书信之后,立即回以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书信,在这封私信之中,衍圣公表达了多年来对方继藩的敬仰之情。因此,也在上书预备动身至京。 英国公和成国公,终究是抹不开面子。 萧敬和牟斌,正愁这京察没自己什么事呢,一听齐国公竟肯接纳,当然求之不得了。 至于吏部、刑部和大理寺,这本身就关系到了他们权责所在,自是想躲也躲不了。 何况还有这等好事,怎么错失良机,自己成为了京察使,至少这京察之中,自己便暂时是安全的。 ………… 过了几日,方继藩就带着一本章程入宫觐见了。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直接当头就问:“京察之事,如何?” 方继藩却是道:“臣见陛下的气色不太好,可又有什么事吗?” 弘治皇帝对方继藩素来宽容,听方继藩话里对他的关心之意,便道:“是那奥斯曼国之事,他们的王子来了京师,可到了鸿胪寺,却又不急着觐见,成日在京里闲逛,朕担心此人在刺探什么,觉得此人别有图谋。” 方继藩却是笑了笑道:“来了就是客,随他瞎转悠便是,许多东西,靠瞎转悠,也刺探不出什么,就说那蒸汽机车,送到他们的面前,他们也弄不明白。是了,这王子叫什么来着?” 一旁的萧敬道:“苏莱曼。” 苏莱曼…… 方继藩顿时心里一惊。 这个人……在整个欧亚非大陆,是最著名的君主啊,他在欧亚非大陆交界处的地位,相当于中原的唐太宗。 “怎么,继藩听说过此人?”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面色又异。 方继藩摇头:“不曾听说过。” 弘治皇帝便笑了:“也罢,不谈此人了,继续说你的京察之事。” 方继藩便拿出一个初定的章程:“陛下,这是臣关于京察的草章。” 弘治皇帝接过了章程,却依旧看着方继藩:“你直说便是。” 方继藩便道:“要京察,首先要做到服众,若是在京察的过程中不公,或者有什么瑕疵,到时,难免就有人将其视为排除异己了。因此……臣的意思是,所有参与京察的官吏,都从年轻的读书人那里挑选,而且还要让他们先培训学习一些日子,学的,就是我大明的律令,除此之外,还有京察搜证的方法。这些人,可称之为京察官,再此之后,再令他们各自进行调查,譬如接受百姓的检举,而后,再进行搜证,最终拟定出案卷,此后,再呈送京察使。这京察使的人员,有太子殿下,有儿臣,也牵涉到了宫里,各部,如此,大家一道翻阅卷宗,进行核实,最终,将案情定巚,呈送宫中,由宫中作最后的定夺。” “其中最关键的问题,就在于专业,从前御史弹劾,往往是捕风捉影,这样终究是不妥的,没有详实的证据,没有搜证,贸然定罪,总是不妥。西山书院这里,可以负责进行培训一批人才,至于其他的细节,都在章程之中,陛下一看便知。” 正文 第一千四百四十七章:一个都别想跑 根本的问题,就在于专业性啊。 说白了,当下的御史和大理寺,大多都是金榜题名的读书人,读了半辈子的四书五经,进了翰林院,此后进入都察院或者是大理寺。 对于所谓的律法,他们甚至未必比小吏要清楚。 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引入一股新风气,招募一批年轻人,进行专业的培训,让他们负责这些事。 各个京察之间互不干预,你搜你的证,他查他的。 一旦有了足够的证据,直接呈送京察使。 京察使有十三个人,说穿了,就是给这些小京察们进行撑腰的。 虽然最终总是饶不过天子。 可至少……以往的时候,对于官员的监察,不过是靠着所谓的御史弹劾,现在……却开始正规化了一些。 弘治皇帝大抵看过了章程,随即抬头:“这样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吗?” 显然,弘治皇帝对于这件事是很重视的。 方继藩则道:“陛下,想要万无一失,很难,所谓人心隔肚皮,这世上最难辨的就是忠奸。” 弘治皇帝皱眉,道:“这么说来,好像也无什么用?” “有用。”方继藩信心满满的道:“据臣所知,许多官员,可谓是肆无忌惮。将欺压百姓,当做是家常便饭,哪怕是其家里的一条狗,都猖狂无比。可有了监察,儿臣不敢保证他们绝不会贪墨钱财,也不敢保证他们不会徇私舞弊,可是……却可令他们收敛许多。” 弘治皇帝眼眸一张:“嗯?收敛?” 方继藩点着头,道:“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从前因为无所顾忌,所以哪怕只是一个小吏,都可堂而皇之的随意拉着街边的小民索要钱财,可有了监察之后呢,他们或许还会搜肠刮肚的进行贪墨,只是方法却绝非如此粗暴了,小吏如此,上官亦如此。任何事都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冰冻三尺也非一日之寒,若指望陛下下一道旨意,就可清除所有的弊害,这未免有些想当然。” 方继藩顿了顿,接着道:“倘使儿臣乃是一个小商贾,每日出入,都受小吏直接索要财物,碰到了官司,哪怕是受了冤屈,也只凭父母官的心情,先打一顿再说,我会如何想?” “可因为有了震慑,小吏们便不敢如此明目张胆了,可能……只有人托求他们头上,他们才敢遮遮掩掩的索取一些好处,暗中给人输送一些利益。而若是遇到了官司,父母官虽是心情糟糕,却也多有一些顾忌,哪怕是心里偏袒罪犯,也不敢做的太过,表面上维持着公正,这对小民而言,难道不是巨大的进步吗?” 弘治皇帝很认真的听着方继藩的分析,眼中渐渐亮了几分,大有恍然大悟之感:“有一些道理,朕不能清除所有的弊害,却可将罪大恶极者清除掉,让那些胡作非为者得到严惩,如此,才可让人收敛,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话说的好。想不到你竟还懂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 方继藩嘿嘿笑道:“陛下宽厚仁慈,躬行节俭,不近声色,且又勤于政事,重视司法,大开言路。不只如此,还驱逐奸佞,勤于政事,励精图治……儿臣在陛下身边学习,岂有不开窍之理。” 弘治皇帝却是皱眉:“朕知道,哪怕是要做到这些,也是不易,到时难免会重重的阻力,继藩……朕很担心你啊。” 方继藩坦然道:“此事有益社稷,对天下百姓,亦有莫大的好处,儿臣自是尽心竭力。至于阻力,当然是有的,甚至可能,儿臣还遭致无数人的报复,可这不算什么……” 弘治皇帝低头,又看了一眼章程,不禁道:“这里头竟还有陈田锦?此人……不是刚刚反对过……” 方继藩便道:“陈公只是就事论事,他的品行高洁,素来为儿臣所敬仰,公是公,私是私,私底下,儿臣对他却是敬佩有加,似他这般刚直之人成为京察使,这事才可水到渠成。” 弘治皇帝眼中不由带着赞许之色,感慨道:“想不到,你竟还有这样的心胸。” 方继藩也同样感慨:“儿臣和这位陈侍郎谈过,深深为他的刚正不阿所折服,在我心里,他就像儿臣的兄长一般,儿臣对他,是抱有感情的。” 弘治皇帝颔首,最终定夺道:“既如此,那么就放手去干吧。” 放手去干……我的手伤了啊。 方继藩心里琢磨着,暗暗感慨古人的落后,工伤竟无赔偿,实在是说不过去。 不过方继藩还是很高兴,有了陛下的恩准,事情一切也就水到渠成了。 慎重的挑选了一百个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大多品性不错,且都在西山读书,抽调出来之后,随即便开始进行培训。 另一方面,便是索要钱粮了,这么多个京察,将来总要有银子才可以办公。 他们需在各地租赁房子,还需雇佣一些人手给他们打下手。 当然……必须得有绩效才是,谁能办出案子,且案子的证据详实,并且得到了上头京察使的核准,当真能靠着真凭实据,扳倒地方官吏,这便记功。来年,给予的经费,自会增长,可若是连年都办不出点什么东西,或是好不容易办下来,结果发现,所搜之证竟是无法定罪,这绩效最差的,直接裁撤。 说穿了,在方继藩看来,奖金和经费,就是这些京察们的油门。 为了让自己更有名气,成为佼佼者,有更充裕的经费,这些京察们就必须拼了命的往前冲。 而十三个京察使的职责,恰恰就成了刹车,得检验罪证,确定人证物证的确凿,签发搜索相关的命令等等。 这群年轻人,大多朝气蓬勃,得知自己即将要成为实习的京察,个个都激动得不得了。 他们开始熟读大明律,学习侦查和搜证的技巧,甚至……如何招募线人,辨明检举人的真伪等等。 一个多月的培训之后,这些人便各自领了一笔银子,开始干活了。 事实上…… 这是一个如鱼得水的好时代。 因为这个时代的贪渎或是欺压百姓,几乎是不需要遮遮掩掩的。 人们堂而皇之的将数不清的银子,以冰敬、碳敬的名义,送到各家的府上,又或者,打着各种名目欺压小民的事,可谓是屡见不鲜。 偷偷摸摸之类的事,压根就不存在。 因而,所谓的搜证技巧,也根本就不存在。 各个京察,开始不断的接受检举,四处开始寻找人证物证,强抢民女的,直接索要钱粮的,甚至是寻常的小吏,京察们几乎都不放在眼里。 这些光天化日之下所发生的事,可谓是触目惊心。 人们对此,也早已习以为常。 数不清的罪证和卷宗,犹如雪片一般,堆砌的满满有一个屋子。 而此时……方继藩就立即请了朱厚照来。 在顺天府的一个小院落里,朱厚照再将所有的京察使,统统都招了来。 这些京察使们,对于京察……其实没有太多的概念,只是偶尔会有一些公文送到他们手里,告诉他们事情进展到了哪里。 有时,也请他们去坐一坐,大家群策群力,看看有什么对京察的看法。 现如今…… 十三个京察使汇聚一堂。 衍圣公孔闻韶来了,逢人就笑,是个很随和的人。 英国公张懋和成国公二人,对这事不太懂,自觉得自己是来凑数的。 寿宁侯在一旁,则是叫嚷着饿了,朱厚照瞪了这舅舅一眼,他才住了口。 欧阳志自是很安静的坐在角落。 至于梁储,依旧还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萧敬也不情不愿的来了,且还很不情不愿的和刘瑾坐在一起。 他虽面带微笑,心里却不免嘀咕,咱是什么人,他刘瑾是什么人,咱在宫里一手遮天的时候,你刘瑾算个屁,现在……竟还平起平坐起来,哎……人生啊…… 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板着脸,面上带着阴鸷。 陈田锦却显得颇为得意,悠然的捋须。能坐在这里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自己受方继藩这狗东西的敬重,不过…… 陈田锦还是觉得这京察雷声大雨点小啊,这样也很好,还是不要折腾的好,既有了一个京察使之名,又免去了麻烦,这岂不是好? 方继藩见到了陈田锦,就笑吟吟的和他打招呼:“陈公,你好呀。” 陈田锦就抿着唇,故意别过脸去,一副少来套近乎,老夫和你没啥关系,别坏了老夫的清名。 方继藩竟也不恼,太子坐在首位,方继藩咳嗽一声:“太子殿下,人都来齐了,现在是否可以开始定巚案卷了。” 朱厚照倒是显得很激动:“好,现在起,所有人都不得离开,直到将这三百多桩弊案定巚之后,才可离开,这外头已派兵值守啦,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 太子殿下一席话,顿时引发了许多人的窃窃私语。 咋回事? 什么三百多桩案子? 定巚个啥? 为啥不让人走? 陈田锦心一沉……不对啊。 正文 第一千四百四十八章:一扫而光 果然,朱厚照一声令下之后,外头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 哗啦啦的靴子颇有节奏。 这分明……是从外头来了一队禁卫。 这院中,顿时哗然。 张懋等人,面面相觑。 那衍圣公虽是故作镇定,可脸上的笑容却是不见了。 寿宁侯张鹤龄禁不住道:“呀,不是说好了来此只是谈谈京察之事,还有饭吃的吗?怎么就不能走了。” 可惜,没人答他。 张鹤龄见没人吱声,生气了,毕竟是国舅,也是要面子的:“到底有没有饭,说个准话吧,做人不能不讲信用。我张鹤龄也不是好欺负的,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不给饭吃,无论是谁,地位多尊贵,谁也拦不住我,我这就走,这梁子便算结定啦,从今往后,一刀两断!” 他的话,掷地有声,在这堂中绕梁不散,经久不息。 朱厚照嫌他多事,禁不住瞪着他。 可张鹤龄也有自己的骄傲,同样倔强的眼神瞪着自己的外甥。 目光短暂的交错之久,朱厚照居然认怂了,正事要紧,暂时不要节外生枝为好:“三餐自是管的,且丰盛无比,安心在此,先办完公务要紧。” 张鹤龄才收回了倔强的眼神,压抑住内心深处如小鹿乱撞的激动心情,听到饭食还丰盛,心念一动:“可以将家弟叫来吗?他已饿了许多天啦。” 自亏了八十万两银子后,张家已经很多天没有开伙了,吃的都是生冷之物。 朱厚照很果断的摇头:“不可以。” 这个舅舅,他太清楚了,让了一步,就不可让第二步,不然他会层层加码,得寸进尺。 张鹤龄露出遗憾之色,便不做声了。 朱厚照而后便冷声道:“取案卷来。” 一沓沓的案卷,由书吏们抱来了。 不只如此,上百个京察都在外头候命。 朱厚照先取出第一份,念道:“此五城兵马司副指挥钱治讳盗一案,此人取资于盗,同盗合污,不得人心已久。经办此案的京察刘建文何在?” 书吏们大声道:“刘建文何在?” 刘健文便进来行礼。 京察使们有点懵…… 却见朱厚照翻过了卷宗,颔首点头:“上头的证据还算详实,里头有三个商户的口供,状告此人包庇盗贼,还有……经核实,他的一个兄弟,做的便是勒索商户的勾当。其人从前有一个舅子曾在他的府上做事,现在却已转了证人,说他在府中赃银甚多,多是讳盗所得,来,你们都看看。” 说罢,将卷宗传阅下去。 京察使们一个个轮流看过,传到了陈田锦这里时,陈田锦的心里已是有点凌乱了。 什么意思…… 动真格的啊? 这个钱治,他是有些印象的,是个老实忠厚的人…… 他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目光久久的在那案卷里。 这案卷写着很漂亮的馆阁体的行书,看得很舒服,行文也很流畅,让人一目了然,里头还有许多的口供,不只如此,还有关于钱治此人经济情况的调查。譬如,查出他这几年置办宅邸和购买奴婢,就花去了八九万两银子,此前家里并不殷实,不只如此,他购置宅邸,竟没有从钱庄有过借贷的记录,这么多来源不明的款项,实是触目惊心。 陈田锦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是…… 三百多个案子,现在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这…… 陈田锦倒吸了一口凉气,终于忍不住道:“太子殿下,有些事难得糊涂,不然,难免会引发恐惧啊……” 这是实在话,他有他的顾虑。 若三百多个案子,都是如此,那还了得,这不是要将人逼死吗?这岂不是成了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了,要让人人自危? 这是捅马蜂窝啊。 朱厚照只看了陈田锦一眼,眼中浮出一许嘲弄,冷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京察使,还是赃官,怎的胳膊肘往外拐。” 方继藩在旁转圜,笑吟吟的道:“陈公啊,我们这是职责所在嘛……” 陈田锦不禁微怒,不敢得罪太子,可他却是倔强的道:“我乃谋国之言,齐国公……切切不可自误。” 忙活到现在,什么都准备好了,方继藩似乎耐性已经给耗得差不多了,他突然变脸:“狗一样的东西,平时给你三分颜色,你还开染坊了,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我说这样的话,你想做焦芳是不是?” 陈田锦怒极了,瞪大了一眼,豁然而起,便直接要走。 可刚走两步,外头两个明火执仗的禁卫进来,铿锵一声,拔刀。 陈田锦:“……” 那被禁军举起的刀口透着锋芒…… “你来了这里,还想走?”方继藩已完全收起了那笑脸迎人的样子,顿时凶神恶煞起来:“还有,我要实话告诉你,什么狗屁自误,我方继藩偏就要自误,我晓得你是什么心思,你是害怕而已,可我方继藩不怕,我世受恩禄,今有赃官害民,剪除奸恶,乃人臣本分,纵是被人所恨,睚眦报复,纵万死,亦无所恨。给老子坐下,不然,今日除弊,就从你而始!” 方继藩一声厉喝。 欧阳志人等,便目中一沉,眼里掠过杀机。 几个禁卫横刀而立,更是杀气腾腾。 陈田锦一愣,到底也是个看得清楚状况的人,最后还是默默的坐回了原位。 方继藩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侧目向一旁的记录官道:“方才的话,原封不动记录下来。” 今日的京察使闭门会议,一切都需入宫禀奏的,毕竟兹事体大。 记录官忙点头,匆匆提笔,原封不动的记录。 朱厚照这才看向那京察刘建文道:“你经办此案,对此案有何看法?” 刘建文行礼道:“证据确凿,既已有眉目,下官恳请诸京察使签发搜法令,下官入其宅邸搜查,并且暂将此人羁押。” 朱厚照四顾一眼:“你们如何看呢?” 方继藩第一个道:“我无异议。” 萧敬随即笑吟吟的点头:“殿下,奴婢也无异议。” 张懋等人纷纷点头。 欧阳志人等,自也点了头。 梁储若有所思,终还是点了头。 倒是那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颇有几分顾虑,他们下意识的看向陈田锦。 陈田锦咬牙道:“不可……此事理应……” 不待他说下去,朱厚照便打断了她:“可惜多数人已经同意了,你是少数,这样说来,便照准啦。” 陈田锦:“…………” “由哪个京察使签发搜法令和拘押的驾贴呢?” 方继藩笑了笑道:“陈公来吧。” “对,陈公来。” 陈田锦绷着脸,拧着眉头道:“殿下,下官没有同意。” “章程就是这样的。”朱厚照道:“既已是多数人决议了,那么就必须得签发,你不同意也不成,你是京察使,非要签发不可,这是规矩,谁也不能破坏,当初这个章程,你也是同意了的。” 刘瑾此时龇牙咧嘴的站起来:“规矩谁都要遵守,不遵守,就别怪咱不客气了。” 其他人冷眼旁观,漠然的看着陈田锦。 陈田锦还是觉得不妥,依旧固执的摇头道:“这……” “无妨,反正……你的印章,本宫已经给你刻好了,本宫暂代着保管,帮你签发就是了。”朱厚照笑吟吟的道。 陈田锦:“……” “好了,时间不等人,赶紧定夺下一个案卷才是。” 陈田锦:“……” ………… 三日之后。 萧敬亲自带着一沓卷宗和奏报入宫了。 弘治皇帝万万想不到,萧敬这个京察使,竟是去了足足三日。 萧敬拜倒:“奴婢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看着脸色略有疲惫的萧敬,道:“怎么耽搁了这么多日子?” 萧敬如实道:“卷宗太多了。” 太多了…… 弘治皇帝倒是来了兴趣:“取来给朕看看。” 于是那三百多个案子很快搬了进来,在弘治皇帝的案头上堆砌得很高。 弘治皇帝的眼中还是闪过了惊讶,他只随手取一份,是太仆寺丞暗中将劣马,来替换寺中的优马的。 太仆寺管理的乃是皇家车驾,兼且养马,此寺丞胆子不小,将好马偷偷盗了卖掉,和一个贩马的商贾勾结…… 这是一个太仆寺的书吏暗中检举,里头记录的十分详细。 弘治皇帝看了,直接震惊了。 朕的马……他也敢暗中替换? 萧敬见弘治皇帝的脸拉下来了,便道:“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仔细搜证过的,经过京察使们的讨论,其中有一百八十多件,都是认证物证都没有疑义的,其他的,是证据不够足,直接发还重新搜证了。现在……就等陛下来定夺,京察使这边,预备要签发的拘押驾贴还有搜查令,只要陛下恩准,京察们立即调厂卫人等动手。” 弘治皇帝没吭声,他接下来捡起了一份份的卷宗看起来,看的极仔细。 这一看……真是触目惊心…… 到处都是盗卖,挪用,都是欺民、勒索,甚至还有强抢民女的。 弘治皇帝的脸色越加蜡黄……至于冰敬、碳敬,在这些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了。 正文 第一千四百四十九章:圣旨到 弘治皇帝脸色苍白,后头的卷宗,几乎已经没有勇气继续看下去了。 这……还只是查实的,那些没有查实的呢? 这不查还好,一查,已是吓死人了。 弘治皇帝闭上眼睛,神色透着也许疲惫之意,道:“牵涉了这么多人?” “是。”萧敬道:“其中,有罪大恶极者,三十二人;较为严重者,也有二十余人,除此之外,昏庸之人也不在少数,有百余人之多。齐国公……齐国公……” 弘治皇帝终于又张开了眼睛抬头看着萧敬道:“他说了什么。” 在弘治皇帝的目光下,萧敬再不敢迟疑,立马道:“齐国公说,陛下见了,一定担忧,可是呢,这历朝历代,光鲜之后,肯定也有污水横流的臭水沟,只是这光照不进去罢了。现如今,陛下与其他人不同,陛下圣明的……”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压压手:“略过这些,捡重要的说。” “齐国公说,这光照了进去,并非是坏事,耸人听闻的事不少,与其无视他,反不如看清他,陛下是个有所为的圣君,见了这些,只怕先是震惊,可很快,也会高兴的很。” 弘治皇帝却是喃喃道;“朕哪里高兴得起来,可怕,可怕。” 萧敬抬头看着弘治皇帝,不吭声了。 现在,也唯有等陛下圣裁,自己是万万不敢做声的。 忙碌了三日,萧敬也是疲惫到了极点,去的时候,也没想到要关起门来呆这么多日子,因而也显得草率,他现在只想寻个地方,倒头大睡。 弘治皇帝焦虑的背着手,来回踱步。 他甚至不知道积压在案卷之下的,是否涉及到了哪一些他所熟悉的人,或许那个人,不久之前还获得了自己的青睐,得到了自己的信任。 可他不敢看啊。 锅盖子是揭开来了,是自己当初勃然大怒,命方继藩揭开的。 可现在呢……怎么办? 他想到了曹操。 曹操与袁绍作战,当时袁绍势大啪,朝中许多人,暗中与袁绍暗通款曲,与袁绍书信往来,在击败了袁绍之后,这些书信落在了曹操的手里,曹操当着人面,将这些书信烧干净,表示既往不咎。 这……是记录在资治通鉴之中的,并且还提及了曹操的一句话:“当绍之强,孤犹不能自保,况众人乎。” 这个故事,在其他地方,也是有过记载的。 可是这么一个故事,却在资治通鉴中着重的提及,其背后的深意,却又完全不同。 此书乃是北宋司马光所主编,其编写的目的,便是‘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说的再直白一些,这是帝王之书,是给帝王们看的。 几乎在东宫,资治通鉴与四书五经一样,都是最重要的学习教科书,其目的,便是以史家治史以资政。 可现在……弘治皇帝也发现,自己遇到了曹操一样的难题。 曹操已有榜样。 自己呢?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猛地,眼眸一张,眼中终于有了决然:“朕虽是身居深宫之中,却也未尝没有深入民间,百姓已是苦不堪言,而今再见此等贪赃害民之事,若置之不理,朕心不安,他日若崩,见太祖高皇帝之灵,只恐也无法交代,朕所惊者,竟是有人猖獗至这般的地步,京察使们的陈情,朕一概照准,严办!” 萧敬拜下,磕了个头。 “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脸色铁青,拂袖道:“你在讥讽朕吗?” 萧敬:“……” “奴婢万死!” “去休息吧。” 一份照准的旨意,火速至顺天府廨舍。 这里的京察使和京察们,都在焦虑的等着消息。 这儿伙食挺好的,鸡鸭鱼肉,样样管够,张鹤龄很满意,这让他怀念起了当初自己大富的好时光,那个时光虽已一去不复返,却难免令人怀念。 于是……这令他想起了《琵琶行》,那句长诗,形容的不正是自己吗?琵琶女犹抱琵琶半遮面,诉说往日的美好,而今,却是人老珠黄,美好不在……这是自己的写照啊。 啃着羊腿咀嚼的张鹤龄,眼里竟忍不住眼睛湿润,要哭了。他决定自己将这啃得差不多的羊腿收起来,用荷叶包了,带回去给自己的兄弟吃。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则是躲在一边捉棋。 两个人都是臭棋篓子,半斤对八两,以令人惊讶的拙劣棋技,竟是杀了个难解难分,以至于在旁本是饶有兴趣观战的张懋人等给气得要吐血,恨不得将方继藩或是朱厚照踹开,让老夫来。 欧阳志和刘瑾,一个默默的站在方继藩身后,另一个面带笑容,不停的称赞:“太子殿下这一步下的真好,妙啊,妙不可言。呀,干爷这一步,真是令人难以意料。” 没有人知道刘瑾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 陈田锦与大理寺、刑部的几人,傻傻的坐在另一边,一言不发。 其实他们害怕了,心里恐惧的不得了,三日的审核,触目惊心,可怕,太可怕了,他们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来错了地方,任错了官职,这是给人当了枪啊。 于是脑海里一片空白,满脑子想着的乃是脱身之计,如何划清界限,可现在又陷于此,竟是无计可施。 牟斌抱着手,倚在一处角落,这里没有光照,半边脸隐入黑暗,那一双眼睛,借助着黑暗,所有的锐利的锋芒,统统掩去。 匆匆的脚步终于传来:“陛下有旨。” 眼看要输的方继藩一听,大喜,直接手一抹,将棋盘抹乱了:“好啦,干正事,干正事了。” 朱厚照生气了,唧唧哼哼道:“老方,你又耍赖。” 他指着方继藩,对欧阳志道:“你统统都看在眼里的,你的恩师耍赖,他明明要输了,对不对?” 欧阳志呆立着,脸上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已去神游去了,沉默了很久很久,也没回答。 朱厚照咬牙切齿,这是一伙的啊,便道:“刘伴伴,你来说。” 刘瑾久经考验,他决定在挨揍之前,先从袖里取出一颗蚕豆,极速的丢入自己口里,拼命咀嚼之后,方才道:“对也不对。” “啥?”朱厚照龇牙。 刘瑾道:“是啥也不是啥。” 朱厚照怒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刘瑾连忙将蚕豆咽进了肚里,才跪倒在地:“殿下,您还是直接揍奴婢吧。” 方继藩云淡风轻的道:“太子殿下,都到了什么时候了,您还在这里计较输赢得失,正经事要紧,若是太子殿下不服,那么就算是臣输了便是。” 朱厚照气呼呼的怒道:“什么就算是,你本来就是要输了。” 此时,已有宦官匆匆进来,正色道:“陛下有旨,诸京察使所请,一切照准!” 朱厚照终于给这话转了注意力,不禁握紧了拳头,激动的道:“父皇总算是开窍了。” 方继藩亦是激动不已,道:“签发拘捕驾贴和搜查令,立即动手,务求一网打尽,不可有漏网之鱼!” 朱厚照早就准备好了,朝刘瑾使一个眼色,刘瑾立即抱来了一个匣子。 匣子打开,是一份份早已准备,就等签发的驾贴和文令。 朱厚照这边,取出了一串印章来。 这都是小印。 他翻了翻,寻到了京察使陈田锦的章,哈一口气,啪叽……啪叽……一个个盖章。 陈田锦看得眼睛都直了,快步上前:“殿下,为何只盖下官一人。” “这样省事,这样的好事不分先后,都是京察使,都是一样的。” 陈田锦张口想说什么,可脑海一片空白。 他太震惊了。 太子和齐国公胡闹倒也罢了,陛下居然也如此肆无忌惮了? 这……这真不怕天塌下来啊。 一份份的驾贴和文令盖章,而后,直接丢给刘瑾:“分发。” “是。” 朱厚照坐下,接着四顾左右:“英国公张懋。” “臣在。”张懋上前行礼。 朱厚照道:“立即坐镇京营,十二个时辰之内,随时听候差遣。” “臣得令。”张懋红光满面,显得精神奕奕之态,他又怀念起了当年,自己年轻时得金腰带的时候。 朱厚照道:“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 牟斌自黑暗中出来,站得笔直,默然的行礼。 “北镇府司,协助京察捉捕,此外,将南镇抚司的大牢腾出来,所捕犯官,暂时在此收监。” 牟斌只吐出一个字:“是。” 朱厚照接着道:“京察们,辛劳了这么久,而我们,这几日怕也没少受罪,现在父皇降旨,希望借助我们之手,摘除一些害民的蠢虫,这是父皇对我们的信任,我等定不能负了圣恩,好吧,大家各行其是,动手了!” 各个京察,得了各自的文令和驾贴,已是马不停蹄的立即出发,随后往顺天府或厂卫直接调人,当日……京师震动……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一次京察,声势来的这样的大,也来得如此之猛。 这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京察们,好像既有无穷的精力,又无所畏惧。 ………… 第二章送到,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五十章:大功告成 行动的时候是在夜里。 所有的出入要道,统统都被封锁了。 顺天府的差役牵着狼犬,开始出现在了街面。 紧接着,靠近昌平街,这一片达官贵人们最多的街道处,处处看到火把,格外的亮堂,此起彼伏的出现了急促的脚步和拍门声。 京察冷着脸,手持驾贴拍门。 左右的锦衣卫按刀,潜伏于门头的墙壁左右。 不耐烦的门子开门。 门一开缝隙,校尉们便左右冲出,二话不说,直接将明晃晃的刀落在门子的脖子上。 京察手持驾贴一晃:“奉京察使办案,胆敢阻拦者,与其家主同罪,不赦!” 门子脑子还在发懵,紧接着,就见潮水一般的校尉便迅速的冲了进去。 这就是西山建业的好处。 每一个宅邸,都是他们所建造的。 因而,可以从西山建业里调出宅邸的布局图纸。 主人的卧房在哪里,库房在哪里,哪里是后宅,哪里是马厩,有几个门,统统都是一清二楚。 事先早已布置,因此,后宅,库房,马厩,这些要害之地,立即便被控制。 京察如入无人之境。 这时,难免传出女眷的惊呼,紧接着是愤怒的主人趿鞋而出,套着外衫,在这凛然的冬夜里,冷得哆嗦,口里吐着白气喝道:“谁这样大胆,这是要做什么,本官……” 京察上前。 主人打量着这京察,看服色,便知这只是八九品不入流的小官,还未等他们颐指气使的说点什么。 扬起来的驾贴,却已令他们色变。 不久之后,校尉们就在库房里立即搜出了许多东西。 从书房里,则查出了不少相关的礼单和书信。 这些物证,统统装箱带走,连人一并带了。 “我无罪,我无罪,我是冤枉的,尔等到底奉谁之命。” “京察使。” 京察使…… 京察来了,来得如此毫无征兆。 南镇抚司的诏狱,已是人满为患。 京察们不急着先过审,而是清理搜检出来的物证,确保是否还有新的证据进行补充。 他们雇请的文吏们,现在已是忙得脚不沾地。 说起来,忙归忙,可他们现在的差事,实在太轻松了。 几乎是一抓一个准,毕竟人家此前也是有恃无恐,无所顾忌,这证据就差要写在头上招摇了。 因而,进展得极为快速。 这一夜里,注定许多人都没有睡好。 刘瑾也赶到了南镇抚司,代表了太子殿下,在京察和锦衣卫之间斡旋和协调。 毕竟是第一次联手办案,摩擦总会有的,可有了东宫的人坐镇在此,哪怕是桀骜不驯的锦衣卫,此刻却也顺从的如小猫一般。 牟斌像个局外人一般,安静的坐在南镇抚司的大堂。 经历司的文吏,送来了查抄的清单,他默默低头看了看,刘瑾在一旁,则是愉快的吃着糕点。 “牟指挥使,这些日子,有劳了,不过……嘿嘿,往后只怕有你们锦衣卫忙活的。” 牟斌只点头:“终究还是到了这一步。” 这话里有话? 刘瑾诧异道:“什么?” 牟斌面沉如水:“无论是做宦官,还是厂卫,和百官都不同,百官是臣,我等为功狗。陛下让我们做什么,我们便做什么。陛下对士大夫好,我们自然也就和善以对,能疏通的就疏通,能不得罪的,便不得罪。可若是陛下起了其他心思,我们就该变一变了。” 说到这里,他目中掠过了冷锋:“一朝天子一朝臣,这话是没有错的,可总会有人历经数朝而不倒,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刘瑾觉得这个话题很重要,猛的将口里的糕点吞下,坐直了,竖起耳朵听。 牟斌道:“这是因为,每一个天子的脾气都不同,你适应了这个,就未必能适应那一个,你在这儿如鱼得水,到了那儿,可能就显得令人生厌了。可这世上有一种人,却总能对每一个天子的胃口。” 刘瑾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牟斌叹了口气:“可是而今,本指挥使只历经一朝,却好像历经了两朝一般,皇上站在了十字路口,选择了另一条岔路,我们得加紧步伐,赶紧跟不上,跟不上,他的身后就没有你的位置了。” 刘瑾恍然大悟,下意识的就道:“原来你从前对人和善,都是装出来的。” 牟斌笑了笑,他似乎看出了刘瑾的潜力,有意想要使自己和刘瑾的关系亲昵一些,只是他的笑容,却并没有什么亲和力:“刘公公又错了,这不是装出来的,若是装出来,以陛下的圣明,不能明察秋毫吗?你得自己都相信这些,这才是为臣之道。” 刘瑾就笑嘻嘻的道:“咱不在乎这些,咱有干爷,有太子……” 这一句话,差点没把牟斌噎个半死,技术流,终究还是比不过宦三代啊。 此时,有个司吏匆匆进来道:“指挥,被抓来的大理寺推官吴英,自称与指挥有旧,请指挥无论如何也要去见一面,他说看在往日的情面上……” 牟斌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只是淡淡道:“我乃官,他是贼,什么往日情分,本指挥不认得他,此人竟想攀附在本指挥身上,是何居心?现在诏狱里,人满为患,吵闹的很,这些人尚还执迷不悟,叫刘千户带人去,狠狠打这推官一顿,一来,是让他记点教训,二来,以儆效尤。” “是。” ………… 这一夜,热闹非常,被抓的人自是苦不堪言。 可是没有被抓的,听到外头的动静,也是一宿没有睡着。 到了清早,各个府邸的人便开始四处去打探,这一打探之下,方知竟抓了一百多人,这是除太祖高皇帝时,都不曾有过的事啊。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人们已经没有心思去办公了,各种小道消息,飞速的流传,这许多平日在一起办公的人,突然之间,一下子下了狱,这是何其可怕的事。 人们战战兢兢的等待着接下来的结果。 士林已经哗然了。 哀鸿遍野。 在所有的罪行,统统都最后核实之后,一个个案情开始定巚。 过了数日,方继藩就拿着奏报入宫觐见。 弘治皇帝虽整天都呆在宫里,可也感受到了京察使给这京里带来的肃杀之气。 这些日子,明里暗里来说情的人不少。 弘治皇帝都不露声色,直到见着了方继藩:“如何?” “都查实了。”方继藩道:“所有定罪的,都有铁证,大理寺和刑部,也已派员,没挑出什么毛病,陛下,这是大致的处置名录,恳请陛下定夺。” 说罢,便将奏疏递上去。 弘治皇帝打开一看,眉头随即皱起,里头密密麻麻。 其中定了死罪的,竟有十三人之多,这是罪大恶极的,除此之外,流放黄金洲者,也有三十五人。 其余之人,或是罢黜官职,或是贬斥为吏,不一而足。 其实,方继藩已经算是从宽了,毕竟……牵涉到的人实在太多太多,总不能全部都杀了,一群按察使,关门讨论过几次,这是最终的结果。 可哪怕如此,一次杀十三个朝廷命官,又流放数十人,这都是骇人听闻的事。 在大明,哪怕是皇帝廷杖大臣,不小心打死了几个,都会被人骂作是残暴不仁呢。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沉着脸道:“你可知道如此做的后果?” 方继藩却是毫不迟疑的正色道:“儿臣已经想到了,儿臣不打算要身后之名,只求今日天下安定。” 听了这一席话,弘治皇帝绷着的面容倒是松动了一些,道:“朕和你想到了一处。不过……朕乃天子,被人骂一骂,也就罢了,你得罪了如此多的人,却要小心。” 弘治皇帝的关心,方继藩还是很受用的,小小感动了一下,便道:“儿臣蒙受圣恩,敢不尽心竭力,继之以死。”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既如此,朕依旧照准了,往后京察使查案,就按这个成例来办,不必事事通报宫中请示,只需按时,送卷宗入宫即可。朕信得过你们的。” 接着,弘治皇帝幽幽叹了口气,才又道:“这才短短两月不到,就查实了这么多人,朕唯一担心的是,将来……朕还有人可用吗?” “陛下。”方继藩笃定的道:“会有的,这大明,有的是的人希望能够为陛下效力。再者说了,儿臣此前已经上奏过,这开头是最容易的,因为犯官们此前无人约束,最是猖獗,可如今敲响了警钟,他们行事定会收敛许多,有的畏罪的,自会老老实实,哪怕是还起心动念的,怕也会做的极为隐秘,不敢声张,处处小心为上,再不似从前那般猖獗了,到时要查实搜证,可就没有今日这般容易了。” 弘治皇帝笑了:“对,朕想起来了,你的目的,就在于此,要让他们有所收敛,哪怕是真做了什么坏事,也是见不得光,再不似从前猖獗。” 弘治皇帝眯着眼:“但愿……这对天下,有所好处吧……” 他又叹了口气!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五十一章:壮哉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 如方继藩所奏的一般。 斩首、流放、罢黜。 这冰冷的旨意,让所有人的心底深处都透着寒意。 在南镇抚司里,嚎哭声一片。 斩首者,自不待言,流放者,更是惨不忍睹,须知流放,可不是流放一人,而是流放全家数十上百口。 不出意外,方继藩定当以权谋私,这些人是要送去他的领地的。 想想九死一生之后,抵达了新的大陆,然后被一大群姓方的包围,一眼望去,统统都是姓方的,这人生便更加是索然无味,还不如干脆给个痛快,死了干净。 至于罢黜者,也不啻是晴天霹雳。 一群人直接从诏狱中释放出来,可他们一个个脸色惨然。 数十年寒窗为官身,而后宦海浮沉,历经了多少的努力和心血,可一下子说没,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致士,致士还乡,无论如何,还是多少有一些面子的,到了乡中也能受人尊敬。 而罢黜,且不说永不叙用,便几乎是从云端上摔至了地底,永不翻身了。 有人哭了。 捶胸跌足,呜呜大哭。 待传旨的宦官念毕,有人大叫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似乎这是他们的最后一线希望了。 那传圣旨的宦官,只冷冷的看了他们一眼,而后再不理会,在禁卫的保护之下,直接骑马而去。 这七八十个被罢黜之人,便这么无人去理会了。 有人哆哆嗦嗦的站了起来,面容悲切,万念俱灰,不由道:“方继藩……方继藩,我与你势不两立。” 然后…… 沉默了! 他们内心是愤怒的,这股愤怒,几乎点燃起了内心深处的熊熊大火,他们因方继藩落得如斯田地,可不是势不两立吗? 真真恨不得把所有的愤怒化为火焰,把方继藩烧个灰飞烟灭。 可是……方继藩是谁? 有人内心深处生出了绝望。 不说那家伙整天有人护卫………前些日子,还把人全家炸上了天呢,这是他们可以作对的人吗? 哎…… 还能怪谁? 怪太子殿下吗? 太子乃是储君,是他们这群人可以责怪的吗? 哪怕心里有再多的憎恨,此时此刻,也决计不能发出任何大逆不道之言了。 终于有人龇牙咧嘴的道:“陈田锦,陈田锦此贼为虎作伥,不堪为人!” 有人猛地想起来了。 搜查令出示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位叫陈田锦的京察使签下来的,还有驾贴……都是此人。 与痛骂方继藩时寥寥无人的响应不同,一下子,这群犯官们顿时像炸开了锅。 “对,就是此贼,此贼攀附权奸,可耻。” “诸公,不可放过他。” “前些日子,此贼还与我饮酒,呸,我真是瞎了眼。” “大奸大恶,无过这等两面三刀之人啊。” 愤怒已经令这些失去了一切的犯官们失去了理智,只想找到一个发泄口。 他们握紧了拳头,有人振臂道:“就是这贼子,咱们找他去。” 士大夫们,一向地位优渥,因而格外的大胆。 就如那焦芳一般,甚至还敢威胁内阁大学士,说自己要刺杀大臣一般,照样可以吓得人忙是和他缓和关系。 至于历史上,那位喊出仗义死节,然后带着一群官员埋伏在宫门附近,预备要将‘奸人’打死的,那就更不必言了。哪怕是在宫中,斗殴也是发生过的。 现在……干柴烈火,顷刻之间,这七八十人已是坐不住了。 ………… 陈田锦心情郁郁的回府休息了两日,这京察使的差事,让他心里恐惧起来。 这京察使,怎么看,都像是天煞孤星啊,以后会没有朋友的。 自己毕竟还是士大夫,忝为侍郎,对以后的仕途,心里还有一些盼头呢。 这差事,非要辞了不可。 都是方继藩那狗东西…… 呸,算了,不骂他,骂他都嫌累。 休息了两日,自是要回到部堂里去当值了。 这天一早,他坐上了马车,马车滚滚而行。 坐在马车里,陈田锦阖目,他脑海里则在天人交战,如何请辞呢,又或者,是不是要上一份奏疏,先反对一下京察新制,而后再请辞。 对,要上书反对一下,自己是京察使,京察使反对新制……必能掀起轩然大波。 “哼!”坐在车里的陈田锦,不禁发出了冷笑。 方继藩啊方继藩,你想找死,老夫却不陪你找死。 正想着,外头却突然嘈杂起来,马车也停了。 陈田锦一愣。 咳嗽一声:“陈福,陈福……” 他连续呼唤了几声,历来在车下随行,负责照顾自己的陈福,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 陈田锦不禁恼怒,这个陈福,真是越来越不上心了。 透过车窗,只看到沿街的人都朝自己马车看来。 陈锦田皱了皱眉,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只好下车。 只是人一落地却见那陈福竟是被人按在地上打。 陈田锦懵了。 不只是陈福,还有那车夫,迅速的被淹没在人潮之中。 这群凶徒,个个发出怒吼:“打死这为虎作伥的狗贼!” “陈田锦呢,陈田锦可在车中。” “快看,陈贼在此。” 陈田锦打了个哆嗦。 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 这些人……十有八九,他都有过一面之缘,甚至……还有一些是打过交道的。 可现在……他们一个个面目可憎,等他们发现了陈田锦之后,那面上狰狞的样子,让陈田锦的心底深处,冒出了一股寒意。 下意识的……他想跑。 若是方继藩那狗一样的东西,这时候,只怕早就跑到街尾去了。 可陈田锦在这一刻,危机意识显然还不足够。 他两条腿,竟觉得迈不动,像是灌铅一般。 浩浩荡荡的人潮,已朝着他来。 陈田锦一下子,认出了为首的那个。 “徐贤弟……” 陈田锦不禁道。 这个徐贤弟,乃是工部主事徐建功,当初和自己是同榜的进士,算是同年,此后虽各有际遇,可见了面,还是少不得要热情打个招呼的。 徐建功瞪着血红的眼睛,面上却极是可怖,他撸着长袖,露出了胳膊,待领着浩浩荡荡的人走近了。 陈田锦立即道:“徐贤弟,我正要寻你,你的案子如何,那些……那些……” “陈贼受死!” 陈田锦话说一半,一拳迎面而来。 拳风仿佛刺破了虚空,当下砸中陈田锦的鼻头。 陈田锦吃痛,弯腰捂住鼻子,鼻血顿时泛滥成灾,他疼得眼泪都出来,支支吾吾想要说什么。 那徐建功身后,有人怒不可遏的道:“跟这样的狗贼有什么可说的,大家来看,这就是为虎作伥的陈田锦,此贼人面兽心,两面三刀,作恶多端,不要跟他客气,打!” 一声打。 早已激愤的人们便如潮水一般,将陈田锦淹没,拳打脚踢。 陈田锦在愤怒的喊打声中,发出绝望的声音:“我是清白的,我是清白的……呃啊……” 他的哀叫声自是引不起任何一人的同情,只有数不清的拳头和腿脚凌厉无比的落在他的身上,这可是下了死手,自是无人客气。 外头,早有无数人围看,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倒是有路过的读书人,听说打陈田锦,居然也撸起了袖子,正色道:“这是国贼,打得好……” 便也冲了去。 咔擦一声…… 却不知自己的腿骨,是被何人所踩,力道惊人…… 本是受了无数腿脚的陈田锦,在这一刻,突然又发出了哀嚎…… “我的腿……我的腿……” 人群没有散去…… 直到一炷香之后,一队顺天府的官差心急火燎的赶来,用戒尺驱开了众人,这些人才一哄而散…… ………… 宫里急传方继藩入宫觐见。 方继藩心里嘀咕,昨日见了,今日怎么又见?岳父也不该是如此的呀。 可到了奉天殿,却见刘健等人默然的在殿中,一声不吭,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看。 就连弘治皇帝的脸色,亦是阴沉到了极点。 方继藩惊讶的看着陛下。 又忍不住看看刘健,刘公的病……好了? 弘治皇帝艰难的开口道:“继藩……哎……陈田锦……就是协助你京察,被你视之为兄长的此人,他……他今日不幸……被一群恶徒围了,七八十人,足足打了一炷香……面目全非,腿……腿也被打断了。” 方继藩乐呵呵的刚想说,这狗东西怎么这么不小心,可抬头看着君臣们沉痛的模样,方继藩的面上的笑容也努力的消失,转而……化作了一股悲愤。 “啊……被打了一炷香……腿……腿也断了……儿臣……儿臣听闻噩耗……悲……悲不自胜,陈公……他……他是一个好人哪,贼子们安敢如此。”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他震惊于陈田锦的可怕遭遇。 也更为担心的看着方继藩。 一个京察使,尚且遭了如此可怕的报复,更何况还是主持此事的方继藩了。 方继藩这些人……为了为朕分忧,这是提着自己的脑袋在拼命啊。 ………… 推荐一本书,谍战类的,名字叫《密战无痕》,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五十二章:长势喜人 想到此,弘治皇帝的眼睛便红了。 有感动,也有着急。 一个京察……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女婿,还有这么多肱骨之臣,有欧阳志,还有萧敬,有许许多多的人……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奉旨办事,可这其中有多少的风险啊。 那些对京察不满的人,大有人在,他们势必要破口痛骂。 那些因京察而被处死、流放以及罢黜的人,他们和他们的族人,哪一个不是将京察使们恨之入骨。 今日这陈田锦,不就证明了吗? 一个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数十上百人痛殴,何其惨也。 这陈田锦,可是朝廷命官,如今却已是斯文丧尽。 被那么多人打得浑身伤痕累累,腿也断了。 弘治皇帝越想就越感到后怕,若是这一次被打的不是陈田锦,而是自己的女婿呢?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一脸沉痛的样子,心里又不禁想,方继藩将陈田锦也拉去做京察使,可见在他的心里,这陈田锦与他之间的友谊有多么的深厚,方继藩对陈田锦,又有多大的信任啊。 哎…… 他叹了口气,心里很有感触,徐徐步下了金銮,走到了方继藩的身边,拍了拍方继藩的肩,语带安慰道:“继藩哪,你要节哀,要节哀啊。” 方继藩揉了揉眼睛,声音里洋溢着哀伤:“陈公是个好人……” “嗯。”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是啊,他是一个好人,你们放心,朕绝不会姑息这些贼子,一定会让厂卫彻查,将这些行凶的暴徒,一网打尽,一定要严苛法办。” “陛下……” “嗯?” 方继藩道:“儿臣以为,这不过是那些被罢黜的官员进行的报复。这些人已被罢黜,而今不过是一介草民,他们怒而当街殴斗,自是罪无可赦,可是陛下……为大明自有律令成法,若只是当街殴斗之罪,涉及的人又多,朝廷只需秉公办理便是,首恶要严办,其余人等,也要予以惩戒,可若是因此而动用厂卫,甚至还要严苛法办,从重处置,这……恰恰就违反了陛下公平决策的原则,儿臣以为,此事固然是罪大恶极,可依旧还是发顺天府秉公处置即可,殴斗之罪,就以殴斗之罪来办。” 弘治皇帝听到此,眼眶更加的红了。 瞧瞧,这就是自己的女婿啊。 恶贼们打伤了他视为兄长的长者,腿都打断了,他还能强忍着悲痛,希望朕不要将此事扩大,处处都在为朕考虑,生恐朕开了这个先河,此后法令过于严苛。 这才是真正的肱骨之臣,是社稷之臣。 弘治皇帝心里满满的感动,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虽然方继藩在悲痛了一小下之后,很快就露出了没心没肺的样子。 可是这在弘治皇帝看来,这撕心裂肺之痛,定是被这没心没肺掩藏着吧,还不知道私下里得多难过呢。 弘治皇帝点点头:“若朕的臣工,人人如继藩这般,朕也就无忧了,大公无私,为朕赴汤蹈火,这便是朕最看重你的一点,此次京察,太子与你,还有那些京察使们,都有大功劳,这些功劳,朕都记在心里,你们都是朕的肱骨之臣啊。” 说着,他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关切的道:“继藩,以后出入,要多加小心,切切不可遭致报复。” 方继藩就正色道:“为陛下而死,是臣子的荣幸,就算断了一条腿,也不算什么!” 弘治皇帝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恨不得将方继藩的这句话刻在方继藩的脑袋上,好让自己时时刻刻铭记着,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大忠臣。 方继藩没有在宫中待太久,见过弘治皇帝,便告辞出宫了。 刚回到了西山,那王金元便心急火燎的来到方继藩的跟前,道:“少爷,少爷,你晓得不晓得,那京察使陈田锦被打了个半死,送来了咱们西山医学院啦。” 方继藩背着手,鄙视的看了王金元一眼,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道:“狗东西,凡事都比人慢一拍,要你何用,过几日,把你全家送去藩地去。” 王金元哭了,啪嗒一下跪倒在地,滔滔大哭:“少爷,少爷……小人知错啦,小人以后再不敢啦。” 方继藩恨不得踹死他:“滚开!” “噢。”王金元如蒙大赦,恨不得立即消失在方继藩的面前。 “对了。”方继藩倒是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王金元才走了两步,听到方继藩的叫唤,连忙驻足,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绷着脸道:“我倒想起来了,你安排一下,要给我多加派三五百个侍卫。” “这么多?”王金元下意识的惊道。 见方继藩的脸沉下来了,王金元立即道:“这个好办,好办得很,少爷金贵,现在这百来个护卫,怎么能尽心保护呢,小人这就去安排。” 方继藩满意的点头。 无论如何,陈田锦也是京察使,现在人家送来了西山医学院,不去看看,也实在是良心上说不过去。 于是方继藩便赶到西山医学院。 苏月正忙活着呢,一听到师公来了,便匆匆带着一干徒子徒孙来迎接。 方继藩当头便问:“陈田锦如何了?” 这陈田锦送了来,西山医学院可不敢怠慢,这可是京察使啊,最近跟着师公公干的人。 苏月立即道:“人送来,学生便亲自诊视了,哎,实在太惨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皮肉不是淤青的,鼻梁断了,腿断了,手骨骨折三处,两只眼睛已经肿胀到撑不开,头发被人扯去了不少,内脏是否有损伤还不知道,精神的创伤很严重,送来的时候,奄奄一息,口里还喃喃念着:‘狗官,狗官,我与你们势不两立……’之类的话。” 说到此处,苏月不禁肃然起敬起来:“师公……这位京察使,真的很令学生们钦佩啊,哪怕是被打成了这个样子,也宁死不肯屈服,奄奄一息,生死未卜之际,尚且还能如此的硬气,师公真有先见之明,一眼就看出这位陈公是个正直高义之人。” 方继藩背着手道:“受伤这么严重,亏得这些人下的了手,好好救治吧,要不惜任何手段,无论用多贵的药,反正……他家里有钱。” 苏月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师公放心,人既然送了来,学生便是赴汤蹈火,也要竭尽所能,何况医学院上下都对他钦佩的不得了,自是全力以赴。” 方继藩放心了。 自己又救了一个人,举手投足,一桩善事便完成。 难得,真是难得。 他心情大好,哼着调子,觉得这么好的事,需得和朱厚照分享才好。 可他找到朱厚照的时候,却发现,朱厚照此刻,正在试验田里忙碌。 这家伙衣衫褴褛的样子,正在田陌之间痛骂一个屯田卫的校尉:“你们就这么记录的,瞎了眼吗?难怪这数据,本宫总觉得有差错,狗东西,本宫的肥料,肥料啊……” 那校尉一直低着头,不敢吱声。 终于,朱厚照骂得累了,总算停了下来。 前几日,忙着京察的事,他对京察虽有兴趣,可是试验田这边已花费了无数的心血,心里总是惦记着,现在好不容易,京察的事告一段落,便赶着来研究所和试验田了。 朱厚照是一个无论干啥事,都好像自己在行军打仗一般的人,当然,他永远都是那个大将军,骂人和打人是家常便饭,居中调度,也是有模有样,亲下基层,也是家常便饭。 见了方继藩来,朱厚照气咻咻的上了田垄,上下打量方继藩,不爽的道:“本宫现在忙得很,可别再寻事来了。” 方继藩一脸悲痛的样子:“臣是来向殿下禀告的,京察使陈田锦,被人打得面目全非,腿都断了。” 朱厚照眉一挑,眼中闪过疑惑,顿了顿,方才想起了陈田锦是谁来着,随即眉飞色舞的道:“呀,是他啊,那家伙,本宫早想打他了,一直都抽不开身来,却不知是哪位义士给本宫代劳?” “……” 方继藩终于明白,朱厚照为何在历史上臭名昭著了。 看看这狗东西,这是人说的话吗? 方继藩觉得这个话题不好继续下去了,咳嗽一声,转而道:“殿下,那个……那个……这试验田的进展如何了?” 不说试验田还好,一说,朱厚照便浑身龙精虎猛起来。 他激动的道:“已经开辟了一千多处试验田,这花费可是不小啊,说实话,此次农业研究的花费,是最惊人的,可没有办法,你自己说了要不惜工本的。你看,研究所这儿,按着你的方法,已有数十种肥料合成出来,根据用料的多寡,咱们记录下了一千多处试验田的数据,现在根据长势,这乙丁号试验田,还有甲癸号试验田的长势,格外的突出,长势极好,格外的喜人,不过现在不是还没开始生稻呢,最后到底如何,却还是未知之数。”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五十三章:药到病除 ?方继藩对于如何种出粮来,没有任何的兴趣。 他在意的是,这粮食到底能亩产多少斤。 可朱厚照却完全和他背道而驰,他或许对亩产多少有那么点儿兴趣,这毕竟关系着他的绩效。 可是……他更喜欢的是,这个粮食成长的过程。 这是一个极有趣的事。 中途可能会发生任何可能的情况,而他如何去解决掉。 这考验到的,是一个人的耐心,一个人的应变能力,以及一个人的组织能力。 恰恰这些,自幼研究行军打仗的朱厚照,统统都有。 他已经掌握了一套行之有效的方法,这个方法,本质上是互通的。 因而,他拉扯着方继藩到了两处试验田,不停的介绍:“看见了吗?这两处田,最大的特点便是插秧时极为密实,一般的情况之下,插秧若是过密,容易导致秧苗吸收的养分过少,难以存活,有些秧苗也不适合密植,可你看……现在的长势,依旧还是喜人……老方,本宫现在最大的期望,就在这两处的试验田上,其他的,或多或少都有问题。” 方继藩点点头:“若是当真能成,就妥当了,往后太子殿下和臣出门在外,腰杆子也直一些。” 朱厚照就叉着手,信心满满的道:“你放心便是,此次不成,咱们再想办法,这等事,缺的就是时间和银子,只要管够,这世上是没有什么不可以办成的。不过……那个张信,总是喜欢来此之指手画脚,很是讨厌啊……” 方继藩便道:“殿下,张信是农学方面的专家,此次是联合研究,他的建议,也是极要紧的。” 朱厚照很不爽的撇了撇嘴,最后勉强道:“好吧,他若只是提议倒也罢了,却是犟的像一头牛一般,也罢,也罢,还有,那京察的事,暂时别再来烦本宫了,本宫是干大事的人。” 方继藩心里想,京察也是大事啊。 当然,他懒得说。 一次京察之后,随着许多大臣的获罪,倒是让京中一下子多了几分悲凉的气氛。 这也令以往明目张胆的冰敬碳敬,变得鬼祟起来,不少府邸的主人开始约束自己的子弟,万万不可在外生事,切切不可让人拿捏住了把柄。 京察们依旧还在四处打探。 可相比于此前,想要搜证,却难了不知多少倍。 正如方继藩所言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一般,这证据已开始越来越难寻了。以往明目张胆的事,统统都转入了地下,从前那些在街面上,惹来民怨的事,也一下子减少了许多。 当然,这并不代表潜藏在这台面下的污垢完全消失了。 只不过是变得更为隐蔽。 以往的小吏,敢于直接进入铺面,伸手便索钱。 现在……却规矩了不少。 哪怕是有人将礼送上门,也难免要狐疑一下,生怕背后有什么陷阱。 而这时候……才是真正考验京察的时候。 只是……此次京察却也让方继藩惹了众怨。 以往你把人炸上天,毕竟没有炸我,因而,只是骂几句便是。 以往你胡闹,骗我们的银子买宅子,可宅子毕竟可以用来住,而且还涨了,这是买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可现在……你这是要挖大家的根哪。 因而,弹劾京察的人不在少数,可谓是怨声载道。 这明显给予了弘治皇帝不少的压力。 可弘治皇帝依旧不为所动,只是为之气闷了一些罢了。 弘治皇帝命锦衣卫去打探舆论,可萧敬连着几日,都不敢将厂卫的奏报送上来。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不禁道:“萧伴伴,锦衣卫的奏报之中,为何如此潦草和敷衍?” 萧敬只默默的低着头,不敢做声。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淡淡道:“你瞒了朕什么吗?” 萧敬就连忙拜倒道:“奴婢万死。” “你一个奴婢,竟也敢隐瞒朕?”弘治皇帝瞪着萧敬,脸色铁青,狠狠的斥责。 萧敬一脸惊惧,却又带着犹豫:“奴婢……奴婢……” 弘治皇帝冷着脸,冷冷的吐出两个字:“取来!” 萧敬沉吟了片刻,最终只好道:“遵旨。” 说着,他只好亲自去了东厂,取出了一沓奏报。 弘治皇帝接过,这里头,多是刺探士林的奏报。 随手打开,这一看之下,虽是心里已有准备,却还不禁为之气结。 里头将京察,几乎已经比作了《史记周本纪》中周厉王时期的道路以目了,各种嬉笑怒骂,表面上只是骂京察,可实际上,却是对这些京察使们各种的丑化,认为这是排除异己,是朝中出了大奸。 若只是稍稍往深里一想,这背后,又何尝不是将当今皇帝,比作了周厉王和隋炀帝? 弘治皇帝脸色很阴沉,却是不露声色。 他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只将一件件的奏报,耐心的看完。 读书人们总希望以座谈和诗会的形势聚在一起,在一起,那就难免会有议论。 而这些议论,甚至有一些是不堪入目的。 统统看完之后,弘治皇帝面无表情的将这些奏报搁置到了一边,淡淡的道:“现在的读书人,已敢这样的言事了吗?” “陛下……”萧敬看着面无表情的弘治皇帝,心里拿不住主意,战战兢兢的道:“他们历来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的……” 弘治皇帝却是吁了口气:“哎……当初朕不甚圣明,百姓疾苦的时候,他们称朕为仁君和圣君,可当朕励精图治,百姓们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他们却将朕当做了周厉王和隋炀帝,由着他们去吧。” 弘治皇帝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不然,自己又能将这些人怎么办呢? 嘴长在他们的身上,且这些人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总是借古讽今,阴阳怪气,你想要抓住他们的话柄,也难。 索性……只好由着去了。 看着弘治皇帝没有太过生气,萧敬终于松了口气。 ………… 第二次京察的时候,陈田锦显得很积极,他是被人用担架抬来的,虽说他的腿是真的瘸了。 朝廷已捉拿了几个首犯,下了流放的刑罚,至于其他参与此事的人,统统打了板子。 至于陈田锦的医药所需,也统统是这些人赔偿所得。 可陈田锦依旧还不解恨,这腿废了,是一辈子的事,花了点医药费就解恨得了? 其他京察使有了陈田锦的教训,个个都加强了自己的护卫,再看陈田锦时,个个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每月一次的京察审核,可惜这一次,案子只有寥寥二十余件,和此前一次三百多件,却不可同日而语了。 方继藩却将萧敬拉到了一边。 萧敬没想到齐国公居然会想和自己私谈,倒是颇有几分受宠若惊。 他看着方继藩,却见方继藩道:“很奇怪,怎么这一月过去,也不见陛下召见我?” “这……”萧敬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如实道:“陛下近来,心情不好。” 方继藩这才释然了。 原来不是针对我个人的啊,这便好了。 方继藩便露出了笑容,笑吟吟的道:“陛下一向心情不好,怎么近日心情格外的糟糕了?” 对于方继藩的能耐,萧敬是清楚知道了,此时当然不敢隐瞒:“陛下催着要奴婢打探士林的消息,厂卫只好具实禀奏,是实在不敢欺君罔上啊,可是……这奏报递上去,齐国公想来也是知道的,那些个读书人……陛下看了,闷闷不乐,却还要看,于是每日递上去奏报,他看了之后,心里更忧,如此已一个月过去了……” 方继藩惊讶的想,皇帝居然还有这么个爱好,这明显就是自虐啊,别人骂我方继藩,我方继藩历来不在乎的,只要他有种别当着我的面骂便好。 这等事,要嘛就不理会,要嘛就索性统统将这些阴阳怪气的人抓起来,学一学始皇帝的做派,焚书坑儒,一刀两断。 萧敬皱着眉继续道:“陛下近来抑郁的很,奴婢倒是担心,要不,请个精神科的大夫去看看吧。” 方继藩看萧敬的样子,犹如看白痴一样:“狗东西,你以为我傻,你想害我是不是?” 萧敬脸色变了,连忙摆着手。 方继藩却是托着下巴,想了想,眯着眼道:“不过……心药还需心药医,我倒有个法子,保管效果显著。” “什么法子?”萧敬眼睛一亮。 方继藩则对他冷笑:“为什么告诉你,好让你去邀功请赏是吗?狗东西,我的功劳你也敢抢,想上天啦?” 萧敬觉得跟方继藩这等人沟通,实是一件要命的事。 深吸一口气,不计较,要淡定,他道:“明日?” “明日!”方继藩笃定的道:“等着瞧吧,明天就让陛下笑起来,让他乐呵一个月,正好我又搜到了不少姓方的,手头上还差点赐户的名额。” 萧敬:“……” 大明现在居然还能找到姓方的,这倒是新鲜事了。 “好,奴婢回去之后,便给陛下禀告这个好消息,就等你的药方来,击掌为誓?” 方继藩只道:“滚开!”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五十四章:书生之言 弘治皇帝很忧心。 当萧敬去了顺天府审核京察之后,他召见了刘健、李东阳和谢迁。 君臣四人,相对而坐。 弘治皇帝取出了一份份的奏报,交给三人传阅。 刘健三人接过,只略略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春暖鸭先知,他们就是那只鸭。 士林的反应,他们比弘治皇帝更清楚。 “陛下……哎……臣以为,陛下固然有大治之心,此举,也甚为恰当,可是……终究还是过激了啊。” 刘健自始至终都没有反对弘治皇帝的京察。 他岂会不知此乃大明最大的弊政。 朝廷有再多的善政,皇帝再如何爱民,也抚不平一个肆无忌惮的小吏,伸出手来,朝一个良善百姓的伤害。 可是……过头了,千百年来,不都是这样的吗? 太祖高皇帝时,倒是狠狠的整治了一段日子,可又如何呢?不照旧又回到了常态,最后还换来了千古骂名,人们未必会记得,太祖高皇帝时,吏治被肃清,只会记得剥皮充草,大行株连的残暴。 弘治皇帝皱眉道:“朕担心有人肆意如此,滋生妖言啊。” 这才是弘治皇帝所担心的事。 百姓们毕竟是没有什么见识,他们对事情的看法,都来源于读书人,在他们眼里,读书人便是有学识的人,见多识广,这也是为何太祖高皇帝在时,曾在大诰之中,特地明言,生员不可言事的原因。 所谓生员不可言事,并非是不准他们说话,而是不准他们妄议国家大事,在各乡各里,一旦放任这些人对国家大政胡言乱语,影响力是极大的。 可惜……皇帝不可能派人去管着每一个人的嘴,很快便人亡政息,再没有人提起这条禁令了。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刘健等人一眼,又道:“朕所担心的是……还有一桩,前些日子,厂卫捉拿了几个读书人,你猜他们怎么着,他们竟是将反对京察的议论刊印了出来,四处的张贴,甚至……还进行贩卖……为首的一人,乃是举人陈劲松,此人已经在逃,不几日之后,这样的刊本,又开始出现。” 这一次,算是彻底的捅了马蜂窝了。 一个小小的举人,竟是如此胆大。 “朕已命人除了陈劲松的学籍,可此人似有人暗中袒护,迄今为止,厂卫都没有发现他的踪迹,而这样的刊本,却还是屡禁不绝。” “朕……该拿这些人怎么办啊,就算诛了一个陈劲松,将来少不得还会有一个李劲松,张劲松……可是……朕是在做对的事啊。” 弘治皇帝深深的感受到了有一股力量在和自己较劲。这股力量无色无形,却总是让自己如鲠在喉。 “陛下,京察既已开始,就不能再改弦更张了。”刘健突然肃容道:“要嘛不做,可既然做了,若是朝令夕改,则天家威信,荡然无存,何况一旦反复,只会让某些人备受鼓舞,到时,他们不但要反京察,下一个的矛头,可能就是新政,又可能是下西洋。退一步,则步步皆退!” 刘健显得很镇定,他很能明白陛下的感受,陛下已有些犹豫和动摇了。 可作为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表现出了刚毅的一面:“臣也是读书人,臣也很能明白,得到的东西失去了,被人虢夺了的感受。可是……臣也决计明白,倘若不京察,任其放任自流,哪怕是下再多次的西洋,新政带来了多少的好处,终究这一切,也会被人任意挥霍。臣不同意齐国公如此过激,治大国如烹小鲜,岂可这般随意,可是……臣不得不承认,齐国公的方向是对的。” 弘治皇帝素来对刘健很信任,此时认真的听着,点头道:“你继续说下去。” 刘健善于判断,一旦有了判断,便有坚持之心,这也是他成为内阁首辅大学士的原因。 于是刘健沉默片刻,便又道:“若是以智计,宾之胜臣十倍,或许宾之有办法。” 众人下意识的看向了李东阳。 李东阳心里叹息,刘公终究还是做出了选择,他实在不愿意站在所有读书人们的对立面,因此,不禁苦笑,却还是认真的道:“此事易尔,区区一个举人,竟敢私印刊本,那么朝廷何不光明正大的印刷刊本,阐述陛下的心意呢?朝廷的财富,是区区一个举人的百倍千倍,朝廷只需将邸报印刷出来,四处张挂,便足以安民了,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弘治皇帝身躯一颤,犹如一言惊醒,随即就道:“此言甚善,不错,不错,这是好办法。” 刘健和谢迁也恍然,随即露出了轻松之色,李东阳还真是‘诡计多端’啊,哈哈,不错,方才所有人都陷入了一个盲区,只想到了刊印的危害,却没有想到应当利用它来以毒攻毒。 “这是良策,得赶紧拿出一个章程来,银子,可由内帑出。”弘治皇帝勉强露出几分笑容,但是整个人总算轻松了许多。 有了决断,刘健几人便告辞出去。 此时天色已晚。 萧敬却一脸疲惫的自顺天府回来。 他走近了弘治皇帝,见弘治皇帝面带笑容,不禁愕然道:“陛下,有什么喜事吗?” 这些日子,陛下都闷闷不乐的,这样笑容算是难得了。 “和你说了,你也不懂。”弘治皇帝卖着关子。 萧敬没有多问,却道:“陛下,今日在顺天府,奴婢斗胆向齐国公提及了陛下所忧之事,齐国公说,明日他要入宫觐见,要为陛下解除心病。” 弘治皇帝一愣:“心病?” 随即,弘治皇帝苦笑:“你呀你,嘴巴不牢,该打。” “是。”萧敬却是忧心忡忡:“奴婢万死,奴婢只是……” 弘治皇帝叹口气:“正好,明日朕也想见见他,难得他有如此苦心,朕正好交代一些事给他办。” 当日,弘治皇帝歇下,睡了这段日子来最安稳的一觉。 次日一早,方继藩便如萧敬所言的一样,喜滋滋的入宫了。 弘治皇帝见了方继藩,也颇为高兴。 方继藩心里一愣,陛下不是抑郁了吗?咋还活蹦乱跳的。 弘治皇帝开口道:“朕有一事,正要交代你。” 说着,他看了萧敬一眼:“先召刘卿家三人来。” 接着,命人给方继藩赐坐。 方继藩耐心等候片刻,刘健三人便觐见了。 弘治皇帝与刘健三人交换一个眼色:“现在士林不忿,京里流言四起,有贼子想拿京察做文章,朕有意将邸报刊印成册,四处张发,以安天下人心,继藩,你看如何?” 方继藩:“……” 这……这不是报纸吗? 卧槽,陛下这是要办报纸啦。 不过……报纸的出现,本也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大明的君臣们,没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之所以没有出现报纸,一方面是国库本就不足,另一方面,还是印刷手段的落后。 现在这两方面的问题,统统都解决了,报纸的出现,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刘健笑吟吟的道:“齐国公向来聪慧,或许早有这样的心思了吧。” 谢迁也不禁乐了。 只有李东阳很含蓄,主意是自己想出来的,要低调,你们夸我即可,我越谦虚。 方继藩却是语出惊人的道:“这是书生之言!” 弘治皇帝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 刘健三人也不禁微微一愣。 啥? 方继藩心里想笑,报纸,我方继藩早想过了,这个买卖不做,真以为我方继藩是傻? 上一辈子,多少人曾妄想着回到古代,便办报纸,主导舆论,就好像报纸一办,这天下人自此便跟你一条心似的,甚至还能开启民智之类…… 方继藩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正色道:“陛下,儿臣敢问,如此大规模的办邸报,这邸报一出,谁人可看?” 弘治皇帝的眉头渐渐拧得深深的,定定的看着方继藩,一时沉默。 “是读书人!”方继藩自答自问的继续道:“读书人看的四书五经还少吗?四书五经之中,有多少劝他们成仁取义之言,若是他们遵从四书五经去做又如何,还需陛下多办一个邸报来刊发?” 这一下子,却真的是将弘治皇帝问住了,也让在场的其他人也怔住了。 方继藩继续道:“士林闹,是他们自觉得,士大夫本应该拥有的东西被人冒犯了,他们将京察使当做了更加凶恶的厂卫,所以他们才生出了愤怒,四书五经,圣人之言,都劝不动他们,那靠一个邸报,就能让他们明白事理?” “再则!”方继藩顿了顿,又道:“至于绝大多数的百姓,他们大字不识,又如何推广邸报呢?还不是需要读过书的人念给他们听?陛下,现下万万不可开这个先河啊,至少暂时不可开,而今就以读书人而论,明白京察好处的读书人,终究还是少数,贸然开启,不但徒劳无功,浪费钱财,反而会带起更多办报的风气,到时,他们会把陛下拉到他们最擅长的领域里,用吐沫喷死陛下和儿臣。”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五十五章:好戏开场 虽然好像穿越者都喜欢办报。 甚至认为这是名利双收的好事。 可方继藩真正了解了世情后,心里却比谁都清楚,用这个玩意去对抗清流和传统的读书人,这是找死。 哪怕是方继藩的西山书院,已经培养了大量的学子。 可用脚后跟去想都明白。 这些个清流和读书人,人家的技能点,都点在了作锦绣文章和喷口水上头。 西山书院呢?学的却是数理化,让一群理科生去和一群技能点点满的清流去对喷,这不是找死吗? 明明自己掌握了把人炸上天的技能,而且还有了京察这等武器,偏生跑去和这乌泱泱的家伙们讲道理,这等于是直接把自己拉到了清流们的战场上去,然后让清流们用最擅长的手段来虐死自己。 方继藩毕竟是没有受虐倾向的。 而至于靠感化和讲道理,想要说服他们,几乎是痴心妄想。 要知道,那邸报办出来之后,谁来负责校稿,谁来负责撰写文章? 看上去,好像皇帝可以让西山的人来,可西山的人并不擅长这个,你让他们写论文还成,写这个……这叫不登大雅之堂。 既然西山的人写不成,那么只好皇帝亲力亲为了,可皇帝又能坚持写几天呢? 最终,不还要委任给翰林?这些翰林,哪怕表面上顺从你,可读书人最擅长的就是春秋笔法啊,表面上,在你的邸报里说着什么吾皇圣德的文章,可背后各种讽刺,骂了你,说不定你还乐呢。 再者开了这个风气,所谓上行下效,各个布政使司,各个府县,怕都要有样学样,而负责这些报纸的人,都是什么人呢? 方继藩说这是书生意气,是没错的,无论是刘健还是李东阳,或者是皇帝,他们的思维,说穿了,还是圣人教化那一套。 这不是说他们不够聪明,本质还是时代的局限性,自幼的耳濡目染,已让他们形成了惯性的思维,总是以为,有些人有教化之可能,天真! 那李东阳听到方继藩那书生之见,脸就直接拉了下来。 又听方继藩一番剖析,却依旧还有些不服气。 他终于忍不住道:“这么说来,齐国公定是有了妙策了?” 方继藩等的可不就是这句话吗? 方继藩笑了笑,一脸笃定的样子道:“很不巧,恰好我倒有一个办法,只要使出来,保管让这些人不堪一击,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哭爹喊娘。” 李东阳一愣,这……可能吗? 只是……方继藩方才的一席话,他其实也觉得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君臣四人在听了这一番分析后,昨日的好心情,现在已被一扫而空了。 现在又听方继藩信誓旦旦,弘治皇帝不由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有何高见?”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陛下,这个要说,一时也说不清楚,儿臣其实早一些日子就曾有过准备了,昨日又听萧公公说起陛下的忧虑,儿臣便已布置好了,只不过……只不过……这事儿,非要眼见为实才好,儿臣在此说再多,怕也难解释清楚。”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他自是知道方继藩素来主意多的,眼角的余光扫了那李东阳一眼,饶有兴致的道:“噢,如何眼见为实。” 方继藩便道:“请陛下移驾平谷县。” 平谷县…… 弘治皇帝一愣。 这平谷县,隶属于顺天府的蓟州下辖县,在京畿之中,属于较为偏远的了,此地乃是京师的门户,又是连接天津卫的枢纽。 不过……这等地方是最可怜的,虽哪一边都沾了边,可又是左右不靠啊,因而在顺天府所辖诸县中,几乎没有太多的存在感,好在那里乃是京营的驻防地之一,这是弘治皇帝对其唯一有印象的地方。 须知这平谷县至大明宫,有百来里路,无端端的跑去平谷县做什么? 弘治皇帝疑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是为何?” 方继藩信心满满的道:“陛下,因为……答案就在平谷县。” 刘健忍不住道:“平谷县一百多里路,齐国公莫非又要鼓动陛下私巡吗?” 弘治皇帝似也开始犹豫了,确实有些远了。 倒是李东阳笑道:“陛下,这是大事,既然齐国公言之凿凿,或许当真有什么良方,若真能因此而解决掉陛下心头之患,倒也不失是一件美事。” 显然,李东阳心里不服气,自然就想弄清楚方继藩的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能让他心服口服的。 老夫做了一辈子的聪明人,你说老夫是书生之见,好嘛,倒是想看看你方继藩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做到化腐朽为神奇。 弘治皇帝也勾起了好奇心,却略有纠结,他眯着眼道:“这一路……可是够远的,现在出发,只怕也要傍晚才能抵达,继藩,朕若是离京太久,恐生事端啊。” 他沉默了片刻,抬头看着萧敬:“萧伴伴,召皇孙来此,就说让他在此读书,萧伴伴也在此,陪他读书吧。” 萧敬会意:“陛下,出巡之事,可要奴婢准备吗?” 弘治皇帝挥手:“去准备吧。” …… 刘健不禁摇摇头。 陛下已经开始越来越不着宫里了。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当,可终究是苦笑以对。 陛下和以往,已经焕然一新了,从前的陛下,总是符合着读书人们心目中的好皇帝标准去行事,现在……却完全背离了读书人们的心思。 可是……这怪得了谁呢? 弘治皇帝预备出发,只是因为要出京,安全方面,需格外的小心,因此勇士营调拨了数百人来,又加上了随行的金吾卫人等,再下旨张懋,亲调一千骁骑,至平谷县和京师一线布防,却没有将原因告诉他。 随行的大臣里,有刘健和李东阳,谢迁则留了下来,需在内阁坐镇。 紧接着,召了一个今日当值的翰林随驾。 这翰林叫吴家旺,吴家旺先是满头雾水,也不知什么事,传话的人只说让他到大明门候驾。 他稀里糊涂的在大明门外候着,竟见大明门开了,紧接着就见一队人马出来。 吴家旺发懵了,这大明门,只有天子才走的啊,平日都是紧闭,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先是有一匹快马当头出来,正是精神奕奕的方继藩。 方继藩一眼就注意到了眼带惊讶的吴家旺,立马手指着吴家旺,颐指气使的道:“就他了,来,绑了,罢,不必绑,押走。” 吴家旺心里骇然,稀里糊涂的被人挟持,直接出了京师。 出了啥事? 他不明白呀! 这吴家旺见了方继藩就有气,因为这方继藩京察,可没将他吓个半死。 人马一路,并不停歇,护着一辆大车,匆匆往天津卫方向进发。 等到了平谷县的时候,已到了申时一刻。 似乎方继藩早就有了安排。 人马还未入县城,便有人带着人匆匆迎面而来,竟是王金元。 王金元是昨夜连夜赶来的,此时兴冲冲的道:“少爷,少爷……都准备妥当了,保管您能满意。少爷英明神武,犹如文曲星下凡尘,运筹帷幄,实在是……” 方继藩微笑,压低声音:“狗东西,少来这一套,身后有人呢。” 王金元诧异,眼睛越过乐方继藩,见那无数人拥簇的车马,顿时咋舌。 能让少爷还忌惮的人不多,除了公主殿下之外,似乎……这普天之下也只有一个人了。 “明白,明白。”王金元万万料不到圣驾在此,少爷提前没有告知啊,他谨慎了许多,朝方继藩眨眨眼:“都准备妥当了,平谷县令得知少爷要来,吓尿了裤子,说是很仰慕少爷,他自是乖乖的遵照着少爷的吩咐去做啦。” 方继藩只问:“何时可以开始。” “四乡八里的百姓……已经让人去催促了,只怕……还没有这么快来,至少还需一个时辰。” 方继藩咬牙道:“赶紧的,还有……万万不可泄露车中之人的身份,不然就剐了你。” 王金元连忙信誓旦旦道:“少爷放心,小人自跟了少爷,这条命便交给少爷啦,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见了阎王爷,下辈子还给少爷鞍前马后,少爷是水,小人是船……” 方继藩无法理解,为啥一个人溜须拍马,可以这般的臭不要脸。 他叹了口气:“滚滚滚,别惹我御前打你。” 王金元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连忙消失在方继藩的眼前。 领着马车到了县里,却是直接进了瓮城,毕竟是京畿郊县,军备齐全,因而,瓮城占地极大。 现在在这瓮城原有的校场,已开辟出了一大块空地。 此时此刻,已有许多的百姓在差役们的引领下纷纷涌入了。 校场的正中,搭起了一个巨大的戏台。 弘治皇帝在众人拥簇之下进入了瓮城,见了那戏台,竟是一愣。 戏台? 朕大老远来,是来听你方继藩唱戏吗? 弘治皇帝有点懵了,他侧目看了方继藩一眼,眼里更是狐疑。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的道:“陛下,好戏要开场了,儿臣保管陛下满意。”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五十六章:对,他真的就是王法 弘治皇帝铁青着脸。 身边的百姓,则如洪流一般与禁卫擦身而过。 一个粗汉大声嚷嚷:“喂喂喂,果然官府没骗人哪,竟真是让咱们来看戏的。咱们只听说过京里的戏,却还不曾真的见过。让一让,让一让,让我赵二来瞧瞧……” 这赵二显得很激动。 差役们在附近的乡里喊人。 说是听戏,初时大家还不信。 甚至还有人认为这许是官府借机拉壮丁来去做苦役的。 可到了瓮城,看到那搭起来的戏台子,不少人就激动起来了。 孩子们穿梭其间,最是快活。 赵二在前头推搡着身边的人,却让自己的老娘躲在自己的身躯后头。 娘的年纪大了,可经不起这般推挤。 他身子结实,铁塔一般的身子,成了他娘的盾牌。 “娘,来看戏,真的有戏开。” 赵二笑得震天的响。 他倒不想来看什么戏。 只觉得这么稀罕的东西,自己的娘一辈子也没见过几回,有那么几次,都只不过是庄里的老爷请了草台班子来,咿咿呀呀的唱几次,就这……庄户们也是无法靠近的,只能远远的听。 即便是隐隐约约的听着,他老娘也高兴得很,觉得是难得的享受,现在……却可就近的看到了。 弘治皇帝听到那赵二的声音,本是皱眉,生出厌恶之情。 尤其是赵二不断的嚷嚷都让让,将人流分开,便觉得这汉子,定不是一个良人。 可细细看了,却见这汉子护着一个老妪艰难而行,他一愣,已顾不得埋怨方继藩真让自己大老远的跑来听戏了。 突然,弘治皇帝一笑,对左右的刘健、李东阳二人轻声道:“有趣,有趣,人间百态,概莫如此,继藩叫朕来看戏,朕明白了,他让朕看的不是台上的戏,而是台下的戏,两位卿家,你们也要好好看看,见见这人生百态。” 刘健和李东阳依旧一头雾水,却还是忙道:“是。” 很快,便有禁卫给他们寻了一个好地方,是在一个角落,如此,便衣的禁卫恰好可以将陛下围在角落里,便于保护。 方继藩却依旧卖着关子,只默默的跟在弘治皇帝身边。 进入瓮城的人越来越多,很快便人满为患。 可人流依旧还是洪水一般陆续往里进。 弘治皇帝远远看见那赵二见人越来越多,竟是急了,呼道:“瞎了眼吗,瞎了眼吗?” 弘治皇帝便朝身边的一个禁卫耳语了几句,禁卫会意,匆匆挤到赵二身旁,说了一番什么。 那赵二朝弘治皇帝看来,随即忙牵着自己老娘往弘治皇帝这边而来。 弘治皇帝带来的禁卫多,已围成了一堵人墙,且又在角落,这里反而并不拥挤。 赵二进入了这角落,有禁卫给他携了一个小凳,赵二便将自己的娘安置了,感激涕零的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叉手抱拳道:“多谢,多谢,不然……俺娘……” 弘治皇帝摆摆手,只是淡淡的道:“无妨。” 赵二便退回了老娘的身边。 弘治皇帝坐在小凳上,方继藩寻不到小凳,便让人找了一块平滑的石头垫着坐下,贴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低声道:“真是看戏?” 方继藩一脸认真的道:“正是,陛下先别急,很快就见分晓了。” 弘治皇帝倒是冷静了下来,比刚才多了几分耐心。 刘健和李东阳,则是依旧不明状况,若有所思的看着周围。 待人越来越多,小小瓮城,竟容纳了数千人。 人们便开始鼓噪:“不是说听戏吗?俺们走了这么多路,一路到了城里,怎的这戏还不开始,不会是骗人的吧?” 其他人也喧嚣起来。 方继藩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些人,不禁怀念起了上一世,自己还小的时候,农闲时在乡下晒谷场里听戏的场景,现在置身于此,竟好像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知不觉,方继藩仿佛耳边听到了幼时的乡音,那时也是这般嘈杂,乱糟糟的样子,穿越了数百年的时空,竟已分不清真实还是梦幻了。 呼…… 方继藩回过神。 抬目,天色已有些暗淡了。 猛地,锣声响起。 嘈杂的声音,顷刻间戛然而止。 来此的,都是想要看戏的人,他们这辈子,本没有多少机会能看戏。 他们个个翘首以盼,一个个攒动的人头,一双双带着渴望的眼睛。 戏台上,灯火通明,吸引着无数双眼睛。 铿……铿……铿……锵! 锣鼓齐鸣。 人们此时爆发出了欢呼。 紧接着,一个老生先登场,穿着龙袍,步伐稳定,头戴唐皇冕冠,开口便唱:“呀呀呀呀呀……朕克继大统,承祖宗基业,方今天下,大体承平,不枉朕辛劳一场,只是近闻赃官害民,不知是否诬告,又或却又其事,若诬告,定将这诬告之人反坐,可倘若果有其事呢?” 老生在台上踱几步,捋着假长髯,一副愁眉苦脸状,接着叹息,又唱:“朕爱民如赤子,若果有其事,纵千刀万剐,也难消此恨!只是……如何分辨忠奸,明察秋毫?哎……奈何……奈何……” 唱毕。 小生登台,着蟒袍。 “父皇……父皇……” 原来竟是太子登场了。 见了‘太子’,皇帝顿时喜笑颜开:“吾儿,吾儿呀呀牙……” 他们的唱腔并不太高明,甚至……有些低劣。 这一身龙袍冕冠,也分明是以唐朝为背景。 可刘健和李东阳只一听,骤然色变。 天子登台…… 这天子所唱,不正是对应了当今皇上吗? 还有这太子……这太子…… 这玩的又是哪一套?方继藩这狗东西,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他居然敢将皇上和太子搬上戏台来! 二人对视一眼,又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在这远处的火光之下,弘治皇帝则是伸长了脖子,看得极认真,似乎真的只是个用心听戏的观众。 坐在不远处的赵二母子二人,更是聚精会神。 只一听开唱,那赵母的脸上,便露出满足的微笑,颇有几分总算长了见识,却又好像生恐错过了什么,浑浊的眼睛落在戏台上,纹丝不动。 赵二也渐渐吸引住了。 台下静悄悄的,只听戏台上太子开始主动请缨,恳请父皇准其京察。 接着,皇帝和太子下台。 第二幕,则是刑部主事周蒙登场,刑部主事之子,当街强抢民女,周蒙得知,对其子破口大骂,其子耷拉着脑袋,作声不得。 人们紧张到了极点,正以为周蒙看似一身正气,要果断的大义灭亲时。 却听这主事周蒙唱道:“本官只此一子,岂可令其身陷囹圄,罢罢罢,儿啊,那女子可曾婚配?” “未曾。” “其父为谁?” “其父,是个铁匠。” “他若得知,定要告你。” “爹爹,救我一救……” 周蒙唱起旁白:“区区一个铁匠,若是要状告,却也是一桩麻烦,他若来寻女,当如何?有了,前几日朝廷捉拿盗贼,不如……本官区区手段,判官笔一勾,污他为盗,打杀了他,岂不是好?哈哈哈……此谓一箭双雕,一箭双雕啊…啊…” 听到此处,人群瞬间开始骚动了起来。 原先的安静,突然被打破。 戏曲最厉害之处就在于,没有之乎者也,用的都是白话,人人听得懂,看得明白。 何况里头一个个人物登场,对于寻常的农夫们而言,却是一个直观的印象。 有人见了那周蒙如此唱,顿时眼中冒火,咬牙切齿起来。 下一幕,自是那被强抢的民女开始哭哭啼啼,想念自己的爹爹,接着闻知自己的爹爹竟被官差拿了,生生打死,长袖遮面哭天抢地。 那周蒙之子得意洋洋登场,唱道:“当初教你不从,而今还不是从了?我爹爹当朝五品,治尔一个铁匠,还不是手到擒来。王法?我周家就是王法!” 这一句唱腔还未落下,一下子的,戏台下却是炸开了锅。 无数人龇牙裂目,气得发抖。 前头的人大叫:“姓周的狗东西,欺人太甚啦。” 甚至有人想要跳上戏台,想将那周蒙之子揪下来狠揍一顿。 “大妹子,莫怕,他要欺你,便让他从俺身上踩过去。” 更有人恨不得冲上去,护在民女身前。 人声鼎沸,开始推挤起来,场面一度有些混乱起来。 人在戏中,戏又仿佛又在人中。 人人都将自己当做了那铁匠父女,感同身受,这寻常小民,哪怕没有遇过冤屈,又何尝不曾遇过无奈的事呢。 好在戏班子早有准备,把这戏台刻意的搭得高了许多,足足一丈多高,一时之间,激动的人自然翻身不上来。 …… 弘治皇帝凝视着那戏台上的人,竟是开始恍惚起来。 心底深处,似也有一股火焰,在熊熊燃烧。 这只区区一个主事,竟敢自称王法,他若是王法,朕是什么? 一念至此,弘治皇帝额上青筋暴出。 不远处的赵二,这铁塔一般的汉子,突然在此刻,掩面滔滔大哭起来,口里喋喋不休道:“这狗东西,狗东西……”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五十七章:大获成功 戏台之下,一片惨然。 ?似乎这戏台上的戏,引发了所有人共同的记忆。 弘治皇帝已是沉浸其中,他此前,所见的不过是冰冷的奏报而已,哪怕只是一个案子,也不过是寥寥一句抢占民女之类。 在他心里产生的,只是一个大概的印象。 可现在……在他面前,却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子求告无门,受了莫大的冤屈。而那周家父子得意洋洋的模样,更是令弘治皇帝心里堵得慌。 而此刻,刘健亦是沉浸其中,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绷了起来,显然心情也不怎么好。 可李东阳却是心头一震,眼中闪过一抹光芒。 他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一丝不苟的看着戏台上。 戏台上……京察已经开始了。 京察们查访了周家的罪行。 太子要求彻查到底。 每一个人都绷了一根弦一般。 便连那赵母,却也张大了眼睛,看的津津有味。 人们紧张的看到,周家如何妄图要脱罪,那主事官周蒙,甚至还自鸣得意,认为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京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而已。 直到太子下令拘捕,差役们冲至周家查抄,当太子判决斩周蒙父子时…… 戏台之下,依旧还是安静。 安静得可怕。 可是……又似乎所有人提起来的心,猛地……又落下了。 随着那周蒙父子押上了法场,突然,人群之中有人激动的暴喝一声:“杀得好。” “杀的好!” 随之,宛如惊雷……整个戏台之下,上千的百姓,顿时爆发出了雷鸣一般的欢呼。 “杀得好,杀了这狗东西。” 激动的欢呼声直冲云霄。 以至于瓮城外警戒的差役都给吓着了。 戏台上的‘周蒙父子’落得悲惨下场,却不知什么时候,有土块竟是朝这戏台上砸过来。 那‘周蒙父子’顿时倒了霉,演周蒙的人,哎呀一声,却是不偏不倚,被那土块砸中了面门。 他忙是抱着脑袋,匍匐在台上,竟是心里生出了恐惧。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也不禁为之激动。 这是一个极简单的故事。 甚至……可以用粗鄙来形容。 见识过真正的名角的弘治皇帝,对于这草台班子的演技和唱腔,更是无感。 可是偏偏……他就沉浸在其中。 周遭的百姓们,这一刻发出的叫好,绝非是伪装,伴随着这欢呼声,弘治皇帝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有力的跳动。 人们激动欢呼着,便连懵懂的孩子们,也开始发出了尖叫。 这浩荡的热潮,已淹没了后头戏子们落幕的唱腔,那周蒙啊呀呀的一声,整个人倒地,象征已经人头落地,更是引发了新的一轮欢呼。 刘健骇然的看着左右,那尾随而来的翰林吴家旺更是脸色惨然,他被吓着了,心惊胆寒。 李东阳心头一震,下意识的看向角落里的方继藩。 却见方继藩也激动的拍手叫着:“好,宰了这狗东西,居然敢说王法是他家的,他算什么东西,也配姓方,阿不,姓朱!” 自然,方继藩的呼喊,早就被人声鼎沸所淹没。 更有人……热泪盈眶,激动的垂泪下来。 赵二便哭的厉害,就好像自己的冤屈得到了声张一般。 其实百姓们的心思是最简单的,正因如此,一个包拯的故事,能在上一世,传唱数百年,几乎每一个历史上的人物,形象好的,都给他们扣一个为百姓伸冤的形象,因而有了狄仁杰,有了包拯,人们其实不会记得狄仁杰和包拯在历史上做过什么,只晓得他们能平冤昭雪。 似赵二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戏,这看戏,对他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乡下的士绅们,不屑于教化他,认为他是粗鄙之人。读书人们的话,他也听不懂,都是之乎者也的,绕着圈子。 可这戏,他能看明白,而且……不枯燥,看得津津有味。 一场戏已落幕。 好不容易,人们渐渐安静了下来。 突然…… 有人登台,大呼道:“京察好不好啊?” 短暂的沉默之后。 骤然之间,上千人异口同声回应,发出了雷鸣的声音:“好。” 那人又道:“咱们皇上下旨京察,要给咱们小民平冤枉昭雪,大家伙儿说,好不好啊。” 一下子,戏台下的人,更加的激动起来,声浪又起:“好的很。” 方继藩趁着这个间隙,大叫道:“吾皇万岁啊!” 此时,人们激动不已,听到有人带了头,于是纷纷道:“吾皇万岁!京察万岁!” 一下子,似乎所有的情绪都被鼓动了起来。 场面甚至一度失控…… 弘治皇帝在此刻,脑海里却突然闪过了什么。 这…里是平谷县。 一个左右不靠,虽属京畿之地,却又远离京畿的地方。 甚至……这么个偏僻的小县,连新政的恩惠都没有被波及。 这里的百姓,十之都不曾见过什么世面。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看着激动不已的赵二,赵二在旁,嗷嗷叫的跟着大家一起呼喊。 便连赵母,竟也跟着呼喊。 那歇斯底里的样子,分明是投注了情感,只一幕戏,便勾起了他们的同理之心,生出了认同感。 弘治皇帝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这可是一个穷乡僻壤之地,一群几乎与外界没有过多接触的人。 尤其是绝大多数的农户,一辈子都走不出县城以外的地方,他们的认知,是何其的有限。 可偏偏……只一幕简单的戏,便立即令他们生出了认同。 这是朝廷多少份旨意都做不到的啊。 朝廷曾经委派了多少的大儒,倚重了多少的士绅和读书人,令他们教化百姓,可现在看来……此前所做的努力,花费的心血,竟还不及一幕戏。 百姓们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们的观念,其实极为朴素。 只有好坏之分。 皇帝是好的,太子是好的。 而周家这样的人,便是坏的。 若是再想要故作高深,去点化他们更深层次的东西,显然这是徒劳。 而至于那些曾被朝廷委以重任的学官以及读书人,指望这些高高在上,自以为清高的人去教化百姓,这几乎是南辕北辙。 台上的人此时又道:“陛下有旨,设京察使,会同京察为民做主,专门查的,便是周家这样的人,大伙儿放心,到时若有什么冤屈,无人肯给你们做主的,便可至京察那儿上告!” 百姓们听了,这京察二字,只在瞬间,便已深入了他们的心里。 “好了,下一幕戏,要准备开场啦,诸位乡亲,且先歇一歇……一炷香之后,开唱。”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兴奋的议论着前头的戏。 就连那赵母亦拉着赵二的手,激动的道:“为娘亲眼看到了台上唱戏的呢,你瞧他们的衣衫,花花绿绿的,真是见都不曾见过的。”接着又说起那蒙冤的铁匠和铁匠之女,很是惋惜:“虽是平冤昭雪了,可终究人生不能复生,那姑娘,哎……” 随即又絮絮叨叨的道:“亏得是皇帝圣明,不然,真的是有冤无处伸呢。” 其实台下的百姓都在议论。 一场戏,并非只是单纯的戏这般简单。 它会形成一种效应,所有看过戏的人,未来的许多日子,依旧会津津乐道的议论着这戏,戏中的人物,会被反复的拿出来。 这便好像方继藩的上一世,那乡间没有受过教育的老人们,你若是和他谈当今世界的发展,他们在封闭的环境之下,或许对此懵然无知,可你若和他谈包拯,他们便一下子了然了。 这等效应,会不断的放大,最终深入人心。 而这一切……弘治皇帝都看在眼里。 弘治皇帝坐下,抿着唇看着四周,面上忽明忽暗。 身后,正是那翰林吴家旺,此时靠近了弘治皇帝的耳边,压低声音道:“陛下,这……戏中不正是在暗示,这是陛下和太子殿下吗?臣以为……这…这恐有不妥吧。” 弘治皇帝面无表情,没有理会吴家旺,眼睛却是落在方继藩的身上:“继藩,这戏文是何人所写?” 方继藩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样子,道:“陛下,这是儿臣亲自写的,不过待会儿还有几处戏,却是让人照着大致的剧情,委托他人所写。至于这狗……,不,这位谁谁……你谁来着?” 吴家旺感觉自己受了莫大的羞辱,却哪里敢造次:“下官吴家旺。” “至于他说这演的乃是陛下和太子,陛下,戏子们可没说,他们所穿的,也都是唐时的装束,非我大明朝,再则说了,这戏文所唱之词,都是儿臣亲自核验过的,断不会有什么差错,有什么不妥当?”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区区的戏文,竟有如此之威。” 方继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却见刘健和李东阳也凑上来,他们二人觉得甚是震撼,也想来听听。 方继藩看了刘健和李东阳一眼,却是不客气的道:“陛下,说来说去,刘公和李公口里虽说是爱民,可是……他们却不知民啊。” 李东阳:“……”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六十章:好香啊 ?听戏到现在,夜半三更,确实是饿了。 那县令朱文静听说陛下想要吃点什么,忙道:“臣这就命人去烹制一些食物来,就怕不合陛下的口味。” 弘治皇帝摇头:“朕不是说了吗,朕想吃这鱼干。” “也不必去烦扰厨子了,夜半三更的,想来都已睡下,不如……”弘治皇帝看了朱文静一眼:“卿家会烹饪吗?” 朱文静忙摇头:“君子远庖厨,臣怎么……怎么会这些?” 弘治皇帝却是淡淡道:“前宁波知府温艳生便精于此道,朕看他,也是君子。” 朱文静:“……” 弘治皇帝便道:“庖厨在何处,继藩……”他打起精神,似乎对于家常的小事,生出了浓厚的兴趣。 朱文静惊讶起来,一时瞠目结舌,此时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领着弘治皇帝至庖厨。 弘治皇帝道:“温卿家能烹饪,朕也想试试,来,给朕生火。” 方继藩只提着鱼干在一旁,不吭声。 朱文静却是骇然,忙道:“陛下,陛下啊……陛下千金之躯,怎么可以……可以做这样的事。” 下厨这等事,在这时代的士大夫眼里,属于不入流的勾当,朱文静显然是急了,他自觉得陛下这是自我作践,莫非……是故意表露出自己招待的不满? 他不过是个区区的小县令,地处偏僻,人就是如此,那高高在上的皇帝,对于许多人而言,皇帝已经神圣化了,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永远是坐在敬天法祖匾额之下的泥塑像一般,只享受烟火,毫无人性。 诚如叶公好龙一般,当龙真正的出现在了面前,朱文静心里便生出骇然之心,哎呀,皇帝半夜还吃宵夜的啊。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头,奇怪的看着朱文静:“朕是千金之躯,肚子难道不会饿,饿了难道不要吃点东西?吃东西,不要烹饪,这是什么道理?” 朱文静被绕晕了。 眼看着弘治皇帝指挥着萧敬去生火,自个儿也捋起了袖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朱文静突然脖子一伸,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凛然正色道:“陛下,臣……臣可代劳。” 弘治皇帝道:“卿不是不会烹饪?” 朱文静绷着脸道:“会。”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这么说来,卿是欺君了?” “这……”朱文静苦笑:“庖厨之事,即便是会,也不可示人,否则难免为人所笑。臣万死。” 方继藩也算是服了此人。 朱文静似乎为了表现自己完全可以代劳,一下子开始忙碌起来,口里道:“陛下,夜里多有不便,且不宜多食,不妨就熬个粥,再用鱼干送粥吧,先下米,这粥需慢火来熬,不过……当下怕是等不得了,只好将就用猛火煮熟即可。这鱼干……” 他自方继藩手里接过了鱼干,捋起了袖子之后,取了菜刀,啪啪啪啪啪的切了葱蒜,切碎了,又取鱼干清洗,方继藩在旁嘱咐他多放辣椒。 他便又熟稔的取了辣椒,用极好的刀功,将辣椒剁碎,先用油将辣椒泡了,另一边烧了油锅,须臾功夫,便丢入主菜和辅料,拿起锅来,来回翻炒,一面道:“这等菜,需用猛火翻炒才是,若是火候不够,味道就不足了,劳驾去转那鼓风囊。 于是,风径直吹入灶下,猛火蹿起,锅中混杂着辣椒的红油沸腾溅射,朱文静手抬起锅,那锅中竟也蹿起火苗来,他借这火势,双手如飞,须臾功夫,再将油锅一盖,锅中噼里啪啦都是热油沸腾,他吁了口气:“好了,可以将这火熄了。” 说罢,再揭开锅来,放入葱蒜,勾兑了少徐的醋,一面道:“炒这鱼干,切切不可放多了盐,切切要小心。”他手捏起来,只嘬了些许盐丢进去。 接着便将那炒得金黄的鱼干上锅。 此时……这鱼干的香气开始四溢。 弘治皇帝一直默默的站在一边看着,其实有点懵。 明明这朱文静,口里说了不会烹饪的,可方才瞧他手段,只怕还是一个‘奇才’。 此时,朱文静道:“陛下,这辣鱼干现在吃,却是不合适,其一是那粥水还未熟,其二,其他的菜趁热吃最好,鱼干却不必趁热吃,待它凉了,就着粥,反而更有几分滋味。恳请陛下移驾,到厅里稍作歇息,这里油烟多,等上小半时辰,便可用膳了。” 弘治皇帝和方继藩都听呆了。 这个人,听听这番话就知道……很有水平啊。 是个人才。 弘治皇帝点头,与方继藩回了堂中,等了半个时辰,果然一碟鱼干和热粥便送了上来。 方继藩先道:“陛下小心,臣先试试毒。” 于是拿起筷子,先取鱼干,就着热粥吃了,先觉舌尖有辣味四散,而后便带有几分嚼劲的鱼干中和着粥水,顿时让口齿之间,滋味更浓。 此时肚子本有几分饥饿,顿觉得胃口大开。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吃的香,便也取了筷子。 宫里的膳食,和士大夫们所强调的中庸是一个道理,总是不咸不淡不辣不甜,究其原因,是若是甜和辣过了头,惹得贵人们不喜欢,那便是罪孽。 可若是味道刚刚好,或者是不好不坏,虽无功,却也无过。 这是御厨们的求生本能。 因而这突如其来的奇辣,令弘治皇帝猛地吃下之后,顿时舌头受了大刺激,没一会,浑身热汗,脸都红了。 整个味蕾都传来了不适之感,弘治皇帝连忙混着粥将鱼干一起吃下。 可是等这滋味过去之后,却莫名的感到有一种欲罢不能的感觉。 “味道不错。”弘治皇帝赞叹了一句,接着继续冒着热汗,继续吃着粥,居然吃出了吃边炉的感觉了。 尤其是那鱼干,嚼劲十足,再加上这辣味,很是享受。 一碗粥喝尽,萧敬递来了帕子,弘治皇帝擦着汗,心头多了几分满足感,不禁笑了:“卿家口里说不懂庖厨,谁料竟还是行家。” 朱文静一脸惭愧,羞愤无比,忙道:“臣……臣……臣也是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弘治皇帝奇怪的看了朱文静一眼。 朱文静犹豫了一下,最终道:“朝廷的俸禄,实是微薄,就这么点钱粮,还需臣承担轿夫和厨子、杂役的花费,虽偶有一些下头的孝敬,可有些银子,臣是真不敢拿啊,一方面是不忍盘剥百姓,另一方面也是有的银子拿了,就难免要受制于人,可是就这些俸禄,怎么养活臣呢?臣的家境,其实还算尚可,靠着家里寄来的一些钱粮,却也勉强够用,只是这厨子之类不必要的开销,却是不敢用了,因此……臣一直都是……都是自己生火。” 弘治皇帝听着极为诧异。 堂堂父母官,居然要靠家里寄钱来,才勉强能养活自己?不只如此,就这……还雇不起厨子? 弘治皇帝不由看向方继藩:“继藩对此有耳闻吗?” 方继藩倒一点不意外,道:“这俸禄,是太祖高皇帝时定的,那时候……其实已经有些微薄了,可这百多年来,银价的贬值,再加上通货膨胀的原因,事实上……虽然偶尔会有一些提升俸禄的举措,可都是杯水车薪,甚至现在的钱粮俸禄,比之太祖高皇帝而言,刨去了通货膨胀,算起来,其实比太祖高皇帝时还要艰难。” 弘治皇帝一脸瞠目结舌:“既然揭不开锅,为何没人上奏?” 方继藩尴尬道:“这里头……牵涉到的乃是微妙的人心。若是坏官,他们自有其他的财源,根本瞧不上这丁点的俸禄,就算是上奏,朝廷涨了俸禄,那也有限,对他们而言,没有多少的意义,因而,自是听之任之。可若是好官……人家都已经立志做好官了,当然不屑于提钱粮这等有违道德的东西,他们不谈钱的,吃糠咽菜就好。”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似乎花了不少脑细胞才消化完方继藩所说的这番话。 他良久,叹了口气:“朕竟是没有想到啊……朱文静,你家中要供养你做官,每月寄来的钱粮有多少。” “也不多。”既然都说开了,朱文静没有再多迟疑,便如实道:“大抵是十两银子的钱粮,只是……为官的话,出门总需要车轿,要雇请一些人,是以……” 弘治皇帝了然了,便又向方继藩道:“此前,你为何不和朕说?” 方继藩在心里不禁吐槽,陛下不是天天跟我谈如何节俭,吹嘘自己怎么省钱吗,我敢提这个? 当然,方继藩是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的,便笑吟吟的道:“臣万死。” “此事,看来也需和刘卿等人商议一二,先讨论讨论,再拿出一个可行的法子。”弘治皇帝端起了茶盏,呷了口茶,而后又道:“这鱼干倒是很有滋味,如此美食,内廷竟是没有,御膳房那些清汤寡水,竟还不如鱼干。那叫赵二的人,倒是颇有几分良心,朕吃了他的鱼干,也不能让他吃亏,等朕摆驾回宫,命人送十万金去。”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六十一章:吾皇圣明 当夜,弘治皇帝睡去。 次日清早起来。 朱文静照例来见驾,依旧在外候着。 方继藩却还没起,本是萧敬要派人去催一催的。 弘治皇帝摆摆手:“倒也不急,他年轻,年轻人嗜睡也是正常,让他多歇一歇吧。” 弘治皇帝已是动了摆驾回宫的心思了,这里不能久待,毕竟自己的孙儿历练还不够,若是再久,朝中恐又要议论。只是现在时候还早,倒也不急于一时。 那翰林吴家旺则是早早来了侍驾。 吴家旺显然没有睡好,眼帘下是一片乌青,冷不丁的道:“陛下……” 弘治皇帝便抬头,凝视着吴家旺:“卿家有什么话说吗?” 吴家旺显得欲言又止。 弘治皇帝淡淡道:“但说无妨吧,朕早看你在旁有话想要说了。” 弘治皇帝说得很随意,似乎看穿了吴家旺的心思。 吴家旺便期期艾艾道:“这剧团终究是下九流……陛下却是要于天下各处建这剧团,岂不是倡导此风,这是靡靡之音啊,此风不可涨,一旦如此,岂不正应了……应了……” 弘治皇帝看着吴家旺:“应了什么?” 吴家旺慌忙拜下,才道:“应了这‘商女篷窗罅,犹唱后庭花’。” 弘治皇帝愣了一下,随即不禁失笑:“朕让百姓们听戏,就成了靡靡之音了?” 吴家旺苦着脸道:“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无穷,凡事开了先河,后头可就关不上了。”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看不出喜怒,先不理吴家旺,而是对萧敬道:“将朱文静叫进来吧。” 朱文静精神抖擞的进来,拜下道:“臣……” 弘治皇帝摆手:“朱卿家来的正好,朕欲将昨夜的剧团推而广之,此次剧团演出,你作为县令,在幕后出力不小,你对此,以为如何?” 朱文静顿了一下,似乎思考着什么,而后道:“臣以为不可。” 吴家旺听到此,眉一挑,眼里露出了喜色。 却听朱文静继续道:“县里没银子啊,这剧团的银子,谁出?若是朝廷出银子,当然再好不过,百姓们生活过于枯燥,让他们听听戏,没什么不好。能寓教于乐,就更好了。若是大县要供养这么个戏班子,倒是没问题,可惜下官所治,乃是小县,这就有些吃力了。下县是个小地方,却因为距离京师近,这两年来,臣到任之后,发现了诸多问题,譬如附近的保定开始新政,如火如荼,民始而富。而小县呢,却因为地处偏僻之地,官道年久失修,到了雨天就泥泞,铁路又不来,交通阻塞,不见商户,百姓们穷怕了,但凡是壮丁,便只好往京里和保定那儿跑,一年到头,也不着家,这家中,只剩下了老弱妇孺。臣以为,眼下最着紧的,便是将铁路修一修,否则……县中男丁外流得太厉害。” 吴家旺:“……” 怎么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 弘治皇帝听罢,微微一笑,道:“这剧团,自是内帑来出,归教坊司节制,你放心,朕不取你的银子。至于铁路,你在朕耳边已不知说了多少次了,此事,确实非朕能做主,不过……朕往后会留心。” 朱文静脸上顿时透出欢喜,便叩首:“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随即又道:“方才吴卿家说到了靡靡之音,此言……倒是让朕颇有几分警惕,既是靡靡之音,当然要小心,切切不可因此,而弄出了什么事来,那么就这样吧,这事儿,朕也极看重,吴卿家刚正不阿,又饱读诗书,对此,显然最有经验,不若如此,朕敕你去教坊司,任司乐一职,往后啊,若是教坊司里有什么不妥之处,你要随时禀奏,这教坊司……有了吴卿家,想来也就不能藏污纳垢,宣扬什么靡靡之音了。” 吴家旺懵了。 这……更出乎他的预期了呀…… 大明有两个机构是专门负责乐者的,一个是负责宫廷歌舞的钟鼓司,另一个,则是专门面向宫外的教坊司。 教坊司管理的乃是所有乐籍之人,因为接受了前朝的教训,大明对于乐者自是轻视,这教坊司便隶属于礼部,长官叫做奉銮,只是一个九品官,再其下,又有左、右韶舞各一人,左、右司乐各一人,官职都是从九品。 吴家旺是什么人,可是侍驾的翰林啊,乃是五品的侍讲,品级不好,却是清贵无比,现在居然让他去做从九品的司乐,而且还是低贱的教坊司,这不是比揍他一顿更难受? 他脸色一下子的惨然起来,张口想要说什么。 弘治皇帝抬眼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朕意已决,卿家为这剧团操碎了心,朕也确实需卿家这般刚正不阿的人,提倡风气,万不可使这靡靡之音毁了我大明的社稷,吴卿家啊,你是任重道远啊。” 吴家旺两条腿已打起了哆嗦。 他的目标,可是再熬几年资历,至不济,也是去地方上任一个布政使,甚至是巡抚,若是部堂里有空缺,可以混一个侍郎,现在……却是成了一个不入流的浊官? 这对他而言,不啻是晴天霹雳。 朱文静舔舔嘴,一眼就看出了弘治皇帝的性子,心里不禁想,陛下外表亲和,内则杀伐果断啊,惹不起,惹不起啊。 这时,正听到外头有人道:“齐国公到了。” 弘治皇帝顿时打起精神:“时候不早啦,应当回宫了。” 方继藩进来一看,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太对,咋那伴驾的翰林吴家旺好像死了niang的样子,这不科学啊,自己又没说要打死他。 弘治皇帝回宫时,已至傍晚时分,却还是紧急召百官觐见,将这剧团之事说了。 百官们不免觉得奇怪,只是此时却无人反对,显然对于百官而言,这是极小的事,且还是内帑出的银子,与自己何干? 倒是礼部尚书张升,心里则是乐开了花。 教坊司?这教坊司是在礼部辖下,平时教坊司也没人关注,可此次陛下要拿出银子来,这对于礼部而言,并非是坏事。 不过弘治皇帝又道:“张卿家何在?” 张升上前,一脸淡定,正等着陛下嘱咐几句。 弘治皇帝却是冷冷道:“奥斯曼国王子入朝已有两月了,为何迄今不见他恳请觐见?礼部也不见丝毫动静。” 张升一愣,这话锋转的有点远呀! 不过说起奥斯曼国的事,说实话,他为礼部尚书,还真不太关注。 不见就不见嘛,何况这还是鸿胪寺负责招待的事,礼部只负责谈,不负责其他的。 只是陛下既然问到了,他只好正色道:“陛下,礼部至今没有接到奥斯曼国的国书,是以……” 弘治皇帝不客气的道:“这是什么道理,他们若是一日不递国书,你们就一日不与之接触?” 这话里就带了几分责备了。 张升心里咯噔了一下,不免有些惶恐了,他哪里想到这奥斯曼国对陛下而言,居然如此紧要,不就是一个大明西陲之国吗? 他忙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冷冷的道:“礼部上下真是怠慢惯了,朕还怎么放得下心,传旨,这教坊司不必再在礼部之下了,将其置于镇国府之下吧。” 张升:“……” 卧槽……这奥斯曼国和教坊司有啥关系? 只是刚刚被弘治皇帝一通训斥,张升想再要争什么,也觉得不妥,何况教坊司毕竟是一个不起眼的小衙门,实在是不值一提。 他心里有点憋,也只好道:“臣遵旨。” 今日算是敲定了,弘治皇帝舒了一口气,奥斯曼国……好吧,他是不看重的。 只不过是想借着奥斯曼国的疏忽敲打一下张升,借机让教坊司脱离礼部罢了。 张升却是无语,细细体会,方知陛下似乎对于这教坊司极为看重,且还对礼部很是不放心。 他心里苦笑,不过陛下既已因奥斯曼国的关系而斥责了礼部,礼部就不能装傻充愣了。 于是出了宫后,张升连忙命书吏去打探这奥斯曼王子苏莱曼的踪迹。 到了次日,那书吏等张升上值来,便道:“张部堂,打听到了,此次奥斯曼的使团,规模不小,正是因为这苏莱曼的身份很是特别,此人乃是奥斯曼国的王太子,因而使团的规模有千人之多,不只是如此,苏莱曼王子抵达了京师之后,一直都在鸿胪寺住着,据说只两个月,他竟已开始能勉强说汉话了,他很喜欢和读书人打交道,这两个月的时间,居然经常跑去读书人聚居的文庙,拜访读书。还找了许多人和他谈话,甚至……他还和僧人和道人,彼此论道。可是……对于觐见陛下的事,他确实不上心,其实鸿胪寺已催促了几次了,他也只是说,去应对那些繁文缛节的觐见,所耽误的是和几个高士讨论的时间……” “啥?”张升怒了,顿时豁然而起,瞪大了眼睛:“真是岂有此理,反了天啦,他以为我大明是什么地方,这是……这是欺君罔上。” 张升正是有气没处发呢。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六十二章:贤太子 这文吏也没有想到,一个不相干的奥斯曼国,张部堂会突然过问起来,而且……还发了一通这么大的脾气。 他自是战战兢兢,觉得张部堂对于这奥斯曼王子甚是不友好。 于是乎便添油加醋起来。 “鸿胪寺那儿还奏报,说是这王子无所顾忌,喜欢到处向人讨教和学习,甚至在讨论时,还四处放出狂言,说是我大明……大明……的太子殿下……他说太子殿下,呃……大抵意思是,殿下只知小节,却不通大略,这样的人,只可以成为一个匠人,却不能成为一代雄主。” 张升懵了。 “他……他居然这样说,这也太……太……” 太字出口,张升后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实在太……明智了吧。 毕竟,作为礼部尚书,张升偶尔也很看不惯朱厚照的,啥都去学,就不学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倒是这个奥斯曼王子,虽说惹得自己被一通训斥,可是……他成日和读书人厮混一起,四处向人探讨和讨教。 而且还批判太子的某些行为。 这……固然是放肆和大胆,实在有碍两国邦交,可是……听着怎么这么悦耳啊。 果然是……别人家的王子啊。 此王子将来必成大器,说不定会是奥斯曼国的一代雄主。 当然,这样的话是不能说出来的…… 张升面上绷着,淡淡道:“这太胡闹了,我大明太子,岂是他可以议论的?鸿胪寺难道也不约束吗?不过……此人也未尝没有一些明智之处,可有几分聪明,却万万不可沾沾自喜。还有……让他们赶紧递交国书,觐见皇上,成日在这京里游荡,算怎么回事?他到底是不是使节了?” 书吏听得也是有些懵了。 部堂到底啥意思啊,这是夸还是骂来着。 张升突然又问:“此人和大儒以及士人结交,可有什么深意?” 书吏道:“鸿胪寺那儿说,此人颇为向往我大明的富庶,他一直都在寻觅国家富强之道,认为这定与风俗和学问相关,因而与大儒和士人们交流,又和僧道们探讨,甚至……还邀请儒生,他日随他一道回国。” 张升顿时皱起眉头,骇然道:“此王子野心勃勃,不可小看,他心向华夏,莫非也要效春秋时的赵国胡服骑射吗?” 这胡服骑射的典故,是出自春秋赵武灵王时期。 当然,张升在此类比,说的是这奥斯曼王子因为向往大明,所以对华夏的学问以及宗教有了兴趣。 书吏无奈的道:“这就不知了。” 张升看再问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便道:“知道啦,你且去吧。” 张升坐在了椅上,等那书吏走了,面上却是阴晴不定。 不得不说,这位奥斯曼的苏莱曼王子,给予了他极深刻的印象。 他心念一动,取了笔墨,下笔如飞,写下了一封奏疏。 ………… 温室里的试验田,眼看着就要到收获的时候了。 朱厚照就更加忙碌了。 每一个试验田的数据,都需亲眼看过才放心。 若是有什么异常,还需亲自走访,这些日子,朱厚照浑身都是土腥气,整个人颇有几分土行孙的风采。 方继藩请了朱厚照几次,都是想让朱厚照主持一下教坊司的事。 这在各县招募乐者,建立剧团,已是刻不容缓,陛下都已经拨了银子了,所有的一切都在蓄势待发。 可教坊司现在归镇国府节制,自然而然需要太子殿下亲自来拿一个主意,至不济,你来做个橡皮图章也好。 你的印呢? 催了几次,朱厚照才姗姗来迟,却是一脸气愤的样子,到了镇国府,便见方继藩施施然的坐着喝茶,七八个教坊司的官员则在下首垂立。 为首的教坊司奉銮,区区九品官,见到了太子,激动得不得了,下意识的就跪下了,其他韶舞、司乐等官,就更加不入流了,纷纷拜倒。 唯有新任的右司乐吴家旺,却没有急着跪下,他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当初……可是翰林。 如此一来,便显得他鹤立鸡群了。 于是朱厚照就注意到了吴家旺,皱眉道:“别人都跪了,你为何不跪?” 吴家旺自觉得自己是和别人不同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而是侃侃而谈道:“太子殿下,礼记之中有言……” 他话说一半,倒是他的上官奉銮急了,抬头气呼呼的盯着他,厉声呵斥道:“什么礼记,你以为教坊司是什么地方,教坊司这里只有皇上,咱们是管着乐者的,乐者是干嘛的,是取悦人的,你说啥礼记?太子殿下面前,你区区一个司乐,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混账,跪下!” 这一番话,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人了。 可偏偏,这不入流的奉銮,是在训斥自己的下官。 翰林有翰林的规矩,翰林需要表现自己的风骨,因而做了翰林,可以时不时的显得自己鹤立鸡群。 可到了教坊司这里,你算是什么东西,这里的规矩就是见了谁,只要他还是一个官,你就得陪着笑,恨不得抱着人家的腿叫一声爷,反正无论是什么官,你的官阶都比别人低,高谈阔论,表现风骨,你吃错药了吗? 可这对吴家旺而言,这番话,却不啻是奇耻大辱,他看了自己的上官奉銮一眼,想说点什么,可其他几个同僚也跟着帮腔,他们也急了。 那左韶舞也厉声道:“还站着做什么,跪下呀,愚不可及。” 朱厚照听着他们相互攻讦,倒是觉得挺有意思,也不插话,和方继藩一道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乐。 吴家旺觉得自己委屈得要哭了,他吸吸鼻子,终是埋着头,一脸羞愤的拜倒。 这奉銮见他跪下,便松了口气,一脸谄笑的对着朱厚照和方继藩道:“太子殿下,齐国公,这司乐是新来的,许多规矩都不甚懂,还请殿下和齐国公莫怪。” 朱厚照嗯了一声,倒是和气的道:“本宫不怪,有什么可怪的,本宫和一个司乐生气?” “是,是,是……”奉銮高兴得不得了,几乎是手舞足蹈:“殿下真是英明啊,您如此大量,让下官人等如沐春风,下官人等能见殿下与齐国公,这是三生之幸。” 说着,他红着眼眶,哭了,哽咽道:“若是先父泉下有知,不知高兴成什么样子,我的爹啊……您死的早啊,您若是晚死几年,便可看到孩儿今日……见了太子殿下,见了齐国公啊……” 方继藩坐在那儿,顿时身躯一震,心里一句卧槽,这区区一个奉銮,居然身怀绝技,我方继藩,终究还是小看了天下英雄。 朱厚照见他要哭,反而不高兴起来了,不耐烦的骂道:“哭什么哭,被你这么一说,好端端的地方变得森森然的,好像要有鬼来一般,住口。” “是,是,下官只是情不自禁,太子殿下莫怪。” 吴家旺悲哀的看着自己的上官,默默继续保持着跪姿,而后脑袋埋下去,他想死…… 紧接着,便是关于剧团的选拔了。 天下有乐籍的人不少。 现在将从这乐者之中选拔出人来,各个府县的剧团如何建立,如何编排戏目,如何进行演出,这都是眼下急需的事。 其实办法,方继藩已经准备好了。 而朱厚照要做的,便是身为太子和镇国公,一一表示同意即可,其他的,交给这些奉銮、韶舞和司乐们去办便可。 自然,朱厚照少不得要警告他们:“这是父皇交代下来的事,会有京察专门盯着你们,倘若是事情办不好,又或者敢在其中徇私舞弊,到时可别怪本宫扒了你们的皮,剥皮充草你们晓得吧,本宫的先祖最擅长这个。” 奉銮吓得脸都绿了,忙道:“不敢,不敢。一切都以太子殿下和齐国公马首是瞻,下官们就是给殿下和齐国公干杂活的,只要是太子殿下和齐国公的吩咐,咱们拼了命去做即可,下官们是什么东西啊,就是狗,别的长处没有,就是听话。” 说着,他仰着脸,露出讨好的笑容。 他竟说的朱厚照一愣一愣的,丝毫挑不出一点错来,最后朱厚照只好不耐烦的吐出一个字:“滚!” 奉銮听着也不慌,反而喜滋滋的领着他的佐官们出去了。 朱厚照还有点回神不过来,沉默了很久,才对方继藩道:“这些官,怎么和平时的官不一样。” “这是不入流的官。”方继藩道:“京里但凡是官,品级都比他们高,捏捏手指头都能掐死他们,再者,管理乐者,本就卑贱,朝中无论文武和清浊,都瞧他们不上眼,若是不晓得察言观色,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因而……最是圆滑。” 朱厚照却是乐了:“若是人人都如此,本宫就省心了。老方,事儿算办完了吗?办完了,本宫得赶紧着回去拨弄那试验田呢,有几处试验田遭虫害啦,这可马虎不得,得去除虫。” 方继藩拉住了欲要离开的朱厚照,却是认真的道:“殿下,稍等一下,有一件大事,却需禀告。”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六十三章:成功了 朱厚照急着去照顾自己的庄稼。 方继藩却将他叫住。 朱厚照对着方继藩总比对别人有更多的耐心,便道:“还有什么事,到底怎么了?” “殿下,可听说过,现在许多人都在称赞一个王子,叫苏莱曼。” “不认识他。”朱厚照对此,不屑于顾。 大明现在的王子比狗还多。 倒并非是宗王之子,而是正儿八经的藩王之子。 新城的建立,通勤铁路的修建,使京师开始疯狂的扩张。 无数的新事物开始冒出来,这已令它开始雄踞天下,无论是人口,繁华,以及娱乐,便利,都是首屈一指,无出其右。 那西洋诸多,不少的使者远道而来,见识了这些,不少人都是乐不思蜀。 各藩国的宗亲,尤其是在大明牢牢控制之后,顿时也有了狡兔三窟的心思。 那些王室,对于大明越加倚赖,毕竟大明的态度,某种程度而言,已与藩国息息相关了,生死存亡,系于一线,甚至不少的王室,不敢将与大明的交涉托付给外姓,往往是委派自己的亲儿子前来京师,探测大明国策方向,与王公交好。 这些王子往往携重金而来,购置华宅,到了京师,挥金如土,好不自在。 他们主要的职责本就如此,结交大臣,甚至若能和宫里的宦官拉上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因而出手极大方,为人也极豪爽,是当下京里奢侈消费的主要力量。 朱厚照自是瞧他们不起的。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不以为然的样子,便道:“苏莱曼王子,此人非同一般,殿下万万不可相看,最可怕的是,他在大明,接触儒者,与许多的士人讨教,竟在士林之中,得了一个好名声,我看此人来我大明,意在探寻富国强兵之道。” 朱厚照听了,倒是惊讶起来:“呀,他既来寻富国强兵之道,怎么跟一群腐儒厮混一起了。” “呃……”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 苏莱曼不可谓不精明的人,此时的他,距离历史上他接掌大位也不过几年,历史上,在几年之后,他将成为奥斯曼的君主,开展他的宏图大业。 这样的人,一定不会糊涂。 方继藩尝试着解释这一切:“我料来有一种可能,那便是……偷懒。” “偷懒……”朱厚照无法理喻。 方继藩侃侃而谈道:“制造一辆蒸汽机车需要什么呢?需要有臣这样的人指出方向,也需要太子能够持之以恒,十年如一日。当然,这自然是还远远的不够的,我们需要屯田卫不断的提高粮食产量,将大量的人力自土地上解脱出来。我们需要钢铁作坊,每日生产大量的钢铁;我们需要西山煤业,四处寻觅矿产,大肆开采。我们需要汇聚一群聪明人,让他们去攻克一个又一个的难题。当然,这些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数不清的银子,聚集这天下数不清的财富,源源不断的投入其中,这些银子的投入数目,远超任何时代的规模,十年之前,大明国库银税的收入不过两三百万两,而一个蒸汽机车的投入,其中这囊括了三十七家配件的作坊,以及镇国府和研究所,这就花了上千万两银子!” “就这……能够成功,还算是侥幸,因为在成功之前,我们花费了无数的金银,动用了数不清的人力,并且……利用此前无数对冶炼、机械制造之类的技术储存和积累。花费了数年的时间,也无法能够保证能够成功,若是失败,则此前的努力就一切化为乌有。殿下,你认为,要造蒸汽机车,容易吗?” 朱厚照想了想,很自信的道:“有了本宫,就会容易一些。” 方继藩觉得这家伙就是来抬杠的,无奈的道:“臣的意思是,若殿下乃是外邦之人来到了大明,至京师,见京师繁华,蒸汽机车连接京畿南北东西,这庞然大物喷吐着滚滚的浓烟,载重着十万斤的货物活这人口沿着铁轨而行,殿下,一定会感觉到震惊,也一定自内心深处,希望能够学习吧。” 朱厚照歪着头,他实在难有外邦王子的代入感,因为……他打破了头,也无法想象那些个猪脑子里想着的是什么。 方继藩知道朱厚照的脑细胞不擅长于此,决定不卖关子了,便道:“他们想要学习,是人见了这一切都会想要学习的。可是呢……他们对于蒸汽机车一窍不通,对于产业的建设,也是无从说起,且让他们倾举国之力,汇聚天下英才,拿出国库中数不清的财富,去钻研这些,实在太难太难了。他们既想学,也不知其理,更没有那破釜沉舟的勇气,这时,就会形成一种惰性心理……就是学习文化。” 朱厚照还是感觉脑子跟不上这调调,诧异的看着方继藩道:“蒸汽机车和文化有啥关系?” “这里头有一个逻辑,为啥大明会造蒸汽机车,这是因为大明拜的乃是孔圣人为师,读的是四书五经,大明就是读了四书五经,因而富强。因此,若是他们也读四书五经,说不准,也就自然而然会变得富强了呢?” 朱厚照感到脑子发懵:“我还是不明白呀。” 方继藩承认朱厚照在某些地方的确是天才级人物,可是有些时候,方继藩对着朱厚照很有种无力感。 他叹了口气,只好道:“太子殿下,臣受不了了,臣再直白一些,就是这天底下没有什么东西比文化更好学的了,蒸汽机车要造起来,难如登天,可是四书五经多好学啊。只需要买几本书,花了十天半个月,通读一二,若是想学的更精深,那就花几年功夫,在书斋里读一读,又何妨用不了几年,就可以满口之乎者也啦,这是不是天底下最容易的学问了。” 朱厚照终于有点懂了,不禁乐了:“是这个道理,所以他们觉得,只要将四书五经读了,将来自然而然也会像大明一样,孕育出蒸汽机车了?” 方继藩厚着脸皮道:“聪明。” 朱厚照大笑道:“哈哈,既如此,那就让他们学去好了,本宫随他们学,最好将这些大儒,统统送去藩国中去,本宫早就厌烦他们了。” 方继藩笑吟吟道:“可问题的关键就在于,苏莱曼的好学,引发了士人们的好感,现在许多人都说,连奥斯曼国的王子,尚且如此好学不倦,对他大声称赞,甚至是礼部尚书张升,居然在这几日还上奏,对于苏莱曼的行为举止,很是惊奇,认为这奥斯曼王子贤明。” 朱厚照一点不生气,甚至美滋滋的道:“随他们说去。” 方继藩没差给他翻一个白眼:“哎,太子还是不明白啊,他们这是在骂太子殿下呢。这叫指桑骂槐,意思是,太子殿下还不如一个奥斯曼王子。” “是吗?”朱厚照终于后知后觉的真正的懂了,顿时…… 他怒了,额上青筋曝出:“他们懂个啥,一群书呆子,将来本宫做了皇帝,一个个将他们收拾了。” 方继藩擦汗,要让太子殿下明白这些,真是不容易啊。 “所以,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却是要小心了,还不知多少人想借题发挥呢。我已想好了,找个理由向陛下上奏,将这苏莱曼驱逐出去,顺便让他将一群大儒带上。” 朱厚照噢了一声。 虽然方继藩说了这么多,可他的心思却全无丝毫的兴趣,攻讦就攻讦吧,指桑骂槐便指桑骂槐吧,谁理你。 他焦灼的道:“好啦,别说啦,他们爱干嘛,干嘛去,本宫的庄稼再不看就完了,下头那群狗东西,个个毛手毛脚,他们晓得个啥,本宫若是不去,出了差错,那可糟了,走啦,走啦。” 说罢,转身便要走。 方继藩:“……” 方继藩直接默默叹气!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几乎和要冲出堂的朱厚照撞了个满怀。 竟是张信。 朱厚照自幼熟悉骑射,孔武有力。张信呢,四处摆弄庄稼,身子也是极硬朗的。 二人撞在一起,力道都不小。 于是朱厚照龇牙咧嘴:“瞎了眼……” 张信却道:“太子殿下……幼穗……幼穗生出来了,是密植的试验田……出来了。” 张信的脸上,带着喜出望外之色。 甚至撞了太子,也不觉得惶恐。 朱厚照一听……密植,幼穗生了…… 一下子,他便觉得天旋地转。 同样的一亩地,要种出多少的粮食,不但取决于每一株稻苗的产量,可现在……这试验田研究的方向却是另一种思路。 同样的一亩地,从前可以插一千株秧,可若是采用密植之法,插两千株秧呢。 当然,这在从前是不可能的,土地的肥力,只有这么多,养分只能勉强满足一千株秧所需,若是密植,最后的结果,就是绝大多数的秧苗,都不能存活。 可现在…… 似乎……迎来曙光了…… 朱厚照激动得手舞足蹈起来,冲上前去,想要一把抱住张信。 似乎又嫌张信脏,转身一把抱住椅上的方继藩,欢天喜地的道:“要成了……老方……要成了。”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六十四章:贤能之士 密植…… 相交于朱厚照和张信的欣喜若狂,方继藩皱起了眉头,他一听密植,便觉得不靠谱起来。 这密植,哪怕是后世,也是坑的啊,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需大量应用肥料,造成水污染,除此之外,其他的问题,也是不胜枚举。 可见朱厚照和张信激动的厉害,方继藩却是狐疑了。 朱厚照太高兴了,倒没注意到方继藩眼中的异色,直接拉着方继藩便走。 方继藩也想去瞧瞧,便跟着去了。 试验田都是阡陌,过不了车,只好步行,朱厚照健步如飞,张信更是走的稳当无比,只有方继藩在这泥泞的田埂,一路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方继藩放眼看去,眨了眨眼,有点懵。 这……叫密植? 猛地,他才想起来了。 古人所谓的密植概念和后世是完全不同的。 古人的土地肥力有限,再加上水稻的种子也颇多缺陷,因而种植的极为稀疏。 而现在,所谓的密植,恰恰是从原来的稀疏变得紧密了一些而已,勉强能达到后世的水平。 此时,一株株的秧苗已经生长了出来,这个时候还是青色,虽生出了幼稻穗,可稻谷还未成熟。 放眼看去,密密麻麻的稻穗连绵一片。 这在方继藩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可张信和朱厚照却激动不已。 朱厚照欣喜万分的道:“老方你看看……你看看……真要成了。” 方继藩却无动于衷,朱厚照则指着隔壁的试验田道:“看看其他的,只怕到时产出的谷子,还不及这里一半呢。来人,来人,将这试验田的数据取来。” 早有屯田校尉在此驻扎了,一听太子的吩咐,忙是取了簿子来。 这簿子里,明明白白的记录了氮肥的施肥多少,中途有无虫害,所用的粮种为何,灌溉了水量多寡。 朱厚照细细的看着,边激动的道:“若是能够成功,这亩产……一定不低吧,眼下绝大多数的稻田,一亩也不过产三百多斤,这亩地能有多少斤?” 开辟了上千亩地,统统都作为试验之用,绝大多数试验田,效果都不理想,只有寥寥几亩,大有希望,而一旦能成功,那么……这些记录下来的数据,就是最宝贵的经验,往后只需按着这个方法来进行推广即可。 不只如此,这也证实了氮肥的成果。 研究院里,生产出来的肥料有上百种之多,而绝大多数,都是失败的。 只有眼下这个配比,效果却最是惊人。 张信眼睛放光。 事实上,消息已在屯田卫和研究所里传开。 不少的校尉和生员已经一批批的前来观察秧苗了。 甚至不少生员开始去获取稻田里的土质和水质,想要拿回去研究。 毕竟,这可能是一次稻田种植史上巨大的进步。 这一次试验的成果,催生出来的关于农学的论文,将是海量的。 关于氮肥的研究。 关于土质的研究。 关于虫害的研究。 关于种子的研究。 这积累出来的数据,将会大规模的引用,到了来年,在这个研究基础和数据基础上,可能还有新的进展。 方继藩云淡风轻的道:“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呢,太子殿下别高兴的太早,需得稻谷成熟了再说。” 这一番话,不啻是给朱厚照和张信泼了一盆冷水了。 是啊,在没有收货之前,谁知道这幼穗会不会成熟。 说不定因为这肥料或者是种子的原因,它不长了呢。 张信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朝方继藩作揖行了个礼:“齐国公教诲的是,不过眼下,这一亩试验田已经最可能达到我们想要的成果了,所以此地需好好的保护起来,暂时不可再让人下田研究了,除了照料的校尉,附近不得有人随意来往。” 这话……分明是针对着朱厚照去的。 他怕啊,太子殿下太莽撞了,可别让他把这稻田给糟蹋了。 方继藩颔首点头:“是这个道理,眼下话别说太满,从今日起,你在此盯着。” 方继藩说着,心情很淡定。 在大获成功之前,他可不想过于乐观,装逼遭雷劈嘛。 西山这儿,许多人却是激动不已。 为了这试验田,花费了无数的银子,数不清的人力,何况还有这些年来,无数屯田校尉和农学生员们宝贵的经验。 而答案,就要揭晓了。 张信拼命的忍住激动。 他很清楚,一旦成功意味着什么。 虽然他不敢相信,其实……即便是失败,他也是能够接受的。 毕竟……这么多年来,从事农学,带出了无数的弟子和校尉,可他也很清楚,失败是家常便饭的事,总结失败的教训,汲取成功的营养,才最重要。 朱厚照可再没心思管其他了,他激动的让人取了一些土样和水样,兴高采烈的跑去研究院了。 ………… 鸿胪寺。 在这段时间,这个外藩使臣们居住的场所里,络绎不绝的士人,却是隔三差五前来拜谒。 以至于在这里,总是门庭若市。 鸿胪寺的迎客主事刘尚对此,已经习惯了。 不过门庭若市,给予鸿胪寺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 奥斯曼使臣所在的院子,送走了一批的读书人,而后刘尚前往此处。 苏莱曼却在此,显得很是激动。 他来此已有三个月了。 三个月的时间,让他对于汉文化,有了许多深刻的了解。 因而,他来时,本是让人铺了羊毛毯,一应的装束,也都以奥斯曼为主。 可现如今,他却是穿着一袭汉家的儒杉,微卷的头发也蓄了起来,他依旧还是瘦弱的样子,此刻,他的厅堂上,挂了一副山水画,此画意境深远,与奥斯曼国和佛朗机的画全然不同,那大片的留白,给予了苏莱曼极强的想象空间。 他时不时的会抬头看着画,看着那点墨的山水,感受着这留白中的意境,竟是如痴如醉。 案牍上,是四书五经。 圣人的著作,确实极有道理啊。 大一统…… 盐铁制…… 还有……车同轨、书同文…… 读到这些的时候,他身躯竟不禁在颤抖,激动的脸都红了。 奥斯曼原本不过是一个部族,此后吞并了无数的部族,征服了数不清的国家,最终……才成为了跨越三洲的帝国。 除了伟大的君主之外,在地方上,却多有豪强,他们或为总督,被称之为卡夏,几乎掌控了财权和军权。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分封制呢? 这么多的家族,在君主强势的时候纷纷效忠,而一旦君主弱势,则进行叛乱,甚至对君主提出非分的要求。 不少的部族,虽是臣服,却在帝国紧要之时,却不肯兑付他们向君主的承诺,挟兵自重。 要用礼法去约束臣子,让他们知道仁义礼信,要用盐铁之政,去掌控帝国的财权,同时……需推广一样的文字,让帝国的每一个部族,都说同样的话…… 若如此……才可以缔造世上最伟大的国家,传承万代。 方才,他与许多的儒者讨论了关于教化的问题。 只有教化,才可以使百姓只知君主,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刘尚进来厚,朝苏莱曼行了个礼。 苏莱曼此时道:“真是一个幸福的太子啊,他拥有数不清的贤能之士,可是他竟不能去采纳他们的忠言,居然远离他们……这叫……亲小人,而远君子……” 苏莱曼发出了叹息,有几分羡慕,又有几分嘲讽。 刘尚不禁道:“什么?” 苏莱曼这才回过了神,此前,不过是喃喃自语。 可哪怕是喃喃自语,他说的也是汉话。 在他看来,他要学习汉言,就必须贯彻始终,只有熟练的掌握,才能体会到四书五经之中的精髓。 那些大儒和读书人,都是可敬的学者。 他们似乎对于任何问题,都十分的精通。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极深的哲理。 只有熟练掌握这门语言,才能听懂他们的话,理解这些深邃道理的本意。 苏莱曼失笑,看着刘尚,用汉话道:“刘主事,今日,你又想和我讨论吗?你想讨论什么?” 刘尚没有过多的表情,甚至带着继续肃然,轻轻摇头道:“不,下官是奉礼部之命,特来催促王子殿下,及早递交国书的。” “噢。”苏莱曼不以为然的样子:“这不是最要紧的事,我现在荡漾在知识的大海里,就像一条肥美的鱼。” 他用的是肥美来形容。 让刘尚突然下意识的,居然觉得嘴角有点湿润,饿了。 差点想岔了,刘尚倒是没忘了自己此次所来的目的,便又道:“这是至关重要的事,王子切切不可怠慢。” 苏莱曼却皱了皱眉:“这也是礼吗?” “是。” 苏莱曼便道:“既然如此,只好如此了。我能在国书中提出邀请你们的读书人,前往奥斯曼定居吗?请不要误会,我对大明充满了善意,这些读书人,在我看来,都是至宝,一屋子的黄金也无法媲美他们的价值。” ………… 推荐一本书,叫《九龙吞珠》,你看,这名字这么霸气,蛮好看的。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六十五章:国书 苏莱曼说到此处,眼里放光。 他徐徐道:“奥斯曼虽大虽强,横跨千里,带甲百万,可却是各族混居,信奉的神祇各有不同,正因如此,以至族群与族群是割裂的。需独尊一术,确定君主定一的思想,此后再效大明一般,效科举,考八股,则可以将一只手握成一个拳头……这是治国的良药啊。” 他说着,却又郁闷起来。 这些日子,他不断在思考。 苏莱曼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 他每日都需思考,他的志向是征服波斯,是西向意大利,夺取奥斯曼人长久垂涎的领地。 可奥斯曼已历经了十代君主,虽是不断的膨胀,却依旧止步于奥地利…… 深吸一口气,他眼里闪过了一丝锋芒。 经过了许多年卡夏的历练,早已铸就他坚毅的性子。 某种程度而言,他与中原的汉武大帝,都有着同样的性子。 聪明,有大志,却也固执! 他们也同样用铁腕和坚强的毅志力掌控着他们的天下,一旦确定了目标,便不为所动,便如钢铁。 他淡淡道:“若有人反对,那又如何,用你们的道理,我是他们的父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们可以胡服骑射,我奥斯曼又有何不可。不错,不错……” 刘尚在旁听着苏莱曼的痴语,他心里却是酸溜溜的。 别人家的王子啊。 别人家的王子每日都在琢磨着治国之道,而自己家的太子……据说现在在很用心的……耕地。 苏莱曼回过神来,看了刘尚一眼,道:“我带去大儒,将孔圣人之学编写出来,设八股,开科举选官,再请诸儒生们在我的国都里讲授学问,你认为可以吗?” 刘尚:“……” 苏莱曼不禁一愣:“你在想什么?” 刘尚只道:“并没有。” “不,我看出来了。”苏莱曼呷了口茶。 他其实一开始并不喜欢喝茶,可慢慢的,却喜欢上了,一旦喜欢上,便爱不释手。 当这茶水入口,就仿佛数千年的中原文化,随着这淡雅的茶水徐徐的流入自己的口中,使自己可以品味到这独特的东方韵味。 刘尚露出一丝苦笑。 苏莱曼却有着别样的精明,他那看似文弱的身体里,带着不符合他年纪的小心思,别具深意的道:“你又在想你的太子吗?” 刘尚一怔,随即连忙摇头:“没,没有。” 苏莱曼却是微笑道:“你不必害怕,其实这些日子,我与诸儒们接触,但凡提到了太子,他们都是纷纷摇头,虽不敢言,可从他们的面色上,便已是一目了然。我太了解你们的心思了,你们见我在谋求富国强兵之道,而你们的太子却迄今还像个孩子一般……是吗?” 苏莱曼说得很直白,刘尚想要争辩一点什么。 毕竟,他是汉臣……却最终哑言,觉得这样的争辩没有太多的底气。 苏莱曼见他为难,随即又笑道:“算了,国书之事,我会尽快奉上的,并不会与你为难,是了,这些日子,多谢你的辛劳。” 说罢,他朝一旁的侍者使了个眼色。 侍者会意,随即,竟是取出了一块金子。 这金子是实打实的,半个拳头大小,直接送至刘尚的面前。 刘尚贪婪的看了一眼金子,却忙摇头:“殿下这是何意?” 苏莱曼温雅的道:“你们是礼仪之邦,我也是明理之人,这是你多日照顾的酬谢,一个好的君主,将不吝啬金银,这是小小心意,还请笑纳。” 刘尚脸一颤。 他家的太子若是也能这样对他,该多好啊。 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再想到自己的房贷,似乎还无穷无尽,一想到这未来数十年都要偿还的债务,刘尚的心很疼。 可随即,他正色道:“我乃明臣,岂可受外邦恩惠,倘如此,便失了臣道。王子殿下厚爱美意,刘尚心领,只是这金子,却是万万不能收下,若是殿下看不起我刘尚,就请将它收回,如若不然,便是小看了下官了。” 苏莱曼面容一肃,心里想,这是君子之国啊。 刘尚说完这些话,却还是恋恋不舍的看了一眼金子,他想抽自己,真是要面子不要里子啊,却还是努力的摆出一副决不妥协之色。 ………… 弘治皇帝看着奏报,觉得甚是奇怪。 自自己提起了这个叫苏莱曼的人,现在倒好,厂卫那儿打听来的消息,都是无数人对这苏莱曼王子交口称赞。 说他礼贤下士,说他崇尚儒学,好学不倦。 虽没人提及太子。 可弘治皇帝隐隐觉得,有人将这苏莱曼当做了一面镜子,成了太子的反面。 弘治皇帝对此,似也没说什么。 他和这些大臣不同,弘治皇帝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倒是方继藩上奏来的一封关于俸禄的章程,引起了弘治皇帝的极大兴趣。 其实俸禄需要改变,这已是刻不容缓的问题。 在保定等地,其实俸禄已经不同了。 毕竟自从选吏为官之后,这些吏员,总要让他们养家糊口,连低级吏员,都自征募而来,而不是从前单纯的杂役,你就得必须让他们脱离生产,专心为吏。 吏的薪俸有了,上头的大吏、司吏乃至于官,俸禄自也要逐级改变。 甚至还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吏部所选的吏,开始分派到各省各府,这选出来的吏,其俸禄是吏部拟定的,他们的薪俸,居然不比当地寻常官员要低,盖因为当地的官员,遵照的又是另一套俸禄体系。 而今,国库的收入已是今非昔比,京察的同时,更改俸禄职级,又成了新的问题。 照例,还是保定那儿的经验进行推广。 内阁对此的态度,却显得有些暧昧。 毕竟做臣子的,都是圣人门下,不好意思谈钱。 这索要更高俸禄的事,谁都不能提,也只有方继藩提出来才最合适。 可内阁呢,态度却是暧昧不清,模棱两可,在票拟里,只扭扭捏捏的提了一笔:“或可商榷。” 而后就……没有了。 弘治皇帝心里了然,指了指奏疏,带着几分慎重的道:“厂卫这些日子,将心思放在这上头,查一查各地物价,以及若以当下俸禄,官吏若无其他进项,生活是否困苦……” 萧敬连忙躬身道:“奴婢遵旨。” 不久,有宦官来:“礼部尚书张升觐见。” 弘治皇帝颔首:“宣。” 张升进来,行礼。 “陛下,奥斯曼递交国书。” 张升取出了国书,本来这国书之事,是不必张升亲自递进的,无奈何上一次陛下为此特意申饬过礼部,因而亲自来了。 弘治皇帝颔首,其实国书嘛,就是做个样子的事罢了,里头的内容,不看也大抵知道是什么。 弘治皇帝道:“那便寻一个吉日,宣奥斯曼使者觐见吧。” “是。” 说罢,弘治皇帝便低头,又预备继续看奏疏。 可感觉到张升没动静,便抬头起来:“张卿家,还有何事吗?” 张升道:“这奥斯曼王子,有一个不情之请。” 弘治皇帝搁下了御笔,饶有兴趣的看着张升:“朕听说奥斯曼国,乃是万乘之国,带甲百万,非寻常小国可比,此番他们有意,重建商路,这并非是坏事。卿乃礼部尚书,若是其使有什么要求,可尽力满足,其国遣使来访,我大明以礼相待,本是理所当然。” “此事,有些不同。”张升显得有些期期艾艾的,略有为难之色。 陛下,这可不是小要求啊。 弘治皇帝皱眉,莫非……要求很不合理? 若如此,这就是冒犯天威了。 弘治皇帝脸上多了几许肃然之色,淡淡道:“说来朕听听。” 张升道:“这王子希望……大明能够允他要求饱学之士西归。” 饱学之士? 弘治皇帝皱起眉头,诧异道:“此人野心勃勃,竟想要朕的院士吗?” 张升心像扎了一下,忙摇头:“陛下,是儒生。” “噢。”弘治皇帝呼了一口气,似乎一下子轻松了很多,不过……这似乎也有不妥,于是道:“朕知道了。” 对此,弘治皇帝只是模棱两可的点点头,却没有再说什么。 随即,他挥挥手:“卿且告退吧。” 这个要求,很奇怪啊。 不过……看过厂卫的奏报,细细想来,也是可以理解的。 弘治皇帝待张升走后,却是对萧敬道:“召方继藩觐见。” 一个时辰之后,方继藩气喘吁吁的进来,行礼道:“陛下,召臣何事?” 弘治皇帝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朝萧敬努努嘴:“你且看看奥斯曼的国书。” 方继藩从萧敬的手中接过了国书,大抵看了看,这国书和其他的国书没什么不同之处呀。 “二衬看不明白。” 弘治皇帝淡淡道:“奥斯曼王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在我大明征辟儒生西行。” 方继藩:“……” 其实他还真不意外,不过…… 这苏莱曼,真是个人才啊。 方继藩见弘治皇帝犹豫不定的样子,眼里却透出了笑意,突然意味深长的道:“陛下啊,奥斯曼人……有钱!”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六十六章:发财了 弘治皇帝听罢,面上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作为皇帝,也是人,当然也不可能不爱钱。可…… 他手轻轻的搭在御案子上,一脸的平静,却是突然道:“还是不妥当,岂有将我大明有功名的读书人赠与他国的道理,这于理不合,说不通。” 哎…… 方继藩有些失望,有银子也不成啊。 可……这不是银子能解决的事儿。 弘治皇帝在此刻,心里也不禁觉得惋惜。 但是,堂堂天子,这么做,确实很是不合适。 方继藩却对此,有了浓厚的兴趣。 苏莱曼居然喜欢儒生,这是好事啊。 方继藩顿了一下,便郑重其事的道:“可是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奥斯曼虽为西夷,却也是人啊,岂有不教化他们,让他们放任自流的道理呢?天下四海之地,理应仁义广播,现下苏莱曼王子倾慕大明,欲行仁政,这有何不可呢?” 方继藩总能把话说得很漂亮,弘治皇帝心思又有一些动了。 听着,倒居然颇有道理。 他踟蹰着:“以什么样的名义呢。” 方继藩的脑子转得快,立马就道:“可以以遣使的名义,组织一支规模庞大的使团,陛下亲自征辟这些学贯古今的博学之士,此后再以使节的名义前往奥斯曼,这不就成了?” 弘治皇帝一愣…… 是啊,若只是派出使团的名义,岂不是正好,至于这些人将来肯不肯回来,这就不是自己关心的事了。 弘治皇帝虽有些举棋不定,最后还是点点头:“哎……此事……朕不想多管,朕乃天子,也不能事事关心。” 方继藩自然明白弘治皇帝的意思了。 这事儿,站在弘治皇帝的立场,确实不好管的太多。 方继藩主动便请缨道:“儿臣愿为陛下代劳,陛下放心罢,儿臣一定能将此事办的漂漂亮亮的。” 弘治皇帝呼了口气,意味深长的道:“有什么事,要及时奏报。” 方继藩道:“陛下放心,这些大儒,都是我大明的至宝,儿臣无论如何也不会随意贱卖的,有什么消息,定是随时奏报,免得陛下担心。” “去吧。” 弘治皇帝算是解决了一桩心事。 这样的事交给自己的女婿,还是很令人放心的,方继藩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方继藩也是真心想帮弘治皇帝分忧的,不过……他得了旨意,其实还是有些懵逼的。 这苏莱曼……乃是雄主啊,怎么会对这儒学有兴趣? 而且还如此大张旗鼓,引进人才? 人才…… 这是人才嘛? 方继藩一路浑浑噩噩的想着,猛地,眼睛一亮,似乎一下子有了思路。 这事儿,得先寻太子再说。 朱厚照听说有挣银子的事,庄稼也不顾了,气喘吁吁的赶了来。 “老方,人也可以卖呀。” “做人牙子,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方继藩板着脸:“我大明买卖奴婢的事,我一直都看不惯,正想着如何革除这个弊病呢,太子殿下怎么说这样的话。” 朱厚照挠挠头,坐下道:“可是……” “殿下,苏莱曼王子,希望能够带一批大儒西归,陛下的意思呢,倒是同意了,只是朝廷却又不便出面,这才将此事,交给了臣。臣请殿下来,是想商量此事。” 朱厚照就忍不住道:“这苏莱曼,瞎了眼吗?” 方继藩觉得朱厚照实在是口没遮拦,他叹了口气:“任何人来了我大明的京师,尤其是这新城,都难免要生出向往之心啊,这是人之常情嘛,这个苏莱曼王子,以臣观之,也算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想要效仿学习,自是情有可原。” “一开始,臣也不明白为啥苏莱曼竟会着了那些大儒的道,可细细思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殿下您想想看,苏莱曼王子到了京师,是谁接待?接待他的人,又是什么身份,他到了鸿胪寺,若是想要访问贤才,向人询问,人家告诉他的,又会是什么人。此后,他去拜访那些贤才之后,这些贤才,又会对他说什么话?” 朱厚照顿时恍然大悟:“懂,懂了。” 方继藩又道:“这会使这苏莱曼产生一个认知,那便是,大明之所以富庶强大,与自己国家最不同的就是,大明推行的乃是圣人之学,圣人之学的继承者,乃是这些大儒,是这些大儒缔造了我大明的太平盛世。正因如此,他需求访富强之道,就必定会寻到这些儒生了。” 朱厚照想了想,笑道:“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就直说,你打算怎么卖吧?” “这不是卖。”方继藩痛心疾首的道:“这是奉旨加深两国之间的文化交流,是传播圣学,这是天底下,最紧要的事。我方继藩不客气的说,我自己又何尝不是读书人呢?人是有根的,就好像大树一样,我的学问,也是根本,自是承袭了这上千年的圣学,才有今日,桃李满天下。” “殿下,以后不要再在臣面前提到买卖这个字眼了。” 朱厚照懂了,点点头:“可是……老方,这样将人推到火坑里,会不会不太好?我的意思是,能换多少钱来着?” 方继藩呷了口茶,慢悠悠的道:“钱的事,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这些儒生们,若是去了奥斯曼,定能发挥巨大的作用。” 朱厚照嘲弄的笑了笑:“呵,只怕他们人一到,便被杀头了吧?” 方继藩摇头,认真的道:“殿下有没有想过,为何自汉独尊儒术以来,这儒家之学可以传承千年而不倒?” 朱厚照一愣,显然还没明白。 方继藩淡淡道:“如此百折不饶,却还有这般强大的生命力,这自是因为,它有可取之处啊。” 当然,到底有什么可取之处,方继藩却不能和朱厚照说。 儒家并不能用好坏来形容。 某种程度而言,圣人之学,对于农业社会而言,有着极大的生命力。 这千年以来,孔子的学说,统统被修改的面目全非,可是呢……为何任何统治者,无论是汉人,又或者是其他的民族,一旦入住中原,便立即与圣人之学,一拍即合呢。 这个学问,一直都在变。 从孔孟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再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其实孔孟之学,一直都在进行过渡。 渐渐的,开始越来越迎合君主。 某种程度而言,学问是没有国界的。 因为任何一个君主,但凡是对儒家有了兴趣,有了了解,都会喜欢这门学问。 它要求了臣子们无限的忠臣,并且以仁义的思想,用道德的宣传,来约束百姓,这对一个疆域广大的农业帝国而言,非常重要,因为任何一个地方发生叛乱,都可能动摇整个帝国的元气,而仁义之学,本是最廉价的稳定剂。 他们还建立起了一套完全围绕于君权的系统,维持君主的绝对统治。 更不必说,他们拥有一套完整的理论体系,在这个体系之内,他们几乎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他们也特别能战斗,引经据典,各种历史上的前车之鉴,信手捏来。 这么一群人,任何皇帝见了,几乎没有不喜欢的理由。 若是引进了一批这样的人去。 奥斯曼的君主们,怕是见了他们,再看看从前的那些卡夏们,心理上会偏向谁,已经不言自明了。 雄才大略的苏莱曼,喜欢上他们,正是这个道理。 当然,方继藩甚至料想到,这些人十之八九,会遭到奥斯曼的卡夏们疯狂的反对。 对于这种反对……方继藩乐呵呵的笑了。 论起战斗力,那群卡夏或者说军阀们,和大儒们相比,只要这些卡夏不敢造反,大儒们能把他们按在地上摩擦至死,然后指着他们的鼻子,大吼一声,还有谁? 如此丰富的斗争经验,绝不是那群大老粗们可以相比的。 在后世,有一个专业名词,叫做‘物种入侵’。 这么铺天盖地的儒生们若是去了奥斯曼,方继藩几乎可以保证,那些弱鸡们,会被大儒们吊打。 这可是延续了上千年,不断演化,甚至创造了‘农业封建社会巅峰’的一群人。 方继藩信心十足的道:“殿下,你信不信,不用十年,奥斯曼上上下下,便会遍地学馆,这些被送去的大儒,统统都会成为苏莱曼的肱骨之臣,自此之后,奥斯曼定是盛行儒学,成为礼仪之邦?我……这怎么是害他们呢,我是成就他们一番功名啊。” 朱厚照目瞪口呆。 他琢磨了很久,还是觉得方继藩的话有点不可思议。 就凭那些家伙? 哼,本宫一个可以打他们一千个。 他们除了反反复复的念四书五经之外,有个什么本事? 他眼中有着鄙视之色,摇头道:“不信。” “赌点什么?”方继藩信誓旦旦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想了想,亦是信心满满的样子:“镇国府……就赌镇国府,若是本宫输了,这镇国府便送你了。” ……………………… 这几天老虎在云南,更新可能会不稳定,请大家见谅了哈!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六十七章:兄弟之邦 镇国府……送了…… 方继藩万万料想不到,朱厚照居然有此魄力。 这镇国府,现在某种程度而言,就形同于一个小朝廷啊。 完全独立于内阁和六部之外。 却拥有着完全处理许多具体事务的权力。 户部管着天下钱粮,可镇国府管着钱庄,兵部管着天下兵马,镇国府之下,有飞球营,还有一支禁卫武装…… 谁掌握了镇国府,形同于是成为了大明的宰相。 方继藩忙是朝朱厚照摇头。 “太麻烦,何况这东西,臣要了有什么用处,不要,不要。” 朱厚照反是急了,忙忙开口道。 “本宫就这么个镇国府,你要赌,非镇国府不可,要不,本宫的数十个泰山,你一并要了吧,统统送你。” 方继藩打了个哆嗦,嘴角微微抽了抽,嚅嗫了很久,方才认真的和朱厚照说道。 “殿下,就以镇国府为注,我已决定了,我若是输了,殿下要多少银子,开个口。” 朱厚照想不到方继藩竟如此的舍得。 这是他出乎意料之外的。 对于那些儒生,朱厚照历来瞧不起。 就这么一群只知道叽叽喳喳的家伙,能够成事? 嘿嘿…… 赢定了。 朱厚照道:“那么,一言为定了。” “一言为定!”方继藩也信心十足。 他相信儒生。 上千年的千锤百炼,造就的一群最适合君主的人,势必能得到君主绝对的信任。 他更相信苏莱曼王子。 这位苏莱曼王子雄才大略,本就是农业封建社会之中,足以和汉武帝和唐太宗齐名,与之相媲美的伟大君主之一。 这样的人……一旦儒生们给与他提供了一个新的治国路线,他势必会毫不动摇的执行,至于下头的那些卡夏们,想要反对,这在残酷宫廷中长大,并且一度任为卡夏,得到了长久磨砺的苏莱曼大帝,定会将这些反对者们,统统一扫而空。 苏莱曼大帝和儒生们的结合,简直就是强强联手。 东方文化向西的渗透,要开始了。 很快……方继藩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苏莱曼王子。 苏莱曼王子和方继藩所想象的不一样,是个很文静的年轻人。 他居然穿着儒衫,彬彬有礼的朝方继藩行了个礼:“你好。” 听到着带着口音的汉话,方继藩有点懵。 他点头回礼:“殿下好。” 苏莱曼同时也在打量着方继藩。 对于方继藩,他是略有耳闻的,这是大明皇帝的宠臣,又是皇帝的女婿,从儒家学说的角度,这个人……叫佞臣。 当然……这个人也全然不是没有能力和影响力,只可惜,他没有走在正途上,属于离经叛道,且以性格乖张而著称。 苏莱曼心里想,圣人之学,始终要打击的,是依附于皇帝身边的宠臣和佞臣为目标,眼前这个人,就是十足的佞臣了吧。 若此人是我的女婿,我定会毫不犹豫,将他处死。 当然……杀死自己的女婿,对于奥斯曼人而言,其实并不算什么。 毕竟,苏莱曼他爹,将自己的叔伯以及自己的兄弟姐妹,统统都处死了。 唯一令人惊喜的是,似乎皇帝愿意让一群儒生,和自己西归,这是一个好消息。 “齐国公殿下……” 他称方继藩为殿下,显然对于大明的爵位,了解的还不够透彻。 方继藩微微皱眉头,认真的打量着他,显然对他称呼自己“殿下”有些些介意的,不过呢,方继藩不拘小节,并没有提醒苏莱曼这些繁文缛节的东西。 然而苏莱曼却没发现方继藩变化,而是开口道:“我来此拜谒,是希望……” “我知道。”方继藩打断了他的话。 这在苏莱曼看来,很是粗鲁。 可方继藩历来如此,自己有脑疾,怕啥,你们得同情我。 方继藩平复了神色,朝苏莱曼道。 “关于这件事,陛下已经恩准了,陛下久闻奥斯曼大名,毕竟,我们都有共同的敌人,无论是罗斯人,还是佛朗机人,都是我们的心腹大患。这次,王子殿下,需要多少的儒生?” 苏莱曼沉吟片刻:“一百……一百人……如何?” 他凝视着方继藩,显得有些不太自信。 人数太多了,他生怕被方继藩断然拒绝,因此他不敢开口要太多的人。 方继藩乐了。 “一百人怎么够,大明与奥斯曼,兄弟之国也,苏莱曼老弟,我第一眼见着你,便亲切无比,就仿佛多年失散的兄弟,你瞧,你是黑眼睛,我也是黑眼睛,这不就是缘分吗?我最爱和你交朋友了,三千……大明皇帝愿慷慨的赠与贵国三千儒生。” 苏莱曼心里咯噔了一下,眼眸不由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方继藩。 三千人,一下子给这么多儒生? 苏莱曼不禁皱眉,心里有些没底了。 莫非……他们有什么图谋吗? 他格外认真的看着方继藩,苏莱曼心里开始想着方继藩的种种传言。 此人……爱财如命。 此人…… 他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莫非…… “却不知,齐国公殿下,希望我们拿出多少金币。” 苏莱曼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方继藩摇头,叹息道:“哎,金币……不不不,我早说了,我们是兄弟,我见了你,格外的亲切,既都是兄弟了,要你金银做什么,我方继藩讲义气,视金银如粪土,一个铜钱,也不收你的,这是我的小小心意,恳请殿下务必收下。” 苏莱曼震惊了。 他突然觉得,方继藩竟是格外的可爱起来。 “不过……我大明希望能够重建丝绸之路,自陆路,与奥斯曼通商,我们希望我们的商队,可以自京师出发,直抵地中海……不知殿下……” 苏莱曼兴奋起来:“这是区区小事,此次我来此,也正有此意。” “果然不愧是兄弟啊,我们不但都是黑眼睛,竟连想法都不谋而合。” 方继藩亲昵的站起来,拍了拍苏莱曼的肩。 三千…… 苏莱曼激动的几乎要昏厥过去。 “不过……这件事,暂时不可声张,殿下你也知道,虽然陛下与我,对王子殿下有极好的印象,怕只怕,消息传出之后,遭致某些人的反对,你看……” 苏莱曼拍着胸脯保证:“这是当然,请放心便是,方兄……的厚爱美意,我牢记于心。” 这时,激动的苏莱曼已开始称呼方继藩为兄了。 方继藩看着这一代雄主,心里产生一种错觉。 这个年龄的苏莱曼大帝,有点弱智啊。 当然……似乎双方都在各自打着各自的主意。 方继藩已拉住了苏莱曼的手,言不由衷的道:“苏莱曼老弟,你我一见如故,有没有兴趣,留下来吃一顿便饭?” “方兄美意,岂敢推却。” 午饭的时候,很是丰盛,蒸馏的美酒,打着边炉,上好的牛羊肉。 朱厚照闻着香便来了。 三人落座,朱厚照打量着苏莱曼,见他一脸开心的样子,心里便笑,本宫瞧不上的腐儒,你竟来当宝,糊涂蛋,嘿嘿…… 苏莱曼也打量着这位大明的太子,心里也在冷笑,这个太子,坐拥宝山,却不自知,糊涂蛋,哼哼。 苏莱曼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殿下,最近在耕田?” 朱厚照点头。 苏莱曼道:“耕田有什么好。” 朱厚照张口要说什么。 方继藩却道:“孔圣人推崇仁政,仁政之中,当然也有耕作,所谓农为本嘛。” 苏莱曼若有所思,突然道:“这样说来,太子殿下,也推崇儒学了?” 朱厚照又想说什么。 方继藩道:“当然,当然,太子殿下,最爱被人称之为小朱秀才,秀才秀才,这可不是儒了嘛?” 苏莱曼恍然大悟。 不过,他还是觉得,太子耕种,有些不务正业。 只是几杯蒸馏酒下肚,苏莱曼便受不了这纯度极高的蒸馏酒,顿时有些醉了,打着舌头,含含糊糊的道:“三千儒生,有三千儒生,足以令我……令我……哈哈,方兄,多谢你的美意,你是我见过,最慷慨的人,我本以为,你会索要金银,可万万不曾想到,你……” “啥?”朱厚照却保持着清醒:“三千儒生,一个子儿也不收呀,这啥意思,儒生们就这么不值钱嘛?就算是三千头……” 方继藩立即捂着朱厚照的嘴:“殿下,殿下……交朋友,交朋友,不要出恶言……” 朱厚照口里还支支吾吾:“不……啊……我非要……唔唔……不可……老方你吃错药啦……” “嘘……”方继藩朝朱厚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朱厚照却依旧不依不饶:“老方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 “殿下,我们大家都是兄弟……”方继藩非常无奈,只能依旧捂着他朱厚照的嘴。 ………… 奉天殿…… 萧敬低声在弘治皇帝耳畔说着什么。 弘治皇帝的脸色,竟慢慢的拉了下来。 而后…… 他脸色又青又白,徐徐道:“朕将如此大事,托付给了继藩,继藩怎么就……就那个了呢?” “宣他入宫觐见,立即……”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六十八章:放长线钓大鱼 弘治皇帝要急疯了,在大殿里踱着脚来回的走动着。 这都是说好了的。 本来还以为,可以放心让方继藩去办事。 谁料到,方继藩居然一下要送出三千儒生,据闻,还不要钱。 当然,钱是其次的事。 可他竟是将三千儒生白送呀! 三千儒生啊…… 弘治皇帝一时不安起来。 这方继藩不会是脑疾犯了吧。 左等右等,也不见方继藩来。 这令弘治皇帝心里更是焦灼万分。 好不容易,见方继藩上气不接下气的赶了来,弘治皇帝本是一肚子的怨气,此刻全都散了。 心里本是有抱怨的,可见方继藩这般气喘如牛,想到这家伙对自己一心一意,现在听到自己的传唤,如此上心,十之八九,是一路跑进宫来的,弘治皇帝心里反而生出了愧疚感,自己是不是过于苛刻了。 萧敬却站在一旁,面无表情,这等小把戏,作为太监的萧敬,心里却最是清楚。 方继藩气都没喘顺,连忙向弘治皇帝行礼。 “儿臣……” 弘治皇帝摆摆手:“朕听说,继藩已和奥斯曼的王子交涉了?” “回禀皇上,已经交涉了。”方继藩此刻才喘了一口气,一脸正色的回答道:“儿臣与他相谈甚欢,这奥斯曼王子,果然骨骼清奇,非比寻常。” 弘治皇帝脸一沉,不可置信的凝视着方继藩。 “非比寻常?继藩同意了送他三千儒生去?” “如果他还觉得不够,儿臣觉得,可以不介意送他更多。” 这是大明的特产,每年不知制造多少出来,要多少有多少,方继藩就是这样想的。 弘治皇帝脸拉了下来:“据说那奥斯曼王子,许诺了金银,继藩不肯收下。” “陛下,这又不是买卖,人是无价的啊。”方继藩哀嚎道。 弘治皇帝瞪大眼睛,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最终,还是拉下脸皮,这里毕竟没有外人:“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陛下。”方继藩意味深长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儿臣还和苏莱曼王子,交涉了路上通商之事。儿臣想好了,要建一个商队,前往奥斯曼,甚至在奥斯曼的地中海港口,将货物输入至威尼斯,送至北非甚至是意大利去。” 弘治皇帝皱眉:“就这些?” “这个商队,陛下占大头,儿臣占小头,此后,咱们一起让它上市。” 弘治皇帝脸色微微一变,来了几分兴趣:“你继续说下去。” “上市之后,咱们就派出商队,定能得到不菲的利润。前期可能股价,只会微微上张,获利大,可是儿臣估计,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将有暴涨的可能。” “暴涨的可能?”弘治皇帝不禁兴致高涨:“说说看。” “陛下您想想看,咱们送去大儒啊,这些儒生们若是在奥斯曼站住了脚,这位苏莱曼殿下,将来承继了奥斯曼祖宗的基业,他们岂不就成了宠臣?” “一旦成为了宠臣,或是有人成为了封疆大吏,他们岂不是会有很多很多的银子。” 弘治皇帝皱眉:“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有很多很多的银子。” “这……”方继藩沉默了片刻:“在大明,他们也是这样做的呀。” “是嘛?”弘治皇帝一脸狐疑:“你继续说下去。” “所谓狡兔三窟,他们毕竟是在外为官,心里终究不踏实,少不得,他们要想方设法,将银子,输送到自己的老家来,那么,他们通过什么呢?当然是商队,利用商队,将这些金银,变成合法的宝钞,如此一来,商队将获得暴利啊。到了那时,这商队的利润,直接暴涨,陛下您猜想,它的股价会如何呢?” “对于奥斯曼,陛下显出了慷慨,陛下分文不取,商贸还加深了两国的往来。而对那些儒生,也并非是坏的结果,陛下给与了他们一个用武之地。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啊。” 弘治皇帝的脑袋,开始飞快的转动。 嗯……先是送人,之后商队,商队上市,此后人得银子,银子再商队之中开始变成了合法的宝钞,宝钞再以利润的形式,转化为利润,利润推动了股价的上涨,最终……握有大量资本的宫中,获得巨大的利润。 这里头,至少绕了七八个圈子。 当然…唯一的问题是……这里头但凡有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可能前功尽弃。 它当真就能像方继藩所言的那样,每一处都没问题嘛? 这是弘治皇帝所怀疑的。 他看向方继藩:“这些儒生,可以在奥斯曼有所作为?” 他的口气透着不自信。 方继藩朝弘治皇帝重重的点头。 “陛下,这些儒生,统统都是人才,说实话,要将他们送走,儿臣还有些舍不得呢,这样的人才去了奥斯曼,想不成才,都是老天没眼。何况,那苏莱曼王子,乃是雄才大略之人,他极想摆脱先祖的光环,成为一代雄主,做出经天纬地之事,势必……要另辟蹊跷,而这些儒生给了他,定能如虎添翼。” 弘治皇帝听着,怎么觉得不靠谱,他不禁又皱眉。 “你这般说,岂不是说,奥斯曼国,将成我大明心腹大患。” “……”方继藩一愣,随即道:“其实……也没这么厉害,儿臣是夸张了一些,不过……儿臣可以保证,他们可以在奥斯曼得到重用,甚至很快,取代奥斯曼的旧贵。” 弘治皇帝颔首,大明与奥斯曼,相隔甚远,而且暂时,彼此都有共同的敌人,弘治皇帝继续道:“你又能保证,这些人会……嗯……会得到许多的金银,而后通过商队送回来。” “这是当然,所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些儒生,历来考虑是极长远的,那里毕竟不是他们的家乡,他们绝大所数的族人,终究还是在我大明,再者说了,哪怕是一朝得势,未来,也难免会有反复,他们免不得,要悄然将金银给送出去,可能与大明有交集的,在奥斯曼,除了商队,还有谁呢?陛下放心,儿臣有九成把握。” 即便方继藩再三解释,弘治皇帝还是觉得很不靠谱。 可…… 哎…… 他叹了口气:“九成把握,看来你对此,很有信心。” 方继藩道:“陛下,儿臣万死,太子殿下,还和儿臣打赌了,说是要拿镇国府做赌注,当然,儿臣虽是答应,却也知道,太子殿下乃是说笑的,当不得真。” 一听朱厚照竟也是不信,还拿镇国府来做赌注,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这样说来,方继藩给的赌注,也是不小吧。 那么…… 这方继藩……何止是九成把握啊。 弘治皇帝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太子作了约定,岂有不作数的道理,朕恩准了,他若输了,朕也愿赌服输。” “既然你心里已有了章程,那么,还是照着你的章程来办吧,唯一令朕烦恼的是,如何将三千儒生送出去呢?” “陛下,臣有一策。” “噢?”弘治皇帝不禁狐疑起来:“你又有什么办法?” ………… 翰林院突然张榜。 要请儒生们至翰林院来讲授经义,据说皇帝陛下,也可能会来。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士林震动。 陛下现在越来越偏向科学院,一丁点都不将传统的儒生们当一回事了啊。 儒生在大明完全无用武之地了,每天闲得慌,跟吃闲饭的人一样,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这在无数的儒生们看来,简直就是天塌了,是礼崩乐坏。 于是,少不得有人开始怀古,有人开始做出今不如昔的感慨。 而现在,陛下此举,却一下子,令数不清的儒生们看到了曙光。 陛下这些年,已被奸臣蒙蔽了,现在居然请儒生们去翰林院,听儒生们讲经义,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 大儒陈静业,现在已是门庭若市。 他乃是北直隶最出众的大儒,门生故吏,遍布天下。 虽只是一个举人,可他的文章,他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却让无数人敬佩。 现在他的门人们纷纷登门,希望自己的恩师,能够带着自己一道去翰林院,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不去,实在可惜。 倘若是陛下恰好看重了恩师,那自是再好不过了。 “先生,现在整个江北士林,都在传言此事,山东,山西一带的儒生也有人开始启程了,先生大才,倘若不去,岂不是明珠蒙尘。何况,当今皇上,偏信科学院,长此以往,这天下,再无仁义礼义了啊,请先生以苍生为念,前往翰林院,我等弟子,与有荣焉。” 陈静业面带微笑,看着这些弟子们。 消息……他早就听说了。 说不想去是假的,可他不是平常的儒生,这等事,不能轻易答应,如若不然,就太自降身价了。 他摇头:“世俗的事,老夫早不想管啦,我等静心读经史,又有什么不可呢?” “先生……”弟子们跪了一地,泪水滂沱而下:“先生若不出山,苍生而何?”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六十九章:说出来可能都不信 陈静业听罢,叹了口气:“老夫不过是一介草莽,庙堂之事,于我而何,今尔等既求告来,老夫是左右为难,难也,难也……” 他几声叹息之后,便一脸正色的朝一群弟子们说道。 “只是,今天下道德沦丧,人心不古,奢靡之风四起,所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老夫若是不能在此时,借此向陛下进言,如何对得起圣人的教诲呢。尔等明日预备车马,老夫随尔等同往吧。” 众弟子喜出望外,自己恩师出马,到时必有高论,到时在御前,少不得一举成名天下知,便连自己的身价,也可随之增长。 于是,众弟子纷纷叩首:“先生以苍生为念,弟子们叹为观止。” 次日,数不清的儒生们,开始抵达翰林院。 翰林院这两年清冷了不少,今日却是格外的热闹。 所有有功名的读书人,统统进行造册,为了甄别身份,查验是否身怀利器,耽误了不少时候。 这般下来,来此的儒生,竟有两千之多,京畿附近的士人,竟是来了不少。 他们彼此之间,相互作揖,彼此问候,大多数人,都久闻对方的大名。 当然,也有见了面,鼻孔朝天,一声冷哼的。 大抵是因为,某人作了诗,又被某某人所鄙夷一番,这话传到了某人的耳里,自是成了不共戴天之仇。 足足花费了一上午的功夫,这些士人们,又饥又饿,方才又机会,进入翰林院。 此时他们觉得自己已要虚脱了,毕竟人太多,花费的时间过于冗长。 紧接着被人领入明伦堂。 这明伦堂乃是授学的场所,在翰林院中,是最大的建筑,能容纳不少人。 可即便如此,如此多的士人,还是在此,几乎无处下脚。 人们蜂拥着,想进明伦堂里,落在后头的人,只能在明伦堂外头。 就在所有人饿的前x贴了后背之时,却有宦官道:“陛下驾到。” 却见弘治皇帝领着朱厚照和方继藩等人,自耳房中出来,在众人的拥簇之下,只穿着一件儒衫的弘治皇帝坐在了上首。 弘治皇帝升座,一时之间,儒生们纷纷拜倒:“吾皇万岁。” 学好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这几乎是所有士人最高的理想。 此时能见到陛下,许多人已搜肠刮肚的想了一晚上,自己如何在众人之中,能够脱颖而出。如何能让皇帝对自己刮目相看,重用自己。 哪怕是那自命清高的陈静业,亦是一宿未睡。 弘治皇帝落后,双目扫视了众人一圈,便面带微笑的开口道。 “诸卿平身吧。” 他顿了顿:“朕近来许久不曾听经义了,本是想让翰林们入崇文殿筳讲,可是想来,翰林所言,朕听的多了,索性,广开言路,听听诸卿的想法。” 说着,弘治皇帝看向萧敬,萧敬点头,咳嗽一声:“开讲。” 这开讲,从何谈起。 一下子,士人们激动起来。 人人都想讲。 且讲什么,又没有什么限制。 因此,有人道:“陛下,今日何不说说仁政……” 又有各种嘈杂之语:“陛下,臣读周礼,偶有感慨,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众人七嘴八舌,哪里还有半分的秩序。 明伦堂中竟是出现了混乱。 谁不想趁此机会露一个脸啊。 方继藩站在弘治皇帝身边微笑。 根据他多年的经验。 碰到这种情况,往往是最激进的人,才能脱颖而出。 果然……就在此时,有人捶胸跌足,滔滔大哭。 一下子……便将所有人的音量都压了下去。 于是,士人们不得不住口,朝着大哭的人看去。 这人正陈静业。 却见陈静业哭的伤心伤肺,涕泪直流,啪嗒一下,拜倒在地:“陛下,陛下啊……自五帝以降,陛下可曾听说过,不修德政,而国运长久乎?” 这第一句,就是惊世骇俗。 其他士人,顿时黯然失色。 陈静业的弟子们,个个眉飞色舞。 今日该是恩师展现自己风骨的时候了。 想想恩师今日一席话,得到士林的满堂喝彩,而自己作为他的弟子,出门在外,报了恩师的名讳,立即令人肃然起敬,他们便也激动的不能自制。 见机会到了,陈静业自然不会错过,因此他便一脸正气的开口道。 “臣听闻,奥斯曼本是蛮族,本是游牧为生,此后东征西讨,据有万里之地,此国贫瘠,可其国君王十数代以来,尚且修德政,禁奢靡,重贤达,因此,天下大定,此国之王子,入朝觐见,闻知我大明三皇五帝之事,心向往之,大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态。他遍访群儒,将圣人之学,奉若圭臬,士林上下,无人不惊,无人不叹。何也?蛮人尚且如此,为何我大明,却悖逆了圣人之学,将其弃如敝屣,臣观天下,王公巨贾奢靡无度,百姓为蝇头小利而失廉耻。仁义礼德,再无人谈起,更有士人,将心思放在了那奇技淫巧之上,长此以往,天下归于何处?” 说着,他眼眶的泪水竟是滚落下来,一脸绝望的样子,一副对大明现状失望透顶的神色。 “陛下。”他激动的喊了起来,“奥斯曼王子,曾拜访臣,执弟子之礼,秉烛夜谈,谈到兴浓处,眉飞色舞,激动的不能自持,他曾言,大明曾为礼仪之邦,以德孝治天下,何以当今,沦丧至此,奥斯曼国虽为四战之地,却也知修德知礼,陛下…这般下去,我大明,气运要尽哪,臣观种种,今日泣血陈词,本是万死之罪,万死……” 他这一席话。 其实早在弘治皇帝和方继藩的预料之中。 为了抨击眼下,尤其是西山书院,夺回士林的主导权,自然而然,需要找个类比。 近来奥斯曼王子苏莱曼风头正盛,拿奥斯曼来比较,乃是情理之中。以奥斯曼国来讥讽大明,以苏莱曼来暗讽太子,苏莱曼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奥斯曼国到底是否是礼仪之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可以作为论据。 可以拿来做对比。 就比如……别人家的孩子如何如何,别人家的孩子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家的孩子得按着自己的心意,变成自己想要塑造的人。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效果。 弘治皇帝面带微笑,心却一沉。 他恨不得说,朕听说,奥斯曼不久之前,便兄弟相残,父杀其子。 当然,弘治皇帝忍住了,并没有反驳陈静业,而是静静的看着他。 不过仅是须臾片刻时间,弘治皇帝便不再看他,而是四顾左右,问道:“诸卿呢?” 众士人听了,个个既遗憾自己被陈静业抢了风头,又觉得陈静业此人所言,实在是解气。真是将自己的肺腑之言,都讲出来了。 人们眼红耳热的看着陈静业,心里更想,只怕明日这位陈公,声名就要传至大江南北,如雷贯耳,哪怕是千秋史笔,此番慷慨陈词,却也少不得要添一笔。 陈静业随即道:“臣之所言,或许荒谬,此臣之浅见,若因此而触怒圣颜,臣请陛下处置。” 他已做好了廷杖的准备。 若是被皇帝气恼的抓去打了一顿,说不准,效果就更显著了。 他的弟子们纷纷道:“陈公乃某国之言……” 其余的士人也纷纷道:“然也,陛下……治国之道,在于修德,不修德政,则廉耻荡然无存……” 无数的士人们拜倒,有人激动的热泪盈眶,惟恐自己的声音,不够大。 弘治皇帝皱眉:“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卿家,有别的建言?” “陈公已将臣等的肺腑之言统统说了出来。”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同情的看了他们一眼:“奥斯曼国,当真如此?” “何止如此,其王子礼贤下士,教人钦佩。” 弘治皇帝抚案,沉默了片刻,随即深深的看了他们一眼:“没有人有异议吗?” “……” 没人回答。 弘治皇帝站了起来,一脸赞许的朝陈静业等人点头。 “朕听诸卿所谏,也颇有感慨。或许……你们是对的……” 陈静业等人听了,突然心里一喜。 莫非……陛下终于要幡然悔悟了? 很好下一步,就要宰了方继藩那狗东西。 却又听弘治皇帝淡淡道:“这奥斯曼国,倘若当真是礼仪之邦,那么就不可等闲视之了,朕理应派出使团,前往奥斯曼,求取仁义之学。” “……” 陈静业忍不住要眉飞色舞。 “诸卿心忧国家,若只委派一二人,难以彰显效果,不妨,诸卿统统都去吧,卿等便是朕的玄奘,随奥斯曼王子西归,求取真经。” 啥…… 都去? 去哪儿? 奥斯曼? 那个据说四处都是沙漠戈壁,连绵千里不见人影,鸟不生蛋的地方? 那儿可是西域的西域啊…… 陈静业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喉头有点甜。 “陛下……”身边,有人道:“陛下,臣腿脚不好……” “陛下……” 弘治皇帝叹息道:“卿等忧国忧民,又都是饱学之士,此等大事,关乎社稷,非诸卿不可为之。”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七十章:大喜临门 明伦堂里鸦雀无声。 所有人错愕的看着弘治皇帝。 他们脑子还是有点转不过弯来。 我们这只是借古讽今,不不不,是借奥斯曼,讽一下大明而已。 身为一个儒者,一个有风骨的文人,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可陛下这啥意思,还当真了? 弘治皇帝看着这些哑口无言的士人们,激动的道:“朕也希望知道礼仪之邦该是什么样子,更想知道,奥斯曼诸先君主们有何贤明之处,诸卿去后,不必急着回来,好生在那里学习,此次,朕有劳你们了。这所关系到的,乃是大明的国本大事,朕为了促成此事,定要不惜一切代价,诸卿们想来也是仰慕奥斯曼久矣,此去,必定能如鱼得水。” “至于有人说身体有所不便的,这自是无碍,我大明的车马,可免去颠簸,噢,倘若诸卿还有亲眷要通往,那更是再好不过了,朕一直听诸卿说,我大明有诸多失德之处,可到底失德在哪,如何解决,朕却无头绪,正需诸卿当朕的眼睛和耳朵,去听,去看。至于诸位沿途的照料,这自是无碍的,朕也知苏莱曼王子最是礼贤下士,将诸卿奉若圭臬,这沿途定是悉心照料。好啦,朕还要去向太皇太后问安,近来她身子偶有不适,今日就议到此。” 用给太皇太后问安的理由,简直就是无懈可击,懒得跟你们说,反正已经决定了,以后你们也别想见着朕了,准备上路就是了。 方继藩在一旁,已是乐开了花,就差向弘治皇帝欢呼了,好不容易把欢喜之色压下,却是道:“陛下……不知翰林院这里将名册记下了没有。” 此时,翰林院侍讲学士王不仕便上前,手持一个簿子道:“此次入翰林面圣的士人,在入院之前,其姓名,籍贯,年岁,家中老小情况,所得功名,统统都记录在案,陛下,齐国公,所有人都在这簿子里,绝无遗漏,陛下在此,臣等岂敢有漏网之鱼。” 弘治皇帝满意的点头,你看……这便是自己女婿口中所言的精准打击了吧,果然是一网打尽。 真不是一般的快意…… 弘治皇帝道:“很好,有劳了,接下来的事,交齐国公处置吧。” 说着,毫不犹豫的在众人拥簇之下,匆匆而去。 留在这明伦堂内外的儒生们,到现在还缓不过劲来。 那陈静业整个人像是彻底的石化了。 他脑子里搜检着方才的话,在想,为啥陛下会认为这是自己想去奥斯曼的意思? 那可是万里之外啊。 要经过无数的黄沙和戈壁。 更不必说,那里的人到底是一群什么蛮子,也只有天知道。 至于那位苏莱曼王子,自己虽成日将他挂在嘴边,也不过是想向别人证明,你看,这奥斯曼国的王子都慕名而来,拜访过老夫…… 可也仅此而已。 他还跪在地上,陛下虽走了,他却像是爬不起来。 方继藩留下来,外头早有许多卫士冲了进来,当有七八个卫士横刀在方继藩身前的时候,方继藩才道:“都还愣着做什么,为免夜长梦……不,未免好事多磨,择日不如撞日,赶紧送他们归西,东西就不必收拾了,放心,衣食住行的所用之物,我都准备好了,车马也已预备,先将他们送去玉门关,而后再等苏莱曼王子会和,再和苏莱曼王子一道归西便是了。” “家里还有亲戚在的,你们先走,路上可以修书嘛,这是极重要的使命,关系重大,临行之前,为了防止机密外泄,以至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你们先走,将来你们若有需要,便将你们的一家老小,统统的送去。都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动身哪,不要磨蹭啦,这是高兴的事,怎么一个个苦瓜着脸,像是死了NIANG一般。” 有了护卫在前,方继藩底气十足,露出令士人们憎恶的面目。 那陈静业听到立即要走,顿时要昏厥过去,口不择言的道;“姓方的,姓方的,这一定是早有图谋。” “什么图谋,没有!”方继藩理直气壮的道:“奥斯曼乃是礼仪之邦,送你们去,且还负有钦命,好吃好喝的供养你们,你们居然还说图谋。怎么,看我方继藩不起呀,瞧着我有脑疾好欺负,想讹诈到我的头上?” “你……你……” 这头话还没说完,另一边,大量的禁卫就已经出现了。 一辆辆的车马,统统的进入了翰林院的马厩。 在这里,儒生们被禁卫们严谨的看押着上车。 四五人一辆车,人一进去,门一关,直接自外头锁死。 无论里头的人怎么拍打着车厢,也无人去管。 人一满,一下都不带停歇,车子直接便走。 随即,新的车立即补充进来。 这些禁卫,在此之前,都是经过了专业的操练的。 方继藩在某些方面是个很谨慎的人,这是陛下交代下来的事情,就不能把事情办砸了给陛下添乱了。 所以此前,方继藩在西山模拟了一个翰林院的环境,而后进行操演。 车马怎么进,怎么出,如何在不伤人的情况之下,控制着人登车,锁车之后如何处理。 若是没有专业的协调,这乱哄哄的场面,是根本控制不住的。 当然,另一方面,手续却还是要齐全的。 这又不是人牙行,这是朝廷的钦命,手续还是要办的。 这边,欧阳志已出现了。 他乃吏部尚书,按着钦命,他亲自带着文吏,在这儿现场办公。 印绶,任命,统统都准备好了。 一个人上车,填上名字,籍贯,直接盖印。 啪叽一下,一个委任便算是办妥了。 此次是以使团的名义,使团上下诸官,根本来不及进行甄别,来确定职位的高低。 没法子,只好统统以礼部大使和副使的名义授官。 欧阳志办事很认真,他伏在案牍上,专心致志的提笔,周遭各种喧哗和哀嚎声,他一概都听不到。 很快,一长串的车马,便朝着翰林院出发,直接出城,护卫他们的有禁卫,还有几个专职的医学院学员和负责膳食的伙夫。 粮食也预备好了……这毕竟是朝廷的命官,虽然礼部的大使和副使官,不过是九品和从九品,几乎不入流,可毕竟是钦差,人数虽然多,却也不能看轻了。 ………… 方继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人送走,翰林院里的诸翰林们,是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 他们一个个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那哀嚎声,还在他们的耳畔回荡着,一想到这个,他们就禁不住打起了寒颤,整个人觉得冷飕飕的,脖子都发凉起来。 他们甚至已经不敢私下里议论了,一个个躲在各自的公房里,虽然明知道这公房,方继藩肯定不会进来的,却还是觉得,那方继藩的眼睛,如影随形,好像随时要破门而入一般。 他们战栗着,伏在公案上提笔,可手却颤抖的厉害,墨水如雨篷一般滴落。 方继藩却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 欧阳志将所有的手续已办好,王不仕那儿,也送上了名册。 方继藩很认真的将这手续和名册两相对照,在确定了无误之后,这才放下,伸了个懒腰,心情舒畅的道:“总算又办了一件利国利民之事,有了这些人在奥斯曼的考察,想来,一定能让我大明吸取不少的经验和教训,倒是辛苦你们啦。” 王不仕不禁觉得毛骨悚然起来,看了方继藩一眼,立即道:“齐国公有命,下官哪里敢称劳,这是奉旨而行,乃是忠君之事,份内而已。” 方继藩笑了:“不错,不错,小王啊,你很有前途,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王不仕立马诚惶诚恐的道:“岂敢,岂敢。” 方继藩接着道:“现在也不过两千多儒生而已,还差六七百个,我既已答应了苏莱曼王子,定要一诺千金才好,你们啊,有空闲就多去打听有没有想做官的读书人,又或者想要去奥斯曼的,这奥斯曼可是个好地方啊,君主贤明,礼贤下士,他们那里,十之八九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了。这么好的地方,我大明的士人千千万万,无穷无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总会有人有兴趣的。” 王不仕汗颜,默默的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倒是欧阳志,面无表情,对此,没有丝毫的表示。 …… 一个时辰之后,苏莱曼被诏入了宫中。 苏莱曼对此,已略有耳闻,显得极为激动。 一下子就已经准备好了两千多人,而且其中还不乏有他所敬仰的一些大儒,这令他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制。 此次乃是私下的传见,苏莱曼见着弘治皇帝,还有刚刚抵达宫中,站在弘治皇帝身边的方继藩时,见他们二人都穿着便服,苏莱曼忙行礼道:“小王见过皇帝陛下。” 说着,他朝方继藩抱有善意的颔首点头,眼里露出了感激之色。 ………… 上飞机了,在机场上赶的,这几天东奔西跑,还是会保证稳定更新的.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七十一章:喜报 随后,这苏莱曼王子脸色却是凝重:“陛下,小王昨夜得了自国中的快报,是极紧急的消息,乃是父王病重,紧急催促小王立即启程返国。” 苏莱曼王子说罢,却令弘治皇帝显得颇为错愕,因为这消息有些突然,以至于弘治皇帝忍不住怀疑这是否是什么托词。 可方继藩却不显得意外。 因为在历史之中,这位苏莱曼王子,大致也是在这个时间前后继承君位的。 这个消息,时间点和历史上完全吻合。 弘治皇帝自然不会把心里的想法表露出来,脸上露出了温和之色:“既如此,朕也就不便挽留你于此了,朕听闻了你在京师中的一些轶事,据闻你好儒,又希望让朕委派一些儒者前往奥斯曼,朕听从了方卿家的建言,这两千儒生已是先期送了去,如今卿闻父病重,自是心急如焚,不若如此,卿明日出发,车马以及护卫,朕会为你准备,幸好自鞑靼人臣服我大明之后,这一路西行倒还顺利,我大明的车马可日行数十里,这一路,虽是千里迢迢,想来却也足以令你平安而返。” 苏莱曼王子自儒者们那里,其实听说了许多关于弘治皇帝的传言。 譬如……这位大明的皇帝陛下宠幸奸臣,比如……他改了祖宗之法。 可是……苏莱曼见弘治皇帝如此,心里却想,哪怕并非是好皇帝,那也算是一个好人。 只是……历来好的君主与一个好人,本就是相悖的,奥斯曼和大明的历史中,多为如此。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弘治皇帝,随即彬彬有礼的深深一揖:“多谢厚赐,来日定当图报。至于通商之事,奥斯曼将欢迎任何大明的商队。” 说着,他似乎还急着要处置临行前的事务,便要告辞。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道:“继藩啊,你明日送送他。” 方继藩颔首点头。 次日一早。 为奥斯曼王子的车队已经准备好了,五百个精锐的护卫,再加上奥斯曼数扈从,浩浩荡荡的至驿站。 苏莱曼眼帘下的乌青很重,其实他一宿未睡,在为其父亲病重之后如何安定奥斯曼国内而布局。 方继藩奉旨相送,与苏莱曼各自行礼,方继藩道:“苏贤弟,咱们有缘再见了,惊闻你父亲病重,还请节哀。” 苏莱曼却显得很淡定,他道:“人有生老病死,家父不过是承蒙上天的召唤而已,到了天上,他自是有无尽的富贵。此次,倒是有劳了齐国公……” “不要叫齐国公。”方继藩拍拍他的肩,如亲近长者一般的态度:“叫我兄长才对。” 这已经很给这位历史上的大帝面子了,一般人,方继藩是让人喊叔或者是爷爷的。 苏莱曼见方继藩亲昵,却也肃然,朝方继藩行了一礼:“多谢方兄,方兄厚意,弟永生难忘,愿我奥斯曼,能与大明如你我兄弟一般,永结秦晋之好,自此,如兄弟之邦。” 方继藩则在心头忍不住吐糟,秦晋之好……秦国后来,差点都被晋国给打瘸了,这位苏莱曼王子读的啥书? 方继藩便道:“天下虽大,有缘再见。” 苏莱曼抱拳:“还请珍重。” 苏莱曼没有上车,却是娴熟的骑上了马,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马,迎着朝霞,向西而去。 ………… 一个月之后。 玉门关。 沿着河西走廊,抵达这里时,都不免黄沙扑面。 和那舒适繁华的京师相比。此地……真有云泥之别。 “水……水来了……” 一个军卒提着几个大水囊,匆匆进入了人满为患的驿站。 这驿站是新修的。 大明重新掌握河西走廊之后,开始自玉门关到兰州一线,开始屯驻军马,原先被荒废的玉门关,也重新启用,这驿站,也是费尽了无数的功夫,方才修建而成。 平时这里几乎没有人来。 可一下子,却来了一个庞大的车队。 两千多人,加上护送他们的军卒,浩浩荡荡,犹如遮天蔽日。 一听说水来了。 或是趴在地上,或是倚在墙上唧唧哼哼的士人们,一下子打起了精神。 目光激动,人潮涌动。 “水,水在哪里………” “咳咳……让老夫先喝一口……” “先生莫非要倚老卖老吗?” 在有的地方,水比黄金还要珍贵,为了这一口水,差点引发了踩踏。 陈静业在人群之中被人推撞开,他早已是灰头土脸,哪里还有大儒的风采。 他本想冲上前去,却被几个年轻力壮一些的人推开。 陈静业咳嗽,拼命的咳嗽,自抵达了河西走廊,几乎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嗓子干的厉害,像是冒火一般。 一番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他撑着身体,眼带愤恨,捶X顿足的道:“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今我等在此蒙难,本该同舟共济,共体时艰,此番距离奥斯曼,还有千里之遥,前方是什么样子,明日又是什么样子,天知地知,你不知,我也不知。我等若是不团结一心,将来必死无疑。都让开,让开……” 儒生们迟疑了,个个默默的看着陈静业。 陈静业排众而出,抢过了那士卒的水囊,摇了摇,里头是甘泉摇晃的美妙声音。 陈静业龇牙裂目,咬牙且齿道:“我们是读书人啊,读书人……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是什么,不过是水而已,我等君子,竟为了这区区的饮水,而斯文丧尽吗?你们说说看,说说看!” 众儒生:“……” 陈静业大笑:“哈哈……饮水,饮水……此水饮来何用,书中自有甘泉,这水……不饮也罢!” 他跺脚,接着,将水囊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啪…… 水囊被摔落地,那透明清澈的甘泉自水囊口宣泄而出。 那水流混在泥沙里,使土地一下子变得湿润起来。 “……” 接着是……沉默。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默默的看着陈静业。 陈静业此时,胸中犹如波涛翻滚,面带凛然之色,背着手,张口道:“子曰……” 说到此处,却突然有人打断了陈静业的话。 “姓陈的,你不需饮水,却将大家的水砸了,你教我们喝什么?” “今日没水喝啦,这老狗……” “打死这狗东西。” 刚才还迟缓的儒生们,在这几道声音的刺激下,顿时都激动了,随即一拥而上。 陈静业脸上的肃然之色逐渐的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惶恐和错愕。 只见数不清的人,带着怒气朝他冲来,随即把陈静业围了个密不透风,而后是一顿拳脚交加,不多时,便传来了陈静业嘶声裂肺的哀嚎。 …… 混乱粗暴的场面,随行的护卫们使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将陈静业拖拽了出来。 陈静业此刻已是体无完肤,他努力的想张大眼睛,可惜这肿的犹如猕猴桃一般的眼睛,无论如何也撑不开一线。 他嘴巴嚅嗫着,有护卫给他灌水。 喝了水,他一下子精神了许多,像是身体终于注进了一点气力。 一个医学员给他治了伤,边道:“出了玉门关,便不能与你们随行了,先生有伤在身,这一路好自为之吧,我给你备一些药……噢,还有……” 医学员很认真的拿出了一个簿子,看了看,道:“你是陈静业陈先生吧,师公提起过你,说是对你慕名已久,一直想和你交一个朋友,陈先生有一个儿子叫陈建宁吧,此人已入学了,不要误会,师公并非是要挟的意思,只是……他素来知道先生具备大才,将来势必要成为苏莱曼的肱骨之臣,师公这里有一封书信,交代要给陈先生的,陈先生现在看也好,等出了玉门关之后再看也罢,且记着,这一封书信,乃是师公亲笔所书,陈先生不妨看看。” “你……你家师公是谁……” 陈静业还显得虚弱,说话的时候,口里漏风,却是门牙被打落了,艰难的询问。 “齐国公……” 齐国公…… 陈静业此刻,虽是浑身遍体鳞伤,疼的厉害,可听到这三个名字,还是忍不住打了个颤。 这……这狗东西,他……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害老夫,还不够吗?若不是他,何至于此。 陈静业此刻,恨不得跳起来破口大骂。 可惜,此时的他,却早已没了动弹的气力。 那医学员交代完了事情,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留在陈静业怀里的,却是一封书信。 ………… 京城的内阁里。 刘健对于此次儒生西归之事,可谓是一丁点的脾气都没有。 他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玩法,实是叹为观止。 只是……这般做,难道就怕这士林…… 噢,对了,刘健竟好像忘了,这一刻,主导者清议的士林诸儒们,几乎已经一网打尽,好像也没几个漏网之鱼了……呃……自然……也就不存在多少士林清议了。 “报,报……” 却在此时,一个书吏疾步进来,喘着气道:“刘公,刘公……西山传来了急奏……太子殿下……说要报喜。”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七十二章:丰收 喜报? 刘健听到这两个字,却是显得错愕。 这太子殿下近来在做什么,作为内阁首辅,刘健日理万机,并不关注。 毕竟这朝廷内外,有太多事要处置。 刘健默然的看着那书吏,此时,李东阳和谢迁二人也听到了动静,都自隔壁的公房里过来。 谢迁是急性子,便问:“有何喜事?” 这书吏就道:“说是水稻试种成功了,所以来传喜。” 水稻……成功…… 水稻在京里,种植的虽然不多,可依然还是有的。 只是种稻子,有何成功的? 刘健一时之间,竟是恍惚,呐呐的道:“就这?” 这书吏便连忙又道:“说是西山研究所和屯田卫一起研制的,在西山开辟了数千亩的试验田,为的就是寻出最佳的水稻种植方法,而今这一批水稻已经收获了,其中有一处稻田,大获成功,已经准备收割了,说是产量极高。” 听到产量极高四字,刘健与谢迁,李东阳三人终于表情很不一样,尽都动容了。 这些日子所发生的,对他们而言,是极煎熬的事。 方继藩似乎上瘾了,到处赠送儒生,似乎是从奥斯曼那儿得来了灵感,听说近来还在和三佛齐,苏门答腊等国进行接洽,据说还联络了木骨都束人,这木骨都束乃是当初三宝太监下西洋的终点站哪,不但远在天边,据说那儿的人,浑身漆黑,只有牙是白的,此后徐经下西洋,第一次就是抵达了那里,因而那木骨都束也派出了使节,抵达了京师。 只是……朝廷对于这木骨都束人,历来不看重罢了。 现在这士林已是遭受了重创,可谓是怨声载道。 听闻还需有一批儒生去木骨都束,吓得再没有人敢自称是儒生了。 这些读书人,心里满是怨愤,又心怀恐惧,哪怕是刘健,此前虽被士林各种抨击,可现在却不免对他们心怀同情了。 朝中也不乏有敢言之士,上书极委婉的提出了齐国公对读书人的苛刻,当然,语气是极委婉的。 可现在……却听说水稻成功了。 这真的是乌云盖日里突然冒出的旭光。 “怎么,这稻田,莫非还能长出五百斤的粮来?”谢迁在一旁,打起了精神,语气里有着期待。 农乃根本,没有粮食,一切都是空谈。 若是没有足够的粮食,这大量的流民如何安置? 若是这粮产能达到五百斤,那么……这是何等恐怖的地步啊。 尤其是稻米和麦子,这两样东西,乃是主食,甚至是红薯和土豆,都不可替代的。 李东阳则道:“现在已准备收割了?” “是,现在在预备收割,已经请了许多人去,不少人去都在试验田那儿候着呢,说是选择吉时当场收割,而后称斤。那齐国公,还说要在西山,弄一个丰收节,有篝火,有肉,有酒,还说要收门票呢。” “……” 刘健看了书吏一眼,不禁带着怀疑道:“这……怎么瞧着,像是他的经商手段,先用这消息吸引人,而后……” 李东阳却显得慎重了起来:“无论如何,也要一探究竟,或许……当真能提高产量呢,若是如此,这便是国家之幸了。” 这话倒是实际…… 刘健就点头,而后道:“陛下那儿,知道了吗?” ………… 片刻之后,刘健三人便匆匆赶至奉天殿。 弘治皇帝听了三人的奏报,显出点意外,皱眉道:“为何朕竟不知情?” 说着,他不禁看向了萧敬。 萧敬立即道:“陛下,奴婢今早也得了厂卫的奏报,可是……太子和齐国公在西山卖门票,说什么庆祝丰收,又有什么老天爷保佑之类的话,奴婢觉得……觉得……” 后面说不下去了…… 不过弘治皇帝明白了,定是萧敬认为,这是太子和齐国公在联手为这丰收节造势,提高西山的客流。 弘治皇帝抚案,意味不明的道:“继藩的鬼主意,真的很多啊,他还想造一个节日来吗?就这……也能挣银子?” 萧敬显得尴尬:“的确是挺挣银子的,今日的门票,格外的高,此前又传出各种神奇的传闻,因而不少人想一瞧究竟,听说……这门票卖的极好,今日的门票,都已销售一空了,除了门票,西山那儿又有许多的商铺,还有许多的活动,人只要进了里头,有的是挣银子的方法……”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有点不高兴了。 这一次,方继藩这家伙,居然没有叫上朕…… 但是细细想来,搞出这么大动静,这套路…… 所谓的水稻亩产,莫不是个噱头? 可是…… 弘治皇帝看了刘健等人一眼:“诸卿怎么看?” 李东阳此时苦笑道:“无论是否是商家的手段,说实话,他们这般一鼓噪,臣……还真勾起了好奇心,臣竟也想去瞧瞧了。” 不得不说,这就是方继藩的厉害之处啊,有时候明知道这家伙是在套路,也明知道他想挣你的银子,可这般一鼓噪,你还是忍不住想要拿银子出来。 听了李东阳的话,弘治皇帝点头,其实,这也是他的想法。 他手抚案牍,口里道:“想知道真正的状况,去瞧瞧去,朕也想瞧瞧这丰收节,是个什么样子的。” ……………… 今儿的西山,特别的热闹特别的拥挤,可谓是人满为患。 人们成群结队,何况今日又是沐休日,此前西山就放出了消息,什么丰年到了,什么老天爷赐下神奇的稻种,要庆祝丰收……种种的传闻……煞有介事,还听说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将人的胃口钓足了。 这些年来,西山的客流量一直不小,无论是京里人,还是来京的客商,都想来西山看看。 西山这儿,有专门的商业街,也有许多有特色的东西,甚至客栈也都齐备。 人们可以坐上飞球,一览飞球下的美景。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专门用混凝土贴上瓷砖的水上游乐场,有专门在暖棚里摘梅子和各种蔬果的地方。 随着京师商业的繁华,大量的人有了余钱,再加上这远近闻名的西山书院就在附近,更有不少人想去见识一下这眼下大明的最高学府是什么样子的。 西山书院有一处专门的牌楼,里头铭刻着无数杰出生员的成绩,游人最喜欢做的,就是到那看看,仿佛去了那里,就能沾上喜气一般。 可今日的客流,真真是出奇的多。 毕竟这丰收节的造势太厉害,人都是容易被情绪影响的,现在情绪调动了起来,票已经买了,等人到了,看着眼前的场面,却傻了眼。 人山人海啊。 人们挥汗如雨,好不容易才挤进了一丁点,可前头依旧是摆上了长龙。 江文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个读书人,虽然现在已经有些害怕自称是读书人了,就仿佛这读书人成了过街老鼠一般。 他自是对那齐国公,对那太子,心里颇有怨愤,对于西山的一切,都怀着抵触,可架不住家里的夫人和孩子对此热衷,他是被人拉扯来的。 这一路,心里憋屈的他,便不停的咒骂:“这么贵的门票,这就是抢银子,这是抢啊,你看看,你们瞧瞧……” 他口里絮絮叨叨个不停,可其夫人和儿子在旁,却只好忍受着。 现在风气开了,不少女子开始做工,哪怕是大家闺秀,也开始尝试着学医,甚至有女子学习算数。 虽是风气不易改变。 可一旦有了苗头,慢慢的,也就一切变得顺理成章了。 江文就极厌恶女人抛头露面,认为这是败坏门风。 可家里的夫人,却已越来越不遵守三从四德,口里说着皇后尚且如此,谁家谁家的女子照样出门,以往人们所认为有辱家风的事,反而成了时尚。 江文的儿子,自也开始帮腔,口里说着什么裹脚便是罪孽之类的词,反反复复,絮絮叨叨。 每一次,都气得江文想要吐血。 此番夫人周氏,一定要来这西山看看,说是许多人家的夫人都去瞧了,只要有自己的夫君陪着,能有什么大碍,男女大妨,总不能将人囚在家里。 江文自是大怒,可惜大怒没有效果,儿子已将票买了,周氏的态度又坚决得很。 江文心里带着气,就一路排队,一路在咒骂:“看看,看看,这么多抛头露面的女子,这像话吗?这里这么多人,除了人,还有什么可看的,一路都在排队,老夫脚酸的很。误国误民啊,哎……人心不古啦……” 足足排了一个时辰,才好不容易进入了西山。 验过了票。 这门后,竟是一个茶摊子。 “卖茶,卖茶,菊花茶,清热败火了。” “你看……”江文又是气得要跺脚:“眼里都只有银子了,人心败坏到这个地步,咱们花了银子买了票的,进了门,就听这俗言恶语。” 江文一边骂,一边觉得……好像自己这一路是排队,还有一路的咒骂,好渴啊。 这茶摊的生意极好,已是人满为患了。 江文骂骂咧咧的凑上前,拿出了钱来。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七十三章:收割 这一路过来,本是口干舌燥,这里的菊花茶,价钱是别处的两倍,付钱时虽是不痛快,可当这茶水下肚,顿时……一股清凉进入了肺腑,江文还是哈了口气,觉得畅快。 “再来一杯。” ………… 里头更是人头攒动,数十条商业街,人群如潮水一般,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里立着朱厚照的塑像,骑着马在朝阳之下奔跑,青春四射。 朱厚照对于这个塑像,是最满意的,这是佛朗机俘虏们几乎被打断了腿之后,几经修改之后完成的作品。 这广场里,已经开始有人在预备干柴,为了夜晚的篝火而准备了。 不远处的酒坊,已经开始运来了一坛坛的酒水。 蒸馏酒的香味,在广场中飘荡。 江文闻到了酒香,撇了撇嘴,忍不住又对周氏抱怨:“瞧瞧,瞧瞧,他们就是这般糟蹋粮食的,哎,奢靡无度啊,这令老夫香起了商纣王,酒池肉林,却知这酒水和肉食,是最糟践粮食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好好的粮食啊……” 周氏却已奔去了不远处的水粉店里了。 江文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广场,看着四遭的人流。 人们满是新奇和笑颜,独独留给他的,是寂寞…… ………… 屯田卫上下,已是开始忙碌起来。 此时,朱厚照已经领着一队人,抵达了这次收成最好的试验田里。 这试验田里,稻穗一片金黄。 这已是目测下来,收成最好的地了。 花费了无数的心血,也投入了无数的人力物力。 朱厚照得到的,是一沓沓的记录,这些数据,才是最可贵的。 校尉们已经封锁了这里。 等到了吉时,才允许人靠近来观察收获的情况。 不过只目测而言,其收获,已是十分喜人了。 朱厚照此时正低着头聚精会神的看着数据,什么样的土质,每日的灌溉量如何,所用的是什么种子,施了多少的肥料,这些数据……关系重大,毕竟这关系着将这些经验推广出去的问题。 方继藩则站在一旁,天气炎炎,王金元给方继藩撑起了一把伞,王金元发出了啧啧的称赞声:“少爷,这粮能收获不少吧,若是有五六百斤,少爷可就立下大功了。” 在烈日的照射下,方继藩只眯着眼,脑子里想着心事。 其实五六百斤……这的确是一个巨大的数目。 要知道,当下的水稻产量,最高的记录,也不过三百斤而已。 当然,大明的度量单位乃是市斤。 就在这时,不远处,有人匆匆而来,边道:“陛下来了,陛下来了,太子殿下,齐国公……陛下来了……宫里传来的消息,陛下已自宫中摆驾而来,不久就要到了。” 方继藩一愣,他是不希望现在就将此事禀告皇帝的,不过此次动静还是大了,陛下知道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听到了陛下摆驾而来,方继藩立即打起精神:“还愣着做什么,迎驾啊,你们都留在此,我去迎驾。” ………… 弘治皇帝带着好奇来到西山,入目之处,皆是人山人海的场景,也不禁乍舌。 这一路,因为人太多,因而萧敬不敢让弘治皇帝下车,只是这车马在团团的拥簇之下,穿过川流不息的人群,行走得自是缓慢一些。 等到了售票处,萧敬先上前,朝那售票的道:“车里坐着贵人,赶紧的,开中门,让贵人先进去。” 那售票处的人上下打量了萧敬一眼,像看傻瓜一样的看着萧敬:“在这西山,可没有什么贵人,所有人都凭票进去,一张票一百个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这是西山的规矩,天王老子来了,也是如此。” 萧敬鼻子都气歪了,好大的胆子,他手指着售票的人,怒道:“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售票的人便横眉冷对起来。 萧敬想到这儿是西山,倒也不立马冒冒然的发狠,只咬牙切齿的道:“你等着。” 说罢,他转过身去,小跑到了车驾,进了车里。 弘治皇帝正坐在车中百无聊赖,见这车久久停着还不走,便道:“如何了,怎么还在此耽搁?” 萧敬苦着脸道:“陛下,他们非要咱们买票不可,还说这里是西山,天王老子来了,也要买票的。陛下…,您说说,这么一个门子,他哪里来的胆子……” 弘治皇帝听罢,先是皱眉,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陛下,陛下……”萧敬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却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陛下您可莫气坏了身子,您……” 弘治皇帝却是瞪了他一眼:“朕何时气坏了?你个蠢物,难道还以为朕在生气不成?这方继藩,是朕的周亚夫啊,朕来了西山,就犹如汉皇帝到了细柳营一般。这西山里头,朕的股份不少吧,既是售票进入,你看看这里多热闹,今日若是这个天王老子来,想免票进去,明日又有另一个天王老子来,岂不也要免票?进了这里,就得交银子,这是规矩,这规矩,谁要是坏了,就是和朕过不去,继藩能做到一视同仁,这很好,区区一个售票人敢说这样的话,朕才放心啊。否则西山这么多的产业,方继藩拿它们来做人情,交朋友,这才让朕心忧,只此一篇,管中窥豹,就足以让朕对继藩放心了。” 萧敬:“……” 好吧,他在心里表示无言以对,方继藩又赢了。 此时,弘治皇帝又瞪了萧敬一眼:“还愣在此做什么,还不快去买票。” “是。”萧敬不敢再有异议,连忙道:“奴婢遵旨。” 女婿就是女婿啊,萧敬心里感慨,做啥都是对的,哪里像咱,做什么都不对。 买了入门票,车驾随即进了西山,到了广场,方继藩便匆匆而来,亲自登车见驾。 弘治皇帝半倚在车中,直接了当道:“朕今日来,是听说有什么丰收节,这丰收节是什么名堂,这里倒是挺热闹……” 说到此处,却见远处的钟鼓楼传来了钟声。 方继藩道:“陛下,吉时要到了,赶紧去试验田。” 吉时……试验田…… 弘治皇帝一愣。 这时,似乎因为听到了钟声,许多的游人,都纷纷朝着那试验田的方向而去。 弘治皇帝的车驾靠近了试验田,而后……下车,便见这外围,人潮汹涌。 弘治皇帝一路见这许许多多的田地,一片丰收的景象。 不得不说,弘治皇帝看着这一片金黄,就情不自禁的心旷神怡。 刘健三人也不禁追了上来。 “陛下,您看,这稻子的收成,还真不小啊。” 弘治皇帝微笑点头,朝方继藩撇了一眼:“继藩啊,这就是你们种出来的?” 方继藩取了一把油伞,而后很不客气的将萧敬推开,给弘治皇帝打着伞,边道:“陛下,这是太子殿下亲自主持,儿臣为副,联合了屯田所以及研究院弄出来的,陛下请移步,咱们马上要开始收割了。” 弘治皇帝笑着不断点头。 太子种粮,别人不看好,尤其是许多大臣还有士林,纷纷认为这是不务正业,可是弘治皇帝却对此没有什么异议。 人都要吃粮食,自己的儿子难道就不能种粮? 弘治皇帝道:“那些士人,成日都说粮食为根本,又是作诗悯农,什么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他们知道辛苦,却从不耕作,太子亲自耕作,他们倒是多有不满,嘴上悯农,有个什么用?” 这话,意有所指,分明是对着刘健等人之后,一群眼高手低的随驾大臣们说的。 这些随驾的大臣,心里五味杂陈,却个个没有作声反驳。 今时不同往日了啊,现在多说话,说不准明日就要丢去木骨都束了。 弘治皇帝兴致勃勃的道:“这稻田里的产量只怕不少吧,噢,以往稻田,能种出多少斤粮?” 弘治皇帝问的乃是随驾的翰林。 那随驾的翰林立马上前道:“陛下,三百斤。” “三百斤……”弘治皇帝感慨道:“三百斤可就不小了,若是一户人家种上十亩地,便是三千斤,一家老小不但能吃饱肚子,还有剩余。” 弘治皇帝沿着田埂,继续前行。 片刻之后,便见到了朱厚照。 朱厚照明显的黑了,也清瘦了。 现在正指挥若定,盯着一炷香。 见了弘治皇帝,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后眼睛又直勾勾的盯在香上。 等那香慢慢的燃到了一处刻度,接着,朱厚照整个人眉飞色舞起来,大声呼道:“开始收割,收割了!来人,准备上称。” 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了镰刀的屯田卫士卒们,顿时精神一振,立即卷起来裤腿,踩入了实验地里,开始挥舞镰刀。 朱厚照叉着手,眼睛却也直勾勾的看着这一片金黄,脸上肃然起来,整个人紧张得要颤抖。 弘治皇帝没有责怪朱厚照的无礼,却也开始将心思放在这一亩地上,心里的好奇之心越加浓厚。 这一亩地,分明比其他地方的稻穗更密实厚重一些,密密麻麻的,明显的不同。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七十四章:好太子与坏太子 朱厚照似乎是嫌那些在田里收割的人动作太慢了,索性亲自挥舞着镰刀下了田。 这稻子顿时一茬茬的被快速收割。 远处的百姓们,眺望着。 此时卖望远镜的发了财。 那江文便混杂在人群里,周氏在旁忍不住啧啧称赞:“听说太子殿下下地了呢,瞧瞧咱们太子殿下……能文能武,还能务农。” 江文本想骂:“他能什么文?” 不过这句话,硬生生吞了回去。 在江文这般的读书人看来,太子这就是不务正业,堂堂太子,种地做什么,应该多读四书五经,看看资治通鉴,学习治国平天下的道理。 历朝历代,那些有特殊癖好的天子,哪一个不是成了昏君? 这大明现在是靡靡之风渐起,看上去是隐藏在一片繁华之下,迟早却要面临灭顶之灾。 江文是个忧国忧民之人,自然而然为此而忧心忡忡。 看着那些无知的百姓,一个个喜滋滋的样子,似乎对太子殿下下田,稀罕的不得了。 江文心里不禁冷哼:“愚夫,这天下,有千千万万的农夫,何为礼法,礼法中既有礼,也有法,法从何来,士农工商,各司其职,太子一人种地,能养活几口人?他的专职,应当是鼓励更多人去耕种,是轻徭役,是驾驭万方,而非是种这一亩三分地。” 边上的人,越是啧啧称赞,江文便更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那种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他抿嘴,带着微笑,沉默不言,可眼神之中,却透着几分读书人历来有的傲气。 ………… 稻子收割下来,附近有专门的手摇脱谷机。 一群人开始忙碌,把收割好的稻子进行脱谷。 那谷子哗啦啦的自机口流下来,最后装进了篓子里,装满了一篓,另一边开始称重。 当然,称重也是有学问的。 因为是新谷,还没有进行晒干,因而里头还含有水分,历来计算产量,往往是晒谷之后的谷子进行称重的,那时水分脱离,往往比新谷要轻。 不过这都不要紧,毕竟只是涉及到了计算的事,一般情况之下,晒谷之后,水分占了四成的重量,只需在称重之后打个六折,算是真正的产量了。 算学的生员们,将一篓篓的谷子分斗,而后进行称重。 方继藩却趁着这个间隙,居然张罗来了一张官帽椅,请弘治皇帝坐下。 弘治皇帝诧异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再看看这座椅。 说起来,他的年岁大了,站久了,确实多有不便,此时心里又不禁赞叹,继藩还真是善解人意啊。 可一看到朱厚照在田地之中挥汗如雨埋头干活的样子,弘治皇帝竟是感到心有些疼。 他们已不再是孩子了,可在弘治皇帝眼里,却和没有长大的孩子没有什么分别。 只有萧敬见了椅子来,不禁觉得牙酸的厉害。 这姓方的,真是绝人户的好手啊,他在陛下边上,便不许别人站在陛下跟前,他若在跟前,便不允许别人给陛下撑伞,就如这椅子,只许他气喘吁吁的搬来,若是其他人,固然是讨了陛下的圣眷,却少不得要被方继藩这狗东西暗中折腾的。 他心里更酸的难受了,索性假装没有看见。 此时,开始有人长诺:“收粮……一百斤……” 一百斤了。 若是晒干之后,想来也不过是六十斤。 不过此时,所有人都好奇的等待着。 只是收割粮食,何须这般的劳师动众呢。 却在此时…… 突然远处的人群,有了一阵的骚动。 只见几个锦衣卫,突然拿住了一个读书人。 这读书人,正是江文。 原来听到收粮百斤的时候,人们都下意识的发出了称赞声。 那江文终是又忍不住了,忍不住骂了一句:“太子不似太子,望之不似人君。” 这话本是情不自禁。 可话一出口,却被身边的人听了去,自是有人不忿,和他怒骂起来。 锦衣卫一直潜藏在附近,本是保护皇上,听到了动静,赶了去,方知是书生妖言惑众,于是毫不客气的将他拿下。 这边一乱。 弘治皇帝朝那儿看去,给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会意,匆匆过去,片刻之后,又学着方继藩的样子气喘吁吁的回来道:“陛下,有个书生妖言惑众,诽谤太子殿下……” 弘治皇帝皱起眉来:“诽谤了什么?” 萧敬踟蹰起来,见弘治皇帝目光严厉,方才小心翼翼的如实道:“说太子殿下不似太子,望之不似人君。” 这从前,其实也是弘治皇帝对于太子的评价,总认为自己的儿子没有太子的样子。 可这话,弘治皇帝可以说,弘治皇帝甚至还可说太子是个逆子,是个畜生,可并不代表别人可以非议。 弘治皇帝目光落在远处,似乎那书生被拿住后,其家人却哀嚎起来,闹得惊天动地。 其余的百姓,指指点点,有的露出忌讳莫深之色,有人露出恐惧,有的却是拍手叫好。 弘治皇帝坐在官帽椅上,只略一沉吟,看了方继藩一眼:“京师还有儒生吗?” 这话……倒像是责怪的意思。 方继藩略显尴尬。 弘治皇帝轻描淡写道:“果然非卿之家事,就不太上心了。” 方继藩:“……” 这啥意思? 说不是我方家的事就不上心? 莫非是说,姓方的都被我方继藩一网打尽,可这儒生的事儿………却还有这么多漏网之鱼,还怪得我来? 方继藩幽怨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又感慨道:“不过是个腐儒,若是与他计较,反而显得小气了,将此人叫到御前来吧。” 萧敬点头。 片刻之后,那江文便被押了来。 江文方才骂得快意,可是现在则显得极惶恐,心知自己大限已至,又听到妻儿的哀嚎声,此时再没了方才的傲气。 到了御前,低垂着头,瑟瑟发抖的拜倒在泥地里,不发一言。 弘治皇帝看他一眼,慢悠悠的道:“卿何以放出如此狂言?” 江文的纶巾已失落了,披头散发,听到这平和的一问。 同时耳边听来有人报数:“三百斤……” 已是三百斤了。 可江文一点心思都没有,他稀里糊涂的道:“学生……学生……不过情难自己。” “情难自己?”弘治皇帝凝视着江文,冷冷道:“定是心里一直这样的想吧。” “不是……是……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弘治皇帝的声音里带着严厉。 江文此时,悲从心来。 想到自己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功名在身,四书五经早已读通了,可天下却变了,他泪流满面的道:“学生只是认为,太子殿下不该如此不务正业。” 弘治皇帝皱眉道:“太子关心农耕,也是错的吗?” 江文心里依旧有着惶恐,但还是抖着身子道:“千金之子,做不垂堂,太子之尊,怎么可以关心这些细微之事,太子农耕,于天下有何益处?学生不才,却也颇晓几分道理,陛下……臣非议太子,自是万死,只是……只是……” “太子农耕,于天下有何益处。” 弘治皇帝喃喃的念了江文这句话。 他不禁道:“这些话,你身边的人也都是这样想的,是吗?” 听着弘治皇帝的问话,江文瑟瑟发抖,他并不算什么坏人,对于太子,也没有什么怨恨,不过是出于自己的理解而已。 他想了想,终还是点了头:“大抵如此。” “你们希望的太子,定是要知书达理,和你们一般,能够出口成章,还能够礼贤下士,对于你们甚为敬重。” 弘治皇帝的声音倒是平和起来,江文的心也渐渐定下来,至少皇帝没有声色俱厉的喝问,他战战兢兢道:“历来的贤明天子,不都是如此吗?陛下读史,读资治通鉴,哪一个有为之君不是如此呢?学生和许多的同窗,同年还有亲朋故旧,翻阅史册,不曾听说过,有醉心农耕,而有益天下者,农耕,小术而已,并非是什么大学问,虽农为本,可农的根本之下,是千千万万个农户,方略上而言,重视农桑,对于国家有莫大的好处,可若是效仿农户去耕种,却是不值得提倡。” 江文开始侃侃而谈。 毕竟……他心里有许多的想法。 方才的恐惧渐渐的消失不见。 他想一抒自己的情怀,这算是身为一个读书人的老习惯了。 …… “四百斤……” 当念到了四百斤的时候…… 周遭的人群,开始耸动起来。 若是晒干了,这也有近三百斤了。 这已是肥沃的稻田的产量。 可现在……看样子,似乎收割还在继续…… 人们突然开始意识到……这一次……让这么多人来观摩收割,并非只是大家来凑个热闹这样的简单。 弘治皇帝听着那个数目,也不禁动容。 ………… 山上码字环境虽然好,可惜的是上山的几天总会有高原反应,海拔两千多米,更新会有点迟,因为脑子有点晕,码字比以前困难一些,不过慢慢会适应,每天两更会保证的,过几天适应了恢复更新。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七十五章:再造大明 许多人开始为这粮产量所吸引。 因为虽是三百斤的产量,可实际上,大家还看到,这地里,竟还有大半的稻子没有收割。 这是什么概念? 这可是亲眼所见哪。 弘治皇帝已站起来。 再没有功夫搭理地上跪着的江文。 他站在了田埂上,看着带着人在田中疯狂收割的太子。 朱厚照此刻,已是汗流浃背,可此刻,却也陷入了喜悦之中。 他只穿着短衫,下头则只是一件马裤,毕竟……穿了长衫,是下不得田的,就这么个寒酸打扮,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腰带上,那一串随着他的动作而哐当作响的印章。 阳光下,他只露了一个侧脸,却是极认真。 一拢拢的稻子收起来。 人们疯狂的忙碌,继续有人报数:“五百斤……” 已五百斤了。 这样算来,实得的粮食,只怕要接近有三百多斤。 可这……似乎也只是中场。 一下子,远处围观的百姓,已是炸开了锅。 人们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乎……奇迹在发生。 这和以往所谓的奇迹不同。 因为……眼下的奇迹,并非是以讹传讹,也非是道听途说,而是真真切切的发生在自己的眼前。 弘治皇帝呼吸开始变得有些粗重了一些,他恍然之间,回头看了刘健等人一眼。 刘健等人也是目瞪口呆。 “六百斤……” 这一个数字报出来的时候,不禁有人开始欢声雷动起来。 实际得粮四百多斤哪。 这是什么概念…… 许多百姓,哪怕不从事农耕,可家中也多有农耕的亲戚,自是对此,再清楚不过,这个时代的人活着,和后世不同,后世所需求的东西方方面面,什么都有,唯独粮食对于个人而言,是最不紧要的,毕竟,绝大多数人,已经没有了饿肚子的概念了。 可这个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他们生命过程之中,唯一的需求,就是填饱肚子,吃不了稻米,就吃杂粮,吃不了杂粮,就用杂粮混着草灰,实在不成,还有土。 数千年来,升斗小民们,活在这个世上,唯一做的事,就是和饥饿做斗争,无论是盛世,亦或者是乱世,莫过如此。 而今,托了新作物的服,人们勉强能吃饱了,可要吃好,依旧是奢侈,譬如……寻常人想要细的白米,本就是一种奢侈。 水稻的产量,历来是有限的。 何况,它是最重要的物资,便于长期的储存,牵涉到的,既是升斗小民们的口腹之欲,也关系着,朝廷谷仓的调度。 听到了欢呼,江文依旧跪在地方,他回头,不禁看向那欢呼雀跃的人。 “八百斤……” 数目报到了八百的时候。 刘健已经激动的往那计算产量的地方跑了,生怕这些算学员们,做了手脚,伸长脖子,踮着脚,站在这过秤的人身后,确保没有虚报。 实得……这是实得多少斤粮来着。 稻米啊,这是稻米啊。 弘治皇帝已激动的面色通红,田里的稻子在朱厚照和一群校尉的努力之下,已越来越少。 当最后一个数目报出来的时候,却又引发了一阵欢呼:“九百七十二斤。” 呼…… 整个试验田内外,已是欢腾了一片。 “实得稻米七百一十斤上下!” 产量足足翻倍。 弘治皇帝有些眩晕。 他看着四处的欢腾的场面,哪怕是刘健和李东阳等人,也都纷纷情不自禁的去从篓子里取了新米,剥了壳,将米塞进嘴里嚼一嚼,而后,相互之间点头。 才七百一十斤…… 朱厚照显得有些不满意。 他原本以为,产量可以更高一些。 可是……这西山却已沸腾了。 产量翻倍啊。 这意味着什么? 刘健此刻禁不住上前,忙是搀着上了田埂的朱厚照:“太子殿下辛苦啦。” “啊……还好,本宫习惯了。” “殿下您……” 刘健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 “刘师傅想说什么?” 刘健想了想拜下:“殿下,老臣敢问……若是其他的田,可以种出这样的粮吗?” 李健很激动。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许多随来的大臣,也纷纷噤声,紧张的看着朱厚照。 若只是这一亩地,种出了七百斤粮,那至多,不过是一个祥瑞而已,大明很稀罕祥瑞吗? 可是……倘若这七百斤粮的方法,可以推广开来,那么,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朱厚照道:“怎么不能,这里能种,自然是有它的方法,这些方法和数据,统统都记录了下来,一分一毫都没有差,虽然各地的土质不同,可只要费一些心,推而广之,只是轻而易举的事。” 听了朱厚照的这番话。 一下子……所有人长出了一口气。 他们等的就是这句话啊。 不只是刘健,李东阳,哪怕是其他的马文升和张升人等,不禁动容。 刘健历来庄重,毕竟是宰府,都可以做太子的爷爷了,也是要面子的。 可现在,他跪在朱厚照的脚下,顾不得什么,扯起了长袖,遮住了朱厚照满是泥泞的脚,无声落泪。 “刘师傅,你哭个什么?” 朱厚照虽然觉得自己很厉害,可刘健的失态,还是让他吓了一跳。 刘健仰起脸来,嘴唇哆嗦着,良久,才道:“翻倍,粮产翻倍了啊,足足翻了一倍,意味着,原先十亩地,才能养活一户人家,现在,却只需十亩地,也意味着,这新鲜的白米,可以进入寻常百姓之家,更意味着,天下极有可能,再无饿殍。朝廷的粮仓,根本就装不下络绎不绝从各府县运来的粮食,朝廷用兵,在不为粮食操心,太子殿下哪……粮食翻倍,形同于是大明开疆拓土,足足再造了一个大明哪。” 他发出如此感慨,身后李东阳等人动容,却一丁点都不觉得夸张。 再造了一个大明……不错,不就是如此吗? 假设现在的大明,有十万万亩地,可粮产提高,不就意味着,土地变成了二十万万亩。 这是是们概念? 这已不再只是吃饱的问题,而是能吃好的问题。 粮食一多,那么人人就能吃饱,吃饱了,多余的粮食或是其他的杂粮,就有了其他的用处,比如,用来喂养牲畜,最后将这些多余的粮食,转化为更多的肉食,譬如酿酒…… “太子殿下再造大明,这是千秋功业,只怕,也只有三皇五帝可以与之相媲美了。” 激动的刘健,开始胡说。 倘若这话,让某些迂腐的人听了去,非要吐血不可。 三皇五帝,乃是儒家之中,最推崇的圣王。 可现在……却应在了朱厚照的身上。 刘健此言一出,附近的许多人,都是愣住了。 谢迁似乎也觉得,这太子和三皇五帝,似乎有几分违和。 可细细想来。 三皇五帝之事,所谓的功绩,也不过是治水和尝百草,恩泽百姓,太子殿下,生生将粮产拉高,又哪里比不上这些功绩呢? 许多人一脸恍惚的看着朱厚照,有点懵。 他们实在无法将这么一个咧着嘴,嘿嘿笑,腰间还挂着一串印,且你若是细细去看那印,其中一方印,简直就刺瞎你的眼睛,因为那方印和司礼监的印怎么瞧都怎么像,莫不是这印上,还刻着‘皇帝之宝’的铭文吧。 于是,他们忙将自己几乎要刺瞎的眼睛,挪到了另一边,不断的告诉自己,万万不要看,万万不要看,老夫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看见。 ………… 弘治皇帝沉默着。 一开始报数的时候。 他是激动的。 可现在……他却是陷入了沉默之中。 一切都好似的梦游一般。 许多事,都变得不真切起来。 方继藩在旁,已是行礼:“陛下,儿臣万死之罪。” 弘治皇帝一脸恍惚的看着方继藩。 他脑子一片空白。 方继藩却是认真的道:“此次研究,投入的人力物力极大,太子殿下和儿臣,还有张信人等,更是花费了无数的心思。只是这世上,要研究出高产的粮来,固然不易,可要推广,要让人相信,则更加的不易。” “陛下,农人们开春播种,秋时收割,这一茬粮食,就要跨越三季,想要将这新粮推广开,让农人们产生信心,越来越开始学习屯田所的知识,从而提高产量,是极不易的事啊。” 方继藩说的没错。 农人们是最保守的一个群体,哪怕你如何说的天花乱坠,是说破了天,想要让他们拿自己一年的收成,去和你冒险,他们也是不敢轻易接受的。 “所以儿臣才想出了丰收节,大肆的张扬了一番,陛下历来知道,太子殿下和儿臣,是素来低调的人,若非是要让天下人都亲眼见到这农学对于农业所带来的巨大好处,让他们真真切切的看到产出的粮食,只怕,也未必敢相信。正因为如此,太子殿下和儿臣……方才想出了这个主意,只是万万想不到,闹出来的动静,竟是如此之大。” “这都是儿臣想出来的馊主意,怪不得太子殿下。”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七十六章:丰功伟绩 责怪? 弘治皇帝此刻又不禁懵了。 如此的大功劳,怎么责怪? 就因为在此办了一个丰收节? 继藩果然是谋虑深远之人啊。 他何罪之有呢? 弘治皇帝不禁乐了。 终于他回过了神来。 粮食……增产了。 这粮食的重要,自是不必言。 而前些日子,太子在西山耕种,早就引起了许多的非议,这些非议,弘治皇帝自是不计较在心上,既然太子喜欢,那去做便是了。 可如今呢…… “耕地,也有如此大的学问。” 与带来了新的主粮不同,这一次,却完全是用原有的稻子,使其产量大增。 “若如此……”弘治皇帝的目光炯炯有神,他凝视着方继藩:“这岂非是说,在将来,粮食产量,绝非只是七百斤,甚至还可能提高到八百,九百,一千斤?那么……红薯呢,土豆呢?” 弘治皇帝话音落下时,所有人心头一震。 大家只想着稻谷,却忽略到,任何东西,都是互通的。 通过研究,通过不断的培育良种,便可大大的提高产量,稻谷可以,麦子自然也可以,而至于那些高产的土豆和红薯,其产量,岂不是还要更高? 方才刘健等人,所关心的只是稻米的增加,可是还有一笔账,是没有算清楚的,不只是许多作物都可以产量增加,而且……当下亩产七百斤,不过是当下研究的成果,可是……倘若只要持续不断的进行研究,这就意味着,在十年,百年之后,粮食的产量,还可以以提高。 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今日太子和方卿家并非是增加了粮食,不是解决了当下的大患,而是寻到了一个解决万世基业的方法啊。” “周有八百年天下,可到了汉,不过区区四百年,此后历经了唐宋,其国祚,便更是不如昔了,究其原因,还是太平盛世时,人口日益增多,以至人满为患,土地兼并,百姓们活不下去了啊,到了那时,便到处都是干柴烈火,虽偶有有为之君,力挽狂澜于既倒,可终究……解决不了根子的问题,最终也不过是延续寥寥十年二十年的国祚而已。” 弘治皇帝说到此:“太子和方卿家,所效仿的并非是三皇五帝,他们是寻到了一个钥匙,这个钥匙,为我们打开了一扇新的门。有了这扇门,朕与后世子孙,方才可进入这宝山之中,哪怕是让投入人力物力,也要将这对农业的研究,持续下去,一年不成,就十年,十年不成,可以等百年,可只要还能增产,这天下的百姓,便在无饥饿之虞了。” 弘治皇帝说罢,慎重的看了一旁的萧敬,正色道:“你且记下,回去之后,立即口授,命人造石坊一座,就存于宫中。” 萧敬哪里敢怠慢,忙是屏息静听。 弘治皇帝道:“我大明朱氏享国百五十年,今农学初现端倪,朕今亲眼所见,方知治天下之道,不在于自守,而在钻研而已。后世子孙,理当铭记,若违朕意,人神共愤,天厌之。” 萧敬拜倒:“奴婢遵旨。” 刘健等人也恍然。 此时听陛下所言,竟一下子也醍醐灌顶了起来。 不错,增产了粮食不算什么,至少现在,大明还没有饿殍遍地。可真正厉害的,却是找到了一个解决粮食问题的出路,有了这个出路,这个办法,朝廷只要竭尽所能的投入和鼓励农学的研究,现在能产七百斤,未来……只会更多。 若是换上了高产的粮食,它们可以亩产两千斤,三千斤,五千斤,这……又有何不可呢? “陛下,这才是大学问啊。”刘健禁不住感慨起来。 他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江文,这是一个读书人,纶巾虽不知被谁摘了去,却也穿着一件儒衫。 他亲耳听到江文方才侃侃而谈的话,有道理吗?极有道理。 可又如何呢? 世上有千千万万的道理……也及不上太子下了地,种出了粮食,解决了眼下和未来,可能一万个道理都解决不了东西。 而眼前这个江文,难道不就是满朝诸公,或者说,是当初甚至是现在的自己吗? 刘健在此刻,居然开始抹了抹眼泪,微微颤颤的拜倒在地:“陛下,老臣惭愧,无地自容啊。这么多年来,陛下善待臣与诸儒,给与了何等的厚爱。朝廷这百五十年来,以八股取士,本以为可以招揽天下英才,上为陛下分忧,下安百姓。可如今……庙堂内外,竟都不如太子,这农学关系着的,乃是社稷和苍生,竟还需太子殿下亲历亲为,方可今日震动天下,而天下的读书人,竟是视若无睹,朝廷取士,竟不知何用?” 刘健说着,竟是说不下去了,声音瞬间哑了下去。 李东阳和谢迁人等,自然也清楚刘健的意思是什么。 天天说要有人才,读书人就是人才,皇帝应该选贤用能,求才若渴。可叫喊了这么多年,又有几个人才啊,农学这样的事,需太子亲自下地耕种,太子和齐国公所解决的问题,足以让满朝文武汗颜之至。 说实话,拿着这些俸禄,刘健自己都觉得有些惭愧了,他们做的不及太子一分。 真是丢人啊。 他不但觉得丢人,更觉得,这个叫江文的人,实是读书人之中的耻辱。 江文此刻已是如晴天霹雳。 方才他信誓旦旦,说太子不该如何如何,应当如何如何。 可现在…… 现在他竟是无地自容,不知所措起来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目光也落在了江文的身上:“江卿家,你方才说的是什么?” 江文:“……” 弘治皇帝拉长脸,厉声说道:“再说一遍吧,大声的说,要让所有人都听到!” 江文早已吓得脸色惨然,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一时他竟是在也不敢出声了,磕头如捣蒜。 同样是恐惧,方才的恐惧和现在的恐惧是不同的。 方才的恐惧是我江文确实怕死,可我作为一个明白事理的读书人,自有自己的道理,哪怕是不得不认怂,可我还是不改初心。 可现在的恐惧,却透着一股绝望的气息。 太子殿下下地,居然能造福这么多的百姓,其功绩,竟可直追三皇五帝,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他抬头,看着四周许多人欢呼。 他眼睛却直勾勾的看着那堆砌如山的稻米上。 那是粮食……是能救活无数人的粮食。 若这都不算什么,那么……大禹也不过是治了水,神农也不过是尝了百草而已。 自己……错了? 他觉得自己头痛欲裂。 哪怕是事实在眼前,他也无法接受自己的失败。 毕竟,自呱呱坠地开始,自己的父母,就给与了自己巨大的期望,于是,五岁开蒙,寒窗十数年,虽未金榜题名,却总算有幸考了一个秀才功名。 秀才的功名,是自己唯一的骄傲,也是自己花费了半生才挣来的。 难道……这些是错的吗? 若是错了,那么错的就是自己的一生,是自己的一切。 他脑海已是一片空白。 突然,他缓缓的伸了手,捂着了自己的心口,方才他在面对锦衣卫时,尚且还没有垂泪,可现在……却是热泪盈眶。 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半部论语,便可治天下。 天下的道理,都蕴藏在那四书五经之中。 读书明理,明志,读了书,方才可晓得天下的道理。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般想的,他读了书,以此为傲,可现在…… 似乎越来越多的东西,那四书五经,已经无法解释了。 以至于到了现在,他陷入了如此尴尬的境地。 他依旧还跪地,却是伸手,狠狠的撕扯着心口上的衣襟,恨不得要将身上的儒衫撕下来。 一定是哪里不对。 可是……他仍旧无法解释。 “学生……错了……”滚烫的泪一滴滴落下,江文眼睛已是血红,痴痴癫癫的道:“不,不,学生没有错,学生即便可以有错,可是那书中,难道会错吗?这是圣人和贤人们的道理啊,他们怎么会有错。” 他说到这里,却又打了个激灵,双目无神,咬牙切齿的道:“下了地,去耕地,去研究农学,便可惠泽天下,那么……那么……这四书五经,还有什么用?” 他竟是有些痴狂了,昂头大嚎。 “那么读书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呢?” 所谓的独尊儒术,绝非只是简单的将儒学列为官学这样简单。在这背后,是将四书五经以及那些儒家的圣贤们,推到圣人一般的地步,使无人敢质疑,于是乎,这些读书人,越来越盲目自大,轻视一切的学问,而现在……江文却已是彻底的茫然了。 若是世上,还有其他的学问和道理,甚至比之自己所读之书,给天下百姓带来的好处更大,那么……这四书五经,有何用呢? 读了那么多年的书,最后得出一个无用二字。 他是何等的绝望,他突得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样子,将自己的衣襟扯的凌乱,却是仰天大笑:“哈哈……哈哈……”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七十七章:千秋万代 江文大吼大叫,如痴如狂的模样,叫本是对他恼怒的弘治皇帝,竟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这样的读书人,天下不知多少。 这又怪的了谁呢? 腐儒盛行至今,读书人有责任,当初指定了八股取士的人,难道没有责任吗? 只不过……当初八股取士,是因为天下大乱之后,为了安定人心,而如今,却变得越来越不合时宜起来。 天子变了,可读书人们,却来不及变。 诚如这江文一般,十年寒窗,数十年的苦读,他所信奉的许多东西,一朝一夕之间,在他面前坍塌,这本就是可悲的事。 可悲却又无能为力,这样的滋味,任谁也一时无法接受吧。 弘治皇帝叹口气道:“此生员已是疯了,让人送去西山医学院吧。” 方继藩在一旁,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明显对于江文,没有过多的憎恶,反而……略带几分忧心。 方继藩便道:“陛下,根据儿臣久病成医的经验,这只是轻微的脑疾之症,倒不必就医。” 弘治皇帝诧异的看着他。 轻微…… 却见方继藩撸起袖子,走上前去,扬手便给疯疯癫癫的江文一个耳光,却听一声啪的脆响,又听方继藩怒道:“狗一样的东西,你吃错药了?” 这一耳光,将江文打了个踉跄。 一下子,却又仿佛魂儿游了回来。 他捂着脸,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 突然之间,身子萎靡起来,两腿一软,又跪了下去。 似乎……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他期期艾艾的道:“万死,万死,学生万死。” 弘治皇帝的脸色,微微好看一些。 他走上前,凝视着江文:“似尔等腐儒,所学的经义,并非没有道理,只是正心,诚意,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学问,却绝非是书本中能学来的,倘若读书便能有此能,那么……这天底下的事,就太简单了。” 江文沉默了很久,点点头:“是,是。” 他心里悲凉,竟是有茫然之感。 “卿在想什么?” 弘治皇帝似乎很想洞察江文的内心。 江文突又落泪,只是精神却正常了许多,他悲凉的道:“陛下,学生已没什么可想的了。”可他顿了顿,却又悲痛的道:“学生自幼,家贫,盖因家祖曾读过诗书,因而,倒有一些文友接济,给了学生读书的机会,学生自幼,便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深以为然,因而,十数载苦读,日夜不倦,总算蒙祖宗庇佑,学有小成,得了一个功名,可如今……” 他摇了摇头,只是叹息:“如今方知,原来这些年的苦学,竟是水中之月,今见了这庄稼,方才知道,原来世间的道理,并不只四书五经……” 弘治皇帝颔首:“来人,放他走吧,不必为难他了。” 江文听罢,又拜,道了一声谢恩,摇摇晃晃,只留下了一个背影,自是去了。 …… “这才是真正的丰收节啊。”弘治皇帝随即露出了笑容,他四顾左右:“这何止是丰收,是大丰收,此节……明年,后年,都要过,不但西山来安排,宫里,往后也要关注。”说着他一双炯炯发亮的眸子落在朱厚照身上。 “太子……” 朱厚照上前:“儿臣在。” 他喜滋滋的样子,眉飞色舞。 弘治皇帝心里倒是很想说,此时此刻,你就不该谦虚一些吗? 可细细一想,谦虚二字,本就是四书五经之中的价值观,人为何非要谦虚不可呢。 立下大功的人,明明为人所瞩目,却非要谦虚不可,这又是什么道理。 弘治皇帝道:“这些地,都是你耕出来的?” 朱厚照道:“是儿臣带着人耕出来的。”他抬头看了一眼方继藩,稍一犹豫:“老方也出力不少。” 弘治皇帝见他肤色黑不溜秋的样子:“上千亩的试验田,还要记录无数的数据,朕还听说,西山研究院,也有参与,想来,在实验室里,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今日朕见到的,是亩产七百斤,可朕看不到的,却不知是心血,太子从前顽劣,朕总是担心,现如今,终于可以放心了,朕有此子,如获至宝。” 朱厚照高兴的纳头要拜,口里道:“父皇此言……儿臣……” 哐当一下,却有一枚印章因朱厚照动作幅度过大,竟是摔下来。 那一串印章,挂在腰间,挂着的绳子,不知磨损了多少,此时终于是承受不住了。 弘治皇帝看着那印,却是上前,亲自将印拿起。 这印再熟悉不过,印面上的‘皇帝之宝’四字,更是格外的醒目。 朱厚照有些尴尬。 弘治皇帝反反复复的将印端详之后,便抿唇一笑:“还别说,朕竟是分不清真假了。此印,是你所刻吧,如何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这……”朱厚照小心翼翼的看了父皇一眼,心里却想,这个怎么能说呢,这若是说了,那还了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将来父皇若是借此来防伪,岂不是吃饭的家伙没了。 他期期艾艾的道:“这个……这个……” 弘治皇帝竟是没责怪朱厚照,而是朝他莞尔一笑:“非常之秋,必有非常的太子,此印……还不错,可惜……假的终究还是假的,那真品,迟早还是要传给你,你也休要将心思,花费在这上头。难道几年功夫,也等待不急吗?” 朱厚照:“……” 方继藩在旁,却是肃然:“陛下千秋万代,万岁,万岁,万万岁。几年功夫……此言实是……“ 弘治皇帝朝方继藩摆摆手:“朕的精力,大不如前,而今,见太子能体恤万民,为这社稷,煞费苦心,其中的艰辛,想来也不为所知,令朕欣慰。朕后继有人,可以高枕无忧了。继藩的功劳,也是极为显著。” 他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卿二人,如手足兄弟,他日,你们的成就,定会远超朕这平庸之人。” 方继藩一愣:“儿臣岂敢……” 弘治皇帝拍拍他的肩:“世道变了,朕细细想来,和那江文,又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是他一朝醒悟,因此而癫狂,朕是一次次被你们推着走,比他好一些。来吧,咱们过节。” “噢……”方继藩再没争辩什么。 他很讨厌这个世上,有些事突然讲透了,这一讲透,反而就没什么意思了,完全不给自己发挥的空间。 弘治皇帝领着各怀心事的诸臣,随即,入镇国府高坐。 朱厚照和方继藩作陪,刘健等人,也各自跪坐。 许多佳肴和美酒,统统的送了来,这镇国府外头,是欢声笑语,等到天色渐渐的落幕,镇国府外头的广场上,升起了一团团的篝火,游人们尚未尽兴,依旧还在激动的议论着亩产七百斤之事。 同样的地,可以耕出双倍的粮食,这对于任何人而言,可是一件大事,尤其是家里有地的人家……心知他日米价在将来,势必有下跌的可能,而一旦下跌,若自己的地里,收获的粮食不足,便是亏了。只有赶紧想办法,让自己的地里的粮产提高,方能应对接下来谷价下跌的危机。 弘治皇帝酒过正酣,将方继藩招至身前:“继藩,谷贱伤农,这个道理,想来你是懂得吧?” 方继藩颔首点头。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朱厚照一眼。 他自是知道,朱厚照是个一根筋的人,让他研究如何提高粮产倒是可以,可一旦粮产提高,给这天下带来的得失,他却是一概不喜欢去理。 这在弘治皇帝看来,自己的儿子和女婿,倒是相互弥补了彼此的缺陷。 弘治皇帝道:“粮产提高,这是天大的喜事,却也难免可能引发一些问题,你想办法,拟一道章程,送到内阁,让刘卿等人讨论票拟之后,送至朕这里来。” 方继藩道:“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沉吟了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朕脑子里,还是在想那个江文,八股之儒,深入人心,似江文这样的人,不知凡几,一个江文,尚且如此,那么这天下数十万读书人呢?这几千的儒生,送去了奥斯曼,可毕竟,是杯水车薪,何况……将儒生送走,本是有些荒唐的事,朕思来想去,若是不改变人心,迟早,是要酝酿大祸的,新学想要深入人心,不易啊……” 方继藩明白弘治皇帝的意思。 京师这里,已是新学开始占了主流,可天下有多少的儒生啊,多少人一辈子就靠读四书五经活着,这已经不只是理念之争了,而是最根本的利益之争。 两虎相斗,必有一伤,这是弘治皇帝不愿看到的。 方继藩明白他的思想,不由的眨了眨眼。 “要不,送去黄金洲,黄金洲那儿,可是好地方,儒生们多迂腐,迂腐的原因,是因为有舒适的环境,把他们丢去那里,住个一年半载,或许就……” 弘治皇帝不禁失笑:“朕要的,是正经的主意,可不是你这般的小机灵。”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七十八章:圣人之谋 方继藩听了弘治皇帝的评价,却一丁点都不觉得惭愧。 小机灵? 这说明我小嘛。 方继藩咧嘴一笑,给弘治皇帝斟满了一杯,而后便徐徐开口道:“陛下,这些读书人,成日说什么教化教化……其实……陛下有没有想过,陛下也可以反过来教化他们呢?” 弘治皇帝一愣。 这倒是一个别致的主意。 只是…… 这里头的难度,可就高的多了。 要知道,一群向来教化别人的人,怎么会受你的教化呢? 弘治皇帝显然对于这些读书人,是带有忧虑的。 太祖高皇帝想来也绝想不到自己的八股取士之策,会培育出无数的书呆子。 可偏是像‘江文’这样的书呆子,却几乎散落在天下各个州府,掌控了一切。 谁都不能小看他们,他们或许在京里,不算什么,可若是在一州,一府,乃至于一县,一乡之中,却拥有着巨大的能量。 未来大明的新政要推行,税制要重新的变革,乃至于……新的募兵制,都绕不过他们。 皇帝可以赐死几个读书人,可以收拾几个大儒,但是能收拾十数万读书人吗? 要教化他们。 这似乎有点难…… 弘治皇帝垂眸思索着,这么庞大的人群,自己要怎么去教化,一个不好,反而适得其反。 方继藩自然明白弘治皇帝的忧心。 这是一个系统性的工程,非同小可,是未来大明新政推向全天下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所以……方继藩深深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有一个人,可以教化他们。” 弘治皇帝撇了方继藩一眼,脑海里不自觉的冒出一个人来,便下意识的开口问道。 “欧阳志?” 方继藩摇头。 “欧阳志虽然出色,可是毕竟有些愚钝。”方继藩老实的回答。 弘治皇帝面带怒色,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这喜怒都挂在脸上:“这是老成,是具有城府,不似你和太子……” 方继藩:“……” 好端端的,咋又成了反面的典型呢? 这被夸奖还没一个时辰啊。 方继藩心里好难受呀,哎,陛下就不可以让他多得意一会嘛!在心里微微吐槽了下,他便开口对弘治皇帝道:“王守仁可以。” 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人了。 唐寅有才情,却难免有些生**漫,办事不够专注。 欧阳志过于专注,事无巨细,统统过问,可惜,应变不足。 刘文善擅经济。 江臣此人……看来是无药可救了,天知道他在佛朗机打什么秋风。 唯有王阳明,文武双全,既能打,还会动脑子思考,举一反三,有足够的耐心,稳妥而又有威严。 弘治皇帝道:“幸福集团的王守仁,朕听说他在攻略乌拉尔山以西,可迄今,不曾有过什么大捷报来。” 幸福集团在王守仁的带领之下,不断的开始向乌拉尔以西迁徙,在乌拉尔以西,建立堡垒,吸引流民开垦。 虽有许多战斗,可毕竟,不过是斩首数十,多则也不过百人,因而,显得并不出彩。 方继藩却道:“儿臣本也以为如此,可是在与他书信的过程之中,方知他对于兵法,已有出神入化的理解。”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出神入化? “是吗?” 方继藩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对于陛下而言,经略罗斯人的领土,定是要来一场大捷,方才是大胜。可是王守仁的思路,却是相反。他在书信之中,提及到这件事,还举了一个事例。” 弘治皇帝颔首:“什么事例?” 方继藩道:“安南国,早在秦汉时,便为交趾郡,可为何,一旦王朝崩塌,或是陷入了疲态时,却又反复,自立为王,以此自守呢?” 弘治皇帝沉默了。 “这其一,乃是因为,道路不同,那里山路崎岖,哪怕一时辟为郡县,可一旦中原生乱,他们便可阻隔交通。除此之外,自是因为,汉人还不够多,大一统的思想,不足以形成。”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不错。” 方继藩抿了下嘴巴,又继续说道。 “可现在,关外大漠以及罗斯人的领地,其天险比之交趾要胜十倍。那乌拉尔山脉,更是非南方密林和山岭可比。哪怕是王守仁一举击溃罗斯人,夺取了大量的土地,只是不知,陛下以为能够长守吗?” 弘治皇帝听罢,颔首点头。 交趾尚且如此,何况是那远在天边了。 “臣听闻,在佛朗机和奥斯曼乃至天竺等地,每隔数百年,总会出现强横一时的帝国,他们曾创造最辉煌的战绩,横跨数州,称雄一时,可一旦衰落,那万里之国,顿时便成了一盘散沙,瞬间崩塌瓦解,与我中原所盛行的王业不偏安相比,多有不同。” “王伯安所要的,乃是在那里,建立我中国的蜀中,而非是交趾。” “蜀中区域,也是山路崎岖,可其对中央王朝的认同感,却绝不在其他的区域之下。因而,问题的本质,在于人心。” 弘治皇帝越听越是心惊。 他想不到,自己派出去的一个大将,所谋虑的,竟不是眼前的成败,竟是千百年之后的事。 这个王守仁,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道:“如何得人心。” “幸福集团翻越了乌拉尔山脉之后,得到了不少的土地,虽然与罗斯人多有冲突,可王守仁屡屡修书去信,一方面,是威慑罗斯人,而另一方面,却也是尽力避免决战。” “此后,他带着人,在那里进行开垦,并且四处收留流民,并且招募了不少大汉的流民前往。并且建立了学馆,教授他们学习文字。” 弘治皇帝:“……” 方继藩道:“留下罗斯人,是一步妙棋,罗斯人崛起之后,使原本生活在那里各个部族,感受到的乃是灭族之祸,因而,王守仁带着幸福集团抵达了那里,对于他们而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在这共同的敌人之下,他们对于幸福集团,是极尽殷勤的,这就给王守仁争取到了时间,一方面,利用这些时间,招揽各族,在农耕方面,教授他们一些先进的耕种之法,给他们带去大明的布匹,与他们交换通商,另一方面,建立学馆招募他们的子弟学习我大汉的文字和文化,同时,招揽大汉的流民,与他们进行杂居,彼此之间,立下血盟……”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一下子就明白了。 “原来如此,现在他在等待时机,等到这些人,自以为自己是汉人,并且说着汉话,书了汉文时,才是同仇敌忾,给与罗斯人,致命一击之时?” 方继藩道:“正是如此,现在在乌拉尔以西,大量的屯田已经开始,那里虽有诸多的冻土,可我大明的农耕技术,比之他们高明数倍,有了这个基础,幸福集团一直都在那里屯田,并且各族已经被编为了六个姓氏,建立了各自的宗祠。” “六个姓氏?”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认真问道:“不知哪六姓。” “方,欧阳,王,唐,徐,江。” 弘治皇帝不禁晒然一笑:“竟没有朱。” “这可不敢。” 弘治皇帝点头:“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又道:“那里有大量的无主之地,有了农垦,就得有市集,市集建立起来,恰好,又可利用幸福集团的商队,与我大明互通有无,大明的许多特产,在那里成为了当地人不可或缺之物。王守仁借此机会,建立学馆,让大汉的流民和各族的百姓读书,学的,便是儒学,学成之后……或将这些编入军中,转化为近卫,或是招募为吏,甚至其中翘楚者,将其推荐至西山书院学习。” 方继藩又道:“那乌拉尔以西之地除罗斯人之外,本是蒙古人的子孙大量西迁留下的各部,在罗斯人眼里,他们也被称之为鞑靼人,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部族,随着罗斯人的崛起,他们一盘散沙,根本无阻止罗斯人,而幸福集团的出现,不但让他们有了主心骨,更让他们开始从朝夕不保之中,开始安居乐业,在他们眼里,陛下便是承天之命的可汗,听说,印制去的大明宝钞上头有陛下的画像,这些百姓们,往往会在自己的帐中,将宝钞供奉起来,认为这宝钞中的陛下,能够护佑他们平安。” 弘治皇帝不禁道:“果有此事?” 方继藩信誓旦旦的道:“儿臣若有虚言,宁教王伯安死于乱刀之下。”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 方继藩继续道:“儿臣也以人头作保,陛下若是不信,可命钦差即刻前往,一探便知。现在在乌拉尔以西,幸福集团所编之民,已超过了百万之上,开垦的土地,多达千万,筑城七座,堡垒,市集无数,商队带去的货物,越来越多,带回来的许多皮货,也是数不胜数,宝钞已经开始在那里流行,学馆遍地……许多习俗和风气,与我大明,并没有什么两样。” 正文 第一千四百七十九章:疾风知劲草 方继藩的这些进言,听的弘治皇帝心潮澎湃。 只是……他心里又生出了疑窦。 这才数年的功夫,当真在那万里之遥的乌拉尔山以西,那大漠和连绵的山脉隔绝之地,幸福集团做到了这个地步。 这种做法,对于幸福集团的股价,显然不会有太多的提振。 可是……却是有利于千秋万代之事。 他唯一的疑窦就在于,事情是否有夸大其词。 若王守仁当真能此本事,哪怕只有方继藩所言的一半,这也是彪炳青史的功绩了。 一旦如此,则意味着,乌拉尔以西,甚至可能成为大明的蜀中,所谓入川难,难如上青天。 可这又如何,哪怕是千难万阻,甚至在战乱时道路禁绝,可川中,却从未有过长久割据的王国,朝廷也从不担心,有人能在川中建立割据。 道路和地势的阻隔,根本不是大一统的阻碍,人心才是。 只是,方继藩的话,分明有给自己弟子浮夸的成分。 当然,夸张一些,也没有什么。 毕竟这些都是真实的,并没有欺骗亦或作假。 因此弘治皇帝对此,极是重视。 毕竟……大明眼下所遭遇的问题,恰恰是固然有了较强的军力,有了向外扩张的能力,唯独……最欠缺的,却是固守的本钱。 当初的时候,洪武高皇帝和文皇帝横扫大漠和河西,那大漠之地,不照样也筑城守卫,甚至文皇帝时征安南,夺取了交趾,可又如何? 紧接着,漠北之地不能自守,最终不得不放弃,改为九边作为防线。 而交趾之地,在文皇帝之后,便撤了军马,不得不承认安南国。 河西走廊,弘治皇帝也曾一度放弃。 究其原因,并非是大明的血气没了,后世的子孙们不肖。 而是他们发现,占据这里的成本极高,已到了朝廷入不敷出的地步,所谓的弃守,实是万不得已。 可倘若那乌拉尔以西,尚且可以控制,将其变成大明的蜀中,那么……这对大明而言,说是千秋基业,也不为过了。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便对方继藩开口说道。 “朕还非要让人亲眼去看看不可,若是不能眼见为实,朕心里,还是放心不下。” 这是天大的事,需小心谨慎方可。 “若果如此,王守仁此人,只怕要远在欧阳志之上了。” 作为一个主帅,考虑的如此长远,任何一个为将者,都渴望能立大功,可王守仁却如方继藩所言,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徐徐图之,表面上没有功劳,实际上他的作为,比之一场大捷,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且还能柔远绥怀,实是罕见的人才。 方继藩听到弘治皇帝当真要派人前往乌拉尔山以西查看,倒是可以理解。 这是大事,做成了,便可留下宝贵的经验,让后世效仿,弘治皇帝不得不谨慎,若是他自己,也会生出同样的想法。 因此方继藩朝弘治皇帝点头,完全赞同他的想法。 “陛下认为派谁去合适,既是要派人去,此人非要绝对忠心于陛下,忠厚老实不可。” 方继藩一面说,一面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萧敬。 萧敬心里咯噔一下,两腿突的一颤,竟是不禁开始打了个晃。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抚案:“朕自是最信得过继藩的。” 方继藩立即道:“儿臣不能去,儿臣得避嫌,那王守仁毕竟是儿臣的弟子,何况,儿臣的病……” 弘治皇帝微笑:“朕自然知道,你不要害怕。英国公张懋,卿看如何?” 方继藩又摇头:“陛下啊,英国公张懋,年事已高,而且,这岁祭就要开始,只怕离不得他。”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他需要的是一个绝对忠心的人,能够将事实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相告,哪怕是一丁点的添油加醋,都断然不成的,这是大事,未来有许多可以借鉴。 “那么继藩看,谁可以?” 方继藩笑吟吟的给弘治皇帝斟满了酒,接着便看向了萧敬。 “其实儿臣以为……萧公公最是能当此大任。陛下对萧公公,是最信任的,他也一直希望,能够为陛下效命,他常常对儿臣说,他在陛下身边伺候着,虽然每日能见着陛下,很是宽心,可总看着陛下为国事操劳,心疼的厉害,可惜他只是一个宦官,总是找不到能为陛下分忧的机会,陛下,您说巧不巧……” 萧敬心里听的凉透了,下意识的要说道:“陛下,奴婢没说这些话……” 可是…… 这方继藩说的这些,不恰恰是说自己对陛下忠心耿耿吗?自己怎么可以否认。 可是……乌拉尔山以西啊。 萧敬是陪着弘治皇帝看过舆图。 那地方,需要穿越上万里的大漠,不但有崎岖的山脉,更要穿越漫长的冰原和草原,听说这一路,人喝水,都能把舌头给冻成冰棍,方继藩这狗东西,真是逢人就坑,他这是教咱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啊。 萧敬觉得眼前一黑,咱这宦官,做的哪有半分的滋味,好不容易熬到今日,本该说应当享享福吧,却是天降大祸。 弘治皇帝抬头,也看向了萧敬,笑着开口唤道。 “萧伴伴。” 萧敬啪嗒一下拜倒在地,瑟瑟发抖:“奴……奴婢在呢……在呢……” 弘治皇帝听了方继藩的话,心里颇为感触,这个老奴跟着自己,已有数十年了,数十年来兢兢业业,想不到,临到年纪大了,还有这样的心思,他办事总是不利,可无论如何,这份忠心还是有的。 弘治皇帝在心里感叹了一番,便认真的问萧敬。 “继藩所言,可是真有其事吗?” 萧敬他能说没有嘛!只能垂着头,不吭一声的思索着怎么回答。 方继藩在旁笑吟吟的看着萧敬,你看……萧敬这个家伙,虽然总和自己有些小摩擦,可我方继藩,却从不打击报复,说他的坏话,却是处处在皇上面前彰显他的忠心,这是啥?这就是情操啊,这天底下,似自己这般心地善良,不记人仇的人,已是太少太少了。 这令方继藩想起了一句短诗,若世界黑暗,自己便是那道光,是的,很亮的那种。 萧敬踟蹰着,可是发现自己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此刻他能说啥,他能说陛下,这是方继藩骗人的,自己根本没有说过想为陛下分忧的话? 他咬咬牙:“是的,奴婢……说过这些话。” 弘治皇帝感慨道:“难得你有这份忠心,这些年,你在朕的身边伺候,朕都看在眼里,现在你既还想为朕分忧,朕自是对你信任有加。可是此去乌拉以西,可是万里迢迢,路途上的艰险,实是超人想象,甚至……朕还听说,这是九死一生,尤其是你年纪大了,朕实在是舍不得你啊。” 萧敬张口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是哑口无言了。 方继藩在旁感慨道:“陛下,自古疾风知劲草,从来板荡见忠臣,似萧公公这样的忠贞之士,虽只是个宦官,可他的忠义之心,还是令儿臣钦佩有加。”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已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可以替代自己前往乌拉尔山脉以西走一趟了。 弘治皇帝道:“既如此,那么就让萧伴伴走一趟吧。” 萧敬:“……” 弘治皇帝又道:“带着朕的旨意去,既是要考察那里的民情,同时,也见识一下那里的风土,也正好,为朕带去一份旨意,召王守仁回京,至于谁来接替他的职位,让王卿家自幸福集团之中,选出一个合意的人选。” 萧敬眼泪哗啦啦的下来,双腿都在发抖,这下……真的要死定了。 可此刻他只能叩首:“奴婢……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见他落泪,不由好奇的问道:“萧伴伴怎么好端端的哭了?” 方继藩立即开口说道:“这是萧公公终于有了报效陛下的机会,想来,是喜极而泣,哎呀……儿臣的眼里,仿佛也进了沙子,见到这般感人的场面,鼻头也有些酸,萧公公且去,不必有什么挂念,你的家人,陛下自会好好照顾,若是当真罹难,那也无妨,所谓青山处处埋忠骨……” 萧敬泪流满面,禁不住道:“齐国公,你别说了,求您别说了,奴婢去便去,可求您别说了。” 弘治皇帝也觉得这个场面,颇有几分感动。 他对萧敬,自是完全的信任,有萧敬去,便可放心了。 这是看萧敬哭的厉害,不禁唏嘘:“明日就动身吧,要快马加鞭,朕还等着你的音讯。” 弘治皇帝当夜喝了不少的酒,又见萧敬不停的哭哭啼啼,却是不自觉间,有些醉了。 当夜被人拥簇着入宫不提。 到了次日起来时,却已是正午。 他极少这么迟起来,伺候他的宦官进来,弘治皇帝下意识的道:“萧伴伴呢?” 宦官道:“萧公公奉旨西行去了,说是陛下让他今日出发,他清早时哭哭啼啼的想要来见驾,听说陛下睡了,只好走了。”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八十章:君君臣臣 萧敬启程了。 此前有一次前往漠北的经验,深知前往漠北需吃许多的苦,而这一次,更惨,因为他要深入至漠北最深处,还要翻越可怕的乌拉尔山。 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当他出了宫,少不得要布置一下厂卫的事,正待要启程。 谁料……却有人来了。 是刘杰。 刘杰已敕封为侯,却还是老样子,他喜爱穿儒衫。 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京里静养,只不过今日,他也背上了行囊。 萧敬见到方继藩的这些徒子徒孙,便觉得头皮发麻。 想想这么一群疯子,个个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人,就比如这个刘杰,有好日不过,偏偏要去黄金洲,回来时,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皮肉,这样的人,哪怕是你位高权重,也不好轻易去招惹,因为根本惹不起。 刘杰却朝萧敬行了一揖:“可算和萧公公会合了。” 萧敬诧异万分的看着刘杰。 “你……你这是……” 刘杰显然明白萧敬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便笑着解释道:“奉师公之命,前去与师公会合。听师公说,萧公公也要走,特来与萧公公同路。” 萧敬:“……” 刘杰又道:“幸福集团的商队,恰好也要出发,萧公公若是方便,便与学生一同随着商队走吧,萧公公放心,塞外,再不是没有人烟了,为了保障商队,幸福集团于大漠各处,建立了驿站,又有足够的车马,这一路,保管舒舒服服,师公说了,萧公公和师公,也算是沾点亲带点故,此番前往乌拉尔,既要让萧公公在陛下面前扬眉吐气,立一些功劳,同时,也少不得要沿途给与萧公公一些关照,权当是萧公公出关,散散心。” 萧敬犹如做梦一般,随即又板起脸来,认真的道。 “话虽如此,可咱丑话说在前头,咱这是奉旨办差,咱的心里,只有皇上,也只忠于皇上一人,你们可不要贿赂咱家,好让咱家给你们说什么好话,咱就是陛下的眼睛,是陛下的耳朵,是耳目,也是爪牙,乌拉尔那里的情况,咱自是据实禀告,一分一毫也没有徇私之情,到时,若是奏报了一些让齐国公和那王守仁不喜的东西,可怪不得咱。” 刘杰抱拳,肃然起敬道:“新学门人,最重的就是脚踏实地,最看不得的就是弄虚作假,萧公公能有这句话,正合学生之心,说起来,若是萧公公徇私,学生还要弹劾萧公公呢。” 萧敬点头,竟是相信了刘杰的话。 他很清楚这些人有多疯狂,在别人看来,不可理喻的事,偏偏就是这么一些人做出来的。 方继藩的徒子徒孙个个都是狠人,不按正常人思路出牌的人。 陛下对于乌拉尔之事,格外看重,甚至将自己派了出来,由此可见这个差事的重要,他打起精神,眼下,也只好往那走一趟了。 他带着数十禁卫,以及两个小宦官,带了行装,很快便与商队会合。 商队有数百大车,人数过千人,据说这样的商队,每月都有两三趟。 为了让萧敬放心,刘杰给了萧敬一个舆图。 这舆图之中,是一条自山海关至乌拉尔的商道,商道的沿途,星罗密布的布置了无数的驿站。 而这些驿站的给养,也是靠商队供应的,而且,驿站还负责收购附近牧场和农场的皮货,甚至是矿产,而商队出关,其中近半都载着粮食前往,等到了驿站,便卸下粮食,而后,除了一些珍贵的货物之外,也会自驿站里,进一些货物,继续西行,如此一来,每一个驿站,既成了沿途商队歇脚之处,也成了大明在关外的治安点,同时,也自发的形成了集市。 这个商队,和以往的商队不同,因为主要带去的乃是药材,沿途一路西行,不会有什么耽误,若是快马加鞭,也就四个月之内,可抵达乌拉尔,只是,到了漠北深处之后,原先的马车,会换成雪橇,所有的商队人员,来往这一条商道,都有十数次,个个经验丰富,这才令萧敬彻底的放宽了心。 尤其是坐在马车里,一盏热腾腾的茶水送了进来,萧敬坐在车中,抱着这热乎的茶水时,萧敬猛地不禁想:“那齐国公,也不算太坏嘛,这狗东西,还是有一点良心的。” ………… “急报……急报……” 西山,一匹快马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方继藩匆匆起来,送走了萧敬,心里有些舍不得,古人轻生死,重别离,一想到萧公公可能大半年功夫,也见不着,方继藩就忍不住想要傻乐,不,就不免露出如丧考妣的样子。 一封快马加急的急报,送到了方继藩的手里,这是那随着奥斯曼王子苏莱曼西行的儒生陈静业所送来的。 陈静业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踏上了那西行的旅途,他的内心,是绝望的。 而现在……他却成了方继藩在奥斯曼的眼睛和耳朵。 其实对于方继藩而言,任何人都可以做他的眼线,毕竟这些儒生绝大多数的家人,都在关内,只需方继藩放出一句狠话,这些儒生一定相信方继藩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可方继藩毕竟是个善良的人,一个有良知的人,绝对不会扩大打击面,今日坑这个,明日蒙那个,与其如此,不如逮着一个人坑到底。就如这个陈静业,反正都已经坑过了几次,多坑一下又何妨? 陈静业带来的第一个讯息十分简单,那便是,他们很快将抵达奥斯曼了。 呼…… 奥斯曼…… 方继藩将快报放在了烛火上,等这快报燃烧成了灰烬,方继藩的眼睛,却映射着烛火,这一刻,他眼睛似乎也在闪闪生辉。 苏莱曼所缔造的那个空前强大的奥斯曼帝国,曾经令西方所战栗。 大明不但要下西洋,且还要一路向西,迟早……会面对这个可怕的敌人。 哪怕方继藩对于任何缔造了伟大事业的帝王,都心存敬畏之心,可这又如何呢? ………… 巴库。 这是奥斯曼帝国位于东方的一座边塞城市。 而在此时,奥斯曼诸多卡夏和封臣们已抵达了巴库的巴伊洛夫石堡,这座曾经抵御奥斯曼帝国的要塞,现如今,却已成为了奥斯曼抵御波斯人的要塞。 人们议论着,脸色显得焦虑。 终于,有骑兵们进入了要塞。 紧接着,一支卫队,拥簇着一个骑马的男子进入了要塞之中。 无数的儒生们,尾随在这个男子身后。 儒生们四处张望,而苏莱曼王子的脸色,也显得凝重。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得知了最新消息,自己的父亲,已经去世。 而自己……已成为了奥斯曼帝国新的君主。 封臣和卡夏们聚集于此,就是要在此,迎接这位新的统治者。 与苏莱曼同行,也是颇受苏莱曼信重的大儒陈静业风尘仆仆,他虽然一路来都与苏莱曼王子并骑,可他总是将座下的马,尽力的不超过苏莱曼。 苏莱曼呼出了一口气:“先生,我们到了。” 陈静业只点点头:“殿下,听说有许多的臣子,都在此等候殿下。” 苏莱曼点点头,他带着骑队开始穿越了石堡的门洞。 陈静业又道:“可是为何,不见他们出城三十里迎接殿下大驾……” 苏莱曼一愣。 陈静业道:“殿下,这是礼法,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倘若失去了秩序,便难免会有人滋生出不臣之心,礼法的用处,就在于此。” 苏莱曼闷不吭声。 他本来认为,按照奥斯曼的习俗,这些……本就是无可厚非。 可现在接触到了礼法,这一对照,却也觉得不妥。 苏莱曼领着儒生们至巴伊洛夫石堡的正厅。 这巨大的建筑里。 里头的卡夏和封臣们表情各异,彼此窃窃私语。 当苏莱曼抵达时,这议论的声音才小了一些。 他们有的穿着袍子,有的身穿铠甲。 散落在这厅中各处。 苏莱曼阔步入厅,人们便呼啦啦的涌了过来。 有人开始想要上前,弯腰给苏莱曼行礼。 有的则上前,抱住了苏莱曼,轻轻亲WEN苏莱曼的面颊。有人拍了拍苏莱曼的肩,一副为之遗憾的样子。 苏莱曼则缄默着接受。 紧接着,奥斯曼宫廷的宦官,开始宣告苏丹死亡的消息,新的苏丹苏莱曼陛下将继承苏丹之位。 陈静业等人经过通驿得知了消息,一愣…… 啥?他爹死了,新王登基,就这般的草率。 此时…… 突然有人上前,三跪九叩。 “臣李志,见过新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其余儒生,纷纷拜下,行大礼。 卡夏和封臣和将军都惊呆了。 他们看着这些奇怪的不速之客,一时之间,觉得有些滑稽。 可在此时…… 苏莱曼的眼底深处,似乎发生了不易察觉的变化。 他看着这些散落在厅中各处的臣子…… 而后,朝着儒生们点点头,用汉话道:“卿等平身。”紧接着,他沉默的看着卡夏们,那一双眼睛,让人无法猜测。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九五至尊 儒生们拜倒的为数不少。 绝大多数人自然是知道,当他们踏出玉门关的一刻,便再也回不去了。 沿途上,苏莱曼礼贤下士,对他们格外的敬重。 苏莱曼这个态度,对于许多的儒生很是受用,但是他们的心里已明白,他们的前程,将维系在眼前这位叫苏莱曼的君主身上。 固然也有一些偏执的人,心里还盼着能够有朝一日能够回乡,可此时此刻,身在他乡,他们也不得不做出选择。 苏莱曼配着一柄弯刀,手不禁按在了刀柄上,他面上的喜怒不易察觉。 却是缓缓的到了厅中的毯子上,席地而坐。 卡夏和将军们,面面相觑,严重透着几许茫然,对此依旧是大惑不解。 他们不知这一趟,这一位新君主在东方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带回来的这些穿着奇怪袍子的人,到底在做什么。 带着疑惑,其中一人缓步走上前。 此人叫易普拉欣,曾是一位奴隶,却自幼曾随苏莱曼前往军事学校学习而与苏莱曼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因为如此,易普拉欣成为了苏莱曼的副手,易普拉欣是个精干的人,因为与苏莱曼的关系,也很快自奥斯曼宫廷脱颖而出,现在虽只是侍从官,却在奥斯曼之中,被认为是苏莱曼成为新君之后最有前途的人。 易普拉欣步到了苏莱曼的近前,与坐在毯子上的苏莱曼几乎咫尺之遥。 他见了苏莱曼西归,自是欢喜的不得了,见到故人,虽觉得透着些古怪,心中却有许多话想要说。 因此,如往常一样,他默默的走上坛子,而后席地而坐,坐在了苏莱曼身边,想要询问苏莱曼这一段东方之旅的经历。 可就当他靠近苏莱曼的时候,先前那率先拜下的李志却是突然大义凛然的拦住了易普拉欣的去路。 李志面色一正,厉声用汉话道:“此乃上天之子,九五之尊,尔何人也,敢冒犯圣颜,退下!” 易普拉欣一愣,皱着眉头,他无法理解。 这些话,在旁侧的苏莱曼却是听得懂的,苏莱曼看着这个儿时的伙伴,心里也颇有几分激动,可在这一刻,他却端坐在毛毯上纹丝不动,自他的眼睛,谁也无法猜测他的内心,他正襟危坐,不发一言,不置可否,眼中透不出一点的情绪。 一旁的通译,忙是将李志的话转述给易普拉欣。 易普拉欣听了,面色顿时变了,心里骇然。 于是询问式的看向苏莱曼。 苏莱曼抿着唇,凝视着他,带着帝王的威严。 只见李志又朗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尔等如此,此为大不敬,今新君在此,岂不闻君臣有别吗?还不快退后,跪下!” 厅中的气氛,仿佛凝固了。 那些卡夏和将军,封臣们,竟一时哗然。 他们无法理解这是在做什么? 谁也没有想到,苏莱曼离乡多日,回到了这里,首先做的,就是让他幼时的伙伴,最好的朋友难堪。 易普拉欣更是一副不可置信之色,他脸色一片惨然。 可是他久久看着他的挚爱的朋友,这位挚友迄今却依旧不发一言,任这李志对自己咆哮。 他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面上带着几分的不甘,却渐渐有了变化。 最终,他面上掠过了顺服之色,于是徐徐的后退了数步。 此时,李志厉声道:“跪下!” “跪下!”本是不安的通译有了底气,也随之喝声。 易普拉欣最后看了苏莱曼一眼。 他见到苏莱曼的面上,依旧只有冷漠。 易普拉欣眼睛不禁湿润了,带着期盼,又看了看苏莱曼,却终是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您忠实的奴仆易普拉欣,见过伟大的苏丹。” 卡夏和将军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苏莱曼却是淡淡道:“嗯。” 他的回应如他脸上的表情一样冷淡。 却随即又道:“我此去东方,知道一个学问,带回来了许多宝贵的使者,他们此次随我来此,是要确定新的法度。” 苏莱曼在历史上,被称之为奥斯曼伟大的立法者。 而他虽是刚刚登基,却因为他的父亲早早杀死了他的叔伯和兄弟,甚至连他的兄妹都没有放过,因此,苏莱曼很早就已确定了储君的地位,在宫廷中的地位极为稳固。 他说完这番话,淡然的自毛毯起身,下意识的用汉话道:“我已乏了,需要休息,你们退下。” 卡夏们一时听不懂苏莱曼的话,好在通译及时开口,易普拉欣等人才诚惶诚恐的告退出去。 可是……儒生们却留下了。 这群得了新宠的儒生,不禁让人生出妒忌之心。 进入厅中的儒生有数十人,还有两千多人在外静候。 有阉人给苏莱曼递来了茶水,苏莱曼只轻轻的抿了一口,亲昵的招呼儒生李志和陈静业这些亲近和饱学的儒生道:“你们过来,我有话要交代。” 李志和陈静业等人面面相觑,对视了一眼,李志昂首道:”君上乃是万乘之君,臣等岂敢轻易上前冒犯,请君上示下。“ 苏莱曼便道:“我要制定新的礼法,不知你们可有什么建议。“ 李志面上平稳:”礼法为何,自是君上作主,臣等不敢擅专,只是……臣于此,所见君上之国,陋俗颇多,因此,倒有一些建言。其一,君上为苏丹,在臣看来,实为不妥,普天之下,以皇帝为尊,臣以为,陛下当以皇帝为号,建元改制,此为历法。其二,陛下理应设官学,弘扬四书五经,好教人知道君臣之礼。其三,四书五经,出自汉言,陛下虽为奥斯曼人,可奥斯曼之君入华夏则为华夏,又有何不可,不妨陛下将汉语,汉文,立为雅言,命人推广,唯有如此,这礼法之道,方才可以深入人心。臣来时,还听闻,奥斯曼国内,语言不一,度量单位不一,历法不一,所信奉的神祗,亦是不一,长此以往,臣恐非社稷之福也,确定雅言,统一度量单位,建立鸿胪寺,对不同的神祗进行管理,各个军队,需要派出官员,将军们往往怀有野心,只有学习了礼法之人,才值得信任……“ 他开始侃侃而谈。 其中许多的建言,苏莱曼在沿途上,都是有过考量的。 奥斯曼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征服的民族不同,本族的人口,本就不多,各族混居一起,管理多由不便,单单国内确定的语言,就有数十种之多。 只是……他眉一挑,道:“可以做到吗?” “这只在于陛下是否有决心了,有恒心者,事竟成。陛下有鸿鹄之志,改弦更张,确定新制,固难,却是奥斯曼长久之道,只要陛下决心已定,有何不可?” 苏莱曼站了起来,在这厅中来回的踱步。 他的脑海里,浮想着那些卡夏和将军们的姿态,下意识的再回头,看了一眼恭顺无比的儒生。 他脸色拉了下来:”你们先制定新法,送我过目,此后颁布天下,除此之外……“ 他冷漠的道:”趁着我刚刚成为苏丹,将进行一场典礼,召所有的卡夏和丰臣们前来观礼……“ 他深深的看了李志等人一眼,声音里透着冷冽:”不顺从者,杀无赦!“ 苏莱曼温柔的外表之下,骨子里却带着祖先的桀骜。 他的目中,已掠过了杀机。 此时……奥斯曼禁卫军的布置,以及各处军队的驻扎,此刻,都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儒生们此时,心里狂喜。 看看吧,看看吧。 墙内开花,墙外香。 大明的皇帝,还有太子殿下,都不要我们了,可又如何,在这奥斯曼,同样是一个拥有万里之地的王朝里,我们一样可以登上天子堂。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 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交易所里,一个叫八方商行的股票,开始上市了。 商行的股本不小,建立时,宫中出了大部分,而方家出了小部分。 只是……当它募资上市时,却几乎没有人关注。 虽然在招股书中,里头对于自己的生意范围,未来的远景,都做了详细的介绍,可大多数人都无动于衷,近来市场火热,有许多拥有稳健收益的股票,何须去冒险尝试购买这样的新股呢。 对此,方继藩似乎不为所动。 陛下出了五百万两,而自己出了三百万,现在只是要筹集两百万而已。 而且……现在商行只是草创,还处于,沿途构架商业点的时期,还不需大量的资金注入。 唯一让方继藩有些压力的,就是陛下了。 陛下投了这么多银子,虽然自己已是再三保证,可这门生意,终究只能长线,这是五百万两银子啊,一旦方继藩描绘的蓝图没有实现,五百万两,就算彻底的砸手里了,方继藩已经可以想象,陛下会如何收拾自己。 当然,方继藩现在关心的,并非是如此。 因为……快报已传来,父亲的船队,已抵达了泉州,不日……将至天津卫。 爹……回来了。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忠义郡王 时间其实可以过得很快,方景隆出海十年了。 而今,终于返回,固然是以治病养身为由,可想来也是盼着想要见一见方继藩。 方继藩奉旨,早早在天津卫候着方景隆。 等到方景隆到港,父子相见,方继藩努力的按捺住心里的触动,立即拜下道:“父亲……” 声音之中,带着明显的哽咽。 方继藩终究还不是没有心肝的人,此时将脑疾二字,早就抛在脑后。 方景隆比从前胖了一些,头上白发日增,眼角的皱纹比往日更明显了,虽面有疲倦,可见了方继藩,连忙冲上前去,将方继藩拉了起来,随即抱头痛哭。 “回来啦,回来啦,今日总算是相见了,为父无一日不在记挂着你,怕你滋事,怕你惹祸,怕你……” 方继藩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红了,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才平抑了内心的激动。 “父亲,我已命唐寅在天津卫收拾了宅子,请父亲暂先住下,父亲乏了,且先去歇一歇,沐浴之后,儿子陪着父亲喝两杯。” 方景隆听罢,擦了老泪,却是固执的摇头道:“不,不必歇了,立即回京去,一刻都不能耽误。” 方继藩一愣,看着老父的倦容,劝道:“可是……天色要晚了啊,哪怕是现在回去,只怕到达时,天也要黑了,不如在此……” 方景隆肃穆的道:“你啊,不懂。走吧,现在就动身,给为父备马。” 方景隆没有坐车,而是命人骑了快马来,方继藩无奈,却也只好骑马与他同行。 方继藩担心方景隆这一路过来,身体要熬不住,要知道,父亲可是在海中颠簸了这么多日子呢。 方景隆似乎知道方继藩的心思,一面打马而行,一面深深的看着方继藩道:“傻儿子,迄今你还是学不会,咱们方家现如今,自是如日中天啪,可谓是天下第一豪族也不为过,为父忝为郡王,又奉旨镇黄金洲,你呢,现如今也算是出将入相,你想想看,这百姓之家,有哪一个及得上咱家的?” “可越是如此,就越要谨慎,若在天津卫歇上了一夜,只恐显得怠慢,方家父子二人,本领如何,是其次。最紧要的是要让人知道,忠义才为我们方家的根本,哪怕是陛下对咱们再信任,有再多的圣眷,可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咱们呢,在此歇一宿,自不是什么大碍,可我们自己却需有自知之明,这是为臣之道,你可以没本事,但不能怠慢,给人把柄。” 方继藩摸摸鼻子,还是觉得方景隆太小题大做了些,当然……方家能延续至今,想来也是有其道理的。 方景隆骑在马上,疲惫不堪,身上虽换了新衣,却也难掩他一路航行的TI味,但依旧强打着精神,一刻都不敢停歇。 这一路……父子自有许多话说。 方家的人,统统打包去了黄金洲,开始进行开垦,一下子这么多的人口,压力也是不轻的,这些方家人,这一路固然是忐忑不安,可到了地方,却也不得不安下心来,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自是全心全意的做他们齐鲁国的国人。 至于黄金洲的其他现状,方景隆却是来不及说。 当日在黄昏时,总算抵达了京师。 弘治皇帝最近轻松了不少,只是身边少了萧敬,总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看奏疏,却不得不让人移近了油灯,取着放大镜,一字一字的看。 “陛下……陛下……” 一个小宦官急匆匆的进来。 弘治皇帝恍惚,抬头。 “禀陛下,新津郡王至京,已到了礼部点卯,请求觐见。” 弘治皇帝一愣,讶异的道:“不是说,这船正午才到吗?怎么这就进京了。” “郡王爷到了天津卫之后,快马加鞭的就赶了来,中途不敢贻误。” 弘治皇帝听到此,不禁沉默了。 他自知这海路的艰辛,只怕换了别人,到了岸,直接就躺在土地上,便再不肯起来了。 弘治皇帝本料方景隆会歇息一两日再入京,甚至已经准备旨,命内阁大学士谢迁亲自出京师去迎他,可哪里晓得,方景隆上了岸,就马不停歇的回来了。 “哎……”弘治皇帝叹息道:“这是不要命啦,何苦呢。” 随即,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开大明门,迎新津郡王入宫。” 大明门虽是开了。 可方景隆却没有自大明门入宫,而是折道午门,与方继藩一同进入了奉天殿。 奉天殿里,早来了不少的大臣。 当宦官气喘吁吁的来报:“陛下,新津郡王,自午门入宫了。” 众臣俱都沉默起来,有人心里想,看看新津郡王,这是何等的忠义,如今到了这般地步,还如此的谨慎甚微,若是换了别人,立有大功劳,蒙如此圣眷,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啦。可新津郡王如此诚惶诚恐,倒是令人觉得意外。 这哪里是武人。 弘治皇帝既觉得遗憾,又格外的激动。 堂堂郡王,镇守在黄金洲,听说好几次战斗负伤,可谓是如履薄冰,险象环生,此番回来,自己对他的礼遇,他却一丁点都不愿意接受,这令弘治皇帝的愧疚感更深。 没多久,便见方景隆与方继藩并肩而来。 方景隆入殿后,直接拜下道:“老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 声音依旧铿锵有力。 只是这铿锵有力之声的主人,却已须发皆白,五十岁不到,便已显出了老态。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景隆,眼眶微红,他禁不住仰起脸,不愿眼角的泪落下来,而后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才张口道:“卿家……卿家……” 说到此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的哽咽了,于是忙举起袖子,擦拭了眼角。 他不禁失笑:“人一老,便越发的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平身吧,来人,给新津郡王赐坐。” 宦官搬来了锦墩。 方景隆只欠身坐下:“陛下老了,臣也老了,臣在黄金洲,也甚是挂念着陛下,得知陛下依旧勤政,日夜操劳,老臣……担心得很……” 弘治皇帝叹口气,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方景隆又道:“老臣奉旨镇黄金洲,黄金洲这些年,汉人增加了二十一万户,计有百万人口,筑城四十七座,港口七处,开垦农田,足以用以军民之用,而佛朗机人,也有大量的移民,大量的抵达黄金洲,人数不少……” 弘治皇帝一愣,带着几分惊讶的口吻道:“他们的人口也在增加吗?” “这……”方景隆苦笑,欲言又止。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这是何故?” 方景隆只好道:“听说佛朗机那里发生了什么危机,许多人都吃不上饭了,饿殍遍地,闹得也极厉害,于是许多破产,失去了生计的百姓,纷纷渴望能够出海定居,从前的时候,一艘佛朗机船,只运数百人,可如今一艘佛朗机船却是送来了上千人,船中的补给,尚且不足,所有人就好似是罐头一般塞在船舱底下,一趟下来,那移民死亡便有三成甚至四成,可即便是如此,依旧还是挡不住有人要争先恐后的出海,陛下,佛朗机人与黄金洲和昆仑洲的土人不同,他们吃苦耐劳,悍不畏死,其忍耐,不在我大明军民百姓之下,将来……必为心腹大患。” 佛朗机……危机……混乱……饿殍……争先恐后出海…… 方继藩站在一旁,本是面带着微笑,可此刻,脸色却是凝固了。 弘治皇帝也懵了。 他看向方继藩,君臣二人大眼瞪小眼。 方景隆似乎没有看出异样,继续道:“老臣以为,这必定是佛朗机人的阴谋,此事非同小可,定要将真相插个水落石出,或许……这正是佛朗机人虐民的苦肉计……” 弘治皇帝:“……” “咳咳……”方继藩在旁咳嗽一声道:“父亲,此事暂且放到一边,佛朗机移民加剧的问题,自要好好的处置,可也不必急于一时。” 方景隆看了方继藩一眼,忍不住道:“这是天大的事啊,怎么不急,朝廷理应立即拿出应对之策才好。” 弘治皇帝尴尬的道:“是啊,是啊,方卿家公忠体国,朕……心甚慰,却不知这黄金洲,还有什么困难?” 方景隆觉得很奇怪,这么大的事,陛下居然一点都不希望水落石出,可现在陛下移开了话题,他只好道:“困难固是有的,不过前往黄金洲的军民,俱都是背井离乡,因而上下同心,倒是都可以应对。” 说穿了,这些黄金洲的军民百姓,在黄金洲,形成了新的客家人,因为到了陌生的环境,为了生存,极是团结,他们在黄金洲,也照样发挥出了在大明争水渠和山地的精神,要知道,这自古以来,汉人军民百姓,为了区区一个水井,却是可以将同宗,同姓,同村的人纠集起来,进行大规模的械斗,甚至……可以械斗数百年,一代又一代,死伤了多少的壮丁也在所不惜的。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八十一章:九五至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八十二章:忠义郡王 时间其实可以过得很快,方景隆出海十年了。 而今,终于返回,固然是以治病养身为由,可想来也是盼着想要见一见方继藩。 方继藩奉旨,早早在天津卫候着方景隆。 等到方景隆到港,父子相见,方继藩努力的按捺住心里的触动,立即拜下道“父亲……” 声音之中,带着明显的哽咽。 方继藩终究还不是没有心肝的人,此时将脑疾二字,早就抛在脑后。 方景隆比从前胖了一些,头上白发日增,眼角的皱纹比往日更明显了,虽面有疲倦,可见了方继藩,连忙冲上前去,将方继藩拉了起来,随即抱头痛哭。 “回来啦,回来啦,今日总算是相见了,为父无一日不在记挂着你,怕你滋事,怕你惹祸,怕你……” 方继藩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红了,吸了吸鼻子,好不容易才平抑了内心的激动。 “父亲,我已命唐寅在天津卫收拾了宅子,请父亲暂先住下,父亲乏了,且先去歇一歇,沐浴之后,儿子陪着父亲喝两杯。” 方景隆听罢,擦了老泪,却是固执的摇头道“不,不必歇了,立即回京去,一刻都不能耽误。” 方继藩一愣,看着老父的倦容,劝道“可是……天色要晚了啊,哪怕是现在回去,只怕到达时,天也要黑了,不如在此……” 方景隆肃穆的道“你啊,不懂。走吧,现在就动身,给为父备马。” 方景隆没有坐车,而是命人骑了快马来,方继藩无奈,却也只好骑马与他同行。 方继藩担心方景隆这一路过来,身体要熬不住,要知道,父亲可是在海中颠簸了这么多日子呢。 方景隆似乎知道方继藩的心思,一面打马而行,一面深深的看着方继藩道“傻儿子,迄今你还是学不会,咱们方家现如今,自是如日中天啪,可谓是天下第一豪族也不为过,为父忝为郡王,又奉旨镇黄金洲,你呢,现如今也算是出将入相,你想想看,这百姓之家,有哪一个及得上咱家的?” “可越是如此,就越要谨慎,若在天津卫歇上了一夜,只恐显得怠慢,方家父子二人,本领如何,是其次。最紧要的是要让人知道,忠义才为我们方家的根本,哪怕是陛下对咱们再信任,有再多的圣眷,可全天下的人都在看着咱们呢,在此歇一宿,自不是什么大碍,可我们自己却需有自知之明,这是为臣之道,你可以没本事,但不能怠慢,给人把柄。” 方继藩摸摸鼻子,还是觉得方景隆太小题大做了些,当然……方家能延续至今,想来也是有其道理的。 方景隆骑在马上,疲惫不堪,身上虽换了新衣,却也难掩他一路航行的ti味,但依旧强打着精神,一刻都不敢停歇。 这一路……父子自有许多话说。 方家的人,统统打包去了黄金洲,开始进行开垦,一下子这么多的人口,压力也是不轻的,这些方家人,这一路固然是忐忑不安,可到了地方,却也不得不安下心来,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自是全心全意的做他们齐鲁国的国人。 至于黄金洲的其他现状,方景隆却是来不及说。 当日在黄昏时,总算抵达了京师。 弘治皇帝最近轻松了不少,只是身边少了萧敬,总觉得有些不习惯。 他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看奏疏,却不得不让人移近了油灯,取着放大镜,一字一字的看。 “陛下……陛下……” 一个小宦官急匆匆的进来。 弘治皇帝恍惚,抬头。 “禀陛下,新津郡王至京,已到了礼部点卯,请求觐见。” 弘治皇帝一愣,讶异的道“不是说,这船正午才到吗?怎么这就进京了。” “郡王爷到了天津卫之后,快马加鞭的就赶了来,中途不敢贻误。” 弘治皇帝听到此,不禁沉默了。 他自知这海路的艰辛,只怕换了别人,到了岸,直接就躺在土地上,便再不肯起来了。 弘治皇帝本料方景隆会歇息一两日再入京,甚至已经准备旨,命内阁大学士谢迁亲自出京师去迎他,可哪里晓得,方景隆上了岸,就马不停歇的回来了。 “哎……”弘治皇帝叹息道“这是不要命啦,何苦呢。” 随即,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开大明门,迎新津郡王入宫。” 大明门虽是开了。 可方景隆却没有自大明门入宫,而是折道午门,与方继藩一同进入了奉天殿。 奉天殿里,早来了不少的大臣。 当宦官气喘吁吁的来报“陛下,新津郡王,自午门入宫了。” 众臣俱都沉默起来,有人心里想,看看新津郡王,这是何等的忠义,如今到了这般地步,还如此的谨慎甚微,若是换了别人,立有大功劳,蒙如此圣眷,早就尾巴翘到天上去啦。可新津郡王如此诚惶诚恐,倒是令人觉得意外。 这哪里是武人。 弘治皇帝既觉得遗憾,又格外的激动。 堂堂郡王,镇守在黄金洲,听说好几次战斗负伤,可谓是如履薄冰,险象环生,此番回来,自己对他的礼遇,他却一丁点都不愿意接受,这令弘治皇帝的愧疚感更深。 没多久,便见方景隆与方继藩并肩而来。 方景隆入殿后,直接拜下道“老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 声音依旧铿锵有力。 只是这铿锵有力之声的主人,却已须发皆白,五十岁不到,便已显出了老态。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景隆,眼眶微红,他禁不住仰起脸,不愿眼角的泪落下来,而后深吸一口气,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才张口道“卿家……卿家……” 说到此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的哽咽了,于是忙举起袖子,擦拭了眼角。 他不禁失笑“人一老,便越发的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了。平身吧,来人,给新津郡王赐坐。” 宦官搬来了锦墩。 方景隆只欠身坐下“陛下老了,臣也老了,臣在黄金洲,也甚是挂念着陛下,得知陛下依旧勤政,日夜操劳,老臣……担心得很……” 弘治皇帝叹口气,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方景隆又道“老臣奉旨镇黄金洲,黄金洲这些年,汉人增加了二十一万户,计有百万人口,筑城四十七座,港口七处,开垦农田,足以用以军民之用,而佛朗机人,也有大量的移民,大量的抵达黄金洲,人数不少……” 弘治皇帝一愣,带着几分惊讶的口吻道“他们的人口也在增加吗?” “这……”方景隆苦笑,欲言又止。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这是何故?” 方景隆只好道“听说佛朗机那里发生了什么危机,许多人都吃不上饭了,饿殍遍地,闹得也极厉害,于是许多破产,失去了生计的百姓,纷纷渴望能够出海定居,从前的时候,一艘佛朗机船,只运数百人,可如今一艘佛朗机船却是送来了上千人,船中的补给,尚且不足,所有人就好似是罐头一般塞在船舱底下,一趟下来,那移民死亡便有三成甚至四成,可即便是如此,依旧还是挡不住有人要争先恐后的出海,陛下,佛朗机人与黄金洲和昆仑洲的土人不同,他们吃苦耐劳,悍不畏死,其忍耐,不在我大明军民百姓之下,将来……必为心腹大患。” 佛朗机……危机……混乱……饿殍……争先恐后出海…… 方继藩站在一旁,本是面带着微笑,可此刻,脸色却是凝固了。 弘治皇帝也懵了。 他看向方继藩,君臣二人大眼瞪小眼。 方景隆似乎没有看出异样,继续道“老臣以为,这必定是佛朗机人的阴谋,此事非同小可,定要将真相插个水落石出,或许……这正是佛朗机人虐民的苦肉计……” 弘治皇帝“……” “咳咳……”方继藩在旁咳嗽一声道“父亲,此事暂且放到一边,佛朗机移民加剧的问题,自要好好的处置,可也不必急于一时。” 方景隆看了方继藩一眼,忍不住道“这是天大的事啊,怎么不急,朝廷理应立即拿出应对之策才好。” 弘治皇帝尴尬的道“是啊,是啊,方卿家公忠体国,朕……心甚慰,却不知这黄金洲,还有什么困难?” 方景隆觉得很奇怪,这么大的事,陛下居然一点都不希望水落石出,可现在陛下移开了话题,他只好道“困难固是有的,不过前往黄金洲的军民,俱都是背井离乡,因而上下同心,倒是都可以应对。” 说穿了,这些黄金洲的军民百姓,在黄金洲,形成了新的客家人,因为到了陌生的环境,为了生存,极是团结,他们在黄金洲,也照样发挥出了在大明争水渠和山地的精神,要知道,这自古以来,汉人军民百姓,为了区区一个水井,却是可以将同宗,同姓,同村的人纠集起来,进行大规模的械斗,甚至……可以械斗数百年,一代又一代,死伤了多少的壮丁也在所不惜的。 。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八十三章:钦命 汉人重乡土,所谓的乡土,说白了,就是土地。 到了黄金洲,他们开垦了田地,建立了自己新的宗祠,抢夺他们的土地,或者是掠夺他们的收成,是会惹来无数人嗷嗷叫的要拼命的。 因而,虽是方景隆带着人在黄金洲与佛朗机人大小数百战,有来有往,虽多是小规模的冲突,可在战斗力方面,方景隆并没有什么担忧。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卿家回来,定是困乏,今日且议到此吧,先回去歇几日,再来觐见。” 方景隆起身,拜下谢恩。 当日,父子二人回家。 久不归家的方景隆,第一件事先至后宅去见了方天赐。 见到这孩子,方景隆固是疲倦,精神却是足了,眼眸里都显得明亮了几分,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几岁。 他回京虽是养病,可相比于方继藩一人在家时,这府上的门可罗雀,很快,方家却是热闹起来,数不清的故人前来拜访。 方景隆倒是没有什么避嫌,每日招待。 方家的根基是在黄金洲,这一点,方景隆很是清楚,因此,多与故旧打交道,倒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 毕竟方家阖族,哪怕是几百上千年的亲族,都统统送去了黄金洲,方家在大明,固然根基深厚,却也无忧了。 过了几日,弘治皇帝召了方继藩觐见,自云南,黔国公府的奏报,云南又发生了一场叛乱。 叛乱的规模并不大,云南已经开始改土归流,不过……当地土人似乎还是多有不满,有土人诈称自己乃是神人,居然聚众万人,攻打了县城,杀死了县令,黔国公立即带兵弹压,却是劳师动众,那云南山路崎岖,从调兵到筹措粮草,耗时长久,花费惊人,可现在……却没有什么进展。 弘治皇帝看过了奏疏,脸色冷下来,前来觐见的刘健三人,也不禁皱眉,苦着脸。 “这可是因为云南有什么恶政之故?”弘治皇帝看着刘健道。 方继藩只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刘健却是回答道:“陛下,近年来国库丰盈,云南已连年轻了徭赋,恶政之说,不曾听说过。何况就在不久之前,御史陈导还巡过云南,此人还算正直,也不曾见他奏报什么不妥的事。”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惆怅:“空穴来风,朕不相信,到底是什么原因,还是查清楚才好,下旨令黔国公府剿贼,与此同时,再派人查一查。” 刘健等人称是,而后告退。 弘治皇帝这才反应了过来,看了一眼一直默默站一旁的方继藩,道:“你父亲还好吧。” 方继藩便带着微笑道:“陛下,还好。” 弘治皇帝接着又问:“听说每日都在待客。” “这是因为陛下圣明的缘故……”方继藩朗朗上口的道:“若非是家父深知陛下宽以待人……” 弘治皇帝摇摇手,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别又说那些。他啊,是一个好父亲啊,这是唯恐你平日四处得罪人,才想多结一些善缘,这是为了你的将来打算。”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转了话锋:“云南之事,你有什么看法?” 方继藩想了想:“儿臣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那些土人为何要反,陛下不是已经派人去查实了吗?” 弘治皇帝颔首:“单靠御史可不成,来人,令锦衣卫指挥使牟斌调查此事。” 一旁的宦官点头,碎步而去。 弘治皇帝露出了疲倦的样子,看了方继藩一眼:“朕这几日忧心的很,皇后近来身子不好,虽是召了女医来治,却是束手无策。” 方继藩脸上的淡定之色顿时消失了,肃然道:“可是病了吗?儿臣去看看?”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于是弘治皇帝起身,领着方继藩至坤宁宫。 坤宁宫里,倒是没有太多的紧张,只不过明显的,宦官比以往多了一些。 进入殿中,便见梁如莹在忙碌。 张皇后倒也不至于躺在病榻,却是一脸病容,形容憔悴,起身接了圣驾,方继藩在后头则给张皇后见礼,却发现,张鹤龄和张延龄兄弟二人也在。 两兄弟脸色铁青,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方继藩开门见山的道:“不知娘娘身子有什么不适?” 梁如莹上前,给方继藩行了礼,大致说了一些病症。 却是说不知如何,人就憔悴了,这是年初发生的事,直到现在,越演越烈。女医和御医们下了许多的药,可迄今为止,也不见好。 方继藩皱眉,心里也不禁关切起来,张皇后虽是没有形如枯槁的样子,可这消瘦和憔悴却是难掩。 他取了梁如莹平日的就诊书看了看,那张鹤龄在一旁,紧张的道:“无事吧,理应不会出什么事吧。” 方继藩没理他,却是抬头看着梁如莹:“娘娘还得了脚气?” 梁如莹俏脸顿时就红了。 要知道,这女人的脚,在这个时代,却和后世许多不可描述的地方差不多。 张皇后面色倒是平常,在她看来,方继藩是后辈,也是自己女婿,算是半个儿子,倒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 方继藩便皱眉,踟蹰不语。 弘治皇帝忍不住问道:“继藩……如何?” 方继藩道:“儿臣得好好想想。此病……儿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儿臣过一个月再入宫来看病吧。” 弘治皇帝眼里,不禁掠过了失望之色。 看来……连方继藩都寻不到什么病因了。 张皇后却温和的笑道:“其实……本宫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身子虚弱一些罢了,这本就不是病,倒是闹的鸡飞狗跳的。你们哪,都退下,各回各家去。” 张鹤龄幽幽的看着张皇后,露出几分真切:“阿姐,我们留下陪着。” 张延龄也吞了吞口水,小鸡啄米的点头,在宫里,不但可以陪着张皇后,而且这里……还管饭。 ………… 没多久,方继藩便带着几分忧心,告辞出宫去。 回到了府中。 方景隆一直在等他回来,手里则抱着已有一岁大小的方天赐。方天赐起初见了方景隆这么个糙汉子在自己面前,是害怕的,可当大父成日抱着他玩儿的时候,他一下子神气起来,就仿佛潜意识的明白,自己有了靠山一般,连啼哭声,底气都比平日要足。 方继藩看着方景隆,倒是想起了什么,问道:“爹,你回来时,船队里可带回来了黄金洲的什么特产?” “特产?”方景隆愣了愣,随口道:“不是船队登岸,西山书院和屯田卫的人都像强盗一般,主事的领着一批人,就将自黄金洲带回来的东西瓜分殆尽了吗?” 方继藩:“……” 好吧,这好像确实是传统。 每一次黄金洲有船队回来,少不得要采集黄金洲的各种珍奇植物种子和各种动物和水产来,以供西山书院和屯田卫研究。 方继藩便噢了一声,随即一溜烟便要跑,方景隆不禁道:“你这又要往哪里去?” 方继藩脚下不停,只抛下一句话:“我去找找看带回来了什么。” ………… 乌拉尔以西,一座城市在此拔地而起。 说是城市,不如说是无数开垦的田地之中的一个聚居点。 萧敬随着商队抵达了这里。 刘杰和商队的人打得火热,很快就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萧公公,此地叫宣礼,乃是商队最大的落脚点,恩师本一直都在此办公,不过不巧的很,这几日带着人去巡视其他几处地方了,要过十几日才能回来。” 萧敬点头,心里却舒了口气,可算是到地方了。 好在这一路来,虽是天寒地冻,却也没有吃太多的苦。 他也不想去其他的地方,此番是奉旨来巡视的,只要将宣礼这地方查个清楚,便算是完成了使命了。 随来的东厂番子,有七人,这七人,无一不是好手,只萧敬一个眼色,他们便明白了什么,随即开始伪装各种身份,渗透进宣礼城里。 虽是过了乌拉尔山脉,寒气少了许多,可是这地方却到处都是烂泥,人们将碎石铺在路上,城市的中央,是一个衙署。 萧敬领着刘杰到了衙署,迎面便见这里办公的一个文吏夹着一个书袋子出来,此人见了刘杰纶巾儒杉的打扮,再加上萧敬自也是不凡的样子。 于是此人忙行礼:“不知准驾来此,所为何事?” 他的口音有一些怪怪的,不过却不妨碍交流。 萧敬咳嗽一声,张口想说什么。 刘杰已率先道:“我乃西山书院弟子,特来拜见恩师。” 一听西山书院,这个文吏顿时眼里放光:“啊,竟是书院来的大儒,鄙人……鄙人方堂金,见过两位先生。” 刘杰听到此人姓方,心里也肃然起敬:“阁下姓方?却是哪里的方氏?” 方堂金道:“我乃翰海之方……” 翰海…… 这瀚海,便是罗斯人所称的西伯利亚。 此人说自己是瀚海人…萧敬和刘杰面面相觑,对视一眼,这时才认真的打量,细细看来,此人的相貌确实有些不同。 敢情这并非是汉人哪。 这么看,十之,是从前西伯利亚汗国的族人。 ();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八十四章:神药 这瀚海人,本质上也属于鞑靼人的一支。 因而相貌虽是敦实,不过若是不细看,也难与汉人有什么分别。 何况此人一声吏装,谈吐又还有礼。 萧敬顿时来了兴趣:“你为何姓方?” 说到这个,方堂金眼里放光,侃侃而谈道:“说老实话,在此处敢姓方的人不多,大多都是刘、唐、王、欧阳、徐等姓,可学生偏不信这个邪,齐国公乃是学生最崇拜之人,虽非他的弟子,可我想,若是有朝一日,我的子孙,总会有人能有幸考中西山书院,列入齐国公的门墙之下,因而我便改了姓氏,随齐国公姓方,学生还修了一本族谱呢,本宗自我而始,要延续万代。” 刘杰:“……” 萧敬露出了笑容:“此地的人,都如你这般改了姓氏吗?” “这是当然。”方堂金显得很认真,接着道:“王先生在这里设了许多的同文馆,鼓励大家学习文字,对于能说汉话的人,予以鼓励,不只如此,他还亲自带着一群屯田卫的人,带来了土豆,你也知道,这个地方,土地泥泞,且还天寒地冻,是种不了粮的,可有了土豆就不同了,我们都是托了他的福,方才可以在这附近开垦,再也不必朝不保夕的饱一顿饿一顿了。” 方堂金请了二人入内坐下,给二人斟了一盏茶,继续道:“何况那罗斯人,狼子野心,恨不得将我们阖族诛灭,这附近的各部族人……哎……现如今,王先生在此驻城,保护我们,不但教授我们农耕,那商队还带来无数的货物,这是再造之恩哪。王先生认为不读书的人,就无法明理,就不晓得是非好恶,于是广设同文馆,教授咱们学问。不只如此呢,就比如在下吧,在下是最先入同文馆学习的,学成之后,侥幸入此为吏,不过这里还有规矩,若能书写文字,税赋便可减半,因而似我这般,通晓鞑靼话,又晓汉话的,下了值,就可吃香了,总有人请学生去辅导功课,从前的族人求告上门,每月的束脩之礼,就有数十斤肉呢。” 细看这方堂金,果然是油光满面,一脸的富态。 他很满足于现在的状态,公门里有饭吃,下了值,还有油水可得。 学了汉文,是有实实在在好处的。 何况这土豆以及耕种技艺的引入,就算在罗斯人威胁之下,王守仁带着幸福集团在此对各族的保护,都足以让各族的百姓,对于王守仁抱有极大的感恩心理。 王先生说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这样说来……”萧敬皱眉:“岂不是此地可通行汉文了?” 方堂金便笑着道:“”大抵是可以的,你要学农耕,土豆有了收成要卖出去,购置御寒的皮货,都少不得要与人交涉,哪怕不熟的,多少也能听个七七八八。” 说着,方堂金骄傲起来:“当然,绝大多数人只是粗通,而我不一样,我乃圣人门下,我是读了四书五经的。” 萧敬听着,心里骇然…… 此地可是有军民百万啊。 自然,他不能信方堂金的一面之词,便不露声色。 这两日,萧敬都只住在城中的客栈,每日出门游荡。 此地读书的风气,确实很盛。 就如方堂金所说的,这是因为,读书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许多的壮丁也被编练了起来,混成一个个团营,作为守御之用。 而土豆的高产,让这里的人食物可以保证,这等烂泥地里,本是无法种植作物的,而如今,却仿佛成了天府之国。 四日之后,王守仁终于带着一队人马回来了,他显得疲惫,前些日子,罗斯人开始袭击靠近西面的聚集点,好在攻击的规模并不大。 王守仁则组织了无数的游骑,也深入罗斯人的境内,不断的袭扰。 听闻此地来了客人,等他见到了萧敬时,不禁微微一愣。 萧敬则是笑吟吟的看着王守仁。 他和王守仁是老相识,当初在大漠,就曾打过交道。 王守仁的讶异之色只是一闪而过,他从容的朝萧敬作揖行了个礼:“不知萧公公何时来的?” “就这几日……”萧敬又道:“咱是来宣读旨意的,王守仁,听旨。” 王守仁便拜下,萧敬念了旨意。 得知皇帝要将自己召回,王守仁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其实在哪里,他都无所谓,甚至官职大小,他也不甚看重了,只是觉得,无论在何处,将事情办好即可。 在这天寒地冻的乌拉尔一带,王守仁最大的收获,便是在公务繁忙之余,可以伴随这萧瑟静静的思考。 人的见识越多,思考的层次就越高。 西山书院是一个极好的平台,无数的知识,如涌泉一般的喷出,却也让王守仁站在这更高的层次之上,打开了一扇更新的大门。 因而……他变得越发的沉默寡言。 这天寒地冻的烂泥地里,确实容易产生令人忧郁又豪迈的气质。 萧敬没有说明,自己是奉旨来调查此地的。 七八个番子,只几天时间,已将这里的情况打探得极清楚了。 萧敬道:“王伯安,陛下既有旨,你速速安排一下,随咱回京吧。” 王守仁点点头。 他似乎也没什么好安排的。 这里的事务,他已手把手的交给了自己的一些弟子,他的行装也很简单。 而留下来代理幸福集团之事的人,则是刘杰。 恩师让刘杰来此,意图就很明显了。 众弟子之中,刘杰确实是王守仁门下最出众的一个,何况他在黄金洲,还有独当一面的经验。 几日之后,王守仁便启程了。 他没有骑马,而是坐在马车里,萧敬与他同车,而萧敬面上虽是带着微笑,可是……他身上所才藏匿着的奏报,却令他心里惊起了惊涛骇浪。 萧敬不得不敬佩的看着王守仁,总觉得这个比自己年轻的多的人身上,有一种别样的意味。 而王守仁,却微微低着头,似又痴了,他在思考。 ………… 身在京师里的方继藩,好几日都躲在西山研究所里,以至于外头的事都顾不上了。 方继藩在研究什么?他在研究鱼。 能吃的那种! 当然……采取的却不是油煎、翻炒等传统的形式。 反是朱厚照,好些日子都不见踪影了。 张皇后身子虚弱,朱厚照虽有些任性,却有孝心,这些天,都下了一切事情,每日都在坤宁宫中侍奉。 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可从女医院里传来的消息,张皇后的身子,是越发的差了。 方继藩倒是气定神闲,等到这一日清早,却是急匆匆的将王金元寻了来,直接问道:“消息已经放出去了吗?” 王金元忙道:“少爷,放出去了,现在满大街的人都晓得娘娘她……” 王金元的话还没说完,方继藩就惆怅的叹了口气,背着手道:“娘娘待我恩重如山,将我视做亲儿子一般看待,而我方继藩,自幼丧母,也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至亲,现在见她这个样子,真是心里难受的很。” 王金元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立即如丧考妣的样子道:“是,是,是,少爷说的对,小人虽和娘娘无亲无故,可一想到娘娘身子如此孱弱,心里……心里也……疼的厉害。” 方继藩瞪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王金元:“……” 前些时日,方继藩让王金元将皇后娘娘身子孱弱的消息放了出去,王金元倒是干的很是卖力。虽然少爷骂了自己一顿,可王金元已经习惯了,反正横竖要挨骂的。 王金元道:“少爷,这消息都放了出去,少爷下一步是想要……” 方继藩道:“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少爷一下子如此客气,让王金元突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的警惕起来。 “少爷……你这是要干啥。” 王金元感觉自己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速度。 “狗东西,现在满城都是皇后娘娘的消息,这是妄议宫闱,是杀头大罪,有朝一日厂卫计较起来,顺藤摸瓜,寻到你头上,你就等着掉脑袋吧。” “少爷……”王金元痛心疾首的捶胸跌足。 方继藩却是一溜烟的拎着一个瓷瓶儿,匆匆走了。 他匆匆到了大明宫,命人通报,片刻之后,便到了坤宁宫。 坤宁宫里,显得比往日肃穆的多。 太子朱厚照和太康公主朱秀荣都在此,弘治皇帝郁郁寡欢,茶饭不思的模样,张家兄弟探头探脑,也是忧心忡忡。 方继藩先是寻到弘治皇帝,行了礼:“陛下,不知娘娘的身子好一些了吗?” 弘治皇帝一脸惆怅,这一个多月来,无论用什么药,都是无计可施,身子反而越发的孱弱,弘治皇帝有一种回天乏术的感觉。 他也曾将希望寄托于西山医学院上头,可西山医学院无论如何都查不出这是什么病。 弘治皇帝摇摇头,张口欲言。 方继藩却道:“陛下,儿臣……倒是得了一种堪比黄金还珍贵的神药,或许……可以试一试。”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殿下发财了 弘治皇帝听到了药字,不禁动容。 “什么药?” “这药,说来就神了。”方继藩煞有介事的道:“儿臣叫他十全大补露,专治的便是娘娘此等体虚之症。此药混合了天下最珍贵的药材,其价值,与黄金等同,熬制起来,也殊为不易。” 朱厚照听罢,凑了上来,见方继藩掏出了一个瓷瓶儿,不禁道:“老方,你何时炼药了,为何不和我说?” 这个药,其实是没有难度的,不过是自某些鱼的鱼肝里提炼出来,叫上朱厚照,岂不是大材小用? 方继藩正色道:“殿下小心一些,此药弥足珍贵。” 朱厚照却已将瓷瓶抢了去,左看看右看看,打开瓶塞,闻了闻,微微皱眉,有些腥。 弘治皇帝盯着那瓷瓶,动容道:“此药有效?” 方继藩信誓旦旦道:“用量需得控制,每日饭前饭后吃一些,过些天,保管有效。” 张皇后的病,方继藩大抵是清楚的。 理应就是吸收方面的问题,营养吸收不了,身体自然缺乏某些必要的元素,比如维生素,因而才出现了体虚,贫血之类的症状。 这方面,也可从脚气病上判断出来。 谷物之中,本是含有大量的维生素,可一方面,张皇后平日吃的多是脱壳的精米,哪怕是平日吃的蔬果,也难以吸收,这脚气病,自然而然,也就出来了。 找到了病症,无非就是缺乏维生素而已。 脚气病可以让张皇后多喝一些糙米的粥水,总能吸收一些。 而至于维生素的缺乏,则直接用这鱼肝油。 鱼肝油含有大量的维生素,虽然不可以治疗脚气病,但是对张皇后,有着巨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倒是没有怀疑,忙是命人侍候张皇后服下此药。 张皇后吃了一些,看着方继藩:“此药,当真有此神奇吗?” 方继藩微笑道:“娘娘放心就是,这药珍贵无比,儿臣是花费了许多功夫方才炼制成功的,定有奇效。” 张皇后便露出了亲和的笑容:“难为你有心了。” 方继藩又叮嘱道:“娘娘,除了必要的服药之外,娘娘平时多喝一些黄米粥。” “黄米粥……”张皇后一愣,眼带不解。 方继藩咳嗽道:“娘娘平时的饮食太精细了,精细并非是坏处,可是……” 一旁的张鹤龄听到此处,突然觉得一股亲切感扑面而来,他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不健康?” 方继藩一愣:“理是这么个理。” “我就知道。”张鹤龄顿时打起了精神:“我就晓得吃那些不健康的,喝粥要喝黄米,肉不可多吃,什么牛肉,肘子,烧鸡之类,都如穿肠毒药一般,都不是好东西,啊呸,害人的。” 张延龄听到牛肉、肘子、烧鸡时,口水自嘴角淌出来,忙是举起大袖擦一擦,而后小鸡啄米的点头:“阿兄就是厉害,什么都懂。” 好吧,方继藩已经懒得和他们沟通了。 将那梁如莹叫到一边,说明了用法,大致的交代了张皇后的饮食。 说穿了,这病乃是富贵病,要治起来,不难。 交代一番之后,方继藩便和朱厚照告辞出来。 朱厚照气恼于方继藩制药居然没有带上他,有点不愿搭理方继藩。 方继藩却是一拍他的肩,笑盈盈的道:“殿下,要发财啦。” 朱厚照眼睛猛地一张,显然又被方继藩成功的转移了话题,他狐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便道:“说起来,真怪王金元那个狗一样的东西,娘娘体虚,这是何等机密的大事,不知怎么的,居然被他知晓了,这狗一样的东西,全无良心,竟还四处嚷嚷,现在满天下都晓得娘娘身体孱弱,你说这狗东西,他还是人吗,他还有良心吗?” 朱厚照盯着方继藩,一脸怀疑的道:“不会是你命王金元说的吧。” 方继藩:“……” 他怎么觉得朱厚照这家伙越来越懂他了。 方继藩闪过一丝尴尬,咳嗽一声道:“先不说这些,最紧要的是,这普天之下的人,哪一个不晓得,咱们弘治朝,只有这么一位张娘娘,独得圣宠,乃是天下臣民的母亲,大家知道了娘娘病重,哪一个不关心哪。” 朱厚照脑子里,只记得方继藩说的要发财了之类的字眼。 其他的一概没什么心思。 只见方继藩又道:“殿下,您想想看,这么多人牵肠挂肚,待知道臣这鱼肝油药到病除,这鱼肝油的名号,不就打出来了吗?当今的时候,和从前不同,从前未必有这么多人能消费的起如此昂贵的药材,可今时不同往日了啊,而今,单单在京师,因为商贸而富贵的人就不在少数,何况还有江南,有保定,有天津呢?这鱼肝油的价格,臣都定好了,越贵越好,他们有银子嘛。” 朱厚照眯着眼,眼中闪动着光芒,口里道:“能挣多少?” “这个说不准,这是长久的买卖,不过此药毕竟不涉及国计民生,所以……不必置于西山药业之下,咱们自己投点钱,建个作坊,挣了的银子,便是自己的。” 朱厚照吸了口气,他懂了。 以往的许多生意,因为牵涉太大,方继藩是不敢乱来的,非要走西山的渠道,将宫中的股份引入进来,如此一来,表面上好似是大买卖,可实际上,因为牵涉面太大,谋取利润,反而是其次,就如那青霉素,你价格不能定制的太高,而是得想尽办法压缩成本,廉价供应,毕竟这是救命的药,有多大的能力,就要承担多少的责任。 哪怕是有利润,大半也被宫中拿走……方继藩自也是有利可图,可至于朱厚照嘛……他毕竟又不是皇帝,自是一边儿去了。 而鱼肝油此等富贵药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 朱厚照想明白了这个关节,顿时龙精虎猛起来,兴冲冲的道:“老方,我们是亲兄弟啊,我投,我投,本宫占一半的股份,需要投多少银子,你说个数,我去借钱,本宫的两个泰山,听说手里还有股票呢,让他们抛了。”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乐不可支的样子,心里暖呵呵的,什么是朋友,朋友便是见了对付开心,自己也跟着开心。 方继藩挤眉弄眼道:“且先不要急,还要再酝酿酝酿,得先传出消息,说是什么药方都使过了,依旧是无计可施,这故事,我都准备好了,拿那御医院开刀吧,就说御医院数十个天下一等一的御医,救治了数月之久,娘娘的身子却愈发的孱弱,陛下震怒,要砍了他们的狗头……” 朱厚照诚实的道:“可是他们没有砍头呀。” 方继藩便笑道:“接下来,自是臣方继藩挺身而出,极力劝阻陛下,这才保了他们的狗命了。” 朱厚照呼了口气,突的想到一个重点:“为何不是本宫站出来?” 方继藩就板着脸道:“若是殿下站出来,这故事就有些假了,殿下不是这样的人。” 朱厚照咬牙切齿的瞪着方继藩:“你也不是这样的人。” 方继藩安抚他:“我有脑疾呀,行事无常,做什么事,大家都不觉得意外。” “好啦,总而言之,这事儿,有多玄乎就得多玄乎,让王金元那狗东西去传,到时陛下听到了风声,要严查,都推到他的头上。” 朱厚照嘿嘿的笑:“他挺有银子吧,不如抄了他的家。” 方继藩:“……” 这思维,似乎……一不小心将朱厚照带偏了。 方继藩立即露出语重心长的样子,苦口婆心的道:“殿下,万万不可如此暴戾啊,王金元平日办事,还是很卖力的,虽有些毛病,却也是瑕不掩瑜,我素来将他当自己的亲人一般看待的。” “噢。”朱厚照这才道:“本宫说笑而已,这鱼肝油,如何炼制,咱们现在就预备将作坊建起来?” 方继藩颔首点头:“得赶紧了,不然等大家都求药的时候,这挣钱的机会也就错过了,配方臣这儿早就准备好了,接下来就是预备好原料,作坊是现成的,西山那儿有,雇佣的匠人定要可靠。” 二人一路出宫,兴奋的商议着。 朱厚照对此,最有兴趣,他现在的开销太大了,空有大量的土地,可要建宅子出售,资金极为紧张,随时都需拆东墙补西墙,那些个泰山,现在都穿着打补丁的衣衫出门,生怕朱厚照晓得他们有银子,见了人便嗷嗷的哭穷,这些未来的国丈和国舅们,凄凄惨惨戚戚的模样,以至于朱厚照偶尔都觉得自己有些心虚。 需有一个稳定的财源才好。 因而,他对此极卖力,很快就亲自挑了一批人作为骨干,而后……借了一笔银子,这药作坊便算是成立了。 而京里,各种消息也开始流传出来,说的有鼻子有眼,陛下如何震怒,如何要诛御医们九族,玄乎的很。 大家最津津乐道的,就是皇帝砍人脑袋,最好皇帝将人统统拉去菜市口,那就更美妙了,不如此,都难满足人的猎奇心理。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八十六章:一炮而红 再此后,这些消息变得更加的玄乎了。 什么张皇后已是病重,还有什么病入膏盲的。 似乎这背后,有有心人在怂恿,因而……格外的轰动。 人们开始议论起娘娘所得的是什么病。 可听说,连御医都诊断不出。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娘娘只是身子孱弱…… 这孱弱二字,实在是匪夷所思。 皇后娘娘是什么人,那可是后宫之主,母仪天下哪。 别人可能孱弱,可这皇后娘娘会孱弱吗? 人家平时的吃用是什么,可不是寻常百姓可以相比的。 因而……议论的人就更加多了。 有人认为,或许娘娘得的乃是什么怪病。 也有人认为,或许是娘娘得的乃是心病,因而茶饭不思。 可最后……当得知齐国公入宫诊断,说是娘娘当真是营养不良时,却又引发了轩然大波。 医学院都是齐国公建立的,齐国公自然是有几把刷子。 可是这一次,怎么听着,都好像是天方夜谭。 人们不禁窃笑起来,反而不敢堂而皇之的讨论这件事了。 张娘娘可以议论,齐国公还是少议论为妙。 阎王好惹,小鬼难缠,何况齐国公历来是睚眦必报。 更不必说,人家连姓方的自己人都抓去了黄金洲,这样的狠人,简直就是煞星转世,寻常人得罪了他,那还了得? 只是……私下的议论,却还是有的。 大理寺丞吴忠回到府上,就喜欢躲起来寻自己的儿子吴再文来骂一骂这方继藩。 大理寺现如今被京察搅得很不安生,那些京察使,几乎取走了大理寺的大权,大理寺等于成了一个空架子,只有京察使办妥了案子,才送到大理寺来,几乎毫无转圜的余地。 吴忠喜欢喝一些小酒,以至于身子有些孱弱,几杯下肚,脸便胀红起来,摇头晃脑,先念几首自己所作的新诗,儿子吴再生,在旁叫好:“父亲的诗,真是愈发的好了,篇篇都可流传千古。” 吴忠捋须,面上带着红润,惆怅的道:“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嘛,现如今有人在朝中颠倒黑白,百五十年的祖宗之制,面目全非,这不正是国家之不幸,是这诗家之幸嘛?听说那方继藩进了那什么什么药,叫什么十全大补露,给了坤宁宫。你看看,堂堂国公,不做正经事,和成化朝时的那些传奉道人有什么区别?成化先帝靠着金丹,没有长生不老,他方继藩……靠这等投机取巧之术当真就能治好娘娘的病?他口口声声说娘娘孱弱,娘娘平时吃用的是什么,哼……也就是陛下见他建了医学院,方才对他信任有加,在老夫看来,他……罢罢罢,不说这些了,说再多,也不过是自寻烦恼,不说也罢。” 说着,吴忠咳嗽起来。 吴再生不由担忧的道:“父亲的身子一向不好,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 吴忠不以为然的道:“这是老夫老了,人有生老病死嘛,此前不也请了大夫来吗,人家也没诊断出什么病症来,老夫这是给气的,看不惯哪,有那方继藩在朝,老夫短寿十年。” 吴再生沉默了很久,不吭声。 吴忠看了儿子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其实……”吴再生显得有些犹豫,期期艾艾的道:“儿子以为,齐国公所为,也没什么错,现在京师,不也挺好的吗,比从前热闹多了,那些新学的读书人,个个都有本事………” 吴忠顿时气得要呕血,怒气冲冲的道:“这是鸡鸣狗盗之徒,不是正经人,走的也不是正道,再生啊,你什么时候有这样肮脏的想法的,你这是要气死为父啊。” 吴再生就不再吭声了,再说下去,只怕就是他不孝了。 可说回来,他和父亲是不一样的。 父亲是一辈子反复读着四书五经,这四书五经,是父亲的立身之本,父亲一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他凭着八股金榜题名,曾经还成为翰林官,每日和经史打交道。 可吴再生不一样,他虽也读书,在别人眼里,这书也只是读的尚可罢了,有个小功名,每日在外头和朋友交涉时,也接触了新学的许多新东西,思维也在点滴的改变。 可见父亲骂的厉害,气得急火,他忙道:“是,是,儿子万死。” 吴再生顿时觉得索然无味起来,自己的儿子……竟也跟自己开始不是一条心了,他苦笑…… 过了几日。 张皇后几乎是每日按时按量的进这鱼肝。 平时的饮食,也开始有了一些改善。 从前都是软弱、疲劳、心悸、气急,坤宁宫上下,对于张皇后都略有担心,小心翼翼的伺候着。 到了第四日,张皇后突然道:“这外头天色不错,本宫想在外走一走。” “走一走……”殿外头,张家兄弟二人一直在外头侍奉着,那张延龄冒出头来,探头探脑道:“阿姐……你病着呀。” “就怕闷出更大的病来。”张皇后似乎对于外头,多了几分期待。 张鹤龄哪里敢怠慢,见宦官要搀扶张皇后,匆匆入殿,将那宦官打开:“臣弟陪着阿姐去,别人我不放心。” ………… 此时,弘治皇帝在奉天殿里与诸臣匆匆的商讨完了政务,若在平时,他还需在此批阅一些奏疏,可这几日,但凡有空闲,却都需往坤宁宫去看看才安心的。 他如往常一般,来到了坤宁宫,坤宁宫上下的宦官、女官纷纷来拜见。 弘治皇帝心情不大好,只阴沉沉的点点头,继续快步朝殿中去。 一个宦官道:“陛下,娘娘不在殿中。” 弘治皇帝一愣,好端端的,怎么不在殿中? 那宦官看着弘治皇帝的脸色连忙又道:“娘娘觉得气闷,往四季楼去了。” 四季楼…… 这地方,弘治皇帝是熟悉的,那儿是一处小园林,在宫中其实并不起眼,却因为靠着坤宁宫,适才有一丁点儿人气。 弘治皇帝的透着担忧道:“她在病中,怎么能去那里。” 说着,直接带着众宦官匆匆赶往四季楼。 只走了片刻,沿着曲径而行,前头柳暗花明,便见着了动静。 却见一旁的宦官垂立,远处,张鹤龄气喘吁吁,口里道:“阿姐,阿姐,慢一些,该不该歇息了,需歇息啊,臣弟我……我……受不了啦,我平日就喝黄米粥,咳咳……阿姐……” 可手搭着张鹤龄的张皇后,却依旧是徐徐踱步,围着花圃前行。 她已浑身热汗。 起初走的时候,有些不自然,可渐渐的,身子微热起来,便觉得身子畅快了许多。 这小半时辰走下来,虽是觉得疲惫,可和前几日的时候,大不相同。 那时候的张皇后,只觉得疲劳的很,整个人都懒得动弹,若是走的急了,甚至觉得有些心悸,可如今,这些症状显然消除了许多,尤其是这慢步而行,觉得浑身的血液开始流畅起来,虽是走的脚跟疼,腿脚也有些酸痛,可整个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 弘治皇帝远远的看着,见张皇后面上多了几分血色,不禁一愣。 “见过陛下。” 在此当值的宫人纷纷行礼。 张皇后才知道陛下就在此,便侧眸而来,于是与张家兄弟一起来见礼。 “臣妾……” 弘治皇帝箭步上前,将张皇后搀扶起来,心疼道:“好端端的,怎么来此,你瞧瞧你,若是出了事,你教朕怎么办。” 张皇后便起身。 这离得近了,弘治皇帝见张皇后脸色竟有几分精神,一时之间,竟是诧异无比。 “你……你的病,竟是痊愈了?”弘治皇帝下意识的道。 “或许是吧。”张皇后笑盈盈的道:“比从前觉得舒坦了一些,精神气也有了,臣妾已命人去请了女医,让他们再来看看。” 弘治皇帝看着张皇后略显红润的肤色,满心的大喜过望。 此时,果然有女医应命而来。 昨天夜里,梁如莹当了一夜的值,因而来的是一个王姓女医,这王氏只请张皇后坐下,拿了听诊器大致的检视过后,道:“娘娘的心率比此前好了不少……娘娘……的病……竟有好转的迹象。” 果不其然。 弘治皇帝万万想不到……这病来如山倒,病去的也快。 他不禁道:“这样说来,十之八九,就是那十全大补露的功效了,此药……竟这般的神奇?” 张皇后平时锦衣玉食,食物又精细,再加上年纪大了,难免患上脚气病,吸收又不好,现在开始吃杂粮,再加上那鱼肝油,针对性的补充人体内所需的营养成分,这其实本身就不是病,一旦体内所需的营养成分开始恢复,自然而然……身子也就好转了。 弘治皇帝心情舒畅的道:“哈哈……继藩这个家伙……还真是有办法啊,这家伙怎么什么都懂?” 弘治皇帝重视张皇后,张皇后病了多少天,他就担忧了多少天,现在总算可以放下心头大石了。 “还有……”弘治皇帝眼里放光,口里继续道:“这样说来,那十全大补露,简直就是天赐良药,真比仙丹还要灵验了。”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八十七章:佳婿 弘治皇帝显得很振奋,亲自搀着张皇后道:“朕陪你也走走。” 说着,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又道:“这十全大补露,既是大补之物,除了皇后可吃,其他人可吃吗?” 王氏女医上前行礼,答道:“恩公说了,此物乃是大补之物,对于体虚体弱之人都有大用,只要适量,可每日进用,极是滋补。” 在人们的印象之中,只有最珍贵的药材,方才是最滋补之物。 因而越是稀有罕见的东西,对身体才有大用。 至于这十全大补露,到底是用什么炼制,许多人并不知道,可现在有此奇效,那么料来定是用了世上最珍贵的药材了。 弘治皇帝感慨道:“朕这些日子也觉得精力不济,让继藩再送一些入宫来。” 他哪里想到,这玩意就是鱼肝油,半分珍贵都没有,不过是从鱼肝中提炼而已,若是大规模生产,价格低得令人发指。 说罢,弘治皇帝开怀一笑,朝张皇后道:“这继藩有脑疾之症,所以想法与其他人总是不同,你看看,他的鬼点子最多,朕真不知他到底还有哪些能耐了。” 张皇后亦嫣然笑道:“是啊,这就如上天赐予陛下的福将一般,臣妾前些日子还特意命真人入宫算了算呢。” 这京里,能称得上是真人的,当然只有龙泉观李朝文大真人了。 弘治皇帝从前是不信这个的。 说实话,成化朝就是被这些传奉的道人坏的事。 可现在……似乎也多少有些将信将疑了。 弘治皇帝好奇的道:“噢,真人算的是什么?” “真人说,大明中兴,当进入盛极之世,陛下乃是真命天子,千秋万代之后,后世定当永颂陛下恩德。而陛下的文治武功,非有天赐两位文武曲星转世不可。” 弘治皇帝听着玄乎,可也听得心热。 他是个没有太多YU望的人。 心心念念的,就是将这祖宗的基业发扬光大,为后世子孙,缔造一个千秋基业。 而这……不正是自己所盼望的吗? 弘治皇帝目光炯炯,问道:“不知是哪二人?” “这文曲,便是继藩,另一个则是太子了。”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点头:“继藩为文曲倒没错,他很博学,也很忠心,其他的也都尚可。” 张皇后道:“这真人说了,继藩不只是博学,更是集了天下忠魂于一身,皇上您想想看,陛下要经略黄金洲,他父亲去黄金洲镇守且不说,便是继藩,却是将方家的亲族都送了去,这是为了陛下的大略,而破釜沉舟啊,一个不好,便是阖族诛灭。天下的子民称之为百姓,那些读书人,又满家国天下,家在国前,天下落于国后,可方继藩的心里就只有陛下的天下社稷,却是设了小家,陛下放眼天下,何人可以与之匹敌?” 自己的女婿,当然要夸,还一点不客气的夸。 而且……这还是真人说的话。 弘治皇帝现在这身边,尽头是方继藩的岳父,方继藩的弟子,方继藩的兄弟,方继藩徒孙的爹,哪怕是一块石头,也水滴石穿了,弘治皇帝不断的颔首点头:“是这个道理,不错,大智大忠,果然是上天赐予朕的辅佐之才,朕得如此佳木,可以高枕无忧。” “可为何,还有一个太子?” 张皇后徐徐踱步:“臣妾哪里知道,反正是真人这样说的,说是太子非寻常人,器宇轩昂,望之有虎气,此百兽之首,陛下生了虎子,却不看重,总是瞧不上他,这是陛下自己的骨肉,乃臣妾怀胎十月而来,血脉相连……” 弘治皇帝带着丝不自然的咳嗽起来。 张皇后又道:“真人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自也有不同于常人的性情,若是用寻常人的眼光去看待,反而就落于下乘了。”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觉得有几分道理。 自己对于太子的要求,其实就是寻常父亲对儿子的期望。 可细细想来,太子根本不是一个墨守成规之人,怎么能用这些来约束呢? 他不禁苦笑:“真人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这真人向来灵验,当初求雨,还立了大功劳。什么叫做有几分道理,陛下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虽说当初先帝在时,宠信奸道,因而有许多狐鼠之辈借此机会,在宫中钻营,因而滋生了事端,为害国家。可这位真人,向来深居简出,为咱们天下百姓,做了不少事,这是真正的世外高人,陛下岂有不信的道理?” 对于张皇后来说,那真人夸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婿,当然就是自己人了,为了证明这真人的可信度,张皇后自然而然坚信他是真正的高人,跟别的妖道不一样。 弘治皇帝不由失笑,道:“是,是,是,皇后说什么都有道理。” 他心头一热。 那真人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不过……方继藩这个家伙,有些懒。 御人之道,在于人尽其用。 他年纪也不小了,是该予以重任了。 至于太子……也是一个真性情的人,本事也是有的。 对他们二人,弘治皇帝总觉得他们贼兮兮的,现在思来,哪一个不是一心想为他分忧,又哪一个的作为,不是利国利民? “此良子与佳婿也。” ………… “报,报……” 宫里的快报已传来。 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打着边炉,一面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一听到有人来报,朱厚照豁然而起:“如何啦,如何啦,有消息了?” “太子殿下,齐国公……宫里刚刚送来了消息。娘娘……的身子,好了,精神得不得了呢。” 朱厚照眉毛一挑,突觉得眼前一亮,生龙活虎的摩着手:“好的很,好的很哪,老方,咱们是不是要发财啦?快告诉我。” 方继藩笑道:“殿下,咱们要发财啦。” “再说一遍。” “殿下,咱们要发财啦。” 朱厚照立即露出了三年没挨揍才有的欣慰笑容:“不枉了本宫的一片苦心,母后的身子好了,也是幸事,咱们开工,开工啦。” 方继藩笑嘻嘻的看着朱厚照:“不急,不急,要发财,还得传出点消息出去,得让人晓得,咱们的十全大补露是有奇效的,越是传的神乎其技,方彰显咱们的本事。” 朱厚照小鸡啄米的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老方,来,你坐下。” 方继藩依言坐下。 朱厚照蹦蹦跳跳的站在方继藩的身后,小心翼翼的揉捏着他的肩:“传什么消息才好,你最有本事,最聪明了,你说说看。” 方继藩施施然的翘着腿,一副颇为享受的样子:“不如就说娘娘吃了十全大补露之后,龙精虎猛,精神焕发……嗯……我再想想…” 朱厚照皱了皱眉道:“哎呀,若只如此,似乎还欠缺一点什么,既是十全大补,要彰显本事,不如说母后吃了药之后,顿觉精力无穷,见宫前有大鼎,于是抱鼎而起,高悬于顶。” 方继藩的嘴贱不受控制的抽了抽:“……” 好吧,他真想给朱厚照翻个白眼。 好在朱厚照还有点眼色,见方继藩不吭声,便晓得方继藩对此肯定不满意了,于是恢复了唧唧哼哼的样子:“你说,你说罢,你来拿主意。” 方继藩终于知道,后世为啥会有手撕鬼子了,原来……这是有渊源的啊。 想到张皇后举大鼎的样子,这画面……方继藩不敢看。 方继藩道:“臣岂可非议皇后娘娘,娘娘是我的岳母,我将她当做自己的母亲看待啊,何况君君臣臣,若在此非议这些,我还堪为人子,堪为人臣吗?我看,交给王金元这狗东西去办就是了,编排这种子虚乌有的事,臣是不适合去做的。” 顿了一下,方继藩不厌其烦的又道:“太子殿下,你我二人都是敏于行而讷于言的人,这些事,就不必我们操心了,我们主抓生产。” “噢。”朱厚照悻悻然的点头,心道还是方继藩显得周到,这的确有道理啊,背后说这些,若是被父皇知道,还不知道怎么收拾自己和方继藩呢。 王金元那家伙就不一样了,若是事发,大不了大义灭奴,宰了就是。 “老方你真有办法啊……”朱厚照感慨道:“本宫细细想来,这或许就是你从来没挨过揍,而本宫从小被揍到大的原因,我若有你一半的这等能耐,也不至如此。” 方继藩不知道这话算不算讽刺,不过眼下也顾不上这个,他想起什么来,又耐心的继续道:“殿下,这些日子,咱们都在作坊里,到时一旦消息传出去,便必须供货了,这建立销售的渠道,进行生产,打好口碑,是眼下最紧要的事,任何一个环节的疏忽,都可能功亏于溃,咱们的生产得有计划,市面上的十全大补露,多不得,也少不得,既要维持价格,还需保证供货稳定才可。这事对殿下而言,也是一个锻炼,殿下素来多偏重于研究,也该知道如何生产了。”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八十八章:仙药 让朱厚照去负责生产,对于方继藩而言,乃是最紧要的一环。 天下已经变了。 这两京十三省,每一个府县都在进行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是有的地方快一些,有的地方慢一些罢了。 生产方式,已开始由原有的自给自足,渐渐开始变成了作坊的生产方式。 大量的人开始集中起来,生产变得越来越有利可图,在利益的驱使之下,小作坊变成了大作坊。 这将成为未来天下的常态。 大明绝大多数的赋税,都将从这里出来。 它们将成为支柱产业,也会成为支撑大明基业最大的保障。 当今皇上,年纪已经老迈,他对于这些事,只是一知半解。 可未来的天子,大明的储君,若是对于生产一窍不通。 又或者是,对于整个作坊的构架和组成丝毫没有概念。 这必定会是一个灾难性的问题。 研究和生产是不同的概念,研究只要协调人去不断的试错便是了,只要找准一个方向,不断的试错,就总能解决问题。 可生产涉及到的更为复杂,因为它需要纠集不同的人,将他们凝聚在一起,为一个目标而努力。 不只如此,这还需考虑收支的平衡,在有限的投资之下,创造出最大的利益。 这既要考虑如何安排每一个人的岗位,发掘出可信的管理人员,也需要学会如何控制成本。 在作坊里,每一个作坊主都是一个小皇帝,他的任何决策,都决定了作坊的兴亡。 显然,现在朱厚照的积极性调动了起来,毕竟……能挣银子。 倘若是让朱厚照去做皇帝,他只怕也不愿意,而一旦有了利益,他反而摩拳擦掌起来。 朱厚照是个行动派,作坊棚子很快就预备好了。 所有的生产工具,也已提前准备好。 货仓里,原料已经按时送来。 而接下来,就是先寻一批人成为骨干,这些骨干,将协助朱厚照来负责整个作坊方方面面的事。 骨干之下,有分管库房的,有账房,有生产的工人,有负责装配,有进行运输,当然,还有负责与许多渠道商洽商。 这各色人等,一开始的时候,让朱厚照显得无所适从。 他先要进行试产,而后随时看报表,确定订单,而后再制定生产任务,且匠人和研究人员不同,研究人员在进入研究所之前,多进行过一定的学习和锻炼,可许多的匠人,事先是没有任何锻炼的,他们一切都在等待着指示,甚至随时可能掉链子。 这就需朱厚照确保作坊的运作,绝不能出现任何的问题。 而十全大补露的订单,就如方继藩所预期的那样,增加得很快。 起初……当人们知道了十全大补露的奇效之后,顿时全城轰动。 想想看,那是皇后娘娘啊,皇后娘娘都治不好的病,娘娘都滋补不来的身子,却只这一味药,居然凤体就好了。 因而,开始有人觉得不可信,可这宫里的消息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对于能消费的起十全大补露的人家而言,他们有许多方法得到准确的消息。 当消息终于确定了,一下子就如炸开了锅。 如此神奇的滋补之物,娘娘尚且如此,那么……自个儿何不……试一试? 起了这个念头,许多人就动了心思了。 于是四处打听十全大补露的消息。 一开始,一点音讯都没有。 直到西山放出消息,开始对这十全大补露进行销售。 满京师的人,包括了许多在京的客商,都翘首以盼。 毕竟,这个世上,任谁都是怕死的。 谁都希望自己能够长命一些。 说也奇怪,穷苦的人往往病死的多一些,可若是富贵人家,随着医学院的出现,病亡的越来越少,可他们的身体,却往往较为孱弱。 上天给予了他们的富贵,他们却将这些富贵无度的进行挥霍。 尝遍了世间的美食,嘴巴越来越刁,胃口越来越差的。夜夜笙歌,毫无节制的。 这十全大补露的价格极高,一瓶装可用一个月,却是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绝对不是小数目。 可恰恰因为价格昂贵,反而让人觉得此物定是不凡。 于是乎,前来订购者,如过江之鲫。 眼下京师和从前不同了。 这里和保定,已成了重要的生产中心,因为这里稀罕的货物实在太多,所以引来了天下各州县的无数客商,客商们来到京师,将这里的新式马车、玻璃镜、药物、布匹甚至是钢铁,统统运回本州本县去贩卖。 因而……但凡有了新东西,他们总是乐于接受,毕竟任何新东西的出现,对于他们而言,都意味着商机,反正都要走货的,顺带着携带一些其他的稀罕物回去,多挣一些银子,总不是坏事。 京里的王孙富贾们对于这十全大补露开始热衷起来,客商们也开始眼热了,这天下哪怕再穷的地方,也有为数不少的富人,这些人最大的特点便是惜命,何况,若是带回去,打着这是宫里和贵人们都吃用的招牌出来,往往也会引发地方士绅和殷实人家的争相抢购。 所以……整个作坊,开始让朱厚照焦头烂额起来。 订单太多了啊。 这本是喜事。 他乐呵呵的,像自己又生了许多女儿一般。 可问题就在于,许多麻烦事也让他头痛不已。 要加大生产,要有排产的计划,要招募更多的匠人,要订购更多的原料,要保证配方的绝密,还要和渠道商贾进行沟通…… 朱厚照犹如陀螺一般,忙的脚不沾地。 ………… 吴府。 一大清早,天才蒙蒙亮,大理寺丞吴忠就预备出门当值了。 他认真的收拾一番,如往常一样戴上乌纱帽,身边一个老奴小心的尽心伺候着。 “爹……爹……” 这道生意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吴再生匆匆而来。 吴忠最不喜的就是自己的儿子冒冒失失的样子。 听闻之后,他下意识的板起脸来。 那吴再生见了父亲,随即作揖道:“父亲……” 吴忠只轻描淡写的点了一下头:“噢,大清早的,何事?” 吴再生便兴冲冲的道:“昨日回来时,儿子给您买了一些十全大补露,说是大补之物,宫里的人都在用,连内阁的刘公都让人采买了。父亲没听说吗?就是因为吃了这个,张娘娘的身子才好的,现在外头可是传疯啦,都说是灵丹妙药,父亲的身子一向不好,儿子买了几瓶回来,十二两银子一瓶,就这……还是托了人的。”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一个瓷瓶:“父亲带在身上,每日按时吃一点,可以强身健体……” 十二两银子……还一瓶…… 吴忠感觉心口有点痛,给气得……要炸了。 “这……这……” 吴再生忙道:“父亲……这是宝贝啊,不信,您试一试?” 吴忠很是无语。 这又是方继藩那狗东西鼓捣出来的东西。 哎…… 虽然很讨厌,可为何每一次……都会进入圈套呢。 他努力的深吸一口气,好让自己的怒火平息下来。 好吧,无论如何,买都买了,还能退吗,方继藩那狗东西,肯退? 接过了瓷瓶,缓了缓,终究还是勉强露出了点笑容:“有心了。” 这毕竟是孝心嘛。 吴忠耐着性子问道:“这如何服用?” 吴再生便指着瓶子道:“您看,这瓶口就是一个小塞子,塞子里是缕空的,只需倒一点在塞子上,便算是一口的用量了……” 吴忠心里愤愤不平,敢情自己每喝这么一丁点,就都是钱。 是我吴家的钱哪。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买都买了,不吃就等于钱完全白花了。 他倒了一点,而后一口吃掉,一滴不废。 嘴里,微微有一些腥气,可这腥气,很快便被津甜所掩盖。 味道……还不错的样子,此药浓稠,入口…… 突然……吴忠心里好像诞生了反应。 就好似……嗯……这么贵的东西,里头一定掺杂了许多大滋补的药物。 大家都说这药滋补。 看来……不会有假了。 果然……此药和别的药就是不一样。 一口吃尽…… 好像内心里有一团火呢。 贵就是好啊。 吴忠不知道,他所经历的,更多是心理上的作用,毕竟这药很贵嘛,何况很多人都叫好,想来是骗不了人的。 吴再生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父亲。 见父亲一口吃尽之后,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惊讶的道:“父亲,父亲……您的脸色……脸色……” 看儿子一脸震惊的样子,吴忠连忙问道:“我脸色怎么了?” 吴再生瞪着眼睛道:“好似……好似红润了。” “是吗?”吴忠顿时精神一震,张嘴吐出一口浊气,小心翼翼的将这瓷瓶收入自己的袖里,踱了一步,带着一丝欣喜道:“是呢,为父也觉得多了几分精神气,此药……真是神了,来,为父多走几步。” 吴再生见吴忠此刻所表现出来的精神模样,心里惊骇得不得了。 真是……神药啊。 ……………… 明天下山,然后恢复更新,这几天抱歉了。 正文 第一千四百八十九章:暴利 吴忠顿时觉得整个人神清气爽。 这世上,果然是一份银子一分货。 以往吃那些人参,灵芝之类,功效就没有这般的明显。 此刻,他的腰直了,走路也带着风。 看了吴再生一眼:“难得你有孝心,嗯……不错……为父当值去了,你……你也吃一些吧,你虽在壮年,可也需滋补滋补。“ ”是。“ ……………… 弘治皇帝也觉得这十全大补露格外的滋补。 自打吃了之后,整个人都多了几分精神一般。 这玩意,说来真是奇怪。 如此奇效的滋补药,还真是闻所未闻。 因而大清早,他便神清气爽的赶到了奉天殿。 弘治皇帝坐下,想起了什么:”京察之后,拿住了这么多的犯官,而今拘押在哪里?“ 宦官道:”诏狱拿了一批……不过……“ 弘治皇帝皱眉:”不过什么。“ ”诏狱里有些人满为患了,本想移一些去大理寺的大狱,只是大理寺那里,似乎有些抵触。“ 是啊,大理寺不愿意得罪人,因而阳奉阴违,这些人哪…… 弘治皇帝摇摇头,细细想来,平时说这些君君臣臣的人,却绝大多数不愿意承担责任,一个个表现的如此有风骨,可偏又猴精的很。 弘治皇帝道:”召大理寺当值官来见,朕亲自过问。“ ”是……“ 说罢,弘治皇帝便低头批阅奏疏。 过了小半时辰,外头有宦官道:”大理寺丞吴忠求见。“ 弘治皇帝恍然:”叫进来。“ 吴忠精神抖擞的进来,行了礼,其实他知道陛下叫自己做什么。 关于犯官移监的事,大理寺内部其实是有所准备的。 可是许多犯官颇为敏感,他们有太多的同窗,同门,门生故吏还在外头,大理寺上下,谁愿意招惹这些是非。 可移监是迟早的事,大理寺呢,索性就在等,等陛下亲自过问这件事,下了旨意或者是朱批,如此一来,便可显得自己本心并非有关押这些人的意思,可你们看,这也是没办法啊,圣命难违。 因而在来之前,吴忠早就准备好了说辞。 弘治皇帝凝视着吴忠:”大理寺狱关押了多少人?“ ”陛下,现有六十五人,都是钦犯。“ ”才这一些?“弘治皇帝道:”若是才这一些,空置着那么多的狱房就实在是可惜了,何以诏狱那里想要移监,大理寺不肯?“ ”陛下。“吴忠道:”非臣等不肯,只是不得陛下旨意,不敢擅自做主张。“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随即道:”那么现在朕作主啦,明日就移一些人去,大理寺不得抗命,如若不然,朕便寻你。“ 吴忠拜下:“臣岂有抗旨不尊之理。” 弘治皇帝心里摇摇头,见吴忠答应的痛快,虽晓得他们的小心思,却也是无可奈何,便拿着了御案上的茶盏呷了口茶:“卿家能明白就好,此事要快,不可耽误了,事关吏治呢。”随即又交代:“若还有其他的案情,大理寺也要想方设法的彻查出来,许多的案子,多是窝案,若这些犯官之中,有人检举他人,可从轻发落,大理寺若有什么新的案情,也需立即移交京察。” “臣遵旨。”吴忠心里庆幸。 说起来,自己还算是两袖清风,虽然他看不惯眼下的京察,可至少底气还是有的。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既如此,卿家……且退下。” 他吩咐了一声,看着吴忠准备移步离开,突的道:“朕看吴卿家的精神气不错。” 吴忠道:“臣的儿子,颇有几分孝心,前几日给臣购置了一些滋补之药,想来是因为如此的缘故吧。” 弘治皇帝便感慨道:“父慈子孝,此乃本朝所倡。嗯?你吃的滋补之药,莫非是十全大补露不成?” 吴忠道:“正是。” 弘治皇帝莞尔笑了:“听说此药,药方之中有不少珍奇药材,如此珍贵之物,朕还以为,供应宫中还犹显不足,想不到……” 吴忠诧异的道:“陛下难道不知道吗?” 弘治皇帝脸一愣。 “陛下,这宫外头,到处都在卖十全大补露呢,虽说货源是紧张,却是大批量的出货,在各家的药房,都有十全大补露供应,买此药的人,如过江之鲫,听说这是太子殿下和齐国公的买卖,这区区一瓶,竟要十数两银子。不只如此,还听说天下各处的客商,哪怕是远在交趾的,都在求购。” 弘治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 太子和齐国公……他们在卖十全大补露。 他心里……居然有点不是滋味。 可细细想来,这本就是方继藩的方子,他想和谁合作,自是他的事,他进了药,治了张皇后的病,就已是大功,难道还反而不准人家挣银子了? 唯一美中不足的事,为何当初不拉上朕呢。 他微笑:“毕竟只是一味药,虽是有利可图,可也是蚊子大小的一点肉,呵呵……” 吴忠似乎是回过味来了。 方继藩那狗东西原来是在私下做买卖啊。 他打起精神:“这可不是小数目,这是大买卖,听说短短几日之间,订货量便惊人,臣听说,每日生产不知多少瓶,可有多少,便被抢购多少。” 弘治皇帝心里惊起了惊涛骇浪,却淡淡道:“噢,朕对此也早有耳闻,卿家告退吧。” 见弘治皇帝没有什么表示,吴忠心里,隐隐有些失望,却也只好道:“臣告退。” 待这吴忠走了,弘治皇帝一副淡然的样子,低头去看奏疏。 只是……莫名有些心乱。 于是将奏疏丢到了御案上:“人来。” “奴婢在。”宦官碎步而出。 “查一查,这十全大补露的出货量多少。” “这……这……” 这事关乎齐国公和太子啊! “这什么?” 宦官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 那太子和齐国公,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啊。 可陛下眼神严厉,他忙道:“是,奴婢遵旨。” ………………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月底。 那宦官在弘治皇帝百忙之中进来,恭谨的禀报道:“回禀陛下,陛下此前命奴婢查十全大补露出货量的事,奴婢查好了。” 弘治皇帝看宦官一眼,想起来了什么,打起了精神。 一个月前,他吩咐查的事,事实上,虽然起初几日,在弘治皇帝心里起了几分涟漪,可时间慢慢过去,也就淡忘了许多。 如今这宦官来复命,显然是有些迟了。 这宦官却是不知道弘治皇帝的心思,认真的回禀道:“奴婢遵照陛下的吩咐,让人在那作坊外头,随时观察运货的车马,而来估算出了产量,这一个月来,所产的补药,只怕有七千二百箱,每箱五十瓶,这……这就是三十五万瓶……” 弘治皇帝起先不以为然,此时却是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产量竟如此的惊人。 他惊异的问道:“真有这么多人买?” “听说……货物的渠道尤其的厉害,借助着西山以往的渠道,不但各州府的商贾会来才买,京里和保定这儿,卖的也很惊人。不只如此呢,还有许多,都被四海商行提走了,借助于四海商行,往各藩国销售,奴婢……起初也觉得不信,可再后来,还朕去查了底细,方才知道,许多人家,未必舍得吃穿,可这补药,却是尤其的舍得,哪怕不是大富大贵,只是殷实人家,也买一两瓶回去,吃的份量少一些,滋补身子,现在京里都再说此药功效好,再加上许多贩货的商贾,觉得有利可图,也在努力的吆喝,还都说是陛下和娘娘还有太皇太后进用的,因此……因此……” 酒香也怕巷子深,若没有西山这个渠道,哪怕是灵丹妙药,莫说是三十多万瓶,就算是三千瓶,怕也够呛。 可因为西山这十年来茁壮成长的分销渠道,只要货物生产出来,便可经由天下的商人,贩卖至天下四海每一处州县继续进行分销,再加上其在宫中建立起来的巨大口碑,还有分销商人们,为了牟利,在天下每一个角落,各种的吹嘘,这十全大补露,借助于此,几乎创造了销售的奇迹。 弘治皇帝真真被这惊人的销量吓着了。 这只是一味药啊。 若是每一瓶的十全大补露挣一两银子,这便是一个月三十多万两,一年下来,就近五百万两银子了。 这世上,竟有这么好做的买卖。 当然……此药的成本一定格外的昂贵,否则…… 弘治皇帝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 突然有一种自己和巨大的财富,失之交臂的感觉。 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有亲自询问方继藩呢。 弘治皇帝有些坐不住了,觉得很是浮躁。 他想了想道:“朕有一些日子没有见过太子了,却不知他现在如何,嗯……朕该去见一见。” “陛下要召太子殿下入宫?” 弘治皇帝却是摇头道:“他一定是在那作坊里,朕今日无事,去见见他吧,朕与太子,非寻常父子君臣,不必有太多的俗礼。” ……………… 在机场写下一章,努力,努力。 正文 第一千四百九十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弘治皇帝现如今将西山当做了自己的后院。 想去便去,想走便走。 放眼朝中,清流们已是七零八落,儒生们被打发了个干净。 耳边少了许多的呱噪,倒也清净。 唯一的遗憾就是萧敬不在此,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张罗,难免心里放心不下。 “去准备吧。”想了想,弘治皇帝一锤定音。 宦官颔首点头,疾步去了。 ………… 方继藩将腿翘在案牍上,身子晃悠着,手里拿着作坊当月的报表,几乎乐开了花。 果然……这世上最好挣的,就是老人和孩子的银子。 尤其是在这以孝治天下的时候,那就更不必提了。 朱厚照已有一个月功夫不见人了。 对此……方继藩没有丝毫的意外。 太子殿下历来如此的嘛,钻进了钱眼里去了。 话说回来,将来这个家伙做了天子,不知会是多少人的灾难啊。 想到未来大明皇帝满口生意经的样子,这个画面,方继藩不敢去想。 方继藩哼着曲儿,王金元则站一侧:“少爷,自奥斯曼来的书信里头,说是那苏莱曼已经称王啦,父死子继,且还重用了儒生,不过…” 王金元作为方继藩最重要的助手,除了代管一些买卖上的事,便是帮助方继藩处理往来的书信,他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道:“这些儒生……真是奇怪,在大明,瞧着讨厌,怎么就墙内开花墙外香了呢?” 王金元一副觉得不可理喻的样子。 因为在他的心目之中,儒生都是不讨喜的。 甚至……很讨厌。 王金元接着又小心翼翼的道:“除此之外,少爷……咱们这八方商行,是不是要派出商队了,小人想好了,当下……主打的是丝绸,丝绸轻便,运输起来倒也不麻烦,送去了那里,也卖的上价钱。倒是瓷器,需走海路不可,可听说……这奥斯曼国虽是滨海,可靠海的地方却不甚太平,这事儿倒是可以缓一缓。除此之外……是否也该带一批十全大补露给奥斯曼补一补啊?” 方继藩道:“十全大补露的事,先放一放,现如今需求还未得到满足。” 王金元晓得今日见了报表之后,他家少爷的心情极好,便乐呵呵的道:“是,是,是,少爷真是英明哪,少爷料事如神……” 方继藩只轻盈盈的吐出一个字:“滚!” 王金元不敢留了,立马转身便走,可走了一会儿,王金元却又嗖的一下回来:“少爷,少爷……” 方继藩见了,大怒,这狗一样的东西,居然还敢回来,难道是自己的威信不足了? 王金元脸色铁青:“少爷……方才小人碰到了门子,这门子说,说……陛下来了……” 陛下来了…… 方继藩竟是格外的镇定。 说到这陛下来西山,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有什么好一惊一乍的。 王金元却很是焦急的道:“小人……小人这就张罗人去迎驾……” 方继藩顿时捋起了袖子,道:“都滚开,让本少爷一人迎驾即可,方圆一里之内,莫说是人,这西山上下一条狗都不许出现。” 王金元在方继藩的瞪视下,擦了擦汗,连忙应道:“明白……明白……” ………… 弘治皇帝的车驾出行,自是先派宦官往西山传旨,而后马车徐行,因是微服,所以以为不过数十个明面上的扈从。 至于暗里有多少人,便只有天知道了。 这一路行至西山,却发现西山几乎看不到人。 令数十个扈从一下子警惕起来。 咋? 莫不是有埋伏? 事有反常即为妖啊。 却在此时,见那方继藩疾奔而来,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宦官至车前向车里的弘治皇帝通报。 弘治皇帝便开车门下车。 见了方继藩孑身一人,弘治皇帝也觉得惊讶,尤其是方继藩气喘吁吁的模样,弘治皇帝背着手,虽面上淡然,心里还是有几分疼惜的。 方继藩行礼道:“儿臣听闻陛下圣驾来此,未能远迎,还请恕罪。”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眼带惊异道:“不必多礼,继藩,这西山的人呢?” “他们?”方继藩泰然自若的回道:“陛下……西山上下,这个时候自是在忙碌……陛下恕罪,要不,儿臣把他们都请来夹道迎驾?” 弘治皇帝:“……” 他是个喜欢劳师动众的皇帝吗? 弘治皇帝摆了摆手,随即道:“朕听说了一件遗憾事。”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都说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我皇圣明,日理万机,天下巨细之事,尽都明察秋毫,这是天下人的福气。” 弘治皇帝哈哈笑起来,却突然脸色微微凝重起来:“听说卿与太子,建了一个作坊。” 方继藩顿时露出惊讶之色:“呀,陛下连这都知道……”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这本是好事,可是太子性子鲁莽,朕很担心他,就怕他坏了你的事。” 方继藩拨浪鼓似的摇头:“陛下,这事儿,实是不值一提,所以儿臣才没有禀告。不过陛下既然问起,那么……儿臣自该坦言了。这个作坊……所产的,便是张娘娘所吃的十全大补露,陛下命儿臣将一批十全大补露送入宫中进用。儿臣和太子殿下商量着,都说,既要生产,何不多生产一些,一方面供给宫中,另一方面随便挣点银子,当然,最紧要的还是我大明子民,多有身体孱弱者,给他们滋补滋补,不是坏事。” 方继藩说的冠冕堂皇,几乎挑不起一丁点儿的刺来。 弘治皇帝微笑道:“卿家有心啦,你们的银子够不够?既然如此有心,早知,就该让内帑里支取一些银子。” 方继藩总算听出了言外之意了。 做买卖不带上皇帝,这是万死之罪啊。 其实当初,方继藩的买卖,都有宫中掺和。 内帑的进项,几乎都是这些买卖中来的。 现在好了,这回竟然不带陛下玩儿,陛下兴师问罪来了。 不过这个时候,方继藩倒是被一个人吸引了视线。 站在弘治皇帝身后的,是一个随驾的大臣。 方继藩并不认得此人,不过瞧这家伙的样子,似乎面上绷着笑。 嗯,在看热闹。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这买卖和以往不同,所以不能从内帑里支取。” 弘治皇帝诧异起来:“噢?这又是何故?” 方继藩大义凛然道:“因为办这个作坊,是儿臣早就谋划过了的,之所以要和太子一起做这买卖,就是要让他知道当家方知柴米贵的道理。陛下一直希望太子能够成龙,儿臣又何尝不想呢?太子是个极聪明的人,能够独当一面,他能带兵,能研究出蒸汽车,自是无人可比。” “可是……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天子啊,无论是带兵,还是研究,都是拿着别人的银子把一件事办成。唯独这办作坊的事,却是挣银子,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只有让太子懂得如何经营一个作坊,将来才会知晓如何经营天下的道理。朝廷和作坊,其实是相同的,朝廷讲究量入为出,作坊亦然。古来多少天子,擅长办大事,汉武帝击匈奴,何等的气概,可是……汉武所用,尽为文景之治的积累。陛下难道只希望太子殿下做汉武吗?” 这番话很令人始料未及啊! 弘治皇帝愣住了。 甚至是他身后的侍驾大臣,也微微脸色一变。 这姓方的……真是怎么说都有理啊。 “靠一个作坊?”弘治皇帝皱着眉头,脸色冷峻。 方继藩正色道:“不错,万事开头难,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要先治国,先齐其家,而儿臣的办法,是要先治国,先懂经营作坊。正因如此,所以儿臣绝不肯自内帑取银,这个买卖,乃是儿臣和太子殿下五五开,他自己筹措银子来,儿子也出一半,若是他经营的不好,自负盈亏,折了本钱,也是咎由自取。” 弘治皇帝顿时来了兴趣。 方继藩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也是桃李满天下。 这个家伙的教育手法,一向别致。 太子能有今日,和方继藩是分不开关系的。 现在方继藩又抛出了一套新奇的理论,弘治皇帝突然觉得,那一年数百万两银子的了利润,倒是可以放一放,数百万两虽多……弘治皇帝倒也不至动太大的心思,朕没有几百万两银子吗? 可是这太子的磨砺,却格外的珍贵哪! 弘治皇帝饶有兴致的道:“是吗?朕倒想要开开眼界。继藩,太子现在身在何处?” 方继藩想不到弘治皇帝竟这样的急。 他咳嗽一声道:“这……这……理应是在作坊里吧。” 弘治皇帝点头,随即便道:“走,前头带路,朕也去作坊看看,去瞧瞧他如何治这天下,朕有言在先,若果真让太子晓得了当家的难处,朕记你一个大功,可若他一味在那胡闹一气,这作坊……朕可要入股了。” 方继藩顿感背脊一寒。 卧槽……怎么好像后半句才是重点呢? 这天下姓朱的,个个性情古怪啊。 ………… 还有。 正文 第一千四百九十一章:数十倍利润 方继藩对于弘治皇帝毫无办法,乖乖领着弘治皇帝至了作坊。 这作坊的规模不小。 一个月之内,已是连续三次的扩充规模了。 远远地,便闻到了一股鱼腥气,以至于附近的人不敢靠近。 弘治皇帝觉得这气息很是作呕,只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却依旧下了车,步行向前。 作坊是个大工棚,或者说,是几个工棚连在一起的。 无数的匠人在此忙碌。 鱼肝油所用的鱼肝,都是海鱼,乃是宁波水师打来的,这时代的防腐技术十分有限,因而,宁波水师打来了鱼,立即在天津卫的港口进行接驳,再用河船,迅速的通过运河,送来这里。 海鱼下货之后,随即入仓,需要立即进行处理。 无数的匠人,则直接摘取鱼肝。 新鲜的鱼肝,则立即送到另一个工棚进行提炼,再加上其他的配方,直接装瓶,最后进行密封。 这些工序,看上去简单,可任何一个环节出现问题,都意味着损失惨重。 此时这里已有上千人。 匠人和学徒们,心无旁骛,他们似乎对于任何的腥味,都没有丝毫的感觉。 而至于摘取了鱼肝的鱼,也由人专门处理,大量的盐巴,采买了来,而后将鱼处理之后,进行腌制。 此后,则制成腌鱼,再通过其他的渠道,进行贩售。 弘治皇帝这才知道,原来这十全大补露,竟和鱼有关。 他没有急着立即去见太子,而是进行了海鱼的屠宰场,此后,忍着那腥味,进行一个个的工棚。 方继藩在旁作陪,一一进行介绍。 弘治皇帝面带笑容:“原料是取鱼为料,你那配方,是从何而来的,却不知里头,还加了哪几味药,你放心,朕并不贪图你的秘方,朕乃是你的泰山,更不稀罕,自你这作坊里分一杯羹,只是纯粹好奇罢了,朕有言在先,朕绝不打你和太子这作坊的主意,怎么样,满意了吧?” 弘治皇帝亲切和蔼。 说实话,堂堂天子,抢夺后辈的作坊?这等事,弘治皇帝是做不出来的。 这种事做出来,连为人都不配,何况天子乎? 方继藩见弘治皇帝四顾,似乎一直在想要寻到了还有其他的原料。 古人的印象之中,譬如炼那所谓的金丹、金露,哪一个不是将天才地宝,统统都添加进去,什么鹿茸、灵芝、人参,越稀罕越好,越遗憾,在古人看来,才越有效果。 而在弘治皇帝看来,十全大补露,就是这么个奇药,这等药,除了鱼肝之外,不加一点什么,实在是说不过去。 这便是时代的局限性,怪不得弘治皇帝。 而在方继藩看来,这个时代的人,普遍是没有任何营养知识的,最需补充的,反而是维生素A、D之类,而鱼肝,恰恰拥有丰富的维生素A,D。 因而……见弘治皇帝如此热心,方继藩才是有些踟蹰了。 “陛下……这………这……” 弘治皇帝皱眉,或许是这里的环境令他不适,他眉头皱的更深:“难道信不过朕吗?” “陛下,实不相瞒,这……这药,是鱼中提炼而出。” “还有呢?” 方继藩想了想:“儿臣兑了点水算不算?”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方继藩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兑水也是为了大家好啊,这玩摄入量太大了也不好,加一点水,就齐活了。 弘治皇帝:“……”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没有其他的?” 事实上……他猛地意识到,方继藩可能说的是实话,因为在这儿,弘治皇帝没有看到其他任何的药材。 放眼看去,统统都是鱼。 方继藩咳嗽一声:“选取最……最聪明的海鱼,当然,也不是什么海鱼,都可以选取的,还需……” “此鱼,一定是选取最肥美和昂贵的吧?”弘治皇帝直勾勾的看着方继藩,不知是不是鱼腥味太重,快要昏厥过去了。 方继藩尴尬的道:“这个……这个……儿臣也不知该怎么说好。” “那你直说了吧。”弘治皇帝板起脸:“这一瓶十全大补露,所费几何?到底是几两银子?” 方继藩听到几两银子,愣住了,陛下是不是对我有误解啊,若是几两银子的成本,我方继藩会定价十两银子出货? 方继藩沉默了起来。 弘治皇帝觉得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很令人窒息。 良久,方继藩道:“陛下,儿臣实不相瞒,这一瓶的成本,此前,是在一七十三文,不过好在大规模生产,又有了稳定的供货,您也知道,那宁波水师,打鱼是一流的……现如今,成本压缩至了一百五十二文。” 弘治皇帝几乎要窒息了。 一百五十二文……一瓶。 你卖十两银子? 这是接近百倍的利润啊。 不对…… 弘治皇帝陡然想起,这作坊出货是一个月三十五万瓶,本以为,这一瓶能挣两三两银子,如此一来,一个月也不过四五十万两的纯利而已,一年……破了天,也不过六百万两。 可现在…… 弘治皇帝脑子嗡嗡的响。 他自觉地自己的脑子里飞速运转的‘算盘’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难道……难道……这利润,是原先所料的数倍,一年下来,将有两千,甚至三千……万两纹银。 就这么一个作坊…… “陛下,陛下……”方继藩担心的看着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犹如做梦一般,整个人精神恍惚。 是不是自己算错了? 世道很艰难啊。 朕内帑攒点银子,很是不易…… 无数个念头冒出来。 方继藩此时感慨道:“陛下,这作坊,固然是有巨利,可陛下信得过太子和儿臣,任太子和儿臣经营,不染指分文,儿臣……很感慨……” 弘治皇帝晕乎乎的,陡然想起,好像……方才自己许诺了点什么。 他张口想说点什么。 却在此时……听到有人道:“不妙了,一艘货船阻在了河道上,供货要不及了。” 接着,有人匆匆飞跑向一个方向。 不久之后。 这个人领着一个油光满面,穿着光鲜袍子,戴着墨镜,脖上挂着大金链子,头上似乎还涂了蜡油,以至于鬓角没有一丝乱发的人走出来。 这人极有派头,行走如风,大喇喇的道:“狗一样的东西,怎么又出了这个事,赶紧……处理掉,如若不然,影响了生产,扣你一个月的薪俸!这作坊里,不养闲人,老子花钱雇了你,这点事都办不好,你还有良心吗?该死的东西!” 正文 第一千四百九十二章:天下英雄唯孤与卿 朱厚照显得精神焕发,脸上洋溢着淡淡的光泽,像是遇上了什么好事。 他的手指上戴着一个玉扳指,看起来极是名贵,腋下夹着一个当下时兴的皮包。 这皮包是鳄鱼皮的,皮上经过了处理,还打了蜡,油光可鉴。 这倒不是朱厚照矫揉造作,实是随身需带着许多的公文,若是随手装在袖里,恐怕容易折了。 此时,他脚步匆匆的走着,一面又对跟着的人吩咐道:“江西布政使司那商行委派的人来了没有?” “没,没呢,说了晌午才到。” 朱厚照点点头,很是慎重的道:“待会儿直接叫到我的公房去,我和他好好谈谈,十全大补露和腌鱼得搭配着卖,不然不卖他。不想要咱们的腌鱼,还想要我们的货?” 他整个人显得很神奇,似乎充满着无穷的力量。 发财了嘛。 一年可以有一两千万两银子的进项,终于开始彻底的从债务中解脱出来了。 当然……朱厚照不是一般人。 他不会因为挣了银子而骄傲自满。 他还要扩大生产,现在……最重要的是腌鱼。 这么多的海鱼需要处理,也得打开销路。 这腌鱼浪费的盐巴是天量啊,百姓们急需盐巴,完全可以将腌鱼搭配着卖出去。 除此之外。 经营了一个多月,朱厚照方才知道,原来这做生产和做研究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研究需要精,而生产涉及到的事却很杂。 他举手投足间,很有派头的样子。 做买卖的人,更需要有派头。 没有派头就不能服众,派头不够,别人会怀疑你的身价不够的。 哪怕他是太子,也需让人知道,我朱厚照出来做生意,讲的就是一个信用,你看看本宫全身上下的这一身行头,就需上万两银子,我有雄厚的财力,跟我做买卖,安心。 身后的几个文书,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前倨后恭。 而朱厚照目不斜视,他慢慢找到一点感觉了。 方继藩见到这家伙人五人六的样子,也是一惊。 卧槽,太子殿下这是男大十八变啊,浑身上下都涌现出一股土豪的气息。 弘治皇帝见了,第一反应是有点发懵。 很认真的看了几眼,方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儿子。 方继藩朝朱厚照招手:“殿下,殿下……” 工棚里嘈杂,朱厚照听不甚清,不满的道:“哪一个狗一样的东西叫本宫。” 等他隐约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时,却是一愣。于是忙将鼻梁上的墨镜垂在眼下,眼睛转了个轱辘,才将墨镜彻底的摘下,随即小跑着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儿臣见过父皇。” 他一面说,一面眼睛斜向方继藩,仿佛是在责怪方继藩没义气,父皇来了,竟不早一些知会。 弘治皇帝看着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心情极是复杂。 想到自己错过了数千万两银子,他心肝儿还是觉得有些疼。 弘治皇帝最后还是没忍住,拉下脸来:“太子这是在做什么,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朱厚照立即道:“父皇,儿臣在做买卖呀,买卖人都这样的,儿臣……儿臣一没向国库伸手要半分的公帑,二又没向父皇伸手要银子,自个儿做点买卖挣点银子,这有什么不好?” 弘治皇帝:“……” 朱厚照气势更足。 或许是做了买卖,开了眼界,口舌也变得厉害起来。 又道:“再者说了,父皇成日说百姓苦,百姓苦什么呢,百姓苦于没有银子,你看,儿臣这个作坊养了一千多人,以后还会更多,这就是一两千户人家,儿臣每月给他们十两银子,他们有饭吃,孩子有书读,还有那些供货的商贾,人人都从这作坊里得到好处,受惠之人,数之不尽。怎么到了父皇这里,反成了胡闹了?” 朱厚照凛然直视着弘治皇帝,理直气壮的道:“父皇觉得这是胡闹,那么敢问父皇对这天下有何益处?可千万别说什么治理天下,海晏河清之类的话,这些都是虚的。” 弘治皇帝一时无言,最后缓了半响才道:“好,朕倒想看看,你这买卖如何难的。” 朱厚照朝弘治皇帝眨眨眼:“父皇,买卖做起来,可难了。” 弘治皇帝:“……” “不信?”朱厚照眼里掠过了促狭:“父皇可以试试,不过事先说好,若是引发了亏损,这损失,父皇自己担着。” 很多时候,弘治皇帝是希望能够心平气和的和朱厚照说话的,毕竟这是自己的儿子,还是亲的。 可有时候……这家伙的口气……却总是让弘治皇帝气不打一处来。 朱厚照见弘治皇帝隐隐之间有怒色。 朱厚照便道:“我知父皇在想什么,父皇一定在想,你是天子,自是不屑做这些,须知越是天子,越是什么都要懂,什么都不懂,做什么天子,不如让儿臣来做好了。” 弘治皇帝:“……” 方继藩看了看弘治皇帝,发现后者眼中已经燃起明显的火焰。 方继藩虽然知道朱厚照是个急于表现和证明自己的人。 毕竟……他自出生开始,就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可是…… 这家伙嚣张的样子,真的很想让自己与他划清界限啊。 作死! 弘治皇帝面带冷然。 朱厚照今儿却是大无畏,接着道:“在儿臣看来,这满朝文武,除了老方略懂一些之外,其余的统统都是酒囊饭袋,父皇竟还沾沾自喜,总觉得自己聪明,什么都瞧不起。父皇若是不服,就带着父皇的肱骨之臣们,试一试如何管理这作坊好了。” 弘治皇帝已是额上青筋暴出。 “若是父皇当真有这本事,这作坊送给父皇啦,可若是父皇和师傅们个个都束手无策,那么儿臣和老方,却需向父皇要一样东西。” 弘治皇帝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作坊……送了他? 哼,朕能治天下,治不了一个作坊?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心头一热。 他自然不是一个受人激将的人。 太子在自己面前,还嫩着很呢。 可是一年数千万两银子的利润…… 弘治皇帝眯着眼,淡淡道:“你要求什么?” 朱厚照道:“求父皇不得染指这作坊,不,不只这作坊,还有这作坊往后牵涉到的诸多产业,挣来的银子,都和父皇和朝廷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显然……现在朱厚照自我感觉极好,满腹的韬略。 方继藩心里一凛,立即明白了朱厚照的意思。 太子殿下,显然是想要干一票更大的。 十全大补露,其实只是一个破口而已,现在太子这家伙已经慢慢的上手,显然已经开始有了许多的想法了,而这些想法,太子想要尽力变为现实。 这就必须要皇帝和朝廷,彻底的将爪子挪开。 太子好气魄啊。 方继藩有时候总觉得,将朱厚照这家伙拉下水来,本来的打算,总是沾湿他的衣服。可谁料到,人家是属龙的,在水里欢快的很。 弘治皇帝眼眸微微阖着,似笑非笑的看着朱厚照:“朕治天下,尚且易如反掌,治一作坊,便如探囊取物,本来朕不该与你置气,可尔为太子,居然以此为能,朕若是不让你知道何为治国平天下的真本事,只恐你越发的目中无人了,朕不欲赌,却偏要你心服口服,好,你等着罢,一言为定。” 朱厚照定定的看了弘治皇帝一样,随即又戴上了他的墨镜,戴上墨镜的他,格外的帅气。 而后他咧嘴,笑了。 方继藩能感受到,父子二人各有各的心思。 却似乎都野心勃勃,志在必得。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等弘治皇帝匆匆摆驾回宫,方继藩一把掐住了朱厚照的脖子:“你赌便赌,你竟然拿我的股份一起来赌?这作坊没了,你怎么赔?” “咳咳……咳咳……”朱厚照本是气力极大,偏偏方继藩掐他的时候,他却不好一把给方继藩一个背摔,只好拼命咳嗽,做出要窒息的样子。 好不容易喘了口气,他下意识的去抹一抹鬓角上的发油,才道:“别闹,老方,咱们要做真正的大买卖啊,难道你就没有看出……这十全大补露背后真正的商机,根本不在于这十全大补露,而在于背后的渠道吗?老方,我们掌握了这个渠道,才是咱们未来发家致富的资本,我冒着被打死的危险,故意去激父皇,是为了咱们的将来打算啊。” 方继藩一脸无奈的叹了口气:“似你这样没见过银子,穷了半辈子的人,才想着将来。我家大业大,有的是银子,躺着也能挣钱……哎……可怜我片刻功夫几百两银子上下的人,居然和你去赌这些东西。” 朱厚照朝方继藩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放心吧,一定能成的,父皇啥都不懂,这买卖他做不成的,老方……你是不知,当初本宫上手时有多难,他成不了的。” 方继藩想了想,略带担心的道:“可是……却也要提防着陛下找来帮手才是。” 朱厚照嘿嘿一笑,神秘莫测的道:“有好戏看,你等着瞧就是了。” ………… 新的一月到了,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九十三章:陛下英明 弘治皇帝回到了宫中。 这一路,他装着心事,却是精神奕奕起来。 太子那个浑小子……这真是瞌睡正好送来了个枕头哪。 到了奉天殿,弘治皇帝才坐定,就立即召了刘健等人觐见。 刘健三人来到行了礼,此时天色要晚了,差不多到下值的时候,此时陛下突然召唤,倒是让他们觉得有些蹊跷。 弘治皇帝看了他们一眼,突然失笑道:“诸卿可听说过十全大补露?” 刘健三人面面相觑。 这话题,问的有些突然。 可说起这个……他们有些心虚了。 因为三人虽还算是两袖清风,却也绝不是不近人情之人。 比如平常的礼尚往来,却还是有的,毕竟……这么多的门生故吏,你总不好板起脸来,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 这十全大补露,三家的府上,简直是太多了,都是别人巧立名目送的。 刘健三人也万万想不到,陛下居然特意提起这东西。 刘健带着些尴尬,咳嗽一声道:“陛下……” 弘治皇帝却是压压手,不希望刘健打断自己说话,他淡淡的道:“卿家可知太子与方卿家营建作坊出售十全大补露,每年可获利几何?” 刘健三人又面面相觑。 陛下这是魔怔了? 只是小小一个作坊,陛下竟也关心? 弘治皇帝带着一抹别具深意的笑意道:“朕已替他们算过了,这岁入,乃是三千至五千万两纹银……” 三千和五千不算什么,可后头加了一个万字,就完全不同了。 刘健顿时瞳孔收缩,整个人打了个颤,竟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李东阳则是一脸恍惚,痴了。 而谢迁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弘治皇帝,一言不发。 新的税制开始逐渐的试点,国库的收入不断的攀高,去岁的年入,已达到了三千六百多万两银子,当然……这还只是真正的税制没有铺开,今年的增长,多半也是喜人,只怕还要再涨不少。 可即便如此……这只是一个小小作坊,是怎么涨到这个地步的? 眼红耳热啊。 老夫若是有这么多银子,在这宰辅任上可以办多少事?要成为一代贤相,还不是轻而易举? 可为啥……偏偏这银子就像是自己长了腿脚一般,都奔着太子和方继藩那狗东西去呢? 三人抿着唇,闷不做声。 虽是心里热得不得了,却也知道,这银子和自己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也不过是听听,然后发出一声惊叹,最后努力不去多想罢了。 弘治皇帝似乎看出了三人的心思,微笑道:“朕和太子打了个赌,朕若是能经营好那作坊,这作坊便交给朝廷,朕想好了,得了这个作坊,一半归内帑,一半呢,下辖在户部,得银,都用来充实国库和内帑,三位卿家以为如何?” 刘健立马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起来。 这样说来……岂不是……岂不是……国库每年的岁入,可额外增加一两千万两银子? 这……无异于是天降大喜啊。 刘健激动的道:“只是经营?” “不错。”弘治皇帝笑着颔首:“只是经营!” “只需要经营这么一个区区的小作坊?陛下,不知这作坊有多少人工?” “千余人罢了。”弘治皇帝道。 刘健和李东阳对视一眼。 彼此都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狂喜。 刘健就像整个人一下子多了几分活力,露出笑容道:“只千余人,就太简单了。陛下………老臣并非是自夸,莫说是千人,便是御万人,乃至十万人,也不过是尔尔之事,这赌局,陛下与臣等赢定了。” 谢迁也道:“老臣也非自夸,当年治河,老臣奉旨御七万匠人和民夫,区区千人的作坊,算什么?” 连李东阳心里都不禁想。 这太子殿下,分明是在送银子啊,这背后却不知有什么居心。 弘治皇帝抖擞精神:“是啊,朕也以为区区小作坊,不过尔尔,朕还真不忍心虢夺了他们的作坊,可太子性子过于张狂,朕若是不磨砺磨砺他,他是不知教训的。朕已想好了,这两日,朕与刘卿、李卿便去,谢卿家在此当值吧。李卿家乃是户部尚书,钱粮的事最擅长,刘卿家呢,乃朕的首辅,最擅定夺。朕居中坐镇,这作坊……志在必得。” 谢迁听说自己得留在内阁里当值,不禁郁闷。 可细细一想,这杀一只鸡,都用了三把牛刀了,还差自己这一把吗? 自己在内阁之中,等着好消息就是。 有了银子就是好啊,那边的土人叛乱,需加派饷银,今年关中又是大荒…… 君臣四人,个个眉飞色舞起来,一群加起来,足足有两百多岁的人,此刻,面上竟都洋溢着争强好胜,颇有返老还童的样子。 ………… 到了第二天早上,才刚上值,户部左侍郎陈彤便莫名其妙的被喊了去。 接着,他在宫中见到了皇帝。 皇帝一身便服,刘健和李东阳二人也大抵如此,都是一袭儒杉。 这让不明状况的陈彤觉得很不同寻常。 李东阳见了陈彤来,不等陈彤行礼,便对弘治皇帝道:“陛下,此为户部左侍郎,在户部很有担当,乃是经济之才,是臣的左膀右臂,臣为稳妥起见,认为还是召此人同往最好。” 弘治皇帝便细细打量了陈彤几眼,点了点头。 他忍俊不禁的道:“卿家……终是谨慎啊,不过谨慎也是好的,本来朕还想召翰林院的王不仕来,可这王不仕不过是一届翰林,虽懂商贸之道,可此等事,毕竟用不上。再者朕与诸卿就足够了,人再多,反而显得朕在欺负那小子。” 陈彤小心翼翼的看着弘治皇帝和两位内阁阁老,总觉得他们有一种窃喜的样子。 咋……啥好事啊? 很快,他就明白咋回事了。 陛下带着三人出宫,李东阳密告他赌约之事。 陈彤听罢,顿时笑得合不拢嘴:“世上还真有天上掉馅饼之事,下官……下官……哈哈……” 四人心情愉快的到了作坊。 按照规矩,彼此之间,身份都是保密的。 弘治皇帝与几个大臣,这些日子就住在这作坊里。 半个月内,完全靠弘治皇帝四人经营,对外就宣称,这里换了主人,半个月之内,若是营收上涨,自算是弘治皇帝赢了。 可若是营收下降,便算弘治皇帝输了。 方继藩很是体贴,他似乎生怕弘治皇帝和李东阳和刘健等人对于十全大补露一无所知,所以特意带着他们到各处的工棚都转悠了一圈,美滋滋的指点这一道工序是做什么,那一道工序是做什么的。 刘健等人看得应接不暇,也看得傻了眼。 十全大补露…… 就是这么制造出来的? 这狗东西…… 可现在正事要紧。 李东阳和陈彤一合计,在场的四人都是天下绝顶聪明之人,一点即通,立即就明白这作坊怎么回事了。 因而,陈彤给予了李东阳一个坚定的眼神,仿佛是在说,瞧好了吧。 紧接着,朱厚照开始和弘治皇帝进行交割,弘治皇帝急着上任,虽觉得此事荒唐,却又觉得,挣来了这么多银子,放在太子的身上,不知他又会如何挥霍,还是放在朕和国库这里为好,有益于天下嘛。 于是乎,他郑重其事,便连这作坊主的印也一并接了。 此后,朱厚照和方继藩便直接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 弘治皇帝却是精神奕奕,浑身透着自信。 他心情澎湃的坐在了宽敞的公房里,里头竟还奢侈的配了舒服的沙发。 不只如此,这公房一旁,还有几个仆从在隔壁伺候,生活起居之物,无一不是奢侈。 弘治皇帝甚至还看到了一份菜单。 这都是供应朱厚照的,里头各种菜肴,触目惊心。 弘治皇帝笑起来,道:“看看,看看朕的儿子,小小年纪就如此崇奢,所用的东西,都是价值不菲,这些可都是算在营收里的,这些银子,都被他挥霍去了。朕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将这些无用之处,统统裁减,吃用粗茶淡饭即可,所谓经营之道,无非就是开源节流,这节流……就从朕开始,如此一来,每日便可节省纹银百两以上,可别小看区区百两,这半个月,就是一千五百两了。” 刘健等人听到了此处,无一不心潮澎湃。 刘健拜下,心悦诚服的样子叩首道:“陛下圣明哪,陛下先行此举,率先节流,虽只节余了千五百两,可这作坊上下有陛下带了头,所节省的用度,只怕惊人,但凭此,这营收和利润所得,就更加喜人了。” 陈彤也感动莫名。 他心里知道,此次是李东阳抬举自己,自己能有机会在陛下面前表现,实是天赐良机。 自己曾在边关管理过马场,还曾做过两任地方父母官,又在户部做了这么多年,这些宝贵的经验,今日完全可以在陛下面前施展出来。 于是他道:“陛下办的第一件事,便切中了利害,如此,何愁这作坊不兴?” ……………… 第二章求月票,还有…… 正文 第一千四百九十四章:治世能臣 弘治皇帝听了陈彤等人的话,心里不禁得意。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嘛,经营之道,被就是从细微处开始做起,而后徐徐图之。”弘治皇帝发出了感慨。 转眼之间,几千两银子就省下来了。 刘健等人,个个觉得此言甚合自己的心意。 于是,刘健捋须,摇头晃脑:“陛下所言甚是,经营之道,无非是持之以恒,再教之以方。最忌的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陈彤道:“臣一定向陛下多多学习。” 当日…… 陈彤亲自主抓生产。 各道的工序,他大抵心里了然。 既然陛下节俭,那么作为臣子的自己,就更该效仿了。 这是他极好的表现机会。 他手里捧着一个破旧的茶壶,里头也没斟茶,而是一壶热水,就这般,对着茶壶嘴,偶尔饮一口,竟也是自得其乐。 他有心要干事业,知道自己仕途的转折点就在眼前,自是不肯松懈。 见到有匠人将大量的盐巴丢进了鱼里,气咻咻的冲上前:“你们这是要做什么,这般奢靡无度,这……这是暴殄天物啊,省着点儿,省着点儿。” 好在陈彤是个有涵养的人。 虽然恼怒,说话却还是慢条斯理,他脑海里,还想着太子殿下那嚣张跋扈的样子,开口就问候别人的家人。 我陈彤就不一样,我陈彤是个讲道理的人。 那匠人想说点什么。 陈彤道:“当今东家已经换人了,你们竟不知吗?东家是个节俭的人,尔等若是还想在此办差,就需有眼色。”似乎觉得自己的话说重了,他放下了茶壶,朝他们作揖一礼:“有劳啦。” 就这么观察了一日,陈彤到了公房去见弘治皇帝。 不过弘治皇帝此刻,正在公房里待客。 为了节省,弘治皇帝早将仆从们裁撤了。 弘治皇帝不屑于耍花招,将宫里的人叫来伺候自己,同时节省作坊里的开支,因而,索性亲力亲为。 他一袭青衫,亲自给来客斟茶。 这来客总觉得弘治皇帝眼熟的很,不过……却也没有多想。 只是知道……一下子这里换了主人,却不知是什么缘故,因而……特来试探一二。 来人是关中的商行大掌柜,姓刘。 刘大掌柜掌握着关中诸多的渠道,其背后的资本,是不容小觑的。 双方彼此寒暄。 这刘大掌柜,很快就和弘治皇帝自来熟起来。 弘治皇帝笑吟吟的请他吃过了茶,自觉地这商贾挺可爱的,和他们说话就是很好听。 “听说上月,刘大掌柜自作坊里进了七千多瓶的货物,此番来,一定也是希望能够多备一些货吧。” “这个……”刘掌柜上下依旧打量着弘治皇帝,却是笑吟吟的道:“这不太好说,你也知道,现在买卖做的艰难,处处都要银子,现在关中又发了大灾,小老儿说来惭愧的很……下月的备货,却不敢过于冒险……” 弘治皇帝顿时心里遗憾起来。 可听对方说到难处,尤其是关中大灾,弘治皇帝是有所耳闻的,忙是颔首:“不是朝廷已去赈济了吗?” “即便是赈济,损失还是不小,因而才谨慎,弟此番只打算备三千瓶的货。” 弘治皇帝:“……” 一下子从七千降到了三千。 好吧……关中大灾了,有什么法子。 他勉强露出笑容:“也好,也好,你放心,三千瓶,到时自是如数交齐。” 那刘掌柜又和他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他出了这公房,便有随从下楼去给他预备车马。 这刘掌柜在扈从的搀扶下上车。 扈从随口道:“老爷,这十全大补露,如今时兴的很,关中都在抢购,老爷做的是大买卖,势必已拿下了此月最大的货单了。” 来之前,刘掌柜确实是想要加订单的,至少也需一万瓶以上。 只不过…… 刘掌柜却在此刻,叹了口气,心里正无处发泄呢,这扈从本是自己的心腹,于是驻足,道:“哪里,此次只订了三千瓶。” 扈从大惊失色。 要知道,这十全大补露,大家伙儿可都在抢购呢,抢到了就是赚到啊,怎么老爷却是反其道而行。 刘掌柜道:“这里的东家,换了主人,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换了路数。这新主人,节衣缩食,全身的家当,看上去也不过寥寥数两银子,还亲自给老夫斟茶,老夫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劲,那新东家,看着面善,说话也客气,却不像是个有底气的人,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做买卖嘛,牟利当然是最紧要的,谁不晓得,有了这十全大补露,能生利呢。可更紧要的,还是稳妥啊,下一万多瓶的订单,便是将十万真金白银,押在了作坊里,倘若这作坊里稍有什么闪失,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为了蝇头小利,而折了本金,这买卖还能做吗?” “所以……老夫先订三千瓶,且先试试水,走一步看一步。” 说着,刘掌柜上了车,他阖目,努力的回想着和弘治皇帝交涉的细节。越发的觉得……这背后藏着猫腻,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 这作坊……十之八九是出问题了。 而且可能是大问题,说不定,连自己三千瓶的定金,都要折了。 ………… 刘大掌柜前脚一走,后脚,陈彤便进去,先给弘治皇帝行了礼,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他一眼,这一日下来,陈彤都在鞍前马后,一看,就是精明能干之人。 弘治皇帝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人。 毕竟刘健和李东阳年纪都老迈了,虽也在作坊里独当一面,可总是不太让人放心。 而陈彤不一样,正在壮年,又精明能干,有他在,这作坊大小事务,可以令弘治皇帝高枕无忧。 弘治皇帝道:“卿家,现在这作坊运行的如何?” “好的很。”陈彤正色道:“不过臣在作坊内外走动,发现了十几个问题,这些问题,或大或小,都是太子殿下此前的积弊,臣觉得,为了增加作坊的营收,不吐不快。” 吓…… 弘治皇帝听到十几个问题,吓了一跳。 太子此前,居然这么糊涂,制造了这么多问题吗? 而这陈彤,倒是真的很有一番样子,短短一日之间,居然……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给自己筛了一杯温开水,饮了一口:“来,且说说看。” ………… 第三章送到,求保底月票。 正文 第一千四百九十五章:结果揭晓 陈彤听了弘治皇帝的话,看到了陛下眼里的鼓舞,整个人顿时打起了精神。 于是开始说起自己在作坊里的所见所闻。 “这其一,是臣发现在这作坊里,有一种人的薪俸格外的高,可他们不事生产,无所事事,成日便是陪着客商喝酒,此等人游手好闲,要之何用?臣以为,这些人,需当裁撤,以节省用度。” “除此之外,还有腌鱼所用的盐过多了,实是暴殄天物。” “此外,臣还发现,夜间生产的成本格外的高昂,可在这里,却采取了两班轮制,日夜生产,陛下您想想看,这来上夜班的,不但薪俸要高几成,且这夜里,所靡费的火烛也是惊人。” “臣还查到……” 他一口气的,指出了许多的弊端。 弘治皇帝听到此,心里不禁为之叹息,不禁道:“太子别的地方都好,唯独就是对东西都不珍惜,他长于深宫,不明此理啊。幸的卿家指摘出来,如若不然,这样算下来,每月作坊的靡费不知多少。都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太子……即便是当了家,终究还是不懂,这也怪不得别人,毕竟……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倒是卿家,倒是极有经济之才,朕从前实是小视你了。” 陈彤心里像吃了蜜一般,忙道:“臣还发现一件事,有时……这作坊的生产,居然会放缓,可是……匠人和学徒们,依旧还照发薪俸,这里头……臣觉得有猫腻。倒像是这作坊里有人欺蒙了太子,这作坊上下的人,臣觉得没一个人是干净的。” 弘治皇帝心头一震。 “是吗?” 拿了薪俸,却在磨洋工…… 这还是人吗? 方继藩说,让太子来这作坊,本意是为了让太子懂得经营之道,学会如何理财,并且能够独当一面。 可现在看来……处处都有毛病啊。 想想看,这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欺骗太子,若是有朝一日,太子做了天子,那岂不是这满朝文武,都将太子当作了猴子耍弄吗? 弘治皇帝脸瞬间的阴沉下来,显得格外的可怕。 一个作坊,是小事。 哪怕它能创造再大的利益,对于天子和太子而言,都不算什么。 可若是往深里去想,太子被人这样蒙蔽,却一无所知,将来………可如何是好? “哎……”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眼带忧心的道:“朕的儿子,是个奇才,唯独是缺乏御人之术啊。” 陈彤见陛下将这作坊的话题转移到了未来储君克继大统的问题上。他心里一凛,忙道:“太子乃是至真的性情,且足智多谋,这是他的好处。只是太子从未学习过御人之术,平时又有齐国公随时的辅佐,自然而然,这方面的学习也就松懈了。臣以为,这帝王之术的学习,需从帝王之术而始,这也是为何历来东宫都读资治通鉴一般,当然……这本不是臣该说的话,臣这是胡言乱语,还请陛下勿怪。” 弘治皇帝对于朱厚照,倒是谈不上心冷。 只是觉得……这家伙什么都好,偏偏就对任何东西都不懂得珍惜,在这作坊里摆阔,糟蹋着钱粮,被人蒙蔽,这…… 弘治皇帝凝视着陈彤,语气慎重的道:“听好了,这些话,你肯和朕说,这便是你的忠心。可同样的话,若是你四处嚷嚷,这便是死罪,你懂了吗?” 陈彤心里激荡。 他感觉一个美妙的前程,就在自己眼前,连忙道:“臣自是明白,太子乃是储君,对外,臣绝不敢非议储君。”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许多,又道:“好好清一清这作坊的弊处吧,卿家来办此事,朕放心的很。” 陈彤于是叩首:“臣本起于阡陌,蒙陛下厚爱,加以重任,岂敢懈怠,半月之内,这作坊定当焕然一新。” 说着,眼泪模糊。 这是幸福的泪啊。 多少的臣子追求了一生,也遇不到这样的机缘啊。 而现在,机缘就在他的眼前,如所有历史上的幸运儿一般,陈彤感觉到,自己很快就要出将入相了。 送走了陈彤,弘治皇帝接下来继续看那密密麻麻的报表。 作坊每日的进项大,花销却也是极大。 数不清的数目,看得弘治皇帝头晕目眩。 ………… 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难得休息,这半个月功夫,无所事事的,索性骑着马,在西山转悠。 方景隆在家休养了一个多月,精神焕发,于是带着二人游猎,倒也快活的很。 方继藩跟在方景隆和朱厚照后头,他们打猎,自己在后头吃了一路的美味,胡椒,盐巴,麻油,这些都是烧野味的圣品。 方继藩终于明白为何这古今中外的贵族都爱打猎了,因为真的很香哪。 就这般愉快的过了一些日子。 到了第十四日。 朱厚照便和方继藩二人兴致勃勃的赶往作坊。 愉快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赌局,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 虽然此前朱厚照信心满满。 可是…… 到了答案揭晓的时候,朱厚照还是很有几分忐忑的。 这一路,在车里,朱厚照紧张的看着方继藩,道:“继藩,你说……父皇会不会突然开了窍,变聪明了,还真将这作坊经营好了啊?” 原本,想要了解作坊的情况很容易。 可朱厚照和方继藩都不约而同的老老实实等待结果。 其实,若是背后搞一些破坏,其实也是轻而易举。 可是对皇帝作弊,这是找死,你求着皇帝别耍赖和作弊都来不及,若是被陛下查出一点端倪,这作坊便算是没了。 方继藩瞪了他一眼,却也是七上八下,他心里打鼓:“现在你才说?准备好倾家荡产赔我的半个作坊吧。” 朱厚照顿时不敢作声了。 二人到了作坊。 却发现这作坊,竟是弥漫着腐臭的气息。 二人面面相觑。 而在此时……整个作坊里,却是乱成了一锅粥。 “陛下,陛下……又有几个匠人走了,说什么另谋高就……”李东阳擦着额上的汗。 他无法理解这些匠人们为什么要走。 可眼下最难处理的,却是那漫天的腐臭,毕竟……这些腌鱼……谁晓得盐放少了,会腐烂成这个样子呢。 每日生产这么多的腌鱼,但凡是有一部分发生了问题,所带来的结果,都是灾难的。 “赶紧,去招募人手,只要有工钱,还愁招募不到人吗?”弘治皇帝一脸憔悴:“将那陈彤叫来。” 陈彤匆匆而来,他见了弘治皇帝纳头便拜:“臣见过……” 弘治皇帝瞪着他:“现在的生产如何了。” “好的很,实在太好了。”陈彤道:“臣日夜不歇,催促生产,那些偷懒的家伙,都予以了重惩,所以……现在的产量,比太子在时,要高得多,唯一……唯一的问题就是……” 他抬头,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唯一的问题是……库房好像不太够用了,这十全大补露如今……如今是堆积如山,臣……臣以为……臣以为……是不是应该,多修建几个货栈了。” 陈彤一脸底气不足的模样。 弘治皇帝:“……” 另一边,刘健匆匆而来:“陛下,陛下……不妙了。” 刘健气喘吁吁,可怜他已是年迈,却是上气不接下气,随时要断气的样子:“陛下……不太妙啦。方才……方才……山西来的客商,说是要减少订单,从一千三百瓶,减至两百瓶。” “才两百……”弘治皇帝懵了,朕在此,生产了这么多的十全大补露呢,这货站都装不下了。 “这……这是何故?“ “不知何故啊。”刘健哭笑不得的道:“问了他们也不答,老臣就差将刀架在他的头上了。” 弘治皇帝觉得很恼火,下意识的拿起了案牍上装满了温白水的杯子,呷了口白水,随即道:“问问他们,价格降一些给他们,九两银子出货如何?” 刘健一脸悲哀的道:“这个法子,老臣已经试过了。他一开始,说要将订单减到五百瓶,臣于是提出,可以适当予以一些优惠,谁晓得,他们当场,就说只要两百瓶了,就这两百瓶,还是老臣好说歹说的结果。” 弘治皇帝打了个激灵。 这群商贾……脑子进水了吗? 给他们优惠,他们反而不要了? 弘治皇帝看向陈彤:“这几日的营收呢,营收给朕看看。” “还没出来,不过……想来很快就要出来了。”陈彤怯怯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不必…不必担心,这些日子,我们……我们节省了不少……不少的银子。” 是呢,着倒是实话,这些日子,好像确实是节省了不少银子。 只不过……弘治皇帝却依旧觉得不妙了。 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他不知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于是,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事情,还在朕的掌握,都不要急,对了,货款,货款现在去查一查,还有……”弘治皇帝来回踱了两步,抬头:“将工头们都召来,让他们先稳住。” 正文 第一千四百九十六章:太子要发威 陈彤说到节省的时候,很是不自信。 弘治皇帝显得有些焦灼。 其实前几日的营收还是不错的。 毕竟……还有此前的订单撑着。 而生产方面,虽是隔三岔五,有大量的匠人和学徒离职,不过所谓君子合则聚,不合则散,倒也无碍。 至少……产品是生产出来了。 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因为离职,使得进来的许多原料,调度出现了问题,以至于许多海鱼送到了作坊里,因为不能迅速的安排加工,直接腐烂。 另一方面,腌鱼的买卖,也受到了极大影响。 可是近几日,弘治皇帝渐渐感觉到不对味了。 生产虽然加快了,可因为大量的熟手的离职,这生产的成本,反而提高,当然,最可怕的是,不计成本生产出来的大量十全大补露,却大多堆积在货站里。 因为……他们渐渐的察觉到……原先本是争相订购的商贾们,竟是一下子,不见踪影了。 弘治皇帝坐下,又待要喝一口温开水。 可这温开水喝了一半,虽是这温水喝了半个月,想到此时种种,自己这半月以来,历经了无数的艰辛,其结果……可能会比较糟糕…… 因而……这不甘和愤怒之下,猛地将手中的杯子狠狠扬起,残余的温开水泼洒出来,弘治皇帝正待要将这杯子摔个粉碎。 刘健,李东阳和陈彤三人见状,吓得脸色惨然,随即拜倒,叩首:“臣等死之罪。” 弘治皇帝硬生生的将手中的杯子收了回去,却不禁叹息了一声:“等营收吧,怎么还没有送来,这里到处都是一股腐臭味,实在令人生厌。” 刘健一脸惭愧,却不知该说点什么是好。 倒是此时,外头有人道:“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到了。” 这里不是宫里,所以也没有这么多的繁文缛节,片刻之后,朱厚照和方继藩便步入公房。 朱厚照神清气爽的样子,道:“父皇,这十五日之期,已到了,如何,父皇经营这作坊,一定是易如反掌吧。” 方继藩拽了拽朱厚照的袖子,以示他少废话。Sadcsfcs 朱厚照便瞪了方继藩一眼,声音更大:“明明是赌约,为何不能说,本宫偏要说。” 方继藩:“……” 弘治皇帝看着得意洋洋的朱厚照。 就仿佛这个家伙,在戳自己的心窝子一般。 好在他忍耐住了脾气。 故做无意的撇了朱厚照一眼,淡淡的道:“且等营收送来,自是一看便知。你放心,朕说话是算数的,朕乃天子,言出法随,绝非儿戏。” 朱厚照听了,乐不可支:“自然,这是自然,儿臣就晓得父皇是言出必行之人。” 弘治皇帝却突然又平静的道:“近来可有看书?” 朱厚照一愣:“……” 弘治皇帝温和的脸色,微微开始变得阴晴不定:“尔太子也,这半月之间,竟不曾看书?” 朱厚照突然觉得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脸上的笑容渐渐的消失不见,期期艾艾的道:“看……看过一些。” “很好,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你能如此,令朕欣慰,你近来看的是何书?” 朱厚照额上豆大的汗流出来,他竟有些懵了,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方继藩。 却发现,不知何时,方继藩已站在了五六步之外了。 方才这家伙,还拖拽自己的长袖呢,就和自己肩并肩。 “嗯?不说话?看的是礼记,还是春秋啊?” 朱厚照忙道:“礼记。” “看到了哪里?” 朱厚照:“……” “逆子!”弘治皇帝豁然而起,吹胡子瞪眼:“你不但不看书,若不看书,却也是罢了,你本不就是个爱书之人,四书五经,现在朕也没有强求你去看,你不看便罢。可不看就不看,何以欺君罔上,竟是如此欺瞒朕,朕今日若是不收拾你,往日你谎话连篇,谁还敢相信你,他日你若是做了天子,天下臣民,统统视之为儿戏,那么,朕岂对得起列祖列宗?” 朱厚照瞠目结舌的看着弘治皇帝,竟是哑口无言。 “朕今日不收拾你……” “父皇,你输不起呀。” “住口。”弘治皇帝厉声道:“朕现在追究的是你欺君罔上的事!” 朱厚照打了个激灵,到了这个时候,他仿佛明白了什么。 顿时……脸上露出了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乖乖的拜倒在地:“儿臣……儿臣万死。” 弘治皇帝余怒未消之状,冷哼一声,张口要说什么。 这时,外头却有人道:“最新的营收……营收出来啦。” 这一下子…… 本是看着这化腐朽为神奇一幕,一愣一愣的人方才反应了过来。 陈彤打了个激灵,立即道:“臣去取。” 他整个人强打精神,匆匆出了公房,公房外头,是一个拿着营收报表的账房,陈彤忙是抢过了报表,低头一看。 这一看……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脑海里竟是一片空白。 捧着报表的手,竟是不自觉的在颤抖。 他觉得自己的双脚,竟是酸软无力。 老半天……竟是站在原地,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 良久,他才恍然的抬头,眼里满是茫然之色。 公房里有人催促:“为何还没有来?” 陈彤此时,骤然觉得这话,俨然是自己的催命符。 他觉得自己的腿,竟好像灌了铅一般。 战战兢兢的,扶着门框,进了公房。 所有人没有心思去管他,都将目光落在了他手上的报表上。 弘治皇帝疾步上前,而后,一把拿过了报表。 弘治皇帝心里还是存着一些希望的。 哪怕是这一场赌局输了。 可他还认为,靠着节省,这营收,未必…… 可是……当他的目光落在了熟悉的位置,却也懵了。 他张口,喃喃道:“成本……成本居然还增加了三成……半月……竟只卖了七万瓶,而手入……只有……只有……七十万两,除去了开支,竟连六十万都没有……” 这是暴跌啊。 若是这样算,一个月也不过卖掉了十四万瓶。 不只如此,仓储和人工的成本,居然不跌反升。 卖出的数目,竟没有上个月的一半。 更可怕的,还不是如此。 而是……趋势…… 因为……后几日,明显销售量是一日不如一日,若是下半月还如此,甚至可能连五万瓶都卖不掉了。 这……怎么可能。 明明原本以为,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原先的预期,甚至可能弘治皇帝认为至少在每月净利三十,甚至五十万两纹银以上。 可结果……却是疯狂的暴跌,一泻千里。 好端端一个聚宝盆,转眼之间,就没了。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自己迎来了当头一棒。 银子啊……他突然痛心疾首。 照着这个趋势,只怕不用三个月,这么作坊,非但不会有盈利,而且,还要巨亏了。 “陛下……陛下……”刘健担心的不禁道。 弘治皇帝至看了刘健一眼,随即……他将报表无奈的交给了刘健。 刘健看过之后,陷入了沉默。 接着,传阅给了李东阳。 等最后,送到了方继藩的手里。 方继藩只低头一看,竟也是无语。 他预料到,可能弘治皇帝君臣们会瞎折腾,可是万万料不到,会折腾到这个地步。 朱厚照跪在地方,方继藩只咳嗽一声,这朱厚照不必看报表,也知道发生什么了。只是此时,却不知该喜该忧,因为朱厚照发现……好像……无论最后的结果,自己都可能成为倒霉的那个人。 弘治皇帝一脸焦虑。 他不由得看向方继藩:“继藩,你怎么看待?” 到了现在……还能说点什么呢? 似乎也只有方继藩,才能拿点主意了。 哪怕弘治皇帝不甘愿承认自己的失败,可看在这么多银子的份上,他此刻的心情,也焦灼的很。 方继藩咳嗽一声,道:“陛下圣明哪……” 他的话说到此处,突然卡了壳,老半天,竟好像是词穷…… 紧接着……他露出了尴尬的样子,到了这个份上,还能咋说呢,真的是吹不下去了啊。 方继藩毕竟是个有节操的人,人总该有点底线才是,总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 弘治皇帝:“……” 方继藩耸耸肩,一摊手:“儿臣觉得,太子殿下,好像有话要说。” 弘治皇帝目光便无奈的落在了太子身上。 朱厚照胆子大了起来。 他起身,拿过了报表,只匆匆一看,似乎就明白了点什么。 随即道:“父皇……真是老糊……圣明哪……” 弘治皇帝脸抽了抽。 不知为什么,方继藩说圣明,他倒觉得还算中听,甚至是悦耳。可自己的亲儿子说同样的话,他却觉得这定是讽刺。 朱厚照撇撇嘴:“现在多说也是无用,这里头出了太多太多的问题,这么样吧,一日……给儿臣一日的时间,从现在开始,算十二个时辰,这十二个时辰之内,儿臣定要扭亏为盈,父皇……且在这高坐,等着便是,若是十二个时辰,收益若是不能暴涨,便算是儿臣输了!” 正文 第一千四百九十七章:心服口服 朱厚照只看报表,心里便已有数了。 他夸下海口,其实也不算是吹牛。 眼下的问题,不过是找销路而已。 弘治皇帝君臣们一个个默不作声。 显然……如此巨大的利润流失,哪怕是自己得不到,看着也可惜的很。 于是乎…… 朱厚照抹了抹自己的鬓角。 戴上了墨镜。 紧接其后,朱厚照便走出了公房去。 这外头站着的账房先生一见到朱厚照,顿时眼睛一亮。 朱厚照抬手就给他一个耳光:“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周文英那个狗东西还不在?” “离……离职了。”这账房先生怯怯的道:“三日前走的,说是……说是……在这儿挣不到银子,要另谋高就,听说……听说找到了一个新作坊。” 朱厚照龇牙道:“去找他,让他一个时辰之内,站在本宫的面前。” “是……是……” 这账房先生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 事实上…… 这几日,作坊里的收益下降,许多人心里已经揣揣不安了。 账房先生,虽是不担心失业,可说实话,在这个作坊里,从前的薪俸比别的地方要多的多,虽然这些日子,裁减了不少的薪俸,可他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 现在见到了朱厚照,顿时打起了精神,振奋起来。 “老方……老方……” 方继藩乐呵呵的出现在了方继藩的身边,这一次,又和朱厚照紧挨着。 “殿下有什么吩咐。” 朱厚照道:“告诉下头的这些匠人,这些日子,他们辛苦了,未来几日,让他们歇一歇,不必来当值了,再告诉他们,虽是回家休息几日,可这几日,双薪。” 方继藩点点头,他清楚朱厚照的套路,点点头:“噢。” ………… 紧接其后。 朱厚照回到了公房,弘治皇帝等人,依旧还在焦灼的等待。 那陈彤更是战战兢兢的,整个人丝毫没有底气,他其实想要说点什么,为自己辩解。 只是可惜……此时他没有胆子开口。 却见朱厚照自顾自的到了公房中的大镜子面前,抹了发油,使自己的头发,油光可鉴,而后,戴着墨镜的朱厚照对着镜子摆了几个造型。 朱厚照这才想起什么:“这喝的是什么鬼茶,统统都换掉,所有的都换掉,去采买最好的茶叶来。” 翘着腿,只稍等了半个时辰。 紧接着,那个叫周文英的家伙,便气喘吁吁的跑了来。 和他同来的有十几个人。 其他人都在公房外头,不敢进来。 只有周文英孑身一人,带着尴尬,见了朱厚照便拜:“小的,小的见过殿下。” 他对公房中的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只是极小心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抄起茶盏便摔在他的脚下。 哐当一声,周文英吓得脸色惨然。 朱厚照道:“三个时辰之内,给本宫召集各州的渠道商,告诉他们,这些日子,作坊里发生了一些事,不过从今日起,这里又是本宫做主了,现在作坊里还有一些货,让他们加紧下订,一切还是老样子,三个时辰之内,能不能办成?” “能……能……”周文英信誓旦旦的道:“小人拼了命……” “住口。”朱厚照道:“听说你还找了一个下家,现在在哪里做事?” 周文英道:“这……这……其实……是一个作坊,可跟着那作坊,哪里及的上跟着殿下呢,小人,也是没有办法啊,新来的东家,他们啥都不懂,还说要节衣缩食,这节衣缩食,小的的差事,怎么办?何况,小的还有一家老小……” “滚吧。” 朱厚照一挥手。 周文英如蒙大赦,居然是美滋滋的去了。 这一切……都看着像是在做梦一般。 随即,朱厚照又领着人,跑去仓库,让人处理那些腌鱼。 这一通忙碌,已过去了大半天。 等他浑身大汗淋漓的回到了公房时,方继藩也早已回来了。 兄弟二人一合计,似乎事情办的差不多了。 弘治皇帝依旧留在公房里,他此时……一头雾水。 见了朱厚照和方继藩来,弘治皇帝终是开口:“如何?” “放心,很快就可以妥当了,儿臣敢打保票,在过几个时辰,便可恢复如初。” 那陈彤站在角落,又张口想说什么。 可此时,没人搭理他。 听了朱厚照的保证,弘治皇帝却有些疑虑,不禁道:“朕思来想去,也没有想到问题出在哪里,朕在这作坊里……” “父皇所办的事,无一不是自掘坟墓。”朱厚照道:“这管理一个作坊,哪里能靠节省开支的法子?父皇……作坊是做什么用的,是用来兴利的。投钱办作坊,是为了兴利,招募来的上上人等,既是兴利,也是奔着作坊能给自己的作坊带来好处才来的。” “儿臣想问,这十全大补露,当真是灵丹妙药吗?” 朱厚照这般质问,让弘治皇帝心里不禁有些微怒。 可这个问题……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他认真起来,想了想:“功效是有的,可若说是灵丹妙药,却是过了。” “那么儿臣再问,十全大补露,短时间之内,能够声名鹊起,价值不菲不说,还能牟取暴利?” 弘治皇帝:“……” “当然,它治好了母后,因而……让为数不少人认为,这确实是良药。可是……这世上的补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凭什么,十全大补露,就能畅销天下呢?” 弘治皇帝陷入了沉思。 事实上,他一直没有去思考这个问题。 或许……哪怕是想,他也只是简单的认为,或许是因为救治好了张皇后的缘故。 根本无从思虑到,在这背后,还有更深沉的原因。 只是……他依旧没想明白。 哪怕是一旁的刘健和李东阳,尽头是大明最顶尖的人才,却也是一无所知的样子。 朱厚照笑了,道:“因为很简单,因为十全大补露的出现,能够无数人带来利润。作坊一开,许多的匠人得了好处。还有周文英这些人,他们隶属于市场部,有七八十人,父皇一定在想,怎么养着这么多的闲人,而且,父皇也一定查过,他们的薪俸,高的出奇,莫说是周文英,就算是最寻常的人,一月下来,也有数百两银子。” 弘治皇帝想起了陈彤,陈彤当初就建议,节约这笔银子,因为在陈彤看来,这些人一无用处。 朱厚照却道:“他们负责的是联络商贾,随时与商贾们打好交道,他们便是咱们作坊的脸面,吃穿花用,都是最好的。给了他们这么多的银子,这群京里最顶尖的人,才会想尽办法,在这两京十三省,罗织渠道,拉拢商户。” “有了他们,这些药,统统都是交给渠道商去承销的,也就是我们给商户们药,他们给作坊银子,在父皇看来,作坊似乎是在挣商户们的银子,是吗?” 弘治皇帝咬着唇,没有作声,而是默认了。 朱厚照却是失笑,随即道:“错了,作坊从渠道商手里,拿到了订单,那么就需想尽一切的办法,让渠道商们挣到银子,作坊和渠道商之间,乃是互利共荣的,只有他们挣了银子,才能保证,咱们的十全大补露能有销路。” “所以……父皇,你明白了这一层的关系,就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了。不惜一切代价的进行生产,而不是按照订单来控制生产,以为生产的越多越好,却不知,生产量大增,可能影响到渠道商的利益。你裁减了周文英这些人的薪俸,让他们被迫出走,那么,就再没有人随时和渠道商进行沟通,维护好关系。” “父皇甚至……为了出货,居然还降价处置,这……简直就是要将作坊置之死地啊。父皇想想看,这么多的渠道商,下了订单,大家都是十两银子一瓶,可过了没几日,居然有人可以九两银子拿货,父皇想过,其他渠道商的感受吗?哪怕是能九两银子拿货的人,心里也会忍不住要打鼓,因为他们无法确定,几日之后,是否还会进行降价。” “那么,还有谁敢来订货。当这成千上万的大大小小们商贾们,一旦发现出售十全大补露将要承受风险,甚至可能在未来无利可图的时候,他们为何还要卖十全大补露?一旦他们不卖十全大补露了,那么,这天下各州府,又有谁会到处宣扬十全大补露的功效,一旦无人四处鼓吹,不能让百姓们就近购买时,这作坊,也就彻底的完蛋了。” “这个作坊,能迅速的声名鹊起,就是因为千千万万个渠道商鼓吹的结果。父皇这些日子所做的事,却是让这些本是有利可图的人变得无利可图,自然而然,作坊要衰败起来,也不过是转瞬之间的事了。” ……………… 有个美女作者今天生日,呃,好像跟接下来的事无关。妹子开了一本书,叫《骑遇》,嗯……老虎验过了,这本书的作者,真的是个妹子,大家可以去看看。 正文 第一千四百九十八章:劳苦功高与吾皇圣明 弘治皇帝是个极聪明的人。 听到了这里,他才猛地明白了一点什么了。 这十全大补露,说穿了,不就是鱼肝炼油制出来的吗? 功效固然是有,可其成本却是低廉得令人发指。 这么个东西,卖出这个价格,其实也不意外,毕竟……相比于许多价格更高昂的补品而言,算是不错了,何况十全大补露的功效,似乎更强。 可问题却在于,卖了这个价,却还能卖这么多。 他此时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十全大补露能够深入人心,绝不可能只靠一个谣言。 而是成千上万的商人们一道努力的结果。 这些商人能从十全大补露之中得到好处,自然会动用自己手头所有的资源,对这十全大补露进行推广和宣传。 成千上万的百姓,他们所迸发的力量,尚且可怕。何况是这些掌握了财富,手握着渠道的商贾了。 只见朱厚照又道:“除此之外,方才儿臣所看的账目里头,父皇的用度极少,父皇乃是作坊主,掌握着一个如此的作坊,理应财大气粗才是,可是呢,却是节俭至此,父皇当真以为那些商贾们喜好名马,豪车,喜欢丝绸的衣衫?又如儿臣一般,穿金戴银,用最新款的墨镜,只是因为儿臣喜爱这个?父皇,错了。这么多商贾,要将大量的真金白银送到作坊里,甚至有的银子是他们的身家性命,若是让他们看到父皇节俭如此,他们心里会怎么想?他们一定会想,是不是这个作坊出了什么问题,而一旦冒出这个念头,谁还敢大量的订货,甚至拿出大量的银子放入作坊,作为押金?因而,从商的人,少不得出门在外,要光鲜体面。儿臣知道,有些读书人哪怕是有银子,他们外面也显得朴实无华,譬如一块玉佩,名名是价值连城,可外表上看,却和寻常的玉佩没有太多的区别,只有懂行的行家才能看出端倪。” “可是父皇……这个世上,并非是所有人都是懂行的行家,玉佩这样的东西,若是遇到不识货的人,在他们眼里,就显得廉价了。最好的办法,就是穿金戴银,如此才可让人知道自己的身家。” 弘治皇帝一愣,心里实是惊讶,原来……这些还有这样的讲究。 自己之所以失败,却是因为疯狂的生产,造成了价格的紊乱,从而极有可能破坏整个渠道商的定价体系;裁撤掉了周文英,使作坊和渠道商的关系无法进行维护。 再加上自己作死般的节俭,更是增加了渠道商的疑虑。 这些东西,慢慢的累积起来,商人们的嗅觉是最灵敏的,顿时感觉到了不妙,于是乎…… 了解了这些,弘治皇帝带着几分诧异,深深的吸了口气。 他实是从没有想过,这背后,竟还有这样的学问。 弘治皇帝苦笑道:“朕明白了,想不到这其中有这么多的玄妙之处,幸好朕不是商贾,朕治理天下,也不需这些商场上的手段。” 弘治皇帝其实内心深处,哪怕是知道商贾的重要,可骨子里,终究还是受了儒学的影响,对于商贾,依旧存在几分轻贱。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更像是在为自己辩护,想要挽回自己一点面子。 毕竟……自己是天子嘛,堂堂天子,自然也就不必去学习商人的手段了,这些手段,毕竟不登大雅之堂。 朱厚照听到这里,眉毛在颤抖。 就是死鸭子嘴硬。 深吸一口气,朱厚照终究还是忍住了,他呵呵笑道:“此言又差了,父皇,在儿臣看来,能学习到这行商之术,对于这治理天下,有着莫大的好处。” “噢?”弘治皇帝失笑道:“这行商之术,还能比得上帝王之术。” 朱厚照便道:“帝王之术,其实也不过是机关算尽而已,想尽办法让臣子们忠诚,如何驾驭自己的臣子,可在儿臣看来,这行商之术,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什么才是御下之术,并非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天下的好处,都是自己的。而在于让每一个人,都能从你的身上得到好处,自你身上得到的好处的人越多,这皇帝之位也就更加稳固了。” 弘治皇帝第一次听说过这样的理论,不禁脸一沉。 朱厚照继续道:“做天子,就好像治理这个作坊一样的道理。为何那些渠道商对父皇望而却步,却对儿臣趋之若鹜呢?无非就是因为,父皇的种种举措,没有得到他们的心,他们在父皇身上无利可图。而儿臣不同,儿臣能确保他们的利益,能让他们从中获得回报,这……岂不就是恩泽?正因为如此,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的利益,是和儿臣一体的,自然对儿臣忠心耿耿,哪怕儿臣的脾气怀一些,可儿臣想将周文英,将那些渠道商们赶走,他们都不肯走呢。” “若是儿臣将来做了天子,对待臣民,就好像今日对待周文英和渠道商们去对待他们,儿臣还会担心会有人心怀怨愤,甚至……会有人想要谋反吗?不,他们不但不会谋反,反而会感激涕零,成日念诵儿臣的恩泽都来不及。” “自皇帝身上得到的恩惠越多,江山就越是稳固,难道……这不就是一个天子最紧要的道理?若是天子非但不能让臣民们得到好处,反而这天子不能给臣民们恩惠,甚至还使他们深受其害,那么……就算是再有帝王之术,再懂得权制之术,那又如何?最终……也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而已,历代亡国之君,尽是如此,无一例外,父皇,这商道,不也是帝王之道吗?” 朱厚照一口气说完这许多的话,弘治皇帝听到此处,不禁心头一震。 这个道理,太浅显了,虽然还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一套,可是……用这商人的角度去解读,似乎……让人更加耳目一新。 此时,朱厚照又乐呵呵的道:“你看,皇帝颁布旨意,可有的旨意三令五申,下头还是阳奉阴违,甚至从中作梗,形同虚设。可有的旨意,一经颁处,言出法随,立即贯彻天下,这又是为什么呢?无非……还是这利害的关系在暗中作梗而已。因为这个旨意,而得到恩惠的人,自会想尽办法去推广这个政策,得到恩惠的人越多,政令自然就越是顺畅了。反之,哪怕天子再如何大权在握,可若是颁布的旨意违背了大多数人的利益,那么想要贯彻,却是难上加难。即便是贯彻了下去,最终也会走样。” “儿臣能治这作坊,虽不能说一定能治理天下,可至少对于这治理天下有莫大好处,却是板上钉钉的。” 弘治皇帝听到这里,脸色一正,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为政数十年,自然晓得朱厚照所言,确实如此。 虽然这个道理自朱厚照口里说出来很是直白,可是能够做到的人却不多。 太子在此管理作坊,不就是按着这个道理去做的吗? 现在看来,他的所作所为,确实给一个作坊带来了兴旺。 若是用这样的道理去治理天下,想来也未必是坏事吧。 从利的角度出发,去看待事物,反而会更容易接近真相。 弘治皇帝突的有种深深的欣慰感,一个小作坊能够让太子懂得这么多,这难道不是幸事?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看向了方继藩。 此时,他才想到方继藩当初口称要让太子来治理这个作坊,磨砺太子是什么意思了。 事实证明,方继藩是对的。 方继藩不但是对的,而且还煞费苦心的安排。 他从前还认为继藩或许只是想和太子独吞了这笔巨大的利润,方才故意如此,可现在看来……继藩这是为了太子操碎了心啊。 为了让太子能够迅速的成长,能够使其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继藩在暗中不知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弘治皇帝念及此,本是脸色惨然,可现在,这脸色渐渐的恢复了血色。 他激动的道:“不错,不错,正是如此,方卿家是对的,方卿家所言甚是啊……” 朱厚照:“……” 朱厚照懵了。 这又什么状况?如果他没有记错,理应是自己一直都在和父皇讲这商道的道理啊。 怎么转过头……父皇竟莫名其妙的说老方是对的,说老方所言甚是? 父皇是疯了吗?他们话题里有一句有老方的掺合吗? 弘治皇帝面上带着红光,没有理朱厚照怪异的神色,却是上前拍了拍方继藩的肩,亲昵的道:“方卿家这是劳苦功高,哈哈……朕有此婿,足慰平生了。” 方继藩露出含蓄的笑容,道:“陛下万万不可这样说,儿臣未有尺寸之功,哪里当得起陛下这般的夸赞,其实儿臣懂什么啊,还不是平日在陛下面前耳濡目染,这才开了一些窍吗?儿臣左思右想,哪怕是想破了脑袋,也不曾想到,儿臣有什么自傲的,若真要说起来,无非就是吾皇圣明,吾皇万岁而已。” 朱厚照:“……” 本宫呢…… 正文 第一千四百九十九章:雷霆雨露 俱是君恩 弘治皇帝听了方继藩的话,心里不禁感慨。 这就是儿子和女婿的区别啊。 都很聪明。 可是一个恨不得将自己的聪明写在脸上。 另一个呢,就好得多了,虚怀若谷,永远都不居功自傲的样子。 弘治皇帝感慨道:“说起来,朕确实是错了,朕只看到了眼前之利,而方卿家所谋得也是社稷之利啊。” 他摇了摇头,随即又道:“朕既是知错,当然要改。这作坊,太子和方卿家好好的经营吧,往后但凡是这作坊的事务,朕都不管了,你们要卖药,要做其他的,都是你们自己的事,盈亏自负。“ 说吧,他眼带深意的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说的不错。 这个世上,有什么比磨砺太子更紧要的事呢。 银子……反而是其次的了。 说起来,方继藩是真正有办法的人。虽然有时候,这些主意往往出其不意,可是见效啊。 太子方才所言的,触及到了帝王之术的本质。 单凭太子能意识到这一点,对于弘治皇帝而言,都是千金不换的。 “朕输了,朕认,太子……” 朱厚照才恍惚之间回过神来。 他很费解啊。 于是,他忙道:“儿臣在。” 弘治皇帝似乎想明白了一件大事后,心情舒畅不少,笑吟吟的对朱厚照道:“你也不错。” 看着父皇的笑容,朱厚照却是纠结起来,是为啥会加一个也字。 他努力的筛选着自己的记忆,从一开始,经营这个作坊,自己呕心沥血,再到此后,挣了大钱,和父皇打赌,也是自己提出的。 此后……父皇弄砸了,也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可为啥是也呢? 百思不得其解啊。 父皇吃了他方继藩家的大米啦? 朱厚照有了半月前的教训,露出笑容道:“承蒙父皇夸奖,儿臣喜不自胜。“ 却在此时,那周文英已是去而复返。 他气喘吁吁的跑到朱厚照跟前道:“殿下,小人方才带着人召集了各自手头上联络的渠道商们洽商,他们得知殿下重掌作坊,也是欢欣鼓舞,这下子,他们的心里可算是踏实啦,许多人当场拍板,想要追加订单,仓中不知有多少货,是否立即调度,免得大家着急。” 弘治皇帝和刘健此刻面面相觑。 这就追加订单了? 只因为得知朱厚照重掌作坊? 朱厚照眉飞色舞的道:“干得不错,等着领赏金吧。” 周文英惭愧的道:“殿下,这算不得什么,其实……渠道商们还是看殿下的面子,若是其他人……” 他说到其他人的时候,意有所指,随即又道:“若是其他人,哪怕是小人们说破了天,是那些渠道商们的亲兄弟,他们也决计不肯新增订单的,他们素知殿下总会千方百计控制生产,整顿渠道,来保障他们的利益,自是趋之若鹜。” 有了订单,自也就好办了。 朱厚照将那库房中的人召集起来,命他们清算仓中存货,调度货物出库。 只片刻功夫……他便将事情办了个妥当。 弘治皇帝心也定了。 等朱厚照忙碌回来,便见弘治皇帝对方继藩道:“方卿家,这作坊就交付给你和太子了,有你在,朕放心的很。” 他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这意味深长的眼神,方继藩是懂的。 挣钱固然是可喜的事,若是这作坊还能成长,那就再好不过了。 当然,重中之重,是继续磨砺太子,这是一个契机,让太子多学学如何做一个好天子,才是至理。 方继藩轻车熟路的道:“陛下真是用心良苦,儿臣自是心领神会,请陛下放心,儿臣一定好生在此照看着殿下。” 朱厚照:“……” 弘治皇帝哈哈一笑:“朕这一次,输的心服口服,也输的心里舒坦,朕输了一个赌局,得到的,却比这个赌局所失的要多的多,方卿家处处都为江山社稷着想,朕……心甚慰,来人,赐方继藩衮冕五章,赐四季冕服,以示恩荣。” 方继藩的脸僵住了。 卧槽…… 貌似……好像又到了我不是,我没有,我不要的环节。 这冕服可不是什么人都能穿的。 其中衮冕九章,乃是皇太子的礼服,用于祭祀社稷,受册,纳妃所用,平时呢,只能穿戴衮冕七章。亲王同例。 而这衮冕五章,则为亲王寻常时的礼服,又或者是亲王世子在父王生日及诸节庆贺时才能穿戴的。 因而……赐衮冕五章,这是亲王或者是亲王世子才有的待遇。而郡王若想要同样的待遇,也只有在节庆时才可穿戴。 陛下这是啥意思呢? 给自己这样的待遇,可我只是一个国公啊。 是不是太招摇了一些? 方继藩心里打鼓。 他太熟悉杀猪匠的手法了,杀之前,先给猪吃一顿好的,放放风,让它娱乐一下,然后捆绑起来,一刀封喉,放血。 这算不算是吃了顿好的? “哎呀呀……”他的心理话只是一瞬间,方继藩毫不犹豫的摆手:“陛下厚恩,儿臣岂敢承受……这逾越了礼法,儿臣岂敢穿戴冕服,哪怕是儿臣的父王,也不敢轻易穿戴,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儿臣万万不敢接受,儿臣惭愧,愧不敢当。” 看着方继藩飞快的摆手,诚惶诚恐之状。 弘治皇帝反是乐了,他爽朗大笑:“这便是你的长处,总算是学会了虚怀若谷,不将名利放在心上。可你若是拒绝,朕还非要赐不可……” 他瞥了朱厚照一眼,又是意味深长道:“太子与你,情同手足,朕是教不了他啦,他却肯听你的教诲,朕便是要让太子知晓,人哪,要谦虚一些才好。” 说罢,弘治皇帝起身:“时候不早,朕也该回宫去了,在这里,太子学到了东西,朕也学到了不少的东西,刘卿,李卿,走吧。” 刘,李二人颔首点头。 不得不说,他们此时也算是心悦诚服的。 方才太子所言的道理,看似粗浅,实则却比简单的帝王心术,还要高明一些。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对外说的,对外,免不得还要说一些礼义廉耻之类冠冕堂皇的话。 可高明的御人之术,不正是如此吗? 二人随着弘治皇帝亦步亦趋的出了公房。 那陈彤却是急了。 陛下要走,咋不叫上自己。 这啥意思? 他一时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才好。 陈彤的脸色又青又白,终归鼓起勇气,追上去:“陛下……” 弘治皇帝驻足,回眸看了他一眼:“啊……何事?” 陈彤脸上羞红,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弘治皇帝却只是冷漠的瞥他一眼:“卿家为何又一言不发了。” “臣……臣是否……也侍奉陛下摆驾回宫,是否……是否回户部当值。” 李东阳看着这陈彤。 悲剧啊…… 他兼了户部尚书,而这陈彤在户部,一直为他所看重。 本来这一次,想让他在陛下面前露露脸,谁晓得…… 他摇摇头…… 弘治皇帝一脸值得玩味的看着陈彤,却是道:“留在户部……” 陈彤小心翼翼的继续看着弘治皇帝,一脸期盼之色。 弘治皇帝却道:“留在户部又有什么用呢?” 陈彤:“……” 弘治皇帝淡淡道:“若卿在户部,朕的国库,卿能省银几何?” “臣……臣……”陈彤顿时感到悲愤和屈辱。 “卿不妨就留在这作坊里吧,好好学一学,什么是经济之道,这于你有莫大的好处。” 弘治皇帝轻飘飘的丢下这句话,已是走了。 陈彤孤零零的跪在此,如遭雷击。 留在这里…… 这算咋回事? 自己可是户部侍郎,位列庙堂啊。 那么……自己何时才能回户部? 若是陛下没有想起来,且十之八九,陛下以后可能都不会记起自己这个人的。 那么……岂不是一辈子都在这作坊里呆着? 见弘治皇帝一走,他禁不住泪流满面,哭哭啼啼的道:“无妄之灾,无妄之灾啊。” 说着,又要大哭。 能到他这一步,原本以为再往前一步,更是前途似锦。 哪里晓得,跟陛下出来一趟,竟沦落到这个地步。 惨哪。 他泪如雨下,泪洒衣襟。 方继藩和朱厚照恭送了皇帝回来,见他在此哭丧。 方继藩恼了,对于这种人,他素来是最直接的,上前便是给他一个耳光。 只是他下手轻,手掌轻轻一拍,却还是让猝不及防的陈彤懵了:“你……你为何打人,如此有辱斯……” 方继藩龇牙咧嘴道:“狗东西,这作坊的规矩就是如此的,我想打谁就打谁,你在此哭什么丧,吃我的饭,还敢坏我的财运不成,打不死你,还看什么看,斟茶去。” 陈彤瞪着方继藩,眼里要喷火,真是岂有此理,今日……今日…… 他老脸抽搐,愤怒溢在表面。 却突然……这愤怒扭曲的脸,竟突然挤出了一丝笑容,声音也瞬间温和起来:“好好好,齐国公是真性情啊,下官佩服久矣,斟茶递水之事,实不相瞒,只怕下官做的来,齐国公不妨看在下官薄面,赐下其他的差事,如何?” 正文 第一千五百章:得天之眷 陈彤露出的乃是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 没法子啊。 到了现在,还看不透自己的处境吗? 陛下轻描淡写的丢下了一句话,便让自己留在了作坊里头。 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起自己,让自己官复原职。 现在在这作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方继藩又凶得很,而太子殿下就更不必提了,落在他们的手里,还能有好日子过? 这个时候,但凡表现出来一丁点的风骨,都可能被人用一万种方法玩死。 而今方继藩一言不合就打人耳光,自己堂堂户部侍郎又如何,你能把他怎么样?你骂他?他会打死你的。 除此之外,竟还让自己斟茶递水,这若是说出去,肯定是不像话,可你还能拿他怎么办?这方继藩在乎别人说他侮辱大臣么? 思来想去,好像除了委曲求全,也没什么其他的办法。 陈彤心里悲凉的想,老夫要好好的活下去,老夫还不能死。 这般一想,那么面上的笑容更浓,就更加顺理成章,且更加的自然起来。 “下官……下官惭愧的很哪,在这作坊里,无足轻重,今日见了太子殿下和齐国公的手段,方才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下官实是佩服,佩服的五体投地,天生太子殿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而齐国公……更是了不起,有孔明之才,下官能鞍前马后,实在三生有幸。”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同眯着眼,看着陈彤有些渗人。 接着,方继藩道:“你说话这样好听,不如就跟着那周文英干吧。” 周……周文英…… 成日跟着那些商贾打交道…… 倘若陈彤还是户部侍郎,这似乎是一件侮辱他的事。 可是……似乎比起斟茶递水而言,要好得多。 “是,是,下官能去沟通商贾,实是……实是再好不过,下官这便去办。” “快滚!”朱厚照有事要和方继藩商量,不耐烦的道。 “滚,滚,滚,下官这就滚。”陈彤心里觉得很屈辱,可面上却依旧做出了愉快的样子。 ………… 送走了陈彤。 方继藩仍纠结着衮冕五章的事,这很令自己为难啊,明明一个国公,却给亲王的待遇,陛下这到底想干啥。 可想破了头,也不明白咋回事。 随即,他不想了。 作为一个脑疾患者,但凡遇到了无法想破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爱咋咋地,不管了,真到了那一步,大不了当真装疯卖傻便是。 可朱厚照却是眯着眼,眼里闪出精光。 他很快就忘却了父皇给自己带来的不快了,因为此刻,他的内心已被贪欲所占满。 他信心满满的道:“老方,现在这作坊,完全我们做主了,作坊最大的价值在于渠道,本宫想好了,这两个月,什么都不做,唯一要紧的就是将这渠道网继续拓宽,三月之内,让天下的府县都有咱们的渠道。再花三五年时间,将这渠道继续下潜到每一处偏乡去,到时,何愁没有银子挣?” 方继藩颔首点头:“想要继续拓展渠道,单凭一个十全大补露是不成的,咱们还需提供各色的商品,让渠道商有更多的货可卖。” “这个好办,这腌鱼,不就在搭售吗,往后咱们可以照着这个方法搭售更多的货物,布匹,成衣,生活用具,只要能卖的,都可搭售,我这便想出一个方略来,咱们只怕还要建无数的作坊,再将这些商品,通过整合渠道商兜售出去。到了那时……” 说到这里,朱厚照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到了那个时候……哈哈哈……咱们便真正的发大财了,父皇那点儿内帑算个什么,九牛一毛而已,到时定要教父皇大开眼界,晓得本宫的厉害。” 此时,朱厚照心潮澎湃,热血上涌,虎目闪烁精光,胸怀凌云之志,他道:“咱们不急,只要想到有利可图的东西,便可建起作坊,进行生产,而后……” 方继藩却摇摇头:“殿下,这天底下有数不清的商品,衣食住行都是少不了的,可是……殿下,难道这些统统是我们西山生产吗?若是如此,不但费力不讨好,而且投入实在太大了。” 方继藩顿了顿,慎重的道:“殿下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什么?”见方继藩反对,朱厚照犹如被浇了一盆凉水,凉透了。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殿下忘了方才和陛下说的话了吗,想要得人心,最紧要的是让人有利可图,这天底下的利润,哪里是一个人可以赚尽的啊。殿下乃是太子,是国之储君,未来是我大明天子,殿下方才所说的话,倒是让臣也有了一些感慨。” “什么感慨?” 方继藩正色道:“这个世上,不会有人因为你有银子,所以才攀附你,对你忠心耿耿;而是因为,你能让他们跟着你挣银子,他们才愿意攀附你,对你言听计从,将你视为衣食父母。” 有钱,和能带你赚钱是两个概念。 不是每一个人,都是天生的舔狗。 你再有银子,关别人什么事,你银子越多,越遭人嫉恨,这反而是取祸之道。 可你不但有银子,而且还能带着大家发财,这才是能让许多人对你死心塌地,世上可能再没有人比他们对你更忠诚的了,因为他们的一切福祉,都拜你所赐。 从你身上,得到恩惠的人越多,你反而更加的强大。 朱厚照若有所思的看着方继藩:“所以老方的意思是……” “除了一些必要的作坊之外,我们不必事事亲为,我们握着渠道,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建立一个统一的标准,而后……通过我们,对各个作坊的商品进行采买,当然,我们大宗的采买,自然能拿到最好的价格,再之后,将这些商品进行整合,交给渠道商们去兜售。” 建立渠道,建立标准,从而控制供货商…… 朱厚照渐渐的,开始觉得自己有些开窍了。 渠道商们需要仰仗着太子和方继藩。 因为他们要进大批的货物,根本不可能,一个个的和各个作坊去谈,这太费时费力,沟通过的成本,也极为高昂。甚至,还需提防遭遇了毁约,以次充好,被人欺骗的可能。 这样的风险,实在太高了。 可若是太子和方继藩出面,就不同了,他们每一次都可以进行大宗的采购,简直就是许多作坊的衣食父母,因而,他们对作坊拥有定价权,也可控制各个作坊的质量。 而作坊们呢,有了如此大宗的采买,足以让他们高枕无忧,所以……若是能获得太子和齐国公的垂青,采买他们的商品,他们便可没有任何风险的一心去扩大产能,满足太子和齐国公的订单。 在这一个链条之中,朱厚照和方继藩所提供的,只是一个中间人的角色。 可这个角色,在这个时代却是必须的。 朱厚照眯着眼:“老方,本宫似乎明白了一些。” 方继藩露出微笑:“明白了就好,明日起,咱们一个个去谈,殿下负责渠道商,臣负责供货商,万事开头难,可一旦起步,真正让天下商贾仰仗太子殿下的时候也就到了。到时……太子殿下便是无数人的衣食父母,殿下让他们上天,他们就上天,教他们下地,他们就下地。” 朱厚照脸色激动得通红:“听你的。” 二人激动的合计了足足一夜。 双方大抵的将所有的计划,都详细的起草出来。 到了第二日,各自分道扬镳去忙活。 当然,朱厚照精力好,自然兴奋的去寻渠道商了。 而方继藩毕竟有脑疾,一宿未睡,且先回去睡一会儿,供货商的事,先睡了再说。 方继藩带着几分疲倦回到了府上。 可刚刚到家,就有宦官来宣读旨意。 方继藩心知陛下言出必行,果然,这衮冕五章……四季礼服,果然送了来。 他接了旨,接过宦官捧来的四季礼服。 这宦官忙道:“齐国公得天之眷,羡煞旁人,恭喜,奴婢在此恭喜了。” 方继藩想了想:“噢,知道了。” 另一边,方景隆也闻讯而来,见那宦官要走,忙叫住那宦官:“公公留步。” 说着,自袖里掏出一张百两银子的宝钞:“公公辛苦,来,小小意思,只是茶钱。” 这宦官忙将眼睛看向方继藩,打了个寒颤。 宫中的人出来公干,到了谁家,人家都会给一些喜钱的,方景隆虽然位高权重,又得圣眷,可他广结善缘,这一个流程,却是绝不肯少。 宦官却不敢接,忙摆手:“不要,不要啊,郡王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奴婢哪里敢要……殿下……不要这样……” 方继藩在一旁不耐烦的龇牙道:“让你收你就收,狗东西,再敢啰嗦,打断你的狗腿。” 这宦官听罢,连忙麻利的将宝钞收入怀中,啪嗒一下跪在地上:“收,奴婢收下了,多谢新津郡王,多谢齐国公,奴婢……奴婢……” 他见方继藩的脸色不善,瞠目结舌了好一会儿,而后才后知后觉的皇城惶恐起身,连忙逃之夭夭。 ……………… 今天早睡调整一下作息,明天赶早恢复更新。 正文 地一千五百零一章:亿万富豪的崛起 方继藩双手捧着这衮冕服,久久的呆着,一脸的无奈。 这可是四件套啊。 春夏秋冬都有。 而最令他无奈的却是...... 作为一个脑疾患者,啊不,一个没有犯病的脑疾患者。 得了这么个赏赐,自是需要将这衮冕服时常穿戴在身才是。 可……这才是最令人头痛之处啊。 方景隆见了这衮冕服,摸了摸料子,舔舔嘴,却不禁苦口婆心的道:“儿啊,这东西,穿来有什么用处,无非是彰显显赫罢了,咱们方家已经足够显赫,这......太树大招风了。” 方继藩一脸无语的看着方景隆,就差给老爹翻个白眼了。 想当初,自己得了什么宫里的赏赐,他老爹总是能高兴得手舞足蹈,恨不得招摇给全世界知道,可如今,似乎对于这些彰显身份的东西开始敬而远之。 方家的地位变了,连性情也一起改变了。 见方继藩如此,似乎又心软病发作了,方景隆立即道:“为父没有别的意思,你也不必多想,不就一件衣服嘛,既是陛下所赐,接受了便是,你万万不可东想西想,这衣服,咱们方家人当得起。噢,为父有事,需去授课,走啦,走啦。” 说罢,他急匆匆的要走。 这些日子,他总是神出鬼没的,方继藩已是习惯了,可听到方景隆口称要去授课,方继藩不禁好奇起来,问道:“爹,你授什么课?” 方景隆抛下一句话:“没有法子啊,老兄弟们见为父回来,统统询问为父如何教子,这群夯货们平日里哪里晓得教儿子,这不是请为父去传授一些人生经验,夜里为父不回来吃饭啦,你和秀荣好生照看着天赐。” 说着,人已去远。 方继藩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忍不住喃喃道:“这个还有培训班呀,那算我一个呀,我儿子也没出息。” 说着,挠挠头,对了,自己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需要去做,是什么事呢? 也罢,近日身子不好,先休息几日再说,脑疾人士健忘也是理直气壮的。 ............ 这个时候,朱厚照跟方继藩完全相反,他忙得不可开交。 在朱厚照的鼓动之下,业务部的人已经疯了。 薪俸加倍,提成另算,这周文英人等,拟定出一个个计划,甚至直接拿出舆图出来,张挂在公房子,而后,但凡是有稳定渠道商的州县,则打上一个钉子。 若是没有......那还闲坐着做什么,自是赶紧的去联络啊。 周文英的口头禅是永远都是好好干,明年再买一套宅子。 在周文英的鼓舞之下,下头的雇员们都要疯了。 他们四处联络有实力的商贾,喝茶,闲聊,进一步接触,先让其订一批货,来测试对方的实力,继续喝茶,继续闲聊。此后,请他们到作坊里来,看一看腌鱼...... 周文英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他甚至提出了口号,三年之内,要将渠道下潜至乡里,甚至......要到市集之中。 这等豪言壮语,在这业务部,本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只有那陈彤,信了。 陈彤虽然心理上排斥商贾,可也不傻。 他必须回户部啊,无论如何也不能一直的留在这作坊里,他是户部侍郎,还有锦绣前程,他必须得让皇上想起自己不小心被丢在了这作坊。 陈彤不是没有寻过关系,他前些几日就拜望过李东阳,希望李东阳能够为他在陛下面前说项。 而李东阳只送给了他四个字......将功折罪。 心有戚戚的陈彤,明白了。 于是他带着忍辱负重的心情,也开始尝试着出去和商贾们洽谈业务。 一开始,他当然是痛苦的,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 想想看,从前自己瞧不起的这些人,平时这些人巴结自己都巴结不上,现在却需自己和他们笑脸相迎,这对于一个有风骨的士大夫们,是何其痛苦的事啊。 可渐渐的,他却发现,这并不坏。 每日大吃大喝,推杯换盏,不亦乐乎。 最重要的是,花的还是别人的银子。 喝点小酒,听听小曲,当然,少不得还要谈一谈风月,要谈一谈诗词书画,这......恰恰是都是陈彤最擅长的。 他好歹也是进士及第之人,而商贾们,恰好有了银子,却又好风雅,陈彤喝的半醉,便要起身疾书,商贾们站在后头,纷纷颔首点头,好啊,瞧瞧这行书,一看就是大行家。 这作坊,还真是藏龙卧虎,了不起啊。 因而,陈彤不但有许多的商友,还有许多的文友,隔三岔五就有人送一些书画和孤本的书来,有时陈彤也会进行回赠。 虽然很多时候,和商贾们也要言利,可陈彤竟发现自己渐渐乐在其中。 原来这些渠道的商贾,竟有这么多挣钱的门道,他们如数家珍的说起走货和买卖中的事,竟也这般的有趣。 一月很快过去了,待到发了工钱,陈彤的腰杆子就挺得更直了。 他的业务做的不错,凭借自己到处混脸熟,以及愿意和自己打交道的商贾越来越多,他所负责的山西布政使司的业务,居然是最多的。 当这一千二百多两银子发下来,陈彤心情澎湃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要知道,除了薪俸,其他地方的花用,他还是可以报销的,什么车马费,酒钱,这样算下来,这银子,几乎是净得。 起初他觉得与人在商言利,是极羞耻的事,可慢慢的融入了这个环境,不是作坊里的人,就是作坊外头的商贾,当他渐渐开始融入时,他也就不觉得,这是可耻的事了,至少......人们听说他业务做的不错,反而发出啧啧称赞。 至少,自己的书画,可能以往的同僚会称赞几句,可陈彤却知道,他们并非是出自真心,不过是表面上的客套罢了,可这些商贾,是当真发自肺腑,由衷的佩服和感慨。 跑完了渠道,又需去跑供货。 只是渠道是陪人笑的事,到了供货那儿,却又完全不同了。 听说太子和齐国公可能要下大订单,几乎每一个作坊都在翘首以盼。 有生产成衣的。 有收购了猪毛,生产刷子的。 什么买卖都有。 陈彤之所以调来负责此事,一方面是他业务方面已经得心应手。 另一方面,是他毕竟还是有在户部主持公务的经验。 譬如整合供货渠道,寻常的业务人员,还真办不成。 倒是陈彤,先拟定出了一个章程,首先弄出一个清单,暂时应该采买什么,需要什么货源,此后,再摸清有多少达到了一定规模的作坊,可以供货,这些统统都要编造成册,此后,再实地走访,拜会,最终......在进一步的洽商,谈价钱,要求品质。 供货商们最担心的便是自己生产的货物,不能及时的流转,害怕这货物积压的货舱里,毕竟,这每多一日,都是仓储成本,是银子。 倘若能够获得远远不绝的大订单,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哪怕是出货的价格再低一些,规矩也多一些,毕竟......这是一本万利的事,自己只需埋头生产便是。 因而,陈彤所到之处,简直就是亲爷爷巡视自己的家,人还未到作坊,这作坊上下就已在此列队迎候了。 东家为首,其他在作坊里叫得上名号的人分列一旁。 马车一到,无数人便众星捧月的迎上来,车门一开,便有热情的手伸出,等着陈彤搭着手下车。 开头就是一句,久仰先生大名。 接着便开始吹嘘,听闻先生书画双绝。 又或者是,先生望之,有紫气。 陈彤觉得他们拍马屁的方式,需要多多的学习,紫气都出来了,不怕脑袋上多一块疤? 可这样的日子,当真是逍遥无比。 这将功折罪的过程,痛并快乐着,却是令人流连忘返啊! 再过了一个多月,开始有了眉目。 这个世上,谁都不曾想到,制定标准和整合渠道能挣大钱。 而太子和齐国公,乃是头一个吃螃蟹的人。 供货商方面,如今他们已经整合了三十七种商品,一百五十三家作坊。 这才只是个开始。 朱厚照为此,已是连续一个多月辗转难眠了。 这和研究不同。 里头要处置的杂事太多。 每一个作坊,都需他亲自来敲定。 每一个渠道商,也需进行甄别。 最紧要的是,几乎十全大补露的利润,统统都砸进了这里,一个新的商业体将要诞生,需要大量的仓库,数不清的车马物流。 只是......朱厚照现在却遇到了一个极大的问题。 那就是......如何解决渠道商眼下的困境。 你给了人家这么多货。 他们怎么卖? 虽然这些渠道商,在各地,都是颇有能量的人,可若是让他们消化这么多商品,却实在是为难他们。 对于朱厚照和方继藩而言,这是一次商业上的开拓。 可对于渠道商们而言,这又何尝不是如此。 就如同走夜路一般,你看不清前路,甚至......接下来该做点什么,都是两眼一抹黑。 因此,虽然许多人保证,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有什么差遣,他们定当全力以赴,可他们就算是有劲,却无处使啊。 正文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斩草除根 这苏锦所言,不过是最粗浅的道理。 其他的儒生,个个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因为这在他们看来,苏锦的水平,实在是太低了。 可是…… 这番话,却依旧还是致命的。 苏锦将苏莱曼皇帝捧得极高,处处都是以苏莱曼皇帝至高无上为前提,每一句话里,都是为苏莱曼皇帝的利益为准则。 是以,当他问出你们是何居心的时候,这就诛心了。 你们不以皇帝的面子和利益为考虑,却处处都在若是继续新制,对于臣民们会怎么样,臣民们会如何抱怨,那么……你们的眼里,还有苏莱曼皇帝吗? 苏莱曼坐在御椅上,面上深不可测,目光却也落在了这些旧臣们的身上。 当通译将苏锦的话一五一十的翻译给了旧臣们听时。 这些旧臣们,却是炸开了锅。 有人道:“哼,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不过是东方的蛮子,不信神明,在此蛊惑苏丹……” 苏莱曼听到此人依旧还称呼自己为苏丹时,眉微微的一挑,却依旧不露声色。 这人继续慨然道:“这里是我们的故土,我的家族,可以追溯到卡伊时代,从那时起,我的先祖们就在神明的指引之下,追随苏丹作战,现在你们一群外邦人,竟在此指责我的居心?苏丹……”他看向苏莱曼,咬牙切齿的道:“您还记得您的父亲吗?您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曾与我一道游猎,并肩作战,我们曾在匈牙利作战,曾在……” 苏莱曼面无表情,似乎是在权衡。 “住口!”一个儒生站出来:“坐在你面前的,乃是皇帝陛下,皇帝则,至尊也,他的父亲,乃是先大行皇帝,上天之子,你也配与他并肩?你说你的祖先,追随皇帝的列祖列宗,乃是神明的旨意,哼,我大奥斯曼皇帝,便是神明,在天下人眼里,即是如此,敢问,你的神明是谁?” “胡说!你胡说。”这个卡夏,已是愤怒了,犹如一头愤怒的狮子,他攥着拳头,怒视着这儒生。 可这儒生,却也是一脸凛然正气。 “够了!”突然,苏莱曼皇帝开口了。 他站了起来,眯着眼睛,依旧还是气定神闲:“现在所议的,乃是平叛之事。” 他用的乃是汉话。 于是通译忙是向旧臣们翻译。 苏莱曼皇帝又道:“可是尔等,却在此做口舌之争,诚如苏先生所言,朕将亲率禁卫军讨伐不臣,将这些乱臣贼子,悉数诛灭,只有他们所有亲族的血,才可以洗刷他们的罪孽。至于你,阿克约尔,你竟敢在朕面前如此的造次,如此侮慢朕,是不将朕放在眼里吗?” 这叫阿克约尔的人,不禁敬畏的后退了一步,可似乎又有一些不甘。 苏莱曼凝视着他,苏莱曼的眼睛里,杀机毕现,这可怕的眼睛,令人生畏。 苏莱曼继续道:“朕早就下旨,所有人,都将改汉名汉姓,你可改了吗?” “我……我的父亲已经赐予了我姓氏。” 苏莱曼眼神却是平静了下来,他口吻平和的道:“那么,我要求你学习汉话,你可曾学习过吗?” “我……” “你还自称我!” “我……臣……” “你仗着自己祖先的功劳,就敢如此的无礼,将朕的话,统统没有放在眼里,你可知罪。” 阿克约尔正色道:“我向上天起誓……” “来人!” 数十个禁卫军此刻,已是虎视眈眈,他们按着腰间的弯刀,如狼似虎的冲进来。 “拿下他!” 此言一出,旧臣们哗然,他们错愕的看着苏莱曼。 显然,他们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禁卫们毫不迟疑。 这来源于奥斯曼禁卫军的军制。 禁卫军并非来自于奥斯曼本族的军马,而是从被征服的巴尔干斯拉夫人家庭中,选出一些最强健的男童,接受军事训练,组成一支称为新军的部队。 这些人被称之为苏丹亲兵,他们的成员定期接受评选和审查。他们是奥斯曼帝国最有战斗力的军人,首选主要是希腊人、保加利亚人、阿尔巴尼亚人、塞尔维亚人及波斯尼亚人以及斯拉夫人。若士兵有才能,可被提升至卡夏,甚至国相。这些新军是奴隶,也是军队的中坚,以残忍和纪律严明著称。 因而,对于他们而言,他们唯一侍奉的就是奥斯曼的君主,他们甚至不关心他们忠心的到底是皇帝还是苏丹,更不关心,皇帝希望他们学习什么语言,皇帝让他们学习土耳其语,他们便学习,让他们学习汉话,学习儒学,他们也绝不会有丝毫的疑虑。 毕竟……无论是什么语言,都和他们的母语没有关系。 而只有忠诚于皇帝,也只有皇帝,才可以给予他们一个未来。 禁卫拿住了阿克约尔,将他拖了出去。 “今日就议到此吧,准备集结军队,昭告天下,讨伐叛乱,任何人胆敢从叛,都将被诛灭。” 旧臣们此时惶恐不安,纷纷告退。 待所有人都走了。 苏莱曼又回复了温和之色,他依旧是一个有修养的人,无论是微笑还是愤怒,在内心深处,都是自己左右权衡过的结果。他绝非是鲁莽之辈! 一旁,一个负责记录的儒生也预备告退。 苏莱曼突然叫住他:“你叫什么?” “学生陈晔。” “噢。”苏莱曼笑吟吟的道:“方才你一直都在为起居做注,听说你们有修史,并且让后人以史为镜的传统,这是一个伟大的传统,因而,朕也愿意,请你来记录我的言行,好让后世人知道。只是,你在记录时,见我拿下了阿克约尔,你怎么想呢?” “吾皇圣明,明察秋毫,自有明断。” 苏莱曼颔首点头。 这些儒生们说话很好听,处处都维护自己的利益,这是自己最直观的感受。 “你不必害怕,可以畅所欲言,朕该拿这阿克约尔怎么办,他出自一个显赫的大家族,如他所言,他的先祖们,就已立下赫赫功勋,而他还曾和我的父亲……有着极深厚的友谊。” 陈晔看了苏莱曼一眼:“其实,陛下已经有了答案。” “有了答案?” “是的,当陛下下令拿下他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头了答案,此人家族实力雄厚,乃是显赫的名门,陛下既然拿下了他,此人一定心怀怀恨,若是陛下放过了他,不啻是放虎归山,现在旧臣之中,依旧有许多人对陛下的举措心怀不满,他们还拿过往的功绩,要挟陛下。现在……不正是杀鸡吓猴的大好时机吗?” “陛下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不能做到斩草除根,那么将来……” 苏莱曼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深深的看了这个孱弱的儒生一眼:“真的有必要吗?倘若阿克约尔还保持着忠诚呢?” “陛下的一切旨意,都需以维护社稷个纲纪为准,一个阿克约尔,或者说,一个家族,即便再显赫,与社稷相比,孰轻孰重。” 苏莱曼的眼里,已掠过了一抹杀机。 他平静的道:“你说的对。”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五百零三章:斩草除根 这苏锦所言,不过是最粗浅的道理。 其他的儒生,个个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因为这在他们看来,苏锦的水平,实在是太低了。 可是…… 这番话,却依旧还是致命的。 苏锦将苏莱曼皇帝捧得极高,处处都是以苏莱曼皇帝至高无上为前提,每一句话里,都是为苏莱曼皇帝的利益为准则。 是以,当他问出你们是何居心的时候,这就诛心了。 你们不以皇帝的面子和利益为考虑,却处处都在若是继续新制,对于臣民们会怎么样,臣民们会如何抱怨,那么……你们的眼里,还有苏莱曼皇帝吗? 苏莱曼坐在御椅上,面上深不可测,目光却也落在了这些旧臣们的身上。 当通译将苏锦的话一五一十的翻译给了旧臣们听时。 这些旧臣们,却是炸开了锅。 有人道:“哼,你们是什么人,你们不过是东方的蛮子,不信神明,在此蛊惑苏丹……” 苏莱曼听到此人依旧还称呼自己为苏丹时,眉微微的一挑,却依旧不露声色。 这人继续慨然道:“这里是我们的故土,我的家族,可以追溯到卡伊时代,从那时起,我的先祖们就在神明的指引之下,追随苏丹作战,现在你们一群外邦人,竟在此指责我的居心?苏丹……”他看向苏莱曼,咬牙切齿的道:“您还记得您的父亲吗?您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曾与我一道游猎,并肩作战,我们曾在匈牙利作战,曾在……” 苏莱曼面无表情,似乎是在权衡。 “住口!”一个儒生站出来:“坐在你面前的,乃是皇帝陛下,皇帝则,至尊也,他的父亲,乃是先大行皇帝,上天之子,你也配与他并肩?你说你的祖先,追随皇帝的列祖列宗,乃是神明的旨意,哼,我大奥斯曼皇帝,便是神明,在天下人眼里,即是如此,敢问,你的神明是谁?” “胡说!你胡说。”这个卡夏,已是愤怒了,犹如一头愤怒的狮子,他攥着拳头,怒视着这儒生。 可这儒生,却也是一脸凛然正气。 “够了!”突然,苏莱曼皇帝开口了。 他站了起来,眯着眼睛,依旧还是气定神闲:“现在所议的,乃是平叛之事。” 他用的乃是汉话。 于是通译忙是向旧臣们翻译。 苏莱曼皇帝又道:“可是尔等,却在此做口舌之争,诚如苏先生所言,朕将亲率禁卫军讨伐不臣,将这些乱臣贼子,悉数诛灭,只有他们所有亲族的血,才可以洗刷他们的罪孽。至于你,阿克约尔,你竟敢在朕面前如此的造次,如此侮慢朕,是不将朕放在眼里吗?” 这叫阿克约尔的人,不禁敬畏的后退了一步,可似乎又有一些不甘。 苏莱曼凝视着他,苏莱曼的眼睛里,杀机毕现,这可怕的眼睛,令人生畏。 苏莱曼继续道:“朕早就下旨,所有人,都将改汉名汉姓,你可改了吗?” “我……我的父亲已经赐予了我姓氏。” 苏莱曼眼神却是平静了下来,他口吻平和的道:“那么,我要求你学习汉话,你可曾学习过吗?” “我……” “你还自称我!” “我……臣……” “你仗着自己祖先的功劳,就敢如此的无礼,将朕的话,统统没有放在眼里,你可知罪。” 阿克约尔正色道:“我向上天起誓……” “来人!” 数十个禁卫军此刻,已是虎视眈眈,他们按着腰间的弯刀,如狼似虎的冲进来。 “拿下他!” 此言一出,旧臣们哗然,他们错愕的看着苏莱曼。 显然,他们低估了这个年轻人。 禁卫们毫不迟疑。 这来源于奥斯曼禁卫军的军制。 禁卫军并非来自于奥斯曼本族的军马,而是从被征服的巴尔干斯拉夫人家庭中,选出一些最强健的男童,接受军事训练,组成一支称为新军的部队。 这些人被称之为苏丹亲兵,他们的成员定期接受评选和审查。他们是奥斯曼帝国最有战斗力的军人,首选主要是希腊人、保加利亚人、阿尔巴尼亚人、塞尔维亚人及波斯尼亚人以及斯拉夫人。若士兵有才能,可被提升至卡夏,甚至国相。这些新军是奴隶,也是军队的中坚,以残忍和纪律严明著称。 因而,对于他们而言,他们唯一侍奉的就是奥斯曼的君主,他们甚至不关心他们忠心的到底是皇帝还是苏丹,更不关心,皇帝希望他们学习什么语言,皇帝让他们学习土耳其语,他们便学习,让他们学习汉话,学习儒学,他们也绝不会有丝毫的疑虑。 毕竟……无论是什么语言,都和他们的母语没有关系。 而只有忠诚于皇帝,也只有皇帝,才可以给予他们一个未来。 禁卫拿住了阿克约尔,将他拖了出去。 “今日就议到此吧,准备集结军队,昭告天下,讨伐叛乱,任何人胆敢从叛,都将被诛灭。” 旧臣们此时惶恐不安,纷纷告退。 待所有人都走了。 苏莱曼又回复了温和之色,他依旧是一个有修养的人,无论是微笑还是愤怒,在内心深处,都是自己左右权衡过的结果。他绝非是鲁莽之辈! 一旁,一个负责记录的儒生也预备告退。 苏莱曼突然叫住他:“你叫什么?” “学生陈晔。” “噢。”苏莱曼笑吟吟的道:“方才你一直都在为起居做注,听说你们有修史,并且让后人以史为镜的传统,这是一个伟大的传统,因而,朕也愿意,请你来记录我的言行,好让后世人知道。只是,你在记录时,见我拿下了阿克约尔,你怎么想呢?” “吾皇圣明,明察秋毫,自有明断。” 苏莱曼颔首点头。 这些儒生们说话很好听,处处都维护自己的利益,这是自己最直观的感受。 “你不必害怕,可以畅所欲言,朕该拿这阿克约尔怎么办,他出自一个显赫的大家族,如他所言,他的先祖们,就已立下赫赫功勋,而他还曾和我的父亲……有着极深厚的友谊。” 陈晔看了苏莱曼一眼:“其实,陛下已经有了答案。” “有了答案?” “是的,当陛下下令拿下他的时候,其实就已经头了答案,此人家族实力雄厚,乃是显赫的名门,陛下既然拿下了他,此人一定心怀怀恨,若是陛下放过了他,不啻是放虎归山,现在旧臣之中,依旧有许多人对陛下的举措心怀不满,他们还拿过往的功绩,要挟陛下。现在……不正是杀鸡吓猴的大好时机吗?” “陛下啊,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是不能做到斩草除根,那么将来……” 苏莱曼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深深的看了这个孱弱的儒生一眼:“真的有必要吗?倘若阿克约尔还保持着忠诚呢?” “陛下的一切旨意,都需以维护社稷个纲纪为准,一个阿克约尔,或者说,一个家族,即便再显赫,与社稷相比,孰轻孰重。” 苏莱曼的眼里,已掠过了一抹杀机。 他平静的道:“你说的对。”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五百零四章:暴富 陈晔见苏莱曼皇帝已有了主意,心里便松了口气。 他们是背井离乡而来,这一路可谓是千里迢迢,不知吃尽了多少苦。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回到自己的故乡了。 儒家讲究的乃是入仕,与老庄的清静无为南辕北辙,每一个读书人,心里都有一个大抱负。 在大明,他们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了。 可在奥斯曼,他们却找到了机会。 只是……作为一群外来者,他们很清楚,他们现在所倚赖就是苏莱曼皇帝。 而想要在此站住脚,就必须在此推行教化,这才是他们的立身之本。 道理十分简单,只有推行了教化,使这奥斯曼人上上下下推崇儒学,那么是谁掌握了奥斯曼的儒学,谁才是奥斯曼儒学的正宗,谁拥有评判儒学的权力,谁就拥有了一切。 基于这一点,两三千个读书人,不约而同的抱起团来。 他们以圣人门下为纽带,相互称兄道弟,再迅速以同窗、同年、师生的关系,迅速的凝聚成为了一个整体。 虽然满口仁义,可哪怕是陈晔这样不起眼的人都明白,此时,若是不虢夺旧贵们的权力,他们永无出头之日。 此次诛杀阿克约尔,本质乃是怂恿苏莱曼皇帝与旧贵们决裂。 唯有决裂,儒生们才可趁此机会,占据更多津要的位置。 苏莱曼已是主意已定,他看了陈晔一眼,似笑非笑的道:“朕诛阿克约尔满门,你定是心中暗喜吧。” 陈晔看了一眼,同时心里咯噔了一下,忙是皇城惶恐的拜倒道:“学生不敢。” 苏莱曼皇帝露出微笑,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大明以读书人为官,打压功勋贵族,这确实是一大创举,这些功勋贵族仗着军功,耀武扬威,容留私兵,朕的列祖列宗又何尝不想铲除,是以,才招募各族为禁卫,制衡他们。此后又从禁卫军之中挑选出优秀的人,任命他们为卡夏,都督各方,如此,这奥斯曼之内,禁卫与旧贵犬牙交错,势均力敌。” “可是……”苏莱曼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眼睛看着一个地方,似乎目光悠远,口里继续道:“此非长久之计,旧贵们被禁卫军所打压制衡,一旦他们覆灭,那么禁卫军便是一群新的旧贵,若是天下有朕这样的执掌,禁卫军固然不敢造次,可倘使一旦君主昏暗不明,这些禁卫军,迟早会成为饲养大的老虎,是老虎,都要吃人的,朕用尔等,就是要革除这养虎为患的局面。朕至大明一行,已知道,朕要的是什么了。所以,你不必惶恐,也不必不安。” 苏莱曼凝视了陈晔一眼,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他随即又道:“你可知道,为何奥斯曼之内,各族林立,虽已历经了两百年,各族之间的隔阂依旧极深,他们说着不一的语言,有不同的风俗,信奉不同的神明,这是为何吗?” 陈晔其实来此已有数月,对于奥斯曼的情况,是大抵了解的,可是他没有假装聪明,表现出什么,而是一副小心翼翼的姿态道:“学生不知。” 这一句不知,却让苏莱曼皇帝哈哈大笑,他喜欢这种感觉,愉悦的道:“这是因为这些人都是老虎,若是大一统,只会养出一头更大的老虎,因而,朕的先祖们,放任他们有各自的传统,如此,方可一盘散沙,有任何人敢于叛乱,则召各族平灭之,如此,列祖列宗们便可借此平衡各族。” “可这样的后果……却是我奥斯曼国土虽大,士卒虽是多不胜数,却无法形成合力的原因,而一旦出现危机,势必要土崩瓦解,因此朕欲借卿等一统,铲除这些猛虎,使我奥斯曼,犹如大明一般,进入极盛,到时,就真正能团结一心的百万军马,横扫佛朗机,以承祖宗之烈。” 陈晔听到此处,放下了心。 其实想来……这奥斯曼国,对于他们而言,实在有太多的发挥空间,各族林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利益,永远无法形成合力,迫使苏莱曼抛弃自己和西归的儒生。 禁卫军暂时还牢牢掌控在奥斯曼皇帝手里,而许多的卡夏,既有旧贵,却也有不少来源于禁卫军,或者是其他的族人。 当然……当今苏莱曼皇帝,雄才大略,以铁腕治天下,若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是断然不可能有儒生们发挥的空间的。 “吾皇圣明。” 苏莱曼皇帝脸上依旧带笑,话锋一转,道:“听说,大明的商队已经启程,不久之后,将抵达安卡拉了,这些商队,朕会好好款待,那大明的太子……我亦是倾慕,至于那位齐国公,更是人杰,齐国公以兄弟待朕,朕虽唯我独尊于四海,却也承他的情面,陈静业此人,是个饱学诗书的人才,让他去负责接洽这些商队吧,传朕旨意,对待这些商队,当以兄弟之国国使之礼待之。此外……你替朕修一封书信,命商队返程时带回,朕欲问候齐国公,以及齐国公父母子女。” 陈晔听到齐国公三字,不由自主的抽了抽嘴角,对于这个人,他的内心很是复杂,只是细细一想,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齐国公已经距离自己太遥远了,何况那家伙就是个脑疾啊,好吧,陈晔决心原谅这个狗东西。 “齐国公为人坦率,确实是真性情之人。” 苏莱曼皇帝颔首点头,脸上笑容更浓了几分。 似乎……残酷的宫廷生活之中,突然多了这么一个称兄道弟之人,这温和的外表之下,那钢铁一般的心脏,似乎也多了几分柔情。 真是难得啊,竟还可以在东方遇到这么一个天真烂漫之人。 他禁不住莞尔笑了。 …………………… 被苏莱曼皇帝念叨的人……齐国公方继藩,这几日很难得的都在忙活。 店面已经租下了,乃是新城里最好的地段。 虽说是租,可当然是左手倒右手。 那一大片的店面,本就是方家的,却是承租给兴国商号,所以得公事公办才好,不能让太子揩了自己的油。 随即,便是进行装饰,装饰当然是以简便为主。 因为这是一个示范的店铺,是为了给其他的渠道商进行模仿用的,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降低这铺子的成本,为了让这些渠道商们能挣到银子,方继藩可谓是操碎了心,店铺的每一个开支,都需小心的算计,生恐将来其他的商人们开启同样的铺面时,多花银子。 紧接着便是打制货架,布置铺面的仓储位置,每一个布置都是以简便为主。 这一番忙碌下来,足足花费了七八天的时间。 大抵上,总算是完工了。 紧接着,便是进货,不只那些已经联络好了的供应商,其他的货物,也可暂时统统摆上。 这十年来,京师和保定的商贸发展的极快,这也诞生了一批新的工薪阶层,这一批人,每月有薪俸,收入虽不多,可衣食住行,都需采买,因而,也诞生了许多商品。 若是十年之前,方继藩不敢保证自己这个买卖能够做的起来。 可是十年之后,随着商业的繁茂,随着手工业和其他作坊生产增长,似乎……眼下时机已经成熟了。 一切准备妥当,接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朱厚照在另一边等着消息,焦急的不得了,等方继藩终于寻到自己,他方才激动起来:“办妥了?” “都办妥当了。”方继藩信誓旦旦道:“殿下放心,眼下就等开业了,开业之后,殿下就多准备几个宅子,来囤积宝钞吧。” 用宅子来囤宝钞…… 朱厚照面容一正,不由自主的打了个激灵。 这算不算是……浮夸呢? 不管怎么说,朱厚照还是很穷。 作坊里挣来的利润,统统都砸了进去,以至于现在,他还没有达到富裕的程度。 现在……就看今日了。 “有什么本宫需要帮忙的?”朱厚照兴冲冲的道 “当然需要!”方继藩带着灿烂的笑容道:“已选了吉时开业,现在最紧要的,就是人越多越好,殿下不妨下个帖子,除了许多合作的商贾,还得多请一些达官贵人们来。” 朱厚照连忙点头道:“这个好办,要不,请本宫皇祖母来,她老人家来了……” 方继藩脸色顿时不好了,忙摆手:“不必,不必,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这样的年纪,就千万不要来凑这个热闹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我都担待不起。” “不过……”方继藩又笑嘻嘻起来,道:“臣倒是有一个主意,保准能尽快的吸引天下人的目光。” “嗯?”朱厚照看着方继藩,想再问一问方继藩究竟有什么主意,却见这个家伙,一脸贼兮兮的样子。 这一下子……朱厚照总算放心了。 朱厚照虽有些时候有些没心没肺,可对方继藩还是有几分了解的。方继藩这家伙一旦这样的表情,十之八九,一定是有什么损招,而且是极损的那种,那这事儿肯定就能成。 正文 第一千五百零五章:财源广进 七月初九,吉日,宜婚丧嫁娶。 选了这么个好日子,方继藩的新店开业了。 而当日,为了这一天劳心劳力了许久的朱厚照,抬头看着这店铺前,那巨大的旗杆子,而后仰头,一脸无语的看着方继藩道:“你的意思是说,让本宫爬上去,这不是耍猴戏吗?” “殿下!”方继藩正色道:“所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若是人人知道殿下爬上了旗杆,那还不轰动天下哪,只怕很快,御史弹劾的奏疏就准备好了,全京师的人都想来看看怎么回事。” 朱厚照:“……” 貌似有道理,朱厚照认真的看了看,最后深吸一口气,很努力的排除掉脑海之中那比较滑稽的画面。 “开始……本宫………” “其实就是做个样子。”方继藩眯着眼,道:“真正爬上去的,不是殿下。” “啊……不是本宫……”朱厚照一愣,眼带疑惑。 “放出的消息是这样子的。”方继藩又道:“消息已经在昨日放出去了,您想想看,殿下,今日这开业,还怕不能人满为患?人……我也准备好了,是一个个头和殿下差不多的人,他爬上去舞动旗蟠,上头再有一个飞球,飞球上悬挂广告语。如此……殿下只需在旁看戏即可。” 喔,原来不是自己爬上去。 这让朱厚照既松了口气,可心里竟又有几分失落。 好像……爬上去挺带感的,毕竟这么多人可以看见呢。 “可是……”朱厚照还是稍有担心:“可是……到时候父皇……一定会责怪我的吧。” “早就为殿下想好了。”方继藩笑嘻嘻的道:“我方继藩忠心于太子殿下,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怎么可能没有为太子留下一条后路呢?到时……就说太子并不知情,啥都不知道,当然,臣也是不知情的。”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明白了:“那谁知情?” 方继藩便乐呵呵的道:“新店开张,我此前就交给了业务部的那个陈彤来负责,陈彤这家伙,你知道吧,就是那个此前在户部里做侍郎的狗东西,这些日子跟着太子殿下,好不快活,这件事……是他负责。上头追究下来,就说太子和臣一概不知,乃是陈彤干的好事,臣是有良心的人,已打探过了,业务部里,就属他家人丁单薄,父母兄弟,加上子侄,满打满算,才七八人,就算杀尽了,也没太大的损失。至于其他的业务人员,家中老小多则百口,少则数十口,这样细细的打算,值了。” 朱厚照一听,吁了口气:“嗯,听说他家只有七八口人,本宫良心也就舒坦了一些,好,就这么办。” 此时还是清早,距离开张还有一两个时辰,因为天色太早,来的人并不多。 因此…………负责这新店全权事务的陈彤,忙前忙后,可谓是忙的挥汗如雨。 他自然晓得,这个店乃是齐国公的重中之重,说是关系到了未来生意的布局,走对了这一步棋,这整盘棋也就算是活了。 正因如此,陈彤对此格外的上心。 作坊里待的久了,耳濡目染嘛,见识多了各色的商贾,也渐渐的被他们同化,不过……这日子也挺舒服的,毕竟从前做官,多是勾心斗角,实是费心思。而到了商场,虽也有勾心斗角,于他而言,却还算轻松。 不但可以每日大吃大喝,还没有御史盯着,偶尔听听小曲,听听戏,还可报销。最值得一提的是,每月的薪俸很是不菲,这银子也拿的干净。 当然,最重要的是,因为代表了太子和齐国公来谈买卖,这买卖谈的痛快,商贾们对他前呼后拥,照样还是人上之人。 他也想明白了,人啊,就是要好好过日子的,怎么舒服怎么来,仕途中的事,就一切看缘分吧,若是将来还能回户部,那固然是好,实在不成,那就好好跟着做买卖,总归都是不错的出路。 他愉快的布置着一切,盘货,取货,上货,每一种货物,都要记录,每一个商品的标价,都需努力的计算,既要控制在一定价格之内,又要保证有足够的盈利,除此之外,还要计算它的仓储和运输的成本,至于如何补货,更是一门学问了。 这些都要从头开始学。 而恰恰,陈彤是个极优秀的人。 若是不够聪明,如何能够在千军万马之中脱颖而出,金榜题名。若是情商不足够高,又如何在无数的庶吉士和观政士之中脱颖而出,成为户部侍郎。 他见识多,阅历多,洞察人心,因而管理方面,是绝无问题的。 而他最大的优势,却在于他拥有极强的学习能力,这一点,却是寻常人难以企及的。 这就是为何后世企业,总是录用名牌大学生的道理。 其实绝大多数的毕业生出了校门,进入了职场,因为学校所教授的,和实际工作之中,完全是两种概念,可几乎所有人深信,这些名校的毕业生,适应能力更强,入职之后,总能做的更好。 究其原因,无非是同样的学习时间,有人可以耐得住寂寞,学的比别人快,学的比别人好,学习如此,工作之中,大抵也是如此。 陈彤放在后世,就属于学霸中的学霸,什么市高考状元,省高考状元,在他眼里,都是渣渣,因而能极快的上手,迅速的跟着太子和齐国公的思路,调整自己的方向。 在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他不放心,又把每一个环节都查验了一遍。 这是头一遭,按照他为官的经验,今日所有的经验都需记录下来,将来可从中来吸收此次的经验和得失。 等他终于可以松口气的时候,心情顿时愉快起来。 无论怎么说,能让一件事万无一失,是极有成就感的。 说起来,齐国公对自己,似乎有莫名的好感啊。 自己本只是一个小小的业务员,不成想很快就被齐国公所看重,委以自己如此重任,不容易,真的很不容易啊。 看来……齐国公还是颇有几分眼色的,慧眼识英雄,也重英雄,合该这个家伙发大财。 忙活了许久,他美滋滋的寻到了在后院里喝茶的太子和方继藩,带着笑容道:“太子殿下,齐国公,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了。” “是吗?”方继藩惊喜的道:“我所担心的就是这个,你干的很好,我很欣赏你。” 这话自别人口里说出来,说实话……陈彤是不屑于顾的。 可是…… 自齐国公口里说出来,陈彤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眶红了。 这是何其大的认可啊。 齐国公平日不是打人就是骂人,从他的嘴里,从来没出过一句好词儿,除了对陛下,他是见人就骂,逢人就咬,而现在……这一句欣赏,真的暖了陈彤的心窝。 陈彤被感动了。 他吁了口气:“公爷,老夫……哎……” 真的一言难尽,他很想在齐国公面前,说一说自己的心路历程………说一说自己的感受。 此时,朱厚照也道:“这便是上次那个陈彤吗?” “正是。”方继藩回答道。 朱厚照站了起来,上前拍了拍陈彤的肩道:“真是辛苦了,这些日子,有劳你了,老方在本宫面前,说了你许多的好话,说你能识大体,勤勉,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本宫以你为傲。” 陈彤不禁受宠若惊,吸了吸鼻子,他很久没有这么被感动了。宦海的浮沉,已经麻木了他的心,而现在……他突然觉得,太子和齐国公,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坏。 他忙要说什么。 却在这时,外头有人探头探脑:“殿下,公爷,外头来了许多人,人山人海……” 朱厚照和方继藩已顾不上啥了,二人乐不可支:“呀,走,咱们赶紧出去瞧瞧去。” 昨夜的时候……就听说这里有猴戏。 其实猴戏没什么好看的,谁没看过呀。 可是……当得知是太子殿下亲自表演猴戏的时候,京师沸腾了。 因为……许多人意识到,太子殿下还真做的出来这样的事。 何况,今日特意选的乃是沐休之日。 于是乎……能来的人统统都来了。 恨得牙痒痒的御史清流们,在这朝中,近来一直寂寂无闻,毕竟最近风声紧,实在是不敢冒头啊,可一听这个,就再也按耐不住了,直接炸了,可谓是倾巢而出。 发了请柬的商贾们,也是满怀期待,许多人就盼着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带着自己发财,可怎么发财呢,这其实是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 好事者们,蜂拥而来。 今日,可谓是万人空巷,人头攒动。 人们看着现在还是大门紧闭的巨大商铺,一时也不明白到底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却是看到那店铺前,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上有专门供停车的所在,除此之外,还立了一根杆子,杆子上……还别说,真有一个人,舞动着旗蟠,如猴一般,在杆上上下窜动。 某御史看到这一幕,顿时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抚着额头要昏厥过去。 正文 第一千五百零六章:大获成功 吉时一到,炮仗便响起来。 万千的人潮便涌入了这铺面之中。 铺面已是开了,因为占地极大,里头极为宽敞,数不清的货架,似是看不到尽头。 许多人好奇的鱼贯而入,而在另一边,陈彤则领着一群商贾穿梭其间。 “诸位,诸位,都跟紧了……大家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可以询问老夫,哎……可别走散了。这叫百货商场,大家瞧瞧,这么大的地方,雇佣的人手不过六七十人。来来来,这货物放在货架上,下头有标签,标明价格,所有的商品任取,出来时,从这里……瞧瞧那收银的柜台吗?在那儿结算即可。” “如此的好处,是可以减少人工,最紧要的是……能给客人们提供便利。” 其实……就算是陈彤不解释,这些精明的商贾们也能看出一些端倪。 大量的百姓穿梭在货架上,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哪怕只是一种商品,也有几种货源,且价格不一,这给了许多人可选择的空间。 且敏锐的商贾们很快就发现,这里的货物,价格明显比外头要低一些。 这定是因为大规模拿货的结果。 这一点,商人们最有感受,生意的规模越大,进货和运输的成本就越低。 当然……他们看中的,不只是这个,其中一个商贾已脱离了队伍,悄然的尾随在一人的身后,这是个中年的汉子,汉子只是凑热闹进来,压根就不曾想到要置办点什么。 可看到了这琳琅满目的货架,眼里却是透着稀奇,他拿起一样东西看看,而后又看看价格,似乎觉得不舍,便又放下,可在一路挑选的过程中,竟还是选了两三样东西放在了手上。 这商贾看过之后,猛地……身躯一震。 他固然不知道这个汉子到底是什么心理,可他却明白,在这熙熙攘攘,和便利的购物环境之下,竟是可以促使消费的。 来的许多人,根本就不曾想过要购置东西,可一旦见了如此多的商品,最重要的是,一切都是明码标价,任君自选,且挑选货物时,可随时查验,不必站在高高的柜台后面,让伙计一个个取来看看。 这对于顾客而言,是极大的便利啊。 这种便利,意味着……顾客们购物的成本降到了最低,这绝非是商场减少了雇员这样简单的好处,而在于……它能让人购物的欲望提高了。 原先不想买的东西,说不准就买了。 原先只打算买一件的东西,说不准就买了两件。 以往的购物,是百姓们想起要添置什么,于是寻了相应的铺面前去购置。而现在……现在却只单纯来逛逛,或许只是想买一样东西,结果……却带回去了一堆东西。 这商贾是何其精明之人,顿时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太子殿下和齐国公,还真是神了。 对于无数进来的顾客而言,他们是觉得哪里都新奇,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进了这里,货比三家,觉得便宜又有趣,就没有会人空手而归,那结算的收银台,已是排了许久的队了。 而对于商人而言,他们眼前一亮,一下子……似乎找到了一个全新的模式。 大量的货物,直接可以从兴国商号调配,从他们那里进货,而后直接以百货商场的模式进行大规模的出货。 以这样的方式,若是在各省,各府的城中,建一个这个,竞争力之大,是远超其他人所想象的。 除此之外,以往的商业模式,带来了一个巨大的问题,即在许多地方,因为距离京师较远,许多新奇的商品,根本无法触及,百姓们所能购置的,不过是柴米油盐而言。 而现在,若是有一个这么百货商场,所有的货物,就可以混杂调配……这岂不是开拓了市场? 那些作坊主们,见到自己的商品出现在货架上,个个满面红光,盯在自己的商品后头,就想看看有多少顾客挑选。 而那些渠道商,一路看过来,若有所思,似乎一下子受到了启发。 省城里,完全可以建立如此规模的百货商场,若是府城,规模可以缩小一些,商品的种类也可减少,若是县城,规模还可再小……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在于,这样的商场,一日可以出多少的货,能有多少的流水,可以有多少的利润。 这兴国商号能有多少的盈利,才可进行加减,大致的算出,是否有利可图。 因而,许多商贾,又一个个哈巴狗似的,或是一副小泰迪模样,摘下了墨镜,虽是大金链子挂在腰间,鬓角被发油抹得发亮,却一个个或是拢着袖子,或是蹲在一旁,看着这收银的结算。 虽然明明知道,这样的计算,根本就算不出点儿啥来。 可看着一个个铜钱和宝钞进入了钱箱,他们却觉得这是至尊的享受,哈喇子都要流出来了。 货物销得极快。 很快,陈彤就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是低估了大明人这巨大的购买力。 在这个模式出来之前,陈彤是有过计算的,他大抵计算过,若是来了多少客人,他们的大抵需求几何,可现在……他却明白,此前的计算模式,是根本行不通了,因为……这百货商场,激发出了更多新的购买力,而这样的购买热情,却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他已顾不得那些商贾了,让他们自己顾着自己去,他则急匆匆的赶到了后头的仓库,挥汗如雨的指挥着商贾们补货。 有时,又需去商场里盯着,这里头人流如织,有时行走都有些困难,一不小心就和人撞了个满怀。 “陈正德!” 突然,有人大呼了一声。 陈彤下意识的抬头。 正德乃是他的字,可自从到了商场,已经许久没有人呼他的字号了,商场们,人们彼此喜欢用某东家,某先生先称。 陈彤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称呼,抬起头,却看到了一个熟人。 此人乃是自己的同年,位居礼户郎中,叫刘凯之。 刘凯之现在却是痛心疾首的看着他:“原来真是你,你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油头粉面的模样,你的君子衣冠呢,你还是原来那个陈正德吗?” 陈彤的脸瞬间的红了。 从前的记忆,并不遥远。 现在突然在此,碰到了自己的故旧同僚,让他一下子的,又意识到了自己原来的身份。 他竟是生出了几分羞愧之心。 似乎……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自己从前所讨厌的人。 虽然这样的人生并不坏,不只不坏,还挺香的,可是…… “你别走,你现在成日锱铢必较,和这些商贾为伍,你的圣人书,读到哪里去了?” “子文兄,我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置……”陈彤这话明显有逃走的嫌疑,事实上,他现在恨不得立即钻进地缝里。 这刘凯之似乎并不打算放过陈彤,冷笑道:“可耻!你还是当初那个名列二甲的庶吉士,还是当初那个铮铮铁骨的给事中,还是我大明的户部侍郎吗?” “我……”陈彤的脸色已是血红,默默的低着头,就算他平日跟商贾一起,口舌灵活,可此时,却似乎找不到一句为自己辩护的话。 “这些……都是你张罗的?” 陈彤久久不说话,而他的心正是在天人交战,在这个地方待了些天,似乎渐渐被同化了,直到现在,突然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自己现在到底在做什么,自己现在所为,是否背离了一个读书人的初衷……自己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这无数的念头,纷沓而来,数十年的教育以及为人准则,还有这数月的所见所闻,犹如矛盾的两面体,令他一时之间,突然心如刀割。 “这么说来,怂恿太子耍猴戏,也有你的一份了?” “啥?”心情低落的陈彤听到这句话有点反应不过来,直接懵了。 事实上,这些日子,他忙昏了头,其他的事都没有关心。 可是……太子殿下耍猴戏,是怎么回事? “我只负责了这百货商场里的事。“陈彤直言道。 “这就是百货商场里的事。”刘凯之却不信陈彤,义正言辞的继续道:“看来果然是你了,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你……你……真是可耻,真是斯文败类,斯文败类啊!“ 陈彤越加发懵了,一时之间,彻底的进入了死机状态。 刘凯之仿佛痛心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眼睛发红,怒道:“今日,我与你割袍断义,自此之后,你我再无生命瓜葛,还有……我回去之后,要弹劾你,你等着吧。” 这话的言外之意是,我收拾不了太子和齐国公,我还收拾不了你吗? 似陈彤这样的叛徒,是最可恨的,甚至比齐国公还可恨,齐国公毕竟一直就是那样的人,他改不了了,最重要是大家都知道不能把他怎么样,所以大家已经接受了,齐国公就是那个样子,可你陈彤……却不是如此的啊,好好的一个人,现在竟堕落如此,不杀之,简直是不足以平民愤! 正文 第一千五百零七章:暴利啊 刘凯之冷冷的抛下这一句狠话,却也绝不只是恫吓,他厌恶的看着陈彤,一副羞与他为伍的模样。 说罢,刘凯之转身便要走。 他觉得留在此处,就算只是面对着陈彤,都是一件可耻的事。 可在这时,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言的陈彤,却突然抬眸,若是认真看,完全看得出神色间与方才有了一点不同。 刘凯之并不知道,就是这么一会儿,陈彤的心思有了些改变。 陈彤直视着刘凯之,似乎是刘凯之的一番话刺激到了他,使他脸色带着激动之色,随即道:“是吗?兄要弹劾,自弹劾即可,至于太子的猴戏,与我并无关联,就算有关系,也请一并弹劾了吧。兄乃读书人,余亦是读书人,可过去历历在目,哪怕是忝为户部侍郎时,也想不到余有何建树,在这里,我快活的很,每日挥汗如雨,每日脚不沾地,从早到夜,有时甚至不眠不歇,可又如何呢?此处自在,若是我因此而有罪,那便降罪好啦,不过就是再无前程,也不过是自此断绝庙堂,我不稀罕的事,你何故拿来要挟。” 说着,陈彤发出了冷笑:“你所在乎的,我曾经也在乎,可而今却不在乎了,不过尔尔之事,我现在要做买卖,许多人都看着我,我若是在与你在此闲扯,只恐要误事,不过来了这商场便是客,客官,且在此瞧瞧,有什么相中的,可要多多照顾小可的买卖,多谢惠顾。” 说着,陈彤朝刘凯之作揖行了个礼,而后戴上他的墨镜,直接转身,走的决绝。 “你……你……”刘凯之手指着陈彤的后背,气的要跺脚,他没想到,一个人无耻起来,竟可以到这个地步,他磨牙,随即咬牙切齿的道:“等着吧。” ………… 看似走得潇洒陈彤,虽是说了决绝的话,甚至还有心情继续吩咐人补货,可心里,却还是有些忐忑的。 太子耍猴戏的事,自己为何不知?这么大的事,绝不是寻常人可以做主的,难道齐国公让自己在此执掌这里是因为…… 他毕竟历经了宦海,人心之事,大抵都会往最深处去想。 可随即,他摇头,不可能,自己决不相信,齐国公方才还说很欣赏自己的,自己办事如此牢靠,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是自己在打点。 只是……唯一令他遗憾的事……现在看来,他可能彻底和仕途断绝关系了。 自己本就是待罪,留在作坊里,本就难有出头之日,再加上有人弹劾,只怕这辈子只能做一个商贾了。 方才虽是说的潇洒,可若真要彻底断绝了功名,说是不遗憾,那是假的。 这毕竟……花费了自己半生的努力啊…… 身边的亲朋故旧,还有乡中的父老,定也会背地里嘲笑和同情自己,人们只愿意相信自己是无奈之下给人做一个掌柜。 想到此处,那墨镜之下,竟不自觉的落下了一道泪痕。 终归,在缓了一会后,他吸了吸酸楚的鼻头,故作不经意的用长袖揩拭墨镜下的脸颊,强打起精神,口里道:“丁字号的货架已是空了,来人,赶紧来人……” 天色渐晚,当所有的客人们都散去后。 事实上,莫说是货架,便连仓中的储备,几乎都已经销售一空了。 此次来的人实在太多,完全超出了预料之外,而顾客的消费热情,也远远的超出了大家的预计。 伙计们已经开始收拾起来,账房开始进行结算。 许多的商贾,不约而同的留了下来。 他们都焦灼的等待着消息。 过了不久,有账房兴冲冲的来。 商贾们纷纷停止了窃窃私语。 陈彤也收了心,不再去想白日刘凯之所引发的不快。 朱厚照性子最急,豁然而起到:“怎么样,如何?” 方继藩倒是气定神闲状,施施然的坐着,慢吞吞的喝着茶。 这账房咳嗽了一声,便道:“今日的营收,大大的超出了预计,足足有两千三百二十二两银子,扣除了进货的价格,毛利足足有九百三十一两七十九钱。” 九百多两…… 许多的商贾不由自主的发出了感慨。 一日就是两千多两银子的营收啊,当然……毛利也是惊人,这倒是都在意料之中,毕竟作坊出现之后,这出货的价格本就低的吓人,摆上了货架,一两银子的东西当二两银子卖,其实都算是良心了。 可即便如此,对于许多顾客而言,都算是良心价格了,因为隔壁的铺子运营成本更高,人家敢卖三两银子。 当然,这毛利之后,还需扣除掉人工和仓储,租金等成本,这样算下来,一日的纯利,大抵也就在五六百两银子上下。 可即便是这个数目,也是尤为惊人的。 毕竟,这是坐地收钱的买卖,若是去其他地方复制这样的模式,地段可能没有这样好,可能出货远比这里少,可哪怕只要一日有两百两银子,甚至一百两,五十两,三十两银子的纯利,都算是可观的了。 毕竟……绝大多数人,大买卖有大买卖的做法,小买卖有小买卖的做法。 哪怕是成本更低一些,在一个市集里,每日有三两银子的纯利,开一个极小的商场,着一月下来,也是百两纯利,比之绝大多数的百姓,都要强十倍百倍。 大有大的玩法,小有小的玩法。 而最重要的却是,若是遍布这样的商场,意味着无数作坊的渠道,可以迅速的拓展,而许多的渠道商,也可趁此机会,靠互通有无来进行牟利。 兴国商号来负责集中的采购,此后,渠道商可以轻松的自兴国商号拿货,不必担心有假,也不必担心他们的进货价高昂,而且……还可以随意的搭配货物,以确保货物不会出现太多的损耗,货物随即可以经过渠道商,流入每一个府县,再经由这大大小小的百货商场,将货物迅速出清。 在场无论是作什么买卖的商贾,在这一刻,竟都激动起来。 作坊主们只怕这个时候,只想着如何能和兴国商场联系起来,满足他们的采购条件,而后疯狂的扩大生产,渠道商们,似乎也开始看到了伟大的前景。 甚至有人……已经开始打起了复制商场的主意。 不过……他们都是极精明的商贾,在惊叹于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手段之余,也不免滋生出疑问:“敢问太子殿下,敢问齐国公,这商场的安全怎么办,这样的买卖,只顾十几个护卫看守着,这货架摆在了明处,若是有人盗窃,若只是每日窃去一点半点也就罢了,可若是盗窃泛滥……这……” “这个好办。”方继藩一脸泰然,说到这个,仿佛谈到了自己的老本行:“我这里有一个窃贼回收的计划,此前我便奏请了皇上,将这罪囚流放去黄金洲,这是陛下亲口同意了的,因而,为了鼓励大家伙儿多抓一些窃贼,我在此宣布,西山这里,将拿出额外的银子出来,对于各个商场人赃并获的窃贼,予以奖励。只要人赃并获,送去了官府,一个窃贼,就奖励一两银子,童叟无欺,这些窃贼,只要被抓住之后,你们也不必担心会有人报复,反正他们进了牢里,自此之后,全家老小,祖孙三代,统统都要装船,送去黄金洲去,这一两银子,当做是大家的辛苦费,也算是我那封地缺乏人力,给与大家酬劳。“ “……” 众商贾沉默了。 齐国公的封地需要人力,一两银子买一家人,人家还觉得划算呢。 而对于商贾们而言,倘若是抓窃贼是需要成本的,需要雇佣人手,窃贼越多,赏钱越多,足够应付开支不说,说不定还有一些小赚。可若是窃贼走,所雇佣的人工自然也就少,偶尔打一点秋风,每月勉强赚点赏钱,没人来行窃,终究不是坏事。 这……这是一条可持续发展的财路啊。 许多人眼里冒光,真如此,就完全可以做到商场无盗了。 还是齐国公想的周到啊,让大家伙儿都无后顾之忧了。 方继藩此时又道:“追根问底,这兴国商号,就是立下规矩,想尽办法给各位做买卖的人提供便利,也想着法子,带着大家一起轻轻松松的挣银子,我方继藩的人品,你们在外,也是可以打听的,我方继藩是个讲信义之人,今日所为,不是为了财,为的是大家伙儿啊,所以呢,从现在开始,兴国商号开始招收代理,不同代理,价码不同,大家只需跟着兴国商行,自是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了,踏踏实实挣银子便是。” 顿了一下,他又道:“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但凡有人对兴国商号还有什么疑虑,那就给老子滚出去,我这人脾气不太好,若是生了气,不小心失手将谁打死了,那可就勿怪了。” “…………” 好端端火热的气氛,突然有点凉凉。 ...... 七夕为啥还在码字? 这是因为各位亲爱的读者们,老虎爱你呀,给张月票不。 正文 第一千五百零八章:是非功过 到了次日。 如许多人所预料的那般,弹劾的奏疏,犹如雪片一般飞入了宫中。 这些弹劾奏疏,几乎都可以用箱子来装载了。 弘治皇帝对于昨日发生的事,只是略有耳闻,倒也不觉得有多严重。 人家做买卖而已,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可当他打开了奏疏,却是有些懵了。 太子去耍猴戏啦? 就为了开一家铺子,太子亲自去刷猴戏,这…… 疯了……简直就是疯了…… 弘治皇帝淡然不下来了。 他自觉得,自己对朱厚照和方继藩,已是十分的鼓励了。 像自己这般如此开明的天子,可谓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若是换作其他天子,容得下这样的太子,容得下方继藩吗? 固然这两个家伙有许多的长处,可这一次,显然是玩过火了。 一个铺子,满打满算,一日就算让它挣几百两银子……这已是极限了,就这么个铺子,太子跑去耍猴戏? 弘治皇帝倒是不如这奏疏中痛心疾首的高呼,太子此举,实是有碍国体,有辱列祖列宗。 事情没有这么严重。 弘治皇帝治国数十年,深知银子是好东西,有了银子,才能养兵,才能赈灾,才能修桥铺路,这社稷的根本,国家的兴亡,本身就和银子息息相关。 没有银子,你就得加税,加税多了,百姓不堪重负,就要离心离德,要反。面对叛乱,你就得弹压,弹压就需兵马,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还是银子。 古往今来,多少的王朝,不就是死在这上头? 所谓江山之固,在德不在险这些统统都是废话,是清流们想当然而已。 所以某种程度而言,弘治皇帝是鼓励太子挣银子的,他挣得越多,将来若是克继大统,至少不会把手伸进国库,伸到平民百姓的身上。 可是……这格局实在太低了啊。 弘治皇帝觉得很悲哀。 都说虎父无犬子,朕也算是颇有几分大气度的人,怎么生了个儿子,就一点都不大气呢。 当然,虽说朱厚照素来做事任性。可弘治皇帝是不相信朱厚照如此愚蠢的。 因此,弘治皇帝敏锐的寻觅到了一份奏疏。 这是一个礼部郎中刘凯之所伤的奏疏,上头直言,根据他查实,商号上下事务,多是前户部侍郎陈彤主理,而此事,与陈彤脱不开关系,陈彤此人,人面兽心,乃圣人门下,竟是丧心病狂至此……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抿着唇,眼眸里掠过了一丝冷色。 陈彤…… 他还是有印象的。 难怪了。 此人就专门出馊主意,当初在作坊,就是此人的手笔,以至于自己至今还觉得羞愧。 原来……还是他。 若是此人,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释的清楚了。 想来太子和方继藩再如何,格局也不会如此的低下,就为了开一个店铺,居然任性至此?既然不是他们的问题,那必然就是别人的问题了,那么……定是这陈彤使的坏,这是一个大奸啊。 现在好了,无数人弹劾太子,让太子的名誉扫地,他陈彤可谓是难辞其咎。 弘治皇帝绷着脸,眼眸里闪烁着寒芒,手指头轻轻的拍打着案牍,若有所思,随即道:“来人……” “陛下……” 弘治皇帝不容置疑的道“今日正午,加设一个午朝。” “奴婢这就去……” 弘治皇帝又道:“还有,召太子和齐国公,还有陈彤,一起觐见。” “奴婢……”小宦官道:“遵旨。” ………… 圣旨一下,京中五品以上大臣,俱需着朝服觐见。 因为事情仓促,许多人都是议论纷纷,陛下当年,确实是一日两朝,可是这几年,却是‘懒惰’了,或许是当今皇帝认为朝会对于治理国事没有太多益处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总而言之,这突如其来的召见,却还是引起了许多的揣测。 当然……也有人心如明镜。 昨日所发生的事,太大了,太子成了猴,这还了得,陛下十之八九已是震怒了,只是却不知是谁倒霉。 倒是那刘凯之,脸上带着几许得意的笑容,对于这件事,他可谓最是心知肚明,心知自己的机遇来了。 发生了如此大事,这么多人弹劾太子,陛下肯定是震怒,可太子是什么,太子乃是储君啊,陛下无论如何也要给太子留几分颜面。 自己却是弹劾了陈彤,其实是有小心思的,因为陈彤最适合做这个替罪羊,如此一来,陛下定要拿自己的弹劾奏疏来做文章,自己既表现了风骨,又与陈彤这等贼子决裂,还借此机会,中了陛下的下怀,这是一箭三雕,定会引起陛下和内阁的关注。 看来……自己的运气来了。 他兴致勃勃的随着人流至午门。 却见此时,有一队禁卫拥簇着太子和方继藩还有陈彤已到了。 禁卫们说是护卫,不过看这样子,挺象是被看押的样子。 只是……朱厚照还是那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低头思索,显然……他满心思的在算账。 方继藩哈欠连连,一副睡眼惺忪状,好容易才打起几分精神。 陈彤却则是显得不安起来,突然蒙召,不像是好兆头啊,而且他也听说了许多人弹劾的事,不会是……… 他悄悄看了方继藩一眼,心突然好像跌进了冰窖里,竟是寒的厉害。 不会……不会的…… 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齐国公待自己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和蔼可亲,昨天还问自己家里几口人,问父母是否在堂,对自己的孩子,嘘寒问暖呢。 这……断然是不会的…… 他抬头,却不经意之间瞥见了刘凯之,刘凯之似也冷冷的朝自己看来,那眼神…… 下意识的,陈彤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再不多想,他上前一步,低声道:“齐国公,齐国公……” 方继藩如梦初醒似的:“啊……啥事……” “今日陛下突然召见,老夫觉得……” 方继藩眨了眨眼,终于找回了点精神气,随即拍了拍他的肩道:“放心,不会有事,就算有事也不打紧,陛下仁厚,不会死人的。” “噢。”陈彤便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细细的咀嚼着方继藩的话。 此时……午门开了,百官鱼贯而入。 这百官大多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太子和齐国公,他们对于太子,是极服气的,这个时候,还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哎……可惜啊可惜,陛下成日只想着国政,却不思后宫之乐,只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哎…… 众臣至奉天殿。 行礼。 弘治皇帝冷着脸,眼睛眯了起来。 他已不耐烦这繁文缛节了。 眼神落在了太子的身上,虽是有些责备,却终究还是带着溺爱的柔情。 正了正脸色,弘治皇帝冷冷道:“朕今日召诸卿来,只为一事,历来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天子家事,即国事也,朕闻诸卿弹劾,太子行为多有不检,以至臣民相疑,此事……朕为君,为父,本当遮掩,可细细思来,太子若有过错,岂有一味遮掩之理,太子……毕竟年少……“ 只听年少二字,诸臣们心里便有数了。 陛下已定下了调子,太子他还是个孩子啊,你们还想怎么样? 大家就不禁看向太子,左看右看,这还是孩子吗? 只是……很显然是没人敢提出异意的,群臣俱都沉默起来,认真的聆听圣训。 只见弘治皇帝又道:“此事,还是说清楚为好,太子若有过,有则改之,无则嘉勉嘛。“ 而后,弘治皇帝自御案上捡起了一份奏疏,打开道:“朕闻礼部郎中刘凯之所奏,刘卿家,你上前来。” ?刘凯之一听,整个人都活跃起来,可谓心花怒放。 陛下果然……如自己所料啊。 他立即出班,上前行了大礼,中气十足的道:“臣在。” 弘治皇帝扬了扬他的奏疏:“卿家所奏,今日如实报来。” “是。”刘凯之说着,眼角的余光,扫了陈彤一眼。 陈彤此时,心里更是咯噔了一下,他脸色骤然蜡黄,心里已经隐隐有些不妙了。 想当初,他和刘凯之也算是朋友,竟不成想,今日到了反目成仇的地步。 此时,却听刘凯之道:“陛下,昨日闹得沸沸扬扬的太子之事,其实俱都是前户部侍郎陈彤所主导,臣刻意的去查实过,这兴国商号的商场,前前后后都是陈彤负责,几乎所有的事,都是由他来拿主意,据臣调查的商贾所交代,几乎所有接洽的事,也和他有关系。因而,臣敢断言,太子所发生的事,自是和陈彤脱不开关系,请陛下明察秋毫。” 此言一出,许多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陈彤身上,眼中意味各异。 陈彤顿时头皮发麻起来。 他有些懵了。 随即,如遭雷击一般,整个人身子竟是软绵绵的,就快要瘫倒下去。 这么大的干系,统统都扣在了自己头上了啊。 完了,完蛋了。 这已不是断绝仕途之路这样简单了,这是要杀头,甚至是要抄家灭族的啊! 正文 第一千五百零九章:大功于朝 陈彤心里禁不住的绝望。 万万料不到,自己的际遇,竟是凄凉到了这个地步。 这么多的弹劾奏疏,可陛下偏偏选出这一篇。 他岂会不知,刘凯之所奏,是正合了陛下的心意呢? 这刘凯之实在是恶毒之极,这是想将他置之死地啊。 陈彤再也撑不住了,噗通一下,拜倒在地。 弘治皇帝凝视着陈彤,久久不言,似乎也在给陈彤辩驳的机会。 陈彤的内心……却是发苦。 自己还怎么辩驳呢? 难道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这一切的脏水泼回太子殿下的身上? 倘若如此,岂不是不忠不孝? 何况……太子殿下对自己也是和蔼可亲,前几日,他也问候了自己的家人,自己若是这时反咬太子殿下一口,岂不是不忠不孝? 陈彤就这么跪着,却是咬着牙,闷不吭声。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事实上,他对陈彤的印象十分糟糕,因而……弘治皇帝再也忍不住下去了,厉声道:“既如此,那么也算是水落石出了……” 就在这时…… “陛下……”方继藩突然打起了精神,站了出来。 其实倘若陈彤在这个时候,敢攀咬太子或者是自己便罢了,可见这陈彤还有几分骨气,方继藩此时,岂会坐视不理? 所谓的坑人害人,不过是玩笑罢了。 方继藩是个有道德的人。 他是一道光。 此刻……在所有人的讶异中,方继藩继续道:“陛下所言的太子之事,可是坊间所传闻的太子殿下耍猴戏的事吗?” 百官们依旧还是沉默。 大家似乎更多的是作壁上观,反正该弹劾的都弹劾了,陛下怎么处置,看着办吧。 弘治皇帝看了方继藩一眼,颔首点头:“不错。“ 方继藩道:”坊间都在传太子殿下耍猴戏,可是有谁当真见着了太子在耍猴?“ 弘治皇帝一愣。 带着看戏心态的百官们,也愣住了。 倒是那刘凯之不禁道:“臣瞧见了。” 方继藩乐了,笑道:“那杆子那么高,你当真见的清晰,确认这是太子吗?” 这话怎么听都有几分嘲弄的意味。 刘凯之:“……” 他想不到方继藩会突然冒出来说话, 只是这一下子,连刘凯之都不敢确认了。 毕竟当初的时候,只听到太子要耍猴戏,所以他认定了那杆子上是太子。 可到底是不是太子呢? 只见方继藩一脸坦然道:“陛下,太子明明就在商场后头,和臣一道在算账,怎么又突然会爬在杆子上呢,爬上杆子的,不过是臣请的一个戏子,和太子殿下有什么关系?陛下若是不信,儿臣可以将那戏子请来,儿臣敢保证,陛下见了,心里便了然了。” 这一下子,殿中哗然了。 这样想来,还真有可能不是太子。 可弘治皇帝的脸色依旧不是太好,皱着眉头道:“既如此,那么此前为何会有这么多风言风语,都说此人乃是太子。” 方继藩理直气壮的道:“嘴长在别人的身上,儿臣哪里知道,或许是有人想要陷害太子和儿臣亦或者是陈彤也未可知。陛下也知道,太子,尤其是儿臣,平时为了给陛下鞍前马后,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他们是恨不得吃儿臣的肉,寝儿臣的皮啊,儿臣对此,并不怨恨,可这些人,居然中伤到了太子的身上,儿臣就有话要说了,恳请陛下明察秋毫,非要将这背后中伤太子之人揪出来不可,儿臣也极想看看,到底是哪一些乱臣贼子。“ 此言一出,殿中虽是沉默,可更多的人却是冷眼旁观着方继藩。 说不知道,方继藩这狗东西,历来说谎话不打草稿的。 传出消息的人,不就是你方继藩吗,还能有谁? 说实话,若说当真有人构陷太子殿下,只怕这要构陷的人,哪怕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太子耍猴戏这么一出吧,也只有你方继藩才想的出来这等狗屁倒灶的事。 可无论如何,方继藩至少有了一个虽然不太合理,但是勉强说的过去的解释。 这……就有些考验皇帝和大臣们的智商了。 却也有人偷乐,其实陛下明显是有袒护太子和齐国公的意思。 可偏偏,齐国公居然在这个时候,还在此强行狡辩,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陛下信了你的鬼话,那才怪了。 弘治皇帝大抵也觉得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他本是对方继藩没有动怒,毕竟是自己的女婿,而且他自知道,方继藩无论做什么,哪怕是有差错,可本心是好的。 可这般辩驳,却是越描越黑,这是欺君罔上。 弘治皇帝板着脸道:“是吗?当真要朕彻查到底?” 方继藩随即微微一笑:“陛下乃是千古一帝,普天之下,历朝历代,再没有人比陛下更加圣明,纵三皇五帝再生,亦不及陛下之万一,陛下自登极以来,君臣恭和,海内雍安,实乃圣君之圣君,便是五千年,也难出一人。陛下一定能够明察秋毫,还儿臣人等一个公道。“ 这一番话……说的人晕乎乎的,可弘治皇帝依旧铁青着脸,觉得今日的方继藩,过于油嘴滑舌。 方继藩随即道:“再者,儿臣退一万步,就算陈彤这个狗……不,陈彤他当真传出了什么谣言,儿臣以为……这也是陈彤希望尽心能够为太子殿下办差的缘故,至多也就是好心办了坏事,不算大过。“ 方继藩突然话锋一转,让所有人有点懵。 陈彤:“……“ 刚才还以为自己有了一线生机,想不到这时候,齐国公会挺身而出,为自己求饶。可谁晓得陛下只一句当真要朕彻查,他就缩了,直接来了一个退一万步,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了啊,这些真的完了,死也! 弘治皇帝也是有些意想不到,今日方继藩,竟是处心积虑的为陈彤说话。 他淡淡的道:“这么说来,果然是陈彤所为?即便太子没有上杆子,这传出来的流言蜚语,也与他有关?” “儿臣不敢保证。”方继藩道。 陈彤:“……” 他绝望了。 弘治皇帝张口想要说什么。 却听方继藩又道:“不过这陈彤,筹建商场,立下了大功劳。” 大功劳…… 许多人面面相觑。 刘凯之有点急了,自己弹劾了啊,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 其实他也没有想到齐国公会突然力保陈彤,虽然这个力保,比较水。 他当然不想得罪齐国公,可此时,还是不免想要落井下石:“陛下,臣实在想不到,这商场有什么功劳,据臣昨夜的风闻,商场的买卖,确实是好,可毕竟……他只是一个买卖,挣得银子虽多,可根据风闻,一日五百两银子的纯利,固然是多,可和功劳又有什么关系?“ 弘治皇帝听着点头。 商场的盈利,他是有所估计的。 别以为朕呆在大明宫里,就不晓得外头的事,这点儿账,朕算的清清楚楚的。 他今日对方继藩的表现,略有失望。 本来他举行这一次午朝,是想将天下人的责难,统统归咎于陈彤,陈彤此人,确实是心术不正,坏了太子的心术,况且此人办事一向不利,现在捅了这么大的篓子,怎么能轻饶他。 难道因为他给太子每日挣了几百两银子,朕就原谅他如此重大的过失?这样的人,不能继续留在作坊里,也不能留在太子身边了。 方继藩此时却道:“错了,五百两,只是明面上,可实际上,每月的盈利,可达上百万两纹银,甚至……数百万两纹银!“ ”……“ 嗡嗡…… 群臣们的脸色变了,顿时沸腾。 每月上百万甚至是数百万? 而且瞧这口气……好像还很保守的样子。 这是什么概念啊? 这岂不是……又要超过现今国库的岁入了? 弘治皇帝也是一愣,他一头雾水。 “只凭区区一个商场?”话里的确难以置信。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凭这商场就足够了,幸亏是儿臣尽心竭力,这些日子废寝忘食,日夜操劳……呃,当然,陈彤也是有功劳的,陛下……这虽只是一个商场,可陛下是否想过,若是天下各处,都有大小不一,这样的商场呢?” “本来兴国商号的买卖,儿臣不欲此时泄露,可到了这个份上,儿臣还是直说了吧。陛下,就在昨夜,凭着这个商场,总计有一千七百三十二个商贾,拿出了九百七十万两银子的真金白银,送道了兴国商号订购兴国商号的货物,这……才只是开始……” 说着,方继藩自袖里掏出了一份账簿:“这是昨夜的账目,太子和儿臣,为此忙碌了一宿,就是算这一笔帐,儿臣恰好带来了,恳请陛下过目。” 连账目都有…… 而且……还真有人给兴国商号送去了近千万两银子? 这…… 此时……所有人都觉得要疯了。 为何他们挣银子,总是这样的容易? 朱厚照在此刻,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 而弘治皇帝竟觉得身子有些软,一夜之间……吗? ………… 熬夜写了两章,一起送到,先去睡一会。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一十章:大功臣 宦官已取了方继藩的账目。 转呈至弘治皇帝手里。 弘治皇帝对于账目这等事,已是再熟悉不过了。 只打开一看,但凡是涉及到西山的账,都清晰无比,只一看,心里便了然了。 弘治皇帝震惊之余,不禁看了太子一眼,口里道:“太子……” “儿臣在。”朱厚照其实是不太情愿方继藩交账目给自己父皇的。 父皇虽然保证再不干涉他的买卖,可所谓饥寒起盗心,父皇这样的穷,谁晓得会不会…… 不能怪他会多想啊,实在是他也是穷怕了的一员。 此时,弘治皇帝脸上带着讶异之色道:“昨日商贾们就入的账,为何?” 弘治皇帝实在不理解,为什么这些最深谋算的商贾怎么都巴巴的送银子来。 做买卖的事,他是清楚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嘛。 可若是再复杂一些,就无法理解了。 他毕竟是天子,不是商贾,此时他方知,这不是自己所擅长的事。 朱厚照犹豫了一下,便硬着头皮道:“齐国公和儿臣……和商贾们交好,儿臣先是寻了各个作坊,先和他们洽谈合作之事,要求他们以低廉的价格对儿臣进行供货……“ 只听到这里,弘治皇帝的脸色微微一愣。 群臣亦是露出疑惑之色,又是百思不得其解起来了啊! 他们之中,倒是有人脑子转得特别快,想到了一个词儿……强取豪夺。 莫非是太子跑去胁迫各个作坊? 想到这个的就有刘凯之,刘凯之已按捺不住了,急匆匆的道:“太子殿下,这些作坊主们岂会同意,价格低廉,他们就无利可图了。” 朱厚照鄙视的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真是……没有前途啊。 朱厚照正色道:“一个作坊,要生产出货物,涉及到的成本多种多样,并不只是单纯的生产这样简单,譬如,他们需要准备仓库,将生产的商品入库,而后,还要雇佣人,四处寻找买家,可一般的买家,所需的货物,或多或少,这就导致,他们的生产,可能不能持续。对于作坊而言,他们最害怕的事是自己生产出来的商品积压,一时销售不出去,这会承担巨大的仓储成本,甚至还会引发巨大的风险。” 这话浅显易懂,至少弘治皇帝是懂了。 不错…… 朱厚照继续道:“因此,儿臣提出大规模且持续稳定的订货,对于各个作坊而言,儿臣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甚至有的作坊,不必雇佣销售人员,减少中间环节之中许多的开支,只专心于生产即可。因而,他们给儿臣的货,虽是低廉,却因为稳定和订货量大,足以让他们有利可图,还可使他们后顾之忧,他们只需根据儿臣的巨大订单,调整生产即可。” 原来如此…… 弘治皇帝想到自己当初在作坊里,最终被陈彤折腾的差一点破产,其中最大的原因,也在于货物积压,这是极可怕的事,风险实在太大了。 弘治皇帝不禁多了好奇,兴致勃勃的道:“太子继续说下去。” 于是朱厚照随即道:“拿了这些低廉的货源,儿臣再寻其他的商贾,令他们分销,儿臣手里的货物价格低廉,不只如此,而且所有的货物,应有尽有,商贾们若要货物,不必费心去和作坊谈,只需寻儿臣即可,儿臣保证货物的质量,也能随时保证出货,童叟无欺,对于那些商户们而言,省心省力,哪怕是他们直接和作坊谈,也未必能拿到这个价格。” “可问题就在于,商户们也要挣银子,拿了货,怎么挣银子,却是一个难题。儿臣既然决心涉足此业,首先便是要想商户之所想,因而,这个百货商场,才应运而生。有了这百货商场,一旦这商场可以遍地开花,那么……商户们还担心,从儿臣这里定来的货物,销不出去嘛?” “因而,昨日儿臣的百货商场建了起来,起心动念,决心在天下各州府投入银子,建大小百货商场的商户,数之不尽,商户们来自天下各州府,他们在各地,自有自己的人脉和资源,因而,对他们而言,在本地建立商场不是什么难事,唯一难得,反而是货源,若是不能持续供货,又或者是,根据不同的销量,及时调整进货,这便是天大的事,一个商场涉及到的货物,数百上千,难道他们要一个个和作坊去谈,因而最便利的方法,就是寻到兴国商号,由兴国商号稳定供货。” “这些银子,多是定金,这才只是昨日一天而已,现如今商户们嗅到了商机,已是开始行动起来,只怕在未来,会由更多的订单和定金到兴国商号来,兴国商号从中得到的利润,便在于此。” 这是一个极简单的原理。 这个时代的作坊和商户之间,本身就沟通不太顺畅,彼此之间,想要建立起信任,也极不容易,而对于商人们而言,任何一个商机的出现,等你慢慢的寻觅到了供货商,与对方建立起了信任和较为稳固的关系时,可能找个商机,就彻底的措失了。 兴国商号,则成为了一个平台。 说白了,商号就是赚差价的中间商,在上一世,虽然许多的商业模式,都在极力想要撇开赚差价的中间商,可在这个时代,中间商并非是落后的产物,恰恰相反,它反而成了工商之间的润滑剂。 弘治皇帝恍然。 原来……还可以这样挣银子啊。 弘治皇帝了然的看了一旁的方继藩一眼,看向朱厚照道:“这是继藩的主意吧?” 朱厚照倒不居功,老老实实的道:“正是齐国公的主意,儿臣觉得这主意不错。未来,兴国商号将制定一个标准,严抓各个合作作坊的质量,同时容纳更多的作坊进入兴国商号的体系,并且不断的拓展商户的渠道,儿臣预备,将这天下绝大多数的作坊和商户,统统都纳入这个体系之中,如此一来,其中所产生的利润,便数之不尽了。” 弘治皇帝听着,心头一热。 他突然有些后悔了。 在他看来,太子就是这个中间商啊,早知如此,就不答应太子了,若是自己和方继藩合作,岂不美哉。 只是……若是当真如此……太子和方继藩的目标达成,这是何等巨大的利润,且对于商户和作坊而言,只怕也有极大的好处吧。 弘治皇帝心里唏嘘不已。 却在此时,那陈彤定了定神,似乎也缓过劲来了。 其实昨日忙碌完了商场的事了,经历了许多日不眠不歇的布置,他已是疲惫不堪,后续和商户的接洽,他没有参与,匆匆去睡了一宿,因而,连他也没有想到,这些商户们竟是疯狂至此。 他本就聪明,此时看到时机,立即道:“陛下,其实……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所谓的买卖,并非是奔着图利去的。” 本来皇帝和太子君臣大谈买卖的事,尤其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实是有些不雅。 文武百官们,心里震撼于方继藩这狗东西居然这样也能日进金斗,难免酸溜溜的,心里既是佩服,却又觉得,人心不古,连皇帝竟也变了,这庙堂看来,也要成为一个大商场。 此时却听陈彤道:“士农工商,工商也是国家的根本,这工商给我大明,带来了诸多的好处,这是显而易见的。臣此前在户部,自打新政以来,这国库的岁入和主要财源,已逐渐从农税,渐渐变成了以商税为主,此乃大势所趋,未来,臣更敢断言,随着工商的兴盛,商税将成为国库最主要的财源,农税甚至可有可无。” “因而,工商之兴衰,已到了关乎国本,关系到了江山社稷的地步。随着屯田卫引入了新的粮种,改进了耕作的方式,我大明不敢说千秋无饿死之民,可至少,眼下,这农业是稳的,因而,朝廷眼下最该关注的,恰恰是工商的发展。” “这些年来,工商发展神速,使这作坊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商户遍地,可这些良莠不齐的商户和作坊,既给国库带来了稳定的财源,也使许多流民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却也带来了诸多的问题。” “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深知工商的利弊,时至今日,工商不可一日不促使其发展,却也不可不对其进行规范,太子殿下和齐国公为此……忧心忡忡啊。” 朱厚照:“……” 好吧,似乎这话也有道理,朱厚照立即摆出一张苦瓜脸,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方继藩心里不禁感慨,还是读过书的人会说话啊,什么事,都能讲出道理来,还是十分好听的道理。 没有错了。 嗯,我方继藩……确实就是这般想的。 弘治皇帝脸色变幻不定,他左右四顾,立即察觉到,方才自己过于震撼于兴国商号的利润和生意模式,却在大庭广众之下,显得有些失态了。 好在……百官们听到了这陈彤说到此处,反而个个定下了神,不再是方才脸色古怪的样子。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一十一章:陛下恩典 陈彤这番话,虽然有人不喜欢,可至少还是认可的。 粮税毕竟有限,而国库的收入,工商的比重越来越大,这些年,国库的岁入日益的增加,可花的照样还是快,并不是说从前能有三百万两银子的岁入花三百万两,现在有三千万两银子的岁入,还是花三百万两。 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若是工商没了,朝廷怎么办? 陈彤在此叹了口气,才又道:“工商已经事关国本,太子殿下乃是储君,齐国公更是与国同休,事关重大,这也是为何太子殿下与齐国公起心动念建立兴国商号的原因。只是……如何确保工商所引发的风险,如何控制商户和作坊呢?殿下和齐国公睿智啊,他们想到了一个办法,即是这兴国商号。” 君臣们自是心思各异,此时却都不发一言,继续聆听。 陈彤则继续侃侃而谈:“利用这兴国商号成为最大的中间商,利用订单可以约束作坊,确保他们不能以次充好,也确保他们有稳定的收益。 在控制了作坊之后,转过头即可利用手伤的货源来控制商户,再利用商户来开拓渠道。 最终达到的目的,是所有的商户和作坊统统都归于兴国商号的控制之下,商贾们需遵守兴国商号所制定的标准,方可轻松的挣来银子,兴国商号再鼓励商贾们不断的拓展渠道,振兴工商,如此,不但兴国商号可以借此牟利,对于朝廷而言,工商能够有序,而不引发任何的乱子,绝大多数的商户,都以太子殿下马首是瞻,与太子殿下休戚与共,岂不就是效忠于宫中?从长远而言,兴国商号以百货商场为标杆,鼓励所有的渠道商人,开拓天下的市场,这对于工商,也有极大的帮助,未来朝廷的岁入,也随之水涨船高,陛下……这对于超提供,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啊。“ “太子殿下所为,实是让臣钦佩,而齐国公善谋,也令臣望尘莫及。臣愚钝得很,跟随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已有数月,也不过勉强能揣测他们心中万一,可哪怕是这一丁点的想法,也令臣觉得受益无穷,因此不敢懈怠,这些日子,跟着殿下和齐国公,鞍前马后,臣实是愚钝不堪之人,能有效劳的机会,便已知足了。” 说罢,叩首。 殿中很安静。 说话的人,此前可是户部侍郎。 这个人,你可以说他坏,但是并不能说他蠢,能做到户部侍郎的人绝不可能会蠢。 陈彤的一番话,其实颇对许多人的胃口,他首先的预设了商贾贪婪,因而良莠不齐,带来了许多的隐患。这岂不就是儒家的主张嘛? 抑制商人的本质,就在于抑制他们的贪婪啊。 在这个立论基础之上,他方才说起工商对于国家的重要,甚至对于朝廷,对于国库的重要性。 只怕这文武百官,没一个人在此时会站出来反驳他。 理由很简单……谁敢出来反驳,国库的岁入剧减,这笔账算谁的? 最终,他将太子和齐国公的想法说出来,还有这兴国商号如何控制良莠不齐的商户,又如何促使商业的发展,进而达到社稷稳定,岁入增加的目的。 这一番话,既满足了百官的心理,又同时给太子和方继藩脸上贴金,将这赚钱的买卖,变成了有利于江山社稷的大事,且已刻不容缓,再不是私心作祟这样简单,而是关系到了天下的大局。 弘治皇帝听了,也觉得舒服。 他连连点头,觉得颇有道理,因而也从方才的尴尬之中,渐渐的缓了过来,微笑的看着陈彤。 此前对于陈彤的印象实在太坏,而现在……却发现陈彤这个家伙,虽然后知后觉,却也算是一个干才,短短数月功夫就焕然一新,倒也称得上人才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陈彤,突然对他起了兴趣:“朕听说卿家现如今颇为干练,连这百货商场从无到有,也都是卿家事无巨细,一并办成的?” 陈彤道:“臣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拾人牙慧。” 弘治皇帝颔首,很是满意,他现在对于能办好一个作坊或者是大商铺,已有一些敬畏之心了,因而颔首点头道:“这里头牵涉到的,是数不清的杂事,卿能如此,朕也颇为欣慰,卿家还是有才能的。” 这文武百官之中,陈彤现在已算是异类了,他能办妥的事,别人办不好,这才是本事。 弘治皇帝沉吟了一下,随即道:“卿本是户部侍郎,朕欲令卿官复原职,如何?” 陈彤心里咯噔了一下,嗯,有些意外…… 幸福来的太快了! 刚刚差点掉了脑袋,转过头,居然……要官复原职了? 他压抑着心里的激动,他当初可是无时无刻的想回到户部去啊,毕竟身为户部侍郎,是何等的体面,多少人对着他曲意奉承。 他忙叩首:“陛下恩典,臣……臣真是万死,亦难报万一,只是……只是……” 他却又突然道:“只是……现在这兴国商号,正在草创之时,百废待举,臣虽不才,现在好不容易,学会了一些经营之道,这虽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本事,可是朝廷可以离得开一个庸碌无为的户部侍郎,可暂时兴国商号,却是离不开臣,臣……谢陛下恩典,可是臣却还是请陛下收回成命,再择贤良。” 此言一出,实是令人惊异,百官动容了。 户部侍郎都不做了,却去给方继藩这狗一样的东西做狗腿子? 难道户部侍郎,还及不上区区一个狗腿子重要? 这陈彤……吃错药啦。 可陈彤却仿佛是主意已定的样子。 事实上,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是官复原职,方才他甚至天人交战,可想到兴国商号还有许多构思没有完成,自己竟发现,自己和兴国商号,有着几分难以割舍了。 弘治皇帝脸色一变,他的惊讶不少于其他人,他凝视着陈彤,脸色却多了几分敬重。 别人都是求官,这陈彤竟如此谦让。 嗯,不得不说,这是个能办事的人。 将来……若是再磨砺磨砺,定可以成为肱骨之臣。 弘治皇帝沉吟着,看着陈彤的眼眸里多了几许欣赏,正色道:“既如此,那么卿家就暂时在兴国商号好好办差吧,可是……你终究是有功名的人,将来……朕迟早还要用你……” 说罢,弘治皇帝顿了顿,又道:“敕命陈彤为南京户部尚书,以户部尚书之名,暂在兴国商号,处置工商事,待这商号逐渐步入正轨,后继有人之后,朕自要委以重任。” 此人……算是个经济之才,弘治皇帝惜才,实在不忍心他马放南山。 陈彤却是一愣,这下子,轮到他惊讶了。 若是说方才他做出决定的时候,心里没有一点的遗憾,那必是假的。 毕竟……这等于是断绝了自己的仕途,自己当初付出了许多才有的仕途啊。 可万万料不到,在他做出那样困难的选择后,陛下竟给自己加官进爵了。 户部尚书啊,虽然是南京的,这南京户部尚书,其实只是虚职,没有太大的权柄,可有了这一层身份,却还可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就…… 甚至……他已可以想象,等再过几年,自己磨砺了一番之后,或许……陛下甚至将真正的户部交给自己…… 想到几个月前,自己还在获罪,转过头,陛下却不拘一格,予以恩荣,或许是因为喜极,陈彤竟是热泪盈眶,叩首道:“臣……谢陛下恩典。” 百官们个个心思复杂。 而那刘凯之也是为之一愣,顿时……他脸红了。 从陛下的口气来看,陈彤的前途,可能比自己想象中要远大的多,而自己……算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不但成就了陈彤,更是彻底的将他得罪了。 往后……只怕…… 此时,只见弘治皇帝摆摆手道:“至于太子与方卿家,他们也确实是功劳不小,这兴国商号如陈卿家所言,实是利国利民,往后太子和齐国公,还需将心思多放在这上头,往后……”弘治皇帝凝视着太子,意味深长的道:“往后,将这兴国商号办成,朕也就可以无忧了。” 这句话显然别有意味。 许多人都听明白了。 兴国商号……可以将所有的商户都和太子休戚与共,这对于太子在未来克继大统,当然有极大的好处。 往后,这天底下,还有谁比太子殿下的地位更加稳固呢? 朱厚照自是道:“儿臣遵旨。” 方继藩却故意慢了一拍,等朱厚照说了一句遵旨之后,随即热情洋溢的道:“陛下见识卓越,非比寻常,这一番鼓励,实是令儿臣精神抖擞,儿臣此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绝不辜负陛下的重托,便是拼了性命,死上一万次,也定要为陛下分忧,为太子解难。” ………… 第二章,还有。 一个叫隐为者的老作者,新书上架,名字叫《老胡同》,讲的是上世纪一个小刑警的故事,质量是有保证的。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一十二章:吃香喝辣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表示了赞许。 若是别人说这个,弘治皇帝难免觉得此人定是溜须拍马,夸夸其谈之辈。 可方继藩说要赴汤蹈火,继之以死,弘治皇帝却还是颇为相信的。 弘治皇帝心情不错,屏退了群臣,将朱厚照和方继藩留下,细细的问过了这商号的事,他努力的理解商号的运行原理,也不禁为之赞叹。 许多人只想着,人与人物品交换着换银子,又或者是从地里刨出粮食来换钱,更有甚者,通过抢掠了挣银子,可谁能想到,制定标准挣来源源不断的银子呢。 “这商道倒是越来越有意思了。”弘治皇帝笑了笑,而后看向方继藩,道:“卿家是怎么想出来的?” 方继藩道:“儿臣在陛下身边,耳濡目染,岂有不开窍之理,吾皇圣……” 弘治皇帝忙压手:“罢罢罢,朕部再问了。”他无奈的摇摇头。 弘治皇帝随即又道:“朕现在细细思来,你们之所以能做成这个买卖,无非……就是利用了人信罢了。商贾们交易,难免会有诸多的不便,也难以轻易产生信任,因而,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讨价还价,或是勾心斗角,你们建立了标准,广泛采购,最后再以公平的价格铺货,本质而言,是商贾们信任你们啊。太子方才说,商号的主旨,便是带着所有合作的商贾一起发财,一起来挣银子,你们有肉吃,也一定想尽办法,让他们吃肉,这……才是真正的商道,商道不是狡诈之术,真正立足的,还是信用。” 弘治皇帝笑起来:“这一个信用,价值万金。可见,太子比从前,是稳健许多了。其实做天子,又合唱不是如此呢,若是人人从天子身上,得不到好处,这江山社稷,也就该破碎了。要让人们效忠天子,便是要人安居乐业,让他们深信,他们若是有了冤屈,皇帝能令他们沉冤得雪。若是遇到了贼寇,皇帝能为他们讨贼,保他们平安。若是他们遇到了灾情,皇帝能下旨赈灾,不叫他们饿死。只有让臣民们深信这些,这太平盛世,方才不远,这皇帝,方为好皇帝。” 朱厚照显得不自然,连连点头:“父皇说的是。” 弘治皇帝便看他一眼:“怎么见你小心翼翼的,怎么,真怕真食言反悔?你放心便是,好好办差,商号和朕一丁点关系都没有,你要想商贾之所想,那便好好去做,要让人信服你,就如你所言的一样,男人一诺千金,既是要带着这些商户发财,那一定要让他们赚的盆满钵满才好,好了,退下,免得你见了朕,如猫见了老鼠。” 朱厚照这才咧嘴笑了:“父皇教诲的是,儿臣一定……一定好好干。” 他和方继藩,就好像怀着金元宝走夜路的孩子,听了弘治皇帝准他们告退,便一溜烟的忙是出宫,仿佛弘治皇帝是强盗一般。 “真是奇怪啊。”朱厚照禁不住道:“老方,你难道没有察觉,今日父皇格外的的大气,本宫还一直在担心,他又插手呢,他虽每一次都说君无戏言,可本宫太了解父皇了,咱们挣这么多银子,他甘心?” 方继藩却是一副智者的模样,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朱厚照,随即道:“殿下啊殿下,这一切都来源于臣的布置。” “嗯?”朱厚照不解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的银子,将来还不是殿下的,陛下虽爱财,可是他真正关爱的,却是江山永续啊,否则,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咱们这个买卖,和别的买卖不同,朝廷历来不信任商贾,而这兴国商号,却借此控制了天下的商户,这既能令陛下和百官们放心一些,同时对陛下而言,这也是一次对太子殿下的磨砺。” 朱厚照乐了:“只要他不来管着本宫就好,咱们好好的挣银子便是。” 朱厚照对于银子,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渴望。 或许是穷疯了。 待二人说说笑笑到了午门,却见一人在午门外头,来回踱步,一看到太子和方继藩出来,立即上前,下拜:“下官见过殿下,见过齐国公。“ 细细一看,此人竟是陈彤。 陈彤如今成了尚书,地位显赫,将来的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他思来想去,这还不是因为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对自己的关照吗? 若非是跟着太子和齐国公干,只怕自己一辈子,还是井底之蛙,不知天高地厚,更不可能,会有今日的际遇吧。 从阎王殿里走了一圈,他心里真是感慨万千,因而,在此候着朱厚照和方继藩,先行了大礼,随即道:“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大恩大德,下官至死,也是铭记于心,这辈子下官当牛做马,也难报万一。” 这话就有些夸张了。 朱厚照和方继藩相视一笑。 方继藩便叹道:“好啦,不要如此,我早说过,我一向很看欣赏你,你好好在商号中办差,便算是报答了。” “是,是,下官一定竭尽所能。” “是了,那个叫什么什么刘凯之的,可是御史?” 方继藩突然想起了什么。 陈彤一愣,随即道:“他乃礼部郎中,哎,说起来,此人和下官,从前还算是莫逆之交,既是同年,又曾共事……” 朱厚照咬牙切齿道:“既从前是朋友,不曾想今日却要将朋友置之死地,老方,你放心,本宫就不是这样的人。” 方继藩打了个寒颤:“太子殿下为何突然着重说自己不是这样的人。” “这是怕你误会。”朱厚照道。 方继藩却觉得怪怪的,不过……那刘凯之……确实不是东西啊。 “我太生气了。”方继藩道:“我最讨厌的便是做朋友的,恩将仇报,这样的人,狼心狗肺,猪狗不如,我回去之后,查一查他欠了钱庄多少银子,若是欠了贷,少不得叫人催一催。倘若是没有赊欠,那便更可怕了,他买宅子的银子是从何而来的?十之八九,定是赃钱,我方继藩嫉恶如仇,定要让京察使,好好查一查他。” 陈彤只当齐国公是想为自己报仇雪恨,千恩万谢,心里感慨,难怪这么多人愿意跟着方继藩,这宦海中的人,没一个靠得住,可跟着齐国公就不同了,跟在后头吃香喝辣便是。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一十三章:觅功封侯 兴国商号已开始进行布置了。 其实要做中间商,尤其是兴国商号这样的体量,只想着躺着赚差价,却是不成的。 这世上绝没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因此,在负责和作坊联络和与渠道商沟通的同时候,还需建立起一支货物流转的队伍,只有能够迅捷的调度货物,方才能将成本降到最低。 不只如此,还需在各省建立一个个分号,这些分号的职责在于对商户们进行指导,负责统计当地的消费水平,统计不断城镇的客流量,以备商贾们进行咨询。 甚至不同的产品,又往往有各自的特别,这些也需有专门人进行研究。 兴国商号在西山书院里,高薪招募了数百人作为骨干,这些人大多所学的乃是商科和算学,现在却有了用武之地。 南京户部尚书陈彤,此时备受鼓舞,这商号的事,几乎都已是他来动手操作了,他毕竟曾有做官的经验,此时又有近几月所学的融会贯通,管理起来,倒是游刃有余。 只是……他哪里想到,自己一旦上手,那太子殿下和齐国公骤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之前一门心思扑在这上头的朱厚照,现在终于放松下来了,有银子了啦! 凭着商号,每月与方继藩均分的纯利,预期都在上百万两纹银以上,未来甚至可能更多。 贫穷了太久,一旦翻身,日子自然不一样了。 而有了银子,难免人就膨胀了。 他这几日,忙着召集泰山们,一一还钱。 太子殿下的泰山们,总算能松口气,一改此前见了鬼的样子,又开始称颂起太子起来,一个个捋着胡须,作欣慰状。 其实,此前这些人心里挺憋屈的。赔了女儿不说,还要赔钱。 这银子借给太子嘛,又觉得可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可若是不借嘛,细细一琢磨,女儿都送去东宫了,还能咋样? 人性就是如此复杂,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朱厚照而今,自是走路带风,红光满面。 方继藩对于賺钱,则早就养成了淡定的心态,而在此时,却也有事又要忙碌了。 王守仁要回来了。 就在不久之前,有快马来报,王守仁与宦官萧敬已是入关,不日将抵达京师。 方继藩对此,很是欣慰。 果然,又是两日,王守仁入京了。 一进京,王守仁先急匆匆的到了西山书院,拜见方继藩。 师徒二人,一别数年,难免唏嘘一番,王守仁还是那不苟言笑的样子,郑重其事的行了个礼,他皮肤倒是没有黑,却更加清瘦了,面上带着一种让人无法亲近的表情,可眼睛的深处,却有一种好似永远让人无法猜透的锐利。 没有人知道,他胸腹里藏着什么。 甚至……对于方继藩而言,自己这个做恩师的,可能唯一能比王守仁有优势的,不过是他肚子里那一点两世为人的知识。 再多……真没有了。 王守仁,是一个能令人望之即产生敬畏的人啊。 站在方继藩面前,连方继藩都能感觉到,王守仁这平庸的身体,似乎在极力的遮盖内里的锋芒。 方继藩定了定神,拍拍他的肩道:“伯安啊,你可算回来啦,为师日盼夜盼,就盼着你能早日回来。” 这一番话,说得很官方,但是情真意切啊。 王守仁这钢铁一般的面容,也不禁为之动容起来,身躯微微一颤,道:“弟子不能随时侍奉恩师,实是万死。” 方继藩随即大笑起来:“男儿志在四方,怎么能如妇人一般,裹足在小小洞天里呢,你是有大才能的人,和为师很像。为师有许多的梦想,只奈何生了脑疾,虽是有鸿鹄之志,腹藏韬略,却也只能留在这京里,每日陪着妻儿老小,成日游手好闲,吃香喝辣,花天酒地的,哎……为师这是有志难伸,这心里的苦,又有谁能理解呢?” 王守仁听罢,看着红光满面的恩师,心里也不禁感慨,恩师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只能沉溺在温柔乡中,每日混吃等死,不能去见见这广阔的天地,不能效先烈一般,金戈铁马,马革裹尸,这对恩师这样的大才,一定心里很郁闷吧。 王守仁能理解这种感受。大丈夫志在四方,上山伏虎,下海擒龙,这才是最惬意的事。可惜了,若是恩师无病,何至如此? 方继藩随即叹了口气,语重深长的道:“可是你不同,你有手有脚,无病无痛,又是文武双全,能代替为师去建功立业,去为天下苍生而施展自己的才华,说起来,为师很羡慕你呢,你若是只想着留在为师身边,侍奉为师,这般的没出息,为师定要生气的。” 王守仁听罢,脸色一正,心中似有浩然之气涌动,作揖道:“恩师教诲的是。” 方继藩又道:“你入了京,理当先去觐见陛下,却先跑来见为师,这是你的孝心,走吧,为师随你一道见驾吧。” “谨遵师命。” 绝大多数时候,别看王守仁讲授学问时滔滔不绝,可用于交流时,往往惜字如金。 方继藩也算了解王守仁的性情了,有时也懒得和他多废话,领着他径直往大明宫去。 ………… 萧敬入了京,就立即和王守仁分道扬镳。 此去来回便是半年之久,这一路见多了冰原和荒漠,此时入了京师,眼中尽是繁华,顿时老泪都要出来了。 最紧要的是,他得赶着去见陛下,一刻都不能耽搁,半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很多的事,说不定陛下用习惯了哪个宦官,自己就被取而代之了。 出于对陛下的想念,以及对此的焦虑,萧敬急急的赶至大明宫,几乎是跑着入宫的。 可到了奉天殿,却方知陛下在崇文殿听取科学院诸院士以及翰林院学士讲学。 萧敬心里急,却只能耐心的等候。 弘治皇帝今日所关切的,却是关于西南民变之事。 听取了翰林学士说起历朝历代的羁縻之策之后,弘治皇帝心里摇头,历朝历代,对于边疆的异族都有急羁縻之策,可往往在王朝兴盛时,倒还把了,一旦到了衰落时,便又开始自立为王。 西南多山,虽是改土归流,可毕竟改土归流的时日还是有些短,叛乱依旧还有,云南的叛乱,迄今为止,依旧没有根除,这令弘治皇帝颇有几分焦虑。 虽是下旨黔国公平叛,黔国公的大军数路,进展都不错,可重重的大山,要剿灭贼首,依旧还是困难重重。 这个问题,科学院的院士们,毕竟没有涉及到自己的专业,所以并不曾有什么建言。 倒是翰林官们,说的火热。 弘治皇帝却突然发出了疑问:“诸卿都言,唯有教化方可安西南,朕也深以为然,只是……谁也担当如此大任呢?” 一下子…… 方才滔滔不绝的翰林们,都沉默了。 死一般的寂静。 西南那儿,可是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号称十万大山,瘴气弥漫,山中土人诸多,虽是大量的屯田校尉已经入驻,却依旧还是有太多的险阻,和这条件优渥的京师,简直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 弘治皇帝见诸翰林不答,叹了口气:“朕不缺经学大家,唯独缺的,却是卫青和霍去病啊。” 就在这时候,有宦官躬着身进来道:“陛下,齐国公与王守仁求见,此外,萧公公也入宫了。” 弘治皇帝听了,倒是露出了几分喜悦之色:“萧敬既入宫,为何不来见朕,将他们都传至崇文殿吧。” 宦官遵旨,随即,方继藩领着王守仁与萧敬一并觐见。 诸人没有将目光放在表情肃穆的王守仁身上。 毕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认识到王守仁的光彩的。 也只有方继藩这样识货的人,才能一眼看出他这平庸的外表之下,那气吞山河的文韬武略。 许多人都看向方继藩。 院士们都不便向方继藩行礼,却纷纷朝方继藩点头。 这些都是方继藩的徒子徒孙,自是对方继藩毕恭毕敬。 至于翰林们,却也被方继藩所的光彩所吸引,齐国公现在是如日中天,这狗一样的东西,越发的尾巴翘起来啦。 萧敬这一次憋了口气。 怕就怕方继藩又夺了自己的光彩。 所以人一进来,便率先拜倒在地,头一磕,带着激动道:“陛下,陛下啊……奴婢回来啦,奴婢在外为陛下效劳,可是心……却是无时无刻,都在陛下身边,陛下啊……奴婢……见过陛下……” 说罢,磕头如捣蒜。 话语之中,自是情真意切。 最重要的是,这一次……他总算是抢了一个先。 说完这些,萧敬已是泪如雨下,这忠奴之状,跃然于面上。 方继藩摸了摸鼻子,这狗东西,出去一趟,学聪明啦,居然跪得这么快,居然还哭出来了,智商见长啊,再给这狗东西学个几十年,这狗东西岂不是要上天啦。 弘治皇帝见了萧敬,也忍不住心里唏嘘起来,毕竟是一直伴在自己左右的,现在久别重逢,也不禁为之侧目。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一十四章:文治武功 弘治皇帝感慨道:“辛苦了,辛苦了。” 这一句辛苦,实是发自肺腑,萧敬听了,更是泪如雨下,只听陛下这暖心窝子的话,萧敬似乎觉得,这一趟,值了。 弘治皇帝随即目光落在方继藩身上。 方继藩却在扑哧扑哧的喘气,上气不接下气之后,方才道:“儿臣……见过陛下………” 萧敬听到那粗重的喘息声,却是一楞,心里那一股暖流,却一下子变得有些冰寒起来。 弘治皇帝的目光,也不免更加温柔。 方才萧敬中气十足,一番跪拜,又是泪如雨下,虽是让弘治皇帝心里颇有感触。 可显然……萧敬有如此中气,定是气定神闲的走来。 而方继藩不一样,方卿家一改往日的喋喋不休,却是上气不接下气,莫非……是一路跑来此的? 他虽年轻,却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啊。 弘治皇帝不禁唏嘘,年轻人,就是这么的不爱惜自己,自己又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弘治皇帝道:“来,给方卿家赐个座。” 果然…… 萧敬脸色紧绷,分明自己才是辛苦的那个啊。 他二话不说,立即长身而起,不等那小宦官有什么反应,亲自屁颠屁颠的抱了一个锦墩,勉强朝方继藩一笑。 方继藩从容坐下:“多谢陛下。” “陛下……”方继藩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儿臣弟子王守仁,已自乌拉尔赶了回来,他奉旨向西招讨,已有数年,此番回来,风尘仆仆,儿臣本是怜惜他辛苦,想让他歇一歇,可他却非要入宫觐见,奏报关于乌拉尔之事,儿臣思来想去,便随他一道来了。” 弘治皇帝这才注意到了王守仁。 王守仁面无表情的朝弘治皇帝行礼:“臣见过陛下。“ 对于王守仁,弘治皇帝已有了深刻的印象。 他颔首点头,也打起了精神,随即道:“怎么样,那里如何,朕听说,卿家带兵跨越了乌拉尔山,此后,在大山的西麓屯田,是吗?” 王守仁道:“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他顿了顿,而后道:“臣率兵翻越了大山之后,这乌拉尔山,实是天堑,不但天气恶劣,且道路极不顺畅,可是面向整个乌拉尔以西,却是沃野数千里,虽是严寒,天气恶劣,土地多为沼泽,一到了冬日,便泥泞难行,可此处……土地依旧肥沃,再往西一些,更是沃野,说是千里的粮仓,也不为过。” 千里粮仓…… 听到此处,许多人不禁心热起来。 其实这天下,真正适合种粮食的地方并不多。 只不过汉人抱着民以食为天的朴素观念,且因为人口众多,是以别管是肥沃的土地,还是寻常的山野,但凡是地,都得给你折腾来粮食。 可纵观整个天下,真正适合种粮的地方并不多,至于这千里粮仓,能有这样称呼的,在大明的观念里,也是屈指可数。 “噢?是吗?”弘治皇帝绷着脸。 “正是,在乌拉尔以西,也有大量的鞑靼人迁徙定居,根据他们的描述,臣对此也极为关注,于是命人组织了探险队前往,其中还囊括了屯田卫的校尉,他们历经了足足一年多的时间,绘制了地图,勘察了土地,这才将这极有用的信息带了回来。” 君臣们听到此处,不禁动容,可以想象,一群人远离自己的定居点,前往陌生的所在,跋涉千里,历时一年之久,这其中所冒的风险,以及所受的苦痛,哪怕是在此没有经历过这些的人,也会为他们捏一把汗。 弘治皇帝叹口气道:“天下之大,实是令朕开了眼界啊,我大明从前只着眼于江南,实是鼠目寸光。” 这是实话。 因为既然王守仁敢说这是千里粮仓,那么……势必是另一个江南。 哪怕是黄金洲,固然是土地肥沃,可绝大多数都是未开发的不毛之地,需要一代代人的垦殖,方可变成粮仓。 王守仁道:“这乌拉尔,无疑是横在大明与这粮仓之间的天堑,导致大军的补给,极为困难,正因如此,臣没有贪功冒进,而是先在乌拉尔西麓进行屯田,招纳各族流民,幸福集团想要继续西进,凭借大明的补给,是绝无可能,唯有在乌拉尔西麓,建立起补给,方可持续向西用兵。” 弘治皇帝又不禁点头。 贪功冒进,是兵家大忌。 王守仁显然不只是一个将才,而是一个有头脑的人,他所思虑的,是未来的事。 当初强汉盛唐之时,布武天下,强大的汉军唐兵,甚至曾兵抵波斯,战于天竺。 可这又如何,终究这些地方,不可长久,哪怕是战胜,最终,不可久占。 而王守仁的方略,则全然不同。 若他在乌拉尔以西,取得大捷,这固然可喜可贺,成就了天大的功名。可如何呢?最终的结果,可能是变成强弩之末,最终,大捷的战果,如昙花一现。 王守仁选择的……却是一种更可怕的战术,他开始屯田,种出粮食,招纳军队,流民,甚至是那些被罗斯人所欺凌的各族百姓。 只要地里种植出了粮食,慢慢的,人口会越来越多,慢慢的与罗斯人进行拉锯,这恶劣的天气,还有那泥泞的土地,固然对于幸福集团向西进军不利,可某种程度而言,对于罗斯人驱逐幸福集团的势力,也是大为不利。这就足以让王守仁有巨大的发挥空间了。 王守仁道:“臣带着人到达西麓之后,发现那里的土地,虽是种植不了麦子和水稻,那泥泞的土地,对于土豆而言,却是得天独厚,亩产量可抵两千斤。有了这土豆,臣敢断言,多则十年,少则三五年,大明可以不费一粒粮食,便可组织十万大军,向西蚕食。“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虽然他早就耳闻了王守仁的战略,可和王守仁当面提及到他的主张完全不同。 王守仁是个极有想法的人,他有耐心,能看准时机,能文能武,上马能杀敌,下了马,还能带人屯田……这个人……竟也是方继藩教授出来的,弘治皇帝心里震惊,不禁看向坐在一旁的方继藩一眼,心里暗暗道:“生子当如此也。” 这是一个极稳重的方略,连弘治皇帝现在都开始为罗斯人所担心起来,遇到了王守仁,只能算他们倒霉了。 略略定了定神:“朕还听说,卿家招纳流民,教化各族百姓?” “是。”王守仁点头道:“陛下,天下的百姓,无论出自哪里,都有生老病死,他们所求的,也不过是安定的日子,求的……是不至自己饿死而已。在乌拉尔的鞑靼人,饥寒交迫,又屡屡被罗斯人侵占土地劫掠,早已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这些鞑靼人,多为蒙元后裔,此时已是惨不忍睹,臣鉴于乌拉尔苦寒,暂时无法大量的从关内迁徙流民前往,因而,必须倚重这些鞑靼人不可。” 而接下来,显然到了弘治皇帝最关心的问题了。 这些鞑靼人……可靠吗? 若是不可靠,那岂不是全盘皆输? 可若是可靠……教化鞑靼人……这岂不是自古以来,多少儒生们的梦想。 ……………… 终于更新了,今天状态不是很好,需要查阅一些资料,来迟了,抱歉。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一十五章:不如王守仁万一 方才王守仁侃侃而谈,他在乌拉尔所实施的方略,确实是高明无比。 不过单论方略,哪怕再高明,显然……也是无用的。 毕竟……这里头有一个最重要的环节。 王守仁屯田,王守仁种土豆,王守仁厉兵秣马,王守仁在等待战机,王守仁在徐徐图之。 可是……这些屯田的人,种植土豆之人,被王守仁所招募之人,他们……可靠吗? 若是不可靠,不过是平白给人做了嫁衣,再高明的策略,最终也不过是笑谈。 历朝历代,从来不缺乏似马谡这样的人,他们各有自己的远见卓识,可一旦真正让他们动手去做,可就难了,最终是空有雄韬伟略,却是眼高手低,最终一败涂地,留下无数的笑柄。 弘治皇帝自是深知这一点。 且这崇文殿中的翰林和院士们,也纷纷皱眉。 他们都佩服王守仁的见识,认为王守仁的方略确实是可行的方法。 可是……鞑靼人能够教化吗? 此时,只见王守仁道:“陛下,臣在乌拉尔,先以土地招募各族流民,随即划分农场,使他们混居。此外,分发土豆种子,派屯田卫教授他们垦殖之法,又从其中抽调精壮,建立营团自保。此后,关内的商队抵达,再让商人至各个农场与他们互通有无。” “他们深感罗斯人的步步紧逼,自是怀有恩义之心,只是……单凭这些,还是远远不足的,因而又建了许多的学舍,这学舍哪怕是简陋一些,却想尽办法让他们学习我汉家的文化,他们混居一起,各部的语言不一,屯田卫和商贾说的又是汉话,他们与之交流起来,也只能用手笔画,其实他们自己也是深感不便,因而……臣每月让他们抽出四日的时间前去学舍读写,其他时间,自是让他们各自去耕作、操练,或是自学,因而……到了现在,已有三年,成效已是彰显了出来……” “随着身边用我汉语说话的人越来越多,更多人在这耳濡目染之下,哪怕不愿学习,也大抵能够简单的交流。可只是让语言统一起来,这还远远不足,除此之外,还需让他们学到了三皇五帝和四书五经,为此,臣又从其中抽调出佼佼者,委以重任,命他们或为教授讲学,或在军中担任要职,又或将他们调入府衙,予以他们不菲的薪俸,只短短数月之间,效果就格外的显著,陛下万万不可小看这学中教师和衙中小吏,对于那些寻常的鞑靼人而言,这些人不但按月可领钱粮,而且还不需从事农务,实是再体面不过的事。” 王守仁顿了顿,继续道:“正因如此,臣让这些寻常的鞑靼人看到了希望,在他们看来,或许他们只需努努力,就可和那些佼佼者一般,在乌拉尔苦寒之地种植土豆。他们的生活实在是太艰苦了,可鞑靼人和汉人没什么不同,都是血肉之躯,没有人愿意熬苦。若是臣在那里也开科举,对于他们而言,想要金榜题名,这几乎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事,可倘若是大肆招募小吏、教员,或是荐入医疗站里学医,对他们而言,却是有了希望。” “驾驭百姓,既要想让他们求得温饱,最紧要的是,要让他们怀有希望,而要让他们怀有期望,就要让他们深信,他身边的人可以做到,那么他们同样也可以做到。” “正因如此,学习的风气渐渐开始浓厚,臣在乌拉尔,从中挑选了优异者有三十七人,荐入了西山书院,除此之外,其他识文断字者,亦有千人之众,至于汉语,以及入学肯读书的,那就更多了。” 弘治皇帝认真的听着,若有所思。 所有人提及到教化,口气都很大,所谓的文风鼎盛,不在于这里有多少人读书,却盯着这里是否考出过状元,亦或者中过几个进士。 可王守仁之言,却颇有意思,他是往小里去做,他从不去琢磨让人考进士,考状元,或者成为进士,却只求越来越多人能够识文断字才好…… “希望?”弘治皇帝一脸诧异,觉得有些不解。 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这希望二字,实是无法理解的事。 他是天子,他从呱呱坠地开始,一切都可得到满足,他有雄心壮志,却无法理解如此卑微的希望。 这二字,印入了弘治皇帝的脑海里。 随即…… 弘治皇帝看向王守仁,一脸认真的道:“这么说来,王卿家教化颇有成效了?” 不等王守仁回答。 萧敬此时咳嗽了一声,他知道该是自己出场了,他当初奉旨前往乌拉尔,就是办此事的嘛。 他道:“陛下……奴婢这里有一份奏报,还请陛下过目。” 弘治皇帝颔首,似乎期待已久,听了王守仁这么多的话,弘治皇帝自是想要知道萧敬的所见所闻了。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笑吟吟的道:“诸卿,不妨我们一同听听,且看看乌拉尔实情如何。” 众翰林和院士纷纷颔首点头,也抱着不同的期待。 萧敬会意,打开了奏疏,便道:“奴奉旨至乌拉尔,走访市集、牧场、农场,所过之处,各族混居,其安置的军民,多习汉言,除新附之鞑靼人,只需操持汉言,便可沟通无虞。” “……” 这王守仁,竟真的没有吹牛? 殿中顿时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人们不禁将目光聚焦在了王守仁身上,神色各异。 王守仁则是依旧脸色平静,似乎对他而言,这本就是理应能做好的事,不值一提。 又听萧敬道:“衙中书吏,竟有不少鞑靼人担任,又有少数其他各部族人,他们通晓汉言,明晓大义,戴纶巾,以着儒杉为荣,言行举止,与儒生无异,引经据典,信手捏来,奴所差遣校尉人等,暗中打探他们言行,他们多以大明子民自居,更是以能以明吏为傲,诸衙之中,多设天子坐像,其中各族官吏人等,对陛下画像,并无不敬,又有人刺探得出,在军中,更有鞑靼武人,以能奉皇命征讨罗斯为荣,军中语言,尽为汉语。” 弘治皇帝原是以为,王守仁的政绩,多有夸张之处。 可厂卫由萧敬亲自领着,开始细查,却发现这教化的深入,比自己想象中要深得多。 这番结果,实是令人惊讶不已,殿中已是哗然起来。 人们愈发敬佩的看向王守仁。 便连方继藩也不禁朝王守仁投去了嫉妒的目光…… 方继藩不得不承认,王守仁这个家伙……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事实上,历史上的王守仁,当时的社会并没有给予他多少平台和机会,可他依旧凭着一丁点的机会,尚且成就了足以光耀数百年的功业,孤身平叛,领悟王学。 而如今……当他有了一个更大的平台,有了更好的机会时,他所迸发出来的思想以及他的功业,只怕………就更加的深不可测了。 只见萧敬又道:“奴命人详查,每月按时入学舍读书者,多为青壮,有近十万人次之多,蔚为壮观……” 这是洋洋洒洒的千言书,都是萧敬在乌拉尔待了近一个月的心血,他是巴不得写得越细越好,将里头的所有见闻,恨不能一股脑的写出来。 萧敬所言的,自是不掺杂半点虚假,他只忠于弘治皇帝,更没必要为任何人欺瞒弘治皇帝。 从奉命开始,他就极清楚,陛下想要了解的,乃是乌拉尔的真实情况,唯有据实禀奏,才能讨得陛下的欢心。 只是他这一番话,却是引得许多人啧啧不已。 有的人甚至怀疑,这莫不是萧敬和王守仁串通好了吧? 当然,也有不少人朝王守仁投去的是佩服之色。 弘治皇帝动容,他细细的听着奏报,每一个字都不忽视,脑海里,乌拉尔的风土人情,以及牧场、农场分布,便渐渐的浮现出来。 呼…… 当萧敬念毕,弘治皇帝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忍不住道:“朕自诩贤明,可现在,朕在想,若朕乃王卿家,可以做到这样吗?只怕……连王卿家的一成,也做不到。” 翰林们顿时诧异。 陛下居然将自己和王守仁相比,而且还自叹不如。 这话……其实是有些诛心的。 但凡皇帝要和你相比,还说远不如你,这个时候,任何臣子都会显出惶恐,而后瑟瑟发抖,拜倒在地,说一声万死之罪。 可当大家看向王守仁……却突然窒息了。 这个家伙,还是很平静的反应,似乎心平气和的接受了这一切。 方继藩也脑子有点发懵。 呃……这个弟子…… 哎……难怪在历史上,被人打压啊,我方继藩若是历史上的刘瑾,我也打压你,这情商……真是像极了我方继藩,同样的耿直啊。 方继藩毕竟心里是维护自己这个弟子的,便道:“陛下……此言……实为不妥,你看,王伯安他都已经惊呆了。” 可王守仁似乎读不到方继藩的用心良苦,却道:“回陛下,臣没有受惊!” “……” 正文 明天四更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一十六章:重大机遇 方继藩有些无语。 好在弘治皇帝对此没有过多的计较。 他命萧敬取来了奏报,又细细的看过之后,敲了敲案牍:“这是大功,现在这乌拉尔,谁接任了王卿家的职责?” 王守仁回道:“臣的弟子刘杰。” 刘杰…… 刘健站在班中,面无表情,心里只是唏嘘不已。 此事,他早就知道。 刘杰又走了,对于刘健而言,这个儿子……虽是年纪不小,却依旧少年如故。 他要走,刘健没有去阻拦。 大丈夫建功立业,有什么好阻拦的呢?刘健固然不舍,可终究还是开明的人。 只是……就算是自己的儿子,刘健心里也忍不住有一个疑问,刘杰当真可以在乌拉尔独当一面吗? 弘治皇帝听到刘杰二字,别有深意的看了刘健一眼,随即颔首:“朕知道他,他在黄金洲功勋卓著,此番回来,是千疮百孔,朕几次询问过他的伤势,只是……他伤势才刚好,就要跋山涉水,哎……” 虽是一声叹息,却没有继续再说什么,对此安排算是表态了,没有任何异议。 此时,弘治皇帝精神抖擞起来,笑了笑道:“方卿家的弟子,都令朕开了眼界,朕得卿等,是朕的福气。王卿家有大功,且先歇息几日,朕有任用。” 王守仁行礼:“遵旨。” 弘治皇帝又看了方继藩一眼:“方卿家桃李满天下,这教化的功劳也有方卿家的一份,朕左思右想,若是乌拉尔的鞑靼人,尚且可以教化,我大明子民岂有不可教化之理,此事,方卿家上一道奏疏来吧。” 弘治皇帝对于方继藩的教育能力,是极佩服的。 太子从前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 还有他的那些弟子,那些徒孙,无一不是独当一面,文武双全的人才。 科举到了如今,已形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西山书院的模式,能否走通呢? 这才是弘治皇帝所关心的问题。 弘治皇帝此言一出,翰林们个个诧异,面面相觑。 有人几乎想要站出来,说点什么。 从选吏为官,到现在,难道陛下还要改科举制吗? 这教育的改革,一旦落在方继藩这狗东西的身上,十之八九,是要出大事的啊。 可是,不等人反对,方继藩就淡定的道:“儿臣遵旨。” …… 从宫中出来的时候,方继藩徐步走着,却如霜打的茄子,一副见谁都爱理不理的样子。 王守仁亦步亦趋的跟在恩师的身后,见恩师如此,不免关切:“恩师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方继藩幽怨的看了王守仁一眼,突然咬牙切齿,可看到王守仁这干瘦的身躯,那太阳穴上鼓囊囊的,一眼瞧见,便晓得是个练家子,方继藩终于冷静下来,勉强挤出几分笑容:“可能着了风寒吧,伯安有心啦。” 王守仁更为关心:“恩师应该多休息。” 方继藩又扯了扯嘴角道:“噢,好,知道了。” 王守仁又道:“陛下予以恩师重任,这章程……恩师有什么打算?” 方继藩对这种事是最直接的,一挥手道:“你来写,写好了,就给为师看看,若是没什么差错,就递上去。” “可是陛下说了,让恩师……”很显然,王守仁是个不太懂得变通的人。 说实话,他若是懂得变通,以他的智商,这弘治朝还会有其他人什么事? 方继藩这才想起了王守仁这耿直的性情,深呼吸一口气,才道:“好,为师自己写。伯安啊,你不要在为师面前晃啊晃,为师看着难受。” 王守仁沉默了片刻,凝视着方继藩:“恩师莫非嫌弃学生?” 方继藩:“……” 他只好露出了如沐春风的样子:“伯安为什么这样想,你是为师心里最柔软的一块,是为师的心头肉啊。好啦,我说完了。” 王守仁若有所思。 他总觉得恩师有些不对劲。 难道是因为今日在殿上,自己过于耿直? 可是…… 王守仁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恩师平日就是这样教授自己的啊。 做人……要实在! ………… 方继藩的心情虽然有那么一点郁郁,可领了皇帝的命令,方继藩的动作很快。 这等事,宜早不宜迟,到了如今这个时候,已经容不得方继藩客气了。 陛下希望得到更多的人才,而这些人才,科举已经无法满足需要了。 在小农社会的时候,要管理百姓,并不需要太多的才能,别人不识字,你能识字,别人不懂道理,你懂道理,这就是巨大的优势。 可现如今,却全然不同,数不清的行业,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越来越多专业的东西,根本不是只读经史的人能够掌控,这些人,开始越来越力不从心,可是他们却是占据了高位,若是长久下去,对于朝廷,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弘治皇帝有这个念头,固然已是引起了士林更大的担忧。 可士林们……嗯,已被打包走了一批,影响力明显微弱了一些。 因而,倒也不至于像数年前一般,引发太大的震动。 可即便如此,涉及到挖人祖坟的事,读书人的怨气,还是极大的。 可对于方继藩而言,这一次新的教育改制,却是关系到了他的切身利益。 不,准确的来说,关系到他的徒子徒孙们的未来。 他方继藩承认自己就是一个护短的人。 庙堂上的官位只有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方继藩变不出这么多的坑来。 可西山书院的读书人,已有数万人之多,固然专业不同,前途自也有别,有的可以从事研究,有的入朝为官,有的从医,有的进入了作坊,成为了作坊中的佼佼者,也有的,从商。 可即便如此,方继藩不能不考虑他们的未来啊。 因为无论是从事什么职业,最终……他们会遭遇到天花板。 天花板是什么呢? 自是科举为官的问题。 现在方继藩奉旨递上教育改制的新章程,其本质,就是从底层入手,一改从前的教育方向。 若如此,那么几乎是等于让这科举土崩瓦解。 倘若人人都不去寒窗苦读那四书五经,科举……还有必要吗? 自然……科举还是有必要的。 它是一个较为公平的选士体制,只是在方继藩看来,错的在于八股。 他要做的,是将八股从教育中剔除出去,而新增许多科目,一旦如此,则意味着,西山书院的弟子们,前途似锦。 若是八股取士,那么谁八股作的厉害,谁就能为官,谁做了官,就更加维护八股选士,他们有的因为八股入仕,有的因为八股,而成为大儒者,掌握了权力,也掌握了舆论,自是更加的鼓励人去学习八股。 可若是用其他方法去选士,打个比方,若是朝廷用医术去选士,那么会如何呢?那么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朱厚照,就是苏月,就是那些医学生。 因为这会引发全天下学医的热潮,随便一个医学生放到外头,都会成为大医者,就如从前的大儒一般,会有数不清的人,哭着喊着求他们为师。他们甚至可以因此而做官,甚至入阁拜相,医学生们的地位,将会疯狂的提高,甚至可以到左右经济民生的地步。 陛下轻飘飘的一句话,命方继藩来主持此事,这自是对整个西山书院最大的利好,因此,西山书院上下听闻了此事,数万的学子们,也是满怀着期待。 方继藩迅速的召集了学院下设的各个书院院长以及一些书院中的佼佼者,立即开始参与洽商。 这算学院、工学院、屯田卫、医学院、化工学院、商学院、文学院彼此在一起,迅速的草拟了一份章程,紧接其后,方继藩则开始修订,最终又将王守仁请来参谋一二。 虽然有些讨厌王守仁的耿直,可……好吧,方继藩还是觉得不得不依赖这个家伙的。 毕竟……方继藩哪怕是有两世为人的经验,可毕竟还是不够接地气。 而王守仁不一样,他去过交趾,去过乌拉尔,与无数人打过交道,教化了数不清的弟子,哪怕是在西山书院,他也是桃李满天下。 王守仁对方继藩的章程修修改改了一番,方继藩大抵看过,觉得没什么差错,随即入宫觐见。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递来的章程,他看得极认真。 事实上,这些日子,弘治皇帝也受了不小的压力,不少的大臣表示了对方继藩的担忧,可弘治皇帝依旧不改初衷,专等方继藩的章程来。 这一次,方继藩自然没有令弘治皇帝失望。 方继藩为此做足了准备,这是一份极为详尽的章程,而里头对于教育的改变,可谓是方方面面。 弘治皇帝一面看,一面询问:“这第三页这里,各省需设省学,府设府学,当今天下,不是已有县学、府学了吗?何以又另行增设,朕只恐如此,要浪费不要公帑吧。” 方继藩带着微笑道:“陛下,此学非彼学。” ………… 第一章送到,还有三更。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一十七章:重大国策 方继藩道:“陛下,这章程的后头说的明明白白,县里要增设县学,这县学不再只是和从前一般,只负责管理生员,而是直接开设学堂,教授各科的教程。读书人入学,学习的乃是算数和经史,同时再辅以一些其他学问,此为童生。若是学有所成,即可进入府学继续深造,当然,依旧还是要考,府学也是为期三年,三年之中,学习的知识便需更加复杂了,可根据读书人的不同偏好,择选学科,此为秀才。待府学有所成,则继续进行考试,若是高中,则入省学读书,省学之中,知识就更加复杂了,直接可选商学、工学、算学、医学等科目入学,学有所成,即可称为举人。” “其中若还有人想要深造,则可参加西山书院的入学考试。咳咳……儿臣以为,若是能中西山书院,并且成绩优异未被淘汰者,可为进士。” 说实话,方继藩有些不太好意思。 当然,这也是西山书院群策群力的结果。 在书院的那些院长以及大学者们看来,书院这么厉害,能在这里毕业的,给个进士不过分吧。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一眼方继藩:“若各县,各府,各省都设学,且还专门聘请教授、博士,进行授学,这营建的学舍,还有各种教学的费用,花费一定不菲吧?” 方继藩道:“陛下,教育乃是国家的根本,一个好的人才,所能带给朝廷和大明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儿臣以为,这个费用,礼部应该拨付一些,此外,各县、各府、各省,也可拨付一些。除此之外,再有学子们的学费,完全可以筹措。”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神情间透着几分无奈:“卿所上的奏疏,一经放出去,只怕要天下震动不可。”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儿臣为了陛下,刀山火海在眼前,也不皱一下眉头。若是能为大明江山,纵万死,亦绝不悔意。儿臣认为,当今天下,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局面。陛下还记得管理那个作坊吗?一个作坊涉及到的事,已是千头万绪,可而今的天下,却已和从前完全不同了,从前只有官民,现在却是士农工商,百花齐放,单单一个工商,其中所涉及到的分类,又是数之不尽。陛下难道认为,单凭读经史的人,可以治理一方吗?” 弘治皇帝对此,的确深有感触,他很明白方继藩的意思,其实从各地的奏报来看,许多地方父母官的奏疏之中,就让弘治皇帝觉得可笑,因为这些人全然不同,对于地方上的新事物,一窍不通,却大发议论,闹出了许多的笑话。 方继藩继续道:“所谓学而优则仕,可现在八股取士,所学的东西,若是进入了仕途,则是贻害国家啊,儿臣请陛下三思,倘若外头震动,读书人们骂声不绝,儿臣要做这个罪人,那么儿臣就做这个罪人好了。”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毅然决然的样子。 以往的时候,弘治皇帝和方继藩是一同在挖八股的墙角。读书人觉得疼,可这疼,还只是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可现在……这墙角挖得差不多了。 是到了图穷匕见,彻底送他们去火葬场的时候了。 弘治皇帝似还在权衡。 他深知此事的后果。 毕竟,他是天子。 天子眼里,是没有好坏对错的,只有利弊。 弘治皇帝固是知道八股之害。 可方继藩的这道章程里,几乎没有任何八股取士的读书人的位置,完全将西山书院的教育模式,推及到了天下。 将来,无论是做官,为商,还是成为大学者,也几乎都不会有读八股的读书人一席之地。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道:“朕继续看。” 他继续看下去,里头有大量的鼓励孩童入学的策略,有对于入学者的安置…… 弘治皇帝看得很细致,足足看了一个多时辰,萧敬在一旁,换掉了一副又一副的茶水,茶水递上来,弘治皇帝不喝,凉了,继续撤下,换上新的热茶,可弘治皇帝却依旧没有动。 他不但要看,脑海里也在不断的思索。 待这章程来回看了两遍,弘治皇帝抬起头来,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朕在想一件事。” 方继藩站的脚都酸了,好不容易见陛下有了动静,突然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立即激动道:“陛下在想什么。” “希望!”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王卿家口里所说的希望。” 方继藩:“……” 弘治皇帝的表情很认真,道:“他一直都在说,教育的根本在于希望。朕想明白,什么是希望。” 方继藩大抵明白皇帝的思路了,便道:“陛下,就好像科举一样,读书人为何要科举,不就是因为能做官吗?做官,就是他们的希望。” 弘治皇帝颔首:“这个,朕明白,你的意思是,要让人从读书中得到好处?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原因吗?” 方继藩想了想:“这个……”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什么是希望,道理……朕自然也懂一些,可是……朕还是不太明白,或者说,理解并不深刻。” “要不然……”方继藩的脑子倒是转的快,他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道:“陛下找一些读书人来问问?” 弘治皇帝却是乐了:“那好,朕来问你,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方继藩倒没想到弘治皇帝第一个就是问他,他毫不犹豫的道:“儿臣读书,当然是为了江山社稷,儿臣是为了报效皇恩。” 嗯,很理直气壮!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你看,朕问你,读书是为何,你便说是为了报效朕。朕若是召其他读书人来问,想来他们也是这样的回答。” 方继藩:“……” 卧槽,陛下你这是抬杠啊。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儿臣和其他的读书人是不一样的啊。” 弘治皇帝摆摆手,别具深意的道:“你的章程,兹事体大,朕知道这有益于朝廷,可朕还是不敢轻易下决心。所以……朕还是想知道,什么是希望。朕当然要亲自去问问那些读书人,可是却不能将他们招到宫里来问。否则朕得到的回答,一定如继藩这般。” 方继藩有点急了,似乎有误会呀,他忙道:“陛下,请听儿臣解释一下。” 弘治皇帝乐了:“你不必解释,朕自然知道你是为了报效朕而读书的。” 虽这样说,可方继藩还是不信。 不过……显然,弘治皇帝还在权衡,他有些下定不了决心。 废除掉国朝已行之有年的国策,且还是祖宗之制,这几乎和隋唐时开科举一般,是破天荒的事,到底会产生多大的阻力,会有多大的破坏力,也只有天知道。 弘治皇帝不得不谨慎。 他沉吟道:“前些日子,有一份奏疏说是南直隶庐州府知府王广在任,治学有方,其治下在他的治理之下,学风鼎盛……朕倒是极想见识见识。这庐州府距离中都凤阳,不过是一墙之隔,朕想着,如此大政,不可不察,朕欲往中都,以祭祖之名,前去看看。” 巡江南? 方继藩没想到,弘治皇帝竟有如此大的魄力。 不过细细想来,虽是太祖和文皇帝在的时候,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文臣们都管不着,也不敢管。此后的天子,因为文臣们的话语权越来越大,想要出宫,都是阻力重重,因而,若是皇帝四处巡游,难免要遭反对。 而现在,显然风气好了许多,何况,还是以祭祀祖先的名义。 弘治皇帝眼中透着坚持,道:“朕去去庐州府,且看看庐州府知府的教化如何,再行决定吧。” 方继藩便道:“陛下不知何时启程?” 弘治皇帝道:“就这几日,宜早不宜迟嘛,卿与王卿家也早做准备,到时免不得要将你们带上的。” 方继藩有些不情愿去,跟着弘治皇帝出巡,是找罪受啊。 此时,又听方继藩道:“至于这份章程,朕暂且秘而不发,是了,这章程有多少人参与了制定,还是继藩一人想出来的?” 方继藩咳嗽:“有数十人参与了,都是儿臣的……” 弘治皇帝:“……” “事先,可告诫他们,不可泄露吗?” 方继藩:“……” 君臣二人大眼瞪小眼,这意思…… 最终……弘治皇帝什么都明白了:“也罢,先试一试水温也好。这几日,你安生的待着,不要再火上浇油。” “儿臣遵旨。” 方继藩灰溜溜的行了礼,告退去了。 次日清早,便有旨意出来,弘治皇帝欲往中都告祖。 对此,百官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 其实……大家已经习惯了。 哪怕是有人想以浪费民脂民膏的名义反对,可细细一想,好像花的也不是国库的银子,最重要的是,现在冒头,风险实在太大,不值当。 也罢! ………… 第二章送到,还有至少两更,至少……另外隆重推荐一本老作者的书,魔法侦探事务所,挺有意思的,大家可以看看。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一十八章:千秋万代 弘治皇帝这次特别的雷厉风行,说走就走,很快圣驾便启程。 这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不过,毕竟……这确实是内帑花银子。 因而,只需下旨太子监国,所用的仪仗,禁卫,给养,统统都是现成的。 有了银子,偶尔浪费一下,挺好。 对于祭祖这种事,自是英国公张懋有了用武之地。 他奉旨率一支人马先行,可非要让方继藩陪同。 方继藩实在是受不了这位世伯。 这一路,张懋与方继藩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探讨的内容,多是祭祖的礼仪。 在张懋看来,自己已经老了,可陛下总需要有个人去祭祖,方继藩是驸马,真是再好不过的接班人。 最紧要的是,能去祭祖,说明了宫中的信任。否则为啥这么多的公候,陛下唯独选择他呢? 方继藩成日游手好闲的,迟早要出事,还不如给他一份差事,将来人们说起,免不了要竖起大拇指,说一声大明忠臣。 方继藩听的耳朵都快要出茧子了。 偏偏张懋还不爱坐车,他要骑马。骑马也就罢了,还非要拎着方继藩与他同骑。 他总是感慨:“咱们的祖宗,都是马上跟着太祖高皇帝得的天下,后世子孙,岂可忘本?别人如何,老夫管不着,老夫专管你。” 方继藩便坐在马上,听着他的絮絮叨叨,昏昏沉沉的要睡,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 只过了十数日,先锋的人马便到了中都。 中都守陵的大臣和宦官纷纷来迎。 他们和张懋是熟识的,唯独对方继藩不太认得,只当方继藩乃是张懋身边的小跟班。 守陵的大臣和宦官,大多还是有几分面子的,一般人自是不必搭理,因而对方继藩爱理不理。 等到张懋手指着方继藩道:“此乃齐国公方继藩,都来见见。” 方……继……藩…… 这些人一听这三个名字,下意识的就觉得,怎么听着如此的熟悉。 接下来……嗯,要吓尿了。 难道就是那传说中的…… 啪嗒一下,方继藩的脚下就跪了一地。 若在京师,方继藩固然也有凶名,可大多人听了,只是觉得有些许的害怕,毕竟……在大家的眼里,京里的那个方继藩,终究还属于人类的范畴,既然是人,再坏再恶,这心里的害怕,还是有限的。 可到了外头,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这传言又多了几道工序,这一个得了脑疾的坏蛋,则变成了没啥毛病,但就喜欢吃人的妖怪,是要将人的血肉丢进磨盘碾成粉末的怪物。 因而,众人战战兢兢,再不敢抬头去看方继藩,只颤颤的道:“见……见过齐国公……齐国公……公……公……侯万代。” 方继藩皱眉,他最讨厌的,就是齐国公的后头再加几个公了。 好在他历来脾气好,不爱与人计较,总算露出了微笑,道:“免了罢,免了罢,不必多礼。” 英国公人等刚刚抵达,自是需做好陛下亲祭太祖高皇帝的准备。 张懋亲自布置,很是娴熟,一切都是妥妥当当,明明白白的。 这中都凤阳,所埋葬的乃是太祖高皇帝的父母,被称为祖陵。 只是在朱元璋去世之后,朱元璋虽葬于南京的孝陵,却依旧在此设有神位。 方继藩亲自前往了太祖高皇帝的享殿,那太祖高皇帝威严的画像,依旧栩栩如生,下头的香火鼎盛,而且每日都有宦官按时清扫,因而一尘不染。 方继藩拜了拜,心里想,今日见了高皇帝,便算是大家认识了,高皇帝您老人家在天有灵,若是在天上听到了一点什么,切切不要相信,那都是小人搬弄是非,您老人家英明神武,纬武经文,天授智勇,定能明察秋毫。 说着,才移至左配殿里休息。 此殿本就是用来给祭祀人员休息用的,张懋早在此喝茶了,见了方继藩进来,却没反应,一愣愣的枯坐在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窗外的石碑。 方继藩有些奇怪,便道:“世伯,世伯……” 张懋突的回过神来,却是露出一脸疲态,他慵懒的卷了卷身子的吉服,有些有气无力的道:“真冷啊。” 可……此时天色不算冷呀,这不免令方继藩感到莫名其妙。 张懋面露惆怅,突然道:“我来此,已有十数次了,每次去享殿中拜见太祖高皇帝,都似见他含笑见我,哎……可现在……每一次拜见高皇帝,都在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来祭祀了,用不了多久,就该亲自去见他老人家了,这人哪,都有生老病死,高皇帝如此,我与你的父亲也是如此,年轻的时候,见着这天下,越来越乏味,总觉得人活着,好生无趣,不过是混吃等死而已,等两鬓斑斑,多走几步都气喘吁吁时,方才害怕起来,才觉得这世上有许多东西,竟还没有亲历。” “你看这里。”说到这里,张懋揭开了垫着桌子的毛毯,指了指桌面。 方继藩定睛一看,这里有许多的刻痕,密密麻麻的。 张懋勉强笑道:“自这祖陵营建之后,不知何时的规矩,所有来此祭祀的大臣,都会在此留一道刻痕,如今已历七八代了,刻痕越来越多,单单老夫的刻痕,就有十几处,将来啊,还会有人在此留下,这些刻痕,看似凌乱,可在先辈和老夫们看来,其实也是这大明祖陵,世世代代有人守卫祭祀的证明哪。” 张懋打起精神:“从前来此祭祀的大臣,已经逝世了,老夫还在,或许不久也会故去,可咱们的后代子孙们,依旧还会来此,人可以死,可社稷却需要永续,否则如何告慰先灵呢,怕只怕,子孙们不知先人创业和守业的艰难,从此之后,再没有人在此铭刻,这数不清的祖陵殿宇,最终也称了残碑断碣,任那风风雨雨侵蚀,只存杂草,却不知是怎样凄凉之景。” 方继藩想到,明朝灭亡之后,这本是壮丽森严的大明中都祖陵,随即被大量损毁,被人放火纵烧,便连栽种下的松柏,也被入侵者砍伐烧毁,一时也是默然。 张懋突然又道:“陛下为何突然来中都?” “啊……这……”方继藩想不到张懋的思维这样跳跃:“这……陛下来此,就是希望世伯所害怕的事不会发生,又或者,推迟一些发生。” 张懋皱眉道:“怎么,难道传闻是真的,陛下真要废八股啦?” 方继藩:“……” 这要他怎么答? 方继藩记着,陛下此前还警告过他要保密来着,敢情是连张懋居然都已经收到风声了啊? 方继藩顿了一下,便忙矢口否认:“没有的事,这谁造的谣。” “京里都在这样传。”张懋不高兴的皱眉道:“你这小子,只瞒老夫是吗?” “我……我没有……”方继藩有气无力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世伯你饿不饿,这祭祀宰了这么多畜生,不如咱们也吃一点。” 张懋便连忙摇头:“这是动摇祖宗之制,可能是要动摇根基的,八股取士是好是坏,老夫是个粗人,也不甚懂,可老夫只晓得,但凡是习以为常的事,一旦要改变,肯定要惹来许多的麻烦,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陛下圣明,他的心思,不是做臣子能猜度的,可老夫难免还是有些担心啊,这历朝历代的改制,哪有不死人的。继藩,陛下极信任你,你得在陛下身边,多想一些好主意,不要老是瞎琢磨一些有的没的。” “噢,噢……”方继藩敷衍着道,心里却还在琢磨,怎么全京师……就都知道了呢?这查问一下,算谁的,总不能说是西山书院传出去的吧。 是了,好像萧敬当时也在场,要不…… 此时,张懋又道:“当然,管他如何呢,陛下既然变了心意,咱们遵照着去办便是了,改与不改,是陛下思虑的事,我等只负责盯着谁敢添乱子,谁要动摇社稷基业,上马平乱即是。” 方继藩便乖乖的点着头。 方继藩在祖陵里住了几日,随后,圣驾即来了。 张懋领着方继藩人等前去迎驾。 弘治皇帝先奔祖陵享殿祭祀祖先,而后移驾太祖高皇帝享殿祭祀了太祖高皇帝,这一日下来,弘治皇帝本是长途跋涉,年岁又大了,身子自然是有些吃不消,却还是独自一人在太祖高皇帝的享殿里呆了足足一夜,外头的臣子和宦官们,则乖乖在殿外候着。 陛下留在此,大家自是都不敢离开。 到了夜里,享殿里虽是烛光冉冉,昏暗不清,弘治皇帝跪坐在殿下,抬头看着神位,就这么孤独的陪着太祖高皇帝的神位一夜。 太祖高皇帝是否有灵,不知。 弘治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也无人知道。 次日,当曙光映射入享殿。 弘治皇帝终于走了出来,他的身影被曙光拉得很长,殿外诸臣又困又乏,此时打起精神,抬头瞧见的乃是弘治皇帝苍白的脸,可是这倦容上,却有一双格外锋利的眼睛。 ………… 第三章,还有。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一十八章:千秋万代 弘治皇帝这次特别的雷厉风行,说走就走,很快圣驾便启程。 这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不过,毕竟……这确实是内帑花银子。 因而,只需下旨太子监国,所用的仪仗,禁卫,给养,统统都是现成的。 有了银子,偶尔浪费一下,挺好。 对于祭祖这种事,自是英国公张懋有了用武之地。 他奉旨率一支人马先行,可非要让方继藩陪同。 方继藩实在是受不了这位世伯。 这一路,张懋与方继藩进行了深入的探讨,探讨的内容,多是祭祖的礼仪。 在张懋看来,自己已经老了,可陛下总需要有个人去祭祖,方继藩是驸马,真是再好不过的接班人。 最紧要的是,能去祭祖,说明了宫中的信任。否则为啥这么多的公候,陛下唯独选择他呢? 方继藩成日游手好闲的,迟早要出事,还不如给他一份差事,将来人们说起,免不了要竖起大拇指,说一声大明忠臣。 方继藩听的耳朵都快要出茧子了。 偏偏张懋还不爱坐车,他要骑马。骑马也就罢了,还非要拎着方继藩与他同骑。 他总是感慨:“咱们的祖宗,都是马上跟着太祖高皇帝得的天下,后世子孙,岂可忘本?别人如何,老夫管不着,老夫专管你。” 方继藩便坐在马上,听着他的絮絮叨叨,昏昏沉沉的要睡,整个人如霜打的茄子。 只过了十数日,先锋的人马便到了中都。 中都守陵的大臣和宦官纷纷来迎。 他们和张懋是熟识的,唯独对方继藩不太认得,只当方继藩乃是张懋身边的小跟班。 守陵的大臣和宦官,大多还是有几分面子的,一般人自是不必搭理,因而对方继藩爱理不理。 等到张懋手指着方继藩道:“此乃齐国公方继藩,都来见见。” 方……继……藩…… 这些人一听这三个名字,下意识的就觉得,怎么听着如此的熟悉。 接下来……嗯,要吓尿了。 难道就是那传说中的…… 啪嗒一下,方继藩的脚下就跪了一地。 若在京师,方继藩固然也有凶名,可大多人听了,只是觉得有些许的害怕,毕竟……在大家的眼里,京里的那个方继藩,终究还属于人类的范畴,既然是人,再坏再恶,这心里的害怕,还是有限的。 可到了外头,就完全不一样了,因为这传言又多了几道工序,这一个得了脑疾的坏蛋,则变成了没啥毛病,但就喜欢吃人的妖怪,是要将人的血肉丢进磨盘碾成粉末的怪物。 因而,众人战战兢兢,再不敢抬头去看方继藩,只颤颤的道:“见……见过齐国公……齐国公……公……公……侯万代。” 方继藩皱眉,他最讨厌的,就是齐国公的后头再加几个公了。 好在他历来脾气好,不爱与人计较,总算露出了微笑,道:“免了罢,免了罢,不必多礼。” 英国公人等刚刚抵达,自是需做好陛下亲祭太祖高皇帝的准备。 张懋亲自布置,很是娴熟,一切都是妥妥当当,明明白白的。 这中都凤阳,所埋葬的乃是太祖高皇帝的父母,被称为祖陵。 只是在朱元璋去世之后,朱元璋虽葬于南京的孝陵,却依旧在此设有神位。 方继藩亲自前往了太祖高皇帝的享殿,那太祖高皇帝威严的画像,依旧栩栩如生,下头的香火鼎盛,而且每日都有宦官按时清扫,因而一尘不染。 方继藩拜了拜,心里想,今日见了高皇帝,便算是大家认识了,高皇帝您老人家在天有灵,若是在天上听到了一点什么,切切不要相信,那都是小人搬弄是非,您老人家英明神武,纬武经文,天授智勇,定能明察秋毫。 说着,才移至左配殿里休息。 此殿本就是用来给祭祀人员休息用的,张懋早在此喝茶了,见了方继藩进来,却没反应,一愣愣的枯坐在那,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窗外的石碑。 方继藩有些奇怪,便道:“世伯,世伯……” 张懋突的回过神来,却是露出一脸疲态,他慵懒的卷了卷身子的吉服,有些有气无力的道:“真冷啊。” 可……此时天色不算冷呀,这不免令方继藩感到莫名其妙。 张懋面露惆怅,突然道:“我来此,已有十数次了,每次去享殿中拜见太祖高皇帝,都似见他含笑见我,哎……可现在……每一次拜见高皇帝,都在想,或许……这是最后一次来祭祀了,用不了多久,就该亲自去见他老人家了,这人哪,都有生老病死,高皇帝如此,我与你的父亲也是如此,年轻的时候,见着这天下,越来越乏味,总觉得人活着,好生无趣,不过是混吃等死而已,等两鬓斑斑,多走几步都气喘吁吁时,方才害怕起来,才觉得这世上有许多东西,竟还没有亲历。” “你看这里。”说到这里,张懋揭开了垫着桌子的毛毯,指了指桌面。 方继藩定睛一看,这里有许多的刻痕,密密麻麻的。 张懋勉强笑道:“自这祖陵营建之后,不知何时的规矩,所有来此祭祀的大臣,都会在此留一道刻痕,如今已历七八代了,刻痕越来越多,单单老夫的刻痕,就有十几处,将来啊,还会有人在此留下,这些刻痕,看似凌乱,可在先辈和老夫们看来,其实也是这大明祖陵,世世代代有人守卫祭祀的证明哪。” 张懋打起精神:“从前来此祭祀的大臣,已经逝世了,老夫还在,或许不久也会故去,可咱们的后代子孙们,依旧还会来此,人可以死,可社稷却需要永续,否则如何告慰先灵呢,怕只怕,子孙们不知先人创业和守业的艰难,从此之后,再没有人在此铭刻,这数不清的祖陵殿宇,最终也称了残碑断碣,任那风风雨雨侵蚀,只存杂草,却不知是怎样凄凉之景。” 方继藩想到,明朝灭亡之后,这本是壮丽森严的大明中都祖陵,随即被大量损毁,被人放火纵烧,便连栽种下的松柏,也被入侵者砍伐烧毁,一时也是默然。 张懋突然又道:“陛下为何突然来中都?” “啊……这……”方继藩想不到张懋的思维这样跳跃:“这……陛下来此,就是希望世伯所害怕的事不会发生,又或者,推迟一些发生。” 张懋皱眉道:“怎么,难道传闻是真的,陛下真要废八股啦?” 方继藩:“……” 这要他怎么答? 方继藩记着,陛下此前还警告过他要保密来着,敢情是连张懋居然都已经收到风声了啊? 方继藩顿了一下,便忙矢口否认:“没有的事,这谁造的谣。” “京里都在这样传。”张懋不高兴的皱眉道:“你这小子,只瞒老夫是吗?” “我……我没有……”方继藩有气无力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世伯你饿不饿,这祭祀宰了这么多畜生,不如咱们也吃一点。” 张懋便连忙摇头:“这是动摇祖宗之制,可能是要动摇根基的,八股取士是好是坏,老夫是个粗人,也不甚懂,可老夫只晓得,但凡是习以为常的事,一旦要改变,肯定要惹来许多的麻烦,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陛下圣明,他的心思,不是做臣子能猜度的,可老夫难免还是有些担心啊,这历朝历代的改制,哪有不死人的。继藩,陛下极信任你,你得在陛下身边,多想一些好主意,不要老是瞎琢磨一些有的没的。” “噢,噢……”方继藩敷衍着道,心里却还在琢磨,怎么全京师……就都知道了呢?这查问一下,算谁的,总不能说是西山书院传出去的吧。 是了,好像萧敬当时也在场,要不…… 此时,张懋又道:“当然,管他如何呢,陛下既然变了心意,咱们遵照着去办便是了,改与不改,是陛下思虑的事,我等只负责盯着谁敢添乱子,谁要动摇社稷基业,上马平乱即是。” 方继藩便乖乖的点着头。 方继藩在祖陵里住了几日,随后,圣驾即来了。 张懋领着方继藩人等前去迎驾。 弘治皇帝先奔祖陵享殿祭祀祖先,而后移驾太祖高皇帝享殿祭祀了太祖高皇帝,这一日下来,弘治皇帝本是长途跋涉,年岁又大了,身子自然是有些吃不消,却还是独自一人在太祖高皇帝的享殿里呆了足足一夜,外头的臣子和宦官们,则乖乖在殿外候着。 陛下留在此,大家自是都不敢离开。 到了夜里,享殿里虽是烛光冉冉,昏暗不清,弘治皇帝跪坐在殿下,抬头看着神位,就这么孤独的陪着太祖高皇帝的神位一夜。 太祖高皇帝是否有灵,不知。 弘治皇帝心里在想什么,也无人知道。 次日,当曙光映射入享殿。 弘治皇帝终于走了出来,他的身影被曙光拉得很长,殿外诸臣又困又乏,此时打起精神,抬头瞧见的乃是弘治皇帝苍白的脸,可是这倦容上,却有一双格外锋利的眼睛。 ………… 第三章,还有。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一十九章:朗朗读书声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表情,接受了百官的跪拜。 随即他轻描淡写的道:“方卿家,王卿家,随朕在此走走。” 这所谓的走走,都是预先准备好了的。 除了说这么几句,他自始至终没有对百官说其他话,背着手,默默的带着人离开了百官们的视线。 弘治皇帝一宿未睡,眼里布满了血丝,精神却还算不错。 到了一处殿角,在这里,萧敬早已预备好了车马,更挑选了数十个力士,有这些人,再加上王守仁,足以保证弘治皇帝和方继藩的安全。 弘治皇帝上了车,却招呼方继藩一道上来。 方继藩登车,行了个礼:“陛下……” 弘治皇帝却是自顾自的道:“朕昨夜看着太祖高皇帝的神位,一直在问,这八股取士,乃太祖高皇帝所创,而今已百五十年,今八股已妨碍了国家,于社稷已没有了好处,朕有心改弦更张,不知太祖高皇帝是否会见怪。” 方继藩听他这样说,顿觉得阴风阵阵,这话挺渗人的啊! 方继藩道:“那么……” 不待方继藩把话说下去,弘治皇帝就又道:“可是高皇帝没有任何的回音。” 方继藩:“……” 方继藩松了口气,他就怕听弘治皇帝说太祖高皇帝开口说话啊。 若是陛下这样说,要嘛,这是太祖高皇帝从棺材里爬了出来,这是棺材板压不住的节奏啊。要嘛……就是太祖高皇帝依旧还在天上,而弘治皇帝疯了。 无论是任何一种结果,都是方继藩不乐于看到的。 弘治皇帝自是不知道方继藩活跃的心思,手指头拍打着沙发,口里道:“太祖高皇帝既然没有回音,那么……就是他已默认了。” “对,对,对……”方继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倘若太祖高皇帝不肯,定要反对,他老人家既是优哉游哉,可见是乐观其成的,陛下真是圣明哪,儿臣……” 弘治皇帝摆摆手:“太祖高皇帝毕竟是朕的祖先,朕做什么事,无论是他喜不喜,只要他在天有灵,自会庇佑。朕唯一担心的是……此举是否必要……且先去了庐州,再做决定吧。” 方继藩点头,心里不禁想,这庐州说是现在学风鼎盛,知府教化有方,百官称颂,却也不知真假。 很快,车马便至庐州的地界,毕竟这里距离凤阳并不远。 弘治皇帝等人,先至府城。 这府城之内,倒还井然有序。 弘治皇帝下了车,左右张望,萧敬连忙上前道:“陛下,是否通知庐州知府。” 弘治皇帝早有打算,摇头道:“暂且不必,朕来此,只是听一听读书声。只是不知这里可有书院?” “想来是有的吧。”萧敬话里犹豫,显得不太自信。 方继藩便道:“何必要寻书院呢,哪一个书院里没有读书人?不妨就一家家的走走,且看有几个读书的。” 这…… 萧敬忍不住幽怨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这家伙就是成天出馊主意啊,还总习惯给他找麻烦。 一家家的走,对于萧敬而言,安防的压力极大,而且何时能走完?这不是存心给他找不自在吗? 弘治皇帝听罢,竟是认可起来,颔首点头:“卿家所言不是没有道理,都说这庐州,处处都是朗朗读书声,只需一个个去问问,便是了。” 弘治皇帝带着微笑,竟是来了兴趣。 他现在对新学的思想了解得很深刻,深谙深入民间的道理。 于是弘治皇帝朝萧敬道:“可带来了庐州的舆图?” “带,带了。” 弘治皇帝接过舆图,只大抵的辨明了街坊,手随意一点:“去看看。” 弘治皇帝当头寻到了此处,一面对方继藩道:“此乃府城之地,最是热闹,能居城中者,虽非都是富户,却也勉强是殷实人家,且此乃江南之地,本就学风鼎盛,朕倒要看看,这些读书人平时如何读书,读什么书。” 弘治皇帝兴致盎然,他乐于见到读书人,也喜欢深入民间,去听一听那些读书人对自己的看法。 弘治皇帝所指的街道是在城隍庙附近,任何一处城市的城隍庙,都是三教九流混居之所,那里所居住的人,虽不是什么富贵人,却因为地处城中繁华,却也不算落魄。 一排排的屋宇连绵,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孩子,赤着足,正把手指伸进口里,口水自是流出来,虽是半大,却还不知羞羞的穿着一个肚兜,光着腿。 弘治皇帝徐步走过去,瞧了孩子一眼,便驻足。 弘治皇帝露出了笑容:“你家住哪儿?” 孩子不情愿的将手指头从口里拔出来,朝弘治皇帝凶巴巴道:“你横个?我一板觉给你耸屁的了。” 弘治皇帝面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此地,距离中都凤阳很近。 老朱家作为天子,因而这官话,乃是凤阳官话,弘治皇帝对这孩子所说的话,真是再熟悉不过了,虽然有些口音不同,却也相近。 这话的意思是……我一脚把你踹死。 方继藩也听得明白,口里道:“咦,你怎么可以骂人,你这没家教的孩子,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我……” 呃,有点说不下去了……方继藩这时猛地想到,自己像这孩子这般大的时候,好像也不咋地。 这孩子听方继藩训斥他,却是抬腿踹了方继藩的脚板,不等方继藩反应,却是一溜烟,赤足狂奔……跑了。 “这狗东西!”方继藩骂骂咧咧道:“我和你没完了,你等着罢,君子报仇,一日都嫌早,我若是不打死你,我方字倒过来写。” 萧敬笑吟吟的道:“齐国公,只是个孩子嘛。” 弘治皇帝竟是无言,似乎……确实不能将那孩子怎么样。 只是……好像这庐州给他的印象…… 他索性,让人敲开了第一家的家门。 开门的是个妇人,吊着眼,只看了一眼敲门的萧敬:“谁呀?” 萧敬细声细语道:“我乃书馆里的先生,不知舍中……可有人读书吗?” “没有……”妇人依旧上下打量萧敬。 萧敬回头看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已走到第二家去了。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却连敲了十几家人,竟没一个读书的。 到了第十五家,门打开,听说是读书人来拜访,主人的眼睛却是亮了:“有,有,有,有读书人的,我表叔的远方外甥,听说就是个读书人,他家有七百多亩地哩,远近闻名,连县里的县丞也去他家喝酒。我绝不骗你,若是不信,你去打听打听李家庄的李二爷,那可是远近知名的人。” 弘治皇帝:“……” ……………… 第四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二十章:教化之功 这一路来,弘治皇帝是又累又乏,可放眼看去,竟是无一家人读书的。 弘治皇帝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回头看了一眼挥汗如雨的方继藩一眼,方继藩咳嗽一声,却不做声。 倒是萧敬道:“陛下,此处街坊,百姓多为粗鄙,虽勉强可有温饱,却是不知……礼义,陛下,咱们就不必……不必再走下去了吧。” 弘治皇帝摇摇头,却突然一笑:“为何不多看看呢?看看也挺好,走吧,咱们继续去看看。” 他居然拐过了另外一条街坊,继续让萧敬去询问。 这一路稳下来,果然还是让人失望了。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依旧不做声,却突然问方继藩道:“继藩啊,此乃府城所在,可在朕看来,寻常百姓似乎不愿读书,却不知是何故。都说此地文风鼎盛,可朕却是一丁点都见不着。”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随即一挥手:“去知府衙门,萧敬,你先去知府衙门里通传一声。” 萧敬抱手:“奴婢遵旨。” ………… 这庐州知府王广听了消息,先是大惊失色,可验明了萧敬的身份之后,方知不假,他顿时打起精神,心里又忐忑,忙是带着庐州府文武官吏,在衙门口跪迎。 不多时,弘治皇帝的车马便来了。 却见弘治皇帝下了车,方继藩尾随其后,王广激动的不得了,拜下:“臣庐州知府王广,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步入衙堂,升座,而后左右四顾,悠悠然然的开口说道:“朕在凤阳祭祀列祖列宗,闲来无事,想四处走走看看,朕不过随便走走,不欲扰民,因而,也未大张旗鼓。” 说着,他不禁顿了顿,抿着唇将目光投向王广,问道。 “朕久闻庐州府文风鼎盛,王卿家,是这样的吗?” 王广并不知,陛下先走了一趟街坊。 他想不到,陛下率先就问起了本地民风之事,顿时激动的脸微红,要知道,这本就是他实打实的政绩啊,庐州府在自己的治理之下,政绩卓越,人人称道,陛下现在对这个感兴趣,显然,也是慕名而来。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忙道:“陛下,臣惭愧的很,庐州府……哪里有什么文风,只不过……臣自上任之后,倒是倡导了一些读书的风气,这教化,乃是朝廷的重中之重,臣身为知府,责无旁贷……惭愧,惭愧的很,现今陛下从天而降,突然问起,臣更是惶恐……惶恐啊。” 这显然是客套话。 其实王广恨不得在自己的额头上,刻在老子在庐州教化办的最好的字样。 弘治皇帝听罢,不禁微笑,目光轻轻一敛,便端起身旁的茶盏,呷了口茶:“朕对庐州府多有耳闻,听说论起教化,你这庐州府最好,却不知,这庐州府教化方面,可有什么称耀之处。” 王广精神一震,他知道自己客气的差不多了,现在是该亮明自己的真实实力了。 王广道:“前年,南直隶乡试,高中举人者,百三十人,庐州府在南直隶之中,本是声名不显,往年不过中六七人而已,可在前年,中了二十四人。” 说到这里,王广面泛红光。 二十四人啊,这可不是小数目:“且本府秀才陈进文,高居榜首,名列第一,为南直隶解元。到了去岁,本府举人入京赶考,金榜题名者,竟有九人之多,为历年之最。不只如此,在庐州,还有一段佳话,庐州有一户,姓刘,刘氏诗书传家,乃本地的典范,洪武高皇帝在时,就有人高中进士,家学渊源,可见一斑,传至今日,已是开枝散叶,其宗族有百六十口,其中中秀才者,二十一人,中举人者,五人。去岁科举,竟有三个族兄弟同时登科,这岂不正是一门三进士吗?” 王广说到此处,面带红光,高兴的手舞足蹈。 他继续道:“还有一户,父子二人,皆为举人,此番进京,儿子虽未中,可父亲却登科,其子年纪还小,将来,定也是前程远大,这父子双进士,想来是必定的了。” “臣到任之后,重修了府学,整肃了学风,除此之外,但凡是秀才、举人,但凡是要考的,臣一一都过问,嘘寒问暖,便是要让他们无后顾之忧,这数年来,功夫没有白费。是以他们登科之后,大多都修书而来,表示感谢。其实这科举之事,最紧要的还是靠自己,臣所能做的,毕竟有限,能给予他们一些资助,或是搜罗一些八股文章,抄录下来,给他们寄送去,若对他们登科哪怕是有一丁点的帮助,臣也尽心去做。” 说实话…… 王广的政绩是没有水分的。 一个府,能出这么多的进士和举人,确实是让人惊讶的事。 也足见王广花费了许多的心思。 倘若是十年之前,弘治皇帝定会对这王广赞许有加。 可现在……却是觉得怪怪的。 王广看着弘治皇帝面无表情,心里想,果然是帝心难测啊。 他毕竟是第一次面圣,而且接受陛下的奏对,因而心里还是紧张。 既在想,开头的时候是不是太谦虚了。 此后又想,后头的话,是不是有吹嘘的过份,反而显得自己锋芒太盛。 如此反复的想着,心里忐忑。 猛地,他想起来了什么:“陛下可否移圣驾至后衙廨舍。” 弘治皇帝抬眸凝视了王广一眼,眉宇轻轻扬了起来,很是诧异的问道:“是吗?可有什么玄机?” 王广却卖起了关子。 “陛下一观便知。” 弘治皇帝来了兴趣,一张面容里不由泛起笑意。 起身便随着王广到了后衙廨舍。 这里是王广公务繁忙之余的休憩之所,弘治皇帝步入其中,便见满屋子,竟都是书,整整齐齐的摆放在书架上,放眼望去,可以说是书的世界。 王广心里情绪高涨,他面带红光,激动万分的道:“陛下,这些……都是臣上任以来,搜罗来的诸多文章,都是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所有的经义八股范文,朝廷这数十场科举,但凡是登科的八股,臣费尽心思,想了无数种办法,统统搜罗抄录了来,陛下请看……” 他随手取出一个抄本,送至弘治皇帝面前。 弘治皇帝打开第一页,便见了熟悉的八股题和破题字眼,之乎者也,密密麻麻。 “陛下啊……臣搜罗这些,便是让治下的读书人,借去,让他们自己进行抄录,这满屋子的文章,统统都是八股经义集大成者,都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臣便想,若是能熟读八股三千篇,这科举考试,岂在话下?” 王广激动的嘴皮子颤抖,看着自己的心血,眼眶竟是不禁湿润。 这些年,自己可是将心思都扑在了这上头,这才有了庐州府的文风鼎盛,有了庐州府的教化之功,现在,陛下亲来,自己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了。 王广心里很骄傲,这些书籍可不是谁都有的,很多都是自己花心思搜罗来的。 因此他也没注意弘治皇帝的表情,而是依旧滔滔不绝的炫耀着,就好像在细说珍贵的宝物。 “正因为如此,臣的教化,在天下各州府,堪称冠绝天下,还有这几部八股范文,这些统统都是臣挑选出来的大作,都是臣亲手抄录的,臣在抄录时,感受到文中的精妙扑面而来……” 弘治皇帝突然道:“这些八股文……若卿家都在搜罗和抄录,岂不是没有其他事可干了?” 突然这么一个疑问,让王广一下子愣住了。 他看着弘治皇帝,像泼了一盆凉水,嘴皮子哆嗦了一下,随即才道:“陛下,教化,乃是重中之重的事,只要教化成了,那么无为而治……自然一切都可……水到渠成。施……施政之要,重在人心,人心之要,重在教化,教化之要,首在言传身教,陛下……这……这……” 弘治皇帝看着王广,格外认真的问道:“那么……这几年来,入学读书者,有几何?” “这……这……” 王广自然说不出来,支吾了半天也没个具体的数目。 弘治皇帝道:“既然重在教化,那么这仁义之学,理应深入人心才是,若是人人知书达理,才是大治之世,这……对吗?” “对,对。” “可庐州府上下,能识文断字,知晓仁义者,又有几人?” “这……”王广一时竟答不出来,他道:“庐州府现在有进士……” 弘治皇帝失望的摇头:“朕想知道的是,在这里,有多少人入学,有多少人,能学的仁义廉耻,是十之一二,还是百之三四?” 王广有点懵了,嘴角微微抽了抽。 陛下这个问题,他听不明白啊。 这和教化有关系吗? 教化的事,是读书人的事。 怎么和寻常的百姓,有什么关系了? 难道平常百姓也得读书? 一时王广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竟是踟蹰起来,答不上来,脸微微红了,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二十一章:希望 弘治皇帝见王广不言,叹了口气。 随即,却道:“好了,卿家还是有功的。” 他终究是不忍心去追究。 追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王广已经在他的见识之内做到了最好。 这已是一个政绩卓著的父母官,有什么好苛责的? 要怪,谁也怪不上。 这八股取士,本就是大明的国策,乃是太祖高皇帝所定,现在总不能去责怪地方父母官将这八股取士看的过于重要吧。 只是…… 弘治皇帝翻阅着这一篇篇的范文。 这些之乎者也,花团锦簇,且是对仗工整无比的巧妙文章,弘治皇帝心里却想……这些东西,现在对于国家,又有什么益处? 天下已经变了啊。 官府所承担的职责,已经越来越重,这一点,从新政的府县就可看出来。 里头所牵涉到的问题,可谓是千头万绪,单凭一句死读书,只会做八股的人,可以治理吗? 如此一想,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 这一次,他看向了方继藩:“方卿家……” “儿臣在。” 方继藩一直默不作声,其实他也懒得做声,因为……他饿了。 依着陛下较真的性子,他无法预料,什么时候才能陪着陛下进膳,这个时候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少说话,少耗气力,多保留一些体力,以备不时之需。 方继藩的预测是对的。 陛下现在根本没心思进膳。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南通也在办新政?” 通州有南通州和北通州之别,北通州连接了运河的北段,靠近京师,而南通州连接了大运河的南端,靠近南京。 这大运河,乃是大明最重要的大动脉,两个通州将这运河连接起来,都是转运通衢的重地。 正因为如此,南通州乃是要害之地,商贾云集,无数的货物,在此集散,数不清江南税赋,也自这里启程,送往京师,新政开始深入之后,这南通州,自也成了最瞩目的地方,一些新政的策略,开始在南通州进行试点,所委派的南通州知州,名叫曾建文,此人的出身和别处不同,他不是通过八股取士的官员,而是欧阳志在保定府提拔的一个文吏,一步步升迁上来的。 此人在庙堂上,几乎形同于是小透明一般的存在,庙堂上的诸官,无人提及他,被当做空气一样的存在。 现在弘治皇帝突然说起了南通州,方继藩道:“陛下,正是,南通早在三年前,便已开始实施新政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道:“不妨去看看也好。” 似乎任何一个实施新政的地方,弘治皇帝都会产生兴趣。 这也可以理解。 毕竟,这南通州乃是江南第一个试点,关系重大,若是南通州都办不好,那么再向整个江南推广,就显得底气不足了。 又要去南通? 方继藩竟是无语,却不敢怠慢,老实的道:“是。” 弘治皇帝回头看了王广一眼:“卿家也随朕去,此处暂由府中通知理事。” 王广听了,不知陛下到底什么心思:“陛下莫非也是想看看南通州的教化……这南通州,去岁可是一个进士也没有高中……这教化在南直隶诸州府之中,是垫底的。” 弘治皇帝则是微微一笑:“去看看便知。” 只要出了宫,弘治皇帝总是有无穷的精力一般,一丁点都不怕折腾。 “陛下……”王广想了想道:“臣斗胆……臣想要知道,陛下在诸府私访,到底想寻的是什么?可否明示?” 弘治皇帝斩钉截铁道:“希望……” 希望…… 王广懵了。 …… 弘治皇帝没有选择在知府衙门里用膳,而是披星戴月的赶往通州。 因而,就在这里发现了皇帝的踪迹,自凤阳赶来的大量禁卫赶来时,大家又傻了眼,陛下……又走了。 这倒要多亏了这车马,因为车马舒适,所以长途跋涉,对于弘治皇帝而言,并没有废多少的功夫,只坐在沙发里,或是进用一些糕点,或是修葺。 方继藩不能老是和陛下同车,只有陛下传唤时才能去。 因为车马不够,他只好和王广一同在车里。 王广稀里糊涂的跟着圣驾启程,不过……在临行前,府中的通判将他叫到了一边,低声道:“陛下今日这圣驾,来的甚是古怪,突然跑来询问了教化的事,这是不是和京里的流言有关?” “流言?”王广诧异的看着通判:“京里有什么流言?” “据闻,陛下受了齐国公的怂恿,要废科举。” 嗡嗡嗡…… 王广的脑子,顿时嗡嗡作响,他两腿发软,竟是要瘫下去,他睁大眼睛道:“消……消息可靠吗?会不会只是虚言?” 通判便道:“这世上,怎么会有空穴来风的事,京里传的有鼻子有言,现在陛下又突然祭祖,接着就来了咱们庐州府,府君,下官以为,这八九不离十了。” 王广心里一惊,觉得天塌下来了。 废除科举,本就已是极可怕的事了。 若是再加上陛下在废除科举之前,还跑来庐州,这难免让人产生许多无端的猜测,说不准自己就成了大罪人了啊。 此时,他满心的失魂落魄,虽与方继藩同车,方继藩自是坐在居中的沙发上,王广敬陪末座,可他却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方继藩自是懒得理他。 王广见礼不是,不见礼又不是。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呆了一日,到了次日,王广忍不住了:“下官在京里听说了许多流言,听说……朝廷有意废科举?不知齐国公听说了没有?” 方继藩道:“谁说的,反正不关我的事,怎么,你还想朝我泼脏水,你有几颗脑袋。” 王广:“……” 不是他方继藩怂恿,那还能是谁,总得有个人,对吧。 联想到陛下居然跑去南通州,还带着自己,自己是一地父母官啊,怎么能擅离职守,陛下此举到底何意? 王广不放心,勉强挤出笑容,接着道:“齐国公不要生气嘛,下……下官的意思是……此事兹事体大,会不会只是坊间流言,不足为信呢?” “不知道。” 王广:“……” 显然,他依旧不打算放弃,继续道:“若是废科举,那问题就严重了啊,想想看,多少的读书人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维系于此啊,这断不是玩笑。” 方继藩露出了几分不耐烦,冷冷的道:“你怎么这么啰嗦,闭嘴。” 王广想了想,好像如果当真废除八股,可能自己也会粉身碎骨,可这毕竟是以后的事,总比现在死要强。还是留着有用之身,等待希望要实在。 弘治皇帝至南通。 还是老样子,领着人,指了一处街坊,萧敬先上前拍门,开门的依旧是个老妇。 这个时候,一般男人都干活去了,说明了来意,老妇忙是热情起来:“原来是学馆里的先生,来,来,来,快里头坐,是不是我家虎子又淘气了?” 弘治皇帝在后头听着,顿时一脸诧异。 因为看这人家,其实日子过的未必好,和庐州府的那些街坊,在生活条件上的差异,其实并不大。 可这家人,居然有人入学了。 接着,在老妇人的热情下,众人鱼贯而入。 而后,不出弘治皇帝所料,果然是如此。 这人家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几乎没有什么令人称道的用具,只几个打制的木椅,一方桌子。 妇人忙取了帕子,擦拭干净了木椅,才让弘治皇帝等人坐下,这妇人还特意的端来了几杯白水,都是烧过的,显然,她家里喝不起茶。 这样的人家,哪怕是放在较为富庶的南通州,绝对属于底层。 此时,这妇人道:“老身家里有一斤腊肉,不妨今日煮了给几位先生吃。” 她看的出弘治皇帝等几人像是先生的模样,倒没有过多的怀疑。 接着,转身便要进厨房。 弘治皇帝连忙叫住她道:“不必麻烦,只来坐坐,你家……虎子,可在入学吧。” 老妇颔首点头道:“正是呢,从去岁入学到现在,淘气得很,每一次都邋里邋遢的回来,学了一年,也只认得百来字,先生们都气得呕血,来了几次了,几位先生,理应也是学馆里的吧。” 弘治皇帝颔首,亲和的微笑道:“是啊,是来……” “是来家访!”方继藩顺口道。 弘治皇帝便点头:“我们听说这虎子的家中困难,便特来看看,老人家,我见你家中确实有些落魄,怎么还肯送孩子读书?” “不读书,难道一辈子给人卖气力?”老妇人似乎觉得惭愧,生怕学馆里不要自己的孩子,小心翼翼的道:“孩子他爹就是卖气力的,在码头做脚力,辛辛苦苦的,累的腰酸背疼,每月下来,也不过二三两银子,那些读过书的,做了账房,学了医的,哪一个不是清闲的很,每月七八两银子入账,都是少的。所以我家男人说了,咱们便是穷死饿死,都要读书,咱们可以吃苦,孩子不能吃这苦,不能像他那大字不识的爹。听说……学的好的,将来还可荐去西山书院呢,去了西山书院,可就了不得了,跟了齐国公。齐国公,你是晓得的吧?” 一听齐国公这三字,弘治皇帝就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方继藩。 灯火昏暗,方继藩面上的表情却也看不甚清。 倒是那王广不明白陛下来此和一个野妇说这么多做什么,可一听这妇人说到齐国公,心里便嘀咕,这齐国公凶名在外,这妇人在和陛下说起此人,肯定是没有好话的,这样也好,也让陛下更清楚齐国公是个什么样的人,好让陛下有所提防,免得成日听他搬弄是非。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二十二章:水到渠成 “齐国公……”弘治皇帝失笑,眼中透着几分兴致,道:“齐国公怎么了?” 这老妇待客殷勤,立即笑起来:“这齐国公便是西山书院的大宗师,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带出来的学生,都是千里挑一,都是真正有本事的相公,因此咱们这南通州上下,若是谁家能有幸被荐入西山书院,便是祖上积了德,便是拿进士来换,也不换的呢。” 进士都不换…… 这话……听着有些夸张啊。 方继藩摸了摸鼻子,有这么夸张吗?怎么听着,是想要害我? 一旁的王广,听得顿时不是滋味。 进士是什么,那可是文曲星,金榜题名,你们这些野妇,岂懂? 偏偏他不敢做声,有话也不敢说出来。 可王守仁在旁,心里却是不同的想法。 西山书院的读书人,确实不比金榜题名的进士差,这进士出来,要嘛先成为庶吉士,要嘛先成为观政士,先熬几年,好不容易有了差遣,也多是小官,薪俸低得吓人,虽是成为了官老爷,可实际上呢,不过是位居末流而已。 反观这西山书院的读书人,一旦放出去,同样受人尊敬,如是有论文,或是其他的成果,得了一个学位,那便更加的吃香了,薪俸高,出门在外也没人敢欺你,遇到了一般的官员,得罪了也就得罪了,你能奈何,他的身后是数不清的同窗,自己的学长,有的是院士,有的也已入朝为官,若是再不济,你还敢惹方继藩吗? 弘治皇帝微笑,他也见过不少西山书院的读书人,也不禁点头:“是啊,这西山书院所培养出来的读书人,既懂经营,又晓天文地理,而今无论是朝廷,还是寻常的市井,最缺的恰恰是他们。” 老妇谈兴更浓了,满面红光的继续道:“对对对,这西山书院的人最是了不得。就说咱们这隔壁有一户,姓陈,他的儿子去岁就被荐入西山书院了,当时可热闹了,吓,满大街的人都去祝贺,跟中了状元似的,听说现在在学医。” 说着,这妇人似想到什么,表情一变,又幽怨起来:“说起来,老身的儿子不争气,成日就知道贪玩,虽在学堂,却是顽皮的厉害。” 弘治皇帝倒是从妇人的话里听出了一个重点,不禁诧异道:“怎么,隔壁也有人入学?” 一家两家人入学,倒也罢了,这毕竟带有偶然性。 可若是大片大片的人入学,性质却就不同了。 老妇倒是觉得见怪不怪,道:“这不入学,孩子有什么用?都是爹娘的心头肉,难道教他们大了做苦力不成?莫说是这一片的街坊,便是整个南通州,哪一个不晓得孩子该入学读书,方有出息,如若不然,是要让人背后取笑的,人活着,就争这口气了。就像咱那孩子一般,要入学,花费是不小的,可咬着牙,还不是要送进去,不然,真没脸做人了,何况这不是为了孩子?” 弘治皇帝震惊了。 就连那庐州知府王广,也听得震惊起来。 他本还以为这南通州,一个进士都没有,和自己那庐州相比,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哪里曾想到……这地方……它藏龙卧虎啊。 他乃知府,是地方官,自然晓得,无论贫贱穷富,都送孩子入学,是不可想象的事。 难道这南通州的人,都吃错了药吗? 弘治皇帝一时竟是无言,老半天竟是说不出话来,他面上满是惊骇,而后喃喃自语道:“同样都是父母,难道南通州的父母亲们有父母之爱,而庐州府的父母亲们,却没有父母之爱吗?” 不……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这两地,同在南直隶,虽是相隔了数个州县,可人心的变化,绝不会这样的大。 可是……为何却是两地迥异,天差地别呢? 可弘治皇帝想不明白。 此时,他已顾不得老妇了,视线一转,而是对萧敬命令似的道:“去,一条条街坊的问,立即回报,朕在此等。” 这个时候,萧敬已是饿得前胸贴了后背了,又听陛下让自己一个个去问,心里大声叫苦,可是,他岂敢怠慢,只能乖乖说了一声是,飞也似的去了。 这老妇后知后觉的终于觉得蹊跷了,禁不住道:“您……您……不是……学馆的吧。” 弘治皇帝看了她一眼,脸上表情又温和起来,带着浅笑道:“你不必害怕,老人家,继藩,取几两银子给她。” 方继藩心里有点憋屈,怎么听着陛下好像故意支开了给陛下带了银子的萧敬,然后打他的秋风。 方继藩虽是心里吐槽,可自然也不敢犹豫,立马从袖子里掏了掏,一沓银票被掏出来,认真看了看,全是百元的宝钞,方继藩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脸上有着为难。 弘治皇帝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喉结滚动,这家伙……竟然这么有钱,随身都带着一沓百两银子的宝钞。 方继藩最后取了一张搁在桌上,慷慨的朝那妇人道:“这是我泰山赏你的,你再去端点茶水来。” 老妇见了这银票,已是吓得脸都白了,既想推拒,又舍不得,短暂的犹豫,又恐方继藩收回宝钞的模样,一把将宝钞收入囊中:“是,是。老爷……老爷公候万代。” 方继藩很想吐槽她,这位‘老爷’乃是天子,人家是皇帝万代,稀罕你这公侯万代。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萧敬才气喘吁吁的回来,两腿已是颤抖,一脸疲累的样子,边喘着气道:“打探了,打探了,都打探了,这左邻右舍,还有隔壁几条街坊,入学者极多,几乎家家户户有适龄的孩子,都入学了。”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而后背着手踱步,突然看着王守仁道:“这……这就是希望吗?希望!王卿家,你还记得当初你对朕说过的话,卿在乌拉尔时,要让这些鞑靼人臣服,便是给予他们希望,朕一直都在想,什么是希望,何谓希望,可现在,仿佛在这里看到了希望,可希望到底是什么,朕还是不明白,卿家可否相告?” 王守仁一直以来,都是沉默寡言,陛下到哪里,他只是跟随,既不溜须拍马,又似乎懒得和人打交道。别人沉默,或许只是单纯的没啥可说的,可他沉默,似乎脑子一直都在思索着什么。 此时听了弘治皇帝的询问,王守仁脸上表情依旧不便,从容的道:“希望不过是人能伸手触及到的东西。从前大明的教化,只重德行,不重技艺,人人都在学八股,这八股文,若是能有功名,则有用,若无功名,就无用,因而除了那些诗书传家之人进学,其余的百姓,从这八股制艺之中,看不到到任何的希望,那么他们为何要学呢?何况,学习,本就是花费银子的,供养一个读书人,是极不容易的事,世上的父母再爱自己的孩子,也不可能,为了孩子去追求一个希望渺茫的功名,而供养他寒窗苦读。寻常的百姓们,没有希望,自然,对于识文断字,对于读书,没有什么盼头。” “可在南通州,却是另一番的景象,这里的学馆,学的不只是仁义礼信,臣并非是说仁义礼信不重要,臣教授弟子,一直都对他们强调‘良知’二字,这良知,便与人的德行分不开关系。可单单教授这些,是不足以让人肯入学的,入学,学的不该是八股,而当是技艺,诗词、工物、农学、医学,算学,孔圣人在的时候,就一直强调君子六艺,认为君子,当有一技傍身的本领,方才可以立足于天地,从前的君子六艺,乃是礼、乐、射、御、书、数,可如今,世道不同了,自是不可食古不化。” 顿了一下,王守仁接着道:“当学馆里所学的知识,可让人有一技傍身,使这穷困的子弟可免于穷困,令他们有更好的出路。富贵的子弟,学了去,将来可借此而振兴家业,光耀门楣,那么……诚如陛下所言,这天下的父母,谁不爱自己的儿子啊,谁又甘心于自己的子弟,如自己一般的平庸,八股之学,他们学了无用,可真正有用的学问,能让他们的子弟有着莫大的好处,他们岂会不趋之若鹜,便是砸锅卖铁,也定要将孩子供养出来。” “臣以为,这便是希望。历朝历代,都不曾给寒门希望,却又希望,能够教化他们,让他们知道荣辱,却殊不知,寒门的子弟们,是最精于算计,也晓得利弊的,让他们砸锅卖铁,去学那无用之物,哪怕是陛下拿着一把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他们也不肯学。可若是学了有用,能使自己的孩子,将来免于自己的困顿,他们便是没了自己的性命,不必朝廷三令五申的催促,不必地方官的鼓励,他们自然而然,会进入学堂。这教化,就如治水,无非就是因势利导而已,想明白了这一节,自是水到渠成。”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二十三章:神论 原来……这就是希望…… 弘治皇帝大抵的明白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很是认真的凝视着王守仁,眸光之中透着满满的欣赏之意。 一个读书人,成日读着四书五经,想要明白这些道理不容易。 而一个人明白了这些道理的读书人,敢于在这崇尚清谈的世道,将道理说出来,更不容易。 而最难的,不是能想明白这些道理,也不是敢于说出来。 最难的……却是真正肯去做出来,去将这些东西实践出来。 可是……在这个王守仁身上,三者有之。 希望…… 弘治皇帝含笑着朝王守仁点头。 “此高论,朕现在终于明白了,如醍醐灌顶,哎……卿家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王守仁面对弘治皇帝的赞赏不骄不躁,而是朝弘治皇帝斩钉截铁道。 “这再容易不过了,无非……是受恩师的教诲,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若是不能了解治下之民,又怎么能奢言治理呢。所以知道百姓需要什么,想什么,是最要的事情。天下的黎明百姓们何尝不想成为体面人,知道礼义廉耻啊。人都有廉耻之心,士人有,百姓亦有之。只是……当朝廷所崇尚的,乃是不切实际的经义,这经义之学,臣绝不敢有丝毫的诋毁,此乃圣人所遗留下来的瑰宝。可是……经义对几人有用呢?” 王守仁说着一双眼眸泛着炙热的光明,他抿了抿唇角,不禁顿了顿,又继续道。 “明明可以用浅显的道理,来教化百姓,为何,朝廷偏偏用的,乃是最复杂的道理?” 弘治皇帝背着手,面对这个疑问,他显得焦虑,于是来回踱步,忧心忡忡的道:“卿家的意思是……” 王守仁看了一眼一旁的庐州知府王广,显然,接下来的话,本是不该让王广听到的。 不过……王守仁无所谓。 反正他又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因此他吞了一口口水,继续道。 “这是因为,有人需要将这浅显的道理,变得复杂。明明只是礼义廉耻,知道的越多,那么这礼义廉耻,反而就成了地上的石头,不值一钱。可若是将礼义廉耻变得复杂,变得难以参透,变成了玄而又玄,非要之乎者也一番,才能道的清,道的明的东西。非要写出一篇文章来,不但要对仗工整,还不可多一句,不可少一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知廉耻一般。殊不知,这不过是点石成金之法,将一个简单的道理,变得越来越生涩难懂,掌握了他的人,才可借此,得到富贵。” 王守仁道:“正因为如此作,此前书院中所学,平民们学了无用,富贵人家,学了也只做入仕的敲门砖,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的精要,却无人再去理会了。长此以往,这教化,能行得通吗?” “新学的精要,其实就是化繁为简,将这简单的道理,直言不讳的道出来,好让更多人能够听得懂,将这更多的时间,花费在教授人君子六艺之上,寻常百姓,入了学,既能明白道理,能借这些道理,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之事,就已足够了,他们能学习到安生立命的学问,自然……越来越多的子弟,愿意读书,也肯读书。” 说着,王守仁激昂了起来,目光里透着自信,每一字每一句都咬得特别重。 “什么是希望?那勋贵子弟继承了祖先的爵位,在平头百姓眼里,这不是希望。那富贵人家的子弟金榜题名,对于他们而言,也不是希望。所谓希望,是在百姓们的身边,是在左邻右舍里,隔壁的张二狗,入学之后,得到了青睐,最终推荐入了西山书院,有了锦绣的前程,这便是希望。临街的王十九,读了书,被作坊高薪的请了去,娶妻生子,住上了大宅子,这……也是希望。自幼一起玩耍,甚至在一起搓过泥巴的刘三喜,幸运的在周刊里发了一篇论文,引发了学界的震动,这……更是希望。“ “只有发生在百姓们身边的,才是希望,至于那金榜题名之事,至于那远在庙堂的幸运儿,除了在茶余饭后,增加一些谈资,又与百姓们有什么紧要呢?” 弘治皇帝听着王守仁的字字句句震撼人心,此刻他心里感慨良多,却只是默然的站着,继续认真的聆听着。 “科举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丝毫的关系,读书和百姓们,也没有丝毫的关系,可是……在庙堂上,人们还在为科举取士,为教化之功而沾沾自喜,殊不知,当科举选贤和教化,将这占了天下九成的百姓排斥在外时,迟早有一日,便是社稷倾覆之时。” 方继藩在一旁,心里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弟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这社稷倾覆四个字,本是任谁都不敢轻易说的。 可王守仁偏说了。 弘治皇帝似不以为意,竟是颔首点头,附和着王守仁:“有道理,极有道理。当今天下,和以往已经不同了,以往所依仗的读书人……而现在呢……现在……” 弘治皇帝本就是极聪明的人,此时已开始举一反三。 王守仁说的不错啊。 现在的大明,何尝不是遍地干柴? 以往的时候,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 这是因为,士大夫很重要。 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在地方上,这些士人几乎掌握了土地,掌握了佃农,掌握了舆论,掌握了一切…… 皇帝必须依靠他们,才可以治理天下,如若不然,便是烽烟四起,天下大乱。 可现在呢……国库的岁入,土地的税赋,已经越来越少。从工商中所得,越来越多。许多不再学八股的读书人,凭着他们所学的其他学问,开始在各行各业崭露头角,士人和对于雇农的掌控,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土地的收益,也不远不如各行各业…… 这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什么。 弘治皇帝眼眸一张:“是时候了……” 那王广听得王守仁的离经叛道之言,心里真是震撼不已。 他内心深处,是极反感这些言论的。 这言论简直是蛊惑人心,可是……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竟是无力反驳。 现在听到陛下突然一句……是时候了…… 王广心头一震,他身躯颤抖,下意识的道:“陛下……什么是时候了……是……是什么是时候了…” 他喉结滚动着,似乎就等着天雷从天而降,心里恐惧到了极点。 弘治皇帝拉长了声音:“朕说……是时候了!” 王广觉得自己的两腿肚子在打颤,他张开口,极想说一点什么,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弘治皇帝却是突然厉声道:“不能再似从前那般了,所谓顺势而为,天下在变,朝廷岂有不变之理,今日若不变,明日则继续困守下去,迟早有一日,这天下要推动着它去变,到了那时,就是社稷动摇之时啊……继藩的那一道章程,极有道理,只是……还是有些激烈,当下对于读书人,还需有一些措施,令他们不至绝望才好,朕再想想……” 一定要变…… 可是要变…… 又不能让彻底的将读书人推到对立面,这对朝廷没有好处。 眼下当务之急,是既要安抚住这些读书人,同时还要随心所欲的做自己的事。 这是一个考验,犹如走钢丝,一旦有所偏倚,便要万劫不复。 弘治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气,目光不由投向王守仁,一脸赞许的说道:“王卿家,真是大才啊,有这样的人,能为朕所用,这是朕的福气。继藩,你教授的弟子,真是越来越让朕服气了,真是朕的佳婿啊。” 方继藩生怕王守仁又说错什么,立即道:“陛下,这不算什么,王伯安还有许多不足,儿臣一定以后好好的教育他。陛下登极,震烁古今,天下臣民,无不仰慕陛下恩泽,王守仁不过区区布衣,蒙陛下厚爱,方有今日,此诚如周文王遇姜太公,若无文王之贤,何来伯安显露他的才能。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陛下之功,非文王可比,实乃伯乐之伯乐也,儿臣能生在当下之世,此三生之幸,王伯安,也是一样。伯安,快来谢恩“ 王广震惊了,这话他听着都有些害臊,却是抓不到毛病,只能睁大眼睛,一脸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哦。”王守仁道:“臣谢恩。” 方继藩松了口气,你看,照着为师的话去做,就一定不会有错。 弘治皇帝却是摇头,朝着方继藩等人挥了挥手。 “少说这些,朕而今,心意已决,卿二人还是想想办法,这章程,需改一改,不可过于激烈,可既定的事,却非要做不可,朕既打定了主意,便绝不更改。” 方继藩立即道:“这个……事情怎么能两全呢,陛下……儿臣以为……” 王守仁想了想:“臣或许可以试一试。”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这弟子,丝毫不晓得变通啊。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二十二章:水到渠成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二十三章:神论 原来……这就是希望…… 弘治皇帝大抵的明白了。 他微微眯了眯眼,很是认真的凝视着王守仁,眸光之中透着满满的欣赏之意。 一个读书人,成日读着四书五经,想要明白这些道理不容易。 而一个人明白了这些道理的读书人,敢于在这崇尚清谈的世道,将道理说出来,更不容易。 而最难的,不是能想明白这些道理,也不是敢于说出来。 最难的……却是真正肯去做出来,去将这些东西实践出来。 可是……在这个王守仁身上,三者有之。 希望…… 弘治皇帝含笑着朝王守仁点头。 “此高论,朕现在终于明白了,如醍醐灌顶,哎……卿家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王守仁面对弘治皇帝的赞赏不骄不躁,而是朝弘治皇帝斩钉截铁道。 “这再容易不过了,无非……是受恩师的教诲,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若是不能了解治下之民,又怎么能奢言治理呢。所以知道百姓需要什么,想什么,是最要的事情。天下的黎明百姓们何尝不想成为体面人,知道礼义廉耻啊。人都有廉耻之心,士人有,百姓亦有之。只是……当朝廷所崇尚的,乃是不切实际的经义,这经义之学,臣绝不敢有丝毫的诋毁,此乃圣人所遗留下来的瑰宝。可是……经义对几人有用呢?” 王守仁说着一双眼眸泛着炙热的光明,他抿了抿唇角,不禁顿了顿,又继续道。 “明明可以用浅显的道理,来教化百姓,为何,朝廷偏偏用的,乃是最复杂的道理?” 弘治皇帝背着手,面对这个疑问,他显得焦虑,于是来回踱步,忧心忡忡的道:“卿家的意思是……” 王守仁看了一眼一旁的庐州知府王广,显然,接下来的话,本是不该让王广听到的。 不过……王守仁无所谓。 反正他又不会说什么不该说的,因此他吞了一口口水,继续道。 “这是因为,有人需要将这浅显的道理,变得复杂。明明只是礼义廉耻,知道的越多,那么这礼义廉耻,反而就成了地上的石头,不值一钱。可若是将礼义廉耻变得复杂,变得难以参透,变成了玄而又玄,非要之乎者也一番,才能道的清,道的明的东西。非要写出一篇文章来,不但要对仗工整,还不可多一句,不可少一字,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知廉耻一般。殊不知,这不过是点石成金之法,将一个简单的道理,变得越来越生涩难懂,掌握了他的人,才可借此,得到富贵。” 王守仁道:“正因为如此作,此前书院中所学,平民们学了无用,富贵人家,学了也只做入仕的敲门砖,孔曰成仁,孟曰取义的精要,却无人再去理会了。长此以往,这教化,能行得通吗?” “新学的精要,其实就是化繁为简,将这简单的道理,直言不讳的道出来,好让更多人能够听得懂,将这更多的时间,花费在教授人君子六艺之上,寻常百姓,入了学,既能明白道理,能借这些道理,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之事,就已足够了,他们能学习到安生立命的学问,自然……越来越多的子弟,愿意读书,也肯读书。” 说着,王守仁激昂了起来,目光里透着自信,每一字每一句都咬得特别重。 “什么是希望?那勋贵子弟继承了祖先的爵位,在平头百姓眼里,这不是希望。那富贵人家的子弟金榜题名,对于他们而言,也不是希望。所谓希望,是在百姓们的身边,是在左邻右舍里,隔壁的张二狗,入学之后,得到了青睐,最终推荐入了西山书院,有了锦绣的前程,这便是希望。临街的王十九,读了书,被作坊高薪的请了去,娶妻生子,住上了大宅子,这……也是希望。自幼一起玩耍,甚至在一起搓过泥巴的刘三喜,幸运的在周刊里发了一篇论文,引发了学界的震动,这……更是希望。“ “只有发生在百姓们身边的,才是希望,至于那金榜题名之事,至于那远在庙堂的幸运儿,除了在茶余饭后,增加一些谈资,又与百姓们有什么紧要呢?” 弘治皇帝听着王守仁的字字句句震撼人心,此刻他心里感慨良多,却只是默然的站着,继续认真的聆听着。 “科举和寻常的百姓,没有丝毫的关系,读书和百姓们,也没有丝毫的关系,可是……在庙堂上,人们还在为科举取士,为教化之功而沾沾自喜,殊不知,当科举选贤和教化,将这占了天下九成的百姓排斥在外时,迟早有一日,便是社稷倾覆之时。” 方继藩在一旁,心里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弟子,还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这社稷倾覆四个字,本是任谁都不敢轻易说的。 可王守仁偏说了。 弘治皇帝似不以为意,竟是颔首点头,附和着王守仁:“有道理,极有道理。当今天下,和以往已经不同了,以往所依仗的读书人……而现在呢……现在……” 弘治皇帝本就是极聪明的人,此时已开始举一反三。 王守仁说的不错啊。 现在的大明,何尝不是遍地干柴? 以往的时候,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 这是因为,士大夫很重要。 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在地方上,这些士人几乎掌握了土地,掌握了佃农,掌握了舆论,掌握了一切…… 皇帝必须依靠他们,才可以治理天下,如若不然,便是烽烟四起,天下大乱。 可现在呢……国库的岁入,土地的税赋,已经越来越少。从工商中所得,越来越多。许多不再学八股的读书人,凭着他们所学的其他学问,开始在各行各业崭露头角,士人和对于雇农的掌控,已经越来越力不从心,土地的收益,也不远不如各行各业…… 这一切……似乎都在预示着什么。 弘治皇帝眼眸一张:“是时候了……” 那王广听得王守仁的离经叛道之言,心里真是震撼不已。 他内心深处,是极反感这些言论的。 这言论简直是蛊惑人心,可是…… 可是他却发现自己竟是无力反驳。 现在听到陛下突然一句……是时候了…… 王广心头一震,他身躯颤抖,下意识的道:“陛下……什么是时候了……是……是什么是时候了…” 他喉结滚动着,似乎就等着天雷从天而降,心里恐惧到了极点。 弘治皇帝拉长了声音:“朕说……是时候了!” 王广觉得自己的两腿肚子在打颤,他张开口,极想说一点什么,却是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弘治皇帝却是突然厉声道:“不能再似从前那般了,所谓顺势而为,天下在变,朝廷岂有不变之理,今日若不变,明日则继续困守下去,迟早有一日,这天下要推动着它去变,到了那时,就是社稷动摇之时啊……继藩的那一道章程,极有道理,只是……还是有些激烈,当下对于读书人,还需有一些措施,令他们不至绝望才好,朕再想想……” 一定要变…… 可是要变…… 又不能让彻底的将读书人推到对立面,这对朝廷没有好处。 眼下当务之急,是既要安抚住这些读书人,同时还要随心所欲的做自己的事。 这是一个考验,犹如走钢丝,一旦有所偏倚,便要万劫不复。 弘治皇帝深深的吸了口气,目光不由投向王守仁,一脸赞许的说道:“王卿家,真是大才啊,有这样的人,能为朕所用,这是朕的福气。继藩,你教授的弟子,真是越来越让朕服气了,真是朕的佳婿啊。” 方继藩生怕王守仁又说错什么,立即道:“陛下,这不算什么,王伯安还有许多不足,儿臣一定以后好好的教育他。陛下登极,震烁古今,天下臣民,无不仰慕陛下恩泽,王守仁不过区区布衣,蒙陛下厚爱,方有今日,此诚如周文王遇姜太公,若无文王之贤,何来伯安显露他的才能。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陛下之功,非文王可比,实乃伯乐之伯乐也,儿臣能生在当下之世,此三生之幸,王伯安,也是一样。伯安,快来谢恩“ 王广震惊了,这话他听着都有些害臊,却是抓不到毛病,只能睁大眼睛,一脸诧异的看着方继藩。 “哦。”王守仁道:“臣谢恩。” 方继藩松了口气,你看,照着为师的话去做,就一定不会有错。 弘治皇帝却是摇头,朝着方继藩等人挥了挥手。 “少说这些,朕而今,心意已决,卿二人还是想想办法,这章程,需改一改,不可过于激烈,可既定的事,却非要做不可,朕既打定了主意,便绝不更改。” 方继藩立即道:“这个……事情怎么能两全呢,陛下……儿臣以为……” 王守仁想了想:“臣或许可以试一试。”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这弟子,丝毫不晓得变通啊。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二十四章:变天了 这世上,人人都想要两全。 可要两全,哪里有这么容易。 既想改革八股,还要让从前的儒生们感觉不到疼,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王守仁既然想试一试,那就让他试好了。 弘治皇帝出了这老妇的家,很快让人通报,紧接着,本地知州曾建文立即带人来迎驾。 曾建文是欧阳志的故吏,见了方继藩,殷勤得不得了。 这等吏员出身的人,最是圆滑,晓得变通,将弘治皇帝一行人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弘治皇帝召问了他对于南通州的事,曾建文对答如流,弘治皇帝显得满意,道:“曾卿此前不过是个文吏,却想不到竟能独当一面,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曾建文拘谨地连说惭愧。 得知陛下在南通州,浩浩荡荡的臣子便随之赶了来。 弘治皇帝心知自己已没法儿继续私访了,只是他要追寻的答案,却已是得到,因而……倒也任随驾的大臣们摆布,预备启程回京。 不过……一个自京师来的消息,却让弘治皇帝动容。 京师里的……读书人……滋事了。 废除八股的消息,早已传了出来,闹得沸沸扬扬的,谁也不晓得到底是真是假,可是从陛下种种举止来看,这事,怕不是空穴来风。 如此一来,在流言蜚语传了几日之后,终于有读书人开始针对齐国公,放出了愤怒的言论。 他们将方继藩视为国贼,说要诛杀方继藩,方能让天下太平。 此后……又抨击西山书院。 若只是一群读书人闹倒也罢了,不少的学官,也大为惶恐。 庙堂上的那些大臣们,哪一个不是依靠八股才有今日,现在要废八股,现在甚至是那些对新政颇有好感的大臣,也觉得此举过于激烈了。 而就在三日之前,有读书人在国子监开始滋事,此后事态扩大,甚至连礼部,都察院,也有大量的官员对此进行了纵容。 显然……此次涉及到的人不少,他们的目的,更多的是要震慑皇帝,或者……方继藩。 已有人开始扬言,想要废八股,除非……自他们的尸体上走过去。 弘治皇帝见了奏报,忍不住皱眉。 废八股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他当初就知道此时办成必有困难,可是他万万料不到,阻力竟如此之大。 不只如此,各州府零星的一些奏报,也显出地方上的士绅们开始怨声四起,一些地方父母官,似乎也开始蠢蠢欲动。 这废除八股,还未开始颁布旨意,整个天下似乎已是开始暗潮涌动了。 弘治皇帝的目中,掠过几分忌惮。 他深知这百五十年的食利体系到了如今,已成了无数人的进身之阶,一旦废除,将会造成何等严重的后果。 弘治皇帝深吸了一口气,却是默然无言了很久。 而后侧目看向一旁的萧敬:“京营和厂卫,要格外提防,以防生变。” “奴婢遵旨。”萧敬点头。 弘治皇帝道:“朕也该立即启程回宫啦。” 他看了王守仁一眼:“王卿家,八股改制,关系重大,你既说要拟定一份两全其美的章程,且不如留在这南通州多走走,多看看,或许在此,对你有所助益。” 王守仁颔首点头:“臣遵旨。” 弘治皇帝又看向王广:“王卿家办事,朕是亲眼所见的,确实是干练的人,你留在此协助王卿家吧,和王卿家一道拟定新制章程。” 王广一口老血要喷出来,卧槽,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误会……啥时候,自己成了废除八股改制的急先锋了? 这不等于要自己命吗? 也不看看京师那里闹出了多大的动静。 何况……老夫最擅长的就是八股,现在却要跟着王守仁去废除它,这…… 他眼里含泪,刚想要拒绝。 弘治皇帝却是摆手,这个王广的才能,弘治皇帝是亲眼所见的。 八股乃是太祖高皇帝所制定,这个家伙能在八股的规则之内,在庐州府将八股文玩的炉火纯青,这说明什么?说明此人深谙规则,在规则之内,此人定是个能臣。 这样的人才,若是不予理会,最终可能他也会成为反对新制的骨干,与其如此,还不如给他找点事做,哪怕是他还反对,那也在可控范围之内,将来……若是此人能转换思维,不失为一个能吏。 弘治皇帝微笑,看向方继藩:“朕要摆驾回京了,继藩,你也在此地多走访走访,多看一看,这京里,你暂且不要回去,那里已乱成一锅粥了,你若回去,难免火上浇油。” 方继藩心里有着憋屈,幽怨的道:“陛下……儿臣也没想到,儿臣如此为国为民,却遭人如此记恨,怎么到头来,咱们大明的臣子和士人们,个个要吃儿臣的肉,寝儿臣的皮,儿臣……”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拍拍方继藩的肩:“商鞅、王安石这些人,尽都如此。” ………… 弘治皇帝走了。 浩浩荡荡的人马,随即自南通州出发,沿着水路,一路北行。 方继藩、王守仁、王广留了下来。 曾建文自是求之不得,他很想在齐国公的面前好好表现,非要让方继藩在知州衙门廨舍住下。 方继藩不肯,这衙门里对他而言,可不是人住的地方。 于是曾建文只好寻了一个南通州的大富商,此人叫赵多钱,在这南通州有一处雕梁画栋的大宅子,赵多钱听说是齐国公要住,激动得不得了,感觉自己的祖坟冒了青烟,忙让人将后院布置了,请方继藩等人搬进去。 赵多钱每日陪在方继藩的左右,小心翼翼的供奉着,就差当方继藩是祖宗了。 方继藩对此,似乎也不觉得意外,口里跟他说客气啦,客气啦,我怎么好意思……身体却很实诚,心安理得的住下了。 京里闹得这么厉害,陛下暂时不肯让自己回京,固然是怕火上浇油,另一层意思,估摸着也是想让自己打探江南的实情吧。 方继藩却每日都只是闲住着,对于废除八股的事,已是不上心了。哪怕是王守仁拟定新的章程,他也不去过问。 到了傍晚,方继藩便要出去走走,去运河那里闲转悠。 这是赵多钱难得在旁鞍前马后的时候,因而次次都要尾随,说起他的宅子时,他便眉飞色舞,这宅子置办下来,花费了他不少的银子,他打算子子孙孙的传下去。 方继藩懒得听他说他这宝贝宅子的好处。 王守仁则乖乖尾随着方继藩的身侧,却依旧不发一言。 那王广很纠结,废除八股,他是不情愿的,可无奈他现在落在方继藩的手里,更可怕的是,他这一路打量方继藩,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个家伙就是个大奸贼,没跑了。自己一世英明,难道要丧在他的手里? 他不甘心,琢磨了几天之后,终于打好了腹稿。 趁着今日柔美夜色,沿着河堤散步的功夫,王广终于下定决心道:“齐国公,您有没有想过,一旦废除八股,齐国公将成为众矢之的?” “滚开。”方继藩依旧没打算对他有半点客气,直接骂道:“与你何干?” 王广:“……” 说实话……这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王广敢把自己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 好在已习惯了方继藩的骂骂咧咧,王广深吸一口气,他决定心平气和:“齐国公,下官这是为了您考虑啊,所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齐国公何必要自寻烦恼呢,这天下的儒生,还有朝中诸公,会放任齐国公如此吗?此事关系太重大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齐国公……” 嗯,说得很苦口婆心。 方继藩背着手,却是看向赵多钱:“老赵,继续说一说你的宅子,别急,咱们一边往回走,一边说。” 嗯,很直接的漠视。 王广:“……” 赵多钱打起精神:“小人这个宅子啊,就不说占地啦,这些说了,公爷怕也腻了,单说小人也是一个高雅的人……” 说着,赵多钱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上的大金链子,严肃的道:“小人爱藏古玩,这几年来搜罗来的古玩,十几个博古架子都装不下。小人不爱俗物,只喜那些……” 他说到此处。 众人已徐徐步行到了宅子不远。 却突然发现,这黑暗的天穹上,竟是通红了半边。 王守仁错愕的抬头。 却见远处,燃起了熊熊大火。 那大火……借着风势,熊熊的燃烧,似乎不可阻挡一般。 “呀,起火了。” “好像是我们住的宅院起了火!”王广吃惊的看着起火的方位,打了个寒颤。 方继藩顿时痛心疾首:“我的宅子啊,是谁烧我宅子……我花了这么多银子……不对……”方继藩一愣,慢慢的情绪平缓下来:“这好像不是我的宅子。” 身后…… 赵多钱突然瘫倒在地,发出了嚎叫,拼命的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了咆哮:“我的宅子啊,我的宅子啊!” 王守仁皱眉…… 火势突然如此之大……这……是有人……谋刺吗?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二十五章:震古烁今 谋刺…… 一想到这个念头,王守仁顿时紧张起来。 他与方继藩全然不同。 方继藩没心没肺,现在还欣赏着那升腾而起的焰火。 说实话,上百万两银子烧出来的东西,果然是与众不同啊。 而王守仁乃方继藩的弟子,他比谁都要关心恩师的安危。 身后,赵多钱还在悲痛的滔滔大哭:“天杀的,他们居然将老夫的宅子烧了……烧了啊……” 似乎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因为要腾出宅邸给方继藩,所以他之前就将自己的家人,统统都搬了出去。 那王广看着那升腾而起,烧红了半边天的焰火,不由自主的打了个颤。 他仿佛看到,这大火烧的不只是方继藩,还是自己…… 我……我……教化有功,他们……他们竟丧心病狂如此,竟要烧我? 王守仁此时关切的看着方继藩道:“恩师……” 方继藩的脸上映射着焰火,他回头看了王守仁一眼,只吐出一个字:“说。” 王守仁脸色凝重的道:“这火势蔓延如此之快,绝不是自然生出来的火,定是用了可以助燃的火油,甚至还有火药……因而这是人为的纵火,偏巧恩师就下榻于此,又突然有人纵火,这十之八九是奔着恩师来的。我们且先不计较刺客是谁,又是何人主使,若是继续的分析下去,对方似乎显得很匆忙,因为若是布置得周密,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时候,恩师并不在府中。” “这唯一的可能就是……对于他们而言,准备的时间仓促,以及来不及打探其他,他们害怕恩师随时可能离开南通州,为了保险起见,没有进行周密的安排和详细的打探,十分仓促的行事。” “这些人,看来并非擅长于此道,若是学生预料的不错,他们更多只是临时起意,甚至……他们没有培养过专门的刺客,不过是临时雇佣的一群凶徒,所以要查,只需先从南通州的鸡鸣狗盗之辈这里摸排查起,一定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背后的凶手。” 王守仁侃侃而谈,显得很有经验。 事实上,历史上的王守仁,也是这方面的专家,毕竟……他在历史上第一次遭人暗杀,就表现得非常专业。 方继藩实在无法理解王守仁这家伙的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的东西。 后世的人,只将他当做一个开宗立派的大儒者,却不知,这可能只是王守仁的兼职而已。 不得不说,他的分析十分准确。 这是匆忙行事,显得并不专业,因而才发生了致命的错误。可是……这也绝不可能是寻常人临时起意的行为,若是寻常人,不可能能弄到火油,能弄成这么大的动静。 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一些非同一般的人,想要杀死方继藩,只是因为时间仓促,已经来不及准备,甚至可以说,他们平时对于暗杀这个行当并不精通,所以在准备的不周密的情况之下,又在此时雇佣了一批凶徒,而这些凶徒,必定只能在本地临时雇佣……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王兄的意思是……这是一群反对八股改制的人所为?”王广口里说着,脸色已经惨然一片。 虽然他有预料,可是听着王守仁如此有凭有据的推理出来,却是不一样。 身份高贵的人,一定是士人,甚至是朝廷命官,却不擅长杀人,那么一定是文臣或者是文人,行事仓促,这说明,因为现下的一些事,让他们不得不下定了决心,联想到现在方继藩鼓动皇帝废除八股,这不就是他们下定决心的导火索吗? 正因为临时行事,所以有许多仓促和错误,而这些仓促和错误,却是救了方继藩一命。 王守仁颔首点头道:“不错,十之八九就是如此。” “不得了,我们……我们理应……理应立即去知州衙门,让知州调兵保护我们……这些人……他们……他们丧心病狂了,他们居然敢做出这样的事来……”王广急匆匆的道,他吓尿了。 王守仁此时却显得极镇定,摇头道:“不可以去知州衙门。” “不……不去?这知州可是齐国公的人啊。”王广一脸不解道。 “知州是齐国公的人,可这知州衙门上下,你能确保都是恩师的人吗?此次……行刺,虽是很仓促,可一旦动了手,他们就没有后路了,倘若知道恩师还活着,势必要斩草除根,你可知道一群破釜沉舟之人有多可怕?到了那个时候,除非有一队恩师最忠心的卫队保护着他……若不然,贸然的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无疑是自寻死路,所谓君子不立危墙,这个时候……要保证恩师的安全,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南行。” “南……南行……”王广愣愣的看着王守仁,一时不明白王守仁这主意何为。 方继藩心里则是松了口气,说句实在话,第一次被人暗杀,刺激归刺激,可是……后怕倒是真有些后怕。 好在……自己身边有王守仁,自己至亲至爱的心头肉啊。 方继藩想到历史上的王守仁,在这方面,堪称是宗师级别,那时候,他得罪了刘瑾,刘瑾就找机会贬了他的官,他被赶出了京师,刘瑾安排了大量的刺客追杀王守仁,王守仁则愉快的将那些刺客糊弄了,神出鬼没一般,让那些专职的刺客们都绕的头晕,以至于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直到王守仁到了千里之外,他们还在发懵。 方继藩在这方面对王守仁是真心佩服的,道:“伯安,你继续说,别理这狗东西啰嗦。” 王广:“……” 王守仁便道:“这一场大火,想要理清,甚至确定出恩师是否已经死在了大火之中,只怕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也无法查出来。甚至学生怀疑,根本没人怀疑这大火之中可能烧了的尸首就是恩师。” “这个时候,恩师理应诈死,断不能抛头露面。如此,才可让这些凶徒松一口气,从而放松警惕。” 方继藩没有半点迟疑,颔首点头道:“有道理,所以我们这个时候理应假装死了,然后就偷偷的溜回京师去。哎,真是遗憾啊,为师绝不是那见不得光的鼠辈,让为师这般偷偷摸摸的回去,实在有碍为师清名,不过算了,为了保证你们的安全,为师便索性做一次缩头乌龟吧,可是你方才说,我们朝南走?” “对,不可北行。”王守仁斩钉截铁道:“这些人既是破釜沉舟,就必定是做了最坏的打算,既然动了手,就一定要让恩师死无葬身之地不可,所以他们也未尝不会怀疑恩师是诈死。而要确定恩师是否真的死了,唯一的方法,就是封锁向京师的道路,一旦有恩师的行踪,就势必竭尽全力,动用一切的资源将恩师置之死地。” 方继藩下意识点头。 不错,如今的他是什么人,有胆子敢刺杀他的人,肯定是已经将一切都置之度外,这个人很清楚,若是他还活着,对这个人来说,将是意味着什么。所以,这人定会防范于未然,派了人潜伏在南通州与京师之间的水陆要道上,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此时,王守仁又道:“而我们若是向南,往宁波去,在宁波有宁波水师,这水师上下都是恩师的子DI兵,他们是绝对效忠恩师的,因而,到了这宁波水寨,咱们就算是基本安全了,到了那时,再安排海船,在水兵的保护之下走海路,抵达天津卫,之后入京,方可保证绝对的安全,恩师,此地不宜久留了,我们需立即出发,决不可再耽搁了。” 方继藩不得不赞叹王守仁的了得,就这么短时间里,王守仁就将他安排的妥妥当当,真是一个人才啊。 “走,王广,老赵,你们也不可留在此,否则就泄露了我的行踪,要嘛现在我让伯安宰了你们,要嘛你们都乖乖的随我去宁波水寨,你们自己选吧。” 傻瓜都清楚,自己该选什么好吧。 赵多钱看着自己那依旧升起了熊熊大火的宅子,又要锤自己的心口,张口要哀嚎:“我的宅……” 方继藩很直接的上前,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号……号……号什么丧?狗一样的东西,你再嚎叫,满天下人都晓得我还没死。” “噢。”赵多钱醒了,揉了揉自己的脸,把悲痛抹去,安静下来:“得罪,得罪。” ………… 一封自南通州的快报,急速的艘送至了北通州。 北通州急递铺,则疯了似的加急将奏报送至京师。 刚刚回京的弘治皇帝,还未落脚,便得到了一封来自于南通州的奏报。 他一脸疲惫的取了奏报,打开,随即……他脸色唰的一下……苍白如纸…… 弘治皇帝几乎站不稳,觉得头晕目眩,而后……眼前一黑。 “陛下……陛下……” 见陛下突然倒下,一旁的萧敬吓得脸色惨然,疯了似的扑上来,一把将弘治皇帝抱住,惊慌失措的大叫:“陛下……”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二十六章:鸡犬不留 还好萧敬眼疾手快,好不容易将弘治皇帝搀扶住。 接着将弘治皇帝扶着坐在了御椅上,又忙取了茶盏,喂着弘治皇帝呷了一口。 弘治皇帝脸色依旧是惨然,竟是一副沮丧无比的样子。 萧敬趁了空,瞥了一眼那始作俑的奏疏,只一看这上头的只言片语,便见上头写着:“大火”、“齐国公”、“尸骨无存”等字样。 萧敬的脸色……也瞬间惨然了。 齐国公竟是……死了? 虽然这个家伙很讨厌。 可萧敬乍听到这个消息,却还是惊了,甚至吓得瑟瑟发抖,不说自己和方继藩毕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况他很清楚,齐国公一旦被人刺杀,将是意味着什么。 萧敬毫不犹豫,立即拜在了弘治皇帝的脚下,磕头如捣蒜,一下子就头破血流:“奴婢……奴婢万死……奴婢无用啊,陛下……奴婢掌了厂卫,不能为陛下建立寸功,反而……反而……” 萧敬的脑袋,咚咚咚的撞在铜砖上,在这个时候,显得特别的刺耳。 弘治皇帝却是愣愣的看着这铜砖上殷红的血,心里却冒出了一个念头,连这铜砖都是方继藩孝敬给自己的。 何止是铜砖,他的这个女婿,还给他建起了这座雄伟的宫殿,使他的内帑充足,立志于革新社稷……甚至弘治皇帝想起,前一些日子,方继藩还委屈的对他说,他不过是希望天下大治,谁料居然惹来了别人的憎恨。 憎恨…… 宛如一道电流,顿时让弘治皇帝条件反射一般,打了个激灵。 此时……面带憎恨的,是弘治皇帝了。 他是一个老好人。 人们总说,他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好皇帝。 这是历史上不可多得的。 可现在……他现在露出的,是狰狞,是无以伦比的憎恨。 “这些贼子,竟已猖獗到了这个地步了吗?”弘治皇帝握紧了拳头,瞪大着眼睛,咬牙切齿的道。 萧敬打了个寒颤,他自是清楚陛下口里所称的那些贼子都是什么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似乎……接下来…… 萧敬浑身怕得有种冰冷冷的感觉,他陪伴在弘治皇帝的身边已久,可哪怕是陛下再愤怒,也不曾见过陛下如此样子。 他见陛下额上青筋爆出,龇牙咧嘴之状,竟再无天子的雍容和仪容。 萧敬带着惊惧,立即道:“请……恳请陛下……下旨,奴婢……甘愿赴汤蹈火!” 真论起来,他是有过错的,厂卫居然对这一场谋刺没有提前侦知,这已是万死之罪。 萧敬很明白陛下的心思,到了这个时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顺着陛下的心意,接下来……该是他这个不中用的奴婢将功补过了。 弘治皇帝脸色冷然,眼眸里聚满了悲痛,却又骤然哈哈大笑:“好的很,好的很,他们骗了朕数十年,骗了朕数十年啊,数十年前,他们和朕说礼义廉耻,朕深信不疑,而如今,这礼义廉耻还挂在他们的嘴上,可朕已看不见了,看不见啦。” 说到这里,这大笑突又哑住,老泪随即纵横而出,弘治皇帝站着,身子似乎撑不住,不得不屈身弯下腰,手搭在御椅上,又大哭道:“朕……朕该如何向秀荣交代,朕如何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朕……朕……朕若是无所为,又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九五之尊,天潢贵胄,朕的女婿……居然死了,死在大火之中,尸骨无存,亲者深恨,仇者大快,可是………他们还想畅快吗?他们定是想笑,想要弹冠相庆……” 弘治皇帝的脸上,已杀机重重,那眼眸深处掠过滔天恨意,咬牙切齿道:“古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切不可操之过急。可是……结束了,一切都已结束了。传旨,即可废除八股取士,取消功名,此前对有功名者种种优渥,俱都取消,朕要他们纳粮,要他们见官跪拜,要他们缴纳税赋,奢谈八股取士者,诛之。厂卫立即往南通州,给朕查下去,无论牵涉的是谁,无论是什么人,朕要效文皇帝诛方孝孺例,将其三族俱灭,鸡犬不留。” “奴婢遵旨。”萧敬不带一点迟疑,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斩钉截铁的回应。 只见弘治皇帝又道:“下旨英国公,令其立即约束京营待变,宫中卫戍,统统交付勇士营。敕命在外镇守之黔国公、成国公人等,巡视检阅三军,各镇边镇总兵官,监军人等,随时候命,需做到有备无患。在京驻扎之使节,暂严加管束,不得任其随时与人私通。责令天津卫唐寅,率镇守天津卫水陆兵马,严防死守天津卫这要害之地。敕欧阳志于吏部,有勾决三品以下官员任免之权,凡有对朝廷怀有怨言者,吏部宜立即罢黜。京内各坊百姓,子夜之后,不得随意出入。再敕命顺天府倾巢而出,把守住各处车站隘口。” 萧敬默默的跪着听弘治皇帝的决断,却是听得大汗淋漓,这样一连串的旨意,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大明朝,怕也只有在土木堡之变后,才会有如此紧张的势态了。 他立即叩首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带着浑身的冷冽,大袖一挥:“立即去办!” “是。” ……………… 京师。 同样是一封快报,火速的抵达了一处新城的府邸。 这府邸的书斋,占地极大,平日这里车马如龙。 这里的主人,乃是京内极有名声之人,且在朝位高权重,因此愿意来此巴结和拜访的读书人,如过江之鲫。 只是今日,这书斋里格外的清冷,只有几个当朝的翰林在此闲坐。 而那书斋的主人,已是老迈不堪,此时正靠在椅上,拼命的咳嗽。 婢女们给他端来了痰盂,或轻轻的捶打着他的背,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身上的钦赐斗牛服罩着他的身子,不断的抖动。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几个翰林听罢,紧张的站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布衣人进来,纳头便拜:“刘公,南通州来了消息。” 这斗牛服的老者,徐徐伸手,摇了摇。 随即,女婢们俱都告退。 老者这才抬头,叹了口气,才道:“何至于此啊,这是何至于此啊……老夫……咳咳……历经数朝,哪怕是土木堡之变,也不至到今日这天下这般凶险万分的地步。哎……” 说罢,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似乎对于南通州的结果,他不甚上心。 倒是一旁的一个翰林等不及的道:“如何?” “齐国公……理应已死了,那宅邸已派人烧了精光,没有人能够逃出去,此后搜出了数十具尸首……” 那翰林忙道:“寻到齐国公的尸首了吗?” 这布衣人脸有难色,道:“这……大多尸首,已是难辨……” 翰林倒是急了,心急火燎的道:“没有确定,怎么就敢来报,刘振之办事也太不牢靠了。” “已是十之八九。”此人道:“为了防范于未然,放火时,外头留了人,确实没有人出来,不只如此,还让人在沿途打听,也不曾听到有关齐国公的消息。” 那翰林方才松了口气,而后看向老者,喜上眉梢道:“老师,这是老天有眼,是老天有眼啊,方继藩那奸贼倒行逆施,想要断绝圣学,今日……老师布下天罗地网,他这次便算是死有余辜了。此等恶贼,人人得而诛之,咱们的好日子……来了!” 老者精神恢复了不少,颔首点头:“总算……少了这心头之患,老夫此举,非为私心,乃为公义,老天有眼……此言说的好,正是老天有眼,合该此贼丧命,天道好轮回啊。” 其他几个翰林点着头,个个喜极而泣,甚至有人相拥一起。 奸贼……终于铲除了。 “八股改制,也亏得这恶贼想的出来,此人真是丧心病狂,竟到了这般的地步,现在这恶贼一死,便算是去了心头大患,只怕用不了多久,这满天下的读书人都要欢欣鼓舞了。”一个年轻的儒生喜形于色道。 “尔等,切切不可声张此事。”老者吁了口气,他又猛的咳嗽了一下,才又接着道:“事情办好,自己偷着乐吧,这消息既传来了此,想来……此时也已飞报入宫了,陛下这个时候定要召百官觐见,召问此事,到了那时,吾与诸公一道劝谏陛下,俱言废除八股之害,陛下定是不情愿,可如今,他失了方继藩这羽翼,西山书院亦是群龙无首,就算陛下不肯委曲求全,最终也定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来人,给老夫宽衣,老夫预备……入朝……” 却在此时,有门房匆忙而来,急匆匆的高声道:“老爷,老爷……外头……外头有消息,有消息来……说是……说是……陛下有了旨意……” 旨意…… 不少人露出了惊讶之色。 这还未召百官,如何来的旨意? 倒是老者面上依旧气定神闲,轻描淡写的道:“是何旨意?” “废除八股!”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二十七章:血债血偿 书斋中突的异常安静。 连一直淡然的老者,也显得很吃惊…… 似他这般宦海沉浮,历经数朝之人,历来谋算都是将对方摆在理智的情况下的。 也就是说,他不会将人想成一个白痴,或者想成一个疯子。 因为只有白痴和疯子才没有理智。 而在他的布局之中,陛下一定是个极清醒的人。 齐国公权势滔天,力主废除八股,可齐国公因此而遇刺,皇帝定会觉得,这废除八股,实乃极凶险的事,只是传出谣言,尚且如此惊天动地,这时候的选择,理应是搁置此事,尽力不去触怒这些愤怒的读书人。 可偏偏……他千算万算,竟没有算到,陛下竟会跳脱出他的预料,直接绕过了内阁,不与大臣们进行任何的商议,反手之间,直接下达旨意。 老者皱了一下眉头,咳嗽了两声,才道:“陛下此举,难道不知这样做的后果吗?他难道一丁点都不担心?” 那人这才又道:“陛下同时还有其他的旨意,现在京营已经伺机而动,京师诸门,统统换了生面孔的禁卫,宫城之中,统统由勇士营接管了防务……除此之外……还有英国公、成国公、定国公、黔国公人等,也发了旨意去……甚至连边镇的都司、总兵官……” 几个翰林顿时露出了诧异之色。 老者又拼命咳嗽,接着摇了摇头:“陛下……想来是怒极了吧,不过……你们不必担心,这不过是陛下一时怒极而已,等陛下理智过来,清醒了一些,自会知道这大明需要八股,需要读书人,到了那时候,自然也就顺天应运了。我等在此,静观其变就是……” ………… 朱厚照近日清闲得很。 清闲了就要找点事做,他是闲不住的人。 老方又不在,这令他很是遗憾,几次冒出了要去南通州寻老方的念头。 这监国太子,干的一点滋味都没有啊,好不容易盼到父皇回来,结果…… 他现在在医学院里。 医学院里隔三差五,总会有一些病人送来。 不过作为医学的大宗师,朱厚照看病是挑人的,他喜欢给人治不孕不育。 在蚕室里,光身的汉子躺在手术台上,手术的器械已越来越高明了,什么无菌环境,什么无影灯,还有那手术刀,也越来越锋利。 汉子已经吃了臭麻子汤,迷迷糊糊的,口里则在反反复复的道:“大夫,割了没有,割了没有……” 朱厚照淡定的捏着手术刀,身后数十个医学生,一个个用贪婪的目光盯着这锋利的刀锋。 能看着太子殿下亲自动刀子,对于任何一个医学生而言,都是一次弥足珍贵的机会。 几十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个个屏着呼吸,心要跳到了嗓子眼里。 朱厚照头也不回,淡淡道:“都看准了,这个有些小,所以下刀时,尤其要注意,若是差了那么一丁点的分寸,人家可就真的要绝了香火,可大有大的割法,小有小的割法,为医者……最紧要的就是……” 在他说话之间,手术刀已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划过了一道惊鸿。 以至于所有人眼前一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了嚎叫:“殿下……殿下……不得了啦……不得了啦。” 是刘瑾的声音。 刘瑾居然直接闯了进来。 他脸上布满了泪水,眼睛已经哭肿了。 顾不得这蚕室里的规矩,直接进来,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而后……他拼命的捶打着自己的心口,撕心裂肺的道:“不得了啦,不得了了啊,殿下啊……殿下啊……南通州……南通州出事了……” 哪怕是再如何的吵闹,朱厚照这一刀,依旧下得极稳当,手起刀落,该切的便都切了,不该切的,也都保留了下来。 他依旧沉稳的道:“针。” 一旁的助手取了针。 朱厚照依旧盯着手术部位,迅捷无比的开始缝针。 同时,却是慢条斯理的道:“狗东西,叫什么叫,南通州怎么了,是方继藩死啦?这么着急上火的样子。” 刘瑾几乎要哭晕过去了,他是真的伤心悲痛呀! 他对自己的干爷爷,是真的很有感情的,干爷爷虽然凶巴巴的,可是没少照顾他啊。 当然,这还不是最紧要的。 做为一个宦官,刘瑾时刻都存在一种危机感,哪怕太子殿下素来信任他,可他依旧要瞻前顾后,他害怕一不小心,自己遭了什么无妄之灾,他也害怕太子身边其他的人将自己取而代之。 他有太多太多的顾虑了,可自从拜了方继藩做自己的干爷爷,这等顾虑却是消失了,他有了安全感了,可以好好的尽自己的职责了。事情办好了,他也不怕没人为自己请功,事情若是办砸了,固然有人会责罚,但是这责罚,看在自己是方继藩干孙子的面上,别人也往往会留有余地。 他甚至不再担心谷大用这些人想要在太子殿下出风头,更不必防备东宫有其他人敢拖自己的后腿,更不怕朝中的清流嚼自己的舌根。 这种日子过得踏实呀,可现在…… 他脸色青白,伤心之色显然于色,哭的要昏厥过去,却努力道:“干爷爷……干爷爷他……死啦……真的死啦……他在南通州遇刺,有人烧了他所住的宅子,尸骨无存了……殿下啊……我干爷爷没了……” 朱厚照的手……猛地一颤,针头直接狠狠向下猛地一刺。 这一次,刺中的位置有些特殊。 躺在手术台上的男人虽是吃了臭麻子汤,却也突然感觉到了异样,两腿一紧,一种莫名的蛋疼让他有所察觉。 他不禁嗷叫:“是不是刺错了,是不是刺着了俺的子孙袋子?大夫……好大夫……你说个话,你告诉俺,给俺一个准话呀,要不你眨眨眼,你眨眨眼中不中?刺错了你便眨两下……” 没人理会他。 蚕室里很寂静。 针拔出来…… 汉子啊呀一声:“俺的娘咧。” 朱厚照突然咧嘴,似觉得这汉子格外的好笑,便嘴角轻扬,笑了起来:“本宫早说什么来着,早说什么来着,让他多学一些弓马,好歹也可防身,至不济还可以强身,他总是不听,你看现在……被人杀了吧,活该了吧……哈哈……” 朱厚照乐滋滋的样子,丢掉了针。 汉子在手术台上道:“大夫,你倒是缝啊,俺感觉俺在流血,不是说要先缝针,还有上药,保证安全的吗?大夫,大夫……” 朱厚照不理他,自言自语的笑着道:“也好,也好,这样世上就少了一个祸害了,你看他多会害人,一肚子的鬼主意,也不知是哪位义士所为,本宫真想见见……” 他移动了脚步,脚步很想轻快,可越发的沉重。 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口里继续平静的道:“以后也没有人和本宫抢牛肉吃了,没人成日背后说本宫坏话了,本宫瞧见他,就很生气,成日日上三竿才起来,开口就是你妹呀你妹的,这狗一样的东西……” 西字出口。 朱厚照眼里团团转的泪水,却是猛地夺眶而出,他吸着鼻子,鼻涕也出来,于是卷了袖子擦了擦,继续吸鼻子,此刻,他眼睛已经花了,向前的步子,变得踉跄。 手术台上的汉子继续嚎叫道:“大夫,流了好多血呀,俺觉得应该抢救一下,哎呀呀,哎呀呀,俺头晕的厉害,大夫,俺要晕厥过去了。要不这么着,大夫你看中不中,俺加钱,俺加钱,大夫,你讲一点良心,你开个价呀。” 朱厚照已跌跌撞撞的走出了蚕室,外头的日光,炫得他本是泪汪汪的眼睛极难受。 他却打起了精神,仰着脸,不使这不争气的眼泪继续落下来。 而在这一刻…… 整个医学院,已经沸腾了。 到处都听到病人们的嚎叫声。 求医问药的,发现大夫们已经离开了自己的看诊台。 在蚕室里做手术的,却见大夫们丢了手术刀,人已不知所踪。 刚刚交了银子,预备取药的,发现给他取药的人一下子没了踪影。 师公(师祖)遇刺了。 消息来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突然。 顿时,这些年轻的大夫们,一个个脸色僵硬。 有人已是泣不成声。 愤怒的人发出了咆哮:“是何人,究竟是何人,这是欺师灭祖之仇,不共戴天,不诛凶贼,我等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 苏月心情悲愤到了极点,忍着巨大的悲痛道:“先治病……先治病……师公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我们先治病救人,先将刀收起来,听我一言,先把刀收起来,我们是医者,医者仁心,有什么仇,有什么怨,先给人治好了病再说。” 朱厚照则拖沓着沉重的脚步,不理会这些闲杂的声音,他泪水涟涟落下,猛地,泪眼朦胧的眼眸一张,而后又用长袖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 他将自己的脸抹花了,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紧接其后,朱厚照脸色冷然的张口道:“血债血偿。”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二十八章:大祸临头 西山书院疯了。 整个京师震动。 在西山书院,对于所有的读书人而言,没有人比方继藩更加重要。 哪怕方继藩已极少去管理西山书院的事务,可这从无到有,最终逐渐茁壮成长的书院,方继藩已被视之为精神图腾。 谋刺杀,乃是他们的恩师,他们的师公,他们的师祖。 杀了方继藩,又何尝不是诛他们的心。 很显然,教授们已经管不住事态了,或者说,那些授课的教授和博士们,本都是精挑细选,乃是人中龙凤,新学的精华,在得知了消息之后,已将教具和书本一摔,大呼一声:“今刺吾师,如刺吾父母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尔等若还能在此高坐,静心读书,如此,与禽兽何异?不报此仇,不堪为人,今吾师以废八股而死,天子有诏,废黜八股,那旧学门人,蝇营狗苟,深恨吾师,方有今日。历来汉贼不两立,这些贼子,就在京里,就在京外,遍布天下,他们欺吾西山书院无人吗?” 生员们炸了,纷纷举起了扳手等奇奇怪怪的东西,声震瓦砾的大呼:“诛贼。”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拼了!” …… 交易所…… 当消息传来时。 王不仕看着泪流满面的邓健,他摘下了墨镜,陷入了沉默。 接下来……他见证了自证券交易所自开业以来,最疯狂的一次抛售。 春暖鸭先知。 齐国公遇刺,死了! 齐国公啊…… 齐国公对于所有做买卖的人而言,就是一个象征。 因为有了齐国公,所以有了西山煤业,有了西山建业,有了西山药业,西山钢铁,无数骨干的产业顺势崛起,带动了整个商业的繁华。 甚至有商贾说笑,想要知道市场是否景气,只要盯着齐国公就可以。 这绝非是玩笑,事实即是,齐国公与百业,本就是息息相关的。 对商贾们而言,朝廷打压了商贾百五十年,百五十年间,商贾们形同于贱民,莫说在此谈笑风生,哪怕是出门在外,都需夹着尾巴,生恐引来祸端。 自有了齐国公,情况才开始好转。 齐国公就如同是风向标。 现在突然被刺,显然……是想要这天下回到原来的轨道中去。 只是……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大家还有容身之地吗? 连容身之地都没了,所谓的信心,在此刻,荡然无存。 于是…… 商贾们疯了。 疯狂的抛售…… 抛售一切可以抛售的东西。 在此刻……没有什么比真金白银,更让人安心了。 于是……钱庄开始疯狂的挤兑。 所有的资产,都在统统的抛售。 王不仕亲眼见证着,他内心是复杂的。 这个万丈高楼平地而起的新世界,在此刻,竟是崩塌的如此之快。 几乎所有的股票,瞬间无人问津。 无论它曾有多大的前景。 无论它曾经有多大的盈利。 没有人再在乎这些了,盈利几何,没有关系了,他们只想兑换成真金白银,这些金银,要赶紧藏起来,藏在自己的地窖里,预备过冬。 这突如其来的暴跌,让反应稍慢一些的人,欲哭无泪。 很快,原本价值不菲的股票,瞬间成了废纸。 完了,一切都完了。 王不仕叹了口气,他摸了摸邓健的脑袋。 邓健这个家伙虽然坑,可是……被他坑久了,竟出了感情。 他呐呐的道:“不哭。” “我家少爷……我家少爷……他……他……”邓健涕泪直流,抽泣得几乎难说出话来。 “走吧,一切都已结束了。” 邓健看着被人撕碎,漫天飞舞的股票和契约,不禁道:“府里的股票,不卖……不卖了吗?” 王不仕竟是露出微笑。 而后面上再没有过多的表情:“一切都已结束了,这不过是浮光泡影,现在……仿佛又回到了人世间,现在再想着卖掉,已没有了任何的意义,当这一日到了,这些不过是废纸一张而已,老夫……就权当是黄粱一梦吧,这一梦醒来,照旧,天下还是那个天下,人间亦是那个人间,走吧,结束了,老夫预备请辞告老,我还积攒了一些银子,是该回乡中去了,你……随老夫去吗?” 邓健却是猛烈的摇头:“我生是少爷的人,死是少爷的鬼,我要去找小少爷,可能……要去黄金洲……” 王不仕叹了一口气,这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不过……也罢…… …… “齐国公死了!” 靠近文庙,是一群读书人所居的地方。 消息已传了来。 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们,顿时露出欣慰。 果然……老天有眼了啊。 周举人和陈举人是最高兴的,他们本就是朋友,周举人先听到消息,兴冲冲的提了酒,寻到了自己的好友。 陈举人听到消息之后,喜极而泣,手舞足蹈的道:“这……这是老天有眼,是天不绝我圣学啊,此贼豺狼成性,国贼也,今天诛此贼,你我的好运气来了。” 此前听说要废除八股,这两位举人老爷忧心忡忡,没了八股,他们的一生,还有什么意义。 他们学了一辈子的八股啊。 可现在…… 二人几乎相拥而泣。 “来,陈兄,当浮一大白。” “好,当浮一大白。” 陈举人命府中的书童,取了酒盏来,开了周举人提来的一坛花雕,斟满,二人一饮而尽,面上都泛着红光。 周举人激动得耳根都红了:“陈兄,此獠既是被诛,自是普天同庆,陛下身边,少了这个贼子,便是你我因缘际会,将来金榜题名,大展宏图之时,难怪,昨夜我忽做一梦……” “噢,不知何梦?” “我梦见……梦见……” …… 外头,有人疯狂的拍门:“陈兄…………陈兄……” 有一个秀才,跌跌撞撞的进来,脸色苍白如纸。 两位举人见了他,一时愣了。 周举人打起精神:“原来是刘贤弟,刘贤弟竟也来拜访了,是不是也是为了……” 只是这话还没说完…… “朝廷废科举了。” 两个举人听了这话,顿时……脑袋炸开一般。 刘秀才顾不得二人的反应,逐而道:“不只如此,还废除了所有读书人的功名,已命各地学官削除学籍名录,从今以后,再没有举人,没有秀才了……” 说着,刘秀才捂着脸,露出痛苦不堪之色。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周举人吓得魂不附体,脸色惨然:“这……这如何可能,这怎么可能!陛下……陛下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啊,这不是真的,绝不是真的……陛下难道就不怕咱们读书人……” 刘秀才悲切的道:“不,现在……该怕的是咱们……” “什么?” “你还不知道吗?”刘秀才打了个寒颤,看着周举人道:“而今这满街对这纶巾儒杉的读书人,都是恨之入骨啊。你们不知道吧?股价崩了……半个时辰不到,几乎所有的股票,统统暴跌……有许多人,已是转眼之间,所拥有的一切化为乌有,已有人开始去读书人宅里纵火了呢,城南的周大儒,不知你们认得吗?他的宅邸,就起火啦,烧死了几口人。” “还有人要去提学衙门里,抢夺学籍的名录,说是咱们这些有功名的读书人,统统都该死,要趁着朝廷销毁学籍名录之前,拿了名录……一个个……报复……要为齐国公报仇雪恨!” 陈举人也给惊得打了个寒颤:“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他眼睛红了,一把拉过了刘秀才的衣襟,龇牙裂目的道:“股价暴跌了?我…我……愚兄我……” 他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惊恐。 对于外头纵火的事,一点也不关心。 他突然哀嚎的道:“我买的四海商行……它也暴跌了……也暴跌了?” “跌了……都跌了……”刘秀才滔滔大哭:“不只是股价,这宅邸,到现在,已是拦腰而断了,可怜我才刚贷款买的宅子啊,交了真金白银的首付,现在这宅子,竟是不及借贷的银子……” 周举人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因为……他也是在京中置了产的。 功名没了。 家底也没了。 什么都没有了。 周举人突然整个人瘫坐在了地上,他喃喃念道:“这么说来……这么说来……” “我来,便是提醒两位兄台,这些日子,万万不可出去,都留在家中,大门紧闭,避祸要紧,还有……家中一定要小心火烛,而今……京里已是乱成了一锅粥,要出大事啊。” 周举人和陈举人已没有心思再听这些了。 避祸吗………… 可到了现在,不就已大祸临头了吗? 毕生的积蓄,辛苦得来的功名……而今……统统都没有了。 “是谁……是谁刺杀了齐国公……”陈举人泪流满面:“齐国公是当朝大臣,是当今圣上的驸马,他们……竟是胆大包天到了这个地步……” ………… 这几章很难写,因为需要总结一些西山书院建立以来的得失,在这个剧情里,把此前的人和事,做一个总结,今天尽力会多更一些,谢谢理解。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二十九章:血光之灾 一个个与八股有关的书院,开始查抄。 事实上,就算是朝廷不查抄,儒生们也都跑干净了。 谁敢留啊。 一夜之间,起了十几处大火,烧死了不少人。 朝中的不少大臣初初听闻方继藩遇刺之事,心里还暗爽不已,可很快,他们便欲哭无泪起来。 事实上,手持股票和宅邸最多的,就是这些人啊,可突然之间,他们发现自己手中持有的,竟都成了废纸。 于是他们疯了似的想要去兜售,可显然,都已迟了。 因为此时,没有人再对股票和宅邸问津,哪怕再如何贱价,也不会有人理会了。 紧接着,新城的所有工程,统统停顿下来。 那些此前还拥有数万数十万两纹银身价的人,转眼之间,一无所有。 最可怕的是,他们的宅邸固然不值一钱,却还是背负着沉重的贷款。 这些贷款,一分一毫都不能少。 在新城外的城隍庙里,顺天府经常发现穿戴着儒杉纶巾的尸首。 许多人传言,这都是西山书院的生员所为。 在京外的一处庄子,有举人反对朝廷虢夺他们的功名,并且绝不认可税吏登门,来和他们算一算今年的粮税,在说吏被打了出去之后,紧接其后,便出现了一群西山的生员,将这庄子夷为平地了。 甚至一向与人为善的屯田卫,竟也开始在地方上被鼓动起来。 要士绅们缴纳税赋,官府往往力又不逮,因为需重新丈量田地,可这……恰恰是屯田卫最擅长的,他们早将各处的土地算的清清楚楚,直接送到了地方官府,这地方父母官纵想包庇,却也无可奈何了,不得不下令清缴田税,税吏的背后,是屯田卫,屯田卫的背后,是西山书院,他们擅骑射,且尤为残忍,不只如此,他们的背后还有镇国府,也就是太子殿下的支持,太子殿下背后呢……则是皇帝。 陛下已连下数道旨意,禁绝书生言事,要求士绅一体纳粮…… 其中受害最大的,却又成了朝中百官。 他们不但有宅邸,家乡可是还有许多土地的啊。 他们的亲族在地方上,仗着他们的关系,早已掌握了不知多少的土地。这可是大片的土地,一旦缴纳粮税,便不知几何了。 有人开始上书,可很快,京察便登门。 吏部这里,欧阳志一个个的签发公文,罢黜官员。 甚至到了一日罢黜十数人的地步。 欧阳志已经好几天没有睡好了,好不容易打一会儿盹儿,便梦到了恩师,于是泪目,他虽迟钝,后知后觉,情感其实最是丰富的,吏部上下,此时此刻,竟无一人敢于顶撞欧阳尚书。 头七的日子,转眼即来。 街上已再看不到有人头戴纶巾儒杉,百业萧条,西山钱庄,产生了大量的烂账,为了催收,招募了大量的人大量的没收宅邸和田产。 王金元忍着悲痛,他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只觉天塌下来了,如行尸走肉一般,恍惚之间,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可是……在这最紧迫的时节,他知道……西山钱庄,有方家的一份,少爷还有两个小少爷,不能在这个时候,将他们的家底败光了。 于是………必须收账。 于是他振作起来,他对着一个个的账目,将这些账目,一一比对,谁家还不上银子,抵押的家产几何,而后再命人拿着账单派人登门。 而如今,不肯还贷的人,已如过江之鲫。 工部员外郎周涛就是其中一个。 当初,他可算是最乐见于方继藩遇刺的其中一个。 他还有儿子,寄望在了科举上头,他自诩自己是圣人门下,对于新学,有着刻骨的仇恨。 可当宅邸和股价暴跌,且这股声势已是无可阻挡,甚至引发了地方上的地价也疯狂的连跌,此时……他如许多人那般给惊到了,而后想到自己那越来越低廉的宅邸,便不肯再为自己的宅邸还债。 他所住的宅邸,总计七亩,当初花费了近十万两银子,当然……他拿不出十万两银子,只拿了一万两银子的首付而已,而今已还了一万多两,还欠着八万两的房贷。 可现在,宅邸的价格毫无预警的暴跌,这样的宅邸,如今有人挂三万两银子,竟也无人问津了。 这工部员外郎,毕竟是会算账的,待西山钱庄的人登门开始催收,他沉着脸迎了出去。 周涛心里对着这催帐的人冷笑,摆出官仪:“何故登门?” 催账的人便道:“奉钱庄的意思,老爷已三日不曾缴纳上月的房贷了。” “呵……”周涛脸上冷笑,他在此刻,又何尝不绝望呢?就因为一个可恨的方继藩,自己的财富,竟是缩水了一大半。 他带着怨气道:“而今这宅邸一钱不值,又算谁的?” “这……小人可管不着。”前来催帐的人,显然是身经百战的,淡定自若的道:“当初借贷的契约,可是明明白白的,每月按时奉还,若有违约,西山钱庄有权将抵押的宅邸和土地收归。” “收吧,收吧,都收了,给本官滚!本官现在一个铜板都不会给你们。” 周涛大怒,他已是气的吐血。 催帐的人便道:“既然周老爷不再奉还贷款,那么根据当初借贷时,周老爷曾抵押了现下的宅邸,还有在山西老家的九百多亩土地……” 当初向钱庄借贷,都需抵押物,借贷的银子越高,抵押物越多,此人的意思是,若是不还贷,那么这周家的宅邸和土地,也就统统没收了。 那九百多亩地,不是小数目,算起来也有两万多两银子,可现在……宅邸的暴跌,以及市场的动荡,连带着山西那里也受到了影响。 越是到了危机来临时,人们越是更愿意守着真金白银,再没有人敢于购买土地、宅邸、股票了,正因如此……那山西的地,现在也是一钱不值。 那可是周涛的祖地啊。 可现在……白纸黑字,周涛又有什么法子? 何况西山钱庄背后的西山书院磨刀霍霍,听说,就因为一个大臣私下里说了几句齐国公死的好,当夜便有人冲进了他家去,直接将那大臣拖了出来,生生打死了。 偏偏顺天府,竟是偏袒着。 周涛阴沉着脸,想想现在的状况,这贷款,是绝不能还了。 他定了定神,像是下了大决心,咬牙道:“统统都拿去吧,哈……哈哈……”他本想说,那个贼子,就算是死了还要害人,可这些话,终究在理智的驱使下,被他吞回了肚子里去。 “既如此,那么叨扰了,后会有期。”催账人再没有说什么,因为他还急着去下一家。 数不清的房贷,转换成了无数的房契、地契和田契,每日装满数十上百口箱子,进入西山钱庄进行封存,而直接选择不还贷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西山钱庄,陷入了巨大的困境。 王金元还是拼命维持着,大明宝钞的信用,无论如何都不能丢,虽然各处的钱庄已开始引发了挤兑,可王金元依旧咬着牙,调拨了金银,不断的在维持着局面。 王金元比谁都清楚,一旦人们拿着宝钞在钱庄里兑不出金银来,到时的后果,将会更加的可怕。 也幸好这些年,钱庄大量的吸收了金银,尤其是黄金洲和欧洲郁金香带来的金银,作为存底,因而,倒是勉强可以支撑。 何况大量的大明宝钞,统统都流入了海外,海外还未开始挤兑,所以暂时可以松一口气。 可即便如此,王金元依旧觉得不轻松,现在外间的消息,实在是太杂太乱了。 “少爷啊少爷,你怎么就去了呢?您平时不是一直都顶聪明的吗?”王金元禁不住喃喃自语,没了少爷,就感觉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似的。 若是少爷在,只要他给别人两个耳光,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 可现在……难……真的是太难了。 还有那些坏账,可怎么处置? 钱庄收回来了这么多的宅邸的房契,还有那堆砌如山的地契和田契,现在……这些东西,都已不值一钱了啊,再这样下去,只怕它们的价值还要持续不断的暴跌,钱庄贷出去的真金白银,换回来的,不过是这些不值一钱的东西,这钱庄……怕是最后也没有其他的办法维持了,自己只怕要对不起亡故的少爷了,少爷在天之灵,不会在梦里煽自己的耳光吧。 ………… 此时,方家上下,已是一片素缟。 朱秀荣缟冠素纰,她不过是个柔弱的女子,闻到了噩耗时,便昏厥了去。 只是……新津郡王方景隆听闻了消息之后,顿时身子垮了。 到了此时,朱秀荣方才想起,自己作为儿媳的责任,她强撑着站了起来,在方继藩几个弟子的协助之下,开始布置灵堂…… 只可惜……自己的亡夫,竟是临到死去,竟连完好的尸首都不见留下,这更令朱秀荣悲痛欲绝,俏脸上,像蒙了一层白纱,毫无血色,苍白的可怕。 ……………… 第二章送到,还有。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三十章:亿万家财 看着那方继藩的灵堂,好几次,朱秀荣要昏厥过去。 从前继藩一直都留在家中,无灾无病的,谁晓得出去了一趟,夫妇二人便是阴阳相隔,再难相见。 而今公公重病,大子去了黄金洲,小子还在牙牙学语,这仿佛天大的干系,诺大的方家重担,便落在了朱秀荣这娇小的身上。 几个在京或在天津的弟子,都已回来了。 穿了孝服和孝帽。 刚刚下值的欧阳志,跪在灵堂之下,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泣不成声。 唐寅已是哭得要昏厥过去。 脑海里,恩师的教诲,此刻格外的清晰。 恩师人品高洁,性子纯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想不到,竟是英年早逝,天道……不公啊…… 只是……固然再悲痛,可看着一旁默默垂泪的师娘,二人却还是强忍着悲痛。 马上要头七了,师娘固然是公主之尊,可是一介女流,无人帮衬,这府中上下,如何使得。 二人默默起身,各自去前堂和后宅张罗。 偶尔会有人登门,多是和方家颇有交情的人,人一进来,哪怕平时心里吐槽这个狗一样的东西,可在此时,也大多悲从心来,难免念几声好,所谓人死为大,于是感慨唏嘘:“齐国公为国效劳,人所共见,他……是个好人哪。” “是啊,他是一个好人,哎……” “如此出众之才,为人又豪爽憨直,为我大明立下了赫赫功劳,这天底下,谁不念他的好。” “是啊,是啊,谁不念他的好,就是没有良心。” “老方家出了这么个孩子,本是多美的事,谁料……哎……”来者又是唏嘘。 “不错,不错,可惜了,英年早逝,却不知凶徒,何时会被拿住。” “老刘,令子想来,也已成年了吧,我看……令子倒也颇有几分齐国公的风采。” “咦……姓王的你怎么骂人,信不信老子抽你。” “此时此地,严肃一些,齐国公尸骨未寒,吵闹什么?” 众人纷纷祭奠。 片刻之后,萧敬也来了,他先给方继藩的灵位行了大礼,而后至朱秀荣面前,弓着身道:“陛下有口谕,希望殿下能够节哀顺变。” 朱秀荣俏脸微微一凝,身子却是款款坐直了。 这几日,她的眼泪都要流干了,现在这俏脸上,却满是寒霜:“我乃父皇的女儿,现在既嫁入了方家,便算是方家的人,现今父皇派了你来,本宫只问一件事。” 萧敬立即道:“请殿下示下。” 朱秀荣冷冷的道:“杀夫之仇,不共戴天,为何迄今,为何还未抓住凶徒?” 萧敬脸带难色,道:“这……这……已派厂卫去查办了。” 朱秀荣全无平日的柔弱,却是斩钉截铁的道:“厂卫办不了,还有几个弟子,让他们去办,弟子不中用,还有这么多的徒孙,也可以交代他们办,现在这么多子弟,都在摩拳擦掌,是本宫以这师娘和太师娘的身份压住了,可若是不能给一个交代,只好我们亲力亲为,不劳厂卫啦。” 萧敬顿时觉得自己后襟都是冷汗,忙是点头:“是,是。” 朱秀荣纤手颤抖,凤眸微微一凝:“你下去吧,回去告诉父皇,方家这儿,已没了主心骨,可儿臣倒还勉强撑得住,倒是父皇和母后,却要好生照顾自己。” 萧敬见这强忍着悲痛的公主殿下,禁不住也老泪垂下:“奴婢……奴婢也是看着殿下长大的,殿下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殿下您节哀顺变,切切不可伤心过度,陛下说了,头七那一日,他亲自来。” 嘱咐过后,萧敬告退。 过了没多久,王金元也来了,他先给方继藩的灵位磕头,而后到了主母的脚下,拜倒在地道:“小人见过主母。” 朱秀荣见了他,脸色温和了一些:“何事?” 王金元忍着哀痛,凝重的道:“殿下,近日各处钱庄,挤兑的厉害,不只如此,现下钱庄里的坏账,数不胜数,这西山钱庄,抽调走了大量的资金,再这样下去,只怕要支撑不住了,当然,小人觉得,暂时还可以撑一段时间,可眼下,最紧要的问题是……西山各处的产业,现在股价都暴跌的厉害,再这样下去,只怕……” 朱秀荣对这些东西,不甚懂,便看着王金元道:“你的意思是什么?” “为今之计,只有救市。” “救市?” “就是现在,许多人疯狂抛售股票,若是无所作为,则将会有无数的作坊破产,到了那时,才是真正的天崩地裂,主母,不能再这样放任下去了,若是放任下去,不但西山要完,便是这大明……只怕也要伤筋动骨……下头,还有上百万人受雇于咱们,混口饭吃,少爷生前曾经说过,咱们西山挣钱不是最紧要的事,最紧要的乃是让流民和百姓们有一口饭吃,所以买卖做的越大,大家才有好日子,可眼看着到了如今……” 朱秀荣听到此处,似乎触景生情,通红的眼眶里,又忍不住泪水打转,带着哭腔道:“对,对,夫君心里只有苍生百姓,这一点,本宫是最清楚的,这世人再如何诽谤他,那些腐儒如何污蔑他,可最知他本心的人,便是本宫。现在……让百姓们有一口饭吃,最是紧要,你继续说下去。” 王金元便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救市,重拾信心。” “如何救市。” “拿出银子,收购这些已经跌到谷底的股票,只要西山这里不乱,将股价暂时稳住,将来总有出路。” “需要许多银子?” “是,需要许多银子,不过……现在许多股票,都已跌到了谷底,甚至有的股票,不如此前市值十之一二,所以……只要西山钱庄出手,不是没有可能……” 朱秀荣深吸一口气,才道:“那就救,无论用什么方法。” “可是……西山钱庄现在本就坏账过多,而如今,本就已有了挤兑的苗头,西山钱庄的存底,一旦动用了这笔银子,可能引发锁链反应,最后连西山钱庄都保不住。”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朱秀荣道:“到了这个时候,一旦西山建业、西山煤业等作坊都没了,那么留着这钱庄又有何用?夫君在世的时候,心里念兹在兹的便是百姓,这些百姓姓我们方家,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他们。” “主母……”王金元叹了口气,他之所以让公主殿下来拿主意,是因为他很清楚,这么大的事,他做不得主。 大肆收购股票,需要大量的资金,而西山钱庄,本就难以维持了,这个时候,还动用大量的银子来救市,可能最终引发更可怕的后果。 可是……一旦百业萧条,无数人失去了生业,这就有违了少爷生前的初衷了啊。 朱秀荣站了起来,她心知这令王金元为难:“本宫大抵明白你的意思了,西山钱庄,要动用这么一大笔银子,本身存底就不多,一旦动用,接下来的挤兑,将引发致命的风险,是吗?” “是!” 朱秀荣又道:“坏账又是怎么回事?” “这坏账……是宅邸的价格暴跌之后,许多人,已不愿意偿还贷款了。虽说钱庄收来了无数的土地契约,足足堆满了几个仓库,可是……这些东西……已是无人问津,形同废纸,因而……现在西山钱庄的资金……得不到还贷的回款,已是极艰难了。” 数不清的抵押物,且绝大多数都是土地,统统都收进了钱庄,可有什么用呢,这些东西,从前是值钱的,可现在……救不了燃眉之急。 整个京师,几乎所有的宅邸,都是贷款交易,而绝大多数的宅邸,都是被达官贵人们买了去,这些达官贵人,最多的就是土地,大明朝到了现在,土地兼并极为严重,绝大多数的土地,就掌握在这些能在京里置产的人手里,因而,他们乐于借贷,用土地作为抵押,可一旦他们发现风向不对时,宁愿舍掉这些土地,也绝不肯还一两银子。 朱秀荣道:“这些呆账,会挤垮钱庄?” “会造成极大的困难,好在此前,少爷对钱庄,一直采取的是较为保守的策略,靠这些贷款,倒还不至于挤垮钱庄。真正的风险,在于大明宝钞,现在许多人觉得西山钱庄已经收不回账了,要垮了,有人在看热闹,也有人避之如蛇蝎,所以……许多人纷纷拿着宝钞来兑换真金白银,现在钱庄虽然敞开了兑换,可一旦存着的金银被兑空,便是钱庄完蛋的时候啊。” 朱秀荣凝视着王金元:“这些宝钞,绝大多数,都在什么人手里。” “既在寻常百姓,也有的在海外,还有相当大一部分,在许多的大商贾手里……” 朱秀荣深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若是这些大商贾沉住气,不在此时落井下石,钱庄就还有救。” 王金元想了想,点头:“有!” 朱秀荣此刻,也颔首点头:“本宫明白了,那么……本宫来救!” 正文 三章送到求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三十一章:谁赞成,谁反对 对于钱庄而言,挤兑的风险是极大的。 现在,王金元既然打算继承方继藩的遗志,无论如何也要回购股票,将这哀鸿遍野的股价救起来,那么就需要更多的资金。 可若是挤兑继续进行,这不啻是后院起火,让整个西山更加雪上加霜。 而公主殿下这边既有了许诺,却还是让王金元有些担心。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只能破釜沉舟了。 他立即回到钱庄,下令所有的掌柜开始行动起来。 交易所里,大量的资金还是注入,疯狂的回购股票。 这本是一直暴跌的股票,终于开始有了一丁点回暖的势头。 王金元无疑是在豪赌。 因为他虽抽调了西山钱庄上千万两纹银,甚至还留着大量的资金作为储备,可在资金耗尽之前,能否恢复股市,却还是未知之数。 只是在这个时候,某些商行见西山钱庄开始注入资金,终究还是有所动作起来,有人开始入市,当然……绝大多数显得极为谨慎,生恐一个不好翻了船。 唯一的好消息是,随着大量的股票开始回购,疯狂抛售的势头,却是阻住了。 只是…… 对于西山钱庄而言,却是生死存亡一线的时候。 如此大规模的资金调度,本就使许多人怀疑西山钱庄是否有足够的储备,一下子,挤兑潮终于开始爆发了。 数不清的人,担心自己手中的大明宝钞变为废纸。 越来越多的人生恐这个时候,钱庄的储备一空。 因而,前来兑换真金白银的人越来越多。 其中有为数不少的,就是不忿西山的人。 方继藩死了,他们高兴。 结果股价和宅邸的价格暴跌,他们却发现,受损最大的,竟是他们自己。 他们的心在淌血。 却毫不犹豫的断臂求生。 因而,他们立即抵赖贷款,宁可被西山没收了宅邸和田地、土地的抵押。 现在……他们绝大多数人,已是家财散尽。 宅子没了,家里的地没了。 什么都没有了。 或许……有的人手里还有一些宝钞,唯一令他们觉得安慰的,是还有一个官职。 于是,他们不得不安慰自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方继藩那狗一样的东西,便是死了,也让大家伙儿不得安宁啊。好嘛,我等破了家,他方家,难道还有好日子过吗? 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一起嘛。 西山钱庄肯定要完了。 看着那前来挤兑的人潮,那此前被没收了土地和宅邸的周涛,就高兴得不得了。 这是这段时间里,唯一的好消息。 老家的土地没了,宅子也没收了,西山下了强制搬迁的命令,一时之间,周家是一片哀嚎,可周涛虽是心在淌血,可想到……这是为了继往圣绝学,咬咬牙,搬。 一家老小,几十口人,只能遣散了奴仆,寻了一个火柴盒一般的小楼住下,日子过的不舒畅啊,周涛郁郁寡欢。 手里的宝钞,只剩下了几百两,这是最后的一笔财富了。 这个时候,还能怎么样? 他当日便拿着宝钞前去钱庄,却见这钱庄里人山人海,到处都是来挤兑的人,许多人生怕排在后头,便取不回金银了,焦灼的不得了,推挤得厉害。 虽然钱庄一再保证,定有足额的金银供大家兑换,可人们依旧还是焦虑不安。 京里这几日发生的事,让所有人都成了惊弓之鸟,许多人可是毕生的财富都在这钱庄里。 看着这乱糟糟的人群拥挤,周涛心里却是暗乐,他一方面担心自己的宝钞取不回金银,另一方面又巴不得这西山钱庄倒了才好。 ………… 事实上,钱庄的存底,快要清空了。 因为宝钞的印制,虽是和金银等同,可随着资产价格的不断暴增,泡沫却还是有的。 也就是说……宝钞其实是印的比储备金银的价值是要高不少。 现在突然这么多人拿着宝钞来兑换,这对本就伤筋动骨的西山钱庄而言,不啻是雪上加霜。 而此时……一身素缟的朱秀荣,乘坐着马车,却抵达了陈记商行。 陈记商行做的乃是车行买卖,规模很大,在京师和江南都是此中翘楚。 因为这样的买卖,现金流大,因而手中的宝钞,数不胜数。 马车四周,是几个宦官和数十个护卫。 听是公主殿下登门,陈家上下诧异无比。 于是,陈家的家主陈尚连忙领着几个儿子到了中门来迎接。 朱秀荣徐步至厅中,款款坐下。 陈尚小心翼翼的侍奉着,猜测着朱秀荣的来意。 朱秀荣漫不经心的呷了口茶。 她现在已收了泪,却依旧显得憔悴。 紧接着,她徐徐启口:“陈家在车马行数一数二,不过听说现在买卖也有了一些困难?” 陈尚忙道:“是,是有一些。” “哎,现在是共体时艰的时候啊,大家都有难处。先夫虽是去了,可从前他却提及过陈家,说先生办事聪明,合该先生发财。” “呀,齐国公竟提及过小人?”陈尚心情复杂,不管怎么说,他虽然和方继藩没有交情,可新城的建立,到陈家的发家,某种程度而言,陈尚是跟上了西山崛起的步子,才有今日,所以他和方继藩虽不相识,却是倾慕已久。 “这是自然。”朱秀荣又淡淡的道:“先夫故去,现在家里呢,只留下了孤儿寡母,哎……本宫虽为帝女,可已打算好了,生是方家的人,死是方家的鬼,现在本宫操持家业,多有一些不懂的地方,往后还需多向先生们请教。” “不……不敢……不敢的。”陈尚忙摆手。 朱秀荣却是起身,朝陈尚福了福身,行了个礼。 陈尚哪里敢接受,立即屈膝拜下:“殿下折煞小人啦,折煞小人啦。” 朱秀荣又说了几句话,自是说了陈记商行这些年为新城出了不少力,又说起头七将至,请陈家人去拜一拜,方才起身,告辞而去。 这陈尚恭谨的将公主殿下送出了府邸,见公主殿下的车驾远去,他才恍惚的回过头,朝着身后的长子陈叶道:“赶紧的,立即将人找回来,咱们手里那一百多万两的宝钞,不兑了……快……” 陈叶一脸愕然,不禁道:“爹,怎么不兑了?人们都说,这宝钞只怕不稳当,还是兑回真金白银的好。” “你懂个屁。”陈尚绷着脸,扬手直接给了陈叶一个耳光。 他恨铁不成钢的瞪着儿子,厉声道:“你这没眼色的东西,到现在,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吗?公主殿下亲自登门,这是陈家多大的福气?你以为公主殿下此时是来干什么的?她开先第一句便提及了齐国公,这是什么,这是动之以情,没有齐国公,有什么咱们陈家的今日吗?这其后,殿下又说,她生是方家的人,死是方家的鬼,这叫晓之以理,这是告诉咱们,方家还没跨呢,没有齐国公,还有太康公主殿下,太康公主殿下背后是宫中,是大明的朝廷,这个时候,可万万不能对西山落井下石,否则西山就算保不住,她还治不死我们区区陈家吗?” 陈叶听得大汗淋漓,心里却默默的道,我瞧公主殿下很客气啊。 只见陈尚又咬牙道:“此后公主殿下起身,朝我行了个礼,她乃天潢贵胄,是当今陛下亲女,我何德何能,算个什么呢,也配受她的礼?这又叫什么,这叫无功不受禄,公主殿下能为了西山,给我这等贱商行礼,就说明她已决心护住西山,不惜一切代价了。她可以屈尊行礼,也就可以对任何坏事的人不客气,我们陈家有几条命,能和她对着干?你真以为西山这些年有声有色,日进金斗,是单靠买卖?人家手里,是有刀的!” 陈叶此时,终于吓得魂不附体。 陈尚又道:“方才攀谈时,她又说起了一些买卖上的事,看来是做了功课的,这说明她将我们陈家的买卖都摸了个一清二楚了,她清楚咱们的家底,这便是说,大家可以共富贵,也必须得共患难,你不跟她共患难,到时,西山完了,咱们陈家也得跟着一起陪葬。” “还有……咱们亲自送了她的车马出来,你难道没瞧仔细吗?她的车马,不是往西山的方向回去的,而是往东去了,这往东不远,就是做米行的德胜商号,她拜访的,不是咱们陈家一姓,只怕这京里,但凡是有名有姓的商户,她都要走访,你个狗东西,现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吗?说不准……这西山钱庄还真有救,这个时候落井下石,这不是找死吗?传令下去,咱们感念齐国公的恩德,这时候,理应和西山共存亡,手中的宝钞,一两都不许去取兑,对了,家中查一查还有多少现银,咱们自己存一点,其余的,都送去西山钱庄,兑成大明宝钞,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不能再计较个人的得失了。咱们经商的,凭的其中一样就是眼光要放远一些。现在如此境况,横竖是死,不如跟着方家,博一条出路!”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三十二章:算账的时候到了 朱秀荣带着哀痛与疲惫,一脸憔悴的坐在马车里。 下一家……已经不远了。 这车厢里,正堆着一沓厚厚的簿子,以供她随时查阅需拜访的人每一户大抵的情况所用。 譬如下一家,做的就是粮食的买卖,这等买卖的人,需大量的银子,一旦银子周转起来,资金的流动是极大的。 簿子里,有关于此家米商的一些情况,大抵有多少的货栈,有多少家的铺子,详尽得很。 朱秀荣将手中的簿子放下,心里已大抵有数了。 只是她想破头都难明白,这些簿子,显然不可能是最新调查出来的,仓促之间,这么多的资料,涉及到了这么多的商家,怎么可能如此的详细?毕竟连人家几口人,何时家里添了新丁,都写的明明白白,想来……这是她的夫君在生前,早早就调查清楚的。 可似乎又有一个问题,盘绕在朱秀荣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夫君在生前,调查这些做什么呢?这些商人,牵涉百业,可按理来说,与西山无碍啊。 只是此时,来不及多想了。 她觉得自己的头脑,因为丧夫之痛,有些麻木和混沌,于是不得不咬着唇,强打起了精神。 现在……只有她能撑着这份家当了。 ………… 当日正午。 各处钱庄和分号,就在无数百姓还在挤兑的时候…… 却发现,那空落落的兑换宝钞业务窗口那儿,却突然也排起了长队。 这些人,是赶着车马而来的,而后到了外头,便开始一箱箱的卸货,之后抬着一个个箱子进入了钱庄。 这箱子一打开,足以让所有人眼睛发直。 竟是一箱箱的真金白银,炫得人有些眼花。 其后,钱庄这儿,立即分出了人手,开始对这金银进行称重。 他们……竟是反其道而行,竟是用真金白银来兑换大明宝钞的。 各家的商号,都来了人,带来的真金白银有多有少,都是府里的管家领头,带着伙计们来,有专门的护卫把守,什么也不说,东西运来,任钱庄的人进行称重,得到了等额的大明宝钞,随即转身即走,并无二话。 于是乎,这边排起长龙在取银,那边排起长队来却是存银。 此前本是略有混乱的钱庄,现在业务量虽是上去了,可负责钱庄的掌柜,现在却一下子腰杆子挺直了,精神奕奕的指挥着伙计加紧办理业务。 这钱庄有条不紊,甚至挂出了牌子,决定为了方便百姓们取兑,夜里下值关门的时间,将延后一两个时辰。 这意思是说,大家不要急,好好的排队,拿了宝钞,保管有银子取,断无存银告罄的可能。 如此一来,反而来取兑的人少了一些,可依旧还是有人不放心,总觉得银子能落袋为安才好。 …………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翰林院跟前,朱厚照背着手,被门前的人拦住。 可朱厚照冷着脸,依旧前行,肩膀与对方一撞,对方顿时打了个趔趄,直接摔翻在地。 在朱厚照身后,一队人蜂拥而入,都是西山书院的读书人。 他们为了以示区分,虽也穿着儒杉纶巾,腰间却都系着祭奠师公的白带子。 这翰林院里头的翰林们听到动静,有的自公房里冒出头来,有的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迎面一个翰林上前,连忙躬身行礼:“殿下屈尊而来,不知……” 朱厚照手里的,是一根马鞭,他眼也不眨一下,劈头盖脸便朝那翰林面上砸去。 啪……这翰林面上,顿时多了一道刺眼的血痕。 这翰林连忙用手捂着脸,发出了哀嚎。 朱厚照面上没有表情,紧紧的抿着唇,上前了几步。 其他的翰林和文吏们顿时炸开了锅。 一言不合就挥鞭抽打,这……这……斯文何在啊。 要知道……翰林代表了清贵,是读书人的象征啊。 现在哪怕是废除了科举,可翰林依旧还是翰林。 他们所代表的,是气节,是这大明的风骨。 因而……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都不曾有亲自抽打翰林的,哪怕是再严重的罪,也不过是廷杖而已。 有人眼疾手快的搀扶起地上疼得翻滚的翰林,而后后退。 朱厚照却对此,不以为意。 以往的时候,朱厚照虽然顽劣,可对于翰林们,却大抵是哪怕是被他们骂了,也只是一副随你们去骂,我完全没听见的态度。 可今日,朱厚照腰间系着白带子,穿着戎装,脚下的靴尖碾了碾地上流淌的血迹,朝地面淬了一口吐沫,抬头,面上冷冷的,眼里带着厉色,终于开口道:“听说翰林院里有不少人暗地里在叫好,说是齐国公该死,这是老天有眼,是吗?” 他说话之间,左右顾盼,看着每一个翰林,目光犹如冰尖。 翰林们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人滔滔大哭:“殿下……您……您岂可如此有辱斯文,殿下……我等……” 朱厚照没有理会那个跪在地上大哭的翰林,而是继续冷冷的道:“是不是?” 翰林们纷纷后退。 “齐国公该死不该死,父皇可以说,本宫可以说,哪里轮得到你们来说,在本宫看,说这些的人,定和谋刺齐国公的凶徒有关系,究竟是谁?” 朱厚照说话的时候倒是不急不慢,手中的鞭子,轻轻的拍打着手心,却是透着一股子令人莫名惊惧的威势。 “敢说不敢认?”朱厚照龇牙:“平时不是自诩自己是清流,敢仗义执言吗?” “殿下……”终于有人排众而出,却是翰林侍讲章涛。 章涛凛然正气道:“殿下不得在此无礼。” 章涛曾在詹事府任职,也曾给朱厚照授过课,算起来,是朱厚照的半个师父了,因而……此时他勃然大怒:“殿下难道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臣子的吗?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天下的读书人会如何看待殿下?天下的军民又会如何看待殿下?” 朱厚照看着他,却是冷色不改,道:“怎么,你也骂了?” 朱厚照的态度,令章涛气得七窍生烟,心里发冷。 这些日子,真的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方继藩一死,先是废除科举,接着,大量的罢黜大臣,甚至不允许翰林言事,更有不少人,因为股价和宅邸的暴跌,家中财富顿时一空,这些积攒的怨气,何其深厚,现在……太子如此态度,这有给读书人活路吗? 他正色道:“这些年来,祖宗之法,篡改得一塌糊涂,陛下受奸人蛊惑,已到了不能明辨是非的地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岂不就是齐国公?今日齐国公……死了,固然可惜,可若是细细想来,又何尝不是咎由自取?殿下与齐国公……” “你说什么?” 其实章涛自觉得自己的话,已经十分委婉了。 还不至指着方继藩的尸首,问候方继藩的祖宗数代,他是清流官,仗义执言,本就是该当的,皇帝都敢骂,还有谁不可以议论的? “下官要说的……” 朱厚照却突然疯了一般,猛的上前,不等章涛继续开口,竟是一把扯下了他的官帽,将他的簪子揪下来,章涛顿时披头散发,章涛似乎也没有料到太子殿下会有如此反应。 朱厚照却已扯着他的长发,一拽,章涛打了个趔趄,不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一个耳光狠狠的摔下来。 啪嗒…… 章涛骤然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冒星星,彻底的懵了,下颌处,殷红一片。 朱厚照却是趁机,狠狠一脚踹中他的腹部,这章涛养尊处优,皮肉细嫩,便一声啊呀,直接摔翻在地。 他不甘心的厉声凄吼:“下官曾官拜詹事府讲官,殿下……” 其他的翰林见状,噤若寒蝉,有人想要上前去劝。 却见太子殿下的脸色比方才更冷冽了几分,那是一种杀气腾腾的样子,像是寻到了猎物的豹子,那眼底深处,掠过的锋芒,竟是寒得让人彻骨。 朱厚照已上前,骑在了张涛的身上,一拳狠狠砸去,厉声道:“你再骂,你再来骂。你是什么狗东西,来啊,你再来骂,老方死了,你们定是顺心了,好的很,那就一起去阴曹地府陪葬吧。哈哈……” 啪…… 又是一拳下去。 朱厚照目光赤红,突然大笑:“妙极,妙极,你在人间,本宫打死你们这些碎嘴的贱奴,等将你这狗一样的东西打死了,他日到了阴曹地府,老方再打你这狗奴。” 这一拳拳下去,凌厉无比,章涛发出哀嚎,惨叫不绝,待到后来,竟是奄奄一息,再也叫唤不动了,只是拳头下去,发出闷哼,身子条件反射一般抽搐一下。 朱厚照打着打着,却没了多少的气力,明明是他打人,可是泪水却是哗啦啦的落下来,顺着眼角划脸颊,淌入嘴角,他笑声哽咽起来,突然再没有了气力,整个人像一滩肉你一般,歪倒在已是人事不省的章涛身边,身上的蟒袍,扬起灰尘,尘土迷得他的眼睛,更是泪水涟涟。 他喃喃道:“这里再容不下你们了。”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三十三章:我方继藩回来了 下一刻,朱厚照翻身而起。 他挥了挥手中的辫子,轻蔑的朝众翰林一笑,手指那地上已是奄奄一息的章涛,冷冷的道:“这老贼定是和谋刺一案有关,给本宫拿下,下本宫的条子,让吏部先罢黜他的官职,送去厂卫,定能问出一点什么。” 他话音落下,一群如狼似虎的西山书院读书人没有迟疑,立马行动起来。 这在翰林看来,这些读书人,已经狂妄到了天上去了。 可又如何呢…… 章涛被人迅速的架走,余下的翰林们,心情沉重,却只是沉默。 人们看着这一切,心里真真寒透了,同时,心里又滋生出了奇怪的感觉。 人群之中,翰林侍讲学士王不仕发出了一声感慨:“倘齐国公今在,何至如此……” 说罢,一声叹息。 这一句话,若是从前,在翰林院是极犯忌讳的。 因为翰林之中,喜欢方继藩的人实在不多。 他们是铮铮铁骨的清流,骨子里就有反抗的传统。 何况……王不仕在翰林院中,本就是特立独行的一个。 因为他有钱,而其他的翰林,却都被姓方的那狗东西吸干了。 可今日……翰林们脸色苍白,却没有吭声。 这话……还真是让人哑口无言啊。 倘使齐国公还在…… 这是一个大胆的念头。 若是他还在…… 还至于宅邸暴跌,以至于连贷款都不还,宁愿没了宅子,没了抵押的土地,也不敢还贷了吗? 何至于积攒了这么多的家业,一夜之间,成了空? 又何至于,陛下突然废除八股,不给任何转圜的余地? 又何至于太子殿下还有西山书院的读书人,到处喊打喊杀,那荒凉的城隍庙里,总会被发现几个读书人的尸首。 又何至于家中的人出去采买,被人认出来,那商贾居然摆出了不做你买卖的模样,甚至有商户直接挂出了不售他们商品的牌子。 何至如此啊…… 他们现在竟发现,方继藩那狗一样的东西,若是活着……竟不是最坏的结果。 此人虽然不近人情,却恰恰乃本是水火不容的新旧之学的缓冲剂。 而今……方继藩没了。 于是……矛盾彻底的爆发。 自己恰恰成了人人喊打的那个人。 没有活路了啊。 宅邸暴跌,自己不敢还贷。 士绅必须缴纳粮税,于是土地的价值也是暴跌。 你妄想看别人笑话,谁知最大的笑话,就是自己。 众翰林还留在原地,默不作声,心里却是复杂无比。 ………… 数艘海船,一路北行。 方继藩一行人,匆匆的到了宁波,如王守仁所言,这一路几乎没有任何的阻碍。 那些图谋不轨之人,只怕做梦都想不到,方继藩没有死。 他们甚至还以为,若是方继藩没死,定会前去官府,又或者立即选择回京。 却哪里想到,一群人竟是心急火燎的往宁波府去。 方继藩是个有胆识的人,他不怕死,可王守仁再三苦劝,看在王守仁的面上,只好做了缩头乌龟。 他们一到了宁波水寨,顿时让在此带兵的戚景通大吃一惊,闻知居然有人想对方继藩行刺,戚景通更是后怕不已。 如今,戚景通在此坐镇水寨,率领这一支水师精锐,威震四海,可一想到自己的恩师居然差点失了性命,顿时哭了,他身上染着武人的习气,抬起他粗糙的大手,立即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而方继藩的心思只有一个,他要回家! 于是戚景通亲自安排了七八艘海船,八百多名水兵,命人恭送恩师。 上了海船,乘风破浪,方继藩方才松了口气。 可哪怕是如此,王守仁依旧还是担心。 贼子丧心病狂得敢放火谋杀恩师,那就是什么事都敢做的出来,后面就怕再出什么差错,他……定要保护恩师的绝对安全。 于是,方继藩豪爽的在船舱之中,招呼了一群不懂赌博的水师武官在舱中打叶子牌,大杀四方,赢得不亦乐乎。 看着这些武官们一个个幽怨的模样,方继藩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他也不好赌的呀,可是……这不是船上无聊嘛。 倒是几个擅长叶子牌好赌的武官磨刀霍霍,恨不得上桌。 方继藩大义凛然的呵斥他们:“就知道赌赌赌,狗一样的东西,身为我大明武官,保家卫国,瞧瞧你们的心思放去哪里了?” 王守仁则坐在甲板上,看着舰船划过海波,泛起波浪,陷入沉思。 方继藩赢了一笔银子,心满意足,到了甲板上,带着微笑,坐在了王守仁的身边。 “恩师,不知京师怎么样了,恩师必须尽快回京,否则,只恐京中生变。” “是啊。”方继藩这才正经起来,露出了担忧的样子:“为师最担心的就是这个,所以茶饭不思,否则怎么会寻人去打叶子牌呢,实是因为心里的忧愁无处宣泄。” 王守仁颔首点头:“他们刺杀恩师,可见,对恩师已是恨之入骨,这些人绝不简单,只怕现在京里,已是炸开了锅。” 方继藩想了想,懊恼的道:“为师别的不担心,怕就怕,西山受此噩耗,等为师回去,钱庄已经垮了,那是为师一辈子的心血,倘若垮了,为师以后就真的要靠你们几个师兄弟了,为师花销很大,也不知你们是否靠得住。” 王守仁:“……” 嗯,这是实话…… 自己的死,足以引发京师的动荡。 一切的价值,其实本质上源自于信心,人们愿意花巨大的价钱,去买各色各样的商品,就源于人们深信,这些东西具有价值。 方继藩说到此,幽幽的吁了口气。 “很快就要到天津卫了。”王守仁道:“恩师且先放宽心,到了天津卫,我们立即回京,或许……还可补救。” ………… 船尾,赵多钱脸色苍白,一副吃了黄莲的表情,他……有些晕船。 当然,晕船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他的宅子没了。 那一把火,烧的是宅子,可也是自己的银子啊。 那大火,令一个本是锱铢必较,成日乐呵呵,心里满是算计的商贾,顿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他倚着船舷,对人爱理不理。 庐州知府王广,也是一脸的颓唐,对于未来的命运,他觉得很忧心。 自己好端端的,在庐州府教化有功,怎么转过身,就成了挖八股取士坟墓的掘墓人了呢? 想到那一场大火,他依旧觉得后怕的,这一场大火,是针对齐国公去的,可当时,自己也住在那宅邸里啊,那些人……不但是要取齐国公的性命,还要自己的性命。 是不是代表,在世人眼里,自己已是十恶不赦,成为了齐国公的鹰犬了? 完了……一世清名,至此丧尽,不知将来,这些读书人会如何编排自己,自此,自己只怕彻底的断绝了清流的圈子,成了孤魂野鬼。 他甚至在想,后世的史笔,会如何形容自己呢? 还有那些不忿的读书人,又会如何编排自己? 王广和赵多钱不一样,赵多钱要钱,王广……要脸。 ………… “天津卫到了!” 有水手高呼道。 输红了眼的水师武官们,脾气不太好,却还是高呼道:“立即向港口发讯号,让他们派船接驳,预备入港!” “入港……入港……” “入港!” “我方继藩……”方继藩在此刻,扶着船舷,眼里露出了光芒,口里道:“我方继藩回来了!” 这区区十数日的海上颠簸,却令方继藩恍如隔世一般。 方继藩这才清楚,古人为何对乡土如此的看重。 家乡的泥土里,自己都能闻到银子的味道啊。 ………… 天津卫上下,已忙碌开了。 李举人这些日子,都如过街老鼠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原本作为一个举人,在这天津卫里,他出门仿佛自带了光环,人们称他为李老爷。 可如今…… “李相公,李相公……” 李举人听到外头有人拍门。 门子匆匆来报。 可……直接吓得李举人汗毛竖起,硬着头皮到了门后,心扑通扑通的跳着,却不知这次又要遭遇什么事。 外头的人依旧拍门,大叫着:“李相公,港口那里来了船,宁波水师的船,说是……齐国公……回来了,齐国公没有死……” “什么……”李举人听罢,头皮顿时炸开。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 其实他已不算是举人了,因为朝廷已经废除了举人的功名。 可无论如何……在短暂和窒息的沉默之后…… 李举人突然泪如雨下,发出了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没有死,齐国公没有死,真是老天有眼,天无绝人之路啊,齐国公……还活着,哈哈……” 他开怀的狂笑,惊动了李家上下。 李举人却是跑得比兔子还快,猛地拉开了门,朝身后的家人大叫道:“正午备一些酒菜,今儿是个好日子,老夫当浮一大白。我且先去港口看看,看看是真是假。” 说着,怀着激动的心情,李举人一溜烟的跑了。 真的跑的比兔子还快。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三十四章:至京 李举人感觉自己的脑子要炸了。 他的家距离港口很近。 因而,一路狂奔。 等到了港口处,不必辨别,便可看到前方有一处码头人山人海。 这一刻……他突然热泪盈眶。 沿途上,他居然看到了不少的读书人。 这些读书人,曾是他旧有的同窗,亦或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 可在这个时候,李举人来不及打招呼。 他一路气喘吁吁,心里却还是有几分不可置信的样子。 等他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抵达了人潮处时,便拼命的推挤上去。 附近来的有商贾,有闻讯而来的地方文武官员,有官兵,居然嘈杂一片。 有人大叫道:“都让让,都让让,要谨防宵小之徒,之前有人要谋害齐国公,谁晓得这里会不会混进来刺客。” 于是乎,那些人更是朝里挤。 怕了,真的怕了啊。 若是再来谋刺一下,就真的完了。 齐国公真的在此处…… 李举人在人墙之外,更是急迫了,拼了命的朝里头钻,好不容易钻了进去,果然……看到一青年人,前呼后拥的,护卫和文武官员作陪。 这青年人只背着手,颐指气使的模样,犹如凯旋而归的将军,口里客气道:“我可想死诸位啦。” 听听这话……这人不是有病吗? 可是……这就没错了。 齐国公不就是他NIANG的有脑疾? 竟真是齐国公…… 是他! 李举人这一刻,心里激动不已,滚烫的泪水,自眼角滑落下来,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看着那俊秀的年轻人,看着他指指点点春风得意的模样,李举人感觉自己的身子都要酥了。 他的身体混在人群之中,犹如波涛中身不由己的扁舟。 下一刻,内心深处的一股火焰,猛地蹿起。 随后,李举人疯了似的朝着方继藩的方向,拨开了人群。 趁着护卫们的空隙,猛地冲上了前。 方继藩有点发懵…… 还来? 不过很快,方继藩气定神闲了,他心知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自己的身后,有王守仁守护。 眼前这个读书人,显然没有取出什么凶器,只是一把冲到了方继藩的面前,就在王守仁出手即将如电一般捏住他的脖子时…… 肆虐的泪水,却自这李举人的眼里流出来,他抱住了方继藩,滔滔大哭道:“齐国公……齐国公,你竟还活着,老天爷,它有眼啊……” 王守仁的手,在空中僵了一下,而后收了回去,只是依旧表现得极警惕。 李举人依旧恸哭道:“学生……学生是无一日不盼着您起死回生啊……我……我……学生……齐国公你是有所不知啊,自打这噩耗传来,学生的日子,没法过啦,家人去买米,人家不肯卖,差役们突然登门,个个凶神恶煞的。学生一子一女,女儿的亲事,也被人退了。儿子在外头,被人打了……被打得面目全非哪。齐国公倘若不回来,学生就没法儿活了,一家老小,真不如死了干净。外间都在说,是学生这样的读书人对齐国公不利,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与学生这样本分的读书人有什么瓜葛和牵连……齐国公啊齐国公,您现在回来,学生才有活路,您……” 他是动了真情,哭的死去活来,抱着方继藩,死死不肯松开。 其余之人听了,俱都默然起来。 这些天津卫的父母官,大多都是唐寅的门生故吏,齐国公一死,他们便前途未卜起来,有哪一个心里不焦灼呢? 至于来此的商贾,现在万物齐跌,不少人直接破产,哪怕是还在支撑着的,也是摇摇欲坠,今日不知明日事。 寻常的百姓,又何尝没有受到波及呢! 因而……有人带了头,众人竟都是呜呜的哭起来,士农工商,竟都在此,个个泣不成声。 居然……回来了。 大家有救啦。 站在此的人,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可终究都是血肉之躯,凡夫俗子,就算平日口里说的再如何高尚,终究是脱不开衣食住行,脱不开父母妻儿,这些日子,哪一个不是在惊惶不安中度过呢,甚至有多少人,因此遇害。 趋利避害,乃是人的本能,现如今……方继藩一回来,却令所有人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不是方继藩死而复生,而是大家伙儿劫后余生啊。 方继藩掰开李举人的手,后退一步,一脸嫌弃的大叫道:“你的鼻涕粘在我的脸上了,滚开,狗东西!” 方继藩历来就是这般嫉恶如仇,如此的耿直。 李举人听罢,非但不怒,却是脸带惭愧之色,泣不成声的拜倒在地道:“学生万死。” 众人听到滚开二字,心里又欢喜起来。 早就传闻齐国公性子耿直,绝不遮掩,这样的真性情,从古至今,世间少有,其实很多人是没见过方继藩的,只是听大家说他是,又见文武官员作陪,这才将信将疑。 可现在……有了这滚开二字,就好像心里的大石落地,那种自内心深处涌出来的喜悦和欣慰,顿时使他们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欢欣起来,就好像过年一样。 方继藩的心情却不大好了,连忙取了帕子,擦拭身上的拙物,一面怒骂道:“瞎了眼的狗东西,我这衣衫,名贵的很,你赔得起吗?是不是非要逼的我生气才好,我脾气已经好很多了……” 身后,王守仁的视线在周围扫了一眼,担心的道:“恩师,这里的人越聚越多,恩师……我们还是立即回京为好。” 方继藩点头,但想了想,见许多人还在感动之中,立即轻声道:“伯安,有一件天大的事,事涉到了万民的福祉,关系着无数贫苦百姓的出路,非要你去办才成。” 王守仁一愣,不解的看着方继藩。 恩师就是大手笔,随口一句,就是苍生社稷。 “请恩师教诲。” 方继藩慎重的道:“你赶紧的,先骑快马,速速赶往京师,当然,不可让任何人都知道,尤其是不能让朝廷知道,你到了京师,先寻王金元,只告诉他一件事,为师很快就回来,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王守仁又是一愣:“恩师,这……” 方继藩叹口气,幽幽的道:“这天底下,这么多为富不仁的狗贼,他们占据着财富,贪婪无度,有了一,就想着二,得陇望蜀,却殊不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财富在这群狗东西身上,这是暴殄天物啊。好啦,时间来不及了,你赶紧的去,为师随后就到。咱们都快马加鞭,可是……你得比为师快马加鞭还要快,这沿途不可歇息,不得下马,你骑术最好,为师也最看重你,这才将如此重任交到你的身上,好啦,不要再啰嗦了,快去吧,到时,你会明白为师的良苦用心的。” 王守仁每日思考,并不傻,他隐隐的猜测出了点儿什么来。 因而,他看着恩师焦灼万分的样子,竟是无言以对。 可师命如山,王守仁再无犹豫,朝方继藩作揖道:“恩师保重。” 方继藩豪爽的道:“放心,为师有七八百水兵保护呢。” 于是王守仁毅然决然的转身,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此时……绝大多数人只是隐隐听到了消息。 可事实上,亲眼见方继藩活蹦乱跳的人不多,就算是见着了,心里也在万千的感触之中。 而至于那些没有亲见的,其实……肯相信方继藩死而复生的人却也实在不多。 毕竟,这么多日子以来,流言蜚语满天飞。各种都是齐国公复活,或是齐国公没死,又或者有人看到齐国公进了神仙庙里,成仙了。 这市井坊间,什么流言蜚语都有。 因而……天津卫里虽到处都在传死而复生的事,可事实上,相信的人实在不多。 方继藩也不愿在此逗留,很快就上了马车,命人快马加鞭,朝京师赶去。 ………… 京里,眼看着即将到达方继藩的四七。 所谓的四七,便是以七日为单位,有头七、二七、三七、四七、五七直至七七四十九日的七七之分。 头七时,弘治皇帝亲往祭奠,命人念诵了祭文,呜呼哀哉,以至弘治皇帝当时也是泣不成声,尤其是想到,方继藩尸骨无存,想到方继藩平日的音容笑貌,又觉愧对自己的女儿,竟是生出了自责之心。 是啊,若非是自己采纳了方继藩的废除八股,何来这一场灾祸。 方继藩这完全是为了大明的江山社稷啊。 如此忠臣,竟是惨死于贼子之手,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惋惜和悲痛的事吗? 因而,头七之后,弘治皇帝又大病了一场,到了四七,身子好了一些,又下了旨,前往祭奠。 萧敬对此,觉得极诧异,忙是苦劝:“陛下已是去过了,何故又再去?陛下的龙体要紧啊……” 弘治皇帝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他已罢朝许多日了,淡淡道:“朕最遗憾的事,是继藩尸骨无存。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方家数代单传,好不容易到了他这里,才勉强开枝散叶,谁晓得……竟是英年早故,此上天不仁啊,朕每念及此,便悲不自胜,朕不知道,这冥冥之中,方继藩若是有灵,是否在那灵堂里,朕终究还是想趁着这些日子,多去看看,若他在,能看着朕,朕这一些舟车劳苦,又算的了什么?”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三十五章:幕后真凶 萧敬听罢,便知道再多劝说也是无益。 陛下虽是皇帝,却是个感情深厚之人,莫说是对别人,何况这还是陛下的亲女婿呢。 萧敬眼中依旧有着对弘治皇帝的担忧之色,却点头道:“奴婢……这就去张罗,不知陛下是否轻车从简?” 弘治皇帝摆摆手:“大张旗鼓吧,现在是方家最难的时候,也是秀荣最难的时候,孤儿寡母,掌着这诺大的家业,不易……” 一想到朱秀荣,弘治皇帝心里又是扎心一般的刺痛。 他起身,看着这大殿的玻璃窗外,那祥和的天色。 弘治皇帝负手伫立道:“她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她是妇人,可现在却要肩负起一家之主的职责,这是她的意思,朕看着心疼,可不能阻止,你知道为何吗?” 萧敬弓着身,默不作声,他很明白,弘治皇帝现在只是需要一个听众,可以听他诉说心里悲痛的人。 弘治皇帝在萧敬跟前倒是没有掩盖情绪,此刻已潇然泪下,口里接着道:“秀荣自娘胎里出来开始,便一直乖巧,处处听朕和张皇后的话,待字闺中时,听父母之命,出嫁了,便从了夫命,她这辈子都不曾吃过苦,可如今,她突然要撑起方家这个家业,依着她从前顺从和唯唯诺诺的性子,定是下定了决心方才如此,朕……劝不住的。朕是她的父亲,自是能帮衬着便帮衬一些。方家不能垮,方家若是垮了,秀荣也就垮了。” 弘治皇帝低头,揩拭着眼角的泪,而后眼里透出了坚定之色:“朕要在四七这一日,自大明门而出,该有的仪仗都要有,要率群臣再去方家一趟,要让全天下人都知道,不只是秀荣不能垮,方家不能垮,倘使秀荣和方家垮了,这大明的社稷也就垮了。” 随即,他拂袖:“早做准备。” “奴婢遵旨。” ………… 四七这一日。 弘治皇帝自大明门出宫,百官早早在大明门外跪迎。 此后,率着浩浩荡荡的车马至西山。 西山这里,似乎一切,都一下子变了颜色,人人都穿戴着素缟,人人都是悲痛之色。 听说新津郡王依旧病重,思念着儿子成了疾,已到了病入膏盲的地步。 如此……更令这西山上下之人,平添了愁容。 哪怕只是在西山安顿的一个小农户,除了悲痛,也有对未来的恐惧。 少爷没了,老爷若是也有什么闪失,方家也就真正的只留下了孤儿寡母了。 公主殿下固然清贵,可毕竟只是女流之辈,这些日子,她东奔西走,听说虽是力挽狂澜,可也有许多消息传来,西山钱庄的坏账越来越多,股价虽是勉强的救了起来,却也只是维持着不跌而已,却因为救市,花费了无数的金银,许多人已经开始劝说大家伙儿早早的另谋出路,这西山钱庄一垮,整个西山……只怕也就全完了。 只是…… 要走,岂有这般容易?习惯了在此,受方家人的庇护,他们早已将这里当做了自己的家,他们虽非是这里的主人,却视自己是西山的一份子,上至这里的老爷、少爷,还有书院的读书人,还有附近的商户,他们一个个耳熟能详,乃至后山的飞球营士兵,他们也看着亲切,这……是自己的家啊…… 西山上下,有数万户人,都是当初的流民,安顿于此,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背井离乡来此,现在……他们哪儿也不肯去了。 在这里,几乎家家都穿戴着孝衣孝帽。 一个叫虎子的,前几日还和读书人发生了冲突,竟将人打的头破血流,被当场抓住了现行。 像虎子这样的少年郎,正是最年轻气盛的时候,血气方刚,以至被五城兵马司‘请’了去,却是飞球营的沈傲亲自去将人从五城兵马司捞了回来。 这样的事,有很多。 尤其是一群少年人,简直已到了疯狂的地步,他们和自己的父辈相比,对西山有着更深刻的认同感,他们无论是出去在哪里闯荡,若是被人问起,他们总能骄傲的说自己是西山人,并且暗示对方,自己似乎总和齐国公有着某些不可描述的关系。 齐国公的噩耗,是西山人无法接受的。 因而,这家家户户都是披麻戴孝,每一个门户前,都自觉地挂起了招魂蟠。 弘治皇帝至西山之后,在百官的拥簇之下,赶到了灵堂。 他带着几个重臣进去,每一次迈入这里,弘治皇帝都有一种不可置信的感觉。 他总是难以接受这残酷的现实,可这布置好的灵堂,却无时无刻的都在提醒他,此时的他,遭遇了人生的悲剧,白发人送黑发人。 朱厚照和朱载墨早早就来了。 朱载墨穿着孝衣,和欧阳志、唐寅一起在灵堂下守孝。 方天赐年纪还小,由人抱着,只一味的哭。 朱秀荣在这灵位之下,面色憔悴到了极点。 弘治皇帝特意没有让萧敬宣报,便是不希望打破这灵堂中的气氛,也不愿这些本就形同枯槁,悲痛万分的子女们来迎接自己。 弘治皇帝进来,与朱秀荣四目相对。 弘治皇帝的心,便又如刀绞一般,他连忙将目光错开了,不愿见女儿那绝望的眸子,他什么也没有说,作为君父,自是不必行大礼,只需捏几炷香,表示对逝者的缅怀,就已是很足够了。 方天赐本就在哭,没人理他,此时见了自己的外父来了,仿佛一下子有了依靠,于是奶声奶气,含糊不清的道:“外父……外父……” 弘治皇帝低垂着头,听着这叫声,心都要碎了。 这孩子尚且还不知他没了爹,等他将来明白过来,想来也已忘却了今日这一幕。 “继藩啊继藩……”弘治皇帝喃喃念道:“朕……又来瞧你了,朕为天子,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现在想来……真是个笑话,人世间的酸甜苦辣,便是天子,亦都要尝个遍,痛哉、惜哉,为何这世上,总有难全之事,朕现在终于懂了先皇帝,先皇帝在时,每日沉湎于求仙问道,孜孜不倦,想来……这是因为他也晓得,人世间总有许多无奈何之事吧。” 弘治皇帝说罢,看着灵堂,久久沉默。 ………… 弘治皇帝的声音,可以传到灵堂之外。 许多人都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百官都伫立于此,人群之中,国子监刘辉文的脸色却是很平静。 这国子监,既是大明的至高学府,同时也是负责管理天下教育的机构,极是清贵。 而祭酒一职,更是非德高望重者,不得担任。 刘辉文能成为国子监祭酒,地位自是超然。 只是…… 现如今,这曾经桃李满天下的国子监祭酒,却已变得无所事事了。以往都有监生进入国子监读书,可废除了八股,国子监顿时冷清下来,且不再学习八股,这国子监上下诸官,几乎是两眼一抹黑,甚至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职责应当是什么。 刘辉文这位天下监生的大宗师,同时也负责管理天下学官的大祭酒,现如今……却仿佛成了孤家寡人。 可是……他很沉得住气,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每日照例都去当值。 近日,他染了风寒,今日带着病躯来,依旧不断的咳嗽。 在他的身后,一个礼部的官员上前,关切地看着他道:“恩师,您的身子向来不好,不如到一旁歇一歇。” 这礼部的郎中,显然是刘辉文的弟子,他故意声音高亢一些,便是想故意引起别人的注意。 果然,在不远的内阁大学士谢迁听罢,侧目看来,随即担忧的看了刘辉文一眼。 刘祭酒带病随驾,且年纪老迈,看着倒是令人担心,自己竟是疏忽,忘却了他还带病在身,于是谢迁道:“若是身子有所不适,就请搀去一旁暂歇吧。” 这刘辉文的弟子似乎就等着谢公的这句吩咐,连忙搀扶着微微颤颤的刘辉文走到一处角落。 刘辉文眺望着这数不清的人群,叹了口气,只是眼中却是混浊,令人看不起他的心思。 “恩师……”弟子道:“陛下对齐国公的偏爱,真的令人嫉妒啊。” 刘辉文微笑,他意味深长的看了自己的得意门生一眼:“天子对臣子的偏爱,是不能长久的,今齐国公已过世,天子再如何偏爱,也需将心思放在江山社稷上,今日乃是四七,再过一些日子,便是七七,可若是一年半载之后呢?” 这弟子深深的看了一眼自己的恩师,实际上,这些日子,他一直都在焦虑之中,京里发生了很多变化,让他始料不及,他甚至隐隐觉得,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自己的恩师,依旧是淡定从容的样子,却又像让他有了几分信心。 只是…… 这弟子看了灵堂的方向一眼,而后黯然的道:“可是……恩师,八股已经废除了。” 刘辉文却从容的道:“这只是一时…咳咳咳…” 二人在角落,四下无人,因而可以畅所欲言。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三十六章:儿臣死罪 刘辉文面容平静,继续道:“陛下正在盛怒之中,有此举,是可以体谅的。可是长久而言呢,一旦新政走不通了,我大明,终究还是会回到原来的轨道。” 这弟子却是不解的看着刘辉文。 刘辉文和蔼的道:“你呀,终究还是只晓得死读书,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新学和新政那一套,你不去了解它,如何能够战胜它呢。眼下,不正是新学和新政回光返照的时候吗?你看,现在百业萧条,无数的作坊,岌岌可危,不说其他的,就说这西山钱庄吧,你可知道西山钱庄积压了多少的坏账?这些坏账,可是要人命的啊,西山钱庄,一旦财源枯竭,很快,大明宝钞就将不保,而那些作坊,也将统统毁于一旦,到那时,因为新政而招揽来的这么多流民,将如何安置呢?到最后……陛下不终究还是要依靠士绅们来治天下?要取士绅人心,便非要依仗圣学不可,依仗圣学,就要开科举取士,此亘古不变之理,依老夫之见,很快,就要是时候了,现在看似是对圣学,对你我不利,可天翻地转,其实也不过是在旦夕之间。” 弟子听到此处,心里这才踏实一些,道:“恩师教诲的是。” 就在此时,刘辉文那平静的面上,却突然冷若寒霜,他眯着眼,道:“现在就看这西山钱庄能坚持到几时了,那些商贾,似乎也察觉到了危险,因而想要试图救一救,呵……可能救一时,救得了一世吗?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此亘古不变之理啊,今日这些人的猖獗,恰恰是其败亡的时候了。” 刘辉文说到此,又拼命咳嗽起来。 他的身子骨,已是不成了,可此刻,面上却还是泛着红光,对他而言,他仿佛是力挽狂澜于即倒的英雄,人生之中,若能完成一件足以让自己可以含笑九泉的大事,又有何不可呢? 他看着灵堂里,唇边勾起了一丝淡不可闻的笑意,道:“齐国公死在火场之中的时候,胜负已分,这是天不绝圣学啊。” ……………… 一辆车马,已疾驰进了西山,只是再往前,却发现多了许多宫中的禁卫。 方继藩不得不下车,看着这西山的模样,方继藩心里不禁激动得难以抑制,除了好像这里多了几分肃杀之气外,这里一切都好。 此时有禁卫上前想要阻拦,可细细一看,见了方继藩,却如同见了鬼似的,竟是木然的站在原地。 老半天,竟是说不出话来。 方继藩懒得理他,继续前行,到了自家阔别已久的宅门前。 却见这方宅外头,百官个个默默肃然伫立。 方继藩吁了口气,虽然从前的时候,很讨厌这些人,可现在阔别已久,竟发现,连他们都变得可爱起来。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发出了惊叫。 却是一人,目光落在方继藩的身上,见了方继藩,就如同见了鬼似的,恐惧之下,瑟瑟发抖,发出了叫喊。 他这一喊,顿时吸引来了无数的目光。 很快,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方继藩的方向看去。 这一刻……方继藩又体会到了做猴子的感觉。 于是,方继藩抠着鼻子,也不做声,穿梭过人群。 一个年纪老迈的官员,眼里的瞳孔收缩着,他张口,想说点什么。 大抵想说的……齐国公……他活啦…… 只是话还没开口,或许是受了惊吓,心跳的厉害,连忙用手捂住了心口,急促呼吸起来,下一刻,整个人像是直接栽倒在地。 可此时,却没人顾得上他。 所有人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方继藩。 这方继藩……是阴魂不散? 阎王爷都不敢收他? 这到底是不是齐国公?莫非是有相似的人伪造? 可是……瞧这顾盼自雄的神态,还有这旁若无人的样子……像……真像…… 那刘辉文歇息得够了,突然发现远处鸦雀无声,一时也是愣住,他不知发生了何事,于是让自己的弟子搀扶着自己上前。 却见方继藩朝着灵堂方向,大喇喇的而去。 这身影……竟很熟悉…… 随即,刘辉文身子一颤,紧接着,拼命的咳嗽。 浑浊的老眼里,瞳孔收缩着。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是……方继藩吗? 不对,方继藩应该已经死了。 从南通州送来的密报里头,可是说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 刘辉文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他瞪大着眼睛,不禁道:“方……方继藩……” 这刘辉文的声音,打破了灵堂外头的沉寂。 方继藩心里苦笑,总算……似乎看到一个‘活着’还能开口说话的人了。 他只看了刘文辉一眼,却发现刘文辉的身子在不断的颤抖。 方继藩觉得自己是个和亲的人,于是道:“怎么,叫我做什么?” 这只是轻描淡写的回答。 可这声音……刘辉文化成灰都认得。 他猛地,觉得自己的心口疼的厉害。 黄豆一般的大汗,自额上流淌下来。 一旁的弟子,也像是被黄蜂蛰了一般,整个人竟是打了个机灵。 方继藩……真的活着…… 这么说来,南通州那儿…… 刘辉文已不敢继续想象下去了。 见他们也发起愣的样子,方继藩便没再理会他了,继续步入了灵堂。 灵堂里,依旧还是悲痛的情绪弥漫着。 弘治皇帝已由人搀扶着坐下,依旧还是一脸悲哀之色。 朱秀荣揩拭着泪水。 朱厚照似是出了神,脑子里,此前种种的事,犹如走马灯一般的在脑海中划过。 朱载墨心情自是沉重无比,似乎也在想着恩师往日对自己的教诲。 却在此时,有人闯了进来。 方继藩觉得很尴尬,毕竟……每一个人都将自己当做了鬼。 当他进入了灵堂时,身后便好像炸了,传出了无数人的窃窃私语。 方继藩尴尬的抠着鼻子。 看了一眼灵堂里的人,而后抬头,看到自己的灵位…… 不得不说,这灵堂布置的不太像自己的风格啊。 方继藩曾预想过,若是自己有朝一日,当真离开这个世界,不说临死之前要求子孙们在自己的坟头蹦迪,好歹也让人吹奏一曲‘好运来’,这才算是有始有终,显得自己不拘一格嘛。 他的身子,犹如幽魂一般,在这灵堂里转悠了一圈。 听到了外头的嘈杂,灵堂里的所有人,都忍不住错愕的抬头。 而后……他们和外头的百官没有什么不同,都是见鬼似的看着方继藩。 一个个人,眼睛张得极大,目不转睛。 又是令人尴尬的沉默。 至少在这一刻,朱厚照觉得自己是不是该放开嗓子,吼一嗓子的救命。 毕竟,大白日见鬼,是挺渗人的。 “老……老方……”还是朱厚照反应快,他起身,期期艾艾的道。 方继藩忙朝朱厚照行了个礼:“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有些日子不见了,你好呀。” 朱厚照失魂落魄,却是喃喃自语道:“本宫……本宫不是做梦吧。” 方继藩走到朱厚照的跟前,露出了一个笑容,而后伸出手,狠狠的掐了掐朱厚照的脸。 朱厚照顿时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疼吗?” “姓方的,你做了鬼竟还……呀,疼啊……这……这不是做梦……” 朱厚照身躯一震,随后不可思议的看着方继藩,双手扶住了方继藩的双肩,开始摇晃:“老方……老方……你没有死,你没有死?” 他顿时狂喜,发出了大笑:“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 方继藩心里涌出一股暖流,道:“本是快要死的,可是阎王爷听说人世间还有人比他还凶,若是将臣留在阴曹地府,这还了得,这十殿阎王,岂不个个都要欠一屁股的债,便吓着让臣还阳啦。” 方继藩打趣,却又绷紧脸来:“由此可见,即便是燕王,人人都说其公正无私,其实也不过尔尔,他们没有识人之明,说起这明察秋毫,首推咱们的皇上,皇上识英雄、重英雄,天下英才,都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谈古论今,人世间的历朝天子,都已不配和吾皇比较啦,要臣来看,这天上地下,无论神仙鬼怪,都没一个及得上皇上的。” 这灵堂中的所有人,此刻都如同在神游一般。 只有听到这一番话,弘治皇帝猛地打了个激灵。 对,就是这熟悉的味道。 哪怕是自己做梦,都绝对没有这个想象力,营造这样的梦的。 他……当真是方继藩…… 方继藩还活着…… 弘治皇帝顿时觉得这一番话,犹如天籁之音,于是他龙精虎猛的自椅上豁然而起,面上激动得殷红,却又念及这些日子的肝肠寸断,心里又猛地升腾起了怒火,鬼使神差一般,厉声大喝:“继藩,你好大的胆子,你……你既敢欺君罔上,你敢诈死?” 方继藩二话不说,连忙行礼,正色道:“儿臣死罪!” ……………… 推荐一本老作者刀一耕的新书《匹夫仗剑大河东去》,老作者了,质量有保证。 另外,跪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三十七章:真凶找到了 方继藩这个时候,哪里敢辩解。 在别人情绪波动较大的时候顶嘴,这本是方继藩的风格,没打你就不错了,还不能顶嘴了? 可遇到了弘治皇帝,方继藩立即认怂,一句万死,让弘治皇帝本是准备爆发的情绪,一下子舒缓了下来。 方继藩道:“父皇,儿臣此举也是万不得已而为之啊。儿臣所住的宅邸,突遇大火,事情过于蹊跷,这火势也显然是有人用火油引发的,儿臣这是自知自己遇刺了,当然,心里并不惶恐,倒是高兴极了,儿臣为皇上效命,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对这生死,早已看淡了。而既有宵小之徒要刺杀儿臣,这就说明,这等乱臣贼子,儿臣这些年不畏强暴,引起了这些人的痛恨,这难道不是一件庆幸的事吗?” “只是……臣的弟子王伯安,实在是顾念儿臣的安危,拼命阻拦,告诫儿臣,这刺客纵火不成,定会有其他诡计,儿臣若是不麻痹他们,接下来会有第二次,甚至第三次的刺杀,那儿毕竟是南通州,并非是京师,为了安全上的考虑,因此建议儿臣秘密往宁波水寨。在宁波水寨,有儿臣的弟子戚景通,由他护着儿臣回京,最是稳妥。再者,此事必须极为机密,任何人都不得托付,于是儿臣无奈,只好连夜自南通州往宁波,再秘密登船,抵达天津卫,这不,一到了天津卫,便匆匆回京见驾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中曲折,心里也大为惊讶,可细细想来,却也觉得在当时的情况,这样是最为稳妥的,毕竟敌在暗,而方继藩在明。 弘治皇帝猛地心头一喜,这几日的抑郁,已是一扫而空了,随即,又是激动起来,气呼呼的道:“乱臣贼子,不得好死。” 方继藩随即又唏嘘道:“陛下,儿臣在外,风雨飘摇,今日不知明日之事,危亡只在旦夕之间,可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陛下啊。” 弘治皇帝心里感慨无比,看着这灵堂,再听方继藩死而后生之后的话,竟又不禁多愁善感得眼有泪意。只是转了念头,面色却又古怪起来。 他抬起眼来,看向方继藩道:“怎么,你就不想想秀荣,不想想天赐?” 方继藩:“……” 他能不能说,这个坑有点大。 一旁,朱秀荣已是双肩颤抖,早已是泪如雨下,却又不得不拼命的克制着自己情绪,不使自己放声大哭,于是带着泪眼凝噎。 她心里依旧难以置信,可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夫君,她感觉自己犹如跌落到了深渊之后,又被人一把拉了上来,幸福在转眼之间,变得触手可及。 方继藩目光温和的看了朱秀荣一眼,立即道:“陛下,儿臣多半时候也在念着公主殿下的。” 朱厚照在旁,没心没肺的咧嘴大笑:“看来是没有念着本宫啦。” 方继藩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念念念,都念着呢,有一个算一个,臣……臣是白日念,夜里也念。” 他能不能说,心好累啊…… 朱厚照这才挑眉。 这灵堂里,似乎隐隐有好运来的曲调鸣奏,一下子气氛欢快起来。 弘治皇帝揩拭了眼角的泪,显得精神了不少:“朕的乘龙快婿死而复生,真是令朕欣慰,朕本还以为,自己痛失了自己的左右臂膀,继藩,你这一路,定是辛苦吧,不必待在此了,这里晦气的很,来人,将这里撤下,快快撤下。” 萧敬哪里敢怠慢,他心思复杂的很,说实话,听说方继藩遇刺的时候,他心里曾隐隐的难受了一小阵,毕竟……这么一个熟悉的大活人,平日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一下子没了,这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 可现在此人又在自己面前活蹦乱跳,见陛下还为他哭,为他笑,萧敬觉得心里,总是很不是滋味。 只是现在弘治皇帝吩咐,他不及多想,立即指挥着人撤了灵堂。 随即,弘治皇帝升座,命百官入堂觐见。 而百官们再一次看到活蹦乱跳的方继藩,心里既是震惊,又惶恐的不得了。 方继藩背着手,站在太子的下侧,面带关爱百官的神色。 刘健人等忙道:“齐国公失而复得,此陛下之幸啊。臣等恭喜陛下……” 弘治皇帝摆手,整个人显得轻松,太康公主已经退下了,方继藩和朱厚照二人似乎在用眼神交流着什么,像是很兴奋的样子,弘治皇帝意有所指的咳嗽一声,才让二人开始变得安分。 弘治皇帝这才道:“虽是劫后余生,可刺杀朕婿,便是诛九族的大罪,朕决不轻饶,这些贼子一日不查个水落石出,朕一日都寝食难安。” 那国子监祭酒刘辉文已从震惊中醒悟过来。 站在众臣之中,他所惊骇的是为何自己会失手,此次失手,只怕……自此之后,上天再不会给自己机会了。 他心里哀叹,可面上,却露出像是欣慰的笑容,随即便随着众臣道:“陛下所言甚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行刺陛下的女婿,当朝国公,几乎和造反,已经没有任何的区别了。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一眼。 萧敬却是打了个寒颤。 他此时无法解释,为啥谋刺之前,厂卫没有任何的风声,也无法解释,方继藩还活着,厂卫居然也没有察觉。 当初的时候,厂卫何等的本事,可自自己领了厂卫,竟是一事无成。 对于这点,其实萧敬极想解释的,毕竟……成化朝的时候,厂卫所得的钱粮,是当下的三倍以上。一旦厂卫招募人员,可谓是人人争先恐后,仗着这熏天的权势,不知招募了多少的英才。 可这怪的了奴婢吗? 陛下登基,一改旧制,疏远厂卫,对厂卫的钱粮也抠得很。要银子没银子,要前途没前途,奴婢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当然,这个理由,萧敬不敢说,他正待要说,奴婢一定继续追查,将那些贼子,一网打尽。 方继藩却在此时开口道:“陛下勿忧,这贼子想要谋害儿臣,儿臣虽是隐姓埋名,一路逃回了京师,可早已命儿臣的弟子王守仁,在暗中密查此事,现今已有眉目了。” 弘治皇帝这才想起,王守仁和方继藩在一起,也是生死未卜,他忙道:“王卿家也还活着?” 方继藩点头:“当然活着,陛下忘了,儿臣性情耿直如火,正想直面这些贼子,是王伯安劝阻了儿臣。” 弘治皇帝方才直接忽略了王守仁三字,现在细细一回想,这才想起了什么,颔首点头道:“他在何处?” “他现回京了。” 弘治皇帝便道:“他先回京师,为何不来报朕你们的消息?” 方继藩从容道:“因为儿臣命他先行回京,更方便于查出真凶。” “他现在在何处?” 听到查出真凶,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 这王守仁……莫非还能干这个? 他的专长,不是上马冲锋陷阵,下马运筹帷幄。再加上进了书院,能够教书育人,仗着肚子里的满腹经纶,开创了新的学问吗? 现在还擅长侦缉了? 弘治皇帝说着,不露声色的瞥了一眼萧敬。 萧敬:“……” 萧敬感觉有点扎心。 方继藩道:“陛下,他就在西山,十之八九……在镇国府。” “朕倒想知道,到底是谁刺杀了方卿。”弘治皇帝脸色冷然,目中掠过了浓浓的杀机,沉着脸道:“立即传王卿家觐见。” 这百官顿时也凛然起来。 他们现在的心思复杂得很。 一方面,不少人也好奇,到底是谁如此胆大。 另一方面,有人开始琢磨着自己房子的事,突然觉得,好像不太是滋味……总感觉……好像会有一件令人痛心疾首的事要发生。 刘辉文在人群之中,拼命的咳嗽,可他依旧是慈眉善目之色,似乎……捉拿真凶,与他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 王守仁很快便来了。 他果然藏匿在镇国府。 事实上,王守仁的职责,不过是提前抵达了京师半日,给王金元传递一个消息而已。 王金元得知少爷没死,激动得要疯了,而后……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像是一下子领悟了什么,也懒得招呼王守仁,告诉他定不要抛头露面,便匆匆而去。 直到有陛下的使者到了镇国府,指名道姓的请王守仁前去方家,王守仁才坦然而来。 他的出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王守仁永远摆着的,是那一张臭脸。 毕竟……有本事的人,往往脾气都有点坏。 嗯,这一点倒是和方继藩有颇多相似之处。 王守仁行礼如仪,待行了大礼之后。弘治皇帝便急切的道:“朕听说,王卿家一路保护继藩,劳苦功高,而且……还在密查真凶,可有此事吗?” “有。” 弘治皇帝眼眸一张:“可有蛛丝马迹。” “真凶……已经找到了。”王守仁回答。 顿时,堂中哗然起来。 到底是谁? ……………… 今天小孩子办入学手续,在外奔波了一天,更新晚了,抱歉。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三十八章:水落石出 王守仁可是一路保护着方继藩回京的。 几乎没有和外人有太多的接触。 可他才回京不到半日,便能寻出真凶。 这实在令人难以相信。 这就不免会有人觉得王守仁这是哗众取宠了。 便是那刘辉文,也只是面带微笑,对此表现得极为从容淡然。 王守仁浑然不在意众人的目光,他看了自己的恩师一眼,而后道:“陛下,刺杀这样的事,若是行事不密,是极容易出现马脚的。” “而恰恰……”他显得很平静:“这刺客的幕后主使者不擅长此道,所谓隔行如隔山,此人行事,处处都是马脚,许多布置,堪称可笑。是以,要捉拿这样的真凶,实在太容易不过了。” 弘治皇帝一时无语。 方继藩面上却风平浪静。 说实话,王守仁的口气是有点大的。 搞得好像你王守仁很专业似的。 不过……他似乎真的很专业。 一专多能,依旧还是和为师一样啊。 群臣个个屏息,都直直的看着王守仁,心思各异。 弘治皇帝抚案,道:“是吗?既然如此,那么细细道来,朕洗耳恭听。” 王守仁便道:“但凡是真正的行家,行事必定是早有预谋。可从这一次谋刺的许多细节而言,此次的谋刺,显得极为仓促,以至于连恩师的行踪也无法准确的掌握,可见他们不过是临时行事,而且……行事之人,不过是一群鸡鸣狗盗之徒罢了。” 弘治皇帝听罢,暗暗点头,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人们对于钦犯的印象,往往都是罪大恶极,因而都往这最深处去揣测,仿佛似这样的人,既敢有这样的胆量,那么势必……也有着极大的本事一般。 可王守仁只轻描淡写,戳破了这个心理。 “因而,臣就在想,既然行事仓促,那么……他们所雇佣的人,是何等人呢?” 弘治皇帝皱眉,一时答不上来。 王守仁则道:“这是极容易猜测的事,想来……定是本地人,否则纵火之后,南通州城中的官军和差役,定会立即反应,他们会封锁南通州的城门和入城的水闸,缉拿真凶,到时……只要是挨家挨户的搜查,但凡是那些与众不同的外乡人,都会成为凶嫌。唯有本地人,相对而言,是最安全的,这一点,幕后的指使者,理应心里清楚。” 弘治皇帝顺着这个思路,又是暗暗点头。 只见王守仁又道:“想明白这一节,其实就很简单了,既要是南通州人,同时还要有这胆子,敢如此铤而走险,犯下此等大案,那么……这些人定杀过人,且敢于为了银子铤而走险。” 弘治皇帝眯着眼,道:“本地的匪贼?” 王守仁摇头,微笑道:“理应不是,因为……臣早说过了,这幕后之人,行事并不周密,这就说明,此人从前并未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对于此道,全然无知,不过是觉得,这恰恰是刺杀恩师的最好时机,若是错过,便再难有机会。此人……平时定没有结交匪类,现在仓促之时,他又如何去接触匪徒呢?” 做这样的大事,首先得需有互信才成。 没有互信,你才跟人说你的计划,人家后脚就跑去了方继藩那儿通风报信,去领赏钱去了,这不是找死吗? 弘治皇帝面带疑惑。 似乎很有道理。 一个不曾结识匪类的人,他敢于相信这些人吗?既然不敢,那么他临时招募的死士又是什么人呢。 “这些人,首先要是亡命之徒,其次,却需容易受人操控,臣想了想,在这南通州,还真有这样的人。” 弘治皇帝眉头舒展。 “何人?”弘治皇帝满目好奇。 “盐丁!”王守仁道:“朝廷为了保护官盐,专门设置了盐丁,可这盐,却是暴利之物,监守自盗,一直都有。若论起胆大妄为四字,这世上除了在山中落草的贼寇之外,便是那些监守自盗的盐丁了,他们守护着的官盐,实则却是金山银山,因此,自太祖高皇帝开始,盐丁监守自盗,私自贩卖官盐,便屡禁不绝,朝廷对此,打击极为严厉,可这些人依旧敢盗盐。因而这些人,虽是穿着官衣,实则却和贼寇没有区别,他们将脑袋别在自己的裤腰带上,刀头舔血。臣一直都在想,幕后主使者,既非是乱党和叛贼,他所能动用的人,便是能够操控的人,而盐丁,恰恰是最容易操控的,因为他们的祖辈都在卫中为军户,妻儿们也都在军中,偏偏他们胆子还大,行事狠辣,只要上官威胁,他们不敢不从。”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事实上,谁也没有想到,行事的,居然是大明的官军。 如此一来,其实就可以解释了,事发之后,南通州关闭了城门,封锁了水路出入的通道,到处搜索贼踪,厂卫也都四处出没,可他们的目标,却多是那些从前的不法之徒,哪里想到,真正的凶徒,就藏在军中呢。 这其实……无非是庙堂之中的思维盲区。 甚至弘治皇帝,以及朝中衮衮诸公,压根就不会知道,在南通州,会有一支这样的人马。 而王守仁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读了万卷书,也走了万里路,对于那三教九流之事,对于不同的人群,都有深刻的了解。 此时,刘辉文面上的笑容终于开始逐渐的消失了。 而王守仁继续道:“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查,那么一切就好办了,臣和恩师到达了宁波水寨时,命人用快马给南通州的知州修了一封书信,让他暗中密查。这一查,便立即发现有十数个盐丁在当时,恰好不在营中,对外声称,是去护送几车盐前往运河装卸了,可再查一查运河的转运使衙门,却发现,根本没有官盐交卸的记录,南通州知州在七八日之前已经摸清了他们的底细,先暗中控制了他们的家眷,随即拿人,紧接着,这些人供认不讳,供出了南通州盐课提举司提举官指使他们行事。” “而这盐课提举司提举到案,眼看已是大势已去,倒是不必用刑,便招认了真正的幕后主使。” “是谁!”弘治皇帝脸色铁青,口吻带着迫切。 居然是朝廷命官,而且可能还牵涉到的人,竟在庙堂。 弘治皇帝下意识的豁然而起,脸色冰冷。 王守仁四顾左右,只沉默片刻,便道:“因为兹事体大,所以南通州知州与臣,在事先不敢轻易泄露,他顺着臣的思路,在南通州秘密查办此案,而臣和恩师也正好在此时乘着海船北上,等臣到了京,他们的密信也已到了京师了,而这密信之中所揭露的人,实是非同小可,此人……乃是……国子监祭酒……刘辉文……” 嗡嗡…… 堂中顿时哗然。 而事实上,对于有些大臣而言,其实当王守仁说到此事牵涉到的乃是南通州盐课提举司提举官的时候,有人就已经猜测出幕后指使者是谁了。 这南通州,乃是通衢之地,此地的盐课提举司,最是肥厚,一向是朝中某些大臣争夺之地,因而别看这南通州盐课提举司提举只是区区五品,却实是瞩目。 谁不知道……现任的提举乃是国子监祭酒刘辉文的得意门生呢。 果然啊…… 所有人都看向了刘辉文。 刘辉文沉默着,他没有吭声。 而弘治皇帝也不可置信的看着刘辉文,眼中闪动着惊愕。 刘辉文历经数朝,一直给弘治皇帝敦厚长者的形象。 哪里想到,他竟丧心病狂至此。 弘治皇帝第一个念头是这是不是查错了。 可是……刘辉文竟没有喊冤,他只是将手蜷了起来,拼命的咳嗽。 这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刘辉文才喘了粗气,气定神闲却又微微颤颤的站了出来,他须发皆白,每走一步,都似乎显得费力。 随即,他拜倒在地,口里平静的道:“老臣侍奉了数朝的天子,而今垂垂老矣,陛下登极时,是老臣最欣慰的日子,因为……我大明终于迎来了一个圣明仁厚之君,老臣那时……真是欣慰啊……” 说着,他抬起了自己浑浊的眸子,眼里没有畏惧,却有着对于某一段美好时光的深深缅怀。 “可是……”他突然显得痛心疾首起来:“可是十年之前,一切都变了,陛下开始不再崇尚礼义,不再向往成为贤德之君,却只一味锱铢必较,处处以利为先,这些年来,老臣看着庙堂中的诸多事,真是心如刀绞……咳咳……” 说到这里,他又拼命的咳嗽,脑袋无力的垂下,眼里已是老泪纵横:“这些日子,老臣都在想,事情怎么会到今日这个地步呢,为何陛下会听信小人的谗言,陛下又如何会变成这个样子……老臣想不明白,也想不通,难道这利益就比道德廉耻还要紧要吗?那些雕虫小技的杂学,竟比圣学更为高明?臣……垂垂老矣,不久之后,便要去见大明的列祖列宗,可老臣……不服……不服这一口气啊。”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三十九章:万死难恕 刘辉文满是痛心疾首。 他此言一出,倒是让这堂中瞬间沉默了下来。 某种程度而言,刘辉文的话,是能让他们产生共鸣的。 站在这里的人,当初哪一个不是自诩自己是圣人门下,哪一个所学的,不是那圣人的绝学呢? 只不过……绝大多数人,只是将它当做敲门砖,也有人知晓变通,此时再听,心里虽有感触,却似乎隐隐也觉得刘辉文不对。 而有的人,认同刘辉文之言,只不过……刘辉文敢于说出来,他们却将这些心思烂在肚子里而已。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自程朱而始,儒家历经了数百年,这强大的惯性,以及那等价值观,岂是新学十数年的功夫,就可彻底其根基的。 于是,堂中只是沉默,许多人则不禁心里唏嘘。 弘治皇帝却是冷若寒霜,现在他听到这些话,只感到厌恶。 弘治皇帝冷冷道:“这样说来,当真是你谋刺方卿家?” 刘辉文一番话之后,又拼命的咳嗽,而后才抬起脸来,肃容道:“是。” 弘治皇帝此时,却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王守仁。 这个方继藩的弟子,到底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啊。 弘治皇帝随即冷笑:“你可知罪?” “不知。”刘辉文毫不犹豫的回答,而后正色道:“老臣自幼学习经学,寒窗二十载,蒙诸先帝厚爱,得以入朝为官,又数十年宦海浮沉,不敢说有功,却无过失。先帝驾崩时,曾下诏曰,陛下将继大统,承祖宗之业,若陛下贤明,则众臣辅之。若陛下昏暗,众臣当谏之。陛下登基,此后废除了诸多恶政,也罢黜了许多的佞臣,庙堂之下,无不欢欣鼓舞,于是老臣遵先帝之言,辅佐陛下,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可如今呢……如今陛下对这指鹿为马,对这不分是非黑白的方继藩言听计从,陛下……老臣敢问,老臣这十数年来上奏的谏书,七十有六,这七十六份奏疏,陛下可曾看过?陛下看过之后,可有触动?陛下若有触动,又何以留中不发?” 刘辉文说着,竟是大哭:“陛下啊,历朝历代,奸臣贼子,莫不如此。陛下如此包庇此贼,甚至还动了妄改祖法,废除八股的念头,这令天下的臣民,情何以堪?若太祖高皇帝在,陛下又有何面目相见?” 他说的义正言辞,冠冕堂皇。 百官们纷纷垂头,更加不发一言。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心里想,这里头定有不少人认同刘辉文吧。 弘治皇帝便道:“朕若见太祖高皇帝,无愧于心。祖宗之法,本意在于稳固社稷,今朕的江山,固若金汤,太祖高皇帝见之,必称善。” 刘辉文眼里,顿时变得绝望,他咬牙,随即道:“此想当然也。” 弘治皇帝厉声喝道:“大胆!尔所犯的,乃是十恶不赦之罪!” “若贯彻始终,便是大罪,那么臣自是当诛,只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老臣今日不吐不快。” 看似面容和善的刘辉文,却是比任何人都刚烈。 方继藩在旁,心里想,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都敢做出这样的事来了,只怕早就做好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了。 这个人,他不怕死。 弘治皇帝冷笑道:“拿下!” 一声令下,如虎狼一般的禁卫便已冲了进来。 刘辉文的眼里,写满了绝望。 他似乎心里明白,自己所寄望的正轨,大明,再也不会步入了。 他没有反抗,任由禁卫们拿住自己,口里发出大笑。 ………… 这堂中沉默了下来。 弘治皇帝胸膛起伏,似乎还是怒不可遏,脸色异常铁青。 刘辉文认为他错了,刘辉文是在用自己的性命来提醒他。 可是……弘治皇帝却知道自己是对的。 他越是深信如此,越是愤怒于刘辉文竟敢谋刺自己的女婿,更气的是,刘辉文的居心。 此人……只怕就是希望这样的结局吧。 唯有如此,他方才可名留青史,成为万世楷模。 他将自己比作了殉道者,那么……朕呢? 他做了比干,朕就是商纣王。 这哪里是什么忠臣,口里说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却不过是为了一己虚名,而将自己君父推到了十恶不赦的地步。 弘治皇帝心里发寒,眼眸如刀,口里淡淡道:“诸卿,刘辉文图谋不轨,此大不赦之罪,当如何处置?” 百官默然,许多人面带惭愧之色。 在他们的价值观中,似刘辉文方才的举止,即便他的行为有什么不对,却也称得上是忠臣义士了。 此时若是落井下石,只恐百年之后,为人所轻。 人……都是要脸的。 便连刘健,也是沉默不言。 弘治皇帝的目光在百官的脸上扫过,抿了抿唇,似乎明白了百官的态度。 站在一旁的萧敬却道:“陛下,这样的乱臣贼子,当诛三族。” 弘治皇帝侧目看了萧敬一眼,心里一松。 萧敬可谓是在关键时刻给他送上了一个台阶。 他某种程度,能够理解先帝们的苦衷了。 百官们虽是成日君君臣臣,却都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们或求身后之名,或想取利,他们不必一味的阿附于皇权,因而,万事都有自己的心思。 可身边的这些宦官,却是离不开皇上的,甚至所有荣辱都寄托在帝皇的身上,于是这玲珑心思,就都用在了猜测圣心上头。 这样的人,可称之为小人,可是……天子又离得开这些小人吗? 弘治皇帝冷笑:“那么……就依刘伴伴所言,将其人拿下诏狱治罪,令其招认党羽,夷其三族。” 百官们依旧沉默。 他们没有落井下石。 可是,也没有为刘辉文辩解,因为他们很清楚,犯错了就是犯错了,而且这是谋逆大罪,绝没有通融的可能。 “陛下!” 却在此时,有人道。 弘治皇帝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却见方继藩站了出来。 见了方继藩,弘治皇帝冷漠的心才缓和一些:“何事?” “儿臣以为,对于刘辉文的惩罚过重了。” 弘治皇帝愣住了。 百官们顿时哗然,纷纷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道:“刘辉文固然是万死之罪,可是诛其三族,他的族人又有什么罪?陛下万万不可妄杀啊,何况儿臣不是还活着吗?因此儿臣建议,请三法司审此案,该是什么罪,便是什么罪,如若不然,难免滥杀无辜。” “再有,刘先生方才所言,也令儿臣心里颇有感触,虽是废除八股,势在必行,可这毕竟是祖宗之制,乃太祖高皇帝所立的成法,只是这八股取士已是弊病重重,陛下非改不可,可刘先生敢于提出这样的忠言,也是令儿臣极为钦佩的。所以儿臣希望陛下能够宽大处置。” “嗡嗡嗡……” 满堂哗然,众人开始窃窃私语。 这绝对不科学啊。 虽然百官也没几个人信科学的。 他方继藩,历来睚眦必报,惹了他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的,他方继藩能有这样的好心? 而这刘辉文,居然敢刺杀方继藩,方继藩只怕巴不得灭他十族都觉得难解心头之恨,怎么可能为刘辉文说情了? 事有反常即为妖啊。 弘治皇帝也是诧异,可他见方继藩一脸真诚的样子,竟是无语。 朕为你出头,你竟在做这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弘治皇帝的脸色有冷了起来,道:“朕意已决。” “陛下……”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或许方继藩这狗东西不过是口里客气一番的时候,却见方继藩一脸沉痛之色:“陛下啊,儿臣以为,凡事都要讲理,不可意气用事,儿臣自知陛下如此,是爱护儿臣,可刘辉文方才所言,实是触动人心啊,若是如此严惩,天下臣民,只怕人人自危,皆会惶恐不安,陛下……是否借一步说话?” 方继藩接着,朝弘治皇帝眨眼。 弘治皇帝:“……” 很多时候,弘治皇帝是拿方继藩没有办法的。 你若是动怒,他便开始各种陛下圣明,陛下了不起,伸手还不打笑脸人。你若是不怒了,他便开始撒泼,一副牛皮糖的样子。 弘治皇帝听到要借一步说话,心里满是疑窦,似乎觉得如此有些不妥,却不禁道:“朕正好也想去歇一歇,去喝口茶。” 方继藩和弘治皇帝交换了一个眼神,此后便一前一后的去了耳房。 留下来的,却是一群一头雾水的百官大臣。 人们错愕着,似乎还无法接受刘辉文成为真凶,更无法接受方继藩的反水。 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人精,不是大明最聪明的人? 他们看待事物的角度,绝不会简单。 因此,在他们看来……这方继藩定又有什么毒计了。 只片刻之后,弘治皇帝和方继藩便去而复返。 就在所有人错愕的时候,弘治皇帝道:“朕方才吃了一盏茶,心里的气也消去了不少,现在细细思来,倒是觉得刘辉文倒是罪不至如此,那么就依方卿家所言,三司会审,查实了刘辉文的罪行之后,再明正典刑!” 啥? 百官懵了。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章:席卷天下财富 世上的许多事,总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正如谁也料不到,方继藩居然当真为刘辉文求情。 而且刘辉文如此大罪,竟然……还当真被皇帝恩准进行三司会审。 三司会审啊。 牵涉到的乃是大理寺、刑部,以及都察院。 又因为都察院多清流,所以这罪责的轻重,往往是都察院主导。 刘辉文此举,只怕博得了不少人的同情,到时若是量刑过轻,几乎是肯定的。 甚至这宦海浮沉了多年的刘健,心里大抵已经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接下来三司会审,最后报上来的结果一定是从轻发落。 其实这可以理解,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名声受损,当然……这审问的官员,倒也未必是想救下刘辉文,而是要表一个姿态,反正自己仁至义尽了,案情报上去,若是陛下不满意,要求重新定罪,却又是另一回事。 可问题就在于,陛下到时气也消了,三司会审有了结果,要求从轻发落,陛下会选择推翻三司会审的结果,非要杀刘辉文不可吗? 似刘辉文这样的人,最大的麻烦就在于,他的案子,本身就很大。 除此之外,他的所作所为,有极大的争议。 最终将会是什么结果……却是难料的得很了。 可除刘健之外,更多人所想的,却是齐国公为何要为刘辉文求情。 这狗一样的东西,一向坏得很的啊。 ………… 刘辉文自知自己是死定了,随即下了诏狱,他早做好了最坏的准备,甚至预料到,到了诏狱之后,将会面临严刑拷打,到了那时,将斯文丧尽。 可是他却显得从容,当初他决心做这件事的时候,就曾想过这样的后果。 可在诏狱不久,刘辉文便被大理寺下了驾贴,请了出去。 刘辉文先是显得诧异,不过他毕竟也是为官过年的老臣子了,心知中途必定是出现了什么变故,待他到了大理寺,就很快的被重新安顿下来。 大理寺的职责有二,一方面是监督刑部的案情,对所有的重案进行复核,以免刑部出现错案。而另一个职责,则是负责某些钦案的处理。 刘辉文到了大理寺后,本是抱着必死决心的他,心就一下子的定了。 有救了。 朝着这架势,是奔着三司会审去的。 倘若是三司会审,势必是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出面定巚案情,这庙堂上下,谁不因废除八股而痛不欲生,天下唯一的反抗者,便是他,这三司之中,谁敢从重的给他定罪,那便是儒生眼里的罪人啊。 等他知道,原来竟是方继藩为自己求情时,他怎么可能认为是方继藩的好心,心里却更是冷笑。 看来……这方继藩也是怕了,他怂恿着陛下做下如此丧尽天良之事,已开罪了天下人,此时定是惶恐不安,便如同商鞅变法一般,哪怕是能猖狂一时,可这天下大势,千年之文脉,数百年的科举取士,岂是说断便断。 人心在吾,纵有万死之罪,又能奈何。 哪怕就算是死了,百年之后,老夫也是魏征,是比干,光耀万世。 他气定神闲,预备着接下来的会审。 ………… 弘治皇帝没有立马回宫,他撤走了百官,留在了方府。 见了女婿无恙,虽是出现了那刘辉文的插曲,可很快,弘治皇帝就恢复了笑颜。 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道:“朕本欲追封卿为王,谁晓得你竟安然无恙的回来了,如此……甚好,能回来便是好。” 本欲……追封…… 方继藩眼睛发直,为何不早说呀。 不过听陛下的口气,这王爵怕是不翼而飞了。 方继藩心里酸溜溜的,却还是道:“陛下如此厚爱,儿臣实在是感激涕零,儿臣对于功名利禄,没有兴趣,只要能为陛下尽心效命,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弘治皇帝大悦:“若人人都是卿家这般,朕何必成日愁眉苦脸了。” “对了。”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却不知陛下可知道此时的股市和宅邸的行价如何了?” 这当真是一语惊醒了梦中人。 前些日子,弘治皇帝一丁点心情都没有,什么都没心思去管,现在猛地知道自己的女婿无恙,这才陡然关心起来:“朕只知前些日子,股价和宅邸的价格暴跌得厉害,却也不知现今如何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想来在得知儿臣回到了京师之后,势必会一次大利好,陛下……儿臣还听说……西山钱庄那儿,趁着股价暴跌的时候,大量的回购了不少的股票。” 大量的回购…… 就在不久之前,这股价已经跌到了谷底,甚至只有原来市值的五分之一,甚至是十分之一。 也就是说,西山钱庄用了最低贱的价格,回购了大量的股票,而现在…… 这西山钱庄,宫中占的股份是最多的,其次方才是方继藩。 倘若是如此的话……那么…… 弘治皇帝先是一愣,脸上似乎出现了狂喜的端倪,可随即,这端倪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弘治皇帝肃容道:“股价起起伏伏,市值几何,于朕而言……终究不是什么大事,能见卿平安即好。” 方继藩感激涕零:“陛下视儿臣为子,儿臣也视陛下为父,儿臣……经此大难,能再见陛下,真是……真是感慨万千……于儿臣而言,这春风十里,不及陛下也。” 萧敬站在一旁,本是乐呵呵的,听到此处,脸却是变了。 萧敬毕竟是在内书房读过书的。 细细咀嚼,这后半句,还真颇为有几分寓意。 春风十里,即可借喻春风,又可意欲人生的得意,可这美好的景物和得意的人生,都及不上能与陛下知遇。 这狗东西,他还作诗了。 萧敬的心,又痛了。 弘治皇帝则是颔首点头:“哎……朕只有一子一女,本就是将卿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啊。” 说着,他站了起来,叹了口气才又道:“你这一路回来,定是辛苦,秀荣这些日子,更是不知吃了多少的苦,朕就不在此久留了,你们好好的聚聚吧。” 说罢,弘治皇帝转身便走。 出了这方家,外头早有车驾等着了。 群臣们各自心思复杂,却也不敢贸然离开,都在方府外候驾,只是此刻,有人已经开始思绪飘飞起来,怎么总感觉……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忘了,像是还会有什么事发生。 弘治皇帝倒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回头道:“太子呢,太子为何没有跟来?” 萧敬道:“太子……太子殿下一直留在方宅里,乐呵呵的,奴婢…………其实给殿下使过眼色的,可他视而不见。” 弘治皇帝眼眸一瞪,气恼的道:“去,将他拎出来,他凑什么热闹。” 萧敬却是战战兢兢的道:“奴婢不敢。” “哎……”弘治皇帝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朕生了个不谙人情的傻儿子啊。” 说着,他预备登车,却又吩咐道:“立即派人去各个牙行,还有交易所里,打探最新的行情,朕要每半个时辰,都有最新的行情奏报来。” 萧敬明白了:“奴婢遵旨。” ………… 消息开始传出来。 齐国公回京啦。 只是起初的时候,这消息……倒是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这些日子,关于齐国公回京的谣言,大家早就听的耳朵都出茧子了。 起初的时候,人们还信,可见西山那儿还在披麻戴孝,便晓得都是假的了。 这假消息多了,自然而然,也就再没有人去相信了。 可是……这哀鸿遍野的市场上,却陡然之间开始暗波汹涌起来。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资金,开始疯狂的收购一切可以收购的东西。 这些日子,虽是救市,使价格慢慢的稳定下来,可毕竟绝大多数人依旧没有信心,市面上的抛售……乃是屡见不鲜的现象。 可很快……人们就察觉,这资金回购的力度,居然开始加大,从此前的抛售多少,择机吃进一些,到了后来,竟开始变得饥不择食起来,无论是股票、土地又或者是其他的资产,只要出现在市场,便被迅速扫空。 某些人开始察觉出了异常。 可已迟了,毕竟……调动资金,是需要花费时间的。 何况……现在的消息并不明确,那寻常的游资,体量太小。而真正的大商家,却因为体量太大,反而不追求风险,因此……并没有引发什么波澜。 可随后……齐国公回京的消息,开始传得更疯狂起来。 甚至还传闻,西山的灵堂已经撤下,于是心里存疑的许多人,开始四处打探消息,或往西山求证。 而接下来……当所有人都意识到,齐国公真的大难不死的时候……京师沸腾了。 齐国公没有死,他幸运的躲过了那一场大火,之所以隐姓埋名,只是为了防备贼子后续的追杀。 大商家最先得到了准确的消息。 这些人……本就消息灵通,很快……他们开始有了动作。 人们渐渐的发现,原先无人问津的市场……突然开始回暖起来。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一章:富甲天下 有的人是先知先觉,而有的人是后知后觉。 不过很快……交易所里就已人满为患。 几乎所有的大商家,而今都一致的放下了手头上的所有事。 有的出现在了交易所,而有的……却是出现在了牙行。 王不仕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往交易所里跑,他却是迅速的调集了一切的力量,直接往牙行去。 甚至……无数的快马,带着王不仕的授意,奔赴各个府县。 交易所里一片飘红。 无数人人声鼎沸,可在另一边,济南府里…… 这济南府距离京师,有千里之遥。 可若是快马,不眠不歇,两日即可抵达。 当然……这两日的抵达,需要耗费的是大量的成本,需要快马,并且对这价值不菲的快马,不能有丝毫的怜悯,平时需细心的供养,跑了一次之后,这马也几乎废了,不只如此,还需有豢养专门的骑士,需有一副极好的体魄,平时每日吃肉,每日骑马训练。 当然……现在这样的人和马,许多商家都在训练。 大家都很清楚,时间……就是金钱。 济南府里,早已受到了京师的影响,哀鸿遍野。 首先出现的问题,就是股价的暴跌,导致了商家开始变得谨慎,原先商家大量的订单,对于济南府大量粮食以及许多农产品的采购,一下子停顿。 前些年,因为京师的商业活动攀高,以及农业技术的推广,山东已经连续丰收了许多年,京里上百万的匠人,需要吃喝,而且食品的种类,也变得丰富,京里人要吃肉,要喝酒,肉是需要粮食喂养出来的,而酒也需粮食来酿造。 因而……在京畿一带,大量的畜牧作坊,以及大量的酒坊,四处采购粮食,这令各地的地主,赚了个盆满钵满。 许多的士绅见有利可图,便一直都在疯狂的兼并土地,因而引发了地价的暴涨,可因为对未来有着极大的期许,他们甚至是不惜成本的,若银子不够,便向西山钱庄借贷,而土地的前期投入,也开始大量的增加,他们为了增产,以应对京师以及保定布政使司的需求,贷款购置了大量的耕牛,并且采购良种,购买肥料。 这巨大的成本投入下去,本是旱涝保收,毕竟种出多少的粮食,产出多少的桑麻,只要放在市场,就不愁没有销路。 这群士绅,几乎是一面骂着京里的方继藩,却享受着巨大的经济利益。 可是今年……却突然暴跌了。 一下子,原先来采购的商贾们,居然销声匿迹。 几乎所有的士绅家里,都囤着堆积如山的粮食。 原先以为……必定能大赚一笔的士绅们,顿时开始急眼了。 以往的时候,作为士绅,几乎和市场是绝缘的,他们在自己土地的内部自给自足。 有着数千亩地,自己有专门的榨油小作坊,有专门的人给他们养桑,专门的人织布,自己种植的粮食,自己吃,哪怕是给雇农,也是发放粮食。 唯一的经济活动,也不过是买一些盐巴,卖出一点自家榨出的油而已。 可随着专门的榨油作坊,专门的织造作坊的出现,成批量的物美价廉的商品出现在市场时,便连士绅们都意识到,自给自足实是不值当,因而改为采买,至于自家所产的大规模粮食以及生丝,则兜售出去,如此……才有利可图。 而现在……这大量的生丝和粮食的囤积,几乎将所有士绅赖以生存的舒适环境摧毁了。 生产了这么多的粮食和生丝,自己吃不完,也用不完,囤积起来,还占用了仓储成本。多存一日,便是亏本。 最紧要的是,前期投入的大量银子,现在也打了水漂。 土地的价值开始暴跌…… 此前所借贷的贷款,每日却需奉还。 犹如一根根绳索,勒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他们这时才意识到……齐国公的死……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 废除八股,已令他们伤筋动骨,骂声不绝。 可若说废除八股,是断绝了他们的进取之路。 而市场所引发的巨大震荡,则成了压弯他们的最后一颗稻草。 于是这济南府,哀鸿遍野。 大量的土地,直接挂在了牙行。 可牙行里所挂出来的大量土地,哪怕是价格一再暴跌,却依旧是无人问津。 有些士绅已经开始撑不住了。 尤其是取消了功名之后,税赋的征收,更令他们雪上加霜。 因而……他们不得不咬咬牙,继续以更低的价格出售土地,以期能迅速的回笼资金,制止损失。 可怕的却是……当价格一降再降时,原先已经涨到了五十两银子一亩的土地,在暴跌到了七八两之后,反而更加的无人问津。 就在三日之前,济南府长清县的一个士绅,因为绝望,或者是此前有过多的借贷,引发了破产,上吊自尽。 这位老士绅,可是自太祖高皇帝时候起,就在济南府为富一方的豪族,却因为兼并土地过快,竟是直接引发了资金链的断裂。 消息一出,这无疑给原先因齐国公的死而弹冠相庆的士绅们突然意识到……他们的生死存亡,也只在今日了。 这些饱读诗书的士绅们,在这一刻,竟是开始哭笑不得起来。 济南府十三处牙行,几乎都是门可罗雀。 甚至连兜售的土地,都懒得挂出了。 可就在此时……邓健来了。 邓健是奉命来的济南府。 这山东的土地……既是肥沃,又是一马平川,简直就是沃土啊。 王不仕虽派了许多人前往天下各州府,打这时间差,可他最看重的,却是济南,因而就派了邓健亲自来。 街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戴大墨镜,脖子上挂着硕大金链子的人。 这样的装扮,的确招摇,不过在一个多月之前,在济南城里并不算新鲜。 可如今,却是异类了。 邓健出现在牙行的时候…… 牙行的伙计似乎懒得招待。 只鼻孔朝天的问他:“客官莫非也是来兜售土地的?” 邓健摇头,比他更有鼻孔朝天的气势,嚣张的道:“爷爷我是来买地的。” 下一刻,牙行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紧接其后……那牙行的伙计,瞬间便觉得自己腿软了,仿佛这一刻,自幼失孤的他,见到了自己已死了三十五年的陈年亲爹,自棺材里爬了出来。 他眼里放出了光芒,而后……竟感觉自己的眼圈竟是热乎乎的,眼角湿润,足见此刻,他内心的激动。 随即,他笑起来了。 笑中带泪。 这伙计一脸热情的道:“爷……您请,您请……爷……您这一路,似是风尘仆仆,来……请坐下,啊……喝茶,喝茶……” 邓健不耐烦的道:“少啰嗦……这里有多少地。” “这……这……这……”伙计顿时懵了,说实话,没见过这么大的冤大头啊。 人家都是来卖地,你来买地? 而且这口气,这冤大头似乎不是一般的大呀! “不知爷您要买多少的地。” 邓健便试探性的问他道:“你们这里挂了多少?” 卧槽…… 仿佛,有利箭刺中了自己的心脏,这是幸福的箭。 伙计道:“这个……这个……我这里……有精挑细选的良田……要不,给爷您先过过目。” “不。”邓健摇头,而后干脆的道:“有多少地,统统都给爹取来,好的坏的都要。” 这伙计再一次的懵了,他甚至开始怀疑,邓健是来砸场子的。 “怎么?”邓健大怒,直接从袖里随便掏出了一沓大明宝钞来,喝道:“你还瞧不起了是不是。” 邓健的火爆脾气,压不住了。 这是狗眼看人低? 嗯,扬手就给了他一耳光。 啪…… 这一巴掌干脆无比。 便听邓健咆哮道:“一炷香之内,所有的地,统统都给老子送来,不送来,打断你的狗腿!” 伙计挨了打,非但不怒,却像是自己娶了媳妇一般,浑身一下子有了劲儿,面上眉开眼笑。 而后,整个牙行鸡飞狗跳起来。 上上下下,从掌柜到伙计十数人,从去点验,再到算计,最后算盘珠子打的劈啪作响,紧接着请卖主来,又开始订立字据,至衙里请保人。 这牙行,是专业的。 反正这个月来,也就只邓健这一个客户,上上下下,只围着他转。 竟只花费了几个时辰……数十万亩的土地就直接易主了。 临末了,掌柜、伙计、卖主、保人们列成一排,一个个热泪盈眶的看着邓健,一直将邓健欢送出了牙行。 人们纷纷扬起手,挥手告别:“慢走啊,慢走……” …… 当日…… 在济南府的一处客栈里。 邓健歇下,随即,同来数十人纷纷聚齐,来向邓健禀告收购的事宜。 “邓主事,小人这里,拿下了七万亩……” “小人这里……” 邓健只颔首点头,一一洗耳恭听。 等大家汇报完了,他才站起来,小眼一张,壮志豪情的道:“明日……咱们要准备下县了,你们几个……则要预备去山东诸府……听说西山那里也有动作,总而言之,西山要的,咱们就不要,咱们跟在后头吃口汤就行,谁要是敢抢我家少爷的生意,我打死他。” 众人发懵。 邓主事,你到底是哪一边的呀? ……………… 最近大家老是骂老虎更新慢。 可是这一段剧情,涉及到的人物,还有剧情的种类,实在太多了。 单单人物就有几十个,除此之外,还涉及到了人心和经济等等类别,老虎不敢写快啊,要是哪一个地方,没有讲清楚,又或者是遗漏了某些不能不讲的东西,故事就变得不完美了。 还请大家见谅。 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二章:万物皆涨 这天下的牙行,何其之多。 可在各个省城,各个府城和县城,只要有足够的资金,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扫而空。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就来自于消息的传递。 这个时代消息再快,也是有限的。 势必会有一个时间差。 谁若是掌握了最快的马,能迅速调集足够的资金,那么……谁就能尝到甜头。 只是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依旧是后知后觉。 因而这世上,其实有许多人看到这一点。 王不仕能看到,王金元能看到。 京师里,但凡是有些头脑的人,也都能看到。 只是可惜……有的人固然有头脑,偏偏,他们没有足够的实力。 没有实力,就派不出人马,也一时之间调集不了如此巨量的资金。因而……也只能望洋兴叹,继续做着假如我有钱,哼哼哼……定当如何如何的春秋大梦。 次日清早,邓健就带着人迅速的赶往各个县城了,山东每一个府县,他们都不肯放过。 可就在济南府的各个牙行里,人们还在笑话着昨日那个戴着大墨镜的傻瓜跑来买地,又或者听说这地竟可以卖出去了,有人跑来打听,这到底是何方神圣时,就在正午,许多人聚在牙行里窃窃私语,或是笑话昨日那个大傻瓜时。 急递铺的快马……却终于姗姗来迟。 “齐国公死而复生!” 这消息一出,顿时济南省城震动。 人们奔走相告。 齐国公活了,他活了…… 士绅们的心思复杂。 活了……敢情好啊,大家有救了,说不定,堆在谷仓里的粮食……又要有了销路。 啊呀……不对呀……我的地,我的地啊…… 这一次……竟是许多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而接下来……许多的商贾开始蜂拥而入,济南本地的商贾也突然开始出没。 人们争相到了牙行,前几日价格低廉的土地……还有吗? 机会永远都不会给这些后知后觉的人。 牙行的伙计,现在笑不出来了,比哭还难受。 因为下一刻,打上门来的是昨日卖地的那些士绅。 “凭啥你们这么早就把地卖了?” “你们定和那人串通好了的。” 他们带着家人冲入了牙行,将这牙行砸了个稀巴烂。 有人滔滔大哭:“此乃吾家祖地啊,吾对不住列祖列宗啊。” “哎呀,我家连襟在平原县,前几日修书来,也说在卖地,却不知他的地卖了没有。” 于是乎……忙有人心急火燎的下乡去报信。 可在平原县里,一个个交易……正在进行,买卖的双方,都本着对方是个傻瓜的心思,个个眉开眼笑,都恨不得立即订立契约,唯恐迟了。 这样的事,在山东,在山西,在河南,在南直隶,在江西,到处都在发生。 ………… 方继藩这几日都乖乖的待在家里,看着每日围着自己团团转的朱厚照,总觉得有些碍眼睛。 这家伙难道就不找点正事儿做? 他是想蹭我的饭吃吧? 与此同时,一封封的快马奏报,接二连三的出现。 最先来的,当然是京畿一线的土地收购奏报。 “少爷……” 回来的,乃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少年,叫虎子,至于姓啥,方继藩反正也懒得去记。只晓得他是西山的农户子弟,读过几年书,可惜读书不太长进,因而索性进了方家做看家护院。 方继藩翘着脚,看着这少年人,少年人因为是一路跑来的,气喘吁吁的样子,口里道:“刘掌柜昨日就已在河间、真定等府,大肆收购土地,几乎市面上的土地都收购一空,不过听说,似乎还有人在暗中收购,抢了我们的买卖,不过刘掌柜说了,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的有多少起就收购多少的地,现在没有时间去摸对方的底细,昨日在各府的府城,就已购地数十万亩,接下来还将去县里……” 方继藩不禁唏嘘。 不成熟的市场,就是好啊。 若是在后世,哪怕是再不好的消息,即便是暴涨和暴跌,也不至今日这般,只有这大明这般,市场经济才刚刚开始,人们对于市场的信心并非源自于市场本身,因而每一次暴涨和暴跌,都如血洗一般。 其实……仔细想想,也确实如此。 方继藩的生死,某种程度来说,代表了大明未来的方向。 此前那些读八股的读书人,以及儒家的影响,实在太大了。 对于无数的富户和商贾而言,一旦方继藩遇刺,那么最大的隐患就是人亡政息,若是没有齐国公压着,商贾们自知接下来的命运是极惨淡的,这命悬一线的风险,谁敢承担。 因而……这消息传来,便是一泻千里,几乎所有的商家,纷纷想要囤积真金白银。 而这不成熟的市场,现如今,却成了方继藩的游乐场,这真的怪不得自己啊,要怪,只能怪那该死的刺客了。 方继藩大喜道:“大家办事都很尽心,也很尽力……来来来,那谁那谁,这是赏你的。” 方继藩说着,从自己的桌几上,随手抓了一把地契塞到虎子的手里,乐呵呵的道:“这一点东西,算是犒劳你了,给本少爷继续打探,这些日子会忙碌一些,要用一些功。” 虎子手里抓着这一把地契,眼神有点愣,懵了。 这……这……这是土地啊…… 这一把足足有十数张,有十几亩的,有上百亩的,也有数亩的,相加起来……岂不是说……自己……自己一个寻常农户子弟,转身……就成地主啦。 虎子的眼睛红了…… 下一刻,眼泪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他啪嗒一下,又跪在了地上,抱着方继藩的腿大哭:“少爷……少爷,我张小虎,生是方家的狗,死是方家的死狗。” 你看看这孩子……啧啧…… 方继藩慈爱的摸了摸他的头,和蔼的道:“乖,莫哭。” 土地的威力是巨大的,你看,随便抓一把,就能让人恨不得立即为他方继藩去死了。 方继藩这算是长了见识。 至于赏他地契,这也是没有办法啊。 我方继藩现在啥都不多,就是地多。 各府各县的地契和契约还没有运来呢。 单凭西山钱庄收来的抵押物,譬如那些房契、地契什么的,就足足堆满了几个仓库,为了清点这些地契和房契,不得不从算学院抽调了上百个骨干,至少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将这些土地和房产清点得明明白白。 待张小虎感激涕零的走了,方继藩才发现朱厚照一直死死的盯着他身侧的桌几,这几子还留着许多的地契呢。 方继藩则是感慨,叹了口气道:“这一把火烧的真好,烧着烧着,竟让臣发了大财,这地契用仓库都装不下了,这可如何是好。要不……找个日子,把方家也一并烧了吧。” 朱厚照一听,顿时抖擞精神:“哎呀……这个本宫最擅长了。老方,咱们一言为定,不过……若是不烧死几个人,只恐人家也不相信,要不……让谷大用他们试试?” 外头……谷大用猛地打了个寒颤。 方继藩压了压手,带着微笑道:“殿下,臣不过是随口一说,你竟还当真了,咱们是凭本事做买卖的人,不要老是瞎琢磨这些歪门邪道,再者说了,人家上了你一次当,还能上第二次?” 这的确没错,朱厚照顿时又无精打采起来。 “殿下,你就没有一点其他的事忙吗?” 朱厚照摇摇头:“近来没什么忙的。” 方继藩叹了口气:“殿下应当去拜见一下陛下,这有日子没有去觐见了吧,这正是殿下尽一尽孝心的时候。” 朱厚照又摇头:“父皇这几日都在宫中不思国政,大臣去拜见,他也一概不见,本宫去了,多半他也没心思见本宫。” 方继藩不禁遗憾的道:“陛下圣明的很,怎会无故不思国政呢,我看陛下是病了,一定是的。” ………… 现在,弘治皇帝谁也不想搭理。 他只沉浸在一个个奏报之中。 宫里的人,几乎每一刻都有人报来最新的行情。 弘治皇帝只需坐在宫里,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计算这巨大的收益了。 交易所里,股价暴涨。 宫中在几日之前,也筹措了一大笔的资金入场,到现在……已经翻番了不知多少。 再加上此前宫中没有售卖的大量股票,这样算来,不但宫中没有亏损,反而大赚了一笔。 “陛下……”萧敬兴冲冲的来:“最新的消息,宅邸的价格又涨了,交易所那儿,现在暴涨的势头,虽是减缓了一些,可依旧还是大大的利好。” 呼…… 弘治皇帝深呼吸,面上露出了笑容:“西山那里,也吃进了不少吧。” “这倒是奇怪,西山那里,没有大量的资金进入交易所,否则,只怕还要暴涨呢。” 弘治皇帝不由皱眉:“这倒是怪了,他方继藩,改吃素了?” “奴婢倒是听说,有许多的资金被人带去了京师之外。” 京师之外…… 弘治皇帝手指头敲击了案牍,他开始对此,有所联想去了。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三章:整死你 在弘治皇帝看来,方继藩突然调集了资金,有大动作,定是有什么‘图谋’。 不过很快,他倒是放心了,甚至隐隐中有着期待。 方继藩所调集的资金,主要来源于西山钱庄。 而西山钱庄,宫中占股最大。 就是不知……此次那继藩,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 这等涉及到银子的事,交给继藩去做,最是令人放心。 弘治皇帝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于是道:“那刘辉文,审的如何了?” 这几日,心思都在市场上,弘治皇帝分了心。 可是对于刘辉文,弘治皇帝却依旧还是‘关照’的,化成灰,也能记得他。 萧敬道:“已过了两次堂,这刘辉文上了堂之后,对于他的罪行,倒是供认不讳……只是……只是……” 说到这里,萧敬的表情透着几分古怪。 弘治皇帝皱眉道:“只是什么?” 萧敬为难的道:“只是每一次过堂,他都大发议论,议论宫闱中的事。” 弘治皇帝的面上,掠过了厌恶之色,冷冷的道:“莫非又在谈他所谓的圣学,说朕悖逆了列祖列宗,还说方继藩乃是奸臣贼子?” “正是。”萧敬道:“在场的主审官屡屡说话,都被他打断,他滔滔不绝,胡言乱语,以至每一次的过堂都中断了。” 弘治皇帝挑了挑眉:“何以不用刑?” 萧敬看出了弘治皇帝的努色,于是期期艾艾道:“三司的意思是,此乃会审,而对方又曾是国子监祭酒,万众瞩目,因而……” 弘治皇帝的脸上透着冷然之色:“朕的这些大臣们啊,个个就是如此爱惜羽毛,身上是一丁半点的泥星也不肯沾上啊。” 萧敬打起精神,忙道:“陛下,若是交给厂卫,奴婢保准这逆贼再不敢胡言乱语。” 弘治皇帝的反应却是令萧敬意外,他摆摆手道:“既是已三司会审,那就让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去处置吧,朕只想知道结果……” 萧敬不免有点失望,却还是连忙颔首点头道:“奴婢遵旨。” ……………… 在大理寺里,刘辉文第三次被带上了堂中。 对这里,刘辉文再熟悉不过。 他现在该吃吃,该睡睡,居然……胖了。 押着他的小吏不敢为难他,只在后亦步亦趋。 刘辉文依旧是纶巾儒杉,目不斜视的走入堂。 这堂下,有一个矮凳子。 如往常一般,刘辉文淡定的在矮凳上坐下。 左右是差役,主审乃是大理寺推官,左右则是都察院御史以及刑部主事。 三人坐定,皆肃然的凝视着刘辉文。 大理寺推官率先厉声道:“堂下何人?” 刘辉文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罪官已禀奏了两次……” 啪…… 惊堂木一拍。 “本官在问,堂下何人。” “刘辉文。” “刘辉文……尔……” “且慢!”刘辉文轻蔑的看了他们一眼:“既已过堂了两次,该问的都已问了,罪官俱都供认不讳,今日又是老一套的把戏,是否画蛇添足?诸公何必要拖延时间,直接以罪论处便是。” “……” 三个审问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都可看出对方眼里大写的尴尬。 只见刘辉文又道:“对于大明的律令,罪臣不比你们知道的少,论起为人处世之道,你们所知的也有限的很。今日诸公为官,罪臣为贼,有些话本不该说,可时至今日,却还是非说不可。如此大的钦案,三司会审,大理寺委派出来的主审,是正五品的推官,这没有错吧。刑部所委派的,不过是一个正六品的主事官,而都察院呢,则是正六品的科道御史……你们知道,这是为何吗?”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刘辉文却是露出微笑,一副很了解事情状况的样子,得意洋洋的道:“这是因为人人都将此案当做是烫手山芋,那些有权力决定人选的人,不敢亲自下场来审我这罪臣,他们对此避之如蛇蝎。” 刘辉文说罢,好整以暇的捋了捋纶巾:“罪官还是那一句话,该说的,都说了,要用刑,请自便。若要议罪,吾死且不怕,何惧之有?倒是诸位,当初也是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所学的却不知是不是圣人八股之学,而今尔等审的,恰恰是为圣学续存之人,你们的身后,那齐国公,却是怂恿天子,要断绝我大明文脉。却不知这是不是为虎作伥,是不是认贼作父,今八股废除,科举荡然无存,从今以后,就再没有尔等这般,靠读圣人书,从而金榜题名出来的大臣了,尔等,难道不知羞愧吗?” 三个主审,已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景,却再一次沉默了。 过了一会,刑部主事知道不能继续放任他说下去,于是厉声道:“休要继续胡言乱语,这里不是你放肆的地方,你若是乖乖认罪伏法,尚还可得宽恕,若再这般咆哮公堂……” “我在讲理。”刘辉文打断他:“讲的乃是圣人的道理,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敢问尔等,你们还读春秋吗?又敢问,百年之后,倘若都似尔等这般,对乱臣贼子敢怒不敢言,甘心为他鞍前马后,到了那时候,还有人会读春秋吗?春秋不在,大义不存,失去了礼义,可怜这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圣人之所教化之地,竟要沦为蛮夷也。尔等子子孙孙,皆为蛮夷,这……就是你们要看到的吗?公道自在人心,在千千万万的臣民心里,这不是一个两个乱臣贼子就可以动摇的。尔等今日见他权势熏天,来日等他千刀万剐之时,也尽都要与他陪葬。” “来人,今日就审到此,带下去,立即带下去。” 三个主审官,顿时冷汗淋淋,听得心里烦躁无比,自知到了这里,已是审不下去了。 刘辉文却是大笑道:“今日我为贼,尔等为官。可在这天下人的心里,尔等皆为贼。乱臣贼子与这铁胆担当者,无不是如此。历朝历代,自古皆然,哎,罪臣倒是同情诸位,今日竟要做这替罪羊,不如早早结案,这无休止的过堂,罪臣也受够了,只乞一死而已。” 差役们连忙上前要将他押下去。 刘辉文站起,厉声大喝:“谁敢碰我?” 几个差役一愣,忙回头去看上官。 刘辉文又大笑:“蛮夷、禽兽也敢妄动君子吗?” 说着,一拂袖,扬长而去。 ………… 看着那个离开的背影,三个主审官瞠目结舌。 他们其实心里也隐隐明白,别人不来审,偏偏让他们这三个小角色来审,定是上官们不肯来碰这泥星,不愿污了自己的清名。 可问题就在于,我们也是要脸的啊。 谁希望自己在百年之后,被人认为是奸贼呢。 何况那刘辉文气势足得很。 人家毕竟曾是清流中的清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朝廷废八股,只怕这天下有无数的士绅和读书人,是认同他的吧。 这个时候,自己任何孟浪的举动,都可能遭致大祸。 要知道,皇帝是一时的,权势也是一时的。 可是一个人的清名,却是关系着一辈子的。 多少当初巴结宫中,为虎作伥的人,最终落了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啊。 又有多少获大罪之人,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天子登基,最后为其平反,将其旌表为忠臣。 “你们看,当如何?” “这……要不,我等各回部院,再问问上官?” “只恐上官也是语焉不详。” “哎……” “这哪里是审钦犯,明明是钦犯审我等啊,这等烫手山芋,也只有我们无权无势,最终丢给我等了。” 三个主审,心里也是愤愤不平。 倘若有个好靠山,或是自身位高权重,何至于沦落至此。 ………… 天下变了。 当邓健和王金元的人自天下各州府带回来了无数的地契、房契,这一车车的契约,直接押上车,火速的送到了京师来,之后,一百多个算学生在此待命,对一车车的契约开始进行清点,他们甚至自屯田卫调用了各州府的舆图,以此来标注田亩的位置。 这样的工作,强度极大,因为……送来的地契太多了。 北直隶各府、山东、山西、河南、江西……应接不暇。 看着上头的一个个签具的买卖契约,算学生们甚至突然有一种错觉。 就像是这天底下的地,都是不值钱似的,每一日一个经过手的算学生,手里头都是数万甚至上十万亩的土地,哪怕是足以让一个人安身立命的数十亩土地,都变得如此的渺小。 这边在计算土地。 另一边,牙行和交易所那里又是另一番情景,有人放声大哭,西山钱庄,开始有人陆续登门,要求退还自己的抵押品,他们要求还贷。 可是……白纸黑字的东西,岂是他们说还就还,说不还就不还的。 当初催收吏可是一个个登门,白纸黑字的彼此画押的。 在这种情况之下,西山钱庄各个分号都加派了护卫。 于是……许多人在外头,哭天抢地,哀嚎遍野。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四章:富可敌国 八股废除了。 没有了出路。 宅邸和田地都贱卖了,失去了生产资源。 转过头……却发现这些本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涨……涨了啊。 前几日才卖出去的宅邸和土地,才几日功夫就暴涨,可这些东西再不属于自己了呀! 当他们发现自己除了债务之外,已是一无所有,这时……方才醒悟过来。 在这个时代,当人没了土地……失去了功名,首先失去的,便是家里的奴仆。 奴仆们争相逃亡,跑了个干净。 紧接着,便连婢妾也纷纷卷了剩余的财富跑了。 在地方上,所谓的人脉,顿时土崩瓦解。 因为人脉本是靠着实力来支撑的,家道中落,谁理你。 何况这波及的不是一家两家,你找别人帮忙,别人还想找你呢。 此时此刻……竟只是一转身的功夫,许多人发现自己竟和寻常百姓没有了任何的分别。 不甘心的自然是有的……可是他们的不甘,这才发现无效起来。 尤其是地方上,这一次遭受的,都是重创。 剩余的士绅,虽是保住了自己的田地,却是人心惶惶,一时之间,无所适从起来。 此事从头到尾,就如一个闹剧一般。 你要怪皇上?怎么,还想造反不成? 你要怪那齐国公……可齐国公也是受害者,差一丁点儿便死无葬身之地,倘若不是他死而复生,还不知多少人跟着遭殃呢! 能怪谁呢……怪谁…… 这漫天的怨愤,大家竟是发现,无处发泄。 好生生的日子,转眼之间变得艰难起来。 破产的人,只能对天长叹。 而此时……弘治皇帝已听闻到了消息,随即火速带着萧敬,匆匆来到了西山。 在西山………车马如龙。 从天下各处赶来的车马,将无数的契约带了来,人们挥汗如雨,犹如秋收一般,赶着开始清点。 正施施然喝茶的方继藩,听闻陛下来了,心急火燎的赶到了弘治皇帝的面前,行礼道:“陛下,儿臣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弘治皇帝只是颔首点头:“朕听闻你调集了资金去天下各府各县收购土地了?” 方继藩道:“这人人都往交易所里去凑,儿臣凑不上去,左思右想,所以……” 弘治皇帝显得龙精虎猛。 佩服啊。 满天下的人,只想着股市,想着京里的宅子,所以人人都在争抢,可方继藩,却是不落俗套,居然…… 弘治皇帝不禁有点纳闷,朕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听说许多地方的地价都是暴跌,已到无人问津的地步,而西山仗着交易所大量的资金注入,抽调数不尽的资金,疯狂的扫荡天下的土地市场,这里头的利润,只怕不比交易市场要低。 弘治皇帝背着手,不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西山钱庄,他可有五成以上的股份!五成啊! 弘治皇帝兴致勃勃的道:“来,里头说话,现在已经点验清楚了吗?” 方继藩摇头:“还早着呢,还有许多偏僻的府县,契约还未送到京里,另一方面,现在送来的地契,也是堆砌如山,儿臣………一定好好努力,争取在一个月之内,将这地……统统清点出来。” 一个月……还只是清点…… 这真的大大超越了弘治皇帝的预期,令弘治皇帝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人的从众心理,真是可怕啊,有点风吹草动,有人开始兜售,紧接着便是暴跌,暴跌之后便是更疯狂的抛售,恐慌的心理一弥漫…… 弘治皇帝大抵已明白,这经济与人的信心息息相关了,难怪那刘文善所著的书中,格外的强调经济即人心。 弘治皇帝整个人脸色凝重起来:“现在点验出来的有多少?” 方继藩想了想道:“半个时辰之前,儿臣问过一个数目,说是有山林、田亩之地,总计三千七百二十五万亩。当然,这其实只是冰山一角,儿臣的预计,一个月之后,这个数目还会增加三四倍,盖因为前期有大量的人,居然宅子和抵押的土地都不要了,因而……这些都是早就折算好了的……” 弘治皇帝:“……” 这个数目……是非常可怕的。 户部那里,在册的土地,大致在四亿亩上下。 当然……这只是在黄册里记录的。 只怕其中还有不少的瞒报,甚至还有隐匿的田产,且没有计算关外和交趾的数目。 因而……有人预估,真正的田地数目,理应是在六七亿亩上下。 方继藩这个家伙……还真是够黑的。 若是如他预估的一般,岂不是到手的田地,将高达亿亩?这到底动用了多少的金银,又让多少人血本无归啊。 弘治皇帝忍不住道:“这么多的土地……操持于西山钱庄手里……意思是……若是等地价高涨,转手一卖,又是十倍之利?” 方继藩摇头:“陛下,这东西……卖不掉。如此多的土地推上市场,谁有这样的财力,能以十倍的价格消化。” “说的有理。”弘治皇帝拧了拧眉,若有所思的颔首点头:“那么收来有何用?” 方继藩听到这个问题,笑了笑道:“陛下……这土地的用处可就大了,不同的土地,可有不同的用途,若是离城里近的,西山建业这边可以着手建造新城,这地是西山钱庄的,投入的银子,也算是西山钱庄的,卖出去的宅邸,自也归西山钱庄,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准能赚。” 弘治皇帝眼里放光。 虽然作为一个帝皇,他很想自己表现得淡定一些,可实在是压不住内心的那一团火焰。 “有道理。” 方继藩便接着道:“其余的呢,或是用来修路,用来建设各项设施,令百姓们安居乐业……” “这只怕花费不少吧?”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可有没有想过,何为新城?新城可不是一个宅子这样简单,倘若只是一个宅子,不过是一堆烂石头而已。人们之所以愿意住在新城,盖因为这新城之中,生活便利、舒适,因而需要道路,需要铁路,需要医馆,需要学堂,需要铺设和预埋管道,需要挖解决地下水渠,需要开挖粪池,这大大小小的东西,无一不是利于国计民生的,建设了新城,便需要注入大量的资金,资金周转起来,便需要无数的作坊支持,需有人炼钢炼铁,需有人烧砖建窑,这都是需要数不尽的人力的事,当下我大明最多的就是流民,只有给流民们一口饭吃,方才利于我大明的社稷基业。这饭从哪里来?不就来源于数不尽的作坊,还有修桥铺路吗?” 方继藩顿了顿,继续道:“他们有了薪俸,咱们的宅子才可卖出去,卖了宅子,回笼了资金,就可以更加快的建设新城,于是就有了医馆,有了学堂,有了戏堂,有了商业。有了这些,便需要大夫,便需要教师,需要戏子,需要商人,需要这一个个铺面的货架里,摆上无数的商品。这一切……都是相辅相成。” “陛下……儿臣无一日不在为我大明,为皇上您,为这苍生百姓谋划啊。天下各个州府,无不是残破不堪,一到雨天,道路便是泥泞,莫说是车马,便是人都难以行走,且大多街巷窄小,这粪水又无法处理,臭烘烘的,这样的地方,不但容易滋生疾病,而且百姓们在此聚居,也甚为辛苦。” “朝廷从前只晓得劝农,可如今开了新政,想要国富民强,需劝工,劝商,劝人读书,将这本是无用的劳动力,组织起来,让他们各司其职,京师和保定……就是整个天下的样板,可陛下的天下,不只一个京师和保定,若是朝廷只顾眼前,却遗忘了天下各州府的百姓,那么……陛下不过是京师军民的父母,而非天下人父母。” “银子……撒出去,只要它还在流动,流的越快,普及的人越多,对我大明,就越有好处。现在当务之急,是借用新城,将这银子流动起来,为我大明奠定基石。” 方继藩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的连自己都感动了。 自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无一日不想改变这个世界。 不是因为其他。 而是因为……方继藩是个真正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两世为人,若只是想着自身富贵,这又有什么意义? 经济的本质,就是利用消费带动生产的繁荣,而旺盛的消费力,将使生产力也随之疯狂的扩张。 可旧有的思想,扎根太深了,不说那等自给自足的消费观,便是连历朝历代的皇帝,都不断的在推销着节俭的观念,人们将钱分成两半来花,可是……时代变了,从前的方法,不管用了。 想要扩张,想要发展,就必须得放开手来消费。 既然大家都舍不得花钱……那么……很好,方继藩卖房给你们,帮你们花好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也不禁为之感慨,想到那只会张口说什么圣学的刘辉文,再看看这一刻的方继藩。 他叹了口气道:“朕得继藩,如周文王遇姜太公。”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五章:杀人诛心 弘治皇帝一番感慨,不是没有道理。 方继藩所绘制的蓝图,比那些儒生们所绘制的蓝图,实在要吸引得多。 弘治皇帝不紧不慢的呷了口茶,整个人轻松下来,看向方继藩,道:“那么其他的土地呢?” 方继藩随即便道:“其他的土地,当然是用做农地,陛下,这农,乃是根本。” 弘治皇帝眼中有着满满的期待,道:“既如此,如何使用,就交给你了。” 方继藩忙是接旨。 才恭送走了弘治皇帝,却又有人来报:“翰林院侍讲学士王不仕,求见齐国公。” 方继藩背着手,冷哼了一声:“是那个号称很有银子的王不仕?这狗东西听说发了大财,本少爷要制不住他了啊。” “正是,正是,不过……不过他在外头,逢人就说,能赚点银子,都是少爷赏他一口饭吃。” “嘿……”方继藩脸抽了抽,淡淡道:“叫进来吧。” 王不仕被人请进来,虽是一个大老爷们,却是珠光宝气,气势比方继藩还足。 王不仕进来后立马摘下了墨镜,给方继藩行了个礼:“见过齐国公。” 方继藩翘着腿坐着,呷了口茶。 其实方继藩对王不仕的印象,并不坏。 在方继藩心里,他倒是很想和他客气一番的。 只是可惜,十数年的新生涯,令方继藩知道一个道理。 做人……一定不能跟人客气,你越跟人客气,别人越是害怕。 方继藩鼻孔朝天,施施然的道:“何事?” 王不仕对此,不以为意。 嗯,齐国公就是这样的。 他道:“前些日子,下官从各州府收购了一些土地,也不过……虽还未折算,不过从现在的趋势而言,怕是有两三千万亩。” 方继藩:“……” 方继藩皮笑肉不笑:“噢,恭喜,恭喜。” “只是下官思来想去,这么多土地给了下官也是无用,这些年来,下官承蒙齐国公的关照,因而……不妨……齐国公若是看到哪些地喜欢的,拿去便是。” 方继藩听到此处,脸就顿时冷了几分,拍案而起道:“你这是什么话,我堂堂方继藩,素来乐善好施,知书达理,以天下为己任,你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说我方继藩强取豪夺?狗一样的东西,你这样的话,真是混账至极,我要罚你,没收你两千万亩地。” 王不仕:“……” 王不仕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还是重新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正常了一些,带着微笑道:“对,对,对,公爷使劲的罚吧,这两千万亩,下官下月,就将钱粮簿子送来西山,下官知错了。” 方继藩竟像是有一种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觉,顿时索然无味起来,懒洋洋的打了个哈哈:“嗯,知道啦,滚吧。” 王不仕面露喜色,又作了揖,才告辞而去。 …… 看着王不仕的背影,方继藩有点出神。 说实话……这个小机灵鬼,真的很擅把握时机啊。 片刻之后,王金元便听闻了消息,匆匆而来:“少爷……” 他拜倒在地,喜滋滋的道:“小人听说那王不仕欲赠西山两千万亩地,这王不仕,该多有银子啊,只是……真是奇了怪了,他急着去购地,好不容易买来的地,却又送来西山,就为了巴结少爷……少爷,您……您真是美名远播,大家伙儿,都沐浴着少爷您的恩泽,有点啥好东西,都上赶着送来了,少爷了不起啊……” “蠢货,你再想想,他为何赠地。”方继藩眼也不抬,依旧翘着腿,呷了口茶。 王金元这才开始琢磨起来,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尤其是在少爷的迫视之下。 很快,王金元便道:“听说他收购了不少的地,他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区区的翰林侍讲学士,这么多的土地,他守的住吗,就算是他守的住,此后他的儿孙们,怕也守不住,与其如此,索性不如将这大头赠给少爷,一来呢,可免去这些烦恼,二来则是给少爷一个大人情,如此,他手头上其他的土地,便可高枕无忧的收入囊中了。” 方继藩冷笑,道:“只是这个缘故吗?我再提醒你一句,眼下,也只有京师和保定才有新城。” 王金元猛的眼睛一亮:“噢,小人明白了,他说是赠送两千万亩地,却晓得少爷有了土地,势必这新城要遍地开花,这里头有多大的利润啊,所谓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正因为里头的利益太大了,他收了土地,就想跟着少爷发这么大的财,心里一定不安,这两千万亩,算是给少爷的好处费,余下的那些土地,才可安心的跟着少爷一道营建宅邸,这狗东西,他反了天哪,他居然也敢卖宅子了。” 方继藩终于含笑道:“让他建吧,这都是无妨的事,这两千万亩地,咱们笑纳了,你过一些日子找人清理王不仕的土地,噢,不,不用去找人,有现成的,邓健那个狗东西,不就在吗?” 王金元便嘿嘿的笑了起来:“少爷真是英明啊。” 方继藩突然怒道:“英明是英明,可是你王金元这些日子在暗地里也私下收购了不少土地吧。” 王金元:“……” “我……我……” 方继藩咬牙切齿道:“收了多少?” “小人……哪里有多少银子啊,平时靠着薪俸和赏金,一年到头,也不过到手三五十万两银子,虽攒下了一些积蓄,可小人穷的很哪,少爷……地是买了一些,可也不过几十万亩而已,小人家里人口多……小人上有老,下有小……” 方继藩想抽他。 这狗东西居然还敢哭穷,倒像是自己亏待了他一般。 不过此次方继藩死而复生,让不少方继藩身边提早得知消息的人,个个都发了大财,怕是不只王金元,邓健那个狗东西,也没少暗地里给自己买地。 “少爷,小人还有一事要禀报。” 方继藩晓得他这是故意想转开话题,正待要骂。 却听王金元道:“那刘辉文的儿子,此前是个举人,此次他爹入狱,本是这刘家上下惶恐不安,可自打三司会审之后,他这儿子,便开始活跃起来,四处和某些人联络,说是要聚集许多的士绅和读书人,联名上书……就在昨日,他家下了帖子,发了数百份,送给了许多士绅和读书人,说是要共商大事……明儿清早,他们就要齐聚一起……” 这倒是一个重要消息,方继藩顿时眼眸一冷。 三司会审,确实给了刘家一线生机。 听说这这几次会审都没有什么结果,这更是令刘家有了一些底气。 现在士绅们一肚子的气。 先前已有许多人破产了,可余下的士绅,却还在惶惶不安之中。 在他们看来……刘辉文就像一把剑,虽是没有刺中方继藩,可至少……这已是他们最后的武器。 再加上这刘家人的鼓动,似乎……也想借此,给庙堂施加一些压力。 这其实只是一个由头。 其根本就在于,士绅和读书人们怨气漫天,需要找一个宣泄的口子。 方继藩脸上突然绷紧起来,面上带着杀气腾腾:“姓刘的这狗东西,要谋害于我,此次刺杀,教我发了这么大一笔横财,本来我这个人很随和,与世无争,不欲与他们多计较,可他们竟还敢蹬鼻子上脸了,甚好,如此甚好啊,明日就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王金元打起精神,他心里自知,少爷这又是要欺负人了,他精神一震:“少爷还何吩咐?” 方继藩嘴角勾了勾,透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不紧不慢的道:“也没啥吩咐,明日给本少爷放个榜就是了。” 王金元顿时感慨万千道:“少爷真是英……” “英你大爷!”方继藩火起,起身就是踹他一脚:“我什么都没说,你就英明英明,你再英一句试试看。” 王金元挨了打,不过好在他早已是皮糙肉厚了,心里美滋滋的,这才是他的少爷呀,不是这样都不是原版的,他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小人该死,该死,小人油嘴滑舌,实是辱没了方家……小人知错了,少爷明察秋毫,厌恶这等溜须拍马,这天底下有几个人不喜欢听恭维话,唯有少爷……行的正,坐得直,只晓得忠言逆耳,这是小人最佩服少爷的地方。” 方继藩身躯一震,咦,这话有点意思,不成,得记下来,说不准以后要用。果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自己虽是学有所成,却需知人的漫漫一生,就是学习的过程。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韩愈先生的名句,实是我方某人的人生写照。 方继藩怒气消了,眼眸却是眯着,这眼眸里,掠过了一丝杀机,口里道:“那就明天吧,明天让那姓刘的彻底的消失,既然他们一个个的活腻了,那就一个不留,不但要杀人,还要诛心!” ……………… 又一个同行猝死了,哎……老虎好担心,一晚上辗转难眠睡不着,起得晚了,抱歉。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六章:晴天霹雳 次日。 刘家果然来了许多人,门前车马喧嚣。 刘辉文的儿子叫刘歉意,刘歉意亲自领着几个弟弟在门口迎客。 来的人果然不少。 正如方继藩所说的那样,许多人现在正是有气没处出。 这一次,不少的士绅直接破产,就算幸存下来的,也是伤筋动骨。 他们多是读书人,功名又没了,心里怀着满腔的憎恨。 这是把人往死里逼啊,既然不让大家好过了,索性借着这一次三司会审,闹出一点动静,好让陛下知道,咱们不是好惹的。 当然…… 他们这般做,某种程度而言……也是这庙堂之中,有人暗中默许。 再不争一争,就真的完啦,争了,说不定一切就不一样了。 “清河王老爷到。” 门子一声响亮的唱喏。 刘歉意一脸沮丧沉痛的样子,毕竟他的父亲还在获罪,也不知会不会牵累家族,自己的性命也是危在旦夕,在这个节骨眼上,他除了破釜沉舟之外,没有其他的办法了。 可一听到了清河王氏有人登门,刘歉意顿时打起了精神。 这清河王氏,可是京津一带历经了十数代的名门望族啊,书香门第,而且……占据了京津无数良田,这些年,凭着科举,王氏入朝为官者就有七八人之多,想不到……他家竟来人了。 刘歉意亲带人到了中门,果然看到清河的王世勋带着几个子弟来。 刘歉意顿时热泪盈眶的道:“世伯……” 王世勋身体硬朗,上前拍了拍刘歉意的肩,语重深长的道:“贤侄,小小年纪便挑起了家业,哎,遥想当年,吾与汝父青梅煮酒,何等畅快,不曾想,他竟遭如此大难。老夫去都察院打探过了,汝父现在所犯的虽是逆罪,却是其情可悯,想来,朝廷必有恩旨。” 刘歉意目光通红,幽幽的道:“家父……家父委实不该如此啊……” 王世勋叹了口气,颔首道:“是啊,这是大过,刺杀驸马,哎……他太刚烈了。” 这些人,多是在京畿一带的士绅,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见了,都不禁问好。 此时是非常之时。 王世勋和人打了招呼之后,又将刘歉意拉到了一边来,压低了声音:“你可听说朝中有人颇想营救你的父亲?” 刘歉意打起精神:“不知是哪一位叔伯?” 王世勋眯着眼,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了,这等事,是决不可说的,便道:“现在各州府,已经在暗暗联络了,不少地方父母官,对汝父也颇为同情,还有士绅和读书人,总而言之,你需沉住气,静候佳音。那齐国公,太过火啦,须知玩火自焚的道理。” 刘歉意见他说的暧昧不清,不禁道:“就不知是哪位高义之士……哎,莫说是他能救下吾父,便是救不下来,小侄心里也是感激涕零的。” 王世勋意味深长的样子,却没有继续在此事上头过份的纠结,转而道:“敢在这钦案上头动手脚的人,自有他的本事,你也不必妄自猜测了,猜了也无用,世侄,去待客吧。” 刘歉意知道再打听不出什么,便随王世勋至后院。 后院里已摆了七八十张桌子,高朋满座,人们聚在一起,彼此诉苦,自己这一次折损了多少银子,隔壁的某某某,因为如此而破了家,凄惨到了何等的地步。又有说,好不容易考来的功名,竟是被没收了,说到激动处,个个咬牙切齿,捶胸跌足。 不等刘歉意开口。 便有人情绪激动的道:“事到如今,是真没法活了,从前我们读书人,受何等的礼遇,哪怕就是蒙古人来了中原,也不曾这般薄待我们的,现今好了……我等还有什么出路?我昨日坐车,迎面来了一车,此车中,竟是一个贱商,若在以往,这贱商哪里还敢迎头而来,可现在呢,对方却是不肯退让,他们是个什么东西,不知礼义廉耻,不通教化,这样的人,竟也可以骑在我们的头上……哎……不瞒诸位,此次吾家,折损了七百多亩良田,子孙不孝啊……” 说罢,他便滔滔大哭,像失了魂似的。 “中原衣冠丧矣。”又有人大哭。 有人道:“刘祭酒,是何等样的人,大家心里都自知,我家与他家乃是世交,他们祖祖辈辈,都是大儒,是正人君子,今日他遭难了,是为何遭难?大家心里不知吗?如今,三司会审,弥天大祸,就在刘祭酒眼前,今日大家都在,吃着刘家的酒菜,总要说一句公道话。” “是……” 人就是如此,聚在了一处,仿佛就有了靠山,自觉得法不责众起来,底气也足了,说话也大声了,平时不敢想不敢干的事,瞬间便有了勇气。 “就请周相公说罢,我等听着便是了。” 这姓周的人道:“不妨我等联名为刘祭酒作保如何,他是什么样的人,我等最清楚,一个两个人没什么气力,可若是千人万人,俱都联名,写下万言书,朝廷难道还能放任不管不成,我周某人,就第一个将名字写上去,无它,只不愿这庙堂之上,遍布豺狼朽木,不愿我华夏衣冠,至此而止,诸公,国朝至今日,我等已退无可退了。” 他这般一说……在大家的激动中,骤然群起响应。 刘歉意坐在一旁,已是热泪盈眶,他联想到庙堂中的某个大人物,似乎愿意为自己的父亲开脱,再见这么多人为自己父亲正名,心里感慨万千,起身拜下道:“学生不过是小辈,今父蒙难,死亡且在眼前,幸赖诸公在此际伸出援手,这般高义,学生铭记于心,今日学生羞愧万分,代家父,给大家跪下了。他日,定当酬谢。” 一旁的王世勋率先拉起他,似乎对于今日所发生的事,这王世勋早就成竹在胸,他道:“贤侄,不必如此,汝父是什么人,我等心如明镜,都是圣人门下,自当襄助。” 刘歉意流着泪,看着王世勋:“世伯……世伯……小侄……小侄历来佩服您,世伯乃是高尚士也……” 他想说许多感激的话。 王世勋只捋须,微笑着道:“言过其实了,言过其实了,吾等……不过是看不惯当今朝中这一股妖风,国家养士百五十年,而我等也受了百五十年的恩禄,我们读了书,就当明理,明了理,便知有所为,有所不为之事,若有所为,虽千万人,吾往……” 他只说到一半。 却有人急匆匆的进来,慌乱的道:“少爷,少爷……西山钱庄四处张榜啦,西山钱庄四处张榜啦……” 这门子跑的飞快,疾速的进来,气喘吁吁的样子。 王世勋不高兴的皱起眉头。 他最讨厌有人打断他说话了。 何况还是个奴仆。 可这刘家的家奴,却一副惊惶不安的样子,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力。 人们纷纷收起了义愤之心,朝那门子看去。 “大胆,刘义,你真是太大胆了,一点规矩都没有吗?”刘歉意忍不住恼怒。 这门子这般冲进来,还打断了自己贵客的话,这是极无礼的事,说出去,别人是会取笑他们刘家的。 这刘义却是啪嗒一下拜倒道:“小人……小人觉得事有蹊跷,而且……还有人张榜张到了咱们府门口,所以小人觉得……” 王世勋微笑,拍了拍刘歉意的肩:“世侄,不必动气,且听听他说什么。” 刘歉意惭愧的道:“小侄管教无方,让世伯见笑了。” 接着,大家屏息,便听那刘义道:“西山钱庄张榜,说是钱庄这些日子,大肆收购粮田,已得粮田一亿五千万亩上下……” 士绅们顿时脸色不一样了,面如死灰。 这事,他们当然知道。 不知多少人已亏的破产,便是他们也大多伤筋动骨。 姓方的那狗东西,真是害人不浅啊。 只是……他们还是没想到……西山钱庄这一月以来,居然就收购了如此多的田产,这个数目,实在是太可怕了。 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王世勋第一个冷笑,鄙视的道道:“敛财如此,世所罕见,这样的人,居然还高居庙堂,也是本朝一大奇景。” 这话,可谓是说到许多人心坎里去了。 方继藩如此敛财,自是不得人心的。 却听那门子接着道:“可上头又说,西山钱庄购置土地,本意乃是为了振兴农业,除此之外,便是要惠及天下的百姓,因而,西山钱庄……要将这些土地,绝大多数都放出去,让百姓租种,每户人家,至多可租三十亩,统统免佃租!” 免佃租? 这是白送给百姓们耕种了? 听到这里……王世勋脸微微一红,方才他还说方继藩敛财,可现在…… 只是…猛地…… 王世勋突然身躯一震。 一句京里流行的词汇如闪电一般,出现在他的脑海。 卧槽…… 姓方的狗东西……他免佃租…… 犹如晴天霹雳,王世勋骤然之间,觉得天旋地转。 这狗东西,他是要刨老夫的祖坟,要让老夫断子绝孙吗?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七章:人的命运啊…… 这诺大的刘家后院里,鸦雀无声。 每一个来客,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人们沉默着,努力消化着。 免佃租,这是旷古未有的事。 说句难听话,这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翻遍了史书,也不曾听说过这样的事。 若只是一个士绅昏了头,其实也不打紧,一个士绅,满打满算能有多少的地,他若是免佃租,自然而然,会被淘汰掉,因为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破产,而后土地会被贱卖。 可如若是上亿亩土地,直接免掉佃租呢? 这是何其可怕的事啊。 他方继藩……难道打算吃土? 可显然,西山钱庄现在是财源广进,而且所得的土地,本就是以最低的代价获取的,在这些来客们眼里,几乎和抢也没什么区别。 人家既然敢免,总能从其他地方挣回来。 可是……咱们怎么办? 当下的佃租,大抵可分两种。一种是土地的所有产出,士绅和佃户按比例来分摊,好的地方,是五五开,差的地方,是三七开,士绅得七,佃户得三。 当然,这等均分法,是较为温柔的。 还有一种,被称之为铁板租,所谓铁板租,便是大抵一亩田倘若能收三百斤米,按规定,你租了地,这一亩田,便要收你一百八十斤至两百斤不等。 看上去,铁板租和均分法没什么分别,却不要忘了,哪怕是佃户,也是需要应付粮税和徭役的,这几年,徭役可以用银抵扣了,倒是还要了一些。而这固定缴纳的粮食,加上皇粮,寻常的佃户,若是在丰年倒还好,一旦遇到了灾年,粮食减产,这一亩地,可能都种不出一百八十斤粮来,等于是一年到头,白白的耕作,粮食全部给收缴了去,可能还倒欠士绅一笔钱粮。 这个时候……往往会有一些友善的士绅,会免去佃户所欠的的粮食,这样的好士绅,是不少的,通常被称之为大善人。 王世勋就是如此,他家在清河,素以王大善人的称号,延续了十数代。他的高祖是王大善人,他的爷爷是王大善人,他爹是王大善人,到了他这,自然也是王大善人。 因而,许多人一旦沦落到了做佃户,那么几乎子子孙孙都别想翻身了,因为在丰收的年份,你一家老小,也不过是勉强有口饭吃,甚至还得饱一顿饿一顿,种出来的多余粮食,统统都做为粮税和佃租之用。 可一旦遇到了灾年,粮食减少,不但颗粒无收,还倒欠着善人们数不尽的佃租,如此如滚雪球一般的债务,子子孙孙,是永远还不清的。 大明的流民问题,至少在现下,并非只是天灾所导致,而是随着人口的增多,土地的兼并,天灾的频繁,许多佃户们发现,自己哪怕是租了田地,辛劳的耕作,到了农闲时,安分的完成了官府的徭役,可其实……他们绝大多数时候,未必能挣到自己的口粮,甚至……因为铁板租的缘故,可能还欠着一屁股债务。 于是……人们逃了。 这些年来,土地的收益不断的提高,大量新作物的出现,让不少佃农终于可以缓了一口气。 可事实上真正最大收益的还是士绅。 原因无他,地是他的,作物的收成高了,这佃租也要涨一涨,最终的结果是新作物带来的巨大好处,一亩地多收的一百斤粮食,可能只有二十斤流入了佃农的口里,八成以上,依旧还堆在士绅的谷仓里。 这世上……终究是胳膊扭不过大腿的。 可无论你是胳膊还是大腿,终究还是血肉之躯,现在有个狗一样的东西,他提了一把刀来。 王世勋是何等人,他是读过书,明白道理的。 这一刻,他整个人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不禁开始哆嗦起来。 从前方继藩那狗一样的东西,是折腾出各种商业和金融手段,把士绅们拉下水,而后用丰富的经验,将这一批士绅统统收割掉。 而如今,收割来的土地……现在成了这狗东西手里的神兵利器,转过头……直接对着那些没有被商业和金融拉下水的士绅……当头一棒。 要完蛋了…… 如此巨量的土地,免收佃租,到了那时……自己的地……还有人耕种吗? 那些佃户,还不赶紧携家带口,疯了似得往西山钱庄的田庄里涌啊。 给西山钱庄种地,只需缴纳皇粮便是了。 可给士绅们耕种,却是要缴纳六七成的佃租,这等于是……种一亩地,得以往三倍的收益。 三倍啊…… 许多的宾客,身躯也已开始颤抖。 突然……有人哀嚎:“只怕地价……还要跌……跌跌不休,不知何时是个头。” 说出这番话的人……却无人去理会他。 因为这不是跌的问题。 地价跌了,只要地还在自己手里,自己不卖,谁能奈何自己。 因而有人更有见识:“这何止是地价下跌的问题,周兄在博野县有地六千余亩,以后……还招的到佃农吗?就算招到了佃农,且问,你打算收他几成租?七成?六成?五成?三成?二成?只怕是二三成,想来……也无人问津吧。” 没了地租,难道大家伙儿自个儿下地耕种,在场之人,哪一家手里,不是有数千亩数万亩的地啊。 而一旦士绅们所收的地租暴跌,从土地中所获得的收益,自然就少的可怜了,那佃农,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便知足的。可对士绅们而言,他们稀罕的不是饭,他们有大宅,家中有仆从,需要车马,更需供养子弟读书,他们家大业大,除了有大房,还有二房、三房、四房,这里头的开销有多大?一旦收益暴跌,这家……还维持的下去吗? “完了……完了……”有人嚎哭起来:“这地……我看得赶紧卖,再不卖,只怕无人问津了。” “现在想卖?”有人愤怒道:“已是迟了,这方继藩丧尽天良,是成心不给大家活路了啊。” 王世勋只听得脑子发晕,他一句话都不想说,谁曾想,今日在此高谈阔论,转过头,方继藩直接抄了大家的后路了呢。 刘歉意听的心惊肉跳,可他满心的,只想营救自己的父亲,忙道:“诸位……诸位……我等在此之时……” “贤侄……”王世勋突然不客气的打断了刘歉意的话,声音冰冷。 刘歉意忙看向王世勋,露出不解之意。 王世勋道:“今日有事,告辞。” “世伯,吃一顿便饭再走啊。”刘歉意忙道:“何况……家父……” 王世勋阴沉着脸,齐家治国平天下,家都要没了,谁还管得上你爹的事,老夫往后的日子,未必会比你家好。 他转身便走。 其他的宾客纷纷醒悟,这个时候,得赶紧自救啊。 于是纷纷起身。 刘歉意急了,忙是要拉住王世勋。 王世勋却是将他的手甩开:“贤侄,好自为之吧。” 留下了这么一句冷冰冰的话,却已心急火燎的冲了出去。 浩浩荡荡的士绅们,一脸茫然,只见王世勋出去,便也纷纷出了刘家。 王世勋朝着车夫吩咐:“去西山,赶紧……” 人们在门前窃窃私语。 终有人道:“走,我们也去西山。” 须臾之间,整个刘府一片狼藉,人去楼空。 刘歉意瞠目结舌的看着这一切,竟是痴了。 我爹咋办? ………… 日上三竿,方继藩还未起来。 倒是朱秀荣催促了几次,方继藩才晕乎乎的任人伺候着宽衣。 朱秀荣道:“方才,有许多人来拜谒,说是非要见夫君不可,夫君……切莫误了大事,让人久等了不好。” 方继藩打着哈哈:“让他们等着便是了,我又不急,哎……”他叹了口气:“以往的时候,清闲的不得了,可自打这一次回京来,隔三差五便有人寻上门,这样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啊。” 朱秀荣蹙眉:“总而言之,你却需小心,南通州这一趟,可是将阖府上下都吓死了,为人处事,最着紧的便是以和为贵,夫君切莫再树敌了。” 女人就是如此啊。 以和为贵…… 方继藩面上笑嘻嘻的道:“这是当然的,我最爱和人交朋友,虎子,虎子……” 方继藩穿戴毕了,叫上了虎子,虎子气势如虹的到了方继藩面前。 方继藩踹他一脚:“你这狗东西,长得比本少爷还高,反了你啦。” 虎子立即道:“少爷……要不,俺让俺娘给你制一双千层底的鞋底,能长高的。” 方继藩顿时感觉自己的自尊遭受了侮辱。 摇摇头,叹了口气:“去会客,把你的人都叫上,噢,你腰上还别着短铳,拿我瞧瞧。” 说着,直接取了虎子腰间别的短铳,握在手上,这短铳沉甸甸的,握在手里,格外的有气势。 现在就缺一个墨镜了。 可惜……少了一根烟。 可细细想来,方继藩还是不敢打烟草的主意,这玩意……害人。 方继藩三观奇正,是有良知的人。 ………… 第一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八章:按在地上摩擦 方继藩到了中堂,这里早已是人满为患。 其实不止是堂中的人,在这方家的外头,还有不少人。 乌压压的,足有数百之多。 都是闻讯之后,匆匆赶来的。 这些人都是坐卧不安的样子,面上带着明显的焦虑之色。 要完蛋了啊,真正要完蛋了。 从前是借了贷的人死得快,现在好了,这些较为谨慎,还保留了土地的士绅,现在一个都跑不掉了。 真的是欲哭无泪啊。 片刻之后,先是一队护卫明火执仗的过来。 齐国公不久之前遇刺,现在随身有百来个护卫保护,也不算是过份。 众人见了方继藩来,个个想要开口说点什么,可口一张,又不知该怎么说。 好在那王世勋是见过世面的人,当先上前,作揖道:“见过齐国公……” 方继藩目不斜视:“你是何人?” 王世勋微笑着道:“鄙人清河王世勋。” “王世勋是哪一根葱,没有听说过。” 这是赤裸裸的打脸啊。 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当面说这样的话,一点都不含蓄,王世勋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却是忍了。 当然,他毕竟和方继藩接触不多,若是接触久了,知道除了皇帝,这方继藩对谁都是这样说话的,说不准心里还会好受一些。 王世勋道:“鄙人山野樵夫,贱名不足挂齿,齐国公没有听说过,哈哈……也是情理之中。” 方继藩已坐下,喝茶,头也不抬:“说罢,何事?” “我等来此,只是有一事相询,敢问齐国公,这……这……今日张榜,里头说西山钱庄的土地……” “噢,是有这么回事。”方继藩放下了茶盏,露出了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众所周知,我方继藩视百姓如赤子,这天底下,我方继藩谁都放不下,这心里,唯独放得下的就是百姓啊。百姓们,日子过的太苦了,吃糠咽菜,衣不蔽体,苦不堪言,我方继藩是读过书的,孟圣人那狗……不,孟圣人他老人家是怎么说的?民贵君轻,对不对?你们也都是读过书的,应该听说过这句话吧,本公爷对此深以为然,这天底下,还有什么比百姓们更紧要呢?百姓们活在这世上,无非是衣食住行而已,没有衣服,就不能御寒,没有饭吃,百姓们就要饿死啊,我方继藩岂忍在此大鱼大肉,却让百姓们孤苦无依呢。” 方继藩又道:“昨夜我做了一梦,梦中见孔圣人到了梦里对我说,小方啊,你很有前途,这些年,为这天下做了许多事,圣人他死了上千年,可心里也和我一样,记挂着这黎民百姓,圣人说着,便生气了,说是神州大地,赤贫者如过江之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你方继藩是本圣人的嫡传弟子,怎么能放任不管呢。” 王世勋:“……” 说实话,敢自称孔圣人嫡传弟子的人,还真没有…… 偏偏做梦这等事,谁也不能反驳。 虽明知方继藩是在瞎说,却还能说啥?说他乱编?可也得顾念自己的人身安全呀! 方继藩说到此,痛心疾首的道:“今日梦醒,我方知自己罪过,圣人他老人家真的不容易啊,他是有大德之人,我辈读书人,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是不是该拿出钱粮和土地来,周济天下?” 王世勋人等俱都沉默。 突然,方继藩一拍案,桌几哐当一声,把一群沉默的人又吓得心里咯噔一下。 方继藩朗声道:“我方继藩不才,钱粮是没有多少,可是有地,地也不多,区区一亿五千万亩而已,拿去周济百姓,怎么,难道还有人想要拦着我方继藩做好事?来,说说看,是谁这样大胆。” 众士绅们一个个铁青着脸。 你做好事,关我们什么事,可你这狗东西,是在砸锅啊。 可无论怎么说,方继藩的话里,挑不出丝毫的错来。 王世勋急了,忙道:“齐国公高风亮节,学生人等,佩服的很。只是……只是……百姓们的日子过的不错,这些年来,无灾无难,并没有人饿死,齐国公这般将土地免租,只恐会引发谷贱,谷贱伤农,还请齐国公三思。” 方继藩冷笑,摇头道:“这个不劳挂心,反正伤也不是伤寻常百姓,百姓的耕作,自己吃喝都才勉强够了,多余的粮食也是有限,何来伤农的道理?” “我还巴不得贱一点呢,这城里的匠人和学徒也要吃喝,要吃喝就要买粮,粮食太贵了,他们吃什么?” 王世勋更急了:“这一旦免租,可就收不回来啦,所谓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齐国公有没有想过,一旦开了这个先河,那些佃农们吃饱喝足,往后……若是遇到了什么天灾,他们稍稍饿了肚子,可就未必感激齐国公了。” 方继藩听着好笑。 想来王世勋人等,也是实在找不到理由了。 当然……这等说辞,若是两世为人的方继藩觉得可笑,可在这个时代,却是未必。 遇到这样无理之人,方继藩往往比他们更没有道理:“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他们感激不感激,我就是要免租,狗东西,这是你能说的话吗?” 王世勋想死。 可是……大祸即将临头。 都到了这个份上,他能说什么。 自是无论如何,也要想尽办法阻止此事。 见方继藩无动于衷,他立即道:“何况一旦如此,地价一定暴跌,齐国公,学生也是为了您打算啊,这将触犯多少人的身家性命,如此涉及到了性命攸关之事,怎么可以如此草率呢,学生只恐有人不平则鸣,甚至……引发起了大乱,到时少不得要血流成河,齐国公爱民,怎么忍心看到这样的状况呢。” 终于还是来了……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威胁。 你方继藩难道不怕逼得有人造反吗? 一旦反了,可就不是你方继藩能控制的住的。 方才其他亦是慌乱的士绅听了,顿时有了几分底气。 对啊。 你方继藩试试看,真以为咱们这些在地方上有钱有粮的人,是吃素的? 历朝历代,得罪了士绅的人,有几个有好下场? 方继藩不听还好,一听,顿时忍不住大笑。 这大笑格外的刺耳。 王世勋等人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侮辱。 一个面红耳赤。 接着,见方继藩抚掌道:“怎么,谁要造反,谁敢造反?是你……还是你……” 王世勋连忙摇头:“学生说的是其他人。” 方继藩激动的不得了:“若是如此,这就好极了,这免租的土地策中,我早已想要添加一条,但凡家中有人入伍从军者,可免租田百亩,你看……他们全家都可因此而受益,一百亩地,足够一家老小过上好日子了,有了这些免租的田,朝廷的粮税收起来也是轻而易举。朝廷有钱有粮,兵源也是充足,我就想看看谁想反,从太子殿下,再到寻常的兵卒,只怕都巴不得有人反了呢,正好杀了这些叛逆全家邀功,一个都不放过。” 听到此处……士绅们脸色一白,心里彻底的寒了。 给予入伍者优待? 授免租田百亩? 这……倒是颇有几分唐朝时的府兵策略了,唐朝初期,正是凭着这样的策略,才缔造了大唐强盛的军马。 士绅们仿佛可以看到,一但有人造反,西山这儿,只需一支命令,数不清的青壮,踊跃入伍,朝廷大量的钱粮撒出去,他们骑着马,提着火铳或是精制的刀剑,遮天蔽日一般,杀向叛军。 有人不禁打了个寒颤。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人们悲哀的发现…… 这一次……真的是神仙都难救了。 要大义,大义在方继藩手里。 要动兵,方继藩能把他们按在地上摩擦数百遍。 比人……人家的人比你多。 比银子,人家的银子能砸死你。 士绅们瞬间炸了,这堂中进来的一群士绅代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棺材就在自己的脚边上。 王世勋顿时觉得自己心痛得厉害,他急促的呼吸,陷入了绝望,而后……不禁咬牙切齿的道:“齐国公……你今日敢做这样的事,他日可不要后悔,历朝历代,齐国公可曾见王莽、王安石这样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下场……今日该说的都说了,齐国公切莫自……” 他本想说切莫自误…… 可误自没出口。 猛地…… 方继藩眼里掠过了怒意。 没有人可以这样和方继藩说话。 哪怕是我方继藩要碾压你们,你们也不能说。 方继藩在此时,掏出了短铳…… 王世勋眼前一花。 还没等他明白怎么回事。 砰! 刺鼻的硝烟弥漫。 啊呀…… 王世勋正张脸都拧成了一团,手用力的捂着自己的大腿,那大腿血流如注,一下子染出一片刺眼的红,他发出了哀嚎:“好好的讲道理,怎可……怎可如此……啊呀……” ..... 推荐一本书,《秘宝之主》现代修真类型。 新世界,天命觉醒,异宝纷现。各类新宝,品类繁多,威能各异。少年掌上古至宝,驾临诸宝之巅。 正文 第一千五百四十九章:无敌是真的寂寞啊 一枪下去,整个厅堂里声震瓦砾。 所有人吓了一跳。 大家只觉得眼前一花。 然后好死不死的,便看到那王世勋捂着大腿,躺在了地上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 一下子,厅堂内外,顿时起了混乱。 护卫们见状,齐声大喝:“要做什么,要造反?” “……” 说实话……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拿着火铳一言不合就打人的是你,还不准大家伙儿受了惊吓。 受了惊吓,就算是造反? 可是……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恐惧却弥漫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人家说你造反,说不准真拿你当反贼处置了,甚至下一个把枪对准的对象就是你呢!方继藩这狗东西,真的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啊! 今日能活着走出去吗? 许多人想了许多,想到了自己故去或者没有故去的父母,想到了自己的妻妾,想到了自己的儿孙。 与此同时,所有人的脚,顿时像是灌了铅一般,竟是动弹不得。 他们一个个恐惧的四处张望,却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 这厅堂里,像是在上演一幕默剧。 只有每一个人面上精彩的表情,或者是细微的肢体语言,却是落地无声。 王世勋的大腿依旧还在流血,他疼得要眩晕过去,偏偏,好不容易失去了一点儿神识,那剧痛却又令他清醒。 方继藩端着火铳,依旧保持着平举的姿态。 在他的枪口之下,没有一个人敢正面对着他,一个人都没有。 一旁的小虎人等,个个精神一震,眼眸一下子亮了几分,皆是佩服的看着方继藩。 他们内心深处,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们平日并未见齐国公玩弄火铳,可是今日真是神了,说打腿就打腿,虽是近距离射击,可是这个时代,尤其是短铳的精度并不容易掌握,哪怕是虎子这等最爱舞刀弄枪的人,也需花费几天时间熟悉短铳的特性,方可做到近距离的准确性。 而齐国公就不同了……难怪人们都说,齐国公乃是上天的星辰下了凡尘,今日见了……果然…… 方继藩吹了一口火铳口,将火铳直接塞回了虎子的腰间。 他面上平静,心里却不禁在想,这玩意后坐力不小啊,看来下次要顶着对方的脑门,才能一枪毙命。 方继藩背着手,眼下顾忌不上这该死的短铳精度差的问题了。 方继藩俊眸一张,大喝道:“你再嚎叫一句,我就当你对我不轨企图,别怪我方继藩不客气。” 一声厉喝。 本是捂着腿嗷叫的王世勋,居然很快就咬紧了牙关,再没有声息了。 实实在在的表达了自己强烈的求生欲! 方继藩这才稳稳坐下,虎子等人则是众星捧月的围着方继藩。 方继藩方才拉下脸来,沉声道:“我是个讲道理的人,可我的脾气很不好,你们登门,来者就是客,可是这么大声和我说话做什么,难道不知道我的脑疾之症,最听不得别人大声,一大声我便害怕,一害怕便犯病,吾病中好杀人!” 王世勋真的很痛,痛得额上都是冷汗,却依旧拼命的忍着,再不敢发出任何的声息。 其余人亦是脸色苍白,更是大气不敢出。 只见方继藩冷冷的扫视了四周一眼,随即又咆哮道:“我还很讨厌别人个头比我高!” 啪嗒…… 这一次,没有丝毫的犹豫了。 大家要吃饭的! 可吃饭的前提是你得活着。 碰到这等你大声说话,他便打你腿的家伙,真真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于是,有人毫无节操的跪地。 其余人诚惶诚恐,有的很干脆,有的缓了一点点。 却在片刻之后,跪了一地。 大家依旧是鸦雀无声,埋着头,仿佛只有躲在人群里,不被方继藩所注意,这样才有安全感。 方继藩冷冷道:“方才是哪一个狗东西说我方继藩将来没有好下场的,是谁?” 说着,方继藩四顾左右。 “……” 众人似乎把头垂得更低了。 “我方继藩为国为民,若是都没有好下场,那敢情好的很,大家都别想有好下场,平日就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我是个喜欢交朋友的人,你们偏偏不要做我的朋友,这是什么意思,你们有多大的脸,是不是见我近来修身养性,好欺负了?” “……” 静默了一下,方继藩又道:“都不说话?不说话就当你们图谋不轨,想要刺杀我方继藩了。” 顿时,气氛一下子活跃了。 大家连忙仰起脸,方才苦逼的表情,这一刻都乐呵呵的:“齐国公,误会,误会,都是误会,我等能与齐国公为友,实是三生之幸啊。” “齐国公礼节下士,人所共知,区区我等,喜……喜不自胜……” 方继藩这才脸色缓和了一些。 他带着温和的笑容道:“早说嘛,我是个讲道理的人,若先前这样好端端的说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嘛!为什么一定要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呢?” 众人脸上的笑容,顿时又逐渐消失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接着道:“我方继藩要放地免租,这是圣人嫡传弟子应尽的本分,你们之中,有人居然在此叽叽喳喳,这是何意?我的本意是,由我方继藩开这个头,大家伙儿呢,有钱出钱,有地出地,咱们一道为圣上分忧,为苍生谋福,这事……是定了的,我也已奏明了皇上,皇上对此赞不绝口,说这是公忠体国。你们跑来此劝阻,怎么,是要和皇上对着干,要和我方继藩对着干?” 此时……王世勋终于承受不住,直接昏厥了过去。 可方继藩没理他。 却是看向其他士绅:“都愣着做什么,说话……” 士绅们看着王世勋,又看着地上的一滩血,又打了个寒颤,终于有人战战兢兢的道:“齐国公……齐国公啊……我等……我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学生们都是依赖土地为生,齐国公这儿免租,我等……我等的土地,岂不是没有了出入?齐国公,您老人家是家大业大,这地放出去免租也就罢了,可我等……却全赖这土地啊,一旦如此,将来,学生人等,如何招徕佃户,这没人耕种,这土地,岂不都荒废了?齐国公此举,固然是为国为民,可是……可是…” 方继藩乐了。 无敌真是寂寞啊。 不过……至少这些人开始说人话了。 “这样就对嘛,有事就说事嘛,我方继藩免租,你们利益受损了,日子要过不下去了,直说便是,可方才是啥意思,又是说有人要反,又说我方继藩没有好下场,这是说事的态度吗?好好的事,大家心平气和的来谈,我方继藩难道还会好端端的打死你们?”方继藩呷了口茶,面带笑容,语气也缓和了很多。 大家心里才稍稍的放松了一些。 听这意思,似乎不是没有商榷的余地。 方继藩继续道:“既然好好说话,那我方继藩自然也不会让诸位为难了,你们既然土地耕种不下去了,其实这事儿也简单,可以卖嘛,成日守着这一亩三分地,有什么意思?” 卧槽…… 这是讲道理的人吗? 众人面如死灰,好不容易有了那么点儿希望,顿时心又沉了下去。 卖?这是祖产啊。 方继藩又道:“可以卖给我方继藩,解一解燃眉之急,我想好了,三两银子一亩,有多少要多少。” 三两…… 有人瞪大了眼睛,这一次,有人的脾气有点压不住了,这不是摆明着是明抢吗? “当然。”方继藩又道:“西山钱庄,现下也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来收购土地,若是想卖,暂时也不能给你们现银,只好先垫付代金券,是西山钱庄印制的,这代金券,可承诺三五年之后兑换足额宝钞,在此之前,却不能兑换,天下这么多的土地,西山钱庄总需要有个转圜的余地,有个三五年,就足够歇一口气了,到时大家伙儿得了银子,西山钱庄有了地,百姓们……则免了租,朝廷呢……税赋也可充裕,你们看……这是不是一举数得。” 有人已是觉得眼前一黑,喉头有些甜,一口老血要喷出来。 三两银子想买地,而且你还不付现钱? 方继藩见大家都不吭声。 随即乐了,又道:“当然,我说了我方继藩是讲道理的,从不强买强卖,这卖与不卖,选择权在你们,就算不卖也不打紧,你们对自己的地可不要有什么妄想,陛下已有意对天下的土地进行摸底了,这土地的用途需重新明确,哪一些是农地,哪一些属于山林,哪一些可种植桑麻,还有哪一些可用来建设新城,用以居住,都有个章程。大家伙儿自己回去好好想想吧,我还是那句话,不要心存侥幸,现在让你们卖地,是成全你们,等将来,你们还想卖这个价,可就未必了。我今日好言相劝,他日可别后悔。” “什么……什么土地用途……”有人惊讶的看着方继藩。 他们突然感觉到,又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怎么听着……又要出事呀!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章: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在场的士绅,个个战战兢兢,惶恐不安。 只是此时,无论他们心里想什么,已经不紧要了。 以往这些人,无论是对知识,对土地,都是垄断的。 正是因为垄断,所以他们在地方上,方才有着极深的影响力。 皇帝与士大夫治天下,便源于此。 可现在在朝廷眼里,他们不过是一群穷鬼而已,西山书院也培养出了一批读书人,随时可以将他们取而代之。 至于土地的垄断,这世上还有人的土地比西山钱庄所垄断的土地更多? 这天下的兵马、土地、钱粮,都操之朝廷之手,想闹事,这是疯了。 真敢闹,不还有奥斯曼和黄金洲吗?毕竟这个时代,太平洋是没有加盖的。 方继藩懒得和他们继续纠缠,随即道:“今儿就说到此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大家心里要有所准备,这地,你们卖与不卖,都没什么紧要,毕竟买卖不成仁义在,我方继藩是个极开明的人。” “噢,对了,还有一事。”方继藩乐呵呵的看着他们。 众士绅现在心里五味杂陈,已有些六神无主了。 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能说啥? 方继藩继续道:“听说你们凑在一起,想要营救那个刘辉文?” “没……没有的事。”众人显然都有着强烈的求生欲,连忙摇头否认道:“我等……不过是聚在一起喝点儿水酒,齐国公……我等绝无此意啊。” 方继藩吁了口气,道:“想救就救嘛,有什么不好说的,这刘辉文虽是派刺客刺杀我,可现在想来,他也算是劳苦功高,是个令人佩服的人啊,天下的儒生,倘若当真都有他的行动力,我大明朝,何愁不兴。无奈何,这满天下说仁义道德的人太多,操刀子杀人的人太少,这太平世道能长久吗?天下的安定是杀出来的,靠尔等之口,有何用?” “听说,他的儿子,现在也心急的不得了?哎……我乃圣人的嫡传弟子,这孝义乃是圣人他老人家,最是推崇的。我看这小子很有前途,该给他颁一个奖才是。你们该去刘家的,就去刘家。不要紧,我不会见怪。” 众人:“……” 方继藩最后很干脆的道:“好了,统统给我滚!” 这一个滚字,仿佛有了魔力。 瞬间功夫,士绅们跑了个干净。 便连那醒过来继续忍受疼痛的王世勋,竟也格外的卖力,匍匐在地,双手撑着身体,不断的挪动,每挪一步,便疼的唧唧哼哼,到了门槛处,翻不过去,看着远处那早已散尽的士绅们的背影,他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心急如火,额上黄豆大的冷汗冒出来。 方继藩不忍心,朝虎子道:“送去西山医学院吧,怪可怜的,我看他这腿是废了,将腿截了吧,哎……我最看不得这等惨景,一看便心疼的厉害。” 他叹了口气道:“要让苏月亲自来治,这费用,我方继藩包啦,让他好好在医学院里歇养几日吧,自然,这个事不要大张旗鼓的去说。日行一善,乃是本少爷的座右铭,不过区区一些医药费用而已,不值得大张旗鼓的去嚷嚷,我们做善事的,又不是耍猴戏,生恐不为人知。” 虎子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 可细细一想。 少爷好像说的没啥毛病啊,倘若这王世勋失去的一条腿,不是因为少爷的那一枪,那就更加没有毛病了。 ………… 众士绅惊魂未定的走出来,回过头一看,才想起拉下了王世勋。 可现在这位清河王老爷子,似乎也没人顾得上了。 也不知他现在是死是活,不过……,不管啦。 可随即想到即将到来的大变,无数人心里禁不住哀嚎。 能成为士绅的,哪一个不是历经了许多代人的积淀,凭借着赖以为生的土地,世世代代的享受着富贵。 可现在……这些土地,即将要成为烫手山芋,这……这如何对得起自己的祖宗啊。 有人不忿,很想咒骂一番。 可认真的左右张望,虽然没见着有没有方继藩的人,可这骂人的话,还是不敢出口。 瞧着那方继藩凶神恶煞的样子,一副完全将自己吃的死死的,有一种你们放马过来,造反,刺杀,你们随便挑一样的跋扈状,就让人一丁点脾气都没有。 这若是还让他听到了什么,谁晓得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比王老爷子更好? 骂又不敢骂,心里只好憋着。 老半天竟是说不出点什么来。 至于接下来何去何从,更是不知,要不要回刘家?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道:“方才何故齐国公对刘家的人,赞誉有加?”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竟一下子,让所有人重新沉默了。 对呀。 先是齐国公为刘辉文脱罪,请求三司会审,这明显就有为刘辉文开脱的意思。 现在又对刘家赞不绝口。 这刘辉文,是行刺他方继藩啊。 若是再往深里想。 自打方继藩遇刺,陛下立即废除了八股,而后又废除了天下读书人的功名。紧接其后,士绅们的土地价值暴跌,许多宅邸都作为抵押,被西山钱庄收回,而后……又是疯狂的收购土地,一转过头,他方继藩又活了。 这死了……就已经坑苦了大家。 现在活了,又狠狠的坑了一次。 谁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啊。 可越想……大家越觉得不是滋味。 有人猛地道:“莫不是……这一切都是串通好了的吧。” 许多人身躯一震。 读过书的人,和普通的小民是不同的。 因为读过书,所以心思比较深,心思比较深的人,也往往揣测别人心思就更深了。 方继藩这狗东西,丧尽天良,什么事做不出来? 自打刘辉文刺杀了方继藩之后,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方继藩,而受害最大的呢? 这样一想,有人竟是禁不住身躯颤抖起来。 倘若这是一个阴谋……那么……这实在太可怕了。 这是把人往死里坑哪。 那刘辉文十之八九,就是和方继藩这狗东西是一伙的。 “畜生!”有人已禁不住气得跺脚。 “我说为何前脚这边传出废除八股的风声传出来,后脚,方继藩就遇刺了呢,现在细细想来,这根本就是方继藩挟死逼迫宫中下定决心的戏码。此后种种布置,也大抵差不多,否则,雇佣的那些刺客放火,好死不死,他方继藩偏就不在那府里?” “细思恐极,细思恐极啊。” “现在当如何?” 人们议论纷纷。 一下子,士绅们炸了。 有人龇牙裂目。 现在大家都要家破人亡了,这么大一口锅,总要有人背吧。 惹不起方继藩,还惹不起刘家? “这是为虎作伥,偏生我等竟还信了他们的鬼话,差一点被他们利用。” “不可以放过刘家。” “这……这……这又如何,他刘家人不过是苦肉计,背后有方继藩撑腰。” “这刘家,乃是钦犯,无论谁撑腰,钦犯就是钦犯……” 这么一听…… 许多人打起了精神。 现在大家的愤怒已经侵占了他们的全身,于是 “走,去刘家……” “同去,同去……” ……………… 在刘府里…… 刘歉意心里还惴惴不安。 好不容易请来的宾客,突然散了个干净,听说都去西山了。 却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 他心里想着刘家的危亡,坐立不安,食不甘味,可现在,却又不能做什么,一时之间,竟是有些急了。 却在此时,门子匆匆而来:“少爷,少爷,宾客们回来了,又回来了。” 刘歉意听罢,顿时打起了精神,喜滋滋的道:“诸叔伯,果然不曾负我,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都全靠家父这些年结的好善缘啊。” 他抖擞精神,匆匆前去中门迎接。 刚到了中门,便见乌压压的人在外头水泄不通! 刘歉意喜滋滋的走到中门,刚要行礼…… 一见刘歉意出来,这巨大的人流,便如开闸的洪峰,瞬间将他席卷,数不清的声音道:“刘贼刺杀驸马,此万死之罪,此等钦犯,还留着做什么,齐国公要留着他,我等也和他不共戴天。” 这般一嚷嚷,仿佛一切都有了合法性。 刘歉意便淹没在人潮之中,不久便传来了哀嚎。 愤怒的人侵门踏户,烧杀劫掠…… 等到顺天府的人匆匆而来,这刘府已是一片狼藉。 都头还未开口询问,便有刘家一人一瘸一拐的来了:“杀……杀人啦……我家少爷,被人生生打死了……他们穷凶极恶,数百上千人……官人,请为小民们做主啊。” 这都头本是看到刘家突然变成这样就很吃惊,现在听了这番话,直接一脸发懵,看着身后的差役,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处置:“凶徒是何人,可看清了吗?” “都认识……认识不少……” 这都头便道:“很好,来人,将这狗东西锁了,带回去细细盘问,此人肯定通了贼人,否则,岂会一个个都认得?” “都头明鉴啊。”差役们听罢,纷纷觉得有理,蜂拥而上,即行锁拿。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一章:诛心 京师突然出现如此大案。 顺天府自是迅速有了动作。 此后,厂卫也开始动作起来。 一时之间,竟是人心惶惶。 可真要细查,人们却对此只能哭笑不得。 刘家刺杀齐国公,犯了钦案,而士绅们……此举,更多的是盲从和泄愤。 他们不敢对齐国公如何,这齐国公是真的说杀人就杀人的主儿,而且现在位高权重,如日中天,谁敢招惹? 在想到祖产即将在他们手里毁于一旦,这等无力的愤怒,迅速的蔓延。 此时……一向老神在在在的士绅们,竟也变得激进和盲从起来。 于是……街坊之中,诸多绘声绘色的阴谋论调便开始甚嚣尘上。 次日,在大理寺。 这已是对刘辉文第七次的过审了。 对于刘辉文的审问,依旧成了三司最头痛的事。 外头的消息,每一日都在变。 可好在这庙堂上的大臣们,却不太相信那些有鼻子有眼,关于合谋的传言。 大抵……还是许多人同情刘辉文的。 且刘辉文每一次过审,所表现出来的风骨,都实是令人钦佩。 这不正是理想中的自己吗? 于是乎,一面他们不喜刘辉文对自己各种讥讽,另一面,他们又觉得,刘辉文无论事情是否做的太过,可其心志,却是好的。 在这般的矛盾之下,继续的过审,更多的只是刘辉文发挥的时间。 刘辉文表现得更加的轻车熟路,到了大理寺的公堂,径自坐下,自报了姓名,而后泰然的看着诸主审官。 可今日,主审官们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当然,刘辉文并不在意。 他很清楚,这些日子,三司会审的态度分明有了变化,这说明朝中有某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在保护自己。而在其他地方,定有许多人不希望自己死。 因而,他底气更足。 甫一落座,不等主审官开口,便道:“荒谬!” 主审们面上大抵是……你又来了的表情。 刘辉文肃容道:“祖宗之制丧尽也。自弘治十五年起,朝廷的诸多国策,都是荒谬至极。下西洋,靡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带回来的金银,却引发了物价齐涨,这对我大明,有什么好处?可是……这都是为了一己私利啊,需知下西洋所得的土地,大多分封给了似齐国公,以及诸宗室,这些……于百姓有何利耶?” 主审们默不作声,今日难得的,他们都没有打断刘辉文。 刘辉文大义凛然道:“名为我大明,这是开疆拓土,可是花费了如此多的钱粮建造舰船,多少百姓妻离子散,骨肉分离,只为了齐国公和宗室们的封地,这万里之遥的土地,要之……有何用?大明之患在于人心,在于教化,而非这些好大喜功之物。罪官自入狱以来,困于斗室之中,这些日子,念及这些年大明的变化,实是痛心疾首。” “听说那齐国公……竟是丧尽天良,四处认亲,将那八竿子打不着的所谓亲人,统统发配去黄金洲,又四次寻觅罪人,巧立名目,捉拿囚犯,以罪囚填其封国人口,这样的做法,已是惹来了天怒人怨,多少人血泪斑斑。可是这满朝文武,可有人直言吗?为何会到今日这个地步啊。” 刘辉文说得很投入,说到这里,他甚至痛心疾首的捶打着自己的心口。 其实……刘辉文很清楚。 这是三司会审的钦案,陛下对这个案子,一定是格外的关注,既是会审,那么询问的笔录,一定会送入宫中去。 与其说刘辉文这些话是对着主审官们说的,倒不如说,刘辉文这是借着这会审,来向皇帝劝谏。 当然……直言劝谏,又有另一层更深的意思。 朝中只怕有不少人,希望看到这个局面。 有些话,他们不便说,也不敢说,却借着刘辉文之口说出来。 可听到此处,那主审官却觉得尴尬,终于忍不住道:“好了,你不必再说了。” 刘辉文冷哼一声,道“有何不敢说,此仗义之言,天下人不敢说,我为罪官,今不说是死,说也是死,今死大义,足慰平生。那黄金洲……” “够了!”另一个审判官亦是忍不住了,喝道:“你不要忘了,你是罪官。” 刘辉文中气十足的道:“老夫没有忘。” 三个主审相互对视了一眼。 这个家伙,比自己还凶啊。 于是,三人各自露出了意味深长之色,其中一人道:“来人,先将人犯押下去,一个时辰之后,再过堂审问。” 差役们听罢,先押着刘辉文出了中堂,刘辉文却是得意洋洋的样子。 只是不知此时外头如何了,想来……已有不少人开始暗中营救了吧。 这大明,终究还是要在乎清议的,哪怕是天子,也无法杜绝人的悠悠之口。 他回到了囚室,这囚室虽是简陋,却是干净整洁,甚至是他的衣衫,都有专门的狱吏为他清洗。 而能为他安排下这一切的,刘辉文虽然不知是谁,却知道一定是这朝中手眼通天的人物。 他不在乎是谁的关照,只做好自己便成了。 照旧,他坐下。 如往常一样,一个老狱吏给他斟一盏茶来,刘辉文不喜这茶,太劣了,毕竟狱中条件有限,可手中茶盏抱在手里,却不喝,他只是享受着这等抱茶沉思的感觉,就如他当初在国子监中那般,老神在在,风淡云轻。 老狱卒瞥了刘辉文一眼,却是欲言又止。 刘辉文却懒得理会他,他轻视这等小吏。 可老狱卒却不忍走,想了想,道:“先生……” “噢,这里不需你伺候了。”刘辉文淡淡道。 “先生,小人有一些话……不知该不该说。” 刘辉文心里说,这狱卒,莫非是想要索要贿赂吧,哼,敲竹杠竟敢敲到老夫的头上。 他板着脸,值得玩味的道:“不该说就别说。” “昨日……昨日……”老狱卒顿了顿:“昨日,听顺天府那边的人说……有人冲进了贵府……打死了人……” “什么?”刘辉文一愣,气得发抖:“这……这定又是那些……那些鼠辈,他们……好恶毒,顺天府难道没有结果吗?” “有,当日抓了不少读书人和士绅去讯问……” “什么,什么?”刘辉文心里咯噔一下,他凝视着这老狱卒,难以置信,随即冷笑道:“这是谁教你说的?” “这是真的……满京师都知道了,昨日……发生了许多事,先是西山钱庄张榜,说是要拿出许多土地来,免租给百姓们耕种,这许多的百姓都拍手叫好,都说是善政。” “此后,听说不少读书人和士绅跑去了西山陈情,等他们回来,便大怒,而后……” 老狱卒于心不忍,小心翼翼的看了刘辉文一眼:“听人说,是有人指摘先生与齐国公沆瀣一气,说着是先生与齐国公的阴谋……致使朝廷废黜了科举,夺取了读书人的功名,使大量的土地,都落入了西山钱庄之手,现如今,齐国公一剑封喉……” 刘辉文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颤。 其实他也知道,这一次失败的刺杀,大大的利好了方继藩。 这一点,他是有所耳闻的。 可是当这老狱卒说,西山钱庄的土地要免租给百姓们耕种,他便知道……事情可能变得糟糕了。 从此之后,哪里还有读书人和士绅的容身之地啊。 这狗东西…… 若是如此……那么这些人愤怒就可以理解了。 可是为何……会针对于他? 他顿时没了平日的从容淡定,心里乱成了一团,因为他隐隐觉得,这老吏说的可能是真的,就算是胡编乱造,也没人敢编造的如此离谱啊,越离谱,恰恰越有可能。 他睁大眼睛,抱在手里的茶盏在颤抖,哐当的响,口里喃喃道:“就因为这个……” “齐国公不是处处都在维护先生吗,先是请陛下三司会审,此后……听说他处处都在为刘家说话,说刘氏一门,虽是理念不合,却也称得上是满门忠义了。” 刘辉文瞬间惨然,面无血色,他冷笑着大声道:“胡说……胡说……” 他勉强站起来,顿觉得六神无主。 沉浮官场多年,他自是熟谙人心的。 早就知道,倘若一旦要倾家荡产的人是他,他也会陷入焦灼和疑虑之中,倘若再有人从中挑拨几句,那么……也难保不会…… 此时,刘辉文连忙问道:“你说老夫府里死了人,死了何人?” “说是死了一个少爷……” 刘辉文顿觉得天旋地转,不禁凄厉的道:“这……这……吾儿啊……这是吾儿啊……” 狱卒又道:“不过……听那主审说,上头似乎有人想打招呼,这一次,刘家蒙难,遭了变故,他们希望从轻发落先生,最好……能让先生释放出去。” 释放…… 刘辉文又猛的打了个寒颤。 释放了……然后去面对那些纶巾儒杉的衣冠禽兽吗? 刘辉文心里越加慌乱,深知这等言论的伤害力,一旦这谣言四起,这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就算是释放了他……刘氏一门,哪里还有立足之地? 他粗重的呼吸起来,猛地,眼睛猛张,大呼道:“我刺杀齐国公,乃万死之罪,我请……我请求发配黄金洲,发配黄金洲去……刘氏一门,都要株连,我的亲族上上下下,有千余口,都请去黄金洲……”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二章:九族 弘治皇帝这些日子,自是极关注那三司会审的事。 可越是关注,心里便愈发的气闷。 朝中百官,显然有不少人在拖延。 不过对此,弘治皇帝没有轻易的干涉。 他在等! 等一个结果。 可是当最新的奏报送上来的时候,弘治皇帝显然被这样的结果弄懵了。 刘辉文自知自己罪孽深重,自请流放黄金洲? 而且……还自称自己整个家族,俱都迁徙过去。 要知道,诛灭三族是极重的成法,而三族流放,也是极严重的。 这虽然是免了死,可这时代的人最是害怕背井离乡,何况去的还是黄金洲。那么祖宗还要不要了?毕竟人可以迁,可祖坟却是迁不走的。 弘治皇帝惊愕过后,便满心的狐疑,这奏报里实在显得过于蹊跷啊,因为这根本和此前刘辉文大放厥词截然相反。 现在刘辉文不但认罪,甘愿受罚,而且根据奏报所称,他痛哭流涕,后悔不已,甚至万念俱焚…… 这就更加奇怪了。 弘治皇帝手不禁磕着御案,随即道:“萧伴伴。” 萧敬上前道:“奴婢在。” 弘治皇帝道:“继藩近几日怎么不见动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近来在做什么?” “在修书。”萧敬咳嗽一声,忙解释道:“奴婢也是听别人说的。” 这意思是说,这绝不是厂卫在密查齐国公。 齐国公身份过于特殊,厂卫若是密查他,极容易让人联想到萧敬可能对齐国公有成见,萧敬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 “噢?”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面上不禁带着期许之色。 这修书,可是大大的正经事啊。 难得方继藩肯做一件正经事了。 方继藩折腾出了西山书院,桃李满天下,他的弟子,哪一个不是厉害非凡,此番修书……这修的书,必定是一部奇书吧。 弘治皇帝甚至听科学院中的院士吹捧方继藩为经天纬地,宛如孔圣人再生。 当然……弘治皇帝觉得有些夸张了。 可若说其比之程朱,弘治皇帝却是颇为认可的。 因而……方继藩现在要修书,他就很直接的认为此书必定也是经天纬地吧。 弘治皇帝乐了,带着浅浅笑意道:“今日就不打扰他了,明日让他入宫觐见。” “是,奴婢遵旨。”萧敬见弘治皇帝高兴,便道:“这朝野内外,其实都听说了这风声,大家也都想看看,齐国公所修之书为何。” 弘治皇帝颔首:“明日朕问问便知。” ………… 方继藩突然被传唤入宫。 不过他心里有底气,晓得必定是陛下询问关于三司会审这个案子的事。 因而清早起来,穿戴一新,便出发进宫。 可刚刚出了府门,王金元便心急火燎的赶了来,道:“少爷……少爷……昨夜,收到了一封书信,是自曲阜来的。” 曲阜…… 方继藩驻足,随即,他眼睛看向天上:“曲阜的衍圣公府?这曲阜来了什么消息?” “当今衍圣公,听闻了公爷要将土地免租,特意修书来,说是公爷此举,实乃千古未有也,公爷您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实是读书人的楷模。倘若衍圣公若知,世上出了公爷这样的人,弘扬圣学,定当欣慰。他还说,自己比公爷痴长几岁,甚是惭愧,勉强在公爷面前,可自称一句愚兄……” 其实王金元刚刚得了书信的时候,是有些紧张的,少爷在这里胡搞瞎搞,将那些读书人治的死死的,若是衍圣公不忿,这个时候义正言辞的发一点什么非议,人家毕竟是圣人之后,影响还是有的。 谁知道把信一看,这衍圣公府不但没有一句责怪方继藩,而且对少爷是赞誉有加,就差不多要将方继藩比作程朱了,这令王金元心里甚是欣慰。 看看我家少爷,现在谁敢说他不是正宗? 可这一封书信,对于方继藩而言………却是一点都不意外。 方继藩听到这里,就绷住了脸,怒道:“我是神农之后,他是孔圣人之后,这神农不知比孔圣人长了多少辈,他竟敢自称做我的兄长,他好大的架子,是一点都没将本少爷放在眼里吗?这狗东西,不知礼义廉耻,这书读到哪里去了?似他这般的读书,实是让至圣先师蒙羞,回一封书信过去,让他再想想自己的辈分,这书信的格式也有些不对,吹捧本少爷,竟还不对仗,韵脚也几处没有押住,这等不学无术的蠢材,让他重写,否则我代表至圣先师,将他开革出圣人门墙!” “呀……”王金元惊讶的看着方继藩……老半天回不过神来,呐呐的道:“少爷,他才是正宗啊,是圣人之后。” 方继藩撇撇嘴:“现在我是正宗了,我乃至圣先师的亲传弟子,承继了绝学。退一万步,就算他是正宗,那我便代表我的老祖宗神农,让他做不得人。” “是,是,是……”在方继藩的瞪视下,王金元硬着头皮道:“少爷说的有理,那……那小人就这样回书了。” “一个字都不得改,改了便连你的腿一并打断。” 方继藩抛下这句话,便直接上了车,留下了风中凌乱的王金元。 王金元踟蹰了老半天,一拍脑门,而后才匆匆办事去。 ………… 方继藩进宫后,直接至奉天殿,见了弘治皇帝,便堆满了笑容。 他先是行了大礼,口称:“儿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陛下今日的气色非凡,陛下气色,即为国运,由此可见,陛下临朝,天下安定,我大明之国运如陛下一般,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治皇帝禁不住失笑了,眼中尽是温色,道:“赐座。” 方继藩随即坐下,便见弘治皇帝道:“这西山钱庄的粮田免租,朕听说百姓们是奔走相告,各府各县,都求告来租地,只凭此举,就足以让朕无忧了。” 方继藩一脸真挚的道:“儿臣此举,都是陛下恩准过的,说到底,终究是陛下对万民的恩赐,儿臣不过是在旁帮衬着,有了功劳,那也是陛下的。” 弘治皇帝摇头:“朕凭良心说,当初卿提出要免租的时候,朕还真有些舍不得,可现在想明白了,天下都是朕的,还有什么舍不得的呢?虽说此事旷古未有,却不能因为旷古未有,朕就非要因循守旧,古人的事,终究只可作为借鉴,卿和朕所为,不正是给后人们提供借鉴吗?朕希望成为一面镜子,也能让后世的子孙们行事之时都想一想,朕极力做的是什么,万万不肯做的又是什么。免租惠农,朕没什么舍不得的,希望后世子孙以此为鉴。” 方继藩忙是点头:“陛下如此仁厚……” 弘治皇帝压压手,又道:“还有一事,那刘辉文自请阖族流放黄金洲,卿如何看?” 方继藩正色道:“刘辉文所犯下的乃是逆罪,自是不容宽恕。不过此人毕竟还是有用的,他曾为国子监祭酒,若无半分一点本事,实是说不过去,而且儿臣还听说,有人竟因为愤怒,打死了他儿子,现在,他既希望去黄金洲,那么便准他去便是,刘氏一门,三族之内有上千人,这些人,可都是读过书的啊,杀了实在浪费。” “而至于儿臣与他的恩怨……到了如今,他罪有应得,子死,阖族流放,已是得到了惩罚。儿臣自是懒得再去追究。哪怕是为了朝廷,为了陛下,这冤冤相报何时了,儿臣也将这仇怨放下了。所以儿臣恳请陛下开恩,准他去黄金洲。” 弘治皇帝心里感触万千。 那些读书人,穷凶极恶,喊打喊杀,可再看看方继藩,方继藩是吃了他们的亏,却还表现出了大度,天底下,这样的青年人,真的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弘治皇帝手指头轻轻的敲着御案,久久不语,似乎有些觉得惩罚过轻了,显得犹豫。 方继藩见状,便道:“要不……陛下,何不流放他的九族?” 九族? 弘治皇帝顿时一愣。 这五族,便连师生的关系都囊括了。 而刘辉文毕竟曾是国子监祭酒,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这……会不会株连太大了? 方继藩自是明白弘治皇帝心里的想法,哈哈干笑道:“儿臣只是开玩笑的,陛下……三族即够了,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儿臣的座右铭,虽然这世间险恶,可是儿臣却永远都提醒着自己,要保持着仁义之心。” 弘治皇帝呼出了一口气:“也好。” 说着,弘治皇帝想起了什么,饶有兴致的道:“继藩,你在修书?修的何书?” 方继藩尴尬的道:“这个……儿臣现在不便说。”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道:“既是不便说,朕也就不追问,不过你既是修书,定是佳作,到时朕定当拜读,这修书,只怕动用了不少人力物力吧。” 这是弘治皇帝自己的观念,朝廷修书,都是需任一个总编撰,而后调拨无数人力物力的。 方继藩则是耿直的摇头,道:“儿臣只一人修书而已,绝不假手他人。”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三章:万世师表 弘治皇帝闻言,笑了:“既是继藩修书,定是经天纬地之作,必可光耀万世。” 方继藩顿时露出了苦瓜脸,心里憋呀。 其实这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方继藩有这么多的弟子,有才华的如过江之鲫,不说别的,就说他那几个已经出仕的弟子们,有人创出了新学,有人弄出了国富论,有人修了海图志,还有人诗词无双,都是百年难一出的奇才。 那么……徒弟如此,师父就必是更厉害了。 只是方继藩虽是收了许多弟子,偏偏从未修过书,没有等身著作,总不免有些遗憾。 可现在……方继藩突然说要修书了,自然引人注目。 可对方继藩来说,这哪里是期待啊,这分明是压力才是。 方继藩阴沉着脸,尴尬的干笑:“这个……这个……陛下……儿臣只是玩玩。” 古人极崇尚修书,一听修书二字,便免不得肃然起敬,毕竟……这就是学问,而学问这东西,本就是宝贵的,这毕竟不是后世,学问泛滥,爱学啥学啥,教授人学问的人,自然也就没有了光环。 可在这个时代,有人肯传授你东西,这几乎就形同是爹了,为啥……正是因为求学不易,学问乃是奢侈品。 这也是为何,弟子们都将方继藩当做自己的父亲一般了。 弘治皇帝略带责备:“这是什么话,哪怕你再有才学,这学问二字,岂可说玩玩?这是能玩的吗?” 方继藩:“……” 弘治皇帝道:“既要修书,就要端正心态,将他当做极正经的事,切莫有任何闲散的心态。这多少的大才子们,他们最大的梦想便是‘奉诏修书白玉堂,朝朝骑马傍宫墙。’,这是何等大的荣耀。玩玩二字,出了你的口,入了朕的耳,朕自是看你是晚辈,不予计较,可若是传出去,别人如何看待?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可见编著书册,有多大的用处。朕知你是有大才,修出来的书,于万世有益,方才期许。可惜……朕没有什么才学,不然,哪里需你去修书?” 这般一通教训,让方继藩顿时觉得亚历山大,竟是一时不知该说点啥,他想了想,却是道:“儿臣不修了,不修了……” 不是方继藩不肯修,他是有心修一部书的。 可哪里知道,会惹来这么多的是非…… 卧槽,你们真拿我当孔子了? 方继藩忙不迭的摇头。 弘治皇帝反而有些恼怒了。 他不喜的是方继藩对于学问的态度。 学问这东西,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卿乃齐国公,是朕肱骨,岂可朝令夕改,这书,非修不可,来人……” 萧敬道:“奴婢在。” “敕方继藩为总修撰,安心修书,其书修成之后,命人传抄邸报……” 方继藩:“……” 真是惹不起,惹不起啊…… 方继藩怕了,匆匆忙忙的出宫。 坐在马车里,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其实……他起初真的本着玩玩的态度。 哪里晓得,只是随手写点什么,自己的弟子们闻讯,下了值,闲来无事便往自己这里跑,总想打探自己修的是什么。 这事很快就在西山书院传开了,于是西山书院的弟子们,人人议论纷纷,对此津津乐道,只等一睹师公大作。 街头巷尾,叽叽喳喳个没停。 现在好了,连皇帝老子也晓得了。 不成……得赶紧回家。 回了府,匆匆的赶回书斋,而后将原有稿子,统统烧了个干净,万万不可让人知道这是他的手笔。 毁掉了所有的痕迹之后,方继藩方才放心。 可接下来……他又头疼了。 现在连皇帝都过问了,这书是非修不可,更何况满天下人都在关注着呢! 自己该修什么才好? 新学?王守仁早就提出了。 经济学?那刘文善不但写下了国富论,此后围绕着国富论进行阐述,已经硕果累累。 开眼看世界,要做世界第一人,呃……徐经貌似已经干了。 这些该死的弟子,这是吸收了我的营养,逼得我无路可走啊。 至于其他超前的理论,方继藩却是觉得……显得过于先进了,毕竟……一切的理论,都来源于现实,否则便是空中楼阁。 方继藩于是开始愁眉苦脸,长吁短叹。 陛下给自己挂了一个总修撰,真是一个大麻烦啊。 只怕……全天下都要知道了。 要知道,这总修撰一职,看上去似乎没什么权势,可需知,自太祖高皇帝开始,便只有内阁大臣才能担任的。 中原王朝自称为礼仪之邦,这礼仪之邦就来源于传承,何谓传承?不就是书吗? 有了书,无论是被多少异族侵入,又曾历经过多少昏暗动荡的时代,只要这书本还在流传,这根便在,总有重新焕发光芒的一日。 可如今…… 方继藩决定先拖延一些日子,他的脾气越发的暴躁。 等过了十数日,宫中却来了人,竟是萧敬亲自来了。 萧敬笑呵呵的样子:“齐国公,您好呀。” 方继藩大喇喇的道:“什么事?” “陛下命奴婢来问,齐国公的书,修的如何啦?” 方继藩:“……” 萧敬又笑:“公爷,奴婢不过是奉旨行事,陛下对此事,是极看重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说,若是在修书的过程之中,有什么困难,大可说出来,朝廷这边会尽力协助,这书是头等大事……”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最近没有什么文思。” 萧敬点头:“陛下自晓得齐国公您总也有疲惫的时候,所以让您不必过于操劳,奴婢奉旨来,只是问问而已,这急不来的,齐国公您若是修不出,在家歇着便是了。不过……” 方继藩皱了皱眉道:“不过什么?” “不过也不知是谁,在陛下面前说,您过一些日子要和太子殿下去后山游猎,陛下知道了此事,便说了,齐国公您……还是先将心思收一收,太子殿下游手好闲,可齐国公却担着天大的干系,满天下都等着齐国公的旷古大作出世,切切不可……散漫啊。” 方继藩一拍案牍,厉声大喝:“连出去玩玩都不成?” 萧敬立即道:“呀,呀……齐国公,这不是奴婢说的呀,这是陛下说的,陛下是怕您分了心。” 方继藩咬牙切齿,突然又乐了:“好了,知道了,多则一月,少则半月,我这书便修出来,好了,滚吧,再敢在我面前碍眼,别说我不给小藩面子,我不打死你,便不信方。” 方继藩令人恐惧之处就在于,无论多么离谱的事,自他口里说出来,就保准能兑现的,说打死你,就肯定要打死你,哪怕是萧敬,都不敢保证自己的绝对安全。 萧敬打了个冷颤,就立即道:“是,是,是……” 方继藩叹了口气,这书,是真的不修不成了,而且还要赶紧的修,如若不然,便真和囚禁没有什么分别了。 方继藩不敢迟疑,索性躲在书斋里写写画画。 过了两日,王金元上门,道:“少爷……那曲阜那边……又来书信了。” 方继藩只抬头看了王金元一眼,口里则道:“哪一个狗东西来书信了?” 王金元喜滋滋的道:“自是曲阜的那一位……那一位……” 王金元虽是个商贾出身,可是……对于孔圣人,还是极礼敬的,因而……不好直呼名讳。 方继藩气定神闲的道:“说了些什么?” “他说自得了齐国公的批评,便在家禁足数日,于列祖列宗宗祠里,面壁思过,而今已是幡然悔悟,说齐国公教诲极是,齐国公乃是前辈,他堂堂圣人之裔,竟是以年齿而论,实是惭愧万分,现在已是在府中,命众祭官,翻阅典册,以区分齐国公的辈分。除此之外,他还命人,带来了一些山东的特产来,还请齐国公笑纳,还说齐国公乃是前辈,有什么事,修书一封,吩咐即可。又说齐国公弘扬圣学,他心里极佩服,有许多事,都希望能和齐国公讨教一二。” 方继藩抿抿嘴:“我竟突然也喜欢和曲阜的人打交道了,难怪历朝历代,大家都喜欢他们。看来,他们也是有其过人之处啊。他说有什么吩咐,尽管提出来?这个要求……是不是有点过份了,我还想为了弘扬圣学,将他们统统送去黄金洲……” 王金元吓得脸都绿了,连忙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啊,倘若如此,至圣先师如何祭祀?” 方继藩道:“又没让衍圣公亲自去,只是让他的族人们去而已,他是至圣先师的嫡亲血脉,可其他族人,难道就不是至圣先师的子孙?他们家人口这么多……” 王金元:“……” 方继藩心里却想,早就传闻衍圣公府对于自己的族人并不好,除了近支锦衣玉食之外,那些远支,几乎都已经沦为了佃户,境遇极惨,甚至困于自己的身份,随意被家主盘剥,这样也好,我方继藩还是很尊敬圣人的,送他的一些子孙去黄金洲,也算是让这些可怜的人安居乐业了。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四章:龙颜大悦 每当想到自己又做了一件善事。 方继藩便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 他终于知道,人为何要向善了,这是因为能从中获得喜悦啊。 可王金元听到少爷竟还要将孔家人也送去黄金洲,心里却是惊起了惊涛骇浪。 古往今来,只听说过朝廷对圣人后裔屡屡给予恩赐的,还从来没有听说过,将孔家人流放去黄金洲的。 少爷……还真是…… 王金元哭了。 他算是真正长了见识。 方继藩见他不言,不禁瞪着他,怒声问道:“怎么啦,脾气见长了?本少爷的话都敢不听。” “听,听。”王金元再无犹豫,忙不迭的点头,小鸡啄米似的:“小人这就修书……只是……只是……” 方继藩冷笑:“滚!” 王金元于是不敢说话了,连滚带爬的告辞而去。 方继藩则继续捡起了笔,咬着笔头,对着书稿陷入深思。 ……… 一封书信,火速的送至了曲阜。 这衍圣公府,又称之为大成府。盖因为至圣先师供奉于大成殿中。 大成府里,衍圣公自大成殿中祭祀出来。 他显得有些疲惫。 近来发生了太多事,虽然和曲阜无关,可是这衍圣公心里却是自知,这一场风暴没有停止之前,这风平浪静的曲阜,随时都可能被拉入泥潭。 近日,他开始读新学的书。 并且在祭祀时,当着列祖列宗的面,念诵了一篇与新学有关的祭文。 当然,这是表面功夫。 衍圣公通过书信,尤其是与京师中的儿女亲家的一些书信往来,已让他对京师的情况了如指掌。 而今,胜负已定,一切都已拨云见日了。 衍圣公呼了一口气,至配殿,坐下,有人斟茶来。 他轻轻接过茶盏,端起来呷了一口。 嗯,好喝。 真个人瞬间惬意起来。 此时一名祭官匆匆而来,道:“京师来了书信。” 衍圣公眼皮子微抬,问道:“谁的书信?” 京师的书信太多了,毕竟作为圣人后裔,当朝的诸公,大多与衍圣公保持着书信的往来。 “齐国公……” 一听齐国公三个字,衍圣公平淡的脸色,顿时变得肃然,他豁然而起,面向京师的方向微微身子一欠。 “齐国公平日操劳,日理万机,想不到又有书信来,可见他对名教之事,格外关注。治天下莫过于教化,齐国公一心匡扶社稷,教化天下,实乃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令人钦佩,来,取他信来。“ 衍圣公接过了信。 小心翼翼的拆开。 虽是面上一副微笑的模样,手却在轻轻的颤抖。 信展开。 他看了良久。 面上依旧是保持着亲切。 此后,再将信小心翼翼的收起来,抬头,郑重其事的道:“齐国公真是奇人啊,总有奇思妙想,这样的好主意,吾为何不曾想到。君子和而不同,大抵就是如此吧。书信之中,可谓是字字珠玑,令人受益匪浅,难怪人们都说,齐国公弟子三千人,堪比先师。来人……” “在。” 衍圣公捋须微笑,亲切的道:“择选三千族中子弟,前往黄金州,黄金洲而今,也属我大明疆土,岂有不教化之理,别的读书人可以不去,我孔氏没有不去的道理,这沿途所需的钱粮,府中也一并出了,不必教朝廷为难,孔氏一门,深受国恩,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祭官懵了,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衍圣公:“三千户,去黄金洲?公爷,这……不妥,大大的不妥啊。“ 衍圣公微笑道:“如何不妥?” 祭官连连摇头。 “公爷,那黄金洲是充军发配之地……” 衍圣公一脸不以为然的看了他一眼,接着便很认真说道。 “那是我大明的疆界,囚犯去得,孔氏的族人也去得。” “这……这……这……”祭官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公爷,那齐国公,欺人太甚了,公爷何以对他……如此……如此……” 他本想说卑躬屈膝,却又没出口。 “荒谬。”衍圣公眯着眼,打量着这祭官,肃容道:“吾与齐国公亲密无间,亲若叔侄,尔何故从中作梗,挑拨离间。” 这祭官面如死灰。 终究,他是衍圣公的亲信。 衍圣公却是吁了口气,转而幽幽道:“此吾家立身之本也,你知晓什么?” ……………… 方继藩这几日总是闭门,折腾了足足的一个多月。 这期间,萧敬隔三岔五便来,都是奉皇帝旨意,特来看看这书修的如何。 此事,已经传遍天下,京师上下,对此也颇有期待。 唯独是这西山书院的师生,更是掐着手指头数着日子,只盼能有什么讯息来。 便连太子都惊动了。 他料定这定是老方要修一部物理的书籍,这是朱厚照的老本行,最近,他的研究所,没有方向,只好转而去研究一些机械,虽也不担心无所事事,却总觉得差了一口气。 现在老方要修书,说不准,又有一个新的奇思妙想也是未必。 朱厚照甚至不敢去打扰方继藩,唯恐方继藩受了外界的影响。 终于,在一个月之后,方家出了消息,方继藩终于出门溜达了。 一下子,满京师都震动起来。 大家都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奇书。 毕竟,有人认为此书之中,必定是妖言惑众之言。 也有人认为,此书必定比肩四书五经,是新学新的圣典。 方继藩出门之后,率先去巡视的,乃是西山建业。 这西山建业,现在负责的,乃是天下土地的规划。 毕竟西山钱庄手里头这么多的土地,哪些作为农地,又有哪一些,负责城建,哪一些用来未来的桥梁和道路的铺设,更有哪一些,作为作坊的用地,都需事先有所布局。 这样的布局……其实才是至关紧要的,天下的士绅,心里还留存着一些希望,都在盼着呢。 任何一个规划,都可改变土地的价值。 若为农地,在当下的情况之下,几乎是一钱不值。 可若是可建住宅,则价格暴涨十倍百倍。 西山建业会同屯田所,出动了许多的人力,便是对所有的土地,进行一次新的清账,哪一些属于西山钱庄的,一分一毫都不得出差错。 方继藩对于西山建业的进度,显得很不满意,恶狠狠的大骂了诸人一通,方才气咻咻的回程。 回程的时候,方继藩还未着家,便见到了萧敬正心急火燎的带着人来了。 一见到方继藩的车马,萧敬眼前一亮,忙是翻身下马,朝方继藩的车驾一礼:“见过齐国公。” 方继藩卷开了车中的帘子,见了萧敬,他心里便觉得有几分讨厌,这家伙已不知来了多少趟。 方继藩下了马车,只看了他一眼,便挑眉问道:“又是何事?” 萧敬也不拐弯抹角,而是单刀直入。 “陛下听说,齐国公今日出门,想来是这书,已修好了吧?” 果然…… 方继藩心里冷笑。 这厂卫现在怕是连方家的厨余都翻了几遍了。 见方继藩怒视着自己,萧敬有些畏惧,可细细想想,自己是在为皇上办事,怕个什么? 于是又笑吟吟的道:“若是没有修好,也不必急,陛下不过对齐国公极有期待,是以格外关注一些,奴婢这便可以回去禀报。” 方继藩摇头道:“还真让你猜对了,这书修好了。” 萧敬一听,长长的松了口气:“是吗?却不知,此书在何处?“ 方继藩叹口气:“今日若是不将书交出来,只怕陛下绝不肯罢休,罢罢罢……只好献丑啦,你随我来,我交你一份抄录的底稿便是。” 萧敬整个人精神起来,随方继藩一路回了方家,接着,接过了一个沉甸甸的小箱子。 他再不敢迟疑,捧着小箱子便走。 ………… 大明宫。 奉天殿。 弘治皇帝在这个时辰,如往常一般,都会和刘健等人议论当下的政事,可许是此前听到了一些风声的缘故,所以,弘治皇帝显得心神不宁,目光总是不禁投向殿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刘健三人,自是清楚弘治皇帝的心思,对此也心领神会,尽力将今日各地奏来的奏报简明扼要的进行讨论。 却在此时,外头传来了脚步。 却见萧敬挥汗如雨小跑着进来。 弘治皇帝正襟危坐,咳嗽一声,示意李东阳不必继续讲下去。 刘健三人自也都嘎然而止,将目光落在了萧敬的身上。 萧敬拜倒:“陛下,齐国公的书,已修撰好了,此为抄录的底稿。” 弘治皇帝便将目光聚焦在了萧敬所捧着的小箱子上。 于是,龙颜大悦,弘治皇帝喜滋滋的道:“好好好,朕盼了多时了,诸卿,随朕看一看,朕乘龙快婿的佳作吧。“ 于是,弘治皇帝给萧敬使了个眼色。 萧敬忙开始分发底稿。 刘健三人也得了一批书稿,他们兴致盎然,刘健笑吟吟道:“臣自当拜读。“ 说着,低头看着底稿,细细看去,有些发懵,便抬头问萧敬。 “萧公公,你是不是去拿错了稿子?”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五章:奇书 刘健这么突兀的一问,让萧敬一时愣住了。 这修的书,装在盒子里,他哪里敢看? 稿子是不是拿错了? 萧敬立即道:“这是奴婢亲自从齐国公的手里接过的,这一路更是不敢怠慢,盒子从未打开,也没有经过其他人的事,刘公……莫要玩笑。” 这当然不是开玩笑的事。 这是齐国公的稿子,万众期待,刘公虽是口里说稿子是不是拿错了,可言外之意,又岂不是说,有没有可能是他萧敬办事糊涂? 这个干系,他萧敬可担不起的! 刘健抬头看了萧敬一眼,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他的这一番话,确实有些针对萧公公的意味了。 萧公公毕竟是内宫之首,司礼监秉笔太监,又管辖东厂,身为内阁首辅大臣,是必须与这样的人保持较好的关系才是。 只是…… 之所以他失言,在于……这一部书稿真的……很怪…… 他翻阅的第一页……竟是黄历。 黄历啊…… 这黄历不但记录了日期,而且还详细的记录了每一日的凶吉忌讳,自然也少不了农时…… 他方继藩……修的就是这么一部书? 这黄历还需他齐国公来修? 刘健细细思量,还是觉得……是不是哪里错了……以齐国公的身份和能耐,怎么会修这样的书? 他觉得匪夷所思,接下来,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的翻阅…… 而事实上……就在此时…… 弘治皇帝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弘治皇帝所看的……这书稿之中,竟无文雅,通篇都是粗鄙之语。 所用的文字………竟是口语。 什么是口语呢。 即是人们口头所言的词句,这在任何读书人眼里,都是粗鄙不堪的,因为没有之乎者也,更没有任何的对仗,就更别提押韵了。 不只如此……这里头的文字,竟是大量的借鉴了草书。 许多的文字,与当下的馆阁体,字形分明进行了简化。 这倒也罢了…… 里头的内容……就更加粗浅了。 弘治皇帝所看到的……并非是老黄历,映入他眼帘的,却是种棉花的三个小技巧。 如何灌溉,如何播种…… 简单明了。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继续向下翻阅,接下来一篇,则是……若遇外伤的急救。 这……就是方继藩修的书? 这……是何其粗鄙啊。 宫中藏书无数,弘治皇帝也爱看书,他看了半辈子的书,却从未见过这样粗浅的书籍。 本来还以为……天下又多一部类似于四书五经的宝典,谁曾想到…… 他依旧难以置信,于是继续翻阅下去,希望寻找到令他眼前一亮的内容,而接下来的,却是勤洗手的好处若干。里头用极粗鄙的文字告诉大家人的手上,因为接触了万物,因而滋生了细虫,不只病从口入,这病也从手入,因而饭前需洗手。 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话…… 这……这……完了…… 弘治皇帝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沉甸甸的,更可怕的……是后头……写的竟是关于孕妇的七个小常识…… 弘治皇帝老脸一红…… 他恍然,猛地抬头……紧接其后,看向刘健…… 刘健皱着眉,继续翻着黄历,黄历后头,则是一些山川地理的小知识,浅显无比,无非是这天下有哪五岳,何为江河之类。 谢迁已经不忍继续看下去了,他手上分下来的书稿,是一些简易的治病方子。 见弘治皇帝抬着眼,直勾勾的看着虚空,眼里没有神采。 显然……对于这等粗鄙之书,弘治皇帝是透心凉的。 他曾是寄以了极大的希望啊。 可哪里想到……这方继藩……瞎琢磨这个…… 人有多大的希望,就会产生多大的失望。 倒是这时,弘治皇帝猛地想到什么,急急的道:“朕……朕曾下旨,还命人传抄了邸报?” 萧敬一头雾水,却是点头:“是,为了此书,陛下在一个多月之前确实……” 弘治皇帝又情不自禁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后看向刘健:“刘卿家也看过了?” “看过了。”刘健苦笑道:“老臣……觉得……此书……嗯……嗯……嗯……真是有些别具一格啊。” 嗯,表达的很含蓄,也很给方继藩面子了。 弘治皇帝哭笑不得:“你就不要为继藩遮掩了,此书真是贻笑大方,倒是让你们都见笑了。继藩这家伙……分明是满腹经纶,偏生却是写出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来,可见他当真是视这学问为玩物,哎……朕惭愧的很。” 弘治皇帝面上羞红。 这是自己女婿啊。 写出这么个玩意,不是贻笑大方吗? 女婿丢脸,不就岳父也一起丢了! 于是弘治皇帝转过头,看向萧敬道:“给方继藩传一道旨,申饬他,就说他本该本本分分,而今却是如此戏弄朕,朕不计较他欺君之罪,只是……此书,实是粗鄙,以后权当此书没有修过,不许任何人再提。” 萧敬一脸诧异。 他无法理解,为何这么一本书,会惹的陛下如此的不快。 这方继藩,不是一向最晓得陛下心思的吗? 萧敬虽是不解弘治皇帝此时的心情,反应却是很快,忙道:“陛下,只怕来不及了……那齐国公在奴婢来时说了,他说……此乃他的得意之作,正指着这书将他的学问发扬光大,是以,前两日,此书大致作成之后,他便命人抄录去了印刷的作坊,命人雕版,进行印刷,要印制出来……奴婢……只怕……只怕这个时候,差不多……这书该流传出去了。” 弘治皇帝听罢,如晴天霹雳,整个人有一瞬呆了。 刘健三人,也禁不住面带骇然之色。 这不是开玩笑吗? 这样的书,但凡是打着齐国公的名头,势必会有无数人关注,只怕这书一上市,会畅销一阵子,而后呢……而后…… 这足以令朝廷蒙羞啊。 刘健脸色凝重起来,忙道:“陛下……老臣以为……理应派人,前往印刷作坊,追索回抄本,销毁雕版,若是已印刷了出来,这些书也应立即焚毁,免得……免得令陛下……” 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李东阳,却有不同看法:“陛下,齐国公既是花费了如此的心思,著了此作,会不会是别有它意?他的弟子所著之书,臣是拜读过的,无不是恢弘之作,令人耳目一新,足以细细品味,弟子如此,其师……理当不会如此……如此不堪吧。” 奉天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弘治皇帝低头,眉头紧皱,道:“朕再看看。” 他心有点累。 ………… 印刷作坊,日夜开工,所用的纸张,统统都是最低劣的,一切都以节省成本为前提。 这些年,印刷业已逐渐开始发展,规模渐渐的增大,某些新的技艺,也开始推广,因而,这边凡有抄本送来,匠人们便能迅速的进行排版,随即印刷。 尤其是齐国公的书,任谁也不敢怠慢。 西山有专门的造纸作坊,名曰西山纸业,当然……本来主要用途在于印刷周刊,现如今抄本一送来,这上上下下便开动起来。 一捆捆的新书,直接印刷而出。 唯一让人无语的就是……这些印刷匠大多是识字的,只是……这书……很奇怪啊! 甚至许多的字形,竟是需要进行重新雕版。 当然……因为字形的简化,反而大大的降低了成本,字形越复杂,所费的油墨越多,而且对纸张的要求也越高,可这简单的字形,虽是重新进行了雕版,却省却了不少的功夫,有匠人用较为低劣的纸张做过一些实验,这等劣纸,本是容易引发墨迹的渲染过度,若是过于复杂的字迹,难免糊成一团,可字形简单之后,虽是显得粗劣,却大致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 除此之外,还有油墨的成本,这油墨的成本其实是极大的,能少一点,印刷个十本百本,倒是看不出来,可一旦印刷的多了,能节省下来的成本,几乎等于是印刷作坊的纯利,很是惊人。 几个负责校对的匠人看着这书,一头雾水,他们心里都有一个疑问……这……当真是齐国公所著? 这不对吧…… 齐国公可是高人,他可是桃李满天下…… 只是上头的吩咐,他们却不敢造次,更不敢多说什么。 很快……书商们便来了。 他们被召集了起来。 随即…… 便开始对此书进行了大致的浏览。 书商们看过之后,第一个印象,竟也是目瞪口呆。一再确定这是不是齐国公所著,最后……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 似乎,此书唯一的利好,就是价格低廉,不……是极为低廉。 当然……单看此书的用料,却也知道……这价格高不到哪里去。 倘若是别人的书,书商们自是懒得再理会了,看看这书写的什么,这样的书送去书铺里卖,这不是笑话吗? 可是这书出自齐国公,意义就不同了,毕竟……现在全京师,都在期待着齐国公的大作,至少靠这个噱头,就足以能热销几日的,几日也好……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六章:此书神了 于是乎很快,书商便打出了招牌。 听闻齐国公新书上市,京师又是轰动。 到了次日一早。 一群西山书院的读书人,在天罡拂晓时,便喜滋滋的出现在了各大书铺的门口。 不只是西山书院的学子,便是其他的读书人……也对此抱着好奇。 当然,他们是带着批判性的眼光,只是单纯的想要看看。 一切都如疾风骤雨一般。 但凡是涉及到了齐国公的事,总是迅捷无比,于是乎,书铺开门兜售。 厚厚的一大本,居然只要三十五钱。 三十五个钱……在这个时代想要买书,几乎是天方夜谭。 而且还是如此厚厚一沓,可谓是价格实惠量又足。 毕竟这个时代,还处在半机械和办手工的状态,印刷作坊所需的人工惊人,不只如此,油墨和纸张,还有校对之类的开销,都是不小的。 可当人们拿起这沉甸甸的书时,却陡然明白,为何此书如此的廉价了。 沈傲是昨天夜里便跟飞球营告了假,而后在这书铺外头等了一宿,书铺门一开,第一个冲入书铺的。 他乃是齐国公的徒孙,更是方继藩最坚定的追随者。 拿了书,他才感觉到此书有一种廉价感。 这令他心里颇有几分嘀咕。 自己的师公是什么人哪,这可是无双国士,天下一等一大才,他的书,居然用如此低劣的纸张,这……… 只是这个时候来不及多思考了,身后已是人山人海,于是沈傲抱着书,匆匆挤出了人群,身边早有许多的生员围了上来,沈傲怀着激动的心情,而后……将书打开……紧接着……一股子完全陌生的文字,展露他的眼前。 这些文字,他不是不认得,只是组合在一起,却让他觉得……极为陌生。 这是…… ………… 看书的人……已是不少了。 许多人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他们首先冒出来的念头便是,这一定不是齐国公所书,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莫非是书商想要趁此机会敛财,打着齐国公的名义? 可……这样的念头,实在过于魔幻。 谁有这样的胆子,敢打齐国公的名头去卖书啊。 却更多的人,每天拿着这书,开始努力诵读。 他们总觉得,自己恩师或者是师公的意图,定是潜藏在这书中。 虽然这里头的言辞极为粗鄙,纸墨也同样带来不适,可人们依旧深信,齐国公所著的书,一定饱含着深意。 …… “这都是什么玩意!” 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的,居然是朱厚照。 朱厚照气咻咻的将书一摔:“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原来……竟是这么个玩意,如此粗浅的知识,也需他来修?老方是吃错药啦,精神科呢,将精神科的人叫来,让他们绑了老方去治一治。” 虽是发了一通脾气,可朱厚照还是重新将书捡起来,口里嘀咕着:“这家伙……到底在故弄什么玄虚,可这样的书……一定没人看吧。” ………… 萧敬疾步进入了奉天殿。 弘治皇帝这两日心绪不宁,因而萧敬总是陪着小心。 他小心翼翼的行了礼,而后道:“陛下……” “嗯?”弘治皇帝头也不抬,皱眉,看着摆在跟前的这本名叫《明颂》的书。 此书取名《明颂》,自是有几分喜庆的意味,大明颂嘛。 可问题就在于,方继藩这家伙…… “哎……”弘治皇帝郁闷叹着气,摇摇头。 而后他抬头,看了萧敬一眼,才道:“何事?” 萧敬便道:“陛下,听说……京里的书商,都开始兜售齐国公的书了,听说齐国公印刷了许多册,在各处书铺吆喝。” 弘治皇帝顿时老脸一红:“此后呢?” “起初还热销了一阵子,据说几个时辰,就兜售出了上千本……” 上千本…… 这绝对算是极高的销量了。 弘治皇帝似乎觉得,很快就会有上千人嘲讽自己。 弘治皇帝皱眉,眉头似是快要打结了,纳闷的道:“这些书商,实是唯恐天下不乱,他们的书籍上市,难道也不先看看的吗?” “毕竟这是齐国公所著,书商们还是极欢迎的。”萧敬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勉强露出笑容,又道:“不过,陛下……也有一个好消息……那便是……几个时辰之后,这书的销量,便开始暴跌了,显然已经有人大抵的知道了里头的内容,因而不少人开始散去。也就是说……此书至多再卖千来本,应当再无人问津了,陛下……不需担忧。”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脸色才缓和了许多,他虽然已经感受到,看到书的人,定在背后小声的非议,甚至还有人取笑,可若是此书的影响,在可控的范围,倒是一件可喜的事。 弘治皇帝咳嗽:“噢,知道了,继藩此次修书太不认真,这些许的销量挺好,今日这当头棒喝,算是让他吃一吃教训,他不是一个愚笨的人,恰恰相反,反而是绝顶聪明,只是有时将这聪明劲用在了……” 弘治皇帝说着,眼角的余光,又扫到了这《明颂》之中其中一介关于母猪产后护理的小知识上头,弘治皇帝骤然觉得辣了眼睛,要瞎了,接着语气加重:“用在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上头。” 萧敬连声道:“是,是,是,陛下所言甚是。” 弘治皇帝又叹了口气:“以后关于此书,不得再提起了。” 萧敬低眉顺眼的道:“是,奴婢遵旨。” ………… 陈十三第一次去京师。 虽然去京里,只是瞧一瞧热闹,可是进京,对于他这等寻常的百姓而言,却是一件足以吹嘘一辈子的事。 虽然他是给商贾雇了短工,替其赶着车,送了一车货物去,可送完了货,少不得在京里闲逛上几个时辰,给自己的婆娘添置一些东西。 他乃是北直隶永平府滦州人。 那儿是偏僻的所在,虽属于北直隶,可进一趟京,却极为不易。 他一路闲逛,如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此时感受着这京师的繁华和富庶,禁不住羡慕起来。 忍不住感慨:倘若自己生在此处,该有多好啊。 此时…… 熟悉的声音,在街角响起。 是个书铺,书铺门前有伙计在卖力的吆喝。 当然,对于陈十三而言,这读书人的事,和自己没有关系。 可听那伙计道:“齐国公大作《明颂》,快来看,快来买……” 齐国公…… 陈十三一下子……走不动步子了。 呀,是齐国公啊。 陈十三在滦州早就听说过齐国公的大名,有一个亲戚从京师里回来,就曾绘声绘色的谈过齐国公,此后……州中驻扎了屯田卫的校尉,甚至进来了一些商贾,他们也在谈齐国公。 当然……齐国公三个字,自陈十三内心里,唤起了记忆的,却是西山钱庄免租招募佃农耕种的事儿。 这招募佃农免租不说,而且还有规矩,这第一等的,乃是家中有人从军的,这其次的,则是家中没有田产的,这两类人,先照顾着,其他人,靠后。 陈十三就属于第二类,他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事,可是……当他抱着去试一试的心态去申请时,居然……竟当真给了他一块地。 地不大,陈家七口人,二十亩,且这地并不算肥沃,可是……有了这免租的土地,青壮们若是闲暇时,再寻一些差事,打个短工,这样的日子,对于从前还是佃户的陈十三而言,简直快乐似神仙一般。 现在趁着农闲,他来打短工,听到这熟悉的齐国公三个字,陈十三突然觉得自己鼻子有些酸酸的,眼睛就像是进了沙子,他揉了揉,眼眶便红了。 不由自主的,他挪动了步子,走到了书铺,好奇的看着摆在最前头的书。 这书铺显然已经无人问津了。 或许是因为……书铺积压了不少《明颂》的缘故,以至于,商贾们为了赶紧将这些书销出去,减免一些损失,便让伙计们沿街叫卖。 “多少钱?” 对于书,陈十三怀着敬畏。 他觉得既然是齐国公的书,带回去,定能趋吉避凶,可以当门神用。 只是……他又有些羞涩,生恐价格高昂。 “本是作价三十五钱,现在二十五钱卖了。” 呼…… 二十五文钱,对于陈十三这样的人而言,也是可以咬牙买一本的,至少这比他预想中的低廉得多了。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如此的豪气:“买了!” 于是…… 婆娘的布也不扯了,只买了一些孩子吃的零碎食物,包裹起来,捧着书,陈十三回程。 回到了村中,陈十三小心翼翼的将这宝贝书搁起来。 书买了……总要看看。 陈十三其实也勉强认得一些字,并不算是大字不识,毕竟……人需用钱,钱上就有字,还有一些极常用的字,他大抵是有印象的。 虽然在读书人眼里,他依旧还是目不识丁的野人。 可他翻开了这《明颂》,竟是深吸一口气,因为眼前,仿佛打开了新的大门。 这些字……固然许多不太认识,可有些……竟是认得的。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七章:热销百万 寻常的农户,虽然是没有人教授其读书写字。 可实际上,有时候是不可避免的会看到文字的。 譬如士绅人家的牌坊,途径时,抬头就能看到的那红漆大字。 又如门前的春联子…… 这些不可避免的文字,总会出现在他们的眼里。 但凡是有一丁点心的人,成了年,无论如何都会认得数十个或者百来个简单的字符。 当然……这和真正的识文断字完全是两个概念,这时代的书面文字,之乎者也,需要系统的学习,才可解意。 何况,若是不晓得如何断句,那也犹如看天书一般。 可手上的这一部书……在陈十三眼里,却是截然不同! 里头没有之乎者也,甚至连生僻的字都没有,都是尽力用较为重复简洁的常用字。 他努力的看着,竟是禁不住念起来:“母猪产后XX,需催X,催X选X多用X红X,甜菜叶等………” 读得很艰难。 可是……望文生义,里头没有什么生涩难懂的东西。 且……虽有许多字不识得,可联系前后的字,半蒙半猜的,居然勉强能看懂。 陈十三心里想,母猪产后,最关键的便是催乳……这定是催乳的意思吧,要喂食甜菜叶子,还有这红是什么……红薯? 噢,原来这个是红薯的薯字,还有这个字……竟是乳…… 只是……这个当真有用? 他心里既好奇又狐疑! 脑里顿时想到了一件事,隔壁的族兄家,似乎有一头母猪产后少奶,小猪饿的哇哇的叫。 于是乎,陈十三想去试一试。 …… 过了几日…… 陈六便带着荷叶包的糕点来陈十三家登门了。 “老十三……”陈六站在门外,带着感激的喊了一声。 而此时,他的这个小老弟却今日忙里偷闲,竟还在看着书,作思索状。 陈十三的媳妇开了门,迎了这六兄进来,一面道:“来都来了,怎么还带东西……”一面接过了糕点,转身去了后厨烧水。 “我那猪,喂了薯叶子和甜菜根,这两日……奶水竟是充足了……你这是自哪里学来的法子?” 陈十三听了,方才恍然。 他看着自己的六哥,六哥已乐开了花。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在这个时代,家里有猪的人家,已算是富足了。 当然,也就是这几年日子好过了一些。 毕竟在这个时代,养猪是极奢侈的事。 这可是老六全家的希望啊。 好不容易等母猪生了崽子,却因为RU水不足,一家子人急的不得了。 在这等封闭的村落里,人们能吸取的知识,毕竟有限,哪怕是县城里有屯田卫,可这毕竟对村里的人而言,还是远在天边一般。 现在按着老十三的法子,居然当真催了RU,这陈六怎么不高兴得手舞足蹈。 陈十三听罢,在此刻,心里却是惊起了惊涛骇浪。 这办法竟是行了,这书……真的神了。 这样说来,书中所写的东西……都有用了。 他记得,里头有处理外伤的方法,有种麦子的一些事项,有种植果树如何除虫,还有黄历,有孕妇的一些注意事项,还有不同时节的节气…… 这些东西,本是靠着村落中的老人口耳相传。 可实际上呢,口耳相传往往不太靠谱,因而不太准确,甚至……有些根本就是错误的。 “这书……这书……” “啥书……” ………… 整个陈姓的村落里,一下子出了一个陈‘秀才’,在所有人眼里,陈‘秀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 因而……不少人遇着了事,开始向陈十三来讨教。 当然……人们渐渐开始知道,原来这陈‘秀才’的知识,竟都是源自于那一本‘明颂’。 陈秀才都可以连蒙带猜的看得懂,那么……想来……别人也能看懂吧。 在以往,知识是靠村里的士绅掌握的。 所有人家,都盯着士绅人家,士绅人家觉得节气到了,可以耕种,看着他家的田开始春耕,大家便也有样学样。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 有了陈秀才……接下来……陈六也开始四处委托人,要去买一本‘明颂’来。 不只如此……陈十三靠着连蒙带猜,有时实在不认得的字,也会四处向人去讨教。 毕竟……此书太重要了,哪怕是今日是什么日子,哪怕是过几日是否适合出门,都需翻一翻这明颂,方才心里踏实。 正因如此,所以陈十三格外的上心。 很快的,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开始谣传着这明颂的神奇。 一开始的时候…这只是谣传,很快……某些商贾通过一些消息,终于寻觅到了商机。 紧接着……一捆捆的明颂,开始出现在了这小村落里,而后这书……涨价了! 五十文一本,童叟无欺。 五十文在乡村里的人家来看,并不是小数目…… 可相对于此书的妙用而言,却也不算多。 农户们不傻。 他们会算账的。 这么多的知识,才五十文。 以后婚丧嫁娶,以及种植庄稼,甚至是寻医问药……都是极有用的。 里头的信息极简单,但凡只要认得百多来个字,大致就可以勉强看懂个七七八八了。 听说为了简便阅读,这里头的文字,都是用最常用的字来表达。 毕竟……对于农户而言,遇了事,虽然可以问邻人,可这一年到头,有多少闲杂的事,总不能事事都问人吧。 不过五十文而已,倒也买得起。 这五十文的书……居然才到了一个村落,六七十本,瞬间便被兜售一空了。 销售的速度,令那书商都懵了。 本来他们只是听说,乡下有人在打听买这明颂。 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将这滞销的书,带一批到乡下去,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走,总能卖完。 他们原本是预备了几天时间的。 可哪里知道……才刚刚抵达第一个村落,便一下子的销售一空了。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些没买到的,竟还在干着急,眼巴巴的看着这走街串户的卖书货郎,不停叮嘱,下次一定要来呀,一定……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商贾的鼻子更灵验了。 这是商机啊,一个急待发掘的商机。 是一个大金矿啊。 ………… 一下子,西山的印刷作坊便围满了书商。 书商们疯狂的求购。 不只如此…… 其他各家作坊,也开始拼命的联络西山的齐国公府。 希望齐国公府能够准许印刷明颂。 这个时代,是没有啥版权问题的。 盗印的事……这些作坊经常干,完全没有丝毫对于作者的尊重。 可对于方继藩而言,暂时没有这个问题。 没有方继藩的许可,没有哪个作坊敢盗版这本书,倒不是说古人比之后世的某些盗版商更有节操,而在于,毕竟大家只是谋财,总不至于将自己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吧! 显然,在方继藩的跟前,大家的求生欲是很强的。 等得到了方继藩的许可,按要求缴纳了润笔费之后,京里数十家的作坊,便开始日夜不歇的运转起来。 数不清的明颂,一本本的印刷完成,而后……火速的落入书商的手里。 书商们迅速的组织了人力,将一车车的书,火速的送到下头的各个州县。 州县里……早就等待多时的货郎们,便挑着担子,喜滋滋的将书列入担子里,而后……开始走入乡间。 交易所里,许多商贾们看着着这些书商,都有些懵了。 他们这才开始意识到,这个世上,竟还有如此大的市场。 在以往……人们对于市场的认知,是极有限的。 毕竟……这个时代能够有消费力的人群并不多。 商贾们瞄准的……便是这一类人。 而明颂的畅销……猛地让人意识到……原来在这个世上,不只是这区区数百万人的市场,在另一个本是与世隔绝和割裂的世界里,那市场是当下市场的十倍。 这明颂的热销,也带动了纸张和油墨作坊的兴旺,以至于许多人对这些市场,开始极看好起来,这大大的反应在了交易市场上。 几个大作坊,股价都开始飙升,与此同时,拿到了募集来的资金,不少的作坊也开始扩产。 而这一切……对于朝廷和绝大多数的官人们而言,仿佛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当然……除了商贾之外,真正关注到了现象的……恰恰是西山书院。 一些西山书院的生员们,先是对于明颂失望。 他们本以为,自己的师公或者师祖,定当会写出什么高深的学问,可谁曾想到……居然如此的粗浅。 可现在……他们却好像是发现了什么。 一些生员开始告假,溜到附近的乡野中去,开始进行调查。 很快……有些生员猛地开始醒悟了。 他们仿佛发现了新的大陆。 师公威武啊,原来……这才是真正的言传身教啊。 只短短一个月不到的功夫,喜报便传遍了京师,明颂一月的销量,破百万! 百万啊……这几乎是恒古为有之事了。 ……………… 昨天好多人骂啊,都说好水,老虎赶紧回头看了一些此前的章节,没发现水啊,每一个内容,都是必不可少的,少了,整个故事就不连贯,许多事就解释不清了,写小说跟作八股一样,需要承题、要有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最后才有结束,不然就不完美了,明明在用心的写故事,好委屈。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八章:廷议 这百万的销量,连方继藩自己都吓着了。 紧接着,他不禁为之感动起来。 百姓们很给面子啊。 于是,热泪盈眶的让王金元跑去各个印刷作坊。 显然,此前授权的润笔费是不合理的,他们得加钱。 而这销量,还在不断的增加。 人们犹如着了魔似的。 又如传染的瘟疫一般,一个又一个村落被传染。 甚至……根本无需书商去推销,只靠着口耳相传,这书……只需出现在市集或是村落,就永远不愁销量。 萧敬在东厂……他是被东厂的人请出宫的。 此刻,他手搭在案牍上,听着一个东厂的番子奏报。 随即,萧敬先是沉着脸,而后是变幻不定,随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样的书……居然卖疯了?”萧敬觉得不可思议,看着番子,他忍不住道:“这齐国公,莫不是强买强卖吧?” 对,一定是这样。 方继藩这个家伙,做的出来这样的事。 可这番子道:“卑下们起先也是这样猜疑的,于是派人去了乡间,却发现……这竟都是百姓们自发来买的,个个踊跃得很,就像是打抢一般。” “什么?”萧敬已开始怀疑这一届大明的草民们不太行了,只是此时………他满腹疑窦,随即却是正色道:“此事,切切不可和陛下说,一字半句都不要提。” 他手指头轻轻的敲着案牍,淡淡道:“陛下本就为此事着急,他是唯恐此书卖多了啊,陛下的身子骨不好,万万不可让他知道这些,你下去吧。” “是。” 萧敬心里吁了口气,他站起来的时候,身子有些颤抖,他早已知道……自己也已老了。 一个奴婢,若是身子开始不堪,实是一件让人心忧的事。 ………… 却在此时,弘治皇帝召诸臣议事,当值的宦官依陛下之言,给刘健、李东阳、谢迁、张升、马文升和欧阳志人等赐座。 只说了几句,突然,那张升道:“陛下,京里近来出了奇事。” 张升气定神闲,笑吟吟的继续道:“听说………齐国公修了一部书。” 弘治皇帝的脸色顿的一沉,他几乎已将这部书给忘记了。 谁知道,张升竟在此时旧事重提。 张升又道:“老臣倒是看过此书,可是看过之后,却是一头雾水,就以为……此书其实算是平平无奇,可臣又得知,此书居然引发了热销,前几日,竟是售了百万之多。” 百万…… 弘治皇帝顿时心里五味杂陈。 他还从未听说过,这书能销售百万的,要知道,大明的读书人,也没有百万啊。 何况……那书…… 张升叹了口气道:“不只如此,现在此书还在到处热卖,听说……齐国公居然还跑去了永平府的乡下去签售了。” 签售……这又是啥? 弘治皇帝虽不明白,却似乎隐隐感觉到有不好的事发生。 “陛下……”张升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又看看同坐的诸公,才道:“老臣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啊。国朝以教化万民为己任,可是为何教化了这么多年,总是难有成效,而齐国公一部书,竟能销售百万,甚至未来极可能畅销数百万……” 说到这里,张升痛心疾首…… 数百万…… 弘治皇帝也不禁动容了。 说实话……他实在看不出此书有丝毫的亮点,可这方继藩,却总能化腐朽为神奇,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为何这天下的百姓,就喜欢他方继藩? 真是奇哉怪也。 思来想去,弘治皇帝也没想明白,他抬头,看向欧阳志:“欧阳卿家对此,有什么话说?” 欧阳志乃是方继藩的大弟子,或许……知道一二吧。 欧阳志沉默了片刻,起身行礼道:“陛下,臣也不知,不过恩师向来神鬼莫测,这其中,定有原因。” 弘治皇帝倒是直接,道:“那便召方卿家来问一问。” “陛下……”张升适时的提醒道:“齐国公去永平府签售去了。老臣的意思是……齐国公竟能将一部书畅销百万,甚至数百万,为何……这正儿八经的圣人之学,却做不到这一点呢,臣乃是礼部尚书,关系着教化之事,不得不察啊。” 这言外之意是,方继藩若是能将圣人之书也卖这么多,那么……这教化之事,不就事半功倍了吗? 可方继藩却偏偏卖这等稀奇古怪的书,真是糟蹋了他这卖书的本事啊。 弘治皇帝嘴角抽了抽,这时才听出来了,张升的话里有些酸。 弘治皇帝沉吟片刻,道:“此书,朕反复看过了数遍,实在看不出其中有什么不同,还是速速召方卿家回京吧,朕倒也很想知道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弘治皇帝说罢,朝一旁的宦官使了个眼色。 宦官会意,匆忙去传旨意了。 众臣在此时,不禁相互递了眼色,有人疑惑,有人痛心疾首,毕竟……他们也由衷的觉得方继藩的本事用错了地方。 谢迁此时道:“陛下……臣倒是听说许多人在暗暗嘲笑这《明颂》,更是说齐国公不学无术,这一次算是露了马脚。” 弘治皇帝只噢了一声,没有说什么。 当下遣散了众臣,等那萧敬回到身边伺候时,弘治皇帝突然叫道:“萧伴伴。” “奴婢在。” “那部明颂,现在有什么消息?” 萧敬便笑容可掬道:“陛下,没什么消息,若是有消息,奴婢自会……” 弘治皇帝眼眸一张,突然拍案:“住口!你想欺君吗?” 萧敬吓得腿都软了,连忙跪下,磕头如捣蒜的道:“奴婢万死,奴婢是听说过一些此书卖的火热的消息,不只如此……正因为此时火热,所以引来了许多人的嘲笑,他们大多本就受了齐国公的气,现在好不容易逮着了痛处,自是各种阴阳怪气,哪怕是这庙堂上,这样的人……为数还是不少的,甚至还有人说……说……原本还以为齐国公有几分本事,可看了此书才知道,齐国公最擅长的,乃是养猪!” 养猪…… 可这话……却猛地让弘治皇帝勃然大怒,怒得浑身犹如冒火,因为……他太清楚某些大臣了,他们若是要骂起人来,绝不会吐露半句脏字,可这骂人的话,却是足以锥心。 这养猪,不就是养朱吗? 此等一语双关之言,最是恶毒。 弘治皇帝身子一颤,居然出奇的没有发怒,他凝视着萧敬,沉声问道:“说这些话的人,都是哪一些?” 萧敬这回自是老实回答:“这……这……有不少翰林官和御史,平时他们不敢冒头,可背地里……不只如此,听说消息还传去了南京,南京六部那里的,就更加口无遮拦了。” 弘治皇帝脸上看不到表情,却突然眼角微微上扬,道:“这是人臣应该说的话吗?不过说起来……这也是此次继藩不争气,才会授人以柄啊!速速将他召回吧。还有……某一些人,你列一个名册来吧,在京的,记录下来,不在京的,一并召来京师,记住……快马加鞭。” 说不争气,倒是实话,因为方继藩在那明颂里,对于养猪,实在花费了太多的笔墨。 可这一句话……是真的扎心了。 萧敬自是明白弘治皇帝此时的心情不好,战战兢兢的道:“陛下,奴婢之所以瞒着陛下,就是怕陛下您听着生气,陛下年岁大了,奴婢给陛下梳头的时候,见陛下的头发越来越稀疏,也越发的斑白,奴婢是担心陛下啊……” 弘治皇帝摆摆手,倒是脸色缓和了一些,道:“把盖子捂着,不代表这些事没有发生,朕什么没有见识过,厂卫那里,好好办自己的差吧。” 萧敬连忙叩首:“奴婢遵旨。” ………… 方继藩自永平府被召回来。 说实话,他在永平府里签售,倒是觉得挺快乐的,看着别人崇敬的目光,极容易让人生出老子就是圣人的感觉。 陛下突然相召,方继藩当然知道……陛下是为了什么。 他不敢怠慢,进了京,先让人去通政司应了卯,不多时,就有宦官来宣读旨意,命方继藩先歇息一日,次日入宫廷议。 方继藩听说是廷议,倒是心里嘀咕开了。 于是次日清早起来,匆匆至大明宫,弘治皇帝于奉天殿升座,群臣俱在,便连太子也来了。 今日这场面,格外的隆重。 竟连南京那儿,居然也快马加鞭的召来了一些大臣。 这些南京来的六部官员不知发生了何事,不过想来,陛下突然召唤,定是有大事,心里竟是怀着期待。 哪一个南京的六部官员不想进京师哪,说不定自己的时运来了。 他们因为用的是急递铺的快马,沿途又是官道,因而有的人,甚至比方继藩所处的永平府赶来的还快。 方继藩站在人群之中,却见弘治皇帝左右扫视了一眼,道:“诸卿……今日就不必有太多的虚礼了,朕这几日听到了一些奇怪的话,当着诸臣的面,倒是有感而发,有几句话想要说。” ……………… 小孩子入学,来来回回的准备材料,结果……还是出现一些意外情况了,明天清早,还要去学校,关系着小孩子的事,心里焦虑的不得了,今晚估计睡不着了,所以,今天晚上会熬夜码字,不过会比较晚,想睡得早点去睡,明天一早就有的看了。 正文 第一千五百五十九章:仁义无双方继藩 弘治皇帝沉着脸,他的目光,逡巡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弘治皇帝道:“这些年来,朕深感清谈误国,对于士人,多有几分厌倦。朝中的风气,已是改观了不少。可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许多人,将这清谈习以为常,却殊不知,尔俸尔禄,皆自民脂民膏,供养卿等的百姓,可不指望,拿着钱粮,让尔等在此清谈。” 这番话,莫名其妙。 可是语气却极严厉。 谁也不知陛下是否指的是自己,竟有几分惶恐和慌乱。 于是索性众臣倒:“臣等万死。” 弘治皇帝随即道:“卿等自知万死,还敢在此口舌吗?你们好好向方卿家学一学!” 众臣听到此处,又是一头雾水,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有点懵,自己最近虽然时常做一些好事,可是……好像没有做过什么大善的事吧,噢,是了,把孔家两三千户人,让他们脱离苦海,送去黄金洲这一桩,应该是算的,没想到陛下竟早知道了,陛下圣明哪。 弘治皇帝冷笑:“方卿家从不与人做什么口舌之争,埋头苦干,为我大明立下了汗马功劳,哪里似朕的这些臣工之中,某一些人,成日牙尖嘴利,自以为能,实则尽是一群无能之辈!” 众臣听到此处,有人开始回过味来。 陛下这言外之意,是嫌有人在背后说了什么是非。 而这是非……多半是冲着方继藩去的。 陛下特意提起方继藩埋头苦干,立了许多功劳,这意思是,方继藩不在乎这些情名,只顾着为大明尽忠效力。所以这些日子,方继藩虽出了一本……粗鄙的书,那又如何,你们这些人,捆在一起,还是及不上他,你们也有资格笑方继藩,你们配吗? 这一番话……分明是为那一本《明颂》来定调子,倘若还有人敢胡言乱语,那便是清谈误国之辈,有斗胆借此机会来讥讽的,绝不会轻饶。 这下子,那些暗中讥讽的人顿时不安起来。 尤其是那些自南京快马加鞭召来的大臣,更是忐忑。 陛下突然诏自己来此,难道……就为了敲打? 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这些年来,清流一次次的遭受打击,早已是受了重创,在宫中面前,几乎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读书人也统统被挖了根,连经济基础,都握在了陛下和齐国公的手里,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反手之间,便教你身败名裂,碎尸万段。 此时,谁还敢当面顶撞什么。 于是……有人战战兢兢,只怪自己平时嘴太贱,磕头如捣蒜,又道:“臣万死。” 弘治皇帝冷哼,他淡淡道:“周卿家,卿在礼部还好吧?” 弘治皇帝随口一提。 顿时有人打了个激灵。 既是礼部,还姓周,自是南京礼部尚书周坦之,周坦之诚惶诚恐,其实虽有尚书之名,可实际上,在南京,几乎就等于是闲职,不过是在养老而已,正因为被边缘化,所以周坦之少不得会有牢骚,总希望自己有机会能进京,成为正儿八经的礼部尚书。 可这牢骚多了,哪里知道,他现在却是说了不该说的话。 周坦之立即叩首:“臣……臣尚可。” 弘治皇帝道:“朕听说了一句话,说齐国公最擅长的,乃是养猪。这话………是谁说的?” 周坦之如晴天霹雳,脸色刹那之间,便唰的白了。 他颤抖道:“臣……臣……” 这话就是他说的,可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言一行,都被锦衣卫盯得死死的。 他艰难的道:“臣……臣这些话,没有它意?” 百官们俱都默然,心里却都松了口气,看来……陛下这火气,不是朝自己发的。 他们开始细细的品味着这句话,心里大多都想,倘若这话没有其他的意思,那才是见鬼了,说实话,这话挺有新意。 本来君臣奏对,大家都是彼此客气,极少这般将养猪之类的话,直接说出口的。 可陛下既说出了口,自是说明陛下的愤怒,已到了极点。 周坦之到了如今,已没有了选择,道:“这……这是《明颂》那书中写的啊,其他的书,都将猪称之为豕,唯独此书,又或曰‘刚鬣’,唯独《明颂》,称之为猪,臣……臣见此书,如此……如此粗鄙,于是,借着他书中的‘猪’字,评价了一二,老臣断没有其他的意思,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毕竟是礼部尚书,水平还是够得,转眼之间,便将这脏水泼了回去。 言外之意这不怪自己,是明颂这本书有错在先,陛下要处罚老臣,若要讲道理,那么……自当先惩罚这明颂的作者。 弘治皇帝听罢,露出了厌恶之色,他现在最不喜的,恰恰是这等故作聪明的狡辩。 不过今日,当着诸臣的面,自也不能无的放矢,他目光落在了方继藩身上。 这猪的字眼,他也看到过,不过……当时也没有其他的心思,反正那本书,处处都是‘粗鄙’,这有个猪字,一点都不奇怪了。这就好像方继藩一般,浑身都是破绽,他若是突然对你破口大骂,你会觉得很奇怪吗? “陛下……”方继藩急了,立即道:“儿臣想要解释。”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今日廷议,是想要杀一杀当下的风气,也要袒护方继藩的意思。 只是……想到那本书…… 弘治皇帝道:“卿家说来。” “陛下,儿臣修《明颂》,为的……乃是流传千古,宛如四书五经一般,光耀万世。” 此言一出,顿时群臣哗然…… 人们彼此相看,都自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滑稽的意味。 当然,也不乏有人若有所思。 弘治皇帝也觉得古怪起来,方继藩行事,虽是乖张,可绝不会吃亏的,莫非…… 方继藩振振有词道:“陛下,这便是我新学的四书五经,如孔子一般的《春秋》啊。” 《春秋》、《明颂》…… 这两部书,但凡没有疯的人,都觉得两者没有丝毫的关联。 有人甚至觉得自己心口疼的厉害,这狗东西,终于要对《春秋》下手了。 那周坦之毕竟是南京来的,虽也知道方继藩不能惹,可现在箭在弦上,胆子壮了几分;“齐国公,你可知罪,你竟将这《明颂》,比作《春秋》。” 方继藩微笑,别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好像记录下了这个目标,而后坦然道:“陛下,儿臣开创西山书院,弟子无数,敢问陛下,儿臣的学问,如何?” “……” 方继藩随即道:“若是在场诸公不信,那么……我便随便拎几个不成器的弟子,譬如王守仁,譬如欧阳志,譬如刘文善,譬如唐寅,你们是要作诗词,要是要作八股,又或者,想要作文章,是要比较学问的优劣,是要一辩长短,哪怕是要上马骑射,敢问诸公,谁敢和我那几个劣徒比一比?” “……” 这纯粹是耍流MANG了。 沉默之后,自是无人应战。 方继藩这些弟子的本事,大家是知晓的。 方继藩随即道:“门生如此,陛下,儿臣难道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在儿臣面前,若要写出一篇锦绣文章来,要写一部《春秋》这般的书,不敢说手到擒来,却也绝不比这春秋要差,儿臣在此夸下海口,谁若是不信,可上前一试。” 这句话,真是狂傲极了。 这是拿孔圣人来玩弄啊。 不等一群圣人门生们纷纷站出来,气咻咻和方继藩理论。 方继藩话锋一转:“可是陛下,儿臣若是著这样的书,那么就背离了儿臣的初衷了。” 弘治皇帝皱眉:“这是何意?” 方继藩道:“自有文字以来,这天下,为读书人著书者,数之不尽,可是敢问陛下,这天下,为百姓著书者,有几人呢?” 弘治皇帝猛地一愣。 殿中默然。 方继藩的话,似在拷问。 这当今天下,有人为百姓著书的吗? 周坦之反驳道:“百姓目不识丁,著了书,他们读得懂吗?” 方继藩大笑:“若是之乎者也,不知所云,目不识丁的百姓,当然读不懂。那么……为何这天下数不清的文人墨客,就没有一人,肯著一本,能够让百姓读得懂的书呢?这根本不是能不能做到的问题,要做到,固然很难,甚至难如登天,在我看来,比著《春秋》更难。可是世上无难事,只要有心人,便是千难万难,就看这天下有没有人肯真正花费心思去做了。” “可惜啊可惜……”方继藩肃容道:“可惜这天底下的读书人,只挖空了心思,去寻他们的知己,去寻他们的知音,却无一人,将这心思,花费在这上头,孔孟之学中,其根基在于‘仁’,什么是‘仁’,善待百姓即为仁,使其知之,乃是仁。这天下自称圣人门下的,只知读书,可有几人,有这样的仁爱之心?” “在我眼里,在座诸位,哪怕能作出再多锦绣文章,可这些文章,不过用来孤芳自赏,早已背离了孔孟的初衷,实在让我方继藩为之齿冷啊。” ………… 可能还会有,求点保底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章:方继藩入圣啦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眉一挑。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百官之中,也有为数不少的新学弟子,也在此刻眼前一亮。 他们陡然之间,像是明白了一点什么。 这……难道就是传说之中的知行合一? 弘治皇帝打起了精神,凝视着方继藩,越发觉得方继藩不简单,不由道:“这样说来,这是方卿家有意为之?” “陛下。”方继藩侃侃而谈道:“这世上有的是人将这学问做到精深。可是……要将这学问化繁为简,却同样也极不容易。儿臣这样的才学,想要写出一部这样在别人眼里的粗鄙之书,那就更加难了。” “……” 弘治皇帝恍惚,下意识的道:“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便又道:“为此,儿臣是搜肠刮肚,这可比写一部《春秋》更难几分,为什么?因为首先,儿臣要将自己的智商降到那些没有读过书的人一样的水平,众所周知,儿臣这些年,每日读书,不说与孔孟相比,却也比寻常的大儒要高明的多了。因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儿臣是苦不堪言,为了作出这部《明颂》,首先要做到的,便是体察这礼部尚书周坦之口中所轻视的粗鄙百姓们识文断字的水平到了何等的地步,儿臣要将自己,拉到和他们一样的水平。” “譬如……儿臣要做到,这部书中,绝不能出现一个生僻字,因为寻常的百姓,一辈子能识的字,是极有限的。他们能认识的一些字,大多都是从钱钞、借据、春联亦或者是自己的姓名,或是村头的牌坊中来,正因如此,儿臣将这些列为常用字,除此之外,尽力做到所有的文字越简单越好。”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此时不由自主的开始设想自己是个从未进学过的寻常百姓,百姓们能认得的字,肯定是有限的,他们能接触的字,就更加有限了。 他猛的抬头,不禁道:“来人,取那明颂来。” 明颂很快就摆在了弘治皇帝的案头上,仔细一看,弘治皇帝果然发现,几乎所有的词句,都尽力的使用了常用字,此前他并没有察觉,现在却突然发现,若是写文章,每一处都尽力用生僻的字眼,固然是不容易,可若是每一句话都用简单的字眼,同样也是不容易的事。 这里面所花的心力,是何其的大! 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儿臣为了保证他们认识其中的字,勉强能够看懂,那些诗词歌赋,以及对仗、排比,自是尽力能不用便不用,而是竭尽所能,将所有的词句,改为人们的常用语,百姓们怎么开口说话,这明颂之中就如何的写。就如这个豕,历来书面上都是这样用的,可儿臣察觉到,百姓们就爱称其为‘猪’,哪怕是有禁令,官府也无法改变百姓们的惯性,于是……儿臣便斗胆,索性将其书为猪。” “文人们修书,问人吃饭,叫食否,可百姓们,平时并非是这样说话的,这是士人们的言语,儿臣呢,直接将其改为,你吃了吗?如此……百姓们固然有些字不太认识,可若只认识其中一两个字,大抵也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推算出这是什么意思,如此一来,他们便会记下那些不认得的事,同时,又能勉强读懂书中的内容,可谓是一举两得,有何不好?” 欧阳志此时,已是反应了过来,眼里透出了精光。 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啊。 恩师此举,真是形象生动,让自己终于弄明白了新学的奥义,吟诗作赋,这诗词歌赋中,有多少体恤百姓的词句,可是………这些矫揉造作的词句,固是千古绝句,又如孟子之乎者也一通,大呼民为本。 可问题就在于,无论是孟子,还是这些悯农的文人墨客们,这些话,统统都是向统治者和士大夫们说的,这更像是一种上位者居高临下的怜悯同情。 可是……恩师这知行合一,以民为本的思想,却是大大的超出了孔孟,虽是延续了孔孟之仁,可实则更高明了一分,因为真正深入到了民间,贯彻着这以民为本的思想。 弘治皇帝听着更觉得匪夷所思。 这殿中,所有人都默不作声,这是一种全新的思维…… 虽然有人嗤之以鼻,可无论如何,自称圣人门下、爱民如子之人,虚伪也好,真心实意也罢,在现在,却无人敢站出来。 方继藩随即又道:“儿臣做到了让百姓能勉强认得书中之字,也做到了让百姓们能勉强读懂这书中之句。可是……这还不够,因为……百姓们再看得懂,读得懂,若是书中的东西,对于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帮助,那么……于他们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读书人,有人供养着,不必操心衣食住行,所以可以堂而皇之的清谈,口中所言,都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可百姓们不同啊,他们尚且吃不饱,穿的还不够暖和,一家老小这么多张口,统统压在他们的身上,书中的内容,若只是单纯的说教,这些百姓,能对这样的书有兴趣吗?” “既如此,那么便需知道百姓们需要什么,诚如陛下所言,这殿中诸公,都是靠着民脂民膏养起来的,这民脂民膏,又从何而来呢?自是从百姓们耕种,养猪、养鸡,种植蔬果中来,百姓们成年累月的劳作,不在乎今夕是何年,可最在乎的却是节气,为何?因为懂了节气,才能对农时了若指掌,他们才知道,何时种庄稼,何时收割,因而,臣在书中,修黄历,教授百姓们如何养猪,如何简单处理一些疾病,如何除虫。这些知识,对于读书人而言,一丁点都不重要,可对于百姓而言,却不啻是他们是四书五经啊,也是他们生存下来的根本。” 方继藩顿了顿,又道:“他们看了此书,若是庄稼种植的更好,那么……对朝廷是否更有益?若是能养出更多的猪牛、鸡鸭,对于朝廷而言,是否又少了负担?这利国利民的大事,正是贯彻了孔孟之仁,是心怀天下的读书人,理应做的事,儿臣这个人,陛下是了解的,儿臣一心匡扶社稷,心系百姓,正是常怀仁心,这才苦思冥想,修出此惠民、利民之书。此书若能为百姓兴利,陛下同样受益。往大里说,百姓们在兴利的同时,借助这一本书,学得更多的文字,知晓更多的道理,懂得更多的技艺,那么……这又何尝不是教化呢?” “有一些读书人,口里说着教化,却将简单的学问,往最复杂的方向去说,明明是一句话,他要掰开,揉碎了,再用一些玄而又玄的言辞,用繁复的词藻堆砌起来,如此,便自觉得自己极高明,仿佛唯有如此,才能证明他这读书人的与众不同,才可维持自己的清高。” “似这样的读书人,历朝历代,多不胜数,不胜枚举,哪怕是千百年后,这样的人,依旧会不断的涌现出来。” “可是西山书院,倡新学,儿臣也发现,西山书院之中,有某一些生员,开始出现了这样的情况,儿臣对此,痛心疾首啊。真正的大学问,理应是简单的,真正的读书人,若是当真心怀仁义,便要将这复杂的现象,用最简单的道理讲出来,因为只有如此,才可以让更多人,知悉这样的现象,了解这些道理,才可惠及天下,这样的人,竟还以圣人门下自居,自诩风骨,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对儿臣进行讥讽嘲笑,儿臣不客气的说,此等人,不过是一群吸血的虫子罢了,自私自利,猪狗不如,什么圣人门下,害人虫而已。” 弘治皇帝安静的听着,却是开始思索起来。 听着这些话,他一丁点都没感觉到痛快,只是在此时,他的心里所思索的,却是……自己从前是否也看到过或者是自己也曾有过这样的现象。 新学的大臣们,此刻已是激动的难以自制。 便连后知后觉的欧阳志,也细细的品味着,猛地,面上通红。 他们惭愧了,此前因为明颂此书,许多人对方继藩感到痛心疾首,总觉得方继藩出此书,实是费解。 而现在……一切都明白了。 这才是新学所追求的圣贤之道啊。 方继藩此时又道:“儿臣说这些人是猪狗,已算是客气了,若换做儿臣少年的时候,那火爆脾气,见一个这等故弄玄虚的人,便恨不得打死一个,尤其是这些身居庙堂之上的人,明明可以说人话,偏偏吐出的,却是一大通似是而非的鬼话,就比如……南京礼部尚书周坦之,周尚书,你觉得本公爷说的对吗?” ………… 推荐一本书《九龙吞珠》,一个帅哥写的,已经验过了。 入学的事终于办妥了,松了口气,这段时间浑浑噩噩的,每天焦虑得要命,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对了,今天还有,求张保底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一章:大仁大义 这周坦之的心,本是听着七上八下。 他哪里想到,这方继藩,一向是以拳头服人,今日居然讲道理了。 偏偏这个道理……在他看来极是荒谬,却又有着极大的煽动力。 最后,方继藩朝他咧嘴,一句对吗?却令周坦之顿时成了众矢之的。 他竟有些慌乱。 在方继藩背后,可是有热销百万的读者,而这些读者,才是真正的民哪。 何况,看着方继藩龇牙咧嘴的样子,本就让他潜意识的感到胆怯。 他努力的稳住心神,才期期艾艾的反驳道:“历朝历代,就是如此的,齐国公之言,实属异类。” 方继藩厉声道:“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所以才有一句诗,叫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所以盛世和乱世,最凄惨的依旧是百姓。所以孔孟的主张,无法实现。所以这王朝社稷,三百年必有兴替。所以有开明之主,就势必有亡国之君。那么敢问周坦之,我大明也要历来就如此吗?我大明便也随那历朝历代一般,一时兴盛,随即灰飞烟灭,可见……从前你们这些读书人,历来就错了,既然错了,却不以史为镜,不去改过自新,不去想一想,自己错在何处,却以历来为此作为反驳,这是何其可耻的事,你这狗一样的东西,吃用都来自于民脂民膏,受皇帝的恩赐,不思考这个问题,还敢在此狡辩?” 周坦之……没想到方继藩居然将天下兴亡的责任,都扣在了他的头上。 卧槽…… 姓方的,你…… 这顶高帽子太高了…… 群臣此刻,只能为周坦之默哀。 显然,没有人愿意代替周坦之作为箭靶子。 何况,现在方继藩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群臣之中,新学生员有不少人已摩拳擦掌,他们仿佛一下子又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所谓的新学,为何要称之为新,这是因为要和旧的学问告别,因为旧的学问已经腐朽了,所以……新学的本质,就是重新去思考,重新取审视数千年的王朝更替,诠释新的仁义。 这才是真正的使命。 诚如恩师或是师公,身体力行,修这明颂一般,心里怀着大仁、大义,从而不惜将自己的水平,降到目不识丁的百姓一样的水平,修出如明颂这般的书。 读书人,不应当如此吗? 周坦之抿着唇,听得面红耳赤,却依旧有些不甘心…… 毕竟,他也是要脸的,不禁道:“看来,齐国公竟是寻到了解决王朝更替的方法。” 这话中,不免带着讥讽。 很显然,方继藩已经习惯了。 方继藩毫不慌张,自信满满的道:“此事再容易不过了,王朝更替的本质,就在于,百姓们劳而不获,劳而无功,既然……靠着勤恳,用血汗换不来一家人口粮,不能吃饱穿暖,于是,他们只好用这勤恳化为愤怒,用血汗来对抗了。这历朝历代,找到这个问题的人,何其多也,可是真正有人去思索,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吗?这些问题,本不该是我来想的,而该是身为礼部尚书的周尚书来想,因为你是尚书,你领着俸禄,你自居自己是圣人门下,认为自己读的书最多,也读的最好。可是……周尚书从未去想,若是别人去想,周尚书尚且还需讥讽嘲笑几句。哼,你这狗东西,除了写一些酸腐的文章,也配做尚书吗?你攻讦我也罢了,瞧不起我的明颂也罢,你还敢讥讽宫闱,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方继藩嫉恶如仇,最看不得的,恰恰是你这样尸位素餐之辈!” “你……”周坦之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顿觉得自己斯文扫地,脸色极是难看。 这方继藩肆无忌惮的在朝堂当殿辱骂,这哪里是当他是大臣,于是,他悲愤的朝弘治皇帝叩首:“陛下……齐国公的话,陛下都听见了,齐国公有失臣仪,辱骂老臣,恳请陛下为臣做主,整肃纲纪!” 而弘治皇帝,却还沉浸在那一句……劳有所获的话中。 不得不说,弘治皇帝都忍不住在心里赞许,方继藩所谓的化繁为简,果然厉害,只一句劳有所获,便将兴亡更替之事说透了。 百姓们若是不能用劳动换取安居乐业,自然就会用鲜血来与朝廷抗争。 找出了关键,就能解决这个问题,要解决,固然很难,可首先,却是去正视,只有重新审视,才能找到解决的办法。 诚如这明颂一般,这岂不是一个解决的方法?让百姓们懂得如何养猪,如何养鸡养鸭,如何用简单的方法治疗一些小病,这些……无一不是减轻他们的负担,增加他们收益的事啊。 这么说来,明颂的本质,其实就是劳有所获。 这对于那些读书人而言,也许是一部可笑的书,可对于千千万万的百姓,却不啻是圣典了。 此刻,无数的念头在弘治皇帝的心头划过。 方继藩所提出的,恰恰是他作为帝皇最担忧的事,王朝兴替,是否可以延缓,或者是避免……这才是最根本的问题。 可此时,周坦之含泪,打断了他的思绪,弘治皇帝看着周坦之一副委屈的样子,仿佛是受了方继藩莫大的凌虐,等着自己为他做主。 弘治皇帝的心里没有半点怜悯之意,反而……顿感怒气冲天。 弘治皇帝脸色一正,凛然道:“方卿家所言的,乃是天下事,而卿为礼部尚书,却是开口委屈,闭口做主,居高位者,不知自省,偏要争这一时的口舌之快,满口为的,都是尔之私怨。尔让朕做主,做的是什么主?” 周坦之万万料不到,弘治皇帝竟然勃然大怒,甚至话里是句句对他的责备,他惶恐的忙叩首:“陛下……” “住口。”弘治皇帝道:“明颂这等经典,在尔的口里却成了养猪之术,好,它即便是养猪之书,方继藩尚且教授人养猪,尔为礼部尚书,又做了什么?” 周坦之下意识的道:“臣在南京礼部,负责典礼祭祀,不敢怠慢……” 弘治皇帝眯着眼:“可是尔会养猪吗?” “臣……臣……”周坦之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瞠目结舌,竟是说不出话来。 弘治皇帝厉声道:“那就去养猪吧,这南京礼部,已不需你代劳了,什么时候养好了猪,也学方卿家一般出一部养猪之书,朕再准你致士!” 周坦之的脸色瞬间煞白一片,顿觉天旋地转,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凄厉道:“陛下啊……老臣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弘治皇帝面色绷得很紧,却是对他不予理会。 不得不说…… 陛下现在的手段,真的越来越有创意了。 群臣莫不凛然。 弘治皇帝随即看向方继藩,认真的道:“方卿家,此书……百姓们,当真能读懂吗?” 现在,弘治皇帝更关切这个问题了。 毕竟……都是一群目不识丁的百姓。 这样的百姓,实在太多太多。 哪怕现在许多的孩子都在新学的鼓励之下,开始入学堂读书,可这放在千千万万的百姓之中,依旧还属于沧海一粟。 方继藩胸有成竹的道:“陛下……儿臣此前去了永平府,见识过一些百姓,这书,若是寻常百姓,乍然去读,确实有些生涩难懂,不过……他们多少略知一些常用字,看得多了,便渐渐通顺,反而一些从前不认得的字,靠他们相互之间学习,或是自己连蒙带猜,倒是能知其七八分的意思,若是百姓们完全看不懂,此书,如何会如此热销,若是陛下不信……不妨……寻个百姓来试一试,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弘治皇帝对此来了兴趣。 现在明白了这个道理,他开始认同,这明颂的博大精深了。 以往他读书,觉得那用词越是生涩的人,便越惊叹,觉得这个人真是有水平,这样的词句,竟也晓得。现在反而对这样的文章和书籍,也渐渐生出了反感之心。 方继藩道:“其实……百姓们也是求知若渴啊,这世上,谁没有求知之心,没有求知之欲呢,若是没有此心,这寻常百姓,为何对读书人礼敬有加?陛下若是不信……不妨随即召几个百姓来,一问便知,陛下是最圣明的天子,因而格外的关心百姓的疾苦,想百姓之所想,儿臣在陛下面前,也绝不敢拍着胸膛保证,此书到底有何用,其实陛下自己,便可查个明白。” 弘治皇帝愣了一下,随即…… 他不禁大笑起来:“既如此……那么诸卿以为如何?” 见陛下恢复了喜色,所有人松了口气。 这感情好,只有一个周坦之倒霉,至少没有把大家株连进去,挺好。 此时,刘健咳嗽一声,稳步上前,郑重其事的道:“齐国公所言,老臣深以为然,老臣辅佐陛下,深知百姓疾苦,这明颂对百姓们而言,恰是一个契机,对朝廷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恳请陛下,召百姓至崇文殿,不妨让文臣与百姓,一道好好学一学这明颂。” 正文 三更送到,求保底月票。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二章:我方继藩不要面子? 弘治皇帝看了刘健一眼,深以为然的颔首点头,道:“如此甚好,传旨,召诸群臣、诸儒、百姓至崇文殿筳讲,讲授的内容,便是这《明颂》。” 定下了调子。 这便算是乾坤独断了。 召开筳讲,学习《明颂》。 这已是朝廷最高的标准。 以往在筳讲之中,皇帝召大儒和翰林讲学,所讲的,唯有四书五经,以及资治通鉴。 似这等筳讲,既是皇帝学习的机会,同时,也是翰林借此机会,一展自己的才华。 近些年来,筳讲增加了一些科学的内容,让科学院的院士有了机会参与。 当然,这显然还没有真正的撼动翰林院。 毕竟,科学院所讲授的,只是理科,是技艺。 可现在,这一篇明颂跻身进入了崇文殿,这显然是撼动了翰林院的基础。 同时,这也是皇帝,将这明颂,推到了资治通鉴的程度。 帝心如此,已经不难猜测了。 那周坦之脸色惨然,已是要昏厥过去。 这不是奇耻大辱,是什么? 堂堂礼部尚书,去养猪…… 且陛下现在开口闭口,也是猪猪猪的叫,这……已是完全不成体统了。 这庙堂之中,竟都作兽语。 当然……更多的人,惊讶的乃是刘健。 因为谁也没有想到,平时还算是中立和公允的内阁首辅大学士,今日居然是主动要求围绕明颂进行筳讲,可见刘公已公然开始和齐国公媾和,刘公的态度,又何尝不是内阁其他两位大学士的态度,至于其他各部尚书,又是什么态度呢? 此时,弘治皇帝又道:“明颂此书,于国有大用,于民亦有大用,此书,朕需好好的读读,推行此书,势在必行,只是百姓们买得起此书吗?” 方继藩带着笑容道:“陛下,儿臣尽力的降低了此书的成本,将此书的价格,压至在三十文上下,寻常百姓,理应是负担得起的。” 弘治皇帝却是皱眉:“三十文,自是微薄,不值一提,可这些,是于朕,于诸卿而言,可寻常的百姓,这三十文对他们而言,却是不小的开销,朕自内帑,取出一些银子来吧,作为补贴明颂印刷之用,这价格需再低一些,若能在十文上下,就最好。” 方继藩毫不犹豫便道:“吾皇圣明哪。” 弘治皇帝起身,挥手:“后日筳讲,方卿家一定要到。” 于是,散朝,百官各怀心思,鱼贯而出。 弘治皇帝行事,显然是越来越干练了,不再似从前那般瞻前顾后。 欧阳志人等,却仿佛猛地参悟了大道,一出奉天殿,便寻觅到了方继藩。 数十个新学的官员,齐齐的站在方继藩跟前,激动的纳头拜倒:“恩师(师公)之学,高深莫测,弟子受教。”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了欧阳志身后的王守仁一眼,随即道:“为师所行的,正是王伯安的道理啊,王伯安提出的大道至简,其实就是化繁为简之道,为师推明颂,不过是贯彻此等主张,将复杂的学问变得简单。人之有异于禽兽,便在于人有好学之心,将这复杂的学问,变得简单,推行天下,让更多的人,从众受益,这不正是王伯安所推崇的吗?所以,你们不要总是说高深莫测,为师一点都不高深,这些就是最简单的道理,这些道理,还是从王伯安这儿学来的,你们又何须谢为师所受教呢?应该感谢王伯安才是。” 他方继藩就是这么谦虚,这么坦荡。 他最讨厌抄袭,也最不喜盗版。 从不抄别人的诗词,也不去偷窃别人的学问。 该是王守仁的,就是王守仁的。 似方继藩这样的穿越者,三观之正,堪称是绝无仅有,和其他的妖YANJIAN货,全然不同。 王守仁听罢,不禁愕然,细细回味……猛地醒悟,这才是真正的大道至简啊。 这明颂,简直就是新学圣书。 可想到……恩师不在乎虚名,却将这明颂的功劳统统都扣在了他的头上,他的面上顿时露出了惭愧之色,诚惶诚恐的道:“恩师高风亮节,世所罕见,恩师切切不可折煞了学生,学生提出的主张,终究只是主张而已,而真正身体力行,将其发扬光大的,恰是恩师,恩师胸腹之中,浩瀚如海,学生能学习万一,已是今生无悔。” 方继藩心里感慨啊……王伯安这家伙居然也学会溜须拍马了。 一旁看着这一幕的欧阳志等人,也不禁感动。 弟子们拾了恩师的牙慧,得了恩师的启蒙,稍稍有一些成绩,恩师便大大的推崇,恩师自己……却是虚怀若谷,全不将名利放在心上,哪怕是生父,也做不到如此吧。 众人又叩首,甚至有人涕泪横流,哽咽道:“恩师品行,令学生高山仰止,钦佩不已,恩师言传身教,学生人等,定以恩师为榜样,光大西山。” 方继藩背着手,只笑了笑,心里叹息,古人……真他NIANG的能扯淡啊。 ………… 出了宫,回到府中,方继藩刚刚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茶,便有门子匆匆来道:“少爷,太傅王鳌前来拜谒。” 这王鳌,正是此前的吏部尚书,从前又做过弘治皇帝的老师,因为年老致士,却没有还乡,依旧还在京中。 此人历经数朝,自是名臣,且在吏部尚书任上,刚正不阿是出了名的,听说至今还未在京中购置新宅,只在旧城里住着,因而,从弘治皇帝到满朝文武,尽都对他礼敬有加。 说起来…… 方继藩和王鳌倒是打过一些交道的。 这王鳌对方继藩不算太坏,倒也没对方继藩做过什么梗,哪怕是方继藩行的事,有些让他看不惯,他也只是当着方继藩的面批评两句,在背后……却没有什么小动作。 因而……方继藩对他的印象尚可。 只是……大家一直井水不犯河水,怎么突然之间,这王鳌亲自上门了呢? 方继藩没有再多想,便道:“请他进来说话,要客气一点。” 方家的人什么德行,方继藩最清楚不过了,他方继藩脾气都大的很,下头的人也是有样学样的趋势,因而方继藩特意交代了一下。 片刻之后,王鳌才拄着杖子蹒跚而来,和方继藩相互见了礼,下人上了茶来。 王鳌落座,随即看着方继藩笑道:“老夫久闻西山之名,听说这儿极热闹,可是啊,人老了,精力大不如前,平时闭门不出,今日来此,总算是见识了一番……” 说着,便爽朗的笑起来。 方继藩也跟着乐了,只是一时也猜测不到王鳌的来意,便道:“王公来此,定是有什么见教吧。” 对王鳌,方继藩还算客气。 王鳌咳嗽一声,随即深吸一口气,才道:“说来,也是老夫孟浪,本不该来叨扰齐国公的,只不过……只不过……哎……周坦之此人,确实可恶,背后说人是非,妄议宫闱,活该他今日落到这样的下场。只是……齐国公……他呀,是成化七年的进士,那时候,恰是老夫主持那一场春闱,论起来,他也算是老夫的门生了,此后……他入了仕途,其实……除了阴阳怪气之外,倒也称的上是两袖清风,成化年间的时候,他看不惯万安等人的行径,得罪了万安,因而又贬去了南京,此后……老夫在吏部时,虽是几次想要提携他,却只怪他气运不济,总与机会失之交臂。他这一辈子,并不算是得志,心有怨言,可是……不算什么大奸大恶之人。” 方继藩听到此,心里顿时亮堂了,明了,这是来做说客呢! 方继藩便不做声。 王鳌看方继藩默不作声,便尴尬的笑了:“此人不知好歹,若只是罢了他的官职,倒也罢了,可哪里想到,陛下居然让他去……去养猪……哎……斯文扫地啊,他下了朝堂,便寻到了老夫这儿来,滔滔大哭,说是要寻死,说什么大丈夫岂受如此奇耻大辱,老夫思来想去……解铃还须系铃人,朝廷罢其官,便算是惩戒,已是以儆效尤了。齐国公何不妨去和陛下说一说,这养猪之事,就做罢了吧。” 说着,王鳌勉强笑着看向方继藩。 方继藩却是摇头:“不可以,陛下既让他养猪,自有他的用意,至于王公说他两袖清风,这为官两袖清风,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我方继藩偶尔也办公差,可有贪渎吗?此事,王公找错人了……” 没想到方继藩竟然断然拒绝,王鳌老脸一红…… 这小子不太上道了啊。 好歹老夫也是三朝老臣,当朝太傅…… “齐国公……老夫来都来了,难道就不给一点薄面?” 方继藩心里说,你要面子,我方继藩就不要面子? 方继藩正色道:“不给!” 王鳌:“……” 王鳌气着了,于是再也坐不下去了,豁然起身:“齐国公,老夫既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归,我王鳌出门在外,哪怕是陛下也给几分薄面,齐国公这是……这是……哎呀……哎呀……老夫喘不过气来。”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三章:筳讲明颂 方继藩看着王鳌痛苦不堪的捂着自己的心口,呼吸粗重,这干瘦的身体,摇摇欲坠的样子,仿佛随时便要倒地气绝。 方继藩懵了。 他之所以懵,不是因为王鳌这个老不羞的东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居然玩这等下三滥的把戏。 而在于……他居然敢跑来方家玩这一套把戏。 方继藩瞠目结舌,见王鳌的脸色开始变红,犹如关公一般,而后身子不断的战栗颤抖,王鳌口里道着:“齐国公……齐国公……老夫……老夫……” 方继藩这才回过神来,顿时瞪大眼睛,大叫道:“王公,你方才还说你是有头有脸的人。” 王鳌气喘吁吁的道:“周坦之已经罢官,于齐国公已是无碍,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此人是老夫器重的门生,他的荣辱对齐国公而言,没有任何的影响,何必要苦苦紧逼,非要让他斯文扫地不可呢,读书人,最看重的是名节啊。” 方继藩便咬牙切齿:“王公这样做,未免欺人太甚。” “非欺人太甚,只是无计可施,老夫今日来了,就做好了打算,要嘛就请齐国公高抬贵手,要嘛老夫死在此罢,老夫已八十有六,死了也不冤枉。只是……老夫若气死在此,陛下对老夫多少还是有几分旧情的,届时对齐国公而言,只怕……” 方继藩磨牙,恶狠狠的瞪着王鳖:“老匹夫,你威胁我?” 王鳌立即就道:“这不叫威胁,这叫身不由己。” “……” 王鳌几乎是可以和刘健等人齐名的人物,在弘治朝,有极高的声誉,而且这个人,浑身上下,几乎无懈可击。 正因为如此,哪怕方继藩和他理念不合,甚至陛下现在的理念也与他不合,可这天下人,却都无不对他肃然起敬的。 有一些人就是如此,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你不得不佩服他。 现在这家伙……摆明为了逼方继藩就范,摆出了你死我活的态度。 不得不说,这一手很厉害。 因为周坦之的去留,确实没有触及方继藩的根本利益,就算让他不去养猪,对方继藩也没什么损失。 可若是王鳌当真死在这里,难免天下人议论纷纷,怕是弘治皇帝,都要追查这一件事的真实原因。 这会给方继藩带来不小的麻烦。 所以……王鳌似乎一副吃定了方继藩的样子,虽是一副好像自己要死了,面上却有点绷不住,几乎要笑的得意样子。 方继藩已是很久没有被人气得这般七窍生烟了,沉声道:“这个世上,没有人可以威胁我方继藩!” 王鳖就道:“齐国公,你看着办吧。” 方继藩看了四周一眼,而后疾步走到了墙角,随即,他举起了烛台,虽是白日,可方家有钱,因而这屋堂里依旧点着灯。 方继藩举起了鲸油熬制的烛火,厉声大喝:“好啊,你死呀,你死给我看看,正好我嫌这宅子老旧了,我一把火将他烧了,赶明儿,建个大宅子。” 王鳌一愣。 这思维跳得是不是太快了?还真是……没见过自己烧自己宅子的啊。 方继藩随即大叫道:“我这么大的宅子烧了,总不可能是自己烧的,这是谁烧的,定是刺客,最近有谁恨得我方继藩牙痒痒,一查便知,来啊,老匹夫,你去死,我来烧,我有的是银子,你就只有一条老命。” 王鳌脸色一沉。 方继藩说着,动了动手,烛火便要移到了这厅边的帷幔下头了。 “不能烧啊。”猛的,王鳌中气十足的一声大吼。 说着,他矫健的丢了拐杖,一把扑过来,拉扯住了方继藩的衣袖:“齐国公,慢着,使不得,使不得啊。” 上一次在南通,一个宅子烧了,结果如何? 结果全天下都认为是儒生们动的手,陛下不但盛怒之中,废黜了八股,夺去了读书人们的功名,天下无数的士绅,更是破产,这读书人都成了过街老鼠,天下震动,无数人深受其害。 而方继藩,却发了大财。 这一次,若是再烧点什么,再来折腾这么一通,这八股儒生,可还有生路吗? 王鳌年迈,已经难以变通了,他无法吸收和消化新的学问,依旧还顽固的抱着四书五经,他怎么忍心让那些士绅和读书人,受两遍苦,受两茬罪? 他急的眼睛都红了,姓方的这狗东西,是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的啊! 王鳌的心已有些乱了,扯住方继藩,拼死了不肯方继藩将烛火烧着帷幔,大呼道:“使不得,使不得,齐国公,有话好好说,我们还可以讲道理。” 方继藩冷目一瞪,盛气凌人的道:“讲什么道理,我和你有什么道理可讲的,王公不是要去死吗?来呀,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王鳌面如死灰,干瘪的嘴唇哆嗦着,老半天,才身子微微后退一步,平静的朝方继藩行了个礼:“齐国公,方才得罪了,老夫告辞。老夫……也去随那周坦之养猪去,再会。” 他转过身,没有去捡起地上的拐杖,疾步便走,再没回头。 方继藩这才将蜡烛搁回了烛台上,大大松出了一口气,不禁道:“好险,好险,差点我的屋子便没了。” 王鳌……真要去养猪了? 方继藩有点懵。 ………… 过了两日,这几乎是所有翰林们恨不得找块豆腐去撞死的日子。 因为今日……要入崇文殿,讲授明颂。 明颂这书,在他们眼里,实在没有任何研究的价值。 虽然方继藩说的冠冕堂皇,可他们是士大夫啊,他们毕竟不是山野村夫。 因而这两日,告假的人格外的多,都不想去。 偏偏弘治皇帝都不肯。 于是乎,只好个个在清早收拾了一番,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入宫,默默的至崇文殿。 方继藩来的也很早,他喜滋滋的样子,这是自己人生最高光的时刻啊! 只怕上辈子的自己,做梦都想不到,自己的文采,居然可以放在这大明文人儒者云集的时代,进入天子的庙堂,可以和资治通鉴一般,与之并驾齐驱,成为天子学习的题材。 弘治皇帝似乎还觉得不够,亲自下旨,令朱厚照一道入宫。 朱厚照近来在琢磨数学,因为他研究的越深入,方知这数学,才是一切理工的基础之基础,因而,回过头来,成日写写算算,将那算学院最新研究出来的公式、算法,以及新的定式,统统都读了一遍,每日做各种题,现在父皇召他来,他只好极不情愿的来了。 同来的,还有一人。 这是方继藩自永平府请来的,叫陈十三。 听说此人,学习明颂最深,因而特地的将他招来京师。 陈十三万万没有想到,一部书,改变了他的命运。 现在成为了村子里最亮最耀眼的文曲新星,此后,居然还上达天听。 他亦步亦趋的跟在方继藩和朱厚照的身后,左看看右看看,既是紧张又胆怯,同时又怀着激动。 弘治皇帝升座,接受百官行礼。 看着这一幕,陈十三竟是懵了,愣愣的站在原地,作痴呆状。 弘治皇帝随即便看到了陈十三,今日讲授这明颂,表面上看,是弘治皇帝意有所指,所谓上行下效,今日皇帝在此听明颂,只怕用不了多久,这个消息便会传遍天下,少不得,天下各州府的父母官,都要效仿。 可与此同时,弘治皇帝的真实目的,却是想知道,这部书,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到底是否当真如方继藩所言的那般有用。 这也是方继藩上奏,请陈十三入宫觐见,弘治皇帝立即恩准的原因。 弘治皇帝目光打量着陈十三,陈十三虽然穿着新衣,可裸露出来的黝黑肤色,还有那如老榆木一般褶皱的脸,几乎可以确信,这陈十三,平时定是吃了不少的苦,身上明显的穿着一身新布料做的衣服,而这新衣穿在他的身上,并不相称。 弘治皇帝道:“卿即是陈十三?” 这声音在殿中显得格外突出,陈十三这才反应了过来,噗通一下,就跪倒在地:“小人见过皇帝,皇帝万岁……” 他战战兢兢的低垂着头,吓得浑身无所适从。 弘治皇帝露出微笑:“免礼,卿从前读过书吗?” 陈十三摇头:“回陛下的话,小民没有读过书,小民自幼家贫,读不起……”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随即道:“那么,可认得字?” “认是认得几个的。”陈十三老老实实的道:“只是只认得一些最简单的,就只是认得,不会写,这都是平日干活或是节庆时,靠着口耳相传,勉强学来的,小民已三十有二了,实在惭愧,从前能认识的,不过百字,不过近来才有所长进,勉强能有两百字上下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顿时抖擞精神。 他站了起来,说实话,他这一辈子,考较的人中,这陈十三,应当是最没有学识,以往接触的进士、大儒多了,哪怕是勋贵子弟,也一定能识文断字。 因而弘治皇帝现在格外有兴趣。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四章:立德、立功、立言 一个根本没有读过书的人,如何能够做到看懂一本书,又能从一本书中得到什么感悟呢? 最可怕之处在于,这天下,没有读过书的人,多如牛毛。 眼前这个陈十三,就是其中之一。 从这个人身上,弘治皇帝想知道,这千千万万人,能否真如方继藩所言,看懂明颂,又能从中学习到什么。 倘若……陈十三能从中受益匪浅。 这便足以让人觉得可怕了。 因为世上可能只有一个皇帝。 有数千上万个文武百官。 有十万个读书人。 可是百姓却有上千万啊。 一个人能从中得到一些好处,那么数千万人积攒出来的好处,便足以震动天下了。 弘治皇帝依旧打量着陈十三,见他脸上微显胆怯,身如筛糠,弘治皇帝的面上更显温和,和颜悦色的道:“卿学习的速度,倒是很快,只短短十数日,便学到了一百多字?” 陈十三虽是有些怯场,却还是努力的回答道:“小民学字,是连蒙带猜的,有些地方和邻舍相互讨教,倒不是小民有什么聪明之处,只是……读了这书,便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所以小民……非要学不可。小民自己也不明白,其他的书,一丁点都看不懂,恰恰是这书,竟是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 弘治皇帝乐了,笑道:“因为这是一部奇书啊。” 说着,他四顾左右。 左右的大臣们,许多人的脸色显得很不自然。 弘治皇帝收回目光,随即又道:“好,朕信卿家,那么,朕倒要考较你了,你最爱读的是哪一段?” 陈十三立即就道:“有一段,小民不但能读,还能背诵,这一段,小民化成灰都认得。是出自明颂第九节,养猪篇第三小节,母猪的产后护理。” 弘治皇帝:“……” “咳咳……咳咳……” 崇文殿里,顿时咳嗽声此起彼伏。 弘治皇帝不予理会,却饶有兴趣的用手指节磕着案牍,淡淡道:“背来听听。” 陈十三定了定神,才放着胆子道:“其一,产前要对母猪进行少食,以免分娩之前细虫染病。其二,分娩之前,需对母猪进行清理,尤其是粪便,必须做到按时,万不可堆积在圈中。其三,分娩时,需左手倒提仔猪,右手对脐带进行打结,打结部位应与肚脐半寸为宜。其四,生产之后,需挤出母猪的陈乳,并对其产乳部位进行清理,若有条件,可用碘酒。其五,护理期间,需对仔猪进行观察,需在三周之内,体重达到十二斤为宜。其六:母猪产乳,关系仔猪存活,宜喂养红薯叶、甜菜等……” 陈十三倒背如流,以至于弘治皇帝不禁打开了书,对照着文字,发现除了几处应当是陈十三认错了字外,其他的,竟都和书中一般无二。 弘治皇帝此刻,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虽知此书是一部好书,可听着……总觉得有几分滑稽之感。 等这陈十三背完了,弘治皇帝道:“卿何以对此感兴趣?” “因为……草民打算养猪啊。” “……” 这话……真是心直口快啊。 弘治皇帝不禁失笑,倒是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多余了。 可这百官,却都哄笑了起来。 弘治皇帝咳嗽,压下了这笑声:“嗯?卿家此前没有养过猪?是养不起吗?” “倒不是养不起。”陈十三渐渐的放松下来,老老实实回答道:“而是养了也未必有收益。最早的时候,养猪花费的确太大,确实是养不起,那时候,毕竟自己都吃不上饭呢,人都吃不饱,哪里有给猪吃的?不过此后,先是有了红薯,小民这才勉强不至挨饿了,再到后来,西山钱庄开始招募佃农,小人便报了名,谁晓得,小民一家七口,竟真的租到了三十亩地,且还是免租的,小民便在想,这不但可以吃饱喝足了,只怕……除了应付缴纳陛下的皇粮之外,只怕家里还有一些余粮呢。” 崇文殿中骤然安静。 那西山钱庄得了无数的土地,虽然这士绅们哀鸿遍野,可今日……弘治皇帝是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一个治下小民,对这免租之事发自肺腑的感激。 可此时,陈十三竟开始悲恸起来:“小民心里恨哪,恨只恨,小民的上头有两个兄长,他们天生短命,竟是活不到今日,他们……他们是遇到了灾年,活活饿死的,若是那时候便有西山钱庄,有陛下和齐国公分发的免租田地,他们……只怕现在……现在……” 陈十三身躯颤抖。 似这样的小民,能活到陈十三这般三十多岁,便已算是幸运的事了,那些死去的人,除了还残留在他们的至亲的心底,对于其他早已习惯了生死的人而言,早已麻木了,用不了多久,便会被遗忘这世上,也曾有过这短暂的人生。 陈十三说到自己饿死的两个兄弟,眼泪便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此时此刻,崇文殿格外的安静。 或许有的大臣早已习惯了将人命视为草芥,将他们视为蝼蚁,甚至斥之以山野村夫。 可现在……看到一个草民,也会如他们一般,会痛哭流涕,内心深处,也有与他们相同的情感。 这等人类共同的同理之心,却也不禁流露出来一些。 于是……百官默然,殿中除了陈十三的低泣,再没有声音。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眼眶微红,似也深受感染,他本是心软的人,也随之不禁垂泪。 下意识的,弘治皇帝瞥了方继藩一眼,随即颔首,鼓励陈十三道:“卿家继续说下去,是否因为有了余粮,所以才敢养猪了。” 陈十三擦了擦眼泪,便道:“这可不是,就算是余粮,也不敢随意的糟践的,陛下……可知,这养猪,不只要糟蹋粮食,最紧要的,还要搭起猪舍,要花费人力。这倒还罢了,这其中的损耗也是惊人,不说别的,单说这母猪生产,若是生十头,能有五头活下来,便算是幸运了,而这五头,若能养活三头,也是幸运的事。倘使时运不好,说不准一头都活不成,那便是辛劳统统白费,到了那时,便是想哭都哭不出泪来。” 这世上,连人命都如草芥,存活率低的可怕,因而人们产生了多子多福的观念,因为生的儿子越多,自己的香火才有延续的可能。这猪命嘛……那就更不必提了。 陈十三继续道:“小民之所以去寻了几个仔猪,打算养猪,是因为此次小民从这明颂之中学到了一些养猪的方法,这些方法,小民在庄子里给族人试过,果然,照着书中去做,这仔猪的存活竟可高达七八成,七八成啊,陛下,小民们不晓得什么大道理,只晓得,从前三四成的存活,足足翻了一倍,只要肯花费功夫,将来……便有肉吃,甚至……还可换来银子,若非是运气太差,总不至于太亏的。这样的猪不养,是要夭寿的。” “实不相瞒,陛下,现如今,庄子里,肯养猪的人,已是越来越多了,谁不想吃肉哪,小民们都有手有脚,有的是气力,只要不折本,又有这明颂的书里一些照料母猪和仔猪的法子,大家伙儿,还舍不得这点气力和粮食吗?” 陈十三说到此处,众人总算是明白了。 原来如此。 这些百姓,其实都精明得厉害。 他们比谁都晓得计算利益的得失。 这和这庙堂中的人不同,庙堂之中的人,计算的都是大利,他们甚至可以舍弃眼前的小利,而去追求更大的效益。 因而……他们往往自诩自己拥有有异于常人的智慧。 实则……并非是小民们没有头脑,只不过对于小民们而言,他们的每一次投入,都需斤斤计较,锱铢必较,因为任何一次的失误,都可能让他们饿了肚子,他们承担不起丝毫失误的风险,因而……看似好像是锱铢必较,只见小利,却照样拥有着别样的生存智慧。 弘治皇帝见这陈十三又是哭,又是笑,当这陈十三说到养猪时,眼里似乎放着别样的光芒。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道:“卿家养了几头猪?” 陈十三老实回道:“共买了六头仔猪,才刚刚养着,是从小民的族兄那里买来的。” 弘治皇帝惊讶道:“养了这么多?” 陈十三便道:“总要以防万一,现在是一半散养,另一半,就去割一些猪草,或是用一些杂粮来喂养,若是都能出栏,小民今年的日子便算是红火了,今年小民打算好了,得勒着裤腰带熬一熬,熬过了今年,有了收益,到了岁末,小民甚至打算宰一头猪,除了给庄子里的族人分食一些,自家年关也可顿顿吃肉,余下的,买一些盐巴,腌制起来,甚至这猪头,还可用来祭祀祖宗,祖宗们若是晓得小民用猪头肉祭祀他们,在天有灵,不晓得有多欣慰。” ………… 推荐一本书:《咸鱼的自救攻略》,做短视频自媒体走上人生巅峰。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五章:举世无双 这…… 便是陈十三的梦想。 很简单,也很实在。 照顾了族人,让家人肚子里有了油水,便连他的列祖列宗,竟都可分享血食。 这梦想……对于许多人而言,也许不值一提,可对陈十三而言,却需他足足一年的努力,甚至……还需他有些许的小运气。 弘治皇帝听到此,心里竟是殷殷期盼起来,盼着这陈十三能到了年关,当真能将这些仔猪养活,最终能够如愿以偿。 百官们听着,也不禁若有所思。 他们都是这世上,最绝顶聪明的人,他们读过书,知晓的道理,比陈十三不知高明多少倍,可此刻,内心也被这简单又‘可笑’的梦想所触动了。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万千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么说来,这明颂,于陈卿家而言,是一部好书?” 陈十三收了笑容,肃然起敬起来:“其实这书的好坏,小民哪里分辨得清,只晓得大家能勉强看懂,看懂了,照着这书上的方法做,便能安身立命。这书里,除了讲到养猪方法,还有其他的有用地方,读了,都有好处。小民庄子里,大家都肯花钱来买,有人学红薯防虫害,有人学跌打损伤的……小民今岁若是侥幸能将猪养好,那租来的几亩山地,便也打算种上红薯……” 弘治皇帝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而后看向刘健道:“谢卿家有什么看法?” 刘健道:“臣前些日子,也曾读过明颂,看过之后,心里颇有几分疑窦,此书……读了有什么益处呢?所谓开卷有益,这虽是带有功利之心,可一部书,总该有其益处。诚如老臣读一篇骈文,若是写得好,至少也可有益身心,浑身舒泰。老夫当初读明颂时,凭本心说,确实觉得味同嚼蜡,今日闻陈十三之言,方知此书,其实不是写给老臣,而是写给陈十三的。” 刘健顿了顿,又道:“诚如齐国公所言,他的书,本就不是给读书人看的,这天下读书人,放到大明数千万百姓之中,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可这数千万百姓,历朝历代的读书人,却从未有人给他们修过书,从古至今,唯齐国公而已,而似陈十三这般的人,能从这部书之中获得好处,那么……此书便算是有大用了。一个陈十三,读了这样的书,可以为我大明一年之中,提供数头猪,这便是数百上千斤肉。一人如此,那么千千万万的陈十三呢?” 刘健作为内阁之首,所想得更深远,他的一番话,犹如给沉寂的水里扔进了一块石头,顿时让人动容。 弘治皇帝也是身躯一震,得了刘健的启发,他不禁也想到了这一点。 一个陈十三如此,那千千万万个陈十三所带来的增产,聚少成多之下,带来的效益,有多可怕。 此时,又见刘健感叹道:“古往今来,读书人们写给读书人的书,实在太多太多,迄今流传下来的书籍,便是穷尽一生,只怕也无法读完。可给这千千万万百姓所读的书,却是太少太少,少到老臣除了这明颂之外,竟不知还有第二部,齐国公著此书,实乃是大功德啊。圣人门下,所提倡的,乃是立德、立功、立言,此为三不朽。心怀百姓,此为立德,使万民受益,此为立功,此书作成,百姓纷纷抢购,世世代代,此书都将流传,成后世百姓读物之典范,此……为之立言,老臣老啦,曾也想过修书,好给这个天下,留下一些什么,可所想修的书,依旧是拾前人牙慧,作一些之乎者也的文章,写一些诗词歌赋,和齐国公相比,甚是惭愧。臣并非是说,之乎者也的文章,或是诗词歌赋不好,只是……如此文章,古之文人墨客,早已写烂了,人们将其视为圣典,读之,赏心悦目,内心愉悦,如沐春风。老臣从前所推崇的,正在于此,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今日听了陈十三之言,却突然意识到……臣受君禄,自诩一心为国,为君分忧,尚且有如此高高在上的姿态,方继藩一介后辈,却能想陈十三之所想,为他们著书,臣……” 刘健面容微颤,显得有些啰嗦,明显是因为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说到这里,他直接拜倒在地,慎重的道:“老臣惭愧啊。” 弘治皇帝颔首,眼睛朝百官们看去,最后目光落在朱厚照的身上。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而后朝朱厚照道:“太子听了陈十三与刘卿之言,有什么可说的。” 此时的朱厚照,脑子里,统统都是数字,听了弘治皇帝的话,才回过神来,方才的话,他只听了一些只言片语,便慌忙道:“父皇,他们说的都很好。” “如何好?”弘治皇帝下意识的问道。 这筳讲,本就是给皇帝和太子讲学用的,弘治皇帝觉得这一番言论令自己耳目一新,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从中受益匪浅。 朱厚照:“……” 他想了想,终于开口道:“儿臣……儿臣以为……给老百姓们读书……是了……老百姓们不能光去养猪啊,百姓们还需学算数呢,这算数,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往小了说,百姓们可以算每年的岁出岁入,往大里说,这天下的学问,都可用数字来囊括,这算数之学……” 弘治皇帝微笑:“今日讨论的乃是明颂。” “噢。”朱厚照又想了想,突然道:“明颂此书,好的很,儿臣以后,定要多读一读。” 弘治皇帝于是点到即止,他倒没有恼怒,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总有自己的想法,索性道:“回去读几遍,再来见驾,明明白白告诉朕,从中学到了什么,至于诸卿……也同样如此。” 百官纷纷道:“臣遵旨。” 朱厚照亦应下,终于松了口气。 随即,又是几个大臣进言,这些人,大多都是欧阳志这般西山书院出来的,他们这几日,是真正的读过此书,将自己从书中的收获说了出来,反观是其他的翰林,却几乎说不出什么。 到了正午,弘治皇帝才散去筳讲。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道出了崇文殿。 朱厚照依旧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跟着方继藩,走走停停,方继藩已是习惯了如此。 这家伙……脑子有点不正常啊,很有研究的价值,当然,这是对西山医学院精神科而言。 当然……自己又何尝没有被研究的价值呢? 猛地,朱厚照走到了一半,突然道:“哎呀,本宫想明白了。” “啥?”方继藩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毕竟……自己的后半生,还需要依靠这个值得被研究的家伙。 朱厚照眼里放光,口里道:“老方,你看,我们通过人若在高处,便会下坠这个道理,便可得出,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重力,咱们地下土地,就如一块磁铁一般,总能将人和物,都吸在地面上,这个力……到底有多大呢?” 方继藩一想到这个,便觉得头痛。 朱厚照显然没有注意到方继藩拧起的眉心和一脸纠结的表情。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继续道:“就如本宫手里有一块石头,朝天上一抛,石头便脱离了这个重力,飞上天空,可随着石子挣脱重力的力道越来越小,最终又会掉落,可见,要摆脱重力,其中,必定有一个两种力之间的平衡点……老方,你明白不明白?” 方继藩似懂非懂,点头:“殿下能不能捡重点说?” 朱厚照乐不可支的道:“同样的道理,我们可以得出,物体越大,重力越大,就比如本宫若是同样的力道,想要抛掉一块百斤的石头,只怕一会儿工夫,这石头便要落地了。只要我们验算出了重力,而后……再计算挣脱重力所需的力道,那么……那么……” 他随即道:“这就好像一个烟花,他受了火药的力,飞向天去,而后……若是我们计算出火药的剂量所带来的力的大小,计算烟花的重量,再计算它的角度,甚至还有风力带来的影响,这岂不是说……我们可以准确的预知,烟花可以飞在何处,最终落在何处。这倒是和射箭,是一样的道理,只是我们射箭,凭的是感觉,是长年累月积累的习惯,可是人们从不去深究,这箭矢射出之后,它们所承受的力是多少,世上没有一个人去深究这些,可是它却是存在的,它明明存在,却被人忽视……你说……这像不像你写明颂的初衷,天下这么多百姓,没人去顾念他们,去想他们需要什么书一般。” 朱厚照拍了拍方继藩的肩,眉飞色舞的道:“这是大学问啊,若是能算出来,那么……就等于是掌握了操控万物的方法,不但能操控万物,甚至还能明白,这操控万物的原理,这是一个好课题,本宫这就召集一批算学的生员去研究,老方,你这明颂,真是一部好书,给了本宫很大的启发。”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六章:将军百战死 方继藩整个人懵了。 他实在无法理解,太子的思维竟然能如此的跳跃。 若说牛顿,尚且还可从苹果掉落的过程参透这力学的真理。 毕竟……这是很合理的事,观察到了什么,便发现什么,最终研究得出什么。 可是这朱厚照……却是观察了一部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书,却是有此奇思妙想,方继藩不得不承认,朱厚照一定是个疯子。 可是在这个世上,疯子和天才,本就是一线之间。 看着朱厚照手舞足蹈的样子,方继藩一时难以接受。 朱厚照则是继续道:“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的演算,不过这不急,算学院的那些家伙,蠢是蠢了一些,可是……也不是不能用,老方,本宫还有事,先走一步,再会,啊……对了,还有一事……” 他本要跑,随即却是驻足,认真的看着方继藩道:“那商行的分红,得赶紧给本宫一笔了,本宫有大用。“ 方继藩一听朱厚照谈银子,顿时警惕:”殿下要银子做什么?“ 朱厚照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没有银子,哪里来的人才,谁给你做研究?” 好吧,这是实话。 任何的研究投入,首先需要人,而需要人,便需要大量的财力,这些人有了优渥的条件,可以专心研究,穷尽自己的一生,去研究万物之理。那么…自然而然,会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到这算学中去。 朱厚照道:”本宫自你的书里,方才明白,这个世上的百姓,是最看重利益的,没有银子,使唤不动他们,算学的人,终究还是太少,只有越来越多的人精通算学,那些愚钝的人,方可被驱使着去演算,而从中脱颖而出来的聪明人,则可以和本宫一样,去开拓新的方向。总而言之,本宫需要银子,拿来就是。” 看着朱厚照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伸着手向着他,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殿下,说话不要这么直白嘛,你说你缺银子就好了,何必伸手这般的要钱,我回去查查帐,该太子殿下的银子,一文不少,殿下,这银子,可要省着点花啊,须知……咱们挣的都是血汗钱……“ 钱字落下,可朱厚照已跑的没影了。 这个家伙…… 方继藩摇摇头。 太子殿下,不就是这般的急脾气? 方继藩哼着曲儿,想到自己凭着一篇明颂,便引发了如此巨大的蝴蝶效应,犹如春秋一般,给这天下带来了巨大的变化,方继藩的内心,充实且欣慰。 于是带着欢快的心情,回了西山。 刚下马车,王金元就迎了上来:“少爷,那周坦之来养猪了。” “噢……”方继藩云淡风轻的样子,道:’让他养嘛,给他三五十头便是,养的好,这便是他的,没养好,丑话说在前头,我亲自去收拾他。噢,对了,这西山游乐场,还可以增加一个项目才是,叫做观礼部尚书养猪,收门票,想看的,都去看看,这天底下,什么稀罕东西没有,唯独这个,从古至今都没有,场地你规划出来,用竹篱笆将周坦之这狗东西和他的猪围起来,附近设置观景台,越高大越好,这距离嘛,要不远也不近,再让人在附近兜售望远镜。“ 若是从前,王金元听到这个,定是要高兴得跳起来了。 其实……单让人去围观这个,是不挣钱的,可是……这游乐场的运营,本质上就是推陈出新,只有不断推出新项目,方才可以吸引来大量的人流,他们来看了礼部尚书养猪,也不可能立即回去,说不准,就会想体验一下坐飞球,又或者去摘草莓。若是饿了,少不得要去寻个馆子吃一顿便饭,渴了,沿街还有卖甘蔗水和凉茶的,总而言之,总能想办法让人掏银子。 可今日,他显得有些诚惶诚恐,低声道:“少爷真是英明哪,居然……能有这样的好主意,这样的主意,便是八辈子,小人也想不出。不过……不过……不只是那周坦之,还有那太傅王鳌,竟也来了,说是……说是……“ 方继藩一听,眯着眼…顿时咬牙,这王鳌,显然是想让他下不来台。 周坦之养猪,这是陛下的旨意,而且……他确实是犯有过错。 可王鳌乃是太傅,他并无过错,且名声极大,他若也跑来跟周坦之一道养猪,这难免要让人认为,这定是方继藩欺负老臣了。 虽然方继藩名声本已很糟糕,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条罪名。 可这等事,终究是不好的。 方继藩是要脸的人。 若是陛下跑来询问……他该怎么回答呢? 方继藩顿了一下,随即眉一挑,就道:”噢,知道了,他既喜欢养,那便和周坦之一起养着吧,看来咱们的招牌要重新挂一个,上头要写,观太傅和礼部尚书养猪,如此一来,便更具有轰动效应了,本少爷决定了,明日门票涨两成!“ 王金元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道:”这样会不会不妥?少爷,小人就怕……“ 方继藩冷哼道:“哼,他敢养,我方继藩还不敢让人知道他在养?狗一样的东西,滚开。“ 王金元心里,也只能佩服少爷的气魄,当真是没啥不能干的。 他忙是陪笑,连声答应,一溜烟……去了。 ………… 等方继藩回到了宅里,却不曾想,有人回来了。 是刘文善。 刘文善是刚刚自西洋赶回京师的,见了恩师,心里感触万千,纳头便拜道:”恩师,学生日盼夜盼,念着恩师,学生……想死恩师了。“ 他竟是口不择言,说这等肉麻的话。 可见他所流露出来的情感,真挚无比。 方继藩努力的辨认着眼前这人,这才发现,依稀长得还真像刘文善,顿时,方继藩也不禁感慨万千:”来,来,来,坐下说话,为师也在想着你啊,经常做梦也都梦着你,你怎么突然从西洋赶回来了,西洋那儿的情形如何?“ 刘文善正色道:”恩师,学生马不停蹄的赶回来,不只是为了西洋的事,而是刚刚从佛朗机那儿得到了消息,西班牙人,联合了德意志诸邦,对北方省进行了攻击,他们宣称这是新的十字军北征,江臣在北方省,虽是不断抵御,可贼子是其十倍,百倍,不出一个月,便先陷落了十数个堡垒……江师弟,已自知远水救不了近火,已决心与北方省共存亡,修了书信,学生恰好在西洋时,得到这一份快报,于是特来见恩师……恩师……救一救江师弟吧。“ 刘文善说着,眼里通红。 显然……方继藩错估了西班牙人。 本以为一次蔓延整个佛朗机的危机,需要十年八年,西班牙人才能缓过劲来,可万万想不到,西班牙人在消沉了三年之后,终于……开始恢复了元气。 方继藩听着,脸立即绷起来了,眯着眼道:“江臣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不知。“刘文善忧心忡忡的道道:“一旦北方省陷落,就意味着,我大明在佛朗机,再无支点,何况北方省凭着我大明的援助,最先恢复危机,因而……将源源不断的佛朗机的财富,吸引到了北方省,江师弟在那儿,按着恩师的吩咐,没有什么过失,也建立了不少的堡垒,操练了一支军马,可一旦北方省落入西班牙之手,这势必是助长了贼势,且江师弟,也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方继藩皱着眉头道:“他们的书信过来时,只怕已过去了小半年吧,也就是说……这已过去了近半年之久,在这半年之内,北方省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概不知。” 刘文善沉痛的点头:“正是,现在的江师弟,生死未卜,半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的事了,就算我们要救援,也需半年多的光景,或许……等我大明的救援水师抵达,江师弟和那些随他一道远渡重洋的将士……只怕已……” 方继藩见刘文善面如死灰。 很显然,刘文善已恢复了理智。 一年的时间,根本来不及救援的。 何况,为了救援,大明还需调拨无数的钱粮,出动精锐的舰船,需要至少数万的水兵,需要动用数不清的财富。 而付出如此高昂且巨大的代价,不过是去解救一群……可能早已战死的人。 只怕……没有人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吧。 刘文善愁眉苦脸的道:”恩师,学生明白,经略北方省,本身就是一步险棋,这北方省悬孤于大明万里之外,江师弟去时,本就应该明白,他没有后路,也没有援军。现如今……西班牙人终于动手,北方省瞬间,便可陷入四面楚歌之中,而我等师生诸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恩师……学生明白……“ 方继藩却突然俊目一张,道出一字:”救!“ 刘文善抬头,一脸错愕:”救?" "不错!救,砸锅卖铁也救!“方继藩咬牙切齿的道,眼中聚满决然之色。 他觉得自己的脑残又有发作的迹象了。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七章:纵横四海 方继藩眯着眼,开始思索,而后……他低着头,口里道:“让王守仁来,还有唐寅……” 吩咐一声之后,王守仁和唐寅二人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 方继藩抬头,只看了他们一眼,就用无可置疑的口吻道:“有一件事,需你们来参谋出一个方子来,目标很简单……” 说着,方继藩摊开了早已准备好的舆图,而后讲解了当下北方省的困局。 对于这军事上的事,其实方继藩懂得并不多。 军事是极博大精深的学问,绝不是看一部三国演义便能学成的。 正因如此,方继藩绝不会去学这些有的没的,从而给人添乱。 恰恰相反,方继藩将希望放在了王守仁和唐寅的身上。 王守仁自不必说,这个家伙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交趾平乱有他,经营乌拉尔也有他,哪怕是历史上的王守仁,在整个大明两百多年里,王守仁的军事才能,也是能够排入前十的。 而至于唐寅,操练水师日久,就算是一头猪,理应也开窍了。 这二人在此,方继藩相信,但凡那远在天边的江臣有一线生机,王守仁和唐寅都能想到办法。 方继藩随即道:“现如今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江臣的死活不明,北方省是否彻底沦丧于西班牙之手,也是不明。就算他们还活着,就算北方省还未完全陷落,现在的江臣和他的将士,只怕也已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现在我们遇到的麻烦是,铁甲舰固然好,可是我们沿途的海港,还未建立完毕,这就无法给与铁甲舰贡献充足的燃料。我们的铁甲水师,人员训练还未充分,现在只怕也难堪大任。“ ”可若是派出寻常的舰队,穿越了万里重洋,却还需面对整个枕戈待旦的西班牙人,甚至……敌暗我明。“ ”我们现在的目标,是必须在北方省有一个落脚点,同时,若是江臣他们还活着,则要营救他们。现在,明白为师的意思了吗?“ 王守仁和唐寅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而后……深吸了一口气。 可以说,这几乎是一个不可完成的任务。 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佛朗机的情况,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不能动用铁甲舰队,那么船队抵达佛朗机时,最近的补给点,也至多是在北昆仑洲一带,而一旦进入了佛朗机,就意味着补给耗尽。 这也是为何,方继藩一定要留住北方省的原因。 只有在这佛朗机,留下一处基地,等到大明一旦决心大规模讨伐佛兰机,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的舰队,载着无数的军马远渡重洋,就必须得有一处地方可以登陆,可以进行补给,可以容纳足够的军队进行休整。 这便是北方省的最大用处。 王守仁又深吸了一口气,他认真的将所有所限的消息汇总起来,看着舆图,开始细心的研究。 而唐寅也显得极谨慎……反复的推敲了很久。 此后,唐寅叹了口气道:“恩师……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方继藩看着他,而后绷着脸道:”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 唐寅:“……” 于是方继藩将希望放在了王守仁身上,目光炯炯的看着王守仁道:“伯安,有办法吗?” 令人十分意外…… “有!“王守仁斩钉截铁道。 方继藩眼睛一亮,连忙道:“有把握?“ “有!“王守仁的回答,总是这般干脆。 ”你继续说下去。“ 王守仁便道:”恩师有没有察觉一件事,根据奏报,西班牙人大举入侵,水陆并进,且还连同了德意志诸邦,誓要将北方省,彻底收入囊中。可是这法兰西人,为何一直按兵不动?“ 方继藩精神一振,可他略略思索,却想不出所以然。 于是王守仁便又道:“法兰西几乎被西班牙人三面围困,向东,乃是这哈布斯堡家族的奥地利,向西,则是西班牙,东北方向,德意志诸邦,此番站在了哈布斯堡一边,这西班牙人气势汹汹一旦再拿下北方省,法兰西便彻底的被死死的围住了。” “因而,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北方省陷落,西班牙的霸权,将更加的稳固,他们绝不会和西班牙人合作。而另一方面,北方省被我大明所操控,他们对于我大明想来,也怀有巨大的戒心。” “所以,学生思来想去,我们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若是派出大量的舰船,大举驰援,那么……原本我们的敌人,尚且只有西班牙人,可接下来……只怕连法兰西人也要坐不住,不得已之下,和西班牙人联合起来,与我大明的船队,决一雌雄。” 方继藩暗暗点头。 他一直没有关注到法兰西,可现在细细想来,确实是如此。 佛朗机人对大明的恐惧,乃是理所当然,法兰西人没有丝毫的动作,在于他们左右为难。 大明的船队,一旦出现在了佛朗机的海域,这会使法兰西人认为,一场类似于当初的阿拉伯帝国入侵一般噩梦重演,那么势必和西班牙人联合起来,与大明的船队决战。 而这是万里重洋啊,大明能投送的舰队和军队,能有多少? 现下各个港口的补给,能保证三万人,数百艘船,已是极限了。 面对整个佛朗机,未必有胜算。 王守仁继续道:“所以,我们绝不能派出所有的水师,却又必须救援,如此一来,在法兰西人看来……大明投送佛朗机的兵力是有限的,这足以令法兰西人对大明放松警惕。可与此同时,我们派出的兵力,必须保证一定的战力,要能将西班牙人打疼,唯有如此……“ 王守仁淡淡道:“唯有如此,才可此消彼长,减缓西班牙人的进攻。而另一方面,再派使节与法兰西人接触,那么……一旦平衡打破,定会激起法兰西人的争霸之心,到了那时,借助法兰西人,制衡西班牙,北方省也就彻底可以转危为安了。“ 王守仁说到此,又感慨道:“当然,学生所言,只是一个大概,如何执行,又如何把握其中的平衡,派出多少人,可以让法兰西人对我大明放松警惕,在放松警惕的前提之下,又如何能做到痛击西班牙人,打破均势,勾起法兰西人的贪婪之心,以上种种,都需仔细推敲,错了一步,则步步都错,最终……极可能会产生无可挽回的后果。“ “因而,必须得有两个得力之人,一人前往法兰西,借助于他,与法兰西人交涉。另一人,则带领船队出航,抵达佛朗机,执行一个秘密的计划,这个计划……必须做到天衣无缝……这个人自然也需精通航海,同时有独当一面的才能。“ 听到这里,方继藩立马抬头看了一眼刘文善和唐寅。 方继藩托着下巴:”是吗?这样的人,真的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前者需要对佛朗机的情况,了如指掌,还需擅长与人沟通。后者呢,需做过水师指挥……” 唐寅和刘文善对视了一眼,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 弘治皇帝已得了奏报,顿时忧心忡忡。 随即召方继藩觐见。 此番觐见,只刘健几人在一旁陪驾。 方继藩一见到寥寥几人,心里便明白了,本着大会商议小事,小会议大事的原则,陛下召他来,定是得到了消息。 方继藩才行了礼,弘治皇帝便道:“朕闻北方省陷落在即,西班牙人咄咄逼人,这西班牙,实乃朕之梦魇啊,继藩……” 方继藩眼带坚决之色,道:“陛下,臣已有一策。”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了一份章程,转交给萧敬。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他万万想不到,方继藩居然早已准备好了应对之策。 这令弘治皇帝心里暗暗点头,继藩真是一心为国啊。 打开了奏报,细细一看,弘治皇帝不禁皱眉,道:“痛击西班牙人?如何痛击?此奏之中,语焉不详,真的可以实行吗?” 方继藩道:“陛下,佛朗机远在万里之外,这也是为何,他们敢于作乱的原因,若是他们离得近一些,我大明何须如此棘手,陛下动一动手指头,便教他们灰飞烟灭。“ 当然……这真不是吹嘘。 历朝历代,但凡是中央王朝大一统之后,周边的敌人,只要距离京师千里之内,几乎就没有对中原王朝不服的。 方继藩随即又道:“可正因为相距甚远,那里的情况,瞬息万变,因而最紧要的是……让主帅能够掌握战机,随机应变,若是这章程制定的过于详细,反而绑缚了他们的手脚,因而……儿臣以为,朝廷要做的,就是做好充分的准备,给予主帅足够的信任,那么……一切都可水到渠成。儿臣的两个弟子,陛下是知道的,刘文善早年曾去过佛朗机,唐寅从前一直节制着宁波水师,有他二人,儿臣不敢保证一定成功,但是……儿臣相信,但凡有一线凯旋的可能,他们也定当拼了性命,竭力争取。“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八章:君心难测 弘治皇帝听罢,也觉得有理,便道:“不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接着,他又低头去看,而这章程的背后,是一连串的清单。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弘治皇帝看着调动飞球营,以及飞球若干,以及最新炸弹之类的字样,至于其他的粮草,罐头,军械诸如此类,更是数之不尽。 弘治皇帝心里又是感慨。 这只是方继藩所言的‘小行动’,可偏偏这小行动,所需的钱粮,只怕就不少了。 倘若是举国征伐,只怕数目将是这百倍以上吧。 弘治皇帝道:“所需钱粮,国库出一些,内帑也出一些,这章程之中,继藩说他也愿出一番力,这就不必了,此乃国事,非家事也,这在北方省的江臣、王细作人等,以及总兵官周凯至寻常士卒,俱都是我大明的臣子,他们现在生死未卜,情况危急,我大明岂有不救援之理。“ 说着,他便挥了挥手,道:“此事就议到此,西山以及水师,还有飞球营,早做准备吧。“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知此番前去驰援的将士,以及唐寅、刘文善人等,定要九死一生,他们都是忠良,是我大明的栋梁之材,朕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去送死,可是……事到如今,他们主动请缨,朕的心里也是左右为难,现在朕恩准了他们,若是他们能凯旋而归,朕……亲自迎他们凯旋而归。“ 弘治皇帝显得感触。 无论是唐寅,还是刘文善,此二人,或许主动请缨,是因为他们的师弟江臣的缘故。 可这又如何呢?就算他们留在这京师,凭着他们以往的功绩,依旧可以安享富贵。 这群西山出来的读书人,个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个个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大智大勇,让弘治皇帝格外的青睐。 随即,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而后,他却先是不露声色,接着屏退了刘健人等。 等刘健等人一走。 弘治皇帝便板起脸来,眼中略带严厉,道:“朕正要去寻你,你平时做事还算稳重,怎么效仿起了太子的行径?” 方继藩一脸发懵,心里道,太子咋了,我觉得除了脾气坏了一点,情商低了一点,做事有些不计后果,老丈人又多了一些之外,还是很不错的啊。 方继藩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陛下屏退了刘健等人,他肯定是有什么事招惹了陛下,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要私下里教训他。 方继藩倒也不犹豫,立即道:“陛下勃然大怒,定是儿臣有万死之罪,儿臣惶恐,恳请陛下责罚。“ 也不问是啥事了,先认了罪再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如此,顿时……气便消去了大半。 可随即,他还是皱着眉,道:“你怎可让王师傅去养猪?“ 方继藩:”……“ 沉默了片刻。 方继藩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陛下,天地可鉴,儿臣冤枉啊,这是他自己的请求,非要去养猪不可,儿臣也没想到王公居然有这样特殊的癖好,他要养猪,儿臣哪里拦得住?“ 方继藩一脸委屈,弘治皇帝的脸却是黑沉沉的,叹息道:“当初詹事府的诸师傅之中,只剩下了王师傅,王师傅此人素来无过,当初教授朕读书,此后任吏部尚书,位极人臣,却是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也从不争权夺利,参与朝中的纷争,哪怕是朕一心想要新政,于他的理念不和,他也能体谅朕的难处,心知朕这样做,自有朕的心思,因而……这么多年来,他没有说过一句怨言,而今他已致士,却去养猪,这定是你在哪里得罪了他,又或者是……朕有些事做的过火了,他想说,偏又不能说,害怕因为自己说了什么,引发那些反对朕的人借题发挥,因而……才这般自暴自弃,侮辱自己的斯文吧。“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唏嘘不已。 眼里竟隐隐有泪光。 这已是他硕果仅存的一个师傅了。 而且王鳌这个人,确实是浑身上下都挑不出一丁点的刺来。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又道:“可是朕也自知,这大明百五十年来,积弊重重,为了解除这些弊端,朕非要厉行新政不可,有些事,可能是过火了,可是过枉必须过正,也少不得要让王师傅寒心,继藩啊,这事儿,你要办妥当,万万不可引来什么闲言碎语,天下人都在看着朕,在看着王师傅,朕不希望将来有人拿着王师傅,借故来妄议朕,也不希望……王师傅的清名,毁于一旦,你……能明白朕的心思吗?“ 方继藩忙道:“儿臣明白了。” “你能明白就好。”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现在,就立即请王师傅回家去吧,别养猪了。“ “哦。“方继藩很干脆的点头。 …………………… 现在的西山,有很多猪。 这里毕竟有许多的农户,养殖场遍布。 顺成号养殖场,是西山的食堂办的,负责给食堂供应肉食。 现在……这诺大的猪圈里,已有三十多头猪,不过那些即将出栏的大猪统统都走了,留下的,都是子猪。 这里有猪舍,有猪圈,还有专供猪倌的屋子。 只要一靠近,顿时便臭烘烘的。 因为这儿距离游乐场近,因而许多游人,都可远远看到这里。 而现在……王鳌和周坦之二人,都是短装的打扮。 周坦之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正追着一头子猪急得眼睛都红了,口里则叫唤着:“方四藩,你再敢跑,老夫今日便打死你不可,你这该死的猪,咳咳……咳咳……” 许是跑得久了,他感觉腰有些痛疼,跑不下去了,大口的喘着气,整个人像拉风箱一般。 而后疲惫的一屁股跌坐在满是干硬粪便的地上,用手捂着自己的腰。 紧接着,便见王鳌在后头,中气十足的大骂:“穷寇莫追,穷寇莫追,子安啊,这样的道理,你也不懂吗?哎,汝当初在老夫身边,老夫没少言传身教,怎么到现在,竟还这般的愚笨,兵法有云,十而围之,五而攻之,倍而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王鳌随即又痛骂:“今这圈中,有猪一藩,二藩,及至三十七藩三十七口,而你我,不过二人矣,以区区二人而制三十七头猪,尤其是这方四藩,最是狡黠,其狡诈如此,比之某国公更甚,岂可动蛮?我等需出奇制胜,剑走偏锋,你莫去追,回来,猪草准备好了吗?蠢物,用猪草诱敌啊。” 周坦之听罢,顿时悻悻然,觉得恩师所言,甚有道理。 与其动蛮不如诱敌。 于是用手敲了两下腰,便站起来拍了臀上的灰尘,连忙跑去准备猪草。 这猪草预备了,一群小猪却个个懒洋洋的散落在猪圈各处,并不来吃。 周坦之便急了:“真是愈发的懒了,日上三竿才起来,有猪草也不吃,难道还要喂他们。“ 周坦之脾气很不好。 好端端的南京礼部尚书,居然被罚到了此来喂猪。 不只如此,还连累了自己的恩师。 前途没了,连斯文也没了。 若非恩师让他沉住气,他便是宁死,也不和这些猪打交道。 这些猪,真的很讨厌啊。 王鳌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不因为别的。 是因为他是周坦之的老师。 作为老师,遇到了问题,怎么能不去思考呢? 他拄着杖子,抬头望天,嘀嘀咕咕的道:“万物有灵,猪虽蠢物,却也有灵,既是有灵,岂有不吃的道理呢?既然它们不吃,一定有什么缘故,老夫看,它们跑的这样快,绝非是染病,那么……又是什么缘故?“ 正说着,外头有人急匆匆的来道:“齐国公来了,齐国公来了,快,快将那猪赶开。” 王鳌的思索被打断了。 听说方继藩来,王鳌立即挺直了腰杆,又忙去寻拐杖,将身子的重心施在拐杖上。 周坦之则是低着头,不作声,他不想养猪了啊。 方继藩来了,他想干啥? 莫非……还要侮辱自己? 片刻之后,便见方继藩捏着鼻子来了。 身后一群人,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公爷。 方继藩见了王鳌灰头土脸的样子,乐了,上前道:“王公可好?” 王鳌面容冷淡道:“好与不好,与齐国公无关。” 你看,王鳌不愧是做过吏部尚书的,连说话都这么耿直。 方继藩微笑道:“王公啊,此次我来,是想请你出山的,你看……这儿臭烘烘的,王公何必在此吃这样的苦呢,听说……王家那里已经乱作一团啦,王公,来来来,先去洗浴一番,然后我们打了边炉,吃点牛肉什么的,有话慢慢的说,可好?“ ……………… 中午吃饭,和愤怒的香蕉坐在一起,他苦口婆心和我说别更新这么快,差点上了他的当,老虎想了想,还是要好好码字,今天更新迟了,抱歉。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四章:立德、立功、立言 一个根本没有读过书的人,如何能够做到看懂一本书,又能从一本书中得到什么感悟呢? 最可怕之处在于,这天下,没有读过书的人,多如牛毛。 眼前这个陈十三,就是其中之一。 从这个人身上,弘治皇帝想知道,这千千万万人,能否真如方继藩所言,看懂明颂,又能从中学习到什么。 倘若……陈十三能从中受益匪浅。 这便足以让人觉得可怕了。 因为世上可能只有一个皇帝。 有数千上万个文武百官。 有十万个读书人。 可是百姓却有上千万啊。 一个人能从中得到一些好处,那么数千万人积攒出来的好处,便足以震动天下了。 弘治皇帝依旧打量着陈十三,见他脸上微显胆怯,身如筛糠,弘治皇帝的面上更显温和,和颜悦色的道“卿学习的速度,倒是很快,只短短十数日,便学到了一百多字?” 陈十三虽是有些怯场,却还是努力的回答道“小民学字,是连蒙带猜的,有些地方和邻舍相互讨教,倒不是小民有什么聪明之处,只是……读了这书,便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所以小民……非要学不可。小民自己也不明白,其他的书,一丁点都看不懂,恰恰是这书,竟是能看出个不离十。” 弘治皇帝乐了,笑道“因为这是一部奇书啊。” 说着,他四顾左右。 左右的大臣们,许多人的脸色显得很不自然。 弘治皇帝收回目光,随即又道“好,朕信卿家,那么,朕倒要考较你了,你最爱读的是哪一段?” 陈十三立即就道“有一段,小民不但能读,还能背诵,这一段,小民化成灰都认得。是出自明颂第九节,养猪篇第三小节,母猪的产后护理。” 弘治皇帝“……” “咳咳……咳咳……” 崇文殿里,顿时咳嗽声此起彼伏。 弘治皇帝不予理会,却饶有兴趣的用手指节磕着案牍,淡淡道“背来听听。” 陈十三定了定神,才放着胆子道“其一,产前要对母猪进行少食,以免分娩之前细虫染病。其二,分娩之前,需对母猪进行清理,尤其是粪便,必须做到按时,万不可堆积在圈中。其三,分娩时,需左手倒提仔猪,右手对脐带进行打结,打结部位应与肚脐半寸为宜。其四,生产之后,需挤出母猪的陈乳,并对其产乳部位进行清理,若有条件,可用碘酒。其五,护理期间,需对仔猪进行观察,需在三周之内,体重达到十二斤为宜。其六母猪产乳,关系仔猪存活,宜喂养红薯叶、甜菜等……” 陈十三倒背如流,以至于弘治皇帝不禁打开了书,对照着文字,发现除了几处应当是陈十三认错了字外,其他的,竟都和书中一般无二。 弘治皇帝此刻,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虽知此书是一部好书,可听着……总觉得有几分滑稽之感。 等这陈十三背完了,弘治皇帝道“卿何以对此感兴趣?” “因为……草民打算养猪啊。” “……” 这话……真是心直口快啊。 弘治皇帝不禁失笑,倒是觉得自己的问话有些多余了。 可这百官,却都哄笑了起来。 弘治皇帝咳嗽,压下了这笑声“嗯?卿家此前没有养过猪?是养不起吗?” “倒不是养不起。”陈十三渐渐的放松下来,老老实实回答道“而是养了也未必有收益。最早的时候,养猪花费的确太大,确实是养不起,那时候,毕竟自己都吃不上饭呢,人都吃不饱,哪里有给猪吃的?不过此后,先是有了红薯,小民这才勉强不至挨饿了,再到后来,西山钱庄开始招募佃农,小人便报了名,谁晓得,小民一家七口,竟真的租到了三十亩地,且还是免租的,小民便在想,这不但可以吃饱喝足了,只怕……除了应付缴纳陛下的皇粮之外,只怕家里还有一些余粮呢。” 崇文殿中骤然安静。 那西山钱庄得了无数的土地,虽然这士绅们哀鸿遍野,可今日……弘治皇帝是真真切切的看到了一个治下小民,对这免租之事发自肺腑的感激。 可此时,陈十三竟开始悲恸起来“小民心里恨哪,恨只恨,小民的上头有两个兄长,他们天生短命,竟是活不到今日,他们……他们是遇到了灾年,活活饿死的,若是那时候便有西山钱庄,有陛下和齐国公分发的免租田地,他们……只怕现在……现在……” 陈十三身躯颤抖。 似这样的小民,能活到陈十三这般三十多岁,便已算是幸运的事了,那些死去的人,除了还残留在他们的至亲的心底,对于其他早已习惯了生死的人而言,早已麻木了,用不了多久,便会被遗忘这世上,也曾有过这短暂的人生。 陈十三说到自己饿死的两个兄弟,眼泪便止不住的流淌下来。 此时此刻,崇文殿格外的安静。 或许有的大臣早已习惯了将人命视为草芥,将他们视为蝼蚁,甚至斥之以山野村夫。 可现在……看到一个草民,也会如他们一般,会痛哭流涕,内心深处,也有与他们相同的情感。 这等人类共同的同理之心,却也不禁流露出来一些。 于是……百官默然,殿中除了陈十三的低泣,再没有声音。 弘治皇帝不由自主的皱起了眉头,眼眶微红,似也深受感染,他本是心软的人,也随之不禁垂泪。 下意识的,弘治皇帝瞥了方继藩一眼,随即颔首,鼓励陈十三道“卿家继续说下去,是否因为有了余粮,所以才敢养猪了。” 陈十三擦了擦眼泪,便道“这可不是,就算是余粮,也不敢随意的糟践的,陛下……可知,这养猪,不只要糟蹋粮食,最紧要的,还要搭起猪舍,要花费人力。这倒还罢了,这其中的损耗也是惊人,不说别的,单说这母猪生产,若是生十头,能有五头活下来,便算是幸运了,而这五头,若能养活三头,也是幸运的事。倘使时运不好,说不准一头都活不成,那便是辛劳统统白费,到了那时,便是想哭都哭不出泪来。” 这世上,连人命都如草芥,存活率低的可怕,因而人们产生了多子多福的观念,因为生的儿子越多,自己的香火才有延续的可能。这猪命嘛……那就更不必提了。 陈十三继续道“小民之所以去寻了几个仔猪,打算养猪,是因为此次小民从这明颂之中学到了一些养猪的方法,这些方法,小民在庄子里给族人试过,果然,照着书中去做,这仔猪的存活竟可高达七八成,七八成啊,陛下,小民们不晓得什么大道理,只晓得,从前三四成的存活,足足翻了一倍,只要肯花费功夫,将来……便有肉吃,甚至……还可换来银子,若非是运气太差,总不至于太亏的。这样的猪不养,是要夭寿的。” “实不相瞒,陛下,现如今,庄子里,肯养猪的人,已是越来越多了,谁不想吃肉哪,小民们都有手有脚,有的是气力,只要不折本,又有这明颂的书里一些照料母猪和仔猪的法子,大家伙儿,还舍不得这点气力和粮食吗?” 陈十三说到此处,众人总算是明白了。 原来如此。 这些百姓,其实都精明得厉害。 他们比谁都晓得计算利益的得失。 这和这庙堂中的人不同,庙堂之中的人,计算的都是大利,他们甚至可以舍弃眼前的小利,而去追求更大的效益。 因而……他们往往自诩自己拥有有异于常人的智慧。 实则……并非是小民们没有头脑,只不过对于小民们而言,他们的每一次投入,都需斤斤计较,锱铢必较,因为任何一次的失误,都可能让他们饿了肚子,他们承担不起丝毫失误的风险,因而……看似好像是锱铢必较,只见小利,却照样拥有着别样的生存智慧。 弘治皇帝见这陈十三又是哭,又是笑,当这陈十三说到养猪时,眼里似乎放着别样的光芒。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道“卿家养了几头猪?” 陈十三老实回道“共买了六头仔猪,才刚刚养着,是从小民的族兄那里买来的。” 弘治皇帝惊讶道“养了这么多?” 陈十三便道“总要以防万一,现在是一半散养,另一半,就去割一些猪草,或是用一些杂粮来喂养,若是都能出栏,小民今年的日子便算是红火了,今年小民打算好了,得勒着裤腰带熬一熬,熬过了今年,有了收益,到了岁末,小民甚至打算宰一头猪,除了给庄子里的族人分食一些,自家年关也可顿顿吃肉,余下的,买一些盐巴,腌制起来,甚至这猪头,还可用来祭祀祖宗,祖宗们若是晓得小民用猪头肉祭祀他们,在天有灵,不晓得有多欣慰。” ………… 推荐一本书《咸鱼的自救攻略》,做短视频自媒体走上人生巅峰。 。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五章:举世无双 这…… 便是陈十三的梦想。 很简单,也很实在。 照顾了族人,让家人肚子里有了油水,便连他的列祖列宗,竟都可分享血食。 这梦想……对于许多人而言,也许不值一提,可对陈十三而言,却需他足足一年的努力,甚至……还需他有些许的小运气。 弘治皇帝听到此,心里竟是殷殷期盼起来,盼着这陈十三能到了年关,当真能将这些仔猪养活,最终能够如愿以偿。 百官们听着,也不禁若有所思。 他们都是这世上,最绝顶聪明的人,他们读过书,知晓的道理,比陈十三不知高明多少倍,可此刻,内心也被这简单又‘可笑’的梦想所触动了。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万千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么说来,这明颂,于陈卿家而言,是一部好书?” 陈十三收了笑容,肃然起敬起来:“其实这书的好坏,小民哪里分辨得清,只晓得大家能勉强看懂,看懂了,照着这书上的方法做,便能安身立命。这书里,除了讲到养猪方法,还有其他的有用地方,读了,都有好处。小民庄子里,大家都肯花钱来买,有人学红薯防虫害,有人学跌打损伤的……小民今岁若是侥幸能将猪养好,那租来的几亩山地,便也打算种上红薯……” 弘治皇帝听到这里,点了点头,而后看向刘健道:“谢卿家有什么看法?” 刘健道:“臣前些日子,也曾读过明颂,看过之后,心里颇有几分疑窦,此书……读了有什么益处呢?所谓开卷有益,这虽是带有功利之心,可一部书,总该有其益处。诚如老臣读一篇骈文,若是写得好,至少也可有益身心,浑身舒泰。老夫当初读明颂时,凭本心说,确实觉得味同嚼蜡,今日闻陈十三之言,方知此书,其实不是写给老臣,而是写给陈十三的。” 刘健顿了顿,又道:“诚如齐国公所言,他的书,本就不是给读书人看的,这天下读书人,放到大明数千万百姓之中,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可这数千万百姓,历朝历代的读书人,却从未有人给他们修过书,从古至今,唯齐国公而已,而似陈十三这般的人,能从这部书之中获得好处,那么……此书便算是有大用了。一个陈十三,读了这样的书,可以为我大明一年之中,提供数头猪,这便是数百上千斤肉。一人如此,那么千千万万的陈十三呢?” 刘健作为内阁之首,所想得更深远,他的一番话,犹如给沉寂的水里扔进了一块石头,顿时让人动容。 弘治皇帝也是身躯一震,得了刘健的启发,他不禁也想到了这一点。 一个陈十三如此,那千千万万个陈十三所带来的增产,聚少成多之下,带来的效益,有多可怕。 此时,又见刘健感叹道:“古往今来,读书人们写给读书人的书,实在太多太多,迄今流传下来的书籍,便是穷尽一生,只怕也无法读完。可给这千千万万百姓所读的书,却是太少太少,少到老臣除了这明颂之外,竟不知还有第二部,齐国公著此书,实乃是大功德啊。圣人门下,所提倡的,乃是立德、立功、立言,此为三不朽。心怀百姓,此为立德,使万民受益,此为立功,此书作成,百姓纷纷抢购,世世代代,此书都将流传,成后世百姓读物之典范,此……为之立言,老臣老啦,曾也想过修书,好给这个天下,留下一些什么,可所想修的书,依旧是拾前人牙慧,作一些之乎者也的文章,写一些诗词歌赋,和齐国公相比,甚是惭愧。臣并非是说,之乎者也的文章,或是诗词歌赋不好,只是……如此文章,古之文人墨客,早已写烂了,人们将其视为圣典,读之,赏心悦目,内心愉悦,如沐春风。老臣从前所推崇的,正在于此,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今日听了陈十三之言,却突然意识到……臣受君禄,自诩一心为国,为君分忧,尚且有如此高高在上的姿态,方继藩一介后辈,却能想陈十三之所想,为他们著书,臣……” 刘健面容微颤,显得有些啰嗦,明显是因为内心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说到这里,他直接拜倒在地,慎重的道:“老臣惭愧啊。” 弘治皇帝颔首,眼睛朝百官们看去,最后目光落在朱厚照的身上。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而后朝朱厚照道:“太子听了陈十三与刘卿之言,有什么可说的。” 此时的朱厚照,脑子里,统统都是数字,听了弘治皇帝的话,才回过神来,方才的话,他只听了一些只言片语,便慌忙道:“父皇,他们说的都很好。” “如何好?”弘治皇帝下意识的问道。 这筳讲,本就是给皇帝和太子讲学用的,弘治皇帝觉得这一番言论令自己耳目一新,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从中受益匪浅。 朱厚照:“……” 他想了想,终于开口道:“儿臣……儿臣以为……给老百姓们读书……是了……老百姓们不能光去养猪啊,百姓们还需学算数呢,这算数,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往小了说,百姓们可以算每年的岁出岁入,往大里说,这天下的学问,都可用数字来囊括,这算数之学……” 弘治皇帝微笑:“今日讨论的乃是明颂。” “噢。”朱厚照又想了想,突然道:“明颂此书,好的很,儿臣以后,定要多读一读。” 弘治皇帝于是点到即止,他倒没有恼怒,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总有自己的想法,索性道:“回去读几遍,再来见驾,明明白白告诉朕,从中学到了什么,至于诸卿……也同样如此。” 百官纷纷道:“臣遵旨。” 朱厚照亦应下,终于松了口气。 随即,又是几个大臣进言,这些人,大多都是欧阳志这般西山书院出来的,他们这几日,是真正的读过此书,将自己从书中的收获说了出来,反观是其他的翰林,却几乎说不出什么。 到了正午,弘治皇帝才散去筳讲。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道出了崇文殿。 朱厚照依旧还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跟着方继藩,走走停停,方继藩已是习惯了如此。 这家伙……脑子有点不正常啊,很有研究的价值,当然,这是对西山医学院精神科而言。 当然……自己又何尝没有被研究的价值呢? 猛地,朱厚照走到了一半,突然道:“哎呀,本宫想明白了。” “啥?”方继藩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毕竟……自己的后半生,还需要依靠这个值得被研究的家伙。 朱厚照眼里放光,口里道:“老方,你看,我们通过人若在高处,便会下坠这个道理,便可得出,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重力,咱们地下土地,就如一块磁铁一般,总能将人和物,都吸在地面上,这个力……到底有多大呢?” 方继藩一想到这个,便觉得头痛。 朱厚照显然没有注意到方继藩拧起的眉心和一脸纠结的表情。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继续道:“就如本宫手里有一块石头,朝天上一抛,石头便脱离了这个重力,飞上天空,可随着石子挣脱重力的力道越来越小,最终又会掉落,可见,要摆脱重力,其中,必定有一个两种力之间的平衡点……老方,你明白不明白?” 方继藩似懂非懂,点头:“殿下能不能捡重点说?” 朱厚照乐不可支的道:“同样的道理,我们可以得出,物体越大,重力越大,就比如本宫若是同样的力道,想要抛掉一块百斤的石头,只怕一会儿工夫,这石头便要落地了。只要我们验算出了重力,而后……再计算挣脱重力所需的力道,那么……那么……” 他随即道:“这就好像一个烟花,他受了火药的力,飞向天去,而后……若是我们计算出火药的剂量所带来的力的大小,计算烟花的重量,再计算它的角度,甚至还有风力带来的影响,这岂不是说……我们可以准确的预知,烟花可以飞在何处,最终落在何处。这倒是和射箭,是一样的道理,只是我们射箭,凭的是感觉,是长年累月积累的习惯,可是人们从不去深究,这箭矢射出之后,它们所承受的力是多少,世上没有一个人去深究这些,可是它却是存在的,它明明存在,却被人忽视……你说……这像不像你写明颂的初衷,天下这么多百姓,没人去顾念他们,去想他们需要什么书一般。” 朱厚照拍了拍方继藩的肩,眉飞色舞的道:“这是大学问啊,若是能算出来,那么……就等于是掌握了操控万物的方法,不但能操控万物,甚至还能明白,这操控万物的原理,这是一个好课题,本宫这就召集一批算学的生员去研究,老方,你这明颂,真是一部好书,给了本宫很大的启发。”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六章:将军百战死 方继藩整个人懵了。 他实在无法理解,太子的思维竟然能如此的跳跃。 若说牛顿,尚且还可从苹果掉落的过程参透这力学的真理。 毕竟……这是很合理的事,观察到了什么,便发现什么,最终研究得出什么。 可是这朱厚照……却是观察了一部完全八竿子打不着的书,却是有此奇思妙想,方继藩不得不承认,朱厚照一定是个疯子。 可是在这个世上,疯子和天才,本就是一线之间。 看着朱厚照手舞足蹈的样子,方继藩一时难以接受。 朱厚照则是继续道“现在的问题是,该如何的演算,不过这不急,算学院的那些家伙,蠢是蠢了一些,可是……也不是不能用,老方,本宫还有事,先走一步,再会,啊……对了,还有一事……” 他本要跑,随即却是驻足,认真的看着方继藩道“那商行的分红,得赶紧给本宫一笔了,本宫有大用。“ 方继藩一听朱厚照谈银子,顿时警惕”殿下要银子做什么?“ 朱厚照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道‘没有银子,哪里来的人才,谁给你做研究?” 好吧,这是实话。 任何的研究投入,首先需要人,而需要人,便需要大量的财力,这些人有了优渥的条件,可以专心研究,穷尽自己的一生,去研究万物之理。那么…自然而然,会吸引更多的人,投入到这算学中去。 朱厚照道”本宫自你的书里,方才明白,这个世上的百姓,是最看重利益的,没有银子,使唤不动他们,算学的人,终究还是太少,只有越来越多的人精通算学,那些愚钝的人,方可被驱使着去演算,而从中脱颖而出来的聪明人,则可以和本宫一样,去开拓新的方向。总而言之,本宫需要银子,拿来就是。” 看着朱厚照一副势在必行的样子,伸着手向着他,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殿下,说话不要这么直白嘛,你说你缺银子就好了,何必伸手这般的要钱,我回去查查帐,该太子殿下的银子,一文不少,殿下,这银子,可要省着点花啊,须知……咱们挣的都是血汗钱……“ 钱字落下,可朱厚照已跑的没影了。 这个家伙…… 方继藩摇摇头。 太子殿下,不就是这般的急脾气? 方继藩哼着曲儿,想到自己凭着一篇明颂,便引发了如此巨大的蝴蝶效应,犹如春秋一般,给这天下带来了巨大的变化,方继藩的内心,充实且欣慰。 于是带着欢快的心情,回了西山。 刚下马车,王金元就迎了上来“少爷,那周坦之来养猪了。” “噢……”方继藩云淡风轻的样子,道’让他养嘛,给他三五十头便是,养的好,这便是他的,没养好,丑话说在前头,我亲自去收拾他。噢,对了,这西山游乐场,还可以增加一个项目才是,叫做观礼部尚书养猪,收门票,想看的,都去看看,这天底下,什么稀罕东西没有,唯独这个,从古至今都没有,场地你规划出来,用竹篱笆将周坦之这狗东西和他的猪围起来,附近设置观景台,越高大越好,这距离嘛,要不远也不近,再让人在附近兜售望远镜。“ 若是从前,王金元听到这个,定是要高兴得跳起来了。 其实……单让人去围观这个,是不挣钱的,可是……这游乐场的运营,本质上就是推陈出新,只有不断推出新项目,方才可以吸引来大量的人流,他们来看了礼部尚书养猪,也不可能立即回去,说不准,就会想体验一下坐飞球,又或者去摘草莓。若是饿了,少不得要去寻个馆子吃一顿便饭,渴了,沿街还有卖甘蔗水和凉茶的,总而言之,总能想办法让人掏银子。 可今日,他显得有些诚惶诚恐,低声道“少爷真是英明哪,居然……能有这样的好主意,这样的主意,便是八辈子,小人也想不出。不过……不过……不只是那周坦之,还有那太傅王鳌,竟也来了,说是……说是……“ 方继藩一听,眯着眼…顿时咬牙,这王鳌,显然是想让他下不来台。 周坦之养猪,这是陛下的旨意,而且……他确实是犯有过错。 可王鳌乃是太傅,他并无过错,且名声极大,他若也跑来跟周坦之一道养猪,这难免要让人认为,这定是方继藩欺负老臣了。 虽然方继藩名声本已很糟糕,也不在乎多这么一条罪名。 可这等事,终究是不好的。 方继藩是要脸的人。 若是陛下跑来询问……他该怎么回答呢? 方继藩顿了一下,随即眉一挑,就道”噢,知道了,他既喜欢养,那便和周坦之一起养着吧,看来咱们的招牌要重新挂一个,上头要写,观太傅和礼部尚书养猪,如此一来,便更具有轰动效应了,本少爷决定了,明日门票涨两成!“ 王金元皱着眉头,小心翼翼的看着方继藩道”这样会不会不妥?少爷,小人就怕……“ 方继藩冷哼道“哼,他敢养,我方继藩还不敢让人知道他在养?狗一样的东西,滚开。“ 王金元心里,也只能佩服少爷的气魄,当真是没啥不能干的。 他忙是陪笑,连声答应,一溜烟……去了。 ………… 等方继藩回到了宅里,却不曾想,有人回来了。 是刘文善。 刘文善是刚刚自西洋赶回京师的,见了恩师,心里感触万千,纳头便拜道:”恩师,学生日盼夜盼,念着恩师,学生……想死恩师了。“ 他竟是口不择言,说这等肉麻的话。 可见他所流露出来的情感,真挚无比。 方继藩努力的辨认着眼前这人,这才发现,依稀长得还真像刘文善,顿时,方继藩也不禁感慨万千”来,来,来,坐下说话,为师也在想着你啊,经常做梦也都梦着你,你怎么突然从西洋赶回来了,西洋那儿的情形如何?“ 刘文善正色道”恩师,学生马不停蹄的赶回来,不只是为了西洋的事,而是刚刚从佛朗机那儿得到了消息,西班牙人,联合了德意志诸邦,对北方省进行了攻击,他们宣称这是新的十字军北征,江臣在北方省,虽是不断抵御,可贼子是其十倍,百倍,不出一个月,便先陷落了十数个堡垒……江师弟,已自知远水救不了近火,已决心与北方省共存亡,修了书信,学生恰好在西洋时,得到这一份快报,于是特来见恩师……恩师……救一救江师弟吧。“ 刘文善说着,眼里通红。 显然……方继藩错估了西班牙人。 本以为一次蔓延整个佛朗机的危机,需要十年八年,西班牙人才能缓过劲来,可万万想不到,西班牙人在消沉了三年之后,终于……开始恢复了元气。 方继藩听着,脸立即绷起来了,眯着眼道“江臣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不知。“刘文善忧心忡忡的道道“一旦北方省陷落,就意味着,我大明在佛朗机,再无支点,何况北方省凭着我大明的援助,最先恢复危机,因而……将源源不断的佛朗机的财富,吸引到了北方省,江师弟在那儿,按着恩师的吩咐,没有什么过失,也建立了不少的堡垒,操练了一支军马,可一旦北方省落入西班牙之手,这势必是助长了贼势,且江师弟,也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方继藩皱着眉头道“他们的书信过来时,只怕已过去了小半年吧,也就是说……这已过去了近半年之久,在这半年之内,北方省发生了什么,我们一概不知。” 刘文善沉痛的点头“正是,现在的江师弟,生死未卜,半年的时间,足以发生很多的事了,就算我们要救援,也需半年多的光景,或许……等我大明的救援水师抵达,江师弟和那些随他一道远渡重洋的将士……只怕已……” 方继藩见刘文善面如死灰。 很显然,刘文善已恢复了理智。 一年的时间,根本来不及救援的。 何况,为了救援,大明还需调拨无数的钱粮,出动精锐的舰船,需要至少数万的水兵,需要动用数不清的财富。 而付出如此高昂且巨大的代价,不过是去解救一群……可能早已战死的人。 只怕……没有人愿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吧。 刘文善愁眉苦脸的道”恩师,学生明白,经略北方省,本身就是一步险棋,这北方省悬孤于大明万里之外,江师弟去时,本就应该明白,他没有后路,也没有援军。现如今……西班牙人终于动手,北方省瞬间,便可陷入四面楚歌之中,而我等师生诸人,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恩师……学生明白……“ 方继藩却突然俊目一张,道出一字”救!“ 刘文善抬头,一脸错愕”救?" "不错!救,砸锅卖铁也救!“方继藩咬牙切齿的道,眼中聚满决然之色。 他觉得自己的脑残又有发作的迹象了。 。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七章:纵横四海 方继藩眯着眼,开始思索,而后……他低着头,口里道:“让王守仁来,还有唐寅……” 吩咐一声之后,王守仁和唐寅二人就马不停蹄地赶了来。 方继藩抬头,只看了他们一眼,就用无可置疑的口吻道:“有一件事,需你们来参谋出一个方子来,目标很简单……” 说着,方继藩摊开了早已准备好的舆图,而后讲解了当下北方省的困局。 对于这军事上的事,其实方继藩懂得并不多。 军事是极博大精深的学问,绝不是看一部三国演义便能学成的。 正因如此,方继藩绝不会去学这些有的没的,从而给人添乱。 恰恰相反,方继藩将希望放在了王守仁和唐寅的身上。 王守仁自不必说,这个家伙简直就是一个天才,交趾平乱有他,经营乌拉尔也有他,哪怕是历史上的王守仁,在整个大明两百多年里,王守仁的军事才能,也是能够排入前十的。 而至于唐寅,操练水师日久,就算是一头猪,理应也开窍了。 这二人在此,方继藩相信,但凡那远在天边的江臣有一线生机,王守仁和唐寅都能想到办法。 方继藩随即道:“现如今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江臣的死活不明,北方省是否彻底沦丧于西班牙之手,也是不明。就算他们还活着,就算北方省还未完全陷落,现在的江臣和他的将士,只怕也已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现在我们遇到的麻烦是,铁甲舰固然好,可是我们沿途的海港,还未建立完毕,这就无法给与铁甲舰贡献充足的燃料。我们的铁甲水师,人员训练还未充分,现在只怕也难堪大任。“ ”可若是派出寻常的舰队,穿越了万里重洋,却还需面对整个枕戈待旦的西班牙人,甚至……敌暗我明。“ ”我们现在的目标,是必须在北方省有一个落脚点,同时,若是江臣他们还活着,则要营救他们。现在,明白为师的意思了吗?“ 王守仁和唐寅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而后……深吸了一口气。 可以说,这几乎是一个不可完成的任务。 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佛朗机的情况,他们几乎一无所知。 不能动用铁甲舰队,那么船队抵达佛朗机时,最近的补给点,也至多是在北昆仑洲一带,而一旦进入了佛朗机,就意味着补给耗尽。 这也是为何,方继藩一定要留住北方省的原因。 只有在这佛朗机,留下一处基地,等到大明一旦决心大规模讨伐佛兰机,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的舰队,载着无数的军马远渡重洋,就必须得有一处地方可以登陆,可以进行补给,可以容纳足够的军队进行休整。 这便是北方省的最大用处。 王守仁又深吸了一口气,他认真的将所有所限的消息汇总起来,看着舆图,开始细心的研究。 而唐寅也显得极谨慎……反复的推敲了很久。 此后,唐寅叹了口气道:“恩师……学生有一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方继藩看着他,而后绷着脸道:”不会说话就不要乱说。” 唐寅:“……” 于是方继藩将希望放在了王守仁身上,目光炯炯的看着王守仁道:“伯安,有办法吗?” 令人十分意外…… “有!“王守仁斩钉截铁道。 方继藩眼睛一亮,连忙道:“有把握?“ “有!“王守仁的回答,总是这般干脆。 ”你继续说下去。“ 王守仁便道:”恩师有没有察觉一件事,根据奏报,西班牙人大举入侵,水陆并进,且还连同了德意志诸邦,誓要将北方省,彻底收入囊中。可是这法兰西人,为何一直按兵不动?“ 方继藩精神一振,可他略略思索,却想不出所以然。 于是王守仁便又道:“法兰西几乎被西班牙人三面围困,向东,乃是这哈布斯堡家族的奥地利,向西,则是西班牙,东北方向,德意志诸邦,此番站在了哈布斯堡一边,这西班牙人气势汹汹一旦再拿下北方省,法兰西便彻底的被死死的围住了。” “因而,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一旦北方省陷落,西班牙的霸权,将更加的稳固,他们绝不会和西班牙人合作。而另一方面,北方省被我大明所操控,他们对于我大明想来,也怀有巨大的戒心。” “所以,学生思来想去,我们遇到了一个巨大的难题。若是派出大量的舰船,大举驰援,那么……原本我们的敌人,尚且只有西班牙人,可接下来……只怕连法兰西人也要坐不住,不得已之下,和西班牙人联合起来,与我大明的船队,决一雌雄。” 方继藩暗暗点头。 他一直没有关注到法兰西,可现在细细想来,确实是如此。 佛朗机人对大明的恐惧,乃是理所当然,法兰西人没有丝毫的动作,在于他们左右为难。 大明的船队,一旦出现在了佛朗机的海域,这会使法兰西人认为,一场类似于当初的阿拉伯帝国入侵一般噩梦重演,那么势必和西班牙人联合起来,与大明的船队决战。 而这是万里重洋啊,大明能投送的舰队和军队,能有多少? 现下各个港口的补给,能保证三万人,数百艘船,已是极限了。 面对整个佛朗机,未必有胜算。 王守仁继续道:“所以,我们绝不能派出所有的水师,却又必须救援,如此一来,在法兰西人看来……大明投送佛朗机的兵力是有限的,这足以令法兰西人对大明放松警惕。可与此同时,我们派出的兵力,必须保证一定的战力,要能将西班牙人打疼,唯有如此……“ 王守仁淡淡道:“唯有如此,才可此消彼长,减缓西班牙人的进攻。而另一方面,再派使节与法兰西人接触,那么……一旦平衡打破,定会激起法兰西人的争霸之心,到了那时,借助法兰西人,制衡西班牙,北方省也就彻底可以转危为安了。“ 王守仁说到此,又感慨道:“当然,学生所言,只是一个大概,如何执行,又如何把握其中的平衡,派出多少人,可以让法兰西人对我大明放松警惕,在放松警惕的前提之下,又如何能做到痛击西班牙人,打破均势,勾起法兰西人的贪婪之心,以上种种,都需仔细推敲,错了一步,则步步都错,最终……极可能会产生无可挽回的后果。“ “因而,必须得有两个得力之人,一人前往法兰西,借助于他,与法兰西人交涉。另一人,则带领船队出航,抵达佛朗机,执行一个秘密的计划,这个计划……必须做到天衣无缝……这个人自然也需精通航海,同时有独当一面的才能。“ 听到这里,方继藩立马抬头看了一眼刘文善和唐寅。 方继藩托着下巴:”是吗?这样的人,真的打着灯笼都找不着啊,前者需要对佛朗机的情况,了如指掌,还需擅长与人沟通。后者呢,需做过水师指挥……” 唐寅和刘文善对视了一眼,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 弘治皇帝已得了奏报,顿时忧心忡忡。 随即召方继藩觐见。 此番觐见,只刘健几人在一旁陪驾。 方继藩一见到寥寥几人,心里便明白了,本着大会商议小事,小会议大事的原则,陛下召他来,定是得到了消息。 方继藩才行了礼,弘治皇帝便道:“朕闻北方省陷落在即,西班牙人咄咄逼人,这西班牙,实乃朕之梦魇啊,继藩……” 方继藩眼带坚决之色,道:“陛下,臣已有一策。” 说着,他从袖里取出了一份章程,转交给萧敬。 弘治皇帝一脸诧异。 他万万想不到,方继藩居然早已准备好了应对之策。 这令弘治皇帝心里暗暗点头,继藩真是一心为国啊。 打开了奏报,细细一看,弘治皇帝不禁皱眉,道:“痛击西班牙人?如何痛击?此奏之中,语焉不详,真的可以实行吗?” 方继藩道:“陛下,佛朗机远在万里之外,这也是为何,他们敢于作乱的原因,若是他们离得近一些,我大明何须如此棘手,陛下动一动手指头,便教他们灰飞烟灭。“ 当然……这真不是吹嘘。 历朝历代,但凡是中央王朝大一统之后,周边的敌人,只要距离京师千里之内,几乎就没有对中原王朝不服的。 方继藩随即又道:“可正因为相距甚远,那里的情况,瞬息万变,因而最紧要的是……让主帅能够掌握战机,随机应变,若是这章程制定的过于详细,反而绑缚了他们的手脚,因而……儿臣以为,朝廷要做的,就是做好充分的准备,给予主帅足够的信任,那么……一切都可水到渠成。儿臣的两个弟子,陛下是知道的,刘文善早年曾去过佛朗机,唐寅从前一直节制着宁波水师,有他二人,儿臣不敢保证一定成功,但是……儿臣相信,但凡有一线凯旋的可能,他们也定当拼了性命,竭力争取。“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八章:君心难测 弘治皇帝听罢,也觉得有理,便道“不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接着,他又低头去看,而这章程的背后,是一连串的清单。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弘治皇帝看着调动飞球营,以及飞球若干,以及最新炸弹之类的字样,至于其他的粮草,罐头,军械诸如此类,更是数之不尽。 弘治皇帝心里又是感慨。 这只是方继藩所言的‘小行动’,可偏偏这小行动,所需的钱粮,只怕就不少了。 倘若是举国征伐,只怕数目将是这百倍以上吧。 弘治皇帝道“所需钱粮,国库出一些,内帑也出一些,这章程之中,继藩说他也愿出一番力,这就不必了,此乃国事,非家事也,这在北方省的江臣、王细作人等,以及总兵官周凯至寻常士卒,俱都是我大明的臣子,他们现在生死未卜,情况危急,我大明岂有不救援之理。“ 说着,他便挥了挥手,道“此事就议到此,西山以及水师,还有飞球营,早做准备吧。“ 说到这里,弘治皇帝叹了口气”朕知此番前去驰援的将士,以及唐寅、刘文善人等,定要九死一生,他们都是忠良,是我大明的栋梁之材,朕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去送死,可是……事到如今,他们主动请缨,朕的心里也是左右为难,现在朕恩准了他们,若是他们能凯旋而归,朕……亲自迎他们凯旋而归。“ 弘治皇帝显得感触。 无论是唐寅,还是刘文善,此二人,或许主动请缨,是因为他们的师弟江臣的缘故。 可这又如何呢?就算他们留在这京师,凭着他们以往的功绩,依旧可以安享富贵。 这群西山出来的读书人,个个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个个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大智大勇,让弘治皇帝格外的青睐。 随即,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而后,他却先是不露声色,接着屏退了刘健人等。 等刘健等人一走。 弘治皇帝便板起脸来,眼中略带严厉,道“朕正要去寻你,你平时做事还算稳重,怎么效仿起了太子的行径?” 方继藩一脸发懵,心里道,太子咋了,我觉得除了脾气坏了一点,情商低了一点,做事有些不计后果,老丈人又多了一些之外,还是很不错的啊。 方继藩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陛下屏退了刘健等人,他肯定是有什么事招惹了陛下,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思,要私下里教训他。 方继藩倒也不犹豫,立即道“陛下勃然大怒,定是儿臣有万死之罪,儿臣惶恐,恳请陛下责罚。“ 也不问是啥事了,先认了罪再说。 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如此,顿时……气便消去了大半。 可随即,他还是皱着眉,道“你怎可让王师傅去养猪?“ 方继藩”……“ 沉默了片刻。 方继藩发出了杀猪一般的嚎叫”陛下,天地可鉴,儿臣冤枉啊,这是他自己的请求,非要去养猪不可,儿臣也没想到王公居然有这样特殊的癖好,他要养猪,儿臣哪里拦得住?“ 方继藩一脸委屈,弘治皇帝的脸却是黑沉沉的,叹息道“当初詹事府的诸师傅之中,只剩下了王师傅,王师傅此人素来无过,当初教授朕读书,此后任吏部尚书,位极人臣,却是两袖清风,刚正不阿,也从不争权夺利,参与朝中的纷争,哪怕是朕一心想要新政,于他的理念不和,他也能体谅朕的难处,心知朕这样做,自有朕的心思,因而……这么多年来,他没有说过一句怨言,而今他已致士,却去养猪,这定是你在哪里得罪了他,又或者是……朕有些事做的过火了,他想说,偏又不能说,害怕因为自己说了什么,引发那些反对朕的人借题发挥,因而……才这般自暴自弃,侮辱自己的斯文吧。“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唏嘘不已。 眼里竟隐隐有泪光。 这已是他硕果仅存的一个师傅了。 而且王鳌这个人,确实是浑身上下都挑不出一丁点的刺来。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又道“可是朕也自知,这大明百五十年来,积弊重重,为了解除这些弊端,朕非要厉行新政不可,有些事,可能是过火了,可是过枉必须过正,也少不得要让王师傅寒心,继藩啊,这事儿,你要办妥当,万万不可引来什么闲言碎语,天下人都在看着朕,在看着王师傅,朕不希望将来有人拿着王师傅,借故来妄议朕,也不希望……王师傅的清名,毁于一旦,你……能明白朕的心思吗?“ 方继藩忙道“儿臣明白了。” “你能明白就好。”弘治皇帝瞪了方继藩一眼“现在,就立即请王师傅回家去吧,别养猪了。“ “哦。“方继藩很干脆的点头。 …………………… 现在的西山,有很多猪。 这里毕竟有许多的农户,养殖场遍布。 顺成号养殖场,是西山的食堂办的,负责给食堂供应肉食。 现在……这诺大的猪圈里,已有三十多头猪,不过那些即将出栏的大猪统统都走了,留下的,都是子猪。 这里有猪舍,有猪圈,还有专供猪倌的屋子。 只要一靠近,顿时便臭烘烘的。 因为这儿距离游乐场近,因而许多游人,都可远远看到这里。 而现在……王鳌和周坦之二人,都是短装的打扮。 周坦之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正追着一头子猪急得眼睛都红了,口里则叫唤着“方四藩,你再敢跑,老夫今日便打死你不可,你这该死的猪,咳咳……咳咳……” 许是跑得久了,他感觉腰有些痛疼,跑不下去了,大口的喘着气,整个人像拉风箱一般。 而后疲惫的一屁股跌坐在满是干硬粪便的地上,用手捂着自己的腰。 紧接着,便见王鳌在后头,中气十足的大骂“穷寇莫追,穷寇莫追,子安啊,这样的道理,你也不懂吗?哎,汝当初在老夫身边,老夫没少言传身教,怎么到现在,竟还这般的愚笨,兵法有云,十而围之,五而攻之,倍而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故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也。” 王鳌随即又痛骂“今这圈中,有猪一藩,二藩,及至三十七藩三十七口,而你我,不过二人矣,以区区二人而制三十七头猪,尤其是这方四藩,最是狡黠,其狡诈如此,比之某国公更甚,岂可动蛮?我等需出奇制胜,剑走偏锋,你莫去追,回来,猪草准备好了吗?蠢物,用猪草诱敌啊。” 周坦之听罢,顿时悻悻然,觉得恩师所言,甚有道理。 与其动蛮不如诱敌。 于是用手敲了两下腰,便站起来拍了臀上的灰尘,连忙跑去准备猪草。 这猪草预备了,一群小猪却个个懒洋洋的散落在猪圈各处,并不来吃。 周坦之便急了“真是愈发的懒了,日上三竿才起来,有猪草也不吃,难道还要喂他们。“ 周坦之脾气很不好。 好端端的南京礼部尚书,居然被罚到了此来喂猪。 不只如此,还连累了自己的恩师。 前途没了,连斯文也没了。 若非恩师让他沉住气,他便是宁死,也不和这些猪打交道。 这些猪,真的很讨厌啊。 王鳌却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不因为别的。 是因为他是周坦之的老师。 作为老师,遇到了问题,怎么能不去思考呢? 他拄着杖子,抬头望天,嘀嘀咕咕的道“万物有灵,猪虽蠢物,却也有灵,既是有灵,岂有不吃的道理呢?既然它们不吃,一定有什么缘故,老夫看,它们跑的这样快,绝非是染病,那么……又是什么缘故?“ 正说着,外头有人急匆匆的来道“齐国公来了,齐国公来了,快,快将那猪赶开。” 王鳌的思索被打断了。 听说方继藩来,王鳌立即挺直了腰杆,又忙去寻拐杖,将身子的重心施在拐杖上。 周坦之则是低着头,不作声,他不想养猪了啊。 方继藩来了,他想干啥? 莫非……还要侮辱自己? 片刻之后,便见方继藩捏着鼻子来了。 身后一群人,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小心翼翼的保护着公爷。 方继藩见了王鳌灰头土脸的样子,乐了,上前道“王公可好?” 王鳌面容冷淡道“好与不好,与齐国公无关。” 你看,王鳌不愧是做过吏部尚书的,连说话都这么耿直。 方继藩微笑道“王公啊,此次我来,是想请你出山的,你看……这儿臭烘烘的,王公何必在此吃这样的苦呢,听说……王家那里已经乱作一团啦,王公,来来来,先去洗浴一番,然后我们打了边炉,吃点牛肉什么的,有话慢慢的说,可好?“ ……………… 中午吃饭,和愤怒的香蕉坐在一起,他苦口婆心和我说别更新这么快,差点上了他的当,老虎想了想,还是要好好码字,今天更新迟了,抱歉。 。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六十九章:学海无涯 王鳌面上很冷。 那周坦之便在一旁,心里仿佛燃起了希望。 王鳌正色道:“有什么好谈的,齐国公,不是我们没什么好说的吗?怎么突然之间又要好好说,老夫在此养猪,养的快活得很,哪里也不去。” 方继藩便乐了,若不是陛下让他来好好说话,依着方继藩的脾气,非要将他们的腿全部打断不可。 方继藩笑容可掬的道:“哎呀,当初是小子不懂事嘛,你也知道,我有脑疾,何况我还是孩子……他爹啊。王公……走走走,边炉都打好了。” 王鳌似乎也觉得,到了这个地步,似乎也有台阶可下了,便道:“好,那就谈谈。” 说着,他看了周坦之一眼,意味深长的道:“子安啊,在此好好的照顾着方大藩它们……” 周坦之眼里怀着希望,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正待要行礼称是。 却见方继藩的脸色一变,方大藩…… 方继藩看了一眼遍地的子猪。 而后…… 方继藩直接转身,淡淡道:“抱歉的很,牛肉没得吃了,既然王公爱养猪,那就好好的养,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再会。” 方继藩举步便走。 王鳌脸色顿时……僵了。 周坦之急了,忙道:“齐国公,说话可要守信啊,方才说的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到了这个地步,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了。 可方继藩却懒得理他,脚下没有停顿的意思,已是走了。 周坦之耸拉着脑袋,顿时开始感慨自己可怜的身世。 原本前途似锦。 有一个好老师。 谁晓得这个好老师是王鳌。 王鳌偏偏又做了吏部尚书。 谁若是有个老师是吏部尚书,那也是青云直上,只在眼前。 偏偏老师又是个刚正不阿的人,似乎觉得提拔自己的学生,难以服众,因而避嫌,于是乎,自己只能在南京蹉跎。 现在更惨,养猪了。 周坦之木木的看着自己的恩师,要流出泪来。 王鳌便将杖子一甩,龙精虎猛的道:“不要求他,老夫才不希求人,快,去给方大藩他们喂猪草,御猪如御人,老夫思来想去,这御猪和御人其实是同样的道理,需得杀猪儆猪才好,来,去将那方四藩抓来,打一顿,当着所有猪的面,且看其他的猪,还敢不敢造次。” 周坦之擦拭着眼泪:“恩师……学生追不上它。” 王鳌闻言,一愣,随即跺脚叹息,仰天长啸:“人不如猪也。” 倒是周坦之道:“恩师……听说那本明颂里,有许多养猪的事……” “哼。”王鳌瞪他一眼。 周坦之缩了一下脑袋,然后又忍不住道:“还听说……西山书院,出了一部《养猪致富指南》,是明颂出来之后,西山屯田卫的一个养猪校尉写的,很灵。“ 王鳌瞪大着眼睛,开始磨牙:”你……你……“ 周坦之看着自家恩师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得连忙拜倒在地:”学生万死。” 却听王鳌突的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买呀。“ “啊……噢,噢……” 周坦之再不敢怠慢了,匆匆而去。 买回了书,王鳌便开始翻阅。 说也奇怪,明颂此书,得了陛下的夸奖之后,王鳌不是没有看过,可说实话,很多东西……看不懂,即便是看懂的,脑子里也会自动略过。 毕竟……这玩意……实在是不忍卒读。 可现在看着……竟不可思议的看懂了,不但看懂了,竟还很快就能吸收消化。 毕竟,他已是养过猪的人了,里头说猪当如何照料,如何喂养,猪的习性如何,这在从前,就算看了,也难以有记忆,甚至难以理解的,可现在……突然之间,这些知识,竟一下子记忆犹新起来。 “懂了,看来要先辅以辅食,同时要多喂水,那水槽里,加了水吗?粪便也要清理啊,还有……“ 若说明颂,是养猪的高级教材,因为它里头的内容多是需要规避什么。 而养猪致富指南,却是初级教材,专供新手们用的,从喂食开始,来进行教授。 王鳌现在反正也是无事,既然养着猪,闲来无事,自然也不能读春秋左传,因而……将这心思,都放在这养猪指南和明颂上头。 周坦之是实在受不了这些调皮的子猪了,自也开始学习,如若不然,这日子非要让他疯了不可。 照着这书中的方子去做,居然……这些子猪渐渐的开始进食,而且……一群子猪争先恐后,这不但省心,而且也慢慢的开始得心应手。 就这般,一面看书,一面喂猪,过去了一个月,这些猪的个头也长了不少。 只有方十六藩,却是瘦骨嶙嶙。 王鳌和周坦之察觉到了异常,开始研究……正在琢磨着如何处理。 这时,周家人却是来了。 周坦之的夫人乃是顾氏,顾氏是从南京赶来的,带着一家老小,听说周坦之获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听说人在西山,便匆匆赶来,那游客居然朝这里,用望远镜看。 顾氏顾不得其他,突破三五层的人墙,不顾一切的冲进了猪圈。 此时,周坦之正捏着方十六藩的鼻头,观察着方家老十六是不是病了。 不经意瞥到了顾氏,顿时,夫妇二人沉默对视了片刻,随即抱头大哭起来。 而后,顾氏前去拜了王鳌。 王鳌满脸羞愧。 这顾氏便哭哭啼啼的道:“此番……只怕回不得南京了,老爷已是离任,到了京师。而乡中,那几个族亲听闻老爷落难,脸色也难看起来。此番带来的盘缠,也花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听,周坦之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他此前是清流,此后去了南京,莫说他是王鳌的门生,不敢去贪墨钱财。就算是他想要贪墨,可这一辈子,都像泥菩萨一般,其实是被供起来的,看上去清贵,实则却是一丁点权势都无,有谁来送礼? 正因为如此,这家中,全靠家里数百亩地撑着,可现在土地价格暴跌,佃租若是多了,也没人肯来耕种,再加上他的俸禄也没了,如此一来,可谓是雪上加霜。 顾氏带着一家子人来京师,这一路,花销可是不小。 周坦之闻言,不禁老泪落下:”别人做官,我也做官,怎么今日做到了这般的境地啊。“ 王鳌唏嘘,说实话,他也不宽裕,他家里人,还在旧城里挤着呢,见弟子如此,他不禁开始怀疑人生,若这周坦之不是拜入他的门下,只怕……不会至这样的境遇吧。 他想做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可在这大明朝,想要清清白白,哪里有这般的容易啊。 王鳌便道:”若是不嫌,就先在我王家挤一挤吧,我修书让家人收拾一个空房,将来若是有了银子,再想办法,在这京师,居不易,可你放心,老夫……还是有几分薄面的,总不至让你们吃苦。“ 说完这些话,王鳌老脸一红,这话……是安慰别人的。 顾氏这才放心一些,可看王鳌和周坦之在此养猪,又忍不住哭了:“为何好好做官,反而落到这样的下场,我在南京,虽没什么见识,可见别人手脚不干净的,却是个个快活。“ 周坦之唏嘘起来。 夜里的时候,顾氏执意要留宿一宵,于是,在这满是臭烘烘的屋舍里,点了油灯。 周坦之正襟危坐,在这油灯之下,拿着一部书,又取了一张草纸,提笔着墨,在这草纸上写写画画,草纸很粗劣,因而一下笔尖,这墨汁便渲开。 顾氏见这个时候,自己的夫君还在如此认真看书,心里不禁佩服,自己的夫君,还是很有风骨的,便语带关心的道:“夜里寒,莫冷了,时候不早,早一些歇下吧。“ 说着,她又道:“这是什么书,夫君竟是看的聚精会神,竟还需抄写笔记。“ 周坦之下意识的道:‘养猪致富指南,这里头有两处错误,不知是写错了,还是教错了,比如这个地方,说猪草长在塘边……可是啊,为夫突然记起,这里头的描绘不对,此草,我在《药典》中看过,这不就是鱼腥草吗?鱼腥草性温和……嗯,我明日需去借一部书来看看,如此才可确认。“ “还有……明颂里头,说母猪产后食番薯叶,能催RU,其实不对……按照前些日子,有一部周刊中说,此叶之所以能催RU,乃是因为这里头可能含有某种激素的东西,何谓激素呢,是能促进生长的东西。你看,翠娥,你明白了它的原理,便晓得番薯叶,只怕不只是催RU之用,或许平时用来养猪,是否可行呢?或许……这红薯叶等物,能有大功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顾氏想了想,懊恼的摇头道:”不懂。“ 周坦之苦笑:”你不懂就对了,若是人人都懂,这就不叫学问了,做学问,最紧要的是能举一反三,不只如此,只有读的书多,这才能从这书中一处,想到脑海里其他书的各种记录,如此……方可验证证伪,罢了,你去睡吧,为夫还需再想想。”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七十章:发大财了 周坦之伏案。 没办法了啊。 既然非要养猪,那也只好琢磨了。 一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他接受眼下的现实了。 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将这猪养好。 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在这里的日子轻松一些而已。 否则,每日逮着三十多个方某藩们跑,是人都吃不消。 何况自己的恩师,为了自己操碎了心,都沦落到了这个地步,他年纪老迈,岂可让他继续操心? 于是,油灯之下,周坦之继续提笔。 他毕竟是读过许多书的人,那些书,固然没有这等‘粗鄙’的知识,却给他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全新眼界。 而至于将每一头猪标上号,如方一藩,方二藩等等,其实也并非只是单纯的泄愤。 当然,泄愤的因素也是有的。 可最重要的却是,他需对每一头猪分别的对待,而后从中观察出不同的喂养,所得来的效果。 读书人嘛,哪怕养猪,也得分出个一二三四五来,随即从中汲取到经验。 顾氏本在旁陪着,几次想要催他去睡,可见他聚精会神,烛火倒影在他的目下,格外的精神,哪里有半分的睡意。 有时,甚至听他喃喃念着什么:”养猪便养猪,方继藩啊方继藩,你这个狗一样的东西,就真以为老夫养不成吗?想看老夫的笑话,呵……老夫便要将你的明颂,还有你徒子徒孙的所谓养猪理论,统统推翻,如此粗浅的学识,竟也想登上大雅之堂,简直就是笑话。“ 接着,他在油灯之下,发出阴沉沉的笑容。 看着渗人。 顾氏见他如此,便心里吁了口气,只道他这是承受不了如此打击,怏怏去睡了。 次日,顾氏起来,便见周坦之不见了。 她便出了屋舍,也不知他夜里有没有睡,却是精神奕奕的在那舀着猪料,口里发出各种声音。 子猪们听到声音,学乖了,纷纷涌到了食槽。 紧接着,一个个哼哼的挤入食槽之中。 趁着这功夫,周坦之赶忙去伺候王鳌起来。 一面和王鳌讨论,二人嘀嘀咕咕,只偶尔传来几声:”预备一些草药,或可以防万一。“ ”猪以杂食为生,不妨去寻一些厨余泔水,且看效果……“ 又过了半个时辰,王家人便来了。 王鳌让他们来接顾氏去安顿。 王家家贫,却还是雇了一辆马车来,只是这马车显得老旧。 周家随顾氏一道来的一些家人,昨日便都去安顿了,现在接这位周家主母去。 顾氏要走,想着自己的丈夫,读了大半辈子书,又做了大半辈子的官,最终却需与猪为伴,既哀怜自己的身世,又心疼周坦之,又忍不住垂泪。 周坦之将脑袋桀骜的仰起来,不使自己的眼泪落下,可看着顾氏憔悴的样子,虽本是官宦人家,此时却只是穿着布衣,便连鬓上的金钗,竟还是当初的嫁妆,于是眼泪也扑簌而下,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最终这最后一点的骄傲也没有了,泣不成声的朝顾氏长身作揖,行了个礼,道:“是我对不起你啊。” 顾氏终是走了,看着那绝尘的车马。 周坦之依旧愣愣的看着那车马扬起的尘埃,可车马却已不见踪影。 王鳌站在他身边,感慨道:“子安啊,此等贤妻,不可辜……” 说到此,周坦之却是失魂落魄的喃喃念道:“不对。” 王鳌皱眉,看着周坦之:“什么?” 周坦之一脸认真的道:“恩师,养猪之道,在于用最廉价的饲料,最少的人力,最轻松的办法,去养更多的猪,是吗?” 王鳌看着周坦之,觉得这家伙,着了魔。 周坦之则是打起精神:“路漫漫兮修远矣,吾将上下求索,天下的道理,终究是互通的,明白了这个道的目的,那么就该知道,如何朝着这个方向而行,这些日子,这个念头,一直都盘桓在学生的脑海,学生以为,眼下三十多头猪,仍远远不够,该再进数十头猪来,唯有如此,方可尝试如何在人力,饲养之间,寻求出诸多的可能。” 王鳌一听,也精神一振,他本是个较真的人:“不错,是这个道理,人力有穷尽,可人力又无穷尽,人若不明理,则有穷尽,区区一人,血肉之躯,何足道哉。可若是明理,这人力便无穷尽也,何也,君子谋时而动,顺势而为,天亦无所用其伎矣。” 周坦之明白王鳌的意思了,只有懂得‘道’的人,才能顺着自然的天命而行事,不要去违背这些规律,熟悉和掌握这些规律之中,哪怕是天意弄人,也可逆境而行。 这便是自己和普通人之间的区别,当然……一切的前提在于,他需掌握这个自然之理,又如何顺势而行,恩师口中的‘道’,说出去可能让人笑话,因为……这是养猪之道。 周坦之却犹如想通了一些了不得东西,摩拳擦掌道:“试一试就知道。” 于是,立即又去采购了数十头子猪来。 如此,方三十六藩,便又多了三十五个弟弟,已排至七十一藩了。 周坦之索性躲在猪圈里,成日琢磨着它们的习性。 但凡有任何发现,立即记录在册,想尽办法,改进了食槽,免使子猪们夺食。 又一再更改食料。 可就在第十一日,是他最伤心的日子,方十七藩死了。 方十七藩生前,总是抢不过自己的兄弟姐妹,历来瘦骨嶙嶙,且极易暴躁,周坦之本是最欣赏它的,因为周坦之觉得,方十七藩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不同,它是一头偶尔能动脑子思考的猪,不似其他的猪,只知道吃吃吃,周坦之许多次,看着方十七藩孤零零的站在猪圈的角落,发出低声的哼哼,仿佛带着忧郁,直到它越发的消瘦,最终,它终于过完了短暂的一生,死的夜里,它如往常一样没有睡熟,发出了哼哼哼的声音,等到周坦之听到了动静,和衣趿鞋而起,持着蜡烛到了猪圈时,它已是气若游丝。 周坦之悲从心来,却也是回天乏术。 在和恩师二人请了杀猪匠处理掉方十七藩,然后提着猪肉回了猪舍,周坦之和恩师相对而坐,吃着这一锅肥美的猪肉的时候,二人的嘴巴,都吧唧吧唧的发出了格外引人食欲的咀嚼声。 周坦之叹了口气:“现在又明白了一个道理,猪非但要懂得养,还需懂得如何选,人有人性,猪有猪性,猪就该吃吃睡睡,但凡是不务猪业,这大祸也将临头了,以后选子猪,似此等格外机灵的,需剔除掉,唯有稳如欧阳志的,才是良猪。” 王鳌抓着筒骨,啃着筋膜,他牙口不好,可又觉得啃得不够干净。 他为官清正,能这般敞开肚皮吃肉的机会并不多,因而格外的珍惜,于是一面用牙剔着余肉,一面叽叽哼哼道:“是极,是极,子安能举一反三,令为师欣慰,人猪有别啊……” 说着,师徒二人相顾无言,低头吃肉,想来……或许是因为伤心的缘故。 ………… 转眼又过了两月。 王鳌养猪的事,早已流传开来。 不少人特意去看,见那斯文扫地的模样。 于是不少读书人,兔死狐悲。 看着此情此景,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连王公这样的人,尚且凄惨如此,其他人,更是前途无望。 朝中百官,私下里暗暗叹息,心里有许多话想要说,却不敢说,索性当自己是泥塑的菩萨,哪怕是内阁那里,也觉得如此大为不妥,几次向陛下暗示。 皇帝不是不懂,可这件事已是交代了方继藩去做,左灯右等又没消息,只好暂时装聋作哑。 可对于其他人,这样的事,就更像是一桩笑谈了。 商贾们总喜欢聚在一处,彼此笑谈。 这些人统统都是玲珑心,比如得胜商行的大东家刘文治,便是如此,他照例让人泡好了一壶上等的雀舌,而后轻饮一口。 接着,便听其他商贾朋友笑称:“听说吏部天官在西山养猪,不得了,眼看着要出栏了,居然绝大多数都活了下来,看来………天官余威尚在,便连猪都不敢死。” 众人都笑了。 刘文治听罢,一挑眉,身躯一震,道:“出栏率,能有几何?” “好事者都用望远镜在看,只怕不低,至少九成以上,养的也好。” “是吗?”得胜商行东家刘文治听到此处,来了精神,猛地……他脑海里顿时开始活络起来。 能发大财的人,思维不一样。 别人养猪,十头死个两三头,这算是好的,可有人养猪,能养成这般,这说明什么?说明定有秘方啊,这里头涉及到的学问,可能不一般。 最低的成本,能创造最大的效应。 何况现在随着许多百姓开始手头宽裕,对于肉食的需求…… 刘文治面上不露声色,心里却已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要发财了。 ………… 都说水,可是不水啊,自认老虎都在用心推敲每一个人物,在不断的推演故事的模型,尽力做到,让故事变得鲜活起来,这种写法,其实比单纯的打打杀杀,要难的多,可能大家不喜欢这种类型的故事吧,可是……难道时代的发展,不正是这样推动的吗?这本书讲的不是霸业,霸业只是副产品,真正讲的,是改变,算了,不解释了,继续挨骂吧。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七十一章:咸鱼翻身 这刘文治继续不露声色,只听众商贾攀谈,他面带着微笑,一副淡然的样子。 待到众人渐渐散去,他方才站起来。 若说方才的刘文治,是静若处子,可现在,他却是动若脱兔了。 做买卖,要沉得住气。 可做买卖,同样也要雷厉风行,但凡心里有了念头和想法,就绝不可瞻前顾后,因为一旦瞻前顾后,便失去了先机。 他立即将自己的主事寻到了面前来:“王公和前南京礼部尚书周坦之养猪之事,你有耳闻吗?” “有,有的,此事,京中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刘文治背着手,来回踱步,他乃京中十三大商行之一,财富虽远远及不上齐国公和王不仕这样的巨鳄,却也是这商场上,跺跺脚,地皮也是能颤一颤的。 刘文治道:“可有什么其他的消息?” “其他的消息?老爷,您说的是……” 刘文治正色道:“当然是他们养猪的事,据闻,他们的猪,出栏率颇高?” 主事想了想点头:“是呢,其实一开始,不少人只是想去看看稀罕,这王公是令人佩服的,至于周坦之,所知的人不多,不过……他们倒是厉害,两个人,养着七十多头猪。” 刘文治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个人七十多头猪? 而且出栏率还如此之高。 刘文治做的乃是餐饮的买卖,许多的客栈和酒肆,都在他的名下,这些年,扩张的极厉害,自然而然,也和不少食材的商贾打交道。 在他看来,两个人能照顾三四十头猪,就已是极限了,且还需经验丰富的猪倌。 而且……这子猪到出栏,中途有太多的变数,随时可能因为疾病,或因其他的缘故,最终导致死亡。 这年月,就算是人,也不能保证成年呢,何况是猪。 这出栏率高,就意味着产量高。 人工用的少,就意味着成本的降低。 最低的成本,诞生了最高的产出。 “这些年,对于肉食的需求,已是越来越高了吧。” “正是。”主事点头:“这几年,食客越来越多了,花销也是一年比一年大,老爷,而今,百姓们手里有了一些零碎的银子,也肯偶尔满足一下口腹之欲。” 这是实话,刘家的买卖,就是靠这个做起来的,买卖越来越大,酒肆和客栈不断的扩张。 刘文治背着手,来回踱步,他若有所思,猛地,抬头:“派人在去打听一下,且看看这王公和周坦之的猪,到底如何养的,老夫觉得他们定有什么秘方。不过……咱们不是要打探他们的秘方,秘方这东西……能用多久?这天底下,最有用的是……” 说到这里,刘文治手指了指自己的脑门:“最有用的是脑子啊。” “他们才养了多久的猪,就发掘出了这么多别人不知的窍门,真是让人难以想象,细细去观察他们,确定了这坊间的传言非虚,立即回报,这件事,谁也不可说,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主事听罢,立即前去安排。 刘文治却背着手,来回踱步,这是他的习惯,但凡是要做一个重大决定时,都免不得要花一日半日,躲在房中,来回踱步,推敲各种可能发生的状况,以及算计未来的诸多可能。 …… 三日之后,那主事便匆匆来报:“小人打探仔细了,老爷,和传言中说的一模一样,这二人,养猪的法子,与众不同,肯定是用了什么方子,那些生猪,个个都养的不错,眼看着都要出栏了。” “有很多人为之惊叹吧?”刘文治满面通红,却又紧张起来,仿佛一个抱着大元宝的孩子,生恐手中的宝贝被人夺去。 主事摇头:“起初的时候,他们养猪,大家都稀罕,看的人不少,可渐渐的,许多人失去了兴趣,去看的人,也就寥寥无几了,老爷……” 刘文治打起精神:“不能等了。去备车马,老夫要立即去拜访,噢,对了,给老夫准备好名敕,他们不是一般人,因而,不要过于张扬,老夫当初,也曾有过秀才的公名,就换一身儒衫,戴着个纶巾去吧,车马也尽力要朴实。” 他眯着眼继续吩咐道:”快去准备。“ ………… 人是一种极容易适应环境的动物。 慢慢的,无论是王鳌还是周坦之,在面对困境,渐渐的放下了从前的荣光和骄傲时,他们也在慢慢的适应。 每日清早,周坦之都要先数猪。 看着这一头头的猪,渐渐的长大。 某种程度而言,周坦之也渐渐开始体会到了喜悦的滋味。 他近来睡得不好,白日要照顾着这些方什么藩们,夜里,还需去寻觅各种书籍,参照着明颂和养猪致富指南来不断的摸索各种养猪之法。 此时的他,终于接受了自己前途无望的现实。 内心之中,固然是有苍凉,也有过不甘。 可渐渐的……他只好将这些不甘,化为了养猪的动力。 他只是想像人证明,自己不服这个输,他曾经有过金榜题名的荣光,今后……他也可以做的很好。 当做一件事变得纯粹,当放下了一切的包袱,一个新的难题,却是接踵而来。 自己可以养一辈子猪。 自己的妻儿们呢? 愧对祖宗啊。 他想到了自己曾是书香门第,想到自己也曾出生于显赫。 想到宗祠里,那琳琅满目的排位,顿时……又时常眼里含泪,祸不及妻儿,祸不及子孙,可人与妻儿与子孙本为一体,这灾祸降下,又有谁可以幸免呢? 王鳌能理解周坦之的感受,因而时不时的会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仿佛是在说,自己混了大半辈子,曾让人仰望,可又如何,连一个弟子,尚且都不能保全。 “坦之,现如今,科举已废,汝子已十七岁了吧,从前读的八股,看来,也没有了作用,不如,老夫拉下脸来,去西山书院,再去求一求那齐国公,齐国公…哎…………不说他,无论齐国公是什么样的人,可这西山书院,现在已是大势所趋,汝子将来的前程要紧啊。” 周坦之听到此处,啪嗒一下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恩师,学生获罪,此罪有应得,恩师随着学生受苦,学生本已羞愧难当,恨不得当下撞死在恩师面前。恩师是何等人,何时曾委曲求全过?恩师万万不可向那齐国公低头啊,恩师挺着XIONG脯活了一辈子,临到老了,怎可失节,恩师……若如此,弟子宁死也不从。” 王鳌吁了口气。 他清楚周坦之的意思。 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别人可以服软。 可是王鳌是不能服软的。 服软了,那么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王鳌微微颤颤,要将他搀起来。 外头传来猪的哼哼声。 周坦之擦拭了泪,起身:“方三十九藩肯定又饿了,学生……” 正说着,外头却有人进了来,朗声道:“敝人刘文治求见王公,求见周公。” 王鳌和周坦之二人对视了一眼。 这些日子以来,前来拜望的人也不是没有,可王鳌和周坦之羞于见人,统统拒而不见,也有人来了,受不得这猪圈臭烘烘的味道,捏着鼻子便走。 只是……刘文治……不曾听说过。 王鳌给了周坦之一个眼色。 周坦之心知王鳌不愿见人,便道:“学生去打发他。” 接着,他出去,便见刘文治在此好奇的上下打量,非但不觉得这猪圈味道古怪,反而饶有兴趣,等一看到周坦之出来,立即作揖行礼。 周坦之正要开口。 刘文治立即道:“周公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周公,鄙人想和你谈谈。” “和老夫有什么可谈的呢,我已是闲云野鹤之人,苟延残喘……” 周坦之摆手,不过他隐隐觉得这个刘文治有些不太一样。 刘文治见状,立即恢复了商人所固有的开门见山,他随即道:“我想谈的是买卖,想要请周公代鄙人养猪。” 周坦之一愣,他首先感觉到的……就是刘文治的羞辱。 他还未发作。 刘文治直接伸出了手指:“三十万两,三十万两银子,成立一个新的养猪作坊,其中,给先生两成的股份,也就是说,六万两银子,是平白送给周公的,这养猪作坊之中的大小事务,统统都是周公说了算,周公说东,那便东,周公说西,那便是西。” 周坦之一楞,竟是懵了。 这个世上,竟还有人来送钱的。 眼前这个商人,简直无可理喻。 刘文治道:”鄙人查过,圣命是让周公养猪,那么怎么养猪,其实是可以转圜的,其他的事,交给鄙人来疏通,吾与西山的王金元大掌柜相熟,此事,可以包在身上,周公只需安心养猪即可。鄙人说句实话,这送给周公的两成干股,其实真算不得什么,现在是区区六万两,往后就未必了。不只如此,周公一切的开销,都可暴涨,每月一千两银子上下的用度,鄙人绝不过问,不知周公以为如何?” 似乎生怕周坦之不肯,刘文治又作揖:“周公啊,眼下,大展宏图,只在今日,我刘某人,从不做小买卖,这三十万两银子的买卖,刘某是决计瞧不上的,为此特地来访,实是没有必要,只要周公点头,这就绝不是三十万两银子的买卖。或者在周公眼里,经营实是粗鄙的事,可周公料来绝非屈居人下之人,何不趁此机会,奋力一搏呢?”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七十二章:大买卖 周坦之无法理解。 为何会有人拿三十万两银子给自己养猪。 且还白送自己两成的干股。 这世上,哪里有这般的好事。 这令他心里生出了防范之心。 再者,养猪当真挣银子? 他狐疑的看着刘文治。 刘文治却是一脸真挚的样子,似乎生怕周坦之不信一般。 刘文治便忙解释道;”当然,这并非是让周公一人来养,这么多的银子,我们需搭建起养猪的作坊,需要雇佣许多的人,甚至还需对这些猪倌进行管理。“ ”鄙人就说一句实在话吧,这市面上,想要寻似周公这样的大才,实在太难了。管理诺大的作坊,有几人能做到?这满天下也找不到几人,可周公不同,周公曾经入仕,拜为礼部尚书,治人之术,想来定是有的。“ ”再者,这么大的作坊,既是请人去管理,若是别人,鄙人只怕还真不放心,这年月,牵涉到了如此大的利益,若是对方稍有半分的贪心,只怕鄙人的银子也就血本无归了。可周公乃是王公的弟子,鄙人还听说,周公为官清廉,两袖清风,似周公这样的人,鄙人怎么能信不过呢?莫说是三十万两银子,便是将鄙人半副家当送至周公打理,鄙人也是能放心的。“ “这最后,当然看重的乃是周公的养猪之术,周公既能治人,为人又清廉,乃是君子,且还能养猪,实是鄙人所选中的不二人选,周公,现如今市面上对于肉食的需求极大,而周公既有此才能,既能改变眼下的窘境,又能提供大量的肉食,这……也算是为天下的百姓,谋一些好处了,此乃两全其美的事,有何不可,还犹豫什么呢?“ 说到此处,周坦之终于放下了一些心。 他心里苦笑,也是自己过于谨慎了,沦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又有什么值得别人欺骗的呢? 于是他道:“既如此,当下……应准备购置土地,营造养猪作坊?“ 刘文治听他动心,心里顿喜,立即道:“这是自然,除此之外,还请周公先照料眼下这些猪,凡事需有始有终,先让这些猪出栏了再说。” 周坦之颔首点头。 刘文治又接着道:”鄙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那便是,此事,能否暂时保密?“ 保密? 周坦之一愣,不明白他话里的意味。 刘文治道:“等过一些日子,再宣扬出去。” 周坦之不懂这些门道,最终还是点头。 刘文治终于松了口气。 他本以为,这周坦之定是高傲的人,哪里想到,如此就说动了,比他预想的简单多了。 他当然不会知道,对周坦之而言,今时不同往日,在真正经历过了艰辛之后,对于任何一个机会,周坦之都不会错过。 等刘文治走了,周坦之便回了屋舍,向王鳖拜下,将刘文治所言之事统统相告。 王鳌皱眉,略带狐疑:“这商贾……何故如此,真是奇怪,老夫倒是听说过这个刘文治,此人……决计是看不上这养猪的微末收入的,他做的乃是大买卖,腰缠数百万银子,乃大明一等一的巨蛊,实在无法想象,他为了这些许的小买卖,居然求告上门。何况,就算是三十万两银子投入进去养猪,以最大的收益来算,一年能有三成的利便已是不错了,那也不过是区区每年入账十万两银子而已,这固然对于有的人而言,乃是巨利,可对刘文治这样的人而言,根本就不值一提。” 王鳌顿了顿,恳切的道:“子安啊,你切切要小心,世事险恶,绝不是养猪这样的简单。“ 周坦之听到此,刚刚燃起的希望,顿时又浇灭了,不禁又有些心灰意冷,随即悲从心来,可细细想了想,他定了定神,突然又拜倒在地,道:“恩师,学生已走投无路了,这一辈子,非要养猪不可,现如今,这已是学生最后的机会,恩师……学生已经没有办法了啊,是以,哪怕明知道这可能是个圈套,却也非要跳进去不可。这商贾经营之事,学生是历来反感和排斥的,只是如今……学生已是如此境地,除此之外,又如之奈何?“ 这奈何二字,真是写尽了苍凉。 此时的他,想起了顾氏,还有自己的家人,尚且还寄人篱下。 他想到不放心他的恩师,恩师已年岁老迈,到了现在,恩师还在此跟着自己养猪。 为了这些亲人,他也不能这样下去,不管怎样,眼下他要拼一拼! 王鳌亦是无奈,最后叹着气,摇了摇头道:“罢罢罢,山穷水尽疑无路,或许柳暗花明又一村也是未必。子安,你留着一些心眼便是。” 周坦之应下。 眼下,他还是安安心心养着这些猪,等着这些猪出栏再说。 这些猪个个健壮,周坦之越来越得心应手。 他对于猪的习性,已越发的掌握。 就这般日子又过去了一月。 这些猪,终于要出栏了。 这半月以来,坊间出现了许多的消息。 都是关于王鳌和周坦之养猪的。 许多人都说养的好,甚至有人盛传,周坦之琢磨出了什么配方。 王公养猪,本就是很稀罕的事。 而且还养的好,这就更令人期待了。 本是失去了兴趣的游人们,现在又重新出现。 眼看着……这一头头猪就要出栏。 在此时……在交易所。 一个新的招股书已经开始提交。 这是一个关于养猪的招股书。 招股书中,将此次养猪的投入,以及购置的土地,还有诸多人员的招募,介绍的非常详细。 当然,其中最大的卖点,居然不是刘家的商行。 而是秘方。 一个养猪的秘方,就在前礼部尚书周坦之那儿。 此人养猪,非同一般。 因而新的养猪作坊,将采取全新的模式,大规模的各地营建作坊,培训人员,豢养生猪。 在这招股书中,费了极多的笔墨,描绘了未来的肉食市场的前景。 猪皮可以制衣。 猪肉可以食用,或者进行加工。 哪怕是猪的下水,亦有价值。 随着未来京师和保定一线的人口越来越多,百姓越来越富足,未来对于肉食的需求,将会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甚至招股书里还专门罗列了报表,报表之中,将近十年肉食的销量做了一个比对。 当今,肉食的消费,竟是十年前二十五倍以上。 如此巨大的增长,带来的乃是肉食的产量一时之间,难以满足需求。 因而……新的养猪作坊,解决的就是这个问题。 这招股书,凭着刘家的关系,迅速的便开始进行审核,随即,开始公布与众。 于是乎,这一份招股书摆在了王不仕的案头。 王不仕只轻描淡写的看了几眼。 作为京里最有财力的人之一,对于王不仕而言,许多的新股上市,他都会偶尔关注一下。 当然,也只是随便看看。 现在许多的新股,五花八门,可真正能让王不仕引发兴趣的倒是并不多。 这倒是王不仕不看好当下的荣景。 而在于,许多的新股,未来的成长有限。 他并不太看得上这些蝇头小利。 王不仕也只是迅速的扫了一眼这招股书。 随即,却因为这叫周坦之的人吸引了注意力。 同朝为官,王不仕对于周坦之是有印象的。 这个人……能养猪? 有趣,有趣! 王不仕将邓健叫了来。 “这周坦之在养猪,你是知道的吧?” 邓健冷哼道:“他得罪了我家少爷,这是活该。” 王不仕微笑,却是问:“他养猪养得如何?” 邓健一愣:“他养猪好不好,有什么关系?” “去打听打听,要事无巨细,懂吗?“ 邓健一脸的疑惑,还是立马去了。 王不仕将招股书合上,接着,陷入了思量之中。 这是一个极有意思的招股书啊。 寻常人可能看不懂,可是能看懂的人,这招股书中如往常一般,吹的天花乱坠,可实际上,真正的卖点居然只是一个叫周坦之的人。 这……叫周坦之的人,莫非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吗? 王不仕相信,很快……许多似他这样的人,都会将心思花在这个周坦之的身上,从他的身上,来观察这新股的潜力。 “有点意思。”王不仕摇摇头,接着拿起了茶盏,呷了口茶。 ……………… 身在宫里的弘治皇帝,终于被一封封奏疏弄得烦躁不安。 他不得不将方继藩叫到了面前,脸带不悦,直接瞪了方继藩一眼:“继藩啊,近来太子在做什么?” “陛下,太子殿下,在研究……” 其实……太子的行踪,弘治皇帝是知道的,这只是一次试探,随即,弘治皇帝道:“那么,继藩近来在做什么?” 方继藩自也是看出了弘治皇帝的不高兴,想了老半天,没想出来自己这段时间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呀,便道:“儿臣这些日子,正在为我大明的江山社稷思考,儿臣惭愧的很,能力欠佳,不能总为陛下分忧,所以只好勤勉一些,免得陛下为之劳神。” ……………… 陪朋友吃饭,更晚了,还有。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七十三章:蓄势待发 弘治皇帝听了方继藩的话,却不满意。 “你忘了前些日子,朕交代你的事了吗?朕听说,王师傅还在养猪?” “这……” 方继藩一时无语。 他想了想道:“陛下,儿臣劝不动他,他执意要如此,似乎是想要借此来羞辱儿臣。儿臣对王公,是历来敬重的,这一点,众所周知,只是……”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哎……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啊,你啊……真是一点都不晓事,你可知,这天下多少人因为王师傅养猪,又要私下议论朕薄情寡义。“ “王公终究是朕的授业恩师,且无过错,因此,无论你的理由是什么,可在别人看来,他们终归还是要骂朕的。“ “朕行新政,倒是不怕被人骂,可朕个人而言,清清白白,怎可让人认为朕竟连王师傅都要戕害呢?本朝仁孝治天下,此为不仁,因此不可放任下去。“ 方继藩其实也是有气,心里不甘心,便道:“可是王公的脾气,陛下是知道的。“ 弘治皇帝又叹了口气,却是默不作声。 方继藩便又笑吟吟的道:“陛下啊,何况这养猪,也没什么不好,天下的百业,不过是分工不同,既然王公对养猪有兴趣,又有何不可呢?百姓养得,他就养不得了吗?儿臣的弟子,还亲自下田耕地呢,这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陛下现在废除了八股取仕,那么自是知道,单靠八股,于天下而言,并没有好处。既然废了八股,那么便该鼓励天下不同的人才。现在王公养猪,以身示范,这不正是一个大好的时机吗?” “陛下,我看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啊。” 弘治皇帝哭笑不得起来:“你这一张嘴啊,真是凌厉,话虽如此,可他一个读书人,年纪又大了,怎么能让他去养猪,这是极荒唐的事,再者说了,这些年来,别看现在许多读书人再不敢说话了,可他们的心里,照旧还是不服气的,他们现在就巴望着这个笑话,其他的事,朕自是可以不顾他们的口舌,可此事,关系重大。” 方继藩便沉默。 这个时候,由着弘治皇帝唠叨。 陛下终究是老了,明明一句话的事,偏偏废话连篇。 可他也知道,他不管再说什么,陛下还是坚持的。 这个时候,方继藩只能乖乖听着。 ………… 也就在今日…… 却是交易所新股挂牌的日子。 某种程度而言。 许多商家,都已经开始关注了刘家的招股书了。 一方面,刘家在商界的地位非同一般,另一方面,这个招股书中藏匿的讯息很是有趣。 于是乎,许多人开始关注起了这个叫周坦之的养猪人。 商贾们行事,一向是极有效率的。 毕竟牵涉到了银子。 许多的消息,开始打探了出来。 此人和他的恩师,也就是那个王公的,竟是两个年迈的人,养了七十多头猪。 出栏率惊人。 得肉甚多。 不但这猪的存活率高,而且这猪养的又肥又壮。 这……是如何做到的? 莫非,当真是有什么秘方? 几乎所有的大商行,现如今,已经开始有了一批极优秀的人,因为买卖做的太大了,已经远远超出了以往人们所认知的极限。 正因如此,这些人负责的,则是对各种投资进行分析。 许多人开始计算起来。 刘家人突然的动作,定是要有大动作。 而周坦之这个人,也甚是有趣,他做过礼部尚书,出自书香门第,因为获罪的缘故,竟是养起猪来。 而且短短数月,这猪还养的格外的好。 这是很不容易的事。 至少说明,此人此前根本没有养猪的经历,这卓越的才能,定是在这段时间之内,自己摸索出来的。 此人为官清正,且能独当一面,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紧接着,这些人开始分析市场趋势。 直到此时,人们不得不佩服刘文治的眼光,因为……未来的肉食市场,定会不断的攀升。 而且……许多人开始关注到,乡下散养的畜生,运送到屠宰的作坊,而后再送进千家万户,其实成本是不小的。 因为你需一家家收,一家家的与人谈价钱,且因为这些肉食散在各处,这样一来,便提高了运输成本。 如此一算,未来若是有大规模的作坊,便大大的提高了效率,同时也可给许多餐饮经营者们,有了一个持续的货源。 再加上未来持续攀升的消费量。 市场广阔啊。 可这作坊,尤其是大规模的作坊,毕竟还是第一次出现,其他人就算想要搭建,即便有足够的银子,却也没有一个优秀的人进行管理,甚至没有现成的经验。 刘家最大的优势就在于,他拥有一个养猪奇才,此人能迅速的掌握养猪的窍门,那么未来……搭建这养猪作坊,进行运营和管理,对人员进行培训,这种种的事,若是交给他去做,成功的几率极大,且还有刘家与之合作,那么就更加稳当了。 人们越是观察周坦之的养猪成果,就越觉得心惊。 最终……许多商贾们,不约而同的来到了交易所。 如此一门好买卖,一旦做成,就可能不断地扩产和复制,将来在养殖业独占鳌头。 这商场之中,任何人都明白,落人一步,便处处落后于人的道理。 既然看到了一个广阔的前景,一个巨大的商机,又不能立即扶持一个作坊来,与之对抗。那么就不妨……投资它。 王不仕今日也来了。 他的出现,顿时令所有人意识到,这位大名鼎鼎的王先生,只怕要出手了。 这王不仕照例的戴着最时新的墨镜,佩戴着大金链子,而今天的特别之处是,他的身后跟来了数十个纶巾儒衫之人。 这些人,无一不是曾经饱读诗书,此后进入西山商学院和算学院毕业出来的俊杰,别看年轻,却无一不是人中龙凤。 王不仕其实大可躲在幕后的,可是他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被人众星捧月一般落座之后,低声吩咐几句,便有人送来一沓的资料。 此后,那刘文治竟是朝这里走来,刘文治来的更早,听闻王不仕也来捧场,便笑吟吟的走来,朝王不仕作揖,行了个礼。 王不仕只轻描淡写道:“刘贤弟,做的好买卖。“ “哪里,说来惭愧,不过是一些小买卖而已,入不得王学士的眼。“ 王不仕见他毕恭毕敬的样子,却也只是一笑。 说实话,刘文治的玩法,对于王不仕而言,确实只是小儿科罢了。身价不同,玩法就不同。 ……………… 第二章送到,这一章有点少,明天多更一点。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七十四章:身价倍增 王不仕于是不作声,不再搭理刘文治。 刘文治也不好再自讨没趣,默默的一旁坐下。 等到了新股一挂牌,如大家所预料的那般,立即就有人认筹。 而刘文治自是在此时,开始抛售自己的五成股票。 对于刘文治而言,他自己能留下三成,就足够了。 再多,反而变得没有了意义。 紧接着,令人惊奇的事发生了。 新股的价值,竟被交易所认定为每股十三两银子。 要知道,这五成的股份,是五万份的股票放出,余下的五成,刘文治是三万股,那周坦之则为两万股,交易所会根据其价值,进行评估,作价每股十三两银子。 因而,这个养猪作坊的价值,竟是直接认定其价值超过了一百三十万两。 转眼之间,价值就翻了数倍,怎么不令人瞩目? 可刘文治却是面无表情,也感受不到喜色,整个人安安静静的。 价值的认定,不在于今日,人们认为养猪作坊值多少银子,而在于,人们未来看到了多大的前景。 广阔的市场前景,当下几乎没有竞争的超然地位,甚至可以肯定,在未来数年之内,只怕也难寻到真正的竞争者,凭这个,刘文治都觉得,这价格……并不高。 等牌子一挂,股价非但没有回落调整,反而开始向上飙升。 今天来此,在这交易所里的,没有人缺银子,人们缺的,却是一个好的念头。 大力的投资养猪作坊,使其不断的扩产,给与他们充裕的资金,让他们不断的复制,这样的手段,在当下的交易所里,已经不新鲜了。 当养猪作坊这个黑马,开始一骑绝尘,凌驾于所有新股之上时,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散户开始关注起来。 于是,热情开始带动了起来。 在大家的瞩目下,股价不断的攀升,那挂出来的股牌,不断的标上了最新的价格。 当价格达到了二十五两银子时,所有人都不禁开始倒吸一口凉气。 当下的交易所,没有太多的限制,和后世相比,显得野蛮,因而,总会出现大起大落,绝大多数人,都不甚理性,甚至不少大商家,喜欢在背后推波助澜,可即便如此,到了这个时候,股价短时间内翻番了一倍的,却是极少见了。 刘文治看到此,这才稍显心满意足,他微微一笑,有了如此巨量的资金,那么接下来,一场疯狂扩张的游戏,开始了。 ………… 方继藩被弘治皇帝打发走了,临要出午门的时候,见一个宦官,飞快的朝午门而来,冒冒失失的样子。 方继藩一看,便晓得是蹲在交易所里,给弘治皇帝随时报讯的宦官,这宦官见了方继藩,忙是放缓了脚步,而后站到了道旁,等方继藩走了过去,他才忙是一溜烟,又往宫中去了。 弘治皇帝对于方继藩办的这个事儿,多少有些不是滋味的,可毕竟是自家的女婿,可以私下责备一番,明面上当然也不能拆他的台,眼下也只好装聋作哑了。 打发走了方继藩,照例,需要召大臣们商议大事,刘健等人已等候多时。 这事已经算是人所皆知了,对于王鳌的命运,是许多人都关注的。 原本陛下也暗示,此事交代给方继藩办了,会有一个满意的结果的! 可左等右等,竟没有音讯。 等到陛下召见了方继藩,令许多人心里又生出了希望。 想来,此事一定有了答复了。 可谁料到,陛下见了大臣们,面对众人期待的目光,竟绝口不提这王鳌的事,开口便问起了儒生们出关之事。 许多儒生,一下子失去了八股的出路,又因为破产,没了功名,已是走投无路,而大明与奥斯曼开始通商,许多自奥斯曼的消息传来。 都说在奥斯曼,大量的重用儒生,此前西行的儒生们,都得到了重用,大量的儒生开始进入奥斯曼的宫廷,甚至深入了奥斯曼的州县,哪怕是不为官,因为对于皇家对于四书五经的鼓励,一些大贵族,也愿意花费重金,请儒生们教授自己的子弟读书。 奥斯曼国各族混杂而居,信奉的神明又各有不同。 因此,此时对于各族和不同的信仰,奥斯曼历代的皇帝,还是颇为开明的,无论是犹太人,还是希腊人,又或者是其他各族,都不至过于严厉。 甚至,奥斯曼帝国最防范的,恰恰是本族的宗室以及族亲。 这其实可以理解,奥斯曼强大无比,历经十数代,最大的敌人,恰恰是萧墙之内,那些此前跟着皇帝征战的旧贵族,随着军功,实力越来越强大。 因此,奥斯曼帝国团结其他各族,任用希腊人,塞尔维亚人,犹太人,埃及人甚至是波斯人为官,本也是为了遏制本族军功集团。 甚至连保护皇帝的禁卫军,所招募的,竟也是不同信仰的塞尔维亚等地人。 而对于任何的宗室,更是大加杀戮。 苏莱曼之所以尊儒,也正是因为他心知凭借如此来掌握权力的平衡,只是一时之策,而儒家的思想,正对他的胃口。 在苏莱曼的支持之下,儒家开始深入帝国的许多层面。 而又因为奥斯曼帝国内部的权力,本就一盘散沙,各种信仰和种族盘根错节,在这强力的苏莱曼主导之下,儒生们可谓是如鱼得水。 因为若是奥斯曼铁板一块,他们自没有任何用武之地。 反而是这样支离破碎的局面,给予了他们足够的空间。 通过商队,这奥斯曼国的情况,早已传遍了关内两京十三省,许多落魄的儒生,终于又看到了一条有希望的路,此时不得不西行,他们想前往奥斯曼去看看,寻觅一条出路。 甚至听说,奥斯曼已开始举行科举,并且以八股文为主。 这向西的道路上,充塞了不少下定决心的读书人,他们跟随着商队,开始了艰难的旅程。 而对此,兰州知府自是奏报。 这奏报送到了朝中,一时哗然。 读书人,无论他们才学如何,到底有几斤几两,又或者是被西山书院的人再如何看不起,可他们终究还是中原王朝数百上千年来,最优渥的一个群体,现在大量西行,这岂不是我之珠玉,却弃如敝屣,反而让奥斯曼人视为珍宝? 内阁首辅大学士刘健觉得事态严重,倘若只是三三两两的读书人西行倒也罢了,可人一多,其影响就极大了,他在奏疏中的票拟中的建言是希望朝廷阻止,另做打算。 弘治皇帝对此,也权衡不下。 方继藩那儿,对此事倒是乐见其成的,用他的话来说,儒家的责任,就在于传播圣学,奥斯曼国人口诸多,乃天下中心之地,倘若也能知礼乐,这是旷古未有,居功至伟之事。 将四书五经交给奥斯曼人,借此机会扩大与他们的贸易,这有何不可呢? 甚至方继藩认为,这是值得鼓励的事。 面对下头的大臣们,弘治皇帝道:“方卿家有一句话,颇对朕的胃口。我大明人口本就诸多,再者,自从粮食增产以来,医疗条件改善,许多人家,一户竟有孩童四五个之多,只需数十年不到,这人口便又要至极限,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因而,若有百姓出海,亦或是西行,既可使这天下尽有汉民,又可传播圣学,这有何不可?这正是圣人的希望啊,圣人在时,为传播圣学,不惜周游列国,四处传授圣学,如此,才有今日,可到了如今,这堂堂名教,为何却都只躲在书斋中了呢?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孔圣人和孟圣人在世时做的事,现在儒生们争先恐后,要去奥斯曼,甚至,还要去其他诸国,这是值得提倡的事啊。况且,奥斯曼国国君,前些日子,又派人入贡,甚至恭谨,朕若是阻拦儒生西进,反显得小气了,让他们去吧。” 刘健此时见陛下的心思,已完全被方继藩所影响,他倒还好,对于这些只会做八股文的人,他也是不太瞧得上的。 毕竟,自己的儿子如今这么有出息,也不是靠八股来的。 倒是其他大臣,心情就不一样了,都是一脸悲凉之色,只是此时,又不便说什么,最近风声太紧。 “陛下……”礼部尚书张升道:“老臣听说,太傅王公,还在养猪?此事已是闹得沸沸扬扬了,王公一生为朝廷鞠躬尽瘁,两袖清风,臣听说,他致仕时,竟是家徒四壁,王家族人,没有一个受过他的恩惠,现如今,他本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却遭受如此侮辱,不但要甘受贫困,还需要操持贱业,与猪狗为伍,陛下啊……还望陛下念着君臣旧情……格外开恩吧。” 或许是儒生所遭受的待遇,实在是让人觉得过意不去,张升又不敢在国策上与陛下顶撞,索性拿出王鳌的事来。 众人听到此,方才就抑郁的脸,此时个个面如死灰之色,一个个看着弘治皇帝,目光沉沉。 陛下现在的行为,确实有些薄情寡义了。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七十五章:人生得意须尽欢 弘治皇帝听张升这么一问,面上露出了难色。 于是道:“此事,朕正在过问,王师傅养猪,并非是有人强迫,他愿养,朕又能如何呢?” 张升听到这里,急了。 这是王鳌啊。 他会主动去养猪吗? 若不是因为什么缘故,怎么可能会做这等事。 其实这殿中的臣子们都晓得,此事和方继藩脱不开关系,陛下是想要袒护着方继藩,因而,张升不禁道:“陛下,可是臣听到一些流言,说是此事与齐国公有关,王公是气不过,这才养猪。“ 弘治皇帝便沉眉:“可有真凭实据?” “王公的心里,定有委屈,陛下只要一问,就可水落石出了。” 弘治皇帝这会是被弄得下不来台了。 这张升问的急,而其他的老臣,也大多和他想法差不多。 这太胡闹了。 致士的太傅,沦落到这样的田地,以后大家也都要致仕的啊。 连谢迁也不禁道:“是啊,陛下不如召王公来,一问便知。” 弘治皇帝自是为难。 他反而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王鳌,更别提到时王鳌当真说点什么了。 见弘治皇帝不语,张升沉痛的道:“王公在的时候,对于陛下,是何等的忠心,臣记得,弘治三年,西北大旱,陛下心急如焚。而王公恰好在那时,染了风寒,他害怕陛下身边没有人帮衬,带着病体,依旧带病当值,手中的公务,无一不是他咬着牙,坚持着办出来,陛下……难道忘记了吗?王公高风亮节,臣等可以说是承蒙陛下了恩泽,可王公,又得了什么雨露之恩呢?他一心报效朝廷,报效陛下,而今,垂垂老矣,已是无用了,难道,就该这样对待吗?那齐国公,自是功劳赫赫,又是陛下的乘龙快婿,说起来,老臣也是极钦佩齐国公的,可是陛下啊,有些事,对就是对,错便是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张升说着,自己的眼眶都红了。 他和王鳌的关系,一向不错。 他不忍心去猪圈里见王鳌,却也去过王家一趟,于是哭泣道:“臣前几日前去王家,见那王家家徒四壁,其此孙王建,居然需要出去给人做账房,才能让一家老小有衣食果腹,长子已为官,却也是清廉自守,这是一家的忠良啊……“ 这一番话,终究是唤起了弘治皇帝对于王鳌的情感。 弘治皇帝心里也不禁浮出酸楚,不由道:”此事……“ 正说到此,外头一个宦官匆匆而来。 弘治皇帝不喜的看了那宦官一眼。 这个宦官,实在太没有眼色了。 这个时候,禀奏什么? 当然,这也怪不得这小宦官,毕竟弘治皇帝曾有过交代,交易所里若是出了什么事,要随时禀告。 毕竟,这交易所关系重大,不说大半的内帑,都是交易所里的股指维系着,何况任何的动荡,都可能影响国计民生。 弘治皇帝冷静下来,盯着那宦官。 宦官道:“陛下,今日交易所……出了一件大事,奴婢觉得事出非常,特来禀报。” 张升等人,本来刚刚升腾起了希望,却被这宦官打断,难免朝那宦官露出了冷色。 弘治皇帝也是不悦的盯着他,口里道:“说吧。” 宦官道:“近来有一个畜牧的新股挂牌,股价极是罕见,只几个时辰,竟从每股十三两银子,到了三十多两银子,奴婢听说,当初他们的本金,不过区区三十万两而已,交易所估值,本就高了,谁料到这一挂牌,竟还暴涨……“ 畜牧…… 弘治皇帝一愣。 随即……顿时心有些疼。 暴涨了啊? 早知如此,宫里也配一些。 ”三十万银子的本金,现在估值几何?“ 宦官道:”已暴涨了十数倍,将近四百万两了,瞧着这趋势,未来说不准还有上涨的可能。“ 上有所好,自然下有所效。 现在这宫中上下,谁不懂一些工商的消息。 “此股何以如此,可有什么蹊跷吗?“ 宦官道:“听说是出了一个养猪的奇人,叫周坦之。“ 周坦之…… 弘治皇帝有一些印象。 他皱着眉,努力的回忆。 “此人正是那太傅王鳌的弟子,听说和王公一道养猪,悟出了许多养猪的秘术,他养的猪,实在了得,不但用工的成本低,且出肉率要比其他农户要高的多,现在,百姓们对于肉食的要求,越来越高,说是什么未来的前景广阔,大有可为,因而……才有人花了银子,投产养猪作坊,请了那周坦之去,还听说配了那周坦之,两成的干股。“ 周坦之……王鳌……… 殿中顿时安静了。 这时,君臣方才回忆起,这周坦之是谁来。 此人,不就是被罚去养猪的南京礼部尚书吗? 而他乃是王鳌的弟子。 王鳌现在确实是在养猪。 这样说来…… 君臣们面面相觑。 ”两成啊……”弘治皇帝感慨道:“这可是近百万两的银子,朕命那周坦之养猪,他居然……凭借着养猪,一夜暴富。” 弘治皇帝神色有点复杂,随即,视线落在了张升的身上:“张卿家,你以为如何?” 张升一愣:“陛下……这……这……” 他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你说他们可怜,可是……他们哪里可怜了。 人家短短数月挣来的财富,抵得上你几个张升一辈子的努力了。 弘治皇帝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得很,朕上一次见那周坦之的时候,还对他厌恶的很,万万想不到,此人竟也不是省油的灯,众卿这些日子,一定是在腹诽朕,说朕薄情寡义,可是诸位卿家啊,朕可是薄情寡义之人?你们既是要让朕召王卿家来,问一个明白,那么好的很,朕正好,也想问个明白,免得有人说朕的是非,来人,摆驾,朕要亲自去看看王师傅,要当着众卿家的面,问一问王公,他这养猪,到底有什么秘法。” 张升:“……” 其余之人,心里也是翻江倒海。 他们不断的告诫自己,王公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不不不,断然不会,他历来清白,绝无可能。 弘治皇帝兴致勃勃,王鳌可是清流之首,地位非同凡响,倘若他能养猪,那么…其他的读书人,为何就不能操持别业呢? 明白了…… 弘治皇帝猛地,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难怪方继藩一直都在坚持,不肯就范。 原来,他竟打了这个盘算。 便是要让这王师傅,来给天下人做一个表率啊。 这个小机灵鬼! 弘治皇帝情绪大好,他极想去看看,顺便也让自己的这些肱骨臣子们,亲眼见见王师傅说什么。 ……………… 西山。 一辆奢华的马车,抵达了猪圈。 下车的人,乃是顾氏。 顾氏下了车,再看这猪圈时,竟似乎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周坦之正在圈里调着猪食,一见到了顾氏,忙丢了手里的桶子,而后去洗净了手,才匆匆赶来:“你怎么又来了。” 他不喜顾氏来此,不愿让顾氏看到自己狼狈样子。 可他上下打量着顾氏,却吓了一跳:“你……你这一身,只怕价值不菲,还有这车马。” “夫君。”顾氏喜极而泣,道:“今儿清早就有人来,说是夫君现在身价百万,这百万不是铜钱,是银子。说夫君养猪养成了状元,为了奖励夫君,有一个姓刘的东家,亲自差了人,要让妾身去办一个宅邸的手续,说是他家在新城河北街有几亩的大宅,作价便宜转让给咱们,还说先让妾身暂时住着,不只如此,还差了七八个仆从来,有厨子,有车夫,又说,现在他们极力在想办法,弄来西山书院入学的名额,我们家的两个孩子,从前读过书,都有功底,想要在西山入学,事儿好办,刘家曾在西山书院,捐赠过一个书斋,花了十几万两银子,这个薄面,还是有的。” 一下子多了这么多,周坦之听得晕乎乎的。 莫非是那个刘文治? 可是……这礼也太厚了吧。 此时,顾氏又道:“妾身听了,也是吓着了,哪里敢轻易要这些东西,只怕这些东西收了,坏了夫君的名节,因而只说,得禀明了夫君再说,那刘家的人便心急火燎的将妾身送来了。夫君,他们还说,这作坊是夫君做主,作坊已经上市,市值增加了十倍,夫君有两成股,现在这身家,也涨了十数倍,将来自是不愁吃穿,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这……这是真的吗?” 涨了十数倍…… 周坦之又吓了一跳。 他对交易所的事,也有所耳闻,利用上市,筹募资金,资金这身价,当然是高不可攀,可真正的本意,却是吸入资金,进入更大规模的投产。“ 莫非是说,这三十万两银子的作坊,转眼之间,竟有了三五百万两的市值,自己需拿着如此大的资金,开始养猪? 这……真是大手笔啊。 三五百两…… 这在从前,哪怕是国库的银税,也不过如此。 现在哪怕是通货膨胀,同样的银子,和从前比,当然不值钱了。 可这并不代表,这是小数目,不……这是天文数字啊。 他看着顾氏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的样子。 一下子,周坦之内心深处,竟是不禁升腾起了一股暖流。 如此……如此甚好啊。 坐拥数百万两银子的调配,上百万两纹银的身价,自己的儿子,未来也有了前程,自己的家人也不必寄人篱下了。 哪怕是整个周家家族,也可沾光。 周坦之努力的遏制住自己内心的激动,才拼命的点头:“是,是……为夫现在确实是在……养猪,也确实和人合伙,办了作坊,你来……你来……” 他扯着顾氏的手,从前羞于言齿之事,到了现在,竟是隐隐有些骄傲起来。 将顾氏拉到了屋舍,这书案上,是堆积如山的文稿,道:“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为夫这些日子研究出来的心得,如何养猪,猪舍如何搭建,如何护理……这里头,都是大学问啊,那刘东家,是慧眼识珠,他知道,没有为夫,他的事是办不成的,你不必怕,不必怕,这些……统统都是我们应得的,你身上的新衣裳,还有那马车,那宅子,都是我们应得的,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学问更高了。“ “还有这里……这一篇文章……”周坦之取出一篇文章来,抱在手里,他高兴得要疯了,似乎在此刻,他回到了从前,那个时候,他金榜题名,好不得意:“这一篇文章,叫做《明颂养猪缺失补遗》你晓得缺失补遗是什么意思吧,意思就是,这明颂里头,有一些错误,也有许多的缺失,为夫寻到了这些漏洞,进行修补,这一篇文章,为夫特意送去了周刊,谁晓得,那周刊居然刊载了,还修了书信来,说是……这些斧正的资料,极为有用,不可多得,明颂将在此基础上,进行再版,修改某些错漏,你明白了吗?翠娥,那方继藩,也晓得为夫的厉害,不得不低头了。“ 周坦之激动得颤抖。 这是何其痛快的事啊。 ………… 这一章字数比较多。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七十六章:民以食为天 顾氏看着这堆积如山的文稿,又看着自己的夫君欣喜若狂的样子。 不得不说,这在以往的周坦之身上,是完全看不到的。 当初纵是金榜题名,甚至一度入了翰林,也曾春风得意,可是周坦之自问,在翰林院里,自己若说自己有什么成就,却也是茫然。 此后去了南京,每日闲养,虽以清流自诩,可实际上却是多不得志。 而如今,却是全然不同,这是实实在在的成就。 想到这数百万两银子的作坊,在自己手里,不但自己一家老小可以无忧,堂堂正正的得到百万家财,甚至还可以凭着自己的双手,缔造一个巨大的事业,哪怕只是养猪,又如何呢? 人就是如此,起初养猪的时候,周坦之内心深处,极为排斥,可和猪打交道多了,或许是自己不断的心理暗示,又或者是换了立场,他也自认为,这养猪未必就是轻贱的事了。 顾氏见夫君如此,这许久未见的踌躇满志的模样,又或许是因为一下子,家里有了依靠,便破涕而笑,欣喜道:“是呢,这都是学问,别人做不得的事,夫君能做,别人成不了的事,非要依仗着夫君不可,那么……这就是大学问,就说做官,那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天下这么多人做官,可论养……不,论起这个,就非君不可,这在妾身心里,才是真正的学问,别人想学,也学不去的。“ 周坦之此刻,却叹了口气:“为夫毕竟是待罪之人啊,不过人生终会有不圆满,从前,为夫不懂这个道理,觉得有遗憾的地方,便忍不住想要使自己更圆满一些,娶了贤妻,就想要儿子,有了儿子可以承继香火了,又嫌自己不能一展抱负,哪怕是金榜题名,却也觉得,自己的仕途似乎也不甚得意,现在想来,实是可笑,珍惜眼下的事,比追求那些不切实际的事更加重要。“ 他说着,意气风发的道:“是了,得去禀告恩师,禀告恩师才是。” 说着,他心急火燎的赶去王鳌的屋舍。 王鳌早就起了,听到了隔壁的动静,便不便打扰。 等到夫妇二人进来,俱都拜倒,周坦之将事情禀明,接着道:“恩师,这养猪的功劳,恩师也占了一半,那刘文治所赠的两成股份,学生不敢尽收,自是将其一分为二,恳请恩师,不吝收下。“ 对于现在的周坦之而言,这个世界给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银子……他已不必担心了。 反而是恩师,因为自己获罪的缘故,在此受了不少苦,许多的研究,也都是恩师与自己一道完成的,因此,这一成的股份,恩师无论如何也得收下。 王鳌只看了他一眼,不作声。 一旁的顾氏便道:“妾身一直听夫君说,恩师高风亮节,素来清廉自守,视金钱如浮云,只是这是清清白白的银子,倘若恩师不收,只恐夫君心中难安。“ 王鳌听到此处,终于叹了口气道:“别人都说老夫是视金银如粪土,可实际上,哪里是这么一回事呢?这天底下,谁不好华服骏马,又有谁不喜欢住在雕梁画栋的大宅里,不喜那金银珠宝的?此乃人的天性,倘若不爱这些,那么这个人,要嘛就是虚伪透顶,要嘛,便是个疯子。“ 王鳌又道:“老夫也是一样,老夫不但喜欢金银,而且还做梦都想呢,谁不晓得这金银的好处啊,否则,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有人不辞劳苦,有人不惜铤而走险,不都是为了这金银之物?老夫虽是爱极了,能勉强做到清廉自守,不是因为老夫已经超脱了,而是……老夫心里一直在告诉自己,这世上,还有一样比之金银更珍贵的东西,那便是道义。君子爱财,却需取之有道。“ 顿了顿,王鳌接着道:“可是子安这一半的股份,太多了,就给你这股份里的两成即可,老夫老啦,这些日子养猪和研究猪的习性,出力最多的就是子安,老夫虽也帮衬,却也没有帮上什么忙。“ “若是赠与太多,就不太像话了,子安会心中难安,难道老夫就不会心中难安嘛?“ 哪怕是周坦之手中的两成股份,那也是十几二十万两银子了,这已经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 对于王鳌而言,这就足以让他从家徒四壁,变成大富之家了。 周坦之也知道恩师的性子,只怕说再多,恩师反而不喜,只好叩首:“既如此,那么学生谨遵师命。“ 王鳌又是一番唏嘘,正想说什么。 却听外头有人叫呼着道:“快来接驾,陛下驾到。“ 王鳌和周坦之二人面面相觑。 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脸上的惊讶之色,也不知何故,陛下竟在突然来如。 倒是王鳌很快就恢复了从容,坦坦荡荡的道:“陛下来了,你我立即去迎驾吧。“ 周坦之心里却是有些忐忑,听了王鳖的话,才连忙应是。 顾氏也是讶异,随即自是连忙躲入了周坦之的屋舍,她是女流,不便觐见的。 ………… 王鳌领着周坦之,二人快步出了猪圈,只是哪怕是猪圈附近,却也是臭烘烘的。 因而,王鳌和周坦之故意离得远了一些,免得皇帝因此而沾了这俗气。 此时,弘治皇帝在众星捧月之中,已是近前,方继藩听闻陛下到了西山,虽刚刚落脚,却也立即马不停蹄的赶了来。 方继藩回到西山后,王金元就立马来禀告了刘家的商行所发生的事了。 这令方继藩很诧异,周坦之这个渣渣,居然真会养猪了? 此时,到了圣驾跟前,方继藩一副很睿智的样子,朝弘治皇帝微笑。 弘治皇帝同样给与了他期许的笑容。 接着,二人一前一后的,领着众臣子和宦官到了王鳌和周坦之面前。 王鳌和周坦之立即拜倒,只是还未开口……弘治皇帝便先道:“走,带朕去看看。“ 口里道着,他的手则是指了指猪圈。 如此一来,王鳌和周坦之倒是懵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进……那里? 他二人面面相觑的样子,同时也令刘健等人唏嘘不已。 哎……王公当初是何等潇洒的人物,那等风采,让人仰望。 可现在……却是衣衫褴褛,浑身脏兮兮的,哪怕是站的远远的,依旧能闻到一股异味。 这是晚节不保啊。 临到老来,居然还要吃这样的苦,实在令人唏嘘。 弘治皇帝吩咐,自是不能拒绝,虽是王鳌和周坦之觉得有些不妥,却还是乖乖的领着弘治皇帝进了猪圈。 弘治皇帝一副淡定的样子,只是他养尊处优惯了,哪怕是再‘节俭’,这辈子,也不曾到过这等地方。 越靠近猪圈,臭气越加浓郁,只觉得令人作呕,而弘治皇帝却偏偏强忍下了。 弘治皇帝率先走进了猪圈,却是发现里头没有猪,便讶异的道:“猪呢?“ 跟在弘治皇帝身边的王鳌,便道:“陛下,猪已出栏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感叹道:“这就可惜了,朕还想来看看。“ 接着,他回头看了一眼王鳌,道:“王师傅,朕听说,卿家近日都在此,你年纪老迈了,且已致仕,何必要如此的糟践自己呢?哎,朕见你如此,实是寝食难安啊,因而特来瞧瞧你,卿若有什么委屈,大可说出来。“ 王鳌和周坦之对视了一眼。 对于王鳌而言,他当初之所以来此,不过是心里堵了一口气罢了。 当然,也是放心不下周坦之。 要知道,周坦之可是获罪,被罚来养猪了。 那时候,王鳌可是觉得晴天霹雳,又觉得对不住这个门生。 可现在……情况明显是不同了。 不罚周坦之养猪,周坦之如何会有今日呢?现在这得意门生,正该是振翅高飞的时候,自己若是提出不希望陛下让周坦之养猪,这岂不是让自己的弟子,白白与这巨大的机会,失之交臂? 因此…… 王鳌拜下,诚恳的叩首道:“陛下如此关切老臣,老臣感激涕零,至于这养猪,乃是老臣自愿而来,养猪没有什么不好,这天下有百业,若无人养猪,哪来食肉呢?老臣在此,无人管束,倒也还算是快活,所谓汝之蜜糖,彼之砒霜,在别人看来,老臣此举,实在是斯文扫地,难免被人耻笑,可在老臣看来,不过是自己做一件自己想要做的事,若是因此,而引发了什么非议,恳请陛下恕罪。” 弘治皇帝:“……” 刘健,谢迁,张升众人听到此,心里俱都惊讶不已。 竟是在此时,随驾的诸臣,便更加的默然。 方继藩站在一旁,乐呵呵的道:“正是,陛下,儿臣也一直说,职业不分贵贱,做官,难道就比养猪高贵吗?同样都是造福天下,所谓人各有志,只有世俗之人,方才拘泥于此,岂不知,若无人来养猪,陛下与朝中诸公,何以为食?民以食为天,在陛下的励精图治之下,我大明已是蒸蒸日上,在儿臣的心里,最大的愿望,便是百姓们一年到头都能吃上一口肉,此乃儿臣之初心,想不到王公竟和儿臣一般,也是这般着想,王公真是令人钦佩啊。“ 王鳌:”……“ 难道这家伙不知道他当初为何来养猪? 想到又被这狗东西占了便宜,王鳌就有些不甘心。 当初,这狗东西的话可不是这样说的。 只是到了这个份上了,他也无话可说了,总不能又为了赌气,坏了自己门生的好事。 弘治皇帝听罢,便欣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想不到继藩有此宏愿啊,朕为天子,竟也没有想到,不错,不错,论起为君分忧,继藩镇堪称天下的典范。 弘治皇帝的目光,随即落在了张升的身上,而后,意有所指的道:“可是朕听说,王公在此养猪,皆因是方卿家所迫……” 张升不傻,怎么不明白这话是针对他说的。 听到此,张升立即就老脸羞红了,忙道:“陛下,臣乃是听了坊间的流言蜚语,是从市井中听来的。” 这话分明是张升给自己自己留的余地。 你可莫说臣造谣生事啊,臣也是听来的,怪不得臣。 弘治皇帝不予理会,目光一转,看着王鳌道:“王卿家,是如此吗?” 王鳌正色道:“臣已致仕,倘若当真是齐国公所迫,岂会忍气吞声?陛下,绝无此事,这一切都是老臣心甘情愿的,还请陛下……明察秋毫。“ ………… 又是一个大章,熬夜写的,今天赶飞机,去下湖南,第二更还有。 正文 请个假,明天清早会还。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七十七章:雷霆雨露 王鳌的回答很完美。 就差一点要义正言辞的驳斥外间的那些流言蜚语了。 什么王鳌是被方继藩逼迫着去养猪。 什么王鳌被方继藩所羞辱。 没有的事。 这都是子虚乌有! 弘治皇帝闻言,心满意足的笑了。 方继藩在旁,眉开眼笑的道:“陛下,王公此举,真是令人钦佩啊,他身居高位,却是急流勇退,解甲归田,以太傅之尊,可念及天下的百姓没有肉吃,居然亲自养猪,儿臣看在眼里,心里……却是佩服不已。” 弘治皇帝大笑:“不错,继藩所言甚是,王师傅自幼教授朕读书,今日言传身教,朕从他的身上,又学到了不少东西。” 刘健等人继续懵了。 莫非将来自己致士,也要去养猪不可? 否则,就显得不够高风亮节了? 弘治皇帝旋即又看了周坦之一眼。 的确,他对于周坦之没有什么好印象。 可见这周坦之今日衣衫褴褛的模样,却也晓得,为了养猪,这周坦之必然是没少受罪了。 因而,心里也暗暗点头,此人虽然嘴巴如刀子一般,却还是一个肯做事的。 弘治皇帝的心情很好,道:“走,随朕四处看看。“ 萧敬站一旁,道:“陛下,这里脏臭的很……” 弘治皇帝冷然道:“王师傅可以在此,周卿家也在此,朕难道在此走一走,也要嫌此脏臭吗?” 萧敬便唯唯诺诺,不敢再作声了。 弘治皇帝说话之间,随意的在此走了走。 他虽吃肉,却不知这猪怎么养出来的,去见了猪圈和食槽,又见了堆积猪草的地方。 王鳌朝周坦之使了眼色,周坦之会意,连忙在前头介绍:“陛下,这里虽然脏臭,可这猪圈,其实是需每日清扫的,这养猪的目标,就是为了生肉,想要让猪生肉,除了平时注意喂养之外,最紧要的是,营造一个令他们舒适无忧的环境,只有让它们免受惊吓,四体不勤,这肉才能生出来。倘若这环境令它们焦躁不安,又或者是蚊蝇较多,令它们不适,难免使它们不安,这一不安,便容易四处走动,走的多了,肉也就没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这个道理他懂。 “除此之外,勤于清扫,也可防止疫病……” 周坦之说的滔滔不绝,这本就是寻常养猪的百姓,根本无法去观察到的细节。 可周坦之毕竟是读书人,且又有为官的经历,不但发现了这些细节,最紧要的是,他是一个擅长于总结的人,一些养猪的要点,自他口中出来,自是头头是道。 等即将要走到周坦之的屋舍,周坦之不免露出了迟疑之色。 可不等他反应,弘治皇帝却已率先进去,便见顾氏慌忙的上前来见礼。 弘治皇帝见了顾氏,显得很诧异。 周坦之忙道:“陛下,此乃贱内,因陛下圣驾来此,不便迎接,因而藏匿于此。” 弘治皇帝打量了顾氏一眼,露出一丝微笑道:“朕听说,妇人爱洁,尤以大家闺秀和平日养尊处优的妇人,卿的妻子肯来此,愿与卿同甘共苦,也是周卿家的福气。” 说罢,便进了屋舍。 只见这屋舍之中,琳琅满目的统统都是书稿,竟连落地的地方都没有,便是一个简单的小榻上竟也堆了不少。 弘治皇帝不禁动容:“这些……” “这些都是臣想办法借来的书,当然,都是涉及到养猪的医书以及一些杂书,臣发现,历朝历代以来,涉及到养猪的书,确实少之又少,犹如凤毛麟角,因而,明颂此书,才显得难得。可是……这医书之中,倒偶尔能寻摘出一些有用的东西,不同的药典之中,对于不少的花草,都有不同的功效,因此,臣可以用的上。”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书稿了,都是这数月以来的一些心得。上月,有人希望能开一家更大的养猪作坊,臣便留了心,除了关于一些观察猪习性以及喂养的思考之外,此后的文稿之中,多是一些关于未来作坊管理的一些念头,臣恐记忆不好,因而记下。” 弘治皇帝看得瞠目结舌。 别人养猪,这周坦之也养猪,万万料想不到,这周坦之把养猪,变成了一门真正的学问。 这……就很难得了。 因而,弘治皇帝一瞬间醍醐灌顶。 难怪那商家会希望和周坦之合作。 也难怪,交易所那么多的商家,听闻了这个大规模养猪的建议,顿时纷纷求购股票。 原来,这些都不是空穴来风,也绝不是一群商贾们的心血来潮。 而是因为,大规模的养猪,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有商家想出了这个可能,于是乎便想付诸行动。 而这个念头,最后转化成了一个新兴的产业,可那些商贾,想要让他们轻易掏出真金白银,哪里有这么的容易。 十之八九,这些人一拿到了招股书,便立即开始进行明察暗访,了解周坦之的为人,最终确定周坦之这个人绝无问题,这才放了心。 弘治皇帝心里不由自主的想,若是朕早知如此,只怕也肯拿出金银来。 养猪的作坊,这是前人没有办到过的事,正因为前所未有,带有一定的风险,谁也不知会面对什么,正因如此,才需一个极靠谱的人来进行管理。 一般的猪倌,自是经验丰富,可惜,这样的人,多数大字不识,除了知道如何喂猪,其实则是一窍不通。 而若是寻常有管理经验的掌柜,却又对猪一无所知。 商贾们看重的,不只是周坦之养猪的本事,也不是他从前做官的经历。 而在于,这周坦之本就是最顶尖的读书人,曾有过独当一面的经历,且还能在短短数月之间养出猪来,甚至养的比别人好上许多倍。 单凭这个恐怖的学习能力,那么,这作坊交给他来打理,必然是最让人放心的。 现在看到这些堆积如山的文稿,连弘治皇帝都忍不住相信,这前无古人之事,落在周坦之的手里,几乎没有太大的风险了。 弘治皇帝心里就禁不住的生出念头,当初,怎不知还有这样有才能的人,竟将他放在了南京,实在可惜了。 可转念一想,倘若不是如此有此一番经历,只怕这周坦之,一辈子都在之乎者也吧。 弘治皇帝微笑,回头看了一眼随扈的众臣,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呃,这目光,总让人觉得怪怪的。 连刘健都觉得自己的后襟有些发凉。 “好的很。”弘治皇帝笑道:“周卿家是个有才干的人啊,这作坊,要好好的办起来,民以食为天,这肉食,也该飞入寻常百姓家了,若是能办好,则是天下最大的善政,这作坊未来选址以及未来的筹建,若有什么需要关照的地方,朝廷要鼎力相助才是,这不但关系到了经营,也关系到了民生,刘卿家……“ 刘健发懵归发懵,但是弘治皇帝叫,他忙上前:“臣在。“ 弘治皇帝道:“依着朕看,这作坊的税赋,也可以给与一些减免,好让周卿家无忧。“ 做的好,就有所奖励,要不怎么鼓励上行下效呢? 周坦之听罢,连忙感激的拜倒道:“臣谢恩。“ 前些日子,他还是罪臣呢,现如今,却是算得上扬眉吐气了,哪怕自此之后再不为官了,或许自己今日所为,将来也会给自己,给自己的家族,带来巨大的威望和好处。 周坦之心里感慨万千。 方继藩却在一旁挤眉弄眼。 弘治皇帝看到了方继藩的眼色,心知他有话说,却是继续滔滔不绝,讲起来这百姓食肉的好处:”继藩曾说起宁波水师,何以从前倭寇侵扰,当地的备倭卫,却是丢盔弃甲。而等到了宁波水师一建立,便屡建奇功。其中最紧要的一条便是,从前各个军卫,吃不饱,力不足。而招募的水师不同,每日给他们吃上一顿肉,他们不但肯尽心操练,且体力也是过人了,寻常的武士,他们也完全不觑。可见这肉食,能强身健体,吾民若强,则这天下,再无人可以匹敌了。“ 他发了一通大论,众臣纷纷称是。 而后,弘治皇帝便移驾至镇国府,先行去洗浴了一番,却是暗暗召了方继藩到近前道:“怎么,朕方才见你鬼鬼祟祟的样子,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方继藩此时的心情有点糟,面如死灰的道:“陛下,现在说,已经迟了。” 弘治皇帝笑了笑道:“迟了什么了?” “陛下要朝廷鼎力相助,又要对这作坊税赋予以减免哪。陛下有没有想过,陛下移驾来此,天下谁人不知,陛下亲自去看周坦之的猪圈,那交易所上下,更是看在眼里,现在又给与了他们好处,那些商贾一看,这不是天大的利好吗?这买卖,连皇上都鼎力支持了,岂有办不成的道理,陛下想想,这股价……早知如此,陛下来之前,便当大量收一些股……” “呀……”弘治皇帝猛的发出了惊呼。 这样也可以吗? ……………… 昨天第二章。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七十八章:悟道 弘治皇帝细细思量,还真是如此。 弘治皇帝道:“就算涨了,那也是周坦之的能耐,此人……朕当初是看走了眼。” 此时,方继藩见弘治皇帝一脸遗憾的样子,便喜滋滋的道:“陛下啊,所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千千万万的百姓之生死荣辱,都在陛下的一念之间,陛下想要让他们安居乐业,他们自是安居乐业,同样的道理,陛下想让贼寇血流漂橹,便可使他们置之万死之地,阖族灰飞烟灭。此乃毁天灭地之能。这区区的交易所,也同样如此,陛下一念之间,其实可随时所掌握涨跌,万千臣民,不得不俯仰圣恩,只盼着陛下降下甘霖雨露,儿臣在陛下面前,也是时时战战兢兢,可又心生感激涕零之心,这正是因为陛下的圣威啊。那些什么养猪的,做买卖的,三百六十行,在陛下面前,都不过蝼蚁而已,因而,那区区周坦之,猪养的再好,已是超越了千千万万的人,可与陛下相比,不算什么。“ 弘治皇帝闻言,舒心的哈哈大笑:“好啦,这些话,藏在心里即可,切切不可说出来。“ 方继藩这时便板起脸来,正色道:“陛下啊,儿臣在陛下面前,哪里敢有半分的私心,什么事,都需向陛下奏报的,这心里若是藏着事,尤其是隐瞒着陛下,儿臣会时常惶恐不安,便觉得天要塌下来,吃饭不香了,睡觉也不踏实了,请陛下恩准儿臣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弘治皇帝觉得有理。 方继藩这样的性子,挺好。 总比那些口里说的客客气气,个个一副忠心耿耿样子的人,却又人心隔肚皮,朕也不知他们在想什么。 方继藩有时确实口无遮拦,可这并非是坏事,反而是好事,直接说不定反而少了许多猜疑。 这时,弘治皇帝想到一件事,便道:“朕想起一件事来,奥斯曼国,又有大量的儒生将要西行了,v这些人到处宣扬奥斯曼国国主如何礼贤下士,如何敬重儒生,还说奥斯曼四处都在设立孔庙,朕很清楚他们是什么意思,他们是觉得在大明没有出路了,借奥斯曼讽刺朝廷,讽刺朕。又有人没有了出路,便索性,投奔奥斯曼去,你看,朕该如何处置。” 方继藩却是一点犯愁的意思没有,甚至听着眉开眼笑:“陛下,这是天大的好事,儿臣不是早说了吗?儒生们与其留在我大明,不如放眼四海,就如那周坦之一般,若是他不养猪,他如何知道自己养猪养的好呢?” 顿了一下,方继藩继续道:“至于那奥斯曼国主苏莱曼,此人对太子还有儿臣,倒是颇为客气,他屡屡修书来,自称为弟,说是能与太子殿下和儿臣结交,乃是他的幸事,儿臣自是回了书信,这是没办法的事,一切都是为了通商嘛。” 弘治皇帝点了点头。 方继藩又道:“这苏莱曼,还作诗呢,将这诗词命人送了来,请儿臣品鉴。“ 弘治皇帝不禁讶异,随即动容道:”什么诗?“ “打油诗!“方继藩回答的斩钉截铁,唇边带着笑意。 弘治皇帝:“……“ 好吧,他不好继续再问下去了,那等打油诗,没得污了自己的眼睛。 于是弘治皇帝道:“朕也是这个意思,儒生们若是向往奥斯曼,朕也拦不住,不如索性放他们走,礼送出去。“ 方继藩笑着点头。 弘治皇帝又道:“是了,卿家还记得那个谋刺你的刘辉文嘛?“ 听到这个问题,方继藩眨了眨眼睛,很随意的道:”儿臣早忘了。“ 弘治皇帝一愣:“忘了?他可差一点要了你的性命。“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儿臣时刻伴驾在陛下的左右,受陛下的教诲,方知这世上,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有人想要杀死儿臣,儿臣却又何须咬牙切齿呢,一个君子,自要有大海一般广阔的心胸,儿臣是个三观……不,儿臣时时告诉自己,要像陛下一样,做一个有广阔胸襟的人,莫说是有人想要杀死儿臣,便是他想将儿臣至亲至爱的弟子们统统碎尸万段,儿臣也定是一笑置之。“ 弘治皇帝觉得这家伙又开始鬼话连篇,便板着脸看他:”厂卫这些日子,依旧不肯松懈,此人虽已伏法,可是锦衣卫却发现,此人入狱,三司会审之时,这朝中曾有人想要营救此人,朕在想,刘辉文是真正的真凶嘛?又或者,他也不过是一枚棋子,这背后之人,方才是可怕啊,或许,他就在朕的左近,是朕的左膀右臂,他藏匿的如此之深,令人毛骨悚然,朕已下旨,命厂卫继续彻查到底,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都不可放过。而你………也要小心一些。“ 方继藩便慎重的点头道:”儿臣明白。“ 方继藩心里很认真的想着一个问题,这样说来,他是不是该再给自己加派百八十人了? 弘治皇帝转而微笑道:“好啦,时候不早,朕该回宫啦,至于这个周坦之,他既有了大志向,此人现在所为,于天下也有莫大的好处,你能帮衬,也帮衬一些。“ 方继藩自是连连称是。 于是便恭送了弘治皇帝圣驾回宫。 另一边,交易所已经疯了。 这一点,便连那老谋深算,以为自己大赚一笔的刘文治,竟也没有想到,他本以为,此时收割一批,已是大赚,而事实上,新股的行情,确实是稳定下来。 可哪里想到,陛下前去西山,亲自探望周坦之的消息传出来,紧接着又听说陛下下旨,鼓励周坦之养猪,扬言朝廷要予以一些恩惠。 如此……交易所沸腾了。 皇帝亲自关心此事,这还了得,往后这新的养猪作坊,未来前景甚好。 于是……股价竟开始了新一轮的涨幅。 周坦之已经不在乎股价如何了。 他心里知道,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拿着这数不清的银子,去做一件亘古未有的事。 万事开头难,所有人都选择了自己,那么……自己便放手去做。 因而……他拉着顾氏的手,不断的嘱咐:“那送来的宅邸,还有仆从,你不必客气,该要的便要,两个孩子,一定不可荒废了学业,若能进西山书院读书,那是家门之幸,你要竭力的支持,更要让他们安下心来,大子为人颇为老实本分,不如学农;二子性子好动一些,从商也好,学文也罢,都由着他去。至于为夫………“ 说到此处,周坦之的脸色,格外的凝重起来。 他后退了一步,突然作揖,身子长长的弓了下去,随即道:‘至于为夫,只怕此后残生,都要交给这些猪了,今日起,除了鞠躬尽瘁之外,已无其他念想,你在家中,不必挂念,年节之时,为夫十之八九,不能回家,享这阖家之欢,一年四季,你我夫妇,也恐难相见,只是……这苦了你。“ 顾氏便泪水涟涟,她自知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当她进了屋舍,看到这短短数月,满屋子的书籍和文稿时,她便知道,自此之后,自己的夫君,便不会将心思放在他处了。 她取了帕子,轻轻擦拭了眼泪,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夫君有大志向,妾身岂有不知,我不过是妇人女流之辈,别的大道理,也不懂。只晓得,男儿志在四方,有德之妇在家教子,操持家业,此古之皆然。夫君放心的养猪便是。“ 于是红着眼睛,被周坦之送上了车,隔着车窗,遥望着道旁的周坦之,周坦之显得消瘦憔悴,背有一些驮,他勉强笑起来,朝顾氏挥挥手。 于是,再一次的忍不住,泪水便又如潮水一般在顾氏的眼里落下。正如这车马身后的斜阳,斜阳西下,带着点点的昏黄,洒落在道旁,于是天地金黄,人已断肠。 周坦之擦了泪,而后,他鼓足了勇气,随即前去拜见方继藩。 虽然之前很讨厌这个周坦之,不过方继藩心肠软,终究见了他。 周坦之却是拜下道:“齐国公,此前多有冒犯之处,还望恕罪。” 方继藩倒没有惊异,乐呵呵的道:‘我是个以德服人的人,胸襟也广阔的很,你见我方继藩何时与人计较国?从前冒犯的事,我已忘啦,不过你这狗东西,想不到竟是否极泰来,倒是令人意外。“ 以往的周坦之,听了这些话,少不得羞愧无比。 可今日,他面上没有表情。 什么清流啊,都养了猪了,斯文扫地,早已不在乎这个了。 于是周坦之认真的道:“这些日子,正因为养猪,方才从中学到了许多的大学问,这些学问,是此前所没有的,现在细细想来,竟是发现,这不就是新学的主张吗?因而,这数月养猪的过程,便是学生蒙受齐国公教诲的过程,至今日,学生方知道天下的道理,并非是靠嘴皮子说出来,而是真正做出来的。“ ……………… 今日第一章送到,第二章会在十二点前发出来。 正文 第一千五百七十九章:唯有读书高 周坦之所言的乃是肺腑之言。 当初,他是鄙视方继藩,因而,各种讽刺。 此后,他是痛恨方继藩,因为若不是方继藩,他何止于会落到这个结局。 可现在……这几个月的养猪经历,他曾咬牙切齿过,也曾恨之入骨过,可慢慢的,他淡然了,后来则是用心的在这上面寻到了一条路。 而周坦之则是领悟到了更高深的东西,自己养猪的过程,不正是新学知行合一的过程吗? 他对猪的习性越是了解,越是发现那些大道理不是没有用,而大道理则是在心底,是人的良知,可要真正做成一件事,却需要去践行。 他的人生,已经改变了。 诚如他的头脑,也发生了改变。 因而他的言辞,极为恳切。 甚至……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若不是方继藩,或许……自己永远摸不清这个道理,和所有人只知空谈的人一样,通过有别于别人的优越感,实现自我的满足。 可是人的人生,倘若就这样的度过,是何其的可悲啊。 养猪……固然被人嘲笑,却让他发现了一条不同寻常的道路。 方继藩也心满意足了,终于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他朝周坦之点头道:“难得你明白这个道理,不过,你总说学到了我方继藩新学的学问,我方继藩这个人,历来是讲道理,也是一个有良知的人,是我方继藩的学问,那自是我方继藩的,不是我方继藩的学问,我也绝不冒名顶替,这新学,乃我的弟子王伯安所悟,你若要感激,便感激他去吧。“ 听了方继藩的话,周坦之情不自禁的用一种佩服的眼神看向方继藩。 难怪那些弟子们,能对齐国公死心塌地,明明此人有经天纬地之能,却偏偏不能统统示人,而是将这些大道理,大学问,统统都送给自己的弟子。 别人是恨不得将别人的学问为自己所用,恨不得要顶着这虚名,而留名青史。 可齐国公却只觉得这名气,以及这天大的学问,乃是他的累赘,这样的人,只怕从古至今,也难寻吧。 当周坦之察觉到了方继藩一个优点,于是,无数的优点就都开始放出光芒了。 于是周坦之诚恳的道:”学生此次养猪,前所未有,只是单凭学生一人,此事要做成,只怕不易。今日学生厚颜,是特来请求齐国公的。“ 方继藩淡淡道:“你说来我听听。” 方继藩脸上依旧淡然从容的样子,可心里不免警惕,果然是无事献殷勤哪,我说你怎么见了我就跪在地上不肯起呢。 周坦之道:“希望学生能从齐国公这里,借调一些人手。“ 方继藩:“……“ 这个要求倒是意外。 “人……学生已经有数了,屯田卫江文,屯田卫陈亚,农学院汪建,农学院……“ 他一口气,报出了许多的名字。 方继藩却是一头雾水。 这些人,方继藩却是所知不多,当然,他保持着微笑,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 ”你想让他们跟你一道养猪?你是如何知道他们是有这方面的才学?” 周坦之便道:“这数月以来,学生一直都在关注周刊,其中不少发表了论文,且对养猪有益之人,学生都记在心里。齐国公请放心,这些人若是肯屈尊来,学生愿给予他们一些股份,待遇自是极优厚,绝不会令他们吃亏,有了这些人协助,这作坊才能办成。“ 说着,他如数家珍的介绍起来。 江文对治疗牲畜的疾病很有心得,陈亚便是养猪致富指南的作者,至于汪建人等,则是更有建树。 周坦之自然清楚,这么大的事,如此多的资金,这养猪的规模之大,定是罕见。 大规模的养猪,要解决的问题还有许多,这不是他一个人能办到的事。 方继藩也不禁对周坦之好看几眼了,果然是最足了功课的,而且是时分的用心。 方继藩笑了笑道:“这事儿,我再想一想,当然,主要还是他们自己的意思,他们若是有兴趣,我岂能拦得住?“ ‘是,是。”见方继藩不反对,周坦之立即露出了感激之色。 ………… 很快,一个消息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几个农学院的生员和屯田卫的校尉,被极高的待遇,给请了去筹办养猪作坊。 消息一出,无数人惊叹。 因为给予的待遇,实在优厚,不但每人有五万两银子的股份,每年的待遇,竟是高达一千两银子。 这是多少银子啊…… 要知道,这天下绝大多数人,还只是每月两三两银子,薪俸高一些的,也不过是十几二十两银子而已。 而这几人,却是一夜暴富。 读书好啊。 人们禁不住开始发出啧啧的声音。 看看人家读了书,能高中西山书院的,哪一个出来,不是人才?金榜题名又有什么意思,朝廷的俸禄,也没几个银子。何况现在连八股取仕也取消了,听说可能采取的是考试选吏之法。 这样说来,若是能高中西山书院,这才是真本事,将来一辈子衣食无忧,前程似锦。 ………… 此时,数不清的儒生,随着这西行的商队,有人孑身一人,背着行囊,有的携家带口,一路向西而去。 这其中,自是少不得许多的挥泪别离,自然,也多的是呼朋唤友。 大明已经不能再给予他们什么了。 有的人,不得不自谋生路,有的人依旧还在咒骂,却无奈的背井离乡。 苏莱曼国主几次求贤,若是有才的读书人,便立即不拘一格,予以重用。 这求贤令一出。 再加上有些已在奥斯曼的儒生带回来的书信之中,大谈苏莱曼国主崇儒,对于儒生,以礼相待,这……对于陷入黑暗中的读书人而言,不啻是一道光。 到了这个地步,似乎许多人已经没有了选择。 半部论语治天下的雄心壮志,在大明已经无法实现。 不妨……到奥斯曼去。 这平时几乎没有人烟的商道上,开始出现了许多儒生们的足迹。 他们带着创造圣人太平世界的理想,开始启程。 那奥斯曼,于他们而言,便是理想之地,是他们渴望的贤者之国,这沿途上,儒生们绘声绘色的讲起这奥斯曼的繁华,讲起国主之贤,每一次说出的时候,彼此都可看到对方的向往之色。 等他们浩浩荡荡的队伍,风尘仆仆的抵达了玉门关。 踏出玉门关,再过不久,穿越了一处草原,便可抵达奥斯曼的国境。 玉门关的守备,会亲自派人,礼送他们出境。 此刻,他们除了有些许的思乡之情,更多的,却是对于奥斯曼的向往。 等他们终于艰难的穿越了一处草场,踏入了奥斯曼的国境时,据闻这里乃是奥斯曼帝国的大城,西方重镇之地,最是繁华的商业口岸。 可是……看着这漫天的黄沙,看着这黄土夯实的低矮城墙。 看着数不清衣衫褴褛的人。 他们脑子有点懵。 这……这是奥斯曼?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八十章:纵横四海 看着这漫天的沙砾,低矮的夯土城墙,虽是人流如织,穿着各色服色之人,或牵着骆驼,或是步行,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彼此的呼唤。 儒生们在此时……竟觉得精疲力竭。 哪怕是他们穿越重重险阻,哪怕是他们穿过了沙漠和草原的时候,虽是艰辛,却依旧是满怀着希望的。 在他们看来,这里定是一个富庶的地方,可现在…… 这里没有火车,甚至没有精致的车马,没有舒适的瓷砖,这里一片荒芜,什么都没有。 吃的……便是硬邦邦的饼子,咬一口,如石头一般,便是连喝的水……竟是不煮熟的。 当地的卡夏,似乎是奉命招待他们,可来此的儒生太多,虽是给与了粮食,却也未必会大摆筵席,因此,许多儒生感觉自己的牙都要磕了。 这儿没有茶,只好将就着冰凉的井水一口下肚。 此时,他们蓬头垢面,形同乞丐。 用不了多久,他们开始怀念起了在大明的日子,各种各样的饭菜,呀,现在若是能让他们尝一口松软的米饭,哪怕不是细米,而是糙米,那…也不知该有多香。 他们被送入了本地的同文馆。 同文馆里有上百个孩子在此入学,这想来都是本地富裕人家子弟,他们咿咿呀呀的学着汉话,教授人读书的先生,是个老儒生,听说又有人来,倒是显得不太热情了。 起初的时候,见到家乡中的人来,格外的亲切,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渐渐的,他察觉到了有点不对味,怎么来了这么多,三三两两的,隔三岔五就有人,这儒生来的多了,自己可就不稀罕了。 比如这同文馆里,原来只有他一个人教授,虽是辛苦,却是一言九鼎,备受尊敬。 等慢慢的,来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五个人时,便难免有一些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之感。 偏偏,这些话,他有些说不出口。 新来的儒生,却是殷勤的寻这先生打探消息。 听到就在不久之前,埃及的卡夏不服奥斯曼皇帝,认为皇帝不服传统,因而起兵叛乱。 听到此处,许多人都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又听说,奥斯曼皇帝调集了来自塞尔维亚以及希腊和保加利亚等地的禁军,很快就平定了判断,并且将埃及的卡夏脑袋砍了下来,将他的尸首挫骨扬灰。 随即,皇帝颁布了新的旨意,继续推行儒学,凡有反对的人,则以谋逆大罪论处,皇帝又亲自召开了筳讲,命儒生为他讲学。 甚至,新的科举,选中了一百多个进士,其中汉儒就有八十多名。 在安卡拉,一个陈彤的儒生,被封为安卡拉卡夏。 起初的时候,自是有许多的怨言,不过很快,塞尔维亚人以及保加利亚和罗马尼亚人愿意接受儒学。 这位先生说到奥斯曼的形势,倒是信手捏来。 作为读书人,大局观还是有的。 他继续道:“这些什么亚人,和我们汉人一般,都是少数,他们大多是被帝国征服,因而,逆来顺受,对于他们而言,与其被那些皇帝的本族人欺压,倒不如,支持我们大一统,唯有一统,不分汉夷,他们方才有立足之地,其他各区,大抵也都如此,再加上,苏莱曼皇帝文治武功,哪怕是那些不服从的人,也不得不表面顺从。 这么一说,倒是给了许多儒生一些信心。 他们现在将继续启程,前往安卡拉,在那里,他们将施展自己的才能。 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就在于,随行的许多仆役,早就逃了大半,便连书童,逃亡的也是极多,这没有仆役倒也罢了,可没有书童,却是天塌下来的事。 因而,一些儒生开始寻了本地卡夏,要求卡夏予以一些书童,供之驱使。 ………… 时间转眼已过去了两个月,天气变得冷冽了起来。 周坦之的养猪作坊,已经开始筹建。 他有了一群左膀右臂,又开始培育了一批骨干,慢慢的,开始引进子猪。 所有的子猪,都是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因为子猪的育种,也是极大的问题。 那些强壮的子猪,自是保留下来,做为种猪,只是可怜那些不够强壮的,或者说,不够懒惰,不肯躺着就吃,吃了便睡,连哼哼声都比较大的,则统统送去阉割。 这是一种淘汰的过程,只有最懒最馋,最不晓得思考,也最没有前途的猪,方可留下他们的子孙后代,但凡稍有一丝想法,勤快一些的,则需断子绝孙。 这个过程,甚是血腥。 方继藩倒是不怎么关心这些外界的消息,近来天气格外的寒冷,在这种日子里,方继藩自是睡到了日上三竿。 而作为方继藩的弟子和当今太孙,朱载墨已是成年,已有十七岁了,个子很高,很壮士,十多年的磨砺,让他浑身上下多了几分与众不同的气质。 这个孩子,打小便有不同,他总是沉默寡言,但是却又绝不羞怯于与人交往,他更擅长于倾听,极少发表意见。 近来天气寒,可他是不可能像方继藩那般的肆意睡懒觉的,他清早就去太皇太后和张皇后那儿问安,此后又需给弘治皇帝问安,若是有闲,便会来西山,拜谒自己的恩师。 方继藩每一次听闻皇孙来了,总是格外的高兴。 想到皇孙和他爹不太亲近,却对自己如此交心,也令方继藩很是欣慰。 今儿朱载墨又登门方府,在会客厅,朱载墨见了方继藩。 作为皇太孙,需是方继藩朝他作揖行个礼:“殿下。” 朱载墨则是将身子微微一侧,表示自己不敢接受,而后朝方继藩行了师礼。 随即,朱载墨落座。 方继藩一同落座,接着便感慨道:“载墨啊,你怎么老是来看为师,这样不好,来这西山,终究有一些路途,为师是怕你辛苦啊。” 朱载墨只抿嘴轻笑,显得很温和的样子,而后温雅的道:“恩师,这是应当的,这是忠孝,恩师创了新学……” 方继藩便忙摆手道:“不是为师创的,你们怎么回事,怎么脏水都要泼在为师的身上,是你的师兄王伯安所创,为师最讨厌的便是贪天之功据为己有,若为师是这样的人,那还配做人吗?” 朱朱载墨便温和一笑,并不反驳,而是继续道:”新学之中,对于孔孟之道,虽有重新的解读,可唯有天地君亲师,在学生看来,却是绝不可摒弃的,这是忠义,是大明有别于蛮夷的根本,学生蒙恩师教诲,此大恩大德,怎么敢相忘,我乃是黄孙,就更该作为天下人的表率,要让你给天下人知道,朝廷所提倡的是什么,所摒弃的又是什么,所谓上行下效。若是好的东西,连学生这样的人都不肯去坚持,又怎么可能,敦促天下人去学习呢?恩师,你近来是不是身子有所不适,近来总是起的迟,大晌午的,也没起来。“ 方继藩开始支支吾吾,随即笑道:“啊……这个嘛……可能是嘛,总觉得脑壳偶尔有些疼,不说这些,近来你读了什么书?” “读了徐师兄的大作。” “哪一个徐师兄?” “徐经。” “噢。”方继藩立即抖擞精神:“徐经这个家伙,人在黄金洲,他这半辈子,一年到头,也难和为师相聚几日,每每想到他,为师便心酸的厉害,想到他人在外头,便觉得吃不下饭,睡觉也不踏实。你从他的书中,学来了什么?“ “多是他一些出海的见闻,还有许多山川地理的知识,只有读过了徐师兄的书,方才知道,着天地有多大,人有多渺小,可也正因为知道如此,才可激发人的好胜之心,大丈夫不能只看眼前,需放眼天下,这四海之地,正是大丈夫建功立业的所在,如若不然,只拘泥于小小洞天之中,长于深闺妇人之手,便枉活了一世。“ 方继藩连连点头:“载墨继承了为师的优秀品格,不错,这话你说的对,男儿志在四方。“ “学生还看到了关于吕宋的情况,那西班牙人在我大明左近,控制的最大岛屿,便是吕宋,这吕宋国,自唐宋时,就曾向我天朝入贡,直到被西班牙人侵扰,方才中止,我大明也有许多的遗民,沦落于此岛。学生在下,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西班牙人屡次三番对我大明造次,我们岂可将他们还留在这吕宋,且吕宋人,苦西班牙人久矣……若是有人能借机,前往吕宋,就以使者的名义,表面与之商谈,暗中联络义士,再外结水师,这吕宋,便可操持于我大明之手了。“ 方继藩想了想:“吕宋岛四面环海,确实进攻不易,水师尚未探测他们的水文,就算要进攻,不但靡费钱粮,且这吕宋岛西班牙人经营多年,建立了许多的堡垒,想要一鼓作气的拿下,却也是不易,因此朝廷暂时没有什么举动,陛下毕竟是个谨慎的人,怎么,殿下为何对此,突然有了兴致?“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八十一章:壮士一去兮 朱载墨见恩师见疑,立即肃容道:“恩师,近来革新,士绅哀号遍野,学生甚为忧心。” 方继藩听朱载墨此言,脸色略有一些变化了。 朱载墨忙道:“恩师,学生并非是不赞成革新,时至今日,新旧更替,已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今日不除土地之弊,他日迟早成为我大明心腹之患。现如今,钱庄的土地免租给百姓,收纳流民,也正因为这免租,使土地的租价暴跌,这是惠及大明的大政,恩师此举,可谓开了我大明五百年的太平,只是……历来革新,千万的百姓受了恩惠,也定有人受害,受益者固然称颂,可受害者失去了一切,他们肯甘心嘛?” 方继藩正气凌然的道:“那就让他们来嘛,来寻我方继藩,为师绝不畏死,来一个,我指使数百人打死一个。“ 朱载墨道:“可是这些人,绝非是等闲之辈啊,恩师,他们现在只是被打乱了阵脚,他们毕竟在地经营了百年,甚至是数百年,有的家族,至唐宋时开始,就已在地成为了望族,这样的家族,此次哪怕是损失惨重,却依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皇爷爷固然圣明,却终究不能顾及到天下的一隅之地,恩师固然聪明绝顶,也不能时时刻刻的盯着他们,他们若是阳奉阴违,在地方为祸,侵害的,还是百姓。“ ”恩师,若是不解决这个问题,现在我大明昌盛,自是不必言,可若是假以时日,朝廷稍有变动,就难免有人为祸,他们表面上,是提倡孔孟之道,实则,却是豪强,孔孟之道,礼义廉耻不过是其外衣,其根本,与汉时的豪强,隋唐时的门阀,没有丝毫的区别。因此,学生以为,与其留着这些隐患,为何……不想办法,缓和这些矛盾呢?“ 方继藩听罢,突然觉得有几分意思起来。 他看着朱载墨,朱载墨一副天真的样子,哪怕是故作老成,却依稀之间,还能看到他面上的稚嫩,可是……在这稚嫩的外衣之下,却显然,藏匿着一个不安分的心思。 此子将来,或许比他爷爷和爹要强。 方继藩暂不作表示,只是明显多了几分认真,道:“你继续说下去。” 朱载墨道:“而吕宋不同,从徐师兄的书中,学生了解到,吕宋的土地极为肥沃,西班牙人到达那里之后,一方面是修建城堡,一方面,是侵蚀吕宋土人的土地,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惨绝人寰。他们在吕宋建立了一个个的庄园,据闻,这庄园盛产稻米和蔬果,因位置得天独厚,产量极高,若我大明可取西班牙人而代之,那么,不妨,可以对士绅推行以地易地,他们向朝廷缴纳一亩土地,便可置换吕宋三五亩地,如此,既可将他们移至吕宋,不至为祸,也可缓和我大明的矛盾,同时,也可供我大明经略西洋,此一举三得之策,虽是看上去,是天方夜谭,可学生蒙恩师教诲,愈发的知道,凡事想要成功,终究是事在人为,只要敢想,便没有什么不可为的。“ 一举三得? 方继藩皱着眉头细细的思考,推敲着这个计划。 似乎,挺吸引人的,虽是西山钱庄得到了大量的土地,可这天下更多的土地,依旧还在士绅之手,他们的土地收益,虽是已经十分惨淡,可若是不将这些土地拿回来,将来难保不会有隐患。 大明的百姓,没有土地是无法安置的。 而吕宋……不过是用大明的士绅,取代西班牙的地主而已。 这皇孙,居然学会了将内部的矛盾,转移为外部矛盾之法。 不得不赞一句,这小子很有前途哪。 方继藩便托着下巴道:“若是大举用兵,恐怕不妥当,陛下那里……” 朱载墨就笑吟吟的道:“可以派遣一位使者为内应,人选,学生倒是有了。” 方继藩露出欣赏的笑容,看来他这得意门生早就做好功课了,便道:“不知何人?” 朱载墨道:“魏国公世子,徐鹏举!” 徐鹏举…… 方继藩有印象了。 当初,他若是没记错的话,此人乃是朱秀荣身后的小跟屁虫,在保育院时…… 噢,是了,这小子还是自己的弟子呢。 当然,真正论起来,其实是朱秀荣的弟子。 此后……他好像还被人冠以了一个美名。 叫啥来着。 方继藩突然眼眸一张:“可是那个人称小欧阳的徐鹏举?” “正是他。”朱载墨道:“他最老实,最听话,世上没有他不敢做的事,只要委任他,便是刀山火海,他也敢做。” 经了朱载墨的提醒,方继藩骤然之间,思维开始豁然开朗起来。 便听朱载墨道:“只是学生毕竟还稚嫩,如何去做,却还没有头绪,不知恩师有什么可教诲的。” 方继藩眼眸一亮,目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即洒然笑道:“哈哈,这个容易,徐鹏举……去喊他来,我面授机密,这事儿,乃是机密,暂时先什么人都别告诉,我给他几个锦囊妙策,让这徐鹏举去吕宋,到时还不手到擒来。“ 朱载墨精神一振,他就知道恩师有办法。 朱载墨道:“他已是来了,就在外头。” ………… 过不多时,一个木讷的少年踏足进来。 见了方继藩,立即拜倒在地:“见过恩师。” 方继藩目光与朱载墨接触,彼此相视一笑。 方继藩道:“听说人家称你是小欧阳,你可知道,他们为何如此称呼你吗?’ 徐鹏举一脸茫然,搔搔头道:“不知道呀。” 方继藩感慨道:“皇孙说你很谦虚,果然是如此,之所以称你是小欧阳,是因为你有你欧阳大师兄的铁胆担当,如青松一般的高洁品质啊。“ 徐鹏举想了想,觉得有理,然后点头:”哦。“ 方继藩道:“倘若为师有一件事,让你去办,且还不告诉你为什么,你可敢去吗?” 徐鹏举又搔搔头,想了老半天,道:“哦。” “哦是什么意思?”方继藩不禁龇牙,气氛没有自己想象中的热烈,这很打击他的积极性啊。 徐鹏举道:“好。” 方继藩便道:“早说嘛,为师一直都在观察你,晓得你和别人不一样,皇孙也一直在为师面前推荐你,为师与皇孙,可谓是不谋而合,只是此次乃是九死一生,你难道就不害怕嘛?你若是害怕,那便算了,为师挑一个比你差一些的人去。” 徐鹏举想了老半天,认真的问道:“比学生差一些的人是谁?” 方继藩:“……” 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与徐鹏举进行有效的沟通了。 你大爷,我说东你说西? 若不是让你去九死一生,依着为师的小暴脾气,还不打死你? 方继藩便找最直接的话说:“为师问的是你敢不敢去?” 徐鹏举摇了摇自己的大脑壳。 似乎自己的大脑袋,是他沉重的负担。 他的目光,仿佛何时何地,都是这般充满了朦胧,他点点头道:“去呀。恩师说啥,就是啥。” 方继藩不禁道:“看来,你是不怕死了,哎,为师很欣慰啊,我大明和西山书院,缺的就是你这般的壮士,你来,我来教你说一些话,你仔细听了。“ 方继藩又朝朱载墨道:”殿下,请回避一下,这些话,若是别人知道,就不灵验了。“ 朱载墨倒是很识趣,忙是回避。 方继藩于是将徐鹏举叫到近前,低声说了一番,而后道:“你明白了吗?“ 徐鹏举眼里还是朦胧,想了老半天:“不太明白。“ 方继藩龇牙咧嘴:“狗一样的东西,你再说一遍试试。“ “不明白呀。“ 方继藩再也忍无可忍的狠狠的拍拍他的脑袋。 谁晓得这家伙,竟是不觉得疼,没事人一般,晃了晃大脑袋,有一种横刀立马,你自管打死我的潇洒。 方继藩真的不得不服了,只好退而求其次道:“那么,你能记下这些话嘛?” “虽然不明白,但是能记下。” 方继藩这才呼了口气:“能记下这些话,那么……能照做嘛?” 真的很费劲呀…… 还好,徐鹏举拼命点头:“可以。” 方继藩顿感安慰,无论怎么说,似乎这个人的智商,还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严重。 方继藩总算缓和了脸色,露出了几丝温和,摸摸他的大脑袋:“为师疼你,你回去收拾一下,此事,你暂先不要告诉别人,你偷偷按着为师的方法去做,还有……这事儿,乃是皇孙的主意,你记下了嘛?” 徐鹏举想了想:“记下了,是皇孙教我做的。” 方继藩又叮嘱道:“你好好吃一顿,收拾之后,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比如……你觉得有些遗憾,觉得舍弃不掉的,断头饭你知道吧,为师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所谓断头饭,就是死囚临死之前的安慰,人之将死嘛。 徐鹏举听到这里,突然眼里更加朦胧,接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口里含糊不清的道:“我想见师娘,这天底下,只有师娘对我最好。”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八十二章:壮哉 徐鹏举 徐鹏举和别人不一样。 他是自幼被人揍大的。 在这京里,爹娘距离太远,因而,几乎是朱秀荣照看他。 在他的心里,朱秀荣便如同他的母亲一般。 总是在被他打的哇哇大哭时,站出来呵斥那些‘坏’孩子们,给予他庇护。 这一次的任务……似乎很严重。 徐鹏举晃着大脑袋,恩师让皇孙出去,难得这一次和颜悦色的跟他说了这么多的话,这在徐鹏举看来,自己此去,十之八九是回不来了。 他老老实实的应下了,却也明白自己将是面对什么。 所以临走之前,他想见见师娘,因为对他而言,这是他在这世上,至亲至爱的人。 方继藩打发走了徐鹏举,心里吁了口气,等那朱载墨重新进来,朱载墨一脸疑惑:“恩师,您交代了他什么?” “交代他去做一件天大的事,若是幸运,自是建功立业,若是不幸,哎……”方继藩叹了口气,想到徐鹏举还是个孩子,他也是于心不忍啊! 见恩师如此,朱载墨也不禁叹息:“这些,只是学生的一时胡乱猜想,如儿戏一般,恩师不如……就不要当真了吧。” 方继藩却是神色一变,严肃的道:“任何的成功,都来源于猜想,若是连想法都没有,那么如何干大事呢?若是有了想法,而不敢去实现,那么,又何来的成功呢?历朝历代,那些成大事的,无一不是敢想敢做之人,载墨啊,你的身份和别人不同,别人可以平庸,可以庸庸碌碌,或者可以混吃等死,唯独你不能,将来这天下,是你的,若是连你想了却不敢去做,瞻前顾后,这要置天下人于何地啊。” 朱载墨顿时肃然起敬,忙是行礼:“恩师说的对,是学生孟浪。” 方继藩满意的笑了笑,又道:“只是徐鹏举年纪还小,也不知能不能受这份苦,在吕宋的西班牙人,心思别有不同,若是失败,他就万劫不复了。为师岂会愿意送自己的弟子去送死呢。只不过,不让他去,又让谁去?他徐鹏举,乃是魏国公之后,世受国恩,将来更是要继承公位,位极人臣。” “我大明到了如今,最大的弊病,就在于功勋之后们,躺在功劳簿子上,已经失去了进取之心,靠着祖先的恩荫,一味的混吃等死,这天下这么多的公爷,侯爷,伯爷的子弟,若是人人都如此,一面受着恩禄,吃用,尽为百姓的民脂民膏,锦衣玉食,成日醉生梦死,而那些危险的事,却是那些非但没有受过国恩,却供奉着勋贵的寻常子弟去做,假以时日,我大明的社稷,便该到了危如累卵的时候了。” “正因如此,为师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只知道大吃大喝,成日只知酣睡,四体不勤,五谷不分,醉生梦死之人,我大明的江山,是皇孙的列祖列宗,带着我们的祖先们打下来的,今日坐天下了,自然不该只一味的安享富贵,受多少的国恩,就该为社稷,立多少的汗马功劳。这勋贵立功,自徐鹏举开始。” 朱载墨听罢,心里震惊。 他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恩师就是恩师,果然是目光高远,居然想借着一个徐鹏举,来扭转当下的弊害。 他又立即行礼,真挚的道:“学生受教了。” 方继藩微笑道:“我的心事,只有你明白,好啦,不说这些啦,多说无益,只希望事情能顺利,徐鹏举能够平安回来。” ………… 徐鹏举见了自己的师娘,见他乐呵呵的样子,朱秀荣感觉出了一点不同寻常,便轻声问他道:“出了什么事?” 徐鹏举晃着大脑袋摇头道:“无事,就只是来看看师娘。” 说着,他又道:“师娘,我饿了,我想吃你从前做的点心。” 朱秀荣温柔的摸摸他的大头,露出了慈和的笑容,眼中则是有着感慨。 徐鹏举长大了啊。 可还是这样贪嘴好吃,她记得徐鹏举那时候总是哭,只有在吃的时候,方才能噙着眼泪不发出哭声。 于是她忙应下来,随即就带着几个侍女去做了糕点。 徐鹏举便喜滋滋的正襟危坐,在朱秀荣的注视之下,开始大快朵颐,他吃的很香,三两口便是一块桂花糕,足足吃了十几块,一旁的侍女见了,不禁暗中乍舌,盯着他鼓起来的肚子,总觉得这肚子别有乾坤,否则如何装得下如此多的吃食。 徐鹏举终于吃饱了,不断的打嗝,起身,见师娘温柔的看自己。 他晃了晃自己的大脑袋,沉默了很久,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没出口,便咧嘴:“师娘,我走了啊。” 朱秀荣不禁道:“傻孩子,你才来,吃了东西就要走。” “我要去干大事。”徐鹏举道。 朱秀荣便蹙眉,想要问。 徐鹏举一挥手:“师娘,我走了啊。” 他说着,竟是跪下了,大脑袋重重的磕碰在了地上,一声脆响之后,他起身,毅然决然的转身而去。 朱秀荣感觉今天的徐鹏举很不一样,想叫住他。 而事实上,他也同样想转过身,如自己还是当初那个孩子时一般,亲昵的想寻师娘抱一抱,可他健壮的躯体,只微微一颤之后,又故作潇洒的样子,这一次,走了。 ………… 次日一早。 仿佛是害怕徐鹏举后悔一般。 便有人把收拾了行装的徐鹏举塞进了马车里,而后送到了天津港。 在这里,一艘舰船已经等候多时,徐鹏举几乎又是被人塞上船。 他要登船时,才想起来:“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回去跟师娘说一句话,这句话很重要。“ 随行的乃是西山的护卫,一路护着他来的,领头的乃是方继藩的贴身护卫虎子。 虎子一把扯住他,生拉硬拽的将他拖上船,一面气喘吁吁的道:“来都来了,有什么话,以后可以说呀,快上船,船要起锚杨帆了。” 船……渐渐的离开了码头。 虎子等人,看着那船头上露出来的大脑袋,不断的张望着陆地,可这大脑袋越来越远,虎子才松了口气,带着人回去复命。 ………… 航程是寂寞的。 即使这个人很老实,可忍受着这孤独,徐鹏举觉得每一日都很难熬。 他捧着大脑袋,显得很忧郁,好在吕宋不远了,只二十多日,便抵达。 舰船在附近的某一处水域,早已联络了人,派了小船来,将徐鹏举移至小船,随后,这大明的舰船杨帆,顺风而去。 徐鹏举乘着小船,抵达了一处吕宋的码头,这里是佛朗机的建筑,西班牙人在此经营盘踞日久,在这里建立了贸易点,庄园,还有码头。 他一登岸,便受到了盘查。 当初这些保育院的孩子,都接受过佛朗机俘虏的语言训练。 于是徐鹏举用磕磕巴巴的佛朗机语,直接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大明魏国公世子,奉命特来这里,给你们带来了一封书信。” 他取出了书信,乃是朱载墨亲手所书。 卫兵们一听,有点懵了。 这吕宋,从未有过大明的使者来。 于是乎,自是立即将他关押起来,很快,这封书信便落到了吕宋总督阿方索的手里。 阿方索拿到了书信,打开一看,这书信之中,尽是威胁之言,自是没有好话,里头表明了大明水师,即将会猎于吕宋的决心,阿方索顿感头痛起来,这西洋的形势已经越来越令人担心。 无论是吕宋的西班牙人,还是爪哇和苏门答腊的葡萄牙人,都深切的感受到了大明水师越来越严重的威胁。 尤其是国王殿下已针对北方省发起了攻击,大明和西班牙,已经连表面的和平,都已经无法维持了。 在这种情况之下,吕宋变得岌岌可危。 只是,这里乃是新世界的前哨战,关系重大,因此,西班牙在这数年之间,在此加派了重兵,不只如此,还调拨了专门的舰队,甚至建设了更多的堡垒,以供不时之需。 而现在……该来的总算是来了。 阿方索站了起来,看向自己的侍从:“人在哪里?” “关押在监狱里。” 阿方索眯着眼,眼里露出了冷然:“他是魏国公的儿子,是那个世镇其第二都城的公爵之子吗?” “是的。” 阿方索道:“他是一个贵族,我们应该以礼相待,可是有鉴于他们是异教徒,所以我们不承认他的贵族身份。” 他的话斩钉截铁,随后道:“跟我来吧。” 徐鹏举被关押在水牢里,水牢很潮湿,到处都是泥泞。 他反剪着手,被吊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手腕,几乎已经被绳索给折断了。 于是,他疼得龇牙咧嘴,好在他的呼吸很均匀,根据他多年挨揍的经验,这个时候,疼痛感是可以根据自己均匀的呼吸,来慢慢缓解的。 紧接着,开始有许多的佛朗机人走进来,为首之人,戴着漂亮的三角帽,穿着军服,军服上是琳琅满目的徽章。 这人站的笔直,开口道:“听说,你会西班牙语?” ……………… 应该还有。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八十三章:慷慨之士 此刻,手上和脚上俱都上了镣铐的徐鹏举,却是昂起头,一副不屑于顾的样子,眼神之中,似乎满是鄙夷。 这令吕宋总督,出奇的恼火,他咬牙道:“再给你一次机会……” “呸!”一口吐沫,直接落在了总督阿方索的脸上。 顿时……阿方索暴怒。 于是,他厉声道:“给我狠狠的拷打他,直至他开口说话为止。” 一声令下,士兵们早已不再客气,有人迅速到扬鞭,恶狠狠的在徐鹏举的身上鞭挞。 啪啪啪…… 这根浸了盐水的鞭子,只需落在徐鹏举的身上,顿时便引发了一道鞭痕。 盐水浸入伤口。 那犹如蚀骨一般的痛感骤然弥漫了徐鹏举的全身。 徐鹏举的身上很快的呈现了许多横七竖八的鞭痕,极端狼狈,他却咬牙,一声不吭。 这似乎有些出乎了士兵们意料之外。 于是,有人残忍的狞笑,阿方索退后一步,拿出了手绢轻轻的擦拭了鼻子。 鞭子继续落下,一次又是一次。 只短短一炷香功夫,徐鹏举便已是皮开肉绽。 他依旧还是一声不吭,虽然有几次,他险些要叫出来,这等蚀骨一般的疼痛,令他整个人都要炸开,以至他疼的身躯条件反射一般的颤抖。 阿方索倒是忍不住用着奇怪的目光看着徐鹏举。 他有些怀疑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贵族了。 此时,士兵上前,低声道:“再打下去……” 阿方索点点头:“休息一下,给他治疗伤口,三个小时之后,继续……” 人是有极限的。 哪怕是徐鹏举在如何硬气,若是继续打下去,也可能令他被生生打死。 很明显,阿方索对于一个死了的大明使者以及公爵之子没有任何的兴趣。 他更感兴趣的是从这个人身上挖掘出一点什么。 于是他转身,回去休息。 只是一个大明使者的到来,却令他开始有些如坐针毡起来。 吕宋悬孤于西班牙海外,这里距离西班牙,有着来回一年的航程。 这就导致,在这里,一旦大明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对吕宋发起攻击,那么……自己能坚守于此,到底有多久,只有上天才知道。 当然,作为总督,他的职责就是守卫这里,让大明付出沉痛的代价,使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现在看来……大明可能已经在做战争的准备,大举进攻了。 国王在北方省的举动,显然已经触怒了大明这庞然大怒。 而吕宋,恰好成为了承受这滔天怒火的宣泄口。 正因如此,阿方索才格外的焦虑。 他好不容易熬了三个小时,而后,拷打继续。 哪里想到,这徐鹏举依旧的硬气,哪怕是被打得浑身没有一块好肉,打的实在承受不了这疼痛,发出了凄厉的吼声。 到了后来,这吼声越来越低沉…… 可他的态度依旧! 于是,士兵们不得不又住手。 如此的严刑拷打,对于徐鹏举而言,自是再残酷不过的煎熬。 可对于阿方索而言,同样如此。 每一次的用刑,对于阿方索都是一种精神上的鞭挞。 当硬气的徐鹏举不发一言,阿方索的内心,却不禁恐惧起来。 这恐惧开始放大。 因为……他感受到的,乃是大明夺取吕宋的决心。 而一旦任他们夺取了这里,留在岛屿上的士兵,移民,以及女眷,甚至……还有自己,所面对的命运如何,就只有上天才知道了。 他希翼于上天的保佑,可当下,已经迫在眉睫。 在拷打的过程之中,他已下令镇守各处的士兵全力戒备。 甚至所有的移民,也都开始征募起来。 整个吕宋的士兵,只有三四千人,一个步兵团的规模,装备强大,训练有素。 人数虽少,战力却很可观。 不过……这并不只是西班牙人在吕宋的力量,这些年来,大量的商人和移民开始抵达这里,这些人,同样擅长火器,且有捍卫自己利益的决心,所有的男人统统征募,也有万人以上。 再加上西班牙水师的人手。 加上这些年修建的大量炮台和堡垒。 这坚固的堡垒,在阿方索看来,是坚不可摧的。 甚至……他还可征募在一些本地的土人进行作战。 为了征服这里,阿方索曾贿赂和收买了一批土人,虽然这些人战力不强,但是可以负责一些杂役方面的工作。 阿方索就在这偶尔的自信,又同时在迎接强敌的恐惧之中,反复的煎熬着。 直到第三天。 阿方索又来了这个关押这徐鹏举的水牢。 当他再抵达这里时,他看出了士兵脸上的异色。 “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有些奇怪。” “奇怪?” “他在用石片……您自己去看看吧。” 阿方索匆匆走到了那个‘人’被关着的位置。 透过了栅栏,他看到这个已是血肉模糊的人,就这般坐在泥泞里。 他口里像是喃喃自语着什么,发着师娘我会活下去之类的音节。 而后,他撩起了褴褛的袖子,露出了伤口的位置,这里的皮肉,已经腐烂了。 吕宋天气炎热,再加上水牢里极为肮脏,伤口的位置已经开始化脓。 于是,徐鹏举小心翼翼的拿起了石片,开始剔除腐肉。 他咬紧着牙关,大头上的眼睛在这一刻似是要裂开,他一点点的刮着,很快,那混杂着脓血的腐肉便一点点的剔出。 因为腐肉已经深入骨髓,因而…… 阿方索眼里的瞳孔不断的收缩。 他觉得自己的头皮已经发麻。 每剔一下。 就仿佛有大锤,狠狠的锤击着他的心脏。 他的胃部,已经翻江倒海。 徐鹏举却依旧席地而坐,口里喃喃道:“师娘,我饿了……” 他极认真,剔着剔着……竟可见他的小臂上,露出了森森的白骨,他突然哭了:“师娘一定不要我啦……” 那白骨绽露在阿方索眼前时,阿方索已经无法承受了…… 一旁的士兵,恐惧的后退几步,在这阴暗潮湿的水牢里,徐鹏举宛如一头舔舐伤口的恶魔,他口里发着古怪的音节,喃喃自语,他用石片继续刮擦着白骨,以至于连筋膜都清晰可见,待这腐肉一丁点一丁点的被剔除了个干净,新鲜的血肉,便又立即涌出血液。 徐鹏举便用牙撕了身上布条,而后将伤口一层层的包扎起来。 阿方索用力地抿着唇,浑身在颤抖。 他终于又鼓起了勇气,步入了囚室。 他不敢去看徐鹏举的眼睛,也不敢去看他身上包扎的地方,眼睛故意看向阴暗的虚空,道:“你还有一次机会。” 徐鹏举却是不理会他,就像根本听不到他说话似的。 阿方索感觉自己心脏也在颤抖,心底的恐惧无限的放大。 那等随时大军压境,岌岌可危的焦虑,以及被徐鹏举的硬气所引发的悚然混杂在了一起,令他歇斯底里,他发出了怒吼:“你还想要如此是吗?好,好,来人,来人……” 士兵们面带恐惧的踟蹰上前,重新将徐鹏举绑缚了起来。 他们用烧红的烙铁,继续动刑。 徐鹏举发出了一次次的惨呼。 一次又一次。 阿方索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 他握着拳头,内心深处只有憎恨,他似乎觉得自己的情绪,已在崩溃的边缘。 这一次次的惨呼,听得他生厌。 徐鹏举一次又一次的要昏厥过去,随即又一次次的被凉水泼醒,整个人的精神状态,似乎也处在崩溃的边缘。 这一次的用刑,格外的残酷,因为阿方索已经不在乎是否留着徐鹏举的性命了。 以至后来,徐鹏举几乎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浑浑噩噩的样子,当烙铁烙在身上时,只是身躯条件反射一般的打了个颤,他身上难寻一个完整的皮肉。 目光开始呆滞。 这几乎已经证明,此时的徐鹏举,似乎已经支撑不住了。 终于,他口里含含糊糊的发出了一个声音。 这一次是西班牙语。 “我说……我说……” 士兵们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声音很轻,徐鹏举根本没有力气说话。 因而,士兵立即放下了刑具,到了阿方索近前说话。 阿方索一听,顿时抖擞精神。 就好像黑暗中,看到了一缕光。 他带着振奋,因为在此刻,他很清楚。 对方终于屈服了。 这绝不可能是对方假装屈服。 因为一个人的意志力,终究是有限的。 尤其这个人在如此酷刑的折磨下,几乎整个人失去了意识,精神也已彻底的崩溃。 一个崩溃的人……他绝不会说谎。 而一旦在此时找到了突破口,那么,此后就变得简单了。 他朝士兵使了个眼色。 士兵将徐鹏举放下来。 眼泪自徐鹏举的眼角流淌,他身躯不断的抖动,面上的表情,依旧呆滞。 阿方索趁热打铁:“大明意欲攻击吕宋?” 徐鹏举含糊的道:“是……是的……” ‘你们已经开始在进行战争的准备。” 徐鹏举又浑浑噩噩的点头:“是,是的。” 阿方索道:“你们如何进攻?” “收买……收买了当地的土人……很多……很多……通过四海商行……” 四海商行,阿方索是有所耳闻的。 而至于收买当地的土人……虽是出乎了阿方索的意料之外,不过很快,他就觉得十分的合理了。 对于似他这样的殖民者而言,土人和猪狗本就没有什么分别,之所以会和土人合作,不过是借土人之手,更有效的进行统治而已。 因而,阿方索对于本地与西班牙人合作的土人,被就从未给与过丝毫的信任。 这些人,不过是一群蛆虫。 因为能从西班牙人手里获得好处,便对西班牙人讨好,不惜向自己的同族提刀相向,那么换一句话来说,他们同样可以因为大明给与了他们好处,便被大明所收买。 那四海商行,一直都在西洋活动。 前些日子,西班牙人曾下达命令,禁绝四海商行在吕宋活动。 可即便如此,这样的行为,依旧屡禁不止。 这样想来…… 里应外合…… 阿方索打起了精神。 倘若如此,外有强敌,内有内应,这将对接下来的防守,造成灭顶之灾。 这些土人,固然没有战力,可在强敌压境之时,难免会成为压垮茅屋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面带冷笑,道:“还有呢,只是靠着这些土人?” 他已感受到,大明为了这一次战争,做好了精心的准备,既然是精心准备,那么他们就绝不会只单凭的联络土人,他凝视着徐鹏举:“你作为使者,来到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 大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八十四章:血债血偿 这才是阿方索所关注的问题。 既然大明已做好了战争的准备,那么……为何会派出使者? 这显然很是说不通。 当然,他很快得到了答案! 一身狼狈不堪的徐鹏举,奄奄一息的道:“因为……因为……他们需要寻找一个合适的登陆地点,而后……而后进行攻击,吕宋水域过于复杂,若是无头苍蝇一般,只恐……只恐……大军登陆,陷入困顿,所以……所以命我先行登上吕宋,探测有用的水文地理的情报。” 阿芳索听罢,身躯一震,眼眸猛然一张,透出了一丝精光。 这样说来,似乎就很合理了。 看着徐鹏举精神崩溃,似乎连回话都显得很无意识的样子。 阿方索深信,此刻的徐鹏举已是彻底的精神崩溃。 这种情况,说的话可信度是极高的。 只是,这样说来……他们不但联络了本地的土人,而且还做好了随时袭击的准备。 大明舰队,不可小视,或许西班牙无敌舰队可与之一战,但是不代表驻在吕宋的西班牙舰船,可以与之争锋的。 因而,阿芳索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乃是一个极尴尬的问题,就算现在知悉了对方的阴谋又如何,他们的舰队和征募来的士兵已是虎视眈眈,磨刀霍霍,迟早他们能打探到消息,最终登陆作战。 此时,向远在万里之外的西班牙求援,已是来不及了,就如北方省,无法向大明求援一般。 在这短短一瞬里,阿芳索的脑里已经闪过了许多的想法,他脸色比方才更加的凝重,随即不容置疑的朝身边的士兵道:“给予他俘虏的待遇,给他医治伤口。” 这个人……还有用。 紧接着,整个吕宋总督的官邸,开始陷入了一个又一个的密议之中。 许多的军官,以及当地的大商贾,纷纷出入于此。 两日之后,一群土人组成的士兵突然被缴了武器。 随即,西班牙人开始残暴的对待他们,为首之人,统统绞死。 至于其他茫然失措的土人士兵,也被重新整编。 只不过,他们的首领,本是当地较有威信的人物,现在突然被绞死,哪怕是重新整编,也难以服众,许多土人在恐惧之下,开始逃亡,哗变也时有发生。 另一方面,驻扎在各地的西班牙人开始向马尼拉巴石河南岸的堡垒进发。 大量的物资开始囤积起来。 用不了多久,这群训练有素的西班牙人,以及那些西班牙的商贾和庄园主所带领的武装人员们,开始在此聚集。 总督府已经宣读了备战的命令。 时至今日,唯有殊死一战方可。 而位于马尼拉巴石河南岸,这里本就是当初西班牙人的登陆点,西班牙人在此登陆之后,就开始不断的修建堡垒,此后,随着西班牙人的统治深入之后,堡垒和城墙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坚固,这里成为了总督府的所在,也屯驻了大量的兵马。 而现在,一万多西班牙的精锐,几乎所有的西班牙人在马尼拉的军事力量,已在此集结完毕了。 得到了想知道的消息,阿方索将徐鹏举待为了座上宾,不但命人给他治伤,虽是软禁,却还是给予了他不错的待遇。 徐鹏举渐渐的恢复了一些。 他此时似乎已经害怕了拷打,因而对阿芳索言听计从。 根据他提供的情报,明军已经枕戈待旦,只需他获得了情报之后,将这一带水域的细节传回大明,约定进攻的地点和时间,而后便在这一日升起狼烟,那么明军便将大规模的抵达,进行作战。 而阿方索的盘算,其实十分的简单。 对他而言,既然这一战不可避免,那么就索性在这里集结一切力量,布置重兵,而后将计就计,吸引大明的舰队来袭,此后在这里布置下埋伏和陷阱,一举将明军消灭在滩涂之上。 阿芳索与军官们做了许多的计划。 包括是在海滩上的陷阱。 甚至打算利用火油布置在城堡的一侧。 除此之外,他们囤积了足够的粮食,以备长久的战争。 位于巴石河南岸的炮台,可以暂时先伪装起来,一旦敌舰靠近,即可进行攻击。 甚至,他还组织了一支突击队,在对方登陆时,截击明军。 当然,坚壁清野也是最重要的,若是伏击不成,可以退回堡垒,将这些明军困死。 这几乎是一个完美的计划,有三种预备的方案,每一种都可获胜。 阿方索觉得自己是个天才。 在他看来,既然这一战不可避免,那就利用自己的优势,去攻击这些脆弱的明军。 明军若登陆作战,以明军舰队的规模,他们能给予提供补给的士兵,至多不过三五千人,在自己绝对优势之下,有备对无备,完全可以将对方击垮。 当然,阿方索同时是一个具有工匠精神的人。 为了诱敌,他反复的斟酌了徐鹏举送出的情报。 提供水文和地理的资料,必须要详细。否则,对方未必敢来。 甚至……决不能提供任何错误的讯息,这也是关键。 因为……既然四海商行曾在吕宋一带进行活动,那么就意味着,他们或许已经获得了一部分的资料,只是这些资料不够齐全而已,若是水文和地理的资料错误频出,难免会使对方怀疑徐鹏举已经被他控制了。 当这马尼拉巴石河南岸的详细讯息以徐鹏举的名义送出去时,双方约定的日期,也开始越来越近。 这令阿芳索既期待又兴奋。 两万人在此磨刀霍霍,似乎都在等待着什么。 一切……似乎都很完美。 哪怕是中途出现了错误,他依旧还有预案。 半个多月之后。 依照徐鹏举约定的日期,西班牙人开始在城堡的附近,开始燃烧了狼烟,甚至为了防止明军没办法察觉到狼烟,阿方索特别的下达了命令,给这狼烟加了一些料。 于是,在这一天,滚滚的浓烟,直冲云霄。 ………… 在海面上,一艘快船,已是疯狂的朝着北方驶去,而迎面而来的,却是宁波水师的百艘舰船。 旗舰‘小朱秀才是坏人’号上。 快船的消息,迅速的被送达至宁波水师副将胡开山的手里。 原宁波水师指挥戚景通,已随唐寅人等前去了北方省,不过所带走的舰船并不多。 而现在,胡开山作为副将,却是奉镇国府的命令,带着水师倾巢而出。 他身材依旧还是魁梧,迎着海风,宛如一尊磐石。 此时,他正低头打开了一份快报,一看……以他极有限的智商,此刻开始有点懵逼了。 一切如齐国公所交代的一样,对方会送来水文和地理的情报。 甚至是对方堡垒和炮台的分布,大致也会送来。 当然,这说明在吕宋有一个齐国公的心腹,已经打入了西班牙人的内部,能得到这些消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唯独令他费解的是…… 对方和自己约定了日期,并且表示会有狼烟升腾而起,而这狼烟,这几乎是西班牙人的军马布置所在。 这……就真的很令人费解呀! 这个探子到底是谁,竟有这样的本事,居然可以做到……他娘的跑去人家大营里放狼烟。 如此光天化日,众目睽睽,这…… 不过…… 管他呢…… 胡开山是个很直接的人,大手一挥:“飞球队,出击!” 一声令下。 数个巨大的舰船上,甲板已经腾出。 紧接着,许多飞球队的士兵开始行动起来。 他们开始对飞球充气。 这飞球经过多次的改良,已越来越能适应复杂的环境。 而宁波水师所下辖的飞球队,飞球并不多,不过数十个而已,他们主要操练的科目,是在舰船上进行腾空作战。 只是……海上的风浪大,因而极不好操纵,随时可能会偏离位置,腾空固然容易,寻到目标却是极不容易,至于返航,就更是抓瞎了,因为附近根本没有着落点,最后有人想到了一个办法,飞球回航,直接在舰队附近的海面降落,落入水中,而后舰船上的人在对士兵进行搜救,而至于飞球……只好作废。 这飞球队,已经经过了不知多少次的操练。 他们根本狼烟的位置,大致的用罗盘计算出了目标位置。 而后不断的验算出燃料,与此同时,当一个个气球开始充盈起来,他们在巨大的藤筐之下,开始装载炸弹。 炸弹乃是最新式的黄火药,外头是一个巨大的铜球,里头充塞了大量的新式火药。 而这么一颗大‘铜球’,则足足有五百斤重。 这是太子殿下出品,西山研究所制造。 据说当初制造这个玩意的时候,研究所里就有极大的争议。 因为这玩意,实在过于笨重,根本无法放在火炮之中进行发射,难道要放在此,自己炸自己? 可是太子殿下却是力排众议,大手一挥,大呼一声,本宫喜欢这个,就它了! 不只如此,朱厚照还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 叫做‘老方出来看太阳’。 ……………… 亲爱的读者们,中秋节快乐。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八十五章:致命打击 一个个的飞球开始出发,朝着目标方向而去。 胡开山不禁捏了一把的汗。 因为对他而言,飞球若是失事,倒也无惧。 可这飞球上装载的,乃是价值千金之物。 这样一个大铁球,花费惊人,据说涉及到了工艺,且制造起来,极为麻烦。 胡开山看着这么个价值不菲的大疙瘩,不久之后就要丢下去,而后变成碎片,他便心疼的厉害,这可是………铜啊……纯铜的啊,皇帝老子赏赐人用的玩意。 可胡开山再怎么心疼,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飞球渐渐的去远。 此后,舰队满帆全速前进。 ………… 另一头,阿方索已带着一队卫兵,押着徐鹏举,来到了一处伏击的地点。 看着那远处的狼烟,阿方索的面上带着期待的笑容。 他已决定,若是明军不来,那么说明计划失败,明军定是已知悉了徐鹏举为自己所用,那么徐鹏举这个人,就没有用处了,今日便可当场将徐鹏举格杀。 当然,阿方索对于大明的那个齐国公,是极有兴趣的。 这些日子,他自徐鹏举口中得知了齐国公的许多事迹,再加上此前某些西班牙人曾登陆过大明,也带来过一些零星的讯息。 这令阿方索意识到,这齐国公,乃是大明的非凡人物。 他抬起了望远镜,看了看依旧平静的海面。 而后淡淡的对徐鹏举道:“以你的观察,我与齐国公,谁更明智?” 徐鹏举身上伤痕累累,以至于,他换上了佛朗机人紧身的衣物,稍稍一动,这衣服便束紧,令他极不自在。 此时,他晃了晃大脑袋,想了想:“你更睿智。” 阿方索道:“是吗。” 他看了徐鹏举一眼,似乎一眼就可看出徐鹏举的违心。 这个年轻人,显然对于欺骗并不擅长。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消灭了这一支大明的水师和登陆的军队,谁更睿智,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齐国公为之跳脚的样子。 “那是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发出了惊呼。 阿方索立即回过神来,举起了望远镜。 他看到,在海平面的上空,一个个的黑点出现,徐徐地朝着狼烟的方向而来。 阿方索一愣。 这是…… “是飞球!”只顿了一下,阿方索斩钉截铁的道:“我知道这个,有人曾从大明探知,他们有一种能飞上天的东西,可以从飞球上丢下火油和箭矢,作为战争之用。这真是一个有趣的东西啊。” 阿方索显得很镇定。 因为他发现,飞球并不多,不过区区十数个而已。 这东西,弓箭和火枪都无法进入有效的射程,因此,极为难缠,根本无从对付。 可是……若只是十几个飞球,以它们有限的装载能力,所携带的火油和箭矢,对于整个西班牙人而言,不过是隔靴搔痒。 所以他立即镇定自若的下达了命令:“不必理会他们,传我的命令,让士兵们藏匿在城堡和城墙之中,准备好沙石,一旦他们扔下火油,立即灭火,不必害怕!” 他回头看了徐鹏举一眼:“他们来了!” 果然……对方进入了自己的圈套。 那飞球飞的很慢。 没有办法,负重太大了。 何况……飞球的特点,就是没有天敌,它们根本不担心地面上会有什么东西,可以对他们造成威胁。 因而,速度不是问题。 飞球上的队员们拿着望远镜,开始不断的确定位置,有了狼烟的指引,这一步进行的很快,毕竟飞球的燃料有限,一旦无头苍蝇一般的四处寻觅,接下来要面对的就是返程的问题了。 他们拿着罗盘,操纵着飞球的尾翼,小心翼翼的修正自己的方位和目标,随即……他们寻觅到了狼烟所指的具有价值的目标。 飞球队所招募的队员,几乎都是一群读书人。 因为只有读书人才能算数,才能迅速的教授他们进行绘图,标注以及诸多的原理。 他们与其说是一群战士,不如说是一群技术人员。 而现在……目标已经锁定。 每一个飞球上配置着两个人,一个人不断的测算着风力,以及根据风力不断的调整着飞球在大气层中的位置。 大气层中,风向和风力是不同的,只有通过精准的计算,才能确保方位。 终于,他们开始出现在了堡垒和数不清的聚集地的上空。 而在下方,西班牙人们抬头看着从天而降的庞然大物,好在他们优秀的军事素养,并没有令他们惶恐。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鞑靼人,见了飞球,也绝不会认为是鬼怪。 既然不是鬼怪,只要根据其特点,尽量的减少这些古怪玩意所带来的伤亡,即可。 阿方索甚至觉得可笑起来。 “我对科学很有研究……”他看着远处的堡垒,以及出现在堡垒上空的飞球,飞球开始出现在了军营上空,堡垒上空,仓库的上空…… 他继续道:“世子阁下。” 阿方索用打趣的口吻道:“根据我对科学的了解,浪费这么大的精力,让一个物体腾空飞起,这确实是了不起的事,可是这造成的浪费,也是巨大的,因为为了腾空,其所用的燃料,必定惊人。除此之外,它为了减轻重量,所能携带的用具也是有限,如此大费周章,却只带着一些火油,或用来射箭,这对于那些吕宋的野蛮人,又或者是新世界的土著们,有着巨大的震撼效果,可是……对于来自文明世界的人而言,却没有任何的意义。” “贵国似乎因为借用这些……用你们的话来说,理应是花里胡哨的东西,在蛮人身上,得到了巨大的战果,似乎因此而沾沾自喜,可是……若以为凭借这些,就可对付高贵的西班牙骑士,以及西班牙国王殿下的步兵团,这……实在是可笑的事啊。” “哈哈……哈哈……”阿方索大笑起来。 徐鹏举自是听出讽刺,晃了晃脑袋,不吭声。 阿方索见他沉默的样子,甚是讨厌,于是用命令的口吻道:“阁下为什么不和我一起笑呢?” “哈哈……” 徐鹏举想了想,只好咧嘴,也随之:“哈哈……哈哈……” 见这徐鹏举笑的僵硬的样子,阿方索更是大乐,似乎因为计划接近成功,不久之后,真正的大明水师即将到来,而接下来,一场自己带有优势的战斗即将打响,他心里轻松了一些,因而笑的更加放肆。 徐鹏举也只好笑…… 这一刻的画面,竟是变得轻松、生动和有趣起来。 而也在这一刻…… 飞球上的队员,已是通过撞针,对大铁球实施了引爆。 他们经历了训练,在击发撞针的同时,大铁球已经卸下。 这庞然大物,一旦脱离了飞球,在重力的作用之下,以极快的速度开始下坠。 带着呼啸…… 地面上的西班牙人看到……这庞然大物,仿佛遮蔽了天空。 他们彼此呼唤着,想要躲避,或是要寻找障碍物。 呼呼呼…… 那一个个的大铁球……突然猛地化作了一个日光。 是的……在西班牙人的头顶,西班牙人在这一刹那,似乎又看到了一个太阳。、 这一刹那的日光之后…… 随即而来的是刺耳的一声轰鸣。 巨大的轰鸣,令所有人顿觉得自己已经隔绝于世界。 一股强大的冲击,似乎引发了风暴,以至于人的肉体根本无法承受,离得近的,瞬间被撕为了碎片。 铜球已经炸裂,无数的细碎的铜片随着冲击收割着血肉。 这个时代,并没有混凝土加固的所谓堡垒,在这巨大的冲击之下,巨石堆砌的堡垒亦是炸开,于是……飞沙走石…… 那本以为可以躲避在后,从而得到安全保障的西班牙人,根本无法想象,这石头筑成的障碍物,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紧接着,便是一团烟火腾空而起,宛如参天大树一般,高温将附近所有能够燃烧的物质,统统化为了灰烬。 绝大多数的人们,甚至已经来不及去呼喊,去求救,亦或者对于这他们所无法理解的事务,发出任何的感慨。 因为……在这一刻,生命变得如此脆弱,脆弱到在这短暂的一刻,令他们彻底的与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系。 天上投弹的飞球……在投弹之后,想要迅速的离开,可地面上的冲击,以及那一波波的热浪,依旧让许多的飞球,不断的颠簸。 一个飞球甚至直接被热浪冲击之后,摇摇欲坠,出现了故障,硬生生的朝着远处的地面栽去。 只是在这一刻,已经没有人去关注飞球了。 阿方索还咧着嘴,他口张着,本该继续发出大笑的他,在此时,面部表情已经凝固了。 他遥望着这一座吕宋最重要的城市和堡垒,他曾亲眼见到它的崛起,而现在……竟是生生的看到了它的覆灭! “哈哈哈哈哈……”徐鹏举的笑声,却还在继续…… ………… 弱弱的问一句,给张月票好不,给点面子嘛,好歹……老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八十六章:大捷 徐鹏举笑的眼泪都要出来。 虽然他的笑声,几乎被这巨大的爆炸所淹没。 而且……即便是有人能听到他的大笑,在此时此刻,也没有人去关注他。 所有人的人,无论是阿方索还是围绕在阿方索身边的卫兵,在此时此刻,都盯着那一处处升腾起来的焰火,这仿佛带着毁天灭地力量的焰火,令他们在此刻……只剩下了颤抖。 爆炸在一瞬之后……便又在下一刻,陷入了沉寂。 可这沉寂,却令所有人心寒到了骨子里。 因为……眼前的城墙,不见了,只剩下断壁残垣。 四处都是焦黑。 他们甚至远远可以眺望到一处巨大的弹坑,弹坑里依旧还燃烧着火焰,以及数不清的断臂残肢。 什么都没有了…… 曾经的楼宇,此刻燃起了熊熊大火,曾经的仓库,在此刻,却已塌陷了一大半,余下的……依旧是火焰。 那大风,带着热浪扑面而来,让人脸上生疼。 甚至有人开始睁不开眼睛。 许多人……都没有了声息。 这一片焦土之中,横七竖八的人或是变得冰凉,或者,在艰难的蠕动。 原先的生机勃勃,化为了死气沉沉。 阿方索张开了口。 他哑然的看着这一切。 他无法理解,有什么东西,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威力。 这一切,都已经颠覆了他的常识。 只十几次爆炸,曾经的一切,面目全非,因此直接造成的死亡损失,只怕要超过千人,而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本是埋伏于城外的伏兵,在此刻,只剩下了惶恐。 炮台也遭遇了攻击,不过那大铜球似乎没有砸中目标,可依旧让炮台下的高台坍塌了一半,上百个炮兵,死了七八个,其余的……已经无心去管顾着火炮了。 人类一切的勇气,都来源于他们内心深处的自信。同样,当自信坍塌,那么……勇气也就荡然无存。 海面上,开始出现了一艘艘的舰船。 那巨大的帆布上,小朱秀才是坏人的字号格外的醒目。 张着巨帆,船首霹开了水浪,浪花翻滚着,泛着银光。 数不清的水兵,已经枕戈待旦,他们迎着陆地,蓄势待发。 按刀而立的胡开山,并不是一员合格的统帅。 他魁梧的身体上,着了铁甲,哗啦啦的,左右是两个板斧。 他高吼一声:“放下舢板,预备登陆,所有人听令!” 几个亲兵吓着了,左右扯住他的臂膀:“将军,将军……不要激动,不要激动啊。” 可水兵们,却已嗷嗷叫起来。 他们红着眼睛,如往常一般,发出了冲破云霄的怒吼。 此时此刻,抢滩登陆,火器没有了意义。 他们使出了惯用的刀剑和长矛。 无数人,娴熟的顺着缆绳下了大船,随即登上了舢板。 舢板随着海浪,迅速的朝着陆地而去。 怒海上,波浪中起伏翻滚的水兵磨刀霍霍。 紧接着……有人又愤怒的喊出了喊杀。 ……………… 阿方索的双目陷入了迷茫。 在他确定眼前所发生的事,一切都已成真之后。 他才意识到……数不清的明军,已经顺着波涛而来。 他瞳孔收缩着,却在此刻,有一只手,一把拉出了他腰间的细剑剑柄。 铿锵一声,代表了阿方索荣誉的细剑被人抽拉出来。 随后…… 阿方索便看到了徐鹏举那肃杀的脸。 那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死死的凝视着阿方索。 阿方索大惊。 本能的,他要后退。 徐鹏举大吼道:”一百三十九。“ “什么?”阿方索不安变得惶恐。 徐鹏举道:“你们抽了我一百三十九鞭子。” “我……”阿方索想要呼叫护卫。 可护卫们,一面看着身后的焦土,又看到那数不清冲击而来的水兵。 他们满是震撼,而此时,更令他们惊讶的事又发生在他们的眼前。 他们竟是无措起来,有人惊呼着,想要救人。 可已来不及了。 徐鹏举已经一把扯住了阿方索的衣襟,阿方索的三角帽跌落下来。 徐鹏举手中的细剑,已经狠狠的刺出。 锋利的细剑,直中阿方索的腹部。 阿方索闷哼,露出了痛苦之色。 徐鹏举不解恨,厉声道:“每一次,有人欺负我,恩师都会说,为何他们都不欺负别人,为啥总是欺负你。这话……” 剑拔出,又刺了进去。 阿方索疼的脸部已经扭曲。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是啊,为何总是欺负我,这一定是我自己的问题,可是我乐于让他们欺负,这是因为……他们越欺负我,师娘便越心疼我,我也知道,他们终究还是将我当作兄弟,他们打我的脑袋,有了吃食,却会和我分享,他们将我按在地上,踹我的pgu,可若是有别人欺负我,他们总会帮我出头。可是……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鞭挞我,你可知道我是谁吗?” 细剑一次次的抽出,一次次的又狠狠刺进去。 这一切,都是极快,很快……这细剑卡在了阿方索的骨间,再也拔不出来了。 阿方索的腹部,十几个窟窿,血冒如注。 他疼的想要捂着肚子打滚,可是……身子却如小鸡一般,被徐鹏举拎着,徐鹏举朝他笑:“我乃魏国公之后,乃齐国公弟子,尔区区蛮夷,也敢欺我!” 他用手一把卡住了阿方索的脖子。 狠狠一扭。 痛苦不堪的阿方索,却在此刻,似乎解脱了,他只听到自己的脖子间,咯吱一声脆响,而后……双目变得开始无神,脑袋歪到了一边。 徐鹏举丢下了阿方索,身边,依旧有生恐误伤了阿方索的西班牙卫兵想要挺着武器冲杀而来。 而徐鹏举不屑于顾的看了他们一眼,大剌剌的挺着胸脯,朝他们大吼:“来打我呀,有本事来打我呀。” 他竟狞笑。 这突如其来的大吼,令卫兵们一愣,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徐鹏举撇撇嘴,抹了抹自己凌乱的鬓角,径直朝着海滩方向走。 他一面走,一面吐着吐沫,骂骂咧咧的道:”跟你们讲道理,你们偏偏不听,非要把你们炸上天,才晓得厉害,一群狗一样的东西!“ 众目睽睽之下。 仿佛不是徐鹏举被一群明火执仗的卫兵围着,反而是一百个徐鹏举围着一个西班牙士兵。 这群西班牙士兵,一面惶恐不安的时不时回头看着愈来愈近的明军,漫山遍野的冲杀而来,一面戒备的挺着武器,朝向徐鹏举。 可徐鹏举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穿过了卫兵的缝隙,大摇大摆……走了。 “来杀我呀,笨蛋!”徐鹏举又哈哈大笑,满是嘲弄! ………… 第二章。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八十七章:完胜 徐鹏举就这么大剌剌的走了,脸上看不出半点的畏惧之色。 都到了这个份上,似乎也没什么怕的。 根据他多年挨揍的经验,面对这样的情况,倘若他露怯,这些绝望且已愤怒的西班牙士兵,定会趁此机会,将他碎尸万段。 可是……当自己摆出一副骇人的架势出来,唯有先发制人,才能让他们继续陷入恐惧和不安,越如此,越无人敢近前放肆。 这自是徐鹏举多年苦读的结果。 他虽也挨揍,却如所有保育院的孩子们的成长轨迹一样,熟悉弓马,擅长各种武器,更不必说,他还涉猎过精神和心理的学问。 这一手,是他自幼研究过的结果。 只是……好吧,这一套对于皇孙和方家的小子不太有效而已。 可这并不代表在这个时候,震慑不住这些西班牙人。 他扬长而去的时候,走的很慢。 甚至是与一个西班牙士兵即将要错身而过时,却还故意似的,狠狠的撞了他的肩。 对方吃痛,打了个趔趄。 于是,这人反而下意识的后退了。 其他西班牙士兵本是慌张不安,这一撞,不安的他们仿佛被莫名的魔力控制了一般,竟也下意识的退开一些。 徐鹏举一步一脚的走向沙滩,而后扯开了自己所穿戴的佛朗机衣衫,丢掉了头上的三角帽,三角帽下,乃是挽起的发髻,这是汉人的标志。 于是,当数不清的水兵迎面冲杀而来,见到这么一个奇怪的‘人’,水兵依旧如潮水一般,与他擦肩而过,他们嗷嗷叫的,眼睛都红了,就如一群饥肠辘辘的恶狼一般,举刀席卷而去。 ………… 是日,水兵登岸,尽歼西班牙人。 斩首五千四百余,俘虏西班牙军民万余。 大捷! 傍晚……当地土人耆老便带着牛羊前来犒劳。 形式逆转,佛朗机人已经完蛋了。 吕宋多汉人,西班牙人在统治期间,曾对汉人进行高压统治,现如今……这些人却被土人请了去,他们想知道,这些汉军到底什么路数。 在汉人的帮助之下,于是……他们晓得了杀猪烹羊,耆老们亲往军中,文绉绉的说了一大通的之乎者也。 胡开山听的一楞一愣的,卧槽,这是礼仪之邦吗? 咋好似拎出一个人,就好像比自己还有文化的样子。 当然……不在乎这些细节的话……人家送来的酒肉,还是很香的。 胡开山寻到了徐鹏举,魏国公徐家世镇南京,乃最顶级的公门,宁波水师虽隶属镇国府,可因为常驻宁波,自然免不得会和徐家打交道。 何况徐鹏举还是齐国公的门生呢! 胡开山这辈子,谁也不佩服,唯独佩服的人便是齐国公。 他大致了解了徐鹏举的经历,猛的虎躯一震,似乎一下子就被徐鹏举的王霸之气所摄。 他是粗人,行军打仗的事,自是本行。 可下马安民,却是不擅长。 徐鹏举便教他立即书写安民告示,传出檄文,令这吕宋土人奔走相告,大军在此屯驻,秋毫无犯。只追究西班牙人,没收其田产,同时封禁西班牙殖民者的府库等等。 紧接着,一封快报,火速的用快船送往大明京师, 此后,徐鹏举才晃着大脑袋,与胡开山等人喝茶。 …………………… 魏国公徐俌已至京,随即和族弟定国公徐永宁会合。 且不说魏国公一系长期的镇守南京,掌握一定的军权,而这定国公徐永宁,此前虽被弘治皇帝派去处理过一些皇族事务,但是并没有承担过祭祀的任务,可随着英国公身体违和,这两年来,弘治皇帝便派遣徐永宁岁暮袷祭,到了次年,又派遣徐永宁等人去太庙祭告懿祖皇帝和熙祖皇帝的祧庙;次月,代替弘治皇帝祭祀大社和大稷;同时祭告天地、社稷和山川,这徐永宁在此期间,参加祭祀的次数和规格,远远超过了此前三任定国公,这也是定国公家族政治地位提高的一个表现。 再加上这些年来,弘治皇帝开始尝试着令定国公和英国公开始巡查京营,定国公显然开始深受皇帝的信任。 甚至有人传言,这一代的定国公,极有可能取代英国公世系,担当未来祭祀的大任。 而定国公与魏国公本都源自于徐达,乃是同源的亲族。 徐俌来京,徐永宁自是专门来迎接,二人也不啰嗦,直接往西山去。 到了西山,自是去寻方继藩。 可一问,说是方继藩这几日清早就去宫中,给张皇后嘘寒问暖,太康公主也随之同去,夫妇二人夜深方回。 徐俌和徐永宁不禁跺脚。 徐永宁是很能理解族兄感受的。 以魏国公府嫡系而论,因为徐鹏举的父亲早死,因而……徐俌的这个孙儿,最是受徐俌的看重,这是魏国公府的继承人啊! 他此时忍不住破口大骂:“这个狗东西………” 骂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没什么意义,于是又与定国公徐永宁匆匆入宫。 待见了弘治皇帝,不曾想方继藩也在。 徐永宁和徐俌二人便瞪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则是面露微笑,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 二人拜下,弘治皇帝显得很高兴,温雅的道:“两位卿家不必多礼,前几日,徐卿自南京上奏,希望回京小住,朕才恩准不久,不料,徐卿家就入京了,堪为神速啊。不过……徐卿家如此,倒是令朕诧异,卿家莫非有事吗?” “臣的孙儿不见了。”徐俌已经老泪纵横了。 弘治皇帝倒是愣住了,下意识的就看向方继藩,他知道徐俌的孙儿,乃是方继藩的弟子,这是冤有头债有主的事。 方继藩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立即道:“陛下,难道忘了,上月儿臣上奏,关于吕宋的事,儿臣当时以为,这西班牙人侵北方省,我大明理当以牙还牙,吕宋在西洋,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可是要拿下这吕宋,却也不易,一旦开战,难免旷日持久,消耗极大。因而儿臣的建言是,希望能够想方设法,集结西班牙的兵马,最好聚于一处,再对其,进行打击,唯有如此,才可尽快的结束战事,使我水师的伤亡,降至最低,否则西班牙人遍布于吕宋,明军一旦与之在峻岭和深山老林中周旋,他们在吕宋经营日久,熟悉山川地理,又有一定的基础,这难免会使我大明持续的流血,这么多的将士,他们的性命,不能弃之不顾啊。”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他也更倾向于,一旦开战,最好毕功一役,若是旷日持久,不但严重的影响士气,靡费钱粮,且听说吕宋岛屿众多,山川河流和密林数不胜数,西班牙人又极是狡猾,长此以往,可能会重蹈文皇帝在交趾的覆辙。 只是……这个…… “这与徐卿家之孙,有何关系?”弘治皇帝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方继藩正色道:“奏疏中,儿臣已经明言了,派人伪作使者,透露出大明即将大举进攻的情报,可西班牙极狡猾,若只是风言,他们未必深信,何况涉及到了大规模的调动,因此,必须派出人来,只有一个人在他们面前,亲口说出,这才能令他们深信不疑,而此人,必须熟悉西班牙语,能有效的进行沟通,且还需让对方知道,此人绝非无名之辈,才可显出,我大明攻打吕宋的决心。也只有一个有极高地位的人,才可能知悉作战计划,因而……儿臣想来想去,只有徐鹏举合适,西班牙人自知我大明素来奉行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规矩,可他们狡诈无比,见我们放心的派出了徐鹏举,自会从各个渠道,了解徐鹏举确实的身份,而也只有徐鹏举说出来的话,他们才能深信不疑。” “为何只有徐鹏举说出来的话,深信不疑?”弘治皇帝震惊了,当初看奏疏的时候,只说派出一个使者,没听说是魏国公府世孙啊。 方继藩道:“因为绝大多数人,是无法熬过严刑拷打的,儿臣这是苦肉计。当然,主要还是徐鹏举主动请缨,陛下,徐鹏举深明大义,儿臣虽为其师,却对此,佩服之至啊。” 弘治皇帝瞬间明白了。 徐鹏举是黄盖。 他不禁无语,当时恩准这道奏疏,同意这个计划时,弘治皇帝还是颇为愉快的,反正方继藩许诺能够解决吕宋问题,自己自然乐于接受,便没有深究,可现在…… 他脸上肌肉有点僵,看着魏国公和定国公…… “噢,原来如此,此事……徐卿家……令孙……” 徐俌叹了口气……他自知自己的孙儿是什么性子,什么主动请缨……这定是方继藩谎话连篇。 可这涉及到的,乃是军国大策…… 他身躯颤了颤,脸色惨然道:“臣阖族世受皇恩,今陛下欲征吕宋,既召臣孙为先锋,臣……无话可说……臣……” 天说到此处,哽咽了,已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弘治皇帝也诧异于方继藩居然将魏国公的亲孙给祸害了。 不禁瞪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却是无事人一般:“陛下,世受君禄的人,本就该为君分忧,莫说是徐鹏举,这天下的公侯子弟,岂能平白蒙受圣眷?魏国公能深明大义,这是国家之幸啊,就如方家一般,为陛下效死,这是理所应当的事,若非儿臣得了脑疾,儿臣恨不能以身代徐鹏举,不就是孑身一人入敌国吗?汉朝的时候,张骞,班超,都是这样做的,陛下欲威慑四海,剪除强寇,这天下,便需有更多的徐鹏举,也需有更多魏国公这般深明大义之人。” 方继藩说的很认真。 王朝的衰弱,历来是自这些蒙受国恩的人腐化开始,若他们都爱惜自己的生命,只愿沉湎于酒S之中,那么所谓的大治天下,威服四海,不过是空谈而已。 方继藩是个三观奇正之人,他心知,他无法创造一个柏拉图似的国度,可是……他总是希望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 对受国恩的人残忍,就是对那些衣衫褴褛的百姓们的温柔。 这个道理,或许有的人无法理解。 可方继藩在这个世界,却深有感悟。 ……………… 感谢阿皮TT同学成为盟主,拜谢。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八十八章:好消息 不必挨揍了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很浅显的道理。 这便是新学的一切宗旨,方继藩在用毕生的精力去贯彻它。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觉得有理。 若人人如此,自己才可高枕无忧。 只是…… 他依旧觉得徐家的那个小子可惜了。 于是,他看了徐俌一眼,遗憾的道:“徐卿家,令孙吉人自有天相,卿家不必……” “哎……”徐俌只叹了口气,似乎心疼的厉害,却又无可奈何,道:“陛下,老臣现在确实是忧心如焚,只是……齐国公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老臣世受国恩,孙儿徐鹏举,若是能为陛下效力,纵万死,亦乃心甘情愿,老臣,无话可说。” 弘治皇帝道:”徐卿家能够深明大义,这就再好不过了,来人,给两位卿家赐座。” 说着,有宦官搬来了锦墩,二人坐下,弘治皇帝问起南京之事。 徐俌显得心不在焉,却也勉强收了心,奏道:“江南那里,破产的地主,数不胜数,因为在土地中,难得收益……因而……颇有怨言。” 弘治皇帝一挑眉:“噢?这又是什么缘故?” 徐俌一时也答不上来。 倒是方继藩道:“陛下,这是于情于理的事,大明承平日久,这一次次的天灾下来,哪怕是不酿生人祸,寻常百姓,也是无法抵御风险的,因而……土地不得不贱卖,最终,失去了土地的人越来越多,而那些地方上的士绅,则通过这些,自是不断的兼并土地。” 方继藩顿了顿,继续道;“于是,有地者,他们抗灾害的能力越强,土地越来越多,贫者失去土地,沦为了流民。屯田卫曾在江西南昌府进行过调查,发现当地的土地,有四成以上,都握在大大小小百来个家族的手里,而这百来个士绅,通过联姻,几乎彼此之间,都是沾亲带故。他们出产的土地最多,余粮也是最多,贫者哪怕是有三五亩地,也只不过勉强够自己吃喝罢了,陛下……如此一来,这南昌府多余的粮食,不都堆积在这一百多人家的粮仓中吗?城中的人要买粮,饿着肚子的人想要吃饭,啊,不,吃一碗粥,就必须得去他们的米铺里去买粮,这粮价几何,某种程度而言,自是他们说了算。“ 弘治皇帝听罢点头。 方继藩又道:”可是如今,西山钱庄开始免租土地之后,情况就有了好转,这地方粮价,再不是他们一百多个沾亲带故之人可以决定了。许多人家,得了三五十亩地,又免了租,不必向士绅上缴粮食,因而,他们的手里,也会多出余粮,一家一户,余粮并不多,可若是千家万户都有余粮,那么……就算那百来个家族想要联合起来,决定粮价,只怕,却也没有这样容易了。毕竟,市面上需要粮食的人少了,因为需要粮食,他们可以去免租地里耕种。而市面上售粮之人,却是多不胜数。“ 弘治皇帝感慨道:”钱庄免租,实乃善政,这是大明万世基石。“ 方继藩又道:“除此之外,因为人们可以免租土地,哪怕有人不够条件,申请到免租,而士绅们所面临的情况,却是自己的地多,能招募到的佃农却是大大减少,他们在总不能放任着自己的土地荒芜,不去耕种吧。于是乎,为了招徕庄客,便不得不使用低租之法,原先的佃租,高达七八成,有良心的,也需五六成。可到了现在,便是两三成,怕也难招徕人了。” “他们收益减少,实乃理所当然之事,某种程度而言,这些年大规模的增产,土地增产越高,粮食盈余的越多,人人都有了饭吃,恰恰对他们的伤害是巨大的。只有发生了灾荒,粮食减产,他们凭借着大量的土地,才有趁人之危,借机高价卖粮,同时,以低到令人发指的价格,收购土地。因而,他们现在有所怨言,实是一点都不意外。” “毕竟……且不论他们的品行好坏,站在他们的立场,他们若不生气,那才是咄咄怪事。历朝历代的天子,都只想着做这一百多个家族之人的君父,处处袒护他们,与他们共治天下,因而,也得到了他们的吹捧。至于那千千万万个寻常的百姓,却被人忽视,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死活。而儿臣最钦佩陛下的一点便是如此,陛下相较于历朝历代的所谓圣君,除太祖高皇帝之外,唯一一个,真正关注天下万民福祉的天子,陛下这是做了千千万万人的君父啊。” 弘治皇帝觉得方继藩在吹捧自己,可似乎,又觉得没什么证据,因为方继藩明明说的很有道理。 弘治皇帝道:“这既是亘古未有之事,朕是这头一遭,朕倒是在想,现在,这天下人,又或者是千百年之后,他们会如何看待朕呢?朕不信鬼神,倒是觉得,朕若是驾崩了,后世子孙们的香火,朕是享受不到了,这更多的是后世子孙们的缅怀而已………” 弘治皇帝想了想叹了口气:“可朕知道,朕若是认为是对的事,那么坚持去做即可。从前,朕有治世之心,却无法认识到这一点,现在,朕认识到了这一点,便只好披荆斩棘,是非功过,多想无益。” 弘治皇帝随即嘱咐徐俌:“江南乃是粮产重地,关系重大,且那里,多是世族盘踞之地,更是非同小可,卿家要格外的留心,万万不可出现差错。” 徐俌道:“老臣遵旨。” 弘治皇帝道:“令孙之事,不必责怪方继藩,他也是为社稷着想,哎……若当真这徐鹏举遭了意外,朕代他向卿赔罪。” 徐俌立即道:“臣岂敢……陛下……老臣……” 弘治皇帝有些乏了,方才方继藩在此呆了老半天,东拉西扯,就是不肯走,于是便命方继藩三人告退。 方继藩道:“儿臣还想……” 弘治皇帝疲倦道:”朕要就寝歇一歇,卿要侍寝吗?“ 这话……嫌弃的意味很是明显。 方继藩:”……“ 于是,方继藩只好悻悻然的告退。 他出了宫,后头魏国公和定国公便一左一右疾步追来。 徐俌大喝道:”齐国公往哪里去。“ 方继藩见这两位老公爵年纪虽是老迈,可体力却是不差,想来……平时还是习弓马的,悲哀的发现,好像自己虽然年轻,可能跑不过他们,于是,立即露出了顺从的样子,脸上挤出真挚笑容,乖巧的道:”两位世伯,你们好啊。“ 此时,必须笑的露出一点牙齿,显出自己的单纯和幼稚。 徐俌冷哼一声:“早就听你恶名了,老夫是遇人不淑,将孙儿托付给你,你过来……” 方继藩一脸天真的模样,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干啥。” 徐俌认真的道:“有大事和你说!” 大事…… 方继藩见徐俌的样子极认真,好似很了不得的样子,心里嘀咕,这不会是诓我的吧,我方继藩上你这个恶当? 他犹豫片刻,却还是上前:“不知世伯有何事见教。” “有人要谋反!”徐俌正色道。 方继藩想了想,脑子里瞬间掠过了无数个形迹可疑的份子,下意识的道:“太子殿下?” 徐俌和徐永宁:“……” 正文 第一千五百八十九章:紧急奏疏 当今世上,还有人敢造反的,除了太子殿下之外,方继藩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 徐俌却是脸上更加震惊,忙左右看了看,确认左右除了自己族弟之外无人,方才诧异的道:“太子……太子殿下他……反啦?” 方继藩这时比他更震惊呢:“太子殿下真的反啦?” 徐俌有点懵,以至于在此刻,他连丧孙之痛都顾不得了:“这……这不是你说的吗?” “你说的呀。”方继藩也糊涂了:“不是你说太子殿下他反啦。” 徐永宁站在一旁,震惊的已说不出话来,他平时擅弓马,不爱读书,于是在他贫瘠的学识里,此刻只能不断的心里默念:“卧槽,卧槽,卧槽,卧槽!” 徐俌打了个寒颤,瞪着方继藩道:“老夫没说,你想栽赃老夫?是你先提的太子殿下!” 好吧,方继藩觉得自己被绕晕了:“我只是问世伯,造反的是否太子殿下。” 徐俌更震惊:“这世上,没有空穴来风的事,你若不知道一点什么,如何反问太子殿下造反?” “我……”方继藩开始觉得,太子殿下跳进了黄河也洗不清了。 徐俌脸色惨然的道:“你这样一说,老夫很震惊,太子殿下已处盛年,这太子也做了三十年,陛下依旧龙体康健,天下岂有三十年的太子,只是……” 方继藩这才确定,好像双方根本就不在一根线上交流,自己被人降维打击了,连忙道:“不不不,我没说,太子殿下安分得很,不知世伯口中所称的造反者是何人?” 虽然方继藩觉得朱厚照人品欠佳,可怎么说,他对朱厚照是有兄弟情的,绝不能让其他人无故往朱厚照身上泼了脏水。 徐俌却是更加狐疑的看着方继藩:“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侄是否听说了太子殿下一些流言,这才是非同小可的事啊。” 方继藩猛的摇头:“没,没有。” 徐俌还是不放心,看向自己的族弟徐永宁:“为兄在南京日久,京里的事所知不多,你在京师,可有什么风声吗?” 徐永宁憋红了脸,显得很是失态,方才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以至于他至今还觉得内心震撼,老半天,他才憋出了京里最近最流行的京骂来:“卧槽!” 方继藩此刻觉得自己的脑壳疼了,似乎现在大家陷入了一个永无止境的猜疑链中。自己怀疑所谓的谋反,可能是太子殿下胡闹。而徐俌听了,却开始怀疑太子殿下有谋反的可能,可等他知道误会,却越是解释,越是苍白无力。 方继藩咳嗽,便索性大笑道:“我玩笑而已,小侄的性子,世伯难道没有耳闻吗?太子殿下忠孝无二,他若是反,小侄将脑袋摘下来给世伯当球踢。世伯,你快说呀,谁要造反。” 现在还是赶紧的转移话题为妙呀! 徐俌这才脸色稍稍的缓和:”哎,飞儿前去吕宋,这事儿,便连陛下都不知,老夫又如何知道了,才如此急匆匆的赶来京师的?” 飞儿乃是徐鹏举的小名。相传徐俌深信自己的孙子乃是岳飞转世,于是将岳飞的字号鹏举二字,来给自己的孙儿为名,在家中,又称呼徐鹏举为飞儿,不是被打上天的飞,是岳飞的飞。 方继藩也愣住了,他似乎疏忽了这个细节,哪怕是在向陛下的奏报之中,自己也只提及了计划的细节,但是没有将徐鹏举的名字送上去,可是魏国公是如何知道的? 徐俌道:”就在半月之前,突然有一个读书人登门,说老夫的孙儿被齐国公拿去送死。又说徐家为大明立下了汗马功劳,坊间更传闻,老夫的祖先,乃是被太祖高皇帝害死,今又要害死飞儿,这是要我们徐家绝后,他这么一番大言不惭,更说魏国公世镇江南,节制江南诸军,现在民愤非常,天下苦齐国公久矣,倘若老夫能谋反,这天下干柴烈火,一点即着,到时进则,可入京清君侧,退则,可割据江南,以图大业。“ 方继藩听的一愣一愣的,不得不说,这个读书人,真是好大的胆子。 方继藩便道:”世伯接下来如何?“ 徐俌冷笑道:”自是将那读书人立即拿下了,只是此事非同小可,老夫怀疑这读书人定是受了什么人指使,却又怕这读书人只是生了狂妄之心……一时也不敢声张,再者心里挂念着飞儿的安危,所以就立即赶来了京师。“ 碰到了这等事,是最棘手的,方继藩表示理解,若是有人劝自己谋反,这个人,确实就是烫手的山芋,若是立即交给朝廷,那狂妄的读书人,若是破釜沉舟,索性到了朝廷那里,一口咬定魏国公想要谋反,这事,哪怕是朝廷不相信他的言辞,可对于世镇江南的魏国公府而言,只怕也会有所芥蒂吧。 方继藩道:”所以魏国公不敢立即奏报朝廷?“ 徐俌叹息道:”徐家受国恩太重了,怎么会听信这等乱臣贼子之言,可是老夫还是有所担心的,这局势过于诡谲,对方既可知道如此机密,那么,显然不是一个书生这样简单。“ 他脸上显出了几许忧心,又道:”且在江南,似乎已开始出现了一些流言,说是魏国公府欲反……“ “哎,现在老夫是……”他摇摇头。 方继藩不禁乐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嘛?” 这感受,方继藩经常都有,明明自己三观奇正,可在有的人眼里,却成了怪物一般,似自己这样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盖世英雄,生生被人误解为了一个无恶不作的恶徒。 徐俌怎么看怎么觉得方继藩脸上那表情这厮有幸灾乐祸的意味,气呼呼的瞪他一眼道:“你笑什么?你这狗崽子,当初若不是家父将你大父自土木堡中背出来,哪里会有你,你坑害老夫孙儿倒也罢了,现在还好意思幸灾乐祸。” 方继藩憋红了脸,老半天才道:“不是我大父背了令尊吗,怎么可以反过来说。” “胡说!”徐俌怒气更盛,道:“那时候你还未出生,哪里晓得……” “我爹说的,我爹不会说谎。”方继藩很认真的道。 见徐俌要大怒,方继藩却是道:“世伯,先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放下,既然世伯对朝廷忠心耿耿,这些流言自是不足为惧,陛下明察秋毫,自然是不会理会的,现在最紧要的是………这些人既然想要构陷世伯,自是希望借助魏国公府在江南的影响,来完成他们的野心,这件事……我想想……倒不必害怕,世伯现在应该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必管顾,先看看他们到底还有什么花招再说。至于陛下那里,小侄定会给世伯作保,陛下圣明,岂会中这些小人的奸计。” 徐俌这才放心一些,这事儿,他和方继藩说,就是害怕方继藩这狗东西在背后火上浇油,这方继藩很得圣宠,只要他不使坏,且看在徐方两家的旧谊上,想办法为之美言,自己便可轻松一些了。 他叹了口气又道:“这些奸臣贼子,实是不得好死啊,继藩,此事就有劳你了。是了,飞儿去了吕宋,不会有事吧,你是不是早有了计算,能保他平安?” 说到自己的孙儿,他又不得不忧心起来。 “这……”方继藩一脸迟疑的样子:“这个不太好说,小侄有一句不知当讲不当讲。” 徐俌皱着眉头道:“你但说无妨。” 方继藩道:“小侄见世伯的身体还算康健,老而弥坚,其实……其实……若是能再添新丁,那便……便……“ ”狗一样的东西!“徐俌已经忍不了了。 方继藩却已一溜烟的跑了。 ……………… 一封奏疏,送至弘治皇帝的案头前。 弘治皇帝手里拿着奏疏,不禁陷入了迟疑之中。 他显出了极谨慎的样子,奏疏反复了看了数遍,而后搁下。 随即,他命人叫来了萧敬。 “有御史风闻弹劾魏国公欲反,此事,厂卫有侦知吗?” 弘治皇帝手轻轻的磕着案牍,一脸疑虑的样子。 这是天大的事。 魏国公府在江南历经数代,镇守江南一百多年,树大根深,一向忠心耿耿,可突然传来这样的流言,既是匪夷所思,却又让人不得不谨慎面对。 萧敬似乎最怕的就是陛下提起这个,忙是拜倒道:“厂卫……厂卫那里……也听说了一些……” “为何没报?却让御史先报了来?”弘治皇帝严厉的看了萧敬一眼。 “这……这只是……坊间流言,奴婢……奴婢……”萧敬忙想解释。 弘治皇帝却看了萧敬一眼:“你的意思是……魏国公绝不会反?“ ”这……“萧敬听到此处,便打了个寒颤:“这……这……奴婢可不敢说,陛下……奴婢不敢保证。” 这么大干系的事,他萧敬哪里敢作保,若是万一魏国公真的反了呢?哪怕只是万一,可想到有可能要跟着魏国公一道碎尸万段,萧敬也绝对不敢冒这巨大的风险。 正文 第一千五百九十章:待民以宽 弘治皇帝的脸色,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他不是一个擅权的天子。 可这是祖宗的基业。 弘治皇帝道:“此事,萧伴伴也以为魏国公有反心?若是有反心,他何故匆匆来京呢?这也于理说不通。“ 萧敬立即道:“陛下……奴婢不敢妄言,不过魏国公府世镇江南,功劳卓著,若说他谋反,奴婢也不敢相信的,只是……这事怎么可能是空穴来风呢?奴婢也不好说。” 萧敬觉得自己在走钢丝,他不好得罪魏国公府啊! 这样延续了一百多年的公府,盘根错节,几乎和所有的公侯都有关联。 这时候敢在如此重大的事上落井下石,人家也绝不是吃素的。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叹了口气道:“朕也以为这可能只是子虚乌有之事,徐氏与我大明休戚与共,断不会如此。这封弹劾的奏疏,暂时留中不发,也不用大臣们讨论,明日,朕只私下里召问刘卿等人即可,厂卫那里,在江南,却要打起精神,不可明访,需暗察。” 萧敬忙道:“奴婢懂了。” 弘治皇帝疲惫的样子,道:“太子还在瞎琢磨算数的事?” “是。” “他呀。”弘治皇帝笑了笑:“也不知他琢磨出了什么东西,朕也不懂,不过朕的儿子,自是聪明绝顶的……何况有继藩看着,朕心里放心一些。” 虽是这样说,弘治皇帝的心里想的却是,现在疑传魏国公府谋反,这谣传的可谓是有鼻子有眼的,这魏国公府,在江南节制了这么多兵马,更不知多少军将,乃是魏国公府的旧部,哪怕这只是万一,也足以让朝廷焦头烂额,正因如此,弘治皇帝不得不谨慎。 而太子毕竟是未来储君,对此居然毫无忧患意识,他若是不在,却不知这太子是否驾驭得了这四海之地。 ………… 内阁…… 这些日子,四海升平,尤其是在钱庄的土地免租之后,内阁竟是察觉到,从前令他们焦头烂额之事,竟变得轻松起来。 以往征粮是最令人头疼的问题,现在,因为征粮所引发的问题,也都迎刃而解了。 朝廷征收粮食,最大的问题其实就在于损耗。 这损耗是极惊人的,往往要征一百斤,最后入库的能有一半,便算是幸运了。 而为了从寻常百姓手里抢夺仅剩的口粮,地方的税吏,以及为官府代劳的保长甲长,每到下乡征粮时,就需大量的人力,这么多人力,都是嘴巴,如此一来,这既给朝廷极大的麻烦,也给寻常的百姓,添加了极大的负担。 如今土地免租,这地不是百姓的,却又是百姓的。 百姓们有了足够的土地耕种,足以养活一家老小,甚至还有有一定的余粮,因而对于缴纳皇粮,抗拒的并不严重。因而,只需下乡催收,往往不会有太大的麻烦。 另一方面,土地免租,是与缴纳皇粮挂钩的,若是不缴纳皇粮,次年则收回土地。 因而,百姓们竟对纳粮的积极性很高。 那方继藩,指使着他的徒孙,在各乡设立了粮库,这等粮库规模小,招募数人,而后自然就有百姓前来缴粮,仓库入库多少,缴纳多少,账目上都是明明白白的,而缴粮的区域,大多都在江南,其他地方,可用银子代粮缴税,而江南乃是水乡,这粮库的粮食一满,则利用利用遍布在江南的水网,送至府库,而后再通过漕运,押解入京。 兼任了户部尚书的李东阳,对此尤为热心,他记了七八个人的名字,这些都是当初西山文学院,金榜题名之后,入仕的地方父母官,他们努力在地方上,采取新的粮税征收之法,因而,第一批粮食押解入库的时候,李东阳顿时对这数人,赞不绝口。 “刘公,这新的粮税法,只怕也要铺开了。”李东阳寻到了刘健,眉飞色舞的道:“刘公可知,往年粮食入库,都是在岁末,可现在……离岁末还早呢,可今年,却已有四个府,九个县将第一批粮赋押解入京了。” 刘健捋须,户部的事,他不太管,毕竟他要管的事太多了,何况这本就是李东阳的职责,刘健自是不会干涉的。 “噢,今岁这样的早?”刘健的话里也透出了惊讶。 李东阳的心情不是一般的愉快,笑道:“是啊,不但早,而且这一批押解来的粮,你猜一猜看,报上来的损耗是几何?” 刘健微笑,他极少看到李东阳卖关子,这自是大喜事了,便大胆的猜道:“不会是四成吧?” 四成的损耗,是极低的数目了,刘健记忆的最清楚的是,文皇帝在的时候,只有永乐九年南阳府打破这个记录,一时传为佳话。 李东阳笑着摇摇头:“再猜猜。” 他的心情怎么能不好,户部的职责,无非是两个,一个是出,一个纳。而以’纳‘又分为了’钱‘和’粮‘,钱其实好办,征收起来也轻易,可粮不同,最是令人头痛,偏偏这粮,乃是稳定社稷的神器,遍布在京师附近的几个大粮仓若是粮食不满,是要动摇国本的,所以收粮对于户部而言,现在收益已经远不及商税了,却是头等大事,这个问题能解决,户部上下,便可减轻大半的负担。 刘健是老成的人,不爱玩这猜谜的游戏,便微笑:“快快说来吧。” “两成,损耗只有两成……” “什么?”刘健一脸震惊之色。 李东阳点着头道:“就是两成,这钱庄免租,看上去,好似是吃了亏,可实际上,百姓们分得了土地之后,不需向士绅缴纳粮食,有了余粮,他们又希望继续免租下去,对于纳粮的积极性极高,甚至已不需派人下乡催收了,只需在粮仓中坐等过秤,再通过粮道,进行汇总,刘公,方继藩的几个弟子,对,就是这几个知府和县令,在江南就在推行这件事,听说背后主导此事的,乃是刘文善,不过刘文善此番去了佛朗机,可他人走了,当初留下的经济之道,却还在,正是因为奉行这样的法则,父母官做好善后的工作,那么就无往不利了。” 刘健依旧显得震惊,这一下子少了三成多的损耗,而且不必浪费大量的人力,这…… 他不禁道:“经济之道,什么经济之道?” 作为内阁首辅,自是想得深远。 “待民以宽!” 李东阳继续道:“所谓大夫省刑薄征,一切居之以宽者也。也就是说,征收赋税,也即是如此,从前想的是,如何征收,而他们则在想,如何让百姓们能吃饱肚子,能有余粮,同时,又如何确保,百姓们能够富足,解决了这一条,税赋的问题,方才可以迎刃而解。以往,因为关系着国本,所以历来父母官,都将征收税赋,当作是头等大事,因为这关系着的,乃是他们的乌纱帽。而这些人,反其道而行之,却在治地,聘请屯田校尉,建立农所,想方设法,推广良种,下乡教授百姓们更合理的种粮,掌握他们的土地的状况,甚至……设立防灾的机制,亲自了解灌溉的情况,还有人,想办法建立水库,平时蓄水,到了需要水时,再引水灌溉……解决了这些问题,那么其他的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刘健不断点头,他下意识的开始反思,就以李东阳之言而论,似乎是极有道理的,大道理说来,谁都懂,可能做出这些来,就不易了。 李东阳口里继续道着:“其实解决了这些问题,那么百姓们的经济状况,其实就已经能够大抵掌握了,他们在乡间,设立了粮仓,百姓们自是肯亲自押粮,来缴粮。哎……这刘文善,总是打破常规,真是奇才啊,还有那些弟子,倒是都肯做事的,个个都是人才。“ 刘健微笑,颔首。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寻常的父母官,就算是做出一点功绩,多半也未必有人能看上。 可新学的这些弟子不一样,他们在地方上,哪怕只是一个父母官,可毕竟在京师都有人关照着,只需按照刘文善的经济之道,卯足了劲的去做,有了成绩,就不愁自己的前程了。 因而这些人,简直就是一股清流,从不去钻营,在地方上,也懒得和上头打什么交道,往往能将自己的上官气个半死,那个谁谁谁,破坏规矩啊。 可偏偏,他们总是敢闯敢拼,这一个个功绩报上来,又往往能让京中诸公叹为观止。 李东阳此时不禁感慨道:“此法,可以推行开来,需请几个人入京,到户部来,老夫要和他们细谈,而后再拟定新的章程,这事儿,刻不容缓,刘公以为如何呢?” 刘健听了这么多,足够明白这里面的好处了,自是不反对,甚至打起精神道:“叫来吧,此事,老夫来下公文,正好老夫也想见一见他们。” ……………… 这几天会三更,补上前几天的章节。中秋节前后有点忙,万分抱歉。 正文 第一千五百九十一章:看热闹不嫌事大 原本对于刘健而言,任何关乎于新鲜的东西,都是极力的规避的。 他们早已被磨平了菱角,变得圆滑,奉行的,乃是中庸之道,对于新东西,敬谢不敏,更不愿意去尝试。 可这些年来,当一次次的现实告诉他们,某些新东西于他们有大利,于是乎,这思维也自然开始转换起来。 他们在现实里,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墨守成规,固然不会出错,可也难有建树。 这天下一点一滴的改变,也令他们开始察觉到,新鲜的东西未必是坏的,甚至是好的。 人有了这个认知,自然也就不再排斥了。 甚至……革新已成了许多人挂在嘴巴上的事,这不但时髦,而且在人的潜意识之中,就仿佛是在说,但凡是革新,便是好的。 刘健决心见一见这些锐意进取的地方官员,这对于寻常的父母官而言,不啻是一个信号。 要知道,地方父母官,许多人一辈子可能都只拘泥在地方上,难有出头之日,毕竟他们距离中枢太远太远了。 能得到内阁首辅大学士青睐的人,当然大有前途,于是那些不甘心于默默无闻之人,自然而然会想方设法的去打听,为何他们获得了首辅大学士的青睐,明白了他们在地方上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就不担心没有人去学习效仿了。 上行下效,即是如此。 刘健此后呷了口茶,此事暂时搁置一边,他深深的看了李东阳一眼,说到了另一件事上,道:“宾之啊,那一份弹劾奏疏,你如何看待?” 其实,李东阳一直都在规避那份弹劾奏疏的问题。 现在刘健亲自问起,让他不得不打起精神。 他道:“此事关系太大了,我是不信那魏国公反的,可外间都在谣传魏国公要反,这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朝廷能置之不理吗?陛下想来也为此而烦恼,倘若这背后当真是有人指使,那么刘公明鉴,这个指使之人,一定是个极高明的人啊。” 刘健皱眉道:“你继续说下去。” “构陷魏国公谋反,那么江南一地定会人心惶惶。寻常百姓会害怕,商贾们会战战兢兢,这江南的诸军军将,难道不会惶恐吗?毕竟……多少军将和魏国公有牵连,谁敢保证,这不会牵累到自己?可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这里头最可怕之处就在于,没有人敢于保证魏国公没有反心,也绝不会有人,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给魏国公作保。就说我吧,若是陛下问起我来,我敢说魏国公一定不会反吗?倘使这万一反了呢?” 刘健听到此处,不禁颔首点头。 这也是历朝历代以来,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难题,君臣相疑,一旦起了头,便没完没了。 当今陛下已是仁厚了,可关系到了祖宗社稷,能等闲视之吗? 李东阳又道:“而这里头还有一个杀招,可谓是极凶险,刘公想过没有,我等即便不想导致这样的局面,于是纷纷为魏国公作保,都说魏国公绝不会反,那么结局又是什么呢?” 刘健一愣:“你的意思是……” “想想看,这内阁大学士,甚至是朝中这么多的大臣,都为魏国公说话,陛下会不会想,这魏国公已是世镇南京,历经数代,百五十年,旧部遍布天下,且朝中这么多人为他说话,这又会不会令陛下恐惧呢?所以某种程度而言,没有人为魏国公开脱,魏国公的处境便岌岌可危,可若是有人为他开脱,这魏国公反而又陷入了死地。” 这的确是一个两难的局面! 这李东阳历来擅长揣摩人心,经他一说,刘健眉头皱得更深了。 李东阳的话还没完,他继续道:“当然,这还不是真正的杀招,真正的杀招是……难道刘公没有发现,在这一桩谋反谣言之中,所指的方向,都是源于徐鹏举吗?因为齐国公妄图害死魏国公亲孙,魏国公于是冲冠一怒,这……虽非是合理的理由,却也能说的通。” “因而,不但此时,江南军民要岌岌可危,生出朝夕不保之心,便在京师,也是一箭双雕,分明是剑指方继藩。这是将魏国公谋反,统统归罪于齐国公,方继藩这个小子,虽是聪明绝顶,可其行事却是莽撞,得罪的人已是数不胜数,若无过错倒也罢了,此番一旦犯下大错,只怕其后那幕后之人,还会有一步棋,到了那时,才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刘健脸色凝重起来,道:“什么棋?” “不知道。”李东阳老实的道:“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徐鹏举一死,接下来……便是齐国公焦头烂额之时,幕后之人所谋深远,老夫思来想去,这朝野之中,到底是谁有此心机,可越想,越是糊涂,何况他为何又要在这样做呢?这是诡诈之术,看似是环环相扣,甚是高明,实则却是不登大雅之堂,刘公,以我之见,此人如此,所图者甚大,且此人绝非是凡人,既然不是凡人,他要制造江南的混乱,动摇齐国公在陛下面前的信任,他所求的,一定是高位亦或者天大的财富,刘公啊……” 李东阳显得忧心忡忡:“一个如此精心算计,行事却不够光明磊落之人,一旦从中牟取到了巨利,这并非是我大明之福啊。” 经过李东阳的一番分析,刘健心里也忍不住谨慎起来:“不错,这样的人,最是该提防,不过……也可能是宾之多虑了。” 李东阳便失笑:“但愿如此,我心思深一些,因而凡事都爱往深里去想,有时候越想,越如着了魔一般,或许……这一切的巧合,也只是巧合而已。” 虽是这般说,可刘健心里又何尝不警惕呢,他也跟着勉强笑了笑,心情怏怏的低头呷了口茶,正要再说点什么。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匆匆而来,道:“有自江南急奏。” 刘健一愣,随机皱眉,似乎现在只要听到了江南二字,他便格外的紧张一些,于是道:“取来。” 接过了奏疏,拨开了火漆,取出了奏疏,打开。 一旁的李东阳已是忍不住道:“刘公,何事?” “你的预测是对的,现在已是层层加码了。”刘健的脸色不大好,叹了口气道:“江南有几个读书人,乃是本地豪族,自称有魏国公府的人寻上了他们,说要襄举大事,他们于是向南京刑部告发。” 李东阳皱眉道:“现在已是告发,朝廷是非要管不可了。” “去见驾吧。”刘健道:“先见了陛下再说。” ……………… 在家中舒坦的喝着茶的方继藩,又被急匆匆的诏至宫中。 此时,弘治皇帝正在殿中背着手,来回的踱步。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都到了。 旁边占着点还有兵部尚书马文升,脸色凝重。 而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拜在地上。 方继藩其实在入宫时,便已得到了奏报,心里自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倒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反而是乐呵呵的。 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整整齐齐……啊不!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嘛。 毕竟就算出了点啥事,死的也不是自己。 方继藩忙是行礼。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一些:“继藩来了?来的正好,正有事相询。” 弘治皇帝驻足,凝视着方继藩,继续道:“外间都有传闻,说是魏国公府谋反,你以为如何?” 方继藩惊道:“魏国公反了?请陛下放心,方家与魏国公府素无瓜葛,说起来,还有一些嫌隙呢,大父在世的时候,就曾痛斥魏国公府,说是当初在土木堡的时候,自己分明救了魏国公出来,可那老贼无耻,居然恬不知耻,正话反话,四处造谣生非,说是若无他们,大父便早已死无葬身地了,陛下您说说看,这是人干的事吗?这魏国公既反,儿臣愿主动请缨,先砍下魏国公的脑袋,而后请陛下恩准儿臣前往南京平叛,儿臣自是身先士卒,和这些乱臣贼子,大战三百回合,不死不休。” 好一番正气凌然的话! 刘健等人一时无语。 这……他还火上浇油? 这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狗东西! 弘治皇帝都觉得这方继藩,明显的反应过激了,立即道:“这只是谣传,不过近来有人状告,毕竟兹事体大,可朕终究还是信任徐卿的。” 方继藩一副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我说嘛,儿臣还以为魏国公当真反了,还以为这魏国公竟是如此的愚笨。他既要造反,何须现在还跑来京师呢,这不是羊入虎口吗?” 弘治皇帝一听,脸色更加缓和了,却还是有些不放心:“或许这只是故布疑阵呢?” 这个世上,最害怕的就是挑拨离间。 因为挑拨离间这玩意,绝大多数都是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 相信是一回事,心里犯嘀咕又是另一回事。 方继藩抬头,却是意味深长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儿臣斗胆想问,若陛下为魏国公,反否?” ………… 第二章,还有。 正文 第一千五百九十二章: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被这问题倒是难倒了。 他坐下,吁了口气:“此事,再行商议吧。” 他似乎还是举棋不定。 于是嘱咐厂卫和内阁多多留意江南之事。 刘健等人自是告退,方继藩也乖乖的要预备告退出去。 弘治皇帝却是叫住了他:“继藩。” 方继藩满面笑容:“儿臣在。”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却是气定神闲的道:“来陪朕坐坐。” “噢。”等宦官取来了锦墩,方继藩便乖巧的落座,一副拘谨的样子。 最近他学来了新的心得,溜须拍马不可只在嘴上,还需多多利用身体语言。 弘治皇帝突然道:“朕预备去江南。” “什么?”方继藩一脸震惊:“可是……魏国公……魏国公不是疑似……” 弘治皇帝冷冷道:“你真以为朕会相信,魏国公谋反?” 方继藩:“……” 弘治皇帝道:“你真是太轻视朕了,那些流言蜚语之人,也太小看朕了,这一点小伎俩,凭借着几句流言蜚语,以及几个读书人的诬告,朕便怀疑徐卿家?你可知道,徐卿家家里有几口人吗?” 方继藩想了想,摇头。 弘治皇帝道:“你又知,他有一女,曾嫁给了谁?” 方继藩想了想,又摇头。 弘治皇帝道:“你知道,他近来身子有些不适,是因为什么缘故?” 方继藩已是麻木了,懒得摇头。 弘治皇帝镇定自若的道:“朕全知道,魏国公反与不反,朕比你们清楚。传出此妖言之人,实是可笑,可笑之极,想来……他是戏文看多了,亦或者,总以为朕会如历朝历代的天子一般,只需有一些风吹草动,便如惊弓之鸟。此等下九流的伎俩,不但卑鄙,且登等大雅之堂。” “可是……”弘治皇帝顿了顿:“区区一个妖言,居然越传越广,朕反而担心起来,江南的人心……坏到了这个地步吗?似乎……有为数不少人,迫不及待的希望魏国公能够谋反。朕所虑者,不在魏国公,而在于人心啊。” “朕从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总是希望,做一个别人所认为应该那般的天子。可现在……这些年来,朕越发明白,困在宫中,哪怕是再多人,为朕去打探消息,他们也绝非是朕的眼睛和耳朵,这世上的事,只有亲眼去看,亲耳去听,得来的,才是自己能有所感受的。” 他脸色凝重:“就如奏疏一样,奏疏里一个灾难,送到了朕的面前,这不过是一串数目而已,无非是死伤几何,百姓如何。当初的朕看了,固然会忧心,也会想要急着赈济,可这,却只是公事公办而已。可若朕当真去见见受了灾的军民,真真切切见了他们衣不蔽体,见他们面黄肌瘦,见他们嚎哭无依的惨状,见他们歇斯底里,为死去的亲友而悲恸欲绝,那收入眼底的东西,方才让朕意识到,站在朕面前的,乃是真真切切的人,并非是一串数目。” “朕往江南,非巡游,只是……想要知道,这些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不弄明白,朕实在不甘心啊。” 方继藩心里不禁想到明史之中大量关于明武宗皇帝四处巡游的记录,悲哀的发现,便连明武宗朱厚照他爹……也学坏了。 老朱家,肯定是有遗传的,没一个安分的啊。 方继藩道:“只是……如此大张旗鼓,陛下的龙体……” 弘治皇帝摆摆手:“不必大张旗鼓,我们私巡。” 方继藩立即拨浪鼓似得摇头:“这又不是去西山,江南如此遥远,岂可私巡?” 弘治皇帝道:“朕有太子,有孙儿,有他们在,朕在哪里,都可高枕无忧,朕老啦,到了这个年纪,还能做点什么呢?不过是,希望朕多去看一看,多去解决一些隐患,让儿孙们少一些操劳。若是带百官前往,只恐劳民伤财,而且也难免天下人议论。朕已安排好了,只说近来身子有恙,在宫中深居简出,将这天下的事,暂时交给内阁,再命太子与皇孙领顺天府事,至于沿途的安排,自有萧敬处置。要去的地方,朕已准备好了……” 弘治皇帝随手,取了一份奏疏交给宦官,宦官递到方继藩面前,方继藩面前,赫然看到一个叫‘齐志远’的名字。 弘治皇帝道:“这齐志远,乃是南京的豪族,他的祖父,就曾做过官,此次状告魏国公谋反的,也有他!” 方继藩道:“只是,我们以何等的身份去呢?” 弘治皇帝道:“朕自有办法。” 方继藩万万想不到,弘治皇帝在这几日,将所有的事都安排的妥妥帖帖。 次日清早,他就被人从被窝里揪了出来,方继藩下意识的要大骂,睁眼一看,却是一下子打了激灵,竟是弘治皇帝亲自穿着布衣进来。 于是,方继藩忙是乖巧的换了常服,灰溜溜的随着弘治皇帝上了马车。 弘治皇帝坐在马车里,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到了南京,有一出戏给你看。” 方继藩一头雾水,却见陛下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却也不便多问。 其实有了西山的新式马车之后,南北之间的距离大大的缩短。 因为这马车可以免去大量的颠簸,甚至载货,也量大一些。 正因如此,马车开始逐渐的普及,有了马车,走的多了,一条条道路,自也就出来。 沿着南下的道路,一路飞驰,其实也不过七八日,便抵南京。 弘治皇帝抵达南京城,却早有人在此迎候了。 原来是有人先行进入了南京城通报。 前来迎接的人,是个老者,雍容大度,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他带着七八个扈从,当先对弘治皇帝行礼:“草民齐志远,见过上使,上使远来,定是辛苦吧,来,来,来,且入城,草民已备下了几杯薄酒……” 他迎了弘治皇帝进入了南京城,方继藩心里觉得古怪,不由低声道:“陛下怎么成了上使了呢?” “这个容易。”弘治皇帝淡淡道:“朕来之前,下了旨意,任命一个翰林官为使者,拿了印信,出发来南京,要查的,就是魏国公谋反之事。那翰林官出了京,就被厂卫给截了,而这印信,自是在朕的手里,从现在起,朕就是那翰林陈文,前来私访密查魏国公谋反一案,这齐志远,乃是状告者之一,自是由他来款待。” 方继藩忍不住翘起大拇指:“陛下的智慧,神鬼莫测,儿臣愚笨,竟是不能参透天机,陛下……儿臣对您……实在是……” 弘治皇帝低声道:“人在外头,万万不可泄露身份,开口一句陛下,闭口便是万岁,你不怕隔墙有耳吗?” 方继藩便开始絮絮叨叨的念:“陛下谨慎甚微,让儿臣叹为观止,儿臣还要多向陛下学习才是。” 只是他声音低,弘治皇帝见他这声若文吟,自也懒得理会。 到了齐宅。 齐志远似乎对于这位‘钦使’的到来,十分期待。 早已备下了酒宴。 弘治皇帝也是饿了,便上了主座,这齐家在南京,广厦千间,宅邸占地极大,所上的酒菜,无一不是美味佳肴。 弘治皇帝看着这琳琅满目的菜肴,心里咋舌,朕的尚膳监,只怕也不过如此。 ………… 第三章送到,给点面子,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五百九十三章:土皇帝 这齐志远见弘治皇帝如刘姥姥逛大观园一般。 尤其是见了自己的菜肴,便露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不禁大乐。 “听闻钦使乃是山东人,想来是第一次来江南吧,钦使久在山东与京师,这江南的菜色最是精致,您看,这是鸭尖,南京这里,最爱吃鸭,此鸭尖,只取鸭舌中的那舌尖,做成一味菜,注重的便是这香滑爽口。还有这……” 他一个个细细的介绍,弘治皇帝和方继藩都听的一愣一愣的。 方继藩也有点懵了,我方继藩……真是愧对败家子之名啊! 弘治皇帝的身份,齐志远是打听过的,是山东一个诗书传家的家族出身,成化七年中的进士,仕途上也不太得意,虽然早早入了翰林,可一直都在翰林经史馆里,默默无闻。他觉得这弘治皇帝有些许的面善,觉得格外的亲切。 此番皇帝任命钦使来,就是要查一查魏国公府的案子,齐志远自是要格外的殷勤热络一些。 弘治皇帝不禁感慨道:“我在京中也曾面见过天子,年节的时候,蒙皇帝不弃,尚膳监予以了赐食,可这宫中赐食,竟是不及贤弟府上的佳肴。” 听到弘治皇帝的这番话,齐志远却是苦笑:“钦使此言过于诛心了,哎,钦使莫看鄙人排场大,可家大业大,需开销的地方却是多不胜数。鄙人在南京,也颇有几分名望,可现如今呢,实不相瞒,自打那西山钱庄强取豪夺了许多的土地去,又借这免租邀买人心,这南京上下,哪一个不是哀嚎遍野的,哎……苦啊,再过一些日子,只怕鄙人就要吃糠咽菜了。” 方继藩手里的筷子夹着鸭尖,脑子里想到吃糠咽菜的场景,觉得很违和。 弘治皇帝道:“怎么,南京上下已是怨声载道?” “钦使久在京师,自是不知,罢罢罢,这些说来……实在没什么意思。钦使此番是来查探魏国公……” 弘治皇帝颔首:“正是。” 齐志远道:“鄙人就是状告者之一,就在半个多月前,有魏国公府的一个徐氏远亲亲自登门,说什么顺天应运之类的话,胆大的很,鄙人听了心里大骇,本是不敢去声张,可后来一打听,竟发现许多人家都受了魏国公府的邀买,鄙人觉得事关重大,于是连忙托人向京中的一些故旧告知,在这南京,魏国公府权势滔天,鄙人告发,承受的风险实是不小……哎……” 弘治皇帝脸色凝重:“这魏国公府若要谋反,居然敢如此大张旗鼓,竟是弄得人尽皆知?” 这话的意思,仿佛是在说,这魏国公府难道是傻的吗? 齐志远显得尴尬,随即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世上,哪里有不透风的墙。还不是因为齐国公将魏国公的孙儿弄死了,魏国公怎么咽的下这口气?那齐国公……钦使如何看待?”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表情,只眼角的余光看了方继藩一眼,淡淡道:“尚可。” 齐志远眯着眼,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钦使……这般信不过鄙人吗?” “什么意思?”弘治皇帝狐疑地看着他。 齐志远似笑非笑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口里道:“钦使的身份,鄙人在京师的朋友,自是早已修书快马送了来,您在经史馆不是一直都抱怨,山东老家的几千亩薄田,因为免租之事而荒废?现在陷入了困顿,这日子,都快没法过了?何况鄙人还听说,您乃前户部左侍郎的门生,您的恩师,就因为西山的事而获罪罢官,想来这些都没有错的吧。” 弘治皇帝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随意钦点的一个翰林,居然在出京师之前,底细就被人摸得一清二楚了,更想不到里头竟有如此多的渊源。 于是弘治皇帝面色不自然的干笑。 方继藩心里想,也幸好这年头还没有相片这玩意,否则人家打探得如此清楚,十之八九要露馅了。 见弘治皇帝脸上干笑,齐志远心里了然一般,道:“想来钦使也深恨西山吧?” 弘治皇帝顾左右言它的道:“齐国公权倾朝野,不是我这等下官可以议论的。” 说话的功夫,方继藩已低头大快朵颐。 齐志远却将筷中的菜搁下,全无胃口:“是啊,自是不是我等可以议论的,可是……现在江南民情沸腾,又惹来了魏国公府想要谋反,西山的那位……” 说到这,他指了指北方:“这是不给人活路啊,现在还听说,在有的州府,那些西山出来的父母官,居然已经开始彻查隐户了,再这样下去,我等还有活路吗?” 弘治皇帝便默不作声。 齐志远随即道:“钦使此番奉旨而来,除了彻查魏国公府一事,只怕还承担了向陛下奏报江南实情的职责,是吗?” 弘治皇帝点头,他显得极谨慎,此时,反而生怕露出马脚了。 齐志远便冷笑:“那么钦使在这南京,就该多听听,多看看,看看这本是好端端的十里秦淮,都成了什么样子。” 一番对话之后,不知不觉,这菜肴已是凉了,弘治皇帝没动什么筷子,齐志远也只浅尝了一些酒菜,便也没什么胃口了,只有方继藩吃的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齐志远不清楚方继藩是什么人,却见他只是沉默不言,只道是什么副使,可见着年轻,想来也无关紧要,于是懒得搭理。 这一大桌酒菜,便让人撤下,齐志远随即起身,朝弘治皇帝道:“钦使,不知打算下榻何处?鄙人知道钦使是来暗访,既是暗访,多半也不能在官邸中下榻,不妨就在此宿下吧,鄙人这里早已预备了几间卧房,若是钦使不弃……” 弘治皇帝摇头道:“这只怕不妥。” 因而谢辞了,与方继藩一道,从齐家拜别而出,寻了一个客栈住下。 弘治皇帝一下榻,另一边便有人寻到了齐志远:“老爷,打探好了,那钦使带着人在来福客栈住下了。” “知道了。”齐志远面无表情,他背着手,一副冷漠的样子:“好好盯着吧。还有……人手召集好了吗?” “已是召集了,都是自太湖来的好手,个个都有大本事。” 齐志远便微笑起来,道:“倘若密查魏国公谋反的钦差突然在南京死了,会怎么样呢?到了那时,只怕魏国公跳进了黄河也洗不清自己了,这南京……乱一些才好,这些年,就是因为太太平了,以至于朝廷有恃无恐,视吾等为案板上的鱼肉,割我们的肉,而惠寻常的小民,可他们也不想想,没有我们,这天下……能安稳吗?” 他不屑的笑了笑,交代过了之后,却是信步至了祠堂。 齐家的祠堂,外头牌楼林立,上头多为金漆、红漆的大字,诸如‘积善之家’、‘光耀门楣’、‘进士及第’、‘先学后臣’等字样。 若是细细去数,这牌坊竟有五间六柱十一楼。 可见齐家从前,是何等的荣耀。 进入了祠堂,便是数不清的灵牌,白烛冉冉,齐志远上了香,直直的跪下,抬头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竟是痴了,仿佛在此刻,他正与列祖列宗们神人感应。 孤零零的背影,透着几分诡谲的气息。 ………… 弘治皇帝不喜客栈的嘈杂,随行的萧敬,早已暗暗将这客栈的其他客房给包了下来,自是让禁卫和抽调出来的厂卫骨干住着。 弘治皇帝将方继藩叫了来,皱着眉头道:“继藩,你察觉出了没有?” 方继藩点点头:“察觉出来了。” “如何?”弘治皇帝道。 方继藩想了想,舌尖舔了舔,似乎那味蕾上的余味未消:“真香。” “……” 弘治皇帝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脸拉下来:“朕说的不是酒宴,朕说的是那个齐志远。” “此人?”方继藩尴尬起来,立即道:“陛下,此人的府邸恢弘大气,在南京,定是一等一的豪族,哪怕是钱庄免租,他依旧是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可见其家业非比寻常,这样的人家,不可小看,不敢说其他地方,至少在这南京城,天知道他有什么亲朋故旧,儿臣说了,陛下不要相怪,儿臣见了他……便想起一个念头。” 弘治皇帝道:“你但管说。” 方继藩便道:“此人在南京,是土皇帝!” 弘治皇帝一愣,而后失笑:“土皇帝,这三个字,当真是一针见血,别人都说你有才,在朕看来,果真如此。” 方继藩:“……” 方继藩没有想到,弘治皇帝居然没听说过土皇帝三个字。 不过细细想来,却也可以理解,毕竟这三个字,在民间流传的广,可谁敢在皇帝面前说?陛下第一次听见,自然也就觉得格外的稀罕了。 哎……陛下还是太天真,知道的太少啊。 方继藩接着道:“有一件事,很是奇怪。” “什么?”弘治皇帝道。 方继藩道:“陛下乃是钦使,是来查魏国公府一案的,而且对方已知陛下这钦使的底细,按理来说,这个齐志远,肯定是想要笼络住陛下这钦使,否则,一旦他告不成魏国公,就是诬告了,诬告反坐,他不是不懂。如此牵涉到性命悠关的大事,若儿臣乃是齐志远,就一定非要巴结住陛下这钦使不可,陛下要求到外头住,也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挽留,就算是不挽留,也一定会做出其他的安排,以确保陛下这个钦使,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或者是他的掌握之中。” “可他只客气了两句,便任陛下走了,似乎也没有极力挽留的意思,儿臣就觉得……他可能……根本不在乎陛下查到什么。” 弘治皇帝听罢,身躯一震,脸色越加凝重。 事实上,他一直都在想,似乎哪里有些不对,而现在……经方继藩一提醒,他瞬时之间,好像发现了问题的所在。 ………… 第一章,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五百九十四章:正人君子方继藩 问题的关键之处就在此啊。 弘治皇帝道:“朕明白了,是这齐志远过于冷静,冷静的过了头。完全不像一个状告了魏国公府谋反之人?” 方继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陛下,儿臣在想,若是有人想状告儿臣谋反,兹事体大,无论他们手里有没有真凭实据,只怕此刻也会惶恐不安。因为……哪怕是有真凭实据,这其中的变数也实在太多了,稍不留神,就可能影响朝廷新的叛乱。而状告谋反,本就是天大的事,不是魏国公死,便是他齐志远亡,一旦反坐,就是死无葬身之地。而齐志远那表现,可谓是彬彬有礼,行礼如仪,且今日待客,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一般,陛下,这冷静,本是好事,可现在想来,这冷静的过了头,就显得有些用力过猛了。”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口里道着:“不错,不错,继藩啊继藩,你说的对。这就说明,他的目标,根本不是凭借他的诉状,让朝廷相信魏国公府谋反,可问题就在于,他还留了什么手段呢?” 方继藩憋红了脸:“陛下……根据儿臣多年被人打击报复的经验,当然,之所以如此遭致人记恨,盖因为儿臣对陛下忠心耿耿,为了这天下和苍生,自是得罪了不少人。儿臣也算是久病成医,颇有几分心得了。这齐志远如此,无外乎,有可能有一个原因。”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说。” 果然……这一趟来对了。 若是不来,如何能看清这异状呢? 方继藩立马脱口而出,一字一句道:“杀……钦……差!”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他瞪大了眼睛,摇头道:“这如何可能,他岂有这样的胆子。” “一个敢状告魏国公谋反的人,会没有胆子吗?” 弘治皇帝:“……” 这话还真是没法反驳! 方继藩又道:“何况,一旦钦差被杀,谁会怀疑动手的乃是此人,人们率先想到的,就是掩盖罪证,而在这南京,本就是魏国公府经营了一百多年的地方,那么……谋反之罪,是否就坐实了呢?” 弘治皇帝脸色凝重起来。 他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你认为……” “陛下,无论如何,也要以防万一为好,就算这只是儿臣的推测,算不得数,可陛下乃是千金之躯,为了防范未然,儿臣建议,此地是不宜久留了。” 弘治皇帝还是有些不信。 他自幼长在宫中,所见之人,无一不是对自己尊敬有加,哪一个不是对于天子,哪怕是天子的使者,都表现出了无比的恭顺,自己现在的身份,乃是钦差,如皇帝亲临一般,一个区区的齐志远,敢做这样的事吗? 弘治皇帝想了想,道:“继藩,朕在明面,他安敢……” “陛下,此事,最怕的就是万一,陛下若是不走,儿臣可要得罪了。”方继藩急了,他不想死,事到临头,已容不得他跟皇帝在此继续磨蹭了。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我们这般出去,岂不是打草惊蛇?” 方继藩道:“可以扮作店里的店伙,自后门出去,想来这里已被盯梢了,不过……他们一定想不到,堂堂钦差,会换上常人的衣服,这里……毕竟是他们的地头,谁也不知,到时来的敌人会有多少,陛下,现在天色渐黑,已是刻不容缓了啊。” “只好如此了,只是……我们的人不少……” “要偷偷溜出去,人越少越好,儿臣建议,不如让萧公公暂时留在此处,有他和护卫在,若是无事还好,可若是有事,也可看看对方都是什么人……若是能擒住这些贼子,那便再好不好。” 弘治皇帝皱眉道:“萧伴伴会不会有危险。” 方继藩道:“萧公公历来机智,我想,他不会有事的。” 某种程度而言,弘治皇帝对此还是有些不信。 毕竟,这是人的主观印象。 哪怕是齐志远,他觉得有问题,可在弘治皇帝眼里,齐志远也是一个行礼如仪的人,这么一个和善,且彬彬有礼的人,会如此丧心病狂吗? 只是方继藩一味催促,弘治皇帝却也无奈,他对方继藩是极信任的。 过不多时,方继藩预备了几套杂役的衣衫来,紧接着,弘治皇帝唤来了萧敬。 萧敬一见到弘治皇帝和方继藩换上了杂役的衣衫,顿时乐了,笑嘻嘻的道:“陛下,齐国公,你们……这是……” 说实在的,他还从未看过弘治皇帝和方继藩穿这样的短装呢,嗯……瞧着很滑稽。 方继藩不客气的道:“陛下与我出去走走,为了免得大张旗鼓,便换上这样的衣衫,只带七八个护卫出去,萧公公,你也乏了,陛下体恤你,你就在此睡下,我们半夜方回。” “这……”萧敬确实困了,一路鞍马劳顿,身体实在吃不消,可是…… 他幽怨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似乎在说,陛下又想撇开奴婢吗? “陛下,这三更半夜的,且又不在京师,这外头……” 弘治皇帝道:“朕只是出去走走,若是你想去,也随着去吧。” 萧敬想了想:“奴婢身子有些不适……” 弘治皇帝便也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看来,方继藩颇有几分杞人忧天:“既如此,那么就早些歇下。” 萧敬不敢违逆,连忙称是。 弘治皇帝与方继藩等人,自后门出去,这后门不过是一个小柴门,靠着的也是柴房,污水横流,脏兮兮的,且天色已是暗了,明月当空,自这后门出来,便是一条大河,这便是秦淮河,自这里从上游看去,却见这秦淮河上灯火冉冉,此时虽非是晚明,这十里秦淮,却已颇具气象了,那一艘艘的花船游弋在河面上,河面上,倒映着无数盏花火,远处,偶有酒客放肆喧嚣,又有女子的吹拉弹唱,更有放荡不羁的豪客千金买笑。 方继藩呼出了一口气,这是何等的太平盛世啊,江南的容景,只怕便浓缩在这河流,在这花船,在这莺歌燕舞和无尽欢笑之中。 以至……方继藩此刻生出了错觉,这样的清平世界,或许……真是自己多虑了吧。 会不会是自己遇刺之后,已滋生了妄想症? 出了此处,竟是发现,这里无处可去,方继藩便索性在河岸上,抢过了一个护卫的灯笼,摇了摇,朝河面上的花船发出讯号。 那花船只当有了恩客,便忙是派了小船来,船上一个摇船的龟奴登岸,凑近了,却见弘治皇帝和方继藩杂役的打扮,顿时扫兴,骂骂咧咧:“原来是几个穷鬼,这也是你们能上去的……” 他骂了一半,方继藩扬手就是给他一个耳光,打的他眼冒金星。 这龟奴大怒,捂着腮帮子要喊人,方继藩从袖里随手抽出几张宝钞来,拍在他的脸上,大喝道:“狗一样的东西,难道不知我萧敬是什么人吗?老子要登船,你还敢拦着,信不信老子将银子砸死你!” 龟奴懵了,忙是自自己脸上揭下一张张纸片来,借着暗淡的灯火,一看,眼珠子都直了,这……这是百两的的大钞,这……这一出手……就是数百两银子……数百两银子啊,足够寻常人家,吃喝拉撒十数年了。天知道,这是哪一个王孙闲来无聊,故意穿着这样的衣衫夜游,现在的王孙豪客,都爱这调调。 这时方继藩又甩他一个耳光:“狗东西,服不服?” 龟奴被打的,一下子身躯软了,趴倒在地:“服,服,萧爷爷,小人服了。” 方继藩才心满意足。 他最不喜欢打打杀杀了,能用银子来解决的问题,他绝不用其他的手段。 于是先让龟奴将船靠岸近一些,而后引着弘治皇帝和几个禁卫登船,上了这小船,接驳至花船之上,只上了这花船的甲板,刚刚落地,那龟奴率先一步,不多时,便有无数的莺莺燕燕,一齐涌出来。 来了一条肥鱼啦。 这无数粉黛,有的我见犹怜,有的亭亭玉立,有的似嗔带喜,纷纷见礼:“见过萧爷爷。” 方继藩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弘治皇帝脸色很不自然。 方继藩便大笑道:“哈哈哈哈,好的很,好的很,不过老子最讨厌的便是妇人了,我萧敬是个什么样的人?见着这些你们这些庸脂俗粉便讨厌的很,你们不要挨近我,挨近了我,我要生气的,还有你,少凑上来,我闻到你的体香,便作呕,呸……拿去,拿去。” 随手自袖里掏出了一大把银钞,也懒得数,有这数的时间,足够将十倍的银子给挣回来了。 于是,这一大把的宝钞,便随手洒在甲板上。 众人见了,纷纷惊呼,起初听方继藩说话这般讨厌,心里还嫌弃的很,转眼之间,个个眉开眼笑,个个争抢落地的宝钞。 方继藩则背着手道:“给我找几个男人来!” 方继藩说话之间,眼角的余光扫向弘治皇帝,见陛下的脸色,开始稍稍的缓和。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五百九十五章:龙之逆鳞 这船上之人从未见过如此的豪客。 这是真正的一掷千金啊。 秦淮河百年来,虽有诸位一掷千金的佳话,以讹传讹,可作为行内人,却知道一次拿出几百两银子来打赏的有,可似这样将宝钞当做废纸一般漫天飞洒的,却是真没见过。 且这豪客脾气古怪的很,竟要男人…… 于是乎,几个龟奴立即涌上来,命妇人们统统退了。 方继藩恭恭敬敬的领着弘治皇帝进了船楼,里头自是金碧辉煌,奢华无比。 二人落座,护卫们小心翼翼的拱卫在左右。 这楼船四周都是缕空的格栅,正好可眺望船外的河景,弘治皇帝远远看着河畔的来福客栈,陷入了深思。 他依旧还是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了。 此时,天上明月当空,月儿和万家灯火倒影在秦淮河上,这粼粼的河水,倒着光影。 弘治皇帝喝了两口茶,却见方继藩揪着一个龟奴甩耳光,方继藩大义凛然道:“你这狗东西,爹娘生下你,净不学好,竟做龟奴,你对的起你爹娘,对得起朝廷,对得起我萧敬吗?瞧瞧你这狗模样,你也配做人,我萧敬最看不得男儿大丈夫这般没出息,靠着妇人乞活,今日不打死你,便不姓萧。” 啪啪啪…… 方继藩左右开弓,打的这龟奴鼻青脸肿,龟奴眼泪都出来,口里含含糊糊的道:“谢……谢……萧爷爷赏……” 他脸虽是肿的,面上却带着笑,只是笑的难看一些。 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伺候这样奇怪的豪客,固然是艰辛一些,可能挣银子,一天能将一辈子的银子挣了。 方继藩又给他一个耳光,怒骂道:“知道错在哪儿吗?” “知道。”龟奴忙趴在地上,立即回应。 方继藩道:“好,你来说,错在哪儿。” “小人,小人……错在惹萧爷爷不高兴。” “狗东西!”方继藩作势又要打。 龟奴下意识的要躲,可想到好像打一打也没关系,于是理性战胜了恐惧,将脸伸上来。 方继藩浑身上下,仿佛带着圣洁的光,他抬头看明月,凛然正气道:“错在你自甘堕落,你下流,你无耻,你吃妇人饭!” “我错了,小人错了,小人自甘堕落,小人下流……” 方继藩见他如此顺从,更气不打一处来,便又指着另一个龟奴:“你来,我来教训你,赶紧的,迟一步,打断你的腿。” 这龟奴小跑着便要上前,美滋滋的样子。 弘治皇帝看着觉得很不像样子。 他虽也觉得这些龟奴轻贱,也认同方继藩眼里揉不得沙子,见不得这些人如此自甘堕落,却还是觉得方继藩过于小题大做,便摆摆手:“继……萧敬,让他们下去。” 方继藩这才作罢,随手撒了十几张宝钞,龟奴们便忙是恶狗扑食一般抢了,接着一哄而散。 此处不远,便是珠帘,珠帘之后,一群妇人小心翼翼的窃窥,却见方继藩这面如冠玉的青年,颐指气使,威风凛凛的模样,抬手之间,便将宝钞撒下去,这风采,和其他豪客全然不同,心里既是吃惊,恨不得自己是男人,又眼里露出只巴不得这萧爷能有幸多瞧自己一眼的模样。 于是,又是幽怨,又带着几分期待…… 弘治皇帝将方继藩叫到了一边,低声道:“今夜之事,回京之后,一字半句都不能说。” 方继藩听罢,虎躯一震,声音极低道:“陛下和儿臣,真是想到了一处了,儿臣也是这样想的。” 弘治皇帝的脸色这才稍缓,突又想起什么,道:“来此的客人,多是什么样的人?” 方继藩道:“这个……儿臣对这个也不是很懂啊,几乎是一无所知,儿臣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今日是头一遭,便连听都不曾听说过,陛下……儿臣敢对天起誓……日月可鉴啊。” 弘治皇帝:“……” 倒是一旁的护卫忍不住插嘴道:“陛下,来此的,多是一些官宦和读书人,家里薄有家财,是以,才爱登花船,听吹拉弹唱,饮酒放歌作乐,卑下久闻这十里秦淮,乃是温柔乡……” 弘治皇帝又皱起眉来。 方继藩见弘治皇帝面带异色,便不禁道:“陛下……” “噢。”弘治皇帝的脸色渐渐的恢复起来,淡淡然道:“朕想起,每一次上书弹劾有伤风化的,是这些官宦和读书人,对宫中横加指责的也是他们,原以为他们是恪守着圣人的教诲,因而才横加干涉他人。原来他们也爱来这样的地方。” 方继藩:“……” 方继藩忍不住再次在心里感叹,当今陛下真是天真呀! 弘治皇帝摇摇头,面上倒是看不到愤怒,或许……只是觉得匪夷所思,若论奢靡,自己的历代先皇,所谓的奢靡,其实……和这等张灯结彩,夜夜笙歌比起来,也不过尔尔。 看来读书人不但会说,还会玩。 弘治皇帝站起来,走至甲板,他依旧远远眺望着远处的客栈。 猛地……他眼眸一张,惊异的道:“继藩。” 方继藩立即上前:“陛下……有何吩……” “看。”弘治皇帝手指着客栈方向,似乎觉得那里有些不同寻常。 方继藩连忙看去。 却见那客栈大堂的灯火,却是陡然的熄了。 要知道,这大堂的灯火……因为是客栈的缘故,是常年掌着灯的。 这猛地熄灭,紧接着……似乎……楼上本是黑暗的厢房,却突然开始一盏盏的亮起灯来了。 这又有些不对头了。 因为……此时入夜,这个时候,理当睡下,肯定是要将灯熄了,只有起夜时,才可能掌灯,可问题就在于,本是熄了的灯,若是点起了一盏,也只说明有人起夜而已,可若是一盏盏都点起来,这就说明,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惊醒了楼上厢的住客。 方继藩也脸色凝重起来,便大叫:“这船上备了望远镜吗?” 一声大喝之后,花船上的龟奴忙取了望远镜来。 自有了望远镜之后,这望远镜,便成了许多人家的必备之物,比如这花船上,有些客人,便喜欢坐在船上眺望着两岸的景物,为了给客人提供便利,花船上备了一些,也是理所当然,毕竟……又不贵。 弘治皇帝接过了望远镜,死死的盯着远处那客栈,透着玻璃窗,可勉强看到窗中似乎有人影,紧接着……那窗内的人影……似在撕斗。 打起来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不自觉的惨然起来…… 他虽还是不明白那里发生了什么。 可此时,却已意识到,这是一场厮杀……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自己并不在客栈之中。 这使他的身躯有些颤抖,弘治皇帝几乎脱口而出:“继藩,你的判断是对的。若非你执意如此,只怕此时……朕……” 后果……他已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他来此,可是奉皇帝之命的钦差啊。 这是何等的身份。 可是……这些人……怎么就……怎么就敢…… 方继藩的心也跳到了嗓子眼里,立即道:“陛下,能看到对方有多少人吗?” 弘治皇帝摇头,他的面上,依旧是惨然的,脑海里一片的混沌。 毕竟,在他眼里,今日所见的那个人,是个读过书的人,不只读过书,而且世代,都可能有人入朝为官,是公卿之后。 见他的谈吐,也称得上是斯文有礼。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若这是他所指使,那么……这和善和彬彬有礼的背后,简直就是狼子野心。 倒是弘治皇帝想起来什么,肃然道:“来人,来人,派人登岸,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此时万万不可,现在当务之急,是保护陛下的安全,客栈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今天夜里,万万不可贸然让他们察觉到踪迹。” 弘治皇帝却是急了,睁大了眼睛道:“可是萧伴伴还在那里,萧伴伴年纪不小了,若是遇事,只恐插翅难逃。” 方继藩道:“陛下,萧公公忠勇,一直都说,愿意为陛下赴汤蹈火,他的心里,只盼着陛下能够平安,就算现在去救,不说已是赶不及了,且萧公公泉下有知,若是让陛下冒险,他便是死也不瞑目了。” 方继藩脸上带着可惜,叹息道:“萧公公,他是个好人啊。” 弘治皇帝在短暂的慌神之后,随即……他的目光……陡然变得格外的幽深起来,眼底深处,杀气重重。 他的手紧了紧,而后竟轻描淡写的放下了望远镜,却是整个人变得冷冽起来。 他素来极少动怒,可这一次……他手轻轻的敲了敲船舷,而后淡淡道:“继藩说的不错,萧伴伴,可能已是救不得了,有人想要让朕死……不,想让朕的钦差死在这,这……倒是闻所未闻,朕今日方知,人心可以险恶至此,萧伴伴伴朕多年,今日若是遇害,这是代朕死的,他们想要弑朕,朕……难道就不擅杀吗?好……好的很……” 好的很三个字,犹如船下冰冷的河水,冰凉刺骨。 正文 第一千五百九十六章:天子之怒 不久之后…… 那客栈居然火起了。 那火光,倒影在了弘治皇帝的眼里。 弘治皇帝的眼眸深处,火光跳跃着,他却一直抿着唇,背着手,不发一言,只沉默的看着那刺眼的火光。 方继藩同样沉默。 他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虽说弘治皇帝没有表露出过多的表情,他却似乎能感受到弘治皇帝心中的滔天之怒。 方继藩自然明白弘治皇帝的心情。 这是对于皇权的挑衅啊,如此的赤裸裸,再没有了遮羞布,礼义廉耻的伪装,剥了个干净。 “陛下……” 弘治皇帝面色木然的只扫视了方继藩一眼,却平静的道:“太子若在,会如何处置这件事?” 方继藩想了想,并没有回答。 弘治皇帝脸色终于露出几分阴沉,这历来和善的天子,却是绷紧了脸,淡淡道:“这是隐患啊,如此巨大的隐患留在此,朕当初竟是无察,这些……今日朕若是不承受,那么他日,便是朕的子孙们来承受了。” 方继藩顿时,心里明白了陛下的意思。 弘治皇帝是个奇怪的皇帝,因为他似乎人生的意义,就在于为自己的儿孙们披荆斩棘,他没有爱好,不懂得享受,不爱美女,不好女SE,甚至……对于弄权也不热衷,也并没有好大喜功之心,似是无欲无求,可是……方继藩明白,他是有追求的,只是这个追求,比绝大多数做皇帝,做父亲的人,更为高尚。 弘治皇帝反身,似乎从甲板上的黑暗,置身回到了灯火辉煌的人间,回到了这里的秦淮河,这个千金买醉之地。 于是,让龟奴斟茶,他呷了一口,若无人状。 他似乎饿了,于是又命人上了酒菜,这江南的食物,精致无比,尤其是供应那些士大夫以及读书人的,无论哪一样都有名堂,京师的粗食,哪怕放再多的山珍海味,却似乎总是粗糙了一些。 弘治皇帝吃的很香,却很沉默,他胃口似乎不错,待吃的差不多了,他才抬头:“孝陵距此不远吧?” 方继藩想了想道:“孝陵在紫金山,只怕有一些距离。” 弘治皇帝点头:“朕是高皇帝的不肖孙啊。” 方继藩便道:“陛下想去孝陵?” “来了南京,岂有不去谒见高皇帝的道理?太祖高皇帝以布衣提三尺剑而取天下,一统华夷,自开天辟地以来,千古未有也。他治天下,严刑峻法,以至许多人,怨声载道,朕当年,终究是不懂事啊,总是以为,太祖高皇帝苛于待人,于是臣子人人自危,叹息高皇帝虽有不世之功,却终是美玉有瑕。可今日思来,却不尽然,太祖高皇帝熟谙人心,非人可比,他起于微末草莽,又处乱世,所见的天下,满目疮痍,人之丑恶,太祖尽观之,自是对一切都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朕……为政数十年,蒙太祖高皇帝得国,方可克继大统,饮水思源,却思量着,这登极数十年,竟不曾亲谒孝陵,实是不肖。今日……该去走一走,去看一看,在那享殿,当着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反省自己的过失。去……孝陵吧。” 方继藩点点头:“陛下,儿臣这就去安排,那孝陵,是绝对安全的所在,毕竟那里有孝陵卫,孝陵卫上下,无一不是尽忠职守的,陛下在那里,是最好不过。何况那里距离南京,不过咫尺之遥。可同时又杜绝了南京城中的纷扰……陛下这样的安排,可谓是一箭三雕,儿臣钦佩。” “好了,不要奉承了。”弘治皇帝面上没有表情,冰冷冷的道:“朕不需这些奉承。” 很显然,弘治皇帝的心情是真不好,自是比平日少了几分耐性。 方继藩几乎要哀嚎道:“陛下啊,儿臣这尽为肺腑之言,是掏心窝子的话,便是剖开了儿臣的心,儿臣也绝不更改,矢志不渝,万死无悔。” 夜里…… 天气有些凉。 这花船里,竟无丝竹之乐,那五彩的花船,安静的游弋在秦淮河上,徐徐而行,背对着身后的万家灯火,朝着繁星的方向,徐徐游弋而去。荡开的水纹,将河水中倒影的明月切的细碎。 ……………… 齐府,后院。 在这厅中,齐志远居然只是敬陪末座。 高高的坐在首位的,乃是一个似是刚刚下值的老者,身上还穿着官衣,乌纱帽搁在了茶几上。 除此之外,还有几人,纷纷如众星捧月一般,陪在下首。 老者吃着茶,慢悠悠的样子,隔壁则是几个乐者吹拉弹唱,那幽幽的小调,飘荡而来,老者双目微阖,一边品茶,一边听着小调,偶尔放下茶盏,手指轻轻打着节拍,脑袋微微晃一晃,随即露出微笑。 齐志远显然就没有这般的心性了,他不断的朝外张望着,一副不安的样子。 此时,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 终于……有音讯来了。 于是齐志远忙是大声咳嗽。 而隔壁的乐者,似乎听到了讯号,于是乎,这曲儿,戛然而止。 于是……老者的眉头随之深锁。 似乎是因为自己听到了最动人处,却被齐志远搅了兴致。 可是……他似乎是一个极有涵养之人,哪怕是被人搅了雅兴,却也绝无责怪之意,眉头缓缓松开,面色逐渐又显得温和,举起茶盏,却不喝,只低头吹皱了茶水,将茶沫儿吹开。 外头的人匆匆进来,边道:“老爷,老爷……那老虎有音讯了。” 这是齐家的主事。 厅中很昏暗,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只是……这昏暗的厅堂里,却如上演的一幕默剧,厅中之人,每一个人都是沉默不动。 主事又道:“太湖的老虎带了上百个弟兄,突然袭了客栈,他所带的人,无一不是好手,善用刀剑和弓弩,且又是突袭,这客栈上下,斩了二十几人……只是……留了一个活口。” 老者又微微皱眉。 齐志远终于站了起来,厉声道:“怎么会有活口,不是说好了,鸡犬不留?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那太湖的水匪,那自称是老虎的狗东西,竟是故意想挟着一个活口,想要要挟我们呢?呵……他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走卒而已,他安敢如此,明日……便剿了他们,让他们阖寨上下,死无葬身之地。” “不。”主事忙摇头道:“是出了一个岔子……白日里,那钦差,还有钦差的随从,就是那个长的年轻,颇为英俊,却极贪吃,还懒洋洋的那个家伙……他们……不在客栈之中……” “什么……”齐志远身躯一震,脸色猛的不好了。 人不在…… 齐志远脸额顿时绷紧了,急急的道:“不是此前叫人盯着了吗?” “问题的关键……就在此……”主事道:“正因为人不在,所以太湖水寨的老虎便留了一个活口,想办法弄出那二人的下落。” “他们去了哪里?” “不……不知,盯着的人说,几个门都盯着了,没有下落,不过……不过……他们猜测,可能……他们自后门溜了。” “被他们察觉了?”齐志远打了个冷颤,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 若是对方有防备,那么……就一切都完了。 “可能不是被察觉了。”主事的道:“那客栈的后头连接着秦淮河,秦淮河里有许多的花船……小人白日见那个年轻的,就是那个好吃的……此人目光YIN邪,虽长的面如冠玉,却总是一副游手好闲的样子,看上去,像是纵YU过度的样子,十之八九,他对此……很有几分偏好。可他们毕竟是来此公干,若是大张旗鼓去,多半也怕御史弹劾,老爷,您是知道的……他们……总要避讳一些的,所以……” “查了没有?” “查到了,有一个花船,上头的人说,来了一群古怪的客人,对男人有所偏好,也极舍得花银子,挥金如土,这个钦差,还真是看不出来,白日里冠冕堂皇,内里却不知搂了多少银子……不过……听说他们似乎一开始……想寻男子来,可后来因为客栈起火之后,改变了主意,匆匆寻了地方,登岸而去了。” “看来……他们是察觉到了危险,跑了。”齐志远咬牙切齿,跺脚道:“就算是给我挖地三尺,哪怕是疏通南京诸卫的官军,还有这南京的三教九流,统统都给我明察暗访,非要将这二人……” 他说到此处…… 那老者突然开口了:“为什么要赶尽杀绝呢?” 他这般一说,齐志远诧异的回头:“恩师,不是说好了……” “我们的目的,是坐实魏国公府的谋逆大罪,所以才要诛钦差,现在那钦差,虽然未死,可他的行在被袭,他的随从,几乎死了个干净,这个时候,他就会想,这一伙人,究竟是什么人?” “您的意思是……” “此人死与不死,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等已稳操胜券,接下来该是魏国公府惶恐不安的时候了,可是……他们现在便是跳进了黄河,也要洗不清了。” 老者顿了顿,又道:“接下来,就该是让人上奏疏的时候……想来用不了多久,这江南,便不会太平了,让陛下见识见识他的社稷不太稳当,也好……” 老者说到此处,嘴角微微弯起,自顾自的笑了。 正文 第一千五百九十七章:箭在弦上 这老者又呷了口茶。 他的话很低沉,极有力量一般,以至厅堂之中的人,都平静了下来。 此后,他淡定自若的道:“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让人寻到钦差,不但如此,而且还要妥善的保护起来,我们保护得越妥善,这不恰恰证明,我们才是忠良吗?” 齐志远一听,顿时了然了。 不错……诛钦差的本意,就是嫁祸于人,而现在……嫁祸的目的已是得到了,那么,钦差死与不死,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一想,齐志远便定下了神,唇边泛着笑意道:“恩师放心,这明里暗里的,都会去寻钦差的踪迹,这里是南京城,没有我们办不成的事,既然他们是下了花船,这就好办,查一查在哪里下船,再在附近挖地三尺,总会有他们的行踪,他们总需要坐车马……请恩师放心,三日之内,定能寻到钦差,到了那时,恩师亲去拜访,再调官兵将他们重重保护起来,他们对恩师,感激还来不及呢。” 老者微笑道:“不错,孺子可教。” “是了,还有那一个活口……怎么办?” “好办!”老者道:“留着吧,每日拷打,要想尽办法暗示他,拷打他的人,和魏国公府有关,再找一个恰当的时机将他放了。当然……需动真格的,哪怕是打死,也是无碍。” “明白。”齐志远显得振奋,恩师果然就是恩师啊,高瞻远瞩,智谋过人。 ………… 萧敬梗着脖子,被架在了刑具上,此后……看到了对方,拿起了一个钳子。 “你是何人,那钦差逃往了何处?” 萧敬瞪大着眼睛,额头布满了冷汗,吓得脸色惨然,他掌着厂卫,自是知道这世上有太多用刑的手段。 “我瞧你是个宦官,想来是宫中一道来跟着钦差公干的,呵……倒是小瞧了你,你说与不说?你要知道,我们魏国公府在这南京,可是只手遮天,你若是不说……只怕少不得皮肉之苦,知道这钳子有什么用吗?呵……你看,只需在你身上钳下一块块的肉,生生将这肉扯下来,你一次不说,便钳下一块,这可比碎尸万段还要痛苦十倍百倍,你是聪明人,理应知道迟早是要说的……” 那铁钳子,在此人的手里,不断的开合,靠近萧敬。 萧敬吓尿了,哪里还有半分秉笔太监和东厂厂公的风采。 他身子下意识抖了抖,随即闭上了眼睛,鼻子皱起,却咬着牙关,终是吐出了一句话:“不说,咱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给个痛快吧。” 呃啊…… 这不知名的地牢里,顿时传出了连连的惨呼。 ………… “老爷,老爷……” 两日之后。 主事气喘吁吁至齐志远面前。 这几日南京城里人心惶惶。 起初是关于魏国公府的流言。 此后……又传出了朝廷派来的钦差的行辕,竟被贼子们围了,杀了许多人,而钦差生死未知。 这南京已太平了一百多年,消息一出,不少的富户便坐不住了。 魏国公府……莫非当真要反了? 这钦差乃是查魏国公府的,这袭击钦差,是何等大罪,这可是诛灭三族的啊,莫非是钦差查到了一些什么,以至于……魏国公府索性杀人灭口? 于是又听到谣言,说是神策卫和应天卫军马军心动摇。 这一个又一个可怕的消息,似乎预示着什么。 以至于……在此时此刻,许多的富户,竟是开始出城。 有了富户出城,其他的百姓,便更加的坐立不安起来。 兵祸的可怕,哪怕是没有经历过的人,也是心如明镜一般的清楚的。 一旦有人谋反,乱军势必四处劫掠,而朝廷的官军一到,弹压叛乱,而朝廷的军马若是入城……只怕又少不得一番生灵涂炭。 齐志远要的……恰恰就是这个效果。 这满南京城,都认为魏国公府要反了。 南京一乱,整个江南便势必也要陷入混乱之中。 而江南,本就是朝廷最重要的是钱粮赋税之所在,一旦钱粮断绝,且大运河的南段出现乱子,这天下非要乱成一锅粥不可。 要知道,这满天下的钱粮,可都是聚集于南通州,而后押解北上的,整个江南半壁,容不得出一星半点的乱子。 朝廷自是绝不希望南京出任何的问题,可要制衡魏国公府……自是需极力寻常新的力量。 而历来天下各州的叛乱,在以往,都是地方士绅联合起来自保,同时协助朝廷大军进剿。 失去了士绅的支持,这江南,势必要土崩瓦解,即便是朝廷平叛,其损失,也不是朝廷能够接受的。 到了那时…… 齐志远不得不佩服自己恩师的手段高明。 可细细一想,他也能够理解,这么多的土地都要缴纳税赋,西山钱庄的免租,更是令这样的情况雪上加霜,再这样下去,真是将恩师和自己这些人,往死路上逼啊,现在人人生出了反心,要嘛朝廷妥协,为了保住这祖宗的家业,要嘛……就只好奋力一搏了。 “怎么样?”齐志远紧张的看着这主事,他终究还是没有恩师的气度。 主事气喘吁吁的道:“人找到了,找到了,听说钦差得知遇袭之后,立即去了孝陵……” “孝陵……”齐志远一愣,随即明白了,不禁道:“这钦差,倒是有几分眼色,不错,这南京城,眼下最安全的地方,恐怕也只有孝陵了,无论是何人,有孝陵卫保护,哪怕是魏国公府反了,一时半会也伤不着他。快,立即去启禀恩师。” 主事却又道:“还有一事,就是那个活口……那个活口……硬气的很,什么也不肯说,昏厥了十数次,已是遍体鳞伤了,太湖的那老虎说,再折腾下去,必死无疑……” “呵……”齐志远不可置否:“一个宦官而已,现在不是计较此人的时候,他开不开口,已经不紧要了。就找个由头,让他逃了吧。” “是。” 齐志远道:“罢了,我需亲自去拜谒恩师一趟才是。” ………… 与此同时,自孝陵卫,已有快马,火速赶往京师。 南京的局势,骤然诡谲起来。 弘治皇帝在此谒见了太祖高皇帝,连续几日都待在享殿之中,看着太祖高皇帝的画像,不发一言。 等到他终于自享殿中出来。 孝陵卫指挥便在外头默默等候。 知道弘治皇帝身份的,也只有这指挥了。 至于其他人,一概只知他乃是钦差。 弘治皇帝只淡淡的看了指挥一眼,平静的道:“朕的旨意,已经发出了吧。” 这指挥连忙道:“陛下,卑下用最信得过的人,快马加鞭送了出去,想来不日就会抵达京师。” 弘治皇帝颔首,转而道:“齐国公在何处,这几日都在忙碌什么?” “在修书。”指挥道:“每日躲在房中,修了许多书信,卑下代着,给他送了许多书信出去。” 弘治皇帝皱眉,这家伙……还真是一刻都不清闲啊,修这么多的书,也不怕被人察觉到自己的身份。 “这书信送去哪里的?” “有一封,是给西山驻南京钱庄的分掌柜,还有快马送西山的,是一个叫王金元的人……” 弘治皇帝只摇摇头:“噢,知道了。” 指挥便恭恭敬敬的垂立一旁,静候弘治皇帝新的吩咐。 这指挥得知上这紫金山的竟是天子,心里既是惶恐,又是激动。 可随即……他便意识到,自己人生之中,最关键的时刻来了。 此时,格外的殷勤,不但加紧了孝陵的防卫,同时每日侍驾左右。 ………… 弘治皇帝来到方继藩的卧房。 这是一处孝陵的配殿,本是用来给祭祀的大臣们用来歇息的。 方继藩连忙起身迎驾,弘治皇帝摆摆手,随即踱步至方继藩的书案,这书案上,密密麻麻的都是书信,许多都是墨迹未干。 弘治皇帝经历了此事之后,整个人变得内敛了许多,他看了一眼案头,道:“继藩在做什么?” “儿臣见南京的风水好,想多购置一些土地,以备不时之所需。” 这个时候……他还有闲心干这个? 很快,弘治皇帝就明白了点什么了,不禁哭笑不得的道:“有利可图?” 这么多年了,弘治皇帝怎么看不出这家伙那份闲不住的心? 方继藩顿了一下,倒是不敢隐瞒,笑了笑道:“儿臣听说……南京内外,土地和宅邸的价格暴跌了……” 呼…… 弘治皇帝双眸微微张大了一些,心里便咯噔了一下。 可似乎又觉得……好像在这个时候,表现得欣喜,实在是有违人性。 于是……面上依旧紧绷着,深吸一口气,才道:“多买一些……朕也要。” 方继藩一脸兴致勃勃的样子道:“吾皇圣明啊,陛下在百忙之中,尚能关心土地,仁义之心,千古未有也,陛下打算要多少?” 弘治皇帝便道:“你尽管收,朕取一半。” 方继藩翘起了大拇指:“陛下在这个时候,还能分利于臣下,儿臣感激涕零,呜呼……” 正文 晚点更新,会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w Ww.XxBi Quge.c0m新笔趣阁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正文 第一千五百九十八章:陛下腹中有乾坤 方继藩这一番话,完全是肺腑之词。 别看他平日疯疯癫癫的样子,可事儿还是懂的,在正事跟前,他也从不含糊。 这天底下,他谁都不放眼里,可这一切的前提是,得把弘治皇帝好好的哄着。 说实话,若是陛下不占一半的好处,他方继藩还不敢放手去干呢。 可现在好了,有了依仗,便是天大的买卖,方继藩也敢干了。 弘治皇帝见方继藩露出喜滋滋的样子,这喜悦发自内心,心里也暗暗点头。 看看继藩吧,就是这么简单真诚,朕分他的利,他能高兴的像是过年一样。 再念及许多的入朝为官之人,却不知多少,都曾在这十里秦淮留下佳话,绫罗绸缎,千金买笑,仆从如云。崇文殿里,却最爱大谈奢简之道,开口便是与民争利,现在才明白,与民争利的恰恰是这些人。 他们用最苛刻的眼光,去检验别人,可对待自己,却又是另一种标准。 弘治皇帝虽是觉得欣慰,却不由看向方继藩道:“在这孝陵,继藩除了想到经济之道外,没有其他的感悟?” 方继藩的脸不由自主的抽了抽,好吧,他实在没想到别的,只知道有人想要作死,想到自己可能发财的机会来了。 江南的富户们,家底更厚实一些……因而抵御经济危机的能力更强。 这也是为何北方的地主老财们,土地和田产几乎落入了钱庄之手,而江南的土地落入钱庄的却并不多。 可现在……不正是大好时机? 太平盛世时,人们乐于握有土地,因为土地就是根本,而一旦出现了混乱时,这土地,反而成了累赘和负担了。 方继藩见弘治皇帝和颜悦色的看着自己,自然不会给弘治皇帝扫兴,便毫不犹豫的回答道:“陛下,儿臣来了孝陵,心里便念及了太祖高皇帝,太祖高皇帝创业维艰,崛起布衣,纬武经文,武定祸乱,文致太平。想他创下这千秋功业,驱逐鞑虏,恢复山河,而今归葬于此,虽百五十年之久,依旧能恩荫子孙,儿臣……感慨万千。” 弘治皇帝眼露兴致,不由道:“有何感慨?” 方继藩一脸真挚的道:“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太祖高皇帝而今,而至陛下,已经六世。陛下奋太祖高皇帝余烈,推行新政,其心思,与太祖高皇帝当初治天下的心思,何其相似,所为的,不也是能定下乾坤,打造一个清平世界,恩荫子孙吗?” “可是,陛下今日来这孝陵,却是因为……贼子们用心险恶,居然敢有弑杀陛下的心思。这百五十年来,历代天子优待了士人,给予士绅们免取税赋,也极力提拔他们入朝为官,想来,当初太祖高皇帝,定下这些优待士人的规矩,是希望,他们能够为朝廷所用,协助朝廷定国安邦,惠及百姓。到了陛下登基之后,优渥更胜从前。可是结果如何呢?结果自太祖高皇帝到现在,百姓们的生活,竟没有得到改善,依旧是赤贫遍地,是无数人失去土地,成为流民,遇到了灾年,还是如从前那般,破家荡产,卖儿鬻女。儿臣甚至……还听闻了人相食的传闻。陛下……百姓们从太祖高皇帝开始,非但境遇没有得到改善,反而更加的恶劣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默然无语,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方继藩则又道:“于是在这江南,这寻常的百姓,失去了土地,争相能够进入朱门,更名改名,寄望于卖之为奴,可更多人,想要攀附朱门而不可得,想为人奴仆,有所依靠,竟也无所得。陛下是私访过民间的,自是知道民生的艰辛。儿臣就在想,我大明列祖列宗,若知这天下的财富,为人所窃取,可天下之民怨,却是聚之于朝廷,聚之于陛下,那么……敢问,他们在天有灵,会如何想象呢?” 方继藩看着弘治皇帝略略皱眉的样子,口里接着道:“陛下,重用士人的初衷,本是为了安天下,要安天下,便是百姓们衣食有所着落,这天下,有人的土地多一些,那么流民就多几个,百姓们的怨恨,自也就多几分。此前优待他们的初衷,到现在,非但没有实现,反而使情况愈演愈烈,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陛下只稍一对待他们苛刻,他们便横行无忌,无所顾忌,先想要谋刺儿臣,次而竟是想要杀死钦差,更是妄图诬告魏国公府,逼反魏国公,这种种罪孽,罄竹难书。儿臣这些日子,在孝陵里,心里难受的很……” 方继藩很努力的做出很难受的表情,可眼里的喜悦,还有即将大肆收购土地的好心情,终究有些掩饰不住。 弘治皇帝这时,目光一阖:“若卿是朕,当如何?” 方继藩就忙摇头:“儿臣不敢,儿臣不敢,儿臣怎么敢是陛下呢,何况儿臣更不敢妄自猜测陛下的心思。不过……儿臣若是斗胆,妄自猜测的话,若太祖高皇帝在世,绝不会容许这些乱臣贼子,为祸天下,非要将其诛杀干净不可。” 方继藩身上,终究显露出了戾气。 或许是来到这个世界,见多了人间险恶,内心深处,依旧还是摆脱不了从前那个败家子的暴戾之气的缘故。 弘治皇帝脸色沉重起来,顿了一下,他平静的道:“朕知道了。” 弘治皇帝却又道:“朕昨日得一梦,梦见了太祖高皇帝,他对朕说了一些话,与卿所言,不谋而合。” 方继藩:“……” 方继藩觉得弘治皇帝在糊弄自己。 太祖高皇帝还真会托梦?这不可能啊,若是会托梦,我在这孝陵,第一个要砍死的,还不是我方继藩? 呃,怎么好像……陛下借托梦……想要搞什么的样子? 弘治皇帝随即松了口气,转而道:“朕已敕命英国公张英,急调人马,以祭孝陵的名义,火速来此,不日……即将抵达……” “陛下圣明。”方继藩干笑道。 ………… 又过两日。 这紫金山下,却来了人。 弘治皇帝不免疑惑,命孝陵卫下去将人接了上来。 来者,乃是左副都御史曹元。 左副都御史驻扎在南京,乃是南京御史之首,负责监督南京诸官,因为其有弹劾大权,在这江南半壁,几乎无人敢惹。 方继藩听说这曹元抵达,心里倒是觉得有趣。 这个人,他还真有些印象。 曹元这个人,在历史上,可是在朱厚照登基之后,勾结刘瑾的,因为得到了刘瑾的保荐,此后拜为吏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位极人臣。 当然,这个人当初,还有巡抚甘肃的经历,在巡抚甘肃的时候,因为朱厚照喜爱老虎和豹子,派了宦官前往关外寻觅虎豹,而当时,关外还有鞑靼人,曹元害怕因为如此,而恶化与鞑靼人的关系,引发边衅,于是上书请止。 当然……到如今,弘治皇帝还在,朱厚照尚未登基,曹元自然而然,人生轨迹也发生了变化。 他气喘吁吁的带着诸官上了山。 弘治皇帝依旧是一身布衣,端坐在配殿之中,等着曹元领着诸官来。 甫一见面,大家相互的打量,弘治皇帝面前的曹元,是个面善的老者,他忙是给弘治皇帝见了礼:“钦使受惊,南京上下,无不为之震惊,万万想不到,贼子竟是如此包藏祸心,胆大包天,老夫忝为左副都御史,已是下了条子,责令严查,钦使身子无恙吧。” 他关切的看着弘治皇帝,一副为弘治皇帝担心的样子。 现在张懋的大军未到,这南京城中,敌我不分,弘治皇帝倒是乐于继续做他的钦使。 弘治皇帝道:“曹公多虑了,此番有惊无险,并无大碍。” 曹元却见弘治皇帝没有对他行礼,心里倒是嘀咕起来。 按理来说,眼前这个人,固然是钦差,所以自己必须先行礼,可钦差毕竟只是翰林的身份,而自己是左副都御史,位高权重,这个时候,对方才该向自己行礼才是。 可对方只端坐不动,有失礼数。 不过细细想来,这个钦差,定是受了惊吓,他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翰林而已,现如今,遭了这么一次罪,便六神无主,倒也是情有可原。 于是……曹元微笑道:“无事便好,无事便好,出了这样的大事,这非老夫所乐见,现在能见钦使无碍,老夫也就放心了。” 于是落座,有人斟茶来,曹元便凝视着弘治皇帝:“敢问钦使,是否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否则……何以会惹来这杀身之祸?” 弘治皇帝只道:“一切来的突然,本官至今想起,还是心有余悸,至于查到了什么……却不便说。” “对,对。”曹元又爽朗大笑起来,他很有气度,温和有礼:“这是当然的,毕竟涉及到的,乃是钦案嘛。朝廷委钦使来金陵,定是钦使精明强干的缘故。不过……老夫有一番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 昨天第二更送到。 正文 第一千五百九十九章:你以为你是谁? 弘治皇帝看着这曹元。 此人乃是成化年间的进士,弘治皇帝对于此人,颇有几分的印象。 当然……这个印象,也只限于奏报之中而已。 见这曹元有话要说,口气之中,别有意味,弘治皇帝便四顾左右,其他人都识趣的退下。 只方继藩厚着脸皮,一动不动。 曹元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又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弘治皇帝却是面无表情,于是曹元心里有底了,眼前这个年轻人,定是钦差所信得过的人。 曹元道:“钦差有没有想过,谋刺之人,是谁?” 弘治皇帝平静道:“这却不知,怎么,曹公已知道谁是真凶。” 曹元笑了:“老夫哪里知道……”他觉得弘治皇帝气度非凡,似曾相识,可到底在哪里相识,却没印象。 毕竟到了他这个程度的人,每日所需面见的人实在太多,可谓是阅人无数,于是想了想,打消了念头,却是凝重的道:“魏国公府这些年来,打制了许多兵器,不知钦使,知否有耳闻?” 弘治皇帝道:“可我听说,这都是祭器,翰林院里,是有存档的。早年的时候,魏国公便上书朝廷,陛下也恩准了。” 勋贵的家族,以耀武扬威为荣,几乎大明的公候,都会在生前,打造兵器,而后入葬,这魏国公乃是中山王徐达之后,这更是徐家的传统,因而……在打造兵器之前,都会先上书朝廷,皇帝恩准之后,再为之准备。 “可是钦使难道就不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吗?” 弘治皇帝摇头:“本官没有真凭实据,绝不无端猜测。” 这一下子,却令曹元的脸色一沉,他眯着眼,似乎也开始揣测起了这个钦使的性情来。 想了想,曹元微笑:“这么说来,钦使在南京,一无所获?” 弘治皇帝道:“倒也不尽然,查是查到了一些东西。” 曹元道:“不知是何物?” 弘治皇帝气定神闲:“这个……不可说!” 曹元觉得心口堵得慌。 本来以为……这一次智珠在握,这魏国公府肯定脱不开关系,谁晓得面前所遇到的钦差,居然是个榆木脑袋,什么事都是没有真凭实据,不敢无端猜测,又或者,不能说! 他于是捧着茶,轻饮一口:“正是,正是,还是不要说的好,老夫之所以询问,是因为老夫乃是左副都御史,纠劾江南诸官,职责所在,还请钦使见谅。除此之外,现在外头流言纷纷,钦使是否知道……现如今,南京上下,已是人心惶惶,人们都说,魏国公府要反,这魏国公府,盘踞南京,根深蒂固,一旦作乱,非同小可。而钦使来这南京,便遭了暗算,想要刺杀钦使的人是谁?是谁,敢刺杀钦使,又是谁,能调拨这么多的人手,他们想要掩盖什么,这一切……令人深思,难道钦使……就一丁点都不担忧吗?” 弘治皇帝只听着他的话,面上却是带着笑容:“本官已说过,这是钦案,本官奉旨而来,至于案情如何,却需谨守着机密,此事,本官不想细谈。” 说到了这个份上,没想到钦使的口风,居然还如此之紧。 这却一下子,令曹元警惕起来。 他眯着眼,凝视着弘治皇帝,却突然意味深长的呷了口茶:“那好,就不谈这个,钦使乃是山东济南府泰安州人?你的授业恩师,可是山东的孔念先生?此人老夫颇有耳闻,虽是素未谋面,却和他也有一些渊源。” 弘治皇帝心里不禁想,想不到,这底细,竟都被他打探了,弘治皇帝敷衍道:“自进京做官之后,虽偶尔修书,却已许久不见先生,这些年来,日渐生疏了。” “师生之谊,怎可生疏呢?”曹元笑容可掬的道:“孔先生,虽是在野,可是料来对钦使的前途,很是放在心上,你毕竟是他的得意门生。我见钦使,全身上下,都有浩然之气,可是为何,迄今为止,还是翰林院侍读呢?” 弘治皇帝已开始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了什么药了。 “说到底,无非是当今朝廷,豺狼当道,以至贤良之才,竟是晋升无望,老夫虽在南京,却也知道,现如今,平步青云的,多是那西山出来的,反是我等正途出身,竟是敬陪末座,说来羞愧。想来也是,那吏部尚书之位,不就在西山的大弟子欧阳志手里吗?他要任用自己的人,谁也不能奈何。不过……吏部右侍郎吴忠,老夫倒是有一些交情,钦使此番回京,若是走吴忠的门路,或可趁今日钦命之功,借此平步青云,不妨如此,老夫这便修书一封,给那吴侍郎,吴侍郎看我薄面,想来定会对钦使有所关注。” 弘治皇帝心里猛地震怒。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结党营私? 又或者是,借此利诱自己? 弘治皇帝不禁想,倘若真正的钦使来了,不知在这曹元的诱惑之下,是否会就范。 弘治皇帝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这事关吏治,自有吏部秉公而断,倒是不敢有劳曹公。” 曹元听到此处,心里已是震怒。 说实话,区区一个翰林侍读,在他眼里,早不算什么了。 之所以对眼前人忌惮,不过是因为对方钦使的身份。 谁知道此人,在遇刺之后,竟还油盐不吃,且态度不明。 现在箭在弦上,南京诸官已是上奏,借了这钦差遇刺,大做文章,暗指魏国公府谋反,因而行刺钦差。可若是这钦差不松口,岂不是白费了功夫? 这好话说尽,又是提起了对方的恩师,又表示了将来可以给他一个前程,哪里晓得,对方依旧如此,眼前这个人……实是愚钝,不开窍! 曹元顿时变得不客气起来:“宦海浮沉,谁知道明日的荣辱呢,今日钦使贵为钦差,奉皇帝命,固然是威风,可回了京师,缴了旨意,还是侍读。那吏部吴侍郎,既可将人提拔起来,可若是惹恼了他,想要借京察之风,贬黜掉某官,也是常有的事。何况,老夫乃左副都御史,虽掌的不过是江南言路,可在都察院之中,却也有几分人脉,倘若有人在此时,弹劾钦使,这于钦使的官声,只怕有碍吧。” 弘治皇帝心里更怒。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堂堂朝廷的钦使,居然……居然…… 他无法想象,这清平世界,到底藏了多少的污垢。 却见曹元踌躇满志的看着自己。 弘治皇帝登时气的脸通红,咬紧了牙关。 弘治皇帝的反应,没有超出曹元的意料之外。 似这样在翰林院里待了大半辈子的翰林,还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竟是到了这个年龄,还带着‘孩子气’。 这在曹元看来,却是再正常的现象,人都有YU望,自己先拉后打,不怕眼前这人不就范。 何况,他早打听过,这钦使……其实也受西山之害,屡屡升迁,都被西山的弟子捷足先登,只是有的人,愚钝一些,不敲打一二,不晓得厉害罢了。 弘治皇帝豁然而起,不客气道:“大胆,你威胁本官?” 曹元看着这个愤怒的老侍读,笑了,好整以暇的抱着茶盏,呷了口茶,却是慢条斯理道:“老夫忝为左副都御史,岂会威胁钦使?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夫威胁你,又如何?道理,老夫已和你说透了,这世间的事,很简单,不过如那秦淮河水一般,浩浩荡荡,顺者昌,逆者亡而已。钦使若非钦命而来,不过区区一介侍读,老夫威胁你如何,老夫作践你,又如何?” 弘治皇帝脸色惨然。 他第一次尝试到的是不公的滋味。 这等滋味……让他心里像堵了一口大石。 他身躯颤抖,偏偏,他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口里正待脱口而出:“朕……” 朕自刚出口。 却见那曹元面上稍稍露出一丝诧异之色,却在此时,一旁的方继藩猛地上前,握拳,狠狠一拳砸下。 曹元万万料不到,这个时候……边上这个不太引人注意的年轻人,居然如此放肆。 他口里同时发出厉喝:“狗一样的东西,尔何人,胆敢在老夫面前放肆,你可知道老夫……” 啪…… 曹元的警告,没有让方继藩停止。 一拳砸下,夹带着劲风。 拳未至,风已至。 曹元错愕,他似乎感觉到,事态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掌控。 眼前区区一个钦差的副手,居然有如此的斗胆。 拳到了,正中眼窝。 啪的一声……曹元顿感自己的眼窝处,竟是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他龇牙,下意识的捂着自己的眼睛,坐在椅上的身子,却受力而倾倒,随即,整个人翻仰倒地。 咚…… 人与座椅,一通到底,灰尘扬起。 方继藩面露杀机,咬牙切齿:“你这狗一样的东西,可知道我是谁?你也配这样和我说话?” ………………………… 今日第一章送到,还有……十二点前会送到。求一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六百章:诛之 方继藩怒了。 可以羞辱我方继藩,但是不能羞辱皇上。 我方继藩,往后还需靠皇上混饭吃! 这一拳,用尽了气力。 曹元年纪老迈,哪里吃的消,眼里迸出血迹来,透着他捂着眼的手指指缝,涓涓流出。 他发出啊的一声惨叫。 弘治皇帝先是震惊,方继藩的‘暴行’,他也没有预料。 可随即…… 他那本是怒不可遏的脸上,却是不禁快意起来。 居然……很舒服。 曹元胡乱的道:“你们……你们……死定了,你们可知道……老夫贵为从二品……老夫……乃……” 弘治皇帝听到此,勃然大怒。 此人……恶贯满盈,居然还敢自称自己是朝廷命官。 朕有这样的朝廷命官,真是耻辱啊。 弘治皇帝狂怒。 只是……盛怒之后,又听这曹元咒骂,弘治皇帝脸色却是异常的平静了下来。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 而恰在此时,方继藩也朝弘治皇帝看来。 耳边,是曹元继续咒骂:“你们……你们定要死无葬身之地,老夫……等着,哈哈……殴打大臣,万死之罪!” 翁婿二人,目光已是触碰。 方继藩本欲继续动手,他脾气很不好,自从不能做方继藩,这些日子所遇的事,都令他憋屈。还是做方继藩好啊,想打谁就打谁,走在大街上,都没人敢看自己,你瞅啥? 只是……方继藩从弘治皇帝眼中所捕捉的,却是一种奇怪的东西。 陛下……似乎有点儿不同。 这是方继藩在弘治皇帝眼里,从未见过的表情。 却见面无表情的弘治皇帝,眼中亦无光彩。 他格外的冷静,极沉默的上前。 他的腰间,佩剑。 身为天子,自是不需佩剑。 只是在这孝陵,去见太祖高皇帝时,这剑作为礼器,佩戴在身,这是弘治皇帝告祭太祖高皇帝英灵时,是想要告诉那布衣起兵,横扫天下的太祖高皇帝,作儿孙的,除了靠礼孝治天下的同时,没有忘记为天子者,当提三尺剑,威慑八荒。 弘治皇帝用一种极不习惯的手势,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剑柄金丝缠绕,镶嵌宝石,入手温润如玉。 他继续上前踏步,捂着眼睛的曹元背靠着他,扑倒在地,一手捂着眼睛,依旧咒骂不绝。 而弘治皇帝,悄然站在他的身后。 弘治皇帝身上带着沉默的力量。 他眼睛,始终平静。 仿佛只在这一刹那,无数的念头在他的脑海,纷沓而至于。 刹那间。 弘治皇帝拔剑。 “大丈夫不可怒而杀人!” 弘治皇帝突然道。 铿锵一声…… 剑出。 长剑锋芒闪烁,配殿的烛火之下,烛光映射,散出光华。 他试图在讲道理。 人不能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 不能因为愤怒而去杀死别人。 杀人是不对的。 尤其是人情绪失控之时,定要绝对的控制自己,否则……一旦滥杀,人死不能复生,当自己冷静下来,便是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人的权力越大,地位越高,便更该控制自己。 如若不然,那么……它给天下带来的,将来巨大的灾难。 说罢…… 弘治皇帝正色道:“继藩,这句话,你记住了吗?” 方继藩身躯一震,似被王气所摄,忙道:“记住了!” “很好!” 弘治皇帝面上平静,举剑。 剑带风,似有龙吟。 曹元似察觉到了什么,于是忙顾不得其他,回头。 他的一只眼睛,已是青肿,鲜血淋漓,而另一只眼睛,努力的睁开,与此同时,这只眼睛的瞳孔收缩,在这瞳孔的倒影里,他看到了剑锋迎面而来。 曹元倒吸一口凉气,张口欲言。 他似是想求饶。 可是…… 那破空的剑锋,却已劈开了虚空,在弘治皇帝挺身之下,如毒蛇出洞。 嗤…… 锋利的长剑,刺破曹元的咽喉。 剑尖自后颈贯穿而出。 后颈之处,伴随着剑尖同出的,乃是泊泊鲜血…… 弘治皇帝眼眸正视曹元的眼睛。 曹元的眼睛,从更大的恐慌和错愕之中,又变成了绝望,最终……这一只眼睛,变得无神起来。 他身体抽搐。 口张大,想要呼吸。 可一剑穿喉之后,呼吸禁绝,于是,嘴张大的更大,身子不断的颤抖。 最终……口里喷出血,溅在弘治皇帝身上。 弘治皇帝拔剑。 浑身紧绷颤抖的曹元,在下一刻,随着血箭自喉头喷出,整个人,瞬间成了死物,再无声息,趴在在血泊之中。 弘治皇帝呼吸均匀,面上,依旧没有表情,甚至……他的眼神,是温和的。 而方继藩在一旁,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卧槽…… 他一下明白了。 陛下就是陛下,杀人还不忘教诲自己。 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岳父,是真命天子。 既然……大丈夫不可怒而杀人,君子应当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那么同样的道理。 如果你控制了自己的情绪,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那么……就可以杀人了。 因为……既然自己没有被情绪所左右,依旧还觉得,这个人应该杀,那么……杀便杀了。 杀之无悔。 陛下英明啊。 弘治皇帝收剑回鞘,忍着喉头处似要涌出来的不适感,除此之外,似乎一身轻松。 他将剑回鞘,咋没有看地上的曹元一眼。 这一切……从开始到现在,其实不过是骤然之间。 此时……外头的人听到了动静,纷纷冲了进来。 人们看着倒在血泊之中的曹元,再看看浑身血淋淋的弘治皇帝。 这随来的南京诸官,顿时身躯颤抖,他们脸色惨然,两腿发软。 “杀……杀人了……” “钦差杀了曹公,钦差杀了曹公……” 人们拼着勇气,抬起头来,看向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面若常色,握剑不语。 紧接着,这南京诸官,忍住几乎要作呕的血腥,转瞬之间,鸟兽作散,逃了个干净。 逃时还不忘大叫:“钦差杀人,孝陵杀人了!” …… 留下的,乃是孝陵卫指挥。 指挥诧异的看着弘治皇帝。 他万万想不到……陛下居然…… 此时,弘治皇帝已旋身,轻描淡写的看了方继藩一眼:“继藩啊。” “在。”方继藩忙行礼。 弘治皇帝道:“朕教授你的话,要三思,行事不可鲁莽,要谨慎甚微,三省吾身者,方为君子。” 方继藩拜下:“儿臣谨遵教诲。” 弘治皇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血衣,却又道:“来人,枭其首级,祭祀太祖太宗吧,还有……朕要沐浴更衣,速去准备。” 他连带着剑鞘,一并解下,哐当一下,随意丢弃于地, 他的样子,面上没有激动也无悔意,而是带着寂寞。 ………… 第三章送到,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六百零一章:灭门破家 钦差杀人了,这是何其震撼的消息。 诸官下了紫金山,便立马将这惊天的消息传至南京城内外。 这不只是杀人,这杀的,更是左副都御史,朝廷从二品大员。 更不必提,杀人的地点,乃是在孝陵。 这里头,无论是哪一条罪状,都可谓是十恶不赦之罪。 “老爷……老爷……” 齐志远的府邸,已是炸成了一锅粥。 此时,那主事气喘吁吁而来,额头布满冷汗,脸色凝重,到了齐志远面前,拜倒在地。 这齐志远,正在后院的亭中听曲,正听到兴头处,听到这道煞风景的声音,不甚高兴的皱了皱眉,疑惑的看了这主事一眼,于是挥手,命这几个戏子退下。 “又发生了何事?” 因为搅了兴致,齐志远显得脾气很糟糕。 主事哭丧着脸道:“老爷,今日曹公带人登紫金山,谒钦差,却不知发生了什么冲突,那钦差突然暴起……暴起……杀了曹公……曹公他……他……死了……” 齐志远猛的身躯一震,面上尽是骇然。 这曹元,乃是他的恩师……虽然这恩师之名,更像是攀附的关系……可没了这曹元,不啻是齐家失去了一个大靠山。 “恩师……他死了?” 齐志远说话的语气都有点飘,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 “为何会发生冲突?” 主事惊慌的道:“不……不知。” “这怎么可能,恩师一向处事谨慎,怎么可能与他一个钦使发生冲突?这个钦使的底细,早就摸透了的。除非……除非……” 说到这里,齐志远如遭雷击一般,突然身躯一震:“除非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便是……这钦差,当真查到了什么,查到了魏国公谋反,根本是子虚乌有。甚至查到了……查到了刺杀他的人,和我们有关。” 齐志远眼前一黑,差点要昏厥过去,好不容易的硬撑着清醒! 若是如此,那么就是诛族大罪啊。 可问题在于,他们的计划,如此的缜密,又怎么可能会让钦差看出点什么呢? 可此时,齐志远已经来不及去细究漏洞了。 现在是……大祸临头了。 齐志远铁青着脸色,背着手,疯了一般的来回踱步,急的如热锅蚂蚁,良久,突然抬头道:“接下来,这钦差定会上奏朝廷,而魏国公府,也定会反击。到了那时,便是我等死无葬身之地之时。还有那西山的方继藩,此人……最是睚眦必报,此次,虽是尽力的避免牵连他,可恩师在世时,最忌惮的便是此人,谁晓得,此人会不会借此机会踏上一脚。” 他自言自语似的说着,而后猛地眼眸一张,道:“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就是……那钦差杀了恩师……哈哈……” 他的情绪,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突然想到曹元被杀,转瞬之间,又狂喜起来:“幸得这钦差没有沉得住气,将恩师杀了。恩师是什么人,是左副都御史,他这一死,可谓是死的不明不白,国朝从未有过,钦差杀这样从二品大员的先例,他若是沉住了气,搜罗了证据,奏疏一上,我等必死。可现在他杀了恩师,这钦差,转眼之间,成了罪囚,一个罪囚的话,有人相信吗?他说的每一句话,在朝廷看来,都不过是自保而已,所以……现在当务之急,是立即……立即发动人,弹劾这钦差,要让天下人知道,此人乃是挟私愤杀人,说此人来了南京,贪财好色,恩师为人清正,自是不容他如此,他大怒之下,杀人。” “甚至……可以说他勾结了魏国公府,对,他勾结了魏国公府……恩师若不死,我等必死,而现在恩师一死,死者为大,自是我等想说什么便是什么。” 齐志远终于定下神来。 在这生死攸关的一线之间,他显得格外的冷静:“现在当务之急,是首先传出流言去,此事好办。其二,钦差固然奉有皇命,可妄杀左副都御史,且还在孝陵杀人,十恶不赦,应请刑部的人,立即捉拿。” “只是这钦差还在孝陵……” 齐志远一愣。 人在孝陵,这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毕竟……这孝陵乃是太祖高皇帝的陵寝,谁敢进去拿人。 “那就要做出姿态来,请兵部的人,调些许人马,在山下预备拿人,如此大事,南京六部,岂能坐视不理?他是钦差,固然不能羞辱他,可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监看起来,切切不可让他逃了。” “这南京六部,铁板一块,水不进,恩师之死,定会引发南京六部震动,这些年来,谁没有受他的恩惠。何况……又有多少人,牵连进了此事,他们想活,只能破釜沉舟了。” 想好一连串的安排,齐志远彻底定了神。 眼下,只好破釜沉舟了。 ………… 南京城里,已是彻底的乱成了一锅粥。 连左副都御史尚且被诛,可见局面,已开始日渐失去了控制。 而各种叛乱的传言,更是不绝于耳。 一队士兵,似乎已奔赴紫金山。 南京兵部尚书亲自下的调令,除此之外,应天府衙门也开始有所反应。 那左副都御史曹元的官声不错,现在被杀,让这南京,彻底的混乱了起来。 春暖鸭先知,现在的土地,本就越发的不值钱,再加上可以预见的兵灾,这江南土地的价格,又是一次新的暴跌。 哪怕是那热闹的秦淮河,竟也渐渐的冷清了许多。 南京六部部堂,俱都震怒。 一个钦差,本是来查一桩钦案的,固然是代表了天子,可其实,却不过是个区区翰林而已,居然敢如此的胆大妄为,简直就是无法无天。 因而,弹劾奏疏如雪片一般的送出。 各部虽是张挂了安民的告示。 可实际上,内心更慌张的,恰恰是各部的堂官们。 而此时,西山钱庄驻南京的分部,已开始有所动作。 大量的资金,开始在南京汇聚,紧接着,以南直隶为中心,开始扩散。 王金元是来的最急的。 无论是发生了什么,对他而言,都无所谓。 哪怕是少爷在哪里,他也不关注。 他得了书信之后,快马加鞭的赶到了此。 于是……开始亲自坐镇南京钱庄。 王金元一到,南京这边上下人等,顿时有了底气。 王金元开始搜索关于南京以及江南的舆情。 十数个本地分号的掌柜,个个束手而立。 人们用敬佩的眼神,看着王金元。 在方继藩面前,王金元就是一个彻底的沙包。 可是……王金元之所以甘之如饴,正是因为……只有自家的少爷,才可让自己实现人生的价值。 除了少爷面前,这天下哪一个商贾,还有这西山体系内的上下人等,不是视自己为鼎鼎有名的大人物? 甚至可以说,他跺一跺,这天下便要颤一颤。 王金元很享受这样的感觉。 当然,他依旧是表现得十分冷静,只一副淡漠的样子,不断的翻阅着时价以及各地牙行里的讯息。 良久…… 王金元道:“还不够……这价格……尚且只下跌了七成,七成虽是不少了,却远没有达到预期。可见这江南的富户以及大士绅们,财力还是雄厚的,还远没有让他们到资金紧张,不得不抛售土地的地步……这些人大多朝中有人为官,他们心心念念的,还是土地……不打破这个,一旦开始抄底,那么势必引发价格的上涨,到时,反而稳住了行情。” 江南的世家大族,确实非同一般,他们的家底,远比其他地方的士绅要浑厚的多。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才可无视短期的涨跌。 甚至……出于对土地的热爱,他们宁愿从其他地方挪用金银,补贴土地的损失。 只要这些人……依旧还咬着牙不肯抛售,那么……江南这里士绅的根基,就极难动摇。 众掌柜们,犹如当头被王金元泼了一盆冷水,内心的炙热,顿时被浇灭了。 王金元又微笑道:“当然,这并非是不能打破的。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迅速的击穿他们的心理,先要动摇他们的信心……这其次,便是要想尽办法,断绝他们其他的资金。” “江南的土地,收益颇高,且经济产物不少,这也是他们有恃无恐的原因。其中……尤以江南这十数个家族,掌握的土地最多……这些人动摇,那么……便可水到渠成了。” 王金元轻描淡写的取出了一份名录。 紧接着,将名录给分号的掌柜们传阅。 这些小掌柜们看了,顿时心惊肉跳。 卧槽……原来王大掌柜,早就将江南的底细摸清楚了,这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啊。 这十数个家族,在这江南,俱都如雷贯耳,出自官宦之家,家业极大,不但拥有数不清的土地,更不知有多少的奴仆,他们在朝中,看上去不起眼,可若有人去深挖他们的实力,足够让人咋舌。 只见王金元一脸认真的道:“这为首的……便是南直隶齐家,这齐志远……诸位可有人认得吗?” 正文 第一千六百零二章:暴利 一说到齐志远,许多的小掌柜便跃跃欲试起来。 西山建业南京分号掌柜道:“这齐家在南直隶,拥有大量的田产,在他的祖先,累世为官,正因如此,所以许多人前来投献土地,齐家的土地,自然就越来越多……说是南直隶第一高门,也不为过。” 投献土地…… 这一个词儿,一丁点都不新鲜,在其他地方,这样的事并不多。 可是在江南,却是常有的事。 毕竟江南出才子,有功名者极多,因为有功名,不但能做官,还能免税。 虽然……超出的土地面积,按理来说是需要纳税的,可问题在于,能做官和有功名的人家,又往往在本地有着极大的声望,说白了,他们是望族,便连父母官都要仰仗他们。 这样的人……他们想要瞒报土地,想要得到免粮税的特权,还不是轻而易举? 于是乎……这朝廷最大的粮税来源地,整个江南,这沉重的赋税,非但没有加在似齐家这也的望族身上,反而是那些本就没有多少土地的小民身上。 小民的土地,不但劣等,殷实的,不过数十亩,贫贱的,更惨,只有三五亩,连饭都吃不上了,还缴的起如此沉重的税赋吗? 于是……有人开了先河,自文皇帝开始,就开始有一些百姓,索性将自己的地契,送到似齐家这样的高门手里,这地……索性不要了,反正留着土地,也是饿肚子,而这地若是到了齐家的名下,便能免缴税赋,如此一来,等于是土地给了齐家,自己为齐家耕种,成为佃户,当然……齐家往往会对投献土地的人,给予一些恩惠,譬如,减免一些恩惠。 他们平白无故,就仗着身上的功名,便轻而易举的,获得土地。 不花分文,土地越来越多,自然家势也就水涨船高,于是……更多人来投献,齐家渐渐变得开始成为首屈一指的豪门,几乎已可以和南京六部公卿们平起平坐,他们结交的,无一不是三品以上的大员,府中子女的姻亲,不是尚书便是侍郎,至于他们手里,到底藏匿了多少土地,又让多少的佃农,成为他们的隐户,也只有天知道。 这样的事,在江南,早已是屡见不鲜。 于是,有土地的人越来越少,而握有土地的人,其名下的土地,却是数之不尽。朝廷所能收到的税赋,反而没有增加,几乎这大明朝廷的所有恩惠,经过了百多年的时间,尽都归于齐家这样的诗书传家的书香门第。 他们所受的国恩之重,历朝历代所未有,以至于到了珍贵的土地,在历朝历代,那些地方豪强们,尚需靠强取豪夺方可获得。而到了似齐家这样的人手里,甚至连强取豪夺都不需要了,靠着大明对于士大夫的极尽优渥,几乎是躺着等那小民含着血泪,将祖传的土地,送到面前,不但不对你心怀憎恨,还需对你感激涕零,仿佛是因为你格外开恩,拿走了他的土地,他一家老小,才得以活下去。 分号的掌柜们,纷纷踊跃的将这齐家的情况奏报。 而王金元只低头静静的听完,而后,颔首点头:“若是齐家能先行抛售,那么……这地价,必崩无疑,他们手中的土地,实在太多太多了。” “可是似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缺银子,又怎么肯轻易抛售自己的祖产呢?”王金元淡淡道:“除非……让他非要抛售不可。” ……………… 过了几日,又传来消息,皇帝下旨,急调张懋率军南行,至南京而来。 这消息一到了南京,人们不安的情绪更重。 魏国公府,开始变得越来越可疑起来。 公府大门紧闭,各卫的指挥,再也不敢去拜谒。 而南京六部,开始变得格外的紧张。 雪片一般的弹劾,送去了内阁。 而内阁……诸公见着这奏疏,却不禁苦笑。 陛下已经一个多月没有露面。 甚至……三位内阁大臣都怀疑,陛下已经病重,否则这宫中为何一丁点消息都没有出来。 按理来说,陛下在如此紧急的情况,理应召诸大臣奏对的。 可宫里的消息,却不过是让内阁酌情处置。 刘健只好下文,请张懋加紧带兵南下,有备无患。 另一方面,自京师来的商贾,却突然到了南京,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因为江南局势的朴素迷离。 西山决定暂停在江南的所有业务往来,取消对粮食、生丝、棉花等货物的收购。 这西山,历来神通广大,突然取消了收购,立即引发了京中商贾们的猜测。 人们意识到,可能江南一场叛乱,即将开始。 而更可怕的……却是整个南直隶和江浙等地。 突然没有商贾来收生丝、茶油、酒、棉花,这些经济产物,对于囤积了许多货源的士绅们而言,不啻是雪上加霜。 原本各种流言蜚语,就已闹的人心惶惶,现在不肯收购,更让局面变得不安。 地价开始徐徐下跌。 当然……因为绝大多数的土地,毕竟垄断在那些大士绅手里,自然而然,这下跌的还是有限。 齐志远听说朝廷派了大军来,心里反而踏实了。 看来……朝廷没有轻信那钦差的话,若是当真轻信,根本没有必要调兵,只需下一道旨意给魏国公府,魏国公府得了旨意,势必振奋,立即开始调兵,铲除曹元为首,齐志远等人次之的一群党羽。 可突然调兵,说明朝廷对于魏国公府还是有极大的防备,毕竟,这江南的兵权,大多数还是掌握在魏国公府手里。 齐志远松了口气,自己的恩师……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而接下来,魏国公,只怕也没有好果子吃。 自己稳坐钓鱼台,反正……这一场的阴谋,自己也没有太多的把柄,尤其是恩师一死,死无对证。 只是……唯一让他烦恼的,却是土地的继续暴跌,毕竟他打出的乃是七伤拳,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放出谣言,本质就是对魏国公府发难,逼魏国公府谋反,可这样的谣言,对于拥有巨大多数土地的齐家而言,又何尝没有巨大的伤害呢。 就在他想的入神的时候,门子匆匆来道:“老爷,西山的大掌柜,王金元求见。” 王金元…… 这个人……可谓是家喻户晓,江南江北,谁人不知,此人乃是方继藩的大管家,也是西山的钱袋子,一举一动,都是举足轻重。 只是这个时候……齐国公的人,为何要寻上自己? 齐志远对于齐国公府,是极有忌惮的,因为别人都是按着常理出牌,唯独这齐国公那狗一样的东西,却难以捉摸。 “请进来。”齐志远很快就吩咐了门子。 齐志远自然很明智的知道,这样的人,不可得罪。 王金元进来,齐志远就忙起身,堆满笑容:“王先生,王先生……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王先生如雷贯耳,不过……王先生不是历来在京师么,怎么突然之间,竟是来了南直隶?” 王金元亦面带微笑,落座,有人斟茶来,他气定神闲的呷了口茶,才道:“奉齐国公之命,特来公干。” 齐志远想不到这王金元竟是如此开门见山,心里又不禁嘀咕。 这齐国公已经开始掺和南京的事了?既要掺和,可为何……却派人来寻自己? 齐志远便问:“公干,不知什么公干?” 王金元道:“这南京的地,不是跌了吗?西山钱庄,趁此机会,来收购一些。” 呼…… 齐志远听到此处,心里猛的一沉,真是牙都要咬碎了。 这狗东西,还真是够直接的,又来收地,收了地,莫非又是免租吗?这是不给老夫活路了。 毕竟是主事多年的人,他心里冷笑,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原来如此,看来齐国公是志在必得了,此番又可趁此机会大赚一笔,只是……近来江南的局势,王先生是知道的,只怕……这些地,颇为烫手,若是当真发生了叛乱,到时赤野千里,十室九空,只怕……” 王金元便摇头道:“齐国公早有教诲,富贵险中求。” 齐志远心里想,这倒是符合方继藩那狗东西的性子。 他于是微笑道:“既如此,为何王先生不在牙行收地,来这里做什么?” 王金元吐出了两个字:“合作。” 齐志远:“……” 这家伙……是疯了吗? 王金元收敛起笑容,多了几分认真,道:“现在的地价,不断的下跌,齐兄可知?” 齐志远则是不吭声,此事他受害不小。 王金元又道:“只是,下跌的还是太少了,只这点利益,还不够塞牙缝的,若是再跌一些才好。” 齐志远凝视着王金元,也笑不下去,绷着脸道:“这却未必能如先生之愿,毕竟这地价,岂是先生想跌就跌,想涨就涨?” “有一个办法,保管有用。”王金元意味深长的看着他道:“所以才来寻齐兄,只要事成,你我少不得从中谋取暴利,只是不知,齐兄是否有兴趣?” 正文 第一千六百零三章:大赚 齐志远听了王金元的话,却是警惕了起来。 这世上,哪里会有天上掉馅饼的事。 而王金元是什么人……更要小心才是。 只是……齐志远却也绝不敢得罪王金元:“不知王先生,所谓的暴利,从何而来?” 王金元便道:“当下土地已经暴跌,可似乎还差一口气,西山钱庄赌的,就是这江南出不了什么乱子,因而想要趁乱,贱价收购土地,可这土地……价格到了现在,虽有松动,却还不足以牟取暴利,这一星点蝇头小利,说实话,老夫是看不上的,可若是现在的地价,再来腰斩,如此,方才算是有利可图了。齐先生,你想想,若是地价暴跌,抛出土地,而这土地一旦暴跌,等跌到了谷底时,同样的银子,便可买来双份的地,这……岂不是一桩好买卖?” “西山钱庄,就是凭借着这个图利呢,还有当下第一首富王不仕,像来齐兄也是有所耳闻吧,他的牟利手段,也是如此。靠着庄稼地里长出粮来,终究不过挣一些蝇头小利而已,可若是这地价再跌一跌,引发这江南的百姓纷纷抛售土地,你想想看……到时,那地价便是一钱不值了……” 齐志远眯着眼,心里震撼了。 世上……还有这样的玩法? 齐志远掩盖不住惊讶的道:“莫非地价,当真还可以操纵?” 王金元笑了笑:“有什么不可以,此事容易,现在本就人心惶惶,若是此刻有大量的土地出现在市场,低价抛售,这底价,必定守不住,而守不住……就意味着一泻千里,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谁手上的土地多!谁的地多,便是大庄家,趁此机会,想让它涨便涨,要它跌便跌。” 看着齐志远越加惊异的反应,王金元继续道:“其实……还有更刺激的,等到土地的价格到了谷底,那时,齐兄便算是高卖低买,这地便如白菜一般,一钱不值,想要更多的地,还可自钱庄里抵押借贷,而后……疯狂的收购土地,等这手上有了数不清的土地时,等地价炒高,兜售一些土地,便可还上贷款。” “这种说法,叫做杠杆,花别人的银子,来给自己挣钱。” “因而,若是地价能够操控,那么……所能挣到的土地和银子,就不是从前的一倍两倍,甚至可能是五倍十倍。” 王金元一通话说出来,齐志远虽懂得高卖低买,可对于真正的经济金融学,却还只是摸着了一个门而已。 我说王金元已是用最通俗易懂的话来解释了,齐志远却还是听得有些一知半解。 砸盘……抄底……杠杆…… 这些玩意……听得很吓人啊。 可是……这身家暴增五倍十倍的话……他却是听明白了。 若是身价暴增……这是什么概念呢? 齐志远简直不可想象。 朝廷对于士绅的打击,已让他收益暴跌,此番恩师被诛,也让他惶惶不可终日,好在恩师死了,自己的罪证几乎已经抹去,可现在土地价格下跌依旧,还是让他有肉痛的感觉。 而现在…… 他收敛起脸上的表情,这么大的事,他是不敢轻易答应的,因而,他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王金元道:“王先生……这……只怕风险也不小吧。” “风险是有。”王金元呷了口茶,微笑道:“不过……西山既然已经准备出手,那么……这风险便可降到最低,现在西山最需要的,是拉一个庄家,这个庄家要有足够的土地,如此,才能事半功倍,齐兄,这世上所有的买卖,亏的永远是那些小鱼小虾,而永远稳坐钓鱼台的,是什么人呢?” 王金元似笑非笑的看着齐志远,接着道:“老夫的事迹,想必齐兄是有所耳闻的吧,老夫在西山,为齐国公打理家业,这西山的财富,如滚雪球一般的壮大,老夫做了无数的买卖,从来只有大赚和小赚,至于亏本的买卖,从未做过。齐兄难道以为,当真是以为老夫本事比其他的商贾要大一些,是因为老夫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实话告诉你吧,老夫之所以做什么买卖,都能成,唯一的原因,是因为老夫背靠着的,乃是西山。有了西山,老夫便是大庄家,是棋手,这世上任何的买卖,棋手是永远不会输的,血本无归的是棋子,倾家荡产的也是棋子,因为棋手永远置身于棋盘之外,反手之间,便可翻云覆雨,这些话,老夫说的可还算是通透?若是齐兄还有疑虑,那么……此事便作罢吧,这江南也未必只有齐家可以合作,老夫现在就告辞,叨扰了这么久,齐兄莫要见怪。” 王金元是什么人,话说到这里,若是再继续劝说,就显得掉身价了。 他掸了掸长袖,直接站了起来,预备要走。 齐志远的面上,却是变幻不定起来,若是这王金元找别人,岂不是让别人白白赚了一笔? 尤其是王金元说到棋手的时候,他心里怦然一动,老夫……也可以做这个棋手啊…… 于是他忙起身道:“这是什么话,倒不是信不过王先生,只是……此事干系太大了,容某再想想,再想想。” 王金元依旧脸带微笑,作了个揖,才道:“应该的,想一想,准没有错的,老夫初到金陵,今日除了来见齐兄,倒是还需与几个旧友相会,就此告辞。” 齐志远留不住他,亲自送他到中门。 可内心里,一旦这YU望的匣子打开,他顿时开始魂不守舍,满脑子都是王金元的话。 他现在十分的犹豫不决,此事,关系实在太大了。 还有……齐志远忍不住的想,这个王金元,他会的几个旧友是何人,莫非想找其他人合作? 若是找其他人,自己岂不是,就与这天大富贵的机会失之交臂了? 齐家若是再不打开其他的局面,虽是家大业大,可任着新政继续,朝廷这么折腾,这诺大的家业,谁晓得子孙们快活个几辈子之后,是不是就花完了,到时,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齐志远心情很焦躁,他……又到了祠堂。 他在琳琅满目的诸祖宗牌位面前,盘膝而坐,眼睛直勾勾的细数着自己的先父,自己的祖父,自己的曾祖和高祖…… 到了子夜,他从祠堂中出来时,突然打起了精神:“叫管事来。” 于是管事连夜披衣趿鞋而来。 齐志远绷着脸道:“办两件事,第一,立即去西山钱庄的分号,去寻王先生,告诉他,今儿的事,老夫应下了。第二件,就是立即清查当下齐家的土地,无论是田产,是山林,是池塘,是各处的庄子,还有南京,以及各处府县里的铺面和房产,这些……统统都要清查清楚……明白了吧?” 管事满是诧异,这不都是岁末的时候进行清查的吗。 毕竟,齐家这么大的家业,手里的土地,每月都会有增减的,这才是年中,清查个什么? “老爷……这……敢问老爷,这是何故?” 齐志远却没有管这管事的话,又淡淡道:“明日,再请一些牙行的,来好好的谈一谈。” 牙行…… 管事的如遭雷击。 无端端的,找牙行做什么? “老爷要买地?” “卖!”齐志远斩钉截铁。 昏暗的烛火里,这管事……莫名感受到了一股寒意。 卖地…… 齐家从来只买地,没有卖地一说的…… 从齐家高祖以来,这是破天荒的事。 而现在……精明如老爷这般的人,居然…… 可齐志远却是背着手,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当然,这悠然自得乃是伪装出来的。 事实上,齐志远心里……也觉得虚得很。 可想到那唾手可得的暴利,以及对未来的担忧……这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 或许…… 这天下首富之名,该是老夫,而不是那个什么王不仕。 王不仕又算什么东西呢。 我们齐家富贵时,他们的祖先,不过是一群穷汉罢了。 我齐家历来有上天的庇佑,如若不然,岂能积攒十数代的家业。 如此一想,齐志远凝视着管事,咬牙道:“听老夫的,没有错,去办吧,连夜去办,一刻也别想耽误。” 他此时又想,西山在赌,可是老夫却不必赌。 因为……老夫本就知道魏国公谋反,本就是子虚乌有之事。 这不过是栽赃陷害。 所以江南绝不会有乱子。 只要趁着这个功夫,制造出地价的暴跌,高卖低买,便可为子孙积攒数不尽的家业。 “是。” ………… 次日…… 南京城几乎所有牙行的人,统统到了齐家。 而后……他们一脸匪夷所思的自齐家出来。 随即…… 这本就是不太有人问津的土地市场,突然之间……开始出现了数不清的土地,开始疯狂的抛售…… 挂牌的土地,越来越多。 原先……还有一些想要购地之人,也被吓着了。 城中……四处都开始有人在私下打听着什么,握有土地之人,内心开始惶恐到了极点。 究竟出了什么事? 正文 第一千六百零四章:开弓没有回头箭 市场上的东西,大抵就是如此。 当齐家这样握有大量土地之人开始抛售时,所带来的力量是极可怕的。 一方面,是市面上的土地供过于求,这让本就无人问津的市场,更加清冷。 而因为兜售的土地越来越多,势必引发了土地价格的疯狂暴跌。 齐家乃是南直隶第一豪族,一出手,能量便是惊人。 以至于整个江南的地价,开始深受影响。 起初的时候,许多人还在不断的收购……可很快,那收购的人,原以为自己捡了大便宜,当他们发现,自己今日花了一千两银子买来的地,到了第二日,竟只剩下八百两了,这收购土地之人,转瞬之间,便成了购置土地的人。 当然……对于许多高门大族而言,他们的忧虑,就更加深重了,齐家不是小门小户,按理来说,不该如此小家子气,这突然之间抛售土地,定是得了什么风声,再加上朝廷的大军正朝此扑来,魏国公府的动态又是不明。 皇帝既没有下旨立即查抄魏国公府,钦差诛左副都御史之事,又没有一个头绪。 这种种的疑虑,让他们察觉到极可能有大事发生了。 而齐家的表现,印证了这一点。 换做是谁……手里有着大量土地,却得知这土地日贱一日,这等内心的焦虑和不安,都足以让人这抓狂。 当价格转眼之间,便跌至一半时,终于有人坐不住了。 因而在许多的牙行,更多的土地开始参与了抛售。 齐志远随时让人盯着地价,看着这日渐下跌的土地,此时,他的心已开始热了。 实际上……他的土地虽是大量抛售,卖出了不少,可绝大多数,哪怕到了价格低廉,也是无人问津。 当三十多两银子一亩的土地,变成了十几两,甚至开始到了十两都不如的时候……已经开始调集了齐家所有本钱的齐志远,已开始跃跃欲试了。 当然……他不急着立即就开始进行抄底。 抄底这词,真是妙不可言。 这也是近几日,齐志远新学来的词汇。 齐志远依旧还在等待时机,为了让价格继续跌下去,他开始不断的调低齐家土地的价格。 九两……八两……七两…… 到了七两时……齐志远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一天,齐家的子弟,早已齐聚在祠堂。 所有的叔伯和子弟统统进入祠堂,给列祖列宗们行过了礼之后,在这祠堂里,齐志远踌躇满志的看着族中上下人等。 随即……齐志远神情认真的道:“资金调集的如何?” “大伯,所有的现银,统统都计算过了,能有三十多万两……” 齐家是大士绅人家,土地多,但是现银少。 三十多万粮银子,放在谁家,那都是天文数字,可对于齐家而言,其土地的价值,就远超这个数字不知多少了。 齐志远不禁皱眉。 他抛售土地的时候,资金的回笼并不多,毕竟开始抛售时,尚还有人买,可很快,人们开始变成了观望,而后……察觉到不对劲的人转过头,便也跟着开始抛售了。以至于……现在的土地市场,是有价无市,价格再低,也无人过问,反而引发了更多人的抛售,听说江南的许多家族,都已开始抛地了,这些人都是老狐狸,齐家先动了手,自然也嗅到了一丝味道来,如此争先恐后,市面上的土地,多不胜数,这地虽是挂了七八两银子,依旧没有人敢买。 “太少了。”他皱着眉头,看向一个老者,道:“二叔,不是说,将在杭州的商铺卖了吗,怎么样,那边的情形如何?” 这齐二叔苦笑道:“现如今人心惶惶,想要变现,何其难也,志远啊,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且还如此之急……” 齐志远抿着嘴,却又看向自己的儿子齐业:“库里的那些生丝,至今还没有商贾来问吗?” “京师的商贾不肯来,生丝已经暴跌了,现在……” 齐志远挥挥手,他不禁无语,三十多万两银子,现在去抄底,固然能大赚一笔。 可是……明明可以赚到更多……这样的大好时机,若是错过,实在是遗憾啊。 恨只恨时间太仓促了,根本来不及筹措更多的现银,若是有两百万,三百万,甚至五百万两银子,这齐家……便可在短短数日之间,一跃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高门,自此之后,谁敢小觑? 他显得忧心忡忡,竟是变得焦虑不安起来,他嘴唇哆嗦着,微微低着头,背着手,来回的踱步,最后突的抬头看着众人,咬咬牙道:“还得去拜望一下西山钱庄,去告贷一些银子来,用咱们的地产做抵押,反正这些地,现在也卖不出去,老夫亲自去一趟吧,这件事,已经刻不容缓了。” 他本是极不情愿告贷的。 似他这样的人家,何须向人借银子? 可折腾了这么一通,却只跟着喝一口汤,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啊。 他咬了咬牙,发出冷笑:“就这么决定了。” ………… 再见到王金元时,王金元依旧对齐志远和颜悦色的样子。 双方已有约定,到了七两银子时,便开始疯狂的收购市面上的土地,且行动要极迅速,要快,否则等到有人回过味来,开始逆势上涨时,可就来不及了。 听闻齐志远来了,王金元来到会客厅,笑吟吟的看着齐志远道:“西山钱庄,这儿已经准备好了,老夫是个守信之人,就等齐兄一道抄底,怎么样,齐兄……准备得如何了?” 齐志远正色道:“准备的自然妥当了,这件事,必须同心协力,近日老夫也在读一些书,颇有几分心得。只是……现在手头的银两,还是不够,上一次,我记得先生提及过一个词,叫做杠杆,这没错吧?” 王金元微信着点头:“不过,杠杆。” “我想试一试。”齐志远深吸一口气,他是大庄家,如王金元所说的那样,可以决定市场的涨跌,只要自己有大量的资金,疯狂的收购土地,而后抽回牙行里自己挂牌发卖的土地,那么,这地价势必逆势上涨,到了那时,便是低买高卖的局面,这里头,只怕有五倍、十倍以上的暴利,现在最紧要的,是要有足够的银子,即便是西山这边不肯和自己合作,一起抄底,也足以让自己决定土地的价值。 当然,若是西山也有所动作,那么……这其中的利益,怕是更高了。 王金元颔首点头道:“齐兄果然是爽快人,想要借贷,倒也容易,西山钱庄,有的就是银子,不知要借多少?当然,钱庄是有规矩的,少不得需要抵押物才可,只是这抵押物,准备好了吗?” 齐志远对于这个反而有些犹豫,试探性的道:“两百万两银子如何?抵押容易,老夫手里,有的是土地。” 王金元反倒很干脆的道:“只需一个契约,西山这里,可以随时调拨银子……” 齐志远一听,便后悔了。 他手中的土地,足以抵押数不清的银子,这两百万的数目,现在算来,还是少了,他咬咬牙:“不,不如就五百万两,放心,齐家的田产,房产,还有城中的铺面,多不胜数,足以做抵。” 王金元欣赏的看了他一眼:“齐家乃是一等一的大族,何况有足够的抵押,没什么信不过的,你要何时放款?” 齐志远立马道:“自是越快越好。” 王金元却又道:“贷款的利率,你是清楚的吧,七分的息,若是五百万两银子,每月就得还款三十五万两银子。” 齐志远面色平和,其实……说起来西山钱庄,确实是借贷的好去处,这里的利息,比之他们齐家放给佃户的,可谓是低得令人发指。 他没有多迟疑,就颔首道:“三月之内,到时挣了银子,自是连本带息,如数奉和。” 王金元笑了。 这西山钱庄针对似齐家这样的大户,效率极为惊人,只两日功夫……当数不尽的地契和田契作为抵押,送到了西山钱庄分号时,这一箱箱的宝钞,自也预备好了。 在得到了现款时,齐志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他已经连续数日未睡了。 而接下来……他终于可以收网,横扫整个江南,自此之后……这江南半壁,齐家说了算。 齐家的人,随即开始行动起来。 所有挂牌的土地,统统撤回,而后……齐家子弟几乎在同时,手握着巨款,开始疯狂的收购土地。 他们甚至连土地的好坏,都懒得去看了,这六七两银子一亩的土地,本就价格低廉的令人发指,有多少,便收多少。 从各地的消息,几乎是连夜送到齐家。 齐志远整个人,却犹如老僧坐定。 他关注的不是土地的收购。 毕竟,现在市面上有的是低价的土地,而自己有的是银子。 他关注的乃是西山。 “怎么样?西山那里有什么动向,开始收购了吗?” “老爷,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有西山的人出现在牙行,询问价格,起初,小人以为他们已经开始动手了,可谁晓得他们是光打雷,不见下雨……”这管事的气喘吁吁,略带胆怯的看着形如枯槁的老爷,老爷这些日子,已不知多久不曾睡了,眼里布满了血丝,显得极骇人。 齐志远听到此处,心里像是被猛地锤击,身子打了个激灵,睁大了眼睛道:“他们……居然言而无信。” “老爷,是不是……是不是……” 齐志远则是阴沉着脸道:“现在土地价格如何?” 这管事自是如实道:“自咱们的土地撤了,且开始回购,这地价的跌势,倒是止住了不少,有些府县,已开始轻微上扬了。” 呼…… 齐志远松了口气,自己五百万两银子入市,且还撤走了这么多挂牌出售的土地,这土地不涨才怪了。 哪怕是西山那里还在踟蹰,凭着齐家,也足以力挽狂澜了。 他大概是许久不曾睡的缘故,情绪显得极为变幻不定,此时,他狰狞大笑道:“哈哈,他们若是不入场,也好,就让老夫自己来吃这块肉,不必理会西山,给老夫狠狠的收,有多少,就要多少,不必管顾价格。” 这管事略显担忧,大着胆子道:“老爷,这样是否过于冒险……齐家的家训,可是谨慎甚微啊……” 齐志远面上狰狞得更可怕,他眼里却是渐渐的古井无波,突然意味深长的道:“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了!” 到了这一个地步,距离暴利只有一步之遥了。可以预期的暴涨,即将来临,而齐家,将成为江南最大的士绅,地价只要回暖,随便出售些许土地,便可筹措还款的资金,这天大的时机……已经到了。 还有退路吗? ………… 大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六百零五章:好戏开场 既然没有退路,只好一拼到底。 齐家开始疯狂的求购。 而事实上,很快就有人察觉出了问题。 最先有知觉的,终究还是那些大户。 他们明显感觉到,自己挂出去的土地,突然开始有人求购起来。 这些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就在其他人还后知后觉时,这最新的消息,便被他们所掌握。 齐家开始疯狂购地了,拿着数不清的银子,四处求购土地。 士绅们听闻,顿时跺脚。 当初是齐家先抛,现在价格跌到了谷底,他们哪里来的这么多银子,四处求购。 于是许多人家开始纷纷至牙行,撤回自己挂牌兜售的土地。 牙行里,这边在疯狂的交易,可有时,才刚刚谈妥,卖家却不肯卖了。 倒是可怜了那些寻常的小民,闻知土地暴跌,为了止损,不得不将土地拿出来发卖,他们还在懵懂之间,只听说有人愿意购地,于是欢天喜地的与购地的人签了契约。 可价格,却已开始轻微的上扬。 当然,寻常人,自然没有那么灵敏,并没有那么快的反应过来! “二老爷,二老爷……打听到了,齐家的银子,根本就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是自西山钱庄借的贷,现在四处都在购置土地,七八两银子的土地啊,是有多少,他们收多少,各府各县,齐家的子弟,都去了,一个都不肯放过。” 一个长随,匆匆至赵府。 这赵家,乃是镇江第一大豪族,不过南京热闹,因为土地虽多在镇江,却早在南京购置了别院,一家老小在此长居。 赵二老爷听闻,脸抽了抽:“此前,我们贱价卖了多少的地?” “七千多亩,大少爷听闻了消息,便立即将所有挂牌兜售的土地都撤了下来,许多本来要卖的土地,这才没有卖成,如若不然……” “这姓齐的……”赵二老爷的脸色阴沉得犹如能滴出墨,一副咬牙切齿状。 他感觉到自己被坑了,现在看来,齐家此前先抛售,根本就是想让土地市场崩盘,而他们暗中,却早就准备了大量的银子,在这价格跌到谷底时,就疯狂的收购。 赵二老爷气得很,但还是冷静的问话:“他们的银子,是如何从西山贷来的?” 这长随看着主家气怒的样子,连忙道:“若是只要有田有地,就可抵押,可以随时放款。” 赵二老爷就背起了手,来回的踱步起来,显出几分焦躁。 他的大兄,在京中为官,因而赵家的家业,几乎都是他在打理。 现在这南京乱得很,就如一锅粥一般,让他甚至萌生了回镇江老家的念头。 可又想到,江南倘若出了兵祸,镇江作为重镇,反而是首当其冲,朝廷平叛,必取镇江,因而索性留在了南京城里。 “现在的地价,几何了。” “在八九两之间……齐家的人,精的很,虽是大规模的收购,可收购却是秘而不宣,因而……许多人还未有反应,何况……大家是真的怕了,手里留着地,担惊受怕的,倒不如换成真金白银实在。牙行那里受了委托,可直接签了契约,交割地契,是以……这交易极快……” 就在此时,赵二老爷猛的将眼眸张大,急道:“去钱庄!要快!不能让齐家吃了独食。” 到了这个份上,赵二老爷已经回过味来,这根本是一次早有预谋的收割,人家的刀显然早就磨好了,不但是要将那些小民的土地,低价收购,便连他们赵家,也被贱价收走了七千多亩。 七千多亩啊…… 这姓齐的,还真是够狠的。 赵二老爷是个极精明的人,他自执掌家业,就使这赵家蒸蒸日上。 现在的时局,不是很明朗了吗? 谁有银子,谁就能用这最低廉的价格收来土地,谁便可从中牟取巨利,齐家就是这样做的,偏偏,他们都是大士绅,土地和房产有的是,甚至仓库里,堆积着数不清的粮食,可现银,却是他们的软肋。 不过…… 齐家可以告贷,赵家一样也可以。 因为用不了多久,土地的价格就可暴涨,到了那时,哪里还有七八两银子的土地,若是回到了暴跌之前,甚至可能价格能涨至三十两,还有可能恢复到最初时的五十两。 这么一想,赵二老爷便坐不住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似这样的大家族,能够享受十数代的荣华富贵,绝不是靠坐享其成。 若没有足够灵通的消息,没有足够的人脉,甚至没有足够干脆利落的手段,没有超人的眼光,绝不可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的。 当赵二老爷抵达西山钱庄的时候……居然撞到了不少的老熟人。 这些人,无一不是江南本地的名流,大家彼此见了,自是不免寒暄,却也都没有说明来意,而是心照不宣的彼此笑了笑。 这令赵二老爷更意识到,接下来……土地要暴涨了,现在,但凡是有实力的,都来了西山钱庄。 来钱庄做什么?还不是借贷?借贷就是为了购置土地,而买的人多,卖的地却越来越少,哪怕是赵二老爷完全没有看过国富论,却也知道,接下来……土地将有价无市,谁抢占了先机,谁就能买下那些后知后觉的冤大头的低廉土地,谁若是迟了一步,自此之后,只怕在这无数家族之中,便只好甘居末流。 士绅的地,如数奉还,小民的地,统统贱价收购。 赵二老爷大抵明白了齐家的套路,这其实和从前的玩法,是不差的,没有本质的分别。 赵二老爷匆匆见了王金元,他直接开门见山,借贷两百万两银子。 抵押的地契和房契,他早已准备好了,王金元似乎早有准备,迅速命人放款。 他这两日下来,已接待了数十个来借贷的人。 这些人的口气都很大,当然,身家也是不菲,最少的,借贷也是数十万两银子,几乎没有别的要求,唯一的要求,就是迅速放款。 面对这样的大客户,王金元自是亲力亲为。 对于西山钱庄来说,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反正……怎么都不亏。 至于风险嘛。 呵呵…… 王金元趁着一个空隙,好整以暇的呷了口茶,施施然的翘着脚。 跟着少爷干,最重要的就是刺激,这是从前的他,永远无法感知的。 接下来……好戏要开场了。 ……………… 南京城中,仿佛一下子变了天似的。 便连各地的牙行,都察觉到了市场开始急剧的变化。 一方面是大量的土地开始撤下牌子,被土地的主人告知,现今不卖了,有多少银子都不卖。 另一方面,许多人登门,挥舞着数不清的现银,要求立即购地,有多少……购多少……甚至有的土地,开价到了十两,十一两,他们也不问土地的成色,不问土地的好坏,当即便进行交割。 一日之间…… 土地价格开始上涨。 在南京,在镇江,在杭州,甚至在远在数百里之外的南昌府。 这江南之地,到处都是这样的人,南京的土地,最先上扬,接着其他的府县,也开始微微的上涨。 所有人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 那数不清的土地,却迅速的开始交易,在一日之间,涨了五成。 价格已到了十三两…… 齐志远已经乐疯了。 他下手最快,拿地的价格也是最低,平均八九两银子拿的地,一日之间,若是以估值而论,自己只怕,平白赚了数十万两银子。 这……才只是刚开始呢。 ………… 紫金山。 虽是弘治皇帝杀了人,可谁也不敢进入孝陵拿人。 因而,山上的生活,自是朴实无华且枯燥。 弘治皇帝每日送出数不清的旨意,似乎已开始为了江南之事,布局起来。 而方继藩,也是每日待在自己所住的享殿,似乎在谋划着什么。 偶尔,弘治皇帝会将方继藩叫去喝茶。 君臣落座弘治皇帝总是不禁感慨。 方继藩见了弘治皇帝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道:“陛下……不必担心,等到英国公一到,这南京的宵小之徒,自是死无葬身之地。” 弘治皇帝叹口气,摇头道:“朕所虑的,岂会是区区几个蟊贼,于朕而言,这些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只是……朕至江南,所见种种,却察觉到,这江南虽是富庶,可百姓,依旧艰辛,这一百多年来积弊重重,想要收拾这局面,谈何容易,你看这紫金山中……” 他深深看了方继藩一眼,道:“朝廷已明令百姓不得入紫禁城盗猎和盗伐,此乃太祖高皇帝陵寝所在,凡有入禁地的,定要严惩不贷。可又如何呢,前日,孝陵卫拿住了七人,昨日,孝陵卫又拿住了三人,朕亲自见了这些盗猎、盗伐之辈,本料他们乃是獐头鼠目的贼子,却不过是一脸老实巴交的寻常小民,继藩啊……他们声泪俱下,说自己活不下去了,为何……朝廷如此多的善政,改了这么多的弊病,却依旧还有人艰辛至此,以至……冒着杀头的危险,进入孝陵禁地?” 正文 第一千六百零六章:开天辟地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忧心忡忡。 百姓们为了生计,可以无视国法。 这是什么缘故呢? 说到底,无非是饿着肚子,穷疯了。 若是人人如此,朝廷当如何处置,统统杀头?又或者,统统予以赦免,可若是人人赦免,那么律令便形同虚设。 弘治皇帝叹道:“朕已命孝陵卫,将这些百姓们放了,可是……放了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此处乃是孝陵所在,太祖高皇帝的陵寝,朕放了人,明日有恃无恐前来盗猎和盗伐的人会越多,朕现在是左右为难,若是放任,则是不敬祖宗,大明天子,承祖宗之恩,克继大统,八荒称极,自当敬天法祖。可若是严惩不贷,这些百姓们,又何其的无辜呢,他们终究……不过是想果腹啊。” “人人都说江南好,说此处乃是鱼米之乡,可朕所见,除了宵小贼子之外,便是这些衣衫褴褛的百姓,大明的税赋,半成以上皆来自江南,可这衣衫褴褛,饿的皮包骨似得百姓,也源于此,这还是鱼米之乡,是富饶的东南半壁吗?” 弘治皇帝不断发问。 方继藩道:“陛下,还记得那齐志远吗?陛下与儿臣初来此地,那齐志远设宴款待,菜肴丰盛至极,有一味菜,儿臣现今还记得清楚,叫做鸭尖,取鸭的舌尖,专做一个菜,这需浪费多少只鸭子?可是儿臣又听说,有的百姓,可能一辈子,只吃过几顿肉,有的人,临到了死,竟是不知肉味。儿臣想说的是……江南富饶,土地肥沃,可是这丰富的产出,却尽吃进了齐志远的肚子里,其他人挨饿,也就理所当然了。” 弘治皇帝听罢,颔首点头。 不得不说,江南半壁,反而是旧政最顽固的区域。 归根到底,一方面是山高皇帝远。另一方面,恰恰是因为这里是鱼米之乡,产出丰富,造就了无数的豪族,这些豪族,可不是北方那些土财主这么简单,他们抗风险的能力尤其的强,京师的几次危机,都无法动摇他们。 甚至可以说,江南豪族,是旧政的最大得利者,八股取士的时候,这里读四书五经的读书人最多。 有功名的读书人可以不纳粮,别的地方的士人,土地贫瘠,本就没什么产出,若是不纳粮,也只是省了一些开支。可这里的大户,凭着这个,就足以节省数不清的财富。 财富日积月累之下,他们单凭着从前的优待,就可以获取数不清的利益,自然而然……他们顽固的信奉着从前那一套,不肯妥协。 弘治皇帝道:“卿家所言,不是没有道理,就说这钱庄免租,朕听说,这西山钱庄的土地,在江北最多,可在江南,卖地的人却少,以至于,西山钱庄在此,拥有的土地并不多,自然而然,能容纳的免租百姓,也是有限,想要动摇本地世族的根基,只怕没有这样的容易。继藩……朕现在算是想明白了,继藩啊,不给百姓们土地,不让他们安心耕种,从地里找出食物,他们饿了肚子,没了衣穿,饥寒交迫之下,在这孝陵盗伐、盗猎,便算是轻的,重则谋反作乱,这江南……不能乱啊。” “这些日子,儿臣也一直都在思考百姓们的问题。”方继藩很认真的看着弘治皇帝。 方继藩是幸运的,三观奇正,心怀苍生的他,遇到的天子乃是弘治皇帝,两个同样心系天下的人在一起,总是能寻到许多共同的语言。 弘治皇帝不禁露出了喜色:“噢?思考的如何?” 方继藩道:“陛下是最清楚儿臣的,儿臣对百姓们,可是挂念的很哪。在这孝陵,儿臣闭门思过,心里觉得,这些年来,虽是做了许多的事,可单品免租,还是远远不够,儿臣倒是有一个章程……想要献上。” 弘治皇帝眉一挑:“取来朕看。” 方继藩果然从袖里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章程。 弘治皇帝心里暗暗点头。 朝野内外,论起为君分忧,方继藩算是最得力的了。 这不只是自己的女婿,这还是自己的肱骨啊。 他欣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而后低头去看章程,这一看,脸色骇然,似乎是在看一件前所未有的事,甚至……被方继藩大胆的想法给吓着了。 “旷古未有,旷古未有,只是……继藩……这样做,能成吗?” 弘治皇帝表现出了极大的担忧。 章程中的东西,写的是很明白,甚至……弘治皇帝可以认定,这个章程对于百姓的帮助,可谓极大。 问题就在于……方继藩固然解决了许多人的生计问题。 可同样的……也可能带来更多新的问题。 弘治皇帝凝视着方继藩:“这不是玩笑,是天大的事,成了,就是利在千秋,不成,这惠民,可就成了贻害天下了。” 方继藩道:“陛下,这个章程,儿臣可以用人头担保,断然可以践行,不妨,先下旨杨一清,让他试试看。” 弘治皇帝显得很疑虑,手轻轻的拍打着案牍,时而眉头舒展,时而眉又皱起。 “要不,儿臣还可以添上儿臣的弟子……亦或……弟子们的全家老幼……不然……便是儿臣的徒孙们……” 弘治皇帝眼微微的阖着,耳里对方继藩的话,充耳不闻。 猛地,他张开了眸子:“成了,就是卿家的不世之功,不成,朕也不想取谁的人头,这里是孝陵,太祖高皇帝在上,这便是朕这不肖子孙的过失……见这章程,发杨一清,命他酌情处置!” 方继藩顿时振奋起来。 自己准备的一幕好戏,终于可以开场了。 其实这一个章程,方继藩自己都觉得胆大包天,陛下是否对自己信赖,连他自己都拿捏不准。 毕竟……这是破天荒的事。 弘治皇帝恩准之后,似乎为了平抑自己的心情,呷了口茶,面带微笑:“紫金山,真是一个好去处,朕来此,没有心思看看着孝陵的风景,却只顾着想着这天下事来,朕现在也算是想明白了,若只在此愁眉不展,也不是长久之计,明日……随朕走一走,去看看那孝陵的神道,去见一见这紫金山的风景。” 方继藩心里也轻松了:“儿臣遵旨。” 他与弘治皇帝,既为君臣,又为父子,跟着弘治皇帝,反而轻松了。 在外人眼里,他是这个世界的方继藩,而在弘治皇帝身边,他仿佛才可以成为那个真正的方继藩,那个穿越而来,心系天下,立志要为苍生立命的方继藩。 他喜欢这种感觉,作回自己的感觉,挺好。 ………… 一封快报,火速送至保定。 保定巡抚衙门,在这一刻,却是格外的紧张起来。 有圣谕。 保定巡抚乃是杨一清。 杨一清当初被贬黜为小吏,此后……从小吏做起,他毕竟金榜题名,自是极为聪慧,有着极强的学习能力。同时,入过翰林,管理过马政,独当一面,这样的人,哪怕一朝跌落到了谷底,但凡只要摆正心态,便迅速能重新起复。 因而,他先为小吏,此后为司吏,最后成为典吏,三年之后,又历任了县令、知府,最终……在欧阳志的举荐之下,成为保定巡抚,执掌新政大局。 有了如此丰富的经验,杨一清对于新政的理解,对于各种政策的贯彻,早有自己的一套方法,这保定和通州上下,没有人不佩服他的。 这份旨意,不过是一份章程,上头什么都没有说,却盖了天子的印玺。 杨一清打开了章程,细细的看过之后,整个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茫然的抬头,五味杂陈。 下头诸官纷纷屏息的凝视着杨一清,听候杨一清的差遣。 杨一清深吸一口气之后:“这份章程,立即抄录数十份,先让钱粮司进行筹算,确定钱粮没有问题之后,而后再印刷成册,要求上下官吏,都能通读,此乃惠民大策,关系重大,陛下将这……交给了我们保定,保定一区区一府一州,而成立行省,其本意,便是敢为天下先,今日……这大策,也当以我保定而始,诸公,都打起精神来,先看看是否施行,而后进行试行,试行的过程之中,要多发现问题,想着如何去避免,如何去解决,此事,老夫亲自来抓,至于试行的地点,就自清苑县开始,下文清苑县令,让他来老夫这里,老夫有些事,先要和他交代清楚,清苑县的诸司吏,明日也来巡抚衙门点卯,老夫要一个个交代,这是大事,与民之福祉息息相关,我们都办不成,天下就没有人可以办成了,所以……诸公共勉!” 他的话,掷地有声。 上下官吏听罢,纷纷行礼:“遵命。” …………………… 感谢阿皮TT同学又打赏了十万起点币。感谢飞行模式M同学,打赏十一万起点币,成为本书盟主。 两位大帅哥让人很感动,哭了,老虎叩谢,再拜。 正文 第一千六百零七章:一击必杀 杨一清是个办事很利索的人。 毕竟宦海浮沉,经历的事,比寻常人多的多。 他本就干练,又有在基层的经验,如今将新学和新政的方法融汇贯通之后,爆发出来的能量极为惊人。 当日,他留下了清苑县令,细谈了推行这个大策的所有细节,次日又见了清苑县上下所有官吏,一宿未睡的他,已拟定出了一个章程。 当然,在保定,任何一个事,都是先进行讨论,研究可行的方案,而后拟定细则,最后吩咐试行,试行之后,再检讨过失,进行改正,最终才开始命其他各府各州各县的官吏来此观摩学习,此后推行保定布政使司上下。 这是一套缜密的方法,是一次次摸索出来的,因而清苑县上下对此也见怪不怪,只是……对于这大策的内容,却还是让他们不禁议论纷纷。 推行得下去吗,事情能成吗? 谁的心里也没有底。 傍晚之时,西山已派了人来,开始和杨一清细谈,杨一清直到子夜,方才疲倦的在后衙的廨舍里歇下。 次日清早,清苑县各坊各乡,已开始张榜下文,甚至各个学馆,每一处茶楼,每一个集市里,都开始出现了传达大策。 与此同时,杨一清又开始请了保定的相关商贾,继续讨论。 这是一个冗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之中,身处其中的人,见怪不怪,可这对于寻常小民们而言,却是骇然无比。 一封封杨一清的奏疏,火速的送往南京。 这是他对大策的一些理解和执行中遇到的困难情况,当然还是免不了倒一些苦水。 不过字里行间,抱怨是有的,却绝没有任何对于大策的质疑。 ………… 这个时候,南京城已是疯了。 土地的连日看涨,尤其是大量的大士绅纷纷出手,市面上,仿佛银子成了草纸一般,变得不值钱起来,那本是几两银子的土地,转眼之间开始暴涨,只四五日功夫,居然就到了二十三两。 暴涨了三倍…… 这意味着,齐志远咂下了五百万两银子,购置的土地,价值一千五百万两。 这还不必说,齐家本身就还有大量的土地。 如此的巨利之下,齐家上下沸腾了。 这是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这个世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好事啊。 以往靠着收佃租,只怕三辈子也挣不来这几日挣来的银子。 齐志远戴上了大墨镜,同时脖子上,也多了大金链子。 事实上,江南士绅本是不喜这些东西的,在江南士绅们眼里,这东西不雅,只有北方的土财主们才喜欢。 可齐志远实是喜出望外,他猛地意识到,为何那些土财主们喜欢这玩意了。 人若能短时间内牟取暴利,换做是谁,都忍不住想要翘起尾巴来嘚瑟,这是人之常情,这大墨镜和大金链子,某种程度上说,就满足了这种心理上的需求。 齐家本是早就过了嘚瑟的时候,毕竟已有十数代的传承,锦衣玉食,富甲一方,可这一次,却是将自己的家业,足足翻了足足三倍,寻常百姓,要让自己的家业翻几倍不算什么,可齐家这样的家族,身价暴涨,却是极恐怖的。 现如今,外头的人都晓得齐家又一次发迹了。 不少人开始效仿齐家,有人后知后觉,自然也是疯了似的开始购置土地。 银子不够?没关系,可以用杠杆啊,用土地作为抵押,便可借来足够的银子了,买了地,坐等升值便是了。 这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啊! 借贷……某种程度而言,对于许多士绅,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眼看着有大钱挣,凭什么不挣,毕竟他们手里的余钱不多,自己不挣,就要被别人给挣了。 这江南大地,眼看着所有的士绅都需重新洗牌,可不能让别人的家业,远远超过自己,凭什么,自己数代经营,本是比别人强,就要甘居人下呢? 何况……别人不也借吗? 西山钱庄这里,资金已经开始有些紧张了。 好在钱庄取消掉了寻常小民的借贷,你若是只拿几十上百亩地想来抵押借贷,钱庄压根就懒得搭理。 江南这儿,宛如一次狂欢,所有人疯狂的收割着土地,挥舞着借来的银子,每一个人都是齐志远,每一个人都在四处打听土地的价格。 这土地的价格,可谓是一日一变。 齐志远,自是风光了许多。 在南京,一处八股制艺的书院将他请了去。 现如今,八股取士已被裁撤,可在江南,学习八股的读书人,依旧还有。 人们随着惯性,依旧还是对于这些能读八股的读书人抱着极大的敬意。 正因如此,秦淮书院便应运而生。 齐志远一到,书院的院长便亲自迎接出来,随之而来的,都是本地的名流,彼此之间,大家纷纷见礼。 院长感慨道:“齐公乐善好施,愿捐纳书院八千两纹银,补助书院,此等义举,实是令人大开眼界,齐公且请。” 齐志远面带微笑,心里却不甚在意,八千两银子而已,自己随便卖一块指甲缝一般的地,也就来了。 之所以襄助这书院,是因为这样的书院,甚得南京六部诸公们的赏识,因为衮衮诸公们认为,八股依旧还是正途,真正的读书人,决不可荒废,此次捐纳了银子,南京六部那边的交道,也就好打了。 齐志远只颔首点头,与其他士绅联袂进入了书院。 这书院之中,诸生纷纷至明伦堂,齐志远本就有举人功名,且此次捐纳了大量的金银,少不得在此刻要站出来说上几句。 齐志远上前,看着下头纶巾儒杉的读书人,一时激动,张嘴便道:“余自入了书院,当先便见一牌坊,上书‘万世师表’,想至圣先师教授圣学,有弟子七十二,名动天下,又作春秋,乱臣贼子闻之恐惧,今我等门下走狗不肖,以至让奸佞……” 他说到奸佞时,故意拖长了尾音,意有所指。 一旁的院长却是脸色变了一下,怕他说错话,便拼命的咳嗽。 可读书人们却纷纷叫好起来,未来的前途,变得昏暗不明,断绝了仕途之路,早让这些读书人心里焦灼不安,说到底,不就是奸佞当道吗? 齐志远激动的脸色通红。 随即,咬牙切齿起来。 他虽是内心有喜悦,可也有强烈的憎恨,于是,他不打算理会那院长的暗示,正待继续开口……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急匆匆的进来,边大呼着:“不妙了,不妙了。” 来人……竟是齐家的一个子弟。 这子弟大叫道:“伯父,伯父……出大事了……” “你这是做什么。”齐志远冷了脸色,怒而向自己的侄子厉声道:“你何故来此?” 下头人头攒动的读书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窃窃私语。 院长立即站起来,想要示意大家安静。 其他的士绅,看着齐志远的目光,多少带着眼红。 毕竟,齐家在这一次土地的涨跌之中,牟利最大,后头的人,虽也纷纷行动起来,却也不过是分一杯羹罢了。 现在见发生了意外,便都不解的看向那齐家子弟。 这子弟焦急万分的样子,急道:“保定……保定……发了告示,已传告天下了……” 保定…… 保定距离江南,十万八千里,彼此并无关联,保定发了个告示,和这南直隶有什么关系? 齐志远阴沉着脸,觉得这个侄子,甚是不懂事,今日传出这事,怕是要被笑话的。 齐家,到了如今……已经不容人笑话了。 于是他咬着唇,默不作声,拼命想表现出气度。 这侄子则继续道:“伯父,这榜文自称是什么惠农大策,说是……说是自保定开始,开始对所有西山钱庄的免租土地,进行补助。所有的补助,由官府统一进行,免租的土地,官府提供其良种,对那些使用的肥料,以及除虫的农药进行补助……” 嗡嗡嗡…… 一下子……明伦堂里开始混乱起来。 保定开始补助…… 给那些本就占了西山钱庄便宜,获得免租土地的人? 齐志远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道:“这……这怎么可能……若是以此而论……这朝廷的银子,从哪里来?如此,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侄子便道:“伯父……那告示说的很明白了,说是百姓们对于农事不通,有人春耕时,只想着尽力少在土地上投入,所以不肯购置好的良种,舍不得用肥料,因而年产低下,此举,既是惠民,又是要鼓励百姓们尽力用最好的粮种,普及肥料。如此一来,朝廷固然给出了不少的补助开销,可若是能因此而粮食增产,最终惠及的也是天下,西山钱庄和屯田所那边,也发了告示,说是要尽力协助此事,保定布政使司敢为天下先,先从保定开始,而后推及天下。” 什么…… 这已是说得非常的明白了,可是…… 齐志远骤然之间,觉得天旋地转,浑身发冷,眼前竟是有些黑了。 正文 第一千六百零八章:天亡我也 这是害人啊。 齐志远是何等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告示意味着什么。 首先,这补助几乎是针对西山钱庄的免租农人的,其他的土地,自是没份,如此一来,西山钱庄的免租土地产量势必增加,而其他私产的土地又当如何呢? 同样的是耕地,你前期的投入比别人高,增产之下,粮食势必大丰收,可人家投入少,粮食足够一家人吃喝,多余的粮食,能卖出去即可,换多少钱,看运气。 而你前期投入不菲,又需购置良种,还需购置肥料,产量增加了,收益呢? 这几乎是说,未来……这土地某种程度而言,会成为一种负担。 当然……这里头真正坑人的却是…… 如此大规模的补助,朝廷肯定是负担不起的。 所以齐国公那个狗东西,便从保定开始,一方面是保定富庶,他们的税收充裕,拿出一点银子来补助农人,并非是什么难事,所以这个补助,在保定一定能够执行的下去,补助了农人,农人增收,谷物价格低廉,朝廷轻而易举,就可以增加粮仓的储量,这对朝廷和对农人而言,都是互惠的事。 可问题坏就坏在,它是在保定推行,保定乃是新政省,许多的大策,都是自保定开始进行,而后再推及天下。 譬如,保定就曾率先取消八股取士,进行选吏为官;譬如,保定就曾率先修建铁路。 江南固然和保定现在没有关联,可未来一旦时机成熟,这个惠农的大策推行开来,也只是迟早的事。 一旦推行……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西山钱庄的租客,他们不但得到了免租土地,还得到了补助,而西山钱庄之外的土地呢? 这可是朝廷拿出了真金白银啊。 倘若有人有一个宅子,而后有人告诉你,这个宅子,现在你固然可以住着,可若是十年,二十年,也可能是三十年之后,这宅子会毁于一旦,那么……这个时候,你还会安心住着这个宅子吗? 但凡是‘聪明’一丁点的人,都会宁可将这宅子,赶紧卖掉。 因为留在手上,就如头上悬着一柄利刃,一旦这个惠农之策,自保定府,推及到了天下,手中的土地,可能就更加不值一钱了。 齐志远深吸了一口气,他狠狠的瞪了一眼自己的侄子,继续深呼吸之后,他露出了笑容,一脸泰然的朝其他士绅道:“这不过是雕虫小技,那西山鼓捣的事,还少吗?我等不必多虑,此小事尔。老夫这侄子,向来鲁莽,倒是冲撞了诸位,还请海涵。” 诸士绅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血色,很奇怪的是,得知了这件事之后,大家都表现的出奇的冷静,每一个人,都将这件事当做没有发生一样,既不咒骂,居然也无人议论。 “年轻人嘛,莽撞一些也是人之常情,哈哈……令侄是真性情……” “齐加枝繁叶茂,齐公好福气啊。” 齐志远也微笑:“哪里。” 他继续镇定自若的给书生们讲了一番话,不过正午本该院长在此设宴,齐志远却拒绝了,只推说自己身子有所不适,告辞回家。 那侄子一路跟着自己的大伯回家,见大伯一直一副镇定的样子,倒也松了口气。 可谁料,一进了家门,齐志远的脸色,便瞬间垮了下来,而后盯着侄儿,急匆匆道:“立即……立即卖地,能卖多少是多少。” 这侄儿的思维似乎还有点转不过弯,愣愣的道:“伯父……这……小侄见其他人似乎都不担心,怎么突然……” 齐志远没有耐性再多解释,气急败坏的道:“混账,快去卖,迟了一步,剥了你的皮。” 这地,乃是士绅人家的根本,哪怕是齐志远投机,在他的盘算之中,齐家依旧还是需握有大量土地的。 甚至可以说,那新政的惠农之策,若在平时,对他不会有任何的影响,只要地在,大不了土地的收益低一些,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还有收益,齐家照样吃香喝辣。 可问题就在于,齐家举债了啊。 欠了一屁股的债,每月的利息,便已惊人。 若是手上没有周转的现银,这些债务,足够将齐家压垮。 这惠农之策一出,谁还肯买地。 不买地,自己收来的这么多土地,需要还债时,这些土地卖给谁? 惠农之策……只是一把软刀子,甚至……对当下的齐家不会有任何的影响,可是对于举债的齐家而言,却又可能是压垮齐家的一颗稻草,很多时候……只需一根稻草,就足以让人家破人亡了。 侄儿被齐志远的怒色吓得连忙道:“是,是,小侄这就去。” 而后,齐志远便疯了一般,先是冲去了账房,寻到了账房先生,劈头盖脸的就让账房先生筹算齐家手头有多少可动用的现银。 这先生顿时吓得战战兢兢的,他从未见过老爷这般的失态。 到了傍晚的时候……那侄儿便又风风火火的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道:“大伯,大伯……不妙……不妙了。” 齐志远显得很紧张:“什么事?” “牙行里,再没有人买地了,消息已经传开了,大家伙儿都说,现在谁买地谁吃亏,将来惠农之策推及天下,这地便不值钱了。” 齐志远身子颤了颤,倒吸了一口凉气,煞白着脸道:“地价呢……地价呢……” “地价倒是还维持着,反正也没人买……” 有价无市…… 齐志远眼睛红了:“其他几个大姓,有什么举动?” “似乎……也偷偷开始卖了,听说……张家……张家的世伯,因为这个……差点儿要悬梁自尽了,说是欠了一百七十多万两银子,买了无数的土地,现在地价虽高,却没人卖了,说是……说是……幸好,有人将他救了下来……” 齐志远浑身斗争颤抖。 现在细细思来,这就是一个陷阱。 从一开始,西山钱庄都在想方设法让齐家和许多的士绅人家欠债,还债的前提是,大家一起把地价推高,而后将这些价格高昂的土地,转售给那些无知百姓,可现在,这么一个告示,等于是直接告诉那些百姓,这地……谁买谁是大傻瓜。 那么…… 他觉得自己的两腿发软。 这时,那账房匆匆而来:“老爷,老爷……” “算……算出来了吗?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老爷,账上还有纹银十一万……” “十一万……”齐志远脑子懵了。 这些日子,疯狂的购地,漫天的撒银子……五百万两,早已花了个干干净净,十一万……有个什么用,自己每月要还的利息,便是三十余万啊。 那可是自己白纸黑字,签下去的契约…… 他浑浑噩噩的抬头看了看天,嘴唇哆嗦了一下:“这……这是……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老爷,老爷……”账房小心翼翼的看着齐志远:“老爷……不怕,我们不是还有……还有地……” 齐志远咬牙,扬手便给这账房一个耳光:“什么都没了,什么都要没了,地………现在的土地,还能换来银子吗?走,去钱庄,去找那王金元算账!” 齐志远愤怒了。 这个世上,只有他算计别人,没有人可以算计他。 自己是什么身份,他王金元,一个商贾,又是什么身份? 他杀气腾腾的到了钱庄,在这里……却又发现了许多的老熟人,有人捶胸跌足,有人放声大哭。 齐志远下了马车,挤入人群,朝外头的护卫道:“我乃齐志远,要见王金元……让开……” 他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居然硬推开了一个护卫。 接着,直接冲进了钱庄,如一头愤怒的狮子,寻到了钱庄的后厢,便见这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有护卫要将他拦下,却听屋檐之下,有人道:“放开他。” 齐志远抬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王金元。 王金元穿着绸缎的衣衫,站在屋檐之下,檐下挂着一个鸟笼,他手里拿着细竹,正愉快的逗着鸟儿。 “齐兄,怎么今日有闲……” 齐志远怒不可遏的道:“王金元,你干的好事,你竟害我?” “害你?”王金元突然放下了细竹,脸拉了下来,看着齐志远:“这是什么话?” “呵……”齐志远道:“这都是你算计好了的,起初你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请君入瓮的把戏……” 王金元微笑道:“起初,老夫说了什么话?” “……” 就在齐志远一愣神的功夫,王金元却道:“老夫是不是说了,这世上的任何买卖,棋手是不会输的,血本无归的永远都是棋子,因为棋手置身于棋盘之外,反手之间,即可翻云覆雨。这话……老夫想起来了,你看,老夫是个耿直的人,说话一向是一针见血,可是,老夫骗了你吗?你来……一定是因为血本无归了吧,哎……你齐志远,是个什么东西,区区一个士绅地主,真把自己当成大庄家,当成棋手了?老夫问你,你配吗?” 正文 第一千六百零九章:上达天听 王金元所言,真是如锥子一般扎着齐志远的心。 他是何等人物,岂会受此屈辱,于是冷笑连连。 王金元而后背着手,轻蔑的看了齐志远一眼:“你到了今日,尚且不知这天下已经变了吗?尔不过是蜉蝣和挡车螳螂而已,竟还敢妄想自己是棋手?你的命运,早已被齐国公安排的妥当了,到了现在,竟还敢狂妄?” “你……谁也安排不了老夫,大不了……鱼死网破。”齐志远面目狰狞,厉声大喝。 他不甘心,绝不甘心,十数代的家业,岂是你们说如何就如何的? 何况他不是一个人,这江南多少世族,会任你们摆布? 王金元面无表情的看了齐志远一眼,似为他默哀:“你一定在想,就算是抵押的土地被收走了,这五百万两银子买下的土地,却还是你的,你们虽是损失惨重,可手里依旧还是有大量的土地,所以……谁也奈何不了你?” 这话……真说中了齐志远的心坎里。 不错…… 他不是没有底牌。 虽然祖传的土地作为抵押,被没收了。可自己手里还有大量收购的土地,家业只要不失,怕个什么? 他只是不忿自己被王金元所欺骗罢了。 “天真!”王金元轻描淡写的道。 “你……”齐志远想要上前,此刻他彻底的愤怒了。 却早有几个护卫要截住他。 王金元依旧背着手,有恃无恐,笑吟吟的看着齐志远:“你难道就没有想明白,事到如今,你已是大势已去了吗?你的祖传土地,既被没收,噢,不对,不只是你,且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他们传承下来的土地,统统到了西山钱庄的手里,西山钱庄现在已握有了大量的土地,自会放出来,用来免租,到了那时,你们手里的那些土地,又有何用?你们的土地能招去几个租客?种出来的粮食……价值又有几何?” “从一开始,你们就注定会败,因为……齐国公若要你们死,自有一千种法子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这么说罢,今日,朝廷可以出一个惠农之策,明日……朝廷照样可以下旨加征你们的税赋。甚至,只要朝廷改一改规划,不容许你这样的人蓄养奴婢和庄客,你看……你死不死?” “我家齐国公,之所以还费了一些脑筋来骗你,那是因为我家齐国公是个讲道理的人,至少……还晓得有规矩,他是心太善啊。如若不然,他便是冲进你家里去,将你打死,那又如何?他若是让人在你的地里都撒上盐,你又能如何?所以我才一再说,齐国公就是齐国公,我这少爷,真是了不起,他明明可以打死你,偏偏还肯动脑筋,这就是他难得可贵的地方。而你呢,你这狗一样的东西,到现在还不识趣,你是个什么东西,以为在这南直隶,横惯了,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到了现在,不知对我家少爷感恩戴德,居然还敢打上门来,你还想打人是不是?” 齐志远咬牙切齿,可他竟是隐隐觉得……好像这王金元所言,竟是颇有几分道理。 王金元唇边勾起一抹嘲弄的冷笑,拂袖道:“趁着我家少爷,现在还跟你们讲道理的时候,乖乖就范,那便是你的造化,可若是还执迷不悟,便是死路一条,来人……送客,将这狗东西给我赶出去。” 这齐志远面上变幻不定。 他心里依旧不甘,可现在……心里却又滋生出了绝望。 他面目狰狞的瞪着王金元道:“你以为皇上会放任你们这般猖狂,会放任这社稷不稳,而轻信齐国公吗?呵……现在魏国公府……图谋不轨,便是派来的钦差也被收买,这个时候……陛下会将我们赶尽杀绝?你们这些商贾,只看眼前之利,还是读书读的少,哈哈……” 他边大喊边大笑,被护卫架了出去。 直到走远了,他口里还在大叫:“等着瞧吧!到时,自会有人给我们做主!” ………… 江南的士绅,齐聚南京。 随即,便是乌压压的人至南京礼部衙堂。 数百人跪拜于此。 齐志远捶胸跌足,这一次又打了头阵。 几乎所有人都是面如死灰,户部堂官不敢怠慢,立即将士绅们的陈情送至南京户部尚书刘义的手里。 刘义对于这些士绅,是满怀着同情的。 士绅都活不下去了,这天下,还能好吗? 他自是立即命人去请各部部堂于此。 众部堂落座,一个个面色凝重。 自是有人开始发牢骚:“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流言蜚语遍地,又是钦差杀人,又是西山钱庄侵吞、欺诈士绅田产,似这般下去,可怎么得了,诸公,到了这个时候,不能再装聋作哑了,需先安抚诸绅,再上奏朝廷,哎……给他们讨一个公道吧。” “可是这么多的人,就这般跪在外头,实是太不像样子了,还是先劝着他们,让他们先回去,候着消息才是。如若不然,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人家已经明言了。”刘义捋须,怒气冲冲:“今日不讨个公道,便宁愿死在此,他们不肯散,难道还要让人带兵将他们赶走吗?非常之时啊……我等也做不得主,可说实话,这西山钱庄,也太过分了。还有那什么钦差……至今还躲在孝陵,无法无天,实在可恶,现在这些人递上陈情,其一是要讨还公道。这其二,便是要朝廷做主,说这钦差,定是和西山钱庄勾结好了的,为祸作乱……” 刘义说到此,面上却露出了些许的佩服之色。 不得不说,读过书的人就是读过书的人,竟能想到将西山钱庄和钦差勾结起来。 毕竟……钦差擅杀大臣,已是死罪,现在故意与西山钱庄联系,无非是让西山钱庄,又多一条罪证。 “也罢,赶紧上奏吧。” “听说,英国公张懋即将到了,他此次,也是奉旨而来,乃是钦差,却不知会如何处置孝陵那个翰林。就请英国公,来收拾这个局面吧。” 众部堂议论定了,却纷纷摇头。 ………… 张懋的人马,可谓是步步为营,便是为了提防生变。 浩浩荡荡的军马,至镇江渡江,而后进抵石头城,还未入南京,便先下了军令,张懋本部人马,与南京守备军马换防。 等张懋骑马入城,南京六部诸官率官绅至城门迎接。 这乌压压的,为首的户部尚书刘义还未开口,身后便喧哗起来。 却是齐志远等人蜂拥抢出,个个拜于地,高声大呼:“请英国公做主……” “我等有天大的冤屈,若英国公不肯做主,学生人等,便撞死至此,死了干净。” 不只是士绅,沿途不少读书人,也纷纷鼓噪起来,场面浩大。 以至于随来的军马,立即戒备起来。 张懋倒是胆大,利落的翻身下马,虽然孑身一人步行上前。 他左右顾盼,见这些士绅和读书人激动不已,又见刘义等人……露出一副袖手旁观的样子,却并没有阻止,张懋便正色道:“本官奉旨调兵来此轮换防务,你们有什么冤屈,一届粗人,且初来乍到,能明辨什么是非,尔等何不寻本地父母官定夺?” 齐志远等人今天是打定了主意的,便哭做一团,道:“我们一告西山钱庄,二告钦差与之勾结,此事,唯有英国公能做主。” 张懋来此,是奉旨而来,也是为了防范江南出现什么纷乱的局面。 谁晓得刚来,便遇到了这样的事,且还涉及到了西山钱庄和钦差。 他抵达镇江时,就晓得钦差杀了左副都御史,已是万死之罪,只是人家是钦差,便是自己,也不能奈何,这事儿,非要皇上做主不可。 只可惜……听闻陛下近来不见外臣,深居在宫中,一切都只发出旨意,对于钦差杀人之事,也并没有定夺,倒是奇怪了。 张懋心里纳闷,看着眼前的境况,打起了精神,见士绅们个个磕头如捣蒜,周围又有不少读书人喧哗,这人头攒动之间,竟是漫天的怨气。 他想……此事若是今日不给他们一个说法,这些人若是闹起来,也不是办法啊! 只是……说西山强取豪夺了他们的土地?却不知继藩那个小子,又藏着什么主意了,哎,却让老夫来为他收拾残局。 于是他定定神,道:“来人,先将那孝陵中的钦差请下山来,至于西山钱庄……也一并派人叫他们主事的人来,是非曲直,过问一下也好。” 他顿了顿,不容置疑的看着齐志远等人道:“尔等随本官入城,一切稍后再说。” 齐志远微微转头,与身边的一个士绅交换了一个眼色。 那士绅朝他暗暗点头。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英国公和齐国公乃是世交,单单指望着英国公来为他做主,怕是板子举起,最后也是轻轻放下,但是今日到了这个份上,自是要让这英国公知道,一旦江南人心背离,会是什么后果。 他们要的是,今日之事,能够上达天听!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一十章:公道自在人心 毕竟是读书人,他们心如明镜,可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是非曲直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朝廷觉得棘手。 就比如这钦差,是十拿九稳的大罪,之所以江南没人能动他,只是因为他还有钦差之名,可朝廷呢……… 朝廷会放过一个光天化日之下,在孝陵杀左副都御史的人吗? 因而……这钦差……必定是死罪。 既然此人的罪行,已是言之凿凿,那么…………这时候,想办法让西山钱庄和这十恶不赦大罪之人牵连上,让人知道两者之间沆瀣一气,那么……西山钱庄的罪名也就不小了。 现在大家再闹腾一番,朝廷势必会左右为难,毕竟……若是朝廷不严惩西山钱庄,那么,少不得会有传言,认为这定是陛下包庇齐国公,放任齐国公残害江南百姓,甚至…… 难道朝廷就不担心,这江南的民心不稳,造成的巨大后果吗? 可一旦……朝廷摄于江南诸绅,最可能的结果就是,索性双方各打五十大板,钦差是死定了的,齐国公疑似和钦差勾结,可至少也少不得会有一些处罚,当然,这个处罚可能不会太大,而为了安抚江南人心,接下来,则少不得………要求西山钱庄,退还土地…… 如此,可谓是皆大欢喜。 江南这里……类似于这样的事不少,其实早在成化年间,就曾有过镇守太监要求士绅们缴纳税赋,沸沸扬扬之事,以至于弹压的锦衣卫,也被人丢下河里淹死。 最终的结果,则是法不责众,朝廷各大五十板子,这件事……才算过去。 因而,后来再没有镇守太监……将主意打到士绅的头上。 现在这西山钱庄,便等于是当初的镇守太监,此时……就看大家闹得乱子够不够大了。 何况,这南京六部,大多数人对士绅们是颇有同情的。 这其实很好理解,这南京六部上下,哪一个不是士绅人家出身呢?到任之后,难道就会和寻常的小民,能有什么共同语言? 自然不是的,因为他们与士绅有相同的经历,读同样的书,彼此之间,少不得会有一些人情往来,朝廷如此凌虐士绅,其实就是在凌虐他们自己啊。 只是……这等心情,暂不可表露,有些事情,还是得按照程序来,需显得公允才好。 英国公张懋倒是个做事干脆利落的人,立马赶至南京五军都督府,升座。 在这一路入城,便见这读书人浩浩荡荡,乌压压的看到尽头,人们哀鸿遍野,这些人在乡间,蓄养奴仆,又有租客,掌握着许多百姓的生计,每一个痛哭流涕的士绅背后,可能都有数十上百个依附于他们身上的百姓。 因而……张懋忍不住皱眉,心里想,这江南士绅……可不好招惹啊。 当然……他依旧面无表情,可心里就不免发出冷笑了…… 本官带兵来此,首先碰到的就是这么一桩事,这是借故想要给他来一个下马威吗? 待升座之后,都督府外头,便又积攒了乌压压的人,人声鼎沸,嘈杂的很,随来的亲兵想要将人驱走一些,可那人潮却是驱不开的,反是让亲兵们的队伍散了。 带队的武官,自是不敢让人挥舞鞭子驱赶,他就算思维再简单,却也知道今天这事不简单,若是将这些士绅和读书人抽鞑开,绝是免不了引起众怒,届时只怕麻烦更多,于是忍不住拼命的擦汗,焦灼万分。 张懋自然是沉得住气的,待六部诸官纷纷众星捧月一般围他坐定后,他显得温和的看了那户部尚书刘义一眼,才道:“刘公,方才这些百姓所陈之情,刘公既是户部尚书,久在南京,不知有何看法?” 刘义显然心中也早有准备,不假思索的立马就道:“我大明得国以来,江南的税赋,最是沉重,可是……英国公想来也知,如此沉重税赋,江南诸府恰恰驻防的军马,却是最少的。国公,朝廷以区区数十卫不满编额的人马,便使这江南百五十年来,长治久安,这……是因为什么缘故吗?还不是江南诸绅,个个都是饱读诗书,公忠体国之人,这外头泣血陈告之人,哪一个祖祖辈辈,不曾有过被朝廷和官府旌表的经历,家家都有钦赐或是官赐的牌坊,这样的人……若不是实在被逼到了绝境,怎么会连斯文体面都不要,在此哭告?” 张懋听罢,便陷入了沉默。 尚书就是尚书啊,这么一席话,且不说是非曲直了,事情的真相,似乎都已不重要,却足以让人滋生出对齐志远等人的同情。 张懋哑口无言,他是粗人,唯一有点文化的事,就是代天子祭祖,此时听了刘义语重心长的话,张懋竟是脸色温和了许多。 此时,刘义又接着道:“而至于那钦差,自是十恶不赦,现在坊间都在说这钦差与西山钱庄有关联,老夫也确实打听到,这钦差在京里置产,自西山钱庄告贷了不少的银子……他突然暴起杀人,被杀之人素有清名,在这南京,为人所敬仰,这曹都御史,嫉恶如仇,可能也是听说了西山钱庄侵夺土地之事,而这钦差……仗着皇命在身,这才对他下此毒手,国公……这里头的是非曲直,实是难以分辨,不过……下官却以为,这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现在外头风言风语,定是有所根据,这江南士绅百姓,无不可惜曹都御史,曹都御史的家眷,也在前两日抵达了南京,哎……下官是亲眼见过,惊闻如此噩耗,哭的死去活来,教人见了垂怜啊。” 刘义开口,其他人纷纷颔首点头。 张懋板着脸,心里却想,继藩,你这混小子,可真给老夫惹了大麻烦。 他面上却是不露声色,转而道:“钦差请来了吗,多带一队人马去,免得他畏罪潜逃,当然……这沿途,要客气,他乃钦差,无论是天大说的罪,也非尔等可以冒犯。” 接着,脸色一沉,转头又道:“请诸绅,推举几人进来,本官要亲自询问。” 刘义等人心里便有计较了,知道此时…………张懋心里大抵已有了数,就算不偏向齐志远人等,至少为了防止出什么乱子,也断然不会和齐国公同穿一条裤子。 过不多时,齐志远和七八个士绅便疾步进来,不等见礼,便纷纷率先拜倒,口里鸣冤。 张懋扫视他们一眼,一脸肃然之色:“好了,本官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你们口口声声说西山钱庄勾结钦差杀人,可有证据吗?” “有!”齐志远利落的吐出一个字,今儿都闹到了这个份上,自是有备而来。 于是他高声道:“左副都御史曹公此前,就曾对其家眷说过,说是西山钱庄屡屡想要贿赂他,好让他对西山钱庄侵吞田产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曹公乃是刚正不阿之人,自是极力拒绝,义正言辞的将人赶了出去,可他内心有所担心,对他的次子曾说过,那西山钱庄不肯就范,少不得要谋害他,他乃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挡了他们的财路,却不知……对方会使他们什么手段。国公不信,召曹公次子来……一问便知。” 张懋阴沉着脸。 说实话,这算什么罪名。 这曹元人都死了,可谓是死无对证。 而至于他次子的证词,也未必能够采信。 可问题就在于,偏偏……人家是曹元的儿子,张懋可以不采信,可天下的军民百姓,会不信吗? 张懋便道:“此人叫什么?” “名叫曹裳,就在外头,恳请国公能为其父做主。” “召来。” 那曹裳随即来了,唯唯诺诺的样子,先是小心翼翼的看了齐志远一眼,接着拜下,而后嚎哭道:“家父死的冤枉哪,他是被那西山钱庄勾结了钦差害死,家父生前,尽忠职守,不曾有过疏失,哪里想到,临到老来,竟是横死,恳请国公做主。” 他哭的真切,嚎哭声震瓦砾,人们又不禁唏嘘起来,不免同情这曹裳丧父之痛。 ……………… 今天感冒了,更新来的晚,抱歉。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一十一章:草民万死 张懋一时更加为难。 此时齐志远趁机道:“国公,学生人等,含冤待雪,还请国公为之做主啊。” 其他人纷纷叩首:“恳请国公做主。” 户部尚书刘义坐在一旁,心里松了口气,心知……到了这个份上,就算是报去了朝廷,那西山钱庄,也决计没有好果子吃了。 张懋心里则左右为难起来,这事儿,他还真做不了主。 于是,他索性便不做声了。 却在此时,外头有人道:“钦差到了,钦差到了……” 张懋起身,肃然道:“我等先迎钦差。” 钦差犯了天大的罪,代表的也是天子,现在他自孝陵下来,在朝廷没有加罪之前,他依旧还是钦差的身份,哪怕是英国公,也需表现出恭谨。 于是刘义等人便也都起身,他们心里想笑,这钦差已是大难临头了,今日之事,国朝为未有,一个人,既有钦差的身份,又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囚,这刘义的内心里倒是怀着期待,很想见一见这钦差。 齐志远人等,也都起身,此时他们心里一松,已知道到了这个份上,大局已定。 那曹裳听到钦差二字,骤然脸色变了,这是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于是咬牙切齿的冷笑。 ………… 一辆马车,在大量兵士的扈从之下,徐徐而来。 车中,弘治皇帝显得冷静,他不知南京城里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英国公张懋已是到了,坐在他的对面,则是方继藩,方继藩昏昏欲睡的样子,这令弘治皇帝很是担心这个女婿的身体。 年青人每日日上三竿才起来,这半夜里,只怕殚精竭虑,哎……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啊。但凡是起的早一些,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样可如何是好? 此时,弘治皇帝一咳嗽,方继藩才打起精神,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随即尴尬道:“儿臣……方才又睡了?” 弘治皇帝道:“已经入城了,不久就可抵达都督府。” 方继藩敬畏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诛那曹元,给方继藩极深的印象,这陛下,想不到也是一个狠人,还是小心为妙。 此时,马车停下,在这车马外头,英国公张懋为首,领着南京六部诸官,以及齐志远、曹元人等,外围则是一干军士,此后……又是乌压压的士绅和读书人。 车马未到时,这里已是议论不休,都想知道,杀曹元的钦差,是什么真容。 待这马车停下,所有人鸦雀无声起来。 却见车门一开,随即……便有人率先下车。 人一出现,顿时哗然。 先是那曹裳悲声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就是此人,就是他杀了家父,这贼子……这狗贼……” 说着,曹裳便滔滔大哭,一副要冲上前去,为父报仇的样子,此刻他面目狰狞,恨不得要将下马车的人撕成碎片。 曹裳这么一吼,齐志远等士绅见此机会,纷纷喧哗起来。 “杀人偿命。” “这是万死之罪……不可放过他。” 那户部尚书刘义人等,面带微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可是……当看到来人时……刘义的脸色微微一愣。 眼前这个人……竟是如此的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却见这钦差,气度非凡,面对无数人指摘,却只是眉头微微一皱,随即,脸色又恢复如初,左右顾盼自雄,一副完全没有将那喧哗之人看在眼里的样子。 随后下车的,自是方继藩。 方继藩下了马车,不禁伸了个懒腰,想打哈哈,却又崩住了脸,嗯,他是有头有脸的人,要注意形象。 那曹裳先是冲破了护卫的阻拦,竟是径直冲上前来,一副发疯的样子大喊道:“便是你杀我父吗?” 弘治皇帝只看了曹裳一眼,说实话,曹裳和曹元长得颇像的,可见……这是父子,且还是亲的。 弘治皇帝只轻描淡写的道了一个字:“是。” “……” 所有人都会以为,这钦差少不得要狡辩几句,可哪里想到,对方竟如此的镇定。 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好嚣张啊。 却见弘治皇帝看都不多看曹裳一眼,视线却已落在了张懋的身上。 他竟徐徐踱步,走至张懋的跟前。 张懋此刻……却已石化了。 这…皇……皇上? 皇上怎么会在此?这……莫非只是长的相似? 可是……当皇帝身边的方继藩,那化成灰一样让他认得出来的模样出现在张懋面前时,张懋便明白,眼前的,就是皇上无疑了。 可是…… 皇上……竟是钦差? 张懋张大了眼睛,整个人,竟是浑身僵硬起来,心里的震撼,可想而知。 面对跟前之人表露出来的惊愕之色,弘治皇帝不以为意,只是随意的看了张懋一眼,便道:“这里何故有这么多人?” 张懋继续发懵…… 老半天,才期期艾艾的道:“有人……有人想要状告……状告西山钱庄……还有……还有……” 总算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的…… 弘治皇帝则微微皱眉道:“还有谁?” “钦差……不,不,是状告……” 张懋方才还如猛虎,现在却已成了小猫,温顺的不像话,他正待继续说下去…… 弘治皇帝却不禁笑了,这笑声,很是轻蔑:“状告钦差,何罪?” 张懋道:“勾结西山钱庄,杀人……” 弘治皇帝却是一脸疑惑:“勾结西山钱庄?这可就是诬告了,杀人是有的,可是勾结西山钱庄,却分明是栽赃陷害。” 弘治皇帝面色更加凝重。 他万万料不到,这么多士绅和读书人来此喧闹。 甚至……已开始栽赃自己勾结西山钱庄了。 见钦差对于勾结西山钱庄矢口否认…… 齐志远自然不容罢休,趁机道:“人证都在此,还想抵赖吗?我不过是一介草民,可实在看不下去了,古人云,不平则鸣,事到如今,你还不思悔改,真是胆大包天,尔俸尔禄,皆自民脂民膏……” 弘治皇帝是认得齐志远的,当初齐志远亲自招徕过他呢! 张懋听到这齐志远的话,顿时就炸了,内心的震撼,可想而知,疯了……疯了…… 他此时,才真正的反应了过来…… 却又听齐志远等人纷纷道:“杀人偿命!到了今日,还不思悔改,十恶不赦……” 啪嗒…… 张懋就是个大老粗,他思维很直接,所以…… 已拜下了。 他内心万分的惶恐。 陛下听了这些话,还不知如何震怒呢,自己和这些人,一丝一毫的关系都没有的啊。 张懋口里道:“臣……臣万死之罪……” 他这一跪…… 骤然让刘义等人醒悟过来。 其他人可能没有面圣,可各部的部堂,却都曾有过面圣的机会。 虽然面圣的时候,内心极为惶恐,不敢直视陛下的面容。 可一直都觉得,弘治皇帝面熟的很。 现在张懋一句臣万死之罪……骤然让他们瞬间明白了什么。 是皇上……皇上在这里…… 刘义等人再不敢迟疑,连忙随之拜倒道:“臣……迎驾来迟,万死……” 先是刘义等人拜倒,此后……是其他诸官。 无数的官兵在此,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随即……这排山倒海一般,众人纷纷拜下道:“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那齐志远一愣…… 陛下…… 猛地……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随即……打了个冷颤…… 他眼珠子都直了…… 身边却已有士绅,猛地瘫了下去。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却道:“朕来南京,已有一些日子了,所见所闻,真是一言难尽,朕来了这里,不但遭遇了刺客,还成了杀人的凶徒,甚至还成了勾结西山钱庄的贼子……看来这南京,当初太祖高皇帝定鼎之地,藏龙卧虎,很是不简单哪。” 这一番话,真是诛心之极。 刘义等人,内心已是翻江倒海,他们猛地想起,钦差此前遇刺之事,这…… 不正是有人刺驾吗?再想到……自己袒护齐志远人等,任由他们胡闹,刘义内心的惶恐不安更甚。 那曹裳的面上,先是愤怒,而后惶恐,却猛地打了个激灵……直接身如筛糠,瑟瑟作抖起来。 “朕现在既被人状告,状告者乃是何人?” 弘治皇帝说话之间,竟是目光落在了齐志远的身上:“可是你吗?” 齐志远可谓是吓得魂不附体,只期期艾艾的道:“我……我没有……没……没有……” “不是你……”弘治皇帝似笑非笑,背着手看着他,声音略带清冷的道:“难道是别人?” 声音并不大,可此言一出…… 齐志远身边的士绅们都吓懵了。 有人立即道:“就是齐志远,就是他……陛下明察秋毫哪,这……这都是齐志远唆使,草民人等……不过……不过是……来看看热闹……” 弘治皇帝不禁笑了:“看来,这是有人欺君罔上了……当着朕的面,也不敢说实话吗,齐志远!” 弘治皇帝大喝:“朕再问一次,可是你状告朕吗?” 齐志远面如死灰,此时,已是无法抵赖了:“草民……万死。”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一十二章:千秋一人 这是皇帝啊…… 齐志远彻底的懵了。 他想起这个钦差……不,这个皇上还曾去过齐家,而自己……竟是有眼无珠啊! 现在…… 弘治皇帝冷漠的看了一眼,道:“尔等言之凿凿,污朕清白,还声称有人证,这人证何在?” 齐志远已是浑身瑟瑟发抖,竟是哑口无言。 另一边,曹裳则是滔滔大哭着道:“皇上,皇上啊……这都是……都是他们教我说的,说什么西山钱庄夺了他们的田地,现在家父死了,曹家没有了依靠,往后还要仰仗他们,说这般的做,既可报了父仇,将来又可得一些安身立命的银子和田产……这都是齐志远教授的……草民……草民糊涂。” 弘治皇帝冷笑。 这里头,果然有太多的名堂了,弘治皇帝眯着眼,又看着齐志远人等:“你们说西山钱庄侵夺了你们的田产,可有证据?” 齐志远浑身颤的厉害,当他知道钦差就是皇上时,一切就都明白了。 难怪他敢杀曹元,那么……既会杀曹元,就一定是皇帝洞悉了什么,可笑自己在这里绞尽脑汁,原来……不过是跳梁小丑一般,被人看了猴戏。 弘治皇帝又看向其他的士绅和读书人:“尔等来此,可也是和齐志远一道,来此闹事的吗?你们……这是要逼宫?” 逼宫二字,让无数人的后颈发凉,逼宫就是谋逆啊,这是万死之罪。 谁敢触碰? 所有人的表情和反应都在弘治皇帝的眼底,弘治皇帝笑了,口里道:“尔等若要逼宫,那么就来的正好,朕……恰好也有一笔账要和你们算算。这江南鱼米之乡,土地肥沃,朕见你们,个个穿金戴银,可是那孝陵那儿,却有不少衣衫褴褛之人,居然为了一口饭吃,一身衣穿,铤而走险,在紫金山上盗伐、盗猎。朕有愧啊,愧的是,这些年来,朝廷给予了你们如此多的恩典,而你们不思图报,更是使这么多的百姓,赤贫至此。鱼米之乡,竟败坏到了这般的境地,正好……朕借尔等人头一用,平息民怨吧。” 那士绅和读书人们本是不敢做声,可听到借尔等人头一用时,脸色猛的惨然…… 别看他们平时清贵,大放厥词,妄议朝政,可实际上,也自是因为朝廷对待他们宽容的缘故,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他们可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现在真正碰到了狠的,竟是有人先是吓得昏厥过去。 也有人四处张望,一脸惶恐之色。 有人小心翼翼的看向弘治皇帝,却见弘治皇帝面上竟无丝毫表情。 于是,有人陡然想起,当初这自称钦差的皇帝亲斩曹元之事。 这时,有人打了个冷颤,眼里越显惶恐。 左副都御史,说杀便杀,此前都说皇帝仁厚,现在看来……怕是对陛下有什么误解。 “陛下……陛下……” 此时,有一人出。 他惊慌失措的道:“小民周堂生,见过陛下,陛下……臣等冤枉哪,臣等断非来此滋事。吾皇……吾皇英明神武,上追秦皇汉武,下比唐宗宋祖,文治武功,十全功绩,八方拜倒,四海称臣,功比三皇,德较五帝,人心光辉,千秋一人者也。陛下目光如炬,独具慧眼,洞若观火,明察秋毫……草民人等,无不仰慕皇恩,此浩荡恩泽,子孙万世,难报万一,请陛下明断哪……” 这叫周堂生的人,一口气不带歇的,说罢便是感激涕零状,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这令昏昏欲睡的方继藩不禁抖擞精神,果然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平时见这些读书人和士绅,骂人骂的狠,想不到……这些狗东西,溜须拍马竟都是大宗师级,呸,为了求生,脸都不要了。 其他人则也是道着:“是啊,是啊……草民人等,绝非是来滋事,只是……只是……来迎接英国公,万不曾想,竟在此能有幸面圣,此三生之幸,光宗耀祖,皇恩浩荡,草民人等,无不欢欣鼓舞,精神百倍。” “陛下……”只见这周堂生随即又道:“那左副都御史曹元,在南京,历来声名狼藉,此人尸位素餐,贪财好色,猪狗不如,陛下诛此人,正可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还有这齐志远,齐志远此人,素来贪婪,近几日土地涨跌的厉害,以至人心浮动,便是他在那作祟,此人恶贯满盈,恳请陛下,诛之,以顺民心,若能抄家灭族,草民人等,自是欢喜无限。至于那曹裳,此曹元之恶子也,小贼无法无天,曹元在时,便横行乡里,作恶多端,今日又敢诬告,其心险恶至此,为天地所不容。” 周堂生说罢,瑟瑟发抖的继续行五体投地大礼。 他真的恐惧了,这辈子都没有这般恐惧过,平时他也会大放厥词,甚至……敢于批评宫闱,他自认自己是一个耿直的人,可当真正的屠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时,他自己都无法想象,自己居然有此潜力。 齐志远听罢,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又惧又怒,不甘的道:“周堂生……我与你无冤无……” “狗贼,到了如今,你还敢放肆!”那士绅之中,有人大喝:“死到临头,你还想污谁的清白,幸得陛下在此,陛下明察秋毫,你还想活吗?” “请陛下诛灭齐志远,顺应民心。”众士绅纷纷磕头。 听着一道道的声音,齐志远内心绝望了,他万万料不到,自己这个出头鸟,最后竟被其他的鸟毫不犹豫的出卖了,顺道儿,还被人踏上了一万脚。 弘治皇帝只是冷哼:“来人,拿下此二人,议定他们的恶罪,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一声令下,立即有如狼似虎的兵士上前,将齐志远和曹元拿了,二人大声叫冤。 弘治皇帝不为所动,却是瞥了这些士绅一眼,道:“朕来江南,所见所闻,无不触目惊心,今尔等俱在,来的好,朕倒是想和你们聊聊。” 聊聊二字,说的很轻描淡写,可听者心里却是心乱如麻,陛下要聊,那肯定不是随意聊聊这样简单,现在大家都欠着一屁股的贷款呢。至于这滋事的罪,虽都异口同声的推到了齐志远人等的头上,可难保朝廷不会继续追究啊! 最恐惧的是,他们不知道,陛下在江南的这些日子里,到底听到了什么,又看到了什么。 他们猛地想起了太祖高皇帝,他们读史的时候,可是亲眼见到,有的臣子们去上朝之前,便需和家眷们告别,因为谁也不知道,这本该的上朝当值,能不能活着回来,更不晓得,又因为什么而触怒了太祖高皇帝,最后死无葬身之地。 那时看了这些,便觉得自己吓得魂不附体,可现在……却尝到了这个滋味。 当今皇上……颇有太祖高皇帝遗风。 方继藩则在这个时候道:“陛下,这里不远,便是江南贡院,那里地方宽敞。” 方继藩是巴不得跟着凑凑热闹,看到这些狗东西倒霉,心里便忍不住欢畅,就好似过年一样。 弘治皇帝颔首,随即摆驾贡院,至贡院明伦堂,这些读书人和士绅便如被押着的死囚一般,被兵士们驱赶着至了贡院。 弘治皇帝升座,众读书人和士绅进了明伦堂,便乌压压的跪着,一个个长跪不起,低头不语。 ……… 却在此时…… 一封自京师的快报,用着快马传来了南京。 这快报,乃是传给魏国公府的。 魏国公去了京师,至今未回,且这些日子,流言蜚语诸多,都说魏国公要反,这魏国公府上下人等,竟有大难临头的感觉。 任何一个位高权重的臣子,一旦传出这样的流言来,便是死期当至了。 公府祖祖辈辈,世镇江南,不曾想到有一天会,竟是落到这样的下场。 因此,这魏国公夫人朱氏便严令府中上下人等,绝不可参与任何是非。 这个时候,阖府上下,自当谨慎,心知稍稍和人产生任何的争执,便可能祸及满门。 这位魏国公夫人朱氏,也绝非是寻常人,她乃是成国公朱能之后,似这样的将门之后,是颇有胆色的。 只是……她早年生的儿子因为早夭,只留下一孙,而现在孙儿又生死未卜,到了此时,似乎整个魏国公府大祸又似将临头,她除了给自己兄弟成国公修书,请他在京中设法打探消息之外,却是无可奈何。 在这种时候,魏国公府上下,死一般的寂静。 门子得了一封急报,而后心急火燎的赶去了后宅。 随后,一个大丫头接过了门子的奏报,便进了内院。 “老夫人,老夫人,京里来消息了。” 如今的朱氏,只穿着一身粗糙的布衣,不再穿戴绫罗绸缎,朝廷现在虽未加罪,可此时,魏国公府上下,必须得做出戴罪之臣的模样。 多日的忧心,令她明显的清瘦了许多,眉间总是轻轻拧着,却依旧撑着身体,摆出几分女主人应有的威严,道:“谁的消息?” “孙少爷!”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一十三章:大捷 一听是孙少爷……朱氏顿时意动。 她日夜焦灼的盼着消息,现在消息来了,反而有些胆怯了。 只怕有噩耗传来,哪怕是将门虎女,刚强如朱氏,竟也不知该如何面对。 “拿……拿来……不,你来念,你来念吧。” 这婢女知道老夫人的心意,便也肃容,揭开了快报,念道:“老夫人钧鉴:令孙徐鹏举………” 听到此处,朱氏已颤着手,下意识的取了茶盏,低头去喝。 谁曾料,这茶盏里的茶水,早已空了。 因而……只咽下了湿润的茶渣。 可朱氏却浑然不觉。 “令孙徐鹏举,奉命往吕宋诈降,九死一生,使吕宋佛朗机人陈兵集结,宁波水师趁势决战,今……吕宋一鼓而定,诛贼数千,俘贼万余,今吕宋已成大明囊中之物,普天同庆,令孙可谓功不可没……” 立功? 朱氏心乱如麻了…… 她乃朱能之后,嫁入的又是魏国公徐家,这两家一个是开国功臣,一个是靖难功臣,凭借天大的功劳,敕封为国公。因此,她虽一介女流,却也坚信,男儿大丈夫,该从祖辈一般,立功从龙的道理。 可是……现在……朱氏的心却是乱了。 功不可没……又有什么用? 她要的是自己孙子平平安安,于是道:“鹏举他……” “老夫人……后头还有呢,上头还说,孙少爷亲斩吕宋总督,诛其贼首,这又是大功一件,此后……水师已与他会和,他除了身上受了外伤之外,并无大碍,消息传到了兵部……恰好修书的兵部尚书马尚书,和徐家有些渊源,因而,一面入宫报喜,一面……立即修书来南京,快马加鞭,便是要让老夫人安心。” 呼…… 这是……还活着…… 朱氏一直暗淡的目光,顿时有了几分光彩 还活着便好,活着便好。 接着……她老泪盈眶,陡然之间,仿佛什么事都已不紧要了。 “鹏举果然像他的先祖一般啊,没有辱没门楣。”朱氏擦拭着眼泪,深感欣慰。 她站了起来,随即道:“现在外间有诸多的传言,都说徐家图谋不轨,现在徐鹏举为国立下如此功劳,谁还敢碎嘴?不知朝廷那边有什么动静。” “还有一事……”这女婢又道:“那门子说,南京出了一桩怪事……人人都说陛下来南京了。说是私访,打着钦差的名义,早就来了,老夫人可记得前些日子,钦差上孝陵之事吗?” “陛下在南京?”朱氏一脸诧异,随即,她如释重负,突然大笑道:“好,好,好。” “老夫人……这……陛下来南京,奴婢不明白……” 朱氏看着女婢,正色道:“你还不明白吗?徐家若是当真图谋不轨,陛下千金之躯,如何会来南京,皇帝是九五之尊啊,若是伤了一毫一发,便要动摇国本,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会来。可倘若是陛下在此……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陛下还是信任咱们魏国公府的,正因为信任有加,方才来此私访……若有半分的怀疑,来的就绝不是皇上,而是厂卫了!” 朱氏深吸一口气,先知孙儿无恙,又想到陛下来此私访……徐家所谓的危机,原来不过是虚惊一场。 朱氏心里自是欢喜,脸色也好了起来,正色道:“陛下在此,魏国公府没有不去迎驾的道理,就让徐辛庄……不,给我将诰命衣取来,老身亲自去见驾,我虽女流,却也封了一品诰命,也非不可见人。最紧要的是……要让外人们看看,咱们徐家,还是那个徐家,不可再让人有其他的臆测了。” 女婢哪里敢怠慢,自是连忙去准备了。 朱氏沐浴更衣,穿一品诰命服,头顶银冠,随即登车。 不多时,便抵达了贡院。 此时,在贡院外头,早已被侍卫围了个水泄不通,朱氏到了这里,便于贡院前三拜,早有人急匆匆的入内禀告。 弘治皇帝端坐贡院之中,看着诸士绅,却不急于开口,听说魏国公府夫人来觐见,不禁愣了。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连忙心领神会的道:“儿臣去迎接?” 弘治皇帝点头。 方继藩便起身,到了贡院外头,见了朱氏跪在门前,银冠之下白发苍苍,精神还算是健朗。 方继藩感慨,真是难为了这位老夫人了,老夫人正该是躺在地上碰瓷便能讹来钱的年龄,万万料不到,她竟没有倒下,而是端端正正的跪着,不易啊。 方继藩上前道:“老夫人请起,晚辈方继藩,家父讳景隆……” 朱氏岂会不知方继藩,她没有起身,只抬头道:“是家父在土木堡中背回来的方正英之后?” 方继藩尴尬的道:“不知老夫人出自哪一高门?” 朱氏道:“成国公府。” 方继藩肃然起敬:“失敬,失敬……” 只是……他心里却是打起小九九,魏国公府也这样说,成国公府也这样说,还有里头的英国公也这样说,难道这大明的公侯们竟不相互交流的,也不统一一下思想的? 方继藩对此,释然了,他毕竟是胸襟宽广之人,心里只有苍生社稷,绝不可能将心思放在这锱铢必较的小事上。 方继藩咳嗽道:“老夫人请起吧。” 朱氏则道:“不敢。” 方继藩便汗颜道:“是陛下口谕,请老夫人起来觐见。” 朱氏这才站了起来,看了方继藩一眼:“我孙儿,是跟着你读书吧。” 方继藩立即道:“老夫人,话不能这样说,令孙只是晚辈的徒孙,他的恩师乃是王伯安,冤有头债有主啊,师父的师父这八竿子都打不着……” 朱氏抿着嘴,却不说话。 这让方继藩心里打鼓,更是殷勤了不少,搀扶着朱氏入内。 进了贡院,朱氏见了弘治皇帝,只是这贡院中的明伦堂已是人满为患,诸士绅不得不乖乖的挪腾出一个位置来。 朱氏拜倒:“臣妾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见朱氏年老,这论起来,魏国公府和皇家是有姻亲的。 弘治皇帝便起身道:“平身吧,朕来南京,正要解决了今日之事,便去魏国公府走一走,不料,卿便来了。” 朱氏却是道:“臣妾不知陛下来了南京,恳请陛下,恕臣妾失礼之罪。这南京,是个好地方,气候温和,吃食也多,陛下久在京师,自是享齐天之福,可南京有一些吃食,却也别致,陛下不知试用过没有……” 女人就是女人,这个时候还能拉起家常。 方继藩真的是很佩服啊,他恨不得用小本本记下来,单纯的溜须拍马,看来要技不如人了,倒不如用这些小技巧来拉一拉关系,更有奇效呢! 此前外头传闻,魏国公府图谋不轨,可魏国公府的老夫人来,开口便从吃说起,这君臣之前原本的尴尬,在这一刻,顿时消弭的无影无踪。 弘治皇帝本是心里郁闷,想到齐志远等人的恶行,心中多有不快,现在听了徐氏的话,却不禁莞尔:“好,朕这些日子都在孝陵,待会儿便去魏国公府,好好尝一尝这江南的菜肴。” 听到皇帝要摆驾魏国公府,朱氏心里一宽,她心里知道,这算是陛下对魏国公府,彻底的解除了嫌疑了。 朱氏今儿来此自是跟弘治皇帝拉家常的,她带着一抹笑容,又道:“臣妾来此,还有一件喜事。” “什么喜事?” “京里来了奏报,有了臣孙的消息,除此之外,还有宁波水师的奏报。” 弘治皇帝因是私访,几乎消息禁绝,朝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不知他身在江南,自然有什么紧急的奏报,不会第一时间送到他的手里来。 听到宁波水师有了消息,弘治皇帝意动,肃容道:“奏报呢?” 朱氏取了奏报,方继藩上前接过,传递到弘治皇帝手里。 弘治皇帝急忙打开,低头一看……顿时胸膛起伏…… 吕宋对于大明而言,还是有一些遥远,海上航行,来回尚需一两个月,可谓是藩外之地,限于当下的地理局限,对于弘治皇帝而言,要狠狠教诲佛朗机人,彻底的清楚西班牙人在西洋的影响,这宁波水师,即便出击,没有一年半载,是绝不可能有什么消息来的,若是战事焦灼,陷入了苦战,便是三五年也有可能。 他早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 谁晓得,才三四个月,消息便来了…… 大捷…… 徐鹏举孤身进入吕宋,千疮百孔,却是熬了下来,给那西班牙人提供了错误的讯息,待西班牙人集结兵力,想要一举击溃宁波水师时,哪里想到,他们将兵力集结起来,却正中了圈套。 不只如此……徐鹏举竟还在乱军之中,手刃了西班牙总督,这……是大功一件啊。 弘治皇帝眉一挑…… 继续看下去…… 这个小子……是牲口变的吗?听说被拷打了许多日,体无完肤,乱军之中,诛了对方的总督,居然……还活着…… 呼…… 弘治皇帝长长的出了口气。 今儿总算有件高兴事…… 大捷!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一十四章:万世之功 不只是大捷。 因这奏报,本就非报给官家的,属于私人的信笺,修书之人乃是马文升。 而这兵部尚书马文升,特是修书来报喜,既是让徐家人安心,也有敬佩徐鹏举的意思在。 正因如此,这里头着墨最多的也就是徐鹏举。 什么被佛朗机人捆绑数日,日夜拷打,皮开肉绽,宁死不屈。 又如何急中应变,让佛朗机人深信徐鹏举已被屈服,精神发生了崩溃,最终无奈说出‘实情’。 这里头,实在有太多太多可以大书特书的地方。 恰好,马文升很擅长这个,当初,人家可也是中了进士,做过御史的人。 这大量的对仗和排比,数不清的之乎者也,天花乱坠,方继藩趁机眼睛朝这里偷偷撇过来,只看一些只言片语,心里嘀咕,怎么像是恐怖片的剧本似得? 弘治皇帝自也看得悚然,瞠目结舌,人的意志,竟可到如此地步。 不过仔细去想,一个人陷入了敌手,对方想要自你口里掏出一点什么,那等任人宰割的滋味,只怕绝非寻常人可以忍受,何况,这还是公府的世子。 而如何把握,怎么确保,要给自己一个宁死不屈的形象,同时,却又要让敌人深信自己精神已经崩溃,接着老实交代,这里头……只怕也不容易,除非……他真的已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 此竟此景,不忍去想象。 最后……这书笺之中,更让人印象深刻的……却是徐鹏举刺吕宋总督,乱军之中,杀了总督,威慑众贼,而后扬长而去,这……连弘治皇帝都觉得匪夷所思。 只不过……马文升乃兵部尚书,此事,断非是空穴来风,他没有必要来说这个谎,定是有所凭借。 “徐鹏举……他还是个孩子啊……”弘治皇帝脸色凝重的放下了书信。 这份大捷,没有让弘治皇帝高兴起来。 却依旧是惆怅,叹息道:“一个孩子,怎么受的了如此的苦楚,他和皇孙,还是一般的大吧?对了,比正卿只长一岁,他深入虎穴,为朕尽忠,勇冠三军,这小子……不愧为中山王之后,有其烈祖之风!” 那朱氏听着,百感交集,心里又是心疼这个孩子,又不禁为之欢喜。 陛下这一句有烈祖之风,所谓的烈祖,指的是建立功业的祖先,对于徐家而言,专指的就是中山王,这可是极高的评价啊。 徐家是何等人家,其烈祖徐达,乃是开国的大功臣,大明定鼎天下之后,更是横扫大漠,驱逐北元的统帅。哪怕是后来靖难之役之中夺取皇位的文皇帝朱棣,某种程度而言,都是徐达的弟子,当年的燕王朱棣,一直都跟在徐达身后学习,还迎娶了徐达之女为妻。他不但被追封为了中山王,便是两个儿子,也都封了公爵,一门二公,在那时绝无仅有。 因而,对于徐家而言,先祖的光芒实在过于耀眼,以至于后世的子孙们如何的努力,在这耀眼的将星光芒之下,亦变得平庸。 可现在……徐鹏举出现了。 方继藩听了陛下如此的夸奖,忙道:“陛下所言甚是,徐鹏举此人,天性毅勇,非常人所及,儿臣作为他的授业恩师,早知他的性子,此子便如一块璞玉,经此磨砺,总算,可成才了,他既是名门之后,又有儿臣教诲,将来为陛下所用,定能为陛下分忧。” 弘治皇帝也不知该为之叹息,还是为之高兴了。 于是,他目光更加温和,看向朱氏。 朱氏已经有点糊涂了。 西山书院很奇怪啊,一下子这个人是徐鹏举的师父,一下又是那个,虚头巴脑的…… 弘治皇帝道:“令孙立下汗马功劳,朕还要借用一下,朕知你是他的祖母,定是舍不得孙儿在外受苦,可吕宋偏居一隅,远离中土,今水师既拿下了吕宋,亦没有放弃的道理,朕暂命徐鹏举暂任吕宋总兵官,镇守吕宋,至于其他的赏赐,朝廷还有恩旨。” 吕宋总兵官…… 这总兵官对于徐家而言不算什么,不过是一省总兵而已。 可对于徐鹏举而言,却是天大的恩赐,要知道,哪怕是他乃国公世子,这个年龄,至多也不过是个亲军卫的中下武官,慢慢磨砺之后,朝廷才另有任用。可徐鹏举小小年纪,起点却是高的吓人,直接独当一面,镇守吕宋,这孩子……将来还了得? 朱氏吸口气,她虽不舍,却是懂是非的,肃容:“陛下差遣,乃是鹏举之福,徐家世受君禄,但有所命,甘之如饴,岂有不从之理,臣妾固然也爱孙子,可孙儿若能为君分忧,高兴都来不及。” 果然是名门之后。 弘治皇帝如释重负,这一场大捷……自是对西班牙人的报复……可是……他也看过皇孙和方继藩的奏疏,当然知道……这吕宋……还有其他的用处。 弘治皇帝道:“这吕宋,得天独厚,朕听闻,吕宋之中,有不少我大汉的遗民,在这吕宋之中,十有一二人?” 方继藩道:“陛下,我大明建朝之前,鞑靼人南侵南宋,中原战乱,生灵涂炭,大量的百姓亡命西洋,数不胜数,其中前往吕宋的也是不少。此后……鞑靼人窃据中原,有百姓不堪其苦,因而……逃亡者也极多。” 弘治皇帝点头:“虽是遗民,悬孤于化外,可今我大明威加四海,自也需借用。除此之外,要命京里,立即折算出自西班牙人手里,查抄的田庄,朕又听闻,吕宋土地肥沃,不下于交趾之地,佛朗机人见有利可图,于是大量移民蜂拥而至,掠夺土人田产,建立庄园。这些田庄,今已征用……” 弘治皇帝四顾这些士绅,目光却是带着冷冽:“魏国公府世镇南京,当今魏国公府世孙徐鹏举,尔等有所耳闻吧。” 这……怎么会没有耳闻呢? 只是……陛下的话很刺耳啊。 好歹说一句卿嘛,这尔等二字,用的太不客气了。 只是今日……他们却是唯唯诺诺,只是一味点头。 弘治皇帝道:“他为大明立了汗马功劳,出生入死,九死一生,方才朕的话,你们也听见了。你们口里……总是说什么皇帝与士大夫共天下,尔等好大的胆子哪。” “陛下……冤枉……冤枉啊……”那本是吹捧弘治皇帝为千秋一人的周堂生急了,他率先结结巴巴的道:“草民没有说过这句话,草民若是说过,烂了舌头,天打雷劈,万箭穿心而死。”他顿了顿,突然又意味深长道:“至于别人有没有说过,草民就不知道了。” 方继藩虎躯一震……这个狗一样东西! 其他士绅顿时一片哀嚎。 其实这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出自北宋的名臣,只是读书人和士绅们觉得有道理,便是从前,大明的皇帝,也觉得这话有其道理,因此很默契的,偶尔会拿出来挂在嘴边。 可现在……风向变了。 此前理所当然的话,现在却变得犯了忌讳。 明伦堂里有人纷纷道:“草民也没有说过。” “冤枉!” 弘治皇帝面上没有表情,厉声大喝道:“朕的江山社稷,倚仗者何人也?朕所能凭借的,乃是徐鹏举这样的人,他们为大明慷慨赴死,为大明的基业,冲锋陷阵,九死无悔。尔等何人?未立寸功,锦衣玉食,上,受国家恩典,下……依靠土地,便理所当然,享百姓供奉,又对江山,有何益处?朕若与尔等共天下,岂不是寒了千千万万个徐鹏举这般的人心?” 这番话,没一丁点客气,可谓是诛心到了极点。 弘治皇帝算是渐渐明白了,对付这些人,态度绝对不能软,一旦和他们讲道理,这些只晓得袖手清谈的人,能用他们丰富的经验把你按在地上摩擦到心悦诚服。 你越不讲道理,就越有理。 “陛下所言,妙极!”周堂生立即道:“徐小公爷,勇冠三军,让草民人等,大开眼界,草民人等……羞愧啊,世受国恩,却无力报效,实是无颜见列祖列宗。” 众人于是纷纷一脸惭愧的样子。 弘治皇帝才道:“既如此,给你们一个报效朕的机会。” 士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弘治皇帝道:“卿等为朕……镇吕宋……尔等在江南的田地,既是不值一钱,朕会下旨,免了你们欠银的利息,可你们江南的田产,统统上缴钱庄,当然……朕会在吕宋……给你们同样一份田产,以田易田,该你们多少亩,一尺都不会少,那吕宋,亦是乐土,阡陌相连,良田无数,有尔等在,又有徐鹏举镇守,何况,那里还有为数不少我大汉遗民,吕宋可定,继藩……” “臣在。”方继藩精神一震,西山钱庄,有地了。 弘治皇帝道:“朕让西山钱庄免了他们贷款的利息,这……合情合理吧。” 方继藩正色道:“陛下洪恩浩荡,儿臣钦佩。” 周堂生:“……”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一十五章:大局已定 免了利息,本金还是要还的。 这等于是给这些士绅一些优待。 当然……这些士绅们依旧还欠着西山钱庄的银子,可至少……可以缓一口气。 这自然是恩典。 可弘治皇帝要求他们以田易田,同样一亩江南的地,置换吕宋的田地,这对于士绅们而言,就无法接受了。 那周堂生:“……” 他觉得自己要昏厥过去。 去……去吕宋? 我的天啊,自己的祖宗们,可都在这儿啊,这不等于是充军发配吗? 可方继藩却笑吟吟的看着周堂生道:“恭喜,恭喜,陛下鸿恩浩荡,赐下甘霖,你们还不快谢恩?” 方继藩一席话,犹如晴天霹雳,令周堂生骤然间脸色大变。 他立即就明白了方继藩的言外之意。 这已是恩典了,包括了免去他们的贷款,包括了准许他们将土地置换去吕宋。恩典是如此,那么没有恩典……又是如何呢? 再往深里去想,倘是陛下来的不是恩典,而是雷霆之怒,那么…… 周堂生猛的打了个颤,可…… 他大哭,拜倒在地道:“陛下,陛下啊……臣列祖列宗都生于斯,葬于斯,宗祠在此,实不敢迁居,还请陛下……” 弘治皇帝一副气定神闲之态,他渐渐已经开始掌握节奏了:“你可将列祖列宗都迁往吕宋嘛。若是人手不够,朕可以帮你。” 周堂生和其他诸生听到此处,心里一句卧槽……怎么的,还要挖我们祖坟? 可心里瞬间闪过的愤怒,随即又烟消云散。 因为他们想到了下一个问题,挖你祖坟又如何,哪怕是挫骨扬灰又如何? 他脸色惨然,今日不迁居,不知是什么后果……偏偏……皇帝却还是没有将他们置之死地,毕竟……还是给他们留了一条后路的,至少还可去吕宋,在那里,虽不知什么光景,可至少……还有田地,还能过日子! 寻常的百姓,若是遭了无妄之灾,便要饿肚子,活不下去了,就要反。 可士绅不一样,他们家大业大,他们凭什么反? 此时,弘治皇帝又道:“吕宋田地与江南田地的丈量,需加紧一些,依着朕看,先将人送去吕宋吧,让他们先熟悉一下环境,否则一无所知,将来如何经营家业?自然……诸绅的家眷诸多,水师这里自是要鼎力协助,还好吕宋不远,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碍,都能平平安安,这是最好不过的。” 弘治皇帝面上露出了温和之色。 他只求目的。 只要目的达到,弘治皇帝本就是温良的秉性,自然也就一切好说了。 他透出淡淡的笑容,继续道:“沿途的花销,动用朕的内帑吧,他们举家迁徙,料来也是不易,还需下旨,他们初来乍到,等到了吕宋之后,吕宋总兵官徐鹏举,需好生将他们安置,吕宋可能不太平,需加派人手,严加看护。” 弘治皇帝虽是吩咐了不少安排,可周堂生人等,此刻却是万念俱焚了。 方继藩一一记下,忍不住插嘴:“陛下宅心仁厚,仁义无双,诸绅对陛下,想来定是感激涕零,哪怕他们将来去了吕宋,也知陛下心里挂念着他们哪。” 弘治皇帝便微笑道:“都是朕的子民,不分彼此,朕岂能厚此薄彼,何况让他们去吕宋,其一,这吕宋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鱼米之乡。这其二,也是为了我大明的百年基业。这是利国利民之举,噢,继藩,这江南诸绅的黄册,何在?” 方继藩打起精神:“陛下,你说巧不巧,儿臣恰好带在身上。” 周堂生:“……” 周堂生本还觉得,应该在此时努力的挣扎一番,至少该痛哭流涕的晓以利害,或是求饶一番,总该再争取一下吧。 可听到这一句你说巧不巧,读过书的他,便明白,一切都完了。 这决定……早是算计好了的。 方继藩朝身后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不多时,居然便抱着一大沓的黄册来了。 这黄册,乃是官府对士绅百姓们的造册情况,说穿了,相当于户口。 这么一大沓的黄册送到弘治皇帝的面前。 可纸张,却是簇新的。 很明显,这不像是存在地方衙门里堆积如山的故纸堆里寻来,这压根是重新调查出来的黄册。 却见弘治皇帝看向周堂生:“你叫什么?” 周堂生结结巴巴的道:“小民周堂生……” 弘治皇帝看向方继藩:“周堂生……有吗?” 方继藩目光炯炯的道:“这真是撞了大运,说出来,儿臣自己都不相信,儿臣还真记得有一个叫周堂生的,陛下……儿臣寻一寻……” 他熟稔的按着周的第一个读音,迅速的翻出一小叠的黄册,很快,便翻出一张大纸来,这大纸里密密麻麻……交在弘治皇帝手上,弘治皇帝张开,徐徐道:“南直隶宁国府宣城县周氏,世代为官,书香门第,宋大夫周岩之后……户下丁七十九人,二百一十又七口……” 周堂生只听得战栗,其他诸绅更是惶恐不已。 这丁代表的是服徭役的数量,一般是指成年的男子,而口则代表家中具体的人口。 周堂生因为是大族,所以没有分家,人口众多,可以往的黄册之中,周家只算是一户,而如今……这一家老小,一个个的,似乎都被人点算的清清楚楚。 何时点算的?怎么点算的? 这不听还好,听了,周堂生内心竟是恐惧起来。 他心里惊惧,瑟瑟发抖,却听弘治皇帝继续念下去,家里多少头猪,多少头牛,又有宅邸多少亩,家中曾出过几个有功名的子弟……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弘治皇帝念毕,忍不住赞许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说实话,别的事,方继藩总是懒洋洋的,唯独这样的事,他干劲足得很,当然,内阁的统计司,也可谓是功不可没。 弘治皇帝将周家的黄册搁下,抬头看着周堂生道:“周卿家,这没有错吧,若是有错漏,可以指摘出来。” 破天荒的,弘治皇帝不再以尔相称,而是改为了卿家。 可周堂生一丁点都不觉得舒坦,反是魂不附体,吓得匍匐在地,战战兢兢的道:“没……没有错,一头牛都不曾少。” 其他的士绅尽都骇然,他们不安的看着那案头上,一沓沓的黄册……想来……有周堂生,肯定也是少不了他们的了。 弘治皇帝道:“这样便好,照着黄册迁徙,卿家以为如何,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周堂生脸色蜡黄,努力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没有了,吾皇圣明……” 弘治皇帝自然是看出周堂生眼底的复杂眼色,他却是笑了,道:“卿终究是朕的子民,此去吕宋,不必有什么后顾之忧。” 一干士绅和读书人,在弘治皇帝的一番安慰之下,纷纷告退。 许多人出来时,竟都觉得腿软。 不少人面如死灰,若是以往,遇到此等不平之事,少不得要凑一起议论几句,可周堂生和所有士绅一样,他们警惕的左右四顾,却绝没有任何和人凑热闹议论的心思,而是低着头,竟是不敢发出声息一般,连走路都变得蹑手蹑脚起来,迅速的消失在了人海。 ……………… 此时,弘治皇帝惬意的坐在了魏国公府。 几个婢女上前,替弘治皇帝剥着螃蟹。 这上好的螃蟹,肥美无比,都是自蒸笼里新出来的,下头是一小碟的姜醋,还有一盘菊花叶儿桂花蕊熏的绿豆面子。 就这般好似家常的吃食,却令弘治皇帝食指大动。 他见婢女剥着蟹肉,便道:“朕亲自来,你们不必伺候。” 婢女们也是紧张,忙告退。 方继藩坐在对面,早已愉快的摇下蟹脚,很没吃相的咔吧咔吧咬碎了壳,吃了蟹肉,再将壳吐出来。 弘治皇帝学着方才婢女的样子,却斯斯文文的剥壳。 这江南的螃蟹,最有滋味的便是那蟹黄,弘治皇帝觉得虽是清淡,却又有不同的滋味。 不久,那朱氏便微微颤颤的亲取了银壶来,远远便可闻到酒香,朱氏道:“陛下,吃蟹不可不喝酒,公府里便曾自酿了一些女儿红,臣妾将其温热了,陛下可尝尝。” 弘治皇帝颔首,将掰了个满黄的螃蟹托在手上,吃了蟹黄,顿时高兴起来:“尚膳监真是该罚,这么多山珍海味,竟不如一蟹。” 说着,弘治皇帝对朱氏道:“朕自管吃,你不必亲自伺候。” 朱氏行了礼,却是堆笑,方继藩总觉得这朱氏厉害的很,古人们溜须拍马的功夫,真是博大精深,足不出户的老夫人,本是碰瓷的大好年华,居然还能钻研这个,可见古人的智慧,切切不可小看。 弘治皇帝吃干净了蟹壳里的蟹黄,方又摆出了威严:“继藩,这些士绅们,是否会义愤填膺,还想要图谋不轨。” 这也正是弘治皇帝所忧虑的。 “陛下……”方继藩道:“陛下,儿臣用人头担保,他们断然不敢。” ………… 月票双倍,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一十六章:先治穷病 听了方继藩的保证。 弘治皇帝心安了一些,随即又笑道:“就算他们反叛,那又如何,朕若是连书生们都弹压不住,谈何治天下。” 于是,继续低头吃蟹。 这螃蟹吃起来麻烦,可滋味却是十足的,尤其是这蟹黄,配上温热的黄酒,回味无穷。 弘治皇帝吃了两口,随即抬头看了朱氏一眼。 却见朱氏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不轻易作声,弘治皇帝便道:“来,坐下和朕说说话。” 他对朱氏,多了几分敬意。 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妇人。 朱氏倒没有因为身份礼教而多推迟,依言坐下了。 弘治皇帝则是兴致勃勃的看着朱氏道:“朕来南京,大多时候都在孝陵,走马观花,也体察不出什么,卿久在南京,可有什么见闻吗?” 显然,弘治皇帝对于朱氏是颇为信任的。 朱氏道:”陛下,臣妾不过区区一个妇道人家,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能有什么见闻,只是……陛下若问,臣妾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弘治皇帝这时却是叹了口气,才道:”孝陵那里,百姓们入山盗伐,盗猎,常年来,都屡禁不止,朕见过一些百姓,他们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哎……看着令朕寝食难安啊。“ 弘治皇帝的确是个好皇帝,甚至很多事情都想的深远。相对于士绅,弘治皇帝更忧患这些清苦百姓,进入孝陵,这是必死之罪,说是谋逆都不为过,可百姓们还是趋之若鹜,可见这朝廷的法律和民心到了何等的地步。 朱氏想了想,便道:”陛下……这些人,往大里说,说是乱臣贼子也不为过。可是……细细想来,也是生活所迫,孝陵乃是太祖高皇帝陵寝所在,自是要极小心的防范,这是龙脉啊。“ 朱氏顿了顿,又道:”陛下询问臣妾,定是希望知道,为何百姓们会这样做……陛下……臣妾也听到不少流言,不说其他地方,单说南京,这南京城里固然是歌舞升平,可陛下,除了这南京城,这城外头呢?臣妾不只一次从府里的人口中得知,流民百姓活不下去了,便聚众起来,落草为寇。又听说,有百姓,平日里是良善百姓,到了夜里,却是成了水贼,马贼。魏国公府奉旨镇南京,剿不甚剿。臣妾年轻时,嫁入这里的时候,倒也还好,这些流言只是偶尔有一些,等臣妾如今孙儿都已长大时,这样的事,就一丁点都不新鲜了。“ 说着,朱氏也一脸忧心的叹息起来。 终于听到了最真的实情,弘治皇帝眉头皱的更深了,江南平静的背后,竟是如此的可怕。 如此一来,那些入孝陵盗伐,盗猎的百姓,已算是‘良善’的了。 只见朱氏继续道:“也曾有人说,南人刁蛮,有为数不少,不堪教化。” 她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却又随即道:“可到底何以南人刁蛮,臣妾便不知了。” 弘治皇帝摇头苦笑起来。 方继藩却在一旁细致的吸允着蟹脚,一面道:“这还不简单,不就是穷闹的吗?江南不比别处,别处是穷山恶水,百姓们穷,富人家也好不到哪里去。这江南是鱼米之乡,又能丝织又能造瓷器,这朱门酒肉臭,却是路有冻死骨,这穷疯了的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见了那朱门里的酒池肉林,谁肯甘心?不是南人刁蛮,是穷怕了。穷**计,富长良心,陛下……你看儿臣,这天下人,哪一个不说儿臣好,但凡是知道儿臣为人的人,没一个不翘起大拇指的。可谓是家喻户晓,赞不绝口。可儿臣很不客气的说,儿臣当真有这么好吗?” 方继藩吐出了蟹壳,认真的道:“究其原因,无外乎就是,儿臣家里有银子,有了银子,自然也就懒得去和人争利,有了银子,便可去做一些风雅的事,譬如儿臣最爱读书,且爱读好书,那些下三滥的世情话本,儿臣是断然不看的,儿臣看道德经,看春秋,以此为乐。儿臣还乐善好施,见了穷人,便看不下去,于心不忍,就见不得有比儿臣穷的人。可倘若儿臣也吃不饱肚子呢?儿臣还能看道德经,看春秋,还能乐善好施吗?” 弘治皇帝点头,比以前很久以前那个难得出宫的陛下,如今不同了,他的阅历,已是极丰富了,自是能明白方继藩话中意思:“正是如此,所以归根到底,这教化之道,在于先治穷病,此病不去,奢谈教化,让人学继藩一般,尽心尽力为朝廷分忧,不去触犯律令,这无异于是缘木求鱼。” 弘治皇帝打起精神,笑起来:“凡事都是开头难嘛,既然明白了症结所在,那么尽力去做便是了,继藩……朕和你,还需在此逗留一些日子,不妥善安置好那些士绅,朕……寝食难安。” 弘治皇帝的行在,并没有移去南京的行宫,而是直接落脚在魏国公府。 魏国公府上下,自也小心的供奉。 好在……陛下出奇的好养活,不爱吃山珍海味,先是只吃螃蟹,吃的差不多了,便又喜爱上了新鲜的大黄鱼,甚至还对生蚝有了兴趣。 且对于奢侈的做法和排场,一丁点兴趣都没有,就爱江浙人的口味,放了姜蒜,蒸就完事。 有了英国公张懋坐镇,南京六部则是战战兢兢的,那户部尚书刘义在御前,被狠狠的大骂了一通,便领了旨意,负责这士绅的迁徙之事了。 当然,表面上是刘义主持,可实际上,行在里隔三岔五,都会有一些口谕传出,如何迁徙,怎么布置,安排多少士兵,预备多少艘船,这事无巨细,几乎都是陛下在行在里预备好了的,刘义能做的,不过是乖乖从命。 说起迁徙,方继藩是行家,当初,他有迁方家人的先进经验,这方面,他方继藩说自己的水平第二,天下绝没有人敢说第一。 数不清的士绅,带着自己的家什,在各卫兵马的护卫之下,浩浩荡荡的将装满了车的行囊取下,随即登船。 家眷们哭哭啼啼,长者们抱着祖宗的灵位,更是泪洒了衣襟。 只有天真无邪的孩子,指着码头上的大船,发出惊呼:“船,船……坐船啰,坐船啰……” 毫不意外,这个时候,会有蒲扇一般打的巴掌摔下来,世界方才清净。 周堂生形如枯槁,他已许多日子不曾睡过了,不敢闭眼,一闭眼,就仿佛看到列祖列宗们寻到了他,满面怒容。 真是……不肖子孙啊。 至于那吕宋……天知道是什么地方。 山长水远,这一走……只怕……再也回不到故乡了。 周堂生目光迷蒙,在士兵的再三催促之下,方才微微颤颤的登上了船。 登船的那一刻,仿佛人生一下子失去了意义,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木然的看着栈桥上,川流不息,即将登船的人,彼此呼儿唤女,或有人低泣。 周堂生悲从心来,方继藩……那个狗一样的东西哪…… 船……渐渐升起了帆。 徐徐的……离开了陆地。 船身一晃荡,猛地……周堂生的心,像是抽了抽……而后……他看到栈桥上,一个熟悉的人影……这人站在栈桥的彼端,朝着船上的人挥手。 周堂生看真切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是方继藩,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这狗东西……黄鼠狼给鸡拜年。 可那个给船上之人送别的方继藩,越来越模糊,随即……在周堂生的眼帘里,连陆地都变得渐行渐远,最后……竟是开始消失不见。 就在这一刻…… 周堂生突然发出了哀嚎:“孩儿不肖,不能守住家业,孩儿不肖啊……” 海天一线,海涛的哗啦声中……周堂生的悲鸣,也随着波涛,最终藏匿到了海里,此后无声无迹.... 正文 一千六百一十七章:就是要够狠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在迁徙的过程之中,难免会出现一些乱子的。 这也是为何,方继藩会来送周堂生的原因。 对于那些不肯迁徙的,办法总是会有,齐国公的出现,足以让人胆寒。 毕竟,那可是连自家人都往黄金洲送的狠角色,当初姓方的迁徙,也不是没有闹过,江南就曾闹得沸沸扬扬的…… 可又如何,此方家家事,齐国公还不是责令地方官吏,将人统统打包送走。 任方家人怎么挣扎,现如今,这天下,还有一个姓方的吗? 现在齐国公亲自坐镇,江南诸府震动。 更狠的来了。 方继藩将所有的黄册,按照士绅们的原籍,送至各州各府,要求本地的官吏照着名册请人搬迁,逾期不迁的,有一人,便以知府,知县凑数,有二人,则以此类推,用同知和县丞凑数。 方继藩只要名额,名额不够,官吏们来凑,如此一来,地方上可谓是鸡犬不宁,怨声载道。 那地方官得了命令,除了咬牙切齿的背地里暗骂,却又摆出了不徇私情的面孔,别看平时他们和士绅们把酒言欢,称兄道弟,可到了这个份上,却也铁面无私起来。 偶有闹的厉害的,自是快吏去拿人,若是还不够,则通知本地卫所。 士绅们百般不愿,还是走了,踏上了血泪之路,地却是留了下来。 方继藩便一一将这些土地,重新统筹。 西山钱庄已经抽调了大量的人手,负责清点田产,所有的土地,也需重新进行丈量。 很多时候,单凭一个恶人是办不成事的,这么大的事,需要依靠一个足以信得过的体系,也需有一个做事的方法,这个方法,要结合实际,得让人有干劲,还需知道,事情办不成的后果。 等方继藩回到南京城,来到行在见驾的时候,却见南京六部部堂早在此了,户部尚书刘义眼里还噙着眼泪。 方继藩没理他,径自朝弘治皇帝行礼:“儿臣见过陛下。” 弘治皇帝不疾不徐的呷了口茶,朝方继藩颔首点头:“你来的正好,正说到你。” 方继藩便露出笑容:“不知说到了儿臣什么?” 弘治皇帝看了刘义一眼,这刘义面上却显得有几分尴尬。 弘治皇帝轻轻皱了皱眉头,才道:“听说南京有一个士绅,悬梁自尽了。刘卿家在朕面前痛哭流涕,说是苛政猛于虎,以至于……有人将性命置之度外。” 自尽了…… 方继藩倒是觉得意外,瞪着大眼睛很是无辜的道:“儿臣一直都为他们好啊,免了他们的利息,用吕宋的肥沃土地,换他们的劣田,便是他们搬家,这沿途的花销,陛下也给他们包圆了,车马,舰船,沿途吃喝的开支,没少他们一个铜板。他们家里的东西多,儿臣还让人去他们家里帮他们搬家呢,他们不思图报,居然以死相挟,这是何故?” 刘义的脸又青又红起来,他几次张口欲言,却似乎对方继藩怀着忌惮,生生憋着一口气,心里不断的想,罢罢罢,忍一时风平…… 却见方继藩又道:“陛下,不过刘公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士绅们毕竟是离乡背井嘛,他们对吕宋不了解,因而产生了误解,也是情有可原。至于刘公为之痛哭,可见刘公是个厚道人啊,这朝廷之中,似刘公这样心系士绅者,又有几人?大多数人都是口是心非,是别有用心,儿臣十分钦佩刘公,这是因为,儿臣一向喜欢和厚道的人做朋友。” 方继藩说着,朝刘义咧嘴一笑,这表情,带着善意。 刘义一开始还有些担心着方继藩会打击报复呢,此时听了方继藩的话,心里终于吁了口气,却不免又想,看来老夫还是颇有一点官声,毕竟老夫是户部尚书,方继藩这狗东西,十之八九对老夫也有所忌惮。 因而……他只淡淡一笑,不过依旧不作声,对方继藩递来的橄榄枝,没有接住。 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岂会因为方继藩的几句软话,便和方继藩沆瀣一气? 弘治皇帝显得意外,发生士绅悬梁自尽之事,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可是……这是国家大策,岂会因为如此,而轻易的更改?现在刘义拿着这个来做文章,方继藩反而赞许,开了这个先河,只怕到时候,朝野内外,反对的声音也就更多了。 这是大忌! 此时,又见方继藩感慨道:“刘公一定还说,士绅们到了吕宋,势必九死一生,于是……他们举家恐惧,战战兢兢,鸡犬不宁,惶恐不安吧?儿臣……其实也一直都在担心这个问题,那里毕竟是化外之地,固然是土地肥沃,可若是当真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有违陛下爱民的初衷?士绅们,终究也是我大明的子民啊,他们视陛下如父,说起来,他们还算是儿臣的大舅哥呢?儿臣能不关心他们吗?“ “今日刘公为他们痛哭,倒是让儿臣豁然开朗,陛下……大喜,这是大喜啊。“ 弘治皇帝一愣,不解道:“喜从何来?” 方继藩便道:“陛下……儿臣所虑的,就是吕宋新附,士绅们抵达了吕宋,可谓是一切从头开始,这其中需多少血泪和艰辛,虽然未来,他们今日的披荆斩棘,能够遗泽子孙,可儿臣虽远在千里之外,心里却依旧记挂着他们,可现在,这些问题,都可迎刃而解,倘若陛下委派一名吕宋布政使,专职负责士绅们的安置,为他们排忧解难,如此……不但朝廷心安,士绅们也如吃了一颗定心丸,这……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吗?” 方继藩露出真挚的笑容,随即道:“而现在,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刘公仁厚,最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 弘治皇帝看向刘义。 刘义……懵了。 去吕宋做布政使?可…… 我是户部尚书啊,哪怕是南京户部尚书,那也是尚书。 方继藩你这狗东西,如斯无耻,居然想让老夫去吕宋,做一个布政使? 他觉得自己的心口疼的厉害,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立即道:”陛下,陛下……老臣年迈……” “这个无妨,可以多派一些家丁,婢女沿途好好照料。“方继藩立即道。 刘义深吸一口气:”老臣刚刚生了孙子……“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这个就妙极了,本来地方官上任,是不该带着家眷的,不过凡是都有例外,可以将刘公全家一起带去,岂不是好?如此一来,刘公到了那儿,就可以安心的办公了。二来,刘公做了表率,其他士绅举家搬迁,也就干劲十足了。陛下……刘公饱读诗书,最是明理,所谓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以刘公这般的为人,当然不会拒绝的。恳请陛下恩准。“ ”噗……“刘义觉得自己的喉头一甜,接着,自口里猛地喷出一口老血来,他是气急攻心了。 这一口殷红的血喷出,刘义猛地身躯一震,眼睛亮了:”陛下,您看,老臣吐血了,老臣都吐血了啊。“ 他的声音,带着激动。 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刘义还不够明白吗?弘治皇帝和方继藩这一对君臣,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自己不过是仗义执言,哪里晓得,方继藩这狗东西,立即便开始报复,这狗东西……他丧尽天良哪。 想到自己要去吕宋,而且还是带着一家人去,刘义感觉自己要疯了,他恨不得现在就死了干净,至少不必拖累家人。 可这一口老血,却仿佛证明了什么,他虽是尽力做出痛苦的样子,可声音之中,难免带着欣慰,这是及时血啊。 弘治皇帝刚刚温和的脸上,顿时又露出了惆怅的样子。 方继藩心里冷笑,随即又美滋滋的道:”有时若上火,吐血也是正常的,我也经常吐血。“ 刘义刚要开口驳斥。 方继藩随即道:”不过,此事还需慎重,毕竟刘公身体要紧,依我看,还是请西山医学院的大夫们,亲自来看一看,刘公放心,一定是最好的大夫,若是刘公的身体有些许的妨碍,也是绝不肯让刘公去吕宋的。“ 刘义:”……“ 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便道:”不错,理当如此,继藩所言,很有道理,吕宋新附,不可小看,只有朕信得过的人在那里,朕才放心放心一些,明日就让医学院驻南京的大夫来给刘卿家看病吧,若没有问题,早一些出发,也免得朕担心。“ 刘义心更痛了,觉得天旋地转,几乎要昏倒过去,可似乎又想到,就算是昏倒,以方继藩这狗东西的为人,也定会说自己高兴的晕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没了气力,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想说点什么…… 却见方继藩笑吟吟的看他,道:”刘公是不是还舍不得列祖列宗?要不……“ ”不,不……“刘义条件反射一般的打起了精神,连忙道:”真……真是一派胡言,先祖的遗骸,岂可轻动?“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一十八章:报喜 刘义想死。 他甚至在一刹那之间,有那么好几次,都想索性将自己的脑袋砸在地上。 可很快,他又想到…… 方继藩这狗东西,如此的心狠手辣,自己死了,固然一家老小不必去吕宋了,可依着此人睚眦必报的性子,只怕自己的妻儿,也绝不会安宁,鬼知道到时候面对的是什么。 刘义这样的人,其实一点都不怕皇帝。 毕竟……到了他这个地步,虽非名臣,可只要不犯什么大错,哪怕是惹皇帝不喜,大不了就致仕,告老还乡,回家颐养天年便是。 何况皇帝也是要脸的,总不至于成心的和一个臣子去为难。 可他怕方继藩这样的人啊,这样的人,你永远不知道,方继藩这狗东西,他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会用什么手段来针对你。 弘治皇帝的心里倒是没有打击刘义的意思。 只是简单的觉得,刘义这个人,与其留在南京碎嘴,不如索性就送去吕宋了,至少……眼不见为净。 除此之外,方继藩说的不错,那些士绅,不是和刘义关系很好吗,他们既是彼此惺惺相惜,那么……有刘义为吕宋布政使,就再好不过了,反正吕宋的移民都是士绅,也没其他人,刘义不是爱民如子嘛? 对于士绅们而言,他们想来也知刘义之名,有刘义做了表率,其中有不少人和刘义有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么……刘义在那,多少能让他们心安。 弘治皇帝要做的,乃是天下人的君父,固然此番对士绅们打击沉重,可并不代表他将士绅们视为化外之民,只要士绅们不影响他的大策,该给予照顾的还需照顾。 弘治皇帝道:”继藩这个提议,令朕如释重负啊,诸位卿家。“ 他看向南京诸官:”诸卿以为如何?“ ”……“ 大家先是没有吭声,这个时候,还能如何呢,难不成跟齐国公作对?可……大家都不想去吕宋啊! 弘治皇帝反而很高兴大家的沉默,就含笑道:”看来,诸卿对此,都没有意见……嗯,那悬梁自尽之人,派人去抚慰吧,总归是死了人,不可小看,他的家小,也给予一些照顾,至于丧事,责令地方酌情处置。“ 弘治皇帝说完这番话,便算是议定了,道了一生乏,自去休息。 方继藩则和六部尚书一道出了行在。 那刘义面如死灰,万念俱焚,心口堵得慌,其他诸人,都不禁同情的看了刘义一眼。 方继藩却大剌剌的,一出行在,外头早有上百个侍卫候着了,前呼后拥的请他登车。 就在此时,在方继藩的身后,刘义叫道:”齐国公……齐国公……“ 方继藩驻足,回头道:”何事?“ 刘义上前道:”能否请齐国公代为禀奏,到陛下面前去求求情,让下官留在南京,下官……家里略有薄财,少说也有三五千两……还望齐国公……“ 到了这个地步,刘义已是六神无主了。 方继藩的脸色顿时变了,眼眸一瞪,厉声喝道:”狗一样的东西,你还想贿赂我?莫说是三五千两,便是六千两,七千两,我方继藩看也不看,我方继藩为官,一心为的天下苍生,尔这狗才,竟拿这些东西想要侮辱我吗?这么多人去得了吕宋,何以你刘义去不得,你身为朝廷命官,居然贪生怕死?朝廷要你何用?快滚,这辈子都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更不要让我再听到这些家里略有薄财之类的话,不然我就打断你的腿,不要以为你是尚书,便了不得,我身上养着浩然正气,似你这等魑魅魍魉,我打死你又如何?“ 说罢,方继藩带着一脸怒容拂袖,扬长而去。 登上车后,他心里还愤愤不平,方继藩所住的地方,正靠着相国寺,那里有一处方家购置下来的宅院,说实话,方家到底有多少的宅院,方继藩自己都记不清了,也只有到了南京,才能勉强想起这里有自家的宅院。 走了片刻,方继藩在马车上,竟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人们正围着他指指点点,而此人蓬头垢面,浑身血淋淋的,看上去甚是吓人。 这是…… 方继藩立马让人停车,匆匆下去,走到人群跟前,直接一脚踹了前头围观的看客。 这挤的水泄不通的人群顿时混乱,被踹之人凶神恶煞的回头:”谁,谁敢踢……“ 方继藩身后数十个护卫便立马涌了出来,大喝道:”齐国公在此,无关人等退下。“ 那人的话嘎然而止,惊骇莫名的四处张望,噤声之后,连忙钻入了人潮里,其余看客,早已消失的一干二净。 方继藩显得有些尴尬,他不喜欢大庭广众之下,有人喊自己的名啊,毕竟他方继藩并不是一个喜欢打着自己名头扰民的人。 而在这里,就只有那衣衫褴褛的人没有走了。 这个人,只愣愣的站在原地,痴痴呆呆的看着方继藩,无数的人在他的眼前鸡飞狗跳一般的穿梭而过,他的眼珠子,也一动不动,晃也不晃。 方继藩则是疾步上前,而后一把将衣衫褴褛的人抱住了:”萧公公,你还活着,好极了,好极了,还活着便好,我日思夜想,天天挂念着你啊……“ 萧敬身躯打了个颤,那浑浊的眸子,似乎才变得少许的清明一些。 被方继藩这么一喊,麻木的脑壳里,瞬间涌入了无数的画面。 是齐国公……是齐国公…… 萧敬感动的流了泪。 人就是如此,在这最艰难的时刻,见着了任何一个故人,这情感都会不断的放大。 哪怕此前,大家彼此有些勾心斗角,偶尔会有一些嫌隙,可在此刻,萧敬的脑海里,只有方继藩扶老人家过马路的画面了,何况还是一个经历了生死的人。 萧敬一下子钻入了方继藩的怀里,他哭了。 呜咽的声音道:”是啊,是啊,还活着,幸好还活着,咱……咱的命苦哪,陛下和齐国公您前脚刚走,客栈便遭贼了啦,咱……咱……“ 他拼命吸鼻涕,可咧着的口角,唾液却又不争气的流出来,闭着眼睛,一副不堪回首的样子,死死的拉着开始有些嫌弃他的方继藩,继续道:“齐国公……齐国公……他们折磨了咱不知几天几夜,咱是死一次,又被他们拉回来一次,接着又继续将咱往死里去打。能见着齐国公……这便再好没有了……皇上呢,皇上无碍吧?咱要见皇上,要见皇上。“ 方继藩便立即命人将萧敬安置上车,让马车载着萧敬先行,还不忘安慰他:”你放心,马上就可见着皇上了,萧公公,不怕,好日子要来了,你安心在车上,很快就到行在。“ 接着,方继藩麻溜的下了车,吩咐车夫道:”多绕点路。“ 于是,骑上了马,一溜烟的先往行在而去。 ………… ”陛下……陛下……大喜……“方继藩兴冲冲的去而复返:”萧公公他……还活着。“ 弘治皇帝正披衣,批阅着奏疏,听到这话,不禁龙躯一震。 他错愕的抬头,看着已冲进来的方继藩,手中的朱笔,啪嗒一下落下,而后惊道:“他还活着?” 方继藩便道:”是的,还活着,只是浑身遍体鳞伤,哎……儿臣见了,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儿臣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被许多人不怀好意的围着,也不知有没有贼子,陛下也知道,儿臣历来见义勇为,又见是萧公公,二话不说,便冲上前一脚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踹飞,这才叫萧公公救下来。现在是非常之时,到处都是图谋不轨之徒,若不是儿臣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萧公公他……受伤极重,儿臣怕他受不得颠簸,便让他在马车里躺着,很快就要到了,儿臣先来给陛下报个喜,免得陛下惦念。“ 弘治皇帝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嘴唇蠕动了一下,喃喃道:”还活着。“ 此次来江南,弘治皇帝最遗憾的,便是萧敬没了。 弘治皇帝几乎已经认定,萧敬必死无疑。 这个人,历经数朝,在成化年间时,便一直看着他长大的,这主仆之间的情感,远非寻常人可比。 何况,萧敬相比于其他宦官,还算是本分,可辛劳了一辈子,哪里想到,临到老来,还没有真正跟着他享福,却是被贼子所害,这对于弘治皇帝而言,是多大的遗憾啊。 而现在得知……萧敬还活着…… ”苍天保佑啊。“弘治皇帝精神一振,略带激动的道:“好,好的很,继藩……“ 弘治皇帝面上有光,精神奕奕道;“这一次有劳了你,你是功不可没,快,快……先请大夫来,朕看看他,而后让大夫立即在这行宫里为他治伤。此次……他受的苦一定不小,中途还遇到了危险?这群乱臣贼子,哼,他们不敢在朕面前放肆,却还想谋害萧伴伴吗?真是罪大恶极,丧心病狂。”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儿臣可不敢保证他们就是乱贼,说不定只是看热闹的,儿臣是个诚实的人,可不敢随意冒功,陛下说功不可没,实在太折煞儿臣了,儿臣担当不起。“ 于是弘治皇帝目光欣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年纪轻轻,就晓得不能居功自傲了?你不要再谦虚了,你是什么性子,朕心里有数。“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一十九章:送皇帝 萧敬见着弘治皇帝的时候,自是泪流满面,以至于连方继藩在一旁,都不禁唏嘘。 总算找着了萧敬,弘治皇帝自然高兴,他踏实的在南京留了一些日子,而西山钱庄接收了土地,做好了一系列的安排后,开始挂牌免租。 江南虽是鱼米之乡,却也是人多地少,不似北方那般,可以每户人家租种三五十亩,能有个十亩八亩便不错了。 现在百姓们纷纷抢租,却也闹出了不少笑话和乱子。 杭州府奏报,说是因为某村嫌弃自己所租种的田不及邻村,居然发起了械斗,死了两个壮丁。又有人抱怨自己的地太少,钱庄只以户来租佃,可是每户人口多少不一,自是不公。 这样的闹剧,或许一个府一个县只有一两起,可积少成多,报到了弘治皇帝这儿来的时候,可就不少了。 弘治皇帝见了奏报,也不禁苦笑起来。 好端端的善政,也未必能人人如意啊。 他叫来了方继藩,方继藩见陛下愁眉不展的样子,便道:“陛下,这毕竟只是少数,世上哪里有什么事,是可以尽善尽美的呢。这里头,自是有人无理取闹,可也有的,确实是西山钱庄的疏失,好生改过便是,只要大体没有乱子,便是好事。”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也只好如此,继藩,太子在京中做了什么,你可知道?” 这话题转的不是一般的快,可是…… 方继藩一脸诧异,随即心里一紧,不会烧了我的宅子吧? ”陛下,太子咋了?“方继藩的声音都带着一丝丝的紧张。 弘治皇帝就绷着脸道:“朕还在问你,你还问起朕来,朕正是因为没有消息,这奏报之中,也无只言片语,所以才来问你。“ 方继藩总算松了口气,原来没有出事,没有出事便好。 心情猛然又舒展开来了,于是方继藩堆笑:”陛下,太子殿下机智过人,爱民如子,今陛下远行,殿下监国,照旧还是四海升平,这无事,便是最大的善政,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便是如此。“ 弘治皇帝听罢笑了,道:”左右都是你有道理,只是朕离京这么多日子,心里……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江南这里,总算是除去了隐患了,朕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说着,他继续打起精神:”过几日,回京吧,传旨南京诸部,告诉他们……朕此去,不必相送,也不必扰民。“ 方继藩也觉得在理,自是一一应下。 而后他告辞出来,却正好迎面见英国公张懋走来,张懋老了,头上的银发,肉眼可见,宛如迟暮的英雄一般,虽还带着神采,可依旧无法抵御岁月的侵蚀。 见了方继藩,英国公将手狠狠拍在方继藩的肩上:”魏国公已到了南京,他见了老夫一面,说是……此次多亏了你,若没有你在陛下面前美言……“ 张懋没有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微笑:“美言是美言了,还说的口干舌燥呢,可没有法子,毕竟……小侄是有良心的。” “你呀。”张懋摇头道:“也不懂得谦虚,你瞧瞧我,谨慎甚微,这才是为臣,为子弟之道。别看老夫并没有伴驾在陛下左右,可这一次,陛下想要再祭孝陵,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老夫。” 方继藩立即就道:“我又不打算成日去祭祀。” 说着,很机灵的一溜烟跑了,张懋想追,却悲哀的发现,当初龙精虎猛的自己,总能一把将这小滑头提起来,是何等的眼明手快,这个小子,如何能逃得过自己的五指山。可现在……他的腰腿,却好似已经迟钝了。 于是,他只好不断的苦笑摇头:“老了啊,老了啊,年轻的时候,他怎么跑的掉。” 紧接着,他努力的打起精神,朝着弘治皇帝的行在方向而去。 ………… 三日之后,天气已经寒了,江南的寒风,虽不似京师那般如刀割一般,却也冷的格外的别致,那湿润中的寒冽,总是无孔不入,弘治皇帝怀念起了京师的暖气了。 当然,在这个大清早,弘治皇帝早起。 行在这里,早已忙碌好了,魏国公和英国公早早的拜在外头伺候,萧敬也顶着清晨的寒风,站在了长廊之下。 一队队的禁卫,旗甲鲜明,依旧精神奕奕,早已默然无声的在外等候。 弘治皇帝出来,上了马车后,马车徐徐而行,过了片刻,弘治皇帝命方继藩同车,方继藩进了车里。 今日……该摆驾回京。 在这江南盘桓了这么久,弘治皇帝已经归心似箭。 马车里暖呵呵的,方继藩陪侍着弘治皇帝,在车里给弘治皇帝斟了一杯茶。 弘治皇帝点头,端起了茶盏,他淡淡道:“每一年的冬天,被冷风一吹,朕便愈发觉得,朕已劳了,精力总是不如从前,每日清早起来,却依旧犯困,若是小憩片刻,这精神也无法持久。” 方继藩道:“儿臣偶尔起来,也会腰酸背痛,陛下,这是常有的事,儿臣以为,陛下不必担忧,等回了京师,多喝一些鱼油,身子也就硬朗了。” 弘治皇帝奇怪的看着方继藩:“继藩年纪轻轻,就已腰酸背痛了?” “这……” 见方继藩为难的样子,弘治皇帝哂然一笑,并没有继续细究下去,他便自顾自道:“昨夜,又闹出了一些乱子,这免租分田之事,毕竟是利益攸关,百姓们闹起来,倒有其道理。” 虽是表示体谅,弘治皇帝却显得闷闷不乐。 方继藩是能体谅弘治皇帝的感受的。 明明是一件善政,百姓们能从中得到好处,甚至将来,可以大大的缓解饥饿,可谓是开历史之先河,可百姓们,依旧只看着眼前之利,闹哄哄的,陛下是什么人,见了此情此景,怎么高兴的起来? 方继藩索性便没有作声,弘治皇帝似乎又是困乏了,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半躺在沙发上,盖了一张薄被,便阖目养神。 这一路,马车的车轱辘转动,只有偶尔马蹄和哈气的声音,此时毕竟还早,不过卯时而已,外头的天色,依旧伸手不见五指,弘治皇帝小憩片刻后起来后,迷迷糊糊的道:“到哪儿了。” “陛下,还未出城。” 弘治皇帝奇怪的道:“该卯时三刻了吧,这个时候,车马外头,为何不见灯火。” 这是极奇怪的事。 弘治皇帝素来爱早起,有时也会登楼远望,南京非比寻常,乃是旧都所在,人口众多,繁华无比,按理来说,这个时候,哪怕没有万家灯火,也总会有许多的灯火,弘治皇帝的马车,开着车帘,玻璃窗外,却是几乎不见任何灯火,仿佛子夜时一般,死一般的沉寂。 方继藩也弄不出什么名堂,清早的事,问他可就问错人了。 弘治皇帝已恢复了精神:“这里是哪里?” 方继藩没有头绪,耿直的摇摇头。 弘治皇帝叹道:“你也住了不少日子,岂会不知呢,魏国公府右拐,就是贡院,此后是夫子庙,再之后,便是永清巷,沿着永清巷……罢了,朕在此,昏昏沉沉的,下车走走,只怕这时候,就要出城了。“ 弘治皇帝命马车停车,走下车来,萧敬在马车外头陪着,立即搀扶他,弘治皇帝脚一落地,借着星光,却见萧敬一脸古怪的样子。 弘治皇帝皱眉,左右张望,随即,却是惊呆了。 这黑暗之中,沿途的街道,竟乌压压的都是人,人们跪在了道旁,没有发出任何的声息,这沿途的宅院和街巷,没有一丁点的火光,寒风一吹,弘治皇帝打了个战栗,哪怕是身上的厚重的衣料,都无法抵御这寒风,可黑暗之中,这跪在道旁的人影却是纹丝不动。 弘治皇帝皱眉,看向萧敬:“谁布置的?” “这……这……”萧敬摇头:“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便又皱眉,他看到道旁,有一个蜷缩起来,小小的身躯,这是一个小丫头,七八岁大的样子,也懵里懵懂的跪在道旁,小手抓在雨花石铺就的路上,虽是看不清,弘治皇帝却仿佛能看到,这小手已经冻得青紫了。 弘治皇帝疾步上前,到了小丫头旁,道:“起来。” 丫头仰起冻得红扑扑的脸,看看弘治皇帝,再看看身边自己的家长,摇摇头:“阿爷说不能起。“ “你阿爷让你来的?” 丫头点点头。 “来做什么?” “送皇帝啊……皇帝来了江南,给咱们免租了土地,让咱们有饭吃,有衣穿,阿爷说,我们要感激,不然便是畜生不如,皇帝老子今日要走,我们清早便来送送,阿爷还说,皇帝年纪大了,这么早起来,肯定困的厉害,不可搅了他的困觉,还吩咐我娘,天亮之前不许掌灯呢,可是这里黑布隆冬的,我怕的紧。” 弘治皇帝看着这孩子,他身后有许多的人,也分不清谁是他的阿爷,可在这一刻,弘治皇帝愣住了。 ……………… 今天国庆,先祝祖国七十周年快乐,同时祝大家国庆假期愉快,老虎今天也过国庆,更新耽误了一些,万死。待会儿晚一点,还会有一章,不过可能会比较晚,因为现在晚饭还没吃。 另外,月初双倍月票,大家给一张保底月票吧,毕竟,一票抵过去两票,谢谢大家,谢谢。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二十章:爱民如子 眼前这个丫头,小脸被寒风冻得青紫,说话都是哆哆嗦嗦的,她仰着小脸蛋,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弘治皇帝站在黑暗之中,举目看去,眼前的黑暗,更不知有多少的人。 他们显得过分的安静和顺从,就好似,和弘治皇帝在紫金山里所遇的那些盗伐,盗猎的百姓,全然不同。 可明明,他们都是同样的百姓啊。 弘治皇帝取了自己身上批的皮裘,俯下身,裹在这小丫头的身上。 这皮裘厚重宽大,小丫头裹着,犹如小猫一样。 皮裘的里衬里,还有在马车里暖呵呵的余温,小丫头冻僵的身子,就如冰山一般在消融,她呵了一口白气,胆子便大了一些。 弘治皇帝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想了想:“我阿爷叫我野丫头。” 弘治皇帝:“……” 方继藩站在一旁,面带笑容,虽然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一个小丫头按在地上摩擦,可这似乎没什么打紧,谁都有是孩子的时候,比如说自己…… 弘治皇帝便道:“你家里租了几亩地?” “八亩。”小丫头道:“我爹娘高兴坏了,说是可以租种十年,十年之后只要肯,还可续租,我爹和我阿爷前几日,每日早出晚归,清早便起来,去给地挖沟渠引水,将地好好的翻一翻,还要烧一些草灰,等来年的时候,就种稻子,稻子生出来,便是白米,白米烹出来,可香了,以后每日都有米饭吃,便再也不会挨饿了,阿爷说,他是赶上了好时候,就算是明儿死了,想到儿孙们有地种,饿不着,便也能瞑目了。” 弘治皇帝吸了口气。 他早已知道,白米饭,对于他的子民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当初他登基,一直到弘治十二年间,每日殚精竭虑,不可谓不勤政,可当时的天下,寻常的百姓,莫说是白米,便是黄米的粥水,一年到头,也未必能都吃的上,许多人家,不过是饱半年,饿半年。 可这白米,还能做成饭,几乎就是寻常人家,最奢侈的食物了,看着这丫头,满眼憧憬的样子,弘治皇帝虽在寒风里,身上的皮裘脱了去,给了这丫头,身上有些冷,心里却是暖呵呵的。 他道:”是啊,好田可以种稻子,这里的地好,种出来的白米,可以吃。若是劣一些的山田,可以种红薯,可以种珍珠米,种好了,也就有杂粮吃了,你除了白米,还爱吃什么?“ 小丫头想了想,摇摇头,固执的道:”白米是最好吃,你什么都不懂。“ 弘治皇帝:”……“ 方继藩便伸手,捏了捏小丫头的脸蛋,偷偷的加了点力,仿佛是在警告她不要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好气氛。 弘治皇帝随即道:”不错,白米饭是最好吃的,看来确实是朕孤陋寡闻了,你说的对。“ 弘治皇帝随即叹了口气,转身登车。 坐上了车,车驾继续穿过乌压压的人流而去,待出了城,一道曙光露出来,弘治皇帝已拉上了车帘子,不忍再去看道旁的百姓了。 ”继藩,你做的是对的。“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弘治皇帝道。 方继藩道:”不知陛下所指的是……“ 弘治皇帝道:”打击豪强,收天下土地,免租给百姓。朕有时,做事时,难免难下决心,因为朕不是你,朕要顾全大局。所以做任何事,身边难免有人会提醒朕,这样做不对,那样做,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虽然朕极力信任你,让你放手去做,可朕的心里,又何尝不在打鼓呢,朕怕啊,历朝历代固有的经验摆在面前,朕循着先人们的方法去做,至少,可求个稳当,你继藩所为之事,却是历朝历代所没有的,朕让你去做,何尝不是将这大明江山,押注在了你的身上,进行一场豪赌。“ “可现在……朕终于可以踏实了,方才那叫丫头的人,她的无心之言,真让朕感慨,在她眼里,世上最好吃的便是白饭,白饭哪……” 弘治皇帝摇摇头,不禁苦笑:“免租之事,你是居功至伟,朕没有反驳那丫头,你知道是为何吗?” 方继藩道:“等有朝一日,这小丫头年年岁岁都可以吃上白饭时,她便觉得白饭不好吃了,到时,她自然知道,她是错的,陛下没有必要和她见识。” “不错。”弘治皇帝微笑:“朕便是这样想的,朕不能靠嘴巴来说服她,而要让她自己说服自己。诚如那王伯安成日说的那般,清谈无用,俯身去干即是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圣明。” “解决了这些事,朕也就如释重负,只是……这刘文善人等,此去佛朗机,已有一年之久,却不知这北方省如何了。还有,黄金洲那儿,迁徙了这么多的人口,可有什么成效?不只如此……大量的儒生去了奥斯曼,去了吕宋,朕在想,不知现在是什么光景。朕在京里,就担心寻常的百姓生计,恨不得多出来看看,可到了外头,却又担心国家大策,能否顺利。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朕自己是天子,却是很能体谅欧阳修的话了。” 方继藩也皱眉:“儿臣……也极担心,黄金洲那儿,父亲在京里,也不安分,他现在身体恢复了一些,几次希望能够回黄金洲去,陛下……那黄金洲里,不但有无数我大明百姓,更有儿臣数不清的弟子,何况,还有许许多多的方家人,他们可是和儿臣,同处一源,儿臣好几次梦见他们被西班牙人袭击,被土人追打,被虎狼所害。” 弘治皇帝点点头,他能理解方继藩的感受,于是拍拍方继藩的肩:“赶路吧。” ……………… 转眼之间,圣驾至京。 太子朱厚照,率皇孙会同百官,一齐至大明门迎驾。 朱厚照显得精神奕奕,不过……他戴了一副眼镜,整个人,显得儒雅了许多。 百官们自是知道陛下和齐国公在江南的所为,心情大多复杂,这庙堂之上,出自江南的大臣不少,谢迁就是一个,他的全家,也被送走了。 后院着火啊。 转眼之间,自己居然成了吕宋人。 弘治皇帝下了马车,朱厚照带着百官行了大礼。 见着了自己的儿孙,弘治皇帝一扫疲态,显得格外的激动:“太子怎么了,眼睛不好了吗?” 看着朱厚照的眼镜,弘治皇帝大吃一惊。 方继藩也忧心起来,小朱这些日子,成天在研究院里,这好好的眼睛,怕是废了,看着他鼻梁上的眼镜,怎么瞧,怎么怪异。 朱厚照喜滋滋的道:“回陛下,儿臣的眼睛好着呢。”他摘下眼睛,左右翻转:“您瞧,这眼镜没有度数的,可研究院里许多人都戴,儿臣觉得自己不戴,好像不合群。他重新将眼镜戴上,咧嘴:“这样就舒服多了。” 弘治皇帝:“……” 方继藩噗的一下,差点喷出口水来。 弘治皇帝便板着脸:“朕命太子监国,你便成日在研究院里,这天下大事,一概不管了嘛?你自有你的兴趣,朕也没有阻拦,可这天下大事,关系的乃是万民的福祉,你是太子……岂可不管不顾。” 其实弘治皇帝见了自己的儿子,此时喜悦劲还没有过去,此时朱厚照但凡说一句,儿臣万死,弘治皇帝便要顺坡下驴了。 谁晓得朱厚泽叉腰:“管了呀,父皇怎可无端骂人!” 正文 更新送到,求保底月票 总算写完了昨天的,本来国庆想休息一下,可是想想这样是不对的,一个成熟的作者不该休息,何况是假期,读者恰恰在这个时候看书,更新送到了,月初,求点月票老虎错了,以后一定按时更新。 现在是双倍月票,双倍的支持,支持一下。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二十一章:君无戏言 弘治皇帝感觉自己的面子已经挂不住了。 次次都是如此,只是教训你一句,你便要顶十句。 于是弘治皇帝不禁道“噢,是嘛?管了什么?” 朱厚照便道“儿臣趁着父皇不在……不,是儿臣监国期间,制定了新法,为了推广科学研究,儿臣决心在军中以及诸省,下设科学院,除此之外,在这科学院的基础之下,再设学堂,一切都以西山书院为摹本。” 弘治皇帝听到此,面上倒是温和。 朱厚照又道“儿臣又预备设立常备军,打算让这常备军,将原有的卫所,统统都取代掉。父皇也知道,以往的卫所制,不但苦了军户,对于朝廷而言,他们的战斗低下,不堪为用,父皇虽早有改革和裁撤的心思,可一直下定不了决心,不就是觉得常备军花费巨大吗?可而今,国库的岁入年年增长,时机已经成熟,因此,儿臣就代父皇下定决心啦,西山的军事学院,有预备的武官上千人,再加上军中精干的武官,足以搭起架子,儿臣以为,我大明要拱卫四海,需设三十六支水陆军马,这第一支军马,从儿臣这里首创,名字都想好了,叫‘冠军卫’,编额暂定五千人,将来可扩增为两万,儿臣练出了第一卫,以后这常备军,便可有样学样,如此……这新军,便算是成了。” 常备军……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第一个反应,就是心在淌血。 此前的卫所制,固然弊病重重,可有一样东西却是好的,那便是省银子。 朝廷只需拿出土地,让他们自给自足,便可养着大量的军马,平时的时候,几乎不需出一丁点的银子,可一旦到了战时,朝廷只需拨发一些钱粮,便可上阵。 战斗力差是差了一些,可架不住便宜啊。 虽然朝廷也深知这方面的弊病,对某些军马,尤其是禁卫,进行了一些改造,可毕竟……还是不够彻底。 譬如武官的世袭制,譬如兵丁大多还是从军户之中抽调,譬如装备了一部分较为新式的武器。 这是弘治皇帝的转圜之策,一方面,借此慢慢的改革,另一方面,依旧还是本着能省就省的心思。 可太子,居然要的是脱胎换骨。 君臣父子二人,显然在这方面,有着完全不同的见解。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的牙根都有些酸痛,不过……痛归痛,他倒是没有指责朱厚照,这只是理念不同,可毕竟……太子还是做了正经事的。 弘治皇帝缓了缓心情,就道“看来你的动静不小,你终究是太子,又监了国,虽是擅自做了主张,可还算是勤于政事,此事,你斟酌着办便好了。” 他背着手,心里犯嘀咕,这么大的事,朝廷居然没有赶紧报来,或许……这是太子新近下的诏书吧? 弘治皇帝脸色温和,他不怕朱厚照做错事,毕竟自己还在呢,怕就怕太子不肯做事,若是如此,那么将来这大明江山到了太子手里,那可就麻烦了。 他心里暖和了一些,目光落在刘健等人的身上,却见刘健等人面如死灰。 弘治皇帝微笑,他们终究还是没有想开啊,倒是朕,却是想开了,有些事,让儿孙们去做,没什么不好,太子聪慧,哪怕是有些事,是过激一些,又如何呢? 朱厚照见弘治皇帝没有责怪,松了口气,随即和方继藩挤眉弄眼起来。 兄弟二人许多日子不见,更显得亲昵一些。 弘治皇帝随即入宫,又怕朱厚照劳累,便道”既然已经迎驾了,便算是你的孝心,这些日子辛苦了你,你去歇了吧。“ 接着又对方继藩道”继藩,这一路劳顿,你也去歇一歇。“ 二人立即如蒙大赦,一溜烟便已跑了。 弘治皇帝虽是体恤后辈,可毕竟刚刚回宫,许多事,还要理出头绪,于是至奉天殿,召内阁以及六部部堂觐见。 弘治皇帝左右四顾,看着这些肱骨之臣,除欧阳志之外,其余之人似乎都欲言又止,有话要说。 ”太子这些日子,还算安分吧,朝廷没有出什么乱子?“ ”陛下……“刘健立即一脸痛苦的道”老臣以为……太子要建新军,实为不妥,倒并非是说,老臣不知这当下军纪崩坏,朝廷不该改弦更张,正本清源,只是……只是……眼下有几个难处,其一,若是编练新军,那世系的武官该如何办?其二,这花费实在过于巨大,只怕将来,国库入不敷出,现在国库好不容易有点盈余……“ 弘治皇帝微微笑道”卿家的心思,朕是能理解的,朕也觉得是太过了一些,可是……既然太子监国,还下了诏书,岂可食言而肥呢?太子也是君,倘若这一次对他的诏书翻脸不认,往后谁还认可太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是取信天下人的基本道理。至于国库……暂时可以不担心,毕竟现在他只是建了第一军而已,想来……不会有太大的妨碍。“ ”还有……还有……“刘健期期艾艾,显得忧心忡忡。 弘治皇帝道”哎,刘卿家,你需明白,太子已经长大了,不可再将他当作孩子看待了。” “陛下,可是老臣,实在是不吐不快啊。”刘健咳嗽“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太子趁着这练新军的当口,还下了一道诏令……给自己……给自己封了一些官职。” 弘治皇帝“……“ 似乎……弘治皇帝并不觉得太意外…… 自己的儿子,似乎是个小官迷。 好吧……其实是有些出人意料的,至少弘治皇帝没有想到在监国时,太子会来这么一出。 ”封了什么?“ ”这……“ 刘健与众臣,都默然无语。 弘治皇帝便拉下脸”都不敢说吗?“ 刘健有些无奈的道“不,不是,只是……老臣记忆力不太好,想不起来,请陛下……准翰林院将封存的诏书取来,一看便知。“ 弘治皇帝看了一旁的萧敬一眼,萧敬会意”奴婢这就去东阁。“ 只一会儿功夫,萧敬便气喘吁吁的来了,拿着一沓诏书…… 这架势…… 弘治皇帝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念!” “太子聪慧,文成武德,历朝历代之贤太子,不能及万一也,今天下改弦更张,千年之所未有,诏曰兹命太子朱厚照为新军威武神圣大都督,新军之父,诸官军之义父,齐国公方继藩,温顺恭良,为叔。又诏曰太子研究科学之理,造福天下,加太子朱厚照为天下研究院大宗师,又念齐国公方继藩还算聪慧,为副……“ 弘治皇帝听到这里,头皮发麻了,整个人似乎想要原地炸开。 他深吸一口气,打断萧敬道”只这些吧?“ “后头还有……“萧敬拉长了尾音,似乎也在犹豫,该不该如实禀奏,最后,他还是乖乖的道“很多……” 弘治皇帝脸色有点僵,皱眉道“还有什么?“ ”有任命为大匠的,还有敕命为西班牙大都督,葡萄牙巡抚,还有朝鲜,琉球诸国……“ 弘治皇帝摆摆手”不要念了。“ 萧敬立即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看向刘健”诏书发出去了?“ 刘健苦笑”老臣也想据理力争,可是……一切都太突然……不但发了,今儿清早,还下令传抄了邸报出去。” 弘治皇帝“………” “陛下,老臣也在犹豫啊,陛下说的对,太子毕竟也是储君,所谓君无戏言……不过……除此之外……太子殿下还将自己的所有官职,都加为了一品……” “加为了一品是什么意思?”弘治皇帝脸色铁青。 刘健如实道“意思是……他得领俸禄,老臣算了算,所列大小官职七十三个,七十三个一品的俸禄……太子已命东宫的人去了户部暗示,月底要给俸了,说是太子的俸禄也敢欠,上梁不正下梁歪,以后百姓们还有活路吗?那些无良的商贾若是有样学样,那便礼崩乐坏啦。” 弘治皇帝的脑海里,开始疯狂的计算,这一品大员每月给俸几何了。 “除此之外……还有齐国公……齐国公那儿,也正好是七十三份俸禄,幸好他这七十三个,乃从一品。” 弘治皇帝”……“ ”陛下您看……“ 弘治皇帝略显抑郁,叹道”朕没有这样的儿子。“ 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听了皇帝这句话,居然出奇的心里痛快,这些日子,太子监国,大家实在是憋屈坏了。 可弘治皇帝脸色微微抽了抽”他是太子……是监国太子,公是公,私是私,该给的,一文都不少他,让他好好办公,事情办不好,朕罚他的俸禄。“ 能有什么办法呢? 虽然口上极不想承认,这是自己儿子,可这毕竟还是自己的骨肉啊。 弘治皇帝现在又开始担心起来了,太子的所作所为,你要说危害,似乎也不大,可这家伙……怎么就这么的不着调? ………… 第一章送到,双倍求月票。 。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二十二章:浩大工程 出门多日,刚刚回到了京,少不得太子殿下要做东,给方继藩接风洗尘。 方继藩却归心似箭,想回去见见公主和孩子。 可硬被朱厚照拉着,却是脱不开身。 于是只好在镇国府,与朱厚照各自落座。 宴席早就准备好了,都是方继藩平日最爱吃的菜肴。 斟了一杯黄酒,朱厚照一杯黄酒下肚,开怀的道”此次监国,方才体会到了监国的好处,哈哈,朝廷少了一群指点江山的御史,就是痛快啊。“ 倒不是说御史少了,而是最近风声紧,御史们开始装聋作哑了。 朱厚照便说起了自己扶助研究院的事,又说起编练新军。 这倒是让方继藩很是诧异,他道”殿下,这是不是过头了,治大国如烹小鲜,哪里有如殿下这般,一阵风似的,说来就来。“ 朱厚照的意图很明显,他要做的,是让新军取代此前的所有军马,甚至可能还包括了禁军。 这可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啊。 朱厚照便道“可今日不做,明日不做,留到何时做呢?我们都知道弊病在哪里,也都晓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大明现在是山中无老虎,自是靠从前的那一套,倒也能混日子,可迟早有一日,我们会面对可怕的敌人,到了那时,再想要去改,可就一切都迟了。再者说了,就说黄金洲,说北方省,为何到现在还和佛朗机人难解难分,说到底,还是没有决定性的力量,拳头你知道吗?拳头大,才是硬道理。” 朱厚照边说边攥着拳头,一副要打人的样子。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想当作被朱厚照现场教学的对象,于是忙点头”有道理,有道理。“ ”所以你得帮本宫。“朱厚照盯着方继藩,难得认真的道”这世上,一万个人中,有九千九百九十人都是蠢人,他们看不明白这些事,剩下的十个人,还有九个,倒是看到了问题的所在,却没有决心去改,本宫一个人,只怕办不成这么大的事,只有你来帮衬才好。“ 方继藩苦起脸来,不禁道”可是臣近来要忙的事太多,只怕抽不开身。“ ”总而言之,你别想躲了。“朱厚照不容置疑的道”这官,本宫可都给你做了,你瞧,七十多个任命,如何?“ 说着,朱厚照一脸得意的从袖里抽出一本诏书来。 方继藩诧异的看着那诏书,接过……看过之后……惊了,竟是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是好。 太子就是太子啊,果然是大手笔。 不过…… 方继藩感慨道”殿下果然讲义气,虽然这事儿,臣依旧觉得有些孟浪,过头了,这世上,哪里有自卖自夸,自己封自己的啊。可是……太子殿下在这个时候还能想起臣,可见太子殿下还是讲义气的。“ 朱厚照便乐了”当然需讲义气,不过,也有其他方面的考量。“ 方继藩道”殿下还有什么考量……“ 朱厚照不喜欢骗人,他扭捏的道”这个嘛……当然是让你来做本宫的副手,这样的话,可能会让父皇觉得,好似这件事不是本宫一人的主意,而是你我共谋的一样,到时父皇若是勃然大怒起来,本宫可少挨一些打。“ 方继藩”……“ 虽然觉得有些透心凉,可事到临头,方继藩却是解决不了了。 朱厚照的思路很简单,要缔造一支可以推广天大的军马,彻底的取代旧有的军队。 如此一来,这第一军,便显得极为关键了。 虽然从前,镇国府不是没有练过军马,可那毕竟是小打小闹,并没有根本性的颠覆大明军中的问题。 可这一次的意义却是不一样……这是要借第一军,将卫所制的根给挖断。 方继藩想想都觉得有些可怕,毕竟这关系到了许多世袭武职的废除,这是得动多少人的饭啊。 抢人钱财,犹如杀人父母,这仇恨可大了! 当然,若是能革除掉军户制,倒也算是一件积德的事。 方继藩喜欢积德,这也是为何他生的儿子,总有小jj的原因。 只是接下来……问题却来了,如何最大程度的打造一个可以随时可用的杀人机器,又如何有别于从前的卫所呢? 于是方继藩这几日,都躲在书斋里,不断的思考。 足足半个月,他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朱厚照大抵也是如此,他是个做事认真的人,只要是认准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二人各自写写画画,不断的完善着构思。 偶尔,方继藩会将弟子们叫来,尤其是王守仁,王守仁最擅长此道。 在半个月之后,终于,一份章程送到了朱厚照的手里。 朱厚照喜笑颜开,一面看,一面吃惊的道”里头的许多想法,都和本宫不谋而合呢,哈哈……老方,真有你的。“ 他指着章程,乐呵呵的道”这第一条,便是要完善薪俸制,这行军打仗,乃是刀头舔血的活儿,哪怕是平日操练,也比寻常人要辛苦十倍,可偏偏,这流血流汗之人,竟连婆娘和孩子都养不活,这……就太不像话了,就该有一个稳定的薪俸,这话没错。“ ”至于这第二条,本宫也料着了,哈哈,这后勤,乃是重中之重,没有足够的给养,没有充裕的弹药,没有一个定制来解决这些问题,将士们靠什么作战。“ ”除此之外,还需有稳固的军中医疗制度,军法条例,还有……“ ”至于编额……呀,老方,我算了算,照你这般的计算,这五千人,只怕需一千五百多人负责杂务,若是再减去武官,只怕能战之兵,只有三千人不到了。“ 这倒是让朱厚照足够诟病的,作战人员太少了,绝大多数不是负责后勤,便是负责医疗,要嘛就是文职,更不必提,还有武官了,如此,是否会削弱战斗力? 其实战兵的比例问题,自古以来都是有的。 三国时期,魏国的军队,战兵占了八成,此后大致,都在这个比例,若是五千人的军马,能真正作战的,能有四千。可到了大明,战兵的比例更高,到了八成五,也就是四千两百余。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战兵的比例越高,越是好事,毕竟……战兵才是维持战斗力的关键。 可方继藩的编制之中,却是与之背道而驰,这令朱厚照有几分不情愿。 朱厚照皱着眉头道“若是再加上,下头各千户,百户里头的其他辅并,这战兵,恐怕只有五成了……“ 方继藩一面为难的道”臣也想删减一些,可细细算下来,那一个都似乎用得着,只能这么多了,不过殿下,这里……还有一个小问题,你且看看。“ 朱厚照便抖擞精神,他对方继藩,终究还是信任的,虽有一些异议,却很快被其他的问题所吸引,等看到了方继藩送来的一份清单,随即…… 他惆怅了,盯着方继藩道“兵部会不会疯?” ………… 兵部尚书马文升,这些天一直都在为太子殿下要建常备军的事发愁。 因为……在这事上,兵部完全插不上手,仿佛堂堂兵部,成了局外人一般。 又似乎因为传闻可能要裁撤掉世袭的武官,于是许多的武官,纷纷前来打听,生恐自己的铁饭碗砸了。 也有一些丘八,因为不忿而大闹的,无非是说,自己的先祖是有功的,这才有了世袭的武职,现在不给一份口粮,日子还怎么过? 马文升为此焦头烂额,却此时,有文吏匆匆的送来了一份章程。 是镇国府送来的,马文升不敢怠慢,忙是取了拿出来看了看,这新军的新制,他大抵看了看,虽也觉得新鲜,不过还是觉得年轻人有些过火。 可当看到后头附加的一份清单时……马文升骤然之间,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他下意识的道“老夫这个尚书,不做也罢,不做也罢,这兵部尚书是做不成了,来人,备车,备车,去内阁。“ 马文升气咻咻的到了内阁,刘健等人不敢怠慢,看了清单,也有些懵了。 ”是不是算错了?“ ”里头明明白白,怎么可能算错。“马文升痛心疾首的道”才五千人马,每月下来的薪俸,均分下来,一人五两银子,这是多少?这就是两万五千两,一年下来便是三十万两。除此之外,还有军械,还有常备的药物,还有四季的军服采买,还有……“ ”这一年下来,区区五千人,居然要花费近百万两纹银啊,诸公,你们说说看,这兵部一年到头,拨发的钱粮,也不过是这个数,也就这两年,朝廷的拨银比从前多了不少,才显得多了一些,可也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啊,下官是干不去啦,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这还只是第一军,听说往后,还需设不知都少的军马,诸公明鉴,这太子殿下和齐国公,便是将臣卖了,也是拿不出这么多的银子来。“ 马文升面红耳赤,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满是怨言。 。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二十三章:天下第一军 刘健也看懵了,细细的看着清单,不禁咂舌。 这还只是一个卫五千人而已。 而太子殿下的构思,是未来设置三十六卫的常备军。 不只如此,在未来,甚至……还需建立一个保障军备的体系,若是遇到大的战事,这五千人的卫,将扩编至两万人。 若是这样计算的话,这军需……国库哪里有这么多的银子。 这等于是一个无底洞哪。 刘健目光复杂的看了李东阳和谢迁一眼,李东阳就苦笑道:“殿下的心思是好的,当下卫所确实是弊病重重,或许将世袭卫所改为常备军,确实是能消弭诸多的隐患。这是陛下设立的第一军,太子殿下急于求成,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两百万两银子,哪怕是将来维护起来,一年也需纹银百万以上,往后还需扩编,还需设置更多的卫所,这所需用到的银子只会越来越多!哎,我大明,哪里有这么多的余力。刘公,你如何看?“ 刘健脸上透着几分无奈,叹口气道:”陛下不是已经说的很明白吗?监国太子下的旨,没有失信于人的道理,这关系着的,乃是军务,不可小看,此事,兵部尽力配合吧。“ ”什么?“马文升一听配合,几乎要炸了,他今儿来这是找支持的,可不是要的这两字。 马文升也不笨,立马说出了一个难办的重点:“兵部要配合,需先户部拨发钱粮,如若不然,如何配合?” 李东阳听到此处,细细一琢磨,随即看了一眼刘健,笑了。 他似乎明白了刘健的言外之意,于是道:“这个好办,兵部这边,其他地方的用度,自当节省一些,户部这里,该拨的银子,不会少。” 马文升愣了一下,万万想不到,连这兼任户部尚书的李东阳,竟也对此极为认同! 他无法理解,平日便是几万两银子都抠抠索索的内阁诸公,怎么一下子,就如此大方起来。 马文升自是依旧不甘心的,于是绷着脸道:“诸公,下官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虽说从前那些御史和翰林清流,成日捕风捉影,言之无物,四处弹劾,邀买人心,可谓大恶,这些年来,陛下整治了一番之后,风气大改,可谓是革除了我大明袖手清谈的旧弊。可就事而论,杜绝袖手清谈,不代表,若是对于不对的事,就该当对任何的事都沉默不言,凡事切忌的,乃是矫枉过正,似此等荒诞无稽之政,怎么可以听之任之呢,非但不去阻止,反而去纵容……这是什么缘故?” 刘健便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沉默不语。 李东阳却是微笑,看了刘健一眼,则道:“是不是恶政,不试怎么知道?” 马文升便提高了声调道:“可单凭这五千人,就是两百万两银子啊?” 李东阳就道:“既然马尚书尚且知道两百万两银子不是小数,觉得心疼,那么…宫中……” 猛地一下…… 这真的是一言惊醒梦中人了,一直懊恼不已的马文升,这个时候终于明白了什么。 内阁与其反对,给太子泼一盆冷水。 倒不如,顺势而为。 一方面,听说花费如此之大,单单一军就耗费如此多的银子,陛下那儿,只怕也心疼的紧。 另一方面,太子花了这么多银子,只建成了五千人的新军,迟早是要碰壁的。 可谁都知道,当今太子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现在若是极力反对,只会惹来太子殿下的反弹,谁知道太子殿下得不到支持会不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反不如让他自己知难而退呢!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马文升想明白了,沉重的心情一下子轻盈了许多,于是喜滋滋的道:“好,既如此,那么……兵部自是极力配合太子,该出的银子,兵部想办法筹措,太子殿下所需人力物力,兵部也定当鼎力协助。” 刘健却道:“可不要忘了,此前的卫所制,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太子的章程,只是过激而已,可是这并不代表,我大明依旧保守残缺,因而……兵部趁着太子殿下折腾的功夫,也要拿出一个章程出来,这个章程,务求的乃是稳妥,既要革新,却又不可太过,这不是小事,明白了吗?” 马文升心里有计较了,他深感责任重大,于是肃然道:“兵部一定尽力而为,此次,一定不会让刘公失望。” “很好。”刘健颔首点头,而后道:“太子殿下和齐国公的心是好的……” 下头就没有继续说下去了,而是摇了摇头。 ………… 这一次,朱厚照也吃一惊了,万万料不到……这次兵部,居然很痛快。 几乎是要什么就给什么。 最新的火炮,最新的火铳……因为兵部没有储备,所以赶紧的下了订单。所有的弹药,统统也都及时给付。 不只如此,兵部这边预备给新军的营地,也自原有的亲军军营里腾出了地来,并且请了匠人,重新去修葺。 至于朱厚照和方继藩所设计的新军服,兵部也没有什么异议,直接寻觅作坊生产。 这新的军服,不再着铠甲。 朱厚照和方继藩一致认为,未来的战争形态,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近战已经从主流,退居成了末流,且因为火器的大规模应用,迟早大明所面对的敌人,也都将是使用火器的对手,那么铠甲就变的无用起来。 这沉重的铠甲一旦无用,取而代之的,是耐磨的军服衣料,同时为了保证补给,军中将配置的更多的是个人的行装。 对此,兵部依旧仍无异议。 紧接着便是招募人马,大明啥都缺,就是不缺人! 带着太子命令的一群军事学院骨干,早已磨刀霍霍,按着齐国公的吩咐,专门往赣南,浙西,福建,粤北,山东,陕西等地钻。 南人……居在深山之中,生活条件艰苦,犹如当初水师的义乌,永康兵一样,这些人为了生存,打小便言传身教,这大规模殴斗的本事,可是祖传的,可以追溯到炎黄时期。自豪与山东,陕西等地,历来高大,身子骨结实,自也是募兵的最佳人选。 这一次……不再只招募军户,而是精挑细选,且给予的俸禄不低,出去做工,大抵也只是这个工钱。 不只如此,对于那些居于偏僻之地的男丁而言,这个薪俸,吸引力自是更大一些。 很快,源源不断的兵源,开始入京。 兵部这里,也开始为所有的新丁造册。 紧接着……王守仁便接到了一个命令,他毫无意外的被任命为第一军都指挥。 这位王伯安先生,可谓是允文允武,是一块好钢,总是用在了刀刃上。 从一届文官,成了地位较为低下的武官,一般人大抵会心有不甘,而王守仁自是一直都不是普通人,没有任何的怨言,二话不说就背了包袱,先行进入空荡荡的军营中,算是赴任了。 方继藩又不禁感慨,王守仁是弟子之中,最有良心的那一个啊! 到了开春,新丁们悉数集结,随即……王守仁便按着方法,进行操练。 他需拟定出一个能够推广的练兵之法。 用不了多久,一个王守仁的章程便送到了御前。 弘治皇帝特意的召了诸臣进行讨论。 此时,万物复苏,而弘治皇帝的头上,已是满头银发,他显得苍老了许多,对于这常备军的建立,他显得忧心忡忡。 而太子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则是踌躇满志,与老皇帝相比,他们显得更加精干。 刘健等人自也是俱在。 这些日子,兵部几乎如流水一般的花银子,对第一军可谓是有求必应。 弘治皇帝看了兵部所靡费的钱粮,都不禁乍舌…… 这太花银子了,以至于弘治皇帝都忍不住怀疑自己养的不是兵,而是五千个大爷。 萧敬拿着王守仁的奏疏,念过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王守仁所提出来的新军主张在于,练兵之道,不在于主官,军中的强弱,主帅的意义不大,而在于,军中需培养出一批精干的低级武官以及骨干老兵,这些人,方才是一支军马维持战斗力的保证,因此,保障低级武官以及老兵,乃是重中之重。 除此之外,练兵的纪要之中,格外的提倡骨干的作用。 要让军队做到令行禁止,除了后勤保障,可使官兵无忧之外,便是一套绝对需遵守的操练和军法体系。 当然……这一个章程里头,其实说穿了,还是要银子。 弘治皇帝听着微微皱眉,视线一转,看向了马文升:“马卿家意下如何?” 马文升便道:“陛下,王指挥允文允武,臣没有听出什么毛病。不过……他提议的士兵等级制,将士兵分为三等,其中最值得商榷的,还是老兵的薪俸,老臣觉得,是不是太多了?还有低级武官……这些七品,八品,九品武官,其薪俸……” “父皇。”朱厚照道:“将士们日夜操练,何等的辛苦,且军法严厉,若是不能让他们后顾无忧,又如何让他们安分操练,以备不时之需。儿臣以为,这是最稳妥的章程,儿臣是带过兵的人,深知将士们的苦处,可朝廷却在这上头锱铢必较,难免会使人寒心。” 弘治皇帝无奈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心里闷闷的疼呢,这孩子,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此事……再行商榷吧。“弘治皇帝所说心疼银子,却还是决心再看看,且看看第一军,是否能有所成效。 马文升见状,突然道:“陛下,臣还有一事要奏。” “嗯?”弘治皇帝看向马文升。 马文升道:“臣前些日子,委派人前往蔚州卫巡营,却发现这蔚州卫军纪森然,行伍严整,其指挥江彬倔强勇悍,蔚州卫上下,以敢战为荣,当初……他们曾参与对鞑靼人的战斗,屡屡有功,现如今,依旧还镇守蔚州,上下将士,堪称精锐。” 蔚州卫…… 马文升突然提起了蔚州卫,倒是让许多人有兴趣起来。 显然这是一个普通的卫所,可马文升作为兵部尚书,却对其褒奖有加。 要知道,朝廷养着的蔚州卫,可是不要银子的啊,一个不要银子的蔚州卫,可以成为精锐,且如马文升所言,堪称强军,那么…… 别人自是心里纷纷揣测着什么。 可方继藩听到江彬二字,心里却是震撼了,蔚州……江彬…… 可是那个……在历史上受朱厚照宠幸,认为义子,权势滔天的狗东西?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二十四章:死而后已 读历史的时候,方继藩最鄙视的就是江彬这样的狗东西! 这狗东西见利忘义,一心只想着顺杆子往上爬,等掌握了大权之后,顿时便嚣张跋扈,尾巴翘到了天上,可谓是罪大恶极。 万万想不到,现在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江彬,并没有像历史上一般,攀附上朱厚照,依旧还蜷缩在蔚州卫里,等待着时机。 更是万万想不到,居然会惹到兵部尚书马文升的注意。 “陛下……江彬此人……可用,此人练兵有自己的章法,以至蔚州卫上下,无一不是精锐,这样的指挥已是极少见了。不妨……陛下召此人带蔚州卫入京,不妨看一看。” 马文升极力推荐,言外之意已经很是明显了。 现在摆在陛下面前,是两套方案,一套是花钱的,一套是不花钱的,花钱的那个,以后还不知要砸多少银子,丢进那无底洞中去呢。不花钱的这个,当然就省心多了。 弘治皇帝也来了兴趣。 这世上,有谁不爱免费呢? 弘治皇帝便看向刘健道:“刘卿以为如何?” 刘健面上微喜:“陛下,蔚州卫,老臣此前没有听闻,不过兵部上下,既然都认为江彬此人可用,蔚州卫凭这江彬一己之力,竟是缔造成了一支强军,那么……现在大明需设立常备军,不妨……就拉来看一看,孰优孰劣,一看便知。” 群臣振奋,这……免费的啊。 谢迁亦忍不住道:“陛下,江彬这个人,臣有一些印象,此人成立下过一些功劳,其人堪称骁勇,臣若是记得不错,宣府巡抚曾举荐过他,不过当时……臣没有放在心上,这是臣的过失。” 弘治皇帝见众臣对此人的评价似乎颇高,又对蔚州卫有所期待,心里便忍不住想,世上当真有此奇人,一己之力,将这寻常的卫所,缔造成一支强军,倒是有些让人意外。 于是弘治皇帝就下了决议:“宣此人带蔚州卫入京。” 弘治皇帝一言而断,马文升心里松了口气,这朝中诸公,似乎也怀有不同的期待。 他们不是不喜欢太子和齐国公的章程,而是大明的文武大臣,依旧还局限于当初的思维之中,即节俭为美德,越省越好,若是能花小钱办大事,便是大功。可若是能不花钱还能办好大事,便足以令人称颂了。 似太子和齐国公这样的年轻人,这般不将银子当一回事的,就实在让他们看不过去了。 自宫中出来,方继藩与朱厚照二人在众人奇怪的眼神之中,直接回西山去。 沿途上,朱厚照骑马,却非要方继藩也骑马不可,前头有护卫开道,后头自是让护卫殿后。 朱厚照和方继藩并马而行,朱厚照咧嘴,乐了:“这个江彬,倒是挺有意思,这狗东西居然能练出一支精兵,本宫倒是想要大开眼界。” 方继藩就用关爱的眼神看着太子:“殿下……你莫不知道,这江彬,是内阁和兵部用来拆我们台的呀,殿下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呀。”朱厚照虎目一张,吃惊的道:“啥,拆台?” 方继藩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这厮在一些学术上及其聪明,可有些地方就吃顿得令人捉急。 方继藩对朱厚照倒是素来天然的有耐心,便解释道:“殿下想想看,咱们正好在练兵,第一军,又恰好花了这么多银子,如今……刚刚开始操练,效果还未彰显。另一边,谢公和马尚书极力的吹捧这蔚州卫,蔚州卫,不过是一个旧军卫,却被他们吹的天花乱坠,这是什么意思?这不就是说,朝廷不花第一军身上这样的冤枉钱,照样也可以练出精兵吗?那么,第一军有何用?太子殿下心心念念的常备军,又留之何用?” 朱厚照顿时脸色就变了:“原来如此,难怪本宫觉得气氛不对,老方,你提醒的好,江彬那狗东西,实在可恨,有本事他进京来,他敢进京,本宫打不死他。” 方继藩为朱厚照可怜的情商默哀。 朱厚照却继续在一旁咬牙切齿的模样。 到了西山镇国府,二人下马歇下,让人斟茶上来,顺便上了一些糕点。 别人吃糕点,不过是作为辅食,上点桂花糕什么的。 朱厚照的糕点,比较实在,是葱油大饼,饼里还放了牛肉和鸡蛋,一边啃,一边吃茶,不亦乐乎。 吃了几个,肚子便圆了,舒舒服服的摸着肚子,浑身舒泰的模样,惬意的打个哈哈,另一边,王金元匆匆而来:“太子殿下,少爷,书院有一生员要求见,姓王,叫王艾。” 朱厚照抹了抹油乎乎的嘴,看了方继藩一眼:“老方,你认识?” 方继藩呷了口茶,想了一下,才道:“不认识,叫进来吧。” 没多久,那王艾便进来。 他显得局促,见了朱厚照和方继藩,便立即行礼:“见过殿下,见过师公。” 朱厚照打了个嗝。 方继藩却起身,掩饰这尴尬:“何事?” “听闻殿下和师公要练兵,学生在医学院读书,有一些想法,希望殿下和师公能够采纳。” 西山书院除了传授知识,也鼓励生员们提出自己的想法。 只是……这个家伙提想法,提到了方继藩这儿来,这…… 方继藩道:“说来听听。” “学生在医学院,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何以病人需要用病号饭,这些病号饭如何才能让病人尽早痊愈,学生琢磨的越多,越觉得不简单,于是……学生便一直都在观察,什么样的食物,对人有什么好处,这些日子也做过一些实验……” 他边说,却是脸羞红了,其实实验的过程中,是一个煎熬的过程。 毕竟医学生,乃是天之骄子,能够活人无数,不知拯救多少生命,因此医学生的医学生们,都以能做手术,且能做大手术为荣,可这个叫王艾的人却有点奇怪,天天琢磨人吃啥,这就……古怪了。 他定了定神,又继续道:“学生发现,不同的食物,给人带来的营养,是绝不相同的,疾病,能危害人的身体;而饮食,也关系着一个人的身体康健。学生于是提出了营养健身论的概念,可惜……可惜……周刊那里没有采纳,许多人认为,这是多此一举。可学生一直深信,自己是对的,现在太子殿下和师公在练兵,学生在想,这官兵操练,关系重大,其营养,更是关乎了操练的品质,学生……苦思冥想,弄出了一份军中的营养膳食,还请殿下和师公过目。” 朱厚照眯着眼,觉得这个人虽然说的很认真,可说的话却很令人费解。 本宫吃点东西,也关系到了营养? 方继藩听着,却突然觉得新鲜,要知道,营养学在后世可是大行其道,许多军队,其所制定的用餐标准,都是某些营养学家,精心研究过的。 毕竟,当兵是体力活,成日操练,耗费的体力惊人,若是营养没有跟上,又或者在操练之余,饥肠辘辘之后暴饮暴食,这对身体而言,都有极大的危害。 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个呢? 哎…… 方继藩不禁感慨,果然,一个人的力量是微薄的,哪怕是自己……拥有着绝顶聪明的头脑,带着前世的经验来到这个世界,可又能回忆起多少东西,许多细节,早已被自己所忽视。 好在……西山书院作为了自己的补充。 方继藩就微笑道道:“取我看看。” 王艾毕恭毕敬的取出一份清单,送至方继藩面前,一面解释道:“军中的体力消耗大,所以如牛肉,鸡蛋此等补充体力之食,是必不可少,猪肉……自也可以代替。可若是吃多了这些,难免肠胃不好,因而……学生建议,茶水的供应,也是必不可少,可是茶水烹制不易,一人喝茶,容易,数千人都有茶喝,这消耗量巨大,学生在想办法,可采用大量熬制茶水的方法。不只如此,学生听说,第一军每日卯时起床操练,这大清早,空腹操练,极容易让将士们昏厥,学生还搭配出了一种鸡蛋饼,里头混合了一些才时蔬,如此……可以保证他们卯时操练时,既不至于营养不足,又不至吃的太撑,影响操练效果。” 他絮絮叨叨的,对于每一样食品,都是如数家珍。 “这营养之道,既在于适量,又在于充分,学生以为,这关系重大,不可小看了。师公……学生所拟的营养膳食,还只是初窥门径,现在在师公看来,肯定是贻笑大方,可若是师公准学生在军中,专门负责观察和研究膳食调配,学生一定不让师公失望。” 说着……他似乎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抿了抿唇。 自己好端端的一个医学生,放弃了医学院的美差,却进入军中,显然,是一件让人觉得‘赔本’的买卖。 可他郑重其事的拜下:“学生一定竭尽所能,死而后已。” ……………… 昨天第二更,补上的,今天还有两更。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二十五章:威武之师 方继藩眼睛发亮,看着王艾,就好似是朱厚照见着了他的泰山老丈人。 一下子的……方继藩整个人的思路开始清明起来:“这个好办,从现在起,你便入军中去,师公给你一个文职,从此以后,你掌着炊事房,好好的干,刘艾,师公注意你已很久了,好好干,不要让师公失望。” 王艾一脸幽怨的看着方继藩,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方继藩便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道:“还有什么困难?” 王艾道:“师公,学生叫王艾,不是刘艾。” 方继藩乐了:“王艾、刘艾都是艾,做大事的人,切切不可在此等芝麻绿豆大的小事上纠缠,大丈夫不拘小节,记明白了吗?” 王艾这才心里舒了口气,想到恩师恩准自己从军,他心花怒放,也顾不得自己姓刘还是姓王了,忙是作揖:“学生谨遵教诲。” 目送走了王艾,方继藩突的一顿,一拍脑壳,而后整个面容都似乎亮了几分,对朱厚照道:“殿下,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有意思的事,这西山书院,能者众多,何不……我们将这军中,和西山书院结合一起。” “结……结合一起?”朱厚照打了个嗝,却是瞪大了眼睛。 这个提议,真的意想不到! 方继藩便道:“对呀,结合一起,这西山各科,有志愿在军中的,都可以授予文职,譬如这个刘艾还是王艾,就是如此。除此之外,若还有其他研究方向的,也可让他们至军中来。练兵之事,无论对于殿下还是对臣而言,我们的眼光,总是看在高处,可这军中那多如牛毛的细节,殿下和臣都能看得到吗?一支军马,要成为典范,最重要的恰恰是细节啊,就比如给将士们胡吃海喝是后勤。可给将士们搭配营养的膳食,也是后勤,为何我们就不可以做的更好呢?许许多多的管理和操练方法,我们都让书院的学员和士兵们一齐磨合出来,务求做到最好,譬如战斗,是三人一队为好,还是五人一队为好?譬如不同的武器,如何才能发挥最大的效用。士兵们讲究的是令行禁止,而学员们讲究的却是科学,需一次次的试验,一次次的试错,才能得出结果。” 朱厚照托着下巴想了想,须臾,他恍然大悟的道:“就好像我们做研究一样,只不过我们此次研究的,乃是第一军?” 方继藩不得不承认,太子殿下在这种事上一点就通。 方继藩笑道:“当然,研究需适可而止,官兵们平日的操练,却还是不能有人打扰的,让一部分有兴趣的学员,在后勤处自行研究,偶尔提出一些构想,最终再安排人进行试错,我看……这个方法,可行。” 朱厚照高兴的大笑道:“好,准了,就这么办。明日你去西山书院张榜,就寻似刘艾还是王艾这样的人,王守仁那里,也要打好招呼,这些学员在营中,遵守的还是军规,哎呀,本宫竟忘了一件事,本宫应当在军中设立一个军事研究院,本宫来做这院长,老方,你有没有兴趣做本宫的副手。” 方继藩一摊手:“儿臣的官职……已经很多了。” “不多这一个嘛。”朱厚照拍拍他的肩,一副好东西就兄弟分享的样子,继续道:“就当是给本宫一个面子,不然,本宫将刘瑾那狗东西打死好了。” 方继藩:“……” 嗯,方继藩终于明白了忍辱负重的滋味。 ………… 一个月之后,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入京。 这一天,兵部尚书马文升奉旨出京迎接。 看着远处,旌旗招展,为首一名指挥,孔武有力,高高的骑在高头大马上,气势如虹。 马文升与随行的兵部诸官暗暗点头,这时候……似乎不作一首诗,无法来表现他们见到了蔚州卫雄壮军马激动的心情了。 那指挥江彬一路赶来,因为蔚州距离京师不远,所以只花了半月功夫,便移了防,远远见到了诸官。 江彬一身戎装,匆忙下马,行至马文升面前,大吼道;“卑下江彬,见过诸公!” 他的嗓门很大,声震如雷,再加上他体型魁梧,整个人极有气势,屈膝拜倒之间,也发出骇人的声势。 马文升人等,纷纷赞许的点头,马文升将他搀扶起来,甚至还想上演一段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这江彬身上的桥段,只可惜,没带披风,心里略有遗憾之余,一面道:“将军远来辛苦,将士们也辛苦了,本官在陛下面前,对蔚州卫多有美言,原本……心里还有一些忐忑,只恐将军有负本官的举荐,可今日见蔚州卫上下军容齐整,让人大开眼界,时候不早,随本官速速入宫,去觐见天子吧。” 江彬激动得胸膛起伏,双目中发出精光,他络腮胡子,披着重甲,眼里对于即将到来的圣恩,怀有极大的期待,激昂的道:“遵命。” 马文升心里依旧暗暗点头,这江彬,无论是何时何地,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正是马文升心目之中名将的风采。 难怪宣府巡抚那里,屡屡举荐此人,看来不是没有道理的。 江彬觐见。 弘治皇帝听闻蔚州卫抵达京师,早与诸臣在此等候,方继藩也来了,内阁以及各部尚书,个个满怀着期待。 可惜……太子却在军中,迟迟不见踪影。 听说……又去研究什么军事。 弘治皇帝对于江彬这个人,也是做过功课的,从各方面的信息来看,此人确实很有本事。 他所带的蔚州卫,可谓是冠绝天下各卫,这在大明诸卫所之中,十分罕见。 而这朝中百官,几乎是众口一词,对于蔚州卫都是赞誉有加,就更让弘治皇帝满怀期待了。 “卑下,见过陛下,吾皇万岁!”到了御前,这龙精虎猛的江彬行了个实实在在的大礼。 弘治皇帝打量着他,竟也被他唬住,心里啧啧称其。 站在一旁的方继藩也用心的打量着江彬,心里不由想,这家伙……很像后世推荐会员卡的健身教练啊,瞧瞧这一声腱子肉……难怪历史上,能获得朱厚照的喜爱,王八对绿豆,我呸! 弘治皇帝则是微笑道:“卿家此来辛苦。” 江彬道:“回陛下,这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将士们卫戍边镇,隔三差五便要操练,比之行军不知辛苦多少倍。” 弘治皇帝对江彬的话,颇为动容,随即道:“卿家乃是世袭指挥?” 江彬就道:“回陛下,臣父祖乃世袭千户,此后,到了臣这一辈,世袭了父祖的官职,却因为立功,先为卫佥事,此后为卫指挥。” “不错。”弘治皇帝满意的颔首,虎父无犬子,在这血缘宗亲社会,还是很主流的。 弘治皇帝显得兴致勃勃,继续问道:“卿家带兵多少年了?” “十七年。”江彬正色道:“卑下自弘治九年袭职,便一直都在蔚州练兵。” 弘治皇帝道:“众臣都说卿家练兵练得好,不知有何心得?” 江彬道:“无非就是吃苦耐劳而已,我大明军户,从祖上起,便保家卫国,父子传承,子子孙孙无穷尽,何况,朝廷还授予了军田,足以让将士们开垦,平日可以耕种,操练,到了战时,便可上阵。蔚州卫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将士们心里感激着圣恩,无不仰慕着陛下的恩典,大明之敌国,便是蔚州卫兵锋所指之处,将士们,岂有不尽死力之理。” 他的表现,犹如一个硬汉,一言一语,都带着果决。 奉天殿里,群臣窃窃私语,暗暗点头的同时,都表现出了欣赏。 弘治皇帝意动:“军田可以养活将士吗,军户们……没有怨言?” “卑下敢作保,绝无怨言,将士们在蔚州,日子是过的清苦一些,可是能为朝廷效力,乃是将士们的福分,将士们只盼着杀敌建功,没有其他。倘若给将士们吃用的多了,这反而会滋生将士们骄横之心,历来……由奢入俭难,由俭入奢易,就如臣,臣只信奉一件事,那便是一块好刚,便必须不断的淬炼,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此……才可称之为百战之兵,如若不然……朝廷养着一群老爷兵,又有何用?”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 马文升笑的好像自己的婆娘又成亲了一般,乐开了花。 刘健,李东阳人等,亦是纷纷点头,他们要的……就是这样的兵啊。 偏偏……江彬这些话,不但合了君臣们的心意,最重要的是……江彬这一副不为名利所动,断然拒绝任何优厚待遇的言辞,恰恰是最能令人动容的。 冷不丁,在此时,有人道:“将军平时吃糠咽菜,身体居然还如此壮实,这吃的,乃是饲料吗?” “……” 这话…… 众人朝声源看去,却见方继藩一脸无辜的样子,仿佛在说,这不是我说的话。 弘治皇帝:“……” 只是……弘治皇帝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吹胡子瞪眼,咳嗽一声:“蔚州卫上下,没有怨言吗?” “绝没有。”江彬似乎毫不被那不合时宜的话影响,道:“将士们在灾荒时节,甚至出现过卖儿鬻女的情况,可是将士们,哪怕是那个时候,也不曾有过怨言。蔚州卫上下,效忠皇上,护卫大明,至死不渝!” ..... 今日第一更送到,还有!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二十六章:飞黄腾达 江彬的话,掷地有声,在这殿中余音环绕。 这样的话,听的不少人热血沸腾。 这江彬……倒是孺子可教。 看看蔚州卫,人家卖儿卖女,也不给朝廷添麻烦呢,再反观太子殿下和齐国公,这两个败家子哪里是练兵,这是索命鬼啊。 弘治皇帝听着……却觉得这话……有些怪怪的。 或许……是弘治皇帝亲眼见过卖儿卖女,饥寒交迫是何等的惨景,因而……他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热血,反而……觉得毛骨悚然。 弘治皇帝的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没有做声,因为他察觉到自己的肱骨之臣们,似乎对此很是赞赏。 大明的文武是割裂的。 对于文臣而言,他们自觉得武夫就该如此,毕竟……这是一群丘八,丘八们若是养懒了,养馋了,将来迟早尾大不掉。 文人对于武人的歧视,已经到了深入骨髓的程度,甚至……彼此之间再无同理之心。 弘治皇帝道:“朕还听闻,蔚州卫斗是敢战之士,立下不少功劳,报上来的功绩,朕是看过的……卿家练兵,确实非同一般,不知可有心得?” 江彬道:“颇有一些,却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 众人不知道的是,弘治皇帝对江彬再无兴趣了。 对他来说,太子是要钱,这个江彬,分明是要命啊。 可偏偏……弘治皇帝老成持重,自也不会表露出什么,只是道:“卿在京师,拟出一个章程来,送入宫中,给朕看看,至于蔚州卫的将士,长途跋涉,甚是辛苦,兵部予以一些犒劳吧。” 江彬也不知道今日自己的表现好不好,却不敢去观察弘治皇帝的脸色,于是瞥了马文升一眼,却见马文升眉飞色舞,心里便松了口气。 看来……自己的表现,正合殿中君臣心意了。 想到此刻,他内心似有一团火,顿时炙热起来,忍不住心里想,列祖列宗啊,多亏了你们保佑,不肖孙即将要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了。 弘治皇帝随即道乏,百官纷纷散去,江彬不敢走在前头,而是一副顺从的样子,等诸公们都先离殿,方才一副谨慎的样子走出殿去。 出了殿,见马文升人等早已去远,却有一人,身穿蟒袍,背着手,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这是…… 江彬立即抱拳道:“卑下见过齐国公……” 齐国公之名,哪怕是远在蔚州的江彬,那也是知道的。 方继藩道:“你这蔚州卫,倒是颇有意思,你今日当着圣驾说的话,可是你的肺腑之言?” 江彬立即一脸诚恳的道:“自是肺腑之辞,卑下岂敢欺君。” “哼!”方继藩顿时脸就冷了下来,义正言辞道:“你这利益熏心的小人,不过是有了被利用的机会,因而甘愿被这内阁诸公和马文升所利用罢了,口是心非,满口胡扯,你以为太子与我看不穿你的诡计?” 江彬显得惶恐,他当然知道,得罪了齐国公是什么下场。 别看江彬傻头傻脑的样子,可此番进京,他联想到太子设立常备军的邸报,便大致知道,蔚州卫入京是做什么。因而……他做足了把戏,便是要让人知道,自己是可以利用的。 只是……现在面对齐国公……他底气骤然有些不足了。 “齐国公,卑下并不明白你的意思。” 方继藩冷冷道:“你以为,得了内阁和兵部的赏识,你就可一飞冲天?” 江彬心里咯噔一下,这齐国公……真的太直接了。 江彬知道自己无法回避,他其实内心里有些打鼓,甚至想过退缩,可随即…… 他猛地抬起头来,居然放肆的盯着方继藩,这眼神,满是YU望,他贪婪的看着方继藩身上的蟒袍,突然道:“卑下不过是区区指挥使,这辈子,怕也没有什么机会可以来京,可这一次,既然有幸能够来此,那么……飞黄腾达就在这里,卑下为何不来?” 他一脸的,没错,我就是来求富贵的,富贵险中求,我知道会有危险,可又如何,我江彬也想吃香喝辣,想要成为大人物,既然内阁和兵部想要利用自己,虽然我可能因此而成为牺牲品,可多大的风险,就意味着多大的利益。 他眼睛赤裸裸的继续盯着方继藩身上的蟒袍,舔舔嘴,继续道:“何况我听闻,太子殿下也是爱才之人,他精通兵事,蔚州卫的兵练得好,我江彬哪一点也没有不如人的地方,太子殿下未必会因此而嫌弃卑下。” 方继藩:“……” 不得不说,对方继藩来说,这个人也算是一个特别了。 第一次遇到一个这么无耻卑鄙的人啊,方继藩居然有点懵。 卧槽……难怪这个家伙,在历史上能得朱厚照的赏识,这人很人渣啊,都快超越我方继藩了。 此时,江彬笑道:“齐国公,您是国公,驸马都尉,位极人臣,自是大人有大量,总不会为难卑下一个区区的蔚州指挥吧。” 方继藩闻言,顿时大怒。 方继藩的脸越发冷,道:“狗东西,我还偏就为难你如何?” 江彬咧嘴一笑:“这里是宫中……” 只是话还没说完…… 方继藩已是扬手,一巴掌便摔过去。 啪…… 一巴掌扇在江彬的脸上。 江彬愕然…… 方继藩一脸鄙视的怒吼道:“你看错我方继藩了,我方继藩就是目无法纪,最喜以大欺小,倚强凌弱的人。” 江彬面上,瞬间多了一个巴掌印子。 他捂着脸,后退:“这是宫中……是宫中……” 方继藩龇牙,捋起了袖子:“你朝我吼这么大声干什么?打死你这狗东西!” …… 这奉天殿前的打闹,顿时惊动了不少宦官。 陛下已摆驾去了坤宁宫。 那萧敬正预备去司礼监,远远看到争吵。 心急火燎的宦官冲了来:“干爹,干爹,不好啦,不好啦……” 萧敬眯着眼,依旧远眺:“咱知道打起来了。他们怎么打起来的?” “这个……儿子不知,要不要……去喊金吾卫……” “喊个什么?帮忙去啊,咱分明看到江彬殴打齐国公,你们还愣着做什么,都给咱上!” 萧敬一声呼喝。 身边的宦官们听罢,摩拳擦掌,个个听了干爹的吩咐,要冲上前。 “回来。” 宦官们这才驻足。 萧敬好整以暇的道:“记住了,当着齐国公的面,就说……是咱让你们去帮忙的。若是陛下过问,你们就说……是你们自告奋勇,自个儿冲上前的……” 宦官们觉得后颈凉飕飕的,有一种即将被推入火坑的感觉。 “去!”萧敬呼喝一声。 宦官们再不敢迟疑,一拥而上。 萧敬在此时,已溜得没影儿了。 方继藩和数十个宦官,追着江彬便是一顿狠揍。 这江彬只听说过齐国公嚣张,没听说过这么狠。 却不知哪个宦官,给方继藩手里塞上了一根藤条,方继藩连追带打,江彬只好抱头鼠窜。 江彬哪里敢还手,只是鼻青脸肿,好不容易摆脱出来,虽是咬牙切齿,深以为耻,却不敢造次,灰溜溜的逃之夭夭。 方继藩这才丢了藤条,一干宦官围着他,嘘寒问暖,这个道:“齐国公您累不累,要不,给您倒一杯凉茶来?” “公爷……您要不要歇一歇?” 方继藩一挥手:“不必啦,似这等无耻之徒,竟说什么士卒们卖儿卖女,也要为朝廷效命,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这是拿着别人的血汗,来给自己做晋身之阶,若是不打死这狗东西,如何显得我方继藩爱民如子,你们也滚吧,我心情不好,脑疾要发作啦。” 众宦官闻言,个个恍然大悟,于是纷纷道:“公爷要不要请个精神科的大夫,抬出宫去,这样才显得……” “滚!” 宦官们便一哄而散,顿时便没了影儿了。 ………… 弘治皇帝前脚刚至坤宁宫,后脚萧敬便到了。 张皇后在一旁给弘治皇帝斟茶。 萧敬急匆匆的道:“不得了,不得了……陛下,那江彬和齐国公……打起来啦。” 弘治皇帝还未反应。 张皇后顿时脸拉了下来:“江彬是谁,敢打继藩?” 萧敬:“……” 弘治皇帝呷了口茶,闻言之后,也有些懵了。 一个指挥使,敢打当朝国公,且还是自己的女婿,这怎么说,都显得不合理。 于是,他严厉的看了萧敬一眼,似乎是在说,老实说来。 萧敬立即道:“陛下,似乎是因为……那江彬与齐国公发生了什么口角,齐国公受了什么刺激,脑疾犯了,于是……于是……好在奴婢这宫里的奴婢们见了,忙是上前去将二人拉住,这才没有引发什么大事,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双方互有一些……一些小伤,齐国公似乎也没有继续追究,自顾自的走了。” ……………… 老虎的兄弟夏言兵开了一本书新书,是近代谍战类的小说,叫《谍踪》,法医林江北穿越成了军统特工,利用他的身份,追杀日本间谍,帮助地下组织的故事,新书需要支持。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二十七章:平步青云 弘治皇帝皱眉起来。 “宫禁之中殴斗,还有王法吗?此事定要追究到底,厂卫不可等闲视之。” 萧敬听罢,唯唯诺诺的道:“是,是,奴婢遵旨。” 张皇后在一旁亦是微微皱着眉头道:“是呢,殴斗倒也罢了,竟还痛殴驸马都尉,这放在哪一朝哪一代,都是没有先例的。” 弘治皇帝脸抽了抽,他想解释一下,此事依着他的了解,可能被殴的是江彬,可想了想,却又沉默了,只是道:“加紧着去彻查。” 萧敬点头,正待要走,突然,萧敬道:“陛下……兵部那里递了条子,说是蔚州卫远来,将士们听闻陛下召入京师,个个这摩拳擦掌,只盼能在陛下面前显露身手,陛下……兵部的意思,为了提振士气,不妨……进行校阅蔚州卫。” 弘治皇帝听罢,颔首点头:“朕也想见识见识传闻中的蔚州卫,既如此,命兵部安排去吧。” ………… 方继藩出了宫,回了西山,便召了苏月来。 方才打的大汗淋漓,手脖子有些肿痛,让苏月来看看。 苏月小心翼翼的给师公上了药,包扎。 方继藩便道:“你们西山医学院,有个叫刘艾的?” 刘艾…… 苏月愣了老半天,终于道:“师公,倒是有个叫王艾的。” 方继藩便道:“我说的便是他,此人如何?” “这个人……”苏月皱眉:“脾气有些怪,他一直坚持说,膳食才是最好的药,和我们西山医学院的理念背道而驰。许多人不愿搭理他,说他这是妖言惑众,他便逢人说,知道养猪吗?近来养猪最是热门,那什么什么官也不做,去养猪了。养猪之道,最紧要的就是让猪吃饱喝足,这人也一样,了解膳食,便能知道人所需的营养从何而来,养猪的道理,大家都能接受,何以这养人的道理,大家反而不能接受呢,他处处说这也是医学……” 方继藩不禁笑道:“此人真是个人才啊。” 苏月听着有些纳闷,倒不好多问师公。 正说着,那王金元却是心急火燎的赶了来。 “少爷,查到了。” 方继藩打起精神:“查到了什么?” 王金元就道:“一月之前,兵部提及蔚州卫的时候,小人便奉少爷之命,细查蔚州卫的情况,现在……终于有了眉目。” 一旁的苏月却是识趣,怕自己在这听着不适合,就立即起身:“师公,学生告辞。” 方继藩压压手:“你来听一听也不错,反正你每日在这医学院里,待久了,难免孤陋寡闻。” 苏月不禁感激涕零。 师公对自己,真是绝对的信任啊。 王金元道:“都说这蔚州卫,只靠着一些田,便能养活自己,诚如少爷所说的那样,马无夜草不肥,这蔚州卫军纪涣散,可不少的武官,家中的财富却是不少,尤其是那江彬,他的兄弟,居然还在京里买了几处宅邸,而且竟都是一次性付清,没有向钱庄借贷,钱庄查明了他们的账目之后,更觉得蹊跷,于是……便派出大量的人手,在蔚州附近明察暗访,统计司这儿,也抽调了人手协助……这才发现,他们在蔚州卫,居然假扮马贼,劫掠商贾,就在三月之前,有一个商贾带着货物,无故在蔚州失踪,官府曾查过,最后却是不了了之。此后,那商贾的货物,出现在市面上,这事……和蔚州卫有关。” “不只如此,这蔚州卫还牵涉到了许多事,譬如勒索商户,杀人越货,还有……勾结私盐贩子……” 方继藩越听越脸色认真起来。 其实大明到了现在,军户是个老大难的问题,朝廷不发饷,大家日子过不下去,军纪败坏,贩卖私盐,杀人越货,许多都和官军是有关联的,这也是为何,民间会有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之类的话,也就是说,土匪过来掠夺,就像梳子一样梳理了一遍把家里财物都掠走,但是梳子齿与齿之间间隔大,仍有漏过的;篦子齿很细,形容兵丁过来掠夺,是明打明地,时间充裕,细细地搜刮,掠夺得比匪还要恨,不像匪至少还怕官府过来只好匆忙地掠过就走。 这时代的兵丁,和后世的子弟兵是两个概念。 其实,方继藩甚至没有查蔚州卫之前,就知道这蔚州卫定有问题,可……没想到能这么的糟呀! 能让这种狗东西继续过好日子? 方继藩便肃然道:“所有的证据,都寻到了吗?” “正在搜罗,请少爷放心,多则一月,少则半月,定能给少爷一个交代。” 方继藩点头,冷冷的道:“江彬此人……居然敢惹我方继藩,真是一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我方继藩若是不收拾了他,以后还怎么在大明立足?” “给我细细的查,一定要查有实据,免得有人说……我方继藩栽赃陷害。” “是。”王金元抖擞精神。 西山这里,虽没有厂卫这样的机构,可通过商业网络,早已将触角伸进了各行各业,甚至……依靠西山钱庄,大抵也能将一人的财产摸得清清楚楚,查一个人,从查账开始,只要账目上有出入,那么基本就十拿九稳了。 偏偏现在,是在常备军设立的节骨眼上,倘若是罪证不够详实,难免让人说方继藩有栽赃陷害之嫌。 ………… 江彬一瘸一拐的回了营地。 早有军将来迎接他,江彬呸的一声,口里吐出血痰,这指挥使同知杨勇道:“指挥,这是……” 江彬眼眸里,掠过了一丝阴狠。 似他这样的人,不顾一切都想往上爬,好勇斗狠,并非是善类。 他捋了捋身上的戎装,道:“被狗咬了。” 本以为指挥是去见驾,将来前程不可限量,谁晓得……居然是伤痕累累的回来,这杨勇心里打鼓,面带犹豫之色。 “怎么,你有话要说?” “这……” “说吧。” “方才,从蔚州传来了消息,说是……有人在蔚州调查数月之前,那瓷器商的事,不只如此……似乎……” 江彬脸色一变:“这个案子,不是已经结清了吗?” “这……指挥,若是东窗事发,只怕……” 江彬面颊上的肌肉颤了颤,他身躯也不禁打了个激灵:“是齐国公,这一次,好不容易获得了赏识,可谁料,竟成了齐国公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齐国公……”杨勇面上带着骇然之色,他战战兢兢的看着江彬:“那齐国公可不是好招惹的啊,惹着了他,咱们还有命吗?早知如此,我们便不来京师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江彬脸色冷然:“哼,富贵险中求,在蔚州,一辈子都无出头之日,弟兄们想要吃香喝辣,不来京师,吃什么?此次来京,我们蔚州卫,就是庙堂上诸公的棋子,任人摆布,可我们甘愿做棋子吗?只是万万想不到……那齐国公……竟然查到了我们的身上,咱们经的起查吗?这一查,你我便是十个人头,也不够砍的。” 杨勇吓得两脚发软,差点站不住了。 却在此时,有兵卒匆匆而来:“禀指挥,陛下有旨,责令兵部择吉日,校阅蔚州卫,到时陛下亲来观礼,请指挥早做准备。” 江彬坐稳了,呷了口茶。 他知道自己置身于极凶险的局面,一个不好,可能是万劫不复,也可能是一飞冲天,自此之后,平步青云。 他内心里竟无恐惧,却是的一股子野心,自内心滋长出来。 江彬挥退了那兵卒,深深的看了杨勇一眼:“事到如今,要做两手准备,倘若……那齐国公……没有查到什么,咱们校阅兵马,若是能蒙皇帝厚爱,到时,你我兄弟,自有一场富贵。可若是……” 他眼里掠过了杀机,想到方才方继藩对自己的拳脚,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倘若,当真逼得兄弟们没有了活路,嘿……咱们本就过惯了刀头舔血,商贾杀得,还有前年,一个路过的巡官也杀得,也曾和贩子一起卖过私盐,天王老子能给咱们富贵固然是好,可若是给不得,那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他声音压得更低:“校阅当日,只需一声号令,弟兄们便动手,圣驾既来,那么太子,皇孙,齐国公,内阁六部诸公都会来……到了那时……还不是咱们想要如何,就如何?” 杨勇一屁股跌坐下去,吓瘫了:“指挥……这……这怎么可以……” 江彬面无表情,面上掠过了恨意:“当初分盐贩子的金银时,你怎么不说这样的话。当初将那些富户和商贾绑了起来,剜了他们的心时,你为何不说这样的话?当初在那偏僻的陈家庄里烧杀劫掠时,你可是冲在最前头,怎么,原来这世上,还有你杨勇不敢做的事?” 杨勇面上慌乱。 他看着江彬。 江彬说出这番话时,却好似是轻描淡写。 他感受到江彬的体内,似乎有某种极危险的气息,这等气息,却不知给自己的命运,带来何种变数。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二十八章:乱臣贼子 江彬随即站起来,咬牙切齿道:“事到如今,要有万全之策,需做到两手准备,一方面,自是厉兵秣马,需将这校阅办好,让陛下晓得我们蔚州卫的厉害,若是陛下青睐,自有荣华富贵。” “另一方面,也要小心提防,查一查这齐国公府,到底查到了多少事,又有多少证据,到底能不能将我们置之死地,因而,真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候,争取到了校阅那一日,便是我等震动天下之时。” 他说到震动天下之时时,眼里掠过了一丝诡谲之色,脑海里不禁浮现出了方继藩的样子,到了那时,只怕他第一个要干掉的就是方继藩。 江彬歇了口气,又道:“这卫中上下的人,尤其是当初跟着咱们吃肉的人,这光吃了肉,到了挨打的时候,也需让他们晓得,该拼命了。我们所做的,哪一桩,都是天大的罪,这等事,在台面下,自是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旦弄到了台面上,就是抄家灭族的死罪。不说别的,就说以往报上去的‘功劳’,这些斩贼的功劳,哪一个不是他们屠戮百姓割了首级杀良冒功而来。这些……他们洗的干净吗?一旦获罪,这些事,统统都要败露,咱们没一个人会有好果子吃,告诉大家伙儿,到了这个份上,只能一心跟着我江彬干,干得好,照样还有一场富贵,我们是当兵吃饭的人,给朝廷卖命是卖,那倒不如,给自己卖命,什么仁义礼信,呵……这不过是骗孩子的话而已,都听好了,这些日子……该准备的,都要准备妥当。” 杨勇到了这个份上,只有唯唯诺诺的应下江彬的吩咐。 他很清楚,到了这一步,已到了悬崖边上,没有退路了。 ………… 第一军的大营,就在西山。 朱厚照已在此待了一个多月,大门不出,二门迈。 他既是这些将士们的义父,也是军事研究所的带头人。 制定出来的所有操练内容,都在军事研究所里,不断的进行修改。 而将士们入营,本是奔着吃粮去的。 可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卯时开始,他们便需列队,开始操练。 军事研究所认为,一支新的军队,首先需做到纪律严明,这是重中之重,乃是军队的关键所在,若是失去了号令如一,那么一切的操练,都显得没有意义。 这一点共识,是许多人翻阅了许多历史上的精兵操练之法所得出的。同时,他们也做过一些实验。 譬如,将一队号令如一的士兵对阵一支从军中挑选出来的壮丁编队,这些壮丁,都是选出来的精锐,个个不凡,可是……对阵起来,竟是不敌一群纪律严明的士兵。 在得出这些成果之后,那么初期的操练,都是为纪律所准备。 譬如,所有的官兵都发军服,但是务求军服必须做到整洁,稍有丝毫的衣冠不整,便立即军法处置。 这样的做法,让官兵们吃够了苦头,许多人对此不理解,难道打仗了,上阵拼杀,还需顾忌这个? 可对于军事研究所而言,这看似苛刻的要求,却是纪律的根本,这看上去毫无意义的事,本质上,就是消磨掉每一个人的个性,使每一个人,都成为军中的一份子,通过一次次对军服的清洁,保证士兵们的绝对服从。 列操自然而然,也就变得重要起来,因为这是官兵整齐划一的重要途径。士兵们列成一个个方阵,一次次的站队,要求做到不差一丝一毫,队列行进,亦要做到号令如一,整齐划一。 如此下来……这对于操练的官兵们而言,不啻是身心的折磨。 若是如以往一样的操练,耍耍枪棒,虽是容易疲惫,可至少,还可以随时变换姿势,趁机休息。 可如今,却需他们如木桩子一般站着,有时一站,便一两个时辰,严寒酷暑,汗流浃背,稍有动弹,便是惩罚。 官兵们对于王守仁,对于太子,对于那些军事研究所的文职武官,没有丝毫的好印象,在他们看来,这些人,更像是在捉弄自己。 而他们最是爱戴的,却是炊事房的文职武官王艾。 王艾每日给他们配置的,便是饮食。 操练累了,在间隙的时候,王艾会让人预备一些盐水,他认为盐水能够补充人消耗了大量体力之后的盐份,对操练的官兵,有很大的好处。 清早的早餐,在王艾的布置之下,也格外的丰富,蒸饼,鸡蛋,再加上一条牛肉。到了正午,往往都有蛋花汤,有肉食,有米面…… 甚至……王艾会经常瞎琢磨出新的菜肴,请人去尝试……对于王艾而言,这似乎是顶天的事。 入营一个多月,从起初的煎熬日子,渐渐的……新兵们慢慢的开始适应起来。 他们竟是开始觉得有些迟钝。 他们出自于不同的地方,来自于不同的家庭,有过不同的经历。 可是那些……似乎渐渐开始对他们而言,变得遥远。 甚至……他们已经渐渐开始忘记,营外的世界,每日睁眼,不断捶打他们意志的操练,便如跗骨之蛆一般,使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思考,更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怀恋以往。 而到了夜里,他们到了营房,更是倒头便睡,脑海里……变得混沌,仿佛在他们的世界里,这营房和身边的伙伴,就成了他们的世界,他们渐渐开始对外头的世界变得漠不关心,满脑子永远都是军容军纪,以及每一日的操练。 朱厚照对于这样的成效,很是满意。 因为……新兵们开始越发有了新兵的样子,每一个人所表现出来的,都是腰杆挺直,行走如风,有板有眼。 …… 偶尔……方继藩会来营里,他毕竟是副手,而对于操练的内容,方继藩没有横加干涉。 拔苗助长,是没有意义的。 后世固然有许多现成的经验。 可是………让这第一军只知如此操练,却不知为什么这样操练,那么……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切……都需这第一军和研究所自行去摸索,去寻找更好的操练和作战方法,只有如此,这才能真正的融会贯通。 这就如科学一般,你带着先进的东西放到古人们面前,对古人们而言,这固然是巧夺天工之物,可是他们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甚至他们已经知道了制造,那又如何呢,最重要的……却是知道其原理,知道其内核,最终……形成一套全面的价值观,如此……才可以在此基础上,不断将这门技艺发扬光大。如若不然,这些东西,不过是昙花一现,最终……如古代智者们所创造的许多神器一般,最终失去传承。 朱厚照显然对于方继藩很不满意。 好不容易逮着一次方继藩,便扯着方继藩至自己的营房里,边道:“老方,近来你在做什么,这第一军乃是头等大事,成日见你偷懒。” 方继藩便朝他笑:“殿下,臣忙的很呢,何况这里不是有殿下和王伯安吗?王伯安是我最爱的弟子,我将他放在这里,可见臣对这第一军是极其重视。何况,臣现在也有大事要张罗。” “什么事?”朱厚照一脸狐疑。 看老方这个样子,不像敷衍…… 方继藩就认真的凝视着朱厚照,随即道:“殿下,蔚州卫……有问题。” 听到此处,朱厚照顿时眼睛一亮:“有问题?不是吧,天上掉馅饼啦?你且慢着……本宫现在心跳的厉害,让本宫缓一缓……”他深呼吸,而后才道:“有什么问题,这些狗东西,要反啦?你快说,快说!” 方继藩奇怪的眼神看着朱厚照,这厮怎么看都是一副十分期待的样子呀! 他心里不禁在想,太祖高皇帝他老人家,若是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子孙,棺材板压得住吗? 方继藩道:“倒也不是说他们造反,而是臣发现,蔚州卫弊病重重,牵涉到了许多罪状,有杀良冒功,有劫掠过往商旅,有勾结盐贩……这里头,任何一个,可都是要杀头的大罪,江彬这个人……残忍狡诈,又野心勃勃,他在朝廷和宣府诸官眼里,是个忠义之辈,可在寻常的百姓眼里,却是毒蛇。” 朱厚照亦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意外,而后眯着眼道:“有点意思了,既然知道了他罪恶滔天,为何不现在动手,拿了这个狗东西?” 方继藩就摇头道:“他是陛下宣来的,内阁和兵部,都对他赞誉有加,何况,谁不知道臣和他有一些矛盾,没有真凭实据之前拿人,反而要闹得不可开交了,只怕陛下……也要动怒,要不……殿下你找个由头去宰了他?” 朱厚照顿时眼睛瞪得如灯笼一般:“你又想糊弄本宫,到时父皇知道,还不宰了本宫?” 方继藩乐了:“所以才需要时间和精力,去寻找人证物证嘛,臣是讲道理的人,绝不轻易污人清白。” ……………… 求……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二十九章:箭在弦上 朱厚照陷入了深思。 显然……他还是无法理解,一群本该是保家卫国的官兵,最终会成为一群土匪。 不过,他是乐观派的人,某种程度而言,他一直唏嘘于自己处在太平世道,只恨不得天下大乱才好,如此,方才有了自己用武之地。 他便如一柄刀,成日都在打磨,偏偏打磨过后,却又被人收回鞘中去。 他心里满怀着怨愤,却又无可奈何。 拔剑四顾心茫然,竟是无处觅敌手。 因而,方继藩透露给他的讯息,顿时令他万分激动起来。 朱厚照显然心情大爽,喜滋滋的道:“老方,来,请你吃牛肉。” 这突如其来的殷勤,让方继藩有些不适。 于是…… 营地里杀了头牛,是朱厚照自个儿掏了腰包买的。 营里沸腾了,操练了一上午的士卒们,早早闻到了肉香。 这群日夜操练的将士,个个都犹如饿死鬼投胎一般,胃口特别的好。 尤其是那些义乌和永康出来的将士,莫说是上辈子,便是这辈子……也是经常饱一顿饿一顿,因而来了营里,就如同鱼儿进了水里,再艰苦的操练,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等闲之事,只要给口吃的就成。 若是有白米饭,你就是他们的兄弟。 倘若有点肉丝,那兄弟的关系就更可疑,是亲的。 若是大块的吃肉,他们眼里便冒星星了。 一盆盆的牛肉,直接用大勺舀了,官兵们列队取肉,他们排列得整整齐齐,长蛇一般的队伍,不带一点歪。肉进了碗里,啪嗒一下,双腿并拢,顿地,而后,举着打饭的铁盆子,便到另一边,笔直的坐好,这肉香令他们口水都要溢出来,却不敢轻易去吃,需等候开饭的号令。 一个多月的操练,大量的体力消耗,再加上充足的营养,令他们身上长满了腱子肉,别看穿了军服,依旧还是瘦弱的样子,可这身子里,却似乎迸发着无穷力量。 所有人排排坐好。 王守仁则是气定神闲。 他枯瘦的身子,像迎风即倒一般,此时有风,吹得他的衣袂飘起来,可身子却纹丝不动。 他慢悠悠的举起了筷子,吃下了第一块肉,于是……身旁的武官高呼道:“进食。” 这些个个正襟危坐的官兵听罢,这才开始有了动作。 在这里,凡事都有规矩,吃有吃的规矩,睡有睡的规矩,一切都依章法行事。 王守仁就是他们的天,他吃,其他人方才可吃,他若不吃,哪怕这肉香四溢,官兵们行将饿死,也照例得饿着。 这苛刻的军法,让所有的官兵不得不顺从。 可是……对此抱有怨言的人却是不多。 因为……王守仁虽苛刻,却又有一个章程,即大家同吃同寝。 士卒们吃什么,武官们便吃什么,有肉大家一起吃,而王守仁,身为指挥,所吃的,也和最寻常的士卒没有什么分别。 至多也就是炊事房的人拿着勺子,手一抖,多发王守仁一块肉而已。 因而……大家伙儿对王指挥是打心里服气的。 王守仁一动筷子,方才安静得落针可闻的饭堂里,骤然之间便犹如炸开了似的,无数人齐齐举起筷子,吧唧吧唧的撕咬声,筷子与铁碗的碰撞声,仿佛在此刻,眼前的肉食和汤水,成了官兵们的敌人,这不共戴天的敌人,自是要极尽一切的速度,将他们迅速的消灭。 朱厚照和方继藩躲在另一边吃,吃的没什么不同,朱厚照喜欢和士兵们同甘苦,自然,他唯一特殊的照顾,便是手上捏着的是一个牛腿骨。 毕竟自己掏的银子嘛。 他龇牙,恨恨的咬着牛腿骨,恨不得用自己的牙尖,剔出每一块附在骨上的肉和筋膜,他吧唧吧唧的吃着,一面感慨道:“还是没有温先生做的牛肉好吃。” 方继藩点头,表示认同。 朱厚照又感慨:“男人有银子就变坏啊。” 方继藩身躯一震,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朱厚照。 “殿下,何以见得?” 朱厚照恋恋不舍的放下牛骨:“这是自然,你看温先生,自打调制出了十三香,靠卖十三香发了大财,便对本宫敷衍了,以后再想寻他烹饪,真是不易。” 方继藩吁了口气。 “老方,你这样说来,这蔚州卫,可谓是罪大恶极,一旦证据确凿,你打算怎么办?” 方继藩毫不犹豫的道:“自是先拿了蔚州卫的江彬再说。” “那蔚州卫其他的官兵呢?罪责绝不只是在江彬一人身上,这蔚州卫上下,只怕早已蛇鼠一窝,偏偏……他们又在京师,一旦……拿下了江彬,这些人畏罪,岂会束手就擒。” 方继藩颔首点头:“所以,殿下要早做准备,一旦拿到了真凭实据,便要弹压住蔚州卫,可别引发什么乱子。我已上了一道奏疏,向陛下发出了警示,至于陛下听与不听,就不知道了。” 朱厚照唇边因吃牛肉,油的发亮,脸色却是无比的认真,握紧了拳头道:“你放心便是,有本宫在,他们翻不起什么浪来。不过……听说父皇要校阅蔚州卫。” 方继藩脸上透着一丝担忧,皱眉道:“我也听说,也就在这些日子了,时间紧迫,但愿蔚州能早一些有消息。”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可此时……江彬却陪着马文升人等,抵达了城西校场。 这城西校场占地极大,是最佳的校阅场所。 兵部接了皇帝旨意,便已开始在筹备,校场内外,已是修葺一新,甚至……这里还搭建起了高台,是作为恭迎圣驾之用。 附近都预备好了彩棚…… 马文升走在前,检验着校阅的场地,江彬则亦步亦趋的跟在马文升的身后。 一旁是一个兵部的郎中,不断的指点着,告诉江彬蔚州卫该从哪里进入校场,如何操练,又在哪里面圣。 这一切……都需有一个事先的预案,一丁点都马虎不得。 江彬在一旁不断点头,牢记。 他身子如铁塔一般,再配上他的络腮胡子,给人一种雄赳赳的豪气,偏生他低眉顺眼,身上又多了几分憨厚。 马文升对于江彬很满意,武官就该是这个样子,不骄不纵。 他欣慰的透出微笑,对江彬道:“这些可都要记下,切切不可有丝毫的错漏,如若掉了链子,你我都吃罪不起。” 江彬红着眼睛,道:“马部堂提携之恩,卑下永世难忘,卑下不过是一介武夫,不晓得其他的道理,只晓得……马部堂与卑下素不相识,却如此关照,实如再生父母。” 马文升捋须,不禁笑了起来:“哈哈,你若是让蔚州卫在陛下面前显出真本事,陛下龙颜大悦,便是对老夫的报效了。” “这是自然,卑下自当尽忠,哪怕为了马部堂,也定将此事办的妥妥当当。” 却在此时,马文升背着手,突然驻足,很有深意的看了江彬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内阁诸公,以及各部部堂,都在看着你,昨天夜里,齐国公上了一道奏疏,俱言蔚州卫的诸多罪状,这道奏疏,可是送到了陛下的案头上,陛下召了谢公与老夫前去垂问,谢公和老夫,可是力保你的。” 江彬的眼底深处掠过了一丝慌乱恐惧,随即又定定神,委屈的道:“齐国公对卑下有一些误会……” 马文升颔首:“这些事,老夫知道,上一次,你们不是在宫中,就发生了争执吗?齐国公允文允武,是不可多得的贤才,又简在帝心,素来得陛下所倚重。他可不是一般人,你来京师,是为了公务,却万万不可和他滋生私仇,办好自己的事即可。至于其他的事,自有内阁和兵部为你做主。” 江彬眼睛便红了,立即拜倒在马文升的脚下,声声透着诚恳:“马部堂知我啊,卑下历来镇守蔚州,对京里的情况,懵懂无知,此番来京,也不知得罪了谁,又或者是谁在齐国公面前,搬弄了是非,卑下……现在惹来了这天大的麻烦,诚惶诚恐,若无马部堂保全,只怕……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马文升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心里不禁唏嘘,将他搀扶起来,便道:“你也放心,陛下那里,也未必就会偏听偏信,毕竟全天下都晓得齐国公与你发生了争执,现在又上书弹劾你,这……难免不会有什么恩怨在其中。陛下明察秋毫,这奏疏之中的事,查无实据,一丁点的证据都没有,岂会偏信呢?” 江彬千恩万谢,随即又陪同马文升在这校场走了一圈。 途中,江彬道:“校阅当日,不知需携带多少兵刃?不知兵部这里,可有数额?” 马文升皱眉:“舞刀弄枪,在校阅时不可避免,可陛下圣驾在此,能免则免,此事,兵部自会斟酌。” 江彬低眉顺眼道:“还是需一些刀枪,不然就没了气势,陛下见了,反而不喜。当然,弓弩和火器还是不携带最好。” 马文升觉得有道理,点点头道:“这些是兵部操心的事,你好生用命。”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三十章:校阅 马文升对于江彬的印象极佳。 因而对他道:“这校阅关系重大,这些日子,兵部会派人拿酒肉前去犒劳,让将士们吃一顿好的。” 江彬摇头,郑重其事的道:“马部堂,将士们能为朝廷效命,已是感激涕零,我等尽为忠义之士,这忠义二字,岂可心里谋算着吃喝呢,自关老爷开始,再到岳武穆,哪一个不是只怀忠义,从不计较得失,此古之皆然的道理。所以……这犒劳,大可不必,将士们即便饿着肚子,也是甘之如饴。” 马文升极欣赏的看了江彬一眼,朝廷要的,就是这样的人才啊。 于是他笑道:“今时不同往日,该吃喝的还是要吃喝,只是……若是这天下的军马,人人都如蔚州卫。大明的守备,也都如你,老夫也就能松一口气,朝廷……也自然可以无忧了。太祖高皇帝开创卫所制,本意,就是为了与民休息,不因养兵,而靡费太过的钱粮,少给百姓们加征税赋,这是念在民间疾苦啊。好啦,这些……也不是你该知道的。” 马文升的话题,点到即止。 至于江彬能否领悟,自是看他自己了。 这是朝中诸公的心愿。 江彬点头:“是。” 这江彬回了大营,随即就让人将那杨勇寻了来。 杨勇这些日子,都极是心神不宁,他见了江彬,还未行礼,江彬便按刀而立,面带冷笑道:“我等……已没有退路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什么……”杨勇觉得自己的头皮发麻,恐惧的道:“真到了这一步吗?” 江彬正色道:“今日方知,齐国公已经弹劾了蔚州卫,幸好没有真凭实据,而马文升这些老狗,却打着自己的算盘,设法为我们蔚州卫转圜,陛下没有相信。可是……那齐国公似乎是死咬着咱们蔚州卫了,迟早有一日,他们也是会抓出证据,凡行事,总有痕迹,哪怕我等再谨慎,被人盯上了,迟早是要败露,到了这个份上,我们还等什么,难道坐以待毙吗?” 江彬咬牙切齿,面带狞笑的继续道:“今日,我去了校场,兵部定准我们带兵刃,只是不得带弓弩,这校场的入口狭隘,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里头的布置,都在我的心中,陛下到时会站在哪里,群臣会在哪里,还有随来的禁卫,会布置何处……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我看,只要我们精心准备,此事就有九成的把握,那些禁卫,其实都是花架子,不堪一击。而其他京营若要驰援,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我思来想去,只要拿住了陛下,拿住了太子和齐国公,以及内阁诸人,还有文武百官,这天底下,谁还可定我们的罪,历来成王败寇,与其东窗事发,到时人头落地,不如……索性反了他NIANG的。” 杨勇打了个激灵。 可随即,他冷静了下来。 江彬说的的确没错,事到临头,进退无路,似乎……也只有拼了。 杨勇按捺住心底的惧意,定了定神道:“只是到时该如何布置?” “简单……取笔墨来。” 江彬久在边镇听调,又是世袭武官,这蔚州卫上下,对他服服帖帖,本事却还是有的。 他拿了笔墨,将方才在校场的见闻统统绘画出来。 哪里是高台,哪里是辕门,哪里是校场位置,到时观礼诸官的彩棚于何处,哪里会适合禁卫们布防,到时……蔚州卫会从哪里进入…… 他片刻功夫,便勾勒了出来。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到时,我带一队人马突破这一处守卫,先拿住天子。你与刘雄人等,朝这边………把守住辕门,至于其他人,一概不必理会,这些GOU官,只要将辕门堵住了,便是关门打狗的局面……还有这里……这里…” 能在历史上成为赫赫有名的权臣,江彬自有自己果决的一面。 何况,他还受过明武宗的赏识,而明武宗朱厚照素知兵法,因而江彬的能力,自是能经受得住检验的。 江彬的记忆力极好,几乎那校场的地形,早已牢记在心里。 而他的布置,亦可称的上是细致。 每一处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他都想到了。 如何突袭,如何震慑,如何关门打狗,如何拿住天子,这么多人,如何寻觅退路,如何出城,如何要挟…… “亲近的这些人,先告诉他们,我们的情况,告诉他们,反能活,不反,必死。至于其他人,校阅那一日,出发之前再行告知,切记,切记,此事绝对保密。” 江彬想了想,眼眸里突的溢出肃杀之色,冷然道:“到时……就先杀了齐国公,宰了此人,方可杀鸡儆猴,免得其他人不肯就范。这齐国公自以为自己权势滔天,有恃无恐,可是他一定料不到,在老子眼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天王老子!” ……… 半月之后。 校阅的日子如期而至。 这一天,弘治皇帝起了大早,先是如从前一般梳了头,随即穿戴了正冠。 关于今日校阅之事,其实弘治皇帝表现得没有太多的兴趣。 江彬这个人,没有给他太好的印象。 人不吃饭,是要饿肚子的,可江彬一味的宣称只要怀有忠义之心,便可如何如何……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似这样口里喊着忠义的人,实在太多太多,现在的弘治皇帝,只会觉得反感。 因为他坚信一个道理……人……是要吃饭的! 只是……现在群臣都在颂扬蔚州卫,恨不得将蔚州卫立为天下的典范,这一场校阅,自是势在必行,如若不然,对这常备军之事,只恐会惹来更大的争议。 弘治皇帝梳洗干净,用过了早膳。 萧敬便拜倒道:“陛下,群臣已在大明门静候陛下了。”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却是道:“朕听说了一些传闻,厂卫那里,可有消息了吗?” 萧敬道:“厂卫已经动身去了蔚州,现下还未有消息来,奴婢……有些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弘治皇帝疑惑的看着萧敬:“说来朕听吧。” “这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 弘治皇帝恍然,随即微笑道:“看来你心里早有一些成见了。哎……可是诸臣闻之,都在说继藩和江彬有私仇。” 萧敬笑吟吟的道:“当然,许多事早就成了各卫不成文的规矩,作奸犯科,多多少少是有的,可若是说天怒人怨,只怕却是未必了,奴婢自是细查。” 弘治皇帝叹口气:“朕是真不情愿去,可是不去,就难以服众,哎……摆驾吧,去看看这蔚州卫,到底有什么本事。” 萧敬道了一声遵旨。 于是,皇帝的车驾开始出宫,至大明门,百官早已在此迎候。 刘健为首,此后是李东阳,谢迁人等,再次之,便是马文升、张升……欧阳志…… 这六部九卿,一齐行了大礼。 紧接着,在浩浩荡荡的禁卫护卫之下,朝着校场进发。 等到了校场,弘治皇帝入辕门,登上高台。 刘健人等侍驾左右。 这文武百官,则各自依着自己的品阶或站或坐。 弘治皇帝升座之后,见这蔚州卫还未至,便左右看看道:“太子与齐国公何在呢?” 刘健道:“可能是起得迟了,是否命人去……” 弘治皇帝摆摆手,叹了口气道:“罢了,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校阅需等到何时开始?” 马文升立即上前道:“陛下,辰时三刻开始,蔚州卫已经出营,在吉时入校场。” 弘治皇帝自高台眺望,见下头旌旗招展,禁卫如云,好不热闹,心里也不禁豪迈。 他忍不住起身伫立,道:“兵部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了。” “陛下……”马文升道:“最辛苦的,莫过于是蔚州卫,听说为了校阅,他们加紧操练,不敢懈怠,臣亲自派人去犒劳,这营中上下,对送来的酒水,一滴也未沾过。至于那蔚州卫指挥江彬,更是忠肝义胆……” 弘治皇帝只微笑,淡淡的道:“噢。” 他顿了顿,突然道:“这江彬,似乎很受马卿家的厚爱。” 马文升顿时有些尴尬,立即道:“陛下此言,令臣情何以堪,臣之所言,不过是肺腑之词。老臣掌兵部多年,见过的武夫数不胜数,因而……还是颇有几分眼力的,以老臣的阅历,岂会走眼,老臣绝无私心,还请陛下明鉴。至于江彬此人,这内阁诸公以及六部九卿,都是交口称赞,陛下……难道这满朝文武,都看走了眼吗?” 弘治皇帝便抬头,扫了一旁侍驾的诸卿一眼。 众臣纷纷点头,虽不似马文升这般吹捧,似乎也勉强对马文升的话,有所认可。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笑了,而后道:“这样说来,诸卿都在责怪继藩无理取闹啊。朕的继藩,在你们的眼里,似乎一无是处啊。” “陛下……此言差矣。”马文升听陛下口里含着讥讽之意,立即道:“齐国公他……他至少……英俊!” ………… 双倍月票最后一天,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三十一章:清君侧 不得不说。 文武大臣们还是有共识的。 谁若说齐国公一无是处,大家非要跟他急不可。 不说别的,齐国公细皮嫩肉,一丁点都不像他爹和他过世的大父,生的风流倜傥,这倒是京师内外都公认的。 弘治皇帝听到英俊二字,竟是一时噎着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摆摆手,不吭声。 却在此时……浩浩荡荡的蔚州卫开始进入校场。 指挥江彬为前导,杨勇为副,数千人马,个个枕戈待旦的模样,气势如虹。 他们挎着长刀,手持着长矛,犹如一座大山一般,带着巨大的威势,入了校场来。 随即……数千人列队,在这招展的旌旗之下,弘治皇帝的目光不禁为之吸引。 身边的文武,也都打起了精神。 兵部尚书马文升似是受到了鼓舞,立即道:“臣恳请陛下,准臣下高台,会晤江彬。” 弘治皇帝看着不禁震撼,心里也不由的生出了疑问。 这蔚州卫,果然是不凡,这……江彬,确实非同寻常,莫非……这卫所……也不乏精锐,问题的根本不在卫所,而在于军将? 另一头,马文升兴冲冲的下了城楼,见了江彬,江彬依旧坐在高头大马上,只是今日的气势与他日不同,再无卑躬屈膝。 他只是看了马文升一眼,口里道:“马尚书,卑下戎装在身,只怕不便行礼。” 马文升不以为意,只当是江彬职责所在,道:“待会儿操演,务求要操演出气势,好让天子知道,我大明亦有精兵。” 江彬朝马文升一笑:“这是自然,马尚书,不如随我等一道来吧。” “啊……”马文升一愣,不解其意。 “马尚书就在左右,将士们更卖力一些。” 马文升才笑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高台上的君臣,现在几乎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呢,于是他打起精神,道:“如此……甚好。” 他见这江彬身后的蔚州卫将士,个个气势如虹,却杀气腾腾,心里竟是松了口气,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随后,江彬一声令下,蔚州卫瞬时开始排开。 数队磨刀霍霍的人马,手持着长矛,犹如饿虎一般。 “杀!” 江彬高呼…… “杀!”所有人一起发出大喝。 一下子……这喊杀声直冲云霄。 只这么一嗓子,高台上的弘治皇帝都不禁为之一慑。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蔚州卫,召英国公张懋至身前:“这蔚州卫如何?” 张懋道:“陛下……堪称精锐。”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 身后,刘健不禁道;“陛下,可见朝廷的根本不在于设常备军,老臣的意思是,单凭常备军,尚且不能解决军中的问题,问题的根子还是在于人,若是人人都如江彬一般,我大明……” 正说着…… 却在此时…… 下头又传来了喊杀声。 弘治皇帝现在没心思听这些。 文武百官们倒静下心来,他们反而不急于现在就和陛下灌输什么,一切……都可等这一次校阅之后再说。 那江彬在下头,依旧还骑着高头大马。 他握紧了腰间的刀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高台上的天子。 高台上的天子,乃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可……这又如何呢? 他的嘴角,随即勾起了一丝微笑,这抹笑带着几分嘲弄,突的道:“静!” 他口里吐出一个音符,身后的官兵们,纷纷安静下来。 只有旌旗随着大风猎猎作响。 江彬的视线一直都在高台之上,他徐徐骑马,居然朝着高台方向前行。 一个禁卫下意识的拦住他的去路。 “你拦我?”江彬看着这禁卫。 这禁卫正色道:“校阅的规矩,不可靠近天子圣驾百步,你退……” 只是…… 退字没有出口,江彬突然拔刀。 长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半空划下了一道完美的弧形。 这禁卫,万万没有料到……已来不及反应了。 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透着锋芒的长刀,狠狠自他的头顶劈下。 江彬本就力大,顺势一劈,全身的气力灌注于刀身,这锋利的刀刃瞬间没入了禁卫的头骨…… 半边脑袋,混杂着红白的液体,直接削开。 禁卫身子瘫下,半边的身体,兀自在抽搐。 鲜血喷溅出来,引得江彬浑身是血。 可江彬却如一尊杀神,坐在马上,纹丝不动。 他只仰着头,继续看着高台上的天子。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顿时……令这君臣和禁卫们都惊呆了。 马文升最先反应过来,他本就跟在江彬的身后,立即大呼:“江彬,你在做什么?” 这是带着威严的斥责。 他是堂堂兵部尚书,任何武人在他面前,哪一个不是唯唯诺诺? 可现在,江彬背对着他,身子依旧纹丝不动,对他的话,充耳不闻。 身后,那杨勇已是走上前,直接一巴掌将马文升打倒,口里大骂:“这里哪里轮得到你这老狗说话……” 马文升本就老迈,这一巴掌打的他眼冒金星,巨大的力道,令他整个人摔下去,跌了个嘴啃土。 此刻,他既是疼的龇牙咧嘴,心里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他捂着嘴,倔强的爬起来,口里喷出一口血,却大呼道:“你们……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你们这是要做什么?你们是我大明的将士啊,难道你们就不怕……” 早有两个蔚州卫的士兵,一把将他按住,有人狠狠将他重新踢倒,待他跌跌撞撞要起身时,却被其中一个士兵提起靴子,狠狠的踩在马文升的背上。 马文升瞬间动弹不得。 他怎么也想不到,前几日,这一群在自己面前还如羔羊一般的丘八,居然……反了! 马文升岂会不知道问题的严重,他恐惧到了极点,虽被人踩着,却还是拼命的挣扎……只是……凭着他一个老人,如何是这身躯强壮的丘八对手。 江彬骑在马上,依旧仰视着弘治皇帝。 而此时的高台上,已陷入了混乱。 高台下,禁卫们开始大呼起来:“救驾,救驾……” 如潮水一般的禁卫,瞬间开始涌向高台,组成了人墙。 江彬大笑道:“陛下……没有受惊吧。” 他放声大喊,高台上的弘治皇帝听了个真切。 百官们随扈着弘治皇帝,有人扯着皇帝的衣袖,低声道:“陛下,快下高台,让禁卫们抵挡一阵,切莫让贼子得逞。” 又有人道:“可立即固守待援,此是京城,何惧之有。” 张懋护在弘治皇帝身前,已是怒极,说不出话来。 事情真的太突然,弘治皇帝也是慌了。 可随即…… 他开始慢慢的冷静。 看着高台下的江彬,这个此前还温顺的将军,还自称为了效命,而甘愿赴汤蹈火的人。 弘治皇帝咬牙,怒不可遏的道:“江彬,你这是要做什么?” “朝廷出了奸贼,臣等当然是来诛贼的,这乱臣贼子就在陛下的近前,陛下难道还不知吗?” 弘治皇帝气得颤抖,却还是问道:“谁是贼?” “太子!”江彬厉声道:“太子昏聩不明,遗祸天下,这样的太子,若是克继大统,迟早要生灵涂炭,我大明……国祚也就尽了!” 弘治皇帝气的瑟瑟发抖,一旁的萧敬已跪倒在弘治皇帝的脚下,拉着他的长袖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除此之外……”江彬依旧大喝。 身后的蔚州卫官兵,并没有因为江彬的叫阵,而站着不动。 而是似乎早有预谋一般,早就一分为三,一队径往辕门,两队左右列阵于禁卫们的侧翼,做好了冲击高台下的禁卫的准备。 江彬继续大吼:“除此之外,还有齐国公……齐国公巧言令色,仗势欺人,天怒人怨,天下的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此国贼也,不诛,如何平息天下军民的愤慨,就请陛下……立即交出太子和齐国公,下旨另立宗室贤良为太子,再下诏书,退位让贤。如若不然,陛下不将人交出来,那么……卑下便自己去取,到了那时,若是有人因而错杀,可就怪不得臣了。” 弘治皇帝不禁冷笑。 眼前这个人……居然想要效仿自己的祖先文皇帝,竟也打起了清君侧的名号。 他更无法想象,这个世上,居然还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人。 弘治皇帝冷冷的道:“可朕若是不许呢。” “不许,那么就别怪卑下不客气!到时,也由不得陛下!少不得到了最后,玉石俱焚,陛下与诸卿,都在此留下性命吧。” 随即,江彬一声怒吼:“弟兄们……” “在!” 无数蔚州卫士兵一齐呼应。 这些人跟着江彬,在蔚州不知做了多少杀头的事,个个刀头舔血,此时疯狂起来,自是杀气腾腾。 江彬大吼:“当兵吃粮,咱们给朝廷卖命,吃饱了吗?” 众人纷纷道:“饿!” 江彬便又大吼:“若不是跟着老子,你们到现在……还得饿着。当兵和当贼,一样的道理,无非……就是一口饭而已,狗皇帝不给咱们吃肉,我们自己取肉,成了,就是吃香喝辣,不成,无非一死而已。” “杀!”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三十二章:诛贼 世上,绝难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 江彬是个果决的人。 一旦他意识到自己迟早要东窗事发,那么……在此刻,这个圆滑的人身上,却散发出了残忍的气息。 他是个危险的人,甘于蛰伏,而一旦无法隐匿时,便撕下了一切的面具。 此时,他缓缓抽刀。 刀上依旧还残留着斑斑的血迹。 而后……刀尖朝着高台,指向弘治皇帝的方向,随即…… 他冷笑:“狗皇帝……束手就擒吗?” 弘治皇帝站在高台上,风很大,寒风凛冽,吹在他冷峻的面上。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江彬。 这一切……确实过于突然。 可当弘治皇帝从震惊之中徐徐的缓过神来,他双目凝起,冷然道:“尔区区一指挥,也敢祸乱天下?” “有何不可?”江彬大吼:“成不了功名,那何不做混世魔王,百年之后,人们听了我的大名,如能战战兢兢,凭我江彬之名,可止小儿夜啼,那也不枉此生了。” 弘治皇帝见那江彬说罢,便开始放肆大笑起来。 弘治皇帝心里怒极,这一次……实是巨大的疏失。 弘治皇帝道:“逆天而行,不知好歹!” 江彬咧嘴,狰狞的面容上,突又露出值得玩味的笑意。 他的刀尖斜指,与手臂平直为一线,斩钉截铁道:“今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天为何物,安敢挡我?杀!” 说话的功夫,蔚州卫已结队迫近高台。 高台下,禁卫们围拢起来,密密麻麻的挺刀欲迎。 江彬一个杀字。 两翼蔚州卫官兵毫不犹豫,一齐爆发怒吼:“杀!” 便如洪流,毫不犹豫冲向禁卫。 双方撞击一齐,骨肉相击,刀剑与长矛彼此碰撞,随后……便如绞肉一般,带出无数的血雨。 这些禁卫们其实已是慌了,闻着漫天的血腥,心里压制不住惧意,他们万万料不到,今日竟有人敢谋反。 而事实上……更多人只是花架子,蔚州卫一冲击,瞬间……便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这蔚州卫所处之地,甚为艰苦,乃宣府边镇所在,这些人自小便好勇斗狠,跟着江彬,杀良冒功,袭击商贾,屠戮偏僻的村落,早已将生死看淡。 而禁卫大多都为良家子,见这无数的贼子前仆后继杀来,心已寒了,口里虽是呼着救驾,心里却在打鼓,对方熟稔的挺起长矛,狠狠将人刺穿,当亲眼看到在自己身前的人,突然身后贯穿出一根长矛,那长矛血淋淋的夹杂着碎肉而出,许多从前甚至根本连鸡都不曾杀过的禁卫,顿时慌了。 “哈哈哈哈……”江彬没有亲自上阵,却依旧坐在马上,他放肆大笑着道:“天子者,兵强马壮者也!狗皇帝的兵不堪一击,也配做天子吗?不妨让我江彬来做,弟兄们,加紧一些,拿住了狗皇帝,这天底下,谁可制我等?” 蔚州卫顿时受了鼓舞,一时之间,勇气倍增。 弘治皇帝听到高台之下,那江彬放肆的话,气怒交加。 高台下,许多文武已是抱头鼠窜。 高台上,侍驾的大臣们或是跪地,或是惊恐的扶着栏杆瑟瑟发抖。 刘健看着这一切,已是老泪纵横:“煌煌大明,竟被小人为祸,老臣引狼入室啊……” “这是侯景,是侯景……” 侯景之乱…… 弘治皇帝听到侯景二字,心里咯噔一下,竟不由身躯一颤。 想到在这数十年来的勤政,自己不曾懈怠,谁料到……居然因为忽视了一个区区的指挥使,却引发了如此灾变。一旦此人得逞,挟持了他和诸臣,那么再纵兵劫掠京师,谁可制之? 京中虽有无数的京营兵马,可是投鼠忌器之下…… 弘治皇帝闭上眼睛,高台之下,禁卫们虽是大多还算用命,拼命抵御乱军,却已尸积如山,无数的禁卫……倒在血泊中。 大势已去,兵败如山倒。 大明需改的,何止是卫所,这京营和禁卫……却早已烂到了根上。 眼看着,已开始有乱军接近了高台。 江彬自知时机到了,他再不迟疑的下马,极尽放肆的叫嚣道:“狗皇帝的禁卫,不过尔尔,随我上高台拿住狗皇帝,自此,我做内阁首辅大学士,位极人臣,尔等个个做将军!” 百个亲兵已杀红了眼,士气激昂的随着他朝高台而去。 就在此时,突然有人大吼:“靠近高台的……杀无赦,预备!” 这声音……很奇怪。 竟是从上空传来的。 人们先是一愣,随即猛的抬头。 却见此时……在空中,数十个飞球徐徐的自云层降落。 这些飞球靠近地面数十丈,方才悬停。 方继藩就在藤筐里。 可惜……这飞球不好停摆,如若不然,方继藩倒还真想将高台上的君臣们给接上来。 与他同在一个飞球里的,乃是张元锡。 张元锡走路时,依旧还有不便,可只要到了飞球上,手里拿着他的铁胎弓,腰间带着一壶狼牙箭,他便是飞球队里最靓的仔。 可惜……此时他的辅助,那位与他有着深厚友谊的朝鲜国王已是回国,因此……他又孤单一人。 一个藤筐里,十数个弓手,已经就位。 方继藩手里拿着一个铁喇叭,这铁皮卷起来的喇叭,广泛用于各种场合,现在……似乎也已有了用武之地。 方继藩大吼道:“江彬,你还想位极人臣,你自己问问你自己,你配吗?” 下头的江彬,心猛然的沉了下去,他看不到方继藩的面容,可明显听出了方继藩的声音。 江彬冷声大笑:“配与不配,容后就知道。” 可惜…… 方继藩听不到他的话,却是大骂:“你这狗一样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你做的好事,你在蔚州的作为,清早时就有人送来了,我还知道你在蔚州也派了人在那里打探我方继藩拿住了你多少罪证,因而……你以为你这谋反,我不知道?可惜……我方继藩知道的还是太迟了一些,以至于……让你有刺驾的机会,不过……你以为我方继藩是吃素的?现在我方继藩来了,笨蛋,有本事,你上来打我呀!” 江彬恼怒之极,气呼呼的道:“你下来。” 方继藩依旧没听清他的话,看下头乱哄哄的,他怕射手误伤了人,只下令所有的射手,对于任何尝试要登上高台的人直接射杀。 方继藩又大骂道:“你有三个妻妾,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现在统统都已被我在蔚州拿下了,你敢造反,便是和我方继藩为难,我方继藩忠心耿耿,人尽所知,喂,喂……陛下……陛下…喂……陛下能听到吗?我是说,我方继藩忠心耿耿哪。” 高台上… 君臣们沉默了。 “……” 这么大的铁喇叭,想听不到是很难的。 方继藩则又继续的大吼:“江彬你这狗东西,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如若不然,便将你碎尸万段!” 江彬已听的勃然大怒,恨不得亲自取弓,将方继藩直接射下来。 此时……众乱军听到方继藩的咒骂,又听方继藩拿住了其家小,却不知在蔚州发生了什么事,有不少人竟是不禁开始有些疑惧起来。 江彬见状,咬牙切齿的道:“大丈夫何患无妻,快……拿下这高台上的君臣。我这妻儿,不要也罢!” 众人方才鼓足勇气。 方继藩在飞球上,继续大吼:“喂,喂……张世伯你能听到吗?好好保护皇上……皇上……喂……” 张元锡张弓,一箭已将一个靠近了高台的乱兵射倒。 他尝试着想要射杀江彬。 可江彬混在人流,又没有一个合格的瞭望手帮助自己,人的目力,终究有极限。 不过……他的眼睛依旧在努力的搜寻着江彬的踪迹,他的心有些浮躁,忍不住道:“师公……能不能不要这么大声。” 方继藩在后头踹他的TUN,道:“你懂什么,诛人先诛心,你以为师公在此说废话?我这是借此,扰了对方的心志,乱他们的士气!”低声骂骂咧咧一句,吓得张元锡和其他的弓手个个噤若寒蝉,而后埋头引弓。 方继藩继续拿起了铁喇叭,气沉丹田,大吼道:“喂,喂……” 轰隆…… 此刻……在院门,一声炮响。 方继藩顿时哑口无言,抬头瞭望。 在此时……辕门处,硝烟升腾而起。 随即…… 一队乱军的败兵匆匆的丢盔弃甲,鬼哭狼嚎一般,败退入营。 那辕门处的硝烟依旧弥漫。 自那滚滚的浓烟之中,一柄长刀先是刺破了烟雾,率先出来,而后……长刀的主人勒马而出。 这主人一身铠甲,精神奕奕,此刻,他伫马而立,双目如炬。 身后……浩浩荡荡的人马……自浓烟之中杀出。 整齐的队伍,快速的移近。 犹如开闸洪水一般,进入了校场。 马上的人……是朱厚照。 朱厚照胸膛起伏,激动的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 眼眶里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却又不肯举起自己的袖甲去擦拭。 他红着眼睛,发出了大吼:“为免误伤,全军听本宫号令,举矛。” “杀!”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三十三章:不堪一击 朱厚照跨马,号令之后,却是一马当先。 身后的第一军已是列为长队,手持长矛,随即……慢步而行。 他们都很沉默,身上没有本该有的热血沸腾。 却是肩并着肩,齐齐整整的挺着长矛,听从着朱厚照的号令,一丝不苟。 手中的长矛分量很轻,尤其是对于他们这等每日消耗了无数热量,同时又补充了大量营养的人而言。 何况……他们身上没有披甲,浑身上下,甚是轻便。 在此,禁用弓弩和火器,为的是防止流矢和流弹伤了大明君臣。 因而…… 在清早时,方继藩就得到了自蔚州来的消息,有了真凭实据,听闻蔚州卫已经动身校阅,方继藩又察觉到蔚州卫也已清楚自己已经着手调查蔚州卫底细之时,就忍不住想到,蔚州卫极可能有谋反的风险。 于是方继藩再不迟疑,连忙向朱厚照告知。 朱厚照立即就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 利用飞球和神射手先行出发,用以延缓蔚州卫劫持天子的时间,这些神射手,个个百步穿杨,自然可以放心使用。 可是第一军……毕竟操练的时间不久,对于弓箭和火器还是生疏,因此……在对付辕门处的贼人时,可直接使用火器突破。 可一旦入了校场,面对这乱糟糟的局面,敌中有我,我中有敌,那么……就只好狭路相逢了。 此时,第一军的将士们,默默的握紧着长矛,个个精神抖擞,他们以朱厚照马首是瞻。 周毅就在人群。 他是实实在在的宁波人,祖祖辈辈都是矿工,打架殴斗,乃是最稀松平常的事,他依然还记得十年前,自己还年幼的时候,矿上的宗亲派人给自己的爹送了一碗肉来,当爹的甩开腮帮子便吃,一旁的母亲垂泪,那是自己第一次尝到肉味,至今这样的感觉,还记忆犹新。 吃过了肉,父亲便毫不犹豫的扛着镐头走了。 可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等他懂了事,他方才知道,矿上的男人,但凡有肉吃的时候,便是宗亲们有用得上的地方,一顿肉,搏一次命,后退畏惧者自此永世抬不起头来,无非……就是一死而已。 据说父亲是被乱棒打死,摔下了山谷,尸骨无存。 周毅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 他握紧了手中的长矛,心里似乎大抵是很清楚的,自己吃了义父和齐国公这么多顿肉,按照规矩,他今日就该死在这里,这是行规,是天大的道理。 事实上,在这个时候,他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想该与不该,只知道听从指挥命令,默默的随身边的人肩并肩的踏步。 深吸一口气。 目视正前方。 此刻,呼吸均匀。 这样齐步而行的操练,他已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长矛在手,身边都是伙伴,令他并没有太多的紧张。 就好似是祖先好斗的血气被激发来了一般。 ………… 此时,在高台下,一个个靠近高台的乱兵被快速的射杀。 江彬已经勃然大怒。 “是第一军!” 有人大吼道。 第一军? 江彬本是沉重的脸色,突然变得轻松起来,唇边下意识的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那对才建立了两个月不到的人马? 据说……新募的士卒,原本都不过是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乞儿。 江彬狠狠的瞪了高台一眼。 此刻,再下气力去攻击高台,显然会有腹背受敌的危险。 与其如此,不妨就在这高台之下,先解决第一军这群土鸡瓦狗。 他不敢上马,甚至将自己的衣甲脱下,换上了寻常士卒的衣甲。 只有如此,才不必担心……上空的射手。 他呼喝一声,命人将方才高台下俘获的马文升人等也一同混杂在队伍里。 马文升已是昏厥过去,其余人等,战战兢兢,甚至有人哀声求饶。 江彬上前踹了一个大臣一脚,骂道:“给老子大声的求饶,大声一点!” 于是……这群大臣只好歇斯底里起来。 这般呼救和求饶……令上空的飞球箭矢少了许多。 方继藩还是很有良心的人。 虽说一不小心射死了十几个朝中诸公,似乎……是可以解释的。 可是……这些人里有许多……还背负着西山钱庄的房贷啊,他们不能死,方继藩需要他们坚强的活着。 …… 江彬提刀,整个人热血上涌,面对着踏步近前的第一军方阵,他不禁肆意的放声大笑:“一群黄毛小儿,也敢在此挡我江彬,弟兄们……先宰了这群新兵,再挟皇帝老儿。” 本是有些意乱的乱兵们,猛地都打起了精神。 他们不是没有上过战阵的人,毕竟是边军,不说身经百战,可跟着江彬,却不知滥杀了多少的无辜。 此刻,许多人都随之哄笑起来。 看对面的新兵,排列的整整齐齐,净是花架子,瞧着……哪里有半分老兵的样子。 于是……乱兵们犹如狼群盯上了新的猎物一般,一齐举刀挺矛,眼里发红的大声叫嚣:“杀!” 乱兵们气势如虹,毫不犹豫,开始了冲杀。 这遮天蔽日的叛军,犹如开闸的洪水,不需过多的鼓动,便疯了一般,饿虎扑羊。 高台之上…… 弘治皇帝先见有军马来,心里一定,身后的文武亲随,也不禁松了口气,有人欣慰道:“有救了,有救了。” 可细细一看…… 第一军…… 又见太子骑在马上,耀武扬威。 太子的出现,让弘治皇帝心里一紧。 这个孩子,怎么在这节骨眼上出现在此。 他是储君啊。 朕若是出了事,他该当立即登基,克继大统,承袭祖业,调动天下军马勤王保驾,平了蔚州卫乱贼。 可是…… 弘治皇帝方才还能崩住自己的情绪,可在这一刻,情绪竟是有些失控了。 尤其是见那数不清的乱军朝着太子和第一军的方向冲杀。 顿时……老泪纵横,他扶着栏杆,几乎要从高台上跳下。 萧敬是最清楚陛下的性子的,这世上,陛下的软肋,只有太子一人。 因而,他一见陛下失态,半点犹豫也不敢有,立即将弘治皇帝抱住了,哭天抢地道:“陛下……陛下……” 身后文武,见着了来的乃是第一军,顿时心都凉了。 可细细想来,此乃天子脚下,京畿重地,此时所有的文武大臣都在此校场,就算是出了什么事,其他京营,在没有旨意和兵部、武军都督府的公文的情况之下,是绝不敢随意调动的。 能来的……也只有这第一军了。 “完了!”弘治皇帝一声叹息,他身子被萧敬控制住,挣脱不开,于是一脸颓然的样子,仰天长叹。 这完了二字,恰恰是高台上所有人的内心写照,人们纷纷悲哀的低垂着头,也不禁叹息起来。 新军这才操练了几日啊,蔚州卫却如猛虎…… ………… 方继藩已举起了望远镜,他紧张的看向朱厚照的方向,见朱厚照龙精虎猛,一脸踌躇满志的样子。 他单骑冲在最前,面对这漫山遍野冲杀而来的叛军,腰杆子却如标枪一般挺直。 这一刻,方继藩感觉朱厚照活了,身上没有丝毫岁月的痕迹,却如当日初见时那般,浑身上下,只有少年郎的朝气。 他手中长刀一指,第一军队列脚步越急。 急而不乱…… 轰……轰隆…… 数千人一齐踩踏的声音,隐隐之间,却似乎也有别样的威势。 王守仁亦在队伍当前,今日太急,他没有穿军服,依旧还是儒杉纶巾,却也没有骑马,步履轻快,可是……他拔出了剑。 转眼之间…… 叛军已杀到了。 冲在最前的叛军,挥舞着刀,看着身前绵延不绝的队列,虽不将这些新兵放在眼里,可本着欺软怕硬的心思,竟是下意识的,朝向那个队伍前头一些的王守仁方向径直杀去。 这么一个老头子,骨瘦如柴,有大胡子,还穿着宽大的儒杉,一看就软绵绵的没有气力,瞧他木若呆鸡的样子,可能脑子也不是很好,就他了! 抱着这样念头的乱兵,不是一个,有很多。 王守仁看着如潮水一般奔来的乱兵:“……” 刹那之间,一个凶神恶煞,孔武有力的乱兵已是冲近。 似这样的冲杀,蔚州卫这样有过作战经验的兵马,往往是将精锐放在最前的,这都是百战老兵,是一柄刀的刀锋。 那乱兵毫不犹豫,出手如电一般,手中的长刀顺势劈下。 乱兵眼里,看着王守仁,犹如看一个死人。 随着他震天的喊杀:“杀……” 杀字拖着很长的音符。 可突然之间……戛然而止。 也只在这白驹过隙之间。 他眼前花了。 王守仁没有如他料想中的躲避,而是比他还狠,瘦弱的身躯,如脱兔一般,擦着乱兵的刀而过,长剑却如电一般,直接刺入乱兵的咽喉。 出剑! 拔剑! 王守仁错身过去,便立马寻觅下一个敌手。 这乱兵还站着。 血如泉涌一般,自咽喉涌出。 他的目光,变得空洞。 身躯颤抖…… 耳畔,他隐隐听到一个清冷的声音:“虚张声势,不堪一击!”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三十四章:兵败如山倒 王守仁所过之处,顿时腥风血雨。 而前头的乱兵与他穿梭而过,身后……乱兵们发现……迎接他们的……乃是矛阵。 如林的长矛,已如长蛇一般的挺起。 有人吹起了竹哨。 在竹哨的指挥之下,挺着长矛的第一军士兵奋力向前。 这无数林立的长矛,森森的露出了锋刃,它既像是一道铜墙铁壁,如此密集的矛阵密集的似连水都泼不进,同时……又成了绞肉机。 所过之处,一根根长矛刺入靠近的乱兵身体,于是……尸横遍野。 第一军依旧向前。 他们的臂力惊人…… 以至于手中的长矛将人捅穿,再狠狠的收矛之后,长矛继续刺出。 这等机械性的动作,且还需蓄力一击,虽看上去简单,其实对于体力的要求极高,正常人哪怕刺杀数十次,便已气喘吁吁,若是扎中了敌人,耗费的气力更大,少不得要虎口酸麻,浑身力竭。 可第一军的官兵,竟如怪物一般。 不断的捅刺。 一次又一次。 “迎敌!” 当乱兵的主力杀至,于是队伍之中,此起彼伏的发出了迎敌的呼喊。 矛阵不约而同的停顿下来。 官兵们伫立,左右两翼开始收缩,结成了圆阵。 无数的长矛,使这圆阵成为了刺猬。 待这乱兵一波又一波的开始冲击,乱兵们越发绝望的察觉到……这圆阵,在近战之下,竟是牢不可破。 除了徒增伤亡,居然对这圆阵无计可施。 周毅处在最关键的岗位,他一次又一次的抽矛,刺杀,手臂似已不属于自己了。 可是……习惯性的挺刺,依旧没有停顿。 对于他而言。 这除了来源于入伍之后,日夜操练以及丰富的饮食,给自己的体力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使周毅整个人焕然一新。 最重要的缘由在于……一次次严酷的操练,以及严厉的军法,早已磨砺了他的心志。 他曾半夜被突然喊醒,被拉出去跑一个时辰。 哪怕是两腿如灌铅,也依旧需咬牙切齿的坚持下去。 他也曾在风雨之中站队,纹丝不动的一站便是半天,哪怕浑身上下,有蚀骨一般的不适,也依旧坚持。 一次又一次,突破着他体力的极限,同时,这也是一个不断捶打的过程。 相比于那些严苛的磨砺,至少……挥舞着长矛,至少可以动弹的。 眼前的乱兵越来越近,对方的面孔,甚至清晰的在周毅的面前,他们的面孔扭曲,方才还是鲜活的生命,当这长矛狠狠扎下,周毅觉得自己手臂微微一震,他咬牙用力,这长矛随即又狠狠刺出。 血肉便这般绞碎,漫天的血腥,周毅没有任何的感觉。 周毅听说,第一次杀人,身体会有许多的不适感。 可事实上……没有感觉,却只有麻木。 有不适感的,是那些不曾下过庖厨,躲在朱门后的公子哥。 而对于周毅这样的人而言,他本身就卑微的活着,很多次与死神错身而过,身边的人,总是会因为各种原因,接二连三的死去,遇到了灾年,也见过不少倒在路边的尸骨。 这第一军的官兵,一个个凝结在了一起,犹如一台收割的机器,乱兵犹如飞蛾扑火一般……喊杀着冲击而来,却瞬间便成尸首。 朱厚照独自骑着马,他不受人的约束,却在队伍的外围,来回的冲杀。 背后靠着矛阵,倒也不担心被乱兵合围,于是左冲右突,杀得畅快淋漓。 他甚至高兴得想要唱歌。 ………… 蔚州卫胆寒了。 这一切……来的太快。 不过是一盏茶的功夫。 只这一盏茶,数波的冲击之后,很快,他们便意识到……自己所面对的敌人,远比他们要强大得多。 这群坚如磐石,只靠着机械式的刺出长矛的人,竟是无法战胜。 于是……当热血被浇熄时,所有人内心深处,都没来由的生出了恐惧。 终于……冲杀的乱兵开始出现了一些混乱,有人开始后退。 也有人脚步放缓。 于是……前进的人被前头后退的人所阻,彼此撞在一起。 偶尔……有人倒下,紧接着,无数人踩踏而过,那凄厉的大吼,比之被长矛捅穿的人更是令人胆寒。 胜败……许多时候,本就在一念之间。 败兵越来越多,如滚雪球一般的壮大。 很快,如惊弓之鸟的乱兵,竟是如没头苍蝇一般四散逃窜。 随着急促的哨声响起。 这显然……是追击的讯号了。 圆阵立即开始变阵,这圆阵开始展开,随即成为雁形。 官兵们开始踏步前进,他们挺矛,踩着无数的尸首,将那零散的乱兵冲散。 哪怕是得胜,依旧是有章法,长时间的操练,令官兵们本能的随时号令如一。 在后队…… 江彬发出了怒吼,他一次次的尝试着想要阻止败兵。 可是……当一个两个败兵出现时,尚可以带着亲卫将败退者斩首,以儆效尤。 可当败兵越来越多时,便连亲兵也已稳不住了。 江彬绷着脸,怒喝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想活吗?要嘛死,要嘛活,都给我上……上啊……” 可是……他的话显然已经不管用了,越来越多人不听约束。 那浩浩荡荡的第一军依旧是磐石一般,以无坚不摧的气势,碾压过来。 江彬提着刀,左右张望,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绝望。 堂堂蔚州卫,这么多年……居然还不如一群新兵…… 他也算是经历过不少的战阵,甚至还见识过鞑靼人铁骑的威力,那等排山倒海的气势,足以让人为只胆怯。 可现在……眼前这一群步卒,这等简单轻易的战法,却是他见所未见,他无法想象,自己……竟就这么败了。 “哈哈哈哈……天要亡我。” 没有人比江彬更加清楚。 一旦败了,是无路可逃的。 看着那些愚蠢的败兵,尤其是那同知杨勇,居然也仓皇而逃,他似乎害怕被身边的败兵抢先,一把将一个败兵推开,口里骂骂咧咧,似乎还想摆出自己指挥使同知的官架子:“走开,瞎了你的眼吗?” 身为指挥使同知,这般呵斥兵卒,本是司空见惯。 可是…… 在此时…… 似乎一下子没了效果。 那败兵憎恨的看了一眼杨勇。 突然举刀。 那刀迅速的扎入了杨勇的身体里。 杨勇不可置信的看着那区区小卒。 他无法理解,从前的绵羊,转眼之间成了猛虎。 紧接着,刀拔出来,败卒憎恨的看着杨勇,面色狰狞,随后……刀朝着他的腹部又狠狠扎下去。 就这般进进出出,须臾之间,杨勇便中八刀,他的肚子已经被刺的稀烂,肠子哗啦啦的流出来。 求生的本能,令杨勇想要立即兜住自己的肠子,却已被那败卒一脚踹翻。 杨勇倒在血泊中,身体不断的蠕动,因为剧痛,而如卑贱的士卒一般,发出了惨呼。 江彬看着这一幕,打了个寒颤…… 他已恐惧了,再也不迟疑,立马抛了刀,转身欲逃。 可如入无人之境的朱厚照,却已朝着这冲杀而来,他手中的长刀如电,疯狂的挥舞。 似早就盯准了目标,放马直接朝江彬撞击而来。 砰………… 还来不及反应,江彬就被撞翻在地。 他艰难的爬起来,身上似乎断了几根骨头……令他脸色惨然,眼眸里透着痛苦之色。 却在此时……朱厚照已翻身下马,不等江彬站起,已是将他一脚踹翻。 “江彬是不是?”朱厚照居高临下的看着江彬,朝他笑。 江彬被一脚踹的腹内翻江倒海,口里吐出了黄水。 不等他说话,朱厚照便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扯着江彬的后襟,将他提了起来。 而后…… 朱厚照一脸失望的看着他,嘲弄的道:“就你这等三脚猫的功夫,也配造反?” 江彬用着绝望的眼神看着朱厚照,面对着朱厚照用一种检验的目光审视着他。 事实上,这种眼神,才是最让人绝望和难堪的。 因为……对方的眼神之中,没有丝毫的愤怒,而是失望。 就好像……原本以为有惊喜,谁晓得掀开红头盖时才发现,原来只有惊,没有喜。 朱厚照是个很直接的人,于是……扬手,左右开弓,便是给他两个耳光。 啪! 啪! 声音很清脆,朱厚照却是突然愤怒了:“原定计划如此仓促,事先没有准备,造反的口号混淆不清,一会儿要清君侧,一会儿又自己想做天子;对于可能发生的情况认识不足;对自身的实力盲目自信;在情急时,不立即夺取高台,却盲目自大,你这狗东西,你造什么反?” 江彬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疼,可听到这番话,却是感到更难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朱厚照恨铁不成钢的又是左右开弓,口里同时怒骂道:“爹娘生了你这贼骨头,既然天生就要反,为何事先就不做做功课,你对得起你爹娘吗?” 啪! 一巴掌下来……江彬口里溢出血来。 此刻……他不争气的……哭了。 “给个痛快吧,不要羞辱我!”江彬滔滔大哭的道。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三十五章:齐国公天下第一 江彬的内心是崩溃的。 他自认自己好歹也是一条汉子,而且是一条有实力的汉子。 野心勃勃,本事自也是有的。 否则……如何做得这惊天动地的大事。 是非成败,甚至他都不放在心上。 毕竟到了似他这等疯狂的人,既然决心干到底,那么……就已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 自己会败得如此之惨。 怎么不惨呢?这胜败,只在一炷香的时间内,便已决定。 那镇守边镇,堪称精锐的蔚州卫,在一群被他们极端看不起的新兵跟前,竟犹如纸扎的一般,如此的不堪一击。 现在,落入了眼前这太子殿下之手,几个耳光下来,江彬所自认为的英雄气,骤然被打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既有绝望,更有一种无以伦比的羞耻感。 朱厚照自是不带一丝心慈手软,接下来直接将他按倒在地,随即拳打脚踢,一边狠揍,一边痛骂。 呃,说实话……太子殿下……实在不是一个有素质的人。 方继藩见大胜,早已将他的铁喇叭抛了,兴冲冲的下令飞球紧急迫降。 轰的一声,飞球几乎是摔下,藤筐缓冲了冲击力,方继藩解下了安全绳,便带着十个八个护卫,兴冲冲的与朱厚照会合。 可怜那张元锡一脸懵逼,没见过这样的操作啊,他的腿一瘸一拐,自是追之不及,只好留在原地,弯弓引箭,免得遭遇混乱的败兵。 方继藩冲到朱厚照面前的时候,朱厚照还在拳打脚踢,方继藩一把将朱厚照抱住,道:“殿下,别打了,别打了,再打,就打死了。” 朱厚照这才收了手,还是不免唧唧哼哼:“这狗东西,没有本事也敢反,我最见不得的便是这等人……” 方继藩苦口婆心的道:“殿下,他毕竟只是第一次嘛,经验不足,也是可以体谅的,比起许多人,已堪称大勇了。” 朱厚照想了想,觉得挺有道理,于是一个念头冒出来,盯着江彬就问:“你还敢反吗?” 江彬的勇气早已俱无,只是万念俱灰,如烂泥一般,下意识的摇头道:“不……不敢。” 朱厚照便又大怒起来,挥着拳头又要动手:“狗东西,这般没有志气。” 方继藩又连忙拦住他:“殿下,别打了,陛下受惊了,先去见驾,到时再想办法。” 朱厚照这才神气活现的收了手,却是觉得人生之中,终有遗憾,却不敢迟疑,便要拉着方继藩至高台而去。 只是…… 突然,朱厚照又想起什么:“且慢。” 方继藩狐疑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从腰间取出一柄匕首,塞在方继藩的手里:“老方,砍他一刀。” “呀。”方继藩惊慌失措,他可是一个善良的人,杀鸡都有些害怕的。 “赶紧,给他来一下,你便也算是首功了。”朱厚照不耐烦的抓着方继藩的手,手上用力,匕首嗤的一下,直接刺入了江彬的股间,江彬啊呀一声,鲜血泊泊而出,随即,匕首也懒得取出来,朱厚照便哈哈大笑:“齐国公好样的,擒拿贼首,天下第一。” 众护卫将方继藩围的水泄不通,一个个用神奇的目光看着太子殿下的骚操作,眼里都放出光来,只可惜,这首功已是没了,如若不然,是兄弟的,少不得要拔出刀来将江彬砍成肉泥,也分一杯羹。 于是众护卫只好跟着一齐喊道:“齐国公擒了贼首,大功一件,天下第一。” 方继藩还没回过味来,心里琢磨着,这个时候是不是该有一个某某某手机,拍人更美,记录下这美好的瞬间。 朱厚照却已扯着方继藩,朝高台狂奔而去。 护卫们一吼,这战场上,便有人默契的此起彼伏大吼:“齐国公擒拿贼首,大功一件!” 第一军的弟兄,还是很有道德的,他们知道吃了谁家的肉,这令方继藩踉跄的跟着朱厚照疾奔之余,心里暖呼呼的,回去给这些狗东西加伙食。 ………… 这一战,来的快,去的也快。 方才还见叛军们气势如虹的冲阵,转眼之间,便见叛军们丢盔弃甲,鬼哭神嚎,惶惶如丧家之犬。 高台之下,禁卫们趁着叛军混乱的功夫,一鼓作气,重新结阵,将高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高台之上,侍驾群臣打起了精神,此刻,只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眼见高台下乱哄哄的局面,弘治皇帝的心……转眼定了。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这叛军兵败如山倒,又见那浩浩荡荡的第一军开始追击,无数的叛贼,随即斩杀,竟是摧枯拉朽,那第一军所带来的压迫,让弘治皇帝也为之心慑,他努力的搜寻太子的踪迹,可混乱之中,也寻觅不见。 只是……此战给予他的震撼,却令他心头一震。 蔚州卫,可是身经百战,是一群老卒啊。 可第一军,不过操练两个月不到,战斗力之强,实属罕见。 这还是没有装备火器的情况之下,便可以一敌十,如此说来,这天下,若是二三十万新军,莫不是比天下百万卫所军马更强? 弘治皇帝实在无法理解这些事。 他所见到的,不过是新军用最简单的方法制胜。 他们的战法,最简单不过,不过是最简单的动作而已。 可一旁的张懋,眼珠子却是圆了,不禁啧啧称赞:“厉害,厉害……陛下,这才是真正的精兵啊。想不到太子殿下和齐国公,转瞬之间,竟是……竟练出如此精兵,臣……臣服了。” 弘治皇帝皱眉:“何以见得?” 他不懂。 好在弘治皇帝比起之许多人,有一个极大的优点,弘治皇帝不懂不会乱喷,会不耻下问。 张懋是武将,对军事自是有见解,面对陛下的问话,他正色道:“陛下,第一军作战的阵法虽是简单,却也是最难的,何也?一个兵丁,若要做出这简单的操作,自是容易,可若是十个人,一百个人呢?十个人,一百个人,到了战场之上,情绪会起伏不定,不同的人,有各自的想法,有人激动,有人胆怯,有人茫然失措,因而……想要整齐划一,便是难上加难,不需交战,阵型就会凌乱。可倘若这样的人数,增加到了数千人时,这数千人……每一个人念头不同,心思不同,在这混乱的环境之下,要让他们随时结阵,整齐划一,随时变阵,彼此之间,相互呼应,这……便是难上加难了,令数千人挥如臂使,将他们拧成一根绳子,这……老臣闻所未闻。能做到这样的军马,进退有方,临危能不乱,胜之而不轻功冒进,这……才是真正的精锐。想不到……只短短两个月,第一军便能这番模样,世所罕见。” 弘治皇帝听之,这才知道此中原理,却见那方才还看似强大的叛军,风声鹤唳,竟已如死狗一般。 这高台之下,似乎都弥漫着血腥气,周遭此起彼伏,传出声音:“齐国公擒贼首,天下第一。” 呼…… 弘治皇帝呼出了一口气。 不禁为之震撼。 继藩平日懒散,见了难处,便畏畏缩缩的,可是……今日为了救驾,居然勇悍至此,这个家伙…… 弘治皇帝不在乎谁是首功,对于天子而言,所谓的首功,更多的只是象征意义,因为……这第一军上下,每一个人都是勇悍无比,都是居功至伟,能得首功者,固然是勇冠三军,可其中,只怕运气的成分,却是更多一些。 可是……令弘治皇帝所感触的,却是方继藩平时的性子,本就懒散,谁料今日…… “这个小子……”弘治皇帝似想骂一句这个小子如此冒险,理应想一想他的妻儿,可随即,眼眶便又忍不住的红了。 却见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已脚步的赶到了高台之下。 高台下的禁卫,全力戒备着败退的叛军,一见到太子和齐国公来,立时大呼:“见过殿下,见过齐国公。” 说罢,禁军纷纷让出道路,朱厚照理也不理,只和方继藩拾阶而上,登上了高台。 高台之上,侍驾群臣一个个目瞪口呆的盯着二人,目光复杂。 朱厚照站定,此时豪迈万千,却见方继藩已先拜下,正色道:“臣方继藩,救驾来迟,恳请陛下恕罪。” 朱厚照这才后知后觉,亦连忙拜倒道:“儿臣救驾来迟,万死。” 弘治皇帝细细打量着二人,见二人身上都是血污,也不知身上是否带伤,此刻,也不禁心潮澎湃,连忙上前,先将方继藩搀扶起来:“身上伤着了吗?” 方继藩想了想:“脑壳有些疼。” 这理应……算是工伤了吧。 诸臣此刻:“……” 可方继藩说的极认真,虽然脑壳这等事,难辨真伪,可是……你不得不信呀! 弘治皇帝露出微笑,不禁摸了摸方继藩的脑壳:“朕这女婿,脑壳可值百万金……” 后头的话……连弘治皇帝也不知该说点啥了。 ………… 码字脑壳疼,给点月票,打赏啥的,滋补一下好不。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三十六章:虎狼之师 弘治皇帝说罢,目光落在了朱厚照的身上,叹了口气。 这个儿子……你说他鲁莽嘛,他还真是鲁莽,所谓君子不立危墙,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身为太子,是决不可犯险的。 因为他是储君,是天下的希望所在。 可是……若非是他的鲁莽,只怕现在,这校场内的君臣,尽为那蔚州卫的囊中之物,要嘛便是死,最可怕的结果是,君臣们尽都被蔚州卫所劫持,这岂不是靖康之变的翻版? 到了那时,大明的国本,只怕非要动摇不可。 弘治皇帝心里还是有些后怕的,感慨的上前拍了拍朱厚照的肩道:“太子辛苦了。” 这五个字,对于朱厚照而言,已是极大的鼓励,他的脸上顿时犹如向日葵开花一般的灿烂,欣喜的道:“父皇,儿臣亲自斩了三十一人。” 三十一人…… 太子拿着刀片,在乱军之中,砍翻了三十多人,这……君臣们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了奇怪的画面。 三十一人,确实很唬人。 弘治皇帝看着自己的儿子,倘若这儿子乃是一个将军,只怕……也堪称是当世名将了。 只是…… 弘治皇帝叹道:“这一切,都是因朕而起啊,朕识人不明,看错了江彬此贼,朕万万想不到,此人居然如此胆大包天,以至于为祸天下,幸赖,有太子与齐国公带着第一军前来救驾。你们是如何知道,江彬欲反?” 一旁的方继藩道:“儿臣从一开始就觉得那江彬可疑,因而派人查了他与蔚州卫再蔚州的作为,没想到真发现了他们许多丧尽天良的罪行,只是苦于没有证据,要搜罗这些证据,只怕还要一些时候,儿臣曾上过一道奏疏,可是朝廷对此,视若无睹,只以为这是儿臣于江彬有私仇,今日清早,又有蔚州的消息传来,一方面,是拿到了铁证,另一方面,儿臣发现这蔚州卫似乎也察觉到在蔚州儿臣的人正在搜罗他们的证据,儿臣就在想,这蔚州卫上下,定是惶恐不安,他们很清楚,自己所做的,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一旦东窗事发,他们必死无疑的,此前他们既然敢做下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现在就会乖乖的甘心伏法吗?今日校阅,或许……他们会铤而走险,因此,儿臣急切之下,立即寻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当机立断,立马调了第一军来。没想到,果然……这蔚州卫竟是真反了,也幸好太子和儿臣没有来迟,如若不然,追悔莫及。”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心里又是感慨,他回头看了刘健等人一眼。 当初,刘健等人可都是认为方继藩与江彬有私仇,所以弹劾江彬,朕的这些老臣们啊,一个个……低估了继藩的品性。 弘治皇帝不由道:“说来说去,罪在朕躬,至于这第一军,却令朕大开眼界,第一军只操练了短短两月,竟是有此大成,大明卫所之制,到了今日……或是昏庸无能,或是如这蔚州卫一般,罪责深重。这大明军制一日不改,朕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如何对得起百姓?” 他算是定了性子。 刘健等人,个个缄默无言,显然……他们已经很清楚,一文钱分成两瓣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只是到了这个份上,蔚州卫的恶行,也是令他们所震撼的,此时……确实已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 “先设第一军,三年之内,再设五军,先用这五军,替换京营,此后……再酌情增加编制,所需钱粮,户部不可吝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养兵时舍不得,又如何指望关键时刻能用呢?” 这话在这个时候说的太实在了,这不就是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吗? 弘治皇帝欣赏的看了太子一眼,太子看到了这些弊病,能够迅速的练出一支百战之兵,或许……自己终究还是老了,已是无用了,他自诩自己已是能接受某些新鲜的事务,可相比于年轻人,自己依旧还是思维陈腐。 弘治皇帝看了一下台下,随即道:“第一军立下大功,所有死伤的将士,朝廷立即抚恤,立有功考者,统统编列成册,都要赏赐。除此之外,此战,方继藩功劳第一,其弟子王守仁,练兵也是不易,其功劳,次之。这些,统统都要重赏。这是救驾之功,非同小可。” 正说着……弘治皇帝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四顾左右:“其他大臣伤亡如何?” 这高台下的大臣,虽是没有资格在高台上伴驾,可因为叛乱的缘故,可是被叛军斩杀了不少,死伤巨大。 弘治皇帝不禁为之可惜。 于是萧敬气喘吁吁的下了高台,良久,他搀扶着马文升登上高台来。 马文升自是浑身伤痕累累。 当然……这终究只是皮外之伤,对于马文升而言,最令他羞耻的却是晚节不保。 当初,力推江彬的,可是他马文升,夸大蔚州卫的,也是他马文升。 马文升见了驾,只觉得当时,还不如让江彬那狗东西斩了罢了,至少还可落一个忠臣。 现在他羞愧万分,见了弘治皇帝,立即拜倒:“陛下,臣万死。” 说下这番话时,他声音是颤抖的,已是万念俱灰。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马文升跟着自己,已有许多年了,万万想不到,临到老来,犯下如此的大错。 弘治皇帝抬起眼睛,看向远处,口里道:“卿家回兵部,做好交接吧。” 马文升明白了弘治皇帝的意思,却是感激涕零的道:“老臣……多谢陛下恩典,陛下……臣……臣……” 他老泪纵横,有一些不舍,更多的却是悔恨:“老臣铸下如此大错……这样的惩罚,实在太轻了。” 弘治皇帝挥挥手,他终究是个大度的人,大错已经发生,又能如何呢? 弘治皇帝道:“敕命王守仁为兵部尚书,这常备军,关系重大,非要似王卿家这样知兵,知新之人,方能办理。王守仁何在?他斩了几人?” 萧敬似乎早有准备,方才下高台的时候,就做过一些功课,立即道:“听下头的人说,只怕斩了不下四十多人。” 朱厚照身躯一震,面上得意的笑容,渐渐的销声匿迹。 弘治皇帝感慨道:“此人允文允武,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弘治皇帝在高台上,又朝下看了一眼,见那贼子的剿灭,已到了尾声。 第一军格外的凶残,所过之处,便是尸横遍野。 所有的蔚州卫的犯官,统统都拿了下来,弘治皇帝远远见那江彬,被几个人架着,也不知生死。 他眼眸一冷,面色不善:“此贼胆大包天,罪无可赦,其亲族,统统流放黄金洲,会黄金洲农人为奴,至于此人……将其碎尸万段,以儆效尤。” 大明,已极少有碎尸万段的剐刑了。 弘治皇帝显然已是大怒,这江彬,自是不可原谅。 此时,弘治皇帝口含天宪,一言九鼎,他说的话,再无人质疑。 弘治皇帝随即下了高台。 王守仁早已命人打起了旌旗,紧接着,那本是杂乱无章的校场上,却是无数的新兵汇拢,第一军迅速的列队,一根根长矛顿在地上,官兵们没有表情,身上满是血迹,人人伫立,站的比标枪还要挺直。 若说方才,他们是冷静的,犹如冷静的猎人,应对着叛军,进行杀戮。 可现在……他们昂首,内心深处,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他们自己……可能都想不到,自己可以厉害到如此的地步。 原先那惹的天怒人怨的苛刻操练,现在回想,竟是值得的。 若无这般的操练,今日……如何能带着胜利的光环活下来。 有人身上,还带着刀伤,鲜血泊泊而出,皮肉翻出。 有人的军服,早已残破。 他们却一个个都默然无声,队列如常一般,整整齐齐。 弘治皇帝走至他们面前,看着这一张张早已晒得黝黑的面孔,甚至……有的面孔上,还是稚气未脱。 弘治皇帝能感受到,这起伏的胸膛之中,跳动的乃是一颗颗强大的心脏。 他显得极满意,忍不住道:“朕今日校阅,倒是不虚此行。” 这话……用另一层意思来理解的话,便是这一次,校阅这第一军,倒是让弘治皇帝开了眼界。 弘治皇帝到了一个人面前,驻足,他凝视着这个无名小卒。 无名小卒上,染着的血迹已经干了,见皇帝到了自己面前,盯着自己,他下意识的站的更直,弘治皇帝道:“你叫什么名字?” 无名小卒一声不吭,依旧如木桩子一样。 一旁的王守仁正色道:“说话!” 听了王守仁的话,无名小卒才大声吼道:“卑下周毅,听令!” 弘治皇帝显得很满意,第一军居然令行禁止到了这个地步,这不亚于汉朝的文皇帝,巡视周亚夫的细柳营。 弘治皇帝道:“卿年方几何?” “卑下年十八!” 周毅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了,完全是下意识的进行回答。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三十七章:皇恩浩荡 弘治皇帝赞许的看着这周毅。 此人没有江彬的油嘴滑舌,咋咋呼呼的喊着什么吾皇万岁。 弘治皇帝道:“卿乃军户?” 周毅轻松了一些:“不是军户,先父是矿工。” 弘治皇帝饶有兴趣的道:“矿工,西山?” 周毅摇头:“义乌。” 弘治皇帝笑了:“为何来当兵?” 周毅想了想:“有银子,有口饭吃,日子过的太苦了。” 他回答的过于老实,以至于方继藩在一旁听不下去了,笑吟吟的道:“陛下,还有……” 弘治皇帝摆摆手,示意方继藩不必代周毅回答,他沉吟了片刻:“江浙是个好地方,可困顿的人却也不少,不是听说钱庄免租了土地?” 周毅就道:“义乌的地不好,山多,也租不到多少地。何况当了兵,家里的兄弟可以多免租十几亩地,且还给薪俸。” 弘治皇帝道:“是啊,这天下各个州府,有的土地肥沃,有的土地贫瘠,各有不同,即便是土地免租,也不能保障每一个人都可衣食无忧,出来讨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来了军中,学了到了什么知识?” 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他现在开始担心起来了。 周毅又想了想:“卑下第一次知道,原来牛肉这样好吃!” 朱厚照眼睛都瞪圆了,张嘴想说点啥。 弘治皇帝却是大笑:“怎么,还有牛肉?” “是呀。”周毅道:“在义乌,是不杀牛的,牛可金贵了,活牛要留着农耕,若是病死,老死了,且这牛的寿数长,吃苦耐劳,也不轻易病死和老死;卑下也不怕人笑话,在此前,卑下一辈子没吃过牛;可自打进了京,就不同了,也不知为啥,可能是京里的牛娇贵,这人一娇贵,就短命,牛也一样,袍泽们都说,京里的牛比较容易死,所以咱们隔三差五有牛吃。这牛切成大块,用牛骨熬羹制料,撒上十三香,添上花椒,辣椒,蒜子,熬的差不多了。再炖了牛肉,用这牛肉羹洒在上头……”周毅边说着,舔了舔嘴,哈喇子要流下来。 弘治皇帝身后君臣,也不禁吸着气,牛肉…… 他们平时吃的也少,现在他们不争气的发现,好像……饿了。 弘治皇帝似笑非笑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太子,京里的牛都比较娇贵吗?” 朱厚照嘟囔道:“儿臣……儿臣手续齐全的。” 这一份辩解,很是无力,因为顺天府,早已被太子所掌握了,这手续,还不是说来一沓,就绝不少一张? 方继藩在旁摇头晃脑地道:“陛下,牛肉金贵,殿下平日吃,也是舍不得的,要怪就怪一个叫王艾的人,此人口口声声说什么牛肉营养最是丰富,最能打熬身体,殿下听了他的鬼话……” 弘治皇帝脸上没有丝毫怒气,反而摇头道:“朕没有责怪的意思,太子的初心是好的。王艾……王艾是什么人?” 方继藩道:“此人乃是儿臣的徒孙,专职军中膳食,知晓膳食中的营养配方,从食材进行搭配,以保证士卒们能够营养充足。” “西山还真是多鬼才啊。”弘治皇帝赞许的点点头,随即又凝视着周毅:“只是牛肉好吃?” 周毅道:“卑下日夜操练,脑子混沌的很,虽是晓得有许多的收获,自己变得厉害起来,可到底学的是什么,却也说不上来,卑下愚钝……不过……王指挥倒是经常和我们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还有大丈夫马革裹尸的道理,他说我们既入了营,便和寻常人不同了,不但要有规矩,且还要进退有方,又告诉我们,做大丈夫的,不但职责所在,且还需有勇,这个勇,并非是匹夫相斗,与人发生争执,便拳脚相向,这些都只是小勇,不登大雅之堂,而所谓大勇,就不同了,就如同……如同……有稚儿将掉进井中,但凡有恻隐之心,都忍不住想要相救,可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并没有保护弱者和妇孺的本事,我们入了营,学的不是杀伐之道,而是上顺皇命,下佑黎民,卑下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就觉得王指挥的话,很有道理。” 弘治皇帝听罢,叹口气:“王伯安最擅长的,就是将复杂的道理,用最浅显的方式去教化别人。天下的大儒,恨不能将这道理往深里说,说的越深,便越显得自己高明,知音越少,才显出自己才高八斗,于是,这本是简单的道理,最终却成了生涩难懂之言,莫说是寻常的百姓听不懂,便是有一些读书人,自己也不明白。如此的教化,和殷商时用龟背占卜的巫人又有什么分别呢,不过是跳大神的把戏罢了。孔圣人说有教无类,王伯安则说大道至简,其实……就是要打破这等将学问和道理当做沾沾自喜,显出自己高明的言行。让一个道理,使一个寻常的小卒都能听懂,这才是真正的大学问,在朕看来,这天下读书人,纵能做锦绣文章,满腹经纶,却没有一个,能及得上王伯安的,学问不是用来束之高阁的,而是学来致用,只有让无数人能听得懂,无数人能看得明白,无论是什么人,都能从这学问之中有所收获,这才是大学问。” 弘治皇帝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的话,其实心里……感触万千。 他也曾经被那高深的学问唬住,一本论语,用来诠释的文字,足足可以堆起一个屋子,那时的自己还年轻,看着那些翰林们滔滔不绝的讲解,心里也曾拜服过。 可到如今,方才知道,这不过是个笑话罢了,论语就是论语,道理便是道理,说的越明白,让越多的人了解和学以致用,才是真学问。 弘治皇帝不禁回头看了一眼王守仁。 王守仁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事实上,他身上的儒杉有些残破,上头还有血迹未干,谁曾想到,这个被弘治皇帝所推崇的大儒者,刚刚还举着大刀片子,从校场的东边,一直杀到了西边,又从西边杀了回来。 王守仁脸上很淡然,但是听了弘治皇帝的赞许,并不是没有感触。 他的目光,却是穿透了许多人,落在了方继藩的身上。 当初他为官的时候,自己的父亲王华,就曾对自己有过担心,父亲知道自己是个有才华的人,可是性情却是不好,家父断言,自己的宦海之路,必定多有坎坷,一生的抱负,定是不能施展,哪怕偶有立功,最终也会被小人或是谗言所害。 王华历经宦海,深知仕途之中的艰辛,对于儿子……有着极大的忧虑,他认为光大自己门楣的定是王守仁,可若是让王家万劫不复的,也极可能还是王守仁。 现在看来,王华失算了。 他的儿子,不但桃李满天下,且仕途无以伦比的顺畅,王守仁依旧还是那个王守仁,并没有比当初的时候更加圆滑,也没有比年轻的时候的王守仁更显得可爱,依旧还是那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王守仁是极聪明之人,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弱点,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短处,他没有去改,只是不屑于去改正罢了。 可他更明白,他这脾气能有今日,在盛年时,就能拜为兵部尚书,有今日之成就,获得如此多立功立言的机会,只是因为……他有一个恩师……叫方继藩。 脾气这么糟糕,性子这么耿直,做人如此刚烈,可架不住有一个比他更凶脾气更臭的恩师啊。 王守仁毕竟只是顶心顶肺,可方继藩,可是一言不合拳打脚踢,送人去黄金洲的。 如此一来,不但没人招惹王守仁,甚至……大家两相参照,也能发现王守仁,未必就有这么糟糕了。 你看王伯安的脾气,作为方继藩的弟子,就很好嘛,至少人家就不会无缘无故给你一个耳光,看着还是挺顺眼的。 弘治皇帝在此时上前,拍了拍周毅的肩:“朕今日……性命堪忧,幸赖卿家人等,竭力相救,这是救驾的大功劳,朕记着你了,你叫周毅。” 周毅不禁动容,胸膛起伏,立时道:“卑下职责所在,理应如此。” 弘治皇帝后退几步,看着这一张张激动的脸,内心也不禁激动,他所想的,就是这样的大明官军。 弘治皇帝随即回头,吩咐道:“第一军,回营。朕……也摆驾回宫……继藩,你伴驾,随朕回宫,朕有重要的事与你说。” 方继藩一愣,不由看了一眼朱厚照,再看看刘健人等。 按理来说,如果真有重要的事,不叫上自己的亲儿子,也不叫上内阁首辅,这说不过去吧。 难道……有刀斧手? 方继藩却见弘治皇帝的表情极认真,似乎有极重大的事,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时候。 他不敢迟疑,连忙行礼道:“儿臣遵旨。” 刘健等人也是一头雾水,只是此时,不敢多问。 朱厚照却乐得如此,咧着嘴,一副同情的样子看着方继藩,自己则巴不得赶紧逃之夭夭,躲的远远地。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三十八章:即皇帝位 弘治皇帝似是倦了,启程摆驾回宫。 方继藩奉旨,只好尾随而去。 朱厚照人等,还需收拾这校场里的残局。 方继藩跟着圣驾走了几步,不放心,又回头来拉着朱厚照低声道:“殿下,我去去便回,切切不可滥杀,虽是乱贼,可好歹也是劳力,黄金洲最缺的,就是这样的人才,他们一家老小,人口也不少……你小心收押着,等我回来处置,将来他们能送上船,臣请你吃一顿好的。” 朱厚照眉毛一挑,没出息的吸了吸鼻子道:“本宫要吃三十顿。” 方继藩:“……” 这算不算趁火打劫? 群臣们个个受了惊吓,自是各自要回府,有人至今还惊魂未定,早没心思管着国库,常备军的钱粮,还有这场叛乱所引发的问题了,于是纷纷擦身而过,朱厚照和方继藩窃窃私语,就算传到他们耳里,他们发现自己竟听不甚懂。 在这世上,不管什么年代,人力的资源是宝贵的,尤其是大明现今处于开拓期。 黄金洲需要大量的人力,方继藩在平叛之前,就已经将这些叛军和他们的家眷们都给惦记上了。 怕这些人以后会生乱子? 毕竟是叛乱,罪无可赦,送去了黄金洲,也是为奴。 方继藩一点都不担心这些人到了黄金洲之后会出搞出什么花样,若是放在其他的封国,那些亲王们怕还真不敢收留。 可方继藩不怕呀。 大齐国和大鲁国不但辟地数百里,且还占据五大湖最津要的位置,当然,这一点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土地肥沃,容纳的人口也是不少,再加上这些年,方继藩执着的迁徙人口,大量的匠人、士兵以及儒生、罪犯都送了去,当然……必不可少的是,这天底下姓方之人,也统统一并送走,方家的封地里,三十七八万人口,其中姓方的,就占了一半以上。 都是一家人,有了他们,自是成了封地中最中坚的力量,这些罪犯送了去,送去给人为奴,化整为零,谁还敢反? 方继藩保证不需自己亲自动手,姓方的一人一口吐沫,都能淹死他们。 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哪,一个祖宗出来的,血脉相连,不会有错的。 方继藩匆匆吩咐几句,眼看圣驾要走远了,又恐皇帝震怒,便再不敢耽误,急急忙忙的追了上去。 弘治皇帝回到宫中,直接至崇文殿,此处,显得安静一些,弘治皇帝随即坐下,萧敬给他斟茶,弘治皇帝点点头,轻轻的挥挥手,示意萧敬也退下。 萧敬有些迟疑。 今日陛下很奇怪,只呼喊方继藩来,却不知这是何意? 萧敬还是识趣的点了点头,行了个礼,默默告退出去。 于是这里,除了弘治皇帝外,就只有方继藩一人了,这令入殿的方继藩显得很不自在。 弘治皇帝却是不急不躁,面容平静的道:“坐。” 方继藩道:“谢陛下恩典。” 说着,欠身坐下。 弘治皇帝道:“太子……继藩以为如何?” 对于这个问题,方继藩已经听的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方继藩咳嗽一声,就很顺口的道:“太子殿下雄才大略,才质高妙,孝心可嘉……” 弘治皇帝微微皱眉,忍不住道:“朕要听的乃是实话。” 方继藩仰头,看着弘治皇帝,脸上尽是真挚,道:“陛下,太子殿下说的……就是实话!”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苦笑:“朕知道你与他交好,亲如兄弟。” 方继藩立马就摇头:“陛下,儿臣评价一个人,不论亲疏,这一点,人所共知,比如儿臣就敢说,自己的大弟子欧阳志就是个蠢货,儿臣的孙子刘瑾,是个狗东西!”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沉默片刻,终于又开口:“你认为……太子殿下将来可以做一个好皇帝吗?” 陛下突然问到了这个问题,令方继藩心里咯噔一下,他似乎听出了一些弦外之意,于是突然抬头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顿时心乱如麻,因为这连方继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忧。 他深吸一口气,从容道:“那要看好皇帝是如何定义了,皇帝的好坏,对于后世而言,是不断变动的。” “噢?”弘治皇帝看着方继藩,他似乎觉得,方继藩总是会出一些惊人之语。 “就说汉武皇帝。”方继藩顿了顿道:“汉武皇帝痛击匈奴,提拔卫霍这样的当世名将,驱使他们,犹如驾驭鹰鹯。汉军由此战皋兰,犁庭龙碛。以至中华疆盛,坐令夷狄衰弱,四方外臣,听闻汉武之名,战战兢兢。可是……汉武皇帝的评价,难道是一成不变的吗?儿臣倒也读过一些史,学过一些诗词,却是发现,但凡是我中原倘若是太平时,百姓们安居乐业,于是儒者们便贬低汉武,说他是骄奢暴虐,更说他疲秏中土,事彼边兵。日不暇给,人无聊生。人们将其视为虐民暴君。可后世的子孙们,到了乱世,胡人开始犯边,天下开始不安,四方开始不宁,那时人心惶惶,百姓们诚惶诚恐,我中华子民,竟成两脚羊时,人们便开始怀念起汉武的功绩来,说他总揽英雄,驾御豪杰,威震百蛮,恢拓土疆!” “陛下,看,同样的汉武皇帝,同样的事迹,同样的后世子孙,说起汉武皇帝时,或咬牙切齿,又或对其推崇备至,那么敢问,汉武皇帝,到底圣明不圣明呢?” 弘治皇帝沉默了,他抿着唇,眉头轻轻皱起,似乎认真的思量着方继藩的话。 “人都是贱骨头。”方继藩道:“都是善忘的啊,当安定的时候,他们觉得汉武皇帝这样的人,妨碍了他们。可一旦天下分崩,异族侵门踏户,到了那时,便又开始追思起汉武皇帝这样的天子来,皇帝贤明与否,后来之人自有评价,至于他们说好说坏,当世之人,何必顾忌呢?儿臣在想,陛下可能要问的是,太子适合不适合克继大统。若是陛下这样问,儿臣的回答很简单,当今天下,已到了求新求变之时,开弓没有回头箭,变则通,不变则死。太子殿下提倡新学,推行新政,成绩是有目共睹的,他建新军,诛逆贼,震慑四夷,这也是人所共知。他亲力亲为,提倡科学,使百业兴盛。如此种种,还不足以证明太子殿下的能力了吗?太子殿下早已长大成人,他有他的念头和想法,可能……他想要缔造的天下,和陛下所思的天下不同,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只要边境无人侵扰,那么……太子殿下,将来就会是一个合格的天子。” “儿臣乞用全家担保,太子殿下若克继大统,定是万无一失。” 弘治皇帝听着方继藩的这番话,又陷入了思索。 如方继藩所言,自己的这个儿子所想的……连弘治皇帝都看不懂。 弘治皇帝的脑海里,浮现出太子的模样,心里不禁一暖,他可能遥想起了那个乖巧的孩子,也可能想到那个渐渐变得叛逆的少年,想到那个总有惊人之语的青年…… “他是朕的骨肉,朕本该最了解他,可实际上……”弘治皇帝摇头道:“朕却不如你。” 方继藩谦虚的道:“陛下,儿臣惭愧的很,儿臣其实所了解的也不多,很多时候也是跟不上殿下的节奏。” 弘治皇帝微笑:“朕最信得过的便是你。你既敢用全家作保,那么……朕也就放心了。” 方继藩一愣,立即道:“陛下,这……这只是比喻,未必能作得数的,儿臣……儿臣的意思是……哎呀……儿臣……” 这个话题头痛了……方继藩努力去抱着自己的脑壳…… 弘治皇帝道:“好啦,不要再抱自己的脑子了,你的脑子疼不疼,朕会不知?” 方继藩一脸惭愧:“陛下圣明,果然明察秋毫,一眼就看穿了儿臣的意图,儿臣这区区的雕虫小技,在高人之资的陛下面前,不啻是萤火之光,与皓月争辉,不,儿臣绝没有争辉的意思,陛下乃是日月之光,儿臣……儿臣五体投地,心悦诚服。” 弘治皇帝低头呷了口茶,对于这样的话,他早就习惯了,弘治皇帝等方继藩唠叨完了,方才道:“继藩,这样看来……太子若是登基,朕可高枕无忧是吗?” 这一句话,说的平静,可是极认真。 以至于方继藩不禁疏神,诧异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您的身子……” 弘治皇帝摇头:“朕的身体,倒是没有什么大问题,只是……朕老啦,精力有所不济,此次叛乱,令朕心有余悸,朕……终究不是什么明察秋毫,不是什么圣明的天子,否则……岂会有此不察?所以……朕……想传位太子……令太子即皇帝位,你……看呢?” ………… 历史大神晴了的新书《隋唐君子演义》的新书已经肥了,又是一本有趣的历史类小说,大家可以去看看。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三十九章:殿下,使不得 弘治皇帝说的很认真。 他一直都不肯撒手,是担心太子。 可这一次,给了他太大的教训。 他自诩自己智珠在握,竟失去了应有的警惕。 这固然是兵部尚书以及群臣百官对蔚州卫的吹捧,而铸就的大错。 可作为天子,难道就撇得清关系吗? 而太子力推常备军,可见他是有远见卓识的。 两个月时间,操练出了第一军,能战且敢战,这也足以证明了太子的能力和担当。 至于救驾,就更不必提了。 这样的太子……很稀罕,可谓前所未有!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迟早还是要即皇帝位,要继承祖宗之业,现如今……自己对于诸多事,已是越发的力不从心。 以往所倚重和提拔的大臣,他们的精力和能力,也开始在这巨变之中,变得越发的无力。 说到底,绝大多数的君臣,终究还是停留在十数二十年前。在那个士绅的时代,自己所倚重之人,每一个都是拥有远见卓识之人,都是人中龙凤,是大明的栋梁,可现在…… 当新的事物出现的越来越多,世道变了,天下也变了,此时……无论是弘治皇帝,还是内阁,只怕都有一种疏离感。 他们固然努力的想加快步伐,适应这种变化,可是…… 数十年固有的思维,以及垂垂老矣之后这本就捉襟见肘的精力,限制了他们。 弘治皇帝将方继藩召至御前,亲自询问,正是因为如此,他想知道方继藩对太子的看法,这太重要了。 至于其他人,他一句都没有透露,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失去了信任,而是弘治皇帝认为……他们的建言,自己已经猜测到了。 老臣们,谁不希望老皇帝永远在位呢?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弘治皇帝又道:“那么继藩,若是太子克继大统,朕为上皇,你以为如何?” “这……”方继藩有点无奈,他觉得这个问题,是送命题啊! 他道:“陛下,儿臣以为,陛下龙体康健……” 弘治皇帝摇头:“不,朕不要你回答朕是否康健的问题,而是……可与不可?” 方继藩想了想:“也可,也不可。” 弘治皇帝:“……” 方继藩不傻,这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之下,任何一个回答都有秋后算账的风险。 比如自己说可,好嘛,看来你方继藩早就巴不得老皇帝赶紧退位让贤了。 若说不可,你方才将太子夸成了一朵花,原来是假的? 弘治皇帝已经拉下脸来了,显然……他不满意这个回答,因为……这回答太过滑头了。 弘治皇帝威严的迫视着方继藩,厉声道:“朕要的是准确的回答。” “陛下……”方继藩吸了口气,意味深长的道:“陛下只有一个太子,而太子乃至孝之人,父子同心,宛如一人,所以儿臣才回答,可,也不可。这是因为……既是父子一体,那么……太子殿下克继大统与否,陛下是为天子,还是为上皇,又有什么紧要呢?这在儿臣看来,都是一回事,没有丝毫的分别。” 弘治皇帝身躯一震。 可……也不可…… 原来竟是这么一层意思。 原以为方继藩只是耍滑头。 可现在听来……却是将道理讲透了。 当今天下,皇帝和太子有什么分别吗?既然如此…… 那么皇帝让太子登基,又有什么问题呢? 这家伙,明面上赞成此事,却又不能明说,索性将这父子亲情拿了出来,如此…… 即便是弘治皇帝有其他的念头,也不至反感了,哪怕将来要秋后算账,似乎……方继藩也没说错什么。 弘治皇帝闻言,点头:“不错,此言甚得朕心,继藩啊,你哪里像有脑疾的人,朕看你是聪明伶俐得很。” 呃,这个话题更要命…… 方继藩立即辩解:“陛下,儿臣现在只是没有发作。” 弘治皇帝不以为意,转而道:“既如此,朕意已决。”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脸色又变得慎重,道:“此事暂时不可外传,明白了吗?” 方继藩就正色道:“陛下,儿臣不是这样的人。” 他很清楚,弘治皇帝是要做好准备了,这是头等大事,事先定当是秘而不宣,只有时机成熟,方可水到渠成。 只是此时…… 方继藩却是升起了一个念头……太子……真要做皇帝啦,这家伙,横看竖看,也不像皇帝。 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方继藩竟觉得自己有点儿混沌,也不知是喜是忧。 该聊的聊完了,弘治皇帝自是放他出宫。 于是方继藩匆匆出宫,急急忙忙的先去寻了朱厚照。 却见朱厚照美滋滋的在镇国府里,哐当当的取了数十枚印来,寻了自己想要的那颗,给一份褒奖的公文里刻章。 这第一个嘉奖,自然是朱厚照自己。 叙功而言,方继藩是第一。 可镇国府的恩赏,却非朱厚照第一不可,谁让这是本宫自己拟的赏,盖的印呢? 方继藩小心翼翼的走到案牍边,不忍打搅专心致志的朱厚照。 等了又等,突然……方继藩发出了咳嗽,他感慨道:“殿下啊殿下,您这印,真的越发的精细了,看看这纹理,看看这雕工,啧啧……从古而今,没有一个太子能及得上殿下的。” 朱厚照本是不喜别人打扰自己的,可听到是方继藩的声音,面色柔和:“噢,小事而已,过几日让你见见本宫雕的皇帝之宝,这可比宫里的还真。” 但凡遇到这个时候,方继藩往往会露出心虚的模样。 可今天很奇怪,方继藩依旧露出笑容,笑容很欣慰:“太子殿下博学多才,载歌载舞……不,理应是出类拔萃,实在令臣佩服的五体投地啊。” 朱厚照就眯起了眼睛,觉得气氛有些怪异,忍不住问:“父皇让你去,说了什么?” 方继藩摇头:“也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一下殿下而已。” 朱厚照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弘治皇帝,此时听到方继藩的回答,一点把玩印章的心情也没有了,不免紧张起来:“怎么,我近来只有功,哪里有过。” 方继藩苦口婆心的安慰朱厚照:“臣也是这样的说啊。所以请殿下放心,臣在陛下面前,除了夸奖太子殿下之外,对其他的话都不感兴趣。” 朱厚照就乐了:“本宫信得过你,老方啊,我今日眼皮儿老是跳,感觉有大事要发生。”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殿下福如东海,每日都有喜事,眼皮儿跳,是理所当然的。殿下饿不饿,请你吃好的。” 朱厚照顿时精神一振,来了兴趣:“你可记着,你还欠本宫三十顿……” 方继藩拍拍胸脯,正色道:“莫说三十顿,便是两百、两千顿,那也包在臣的身上,殿下理应知道,臣这个人,这辈子最重的就是情义,钱财是身外之物,我瞧不上的,再者说了,殿下和臣是什么关系?莫说是几顿饭,便是为殿下两肋插刀,那也绝无二话,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殿下对我方继藩没的说,纵万死,也及不上你我君臣之情。” 朱厚照忍不住面带羞愧之状,竟是开始欲言又止起来。 “殿下您想说点啥?” 朱厚照捂着自己的额头道:“哎,惭愧,惭愧,本宫真的无颜对你,方才叙功,明明将你的功劳列了第一,我却只顾着自己,抢着给自己重赏了,现在听了你的话,本宫觉得自己私心太重,不配做你的兄弟。” 方继藩在此刻,想眼里噙着一点泪,偏又这泪挤不出,于是用雄浑的男中音,肃容道:“殿下啊,这只是些许小事,兄弟之间不分彼此,殿下先赏自己,臣心里还高兴哩,自家的兄弟,先得了赏,这不是值得庆幸的事吗?殿下高兴,臣便打心眼里欢喜。” 朱厚照仿佛自己的眼里进了沙子,嗯,有点泪意。 不得不说。 老方虽然一身臭毛病,可是能结识他,朱厚照自觉得此生无憾了。至少每到关键时刻,老方都会站在自己一边,虽然老方总是偷奸耍滑,又或者浑水摸鱼,可…… 朱厚照本就没有什么朋友兄弟,老方这兄弟二字,还是当得起的。 朱厚照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此刻……他深吸一口气道:“你放心,老方,本宫有肉吃,你就有肉吃,等将来本宫能做主了,你就准备好吧,跟着本宫吃香喝辣。” 方继藩面上通红,顿觉得自己的人生迎来了高光时刻,却是努力憋着脸,语气沉重的道:“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他慌忙摆手:“殿下若是对臣过于亲密,难免会有人心里生嫉,少不得要弹劾臣,说臣敛财,说臣欺人,说臣一肚子坏水,更有甚者,说不准,还有人说臣欺君罔上呢。臣宁愿将来只做一个富家翁,也不敢蒙殿下厚爱。” 朱厚照怒了,叉手,咬牙切齿的道:“谁敢说本宫兄弟是非,本宫先杖毙了他,我朱厚照,偏不信这个邪。” 正文 第一千六百四十章:私定终身 看着朱厚照有情有义的样子,这令方继藩放下了心。 没法儿啊,家大业大,总要保险一些才好。 方继藩当日就请了朱厚照吃了顿好的。 朱厚照还是很好养活的,有牛肉便成了。 这令方继藩心里少许有些安慰。 吃的不亦乐乎时,方继藩却是鬼鬼祟祟,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朱厚照终于忍不住道:“老方,你今日怎么连吃都不痛快。” 方继藩笑嘻嘻的道:“没啥……在想下一顿该吃啥好。” 朱厚照便唧唧哼哼:“吃着这顿,便惦记着下一顿,说你什么好?嗯?下一顿吃什么?” 他开始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于是眉头微微皱起,也开始惆怅起来。 待和朱厚照告别,方继藩打起了精神,立即让人将王金元喊了来。 王金元兴冲冲的跑来见了少爷,行了礼:“少爷……” 方继藩上前便举手要打。 王金元嬉皮笑脸的伸过脸来:“少爷,您轻点,别打坏了手。” 于是方继藩的手悬在半空,有些下不得手了,只好收回手,背着手道:“这几日在忙什么?” 王金元的脸上堆着笑道:“还是钱庄的事,江南的士绅十之八九都送去了吕宋,至于其他的,都不成气候,而今大量的土地都操持钱庄之手,剩余的地已是应声暴跌,小人趁此机会继续买入,这地价已经不值一钱,可也不能留活口,少爷您说是不是?还有西南那儿……还有河西……” 方继藩满意的点点头,拳头攥起来,作踌躇满志状:“你说的对,本少爷全都要!” 方继藩随即又道:“还得交代你一件事,西山钱庄的银子,能调动便调动……在交易所多收一些股票。当然,我们方家的银子也需想尽办法筹措一笔出来,准确的说,有多少拿多少,也一并收购一些不错的股票,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王金元一愣,不解的道:“少爷,眼下虽说这常备军已是势在必行,不少相关的股是在涨,可毕竟利好有限啊,近来也没有什么太多利好的消息,这么多的资金调动进去,这……是不是有些过于冒风险了?” 王金元毕竟对交易所研究甚深。 现在但凡做买卖的人,谁不研究这个。 莫说是商贾,便是街头巷尾的大爷,人家开口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上门利空出尽,什么利好,什么建仓…… 方继藩见王金元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王金元的水平不差,现在确实不是购置股票的大好时机。 毕竟……许多的作坊都在入市,很多买卖都在挂牌,这挂牌的作坊和买卖多了,进入交易所的资金却是有限,因而……已不似当初那般,随便出一个股票,资金大量的调入,就可以大涨了。 而今,这交易所还算的平稳,交易量也较为稳定,虽也有利润,得益于市场的壮大,这些利润,对于寻常百姓和商贾而言,确实不是少数,可对于西山这样的庞然大物而言,却只是蝇头小利,不值一提了。 说穿了,钱庄拿银子出来放贷,利润也不是这个数。 至于方家……现在大量的资金都调用去了黄金洲,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在黄金洲,诸宗亲们也有藩国,可是他们的藩国……穷,能吸引流民和移民的数目,实在有限。 而齐鲁却不同,大量的人口聚集,已开始衍生出了商业,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藩王们都是穷光蛋,可方家有银子哪,大量的银子采买了物资送去齐鲁。 齐鲁大肆的营建,需要用工,用了工,就需要大量的人力,人力汇集,不只是进行耕种这样简单,于是……商贾也开始汇集,这就需要港口,有了港口,商贸更加的发达,商人们出现的更多,带来了新的繁荣,因为人口的增长,本地的需求开始增大,于是……一些满足于移民的作坊也开始出现,这些作坊开始规模不大,却需要雇佣人手,于是乎……移民日多,人越多,需求越大,作坊和用工也如滚雪球一般增长。 整个黄金洲,齐鲁对于人口的吸引力最大,犹如一个巨大的黑洞,以至于其他诸藩,不少随着藩王们前去的人口,也开始逃往齐鲁了。 对此,许多宗亲们还上书抱怨过,可这不济事,毕竟山高皇帝远,大家也不傻,你这边用一年半载的时间来告黑状,可方家那狗东西祖孙三代,没一个省油的灯,人家的黑手,转眼就到面前。 新津郡王方景隆,养好了病,已是抵达了齐鲁,继续坐镇。方继藩这狗东西的儿子,也就是方正卿那个小狗东西,带着一卫人马在齐鲁练兵,日夜操练,磨刀霍霍。 方家的资金有着极大的关系,现在突然抽调资金,确实令王金元很是不解。 毕竟……把资金汇聚齐鲁那里,也是有利可图。 方继藩看了王金元一眼,拉下脸来:“让你办,你就给本少爷好好的办,再敢啰嗦,就打死你。” 方少爷很多时候,是不讲道理的。 其实……作为一个穿越者,方继藩喜欢这样的状态。 有些事,以他们的智商,确实很难理解,与其苦口婆心的去做解释,花费时间,还不如……用直接了当的方法。 王金元顿时身躯一震,跟了方继藩这么久,他非常清楚少爷这句话的威力,少爷说要打死你,是不打折扣的。 王金元脸色一正,再不迟疑的道:“我这便去办。” 方继藩这才心满意足。 打道回府,这一次的消息实在过于震撼,方家需仔细布局才好。 太子好不容易才登基一次呢,就好似大姑娘上花轿一般,若是再登基,有了第二次,就不值钱了。 到了府上,见方天赐正被RU母抱着,方天赐则是哇哇的哭。 方继藩挑了挑眉道:“殿下呢?” RU母给方继藩见了礼便道:“保育院有孩子生了争执,殿下去看看了。” 方继藩点头,又看着满脸泪水的方天赐。 方天赐已是四岁了,本也在保育院,可近来前两日有些发热,因而便在家中带着。 方天赐想去保育院玩儿,母亲又不在,于是哭的伤心伤肺,似连屋子的瓦都要震下来。 方继藩眯着眼,打量着方天赐,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露出了慈和的笑容,道:“好了,别哭,爹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方天赐眼里还噙着泪,鼻涕流出来,不等RU母擦拭,伸手拿袖子一抹,脸便花了,张大着眼睛,好奇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兴冲冲的道:“乖,我的亲儿,为父疼你,明日便带你有意思的地方。” 方天赐迎上方继藩目光炯炯的眼眸,眼里更加狐疑,却似乎……又多了几分跃跃欲试,似乎……兴趣也开始浓厚起来。 ………… 朱厚照到了营里,依旧主持操练,说起来………自打第一军立了功劳,方继藩便往这里跑的勤了。 这让朱厚照很欣慰,老方终于不偷懒了。 今儿清早,方继藩便骑着高头大马来了,见了趴在案牍上,提笔写着检讨的朱厚照,方继藩道:“殿下,殿下啊……看看臣给你带来了什么。” 他提着一个小包袱,包袱抖开,是一个个包子。 这时代没有包子,却有了酵母,方继藩让厨子做了出来,里头包了肉。 朱厚照道:“本宫方才吃过了呀,不过……难得老方还惦记着本宫……” 说着,他捡起包子便要吃,一面道:“此次校场平叛,固然是大胜,却也发现了一些问题,不可忽视,本宫正在寻出这些问题来,以后要多多注意,老方,你怎么又愁眉不展的样子。” 方继藩惆怅道:“说来真是可气,天赐身体不好,老是哭,一点都不如他爹,也就是臣这般有男儿气概,这孩子,像他娘。” 朱厚照顿时就嘟囔道:“怎么像他娘,明明就像你。” 方继藩便道:“不像他娘,也像他母舅,不都说嘛,孩子随母舅。” “一派胡言。”朱厚照将包子搁下,瞪大眼睛:“就算是像母舅,可我瞧天赐就极好,他是不是身子骨不好。这定是你们不晓得养孩子……这孩子喂养,可是不易的,哪里有这样的简单……” 方继藩眨眨眼:“咋不容易了?” 朱厚照想要说什么,老半天,脑子发懵,不知该说点啥,便只好唧唧哼哼道:“说了你也不明白,论起养孩子,本宫孩子多……” 方继藩叹息道:“可天赐是男儿啊,臣就怕……殿下真懂?” “怎么不懂,你将天赐抱来,本宫跟你讲道理。” 方继藩眼睛一转,立即双手蜷起,呈喇叭状:“快,将我儿天赐抱进来,来,进来拜师,从今往后,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话音落下。 外头便有RU母匆匆抱着一脸懵逼的方天赐进来…… 方天赐迷糊的眨眨眼,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大抵……眼里透出来的讯息是……我是谁……我这是在哪? 正文 第一千六百四十一章:该你发财 这一切显然是方继藩有意为之。 事情来的太过突然,朱厚照是懵逼的。 收自己的外甥为弟子……这…… 可来都来了…… 方天赐行了拜师礼,朱厚照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方继藩在一旁看着,已经乐开了花。 方天赐是朱厚照的外甥,这辈子肯定是衣食无忧的。 可是……显然这还不保险。 倒并不是说,方继藩认为朱厚照成了皇帝之后,会刻薄寡恩。 而是在于,皇亲国戚和天子门生是不同的概念。 前者是血缘上的承袭;而后者,则是理念上的继承。 前者能保障方天赐一辈子荣华富贵这没有错。 可后者呢,却是能保证方天赐在天下人的眼里,成为皇帝的代言人,他的一切行为,某种程度都是皇帝言传身教出来的结果,若有人认为方天赐有什么问题,某种程度,就是质疑皇帝。 表面上两者之间,似乎没什么异同,可实际上区别却是大了。 譬如你看某人不顺眼,或因为某人说了什么话,惹来自己的不喜,你骂他混账,倘若这个人有个亲舅舅,乃是当今皇帝,这……骂了也就骂了,大明朝的皇亲国戚,有不被人骂的吗? 可倘若此人是皇帝的弟子,你去骂他,意思却是变了,因为你因为他言行而不喜他,他的言行,来源于哪里呢?当然是教导他的皇帝,那么…… 你骂他混账,就难免被认为这是指桑骂槐,怀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方继藩是个头脑极清醒的人,家业越大,责任越大,越要小心。 世上受宫中宠幸的人多的去了,偏偏这样的人过于耀眼,难免会成为众矢之的。 对付这些心怀不满的人,除了用恐惧去威吓他们,还需死死的和宫中绑在一起,使自己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朱厚照脸色涨红,收了自己的外甥,往后自有教导之责,这是责无旁贷的事,可这对朱厚照而言,其实也不算是难事。 问题的关键是……老方他不按常理出牌啊。 此时,方继藩连眼里都溢出了笑意,笑吟吟的道:“殿下,从今日起,小儿就拜托殿下了,殿下才高阿斗,学富五车,小儿有了殿下的教导,臣自是放心了,以后小儿若是不听话,殿下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不必客气。“ 方天赐听的惨然,战战兢兢,他是有些害怕这个母舅的,再听要打就打,便更是惶恐。 啥意思……我被爹拿来送人了? 朱厚照就皱起眉头道:”成日跟在本宫的身边?这么个娃娃,是不是不妥?“ 方继藩乐呵呵的摇头,认真的道;“言传身教嘛,臣最希望小儿能够成为像殿下这样的人。” 这么一说,朱厚照稍稍安心:“也罢,本宫倒是无所谓,毕竟是本宫的亲外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方继藩二话不说,自袖里取出一沓百两大钞,一股脑的往朱厚照的手里塞,脸上堆满了笑:“这是束脩之礼,小小意思,还请殿下笑纳。” 朱厚照看了一眼手上多出来的东西,来不及数宝钞,立即往自己的怀里揣。 天上真的掉馅饼啦,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 顿了一下,朱厚照凝视着方继藩:“本宫听说,你们方家在交易所有些动作?” 方继藩立即道:“动作?殿下是说臣收购了一些股票?” “何止是一些!”朱厚照认真的道:“本宫听说,可是大量的资金,怎么,出了什么事?” 方继藩笑了笑道:“殿下,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只是臣做了一梦,说是合该方家要发财,思来想去,这世上再没有比买股票更好发财的了,殿下难道也有兴趣?” 朱厚照面上举棋不定的样子,沉吟道:“本宫现在手里倒也有不少的银子,真不易啊……”说到不易的时候,朱厚照似乎在追思着以往的贫穷。 “当真能挣银子?你给本宫一个实话,本宫也懒得问你缘由,你说能挣,本宫便将这些银子也都投进去。” “能!”方继藩掷地有声的回答。 朱厚照眉开眼笑起来:“这便好,那本宫也就不客气了。” 方继藩对此,是很有信心的! 而朱厚照,对方继藩很有信心。 这世上挣银子的事,再没有人比老方内行了。 方继藩说了几句,便匆匆告辞。 方天赐一脸懵逼的看着自己的母舅,想嚎哭一声,把自己的爹喊回来,可虽是年幼懵懂,方天赐却还是有一种感觉,似乎自己的爹像是将自己当作是甩手的烫手山芋似的甩给他的母舅了! 他面上带着委屈,眼里噙着泪。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朝他招手:“来,为师先教你一个道理。” 方天赐战战兢兢的上前。 “教你第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是你爹说过的,为师领悟了很久,终究发现这是至理名言。你既跟着为师学习,为师自是绝不藏私,你学会了这个,那么……这天底下的学问,便算是学走了一半了。” 方天赐:“……” “伸手出来。” 方天赐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 朱厚照立即一手毫无同情的抓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狠狠摔下。 啪! 一巴掌打在方天赐的手心。 方天赐又懵了,小手有些疼,他在犹豫着该不该痛哭一场。 却见朱厚照板着脸:“疼吗?” 方天赐想了想,点头。 ”疼就对了。“朱厚照凶神恶煞的模样:”为何你会疼,因为你还是一个孩子,而我是你的尊长,我的气力也比你大,我打你便打了,你挨了打,觉得疼了,也得受着,因而……这个道理便是……落后就要挨打,历朝历代,自古以来,无论是家是国,还是人,终究都逃不过着六个字,历史上都是强者为尊,耀武扬威,弱者受辱,战战兢兢,卑微的生存。自商周开始,那些史上记下来的胡人们,多如繁星,可是……那些人……现在都去了哪里?迄今可还有他们的踪影嘛?我大汉立足之本,从来不是那些书中所言的所谓礼义廉耻,而在于实力!实力强,所以占据天下最肥沃的土地,江山万里,胡人顺从者,称臣。不顺从者,诛灭之。国家社稷是如此,那么人也是如此,你明白了这些,便给本宫牢记着,你学本事,不是因为你父亲让你来学,而是你学了本事,方才可以做一个强者,成了强者,也不是教你去欺负别人,而是让你从此之后,不必受此屈辱!好啦,不许哭,把眼泪擦干净,明天为师带你去宰牛,让你知道,你平时锦衣玉食从哪里来的,以后你还要学算学,学骑射,学雕刻,学兵法,学新学,学医,学机械,学不会,为师收拾你。“ 方天赐:”……“ ………… 朱厚照是个极认真的人。 任何事,他若是不感兴趣,谁也强迫他不得。可一旦他决心用功了,便发挥了所有的潜力。 一面教了孩子,一面朱厚照让一个东宫的奴婢来,面授机宜,取东宫私银,大规模收购股票。 这交易所,近来都是一潭死水。 毕竟……市场已经渐渐的稳定,大起大落,已经不可能了。 正因如此,所以这肉眼可见的大规模资金入市,顿时引起了惊涛骇浪。 于是许多人开始盲从跟风。 这本是合情合理的事,大资金入场,大家跟着一起喝口汤才是。 因而……近来的交易所,又热闹了不少,许多人纷沓而来,不少的股票开始上涨。 只是…… 本以为应声大涨之后,定会有一波利好。 实际上……人们却发现,虽是如此,可似乎并没有太多利好的东西。 现如今,有银子投资各个商行和作坊,已成了时髦的事,自己既能从中牟利,那些获取了大量资金的作坊和商行,则可以拿着这些银子,壮大资金的经营版图,可谓是一箭双雕。 因而,寻常的小民会买卖一些,商贾们也乐于将银子投入进去。 便是那些朝中百官,也开始慢慢接受了这样的习惯。 有一些清闲的衙门,平时也没什么事,尤其新政开始之后,就更加清闲下来,既是无所事事,见了别人发了大财,让人眼红,自然而然也就喜欢凑一起聊一聊交易所收益的事了。 最近此事很火热,甚至不少人到翰林院来询问王不仕。 王不仕毕竟非同一般,现在大家都肯信服他,王学士带大家发财啊。 王不仕自然早就关注了这一波的变化,如此巨大的资金,在京里,能调度出这个数目的,除了自己之外,已经所剩无几了。 那么……这幕后入场的人到底是谁,王不仕便是用脚趾头,也能想明白。 股价已开始上涨。 人们先是议论纷纷,也纷纷跟从。 可见利好的消息一个都没有,光打雷不下雨,却令人警惕起来。 ”王学士,对此,不知你如何看待?“ 说话的,乃是寻上翰林院的太常寺卿刘京,刘京也戴着大墨镜,脖子上挂着一根金链子,只是这金链子有点细,不太体面。 正文 第一千六百四十二章:信了你的邪 随刘京一道来的,还有几个大臣,都是关心股价的。 事实上……关心的人还不少,这银子放在家里,日渐贬值,生意又不会做,若是买宅子,这宅子的价格又贵,手里这点小钱,实在不敢贸然出手,至于以往的官宦人家,但凡有了余钱,便爱购置土地,这条路,随着西山钱庄的土地免租,现在也断了念想,谁还买地呀,人家的地,是免租的,你的地,租出去还妄图收租金,这……不是找死吗? 思来想去,唯一能理财的,也只有股票了。 这玩意操作简单,买卖也容易。 这些人,平日也清闲,也开始瞎琢磨起了生财之道,拿着各种股经研究,自学成才,自然也有自己的看法。 看着大家狐疑的样子。 王不仕倒是显得很冷静。 事实上……他不喜欢炫耀。 到了他这个地步,也懒得和一群穷鬼来炫耀,他只低头呷了口茶,而后道:“这是大资金,能动用这大资金的人,大家心里想必有数吧。” “您是说……皇上?”刘京皱眉。 王不仕:“........” 深吸一口气,王不仕道:“内帑关系国本,陛下行事,历来稳重,不会轻易调动这么多金银。” “那么……是齐国公?” 总算开窍了。 一下子,刘京等人警惕起来。 姓方的这狗东西,是个祸害啊,这狗东西活着一天,大家就倒霉一天,没一日安生日子过。 他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所以,王学士的意思是……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抛了股票,这齐国公突然有所作为,还是小心一些为好?” 王不仕奇怪的看着刘京人等:“齐国公入场,自然有他的道理,何以要赶紧抛了股票?我看,现在……或许是牟利的最好时机。” “这……”刘京沉默了一下,随即还是道:“这齐国公,最是贪婪无度,现在根本没有利好,就算有利好,现在盘子这么大,带动的影响,也是有限。这个时候,突然灌入如此多的资金,疯狂收购股票,这显然………是一个阴谋,齐国公此人,老夫不客气的说,此人打着脑残的名义,坑害了多少忠良哪,这个人……他狼心狗肺,他……哎……” 一说到这个,刘京便痛心疾首。 想当初,他也曾是士绅人家,现在怎么样,欠着房贷,日子过的紧巴巴的,跟一群商贾们玩股票,若不是实在没有其他出入,他才不愿受此奇耻大辱呢。 众人纷纷点头。 “所以,既然王学士认为这是齐国公在幕后操纵,那么……这势必……有阴谋,这……是不是刻意做高股价,而后……”刘京将手掌狠狠的切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作杀人状:“糊弄我们这些人入场,而后……一剑封喉,这样的事,齐国公是做得出的,别人老夫不敢担保,这齐国公……老夫是看透了。” 众人哗然。 刘寺卿真是真知灼见啊。 还真是…… 好端端的,突然推高股价,这不是故意吸引其他人入场,而后一起将股价不断做高,最后……这方狗恶意抛售,高价砸盘吗? 倘若如此,这太可怕了,这姓方的,这……这是要绝户啊。 王不仕:“...........” 人的成见,真的是铭刻到了骨子里。 “齐国公,理当不至靠此牟利吧。 ”他做的出来。“一个翰林道:”刘公说的有道理,这齐国公作的狗屁倒灶的事还少吗?我想……会不会是……太子要设常备军,那齐国公借机收割我等,筹措军资。” 这么一说,又是哗然。 许多人还惦记着自己手里头的股票呢。 “现在根本没有大的利好,完全是靠资金不断的输入,才将价格推高,我看,这是十之八九了。”刘京信誓旦旦道:“年初的时候,有一个作坊的股票,也是这样的,是几个无良商贾联合,恶意推高。这齐国公,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只是这一次……是来势汹汹,齐国公的能量,太大了,诸位,诸位,切切不可大意啊,根据老夫数年如一日,研究股经的经验,我等看似是挣了一点银子,可实际上,却是险象环生,一不留神,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到时,欲哭无泪,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生不如死!” 听了这话,许多人起了鸡皮疙瘩。 王不仕已经无语了。 他无法理解,这些人为何,对齐国公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成见。 齐国公挖了他们家祖坟? 咦? 王不仕突然心头一震,听说还真挖过……这里头一个翰林,家中就在江浙,听说一家老小,都被塞去了黄金洲,坟都差点挖了,要一并打包送去。 到了此时,见大家咬牙切齿,王不仕也懒得再说什么了。 他只是微笑。 众人议论的越发的汹汹,似乎不少人都同意刘京的论断。 刘京心里充实起来,似乎也对自己的判断有了信心,他看了王不仕一眼,正色道:“”王学士难道不认同老夫的话吗?” 王不仕不忍心让他们继续阴谋论下去,叹了口气:“”诸公研读的乃是股经,须知这股经,不过是小数,着眼点,不过是一些股票的涨跌,看似有理,可实则,却缺乏大局。老夫所读的,乃是国富论,国富论讲的乃是国计民生,讲的是市场和经济的原理,了解这些,方可拨开眼前的迷雾,明白真相,诸公所言,每一句话都有道理,可是……诸公有没有想过,齐国公倘若是恶意操纵,将带来的是什么?这影响,势必要影响到生产,影响到民生,而齐国公……掌握的了建业和钱庄,他何苦,要拆自己的台呢?齐国公若是行的是这等小术,那他的格局,就太低了,甚至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表面上是借此牟利,可给他带来的损失,亦是不小。诸公如此言之凿凿,不觉得可笑吗?” 这是善意的提醒。 自己发家致富了,实在不忍心这些同朝为官的人,因为坚信这等所谓阴谋,因此而错过发财的时机。 可这番话,实是不客气。 很是刺耳。 王不仕毕竟发了家,这在许多人看来,王不仕这个狗东西,有了银子,眼高于顶,看不起人了,你是进士出身,我也是进士出身,你凭啥就说我等目光短浅,缺乏大局,我们看股经,怎么就及不上你看那什么国富论? 刘京的老脸,青一块白一块,觉得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 他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脖子上引以为傲的小金链子,眼里喷出怒火:“道不同,不相为谋!” 其他人有人听了王不仕的话,陷入了疑虑,有的人也是愤怒了,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 刘京继续道:“哼,我倒要看看,他齐国公,能有什么大局观,他若有大局,怎会这般的害人?我……我……我看,我等应该多储金银……以备不时之需。” 多储金银…… 王不仕一愣。 卧槽……他们疯了。 事实上……当人们对市场不看好时,会更倾向于多储备一些贵金属,因为贵金属有保值的作用,比如说,拿着宝钞去兑换成真金白银,储藏在家里。 一旦市场大好的时候,因为大量的资金进入市场,金银会快速的贬值。 可一旦市场出现了低迷,甚至出现了巨大的影响,那么……这些金银,因为大量人开始囤积资金开始过冬,这真金白银,尤其是黄金的价格,会暴涨。 这个时候……囤积贵金属,就形同于是做空啊。 等于是和西山对赌。 王不仕懵了。 竟是无言以对。 他笑了,恢复了傲然之色:“那么……请自便吧。” 刘京冷哼一声,一副竖子不相为谋之状,拂袖走了。 其他人显得犹豫。 某种程度而言,这一次……对于许多人而言,更像是一次对方继藩人品好坏的投票。 是赌方继藩当真察觉到了利好,所以投入了家底呢。 还是赌方继藩这狗东西丧尽天良,又想坑人银子呢? 似乎……每一个人心中自有一杆秤。 他们的心里,已有了评价。 ………… 方继藩很无法理解…… 他看着王金元送来的交易所时价脑子发懵。 卧槽……居然有很多人抛售。 抛售的……有些居然是大资金。 其中一个商贾抛售了很多。 而这个人……方继藩是很有印象的。 此人虽是一个商贾,可实际上……却和朝中某些人有不小的关联。 这其实也可以理解。 并非是每一个商贾都是白手起家,也有一些人,投靠了朝中的某个大臣,利用了此人的影响,或者说手中的某些东西,得来了富贵。 这是一个根本无法杜绝的问题。 在从前的时候,某些大臣虽是对商业带着鄙夷的态度,可暗地里,却往往有一些他的远亲,从事某些买卖,却又因为这些买卖得到了庇护,自然而然,生意兴隆。 这样的商家不在少数。 可问题就在于…… 他们这个时候抛售……据说还拿着大量换来的资金,去兑换黄金,这……这是闹哪般,他们没看到,股价已经开始上扬了嘛? 方继藩觉得自己脑袋想破了,也想不明白。 他抬头,看了王金元一眼:“这是啥操作?” 王金元也是发懵,他自觉地自己也算是一个人才啊,可咋想也想不明白,这个时候有人来做空,这不是脑残吗? 一想到脑残,王金元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方继藩,心里忙说,罪过,罪过,脑残二字,切切不可在自己的念头里生出来,自己还是太不谨慎了。 他摇头:“小人……小人拿着这数据,也琢磨了一两个时辰,楞是想不明白他们到底咋想的。这是中了哪门子邪啊!” ……………… 这么晚才送到,抱歉! 正文 第一千六百四十三章:太子殿下贤明 方继藩也只好叹了口气。 至于这些人怎么想的,好像……和自己也没多大关系。 爱咋咋地! 到了次日,弘治皇帝召方继藩觐见。 方继藩心知,陛下的召见,定是别有深意。 于是整理衣冠,连忙动身。 只是到了午门,午门外头,却见朱厚照也一脸沮丧的样子到了。 他看起来神色不太好,一副极是疲倦的样子,见了方继藩,也只是懒洋洋的打了个招呼。 “殿下……病了?”方继藩关切的看着朱厚照,显得忧心忡忡。 作为好兄弟,方继藩还是很在意朱厚照的。 朱厚照有气无力的摇头:“病倒是无病,只是天赐太磨人了,总是哭,从早到晚的……” 方继藩二话不说,直接从袖里掏出了一把钱钞,塞到朱厚照的手里:“殿下……费心啦……” 朱厚照:“……” 说实话……朱厚照并非是没有见过银子的人。 可是……一言不合就塞银子……嗯,这真的…真的很合他的胃口啊。 他不带一丝迟疑的收好了银子,顿时觉得自己的疲倦一扫而空,整个人精神奕奕起来,就像刚才那个疲倦的人没存在过似的。 却见此时,刘健等人也到了。 午门里头,萧敬疾步而出,板着脸:“陛下有旨,请诸公至奉天殿觐见。” 众人口称万岁。 只是这一次,突然萧敬来宣读口谕,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 何况此次召见的,居然不只是太子和内阁诸公,连六部的尚书也到了,除此之外,还有英国公等勋臣。 众人心思各异的随之至奉天殿。 便见弘治皇帝在这里殿里咳嗽……随即,抬头:“都来了?” 方继藩立即道:“陛下身子不好吗?” 弘治皇帝温柔的看了方继藩一眼,虽然方继藩显得没规矩,可是对自己还是极关切的,他只挥挥手:“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老了,从前的小疾,到了如今……先议事吧。“ 说着,他看向刘健:“兵部尚书王守仁何在?” 新任的兵部尚书王守仁出班:“臣在。” 弘治皇帝看着他道:“常备军之事,章程拟定的如何?” “陛下,需缓一缓。”王守仁正色道:“常备军乃是大事,可是……也不能急,现在第一军,依旧发现了许多的问题,因而扩编之事,还需寻出问题,再对症下药,方可。臣现在拟的,并非是扩编的章程,而是检讨的奏疏,过两日,便呈送入宫。” 第一军已是让人大开眼界,已经达成了朝野内外的共识,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认为,取代卫所,已成了当务之急。 那蔚州卫给君臣们的阴影,可还在呢。 结果……现在陛下委以王守仁重任,本以为这王守仁磨刀霍霍,定会加急推进,谁晓得……王守仁反而不急了。 弘治皇帝不禁哑然,看了刘健一眼。 刘健上前:“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兵部徐徐图之,并无不可。” 这话的确没错,弘治皇帝点头,又叹道:“朕还听说……现如今,有人同情江南士绅?” 这突如其来的询问,让刘健等人觉得诧异,刘健皱眉:“不知陛下何出此言?” 弘治皇帝淡淡道:“有一群读书人进言,在湖广闹得厉害,说是人神共愤,本地巡抚,已是将此事压了下来,却是锦衣卫,奏报到了御前。” 江南的问题解决了,可其他地方,却是兔死狐悲,这一次引发的,乃是地价的暴跌,无分南北,其他地方的士绅,自是日子不好过,也开始纷纷卖地,现如今……虽然绝大多数人是敢怒不敢言,可也有一些人,想要闹事。 地方上,自是清楚陛下的心意已决,不容更改,自是极尽压住事态。 可这样的愤怒,蔓延开来,却也是理所当然的。 弘治皇帝又道:“播州宣慰使杨爱,更是上书,痛陈厉害,这些奏疏,诸卿难道没有看到吗?“ 播州杨氏! 这不是寻常人。 早在唐朝的时候,有一支家族便迁徙到了播州,随即在那里开枝散叶,他们不断的兼并土地,成为当地最大的豪强,同时,因为亳州处在西南,山高皇帝远,他们虽为汉人,却不断的扩张,族中子弟操练成军,在唐朝之后的战乱之后,扩展实力,等到了宋朝时,播州杨氏投降了大宋,依旧任杨氏子弟为当地的文武官员,他们实际上,将这亳州,建立成了国中之国。 鉴于他们的实力不小,甚至在南宋时,抵抗过蒙古人的攻击,甚至大败蒙古人,蒙古人灭亡南宋之后,对他们颇为忌惮,依旧还是承认了他半独立的地位,赐予他们安抚使的官职,甚至给其家族族长赐名杨赛因不花。 大明一统天下,沿袭了元制,播州杨氏,世袭罔替,成为了播州宣慰使,杨氏在播州一带,拥有无数的土地,并以民团的形式,组建了军队,可以说,他们乃是西南地区,最大的士绅。 杨氏族中人口众多,既然有了土地,又有世袭的官职,这千年来的繁衍之下,播州杨氏,已有十万之众,他们有的在播州为家族效命,有的科举入朝,影响力极大。 当然,杨氏也深知,自己家大业大的道理,因而历来低调,从不轻易上书言任何朝政的事,他们在大明,仿佛是空气一般,不存在。 可这一次,似乎是惹急了这来自播州的土皇帝,直接上书,痛斥朝廷对江南士绅的无情,又说士绅乃是国本,当然,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描述士绅们举家迁徙的惨状。 刘健等人,都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播州这些人,他们不愿理会。 奏疏,其实他们是看过的,播州杨氏如此强烈的反应,也可以理解,毕竟……他们拥有了极多的土地,却又偏剧组云贵西南一带,上千年的积累,拥有无数的土地,更重要的是……他们手里有兵。 播州的军队,是自唐朝时就开始的传统,这支军队曾打着唐王朝的名义兼并附近的土地,也曾遵宋王朝的命令,抵御蒙古人,更曾是元王朝镇守西南的中坚力量。 他们的话……就不可不重视了。 弘治皇帝显得不悦。 播州杨氏……朝廷已对他们极宽容了,哪怕是改土归流,鉴于他们乃是汉人,也没有波及到他们的身上。 现在倒好……这迁徙士绅,乃是皇帝的命令,他们现在上书,是什么用意呢? 对于处理这种事,其实也是有惯例,刘健道:“陛下,此事……留中不发即可,再命一御史,前往播州,了解实情……” 可是现在已经跟从前不一样了,弘治皇帝显得不满意,看向了太子朱厚照,道:“太子以为如何?” 于是许多人不禁看向朱厚照。 这么大的事,陛下居然直接询问太子。 似乎……有什么用心。 李东阳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 朱厚照听到父皇在这个时候询问自己,打起精神:“朝廷应该立即下旨申斥播州杨氏。国家大事,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宣慰使可以多嘴的吗?据儿臣所知,这杨氏占据无数的土地,在播州之内,主掌军马和钱粮,可谓是国中之国,朝廷若是对他们忍让,就难免令他们轻视朝廷,因而,朝廷不但要申饬,还要预备一支军马,要做到随时可以进入播州,若他们乖乖臣服,便也罢了,若是胆大妄为,那预备的军马,便立即进入播州,捉拿归案。“ 这处理办法可谓直接、粗暴! 刘健等人一脸诧异。 太子这也太……刚了。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似乎连他都以为太子有些过于刚烈,咳嗽一声,却是很有深意的看了刘健等人一眼:“诸卿以为如何呢?” 刘健道:“陛下,臣不敢附议,杨氏不过是上了一道奏疏而已。” 谢迁也不禁道:“迁徙士绅,确实惹来了许多的怨言,若是堵塞了言路,未必是好事,播州杨氏并无大罪,若只因为如此而申饬,甚至大动干戈,实在不妥。” 这殿中群臣,反对太子的人颇多。 好在王守仁和欧阳志二人,都没有开口,一个沉默不言,一个面上没有表情。 弘治皇帝皱眉,随即道:“大家对太子之言,都以为不妥?“ “陛下!”方继藩憋不住了,上前道:“迁徙士绅,乃是陛下的旨意,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陛下当时也在江南,自是深知,此举对于无数百姓,有着莫大的好处,这是善政,既然这已是善政,那么朝廷,就该有所立场,播州杨氏此番上书,无非就是挑动公议,借此抨击迁徙之政为虚,保护自己的利益为实,若是纵容这样的人,随意胡言乱语,那么……朝廷的脸面又何在呢?太子所言…儿臣深以为然,朝廷做一件事,做之前,可以讨论,可以商榷,可既已经做了,却还在此喋喋不休,这里头有什么用心?太子贤明,儿臣拜服。” 弘治皇帝看看刘健,再看看方继藩。 心里渐渐有了计较。 正文 第一千六百四十四章:不服,来战 事实上…… 许多人都觉得奇怪。 皇帝只有太子这么一个儿子,因而倚重太子也是理所当然。 偏偏在这事上,陛下明显对太子的意见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就有些别有用心了。 刘健也察觉到了些什么,于是道:“陛下,齐国公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而播州杨氏上这样的奏疏,也是荒唐,可是……老臣以为,只是因为一道奏疏,便进行申饬,甚至还生出大动干戈的念头,这并非是国家之福,何况江南士绅损失惨重,天下如杨氏这样的士绅人家,为之戚戚然,也是理所应当。现在朝廷对江南的士绅用了重典,那么接下来,就不能一味的强硬了,而是需进行一些安抚,只有柔中带刚,剿抚并用,方才是最折中的办法。” 刘健毕竟是数朝老臣。 他的一席话,还是很中肯的。 一味的打压,会让人到了绝路,就怕适得其反,逼的人选择玉石俱焚,对付他们,就如钓鱼一般,该松的时候要松,该紧的时候要紧。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顿了一下,才道:“那么依卿之言,就这么算了?” “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不引起议论,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那么何不如……” 这时候,有人站了出来,众人看去,却是内阁大学士谢迁。 谢迁继续道:“那么何不如,廷议讨论,孰是孰非,一辩自明。” 此言一出,便连刘健都不禁感到惊讶,他回头错愕的看了谢迁一眼。 谢迁此举,不是提油救火吗? 弘治皇帝也不禁愕然,他看着谢迁,沉默了。 本来此事,就是有人认为对江南的士绅,甚是不公。 那些江南的士绅们,定是满肚子的冤屈,至于迁徙的过程之中,多少人妻离子散,就更不必说了。 朝廷既然已经决意执行,都到了这个份上,先是播州杨氏突然上奏,此后又听说过湖广等地有许多的非议,此事,按照太子的意思,是要将这些事统统压下,对于某些不识趣的人进行惩罚。 可现在好了,内阁大学士,居然要求廷议公开讨论。 弘治皇帝整个人变得忌讳起来,他的确感到为难了。 谢迁乃是老臣,更是他的左膀右臂,江南士绅之策,乃是弘治皇帝在江南时决定的,干脆利落,也没有和内阁商议,谢迁的态度……他没有放在心上。 可谁想到…… 弘治皇帝随即慢悠悠的道:“谢卿家也是江南人,对吗?” 谢迁脸色很不好,却是立马拜下道:“陛下,臣乃浙江绍兴府余姚人。” 弘治皇帝道:“卿的族人,也去了吕宋?” 谢迁摇头:“臣的族人,去了一些,还有一些,为了留在老家,将土地统统贱价兜售了。” 弘治皇帝道:“这么说来,卿家对此,很是不喜?” 谢迁深吸一口气,叩首:“臣万死,臣……若说不喜,也不应该,老臣历经数朝,蒙陛下厚爱,得已位列宰辅,自是深知我大明的土地兼并之害,已到了若不去解决,就刻不容缓的地步。因此,西山钱庄免租,乃是善政,对于这一点,绝对没有任何的争议,臣在内阁,为了解决西山钱庄免租引发的问题,也是殚精竭虑,这一点,刘公和李公是看得见的,请陛下明鉴。” 弘治皇帝脸色才稍稍的好看了一些,随即他道:“那么……卿似乎是有怨气?” “有!”谢迁居然老实的点头应了。 其实这一点……也是谢迁能够得到弘治皇帝信任的原因。 他高兴,自然也就高兴,不高兴,也就不高兴。 光明磊落的表明自己的态度。 而对于弘治皇帝而言,每一个人的想法不同,这都可以理解,只要你不要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即可。 弘治皇帝很有耐心的道:“那么,卿有何怨气?” 谢迁正色道:“陛下,钱庄免租,无可厚非,为了有更多的免租土地,而迁徙士绅,臣也没有异议,可是在这个过程中,过于粗暴了,陛下是佃农的父亲,可也是士绅们的君父啊,那吕宋是何等地方,相隔数千里,朝廷说送走就送走,这么多的人到了海外,无依无靠,置身于土人之中,朝不保夕,这岂不是将他们置之于死地吗?老臣想到他们的惨状,许多日子都是睡不着……老臣当初又何曾不和他们一样?现在想到他们受此颠沛流离之苦,想他们举目无亲,惶恐不安之态,老臣……觉得陛下在善后这件事上,错了。” 他一如既往的耿直,说的义正言辞。 弘治皇帝的脸微红。 朱厚照这时道:“朝廷自有法度,迁徙百姓,自来有之,何以寻常的百姓迁徙可以,士绅们就不可以迁徙了?那些士绅,朝廷为了迁徙他们,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何以到头来,却成了残害他们呢。” 谢迁正色道:“太子殿下自有太子殿下的看法,可是老臣也有老臣的看法,这也是老臣恳请陛下进行廷议的原因,希望陛下能够听一听其他大臣的建言,这些大臣之中,有许多人,他们的亲族也都去了吕宋,所谓兼听则明,若是朝廷对此……不去过问,反而会引起怨恨,不妨……就多听听,若是有处置的不好的地方,大可以进行弥补改正。” 朱厚照毕竟是辩不过谢迁的,亦是一时哑然了。 可弘治皇帝的心里,却是郁郁不乐起来。 别人的话,他可以不管不理,可谢迁……这么多年的君臣之谊…… 何况谢迁说的话,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他也绝没有推翻西山钱庄免租的大策,更没有对迁徙士绅有什么非议,只是认为迁徙的手段,有些粗暴而已。 弘治皇帝看了看一时哑口的朱厚照,似乎一直都在关注着太子的言行。 “太子,朕想听听你如何看,是否廷议?” 朱厚照胸膛起伏,似有怒气:“父皇,就算是廷议,儿臣也以为没什么可怕的,事情对就对了,无论说破了天,也不能将对的事说成错的事。迁徙士绅,是父皇下的旨,却是西山手上完成的,镇国府这里也是出力不少,儿臣为此事也花费了不少的心思。儿臣……同意廷议,要亲自和他们辩个明白。” 刘健等人都看着朱厚照……露出同情之状。 太子殿下……还是太年轻了啊。 知道什么叫廷议吗? 你居然嗨天真的想和他们辩个明白? 随便挑出一个来,一根手指头,都能碾压殿下的好吧! 当然,太子殿下若是提出一把刀来,可能就另说了,这一切都是大家讲道理的前提之下。 弘治皇帝也不禁无语,他无法理解太子怎么一激,就立马上当了。 可是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 弘治皇帝便道:“既如此,那么……选一个日子,廷议论一论吧。” 他今日,本是想亲口问问自己所倚重的六部九卿,自己若是传位太子,自称上皇如何,可没想到,居然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 这个时候谈传位的事就显然不适合了。 因此……便也没有相询。 待众臣们退去,弘治皇帝又独独留下了方继藩。 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弘治皇帝:“陛下不知……” “太子似乎过于刚烈了。”弘治皇帝轻皱眉头,担心的道。 “太子殿下这样做,才是正确的,只有坚持自己的己见,不因其他人几句话便动摇,这才是为君者最重要的事。”方继藩道:“如若不然,则朝三暮四,朝令夕改,这……于国家有什么好处呢?这世上任何措施,有人得利,就会有人失利,从不曾有过两全其美,陛下……太子殿下心志如铁,不轻易动摇,这是值得庆幸的事啊。” 弘治皇帝若有所思的点头;“那么卿家以为,吕宋那些士绅……“ ”吕宋的那些士绅迁徙,是臣提议的;也是陛下恩准;而具体的迁徙措施,乃是镇国府和西山钱庄负责,这个计划,甚至连皇孙也参与了,儿臣以为……没有什么差错,也没什么可指摘的。“ 弘治皇帝脸色温和起来,微笑道:”朕,太子,皇孙,还有你方继藩,我们也算是在一条船上了……好吧,朕心里有计较了。“ 方继藩道:”陛下圣明……“ 弘治皇帝就嫌弃的挥挥手:”快走,朕乏了。“ 方继藩幽怨的看了一眼弘治皇帝,以后是不是该换一个套路了。 ………… 吕宋。 吕宋巡抚刘义觉得自己脑壳疼啊! 他可是南京户部尚书,结果贬到了吕宋来做巡抚,这辈子,怕是仕途没有希望了。 来之前,他是极痛苦的,可到了这儿……居然还不错。 巡抚衙门是此前的总督府的一个副楼,也算的上是雕梁画栋,这里的设施,一应俱全,多亏了那些西班牙人。 不只如此……这里的土人,居然还算是平和。 西班牙庄园主们的土地,转手给了士绅,士绅们发现这里的土地,竟然肥沃无比,不只如此……当地的土人,还尤其好养活,随便给一点佃租,他们便肯耕种。 这里的日照充裕,以至于人们发现,在这里……作物居然可以轻易的两熟。 且数不清的各种瓜果,数之不尽。 同样的土地,投入的少,产出却多了不知多少。 士绅们携带着家眷,开始安顿,同时在自己的地里雇佣着佃农,开始灌溉…… 哦,不,这里压根不需灌溉,因为……水是随取随有的。 四海商行的船只抵达了,带来了大量的物资,也收购大量的农产,如此一来……江南能享用的,这里也能享用。 这……这是个好地方啊! 正文 第一千六百四十五章:吊民伐罪 周堂生又又又来了。 到了这座佛朗机式的建筑门口,虽然这座白色的官邸让人觉得不吉利,可巡抚刘义本着官不修衙的传统,并没有让人进行重新的装饰和修葺。 周堂生不是坐马车来的。 一方面,从大明运来的马车价格过于高昂,另一方面,这里的人力低贱到令人发指。 吕宋人太多了。 当地的土人温顺无比,随便给一口食吃,便有一家子人围着你。 譬如周堂生,他就爱坐轿子,当然,这轿子不是普通的小轿。 这轿子用的是最上等木料,这样的木料若在大明,定是价值不菲,可偏偏在吕宋,却是不值一钱。 轿子是八抬大轿,人在吕宋嘛,山高皇帝远,也就没这么多规矩顾忌了。 轿子宽敞而华贵,八个土人抬着这诺大的轿子,轿子四面敞开,毕竟天太热了,闷在里头,可是受罪的事。 周堂生坐在轿子的时候,除了八个人抬着,还有两个土人站在他的身后,给他徐徐扇着风。 这芭蕉扇子带来一丝凉爽,周堂生则是靠在藤椅上打盹儿,他太操劳了,这么多的土地都要进行藩整,还有这么多的粮食…… 听四海商行那边的人说,现在大明那儿,对酒水还有糖的需求巨大。 酒水好说,直接拿粮食酿了便是。 而糖……却更让周堂生动心了。 在吕宋这儿,最适合种植的就是甘蔗哪,几乎不需任何的成本,洒下种子,就是一大片,甘蔗种出来,就可以熬糖,所用的人力,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这糖……可是价值不菲,谁种谁知道,这是捡钱哪。 更不必说……这里的地,还出产大量的香料了,这些香料,若是源源不断的输送进大明……持续的供货,那收益…… 无论是酒、糖,还是香料,这些玩意,都是能卖上大价钱的。 他已开始规划自己的土地,为之殚精竭虑,每日都在思考,到底是酿酒更有利可图呢,还是制糖。 他思考着,眼睛随意的落在前头抬轿子的一个土人身上,只见那土人赤着身,露出黝黑的背脊,这皮肤因为经常暴晒,被烈阳烧的通红,一层层的老皮脱落下来后,又长出白嫩的新肤,以至于他的背脊,就如一块年久失修的墙皮。 他眯了眯眼睛,心里不禁感慨,像土人这般过日子,除了干活便是吃,也不是坏事啊,啥都不用想,无忧无虑,老夫这等有地之人……哎,每日算计着收益,真是一件烦恼的事。 巡抚衙门一到,周堂生便在土人侍从的搀扶下落地。 他咳嗽一声……立即身后有尾随着八抬轿子的一个土人侍从竟从随身携带的食盒里取出一个竹筒装的凉茶来。 另一旁,依旧有土人尽责的给他扇着风。 这风给他带来凉意。 凉茶入口,总算让他几乎要冒烟的喉咙里,多了几分凉爽。 他不禁咒骂了一句,随即……便见到许多士绅,也都来了。 这是大家都约好了的,一齐来拜谒巡抚刘义。 这刘义本是布政使,可随即……朝廷还是给他加了一个巡抚之职。 因为除了总兵官徐鹏举之外,朝廷实在再难找到人来吕宋了。 周堂生于是和随来的诸士绅们相互见礼,彼此抱拳,与方才板着脸不同,见了诸士绅,大家面上都露出了笑容,友好的问好。 他们一面让人通报,一面有土人侍从给他们打上了大伞,遮着太阳,各自在伞下驻足闲谈。 “听说……现在食糖的价格又涨了,这是泉州一个商贾带来的消息,那些人哪,饿了半辈子,而今总算能吃饱了,手里有了闲钱,便尤爱吃糖。” “我倒听说香料的价格降价了,不过……即便降价,其中也还是有大利的,在这儿漫山遍野都是种香料的地方,把那些香料送到了泉州,价格就可翻数倍。” “我还听说,屯田卫可能会来,要试种那什么……什么橡胶,说这可是宝贝呢,在此种了,将来定是高价收购的,不过……听说这橡胶种下去,没有个五年十年,是别想收获的,这其中,会不会有风险?” 正说着,里头有一个书吏匆匆出来,道:“巡抚有请。” 这个书吏说话的口音有些怪。 一看,就像是在吕宋的本地人,不过……显然对方也是汉民,当初汉唐以及宋元时,大量的汉民迁徙至西洋,为数不少的,都到了吕宋,绝大多数的移民,都恪守着自己的传统,语言和文字,自是保留了下来,此番大明经略吕宋,这些人便有了用武之地,因为语言没有障碍,且文字相通,习俗虽经过数百年的原因,有些许改变,可毕竟,还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些人很快便被商贾和衙门以及士绅们雇佣,所做的事,也都清闲,有的负责文书,有的负责通译,也有不少,负责为士绅们管理田庄。 毕竟……他们和土人语言是不通的,而从泉州,苏杭雇佣人手,人家也不肯来,这里的汉民,不但精通本地的土人语言,又能和自己交流,是最好的管理者。 周堂生等人便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即绷着脸,走进了衙门。 这衙门因是佛朗机建筑的缘故,所以也没有什么六扇门,更没有前堂和廨舍,通常拜访,都在议事厅进行。 众人进去,一一落座,刘义便徐步出来了。 当初在南京,他和许多士绅就是老相识,如今到了这吕宋,大家都是背井离乡,彼此之间,自是更热络了。 刘义没什么官架子,落座之后,便道:“哎,这天太热,每日为了解暑,不吃一些冰水,便觉得头昏脑胀,哎,老了啊,对了,诸位若是有头昏脑胀的情况,需用一些金鸡纳霜,这玩意,管用。” “是啊,是啊,不过……那些商贾实在太黑心了,晓得我们少药,自大明西山医学院的药,他们贩运来这里,价格涨了不下五倍,还有那青霉素……啧啧……当初老夫在南京时才多少钱,到了这里就……”说着,周堂生摇头,想骂那群商贾几句,可又思量着,明年自己榨出来的糖还有酿的酒以及收获的香料,还指着这群黑心的商贾们收购呢,索性……也就没有继续骂下去了。 刘义微笑道:“这也是没法的事,好啦,此次又要求何事,直说了吧。” 刘义问的很直接,众人却不显尴尬,周堂生则是和其他的士绅对视了一眼。 随即,周堂生咳嗽一声,板着脸:“听说南方诸岛被土人盘踞,这些土人,居然还有人攻击了附近的庄园,刘公啊,这吕宋虽小,却非是化外之地,这南方诸岛的土人,实在太不像样子,我们希望朝廷能够对其进行剿灭。不只如此,靠近吕宋,又有爪哇,这爪哇,一直为葡萄牙人盘踞,这些葡萄牙人丧尽天良,压榨当地的爪哇人,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既是我大明心腹大患,更是悖逆人伦,恶行昭彰。我大明乃是礼仪之邦,德被四海,怎可忍见这些葡萄牙人,我等……每每念及如此,便食不甘味,因此,我等恳请刘公,立即上奏朝廷,恳请王师南顾,诛葡萄牙人之罪,吊爪哇之民,好使这爪哇之民,恰如甘霖雨降,使民大悦。“ 刘义:“……” 他一时无言的看着周堂生人等。 刘义自然不是傻子,周堂生这番话里有几分深意,他自是有着度量。 现在这些士绅们,一副愤慨的样子,难道……又是嫌自己的地少吗? 其实……细细思来,应该也没有人会嫌自己的地少。 只是…… 那爪哇,也是日照充裕,土地肥沃,听说撒了种子,不需管顾,便可种出粮来,而且那儿的香料,比吕宋更好一些。 一旦朝廷对爪哇和吕宋南部诸岛用兵,他们便可随王师继续开拓土地,这对他们而言,就等于是天上掉馅饼哪。 不过刘义觉得有些不妥,他捋须,刚想要说点什么。 却见周堂生义正言辞的继续道:“自然,王师太远了,一旦大动干戈,免不得劳师动众,花费也是惊人。我等沐浴皇恩,自当为朝廷出力的,大军所需钱粮,我等虽是杯水车薪,却也绝不能坐视不理,这犒劳大军的钱粮,大家各自出力,若是所需辅军和壮丁劳力,我等自也要想尽办法,为之纾困,刘公哪,这圣贤书里,不是说了吗?吊民伐罪,此读书人应有之义也,圣人教诲,我等区区门下走狗,岂可相忘?他们的所作所为,我等看不下去啊,倘若坐视不理,良心不安,今我大明举大义,皇上怀柔远人,不诛爪牙之獠,如何昭彰王道?刘公,这里……有关于爪哇以及吕宋南岛残害本地土人的罪证,都是老夫想尽办法得来的,还请刘公过目。” 说着,刘义自自己袖里,竟如变戏法一般,掏出一沓奏报来,脸带气愤的道:“刘公看看,这些人,他们还是人吗?” 正文 第一千六百四十六章:威武无比的太子殿下 刘义不得不捏着鼻子,接过了周堂生的奏报。 将奏报打开,一看,刘义就下意识的挑了一下眉头。 这里头,厉数了葡萄牙人的种种罪行。 譬如,残害爪哇土人。 譬如……劫掠商船。 又如,耀武扬威。 除此之外,他们还侵夺土地,奸YIN妇人。 爪哇土人,被残害者,数不胜数。 可是…… 刘义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因为这些控诉……好像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抬头,却看到了周堂生人等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他们一个个怒不可遏的表情,周堂生甚至豁然而起,抱着手中的茶盏作势要将这茶盏摔下。 可手抡起来,挥了一半,手中的茶盏还是被他的受指死死的扣紧,没有跌落下去。 这是因为……他在这一刹那之间想起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吕宋,瓷器还是很值钱的,这白瓷的茶盏,若在大明,也值不了太多的钱,可在这里,价格就是数十倍……省着点吧。 于是……又义正言辞的样子,将茶盏端回茶几上,目中冒着火焰,振振有词的道:”是可忍熟不可忍也!我等读圣贤之书,能忍受这样的恶行吗?倘不知便罢,今既知葡萄牙人如此恶行,便与葡萄牙人,不共戴天!“ 而后……众人拍案而起,怒道:”不共戴天!“ ”驱逐葡萄牙人,这西洋,历来与我中土休戚相关,岂容这鬼怪面目的佛朗机人染指,刘公,请速速上奏,请朝廷搬来大军,我等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协助朝廷讨贼,不破爪哇,绝不干休。“ ”刘公,不可养虎为患啊,葡萄牙人在此经营,此乃我大明卧榻之侧,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是关系到了我大明万世基业,朝中衮衮诸公,可以置之不理,他们可以当作看不见,可我等不可无视,不讨夷贼,岂有面目见祖先?“ 刘义感觉有点脑壳疼,可被他们逼得没有办法,见他们个个嗷嗷叫的样子,既觉得难堪,又是为难,他不得不假装镇定,端起茶盏,呷了口茶,方才故作慢条斯理的样子道:”可是……当今陛下……岂肯轻易用兵,兵者,国之大事也,好战者,必亡于战也。内阁诸公,想来也不愿朝廷劳师远征,何况吕宋新附,怎可轻易开启战端呢?诸位,且不要激动,此事……此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一听从长计议,大家便忍不住了。 这还了得? 知道西洋的地多肥沃吗? 知道这地里长出来的东西,能换来多少银子吗? 知道这里的人力多低廉吗? 那爪哇,听说人口比之吕宋还多呢。 周堂生气急败坏,锤打着自己的心口,激动的仿佛要抽搐过去:”刘公啊刘公,朝廷唯唯诺诺,我们人在海外,深知贼情,怎么可以无动于衷?我自知陛下行事稳健,而内阁诸公,也谨慎甚微。可是……“ 他眨眨眼,愤怒的同时,眼里掠过了一丝狡黠:”可太子殿下,却是勇冠三军,最是好勇。齐国公虽患脑疾,却是身残志坚,行事果断干脆,倘若……倘若我等上奏朝廷,恳请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来为爪哇土人讨一个公道呢?书……老夫翻阅过了,爪哇国在文皇帝时,也曾给我大明上贡,此乃我大明藩屏也,此后,葡萄牙人占据爪哇,将其视为囊中之物,捣毁了爪哇国的宗庙,爪哇王室一脉,已是断绝。可我大明……“ ”且慢着……“刘义懵了,他觉得这些人疯了。 这些家伙……竟是想跑去求太子,还有方继藩那狗东西? 难道你们忘了,是谁夺了你们的土地,将你们流放至此的吗? 虽然流放至此,好像情况并不坏。 可现在为了讨爪哇,居然让太子和齐国公掺和起来……这不是引狼入室吗? 只是……看众士绅皆是一副态度坚决的样子,让刘义心里震惊。 他还记得,就在一年之前,大家在南京的时候,还曾取笑过朝廷对乌拉尔用兵,说是徒废民力的。 正说着,外头有书吏进来道:”刘公,谢公求见。“ 谢公…… 所有人都下意识的站了起来。 便连刘义也不禁站直。 这吕宋姓谢的人可不多,有资格称公的人,就更是凤毛麟角。 当然,绍兴余姚的谢志文,绝对算一个。 此人……此前在余姚,不算最大的士绅。 到了吕宋,谢家的土地,也未必及的上其他大士绅。 可是……此人之所以能让人肃然起敬。是因为……当今内阁大学士谢迁,便出自余姚谢家。 而这位谢公,便是谢迁的堂兄,亲的! 刘义立即道:”请,快请。“ 片刻之后,有一人踱步进来,纶巾儒衫,气度非凡。 他一进来,还未见礼,便开口道:”不能忍了,老夫的庄子里,刚刚接收了一个自爪哇逃民,这葡萄牙人,真是欺人太甚,他们将爪哇的土人当作了猪狗啊!“ 这撕心裂肺的样子,像极了方才的周堂生。 刘义一脸懵逼。 “对于此等恶行,视若无睹,我等……怎堪为人,刘公,老夫来见你,只为一事……” 刘义一脸麻木的看着谢志文:“发兵爪哇?” 这一次……却是轮到谢志文发懵了。 ………… 终究……刘义只是巡抚。 他这辈子,怕也回不了中土了。 因为他太清楚太子殿下,还有齐国公那狗东西的性子了。 既来之,则安之。 作为抚民官,若是和所有的在地士绅们起了冲突,未来的日子,定是不好过的。 这些人,虽然惹不起太子和齐国公,可哪一家在朝中没有几个亲戚? 整不了齐国公,还整不了他刘义? 所以……刘义当机立断,干了! 没有一点可以拖延的时间,他立即预备奏疏,此后,请当地的士绅联名,这等事,自然人越多越好。 众人欣然,像是过年一样,就差打一副爆竹了。 此后……立即将这奏报,火速的用快船送走了。 依着他们的心思,这件事……不能经过内阁,经过了内阁,按照内阁诸公的性子,肯定要将这荒诞无稽的奏报给压下来,票拟里也肯定不会有什么好话。 若是走镇国府的渠道,或许……事情就有可为了。 毕竟……无论是太子,还是齐国公,那可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无事变有事,小事最好变大事的性子,这等事,不让太子和齐国公折腾,还真未必能办成。 快船送走了奏报。 呼…… 刘义松了口气。 谢家以及周家的诸位,个个面带喜色,纷纷赞颂刘义爱民如子。 刘义自是欣然接受,反正不受也白不受。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是一不做二不休,于是刘义又下了一道公文,命人送去总兵官的衙门,请徐总兵整肃兵马,防范未然。 在吕宋,这吕宋不属于布政使司的范畴,更像是边镇的都司,这都司里,总兵官的职权不比文臣要低,所以……势必要和那位年少有为的徐总兵通一通气。 众人谈完了正事,便免不得要坐下来,清谈一番。 于是……吕宋的土人女婢便开始斟茶递水,或是揉肩捶背,又有人取了冰镇的椰子,撬开一点儿壳,再插上竹管,供大家降暑。 ………… 方继藩近来寻太子比较勤。 有感于此时……太子似乎和谢迁的争锋相对,以至于太子陷入了孤立,至少…… 不少人都在为士绅们抱不平的,虽没有人指名道姓的指斥太子。可多多少少,怨气还是有的。 因此,作为好兄弟,方继藩少不得要多去安慰朱厚照一番。 可朱厚照似乎对此,一点都不以为意。 他摩拳擦掌,似乎想寻点东西出来,在廷议上,好好出一口气。 甚至,朱厚照还预备了一份热情洋溢的稿子,欢天喜地要给方继藩看。 方继藩驻足,先说一句:“太子殿下居然还能写稿,佩服,佩服。” 手上一面打开来看,接着……脸色就不太自然起来了。 这写的是啥玩意,就这玩意,是辩论吗?水平太低了,人家随便来几句之乎者也,就能捏死你了。 “如何,如何,看过之后,是不是觉得很有道理?”朱厚照眼眸里泛着光,兴冲冲的样子,似乎对于自己的稿子,很有信心。 方继藩眨了眨眼,微笑道:“嗯,说的好,说的真是好极了。太子殿下文采斐然,很令臣佩服。不过……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听了方继藩的夸奖,朱厚照乐了起来,咧嘴笑了。 接着就听方继藩道:“这样声情并茂的稿子,若只是讲出来,反而显不出气势,依着我看,不妨在讲的同时,再带三十五斤的偃月刀一柄,当殿挥舞,如此……才更有说服力。” 朱厚照收起了笑容,托着下巴,极认真的道:“为啥?” 方继藩一副关爱智障的表情看着朱厚照:“因为这样会比较有气势,也比较容易让人心悦诚服。” 朱厚照眯着眼,脑子里开始天人交战,似乎……他当真了。 正文 第一千六百四十七章:一箭双雕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极认真的道:“老方,几十斤重的刀,只怕耍的不痛快,不妨带个火铳,会不会更显得聪明一点。” 方继藩干笑。 他知道朱厚照这厮,是真正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于是忙打哈哈:“玩笑而已,殿下不必放在心上,不过……”说到这里,方继藩脸板起来:”这件事,皆因那播州杨氏而起,这杨氏占据了播州数百上千年,有地有粮,还有本部的军马,一向低调,现在突然发难,显然……是很看不起殿下啊,若非是他们,怎会惹来这样的争议?我久闻杨氏在唐时,便迁徙到了云桂一带,他们的适应能力很强,那时候的云桂,尚还处在蛮荒之地,他们不但站稳了脚跟,竟还开枝散叶,而今……已到了不容小觑的地步。殿下,凭良心说,臣坚信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的道理,这杨家先祖们有这般的本事,他们的子孙,丢下了这老祖宗的手艺,实在是可惜了,不将他们送去黄金洲,臣便觉得横竖都睡不着。“ 朱厚照背着手,吹着他蓄起的小胡子,眯着眼:”可是这播州杨氏,未必好惹,他们毕竟……是有军马的,播州有军万人,且这播州上下,杨氏子孙遍布,那个地方,崇山峻岭,乃是天然的屏障。自唐朝开始,到而今大明,便连太祖高皇帝都得捏着鼻子承认他们在播州的世袭地位,可见……想要让他们就范,实属不易,就算是贸然开打,花费也是惊人,肯定是不值当的。“ 哪怕是昏了头的朱厚照,尚且知道逼反播州杨氏没有丝毫的好处。 毕竟播州杨氏,并没有威胁到朝廷,这些年来,也堪称是安安分分。 虽然这是一枚钉子,甚是碍眼。可总比翻起脸来,朝廷固然能平灭杨氏,可付出的代价呢? 方继藩心头却是火热。 杨氏这么多人口啊。 这都是黄金洲需要的人才! 虽然黄金洲对人才的下限比较低,倘若能四肢健全自是再好不过,倘若只是瘸了一只脚,少了一个胳膊,哪怕只有生育的能力,那也是可在人才之列的。 方继藩在某些时候也是一个很固执的人,这么容易就让他放弃了吗? 答案自然是不可能的! 他握着拳头,就道:”殿下啊殿下,这杨氏就是没有将殿下放在眼里,这才上书,他明里暗里,都是在则责怪太子殿下残害士绅!是可忍熟不可忍,臣与殿下,既为君臣,又为密友,臣实在看不下去了,不将这些狗一样的东西送去黄金洲,臣就寝食难安。何况对付他们,未必就要大动干戈,臣只需一人,便可让那播州杨氏束手就擒。何况这播州杨氏敢招惹太子殿下,能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吗?太子殿下,此事交给臣便是,臣只需一人,便可搞定这件事。“ ”噢?“朱厚照一愣,却是有些好奇起来。 方继藩笑容可掬,缓缓的开口:”谷大用!“ 谷大用乃是朱厚照身边的伴伴,自打刘瑾负责四海商行,谷大用便随时在朱厚照一侧作伴了,他几乎取代了刘瑾的职责。 这个家伙,不像刘瑾那般爱蹦跶,也不似其他人那般作死,总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当然……能在朱厚照身边当差,肯定也不可能是个老实人。 这个时候,谷大用就在一旁陪侍呢,起先见齐国公忽悠太子殿下,他就在一旁傻乐。 他深谙太子殿下的脾气,晓得太子殿下最受不得激将之法。 因而……每一次见齐国公用了这一招的时候,他便咧嘴,憨厚的笑,好像自己要入洞房一样。 等听到方继藩口里蹦出谷大用三个字时。 这憨厚的笑容还残存在脸上,眼睛里,却已掠过了一丝慌乱。 随即……眼里的慌乱开始传导到了他的面部肌肉。 他的喉头,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似是想说什么,偏又说不出口。 他身子却已如烂泥一般,瘫下了。 随即,瘫倒在地的他,发出了哀嚎:”天哪,太子殿下,奴婢……奴婢可不敢去,奴婢不敢啊……“ 朱厚照先是一愣,万万想不到,老方说的这个人居然是谷大用! 可…… 看着哀嚎的谷大用,朱厚照只有恼火。 这丢人的玩意。 于是忍不住气咻咻的抬腿要踹谷大用。 谷大用忙抱头要躲。 朱厚照怒气冲冲的道:”狗东西,号什么丧,让你去便去,老方会坑你吗?你平日怎么说的,要为本宫去死,现在不正好有了机会了?怎么,你敢不忠?你这狗东西……“ 谷大用趴在地上瑟瑟发抖,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这般一个透明人,居然会被齐国公给惦记上,他眼泪啪嗒落下,听了朱厚照的话,却是大气不敢出。 方继藩和颜悦色的拉住朱厚照:”殿下,别打,留着他的有用之身嘛,这世上,谁都可以用,就算是阿猫阿狗,哪怕是一张厕纸,也是有用的,别打坏了,给臣一个面子。谷大用啊,你明日去我那儿,我来给你面授机宜,接着便准备出发,记着,只准你一人去,任何人都不得带,即便是死,也切切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知道了吗?“ ………… 次日,方继藩耐心的等候着。 谷大用还是委屈巴巴的来了。 眼睛还是肿的,似乎是哭了一夜。 方继藩倒是很热络,拍拍他的肩:”我们的小壮士来了。“ 谷大用:“……” 方继藩拉着他,到了厅里,请谷大用坐下,又亲昵的亲自给谷大用斟茶。 谷大用更是吓尿了,再不敢坐,啪嗒一声又跪在地上:“齐国公,自己人,自己人哪,奴婢对齐国公,历来敬仰,齐国公……看在奴婢……看在奴婢……” 方继藩骤然板起脸来,喝道:“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吗?” 谷大用顿时瘪了,脸色惨然:“吃……吃敬酒,只是……奴婢何德何能……” 方继藩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他一点都不享受这样折磨人的乐趣。 必须重申一下,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他的骨子里,拥有一个现代人应有的美德。 他坐下,慢条斯理的呷了口茶:“你有没有本事不要紧,于我方继藩而言,只要来了兴致,你便有用,现在我要用你,你却推三阻四,这是什么道理,瞧不起我方继藩?可别把人惹急了啊,惹急了我,我将你偷偷藏的私钱交给太子殿下,还有你侄子,外甥……统统剁了喂狗。” 谷大用打了个寒颤,忙摆手:“别,奴婢可不敢惹……” 明明是方继藩惹咱,怎么说的咱惹了他? 当然,和齐国公,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既然如此,那就乖乖的听我的话去办,办成了,少不得你的好处,办不成,就当是为太子殿下尽忠吧。” 说着,方继藩吩咐了一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谷大用只听的心惊肉跳,更觉得自己的性命好似不在自己手里一般。 吩咐完了,方继藩抚着他的肩,亲自将他送到了门口,门口……早已停好了一辆车马。 方继藩道:“好好干,我一向看好你,时候不早,赶紧上路,一路顺风。” 谷大用战战兢兢的上了车。 啪嗒一下,方继藩将车门关上。 谷大用惊魂未定,却发现这车外头,发出抠抠索索的声音。 他忙是脑袋探到玻璃窗上看,接着开始拍打车窗的玻璃,大呼道:“怎么还上锁呀,齐国公,好端端的,咋还上锁呀……” 方继藩拿着铁索,在车门处将车门锁死,这才如释重负,不理会那拍打车厢和哀嚎的声音,心情愉悦的朝马车挥手。 恰好此时王金元兴手里拿着一份飞鸽传来的快报,兴冲冲的来,见了此情此景,脸色惨然。 方继藩背着手,目送着那马车徐徐而去,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王金元战战兢兢的上前:“少爷……少爷……今日……这……这是做啥?” 方继藩斩钉截铁的道:“你家少爷,为了朝廷,真的操碎了心啊。” 王金元更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方继藩瞥了他一眼,自知王金元不了解自己。 心里便叹息。 太子殿下即将的登基。 很快,会有一批东宫旧人鸡犬升天。 刘瑾自不必说,这是自己的亲孙,而且越来越稳健。 可是谷大用这些人呢? 这些人,留着迟早是祸害。 可不留,皇帝身边不可能没有宦官,没有谷大用,会有张大用,会有李大用。 因而,方继藩必须得谷大用这些人上一课。 别轻易碍事,碍事的话,有一万种方法让你死。 乖乖的听话,听了话,为是方继藩办事,当然会有你的好处。 这一赏一罚,便是教他们做人。 何况……黄金洲乃是方家的根本,不能不为之谋划。 而在黄金洲,人口是最重要的问题,不多送一些人去,将来如何发展壮大? 人力,是最宝贵的资源。 有了人,才有一切。 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更不必说,收拾一下播州杨氏,也可为太子立威,让人知道,招惹太子殿下的下场,这有益于未来促进朝野的团结。 方继藩懒得和王金元解释:“怎么,有什么事?” “少爷,吕宋那儿,有一个消息,小人觉得颇有意思,特来禀报。” 正文 第一千六百四十八章:吾皇万岁 吕宋? 方继藩骤然来了兴趣。 他看了一眼王金元,作势要打:“狗东西,为何不早说?” 王金元委屈巴巴的样子:“小人该死。” 他随即解释道:“这封奏报,是用快船送到了泉州,泉州觉得事态紧急,因是送来这镇国府的,所以便飞鸽传书,少爷,这飞鸽传书可贵着呢……” 飞鸽传书确实很贵,一般人还真玩不起。 毕竟驯养信鸽,还需在各地设立站点,所需的人力物力,都是不小的。 而且这样的传书方式,并不牢靠,因为谁也不能保证,这鸽子飞到了半道,会不会被像朱厚照那样丧尽天良的家伙瞄上,而后射下来,然后例行滚烫、拔毛,除去内脏,切块,放上葱姜蒜,加点酱油,再添一点十三香,炖了。 中途的变数实在太多,因而朝廷的公文往来,是绝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 可是很快,有人就发现……消息传输的重要性了。 倘若是某地发生了蝗灾。 谁提早知道消息,谁就能意识到粮价可能上涨,这对于长期在京里炒货的人而言,提早莫说是一天,就算是一个时辰,那么提前进行收购,坐等价格上涨,中间的利差,绝对是惊人的。 在这巨大的利益之下,不少的大商行,纷纷开始培训信鸽,并且在各地设立鸽站。不只是大商行,便是交易所,也有专门的讯息传输网络。 镇国府和西山,自是不能免俗,方继藩的鸽子,又大又……不太圆,矫健的不得了。 当然,飞鸽传书,消息往往简介,不过是只言片语,毕竟废话太多,所需的笔墨就更多,这会给鸽子带来巨大的负担。 因而……方继藩只收到了一张小条子,大抵言了关于吕宋巡抚和士绅们联名上奏的事宜,预计再过十天半个月,奏报便可送来镇国府。 方继藩捏着条子,有点懵,而后皱着眉头道:“这些家伙,不是一向对战争没兴趣的吗?平时朝廷但凡有战事,可都是个个阴阳怪气。” 事出反常必为妖! 王金元则是一旁傻乐道:“还不是因为四海商行,这两京十四省,还有各个都司,百姓们大抵都能吃饱了,人吃饱了,就想吃的好了。很多人就爱吃一些甜点,用一些香料。从前是吃饱,现在越来越多人讲究吃好,因而对食堂和香料的需求极大,四海商行现在自大明出口最多的货物是茶叶、丝绸和瓷器,还有诸多铁器,可输入我大明的,却多是香料、木材和食糖,尤其是食糖,运来多少,商贾们便争相采购,那些士绅在吕宋,地里都产糖和香料,一方面,爪哇那边也产,葡萄牙人没有禁绝和四海商行的贸易,这爪哇的糖业,便成了吕宋蔗糖的心腹大患,另一方面,若是大明拿下了吕宋,他们可趁势兼并土地,既消灭了竞争对手,又增加了自己的产量,这……不是一举两得。” 听了王金元突然道出来的一堆信息,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 这群在江南的狗,到了吕宋,居然变成了狼。 可细细思量,什么礼义廉耻啊,这些读书人,有几个不是历来享受着功名带来的好处,靠着盘剥佃农为生的?一群这样的人,成日喊着礼义廉耻,这不是可笑吗? 想当初,这群儒生们,可都是刚的不得了的人,战国的时候,他们四处依附于君主,开疆拓土,到了秦汉的时候,公羊学灌输着复仇思想,无数的儒生,为大汉帝国的扩张出谋划策,甚至还有亲自操刀的。 现在细细思来,宋明之儒和秦汉之儒的区别,并不在于他们学习的方法出现了问题。 根本原因就在于,秦汉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中原王朝,疆域还未到全盛之时,附近还有许多异族,占据了肥沃的土地,对于儒生们而言,他们所仰赖的就是土地,帝国的疆土越是广阔,对于他们而言,越是有利,于是,他们不断的实践着大一统和复仇的思想,为帝国夺取百越,夺取河套,夺取关外辽东之土而前仆后继。 可到了后来,中原王朝能用于耕种的疆土,已至极限,以至于儒生们开始察觉到,这般四处征战,非但对于他们没有好处,反而有了坏处。 因为西边,是高原,不毛之地,北面,是荒芜的草场,地里种不出多少粮食,南面,是十万大山,而向东,是汪洋大海。 能种上庄稼的地方,统统都种了,朝廷对异族的征伐,再也带不来任何经济上的利益,也带不来可供耕种的土地,反而因为需要大量的钱粮供给军需,加重了税赋。不只如此,因为连年的征战,士绅们发现,大量的壮丁,不得不走上前线,而可供他们驱使的佃农,却是日益稀少。 这显然是亏本的买卖。 久而久之,公羊学开始逐渐被抛弃,儒生们开始理性的选择了新的学问,不再崇尚征战,也不再对任何战争有兴趣,他们更向往安定,失去了进取之心。 大环境,是会改变一群人的。 而如今,当这群狗东西,发现原来征战,竟可以带来如此巨大的收益时,此时……心态自然而然也就会产生变化。 当然,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啊。 普通人若是改变了思维,大抵还晓得脸红的。 可读书人显然不同,他们依旧还能振振有词! 胆小怕事的时候,他们会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突然想拿起刀来的时候,理由就更多了,各种举大义的名义,总能给你一套完美的说辞。 方继藩居然……将一群人改变了。 “咳咳……”方继藩咳嗽,感慨道:“这些家伙,真的没有道德啊。” 一番感慨,方继藩觉得自己的脊梁挺直了一些,竟越发觉得,自己像黑夜中的一道光,烂泥中的一朵白莲花。 他眯着眼:“要半个多月,才能将奏报送到?” “是呢,这定是加急送的,可从泉州至京……路途有些远。哪怕是急递铺加急……” 方继藩挥挥手:“知道了,立即给我滚蛋,还有……叫太子来……” ……………… 陛下恩准了廷议。 这让不少人磨刀霍霍。 谢公既然挑了头,又恩准廷议讨论,此时……不少人便摩拳擦掌了。 大明的臣子们,还是很敢说的。 虽然最近陛下狠狠杀了这风气。 可迁徙士绅,太过分了,这士绅之中,有不少都是百官们的亲族啊。 想到亲族们被流放在外,谁咽的下这口气? 现在吕宋和大明相隔着大海,家人的音讯全无。 虽是吕宋巡抚那里,送来过一次奏报,说是安顿的妥妥帖帖,可大多数人,对此也只是呵呵…… 这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辞而已,什么叫妥妥帖帖,天知道死了多少人,多少人欲哭无泪。 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朝廷能恩准士绅们回大明来,奉还此前虢夺的土地。 实在不成,就当是泄愤也好。 毕竟,出了事,有个高的顶着,不是还有谢公吗? 过了三两日,恰好到了月中,廷议开始。 弘治皇帝显得闷闷不乐,脸色极不好看,毕竟,这廷议表面上是针对着西山迁徙士绅不力,可又何尝不是针对朕呢。 弘治皇帝耐住性子。 他想知道,这朝中到底有多少人,对此有非议。 索性……就都来看看。 百官入朝,行了大礼,弘治皇帝升座,百官起呼万岁。 弘治皇帝扫视众臣,却是一愣:“太子何在?” 百官也开始窃窃私语。 对啊,太子呢。 太子兴冲冲的要廷议,当初,可是说了不少的狠话,现在……人呢? 谢迁一副平静的样子,面上没有表情,心里也诧异,太子怂了? 却有宦官匆匆而来:“陛下,太子殿下说身子不适……” 弘治皇帝皱眉:“噢,何处不适。” “这……殿下没说。” 百官又开始议论起来,一时之间,殿中嗡嗡作响。 谢迁此时道:“齐国公何在,莫非也病了?” 那宦官脸抽了抽:“说来也巧了,还真是……也……也病了……” “……” 弘治皇帝竟是无语。 当初夸口的是你们,现在人没了踪影的还是你们。 “陛下……”谢迁小心翼翼的看了弘治皇帝一眼:“您看……” 弘治皇帝一挥手,他们都跑了,留着朕一人在此受这非议吗? “那便等病好了再说吧,萧伴伴,去探视太子和齐国公,朕闻太子与方卿家有疾,忧心如焚,也没心思廷议,今日罢朝。” 百官中有为数不少人摇头,这太子和齐国公……还真是……服了他们哪,还真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 “陛下,那么,是否择日再议。”谢迁似乎有些穷追不舍,太子和齐国公,总有病好的时候吧。 弘治皇帝沉默了老半天,显得有些窘迫,这两个坑朕的货,真是……真是…… 弘治皇帝阴沉着脸:“那么……择日吧……” “吾皇万岁……”谢迁毫不犹豫,拜下。 百官们听罢,似乎也觉得好似太子和齐国公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便也纷纷轰然道:“吾皇万岁!” 正文 第一千六百四十九章:儿臣见过父皇 萧敬奉旨去探视太子和方继藩。 远远就闻到了一股肉香。 他咽了咽口水,待有人引他进去,便被这一片狼藉的场景惊呆了。 一个大铜锅,里头是红油,红油还在翻滚沸腾,牛肉的香味从里面散发出来,让人垂涎欲滴,一旁是几碟小菜,方继藩夹着肉,往朱厚照的碗里塞,朱厚照高兴得手舞足蹈,谦虚的表示老方你自己吃,不要客气。 方继藩侧目,看了一眼进来的萧敬。 萧敬觉得自己眼瞎了。 他就不该这个时候来。 他尴尬得不得了。 可太子和方继藩,却一丁点都不觉得尴尬,方继藩道:“萧公公啊,来做什么?” “奴婢奉旨。”萧敬眼睛便故意落在别处,心里默念,咱没看见,咱没看见,说到奉旨的时候,双手朝宫中方向拱手,继续正儿八经的道:“听闻太子与齐国公患病,特来探视。” “噢。”朱厚照架着脚,口里咀嚼着肉,含含糊糊的道:“就说本宫现在正在食疗,并没有什么大碍,过了十天半月,病也就好了。” 萧敬:“……” 方继藩笑了笑道:“萧公公,我看你气色不好,这是肾虚的征兆,要不要也来治一治?” “不,不了。”萧敬忙摆手,挤出一丁点笑容:“奴婢……奴婢要去还旨。殿下,齐国公,你们好生调养,奴婢……奴婢有事……有事……” 说罢,人已逃之夭夭。 “这狗东西。”朱厚照一副不满的样子:“没见过世面。” 方继藩乐乐的笑道:“萧公公还是实在人,殿下就不必和他计较了,京里近来作坊到处燃煤,空气也不好,四处都是煤烟味,萧公公年纪大了,对他的身子骨不好。臣为了萧公公操碎了心哪,黄金洲的空气就很香甜,若是将来能把萧公公送去黄金洲,让他颐养天年……” 朱厚照咕哝道:“你现在怎么张口闭口便是黄金洲。” 方继藩便一副嘿嘿笑的样子,人生最得意之事,不就是把人送去黄金洲吗? 这个道理,太子殿下不懂。 ………… 此时,弘治皇帝伏在案上,脸色铁青。 他现在不能久坐,坐的久了,便觉得腰酸背痛的厉害。 年纪大了啊。 因而,让太子登基的念头,越发的强烈。 只是……看着诸多奏疏,大多都是为江南士绅鸣冤,廷议还未开始,风暴就已来了。 这些奏疏,既不敢埋怨皇帝,又不敢指斥太子,却是直接将矛头指向西山钱庄。 这其实可以理解,毕竟……此事是西山钱庄一手包办的,对于江南士绅别离故土的凄惨控诉,经了这些臣子们的书写,格外的渗人。 这些文字之中,竟颇有几分靖康之变之后,金人强制迁徙北宋王公的惨状。 弘治皇帝看得气闷。 里头的话里话外,都指责西山钱庄。 可谁都明白,西山钱庄是镇国府下辖,镇国府又是谁领头的呢?下这一道旨意的人,又是谁呢? 百官的怨愤,弘治皇帝是可以理解的。 有抱怨,也是正常,甚至弘治皇帝想到这无数的士绅迁徙,若说没有血泪,弘治皇帝自己也是不相信的。 大明自诩天朝上国,乃是天下最富庶之地,却也将这天下其他各处,视若蛮荒之地,从富庶的江南,迁往蛮荒之地,与土人混杂而居,这……日子能好过吗? 弘治皇帝的脑海里,顿时想起了一群士绅吃糠咽菜,一个个穿着兽皮的样子。 只是,此乃国家大策,关系到的乃是大明万世基业。 群臣的反对,让他既是愤怒,又有些担心。 他不怕自己驾驭不了群臣。 可是自己的儿子,即将登基,太子能驾驭得住这些人吗? 若是不能让百官心悦诚服,那么……太子又该依靠什么人来治天下呢? 弘治皇帝浑然忘我,手不由自主的磕着案牍,打着节拍,双目显得呆滞,陷入了沉思。 此时,萧敬蹑手蹑脚的进来:“陛下……” “啊……”弘治皇帝抬头,猛然回神,接着皱眉道:“太子与齐国公如何了?” “他们……在治病。” “真病了?”弘治皇帝双目之中,掠过几分焦虑。 他还以为是假的呢! 萧敬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他既不敢欺君罔上,可又发现这事儿没法说。 弘治皇帝迟迟没得到萧敬的回应,便严厉的问道:“朕在问你的话!” “是,是……”萧敬忙点头:“奴婢万死,太子殿下和齐国公……他们……咳咳……”萧敬抬起头,道:“西山医学院那里,诊断了他们确实有病。” 萧敬开始佩服自己的机智了。 有错也是西山医学院的事了。 弘治皇帝:“……” 这话开了头,下面就好说多了。 于是萧敬又道:“奴婢去的时候,大夫嘱咐太子齐国公要多吃点热食,比如说牛肉,羊肉什么的,最好配一些葱蒜和辣椒……” 弘治皇帝的脸抽了抽,猛然间,他大抵的明白了,不禁咬牙道:“他们倒是好,自己夸下了海口,却让朕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哼!” 怒归怒,弘治皇帝却发现自己无计可施。 内心深处,难免有些失望,太子终究还是有一些不着调啊,弘治皇帝甚至一点都不介意太子和齐国公二人在廷议上表现不妥当,可他气闷的却是,太子和齐国公居然临阵脱逃。 如此没有担当,将来如何定鼎天下?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凝视了萧敬一眼:“知道了。” “陛下……” “朕说……”弘治皇帝表情严厉:“朕知道了!” “是,是……”萧敬再不敢发出丝毫的声息。 良久,弘治皇帝又道:“厂卫那里,将所有的名册,都拟定出来,谁对此最有非议……一个不要遗漏。” “奴婢明白。”萧敬深深看了弘治皇帝一眼:“只是……陛下,不知过些日子的廷议,是否……” 弘治皇帝皱了皱眉,最终道:“君无戏言,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照常进行吧。” ………… 月底。 廷议开始了。 刘健对于这一次廷议,表现出了极大的忧心。 他不是怕闹出什么,他担心的乃是谢迁等人的安全。 刘健乃是内阁首辅大学士,自然知道厂卫那里,似乎开始在打探什么。 太子和齐国公的退缩,让刘健的担心加剧。 陛下已经年迈,身子越来越不好了,此时的皇上,定是焦虑的,现在百官在陛下还在的时候,尚可以明目张胆的反对太子,若是太子表现出了较高的驾驭能力,陛下或许对于这一次百官的‘无礼’,会表现出宽容的态度。 可一旦……陛下认为太子驾驭不住这些臣子们呢? 刘健念及此,便不禁打一个寒颤。 到了午门外,刘健故意与谢迁同行,有些事,他不便明说,只微笑道:“太子至今还在称病,于乔啊,我等终究为人臣,今日廷议……老夫倒是觉得,凡事不可操之太过了,你的心情,老夫是可以理解的,据闻你的亲眷,大多都去了吕宋……” 刘健还没说完,谢迁就道:“我并非是为了亲族,只是想讨一个说法,士绅……难道就不是大明的子民,不是大明百姓吗?” “天下人都闻你能言善辩……”刘健摇摇头,叹道:“你的脾气,该改一改。” “改不了啦。”谢迁的面上透着几分悲壮:“何况,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次实在是过份,不讲清楚,不说明白,不把这个底揭出来,刘公,我心里堵得慌啊。” 刘健心里却是更担心了,板着脸道:“可你是内阁大学士,于乔,你有没有想过,有多少人恨不得让你发难,他们好跟着起哄,甚至借此机会否定新政,反对太子?” 谢迁沉默了,过了半响,他咬着牙:“新政的目的,是为了国泰民安,可若是因为新政,必须牺牲掉无数的臣民,那么……这已旧政又有什么不同?” 这话还怎么说下去?刘健再没有做声了。 众臣至奉天殿觐见,而弘治皇帝脸色更坏。 见众人行了礼,他只颔首,便不再做声。 刘健出班道:“陛下,太子和齐国公未至,不知廷议是否开始。” 弘治皇帝淡淡道:“他们虽未至,可廷议乃国家大典,不等他们也罢,诸卿有什么话,畅所欲言吧。” 人们看着太子和齐国公空荡荡的位置,有人心下不禁冷笑。 遇事就躲,望之不似人君…… 已有人磨刀霍霍,正欲开口,这时,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禀报道:“陛下……太子和齐国公来了。” “来了……”人们哗然。 众人纷纷看向殿口的位置。 却见朱厚照眉目飞扬,很是精神奕奕,他身上……竟是穿着一身戎装。 方继藩在其后,身穿紫色蟒袍,二人抬头挺胸,目不斜视,顾盼自雄,径直入殿。 朱厚照这一份打扮,实是让人大开眼界。 君臣们错愕着,却见朱厚照到了殿中,昂首道:“儿臣见过父皇,儿臣来迟,恳请父皇恕罪。” 他声若洪钟,带着朝气。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五十章:太子逞威 弘治皇帝见了朱厚照这个模样,皱眉。 这是何等的场合,入朝理应穿朝服,岂可穿着戎装。 何况你是太子,穿着戎装,也不合适。 随着弘治皇帝年纪越来越大,滋生出了太子登基的心思,对于太子任何一点错处,都变得愈发的不安。 只是当着群臣的面,弘治皇帝却是不便发作,微笑,只当做没有看见的样子:“噢,太子的病好啦?” “父皇,病好了。”朱厚照道:“儿臣现在精神奕奕,龙精虎猛。” 弘治皇帝点头,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他自是觉得,自己委托方继藩重任,和他秘密商议了自己退位之事,可方继藩这家伙,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还不谨慎,添乱! 方继藩却是笑吟吟的样子:“儿臣的病也好了,儿臣在病中,忧心如焚,时时刻刻想着,儿臣这一病,不能为君分忧,心里便难受的不得了,幸好西山医学院,妙手回春,如若不然,身上本就带病,倘若再心有成疾,实是愧对皇上,愧对朝廷。” 此时,有人突然道:“太子何以戎装上殿,此乃失礼!” 话音落下,众人朝声源看去。 却是一个不认得的大臣,理应品级较低。 他的话中,带有斥责。 朱厚照瞥了他一眼:“尔是江南人士吗?” 这人一愣,舔了舔嘴唇,最终点头:“是,臣乃绍兴人。” “噢。”朱厚照便乐了,他对江南的人,都很有兴趣。 朱厚照道:“本宫穿着这戎装上殿,自是顺应民心,老方,你来说。” 于是方继藩摇头晃脑道:“子曰:夫君者舟也,人者水也。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太子殿下虽为储君,却也是君,自当顺应民心,如若不然,岂不是这些年的书,白读了?” 看着朱厚照越来越不像话,谢迁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虽是许多人已开始跃跃欲试,他们预备了大量的理由,要在这廷议之中,好好的抨击一番。 可谢迁脾气急,上前,肃容道:“殿下,敢问这是哪里来的民心民意?” “这是……”朱厚照不似方继藩,他的口舌不太厉害。 谢迁便凛然道:“太子殿下哪,说起了民心,老臣倒是有一些事,想要讨教。” 谢迁在弘治十一年时,便已加封为太子少保,按理来说,这太子太保,乃是辅佐太子的官员,他算是太子的半个老师。 虽然这只是虚衔,可名分却还是在的。 因此,他板着脸,一副要讨教的样子,资历却是够了。 朱厚照道:“讨教什么?” “讨教何谓民心民意。” 朱厚照看一眼方继藩,方继藩朝他一点,似乎在鼓励他。 朱厚照便背着手,故作镇定:“好啊,那么,就请谢师傅来和本宫说说,何为民心民意?” “左传曰:六物不同,民心不壹,事序不类,官职不则,同始异终,胡可常也!太子殿下,可知这是什么意思吗?” 朱厚照憋红了脸,脑袋开始琢磨。 谢迁正色道:“这意思是,天下有万民,万民的心意,并不一致,因此,治大国者,必须小心谨慎,切不可凡事操之过急,因为太子殿下取此民心,便要背离彼之民意,太子殿下令一部分百姓受惠,就要伤害一部分的百姓。” 朱厚照想了想,觉得这话有道理。 谢迁朝弘治皇帝方向拱拱手:“今陛下迁徙士绅,臣自知陛下此举,乃是为了佃农百姓,这样做,无可厚非。太子负责迁徙之事,这士绅之民,本就因为朝廷的政令,而受到了损害,理应好生安抚,可臣听说,在迁徙的过程之中,简单粗暴,这些可是有的。甚至齐国公还放言,要掘人祖坟。” 方继藩眨眨眼,一副无辜的样子,有吗? 朱厚照便额上青筋爆出:“迁徙之事,事关重大,只要朝廷有一丁点的松动,士绅们便会得寸进尺,绝不肯迁徙,因此,只能用强,不然,谢师傅莫非还可以和他们讲道理,让他们乖乖迁徙?” “迁徙吕宋,本就是错误的。”谢迁正色道:“吕宋是何等地方,离中国何其远也,这么多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远渡重洋,至那蛮荒所在,其中艰难险阻,殿下可知否?” 朱厚照不禁奇怪的看了谢迁一眼:“谢师傅又未去吕宋,岂知吕宋艰险?” 谢迁不禁要抓狂,这是什么话,这是狡辩,我当然没去过,可是不代表只有去过,方知那里何其的艰难! 自然,谢迁是辩论能手:“殿下莫非去过?” 朱厚照:“……” 谢迁道:“殿下没有去过,却问臣有没有去过,这未免有些强词夺理。吕宋,化外蛮夷之地,人所共知,太子殿下……臣……哎……” 谢迁跟人争辩起来,总是容易上脸,因此,此刻谢迁的脸红的可怕,可很快,他意识到了自己是臣子,不禁叹息,幽怨的看着朱厚照道:“臣的亲族,为数不少去了吕宋,臣对此,没有怨言,只是……他们也是大明的子民,本都是读书人,现在悬孤海外,何其凄凉,殿下现在若是派人去吕宋,允愿还乡者还乡,准他们在江南安顿,至于土地,不要也罢,如此……方为仁慈啊……老臣……老臣……” 说到此处,似乎想到了自己的亲族在外的惨景,谢迁眼里噙泪:“这般将人强行送去吕宋,与流放又有什么区别?他们有何罪,又何其无辜。” 百官之中,不少人动容。 似乎被谢迁的话所感染,不少人开始低头擦拭眼泪。 多少人的亲族,被送了去。 他们当初,可都是一群人上人,转眼之间,便如囚犯都不如。 都说人离乡贱,这哪里是离乡,这是充军发配啊。 弘治皇帝端坐,他没有吭声,而是非常细心的观察着朱厚照,他想知道,在面对百官质疑时,太子会是什么表现。 不过……朱厚照方才的表现,并没有让弘治皇帝满意。 因为显然……谢迁引经据典,屡屡驳斥的朱厚照没有话说,此后的动容之言,莫说是别人,便是弘治皇帝,也不禁为之凄然。 朱厚照一听到谢迁的亲族,眼睛却亮了。 弘治皇帝观察到了这些,心里一咯噔……这个傻儿子,他不会…… 却见朱厚照惊喜的道:“你的亲族,是不是有个叫谢志文的?本宫认得他呀!” 殿中骤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卧槽…… 谢迁听到这一句,我认得他,眼前一黑,几乎要眩晕过去。 自己的这个堂兄,和自己自幼一起长大,此后自己出仕,而他却在家中操持谢家的家业,虽是兄弟二人,天各一方,可这兄弟之情,却非同一般。 堂兄一辈子都待在自己的老家,现在被强迫迁去了吕宋,可以说……不慕虚名的堂兄,几乎是透明一般的存在。 太子殿下怎么会认得他?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太子殿下想借自己的堂兄,来报复自己了。 自己只是想要讨个公道,据理力争。 根本不曾想过,太子殿下,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成年之后,居然下三滥到如此的地步。 他曾听到过无数的传闻,说是太子和齐国公,成日要拿别人全家去要挟人。 听到的时候,他是不相信的,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的事,真真假假,以讹传讹,传闻难免夸大。 可现在……太子殿下居然……居然…… 谢迁骤然之间,整个人萎靡了,他脸色惨然,心痛如刀割! 这……就是太子的本性吗? 朱厚照却是满面红光:“谢志文嘛,年六十有九,就是谢公的堂兄是不是,他的文章写得也不错,不知为何,却没有做官。” 谢迁身躯颤抖,整个人似乎要瘫了。 百官们顿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太残暴了。 朝堂之上,居然变成了豺狼逞凶的所在。 可太子那般眉飞色舞,喜滋滋的样子,这却更加让人毛骨悚然。 可怕……太可怕了。 却不知谢公堂兄,如何了? 弘治皇帝听到此,顿觉得意外,随即……他眼里也掠过了震惊。 难道…… “殿下……殿下啊……”谢迁像是整个人崩溃了一般,这已和自己的亲族无关了,而是整个价值观的崩溃。 他自认自己是数朝老臣,兢兢业业,辅佐圣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怕是新政触动了谢家的利益,他也愿支持新政,可哪里想得到…… 当今太子,未来的皇上,居然……昏聩至此! “太子殿下岂可如此,为君者,当行王道,岂可这般侮辱要挟大臣……” 谢迁痛哭流涕。 群臣之中,不少人眼泪也是模糊。 弘治皇帝身躯颤抖。 朱厚照想了想,才道:“这是什么话,本宫为何不能认得你的堂兄,他还给我修书写信呢!” 写……写信! ……………… 第二章送到,待会儿还会有一更,不过可能会有点晚,快十二点了,老虎得挣全勤奖,所以先发一段来,别说老虎断章了,谢谢。老虎是凭良心做事的人。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五十一章:人证物证俱在 这话在所有人听来,都是天方夜谭。 谢迁远在吕宋的堂兄,给太子殿下写信。 可有人听了,心头又是一震。 莫非……莫非是那谢志文,受不得吕宋之苦,特意修书来给太子,乞求太子殿下恩准他回到故里? 一想到如此,许多人立即浮想联翩。 想到面黄肌瘦,或者此时已患了一身重疾,咳嗽着,提着油灯,在一座柴屋里,脚下是老鼠的吱吱声,在破木桌上,摊开笔,这笔定是秃的,沾了墨,吕宋的墨,也定是劣等,于是在草纸上,咳嗽着,提笔写下连谢家堂兄都自觉地无地自容的文字,书信中,定是充斥了委曲求全,书写的过程之中,咳嗽的受不了了,定是浑浊的泪水也填满了沧桑老脸上的沟壑,于是……他定从袖里摸出一个粗布来,捂着自己的口,咳嗽一阵之后,粗布上……是殷红的血。 呼…… 人是有共情心理的。 他们或许对于无知百姓,没有这样的心理。 可同为士绅人家,同为官宦和官宦亲属的殿中百官们,有人的眼眶里,已是泪水在打转了。 惨哪。 有的人,自己也有亲属在吕宋,就更加是悲不自胜,老泪纵横。 谢迁只觉得晴天霹雳,他自知自己的堂兄,乃是骄傲的人,自诩是山野樵夫,不愿出仕,可他的气度,在谢迁的脑海里,却是非凡。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去想象,自己的堂兄是经历了什么,才修书给太子,对太子殿下委曲求全。 谢迁眼眶一红,哭了。 人到老来,不曾做错过什么,竟还要蒙受这样的苦难。 他只是无力的朝太子朱厚照叩首:“太子殿下……不要说……不要再说了。” 他宁愿自己一辈子都不要听到自己堂兄的音讯,堂堂内阁大学士,居然不能为自己的亲属做一点什么,想到如此,他便觉得无地自容。 朱厚照咧嘴……乐了。 这一乐……再对比百官们的悲凉,却令弘治皇帝的心凉透了。 他认为太子是对的。 支持太子。 可是……太子行事,太令人忧心了! 对待臣子,固然也要有严厉的一面,但是……总不能把人家的亲眷送去了吕宋,还当着面笑出来吧? 如此……臣子们……谁肯为之效命? 太子……还是缺乏历练,可是……可是……朕却已老了。 弘治皇帝竟生出无力感,他想向上天再借一些阳寿和精力,毕竟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他也没有选择,哪怕太子荒唐到这个地步,他也无法改变什么。 朱厚照则是乐呵呵的道:“谢师傅,令堂兄可比谢师傅要识趣得多,他比你晓事。” 谢迁心头一震,卧槽……晓事? 没错了,定是已不堪忍受,连最后一点尊严也已放下,百般乞求。 朱厚照便道:“老方,取谢志文的书信来。” 方继藩早已等候多时,立即自袖里取出一沓书信,手指放在舌尖舔一舔,浸湿了,而后开始翻查这一沓书信,好不容易的寻出了其中一封,这书信的信筒撕开,里头……是一块丝绸。 毕竟距离很远,且还要远渡重洋,寻常的纸张,怕受潮。 当然,最重要的是谢家有钱,丝绸在海外贵的离谱,可享受惯了丝绸的谢家,用也就用了。 这丝绸打开,方继藩咳嗽一声,道:“太子殿下钧鉴,草民谢志文敬上,草民奉旨举家徙吕宋,现已安顿,皇恩浩荡,又蒙太子殿下之福,虽至吕宋不久……” 方继藩慢吞吞的念着,每一个人都竖着耳朵。 所有人彼此对视,面面相觑。 这书信……有些古怪啊。 “草民读书,闻曰,君子齐家治国平天下也。今草民身在海外,心心念念,依旧为大明社稷事,皇上洪恩,南击吕宋之佛朗机贼逆,此谓之吊民伐罪,当地百姓,无不欢欣鼓舞,而我大明将士,驻守吕宋,更为之振奋。皇上南抚交阯、北发鞑靼,罗斯之地。今取吕宋,四海之内,咸戴帝舜之功也。草民又闻,吕宋之侧,乃爪哇,爪哇本为大明旧藩,盗寇葡萄牙人者,野心勃勃,夺爪哇之地,残害爪哇百姓,奸YIN掳掠,恶贯满盈,西洋之重镇,竟为区区葡萄牙之禁脔,我大明恩泽四海,宇内播德,岂容此等宵小肆虐?太子殿下武功赫赫,草民早已如雷贯耳,所谓有德者,除暴安良,安抚天下,殿下岂可视若无睹?恳请太子殿下,上奏朝廷,立发大军,征伐爪哇,痛击盗寇,吊民伐罪,如此……普天同庆,西洋百姓咸安,四海之士民,无不仰赖圣泽,草民伏请,再拜!” “……” 方继藩只是把信念了一半,殿中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书信里确实有乞求。 可是这书信中的乞求,却和大家想的完全是背道而驰。 这谢志文,是不是脑袋坏掉了? 他都被发配去了吕宋了,还在瞎琢磨着请朝廷发兵打爪哇的事? 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惊悚。 谢迁听到此,拼命咳嗽,他勃然大怒。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自己的堂兄,乃是谦谦君子,最厌恶的就是征战之事,当初太子出兵大漠的时候,在和自己的书信交流之中,堂兄说起此事,还讥讽了一通。 自己的堂兄,怎么会写这样的书信? 他立即道:“太子殿下,这书信……绝非家兄所书……臣……” 朱厚照叉着手,此时面上更是大乐,道:“且慢着,你先将这书信听完。” 弘治皇帝面上惊疑不定,露出一副匪夷所思的样子。 这时,方继藩扯开了喉咙,继续道:“朝廷若用兵,谢家初至吕宋,有地九万三千余,今岁收成有限,可为犒劳王师,愿献粮八千担,献银三万粮,以助军资!” 嗡嗡嗡…… 八千担粮食……三万粮银子。 谢家去了吕宋,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粮? 而且……肯资助这么多钱粮,可见谢家在吕宋,只怕每年的收益,定在这之上,甚至……比这还要多许多。 谢迁懵了。 九万多亩地,会有如此多的收益? 那是蛮荒之地啊。 而且种地,哪一处不要开销…… 亩产就这么多,何况还需人力,刚刚去,已经春耕播种了,地里就有庄稼了? 还有银子……这银子从何而来的? 最重要的是,为何这么巴望着朝廷对爪哇用兵,甚至还愿意资助钱粮。 这种种的事,一股涌至他的心头,他更加的不肯相信。 可方继藩却道:“谢公是不相信吗?谢公眼力过人,而谢志文更是谢公之兄,想来他的笔迹,谢公一定是认得的吧,那么不妨就请谢公一看,便知真假。” 他将书信交给谢迁。 谢迁立即接住,他面上带着冷然。 这太荒唐了,他必须得指出里头的造假之处,好让人知道太子多么的荒唐。 早知太子最擅长金石造假了……那么模仿…… 不对…… 谢迁身躯一震。 他看到了书信的时候,看着那笔迹,脸色更加难看。 不对劲,太不对劲。 如方继藩所言,自己兄弟的笔迹,自己化成灰都认得,这不是夸张,这是事实。 可他仔细的看着里头的每一个字,家兄自幼,手曾受过伤,所以练字的时候,擅长用拇指的指节夹着毛笔,所以他的字,后来伤虽然好了,可这习惯却是保留了下来,所以有几处笔画,往往会又不同。 而这上头……确实……和他平日的习惯,一般无二。 他努力的睁开眼睛,继续看下去,想要寻出任何一丁点的蛛丝马迹。 可是……这是徒劳。 一个人再如何临摹,也不可能完全临摹出对方的神韵,何况自己家兄的字,本就不错,有着自身独特的神韵,这绝非是别人可以轻易临摹的。 谢迁的脑袋,骤然要炸开一般。 而所有人,都死死的盯着谢迁,似乎等待着什么。 可是……谢迁接下来的举动,却是令大家失望了。 因为……他抬头,一脸茫然。 方继藩便道:“敢问谢公,这是令兄的手笔吗?” 谢迁张口……努力发出声音,却不得不承认:“不错,正是家兄的手笔。只是……只是……这不可能……” “不可能?”方继藩笑呵呵的道:“我这里,还有上百封的书信,都是吕宋的士绅们修来的,不只如此,还有一封,乃是吕宋巡抚刘义的书信,这里头的内容都是大同小异,想来他们之中,也有人与殿中诸公熟识的,你们也看看吧,看看他们的书信是否伪造。诸公,这才多少日子,太子殿下和我方继藩,可以伪造一人的手迹,但是能伪造出……这么多出自不同手笔之人的书信吗?若是再不信,可以追查书信的源头,所有经过了急递铺和官方的公文和书信,都有沿途的加印,这个更是做不得假的。我方继藩不客气的说,倘若这是伪造的,我方继藩便将它们统统吃下去!” 嗡嗡…… 殿中顿时哗然。 ……………… 扛不住了,睡觉,明天早点更。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五十二章:朕的贤太子 谢迁懵了。 难以置信的低头,继续去看那书信。 可这书信之中……大抵可以看出几点。 第一,堂兄变了。 第二……堂兄在吕宋的日子过的不错。 甚至是整个家族在吕宋的日子,都不错。 最重要的是……在吕宋,他们有着极高的收益。 在江南置换到吕宋的土地,其产出的价值,远远超过了以往。 而至于堂兄为何改变,这……就说不清了。 谢迁的脸胀的通红。 朱厚照此时道:“谢师傅口口声声说本宫委屈了江南士绅,说本宫流放他们,又说本宫粗暴,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朱厚照义正言辞的继续道:“你来说说看,本宫如何薄待了他们?吕宋这样的好地方,老方还想去呢,本宫都不准,一直都对他说,吕宋这样的好地方,咱们就不要和江南诸绅们争了,他们也不容易……” 方继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张口想说,我没说过呀。 终究还是没有拉下脸来,毕竟要看在朱厚照即将登基的份上。 朱厚照接着道:“父皇如此厚待士绅,这般的优待你的亲族,可到头来,你们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这是何意,这其中定是有人居心不良,造谣滋事吧,本宫想问问,是谁在搬弄是非,到底有什么居心?” “这……”谢迁的心里却是大松了一口气。 这些日子,他心里像是堵了一口气似的。如鲠在喉,现在似乎……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亲族当真无恙,这才稍稍放下了心。 其他诸臣,心里既是诧异,又觉得奇怪。 只是现在……谁也不敢做声,却是想着,得赶紧等吕宋那边的书信过来,明白了原委再说。 朱厚照冷哼一声,随即朝向弘治皇帝道:“父皇,儿臣之所以穿着戎装入殿,正是顺应谢师傅的堂兄这般的士绅的民心民意,他们痛斥葡萄牙人,而葡萄牙人在爪哇胡作非为,我大明为上邦,岂有视若无睹之理,现在他们求告上门,又肯资助军资,我大明可借吕宋为跳板,驱逐佛朗机人,这西洋之地,再不容这些人肆虐了。这是巡抚刘义以及诸绅们的禀奏,恳请父皇过目。” 他将这一沓的书信高高的举起。 早有宦官匆匆上前,取了书信放至弘治皇帝的案头。 弘治皇帝内心震撼,取了书信,低着头,一封封看下去。 越看……越觉得心惊。 这些士绅在吕宋,哪里来的这么多钱粮? 弘治皇帝深吸一口气,才抬头看向朱厚照:“太子……这……” “父皇,吕宋的土地,不但肥沃,而且人力比我大明更为低贱,不只如此,还能大量种植蔗糖所需的甘蔗以及香料,其地位,可谓是得天独厚。须知每年,四海商行自西洋收购的食糖和香料,便需花费上千万两纹银,以往这些都需自其它藩国采买,可现在……自收了吕宋,至吕宋采买更为便捷,士绅们到了吕宋,真的是犹如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 虽然被形容成了老鼠,不过……现在也没人跟朱厚照抬杠了。 朱厚照又道:“根据四海商行的账目,儿臣已是计算出,同样一亩地,在吕宋,其收益可至江南一亩土地的三倍至五倍。父皇圣明啊,将他们迁徙至吕宋,对他们而言,乃是天大的恩典。自然儿臣也英明得很,在迁徙的过程之中,镇国府出力最多,为他们预备了大量的药物,在吕宋划分土地时,也尽力的做到了公正,父皇……儿臣恳请父皇恩准,对葡萄牙人动兵,以顺民心。” 弘治皇帝一愣,随即心里一喜。 单凭这些书信,他还无法明白这些士绅们为何吃饱了撑着,非要对爪哇动兵,可听了太子的分析,他总算是明白了。 弘治皇帝所惊喜的,倒不是这些士绅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而在于,太子在这个过程中的表现。 他看向太子,眼中有着热切,道:“如此说来……这些……是镇国府早有准备。” “确实是早有准备。”朱厚照正色道:“父皇要迁民,这是大事,江南百姓众多,可拥有土地者,却是少之又少,父皇此举,乃是善政。可是这些士绅们迁徙去了吕宋,固然得到了土地,可悬孤海外,若是不妥善的处置,难免会令他们离心离德。儿臣信奉的,乃是新学,新学并不避讳逐利。一个人在世上,都想要吃饱穿暖,若是跳过这个前提,而去倡导教化,无异于是缘木求鱼。因此,儿臣常常听王伯安说,仓廪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士绅们到了吕宋,过的不好,在离心离德之下,他们又山高皇帝远,岂不是迟早要酿成祸患?他们终究是我大明的子民,因此,在迁徙的同时,镇国府还拟了一个章程,一方面是命令四海商行采购一批药物以及农具,以低廉的价格送至吕宋,好使士绅们能够在吕宋立足。另一方面,侧重对吕宋农产和特产的采购,这些采购,自然不是白白送出银子,而是这本身就是大明所需的宝货,从哪里采买,都是采买,侧重吕宋,可谓是一箭双雕。为了鼓励他们,甚至儿臣还命刘瑾提前与诸士绅们签订预定采购的香料以及食糖数额,预付出一笔银子,好使他们能够安心。有了这些,士绅们心里有了底,并且能够有足够的收益预期,身上所带的盘缠,在接手土地之后,便可立即招募人手,组织恢复生产。” “士绅们有了足够的收益,他们自然而然,他们的心里对父皇,不知有多感激涕零,哪里还有什么怨言。”朱厚照道:“而这些士绅在吕宋,经过了四海商行做为纽带,与我大明休戚相关,这吕宋虽是悬孤海外,可有这些忠心耿耿的士绅,于我大明经略西洋,与佛朗机人决一死战,却有着莫大的好处,父皇……我大军若是征爪哇,有了吕宋士绅的鼎力支持,便可事半功倍,如此,四海商行在贸易之中,赚取了大量的利润;士绅们从中得到了利益,对我大明死心塌地;朝廷可借此经略西洋;食糖和香料大量输入我大明腹地,可使百姓们获得较为廉价的食料,这是一举数得。” 这不分析还好,一分析,弘治皇帝骤然色变。 太子居然……考虑得如此深远。 这样说来,此次镇国府奉旨迁民,可谓是功不可没了。 朱厚照说完,却是偷偷瞥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一副木然的样子。 朱厚照低着头,却不知弘治皇帝是什么反应,心里则默默的道:这些都是老方教本宫说的,老方真是实在啊,有了好处,便想到了本宫,这一点……倒是和本宫一样,都是讲义气的人,他日本宫若是做了皇帝,自要好好的报答他,本宫需比他讲义气。 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朱厚照越来越觉得老方不但是知己,而且连老方以往的缺陷,也见不着了,只觉得方继藩浑身都在闪光,没有一处让自己不满意的地方。 朱厚照继续低着头,殿中鸦雀无声。 百官们努力的消化着太子的话。 有人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太子早就布局了? 这荒唐的迁徙背后,根本就是处心积虑的结果? 太子……竟是如此深不可测! 弘治皇帝已是长身而起。 他徐徐的走下了金銮,而后,慢慢踱步到了朱厚照的面前。 朱厚照只感觉到父皇越来越近,心像是要跳到了嗓子眼里。 出于多年对弘治皇帝的敬畏,这个时候,朱厚照也不敢明目张胆的观察弘治皇帝的脸色,故而也不知道弘治皇帝此时到底是喜是怒。 虽说他表面镇定自若,可心底还是不免害怕方继藩教授他的话,有什么漏洞,一旦被父皇揪出来,便少不得要挨揍了。 弘治皇帝终于在朱厚照的面前站定。 朱厚照依旧低着头,没有去看弘治皇帝,双手依旧拱起。 弘治皇帝突然道:“抬起眼睛来。” 朱厚照便抬头,咧嘴……又乐了。 看着这带着讨好似的,傻呵呵的模样,弘治皇帝面无表情:“镇国府早先就布局了?” “是,是……父皇,儿臣……儿臣……” 弘治皇帝却是道:“这是你的主意,还是继藩的主意?” 朱厚照心里咯噔一下,眼睛下意识的瞥向方继藩,方继藩目不斜视,淡然自若,不敢和朱厚照互动。 朱厚照索性道:“父皇,继藩给儿臣建言,儿臣觉得妥当,所以……所以……” “也就是说,这是继藩的主意?”弘治皇帝步步紧逼。 “是,是,大丈夫明人不说暗话,就是老方的主意。”朱厚照实在不擅扯谎,索性眼睛瞪的比铜铃大,一副随时准备就义的模样。 谁料……弘治皇帝却是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 朱厚照:“……” 弘治皇帝大笑之后,一脸欣慰,道:“为君者,不需做最聪明的人,可是……却一定要能权衡利弊,从善如流,觉得对的事,便要排除千难万难去做,这才是为君者的本份。方卿家建言,你能接纳,并且选择对的人去施行……这就足以证明你是一个贤太子了。主持四海商行的乃是刘瑾……是吗?” “是,是他!”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五十三章:即皇帝位 刘瑾这个人,给弘治皇帝的印象不错。 宦官乃是内臣,至关重要,毕竟只有这样的人才可以随时出入宫禁,他们既伺候着宫中之人,与此同时,还是皇帝连接外臣的桥梁。 别看弘治皇帝登基之后,对宦官极为严厉,可他比谁都清楚,宦官的作用至关重要,乃是大明这权力金字塔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这是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 而东宫之中,诸多宦官里,既能办事,又忠心耿耿的,弘治皇帝只对这个刘瑾颇有印象。 此次没有出乎弘治皇帝的意料之外,迁民的过程之中,方继藩一定有不少的建言献策,而太子……倒也算是明理,从善如流,至于刘瑾的作用则是施行。 毕竟那儿山高皇帝远,执行是至关重要的事,稍稍的一丁点疏失,或者是执行之人有任何的私心,都可能闹出天大的乱子。 弘治皇帝背着手,踱了几步,徐徐道:“这证明了两点,其一,刘瑾是个忠厚之人。其二:他负责的乃是四海商行,朕听说,现在的四海商行有人员九万余,大小的商船,有七八百之数,可这刘瑾,事情办得滴水不漏,井井有条,可见此人……还是颇有才干的。” 朱厚照心里嘀咕,怎的父皇只夸刘瑾,却不夸他呢? 弘治皇帝站定,四顾着左右的臣子。 他心里想,君臣之间,既是相互依存,可又是相互博弈的关系,终究……这里头有一个度,如何掌控……太子未来只怕要学习的还有很多。 只是……看来这时机,即将要成熟了。 想定后,于是弘治皇帝道:“既如此,依着朕看,就命刘瑾入宫来吧,敕命刘瑾为司礼监秉笔太监。” 众人听罢,顿时骇然。 那萧敬,率先便觉得头晕目眩! 秉笔太监……这不是自己吗? 可百官们顿时又哗然。 历来秉笔太监,都是皇帝的贴心人,这个位置,是至关紧要的。 甚至……这不但要求秉笔太监对皇帝有绝对的忠诚,而更重要的是……他能熟谙皇帝的心思。 因此,历来皇帝的秉笔太监,无一不是从东宫开始,便追随着皇帝,就如萧敬,便曾伴着当今皇帝,已有三十多年。 现在陛下突然下这一道旨意,却是让太子的贴心人入宫,主掌司礼监,这…… 弘治皇帝微笑的看着百官道:“诸卿一定在想,朕为何要提拔这个刘瑾,是吗?” 刘健和李东阳人等,似乎已经猜测到了什么,拜下道:“陛下自有明断,臣等不敢妄测帝心。” 弘治皇帝道:“有什么不敢,卿等都是重臣,乃是朕的肱骨,君臣心意想通,方才同心协力,将这天下的事办妥当,朕来问卿……” 他凝视着刘健:“太子如何?”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事情实在来的太突然了,太子殿下…… 如何?对于这个问题,有些复杂,说实话,连刘健都有些说不清。 弘治皇帝又笑了:“就不能给朕说一句实话吗?” 刘健努力道:“陛下不是已经有明断了吗?方才陛下说,太子乃是贤太子。陛下如何认为,老臣便如何认为。” 殿中之臣,心里依旧在骇然中。 他们已经习惯了每日觐见弘治皇帝,可突然之间……这决定,令他们完全六神无主了。 朱厚照也是直愣愣的站在原地,他再愚蠢,也明白了什么,可是……他显得无所适从。 弘治皇帝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叹息道:“朕老了,已是老眼昏花,越来越力不从心了。朕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心里是有数的,现在太子正在盛年,今日又立下了大功,朕今日唯一欣慰的……却是这江山后继有人。太子有太子的软肋,也有太子的长处,就说迁民,他就办的很好,比朕想的要周到。” 顿了一下,他又道:“再传旨意吧,齐国公方继藩……明日起,入阁……” 说罢,他面无表情,徐徐走上了金銮。 可是……方继藩入阁? 这几乎又是一个震撼弹。 方继藩……他又非文臣,有什么资格入阁? 可这一切……太突然了。 甚至是方继藩,也是一头雾水。 可细细想想,顿时就明白了,弘治皇帝需要大刀阔斧,做好太子克继大统的准备。 而这太子的党羽,不,亲信之中,方继藩无疑是最亲近的一个,此时让方继藩入阁,便是要借助方继藩,稳住新朝的局面。 毕竟……现在朝中,兵部尚书和吏部尚书都是方继藩的弟子,文臣之中,西山书院出来的,也开始有一些了,方继藩若是入阁,那么就能让这些徒子徒孙们迅速的集结起来,稳住时局。 当然,这也显现出,弘治皇帝对于方继藩的绝对信任。 如今,方继藩的权柄已是不小,若是再入阁,成为阁臣,便有些权倾天下了。 这显然,弘治皇帝对方继藩是很放心的,一方面,自是大明的内阁体制,本就极为稳固,几乎不曾出现过有任何权臣可以威胁皇权的存在,另一方面,则是他对方继藩的信任。 方继藩没有犹豫。 这一切……自是为太子登基铺垫道路,他又怎么不明白这里头的轻重,于是脸色一正,立马道:“儿臣谢恩。” 弘治皇帝欣慰的点了一下头,又笑吟吟的看着众大臣道:“依我大明祖制,皇帝为至尊,至尊者,以何为首务?唯敬天法祖而已。” 他说到敬天法祖四字时,他抬手,指了指金銮之上的匾额。随即,又板着脸道:“倘能敬天法祖,自会以天下安危为己任,上马能怀柔远人,威震四夷,下马,则善待臣民,休养苍生,谋四海之利,以滋百姓,图天下兵戈,以慑不臣。此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之道!” 弘治皇帝张口,他似乎心中早有腹稿,于是缓缓启口,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 他目光所及之处,却见百官们有人镇定,有的惊慌,有的面带黯然之状,可他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继续道:“今朕在位,三十又三年矣,仰祖宗之德,迄今天下尚安,虽有疏漏,却也自认,为这天下兴过一些利。朕观史册,历朝历代,倘天子长寿者,晚年难免昏聩,终究是人寿有穷尽,此天命也,不可违之。自皇帝甲子而始,太祖高皇帝本为江淮布衣,而取天下,其自古得天下之正者,莫如我朝。而今大明承袭至朕,历经百三十年,百三十年来,朝野大体相安,何也?无外乎便是为君者,心怀敬畏之心,常怀安民之念而已。” 说到这里,他眼睛猛地一张,朝朱厚照招手“太子,你近前来。” 朱厚照的脑子依旧有些懵,却是听从的走上了金銮,到了弘治皇帝的面前。 弘治皇帝拉着朱厚照的手,认真的看着朱厚照道:“为君者,当勤勉。” 朱厚照想了想:“可是先皇帝……” 弘治皇帝脸板起来。 先皇帝,自然是弘治皇帝的亲爹成化皇帝。 成化皇帝可一点都不勤勉。 可是,在这种时候,你还敢抬杠? 朱厚照见弘治皇帝杀人的眼神,打了个寒颤,立马道:“儿臣谨记了。” 弘治皇帝又道:“勤勉只是其一,最紧要的是能明察秋毫,要分清是非。” 朱厚照又点头:“儿臣谨遵教诲。” 弘治皇帝道:“为君者还要读史,以史为镜,古之贤君如何治天下,古之昏君如何失天下,效仿好的君主,以昏聩之君为戒,这也是你应当做的事。” 朱厚照想了想…… 他但凡是开始思考,便令弘治皇帝心里着急。 知子莫若父,这个家伙的思维,总容易走偏,一旦开始瞎琢磨了,天知道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话来,于是弘治皇帝严厉的道:“谨记了吗?” 在这种目光下,朱厚照吓得又打了个寒颤,连忙又道:“谨记了。” 弘治皇帝的脸色方才微微淡定下来,随即道:“太子聪慧,品性卓然,深得朕心,允文允武,必能克承大统,他日大治天下,也使朕将来有面目见列祖列宗,诸卿人等,更该兢兢业业,扶保太子,治理天下。” 话说到此时…… 弘治皇帝定了定神。 倘若说这个时候,弘治皇帝没有丝毫的不舍,这终究是骗人的。 这是皇帝之位,多少人心心念念啊! 可弘治皇帝吸了口气,随即朗声道:“择吉日,朕移驾旧宫,遥尊上皇,太子择日登基,克继大统,即皇帝位。太子……朕今日将这祖宗承下的神器托付于你,你肯承受吗?” 这个还用朱厚照思考吗?他是乐开了花。 以后……再不必看人脸色了? 他毫不犹豫的道:“父皇深明大义,儿臣当然承受……” “……” 卧槽! 站在下头的方继藩,彻底的服了。 这个时候,不该谦虚一下吗?表示一下自己能力不足,不敢承受,推让一下,好歹意思意思一下嘛。 这深明大义是什么鬼? 怎么听着,好像太子已经迫不及待的样子?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五十四章:皇上真圣明也 其实……迫不及待不是什么大问题! 天下做太子的,哪有不想做皇帝的。 问题就在于…… 听了朱厚照的话……弘治皇帝露出了几分悔意。 他只好凝视着太子,太子咧嘴,似乎也觉得好像八字没一撇,现在还是该讨好的时候。 这时,方继藩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太子殿下勇于承起大明基业,陛下便可松一口气了,自此之后,好生安养,含饴弄孙,逍遥无忧。” 说着,方继藩拜下,算是给朱厚照转圜了。 百官们一副麻木的样子,他们无法想象,一个连谦虚都不肯的太子,做了天子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这已完全颠覆了他们对于当下道德的范畴。 因而,也没人跟方继藩起哄。 欧阳志还在迷茫。 王守仁倒是想跟着恩师恭喜一番,可似乎也觉得……这样很不妥当。只在转念犹豫之间,却听弘治皇帝含笑道:“是啊,朕也该歇一歇了,朕这些年,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恐有失政之处,江山自有后来人,太子,朕将江山社稷交在你的手里,上要对得起列祖列宗,下,也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父皇,您瞧好吧,儿臣一定做的比父皇好。”朱厚照听了弘治皇帝的话,又是忍不住的心花怒放。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 便连方继藩也不禁在心里暗暗摇头,忍不住想吐槽朱厚照一番……算了,没法儿转圜了,爱咋咋地吧。 可事情已到了这个层面上了,弘治皇帝便颔首,故作欣慰的样子:“朕最期待的,便是你能比朕好。” 朱厚照想了想道:“父皇,儿臣还有一点不明,父子禅让,父皇做了上皇,而儿臣为天子,这天子,是否还得听上皇的,只是做一个儿皇帝?” 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才道:“朕既为上皇,自是诸事不理,一切如你所愿。” 朱厚照这才松口气。 弘治皇帝已不愿继续讨论下去了。 只是……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所有人的内心依旧复杂无比。 除了方继藩,从萧敬到刘健人等,至今还未回过神来。 于他们而言,似乎有一种天崩地裂的感觉。 似乎长久习惯的环境,陡然之间……天翻地覆了。 朱厚照拜倒在弘治皇帝脚下:“父皇放心便是,儿臣定要远超父祖,光耀门楣,中兴大明。” 弘治皇帝吁了口气,微笑着,再没有说其他,而是道:“朕已乏了,择吉日,登基吧。” 朱厚照无法理解,为何自己向父皇保证,自己要做出远超父祖的功业,振兴大明,父皇却一副……很没兴致的样子。 不过……他晃晃脑袋,似乎……好像这已经不重要了。 此刻,朱厚照的脑海里,已有无数的计划冒出来。 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啊。 这三十年,自己谋划过多少事! 弘治皇帝起身,却是瞪了方继藩一眼:“继藩,你留下。” 群臣见状,心思已复杂到了极点,纷纷告辞。 方继藩见状,心有点慌了,这个时候让他留下做什么? 他忙尴尬的道:“儿臣……儿臣觉得脑子有些……” 弘治皇帝端坐,没有理会方继藩,则是用目光逼视着朱厚照,朱厚照连忙乖乖道:“儿臣也告退了。” 一干人散去。 所有人带着不同的心思。 有人欢喜有人忧。 从这个殿门走出去的,谁都明白,这江山要换主人了。 而位列中枢的自己,又当何去何从? 方继藩心里毛毛的,等人都走尽了,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 萧敬也自觉地躬身退出去。 这里再无外人,弘治皇帝才又站起来,下了金銮,走至方继藩跟前,道:“你不是说太子已长大了吗?为何还如此无礼数,今日他这般……哎……” 方继藩心里也不免叹气,不过…… 他正色道:“太子殿下乃是至诚之人,他的心思,都放在治国平天下上头,自然没有心思去玩弄这些虚礼……” 好吧,其实方继藩也觉得自己要编不下去了。 好在对于弘治皇帝而言,他所需要的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事已至此,朕又能如何,但愿这一切都如你说的这般吧。”弘治皇帝随即看了方继藩一眼,又道:“继藩,朕敕你入阁,可知为何?” 在这种问题上,方继藩是不敢打马虎眼的,便道:“太子初登大宝,自然要有人扶保太子。” “这只是其一。”弘治皇帝目中幽深,显得深谋远虑:“太子的性情急躁,可治大国,需徐徐图之,到时,难免内阁六部诸卿会与太子滋生冲突,这时有你在,居中转圜,朕也就能放心了。” 方继藩忙道:“自然,自然。” 弘治皇帝说到此处,有些恋恋不舍,但还是道:“朕也该隐退了,好好的带带孙儿和外孙,将来……还有曾孙和曾外孙,这天下事,不去管啦,从此往后,便是你们年轻人施展拳脚的时候。” 方继藩也不禁凝视了弘治皇帝一眼,虽是觉得太子登基对他而言,实是再好不过,可想到这个曾仰仗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自此之后,不再仰仗,心里居然有一些失落感。 他揉了揉眼睛:“宫里居然也有沙子。” 弘治皇帝朝他微笑:“去吧,想来还有许多的事需要你去忙碌的。朕这里,还有许多的奏疏,虽是在这位子上也没几日了,可哪怕还剩一日,一个时辰,一炷香,朕也要妥妥当当的将这天下交给太子。” 方继藩情不自禁的拜下:“吾皇圣明。” 弘治皇帝似乎不忍这个时候再看方继藩,虽非生离死别,可下一次相见,可能便是身份转换,因而他背过身去,一言不发。 方继藩便默然起身,告辞而出。 萧敬随即蹑手蹑脚进来,却见弘治皇帝擦拭着眼泪。 萧敬心里也是复杂无比,连忙拜倒:“陛下……何故伤感?” 弘治皇帝揉了揉通红的眼睛:“这本是高兴的事,儿孙们大了,终究可以为朕分忧,担负起天下兴亡的责任,可是……朕老了,人老了,难免多愁善感。” 萧敬也不禁想要哭了,接着眼泪就不争气的出来了,不知是否为自己未来的命运而担忧:“陛下既已决断,自是早有计较,奴婢伺候了陛下这么多年,陛下这些年来,无一日不在操劳,现在陛下终于可以清闲下来,奴婢为陛下高兴……高兴的很……” 弘治皇帝显得郁郁不乐,叹口气道:“哪里有什么真正的清闲啊,朕只想到太子登基,心里照旧还需忧心。朕是天生的劳碌性子,许多东西,还是放心不下的。说是说颐养天年,可此后哪一年不需提心吊胆,随时为自己的儿孙担忧?可是……太子若是不早早登基,将来又如何老成持重起来呢?” 萧敬心里也不禁唏嘘,弘治皇帝的性子,他是最了解不过的,自是知道弘治皇帝没有说错。 弘治皇帝这般黯然伤神了好一阵子,而萧敬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只恨自己没方继藩的牙尖嘴利。 却在此时……有宦官急匆匆的进来道:“陛下,陛下……不得了了……不得了了。” 弘治皇帝本就心情沉闷,见这宦官慌慌张张的样子,便皱眉:“何事?” 这宦官边喘气边道:“禀陛下,那交易所……交易所……人满为患,人满为患了……也不知……不知是何缘故,所有的商贾倾巢而出,大肆购置股票,只小半时辰,交易所三百六十余股,应声齐涨,气势骇人……” “呀!”弘治皇帝抬起那微红的眼眸子,眼底深处……先是忧心和疑虑,随后……似乎闪动着亮光。 “这是何故?” “奴婢……奴婢也不知,正在打探。”宦官道:“奴婢们知道陛下关心交易所的消息,所以先来奏报了,不过奴婢近来都在交易所里当值,对这股票也颇有心得,觉得今日这齐涨,来的突然,可是后劲十足,现在几乎没有人卖出,到处都有人挂牌买入,莫说是热门的一些股,便是寻常不为人看好的股,现在也是火热……这还只是商贾们下了手,现在突然暴涨,后续……可能会有大量的百姓入场,到了那时……依奴婢的预计,怕是不涨了几天,也压不住这个势头。” 弘治皇帝面上终于挂了笑容,脸上也恢复了几分血色。 整个人精神奕奕的道:“是大利好,一定是大利好……现在不必去妄自猜测,赶紧打探实情,不……朕要亲自去打探。” 涨个几天……后劲十足! 难道内帑里的这么多股票,价值要翻倍不成? 不至于吧…… 有这么疯狂吗? 弘治皇帝忍不住激动起来,他不相信这些宦官。 倒不是怕他们弄虚作假。 而是这些人……在弘治皇帝眼里,水平太次,这谈股论经之道,还是自己最有心得,这到底是不是有人有意拉涨,还是有别的原因,还是自己亲自去了交易所,一看便知。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五十五章:身价倍增 事实上,在廷议之时,便有消息传了出去。 消息一出,提前收到了消息的人便坐不住了。 王不仕的消息渠道更快。 当一个条子,递到了正在翰林院里当值的王不仕手里时。 这翰林院如今清闲无比,还有人在喋喋不休的说着股市的事。 王不仕却只低头飞快的看了一眼条子,而后从袖里掏出一个宝钞来,打赏给来送消息的书吏。 随即,他站了起来。 其他几个翰林还觉得奇怪,有人道:“王学士……这是……” “告假!”王不仕斩钉截铁的道:“去交易所。” “这……这……出了什么事?” 王不仕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们一眼,却什么也没有说,而是拔腿走了。 留下几个翰林,皆是一头雾水。 此后,通政司送来了一道旨意,命翰林院攥写。 这一看……许多翰林们的脸色霎时惨然。 这一道旨意,竟是皇上要自称上皇,禅让大位给太子。不只如此……还有刘瑾入司礼监,齐国公方继藩入阁。 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错了。 消息来得过于突然,许多人只觉得心口堵得慌。 当今皇上,以往包庇太子和齐国公人等,就已闹得鸡犬不宁了,现在倒好,正主们来了,往后……还有好日子过吗? “方才王学士突然要走,是否与此事有关?”有人不禁询问。 “此事……能有什么关联?王学士只说去交易所,这交易所……和这………” 大家就更加不明白了。 就在此时……太常寺卿刘京却已领着几个人,匆匆来到翰林院,带着几许慌张道:“诸公,诸公……鄙人方才听说了一些传言,不知是不是真的……” 刘京一脸痛心疾首的样子,他在太常寺,听人说这件事,顿时心都要碎了。 可细细一想,或许这不过是坊间传言,不足为信,倘若当真有旨,一定会经过翰林院,只需来翰林院证实即可。 “刘公……”许多翰林脸色铁青,艰难的道:“传言为实……” 刘京便觉得头晕目炫,一想到接下来……他要面对的……乃是一个……一个……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更加惨然,身躯颤抖,而后道:“给……给老夫看看,是宫中下的条子吗?” 此时,绝大多数人的脸色都不好,竟是没有人回应他。 “是了,王学士呢,王学士何在?” “王学士去了交易所。” “交易所……”刘京觉得蹊跷:“此时此刻,他去交易所做什么?真是……真是莫名其妙。” “是啊……我等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倘若说……王学士是想要借此巴结讨好,也不该去交易所啊……” 刘京一脸郁闷,在心乱如麻的时刻,骤然间,外头有人道:“二舅,二舅……” 这声音,竟是十分的耳熟。 刘京匆匆出了翰林院外头,却见一个商贾,被门口的差役拦着,进不来,于是歇斯底里的大呼。 刘京当然认得他,这正是自己的外甥陈述。 刘京乃是太常寺卿,表面上,太常寺所掌管的不过是礼乐和太医院,可实际上,因为需配合祭祀,典礼等事,刘京手里掌握着采买的大权。 他的外甥陈述,便在外头开了一家商行,专门负责一些礼器和乐器的买卖,有了刘京关照,自是生意兴隆。 这个商行,表面上是陈述的,可实际上,却是刘家的买卖。 因此,借着这商行,刘京积攒的身家也是不小。 表面上他很穷,可实际上,小十万两银子还是可以随时拿得出的。 只是……这外甥居然直接跑来公门之中来寻他,这让刘京脸上惊疑不定,毕竟说起来,他和陈述的关系是有些见不得人的。 他不喜的拉下脸来:“你来做什么,你疯了?” 陈述的脸色也是很不好,似乎到了这个时候,他已顾不得其他了,噗通一下拜倒在地:“出事了,出大事了,股价暴涨。” 暴……暴涨…… 刘京脸上露出了骇然之色。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他还讥笑王不仕,认为此前股价的上扬,乃是齐国公方继藩那狗东西瓮中捉鳖,因此……索性对股价进行了沽空,甚至……动用了自己暗中的这买卖勾当,全面的对股价进行沽空,只要股价一跌,便可从中牟利。 ”怎么……怎么就涨了呢?“刘京不禁急了,也顾不得开始有人对他侧目相看。 这可都是自己为官多年,积攒的家财啊,出不得任何的闪失。 “二舅……”陈述哭哭啼啼的道:“外间已经传遍了,都说太子要登基,齐国公要入阁。那些该死的商贾们,平日里,一向谨慎,小心翼翼,他们怕啊,怕自己露了财富,被人垂涎。所以,哪怕是投资,也总留有几分余地,谁也不敢作出头鸟,怕成了沈万三。何况朝廷虽然推行新政,可新政总是隔三岔五会有反复,许多地方的新政虎头蛇尾,大抵是有地方官吏阳奉阴违。正因如此,商贾们行事,拘谨得很。” “可是……可是……这次听说太子殿下要登基,商贾们便疯了,都说太子殿下乃是极力支持新政的,一旦登基,新政势必要水到渠成,未来的市场,定是有无限的空间。还有那齐国公,这新政,本就是他和弟子们在推行的,齐国公入阁,大量利好新政的方略势必要出来,许多拦着新政的官吏,也势必要倒霉了。更不必说,有了齐国公保护,谁敢对他们商贾们贸然动手,他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商贾们都很精明,他们最擅长见风使舵。 当市场有风险的时候,他们难免会小心翼翼,轻易不肯随意押上自己的全副家当。他们总是奉行着狡兔三窟的道理。 可一旦……这朝廷的风险彻底的消失,这个时候,他们才真正放心了。 诚如翰林们不信任太子和齐国公一般,反过来,商贾们却是极相信太子和齐国公的,他们深信,太子和齐国公,一直都在朝中袒护着他们,为他们保驾护航。 现在这二人上了位…… 这就意味着,未来一个广阔的市场摆在了他们的面前。也意味着,他们已可以毫无防备的显露自己的财富,光明正大的进行买卖。 哪一个商贾,会看不到商机呢?而一旦对市场前景的看好,最直观反映的,便是交易市场。 大量的作坊将会扩张,它们需要无数的银子,而一旦扩张,就意味着有利可图,投资他们一定有利可图。 于是……数不清的资金,便疯了似的进入了交易市场。 大商贾们行动起来,小商贾自然也是坐不住了。 紧接着,就是传导到了寻常的百姓身上。 谁不想趁热打铁,将手里的银子,进行增值呢? 如此……万人空巷……… 刘京脸色已经煞白了,他觉得自己的腿有些软,使劲的撑着,口里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难怪那王不仕……那王不仕……心急火燎的往那交易所里赶,这个狗东西,这个狗东西……” 刘京咬牙切齿着,几乎又要捶胸跌足,可毕竟在官场多年,自是有一番,东丽区,定了定神,他瞪着陈述道:“那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啊,去交易所。” “迟了。”陈述带着哭腔道:“咱们手里,没有交易的宝钞,所有的宝钞都拿去沽空了,现在根本抽调不出来,而且……而且……咱们还上了杠杆,二舅……我们可以借了银子沽空的啊,若是再这么涨下去,我们……我们……” 刘京深知时间的重要,方才还带着一丝希望,可是到了这份上,似乎…… 他已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随即……便觉得自己的心口发闷,于是捂着自己的心口,口里却是吐着白沫。 “二舅,想办法啊,想想办法啊。” 刘京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依旧捂着自己的心口,一副艰难的样子。 这陈述见状,心里便晓得,一切都完了。 自己的二舅,已经无计可施。 到了这个份上,他竟没有上前急救,此时此刻,连自己二舅都没有了办法,还不赶紧趁着机会收拾一些细软,赶紧逃了,? 于是他竟直接的站起来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了。 而此时,刘京看着那远去的背影,终于口里喷出了一口老血,一头栽倒在地。 门前的差役们,慌忙上前急救。 ……………… 弘治皇帝赶到交易所的时候,交易所已是人山人海。 弘治皇帝一脸错愕,好不容易在萧敬人等的保护之下,挤了进去。 整个交易所里的人,眼睛都红了。 无数人挥舞着宝钞,倒像是这宝钞不要钱似的,无论是什么股,但凡有出货,便立即收购。 弘治皇帝左右看着拥挤的人群,最后随手拉住了身侧的一个商贾:“今日……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这商贾瞪着弘治皇帝,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还能怎么了?太子殿下他要登基,要做皇帝啦!“ 他这一副口气,倒好像自己要做皇帝似的。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五十六章:望之不似人君 弘治皇帝听了那商贾的话,竟是无语。 可他还是不太明白,正纳闷,却见那商贾一副一脸嫌弃的样子看着他,似乎急着想要买股。 萧敬见这商贾大胆,正要呵斥。 弘治皇帝道:“我这儿倒是有一些股,卖你数千股如何?” 那商贾骤然之间,眼眸亮了,脚下再也不动,随即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顿时眉开眼笑。 现如今,但凡有人卖出股票,便是自己的大爷啊,还是亲的。 商贾立即道:“兄台……” 弘治皇帝看着喧闹的场面,便将他拉至一边,从角落里看去,交易所里依旧是人潮汹涌,甚是骇人,人们歇斯底里的叫着不断攀升的价格,交易所中的人不得不拼了命的维持秩序。 弘治皇帝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何……为何这太子登基,这股价便要暴涨了,还请赐教。” 商贾看了弘治皇帝一眼,觉得这弘治皇帝,实是有些‘二’。 看在弘治皇帝愿意卖股的份上,他打起了精神:“此事还不简单,你可知道没有镇国府之前,是什么模样吗?可能你从前不是京中之人,咱们就先不说那时没有新城,没有交易所,没有保定的新政,这寻常的商贾哪,在那个时候,是做不成买卖的。” “做不成买卖?”弘治皇帝惊讶道,下意识的皱起眉来,他还是无法理解。 商贾道:“要做买卖,哪里有这样的容易,你想想看,一车货物,要从京师去南京,这沿途需要经过多少的关卡,若是走水路,又需应付沿途多少州县的水路巡检司。许多地方都是山高皇帝远,过了境,倘使碰到好说话的,给一点银子打点便是,可要是遇到狠的,你的货还有没有都是另说,说不准,还要遭来官司。因而,能做买卖的人,都在上头……” 他指了指天花。 这个,弘治皇帝倒是看明白了,他诧异道:“朝中……” “对,朝中的那些皇亲国戚,还有那些个文武大臣们,只有他们的家奴,拿着他们的名帖,押着货出门在外,沿途的关卡和州县,方才不会为难。” 弘治皇帝的脸色顿时青白起来。 事实上,登基之初,他曾因为国库空虚,打过对商贾进行征税的念头,也不是说朝廷不对商贾收税,而是弘治皇帝发现,这商贾们个个富可敌国,可朝廷征收来的税赋,却是少的可怜,可随即,大臣们就阻止了他,有人很激动的高呼皇帝不可与民争利,也有人语重心长的告诉皇帝,若是征税,可能遭来巨大的灾难。 而现在……弘治皇帝算是明白了。 事实上,以往根本没有所谓的商贾,商贾的名分都是假的,实际上,真正要做买卖,若是打点,可能将你的身家全部搭进去都不够,这还只是和人无冤无仇,倘若你做的买卖,与别人有人竞争,那可能就是死无全尸了。 商贾见弘治皇帝诧异的样子,只道弘治皇帝没有见过世面,笑了笑,继续道:“可镇国府来了,镇国府为了鼓励商贾们转运,在四处都设置了人员,就是调查这关卡刁难商贾之事,但凡出现这样的事,立即奏报镇国府,太子殿下直接给那些胆大包天的家伙们寄去一把刀,只须臾功夫,就能把他们吓死。” “如此,货物才可流通,商贾们做起买卖来,减去了不必要的风险。当然……这些……只是其一,这京里,这么多买卖,哪一个不是西山带起来的,此后大家跟在太子殿下和齐国公的后头分一杯羹。这京里啊,各色商贾都有,有赣商,有闽商,有粤商,甚至还有胡商,可是……你可知道,还有一个西山商?这西山商,并非是说,西山自己的买卖,这西山商,大多是当年,太子和齐国公在西山招纳收容的大量的流民,这些流民,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教授他们读书,给他们土地进行耕种,关照他们,他们在西山,率先见了世面,晓得了经商的好处,于是便独立出来,四处做买卖,这西山招纳的流民,不过数万户,可这样出身的商贾极多,有数千人,做什么买卖的都有,他们说起自己的籍贯,从不说原籍,只说自己是西山出来的,一来二去,便有了西山商了。” “你想想看,这些流民,当初可是饥寒交迫,连饭都吃不上的啊,大字不识的,就差一点要饿死了,却因为太子和齐国公的收留,在西山拿出土地,给予他们开垦,让人教授他们读书写字,讲授道理,他们便自此一飞冲天,不说成为人上之人,这腰缠万贯,却是有的。他们在这天下诸商贾之中,与其他赣商、闽商以及山西商帮、山东商帮相比,无论是实力和数量,都不容小觑。” “你看看,这太子殿下和齐国公,可不就是财神爷么,谁若是沾了他们,准能发迹。” 弘治皇帝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西山商帮这么个东西。 他印象之中,以为只有西山建业,西山钱庄。 而这些脱离于西山体系,外出经营的西山流民,或许是因为近水楼台先得月,又或者是比其他人接受到了更新的讯息,再加上本身就是流民出身,肯吃苦耐劳……诸多的条件加起来,迅速的发迹,倒也可以理解。 “这些年来,咱们这些做买卖的人,虽也凭着新政得了好处,挣了不少的银子,可是……这弘治朝之前,商贾哪有一天的好日子过啊,哪一次不是朝不保夕,不是挣着银子,心里却从没踏实过的……别看现在大家敢穿绫罗绸缎了,可这都只是表面的风光,因为谁也吃不准,什么时候,这朝堂之上,发生什么变故。前年的时候,齐国公不是差一点就遇刺了吗?还有太子殿下……坊间许多人不是在流传,说太子望之不似人君吗?” 弘治皇帝皱着眉头,却陡然发现,这方才还锱铢必较,还是一副冷漠的商贾,此刻,眼眶却是红了。 商贾擦了眼角的泪,旋即感触道叹息道:“哎……说实话,此前,我挣的银子越多,心里就越不踏实,一宿一宿的睡不着,历朝历代,似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官兵来了,要勒索。贼匪来了,要劫掠。稍有风吹草动,第一个死的,便是我们。那说太子望之不似人君的流言,是怎么传出来的?还不是有人盼望着太子殿下不能克继大统,最好这太子成了废太子,为啥?还不是有人眼红,有人看不惯,可敢传这样话的人,绝不是平时的好事之人,说不准,那些人jiuq在朝堂上呢。” 弘治皇帝的脸越发的冷起来。 他眯着眼,眼底深处,竟是森然。 他没有做声,继续认真的听着这商贾的话。 萧敬在一旁,却是听得心惊肉跳,这商贾……知道的太多!厂卫都不敢胡说的事,他竟敢说! 只见商贾接着道:“现如今,旧皇退位,新皇登基,咱们的太子爷又正是盛年,将来指不定要坐数十年的天下,他这登基……就说小人吧,小人的心……可算是踏实了。咱们做买卖的人,谁的话都不敢轻信,可这天底下,却只有两个人,他们说什么,鄙人都相信,现在………太子做了皇帝,齐国公入了阁,咱们的好日子,也就来了。实不相瞒,这京里的商贾,哪一个表面上不是做了买卖,实际上藏了一大笔银子的?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些银子拿出来,就可以钱滚钱,利生利?不,他们比谁都晓得这个道理,只是……不藏着一笔银子,不敢睡啊,就怕哪一日,朝廷改了规矩,大家伙儿就会死无葬身之地,可如今……总算咱们不必担心了,有太子和齐国公,咱们可以放心大胆的做买卖。未来的新政,势必增加许多的需求,除此之外,还有这么多人藏下的私钱,恰好都要拿出来,有钱不挣,从什么商……哈哈……” 说着,商贾大笑起来,像是多年媳妇熬成了婆似的,又道:“你看这交易所就是如此,大家伙儿对太子殿下和齐国公有信心,他们上了位,咱们就可以跟着一起发财,这作坊该扩建的要扩建,该投资的要投资,说实话,我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不担心没有挣钱的手段,这市面上,多少的商机啊。” 弘治皇帝沉默了片刻,道:“可当今皇上,人们都说他是圣君……” 商贾想了想道:“当今皇上,是好皇帝,可……太仁厚了,固然有许多的善政,却总是瞻前顾后……哈……不能说这些,不能说这些的,说了这些,要杀头的。罢啦,你的股,还是自己留着吧,实不相瞒,这股肯定要暴涨的,一定能挣银子,我也不买你的啦,再会,再会。” 商贾看着弘治皇帝‘傻乎乎’的样子,似乎不忍心落井下石,索性挥挥手,便立即挤入了人潮之中。 望之不似人君…… 弘治皇帝站在原地,低声喃喃。 这个念头,他曾经也起过,当然,这是作为一个父亲的担忧。 可现在看来……似乎是有许多人……在背后煽风点火。 ……………… 昨天有点事,欠一更,今天有点累,依旧保持更新,明天三更来还。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五十七章:立皇帝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看着这些热情的商贾和百姓。 此时……心里固然有内帑暴增的喜悦。 可以此同时,他心里忍不住生出隐忧。 弘治皇帝默然无语的出了交易所,萧敬追随他的左右。 待弘治皇帝登上了车,命萧敬登车伴驾。 萧敬见弘治皇帝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大抵明白:“皇上心里在担心。” 弘治皇帝看了萧敬一眼,终于开口道:“朕看到的是两个天下、两种人,朕在想,这些暗中在说太子望之不似人君之人,是否……当真对太子心怀着不满,太子登基后,当真能驾驭住他们吗?” 萧敬道:“陛下,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等话,是说给想要逍遥自在的人听的,朕不信这句话,朕只知道,父祖的恩荫,才能庇护自己的子孙。朕这些年,见多了有人对新政的排斥,这些商贾,那些大臣,可谓是水火不相容。”弘治皇帝皱眉,他道:“朕不希望自己留给太子的基业有所瑕疵,虽然美玉难免有瑕,可若是朕不知还好,既然知道,却总觉得这心里有一颗刺,朕要将这一颗刺拔了!” 拔了! 萧敬心里猛的咯噔一下。 他很清楚,这轻巧的拔了二字,在这背后意味着什么。 莫非……陛下是想要效仿太祖高皇帝吗? 譬如……胡惟庸案。 这胡惟庸案,可是非同小可,胡惟庸乃是太祖高皇帝时期的宰相,因为这个案子,牵连到的人有数万之多,而且大多都是勋贵官员。 陛下说要彻底拔掉这些刺,只怕……这个规模,并不会比这要小。 只是……陛下向来仁厚……这……这…… 弘治皇帝淡淡的道:“厂卫将所有的大臣官吏举止,都要好好的梳理一遍,报到朕的面前来,什么人,平时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这些话,是在明面上说,还是在暗地里说,统统都要归纳,要好生细查,一丁半点都不可疏漏。” “陛下……”萧敬吓着了,陛下这吩咐是真的要…… 萧敬并不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甚至可以说……他和许多宦官不一样,他并不是一个掌着权柄,便肆意滥杀之人。 哪怕是他会有自己的小心思,也有刻薄和自私的一面,可一想到陛下居然有这些心思…… 他一时之间,竟是六神无主,在车中,他蜷缩在车厢里,作拜倒状,脸色惨然的道:“陛下历来仁厚,怎可到了今时……而大开杀戒,倘若如此,只怕有违陛下初心,陛下……一旦如此,且不论对错与否,千百年之后……” 弘治皇帝却是平静的看着他:“朕自有自己的主张,你按吩咐行事即可,你要说什么,朕心里清楚,只是朕办完了此事,便可无忧了。” 陛下这是下定决心课了? 萧敬心里生出了恐惧,只是到了这个份上,他再不敢相劝了。 当今陛下和太子虽是性情迥异,可是却有一样是相同的,他们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不是寻常人可以左右了。 ………… 镇国府里…… 朱厚照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父皇在密谋什么。 此时此刻,他正龇牙咧嘴的对着礼部来的官员。 登基大典,即将要开始,按照规矩,但凡这样的事,礼部不但要确定吉日,而且还需准备一切大典所需要的规章礼仪。 而太子在那一日,自是万众瞩目。 到时,大臣们该怎么下跪,如何对上皇行礼,又如何对新皇行礼,新皇先要站在哪里,而后坐在哪里,如何接受百官的礼仪,又该说什么,这里头……是半点马虎不得的。 这礼部专门派了人来,教授太子如何应对这繁文缛节。 朱厚照自是不肯,现在……这礼部的郎中,已是鼻青脸肿,可依旧还是伸着脖子,你打啥,有本事再打我的模样。 方继藩在一旁架着脚,傻笑。 因为朱厚照碎步而行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鸭子。 方继藩笑一次,朱厚照便恼一次,索性就拿这礼部郎中来出气。 郎中倒是很硬气,因为典礼出了问题,定是他来背锅的,在生命危险跟前,他必须坚强和有所坚持。 朱厚照终于不耐烦了:“好啦,好啦,明日再学,明日再学,不是还有三五日吗?” “殿下,还有两日了。”这郎中撇撇嘴,他感觉自己要疯了,太子觉得累,他其实更累啊! 朱厚照不以为然的道:“不就是上前先听父皇的旨意,等他册立了本宫为皇帝,到时本宫便上龙椅,称孤道寡。” “这不一样。”郎中极认真的道:“太子殿下,虽然说起来简单,可是做起来并不容易,譬如殿下应该请辞几次?此后……陛下该用多少步走上金銮?是先迈左脚还是迈右脚,即皇帝位之后,语速当如何;接受大臣三跪九叩之后,要多久……” 朱厚照听得头发晕,怒道:“住嘴,再敢多嘴,本宫阉了你,送你入宫。” 郎中却是面不改色,梗着脖子,一副倔强的样子:“今左是死,右也是死,大典之上出了差错,臣便死无葬身之地,殿下打死臣,也还是死,至少臣这样死,可以显得刚烈一些,臣就索性直说了吧,殿下若是学不会,臣今日就不打算活着出去!” 他很硬气的拍拍自己的脑门:“殿下若是大怒,就动手吧,就打这里,给臣一个痛快!” 朱厚照:“……” 朱厚照沉默了片刻,见方继藩也老实了,随即道:“是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自有夏以来,朝官尊左;燕饮、凶事、兵事尊右。到了春秋时朝官尊左;军中尊右。此后秦人尊左。汉代尊右。六朝朝官尊左,燕饮尊右。登基大典,乃是大典,非兵事,所以尊左,先迈左脚。” 朱厚照又一副受不了的样子:“本宫随口一问,你为何啰嗦这么多。” “凡事都有渊源,没有渊源就是无根浮萍,殿下不知,臣自当告知,臣告知,殿下自知之。” 朱厚照:“……” 就这么被折磨了两日,朱厚照已经开始甩袖子,口称不做天子了。 好不容易等到了吉日。 这一日子时刚过去,朱厚照便已被许多的大臣包围。 方继藩也被人拎了来。 他大声抗议,又不是他做天子,起这么早做什么。 可实际上,没人理会他。 百官们无论是喜是忧,也早早的在大明门候驾。 朱厚照穿着蟒袍,穿戴齐了,四处张望,口里唤着:“老方,老方呢?” 于是宦官们连忙四处去寻找。 刘瑾找的最积极。 他奉旨回京,一朝发迹,现在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整个人红光满面的。一听太子要找自己的爷爷,他便兴冲冲的在镇国府里兜了几个圈子,可其他人无论如何都寻不到,都是急得团团转,只有刘瑾大呼一声:“这里哪里可以睡觉?” “后头,有一处偏室……” “走!” 刘瑾匆匆至偏室,门一开,果然…… 于是众人又生拉硬拽着方继藩出去,方继藩见着了打着哈欠的朱厚照,君臣二人,都是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 可朱厚照见着方继藩,还是乐了:“老方来的好,本宫就怕你睡了,本宫不睡,你也别睡啦,你陪在本宫身边,随本宫入宫,今儿……是本宫大喜的日子,来,笑一个。” 方继藩就咧嘴一笑,随即脸部的肌肉又绷紧。 于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的朝大明宫进发。 此次不是去午门,而是直接去大明门的方向。 太子殿下将从大明门带着百官们入宫。 此时,在大明门外,穿戴一新的文武百官,俱都肃穆而立。 可……许多人面如死灰,没有一丁点喜庆的样子。 太子的车驾一到,可惜时候还早,大明门还未开门,只好在此耐心的等候。 无数人见了太子来,纷纷交头接耳。 见太子迈步的样子,更有不少人心里讥笑。 这太子……哪里有半分知礼的样子。 更不像一个皇帝。 当然,这种场合这种话,大家嘴上自是不敢说的。 当见到齐国公伴驾在太子左右时,许多人的眼神里,更是透着深深的恨意。 这一次……有不少的人,如那太常寺卿刘京一般,因为沽空,是以损失惨重。 很多人……早已感受不到自己是朝廷大臣的威风,只觉得自己是丧家之犬。 现在……齐国公即将入阁,太子又登基,以后……只怕真正的苦日子,即将要来了。 这等悲凉的感觉,让人只恨不得索性死了干净。 朱厚照自然也感受到,对于那些奇怪的眼神,却一点都不在乎,一副大喇喇的样子,甚至喜滋滋的对方继藩道:“老方,本宫马上要做皇帝了,本宫做了皇帝,给你封一个官职如何?” 方继藩笑吟吟的谦虚道:“殿下太客气了,这个……这个……臣不是沽名钓誉的人,那啥……啥官职?” “立皇帝!”朱厚照斩钉截铁的道。 方继藩顿时两腿发软,眼前竟觉得黑乎乎的一片。 不得了,脑壳开始疼了。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五十八章:登基 方继藩震惊了。 他是一点都不为所谓的立皇帝而欣喜。 而且……这立皇帝三字出来,简直就是将自己置身于烧烤架上,就如烤鸭一般来回的翻烤。 太子殿下真的不是故意坑他的? 在强大的求生欲趋势下,方继藩不敢有半点迟疑,立即肃容道:“殿下,切切不可如此,臣担当不起,臣万万不敢接受。” 朱厚照则是朝他一乐,道:“你这什么表情,好吧,本宫不过是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 听到此处,方继藩的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朱厚照却是一面继续往前走,一面托着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口里又道:“要不,安乐公如何?归义王?海昏侯?” 方继藩绷紧了脸,深吸一口气,心里想,我要冷静,这是太子殿下想要逼我造反,我一定要冷静。 还好接下来,朱厚照还算安分,在没有语出惊人。 待朱厚照领着百官进了奉天殿,弘治皇帝已在这里升座。 他的目光第一个就留在朱厚照的身上,似乎一直都在等着这一日到来,而后目光逡巡着,似乎在观察着每一个大臣的反应。 萧敬侧立一旁,眼神有点灰暗,面如死灰。 就在昨日,厂卫便拿着一沓奏疏送到了弘治皇帝的手里。 这一份名册,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 他只知道弘治皇帝看过了名册之后,面上一片阴沉。 弘治皇帝此前不喜欢动用厂卫,这也是为何厂卫不太‘用命’的原因。 萧敬跟随弘治皇帝多年,可以说是非常清楚弘治皇帝的性子,很多时候,皇帝虽会责备厂卫无能,可萧敬更清楚,一旦厂卫太过用命,能耐太大,自己也就距离死期不太远了。 正因如此,所以……萧敬一直受着责备,可实际上,这是他的明哲保身之道。 可现在,陛下对于厂卫开始重视起来,这时候,若是再敷衍了事,那便真的是找死了。 厂卫在这些日子,竭力发动起来,四处打探,无孔不入,疯了似的将无数私隐呈送到了弘治皇帝的面前,随后再进行归纳总结。 当弘治皇帝看到案头上,许多大臣背地里说的某些言论时,皇帝所表现出来的寒气,萧敬在数步之外,都可以真切的感受到。 萧敬更知道,陛下独自一人在奉天殿里呆了足足一夜,这一夜里,萧敬不知道陛下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今日的登基大典,绝不寻常。 百官觐见之后,英国公张懋出班,拜倒:“陛下,臣不辱使命,已代陛下告之列祖列宗。” 弘治皇帝颔首,看着张懋这老臣,脸上带着欣慰。 既是要传位给自己的儿子,如此大事,是一定要让祖宗们知道的,所以事先委派张懋前去祭祀,十分必要。 而张懋总是能出色的完成祭祀的任务,和列祖列宗们沟通良好,你看……列祖列宗们似乎并没有发怒,打个雷,下各雨什么的,天气很晴朗啊! 弘治皇帝道:“卿家劳苦功高。” 张懋忙道:“不敢。” 弘治皇帝叹了口气道:“太祖高皇帝打江山不易,为人子孙,守江山也是不易,朕这些年来,回顾起来,只觉得心力交瘁。” 他突然发出感慨,似乎是对朱厚照说的,将来自己的儿子,也要有此觉悟。 随即,他朝萧敬使了个眼色,萧敬会意,朗声道:“太子朱厚照接旨!” 朱厚照便一脸期盼,连忙拜倒道:“儿臣接旨!” 萧敬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克承让大统,今朕在位三十三年,仰赖祖宗之德,天下尚安,然朕年事已高,虽废寝忘食…………” 朱厚照目光炯炯,激动得面上通红,好不容易听了萧敬一番废话,终于进入了正题:“太子聪慧,深肖朕躬,谨于今时祗告天地,敕其即皇帝位。望其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哉!” 朱厚照还未等萧敬念完,便叩首:“儿臣谢恩。” 那站在班中的礼部郎中,眼睛都直了,自己教授了太子殿下这么多日子,这么多礼仪,事无巨细,半分都不敢马虎,可谁料到……太子殿下,依旧放飞自我了。 群臣面无表情,似乎对此,早已习惯了。 萧敬又大呼道:“请新皇登殿!” 朱厚照立马站了起来,也懒得管是迈左脚还是右脚了,径直上了金銮殿,到了弘治皇帝的面前,弘治皇帝已起身,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的儿子。 只是……这眼神之中,似乎别有意味。 朱厚照不免觉得奇怪……这个其实是有经验的啊,但凡父皇有这样的想法时,他心里便有些打鼓。 群臣已是心乱如麻,各怀心事。 一朝天子一朝臣,却不知往后会发生什么。 随即,朱厚照升座,坐上了御椅,而弘治皇帝微微颤颤的站起来,由萧敬搀扶,在一旁置一椅,父子同坐。 朱厚照坐在这御椅上,四顾左右,心里已是豪迈万千。 坐在这金銮之上,作为坐的高,望的远,这殿中群臣,几乎是一览无余,朱厚照顾盼自雄,精神奕奕,似乎心里还忌惮着坐在一旁的父皇,倒也不敢滋生是非。 方继藩此时道:“臣等恭贺陛下,吾皇万岁!” 这时,人们才想起,应该歌功颂德了。 只是……礼节不是这样的啊。 可齐国公既已先开了口,其他人只好纷纷拜倒,三呼万岁。 朱厚照自是心情大悦,满面笑容的道:“都平身吧,本宫……朕……有话要训斥你们,你们都给朕站好了。” 群臣都不禁感到有点心塞,个个心如死灰,可是又不得不起身,勉强的扯出点笑容。 不过,朱厚照还未开口,坐在一旁的弘治皇帝,却是笑了。 自己的儿子……果然自己最是清楚啊。 他对于繁文缛节,一概没有兴趣,行事随心所欲。 弘治皇帝也不知这是优点还是缺点。 可到了这个份上,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里,弘治皇帝朝萧敬又看了一眼。 萧敬会意,随即咳嗽:“上皇有旨!” “啥?”刚刚还心情乐乎的朱厚照,懵了。 自己才刚要训话,为了接下来的训斥,他可是准备了许多日子。 根据自己多年的人生经验,他发现了许多的问题,好不容易坐上了这位子,今儿就打算一并说出来,不吐不快啊! 可哪里想到,这才刚刚起了个头,就被父皇打断了。 国朝以孝治天下,按理来说,即便是朱厚照做了皇帝,那也是亲爹比较大一些。 萧敬随即……取出了一份旨意。 这份旨意,是密封着的,是清早时,弘治皇帝交给他的。 而现在,他徐徐打开,咳嗽一声,继续道:“上皇敕曰:皇帝尚处盛年,初登大宝,朕心甚忧,国家大事,不可轻废也,朕为上皇,为予儿孙分忧,自当监看皇帝秉政……” 听到此处…… 殿中顿时哗然。 有人甚至开始眉飞色舞起来。 说起来,上皇这些年的作为,许多大臣,也都有所怨言。 可若是比起新皇,大家却又发现,好像上皇要好的多,上皇在的时候,只是让自己利益蒙受损害,可新皇登基了,还不知会坑成什么样子呢! 可现在……上皇又发旨意,说是要监督皇帝。 这么看来……这所谓的传位,不过是个假象了。 名义上,太子是成了皇帝,可实际上,这大权极有可能还在上皇的手里。 不过是借名而已。 倘若如此……大家伙儿……说不准还有好一段时间的好日子过呢。 诸臣听到此处,整个场面霎时有了朝气,有人眉飞色舞,竟也有人激动得不能自己,就像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失而复得一般。 不等萧敬念完,便有人激动的道:“上皇圣明,可追尧舜,臣等自当奉旨……” “臣等奉旨。” 只片刻功夫,无数人便跪倒了一大片。 朱厚照一脸发懵。 他还能感受到御椅给他带来的炙热。 可现在……他突然觉得这御椅又变得冰凉了。 原来……自己才是立皇帝啊,啊,不……是假天子? 这殿中群臣,已经激动的不得了。 人们这时才焕发出真心的笑容。 萧敬咳嗽,示意大家安静。 弘治皇帝却一直,面无表情。 等殿中稍稍安静一些,萧敬才道:“朕欲观政,尚需诸臣协力,随时伴驾左右,为朕分忧,为皇帝效劳。” “臣等敢不尽力。”这时候,激动的不得了,以至于控制不住自己,高声回复的乃是太常寺卿刘京,刘京颤抖的道:“臣等对上皇,自是言听计从。” 萧敬面带着冷色,不理会这些杂音,继续道:“朕闻,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朕年事虽高,却岂有偷闲之理,还望诸卿辅佐,朕欲即时起赴黄金洲,为儿孙观黄金洲事!” 刹那之间…… 奉天殿里安静了,落针可闻。 去黄金洲观政啊? 那刘京面上的笑容,逐渐的消失! ……………… 第一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六百五十九章:上皇帝圣明 这满殿的群臣,已觉得自己的头皮发麻,要疯了。 去黄金洲? 黄金洲那地方……可能对于大明的疍民、流民或者说军户,还有些许的吸引力。 毕竟……他们本就一无所有,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可……对于这满朝文武而言,这可比去奥斯曼,去吕宋,去乌拉尔还惨哪。 毕竟,文化传统上,大家讲究的是落叶归根,哪怕是去乌拉尔,不也还在一片大陆上吗? 可那黄金洲,不但万里迢迢,听说一年的时间乘船,只能打一个来回。 更可怕的是,那里悬孤于外,这一去,几乎没有听说过还能回来的。 更不必说,他们还是有家有业之人,哪怕是再如何仕途跌宕,可这辈子也是衣食无忧,锦衣玉食,而那黄金洲,不但有西班牙人和土人为祸,天知道什么时候死在这些人的手里,且那地方,对于大明而言,几乎是不毛之地,做官做到了去黄金洲的份上,这简直就是大写的一个惨字,五月飞雪,千古奇冤哪! 可旨意已经发了。 上皇没有和任何人商议过。 可怕的还有……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会被选中。 现在若是跳出来,指不定,选中的就是你。 哪怕是你千方百计想要留下,新皇可还在盯着你呢,更重点的是,还有……齐国公那个狗东西。 “陛下……陛下啊……”刘京惨然道:“不,上皇,上皇……这黄金洲去不得啊,臣……不,上皇您年事已高,那黄金洲所谓何等地方,一旦乘船,便是山长水远,此去就回不来了啊,我大明,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何况……何况……若是上皇有任何的闪失,这……这岂不是……” 弘治上皇帝微笑。 他已经决定了,自然不可能更改。 他的目光,慈爱的看了朱厚照一眼,只这一眼之后,旋即便移至刘京的身上,声音清冷:“祖宗们将江山社稷送到朕的身上,朕再不肖,也没有害怕险阻的道理。这是为了大明的万年基业,虽是艰难险阻,又有何不可呢?那黄金洲……多少人前仆后继,无数的臣民流了血汗,才拼了来,朕固为天子,他们可以冒险,朕为何冒险不得?何况……你们都说朕万岁,说朕是承皇天之眷命,受列圣之之洪休,所谓吉人自有天相,区区险阻,不值一提。” 刘京:“……” 此时,殿中已是一片哀鸿。 此时的大明朝廷,再不是二十年的时候了。 那时候……大臣们若是抱团起来,便是皇帝也不得不退让几分,可现在……上皇帝心意已决,他既要观政,自然少不得大臣辅佐,他要去黄金洲,那么辅佐的大臣,就少不得也要去黄金洲侍驾。 这是君臣之道,君臣之道是道德上的约束。可道德某种程度而言,是用暴力来维护的,就比如不允许你随地便溺,随地一次便揍你几个时辰。又譬如,你得有忠心,需遵从纲纪伦常,倘若不忠,就诛你三族,这个时候,你就会比其他人忠心一些。 群臣心里悲凉无比,一个个瑟瑟发抖,却都说不出话来。 大家又恢复了面如死灰……只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朱厚照显得十分意外,他看了自己的父皇一眼,居然……有些怦然心动。其实…… 他也想去黄金洲,毕竟……那里有数不清的贼寇。 因而对朱厚照而言,觉得自己的父皇去黄金洲,似乎并不是吃苦,倒像是……享乐。 父皇给了自己很大的启发啊! 方继藩心里却是震惊了,他不可思议的看着弘治皇帝。 这历朝历代的君王之中,见过父子相残,也见过父子相互提防,可似弘治皇帝这般,为自己儿子做到这个份上的,只怕……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的吧。 这个时代出海,本身就是一次豪赌,死亡率不低,哪怕是皇帝……沿途有最好的照料,也依旧无法避免那席卷一切的风浪。 弘治皇帝深深的看了一眼群臣,心里却是感慨,他感受到他们的不甘和不愿。 可是……他们何尝知道,这是他唯一的办法。 真以为……他们今日留在此,会被自己的儿子所容忍吗? 他没有再说什么,随即看向朱厚照:“皇帝在此治理天下,朕在黄金洲观政,若是皇帝有疏失,朕自当修旨而来,见了朕旨,切切要遵从。” 朱厚照歪着脑袋想了想,等大明发生的事传到了黄金洲,父皇再修一道旨意送回来,稻子都快三熟了,遵从个啥? 他乐呵呵的道:“父皇放心,儿臣最听父皇话的。”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厚照一眼,随即目光落在方继藩的身上:“朕此去……只怕许多年都不能回来啦,甚至可能……朕的陵寝,将会设在黄金洲……” 说到此处……弘治皇帝黯然。 这也是他最惆怅的地方。 古人们深信,人死之后,会有另外一个世界。 所以许多的皇帝在位之时,自是拼命给自己缔造陵寝,只恨不得将半个天下的财富,都送入地下的世界。 可弘治皇帝若是在黄金洲,一旦驾崩,只怕是不可能在外漂洋过海送回京师安葬,那时……自己将孤零零的葬在黄金洲,自此之后,和自己的列祖列宗以及子孙们,永远再难相聚。 当然……唯一值得弘治皇帝所乐见的,可能就是,正因为自己的陵寝在那里,那么……只要大明的社稷还在,子孙们就少不得派出重臣,隔三差五的来黄金洲祭祀,子孙们也绝不会容许,会有西班牙人入侵他陵寝的所在,使祖先的陵寝被西班牙人所破坏,这涉及到了孝,也涉及到了大明皇族的脸面问题,因此……无论在黄金洲,会有多少强敌环伺,对黄金洲源源不断的驰援就不会停止。 大明在,黄金洲便在! 弘治皇帝对方继藩继续道:“卿在京师,好好辅佐皇帝,朕知你的才能,留下你,朕放心。” 方继藩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忙是诚惶诚恐的拜下:“儿臣遵旨。” 弘治皇帝笑起来:“卿的父亲也在那里,朕或许……可以见一见他。” 方继藩忙道:“陛下……若是至黄金洲,这黄金洲现在最富庶的地方,莫过于是齐鲁,上皇倘若能移驾此处,那么……不但臣父和臣子可以尽心伺候,陛下在那里,也可以过得舒适一些。” 弘治皇帝微笑,却是摇头:“齐鲁乃是卿之父子封国,朕为上皇,岂可鸠占鹊巢呢?再富庶,那也是方家的富庶,朕看过舆图啦,有一处地方,叫做新锦州,此处,还是你的弟子发现的,地方是寒冷了一些,可将就着就在那里……驻扎吧。” 新锦州…… 方继藩顿时就吸了一口凉气,这地方,他也有印象,可……有点偏啊! 在黄金洲的北方,再往北,差不多都要到阿拉斯加了。 放在后世,就在加拿大的位置…… 在这个时代,去那儿,可就单纯的是受苦遭罪了。 群臣们还一脸懵逼,毕竟……他们对于黄金洲的地理,不太熟悉。 若是他们知道……接下来弘治皇帝将要带着他们到一处冰天雪地的所在,只怕又要炸了。 弘治皇帝却是想的很清楚。 自己是上皇,所在的地方,务必要安全,而新锦州人烟稀少,倒是安全所在,寻一处还算不错的地方驻下,倒挺好,最好距离齐鲁近一些。 可是……齐鲁,他是万万不肯去的。 毕竟……自己所带去的人,既不能相容于太子,又怎么可能去给方家添麻烦了呢,想一想齐鲁一个藩国里,突然多了许多几乎可以和方家父子同列一品的大臣,成日给方家人指手画脚,只怕方家上下都要头痛不已吧。 他们既然喜欢指手画脚,那么……以后就对朕指手画脚好了,朕陪着他们一辈子。 方继藩心里唏嘘,他却不知弘治皇帝咋想的,换做是自己,想来没有这般的崇高。 弘治皇帝这时候才对萧敬道:“萧伴伴,将名册取出来,朕拟好的一千三百六十四员文武大臣随驾的名录,除此之外,还有侍驾的宦官、女官人等,以及随驾的京营扈从,这里头,多达数万人,所需的银子,朕的内帑……来出,朕也需带一笔银子去黄金洲,朕也不能寒酸了,朕是上皇嘛,没有银子是不成的,幸赖,朕攒了不少的银子,这名册要张贴出来,让他们及早做好准备,若是有人想要举家迁徙,朕也是恩准的,噢,萧伴伴……”他深深的凝望了一眼萧敬,才道:“辛苦你了。” 这简洁的四字,萧敬却能听明白,自己老了,上皇却离不开自己,本来这个年纪,自己该是颐养天年,可现在,却只怕也需去黄金洲了。 他朝弘治皇帝点点头:“奴婢侍奉上皇,习惯了。” …… 今天这两章,关系到整本书中后期的转折,所以格外的难写,今天两更,明天再三更还账吧。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六十章:上皇之术 弘治上皇帝朝萧敬点点头。 这是陪伴了自己几乎一辈子的老奴,即将远行,也只有将萧敬带在身边,才令他放心。 此时,他又扫视了众大臣一眼,目光在这奉天殿里流转了一圈,似是下了决心般,突的站了起来,道:“朕且先回宫,这里的事,自是交给皇帝,中原之事,与朕无涉,都交给皇帝处置吧。” 萧敬连忙搀扶住他。 所有人都朝弘治上皇帝注目。 看着这个治理了大明数十年的天子,徐徐走下了金銮。 这是第一次……他走下来……而在金銮,原本空荡荡的龙椅上,坐着另一个人。 人们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弘治上皇帝。 这个天子,曾用登基十二年的时间,创造了一个士大夫们所歌颂的弘治中兴。 此后,又用了十数年,缔造了一个新学士人们所歌颂的太平盛世。 无论人们如何的褒贬,可至少……每一人都清楚,作为一个皇帝,他已尽力了,用尽了这几乎大半生的精力,不贪图任何的享乐,殚精竭虑,从未停歇过。 而现在……他似乎也并没有停下来。 萧敬的眼眶里,已是泪水涟涟,不知是在哀叹上皇帝,还是在哀叹自己的命运。 他极清楚,自己和上皇帝是命运相连的,皇帝劳碌,自己便非要劳碌不可。 弘治皇帝丢下了群臣,摆驾离开了奉天殿,他已决心,此后再也不会来此。 待走出了奉天殿,萧敬道:“陛下,是否回坤宁宫……” “坤宁宫……”弘治皇帝恍然。 随即,他苦笑道:“过一些日子,这坤宁宫也要腾出来了,可仁寿宫里,太皇太后又在,只怕需委屈片刻新的皇后。不过……此时还早……朕竟也不知该去哪里了。” 是啊,数十年如一日,往日白日的时候,总是在暖阁,在奉天殿里,现在突然一下子,竟觉得无所适从了。 顿了一下,弘治皇帝目光一张,突然道:“朕想到了一个好去处,摆驾……去内官监。” 萧敬明白了。 大明的宫廷有十二监,除此之外,还有四司、八局,各司其职,用来侍奉皇族。 不过随着弘治皇帝的内帑颇丰,且随着打理内帑的事务越来越繁杂,因此,弘治皇帝索性让内官监同时来兼顾着内帑股票、宝钞、存银之事,说白了,现在的内官监,就相当于是皇帝的小金库。 陛下这个时候……还不忘自己的内帑。 果然……不忘初心啊。 萧敬忙是应了,侍奉着弘治皇帝至内官监。 内官监上下万万料不到,在新皇登基的当口,上皇帝居然会来,众人匆匆的出来迎驾。 弘治上皇帝下了乘舆,步入其中,随即命人取了账目来,这堆砌如山的账目,令人看的眼花缭乱。 弘治上皇帝却是乐在其中,道:“朕自己都想不到,居然存了这么多的股票和银两,朕所存内帑银钞,胜国朝百三十年历代先皇们的十倍,百倍!” 萧敬亦忍不住露出笑容道:“上皇……圣明。” 弘治上皇帝又唏嘘:“这些股票,统统都留给皇帝吧,还有这些皇庄的收益,只是……现银,朕必须带走,存银和宝钞两千三百七十二万两,朕……也就不留给皇帝了。” 其实这些现银,和股票等有价之物比起来,并不算多,上皇帝要带走的,终究还是小头,可这……依旧是一个天文数目。 “陛下带去黄金洲?” “当然,带去黄金洲。” “有了这些银子,陛下去了黄金洲,自然也可享清福了。”萧敬又笑了笑道。 弘治皇帝却是摇头:“你错了,清福,朕这辈子都怕是享不着了,让子孙后代们去享吧,带着这些银子,对黄金洲有好处,黄金洲乃是不毛之地,有了银子,就可招来更多人进行开垦,将那一片片的荒芜之地,都变成肥沃的土地,算起来……这些银子……是给朕的外孙的,朕前些日子做了一个梦,梦见正卿啦,也不知他在黄金洲,现在过的如何,想到去了黄金洲,能见着他,朕心里总算踏实一些。” 萧敬一愣,他张口想说什么,随即又缄默起来。 弘治上皇帝看了他一眼,便道:“你有话要说?” 萧敬摇头:“奴婢不敢说。” “说罢。”弘治上皇帝道:“无论说什么,朕都不会怪罪。” 上皇帝的人品还是很可信的,于是萧敬大起了胆子:“上皇,奴婢……还以为……还以为上皇巡游黄金洲,既是将一批老臣带走,还因为……上皇欲加强对黄金洲的控制,奴婢听说,黄金洲之中,方家的封国,实力最强,上皇……此去,是为了……为了……” “是为了提防方家?” 萧敬连忙拜下,道:“奴婢万死之罪。” “又是帝王权术!”弘治皇帝叹口气道:“自幼,他们便让朕读资治通鉴,读史,这历朝历代的史书,都是帝王将相之事,师傅们传授的学问,也都隐晦的提及为君者当如何如何制衡,如何防范。” 萧敬道:“这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弘治上皇帝摇头:“你这奴婢,也跟着鹦鹉学舌了吗?” 弘治上皇帝站起来,背着手踱步,口里继续道:“可偏偏,你猜错了。朕为何要防范方家,方家为我大明效的命还少吗?没有他们的功劳,何来今日的气象,又何来的黄金洲,交趾,吕宋,何来的乌拉尔?天下太大太大了,大到自京师出发,向四方骑马、行船,以至一年都未必能走到尽头,这天下,万国林立,难道土地还不够多,山林和汪洋,还嫌不足吗?大明基业未成,便想着如何相互提防,如何猜忌,如何防范,这所谓的帝王权术,真是可笑,现在就已开始起了这般的心思,美其名曰‘心术’,那么,不过是让人笑话而已。朕要做的是,我大明慈则恩泽八方,怒则鞭挞四海,四海之内,定于一尊,这……也是皇帝的心思,他是朕的儿子,朕最清楚他,他的心,比朕要大。朕希望的是……皇帝与继藩,能够齐心合力,而非是彼此猜忌,否则……权术是有了,臣子也都已降服了,大明的宏图,却是毁于一旦。” 弘治上皇帝的脸色温和了许多,随即道:“况且,朕只一子一女,岂可厚此薄彼呢,方家的子孙,都是朕的外孙,也是朕的骨肉,他们流淌的也是朕的骨血啊,朕此去,不是为了提防和防范,是去帮衬的,朕将天下给了皇帝,朕这多余的银子,还有这有用之身,索性就统统留给正卿他们吧。” 萧敬忙道:“奴婢真是万死,妄测天机,还请上皇恕罪。” 弘治上皇帝挑眉,道:“天下已经变了,许多事,你这奴婢看不清,其实……朕许多时候也会犯糊涂,也瞧不清楚,可朕尝试着,慢慢去学,去理解皇帝和继藩他们的心思,朕天生不是什么聪明的人,朕老啦,时日无多了,能学多少是多少吧。你……也老了,看不清,无法领会,这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可责备的。” 萧敬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显然……他也不打算让自己过于聪明起来。 做奴婢的,要这么聪明做什么?聪明的过了头,反而是祸事,是以他也不打算去学什么新鲜的事物了,上皇怎么说,自己怎么做便是了。 弘治皇帝挥挥手:“好啦,朕继续看看账,你去歇一歇。” 萧敬道:“奴婢遵旨。” ………… 奉天殿里。 朱厚照已有些乏了,狠狠的训斥了群臣一通,百官们心思复杂,个个低着头,不语。 这个时候,谁还管这个,大家心里想的是,自己是不是要被送去黄金洲了? 朱厚照见大家反响并不热烈,居然没有人跳出来和自己抬杠,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这和他所期待的太不一样,太没劲了。 索性,便宣布罢朝。 众臣慌忙退散。 方继藩也急着要走。 朱厚照想留住方继藩,见方继藩一脸焦急的样子:“老方,你急着走什么?” 方继藩道:“臣想去看看名册,说不定臣也被送去黄金洲呢。” 这不是没有可能的,谁晓得上皇是不是觉得沿途寂寞,把他也一并打包带走? 朱厚照瞪他一眼:“上皇有旨意,朕也有旨意,朕乃皇帝,朕留下你了,你这家伙,是不是又想去躲懒睡觉?不许走,朕有事要吩咐。” 他敲了敲御案,沉浸在登基为皇帝的喜悦之中,就道:“朕思来想去,现在我们要办的,乃是两件事,其一,是要将这铁路和道路,统统都修起来,路通了,财富也就来了。这其次……。”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越加无精打采的样子,忍不住皱着眉头道:“你细细听啊,不要心不在焉。” 方继藩觉得自己头昏脑涨,不提还好,一提,自己竟真的有了困意。 在朱厚照的瞪视下,方继藩只好勉强的打起精神:“臣谨遵皇上的教诲,请陛下继续说下去。”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六十一章:赶尽杀绝 见方继藩老老实实,朱厚照才觉得这皇帝做的,颇有一些滋味。 他眉一挑,继续道:“这第二条,便是本宫觉得,当初召朝鲜国和倭国王子、贵族来京安置,实是一个好办法,朕要招徕天下王孙来此,凡有不来的,便算是大罪,来了……让他们在京里好好住下,朕想过了,地皮都给他们画好了,来,来,来,刘瑾……你这狗东西,取舆图来。” 刘瑾眉开眼笑,立马取了舆图来。 方继藩其实不需看,随便一想都能猜到,这安置的地方,十之八九,是朱厚照当初买下的地皮周边。 所以他装模作样的看了一眼,惊讶的样子道:“殿下,此处好,此处好的不得了,这里距离新城,不过是一路之隔,既清净,又置于新城周边,臣看哪,咱们也不能亏待了这各国的贵族王孙们,这附近,要不要建个戏院?臣是这样想的,让他们多听听戏曲,领略一下我上国的文化。有了戏院,理当要建一处广场,这广场需越大越好,如此,才显出我大明气象,可若是有了广场,不修一个蒸汽车站,委实说不过去,修了车站呢,附近的道路,只怕也要修一修,臣看,至少得八车道,八辆马车不能并排走,岂不弱了我巍巍上国的威风?还有这里,臣看需弄一个书院,就用最顶级的西山蒙学院吧,合作办学,王孙贵族们也有子女的嘛,不让他们读书,如何教化他们?还有这里……这条臭水沟……不,这条河好,犹如玉带一般,在此修葺一下,建起长堤,两旁设步道,步道边栽柳树,附近栽种绿植和花卉,如此一来,就更有模有样了。这儿……还有这儿……需招募大商贾,开设百货市场,人总需衣食住行的嘛,给他们提供一些便利,也是我大明的待客之道,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对,对,对!”朱厚照眉开眼笑,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眼睛都直了。 老方懂得真多,自己明明也琢磨着这事,可话从老方口里说出来,味道就是不一样。 朱厚照笑盈盈的道:“朕就是这个意思,老方啊,我们又不谋而合了,难怪父皇让你入阁,哈哈……就这么办了。这事,朕就不提,你回内阁里,草拟一道奏疏,不,也不能让你提,不然别人还以为这是朕授意的,你随便找个弟子来上奏吧,奏疏到了内阁,你来票拟,就说这主意好,而后票拟送到朕这儿来,朕亲自朱批,着你们加紧去办。哎……朕为了这些贵族王孙们操碎了心啊,噢,对了,老方,你说都布置了这么多好东西了,若是附近修一点宅邸,能卖什么价?” 方继藩咳嗽:“这个……不好说,陛下……重点还是安置王孙贵族,将这些人纳入京师,免使他们在各地作乱,也可对诸藩国,加强控制,这是利国利民之举,关系着国家大策。” 朱厚照脸微微一红,背着手,效仿自家父皇平日的模样,恢复了端庄的模样,故作轻描淡写的颔首点头:“是也,是也,老方是谋国之臣。” 朱厚照随即道:“好啦,现在要办的,就是这么两件事,这第二条容易,可第一条……需立即命工程学院的人前往天下各州进行勘探,赶紧的拟定一个铁路贯通的章程出来,这东南西北,都需有铁路贯通,朕要将铁路修至辽东,修至江南,修至兰州,先贯通这些,只要修好了,朕到时,若要讨伐不臣,便也轻易了许多,将来……这些铁路还可延长……” “陛下……”方继藩打断朱厚照:“这可是数千上万里的铁轨线路,且不说工程难度,工程学院,这些年积累了不少的经验,技术上的难点,尚可以迎难而上,问题的关键在于,银子从何而来?这可都是铁轨,这么多的铁疙瘩,造价一里下来,便是数百上千两银子……” 朱厚照正色道:“可以募资,当初,保定和京师的铁路……” 方继藩摇头:“这不一样,保定和京师,其一是铁路线并不长,投资的银子毕竟是少数,另一方面,这铁路线,本就是在繁华之地,所以大家觉得有利可图。可若是这万里的铁路,就不同了,造价太高,且许多地方,价值也不大,只怕没有人肯愿意花费这冤枉银子,这银子投进去,本钱不知何时才能收回来。” 朱厚照一听,也觉得有理,他心里有雄心壮志,只恨不得一夜之间,将自己的计划统统施行。 对于铁路,谁都知道是好东西,可这玩意,毕竟见效慢,若是京师到天津卫的铁路,固然有人抢着去修,可若是去兰州呢,去辽东呢?可这……毕竟是津要之地啊,且不说,那里有无数的矿产,可以便利的输送,这辽东和关外的百姓,难道就放弃吗? 朱厚照道:“要不,本宫回去查一查内帑?”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只怕内帑里现银不多,就算有,上皇也十之八九需用在去黄金洲之需……” 说到上皇,方继藩心里就不免唏嘘,他顿时又打起精神。 当今皇上,可谓是大刀阔斧了,很有进取精神,用寻常人的话来说,就是激进。 可很多时候,激进也没有错,毕竟……铁路迟早都是要修的。 而一旦铁路贯通,对于商贸的好处,自不必提,而且对于军事而言,也有着极大的好处。 假若这个时候,有人来侵犯河西走廊,在以往,朝廷需筹备十万大军,从京师出发,前往河西,这沿途上吃喝,以及行军所需的时间,旷日持久,等援军抵达,黄花菜都凉了。 可若是有了铁路,大量的物资和官军便可立即动员,一个月之内,便可迅速投入至数千里之外进行作战,这改变的,乃是整个战争的形态。 甚至……这还极有利于朝廷控制地方。 人人都知道山高皇帝远,一个官员去某处上任,有时需花费数月甚至半年的时间,若是那儿出现了情况,消息送到京师,也已过去了一个月,可一旦铁路贯通,朝廷能够迅速得知地方的问题,相当于……铁路贯通之处,就是天子脚下。 经济、行政、军事,这三方面,都会诞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因而……方继藩是力主修的,越早越好。 朱厚照皱起眉来,他很猴急的样子,可一听难处,却又忍不住恼火起来,他脾气就是如此,急性子的人。 于是他接着道:“老方,你也想想办法,要不,钱庄里借贷?” “借贷也不是不可以,可问题在于,首先朝廷得有一笔本银,如若不然,完全靠钱庄拆借,钱庄的银子,毕竟也只是储户的,如何能抽调这么多银子,一旦宝钞印的多了,就难免造成宝钞的贬值,陛下,这不是长久之计。” 现在身份不同了,所做的一切,都是要对许多人负责的,方继藩尽量的给他分析清楚利弊。 “无论如何!”朱厚照咬牙切齿:“你需想个办法才是,这是朕登基以来办的第一件事,若是办不好,如何服众?你也是刚刚入阁,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老方,想想办法才是。若是能办成,朕计你大功,朕绝不亏待你。” 方继藩贼贼的笑了:“陛下,办法也不是没有……陛下说了募资,那么便招募资金便是了,问题的关键之处就在于,谁有这么多银子,他们肯不肯拿出来。” “这个呀……”朱厚照又为难了。 哪怕是内帑,能拿出来的真金白银也是有限的,西山那儿,产业不少,方继藩当然能拿出一部分,可毕竟……相比于朱厚照的宏图大业,还是有限。国库的银子自不必说,这都是有定数,暂时也拿不出。 至于那些商贾,现在不正在疯了似的扩产吗?人家还愁没有足够的银子呢。 可问题在于,这天下,还有谁可以拿出这么多银子呢? 方继藩贼兮兮的道:“陛下,臣有一计,可以试一试。” “嗯?”朱厚照托着下巴,他这时候,不得不佩服方继藩了。 就数你鬼主意最多啊。 ………… 许多大臣,自大典之后,便开始心神不宁。 到了次日,听说上皇的榜开始放了。 各家府邸,纷纷派出自己的家仆前去看榜。 此次随驾的大臣,竟是多达千员。 甚至连内阁大学士……竟也有,譬如内阁大学士谢迁,就名列其中,显然,陛下还是希望留下刘健和李东阳,辅佐新皇。 而至于各部尚书,以及鸿胪寺、太常寺、翰林院、都察院……这些衙门,居然直接拉走了一大半。 “老爷……老爷……”有人带着哭腔回来。 太常寺卿刘京今日直接告病,他懒得去当值,心神不宁的在家等着消息,听到自己的老仆的声音,心里一咯噔,便见那老仆抢上前来,拜倒在地。 刘京豁然而起:“如何……如何……”嘴唇直哆嗦。 坐在他身边,是他的两个儿子,也是一副不安的样子。 他的长子运气好,中了举人,举人也是功名,再加上刘京乃是太常寺卿,经他运作,现在已在工部当值了。 至于次子……游手好闲,不过有父兄的荫庇,自然衣食无忧。 “老爷和大少爷的名字……都在榜中,限半月之内,收拾家什,违者以欺君论处,祸及满门!” 刘京顿时觉得眩晕,一旁的长子刘玄,亦是在得知噩耗的刹那之间身躯一颤,随即捶胸跌足:“天哪,这是要赶尽杀绝哪!”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六十二章:希望 刘京听到长子的嚎哭,更是觉得心凉到了极点。 因为……他很清楚。 自己和长子一旦要出海,那么意味着,全家都要迁徙。 毕竟……次子虽无功名,也没有做官,可此子不成器,留在京里,一旦惹了麻烦,父兄不在,必滋生祸端,到了那时,真不知死字怎么写了。 因而……除了举家而去,已没有了其他的出路。 刘京想到此,真是比死了还难受。 而京里,似刘京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几乎家家都有人垂头丧气着。 浩浩荡荡的舰船,已停泊于天津港。 数不清的禁卫军马,不得不携家带口,率先分批出发。 大明的禁卫军马,直接调走了八个卫,六万余人,再算上家眷,就更加不计其数了。 常备军的设置,本就是有将常备军取代此前京营和禁卫的想法,现在上皇将人带走,某种程度而言,也是减轻未来常备军制新政的压力。 毕竟……这么多丘八,你不能说裁撤就裁撤。 可现在让禁卫和一部分京营直接调去黄金洲卫戍,却惹来了怨声载道。 好在,第一军已经开始接手京师的防务,且上皇亲自带着人走,虽是怨言四起,可谁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上皇先取出银子,犒赏了随驾的诸卫兵马,而一艘艘的舰船,即行出发。 天津卫的码头上,已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数不清的海船被征用,每日出发的舰船,有数十之多,人们在码头处,相互拜别,使这码头处,多了几分伤感。 弘治上皇帝在众臣的拥簇之下,也抵达了天津卫。 皇帝朱厚照与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方继藩随行在此相送。 内阁大学士谢迁也要随驾,谢迁的表现,倒是很平静,其实他的族人们,大多去了吕宋,此番……自己孤身随弘治上皇帝大驾,前往黄金洲,他似乎并不觉得意外。 朱厚照和方继藩陪着弘治上皇帝到了码头。 弘治上皇帝面上尤其的冷静。 他看着港湾处停泊的无数舰船,不禁捋须,朝着一艘大舰道:“此船便是朕的乘驾吗?” 方继藩就道:“是的,上皇,这是宁波水师所造的新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在水师之中,能称得上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无一不是最新的大舰,此船现在已取代旧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称为宁波水师旗舰,上皇,海里的人们都说,人间渣滓王不仕,能够驱邪,无惧风浪。” 弘治皇帝颔首点头,笑了笑道:“行船之人,生死未卜,要的就是这样的寓意……” 川流不息的马匹,仪仗,以及宦官,禁卫已开始陆续登船,弘治皇帝笑吟吟道:“朕听说,向东行船,抵达黄金洲更快一些,何以朕要西行?” “西行安全,沿途都有港口,也可随时补给,慢是慢了一些,却是为了上皇的安危着想。”方继藩回答道。 他有些恋恋不舍,一直目不转睛的看着弘治上皇帝,甚至心里忍不住的有点酸楚,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尽力让自己做到对答如流。 朱厚照的脸色很不好,他似乎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要和父皇告别了。 从此之后,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聚,他后知后觉一般,突然眼眶红了。 弘治皇帝却是面带微笑:“朕听说,从前在海上漂泊的人,被称之为疍民,最是卑贱,因为疍民犹如浮萍,没有根!可到了后来,大明造舰出海,出海之人,虽是风险极大,可一趟下来,往往收益不菲,因此……哪怕是良家子,也以出海冒险为荣。朕今日……也要做一回疍民了,见识见识这天下四海,到底广阔到何等地步,继藩哪,好好辅佐皇帝,皇帝性子总是有些急,给朕拴着他。” 方继藩就立即道:“皇帝陛下圣明无比,儿臣能为他效劳,是儿臣三生之幸,上皇不必担忧。” 弘治上皇帝回头看了一眼朱厚照,不禁摸摸他的肩:“你怎么眼睛红了。” 朱厚照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失声哽咽道:“父……父……要不,我这皇帝,不做了罢。” 弘治上皇帝却是笑了:“你啊,到了现在,还像一个孩子,祖宗基业,岂是你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哎……朕还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 弘治上皇帝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顿了一下,他振奋起精神,努力的露出几分笑意,道:“不要再说这些孩子气的话……朕此去,是想见见自己的外孙,将来……将来你我父子,还可相见的,朕知道你,你自幼就学骑射,熟兵马,长大了一些,你也学了许多东西,你心里有你的韬略。以往朕一直觉得,你这是游手好闲,你这是好大喜功,可现在……朕很期待,期待有朝一日,你能将你幼时所学的都施展出来给朕看看,看看你是不是比朕要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朕……尽力了,现在朕的期望,还有这天下军民百姓们的福祉,都托付在了你的身上了……!” 说到这里,弘治上皇帝突然绷着脸,目露严厉之色,凝视着朱厚照,厉声喝道:“朱厚照……” “儿……儿臣在……”朱厚照下意识的立马应道。 弘治上皇帝就接着道:“让天下人看看吧,看看你朱厚照有几分的能耐,让他们知道,你做天子,不是因为你承祖宗基业,而是因为……你比别人要强,你要做秦皇也罢,要做汉武也罢,却需谨记着,要让天下的百姓,能蒙你的恩惠,天子是只靠兵强马壮吗?这是无稽之谈。天子是给天下人恩惠的,你懂朕的意思吗?” “儿臣……儿臣懂了。”朱厚照心里很难过,却是拼命的点着头。 这时,弘治皇帝的脸色又温和下来:“你的母后,本也想随朕去,可朕不许她去,妇人……怎么受得了这颠簸之苦,她留在这里,定是少不了以泪洗面,苦的很,你为人子,当好生侍奉。还有太皇太后……需每日都要嘘寒问暖,朕……只怕这辈子,再无法和太皇太后相见了,昨日……朕见了她,她听闻了朕要去黄金洲,气色差了许多,你是曾孙,朕将太皇太后也托付给你。” 随即…… 弘治皇帝爽朗大笑:“你们也不要个个哭哭啼啼的,如妇人一般,朕……会回来的,你们都等着朕。” 他说着,挥挥手:“走啦,记着朕的话。” 他没有回头,在萧敬等人的扈从之下,走上了栈桥。 朱厚照立着不动,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弘治上皇帝的背影。 那背影渐行渐远,朱厚照在海风中凝视了很久很久。 他此时,开始慢慢的理解父皇的心思了。 朱厚照回头,看一眼方继藩,脸色慎重的道:“老方,将来,朕定要将父皇接回来。” 方继藩也是认真的点头道:“臣到时一起和陛下去。” 朱厚照道:“可现在……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 方继藩就点头道:“是的,陛下,还有许多的事,得把事都办妥当,才可不枉上皇的苦心。” 朱厚照就绷着脸道:“那么现在,朕一刻也等不了了,走吧,赶紧回京去,先去给太皇太后和太后问安。” 他回过头,再不肯去回顾那海湾上的新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一眼。 现在……朱厚照需要找银子。 ………… 回到了京里,朱厚照先去见了太皇太后和张太后,随即便至奉天殿,与方继藩一道,召见了寿宁侯和建昌伯。 张家兄弟,凭着在黄金洲的收益,早已是身价不菲了。 最最重要的是,这两兄弟十分奇怪,他们挣来的银子,既不拿去钱庄,也不拿去买股票,就是攒着,便连宅邸,也不肯买。 张家兄弟到了奉天殿,愁眉苦脸的,显得惴惴不安。 新皇登基,且还是自己的外甥,本来倒是好事。 可问题就在于,在他们心里,自己这个外甥,可不是什么善茬啊! 两兄弟到了奉天殿,见了朱厚照,就忙是行礼。 朱厚照却是和蔼可亲的看着他们道:“两位舅舅,就不必多礼啦,都是自家人,现在朕登基了,也一直没有和你们好好聊聊,今日抽了空,特意请你们来,我们一家人关起门来,拉拉家常。” 张鹤龄骤然之间,脸色更难看了,浑身觉得毛骨悚然。 于是诚惶诚恐道:“臣终究只是臣子,君臣有别……” 朱厚照含笑着摆摆手:“这是对外头人说的话,老方,你看我这两个娘舅,他们似乎和朕不交心。” 方继藩哈哈笑道:“陛下,两位国舅,其实心里是和陛下在一起的,陛下,是舅甥嘛,人都说外甥像舅舅,彼此的关系,自该是亲密无间,这是至亲啊,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那种。” 前头的话,张鹤龄听的迷迷糊糊,可后头的话……张鹤龄是听明白了。 姓方的你这狗东西,你还想怂恿陛下打断我们的骨头? ……………… 第一章送到,还有两更。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六十三章:狗皇帝 张鹤龄绷着脸,不做声。 他乃是国舅。 太后的亲兄弟,皇帝的亲舅舅。 所以这个时候,只要他表现得谨慎,皇帝和齐国公,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老方说的是,朕也是这般想的,两位舅舅近来可好吗?” 张鹤龄就立即道:“不好。” “噢?”朱厚照挑眉:“怎么?” “臣……兄弟二人,穷的厉害,最近……连白菜都吃不起了。”张鹤龄一脸忧愁的样子,继续道:“臣……前些日子还得了病,请不起大夫,幸好……医学院有一个救助穷人的计划,臣……有幸……得了一个名额,这才让人免费看了。” 朱厚照:“……” 方继藩顿时龇牙,甚至想捋起袖子来打人了。 苏月那狗东西,真是瞎了眼了。本来救助的计划,是针对那些实在无钱看病的穷苦百姓的,也算是西山医学院的一个善政,当然……这救助计划,也不全是无偿救助,一方面要进行核验,另一方面,则是看病的大夫,都是那些刚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实习大夫。 如此一来,实习的大夫得到了锻炼,能迅速的让他们学习到经验之后走上岗位,另一方面,对于那些真正的穷人而言,有人治总比没人治要好。 当然,也不排除一群实习大夫,为了刷经验,对所有申请救助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是岂有此理,这不是糟蹋了一个真正困难户的看病机会吗?回去之后,就把这些狗东西统统收拾了。 张鹤龄的话音落下,张延龄便也立即苦着脸道:“是啊,是啊,穷……” 他一面说,一面流下了贫穷的眼泪,用袖子擦拭了眼角,哽咽着道:“好多日子都没有开伙了,吃的都是生冷的东西,连口热食都吃不上,胃里难受的很。” 朱厚照见二人眼眶通红,委屈巴巴的样子,就差点信了他们的邪,打算留他们在宫里吃顿好的了。 方继藩却是笑呵呵的道:“不对吧。” “啥?”张鹤龄看着方继藩,眼中有着明显的警惕。 方继藩咳嗽:“孙子……取簿子来。” 却在此时,刘瑾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他手里拿了一个簿子。 方继藩接过簿子,手指沾了口里的唾液,揭开簿子,一面道:“先说田庄,张家在弘治二十二年购置了不少的土地,这些土地,种植的大多乃是经济作物,与一个姓刘的商贾合作,供应他的榨油作坊还有酒坊,从那姓刘的作坊对外宣称的采购额和营业额来看,单单这些地,就给张家每年带来了七八千两银子,如此……到了现在……只土地的收益,便有十万。当然……这些还只是小头,张家还养了猪,是前年的事,乘着养猪的风,也算是赚了个盆满钵满。不过……这也是小头,最大的头,是黄金洲的收益,张家在航海时,发现了巨大的银矿和铜矿,这银矿和铜矿所占的股份不低,尤其是到了弘治二十四年之后,由于在前期投入之后,开始了大规模的开采,投入的人力,高达数千人,此处的收益,极为惊人,抛除掉开支,每年收益高达百万两纹银,弘治十二年至现在,可是过去了十一年,这……又是多少的数目?” “还有,张家的土地,有几处是靠着新城的,这几年发展下来,地价暴涨,听说趁着这个时候,张家顺势把地卖了?还有……” 张鹤龄和张延龄兄弟此时已是冷汗淋淋,张鹤龄已经听不下去了,慌乱的打断方继藩的话:“一派胡言,真是一派胡言,这是污蔑,血口喷人……我……我……” 方继藩则是继续道:“根据算学院那边的计算,现在张家的财富,理应是在一千二百万至一千五百两银子之间,寿宁侯,要不……我们这就去你家数一数?我知道张家有一处库房,还挖了十一处地窖,专门用来藏银子的……” 张鹤龄已是脸色胀红,惊道:“你、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方继藩道:“这不是平时学习算数嘛,所以不巧就拿了张家来练练手。” 张家兄弟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戒备之色。 朱厚照又是笑呵呵的道:“哎呀,只是算算术而已,不要放在心上,老方,你也真是,算的这样清楚做什么,自己的亲戚,又不是别人,你还想抢人银子不成?” 朱厚照随即又道:“两位舅舅是朕的至亲,可不能怠慢了,此次请你们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件事……那便是……给两位舅舅封赏。” “封赏?”张鹤龄可一点都不觉得轻松,他可不真傻,总觉自己这侄儿今儿找他们来不是什么好事。 倒是张延龄的眼睛亮了。 “不知陛下要赏臣什么?” “当然要封个好官职。”朱厚照背着手道:“不然,别人说朕刻薄寡恩,便是太后也会觉得朕亏待了你们。” “这……这……” 朱厚照随即道:“封两位舅舅做立皇帝可好?你看,诏书都准备好了,老方,取出来让他们看看,这一次……圣旨是真的,绝不会有假。” 方继藩听罢,立即从袖里取出一道圣旨,送到了张鹤龄和张延龄的面前。 立皇帝…… 张延龄眼睛更加亮了,满面红光,下意识的道:“哟,哥,我们也要做皇帝了,这外甥,倒是真孝……” 张鹤龄却觉得眼前一黑,或许是平日营养不足的缘故,竟是脑袋眩晕的厉害,却又觉得内心深处有一股邪火要迸发出来。 他努力的使自己站稳了身子,扬手便是给张延龄一个耳光。 “啪!” 清脆响亮,张延龄痛得捂起了脸 张鹤龄怒道:“住口,你这个狗东西。” 张延龄就委屈的看着自己的兄长。 接着,张鹤龄抬手,啪的一下,直接将手中的圣旨摔在了地上,人也瘫下了,口里道:“陛下,陛下……您不能这样对待臣啊,臣是陛下的亲舅舅啊,陛下,陛下啊……这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臣期期不敢奉诏,不敢奉诏。” 朱厚照顿时拉下了脸来:“这是朕的心意,这诏书,即刻要发出去。” 张鹤龄已是吓尿了,脸色惨然道:“臣当不起,臣就是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方继藩在旁苦口婆心的道:“陛下是看重两位国舅,才肯这样做,你们就不要谦虚了,再谦虚,陛下可要生气了,你们也知道陛下的脾气,他生气起来,便是龙颜大怒,六亲不认的,且陛下好梦游,有时明明睡了,却也和醒着一样,若是做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哎呀呀,这可就糟了。” “对。”朱厚照叉着手,瞪大了眼睛,虽是龙袍在身,身上却一股草莽气:“朕梦中好杀人!” 张鹤龄的脸色更难看了,趴在地上,浑身上下已没有了气力。 论起来,这张家兄弟在京师,也算是一霸了,没有人敢招惹他们,平时都是他们欺负别人,可碰到了更狠的朱厚照,他们却如同是两只鹌鹑一般,只有瑟瑟发抖的份。 “要不,朕给你们耍一套刀法吧。”朱厚照气势汹汹道:“来人,取朕的三十斤偃月刀来。” “慢,慢着!”张鹤龄艰难的道:“陛下,慢着耍,臣……臣要去太后……” 朱厚照脸色一冷,厉声道:“太后身子不适,不见你们。” “我……我……”张鹤龄要哭出来了:“陛下克继大统,普天同庆,臣兄弟二人作为陛下的亲娘舅,也是高兴的紧,臣等愿奉上纹银三百,不,一百两,为陛下庆贺,还请陛下笑纳。” 张延龄在一旁,眼睛都瞪圆了,拉了拉张鹤龄的长袖,低声道:“哥,哥,一百两,这可是一百两啊……” 朱厚照:“……” 方继藩在一旁,立即道:“哪里能要两位国舅的银子,这是陛下的亲舅舅,这银子能要嘛?” 方继藩心里直接笑了,你以为人家看的上你们这点蝇头小利,我们盯着的,可是你的本金。 方继藩随即道:“其实……陛下只是想带两位国舅爷一起发财,所谓火车一响,黄金万两,陛下打算将这天下的铁路,都修一修,将来……少不得一本万利的,可想来想去,不能少了两位国舅的好处,当然希望两位国舅一道儿来投资。两位国舅放心,人手,陛下已经准备好了。” “修路?现在就准备了人手修?”张鹤龄惊讶的道。 方继藩笑呵呵的道:“不是修路的,是帮忙搬银子的人手,锦衣卫七千三百二十四个校尉、力士已经在两位国舅的库房和地窖处待命了,就等这奉天殿里传出好消息,大家伙儿帮两位国舅把银子搬出来,送去西山建业!” 张鹤龄方才还白着脸,又瞬间脸胀的通红了,额上青筋曝出来,咬牙切齿的道:“狗皇帝,我……我和你拼啦!” ………… 第二章送到,还有一章。 此外感谢BLUESANKING同学打赏十万起点币,成为本书新盟主。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六十四章:千古一帝 倘若别的天子被人骂做是狗皇帝,少不得要勃然大怒。 可朱厚照听自己的亲舅舅破口大骂,居然叉手起来,高兴得眉飞色舞,就好似专等着张鹤龄骂自己一般。 而后,立即大叫道:“反了天啦,本是好心带你发财,你竟骂朕是狗,看来你想谋反,真是岂有此理,老方,这谋反当如何?” 方继藩手掌并拢,做一个切西瓜的动作:“诛灭三族,太后娘娘除外。” 以为能一下子就吓到这位寿宁侯吗? 当然不可能! 张鹤龄还在骂声不绝,他梗着脖子,下巴抬起来:“要银子没有,要杀吧,来呀,有本事统统杀干净,我今日纵死在这里,碎尸万段,万箭穿心,剁碎了喂狗,也绝不皱皱眉头,想要银子,给你一百两,你要不要,不要便一文也没有!” 张延龄只吓得滔滔大哭,不断的用脑袋磕地。 朱厚照大乐:“看来不但要杀头,还要抄家了,老方,下旨,命锦衣卫动手。” 抄……抄家…… 这两个字,显然就意义不一样了。 张鹤龄脸色骤然一变,突然转变话风道:“我投资,我投资!陛下,我投资,要投多少,陛下说个数。” “一千万!少了一文,扒了你们的皮。” 张鹤龄此时觉得自己很乱,自己聪明的头脑,现在竟是无处脱身。 他心里惦记着,先稳住陛下再说,回头去给张太后告状。 朱厚照伸出一根手指头。 “妈呀!”张延龄高呼一声,快昏厥过去了,有气无力的道:“一百万两这么多?” 朱厚照笑了笑道:“错了,一千万两!” 接近昏迷的张延龄听到一千万,居然骤然间又清醒了,重新叫了一次:“天哪,一千万两……”他嗓子破音了。 张鹤龄已觉得自己的心口疼,特疼。 朱厚照却是背着手,踌躇满志的道:“朕想好了,要办,就办大事,铁路维系着国计民生,关系重大,不修好,朕一日都寝食难安,所以不但要修,而且还要各地同时开工,张家出了一千万两,西山这里,也出一千万两,除此之外,朕从内帑里,想办法挪腾一些,五百万两,是要有的,还有王不仕,以及其他富商,能拿最好,不能拿,朕也就不计较了,还有各个公府、侯府,这样算下来,筹措个三五千万两,理应不成问题,有了这个数目,前期的资金,也就可以满足了,此后再发一些铁路的债券,再筹措数千万两,如此…这天下诸省,都要将铁路修上。你们是朕的亲戚,也就是皇亲,你们不拿银子,谁来拿?这算是你们的入股,将来铁路有了收益,自是少不得你们的好处。除此之外……老方这里已想办法筹谋铁路盈利的事项,譬如将各处车站的土地转为民用和商用,又如……如何增强货运,总而言之……绝不会亏的,亏了,你们找老方。” 方继藩就立即道:“放心吧,这事儿,乃是我的得意门生,工程院的常威亲自主持,此人在工程院里脱颖而出,建新城的时候,他就曾历练过,此后保定的铁路就是他主持,有他在,断不会有任何的问题,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去寻他,倘若是亏了本,预算出了问题,也去寻他,你们打断他的腿,我绝不皱一皱眉头。” 张鹤龄和张延龄随即又开始哭天抢地,总觉得似乎人生之中突然少了点儿重要的东西。 张鹤龄已经哭破了嗓子:“陛下,这是臣的根哪,是根哪。” 朱厚照一挥手:“别哭了,别哭了,这是做买卖,怎么到了这里,就像是朕抢你们的银子似得,再哭,就真抢了!” 这话显然是极具威力的。 殿中的哭声,噶然而止。 朱厚照这才觉得不吵闹了,吁了口气,和方继藩对视一眼,道:“老方,医学院那边怎么说?” 方继藩心领神会的道:“女医们说,太后娘娘因为思念上皇,所以心情抑郁,此时应当好好在后宫调养,这些日子,女医院上下都在侍奉着太后,从今日起,到未来数月,这宫外一人,太后娘娘一个都不见。” 朱厚照便笑吟吟的看着张家兄弟:“是这样啊,朕也很担心太后,下旨,任何人不得擅入后宫,敢去的,就直接抄家。” 张鹤龄和张延龄:“……” 于是…… 张家都出银子了。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人们开始啧啧称奇。 这京里,百官走了大半,迅速的便被新提拔上来的官员弥补了空缺。 毕竟,吏部尚书欧阳志上任许多年,早已对官缺和京官的能力了如指掌,有人填补了空缺,京里也消停了,甚至……有人心怀感激,因为…… 若非是上皇要去黄金洲,不是太子殿下登基,哪里轮得到自己啊。 可见……某种程度而言,皇上和士大夫们,未必是有深仇大恨的,同行才是赤裸裸的仇恨。 陛下初登大宝,每一个人都在猜测陛下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因为……这可以判断皇帝的性子,晓得接下来,什么才是朝廷最重要的头等大事。 可当铁路修建诏一下,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新朝的头等大事,便是修铁路。 一下子,交易所又疯了,所有关系到了铁路的股票嗖搜的上涨。 铁价,木价,涨的尤其的凶,还有各处的机械作坊,一下子变得热门起来。 西山建业就更加一骑绝尘。 这一番境况,倒是将朱厚照吓着了。 他忍不住龇牙咧嘴,连忙又让人将方继藩招了来:“这是怎么回事,铁价和木价涨了这么多,这工程预算里,没算过价钱涨这么高啊,如此一来……” 方继藩则是笑呵呵的道:“陛下稍安勿躁,这是正常的,现在高涨,本就无可厚非,原本的生铁和木头供应,并不紧缺,可现在要开工这么多的工程,怎么可能不涨?正因为涨了,才会被商贾们认为是有利可图,他们认为有大利,就会疯了似的寻找铁矿,投入资金,招募人手,购置采掘的工具,进行挖掘,没有这无数的人力物力,投入进生铁生产,还有木头的砍伐和加工之中,这铁路还怎么修?陛下放心,这并不妨事,反而对于未来铁路的修建,有莫大的好处。” 朱厚照的脸色,才缓和一些。 “好吧,工程书院之人,都出动了。” 方继藩就道:“出动了,连刚刚入学才半年不到的学员,现在都赶赴各省开始勘探了,西山学院,打算今年多招募一些工程的学员,员额在此前的基础上再加五千,不然人手实在是紧缺。” “那匠人和苦力呢?”朱厚照又问。 “也在想办法招募,还有王不仕那儿带来了口信,说他愿捐纳一千五百万两纹银,作为修铁路之用。” 朱厚照眼睛就亮了,面上一喜,乐呵呵的道:“呀,想不到这狗东西有这么多的银子,他到底还有多少银子来着,要不,也封他做立皇帝吧?” 朱厚照满脸的期待,对着方继藩挤眉弄眼,就像是眼前摆满了金山银山。 而方继藩,却是心里一寒,卧槽,这操不是搞得人人自危?王不仕要是知道,他的‘善举’,招来的不是天子的赞许,而是天子惦记着他的本金,一定会睡不着吧。 于是方继藩耐心的道:“陛下,有一句话叫竭泽而渔,这王不仕肯出如此大力,可见他对朝廷,对皇上的忠心,他有银子,是他的事,凡事不可太过,不过他说的是捐纳,臣以为,还是不算捐纳,当他入股好了,陛下不可平白要他的银子。” 朱厚照想了想,觉得这的确有道理。 其实朱厚照这个人,是很讲道理的人,当然……前提是你得有道理。 他便道:“好的很,好的很,就算他入股了,这个王不仕,朕很欣赏,过一些日子寻个由头,给他一个封赏。” 方继藩终于感觉松了口气,看,他又做了一次好人,为他儿子又积德了一次了。 方继藩就连忙点头:“陛下赏罚分明,很让臣钦佩啊。” 朱厚照则是奇怪的看着方继藩:“从前你可是一直都很钦佩父皇的。那你来说说,是朕令你钦佩,还是父皇更令你钦佩。” 方继藩:“……” 深吸一口气,方继藩道:“当然是陛下,陛下壮志凌云,乃龙中之龙,龙中极品也。” 朱厚照便歪着头,朝殿角落进行书记的宦官道:“记下,记下,要修在起居实录里头,等有朝一日,父皇从黄金洲回来,当着面对质。” 方继藩面上依然带笑,眼里透着一股嫌弃的味道:“臣最钦佩的,恰恰是陛下这等较真的精神,所谓凡事就怕认真,只凭这个,陛下便可直追尧舜,臣更是不客气的说,臣的先祖神农,也及不上陛下万一。陛下有吞噬宇宙之心,有气吞山河之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 第三章送到,老虎出来混,讲的就是信用,给点月票不?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六十五章:丰功伟业 朱厚照虽表面上倔强的摆出一副不肯接受方继藩吹捧的模样。 可心里却觉得舒坦无比。 老方还是很有识人之明的。 朱厚照随即皱眉:“当下这铁路,银子是已筹措了,这动工需赶紧才是,有了铁路,朕的许多事方可办成,除此之外,召各国的王孙入京,这事也不能耽搁着。” 方继藩便道:“请陛下放心,臣这就在内阁与刘公、李公商量着,大家伙儿同心协力将这些事办妥了,如此才不负圣恩。” 朱厚照就乐呵呵的颔首点头:“有你这句话,就放心了。” 他顿了顿:“到时朕定要重重赏你。” 方继藩道:“陛下,上一次说银子筹措了,定要重赏,这一次……” 朱厚照:“……” 他面露出尴尬之色,接着咳嗽道:“到时一并赏你便是,朕是那种不守信用的人?君无戏言。” 方继藩一乐,便起身要告辞。 出了奉天殿,刘瑾却是急匆匆的追了出来,边走边道:“干爷,干爷……” 方继藩便驻足,看了刘瑾一眼。 刘瑾笑吟吟的给方继藩捋了捋褶皱的长袖:“干爷,孙儿现在掌着东厂和司礼监,司礼监倒还好说,只是帮着陛下朱批,现在陛下在兴头上,凡事都亲历亲为,甚是清闲,只是这东厂……” 方继藩背着手,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 这天底下,除了皇帝,再没有比自己更牛逼的存在了。用什么眼睛看人,也不碍事。 这倒也不是方继藩嚣张。 实在是人到了他这个地步,要办事,就需让人害怕,倘若和人和和气气,这群狗东西还当自己改了性子,软弱可欺,难免阳奉阴违。 自己和皇帝要办的,乃是旷古未有之事,许多事,别人未必能够理解,也未必能够知晓意图,既然如此,那就别管他们是否理解好啦,老子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 方继藩道:“东厂啊,不能太清闲,朝廷养着你们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多多打探一些消息,这不但要刺探大臣们的心思,你在海外多年,可以和四海商行一般,在外藩也刺探一些军情嘛,小刘啊,我是你爷爷,虽说不是亲的,可我将你视如己出,你侍奉着皇帝,便需知道,咱们这皇帝,他是什么样的性子,皇帝说好听一些,叫做宏图大志,说难听一些,叫好大喜功。当然,这也不是诽谤皇上的意思,而是这宏图大志与好大喜功之间,不过是一根线而已,有了文治武功,这便是前者,若是时运不济,成了隋炀帝,就即是后者。” 方继藩咳嗽一声,又继续道:“我们要做的事很简单,是辅佐皇帝成为始皇帝,立下不朽的功业。所以……东厂要及早的做出准备,这海外……乃是重中之重,哪天陛下惦记起了外藩,到了那时,你东厂将刺探的军情献上,便是大功一件,如此,也不枉我生你养你……啊,不,是不枉我收你为孙的苦心。” 刘瑾听着干爷爷这般掏心掏肺的话,感动得眼睛都红了,说实话……他这些年,无论是在宫中还是海外,都少不得与人勾心斗角,他一个宦官,是永远逃离不开阴谋算计的,正因如此,他才认为这些话最是可贵。 他感激的看着方继藩,忙道:“孙儿明白,孙儿一定及早做准备。” “除此之外!”方继藩接着道:“当下最紧要的事,便是要查获奸党,这些个奸党,个个狡猾无比,他们表面上是打着反对新政和反对我方继藩的旗号,可实则却是狼子野心,是想要造反,给我查,要告诉他们,得罪我方继藩是什么下场。东厂内外也要整肃一下,要做到密不透风,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变了,你跟着鸡犬升天,现如今,你掌了东厂,也该将这东厂换一换血了。” 刘瑾听到此处,格外的谨慎:“孙儿知道,得是自己人,都要完全信得过的。” 该交代的交代完了,方继藩打了个哈哈:“好啦,快滚回去伺候皇上吧!我还得赶紧着去办差,我方继藩忠贞为国,废寝忘食,已是许多日子没有睡过一次好觉啦,可我方继藩若是清闲下来,又奈苍生而。“ ………… 方继藩与刘瑾分开后,没多久就到了内阁,见了刘健和李东阳人等。 如今,谢迁已去了黄金洲,而方继藩则接替了谢迁,入内阁,进詹事,领太子少保,工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当然,这个工部尚书并非是实职,工部尚书另有其人,盖因为东阁大学士在明初时品级低,权力却是极大,有票拟之权,堪称宰辅,可品级低下,又无法震慑群臣,因而……加了一个尚书。 大明的官位,许多都是有历史延续的,方继藩也懒得去管这些糊涂账,知道自己很厉害就是了。 三个内阁大学士各自见礼,落座。 刘健捋须,他很清楚,新皇登基了,自己现在不过是内阁看守,名为首辅大学士,可再过几年,等新皇帝渐渐的熟悉了军政,自己也该告老还乡了。 而接替自己的人,不出意外,就在眼前,李东阳有可能,他还比较年轻,也有资历。 方继藩更热门,哪怕是李东阳暂时的过度几年,方继藩也迟早会成为首辅大学士的。 刘健道:”陛下打算修铁路?继藩,会不会太急了?“ 方继藩自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百姓们困苦,不修通铁路,便永远困在一隅之地,依旧会贫苦下去,陛下心念百姓,这铁路修起来不是太急,而是天下百姓,日夜相盼,已是太慢了。“ 刘健点头,叹道:”也不是没有道理,当今陛下,有大志气,虽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可该办的事不能不办,保定巡抚杨一清,就曾上奏,俱言铁路的好处,还搜集了许多保定府的童谣,都是说铁路通了,百姓们日子便好过了的,继藩此言也不算过份。银子……筹措好了嘛?“ 提到这个最终点的问题,方继藩就中气十足的道:“都已筹措了。“ 刘健更是松了口气,他本是凝结成冰山的脸上,顿时开始如初雪一般的渐渐融化,直至焕发出春意盎然的笑意:”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修铁路乃是大事,花费如此多的钱粮,一个不慎,可是要动摇国本的,可若是成了,这天下大治也就不远了,此事,老夫与宾之思来想去,还得继藩你来总揽,有了功劳,也是你的。“ 方继藩就道:”哪里,哪里,都是大家伙儿的功劳。“ 他面上乐开了花,谁都晓得,铁路通了,将意味着什么,可能寻常的百姓,尤其是在京师之外的,他们对此陌生而无知,可坐在此的,都清楚,这铁路比之京杭大运河,影响更大,如此功劳,他方继藩当然要摘走,毕竟方家也是出了钱的。 刘健和李东阳对此并不反对,这令方继藩可以轻松许多了,因为一旦反对,朝中难免又要起争议! 现自好了,得到了内阁的全票支持,那么……接下来的事,都可水到渠成。 ………… 有了银子,接下来要做的事还有许多,除了勘探和设计线路之外,还需进行造价预算,采购,招募数不清的匠人和劳力,预备动工,各个作坊都已开工,开始锻造铁轨,枕木也已开始进行制造。 其实修铁路,其实就是在地上铺铁,最简单不过的事,这就如所有的能源利用,无论是电力还是核能,又或者是蒸汽,本质就是烧开水一样。 可原理很简单,要修建起来……却是难上加难,它需要数百个各种作坊支持,需要一群优秀的匠人,需要一群懂得工程原理的工程师,更需要筹措数不清的资金,需要大量的土地,而这些……整个天下,现今,也只有大明拥有如此的条件。 这二十年来,方继藩在此播下了种子,种子开花结果,最后瓜熟落地,蹦出一个葫芦娃,啊,不,是最终有了今日的成果。 大量的设计,已经开始。 许多的匠人,也开始抽调,这些都是西山建业的骨干。 可此时,在这铁路局外头,却总有两个人探头探脑。 偏偏,对于这两个不速之客,谁也奈何不了他们,因为对方乃是皇亲国戚。 寿宁侯和建昌伯每日都来,可谓风雨无阻,这都是他们的银子啊,真金白银,几千个锦衣卫,搬了一天一夜! 他们自是抱头痛哭过,可擦干了泪,又觉得……无论如何,自己的银子只是即将变成铁路,总没有被狗皇帝抢了去。 这路是他们的! 他们是路的小半部分的主人。 有了这个念头,他们便成日来过问这铁路开修的事。 两兄弟抱着工程造价的书,每日在读,还向人讨教会计之法,站在一群工程师后头,瞎学着不同地形的技术难题,当然……他们更关心的乃是人手。 常威提出了大胆的设想,利用勘测方面的技术,所有铁路,在各段同时修建,最后再将其连接起来,如此,便可节省大量的时间,可一旦如此修建,就意味着,天下各处,几乎同时动工,所需的匠人和劳力是惊人的,铁路局预计需匠人十万,劳力百万,同时各段的工程学员,将达两万余人。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六十六章:好学不倦 人力,关系重大。 哪怕现在到处招募,匠人们也招募起来,开始让他们向学徒们传授技巧,可依旧……还是杯水车薪。 且有的地方,地形过于复杂,对于技术人员而言,也是极大的挑战。 张鹤龄每日都在瞎琢磨着什么。 连带着他那不成器的兄弟,现在也捧着一部工程力学每日诵读,不懂的地方,便寻人去问。 银子啊,身家性命都丢在了这上头了,能不上心吗? 在张家兄弟二人的眼里,这世上就他NIANG的没有好人,好人都死绝了,上至狗皇帝,下至最寻常的劳力,仿佛都冒着绿光,成日盯着张家,想从张家人的身上撕咬出一块肉来。 张家上下,现在全部都发动了起来。 学什么的都有。 张口就是承重,地质,造价,还有人力成本,便连张鹤龄,现在也围着那铁疙瘩转,掐着手指头,成日瞎琢磨着。 两兄弟心心念念的就是赶紧开工,不开工,意味着的就是在空耗着,空耗着是要银子运转的,这铁路越早修通,便越能早些运营,把银子给挣回来。工期耽误的越久,损耗就越大。 张鹤龄每日都在寻常威,常威这边列出一个个难题,拿着难题,张鹤龄咬牙切齿的出主意。 家里的人,见张鹤龄如同得了魔怔一般,白日就出去瞎转悠,手里拿着簿子记下许多东西回来,到了夜里也不肯睡,将就着喝半碗粥,剩下的半碗,小心翼翼的收拾下来,接着便开始翻书,到了后半夜,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将剩下的半碗吃了,如此……只十几日下来,张鹤龄便越消瘦。 当然,他最看不得别人肥头大耳的样子。 府里的管事张喜,见老爷如此,心里甚是担忧,他被张家两位老爷拎着学计算,他这个年龄,只晓得打算盘,再高深的算数,哪里学的会。 何况张家的下人,几乎都是在张家做白工的,自打进了府,就没收到过工钱,当然……大家也不傻,表面上是给张家白出力,可实际上,有了张家家仆的身份,行走在外头,却是威风凛凛,不少人都想倒贴着来卖身投靠。 在一片宁静里,晨曦的曙光绽露出来,张喜起了,先到了书斋,便见两位老爷一个端坐着看书,而二老爷,却手撑着案牍,打着酣,半梦半醒的时候,舌头便下意识的舔着唇,似乎在梦里,在大快朵颐着什么。 张喜就上前道:“老爷,天亮了。“ ”呀?“张鹤龄惊愕的反应过来,而后连忙打起了精神,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极不情愿的从书里挪开,这是一本算学院的工程造价学,他正看得入迷呢,此时抬眸起来,有些迷茫,果然看到窗外的曙光,已是透了进来。 张鹤龄就皱起眉头,却是怒了:”为何不早说?“ 张喜小心翼翼的看着张鹤龄的脸色道:“小人……小人见老爷在书斋里没动静,以为老爷您在此将就睡了,所以不敢来叨扰,是小人的错,小人……“ ”畜生!“张鹤龄却是更气恼得破口大骂:”天都这样亮了,这灯还没熄,何不早来提醒?“ 他说罢,鼓着腮帮子,忙将案牍上的油灯吹熄了,看了一眼油灯里的油,竟是少了这么多,便不禁拿手痛苦的蒙住自己的眼睛,一副不忍直视的样子。 一旁的张延龄被这怒吼声吓醒了,忙是脑袋一摆,正襟危坐,立即捡起案牍上的力学论,擦着眼睛继续看。 张喜忙给了自己一个清脆的耳刮子:”是,小人万死。只是老爷……您虽是好学不倦,可……身子也要紧啊。“ ”这是我的事,与你何干?“张鹤龄冷哼。 ”若是身子垮了,生了病,也是需费银子去治的。“张喜苦口婆心的提醒道。 ”我……我……“张鹤龄就道:”我身子好,可以熬着。“ ”熬下去,小病就成了大病了啊。“张喜忧心忡忡的继续道:”老爷,现在府里上下是多事之秋,您若是有什么闪失,咱们可怎么办?“ 张鹤龄听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而后认真的上下打量着张喜。 张喜心说,自己一番肺腑之言,这老爷听了,定是受用,少不得将来更加信任自己了。 张鹤龄喜笑颜开的道:”你这狗东西,就晓得抬杠,正好关外的工地上,就缺一个抬杠的,你这么喜欢抬杠,来来来,明日给老爷收拾了东西,给老爷我出关去。“ 这情景令张喜始料未及…… ”不能啊……“张喜一愣的功夫,脸上瞬间多了几分悲剧的色彩,他一下子匍匐在地:”老爷,小人可是对您忠心耿耿。“ ”不给老爷我去关外工地上工,你也敢说忠心?来人,来人,将他抬下去,这狗东西糟蹋了府上多少粮食,早就养不起这狗东西了,带走,让人盯着他,明日绑去给常威,让常威安排一个扛枕木的差事!“ 几个下人听着噤若寒蝉,七手八脚的要将张喜扯出去。 张喜不肯走,挣扎着,哭嚎着:”老爷,老爷,小人跟着老爷喝了这么多年的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可这令人讨厌的声音,没多久,就渐行渐远,最终听不到了。 张延龄打了个寒颤,不禁看了自己的兄长一眼:”哥,这……是不是过了?“ ”没过。“张鹤龄面无表情,一副睿智的模样:”一点都不为过,那部陈盖的工程管理论,你有没有看过?里头有一句话,可谓深得我心,工程非寻常事,所治的,尽为壮丁,这血气方刚之人,聚在一处,便是隐患,需有人服你,让他们晓得你的厉害,既要将他们喂饱了,让他们下气力干活,还需立威,如何才能立威呢,便是要他们晓得,我张鹤龄,是六亲不认,翻脸不认人的,为了修这铁路,我什么事都做得出。这叫什么,叫破釜沉舟。本来呢……为兄是想把你送去关外扛枕木,你都送去了,这上上下下,包括了那懒散的常威,还敢耽误事吗?还敢跟我说一个不字吗?其余人,还敢说有困难吗?可思来想去,你虽是蠢了一些,可毕竟是我的兄弟啊,做人总还要留一线良心,不然怎么对得起死去的爹娘?张喜正合适,这狗东西在府上这么多年,待遇越来越好,养在府里,早就觉得不值了,正好借个由头把他送出去,还借此让常威这些人看看,我们张家盯着他们,他们休想敷衍了事。” 张延龄吞了吞吐沫,缩了缩脖子,觉得自己的后襟一凉,竟有些毛骨悚然,敢情自己是在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啊。 ………… 就在此时,一队使者抵达了京师。 新皇登基,早已传檄天下各处,哪怕是个个藩国,也需纷纷派出使节,来京里庆贺。 朱厚照对这些使节,甚是看重,他亲自接受了使者们的朝见,随即便提出了要求各国王孙来京的‘建议’。 这虽是建议,可实际上,却显然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方继藩此后私下宴请了各国使节,却是明里暗里的暗示大家,当今皇上性情如火,脾气比较急,一般情况之下,他若是要办的事,大家伙儿若是不办,陛下少不得要龙颜震怒。 接着,又开始暗示,明军可能以吕宋为跳板,进攻爪哇的葡萄牙人。 不只如此,吕宋当地的土著,但凡是当地土人酋长之子,都需派子弟入京。 各国使节一时惶然,一时之间议论不休。 过了几日,方继藩又将诸国使节拉去了西山,观摩第一军操练。 第一军队列的操练已是结束,开始接触枪炮。 一列列的队伍,统统实弹,一时之间,枪声不绝,炮声隆隆。 操练完了,方继藩便入宫见驾。 朱厚照在奉天殿里,一副气呼呼的样子:“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老方,你来看看,奥斯曼使节,竟敢和朕说这样的话。” 他说着,恼怒的将一份奏疏摔在了案牍上。 身旁的刘瑾,连忙取了奏疏,送至方继藩面前。 方继藩接过,低头一看,忍不住道:“这奥斯曼使者的汉文,倒是不错,对仗工整,引经据典,便是行书,也如行云流水,看着令人舒坦,这模仿的,想必瘦金体,不错,不错。” 朱厚照鼓着眼道:“现在是鉴赏这个的时候吗?你没看看里头说的是什么?” 方继藩只略略一看,心里却是觉得好笑,这奥斯曼人,居然引用了儒家之言,隐晦的批评大明皇帝不仁,召各国王孙来京,和历朝历代的质子没有什么分别。 方继藩咳嗽一声,有些尴尬的道:“陛下,这有什么好气的,这奥斯曼的使节,不过是个腐儒罢了。” 朱厚照冷哼一声,余怒未消的道:“他说朕不仁,便是说他们奥斯曼人仁义远播,朕岂有不气之理?” ……………… 这两天要开会,所以更新时间会有些乱,如果欠更,过两天回去会补,当然,会尽力按时更新。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六十七章:二龙戏珠 方继藩历来知道朱厚照的脾气,安慰了一番,朱厚照的气方才消了。 此时,刘瑾匆匆而来,道:”陛下,奥斯曼使节阿卜拉辛,其汉名赵三德,觐见。“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同时脸拉起来:”叫进来。“ 过不多时,那赵三德便来了。 赵三德乃是塞尔维亚人,自幼进入了奥斯曼的宫廷,一直都是苏莱曼的侍卫,等到苏莱曼登基继位,推崇汉学,赵三德对于儒学,可谓是如获至宝,汉学的造诣极深,自然而然,也就深受苏莱曼的信任,此次派他为使节,既是交好大明,也是打探大明动静。 似赵三德这样的人,在奥斯曼有很多。 他们普遍的特点是,大多属于塞尔维亚,阿尔及利亚亦或者希腊,保加利亚之人,他们原有的宗教,在奥斯曼被抑制,可同时,因为奥斯曼平衡权力的原因,却又往往有机会能够进入奥斯曼的宫廷,得到信任。 这样一批人,他们在文化和宗教方面,是属于被征服的从属地位,他们往往是痛苦和焦虑的,而儒学的出现,让这些被被征服者们意识到,儒家学说对自己尴尬的出身,有着莫大的好处,大一统的思想,淡化了他们异族的身份,仁爱之学,令他们也可以掌握儒学,从而以官方正统的名义,对以往的征服者们,产生优越感,而建立一个正统的官僚体系,通过科举来选拔官员,可以使他们获得公平的待遇。 再加上苏莱曼皇帝的鼎力支持,以及儒学在千锤百炼之后,本就有一套足以让人接受的观念,自然而然,赵三德这样的人,可谓是如获至宝,他们痴迷于儒学,每日与儒生们谈古论今,学习汉文字,练习书法。 人之所以不同,就在于将自己和别人区别开来。 从前的赵三德是被人区别者,因为……他本身本就是被征服者,征服者们携带着他们原生的宗教和文明,对他们进行蔑视和侮辱。 可现在……学了汉字,读了四书五经,赵三德这样的人,恰恰在精神上变得高高在上,他们开始蔑视那些不知教化之辈了。 赵三德来到了大明的京师,也被这里的文明所惊叹,他遇到了更多的大儒,四处拜访求教,同时遍访儒家古籍,命人带回奥斯曼。 甚至,他还上奏苏莱曼,认为奥斯曼之名,不足以显示奥斯曼崇儒,在中原,这里的儒生们最推崇的便是大宋,奥斯曼理应延续大宋的法统,取国号为宋,如此,方可与大明分庭抗礼。 当然,这份奏疏……显然还是激进的过了头,随之……石沉大海。 可赵三德并不灰心丧气,又寻了中原历朝历代的章典制度上奏苏莱曼,认为应全面效仿儒家礼法。 苏莱曼似乎来了兴趣,这位雄心勃勃的君主,似乎也对内阁制颇有兴致,终于有了回应。 赵三德备受鼓舞,他对于汉学的学习,就变得更加积极了。 他进入奉天殿的时候,身穿着儒袍,虽是头发卷曲,却还是将着卷发梳了起来,金黄色的头发,在梳理之后,挽成了发髻,上头戴着方巾。 见了朱厚照,他拜下:“臣下赵三德,见过大明皇帝,吾皇万岁。” 朱厚照绷着脸看着他,淡淡道:”卿来京师,已有多久了?” ”已有一年三个月。“ 朱厚照又道:“卿家以为我大明如何?” ”礼仪之邦,叹为观止!“赵三德的汉话,带着一股子山东味,也不知是跟谁学的,方继藩听着这口音,恨不能将他的舌头捋直。 朱厚照的脸色却总算温和了许多。 却又听赵三德道:“新皇登基,作为外臣,理应庆贺,我奥斯曼与大明交好,约为兄弟,吾皇闻陛下克继大统,亦是喜不自胜,传来了贺书。” 朱厚照一听兄弟之邦,眉便挑了挑。 不过……他确实让奥斯曼占了一次便宜! 那苏莱曼此前跟朱厚照以兄弟相称,那时候,大家都还是太子,现在都做了皇帝,这苏莱曼便一直兄弟的叫着,不过……这奥斯曼占据西域以西,占地数千里,虎踞西方,实力雄厚,带甲百万之众,大明也奈他们不得,且丝绸贸易的需要,一时也翻不了脸,朱厚照索性捏着鼻子认了。 “他还好吗?” “吾皇自幼便擅骑射,学习强身健体之法,平时也重养身之术,自是龙体安康。” 朱厚照道:“你来大明一年多,可觉得我大明如何?” “一切都好,唯一美中不足……”赵三德说到这里就停下了。 朱厚照知道他有话要说,便道:“什么美中不足?” “臣来此,越来越发现,大明开始丢失了自己的传统,人们对于礼法,已经不甚看重了,陛下登基,宏图大志,可所行的国政,不是练兵,就是修建铁路,可对于礼法与教化,却是只字不提,臣下虽为外使,固然可见陛下大治天之心,却也为之担忧,或许陛下此举,并非国家之福。” 朱厚照听得有点恼火:“怎么,练兵不好吗?” 赵三德却是凛然正气,振振有词的回答道:“臣下观史,略有心得,历来大治天下,其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臣又窃闻,大国者,当以礼义为干橹,以忠信为甲胄,以孝为根本,以德而远播天下,如此,四方自当宾服,天下归心。臣不曾听说过,凭操练士兵和技艺,便可谋万世基业的,哪怕强其一时,也终不能守,这是臣下的一些浅见,还请陛下察之!” 朱厚照:“……” 方继藩站在一旁,也震惊了。 他看着这个金发碧眼的塞尔维亚人,用方继藩所熟悉的口吻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几乎下巴都要掉下来。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此朕之国政,非外臣可以妄言。” 赵三德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话过了头,忙道:”臣万死。“ 朱厚照一挥袖:”好啦,朕今日已受了奥斯曼的庆贺,卿且退下。“ 赵三德则郑重其事的三拜九叩,才告辞而去。 朱厚照背着手,来回踱步,一脸的怒色,最后还是忍不住的怒气冲冲的道:”一个奥斯曼人,竟也敢如此妄言,简直就是胆大包天,那苏莱曼,是看轻朕吗?“ 朱厚照却久久得不到回应,这才忙抬头看向方继藩,只见方继藩微微拧着眉心,若有所思。 ”老方,老方……你说话呀,你为何一句话也不说?” 方继藩这才回过神,道:“陛下,臣震惊了。” 朱厚照:“……” 方继藩看着朱厚照气恼不已的样子,便道:“陛下,我们做自己的事,何须听别人说什么。” 朱厚照气愤难平,终还是觉得这样生气似乎没什么意义,便转而道:“铁路还未动工,你不是一直在看着?“ ”即将要动工了,本来是有不少的困难,不过好在常威带着人解决了许多的难题……“ 方继藩话说一半,朱厚照却是叹口气:”花费如此巨大,朕唯一担心的……便是这铁路出什么岔子,京察使们得好好盯着这铁路……“ ”陛下……不用了。“方继藩露出苦笑。 朱厚照奇怪的看着方继藩:”这又是何故?“ ”寿宁侯与建昌伯对铁路的修建,尤其的上心,他们这些日子,已经对照过几次工程的造价,发现出许多的问题,而且……还查出了两个与作坊勾结的采购……铁路要动工了,施工难度最大的,乃是关外段,听说……寿宁侯和建昌伯已收拾了行囊准备出京,到关外去……“ ”他们到关外去做什么?“朱厚照一脸的惊讶状。 ”督工!“ 朱厚照:”……“ 方继藩道:”臣原本担心的就是这,这京察使毕竟对铁路一无所知,让他们去查铁路的修建,只怕这外行指手画脚太多了,影响施工,可两位国舅却不一样,臣还怕他们没事找事,结果却发现他们什么都懂,甚至……对着设计的图纸,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臣万万想不到他们竟有这样的才能,实在令臣钦佩!” ”是吗?“朱厚照一脸狐疑的样子,显得不信。 ………… 赵三德出了大明宫。 如往常一样,他回到了奥斯曼的使节馆。 以前的时候,所有的使节都在鸿胪寺里。 可随着派驻来京的各国使者越来越多,而且使者开始常驻,朝廷便下了旨,令各国自行购置土地,修建使节馆所。 这奥斯曼的使节馆规模是最宏大的,毕竟奥斯曼乃是大国。 赵三德到了自己的住处,立即关紧了门窗,开始修书。 作为使节,除了交好,同时也有刺探的任务。 他提笔,给苏莱曼修了一份奏疏。 这份奏疏,大抵是自己觐见大明皇帝的对谈经过,最后,他提出自己的建言:臣观大明新皇,其好大喜功,蛮横无理,不通礼仪…远不如弘治上皇与陛下……大明国祚,危如累卵,陛下当宜早作准备,以静待变……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六十八章:尊师重道 赵三德,就是苏莱曼安置在大明的眼睛。 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对大明事务的看法,决定了苏莱曼对于大明的国策转向。 赵三德列举了某些大明新皇帝的作为,以及对于士人们的影响。 在奏疏的最后,赵三德又提笔书曰:大明坐拥中土,得天独厚,王道乐土,非奥斯曼可比,奥斯曼起于荒漠,若能入主中原,则吾皇则足以与三皇五帝相比,欲先取国,先取其心,待大明新皇帝人心尽丧,则为吾皇夺取中原之时。新皇帝好大喜功,观之有隋炀帝气象,修建铁路,徒费民力,与隋炀帝修运河一般,登基不久,就有吞噬爪哇之心,此与隋争高丽不谋而合,此败亡之道也。吾皇当敬儒士,修德养民,只待中原混乱,吊民伐罪,只在十年之间,即可大功告成。 他说的自信满满。 因为史书之中,就是这样写着的,朱厚照和隋炀帝可谓是一丘之貉。 写到‘修德’二字的时候,赵三德笔一颤,这二字,已经贯穿了他的所有思想,是他的至高理念,读的书越多,他越是对修德二字深信不疑。 待一封奏疏修毕,他命人快马加鞭送出,这才松了口气,这才悠然的命人斟茶来。 来了大明,他最爱喝的就是茶,这茶水滋味清爽,回味无穷,似有味,又似无味,若有似无,犹如谦逊君子,这似乎让他觉得,茶水,犹如自己。 修德之人,当如茶也。 “先生……”一个仆役进来。 赵三德喜欢让仆人们称呼自己为先生。 赵三德抱着茶水,只轻描淡写的看了仆人一眼,口里淡淡的道:“何事?” 仆人道:”再过一个时辰,北街的诗会要开始了。“ ”啊……“赵三德叹息道:”我竟忘了,快,预备更衣。“ 说罢,他迅速的站了起来。 京里的一群士人,再无科举之后,读八股的少了,可是诗社却如雨后春笋一般的冒出来。 诗词……似乎已经成为了他们最后的精神寄托了。 赵三德最喜欢这样的诗会,每日听到一首好诗,整个人便激动的忍不住战栗,在他看来,这诗词……简直就是上天赋予人类的礼物,那简洁的诗句之中,所蕴含的情感和寓意,令人不能自拔。 ………… 方继藩每日都要入阁。 入阁之后,便如一个木桩子。 因为身边都是一群老人家,很多时候,实在无法沟通,且不说一群人和自己有着完全不同的思想,哪怕是这年龄的差距,这代沟也如天堑一般。 他负责批拟的,都是保定或者关于铁路的奏疏。 哪一些土地需要征用,各府各县如何妥协,都是方继藩的事。 此时,送来了一份奏疏,说是洛阳府知府拒绝铁路过境,这位知府大老爷,似乎有些不开窍,方继藩在票拟之中,也只是随意写下一个字……噢! 似乎……他并不在意有人反对铁路的修建。 只是,等到票拟送到了朱厚照那儿,又让朱厚照气了个半死。 在朱厚照看来,这样的父母官,理应罢黜,老方怎么可以如此轻慢呢? 就在他跺脚之际,方继藩那儿,却吩咐了王金元,将知府的奏疏,传到洛阳去。 又过了几日,快马送来了一份新的奏疏,也是洛阳的,只不过,上奏之人不是洛阳知府,而是洛阳府同知。 这份奏疏带着几分悲剧色彩,上头说,洛阳士民听闻铁路被知府拒绝,西山建业正在规划铁路的改道,将铁路绕行洛阳。 于是……士民愤慨,结果……围了知府衙门,也不知哪一些胆大包天的家伙,将知府揪了出来,一阵痛打,府中混乱不堪,知府被打的遍体鳞伤,连夜送去了西安,在西安的西山医学院西安分院里抢救,生死未卜。 方继藩依旧提笔票拟,依旧还是回复了一个字……噢! 不得不说,这个傻瓜,修铁路又不要你的银子。 铁路通了,首先得利的恰恰是本地的豪强,这些豪强,虽然失去了土地,可毕竟根深蒂固,总有办法能挣银子图利,若是连这个都断了,人家不找你拼命? 当然……奏疏最多的,还是寿宁侯和建昌伯送来的。 他们已抵达了兰州,沿途上,发现了许多的问题。 比如……地方上征用的劳力,有吃空额的现象。 还有……有几处线路的设计,有明显的浪费,完全可以进行修改。 除此之外……某些铁路段账目不清。 甚至有某些人,开始妄图在铁路的修建中图利。 这么大一笔投资,涉及到了这么多的人手和银子,方继藩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定是会损耗严重的,完全做到没有损耗,这几乎是天方夜谭,有人的地方,就会有贪心,可现在…… 皇帝急着要修,许多地方都属于强行上马,不过也实在幸赖了,有了寿宁侯和建昌伯这两个积极份子后,方继藩居然异常的放心起来。 听说这两个家伙,现在还在研究蒸汽车的蒸汽动力系统,希望减少对燃料,来提升动力,换句话来说,他们想让车儿省油,啊,不,省煤。 看到寿宁侯关于节省燃料的奏疏,方继藩不禁感慨,两位国舅爷,当真是为了朝廷操碎了心啊。 这样的人才,打着灯笼都找不着了。 这一天,就这般票拟到了正午,方继藩已是有些困乏了,此时欧阳志却是带着食盒来了。 吏部离宫中不远,欧阳志在外为官,很是清廉,因此,在外为官时,雇不起厨子,居然自学了厨艺。 他现在虽是吏部尚书,却依旧节省,每日早起,先自己做了饭菜,提着食盒当值,正午清闲时,便可吃了。 大明百三十年,从未有过这样的吏部尚书,整个吏部上下没一个不佩服他的,以至于,这满京师,到了冰夏冬之际时,也没人敢给欧阳志送冰敬和炭敬。 现在恩师入了宫当值,欧阳志便一人做了两份饭菜,按时送来。 而王守仁这个时候,也会来,当然……这家伙只带了一张嘴,很是令方继藩嫌弃。 最终,欧阳志就只好做三份了。 每一次欧阳志出现,内阁内外之人,便忍不住侧目,啧啧,看看人家的门生。 欧阳志前脚一到,王守仁后脚便到了,三人随意落座。 欧阳志不善言辞,先取出食盒中的菜肴来,端到方继藩身前,用筷子挑了瘦肉,至于菜,也是多放一些嫩叶,送到恩师的盘子。其余的肥肉和菜梗,则自己和王守仁吃了。 方继藩拿起了筷子,王守仁和欧阳志方才开始吃。 这是一个沉闷的过程。 因为欧阳志本就无法沟通,方继藩觉得与他交流很累,便也只好默不作声。 至于王守仁,这家伙历来板着脸,本也不善言辞,索性大家都都默默的用心吃喝。 吃到一半,欧阳志便问:“恩师,食入口否?” 方继藩点点头。 欧阳志沉默片刻,道:”恩师明日想吃什么?“ 方继藩歪着脑袋,认真的想了想:”近来想吃羊肉了,要兰州来的羊羔子最好,那儿的羊肉,鲜嫩,最好取羊排烧烤,多放一些花椒。“ 欧阳志沉默一会儿,似乎记下了:”还有吗?“ ”没有了!“ 接下来,欧阳志沉默。 王守仁看了了欧阳志,便忍不住道:”我也想吃。” 欧阳志便掏出了纸和随身的炭笔来,有板有眼的记下,随即收起,又拿起筷子,继续啃他的菜帮子。 没一会,方继藩吃完了,摸了摸肚子,为人师表,少不得要说点什么:“伯安啊,为师不是说你,你的大师兄,平日节俭,薪俸也不高,你还天天蹭他饭菜,这样不好。” 别看王守仁瘦,饭量却大,这已是第三碗了,待他吃的肚子觉得有些撑了,方才点头,惭愧的道:“是,学生谨遵恩师的教诲。” 方继藩又感慨:“为师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弟子们都能回到京里来,为师吃饭的时候,你们都陪在为师的膝下,哎……可惜啊,你们的师兄弟们,都是大忙人,也不知他们在外头如何了。为师心里挂念的很。好啦,伯安,你别再吃啦。” 王守仁这才放下了饭碗,认真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道:“军中的事,现在如何?” 说到正事,王守仁是绝不含糊的,就一本正经的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扩编第一军,以第一军为骨干,此后……编列五军,年末时,兵部这里,将拟一份所需的钱粮,怕就怕户部哪里,又要扯皮。” 方继藩乐了:“不怕,有为师在,户部敢不给,为师去寻李公讲一讲道理,道理讲不通,为师拉着陛下卷了铺盖去李家,不走啦。他不敢不给的!” 王守仁松了口气,他似乎觉得这个办法很好,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道:“还有一个难处。” 此时欧阳志已默默的泡了一盏茶,送到了方继藩的手上,方继藩抱着茶盏,不急着喝,闻了闻茶香,就道:“还有什么事?”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六十九章:臣有张良计 王守仁道:“常备军的设立,其根本除了朝廷招募军队,对其进行供养之外,学生以为,还差了那么一些东西。” 方继藩感觉到手上的茶没那么烫了,轻轻呷了口茶。 他知道,王守仁瞎琢磨的事比较多,既然提出了想法,那么一定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 ”可是,单凭这个,想要将英才招募入军中,却还是远远不够的,人们都说,好男不当兵,当初的军户,实在太苦太苦了,形同贱民,现在一下子要扭转天下人的观念,何其难也。“ 方继藩认同,点头道:“这是实在话,伯安可有什么办法?“ ”不是没有。“王守仁道:”寻常人入伍,需解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在于晋升,有了晋升,人就有了盼头,就有了欲望,因此,学生打算,除准许一部分优秀的士兵,立功之后送入讲武堂读书,晋升为武官之外,还打算将这士卒分为三等,根据士卒的资历,军龄,以及立功大小,给与不同的待遇,譬如在薪俸上,予以一些好处,又如在解甲归田需安置时,给一笔银子。“ ”如此,士卒们未必觉得自己能有机会立大功,成为武官。可至少他们在军中,就更有进取心。“ 方继藩奇怪的看着王守仁,这王守仁,果然冰雪聪明,很像自己啊,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咦?他真是王华的儿子?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此事,我做主啦,明日面圣时,就去和陛下说,陛下保管同意。” “还有一个问题。”王守仁似乎觉得惭愧,咳嗽一声:“这个问题,学生思考了很久,哎……说起来,还是事关着扩编的问题,恩师,你也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对武人有所成见,虽然……现在招募的士卒,并非是军户,可是恩师…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武人的待遇低下,被人轻视,古已有之,现在固然四处招募士卒,若只是招募数千人,倒还罢了,无论怎么说,天下之大,总还能招募许多人,可现在……军中要扩编,这一次,不是数千,而是数万,未来,更可能是数十万,如此大规模的招募兵员,兵部这里,已经感到困难了,好不容易招募来的,也大多是良莠不齐,寻常的良家子,根本对此不屑于顾,若是这个问题不去解决,只怕……这常备军……” 原来……王守仁也有为难的时候。 方继藩听到此处,笑了起来,他顿了顿,却是看向欧阳志:“为师来考考你,你是吏部尚书,你来说说看,此事当如何解决为好?” 欧阳志沉默了很久,道:“给银子。” “给多少才够呢?” 这一下,欧阳志不作声了。 是啊,要给多少才能保证对良家子们有吸引力呢? 一年十两不够,那么二十两,三十两,五十两? 这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 明明朝廷可以花一百万两银子,养十万人,为何就要养五万,养三万? 大明幅员广大,招募的军队,也不可能是几千,几万,而是数十上百万的规模。 招募兵马,银子肯定是需给的,可能保障他们一家老小吃喝,便足够,再多,朝廷也负担不起。 看这对师兄弟都默言无语,方继藩打了个哈哈:“这件事,为师来想办法吧,哎……弟子们不成器,做师父的,难免就要操碎心了,你们不要惭愧,为师说的是徐经。” 王守仁奇怪的看了恩师一眼。 他见恩师气定神闲的样子,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这个问题,说穿了乃是数百年的成见。 从宋朝开始,抑制武人,便成了每一代皇帝的国策,毕竟在宋朝之前,武人们凭借着自己战功,耀武扬威,割据一方,以下犯上。 整个唐末至宋初的历史,就是一个武人们弑杀自己的皇帝的历史,皇帝者,兵强马壮者为之,这绝不是一句空话,而是最实实在在的历史。 正因如此,从宋朝开始,对于武人的成见和戒备,从未有过松懈。 以至于武人的地位,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一个七品的文官,可以当面痛斥三四品的武官。武官尚且如此,那么……寻常的士卒,就更加是猪狗不如了。 大明的军户,是最惨的,他们的待遇,未必比乞丐要好多少。 在这种长年累月的习惯之下,正如王守仁所说的,想要招募几千上万人,肯定能招募到,若是再多招几万,虽然是良莠不齐,却也未必不可能,可倘若是大规模的募兵,那么…… 休想! 因为,这个世上总有几个昏了头的家伙,走投无路之下投军。也有可能有人中了方继藩的邪,进了军中。 可方继藩毕竟没有群体降头术,不能让每一个都中邪。 王守仁想过许多方法,可要改善,太难了。 这个观念,就如王守仁所提倡的心中贼一样,这便是天下人内心深处的心中之贼,破贼易,破心中贼难! 可是恩师,似乎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随口说,这件事他自会料理。 这令王守仁心里震撼了。 其实很多时候,王守仁心里总觉得,自己的恩师,好像也没见他读什么书,成日游手好闲,要嘛就是吃喝玩乐。 他和其他的弟子不一样,其他的弟子,是对恩师永远不会有任何怀疑的。 可王守仁若也只因方继藩是自己的恩师,便对方继藩绝无任何的怀疑,那他就不是王守仁了。 王守仁会思考,越思考,越觉得自己好像钻入了死胡同里,因为恩师实在是深不可测,又或者恩师……可能有时候真的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当然,恩师有没有本事,这也改变不了王守仁是方继藩弟子的事实。 现在……王守仁不禁开始想,恩师……当真可以轻易解决这个问题?若如此,这数百年的成见,千千万万人的心中之贼,到底如何能破? 方继藩不知道王守仁的脑子又在琢磨什么,却是道:“时候不早啦,伯安,你去洗碗,洗干净,洗碗筷的时候不要瞎琢磨。” 王守仁起身,收拾碗筷。 欧阳志后知后觉,等王守仁将碗筷收走了,他才道:“师弟,这样的粗活,我来吧。” 他是朝着门前一片虚空说的。 方继藩看的目瞪口呆,欧阳志这到底是智障,还是机灵来着? ………… 次日,方继藩入宫,拟了一份王守仁昨日所说的章程。 刘健和李东阳二人都在。 所以朱厚照显得还规矩一些,一本正经的道:“将士卒分为三等?朕怎么没有想到呢,哼哼!王伯安太令朕生气了,把他的章程给朕退回去,朕自己总能想出这么个方法。” 方继藩一脸同情的看着朱厚照:“陛下,你这是作弊啊。” 朱厚照想说点啥,见刘健和李东阳二人一脸无语的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便咳嗽:“朕玩笑而已,你也当真啦?哼,真是……真是……这个章程妙极了,王伯安果然不愧是朕的兵部尚书,此人还是很有才干的,朕要的就是他这份奇思妙想,此事,朕恩准啦,兵部照章执行便是。” 方继藩心里松口气。 刘健和李东阳也都不吭声。 到了他们这年龄,不真惹毛了,是绝不会轻易提出自己的想法的。 朱厚照随即又道:“老方……方卿家,你似乎还有事。” “哎呀。”方继藩道:“陛下真是圣明哪,一眼就看出臣心里还有心事,臣……臣在陛下面前,简直就无所遁形。” 刘健和李东阳:“……” 他们根据自己多年的人生经验,现在开始进入了深深的思考。 若是自己没有智障的话,这一对君臣,简直就是活脱脱的昏君佞臣的典范,横看竖看,怎么看怎么像,可偏他们……为啥还能办出许多实事呢? 朱厚照却没心思顾着两位师傅,却是一乐,眉开眼笑的道:“说吧,说吧,何事?” 方继藩就道:“就是募兵之事,还有一些困难,寻常的良家子不肯从军,好说歹说,也不信,陛下……现在常备军预备着要扩编,这是当务之急,陛下历来圣明,想来已经有主意了。” 朱厚照一脸懵逼。 他们为啥不当兵? 当兵不好嘛? 为啥朕就有主意了?朕有狼牙棒,你信不信,朕要砸了你们的天灵盖。 “朕……朕……”朱厚照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吞回去,转而道:“朕看哪,他们不肯来,便责令地方,惩处那些不肯入伍的壮力。” 一直默默听着的刘健一听,差点要吐血,忙道:“不可,不可,若如此,难免怨声载道,陛下,若如此强迫,那么,和从前的军户又有什么分别?” 朱厚照一时无言,很久之后,便道:“那么刘师傅有主意了?“ 刘健:”……“ 朱厚照又看向李东阳:”李师傅想来已经智珠在握了吧。“ 李东阳:”……“ 朱厚照没好气的看了他们一眼,才道:“老方,你来说。“ ”臣有!“方继藩气定神闲道。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七十章:好办法 朱厚照一愣。 他万万料不到,方继藩早有‘计划’了。 ”为何不早说?“ 方继藩谦虚的道:”臣还年轻,虽有个不太好的主意,可想陛下圣明,内阁两位阁老,更是老成谋国,想来心里也都早有定计,臣要谦虚一点嘛。“ 刘健和李东阳都不作声,反正方继藩无论说什么,他们都已不在乎了。 朱厚照则是心急的道:”快快说来。“ ”办法只有一个。“方继藩道:”暂时解散第一军。“ ”什么……“ 一下子,所有人懵了。 在大家惊得瞪大眼睛看着他的时候,方继藩道:”武官暂时留下,其余的士卒,统统遣散。“ ”遣散?“朱厚照回过神来,拧着眉头道:“老方,你疯啦?“ 方继藩却尤其的正经起来:”这是见效最快的办法,当然……还有一个更快的办法,就是朝廷拿出更多的银子和待遇来,可是陛下也知道,我们未来要招募的人,是数十上百万,现在的待遇,对于朝廷而言,已是极大的负担,若是再多,只怕朝廷也难以承受了,所以……臣才说,遣散第一军是最好的办法。“ 刘健亦是皱眉:”设常备军,岂可朝令夕改,此乃国家大策,今日招募,明日遣散,这是何意?“ 方继藩自是早有腹稿,道:”我的意思并非是朝令夕改,只是让第一军提早退伍而已,而且骨干统统留下,退伍的只是士卒,所以也算不得朝令夕改。“ 李东阳忍不住问:“齐国公这是何意?” 方继藩道:“这是为了常备军着想,想要改变人的观念,太难太难了,难如登天……” 朱厚照气咻咻的道:“不可以,老方,无论你打什么主意,朕也绝不容许你这样做,这都是朕苦心操练出来的将士,是朕的心血。” 霎时之间,皇帝居然与刘健、李东阳站在了一起,方继藩成了众矢之的。 现在,他们只有一个念头,方继藩脑疾犯了。 方继藩道:“请陛下听臣解释。” “不听!”朱厚照道:“无论你说出一朵花来,朕也不容许你胡闹。” 方继藩咬牙:“陛下,那常备军的人手如何招募?兵部那边,已经急得如热锅蚂蚁了。” 朱厚照只好道:“朕再想想。“ 方继藩却道:”时间耽误不得啊。要不打个赌?“ 朱厚照厉声道:“耽误不得,也不容你将……赌什么?” 方继藩心里叹了口气,嗯,还是他了解朱厚照的德行呀! 刘健和李东阳万万没有想到,国家大事,最后会以儿戏的方式…… 方继藩道:“三个月,给臣三个月时间,遣散这数千人,臣给陛下带来十万良家子!不只如此,这此前遣散的将士,若是他们愿意回来,依旧可以让他们归队。陛下是不是不敢赌,不敢就算了。” “有什么不敢。”朱厚照瞪着他道:“你输了呢?” “西山愿支付军费三百万两。”方继藩说的一点也不心虚。 这一下子……便连刘健和李东阳都怦然心动起来。 朱厚照乐了:“朕怎么好要你的银子。” 方继藩轻飘飘的道:“那算了。” 朱厚照一挥手,立马道:“说好了赌的,怎么能说算就算,君子无戏言,大丈夫一口吐沫一根钉。” “陛下若是输了呢?”方继藩气定神闲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道:“这么多年来,武人确实是被打压的过了,我大明岂可既想着开疆拓土,恩威并施于四海之内,又岂可让将士们被视为贱民呢?他们可是要为大明,为朝廷流血的啊,流血之人,尚且被如此轻贱,莫说这说不过去,便是对于国家,也没有任何的好处。倘若能让人将进入军中,成为荣耀的事,那么……将士们的境遇,便可得到极大的改善,这是大功一件,朕若是不赏,如何说的过去,若成,朕破天荒,自给你封官赐爵,绝不吝啬。” 方继藩算了算,三百万两银子,换一个乌纱帽和爵位,怎么看,都好像不太划算呀! 不过……他却是稳操胜卷的样子:“既如此,三个月之内,陛下不得染指,都得听臣的。” “依你。”朱厚照打了个哈哈。 怎么算,他也不亏的吧! ………… 很快,一道旨意自宫中出来,随即到了第一军。 旨意一下,军中上下俱都错愕了。 他们万万料不到,好端端的第一军,突然就要遣散。 消息一出,军中上下竟是一片哀鸿。 起初入营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觉得苦,人人都想赶紧走。 可现在……渐渐在这里习惯,每日能吃饱喝足,操练在他们眼里,也渐渐变成了等闲之事,在这军中,和袍泽们相处的久了,便如亲人一般相互扶持,现在突然要走,所有人即将回到自己的乡中去,这……不但来的突然,而且……几乎所有人都恋恋不舍。 按照旨意,他们只能在此留一夜,第二日便发放遣散的费用,立即出发。 周毅觉得自己的脑海一片空白,竟是痴了,跟所有人一样,都沉默着不说话,每一个人都低着头,收拾着自己的行囊。 傍晚吃饭的时候,有人一面吃着饭菜,一面低声抽泣。 一夜过去,所有人的内心复杂,等到即将出营离别时,这压抑在内心里的情感,却在即将天各一方的情绪下猛地爆发出来。 周毅突然在营门口就失声痛哭起来,一些日夜朝夕相伴的袍泽,亦是抱头哭泣。 军中和同窗的关系略有一些不同,尤其是在第一军,大家一起在烈日底下操练,在泥地里摸爬,作战时彼此肩并肩,经历生死考验,一次次超越了常人的磨砺,对于个体而言,是煎熬。 而在无数次历经了艰苦和生死的煎熬之中,唯有身边同吃同睡,成日在一起的袍泽,方才成为了彼此慰藉的依靠。 而如今……一切回到了原点。 周毅拼命的擦拭着通红的眼睛,最终……登上了接送的车马,他和几个同乡一道上了车,透过玻璃窗,看着那远去的辕门,那熟悉的旌旗,还有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仿佛一下子……割舍掉了自己的一段人生。 旨意来的无情,而遣散的过程,也是十分迅速,因为……这些将士们,本就早已习惯了服从,哪怕是千般万般的不舍,也纷纷背着行囊,踏上了归途。 ………… 京里听闻这个消息。 顿时哗然了。 第一军此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裁撤了呢? 其实京中,对于第一军的印象都不错。 第一军几乎没有扰民的现象,而且……纪律森严,曾经还平定了江彬之乱。 这样一支军马,说散就散了,真真令人始料未及。 而这一天,朱厚照带着方继藩和刘健、刘瑾、王守仁人等,出现在了一处茶楼。 他们穿着便服,虽是一行人显得奇怪,不过……没有太多人关注他们。 茶楼里,人们都在热烈的议论着,无数的话充斥进朱厚照的耳里。 朱厚照像一个安静的倾听者,抱着茶盏,慢吞吞的喝茶。 “第一军倒是可惜了,本还以为有他们,京师也可平安,咱们这些百姓,心里倒是踏实,哪里想到……朝廷说变就变。” “是啊,是啊,不过……倒是听说许多士卒离营时,哭的死去活来呢。” “哭过这一场也就罢了,这对他们是好事,但凡是有一点出息的人,谁去做军汉?你瞧瞧,多少军汉的家里四处寻媒人去定亲,可哪一个正经人家的女儿肯嫁给他们?这军汉再做下去,要断子绝孙的。” “这倒是实话,这入了军中的,十之八九不是好人,配军能有什么好的,离了好,以后销了军户,好端端的做人。” 朱厚照听到这儿……小脾气又要发作了,想要将手里头的茶盏摔了,趁势发难。 方继藩最是了解朱厚照,忙不迭的压住朱厚照的手,低声道:”陛下……和人争执这些做什么,争赢了又如何?“ 朱厚照知道方继藩这话没错,可他依旧憋着气,于是将茶盏放下,却突然高声道:”也不尽然吧,没有这些将士,咱们能平平安安嘛?你们几个,一派胡言。“ 他这么高声说着。 几个本是议论的人,一下子放低了声音,错愕的看着朱厚照,没想到这时候,居然有人跑来和自己争辩。 倒是在看到朱厚照这一副年轻的模样,他们立即露出了意味深长的样子,然后一副倚老卖老,宛如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朱厚照。 ”小兄弟……老夫是过来人,你这便不懂了吧,这从军,可不是什么好听的话,你们年轻人不晓事,以后就晓得了。“ 其他人就随之纷纷哄笑起来,只以为是哪一家商贾的少爷跑出来说昏话。 “以后小兄弟若是有了女儿,便晓得一句话,叫做有女宁死不嫁军汉,这从军之人,放在历朝历代,都叫贼配军,那是犯了罪的贼人,流放发配才充军的,你来说说看,这能有个什么好?”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七十一章:齐国公,大善人 朱厚照今儿的心情本就不怎么美好,现在听到这些话,他气的差点要呕血。 方继藩却怕朱厚照的身份败露,拉着朱厚照便走。 他边走边转过头,对刘瑾道:“孙子,找个人进去收拾这几个狗东西,给陛下出出气,却要谨记着,切切不可让人知道身份。” “干爷。”刘瑾点点头,他晓得自己在陛下面前露脸的时候到了,于是忙道:“那寻什么理由。” 是啊,总要找个理由吧。 不然……人家难免会怀疑什么。 方继藩奇怪的看了刘瑾一眼。 这狗东西,越来越不像历史中的刘瑾了。 你刘瑾要揍人,还需要理由? 方继藩深深的思索了片刻,一字一句自他口里出来:“你……瞅……啥?” 刘瑾道:”你瞅啥?“ ”然后就揍,少啰嗦,快滚!“ 刘瑾一溜烟,跑了。 朱厚照是气的七窍生烟,口里骂骂咧咧:”朕不和这几个狗东西见识,哼,真是岂有此理。“ 方继藩则安慰道:”陛下,其实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历来军汉不就是配军吗?这等身份,古已有之,在寻常百姓们看来,就是如此,他们这样的见识,也没什么。“ 朱厚照背着手,咬牙切齿的道:”他们都是朕的将士!“ 虽是这样说,可这样的回答,却是无力的,因为说破了天,人的成见,也没有这般容易攻破。 ………… 半月之后。 周毅回到了宁波府。 他家在宁波府的深山里的一个小村落。 这是一个甚至连官府都懒得管理的地方,整个南方,有数不清的丘陵和深山老林,而无数的人,便分布在这无数的深山和沟壑之中。 周毅背着行囊,沿着熟悉的山道,当他看到一处处的茅屋时,心里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村里已是升起了炊烟。 周毅寻觅到了自己的家。 这是一处茅房,周毅自幼就没了父亲,和自己的母亲相依为命,若不是当真活不下去了,他也不会去从军,而自己的母亲,则送去了嫁为人妇的姐姐家照拂。 周毅会隔三岔五,将自己的薪俸寄一些回来,作为母亲的日常生活所需。 他本以为,此刻自己的母亲应该还在几十里外的姐姐家里,可当他推开门,却见里头,一个老妇正在烧柴。 ”娘……“周毅见了自己的母亲,忍不住眼眶红了。 他丢下了行囊,下意识的双膝曲下,拜倒在地。 ”呀,是伢子回来了?“茅屋里很昏暗,周母眼睛也不好,摸索蹒跚着想要起身。 周母显得很惊讶,原以为自己的儿子至少需得几年才能回来。 周毅连忙起身搀着周母:”母亲怎得回来了?这是什么缘故,是不是姐夫那里……“ 周母忙摇头:”倒不是他们嫌弃,只是……他们家里突然多了一张口,娘心里过意不去,我这老婆子,没得给人添堵。何况现在西山钱庄免租土地,家里不也分了地吗?怎么能任它荒了?我便回来,偶尔做一些,再有你几个堂兄弟帮衬一二,这地里也能寻点食,且回到这里,心里也自在,伢子怎么回来啦?是不是上官格外开恩……“ 周毅一时默然,他不好说自己是赶回来的,只点点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歇一歇,娘给你做饭,你定是饿了,傻伢子,你在军中,肯定是吃不饱的。” 她要转身继续去烧柴。 周毅却固执的拦着:“我来吧,炊事房的事,我最熟了。” “什么炊事房?” 周毅:“……” 周毅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了鱼干来,这鱼干是途径宁波时买的,现在这黄鱼干已成了宁波的特产,周毅攒了一些薪俸,何况……还有遣散的费用,手头十几两银子还是有的,买一些鱼干,却是不在话下。 紧接着,他熟捻的生火,烧水,洗菜,择菜…… 片刻之后,几样小菜便妥了。 摆在了周母面前,周母站在灶台上,闻着一股香气,心里惊的不得了。 周毅道:“我今日初回来,将几个叔伯和兄弟叫来。” 这小小的村落里,便有许多人都知道周毅回来了。 大家都知道,周毅自幼没有爹,在村里,周毅家最穷,都靠着叔伯和堂兄弟们帮衬着,这才勉强活下来,不然孤儿寡母,早就饿死了。 当初周毅要从军,许多人都同情。 毕竟……若不是实在没有了生计,谁愿意去干那个,那就成了军户了啊,丢人。 人们甚至认为,可能周毅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现在听说周毅回来,这大伯周康显得颇为高兴,见着了周毅,却是一愣。 事实上,每一个亲戚见了周毅,都吓着了。 现在的周毅,气质上是明显和这小村落的人是完全不同的,虽然才一年多的功夫,人们却发现,周毅给人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种地的人,本就和泥土打交道,所以浑身都是脏兮兮的,满身泥泞,人们早已见怪不怪。 可周毅也是穿着一件布衣,朴实无华,可是这布衣,却显得很干净,哪怕是他刚刚下了厨,烧了柴火,可他在下厨之后,还是净了面和净了手。 别人的牙齿都是一层泥垢,可周毅笑起来,牙齿却是整洁。 不只如此,他显得壮实了很多,腰板挺直,说话也是从容不迫,此前的周毅,是个浑浑噩噩的傻小子,可现在…… 这家族之中,自诩人生经验最丰富的大伯,竟发现……自己和他说起话来,竟似乎还矮了一截。 其他的堂兄弟,和周毅一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譬如桌子和长条凳子摆好了。 别的兄弟看到了鱼干,一个个流哈喇子,个个喜滋滋的要抢上去坐,周毅却是不疾不徐,先让大伯上座了,等其他人都坐下,他才坐下,其他人吃起东西,都是饿死鬼投胎,周毅吃起来也快,却是有板有眼,给人一种,这家伙食量大,但是却还有礼数的感觉。 这一切都颠覆了周康的印象。 因为周康不是没见过军户,那些军户,个个比自己的子弟们还瘦弱,一个个弱不禁风,浑浑噩噩的样子。 席间,难免要谈一些事。 周康说起西山钱庄的免租地,就不禁感慨:“这是千年未有的事啊,咱们宁波人多地少,每户人家只能租五六亩地,哎……少是少了一些,可自己种地自己吃,日子……总算能过了,这真是多亏了齐国公,齐国公真是大善人哪,你说说看,这世上哪里有租地给别人,还不要钱粮的?” 周毅一听到齐国公三个字,眼睛里放光,他觉得的腰杆子又挺直了,因为……第一军上下,都认定自己是皇帝和齐国公的兵。 可想到自己是被打发回来,心里又黯然……他什么也没说,只点点头。 ”诸位叔伯兄弟,我娘在家里,多蒙你们照顾,家里的地也是大家伙儿帮忙照料的,明儿起,我早一些起来,先照顾你们的地,再照顾自己的。“ 他只说了一句,便继续沉默寡言。 大家也只是笑笑,他一个人……能力有限,能帮衬什么呢? 可到了第二日,天还未亮,村子里便听到了周毅的声音,他口里喊着一二三四的口号,居然在晨曦中起了个大早。 这时候,许多人还懒洋洋的,他却是精神奕奕,二话不说,便带着农具出了门。 等到大家终于下地了,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这……是一个牲口啊。 村里大户家的牛,也不及他能干。 此时……正是秋收的时候。 只见周毅不知疲倦的提着镰刀,一把把的收稻子。 一般人收稻谷,得蹲着腰,少不得干一会儿,要直起腰来歇一歇。 可周毅不! 他忍耐力惊人,手脚并用,这一路收下去,没多久,那满是金穗的稻禾便堆积如山。 紧接着……他收拾稻禾,将它们拢起来,捆了,利索的挑起担子。 一般人,二三十斤,便是极限。 毕竟……这时候的人,虽然每日干农活,营养却不成,再多,就承受不起了,身体会坏的。 可周毅身上,却似乎有一股莽劲。 瞧着他挑起的,竟有上百斤,这周毅却像是还很轻松,似乎还觉得不够,双脚走的飞快,可谓健步如飞。 ”老三家里养了一头牛啊,当初怎么没看出来呢。“周康一脸发懵,露出羡慕之色,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几个面黄肌瘦的儿子,一个个骨瘦如柴的模样,眼底似乎带着嫌弃。 这周毅一人,何止顶三个。 空闲时,一群亲戚立即将他围住,嘘寒问暖。 周毅只擦擦汗:”三日之内,这里的稻,要全收了,噢,不碍事,其实也没多累,不算苦,干到天黑也成。“ 大伯周康激动的道:“正午,让你伯母去将家里的腌肉寻一些来,喝点酒,这肉……很稀罕的……本是留着过节的时候……” “腌肉?腌的是牛肉还是猪肉?”周毅下意识的问。 “啥,牛肉?”周康瞪大了眼睛,下颌的白须不断的乱颤,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七十二章:荣华富贵 周康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他觉得周毅在吹嘘。 反正大家伙儿也没见他吃过肉,他怎么说都成吧! 可是…… 周毅这虎背熊腰的样子,还有这哪怕是挑了担,依旧身子如标枪一样直的模样,却还是让周康有点懵。 穷文富武。 当然,不是说穷人家可以读书,让一个人脱离生产,专门去读书,对于寻常百姓人家,乃是沉重的负担,若是从前的时候,你还想要考功名,更需要名师教导,这都不是玩的。 可富武却也是实实在在的。 整个小山村里,绝大多数人都是饱一顿饿一顿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吃过几回肉,肚子里没有一丁点油水,几乎人人都是面黄肌瘦,走在路上,两腿都在打晃。 因此,不少人,分明很年轻,身子却已佝偻,骨瘦如柴,身上没有一丝的精神气,肤色便如老榆木皮一般 二十岁的人,已像三四十岁了。 且因为绝大多数人处于长期的营养不良状态,大家的个头还矮小。 可细看周康,却完全不同,他皮肤虽然黝黑,却显得很饱满,该有菱角的地方有菱角,该有肉的地方有肉。神采匀称,仔细一看,竟发现这一年,他个头还长高了不少,一双眼睛格外的有神。 这……他真有肉吃? 周毅没有继续吹嘘什么。 在军中呆久了,习惯了操练,不找点事做,尤其是刚刚从军中回来,总觉得浑身上下都难受。 他继续不知疲倦的挑担,收割,犹如一头牛犊子,到了傍晚时,他一个人干的活,超过了三四个壮丁。 几个堂兄弟早已累瘫了,浑身不得劲。 周毅却还精神,晚上到大伯家吃饭。 大伯也舍得,让周毅的伯娘割了几两腊肉,炒了一些小菜,又整了一些浑浊的黄酒,叫上了几个长辈过来一起陪酒。 小辈们就不请了。 嗯,请不起。 此时,在周康的眼里,周毅已经有资格和长辈们同桌,至于其他浑浑噩噩的小子,懒得去理会。 周康先是唏嘘一番,说周毅的父亲走的早,当初孤儿寡母多么可怜,现如今也算是有了出息。 对于周康而言,养了一个儿子,顶人家三四个,甚至更多,这便是出息,这不但出息,还出息大发了。 凭着这一身气力,这辈子肯定是饿不死的,遇到了荒年,别人饿死,周毅也能找的着食吃。 “会打狍子吗?”周康问道。 “会射箭,火铳也行。”周毅道:“不过弓不好寻。” 还会射箭…… “啧啧……”周康和几个叔伯不约而同的瞪大了眼睛。 会射箭可就不同了,山里也不是没有山货,农闲的时候,一群壮汉都会上山,采野菜和蘑菇,又或者打一些野味,当然,费效比很低,有时候,几日下来,漫山遍野的跑,也未必能有收获,平白浪费气力,山里的野物,都是成精的。 可若是会射箭就不一样了。 村子里谁都会射这么一两下,可不代表射的准,须知一个合格的步弓手,需长年累月的练习,才勉强能做到射准的。 “在军中射靶子,十箭能中四五箭吧。”周毅很谦虚,人家喝黄酒,是一口口的抿,一来是舍不得,二来正因为舍不得,所以酒量比较浅,他不一样,一碗黄酒,说话之间,直接入喉干了,擦了擦嘴。 “啥……” 叔伯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周毅。 不知怎的,周毅的话,虽然总让人觉得是天方夜谭,可他一脸忠厚和刚毅的样子,却让人不得不信。 这时,一个叔父忍不住提起:“过一些日子,稻谷收割了,可别都吃了,现在西山钱庄虽然免租,一年到头能攒下一些余粮来,可这些余粮,能卖一些就卖一些,现在一斤稻米,若是成色好一些,能卖两文钱呢,到时换了铜钱,去集里给你娘扯点布,做一身好衣衫。” “两文?”周毅皱眉起来,道:“可我途径宁波城的时候,分明一斤米,能卖七文钱。” “这……这怎么可能,集里的刘东家都说了,现在的米,不值钱……他能骗人?” 周毅顿时觉得蹊跷,见几个叔伯都看着他,他便道:“收购的价格是五文,我只是听几个同袍说的,有一个家里虽也在乡下,可家里靠着城里斤,几十里就到,要不,我修书去问问我的同袍?” “修书?” 叔伯们又觉得要疯了。 周康觉得自己的脑门要炸开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惊得说话都变得有点不利索了:“修书……是写信吧,你会写信?” 周毅很诚实的道:“军中有夜课的,我学的不好,先生总骂我。” 周毅说干就干,可惜找不到笔墨,于是现寻了一张草纸,而后寻了一块碳,竟当真的在草纸上开始写字起来。 叔伯们看的眼睛都直了,写字……老三家的娃娃居然还能写字,这是秀才啊,不得了,不得了了。 其实周毅的字并不好,他的字,甚至不能纳入行书的范畴,只能算是勉强工整,就这……在营里的文化课上,还是经常被批评的对象,可识文断字,却是勉强能应付。 他要去信的,乃是一个在宁波的同袍,因为是同乡,所以在军中的关系不错。 片刻之后,书信写好了,周毅道:“明日我去市集托人送去,问一问,便知道了。我这同袍,平时和自家的手足一般,是过命的交情。” 军中的人,哪一个不是过命的交情?当初平叛,大家伙儿肩并着肩,将自己的左右和身后都交给了他们,厮杀的昏天暗地,任何人一个错误,不但要害了自己性命,更可能让自己袍泽的后背暴露给敌人,彼此守护,说过命,一点都不为过。 而周康人等,胡须又开始乱颤起来。 ………… 其实宁波城,也不算远,就算是步行,三四日也能到。 所以很快就有了回音。 只是来的不是书信,而是周康的袍泽居然亲自赶来了,不但来了,还是和一个押着车的商贾同来的。 这一队人的出现,顿时让整个小山村沸腾起来。 周康乃是本村乡老,亲自来迎接,看着这穿着丝绸衣的商贾,还有另一个和周毅一样虎背熊腰的人,以及几个伙计,眼珠子发直了,竟有几分自卑感,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补丁,他一脸惭愧之色。 倒是那周毅和袍泽见了,分外的亲昵,直接抱在一起,彼此又询问近况,还有打听其他袍泽现在的下落,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这商贾居然对周毅出奇的客气。 商贾是有见地的人,晓得第一军出来的人不一般,人嘛,都看人谈吐的,一般人都是浑浑噩噩,半天蹦不出一个屁来,可他见过周毅的袍泽,几番对谈,就不敢等闲视之了。 商贾道:“我是听了刘贤弟的话,说是这里米价便宜,所以特地的赶来,说实话,我收这米,是去酿酒的,价钱嘛,当然是好商量,但需是好米,四文钱一斤,统统都收了,要卖的,赶紧来过称。噢,这位是周贤弟吗?周贤弟……也是有本事的人,何以不去宁波谋个差?在这山村里,难免是糟践了你的一身本事。” “四文……当真四文哪……” 村里又沸腾了。 周康幸福的差点要晕过去。 以往可只是两文钱,是那市集里天杀的奸商,欺负我们乡下人没有见识啊! 而现在……竟可卖出四文。 “快,快,里头请,里头请。” 整个小山村里,自是将这商贾和周毅的同袍当做了贵人。 人们欢天喜地,奔走相告。 到了第二日,商贾和同袍便走了。 周毅一直将他们送出了十几里,等到回来时,却发现,自己的家门口,已是人满为患。 大多……都是一些妇人。 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这小小的茅屋里,像是一下子蓬荜生辉起来。 “刘庄有一个女儿,性子好,生的也俊俏,此前做媒的踏破了门,都不肯应,刘老三就这么个女儿,不舍得嫁出去……” “市集里的竹蔑匠,你是晓得的吧,他们在集里有一个铺子,家里有钱,又没儿子,就两个女儿,心心念念的想寻个好人家,他家在镇上,有三开间的铺面呢,每年随随便便,没有几十两银子?” 周母被众多媒人围着,已是头晕脑胀。 以往家里是孤儿寡母,没人瞧得上,儿子从了军,就更不必提了。 可儿子才回来一个月不到,突然之间成了香饽饽,仿佛一下子的,周家就成了有身份的人家。 这保媒的人,犹如苍蝇闻到了荤腥,成群结队而来,四乡八里但凡有女儿家的,一个都没有剩下。 ………… 感谢李观鱼(月关)和AL训练员两位大哥打赏的盟主,老虎跪了,月关大大是历史类小说的祖师爷……承蒙打赏,万分感谢。 另外有读者说水,其实不水的,这段剧情恰恰比较难写,其实写的很费心,但是又必须写的。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七十三章:乘龙快婿 此时,周家可谓是热闹非凡! “吴家有个女儿,那可是大家闺秀,年纪也是合适。” “郑家有个寡妇,前年死了男人……还平白带着两个儿子呢,若是娶了,可了不得……” 周母听得有点应接不暇,已是挑花了眼睛。 真应了那句今日不同往日,以往是为了儿子娶媳妇发愁,现在却发现,娶不着媳妇难,挑媳妇更难。 她却是满面红光。 这些媒人们个个都是牙尖嘴利,为了撮合,当真是把老太太夸到了天上:“您可是有福气的人哪,瞧瞧周毅,这真是了不得的人,一个人……抵得上三四个男人。这倒还罢了,还能读书,能写字,这不就是读过书的秀才吗?” 又有人道:“朋友也多,哪像那寻常的人,平时的见识只有尺子这般短,晓得事,见识广,修一封书,就招来了商贾和朋友,还是府城里的。啧啧……我听人说……他还有一本簿子,簿子里都是一道儿……一道儿从军的袍什么泽?呀呀呀呀,这可都是有大本事的人哪,往后您就跟着享福吧。” 周毅能成为香饽饽,不是没有道理的,务农是好手,一个人顶几个,妇人家嫁过来,永远都饿不着,能读书写字,便谁也糊弄不了,哪像其他人,成日浑浑噩噩,一辈子不知办多少的糊涂事。见识多,人际关系也是广,听说还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有这么多的朋友,哪里没有饭吃? 在乡下,绝大多数人从前还都只是吃粥,现在也不过是勉强能吃点白饭,给家里的妻儿能置办几身衣衫的地方,有这么一个人,那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可称得上是神通广大的大能人了。 难得人家还不是少爷,这若是少爷,妇人嫁过去,门不当户不对,十之八九就是做小的,去了也是受人欺,可嫁给了周毅,却是名正言顺的正妻。 这样的夫婿,真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周家的几个堂兄弟,能娶上媳妇的人都不多,一个个蹲在周毅家门口,口里流着哈喇子,兄弟之间彼此交流,听到这个媒人说这个闺女,他们便点头:“秀红好,秀红好,我在赶集的时候听说了,是好闺女,可水灵了,啧啧……” 又听了另一个媒人的话后,便又道:“郑寡妇也很好,听说夫家死的时候,留了三间砖瓦房,可值钱啦,带着的两个娃娃,也老大不小啦,省心,再过几年,就可以让他们下地啦。” 他们眼睛放光,一面议论,一面脑海里不断的浮想着,若自己是周毅,该选哪个才好,挑花了眼睛哪,心里随即又有些酸溜溜的,倒不是嫉妒,只是觉得当初瞧周毅的时候,因为他死了爹,总觉得可怜,尤其是从前骨瘦如柴的样子,村里的人都说,往后肯定是没有出息的,不是干活的好材料,遇到了灾年,迟早要饿死。 可哪里想到……当初同情的对象,转眼之间,竟成了四乡八里了不起的大能人,无论是看他站着、坐着、写字、干庄稼活的样子,无一不给人一种这家伙有出息的感觉。 “早知道,我也从军了。” “对,我从军肯定比老三强。” 一群堂兄弟们,突然觉得自己的胸膛里,热血上涌,人活到老三这个样子,明天死了也比自己现在这个样子强。 周毅进去,却似乎暂时对婚娶没兴趣,婉拒了所有的媒人们的好意,而后,媒人们便只好悻悻然的准备走。 这时,一个周家的兄弟突然窜出来,拦住了其中一个媒人道:“那郑寡妇……我想……我想…我想我可能和她挺合适的,听说她二十七八了,我……我三十好几了,也没媳妇…” 这媒人就用一种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那眼睛,却如麦芒一般,格外的尖,本来就因为在周毅家讨了个没趣,心里正窝着火,于是冷笑道:“你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吗?滚开,好狗不挡道!” ………… 叔伯们是矜持的。 他们不似那些小辈们一般,一听到动静,就跑去围观。 可是村里发生的事,却都落在他们的耳目之中。 他们既惋惜于周毅居然将这么多的好婚事拒绝了,另一方面,心里也不禁感慨万千。 可这时候,周毅却是寻上门来,道:“咱们村里有不少坏地,这些地里也长不出什么东西来,理应多种一些红薯,我查过,这些地最适合种的是红薯,不过红薯有许多种,屯田卫那边,分了七八个种类,我细细看过书,咱们的土质……需去府城里购置一批红薯的秧苗来。” “种红薯?”周康看着周毅,却皱眉道:“红薯也挺好,可是……不太好储存,现在大家有米吃了。” 既然特意跑来说这事,周毅自是早就深思熟虑过的,便道:“薯叶和红薯都可以喂猪,自己吃也可,拿去喂猪也可,还可买一些猪仔来,逢年过节,宰了可以过个好年,还可炼油,可制成腌肉。” 周康的目光越加亮起来了他认真的看着周毅,毫不犹豫的道:“别人的话,我不信,你的话,我信,就这么办,大家一道儿凑钱,你去买来,咱们村子上下愿意养殖的,一个都别拉下。” 周毅总是村上最忙碌的人。 哪怕是脱谷的时候,大家也都爱凑他近一些,听他讲军中的事。 周毅毕竟见识广,哪怕不是军中,当初在营里,因为天南地北的人都有,每一个地方的风土人情不同,彼此交流,肚子里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 什么江西那儿有一大湖,叫鄱阳湖,那湖水,真和大海一般,一望无际的,里头产着螃蟹,过了秋之后,那螃蟹肚里,全是肥膏。 西安有个万年县,那儿都是黄土,黄河就是自那里流下来的。 对于这些所有的见识,对都只在方圆数十里的寻常人而言,这些讯息,足够他们听的津津有味。 除此之外,他们还知道军中真的有肉吃,而且肉还不少。 更知道……原来牛肉的滋味,比猪肉要好,更嫩,爽口。 羊肉就比较膻了,不过……若是用花椒和蒜子,还有十三香掩盖它的膻味,便是人间美味。 大家一边听,一边流口水,突然觉得自己引以为豪的大白米饭,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还有操练的时候,清早起来行军,急行十里,又或者是渡河,彼此用绳索拴在一起,带着木板进行泅渡。 还有军中的夜课,请的先生,都是西山书院的。 还有西山书院,这里头,可是真正的藏龙卧虎,随便出来一个,可能就比府城里博学的人还要聪明。 这无数的讯息,疯了似的钻进这些壮丁们的脑海里。 以至于邻村的人,干完了农活,一大群小伙子,什么都不顾了,便跑来寻周毅,似乎跟在周毅身边,自己就可在四乡八里变的高人一等一般。 无数的讯息,通过口耳相传,哪怕是待字闺中的女子,竟都晓得。 这周毅,不啻是投入这偏僻小村落里的一枚炸弹。 周毅偶尔会去府城,带回来许多书,有养猪的,有种庄稼的。 他是有见识的人,一个人有了见识,哪怕是务农,便也不拘泥于堂兄弟们那般,靠着祖辈的经验,浑浑噩噩的活着了,哪怕是耕地,也要比别人耕的不同。 用不了多久,村里上下已多了口头禅,周毅说了什么,周毅怎么说,这个事,周毅认为可以不可以办。 哪怕是偶有公差下乡来,这公差也愿去周毅家。 毕竟……公差也是见过世面的,和村里人交涉,也不愿在一群浑浑噩噩的人这儿多费口舌,周毅不一样,自己说的话,他立即就能领会,可省了不少功夫。 而对于官府的许多事,周毅也就很快了然于心了,但凡村里人要去官府那儿办点事,往往也都他出面,或是有什么惠农的讯息,他也能进行甄别,确定村子上下的人,谁能得到好处。 这对于封闭的寻常小民而言,已不只是能干了,而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啊。 越如此,登门来做媒的人便越多,只是……寡妇和寻常的黄毛丫头都不见了,这门户开始变得越来越高,甚至县里司吏的女儿……竟也有意。 那县中刘司吏,倒是很看重周毅,和周毅谋过几次面,心里便越发的点头,寻了人暗中来说合。 当然,司吏是要脸的人,自是不似寻常人一般,直接谈婚娶,起初只是旁敲侧击,等渐渐有了眉目,才让媒人登门,事就成了。 …… “啥……刘司吏!” 周毅的伯父周康的花白胡子,又开始颤的厉害了,他嘴唇哆嗦着,一脸吃惊。 刘司吏管着户房,整个县里的皇粮都握在他的手里,这在县城里,可是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一颤的人。 别看是吏,可对于周康这样的小民而言,这是身份,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几个儿子站在一旁,一个个又开始流哈喇子。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七十四章:恩旨来了 周毅居然和刘司吏的女儿结亲! 这对于整个周家而言,简直就是……天大的事。 周家这一支,一直窝在这偏僻的地方,世世代代的务农,没有出过什么有本事的人。 可刘司吏不一样,人家是县城里了不起的人,甚至有传闻,他极可能有机会在几年之后成为县中的主簿,而那……可是朝廷名正言顺的官儿,哪怕是九品不入流的官,可对于周康而言,那也是平时想巴结都巴结不上的人。 “周毅家……有福了啊。”周康不禁感慨一声。 三个儿子……歪歪斜斜的站在一边,口里流着哈喇子。 别看他们年轻,可看上去,却是未老先衰。 以往周康都以自己有三个儿子而自豪。 毕竟……儿子越多,在村子中的地位就越高。 可现在……回来的周毅,让周康看自己的儿子,怎么瞧怎么不顺眼。 瞧瞧他们,站没有站相,坐没有坐相,农活没干多少就气喘吁吁,老大是娶了媳妇了,老二、老三迄今为止,连个媳妇的影子都没有,尤其是这双目无神的样子,浑身脏兮兮的,身上寻不到一丁点好处。 周康越想,心情越气闷,瞪了他们一眼,忍不住就破口大骂:“都站在这里干什么,又不是你们娶新妇,一群混账东西,还不去干农活,不干活,谁养活你们?滚!” 三个儿子听罢,便仓皇而逃。 哎…… 周康摇头。 他心里甚至开始在想,若是周毅遇到了责骂,会怎么处理呢? 反正周康相信,以周毅的见识,肯定不会如此狼狈。 见过大世面的,就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哪。 ………… 过了两日…… 那刘司吏居然亲自下乡来,带了几个小吏,让这村子里又热闹起来。 可是这一次,他们带来的却是衙里的公文。 朝廷居然又要招募士兵了。 这一次……招募的人数极多,不只是如此,对于从前的老兵,允许重新入伍,所有老兵,只要入伍,直接授予士官官衔,重新进京,进行整编。 刘司吏就是为了这个事来的。 他的准女婿,可不就是老兵吗? 刘司吏的心情也是异常激动,将村子里的人召齐了,开始让小吏贴了告示。 因为存着考较自己准女婿的心思,便直接对周毅道:“周毅,你来念。” 周毅听罢,看着告示,随即开始唱喏。 一会儿工夫,这村中的男丁个个面带喜色。 不过继续念下去,一大半人,脸上又挂上了愁容。 这次招募,对于新兵的要求,很高啊! 不但要求了年龄,还有身高,甚至还有视力。 这令那些超龄的,身高不足的,个个哭丧着脸。 那些觉得有希望的,则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激动得雀跃欢呼。 周康在刘司吏身边作陪,听到周毅念出的告示,脑子里顿时嗡嗡的响,他觉得自己的两条腿有些软,就要站不住了,还好周毅及时搀扶住了他。 刘司吏满面红光,看着这村子里老幼们的反应。 一些妇人们也听到了动静,居然也出了来,年老的婆婆和年轻的媳妇们低声说着什么。 周康家的老三大声的欢呼道:“爹,爹,我身高够,年龄也恰好。” 他期盼的看着自己的爹。 他想去宁波,去京师,去吃肉。 一想到吃肉,他的哈喇子又流了下来。 当兵,就意味着吃肉,意味着也可以读书,意味着也能娶媳妇,不……不是娶媳妇,是媳妇找上门来。 他小心翼翼的看着自己的爹,眼中是满满的期盼。 自己若是去当兵,就意味着家里少了一个劳动力了。若是父亲不肯自己去,那可就糟了。 他的两个兄长,因为超龄,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 周康也是激动了,中气十足的道:“去,当然要去,老三啊,我们一家人的希望,就都在你的身上啦,你要争气啊。” 说着……周康老泪纵横。 他居然没有一丁点儿子即将远游的苦闷,这泪水中带着的,是满满的欣慰。 想不到……朝廷又招募士兵了,这……这……这无疑是天赐良机啊! 他顿时觉得自家的老三,怎么看都怎么顺眼起来。 另一边,刘司吏却将周毅拉到了一边去,低声道:“这公文,你是一字不漏的看了的,你还想回到军中吗?” 周毅目光炯炯,却是犹豫了一下。 他心底自是怦然心动的,可是看着自己未来的老丈人,却又不禁道:“若是去,只怕苦了翠娥。” 刘司吏就正色道:“她是我女儿,可妇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男儿志在四方,她在家里操持家业,伺候你的母亲就好了。公文里明明白白的,你去了军中,便是士官,这士官到底是什么,老夫也不甚明白,想来……此后还会有公文来详解,可无论如何,大小它也是一个官,比当兵要强。到了军中……总还有机会,我瞧你不是凡人,将来……肯定有出息的。你若是想去,老夫就做主啦,这两日就择日子成亲,也好让你安心回你的军中去,翠娥过了门,自当照料你的母亲,老夫这里当然也会帮衬一些,到了京之后,多修书信回来,有什么事,我们翁婿商量着办。” 周毅听着,顿时热血上涌。 他唯一的顾虑就是这个,万万想不到,刘司吏竟这般的开明。 在家里的这些日子,虽是没有军中那样艰苦,可周毅却总觉得不习惯,朝思暮想的,都是想再听到那熟悉的军号和军哨声。 这刘司吏,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每日与公文和案牍打交道,天下发生了什么变化,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看着周毅,很欣慰自己目光和运气不差,能寻到这样的女婿,这个女婿,身体强壮,有见识,读过书,且还年轻,将来一定有前途的。 他捋须,拍了拍周毅的肩,眼中都是欣慰,就道:“不要有后顾之忧,我对子女家教甚严,翠娥也是识大体的。” 周毅再无二话,直接拜倒在地,道:“小婿谨遵教诲。” 片刻之后,这里就不清净了,数不清的适龄壮丁,都寻到了周毅这里。 不只是本村,几乎是附近四乡八里的人,都蜂拥而来。 人们询问着当兵需什么,又问要携带什么,设在宁波的招募处那儿,会不会将人挡回来。将来若当真入了军中如何如何。 这数不清的问题,问得周毅头昏脑涨。 刘司吏办事效率果真很快,两日之后,周毅就成亲了。新婚燕尔不久,便拜别了母亲和新媳,带着数百个适龄的年轻人们,背着行囊出发。 无数人都出来了,前来送别。 来送行的人,欢天喜地,只恨不得……自己的儿子或是丈夫,千万不要被军中打回来才好。 浩浩荡荡的人群……最终涌入县里的招募处…… 县里兵房的司吏,觉得这个世界疯了。 ……………… 兵部募兵的公文已经发了下去,王守仁也不知效果如何。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这一切都是恩师的主意,恩师……理应不会有错吧。 他随即……便到了内阁,却发现恩师不在,去见皇上了,其实方继藩在内阁的时间确实不多,大多时候,都和朱厚照不知在搞什么名堂。 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并不觉得有异。 反而这家伙若是常出现在内阁里,才是稀罕事。 刘健和李东阳得知王守仁来了内阁,倒是特意将他请来,三人各自落座,漫不经心的喝茶。 刘健率先道:“伯安,兵部那里已开始募兵了吧?” 王守仁便道:“是的,已经开始了,公文下发至各个布政使司,还有各府各县,现在预备扩编五军,每一军,一万五千人,这个数目不小,所需的壮丁也是不少,七万五千之数,下官心里有些担忧,只怕滥竽充数的太多。都察院那里,有人阴阳怪气……” “阴阳怪气……”刘健皱眉,眉挑了一下:“这些人,真是死性不改。” 对于都察院,刘健有些失去耐心了,他是内阁首辅大学士,哪怕上皇带走了大半的清流,可都察院的职责,本就是监督,所以……说闲话的还是不少。 刘健因为支持新政,现在在新政方面,越来越暗合陛下的心意,以至于有人开始对刘健不满,认为刘健没有大臣之风,这是投机取巧,逢迎皇帝。 刘健就算有再好的脾气,也是对于这些人,开始失去了耐心。 王守仁又道:“他们说,一下子要招募这么多人,少不得各府各县便会借此名目四处拉壮丁,到了那时,又不知多少百姓要欲哭无泪。” 刘健:“……” 拉壮丁……这本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事。 朝廷需要人,壮丁们自是不肯的,所以……地方的官吏,为了完成朝廷的摊派,便让小吏下乡拿人,往往这等事,惹的处处鸡飞狗跳,百姓们苦不堪言。 现在朝廷需要募近十万人,这么大的数目,可不就是拉壮丁吗? ……………… 感谢反天刀同学打赏的盟主,谢谢。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七十五章:陛下无比圣明 刘健听到此处,便缄口不言了。 他很清楚……朝廷下了旨意,地方官吏们为了完成,扰民是铁定的。 可这也没有办法。 上皇帝出海,带去了无数的大臣和扈从,可同时也带走了大量的禁卫和京营。 本来京里还有第一军在,这支军马骁勇善战,有了它,在这太平时节,足以保证京师的安全。 可第一军也遣散了。 就留下一群没有兵的武官,成日还在拟定操练计划,研究作战的方法。 若是朝廷再不招募一批士卒,京师将陷入无兵可用的尴尬境地,到了那时,若是有心人窥测京师,难免要出乱子。 所以……现在招募新兵已是当务之急。 至于可能引发的后果,甚至可能导致怨声载道的情况,刘健也只能两相其害则取其轻了! 刘健吁了口气,便道:“事急从权,其实……当初若是不遣散第一军,此事倒还不必急,只可惜陛下和齐国公都是急性子。” 说着,他摇摇头,依旧无法理解……怎么好端端的国家大策,最终弄的跟儿戏一般。 可有什么法子呢,陛下和齐国公在某些方面还是好的,比如他们的新政……就解决了朝廷棘手的问题。 刘健毕竟是最顾全大局的那个,于是道:“兵部这里,要有未雨绸缪的准备,切切不可让下头闹的太过,否则民心尽丧,就是得不偿失。” 王守仁就正色道:“下官已责令各处兵备道派出人员至各府巡查,为的就是防范于未然。” 刘健的脸色温和一些,露出几许微笑道:“如此甚好。” 接下来,三人似乎再没有说话的心情,都不做声。 倒是此时,外头有人道:“陛下驾到。” 刘健三人一愣,随即连忙起身出去接驾。 却见朱厚照和方继藩已经一前一后的进来了! 于是刘健三人又连忙行礼。 朱厚照背着手,看了王守仁一眼,道:“怎么,兵部有消息了吗?” 朱厚照对募兵之事格外的上心,他已好几次……来询问这件事了,不过朱厚照本就精力充沛,对于琐事,却不似上皇帝那般,一一过问,寻常的奏疏和票拟,都交给司礼监去批红,可对于他关心的事,却死死的攥着,一刻不肯放松。 方继藩夸赞皇帝抓大放小。 当然……刘健等人自是在心里暗暗吐槽新皇帝远不如上皇帝,已渐渐有了‘昏君’的征兆。 刘健就道:“现在还未有消息,旨意才下三日,地方上……要招募新兵,只怕还需一些时候。” “按理来说,附近的州县,该有一些消息了啊。”朱厚照吹胡子瞪眼,随即又道:“兵部是干什么吃的,一点都不尽心。” 王守仁则道:“陛下,一切都有章程,每一个步骤都需做到没有遗漏,这不是尽心不尽心的事,而在于,这各处的官署,必须循规蹈矩,唯有如此,方可井然有序。否则……一切的都凭上意,陛下关心的事,上上下下都着紧着,那么陛下不关心的事,又当如何呢?” 朱厚照瞪着眼:“……” 王守仁历来耿直,他说话是不会顾忌别人感受的。 朱厚照骂他不上心,他毫不犹豫就开始反诘。 抡起讲道理,朱厚照哪里是他的对手啊。 朱厚照心里不禁道,好啊,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 方继藩看了朱厚照一眼,却是率先发难了,对着王守仁严厉的道:“伯安这话就不对了,陛下关心的,难道做臣子的不该格外的关注吗?陛下说你几句,你还敢顶嘴,明日,你是不是还要欺师灭祖了?你这混账东西!” 骂了一句,又向朱厚照道:“陛下……其实……凭着臣的良心说,王伯安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朝廷有朝廷的章程,这是规矩,若是乱了,虽是今日走了捷径,可他日却是要后患无穷。陛下乃是圣君,自然而然明察秋毫,就算违一些规矩,也没什么大碍。可陛下您想,以后这大明的皇帝,个个都能如陛下这般的圣明吗?他们的智商,将来可能拍马都及不上陛下的啊,倘若他们也没规没矩,那么朝廷就非要乱了不可。” 朱厚照的心情,大抵是过山车,忽喜忽怨,瞎琢磨了老半天,也没猜出来方继藩到底是帮谁的。 就索性打了个哈哈,转到了一个他最是看重的话题上,道:“朕不管,三百万两银子的军费,朕等着你奉上。不过……坊间对于军汉的成见,确实令朕忧心啊,又想马儿跑,还要让马儿不吃草,一边骂人家,轻贱人家,刻薄人家,还指望外敌来时,给你拼命,给你流血,让他们舍弃了自己的性命。这世上有这样的理吗?朕若是那些军汉,非要反了这狗朝廷才好,只需在军中先邀买人心,而后……寻几个心腹之人,在地里埋着一块石头,石头上雕着上天无道,改朝换代的字言,待人挖掘出来,便开始制造流言,利用大家的愤怒的同时,故意挑衅武官,武官们定是惶恐,要平息这些流言,少不得寻一些将士开刀,这一开刀,更是让人怨恨,此时,朕再站出来,砍了武官的脑袋,大呼一声,跟着朕有肉吃,如此……便一切水到渠成了。” 这番话……听的刘健和李东阳目瞪口呆。 方继藩却是懊恼的道:“倘若如此,也不过是流寇而已,乱则乱矣,却不足成势。” 朱厚照托着下巴颔首点头:“老方果然说到了最要紧处了,反是反了,可要成,却还差的远,因而率先要做的,却是召集一批骨干,令这乱军能够令行禁止,切切不可让他们四处屠戮百姓,除此之外,便是四处张榜,到处安民,告诉百姓,他们只诛平日作威作福的豪强和士绅,不扰百姓。再者,若有官军来弹压……” “陛下……”刘健似乎再也忍不住了,忙道:“方才陛下说到了事关天下百姓,对于军户的成见。” “对,朕方才就是说这个……”朱厚照叹口气:“不解决这个大患,朕寝食难安,朕和待诏的翰林讨论过,却发现,眼下根本无计可施,为何呢,一方面,朝廷固然可以给予军户们更多优厚的待遇,慢慢消除这些成见,可军户们这么多,朝廷能给予的,给的越多,恰恰加重了百姓们的负担。给不可,不给亦不可,这是两难的境地。” 朱厚照随即又道:“难道诸卿们,一点办法都没有吗?来,都坐下,集思广益,总要想一些办法才好。” 朱厚照本就爱骑射,他想要做的,乃是汉武帝,因而对于现状,他是最不满的那个,当初汉武帝时,多少人投笔从戎,为朝廷四处出塞,更不知多少良家子,能以从戎为荣。 可到了大明,这样的成见,莫说他做汉武,别不成,最终成了隋炀帝。 刘健等人面上带着苦笑,却也无奈,那就……议吧! ………… 一封自山东临淄府的奏疏,率先送到了兵部。 这是山东整饬兵备道送来的奏报。 奏报送到,却令收到了奏报的堂官心里产生了狐疑。 山东整饬兵备道的? 封面上写的乃是‘报临淄募兵事’的字样。 这临淄府,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可按理来说,旨意才几天的时间,这短短的几天之内,等送到了临淄,那已过去了一天时间,能给募兵的时间,最多也就两天,甚至还不到。 这两天时间,募个鬼的兵? 没有十天半个月,按理来说,也不会有消息的。 毕竟……官府先要张榜告知,此后,差役们要下乡去拉丁,一来二去……最是花费时间的,若是地方上有阻力,少不得还要闹出许多事来,怎么可能三四天时间就有眉目。 这堂官心里想,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随即,他徐徐的打开了奏报,撕了火漆,取了里头的奏报,先验过了整饬兵备道的印章,确认无误,而后………打开一看…… 这堂官顿时懵了! 临淄府招募新丁,一日半时间,投军者,三千七百余,实募四百人,已招募完毕,此后整饬兵备道核验无误,克日赴京。 一天半的时间,就有三千多人投军? 要知道……这可都是适龄的壮丁啊。 一个府,招募的新丁,大致在三百到五百人,可投军之人,竟要高达实募的十倍了。 这……疯了吧? 听说过有人上赶着科举做官,可没见过上赶着当军汉的啊。 这样的事情,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于是…… “人来,人来,核验一下,好好的核验一下,这封奏报,到底是真是假。” 片刻之后,来了常年与案牍和公文打交道的老文吏,将上头的火漆和公文还有字样以及用纸统统检查了一遍,最后十分笃定的看着堂官道:“启禀上官,这公文,出自山东整饬兵备道,绝不会有假,下吏甚至对照过此前他们的公文,其公文,理应都是出自同一个文吏之手,可见……这真的不能再真了。”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七十六章:谜底揭晓 这堂官听罢,惊了。 他甚至还认为……这可能是有人冒功,毕竟…… 地方父母官,是有动力冒功的,及早完成朝廷交代下来的事,说不准,可获得朝廷的奖掖。 可随即,他又迷糊了。 因为……奏报附带来的,还有一份名录。 名录上头,写着一个个名字,家住何处,年龄,身高,所有的数据,一个遗漏都没有。 倘若冒功,怎么可以做到如此? 一旦壮丁解来了京师,一眼就可查出来。 他在兵部这么多年,这样的操作,看不懂哪。 可无论看得懂,还是看不懂,堂官对此还是极慎重,他看了一眼老吏:“从前有过这样的事吗?” “只有一次,那便是宁波水兵招募,不过……那是西山镇国府招募的,给予的待遇,格外的优厚,是以报名还算是踊跃。”老吏捏着胡子,又继续道:“可即便如此,也远不如今日之盛况啊,水师和扩编新军不一样,水师要招募的,毕竟人少,这么一点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新军招募的规模,乃是水师的十倍以上,如此大规模,朝廷能给予的待遇,也是有限,按理来说……” 说到这里,老吏顿时了,显得犹豫。 堂官就道:“你说下去,不必有什么忌讳。” “按理来说,百姓们是最怕这等事的,若非大规模的拉壮丁,这绝无可能。历朝历代,这样的事也是闻所未闻,可谓之盛况空前。”老吏皱眉,他觉得匪夷所思:“给予新丁的待遇,这都是有定数的,兵部这边,已经拟出来了,说实话,和寻常做工的相比,甚至薪俸还要差一些,虽说募来的新丁,倒也能保证他们安身立命,一家老小能吃饱肚子,可……真论起来,实是……实是匪夷所思。上官,下吏说一句倚老卖老的话,下吏自天顺四年起进入兵部当差,所经的公文无数,甚至……也翻阅过本朝太祖时起的公文,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下吏觉得……这些人……莫不是吃错药了?” 似乎,也只有这么一个理由可以解释了。 十之八九,是中了齐国公的邪。 堂官这次就绷起了脸:“不可胡说。” “是,是。”老吏一脸惭愧:“下吏万死。” 堂官露出了谨慎之色,吩咐道:“立即报通政司吧,事有反常即为妖,可甄别真假,却非你我可以定论的,这是皇上和衮衮诸公们的事。” “是。” ………… 一封快报,火速送入了宫中。 刘瑾亲自接过了奏报,听说是关于征募新丁的,他格外的慎重。 他气喘吁吁的跑到了奉天殿,奉天殿里,君臣们都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 刘瑾小跑着进去,边道:“陛下……临淄府送来新丁征募的奏报。” 朱厚照脸色胀红,方才他说到了激动处,气恼于国朝的风气,对于军汉们的不公。 刘健和李东阳,只是解释……这来源于国朝开国以来的积弊,说到底,就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言外之意就是……陛下别激动,这事儿……都已这么久了,要解决,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徐徐图之即可。 若是弘治上皇帝,倒也罢了,徐徐图之嘛,徐徐的图了,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可朱厚照是急脾气。 只有方继藩老神在在。 等听刘瑾说有奏报来,朱厚照伸长了脖子:“临淄府反啦?” 刘瑾:“……” 刘健和李东阳起初还不在意,听到反了二字,心里就立马咯噔了一下。 这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临淄在山东布政使司,且不说是孔孟之乡的所在,更重要的是,此地富庶,一旦出了乱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朱厚照抚掌,居然像是立马精神振奋起来了,口里道:“有胆魄,有胆魄,朕一直盼……不,朕一直担心着这个,来,取朕看看。” 只这转瞬之间,朱厚照的脑海里,已酝酿出了亲征、临阵、杀个乱贼片甲不留的无数计划。 等奏疏送到了朱厚照的手里,朱厚照瞥了方继藩一眼,而后将奏报打开,低头…… 朱厚照看了之后,面上猛的……带着恐怖。 他皱眉。 随即……又露出古怪之色。 此后,愁容满面起来。 可过一会儿,又乐了。 “来,来,来,几位师傅,先看看这奏报的真伪,朕虽是明察秋毫,可横竖看不出这是真是假。” 刘瑾就连忙将奏报送至刘健面前,待刘健等人传阅。 刘健和李东阳一脸震惊。 只有方继藩看了,却似乎早有预料的样子。 “陛下……”刘健倒吸一口凉气,道:“老臣认为,这奏疏乃是真的,老臣与案牍打过数十年交道,实在无法想象,整饬兵备道,要在这上头弄虚作假。值得商榷的是………这……” 他似乎想说,可现实发生的事,实在是匪夷所思。 殿中君臣,都震惊了。 此前,他们是亲眼目睹坊间对于军汉的歧视,这等入骨的轻视,在他们看来,绝非一朝一夕可以扭转的。 可奏疏太震撼了,数千人应募,招收的不过是四百个,十中取一,便是科举,大抵也不过是如此,可问题在于,当兵比做官还好? 李东阳皱眉,猛地,他突然眼睛一亮:“陛下,臣明白了,齐国公所用的,乃是韩信撒豆成兵之策,遣散五千第一军老卒,令他们到地方招募新丁,齐国公这一手,实是高明啊。” 撒豆成兵? 朱厚照一愣,他也知道这个典故,不禁动容。 老方居然还懂得用计。 朕为何就没有想到? 他看向方继藩:“老方,你还晓得这个?” 方继藩很实在的摇头道:“陛下,这并非是撒豆成兵。” “不是?” 撒豆成兵,对于李东阳而言,已是他认知的极限了。 可方继藩断然否决了李东阳的说法。 事实上……殿中君臣们,依旧还在震撼之中。 他们实在无法理解,奏报中所发生的事,以至于到现在,许多人还觉得自己在梦中一般,一切都不真实。 大家齐看着方继藩,满腹疑惑。 在期待的目光下,方继藩便道:“撒豆成兵,恰是天下大乱之时,百姓们没有出路,不是为兵,就是为匪,韩信利用对士卒们的奖励,让他们各回乡中,招募新丁,这确实是可行的。可当今天下太平,士卒们回乡,哪怕是说破了天,谁又愿意成为新丁呢?国朝这么多年,对于军汉的轻视,已形成了根深蒂固的成见,绝非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动的。” 李东阳面上带着惭色,细细思来,方继藩所言,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样一来,他更是满腹疑惑:“那么……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老方,休要卖关子了。”朱厚照也是很心急。 “陛下。”方继藩看着朱厚照:“陛下这一次,可是认输了?” 这才是重点呀! 朱厚照:“……” “陛下要愿赌服输啊。”方继藩道:“男儿大丈夫,说出的话,一口吐沫一根钉。” 有些事情得早落实才实在。 朱厚照只好道:“输啦,输啦,你快说来。” “臣之所以老兵们遣散回乡,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对陛下和王伯安有信心。” 本来朱厚照还怏怏不乐,总觉得自己好像智商被人碾压了,可听到此处,却不禁愣住了,这话……听着很耳熟啊。 刘健和李东阳面面相觑,心里无奈,果然……又开始了。 只有刘瑾,眼睛一眨不眨的听着,竟是觉得自己做了半辈子的太监,像是白做了一般,干爷爷若是做入了宫,历朝历代的宦官,没一个可以给他提鞋。 可方继藩说的很认真:“这第一军,乃是太子殿下与王伯安调教出来的,当然……臣也有少许的功劳。陛下想想看,这些士兵,从军一年,和从前的京营、军户,有什么分别?” 朱厚照此时,倒是不敢等闲视之了,他认真的托着下巴,脑海里开始浮现出一点什么。 方继藩继续道:“咱们第一军的将士,入了军中,个个身体壮实,这是因为,陛下爱兵如子,将他们当做自己的亲儿子一般看待,他们每日的餐食,比之寻常人,不知好多少倍。不只如此,王伯安还在军中,教授他们读书写字,他们在军中……每日操练,操练日久之后,早已滋生了袍泽之情,陛下想想看,这么一群人,回到了自己的家乡,他们和其他人,有什么分别呢?首先,他们身体强壮,一个人可以打三四个,陛下又可知,寻常百姓,最讲究的是多子多福,这又是为何?因为在乡间,儿子越多,才不会被人欺负,可他们儿子再多,也不及咱们第一军将士们一人,那么……等于是一个儿子从了军,却相当于是养出了三四个儿子,这对于寻常百姓而言,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朱厚照歪着头,细细想来,他记住了重点,朕爱兵如子,因为爱兵如子,所以第一军的士卒们,身强体壮,这正迎合了寻常百姓的心思。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七十七章:赐封 朱厚照心里细一琢磨,眼睛已放光了。 老方这个人,虽然偶尔总会袒护自己的弟子,有时候……嘴巴还有些贱,少不得和他互怼一番。 可朱厚照却知道,这家伙在关键时刻,却总是少不了他的好处的。 爱兵如子……这不就将这功劳,最终又推到了他的头上吗? 而且有理有据,连朱厚照都觉得很信服。 朱厚照不似上皇帝一般,扭扭捏捏,总还晓得矜持。 他本就是好大喜功的,一听这个,心里乐呵呵的,顿时就小鸡啄米的点头:“老方说的对,听了你鞭辟入里的诠释,朕才明白原来如此,果然凡事都有因,没错,朕就是爱兵如子,你继续说,继续说。” 方继藩就道:“除此之外,便是在这军中的夜课,夜里将士兵们组织起来,读读书,此事,一直都是王伯安负责的,王伯安做的很好,这一年功夫,虽然不至于让将士们成为秀才,可至少……这读书写字却是勉强都会了。陛下可知,这当今天下,能读书写字的,又有几人?这若是放在乡下,一个小村落里,可能能读书写字之人,在寻常人眼里,就是秀才了。能读书,就能明理,晓得是非,说出来的话,能让寻常乡人信服,能写字,便能修书,能有一个新的谋生之道,能够有别于寻常人。这……可是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啊。” 朱厚照若有所思,随即看了王守仁一眼,不禁感慨:“王卿家确实也是劳苦功高了。” “再有,这些将士们来自五湖四海,从前的他们,只在一个巴掌大的天地里,许多人甚至一辈子都不曾离开过自己的村落三十里之远的地方,陛下为何有见识,这是因为陛下好学不倦之外,且还见多识广,有无数贤能之士,譬如王伯安,譬如欧阳志,譬如徐经,譬如唐寅,当然,也少不得譬如臣这般的人,随时与陛下奏对,陛下方才知道,噢,原来这个事是怎么回事,汪洋大海是什么样子。其实……士卒们也是一样,他们以往毫无见识,到了军中,与来自各府县的袍泽们交流,于是原本一个毫无见识的人,从不同人身上吸取了知识,慢慢的积少成多,也就博学起来。” 顿了一下,方继藩继续道:”陛下千万别小看这样的事,这就如商贾。商贾和农户相比,见识不知高明多少,难道真是因为农户们天生下来不及商贾?臣看……并非是这样,而是因为,商贾们需走南闯北,需与各色各样的人交涉,而农户们除了封闭在极小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边的人也和他一样,自然而然,这两者之间也就有了区分了。” “人有了见识,就难免会思考,会去琢磨。当然……老卒们回到乡中,因为他在军中有许多的袍泽,这些都是过命的交情,各自回乡之后,难免会鼎力相助,他们的人脉也远非寻常人可比。” “如此种种,方才是臣放心大胆解散第一军的原因,因为……臣相信,他们入了第一军,整个人已经焕然一新,已经和其他的农户有了云泥之别,他们到了乡中,凭着他们的见识,他们的人脉,他们强壮的身体还有读书写字的技艺,足以让他们迅速的凌驾于寻常农户之上。” 听着方继藩一点点的分析下来,朱厚照暗暗点头。 刘健和李东阳二人,也不禁微微颔首。 方继藩慨然道:“太祖高皇帝在的时候,设立卫所,表面上是利用卫所养兵,可实际上却是将一个个军镇,改造成了一个个屯田所,将军户变成了农户,将卫所变成农庄。可现在……臣以为,想要招募兵马,为国尽忠,决不可再重蹈太祖高皇帝的覆辙,当然,也断然不能只凭着更优厚的薪俸和赏赐吸引士卒。更好的办法,是将这新军,变成一个个学堂,无论是什么人,什么样的出身,此前所持何业,他们只要有志于进入军中,那么……军中便可垂怜他们的身体,教授他们学问,让他们明白事理,除让他们为朝廷效命之外,更寄望于,等他们从军中退伍回乡之时,成为各行各业中的佼佼者。” “陛下……这些对军户的成见,固然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可是陛下也须知道,百姓们是最讲实惠的,你和他宣讲一千道一万道,或许都没有什么效果,可一旦让他们眼见为实,知道这从军带来的种种好处,让他们亲眼看到当初从军的子弟,容光焕发的回乡,那么再固执的念头,也都消解了。” 学堂…… 朱厚照和刘健人等,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理论。 而这个理论对他们而言,实在太震撼了。 那王守仁骤然明白了什么,他骇然的看着自己的恩师…… 他竟开始越来越佩服自己的这位恩师了,不得不说,恩师这个理论,实在是妙不可言啊。 想要招募更多的良家子,让大家踊跃从军,那么……就必须让人在军中有收获。而军中需有收获,就必须让将士们吃饱喝足,日夜操练,并且尽心教授他们道理和学问,这些东西相辅相成,如此……这精兵不就练出来了吗? 刘健在此刻,也是一脸佩服之色,他现在才知,原来此前所有人的思维都错了,钻了牛角尖,可齐国公直接改换了一个思维,现在细细品来,可谓一箭双雕。 朱厚照大喜道:“是极,是极,老方……这是大功劳啊,只凭你这一席话,便似一场大捷,此次,头功便是老方啦,至于次功,朕让给王伯安,朕位列第三,朕此前早已约定,定要厚赐齐国公,刘师傅,李师傅,你们怎么说。” 刘健此时也露出了笑容,道:“陛下,齐国公聪明绝顶,为朝廷解决了一个及大的难题,这不啻是齐国公献给陛下的隆中对,陛下既有意厚赐,老臣……附议。” 李东阳也点头:“臣也附议。” 很实际的问题,能省钱,啥事都好商量。 朱厚照就托着下巴道:“既大家都赞同,那就让礼部议一议,朕说了,定要重赏赐,早一些将章程报到朕这儿来。” 今儿的事情可谓是顺利得不得了,朱厚照喜出望外,一切的问题,算是迎刃而解了 果然,过了几日,从各府各县来的奏报,都印证了方继藩的话。 几乎每一个府县,都超额完成了征募,而且丝毫没有拉壮丁的现象,几乎是人人踊跃,争先恐后的境况。被选中的,个个欢天喜地,没有选中的,甚至是痛哭流涕,痛不欲生。 整饬兵备道甚至查出了几处地方兵房司吏收受了别人好处的事。 这可是破天荒的事,从前都是去拉壮丁,哪里想到,现在招募新丁,居然也能惹出弊案的。 这朝野内外,瞠目结舌。 朱厚照大喜过望,过了几日,又召了方继藩觐见。 二人见面,朱厚照就先朝方继藩眨眨眼,道:“老方,礼部连上了几个章程,都给朕否了,他们说要给你加少傅,少师。哼,这算得上什么!这些家伙,对自己倒是大方,唯独对你,却是小气得很,朕统统都打回去了,不给朕一个满意的结果,朕绝不答应,哈哈……” 方继藩谦虚的道:“臣的一切,都是拜陛下所赐,何须什么赏赐呢?不过是小小的功劳罢了,不算什么。” 说着,他摆摆手。 朱厚照就脸色一正,声色俱厉道:“这是什么话,这是天大的功劳,你不要谦虚了。” 其实……朱厚照是恨不得满天下人都晓得这募兵有多不容易,毕竟越多人知晓,就越多人知道当今皇上在这其中也是有大功的。 不是皇上爱兵如子,方继藩如何能撒豆成兵? 因而,方继藩虽是谦虚,朱厚照却是不允许他谦虚,不容置疑的道:“这几日,朕要召百官至崇文殿,好好议一议将军营视做学堂之事,不但要议,还要载入邸报,让天下各州府传抄,老方啊老方,你可帮了朕的大忙,朕看左右,没有人比你更忠心,更有才干的了,朕思来想去……不妨……便将镇国公赐给你。” 镇国公…… 方继藩顿时心里吐出一句卧槽! 他能不给惊到吗?这是皇帝用过的头衔啊。 这就如唐太宗皇帝在登基之前,曾做过天策上将一般,自此之后,谁敢接受天策上将的封赏,这不是找死吗? 方继藩觉得这镇国公,和立皇帝也没什么分别了。 他又忙摆手:“陛下,切切不可,切切不可,臣何德何能,臣这算什么功劳……” 朱厚照乐了,便道:“朕就知道,你一定会如此的。怕个什么?这天下,现在是咱们兄弟说了算,天高上皇帝远,谁敢说三道四的,朕就先杖毙了他,朕自做了天子,这镇国府却一直闲置着,思来想去,也只有你可以驾驭了。” ………… 本月最后一天,老虎说一声求月票,你们肯给吗?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七十八章:天大的赏赐 方继藩诚惶诚恐的道:“陛下,虽是如此,可这镇国公之爵,臣是切切不敢接受的,还请陛下另请高明。” 朱厚照露出了遗憾之色:“看来这国公,你是嫌小了,你是想要做王啊,老方……你放心,朕是断然不会亏待你的,敕你为王,确实有些难度,少不得许多人要痛哭流涕一番,可你历来忠心耿耿,不妨,朕就敕封你为燕王吧。” 燕你MB。 方继藩自认自己的脾气,已经很好了。 一听到燕王二字,顿时火起。 这燕王,乃是朱厚照祖先文皇帝在靖难之役之前的爵位,自此之后,大明再无燕王,敕封他为燕王,这比镇国公还过份。 方继藩憋着火气,怒道:“陛下,燕王是你的祖先。” 朱厚照却是乐了:“好啦,好啦,不开玩笑啦。再开玩笑,你非要撕了朕不可。” “臣现在就想撕了陛下。”方继藩恶狠狠的道:“臣的脑疾要犯了!” 朱厚照见方继藩被惹火了,立即装作无事人一般,转了话题道:“方卿家,今儿清早,太后有懿旨,要请你入宫觐见。时候不早啦,朕带你去。你腿脚不好,朕的乘舆让给你坐。” 这真的不是有心坑他的?方继藩差点要翻白眼给朱厚照看,绷着脸摇头道:“我走着就好。” 朱厚照摸摸鼻子:“那朕陪你走一走。” 还好,朱厚照总算老实了一阵子,安安分分的陪着方继藩至坤宁宫。 张皇后已成了太后,只是新宫未建,仁寿宫太皇太后又住着,于是新皇后方氏自是暂住在宫中的芳华阁,这坤宁宫,依旧为张太后的起居之所。 方继藩经过芳华阁的时候,倒是想起了什么。 什么时候该去看看自己的妹子方氏?这方皇后虽和他没有血缘,可从宗谱而言,却已算是方家的人了,朱厚照这人又不着调,方皇后要成为后宫之主,镇住诸嫔妃,却需多仰赖外朝方家,同样来说,方家在外,宫中有了方皇后,也可为方继藩提供保障。 这妹子成了皇后,自己还未去拜见恭贺呢。 方继藩心下这样想着…… 朱厚照见方继藩若有所思,只道方继藩不搭理自己,便唧唧哼哼道:“太后心里不舒服呢,自上皇去了黄金洲,她心情便日益糟糕,你可切切要小心一些奏对,可别惹恼了太后,不然……朕也救不了你。老方,你说一句话呀,你为何这般的小气,哎……要不,朕叫刘瑾来,你打一打他,出出气?” 待到了坤宁宫。 方继藩想着太后心情不好,心里也颇忐忑。 此前已有宫人进去禀报了,太后宣见,一会儿工夫,朱厚照和方继藩便进去了。 方继藩拜道:“臣见过太后娘娘,娘娘……” 他一抬头,却见张太后带着微笑,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朱厚照懵了,为啥自己问安的时候,太后给自己一张臭脸,老方来了,便喜滋滋的,这是不是亲娘来着? “继藩,你来啦,你可有日子没来了,哎……上皇走啦,皇帝也需勤于政务,你呢,也需辅佐皇帝,本宫这儿清冷的很。来人,给齐国gongq赐座,上茶来。” 朱厚照就叫道:“母后,儿臣还跪着呢。” “皇帝也起来。” 宦官们寻了锦墩来,二人落座,方继藩道:“娘娘的气色不太好,却需小心着身子,女医院那儿,需时常有人照料才好。” “本宫不担心自己。”张太后叹道:“本宫担心的是上皇帝,他平时身体本就孱弱,怎么经受得住那海上的颠簸之苦。” 方继藩便道:“娘娘放心,这沿途有的是的人照料着呢,西山医学院专门组织了一个医疗分队,都是各方面的专才,沿途侍驾左右,所携带的药品,也是应有尽有,再说上皇帝仁厚,自有天助,定能平安的,娘娘若是不信,可请龙泉观的真人来,一问便知。” 对付老太太,显然不是方继藩的专业。 龙泉观的那个师侄,就很有办法,一说一个准。 反正若是上皇帝出了事,那也是龙泉观的问题,宰了便是,自己徒子徒孙太多了,杀几个也没啥。 张太后更多的,需要的只是慰藉,到底真不真,反而是次要了。 她脸色舒缓了许多:“如此,本宫便放心不少,除此之外……” 她眼帘微垂:“本宫的两个兄弟,据说离了京,前些日子,听说阖府上下哭的不成了样子,说是银子没了,当然,本宫知道朝廷需要他们的银子,为了皇帝,他们也该如此。可想了想,本宫还是亏欠了他们,现在他们离京去了,至今没有音讯,这两兄弟啊,平日里糊里糊涂的,本宫真的担心他们。” 她不禁唏嘘。 平日里相敬如宾的上皇帝走了,闹心的兄弟们也走了。 上皇帝让人担心,兄弟就更操心了,张家怎么就出这么两个没出息的东西呢?现在……她还在世,若是有一日,她不在了,天知道……那两个没出息的东西,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到时,谁也保不住他们。 看着别人家的人,哪一个都有出息,再看看自己家…… 方继藩和朱厚照面面相觑,方继藩心里也晓得张太后的心思,便立即道:“两位国舅年纪也不小了,已经长大了,出门在外,自能照料好自己的,还请娘娘放心,他们也是聪明的人……不会有事的。” “你说……他们能有出息吗?还是一辈子浑浑噩噩?” 边说,张太后边直勾勾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 这个……可不好说啊,好吧,这两个狗东西,怎么瞧,都是一副作死的样子。 见张太后一脸郁郁,方继藩自是知道自己不能说大实话。 方继藩咳嗽一声,道:“娘娘……这……” “本宫将他们托付给你,若是他们好了,便是你的功劳,他们若是不好,还需你来帮衬。”张太后突然道。 方继藩看了看朱厚照,朱厚照还一副笑呵呵的样子,方继藩却想,陛下这脑子里真的缺一根弦啊。 太后这话,不是明摆着吗? 这两个是国舅,国舅不托付给皇帝,这是为啥,还不是做母亲的,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太靠谱? 而托付给方继藩……这既是将方继藩当做自家人,也是认为,若是答应,那么势必信守承诺。 这个时候,能说不吗? 方继藩就只好道:“娘娘放心,臣一定……想办法……” 呼…… 张太后长出了一口气:“好啦,如此,本宫就放心了,皇帝啊,你现在已是九五之尊了,这国家大事,若有不决,要多问问继藩的意思。”她顿了顿,又道:“外朝的人,本宫一个都信不过,从前他们可没少弹劾本宫,也没少弹劾皇帝,这些人都口口声声说为了朝廷,效忠皇帝,可还不是先顾着自己,他们这样说,有的是想要乌纱帽,有的呢,是想从皇帝身上要好处,皇帝要留着一个心眼,切切不可让他们给蒙了,继藩是自己人,他既是你的兄弟,也是你的妹夫,我们是一家人,这才是信得过的。” 张太后不是一个太有见识的人,毕竟后宫里待的久了,妇人也往往更相信自己的亲族,这一番话有很多漏洞,毕竟这深宫之中,便是兄弟父子都相残呢,可方继藩听了,心里却舒畅得很,还是自己的岳母,深明大义啊。 一旁的朱厚照就忙道:“是,朕晓得了,母后放心便是,儿臣这样聪明和明智,岂会让人给蒙了?” 张太后便笑,低头喝茶。 方继藩也忙低头喝茶。 朱厚照见大家没有回音,一时觉得不自在。 临别时,张太后起身,要亲自送朱厚照和方继藩出宫去。 这是有违宫中礼仪的,可方继藩却知,张太后年纪大了,孑身一人守在这坤宁宫,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平时里,亲人的问安,更多只是礼节,对亲族的倚赖,反而更浓厚一些。 方继藩心里唏嘘,到了坤宁宫口,张太后又道:“两个兄弟,便交付你啦。” 方继藩于是拜下,郑重其事的道:“娘娘放心,儿臣敢不尽心竭力。” 他如此郑重,更多的是为了让张太后心安。 张太后方才微笑。 离了坤宁宫,朱厚照若有所思:“老方,朕突然想起,似乎母后好像和平时有所不同,她是不是有心事?” 方继藩下巴要掉下来了,忍不住道:“陛下现在才发现?” 朱厚照对张太后是真心孝顺的,于是担忧的道:“这可如何是好?” 方继藩就认真的看着他道:“两手准备,一方面,是上皇帝和两位国舅那儿不能出事,另一方面,得靠梁女医?” “梁女医?”朱厚照眼睛一瞪。 方继藩正色道:“娘娘身边不是没有伺候的人,却唯独缺了可以说话的人,陛下懂了臣的意思吧?” 很显然,又要让方继藩失望了,朱厚照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口里道:“不懂!” 很干脆! 符合朱厚照可怜的情商。 正文 第一千六百七十九章:民脂民膏 方继藩感慨道:“陛下啊,梁女医虽是我的徒儿,可陛下是知道臣的,臣这个人,历来都是举贤不避亲,大公无私。这梁女医,既需随时伴驾,在太后娘娘跟前伺候,可与此同时,却也需伴着娘娘,这宫中的女官和宫娥,许多人大字不识,能有什么见识,可梁女医却是颇有见地,她的身份乃是医官,在太后身边,总能陪着她说话解闷,倘若陛下将她的身份再抬高一些,那就更好不过了。” 朱厚照背着手,很顺口的就道:“这个好办,封她为贵妃!” 方继藩怎么看怎么觉得朱厚照像个反贼,这狗东西到处封官许愿,今日这个王,明日那个贵妃…… 方继藩怒视朱厚照:“……” 朱厚照自己却是乐了:“哈哈,当然,朕是不敢的,朕知道你与她走得近,君子不夺人所好,封她一个一品诰命吧。” 说着,突然朱厚照眼里掠过了一些什么,随即眼里露出疑窦和狐疑,盯着方继藩:“老方,你可是驸马啊,你……莫不是……” 方继藩就瞪着他道:“陛下这话是什么意思?陛下切切不可猜忌,臣是妇人会的成员。” 妇人会,最近在京里时新得很,一群出来开始挣了银子的女子,开始不忿于男子们三妻四妾,于是……这个提倡一夫一妻的行会便算是诞生了,不少的妇人都参与其中,虽然现在闹得没有起色,还不成气候,不过……似乎社会已经开始隐隐有了一些改变。 这个世上历来如此,当妇人们出来做工,可以养活自己的时候,自然不甘于作为附庸。 而方继藩很荣幸的成为了妇人会里唯一一个男子,因为……他是双脚赞成一夫一妻的。 作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两世为人的有识之士,方继藩见着那些妻妾成群的狗东西,便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方才解恨。 某种程度而言,方继藩和朱厚照在这个立场上,是死对手。 朱厚照用一种鄙视的眼神看了方继藩一眼,随即嘴一撇:“那张家兄弟呢,把他们召回来?” 提到这个,方继藩叹息道:“召回来也是无用,不如就让他们在外头吃吃苦头吧。” “噢。”朱厚照颔首点头:“朕也懒得理会他们,不过这铁路……都已动工了,却不知如何,朕实在担心的很,花费了这么多银子,这是旷古未有的大工程,一旦出了差错,可就糟了,朕到时当真成了隋炀帝,你便是大奸贼。” 朱厚照盼着这一条铁路,铁路一旦贯通,就意味着无数的财富,还有信息和物流的加快,这对于整个大明而言,产生的将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方继藩听着朱厚照话也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道:“陛下,臣一定为陛下好好把关,断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朱厚照满意点头。 接下来,京里最大的热闹就是,大量的新丁出现,浩浩荡荡,无数的人分别开拔,随即便被分配至各军候命。 西山医学院忙疯了。 因为大量的人抵达,又处在一处,最是容易滋生疫病,所有的新兵还需经过医学院的筛选,为了防疫,可能发生的疾病都需防范,不只如此,各处的营房,也需做到干净整洁,要求不得有污水,各营房要分发酒精等物,进行清洁。 周毅重新回到了京师,只是回乡的时候,他还一文不名,而如今,却已娶了妻子,也成了家族之中的顶梁柱,身上有了士官的身份,当见到从天南地北从各地回来的袍泽们纷纷回来点卯时,心情可想而知。 从前第一军的老兵,几乎九成九都回来了。 紧接着,重新整编,随后,周毅被分配至第三军。 第一军的老兵们带着一小队人马,回到阔别已经的军中生活,当然,他熟悉的很快,可是那些带着憧憬而来的新丁们却很快发现,他们被送来,压根不是过好日子的,虽然有肉吃,接下来,却是无穷无尽的煎熬。 看着这些痛苦不堪,足足操练了一上午的士兵,一个个如死狗一般,周毅不禁窃笑,想当初的自己,也如他们一般啊。 当然……唯一的不同之处就在于,这些新丁,比从前的第一军官兵,要自信了许多,毕竟,很多人出身虽是普通,但是并不苦寒,这便是人们所称之为的良家子,他们往往并不自卑自贱,家中也一般不必担心饿死。再加上从军时,他们所承载的乃是全家或者是全村人的希望,是以,虽是吃苦,可内心深处却依旧是骄傲的。 他们以能够入学军中为荣,这军中无穷无尽的折磨,固然绝望,可对于未来,他们却不失希望。 各处大营,杀气腾腾,号声连连。 兵部尚书王守仁,巡视诸营,敦促操练。 常备军……一切开始步入正轨。 ………… 铁路已经开始建设。 在洛阳……一群匠人已经抵达,随即……便是大量的商贾,蒸汽研究所的人员,已是到了,当地的府县,连忙备下了水酒犒劳。 当得知……在这里,需建设几个炼铁的作坊,需有几个木材的加工作坊时,本地的父母官心里犯嘀咕,地上铺铁,竟还这样麻烦。 好在……这些人有银子,何况……商贾们蜂拥而来,是早就巴望着能够进入采购,得到订单。 这铁窑建设的很快,与此同时,土地开始平整,一个个从作坊里出厂的铁轨,在经过了检验之后,随即用马车拉了,开始铺设。 戴着藤帽的工程人员,成日都拿着炭笔写写画画,还有那戴着眼镜,背着三角器材的人,四处翻山越岭。 洛阳人觉得很是稀罕,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 负责此处的乃是西山建业的大工程师吴雄,吴雄负责西山建业的工程已经许多年了,从西山书院毕业后,做过在最低级的绘图员,也曾去西南勘探过几年,还曾主持建造过戏院,此后……负责过铁路的建设,现如今,洛阳段便落在他的手里。 这个时代,因为蒸汽车跑不快,所以对于铁路的要求并不高,可即便如此,这也绝不是省心的事。 这是一个大工程,每一处都需小心。 这一天,吴雄正忙得团团转,却在此时,有人气喘吁吁的来了,边焦急万分的道:“不好了,不好了。” “何事?”吴雄看着这手忙脚乱的家伙,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又不免咯噔了一下,莫非工程出事故了?若是如此,那…… “两位国舅要来了,他们刚刚经过了荥阳段,荥阳段那儿被弄了个天翻地覆,见他们朝西来,特意让人送来了急报,也就今日……差不多就要到了……” 吴雄顿时觉得头晕目眩,两位国舅来了……这可比工程出了事故,更加糟糕啊! 要知道,这两位国舅……在西山建业内部,已是谈虎色变,活如阎王一般。 吴雄就忙道:“快,快……各处工段,都传消息下去,切切不可这个时候出什么乱子,还有……账目再算一算,可不要出什么差错,还有人……从今儿起,谁若是在这工地内外游手好闲,抓着了,可别怪我不客气,来人……来人……拿图纸来,今日起,我不睡了,我看图纸。噢,对了,我这一身衣衫也换一换,不能穿绸子,上一次就是有人穿绸子,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寻个布衣,最好带虱子有补丁的那种……” ………… 张鹤龄和张延龄来的时候,吴雄正一边拿着炭笔对着工程图纸写写画画,一边捉着虱子玩。 两兄弟是先在工地里转了一圈,就像围看的寻常百姓一样,而后才来的。 这一路……张鹤龄和张延龄可谓是风餐露宿,浑身早已是脏兮兮的了,张鹤龄的衣上打了许多的补丁,他捋着乱糟糟的长须,眼睛里似乎透着能够洞察一切的精光。 张延龄则是有点脚软,他是饿的眼花,这一路来,只吃了几个蒸饼,肚子里没有油水,不经饿,以至于他走路时,就好似是纸片一般,让人担心他被风儿吹走了。 “唔……” “你是谁?”吴雄故意惊讶,一副不认识的陌生人闯入了他的公房,他应有的表情。 张鹤龄冷笑道:“不要装啦,你早知我们会来,你以为我会不知荥阳那儿已给你们通风报信了?” “这……这……”吴雄吓了一跳,果然是……名不虚传。 于是他立即起身,想要行礼。 张鹤龄却是不理会他,一副像是全天下人都欠着他银子似的,一个箭步上前,从吴雄面前的案头上抢过了图纸,随即……眼睛直勾勾的开始检验。 张延龄歪着脑袋左瞧右看,看到案头上有一个苹果,于是怒了,上前便拍桌子:“狗东西,民脂民膏,你还吃苹果?你的良心呢?” 吴雄:“我……” …… 还有一个小时就到新的一月了,希望有票的同学别浪费了,投给老虎吧,谢了!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八十章:人才啊 张延龄情绪崩溃了。 这一路来,看着各个工段的人胡吃海喝,再想想自己风餐露宿,成日喝粥,吃着蒸饼,他便觉得,这个世界对自己兄弟二人,有着深深的恶意。 越想这些越是气恼,于是他一把揪住吴雄的衣襟。 恶狠狠的瞪他,咬牙切齿的样子,犹如不共戴天的仇敌。 吴雄懵了。 “你到底是来修铁路,还是来此大吃大喝的?你说!” “我……修路……” “修路!那你为何吃苹果?” “我……小人错了。”吴雄很无奈的答道。 “错了?这么大的事,你就说一句错了就想算了吗?我宰了你,再说错了,可以不可以?” 吴雄战战兢兢,嘴唇一哆嗦:“这……这……” “你这啊这……定是心虚了,你这狗东西!就知道吃吃吃,心思能好好的放在修铁路上吗?” 吴雄:“……” 他已无法解释了。 张延龄恨恨的瞪他一眼,一把将案牍上的苹果抄起来,放在口里咬了两口,很甜,他不舍得一口吞咽下去,只放在口里细嚼,就如同是老太太吃小米粥似的 接着擦了擦,将苹果伸向张鹤龄。 张鹤龄皱眉,眼睛依旧一动不动的盯着图纸,口里蹦出两个字:“走开!” “噢。”张延龄忙将苹果收回来,一面咀嚼,一面一丝不苟的盯着张鹤龄。 张鹤龄突然将工程图纸瘫在了案牍上:“去寻笔墨。” “哥,笔墨就在案牍上呢。” 张鹤龄抄起笔,随即开始写入一个计算公式,似乎又觉得不对,摇摇头,口里念念有词:“拿那本书来。” “哪一本?” “代数引论,要西山书院版的。” 张延龄连忙回去翻了翻行囊,取出一部泛黄的旧书。 这书早被翻烂了,张鹤龄迅速的寻到某个书页,又皱起眉来,提笔写写算算一番,突而道:“将西安的地形勘探图来。” 张延龄又去翻找。 张鹤龄看过之后,就道:“不对,不对,造价……将造价也寻来。” 张鹤龄毫不客气的占了吴雄的位置。 他时而皱眉,时而低头思索,偶尔写写画画,竟是足足一个多时辰,他陡然道:“明白了,明白了,问题出在这里,这洛阳工段的预算,分明有问题。” 吴雄吓了一跳:“问题……什……什么问题。” “你们为了洛阳工段,建了几个作坊?” “一个铁作坊,一个木作坊。” “这就对了。”张鹤龄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张延龄手里还揣着一个苹果,扬手就给张鹤龄一个耳光:“哪里来的?” “哥。”张延龄委屈的道:“方才要给你,是你自己不吃。” 张鹤龄接过了,他觉得自己饥肠辘辘,狼吞虎咽般吃了两口,方才道:“问题就出在这作坊上,你们建作坊时,难道没有计算过吗?这个作坊的产量有限,表面上,好似是省了银子,可实际上,却使施工的时长增加了,施工的时长增加的越多,浪费反而更大,现有的作坊,根本满足不了进度,需在建一座,表面上看,再建一座是亏了本,可实际上,加快了工期,你们有没有算过洛阳的劳力成本?” 吴雄:“……” 张鹤龄咬牙切齿的道:“这洛阳的劳力不及京的三成,你懂我的意思吗?成本如此低廉,还不多征募一些,加快工期,铁坊要立即扩产,人手自西安段征调,这西安段,人力的浪费最是严重,我过几日就启程去收拾他们。” 吴雄道:“明白,明白……” 张鹤龄随即道:“将木头取来。” “噢。”张延龄随即,从行囊里取了一小截木头。 张鹤龄气咻咻的将木头摔在地上:“这就是清早时,我暗坊枕木作坊寻来的一处样品,你看看……狗东西,木头还未脱水,就急着加工,生产出来,若是遇到了大雨成灾的时候,便泡烂了,这要造成多大的浪费啊,你们这群狗东西,有一个肯上心的吗?告诉他们,要符合规矩,别到时候出了岔子,又要返工。还有这工程的造价……别拿这个来糊弄我们兄弟,工程的造价是浮动的,现在这预算,只是最大值,现在许多地方都出了一个可怕的现象,即事办完了,预算没花完,便工段上下赶紧寻个明目一起花了。还有一群狗东西呢,无视预算,花完了,便向建业那里索银子。西山建业是产银子的吗?他们的银子还不是……还不是……” 说到此处,张鹤龄痛心疾首,揪着自己的心口:“还不是民脂民膏,你知道不知道,百姓们……粥都舍不得喝。” 吴雄惊讶的道:“两位国舅,现在百姓们日子比从前好了,粥还是舍得喝的……不比从前……” “你还敢顶嘴!”张鹤龄勃然大怒:“别以为本侯爷不知道你们这些工地上的油子多刁滑,这还只是本侯爷看到的,本侯爷没看到的还有多少呢?今日交代的事要立即办,这工期要加快,一日不完工,这么多的人力,花费几何?” 吴雄想了想,来不及计算,毕竟造价方面,不是他擅长的事。 “施工的图纸,本侯爷已看了,大抵没什么问题。”张鹤龄将苹果的果仁,一道儿嚼下,咬碎了,咽进了肚子里。 张延龄在一旁伸长了脖子,看着兄长最后吞咽的动作,不禁面上露出失望,他还以为兄长会给他留点果核。 “这两日,我会四处走走,说白了,无论是造价还是工程设计,都是虚的,紧要的是管理,管理跟上了,大家各司其职,才是最大的勤俭,若是没跟上,彼此掣肘,便是糟践。” “是,是,是。”吴雄擦着汗应着。 随即,张鹤龄又落座,让吴雄寻来工段的探勘图,又细细看起来。 到了正午,吴雄吩咐伙房造饭,那伙房的人晓得来了大人物,忙道:“需不需去采买一些鸡鸭,还有酒水……” 吴雄直接惊出了一身汗,摇头道:“不必,中午吃粥,噢,再加三两……不,一两咸菜。” 伙房的人大惊失色:“这……这……”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雄也不好解释,就一脸肯定的道:“你没听错,就这样,不说了,我去给侯爷斟一盏白水,快去!” “噢。” …… 正午的时候,就着咸菜喝过了粥。 张鹤龄却开始忙碌起来了。 他是带着明确的目的来这地方的,还有许多地方没有折腾明白,于是兄弟二人去了工地上转悠了几圈,免不得又痛心疾首一番。 转过头……又回到了工棚,没来得及歇一会,就直接从行囊里取出书来。 他们现在携带最多的就是书了,没有他们不看的,从工程,到财会,再到机械制造,为了这铁路,可谓操碎了心。 一开始的时候,书读起来生涩,好在身边有不少的专业人士,他们去问,也没人不敢不答。 且别人看书,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去看。 可这两兄弟不同,尤其是张鹤龄,他是抱着质疑的态度去看的。 似乎在他眼里,书的背后,永远都潜藏着一群想要糊弄银子的狗东西。 因而……他绝不尽信书中所言。 张鹤龄还会绘图,甚至还了解了蒸汽机车的构造。 从锅炉到传动,再到铁轮,没一样是他不晓得的。 他有时闭目琢磨……突然就掏出了自己携带的一个簿子来。 簿子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图纸,是他亲自绘画的。 里头是无数蒸汽机车的构造。 甚至……通过了佛朗机画师那儿,他已开始运用了大量透视之法。 这时,他又开始瞎琢磨起来,沉吟良久,突然道:“这蒸汽的原理,甚是简单,其实就是烧开水,烧开水的过程,消耗煤炭,产出的,乃是动力。因此,这个过程,一个是费,费就是浪费和糟践的意思,一个是效,效就是产出的成果,是效用。这费效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难。难在什么地方呢,其一,是用最少的煤炭,把水烧开。其二,烧开的水,产生的蒸汽,如何才能尽最大可能的,不要浪费掉。你懂为兄的意思吗?” “哥,你说了三十多遍了。”张延龄无力的道。 张鹤龄瞪他一眼:“上次让你改进的锅炉,你绘出来了没有?” 在张鹤龄不善的目光下,张延龄连忙寻了自己绘的图纸,送到张鹤龄面前。 张鹤龄细细看过,提笔:“不对,你这个太复杂了,复杂固然没有错,越复杂,便越能减少不必要的损耗,可是……制造的成本呢……不对……” 张鹤龄的声音停下了,眯着眼,细细的看着图纸。 突然,他眼里放光,指尖按着炭笔所勾勒的每一处细线,一步步的搜寻下去,接着……眼睛盯着每一处的数据,突然道:“有点意思,有点意思,不过……还是有些欠缺,对,哎呀,我们张家出人才哪。” ……… 月初第一天,月票少的有点可怜,难过呀,看在老虎最近想剧情闹得失眠的份上,给点支持吧!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八十一章:大突破 张鹤龄看了这无数的图纸,眼睛已经放光。 他是识货的,只看图纸,大抵就明白了自己的兄弟有了一个全新的思路。 他一面低头认真的看着,一面龇牙咧嘴的道:“西山书院,还有蒸汽研究所的那些个狗东西,成日只想着制出‘宝贝’来,却殊不知,真正的宝贝在于能省银子,不能省银子,要这宝贝做什么?这些狗东西,为兄早就看着不顺眼了,还是咱们兄弟……是真正有谱儿的人哪……你是咋想到的?” 张延龄歪着头想了想:“哥,我饿着饿着,就琢磨,若是有啥粥,一顿能顶过去两顿便好了,这般一想,就想到了煤,若是一锅煤,一锅顶两锅,可不就好吗?” 张鹤龄顿时瞪大了眼睛,一拍脑门:“是极,是极……” 他抖擞精神:“咱们兄弟二人,再细细推敲一下,且验证一下,是否有什么问题,若是图纸验证的对,就送去蒸汽研究所,让蒸汽研究所按着图纸,造出一台来试试看,说不定……就成了呢?我算过账的,将来铁路修起来,运营的成本,照样居高不下,这都是银子啊……” 一说到银子,张鹤龄就不得不想到自己被抢走的全部身家,又忍不住的热泪滚滚而下,整个人又觉得要抽搐,还好坚强的信念令他没有昏厥,他吸了吸鼻子,拿袖口擦了擦鼻孔,目光又重新如火炬一般,细细的检验每一处的数据。 浸淫这蒸汽机久了,张鹤龄越发晓得蒸汽机的原理,实在简单的不能再简单,最新式的蒸汽机,每一处的数据,他早已能倒背如流,所以图纸里的每一处设计,他只一看,便晓得是干什么的,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当然,张延龄的图纸里头,也有许多的漏洞,张鹤龄偶尔询问一二,张延龄一一答了,两兄弟二人,随即又露出痛苦的表情,开始搜肠刮肚的想寻常出替代的方案。 洛阳的初冬,一到夜里便寒风刺骨,偏偏这工棚又是四面漏风。 兄弟二人冷得裹衣,鼻水不争气的又流出来,他们用袖口擦拭,以至这袖口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过了两日,这些图纸收拾好了,命人连夜送往京师蒸汽研究所。 设计的方案,统统都在图纸里,现在……唯一缺的便是验证。 而验证是需要花银子的,张家当然不能出这个钱,让蒸汽研究所去出。 到了次日,兄弟二人又背上了行囊。 吴雄不知是喜极而泣,还是恋恋不舍,反正他是哭了,一直将张家兄弟二人送到渡口,见兄弟二人登船,哭的更厉害,于是挥舞着头上的方巾。 兄弟二人,继续向西。 ……………… 东西很快就到了京师,而蒸汽研究所得到了张家兄弟的包裹,自是不在意的。 研究所的大人物们,对张家兄弟可谓是避之如蛇蝎啊! 大家对这两兄弟是有阴影的呀!这两兄弟从前隔三差五就跑来问蒸汽机的事,谁有耐心答他们,大家试验都要做不完呢。 此后离了京师,他们又隔三差五的修书来,这个是啥东西,那个是啥,有啥作用,事无巨细,又询问各种力学的理论,又乞求教授他的人能够寄某些资料过去,当然,信末,还煞有介事的说,若是方便,可同寄一些腊肉、干果来更佳。 虽是研究所里,各种古怪脾气的人都有,可似这样奇怪的要求,却是前所未见,这边在讨教,乞一些资料和书本,末了还让寄腊肉和干果是什么鬼。 所以人人都不愿接张家兄弟的包裹。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于是乎……一个初入研究所的粉嫩新人曾昌便成了包裹的接收人。 他是被自己的学长叫了去,一番肺腑的夸奖了他一番,正在他激动的时候,双手接过包裹的。 曾昌进研究院不久,刚刚从西山书院毕业,跟着自己学长做试验,看着学长对自己一脸托付的表情,再听着那谆谆教诲,曾昌很激动的剥开了包裹,而后……便看到了散落的图纸。 他不敢等闲视之,立即开始进行整理,这些图纸,足有百张之多,眼花缭乱,整理了一日,方才勉强有了眉目。 此后,他开始研读这些图纸,越读越觉得……有些怪…… 这是一个全新的设计,寄包裹的……还是侯爷…… 这里是什么意思? 曾昌开始四处出入在资料库房里,按图索骥一般,寻找着相关的理论。 可很快他发现,有些理论,竟是无论如何也搜寻不来。 曾昌倒吸了一口凉气。 此时,研究所已不再是十年前的样子。 十年前的时候,一切都是空白,各种理论提出来,刷新着所有人的认知,可现在……想要提出新的理论,就越来越难了。 毕竟……前人走过了路,让后人们越来越觉得无路可走。 可现在…… 不管了。 曾昌没有对这新的东西嗤之以鼻,他寻到了一个办法,验证。 要验证很简单,拿实验室里的一些旧构建,拼凑一下,再按着新思路的东西做一些简易的装置,并不需去制一台蒸汽机车,只需先看看是否可行再说,若是可行,才需申请更多的经费,深入研究。 实验室的器材许多,什么都有,且因为只是实验目的,所以一切都凑合着来。 很快……一个新的东西诞生了。 曾昌请了几个匠人来尝试。 先是烧煤,随即是蒸汽漫天,随即……轰隆隆…… 曾昌不可思议的记录着实验数据,他发现……自己的手竟是在颤抖。 抖的厉害。 卧槽…… 传统的蒸汽机,汽缸和凝汽器是一体的,可这里头的改动很简单,就是将两者分隔开来,不只如此,再在蒸汽机之中增设了一个抽气泵,在汽缸外壁加装了一个夹层,用争气加热汽缸壁之后,便可大量的减少冷凝所造成的损失。 这玩意,看上去简单……可实际上……却是直接颠覆了以往蒸汽机的研究方向。 以往的蒸汽机研究方向,在于不断的增强其蒸汽动力,以使机车到来更大的动能。 可现在……却是以减少蒸汽的损失,来减少对蒸汽的浪费,既减少了煤炭的损耗,最可怕的却是……曾昌竟从数据中发现,蒸汽机车的动力……提升了。 曾昌的眼睛红了。 他突然有一种像是一下子走进了一个新的研究方向的感觉。 此前的理论并非是错误,而是方向走错了而已。 他深吸了一口气。 兴冲冲的拿去数据,想要去寻研究所的那些大人物。 可随即……他意识到了什么。 不对,眼下拿了去,只怕他们也未必愿意看一眼,除非…… 周刊…… 曾昌毫不犹豫的拿着试验的数据,闭门不出,紧接着,一份论文写成了。 论文的题目,也是那图纸和书稿之中几次提到的一个词——费效。 费效论! 曾昌不敢在论文上提自己的名字,这论文的第一作者,写上了张鹤龄,其次则为张延龄,最后……才很私心的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随即……投稿,紧接着,焦灼的等待着结果。 ……………… “陛下……陛下……” 这一天,入冬后的阳光明媚的日子,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正在奉天殿里拉着家常。 方继藩这内阁大学士,清闲自在,内阁呆的不多,反而是奉天殿的常客。 此时,刘瑾却是连滚带爬的冲了进来,口里边道:“陛下,最新的周刊,最新的周刊到了。” 朱厚照对于周刊是极上心的,毕竟,他也是业内人士嘛,偶尔看看,心里也有数一些。 听说周刊来了,他眼眸微张,乐呵呵的对方继藩道:“现如今,这些人是越发的不争气了……” 他一面说,一面随意的低头,随即……目光落在第一篇的论文上,表情有些不一样了。 “咦?” “老方,你来。”朱厚照语气带着惊讶。 方继藩上前一看,顿时明白了朱厚照奇怪的缘由。 “研究院,有个叫张鹤龄的狗东西吗?” 方继藩就很认真的道:“研究院没有,陛下的家里倒是有一个。” 朱厚照就道:“胡闹,他们懂个什么,也来凑热闹?科学之道……是……” 话说到了这里,朱厚照突然不吭声了。 因为…… 论文,他没心思看,朱厚照是瞧不上两个舅舅的。 可是……论文下头,还引用了一段试验的数据,朱厚照对于蒸汽机车,是再了解不过的,只一看上头的数据,脸色骤变:“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周刊到底收了他们多少银子,这样的数据也敢乱登。” 方继藩也皱眉,事实上……他知道蒸汽机大致的原理,可真正的细节,固然是方继藩两世为人,方继藩也是一概不知的,他更像是一个指引,方向指了出来,就说蒸汽的原理能造车,其他的……便是朱厚照和无数徒子徒孙们的事了。方继藩似懂非懂的样子,瞎琢磨了老半天,迟疑道:“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啊……嗯……”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八十二章:新车诞生 朱厚照毕竟精于此道。 他开始认真的看着论文,越看,从起初的疑惑,渐渐开始眉头舒展。 “这论文……倒是论证得还算缜密,没什么差错,只是试验的数据有些夸张了,不过……这不打紧,有趣,有趣的很。” 朱厚照眉飞色舞的抬头看向方继藩道:“老方,走。” “去哪?”方继藩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朱厚照道:“当然是研究所……想要试试真假,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当真造一台这样的蒸汽机车来,如此……便可确定真伪了。” 方继藩左右看了看,他不想动,这等事,交给蒸汽研究所的那些人就够了。 可架不住朱厚照是个凡事都想要亲力亲为的人,这一点……他和太祖高皇帝很像,太祖高皇帝但凡过问的钦案,那真是一丝不苟,明明白白,整整齐齐,保准一个漏网之鱼都没有。 刘瑾被叫了来,随即,刘瑾开始布置,不久之后,当内阁大臣们预备来等候陛下召见,开始一日的议政时,他们发现,陛下又病了。 刘健和李东阳对视了一眼,看着眼前的宦官,李东阳道:“陛下为何隔三差五生病,我看陛下年轻力壮,也不似有疾的样子。” “这……”宦官道:“要不要看看御医院的……” 刘健摇头:“不敢。” 李东阳便又道:“为何不见齐国公?” 宦官:“……” “他也病了吧?”李东阳询问道。 宦官道:“这个……” 刘健与李东阳对视,心里已经明白了什么:“陛下去了何处?” 宦官显得有点慌:“陛下……陛下……” “你若不说,只恐群臣见疑,这不是小事,出了差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宦官哪里是李东阳的对手,三言两语,便惊恐的道:“两位阁老放心,陛下……陛下不过是去了研究所。” “噢。”李东阳平静的点头,他早已猜测到了。于是看向刘健,希望刘健来拿主意。 刘健沉默片刻:“回内阁票拟去吧。” 二人默然无言,就回内阁去了。 当然……内阁没有揭穿,可这满朝的文武,却越发的疑窦起来。 御史陈彦是个很有科学精神的人,他专门寻了一个簿子,每一次陛下生病,便会打个勾。 最后他得出的结果是,陛下登基一百三十二日,生病三十一次,生病的天数是一百零二天。 这是一个极恐怖的数据。 这样的病法都还没死,这没天理啊。 当然……大家都不相信陛下病了,毕竟……有不少人是经历过成化朝的。 因而……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说陛下在深宫里,成日饮酒作乐,有的说陛下新进了一群秀女,乐不思蜀。 大抵……不会有什么好词。 毕竟,和上皇帝每日理政,一日三朝相比,哪怕是朱厚照不病,一日也未必进行一次朝议,人们也发现,上皇帝在时,以为所有上皇帝会亲自朱批的奏疏,现在都变成了司礼监朱批。 此中的差距,实在让人为之叹息。 可朱厚照却不管这么多,他一头扎进了研究所,随即……开始着手以这新理论开始搭建全新的蒸汽机车。 朱厚照看着图纸,琢磨了许多日,发现这图纸确实是可行的,其中的许多改进,很有意思。 当然,朱厚照毕竟是专家,只一看图纸,便晓得这其中其实还有许多可以细节改进的地方,因而……重新进行绘制,一面召集匠人锻造构件。 研究所现在已开始成熟起来,而随着机械制造的深入,许多构件的制造,也开始得心应手,无论是冶炼的工艺还是打磨,亦或者是零件的精度,都不断的在完善。 正因如此……大抵只要你绘制出了图纸,那些精湛的匠人们,总能按着图纸,制出一毫不差的构件。 通过了铁路的修建,某种程度,不但养活了大批的人才和匠人,储备了大量的理论知识,更给不少人提供了施展的空间。 整个研究所已经调转了方向,上上下下都在忙碌。 方继藩也觉得有趣起来,陪着朱厚照,一道重新进行设计。 朱厚照连续在这研究所待了半月,外头的事,他一丁点都不关心。 倒是百官们急了。 宫里只说陛下病了,百官如热锅蚂蚁,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去内阁寻人,内阁那边,似乎对此缄默不言。 当然,也有人怀疑陛下来了研究所,不过研究所本就是禁地,里头牵涉了太多的秘密,里头的研究人员,保密意识也极浓厚,深居简出,也打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又过了半月,终于……一台全新的蒸汽机车,就闪亮亮的落成了。 朱厚照看着自己的杰作,整个人一脸欣慰:“明日……跑一跑试一试,今日让人好好检修一番,看看有没有问题。朕的那两个舅舅……倒是有几分意思……他们现在在哪儿了?” “听说此时在西安,又听说他们打算启程回保定。” “启程至保定?到保定去做什么?” 方继藩迟疑道:“保定的杨一清接了书信,两位国舅询问了保定铁路运营的情况,臣觉得……他们可能是想瞎琢磨铁路运营的事。” “这两个家伙……疯了吗?” “陛下。”方继藩却是很理解两位国舅的心情的,便道:“他们的身家性命都在这铁路上头,平时省吃俭用,苦了一辈子,这铁路能否修出来,修出来之后如何运营,运营之后能否盈利,对他们而言,是牵涉到了性命的事啊。” 朱厚照:“……” 朱厚照突然觉得,两个舅舅也不至如此不堪。 “不过……他们的法子,新颖是新颖,可到底能否出什么成果,就看明日了,若是当真能成……说不准……”朱厚照面带着几分期待,又有几分担心:“不管啦,明日再说,朕先回宫,你也回吧,明日咱们试车。” “亲自试?” “自己造的,当然亲自试!”朱厚照眉宇之间,带着不容拒绝的气息。 方继藩:“……” 方继藩不喜欢做小白鼠。 朱厚照回宫,消失了一个月,自是赶忙先去给太皇太后和张太后问安。 张太后早如热锅的蚂蚁了,忧心忡忡,见着朱厚照回来,虽是松口气,却不免埋怨:“儿啊,现在你是皇帝了,做皇帝的,岂有成日游手好闲的道理?百官们不见皇帝,便如没了主心骨,难免心生猜疑,切切不可再如此了,上皇在的时候……” 朱厚照就道:“父皇太迂腐,治国之道欠缺火候,所以才信了百官们的邪,朕和父皇不一样。” 这话儿,其实自朱厚照口里再正常不过,可别人听了去,却觉得是大逆不道之言了。 当然,朱厚照是皇帝,他爱咋说咋说。 张太后只好叹息:“皇帝这一月去了哪里?” “儿臣去造蒸汽机车了。” 张太后皱眉:“陛下乃是九五之尊啊,怎么可以……” “可两位舅舅也是国舅,这机车就是他们设计的,朕不过是按着他们的思路造出来罢了,朕若有错,他们也有错,朕这就把他们抓回京来。” “什么?”张太后瞠目结舌:“他们……他们这又是闹了什么幺蛾子。” 张太后心里咯噔一下,其实她不担心朱厚照,朱厚照是天子,犯了天下的错,也是无碍。 可两位兄弟不一样,天知道他们在外头做了什么事,若是犯了什么大忌讳,纵能保住他们的性命,这张家却算是完了。 朱厚照道:“母后,儿臣倒没说他们有什么过错,只是说……他们设计了一个新的蒸汽机车……” 朱厚照一五一十,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张太后更是诧异,这两个兄弟是什么人,她再清楚不过,他们有本事造车?他们似乎也只会喝粥吧? 张太后诧异道:“皇帝,切切不可由着他们胡闹才是,怎么可以按着他们的法子去造车,到时车要翻的。” 朱厚照道:“母后万不可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明日朕便亲自去试车,是好是坏,一试便知。” 张太后听了这话,觉得要晕过去了 朱厚照却是一溜烟的逃了。 次日一早,朱厚照抖擞精神,依旧出宫,只是这一次,却是摆出了大阵仗。 正预备乘上乘舆,坤宁宫传话来,张太后也要同去。 朱厚照只点了头,命人布置,随即浩浩荡荡的人马,便拥簇着朱厚照自大明门出宫。 在大明门外,方继藩早已翘首以盼,与朱厚照会合。 随即,圣驾至了西山车站。 这里早已联通了铁路,新式的蒸汽机车也已稳稳的停在了站台,因为陛下亲来,早有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禁卫森严。 张太后下车的时候,看着这庞然大物,心里也是骇然。 她只听上皇帝多次提起过这蒸汽机车,便连太皇太后也提起过,只是她久在宫中,这车却是第一次见。 事实上,如此钢铁所制的庞然大物,让所有第一次见的人,都足以为之震撼。 …………… 求保底月票。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八十三章:贪天之功 朱厚照兴致勃勃的将人寻来,劈头盖脸便问:“预备好了吗?” “好了,今日特意提前安排了车次,陛下,此车已检修过了,理应不会出什么问题,不过为了防范于未然……” 这人话还没说完,朱厚照就一挥手:“什么防范于未然,混账,信不信朕抽你。” 见陛下扬手要打,这车站的站长一脸错愕,他想象中的皇帝,不该是这样的! 方继藩在旁语重心长道:“陛下,试车要紧。” 朱厚照方才背了手,道:“此车挂了多少节车厢?” “按着吩咐,照规矩,挂了八节车厢,每车厢三十人。” 朱厚照颔首点头。 这个数目,是蒸汽车最大的满载值,在以往……这个数字是很可怖的,一车便可运载二百四十人,如此的运力,只有在满载的情况之下。 不过一般情况之下,很多时候,在京里奔跑的蒸汽机车,往往都会满载,不但会满载,甚至还会有许多人挂上火车。 毕竟……人多嘛,尤其是在客运高峰的情况之下。 因而……此时火车便开始吃力了,光听到吼,走的极慢,时速有二十里便不错。 可即便是如此,这等速度,对于这个出门基本靠走的时代,也是极惊人的,寻常的百姓们,早已习惯了依靠火车来出行,一方面是作坊的大量出现,许多人从农人成为了工人,成为工人之后,人们开始渐渐有了时间的观念,另一方面,也是这时代的铁路虽是对乘客不太友好,可胜在价格还算低廉。 朱厚照先是将张太后搀扶出来。 张太后疑惑的道:“这是鹤龄和延龄他们……他们设计的?” 朱厚照笑呵呵的道:“正是,正是,母后,你且在此等着,朕先去试车。” 有人给张太后搬来了座椅,奉上茶。 张太后倒也不疾不徐,她不敢上这铁疙瘩里去,总觉得怪吓人的,虽知道大体安全,因而呷了口茶,心里却在想,何时自己两个兄弟,竟开始瞎琢磨这个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看向方继藩。 这蒸汽机车,据闻和皇帝还有继藩息息相关,皇帝历来嫌弃自己的两个舅舅,她虽是苦口婆心劝导过,可一提到这两兄弟,皇帝便恨得牙痒痒,这一点……很令张太后担心。 因而……两兄弟造蒸汽机车的事,肯定和皇帝无关,那么……莫非是继藩? 在张太后看来,方继藩是个稳重的人,人也忠厚,她还记得上一次方继藩去给她问安,她提及过这两位国舅,表现了她的担忧,让方继藩好生的看顾着,转眼之间…… 张太后心里乱七八糟的想着,不禁又有些担心,这两个兄弟,不但不成器,还不靠谱啊。 却在此时,朱厚照已扯着方继藩上了车,方继藩透过玻璃看着窗外,随即……车头处,铲煤匠人开始烧锅炉,随着一声嘶吼,车厢哐哐的开始震动。 作为一个小白鼠,方继藩心有些紧张,倒是朱厚照大喇喇的翘腿坐着。 紧接着,震动更加的剧烈,蒸汽机车终于开始动了,透过玻璃窗,分明可以看到窗外的事物开始不断的后移,随后……蒸汽机车开始狂奔。 方继藩对此,没有太大的感知。 可朱厚照在此时,突然来了精神:“这劲不小啊,老方……这劲头不小。” 他突然眼前一亮,果然是行家,只一感受,便晓得有哪些不同了。 沿着铁轨,蒸汽机车依旧狂奔,似乎动力充沛无比。 火车头上,浓烟自烟囱之中滚滚而出。 挂着八节车厢的蒸汽机车速度开始越来越快,以至于……车厢的震动,越发的明显。 方继藩看着外头越来越快移过的景色,倒是觉得稀松平常。 朱厚照却是手舞足蹈起来:“快,真快啊。老方,这已是风驰电掣了,你有没有坐过这样快的蒸汽车?还真成了,成了……”他激动的搓手。 方继藩内心平静,心里想,何止坐过,比这快不知多少倍的也坐过,这玩意,老古董都不如。 事实上……在其他的车厢里,多是研究所以及车站的人员,在此刻,他们也纷纷觉得不可思议起来。 这种满载的情况之下,竟跑的如同根本没有挂车厢一般轻松。 许多车厢里,已是沸腾了。 对于研究人员而言,这显然……又是一道新的大门在他们的面前打开。朝着这个新的方向,或许……无数成果即将出现。 而对于车站的人员而言……他们看到的……却是银子。 数不清的银子…… 理论上而言,同样一锅煤的损耗,带来的运力不同,即意味着收益的不同。 现下的铁路,其实收益并不高,一方面是需大量的人员,还需浪费大量的煤炭,甚至还包括了检修和折旧之类的许多开支。 可一旦……在某一方面,可以大大的节省银子,或者同样一趟车,能带来更大的运力,这就意味着……利润…… 有了利润,才能有更多人有肉吃。 蒸汽机车开始竭力的奔跑,一路没有停歇,犹如一头蛮牛,沿着轨道,莽撞无比。 朱厚照握着扶手,不断的赞叹:“快,太快了,哎呀,老方,朕要飞了。” 飞你大爷…… 方继藩依旧如老僧坐定,心里忍不住吐槽,这叫飞?后世的绿皮车都能吊打你。 一趟车之后,最终……蒸汽火车沿着环形线,又回到了西山的始发站。 当火车徐徐的开始放慢了速度,在烟雾缭绕之中,渐渐的停稳时。 朱厚照已是跳下了车。 早有几个侍驾的院士匆匆赶来。 “陛下……陛下……” 朱厚照面带红光,激动的问:“花了多少时候。” 回话的人也是很激动:“绕了新城一圈,花费了四刻钟,陛下,足足比此前的蒸汽机车,几乎快了一倍,这还是满载的情况之下……若是空载,只怕更为惊人。” 方继藩在旁听着,心里也在计算。 如此算来,时速已达到了四十多里了,比之从前如老牛拉车一般的速度,满载的情况下做到这个,确实算得上可怕。 朱厚照惊讶的道:“快了一倍?” “是。”这计时的院士笃定的道:“臣的钟,最准的,陛下若是不信……” 朱厚照一挥手:“这下好了,这下好了,说起来……朕的两个舅舅,何来这样的本事?来人,来人,将他们召回京来,朕倒是想等他们回来,讨教一二。” 说着,朱厚照背着手左瞧右看,口里道:“母后呢,母后何在?” 他四处寻张太后。 而张太后依旧坐在那儿,一旁自有人伺候,可听到那进站口处轰隆隆的蒸汽机车轰鸣,又见无数人欢呼雀跃的朝着那方向涌去,张太后心里奇怪。 一会儿,便见朱厚照兴冲冲的来,欢快的看着她道:“母后,了不得啊,了不得,母后可晓得这有多了不起?这不啻是重新发明了蒸汽机车,两位国舅,不愧是朕的舅舅,哈哈……” 见朱厚照激动的样子,张太后却是愣住了。 她无法理解,这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之处。 可在此时,却已有人激动的溜了出去,一路朝交易所奔去了。 方继藩猛然醒悟过来:“不好,陛下……这下糟了,咱们的动静太大。” “什么,什么意思?”朱厚照看向方继藩,一时反应不过来。 方继藩道:“动静这么大,肯定有人要打听了去,只怕这消息一出,如此重大利好,少不得这交易所里,西山建业涉及到铁路的股票,都要疯涨不可。” 朱厚照对这个也是懂的,听罢,骤然就醒悟了什么。 他猛的打了个哆嗦,眼睛一瞪,急忙大叫道:“对啊,对啊,刘伴伴,刘伴伴。” 刘瑾忙上前:“奴婢在。” 朱厚照连忙吩咐道:“快,赶紧……去交易所,去打听一下,只怕现在要回购股票也已迟了,不过……若是大涨,却也未必是坏事,那些商贾们看到了商机,还会不肯投银子吗?同样的铁轨,跑的蒸汽机车,运力可翻倍,亦或者速度可翻倍,这是一锅煤带一倍的货和人,如此……未来铁路的经营,才算是真正的有利可图了,不愁他们不投银子,老方……这大明的铁路修建,未来要可期了。” 刘瑾听了朱厚照的吩咐,连忙亲自备了快马,疯了似的往交易所去。 而对于朱厚照而言,一个巨大的前景,已经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从前规划这些铁路,四处求银子,是为了什么?还不就是……许多人认为修建铁路回款太慢,利润也不足吗? 可一旦……这个情况发生了改观,这将意味着……无数人将对铁路开始看好。 而这……才是真正的利国利民的大事啊。 “母后,朕等不及了,朕要亲自去一趟交易所。”朱厚照心急火燎的道:“朕要看看……是否如老方的猜测一般,若是如此……朕就可高枕无忧了,母后知道不知道,这可比朕练了十万精兵,还要有益。” 张太后:“……”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八十四章:重大利好 交易所里已是沸腾了。 市场里总会出现无数的消息。 商贾们需敏锐的去甄别各种消息的真假。 且不同的利好亦或者是利空消息,也需去分析对市场带来的影响。 这是一个智者的游戏,因为这个世上,谁也看不到未来,绝大多数人甚至不会知道明日会是什么样子,任何一次错误,就意味着大量金银的损失。 可同样的结果,一旦做出了准确的判断,就意味着日进金斗。 此时……一个消息已经开始流传。 陛下与齐国公至西山车站试车,新的蒸汽机车已经研制,并且大获成功,载货量可直接提升一倍有余。 消息一出,无数人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去打探消息的真假。 各大商行,亦有专门的人员进行分析。 一时之间,流言蜚语漫天的飞,各种消息,更是传遍了半个京师。 陛下又去研究所了。 这就难怪了,难怪一个多月没有署理朝政。 此前还一直称病,原来竟是去了那儿。 什么…… 连太后也去了? 这太胡闹了,这……这…… 有人开始痛心疾首了。 对于他们而言……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样子。 从前是太子的时候,大家不想管,也不敢管。 可现在……天子承载的,乃是万民的期待啊。 陛下一个多月不思朝政,奈苍生而何? 更可怕的是…… 张太后年纪大了,现在又被拉去了宫外头抛头露面,这算是怎么回事? 于是……翰林院和都察院炸开了锅。 这些年来,处处被打击,清流们犹如过街老鼠,再也没办法挺着胸脯做人了。 上皇又带走了一批,留下的,大多都是明哲保身之辈。 可这一次……没法忍了。 有人将案牍前的砚台一摔,直接站起来,义正言辞道:“诸公,是可忍,孰不可忍啊,再这样下去,国家社稷安在?再装聋作哑下去,大明可就没了。不成,我等该去迎驾,去迎驾。” 众人看去,心里满是钦佩,似这样震耳欲聋的话,是有许多日子不曾听说过了,就像恍如隔世一般。 站出来的人,乃是御史陈彦。 就是那位记录下新皇帝登基之后,生病多少次的仁兄。 陈彦绷着脸道:“我已看不下去了,死便死,即便是死,也要死个明白。” 其余人听罢,似乎受了他的感染,纷纷道:“走,一起去迎驾。” 于是浩浩荡荡的人,朝着交易所去。 说是迎驾,实则却是讲个明白,陛下这皇帝,到底还做不做了? 这才刚登基呢,便如此,往后…………可怎么办。 实在不成,就想办法给上皇帝上奏,我们治不了陛下,上皇帝若是知道皇帝不思朝政,难道还治不了陛下吗? 陈彦带着几分悲壮。 他的悲壮感染了许多人。 大家都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因而,虽未必有直面陛下的勇气,却也有为陈彦摇旗助威,精神上支持的动力。 百官至交易所的时候,圣驾已经到了。 朱厚照看着西山建业挂出的牌子,价格果然已开始涨了。 张太后第一次出宫,对这交易所也算是久闻大名,方知原来这里这般的热闹。 他们是便装来的,人一到,立即便进了一个厢房,商贾们现在人声鼎沸,心思都在西山建业的股票上,所以也没人察觉到异样。 朱厚照落座。 便听刘瑾禀告道:“陛下,西山建业还有其他钢铁相关的股票,都已开始上扬了,许多人说,只怕要好许多日子呢。” 朱厚照呷了口茶,笑吟吟的道:“好的很,好的很,继续去打探,朕现在什么都不缺,唯独缺的,就是银子。” 刘瑾自是兴冲冲的去了。 朱厚照兴致盎然,献宝似的和张太后说起此事,说穿了,什么是股票呢,就是要办一件事,可是银子不够,于是将股份拿出来,到市场上来卖,若是有人认为这个事有利可图,自然而然,拿出真金白银,投入这件事中去。 朱厚照道:“母后,这天下最要紧的事,便是修铁路了,铁路修通了,便有天大的好处,到时,国库丰盈,百姓们,也可安居乐业,不只如此,将来儿臣……” 他似乎觉得继续说下去,有些不妥,便又乐了,对张太后道:“总而言之,只需修通了,自太祖高皇到朕为止,这百多年的时间里,再没有任何功绩可和儿臣相比。” 张太后见皇帝乐不可支的样子,也不禁为之露出喜色:“这便好,这便好,皇帝想着社稷,想着万民,这是好事。” 正在此时,交易所里,却来了不速之客。 却是一群大臣,气势汹汹的来了。 以陈彦为首,他们一个个颐指气使,待进了这交易所,顿时觉得这里乌烟瘴气。 陈彦腰杆子挺直,心里却只轻描淡写的扫视这里的商贾,难免生出鄙夷之心。 这些人,真是眼睛掉进了钱眼里,俗不可耐。 只是……他没心思顾着这些商贾,只高声道:“臣陈彦,闻陛下在此,在此恭迎圣驾!” 说罢,掸了掸身上的官服,摘下乌纱帽,拜下。 其他人有样学样,纷纷拜倒。 商贾们没见过这样的驾驶,又惊又疑,却又嫌这些贸然进来的人碍事,要知道,此时此刻,大家一盏茶几十两银子上下呢,稍稍错漏了最新的讯息,不知损失几何。 于是有人四处张望,有人却依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挂牌的地方,不肯落错任何一个股票的涨跌。 还有人拿着小簿子,小簿子上记录了密密麻麻的数据,还有许多自己的心得。 交易所依旧还是闹哄哄的,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却凑在了一起,彼此都觉得吵闹。 过一会儿,却有人被拥簇着出来,只见朱厚照龙行虎步,他显得很不满,厉声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他这一喝,才真正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此刻……交易所一下子安静下来。 陈彦依旧跪着,道:“陛下,臣等来迎驾。” 竟然……是皇上! 太突然了,商贾们几乎沸腾,此时再顾不得其他的了,接二连三的拜倒。 朱厚照背着手,怒气冲冲的。 他万万料不到,百官追到了交易所里来,怎么,将朕当做囚犯了吗?做太子的时候,便成日让自己守规矩,现在做了天子,却还这般处处想管着。 朱厚照冷着脸,恼怒的道:“迎什么驾,朕令你们迎驾了吗?” “陛下该回宫中了,陛下称病已有月余,陛下……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陈彦正色道。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方继藩会意,咳嗽一声:“陛下在办大事,尔等都且退下,有什么事,过一些日子到奉天殿说。” 陈彦便仇恨的瞪着方继藩。 陛下肯定是好的。 如果陛下不好,一定是他身边有人出了问题。 陈彦道:“齐国公,陛下根本没有病,而是和你一道在宫外嬉戏,齐国公乃是忠良之后,难道就不怕,如此引来大家对陛下的非议,陛下不理朝政,会是什么后果?这些后果,齐国公担待的起吗?” 这话很不客气,甚至…… 方继藩虎躯一震。 想不到……今日居然碰到了不怕死的。 好多日子,不曾见过这么霸气的人了。 方继藩佩服的看了陈彦一眼,心头忍不住的道:这样的人才,不把他全家老小送去黄金洲,我自己的失职啊。 方继藩就冷笑道:“陛下在外嬉戏,你可看见,却在此胡言乱语。” “不是嬉戏,又是什么?”陈彦死死看着方继藩。 朱厚照咳嗽一声:“朕在造车。” “造车也是嬉戏。”陈彦说的毫无顾忌。 他现在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百官们都跟着自己来了,虽然只是精神上的鼓励,可现在若是自己战战兢兢的请罪,从今便没法做人了,因此大起了胆子:“这是不务正业,皇帝者,天下之表也。陛下统帅四海,臣民宾服,视为君父,多少人的身家性命,都维系在陛下的身上,每日从各州府送来的奏疏,都需陛下过问处置,陛下代天牧守天下,岂可荒于政务,这……陛下对得起列祖列宗,对的起上皇帝吗?” 说到此处,陈彦觉得自己更有了底气,语气越来越激烈:“造车,自然有匠人去造,陛下是皇帝,怎么可以亲力亲为。” “因为这是天下最要紧的事!”方继藩也是忍不住了,反驳他:“朝中的政务,朝廷自有章程,该怎么处置,有内阁,有六部,有九卿,可造车关系重大。” “呵……那么……齐国公可知道,就在前日,岭南大荒,民大饥,这难道不是重要的事?” 方继藩气定神闲:“朝廷拨付钱粮赈济即可。” “好一个即可。”陈彦的眼里似要喷出火来,他觉得方继藩不可理喻:“那么比之造车若何?” 方继藩看着陈彦,不吭声了,脸色却更冷了。 陈彦嘲弄的道:“齐国公乃是内阁大学士,此时也不敢做声了吗?” “不是。”方继藩却是脸一转,大声道:“刘瑾何在,查一查,现在市值几何了?” 刘瑾已钻了出来,他眼睛也是冒着火苗,看着陈彦,只恨不得将陈彦撕了,这是自己的干爷爷,胜过自己的亲爹,自己的亲爹,还把自己阉了送来宫里,可自己的干爷爷对自己多亲? 刘瑾安耐住心里的杀机,只老老实实的对着方继藩道:“干爷,涨了三成多了,市值增长一千七百万两纹银,接下来……可能还要涨呢。” 当刘瑾开口说到两千七百万两,还是纹银的时候,骤然之间……交易所里鸦雀无声了。 这时候,商贾们才想到,噢,对了,这事儿得赶紧过去,大家还要交易。 而陈彦却是懵了。 “……” 方继藩露出微笑:“看来陛下造车,在你这狗东西眼里,是不起眼的事,来来来,这一千七百万两纹银,还有后续增长的数目,涉及到了朝廷修铁路的花销,你来补足,补不足,也不打紧,查一查他身价几何,这位御史如此忠心,满脑子想的都是朝廷和百姓,百姓们现在日盼夜盼,便是铁路贯通,这修路的银子,找这狗东西,不拿银子出来,便算是这狗东西对社稷不忠,对百姓不仁,抄他家,能凑多少是多少。” 陈彦脸色已经变了,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他回头看看自己的同僚。 只见同僚们依旧拜着,却谁也没吭过一声,头垂得比之前更低了。 他们只是来凑数的,毕竟是精神上的支持。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八十五章:天上掉馅饼 朱厚照见这陈彦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样子,心情甚是愉快,正待要给方继藩帮腔。 那陈彦心有不甘,到了这个地步,似乎也只有……鱼死网破了。 可就在此时,外头有人道:“内阁大学士刘健,李东阳到。” 说着,二人一前一后进来,率各部尚书,进了交易所,见陈彦还活着,心里都吁了口气。 刘健二人听到百官去迎驾,就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当今皇上的性子,他们最清楚不过的,如是现在去触逆鳞,这陈彦十之八九要倒霉。 虽是觉得陈彦这个人多事,惹麻烦,可毕竟此公是御史,倘若陛下闹出什么事来,这只怕又要震动天下了。 一个陈彦,固然死不足惜,可若是因为陈彦的死,而引发皇帝的名誉受损,这是身为臣子,不愿看到的。 刘健到了朱厚照的跟前,就连忙拜倒:“老臣见过陛下。” 朱厚照见了刘健来,倒是规矩了一些,面上温和一些:“刘师傅来,又是因为何事?” 刘健道:“陛下……老臣也是来恭迎圣驾的,陛下这些日子离宫,老臣心里不安,恳请陛下回宫,好使天下臣民们安心。” 这话并不逆耳。 朱厚照便道:“回便回吧,只是这陈彦,在此指斥朕有失臣德,朕非要治他罪不可,刘师傅来了正好,朕想问问,当治何罪?” 刘健心里叹息,却忙道:“陛下,陈彦乃是御史,言之,可无罪。何况……老臣知道他迎驾,也是为了朝廷,是为了陛下,并无过失之处,恳请陛下宽恕。” 朱厚照却显得不乐意。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他下不来台,现在还要他宽恕此人? 他倒是想要宽恕,可问题在于,今日宽恕,明日便又不知多少御史要故技重施,今日不给陈彦一点颜色看看,杀鸡儆猴,从此以后,便什么都要对这些御史言听计从了。 朱厚照不愿重蹈自己父皇的覆辙。 可是……当着刘健的面,竟也不知如何说好。 身旁的方继藩,似乎猜测出了朱厚照的心思,便道:“陛下这些日子都在研究所造车,正因为造出了这新的蒸汽机车,大大提高了速度和载货量,以至天下人都看好现在朝廷在修的铁路,刘公,李公,西山建业的市值,因而暴涨,这铁路……又多了一千多万两银子的资金,而这……都是陛下这些日子挖空了心思造车的结果,可这陈彦……竟在此指责皇上不务正业,刘公,李公,你们厉经数朝,来评一评,世上有这个理吗?” 什么…… 果然,银子一向是最震人心的。 刘健和李东阳二人对视一眼,内心深处已是翻江倒海了。 一千多万两银子。 只转眼之间? 铁路的好处,是看得见的,现在满朝文武,几乎没有人阻止铁路的修建。 可铁路修建起来,却是花费无数,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朝廷现在修的铁路,就已为了银子,到处募集钱粮,虽然没有动用到国库,可这巨大的投入,却还是让刘健和李东阳都心疼。 陛下造个车,就…… 若如此……这可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麻烦啊,银子越多,能修的铁路越多,甚至刘健还有私心,他希望铁路能修至河南去,惠及自己的河南老家。 一下子……刘健就开始对陈彦心生嫌弃起来,早忘了这个狂妄的家伙,不禁道:“陛下,倘若如此,岂不是朝廷又可规划几条线路?” “这是当然的。”朱厚照兴冲冲道:“铁路的好处,朕就不必多言了吧,刘师傅,这铁路涉及到的既有边镇的稳定,又关系着国计民生,朕是天子,难道不该操心吗?” “是,是。”刘健忙道:“陛下所言甚是。” 朱厚照接着冷起了脸,又道:“既如此,那么这陈彦,要不要处置?” “这……”刘健又开始为难了。 他当然已经觉得陈彦碍事了,甚至巴不得这陈彦有多远滚多远,此等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只晓得成日讲大道理的家伙,越发的令人生厌。 可让刘健说出口,还是件为难的事。 却在此时,突然……有人道:“陛下……” 声音却是自商贾之中发出来的。 许多人朝着声音的源头看去。 却见那一个个拜倒的商贾之中,有人朝着朱厚照方向叩首。 区区一个商贾,在此时居然敢斗胆放言。 朱厚照却是一点也不生气,却故意道:“这个家伙,好大的胆子,何事?” 商贾咳嗽一声,眼巴巴的看着朱厚照,他心情有些紧张,依旧战战兢兢的道:“草民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刘健等人皱眉,他们觉得这商贾颇有冲撞圣驾的意思。 朱厚照气定神闲:“说来朕听听。” “草民在想……不知我等商人,是否可私设铁路?”这商贾鼓足了勇气,突然道。 此言一出……顿时众人哗然了。 居然有人想要私设铁路…… 当下的铁路,当然比之后世起来,造价要低廉的多,毕竟……构造也是简单。 可这投入,依旧是可怕的。 虽说语出惊人,朱厚照倒是来了兴趣,他打起了精神:“你也想要造铁路?” 面对问话,这商贾忙道:“只以草民一人之力,当然不可,可若是草民拿出一部分的本金,再进行招股,自西山购置蒸汽机车,招募匠人,进行建造,想来如草民这般志同道合之人,也非少数,众人拾柴火焰高,草民人等,当然造不起大动脉,可譬如自天津卫至山东某府的铁路,却也未必造不起,草民所做的,乃是丝绸的买卖,经营的商行,规模稍大一些,进项和利润倒是可观……” 他似乎急于想要让朱厚照知道,自己本身具有足够的实力。 可此时……朱厚照和刘健人等,却个个身躯一颤,眼里投着光。 他们所关心的,却是这商贾前头的话,商贾们拿出本金,建造支线。 朝廷能修建的,毕竟只可能是大动脉,将来完善各条支线,也未必不可行,可问题就在于……等到了那个时候,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 可若是让商贾们募集资金建设,等铁路建成,或许会出一些问题,譬如有的商贾见有利可图,便拼命提高运价。 只是当今天下,要解决的不是好和坏的问题,而是有没有的问题。 若是如此,那么在未来,可为朝廷节约数不清的金银,这……这又牵涉到了多少的银子啊。 刘健此刻,竟有几分眩晕。 这商贾一问,许多人也开始意动,纷纷交头接耳,也有商贾道:“要修路,最紧要的是解决当下土地的问题,若是无地,却也修不成,天下的土地,多自西山钱庄,倘若西山钱庄准许建设使用……只是不知,朝廷肯不肯。” 这些商贾,终究还是极信赖新皇帝和齐国公的,这才如此的大胆。 朱厚照顿时红光满面,却是看向那商贾,他心里生出了疑惑:“卿家莫非以为,这修铁路,有利可图?” 这商贾连忙道:“草民方才算过,以现在的运力,加上投入的巨大成本,若是寻常的线路,每年能保持微利,便算是不错了,只是这微利,胜在稳妥,铁路贯通,便可坐地收银子。当然,若只是为这微利,投入如此多的钱粮,几乎掏空草民的身家,草民是断然不敢冒险的。” 这是实话…… 朱厚照为之颔首点头。 其余人俱都竖起耳朵,细细听起来。 却又听这商贾道:“可是……如此巨大的投入,看的当然不可能是眼下,草民所看的,乃是十年,二十年之后。此前……草民并没有这样的意识,可今日……正是因为新车的出现,才让草民意识到,铁路乃是百年大计。现在修起来,运营,固然是微利,可十年之后,若是蒸汽机车又得到了改造呢,到了那时,运行的更快,承载的更多呢?陛下这一次可以如此,那么只要将来……蒸汽机车还可能提速,承载的货物,就将会越来越多,同样一锅煤带来的回报,也将更大。” “草民想挣的,乃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的银子!” 商贾就是商贾,倒也没有故弄什么玄虚。 毕竟,有的商贾所投资的,本就是未来,今日的蒸汽机车提速,给予了他们巨大的震撼,那么今日可以提速,往后,怎么可能不可以呢?现在不挣银子,未来……说不定是一座金山银山。 君臣们都是一愣,沉默了良久。 交易所里,静寂无比,每一个人都在消化着这番话,有的商贾,也动心了。而许多大臣,陡然之间,却突然发现,似乎寻到了一个良方,一个不必朝廷筹措金银,便可使铁路从无到有,犹如变戏法一般神奇的法术。 刘健面上大喜,却是小心翼翼看向皇帝和方继藩。 他倒是巴不得陛下和齐国公赶紧同意才好,至于……那陈彦,此人一派胡言,若非是陛下不务正业,何来今日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八十六章:为国为民方继藩 刘健已是满面红光,只巴不得朝廷一文钱不出才好,现在只盼着陛下赶紧应下来,至于那陈彦,他已没心思再去理会了。 朱厚照亦是面有得色。 只这一趟,便不知能平白赚来多少银子了。 他爽快的颔首道:“此事,朕恩准了,准你们自行修建铁路。” 方继藩听了,似乎是怕朱厚照又乱许诺什么,君无戏言哪,于是立即在一旁补充道:“陛下的意思是,准你们修铁路,你们将规划报上来,所需西山钱庄的土地,则是西山钱庄以地入股,这占个五成五的股份,不算过分吧,到了那时……铁路修好了,尔等自是坐地收利。” 这时代的商贾,自是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西山钱庄以地入股,对他们而言,反而是好事,如此,自己的投资等于是与西山钱庄捆绑一起,这个就是最大的保障啊! 有了保障,于是许多商贾都面露喜色。 朱厚照一脸错愕的看了方继藩一眼,万万料不到老方竟如此之狠,就出个不值钱的地,便占去了大量的股份。 这岂不是空手套白狼? 他佩服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则依旧面带微笑,岔开了话题,朝那刘健道:“刘公,这陈御史是个有风骨的人。” 方继藩顿了顿,又道:“方才他的一席话,不是没有道理,虽说陈御史辱骂了我,可正因为他的仗义执言,才令我感到,自己的错误。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正因为朝廷有陈御史这样的人,才能让人看清自己的过错啊。我听了陈御史之言,心里极欣赏他,我听说都察院现在职缺不少,不妨就升任陈御史为都御史,以此奖掖他的忠直,如何?” 升官? 刘健一愣,这有点不合常理呀,在他心里,方继藩绝不是这么大度的人啊! 陈彦本以为自己的死期近了,谁料…… 他错愕的看着方继藩,一脸的警惕。 朱厚照不禁微微有些不悦。 方继藩随即道:“总之,我要保举陈御史,他这么爱抬杠,不,他这么爱弹劾,实是我大明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若是不做都御史,实在可惜了,明儿就送他去黄金洲,让他巡视方家的封地,以后让他每日指摘方家的过失,我要以陈御史为我的镜子。” 黄金洲…… 陈彦听到这几个字,顿时就头皮发麻起来。 那是方继藩的地头啊。 说实话,跟着上皇帝出海,尚且还只算是流放。 现在方继藩要让他去黄金洲,但凡是有一点心眼的人,都晓得,这等于是自己的身家性命统统都落在了方家的手里,一旦登了船,谁会晓得,自己会不会在汪洋大海里被人做掉,丢进大海里喂鱼! 方继藩这狗东西,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啊,那汪洋之上,便是死了,也绝没人去理会,毕竟行船本就有巨大的风险的,人们只会遗憾,你陈彦时运不好。 陈彦立即哀嚎:“不,我不去黄金洲。”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方继藩突然拉下脸来,似乎是因为成了内阁大学士,大家总觉得方继藩脾气好。 可此刻,方继藩方才还在感慨陈彦是个忠直的人,转瞬之间,方继藩突然身上杀气腾腾,一双眸子,死死的盯着陈彦,面露狰狞之色。 陈彦猛的打了个寒颤,连忙看向刘健。 刘健则是默不作声,现在他倒是想知道,各地的铁路,能否筹款开建。 陈彦这样喜欢搞事的人,还是眼不见为净吧。 敬酒自是去黄金洲,罚酒是什么,可就说不定了。 陈彦像抽空了一般,眼眶红了,战战兢兢,瑟瑟发抖。 其余百官,此时是连精神上的支持,竟也没了,犹如惊弓之鸟。 朱厚照就立即道:“方卿家既然觉得陈彦此人还有用处,那么朕准了,明日送他去黄金洲,登船的资费,朕出了。好啦,时候不早,摆驾回宫!” 朱厚照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刘瑾则在一旁,虎视眈眈的看着陈彦。 别看刘瑾在朱厚照和方继藩面前,是一只小猫,还是被阉割了的那种,可在别人面前,却就成了一头饿虎,他抖了抖面上的横肉,皮笑肉不笑的咧开了嘴。 朱厚照先去恭请了太皇太后,而后自己登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到大明宫。 先将张太后送至奉天殿,张太后落座,吁了口气。 今日之行,让她觉得震撼,她是三十多年前入的宫,哪里想到,宫外的世界,早已是大变了样子。 朱厚照道:“母后,此次实在多亏了两位舅舅,凭借着他们所提的理论,以及涉及的方案,大明的科学院,只怕又要多两个院士了。” 院士…… 张太后一惊。 她早就从上皇帝口中得知,这科学院的院士,都是绝顶聪明的人,自己的两个兄弟……他们配吗? 可看着朱厚照提及两个舅舅,语气显得敬重了许多,张太后心知皇帝的为人,自己这个儿子,好坏都写在脸上,不喜的人,也假装不了喜欢,可若是佩服的人,也同样能在他的脸上看出来。 “除此之外,此番他们立了大功,朕自要论功行赏,朕欲赐寿宁侯为国公,建昌伯为侯,只恐百官非议,不过……先交由礼部去办好了。” 张太后更是惊的瞠目结舌。 却见朱厚照身后,方继藩面带微笑。 这在张太后眼里,方继藩的笑容,定是有所深意,这里头,只怕方继藩出力不少吧。 张太后竟是别有深意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则回以一个懵逼的表情。 张太后大喜过望的道:“你与两个舅舅,本就是一家人,这件事成与不成,本宫都不在意,本宫所在意的,是皇帝的心意,上皇帝去了黄金洲,本宫是日夜的想念,只恨不得也跟着陪伴上皇大驾,去黄金洲侍奉上皇才好,可心里既放心不下皇帝,又放心不下张家……哎……” 朱厚照忙道:“母后切切不可去黄金洲,那黄金洲现如今,乃是不毛之地,母后怎么受得了这颠簸之苦。” 张太后本想说什么,却又欲言又止。 随即,微笑道:“无论如何,本宫现下心安了,继藩啊,明日让秀荣入宫来,本宫有话要说。” 方继藩忙是应承下来。 随即,朱厚照和方继藩告辞而出。 自坤宁宫出来,朱厚照皱眉,难得的露出几分忧心,道:“老方,母后似乎极想去黄金洲啊,这黄金洲有什么好的,朕方才还见母后想说什么。” 方继藩随口道:“或许是娘娘放心不下上皇呢。” “父皇有这么多人伺候,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方继藩贼兮兮的道:“或许就是因为伺候的人太多了呢,要是不小心,上皇帝给陛下折腾出几个兄弟来。” “呀。”朱厚照气咻咻的道:“他敢?反了他!” 说罢,又觉得失言,朱厚照一耸肩:“母后实在是想太多了,父皇不至如此吧,老方,是不是?” 方继藩不回答,沉默了良久,却道:“陛下是越来越有天子的气象了。” 这话……意有所指,从前他敢之类的话,分明是上皇帝对朱厚照的台词,现在好啦,一朝权在手…… 朱厚照随即摸了摸鼻子:“老方方才还真是狠心,一下子就要了五成五的股份。” 这事是正事,方继藩就郑重其事的道:“陛下所言的,乃是铁路之事?” 朱厚照道:“在朕看来……” 方继藩打断他:“陛下,铁路乃是国器,涉及到的,乃是国计民生,准许商贾们修铁路,这是对的。朝廷能调动的银子,毕竟有限。可陛下有没有想过,倘若是天津卫修至京师的铁路有利可图,自是千千万万人前仆后继肯拿出银子来,以此得利。可我大明,只天津卫至京师的铁路吗?商贾们绝不会修建铁路去大漠,也不肯拿出银子去修通前往造价高昂的入川铁路,最终……还不是得朝廷想办法,能获取大利的铁路,让他们将利益统统拿走了,那么……其他的铁路,朝廷拿什么修?西山钱庄,若是不截取这些股份,不以五成五的股份,掌控这铁路的所有权,将来……岂不是要受制于人?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何况是朝廷与商贾呢?现在陛下虽借助于商贾,却也需将丑话说在前头,以免将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朱厚照听罢,似乎懂了:“朕还以为你与商贾如胶似漆,原来也有这些心思。” 方继藩正色道:“臣只忠心于两样东西,一个是陛下,一个是天下苍生。但凡是对陛下和苍生有利的事,臣才肯去做,而且是尽心尽力的去做,其余之人,于臣而言,不过云烟。” 朱厚照想了想,直勾勾的看着方继藩:“朕重要,还是天下苍生要紧?” 方继藩:“……” ……………… 感谢铃铛哥升级为本书盟主。 感谢唐三藏(还有两个符号,横竖打不出)打赏十万,成为本书又一位新盟主。 在此拜谢,啊……忍不住想唱歌。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八十七章:钦赐镇国公 方继藩一脸无语的看着朱厚照。 沉默了很久,方继藩却道:“陛下,这宫中的御厨,做的膳食不知可好?” 这话题转的有点远,不过朱厚照一听御厨二字,便忍不住道:“这些该死的御厨,就算统统送去黄金洲,都没有一个是冤枉的。” 说着,他背着手,才意识到方继藩转移了话题,便又摇摇头,想起了什么道:“那陈彦,实在无礼,不过……他有些话倒是没有错,说到底,还是朕错了,朕每日称病,不肯上朝,确实此朕之过也。” 方继藩就立即道:“陛下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古之圣君,也都有过失,可圣君之所以是圣君,便在于他们总能如陛下一般,三省吾身的缘故。” 朱厚照顿时就瞪大眼睛道:“谁说朕打算改了?” 方继藩倒是早适应了朱厚照的语出惊人,他翘起大拇指:“陛下英明神武,果然和寻常的天子不同。呵呵……陛下若是称病不出,陈彦这样的人要骂,可若陛下每日临朝问政呢?陛下过问什么,他们还不是要骂?说到底,陈彦这些人,哪里是想为了朝廷,根本就是为了一己之私,是希望陛下处处都听从他们的安排,他们不是要陛下治天下,而是要陛下每日听从来治天下,如此而已。这些人,心思最坏,最厉害的就是口舌,他们希望能够驯服陛下,将陛下从一条狼,变成一条狗,其心可诛,陛下能一眼洞悉这些人的心思,可见陛下没有被他们所提倡的所谓是圣君逸事而昏了头,什么才是真正的圣君,真正的圣君,便该如陛下这般,只要心里藏着苍生社稷,无论做什么,都绝不为陈彦这样的人所蒙骗,做好自己该做好的事,这才是天下百姓之福。” 朱厚照大乐:“对,对,对,朕就是这个意思。老方聪明伶俐,果然……天底下再没有人比老方更知朕了。朕得老方,如文王得姜太公。” 方继藩摆手:“陛下是文王,臣非姜太公。” 朱厚照拍拍他的肩:“别谦虚,你行的。” 朱厚照随即又道:“至于这招募商贾们修建铁路的事,朕还是交给你去办,镇国府也交给卿家了,这是大事,知道了吗?” 方继藩颔首:“陛下放心,臣一定办妥。” 朱厚照心宽了许多,乐呵呵的继续道:“还有,朕打算修一处别宫。” “这……”方继藩疑惑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道:“修到陈家庄去。” 方继藩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说起这陈家庄,离大明宫虽不至十万八千里,却也够远了,当初朱厚照还是太子的时候,在那里购置了不知多少土地。 朱厚照又道:“朕喜欢虎豹,要在新宫里多养一些虎豹。你看如何?” 方继藩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那些虎豹,在陛下面前,犹如猫狗,不过尔尔,陛下养着这些废物做什么,我大明的常备军,现有五军,近十万带甲之众,个个如狼似虎,他们才是陛下的虎豹啊。” 朱厚照听罢,竟是眼帘微微一垂,琢磨了片刻,点了点头道:“有道理,养那些畜生,还不如养着朕的这些精兵,很好,老方,你又为朕解决了一个疑惑,这镇国公,非你莫属啦,你来……” 说着,朱厚照低头,揭开了自己的下裙,便见数十枚印章挂在腰下。 他伸手摘出一枚,叹息道:“此镇国公大印,陪伴了朕这么多年,而今,朕已有了玉玺,且还是货真价实的。至于这枚镇国公的大印,今日起,便赐你啦。你方才也说,朕和寻常的天子不同,那些天子只图圣君的虚名,因而,才被陈彦这样的人所驯服,任陈彦这等的所谓清流摆布,可朕不同,朕要做的,乃是举世无双的圣君,要教这天下的所谓圣主都黯然无光,拍马也不能及,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不必害怕,别总想着犯忌讳,朕若当真要宰了你,何须找其他的借口,朕还是太子的时候,你干的那些杀千刀的事还少吗?将这印章收起来,今日起,你就是镇国公!” 朱厚照已经说了那么一大片的话,方继藩也不好再扭捏了,方继藩默默的收了印章,脑子里却浮现了两个问题,口里便忍不住问出来了:“陛下,这枚镇国公的印,总是真的吧。” 朱厚照点点头。 方继藩又问:“方才陛下说的杀千刀的事,是啥?臣有点费解。” “呵……”朱厚照笑嘻嘻的看着方继藩:“这可一天一夜都说不完。” 方继藩决心不再问下去了,大抵是一个病人得知自己患病太多,已经决心放弃治疗的心态。 收了印章,告辞。 过了两个时辰,便有中旨发来,敕命方继藩为镇国公,以内阁大学士,主持镇国府巨细事。 方继藩拜谢,领了旨。 来传旨的乃是刘瑾,宣旨的时候,他板着脸,等旨意宣读完了,立即一副谄媚的样子:“恭喜啊恭喜,干爷,孙儿得知干爷步步高升,真是比自个儿生了娃娃还高兴呢。” 方继藩眯着眼道:“你怎么老是想着生孩子,莫非是想做手术?” “呀。”刘瑾眼里顿时放光:“莫非这个也能治?” 方继藩摇头,叹口气:“这个世上,也并非只有传宗接代才是要紧事,你要想开一些,多想想愉快的事。” 刘瑾歪着脑袋,调整了自己大起大落的心情,又笑了:“干爷,那个陈彦,孙儿已经安排好了,他一家老小,只要登上了船,这船只要到了西洋,便……” 说到这里,他手伸出来,在脖子下一抹,这一刻的刘瑾,终于显露出了历史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气势。 方继藩皱起眉头,摆手道:“谁说要杀了他们,黄金洲缺这么多的劳力,你还要将人杀了?你这狗东西,信不信我不认你这孙子。” 刘瑾一听,顿时眼眶红了,忙不迭的拜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干爷啊,孙儿领会错了干爷的意思,您老人家,不,干爷年轻的很,永远年轻……” 方继藩索然无味的摆摆手。 无敌,真的很寂寞啊。 自己才只是想翻脸不认人,这狗东西就怂了。 “起来说话吧,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滚。” 刘瑾晓得干爷这样说,定是已原谅了自己,心里窃喜:“还有一事,孙儿照着您的吩咐,整肃了厂卫,如今已开始让他们四处打探了,还真发现了一些猫腻。干爷可还记得,想当初,干爷遇刺,这幕后之人虽是获罪伏诛,可是一直都有传闻,说这幕后之人背后……还有人似乎想要保护此人。” 方继藩若有所思,自打那次遇刺之后,方继藩出入,随时都有几百个人明里暗里的保护,且个个都是好手,若不是因为方继藩这个人比较低调,说不准,这护卫的规模,还要再翻几倍。反正……他有的是银子。 因而,渐渐的已将此人忘了。 现在听刘瑾提起,方继藩眯着眼道:“一直都在传闻,此人身居高位,怎么……你查到了什么?” “只是有一些眉目,察觉到……涉及到此事的大臣,该是不少……没有这么简单。” 方继藩便道:“这些人竟没有一并被上皇帝带去黄金洲?” 刘瑾摇头:“这些人既打定了主意,用其他的途径来反对新政,当然不会公开站出来指责干爷,说不准,他们还四处说干爷和新政的好处呢。上皇帝怎么会知道这些人乃是新皇的绊脚石呢?” 方继藩觉得有理:“既如此,赶紧给我查清楚,现在我心里很是不安哪,成日担惊受怕的,还有,挑一些厂卫的好手,暗中好好保护,知道了吗?” 刘瑾精神一震,认真的道:“干爷放心,孙儿回去立即选几百个精锐番子和校尉,日夜三班暗中保护干爷,说实话,在这京里,若是加上干爷本身的护卫,只怕不出动京营围剿,也没人能动得了干爷了。” 方继藩满意的点头:“如此,我才稍稍安心一些。” 次日一早,方继藩至镇国府,这镇国府上下,本就是方继藩主事,这上上下下的人,无一不对方继藩信服,方继藩这镇国公,便算是顺当的走马上任了。 眼下当务之急,当然还是铁路的事,方继藩命王金元拟出了细则,而后张榜。 许多人看了榜,顿时又是一片哗然。 这里头的条件,实在太苛刻了。 各式各样的制约,不计其数。 消息送到了内阁,刘健本来心情不错,可当书吏将这榜文送到了案头,这一看,刘健的好心情,立即到此为止了。 刘健绷着脸对书吏吩咐道:“去喊欧阳志和王守仁来,老夫要问问,他们的恩师,这是要搞什么名堂!” 喊方继藩是不妥的,不能太不客气了,不然自己的儿子在外头,被弄死了怎么办? 作为一个历经四朝,宰辅二十多年的老人,刘健还是很懂得拿捏好这个度的。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八十八章:大功告成 对刘健来说,王守仁和欧阳志就不同。 他们的身份是后辈,又是下官。 有时候严厉一些,却也无妨。 于是没多久,兵部尚书王守仁、吏部尚书欧阳志,就被人请了来。 让二人落座,刘健呷了口茶,才慢条斯理的道:“商贾们欲修铁路,这对朝廷而言,是减轻了许多的负担,法无禁止即为可,令师奉旨办此事,可是何以……却对私募铁路,如此的严苛,老夫担心的是,他是将商贾们吓走了啊。哎……齐国公终究年轻,不晓得这个世上,什么事都容易,唯独只有让人心甘情愿掏银子才是最难的,掏一两银子需反目,掏十两、百两银子需拼命,倘若是数千上万,甚至十数万两,这便是不共戴天,生死大仇了。” 刘健随即又道:“可这榜文之中呢,不但土地要占去大半的股份,且营建,还需镇国府核验,所用的工程队,也需西山建业颁放资质,还有经营之权,统统在铁路局之手。当然……这没什么不好,只是老夫担心哪,担心商贾都吓跑了。” 他顿了顿,想了很久,又接着道:“人还没掏银子,就这般,有什么丑话,不可以等到他们掏了银子再说吗?” 欧阳志:“……” 王守仁则是一脸坦然的道:“刘公,恩师所为,为弟子的,不敢妄议,想来,定有他的心思。” 刘健也算是服气了,欧阳志不吭声,王守仁呢,直接一句子不言父名,徒不言师讳给顶了回来。 看着这两师兄弟,刘健叹口气,明白这算是白请他们来这趟了。 刘健脾气好,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摆摆手道:“罢罢罢,这是令师督办的事,老夫就不过问了。” ………… 今儿,王不仕下值来,就直接回了自己府邸。 现在京里都在议论着修铁路的事。 大量的人口汇聚在了京师,再加上印刷品的廉价,传播的渠道开始变得五花八门,因而但凡什么事热议起来,便如排山倒海一般。 王不仕安心在翰林当了值,几乎不问外事,只有回到府中,这个时候,邓健便来了。 邓健穿着最时新的儒杉,虽然他不是读书人,可他爱这个调调,再配上他的大金链子,还有他那金丝的墨镜,头戴着一顶镶嵌了宝玉的幞帽,显得格外的精神。 “老爷,铁路的榜文发了。” “噢?”王不仕来了兴致:“取来。” 邓健忙是取了抄录来的榜文,交给王不仕,王不仕细细看起来。 对于修铁路,王不仕是有些忌讳的,他很清楚,这铁路关系重大,现在朝廷需要银子,可一旦铁路修成,将来难道将这国器操持于商贾之手? 正因如此,他比其他人更显得谨慎。 可当他低头去看了榜文,看着里头诸多对修建、经营、利润分配的限制,却是愕然,随即眉一沉,口里喃喃道:“有底了,有底了,这下有底了,去……筹措一笔银子,能筹多少是多少,这铁路,还是有利可图的,最重要的是稳当……” 邓健在一旁,把王不仕的话听了个清楚,不由同情的看着王不仕:“老爷,外头的人都说,这里头的规矩太多了,只怕未必是好买卖。” 看了一眼邓健,王不仕却是气定神闲:“这是寻常人的看法,若是跟着寻常人去思考,莫说挣银子,便连灰都吃不着,你跟着老夫,也有许多年了,难道还一点眼光没有吗?”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邓健虽然吃里扒外,可终究比以前养熟了一些,于是道:“买卖最怕的,就是没有规矩,尤其是牵涉到修建铁路此等大事,掏银子的时候,朝廷若是什么都肯答应,那么这个买卖就要小心了,因为将来一旦兹事体大,朝廷是绝不会纵容商人们操持国器的。规矩越多,说明朝廷是真心希望与商贾合作,希望彼此可做到互利,这是什么,这是诚意!” “如此一来,虽是经营之权统统在朝廷之手,可某种程度,却等于是我等与朝廷利益成为了一体,休戚与共,这不但令我等心安,也让朝廷……可以不费分文,而修建铁路,得到甜头。” “有了这个甜头,朝廷断不会杀鸡取暖,而是会想尽办法,维持一个我等的利润空间,你可知,这是为何?” 邓健听的似懂非懂,又是摇头,又是点头。 王不仕微笑道:“因为……站在朝廷那边去想,既然商贾们不可能动摇到国本,商贾投了这么多银子,自是要牟利,若是不给大家利益,将来谁还肯投更多的银子去修更多的铁路。” “起初的时候,老夫还担心,故而不愿意触碰铁路的买卖,可现在……才算是彻底的安心了,因为这笔投入,乃是西山钱庄和镇国府立木为信的典范,限制越多,越说明镇国府用了心思,身价到了老夫这个地步的人,这么多银子,不能全部都投在宅邸和股市里,需分散开,方能安全。老夫的子孙,十之八九,绝难超过老夫了将来老夫若是故去,他们抱着金山银山,也是无用,将这银子,投入这铁路之中,铁路现下的利润,固然远不如宅邸和股票,可这一笔买卖,却是百年大计,是为了后世子孙谋划打算,邓健哪,你跟着老夫这么多年,道理,老夫都说尽了,且看看能抽调多少吧。老夫乃是武昌人,便是要募资,修一条去武昌的铁路。” 说着,他像是下了决心般,站了起来,毅然决然道:“筹措资金,动用所有的力量!” 邓健没有再说什么,只乖乖点头:“噢。” ………… 就在小商贾和寻常的百姓还在疑惑之间,倒是不少的大商行,率先有了动作。 于是一个个铁路修建的计划书,送至了镇国府,等待镇国府核验。 镇国府这里,也派出了数不清的探勘人员,去确定计划的可行,以及大致的成本。 这些大商行,大抵心思和王不仕差不多。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筐里,买卖做的越大,恰恰不愿去投机取巧,追求那些高回报高风险的买卖了,而是力图求稳。 所有的计划书投递,绝不是随便投个计划书这样简单,而是需拿出一笔保证金的,且这保证金的金额甚是巨大,如此……商贾们方才做好前期募资的准备。 这样的计划书,方继藩便收到了七十多份。 说来也怪,方继藩对照着计划书,再看看这些大商贾们的籍贯,却是发现,他们都更倾向于将铁路修到自己的家乡。 古人们的恋乡情节,可见一斑。 方继藩也不禁有了情怀:“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噢,我老家哪的来着?” 立于一旁的王金元,眨眨眼,看着少爷,他也有点懵。 这个……就有点不得而知了,方家是跟随着太祖高皇帝起兵的,此后镇守北平,随后……又跟着燕王靖难。 南京待过,京师待过,似乎有传闻,方家可能是江西人…… 当然……这事儿……已没人去计较了,大家都知道,方家最初是出自京师的南和伯府,其他的,估计除了方景隆,也没人去关心了。 方继藩就道:“我从前听我爹说,方家最初,是江西宜春人。哟,这么说来,我还有这么多的同乡?指不定……江西的老表们,还和我方继藩五百年前是一家。” 王金元却是猛的打了个寒颤,脑袋里顿时开始搜索自己认识的几个江西布政使司的朋友,心里纠结着,是不是该提前通风报信,让他们赶紧改换原籍避难。 方继藩手里捏着这一片片的计划书,好在他没有继续往刚才的问题追究下去,而是言归正传道:“这一下子,便是要修建出大大小小七十余条铁路,这些商家的资质,都好好审核一番吧,切切不可让人滥竽充数进来,除此之外,要赶紧的探勘,有了这些零零散散的支线作为补充,这铁路的进程,用不了多久,便可加快不少了。” 王金元顿时翘起大拇指:“少爷不费一文钱,为朝廷修七十条铁路,伊尹、仲虺之徒,亦不能与少爷相比。” 方继藩一挥手:“滚,你这业余的狗东西。” 王金元如释重负,早想滚了,于是一溜烟儿便跑。 方继藩忙将这些计划书,统统都收了,随即就直接赶往内阁。 虽如今是内阁大学士,可方继藩来内阁的次数却是不多,今儿难得到了内阁,则是先去见过刘健。 刘健上下打量方继藩,口里道:“听说近来镇国公忙的脚不沾地,可有此事吗?” “是啊。”方继藩吁了口气:“为了皇上,我这做臣子的操碎了心,还不是为了招商的事,好在都办成了,请刘公过目。” 刘健一脸狐疑,接过了一沓奏报。 他低头一看,顿时脸色一变,禁不住身躯颤抖。 七十多条? 遍布大江南北…… 这些商贾,还真是怪了,这是上杆子送银子啊。 ……………… 求月票。 正文 第一千六百八十九章:封国 刘健惊道:“这些……统统都是有眉目的?” “这是当然……银子的事,倒是不必担心,他们所修的都是支线,花费虽是不小,可这些大商行,筹款的本事还是有的。现在将规矩立下,接着,大家都按着规矩走,前期的核验、探勘、预算,开工……也要不了多久,刘公,这是第一批,将来……说不准还会有第二批。” 之前还忧心得很,没想到来了一个大惊喜,刘健大悦,不禁捏着胡须颔首:“好,好,好,如此,倒是令人放心,齐国公……不,镇国公办事,当真让人放心哪。” 方继藩还不太习惯镇国公之名,今日格外谦虚起来:“刘公万万不可这样说,镇国公只是陛下说着玩的,当不得真。” 刘健心里想,你也有怕的时候,他竟笑吟吟道:“听说陛下还欲封镇国公为燕王?” 方继藩:“……” 这话是要聊死的节奏呀! “告辞。”方继藩一揖,转身便走。 这来了宫里,没有不去见朱厚照的道理,谁料朱厚照竟去了后苑。 方继藩由刘瑾领着,至一处园林,便见朱厚照骑着马,一身戎装,手持弓箭,健马如飞,风驰电掣一般的狂奔,随即……一枚枚的箭矢射出,都朝一颗树干射去。 朱厚照围着这树干游走一番,射了一壶箭,浑身上下已是大汗淋漓,而后才慢悠悠的骑着马到方继藩面前,翻身下来。 他将马交给刘瑾,一面道:“这样的好身手,不能上疆场弯弓饮血,实在是太可惜了。老方,你在想什么?” 方继藩道:“臣不敢说。” “说罢。”朱厚照乐呵呵的道:“赦你无罪。” 方继藩道:“陛下的骑射,又精进了不少,几乎要和臣的弟子王伯安相媲美了。” 朱厚照的脸顿时就拉下来了,嘴抽了抽,随即大笑:“朕也未必不如他,他年纪比朕大,练的火候比朕多一些而已,朕是天子,哪似他一般,有这么多闲情雅致练习骑射。好啦,不要说他,铁路的事如何了?” “臣正是来报喜的。”方继藩笃定的道:“商户们很是踊跃,只这些日子,预备修建的铁路便有七十多条。” “有多少条是修去陈家庄那儿的……” 朱厚照似乎永远都忘不掉他的陈家庄。 方继藩微笑:“陛下,这个……臣没细看。” 朱厚照感慨道:“这些地,都是朕借了银子买来的,迄今为止,本钱虽是回来了,却一直不知这暴利是什么滋味,老方啊,朕手里攒着这么多地,实在心有不甘哪。朕思来想去,要不,还是建个新宫吧。” 这家伙,居然还心心念念着这个。 方继藩不禁道:“陛下,再营建新宫,只怕效果也远不如当初了,这世上,吃第一个螃蟹的人能牟取暴利,可跟在后头吃的人,却只能吃残羹冷炙,所以……臣算算,这新宫的花费,本就不低。土地的增值,未必能达到预期,这样算下来,好处有限。” “是吗?”朱厚照郁闷的道,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他背着手,来回踱步:“朕就想尝尝,暴利是什么滋味。” 方继藩凝视朱厚照,突然道:“陛下真想尝尝?” “想。” “臣有一个想法。”方继藩淡定的道:“只是这个想法要实施,却需要陛下一道旨意。” “只是一道旨意?”朱厚照眼睛一亮。 方继藩道:“是……一道旨意,陛下既已赐臣镇国公,可是这镇国公却连一块封地都没有,实在是说不过去,臣请陛下,赐臣陈家庄土地方圆五里。” “这是朕的地呀,朕花了银子买的。”朱厚照要跳起来了。 方继藩道:“可这附近方圆数十里,不都是陛下的地吗?臣只要五里,五里之内,乃是臣的封国,其余的土地,臣敢保证,陛下的地价,能够上涨百倍、千倍。” 百倍……千倍…… 朱厚照吓了一跳。 太狠了。 这岂不是比当初建大明宫时还厉害? 可问题在于,当初……建大明宫,可是花费无数,甚至不知进行了多少的布置,连带着将内阁和六部都迁了来……这老方…… “五里之地吗?”朱厚照托着下巴,一脸深思状。 大明,还真没有将这京畿,天子脚下的地,许人以封国的先例。 不过这对朱厚照而言,倒算不得什么。 他的目光,可长远的很,也不在乎这点土地。 何况老方乃是自己的妹婿,更是兄弟。 他倒是心里起了疑惑,在不新修宫殿的情况之下,让地价上涨那么多,老方要如何做到? 于是朱厚照背着手,看向方继藩道:“到底是百倍还是千倍,你说个明白。” “那么,就三百倍吧。”方继藩泰然自若的伸出了手指,比划着道。 朱厚照倒吸一口凉气:“修铁路?” 方继藩摇头。 朱厚照道:“修戏堂子,修学堂?” 方继藩继续摇头。 似乎一切的手段,朱厚照所能想到的,统统都用尽了,朱厚照也无法想象,怎样才能有如此巨大的利益。 随即,他竟咬咬牙道:“方圆五里太少了,赐卿家方圆十里,这附近的地,都在朕的手里,朕也不担心,可是老方……你说话可要算数,倘若你办不成,那你可糟了,你那妹子方小藩…朕倒是看着喜欢,便拿她来赔罪…” 方继藩眼睛一瞪,要发作。 却听朱厚照继续道:“到时,便让她去东宫,做朕的儿媳妇。” 方继藩擦汗,长出一口气。 朱载墨现在是太子了,方继藩其实一直挺喜欢这个孩子的,虽然自己的妹子嫁了太子,好像自己矮了一截,可至少……这并不算一个坏姻缘。 朱厚照不禁道:“老方,你擦汗做什么?” 方继藩随口道:“臣还以为……” 朱厚照猛的明白了。 “呸!”朱厚照朝方继藩啐了一口,大义凛然道:“你这心思肮脏的畜生!” 方继藩:“……” 朱厚照是个说做就做的人。 他极想知道,方继藩到底会用什么法子,涨个三百倍。 这个数目,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很快,一道旨意便下来,依旧还是中旨,不经内阁和部堂,等大家反应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懵了。 陛下居然在京畿弄出了一个封国。 虽说只是十里地,可在这京师,那也算是万户侯的级别了。 可惜……君无戏言,想要阻止,却已迟了。 方继藩得了旨意,倒是精神振奋。 他确实需要这十里地。 他既敢向陛下许诺三百倍的利润,那么……拿了这十里地,方家也差不多足够富可敌国了。 自己的父亲和儿子都在黄金洲,方继藩在这大明,属于‘裸’公爵,想到这么多方家的亲族都送了去,在那里开垦,却也不知日子如何,是否有什么危险,便让方继藩寝食难安。 他能做的,就是源源不断的将方家的财富送去一部分,加速整个方氏家族,对于黄金洲的开发。 这既为了整个大明,当然,也可说是为了方家的私利。 手里捧着圣旨,方继藩气定神闲,王金元忙是上前:“少爷,恭喜了……” “恭喜个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陛下赐我方继藩的地。” 王金元知道少爷就是这个脾气,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连忙点头:“是,是。” 方继藩随即道:“立即召工程院的一批人来,要挑选一批骨干,我要亲自和他们商讨一些事。” 王金元又连忙应下。 师祖召唤,这工程院上下早已摩拳擦掌,只是可惜,有资格去的人却不多,不过数十人。 他们激动的到了镇国府,见了方继藩,有人忍不住热泪流下来,这是传闻中的师祖啊,活蹦乱跳的。 众人拜下行礼。 却见方继藩坐在案头,眼睛熬的有些红,案牍上是一沓手绘的图纸。 显然,师祖日夜操劳,昨天又度过了一个日理万机的夜晚。 师祖学贯古今,尚且还如此,真是令人汗颜羞愧。 方继藩点了其中一人:“来,来,来,狗……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 “学生……学生……”这人匍匐在地,激动的道:“禀师祖,学生李天……” “这名字不好,叫李继藩就顺耳多了,来,来,来,你们都过来,先看看这些图纸。” 众人更是激动,这是师祖亲自画的图啊。 于是,一个个怀着激动的心情,到了案牍前,一看,却是懵了。 这……算什么鬼工程图,如此潦草,既不工整,也没有数据,怎么看着,像童生的水准? 不是的,断然不是的,师祖是什么人,他这样画,一定是有所用意,莫非……这不是工程图,是佛朗机画?不对,不对,山水画……也不对,神了,神了啊,师公定是又开宗立派,在绘画上,有了新的造诣,莫不是……这是什么新的绘画…… 方继藩此时认真的道:“来,看看我这工程图如何?” “……” ………… 推荐两本书。 一本是《逃命吧作者君》 另一本是《大明优秀青年》 正文 第一千六百九十章:重大项目 好吧…… 李天等人收了方才的胡思乱想。 可不管怎么说,只当这是草图来看待吧。 毕竟师祖日理万机,也不可能花费太多功夫制那正儿八经的工程图。 嗯…… 一定是这样的。 于是众人的目光又落在这些草图上头,神情专注,只是这一看……竟骤然来了兴趣了。 这图纸……显然非同一般,某种程度而言,这对于李天等人,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当然,对于工程学院上下人等而言,经过了新城的建设,铁路的建设之后,他们从中摸索了许多的经验,尤其是结构力学和混凝土的出现,在新城的建设之中,已使许多人得以大显身手。 经验,就是这么一步步积攒的。 可现在……师祖所提供的图纸,等他们好不容易看明白时,却一个个摩拳擦掌起来。 李天非常清楚,能不能做到都是其次的,是否需要新的知识,也都是其次。 搞工程,最需要的是银子,只有甲方肯投银子,什么都可以摸索。 投了银子,建出这么一个玩意出来……却不知又能从中积攒多少知识,这些知识,更不知能转化为多少论文。 李天现在离院士,还差临门一脚,可想要一步踏入院士的领域,却总是差许多的火候,说到底,他缺的就是这等超大体量的工程。 李天盯着图纸,脑子已开始飞速的运转起来,如何增强结构,如何设计,这样的情况之下,巨大的应力,是否会导致垮塌。 “师祖……这是……”李天脸上带着疑惑。 方继藩看着这些家伙,很简洁的吐出三个字:“建出来!” 李天等人顿时就倒吸了一口凉气,忍不住道:“只怕……破费不少。” 他们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虽只看了简单的草图,可一下子就看出这不是简单玩意。 方继藩就冷着脸道:“第一期投入一百万两银子,后续……还有第二期、第三期……” 方继藩最讨厌别人跟他谈银子了,谈银子就是在侮辱他! 我方继藩是缺银子的人吗? 李天等人已开始眼睛里冒星星了,卧槽……大手笔啊,这下好了,这里头实在有太多可施展的空间。 李天生恐师祖不信自己的才华,立即道:“师祖,这样的建筑,若是用混凝土或者是砖石,是万万不可行的,必定要崩塌,学生思来想去,当初学生建设一处戏院时,曾用过一种建筑方法,倒是可行,当然……具体如何,却还需重新设计。” “什么方法?”方继藩饶有兴致的问道。 李天立马回道:“钢结构。” 方继藩点头,颇为满意:“总而言之,立即拿出方案,要确保不会有任何的纰漏,预算的事,不必你们操心。这个工程,李天你来试试看,我甚是看好你。” 李天听罢,身躯一颤,师祖……居然如此看得起他? 方继藩之所以选择李天,其实也是有原因的。 第一批工程学院的学员,现在大多在工程领域地位崇高,有的甚至已经成为了院士,他们现在更多倾向于理论上的研究,而新一代的佼佼者们,这个李天,倒是主持了不少的工程,且那第一个钢结构的戏院,就是他主持完成,虽然经过了不少老一辈的院士们协助,但是有了这些经验,选择这个家伙……不会有什么差错。 李天已是激动得热泪盈眶,连忙拜倒道:“师祖……学生……学生无以为报……” 方继藩却不打算再跟他们多说了,一挥手:“现在可由不得你在此耽误时间,赶紧去吧,先出一个草案,而后多向你的恩师、师叔们请教,拉起一个队伍来,倘若出了差错,饶不了你。” “是,是。”李天心里激动的不得了。 他虽是主持整个设计和工程,可如此大规模的工程,势必整个工程院都要参与进来,而自己……则是这个项目的核心啊! 方继藩打发走了这些人,吁了口气,忙将草图收了,直接丢进了炭火里,烧了个干净。 王金元还留在一边,看着少爷烧了草图,不禁一脸肉疼的道:“少爷,这……这……烧了多可惜,方才少爷只给他们看看,若是他们记不住少爷的草图,可怎么办,为啥……不让他们带走?” 方继藩正气凛然道:“我是什么人,不是我方继藩不谦虚,而是实事求是的说,我方继藩乃是名动天下的人,倘若这些狗崽子们带走了草图,还将这玩意当做了传家宝,千百年之后,这些狗崽子们的崽子们,没准儿还要将这些草图拿出来展览呢,展览,你懂不懂?我要低调,要谦虚,后人们想看我的墨宝,我偏不给他们看。” 王金元的表情顿时舒展开来,钦佩的翘起大拇指道:“少爷果然和那些狗东西不同。” 方继藩坐下,却是吩咐道:“工程的事,你要上心,他们出了预算,要多少,拨多少,这工程……并不好建……除此之外,西山铁业,多建一些铁作坊,现在哪里都需钢铁,可不能供应不上。” 王金元就道:“这些年,又是建新城,又是修铁路,这钢铁的作坊,遍地开花似的,各处的铁矿都在勘探,运来的矿石,堆砌如山,现在许多铁路,都是在修建的原地直接建起钢铁作坊来,拉去一批老匠人,招募一批学徒,便可建窑开工,西山铁业这些年来,搭建的钢铁作坊,年产已至十数万吨,可依旧……还是供不应求,其实不必少爷吩咐,小人已规划了几个作坊,至于铁矿,也探勘出来了不少,问题的根本,还是在运输上,当然……其实只要有需求,运来了铁矿有利可图,这些都不必发愁,有的是人会想尽办法去解决的。” 说起这个,王金元可谓是如数家珍。 他是方家的大管家,方家的产业布局极多,这些数据,他都需牢记在心里,毕竟他家少爷喜怒不定,天知道少爷何时会问起,若是答不出,会被打断腿的。 好在今日少爷脾气好…… 片刻之后,方继藩便背着手,哼唱着曲儿走了。 王金元又大大松了口气。 ………… 保定府。 这里的铁路,可以直接连接京师。 因而,这保定也成了通衢之地,再加上新政的不断深入,这保定已隐然有了京师之外一处大城的气象。 在这保定的车站,永远都是最热闹的。 无数人自京师而来,又有无数人上京师去。 以至于每一段时间发车的蒸汽机车,依旧还是供应不了如此巨大的人流,寻常人根本买不到票,只好站着。车厢里闷热,因而车厢的门是打开着的,蒸汽机车轰隆隆轰隆隆的发车,那车厢里,便有无数个人挂在车门前。 车站的人员,察觉到了两个形容猥琐的人,他们每日都来回坐车,一日下来便可能坐三四趟。他们可能是在京师下车,再坐车回来,也可能会在中途的停靠点停下,等下一次看到的时候,他们又活蹦乱跳的到了保定车站。 这两个家伙,穿着旧衣,风尘仆仆的样子,贴身藏着干硬的蒸饼,各自拿着两个葫芦做茶壶。 因车站免费提供热水,所以这两个家伙只要在车站,车还未发时,他们便总是会出现在热水供应的地方,第一时间拿葫芦装满热水,一直要装到葫芦里的水溢出来,烫到他们抓葫芦的手,他们才龇牙咧嘴的扑哧扑哧发出疼痛的声音,而后小心翼翼的将葫芦塞上。 之所以车站的人员对他们引起注意,还是因为他们的葫芦……特别的巨大,背在身后头,宛如两个小水缸。 他们每日登车之前,都会用竹片记录下发车的时间,甚至还会观察人流,登了车,在拥挤的人潮之中,居然会掏出一块怀表。 须知这怀表,在当今,乃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寻常百姓根本见都见不着,价格高昂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可偏偏……他们身上居然有。 每到了一处车站停靠,他们便掏出怀表来,而后细细记录。 发车时,再记录。 那竹片永远都是密密麻麻的。 就这般,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月。 他们才销声匿迹了。 而随后……在另一处通往天津卫的车站,他们又出现了,每日大清早来,似是检阅车站的将军,第一时间出现在了供水出。 甚至有人发现,这两个家伙居然装了热水之后,倒了一些米进去,下一次……他们发现,这些米在热水浸泡几个时辰之后,居然熟了,他们从葫芦里倒出来的,不再是水,而是热腾腾的粥。 “记下,记下……这一趟车……中途停靠是一刻……记好了吗?” “记好了,哥。” 这被叫哥的,自是张鹤龄,张鹤龄掏出了车站里取来的时刻表,对照着看,随即眯着眼道:“这群狗东西,这一趟,怕又要晚点了。哎……” 张鹤龄一声叹息! ………… 感谢马建元同学成为本书新的盟主,在此致以十二万分感谢。 正文 第一千六百九十一章:陛下日理万机 张鹤龄脑海里统统都是数据。 从保定站何时发车,哪一处地方是最容易导致延时的,会车时,蒸汽机车会等候多久…… 发车出去,倘若中途耽搁太多,就是浪费啊。 这群狗东西,浪费的是民脂民膏。 张鹤龄每日都是一肚子的怨气。 这车辆的调度,简直就是一团糟。 车站站台设置,也有许多地方不甚合理。 车站附近应该多设客栈和车马行,这些多了,人们才乐于火车出行。 否则一大堆人拥挤在一起,疏散时无法疏散,进站时又相互妨碍,这不知让多少人望而生畏。 “哥,你饿不饿,我葫芦里还有粥。” 张鹤龄摆摆手:“你自己吃。” “噢。”张延龄愉快的揭开葫芦,对着葫芦嘴,咕噜咕噜的喝粥。 张鹤龄突然道:“对了……可以不可以设置一个道岔,如此……便可让蒸汽机车会车,免得彼此之间相互等候。” “道岔?这铁路不是一根线吗?” “你这猪脑袋,净知道吃了。”张鹤龄扬手欲打。 张延龄立即缩了脖子。 张鹤龄恨铁不成钢的道:“一个可以移动的道岔,车往这边走,便转到这边,要往那边走,便转至另一边,彼此之间互不干扰……我想想……我想想……先记下来,回去再说。还有这蒸汽机车的时刻表,许多地方都不甚合理。还有……车站……车站的站台……还有……” 他喃喃自语,一一记下。 “过几日回京里,阿姐的诞日要到了,正好去寻方继藩那狗东西,让他将这些事给我们解决了。这狗东西只晓得挑唆皇上要咱们的银子,哎呀……再说下去我又觉得心绞痛了……” 张鹤龄捂着心口。 张延龄总算顾不上吃了,连忙放下了葫芦,轻轻给张鹤龄揉搓:“别想那些不高兴的事,阿兄,事情已经过去了。” 呼…… 张鹤龄长出了一口气:“还有……还有最紧要的事,便是各处车站,浪费格外的严重,甚至某些车站人员,居然盗卖煤炭,有人合伙捎带货物,这是什么?用那方狗的话来说,这是褥咱们的羊毛啊,任何事都是积少成多,水滴石穿。今日一点,明日一点,长久下去,便等于是我们张家进了老鼠,这群狗东西,都在窃咱张家的财物呢!” 张延龄紧张道:“莫激动,莫激动,总有办法的,哥,不能再生气了,上一次就因为生气,昏厥过去,糟蹋了几十个钱买药。” 张鹤龄猛的一怔,随即就深吸了一口气,嘴角挂上了微笑:“不生气,要快乐。” ……………… 工程院上下已开始忙碌起来,几乎所有的工程人员,都在盯着这个大项目。 倒不只是因为资金的投入巨大,而在于,这个工程,挑战性极大。 急需解决的问题,有许多。 越是有困难,就意味着可能许多新的构想可能提出,也意味着,许多人可以趁此机会,从中受益匪浅。 李天已经拉起了一个队伍。 随即,他做了一个方案,交给了自己的恩师,恩师则与其他工程院的院士们议论开了,彼此之间,各自论证其中的可能性。 若是以往,大家见了这提出的方案,还有结构图纸,少不得要拍桌子大骂,这哪个不懂工程的狗东西提出来的破玩意,好在……这一次,这些脾气火爆的院士们,出奇的表现出了他们应有的素养,也克制了自己的情绪,所有的讨论都是在融洽的气氛中进行的,哪怕是有所批评,也大多只涉及到了构造细节的层面。 毕竟……提出这个总方案的,乃是镇国公。 很快……前期的论证工作接近了尾声,大规模的土木……已是预备开始。 李天调集的,统统都是精兵强将,哪怕是寻常的匠人,放到了工程界,那也是首屈一指的人物。 除此之外,便是与各个作坊进行协调,尽力的打制各种钢结构所需的钢材。 这其中,最大的工艺难点,就在于熔接的技艺。 钢结构之间,如何稳定的连接一起,这是最需解决的问题。 好在……此时锻焊的工艺早已成熟,铁匠们先给钢铁衔接处进行加温之后,趁着钢铁较软时,用铁锤进行锻打,可以起到焊接的效果。 于是,人们尝试着使用更高的温度进行熔接,而更实在的办法,则是铁匠们亲自上阵,先用螺丝紧固,而后进行焊接。 无论什么野路子,虽然这样的做法,十分浪费人力,可李天有银子,不愁没有人手。 整个陈家庄,此时已搬运了如山一般的材料,地基也已开始打制了。 方继藩对于他们的进度,却是显得有些不满,可这毕竟是第一遭,倒也没有去责骂。 过几日,便是张太后的诞日。 这等事,自是交给朱秀荣去上心,方家自是要备上厚礼的。 倒是朱厚照心急火燎的叫了刘瑾来,大抵的说明了张太后心情一直郁郁,作为儿子的朱厚照,希望亲自登台,给张太后唱个戏,问方继藩这儿有没有什么新戏。 “又唱戏呀。”方继藩一脸无语的样子。 这年头的娱乐,实在是单调得方继藩提不起一点的劲儿。 刘瑾就道:“这是陛下的一片孝心,太后别的都不稀罕,唯独爱听戏,这不是讨太后欢喜吗?戏班子已是请了,都是京里最好的,可陛下却希望亲自登台,干爷,您看看,有没有……” 方继藩懊恼的抚摸自己的额头:“这个……这天底下,这么多的戏,来寻我做什么?” 今儿是带了任务来的,刘瑾很有耐心,笑吟吟的道:“陛下是个求新的人,最受不得旧的东西,那些戏,他一个喜欢的都没有。” 方继藩心里就忍不住默默的道:这朱厚照,也算是神了,古人都守旧、保守,唯独他,作为一个帝皇,反而喜欢怎么新鲜怎么来,幸好他不是艺术家,如若不然,人家还在坚持古典主义的时候,他已追求浪漫主义了,这样的家伙,在现在……是要上火刑架的。 可方继藩,哪里会编什么戏曲,当初不过是大抵想到了铡美案之类的故事,让人去写而已。 现在一时急切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来,可朱厚照催的紧,似乎对方继藩最是信得过,离了方继藩还真不成。 方继藩很无奈,最后苦笑道:“这个……这个……刺激一点的可以不可以?” 刘瑾一愣:“啥?” “刺激的。” 刘瑾瞠目结舌了老半天,才吞吞吐吐的说:“不会是脱……脱衣的那种……” 刘瑾不是胆大包天,敢这样问,而是他知道,干爷是啥事都做得出来的。 方继藩却是不高兴了,板起脸道:“你这肮脏的狗东西,就只会想些乱七八糟的,我说的是……和寻常的戏曲相比,比较不同的。” 刘瑾总算开怀了,眼一弯,乐呵呵的道:“对对对,陛下说了,就要这个,就要这个……” 方继藩就道:“那我可教你啦,到时候可别怪我。” 刘瑾一脸谄媚的道:“不敢,不敢,干爷做什么都是对的。” 方继藩倒是不客气,也是用了心,教了刘瑾老半天,刘瑾却是晕头晕脑,还回不过味来,最后收起了方继藩写的唱词,面带犹豫:“这个……这个……” “这个什么?”方继藩一瞪眼:“有什么话直说,我是个讲道理的人。” “不不不,没什么,没什么。”刘瑾很有求生欲的连忙道:“干爷,您好好歇着,孙儿这便回宫复命,听宫里说,这些日子,干爷有些上火,平时多吃清淡一些,干爷,孙儿走了啊。” 看着刘瑾急急忙忙离开的背影,方继藩摸了摸自己的鼻头,他突然有些后悔了,这样搞,呃……陛下会不会来找他算账? 过了几日…… 方继藩与朱秀荣穿上朝服,一起入宫了。 今日乃是太后的诞日,作为后辈,自然是少不得前去拜寿。 直入宫苑,至坤宁宫。 清早的时候,张太后去拜了太皇太后,方才和太皇太后一起,移驾至坤宁宫来。 命妇们早已来了,个个花枝招展。 方继藩和朱秀荣去行过了礼,却左右不见朱厚照来。 张太后便道:“陛下这几日,总是神出鬼没的,许多日子没来坤宁宫了,今日也是如此,实在太不像话。” 方继藩就干笑道:“陛下日理万机,这个时候,我想,他理应在署理国家大事吧,娘娘,这做皇帝……不易啊……” 张太后道:“可本宫还听人来告状,说是陛下,又不知多少日子没上朝了。你是内阁大学士,这个,你也不知道吗?” “这……”方继藩一耸肩:“儿臣,儿臣……” 张太后一挥手道:“皇帝有错,本宫岂会怪到你的头上,有错,那也是本宫的错,是本宫将他生出来的,你别害怕,怪不到你的头上。” 正说着,却有宦官匆匆而来:“娘娘,陛下在外头搭了戏台子,请您去听戏。” ……… 求点月票好不好。 正文 第一千六百九十二章:八仙拜寿 虽是觉得诧异,可张太后人等却还是站了起来,领着方继藩和一干命妇们出了殿。 殿外头,果然是搭起了高台。 下头棚子也预备好了,老太皇太后和张太后等人落座,方氏与朱秀荣侍奉在左右。 方继藩想躲到一边儿去,张太后眼尖,微笑着道:“继藩往哪里去?” 方继藩只好驻足,尴尬一笑。 紧接着,好戏便登场了。 先是一干戏子登台,先唱了一段《八仙拜寿》,气氛开始活跃起来。 皇家嘛,图的就是一个喜庆。 老太皇太后和张太后二人窃窃私语,津津有味的谈论着哪一个角儿唱的好。 紧接着,哐当一声……众人定睛一看,顿时哗然。 “皇上………是皇上……” 方继藩立即拿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此时,朱厚照登台,他披着头,单看这模样,便足以震惊四座了。 身上穿着一件短装,戴着遮了半张脸的墨镜,手里提着一把胡琴。 刘瑾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脖子上吊了一根绳子,绳子上牵着小鼓。 朱厚照朝着这边招手:“曾祖母,母后,朕在这儿呢。” 太皇太后便努力的睁着眼睛看,不太认得这是自己的曾孙。 张太后脸上的表情……哭笑不得。 不过……终究是自己生出来的儿子,还能怎么样? 张太后道:“皇上这又是要做什么?” 方继藩下意识的就立即道:“娘娘,这和臣没有关系。” 张太后狐疑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立即干笑:“是啊,也不知皇上折腾出了什么新奇玩意。娘娘过诞日,皇上就恰好……你说巧不巧。” 此时,台上的朱厚照清清嗓子,扶了扶大墨镜,刘瑾则将鼓放下,盘膝坐在朱厚照身后,似乎有点心虚,眼睛左右看看,似乎希望自己是个隐形人。 朱厚照开始弹起了胡琴。 这胡琴一起……谁也没听过这样的曲子,完全没有戏味,彩棚外头的命妇们,便开始窃窃私语,有人掩嘴轻笑。 朱厚照这时扯着嗓子吼道:“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 唱到此处,后头的刘瑾敲鼓,同时用他特有的男低音扯着喉咙道:“噢…噢…噢…噢……” 张太后:“……” 朱厚照又唱:“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刘瑾继续敲鼓:“噢……噢……噢……噢……” “……” 人们震惊了。 谁也不知……这皇上唱的什么名堂。 至于刘瑾那个狗东西,噢啊噢的没完没了。 可朱厚照唱的正欢,不知多少处走了调,到了后来,嗓子哑了……刘瑾恪尽职责,依旧噢个没停。 张太后的脸,已变成了猪肝色。 方继藩眨着眼,他震惊了,当时还只是玩笑,没想到……陛下还真敢来…… 朱厚照一歌唱罢,呼了一口气。 命妇们个个面上带着尴尬,可随即纷纷叫好。 朱厚照便喜滋滋的道:“万万想不到,朕喜欢唱这歌,你们也如此的爱听,这是朕万万想不到的,如此甚好,朕再唱一遍!” 于是众命妇个个花容失色,笑容便凝固起来。 张太后皱着眉头朝方继藩招手:“这什么歌,闹得很,别唱了,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要吃不消。” 方继藩忙点头:“噢,噢,臣这就去请皇上。” 方继藩一个箭步跑过去,将朱厚照从戏台上好说歹说的劝下来。 朱厚照则是美滋滋的道:“怎么样,老方,是不是很惊喜。你这歌儿好啊,朕就是一无所有,你这样有银子,朕的手里这么多烂地,母后过诞日,你准备送多少礼钱,要不折现给朕吧,朕内帑快不够用了,哎呀……朕还要唱。”他哼着调子,轻声唱道:“你这就跟我走……” 身后,刘瑾下意识的敞开他的沙哑嗓子道:“噢……噢……噢……” 这一次只噢了三句,方继藩反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刘瑾的声音终于戛然而止。 方继藩怒骂道:“噢噢噢,噢你M个头啊噢,你再噢一句试试看。” 刘瑾吞了吞吐沫,吓得打了个寒颤,努力给方继藩使眼色,意思这是陛下的意思。 待朱厚照到了彩棚里头,忙是拜下,喜滋滋的朝太皇太后和张太后磕头行礼,朗声道:“儿臣恭祝母后岁岁平安。” 张太后僵硬的脸色,方才好看一些。 朱厚照随即朝太皇太后道:“曾祖母,孙臣唱的好听吗?” 太皇太后露出慈和的笑容道:“好好好,皇上唱什么都好听。” 朱厚照又喜滋滋看向张太后道:“母后以为呢?” 张太后:“……” 此情此景,她这是要说真话,还是假话呢? 朱厚照便叹息道:“儿臣唱的自是不好,儿臣是有自知之明的,本来只是博母后一笑,可谁知母后不喜,看来这是儿臣的过错。不过……” 他晃了晃脑袋:“儿臣发现,唱歌挺有意思的,吼啊吼的,自个儿心情便都好了。” 张太后这才道:“可你是皇上,怎可这般呢,传出去,别人要笑话的。” 朱厚照便道:“今日是母后的大喜日子,儿臣也不是天天唱。” 张太后终究还是笑了,溺爱的看他一眼:“本宫承你的情,起来吧,接下来……是什么?” “听戏,后头还有两场呢。儿臣点了母后最喜欢的四郎探母。” 张太后脸色更加和缓:“好,好,好。” 朱厚照先是在一旁陪着张太后说了一会儿闲话,而后趁张太后人等看戏看得入神,便蹑手蹑脚的扯着方继藩出了彩棚。 他背着手,和方继藩一前一后晃悠,一面道:“老方,你怎么苦着个脸?” 方继藩沉痛的道:“陛下这般,外头的人又要说闲话了。他们不敢说陛下昏聩,只会说陛下身边出了奸臣,这一切都是臣教的。” 朱厚照瞪大眼睛:“本来就是你教的呀,你现在不认?” 方继藩自己乐了:“原本只是和陛下开个玩笑,料来陛下不会唱的,谁晓得陛下竟真唱了。” 朱厚照就乐呵呵的道:“其实挺有意思,虽然里头的词儿,朕看的晕乎乎,可吼起来就是带劲。且不说这些了,朕听说,你在那封地上开始营建了工程,这是什么工程?” “现在八字没一撇,臣不敢泄露天机,不然就不灵了。” 朱厚照便道:“朕现在就日夜盼着你的许诺算数呢,可朕想破脑袋,也无法想象如何将那地涨那么多……” 方继藩道:“这事儿,陛下已提过了数次了,陛下放一万个心便是了,不过……臣还是那句话,这是臣的封地,臣在里头做什么,谁也管不着。” 朱厚照乐了:“你这些话,可不要让人听了去,不然,人家还以为你想反了呢。老方,说实话,你到底想不想反?你看,这古往今来,谁不想造反做天子啊。” 方继藩忍着揍朱厚照的冲动,认真的道:“臣在外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能约束,只要不谋反,逍遥得很。可是陛下做天子,难道真有臣快活吗?成日这么多人盯着看着,上至太后,下至百官,人人都希望陛下做他们所希望做的人,做这天子……到底有什么好呢?何况臣家族世受国恩,臣若反,良心安在?当然,这些都不要紧的,最要紧的是,皇上如此的圣明,明察秋毫,臣岂敢反?” 朱厚照拍拍他的肩:“你我是好兄弟,好朋友,就算你反了,朕也断不会奈何你的,你若是反,朕首先会想的是,朕哪里薄待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令你不满的事,人都说做了天子,便是孤家寡人,可朕不同,朕宁可不做一个好皇帝,也要做一个讲义气的汉子。” 方继藩咧嘴笑了,这笑容由内而外的透着真心。 正在此时……刘瑾小跑而来:“娘娘寻陛下和镇国公呢。” 于是二人只得回去,继续听戏。 在宫中耗了大半天,从宫中出来后,方继藩便回了镇国府。 这座椅还未坐热,王金元便来了:“少爷,方才寿宁侯来了一趟,见少爷不在,晓得少爷入宫祝寿去了,他说他待会儿也去,不过……留了一个簿子在此。” 方继藩点头:“我看看。” 王金元取了簿子,方继藩打开,立即头皮发麻。 可细细看下去,他却来了兴趣,忍不住的道:“有些意思,有些意思……将这东西送去周刊,刊载出来,让人议一议吧。” 王金元明白少爷什么意思了,任何事,得先在周刊里出现,而后才会引发许多人的讨论,讨论之后,往往就可能出现一个新的东西,最后实施。 王金元道:“还有一事……” “说罢。” 王金元道:“他们临走时,搬了点东西走,说是……说那东西不是好物,少爷留着妨主,晦气……这是为了少爷好……府里的人,不敢拦他们。” 方继藩的目光立即警惕的一扫,随即咬牙切齿道:“我的镇纸呢,我的象牙镏金蹲螭镇纸呢?” 王金元咽了咽吐沫,脸色惨白,一声不敢吭。 正文 第一千六百九十三章:东西二帝 方继藩是一个重感情的人。 难道就因为几千两银子的砚台,去和张家那一对狗东西拼命? 终究还是自己的亲人哪。 方继藩抬起眼来。 那王金元已吓尿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家心胸如大海一般宽阔的少爷已经原谅了张家兄弟,忙是道:“少爷,小人万死,小人没有看住……” 方继藩一挥手,转了话题:“陈庄那儿如何?” “陈庄?” 看少爷没有追究下去,王金元松了口气,连忙道:“现如今陈庄上下已是热火朝天,那李天拿了银子,招募了数万的匠人,这家伙……糟践银子的本事倒是不一般,他雇佣的匠人,比市价高。听说……这陈庄那儿的地基,都比寻常的建筑要深得多呢,用的全是钢铁,几个钢铁作坊专门供应,少爷……小人总觉得……总觉得这李天,在糟蹋咱们的银子啊!” 看着一脸肉疼的王金元,方继藩噢了一声,对于糟蹋银子的李天,他其实……甚是满意! 作为一个合格的乙方,不糟蹋甲方的银子,那还是人吗? 我方继藩啥都不多,就是银子管够啊。 王金元见方继藩无动于衷,便硬着头皮道:“现在外头有许多的传言,毕竟陈庄那儿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什么传言?”方继藩对这倒是有点好奇。 王金元小心翼翼道:“说是……说是……少爷只怕又想卖宅子了,还说……陈庄那儿如此偏僻,离新城这么远,附近啥都没有,乃是不毛之地,傻子才去那儿买宅子住呢。” 方继藩乐了,哈哈大笑起起:“这群狗东西,本少爷如此为国为民,居然认为本少爷只为了卖一点楼?一群鼠辈,不必理会他们。” 王金元显得担心,觉得那些人的一些话也没错,陈庄那儿,确实不是好地段啊。 当然,唯一的好处,就是那地方乃是少爷的封地,也就是说……那不是在私契方面是方家的,在更高的层面,也是方家所有。 方继藩又道:“这些狗东西,不必理会。” 王金元忙点头:“是,是,此外还有一事,是厂卫那儿发来的示警,说的是奥斯曼的事。” “奥斯曼?”方继藩对于那奥斯曼的苏莱曼印象颇深。 这个人……虽是年轻,可当初他来京时,方继藩却能感受到,此人腹中有一种寻常人难见的雄心壮志。 这样的壮志,在寻常人身上很少见,因为人们的志气,往往是根据自身的情况而变化的,一个人饿着肚子,他的志气可能就是吃饱饭,一个人吃饱饭了,他的志气便是有诺大的家业。 而有一种人,他们与生俱来的,便是有一种超越了寻常人的志气,比如朱厚照……朱厚照乃是天皇贵胄,要成为一个圣君,固然便应该是天皇贵胄的志气。 可朱厚照显然不只于此,他所谓的圣君之梦,并非是循规蹈矩。似朱厚照这样的人,他的梦想,显然已超越了他本身的身份。 苏莱曼也是这样的人。 是以,方继藩对苏莱曼,颇有几分警惕。 方继藩凝神道:“你继续说下去。” “厂卫们发现,随着商贾交流日益增多,有一群商贾,似乎一直都在向奥斯曼走私违禁的商品,其中囊括了冶炼钢铁的配方,还有某些火器,不只如此,还有一些西山医学院明令禁止的药材。” 方继藩皱眉,冷笑道:“这群吃里爬外的东西,怎么,走私这些,能挣很多银子,那么,为何咱们西山不自个儿去卖?” 王金元:“……” 方继藩脸色缓和了一些:“你继续说下去。” “问题的关键之处就在于,这些走私,价格都极合理,这些私商,倒是没有狮子大开口。” 方继藩脸色越不好看了。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听说……这苏莱曼在奥斯曼,自从独尊儒家以来,招募了大量的儒生,而这些儒生,都纷纷依附苏莱曼,甚至这奥斯曼对外自号为大秦,他们修撰四书五经,收集各种儒学的散册,还设立了内阁,建立了翰林院和都察院,设立了六部,他们改编了军队,以巡抚制约地方。这苏莱曼,行事果决,以至,奥斯曼上下,纷纷学习汉文和儒学。甚至还有一些儒生潜回了关内,四处宣扬奥斯曼的好处,声称这苏莱曼,乃是如宋仁宗一般的圣君。” 方继藩忍不住冷笑道:“宋仁宗算什么圣君?” “可读书人喜欢宋仁宗。”王金元道:“正因如此,投奔奥斯曼的儒生不少,也有人心心念念的希望能够为那奥斯曼效力,少爷还记得当初勾结倭寇的私商吗?这些私商,从前大多受高门大户的庇护,现在的情况也是一样,某些商户,大多和地方的士绅有很大的关系,是以……厂卫那儿查知,走私这些违禁品,通奥斯曼的,想来和这些读书人有关系。” 面对这么个结论,方继藩竟是无话可说。 “厂卫那儿是想来问问少爷,是否立即大加搜捕,拿人。” “拿人?”方继藩摇摇头:“先不要有什么动作,只暗中查一查吧,若是大张旗鼓的拿人,难免使人不安,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等本少爷慢慢收拾他们。” 王金元忍不住道:“其实小人也不知这些人如何想的……” 方继藩一挥手道:“这件事,自然和勾结奥斯曼的儒生有关,这些人在我大明已是失势,自是不甘……” 方继藩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才又道:“其实本少爷也无法想象他们是怎么想的。” 不过…… 方继藩眯着眼:“既如此,对外放出消息去,就说……这陈庄和皇上有关,为的就是筹募新军的军费,还有……陈庄确实是要卖宅子,这价格嘛,嘿嘿……可是不菲。” 王金元看着方继藩,脸上堆着不解:“少爷,这……” 方继藩自信满满的笑了笑道:“你放出消息去便是了,就看他们上不上钩了。” 王金元点头:“是。” ……… 西山的消息一出。 市面上果然大多数人都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 方家又要卖宅子了。 据说……价格竟还是天价。 是为了筹募新军的军费。 许多人议论着,大多数人都不禁摇头,陈庄……太偏僻了,砸多少银子都没有用。镇国公这是想银子想疯了啊。 一个商队,已是启程预备出发,他们的目的,是一路向西,抵达玉门关歇脚之后,再穿越国境,前往奥斯曼。 前往奥斯曼的商队极多,一方面是奥斯曼本也算是富庶,且又因为,奥斯曼跨越三洲,掌控了通往陆路前往昆仑洲,佛朗机甚至是南下天竺的通道。 无数的商品抵达了那里,或是就地出售,或是继续沿地中海至地中海沿途的城镇售卖,又或者,可以南下天竺。 陆路的成本固然高昂,可大明的宝货,只需到了地中海或是天竺,往往奇货可居,利润却也是不小的。 何况,从大明至奥斯曼,沿途还算安全,甚至在奥斯曼,用汉话,已经可以和当地人进行简单的沟通,在奥斯曼境内,更有大量的儒生,可以为他们提供向导,这也导致,人们愿意走这一条商路。 有一些儒生,去了奥斯曼,受了奥斯曼皇帝的重用,甚至已有人成为了封疆大吏,他们的亲眷,自是纷纷前去投靠,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而这些人若有同乡组织商队前往,自然可以得到许多的便利。 陆地上的丝绸之路,已成了不少商行争夺的目标。 一个商行里,即将出发的商队已经做好了准备,商行的少东家在此刻,却是将一封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奏报的绢布,缝在了自己的里衣,而后,浩浩荡荡的商队,带着京里数不清的消息,踏上了旅途。 商队抵达玉门关,需要数月的时间。 可一旦出了玉门关,那夹带消息的人,便脱离了商队,骑着快马,一路疾奔,他们熟知大漠之中的每一处绿洲,而在每一处绿洲里,也有专门的接应之人,一旦穿越了沙漠,便可一路抵达奥斯曼的国都。 现如今,奥斯曼的国都,最宏伟的建筑,便是新建的孔庙。 这座巨大的建筑,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人抵达这里,对那至圣先师们行礼。 贵族们已经开始普遍以模拟大明京师的口音为荣了。 因而,汉话开始向寻常的百姓那里慢慢的普及。 苏莱曼在弹压了许多的反抗之后,将那反抗之人,统统诛灭,以至奥斯曼境内,再无人敢表现出反对的声音,奥斯曼的禁卫军,牢牢的控制在了皇帝的手里。 地方上,巡抚开始取代卡夏,而贵族们在恐惧之下,为了表现自己的忠诚,纷纷学习四书五经。 此时……那四个月之前,还在京师的少东家,此时却已被请到了奥斯曼的宫廷。 苏莱曼在明德殿亲自会见了他。 这少东家拜下,行了大礼。 苏莱曼则放下了手中的《春秋》,眼皮子抬了起来。 正文 第一千六百九十四章:吾皇圣明哪 “草民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这少东家很激动。 苏莱曼微笑:“卿此番来辛苦啦,不是说自京来此,需半年功夫方至,何以卿家只四月便到。” “事急,特来禀奏皇上。”这少东家道。 苏莱曼见他风尘仆仆,心知定有大事发生。 此时,这少东家四顾左右,露出一副紧张之色。 苏莱曼则抬眼看着着侍驾左右的诸廷臣和学士,笑了笑:“他们都是朕的心腹,朕像信任自己的手足一样信任他们,卿不必疑虑,有话但讲。” 一旁的众廷臣和学士们,都是纶巾儒衫的打扮,听了这些话,面上固然不露声色,可眼底深处,却不禁流露出了感激之色。 在明时一钱不值,唯独来了奥斯曼,却受如此的礼遇,他们能感受到苏莱曼对他们至诚的关怀,无论这是御下之术也好,还是苏莱曼的真心实意,在他们心目之中,圣君就当如此。 少东家就咳嗽一声道:“大明皇帝,赐方家一块封土,就在天子脚下,方圆十里之地,虽小,却是打破了常规。” 苏莱曼依旧露出微笑:“此事,朕已知耳。” 几乎每隔一些日子,大明就有人前来禀告关于大明所发生的事。早十日之前,苏莱曼便已知晓这事,正因如此,所以他对整个大明,可谓是了若指掌。 少东家道:“可问题就在于,旨意下定之后,那方继藩就立即开始营建工程,在那封地之内,欲投银千百万之数,要建造无数的宅邸,陛下,这方继藩此举,显然是……有的放矢,不只如此,草民还打探到了一个消息,西山似乎希望,借这些工程,抬升土地的价格,此后……再卖宅邸……以资军费。” 一下子…… 苏莱曼的脸微微的一沉。 前头卖地之事,他一点都不紧张,毕竟……每隔一些日子,消息送来最多的就是方家卖地的消息,今日是方家借修铁路之机卖地啦,明日是方家开发了新城东南,卖地啦。后日是天津卫设港,于港口左近,卖地啦。此后又是……方家已经不满足于修建铁路卖地,而是拿着一个规划的图纸,他们居然也能把地和宅邸卖出去。 可后头这番话,却令苏莱曼警惕起来。 以资军费! 大明已开始设立常备军。 这显然和奥斯曼的禁卫军一般,苏莱曼早就见识到卫所制的糜烂,因此对于常备军颇为警惕。 当然,他也清楚,大明设置常备军最大的障碍,就在于他们的国库无法支撑,而现在……方继藩居然希望协助大明皇帝,借开发方家封地来筹措军资。 苏莱曼眯着眼,手抚案牍,格外的警惕道:“大明新帝好大喜功,虽有隋炀帝的气象,四处修建铁路,扩充军备,耀武扬威,可这些本就不是大明朝廷可以负担得起的,可方继藩此人……若是能为大明朝廷筹措军资,到时大明常备军必定会不断的膨胀,朕见识过他们的火器,虽托诸位取来了冶炼的图纸,也偷偷请了一些匠人来,可要完全的仿制,却是不易。现在他们若是增设军马,手持火器,迟早乃我大秦心腹大患。朕欲大治天下,内圣而外王,岂容此饿虎于朕卧榻之下酣睡?诸卿以为,方继藩如此,可以成功吗?” 众学士和廷臣们窃窃私语。 对于方继藩,乃至于朱厚照,甚至是整个大明,他们可谓是了如指掌。 方继藩那些把戏,在奥斯曼的翰林院里,早有数百个学士在不断的研究了,莫说是方继藩五岁开始上房揭瓦的事,便是何时偷看人洗澡,如何卖房的套路,早就分析得清清楚楚。 在议论之后,有一人站了出来,正色道:“陛下,臣以为,单凭投入大规模的银子,是不可能卖出高价的,那一片地,臣知道,距离新城有一些距离,最重要的是,此地的闲置土地极多,如此巨量的土地,一旦推入市场,如何能奇货可居呢?那方继藩……显然是想银子想疯了,此前建学堂,建戏院,建医学院,都是为了卖宅子,可此番他还想故技重施,只怕……” 其他人纷纷点头。 方家卖宅的套路,这已不是机密,根据他们对京师的了解,这已绝不可能。 苏莱曼却显得不放心,可诸生都是众口一词,便看向那少东家:“你们德胜商号,是如何看待?” “陛下,草民来时,家父曾有叮嘱,说是那一块地,他亲自去看过,西山的投入,乃是大手笔,花费惊人,可陈庄……确实价值不大,家父曾私下询问过京中的上下人等,他们对于陈庄,也都丝毫没有兴趣。哪怕是大明再建一座宫殿于陈庄,也没人肯买了,可见……方继藩故技重施,极难成功。” “如此便好。”苏莱曼露出了笑容,终于放下了警惕之心。 他倒是能体会方继藩的感受。 毕竟一个人从卖宅上尝到了甜头,难免还想继续卖下去,毕竟一直卖一直爽。 西山将此作为敛财的手段,倒没什么意外。 可方继藩被利益蒙蔽了眼睛,还想如此,可成功了一次,不代表可以成功第二次。 苏莱曼想了一下,道:“既如此,还是需小心一些,若还有什么进展,立即奏报才是。” 此时……却有人道:“陛下,臣有一言。” 说话的……乃是大儒李政。 李政的名号,当初在大明,可谓如雷贯耳,现如今进了奥斯曼,也受了苏莱曼的优待。 苏莱曼看了他一眼,温和的道:“先生有什么话要说?” 李政道:“陛下,西山想开发陈庄,请问陛下,若是中途发现根本无法收回成本,当如何呢?” 苏莱曼一愣。 李政道:“到了那时,西山必定要壮士断腕,收回此前流入的金银,及时止损。陛下可知,这西山富可敌国,若是及时止损,自然也不会对西山伤筋动骨。可如果……” 李政露出了几分意味深长的表情,继续道:“如果陛下将陈庄的开发,当作是隋炀帝修建大运河呢?” 苏莱曼似乎有所醒悟:“卿家继续说下去。” 李政道:“那么……只有西山源源不断的投入金银进入陈庄,投入在一个无用的工程上,这……对陛下将来便有极大的益处。因此,臣的建言是,无论成与不成,陛下都不能坐视不理,而应当有所作为。既然这陈庄根本难以成功,那么……陛下要做的,应该是让方继藩看到成功的希望,而源源不断的进行投入。” 苏莱曼眼睛一亮,道:“如何可以做到让西山源源不断的投入?” “此事易耳。”李政见苏莱曼对此来了兴趣,他满面红光。 说实话,他来了奥斯曼,一直受到了苏莱曼的礼遇,莫说是宅邸,便是连妾室都准备了几个,他一直觉得受之有愧,现在……终于到了自己表现的时候了。 李政便道:“我们在大明也掌握了不少的商行和财富,甚至陛下驻扎在京师的商队,也颇具气象,陛下不妨将计就计,先派人制造声势,让人购置一批宅邸,那方继藩见此,觉得大有可为,势必更有信心,如此,陈庄的开发就少不得要继续大增了。其他的商人和士民们见状,难免也受蛊惑,纷纷至陈庄置业。” “如此,这岂不是助长了陈庄的开发,使其成功?” “可大量的土地和宅邸都在陛下的手里。”苏莱曼道:“陛下可记得,当初方继藩如何用郁金香的种子,榨取佛朗机人的财富吗?只要陛下手里的土地和宅邸足够多,涨了,陛下的财富大增,到了必要的时机,陛下一声号令,统统抛售,西山如何肯让这地价暴跌,少不得要拼命的稳住行情,而到了那时……陛下疯狂的吸取他们的金银,将他们榨干为止。” 苏莱曼惊讶的道:“先生大才啊,朕一直只知先生精通经义之学,万万料不到,先生竟还精通经济之道。” 李政面有得色,捋须:“陛下,区区不才,不过……倒是对那《国富论》略知一二而已,这国富论看似高明,其实不过是鸡鸣狗盗之术,难等大雅之堂,远不及陛下所行之王道。不过用来对付这方继藩此等奸邪小人却是足够了。” 苏莱曼动心了。 此举……可以大力的削弱大明,同时,奥斯曼亦可从中获取暴利。 他现在也需大量的金银,来推行他的改革,是以,苏莱曼沉默片刻:“那么,先生就请回大明一趟,负责此事,朕命先生为钦差,所需调用的金银,朕自当资助,还有为朕所用的那些商行,也尽可归先生节制。” 儒生们顿时哗然。 皇帝陛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居然……对一个外臣,如此的信任有加。 自己能为这样的天子效力,值了。 不似大明的那个狗皇帝! ………… 感谢财叔六万起点币的打赏。 感谢小I米同学成为本书新盟主。 感激涕零,第二章,还有。 正文 第一千六百九十五章:落成 在这些廷臣和儒生们眼里,苏莱曼皇帝,几乎是圣君之中的典范。 他信任儒生,托付儒生大权,甚至一定程度上,使用儒家的方式来治理国家,尊崇德治。 那李政已是激动的热泪盈眶,感激的拜倒道:“吾皇万岁。” 苏莱曼笑吟吟的看着李政,他对李政是极放心的。 某种程度而言,他更乐于使用这些儒生。 对于寻常的君主而言,他们对于外邦之人,总会心生疑虑。 可奥斯曼帝国的传统,却完全不同。 奥斯曼历代的苏丹皇帝们,乐于用异教徒或者是外邦之人,而且……也正是因为如此,才缔造了奥斯曼的强盛。 譬如,奥斯曼皇帝身边的宠臣,几乎都是希腊或是塞尔维亚或是保加利亚人,这些人往往出身卑微,但凡有丝毫的机会,若能在皇帝面前表现,便会不顾性命的去做,也正因为他们外邦的身份,所以他们极需要得到皇帝的信任,因此,做事也更加的上心。 此时,苏莱曼道:“朕等着卿家凯旋的消息,今日朕有些疲惫了。” 于是众学士纷纷行礼,告辞。 众人一走,随即,一个阉人蹑手蹑脚进来,低声道:“陛下,法兰西人来了。” 苏莱曼淡淡的颔首:“请他来吧。” 没一会,一人进来,分明是一个佛朗机人,他朝苏莱曼行了个礼。 苏莱曼笑了笑:“盟约之事,可还满意吗?” 这佛朗机人朝苏莱曼躬身行了个礼,用拗口的汉话道:“皇帝陛下,一切都很满意,能与强大的奥斯曼成为朋友,国王殿下对此甚为满意,他希望陛下能够珍视我们之间的友谊,这是国王殿下的亲笔信,希望陛下过目。” 阉人接过了书信,交给苏莱曼。 苏莱曼打开,低头一看:“朕闻,法兰西亦为礼仪之邦,今你我东西二国联合,缔结密约,共同对付奥地利和西班牙人,这是上天的美意。” “是啊。”这佛朗机人脸色有些不自然,却还是点头附和。 苏莱曼双眸之中,发出了精光,却是别有深意道:“法王难道与我这异教徒联合,不会心有疑虑吗?” “不。”佛朗机人摇头:“诚如陛下所言,这是天主的旨意,我等凡人,不过是遵从它的心意行事。国王殿下是个虔诚的教徒,但凡是天主的旨意,他定当去完成。” 苏莱曼心里冷笑,口里道:“在朕看来,却非如此,子不语怪力乱神,又曰,君子敬鬼神而远之。怎么可以将神时时刻刻挂在嘴边呢。这不过是奥地利人空前的强大,法王感受到了压力而已,你放心,明年,我便要调集大军,攻击奥地利,誓要将奥地利踏平。” “国王殿下也希望陛下能够信守约定,不可将此密约,示之于人。如若不然,只怕……” “我明白。”苏莱曼道:“如若不然,只怕法王要受无数人指责了。” 佛朗机人松了口气:“陛下的心胸和气度,很令人钦佩。不过……还有一件事,事关北方省,北方省的明军,已被奥地利人围困了数年之久,他们不断的向国王殿下求援,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苏莱曼道:“朕知道这些人,这些人有的巧舌如簧,可是朕佩服他们,他们居然陷入了困境,还能坚持这么久,至于法王的看法,朕不能左右,不过朕奉劝法王,这是一个时机,让大明和奥地利人在北方省持续的流血,这并不是坏事,法王要做的,最好是让他们继续流血下去,既不可让明军在北方省的残余力量统统被奥地利清扫干净,也万万不可让奥地利人停顿攻势。” 这佛兰机人点头:“我会将这些话带给国王殿下。” 苏莱曼起身,背着手,送走了佛朗机人,他转身看着远处的屏风,屏风上是一幅字画,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墨宝,殿中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一旁的阉人,根本无从知道皇帝陛下的真实心思,更不知苏莱曼在此刻想着什么。 良久,苏莱曼突然哂然一笑:“欧洲只有两个力量,一个是空前强大的奥地利人,一个是法国,奥地利人从西班牙至神圣罗马帝国,再至奥地利,已将整个法国包围,现在法国人的处境,也已是岌岌可危,朕就知道,法兰西人,会递来橄榄枝的,在现实面前,信奉的神祗并不重要。诚如朕善用儒学一般,用中土的德治,去攻他们的心,这才是征服这万里江山的唯一利刃。” 他说罢,又陷入了沉默,坐回了案牍之后,拿起了《春秋》! ……………… 半年的时间,陈庄的工程已开始初具规模。 无数的钢铁,源源不断的输送至此,若是来此的人,一定会为这里的奇观所震撼。 一座座巨大的高楼拔地而起,虽然只是一个框架,远处……规划得极好的公园和绿地,以及宽阔的街道,也开始有了模样。 甚至附近的河水,都特意的挖了沟渠,引了水来,修成了景观的河道。 这里有数不清的匠人。 从数万,变成了十万。 大量的招募工匠的方法其实很简单。 无非就是银子。 方家丢了数不清的银子,几乎所有可以动用的资金,俱都投入其中。 有了银子,便有了李天可施展的空间,一个个工程上的难题,在无数人苦思冥想之中得到解决,最后……再在匠人们的努力之下,化为了可能。 新的铆钉技法,新的焊接工艺,无数的钢材搭建起了骨架,随即开始浇灌上混凝土,这个时代,没有大规模的机械,却有着数不清的人力。 所有的人力,各司其职,所考验的,也是李天这些人的组织能力。 其实……相对于技艺,一个工程的组织能力,才是关键。 因为解决问题的方法有很多种,只要有银子,肯动脑筋,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可是这十万人在此忙碌,每一个人今日做什么,明日做什么,如何让他们打起精神,不会闹出什么乱子,也无人去做无用功,这些……对于李天而言,才是真正的考验。 好在……他是一步步提升上来的,此前就有过布置上万人项目的经验,只是这一次……项目有些大而已,在吃过许多的亏,手忙脚乱过一阵之后,李天这一批人,已经开始慢慢的轻车熟路起来。 而此时……他戴着滕帽,小心翼翼的陪着方继藩边走边看。 方继藩背着手,在此巡查,此时,正仰头看着那三十多层楼高的框架,也不禁乍舌,这……已是这个时代……最宏伟的建筑了吧! 看着这气势雄伟的建筑,方继藩顿时感到很大的满足感! 这些银子,看来没有白花啊! “师祖,此楼即将要封顶,紧接着,便是浇灌混凝土和内部修饰了。”李天道。 “会坍塌吗?”方继藩眨了眨眼,目光依旧在那高耸的房子上,却是有些不自信。 李天连忙道:“师祖放心,我们做过许多的实验,根据应力的测算,比寻常的宅邸还要牢靠,即便遇到了地崩……” 方继藩不喜欢听这些不吉利的话,就皱着眉头道:“闭嘴,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 “是,是,是,学生万死。”李天忙小心翼翼的道:“学生的意思是……呀,对了,师祖,科学院那里,正在征求此楼的名号。” “噢?”方继藩乐了:“怎么,名号你们也为我想好了?” 李天就道:“这毕竟是大事嘛,整个科学院都对此楼有兴趣,认为乃是开天辟地以来,破天荒的事,因而在京师和天津卫两处进行征集。” 方继藩显出了几分兴致,不由道:“京师这儿征集来的是什么名号?” “名曰通天。” 方继藩顿时觉得没劲,摇头:“一点创意都没有,天津卫呢?” 这下子,李天的脸色却是变得古怪起来,支支吾吾的道:“那边……许多人都希望叫人间渣滓王不仕。” 方继藩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若这样,自己的楼卖给谁? 看方继藩不高兴的样子,李天忙道:“天津卫那儿,许多人都出海,因而人们深信,人间渣滓王不仕能给他们带来好运气。他们多半是想着,这么高的楼,不塌便好了,就如船不会沉一般,所以觉得叫这个……吉利!” 方继藩已经没了耐性,就道:“先不提这都起的什么名字!我出的银子,当然是我想叫什么便叫什么,哪里轮得到他们多嘴,让他们统统都滚,少啰嗦。” 李天点头,他习惯了甲方,啊不,习惯了师祖骂骂咧咧的样子,交道打的越久,越觉得亲切,这是故乡的味道。 方继藩随即道:“这售楼的地方,得赶紧先建起来,还有规划的图纸,要做的好看一些,还得做一个大沙盘,我看……这火候也差不多了,再不赶紧募集资金,我这儿的金银也有些吃紧了,这些事都要赶紧的办,切切不可怠慢,明白了嘛?” 李天连忙道:“是。” 正文 第一千六百九十六章:一遇风雨便化龙 这李天连声说是,心里却有狐疑,不禁看向方继藩道:“师祖,却是不知这些建筑到底有何用,学生虽是天天在这里看着,却是想了许多日子,都不明白……要说这地方做住宅,只怕……” 方继藩看了李天一眼,看到李天脸上浓浓的疑惑。 这就是多了一辈子见识的差异呀,有些事情,说了也不一定易懂,等到事情落实的时候,自然不说也会懂,于是他很干脆的一摆手:“你一个搞工程的,瞎问什么,多余的事,你也不懂,赶紧把东西给我建起来。” 随即,方继藩直接回了镇国府。 作为镇国公,方继藩将镇国府当做了自己的家,这里已好好的修葺了一番,总算是富丽堂皇,在此办公,偶尔小憩,人也舒坦不少。 照往常一样,新一期的周刊会在这个时候送到方继藩的案头。 现如今……周刊的论文,已经越来越水了,当然,也不是说无用,而是更多的论文,是进行论证和沿着前人的路,不断的去完善各种新的理论。 那种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突破,毕竟出现的不多。甚至有院士放出狂言,前人们已将道路探索好了,后人们只需进行修修补补即可。 方继藩拿起周刊,只轻描淡写的扫一眼,却是在周刊某一处停住。 这是一篇不起眼的论文……论磁石。 这篇论文有意思之处就在于,此前,人们公认为琥珀或是玻璃在经过摩擦之后,会产生磁性,因此,人们将这种现象称之为磁性化。 在如今的大明,玻璃一点都不新鲜,满大街都是,正因为摩擦生出来的磁性,使人们对这个观点,没有任何人质疑。 在摩擦生磁的这个研究方面,也极少有人去关注,毕竟……这东西用处不大,摩擦既能生磁,那我为啥不弄一块磁石呢,非要摩擦出来? 可这一篇《论磁石》真正有意思之处就在于,它否认了摩擦生磁的观点。 而是认为,摩擦所生的,理应是这个世上,还未发现的某种物质,甚至此人还进行了某些简陋的试验,借此来论证自己的判断,最后得出的结果又是,磁现象和摩擦所生的现象是完全不同的。 譬如,摩擦所生之物虽有磁吸效应,却可以吸附任何的物质。而磁铁只能吸引铁器。同时,磁石有正负两极,同性相斥,异性相吸,可摩擦所生的物质,只有吸引力。 最终,在他的论证之下,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摩擦所生的物质,甚至还会溅射出火花,这个物质并非常人所理解的东西。 当然……这个论文……显然推论是正确的。 然而……显然周刊的评委们,对于这个论文,不太看重,虽然认同了他的验证过程,也认可他的假说,可是……依旧认为,这种研究,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所以,虽然上了周刊,却只在周刊的某处角落里,默默无闻。 方继藩突然觉得有意思起来,这个狗东西,倒是挺会瞎琢磨的。 事实上,整个西山书院,成日瞎琢磨的人很多。 一方面,西山书院一直都在引导和鼓励学员们对世界进行研究。 另一方面,周刊的出现,让许多的研究,转化成了名利。 此前许多的前人,因为研究,发表出论文,立即名满天下,或是得到了巨额的稿费,甚至成为院士,学士。 正因如此,书院的其他末学后进们,对于‘格物’,有着极大的兴趣。 任何一种现象,他们都在瞎琢磨,想到了某种可能,于是便琢磨如何去验证这种可能或者猜想,随即发表一篇篇颠覆前人的理论。 而在理论被颠覆之后,更多的猜想便又得以证实,又甚或,其他人在此基础上,去论证新的可能和猜想。 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 方继藩看了一眼论文的作者名,不禁道:“这名字有些耳熟,此前见过吗?来人,来人,将这肖静腾给我叫来。” 片刻之后,有人气喘吁吁而来,见了方继藩,激动的不得了,连忙拜倒:“弟子见过师公。” 方继藩端详着这个人,越发觉得这家伙面熟,便忍不住问道:“我们见过?” 肖静腾就立即道:“师公,说起来,还真见过的。师公还记得吗,十数年前,那时候,师公命真人祈雨,师公不知何故,命人将弟子绑起来,说是祈不来雨,便杀学生祭天。” “呀,有这样的事!”方继藩觉得骇然,自己何时做出来这样的事,真是令自己都无法想象。 肖静腾随即又道:“当初也多亏了师公,那一次祈雨之后,弟子本是在金吾卫任一小小的校尉,却是立了功劳,封了一个金吾卫的百户,弟子那时便晓得,师公实是一个了不得的人,后来听闻师公开设西山书院,招募弟子,学生想尽了办法,入学读书,便连百户都不要了,这些年来跟随恩师、师叔、师兄弟们一道随师公学习,受益良多,每每念及于此,弟子想到师公的恩情,便忍不住感激涕零。” 方继藩见他果真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倒是有些歉意起来:“哎……可能当时……师公我……我……脑疾犯了吧,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啊……你勿要见怪,从前不愉快的事,就让他随风过去吧。” 肖静腾立即动容的道:“师公切切不可这样说,没有师公,哪里有弟子今日,此再造之恩,无以为报。” 肖静腾心里有些感动,突然听到师公传唤自己的时候,他内心是震撼的,自己算什么,师公居然还惦记着自己。 又见师公一副抱歉之色,心知师公对自己怀有愧疚之心,便更加的感动了,所谓士为知己者死…… 方继藩却是手指头敲了敲案牍,说到了正题上:“这里有一篇论文,叫《论磁石》,可是你写的?” “呀。”肖静腾顿时露出羞愧之色。 说实话,他入学十数年,一直都在做研究,可研究的方向,一向偏门,不似其他师兄弟,有的已经硕果累累,至不济,那些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工程学员,现在也都独当一面,只有自己,依旧还在研究,也没什么成果。 至于这篇论磁石,他已研究了许多年,可他自己也清楚,这个成果是有的,可放在周刊里,却是十分不起眼。 他忙道:“是,是弟子所写,弟子有辱师门。” 方继藩摇头,露出了一点笑容:“我看这一篇论文就极有意思,怎么,你所提到的这个物质叫什么?” “这……”肖静腾露出几分懊恼:“学生没想好。” 于是方继藩眼眸一亮,不暇思索的就道:“摩擦出来的火花,叫电光,不妨就叫电,如何?” 肖静腾自是连连点头:“师公肯赐名,这是再好不过,此后,学生就叫他电了。” 肖静腾内心深处惊起了惊涛骇浪,万万想不到,师公居然……对自己这无用的研究,也有兴趣。 不愧是大宗师啊! 方继藩随即道:“这东西,你该继续深入研究下去。” “是,不过……” “不过什么?”方继藩和颜悦色的看着肖静腾。 肖静腾苦笑:“学生的研究虽有一些进展,这十数年来,学生无一日不在观察和验证,只是可惜……迄今为止,虽有小成,可学生依旧还是没有明白,这电有什么用,不只如此……学生甚至没有真正见识过这电为何物。” “还没见过?”方继藩挠挠头。 是啊,这也确实是一件让人觉得遗憾的事,难得这个家伙对此有研究,可科学这玩意就是如此,一旦研究陷入了停滞,可能一百年过去,也未必能有什么突破。 肖静腾现在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可是就这样错过成果,多可惜呀! 于是方继藩道:“你想试一试,或者说,想捕捉这电吗?” 肖静腾正色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弟子研究此物已有十数年,若能有所突破,便是死了也是甘愿。” 这个要求很合理。 方继藩想了想,事实上……方继藩现在也很头疼。 他毕竟不是理科生,让他研究出电力,十个方继藩,怕也研究不出。 可这电力的大致发展,方继藩却多少知道一些的,正因为知道,所以可以让人免走许多弯路,任何科学研究就是如此,少走一些弯路,多一些突破,那么……一切便水到渠成,突飞猛进了。 方继藩再不犹豫,就道:“既如此,为师满足你,来人,来人……给我取绳索来。” 外头,很快就有人取了绳索进来。 肖静腾眨了眨眼,一脸费解。 方继藩则是手指着肖静腾:“来,来,来,将这狗东西绑起来。” 肖静腾面上还挂着笑容,只是双目有些茫然:“师公……师公……” 几个大汉,早已将肖静腾按倒,接着开始绑缚。 肖静腾这才明白了什么,这……似乎是似曾相识的味道。 他大吼:“师公,师公,我是肖静腾啊,师公……” 正文 第一千六百九十七章:壮哉 肖静腾发出了哀嚎。 这种场面,他太熟悉了。 自己的身子被人按倒,动弹不得,几个壮汉开始绑缚。 绑缚的很专业,如粽子似的。 为首的一个,直接将他拎起来,此人胳膊能跑马,犹如拎小鸡一般,轻而易举的将肖静腾提起了起来。 肖静腾难以置信,刚才还说的好好的呢,刚才还…… 他凄厉大喊:“师公……” 可惜他的声音,很快方继藩就听不见了。 听他凄厉大喊时,方继藩的心还有些疼,可很快,便又麻木了。 毕竟……这是他自己的要求,而方继藩作为他的师公,很难拒绝。 当然……最紧要的是……科学的道路上,难免会有一些牺牲,只是牺牲自己的徒子徒孙而已,这……似乎也很合理。 谁让自己忧国忧民呢,难道让外人去探索?自己和徒子徒孙们捡现成?天上不会掉陷阱的,这注定是艰辛的道路。 这时,那王金元慌忙的赶了来:“少爷,少爷,出啥事了。” 凡是在这个时候听到有人痛苦的呼喊,王金元都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他心……很疼。 方继藩道:“你来的正好,西山游乐场也该有个新项目了,传出消息去,过几日,挑个好天气,给大家表演一个天打雷劈,好啦,不要多问,滚吧!” 王金元记下,只记得少爷的话,再不敢多言,立即溜之大吉。 ………… 说也奇怪。 自打见了肖静腾。 到了次日,天色便阴沉沉的。 莫非……有雨? 择日不如撞日啊。 西山游乐园,顿时来了许多人。 他们就想知道,这天打雷劈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作为一个爱看热闹的佼佼者,朱厚照也早已闻讯而来,整个人激动的不得了。 一见着方继藩,却见方继藩在雨棚下头背着手,焦虑的看着天色。 等他见着朱厚照,不禁诧异的道:“陛下,你怎么来了?” 朱厚照乐哈哈道:“朕正在宫中养病呢,正无所事事,突然听说西山有乐子看,便来了,怎么……怎么……谁要天打雷劈了?” 方继藩汗颜,就板着脸,正色道:“陛下,这不是什么令人高兴的事。” 朱厚照便绷着脸,故作沉痛,揪着自己的心口,痛心疾首状:“这样总成了吧,这劈的是谁?” 方继藩道:“肖静腾。” 朱厚照瞪大眼睛,想了很久,最后只好道:“不认识,还以为是认识的人呢!” 方继藩道:“很快,陛下就认识了。好啦,陛下……不要妨碍臣布置。” 这游乐园正中,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上,肖静腾正五花大绑,浑身都用铜线缠绕,似乎还觉得不够,铜线上还挂着一个个的铁片。 与铜线连接的,乃是一个个飞起的小飞球,小飞球挂着绳索,越飞越高。 此时,天上乌云密布。 所有人看着那身上缠绕着铜线的人,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是要做什么? 肖静腾感觉自己好像上了刑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看着身边无数人争相看向自己,当然,绝大多数人都被士兵驱赶到了距离自己百米之外。 于是,有人开始拿起了望远镜观看。 “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偶尔,有一两个西山医学院的大夫经过,有人拿针刺破了肖静腾的静脉,采集了血样,转身便走。 肖静腾被捆绑得动弹不得,惊惶不安的反复询问:“这……这是要做什么,能不能有人告诉我?” 他吓尿了,尤其是这乌云压顶之时。 不只是如此,他浑身上下都贴身的穿了一层皮衣,整个人……依旧还像一个粽子。 方继藩背着手站着,远远的看着,心里默默为肖静腾祈祷。 他能为自己这徒孙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人群之中,已有人开始呼喊起来:“不是天打雷劈吗,怎么还没有下雷来,我们买了票的,一两银子一张票呢,七八日的工钱啊!” 于是人群开始喧哗。 甚至有人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却在此时,有人拿着望远镜,仔细的去端详肖静腾,似乎有人认出了肖静腾:“呀,这不是肖静腾吗?他最爱吃我铺子里的蒸饼,是我店中的常客,他是西山书院的读书人,这个我知道……我知道……” 一下子…… 方才还喧哗,甚至叫嚣着要退票的人……骤然之间安静了下来。 除了乌云压顶。 又似乎…… 有一种诡异的气氛在所有人的心底深处蔓延。 这个五花大绑的人,竟是西山书院的生员…… 啊呀……这方继藩……他……他…… 狗,不,虎毒尚且不食子呢,这狗东西,他居然对自己的徒子徒孙,竟也如此之狠。 大家都很尴尬,方才自以为是法不责众,大家闹一闹。 可现在才发现……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看看这镇国公,人家连自己的徒子徒孙都宰给你来看,你敢惹他? 气氛莫名的尴尬。 大家似乎骤然之间有了耐心,没有人发出声音,犹如乖宝宝一般,个个不敢叫嚷,甚至不敢移动,此时有人觉得脚站的有些酸,却也不敢轻易的挪动,甚至萌生退意的人,此刻想走的心思也打消了,此时这人不免会想,我这时候走,会不会显得镇国公的游乐场没有意思,会不会让镇国公的面子上难堪,还是算了,留在此吧,于是露出了一副欣慰的样子,仿佛自己的一两银子没有白花,眼前所发生的事,虽是枯燥,却又不免在枯燥中,寻找出欢愉。 那小飞球的顶端,缠绕了一根铁针。 飞球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瞬间,天上下了雨,可总不见雷电来。 方继藩昂首,看着那几乎要没入进乌云之中。 那飞球缓缓的上升,越来越高,最终……似乎已隐入了低矮的云团。 此时,方继藩眼睛一亮,突然大喝:“电来!” 他这一声大吼。 把站在一旁也是看得云里雾里的朱厚照吓了一跳。 朱厚照下意识的转头看向方继藩。 可就在此时…… 突然…… 乌云之中,猛地亮起了火光。 那一道火光……瞬间将整个阴霾的天空闪耀起来。 紧接着,那火光火速的顺着飞球的绳子,迅速蔓延而下。 绳索本身是不导电的。 可是架不住已被雨水浸透的绳索导电。 当然……这也是为什么方继藩没有用铜线的原因,若是铜线,威力绝比这大十倍,而绳索上的水……终究可以减少一些电量。 人们这时才意识到……那火花以极快的速度,迅雷不及掩耳一般,击向了肖静腾。 此时……所有人惊得张开了嘴。 可是……他们却没有发出惊呼。 因为这一切太快,太快了。 乌云之中充满了电荷,遭遇了笑飞球上连接了鱼线的铁丝,立即发出了闪电,而根本不必等待雷电来劈中。 就在下一刻。 突然……人们便听到了一声惨呼。 这惨呼,几乎到了惨绝人寰的地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却见那电火,已弥漫了肖静腾全身的铜线和铁片,于是噼里啪啦瞬间电光生出了电弧,在肖静腾的全身蔓延,这电弧……久久不散。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们听到了这恐怖的声音,在见那浑身电弧的人。 骤然间,所有人开始汗毛竖起,竟有人觉得自己的两腿战战,脚软的厉害。 朱厚照激动起来,睁大眼睛,他第一次看到,本是令人恐惧的大自然现象,竟是生生通过人为的因素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他不可置信的揉着眼睛。 最终……轰,似乎生了一团火焰,最后……终于……一切都结束了。 这一切来的太快,快到人们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与此同时……一群早已待命的大夫们,疯了似的抬着担架冲向肖静腾。 当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头上的长发,居然一个个炸起,像金毛狮王一般。 好在有将他浑身包裹的皮衣,不至于让他变成一团焦尸。 四肢完好,五官俱在。 只是好似……没什么气息。 有人拨开了皮衣,伸手把住他的脉搏,而后惊喜的道:“还活着,没死,没死。” 没死…… 人们一丁点也不觉得轻松。 因为……在大家心里,似乎死和不死,也没什么分别。 不死才惨,活受罪啊! “快,快……抬起来,抬起来。” “不……”突然…… 那紧闭的眼睛,猛地张开了。 吓的医学生们个个骇然,以为见鬼了。 肖静腾浑身还在抽搐和抖动。 当然,这是正常反应,哪怕身上有绝缘体,可方才的电量还是有些大,这甚至超出了方继藩试验之前的预料。 身体条件反射一般,尤其是肌肉,还在不断的颤抖。 可肖静腾……眼里……却是放出了光。 这令医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现在十分怀疑,是不是该请精神科的师兄过来看看。 只见肖静腾气若游丝的道:“扶我站起来……我……我终于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快……快去寻纸笔,我要记录……记录!” 正文 第一千六百九十八章:神人的诞生 皮衣已有一些糊了。 里头内衬乃是一层薄橡胶。 医学生员们开始取下环绕在皮衣四周的铁片和铜丝。 这些铁片和铜丝,紧紧的黏在肖静腾的全身,其中一条,直没地下。 因为有地线和绝缘体的缘故。 所以方才虽是看着骇人,受惊不小,可实际上…… 肖静腾受伤并不重,只是……唯一的感受就是……他觉得浑身麻麻的。 当然……这种感觉,他不敢尝试第二次。 等大家将他搀扶起来,准备扶他上担架的时候。 他却是拒绝了,深吸一口气,虽觉得有些懵,却是一瘸一拐的,在人的搀扶之下,来到了棚里。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的看着他。 这个……天打雷劈第一人。 想不到……他竟还活着。 这镇国公如此对待自己的徒孙,实是过份啊! 人们恋恋不舍,似乎还体会着方才的一幕好戏,有人甚至还意犹未尽,觉得没有看够一般。 可同时,又不免生出了道德感,心里不禁鄙视镇国公的为人。 当然……这等鄙视绝对不可对外张扬的,毕竟大家都那么热爱生命。 “师……师公……” 到了棚子里…………见着了方继藩。 肖静腾的眼里,甚至没有看到皇帝,他满眼热切,两腿已是支撑不住,直接拜倒在地,痛哭流涕的叫着:“师公……” 棚中的,除了朱厚照,便是一些肖静腾的师兄弟。 他们同情的看着肖静腾,自是能体会他的感受。 毕竟……被自己的师公这般的折腾,侥幸留下了一条性命,此刻……一定是信仰崩塌,内心绝望到了冰点吧。 可肖静腾一跪,惨然的叫了一声师公后,随即放开喉咙道:“学生…学生终于体会到了,这电与此前摩擦所生之电全然不同,学生……学生终于见识到了,师公大恩大德哪,若非师公,只怕弟子一辈子尚且浑浑噩噩,学无所成,现在……终于明白了………师公大恩大德,弟子这辈子没齿难忘。” 方继藩看他还能行动自如,也是松了口气,此时听了他的话,不禁慈和的看了他一眼,心知自己的苦心并没有白费。 这个世上,蠢材和天才,其实只在一线之间,似乎……被电了一电之后,肖静腾……终于开窍了。 方继藩很是欣慰:“你明白了什么?” “太多,太多……”肖静腾很激动,却是道:“现在学生的脑子如浆糊一般,意识还不够清醒,方才所有的猜测都还需去验证,在验证之前,不敢胡说。” “很好。”方继藩很满意肖静腾这踏实的处事态度,于是亲切的道:“师公很看好你,你歇几日,试验的事,不要急。” 肖静腾执拗的摇摇头:“不,不,师公……学生……学生……” 肖静腾说着,眼泪扑簌而下。 十年啊。 人生有几个十年。 这十年间,无数次的研究和验证,虽是初窥门径,可一直都是止步不前,原以为……自己所选取的方向,如所有人认为的那般,不过是个死胡同,是无用功,可今日……一下子……都贯通了。 师公费尽苦心,终于让自己敲开了一个新世界的大门。 此时…… 肖静腾已是热血沸腾,他渐渐从被电的酸麻之中,缓了过来,那本是木讷的脸上,多了几分朝气:“师公,学生等待了十年,已经一日,一个时辰,一刻也不能再等了。” 朱厚照在旁看着……一头雾水。 “师公……弟子先告辞。”他很着急,直接起身,作揖,转身便走。 方继藩倒是没有责怪他的无礼。 很明显,肖静腾急需要将自己所想的东西,成为现实。 这也是自己的初衷。 想到如此……方继藩不禁心里叹息,自己和肖静腾又何尝不都是如此呢。 这个世上,只有极少人,才能看到这个世界……将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方继藩有两世为人的经验,自然便是这个智者,可超前的思想,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看来,更像是一个恶棍和脑残。 可又如何? 人不能因为别人的误解,便放弃自己所认为正确的路,不能因为自己拥有超越时代的智慧,被人所曲解,便要泯然于众人。 让那些傻瓜去笑吧。 朱厚照乐呵呵的大笑:“老方,你这弟子,是不是也得了脑疾,雷劈了还能治病?要不老方你也电一电。” 方继藩就冷着脸道:“陛下,臣今日不想说话。” 朱厚照却还沉浸在方才的一幕之中,他不禁道:“方才朕才看一会儿,还未回过劲,便结束了,真是遗憾啊,朕还想再看看。” 说着……目光落在了刘瑾的身上。 刘瑾感受到炙热的目光,顿时尿了,噗通一声就拜倒在地:“陛下……奴婢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哪。” ………… 京师又哗然了。 这天打雷劈,一般只是诅咒的话,可亲眼看到有人天打雷劈,却又是另一回事。 何况还有这么多人亲眼见证。 于是,消息一传十,十传百。 听过的人,都不禁骇然,更有人心里隐隐觉得,这镇国公对待弟子如此苛刻,难免……弟子们要离心离德。 自然少不得有老成持重之人,捋着胡须,眼里放出自认为智慧的光芒,絮絮叨叨的道:“师者传道解惑,须有父母之心,那肖什么肖的,就算是犯了天大的过错,也是罪不至死,何以如此凌虐,幸赖没死,倘若死了……哎……” 于是西山书院里,人人自危。 人们不禁同情起了肖静腾。 他们自知师公和师祖严于待人,可还是觉得有些过了。 少不得有人想要去探望一下肖静腾,安慰一番。 可在自己的宿舍里,肖静腾却是闭门不出,他一个人都不见。 哪怕是饭菜,也只是托人送到宿舍之中吃了,且为了方便,只吃蒸饼和白水。 就这么连续七八日,众人依旧不见肖静腾出现,各种猜测便更甚嚣尘上了。 说起来,这肖静腾在西山书院里,本只是一个小透明,毕竟……他平平无奇,放在人堆里,实在不起眼。 可一下子……却因被雷劈了,骤然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 几日之后,肖静腾终于打开了自己的宿舍门,他腋下,夹着一大沓厚厚的文稿。 同窗们见了,纷纷来嘘寒问暖。 肖静腾面上蜡黄,头发乱糟糟的,犹如鸡窝一般,双眼深陷,眼里布满了血丝。 却只礼貌性的点点头,随即便走。 肖师弟这是怎么了? 整个人……看起来变了许多,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于是,人群之中,若有医学生,顿时眼睛发出亮光。 莫非雷劈……还能改变人的精神?这么说来……倒是很有研究的必要。 一个时辰之后。 肖静腾那叠厚厚的稿子被送到了周刊。 周刊的诸评委们,在这稿子上,看到了肖静腾的名字后,先是愕然了一下。 是那个被雷劈的肖静腾? 人们顿时来了精神,纷纷开始对他的论文进行检验。 与其说是论文,不如说是许多篇论文。 这第一篇,便惊世骇俗——《新的物质,电的发现》。 评委们个个皱眉,看着论文,显然……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甚至已经超出了绝大多数评委的认知。 这一篇论文……立即开始引起了评委们的相互讨论,有人认为没有价值,有人认为……推论的过程,有些想当然。 可当大家看到第二篇,却又震惊了——《静电论》。 而这篇静电论,里头有大量的举证,其中有不少,都来自于当初肖静腾这十年来的猜测,他认为,之所以会出现静电现象,定是在物质之中,本身具有电能,而摩擦导致物质内部的结构改变和失衡,最终出现静电现象。 摩擦生电的现象,同时又引出了他的第三篇论文——《电磁现象》。 评委们此时……已经无法质疑了,因为这三篇论文,可以相互印证,通过大量现实生活中的静电现象,确实可以让肖静腾的论证站住脚。 人们看到了第四篇,却是肖静腾最拿手的《电传导》。 肖静腾认为,电是可以传导的。 就如他被雷劈一般,电从乌云之中诞生,沿着导电体最终落在自己身上。 同时又认为,物质之中,许多东西都能导电,譬如铜、铁,甚至铜铁的导电性十分优异,与此同时,水也可能导电,而有的物质,却并不导电,比如,拯救了自己的橡胶。 于是,他进一步推论出《电流热效应》。 电是会发热的,这也是为何闪电会发光,肖静腾被劈中时,通过身上的铁片和铜线,产生了大量的电弧。 当时人们看到这一幕,只感受到了恐惧。 可置身其中的的肖静腾,却在那一刻,清晰的感受到了这一股力量。 而正因为如此……肖静腾进而推导出了一个可能。 蒸汽的根本在于煤炭的燃烧,燃烧产生的热量,形成了动能。 那么……电流热效应,是否也能产生能量? 当评委们翻开下一篇时,却都倒吸了一口凉气——《电能论》。 正文 第一千六百九十九章:西山书院的新世界 若说此前的论文,更多只是去观察世界的理论知识。 那么这一篇《电能论》,则是肖静腾尝试着想要用这个发现,去将这些理论带给现实的世界。 现在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任何动力的根本,无非就是烧开水的过程,就如蒸汽一般,用燃料点燃,将水烧开,产生蒸汽,再用机械将蒸汽转化为动力。 这些东西,起初的时候,让外行人看着咋舌,觉得了不起。 可在这周刊的评委们看来……不过是最简单的原理。 而显然……这篇《电能论》,则是提供了一个新的烧开水的方式。 当然,行得通还是行不通,只有天知道了,可至少……肖静腾的理论体系是极完整的,许多提到的方向,也能够在试验中进行验证。 肖静腾研究这个方向,已有十年。 他缺乏的,恰恰是一个突破而已。 此前的肖静腾,了解到摩擦所生之物,并非是磁,而是新的物质。而这种物质,最终一旦确认为电,那么……通过被雷劈的经历,他此前所有没有头绪的研究,一下子却是串在了一起。 原来电是可以传输的。 原来电还有静电之分。 既然摩擦生电,那么是否可以通过如此,而产生电力,再通过电力,转化为热能? 若是能产生热能……那么又可以如何的应用。 他的电能论,不过是打开了一扇大门。 而评委们,却迅速的开始产生兴趣起来。 若说最初的那篇《论磁石》,不过是抛砖引玉,许多人对此没有关注的兴趣。 可现在……当一个又一个新理论出现,就足以颠覆许多人的常识了。 某些评委心里已开始打起了小九九。 研究这玩意,其实很多时候,未必靠的是苦功,因为一旦没有新的理论出现,绝大多数人不过是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原地打转而已。 除了真才实学,运气,也是很重要。 这个肖静腾的运气,就极好。 倘若这个领域继续深入研究下去……那么……未必不可能在此基础上,诞生更多的可能。 评委们几乎围绕着这些论文,探讨了足足一夜,最终下了定论,新一期的期刊,全数刊载这数篇论文,其他各科的论文,暂列副刊。 这样的事……已经许久没在周刊出现了,除非出现了重大的发现,和颠覆性的理论。 于是……当新的期刊出现时,各家书铺,直接挂出了牌子,本期周刊新增副刊。 但凡是京里的学子,统统都明白,周刊增添副刊,是极少有的情况,而增加副刊,就意味着这一期,定有看点了。 当人们纷纷买了周刊细看后,顿时又开始哗然了。 虽然外人能看懂的不多,可是能看懂的人,心里都忍不住震撼。 新的物质发现! 天上的雷电,原来竟是由此而出。 电流能产生热效应。 热效应啊,热效应就意味着这极可能是一种新的能源。 章涛便是拿着周刊,连续读了几遍的人之一,他在工学院一直是籍籍无名存在,总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十分的不妙。 看着一个个师兄弟,渐渐崭露头角,而自己依旧一事无成,章涛除了感慨自己的学艺不精,便难免要哀叹自己的命运蹉跎了。 可此时……他忍不住羡慕起这电能的发现者了,一看下头的署名,顿时吓了一跳。 这个难道……就是那个被师公捆绑起来,让雷劈的肖静腾? 肖静腾啊,他认识……当初就是和他一样,哈哈……这个家伙当初和他一样的一事无成……可心里还没开始乐,突然章涛又沮丧起来,现在连他都翻身了。难道……师公那一次……根本不是惩罚,而是…… 想到这里,章涛心里就升起了惊涛骇浪。 师公真乃是神人也,不但无所不学,无学不精,桃李满天下,教授出来的弟子,个个了不起。最紧要的是……他将人只电一电,那人便可…… 章涛越想越是恐怖,此时,他不禁羡慕起来,若是当初被电的是他,便纵做鬼,也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啊! 章涛郁闷的叹口气后,怀着各种复杂的情绪,继续研读。 这一读是越读越觉得稀罕。 这时,却听到有人道:“肖静腾不得了了。” “什么?”听到宿舍外有人呼喊,章涛立马冲了出去:“怎么了?” “肖静腾的论文,师弟没看吗?这家伙……一飞冲天了,凭着这几篇论文,直接授了学士,且还从学里申请到了一大笔的钱粮,现在他已设了电能实验室,正在招募人手,快……快去,许多人都去了。” 章涛听罢,哪里还迟疑。 他心动了,在工学这一块,他几乎已再难有什么成就,那些有成就的人,早已占据了这一领域的许多位置,与其在此耗费时间,倒不如…… “去。”他咬了咬牙,拔腿便走。 ………… 此时的肖静腾,其实有些晕乎乎的。 一下子的,他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学爵有了,地位水涨船高了。转眼之间,便从那只有巴掌大的宿舍,直接搬进了学里提供的华宅,甚至还专门给他雇请了一个佣人,照顾起居。随后,便又被上头叫了去,西山书院自是希望他继续深入的研究。 于是……几乎是手把手的教他写了一份建立实验室的奏报,奏报被人送上去,当日便被学中诸院士批了。 紧接着……实验室的地址也迅速的给他选好,助手也请了几个,都是有学爵之人,平时肖静腾高攀不上的人物,现在竟给他打下手了,不只如此,人手自然还远远不足的,接下来……还需招募更多的人,于是乎……在肖静腾的要求之下,拟定出了一些条件,随即便在学里开始招募生员。 当日收到的申请状,就有三百多份,最终肖静腾挑了七八人,结果很快,他又被某院士叫了去,吐沫星子喷在他的脸上,一顿臭骂。 肖静腾还在云里雾里,他总觉得被电之后,自己像是麻木了一些,有些迟钝了,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方才知道,之所以挨骂,是因为某院士觉得他太过小气。 既然给你批了钱粮,让你来带这个头,深入的研究,要干就得干大的。 书院已经很久没有新的方向了,好不容易出了一个新的指向,镇国府拨发的钱粮,年年都用不完,大家都很操心啊。 于是,某院士很慎重的伸出了两根手指。 肖静腾惊讶的道:“招募二十人?” 某院士恨铁不成钢的盯着他,吐出了两个字:“两百!” ………… 电能研究所挂牌,规模不小。 肖静腾开始负责制定研究的计划,以及未来可能实现的研究方向,而后开始对新进的的学员们进行短期的讲解,让他们大抵知道电能的原理,于是……一切就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而与此同时……一个条子送到了肖静腾的面前。 是师公命人送来的。 一听是师公送来,肖静腾顿时肃然起敬。 他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师公,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等只要看到一个方形的桌子,便能想到方,随后想到方继藩,想到师公伟岸的身躯,想到伟岸身躯下,那充满了智慧的伟大头脑,伟大头脑里,还有对自己言传身教,想到言传身教,于是,肖静腾的内心里,便仿佛升起了一股暖流,以至于这股暖流,连自己的眼睛都融化了,夺眶的泪水便要流出来,内心深处的感激涕零,还有敬仰之心交织一起,便让他不禁想哭。 于是……他不允许实验室里用方形的桌椅,一概都用圆形,似乎只有如此,方才不会唐突了师公,更不至自己总是触景生情。 他现在需心无旁骛,深入研究,不可分心。 因而,手里接过了条子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才小心的将条子打开。 只见上头只两个词——‘发电’、‘发光’! 呼…… 这并非是哑谜。 因为肖静腾一看便明白了。 发电的原理很简单,就如摩擦生电一般,当然,师公想要的,显然不是摩擦所生的静电,那么……根据电磁感应的理论,能否当真产生电呢? 至于发光,肖静腾自然也再熟悉不过了。 当初雷劈的时候,他就在发光,那雷电在铜线和铁片上,产生的热量和电弧,他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只是……要如何转化呢? 肖静腾很慎重的道:“请告诉师公……弟子一定竭尽所能,也一定要穷究这电能之理由。” 说着,肖静腾将这条子小心翼翼的收好,对身边一个新招募的研究员,据说好像叫章涛的家伙道:“请个装裱匠,将这四个字装裱起来,要张挂,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章涛连忙点头:“是。” 慎重其事的接过了条子,他知道这是师公的手笔,师公小小的点拨,就成就了肖静腾,真是令人羡慕啊。 ………… 感谢江西老据同学打赏的五万起点币,感激涕零。那什么,可以求点月票吗,这个合理不? 正文 第一千七百章:丧家之犬 有了人力,有了足够的钱粮,有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方向,那么……一切也就好办了。 肖静腾不傻。 他总感觉自己的师公还知道一些什么。 出于对师公完全无条件的膜拜,但凡有什么困难,便厚颜无耻的登门,去寻师公,希望能从师公口里得出答案。 可师公的性子很乖张,有时倒是很大气,直接回答他提出的问题,而且肖静腾惊奇的发现,一旦用了师公的答案,回去一验证,果然……师公是对的。 可有时候问出的问题,却是石沉大海,师公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扬言让他赶紧滚。 对于师公的脾气,肖静腾早已习以为常了。 可无论如何,许多的障碍,却在师公的提点之下,不断的清除。 不只如此,因为有足够的人力,这些人,此前都是工学、算学方面的人才,随着他们对电学的研究深入,也开始有所成就。 这等事,无非就是积少成多,渐渐的,研究所已经打开了一些局面。 而对于方继藩而言,成日跑来求教的肖静腾,实在是令他烦不胜烦。 对于所谓的电学,他不过是半桶水而已,所有的学问,也不过是拜上一世的教科书所赐,直白的说,他就是个门外汉,所有的记忆,也不过是一些基础的原理,至多……也就给肖静腾指点一下方向。若是肖静腾问到了其他的细节,方继藩便要忍不住要骂街了,到底谁在研究来着? 如此这般,实是不堪其扰,方继藩搜肠刮肚,偶尔也会亲临研究所,看看他们的研究进程。 研究所里的人多,各自的方向不同,更多人是无头苍蝇一般的想当然,被方继藩拍打着脑袋,痛骂一通,而后纠正他们各种奇怪的想法。 大抵……一切进展还算顺利。 却在此时……有人来拜访了。 这人是个儒生。 当然,这个儒生的身份,现在却非一般,此人如今已拜为了奥斯曼国太子少傅,以礼部左侍郎的身份,前来大明。 方继藩当然不认得他,只看了一眼名敕,口里喃喃念道:“李政……这是哪一根葱?来人啊,把人叫进来。” 没多久,李政就踱步进来。 数年前,他如丧家之犬一般的出关,可谓落魄到了极点。 而如今,在五年之后,他回到了久违的京师,甚至到了京师,第一个要见的,就是当初将他踢出大明的齐国公,不,现在齐国公已成为了镇国公。 李政面带微笑,此番风尘仆仆而来,他已摇身一变,虽不至位极人臣,却也是平步青云,一飞冲天。 “学生见过镇国公。” 方继藩打量着他,此人纶巾儒杉,一副伪装成智者的智障模样,面带微笑,似乎极力想要使自己的情绪能够平复。 方继藩淡淡道:“你求见我,所为何事?” 李政早就将方继藩研究透了。 自是知道方继藩的脾气。 他依旧微笑:“我奉国主之命,特来出使,今日刚刚到大明京师,我奥斯曼国主,当初与镇国公有过一面之缘,至今……国主对镇国公还是念念不忘,一直对左右说,大明能称得上英雄者,唯镇国公是也。国主一直想与镇国公再叙,奈何如今已登大位,日理万机,操劳国政,实是分身乏术。此番学生出使,来时,国主千叮万嘱,让学生定要面见镇国公,问一声安,又谴我带来书信一封,备礼三车,还望镇国公笑纳。” 方继藩看着李政,自然也注意到,这李政提到了苏莱曼时,口吻之中不免带着几分骄傲的语气。 说着,李政取出了书信。 方继藩接过书信,只见上头是漂亮的馆阁体。 不得不说,这苏莱曼,当真是恐怖如斯,这才数年功夫,行书居然进步如此之快,行书的水平,竟已在他之上了。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心里禁不住暗骂,这个狗东西…… 只略略看过,其实书信之中多是寒暄的话。 方继藩便抬头,看了李政一眼:“想不到苏兄的行书,又精进了,我听说奥斯曼国上下都学汉字,读四书五经,可是有的吗?” “达官贵人,大多都已开始学习了,不只如此,国主还开了科举,以八股取士。”李政得意的看着方继藩:“是以,奥斯曼上下,但凡贤达之人,有凌云之志者,大多学习汉文,读四书五经,孔孟之学,充塞市井。便是寻常的百姓,现在也偶会说几句汉言,虽不识字,却也足以用汉话去驱使他们。” 方继藩感慨道:“这才数年功夫,想不到苏兄就做到了这个地步。” 李政道:“既怀有继往圣绝学之志,那么想要去做,恰恰不难。” 方继藩抚案,却是道:“此番苏兄派你来,还有其他的事吗?” 李政道:“学生此番来京,不过是替换此前的使节,今日之后,学生便常驻北京城,代表国主与大明交涉。” 方继藩道:“看来苏兄对你信任有加了。” 李政依旧带着微笑道:“国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正所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学生受国主恩典,无以为报,只好粉身碎骨,以作报答。” 他的言外之意,颇有讥讽之意。 今日,我李政又回来了,只不过这一次,我李政可不怕你方继藩,我现在乃是外臣,当初你们视我李政为草芥,而今日……明珠蒙尘的我,现在照样找到了欣赏我李政的人。尔之砒霜,彼之蜜糖! 说到此处,李政似乎心情不错,想到自己衣锦还乡,不免有些得意洋洋。 他眼睛似笑非笑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仿佛是在说,今时已不同往日了。 方继藩顿时龇牙咧嘴:“狗东西。” 一声大喝,一点不客气。 “什么?”李政错愕,他没想到方继藩会当场反目。 方继藩冷冷的看着李政道:“你竟敢讽刺我?” 显然,方继藩生气了。 李政勉强定了定神,忙道:“学生并没有讽刺,学生不过是代国主特来问候镇国公而已。” 方继藩拍案:“来人,给我将这狗东西打一顿!” 方继藩最受不得这种人,就算今日这人身份改变了,也不打算给这种人好脸色。 一声号令,外头便有人要冲进来。 说翻脸就翻脸了。 李政:“……” 他很费解啊。 李政脸色难看的看着方继藩,不禁道:“镇国公,学生乃是奥斯曼臣子,镇国公凭什么如此羞辱学生。” 方继藩冷哼一声,得意洋洋的道:“苏兄早知我有脑疾,打你又如何?来了京师,竟还敢在我方继藩面前造次,嫌自己活腻了吗?来人,给我掌嘴!” 李政顿时大汗淋漓,他预想到了一切的可能,唯独没有料到……自己居然还会挨揍。 早有侍卫冲进来了,毫不客气的揪住了李政,直接一巴掌下去。 这些护卫,跟着方继藩,对于揍人这等事,早已是千锤百炼,得心应手。 只一巴掌,李政的牙便落下来,李政含糊不清的喷着牙血道:“我乃……我乃……呃……啊……” 可是话没说完,一顿拳脚后,李政便如丧家之犬一般,被打了出去。 方继藩这才背着手,冷笑道:“最讨厌的,便是这种小人得志的模样,狗东西以为成了使节,便敢在我面前耍横,也不想想,我方继藩专打的,就是你这等关公门前耍大刀的狗东西。” 说罢,又叮嘱人道:“这个人,给我死死的盯着,若是还敢在京里翘着尾巴,下一次,继续打。” ………… 奥斯曼使节馆。 当这上下人等,迎接来了新的使节时,所有人都诧异了。 谁也没想到,这位李侍郎,竟是鼻青脸肿而来。 众人虽是惊愕,却依旧硬着头皮纷纷上前见礼。 李政被打落了牙,心里沮丧又愤怒,偏偏说话又漏风,觉得自己斯文扫地,便不禁恼羞成怒,想要痛骂点什么,话到嘴边,又吞回了肚子里去。 君子擅文斗,不擅武斗,且不和那姓方的硬碰硬。 于是,他努力深呼吸,只朝下吏们点点头,便进入了使节馆,让人搽了药,而后招徕来了几个书吏。 “我奉陛下旨意来此,只为一事,此事关系重大,乃削明而壮我奥斯曼之大计,此策若成功,我等少不得乃是大功一件。” 他一面说话,一面呷了口茶,只是觉得这茶水都带着血腥气,不禁皱眉,随即又道:“这京里,和我们有关联的商行和商贾,还有奥斯曼国驻此的商队,近来都要让他们有所准备,听从老夫的号令,告诉他们,这些日子不必来见老夫,却需随时暗中听从吩咐,今日开始,老夫要令这大明上下哀鸿遍野!” 说到哀鸿遍野时,李政不禁咬着牙关,面上露出狰狞之状。 当初他被赶出大明,在他出关之时,就曾对自己说过,他日迟早自己定要回来,而回来时,必教这大明上下后悔不及。 正文 第一千七百零一章:圣君总多病 而现在的李政,回来了。 这数年在奥斯曼的日子,除了读四书五经,便是读从商队那儿购置从西山带来的书籍,尤其是国富论,他最感兴趣。 当然,对于李政而言,国富论不过是术而已,犹如雕虫小技一般的变戏法,这样的术法,对于国家,不会带来好处,真正的仁君,当行的是仁政,是德治。 可这依旧挡不住李政对于国富论的热情。 他读的越多,对于西山和方继藩翻云覆雨的手段,了解的便越多。 读书人都是骄傲的。 甚至到了狂妄的地步。 这倒也并非是因为他们天生如此,只是……数百年四书五经予以他们的优越感,令他们对任何人,都不免心生鄙夷。 了解了方继藩手段的李政,自然而然狂傲一些 更何况,今日竟还被那姓方的狗东西揍了。 又一次的斯文扫地。 李政按捺住心中的气愤,呷了口茶,又继续道:“所有能调用的金银,都要记下,告诉他们,现在急需现银,此时不必计较个人的得失,这是为奥斯曼皇帝陛下效力,到时自是论功行赏,少不得令他们封侯拜相。他们所有的钱粮都要预计,若是还不够,便将那些不动的资产,暂时质抵钱庄,总而言之,老夫要现银,要数之不尽的现银。” 顿了一下,他继续道:“此番……老夫还从奥斯曼调用了一批钱粮来,这一批金币随商队入关,过半月即可到达,陛下对此事格外的看重,正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这书吏,也是儒生,不过却是个阿尔及利亚人,此人高鼻深目,因学习汉文学得速度快,而受人欣赏,所以调用在此。 他听完李政的话后,心里甚是骇然,忍不住问道:“不知侍郎,要做何事?” “这不是你需知道的事,不过……你听说过郁金香吗?” 郁金香…… 这书吏先是一愣,随即骤然间明白了什么:“您的意思是……意思是……可是……这不对……” 李政莞尔一笑:“你一定是在想,我们手里有这么多的金银,可郁金香并不在我们手里。你错了,你可知道有一样东西,天然就是郁金香吗?” “不知何物?”书吏诧异道。 “宅邸!”李政胸有成竹的道:“宅邸乃是死物,谁先下手,便可推高,而有用的宅邸毕竟是有限的,一旦推高,势必引发上涨,到了那时,我们已底价进入,其他人自是纷纷蜂拥而入,只要一路上扬,倘若我们在高位突然抛售呢?” 这书吏显然要谨慎许多,他慎重的道:“侍郎,此事只怕还需斟酌,这镇国府非同小可,绝不是轻易可以招惹的,我等是过江龙,岂对付得了地头蛇。” “事情有趣的就在这里。”李政不以为然的笑道:“其实一旦抛售,镇国府应对的手段,老夫都已事先预料好了,你等着看吧,那方继藩不过是三脚猫的功夫,他终究读书不多,不过是学了一些旁门左道之术而已。这其中的具体细节,我已写了一份章程呈报陛下,陛下亦是对此赞许有加,认为大有可为,你想想看,吾皇何等的圣明,尚且认为此策极有把握,这才命我来此。” 李政说完这些,显得非常得意,就像已经预见了方继藩的一败涂地似的。 书吏听罢,倒是在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他细细一想,自己所恐惧的……不过是镇国府,还有镇国公而已。 可难道苏莱曼皇帝不够英明吗?他既认为可行,且给予了当下这李侍郎如此的信任,令他独当一面,见机行事,那么……定是因为有极大的把握了。 “那陈庄,你们可曾查探过吗?”李政见这些书吏,统统服气,于是不禁道。 “陈庄?此地乃是镇国公的封地,大明皇帝赐他陈庄十里封地,小是小了一些,可毕竟是在天子脚下,现如今……那镇国公已投入了数不清的银子进入了陈庄,修建了诸多建筑,说来……倒也奇怪,其实……许多人都去打探过,大家原以为这建的乃是宅子,可那楼极高,自是宏伟,却和寻常的宅院,全然不同。” 书吏顿了顿,又道:“更有意思的是,有人查过这些楼的布局,却是发现,这些宅院,根本无法让人居住,许多人听了陈庄,都暗暗摇头,说是这样的地方,他们是绝不肯买的。那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至于其他的,也就不知道了,不过……那些楼,若是李侍郎亲眼见了,也一定为之惊讶,比大明的佛塔还要高呢。” 李政露出微笑道:“噢,无论如何,却还需再打探一下,想尽办法从那些营建高楼的人口里得出一点什么。” “是。” 随即,李政就挥挥手:“很好,你们退下吧。” 李政本是生的相貌堂堂,整个人颇为威仪和气度。书吏们起初见他鼻青脸肿,觉得滑稽,可对谈了一番,见他说话不疾不徐,似乎深藏不露,倒也不敢对他造次了。 次日,李政则是入宫觐见,只可惜,大明皇帝病了,李政便从午门回来。 到了国使馆,这里热闹非凡,却已排起了长龙。 却是因为……许多人听闻新任的奥斯曼国使赴任,都来拜访。 奥斯曼国现如今极热门,不少人听说那里在苏莱曼皇帝的治理之下,百姓们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不只如此,皇帝还礼贤下士,对于儒生极尽优待,凡事读四书五经,得功名的,便可免赋,甚至沿袭了大明所废黜的科举,莘莘学子,可凭腹中所学登科及第。 于是乎,这国使馆永远是京里的热门所在,有的是觉得在大明无望,想打听一些若是自己这样的人过去,是否给予什么厚遇。也有人只是单纯的将此地当做内心深处的慰藉。更不必说,自通商以来,商队往来频繁,那奥斯曼,毕竟占据的乃是津要之地,陆路的通商,是决计绕不过去的,来拉拢关系的,也不是少数。 李政自是欣然的与来客会谈,来的都是纶巾儒杉之人,对方见新任国使竟是汉人,先是诧异,随即欣喜。 于是彼此入内,各自落座,彼此通报自己的籍贯和姓名,谈一些时闻,说的高兴了,自是忍不住要吟诗作赋,一抒情怀。 李政听到最多的抱怨,就是当今皇上已有许多日子不上朝了,成日称病,这病就没好过,说到这些的时候,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彼此眼神交流一番,露出意味深长的样子。 又过了一些日子,终于……陈庄那儿有了消息。 陈庄设了新城,那方继藩将这称之为西山新城,开始售卖一些宅邸。 消息一出,京里倒是没有太多的动静。 毕竟……绝大多数人对于那个不毛之地,没有丝毫的兴趣。 当然……也有人动心的。 当初的新城刚开的时候,大家伙儿都觉得价格不菲,可事实证明,价格在此后,却是一路上扬,而如今,这里已成了大明的心脏,最是繁华富庶之地。 虽是这样想,可有实际动作的人,却是不多…… 大家也不傻,都在观望风向。 李政顿时来了兴趣,他立即连夜召集了佐官和诸吏,吩咐道:“传令下去,想尽办法,将所有能调用的资金,统统调用出来,有多少要多少,那些商行,还有老夫自奥斯曼带来的数千斤黄金……现在起,所有人都要造出声势,这放出来的宅邸,统统给老夫抢来。” 佐官和书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他们在京里呆的久了,也算是半个地头蛇,对北京城是颇有几分了解的,还有那些商行、商队的主人们,统统都和国使馆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现在突然要对西山新城抢购,似乎……有些…… “李侍郎,是不是太冒失了。”有人忍不住忧心的提醒道。 李政笑了,背着手,气定神闲的道:“等着看好戏吧,很快,你们就知道老夫如何四两拨千斤,教此地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众人虽是心中疑虑,却不敢违拗,自是连忙暗中去联络了。 到了次日…… 李政亲自坐着马车,抵达了西山新城。 只见这里……许多高楼的框架,已开始有了雏形,人置身其中,顿有渺小的感觉。 只是……工程还未完工,不过照着从前西山建业的规矩,售楼的地方已是开张,开始徐徐放出一些楼来。 李政没有下马车,只坐在马车上。 他透着玻璃窗,悄无声息的观看着外头。 而此时……已是来了许多人,这些人表面上自是和奥斯曼没有丝毫的牵连,却是蜂拥而至,将这售楼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现在有多少宅子?” “客官是否要先实地去看看。” “不看了,有多少宅子,老夫包圆了,先来三五十……钱庄的人在不在,老夫要贷款,赶紧!” 这样的客人,让售楼处的伙计们瞠目结舌,这口气……是买菜吗? 正文 第一千七百零二章:有价无市 来此的人可谓是络绎不绝。 以至于王金元都惊动了。 毕竟起初调查的时候,王金元认定了这陈庄的宅邸并不好卖,因而,现在虽徐徐的推出一些宅邸来,却不敢推出太多,不过先拿数百套来试试水。 可哪里想到……竟是火爆如斯。 这些大户进了来,却是发现,这些宅邸居然‘廉价’。 当然,毕竟是上了楼。折算起来,占地并不大,因而……更是豪气。 王金元匆匆的赶来,外头还有乌压压的人,可这数百套,却早已卖了个精光。 “大掌柜,您看现在怎么办?” 王金元眯着眼,脸抽了抽。 说实话,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少爷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看着这乌压压的人群,他甚至有些费解,这陈庄的宅邸定价其实不算低了,一套二十丈的宅邸,可那也需几百两的银子。 自起了楼,这京里并非所有人都会买那等带宅院的宅邸,绝大多数的百姓,能在几层的小楼里有个栖息之地便算是幸运。因而,这等楼房,大家都用丈来计量! 譬如新城的楼房,往往是一丈二十一两银子,如此一来,寻常一个二十丈三口之家勉强能住下的楼房,却也需四百两银子上下。 当然,老城的价格要低廉得多,不过八九两银子一丈而已。 现在银价在大明贬值,且通货膨胀的影响,这价格在老城倒是不吃力,不过新城……却足以让寻常人望而却步了。 西山新城所售的价格,现如今和老城差不多,二十丈,也不过两百两银子不到,当然,看似是便宜,可实际上……却是价值不菲,需知一亩地,便可建数十套这样的宅子,何况新城的楼,明显要高不少,这样算下来,甚至可达上百套。 “怎么办?”王金元背着手,他在少爷面前,固然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可除了少爷,他在京里是横着走的人,自是气度非凡,连说话都是慢条斯理:“还能怎么办,再拿出几百套来,先卖一部分,到了明日……挂牌涨价,每一丈加二两银子。” 有人来抢,这还有什么说的,当然是极力满足他们的要求了。 于是乎,西山新城楼还未建完,居然火热起来。 这些疯了似的人,三五十套,甚至上百套的买,放出一批,便立即售罄。 这些年来,奥斯曼在京里,凭借着当初那些出关的儒生为纽带,早已笼络了许多人,何况奥斯曼的金银,已开始悄无声息的流入,李政每日都会将所有购置的宅邸数目和金流进行汇总。 他不懂精密的计算,却大致心里是有数的。 每日数百套的抢购,以至于西山新城的宅邸价格,不断的攀升。 而每日买入所费的银子,往往超过了十数万之数。 这个数目,是极惊人的。 毕竟每日花销如此巨大,若是坚持一月下来,便是数百上千万两纹银。且还随着价格的不断上涨,所需的资金,却是越来越大,越到后来,便越是吃力。 当然……李政对此,一丁点都不担心。 因为绝大多数抢购,用的都是自西山钱庄借贷的资金,自付三百万两便可撬动上千万两的金流。 他在国使馆中,犹如运筹帷幄的将军,每日指挥着下头的商行,以及商队不断的买入。 可与此同时,许多人也开始察觉出不对劲了。 西山新城每日攀升,短短一月功夫不到,价格竟从每丈八两银子,升至十五两。 这即是说,一个月前,倘若买了一套宅邸,自己的身价,便可翻上一倍。 人总是盲从的。 起初没有人看好西山新城,都认为过于偏僻,有这闲钱,在老城和新城买,难道不好吗? 可一旦西山新城暴涨起来,许多人便动心了。 这等于是在地上捡银子啊。 据闻现在在西山新城,到处都是打探消息和挥舞着宝钞去买宅邸的人。 更听说,需清晨去排起长龙,方才有机会将宅邸买下来,若是迟一些,便只能明日请早了。 于是乎……许多人开始行动起来。 那西山新城,竟是转瞬之间热闹了不少。 乌压压的每日都是人。 人们兴奋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新城购置房产的岁月。 以至于寻常的百姓,也拿出了积攒了数年的积蓄,东拼西凑,妄图去分一杯羹。 理智的声音,很快被贪婪的声音所淹没。 “李侍郎,又涨了,清早时,我们的人便继续抢购,可谁料到,居然……居然……今日卯时过去,已是排起了长龙,只有刘东家派去的人,买下了百来套……其余人,只能望洋兴叹。” 此时,书吏们都很兴奋,看李政时,眼光就全然不同了 李政却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样子,只颔首点头,而后继续发号司令:“明日让他们赶早,现在流动的资金,还够不够,若是不够……还需抽调……” “是,是。” “现如今,手里的房产有多少?” “已抢购了四万套了。” 这是一笔惊人的数目。 不过……李政依旧摇头,叹道:“还是不够,还差得远。” “只是大家手中的现银,已经枯竭了。”一个书吏为难的道。 “带来的那些黄金,统统兑换了宝钞没有?” “已是兑换了。”书吏道:“为了掩人耳目,故意用的乃是商队的名义。” “还是要小心一些。”李政淡淡道:“除此之外,让大家伙儿想尽办法筹措金银,手中的宅邸越多,这西山新城的涨跌,便操持于我们的手里了。” “是。”书吏乐呵呵的道。 ………… 王金元能帮方继藩打理这么多的产业,自是有能耐的,他早已看出了有些不寻常,这突如其来的金流,犹如水漫金山一般,迅速的冲击着西山新城。 原本这是西山新城的大利好,人们习惯于买涨杀跌,卖得好,自然而然,更多人愿意去买。 可王金元却还是察觉出了什么,他令西山钱庄,开始查看这些金流的源头。 另一方面,一面加大供应宅邸,一面气喘吁吁的寻到了方继藩。 “少爷……少爷……”他手里抱着一沓账目,送至方继藩的面前:“少爷,小人觉得这有些不同寻常,您看……这西山新城,火的过了头,起初小人还以为,大家伙儿相信少爷的本事……不不不,现在小人也认为,少爷手眼通天……” 方继藩扬手便给他一个耳光:“手什么眼,通什么天,狗东西,外头已有人喊本少爷是立皇帝啦,你还想手眼通天?” 方继藩瞪着王金元。 王金元忙捂着腮帮子,哭了:“小人不是那个意思。小人的意思是……” 方继藩随即,倒是心平气和了。 年纪越长,他越晓得不可动怒的道理,平复了情绪,他拿起了账目,只粗略的一看,便抬头:“你的意思是,背后有大量的金流,拼命的流入西山新城?” “正是。”王金元对此显出了担忧,道:“这太不寻常了,原本这西山新城,按着原有的计划,是徐徐放出的,可每日都是人潮汹涌,不得不加大供应,少爷……您说……” 事有反常必为妖啊! 方继藩却是微微笑道;“人家要买,当然没有不卖的道理,地……是本少爷的,无论什么金流,终究还是落入了本少爷的囊中,这很合理。” “可是……小人就怕……掌控不住啊……”王金元忧心忡忡,他还是极有风险意识的:“要不,西山钱庄那边收紧一下……” 这是他想到的规避风险的办法。 方继藩显得很是泰然,摇头道:“既然打开门做买卖,就没有不卖的道理,你放心便是,这不过是些许的小事,若真有人添乱,也不必担心,我踩死他。” 看着自信满满的方继藩,王金元心里松了口气,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少爷英明。” 他对他家少爷就是这么信服! 方继藩随即道:“这时候,我倒是想起了我的爱徒刘文善了,却不知他现今如何,这已过去了两三年,也不曾有他的消息,按理来说,这船队理应到了北方省吧,这个时候也该有消息来了。” 作为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他还是很在乎他的每一个徒弟的。 说到此处,外头却有人莽撞的冲了进来,慌张道:“不得了,不得了……公爷,不得了了。西山新城那儿闹起来啦,许多人清晨排起长龙,谁晓得,只半个时辰便售罄,那些买不着的不肯散去,然后闹得厉害。” 方继藩:“……” 王金元皱着眉头忙道:“少爷,小的去处置,小的这就去处置。” 方继藩颔首点头:“滚吧。” 等这王金元一走,方继藩收起了心神,却是坐回了案牍。 只见在这案牍上,是数不清的设计图纸,都是常威送来的。 方继藩提笔,在上头不断的删删改改,显得极认真。 现在框架已经建的差不多,再接下来……便该拿出点真东西了。 ……………… 感谢新盟主江西老琚同学,感激涕零。 正文 第一千七百零三章:发大财了 这些日子,京师里可谓是人心惶惶。 西山新城的价格,非但没有下跌的趋势,甚至还连日攀升。 到了下月月中,居然到了二十七两银子。 每丈二十七两,这几乎已是天文数字,哪怕是在新城,这价格也堪称是恐怖了。 可新城那里,要什么有什么,无论是学堂,戏院,道路,几乎什么都有,可这方继藩的封地处,却还是一个大工地。 两相对比,任何一个理智的人,想来都明白。 可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西山市面上的宅邸,就是吃香。 价格在短短两个月不到时间,竟是涨了三倍。 这个收益,是极骇人的。 因而,才有更多人,疯了似的想要购买。 似乎人们已经疯了,完全不再在乎那憋屈的小宅到底是否适合住人,未来如何。 一些家族也纷纷倾尽了家财,彼此拆借,都想去分一杯羹。 某些商行看的眼热,也忍不住取出了一部分本用于去扩大生产的金银,投身其中。 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已经不再是李政这些人暗地里购买,人们似乎寄望于这里的宅邸,会一直涨下去。 以至于涨幅在二十七两银子的高位上,非但没有任何下跌的趋势,反而更大起来。 因而,当价位突然三十五两时,只用了短短的六天。 六天的时间……价格竟已至四倍。 李政的心情轻松许多。 一切都如自己所料。 而现在……他终于不再紧张,而是有了闲情雅致,邀了国使馆的佐官喝茶。 副使乃是奥斯曼人,本叫穆斯塔法,不过现在早已改了汉名,叫朱成。 这番邦之人改汉姓的不少。 姓朱的较多。 毕竟在他们眼里,朱姓乃是国姓,反正自己叫着,也不必入大明的皇册,没人追究。 此后还有姓李的,姓赵的,姓刘的,这些姓氏相对少一些,却也是多数。至于其他的姓氏,也是不少,毕竟……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当然……姓方的就比较稀罕了。 也不是没有,去岁的时候,倒是有个交趾人改了方姓,还挺高兴的,似乎有人说,当天夜里就有顺天府的差役围了他的客栈,将人揪了出来,一口咬定他乃方家海外遗孤,他拼了命的否认,至于此人后来如何,却无人知晓了,客栈里的人只晓得他被带走,便消失的无影无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留在客栈里的行囊,迄今还没有人来取过。 当然,这等事,大家都晓得,都有了默契,不过却决不会开口说出来,形成了隐形的禁忌。 朱成给李政亲自斟茶,他毕竟不是茶童,乃是副使,按理来说,他的身份,是不该给李政斟茶的,可他依旧甘之如饴,看向李政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崇敬。 朱成带着盈盈笑意道:“李侍郎,给陛下的奏疏,已经发出去了。” “噢。”李政施施然的端起了茶盏,轻轻的抿了一口,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陛下若知,价格已涨了四倍,定是要龙颜大悦,放心,此次,大家都有功劳,老夫已向陛下给你记了一功了。” 朱成立即露出了肃然起敬之色,连忙道:“多谢李侍郎提携。李侍郎,您是如何知道西山新城的地……” 四倍啊。 这是多大的能耐,难以想象,只几个月功夫,翻云覆雨。 现如今,他们手里掌握着六七万套宅邸,而当初购入时,用的又是首付,也就是说,花费了九百万两纹银,却得来了价值数千万两银子的宅邸。 对于奥斯曼而言,八九百万两纹银,乃是天文数字。 这一次可以说,奥斯曼几乎是孤注一掷了。 此前汉商大规模的涌入奥斯曼,奥斯曼接收了不少大明的宝钞,而这些宝钞还有一笔黄金,再加上商队和商行的财富,这些统统都投入其中。 而现在…… 万幸的是……成功了。 “这很简单,你该去看看国富论。”李政微笑道。 一听到国富论三字,朱成虽是奥斯曼土人,可脸却是绷紧起来,眼中透着几分不喜,正色道:“此等坏人心术之书,下官是绝不看的。” 李政点头,也表示认同。 四书五经传到了奥斯曼,给奥斯曼人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再加上奥斯曼皇帝的强力推广,无数儒生进入奥斯曼的中上层社会反复的宣讲,一批似朱成这样的奥斯曼士人已经渐渐的崭露头角。 他们和汉儒之间,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往奥斯曼的汉儒固然是坚定的顽固分子,固守理学,对新学大加挞伐。可毕竟……偶尔也会看一些闲书。而奥斯曼士人似乎颇有几分诡异狂热的气氛,他们将所有非孔孟程朱之学,统统视为异端,任何其他的学问,在他们眼里,都不过是闲书、杂书,甚至是坏人心术的学问,统统要予以摈弃。 李政又微笑道:“此书,确实通篇都是诡诈之术,可对付诡诈之人,需用诡诈之法。这国富论中,有一点提到,所谓的价格涨跌,本质在于需求,西山新城之所以价格暴涨,其根本是供不应求,表面上,它卖了十数万套宅邸,可实际上呢,接近半数都捏在我们手里,可以说……之所以上涨,不在于老夫知道它会涨,而在于老夫入场,它就非涨不可。” 朱成听罢,似有所悟,忍不住道:“这样说来,只要我们有足够多的银子,就可继续将西山新城推高。” 李政笑了笑继续道:“那也得有个限度,新城的宅邸是二十余两,可西山新城,竟是破了三十,再往上,也不是不可能,而是……需要比之从前更多的资金,以往百万两银子可使宅邸的价格涨一倍,可现在,只怕投入五百万,却也未必能达到这个效果了。” “这样说来……”朱成似懂非懂:“涨不了了?” “也差不多了。”李政自信满满的道:“不过不急,得再等一等,等一两个月吧。” “这……” 李政便道:“现在使新城产生涨幅的,并不是我们,我们的资金已经杯水车薪了。可因为连续的暴涨,使这后续许多贪婪之辈纷纷拿着银子购置西山新城的宅邸,所以……未来可能会微涨一些时间,宅邸也会不断的成交。凭着我们的金银,已经让这西山新城成了一块香饽饽了。” “那么此后呢?” “此后?”李政又笑:“此后便是将这些宅邸,统统卖出,换来宝钞。” “宝钞?”朱成难以置信的道:“我们这么多宅邸……能统统卖尽吗?” 李政道:“若只是有一千套宅邸,当然会比较麻烦,可若当你有数万套时,那么……想不卖尽也难了。你可知道,一个二十万套的市场里,突然六七万套宅邸开始抛售,会引发多么可怕的后果吗?这个后果就是……宅邸的价格,势必要暴跌,而且这暴跌的速度,会是上涨的十倍,这是一个极凶险的局面,这就意味着,将会有无数跟风的人,一夜之间,所有的财富化为乌有。” 朱成还是有些不明白:“如此一来,我们的宅邸,岂不只是纸面上的财富,一旦抛售,那么李侍郎,我们也要跟着完了?” 李政摇着头微笑:“不可能!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西山,并非是寻常的商人。这方继藩乃是镇国公,他乃是大明皇帝最重要的臣子,你想想看,若是十数万人,突然之间,一切化为乌有,如此后果,他方继藩,承担的起吗?方继藩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尽办法,稳定住行家。可如何稳住呢?想来,也只有高价回购这些宅邸了。我们投入了八九百万两银子的宅邸,那方继藩非要用四五千万两银子的市价回购才成,若是不回购,他的损失,也必定是在数千万两银子之上,甚至可能还招致许多严重的后果。” 朱成吸了口气:“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李侍郎真是棋高一着,短短数月,便为皇帝陛下,挣来了数千万两纹银的财富。” 看着朱成脸上越发佩服的表情,李政更感得意,却是摇头道:“你又错了,这次做了这么多的安排,挣银子,其实是次要的,此番我奉圣皇帝之命来此,乃是削弱大明,挣来了数千万两纹银,其实只是第一步。” 朱成目光炯炯,看着李政佩服的道:“那么下一步呢?” “下一步很简单,就是用这数千万两银子的宝钞,短时间内,兑换黄金和白银。”李政眯着眼:“我们真正的目标,乃是西山钱庄。西山钱庄,采用的乃是金银作为储备,发放宝钞。这些宝钞,按规矩,是可以足额取兑金银的。现在突然市面上,有人拿着如此庞大的宝钞要求取兑,那么……对于西山钱庄而言,不啻是灭顶之灾。” 听了李政的安排,朱成打了个寒颤。 李政随即慢悠悠的道:“那么接下来,方继藩又将面临一个可怕的选择,他可以选择不兑换,一旦不兑换,那么势必人人自危,因为这大明天下,人人用的都是宝钞,人们深信自己手中的宝钞是和金银等价的,一旦宝钞不能兑换,这天下的大明宝钞,岂不和废纸没有区别?” “可若是方继藩选择足额兑换,那么就一定焦头烂额,想尽一切办法抽调所有的真金白银,想尽办法回首宝钞。” “如此……更可怕的事,可能就要发生了,这可能会导致西山钱庄的储备金暴跌,到时,他是西山新城和西山钱庄,两头都得顾,两头却都顾不着,顾此失彼,我等若是趁此机会,制造出一些流言蜚语,这整个西山,便如一个泥足巨人一般,只怕轻轻一踹,就可能要轰然倒塌,哪怕它撑了过去,怕也是伤筋动骨,如此……既凭借着这些真金白银,强大了我奥斯曼,又大大削弱了大明,这不正是一箭双雕吗?” 正文 第一千七百零四章:事急矣 朱成心里震惊,万万料不到,这李政所图如此之大。 他却是忧虑的看着李政道:“李侍郎,此时招惹大明,只怕……” 其实李政的设想能否成功,朱成并不太懂。 他所忧虑的乃是,即便计划成功,那么大明势必与奥斯曼交恶,这对奥斯曼而言,未必有好处。 李政呷了口茶,他眼里似乎带着恨意,却又随即道:“此乃陛下之旨,我等尽奉旨行事即可。” 他说话之间,便抬出了苏莱曼皇帝。 李政其实并不傻。 他自己对这计划,却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 可自去了奥斯曼,每日侍驾在苏莱曼皇帝左右,他所信奉的,乃是君君臣臣,又因自己乃是外臣的缘故,心里比谁都明白,苏莱曼皇帝决定了自己的未来,自己能否平步青云,便看这苏莱曼皇帝的心意了。 没有人比李政这样的儒生,更加懂得揣摩人心。 他每日揣摩的便是苏莱曼的心思。 苏莱曼皇帝正在盛年,一心希望超出父祖的功业,越是这样心怀壮士的君王,便越是好大喜功,当然,若是好大喜功不好听,大可以称之为有宏图之志。 自己所提的章程,恰恰是最对奥斯曼皇帝胃口的。 计划是否有瑕疵,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对陛下的胃口,能令陛下产生兴趣。 他淡淡的看了一眼朱成,心里却想,此人……虽也读四书五经,可那书中的道理,终究还是没有读通透啊,果然……是个蛮子。 朱成听李政将苏莱曼抬出来,便再不敢做声了,只唯唯诺诺的道:“只是,还需谨慎为好。” 李政便借故喝茶,没有理他。 …… 又过了十数日,果然如这李政所料,价格似已到了极限。 而在此时,李政打起了精神,召了佐官和书吏人等,随即吩咐道:“今日起,所有的宅邸,统统抛售,一个不得留,立即知会各处的牙行,要尽快,最好让这动静大起来。” “难道不该分批抛售吗?如此……至少可高位将宅邸先卖出一些……”朱成提出了疑问。 李政却只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他,徐徐道:“要快!” 说着,便拂袖而去。 京里的牙行,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生意兴隆的滋味。 平日西山新城的宅邸,几乎没有人买卖,毕竟……大家伙儿都等着坐地涨价呢,哪里肯这时候挂牌出来。 可谁晓得……转眼之间,许多的房主便登门了。 起初的时候,牙行尚还以为只是有人急于收拢资金,可很快,他们就意识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因为来的人太多,且出售的都是十套甚至数十上百套,直接低于市价抛售,问其缘由,对方也不肯说。 这消息是藏匿不住的。 很快……满京师便知道了。 人们从兴奋,到渐渐平静,最后在听到消息之后,突然开始变得不安,随即恐慌起来。 这恐慌的气氛,迅速蔓延开了。 因而,也开始有人跟风,想要赶紧将手中的宅邸兜售出去。 李政命人在牙行中蹲守,他似乎一点都不急,那朱成,却显得越发的不安起来。 李政淡淡笑道:“准备拟一份奏疏。” 朱成道:“李侍郎,这……不知拟定什么奏疏?” “当然是报喜的奏疏,这报喜的功劳,老夫便赠你吧,以你的名义拟定。” “报喜?”朱成诧异的看着李政。 李政徐徐道:“你可知为何老夫要一齐兜售出去,其实……要的就是造成市场的恐慌啊,市场越是恐慌,人心便越浮动,到时……只怕市面上,都要充斥数不清的宅邸了,这西山新城若是跌到了谷底,难道新城和老城不会受到影响吗?人心是最难测的,眼下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那方继藩,方继藩此刻,只怕早已尿湿裤子了,一旦暴跌,他的损失恰恰最大,毕竟此子投入了这么多的金银。好啦,你不必忧心,这份奏疏,你来拟定,先行报喜。” 这李政乃是上官,朱成岂敢得罪,虽是心里依旧忧心,却也只好道:“是。” ………… 京里已开始变得诡谲起来。 事实上……莫说是民间,便是朝中,也有人惴惴不安。 这不少朝中的大臣,可也是信了西山新城的邪的啊。 毕竟……人吃了亏,总有长记性的时候,前些日子,还有为数不少的人洋洋自得,说是老夫闲坐于此,一日下来,便涨动了多少多少银子。现在消息一出,骇然了,忙吩咐人去挂牌,可这时已是迟了,据说牙行到处都是出售的宅邸。 一下子,这些人慌了手脚,彻底懵了,于是疯了似的打探消息。 消息自是迅速的传到了方继藩这里。 方继藩在镇国府,气定神闲,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着王金元道:“各个牙行都有簿子记录下挂牌的时间和人员,对吧?” 王金元本是不安,西山新城是他负责的,现在出了岔子,也有些慌了手脚,毕竟这一切太过突然了,现在听到少爷不关心价格,而关心抛售之人,突然似是明白了什么。 他眼前一亮:“少爷的意思是……噢,小人明白了,对对对,这牙行里,肯定有记录,只需查一查谁在第一时间抛售,抛售了多少,想来便可大致知道这些狗东西是谁了。小人这便去查,这些狗东西,居然敢拆少爷的台,定是饶不了他们。” 令王金元意外的是,方继藩却是大怒,拍案道:“狗东西,你说什么?” 王金元:“……” 王金元感觉自己接不上自家少爷的节奏了。 方继藩龇牙咧嘴道:“我们是打开门做买卖的,人家也是拿了银子购买售出,你是不是卖宅子卖疯啦,衣食父母,都要收拾?这从今往后,谁还敢咱们西山做买卖,买咱们的地?” 王金元一听,冷汗淋淋,面若紫肝色:“这……小人万死,只是……当下……少爷,现下该怎么办才好。” 方继藩耸肩:“你说该怎么办?” “实在不成,西山出手,稳住行价?否则,一旦价格崩了,可就爬不起来啦,小人知道这西山新城和陛下息息相关,倘若……陛下那儿责怪……” 方继藩冷笑:“我们西山回购?这可不成!哪有我方继藩十两银子卖出去的东西,三十两回购的道理,你们真当我方继藩是傻的?崩了也就崩了,反正死的也不是我方继藩。” “只怕放任下去,人心不安,少爷您……”王金元却极清楚,倘若这样下去,会是怎样的后果。 方继藩却是露出了贼兮兮的样子:“这可就由不得我了,他们只管死,我方继藩来埋。” 王金元见少爷如此,心里便越发的不安起来。 到了次日,牙行几乎已经踏破了。 朝野上下,一片哀鸿。 下午的时候,传来消息,四个作坊直接关门大吉,究其原因,却是他们的东家,自觉得购房有利可图,挪用了不少银子去购置西山新城的宅邸,谁料转眼之间,竟是亏了个一塌糊涂,现如今,挂牌三十两银子,竟也无人问津。 这挂牌的,越来越多,跟风效仿者,不计其数。 大理寺的一个堂官,好端端的当值,也不知听到了什么消息,当场昏厥过去,直接送去了西山医学院。 可方继藩似是无事人一般,照旧该吃该睡,有人去内阁拜访他时,却发现他已不知多少日没有去内阁当值了,美其名曰在镇国府主持大局,等去了镇国府,又发现这狗东西也有几日没去镇国府了,美其名曰去了内阁。 卧槽……这狗东西,领了双俸,两边糊弄啊。 …… 一封奏报,已在几日之前自国使馆发了出去,李政自是一副清闲自在的样子,可过了几日,没了动静,可坏消息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来了。 短短几日时间,价格竟已至二十三四两了。 李政开始变得怀疑起来。 他命人出去打探。 然而,他很快发现,似乎现在全天下都在寻方继藩,偏偏方家大门紧闭,外头护卫重重,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谁投了名贴,都是石沉大海。 李政的心情,从清闲,变成了焦虑,在之后,渐渐察觉到不对劲起来。 “李侍郎,不妙了,有几处牙行,直接歇业了。”那朱成急匆匆而来,眼里布满了血丝。 李政道:“这是何故?” 朱成道:“据闻虽有无数人来挂牌,门槛都要踏破了,可听说,一个去买的都没有,只要开张,便是损耗,连续数日都没有交易,索性便关张了。” “这不对,不对……”李政瞪大眼睛,带着愤怒道:“方继藩这狗东西投入了这么多银子在新城,花费了这么多的精力,难道真不管了?还有……他难道就不怕触犯众怒吗?” 朱成有些想哭,他不禁道:“他什么时候没有触犯众怒的,不是一直都被千人锤、万人骂,他不照样这样过来了吗?李侍郎为何现在才这样问。” 朱成已是急了,嗓音之中带着咆哮! 正文 第一千七百零五章:方大善人必杀技 李政也有点慌了。 方继藩的表现,实在不合常理,处处透着蹊跷。 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于是安慰这朱成道:“莫慌,莫慌,若是放任这样下去,西山新城,他方继藩,也没有好果子吃,怕个什么,这方继藩,倒是沉得住气,此人历来狡诈,这个时候越是没动静,说明此刻,他越是慌了,还在那强撑着呢,你等着吧,等着看吧,用不了几日,他自会出手,我等作壁上观,我们急,他更急。” 朱成只觉得心塞得很,一时之间,茫然无措,也不知该怎么办。 他实在无法理解,为何皇帝会让李政来,而且还下如此大的赌注。 可到现在,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只是这李政的话,他不敢再信。 李政似乎也有些底气不足,倒像是要壮胆似的,捋须哈哈大笑道:“不出三日,鹿死谁手,自可见分晓。” ………… 其实不只是三日,整个京师,到了当日,就已混乱不堪了,据闻已开始有了寻死觅活。 朝中也开始惶恐起来,要寻陛下,陛下病了,要寻方继藩,天知道这狗东西藏在哪里。 其实方继藩就躲在自家府中,闭门不出而已。难得有如此闲暇时光陪着妻儿,倒也快活。 朱秀荣一向都知道自己的夫君是坐不住的人,可这几日却是踏踏实实的在家,倒是教她有些吃惊,心里不免有点担心,便忍不住问:“夫君,莫不是外头出了什么事?” 方继藩正抱着方天赐,伸出一根手指,故意塞进方天赐的口里。 方天赐抿着嘴,死活不肯开口。 以往的时候他上过当的,爹爹将手指伸进口里来,他吧唧一咬,于是免不得挨一顿揍。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是绝不再上爹爹的当。 方继藩看着朱秀荣,乐道:“外头太平的很,能有什么事,我这几日心里太念着你们娘俩,大丈夫自当舍弃妻子,为国为民,可这侠骨尚有柔情,总也要陪陪你们的。” 朱秀荣方才安心,露出了温柔的笑容,随即又道:“只是我听说陛下已许多日子不上朝了,却又不知是何故?我那皇兄,实在太荒唐了,这如何能做好皇帝呢,你该劝劝他。” 方继藩知道外头说朱厚照闲话的人多,说实话……以朱厚照那可怜的情商,有人能说他的好那才怪了。 好在小朱有一点好处,便是谁都可以骂,爱咋咋地,他充耳不闻,躲在宫中我行我素,至于在宫中干什么,却只有天知道。 当然……朱厚照不上朝,却并非是说他完全不理国家大政。 事实上,无论是历史上的正德皇帝,还是这一世的小朱,对于内阁的拟票,却还是关注的,他可以不管事,但是却要比谁都清楚这天下发生了什么,至于那上朝问政的形式,他却是不在乎的。 正说着,外头却有人匆匆来禀报道:“少爷,王掌柜来了。” 方继藩听着,不耐烦的想让王金元滚,朱秀荣却道:“王掌柜来,定是有要事,夫君,凡事公事要紧。” 方继藩这才脸色缓和,道:“那我去去便来。” 到了厅里,方继藩见王金元一副狼狈的样子,浑身大汗淋漓,便不禁道:“怎么,你从哪里来?” “来时,发现府外头都是人,小人好不容易才挤进来的。” 方继藩乐了:“平时这些狗东西不敢登门来,现在敢情好,是人是鬼都来攀交情了。” 王金元又道:“现在外头乱糟糟的,少爷……不能再坐视不理了。现在西山新城那里,许多招募来的匠人也在犹豫,怕这工程要干不下去了。” “干不下去?为什么干不下去?”方继藩怒道:“这群狗东西,让他们好好干活就行,没他们的事。” 王金元继续苦着脸道:“许多人已急得恨不得上吊了。” “他们死不死,于我何干,我方继藩欠着他们?”方继藩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们要死,寻个清净的地方死,别让西山建业的宅子变成凶宅才好。” 王金元又道:“朝中百官也有不少人……” 方继藩冷着脸:“别以为我不知道这群狗东西平日里可没少骂我,他们若是去死,那也算是老天开眼,咱方家的祖坟冒青烟了。” 王金元有点懵,少爷你到底站哪一边的啊,西山新城这么多宅子,难道不是越贵越好吗。 王金元只好道:“少爷,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现在推出来的新宅,已经无人问津了,这几日下来,就只卖出去一套,就这,还是个辽东来的,也没打听行情,欢天喜地就跑来付了银子,这银子一付,出门一打听,当场就哭了,死活要退。” 方继藩依旧气定神闲,哈哈大笑道:“看来你这狗东西是急了,连你都急,这西山建业上上下下,只怕都是焦虑不安吧。好吧,好吧,说到了这个份上,少爷只好出手了。” 王金元松了口气,似乎一直盼着的就是方继藩的这句话,于是满脸期待的道:“少爷早有主意了?” “当然有!”方继藩板起脸来:“贴出榜去,今日起,西山新城所有住宅,均价三两银子出售!” 王金元脸一黑,觉得喉头一甜。 即便是现在,虽说这宅子是有价无市,可也是挂牌二三十两银子啊。 三两…… “除此之外……”方继藩继续道:“西山钱庄要拟定一个优惠的利率,这首付的比例,也要降一降,所有的新宅宅源,统统放开,有多少卖多少。” “少爷……”王金元感觉心口有些痛,他甚至觉得要疯了。 三两银子……这岂不是说,三五十两银子,便可买下一个住宅? 这个价格,几乎只有新城的两成,哪怕是老城那儿,也不过是三四成啊。 这些年,通货膨胀得厉害,大量的白银输入大明,再加上商贸的繁华,银价日跌,这三五十两,一家四五口,倘若家中有两个劳动力,三年功夫,便可挣来,若是首付还降低,这样说来……莫非……只需积攒半年,便可直接在西山新城置业? 若是如此……那么西山新城的盈利呢? 这西山新城…… 王金元的脑海里,开始疯狂的计算起来。 这营造的成本……还有修建道路,铺设管道,甚至未来建设学堂等等开支,如此算下来的话……能牟的利益,只怕有限得很。 再加上投入的大量资金,这些资金干点什么,在未来数年,都能图利的空间。 如此算下来。 这等于是跳楼大甩卖啊。 王金元的脸更苦了,都快哭了,道:“少爷……咱们不挣银子啦?” 方继藩凛然正气道:“我方继藩是什么人,我方家世受国恩,打我生下来开始,心里便装着百姓,这天底下,自是江山社稷最是要紧,若是能令百姓们安居乐业,我方继藩……百死而无悔,银子不挣也罢,我爱行善。” 王金元眼睛发直了,觉得懵了。 他并不认同少爷如此。 毕竟大量的资金耗在西山新城里,对于整个西山,都没有好处。 这毕竟是买卖,买卖就要图利,若是不图利,吃什么,又喝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实在无法了解少爷为何突然做这样的事,这是自掘坟墓啊。 莫非……脑疾犯了? ……………… 感谢尖耳黑布丁同学成为本书新盟主,老虎感激涕零。 除此之外,看了书评,发现大家都没发现主角到底在干什么,嘿嘿……大家继续猜。 正文 第一千七百零六章:别让方继藩跑了 方继藩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这也是为何朝野内外,都喜欢他的原因。 王金元的执行力,也是高得惊人。 事实上,王金元虽然觉得少爷此举与理念相悖,毕竟他可不想将这西山当做是善堂,西山都成善堂了,这像话吗? 可他不需方继藩给他解释什么,因为这没有必要,他信奉的是把少爷的每一个命令都办得妥妥帖帖的就行,于是王金元赶紧的去办事情了。 第一件事就是迅速的召集西山钱庄人等,制定出了一个优惠的宅贷利率,转过头,召集人手,开始广而告之。 西山一旦动起来,效果是极惊人的。 只一个时辰不到,所有的大街小巷,消息便传开了。 无数的快马,飞速的通过急递铺,火速的将消息传向天下各个州府。 所有还对方继藩抱有期望的人。 尤其是此前买了宅邸的,原以为他们和方继藩绑在了一条船上,只等方继藩出面干涉。可谓是日盼夜盼。 可当他们得知了消息,当场…便有人吐血了。 三两…… 此时,已有人火速将消息送到了奥斯曼国使馆。 先得到消息的乃是朱成,朱成看了奏报,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甚至以为自己看错了,又重新看了几次,从相信了自己眼睛,而后胆战心惊,火速的寻到了李政。 李政一宿未睡,他眼睛熬红了,到了此时,他尚在拼命的对照着新城的市价,以及计算着西山投入在新城的银子,他想知道,方继藩何时才能坐不住,何时才会出手。 在他看来,这是一场无声的角力,就看谁先眨眼睛。 此时此刻,自己一定要镇定才成,那方继藩,一定比自己更加心慌。 “李政……李政……” 在国使馆,第一次……有人直呼李政的姓名。 堂堂侍郎,奥斯曼皇帝的使者,在这国使馆里,李政就是天,这上上下下,哪一个不需对他恭恭敬敬? 可现在……李政不禁皱眉起来,露出了厌恶之色。 随即,他的公房被人使劲的打开,他抬头,便见了朱成不客气的样子。 朱成咬牙切齿,手里舞着奏报:“怎么,西山新城,你还有什么手段?” “等……”李政面露不悦,可毕竟他是斯文人,倒也不至于直接反目,他需表现得比任何人还要从容:“只需……” “只需什么?”朱成冷笑:“你自己看着吧!” 他将奏报一甩,生生的摔在了李政的脸上。 李政的眼睛,阴沉沉的盯着朱成,可随即,他又和蔼的笑了。 将奏报捡起,打开,低头。 只是这和蔼的笑容,不过是昙花一现。 他身躯微微一颤。 “不,不……”他嘴唇哆嗦着:“这绝无可能,方继藩那小贼,他是疯了……疯了吗?” 李政还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千算万算,他是万万料不到方继藩直接破罐子破摔的。 居然三两银子…… 那么……这西山新城的宅子,哪里有利可图? 这分明……分明…… 随即,李政惶恐起来,前期投入了如此巨大的数目,七八百万两纹银哪,这都是真金白银,这些首付,现在等于统统都丢进了水里了。 最可怕的还不是如此,因为哪怕是你首付统统没了,这宅邸就算是卖出,这借贷的数千万两银子,只怕也是一个无底洞。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不但首付没了,那些商队和商行,还赊欠着西山钱庄数不清的银子。 这利息,便是天文数字。 若是还不上,西山钱庄是永远不会吃亏的,因为借贷便需抵押。 如此……岂不是……岂不是……奥斯曼在大明的所有产业,无论是商队还是那些商行,统统都要抄没? 这不就是……一夜之间,所有的财富统统化为乌有? “这……这……”李政嘴皮子哆嗦着,他依旧难以置信:“不对,一定是哪里不对,这方继藩,莫非是要玉石俱焚?他方继藩……不挣银子了?此人贪婪无度,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一定是哪里错了,是哪里错了,快,快将所有抛售的宅邸,统统下牌,从牙行里撤出来,对……对,也不是完全无计可施,只要我们有足够的银子,就可将这价格重新抬起来,我们可以大肆收购市面上的宅邸,再将新房统统购置一空,如此一来……一来……” 朱成还在听着李政的胡话,此刻痛心疾首,却不禁冷笑:“是啊,我们自可以将所有的新房旧房统统的抢购一空,如此一来,便又可将价格哄抬起来,可是……这需多少银子?我们还有银子吗?我们全副的身家,不及那方继藩身上的一根毫毛,李政,你所谓的计划再如何的缜密,你如何挖空心思计算,你便是诸葛在世,你也必输无疑,你知道为何吗?我来告诉你,因为我们和你口中的那所谓小贼相比,他的实力,是你的百倍千倍,他甚至不需知道是谁在算计他,也不需知道你的计划,却只需轻轻的捏捏手指头,便可教你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事到如今,你竟还在此胡言乱语吗?” 李政猛地回过神来,这番话,就如扎了他的心一般。 他脸色变得极恐怖起来,像是整个人,瞬间跌入了冰窖之中,他身躯微微一晃,勉强大笑:“哈哈……朱成,看来你在这大明,早被人收买了,竟敢口出此言,你的心里还有没有奥斯曼,有没有圣皇,今日老夫方知,原来你早已心向大明,快说,方继藩那小贼,给了你什么好处?” 朱成怒极攻心,抓狂似的要冲上前。 李政却是冷哼,面上露出毫不容情之色,凛然正气道:“尔蒙圣皇恩典,不思图报,却是认贼作父,今被老夫揭破,非但不思悔改,竟还想杀人灭口不成,真是丧心病狂,人来,将他拿下!” 二人的争吵,早让外头的佐官和文武吏们探头探脑,人人噤若寒蝉。 可他毕竟是钦差,是正使,那武吏听罢,不敢迟疑,立马冲了进来,要将朱成拿下。 朱成怒极,李政却朝他振振有词道:“今日之事,我定禀明圣皇,来人,且将他押起来,在搜一搜他的廨舍,且看看里头藏了什么。” 他背着手,见其他人恐慌莫名状,却是轻描淡写道:“至于外头发生的事,不必惊慌,无非是和那小贼同归于尽而已,我奥斯曼折算诸多,那方继藩此贼子,亏损也更重,我等若是惊慌失措,反而中了那小贼的奸计。” “都出去!” 李政喝令之后,这公房里,瞬间便寂静起来,最后只余下他孤身一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李政才颓然坐在了椅上。 他不安的搓着自己的袖口,脸色惨然,他开始感觉到……自己要完蛋了。 巨大的财富,统统折损于此,数年来奥斯曼在此的经营和布置,还有数不清心向奥斯曼的商队和士绅……只怕在此时,也统统尽要破家。 不过…… 他依旧还在安慰自己。 无论如何,那方继藩……不过是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不错………那方继藩……也完了……哈哈……哈哈…… ………… 方继藩终于露面了。 他入宫,一副没事人一般,出现在了内阁。 刚要进去,迎面恰好出来一个刑部主事。 这刑部主事一见到方继藩,像见了鬼似的,方继藩朝他微笑:“你好呀。” 刑部主事本是来内阁递解公文,等听了方继藩的话,才忙不迭的作揖:“下……下官……见过镇国公。” 方继藩朝他点头,如沐春风之色,随即进入了内阁。 那刑部主事本要回部里复命,此时却踟蹰着不肯走了。 现在满京师都在寻镇国公,这正主儿,可算是出现了,不能让他跑了啊。 须知……这刑部主事……家里可也是有人在西山新城购置了宅子的。 于是,他探头探脑,一脸猥琐的观望。 方继藩却是无事人一般,与许多人擦肩而过。 这些书吏,见了方继藩,纷纷避让,在旁行礼。 方继藩也懒得点头致意,径直到了自己的公房。 隔壁乃是刘健的公房,似有人进了刘健的公房里,说了点什么,于是乎……隔壁便传来了刘健的咳嗽。 方继藩懒得理会,他看了自己的案牍,便道:“人来。” 忙有书吏进来道:“镇国公有何吩咐?” 方继藩就板着脸道:“本官的案头上,怎么没有奏疏?狗东西,我乃内阁大学士,票拟奏疏,乃是职责所在,怎么,看不起人?” 这书吏心里暗暗想,你自个儿一个多月没看到人,这公房都积灰了,那些票拟,还不是两位阁老给你担着的,这倒是好,现在倒是怪别人啦? 当然,和镇国公是不能讲道理的,你有道理,他有狼牙棒。 最重要的是,你也没这个胆子! 虽然书吏觉得委屈,却还是毫不犹豫道:“学生万死!” ……… 这几天要去一趟三亚开个会,可能更新会有一点不稳定,当然,会保障每天两更的。 正文 第一千七百零七章:日行一善 等那书吏送来了奏疏,方继藩先喝了口茶,随即低头开始票拟。 事实上……方继藩一辈子都不擅长和案牍打交道。 你让他出点鬼主意,祸害祸害群……不,祸害祸害那些害民贼,方继藩倒是得心应手,可一看到这数不清的案牍,便不禁头疼的厉害。 努力的看着奏疏里各种的之乎者也,虽是新政了,可这各部堂和各州府递上来的奏疏,依旧还是老样子,看的人脑袋疼得厉害。 可既然已经在这里了,方继藩也只好强忍着恶心,用心的干活了。 等到票拟了数份奏疏,一看,天色不早了,正好该去镇国府当值了。 于是忙又起身,风风火火的要走。 那书吏一直侍立一旁,这也没办法的事,论起来,内阁大学士乃是皇帝的秘书,可内阁大学士如何能知道天下所有事,因而这秘书身边还需配一个秘书,这便是书吏,但凡有内阁大学士疑惑之处,就需要让书吏去查。 当然,书吏这个二手秘书,也不是全能的,若是全能,何至于连功名都没有,他们常年和案牍打交道,也确实博闻强记,可不懂的地方多了,因而…… 一般一手秘书询问,二手秘书答不出,那么……书吏就必须跑腿,去翰林院或者是东阁,翰林和东阁的待驾翰林,某种程度而言,他们的职责也是秘书,到了他们这里,就属于三手了,于是乎,他们立即开始查阅文牍,再奏报上去。 方继藩在这内阁的存在也是很有震慑性的,这书吏侍候着方继藩,本是惶恐不安,想着待会儿若是镇国公有事垂询,自己绝不可再出错了,如若不然…… 可见方继藩突的站了起来,他懵了。 方继藩则是伸了个懒腰,口里道:“这一转眼便几个时辰过去,天都黑了。” 书吏看了看天色,又瞅了瞅角落里的挂钟,很耿直的说出了大实话:“镇国公,天色还早着呢,外头天是昏暗了一些,只怕是要下雨。” 方继藩就道:“啊,要下雨了啊,这可不得了,这节气怕要变了,本国公需赶紧去镇国府一趟,安排一下屯田所的劝农之事。” 书吏却是为镇国公着急,自以为尽责的道:“国公,此等小事,吩咐一声,学生可以代劳,只需下一个条子即可,哪里需劳动公爷您呢?” 对了那么久的之乎者也,方继藩的耐性似乎已耗得差不多了,此时,脸色猛的一变,直接抄起了案牍上的砚台便要砸过去。 书吏眼疾手快,吓尿了,下意识的就举起手臂抱头,口里道:“公爷,学生万死,不知公爷何故如此来哉。” 方继藩怒气未消,气呼呼的瞪着他,怒道:“谁让你这狗东西穿青衣的,真是无法无天了,一点也没将本公爷放在眼里吗?” 青……青衣? 书吏还在惶恐不安之间,却见方继藩背着手,大步流星的往外走,边道:“给本公爷在此好好的面壁思过,我最是讨厌人穿青衣,以后再敢穿,打断你的腿。“ 说着,人已去远。 书吏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衫,眼神有点发愣,百思不得其解啊! 方继藩的步子走得很快,没多久就出了宫。 只是到了午门,还未走几步,便见侧门处,有人大吼一声:“在此,在此,就在此。” 方继藩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乌压压的衣冠禽兽疾冲而来。 他们个个戴着翅帽,身上官衣上各种飞禽走兽,将方继藩围住,一个个脸色惨然,似乎在此埋伏很久了。 方继藩吓得后退了一步。 午门的禁卫见了,却是眼睛一亮,卧槽……他们仿佛看到了移动的军功,个个激动得像过年一般,快速的行动起来,将方继藩团团护住。 方继藩这才安心,随即就厉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镇国公,新城那里,为何新宅廉价如此?”有人上前,含着热泪。 方继藩道:“这是当然的,难道居者有其屋,有错吗?我乃镇国公,是内阁大学士!” 众人哗然,有人瞪着方继藩,眼睛似是要冒火了,愤怒道:“可为何此前卖的这样昂贵。” 方继藩就道:“这可不是西山新城的错,此前你们难道没有察觉,新城一开卖,立即便有人疯狂囤购宅邸,恶意炒高吗?如此囤购,岂有不贵之理?“ “镇国公啊……”有人听这方继藩如此振振有词,已是老泪盈眶,战战兢兢的拜下,他们是一丁点办法都没有了,只好可怜巴巴的道:“镇国公垂怜,我等……” “走开。”方继藩就看不得这样的人,眼中透着厌恶,蛮横的道:“哭什么哭,这西山新城,我手中的新宅最多,我尚且愿让利于民,你们不就是买了几个宅邸吗?吃一点亏,便寻死觅活的?那我方继藩岂不是现在就得要找块豆腐撞死?为人臣的,上要为君父分忧,下要顾念苍生百姓,你们读了这么多书,这样的道理都不懂,谁要敢再拦我,便做逆罪处置。” 方继藩一拉下脸,哪里还有心情再管这些人如何祈求,凶神恶煞的模样,一副毫不留情的样子,抬腿便走。 其实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了。 这一次,西山新城是真的热闹了。 天子脚下,根本就找不到如此廉价的宅邸。 京师这些年,流入的百姓不少,他们在新城几乎没有立锥之地,往往都在旧城租一个小宅安置,若是更贫困一些的,便索性在更远一些地方,搭起棚户而居。 这样的地方,几乎没有任何卫生和环境可言,嘈杂不堪,污水横流,但凡是遇到了疫病,便随时有扩散的危险。各色各样的争斗,更是层出不穷,可对于许多人而言,似乎也只能在这样的地方安顿,如若不然,根本无法在京中立足。 可现在……新城宅邸,竟只需三两便有一丈。 不只如此,且还大大的降低了借贷的门槛。 更可怕的却是,这西山钱庄,似乎是打算送佛送上西,不,打算是好事做到底,竟还推出了更小的户型。 有的户型,不过区区数丈。 小固然是小,可毕竟是住宅,可以遮风避雨,容得下床铺,甚至……还可容下一个勉强像一点样子的厅堂。 这最廉价的宅邸,只需十数两银子。 西山新城固然有诸多不好的地方,譬如过于偏僻,又如现今根本没有通铁路,甚至听说,此前宅邸的价格暴跌。 可当这消息,传到时…… 位于李家庄的租户,统统哗然了。 这李家庄距离京师有一些距离,并不属于城中,却因为大量的人入京,这里虽只是一个村庄,却有许多人纷纷来此租住,毕竟这儿便宜。 刘二就是如此,他原是山东人,当初为了找食,背了老母,携带着自己的妹子逃荒来京,经同乡介绍,便在这李家庄落脚。 他平时在十几里远的钢铁作坊上工,每日需摸黑早起,接着便坐上那犹如闷罐似的马车,这样的马车,往往一车需拉数十人,小小的车厢里,人和人几乎是贴着的。 马车走了四五里路,方抵一处近郊的车站,随即抵达作坊。 就这般每日起早贪黑,虽是辛苦无比,刘二却是极满足,毕竟……在任何一个世道,能挣一口饭吃,已是极了不起的事了。 他做了两年的学徒,薪俸也低,不过是每月二两而已,自己的妹子年纪还小,也难出来做工,靠着这么点薪俸,一家也不过勉强混个温饱,可刘母不一样,她是极擅持家的,晓得自己儿子挣钱不易,哪怕是如此,也想尽办法每月攒下三四百个铜钱来。 为了挣银子,除了干活的刘二,刘母几乎一年到头,也不见荤腥。 而如今,全家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刘二将来可以出师,成为匠人身上,听说现在到处都在招募熟手,许多的学徒,手艺好一些,有的作坊也直接以匠人的待遇招募。 作坊那里为了留人,也已暗示到了岁末,便给刘二匠人的身份了。 到了那时,薪俸至少可翻一倍还不止。 今儿刘二下了工,如往常一样,在蒸汽机车中,这车里摇摇晃晃,依旧也和罐头一般,人挤着人,身边的人,散发着各种古怪的汗臭。 本来一群疲惫的人,下了工,早已累的要虚脱,这时候在作坊做工,本就是出卖气力,一日下来,足以让你直不起腰。 因而平日里,除了偶尔的咳嗽,彼此之间都没有人吭声。 可今日,显然是不一样的,车厢里竟是热闹的厉害。 人们的脸上都透着兴奋,兴致勃勃的议论着西山新城,交头接耳,或窃窃私语,刘二只觉得吵闹和疲惫,话也不想多说一句,也不知他们议论什么,便懒得理会。 几次辗转下来,好不容易回到了家。 这刚一踏入门槛,便听刘母道:“观音娘娘保佑,镇国公爷爷保佑,刘二,你回来啦?快来,来……” ………… 刚下飞机就赶紧码字,第二章送到。 正文 第一千七百零八章:惠及天下 刘二一脸诧异。 默默的弯腰进了低矮的屋子,虽是傍晚,可天还未全黑。 不过在屋里视线依旧模糊不清,刘母舍不得蜡烛,没有点灯。 这只有巴掌大的屋子里,可谓一眼看穿,这里没有耳房,一家三口,各自在角落里铺了麦杆和被褥,而后用帘布拉起来,区分开了各自睡卧之处,中间是一个饭桌,尔后是一个长条凳。 这便是刘二的家了。 自然……刘家唯一奢侈的地方,就是在一个角落里,供了一个牌位,这是刘父的灵位,灵龛前,还烧了香。 不过今儿家里是有点不一样的,此时……长条凳上,正坐着一个老者。 此人也是山东人,和刘二乃是同族,当初逃荒,村中逃出了十数人。 这刘老是带着三个儿子出来的,也在此落脚,因为家里壮力多,刘氏一族,但凡是在京的,大多有什么纠纷,都需寻他。 刘老拉风箱似的一阵咳嗽,随即抬头看了刘二一眼。 刘母则给刘老倒了水,刘家妹子是闺女,自是躲到帘布后头去。 刘二憨笑道:“三叔,您怎么来了?” 刘老却是表情严肃,道:“坐下,认真说话,你年纪几何了?” “二十有三了。”刘二老实的回答。 “二十有三,还未娶媳妇,哎……若不是那一场大灾,你爹若是没死,现在……早就给你张罗了。” 一说到这个,刘母便在一旁抹眼泪。 虽说她这辈子,无论是做闺女的时候,还是过了刘家的门,已活了四十多年,可人命本就如草芥,所经历的灾难,也不知多少次,身边不知多少人,或是病死,饿死,哪怕是太平时节,可能昨日还活蹦乱跳的人,今日便因为劈柴,死在了山上。 生死的事,对于刘母而言,早已见惯了。 刘父死的时候,也不过是借了个草席,随意埋下,她拉扯着两个孩子,又是逃荒,又是安顿,这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可但凡念及死去的丈夫,刘母眼睛便发红,眼角的余光,不禁看向那牌位一眼。 刘老便怒斥道;“真是妇道人家,生死有命的事,哭个什么。” 他的声音极有威严,刘母便忙收了泪。 刘老磕了磕手中的杖子,随即道:“刘二,你们家,就你一根独苗苗,还指望着你传宗接代呢,不取妻生子可不成。可你看看你们现今的样子,谁家的女儿肯嫁了来。刘二啊,你是本分人,只晓得埋头做工,这事儿,你母亲不说,想来早就心急如焚了。” 刘二心头一热,他也想寻个婆娘啊。 他没有啥要求,是个婆娘就好。 刘老随即又道:“西山新城的事,知道吗?” 刘二摇头:“今日是听到许多人提西山新城,只是我没怎么用心听。” “脑子不开窍。”刘老吹胡子瞪眼,气呼呼道:“西山新城现在卖宅子了,三两银子一丈,老夫算过,你家人少一些,哪怕将来就算是娶媳妇,这三居也够了,思来想去,十几二十丈,足以安置下来。你可知道这价格,只是新城的二三成吗?你知道楼房吧,就是新城的那种,不过西山新城的,更高一些,老夫今日来,就是来说这件事的,我虽不是你爹,可你爹过世啦,我这老骨头今儿便倚老卖老,做这个主,我家的大子,你也晓得,他读了书,现在在蒙学里做先生,是知晓事理的,催促着家里来买,老夫家里宽裕一些,三套宅子,三个儿子一人一套,可是你……迄今还是学徒,你又没了爹,虽晓得你母亲持家勤俭,想来也攒了一些银子,却不知够不够……” 他说着,从怀里掏了一个油布包来,一层层揭开,里头是一两张已有些发黄的宝钞,都是最小额的,除此之外,又从腰间解下一串铜钱来,点清楚了,搁在桌上:“这是二两银子和几百个钱,不多,我……咳咳……”他咳嗽了一阵,又道:“你自己凑一些,要赶紧,不能耽误了,明日就去西山新城,下手要快。这是镇国公他老人家的恩典,我那大子特意跑来,说的就是这个事,这天底下,没人比镇国公他老人家更念着咱们百姓了,这三两银子的价钱,就和地上捡宅子差不多,人要先安居,才能立业,立了业,便能成家,这是祖宗们的道理,不会有错的。这银子,你拿去,我那也得顾着自己三个孩子呢,只能拿这么多,好啦,我要走啦,谨记着,明日便去,若耽搁了,明日我就来打断你的腿。” 刘老说罢,起身,直接走了。 刘二却还是觉得跟浆糊一般,脑子依旧转不过弯来,老半天,回过劲来,那布帘子后头,钻出刘家妹子,一把扑上来,扯着刘二,清脆的道:“哥,你回来啦,你瞧,我新学了缝衣。” 刘母便又在边上念叨:“你得听你三叔的,他见多识广,又肯帮衬咱们,往后可要记着这个恩……” 刘二唯唯诺诺的应下,当日草草吃了东西,睡下,次日天刚亮便起。 因置宅子是大事,刘母不放心,也要跟着去,刘二的妹子也只好带着,一家三口,本想等马车来,谁料今日要去新城的多不胜数,居然一辆马车都不肯停下,车里都是满当当的。 刘母便咬牙:“走着去。” 她本就舍不得车钱,现在倒是遂了她的心愿。 意想不到的是,这道上,竟有许多人一起一路跋涉,到了西山新城,却发现这里已是人山人海。 整个西山新城,已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方圆十里甚至数十里地内,到处都是挖掘出来的地基沟壑,那建起来的高楼框架,远远看去,甚是骇人。 刘家妹子觉得新鲜,天有些寒,她穿着一件花布袄子,却是刘母当初成亲的衣料改的,她显得局促,乱蓬蓬的头上,虽扎了辫子,却依旧还是蓬头垢面的样子。面上或许是天气冷,肤色干的有些可怕,以至唇也破了。 好在西山新城这里,早已预料到将会有无数人来购置宅邸。 所以……也懒得用此前高端的销售套路,直接将这发售的场地,放在了外头。 数十个书吏,一字排开,摆在了桌椅,桌上堆积着大量的资料,此后……再有衙门的人在旁看顾,有专门的账房摆着一桌,再到隔壁排开。 皆等候着汹涌的人潮。 可即便如此,也足足花费了半天时间,刘二牵着妹子,看顾着老母,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他对此一无所知,唯一所知晓的,就是镇国公的买卖。 若是别的商贾搞出这个,还让他带银子来,刘二是决不相信的,这些是他的身家性命! 可毕竟是镇国公的缘故,他心里安心,照着规矩,书吏先取十数个户型图纸:“时间有限,地段就免选了,这是户型,你且先看看,打算买多大的,看完之后,交了定金,这买卖便成了一半了,此后的事,可以慢慢来,交付首付,去钱庄办手续,寻保人来保,这都不急的,一月之内办好即可。” 刘二只看着图纸,刘母也极小心的将脑袋凑过来,这是天大的事,可不能出差错。 刘家妹子只觉得好玩儿,左看看,右瞧瞧。 最终,刘二落在了一个小户型上头,点了点:“这个。” 这个便宜,首付只需七两。 书吏倒是觉得怪异起来,好奇的打量了刘二一眼。 来此买宅的,虽大多都不是什么有银子的人家。 可因为这个时代一户人家人口是不少的。 毕竟孩子多,有的兄弟也不分家,一大家族都需住一起,恨不得这宅子能装下一大家子人才好。 倒是这等三居小户型,愿意来买的较为罕见。 当然,顾客至上,时间有限,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紧接着,便是交银子,办手续,刷刷几下,银子没了。 刘二晕乎乎的,许多事还想问,可后头依旧还是人,拿着收据,便被挤到了一边。 幸好,他刚办妥当,便又有人来了:“交完了银子吗?好极了,赶紧,你买的乃是三居,三居的样板房在那儿,走,带你去看。” 这个环节是不能省的,人家毕竟交了银子。 这伙计先等了几拨人,都是三居的,方才带他们出发,所谓的样板房,是临时搭建的,远远便可看到。 刘二和刘母心里顿时激动起来。 到了门前,居然踟蹰着不敢进去。 因为他们探着头,发现里头一尘不染。 墙面上,竟是刷了白灰,雪白雪白的,而地面和半墙上,则是绿漆。 毕竟是楼房,价格又低廉,也不可能铺昂贵的瓷砖。 自然而然,这廉价的绿漆,便成了主要的材料。 当然,这等特制的绿漆有诸多的好处,譬如光滑,洁净,踩着也舒坦。 再认真的看去,发现里头的桌椅,都是齐全的。 刘母颤颤的,依旧不敢进去,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尘土的黑布鞋,自惭形秽的道:“老身只在外头看一看,只在外头看一看就好!” 正文 第一千七百零九章:天不生方继藩 倒是那刘家的妹子,却是轻快的步了进去,刘二迟疑一下,也跟着进了去。 这里头虽放了家具,不过……预料到未来购置这些宅邸的人家,想来也不会放什么奢华之物。 所以装饰这样板房的人,倒是没有刻意的添加什么奢华之物,不过是寻常的桌椅。 可这屋子整洁,明亮,有窗,窗上是玻璃,因而阳光能照耀进来,这种标准,其实放在后世,依旧还是有些昏暗,譬如阳台因为这时代的建造工艺问题,这样的宅子,在后世早被淘汰。 可比起现在这些百姓的居所,却不知亮堂多少。 那伙计尽职的介绍,这是厅堂,这是餐厅,这是阳台,这儿是三间屋子。 是了,屋外头,就在长廊的尽头,是一个公共的茅房,上茅厕,并不需下楼。 对了,这天花处,会有灯,当然,会是什么灯,现在还未确定。 伙计很实在的道:“不过……已经预留了线路的管道,到时只要灯可以用了,自会安置,到了那时,便连蜡烛也不必用了。” 这些话,刘二其实听不甚懂,只是他心里已是翻江倒海,左看看,右瞧瞧。 沿着墙壁的腰线,下头是绿漆,上头是白墙,甚至角落里,还有专门的踢脚线,他猛地……觉得自己的心里踏实起来…… 这样的宅子……现在是自己的了? 以后……自己和母亲,还有妹子,都将住进这里? 刘二从不是一个享受的人,他自幼丧父,遭遇了灾荒,吃了许多的苦。对于一个没有尝过蜜糖的人,吃苦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现在……他第一次尝到了蜜饯的滋味。 他站在厅的中央,有些眩晕。 方家妹子发出了笑声,兴冲冲的寻自己的房间。 刘母则显得拘谨得多,只是眼里夺眶的泪水要出来,对于刘家这样的人而言,要寻一个安生立命的所在,是根本不敢想的事。 她努力的看着里头,也没了心思听伙计喋喋不休的介绍,只是哪怕这宅子是一个空壳,什么都没有,地下是一片泥地。,只要头上有遮掩,对刘母而言,这……已胜过一切。 她遥想着倘若自己的丈夫没有死,亦或者此时他在天有灵,不知该有多欣慰。 几乎一趟趟来看宅的人,都是激动的。 他们和刘二一样,统统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人。 他们打量着这里的一切,行动却很拘谨,哪怕人多,却也绝不敢轻易触碰这里的桌椅和墙面。这是出于不自信的本能,下意识的觉得这宅邸过于金贵。 当日……数不清的宅邸成交。 而后……消息传至更远。 已开始有人担心新宅涨价了。 好在西山新城,只允许一户限购一套,可依旧还是有人担心……如此的畅销,将会引发价格的暴涨。 甚至一些此前手里有宅的人,如那奥斯曼的礼部侍郎李政,开始误以为,这是方继藩的以退为进。 是了,这个狗东西如此奸诈,先是以低价吸引人流,到时自是畅销,到了那时,再将价格慢慢的抬回来,对,一定是这样,此子果然是狡猾如狐。 可很快,李政就陷入了绝望。 因为第二日,第三日,乃至于第十日,甚至过去了一个月。 这价格……依旧还是纹丝不动。 毕竟……根本没有限量一说,地有的是,先卖,卖出去了再建。 既然如此,那么许多急迫的人,就慢慢变得心安起来,大家所担心的,就是价格不断的暴涨,最终达到所有人都望洋兴叹的程度。 若是没有这般的急迫,那么银子不够的人,便可慢慢的筹措。 一个月不到,宅子的销量,竟至十万。 此后……依旧还在热销。 虽然这个销量,更多的只是在纸面上。 可依旧承载着无数人的期盼。 更有甚者,竟有人从其他的州府,千里迢迢的赶来,这宅子,是值这个价的。 李政已知道……自己完蛋了。 某些商贾已开始寻上门来。 这些平日养尊处于的人。 他们以往对于奥斯曼带着憧憬。 毕竟……数百年学而优则仕的传统,数百年来,深入人心的理念,哪怕是那方继藩如何的折腾,朝廷做了多少事,可那根植于骨子里的东西,岂可轻易的破除。 诚如那王守仁所言,破贼易,破心中贼难一般。 这些商贾,亦或者此前的儒生,他们依旧认为,远在奥斯曼的苏莱曼皇帝是对的。这大明繁华的背后,掩盖着的乃是巨大的危机。 迟早有一日,大明所摒弃的名教会卷土而来。 这也是为何,他们甘心与供奥斯曼驱使,勾结奥斯曼的儒生,里应外合的原因。 而如今,他们却是已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统统都搭进去了啊。 眼看着每日的房贷,压得他们透不过气来,手中握着的宅邸,三两银子竟都卖不出,心急如焚之际,想要甩卖,却又不甘……手中流动的金银早已告罄,原有的产业,在失去了流动的金银之后,也已岌岌可危,于是不得不想尽办法变卖家产。 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他们的愤怒。 他们本是做贼心虚,根本不敢承认自己和奥斯曼有任何的关联。 可现在的状况,是火烧了眉毛。 于是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下去,直接跳了出来,大剌剌的寻到了国使馆。 他们哭天抢地,个个捶胸跌足,疯了似的控诉。 见了奥斯曼人,便揪着衣襟,发出质问。 要知道,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老爷’,是斯文人,而如今,却成了泼妇模样,丝毫雇不得斯文了。 “那李政在何处,李政在何处,叫他出来,叫他出来说话。” 愤怒的人发出了怒吼。 而不得不出来面见他们的书吏显得更急,苦着脸道:“李侍郎……李侍郎已不见踪影了。” “什么?那我们手头的宅子怎么办,我们盖怎么办?” 他们万万想不到,不久之前,还风淡云清,智珠在握的李政,竟是逃了,于是更加的愤怒。 李政确实已是逃了。 再不走,事情败露,这等针对大明朝廷的阴谋,必不为大明朝廷所容。 他甚至想象得到,那方继藩若是知道自己对他下过黑手,非要将自己切碎了不可,他深知方继藩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何况……他不但恐惧于大明朝廷,更害怕这些来寻自己算账的儒生和商贾。 这些失去了一切的人,自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于是连夜的,他已是飞马一路西行,犹如丧家之犬。 只是……哪里还有路呢,大明去不得,回了奥斯曼,这奥斯曼的财富被自己挥霍无数,苏莱曼皇帝,会肯放过自己吗? 无数可怖的事,在李政的脑海划过,可他已顾不得其他了。 奥斯曼国使馆之事,终究还是败露了。 一下子……京里又开始哗然起来。 原来此前涨价的真正幕后黑手,竟是奥斯曼人,是奥斯曼的礼部侍郎,一个叫李政的害民贼。 当日,顺天府围住了奥斯曼国使馆。 随即,发出了海捕文书,缉拿李政。 而此时,在宫里的朱厚照,美滋滋的看着一份份奏报。 本以为在此刻,定会有数不清的人要弹劾方继藩。 可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两日,却一下子哑火了。 朱厚照难得今日‘病’好了一些,自是召百官觐见。 升座之后,随即百官觐见,刘健,方继藩为首,随即拜倒,三呼万岁。 朱厚照像是这些日子都没有睡好,显得有些憔悴,先是看方继藩一眼,与方继藩交换了一个眼色,才道:“朕前些日子圣躬违和,可朕承上皇帝大统,虽是大病,却也并非没有视事,朕前些日子见了许多弹劾奏疏,都是弹劾镇国公的,说镇国公引起人心浮动,可有此事?” 朱厚照说着,扫了殿中群臣一眼。 而下头的众臣,都很一致的默不作声。 朱厚照便道:“奏疏中敢言,怎么到了朕的面前,反而不敢言了?” “……” 殿中依旧如死一般的沉寂。 朱厚照索性,便举起了一份奏疏,打开,大声念唱奏疏中的名字:“都御史刘宽,你出来说话。” 班中,有人忙出来,拜倒道:“臣在。” “这弹劾奏疏,是卿所书吗?朕看看……你说镇国公……” 刘宽一脸惶恐,忙道:“陛下,这份奏疏,确实是臣所书,只是那时,臣不懂事,所查不实,实是冤枉了镇国公,镇国公他……上报国家,下安百姓,此不世之公,臣却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蝇营狗苟,今臣幡然悔悟,每念及此,都惭愧万分,臣……大错特错,请陛下万勿听信奏疏中的言辞,臣万死。” 朱厚照一头雾水。 真是怪了,前几日大家不都还在跳起来骂街,像是老方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的吗?怎么转过头,却个个反而骂自己,则将老方捧到天上去啦。 朱厚照忍不住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微笑,一脸的淡定从容。 嗯,对于这样的吹捧,他习惯了。 ………… 昨天的第二章。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一十章:杀手锏 这刘宽正惶恐不安呢。 现在哪里还顾及得上自己高位接盘的损失。 那奥斯曼的消息一曝露,天下哗然,眼下人人都认为,西山新城价格的暴涨,都来自于奥斯曼人的阴谋。 如此说来,当初一哄而上去抬高价格的人,都极可能和奥斯曼人有瓜葛。 这可是叛逆大罪啊,此时若还骂方继藩降价,引发了天下的不安,这几乎形同于是告诉别人,自己就是和那该死的李政沆瀣一气,说不准早有勾结。 这不是那一家子的命开玩笑吗? 那李政逃了,可刘宽能逃到何处去? 刘宽现在最担心的,反而不是西山新城的宅邸价格了,说到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所恐惧的,恰恰是此前送上去的那份弹劾奏疏,可万万不要有人将这弹劾奏疏,和奥斯曼人的阴谋联系一起! 此前这朝中不满之人,心思也都差不多。 如今是人人自危,再性命攸关面前,再顾不得其他了。 朱厚照道:“如此说来,方卿家倒是好人了?” 他这般一问,许多人纷纷颔首,生怕别人看出自己的异样,于是都纷纷忙道:“陛下所言是极,镇国公一心为国,人所共知,此乃天下百官之楷模也。” “降低宅邸的价格,惠及了百姓,这是何等的功业,臣等不如也。” 得到这么多人的赞美,方继藩心里汗颜! 自己能积攒下如此好的口碑,当然和自己一心为国为民分不开关系的,可是……他们的夸奖,太重了,自己所做的,不过是力所能及之事,正所谓权力越大,责任越大,天下的道理,莫过如此。 朱厚照的心情就不一样了,却有些憋得慌。 这些日子放任方继藩行事,封地给了,啥事都依着他,自己在宫里,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方继藩在那卖宅邸卖的热闹,可谁晓得,这家伙居然来个跳楼大甩卖。 跳楼大甩卖倒是没有什么问题。 唯一的问题就是……银子呢? 此前不是说好了,让陈庄一带的土地涨了数十数百倍的吗? 可现在方继藩倒是得了一个美名,结果……对于朱厚照期望却不甚理想。 至于这其他百官,虽是口里夸着方继藩,心里却也忍不住有人鄙夷。 方继藩这狗东西,放着这么多的土地,白白给人宅子,几乎无利可图,这狗东西不知是转了性,亦或者是想要邀买人心。 话说起来,这还真是一个败家子啊。 倒要看看,你这三两银子的宅子,能卖到几时。 朱厚照显得不自在。 他这天子,做的有些业余,便看向方继藩道:“朕听闻卿在西山新城,廉价兜售宅邸,惠及百姓,百姓都在称颂卿的恩典。” 方继藩就立即道:“陛下时常对臣说,百姓们居无定所,甚是可怜。陛下对此忧心如焚,以至于……忧虑成疾,臣知道陛下这些日子病了,生病的原因也即在此。臣蒙陛下厚爱,敕为镇国公,拜内阁大学士,自当要为陛下分忧,西山新城如今确实投入不菲,更是招募了大量的人力,这新城的规模,比之此前之新城,更加宏大。臣之所为,自是因为饱受陛下爱民之心的感染,这才尽心竭力去做。若说百姓们称颂臣,不妨说百姓是在称颂陛下。” 方继藩顿了顿,又道:“就如今日之百姓,称颂魏征一般,自是因为有唐太宗这样的明君,才会有魏征这样的名臣。臣说来惭愧,当然及不上古之贤臣,可陛下仁爱之心,却是远超历代贤主,这是我朝军民百姓之幸,是苍生之福。” 朱厚照憋红了脸。 他不想有仁爱之心啊,他要银子。 憋了老半天,皇帝不语。 此时,百官之中,有不少人用别样的目光朝方继藩看来。 他们猛地心头一震。 这方继藩如此邀买人心,莫非陛下…… 是了,陛下此时定是心中不快,难怪今日陛下沉默寡言。 居然……有人生出了幸灾乐祸之心。 朱厚照一直不作声。 方继藩倒是不耐烦了,抬头看着朱厚照道:“陛下何故不言?” 朱厚照这才瞪了方继藩一眼道:“西山新城,价格如此低廉,无利可图,若如此……若如此,朕……朕自也是欣慰,可招募了这么多的匠人,如何的养活?” 陛下此言一出,殿中哗然。 敢情…… 陛下是嫌卖便宜了,偏偏又说不出口? 于是,大家都看着朱厚照。 或许,有人和陛下心里产生了共鸣,不错……大家都嫌卖便宜了。 自然也有人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是悲剧啊…… 方继藩乐呵呵的道:“陛下,谁说无利可图?” “……” 方继藩的回答,却又让人震惊。 “陛下放心。”方继藩微笑道:“明日……臣便从这新城中,挣来一笔银子。”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朱厚照失笑:“明日涨价?” 方继藩点头道:“陛下到时自知。” 这君臣二人,完全将百官当作空气了! 反正他们胡闹惯了的。 无论说出什么话来,大家也都已不惊讶了。 只是……方继藩所透露出来的讯息,却是震惊了所有人。 怎么……这方继藩能如何做到盈利? 其实明眼人都清楚,方继藩这样的模式,是走不长远的,西山新城现在维持三两银子的价格,还积压了如此庞大的建设资金,却几乎没有多少利润,迟早要无法承受如此巨大的资金压力。 而若方继藩能从中牟取利润,就全然不同了。 朱厚照来了兴致,眼眸也顿时明亮了几分,对朱厚照来说,只要有银子,就什么都好说了。 于是他便道:“是吗?朕倒是拭目以待。” 百官个个心里嘀咕起来。 只是他们不敢去问方继藩。 等散朝的时候,却有人逮住了那王不仕。 王不仕毕竟乃是首富,身价千万,且对这买卖之事,总有独到的见解。 尤其是他如今越发气度非凡,鼻梁上的墨镜,也越来越增大的趋势,脖子上的大金链子,也越来越粗,别看他依旧还是翰林学士,却再没有人敢小看他了。 所以散朝之后,王不仕刚刚走到了午门,便有许多一直等在这里的人将王不仕围住了。 有人率先道:“王学士,是不是明日新城的价格要涨了?那镇国公的言外之意,可不就是如此吗,否则何来的有利可图……” 这自是大家都在意的,大家眼巴巴的看着王不仕。 王不仕捋须,幽幽叹了口气,他很痛心:“诸公……时至今日,却还关心着宅价一时的涨跌吗?” “……” 这个回答有点怪,大家听不懂。 王不仕摘下了墨镜,露出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功名利禄,不必看的如此着紧,这无银是三餐度日,有银子也吃不着四餐五餐,家中纵有金山银山,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劝诸公,今日在朝为臣,要将心思放在江山社稷上,如这镇国公一般。” “……” 有人面带羞愧,有人心里呵呵冷笑。 “西山新城的宅邸,老夫既不看好,也不看坏。之所以不看好,是因为镇国公此人,历来言而有信,他说三两,想来就是三两了。而之所以看好,是因为……三两银子,无论如何,也不吃亏,不上当。“ 王不仕看着有些人的脸色憋的难看,却又道:“说来,老夫也在西山新城置了一些宅邸……” “什么,不是说一户只能购置一套的吗?这……这……” “这是当然。”王不仕道:“不过老夫买了一万套。” “……”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老夫自金榜题名,便入朝为官,这下半辈子都在京师,可做人需饮水思源。说起来,老夫乡中,阖族上下,还有这远亲近邻,恰好也是万户,人哪……到了老夫这个岁数,也就不在乎什么金银了,想到乡中的百姓,日子还过的苦,老夫心里便放不下,所以随便以他们的名义,买了一些,当作是他们将来搬迁来京师的安顿之处。” 众人又倒吸一口凉气。 这一套,至少数十两银子。 一万套,便是数十万两了呀! 可在王不仕口中说来,却像是……这宅子不要钱似的。 ”所以老夫奉劝诸公,不要总计较着私利。陛下心疼百姓,镇国公呢,为了百姓们如此用心良苦,我等……自当也要效仿,竭尽所能,做一些力所能及之时,至于个人的私利,为何要如此看重呢?老夫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挣下了亿万家财,毕竟……这是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之物,留着又有何用呢,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并不能给老夫带来快乐。恰恰是赠人一饭,博人一笑,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能惠及他人,反而令人满足。” “王学士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人问道。 王不仕觉得自己已经说的够多了,此时似乎没有耐性了,拉下脸来道:“意思很简单,蝇营狗苟之事,莫来问老夫!” ………… 欠一更。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一十一章:要发财了 这王不仕说翻脸就翻脸。 尤其是这蝇营狗苟的话说出来,更是让人无地自容。 偏偏,大家心里不高兴,却是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而如今,大家越来越发现乌纱帽固然要紧,可手上没有银子,便觉得自己低气不足。 就如这王不仕,虽只是一个学士,可人家有的是银子,你能奈何他什么? 于是大家只能憋屈的看着王不仕背着手,大剌剌走了。 ………… 而李政,则继续一路西行! 他可谓是仓皇而逃,身边只有两个护卫,他心里自有万般的不甘,焦虑不安之际,却又疲惫不堪,在沿途停下,寻了一个客栈暂时住下。 他的身份已成了一个寻常的儒生,躲避搜捕。 惊魂未定时,那护卫出去打探消息回来,李政立即紧张的问:“外头情形如何?” “据闻海捕文书已至,四处都在搜查先生,先生……这些日子,出入却需小心,好在先生早已有其他的身份在,倒是暂时还查不到先生的头上。” 虽说暂时安全,李政却脸色蜡黄,接着道:“那方继藩……” 说到此,李政咬牙切齿,眼中透着切骨的恨,道:“今日之仇,不共戴天,方继藩那小贼,屡次三番辱我,他日必定百倍奉还,有朝一日,我要这大明社稷倾覆,迟早毁了他的宗庙,教此地血流成河。” 见这护卫沉默不语,李政更觉得自己的自尊心,受了极大的伤害,如今便如丧家之犬一般,此时的夸口,像一个笑话。 他顿了顿,却又大笑:“此次虽是棋差一招,让方继藩那狗东西算计了一番,却也未必没有收获,那方继藩为了打击老夫,自己的损失也是不轻,可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的西山新城,已是无利可图,我回奥斯曼,至少可对陛下有所交代了。” 他捋须,依旧露出风轻云淡之色,自然自我安慰,让他的心里平静了一些。 倒是回到了奥斯曼,如何脱罪,才成了他现在最紧要的问题。 不过对此,他倒是并没有露出恐惧之色。 他朝那护卫道:“既已下了海捕文书,近来定是到处需盘查,我等在此先避一避,等风声小了,再出玉门关。你们在外多打探消息,烦劳了,待我回了奥斯曼,定有重用。” ………… 次日一大清早。 大大小小的商贾们,统统都收了一份帖子。 帖子里,自是镇国公邀请大家,前往西山新城。 收了帖子的人,一头雾水。 镇国公这个时候,请大家去西山新城,究竟是何故? 只是……但凡受到了邀请之人,却是满面红光。 你看看……看看,镇国公还是很给面子的,他是什么人,位极人臣哪,居然能想到老夫。 这是光宗耀祖的事,得了帖子的人,只恨不得广而告之,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 而在大明宫里皇帝朱厚照,今儿也起了个大早。 他心里还惦记着西山新城呢。 虽是得了方继藩拍胸脯的保证,可朱厚照依旧还是不放心。 “陛下,陛下……” 就在这个时候,刘瑾兴冲冲的来:“陛下……听说今儿一大清早,干爷便邀了许多商贾去西山新城,只是……奴婢却不知干爷心里是什么盘算。” 朱厚照听罢,顿时来了精神,略显激动的道:“怎么,他要卖地了嘛?他要卖什么地?” 他自是满心期待,却一时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朱厚照是个急性子呀,于是道:“不等啦,不等啦,快,快,给朕换一身衣衫,朕也去西山新城瞧一瞧,看看这家伙的葫芦里究竟卖什么药。” 刘瑾似乎早料到如此,他心里有些许的隐忧。 陛下这几日虽在宫中,闭门不出,安分了不少。 可他时刻伴驾左右,却是最清楚陛下心心念念着西山新城,现在西山新城不挣银子,陛下这儿茶饭不思,干爷那儿却不知该如何交代。 朱厚照兴冲冲的换上了一身儒衫,带着众人,却也不走大明门,而是往午门那儿溜了。 ………… 这时,西山新城这儿,许多受邀的商贾们已三三两两的来了,早安排了人负责招待,将他们请到了一处临时的宅邸落座。 这里宽阔,众人先喝茶,等那镇国公来,彼此相互寒暄。能来的人,都是与有荣焉,显得格外的激动。 那王不仕也来了,他人一到,立即获得了无数人的关注。 只是王不仕毕竟是朝廷命官,虽是有人想亲近,却也有些畏惧。 王不仕倒也镇定,他似乎对今日的邀请,早在意外之中,一副平静的样子。 再过一些时候,便听外头喧哗起来,却是有人道:“这是朱寿朱少爷,瞎了你的狗眼,让开,我家少爷出入哪里,都不需要有人邀请的。” 外头吵闹了片刻,便见朱厚照手里扬着扇子,带着刘瑾进来了。 许多人倒是没有注意,只觉得朱厚照面熟。 王不仕却是格外多看了朱厚照一眼,虽显得有些错愕,可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朱厚照落座,显得很兴奋,左右看看,见边上一个商贾,便道:“你也是受邀来的?怎么,这儿今日做什么?” “不知。” 这商贾显是见他年纪小,似乎觉得没有什么沟通的必要,不咸不淡的样子。 朱厚照:“……” 随即他哈哈一笑,却又不以为意了。 众人在此左等右等,也不见方继藩来。 好在大家都有耐心。 只有朱厚照显得不满,嚷嚷道:“怎么人还未来,又睡懒觉啦?大家都在此等呢,去喊一喊。” 众人便又投来异样的目光。 …… “刘公,刘公……” 这个时候,在内阁里,有人疾跑而来:“陛下……陛下又出宫了。” 刘健听着书吏的话,却是面无表情,不咸不淡的道:“噢。” 好吧,他是习以为常了。 “消息不知怎的,走漏了,翰林和都察院那儿闹开了,不少人……要尾随而去,已经动了身了。” 刘健沉默了片刻,随即慢悠悠的道:“噢……” 这书吏发现,刘公也是绝了,似乎对于宫中之事,一丁点也不放在心上,永远都是一副,自己干好自己事的模样。 …… 今儿的翰林和都察院,确实是热闹起来了。 他们心如明镜,自然知道陛下是往哪跑了。 在这部院里,又是无所事事的,陛下一跑,还被抓了个现行,他们心里是咬牙切齿。 可又打听到方继藩那狗东西,邀了商贾去新城,却又不知葫芦里卖了什么药,竟也起心动念。 于是乎,有人振臂一呼,便打着迎驾的名义,蜂拥而出了。 那都御史刘宽,最是积极,前些日子弹劾了镇国公,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现在手头七八套数十两银子一丈的宅子烂在手里,一边还着贷款,再看看手中这不值一钱的房契,这几日,总是日思夜想着什么时候才能涨起来。 他心里怨愤哪。 他甚至想,是不是今日该涨了,方继藩那狗东西,向来不肯吃亏的,他不会做吃亏的买卖,对,一定是要涨了,邀了商贾去抬价。 一念至此,他便心里百爪挠心,更想去看看。 而当众人赶到了西山新城的时候,守在这里的人,却不肯让他们进去。 数十个朝廷命官,个个义正言辞,摆出一副人上人的姿态,可那些护卫却是不为所动。 恰在此时,一辆马车稳稳停下,马车四周,是数十上百个骑马的护卫,这马车前后,还有数辆车,却不知里头藏匿着多少人。 正在大家纳闷的时候,就见继藩自马车上下来了,他看着众人,不高兴的道:“吵什么吵,谁敢在此喧哗?” 刘宽等人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愤怒的脸上先是错愕,而后震惊,随即表情变得复杂,最后慢慢的面部肌肉努力的上扬,露出几分笑容:“见过镇国公。” 方继藩眼皮子抬了抬,轻描淡写的看了他一眼。 刘宽忙堆笑道:“镇国公,我等听说皇上……” 方继藩却是立马打断他:“住口,一边待着。” 一丁点也不客气。 刘宽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想要据理力争。 可最终,求生欲令他努力的平静下来,于是低头默不作声。 随即,方继藩召来人:“大家伙儿都到了吧,赶紧请他们出来,这就带他们去看看。” 那王金元早就预备妥当了,点点头,随即进入了临时的宅院,将所有人都请了来。 方继藩见朱厚照也混杂其中,却也不点破。 却是怒视了刘宽等人一眼,这目光,似乎隐含了警告。 刘宽等人见着了朱厚照,平日里在部院里骂街的勇气一下子丧失了,竟也不敢作声。 方继藩便对众人道:“请大家伙儿上车,先参观‘大厦’。” 这等事,讲的就是效率。 受邀的商贾,自是无话可说,连忙纷纷的登车。 方继藩的马车在前,先一步启程,很快便在那高楼下停车了。 这高楼,早已完成了框架,足足三十余层,自下朝上看去,巨大的建筑,给人一种压迫感。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一十二章:镇国公的秘密 众人对于这个高楼,是没有丝毫兴趣的。 起初搭建起来的时候,人们觉得这是佛塔。 因为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高楼的印象,大抵和佛塔有关。 后来才发现,这大厦和佛塔又有不同。 建起这么高的楼来,这不是吃饱了撑着? 谁也不知方继藩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可方继藩随即打头,进了这还未完工的大厦。 主要的框架已经完成。 可内部的修饰,却还需花费许多时日。 先进入的,乃是一层的大厅,方继藩随即道:“这楼中,统统都会贴上瓷砖,不但是地面,亦或者是墙面,来来来,随我来。” 拐过了一道墙,这里还是毛坯,不过……一排奇怪的门却是出现了。 有专门的人推开门。 这里头只是一个一丈方圆的空间,方继藩率先进入,其他人蜂拥进来,只是人太多,却是挤不下,随即外头有人将门关上。 “此乃升降梯。”方继藩解释道:“这梯箱上头,由牢固的缆绳拉升,揽绳有特殊的滑轮相连,在这儿,会有专门的人员将这升降梯升起,拉下。” 说话之间,这升降梯果然动了。 里头的人个个脸色惨然。 每到了一个楼层,升降梯便会暂时停留,而后有专门的人员关门,接着升降梯继续到下一个楼层。 这是人力升降。 大明最不缺的,就是人力。 整个大厦里,有七个梯组,每个梯组分配五个人力,分毫不停,一个个楼层上下。 当然……这样做是需要成本的。这也是为何,即便是西山新城,造出超过八层的高楼,也是寥寥无几。 等到了最后,升降梯终于打开,这是整个大厦的最顶层。 方继藩步出升降梯子,其他楼层虽未修饰,还在施工,可这里……却已加急的调拨了人手,进行修饰了。 前头是一个长廊,长廊四壁和地面都铺垫了瓷砖。 靠墙,是一盏盏的煤油灯,灯火的照耀,加上瓷砖对光线的折射,使这里灯火通明。 过了长廊,这里便看到了一个招牌。 这招牌上写着‘西山钱庄’四字。 这一下子,上了楼来的人顿时哗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窃窃私语。 方继藩道:“等这大厦完工之日,西山钱庄便要搬迁至此,这里一整层,都将是西山钱庄的办公所在。不只如此,二十九楼,乃是西山建业;二十八楼,为西山煤业;二十七楼,为西山铁业……” 此言一出,又不免引发了喧哗。 要知道……西山的产业,和许多的买卖都是紧紧相连的。 商贾们需要借贷,需要还贷,就必须得前往西山钱庄办理手续。 而有些人需要建作坊,需要大量的煤铁,也大多自西山这里采买,若是量大,更是少不了和这里打交道。 方继藩又道:“以往的时候,西山占地很大,许多办公的地方,散落在各地,跑起来不方便,管理起来,也是极为不便,而如今,西山诸业,统统在此,楼上楼下都可随时办公,岂不是好?” 进入了这西山钱庄,这里占地极大,眼前一片开朗,几乎四面都采用了大量的玻璃,再加上又在高处,光线充裕,这诺大的西山钱庄里,前头是一个个木桌,是一排排的资料储存柜子,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两侧,则是一个个分隔开的小公房,这显然是给司吏或是掌柜用的。 “买卖的本质,在于互通有无,人无我有,亦或者是人有我无,于是方才有了交易。可如何知道人有人无呢?这便这座大厦的根本,大家伙儿,聚集在一起办公,不但可促成交易,也大量的节省了用地。等将来,西山的各个产业在此入驻,其他的各个商行,想来也都会入住。诸位……你们看……” 方继藩走到了尽头,尽头是一大片的玻璃,自这玻璃上朝下看去,整个西山新城,便落在自己的脚下。 许多人纷纷尾随而来,站在此处,竟也觉得稀罕起来。 朱厚照左看看,右瞧瞧,他胆子大,到了玻璃前,用拳头先轻轻砸了砸,发出咚咚的声音。而后,朱厚照开始加大气力,敲得玻璃哐哐的响。 大家却是被吓得面如土色,生恐这玻璃碎了。 方继藩拉下脸来:“那个……那个……” 朱厚照回过头,一脸极认真的样子:“这玻璃,牢靠不牢靠啊?” 方继藩咳嗽:“这用的……乃是特制的玻璃,轻易之下,不会碎裂的。” 但是这玩意,历来不防手贱,方继藩连忙将话题转到别处:“自然,今日只是带你们来看看,这座大厦竣工,只怕还有两年,这两年之中会有什么改进,还是未知的事,今日请大家来,自是给大家一个实惠。” 众人只想着西山钱庄等大商行要入住。 敏锐的人立即意识到,若是自己的商行能和西山钱庄和西山建业的商行在同一座大厦中办公,这对自己的商誉而言,定有莫大的帮助。 大家伙儿每日打理自己,坐着最好的马车,戴着最时新的墨镜和大金链子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实力吗? 这大厦若真如镇国公所言,那么这座大厦,势必要成为整个西山新城,乃至于整个京师的地标,这对于自己的买卖,有着莫大的好处。 这样的大厦,自然是不适合居住的,可大家都是买卖人,归根到底是为了赚银子,若能赚银子,其他的……都是小事。 可当听到方继藩口称这是两年之后的事,不免有些遗憾。 既然两年之后……那你现在说个啥? 刘宽等翰林和御史也厚着脸皮跟了来。 他们心里吐槽着这大厦统统都是一些奇淫巧技的东西,一点都不实用,一面伸长着脖子,却见方继藩已到了公房里,公房里取了一张舆图,摊开。 就在所有人一头雾水的时候,方继藩道:“这新城,现已卖了十数万宅邸,未来的规划,将要容纳五十万户,甚至更多。诸位请看,这儿……这儿是三百亩地,占地并不大,可是诸位可知,在这里,会有多少户即将入住吗?” 这个位置,靠着大厦。 商贾们纷纷皱眉。 方继藩就道:“是七千九百六十户。这一户人家,便以最少的四五口人来算,那么这区区三百亩的地方,便有三万至四万人口,诸位若是在新城和旧城,可见过这样的地方?” 方继藩这一句反问,却是让大家愣住了。 这个时代,人口的密布不高,毕竟……城镇化才刚开始。 寻常的府城,县城,能住在城里的,也不过是数千人罢了,若是人口上万,便算是大城了。 当然,北京城是个例外,在弘治年间的时候,京师已是极为鼎盛,可谓是生齿日繁,物货盆满,其人口,已抵达了百万之数。 当然,这个百万之数,是有水分的。 毕竟……大量的京营,还有禁卫,以及许多的宦官,也在其中。 而真正的居住人口,大抵是在七八十万之间。 这几乎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无出其右。 等到了新政开始,大量的外来人口流入,建起了新城,这人口,也如滚雪球球一般的增加,以至于京师的人口,在三百万上下。 这是一个可怕的数目。 只是这些人口,却如摊大饼一般,散落在京师的各个角落。 毕竟这个时代的建筑密度低,且不说那些达官贵人,随随便便就占地数亩的土地营造宅邸,便是寻常的百姓,那也是用百丈的地,搭起一个小院子居住。 同样一亩地,在以往,倘若能住三户人家,十几口人的话。 那么……在西山新城,便可达到三十户,数百人口。 方继藩随即又问道:“敢问这三百亩土地,数千户人家,数万人丁,他们要不要衣食住行,他们要不要做工,要不要开销?” 这一番话绝对是效果巨大的,许多人已是身躯一震,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们诧异的看着方继藩……突然有一种……惊为天人的感觉。 朱厚照还是一头雾水,不明白方继藩的意思。 刘宽等人,只是一脸挑剔的样子,心里只想着方继藩能赶紧的将宅子炒起来。 只见方继藩继续道:“各位,这个世上缺的,永远都不是土地,缺乏的,乃是人口啊,有了人,才有财富,才有买卖,才能兴旺,如若不然,那黄金洲的土地,为何一钱不值,现在谁有兴趣去黄金洲,我爹在黄金洲,为了招揽流民,所有投靠黄金洲的,赠予土地一千亩,这一千亩地,是白送的,有没有人对此有兴趣?” 大家连忙如拨浪鼓似的摇头,生怕镇国公对自己会产生什么误会。 方继藩眯着眼:“那么……各位,若是在这三百亩地里,建一排的铺面,这一百两一丈,不算贵吧?” 一百两……一丈? 刘宽下意识的就道:“那还不如去抢呢!” 可这时…… 却有人道:“不知铺面具体坐落在何处,百两银子,可以现在给付吗?”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一十三章:峰回路转 众人朝着说话之人看去。 说实话,方继藩的话确实很令人动心。 毕竟……这里的人口密度,比之新城和旧城都高得多。 对于商贾们而言,什么最值钱? 人哪。 有了人,便可大量的雇佣人手。 有了人,便会产生巨大的消费力量。 这些商贾深知一户人家进了城,消费能力会有多大。 毕竟,再不可能男耕女织,在城中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银子。 区区一个巴掌大的地方,便可容纳数千户人家,这数千户放在外头,就是一个县城,甚至是一个府城。 那么……这样的商铺,值钱吗? 可方继藩一开口,便是百两银子,且还是一丈,或多或少,让人心生出疑虑。 可当有人信心十足的喊出是否可以现在给付的时候,自然……一下子冲垮了所有商贾的心理防线。 说话的人,乃是王不仕。 方继藩道:“明日开始预售,这百两银子,也并非是所有铺子的价格,这铺子,总是有好有坏,好的,远远高于百两,差的,自会少一些。” 王不仕微笑,从前他对方继藩乃是仇恨,此后变得有些敬畏。可现在,他开始用平静之心来对待方继藩了。 他便道:“那么下官明日清早再来。” 这一下子……所有人的心里顿觉得自己的血液沸腾了。 这铺子,可是稳打稳的买卖,放在手上便算是资产,拿出去,还可以做买卖,这里未来的人流,绝不会差,不……依着这整个西山新城的规划,几乎所有的铺子,人流都不会差,如此巨大的人流,意味着什么? 将来……甚至这些铺子,还可以传给自己的子孙。 将铺子留给子孙,总比将银子留给他们要好。 商贾们的嗅觉是最敏锐的,再加上王不仕的催化,一下子让他们激动起来。 一个商贾大着胆子道:“公爷,这上头的规划,草民还有一处不太明白,这儿是一个转角,怕有百丈之多,恰好又在街角处,如此算来,岂不是要一万两银子……” 他指着其中一个铺子的位置,道:“这样的铺子,不知有没有优惠?” 方继藩白了他一眼:“优惠?此处街角的铺子,至少两百两银子一丈,哪里还有优惠。” 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两百两一丈……这岂不是说……这至少是两万两银子? 这可一亩地都不到啊,价格飞天了。 有人痛心疾首的道:“太贵了,公爷……若是在这里做买卖,也不知何时才能收回成本来。” “公爷,只有这三千亩地才有铺子卖?” “这只是开始,以后每月,自会推出不同的旺铺。” “公爷,小人斗胆一言……这铺子的格局……有些怪异啊,为何是上下三层,这中铺和上铺都没有门脸,却为何也算进铺子的面积,小人不是要拆公爷的台,只是……只是……草民觉得有些不妥。”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实在太黑了吧,楼上两层也算铺面吗? 为啥要一起算? 街角那儿要加钱,靠居住区近的也要加钱,处处都要加钱,说是一百两,实际上但凡是好一丁点的铺面,若只算地面的面积,有的甚至达到了五百两银子每丈了。 这何止是黑心,简直就是黑心透顶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个摇头。 刘宽等人先听王不仕要买,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万万想不到,方继藩这狗东西,居然玩出了这样的套路来挣银子。 可一听众人纷纷摇头,个个挑三拣四的样子,心便放下了。 方继藩这狗东西,贪婪无度,你看,这些商贾,谁肯上当? 朱厚照也急了,只巴不得先让方继藩将价格降一降,有什么事,等这些狗东西买了铺子掏了银子,下进套子里再说。 方继藩也急了,不高兴的大手一挥:“爱买不买,今日就到这里,统统给我滚出去。” 众人一看镇国公大发雷霆,顿时鸦雀无声,灰溜溜的走了。 ………… 朱厚照气咻咻的回到了宫中,刘瑾在旁小心的伺候着。 朱厚照咬牙切齿的道:“老方还是不高明啊,这个时候发什么脾气,就差一点儿,那些商贾们便上当了,谁晓得他这个时候使上了脾气,这买卖,十之八九是黄了。” 他能不气恼吗?这不是跟银子过不去吗? 刘瑾低着头,不作声。 朱厚照作势要踹他:“说话。” 刘瑾歪着头,想了很久,最后下了决心似的道:“干爷做事,不会错的。” “你这狗东西,胳膊肘往外拐。”朱厚照挥拳,吓得刘瑾忙是匍匐在地:“奴婢万死。” 朱厚照余怒未消:“等着吧,明日这铺子卖不动了!哼,到时再说吧!不过说起来,方继藩怎么就想到不卖宅子,而卖铺子呢?朕怎么就没有想到?得了脑疾尚且如此,倘若没得脑疾,那还了得,他要上天吗?” 他叽叽哼哼着,心里既是焦虑,却又不禁心生佩服。 ………… 今日的事,传播得很快。 镇国公亲自卖铺子了。 不过……似乎商贾们对这些铺子不甚满意,想来……前景堪忧。 这银子,又不是大风刮来的,大家都不傻呢。 怎么可能凭那方继藩三言两语,便掏出大把银子来。 众人都摇头,这时候才明白了方继藩的如意盘算! 用低廉的宅邸,来吸引大量的人口,再用大量人口,营建铺面,吸引人来购铺。 可惜,镇国公狮子大开口,商贾们怨声载道。 刘宽等人可谓是恨得牙痒痒的! 若当真铺子能卖出去,这西山新城,便又要大赚一笔了。 如此一来,宅邸越是低廉,对他们而言,未必没有利益。 可是自己三十多两银子买来的宅邸怎么办? 火烧眉毛了啊。 刘宽与人一合计,最后得出结论。 这方继藩是在拆东墙补西墙,可不能让方继藩这狗东西将铺子卖出去。可是…… 方继藩毕竟是镇国公,指不定他强迫商贾们购买的,要知道,方继藩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啊。 既如此…… 那么……这几日,自己等人可要盯紧了,切切不可让方继藩强迫商贾,只要这方继藩稍有异动,便死死的弹劾他,就算和他拼了,也定要代表商贾,讨还公道。 如此一来,到了第二天,刘宽便起了个大早,他向都察院告了病,此后便急匆匆的坐了马车,往西山新城! 他得守在那,揭发镇国公。 可一到西山新城。 得意洋洋的刘宽脚刚刚落地,便被眼前的场面吓得惊呆了。 人山人海啊! 都是闻讯而来的商贾。 此时晨曦初落,天上刚刚翻起鱼肚白。 却是一盏盏灯笼提了起来。 前头小厮们照路,后头商贾尾随。 他们都显得很焦虑。 等到了地方,发现许多人来的更早,心里便更焦虑了。 有时,若是有熟识的人碰见,免不得个个咬牙切齿:“老刘,你不是说不值当的吗?你来做什么?” “吴贤弟昨儿不也说这铺子无利可图的吗,却为何今儿来的这样早?” “呀,你别挤,别挤,要有规矩。” “方才我小解,此处该是我站的地方,到底是谁没有规矩。” 刘宽打了个冷颤,看着这汹涌的人群,竟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这群该死的狗东西啊。 个个和那方继藩一般,都是言而无信之徒,昨儿没一个说真话的。 这时,听到锣声一响,似乎是队伍的尽头,已有西山新城的人开售铺面了。 于是……人群开始混乱起来。 刘宽还没站稳,便被人猛地推挤到了一边。 他打了个趔趄,刚要开口,谁晓得,却挡住了另一人的去路。 此人恶狠狠的道:“有没有规矩,挡着道了,你不买铺子,老夫还要买呢,走开,走开!” 刘宽瞪大眼睛,觉得浑身手脚冰凉,他气的咬牙切齿:“你……你……你……” 可他这你……你……你的功夫,却令几个商贾远远落后,他们看着前头汹涌的人潮,心里生出了绝望,今日……肯定是抢不到了。 事实上,对于这里的铺子,他们早就连夜算计过。 起初肯定没有多少利润的! 可未来整个西山新城真有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人呢? 如此庞大的人口,只在这方圆二三十里的地方,这样的铺子,就是现在盈利不大,可是可以传给子孙,让子子孙孙都受益无穷的啊。 所以昨日大家虽骂的厉害。 可若不是因为真的想买,谁吃饱了撑着,斗胆在镇国公的面前挑刺? 还不就是想买吗? 可哪里想到……自己还是大意了,见这么多人摇头,还以为别人当真不买,可哪里想到,自己只来迟一步,此刻……只有望洋兴叹的份。 刘宽不但挡道,竟还喋喋不休:“全无礼法,诸位……诸位……切切不可。” “砰!”愤怒的人已是气极,那里还有淡定的心态,看着这喋喋不休的罪魁祸首,有人恶从胆边生,一拳直砸刘宽面门,口里气呼呼的骂着:“狗东西,号什么丧!” ………… 还有!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一十四章: 刘宽觉得自己的鼻头一酸。 随即涕泪横流。 疼的睁不开眼睛。 他捂着自己的鼻子,口里要骂。 可很快,却被人潮推倒了! 他无法想象,平时见了他客客气气,彬彬有礼的商贾,在此时此刻,竟是化身成了野兽。 夺人钱财,如杀人父母,这个道理……刘宽不懂。 又或者,他固然懂,可感触毕竟不深。 毕竟此等低贱的商贾,夺了也便夺了,你能奈何? 那些温顺的商贾,平时自是温良,甚至有些怯弱,可一旦牵涉到了利益,便是亲爹在面前,也没有客气可讲的。 只小半时辰,天还未亮,所有的铺子没一会就售罄了! 于是,无数人为之懊悔,甚至有人捶胸跌足。 据说王不仕当夜都没有走,今儿是第一个进去,直接将所有好铺子统统买了。 足足三十七间,都是价格最高,位置最高的。 即使这样,后头那些尾铺,依旧没有阻挡大家的热潮。 很快便售了个干净。 不只是有人打算买下来,当作传家用,更多的商行,也有计较。 这西山新城眼看着就要热闹起来。 如此巨量的人口,即将涌入。 无论哪一个大商行,都少不得需要在西山新城开始布局。 那些百年的老铺,那些时新的百货商场,岂可不在西山新城经营分号? 现在这铺子不买,将来就少不得租。 几万两银子,甚至是十万两银子,其实这都不紧要。 重要的是未来的布局之中,切切不可落后于人,商场如战场,落后一步,便被竞争的对手压了一头,这都是无法令人容忍的。 管他呢,先买了再说。 今儿的消息,也很快的传到了京师。 这时候,所有人都已经有了预估,接下来,若是西山新城还推出铺子,这铺子的价格,势必要涨了。 毕竟,买铺子的人是不在乎银子的。 况且……现在铺子如此的热销。 而那些已在西山新城买了宅子的人,也不禁奔走相告。 铺子热销,虽是自己的宅子依旧还是三两,却也意味着,未来他们的生活,可能提供巨大的便利。 甚至……将来那儿少不得商家要招募大量的人手经营,未来搬了去,说不准就近的工都找着了。 当日,方继藩就入宫觐见。 朱厚照已得知了消息。 他觉得自己被那些该死的商贾们欺骗了,分明昨儿就是这些家伙,将铺子说的一钱不值的啊! 见着了方继藩,方继藩先朝朱厚照行礼:“陛下……” 朱厚照回过神来,就道:“这些商人们真是没有信义啊……” 方继藩笑了笑道:“陛下,历来嫌货才是买货人,只有那些没人要的商货,方才没人去挑毛病。” 朱厚照今儿的心情自是高兴,乐呵呵的道:“说的有理,朕还是太年轻了,没想到里头还有那么多的干系,可为何你也这般年轻,却懂这么多呢?再过一些日子,只怕这铺子还要涨,朕的地,也就跟着要一飞冲天了,这是好事,老方,朕记得赌约的,既如此,这太子的婚事……” 朱厚照看了刘瑾一眼:“太子的大婚,当然需太后首肯,你上一道奏疏,就说这是你的主意,母后便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方继藩又道:“最好还是请龙泉观的大真人去查一查太子殿下和舍妹的八字,若是八字不合,可就不妙了,臣是个很传统的人,倘若当真八字不合,固然陛下不介意,臣心里也是有所芥蒂的。” “对对对。”朱厚照大乐,吩咐刘瑾道:“就找李朝文那个狗东西,测一测八字,朕也是很传统的,若是八字不合,便打断……不,这一场婚事,便只好遗憾了。朕还是极喜爱方家小妹的。” 刘瑾小鸡啄米的点头,他记下了,自己上书太子年纪不小了,该成婚了。之后咱推荐方小藩,当然,还得测八字,所以得寻龙泉观的大真人李朝文,但是要不要告诉他,陛下想打断他的腿呢? 朱厚照像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开怀的道:“朕最高兴的,还是百姓们得以安居乐业。” 说着,他面上倒是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样子:“朕是和百姓们混居过的,在百姓家里,还住过几宿呢,深知民生艰难,也晓得他们的顾虑,朕现在是他们的爹,眼看他们居无定所,岂有不过问的道理?老方的厉害之处就在于此,既让百姓们得了好处,可该挣的银子,却是一文不少,这才是真正的大本领。” 方继藩谦虚的道:“陛下,切切不可这样说,臣都是自陛下身上学来的,臣当初患有脑疾,成日浑浑噩噩,声色犬马,真不是东西,可自打结识了陛下,便不晓得如何,竟是长了智慧,说来也是奇哉怪也。由此可见,陛下乃是上天之子,有如神助。自然……若只是如此,臣还是不佩服陛下的,臣最佩服陛下之处,便是陛下虽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得上天之眷,却依旧能随时保持清醒的头脑,心心念念的,还是军民百姓,此等爱民之心,臣阅遍经史,竟也难寻可以比肩的,陛下如今登基大统,真是万民的福气啊。” 朱厚照自是被赞美的晕乎乎的,得意洋洋起来:“这话倒是很有道理,朕就是这么的爱民如子。”随即,朱厚照想起什么,却是皱眉起来:“只是可恨那个李政,竟是让他逃了。”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陛下,其实……这李政的一番作为,臣并不意外!” “什么?”朱厚照一脸愕然! 方继藩淡淡道:“陛下……当初陛下和臣打赌时,可曾记得臣放出一个消息,说是要在西山新城卖宅子,为陛下筹措军资?” 此事,倒是挺久远了,朱厚照现在方才想起来,的确是有点印象的! 方继藩接着道:“其实当初这消息,本就是放给奥斯曼人听的,这奥斯曼人……乃是我大明心腹大患。而新城要建设,势必需要大量的前期投入的巨量资金,臣当然可以拿出不少,可毕竟现在又是修铁路,又是练兵,如今又要建设如此巨大规模的新城,也是很吃力啊。臣就在想,既然如此……那么何不如……请奥斯曼人帮忙一下呢?” 朱厚照虽然性格偶有不靠谱,却也是极聪明的人,方继藩这般一说,他顿时就恍然大悟了! 西山新城的投入是巨量的。 且在前期那不毛之地上,凭啥宅子能卖起来呢! 说起来,可不就是多亏了这些奥斯曼人吗? 朱厚照倒依旧带有疑惑,就皱眉道:“可是,老方你又如何知道他们一定会动手呢?” 方继藩就道:“因为那苏莱曼,自打来了京师,便一直对我大明念念不忘,他野心勃勃,既是独尊儒术,岂会没有入主中原之心?所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可这苏莱曼,一直都在惦记着咱们呢。” “再者,苏莱曼身边,围绕着大量的儒生。臣对他们,实在是太了解了。他们是最晓得揣摩帝心,知晓皇帝的喜好的,别看他们在大明,个个仗义执言,那是因为,在上皇帝在的时候,决定他们升降的,乃是士林的清议,所以,他们挖空心思,揣摩的乃是士林。可到了奥斯曼,却全然不同了。他们是外来人,地位尚不稳固,因此,毕竟会极想在苏莱曼面前表现自己。” “他们自然知道苏莱曼心心念念的希望入主中原。这就让他们有了用武之地,毕竟……他们可是汉人啊,对于汉地的一切,自是再清楚不过了,只有苏莱曼越想入主中原,他们才更有价值。想来这些年,他们一定想尽办法,在那苏莱曼面前鼓动此事。” 说到这里,方继藩也不免露出了几分得意之色:“臣料定他们既听闻臣在筹措军资,自是要引起苏莱曼的注意,他一定会想尽办法破坏此事。而恰恰少不得有儒生希望借此机会,在苏莱曼面前表现。所以……臣以为……奥斯曼人脑袋发热,来到京师乃是必定会发生的事。就算来的不是李政,也会有王政,张政。”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一十五章:赐婚 方继藩此言一出,倒是让朱厚照觉得有道理。 如方继藩所说,这些儒生,既然挖空心思想要建功立业,又猜测了苏莱曼的心思。 那么……主动请缨,也就不难理解了。 如此说来,这一开始……就是布置好了的,不过是请君入瓮的把戏罢了! 苏莱曼就算是再聪明,可这大明毕竟距离奥斯曼太远,身边这群儒生,对汉地的了解肯定比苏莱曼清楚,这群人成日在苏莱曼面前,就少不得要灌输许多他们自以为是的思想,如此……最终出现方继藩所算计的情况,也就不难了。 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谁比谁聪明,根本的问题,在于谁掌握的资源更多,谁看到的情报,掌握的情况更深刻。 朱厚照一想到方继藩挖了个坑,直接将那苏莱曼埋了,顿时大乐,开怀的道:“哈哈……老方啊老方,真有你的。不过……” 说到这里,他板起脸来:“今后,你可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 方继藩倒是诧异起来:“陛下,这……是何故?” 这不是方继藩所了解的朱厚照啊。朱厚照最喜的,本该就是挖坑埋人,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苏莱曼,以后留给朕。”朱厚照一脸自信满满的道。 方继藩秒懂了,立即道:“苏莱曼在陛下面前,不过是一只小虫罢了,不过陛下既然对他有兴趣,臣自是成人之美。” 朱厚照心里舒坦了许多,他越看方继藩,越觉得方继藩可爱,便连他抠鼻子的举动,都觉得与众不同,这……想必就是爱屋及乌了。 他感慨道:“真的想不到,朕还是少年的时候,就仿佛在昨日一般,可转眼之间,朕的太子居然要大婚了。老方,朕越来越觉得时间紧迫了!” 方继藩也颔首点头。 那个时候,太子还只是一个娃娃呢,刚出生的时候,大老鼠一般大,记得那时候,方继藩抱着他,依旧还记得他来到新世界时的恐惧,以至于浑身上下,瑟瑟发抖。 一阵唏嘘,随即朱厚照就让人召了朱载墨来。 没多久,朱载墨入殿,行了大礼,道:“儿臣见过父皇。” 而后,他的眼睛落在方继藩的身上:“见过恩师。” 朱厚照和方继藩先是相视一笑,随即,朱厚照就板着脸道:“最近可读书了吗?” “不曾有。”朱载墨的回答很耿直! 朱厚照的脸色顿时有些糟糕。 这时,只见朱载墨又道:“儿臣近来在研究作坊,发现这作坊和治国,道理是相合的,尤其是近来京师的一些大作坊,上上下下有数千上万人,如何合理的利用奖惩来约束人员,又如何让所有人能够各司其职,这里头都是学问。” 朱厚照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却又道:“你这逆子,真是糊涂混账,朕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哪里似你这般成日游手好闲,朕……朕……” 朱载墨顿感惶恐,他是极畏惧朱厚照的,或者这是老朱家祖传的心理罢。 他忙是道:“儿臣万死。” “你以为朕不敢罚你吗?朕今日不罚你,你岂不是要飞上天去啦?”朱厚照背着手,继续道:“从明日开始,朕要禁你的足,禁足一年,朕绝不容你成日游手好闲。” 朱载墨脸色变得更坏,一脸的诚惶诚恐,他可不愿成日呆在东宫,这和杀了他有什么分别? 可现在,他的上皇祖父走了,再没有了依靠,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只能心里暗暗叫苦。 朱厚照托着下巴,随即又道:“又或者……寻一个其他的惩罚?嗯,什么惩罚好呢?那就罚你将方小藩娶了吧。” “啊……”霎时间,朱载墨的嘴张得极大,一时说不出话来。 朱厚照皱眉:“怎么?你还敢不肯?” “不不不。”朱载墨连忙摇头道:“儿臣……儿臣遵旨。” 朱载墨开始怀疑,自己进入了一个圈套,想了想,脑海里便浮出了方小藩的影子,心头一热,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朱厚照一挥手道:“就这样定了,你年纪也不小了,大婚之后,想来便可收收心了,小藩是自家人,朕正好让她管教你。” 朱载墨:“……” 朱厚照道:“朕赐她一根铜锏,老方你怎么看?” 方继藩的脸拉了下来:“陛下,切切不可,夫妻之间,该是和和睦睦才好。” 朱厚照摇头:“这夫妻嘛,便如两军对阵一般,只有相互之间有了威慑,彼此方才不敢轻举妄动,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要和睦……嗯,那朕赐小藩铜锏一支,再赐太子一柄御剑,如此……方可高枕无忧,以后他们若是吵闹起来,便不免要相互忌惮,唯恐吵闹升级,举起御剑亦或铜锏来,举头便砍杀,他们越是心怀忌惮,自然也就不敢太过造次了。” 卧槽…… 方继藩震惊了。 好高级啊,这……这莫非是传说中的核威慑理论? 朱载墨:“……” 朱厚照转过头:“太子以为呢?朕的主意如何?” 细细的看,不难看出朱载墨额上冒着细汗,他期期艾艾的道:“儿臣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那就这样定了!”朱厚照道:“锏叫打夫锏,剑叫杀妻剑,如此,你们相互之间,才能和和睦睦,举案齐眉,朕也就放心啦。” 既然商议定了,接下来,刘瑾一封奏书,上至张太后处。 张太后于是请了太皇太后,此后再召方皇后来议了议,随即命人测问八字。 这本是礼部的职责,必先经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程序。 这问名,便是问生辰八字,此后的纳吉,则是取回八字之后,至祖庙进行占卜。 不过陛下让礼部询龙泉观,倒是没人敢反对。 太皇太后也对此欣然应允。 不出其然,龙泉观那儿传回的消息乃是天作之合。 李朝文大真人,据闻对他们的生辰八字,可谓是惊为天人,当场认为这是合的不能再合了,这是上天注定的姻缘,此二人若是结合,不但利家,且还利国利民…… 他连忙上了一道万言书,非常详尽的解析了这生辰八字,里头的话,虽是生涩难懂,不过却让太皇太后和张太后高兴的不得了。 接下来,自是一切按着程序去办。 方继藩对这些繁文缛节,没什么兴趣。 他只在乎结果好就行,自家妹子能寻到一个好归宿,这也是父亲和自己共同的本意,少不得要修书,给父亲报喜。 ………… 玉门关。 此时,李政不敢轻易出关,他一直都在避风头,寄望于这风头过去,再出关去。 外头的搜捕,越来越紧了,这令他风声鹤唳。 两个护卫,每日在外打探。 就这般惊慌不安的呆了一个多月。 那护卫却有一日,急匆匆的进来道:“李侍郎,李侍郎,不妙,不妙了。” 李政气得咬牙切齿,如今还有什么比现在的处境更加不妙的消息吗? 他看着护卫道:“怎的?” “从京里传来的消息,过往的客商都在传呢,说是西山新城,推出大量的铺面,这些铺面销售的极为火爆,为了争抢铺面,以至万人空巷,这铺面,现在价格已是涨到了两百多两银子一丈了,且量还不小,隔三岔五,就推出了一批,这西山新城……要赚疯了。听他们的意思是,那三两银子的宅子卖的越多,未来流入的人口便越多,这铺子的销量,自是越发的火爆。” 李政:“……” 李政懵了。 此刻……他的心不断的向下沉,沉到了谷底,他脸色铁青着,竟是说不出话来。 完了。 这下真的完蛋了。 这样说来……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三百。 这分明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哪。 这样说来……自己这一趟,非但折损掉了奥斯曼数不清的金银,还让方继藩那狗东西,借机将新城建了起来。 自己等于是给那姓方的抬了轿子。 一念至此,李政顿时觉得惶恐起来。 若是如此,这些消息迟早要送去奥斯曼,或许现在,苏莱曼皇帝已经知道事情的本末了。 那么……自己即便还有颜面去见苏莱曼皇帝,这天大的罪过,怕也是吃罪不起哪。 李政锤了锤心口,觉得心如刀绞。 罪过……这是罪过啊。 那护卫和李政朝夕相处,倒是心善,看着李政如今的模样,却不禁道:“李侍郎,不如我们与你告别吧,我们只当没有见过你,这奥斯曼,怕是李侍郎也去不成了,李侍郎往后自谋生路。” “天下之大,哪里还会有老夫的容身之处!”李政脸色铁青,叹息着,随即,他咬了咬牙,龇牙裂目的道:“还得去奥斯曼,要去见皇上,我一定要去见他。你们放心,这世上没有人能杀死老夫,没有人可以,今日遭遇些许挫折又算什么,即便回到了奥斯曼,老夫也要教皇帝以礼相待,他日……老夫还要卷土重来……” 护卫诧异的看着李政,他无法理解,这个已经到了绝路的人,如何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一十六章:置之死地而后生 李政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他依旧泰然的摆出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 在这玉门关潜伏了半月后,他也终于寻觅到了机会,混杂进入了商队之中,改名换姓的出了玉门关。 一路西行,到了奥斯曼的领地,偶尔间,方才知道,北京城里的消息,早就通过商队带到了。 李政一路往伊斯坦布尔,骑了快马,到达了城中的时候,天色已至傍晚。 他没有急着入宫去见驾,也不曾去相关的衙门里点卯。 而是连夜开始拜访这奥斯曼京中的某些显赫人物。 这些显赫的人物,和他一样,都是汉人,有人渐渐得到了苏莱曼的重用,得以侍驾在苏莱曼的左右。 这一夜功夫,起初差点吃了闭门羹。 当这些人得知李政竟是回来了,自是带着嫌弃。 他们很清楚,李政完蛋了。 一个已经失去了任何价值的人,根本没有见他的必要,说不定见了此人,甚至还会引火烧身。 可李政执拗的非要见不可,口称有大事相告,终究该见的人,还是见了。 到了次日清早,忙碌了一宿的李政,依旧还是精神奕奕。 他坐上了马车,随即至皇宫。 命人通报之后,没多久……却见金甲的禁卫军迎面而来,他们犹如看押囚犯一般,将李政直接带走,随即下狱。 李政并没有机会见到苏莱曼,恼羞成怒的苏莱曼,也根本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 不过对此……李政似乎早有预料。 他居然显得很平静。 在地牢里,足足呆了七八日,终于……一个阉人来了,带着苏莱曼的旨意,命人押着狼狈不堪的李政,随即到了皇宫。 皇宫里…… 苏莱曼脸色铁青,他余怒未消,这是一个极大的挫败。如此惨重的损失,是他无法接受的。 若不是身边的儒生,屡屡提起这个人,苏莱曼已决心直接将这李政处死了! 只是……这个念头闪过时,苏莱曼最终还是决定见一见此人,他想知道这个人在临死之前,还想说什么。 看着脸色铁青的苏莱曼皇帝,李政居然没有一点异样之色,他显得不疾不徐的,身上虽是伤痕累累,衣衫褴褛,可还是尽力的捋了捋衣衫。 到了殿中,见苏莱曼高高在上的坐着,四周环顾着阉人以及儒生,除此之外,还有几个信任的禁卫军武官。 苏莱曼的鹰钩鼻微微一扬,鼻孔朝着李政。 李政三跪九叩:“臣李政,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莱曼皇帝依旧不作声,只是那一双眼睛,却依旧如钩子一般,死死的盯着李政。 似乎……他愤恨难平,在他眼里,若非是李政,自己绝不至如此的狼狈,现在不但许多的商队都已彻底破产,奥斯曼国库,竟也消去了大半,自己的宏图大志,似乎因这李政,而变得渺茫起来。 李政见苏莱曼不言,随即道:“陛下,臣此次前往大明,犯下大错,实是有愧于陛下的厚爱。臣有万死之罪,只请陛下诛戮臣下,以儆效尤。” 苏莱曼这时候终于开口了,他冷淡的道:“是吗?卿既知死罪,何以还活着来见朕。” 这意思是反问李政,你不是早便该死了吗?怎么还不死? 只见李政道:“臣还有一言,不吐不快。” 苏莱曼冷笑,他的眼睛,似乎已经洞悉了李政的居心。 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有话说,这不分明是想活下去吗? 可是……朕岂会让这样的人活下去! 他甚至觉得李政有些可笑。 铸下如此的大错,李政不但敢回来面见他,竟还想厚颜无耻的活着,实是该挫骨扬灰。 苏莱曼冷冷的道:“卿想要说什么?” 李政一脸诚恳的表情道:“臣希望,陛下定要提防副使朱成。” 苏莱曼皱眉。 李政便道:“朱成此人,自去了北京城之后,似乎一直如鱼得水,在那儿与大明的许多达官贵人结交,且关系匪浅,陛下……臣此去北京城,便觉得此人甚是可疑。臣无论布置什么,那方继藩就像是臣肚中的蛔虫一般,竟都知晓,故而屡屡提前有所安排,臣到如今,固然是死罪,今日若是被陛下诛杀,那也是死不足惜。可一路回来,越想就越觉得可疑。不知陛下,可曾收过朱成的奏疏?” 苏莱曼狐疑的看了一眼身边的阉人。 阉人会意,立即走了,过一会儿,他拿着一份奏疏回来。 苏莱曼看了一眼,这确实是数月之前,朱成送来的奏疏,里头是来报喜的,内里的言辞,就仿佛整个大明,都已被国使馆玩弄于股掌之中。 苏莱曼别有深意的看了李政一眼:“这份奏疏发出来的日子,是六月初九,里头是报喜的。” 李政立即道:“陛下……这就怪了,六月初九,胜负还未揭晓,可是何以报喜的奏报就来了?还请陛下明察,臣在大明京师的举动,都是可查的,臣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国使馆中上下,知道的人不少,这个时间点,恰恰是臣正在尽心竭力布局之时,那么,为何会有一份这样的奏疏呢?陛下历来圣明,这朱成……” 苏莱曼却是不为所动,反问道:“卿的意思是,你之所以失败,是因为这朱成已被那方继藩所收买,成了他的走卒,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方继藩的掌握之中?” “臣不敢轻易定论,不过……国使馆中,确实有不少的流言,都说朱成……形迹可疑。当初臣对朱成说出臣的计划,朱成也是极力反对,认为陛下命臣如此,有碍两国邦交,实是不妥,这一点,几乎在国使馆内,人所共知。只是……臣真是悔不当初,自以为那朱成,毕竟是乃我奥斯曼副使,又蒙陛下厚恩,定是对陛下忠心耿耿,可哪里想到……” “哼!”苏莱曼脸色越加铁青,他猛地拍案而起:“好一番漂亮的说辞,你是想要脱罪吗?以为将一切都栽在朱成的身上,便可令朕免了你的死罪?” “臣不敢,臣早已做好了万死的准备。”李政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就算是朱成乃是大明的细作,事到如今,臣的死罪也是难逃了,只是临死之前,希望陛下需小心提防而已。臣……臣自知死亡且在眼前,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陛下对臣,有厚恩,臣只希望,陛下戒之,慎之。” 苏莱曼站了起来,他定定的看着李政,良久,他才背着手转过身去,一副毫不留情的模样:“即如此,那么……来人……” “臣还有一言。”李政露出了慷慨赴死之色。 皇帝身边的阉人们,个个冷冷的看着李政,在他们的眼中,就仿佛李政已经是一个死人。 而其他的儒生,则一直都默不作声,似乎他们心里也在权衡着什么。 那些禁卫军的武官们,按刀而立,面露狰狞。 苏莱曼背着身,双肩微微一耸,声音冰冷刀:“说。” “陛下还需小心地方上的卡夏。”李政道:“臣这一路而来,途径了许多的领地,大明的消息,早已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臣听说,许多的卡夏,闻之欣喜,这士民之间,也流传着许多对陛下不利的消息,他们都说……都说……” 他的话,到了这里,嘎然而止。 而苏莱曼皇帝猛地转身,死死的盯着李政,脸上带着羞愤:“他们说什么?” “臣……不敢说!”李政露出惶恐状! 苏莱曼脸上掠过了杀机。 固然李政不敢说。 可是苏莱曼却已可以想象,那些曾被自己打压的卡夏旧贵族们,在此刻,是何等的暗喜。 是啊,李政的错误,不正是因为皇帝重用儒生取代卡夏的后果吗? 这群儒生,并没有给帝国带来任何的好处。 恰恰相反,这一次……却是犯下了极大的错误。 这无疑证明了皇帝是错误的。 这个巨大的错误,更会给整个奥斯曼带来巨大的灾难。 苏莱曼眯着眼,他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阴冷。 若说……方才他不过是愤怒。 那么现在,他整个人却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他居然十分平静的坐下,看了李政一眼,而后轻描淡写道:“这是商队传出的消息吗?” 李政立即道:“臣……臣不知,不过想来,是商队带去的。” “朕看……不止,区区商贾,何以能制造如此大的声势。”平静的苏莱曼皇帝,手指抵着案牍,轻轻的敲了敲,随即道:“是有心人……故意而为之吧,你还听到了什么?” “没有什么特别的。”李政道:“不过……倒是听说,许多人甚是怀念大行皇帝。” 苏莱曼在这一刻,脸色更是骤变。 大行皇帝,自然是苏莱曼的父皇,大行皇帝自然已经故去,按理来说,苏莱曼乃是大行皇帝无可争议的继承人,在天下人眼里,父子二人,本该是一体的,可现在……有人突然怀念大行皇帝,却似乎……别有意味啊! 苏莱曼淡淡笑起来:“有趣,甚是有趣!”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一十七章:喜上加喜 苏莱曼四顾左右,显得若有所思。 自登基以来,他一直表现得过于强硬。 正因为强硬,自然而然就免不了遭到了旧贵们的不满。 这些旧贵,即被新上位的儒生不断打击,同时又被禁卫军镇压,哪怕是不满,也是可控的。 可这一次,巨大的挫败,苏莱曼哪怕不必听从李政之言,此时经过了提醒,想来也已明白了。 自己的权威,在这一刻,已经遭受了动摇。 而这……对于苏莱曼而言,却是致命的打击。 奥斯曼的体系之中,依旧还带着当初奥斯曼人部落的原始残留,即强者为王。 苏莱曼阖目,良久,他看了一眼左右的儒生,淡淡的道:“不知诸卿如何看待?” 众儒生都低着头,个个抿口不言,殿中陷入了可怕的沉默。 而这沉默……却让苏莱曼皇帝顿时意识到了什么。 他道:“怎么,不说话了吗?” “陛下。”终于有人自是忍不住似的,痛心疾首的道:“臣等追随陛下,不曾有过异心,自来了奥斯曼,便与陛下休戚与共,此时此刻,正是非常之时,一旦有贼子操控朝政,那么……我等必定死无葬身之地。诸卡夏之中,多是陛下的同族,此陛下家事也,臣等岂敢妄言,自是陛下乾坤独断。” 苏莱曼沉默了良久,才道:“这一次……虽是事败,却和李卿家没有太大的关系,李卿的计划,可谓是完美无缺,只可惜国使馆中有人勾结方继藩,以至事泄。那朱成卖主求荣,朕深恨之,纵碎尸万段,诛灭其阖族,亦难解心头之恨,下旨,速召朱成,押解回京,明正典刑,杀!” 说到了杀字的时候,苏莱曼咬牙切齿,脸色冷冽。 随即,苏莱曼又道:“李政此番,虽是顾虑周全,可毕竟也有失察之责,难辞其咎,罚俸三年,以儆效尤。” 李政于是痛哭流涕的感激道:“臣本该万死之罪,陛下竟宽厚如此,实是无地自容。” 苏莱曼接着道:“这些年来,诸卡夏大多目无纲纪国法,不知纲常,这大明皇帝,虽是倒行逆施,可有一点,却没有错,他们设置了厂卫,查禁妖言,防范于未然,依着朕看,这锦衣卫,也该有了。只是……大明皇帝的厂卫,大多操持于阉人之手,阉人大多不读书,不明理,国家大器,岂可使这样的人操纵呢。李卿家此番虽有大过,可该罚的,也都罚了,敕命其为锦衣卫都指挥,建锦衣卫指挥使司,招募良家子,命其守卫值宿,掌典狱,侦缉廷杖,李卿家,朕令你戴罪立功,切记要谨言慎行,不可再重蹈覆辙。” 李政听罢,连忙叩首:“吾皇万岁!” 他行了五体投地大礼,身躯匍匐,激动得发抖。 苏莱曼心情不得开怀,随即淡淡的道了一声倦,于是诸儒生纷纷退了出去。 李政与诸儒出了殿,接着便驻足,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朝诸儒深深作揖:“若无诸位先生,学生必死无疑,活命之恩,他日定当涌泉相报。” 众人捋须,面带微笑。 其实一开始……李政就明白,想要活命,引发这些儒生们的危机感最是紧要。 自己的身份,就是儒生。 奥斯曼皇帝新政,本就是打着富国强兵的旗号,可这一次,作为儒生的自己,居然犯下了如此巨大的错误,那么……整个奥斯曼上下,包括了奥斯曼皇帝,都势必会怀疑儒生们的能力。 这已不只是疑心李政一人了,而是整个儒生的群体。 正因如此,李政到达之后,立即拜见所有重要的儒生,晓以利害,其实就是要引发儒生们的危机感。 而对于众儒生们而言,一旦自己的学问被人质疑,甚至认为百无一用,这后果,是极为可怖的。 也幸好他们是苏莱曼近臣,因此,他们接着在苏莱曼身边的机会,早已旁敲侧击,进行了许多事前的工作准备。 事实上,苏莱曼皇帝并非是傻子,他绝不会只凭身边的儒生们,就轻易改变自己的看法。 他是理智的,做任何的事,并不会权衡好坏,而是权衡利弊。 最终,他还是见了李政,想要给李政一个机会。 李政起先将所有的责任推给了朱成,当然……靠推诿责任,是绝不可能让自己活命的,而李政也并不打算靠推诿,让自己活下来。 他真正的杀手锏,在于引发皇帝内心的焦虑。 皇帝登基已有数年,新政已经有了一些成效,奥斯曼的权力,开始逐渐的集中在了奥斯曼皇帝的手里。 可旧贵族的势力,依旧强大。 李政出使,本就是皇帝恩准。 也就是说,这个计划,和皇帝息息相关。 皇帝怎么可能不圣明呢?若是让人知道,这统统都是皇帝的错误,这个计划根本行不通,那么……少不得会让那些反对皇帝的人,造出声势,让这奥斯曼上下,失去对奥斯曼皇帝的信任。 所以……此事,只能是执行之中出了差错,而绝非是决策的问题。 正因为如此,此前李政所铺垫的朱成,便成了替罪羊! 因为他作为副使,乃是最大的执行者。至于李政,当然不能重惩,因为皇帝和李政的决策以及思路是一致的,即然皇帝没有错,那么李政就不会错,李政最大的责任,也不过是失察之罪罢了。 且李政和诸儒们方才的一番奏对,已让苏莱曼皇帝明白,时至今日,已经没有退路了。 那些旧贵们居心叵测,而皇帝想要继续集中权力,唯一的方法,就是依赖这些对他死心塌地的儒生,越是到了危急时刻,身边之人的忠诚,才尤为紧要。 能力大小是次要的。 若是不忠,那么能力越大,破坏力反而越大。 苏莱曼自是懂得审时度势,立即就做出了一个对自己最稳妥的选择! 那些旧贵族显然不明白,若是苏莱曼和李政的计划成功了,奥斯曼的国力大增,或许苏莱曼反而会对他们进行拉拢,展现出宽容的一面,告诉他们,朕是如何的正确。 而一旦计划失败,且还是一败涂地,那么越是如此,勒在他们脖子上的绳索,将会越来越紧。至于李政的安排,苏莱曼自有考量,他需要一套锦衣卫的系统,来监视甚至打击旧贵,而这个犯错的李政,定有着绝对的忠诚,用这样的人,实在再好不过,因为他绝不担心,对付这些旧贵,李政会心慈手软。 这个时候,其实众儒生也是暗暗松了口气,而事实上,其实他们很清楚,自己被李政利用了。 可这又如何呢,重要的是,现在大家的危机都已解除了。 再说李政是自己人,如今手握锦衣卫,拉拢此人,对自己只有莫大的好处。 于是,众人纷纷颔首点头,有人道:“李公何必称谢,这都是陛下圣明的缘故啊。” “是啊,是啊,都是陛下明察秋毫,我等有什么功劳。” 李政微笑,依旧一一作揖谢了,彼此之间相互见礼,又是冗长的相互寒暄。 ……………… 太子大婚,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月。 方家的妹子嫁入东宫,嫁妆永远是人们关注的焦点。 而方继藩是个很实在的人,直接送了一车车的金银。 一辆辆装载着宝钞的车马,招摇过市的一路送到了东宫,如此大的排场,京师自是哗然。 朱厚照对此很是欣慰。 方继藩给的嫁妆,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以至于他受了莫大的启发……现在琢磨着,是不是该再赚一点彩礼钱了。 拿着一个公主的名册,看着自己琳琅满目的女儿们,朱厚照在想,哪个女儿比较适合嫁给方正卿。 “正卿也是朕的外甥哪。”朱厚照对着皇后方氏道:“朕要挑一个最好的,哪一个合适呢?还有天赐……天赐年纪也不小啦,现在都会读书了,这个孩子,朕看着长大的,平时教授他文武艺,也不能薄待了。” 方皇后道:“陛下,天赐还小呢。” 朱厚照就板起脸道:“话虽如此,可是做父亲的,关心自己女儿的婚事。做舅舅的,关心自己外甥的姻缘,这都是很合理的事。” 这个时代,表亲之间成婚,非但不是忌讳,反而是亲上加亲,青梅竹马的表现。 所以朱厚照一丁点也不忌讳。 现在的朱厚照,正是意气风发,西山新城有了大规模的资金,已是热火朝天。 无数的百姓,都盼着这新城赶紧建起来。 商贾们,也蜂拥而入,也都望眼欲穿。 朱厚照登基,比之先皇更激进一些,商贾们对于投资,也更加感于冒风险。 这令朱厚照怡然自得。 正在此时,刘瑾匆匆而来道:“陛下……徐经……徐经回来了。” “徐经是谁?”朱厚照挑了挑眉道。 刘瑾:“……” 刘瑾只好耐心的解释道:“他是干爷的弟子啊,就是跑船的那个……” 朱厚照想了老半天,才有了印象,随即略带诧异道:“喔,他从黄金洲回来了?” 刘瑾便道:“正是。”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一十八章:新的王国 朱厚照听到了黄金洲这三字,便顿时眼睛发亮。 上皇就是去了那儿呢,可许久不曾有上皇的消息了。 虽是偶尔会有一些自黄金洲回航的船队来,可毕竟黄金洲占地数千上万里,就算带回来消息,那也不一定准确。更何况绝大多数船队,甚至根本不知上皇在何处。 可是徐经就完全不一样了,徐经的身份地位,在黄金洲是首屈一指的,他一定会有消息。 朱厚照虽是偶尔不靠谱,可还是很有孝心的,此时有机会知道父皇的消息,于是兴冲冲的道:“快,快将他召来。” “陛下,奴婢也是知道这个,所以赶紧来给陛下报讯了,只是这徐经到京之后,先去拜见了恩师,只怕这个时候,师徒二人还在叙旧呢,想来很快徐经也就来了。” 朱厚照倒也没有气恼徐经没有第一时间入宫觐见,不过他素来是急性子,于是背着手,急躁不安的样子,偶然口里絮絮叨叨的,也不知念一些什么。 徐经回来了,带着一支船队抵达了天津港。 这两年,他探索了黄金洲周围的海域,发现了数十个岛屿,当他意识到,黄金洲一路向西,便是佛朗机和昆仑洲西岸时,徐经突然不禁哽咽。 这意味着……天下是有边界的,探索也有穷尽。 原来哪空白的世界,如今大多数都出现在舆图里,自己毕生的事业,也到了终点。 他的脚有些瘸,这是船队在一次遭遇黄金洲当地土人的袭击时,他被箭矢射中了脚裸,留下来的后遗症! 而当初英俊潇洒的面容,如今被一个干瘦,脸色黝黑又蜡黄的面貌所取代。 出海,对于徐经而言,已如家常便饭一般。 可每一次回航,他的心……依旧悸动。 回到京师的时候,徐经迷路了。 每一次抵达方府,他都能看到方府的规模不断的扩大。 无数的亭台楼榭,拔地而起。 方继藩每一次也都亲自迎出来,然后一脸懵逼的看着来人。 因为……每一次……徐经的变化都太大了。 “恩师……”徐经叫了一声,长长作揖。 方继藩心里感慨,这是自己将其当作儿子一般看待的人哪,这一别又是数年,数年之后还是数年,而今物是人非,实在令人感慨,更令方继藩心疼不已。 “来,进里头说话。” 方继藩对弟子们,总是严格,甚至可以用苛刻来形容。 他不容的弟子们身上有丝毫的缺点,所以弟子们也难见恩师会有好脸色对待,除了王守仁,其他的弟子,大多时候见了方继藩,总是有一些战战兢兢,犹如惊弓之鸟,害怕不知何时又惹恩师不满意。 可方继藩一声叹息,接着一句进里头的话。 这本是寻常的话语,却猛地让徐经突然泪水倾盆而下! 他抑制不住的哽咽,最终,发现自己长满老茧的手被恩师抓住,徐经心里一暖,连忙随恩师进了厅堂。 朱秀荣听闻徐经回来了,亲自去了茶房斟茶,她知晓徐经乃是南直隶人,因而特意斟的乃是江南的雀舌! 徐经忙是诚惶诚恐的接过茶盏,又起身作揖,行了大礼,方才小心翼翼的落座。 方继藩道:“黄金洲那儿如何?” 这是方继藩最关心的问题。 黄金洲和大明之间相隔万里,而方继藩全族,统统都被送了去,这固然是方继藩高风亮节,决不让任何一个同宗同族的亲戚,有打着方继藩名号,在大明作威作福的机会。同时……也借此机会经营黄金洲,为民族的存续而开拓进取。 方继藩曾有明言告知天下,方家不流尽最后一滴血,那么老方家绝不放弃黄金洲。任何一个民族,想要踏入黄金洲,便需踏着方家阖族上百万口的尸首过去,且必须齐齐整整,一个都不能少。 徐经道:“师公坐镇在那,暂时倒没什么事,只是各方面的人才,依旧是奇缺,齐鲁的封地在五处大湖附近,圈地数百上千里,正卿师弟,现如今,练了两卫的兵马在那里。这方家阖族,主要聚集在三座城镇,一处靠近港口,此港命名为青岛,在那里,黄金洲的第一大港,几乎已现了雏形,每年从大明输入的无数物资,都是往那港口去的,至于其他地方,虽也有港口,可毕竟那附近的海域不太平,其他宗室的王爷们,不得不仰赖齐鲁的港口输入大明运来的商货,以满足需求。” 徐经顿了顿,对于黄金洲的事,他可谓是如数家珍。 “其次,便是五大湖附近的新临淄城,不过在黄金洲,人们却已习惯了直呼其为临淄。此城占据了最肥沃的土地,那附近的大湖,实是养人,当初的时候,师公便在那里,招募方家阖族的移民进行开拓,所有开荒的,都准许其持有土地千亩,占为己用。” 到了黄金洲,便赠土地千亩,且那里的土地,最是肥沃,一旦开辟出来,其粮产比之江南的土地还要肥沃。 想一想……还真是令人激动。 要知道,在这个时期,较为富庶的江南地区,一户人家,人均的土地,也不过十亩而言,这其中相差百倍。 若是拥有千亩肥沃的土地,放在西山钱庄免租之前,足以在江南成为一个地主,若是延续几代,没有家道中落,那么便算是士绅人家了。 方继藩不由唏嘘,心里开始在想,何不以此为卖点,糊弄……不,招募更多的移民前往黄金洲呢? 似乎大明的子民,唯一能吸引他们的,还是土地。 徐经继续道:“现如今,这新临淄开荒的土地,多达亿万亩,可谓阡陌相连,只不过………因为人力有限,所以对于耕牛的需求极大。除此之外,便是耕种的方式粗糙了一些,亩产量,反不如江南那里精耕细作出来的产量。若是能有江南的亩产一半,便算是好的了。” 方继藩乐了:“为师若有千亩地,才不精耕细作呢,精耕细作,那是穷人的玩意。就如穷人家,花银子总是精打细算一般,恨不得一个铜板分出两半来花,可殷实人家,并不在乎。” 徐经感慨道:“恩师所言甚是,恩师就如移民,有了足够的土地,也就不在乎那些……” 方继藩纠正他道:“为师是穷的那个,你不给为师当家,都不知道为师有多穷。好了,你继续说下去。” 方继藩显得很真诚。 徐经:“……” 缓了一下,徐经便继续道:“这些粮食,大多输送至另一座城,此城名曰新曲阜,此城因为处在数条河流的交汇之处,又靠近最大的南湖,交通极为便利,这黄金洲第一条铁路,师公提出来的规划,便是从这里开始修建的。此城有大量的匠人,因为大量农业的需求,所以对于农具的要求极高,师公你想想看,移民们土地众多,自是希望用畜生来取代人力,用最好的农具,来节省气力才好。这不似是大明,大明的农户,土地只有这么多,若是专为数亩地,而养一头耕牛,去购买价格高昂的新农具,这不值当。可在齐鲁,这样的需求却是极大,移民们卖了粮食,或是其他的农产,只恨不得购买最好的农具,因而对于冶炼和铁器的需求极大。好在,这附近发现了大量的煤矿……” “恩师……”徐经不禁叹息:“论起来,这黄金洲,实乃天选之地,不但沃野千里,这矿产也极为丰富,这些煤矿,多在浅层,挖掘起来,成本甚是低廉,且不费功夫。且周遭多为平原之地,没有崎岖山路,却不似我大明一般,有的矿产挖出来容易,想要运出去,却是难如登天。” “新曲阜,正是靠着附近的源源不尽的矿产,方才建起来的,且又因为需求极大,吸收了大量自大明来的匠人和工学知识之后,已建起了许多的作坊,源源不断的供应黄金洲之用。” 方继藩讶异的道:“供应整个黄金洲?” 说到此处,徐经又叹息:“恩师有所不知了,黄金洲虽是封国无数,可是……绝大多数的宗室,虽也带去了数千户人家,可毕竟规模不大,有的宗室,竟是比不上附近的土人部族,宗室们享乐惯了,那里肯披荆斩棘,有的害怕被土人袭击,有的呢,又招徕不了移民,空有无数土地,却只能荒在那里,他们无法忍受了,便索性携家带口跑去了临淄,青岛,亦或者是曲阜,在他们看来,此三处都是人口聚集之地,又招募了大量的兵马,渐渐工商开始繁华,几乎在大明能享受的,在那里也能享受,既安全又舒适,当然比在自己的封国之中,朝夕不保的要强的多。” “还有一些宗室,本就不会经营,哪怕是坐拥着好地方,最终也不过是糟蹋而已。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是完全不守规矩的,对于过境的商贾,声色俱厉,长此以往,便没有商贾去互通有无了,只数年功夫,便败落了下去。”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一十九章:独霸四海 方继藩心里不禁唏嘘。 某些宗亲,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哪。 给予了他们分封的土地,给了他们护卫,可最终,败落的速度几乎是垂直坠落一般,且还是脸先着地的。 当然,其实这也不能全怪这些宗亲! 一方面,的确是能力不足!以往优渥的条件,让他们已不需学习任何本领,便可一辈子衣食无忧。何况就算学了本领,又有什么用呢? 另一方面,宗亲虽是带去了护卫以及一定的移民,可世界的发展,历来是有磁吸效应的。 齐鲁最大的优势,就在于方家的人口众多,人口多,需求就会旺盛,开垦的田地也会越来越多,紧接着,商业会出现,大量的商业出现之后,会出现繁华! 而反观只有数千上万户人口的宗亲封地,人口实在太少,他们毕竟没有太多的宗亲,皇族虽和方家一般,亲戚满天下,可这满天下的宗亲,却是零零散散,哪里及得上方家人抱成一团。 结果就是,数十上百万方家的亲族,盘踞于五大湖,开始了疯狂的开垦和开发,五大湖的繁华已是初见,吸引了更多的移民,以至于宗亲们都受不了封地里的苦寒,哪里还顾得上封地,直接利索的携家带口,便往方家的领地去做寓公了。 正说着,有宦官来了,来得急,故而喘着气道:“公爷,徐先生,陛下请你们入宫觐见。” 方继藩倒是不觉得讶异,朱厚照某些方面来说,的确是孝子。 他率先起身,朝徐经看了一眼。 二人整理了衣冠,随即出发,上了马车,至午门入宫。 只是走到了半途,徐经突然道:“恩师……宗亲们的事,学生会缄口不言。” 方继藩奇怪的看了徐经一眼。 这个狗东西,果然还是玲珑心哪。 他想来是害怕方家的磁吸效应,引发皇帝的担忧吧。 方继藩倒是大剌剌的道:“说不说都无妨,陛下信我。” 徐经便没有再作声。 二人入殿。 朱厚照正背着手,来回踱步,见了方继藩和徐经来了,便激动的道:“你们来啦,徐……徐什么卿家,你来,都赐座,赐座,进了宫来,就像是来了自己家一样,不必顾忌。” 方继藩坐下,徐经等方继藩坐下之后,才欠身坐在锦墩上。 朱厚照仔细的端详着徐经,不禁动容:“你已这样老啦?” 徐经惭愧道:“陛下还在盛年,龙景虎猛。” 朱厚照就豪爽的叉腰大笑道:“朕就喜欢你说实在话。朕召你来,是想知道上皇帝的消息,怎么,上皇现在如何了?” “回陛下。”徐经道:“上皇的圣驾,在半年前抵达了黄金洲,于五大湖以北,开辟了一处地方,带着随扈和百官人等,在那里开垦,那里是苦寒之地,臣也万万料不到上皇竟选择在那里。新津郡王得知消息之后,立即前去觐见,请上皇帝移圣驾去暖和一些的地方,上皇拒绝了……于是新津郡王带去了诸多贡品,可也被上皇拒绝了。” “上皇明言,这大明的移民,尚且亲自躬耕,以此为食。上天子没有受人供奉的道理,他来此,只是不希望给人添麻烦,让新津郡王去做自己的事。” “新津郡王无奈,又担心上皇帝的安全,所以驻了一队人马,于上皇帝百里开外,近畿的防务,自是禁卫们顾忌,可若是有外敌来袭,也可随时驰援,以防不测。” 朱厚照听到此,突然泪水就毫无预警的落了下来,他见方继藩看着自己,忙擦泪,故意显出没心没肺,吊儿郎当的样子,无奈这泪总是擦拭不完,于是便道:“父皇没有带来什么旨意或是书信吗?” “臣出发之前,曾命人前去上皇帝的行在讨要书信,上皇帝口谕,说是大明之事,自有皇上明断,而上皇帝远在万里之外,如何干涉?至于书信,也不必了,只要让陛下晓得上皇帝平安即好。” 方继藩坐在一旁,也是不由自主的感到鼻头一酸,这便是传说中的爱子之心吧,老朱家的人这一点,和他倒是有些像,对孩子们都还算是不错的,当然,成化皇帝除外。 朱厚照便道:“父皇……父皇他自己也耕地吗?” “这是自然,上皇帝亲自开了四亩地,还种了一些移去的桃树,梨树,只可惜……没成活,上皇帝还学着移民们打猎呢,一天能射死三百多只兔子。” 方继藩:“……” 若是仔细看,就能看到方继藩的唇角微微的抽了抽! 朱厚照皱眉,觉得这话侮辱了自己的智商:“这定是下头的人将兔子围了,一片密密麻麻的,上皇帝端着连发的火铳,也有人轮替给他上好了弹药,他一股脑去射的?” 徐经显得尴尬:“都是那萧敬想的主意,上皇帝不是无所事事嘛,总要寻个事儿做才容易心情开怀,萧公公说,上皇老啦,这辈子都没享过福,上皇帝既然觉得到了封地,在这新的土地上,咱们汉人需尚武开拓,上皇帝要做这个表率,自然而然就要成为移民们典范才好,这才……” 朱厚照不服气的道:“这样的猎法,朕可以一日猎一千只。” 方继藩心里想,给我一柄加特林机关枪,再加上足够的兔子,我能猎一万只。 朱厚照坐下,经过刚才的对话,心情也平复了一些,于是道:“父皇在黄金洲,若是能如此,朕倒是放心了一些,朕一直想去黄金洲看看他老人家,想当初,想当初……” 徐经随即道:“陛下,臣此番回京,是为了一件事。” 终于进入了正题。 朱厚照凝视着徐经,表情也认真起来:“何事?” 徐经道:“臣听闻,天津港的铁甲舰,几经改良,又经过了数次的海试,如今……已开始初具规模,而葡萄牙人自爪哇遭受威胁之后,开始与西班牙人联系紧密,在黄金洲,在北方省,在爪哇,多处与我大明为敌,陛下……时至今日……这二国在十数年前,于海上称雄,不可一世,实乃我大明心腹大患。欲剪除他们,非要击溃他们的舰队不可,只有全歼其舰队,大明才可掌握海洋,得到了海洋,则我大明随处可去,再无贼寇侵扰,这四海之地,尽为我大明内湖,率土之滨,不肯俯首称臣者,即可悉数诛灭。” 铁甲舰的研制,是早在十年前就开始的。 那个时候,朱厚照想到用蒸汽机放在海船上,随着动力的提升,船只的吨位,自然而然可以大规模的提升,如此……在木制的舰船上,装上铁甲,则可大大的提高其防护能力。 当然……虽然早在十年前,便确定了研究的方向,第一艘铁甲船,也早在六七年前便已试制出来。 可在实际的应用之中,却依旧发现了太多的问题。 紧接着,开始制造第二艘,第三艘…… 每一艘,都根据以往海试的经验进行改良,并且为了操练将士,适应这种新的船只,根据铁甲舰的特性,研究出新的作战方法,着六七年来,对于铁甲舰的钱粮拨付,几乎是源源不断。 说白了,这就是用银子堆出来的船,每年超过百万两纹银的投入,从未间断。 西山书院,各书院的人才,源源不断的输送进天津卫的造船作坊,能工巧匠们,苦思冥想着提高新的技艺。 水师学堂,操练着一代代的骨干。 哪怕是十年过去……事实上……大家对于铁甲舰,依旧还是有些信心不足。 都说百年海军,这绝不是一句空话。 徐经几乎是最关心铁甲舰的人。 常年在海上行船的经验,让他意识到,当没有一个可以碾压式的新式武器出现在汪洋大海之上,那么大明便永远不可能独霸四海,一年前,他接到了水师学堂的一些奏报,最终下定决心,禀明了方景隆之后,随着船队回航,等的……就是今日。 朱厚照顿时来了兴趣:“你继续说下去。” 徐经便肃然道:“那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对比我大明的水师,固然有一定的劣势,可是这样的劣势,一直无法拉开,究其原因,就在于他们的水兵,同样的精良,他们的舰只,除了在火力方面落后我大明一筹外,可其他方面,却是相差不远。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主力依旧存在,且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葡萄牙人,他们数百年来,就拥有大量的行船经验,几乎每年都出动舰队作战,海战的经验,尤其的丰富。只要他们的舰队还存在,我大明的舰船在许多的航线上,就无法保证安全,不得不结伴而行,防范于未然,陛下,这四海不宁,非我大明之福啊。臣一直在想,唯有彻底的击溃西葡二国舰队主力,方可消除这个隐患!故而这些年来,臣制定了许多的计划,也到处搜罗了大量的资料,甚至暗暗命人测试了各处主要海域的水温,现如今,臣以为……时机已经成熟,大明应当有所行动了!”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二十章:安得猛将兮 守四方 徐经自下海的那一刻起。 他便隐隐觉得,自己是为汪洋大海而生的。 犹如冥冥之中,有一种东西在推动着自己! 家族渊源,自幼熟悉海图志,而后机遇巧合遇到恩施,从而拜入恩师的门下,得以扬起人间渣滓王不仕的风帆,寻觅到了新的大陆。 此后十数年,他的人生,便几乎都在汪洋之中度过。 以至越来越多的人,因为他的缘故,开始了解海洋,知道海洋的重要。 可是……相比于其他人,他必须比其他人在探索的道路上走的更远,他必须比其他人谋划的更深。 自蒸汽铁甲舰开始列入了研制计划开始。 这个超级武器,便纳入了徐经的宏伟蓝图之中。 走向深海是第一步,寻觅新大陆是第二步。 可这……都只是过程,不是目的。 大明的目的,应当是控制四海,使海上再无隐患,使海上的财富,可以滋养着大明。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更警觉。 他在海上,分析着大明的敌人,每一个敌人,他们在哪里出没,他们是否为大明的心腹大患,他们出没的地点多为何处,这一片海域有何特点,附近海域是否有岛礁,是否有补给的港口,水文如何。 他在黄金洲,俘虏过西班牙人,也曾在大明审讯过葡萄牙人,他和佛朗机的传教士们接触,并且不放过四海商行的每一份资料。 任何一个人,当他用了心,专心致志的去做一件事即可。 因为人的一生,实在过于短暂,若是翻开经史,看那长河之中,无论是才子佳人,亦或者是王侯将相,在这长河之中,不过是小小的浪花罢了,如流星一般一闪而逝,最终消失于黑暗。 人们所铭记的,不过是一段记忆,也仅此于这么一个已经失真的片段。 现在……时机到了。 “陛下……” 突的,徐经拜下,略显激动,口里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时间拖得越久,佛朗机人越是警觉,臣闻知佛朗机人连年征战,其无论陆战、海战,乃至操典,军器,几乎都是一日千里,他们并不比我大明的愚蠢,恰恰相反,臣观他们的战争,几乎每隔一代人,便会有飞跃的进步。现如今,他们还如沉睡的雄狮,尚不知我大明深浅,而一旦探知我大明已出现蒸汽铁甲舰,必定举国效仿。臣并非是危言耸听,佛朗机人诸国林立,国家存亡便在于战争,他们若不能穷兵黩武,便有灭国之虞,与先秦战国之时相类,不可小视。” 徐经一面说,一面哽咽,他生恐朱厚照错失良机,此时趴在地上,泪水竟不自觉的落下来,滴在瓷砖上。 先秦战国…… 方继藩细细的咀嚼着徐经的话。 这……倒是比喻的恰当。 战国的时候,各国相互攻伐,不再是春秋时期那般彬彬有礼,战争的规模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残酷。 正因为如此,各国国家为了生存,无一不是想尽办法寻求强国之道,骑兵不成,那就胡服骑射。动员不足,那便商鞅变法。人才不够,那便向天下诸国求贤,凡有贤士,无论是何出身,立即封侯拜相。无数的虎狼之士,被征召起来,战端一开,男子们统统拿起武器,经验丰富的将军,带着数以十万计甚至百万计的虎贲,为了人头和军功,疯狂的杀戮。 在那个时代,上至国君,下至庶民,没有一个人可以置身事外,没有一个人,不是担忧着明日,担忧着宗庙的存续,家族的兴旺,那是一个容纳不下平庸的时代,平庸就意味着国破,意味着族灭,意味着庶民被坑杀。 而恰恰也在这个血流成河的时期,无论是思想,亦或者法度、手工业,快速演化的时期。 佛朗机人,历经的乃是上千年的动荡。 他们一次次发起宗教战争,一次次遭受瘟疫的威胁,一次又一次,相互攻伐,一场战争,可以维持十年,甚至一百年。 他们的学习能力,是极为恐怖的。 只见徐经继续道:“陛下,这一场海战,必须一战而定,绝不容许再给佛朗机人苟延残喘的机会,势必要永绝佛朗机之患才干休。恳请陛下,予臣这一次机会,整肃水师,寻觅战机,大张鞑伐,一决雌雄!” 说罢,他自袖里取出一部奏疏来,接着道:“此乃臣十数年蒙恩师教诲,所修的一部书,名曰:制海论。恳请陛下过目。” 朱厚照懵了。 活了三十多年。 说实话,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有臣子向自己的父皇或是自己上书,嗷嗷叫着要倾国与敌决战的。 朱厚照此时感觉如同做梦一般,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毕竟……被人在一边谆谆教诲了数十年,成日都是不可轻启战端,又或天朝仁厚,理应劝人为善之类,这已经是习惯了! 一旁侍候的刘瑾,心领神会的接过了徐经的奏疏,连忙送至朱厚照的面前。 朱厚照立马将其打开,方继藩却也凑了来。 这是洋洋数万言的文字。 其中对天下诸洋以及各条航线进行了归类,说明了大明水师在各洋之中实力的消长。 并且主张,天下所有优良的海港,大明都需掌握,并且需要控制每一处航线的要道,汪洋之大,无边无际,想要控制这十万里的汪洋,依靠的便是港口和海峡,无论用什么方法,大明必须做到这一点。 自然,这其中,还提出了关于佛朗机海军的问题。 佛朗机虽是各自为政,可大明必定不能等闲视之,要将其视为一个整体,尤其是针对西葡二国,此二国舰船最多,水兵最众,此乃心腹大患,必须给予他们一次最致命的打击。 朱厚照看到此处,眼眸中不由自主的多了几分神采。 继续向下看,竟还有关于未来的制海布局。 徐经列举了黄金洲,佛朗机,天竺,昆仑洲,西洋的许多港口,认为这些港口,占据了重要的地利,绝不容有失,因此……在未来,大明必须有舰队驻扎于此。 同时……甚至还制定出了一个计划,即确保大明水师绝对优势的观点。 一旦佛朗机海军遭受了致命打击,大明应立即晓谕诸国,天下诸国造舰,必须不能超过大明水师的半数。 倘使大明有舰船百艘,那么万国的所有舰船相加一起,决不允许超过五十艘。 凡有超过所造舰船数额的,则水师将不惜一切代价,大加挞伐。 方继藩也是一路认真的看下去,只是……他看的眼睛有些直了,老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似乎有点霸气过头了啊。 不过这样霸气的弟子,倒是少见,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 朱厚照细细看完,沉默了老半天,突然眉一挑:“哈哈……徐卿家,竟和朕不谋而合,几乎和朕想到了一处去了,只是可惜朕没有你这样文绉绉,竟还能凭这个写出一部书来。这样说来……如何可以做到毕功一役呢?” 徐经自然是早有想法和计划的,于是毫不迟疑的就道:“观察对方主力海军的动向,吸引他们倾巢而出,寻觅一处海域进行决战,同时分派舰船,直捣其军港,使其若战败,则无处藏匿和逃窜。西班牙无敌舰队,舰船最多,其舰只也最是优良,葡萄牙次之,消灭此二国舰队,则四海可定。臣有一个计划……” “计划?” 朱厚照不免欣赏的看着徐经。 徐经越来越不像方继藩,倒是越来越像他了呀! 就跟自己亲生的一样,说来……真是怪哉。 徐经见陛下表情专注,对此兴致勃勃,心里也不禁激动起来。 他似乎意识到,他朝着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他自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当初遇到恩师,而让他有了用武之地。 而遇到了似朱厚照这样的天子,才有他更多施展才华的机会。 换做其他人,只怕对他的想法,大多都会嗤之以鼻吧。 “舆图!”朱厚照精神奕奕的道。 玲珑剔透的刘瑾,早将舆图取了来。 徐经则道:“陛下,当务之急,是尽歼西班牙无敌舰队,只是……这很不容易,因为西班牙人,已开始对我大明有所忌惮,一旦他们察觉到是与我大明作战,那么势必……会极为慎重,想要让他们倾巢而出,并不容易。” 朱厚照暗暗点头。 大明在吕宋,对西班牙人动过手,在黄金洲,也有过许多的交锋,西班牙人是了解大明的,他们每一次行动,都显得极为谨慎,徐经在这一点上,倒是看的很清楚。 “可若是……让西班牙人意识到,他们的对手,并不是我大明呢?” “嗯?”朱厚照不禁露出几分不解之色! “若是寻常小国,西班牙人绝不会出尽全力,对于西班牙而言,只需几艘舰船,便可使对方丢盔弃甲。除非……他们既认为对手不容小觑,因而,非要倾巢而出。可与此同时,他们虽是倾巢而出,却又未必将对方放在眼里,表现出轻敌和大意。”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二十一章:封王 朱厚照激动起来,他背着手,听着徐经的话,兴致十足的道:“只是……卿家莫非已有了主意?” “有。”徐经斩钉截铁! 他看了方继藩一眼,才道:“恩师教授学生学问,这些年来,学生虽是愚钝,却是深知勤能补拙的道理。因此……制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虽是费时费力,可只要成功,便可彻底覆灭天下海军。” 覆灭天下海军…… 好大的口气啊! 方继藩面上带着从容的微笑,可心里却是NMP了。 这么多年不见,徐经越来越晓得吹牛了,这一点,不像自己。 朱厚照则是眯着眼,问了个很实际的问题:“朕将蒸汽铁甲舰统统调拨给你,命你为水师都督,这些足够吗?” “不够。” 要做好一件事,就不能扭扭捏捏,所以徐经很干脆的摇头:“这个计划之中,若只凭借臣,是远远做不到的,世上能成此事的,只有皇上,还有恩师。” 朱厚照一脸诧异的看着徐经:“你的恩师,虽是鬼主意多,可论起行军打仗,却是……” 方继藩拼命咳嗽:“咳咳……陛下……慎言。” 朱厚照晃了晃脑袋,随即道:“好吧,我们说正经事,也即是说,朕要敕命你的恩师,为水师都督,你为副都督?那么……需要多久才可完成?” 徐经道:“一年,或者两年。” 朱厚照抬头:“你的计划呢?” 徐经道:“计划,臣不敢写出来,只恐被人探知,这些统统都在臣的脑海里。” 朱厚照皱眉道:“那么说给朕听听。” 徐经又摇头:“隔墙有耳,臣恐泄露,陛下……我大明如今已如耀眼之明珠,光彩夺目,如今……早已被四邻所忌惮,据臣所知,即便是远在万里之外的西班牙人,也已派出了斥候在我大明收买人员,打探消息,这里是宫中,固然被人打探去消息的可能微乎其微,可凡是举大事,就没有不小心谨慎的道理,此策,一旦被人侦知,那么所有的心血便要白费。” 虽然一次次被拒绝,但是朱厚照对此是比较认同的,他深知…… 事实上,徐经的计划,有些想当然,为什么呢? 既要引诱西班牙人出海,无敌舰队倾巢而出,那么就需要选择一个对于西班牙人而言,足够强劲的诱饵,一旦这个诱饵,实力弱了,便钓不到大鱼。可问题在于,人家凭什么去做诱饵呢? 这是至难的一点。 除此之外,大明舰队如何出动。 如何作战。 如何保证整个计划的绝对保密。 这统统都是难题。 只是,一想到将这西班牙无敌舰队尽数歼灭,朱厚照便觉得心里百爪挠心。 于是他便道:“你来……朕与你到密室之中,来说朕听听。” 作为一个皇帝,总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就贸贸然的任臣子形式! 徐经迟疑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 等过了小半时辰,朱厚照和徐经重新回到了奉天殿! 朱厚照吁了口气,看着这诺大的宫殿,思虑片刻,才道:“这个计划,倒是有几分意思,却也不是没有完成的可能。朕思来想去,计划再好,可若是没有一个真正有本事的统帅,却是不妥,那么………” 朱厚照皱眉起来,呼唤刘瑾取了一个工具箱来。 随即屏退左右。 当着方继藩和徐经的面,先是取出一块璞玉,随即拿起了刻刀,三下五除二,用这刻刀小心翼翼的雕琢出一方印的模样,而后取了朱砂,摊开白纸,在这白纸上写了水师威武总镇四海大都督的字样,接着将这空白的印面,拓上字印,而后再取刻刀,一笔一划的开始雕琢。 他干的很认真,浑然忘我,手中的刻刀拿的很稳,每一个笔画,都是顺着玉的纹理而行,时不时的小心吹掉玉屑,偶尔从工具箱里取了放大镜看一看,确保没有问题之后,继续雕琢。 徐经:“……” 嗯,他有点目瞪口呆! 方继藩似乎已经习惯了,面上表情波澜不惊,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徐经闲聊,打发时间。 “徐经啊,听说你的儿子年纪不小啦,可读了书吗?” “恩师……犬子……都已娶妻了。” “呀。”方继藩吓了一跳,讶异的道:“:“这么快,为师竟是不知。” “不但娶妻,还生了子,犬子现在水师中公干,平日不着家。” 于是方继藩又惊讶的道:“这样说来,你还生了孙子?” 徐经已年过四旬了。 在这个时代,三十多岁便做了爷爷,那也是再正常不过的。 方继藩只能感慨,时光飞逝,转眼之间,自己的弟子,都有孙子了,这真是一件悲剧的事啊。 幸好他的心理素质比较好,于是方继藩就面带微笑道:“为师也有孙子,为师的孙子比你还大。” 一旁,刘瑾骄傲的挺起了胸膛。 徐经:“……” 话题终于止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朱厚照在一旁忙碌了一通。 他这工具箱是现成的。 便是玉印,其实也是半成品。 所以要制起来,倒是能事半功倍。 只是他细心,不疾不徐,慢慢的雕琢。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起来,笑吟吟的看着方继藩和徐经道:“妥啦。” 方继藩和徐经便朝朱厚照看去。 却见朱厚照先举着一方印:“朕现在有旨……刘瑾,记下,记下。” 刘瑾忙到旁寻笔墨,趴在地上记录。 朱厚照道:“朕文武双全,精通兵事,熟谙海政,此千古不世之英才也,今为祖宗社稷计,宜当布武天下,恩威四海。朕观天下臣工,都远不如朕也。如此,朕只好亲力亲为,自封水师威武总镇四海大都督,总镇四海之事,今朕自授大都督印看,好啦,好啦,就此钦哉,钦哉。” 刘瑾很平常的提笔写下了一份草拟的圣旨。 他面上的表情很认真,似乎对此习以为然。 方继藩一脸麻木的样子。 只有徐经似乎见的世面不够多,听的瞠目结舌。 朱厚照随即又皱眉,道:“这样感觉似乎有些不妥,哪里有自己自吹自擂的,虽朕说的是实话,可若是庸人们听了去,还当朕厚颜无耻呢!这样不行,刘瑾,你改一改,再改一改,就说是镇国公和徐卿家上书,说朕允文允武,精通兵事,熟谙海政,乃千古不世之英才。写完了给朕看看,莫出纰漏。” 刘瑾依旧趴在地上,咬着笔杆子,翘着臀,重新挑了一份纸,进行删改。 朱厚照又道:“朕思之,海政之策,关系重大,朕固是聪明绝顶,朕却分身乏术,好啦,好啦,随便你怎么写,总之,老方是副都督,徐经为水师总兵官。写好了吗?写好了吗?” 刘瑾就很无奈的道:“陛下,您念的太快了。” 朱厚照便怒,了:“狗东西,朕没有嫌你慢,你还嫌朕快了,就如此吧,此事关系重大,老方,朕在宫中调度,你在镇国府行事,此事一成,朕给你封王。” 方继藩却是一脸不情愿的表情。 封王…… 自己很稀罕吗? 好吧……好像挺稀罕的。 他忙是应下,后面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可说了,便和徐经告辞而出。 只是…… 走出了奉天殿不远,朱厚照竟是亲自气喘吁吁的追出来,边道:“慢着,慢着,你们的印没拿。” ………… 计划……方继藩已经知悉了。 他先是震惊,而后是一脸的肉痛,最后勉强挤出一丁点的笑容,时而像要杀人,却又时而慈爱的目光看着徐经。 徐经面无表情,现在开始,一切都要为这个计划而开始布置了。 绝不容许自己失败。 “恩师,学生这些日子,打算先去天津卫,督促蒸汽铁甲舰的建造已经操练,整肃海军学堂和水师,其他的事,只好拜托恩师了。” 方继藩叹了口气道:“为师真是命苦啊。” 一声长叹,紧接着,方继藩自徐经手里接过了一个东西。 这东西像橡皮球一般,捏在手里,看似很不起眼。 方继藩仔细的端详之后,打起了精神:“去吧,接下来,交给为师。” 过不了多久,王金元便被召了来。 方继藩将手中的东西丢给王金元。 王金元忙不迭的接了,也放在手里捏了捏,细细的端详,微微皱眉道:“少爷……这是……” 方继藩就板起脸来:“我极喜欢这个东西,去查一查这是什么,总而言之,这东西,本少爷收了,有多少要多少。” 王金元满眼奇怪的看着手中的东西,他还是弄不明白。 不过少爷吩咐,自是尽心办事,于是忙点头称是,收了这东西,便开始四处去打听。 可左打听右打听,认识这玩意的人,却是一个都没有。 王金元岂敢怠慢,他急了,这是少爷亲自吩咐下来的事,事办不成,可要糟了。 很快,打探这东西的人,已不只是王金元一人了,这京里但凡被王金元询问过的商贾,都开始惦记着这事。 这究竟是何物?为何有人收购?莫非……有什么蹊跷? ………… 求点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二十二章:又又又发大财了 开始打探这玩意的人越来越多。 以至于,更多人对此产生了兴趣。 市面上,已经不只是方继藩想要收购这个玩意了。 想想看,便连镇国公都求不来的玩意儿,这东西……肯定有莫大的好处。 只可惜……这个东西,折腾了半个月,依旧还是有价无市。 就在这时……一个波斯商贾却引起了一个小波澜。 这商贾也是初来。 听闻大明的关禁比之从前要松弛了许多,往来西域的商贾源源不断。 又听闻大明富庶,本是希望自大明进一些丝绸去卖,可到了京师,却发现这里实在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可怖。 很快,他便如鱼得水,在此每日醉生梦死,听戏,听曲儿,吃喝,样样都是银子,只五个多月时间,盘缠居然花销的差不多了,可悲的是,货却是没进。 他开始惶恐不安起来,这可怎么办,于是……虽每日还是绫罗绸缎,装腔作势,却是想尽办法,在此找出路。 其实像他这样的外来商贾有许多,结果买卖没做成,最终沦落街头!更恐怖的是,一旦沦落街头,被五城兵马司拿去,便直接押解送黄金洲。 黄金洲啊…… 这波斯商贾虽未去过,可一想想,便觉得可怖。 好在来了京师,他唯一的收获,便是勉强能用汉话和人进行基础的交流了。 这一日又如往常的在茶肆里,他正喝着茶,心里却想着心事,冷不防听到了隔壁的茶座上,有人谈及什么宝物。 他细细听着,越听越觉得蹊跷。 他们所描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 不成…… 他站了起来,朝那两个谈兴正浓的茶客询问,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模样。 细问之下,他随即又道:“却不知有没有样品,若无样品,只凭描述,只恐认错了。” “怎么,这东西,你认识?” 在京里,人们对于胡商大抵是鄙夷的。 毕竟这里是天朝上国,自汉唐时起,对于胡人的轻视便极多。 哪怕是古人作诗,但凡涉及到了胡人的,也大多以轻视的态度。但凡是提到了胡字,便少不得提到胡姬之类,认为胡人在中国,大多身份轻贱。 不只是因为胡人穷,最重要的还是和后世不一样,后世之人,以唬人金发碧眼,亦或高鼻深目为美,可在这个时代,人们视这样的相貌为丑。 以至于大明律集解·户律·婚姻的律令之中,专门作出法律解释:色目人丑陋,中国人有不愿与之婚姻者,则听其本类自相婚娶,又不在不许自相嫁娶之禁限云云。 所以这两个客商,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这波斯客商道:“倒也未必认识,只是需亲见才好,若是不亲眼见着,却是不敢轻易定论。” 于是一个茶客道:“这样的东西,在京师其他地方,一个都寻不见。只有京里的最大的掌柜王老爷那儿才有,不过……你就算寻上门,他也未必肯见你,这样的宝贝,就更遑论给你看了。” 王大老爷是谁,这波斯商贾只一听便知道了! 王金元别看在方家里头,不过是一个管家,可在商贾之中,却是如雷贯耳。 这波斯商贾倒是不敢逗留,继续耽误时间了,匆忙付了茶钱,激动的出了茶馆,随即直奔西山,四处打听,方才辗转寻到了正在钱庄里查账的王金元! 原本这波斯商人来此,其实也只是带着试试看的心态,也没那么大的指望王金元真的愿意见他,可谁晓得,这王大掌柜居然肯礼贤下士。 接着,这波斯商贾便进入了厅堂,王金元和他寒暄一番,不过商贾的本性,历来喜欢单刀直入,王金元问明来意。 波斯商贾道:“我是听闻……现在京里都在寻一样东西,此物……王大掌柜是叫它黄胆是吗?不知……王大掌柜能否赐这黄胆给小人看看。” 王金元笑道:“这个容易。” 于是便让人取了来。 波斯商贾睁大眼睛,细细的端详着此物。 之所以说它叫‘黄胆’,这玩意,确实像‘胆’,通体为黄色,半透明,像某种胶…… 这一看之下,波斯商贾心里已是翻起了惊涛骇浪。 他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抬头看了王金元一眼,就道:“此物,我有…” “你有?”王金元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胡商。 “只是不知,该多少银子收购?”波斯商人小心翼翼的问道。 王金元想了想:“这个……却不好说,现在许多人都在求购,西山这里,对此也有极大的需求,不妨如此,便以一两黄胆,兑一两银子,如何?” 波斯商贾听到这里,脸上没有过多表情,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觉得自己的心已跳到了嗓子眼里了! 他头皮顿时炸开,忙不迭的点头:“只是此物不在大明,我需回乡一趟,这来回……花费的时日……” 王金元倒是很有耐心的道:“这个好说,我现在为求此物,已是急白了头发,无论你何时带着这黄胆来,老夫说的话,也都作数的。” 都说无奸不商。 可商人做到了似王金元这个地步,那么就属于一口唾沫一个钉了。 他的承诺,比黄金万两还要有用。 这波斯商贾便再没有迟疑了。 他毫不犹豫的起身告辞。 随即迅速的在京里胡乱的进了一些稀罕玩意,而后买了一匹骏马,便连夜出了京师。 事实上,这个东西,他是真的认得! 当然,此物其实也不是出自波斯。 而是在北昆仑洲一带盛产的某种树胶。 这种树胶的树,因为只在北昆仑洲一带才能成活,因而在当地,人们称其为阿拉伯树胶。 现在北昆仑洲,多数为奥斯曼帝国的疆土……而这样的树胶,在北昆仑洲,大量的存在。在当地………除了有当地人将其当做食物的佐料之外,此物几乎没有任何的作用,可谓是……不值钱! 可如今…… 要发大财了! 这几乎就形同于,从大明运一堆石头到北昆仑洲,便可获得同等重量的黄金一般。 他几乎是日夜兼程,片刻也不曾停歇。 这波斯商贾很是清楚,一旦此事泄露出去,那么将会有无数商贾涌入北昆仑洲。 这大明与奥斯曼之间因为开始通商,无数的商队开始往来的缘故,所以沿途,几乎都有专供商贾的驿点和客栈,甚至是茫茫沙漠之中,也有专门的向导,他们能准确的将你的商队带到沙漠中的绿洲休息,最后走出沙漠。 因而……这一路虽是长途跋涉,可这一段路,并没有太大的风险。 ………… 而最初的作祟者方继藩,似乎已将自己树胶之事暂时抛之脑后了。 眼下当务之急,还是蒸汽铁甲舰能否支持远洋作战的问题。 这其中涉及到了人员,补给,维修等等的数不清的问题。 科技的进步,带来的是对于专业人才的要求变得极高。 一艘铁甲舰,并非只是一个铁疙瘩这样简单,它涉及到的动力、转向、火炮等等系统,都需专业的人才方能掌握。 也正因为如此,天津水师学堂,乃是西山书院唯一一个驻外的分学院。 可这里,也是所有入学的学子们,最不愿来的地方。 毕竟……大家是来学学问的,这跑船有什么好学的? 何况,学堂对人的身体素质要求比较高,还听说……在学堂之中,很是辛苦,不但要学学问,还需每日锤炼身体,学了一年半载,还需随舰船出航操练,有时一个月都不能回来。 这所学堂,乃是唐寅亲自建立,当初为了招募学员,他甚至免除了所有的学费,还许诺,入学之人,便可享受薪俸,这才招来了一批批穷困的子弟。 这些人第一年开始学习读书写字,第二年开始传授舰船上的知识,里头的科目,分为掌舵、水文测绘、舰船指挥、火控、维修等等专业。 现如今,源源不断的给天津卫的蒸汽铁甲舰提供大量的人才。 只是……相比于西山学院其他各科学员的光鲜和成就,这里的水师学员,却是默默无闻。 哪怕是有了什么理论上的突破,也不允许他们将论文发往周刊,只在内部进行一些奖励,平时……他们甚至都已被人淡忘。 以至于方继藩自己……竟也是经过了徐经的提醒,方才记得,好像这里……有这么个玩意儿。 方继藩抵达了天津卫,在这里,铁甲舰水师上下人员,以及学堂学员们,早已在水寨里列队,专侯方继藩来。 方继藩的马车到了,徐经亲自打开马车车门,等方继藩落地,便见无数人列队在自己的面前。 方继藩看着这一个个肤色古铜的家伙,想来当初……唐寅没少让他们去晒太阳,便对徐经道:“现在这舰上和港口的人员有多少?” “总计三千九百七十四人。”徐经随即道:“不过……这并没有包括未来随水师作战的马步军,理论上而言,舰队若是到了岁末,又有一艘舰下水,那么,可以承载近七千人的马步军随船作战。” …………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二十三章:密旨 方继藩满意点头。 信步往下走,而后到了一队水师学员面前。 学员们站的笔直,面容肃穆,可是个个都掩盖不住激动的看着方继藩。 这很容易理解,毕竟……这是大宗师第一次亲临水师学院嘛,这说明啥? 且他们平日,每日早课之前,都需对着大宗师的画像膜拜。 天天对着画像,现在终于见着了真人,活蹦乱跳的,还会眨眼,这心情自是激动了! 方继藩走到一个学员的面前,道:“你叫什么?” 这学员道:“学生李月。” 方继藩颔首:“不错,将来可做将军。” 这李月就立即道:“师祖,学生岂敢……” 方继藩便板起脸来:“连做将军的志气都没有,也配拜入我的门下?” 李月听罢,虎躯一震,立即道:“是,学生要做将军。” 方继藩便又骂:“混账东西,说你可做将军,你便要做将军了,好高骛远!” 李月顿时一脸惶恐,有些无措起来。 方继藩却是背着手走了。 徐经忙是追上来,道:“恩师……” 方继藩淡淡道:“想说什么?” 徐经:“……” 方继藩笑吟吟的道:“你一定是在想,为师这般的不近人情,是吗?哎,你不明白啊,为师是有苦衷的,你以为我就很喜欢骂人混账,狗东西?” 徐经默默不做声。 直到方继藩瞪他一眼,他才忙道:“是,是,恩师说的有理。” 于是方继藩感慨的道:“为师这么努力,为国为民,剪除奸邪,不就是为了可以随心所欲吗?骂人怎么啦?” 这是方继藩来到这个世上,学到的至理。 两世为人,自己本身就已是异类,超前的思想,站在巨人肩膀上的眼光,这在保守的时代,固然在这里,不似在佛朗机一般,需上火刑架上烤一烤,却也绝不会为世俗所容。 所以方继藩算是想明白了。 他是个三观奇正的人,既然决心要做好事,那么便索性将这好事做到底,至于用什么手段,反而是次要的。 人们总是试图用道理去说服对方,后世之人更是想当然的以为,自己寻了一些后世的思想,去和古人们讲道理,便可使古人们心悦诚服。可实际上…… 这都是狗屁,古人研究了上千年的经学,无论是文化水平,亦或者是思维逻辑,还有那一代代演变而生的思想,早已形成了一个逻辑上的闭环,你和他讲理,随便一个秀才,都能把你按在地上,把你摩擦的血肉模糊,人家一口吐沫,能将你钉死在地上,一辈子翻不起身。 所以方继藩决心不讲道理,做好人行善事嘛,为什么就一定要讲理呢,砂锅大的拳头砸过去就是了,若是不够,那就送去黄金洲。 他需要的,就是让人畏惧,而后在畏惧之下,乖乖的顺从,等他们顺从的按着方继藩指令去行事,在做事的过程之中,当他们发现,方继藩这一套果然是行之有效时,他们这时才会反思,会不断的思考,而后进行反推,最终慢慢摸索出方继藩的一套理论。 先解决掉不肯去解决问题的人,才能解决问题,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方继藩幽幽的叹了口气,果然思想境界高到一个程度的人,就是寂寞的啊! 随即,他检阅了蒸汽铁甲舰。 蒸汽铁甲舰现如今已有十一艘。 其中第一代三艘,第二代五艘,至今下水不久的第三代铁甲舰,则有三艘。 同时,正在建造,计划年内下水的,还有两艘舰船。 前两代的铁甲舰,问题频发,许多地方设计并不理想,甚至有一艘舰船,几乎三天两头入港维修,现在还趴窝在船坞里,如今只能作为训练舰使用。 方继藩兴致浓厚,大抵询问了铁甲舰远洋的作战计划。 事实上,在此之前,四海商行和宁波水师,就已做了前期的工作。 他们在主要的航道上,进行了勘探,确保主要航线可以保证吃水较深的航线上通行。 不只如此,自天津卫到宁波,再到泉州以及交趾,甚至到马六甲,继而好望角,这一路之上,宁波水师便占据了这些战略要地,建起了港口。 这些本是作为通商和向黄金洲补给之用,当然,四海商行,也不断的运输了煤炭以及大量的物资至这犹如珍珠链一般的港口,将来作为铁甲舰的补给之用。 几乎可以说……虽然方继藩关注不多。 可随着宁波水师以及四海商行以渐成体系,他们以及具备了独立制定计划的能力,高层的人物,也已具备了前瞻性。 因此……只要在大明的势力范围之内,铁甲舰便可随时靠岸补给,添加燃煤、火药、淡水、药品,并且进行简单的维修。 随着徐经的计划开始实行,那么前期的工作,以及远航的计划,便更加的加紧起来。 当方继藩意识到,自己的弟子徐经,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时,方继藩自然而然又决心做起了甩手掌柜,连夜就溜回了京里,重新的躺着。 一封封的奏报,则是送到了朱厚照的面前。 朱厚照这水师大都督,对于关于战争准备的奏疏,最是感兴趣的! 他甚至直接将一幅巨型的海图,悬挂在了奉天殿的落地玻璃墙面上。 以至于但凡上朝时,百官们看着这海图,有一种我是谁,我在哪儿,我为何在此,这里是中枢,还是水师的水寨的感觉。 有愤慨的,恨不得将自己的乌纱帽摔了。 当然,这些念头只是在心里计较了无数遍,毕竟大家是要吃饭的,现在官俸已不低了,而且再不似从前,所谓的官俸是给你发米和油盐,现在发的是宝钞,能在西山钱庄兑换真金白银的宝钞。 朱厚照批阅奏疏时,便盯着舆图看,让皇太子朱载墨坐在一侧,看着奏疏。 他有时对着朱载墨感慨的道:“父皇的的赘肉,已是越来越多了,再不复从前了!哎……光阴似箭,如白驹过隙啊,只可惜朕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为何只有一个呢,真是咄咄怪事,若是朱家多几个男儿,该有多好。” 朱载墨抬头,盯着自己的父皇,沉默。 父子二人对视片刻,朱厚照便大乐:“哈哈,朕是戏言而已。朕有你一子,已是知足了,生男儿有什么好,生的多了,难免家中不宁,载墨啊,你来,给朕揉揉脚,朕这些日子,没有骑射,腿脚有些酸麻。” 朱载墨便起身,先行礼,而后屈膝上前,轻揉搓着朱厚照的小腿。 朱厚照又感慨:“载墨,若是你为天子,会如何呢?” 朱载墨便道:“上皇斩除了荆棘,消除了内患。而父皇欲做马上天子,势必要消除外忧。至儿臣时,天下已是太平,儿臣要做的,是萧规曹随,在父祖的基础上,进行修补而已。” 这话似乎很合朱厚照的心思,于是朱厚照大乐道:“朕看史书,都说圣明天子的太子,是最难有作为的,朕这般的圣明,将来你这太子,只怕难有什么功绩了!可这不打紧,做太平天子,也是好的。” 朱载墨:“……” 他能说什么好呢? 这些天来,其实朱厚照每天都在掐算着日子。 终于到了岁末。 此时……两艘新舰已是下水,海试返航,结果不出意料,在几代的改良之下,新舰已日渐成熟,性能不说卓越,其稳定性却是极佳。 方继藩得了奏报,欣慰之余,却在这一天的夜半之时,突闻陛下有旨。 方继藩半夜被吵醒,还有点懵,也只好起来,至厅堂,预备接旨意。 来的是个宦官,这宦官道:“陛下请镇国公连夜入宫,陛下病重……” 方继藩顿时清醒了,大惊失色。 前日还是好好的,活蹦乱跳的样子,今日怎么就出事了? 他再不迟疑,立马出了府,外头早已停了车马,一群禁卫如丧考妣的在此恭候。 方继藩绷着脸道:“陛下如何病重?” “在后苑游玩时,落了水,上岸时便病了,至今高烧不退。” 方继藩倒吸一口凉气,他突觉得自己的鼻子有些不争气了,立即怒吼道:“为何不叫太医,狗东西,想来只是染了风寒而已,快……我要入宫。” 方继藩利索的登上了马车。 刚刚落座,觉得眼睛微酸,眼泪还未落下来,却听到车门外传出上锁的咔擦声。 方继藩:“……” 他一个激灵,随即拍门:“怎么还上锁,怎么还上锁?” 那老宦官正在外头,诚惶诚恐的道:“镇国公息怒……此乃陛下旨意,奴婢人等,乃是奉旨而行。” 方继藩:“……” 这时,在这夜色之下,听那老宦官扯着嗓子道:“快,快,赶紧送走,陛下久候多时了,若是失期,我等必死无疑。” 于是在皎洁的月光下,马车滚滚而去。 数十个禁卫在前拱卫,夜幕之下,又不知涌出多少的兵马,在后尾随。 根据方继藩多年来把人塞上马车,然后上锁的经验,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人算计了。 你大爷的!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二十四章:定海伏波,志在万里 马车摇摇晃晃的走着,居然不是入宫。 这令方继藩惊慌起来。 因为这分明是奔着天津卫方向去的。 天津卫…… 不对…… 这个时间点,理应是…… 方继藩拍了拍门,想挣扎一下,可外头的宦官和禁卫却不敢回应,只是一路急行。 方继藩咬牙切齿,还是着了道啊…… 他一时竟发现自己一点脾气都没有。 等到曙光初露,天空翻起了鱼肚白。 这马车已至大沽港。 大沽港外,一艘艘铁甲舰出现在洋面上。 其中一首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巨大的舰首,与那码头平齐,马车直接过栈桥,根本不给方继藩在港口下车的机会,而是直接通过连接栈桥和军舰的桥板,直接上舰。 而这时……门才开了锁。 方继藩气急败坏的下车。 那老宦官早就拜倒,数十个禁卫也都跪在地上,只是磕头。 此时,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却见朱厚照一身水师戎装,张开了臂膀,一脸笑容的迎面而来:“哈哈哈哈哈……老方,朕就晓得,朕一说朕病了,你必定没有防备的,你看,朕果然是神机妙算。” 方继藩转过身,便想开溜,不管怎么说,先下船再说,还是在船下比较安全,自己比较适合站在港口处,挥舞着璞帽,朝着船上即将远航的徒子徒孙或者是亲人们挥手道别! 甚至若是有必要,方继藩不介意流下几滴滚烫的泪水,捶胸跌足,歇斯底里的带着哽咽的声音喊几句,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啊啊啊啊啊…… 可是……方继藩不想登船,不想做被人送别的那个啊。 他一转身。 似乎朱厚照早有防备。 数十个禁卫早已将方继藩拦住,那连接栈桥的桥板,竟也直接拆了。 方继藩:“……” 朱厚照已是疾步上前,一把将方继藩搂住:“老方啊老方,不要激动嘛,朕乃水师大都督,你乃水师副都督,今有顽寇逞凶于海上,朕和你岂能坐视?自是要亲自招讨不臣,将这些乱臣贼子,悉数诛灭不可。你跑什么,来都来了,就跟着朕去!快,快,传令下去,开船……今日……我们烧煤起航,不灭匈奴,便不回来了。” 他一声号令,于是舰船上下,顿时哨声此起彼伏! 这是彼此传达命令的声音,紧接着,船体开始徐徐而动,被拖曳船慢慢的拉出了军港,巨大的烟囱上,黑烟滚滚,船体开始颤动,拖曳船解开铁索,彼此分离…… 方继藩扶着铁栏杆。 瞪大眼睛看着那陆地越来越远,见岸上的人,黑乎乎的,定睛一看,个个摘下璞帽、方巾,朝这边挥手,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哭,只是……方继藩想要哭了。 这时,他才回过头来看着朱厚照,道:“陛下,你太胡闹了。陛下可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不知道。”朱厚照的回答很干脆! “大明不能没有陛下啊。”方继藩略带激动的道。 “可是……”朱厚照道:“可是你自己说,朕乃上天的亲儿子,上天永远都护佑着朕,任何事,都可以化险为夷。这是不是你说的?你还说……朕聪明绝顶,文武双全,上下三千年,亦没有人可以和朕相比,这又不是你说的?所以……朕只是去讨贼,会有什么危险呢?” 方继藩:“……” 这算不算搬石头砸自己脚? 方继藩痛心疾首的道:“臣不是顾念陛下的安危,而是……天下人离不开陛下啊,失去了陛下,这满天下的臣民,便如没了父亲。” 朱厚照就板着脸:“这个好办,朕有太子。” 方继藩咬牙切齿:“太子殿下年纪还小。” 朱厚照立即道:“不对,你可一直都夸太子聪敏,乃人中龙凤,何况这太子是你教授出来的,他跟着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怎么,你忘啦?若是太子连监国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这便是你的欺君之罪,你想想看,上皇和朕,对你何其的信重,将太子交给你,你却让他做了草包?你说是不是?” 方继藩努力的歪头,至少显得自己可爱的模样,毕竟……可爱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坏。 而后很认真的点头:“想来太子殿下,定能扶保社稷吧。” “这就对了。”朱厚照随即又挑眉,喜滋滋的道:“朕这辈子,只想做一件事自己想做的事,如那冠军侯一般,立下赫赫大功,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老方,你还在此犹豫什么,大丈夫在世,岂可凭借着父荫而醉生梦死?理当顶天立地,开创万世奇功,使子子孙孙,无不仰视。” “陛下说的倒是轻松,可是臣真的家里有爵位和数不清的家产要继承,真的可以醉生梦死啊……”方继藩心里吐槽,因为他家真的有一头牛。 朱厚照手一挥:“好啦,不要啰嗦啦,船都已经开了,你就认命吧!来指挥舱里,朕来给你看看计划。” 方继藩只好一脸不情愿的回头看了看消失的陆地,才动起脚步! 十二艘铁甲舰,则是以雁形一般散开,徐徐南下,舰首切割着海面,波涛怒滚,拍击在船身上,那天上……依旧是烟雾滚滚,站在甲板,似乎亦能感受到这甲板之下,铁甲舰那钢铁所制的心脏,源源不断的输送着能量。 没多久,方继藩来到指挥舱中,才发现这里头……都是老熟人。 徐经一脸惭愧的看着自己的恩师。 刘瑾脸羞红的躲在角落。 只有朱厚照,在指挥台面前,已是摊开了舆图。 他看着方继藩道:“已经计算过日子了,老方,若是你的计划完成了的话,那么……我们将在八个月之后,抵达地中海海域,并且在此……到了那里后,需凭借着夜色,通过海峡,而后在这一带埋伏,此后………” 说到这里,他拿出了标尺,在舆图上画了画,里头密密麻麻的,都是朱厚照标明的数字。 这必定是一场血战。 检验着这一支新舰队的战斗力。 当然,还考验着徐经和方继藩的诱敌之计能否成功。 毕竟……铁甲舰的补给特殊,寻常的港口,根本无法补给,也就是说……他们抵达佛朗机海域,至多停留两个月,两个月时间,若是不能寻觅到对方的舰队主力,将其一举歼灭,那么……就必须返航,而后赶至西昆仑洲,那一处大明控制之下的港口,进行修整。 而真到了那个时候,舰队便已被敌人发现,一旦无敌舰队察觉到异样,化整为零,采取骚扰策略,整个铁甲舰队,将会陷入非常被动的局面。 至于此次出航……朝廷准备了足足半年之久,不只是沿途的港口已做好了补给的准备。 铁甲舰队出发之前,宁波水师数十艘舰所组成的舰队也已先行出发。 他们在铁甲舰队之前,拉着大量的补给,可临时为铁甲舰提供补给,同时还在前开路,若是遭遇了零散的敌舰,可先行攻击,免得铁甲舰的突袭被泄露。 船上除了上千海员以及掌舵、炮手,还有第一军的一支精锐步兵,足足四千人,人数不多,但是足以出奇制胜。 至于专门的医护人员,大量的罐头,大量的药品,甚至是负责舰船卫生的卫生人员,都是应有尽有。 这些……统统都是银子,消耗了数不清的银子,若是不能一战成功……方继藩觉得自己可以跳海了。 朱厚照详尽的述说着自己的计划,显得极认真,偶尔徐经作为补充,方继藩也就看个热闹,一想到自己是不告而别,也不知陆地上发生了什么,心里便忍不住想要跳海窜逃。 好在内心的正义感,还有心中的大义阻拦住了方继藩,方继藩是个三观奇正之人,他还是决心一道和朱厚照这疯子一条道走到黑吧! 将夜。 昏黄的落日只在海平面上留下一道残影。 粼粼的海水,似乎变得平静了一些,方继藩坐在甲板,朱厚照则站着,他叉着手,目光看向那即将落下的残阳,那残阳射入他的眼底,他的眼底深处,仿佛带着初生的太阳一般才有的希望。 “老方,你看这海上,多美啊,如此美景,能见识到的人,实是不多。上皇出海的时候,也一定见着了这样的景色,那个时候,却不知……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若知道朕此刻也出了海,一定又要气得不轻吧。” 方继藩点点头道:“是啊,若知道陛下还将他至亲至爱的乘龙快婿也绑上了船,一定要呕血三升不可。” “你要开心一些,不要老是板着个脸,这舰上这么多人,都在看着朕,在看着你,我们有勇气,他们才有勇气,为将者,要处变不惊,哪怕是刀要架到了脖子上了,亦或者你已要吓尿了裤子,那还是要扬起脸,从容应对。” 说到这里,朱厚照蹲下,手捏着方继藩的脸,上扬,如此……方继藩便被捏出了一张笑脸,朱厚照道:“因为每一个人都害怕,所以我们才要无所畏惧,你懂不懂,懂不懂?”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二十五章:邪不压正 舰队一路南行。 这途中,朱厚照似乎对于整个铁甲舰极有兴趣。 自然,这铁甲舰的结构,当初本就是他设计出来的,虽只是第一代,此后经过十年的改良,许多结构,早已面目全非。 可朱厚照却觉得,操控这铁甲舰,乃是大学问。 他每日兴冲冲要做的事,便是蹲在锅炉房里,又或者在转轮舱中,细细的观察。 火炮的舱室,也是他常去的地方。 每日带着一个小簿子和人交流,将所见所闻记录下来。 偶尔,回到自己的舱室,盯着舆图,拿着游标尺或炭笔,一呆便是一上午。 刘瑾兴冲冲的让人在船尾弄了一个网兜子,一夜之后,将网兜提上来,此处虽非近海,但总有收获。 船上吃罐头的时候多。 刘瑾觉得实在吃不消,便亲自带着他的战利品,高高兴兴的到了厨房里生火,挑了口感不错的海鱼,清洗干净,去了鳞,掏了内脏,而后哼着曲儿先将鱼儿用各种作料腌制一两个时辰,再用铁钎子将其串起,生火烧烤! 他享受着这个过程,总是在此过程之中,开心得犹如一个孩子,手舞足蹈的,好不容易……鱼烤熟了,再撒上一些十三香,香喷喷的烤鱼便握在自己的手里。 厨房里太热了,他舍不得将烤鱼吃干净,而是从厨房里出来,兴冲冲的到船尾那儿去,那儿清净,且景色宜人,可惜……他还需当值,不能饮酒,若是再斟上一壶绍兴老酒,温热一些,那便是神仙一般的享受。 到了船尾,刘瑾犹如一个祭祀至圣先师的读书人,他对于烤鱼是怀有敬重的,所以在吃之前,他会正一正冠帽,强忍着口里的哈喇子要流出来,却寻了清水,先净手,再掬了一把水,顺道儿将自己光洁的脸蛋也抹了一遍。 在一番郑重其事的礼仪之后,刘瑾重新拿起了他的烤鱼。 就在这时,有人伸出手。 刘瑾看着这突来夺过烤鱼的手,顿时目露凶光! 堂堂司礼监秉笔太监,西厂厂公,拜赐侯爵,抢他的吃食,这可不是好玩的。 可等他抬头,看到了手的主人的那一刹那,他沉默了。 夺过烤鱼的,乃是方继藩,方继藩拿着鱼闻了闻,而后毫不犹豫的将烤鱼入口,紧接着口里发出了啧啧的声音,含糊不清的道:“味道不错,不错,就是有些凉了,若是再热一热,口感更佳,小刘啊,吃了你的鱼,不见怪吧。” 刘瑾的眼珠子都快要爆出来了,口里的哈喇子擦拭了几下,都没有擦拭干净,他眼睛依旧直勾勾的看着方继藩手中的鱼,脑子已经一片空白,只是下意识的点点头,示意自己不介意。 方继藩边吃边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两把刷子,这船上寂寞的很,爷爷我烦透了……” 没多久,方继藩就用牙剔的几乎烤鱼再没有一点肉,只剩下了骨架子! 他看了一眼鱼架子,打了个饱嗝,随即将铁钳子一丢,开心的道:“平时怎么就没有看出你有这个本事呢,还有鱼吗?” 刘瑾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他想起来了,还有鱼,于是他点头。 方继藩便乐不可支的道:“赶紧去,再烤一些来,爷爷我这才刚刚填了肚子呢,还没到位,来人,来人,把陛下和徐经那狗东西,不,是把陛下他老人家和徐经那狗东西,都统统叫来,吃烤鱼啦。” 刘瑾:“……” 船上的生活,显然对于刘瑾并不太友好。 他流哈喇子的时候,往往比吃的时候多。 朱厚照兴冲冲的来,连徐经也显得饶有兴趣。 刘瑾索性直接在船尾搭起了一个烤炉架子,扑哧扑哧的翻滚着手里铁钎子串起的鱼虾。 朱厚照和方继藩吃饱喝足,朱厚照便道:“不能光顾着我们自己吃呀,朕爱兵如子,来来来,将那管轮的叫来,朕今日看着管轮,辛苦的很,刘伴伴,多烤一些。” 刘瑾手一抖,身躯一震,沉默了片刻,闷闷的道:“陛下,都快吃完了。” 朱厚照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便要踹他。 方继藩忙是将朱厚照拦住:“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别这样,有话可以好好说。” 只是陛下一声吩咐,早已一群精壮的汉子们,一个个兴冲冲的来了,随即拜倒在地:“谢陛下赐鱼。” 刘瑾埋下了头,将一处烤焦的鱼尾掐下,而后扑哧扑哧的塞进嘴里,似是太烫了,口里便又扑哧扑哧的喘着粗气。 ………… 西班牙。 穿着十字架绣袍,头戴着尖顶帽子的神甫,此时口里喃喃念叨着什么,手伸出来,不断的在自己的胸口比划着。 这巨大的宫殿里,一张丝绸大床上,西班牙国王殿下在此刻已是疲惫不堪。 皇家理发师已是熟稔的用剃刀,给他放了一点血。 国王殿下的身体孱弱,需要按时的治疗。 他的血液里有魔鬼,作为皇家理发师,当然……在佛朗机,理发师几乎形同于大夫的代名词。 理发师的职责十分重大,不但要负责国王殿下的形象,同时还需按时给国王殿下治疗。 今日流出来的血液,比前些日子少了一些。 这令理发师甚是欣慰,这说明国王殿下体内的魔鬼,已经清除了不少。 在这个时候,国王殿下便觉得一阵眩晕和疲倦袭来,这种眩晕的滋味,总是让他疲惫不堪时,尤其是耳畔听到神甫的念诵,令他感觉眼前似有光,那一缕光芒,犹如晨曦一般,猛地照耀起来。 这是神迹啊。 国王殿下很知足。 上天依旧眷顾着自己,眷顾着西班牙,眷顾着哈布斯堡,眷顾着神圣罗马的帝位。 可就在此时……国王殿下突然身子一颤。 这一次的治疗,让他居然身躯开始不停的颤抖。 神甫诧异起来,连忙上前,开始检视国王殿下。 国王脸色从苍白,突然变得青紫。 周遭的几个骑士,也有些慌乱,窃窃私语。 好在理发师却显得很镇定,他立即道:“魔鬼来了,魔鬼来了。” 神甫立即取了脖上悬挂的十字架,放在了国王殿下的额头。 这时候……考验一个皇家理发师医术的时候到了。 作为全伊比利亚最优秀的理发师,他没有回去取自己的工具箱。 对付这样魔鬼的反噬,显然单靠割脉放血,又或者是掏国王殿下的耳屎,显然已经无法保证这一次与魔鬼的作战过程中能够获得胜利。 所以……必须要用更高校的方法。 他毫不犹豫的朝身后的助手低声吩咐几句。 助手则匆匆小跑出了寝殿。 国王殿下的情况很不好,他身躯依旧在颤抖,紧接着,他的眼睛开始翻白。 在神甫的吩咐之下,隔壁的殿堂里,一群阉伶们,开始一齐唱诵起了圣歌。 庄严肃穆的歌声,在宫殿中开始荡漾起来。 那皇家理发师的助手,已是带了一个骑士匆匆进来。 助手抱着一个铁罐头。 骑士们开始围拢上来。 皇家理发师镇定自若,呼唤一声,于是助手便将这铁罐头,狠狠的套在了国王殿下的头上。 此时国王殿下就像一个滑稽的小丑,他的脑袋上倒扣着一个痰盂。 紧接着,皇家理发师取出了一个铁锤。 人们更加庄严肃穆起来。 仿佛这一刻,并非是在治疗,而是以神之名,正义的骑士们,正在不屈的与魔鬼做着最后的搏斗。 皇家理发师扬起了大锤。 下一刻…… 咚! 锤子砸在了倒扣在国王殿下脑袋上的‘痰盂’上。 金属的罐头,在重锤之下,顿时余音缭绕,此刻,圣歌开始越来越急促,高亢的阉伶歌手不断的飚着高音。 在这一刻,人们的心都要跳出来。 国王殿下的情况很不妙。 这一锤,虽不是砸在他的脸上,可是倒扣在自己头上的铁‘痰盂’却哐当一声,几乎要使自己昏厥过去,他发出了一声哀嚎。 而接下来,理发师毫不犹豫,又一锤砸下。 国王殿下便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一记重击,几乎在这一刻,他已觉得自己的意识要模糊,鼻下,黏糊糊的,似乎连鼻血都流出来了。 终于…… 圣歌渐渐的进入了尾音。 骑士们将倒扣在国王殿下头上的‘痰盂’取下,‘痰盂’几乎已经瘪了不少,所以取下来时,有些费气力,以至于几乎要昏厥过去的国王殿下,发出了几声惨叫,这才将痰盂取了下来。 理发师上前,看了一眼国王殿下的神色,开口道:“殿下,您感觉好些了吗?” 国王殿下没有开口,只是呆滞的看着皇家理发师,口微微张开,哈喇子自觉地流淌出来。 皇家理发师伸手探了探国王殿下的鼻息,定了定神,站直了身体,而后骄傲的道:“国王殿下又死而复生了,感谢上天,我们祛除了殿下身体中的邪恶。” 于是那些骑士们都激动起来,一个个站直了身体。 神甫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与此同时,门被推开,一个骑士疾步进入了寝殿:“殿下,有一封来自威尼斯的急报。”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二十六章:世界大战 听说来自于威尼斯,这寝殿中人,个个打起了精神。 皇家理发师退开。 神甫亦是停止了低声的吟唱。 骑士们纷纷肃穆而立。 只有国王殿下,依旧一脸浑浑噩噩的样子。 所有人屏息等待着。 国王殿下这才缓缓的晃了晃脑袋,气若游丝的样子,他徐徐的伸出了手。 那骑士便上前,单膝跪下,亲吻了国王的手背,而后将一封书信交给国王。 国王努力的使自己打起精神。 长年累月的治疗,已耗空了他的所有气力,他低着头,勉强看完这拉丁文所书的书信之后,脸上却渐渐的恢复了血色。 他咳嗽一声之后,道:“树胶?” “什么?” 一个骑士上前,露出怪异之色。 “北非的阿拉伯树胶……” “殿下,您说的是……” 国王殿下努力的提起精神道:“在……在威尼斯,有商贾大量的收购阿拉伯的树胶,价格越来越不菲。起初是一个波斯商会,商会的人察觉出了异样,便请了一个女人,趁机从他身上,套取了一个可贵的消息……” 接着,国王殿下又陷入了咳嗽之中,他的面上,先是染了红晕,紧接其后,他道:“听说这种树胶,在大明极为畅销,大明并不生产此物,甚至有商贾想方设法,千金求购。商会的人,已经将这个商人拿下了,拷问之后,所得知的内幕,更是惊人……” 骑士们听罢,个个面露忧心忡忡之色。 这树胶,之所以被称之为阿拉伯树胶,便是因为……此乃北非的特产,此树在其他地方,并没有存活。 不过这样的树胶,并没有什么价值。 可哪里想到,这个东西在富庶的大明,居然得到了如此之多富人的青睐。 “殿下……我们必须严令禁止这个消息。” “不可能。”西班牙国王摇头,他略显混沌的眼里露出了贪婪之色:“这个消息,迟早会传遍世界的,甚至……我怀疑现在消息已经走漏了。” “那么殿下……北非一直都在奥斯曼人手里,他们控制了树胶的产地,到时便可靠着树胶,源源不断的从大明挣来大量的金币和银币了?” 西班牙国王殿下叹了口气。 不知是因为疾病给他带来的痛苦,还是对当下时局的担忧。 要知道,一旦如此,这就意味着,奥斯曼人挖掘出了一个巨大的金矿。 根据那个商贾的描述,这样的树胶在大明,可谓是供不应求。 谁控制住了树胶的产地,那么便可为其国库带来巨大的金银。 而恰恰……现在西班牙国库不足。 至于奥斯曼人,就更加是西班牙人的心腹大患了。 毕竟,西班牙国王所在哈布斯堡家族,不但控制了西班牙,更是控制了神圣罗马帝国,控制了奥地利,包括了匈牙利的一部分。 奥斯曼人一直磨刀霍霍,一方面在地中海和哈布斯堡家族争夺制海权,另一方面,在奥地利,也在尝试跨过这里,深入整个西方世界。 相较于远在万里的大明,甚至是说还在负隅顽抗的北方省,奥斯曼……才是真正的心头大患。 至于北非,本是贫瘠之地,西班牙人虽偶尔会在北非,和奥斯曼人有所摩擦,可显然……那一块贫瘠的土地,并不值得西班牙人大动干戈。 可现在……当人们察觉到,北非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金矿,凭借着对北非的控制,可以给贸易带来平衡,甚至源源不断的带来巨大的收益时…… 西班牙国王可谓是强打精神,他思考了良久,道:“我们需要确定这个消息。派出人员,想尽办法,带着树胶去明国,要打探清楚,不需带太多的树胶去,只需携带数公斤,越快越好。” “若是如此,只怕就需要借助我们在威尼斯的朋友们帮忙了。”一个年老的骑士若有所思的道。 这威尼斯人,最擅于经商,他们不但和西班牙人有所联系,事实上,他们和奥斯曼人一直若即若离。 毕竟……奥斯曼人控制了商道,哪怕是地中海的许多航线,以及沿岸的城市,也大多都在奥斯曼的手中。 西班牙人想要穿越奥斯曼的领地,这自是极为困难,可若是一个威尼斯人,尤其是一个平时和奥斯曼的达官贵人们关系匪浅的威尼斯人,想要做到这一点,却并不太难。 西班牙国王殿下点点头,这件事很是急迫,他所担心的是……奥斯曼人也察觉到这一点,并且会加强北非的海军以及沿岸的防务力量。 他脸色深沉的道:“要用最快捷的方法,不惜一切代价。” “不只如此……” 似乎因为这封远道而来的书信,让西班牙国王居然忘却了病痛,他正色道:“要让舰队做好准备……”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多了几分色彩,他凝视了骑士一眼:“或许……将会有用处……若是消息属实,西班牙绝不容许这一座巨大的宝藏,落在苏莱曼这个异教徒的手里。” “一切如您所愿。”骑士行了个礼,他明白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接下来,需要紧锣密鼓的,制定一个精细的作战计划。 北非占地极大,虽然土地贫瘠,人口并不多,且和西班牙隔海相望,可想要一举拿下北非……这就意味着,全面战争,即将开始。 原本哈布斯堡希望借助于奥地利高大坚固的城墙,来作为与奥斯曼人的战场。 可现在……显然必须收缩一切的力量,谋划一场事关到王国命运的战争中去。 而西班牙国王,显然也下定了决心。 当然……这一切还需等结果。 等待是漫长的。 至少…… 这个过程,足足花了近两个月的时间。 一个年轻的威尼斯商人,沿着陆路,几乎是快马加鞭的抵达了大明。 当他抵达了玉门关时。 便发现这玉门关,因为丝绸的贸易,而渐渐的鼎盛起来。 这里……经过多年的通商,已经成为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城邑! 这威尼斯人,带着他的奥斯曼向导,这向导懂一些汉话,当他拿出了随身携带的阿拉伯树胶时,顿时……他便被无数的商贾围住了。 商人们永远是最敏感的,京师里需要什么,过往的商队几乎是了若指掌。 于是……这威尼斯商人在客栈之中住了不到一日,便有络绎不绝的人登门。 这些商贾,亲眼看到了传说中的阿拉伯树胶。 他们有的人,曾亲眼看过这个东西。 当然……也有人,只是根据京里传闻而鉴定真假。 “你有多少?” 这威尼斯人,分明可以看到对方眼里的贪婪。 毕竟…… 求购树胶,在京师里已成了一件经久不衰的话题,每一个人都在求购,可迄今为止,市面上出现的树胶,几乎是闻所未闻。 人们说,这东西叫黄胆。 更有人说,这个东西,是可以吃的,是一味药。 还有人私下里流传,此药之所以许多人疯狂收购,是因为医学院那儿研究得出,此物可以延年益寿,还不只如此……竟还能补肾壮气,听说其功效,远超市面上所有的药物。 消息一出……市面上更加疯狂了。 此物的价格,不断的在攀升,可令所有人最绝望的,却发现此物不过是传说而已。 现在面前终于出现了传说中的东西,又怎么愿意轻易错过? 只见威尼斯商人道:“我身上有十斤。” “十斤……”询问的商贾面上的表情,从错愕,到了惊喜,而后急匆匆的问:“不知愿出价几何?” 威尼斯商人却是警惕起来。 对方问都没有多问,便直接问价,显然对方对此有着浓厚的兴趣,只恨不得立即将此物买下来。 只是这威尼斯人也擅长买卖,自然晓得自己不可轻易泄露了自己的底价。 这商贾实在坐不住了。 毕竟……害怕啊……谁知道会不会有其他人捷足先登,他咬咬牙,伸出手:“一百两,一百两,我将这十斤的黄胆买下,如何?” 一百两……威尼斯商人震惊了。 商贾又补充道:“当然,我说的是黄金,我自知你们更喜爱黄金,当然是用黄金交割,老夫现在就要。” 威尼斯人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里。 要知道,这么一个树胶,在北非,遍地都是。 而对方……一口气便要买下,显然……希望收购的越多越好。 开出来的价格,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这商贾露出焦虑的样子,见威尼斯人渐渐沉住气,不断的催促交易。 可很快,越来越多人开始登门。 而威尼斯人,几乎已经成了所有人的焦点。 以至于连奥斯曼的向导都在低声提醒他,他可能置身于危险之中,最好尽快将手中的宝物售出,否则……谁也不能保障他的安全。 钱财重要,可命自然是更重要,威尼斯人已不敢多逗留了。 他原本的计划,是去一趟大明的京师,可现在看来,他的目的已经达成。 于是乎,当日便将这些树胶,出价卖了两百五十两黄金。 拿到黄金,就立马原路返回,日夜兼程的一路向西。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二十八章:大捷 这一次远征之中,变数最大的就是突破直布罗陀海峡。 虽然大致,已有了这一处海域的资料,可水文资料是否准确,还是未知,一旦遭遇了触礁,便糟糕了。 何况,为了保证不被察觉,所以必须夜间通行,这夜间的视野更是不清晰,危险便更大增了。 对此,朱厚照反而极有兴趣。 有时候方继藩看着朱厚照,都不知道这个家伙的脑子是咋想的。 造物主真是伟大,居然能设计出这么一个二货。 …… 塞浦路斯海域。 当无敌舰队的一支快舰发现了在海面中前行的奥斯曼海军之后,于是扯起了风帆,快速的撤退。 这奥斯曼海军的旗舰上,将军眯着眼,取望远镜,不断的看向西班牙快舰的方向。 他深吸了一口气,立即下达命令:“准备作战,这一艘快舰,乃是西班牙王家海军所有,他们的主力舰队,一定就在这附近,他们就要来了。” “准备战斗……” 上百艘舰船,顿时开始紧锣密鼓起来。 当初的奥斯曼海军,也曾横极一时。 只是此后被西班牙人所超越,在十几年前,便连葡萄牙海军,竟也曾在地中海击溃过奥斯曼海军。 自此之后,奥斯曼痛定思痛,缔造了一支更为强大的舰队。 而现在……终于又到了新一轮交锋的时候了。 此处向南,便是亚历山大港,是西奈,也是马特鲁区域,这些区域,乃是奥斯曼控制北非的重要节点,更何况现在奥斯曼禁卫军,已开始杀入匈牙利境内,其仆从国瓦拉几亚以及摩尔达维亚诸国,亦是派出了大量的骑士,甚至是自克里米亚而来的鞑靼人,亦是派出了骑兵。 而在扎塔等地,也即是西非,浩浩荡荡的西班牙军队渡过了海峡,攻城拔寨,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在亚历山大港亲自督战的苏莱曼皇帝,让士气大振。 而对于这位有着丰富经验的奥斯曼海军将军而言,他的目标,就是带领奥斯曼舰队,在这里迎击西班牙无敌舰队,决不允许,让奥斯曼失去制海权,否则,整个地中海,都将成为西班牙的内湖。 一旁的亲兵,小心翼翼的上前,低声道:“将军,在作战之前,是否与刘御史商议作战……” 这将军昂着头,一脸不屑:“一群东方来的文士,哪里懂得海军作战,他已晕船了半个月,成日上吐下泻……” 可亲兵却显得担忧,这随船而来的御史钦差,可是皇帝所任命,专门负责监督舰队,虽是晕船,可这位钦差对于任何不尊重他的行为,都容易暴跳如雷。 可将军已抽出了腰间的弯刀,做出了一决死战的姿态,这亲兵还是乖乖的后退,不敢继续说下去。 此时……无数的舰船鼓起了风帆。 数不清的水手和水兵们呼喊着号子,船上少量的火炮和弩炮此刻放置在了甲板。 两个小时之后,海平面上,果然开始出现了船影。 依旧还是快船,他们放肆的破浪而来,似乎在观察着奥斯曼舰队的一举一动。 紧接着……一艘艘的战舰,慢慢的自海平面中浮现了它们伟岸的身影。 “卡洛斯国王号,是卡洛斯国王号……” 有人大呼。 对于这艘舰船,奥斯曼海军并不陌生。 这曾是无敌舰队最强大的舰队,也是无敌舰队的主力。 它犹如大海中的一头猛兽,据说……从未遭遇败绩。 一旦卡洛斯国王号出现,这就意味着,无敌舰队的主力,出现了。 拿着望远镜的瞭望手随即又大呼:“葡萄牙人,是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也来了…… 将军手有些颤抖,他闭上眼睛,眉挤成了川字,可随即虎目一张,咬牙:“列队!” 奥斯曼海军,没有退避。 而事实上,就算现在退避,也已来不及了。 因为奥斯曼的舰船,历来没有无敌舰队的船快,一旦后退,迟早会被对方追击,最终一个个击入海底。 海面上,三百多艘巨大的战舰,一字排开,遮天蔽日。 此刻汪洋大海在其船底,竟好似也变得敬畏起来。 这几乎是整个地中海沿岸,最庞大的海军,与葡萄牙混编一起的无敌舰队,装配的火炮,就有三千门之多,其士兵,有数万之众。 除了近两百艘战舰,其他各种快船,辅船以及轻型的小舰,亦有数百之多。 那巨大的战舰当先,宛如一座座大山,朝着奥斯曼的海军碾压而来。 奥斯曼海军,随之迎面而上。 双方靠近,随即万炮齐发。 奥斯曼人只寄望于迅速的靠近对方的战舰,因为他们很清楚,西班牙的舰船作战能力极强,火炮亦比奥斯曼更犀利,想要胜利,就是尽力的靠近敌舰,依靠近战。 无数的人哀嚎着,随即,便有船帆开始翻滚起了火焰。 那些赤身持刀的士兵,一旦两船相撞一起,立即靠着钩锁,固定,随即如蚂蚁一般,铺天盖地的攀爬至敌舰,彼此之间,相互搏杀。 炮声,枪声,还有那数不清的箭矢,在这并不大的海域之内,犹如雨下。 无敌舰队轻易的突破了奥斯曼海军的左翼,随即自覆背发起了一轮轮的炮火。 无数的人掉落入水,已经无人能分清,他们出自哪里,在这个世界上,曾有过什么痕迹。 “刘御史落海,刘御史落海了。不,刘御史乘小船遁逃,遁逃啦……” 奥斯曼的将军,此刻……已是无暇顾及了。 他的旗舰已成了西班牙人的目标。 此时……他才发现,现在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人,他们最新的战舰,比之以往,更加的强大,他抬首,见四周一艘艘倾覆的奥斯曼舰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御史和钦差,他的心……在淌血,这是奥斯曼,最后一丁点的财产,而现在…… 鏖战足足进行了四个小时,从中午,一直杀到了傍晚。 霞光之下,海面上到处都是浮尸,以及碎落的船板,还有烧了一半的船帆。 喊杀的声音,以及越来越微弱。 更多的……只是伤着的呻YIN。 而也在此时,卡洛斯国王号上。 出生于西班牙最古老,也是最显赫的阿尔巴家族的德里克公爵徐徐的放下了望远镜。 他迎接着晚风,露出了轻松愉快的表情,口里喃喃念道:“奥斯曼海军……果然还是不堪一击,自此之后,大海将属于西班牙,从今日,而至永远。” 他嘴角微微扬起,对这一场毫不惊诧的海战,还是表示了满意。 “从此之后,那个控制北非的奥斯曼,将不复存在了!” “现在,派出快船,立即回到西班牙,向国王殿下通报这个消息。” 公爵顿了顿,放下望远镜,一手优雅的叉在了腰后:“告诉国王殿下,战争已经毫无悬念了!”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二十九章:大决战 西班牙的王旗重新升了起来。 到处都是舰船的残片,碎落在海面。 这一刻,仿佛连海水都染红了。 无敌舰队无数的水兵,开始攀上对方的舰船,抢夺战利品。 对奥斯曼人,他们倒没有残忍无情。 毕竟……俘虏是可以索要赎金的,这是彼此之间恪守的传统。 快船已经脱离了主力舰队,开始向陆地的方向满帆而去。 这胜利来的实在太快。 甚至连西班牙和葡萄牙人都觉得匪夷所思。 事实上,他们常年来,对奥斯曼,是带有恐惧的! 虽然在海战方面,颇有几分胜券,可并不会觉得奥斯曼人如此不堪一击。 当他们不断的在战术和舰船的制造方面突飞猛进时,哪里想到,整个奥斯曼的海军,依旧还在原地踏步。 紧接着,舰队开始挂起了风帆,他们将一路北行,抵达最近的港口,需要小小的修整一番,补充好弹药和补给,之后再折回,拿下亚历山大港,进而夺取整个埃及。 毕竟……经历了大战,奥斯曼的海军覆灭,那么在这汪洋大海上,他们乃是这里的主人,并不需要慌忙的发起进攻。 德里克公爵在此时,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 自出海之后,他已很久没有舒适的睡觉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很香,即便是梦里的世界,似乎都只有鲜花和热情的欢呼。 只是这时,他的副手匆匆的跑进来,打搅了他的美梦:“阁下,阁下……发现了敌船,在我们以东三十海里处,发现大批的敌船,有四十多艘之众。” 听着急切的声音,德里克公爵显得恼怒。 四十多艘……那么……有可能是奥斯曼海军的一支分舰队! 这对于德里克而言,在强大的无敌舰队面前,这样的分舰队,实在不堪一击,甚至已经不需要通知他这位主帅了。 “是奥斯曼人?”德里克不悦的问道。 “不,是大明舰队。” “大明舰队……”德里克公爵双目阖起,变得谨慎了起来。 “是北方省,大明舰队的残部?又或者是大明美洲商船舰队?” “是我们的快船发现了他们,可发现他们的旗号……很是不一般……这绝非是寻常的大明舰队……”副手的脸色显得很凝重! 德里克公爵站了起来,脸色冷峻,却依旧不屑于顾:“那是什么?” “我们发现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当王不仕那三个古怪的读音,自这位大副口里说出来。 猛地……德里克公爵脸一沉。 王不仕……居然是王不仕…… 西班牙人和大明在美洲,在北方省不断的交锋,在这有限的战争里,也让西班牙人对于大明开始有所了解。 至少……对方的水师编队,他们是最清楚的。 当对方的舰队里,出现了小朱秀才的字样时,这就说明,对方可能有一支编队在护航或者行动。这样的编队,即意味着其规模将达到战舰三十艘,辅船百艘以上。 可是……一旦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出现。 作为大明水师永恒的主力旗舰而言,那么势必是大明的舰队已是倾巢而出,至于其舰队的规模到底有多宏大,那么……只有上天才知道了。 甚至……对方的统帅,想来其地位,也绝不会在德里克公爵之于西班牙之下。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舰船,并非是固定的。 而是只有最新下水的战舰,最强大的舰船可以担任。 一旦最新的巨无霸战舰下水,那么从前的旗舰,便需退位让贤。 因为……人间渣滓王不仕,对于大明水师而言,是一种精神,是图腾,这位王不仕先生,一定是一位最了不起的汉人勇士,拥有着无以伦比的智慧和勇气。 不可小视! 德里克公爵的表情终于凝重起来。 “对方,不可能只有四十多艘。该死,这里是地中海,若是庞大的舰队,为何可以无声无息的进出海峡!”德里克愤怒起来。 对啊……大明的主力倾巢而出,就意味着……将会有数百艘战舰出动,其他各色的辅船,更会达到千艘以上,如此庞大规模的舰队,居然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之下,进入了地中海,而防卫在直布罗陀的西班牙卫兵居然没有丝毫的察觉……这……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副手也绷着脸的看着德里克公爵,事实上……当他听到王不仕的大名之时,心里也是一颤。 那可是不败之舰,曾出现在黄金洲,也曾出现在吕宋。 “大明舰队,绝不可能只有四十多艘舰船,这一定是他们的分舰队,立即……派出快船,搜查附近海域。” “阁下,快船已经派出了。” 德里克公爵便正色道:“那么,看来与大明舰队决战的时候,也到了。他们这一次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傲慢蒙蔽了他们的眼睛,他们一定想不出,在无敌舰队面前,区区的奥斯曼海军,不堪一击。而接下来,无敌舰队将一如既往,迎接新的敌人,直至让他们所有人葬身海底,哪怕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也是一样,通知所有的舰船,通知所有的士兵,告诉他们,现在还不是欢呼和高兴的时候,做好战斗准备,将他们的火炮和火枪擦亮,换上新的风帆,我们将迎接新的胜利!” 命令迅速的传达下去! 黑暗之中,各舰彼此吆喝着。 地中海的海水,并没有什么惊涛骇浪,相对平缓,可一旦入夜,顿时海水似乎遭受了冥冥之中的力量,开始变得暴躁起来,在这巨大连绵的涛声之中,舰队保持了防御的阵型,小心翼翼的搜索着敌人的踪迹,士兵们在涛声之中,窃窃私语,一些经历过多的老水兵,低声对新人们讲述着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传说。 只是……相比于那令人恐惧的人间渣滓王不仕而言,他们更骄傲于自己乃是无敌舰队中的一员。 这强大到令人发指的庞大舰队,已经许多年许多年不曾有过敌手了,以至于国王殿下,不得不将无敌舰队的编制不断的打乱,只派出小部去承担任务。 而现在……各地的分舰队已是齐聚,世界上最大规模的舰队,联合了葡萄牙海军,足以让他们不惧任何的敌人。 令人沮丧的是……附近没有搜索到任何大规模舰队的踪迹。 唯一探查到的,依旧是那缓缓而来的一支小舰队。 其舰船的数目,不及无敌联合舰队的三十分之一,即便是抛去了辅船和快船,和真正的战舰相比,也是远远不及十分之一。 对方正在靠近,这是舰队上下所接受到的警报。 这便更让人开始迷惑起来。 四十艘舰船,居然便敢朝着无敌舰队冲杀而来,他们……疯了吗? 虽然快船继续探查之后,得出的结论是对方的战舰和寻常的舰船不一样。 可对于德里克公爵而言,舰船就是舰船,根本不可能,会有什么过人之处,哪怕是有过人之处,那也绝不可能……以一当十,以一当百。数量,即是实力。 无敌舰队在黑暗的波涛之中,徐徐小心翼翼而行。 直到黎明。 那黑暗的天穹,却似猛地发出了一道光,犹如一柄离间,撕开了黑暗的口子。 紧接着……曙光落下来,这光洒落在了桅杆上,洒落在那王旗,还有那红十字的风帆上。 鼓起来的十字风帆,此刻犹如挺着大肚子的骄傲将军。 终于……瞭望手已可以肉眼看到敌舰的踪迹了。 于是……他敲响了钟声。 钟声在各舰回荡。 上千大小舰船,犹如飞蝗一般,舒展开了两翼,随即紧紧的……朝着目标席卷。 德里克公爵察觉到……对方的舰船似乎撤下了风帆。 又或者说……对方似乎没有风帆……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猜测而已! 现在任何的猜测,已经没有了意义。 他已经确定,方圆数十海里之内,不会再有任何的海军了。 他所面临的,极有可能是一支落队的偏师,又或者是打着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的旗帜,借此威慑的大明舰队。 他眼里放出光。 于是,中气十足的下达了命令。 千舰齐发。 巨大的炮舰,扯着风帆,开始熟稔的向对方靠近。 它们需寻觅最佳的角度,让对方的船身,暴露在自己的火炮之下,而后……屠宰他们。 其他的舰船,默契似得开始散开,堵截对方突围或者逃窜的方向。 那炮舰放下了副帆,船身微微的倾斜,开始围绕着大明舰队游弋。 犹如狼群,此时此刻,寻觅着战机,而后……一口咬破对方的喉咙。 水兵们激动的看着他们的猎物,一个个如饥似渴,他们兴奋起来,浑身血液沸腾,恨不得立即消灭这一支偏师。 天……更亮了…… 曙光的照耀之下。 昏暗的海面,开始变得湛蓝起来。 更不可思议的是,原本黑黝黝的大明舰船,除三十余艘风帆战舰之外,其余的舰船上,突然开始反射出了炫目的光芒。 这是……铁甲…… ………… 今天肚子痛,更晚了,抱歉。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三十章:不堪一击 巨大的铁甲,徐徐的露出了狰容。 烟囱上,冒着滚滚的浓烟,巨大的浓烟将这初晨时阴霾的天空染得更黑。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无数人欢呼雀跃起来。 出海时,所有的水兵们心里都是忐忑的,虽然经历过无数次的海试,虽然有过数不清的操练,可一旦真正下海,迈入深蓝的海洋,这种对于未来的恐惧,依旧盘绕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可当他们忍受了半年多的颠簸。 忍受了每日三餐的各种罐头。 忍受这方寸大的舰船上,那等无以伦比的寂寞。 这时候……这群精力充沛的小伙子们,很快便开始祈祷,早日遇敌,死活不论。 现在……终于开始了。 朱厚照一改进入地中海之后的兴奋,突然变得格外的冷静下来。 方继藩亲眼目睹了这个从不安分的小泰迪转变成了一条中华田园犬的过程。他显得很沉默,不断的用望远镜瞭望着对方的动向,此后……舰队散开,摆出了攻击的阵势,铁甲舰的编队,毫不犹豫的扎入密密麻麻的无敌舰队之中。 “传令,不要着急开炮……节省弹药,这是上千艘舰……不是一千头猪。” 回过头,见了刘瑾,一脚踹过去:“吃吃吃,就知道吃,都什么时候了,赶紧通知旗兵,传达命令。” 刘瑾噢了一声,赶紧溜了。 “老方,你来,我们去炮舱。” 朱厚照一挥手,方继藩立即明白怎么回事了。 接下来,便是战斗。 这里已经不需要朱厚照和方继藩坐镇指挥了。 此时,舰船之间的通讯几乎靠打旗和靠吼,一旦开始交战,指望着指挥各舰,等于是痴人说梦。 现在……只有一件事可以做,战斗。 “打过炮吗?”朱厚照一面走,一面朝方继藩道。 方继藩脸一红:“陛下,臣守身如……没打过呀。” 朱厚照便道:“那你来给朕装填弹药,朕要亲自放几炮。” 方继藩小跑着,点点头:“这个我会。” 事实上……方继藩低估了装填弹药的难度。 以往的风帆战舰,因为考虑到后坐力以及炮舱的结构,所以往往舰载的火炮往往较小,威力也并不大。 可如今有了蒸汽动力,那些丧心病狂的设计师们,便毫不犹豫将陆地上的火炮直接搬到了舰上,不只如此,他们还嫌威力不足,居然还加大了威力。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设计了三层甲板,火炮四百零七门。 丧心病狂的火炮,遍布在这三层甲板上,此时,一个个火炮随着铰链和地下的滑轮推出。 此后……固定。 黑黝黝的炮口,满是狰狞的探出舰身。 一箱箱的炮弹自火药库里搬出来。 方继藩努力的通过滑轮,将炮弹推至火炮附近。 朱厚照在另一边和方继藩一道,火炮入镗,彼此都是气喘吁吁。 此时,一艘无敌舰队战舰已开始悄然靠近。 事实上,面对这冒烟的巨舰,西班牙人有些惊诧。 可随即,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十倍于大明水师时,勇气又回到了他们的身上。 他们拥有这个世界最好的水手,娴熟的开始展开了攻击,各舰各司其职,其中这艘勇士号的大吨位战舰,便已开始徐徐与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接近。 “继续靠近,继续靠近……就要进入射程了。” 激动的大副,歇斯底里的大吼。 要开始了。 只要进入了射程,就开始攻击,无论对方是什么,都要将他们送到海里去喂鱼。 炮手们已经就位。 优秀的舵手操控着舰船。 此时……越来越近了。 瞭望手已经开始清晰的看到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船上的每一个细节。 “士兵们……” 舰长发出高呼:“上帝选择了我们,今日在此为天主的荣光而战,拿起你们的武器,与魔鬼们坚决的作斗争……” 只是,斗争这句单词还未落下…… 突然…… 对面的舰身上,猛地冒出无数的火光。 紧接着,轰隆隆……轰隆隆…… 无数的炮声响起。 舰长一懵。 这不科学呀…… 现在双方的距离……明明尚未进入射程。 虽然快要接近,可依旧还要一段距离。 而且……对面居然不是仰角射击? 为什么是平射? 要知道……炮弹射出,是有初速度的,这个速度意味着,射出的炮弹,是不断坠落的过程。 这样的射程,进行平射,除非……对方的初速度……十分的…… 就在舰长不断的思索的时候…… 而下一刻。 轰隆隆…… 船身开始剧烈的摇晃。 船上的水手们,一开始还很镇定。 他们已经身经百战,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 船只被射中,一般情况之下,是不会致命的。 可随即…… 那砸破了勇士号木船船身的炮弹夹杂着无数的碎屑进入船舱和甲板时,下一刻……轰隆…… 又是大明的开花弹。 只是……威力更加的强大。 一枚枚炸弹,带着冲击和火药犹如烟花一般的炸开。 无数靠近的水手,顿时血肉模糊。 轰隆…… 有人径直自甲板上,炸上了天空数丈,随即……又垂直落地。 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大火。 只是顷刻之间,勇士号已是千疮百孔。 自底舱,自甲板,自桅杆,自炮舱,火焰喷吐着火舌,不断的蹿起。 人们呼号着。 也只这刹那之间,方才还咬牙切齿誓言要让大明水师送进海底喂鱼的人,在这一刻,却已蜂拥的一个个跳入海水之中。 海上的风大,火势瞬间就席卷了整艘舰船。 紧接着,勇士号的船身……开始倾斜,随即……船首徐徐的没入了冰冷的海水之中。 一旦船首入水,陷入火海的船身沉没的速度开始不断的加快,带着无数人的哭嚎,最终只剩下了海面上烧焦的风帆和残片。 这显然只是开始…… 轰隆…… 到处都是响彻天际的炮声。 铁甲各舰,自行作战,他们犹如野兽一般,闯入了密密麻麻的无敌舰队之中,不断的喷吐着火舌。 西班牙舰队,疯狂的想要接近,要嘛还未靠近,便已中弹,倒是偶尔有几艘幸运的家伙,也开始了还击。 那铁球自西班牙的火炮中飞出。 哐当一声,将铁甲舰的舰身上砸出一个巨大的弹坑。 可随即,他们绝望的发现,也只是一个弹坑而已。 只有用望远镜细细的观察,方才发现,那铁甲舰的局部舰身,有那么点儿凹陷。 “靠近他们,继续靠近他们……” 英勇的水手们,虽是察觉到四周一艘艘的舰船开始沉没,到处都是大火,到处都是凄惨的哀嚎,可此时……大家也已红了眼睛,他们没有胆怯,这群在海上纵横的猎手们,反而变得狂热起来。 舵手们表现出了他们的勇敢和高超的技艺,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依旧小心翼翼的操控着舰船,开始和铁甲舰靠近。 只要靠近……就是对他们最有利的近战,等他们登上对方的舰船,对方失去了铁甲的保护,勇敢的水兵就可夺船。 这是舰船处于绝对劣势,从而取胜的唯一办法。 于是……幸运的战舰上,水兵们一个个拔刀,眼里杀气弥漫。 眼看着,舰船和铁甲舰越来越近,他们个个跃跃欲试,面上带着无以伦比的激动。 “靠近了,靠近了,士兵们……我们绝不后退!” “杀!” 水兵们咧嘴,露出了黄牙,狰狞的拔刀,做好了以血肉之躯,进行近战的准备。 两船开始越来越近。 而此时……舵手突然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转轮开始越来越不听使唤。 不对。 庞大的铁甲舰,因为吨位实在太大,源源不断的动力,令他们的船底,形成了水流,犹如水中的漩涡一般,这只有可怜动力的风帆舰船,居然开始船头倾斜,完全失去了操控,迎撞了过去。 可在船身上的西班牙水兵们,并不明白这个情况……他们靠着越来越近的铁甲舰,整个人兴奋起来,甚至一齐高呼:“靠近了,靠近了……” “不好……要撞啦…停止,停止,立即停止…” 可是这些惊愕的呼叫,显然是一点作用都没有的,失去了掌控的木船,依旧加快了速度,迎面而去。 轰隆…… 许许多多的人,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铁甲舰的舰首,无情的撞击在了木船上。 紧接着……犹如切豆腐一般,勇士号半边的船身开始木屑横飞,这靠近船舷无数跃跃欲试的血肉之躯,在这巨大的撞击之下,瞬间落海。更有人……直接如磨豆腐一般,尸骨无存。 铁甲舰的船首,自木船的中间猛地抬起,勇士号随即……直接一分为二。 带着无数人的嚎叫,彻底而快速的没入海中。 不堪一击! 德里克公爵在远处拿着望远镜,不断的瞭望,海面上,是数不清的船板碎片,大火散落在海面各处,这位公爵在此时……彻底的震惊了。 所谓的英勇,所谓娴熟的技术,在这巨大的力量,竟是全然无用,他没有见到英勇的格斗,这一切,只是一场屠戮。 单方面的屠戮。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三十一章:万岁 德里克公爵指挥过无数次的海战。 但是从未见过这样的战斗。 若他不是当事人,不是被暴打的那个,那么对于一位海军将军而言,能遭遇这样的场景,见识这一幕,绝对足够自己吹嘘一辈子了! 可令人无语的是,被人暴锤的恰恰是他所领导的无敌舰队,这就令他有些…… 那铁甲舰所过之处,带来的便是毁灭。 横冲直撞,简直就是肆无忌惮。 周遭的所有舰船,在他们眼前,都如豆腐一般。 以至于到了后来,这些该死的铁甲舰意识到,与其浪费弹药,还不如撞了干净。 此时,西班牙无敌舰队数不清的舰船阵势已破,本是要合围,结果人家径直撞来,于是不得不改变预定的航线躲避。 只是……周遭乃是友军,可似乎……舰上的人似乎意识到,与其去撞铁甲,似乎还是友军更好撞一些。 于是……许多的舰船相互拥堵一团,或是撞击在一起,海面上巨大的火焰腾空而起,滚滚而起的黑烟直升天穹。 “阁下,阁下……我们应该撤退了。”大副匆匆而来,脸色焦急而灰尘,显露着狼狈! 到了这个时候,已是兵败如山倒,舰队任何的措施,都不可能伤大明铁甲舰分毫,在这个时候……还在此继续鏖战,不过是平白送死而已。 现在再不逃,那么无敌舰队今日……只怕彻底的要葬于此了。 数万的官兵,也要落入大明水师之手。 这刚刚自奥斯曼海军凯旋的舰队,谁曾想到,这么快就遭受了如此致命的打击。 德里克公爵此刻,反而脸上略带着不合时宜的平静,叹了口气道:“我们逃不掉了,难道你没有察觉到吗,他们的舰船,航速更快……而且……” 他眼眸微微阖起,继续道:“这显然并非是他们全速前进的状态。造物主,为何要制造出这样的舰船……” 他努力又艰难的发出了最后的感慨:“神已死了!” 这一句话,将德里克的绝望彻底的暴露了出来。 现在,他比谁都看得清楚,在这样的铁舰面前,哪怕是神站在自己一边,也已无法保佑自己了。 “立即升起旗帜,准备投降,我们需要得到体面的对待……”他突得张大了眼眸,说出了自己觉得最明智的决定! “公爵,您……这是……”大副话说一半,显得惊异! 德里克公爵却是再没有说什么,打到了这个份上,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呢? 火炮不如人,防护不如人,哪怕逃跑,显然也不如人,眼下还有任何作战下去的必要吗? 而此时……更多的舰船也很快的染起了火光,那人间渣滓王不仕号,竟是勇不可当,径直朝着卡洛斯国王号疾奔而来。 而后…… 卡洛斯国王号,立即开始升起了白旗。 在王不仕号上,有人在这剧烈晃动的舰船上,摇摇晃晃的在炮舱里寻到了朱厚照,兴奋的禀报道:“陛下,陛下……对方举旗了,对方在乞降!” 朱厚照皱了皱眉头,他此时只觉得自己的腰酸得厉害,双臂早已酸麻了。 他气喘吁吁,可双目却带着激动,随即咬牙切齿的道:“这群狗东西,真是没意思,这才刚刚开战,便要降了?” 方继藩在旁连忙乐呵呵的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在你的带领下,咱们大捷了。” 朱厚照一挥手,却是脸色冷峻的道:“不对!” 方继藩:“……” 若是细细的看,不难发现,方继藩的嘴角抽了抽! 朱厚照则是正色道:“所谓盗亦有道!这西班牙舰队,不知是何人指挥,他乃是奉君命而来,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历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人如此亟不可待的降了,可还有半分效忠之心?朕就算不是大明天子,现在倘若是西班牙国王,闻知朕所厚待的将军,居然一触即降,这……真是情何以堪哪。朕此番远来,目的是什么?” 方继藩就道:“陛下是为了招讨西班牙……” “错了。”朱厚照站直身体,一脸神气的道:“朕此来,是与西班牙国王,交一个朋友,今日朋友的将军如此奸佞,作为一个讲义气的人,朕实在看不下去了,传旨下去,继续进攻,我等现在开始,助西班牙王,招讨叛将!” 那士兵看了看朱厚照,再看看方继藩。 实在是,他的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啊! “狗东西,快去。” 朱厚照作势要打人。 于是,那士兵方才仓皇而去。 “来人……给我升起西班牙王旗!” 方继藩倒是很淡定的样子了,其实……他习惯了。 于是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一面旗帜冉冉而起。 与大明旌旗一般,同时升上了瞭望台。 自然……这西班牙王旗,本是偷偷渡过海峡时,做伪装之用的,若是遇到其他的舰船,虽未必能迷惑住敌人,可至少……能糊弄便糊弄嘛! 而现在……却有了大用处。 随即,传令兵在各舰上发出了大吼,声音响亮的传达了朱厚照的命令:“助西班牙王讨贼!” “讨贼!” 本以为对方乞降,开始有一些松懈起来的水师官兵们,先是一懵,他们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边的了。 不过接下来的命令,到底简单明了,别管大家是站哪一边的,就是给我打! 于是乎,锅炉烧得更旺,铁甲舰开始全速行进,船身两侧三层甲板上的火炮全开,火舌疯狂的喷吐,战斗……继续开始。 ………… “看,是王旗,是王旗。” 此时,在卡洛斯国王号上,看到了这戏剧化的一幕。 这很令人费解啊! 为何大明水师挂起了王旗? 为何在收到了无敌舰队乞降的消息之后,居然进攻更加的猛烈? 为何…… 此时……其实已经没有任何为何了。 因为那脱离了编队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已是全速而来,在这浩瀚的大海里,犹如一头猛兽,直向卡洛斯国王号。 德里克公爵看着眼前的一切,内心不禁绝望起来。 对方这是……完全没有常理。 他不得不发出了悲愤的大吼:“战斗,全面战斗!” 他抽出了腰间的软剑,因为惊愕和愤怒,胸膛起伏着,而软剑的剑尖,则指向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方向。 而那大山一般的人间渣滓王不仕号,已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越是靠近,水流开始变得越加急躁。 于是……卡洛斯国王号开始失控,也开始疯狂的朝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迎面而去。 德里克的眼里瞳孔收缩。 他紧紧的握住剑,依旧剑指前方,这似乎是唯一能给他带来勇气的举动。 而下一刻。 哐…… 木屑横飞。 犹如纷飞的雨点飘落海水里! 浑身则是被甲板的碎片洞穿。 手中的软剑已不知所踪。 耳边是哗哗的水流。 奄奄一息的张开眸,便看那犹如幽灵一般的铁甲舰船底,带着巨大的水流,缓缓的自他的上方游弋。 德里克碧蓝的眼眸里,露出的是深深的恐惧。 四面的海水,已令他窒息。 而眼前那巨舰身躯在海底的倒影,已令他在弥留之际,竟依旧有着深深的绝望。 世间,再无无敌舰队,再无西班牙。 于是……德里克随着那水流的压迫,身躯朝着漆黑不可见的海底方向渐渐沉入,直至连他本身,也成为了黑暗的一部分。 当硝烟散去。 或许是海面上漂浮着太多的血肉,引来了一群鲨鱼,他们的尾鳍突出海面,似乎也如凯旋的战士一般,撕咬着战利品。 海面上……陡然恢复了平静。 大捷的消息,又一次传来。 虽然这是第二次。 可依旧还是令人间渣滓王不仕号上欢声雷动。 这一场胜利,固然轻易。 可为了实现这一场胜利,无数人日夜的操练,无数人忍受着汪洋大海之中的寂寞。 朱厚照自炮舱中出来,已是筋疲力尽。 终于宣泄了的官兵,已是朝着朱厚照和方继藩涌来。 “万岁!” 有人胆大包天的靠近朱厚照,几乎要和朱厚照抱在一起。 朱厚照却是嫌弃他们平时在船上不洗澡,立即用手推开。 可这依旧阻挡不住热情。 在陆地上,皇帝是至高无上的象征。 可在这舰船上,固然任谁都知道,陛下乃是万岁,是九五至尊,可…… 每日看到这么一个家伙,在船上晃悠悠的经过,固然内心深处还有敬意,可那不敢直视的畏惧,却也渐渐淡了。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三十二章:万里之外的孤臣 朱厚照面上染着红光。 这数月的功夫,几乎没有白费。 甚至可以说,当初铁甲舰自十年前开始研制和改良开始,就不曾浪费过。 任何的科学,其本质都需要靠利益去推动的,世上从没有为了推动而去推动的事。 这一场大捷,其本质……已让这皇帝内心深处意识到,所谓的科学,才是根本。 这世上再没有比科学更一本万利的事了。 朱厚照拍了拍方继藩的肩。 方继藩叹了口气,此时伫立着,保持着良好的形象,抹了抹自己的发鬓。 这是历史性的一刻,他朝一旁的起居宦官使了个眼色,这宦官立即打起精神,掏出了竹片,提笔。 方继藩道:“陛下亲临火线,与贼子鏖战三百合,大败贼子,覆灭西班牙、葡萄牙舰队,至此之后,我大明四海纵横,再无敌手,臣不才,随陛下东征西战,转战千里,虽未有运筹帷幄之功,却也有决胜千里之志。此战,臣亲自操炮,击沉贼船无数,也算是对得起方家门楣,对得起先祖英灵。今我等死战,上赖陛下洪福齐天,下托将士们忠勇。我方继藩,没什么功劳,现在,我决心吟诗一首,以此助兴,这诗……你先空着,等本国公何时想起来,你再填上去。” 这记录的宦官手一抖,下意识的觉得……好像这不符合操作呀!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后,便忙又低下头,却是颤颤的道:“不知公爷所吟之诗为五律,还是七律?” 方继藩一愣,眨了眨眼睛,随即恼羞成怒的道:“狗东西,哪里有这么多话。” 宦官吓的忙道:“这……这不是留空嘛,奴婢……奴婢可根据五律、七律,确定空格。” 咦?还能如此? 方继藩突然觉得古人们每一个都很不简单,似乎个个都是能人,这一点,方继藩就想不到,可见隔行如隔山! 于是方继藩虚心好学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多留一些,说不准本国公诗兴大发时,作诗两首、三首呢。” 哼哼,我就是我,方继藩不慕虚名,否则我方继藩作诗三万首,教我方继藩之后,再无诗人。 既然大胜,自然少不得庆祝。 在舰上,进行了一场简短的庆功会。 随即,那随性的帆船,便开始给铁甲舰进行补给。 这些随行的帆船,带着大量的弹药、淡水以及煤炭,指望他们接敌,没有啥意义,可让它们辅助,却还是有一些能耐的。 在补给之后,随行的木质战船开始在此收捡战利品,点验俘虏,统计战果,而后,铁甲舰们开始出发,按照朱厚照的命令,前往北方省。 现在,奥斯曼与西班牙、葡萄牙的海军,统统覆灭。 如今在这欧洲和北非的大陆上,还能飘荡的船只,几乎都是老旧舰船,亦或者是一些只能载货的商船罢了,充其量,也不过改装成武装商船,可在真正的战舰面前,几乎不堪一击。 因此……整个海洋,都已成为了大明的内湖。 想去哪里,便去哪里,甚至根本无需制定精细的战略。 而接下来……便是抵达北方省,将这北方省作为支点,开始建立起一个全新的秩序。 十数艘铁甲舰,徐徐通过直布罗陀海峡时,因是在白日,这里港口上的西班牙人察觉到了这不速之客。 只是可惜,他们也只能望洋兴叹而已。 方继藩站在船舷上,朝他们热情的招手,问候了他们的亲人,而这些人,只能通过望远镜瞭望,然后一脸懵逼的看着这舰队,徐徐通过。 ………… 算起来,北方省已经历了六年战争。 六年的时间里,数不清的敌人,如潮水一般的来,又如潮水一般的褪去。 起初的时候,荷兰人还是麻木的。 可随着敌人越来越焦虑,因此,那原本骑士一般的战争,变的开始冷酷无情起来。 他们但凡攻略一处,便开始杀戮,说过之处,寸草不生。 为了彻底断绝汉军的补给,甚至在撤退时,在土地上撒上海盐,他们劫走每一头的牲畜,烧毁一切可以遮风避雨的屋子。 如此……原本冷漠的弗里斯人和荷兰人,一下子变得愤怒起来。 他们毫不犹豫的加入了汉军,众志成城。 弗里斯人组成的步兵团,以及荷兰的步团甚至可以做到坚守一座堡垒一年半的记录。 现在在这片土地上,汉军的人数在六千人上下,而荷兰的本地人,却能从中招揽一支一万一千人的正轨兵团,以及六七万人规模的辅兵。 可是……那源源不断的联军,却是数之不尽,在历经了六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血战之后,整个北方省,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粮食几乎已经告罄,只有舰队突破了封锁,偶尔从英国那里购置一些粮食,生产力大大的破坏,以至于土地大规模的绝收。 刘文善在此,推行了配给法。 战争期间,所有的粮食必须统一的分配,每一名士兵每日多少口粮,每一个市民是多少,都需精打细算,一粒粮都不得轻易的浪费。 唐寅和戚景通带着舰队,四处寻觅粮食,甚至……将舰船变成渔船。 只是可惜,这里没有大黄鱼,以至于在宁波的经验,在此变得失去了用处。 王细作作为总督,开始慢慢的得心应手。 只是……每日的战事,都如绞索一般,时刻让他感到窒息。 一次又一次的绝处逢生,使本地的荷兰人和弗里斯人认可了这位总督,本地的商人和贵族们,也相信王细作和自己是一体的。 这些日子……攻势明显的开始放缓。 令残留下来的半个北方省,终于开始松一口气。 可致命的冬天,即将来临了。 粮食依旧没有着落。 人们不得不吃着烘烤的黑面包,这等硬的像石头一样的东西,需用锋利的刀子努力的切割,方可一块块的切下来。 而后,便是小块小块的塞入嘴里,用唾液慢慢将生硬的面包泡软,方才可以下咽。 所有的茶叶,都已没了。 以至于刘文善、唐寅、戚景通、江臣几个,只好将白水当做是茶叶,学着喝茶的样子,慢慢喝着白水。 刘文善的运气不错,他的茶缸是紫檀的,从前一直泡茶,这泡的久了,哪怕是倒入白开水,依旧还能感受到一股茶香。 于是乎,师兄弟几个,总在来了茶瘾时,轮流拿他的茶缸喝茶。 而刘文善脾气好,也只能做到不吭声。 “要入冬了,今日城中,竟有百姓割下树皮,借此来充饥,咱们的粮食,只怕也要告罄,也不知……英国的商人,是否会如约带着粮食来,哎……再这样下去,真的担心度不过这个冬天。”唐寅幽幽的道,显得很担忧。 来了北方省,方才知道这里的环境十分险恶,现在显然已经到了无计可施的地步了! 刘文善本是打算出使法国的,可法国人打定了主意,坐山观虎斗,毫不动摇。 “又是一年了啊,马上要过年了。”突然,戚景通发出了感慨。 要过年了…… 只是,这短短的几个字,猛地,好像触动了所有人的心事,居然…… 几个默坐于此的人,突然……眼眶里竟是湿润起来。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三十三章:你会救谁?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在这北方省,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 这里的鏖战,甚至没有丝毫的慷慨激昂,也没有所谓浴血奋战。 有的……只是一次次令人窒息的压迫。 每一个决策,都决定了无数的生命,每一天,战况都在变化!不断变化的战况,需要立即做出反应,任何的迟钝,都可能让前方的将士带来灭顶之灾。 明军和荷兰的步兵团们一开始是彼此分明的,可打到了后来,开始成建制的在一起作战,再到后来,建制一个个的出现了缺额,索性……直接混编。 起初的交流,只是手舞足蹈,彼此用一切办法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图。 此后,大家开始简单的发出一些音节。 再到后来,便能够流畅交流了。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经历了战火的洗礼,每一个人,似乎都变成了战士。 人们忍受着饥饿,不知明日睁开眼时,会发生什么,是新的战斗,亦或者……是迎接死亡。 唐寅,江臣,刘文善和戚景通也是一样。 他们一样饥肠辘辘,若是他们不饿着,就难以服众。 刘文善负责后勤。 相比于他宏大的国富论,在这里,他却需要精打细算每一粒的粮食,如何公平的将粮食发到每一个人的手里,让任何人都没有怨言。 戚景通需带着舰船,突破封锁,每一次,都在鬼门关走一遭。 江臣负责前线的布置,协调诸军和军民之间的关系,这足以让人操碎心了。 唐寅主管文书,可同时,也是坐镇的总指挥。 每一日,都是艰难的日子。 这样窒息的日子,甚至令他们心生麻木。 于是……说到了过年,他们不吭声,只是低头默默的喝着白开水。 突然的,戚景通咧嘴道:“咱们在此奋战,恩师在京里平安即可。我是个粗人,哪怕后来读了书,可知道的道理,也远不及诸位师兄。说起来,我这样的大老粗,是没有资格和诸位师兄一起入恩师门墙的,可是恩师不弃,居然收我入门,这是何等大的功德啊。我的命不值钱,即便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北方省在,只要咱们大明还在此,豁出去也值了。若是不幸死啦,那也挺好,我一辈子没有什么建树,至少这马革裹尸,消息报回了朝廷,大家准会说,恩师门下固然也有良莠不齐的不肖门生,可至少,有种。” 众人听了戚景通的话,笑了。 当然……只是苦中作乐而已。 倒是江臣突然眼泪模糊,哭了:“戚师弟虽是拜入门墙,在恩师身边学习的机会却少。可我……说来真是惭愧,和诸师兄弟们都在恩师身边,却在他身上,只学到了皮毛,师兄弟们个个的建功立业,唯有我却是一事无成,科举不能名列一甲,只中了一个二甲进士,给恩师丢人现眼,做官也不过是个翰林学士,不值一提,细细思来,真是无颜见恩师,这些日子,我都已想好了,倘若这西班牙人当真到了破城之日,师兄弟们自是想办法和船队突围,我就罢了,我与北方省共存亡,至少将来若是有人提起,不至没令我辱没门楣。” 似乎提到了恩师,总让所有人心里又多了一重阴霾。 唐寅不禁感慨:“恩师平日,最心疼的就是我啊,许多年不见,他一定是思念我思念得很。” 刘文善向唐寅投去了一个怪异的目光。 随即……呵呵一笑。 只是这笑容,有些勉强。 “只是这些日子,西班牙人调走了不少的军马,说来,实是奇怪,听说……他们在与奥斯曼人有战事。或许这是一次转机呢。”刘文善转移开话题,气定神闲的道:“诸位师弟,不妨调动第三步兵团,攻击一下对岸的萨克森营,试一试对方的深浅。” 每一次的战斗,都关乎着许多人的生死,于是众人板起脸,又回归了正题。 无论是怀念恩师也好,还是怀念故乡,这样的念头,绝不可过多流露。 因为……他们就是大明在欧洲的钉子,他们要死死的钉在此,寸步不离,要如一根刺,卡在西班牙人的喉头,如此,才可破坏整个西班牙对全天下的攻势,分担其他方面的压力。 “如此,倒是甚好,只是要进攻,粮食却是不足,说实话,以现在的粮食,能不能熬过冬天尚且未知之数,若是发起进攻,少不得要给将士们犒劳一番,这……”唐寅说着,幽幽的摇摇头。 戚景通咬着牙:“不如……借此机会,我在带舰船出海去碰碰运气吧,说不定遇到了西班牙的粮船呢,实在不行,筹措一笔银子,去英吉利,那儿……粮食虽是卖的价高,可也总能买一些。” 江臣却是若有所思:“诸位师兄弟,若是恩师在此,他会做什么决定?” ………… 却在此时,王细作匆匆而来! 王细作面上布满了血丝,面黄肌瘦,一脸疲倦的样子,他进了来,立即道:“有最新的消息,有最新的消息……西班牙舰队,覆灭奥斯曼海军,诸位……我们的末日来临啦。” 王细作的脸色,显得悲惨。 要知道,无敌舰队所需承担的任务极为繁重,既需要驻守地中海,防备奥斯曼海军,还需派出海军,维护通往美洲的航道,甚至需要去印度支那,其他的分舰队,才是北方省的威胁。 可现如今…… 一旦奥斯曼海军覆灭,那么接下来,只怕无敌舰队的主力即将要降临北方省,携带着大胜之威,一鼓作气,要覆亡北方省的力量了吧。 所有人沉默了,气氛一片沉重! 可是……静默了一会,有人突的站了起来,是唐寅! 唐寅冷笑:“那又如何,再大的场面,我们也见过,告诉所有人,我等宁愿与北方省共存亡,也绝不苟且,仰人鼻息。” 众人一凛。 “准备封锁港口!” ………… 而这个时候,在浩瀚的海面上,铁甲舰几乎是全速前进。 尝到了胜利滋味的朱厚照,此时显得格外的神气,他站在船头遥望着远方,却是叉着手,洋洋自得的样子。 可似乎是因为见多了海战之中许多敌人跳海,朱厚照又开始变得敏感起来。 他思考了几天,想出了一个从此又令方继藩生出了新的烦恼的问题! “老方,朕来问你,朕与妹子一起落水,你救谁,不许耍赖,只许救一人。”朱厚照一脸期待的看着方继藩! 方继藩毫不犹豫就道:“自是救公主殿下。” 朱厚照咧嘴,乐了,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那若是朕与天赐一道落水呢。” 方继藩道:“天赐。” 朱厚照又问:“若是朕与刘瑾呢?” 方继藩:“……” 不得不说,方继藩这个时候,很想立即将朱厚照踹下海里去。 朱厚照却是执着的道:“你说呀,你赶紧说!” 一旁的刘瑾,很淡定的啃着从西班牙人那儿缴来的面包,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当然……刘瑾很清楚,这个时候,干爷一定有答案了。 可是……他一点都没有怨言,自己是奴婢嘛,本来就该死的! 方继藩道:“救我孙子刘瑾。” 刘瑾一听,顿时的身躯一震,随即口里的面包便咽不下去了,吐了出来,呜哇一声,克制不住心里的激动,嚎嚎大哭:“干爷有这句话,孙子现在死一万次也值了。” 朱厚照的脸,却是慢慢的拉黑了! 方才还乐呵呵的样子,转眼之间,脸便拉长下来,虎着脸,表情很僵硬。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三十四章:天子亲临 见朱厚照郁郁不乐的模样,方继藩才叹息道:“陛下乃是圣君,自有上天庇佑,臣只是区区凡人,哪里有资格救陛下呀,这世上的命运,都是已有上天注定的,就如陛下生下来的时候,臣便听说,那时的寝宫之上,竟隐有金光,这说明啥?” 朱厚照的脸色好看一些,他一脸期待的样子,故意摇摇头:“啥?” 方继藩表情认真的道:“说明这天下要降下一个圣天子了,既是圣天子,需要一个臣下去拯救嘛?” 朱厚照哈哈一笑,道:“有几分道理,朕还是糊涂了,居然没有想到这一茬,还是老方周全,朕是圣天子,你便是姜子牙和伊伊。” 方继藩满足的点点头,也偷偷的舒出了一口气! 这铁甲舰在海上,就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抵达了北方省的海域。 紧接着,一小队舰船出现了。 铁甲舰立即开始摆出了进攻的姿态! 直到朱厚照提着望远镜,察觉到了对方的旗帜,方才道:“是北方省的舰船,北方省的舰船,警戒,警戒,向他们发送讯号。” 不多时,一个烟花升腾而起。 对面也燃放了烟花。 再过片刻,对面的舰船放下了小舟,登上了人间渣滓王不仕号。 为首的乃是一个千户。 他第一次见此铁甲舰,整个人已是懵了。 在北方省海域逡巡,从未想过,在这里居然能遇到故国的舰船。 舰船上的人员,配给会好一些,是能勉强吃饱肚子的。 可即便如此,这个千户依旧还是面黄肌瘦。 他到了甲板上,便见许多人围着他。 一个宦官道:“大胆,见了陛下还不快行礼。” 陛……陛下? 这千户一愣,随即两腿便不听使唤了! 突的……热泪盈眶,疯狂的拜倒在地,哭天抢地道:“陛下……陛下居然亲自来救我们啦,陛下来救我们啦。陛下,卑下北方省舰队千户官,崇武舰舰长刘腾,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厚照看着这刘腾,不禁唏嘘起来,别人打仗,朕也打仗,为啥别人总是这样狼狈不堪呢? 他倒是问起了正经事:“北方省现今如何。” “岌岌可危。”刘腾苦着脸道:“粮食几乎没了,死伤甚重,当初带来的药品,大多都已告罄,卑下们在唐先生、江先生还有刘先生的带领之下,拼死坚持到了现在……” “将士们不怕死啊,陛下,只是将士们……已经离家六年,卑下们已是离家六七载,自来了此,每日朝不保夕,不知何时会倒下,不知故乡中的亲眷们现今如何,更不知道他日死在此,尸骨能否被带回乡去,不知能否入土为安。” 这千户的话说的颠三倒四的,似是因为数年来情绪一直紧绷,现在突然之间放松了下来,因而情绪有些崩溃。 朱厚照听罢,也不嫌他啰嗦,唏嘘道:“现在朕来了,那么……全速前进吧,准备入港,来,带这兄弟去吃顿好的。” 刘腾被待为上宾,刘瑾亲自招待,他愉快的取出了他的私藏之物,一条烤鱼。 在重新加热之后,摆在了刘腾的面前。 刘腾吸吸鼻子,他的眼眶还是红的,身子孱弱,弱不禁风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是一个武官。 只是看着烤鱼……他却是沉默了。 “吃呀,快吃呀。”刘瑾死死的盯着自己贡献出来的烤鱼,自己都开始流口水了。 刘腾沉默了很久,才下了决心似的道:“我……我……公公……我想吃米,鱼……鱼不好吃。” 刘瑾:“……” 北方省的粮食大多告罄! 所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 为了节省粮食,水师上下,当然自行解决,平日都是捞上鱼虾作为吃食,只是吃了六七年,虽是各种变换着花样吃,可早就吃的反胃了。 刘瑾则是嫌弃的看了刘腾一眼,随即又仿佛知音难觅一般叹了口气。 米倒是有的,不过也不多,供应刘腾却是足够了。 于是刘腾就着刘瑾准备的白饭,不需菜肴,一口气吃了四大碗,一面吃,一面哭。 而此时,舰船终于缓缓的抵达了港口。 只是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个恐怖庞大的舰船,在那港口上的人……显然如临大敌。 可当有人探查到,来船居然是大明水师时,起初,先是汉人欢呼,荷兰人尚不知怎么回事,当他们得知大明的援军抵达,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是什么情绪,整个鹿特丹港,骤然之间,处在欢乐的海洋之中,人们甚至涌至海岸,涌在沙滩,甚至进入了海水里,这海水齐腰时,他们才不舍的停下,似乎只希望距离这舰船近一些,再近一些。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朝廷是不会放弃我们的……”有人撕心裂肺的嚎嚎大哭。 有人在沙滩上打滚一般,歇斯底里。 那海平面上,硕大的船影,缓缓的移动。 在这慢慢入港的过程之中,先是港口沸腾,此后消息很快的传递至不远处的城中。 这座饱经战火的城市,曾无数次击退敌人的一次次进攻,又依旧矗立于此,高高飘扬着的日月旌旗,从未倒下,随即进行一次次的反击,收复附近的城镇,准备迎接新的进攻。他们有无数的苦难,却也有一次次胜利,可任何一场胜利,都及不上今日。 因为……胜利固然可喜,可真正让将士们所喜极而泣的,却是故乡的亲人,终于……来了。 自己并非是弃子……是堂堂正正的大明卫戍卒。 唐寅听闻了消息,赤足从塌上起来,直接一路狂奔。 待到了港口,便发现几个师兄弟已接连到了。 连王细作竟也来了。 众人对视一眼。 唐寅目光炯炯,略显激动的道:“这是铁甲舰,乃是我在天津卫时奉旨督造,这定是援军无疑了。” 众人往那庞大的铁甲舰看去,只见那上头缓缓放下了一艘小船,那小船先行朝着栈桥而来。 没多久,小船上的人登岸。 朱厚照第一个跃上去,紧接着,是方继藩,是徐经。 港口处,数不清的水兵阻拦着欢呼的人群,生恐让他们将栈桥压垮了。 朱厚照等人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走过了长长的栈桥。 唐寅等人已是翘首以盼。 可当朱厚照人等越来越近时,猛地……唐寅人等身躯一颤。 热泪已是止不住流下来了! 居然是太子殿下…… 还有恩师…… 还有徐兄…… 他们万万料不到,此番来援的,竟是如此的规格。 唐寅已是拜倒,高呼道:“太子千岁。” 激动的众人,这才醒悟过来…… 皇太子…… 竟是皇太子亲临…… 于是,无数人的眼睛,都齐刷刷的只朝着朱厚照的方向逡巡。 欢呼声,渐渐的落下。 朱厚照已走到唐寅的面前,凝视着他。 事实上,从前……朱厚照是不喜唐寅的! 爱做诗的人,都很讨厌。 浑身上下,都好像有一股酸臭味。 可现在,见这家伙瘦不拉几,浑身臭烘烘的样子,好像……反而顺眼了许多。 朱厚照伫立着,淡淡道:“唐寅,你可知罪?” 唐寅哽咽道:“臣与诸师兄弟在此驻守,六七年来,一无所长,毫无功绩,实在万死。” 朱厚照道:“错了,你的罪过在于,朕现在乃是天子,你为人臣,何以不知天子,却呼朕为太子。” 天子…… 唐寅似浑身触电一般,惊诧无比。 人与人是有分别的。 皇帝将国家大事交给太子,交给辅臣,一声不吭就跑了,这在许多人看来,这天子实在是……不像话。 可这世上还有一种人,他们远在边疆,每日与敌人战斗,此时,若知天子亲临,抛下一切,来此救援,那么…… 唐寅眼泪扑簌而下:“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万岁……” 身后,万岁声不绝于耳,直冲云霄。 朱厚照的唇边勾起了一丝再也忍不住的微信,道:“罢了,朕这一次原谅你了,不可有下次,见过你的恩师吧。” 恩师…… 唐寅抬头,就看到了朱厚照身后的方继藩。 只是这一刻……他终于觉得自己的情绪要崩溃了。 恩师还是那个样子,虽是出海,却没有出海人那般黝黑的肤色,还是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样子…… 还是那样可亲的样子! 唐寅朝方继藩叩首:“学士唐寅,见过恩师……恩师……您……您还好吗?” 他小心翼翼的问着,声音颤抖…… 六年了哪,人生有几个六年。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三十五章:借粮 方继藩见唐寅人等衣衫褴褛的模样,心里不禁感慨。 原以为船上的伙食已经很差了,想着登上了陆地之后,能打打秋风,满足一下口舌之欲。 可看着唐寅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像一副饿了三日的鹌鹑模样,方继藩便意识到,只怕陆地上的伙食……更差。 听着唐寅的低泣声,方继藩叹了口气,上前将唐寅搀扶起来,动情的道:“伯虎啊伯虎,为师没有一日不在想念着你啊,只恨不得飞来此地,与你们相见,现在你们活着,实在太好了,为师甚是欣慰,你看看你,又清瘦了,为师看着你,这心像针扎的一样,现在好啦,为师来啦,从此以后,就跟着为师享清福吧,为师当初无一日不后悔将你调来这北方省,哎……哎……” 难受…… “恩师……”唐寅不禁又动容。 他已经能够想象,恩师在京里的时候,如何对自己几个师兄弟日思夜想了,如若不然,恩师怎么会不远万里来这北方省:恩师这辈子没吃过多少苦哪,可为了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居然万里迢迢而来。 是了。 若非是因为自己,恩师不会来的,陛下……自然也不会惦记着这万里之外的北方省…… 一念至此,唐寅终于情绪失控,嚎哭道:“弟子不成器,让恩师担忧了,弟子……万死之罪,弟子对不起恩师,恩师……您打我罢,骂我罢……” 他这一哭,身后刘文善,江臣人等,便都失声痛哭起来! 只有戚景通这等武人,觉得面子很紧要,便死死的咬着牙关,强忍着不哭出来,只是牙要咬碎了。 方继藩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只是翻江倒海,两世为人,前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似乎……自己从不曾有过前世一般,只因这一世的每一个人,都深深的印在自己的脑海,挤占去了前世的记忆,这身边一个个人,当下的这些人,才是最重要的。 “好啦,不要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别人要笑话了。你们都起来,都起来。” 唐寅被人搀扶而起。 他擦拭了泪水,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有师如此,夫复何求。 这辈子,自己的父亲早亡,婚姻也并不算幸福。 可这辈子,对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的遗憾了。 大丈夫定海伏泊,大丈夫万里讨贼,大丈夫能入恩师门墙,求取功名,有恩师在,足以让自己后顾无忧。 他起身,顾不得自己狼狈的样子。 随即,目光穿梭过恩师,他见着了徐经。 其实……这样紧张的日子,唐寅已经顾不得去遐想故人了。 而现在……两对眼睛又触碰在一起。 本以为……此刻该是热泪盈眶。 可已痛哭过的脸上,却显得这样的平淡。 徐经朝他微笑。 于是,唐寅亦笑。 徐经上前,朝唐寅拱手作揖:“伯虎师兄,别来无恙否?” 唐寅的心里,突然出奇的平静。 猛地,无数的记忆浮现在了他的脑海。 唐寅又笑了,先是笑的拘谨,随即开怀,变得放肆,他眉一挑。 此刻,他想起了当初彼此的誓言。 唐寅于是扶了扶自己头上的方巾,郑重其事的拱手作揖,道:“尚安,徐师弟呢?” “还可。”徐经回答道。 二人彼此作揖之后,各自心领神会的对视一眼,随即唐寅目光瞥到了别处:“圣驾到此,速速侍驾入城,加派卫戍,以防不测。” 众军民听令,在激动过后,居然迅速的开始行动起来! 人人似乎都谨记着自己的职责,没一会,人流便如潮水一般散去,军士则开始三五成群的卫戍在各个交通要道上。 无论是荷兰人,还是汉人,彼此都有默契,居然一会儿功夫,整个港口便恢复了秩序。 朱厚照饶有兴致的步行,他不想坐车,于是一边走,一边看这四处的断壁残垣,不禁道:“唐寅,你来。” “臣在。”唐寅本是尾随在自己的恩师身后,上前一步,边走边行礼道:“不知陛下有什么吩咐。” 朱厚照按着腰间的剑柄,他的体力充沛,精神不错:“朕观此地,一声号令,人人进退自如,井然有序,军民人等,尽都如此,倒是觉得奇怪了,要将所有的人力都挥如臂使,便是军中,也未必能做到。” 朱厚照还是很有眼光的,一眼就看出了此地的不同。 唐寅正色道:“陛下,北方省已守了六年,这六年间,不知经历了多少次兵临城下,这城中军民,乃至上下官吏人等,更不知遭遇了多少次的杀身之祸。臣……臣惭愧的很,在这种环境之下,任何一个错误,都将是致命的,正因为如此,所以臣等……在这北方省,绝不能处丝毫的差错,臣等如此,军民们也是如此,若是稍有差池,便不能活了,生死大事,没有人敢开玩笑。” 朱厚照听罢,神情一下子肃穆起来,他明白了。 想想看,每日都是生与死的考验。 只有做出正确决定的人,才有资格活下来。 而遵从正确决定的百姓,也才能活命。 这就如炼铁一般,一次次的锻打,将其中的杂质去除,剩余之人自然而然,也就是人中之龙了。 朱厚照忍不住回头看着方继藩:“你看看你这几个弟子,看来……多磨砺磨砺,还是很有好处的。” 方继藩本想笑,可见唐寅等人一脸风霜的样子,心里不禁有几分酸楚,便板着脸道:“陛下,此言差矣。” “差什么?” 方继藩:“……” 理论是正确的。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嘛。 理论上而言,此时无论是唐寅还是刘文善,哪怕是渣渣如江臣者,现在只怕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了,他们是真正从血与火中淬炼出来的。 可是这些都是他最亲的弟子,作为有情有义的方继藩,他能没有一点心疼吗? 待走至总督府。 那王细作便领着本地总督府上下官吏来给朱厚照行礼。 他们都是一脸的激动,眼中的喜悦之色怎么也掩盖不下去,毕竟亲眼看到一艘艘的铁甲船出现在港湾,那庞大的铁甲船,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大明皇帝亲来,此后……浩浩荡荡的水兵和第一军兵马登陆,个个精神饱满,训练有素,武器精良。 有了这么一支生力军,北方省终于可以高枕无忧了。 王细作拜下,行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大礼。 朱厚照上下打量他,倒是和颜悦色:“你便是王细作?这名儿好,好的很,朕听闻你在此,为我大明卫戍北方省,数次受伤,这六年来,你是殚精竭虑,从未动摇。你虽是胡人,可是竟有如此忠心,令人难以想象。” 王细作正色道:“陛下,臣说的是汉话,写的乃是汉字,用古之大贤的经验,日日三省吾身,怎么能说是胡人呢?臣是考据过的,自三皇五帝开始,从前有一族,将羌,这羌又分数种……有一支西迁,臣的祖籍,乃是从前东罗马的……” 朱厚照挑了挑眉,压压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好啦,好啦,知道啦,朕不管这些,无论如何,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朕自会论功行赏。” 王细作大喜,忙是谢恩。 紧接着……便是传统的项目,吃饭了。 肉自然是有的,厨子也是现成的,方继藩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一顿好的,看着一桌的酒肉,说来也怪,诗兴竟要来了。 朱厚照狼吞虎咽之后,片刻功夫,便风卷残云,而后打了个饱嗝,刘文善忍不住皱眉道:“陛下,这一顿御膳,花去了三头羊,一头牛,以及猪仔两头,还有其他蔬果若干……这北方省拮据,现在正处在断粮……” 不是他敢以下犯上,而是这些年来的挨饿的苦日子逼的他不得不心疼粮食! 朱厚照直接一拍桌子道:“断个屁,没有粮食,不会借吗?” 刘文善诧异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朝方继藩使了个眼色:“老方,明日叫个人,去法国借粮,不还的那种!“ 方继藩继续低头吃喝,却是脸拉下来,注定……又是让自己去做恶人啊。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三十六章:形势大变 当然,只是借而已,想来只是小事。 至于以后还不还,这是凭本事借来的,想来…… 方继藩在几个徒弟的脸上巡视了一眼,最后目光定在刘文善的身上,微微想道:“这事儿,就交你办啦,对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们,就在不久之前,西班牙无敌舰队以击溃了奥斯曼海军,而很不巧,这无敌舰队,以及葡萄牙海军,又被我大明水师所灭,刘文善啊刘文善,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师养了你这么年,也该到你为为师分忧的时候了!” 此前,大家只光顾着高高兴兴的迎圣,却并不知道这消息。 唐寅,刘文善人等听了这消息,顿时愕然。 随即,唐寅喜上眉梢。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消息意味着什么。 唐寅掩盖不住激动的道:“实在太好了!水师一灭,则天下尽为我大明所有,恩师,制海的重要性,学生与徐师弟通过书信,早就有过讨论。大国欲富强,非有海岸不可。而有海岸,若海权不在其手,则我大明只要有舰船,则无处不可去,无处不可制之。” 唐寅和徐经,一个是航海开拓,一个是编练水师,他们对于海权,都有极深刻的见识。 这天下的所有大国,都是拥有海岸线的,那些没有海岸线的国家,根本就不足为虑。 而只要有海岸线,那么操控了制海权的大明舰队,便可出入如无人之境。 因为任何海岸线,都是漫长的,长则千里,短则百里。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军队,在这漫长的海岸线上驻防,只能选择一些要害的位置。 如此,一旦受到了拥有海权的国家攻击,这仗就没法打了。 就如大明一般,哪怕空有上百万军马,可你的海岸线如此的绵长,你守哪里? 你守广州,我就集中力量打天津卫,你守福州,我便打宁波。 而等你疲于奔命的自陆路调拨了援军,靡费了十倍于我的钱粮增援而至死,我已将你洗劫一空,扬长而去了! 可以说,舟船的便利性,比陆地的车马要强之十倍以上。 因而,理论上而言,若是从前的大明只需有三万精兵,一支足够强大的舰队,便可使整个大明陷入内乱。 譬如袭击上海,威胁大运河的起点杭州。 譬如袭击天津卫。 这都会将整个大明的漕运陷入瘫痪之中。 现在的状况也是一样,对大明如此,那么对于天下诸国而言,这些幅员并不广阔,兵力远远不足的其他诸国,简直就是案板上的鱼肉了。 在朝中,徐经,唐寅人等,乃是出了名的制海派。 其他如欧阳志等人,却是稳妥一些,他们尝到的乃是铁路的好处,认为朝廷的更多资源,该用于铁路连接东西南北,以铁路动脉,降伏四夷。 只有刘文善,此时,眉梢竟不见喜色,反而陷入了深思,他苦苦冥想了好一会,缓了缓才抬头看着方继藩一眼道:“学生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 方继藩依旧只低头吃喝,口里含糊不清的道:“不要问我,你既想到,自管去做便是了,为师哪里能什么都管,什么都知道,教授你们这么多学问,难道是让他们吃干饭的?” 刘文善忍不住苦笑,却是感激涕零的看了恩师一眼。 恩师还是那个恩施啊!他的最厉害之处,恐怕不只是因为他胸腹之中,有着包罗万象的学问。 而在于,他懂得放手,肯让弟子们自己去磨练。 如此,方才能启发弟子们的思考,不断的调动弟子们的主动性,在历练里提高自我! 可见……恩师不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真正厉害之处,还是育才! 古有孔夫子三千弟子,育出七十二贤才。今有他家恩师桃李满天下。 刘文善越想,越觉得恩师实是深不可测。 心里……莫名又有些感激,他自知自己资质愚钝,若不入恩师门下,得恩师悉心调教,只怕早已泯然于众人,此生浑浑噩噩的就一辈子了! 他心里无尽感慨和感激,随即站了起来道:“那么,陛下,恩师,臣请告辞。” “走吧,走吧。”朱厚照好爽的一挥手。 在船上缩食了那么久,一顿饭吃下来,心情愉快起来。 方继藩觉得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肉多了一些。 其实他还是喜欢米饭的。 要不……在这欧洲,也种上稻子? 江臣一直默不作声,等方继藩出恭小解时,他小心翼翼的跟着方继藩后头,待方继藩出来,他一脸委屈的道:“恩师……” “噢。”方继藩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个人好奇怪,撒尿也跟着,怎么跟个下流胚子一样。 “恩师……学生有话,一直不吐不快。”江臣终于憋不住的道。 方继藩便道:“你说吧。” 江臣神情略带郁郁,委屈的道:“学生蒙恩师厚爱,只是一直不成器,在这北方省,竟也难有功绩,学生……学生觉得愧对恩师……” 方继藩背着手,叹了口气,只是……这总督府却是欧式建筑,并没有亭台楼榭,因而……这一声叹息,似乎少了些许诗情画意一般。 总觉得像是有违和感。 方继藩道:“龙生九子,总会出一两个不成器的,为师已经习惯了。你为何还要耿耿于怀呢?你天资就是如此,这不是你的错啊,这是你父母的问题,你不要总是耿耿于怀,为师还是很心疼你的,好啦,走吧,别妨碍为师饭后百步。” 江臣听了恩师的话,也不知恩师是安慰还是骂人,不过……确实感觉心里好受了许多:“学生陪恩师走走。” 看他低头谦恭的样子,方继藩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有默默的叹息! ………… 大明水师又开始出击。 大家都知道,这还不是过安逸日子的时候,于是在短暂的休整之后,一支舰队,径直向拉芒什海峡而去。 此处海峡,分隔了英国和法国,又是整个东欧洲进出的要道。 唐寅此次为铁甲舰队的总兵官,其目标,就是威胁英国与法国。 西葡舰队覆灭的消息,这么大的事情,自然很快就传递至整个欧洲。这个消息有多震撼众人,自是不用多说! 而实际的情况,跨海的西班牙军队,依旧还在北非,与奥斯曼人鏖战。 只是……这场战争,很快就变得没有意义了。 因为西班牙人发现。 派往北非的大量陆军,随着制海权的失去,已经被切断了补给。 大明宁波水师,只需二三十艘风帆战舰,横在直布罗陀海峡处,那数不清的战争物资,便彻底的断绝。 西班牙人不禁惶恐起来。 对面的十数万西班牙精锐,在此刻,他们的性命,居然只握在数十艘风帆舰上。 那些补给的舰船,一经出海,随时可能成为猎杀的目标,可是…… 他们自是不能放任这些精锐不救的,否则,不但海军的家底丧尽,便连整个西班牙陆军,也将彻底覆灭。 更可怕的是……奥地利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失去了海军的支援,数十万的奥斯曼大军开始对匈牙利和奥地利疯狂的扫荡。 奥斯曼人开始引入了较为新式的火炮,成为了攻城的利器。 整个欧洲……形势已经大变。 这已不再是大明的侵入如此简单了,而在于异教徒数百年来矢志不渝的梦想,即将达成。 在权衡利弊后,于是西班牙人开始急于向直布罗陀海峡的宁波水师缔结一份协议。 甚至已到了不惜任何代价的地步。 葡萄牙彻底暴露在舰队的炮口下,态度也开始变得游移不定起来。 唐寅率水师已至英法的海峡,指挥着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本着先打他一下再谈一谈的精神,预备对法国的一处海港发起攻击。 可就在此时,一艘快船,自鹿特丹疯狂抵近,带来了一个恩师的消息。 “镇国公有命,请唐总兵立即罢兵。” 唐寅皱眉,眼眸里尽是不解之色,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法王的特使,已至北方省,刘文善先生正在与其洽商,刘先生建议镇国公,为了表示诚意,还是不打为好,法王特使很有诚意,说一切都可以谈,若此时动兵,难免有伤天和。” 唐寅听罢,不禁苦笑。 “来都来了啊。”他摇摇头! 特意跑来这里,正准备一场激战,然后突然收兵? 后头一个个军将,个个皱眉沉思。 他们开始为自己的军功而担心了。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三十七章:幸福的味道 这个时候,法兰西特使已至鹿特丹。 不只如此,西班牙人的信使也已到了。 整个北方省的战事,突然之间就停止了下来,所有的军马,如潮水一般的褪去。 和平,是人们所渴望的,可这突如其来的和平,显然令所有的荷兰人首先感觉到的便是极度的不适。 配给制开始逐步的废除。 从前的市场,又开始重建。 那些经历了长期战火的人,一脸茫然的站在满是断壁残垣的街道上,看着眼前的一切,犹如在梦中,觉得很不真实。 六年惨烈的战争之后,人们似乎已经开始对和平陌生起来。 以至于稍微的响动,依旧令他们提心吊胆。 但是很快,第一军的士兵,就出现在了街道上,开始维持新的秩序。 紧接着……王细作颁布了许多的法令,开始恢复街道的平静。 原有的民兵悉数解散。 并且……开始给他们发放遣散的货币。 当然,这货币还是大明宝钞。 人们看着手中的纸片,觉得真实,却又显得滑稽。 这个东西……还有用吗? 好在……第一批的罐头,已经开始出现在了市场上。 这本是船队的补给,如果作为第一批的物资登陆。 而且……只允许宝钞来购置。 如此一来……这本是一张张不值钱的纸片儿,突然让人们意识到……好像……它并非没有价值! 罐头在水兵们心里,其实并不美妙,甚至可以说犹如猪食一般。 要知道,他们在海上的半年多,吃的主要食粮就是罐头,如今他们是宁可啃着木屑一般的黑面包,也绝不愿尝这罐头一口。 因而……大量的罐头,开始直接供应北方省。 ………… 小约瑟出生的时候,正在北方省的战争打响的时候。 这六年来,他懵懵懂懂的经历了这一场席卷了整个北方省的战火,还有因战事而过的每一个挨饿的日子! 自幼……他的父亲便极少回家,在北方省,他的父亲随着步兵团在低地一带与西班牙人周旋,他们早已和正规的陆军打散了,于是便在法国边境一带,时不时伏击附近的西班牙人,一旦西班牙人大举进攻,便立即退入法国的密林之中。 等他的父亲回到家的时候,小约瑟看着自己的父亲,这面黄肌瘦的人,面颊深深的凹陷进去,眼里布满了血丝,腰间是一柄破旧的羊皮刀鞘,身上的衣衫犹如布条一般,已经寻不到有军服的痕迹了。 令他注目的,是父亲瘦弱的身子上背着一个袋子,袋子里有一堆纸钞,这是纹银二十两,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捡回来的煤炭。 他将煤炭放入了盆子里,先点着了引火之物,而后引燃了煤炭,升腾起丝丝暖意! 北方省的冬日,是真的很冷。 父亲的脸色冷漠,如所有的老兵一样,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似乎……他已忘记了如何去笑了。 母亲便在此时,絮絮叨叨的谈起这些年来家中的难处,能变卖的统统都变卖了,为了供应军中铸炮,家中几乎没有了任何的铁器,此前家中的一匹驽马,也被征用了,迄今为止,总督府也没有想要还的意思。 父亲只是一直默默的听着,没有吭声。 小约瑟则是靠着炭火,昏昏欲睡,又觉得饥饿。 母亲便寻了一些蔬菜汤来,让他吃下。 家里……已没有食物了。 冬天也已来临。 似乎战事有没有过去,对于小约瑟而言,都没有任何的区别! 到了次日一大早,父亲便走了,依旧是冷漠和沉默的样子,干瘪的嘴唇,只在小约瑟的额上点了点,随即收拾了东西,出了门。 照例……母亲在这个时候又苦着脸,开始絮絮叨叨的埋怨起来。 日子如何的艰难,男人们从不顾忌家中的事,诅咒今年的冬日,如何的寒冷。亦或者,热了昨日的蔬菜汤,抱怨没了配给,却不知以后还能吃什么。 小约瑟捂着毯子,只昏昏欲睡,他饿极了,不过……似乎从生下来,他的人生就是如此,虽是饥饿,可这也是最平常的一天。 到了傍晚时分。 外头的风,如往常一样,呜呜的响,吹着那残破的柴门! 只是今天,是跟平日显然不一样的! 猛地,门被推开了! 母亲起来,舍不得点灯,好在她听到了丈夫的声音。 小约瑟对父亲没有丝毫的感觉,似乎……父亲不过是一个名词而已,他继续蜷缩在毯子里假寐! 事实上,少动对他来说能省点力气,似乎饥饿感也能轻许多! 接着,父亲似乎低声说了什么,而后,灯居然亮了。 还不等他闹明白状况,父亲便将小约瑟从毯子里拎了出来。 这一次回来,父亲的脸色温和了许多。 他的一身破旧的打扮似乎也有了一点点的不一样,在他的胳膊上,绑上了一根红绸子,格外的鲜艳。 父亲拎着小约瑟在炭火边坐下,沉默寡言的他,开始说话:“总督府治下,需要一队差役,我的老上司决定让我去捕快房干,一个月给二两银子。” 说着,他从自己今早带出的布袋里,取出了一个玻璃罐头。 “这是市场上买的,三十七个铜钱。” 说着,他喉头之间,有咽口水的滚动声:“这是我们的舰队带来的,舰队已经击溃了流脓的西班牙人……” 他继续嘟囔着,说着小约瑟含糊不懂的话:“现在,北方省是在皇帝的直辖属地,我们现在效忠皇帝陛下了……” 他边说着,边熟捻的用匕首,撬开了玻璃罐头。 这一下子,依旧昏昏欲睡的小约瑟却是打起了精神。 因为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肉香味! 于是,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罐头。 父亲如冰山一般的脸上,似乎在这一刻也猛的融化了一些,露出了一丝的笑容。 紧接着,他粗大的手,摸了摸小约瑟头上乱蓬蓬的头。 “这东西叫罐头……是皇帝陛下供应的。” 说罢,他取来了铁勺,轻轻的在玻璃瓶最上面舀了一些,父亲布满了血丝的眼睛,死死的盯着勺子上的黑乎乎的东西! 母亲已凑上来,也仔细的看着,似乎在猜测这种食品的成分。 父亲并没有急着去吃,而是小心翼翼的将勺子放在了炭火上,似乎是希望以此使勺子里的食物温热一些。 他一面看着勺子里的东西,一面感慨道:“皇帝陛下只用了几个小时,就击溃了西班牙人,为我们争取来了永恒的和平……“ 待那勺子上的食物温热了一些,父亲将勺子拿起来,用手指间,轻轻的沾了沾勺里的汤水,随即将手指头放入口中吸允。 这是这个男人第一次吃罐头。 上午的时候,他便将这罐头买了,一直贴身藏着,哪怕是中午和下午时腹中饥饿难受,也不肯拿出来吃一口。 他已习惯了饥饿,留着这几个罐头,是要带回家的! 现在,虽只是指头沾了一些肉酱,放入了口里,整个人……竟像是酥了,也似乎整个人都暖和了似的! 小约瑟狼吞虎咽一般,已将勺里的肉酱吞下了! 这口里……一股奇香的肉味,还有那酱料特有的滋味,顿时让小约瑟整个人犹如被蜜饯所包围。 他口里咀嚼着的其实……是牛肉…… 牛肉特有的嚼劲,以至小约瑟不敢吞咽,而是反复的放在牙根里咀嚼。 太……太美妙了。 世上似乎从来没有如此神奇的东西,可以让小约瑟感受到世间竟有这样温暖的事。 于是……第一勺,第二勺。 一家人围坐在此,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小约瑟第一次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 他亲昵的看着父亲,父亲吃的少一些,只喜欢用手指头蘸着肉酱入口,罐头里大块的牛肉,自是送到小约瑟的口里。 吃到了一半,小约瑟正感到越吃越觉得饥肠辘辘的时候。 突然,父亲手里的勺子居然有些不稳,几滴肉酱落下地去。 母亲欲开口,想要埋怨丈夫。 可刹那之间,那一向脸上冷漠的汉子,突然失声痛哭,眼泪啪嗒啪嗒自他充血的眼睛里落下来,滴在了炭火里,发粗话劈里啪啦的声音。 汉子抽泣,呜呜的哽咽,手里的勺子颤抖。 “王细作……王细作都督说……”汉子哽咽道:“再……再也不会有战争了,再不会挨饿了,这是……这是皇帝陛下……对北方省做出的保证……再不会有人死在沟堑里……我们……我们……” 泪水就像开闸的洪水,似永远流不尽。 小约瑟抬头,他大抵只明白,皇帝做出了保证,以后都有这样的罐头吃。 这鹿特丹港最寻常的一个夜晚,寻常到连月儿都和平日也绝没有什么不同,此刻……繁星隐现,落在这最普通的一处处柴屋里。 对于柴屋中的人而言,这却是注定最不平凡的一日。 小约瑟这一夜睡得极香甜,哪怕是梦中,也撅着嘴,那肉香的味道,还在他的口齿之中荡漾,这是幸福的味道。 ………… 本月最后一天,说一声求月票不过分吧。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三十八章:磨刀霍霍 再没有外敌敢入侵,再没有战火纷飞的日子,战争真的结束了。 人们终于可以放下紧绷的情绪,开始面对各自的生活。 于是许多的老兵,成为了教师。 当然,一个经历多年战争的地方,不可能一下子就能重建妥当,所以教授学问的学堂,只能在许多勉强修葺之后的断壁残垣里。 读书的环境的确不怎么好,可在百业待兴之时,立刻招揽孩子们来读书,却是方继藩认为应该做的事。 一群没读过书的熊孩子是可怕的,他们是祸乱的根源。 所以为了鼓励前来读书的孩子,统统发放一份口粮,自然,食物的吸引力是非常大的! 一处工棚也进行了改建,在这里,西山北方省的印刷作坊便算成立了,他们四处搜罗旧纸,重新回炉,重新雕版,印刷出了一份份粗糙的‘课本’。 教师都是战争中退下来的老兵,毕竟总得让他们找点儿事做。 所有的薪俸,都是大明的宝钞。 罐头的供应,暂时可以让宝钞建立了信用,而接下来……还需其他的食品和生活用品来作为补充。 法国人做事很利索,很快就送来了小麦,当然,西班牙人是想送小麦而不可得,作为如今在海域上最有实力的帝皇,朱厚照磨刀霍霍,将尖刀打磨的锋利无比,显然是要从西班牙人的手里,割下一大块肉来。 从西班牙人特使沮丧的表情来看,这一次,可能很疼很疼。 小麦也是一种主粮,最好的用处就是可制成面包。 对于面包,方继藩非常的有兴趣。 要知道,在这个时代的所谓面包,不过是黑乎乎的大蒸饼罢了,可若是增加一些食糖,一些酵母,其口感和滋味便完全不同了。 以往,食糖在这个时代,其实是极紧缺的资源。 可自夺取了吕宋之后,大明已有了源源不断的食糖供应渠道,此番舰队来此,便带来了许多的食糖,因而……新的面包也开始上市。 其价格,也维持在人们还能接受的水平。 当然,寻常的面包还是必须的,不是每一个人都舍得花钱去买新的面包。 许多的举措下来,有了食物为锚,大明宝钞开始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 有了一部分的人带头,人们渐渐开始习惯于用宝钞来进行交易。 而舰队所带来的大量宝钞,除了进行一些救济之外,也可在北方省任何一个地方,采买一切商品。 北方省的土地,在经历了经济危机和战争之后,本就绝大多数都控制在西山手里,这就起到了许多便利的作用! …………… 天气越来越冷了,这一天,小约瑟却是清早便来了学堂。 这是一个由旧教堂改造的学堂,因为经历了战火,这里已很难找到神曾在人间的痕迹了,只经过了一些简单的修补,就作为孩子们的学堂所用了。 今儿,是小约瑟第一次来上学,他得到了一部简陋的书,还有两个面包。 他将面包塞在自己的书袋里,和所有的孩子一般,穿着破旧的衣衫,在这寒冬里瑟瑟发抖。 不过,有了方继藩的重视,学堂得到了大量的煤炭的供应,教师们自己打制了一个简易的炉子,慢慢的,课堂里变得热烘烘起来。 教师和小约瑟的父亲一样,是一个老兵,曾在明军之中进行服务,所以已经懂得汉语了,他的荷兰语却很糟糕,只会听,不会写。 当然,这在这个时代,本就是常态。 甚至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普通人是没有语言的,贵族和平民的语言完全不同,对于战前还是平民的教师,他现在能在此教学,并且每月可以得二两银子的薪俸,便觉得很知足。 这个薪俸,按照当下食物的价格,是可以极勉强的养活一家老小的。 他并没有急着开始教授孩子们如何写字,甚至也没有急于教孩子如何用汉话进行发音。 虽然在北方省的教育界,已经有了一个普遍的共识,让人学会汉话,对于孩子们而言,有着莫大的好处,毕竟若能与来此的汉商进行无障碍的交流,能看懂汉人的书籍,甚至……能看懂公文中的汉语,对于一个人在未来的发展是极有利的。 更何况,便连手中的宝钞写着的,都是汉字。 而这位教师是特别的,他神色冷峻,带着所有老兵们的某种倨傲,他看着课桌上的孩子,率先开始讲授的乃是战争。 这是一个绵长的战争史,从罗马的分裂,至哥特的战争,再至百年战争,三十年战争,七年战争,有英法之间,有神圣罗马帝国之间。有北方省一次次的战争。 祖祖辈辈,数不清的战争,从未有过停止。 父祖辈们如何死去,战争引发的瘟疫如何扩散,再至十字军的屠戮…… 小约瑟睁大眼睛,眼眸里略显惊恐。 “这便是大明皇帝所讲的。” 大明皇帝和镇国公这两个词儿,对于北方省的许多人而言,已经能够耳熟能详了,连小约瑟尚且都已了然于胸。 “我们不要这该死的战争,战争已经过去了,从今日起,直至以后,我们都将唾弃战争,我们将来为之一切的奋斗,都来源于用自己的双手,来换取财富。亦或者用我们的刀剑,来捍卫和平。基于这个理念,皇帝陛下将在北方省招募一支和平军,未来,我们将随明军驻扎在直布罗陀,埃及,甚至可能是奥地利,以此来捍卫和平。我们将会有一支捍卫全欧洲和平的舰队,保证我们的和平。” 教师说到此处时,神情严肃,眼里放着光,对此,他是深信不疑的 皇帝陛下只信任北方省人。 至少暂时是这样的,所以,虽然退下来了许多的老兵,可是…依旧还会保证一支可观的军事力量。 他相信大明皇帝的任何许诺,或者说,认为这是大明皇帝的恩典。 小约瑟和伙伴们对于这一堂堂的课,记忆犹新。 因为……他们也经历了一场场的战争,战争过后,一切都开始变好起来。 没有了战火,曾经萧条的市面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了,在放学回家的道路上,沿途可见商人们运来了许多的木材,男人们拿着锤子,爬上屋顶,开始修葺房屋! 一家家的屋子,每到了正午,开始燃起了炊烟,甚至一些泥泞的地方,开始有工人铺上碎石,道路越加的平整! 接下来,大量的建筑开始修建。 听说法国人无私的支援了北方省的新建,当然,这是镇国公以和平舰队作为筹码,保障下来的。 因而……新的西山钱庄,还有西山建业,在这里重新开设。 全欧洲的贵族,似乎都派出了人抵达这里,他们暂时在这残破的客店里屈就,有的人上了谈判桌,而更多的人,连上谈判桌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在总督府外头,焦灼的等待着最新的消息。 朱厚照懒得去和人谈判。 方继藩借口自己病了,叽叽哼哼的由总督府王细作的几个使女小心侍奉着养病。 所以这事情就落在了刘文善和徐经的头上,于是他们每日接见来自各地的外使。 这谈判自然不可能是三言两语就能谈妥的事情,最初的协议制定起来十分艰难,尤其是以哈布斯堡的特使吵的最凶,当然,他们愤怒的几次离席,可很快的就发现,并没有人劝说他们留下,其他人继续和刘文善以及徐经细谈的时候,过了两天,逐渐看明白形势的他们,便又乖乖的回到了谈判桌上,如此几次,态度便好转了许多。 这协议之中,包括了许多项目,有维持均势所需裁撤多少军队,有严格规定至多可以建造多少战舰,甚至还要求被奴役的民族,应该准许其脱离宗主国的统治。 其中伤害最大的,莫过于哈布斯堡。 哈布斯堡通过联姻,其领土几乎占据了大半个的欧洲。 这等于是……大明皇帝用锤子,很不客气的将他们敲了个支离破碎。 单单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的头衔之下,就有数百个德意志的诸侯,这些统统都需脱离哈布斯堡家族的影响,不只如此,哈布斯堡家族不得一个支系,同时统治奥地利和西班牙,这便更加让人无法接受了。 更何况无敌舰队的覆灭,导致了西班牙和葡萄牙海外领地的全部丧失。 法国人对此,居然是极力支持的。 因为能肢解掉西班牙帝国,对于法国人而言,并非是坏事! 只要认可大明在北方省的地位,就意味着法国将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国!虽然这个大国很有水分,毕竟徐经不允许他们建造战舰,所有的港口,只能对北方省进行开放。 不过这对法国人而言,并非是不可接受的,他们现在最大的动力,就是怂恿着大明将西班牙帝国肢解的更破碎一些,每每看到更苛刻的条件出台时,他们便乐不可支,像是要过年一样。 以至于对外头情况依旧保持着了然于胸的方继藩,都不禁有些糊涂了,这些人到底咋想的。 正文 第一千七百三十九章:财源滚滚 除此之外,北方省的交易所,也在此时成立了。 其实这一项协议,对于欧洲各国的贵族而言,不无好处,虽然土地的分割已经支离破碎,各贵族的领地,也大抵延续了千百年来的传统,进行了划分。 如此一来,北方省这几乎没有贵族的领地,却变得格外珍贵起来。 整个欧洲的商贾,都将齐聚于此,这里……也将成为未来欧洲的窗口,各地领主的农产,需要换成货币,而大明乃至天下各处的货物需要输入,都不得不从北方省集散。 因而……刘文善所主导的,便是一个期货市场。 之所以建立这个期货市场,其本质,就是彻底的巩固大明宝钞的地位。 所有的期货买卖,都需通过此地,交易的货币,自然而然也就是大明宝钞,这里不收任何的金银,这就意味着,哪怕是你手里有金币和银币,一旦你需要大量进出口大量的货物,都必须先去西山钱庄兑换宝钞,将金银送入钱庄的库房里,方可拿着宝钞进行交易。 倘若是法国人,尚且还可勉强抵御,他们可以对内发行自己的金币和银币体系,再用一部分国库的资金,存入西山钱庄,作为进出口的储备,来维持自己的货币发行。 可对于其他欧洲小国而言,他们几乎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 当然,哪怕是法国,在此时也是岌岌可危。 钱庄,期货交易所,建业,一个又一个西山的产业,开始在北方省原样的复制。 法国人需要大量的进口货物,起初的时候,还想借助农产的出口,来获取大量的宝钞。 可实际上,农产品的定价权并不在法国人手里,往往农产品的出口价格,都极为低廉,因而……用不了多久,便开始债台高筑起来,紧接着,法王不得不想尽办法,从西山钱庄借贷,债务开始逐渐的增加。 刘文善对这些诸侯们,几乎是放任的。 他喜欢借钱。 反正借出去的乃是宝钞,而抵押品却往往都是真金白银的土地和城堡。 朱厚照没有在北方省逗留得太久。 事实上……对于朱厚照而言,当他察觉到整个欧洲不过是一盘散沙,根本没有一支可以与之匹敌的力量时,便觉得毫无生趣,嚷嚷着要走了! 方继藩自然没有朱厚照那么没心没肺,这里可谓是百业待兴,而战事其实刚刚结束而已,许多事还没稳妥的安排好,他有些不放心! 于是忙令宁波水师,将所有俘获的西班牙舰船,统统进行了改编,在北方省招募了一批水师,确保铁甲舰离开欧洲之后,北方省的海军,依旧可以击溃全欧洲的海军时,这才决心启航。 不过离家多日,更何况他出来得突然,甚至没有亲自跟朱秀荣交代一声呢!现在终于可以回去了,方继藩是很是高兴的,特别是离开京师越久,方继藩对那里,便越是想念,归心似箭之下,铁甲舰终于启航了。 港湾处,十二艘铁甲舰满载而出,带着足够的燃料和补给,徐徐的离开了港湾。 港口上,却已是人头攒动。 唐寅将留在此,作为皇帝派驻此地的钦差大臣,而王细作依旧为北方省总督,其余的弟子,则统统随方继藩登上了船! 此时,方继藩扶着船舷,看着数不清来送别的人。 这许多人,甚至方继藩闻所未闻,可见他们热切的朝着人间渣滓王不仕号招手,方继藩心里不禁感慨:“佛朗机人,真是热情啊,这佛朗机也是一个好地方。” “老方这么喜欢这里,朕就将你留在此好啦。”朱厚照乐呵呵的道。 方继藩脸一拉,就不作声了。 舰队一路航行。 可用不了多久,方继藩却突然感觉不太对劲了。 “这是去哪儿,为何走的是向西的航线……”他招来了随行的徐经,却已经隐隐的有种不大妙的预感! 徐经看着恩师皱着眉头问他话的样子,诧异的道:“恩师,您不知道?” 方继藩觉得后脊发凉,悲催了,他的预感就是这么灵验! 只见徐经道:“学生以为恩师已经知道了,陛下前日下旨,已更改了航线,责令舰队一路向西,前往黄金洲,所以……走这一条航线是没有错的。” 方继藩又感觉脑壳痛的厉害了! 我方继藩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我不要去黄金洲啊。 方继藩心里哀嚎,随即怒气冲冲的道:“为何这件事,我不知道?” “那时虽是正午,可学生记得恩师还未起。” 方继藩怒不可遏道:“那么事后呢,事后为何不说?” 徐经一脸无辜的道:“事后,学生以为恩师已经知道了。” 方继藩:“……” 自打方家一船船的往黄金洲送人之后,方继藩虽然处处和人说黄金洲的好处,可实际上,方继藩比任何人都明白,这黄金洲尚未开始大开发,此处……更多的像是一大片的蛮荒,里头点缀着大大小小的蛮族部落。 至于方家在此营造的基业,毕竟前后不过十五年的时间,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最多也就是开垦拓荒罢了。 看着这茫茫的大海。 方继藩心里不禁抑郁起来。 于是,只好安慰。 无论如何,自己是要去见自己爹,和自己的儿子…… 至于皇上……方继藩已下定决心,这个狗皇帝从此之后,再也骗不到自己了。 朱厚照似乎很为自己的小聪明而洋洋自得。 他看着方继藩愁眉不展的样子,便不禁安慰着方继藩:“老方啊老方,黄金洲是你们方家人的家啊,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难道你连狗都不如?朕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虽也立了些许的功绩,可这般回去,终究心有不甘,何况,你在黄金洲亲戚这样的多,难道就不想念他们?” 方继藩耳根子软,终究还是妥协了。 ………… 新青岛港。 作为港口中最普通的引水员,方文镜如往常一般抵达了港口。 此处乃是整个黄金洲最大的港口。 有大量四海商船以及其他各地的商船出入,吞吐量惊人。 整个港口,有三十多条栈桥,可供船只停泊,附近又有大量的货栈,可供货物集散。 方文镜上工,少不得要和自己的上司打一声招呼。 上司是个大肚子的文吏,做了简单的记录后,便道:“文镜哪,冬日要来了,再过一些日子,怕是会有一支船队来,这两日,你可躲一躲清闲,可到了那时候,切切不可偷懒。” 上司称呼方文镜为文镜,倒不是亲昵。 反正这港务司上上下下三百多号人,也就是一个人姓刘,其他人都姓方的。 那个姓刘的异类,还需自报一下自己的姓氏。 其他人,已经懒得自称自己姓方了。 因而,这里的人,大家直呼其名,不称姓氏,只有异类才会特别提起。 “遵命。”方文镜抱拳。 马上就要过年了。 越是到了过年,这黄金洲上下,就更加格外的看重,毕竟人在异乡,人们就更珍惜家族的团聚。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方文镜所在的这个家族有点大。 这家族长,乃是新津郡王殿下,其他的耆老,更是数不胜数。 到时候……一到了年关,新津郡王便要亲自带着族中各房各支的耆老们,前去宗庙祭祀先祖,此后……数十万方氏族人,便开始狂欢。 方氏的规模在黄金洲极其庞大,这几年,就更加的可怕了。 譬如方文镜,就生了七个孩子。 和他同辈的族兄弟们,也大多都是如此。 这黄金洲食物充足,只要想垦荒,数百上千亩的土地几乎是白送的,只需去登记一下即可。 再加上有了青霉素,还有西山医学院在此地大量的人才输送,以至于黄金洲的孩子们存活率极高。 方文镜想到自己的七个孩子,心里便暖暖的,他才三十六岁,大子已快成年了,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不过不出意外,自己的媳妇可能又有了,一想到这个,自己便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了意义。 毕竟黄金洲也没什么娱乐,这引水员的工作,也颇为枯燥。开枝散叶,终究是人生乐事。 正文 弟一千七百四十章:蜜糖浇灌的土地 方文镜照例到了丙号码头,与人交接之后,便开始了无聊的工作。 这些日子,进出这里的都是一些小商船,多是附近的港口来的,他只负责接引罢了。 所以,工作还算是轻松。 只是到了正午,同伴方老六突然大呼:“文镜,文镜,快看,快看。” 方文镜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取了脖子上挂着的望远镜抬起来看。 便见海面上,徐徐进入港湾的乃是一艘……不,是许多艘大舰。 这大舰的规模,远比自己寻常接引的大舰还要大的多,庞大的船身拨开水浪,在望远镜之中,仿佛一座大山,徐徐而来。 好在……他看到了舰上的旗号,方才放心一些。 这是大明的舰船,当然……不只是旗号这样简单。 这船体的结构,也与大明的舰船有些相似之处。 于是,他忙道:“接引他们至这一处码头,不过船体太宽了,我去接引。” 方文镜还是极有经验的。 好不容易,挪腾着大舰靠近码头。 此处乃是天然的良港,水深足够,几乎没有暗礁,足够让大型的船只停泊。 紧接着,便有人下船。 朱厚照和方继藩率先下来。 一落了码头,朱厚照便道;“人来,人来,准备立碑,此处应写:奉天承运文成武德皇帝,朱厚照至此!” 刘瑾拿着一个竹片,随手拿着炭笔记下。 方继藩心里却颇为激动。 他已经习惯了当朱厚照是空气了。 人间渣滓王不仕号进入港湾时,方继藩便远远眺望这一处港口,发现此处的规模,远比自己想象中的庞大,港湾里大大小小百余艘舰船,多是商船为主,也足见这里的繁荣。 方文镜小跑着来,行礼道:“不知尊驾……” 方继藩道:“瞎了眼睛,这是皇上,我乃是镇国公方继藩也,没看到旗号嘛?却还来多问,也就是我近来性子好了,近来吃肉念佛,若换做从前,打不死你。” 方文镜一听,顿时愕然,先是看了朱厚照一眼,随即战战兢兢,瑟瑟发抖,连忙拜下:“小人见过陛下。” 转而看着方继藩,更是惊讶的不得了,他又小心翼翼的道:“见……见过叔爷。” 倒是这时候,朱厚照回头了,奇怪的眼神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同样瞠目结舌。 这真是什么狗东西都来攀亲戚啊。 方文镜又忙道:“叔爷,我乃南宗方氏,叫方文镜,论起辈分来……” “好啦,好啦,知道啦,皇上在此,啰嗦这些做什么。” 方继藩不耐烦的挥挥手,上下打量这方文镜,心说也就我方继藩三观正,为人正直,勉强认下你这亲戚,如若不然,你也配姓方? 朱厚照便道:“你在前引路,朕很随和的,不必让人大张旗鼓接驾,先入城再说,此处叫新青岛,不知是何缘故?” 方文镜觉得自己的叔爷在此,顿时觉得腰杆子直了一些,想来有叔爷在,看在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份上,哪怕自己说错了话,也定会给自己转圜。 叔爷是个好人哪,这各处宗亲支房里的耆老们都这样说。 他于是忙道:“回陛下,此处为齐鲁的封国所在,所以……便都寻山东布政使司的州县为名,如此,移民们既觉得亲切,便如回到了自己的故乡一般。” 朱厚照颔首点头,随即又道:“此处倒是气候宜人的很,此处可有贼人嘛?” 说到这个,朱厚照脸上是满满的期盼之色。 方文镜一愣,随即道:“起初倒是有的,从前的时候,有许多土人,袭击咱们开拓垦荒的百姓,老郡王和正卿将军扫荡了几次,渐渐的也就安定了,此前那西班牙人倒是心腹大患,不过现如今,却越来越不成气候了。老郡王连拔了他们数个城寨,拓地数百里,不过……出了齐鲁,倒是有不少的马贼,土人也是不少,那些西班牙人的盗贼,也时常听说会谋财害命。在这齐鲁,就不同了,不只是正卿将军剿贼剿的勤,最紧要的是……咱们这儿人多哪,单说咱们方氏一族,就有十万户,数十万口,每年新添的丁,便有数万之众。还有其他的移民,罪犯,这上上下下,足有百万之众,放在这黄金洲,便极了不起了,各处的村寨遍布,村寨里,汉子们有短铳,有弓箭,还有培育出来的马,一发现盗贼,一个村寨的汉子便提枪上马,附近的村寨闻讯也会互保驰援,都是一家一姓的人,保教他们有来无回。” 他随即又道:“正因为是如此,所以大家都说这齐鲁安全的很,能安生立命,所以许多移至黄金洲的人,都携家带口的来投奔。” 他边说着,抬手指了指港口的东南方向:“那一处,叫王爷镇,陛下,您可不知道吧,在那里,宗亲王爷们就住了上百家呢,其他的宗亲在新临淄也有,这些王爷们在自己的封地里觉得不安全,便带着一大帮的家眷,跑来此购置土地定居了,他们的排场大的很,朝廷发放他们的俸禄,还有封地里的多多少少的收入,都花销在此,靠着这数百上千宗亲养活的人,单单这新青岛便有数千上万人,最好的丝绸,最时新的衣料,烧出来的最好瓷器,都是往那儿送的。” 朱厚照先听这里没有多少贼人,精神气就一下子落下去了,心情直接沉了下去,似乎有一种恨本地的土人们不争气的感觉。 可随即听到自己的亲戚们如此不争气,父皇当初封了他们封地,本质是指望着这些宗亲们能够卫戍新洲,可哪里想到,这群狗东西来了这黄金洲,还在混吃等死,封地不管不顾也就罢了,居然来了别人家的封地做了寓公,依旧的醉生梦死。 朱厚照想骂人。 方继藩在旁也是一脸忧心的道:“陛下,长此以往,这可不是国家之福,这些封地,宗亲们不管不顾,迟早被蟊贼和土人所占据,将来迟早要酿生祸患。” 朱厚照便道:“等着,到时朕回头去收拾他们。” 一行人已过了栈桥,进入了港口。 港务司上下人等察觉到了这大动静,早就在此等了。 听闻皇帝来了,个个骇然,又听自己家的亲戚方继藩来了,又是个个欢喜得不得了。 论起来,除了那个姓刘的,大家伙儿都是亲戚,齐鲁这儿但凡是姓方的,慢慢都滋养出了一种老子也是这齐鲁的主人公心态,但凡吹牛逼必提方继藩如何如何,早已忘了,他们当初如罐头一般的被塞到船上,一家老小哭哭啼啼,或是躲在船舱里咬牙切齿的骂那狗东西了。 朱厚照一挥手:“朕随意走走,尔等退下。” 这港务司上下,虽是退下,却哪里敢怠慢,忙是令人匆匆快马去禀报上官。 朱厚照依旧令这方文镜领路,他讨厌身边大量人拥簇,总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只叫了七八辆马车,带着方继藩和刘瑾,还有数十个扈从,急着要率先入城。 于是方文镜在前领路。 出了港口,便见一处铁轨。 铁轨上,运行的乃是小蒸汽车,是专门连接城中运货的,没有客运。 这里的土地平坦,所以道路修葺的倒是极少,出入的人,大多都是用马车。 沿途都是一栋栋的屋子,沿着道路,自行的围了一个个篱笆的院子,一栋又一栋,有的屋子外头,挂着牌子,多是一些杂货铺子,或是医生开诊。 这里的地多。 甚至可以说……百万人口,放在大明,可能只是一个土地肥沃的州府规模。却这样的州府,往往大半土地其中山林便占据了一大半,真正可供栖息的平原却是少之又少。 可在这里,百万人口占据的土地,不但是州府的数十倍,且是沃野千里,土地齐齐整整,就如方家人一般。 方继藩也是第一次登陆此地,左看右瞧,也看的眼睛发呆,那些宅邸虽是杂乱无章,且大多只是木屋,甚至有些屋子,一看便知主人家家境并不优渥,可其居住的条件,却远非富庶的江南百姓可以比拟了。 ..... 今日第二章,还有。求张月票。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一章:天子气 这一路上,朱厚照倒是显得好奇,目不暇接的左瞧右看。 倒是听闻这方文镜竟还生了五个儿子,顿时诧异,惊的瞠目结舌。 “你家有几个女儿?”朱厚照问了一个令他纠结的问题。 “两个。” 朱厚照脸上顿时沉了几分,便默不作声,一路无话。 很快就入了城,城中并没有高大的建筑,人们只沿着街道建了一座座的宅邸,可这街上的人流却是不少,显得热闹非凡! 行数百步,便可见一庙,这多是方庙,祭祀的,乃是方继藩都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祖先。 这庙中的香火,也很是鼎盛,不少人都会来此,焚一炷香。 这里的人,对于方庙的中礼敬,除了是移民们远离故土,失去了精神的寄托,少不得更将共同的祖先抬出来,多了几分精神上的依靠之外。 再就是方庙所代表的乃是宗亲和宗族,人在外乡,对于宗族便更是依赖,此时,人们急于寻找一种共同的记忆,匆从而彼此抱团起来,如此方可守望相助,彼此照应,否则来了异乡,举目无亲,如何了得。 时不时的,朱厚照便见一群少年人,挎着马,呼啦啦的扬鞭而过。 这群少年人,个个矫健的样子,腰间别着短铳,挎着刀,精神奕奕,一派神采飞扬! 朱厚照见了,倒是来了兴趣,忙让人下车,问方文镜道:“这些是什么人?” “都是年轻人。”方文镜略显无奈,叹息道:“他们哪,来的时候才三四岁,都不晓得这一路举家迁徙的艰辛,陛下,您看看他们,纯粹是吃饱了撑着的,天天就知道胡闹,我那大子也一样,平时就好枪棒,喜骑马,经常跟着一群臭小子出城打猎,或是缉盗……” 朱厚照却是眼睛亮了,乐呵呵的道:“有趣,有趣,他们竟倒和朕有些一样,看来你这做爹的,一定也和朕的父皇一样,很是头痛吧。” “有时的确是会担心的。”方文镜想了想,可随即又道:“可还是不会拦着,这里是黄金洲,哪怕齐鲁再安全,也不知何时会有战事,年轻人们舞刀弄枪,将来成了家,立了业,日后无论是去垦荒,还是做别的营生,也可保护自己的家小,在这里……风气就是如此……怎么拦得住?何况……这也不是坏事。” 朱厚照:“……” 方继藩就笑着道:“陛下,其实说白了,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黄金洲现在最需的就是人力开荒,少数人深入到蛮荒之地去,没有防身的本事可不成,久而久之,那些身材魁梧,能舞刀弄枪的人,便自然而然的教人佩服了,生存下来的几率就会更高,哪怕是将来娶媳妇,人家也肯寻强壮的,如若不然,遭了贼人,或是那大片的庄稼地里有土人窃粮,没有男人保护,如何了得?” 方继藩的话说得很通俗,但也很实际! 朱厚照便点头:“是这个道理,老方啊老方,你真是什么都懂。” 方继藩就正色道:“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都是臣在陛下身边久了的缘故,这才略懂了一些道理啊。我方继藩这个人,和别人不同,我这人比较耿直,平生最讨厌的就是那溜须拍马之人,而陛下最令臣佩服之处,就是明察秋毫,似臣这样的人,放在哪一朝哪一代,以臣的性情,只怕都难受重用,唯有陛下,不疑臣下,实在令臣感激涕零,所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陛下此等伯乐,就更加是古今中外,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啊。” 朱厚照只一笑。 他背着手,行了数步,突然淡淡道:“老方,在朕看来,不出一百年,这黄金洲,便为你们方家占尽了。” “什么?” 其实方继藩自来了黄金洲,便总是一副不安的样子,现在听到朱厚照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诧异的看着朱厚照。 朱厚照冷着脸道:“你可别以为朕是傻子,朕看的出来,方家从你爹开始,再到你,到你的儿子天赐,这是一门的豪杰,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有此三代,再加上这数十万方家族人在此繁衍生息,这里虽是蛮荒之地,可也有着天下最大的粮仓,有着无数的矿脉,南北万里,此地……朕看着,像龙兴之地,或许……百年之后,方家便可独霸黄金洲,再过三百年,历经了十数代之后,便有人口万万之数,带甲百万之众,且此地,四处都临海,势必商贸繁盛,四境之内,都无外患,此地民风彪悍,若是全力造舰,进,则可图天下,退则足以保身,老方啊老方,说不定你的孙儿之中,将来会有人成为天子,哪怕是让那龙泉观的那个狗东西来,他来了这黄金洲,也定要说一句,此地有天子气。” 方继藩听着,心里已是翻江倒海。 此时,方继藩才意识到,朱厚照这家伙平日虽是神经兮兮的,可实际上,他的眼光,却是十分独到的。 眼光这东西,绝非是一群腐儒教授出来的所谓‘贤才’能拥有。而朱厚照,本身在军事上就有特殊的才能,自是晓得何为地利,何为天时…… 这个时候,是不是该表一下忠心呢? 但方继藩居然沉默不作声了。 因为方继藩很清楚,自己如何辩解,把话说得再漂亮,也无法动摇朱厚照所认定的事实。 朱厚照看着方继藩,接着道:“这样得天独厚的宝地,父皇将此地封给了你们方家,当初……虽也分封了诸多的宗室,想来父皇一定在想,将此地当作皇亲们的栖息之地,既可解除朝廷的负担,也可令皇族们开拓进取。可没想到那些皇族们……” 他摇了摇头,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随即又一副鄙视的模样:“朕的那些叔伯和堂兄弟们,统统都是酒囊饭袋啊!这才几年哪,分封给他们的封地,便败落至此,一个个只知道在此养尊处优,若是他们有你们方家半分的气魄,也不至如此。想来……这就是运数吧。” 说罢,朱厚照又一声长叹。 方继藩便叹息道:“陛下……臣……” 只是下一刻,朱厚照整个人突然变得格外的严肃。 这不只方继藩心里有些忐忑起来,便连刘瑾也不禁感到胆怯,他看看皇上,又看看自己的干爷,像是生恐两个人此时突然有谁发难,可问题在于,接下来……自己帮谁来着? 沉默了很久……朱厚照突然微微一笑:“老方,此时你的心里,一定开始不安了,你看,朕现在就在你的封国之中,所带的护卫,不过寥寥数十人,此时你若是要发难,谁也奈何不得你。” 迎着朱厚照那双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眸,方继藩想也不想的就摇摇头,叹息道:“我方继藩来这世界,只有一个可以称得上知心的朋友,若是陛下想要逼我造反,我方继藩是绝不肯的,我也是读过书的人,史书之中,见多了尔虞我诈,也见多了兄弟和父子相残,争权夺利的道理,我都懂,我方继藩自认不算什么愚忠之人,可让我方继藩做此等小人行径,那我宁愿束手就擒,他日若是陛下要除我,我方继藩也绝无悔意。”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二章:深谋远虑 朱厚照听了方继藩的话,却是显得更为凝重。 疯疯癫癫,固然是他的性子。 可他的性子里,也有极聪明的一面。 比起其他人,他更看得出这黄金洲将来的潜力。 大量的土地,意味着数十上百万的移民带来的,乃是领先的技艺,背后依靠着独霸天下的大明王朝,四周没有强敌,人口疯狂的繁衍,意味着未来将不断的在黄金洲扩张,又因为土地的充裕,数百年之内,都不担心内部矛盾和土地兼并带来的内患,而土地的不断开拓,也将使得尚武精神大行其道,远离旧大陆的一切纷争,百年之内,这里便将形成一个横跨万里的超级大国,三百年之内,随着人口的繁衍,万万人口和充裕的资源,都将使其卓然于天下,进可攻,退可守,若行王道,则足以自守,若行霸道,亦足以凭借天然的海上屏障,与旧大陆称雄。 听了方继藩的一番话……朱厚照依旧没有表情,他随即又道:“你看那方文镜,就这么一个蠢材……” 方文镜就在一旁,说实话,陛下和自己叔爷的话,他听的不甚懂,可这一句,他听懂了,于是:“……” 朱厚照却毫不顾忌方文镜就在旁侧,继续他的蠢材话题:“这样蠢材的人,到了此地,尚可以衣食无忧,可以繁衍自己的后代,生下五个儿子,两个女儿,他日,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他的儿子可以挎短铳,骑快马,与人优劣,马术想来精湛,见了贼子,见了土人,想来也敢毫不留情的杀了,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方文镜的子孙,偏偏……他们都姓方………方家在黄金洲的大势已成,朕就算诛了你方继藩,这方家数十万人,难道能统统诛灭吗?既然不能诛灭,那么……想要镇守这里,谁可以控制这些方家的族人?若是外姓之人,他们必不肯服气,迟早还要生变。可若是让方氏一族,自行推举出一个可以令他们信服的首领,那么……岂不这推举出来的,又是一个你方继藩?” 朱厚照接着道:“时至今日哪,一切都已水到渠成了!朕诛一个方继藩,在这黄金洲,就会有第二个,会有第三个。除非大明空耗国力,动用一切可动用的力量,移百家之姓送至这黄金洲来,可话又说回来,纵是移百家之姓来,又能如何呢,黄金洲太远太远了,已经超出了大明的极限,朝廷的一个旨意,需半年的时间才可送到这里来。这里倘若发生了变乱,那么半年之后,朝廷方才知道,等到朝廷想要平息叛乱的时候,一年半载已经过去,此地……不出方家的天子,就要出刘家,王家的天子,此地没有方继藩,就会有方阿狗亦或者方阿猫,这是运数啊。” 方继藩听到此,又沉默了! 朱厚照道:“这怪不得谁,只怪那些宗亲们,没有一个争气的,朕指不上他们,再者说了,这些狗东西,虽和朕血脉相连,可论起亲疏,朕还是和老方你亲的多,正卿是朕的亲外甥,与其将其让给外姓,外宗之人,倒不如还是将这未来黄金洲交给你和正卿。这其实就是读书人口中所说的天道,上天怎么可能生生世世的垂爱一家一姓呢?朕可不是父皇,父皇殚精竭虑,总想着万世基业,这就如古来的皇帝,心心念念的想着羽化成仙一般,于是招募术士,求取仙药,可实际上呢,人必有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这世间的规律。朕不想千年万年之后的事,朕只顾眼前。” 朱厚照说着,拍拍方继藩的肩:“你不反,这是对的,若是你现在要下毒手,凭着朕的骑射功夫,还有带来的这些亲自调教的护卫,一定能杀出重围,到了那时候,我们就做不得兄弟了。而现在,我们还是兄弟,朕这辈子也只有你一个朋友。方才朕说,朕只顾眼下,眼下你与朕情同手足,朕断然不会斩断自己的左膀右臂,因为……只要朕活着,咱们的情义就在,朕对兄弟是掏心窝子的,虽然知道你又懒又馋,朕也知道你时不时会有小心思,可这都是小节,不值一提。” 说着,他伸了个懒腰:“朕今日哪,算是把道理给讲透了,朕回去之后,还要破奥斯曼,要亲带精兵入昆仑洲,这黄金洲未来可期,可朕的祖宗基业,却也不能在朕的手里毁于一旦,不谋万世,并非是说从此以后便成日醉生梦死。而是大丈夫不去妄图改变天道,却需提三尺剑,诛外寇,立远迈先祖之功。” 方继藩难得听朱厚照认真的话,还是这么有道理的话,一时间,鼻子有点酸酸的,吸了吸鼻子,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叹息道:“陛下是对的,千年万年后的事,谁顾得上,莫说是千年,万年,便是百年之后,什么光景,也与我们当下无关。珍惜眼前的情谊,才最是紧要。臣就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如若不然,也不会将这五百年前的亲戚,也都送来这黄金洲享清福了。” 朱厚照哈哈大笑起来! 随即看向一脸懵逼的方文镜:“你看看,你们是一个祖宗出来的,你是浑浑噩噩,傻头傻脑的,再看看老方,真难想象,你们流着同样的血脉。” 方文镜脸色一变,突然拜倒:“小人……小人……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厚照道:“你说吧。” 方文镜一脸惨然道:“小人……实在是不敢欺君罔上,这欺君可是滔天大罪。其实……其实小人……本不姓方,小人姓范,十几年前,小人那时才二十三岁,在南昌府务农,可突然来了差役,硬说小人姓方,乃是镇国公的至亲,小人当时那个哭啊,拿着族谱去理论,对方却不理会,于是……小人阖族,便都被迁了来了。” 方继藩顿时就拉长了脸,厉声道:“狗东西,你胡说什么,这姓范和姓方,不是一个意思?” 方文镜一脸尴尬道:“是,是,反正都差不多,反正我南昌府范氏,已是认祖归宗了,小人们,其实是极感激镇国公的,南昌府人多地少,又遭过兵乱,小人们当初的日子,苦的很。” 说着,他眼睛红了:“说来不怕陛下和叔爷笑话,小人在迁来黄金洲之前,还从来没过肉呢,来了这里……才真正算是见过了世面,能成为叔爷的亲人,小人们在这黄金洲过得美得很,这样的日子,小人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哪。” 朱厚照和方继藩则是相视一笑! 正说着,远处一阵骚动,却见一大队人马正迎面而来! 却是早有人急急的先去通报了郡王府。 于是乎,新津郡王方景隆以及世孙方正卿一听消息,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却还是匆匆带人来迎驾了。 方景隆早已是须发皆白,精神却是极好,他远远看到了朱厚照,又见着了方继藩,顿时脸色红润起来,这当然是激动的! 继藩一丁点也没有变,还是那个样子,依旧是细皮嫩肉,肤色白皙却身材修长。 坐在马上……方景隆只一刹间,嘴唇一颤,便禁不住要失声痛哭。 “大父,大父,你看,是爹,果然没有错,是真的,你看,是我爹。”方正卿高兴得手舞足蹈。 人就是如此…… 哪怕是自幼是被方继藩揍大的。 可父子相别久了,从前不好的记忆,便自动被过滤,只剩下了父子之间亲昵的念想。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三章:重赏 转瞬之间。 这方景隆已飞马而至,跳下马来,几乎要一个箭步,冲至方继藩面前,将方继藩搂在怀里。 可刹那的功夫,脚步却又迟疑,朝朱厚照拜倒道:“臣……见过陛下,臣迎驾来迟,未能远迎,万死。” 他说话声音哽咽颤抖,虽是朝朱厚照行礼,眼睛却是下意识的,往方继藩方向看去。 儿子……还是老样子啊。 看来是真的没有吃过什么苦。 这便好,这便放心了。 方正卿一身戎装,也学着祖父一般,拜倒在地。 朱厚照朝他们点头:“你们来的正好,朕正说到了你们,哈哈,朕的外甥在此,小东西,原来长这样大了,成亲了没有?” “成了。”方正卿道。 朱厚照顿时一脸遗憾之色:“呀,这么早就成亲了,莫非还生了孩子?” “陛下真是神机妙算,还真有喜了,本来还想修书给父亲报喜呢,谁料,那边得了喜讯,这边陛下的圣驾便来了。” 朱厚照便更是露出遗憾之色:“你这小狗东西。” 随即又朝脸色有些不太好看的方景隆看了一眼,方景隆脸色确实不太好看,正卿是小狗东西,那么自己的儿子是狗东西,老夫岂不是老狗东西了?这是当着和尚骂秃驴,你骂老臣倒也罢了,别骂我儿和我孙哪。 可朱厚照却一边亲昵的摸一摸方正卿的头,一面叹息道:“方卿家,你快快请起,你是朕的叔伯辈,且年纪不小啦,起来说话吧。朕哪,可是冒冒失失就来了,事先也没有知会,所以你没来迎驾,也是应当的,怪不到你的头上。朕这一路来,见这黄金洲,可是太平的很,这都是你们祖孙二人的功劳哪,你们方家,实是满门忠烈,为咱们大明卫戍边镇,如若不然,朝廷谈何经略黄金洲呢?” 他亲自将方景隆搀扶起来。 方继藩瞧在眼里,心里道:“陛下何时也学会虚伪了,明明方才还在说,将来方家迟早要成为朝廷隐患,转过头,却又笑嘻嘻的说什么满门忠烈。” 自然,方继藩不是傻子。 方才陛下对自己说的,乃是掏心窝子的话,这些话,本是不该放在台面上的,他既说了,便说明朱厚照对自己没有任何的藏私,可对别人,这些话自不会说。 这也算是心机了吧。 陛下情商低是低了点,智商却还是不错的。 方景隆起身,道:“老臣何德何能,当得起陛下的夸赞,臣在此,凭借的都是陛下以及朝廷的恩典,有了朝廷作为靠山,老臣在此,方才有一些作为。” 朱厚照哈哈大笑:“这才十数年,便有如此模样,连朕都没有想到,走吧,寻一匹马来,朕饿啦,给朕备了酒宴没有。” 齐王府就在新青岛之中,之所以选择这里开府城建牙,颇有几分齐王守边的意思。 毕竟,当下封地上最大的祸患,一定是来自海上的敌人,至于大陆中的土人,反而不足为虑。 靠着齐王府,便是西山书院。 书院占地极大,几乎是依京师的书院原样复制。 方继藩乃是书院的大宗师,利用这一层职务之便,一方面鼓励徒子徒孙们来黄金洲建功立业,另一方面,也以交流的名义,遣送了大批的徒子徒孙来此。 因而……黄金洲的西山书院,绝不是空架子,大量有才华的学子,纷纷来此。一些优秀的院士,学士,也在此讲学,各科的俊杰,虽不可京师的书院相比,却也有一较高下的能力。 甚至黄金洲的西山分院,也会派人往大明招揽生员,许多人差一些不能进入京师的西山书院,便退而求其次,为了进入书院,便索性被黄金洲的分院所招揽,他们在此学有所成,已经习惯了黄金洲的生活,为了学以致用,便都留下来,有的进入了各行各业,有的则留院教学。 再加上,方家持续不断的注入了大量经费,相比于竞争激烈的京师学院,许多人反而觉得黄金洲这儿更适合研究。 学宫附近,则是整个齐国的治所所在,因为这里一切都是从无到有,反而没有大明所存在的许多冗官冗员,所招募的官吏,尽都是新学所培育的人才,倒还算尽责。 方景隆迎了朱厚照入府,进入齐王银殿中,随即请朱厚照升座,而后又派属官人等,前来拜见,接着便奉上酒食,朱厚照大吃大喝了一通,兴冲冲道:“却不知,这齐国可有什么困难吗?若有什么困难,大可来告知朕,朕定为卿家排忧解难。” 方景隆迟疑了一会儿,终是摇摇头:“陛下,这里一切都好,不敢有劳陛下。” 朱厚照是没心没肺的性子,噢了一声。 方继藩却见父亲眉头略带隐忧,却不做声。 朱厚照此时叹息道:“上皇也在黄金洲,朕早就下旨,命卿家照拂,不知上皇现下如何?” 方景隆道:“臣每年节庆,都会带官吏人等前去拜谒,上皇在此,倒也还好。” “这可是大功一件。”朱厚照眉一挑,道:“朕歇一日,明日便要启程,亲去谒见上皇,卿家照顾上皇有大功……这样吧……” 朱厚照只沉默了片刻,突然自腰间,取了随身携带的剑来:“这是朕的御剑,一直不离朕,朕还指着它多杀几个贼子,可遗憾的很,这天下,已没有朕可诛之人了,哪怕是有一些蟊贼,却也配不上朕亲去斩了他的脑袋,既然无用,那么,就给老方啦,老方,此剑朕赠你们方家,从今往后,你们可要好好对待它,此剑,便如朕的女儿一般,乃是朕的心头肉。” 说罢,将剑交给刘瑾。 刘瑾愕然。 不解的看着朱厚照。 他越发觉得,朱厚照此行黄金洲,有些不太简单了。 刘瑾是最了解朱厚照的。 这位自己侍候着长大的天子,别看成日吊儿郎当,可实际上,却是绝顶聪明,只是聪明没有用在对的地方罢了。 他躬身,捧着剑,下了银殿,转交方继藩。 方继藩大喇喇的接过,佩在自己的腰间:“多谢陛下赐剑。” 朱厚照又道:“朕将御剑都赐了你,却没有给你名分,而今,天下可算是大定,不说四海归一,可当下,我大明也无外患。那些蠢人们……或许看不懂,又或者……明知而故意假装不知。可朕却是心如明镜,当今天下,大明能盛极如此,多是你方继藩的功劳,好啦,你不要谦虚……” 见方继藩准备要开口,朱厚照心知此时,方继藩又要一副这都是陛下的功劳的言辞了。他压压手,打断方继藩道:“你且先听朕将话说完,这里头,多是你方继藩的功劳,若是上皇和朕没有你,岂有今日这大明盛世?这四海宾服,海晏河清的功劳,你方继藩居首。当初,朕邀你上铁甲舰,要荡平天下的水师,便曾有言,若是成功,你方继藩为首功,你看……如此多的功劳,朕总该有所赏赐才好,如若不然,有功不赏,岂不是让人寒心吗?朕决定啦,定要重赏你,就在今日……” 方景隆听罢,却是率先担心起来。 自己父子二人,已是位极人臣,陛下突然又要恩赏,这……赏无可赏啊。 方景隆可也是读过史书的人,心知到了这一步,未必是什么好事,说不准,灾祸可能要来临了。 反而是方继藩一脸坦然,眨眨眼,看向朱厚照,心说,只要不是赐金百万就好。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四章:假节钺 朱厚照笑了笑,没脸没皮的样子,抚案道:“方老卿家就不必推辞啦。” “朕对你们的功劳,心头有数,这行事最讲究的乃是名正言顺,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朕观你们方家上下,个个赤胆忠心,此时命你们在此镇守黄金洲,自是为了我大明的百年大计。继藩,你上前来。” 方继藩便上前:“臣在。” 朱厚照道:“朕敕卿为黄金洲摄政王,代天子巡黄金洲,为众宗亲之首,世袭罔替,假节钺,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准剑履上殿。” 噗通一声…… 方景隆已觉得自己的身子软了。 他脑子嗡嗡的响,脸色一下子苍白了! 怎么听着,好像要大祸临头了哪? 朱厚照这个路数,方继藩是耳熟能详了,又是让你做燕王,又是要敕你立皇帝的,总是让你心惊肉跳,方继藩已经习以为常! 可今日……这个路数……就更加逼真了。 摄政黄金洲,再加上一个王字,这等于是黄金洲诸王之首。世袭罔替就更可怕了,方氏子子孙孙,都代皇帝镇守黄金洲,黄金洲可不是一个小地方啊。 至于此后的假节钺,便是在黄金洲行使天子的权力。 其他入朝不趋等等,则是身份的象征。 方继藩知道,朱厚照这次是动真格的。 关于这个旨意,绝不是一拍脑袋的结果,而是深思熟虑。 方家在黄金洲的大势已成,除非朝廷大破大立,可如今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了。 既然如此,那么索性就让方家名副其实,让方家能够名正言顺。 毕竟……若是让方家还是一个郡王爵,这黄金洲中,宗亲们随便挑出一个,地位都可能比方家要高。 这些宗亲们,少不得要骄横,明明没有实力,却不将方家放在眼里。现在方家祖孙三人,看在朝廷的份上,还会忍让,而一旦到了第四代,第五代,那时还肯忍让吗? 而一旦起了冲突,便又挑衅了朝廷的权威,对至高无上的朝廷而言,宗亲们被方家人打压,少不得要大动肝火,这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少不得在将来成为一个导火索。 朱厚照虽有时候不大靠谱,可这等事还是深思熟虑的,索性他现在就将这个隐患移除。 方家有了这个名分,便可辖制诸王,诸王久而久之,也就慢慢会接受这个现实,从此之后,对摄政王恭顺无比,说不准还要争相与方家人结亲,共荣共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某种程度而言,恰恰可以让这些无用的宗亲们,和方家在黄金洲能安然共存,甚至……成为方氏之下,拥有首屈一指的地位。 更何况,方家的爵位不足,在黄金洲却是掌握军政大权,朝廷鞭长莫及,区区一个郡王的爵位,将来方家的子孙们势必不满,朝廷不给,难道不能自立吗? 这黄金洲上上下下,方氏一族的人口,却是占了半数,为了对付土人,大家可都是抱成了一团,以宗亲为纽带,铁板一块,一旦方家要自立,哪怕是要做天子,谁能阻止? 可现在,这位列诸王之上的摄政王,却等于是这普天之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便是寻常的亲王,也比之矮了一截。 如此……就足以让方家的子孙们,以这样的身份为荣了,渐渐的这成为了传统的延续,方家人自是对这样的身份甘之如饴,反而会安分守己,踏踏实实的为朝廷永镇黄金洲。 可倘若只给一个郡王,久而久之,若是子孙们深以为耻,便少不得……心怀着叵测之心。 朱厚照这一手,看似是荒唐之举,恰恰显示出了他不一样的智慧。 容忍别人的存在,共治天下,又有何不可呢? 大明……还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做,横跨在大明与佛朗机之间的奥斯曼人,对乌拉尔虎视眈眈的罗斯人,甚至是未来经略昆仑洲,还有佛朗机诸国的羁縻,这些哪怕是朱厚照亲自将他们统统打下来,也需要几代人,甚至十几代人,去慢慢消化,这黄金洲……就留给方家人,亦无不可。 决定人举止的,乃是眼界。 贪图一些利益,放不下,为了这些利益,而兄弟反目,恰恰可能失去的是更多的利益。 正是因为朱厚照对自己说了方才的一席话,方继藩才能揣摩出朱厚照的心思,知道他此举,定是已深思熟虑,绝不容更改了。 于是,方继藩立即道:“陛下,使不得,使不得啊,臣如何担当的起,臣没有立下寸功……还是请陛下另请高明,臣万万不敢接受。” 朱厚照见他如此,心里倒是颇怒,朕方才在路上,和你说了这么多,还以为你方继藩已明白了朕的心思,敢情你这家伙,竟如此的不聪明,朕白费了这么多的口舌啊! 见方家父子二人,诚惶诚恐的样子,朱厚照咬牙切齿的道:“老方,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心里很明白朕的意思,这恩旨,你接受也需接受,不接受也需接受。” 方继藩居然显得很冷静,他意味深长的道:“陛下啊,臣当然明白陛下的意思。” 朱厚照一愣。 可是为何…… 方继藩镇定自若的道:“可是臣觉得,这样的事,还是三请三让比较好,以后传出去,会好听一些。毕竟臣也是……要脸的人哪。” 朱厚照:“……” 刘瑾在一旁,只听的心惊肉跳,总觉得陛下和干爷彼此在打着机锋。 此前的刘瑾,心机是极深的,想要在险恶的宫廷中活下来,自是需要无数的心思。 可或许是拜了干爷之后,有了干爷做自己的后盾,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刘瑾开始慢慢的觉得自己小心思居然渐渐迟钝,没有了那等群狼窥伺的环境,果然容易令人懒惰,毕竟……有干爷,总能帮自己解决掉那些宫中有非分之想的人,以至于那些人,连想都不敢去想,没有了竞争,自然就养出人的惰性了! 此刻,刘瑾脑瓜子飞速的运转着,也不知这机锋要打到什么时候,他也只能默默的站在一旁!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拧着眉心,最终道:“你要脸,朕就不要脸的吗?只此最后一次,接不接旨?” 方继藩同样呼了口气,只一刹那之间,心里有了计较。 我方继藩……果然还是三观奇正哪,为了兄弟的面子,也只好……先将脸面搁一边了。 方继藩再不扭捏,上前拜下,郑重其事道:“臣接旨,臣自幼患有脑疾,蒙上皇与陛下不弃,屡降恩典,区区伯世子,而今位极人臣,如此恩典,臣感激涕零。臣唯恐今生今世,亦难报陛下万一,今日臣在此立誓,臣子子孙孙,尽都侍奉陛下子孙为主,若有异心,则不肖子孙,尽死乱刀之下,天厌之!” 朱厚照先是一愣,随即脸色缓和,哈哈大笑:“这些话,记下来,记下来,往后多立碑石,要在天下各个州府,都立一座,让大家都看看老方说的话,这是白纸黑字的,哈哈……” 刘瑾忙是点头。 朱厚照又道:“方卿家是聪明人,而朕也是聪明人,朕最喜欢的就是老方这聪明的劲头,可以给朕省不少的功夫。”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五章:权倾天下 方景隆却是如遭雷击一般。 他无法想象,方家如此位极人臣,如何还能全身而退。 这在他看来,这个所谓的黄金洲摄政王,几乎形同于是烫手的山芋。 这是即将要灭家的隐患啊。 历来臣子,如此位极人臣,要嘛就是曹操那般,已是篡取了天下的权柄,是以无所忌惮,可以超脱于所有的臣子,于是假节钺,参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可当今乃是大明朝。 大明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皇家的地位,可谓是固若金汤,哪怕偶有宠臣,权臣,也不过皇帝一道旨意,即行拿下,想当年,那于谦立下何等的大功,多少人信服,不还是说问罪便问罪吗? 当下的方家,功劳固然可以和土木堡之变后力挽狂澜,保卫京师,拯救大明朝的于谦相比,可于谦又何曾得到过皇帝如此的宠幸? 方景隆乃是世家子出身,当初的南和伯府历代的先祖们,都是追随着历代大明天子立下功劳,见多了这豪门的兴衰,虽是尽忠效命,却也一直对子孙们灌输着一个道理,那便是无论立下多少功劳,建立了多少的功勋,也需牢记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切切不可得意忘形,谨记着自己的本份。 可皇上突然下了如此一个敕诏,这不是形同于让方家成为了天下第一宗亲王?其地位优渥,权柄之重,可谓是大明开朝所未有。 方景隆此时觉得心慌得厉害。 最无语的是,自己的傻儿子,居然还应下了。 他心乱如麻。 当下命人将这齐王府,改为了行在,请皇帝住下! 另一边,将方继藩拉到一处小殿,两父子进行一次密谈:“继藩,为父见你平安,心里便高兴,我们父子已许多年不曾见了,哎……” 他叹了口气,随即道:“只要你能平安,为父便知足,自你从娘胎里出来,那时你只有一只老鼠大,你自幼便体弱多病,为父将你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心里便想,我方景隆此生此世,不求你能做出先祖们的功绩,也不求你有什么远见卓识,更不指望你能振兴家业,只有一条,便是你能平平安安的,为父便知足啦。” 方继藩:“……” 他晓得父亲话里有话。 只是这番话,还是令方继藩有些感动,这想来就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吧。 方景隆又道:“可此后,你立下了不少的功劳,为父当然心里欣慰,只是这些年来,为父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啊!在这黄金洲,更是心里惶恐至极,人哪,站的越高,摔得可能越重,高处不胜寒,这个道理……你还年轻,或许不懂,为父老啦,想来……也活不了几年,即便大祸将至,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可是……你还年轻,正卿和天赐还小,为父最恐惧的是等为父撒人西去的那一天,你们父子们……遭遇什么祸端,若是如此,为父便是死也不能瞑目了!” “这摄政王之位,为父并不贪图,可你为何要接受呢?当今皇上,固然没有心机,与你情同手足,可满朝公卿,多少人见此眼热,这……” 方继藩忙道:“爹,不是儿子要接受,而是非接受不可啊。” 看着方继藩一脸无奈的样子,方景隆吹胡子瞪眼:“这是什么话?” 方继藩是知道父亲素来小心谨慎的性子的,这时又怎可能淡定?于是顿了一下就道:“方家走到了这一步,现在关系着多少人的生计啊,这么多姓方的族人在黄金洲,都靠着我们方家繁衍生息。西山书院里,这么多的弟子们……前程都在我们方家的身上,那些商贾们,又有多少人在看我们的眼色行事。就算父亲想要退,儿子也想退,可其他人……他们放心我们方家退吗?我们退了,这数十万方家族人,势必惶恐不安,将来谁来保护他们?儿子虽然有时疯疯癫癫,没少让父亲操心,可是儿子也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哪,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我们将这么多亲人送了来,难道就撒手不管,置之不理了吗?” 方景隆听罢……默然了! 方继藩又道:“我们不摄政,那些宗亲们爵位比我们高,我们就永远辖制不住他们,这黄金洲就难免会留下隐患,迟早有一日,会酿成冲突,难道真要我们铲除这些宗亲,做一个罪臣?亦或者是……等着宗亲们剪除了我们方家,让这数十万的亲眷们,统统置于水火之中吗?” “……” “当今皇上英明,他知道有些东西需拿得起,也需有些东西,必须放下。父亲不要看陛下被人议论为不似人君。可父亲有没有想过,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何以年纪轻轻,便能扫荡漠北,多少人……带兵带了一辈子,堪称老将,亦被漠北鞑靼搅得焦头烂额,可皇上却能指挥若定,令这漠北之敌,如惶惶丧家之犬?父亲所忧虑的,乃是陛下的心思,认为陛下此举是要将我们方家置于风口浪尖上。可在我看来,陛下此举,高明无比,今日不解决这个名分的问题,这个问题,就会遗留给后世子孙,就永远不能让黄金洲的方家族人,还有西山书院的弟子们,以及那些从方家得利者们放心。他日这个问题,若是遗留给了子孙,那么……可能就是内忧外患,是彼此兵戎相见,兄弟、师生们相残了。” 方继藩耐心的一番分析下来,方景隆亦听的不禁动容。 这时,方继藩伸了个懒腰,打着哈哈道:“所以我想好啦,我决心对宗亲们好一些,这些狗东西,得带着他们一起发财。不只如此,还要结姻亲,往后天赐长大了,需在黄金洲觅宗亲之女。可惜啊可惜,正卿怎么就稀里糊涂的成亲了呢……” 方景隆尴尬一笑,他虽还是觉得继藩的话有些不够稳当,却也放心了一些,想了想道:“这个消息传出,只怕宗亲们已经哗然了。” 方继藩道:“这个容易,我这就去见见他们,给他们晓以大义,让他们知道,大家是一家人,如此……他们也就没有二话了。朱不离方,方不离朱嘛。” 这黄金洲的消息……本就迅捷,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皇帝的旨意刚刚出来。 那些住在新青岛作为寓公的宗亲们,本还打算美滋滋的次日去见驾,却被这个消息吓坏了。 皇上……这真是…… 他们可都是亲王和郡王。 地位超然。 血管里所流淌的,可都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历来养尊处优,除了皇帝,没有人可以凌驾于他们之上。 所以虽是不敢在封地里就藩,跑来这新青岛享清福,可多少……还是看不起人的。 在这新青岛,没有人敢招惹他们。 至于方景隆……此地虽是方家的封地,可方景隆为人低调谨慎,对宗亲们历来小心翼翼,所以……在宗亲们的心里……自己依旧还是第一,至于方家人,只能排第二。 可转眼之间,天翻地覆。 在新青岛的兴王别府,已来了不少人。 兴王殿下乃是上皇的异母兄弟,更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在宗室之中,与皇家的关系最是亲密。他的儿子朱厚熜,早早就封了郡王。 现如今,大家齐聚在兴王府里,哪怕是平日不问世事的几个老宗亲,也都来了。 众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 兴王朱祐杬性子还算是醇和,老实巴交的样子。 却有人像打鸡血一般了。 “皇上此举,到底所为何故?难道咱们这些皇族在陛下的心里,还不如一个方继藩亲近吗?兴王啊,你是陛下的亲叔叔,这件事……不能不管不顾……” ………… 众所周知,书要进入尾声了,所以写起来,很费力,大家多包涵。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六章:可喜可贺 兴王朱祐杬素来是个没有什么主意的人。 此时被一群宗亲们你一句,我一句,说的也是心里惶惶然。 难道真要糟啦? 当今皇上是自己的亲侄子,可听说一向胡作非为,一点也不看重礼法,现在他让这方家凌驾在这众宗亲之上,这岂不是……岂不是礼崩乐坏,这方继藩……岂不是真要做曹操了? 于是,他心里亦急躁起来。 下意识的,朱祐杬居然看向自己的儿子朱厚熜。 朱厚熜已是二十多岁,此时安静的坐在一旁,整个人显得很稳重。 相比于这个几乎没有什么主见的父亲,朱厚熜反而显得聪慧和沉稳许多。 朱祐杬历来晓得这个儿子的厉害,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想看看朱厚熜的建议。 朱厚熜却是抿着唇,冷眼看着这一切,见叔伯们个个唉声叹息的各种抱怨,心知道他们这是想要让自己的父王出头。 可陛下已下了旨意,君无戏言呢,最重要的是,那方家如今是如日中天…… 出头?不就是想让自己的父王去做炮灰,他们跟在屁股后面望风? 朱厚熜的唇边飞快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而后道:“父王,陛下这个旨意确实很没有道理,我们是宗亲,当初封来了黄金洲,可谓是背井离乡,朝廷对我们本有亏欠。” 众宗亲们都颔首点头,一副还是朱厚熜的话对自己胃口。 “可当下,我等在这新青岛,可谓是寄人篱下,就算要闹,也没有底气,依我看,不如……我们这就各回藩地,而后上书奏请,表明我们的态度,但愿皇上能幡然悔悟,有所警惕。” 这话说罢,殿中一下子沉默起来。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那周王下意识的道:“还要回自己的封地啊,我那封地,现在正闹马贼呢。” 更多的人是低着头,不语。 朱厚熜就道:“根本之图,在于我们得有钱粮,有兵马,诸位叔伯,皇上下这样的旨,已经背离了我们的心意,我思来想去,倒是有一策可以试一试的。” 他顿了顿,就道:“黄金洲的诸封地之中,现如今方家的封地规模是最大。论起人口,也是方家最大。这没有错吧。” 众人听罢,又不禁唉声叹息起来。 朱厚熜道:“这黄金洲,距离大明十万八千里,现如今方家是一家独大,想要对抗方家,唯一的出路就是联合纵横,我们都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难道还不如六国抗秦那般的齐心协力吗?既然大家都看得起我的父王,又希望父王能够站出来讨一个公道,那么最好的办法,不是效仿比干,魏征,而是要让方家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小侄的建议很是简单,无外乎就是,大家联合起来,我们的封地有数十上百,聚少成多,占地便是方家的十倍,我们封地的人口虽是稀少,可若是联合一起,人口也会是方家的一倍以上。单凭诸王府的护卫,固然不及方家之强,可若是数十上百个王府凝聚起来呢?那么便有三倍于方家的兵马。王叔们现在既然看得起父王,如今又值此宗亲存亡之秋,太祖高皇帝在天有灵,定会庇佑我们,我们这就各回封地,承蒙诸王叔看得起父王,便以父王马首是瞻,统一诸藩镇的赋税,所有人丁,由父王登记造册,各府护卫,编练新军。这方家刚刚得到了朝廷的敕命,自还要顾及一些脸面,哪怕知道我们有所动作,也绝不敢贸然对我们下毒手,我们可以争取几年时间,化零为整,只需数年的时间,在父王的带领之下,便可在这黄金洲首屈一指。到了那时,莫说天子敕命方继藩为摄政王,便是方继藩自立为天子,我等……亦可承天之命招讨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诸位叔伯以为如何呢?” 殿中又安静了下来,这下子可谓是落针可闻了! 他们见朱厚熜说的极认真,却是委实尴尬得不得了。 交出封地,交出护卫,交出钱粮,对兴王马首是瞻? 怎么感觉这个孩子,年纪轻轻,就一点礼貌都没有,还一肚子坏水呢?咱们惦记着太祖高皇帝的基业,你小子现在居然想趁火打劫,惦记起咱们的地,咱们的钱,咱们的兵了。 朱厚熜见众人不语:“怎么,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那么……为何还要抱怨呢?这世上有得便有失,岂有兼而得之的好事……” 兴王朱祐杬此时心里大抵明白了什么,看了一眼大家的脸色,便呵斥道:“厚熜,不得对叔伯们无礼。” 朱厚熜便微笑,眼底似是深不可测一般:“是,儿子知错了,父王勿怪,儿子告退。” 这些皇亲叔伯们,方才脸色缓和一些,见朱厚熜溜了,各自长舒一口气,便又纷纷对朱祐杬苦劝:“兴王啊,事已至此,我们难道不该做一点什么吗?” 朱祐杬此时更是六神无主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众人便唉声叹气,又或者是破口咒骂,尤其那周王,气的更是跺脚,捶胸跌足,最后气咻咻的道:“明日我便去见驾,当着陛下的面,论清楚说明白,大不了就死在御前……” ………… 就这般没头苍蝇一般的说了小半时辰。 却听外头有人道:“姐夫,这边……就在这里。” 众人听着,依稀是朱厚熜的声音。 大家却没在意,依旧还在吵闹不休。 此时,却有人背着手,正大喇喇的走了进来。 一前一后的两个人,朱厚熜则跟在后头。 怎么前头的人……看着很面熟? 众人都朝这人看去。 却见这人背着手,一身蟒袍,肤色白皙,面容依旧清秀,举手投足,却有几分当仁不让的意味。 他看着众人,哈哈大笑道:“本王听说有人在本王背后说坏话,居然还说……要斩了我的脑袋,说我方继藩乃是乱臣贼子,这可真是吓着本王啦,深更半夜的跑来,便是要看看,谁要杀我。” 居然是方继藩…… 一下子,殿中像是炸了一般。 朱祐杬:“……” 周王、吴王、楚王人等一脸骇然。 他们禁不住的后退一步,像见了鬼似的! 身后,却是朱厚熜道:“姐夫,就是他们,我没有说错吧,一直在此吵闹到了三更,催逼着父王领头去逼宫,父王的性子,姐夫是知道的,他总是拉不下脸面来逐客……” 方继藩欣赏的看了朱厚熜一眼,而后目光在这殿中之人身上逡巡。 周王人等已顾不上对朱厚熜报以X你大爷的眼神了,只觉得心乱如麻,虽只见方继藩一人进来,内心却是像泄气了一般,苦涩到了极点。 朱厚熜这个狗东西,他也配做太祖高皇帝的子孙,这家伙,居然转手就将大家伙儿卖了。 方继藩背着手,已到了殿中,旁若无人的样子道:“到底是谁说要诛本王?别怕,我方继藩行事光明磊落,现在是孤身一人而来,可谓是单刀赴会,来此鸿门宴,大家伙儿有话说清楚,开诚布公。” 方继藩虽是这样说,可是周王人等却下意识的看了看这殿外的玻璃窗外头,虽是黑乎乎的,却像是是人影幢幢,似有许多的人影,凝神去静听,又像是有刀剑出鞘,子弹入镗的声音。 你方继藩……黑历史还少吗,还想骗我们? 此时,他们面若猪肝,虽说方才把方继藩骂得十恶不赦,可真正见着了方继藩这小魔头的时候,莫说外头真有刀斧手,就算没有,此刻……也已魂飞魄散,一个个只惊惧交加。 尤其是周王,方才是叫嚣的最厉害,此时心里最是恐惧。 此刻便觉得自己脚软的厉害,下意识的……他拜倒在地,老脸通红,嘴唇哆嗦了很久,方才艰难的道:“听闻陛下敕封世侄为摄政王,可喜可贺,小王……小王见过殿下,恭喜,恭喜。” ……………… 感谢书友160318111147588同学五万起点币的打赏,在这绞尽脑汁结尾的最后关头,真的很感谢。 另外:书评区有个活动,有官方提供的起点币和粉丝称号奖励。大家可以去书评区看看。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七章:有谁不服 这周王一跪。 殿中更是弥漫着一股极其尴尬的气氛。 众人你瞧瞧看,我看看你,似乎……还有人想要维持最后那么一丁点儿尊严。 朱厚熜却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些王叔们,毫无羞耻感。 方继藩却没有和周王客套,更懒得让他起来说话,只让他跪着,一面义正言辞道:“众所周知,我方继藩是个讲道理的人,也一向与人为善,对待宗亲,可谓是礼敬有加,大家都是皇亲国戚嘛,就算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呢!可是……万万没想到,你们居然想要在背后暗箭伤人,怎么,除掉我方继藩,对你们有好处吗?你们存着这样的心,可对得起太祖高皇帝,对得起上皇,对得起皇上?” 众人只埋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方继藩便寻了个座椅,大喇喇的坐下,犹如训斥一群顽皮的孩子一般:“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遥想当初,是谁见你们在藩地里吃苦,奏请上皇,将你们诏去京里的?又是谁怕你们在京师居无定所,给你们造了宅子,让你们住下的?后来见你们在京里住的憋屈,你们摸着良心想一想,是谁让你们来黄金洲享清福的?现在好啦,你们这群白眼狼,吃了我方继藩的,喝了我方继藩的,转过头来,你们就提起裤子不认人啦?” 众宗亲听到此处,有人恨不得想开口争辩什么。 可见方继藩凶神恶煞的样子,却还是难免心里打了个激灵,硬是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方继藩的凶名,是海内皆知的,关于他的种种传闻,那更是骇人听闻,别看宗亲们在大多数人跟前,个个趾高气昂,眼高于顶,可说实话,面对更凶的,他们往往就一丁点脾气都没有了。 方继藩继续痛斥道:“你们这群白眼狼,好嘛,你们不是要杀人吗?我方继藩就在此,来吧,是一个个上,还是大家伙儿一道来,我方继藩言而有信,只一人,和你们拼了。” 众众亲开始吞咽口水,眼角的余光又看向殿中的玻璃窗。 那玻璃窗外此前是黑乎乎的,现在……却隐隐约约好像看到许多双眼睛贴着玻璃窗,朝里头看着! 殿外几乎已没有一丁点的声息了。 可那一只只眼睛,在昏暗的背景下,显得格外的渗人。 “来呀,都来,虽然你们人多,可我方继藩不怕。”方继藩捋起袖子,向他们挑衅:“既然要你死我活,今日就彼此杀个痛快,我方继藩给你们一个机会。” “不……不敢!” 终于……还是有人沉不住气了,接下来拜下的乃是赵王,赵王像是整个人抽空了身体,软绵绵的拜下:“摄政王玩……玩笑了,我等……断……断没有其他的异心。方家与诸王人等,在此黄金洲,理应同舟共济,共享富贵,岂有兄弟反目,祸起于萧墙之内的道理呢?摄政王深明大义,人所共知。诚如摄政王所言,我等俱为皇亲,卫戍边镇,都是一道为朝廷出力,我等在此谈的只是风月,风月而已。” 于是乎,众宗亲纷纷拜下,个个指天画地,言之凿凿道:“对,对,我等在此,只谈风月。摄政王万勿相疑。” “是这样吗?”方继藩眯着眼,看向周王道:“周王殿下年纪如此老迈,也谈风月?” 周王脸胀的通红:“我……我……纸上谈兵……也不是不可以的!” 方继藩便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叹息道:“你们哪,谈风月也不叫上我,哎……看来和我不亲,不过也罢,谁让我方继藩……心心念念的只有大明社稷呢,风月之事,我也不屑去谈,天色很晚啦,你们去歇了吧。不过……” 说到这里,方继藩又拉下脸来:“我方继藩历来先礼后兵,丑话说在前头,在此的都是长辈,陛下命我为摄政王,代天子守黄金洲,你们呢,若是肯和我方继藩同舟共济,固然你们还能坐在一起好好的谈谈这风月之事,可若是怀有异心,想要造反,做这太祖高皇帝的不肖子孙,那么我方继藩也就不客气,届时定教此等大逆不道的狗东西,这辈子也谈不得风月了。” 说罢,方继藩打了个哈哈:“好啦,言尽于此,走啦。” 他起身,说走就走,似乎也懒得追究方才的事。 只留下一群老宗亲们面面相觑,只是……方才他们还激动得不得了,扬言要保社稷,可经了方才那么一茬,现在却都默然无声了。 一方面,是方继藩来了,一阵恫吓,说不害怕是骗人的。 何况方才激动的人,见了方继藩便争先恐后拜下,现在也实在没有老脸继续再说什么。 当然……所有人现在都怀有了警惕之心! 他们看着朱厚熜,再看看兴王朱祐杬,心里却是警惕起来。 太失策了,还是太天真哪,哪里想到……咱们之中还有细作,兴王和朱厚熜尚且如此,谁能保证其他人之中,不会有人转手将自己卖了呢? 此时……还是慎言为好,这天底下除了自己,真是谁也不能信! 至于大家伙儿联合起来闹事的主意,如今就是痴心妄想了! 朱厚熜笑嘻嘻的看着自己的叔伯们,却没有一丝愧疚的样子,就如同方才不过是吃饭一样平常。 不等众人责难,朱厚熜就转身追着方继藩:“姐夫,姐夫……你慢走,我送送你。” 天已是极暗淡了。 月朗星稀。 方继藩出了王府。 在这王府外头,乌压压的军马正屏息待命,为首的方正卿一身戎装,按着刀柄,在月色之下英武非凡! 他看方继藩徐步出来,松了口气的样子,随即按刀上前道:“父王,动不动手?” 方继藩叹道:“以和为贵吧,不要成天想着打打杀杀,这终究是有伤天和的事,为父终究还是一个善良的人哪,见不得血。” 方正卿颔首,便朝身后的人吩咐一句。 于是,黑夜中,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竹哨。 这是撤退的讯号。 紧接着,无数的靴声便响起来,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马车已稳稳的停在了方继藩的面前。 马车附近,隐隐约约的,似还有数百上千个武士,屏息而立,密不透风。 哪怕是这王府对街的一栋栋建筑。 那建筑里……也都是黑乎乎的。 可是那窗格却都是推开,露出一双双眼睛,听到了竹哨声,窗才无声无息的关闭,随即……夜空之下,终于陷入了无尽的死寂。 今夜无事。 方继藩背着手,欲上车。 “姐夫,姐夫……” 朱厚熜气喘吁吁的已追了上来。 他脸胀的通红,朝方继藩笑道:“姐夫,你慢走,深更半夜,叨扰姐夫了。” 方继藩朝他微笑,摸摸他的头,就如当初朱厚熜少年时一般:“你个头长高了不少,人也机灵了,这一次倒是多亏了你报信,不然我还不知道……这群老家伙们居然如此的居心叵测。你肯来报信,深得我心,看来当初我没有白疼你。” 朱厚熜沉默了片刻,突然拜倒:“姐夫恕罪,其实…其实……我并不是没有其他的居心。姐夫被敕为摄政王,我心里已有了上中下三策。” “噢?”方继藩骤然生了兴趣,微笑看着他道:“什么上中下三策?” 朱厚熜道:“下策,固然是不管不理。至于上策,却是可以借着姐夫成为摄政王,手握黄金洲权柄的机会,联合诸王,让他们以我的父王马首是瞻,如此一来,便可尽兼他们的土地,吞了他们的人口,编练他们的士卒,为我父王所用。有了这些,父王和我,便有了和姐夫讨价还价的筹码,自此之后,这二分黄金洲,父王可居其一。” 方继藩依旧微笑:“中策就是来给我通风报信?” 朱厚熜道:“上策是不成的,他们都是老狐狸,死攥着眼前的小利不肯撒手,我见他们如此,便知上策不成,这些人不是成大事的人,于是我便行中策,姐夫与我也算是至亲之人,而诸位叔伯们,论起关系来,其实不过是远亲而已。姐夫需节制宗室,势必要善待父王和我,因而,我便连夜去给姐夫报信了。” 这个家伙…… 方继藩无法想象,一个小小年纪的人,居然心思如此的缜密。 方继藩便道:“可是……你既然行了中策,为何还要将上下策也告知我?” 朱厚熜诚恳的道:“对待愚人,可以欺骗他们,愚弄他们,利用他们。可姐夫乃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对待聪明人,切切不可用小聪明,既然行了中策,那么便需对姐夫坦诚相待,心里绝不私藏任何的心思。我心中所想,统统要让姐夫知道。以姐夫的智慧,就算现在猜不透我的心思,他日也迟早能想明白的。既行中策,却又装聋作哑,这是下下之策。” ………… 白金大神横扫天涯巨巨的新书已经很肥了,天涯巨巨是老虎的榜样,嗯,新书《造化图》,大家要去看呀。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八章:大局已定 朱厚熜说的极认真。 他在方继藩面前,显得极真诚的样子。 意思说得很明白,既然行不了上策,那就老老实实的行中策,做出了选择之后,那就一条道走到黑了! 方继藩愕然之后,笑了:“你还是那个聪明的孩子啊。” 朱厚熜连忙道:“在姐夫眼里,我永远只是个孩子。” 他说着,从袖里取出一个簿子来,又道:“姐夫,其实这些年来……我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黄金洲不是别的地方,此处山高皇帝远,朝廷对这里鞭长莫及,众宗亲来了这里,虽是口口声声都说忠心于朝廷,却也有一些人暗中男盗女娼,实在令人心寒。姐夫,你看……这里头,我细细查出来了许多的事,譬如这鲁王,居然暗中和西班牙人勾结,私下里与西班牙人贸易。还有……周王世子不法……姐夫现在是摄政王,少不得需要整肃一下黄金洲的风气。治黄金洲,首先要治的是人,要治其人,需赏罚分明,方才使人信服。” 方继藩接过簿子,借着灯火,只略略一看,他也算是服了,这小报告不少啊,谁谁谁某年某月干了啥事,人证在哪,物证在哪,甚至……亦或者不过是风闻,里头也记录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方继藩把目光从簿子上收回来,看了朱厚熜一眼:“你何时开始着手细查这些的?” “三年前……” 方继藩忍不住感慨:“三年前,那便是十五岁,我十五岁的时候,定没有你想得这样深远。” 朱厚熜立即道:“不敢,不敢。” 方继藩随即又笑,意味深长的道:“这样说来,诚如你所言,你早料到有这一日了,不过……依着我看,倘若这一次,你的那些王叔们当真中了你的邪,让你施行了上策,那么这簿子中的所记录的事,将来也可成为你控制他们的手段了,是吗?” 朱厚熜倒是老实,点头道:“姐夫果然明察秋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宗亲们被惯坏了,突然来了这黄金洲,一个个还要守着自己的藩地,迟早会有大变,我早做准备,无论是最终……会是什么结果,这簿子中的事,都可以成为工具,若是兴王府可以做主,那么就正好靠这些去控制诸王。可若是兴王府成不了事,那么兴王府上下就为姐夫鞍前马后,将这簿子献上,也可算是一件功劳。姐夫留了这簿子,可用,又可以不用,用了叫杀一儆百,以儆效尤。不用……那自是姐夫宽以待人,那诸王叔们若是得了风声,也免不得对姐夫感激涕零。” 方继藩也忍不住服了,这想得不是一般的周全了! 方继藩哈哈大笑道:“宗室子弟中,你最是聪明,甚至到了多智近妖的地步,不过你不必担心,我方继藩从不忌惮智慧的人,何况你也是我的舅子……过一些日子,我要奏请天子,在这黄金洲设立宗令府,管辖宗亲之事,到时保举你的父王为宗令。你的父亲性子纯和,你却要多多协助。” 宗令是个表面上位高,却实际上没有什么权力的职位。 可朱厚熜心里却是一喜,他心里清楚,这是姐夫向人昭示,兴王府未来只在摄政王之下,往后但凡有对宗亲的好处,兴王府便可得最大的那块肥肉。 方继藩又道:“过一些日子,我将成立一个商行,专司整个黄金洲矿山的开采,到时……要让这所有的宗王以藩地入股,你近些日子将你的聪明收一收,去读读书,学一学这经济之道,你的聪明才智和识时务,我已算见识了,将来这商行交给别人,我放心不下,还是交你来最好。” 这个孩子绝对是一个妖孽,方继藩甚至觉得,若不是自己两世为人,学了后人们的皮毛,又或者……不是自己混了这么多年,积攒的家底深厚,可能一百个自己,都不会是这个妖孽的对手! 人要有自知之明啊!因而对于朱厚熜还是需有所提防的,未来将他放在任何政治或者军事上去培养,方继藩都寝食难安,既然如此,不如让他去做买卖吧,也算发挥他的长处,且还使他在可控的范围之内。 朱厚熜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连忙喜滋滋的道:“多谢姐夫,姐夫……我一定好好跟着学,学的好能为姐夫分忧再好不过,若是学的不好,姐夫也要骂我。” 方继藩一挥手,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方正卿。 方正卿剑眉虎目,精神奕奕,一身戎装,手一刻不停的按着腰间的刀柄,犹如一头迅豹。 相貌堂堂,堪称龙凤。 只是…… 方继藩心里却想,哎……别人家的儿子啊。 方继藩登上马车,旋即,马车渐渐没入了夜雾。 浩浩荡荡的护卫,亦如烟散去。 直到眼前再看不到一点人影,朱厚熜依旧伫立在府前! 他喉结滚动着,和方继藩对他的警惕不同,朱厚熜心里却是莫名的恐惧,从他向姐夫密报,此后大军集结,围住王府别院,再到撤退,这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这才是真正的立足之本哪,方家极雄厚的财力,与数十万方家人的支持,还有西山书院的影响,再加上方家对无数王学读书人的向心力,以及方家在新青岛营造的港口,建立的驰道,源源不断开采和挖掘出来的矿脉,新临淄建立起的一个个作坊。新济南所建的一处处军中营地,开垦出来的耕地。 这些……才是真正的王霸之本,是实力的源泉,绝非是一些小聪明,区区的阴谋诡计,可以动摇的。 真正的实力面前……朱厚熜感受到的是战栗。 他默不做声,很快就开始调整了自己的心态。 既然选择了中策,那么……自己从此之后便有两个职责,一个是极力说服自己的父亲,用心的为方继藩打理宗令府,管辖诸王公。另一个,便是努力学习经营之道,让自己慢慢的适应融入方家这个庞大机器的体系之中,好使自己有被利用和驱策的资本。 想通了这个关节,其他的事……他已不在乎了。人活着,要知道自己真正的角色是什么。太祖高皇帝之后又如何,江山社稷这是自己的堂兄朱厚照所考虑的事,而作为旁系,自己要考虑的是如何安身立命。 他微微一笑,呵了一口气。 新青岛的夜,有些冷。 ………… 次日一早,在这阳光都变得薄弱的寒冬里,朱厚照没有贪图舒服,立即下了命令,准备带着人出发了! 他需一路北上,前去拜见上皇,这也是他来此地的目的之一! 方继藩自也高高兴兴的起来,朱厚照却是眼尖的发现方继藩一脸疲倦,朝他笑道:“怎么,这鬼样子,昨夜去做贼了?” 方继藩倒没有隐瞒,将昨夜发生的事全权禀奏。 朱厚照顿时瞪大了眼睛:“诸宗亲之中,就没有一个挺身而出?” 看着朱厚照略显气愤的,方继藩不由感叹,这家伙即使做了皇帝,还是那个熟悉的调调啊! 他能清晰的看到朱厚照眼中所流露出来的失望,虽然方继藩也想扯谎一通,安慰一番,却还是老老实实的道:“陛下,不曾有。” 朱厚照沉默片刻,倒是认真的道:“朕的选择是正确的。” 随即,朱厚照又咬牙切齿起来:“可朕还是气不过啊!真是岂有此理!这群混账,竟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亏他们也都是太祖高皇帝的血脉,竟都是这样不堪吗?若是挺身而出,朕倒还宽慰一些,也敬他们是一条汉子啊!” 听着朱厚照愤怒的吐糟,方继藩能深刻的感受到朱厚照对自己族人的怒其不争。 不过这个结果也不是多令人意外,朱厚照最后也只能叹了一口气,一挥手道:“罢……就没有指望过他们多出息的,还是赶紧去见父皇吧,只是但愿父皇见了朕,不要揍我才好。” 说起这个,其实方继藩心里也颇为忐忑,自己这个摄政王……不知上皇会怎样的看待呢? 于是一番准备,二人在护卫的重重护卫之下,一路沿驰道进发,这一路都没有停歇,只是越往北,天气越是冷冽,朱厚照的心情……也愈发的沉重,上皇寻的地方……似乎有些不好。 ………… 感谢看书总是醉醉哒同学成为本书新盟主,感激涕零,无以言表。 正文 第一千七百四十九章:见过上皇 一路向北,无数的农庄星罗棋布。 偶尔……会有一些农户,他们用木头搭建起来了简易的庄子,一户人家,大抵有七八口人,别看庄子简易,可这里的主人,往往是附近数千亩地的持有者。 数千亩地,在许多地方,都称得上是地主了,哪怕是在佛朗机,也绝非是普通的阶层,可在这里……不过是最简单的农户而言。 他们往往已豢养了一些牛马,猪舍也是必不可少的,自屯田卫引进来的猪,早已得到了大多数农户们的喜爱。 家里的劳动力大抵有四五口。 妇人们喂马养猪,而男人们则下地耕种。 上皇的行在便在湖泊的北面,带着数万的大臣、宦官、宫娥、禁卫,以及投奔而来的移民们在此定居,开垦出了土地,用土夯出了一座方圆十里的城池。 朱祐樘的屋舍,也不过是比寻常人要大一些而已。 虽是方景隆送来了一些贡品,朱佑樘却将大多数的东西赐予了左右之人。 随来的大臣们,起初自是哀号遍野,不过……人就是如此,起初的时候,他们在船上感觉朝不保夕,只想着能够活下来,历经了七八个月的航行之后,到达了陆地,他们便有了大难不死的感觉。 人就是如此,吃过了航行之苦之后,慢慢的开始适应了环境,哪怕当下需要身体力行,上皇给与的恩赐毕竟有限,一切都需自己重新开始,结舍定居,带着家人开垦一些土地以作家用,也渐渐可以适应下来。 这里的天气明显更寒一些。 南面是一处湖泊的码头,可以打鱼,北面是一片片的耕土。 弘治皇帝每日清早起来,都要四处走走。 起初不能批阅奏疏,令弘治皇帝其实很是不适。 可慢慢的,他就习惯了这样慢节奏的生活。 而萧敬越发的老了,身子佝偻着,而且在这种气候里,不得不扶着一根杖子走路! 此时天空已是大雪纷飞。 人们也逐渐习惯了这里的天气,大多时候,人们还是躲在屋舍里烤着炭火。 在这里,煤炭炉子是不流行的,大家也不喜烧煤取暖。 倒是附近树木多,因而有商人专门伐木建窑烧炭,这木炭,倒是很是畅销。 这些从前的王公们普遍认为,煤的气味不如木炭,最重要的是……这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坚持了,只有如此,仿佛才能让他们不忘记自己原本高贵的身份。 上皇帝带着人,会到夯土的城楼上走一走。 他身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须发皆白,任寒风吹打,满是皱纹的脸上,却有一双有神的眼睛,当眼睛落向大明的方向,他总是沉吟很久。 那里……终究有太多割舍不下的东西。 萧敬在一旁,虽是老迈,可在此时,却总是手忙脚乱,但凡大风将上皇帝的衣角吹开,萧敬总是担心寒气会侵入上皇帝的身体,引来病症,因而,他便这边捋一捋,那一边又遮一遮。 “上皇,天色不早啦。” 上皇帝只颔首点头,随即眼睛落在了萧敬的身上:“昨日送来的急报……不知厚照会不会来见朕。” 萧敬露出担忧之色。 他很清楚上皇为何来黄金洲,上皇是希望早早将自己的权力交给自己的儿子,让儿子好生的磨砺,不只如此,将这些旧王公大臣们带来这黄金洲,也是让新皇帝少一些阻力。 萧敬没有儿子,可和上皇接触久了,却比谁都明白可怜天下父母心的道理。 只是……昨日消息传来,皇帝居然也来了黄金洲,这…… 上皇的问题,萧敬不敢回答。 弘治皇帝反而微笑道:“萧伴伴,你又在怕什么,担心朕不高兴吗?” “奴婢……奴婢以为……”萧敬的话只说了半句。 弘治皇帝就道:“朕既然禅位,厚照如何治理天下,朕就不打算去再管了,儿孙自有儿孙的福气,这不是朕可以管的。何况朕细细思来,朕终究是不太聪明,而厚照呢,这些年来所做的,足见他聪明伶俐的,还有方继藩等人的辅佐,他即便胡闹,也一定有所节制。此番既来黄金洲,想来,他们一定有所布置吧。” 萧敬听了上皇帝的话,顿时松了口气,他就怕上皇气坏了身体。 弘治上皇帝又是笑道:“厚照是朕的儿子,没了朕的庇护,这天下万千臣民的福祉便都压在了他的身上,朕有时也心疼哪,可再心疼也没有办法,他生在帝王之家,这是他的命啊。朕相信……他不会辱没列祖列宗的。” 萧敬连忙道:“上皇说的是,实是一语中的,明察秋毫,奴婢佩服的很。” 弘治上皇帝说罢,紧了紧狐绒披风,便要走下城楼。 此时,却有人气喘吁吁的登上了城楼来,跌跌撞撞道:“上皇,上皇,急报,急报,自新青岛来的急报。” 上皇帝微笑,四顾道:“看来朕的龙儿要启程来了。” 他伸出手,竟有些颤抖。 在黄金洲平淡的岁月,已让他的内心开始变得宁静。可在这一刻,似乎自己的骨肉,又让自己的内心里起了波澜。 他深吸了一口气,接过了急报,轻轻打开。 他眼睛已经有些花了,看不大真切,于是萧敬忙探头上去,想要帮上皇帝念出来。 萧敬面带笑容,正待要张口,可嘴刚刚打开,随即竟是僵住了。 于是……风雪之中,竟是变得无比尴尬起来。 上皇帝见萧敬如此,皱眉,于是……他努力的揉揉眼睛,去分辨急报中的文字。 风雪呼号。 上皇帝也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皇帝加封方继藩摄政王,凌驾诸王之上,辖制黄金洲军政…… 萧敬脸色……变得惨然,他抬头,小心翼翼的看着上皇,而上皇帝,却陷入了深思。 久久不语。 …………………… 天气真的很冷,冷的刺骨,但是此时,朱厚照和方继藩终于到了。 一路疾驰而来,自是免不了疲累,但朱厚照显得急迫无比。 马不停蹄的入城,随即……看着上皇的宫殿,便吸了吸鼻子。 那大明宫是何等的富丽堂皇,京师是何等的繁荣喧闹,可这里…… 说好了不能流眼泪的。 可朱厚照此刻的眼睛,好像进了风雪,很想揉一揉。 方继藩的目光往四周看了一圈,最后也不禁叹息道:“这地方……哎,不曾想上皇帝如此的清苦,不如在南边,臣给上皇帝建一座万寿宫吧……不过……” 好吧,细细想想,好像在这地广人稀的地方,特意修一座宫殿,十之八九也收不回成本啊,方继藩觉得自己好像激动过头了。 外头,早有百官在此迎接了,这些发配来此的人们,皆都裹着严严实实的,外头则罩着他们各自品级的官袍,依旧还是头戴着翅帽,此时纷纷拜倒。 “臣见过陛下,吾皇万岁。” 朱厚照发现这里有一些是老熟人,甚至……包括了刘健。 刘健老了,一脸皱纹,此时见了朱厚照,竟是忍不住热泪盈眶。 朱厚照道:“上皇在何处?” “上皇就在殿中,专侯陛下,请陛下与摄政王入殿觐见。”刘健回答道。 朱厚照和方继藩面面相觑。 这摄政王三字,自刘健口里出来,自然别有意味。 方继藩不禁深深的看了那朴素的宫殿一眼,心里不知是畏惧,是忐忑,亦或者是激动和即将重逢的喜悦。 二人一前一后的鱼贯入殿。 便见一老者正坐在炭火边,微微颤颤的给炭火盆里添着炭。 朱厚照一见这人,便立即拜倒:“见过父皇!”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章:父子君臣 殿中。 弘治皇帝抬了抬头,看了朱厚照一眼,随即露出了微笑。 他站了起来,萧敬连忙上前搀扶。 此后,弘治皇帝咳嗽,朱厚照和方继藩二人拜着,心里尚在打鼓。 只是此刻,心里又不禁为之担心起来。 弘治皇帝道:“起来吧,起来吧,你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摄政王,见了朕,何须行什么大礼。” 朱厚照起身,方继藩却心里琢磨起来,摄政王三个字很刺耳啊,他忙道:“陛下,臣岂敢称之摄政,这实是……实在是……” 哪怕是今时今日,方继藩面对着上皇帝,依旧怀有敬畏之心。 上皇帝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道:“君无戏言,世上岂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他顿了顿,又道:“朕久在黄金洲,又怎会不知道这黄金洲是什么样子,这是一个好地方啊,能在此颐养天年,也是朕的幸事。” 弘治上皇帝说罢,竟是笑了:“这个布置,是皇帝想出来的罢?” 说着,深深的凝望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顿时觉得心虚,九五至尊了许多日子,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能耐霸气了,可现如今再面对自己的父皇,依旧又恢复了当初的模样。 若在往常,方继藩是完全不介意背一口锅的,可今日……却知道这事儿自己绝不能出头,于是默默的低着头,心里数着绵羊。 朱厚照看了方继藩一眼,最后只好硬着头皮道:“是。” 弘治上皇帝却叹了口气,而后又露出了微笑,道:“皇帝长大了啊,已渐渐成熟,能够轻松驾驭天下了。如此……甚好……” 说着,他坐下,用火钳子细细的拨弄着炭火。 朱厚照也不知父皇这话到底是讽刺还是夸奖,竟是一愣。 弘治皇帝却是继续道:“什么是天子呢?” 弘治皇帝说着,加重了语气:“在臣民们看来,天子便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父亲,是至高无上的存在,九五至尊,一言九鼎。” “这些话,是说给臣民们听的,可是为君者,却万万不能相信。皇帝应该相信自己和普通的庶民没有任何的分别,不过是靠着祖宗的厚福,方才得以克继大统,正因如此,做皇帝的,未必比寻常的臣民更聪明,更遑论,未必比他们更孔武有力了。皇帝也是血肉之躯,有生老病死,有七情六欲,明白了这一点……方才能认清楚自己。只有清楚了自己,方才会滋生敬畏之心。” 弘治皇帝叹道:“有敬畏才是好事,敬畏祖先,因而不敢使自己辱没了门楣。敬畏臣民,因而不敢胡作非为,为政时,如履薄冰,生恐怠慢。最重要的是……要敬畏天道……” “天道?”朱厚照听得云里雾里得,看着自己的父皇,满心疑惑,他无法理解,怎么好端端的,父皇居然一来便和自己说这些话。 弘治皇帝道:“朕在此处见这里寒冬腊月,大雪皑皑,一眼看去,万里冰雪,方才知道,在天道面前,人是何其的渺小。所以要常怀着敬畏之心,不要狂妄自大,不要自以为这天底下的事,凭着自己……便可改变任何事!祖先的基业交给了皇帝,那么为君者,只需做好两件事便可以了。” 弘治皇帝凝视着朱厚照:“其一:统一天下,以消除战乱。今我大明放眼天下,方知天地之大,远非想象!我大明为天朝上国,中土之国,为君者,当效法秦始皇,剪除不臣。天下臣民的愿望,不过是安居乐业而已,消弭战争,才是他们的愿望,这……便是天道。” “这其二:则为制度垂范,以求长治久安。能得天下,固然已是了不起了,可若不能制度垂范,不能长治久安,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 弘治皇帝接着道:“百姓们的根本愿望,方才是天道。你是皇帝,要做的便是不要去违背他们,顺天而行,去满足你的臣民,完成这两件事。至于敕封继藩为摄政王,可见你已心性成熟,已自有自己的定见了。黄金洲的诸王公是什么样子,皇帝知道,朕也知道,你我心里都有数,他们既然不能匡扶朝廷,不能为朝廷守住黄金洲。那么……就让能守住的人来!所以……朕得知你的诏书之后,心里甚是欣慰,做天子的能深谋远虑,因势利导,顺势而行,一举消弭掉未来黄金洲的隐患,这……令朕放心了许多。” 听到这里,无论是朱厚照,还是方继藩,心里都长长的松了口气。 这关算是过了? 他们对视了一眼,方继藩道:“上皇英明,儿臣佩服的不得了……” “此番你们来黄金洲……所为何事?”弘治上皇帝压压手。 方继藩心里轻松了,上皇还是那么的深明大义呀,于是立即道:“上皇,臣与陛下率水师驰援北方省,一举歼灭西班牙,葡萄牙舰队,解了北方省之围,所以顺道便来了。” 弘治皇帝听罢,一愣。 随即,他眉梢隐出喜色:“西班牙者,豺狼成性,野心勃勃,他们仗着舰船之利,处处与我大明争锋相对,一旦剪除了他们的舰队,那么……他们便成了没有牙齿的老虎,如此……佛朗机可定,好……好的很哪!” 弘治皇帝龙心大悦,显出喜出望外之色,眼眸也一下子亮了几分,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一旦稳住了中佛朗机,那么接下来,理应就是奥斯曼啦了吧?这奥斯曼也不容小觑,他们幅员广阔,兵卒无数……假以时日,终究还是心腹大患。” “父皇说的是极,儿臣……” 朱厚照说到此,弘治皇帝一摆手,道:“好啦,你是皇帝,既然心里已有了主意,那就不需和朕禀奏,朕现在颐养天年,也不愿听这些了,朕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看到捷报。” 弘治皇帝说完了,便走向方继藩,凝视了方继藩一眼,目中露出了慈和之色:“今日你成了摄政王,就更该好好辅佐皇帝了,朕……朕一直将你当作自己的亲儿子看待。朕在这里,萧伴伴每日陪着朕,可朕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细细思来……总好像身边少了一个人,心里便不是滋味。” 萧敬站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语,听到此处,目光很是复杂的抬起来,看了方继藩一眼。 这心底,竟像是有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明明……咱已花费了一辈子的心血,努力了一辈子……可最终…… 朱厚照眨了眨眼,似乎还没回过味…… 方继藩明白了什么,便道:“这是因为上皇乃是重感情的人哪,历朝历代的天子,大多冷酷,唯有上皇您……才是真性情,上皇不但文治武功,且还仁德宽厚,此乃天下人的典范,莫说是与天子们相比,便是这古往今来,多少君子,也不及上皇一半呢。儿臣最钦佩的,便是上皇德厚可亲这一点,只要在上皇身边,心里便舒坦的不得了,如沐春风,心里畅快。” 弘治皇帝听到此处,顿时大笑,乐呵呵的道:“哈哈哈哈……对对对,就是这个味,朕很多日子没有听见了,心里甚是想念呢,此言从继藩口里出来,才有滋味。”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一章:奋六世余烈 方继藩顿时无语。 看着弘治上皇帝,敢情这些年来,自己每一次给他戴高帽,他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好像对于这些‘溜须拍马’之词很是不喜,原来……这一切竟都是假象哪。 果然……是人就好这一口。 只不过,有的人听的面露喜色,一脸美滋滋的! 有的人矜持一下,显露出自己对这些吹捧之词的唾弃,可内心深处,大抵还是极受用的。 方继藩于是尴尬一笑,眨了眨眼,一本正经的道:“上皇,儿臣所言,字字真心,句句肺腑。” 方继藩说的极认真,眼里一副幽怨的样子。 弘治上皇帝大乐道:“朕知道,朕自然一切都知道,朕岂会不知道呢?你是朕的女婿,朕历来对你纵容,如此看重你,你若不是真心,朕倒是要找你算账啦。” 一旁的萧敬抬头看了方继藩一眼,身躯颤了颤,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又多了几分迷茫,最后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人生真的……索然无味啊! 正午用膳时,上来了不少的土豆、蔬果和肉食。 弘治上皇帝点着里头的土豆之物,一脸兴致的道:“这个是朕亲自种出来的,还有这个……都来尝一尝,来尝一尝吧,朕现在是陶渊明,虽未能悠然见南山,却也是采菊东篱下,而今……这天底下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朕不管外事啦,这般颐养天年倒是好的。” 朱厚照和方继藩论起吃,便永远都是张牙舞爪,永远吃不够的样子,一番狼吞虎咽,便如风卷残云,秋风扫落叶一般,大快朵颐之后,单方面宣称了对菜肴的胜利。 见朱厚照和方继藩都吃的香,弘治上皇帝倒是带着满足感。 他依旧还是溺爱的看着朱厚照和方继藩,萧敬给他奉上了茶,他轻轻呷了一口,才道:“若是这个时候,你们的母后,还有秀荣,载墨,天赐他们也在此,该有多好啊……” 说到此,方才面上还带着微笑,转瞬之间,突然眼眶微红,好字出口,嗓子便有些哑了。 萧敬见状,立即诚惶诚恐的给朱佑樘递上了巾帕,朱佑樘抬手将巾帕推开,随即又极认真的道:“不必,不必!此乃人之天性,朕……是有些没有控制住……人到了这个年龄,不就是盼着一家人能团聚,盼着儿孙们都在身边吗?朕不用帕子,所谓发乎于情,止乎于礼。朕……哎……” 说着,他摇摇头叹息了一声。 朱厚照想了想道:“父皇,何不如……父皇随儿臣回去吧。” “回去?”朱佑樘摇头:“朕若是回去,这么多人,也跟着回去给你添乱吗?朕……还有谢迁这些人,咱们这些人……都老啦,朕说的……不是年岁老了,这上上下下,自朕而始,再至百官,所思所想,尽为腐朽不堪之物。朕不会让他们给你添乱的。你们年轻有大抱负,要做的事,定是空前绝后,要推行的,也非古法。朕和随驾的百官们若是也回去,只是给你们添乱而已,朕不能让他们成为你们的累赘,成为你的负担,留之无益!可是当初是朕带着百官们来此的,难道就此将他们撇下吗?他们……当初也曾是朕的肱骨之臣,为朕鞍前马后,尽心竭力。他们没有用处了,就如朕现在也没有了用处一般,朕……为了儿孙,将他们带来此,就是为了不讨你们的嫌,不给你们添乱,朕不能走,也割舍不掉他们。” 听到此处,朱厚照觉得鼻子一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虽说很多时候都是大大咧咧的,可是父皇为他所做的,他又怎么不明白父皇的用心? 方继藩亦不禁为弘治皇帝所做的动容,于是道:“儿臣下一次来就藩,一定想方设法营造一艘大船,将张太后和女眷们都送来!” 看着方继藩一脸自信的样子,弘治上皇帝笑了笑,而后道:“再迟一些吧。这里的日子还是有些清苦,你们的母后,很早很早之前就跟了朕,一辈子没吃过苦,总不能到了老来,还教她受这份罪。” 朱厚照和方继藩便都默然,上皇这是事事都为他人想到了,最后苦了他自己,可是他们能反对吗? 这几日都随着弘治皇帝冒着雪絮,穿着厚重的狐皮衣,去看弘治皇帝带着百官开辟出来的一些田地,还有禁卫们砍伐出来,预备明年营造屋舍的巨木。 弘治皇帝对于此,似乎极满意,他这辈子……似乎都在操劳中度过,从未曾歇一歇,而今来此……倒不觉得疲惫,反而不再劳心,偶尔也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体力活! 有他做了表率,百官和禁卫们还能怎么样,只好老老实实的一起干活了。 当然,少不得还有大量的劳力被征募了来,毕竟……真正的粗活,也指不上这些当年养尊处优的君臣们。 弘治皇帝上了一处山丘,眺望着这座简陋的城市,朱厚照则是骑着马,在雪地里肆意的撒欢。 方继藩自是最不喜动的,他陪着弘治皇帝在一旁,弘治皇帝披着猩红的披风,在寒风吹拂中,面上的皱纹如刀刻一般,却依旧觉得精神! 弘治皇帝道:“继藩哪,无论是大明,或是佛朗机,还是是奥斯曼,又或是天竺,都认为在这世间之上,定会有一处无忧无虑的所在,即为人间天堂,朕想知道这样的人间天堂,是什么样子。” 方继藩略一思索,就道:“陛下,儿臣在黄金洲见方氏的子弟们在此开垦,于是他们有了遮风避雨的屋子,出行和耕种有了牛马,有了足够他们衣食无忧的耕地,儿臣在想,这对他们而言,或许现在就是人间天堂了。一个饥寒交迫之人,能吃饱肚子的地方,便是人间天堂。一个挨饿受冻之人,若是能一家人衣食无忧,想来……也是最幸福不过的事。” “所以……” 弘治皇帝意味深长的看了方继藩一眼:“所以你那脑疾之症,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吗?” 弘治皇帝突然点破,顿时令方继藩手足无措,方继藩立即哀嚎道:“上皇,儿臣是真的……” 弘治皇帝反而微笑道:“你还是害怕,你在害怕什么呢?朕不会吃了你的。朕只有一子一女,朕这辈子只求子女们能平安,秀荣跟了你,你的子孙是秀荣的血脉,也是朕的血脉,这天底下,除了厚照,再没有人比你和秀荣,与朕最亲近了,你也是朕的至亲,否则朕岂会纵容你到现在呢?有病没有病,这都没有关系。” 方继藩便沉默,不做声了。 朱佑樘道:“过一些日子,你们要及早回航,大明……离不开皇帝,也暂时离不开你,你们来了,朕很欣慰,在此……陪着朕,朕也喜不自胜,可是……朕可以在此怡然自得,你们却不可以。有些人生来就是不一样的,就说厚照吧,他天生下来,锦衣玉食,有无数大儒教授他学问,无数人侍奉着他,这些……难道是白来的吗?这靠的……乃是列祖列宗们的余福和恩荫,可这世上没有天生下来的福气,也不该是他理所应当的尽情享用的。列祖列宗留给他的,是江山社稷,是百年的基业,也是一份逃不开的责任,你们还是赶紧回程吧,不要留在此了,你们还有许多该做的事情!你看看厚照,他骑着马,拿着弓箭在雪地里射死一只灰兔,便高兴的手舞足蹈,可天下还有许多比猎兔子更紧要的事……” 这时,却见朱厚照飞马而来,高高兴兴的提着一只兔子,大叫道:“父皇,老方,快看,朕猎了一只兔子,咱们晚上又可以打牙祭啦。” 呃,这是应景吗? 方继藩一脸无语的看着朱厚照…… ………… 大家数数,第一章。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二章:千古一帝 弘治上皇帝是极舍不得朱厚照和方继藩的。 弘治皇帝也是一个极有自控力的人,不管多不舍得,依旧再三催促着二人成行。 一个父亲可以失去自己的儿子。 一个岳父可以赶紧让自己的女婿滚到天涯海角去。 可是……天下的臣民们,不能没有君父。 于是…… 铁甲舰队终于出发成行。 上皇帝亲自送至新青岛。 方景隆与方正卿亦是面如死灰一般。 谢迁也伴驾而来。 百官们站在码头上,看着那一艘艘即将出发的舰船,心里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们多希望……登船的是自己啊! 如此……小半年之后,便可回到故土了! 可惜……幻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他们现在不过是站在码头处,作为送驾之人罢了! 有人不禁眼眶发红,流出热泪来。 古人们最是怀恋故土。 哪怕在这黄金洲已是安顿,哪怕在此可以免受饥饿和颠沛流离之苦,哪怕未来前程似锦,那魂牵梦绕之地,依旧掩埋在自己的内心至深之处,成了禁忌之地,于是……百官和涌来送别的人群,竟在此刻都不禁热泪盈眶,举起袖摆擦拭眼泪,却发现长袖已是湿透了。 弘治上皇帝待见二人登船,便已阖目,不忍去看,却不得不又张目眺望。 待那舰船远去,这船中之人,似乎成了送别之人的寄托。 哪怕是那谢迁人等,曾对当今的皇帝和摄政王有所怨言,可在此刻,他们深切的遥望,竟像是他们的离别,带走了自己对那一片故土的思念,徐徐远去。 舰船终是离开了众人的视线,海天一线上,再无痕迹。 弘治上皇帝缓缓旋身,身躯颤了颤。 百官们纷纷的拜倒。 弘治皇帝显得极无力的样子,看向诸人,张口欲言,却觉得浑身上下毫无气力,于是无声的摇头,笑了。 只是这笑有点淡! ……… 京师。 皇帝和方继藩的销声匿迹,事实上并没有让朝廷引起太多的波折。 大臣们是在三天之后发现皇帝和方继藩出海了的。 以至于……所有得到这个震撼消息的人……居然出奇的镇定自若…… 就好像……他们觉得这样的事,就如穿衣吃饭一般的稀松平常。 他们见的世面多的去了,一点也不觉得突兀。 自然……在短暂的无须之后,吏部尚书欧阳志与兵部尚书王守仁立即碰头。 师兄弟二人在短暂的交流之后,随即……兵部尚书下令新军戒备。 兵部尚书王守仁虽然在没有旨意的情况之下,不得轻易调动军马,但是这新军的所有骨干,几乎都是王守仁的门生故吏。当初的第一军,就是王守仁亲手调教出来的,而新军扩编,从第一军至第八军,满编的情况之下,人数已至二十四万,在编的员额,亦已至十七八万。 如此规模的军马,渐渐开始取代了京营,而几乎所有的武官以及士官,统统都是第一军的底子。 正因如此,这不妨碍王守仁下达手令,让他们原地驻守,要求他们枕戈待旦,防范于未然。 另一边,欧阳志立即前往内阁,询问刘健与李东阳的意思。 三方达成了一致之后,才入宫面见张太后,得张太后懿旨后,则率百官,火速赶往东宫,拜请太子朱载墨监国摄政。 这一切,都可谓是井然有序。 甚至是朱载墨……竟也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突然,百官来拜请时,他的面上大抵是一副淡淡然的样子,就好像是在说,噢,是这样啊,然后,默契的摆驾入宫,先见祖母,此后见生母方皇后,再临朝观政,举行朝议。 朝议的过程之中,大家都很有默契。 每一个人都懒得去提皇帝又跑了那一茬事,就当没发生过。 在匆匆的见过百官之后,真正的密议才正式开始。 皇帝跑了,总要知道怎么跑的,跑去了哪里,还回不回来。 于是大家私底下一商量,一打听,方知原来是跟着铁甲舰走的。 紧接着,便放出了诏书,这事瞒不住的,需要向天下臣民说明情况。 于是朝廷后知后觉,昭告天下,当今圣上,念海波不宁,佛朗机北方省领地遭袭,于是亲率舰队解救。 诏令放出去。 没有什么波澜。 嗯,大家习惯了。 皇帝西狩啦,打佛朗机人去啦。 那就西狩吧,日子照过。 除了因此而导致的大量公文往来,变得频繁了一些之外,一切都平静无事。 朱载墨年轻,精力充沛,对于政务也是得心应手。 且又有刘健、李东阳这样的老臣协助,更有欧阳志,王守仁坐镇,萧规曹随,倒也无事。 倒是诏令放出去了三个月,两京十四省固然太平,那自吕宋都司传来的奏疏,却很不淡定了。 听闻皇帝西狩,亲率舰队直捣黄龙,与佛朗机人决一雌雄,吕宋上下沸腾,人们奔走相告。 当初那些迁徙至吕宋的士绅们,在这一刻,竟个个激动得不得了,就像是过年似的! 征爪哇的水师,已夺取了撰它等岛屿,开始深入爪哇腹地,葡萄牙人节节败退,开始朝苏门答腊等地营建大量的堡垒,借此固守。 吕宋上下士绅,为远征爪哇的水师出人出力,甚至不少子弟,统统从军,立下汗马功劳。 子弟们若是战死,则尸骨送回吕宋,便有数不清的人在港口处前来迎接尸骸,固然有悲伤,可更多的……却是鼓励再战,绝不容佛朗机人猖獗。 现在皇帝直捣其巢穴,若是成功,就意味着……莫说是爪哇,便是苏门答腊,以至于整个西洋,甚至那传闻中的天竺,都将在大明圣学的阳光普照之下。 随着对爪哇的开拓,大量的佛朗机人的田庄,亦或者当初勾结佛朗机人的爪哇旧王公的庄园,而今都已易主,士绅们对于经营新开拓的田庄,可谓是得心应手。 皇帝亲征,就意味着全面开战,不死不休,这对于吕宋诸绅们而言,简直就是普天同庆之事,人们欢呼踊跃,纷纷作诗,写下颂词,四处托人,送往朝廷,表示皇帝身先垂范,亲冒矢石,为人臣者,岂有不尽死力的道理,此国战也,当诛尽佛朗机诸凶,死战到底。 奏疏送到了内阁。 刘健一脸懵逼的看着这堆积如山的奏疏。 而后……一副无以言表的表情。 因为这些奏疏……实在有太多太多他所熟悉的人。 当初江南闻名的世家大族,不知出了多少俊杰子弟,他们在士林之中,有着极大的影响。当初也是读书人,是翰林的刘健又岂有不知。 可现在见他们嗷嗷叫的样子,吟诗作赋,联名上奏,奔走相告,欣然大喜的姿态,具都表现在这奏疏之中…… 刘健虽然大抵能知道此中情由,却还是觉得大开眼界了! 当今圣上,那跑了的天子,居然在这些士林清流们眼里,像是转眼成了千古圣君,道德的典范,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圣人。 更令人大开眼界的乃是方继藩…… 方继藩这狗……不,方继藩这个家伙……现在似也成了忧国忧民,为民请命,铮铮铁骨,为国显威的忠烈臣子。 刘健看着里头……肉麻至极的字眼,深深的吸了口气。 而后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李东阳。 李东阳同样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 二人的目光触碰在一起,彼此似乎都看穿了对方的心事。 紧接着……内阁值房里,又陷入了一股莫名的尴尬。 是真的……很尬啊。 ……………… 昨天本来想暴更,可是突然要换地图,卡住了,对着电脑坐了很久,第二章还没出,越急越不知道该咋切入进去,故事到了这里,其实更像是一个模拟器,蝴蝶煽动了翅膀之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都需要反复的斟酌,好吧,不解释,老虎是个渣渣,老虎继续努力。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二章:妙不可言 好在……这一年多的时间,朝廷有太多的事要办,以至于人们无法分心去顾忌其他。 铁路的修建,也已到了关键时刻。 一段段的铁路开始竣工。 无论是朝廷,亦或者是地方州府,对于铁路的需求已是不断的增大,某些工段兴建之后,具备了通车的条件,便开始先行通车,这火车一响,带来的乃是源源不断的货物,自然……也将无数本地的土产输送出去,换取了源源不断的财富。 许多京师来的大商贾们,几乎是蜂拥而来。 他们随着铁路线,到了各个州府,贪婪的看着这里的一切。 在此之前,这里可是一片片未开发的CHU女地,甚至在此,几乎没有任何所谓的商业可言,在这里,有着相比于京师和保定看来,可谓是白菜一般的地价,还有着数不清低廉的劳力。甚至附近,可能还蕴藏着无数还待发掘的资源。绝大多数地方,百姓们依旧还在自给自足,土布和土制的铁器还未遭受过价格低廉且质量更好的作坊制造品的冲击。 京师的商贸竞争,已经到了残酷的地步,而这样的州府,却犹如一张白纸一般。 于是乎……无数的‘冒险者’们带着数不清的货物和财富来此开拓他们的商业版图。 以西山为首的京师十大商行,迫切的需要更多的原料产地,需要建设新的作坊,需要大量更廉价的劳力。 其他的商贾们,则开始将他们在京师的买卖,开拓于此。 掮客们无孔不入,寻觅着任何可能的机会,撮合着本地州府之人,与京师、保定、江南商贾的合作。 这似乎是一场狂欢。 这些一夜之间,发现家门口出现车站的人,发现那庞然的铁疙瘩冒着滚滚青烟而来,此后……他们却发现,他们的生活,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许多地方都在招募工人,开始营建。 一些商贾,甚至提前招募了人,进行短期的培训,许诺了对于本地人而言,已算是不菲的工价。 也有人稀里糊涂的发现,自己的后山,那本是一片再寻常不过的土疙瘩里,如同被人发现了宝藏似的,紧接着,大量的人员开始出现,先是用火药开山,随即……建立起了山道,而后……将无数的矿山直接拉下山来。 山民们自然也是有好处的。 不但被拉去开山,给予丰厚的薪俸。 有时为了收买他们,免不得要给他们营造一些房屋和村前的道路。 一些机灵的人,开始察觉出了什么,亦开始混入了这些外来人的行列,学着他们的做法,竟是在一年半载之后,衣锦还乡。 他们坐着马车,一声绫罗绸缎,招摇过市,立即引来了人们各种好奇且妒忌的目光。 连他们都可以,我们为何不可以? 这大抵是许多人的心声。 犹如一千多年前,那陈胜吴广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般。 别人可以发财,自己为何不可? 人们已无法镇定了。 宛如一下子,置身于滔滔不绝的洪流之中,于是……一个个奋不顾身的扎身进去,义无反顾。 而这样的形态,却好似是瘟疫一般,会传染似得,起初是府城,而后是各县,最后,便连偏僻的村落里,也开始遭受波及。 壮力们,已不甘于贫困,义无反顾的背上了行囊,踏上了进京,进府,进县城的道路。 妇人们也开始被人怂恿着,尝试着进入作坊。 平日里,她们是绝少出门的,可纺织作坊的薪俸过于诱人了,除了金银的诱惑,新学的读书人们,似乎也极力想要改变人们的观念,鼓励妇人们出来做工。 好在,作坊的许多措施,保障了作坊里不会出现闲杂的男子,有人开始进行了尝试,紧接着,更多的妇人们开始趋之若鹜。 那本是相夫教子的妇人,当她们颤抖的领了第一份薪俸时,那几张小票子,还有若干的铜钱,便禁不住忙将其收入囊中,手里捏着这囊袋子,生了茧子的手,竟是捏出了汗来。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一下子……仿佛自己成了自己的主人。 似乎在接过了薪俸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便都不同了,心里有了底气,腰杆子也挺直一些。 这府城和县城,终究还是有一些老朽的书生们,极力在痛斥如此种种的现象。 他们犹如一群挡车的螳螂,恨不得一舒自己对于新事物的不满。 可此时,那无数百姓,却已没有人再听他们的牢骚了,挣银子要紧,别人可以过好日子,我为何不可? 而其他地方,开始催促着铁路通车。 以至于有的地方州府等不及,便自发的开始招募劳力,前往工地上帮忙。 朝廷已废除了徭役,可农闲下来的汉子们,听到了许多诱人的传言之后,却再无法忍受了。 他们有的是气力。 以往这些气力,不值一钱。 可若是铁路一通,力气就可以换来银子。 甘肃至玉门关的铁路……乃是张家兄弟最看重的。 二人极力的说服铁路局不要修建这条铁路。 一方面……是修建的难度大,毕竟要穿越千里的荒漠,补给的花费惊人。 另一方面,这样的铁路,没有丝毫的效益。 可铁路局铁了心要修,张家兄弟除了捶胸跌足骂娘了几天几夜之余,却还是连夜赶往兰州。 你们要修对吧。 我们兄弟二人既然拦不住,那么……便死死的盯着吧,这银子……能省一些是一些。 于是……在千里无人的荒漠里,总是能留下张家兄弟的足迹。 他们用脚丈量着地上的荒土和砂砾,寻找着任何可以节省的方法。 他们盯着每一个施工段的人员,宛如生了火眼金睛一般,总能寻到某些人贪墨和浪费的痕迹。 在这里……没有人敢糟践工程材料。 没有人敢贪墨一分一厘,以至于每一个工长总觉得自己浑身不自在,像是自己的脑后,一直有两对眼睛,时刻的盯着自己后脑勺,总是令他们随时有冷汗淋漓的毛骨悚然之感。 张家兄弟不断的催促着工程的进度。 他们带着勘探队,需要在荒漠之中的定位施工。 这数万人的工程队伍,被两兄弟折腾的死去活来。 他们衣衫褴褛的将汗水和血水,流在了这荒漠之中,不断的加快着进度。 足足两年多的时间……大部分的工程……皆已竣工。 这几乎是工程史上的奇迹。 以至于铁路局闻讯之后,第一个反应便是摇头。 各地的工程人员和技术人员,纷纷奔赴兰州。 在这里……一个个加快施工进度的新办法,以及奖惩制度,开始进行讲授。 ………… 玉门关,此处乃大明最西的一处关隘。 此时,一辆蒸汽火车,迎着风,正徐徐而来,响亮的轰鸣着,歇斯底里的发出了怒吼。 三天之前,这辆火车自兰州出发,今日……终于晃晃悠悠的开始进入站点。 这车站附近,几乎没有什么人烟。 因为未来商业布局的需要,所以铁路局将站点布置在了旧城的数十里之外,远离了原有的商道。 因而,今儿这里很是安静,只有几个车站人员在此恭候。 火车停稳后,最先下车的……乃是张鹤龄。 张鹤龄灰头土脸,穿着朴素的衣衫,甚至衣衫上打满了补丁,头上则戴着一顶遮阳的帽子,依旧还是面黄肌瘦。 一下车,他抬头看着明晃晃的太阳,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三日的火车之旅,其实并不好受。 好在……他已习惯了。 身后……张延龄也从车上跳了下来。 “哥,喝水,吃蒸饼吗?”张延龄随手取下自己身上的包裹。 张鹤龄怒其不争的看着张延龄,反手就给他一个耳光,恼怒的骂道:“吃吃吃,就知道吃,咱们自己带在身上的东西,吃个什么?现在到了玉门关了,要吃也吃车站的,等他们给咱们接风。” 张延龄觉得自己被兄长打的脑壳疼,他摇了摇脑袋,麻木的脑壳似乎开始恢复了一些神智,随即咧嘴笑了:“妙,妙不可言,还是兄长什么都懂。” ……………… 推荐一本书《玄幻之作死狂魔》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四章:富可敌国王不仕 这是兰玉线的通车仪式。 第一辆蒸汽火车抵达时,却显得冷清。 兄弟二人对此却表示满意。 他们下车之后,随即玉门关站的站卒便匆匆而来,给张鹤龄行了个礼。 张鹤龄左右张望:“此处为何没有人哪。” “回上差的话。”说话的乃是本地的站丞。 在大明,每一处车站设站丞一人,站卒分站点大小不同,各配数人至数十人不等,除此之外,还有聘请的技术人员,以及辅卒人等。 这站丞道:“我等深受两位国舅爷的教诲,虽是通车仪式,却也绝不肯铺张浪费,自是要一切从简,尽力减少花费,在两位国舅爷的感召之下,这等俗礼,当然是能免当免。” 张鹤龄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都露出了微笑赞许之色。 看看这玉兰线,比之其他的线路,就是好啊。 省钱……这当然是极好的。 于是乎,张家兄弟在站丞的带领之下,大抵的检阅过了车站配置的人员,以及站台之后,顿时觉得饥肠辘辘。 说起来,从清早吃了两口蒸饼,到现在……还粒米未进了。 张延龄觉得心焦,咋到现在……还不带去吃饭呢? 他忍不住了,便对那站丞道:“天色不早了呀,都日上三杆了,这里也没有可看的了,我看差不多该吃饭了吧。” “对,对,对。”站丞忙道:“是该吃饭了,那么……卑下告辞。” 告……告辞? 张延龄睁大眼睛:“这……这……你们去哪儿吃?” “回家呀。”站丞道:“上差放心,家中离此不远,一会儿就回来,绝不会擅离职守,何况……车站中是两班倒,自有人轮流接替,断不会出现站中无人的情况,还请两位上差担待。” 这站丞说着,转身便又要走。 饿的前胸贴后背的张延龄便觉得就要昏死过去,连忙扯住了这站丞的袖摆道:“你们不请我们吃饭的呀?” 站丞板起脸来,正色道:“这是什么话,一切都要从简,别的地方,卑下不知。可在这兰玉线,总计三十三个站点,哪一处都是克己奉公,以节俭为上,从未有过上差来了,还胡吃海喝的道理,线路修建的时候,卑下可是在工段里也当过差的,在兰玉线,一钱的公帑也绝不敢糟践,两位上差,得罪了,这里莫说吃饭,便是一口水也不给喝,不是不近人情,而是法度在此,不敢违逆,倘若让人听了去,卑下居然请上差吃喝,说不准要给上头……那两位国舅爷丢去大漠中呢,好啦,告辞,告辞。” 说着,一摆袖,虽是面上恭谨,实则却不留半分的情面。 站卒们也散了个干净。 这几乎没有几个人烟的站点上,天气炎炎,张鹤龄只觉得自己热的厉害,挥汗如雨。张延龄脸抽了抽,老半天后,还是乖乖的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了蒸饼,捏了一小半,先伸至张鹤龄面前:“哥,要不……我们自己吃自己的吧?” 张鹤龄确实饿极了,接过就一口吞咽下,这蒸饼几乎没有水分,何况……还是玉门关这样的地方,因而急急咽下,张鹤龄脸便胀的通红,一手摸着自己的脖子,一手伸向张延龄道:“水,水……” ………… 京师…… 一封快报,送至了通政司。 通政司不敢怠慢,火速将其送入宫中。 紧接着,进行票拟的刘健大抵看了一眼奏疏,随即便豁然而起:“这奏疏……当真是泉州市泊司快马送来的?” “这……这岂会有假,上头的火漆……” 刘健才缓了一口气,他随即命人叫来了李东阳。 方才自己确实失态了。 这样的奏疏,怎么可能有假呢。 “刘公……” “宾之,你来的正好,泉州送来了快报,说是铁甲舰队已靠岸补给,不日,舰队即将北上,抵达天津卫,咱们的皇上……回来了。” 李东阳一愣,随即道:“皇上回来了?却不知……战况如何?” “这……”刘健倒是显得谨慎,虽然他心里十之八九的认为,这肯定有什么好消息,不过现在却不敢说:“我等立即去见太子殿下吧,事不宜迟。” 李东阳脸色凝重,点点头。 ………… 翰林院里。 一名翰林自待诏房里取了一份奏疏,送至文史馆,预备封存。 这都是朝廷的规矩,一切的奏疏和圣旨,都需送翰林院,而后分门别类。 对于这翰林而言,这不过是最寻常的奏疏。 因而……他如往常一般,先至文史馆,而后先提笔记录,与文史馆的翰林进行接洽。 此时……恰好王不仕踱步而来。 这翰林一见王不仕,格外的热情,立即打招呼:“下官见过王学士。” 王不仕朝他微笑,现在他在翰林院,乃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不但因为他是学士,更是因为大家都认为他博学多金,愿意信服他。 想想当初……多少人对他指责,再看看今日,实是令人唏嘘啊! 王不仕看他手里捏着奏疏,只随口道:“怎么,内阁又有奏疏来存档了?” “正是……是泉州市泊司的。”翰林回答道:“其他的奏疏,票拟和批红之后,两个时辰之前就送来存档了,偏偏这一封,似乎是刘公拿去了奉天殿,见了太子殿下,所以再送去司礼监时,便有些迟了。” “噢?”王不仕眉一挑,便轻描淡写的道:“如此说来,这说不准还是加急的急报呢。” “还真是。”这翰林笑呵呵的道:“王学士真是明鉴哪,确实是加急送来的,直接急递铺通传。” 王不仕摘下了大墨镜,他的眼底深处,似是闪动着什么,随即……他道:“刘公和李公,自奉天殿回来时,是什么时候……” “理应去了一个时辰吧,一个时辰之后又回了内阁……” 王不仕点头,而后面色平静的道:“噢,赶紧存档吧。” 这翰林倒不觉得奇怪,同僚之间,彼此说一些闲话,本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王不仕却重新戴上了墨镜,此时……谁也无法从他的眼睛里观察出什么。 这封存的奏疏,是不允许有人打开来看的,只记录下封皮上的日期和疏名即可。 随即,便有文吏将其送至库房,束之高阁。 一般情况,若非将来修实录时,再不会有人在乎它。 当日,王不仕下值后,回到自己的百亩大宅! 这百亩大宅,可是靠着宫城,到了如今,已是有价无市,却一户人家,占地百亩,这已不再是有银子这样简单了,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进入了庭院,便听到邓健的声音:“你们这群狗东西,都站直了,站直了,平日里养着你们,你们却敢偷懒,当初老子给我家少爷斟茶递水的时候,那可是看着少爷的眼色行事的,他饿了,就是不开口,我亦和他心有灵犀,给他预备膳食。他渴了,只一个眼色,我便递上茶水。再看看你们,看看你们这些狗东西,我今日非要整一整这门风不可。” 却见一群奴仆站成一排,邓健一声绫罗绸缎,抬腿对准一人的腿便要踹。 奴仆们皆是战战兢兢的。 王不仕此时咳嗽一声,朝邓健道:“邓健,你来。” 邓健见了王不仕,方才收了脚,可面上却是不忿:“今日饶了你们,下一次再见你们这般懒惰,非要将你们打发出去不可,一群狗东西……啊呸……” 待到了厅中,王不仕已是坐下,只看了邓健一眼,随即道:“立即给王家下头的大小掌柜们传话,抽调所有的资金,准备重仓压入四海商行,这四海商行的股票,市面上有多少,就买多少。” 邓健一愣:“四海商行?这……这……” 王不仕意味深长的看了邓健一眼:“陛下和你家少爷,要回来了。” 邓健身躯一颤,一脸意外的道:“什么?” 一想到自家的少爷要回来,这个历来在王家吃里扒外的家伙,像是被利箭击穿了他的心脏,他颤了颤,热泪盈眶道:“回……回来啦……我便知道我家少爷必定吉人自有天相,何时回来的,我……我去天津卫。” “还早呢,这只是老夫的猜测。” 邓健一愣:“敢情不是准信?” “八九不离十了。”王不仕道:“泉州市泊司突然送来快报,这太蹊跷了。若只是寻常的奏疏,也不至会引起重视。可是听闻刘公和李公,却立即带着奏疏去见了太子,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份奏疏里,定是陛下和镇国公的消息。可是……刘公、李公去见了太子,不过一个多时辰而已,这……就更值得玩味了,依老夫的猜测,这看来……定不会是噩耗了。你想想看,倘若是噩耗,陛下和镇国公若有失,这是……何等的大事,如此的噩耗,必定要震动天下,太子身为人子,也定需刘公和李公拿主意,君臣需先商议和敲定好许多的善后大事,莫说是一个时辰,便是十个时辰,这刘公和李公,也未必能从奉天殿里出来。” “既然是陛下和镇国公平安而回,那么……对于当今皇上,老夫还是略有所知的,他性子历来冲动,此番出海,若是不踏破楼兰,断不肯回来!既然他们回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皇上此番,定是大胜而回,这区区的佛朗机,已是成为我大明探囊之物了。” “如此大捷,即意味着,自此之后,我大明海外再无敌手,而最利好的是什么呢?” 王不仕凝视着邓健,却不等邓健回话,像是自问自答一般,一字一句道:“最大的利好就是四海商行!”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五章:御驾回京 邓健心里一颤。 他看着王不仕,却心知王不仕的话虽是猜测,可这猜测,绝对是八九不离十的。 毕竟……这些年来,王不仕的买卖越做越大,财富如滚雪球一般的增长。 虽然王不仕已经极力想要低调,四处布施钱财,资助自己的族人,捐助大量钱财给书院,甚至……大量的将银子往各个义庄里送。 可实际上呢…… 他的财富非但没有缩水,反而在疯狂的膨胀。 眼光二字,说来轻松,可实际上,谁能从无数的蛛丝马迹之中嗅到绝佳的获利机会? 更何况,有的人即便是绝顶聪明,察觉到了什么,可又如何呢? 想要发大财,只凭借着嗅觉,还是不够的。 还需要信心,只有对自己绝对的自信,才是第二步。 当然,有敏锐和自信,还是不够。 这个世上,能发现商机的人太多,对自己有信心的人也是不少。可是……绝大多数人,到了第三步,却不免踟蹰了! 因为凡是都会有个万一,任何一次投资,都可能会出现风险,绝大多数人……哪怕再聪明,却在风险面前望而却步,宁愿小富即安,等到机会失之交臂时,方才捶胸跌足,后悔不迭。 可王不仕不同,他敢于承担这个风险,拥有着寻常人少有的决断力,一旦确认了商机,便毫不犹豫开始调动大量的资金进行投入,整个过程绝无拖泥带水。 邓健其实对于王不仕,还是极敬佩的。 他点点头道:“明白了,调集资金,重仓四海商行。” “这件事,要暂时保密,知道吗?”王不仕严肃的叮嘱这个重点! 邓健自然明白这里面的关系,拍着胸脯道:“王老爷你放心,我邓健义薄云天,岂会走漏了口风?我……我……我是少爷家里养出来的人,方家的家风,王老爷你是知道的,这府中上下,哪一个不是规规矩矩的,岂会做这样的事?王老爷太小看人啦。” 说着,他再不迟疑,立即告辞! 这等事,时间是最重要的! 王不仕背着手,看着信誓旦旦的邓健,却是不禁苦笑。 ……………… 没多久,邓健就出了王家,也不坐车了,似乎是嫌慢,却没有立即往王家的各大商铺调集资金,而是直接骑马,飞马便往西山的方向赶去。 到了西山,邓健立即寻到了王金元。 王金元倒是不敢怠慢邓健。 邓健在方家的资历,可比他高得多呢! 人家爷爷的爷爷就在方家为奴了,论资排辈的话,他真心比邓健要差远了。 因而,王金元满脸堆笑的先是给邓健见礼,邓健亦是笑眯眯的样子回礼,虽都在笑,可大抵二人内心深处都在骂对方渣滓的。 “不知邓兄弟今日来此,有什么见教。”王金元道温和的问道。 邓健便道:“陛下和少爷要回来了,凯旋而回,一举击溃西班牙人,这是一场大捷。” 邓健一开始便先声夺人。 王金元顿时一愣。 算起来,少爷出去了近两年,可至今没有音讯,说不担心那是假的。 虽说西山的所有产业,都大抵进入了正轨,倒也不必事事要少爷拿主意,有他王金元在此,便已足够了。 可少爷没在,王金元的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啊。 “当真?”王金元一脸肃然的看着邓健。 事关自家少爷,可开不得玩笑! “当真!”邓健斩钉截铁的道! “哪里来的消息。” “泉州市泊司快马加鞭送来的,好了,来不及解释了,总而言之,这是对四海商行的大利好,这是自王不仕那儿听来的,这王不仕的预测,从未有错,他现在命我抽调资金,重仓四行商行为首的股票。我邓健是什么人,我生是方家的人,死是方家的鬼,我当然应下来啦,但是万万不可失了报效少爷的心思,我对少爷可是忠心耿耿,天日可鉴的哪,所以我立即来报讯了,西山这里……也要及早有所动作,要趁着消息走漏之前,立即行动起来,你放心,王家调集资金还需一些功夫,西山这里……可以提前下手,到时……西山自是获利最大,让王家在后头跟着喝一口汤便是了。哼哼,我邓健,为了少爷言而无信又怎么了,为了少爷我甘愿赴汤蹈火,便万箭穿心,死在乱刀之下,也甘之如饴。” 王金元也绝非是省油的灯,只听了邓健前部分的话,至于后头的话,自是自动略过去。 他心里骇然,自然清楚,倘若一切如王不仕的猜测,将意味着什么,若是操作的好,选准某些股,或者是某些行业进行操作。这绝对是意味着……数不清的财富。 而王不仕此人,深不可测,他既已是料定的事,那么十之八九,是不会有错了。 王金元心里激动,这真是双喜临门了,不但少爷要回来,合该西山又要大赚一笔。 他沉默片刻,咬咬牙道:“如此……如此……我想一想,我想一想。” 他背着手,焦灼的踱步。 倘若说论起眼光和判断力,他绝不如王不仕,可论起如何操盘和布局,王金元在这商界,绝对是数一数二。 无他,手熟尔! 毕竟,他接手西山的产业,一步步的将其壮大,现在西山的产业,数之不尽,无数的股份,数不清的作坊,更是不计其数的矿山和土地,更别说,还有钱庄,还有书院了。 王金元是幕后的管理者,每日和无数的账目打交道,调动着数之不尽的资源,正因如此,早将他历练成了一个实干精明的商界大佬。 他的脑袋转的很快,没多久便道:“四海商行,当然要重视,可其他行业,只怕也有不少……能获利,资金方面倒是不成问题的,先从钱庄挪借,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别人我不信,王不仕的话,却是可信的。你放心去给王家办差吧,西山的事,有我。等少爷当真回来,西山若是得了大好处,你放心,我自会到少爷面前为你请功。” 邓健心里却骂道,我邓健和少爷是什么关系,还需你在他面前请功? 不过他毕竟也是见过许多世面和历练过的人了,面上倒没有显露出不喜,而是笑道:“这就多谢王大哥提携了。” 王金元皮笑肉不笑,搀扶住邓健道:“哪里,哪里,都是一家人嘛。” ………… 京里…… 似乎有暗波涌动,大量的资金调集,自是会有蛛丝马迹的。 只是可惜……背后的操盘手,显然是动作极快,果断无比。 数不清的资金,猛地开始出现在了市场。 当人们开始后知后觉的回味过来。 一切……却都已结束了。 察觉到异样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时,似乎……又开始恢复成了日常。 而各大商行,显然已开始紧张起来。 他们的嗅觉也不低。 尤其是发现市场出现剧烈波动时,商行豢养的许多分析人员,也开始疯狂的算计着。 可即便此时……有人计算出了什么,似乎……可似乎……已是无济于事。 几日之后,太子带着百官,浩浩荡荡的抵达了天津卫。 真相一切在今日终于大白于天下。 原来……铁甲舰队,回航了。 大明皇帝……御驾而还。 这消息……骤然之间炸开。 商贾们听闻之后,第一个反应……竟是激动得手舞足蹈。 陛下回京了。 在他们的心目中,当今皇上,最是圣明。 亲征佛朗机,更是符合每一个商贾们的愿望。 毕竟……亲征,就意味着需要大量的军资和粮饷,这便需要市场的供给,大家的货物便能卖出去。 何况一旦亲征,若能得胜,就意味着能开拓出更广阔的市场! 四海商行在西洋倾销的货物,可都是自各家作坊里收购来的,有订单,有买卖,谁不喜欢?若是将来……还能打开其他的市场,岂不妙哉? 此时,几乎京中上下,再没有人将战争视作是好大喜功,残害百姓之举了。恰恰成了英明神武,吊民伐罪的大喜事。 天子做了表率,这便是圣天子哪。 因而,圣驾还未迎来,这京里便此起彼伏的放起了鞭炮,鞭炮隆隆,似过年似的!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六章:帝王心思 天津卫已是人满为患。 这天津卫海商极多,此时听闻陛下平安返回,也是高兴得厉害。 朱载墨率百官至海港,静候到了正午,果然看到铁甲舰开始出现在了海湾。 不久,朱厚照便先行登岸。 于是百官欢呼万岁。 朱厚照龙行虎步,至朱载墨的面前。 朱载墨一声尨服,毕恭毕敬,先向朱厚照行礼,而后与方继藩相互见礼。 朱厚照拍拍朱载墨的肩,笑道:“极好,极好,怎么样,朕此去两年,没有出什么事吧。” 朱载墨忙道:“承列祖列宗之福,这两年风调雨顺,朝中井然有序,无论是新政且或新军,还有税赋,教化之事,都还算平顺。可喜的是,国泰民安,已是两年不曾有叛乱了。” 朱厚照顿时露出了失望之色,随即强笑道:“不错,不错,太子办事,朕果然是放心的。看来你长大啦,已经能为朕分忧了。” 朱载墨连说不敢。 朱厚照目光一闪,略带期待的道:“朝中既是平安,那么四邻呢,这四邻可有逞凶的?” 朱载墨想了想道:“西洋乃至朝鲜、倭国,再至大漠诸部,以及乌斯藏等……这两年来,纳贡不绝,纷纷对我大明称道,可谓是俯首帖耳。又有如奥斯曼、波斯、天竺诸国,亦是遣是使而来,愿与我大明永结秦晋之好,回父皇的话,当下……太平无事。” 朱厚照听罢,便郁郁不乐起来。 百官们不解其意。 唯有方继藩一眼洞悉了什么,却面带微笑。 朱载墨见朱厚照一脸不乐的样子,便诚惶诚恐道:“父皇何故不乐,是儿臣做错了吗?儿臣令父皇担心,万死之罪。” 朱厚照想说什么,欲言又止,晃晃脑袋,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朱载墨更不解其意,便看向方继藩,一副求救的样子。 方继藩便笑吟吟道:“太子实是德才兼备的储君,正因为如此,所以陛下对太子放心无比,此番御驾亲征,有太子监国,陛下此去也很是踏实。” 先是狠狠的表扬了朱载墨一番。 方继藩随即又道:“只不过呢,陛下还是觉得太子太仁厚了,监国者,不可过于仁慈,朝中能够平安,这固是大功劳。可是四邻对我大明感恩戴德,又或者是对朝廷恭顺无比,这……却未必是国家的福气。” 朱载墨诧异道:“还请……还请……见教……” 他本想称恩师,又想起方继藩是自己妻子的兄长,再一想,泉州的奏报来,说方继藩已是摄政王。而后再细细一琢磨,不对,这是自己姑丈啊,且还是父皇的兄弟。噢,是啦,他还是自己生母的兄弟,自己的生母已入了方家的门楣,虽不是血脉相连,可于情于理,已算是方家的人啦。 虽然这个圈子,一直比较乱。 可似这般乱成一团的,即便朱载墨历来聪颖,可还是觉得理不清,此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所以……他含糊了过去。 方继藩见朱载墨一脸求知欲的模样,便道:“太子想想看,若是人人都对朝廷感激涕零,这说明什么,说明朝廷对他们的恩典,多过他们对朝廷的畏惧。当然,若是寻常的藩臣,倒也罢了,可如奥斯曼诸国,历来雄心勃勃,不说他们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却也绝非是至交朋友。说是我大明未来的敌人也不为过,敌人若是对朝廷感激,这是朝廷的失败,这说明太子这两年待他们不错,为君者,需分清敌友,切切不可一味的仁慈。” 朱载墨听罢,略显愕然。 细细咀嚼,方才意识到……父皇可能对自己不满意的就在此处,他忙感激的看了方继藩一眼。 自己的姑父、恩师、叔父、内兄、母舅……还真是点拨得好啊。 朱厚照一听,顿时眉梢一扬。 其实朱厚照就是这个意思,只是这话,不知该怎么说好,现在老方如自己肚子里的蛔虫,却是一下子道出了问题的本质,于是终于面露喜色。 朱载墨便道:“儿臣还有许多地方过于生疏,尚需学习,父皇,儿臣知错了。” 百官们个个竖着耳朵,听到此处,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卧槽……莫非……又要起战事了? 这可是大庭广众之下,方继藩这狗……,不,摄政王他老人家居然直接将奥斯曼视为敌人,这显然已到了无法容忍奥斯曼的地步。 此言一出,只怕……就该是拔刀相向之时才是。 这百官之中,如往常一般,有人心里开始感慨,这又是要好大喜功,要大加征伐了吧。 可绝大多数人……心里却是大喜。 好啊,打啊,赶紧大呀!火炮一响,黄金万两,股价齐涨,合该老夫跟着发财。若是能拿下土地,这便更好了,说不准又可迁徙人去呢,自己的舅爷,不就阖族去了吕宋?现在在那的日子过的快乐的不得了,听说他在吕宋和爪哇的庄园,可是从前在江南时的十倍,收益更是在二十倍以上,现在当真是锦衣玉食,仆从如云,这样的好日子,是从前无法想象的。 更有人心里乐开了花,若如此……自己入股的几个作坊,一旦拿下了奥斯曼,据说奥斯曼人口众多,一旦如此,那么便可彻底打开其市场,到时,这银子岂不是又要盆满钵满? 大家各怀心事,却都很沉得住气,个个默默的站着! 朱厚照便咳嗽:“好啦,这儿风大,卿等先随朕回京。” 待圣驾至京时,已是傍晚,霞光万丈,却是不如京里张灯结彩夺目,处处一派喜气洋洋! 朱厚照亲至午门城楼上观看了一盏盏升起来的彩灯,夜里炮竹阵阵,禁而不绝。 这等热闹非凡,而方继藩却没有凑热闹的心思,满腔的归心似箭! 回了西山,尚未寻朱秀荣,那王金元便不识趣的来禀报:“少爷,大涨,大涨啊……少爷,小人恭贺少爷回京,小人是日盼夜盼着您回来啊。” “涨,涨了什么?”方继藩疑惑的道。 “股价,少爷回京的消息传来,事先小人就布局好了,重仓了数支股票,现如今……应声大涨,少爷,咱们……咱们……” 相较于王金元的激动之色,方继藩脸上淡淡然,他如果对银子没什么兴趣啊! 财富并不能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 钱财毕竟是身外之物,不过是浮云而已,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人生而平等,最平等的便是生老病死,至于钱财……不过是累赘而已。 方继藩最欣慰的不是自己拥有多少的财富,而是自己拥有一个高尚的人格,这些绝非是金钱可以计算的。 看着王金元期待的表情,最后他撇撇嘴道:“明日将账本统统送来吧,本少爷要查账,好啦,快滚,看到你就讨厌。” 王金元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这熟悉的话语,顿时……眼泪便不争气的流下来,许久不曾听到这些话了,他甚至以为……这辈子都可能听不到,这两年来魂牵梦绕的,总觉得日子不踏实。 终于,熟悉的味道回来了,他长长的松了口气,心满意足,宛如自己的内心……变得充实! 他忙道:“是,是,小人这便滚。少爷您好好歇着……” 方继藩摇摇头,觉得这个世界的人都已疯了,他背着手至内宅,穿过了月洞,抬头便见朱秀荣已带着府中女眷人等在此静候。 呼…… 方继藩深深吸了口气,此时此刻,皎月当空,群星璀璨,却也不及眼前佳人的风华。 ………… 还有。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七章:是可忍 孰不可忍 朱秀荣见了方继藩,先是透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而后却是委屈的抽了抽微翘的鼻子,眼里泪汪汪的,满是委屈状。 方继藩心里一动,便箭步上前,还未开口…… 朱秀荣微微抬头看着方继藩,咬唇道:“都怪陛下,我知定是陛下虏你走的,此去便是两年,还是我的亲哥,可成日不做好事,我……我……” 呼……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眼里也觉得有点湿润了。 有妻有儿的地方,方才是自己的家啊。 方继藩感觉踏着这片属于自己家的地方,身边有着最亲的人,这样的人生才是最完整的! 星辰满天,久别重逢的人总多了几分温情,一夜悄悄过去,天罡拂晓时,方继藩却是难得的早早起来了! 他先是查了账簿,两年功夫,西山的账面上的财富,又翻了一番。 方继藩不禁叹息。 买卖这东西,其实起初的时候,凭的是大家的本事;可当资本积累到了一定程度,或许凭借的就是人脉。 只是当这财富积累到了一定数字时,那么……所谓的眼光和人脉,甚至本事统统都没有任何意义了。 庞大的资本,本身就拥有碾压一切的实力。 哪怕是一片荒芜之地,你拿一千两银子,至多也就把土地耕种一下,盖一些农舍,购买一些耕牛,雇佣了人力,种植一些经济作物,赚一些小利。 可若是你有十万两银子,你便可连接道路,建立作坊,大肆的招募人员,购置设备,赚取更大的利益。 而一旦你有一百万两,一千万两银子时,你便可以在此铸造一座新的城市,牟取暴利。 当然……方家的账面上,不是一百万两也非一千万两银子,而是数以亿计。 哪怕是一头猪,都能让它疯狂的增值。 自然,方继藩没有侮辱王金元的意思,只是打个比方罢了。 他闲坐了很久,算盘打得啪啪的响,虽还谨记着自己是人格高尚之人,心里却还是美滋滋的。 到了晌午,陪着家人吃过了午餐,刘瑾却匆匆而来道:“干爷,干爷,出事啦,出事啦,快,快入宫见驾。” 方继藩轻轻皱眉道:“出了何事?” 刘谨苦着脸道:“陛下大发雷霆,命干爷立即入宫。” 方继藩对于性子乖张的朱厚照,早已习惯了,反而眉毛舒展开,慢条斯理的起身:“走走走,看看去。” 这一路在刘谨的催促下,匆匆入宫,待到了奉天殿,却见百官具都在此,各个惶恐不安。 却见有一本奏疏,散落在案头之下。 锦衣卫都指挥使牟斌,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朱厚照则是背着手,急躁的来回踱步,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眼里似尖刀一般的锋利。 待方继藩匆忙入殿,见此行状,也不禁觉得毛骨悚然起来,这又咋了? 看来这一次有点严重? 不待方继藩行礼,朱厚照眼尖,瞧见了方继藩,便高声道:“朕的摄政王来了,你来的正好啊,朕正好要问你呢,老方,你来说说看,说说看,这真是岂有此理,简直就是……就是……欺人太甚。我大明怀柔远人,料想不到,居然……居然有跳梁小丑如此恶形恶状,列祖列宗若是有灵,得知这些跳梁小丑如此欺凌我大明,羞辱于朕,只怕……也难以瞑目了。” 方继藩听了,心里咯噔了一下。 卧槽……到底出了啥事? 哪一个混账东西这般不开眼,连皇上都敢招惹! 方继藩左右张望,却见百官们个个不出声,面色古怪的样子。 方继藩深吸一口气:“敢问陛下,何事怨愤至此?” 朱厚照继续背着手,驻足站定了,眼里要喷出火来:“何事?何事?哼!还能是何事,有人欺到朕的头上来啦,你看看吧,看看这奏疏,奥斯曼新上任的使节,入京时所带的护卫,居然超过了礼仪的规定。不只如此,他的护卫,居然在东市吃了贩夫的西瓜不给钱,方继藩,你说说看,这是不是十恶不赦,是不是有辱我大明国体,是不是欺人太甚,又是不是不将列祖列宗,将我大明放在眼里,来,你来说罢。” 方继藩:“……” 方继藩沉默了。 此时似乎在接受着良知的拷问。 他终于明白,为何百官们都不吭声了。 毕竟……朝廷命官,多少还是要脸的。 “说呀,你来说呀。”朱厚照脸色铁青,一副怨气冲天的模样:“朕来听你说!” 方继藩脸一红:“……” 接着,方继藩又冷冷的盯了牟斌一眼。 牟斌这狗东西,真是不会办事啊。 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搜罗了这么多罪证,你特么的就抓到了一个吃瓜? 良久…… 在朱厚照的迫视和百官们个个羞愤的目光之下,方继藩才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道:“陛下,这……这确实是太不像话了。我看……这护卫如此猖狂,肯定是使节指使,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使者如此无视朝廷,纵容恶奴行凶,那奥斯曼的国主,定是脱不开关系,这……这……这是阴谋哪,陛下,这是奥斯曼人,妄图挑衅的巨大阴谋。以臣之愚见,此事的背后,一定不是这样简单。陛下……便是臣去东市吃瓜,那也是给钱的,一个奥斯曼使节的护卫,却敢如此……却敢如此……等等,臣先理一理。” 方继藩努力了老半天,才又深吸一口气……人就是如此,一旦没了底线,便无所谓了,方继藩义正言辞道:“是了,臣终于明白啦,瓜者,苽也,此字出自青铜铭文,本意为饰物、仪仗、兵器。古之圣贤,多以瓜为礼器,汉时的蔡邕曾书曰:‘凡乘舆车,皆羽盖金华瓜,黄屋左纛。’,这里头的羽盖金华瓜,便有天子仪仗之寓意。奥斯曼人吃瓜,其用心险恶,令人细思极恐,陛下啊,此瓜,意为九鼎,他们吃瓜,便是觊觎我大明九鼎金瓜哪,此等恶行,是在是骇人听闻,臣更是想不到,他们的心机,竟是险恶至此,我大明宗庙,尚被人如此虎视眈眈,可谓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臣建议……此事断不可善罢甘休,陛下天纵之才,自是明察秋毫,早知其居心险恶,实是圣明无比,臣叹服,五体投地。” 殿中很安静。 百官们一个个面上麻木的样子,有人还偷偷的打起了哈欠。 朱厚照却是听的如痴如醉,瞪大眼睛看着方继藩,直到方继藩话音落下很久,他才一脸遗憾的道:“说完了?” 方继藩诚恳的道:“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臣而今已是悲愤交加,义愤填膺,只恨不能以身杀贼,报效皇上,臣……臣已无言以对,纵是江河不绝之词,亦难抒臣心中愤恨。” 朱厚照终于坐下,一拍大腿,瞪大着眼睛,激动的道:“说的好,朕要说的便是如此,朕承祖宗天命,绝不堪受此侮辱,方卿家此言,正合朕意,诸卿,事已至此,卿等岂可坐视不理呢,你们食了朕的俸禄,理当忠朕之事,难道不该说点什么吗? 这是被点名了,百官们终于无法开小差了。 可此时此刻,似乎也没啥可说的。 只是……殿中还是安静的可怕。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八章:大战 其实……其实百官倒是没有其他太多的想法。 只是单纯的觉得很尴尬而已。 甚至有翰林已开始胡思乱想。 今日之事,关系国本,兹事体大,定然是要记录进实录,名留青史的。 只是……这咋写? 朱厚照见众人都不吭声,便叹息道:“诸卿不言,看来也是惊怒交加,和朕一样,同仇敌忾。既如此,那么传朕旨意,火速拿捕肇事吃瓜护卫,驱逐奥斯曼使节,传檄天下,我大明与奥斯曼,本是和睦,朝廷怀柔远人,德泽四海,今奥斯曼狼子野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朕承天命,理当征讨,他日踏破奥斯曼,凯歌而还,自当告祭太庙,以慰祖宗之灵。” 朱厚照说罢,这事儿便算是定了。 方继藩激动的道:“吾皇万岁。” 百官们方才稀拉拉的道:“吾皇万岁。” 今时已不同往日。 朝中的清流几乎已被清除了个干净。 陛下既是有旨,何况这征讨奥斯曼,未必没有好处,因而并没有多少反对的声音。 朱厚照道:“敕命兵部尚书王守仁,督促粮食,厉兵秣马,大军下月即发,刻不容缓。” 随即,朱厚照对方继藩道:“摄政王方继藩,为督师,节制诸路兵马,一年之内,斩获贼首,如若不然,提头来见。” 方继藩面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卧槽……陛下,我们是一边的啊。 提头,提什么头?提刘瑾这孙子的还是谁的?为何不说清楚? 朱厚照旨意已下,自是罢朝。 随即,一道道旨意下来,整个京师,瞬间开始变成了一个已徐徐开启的巨大钢铁怪兽。 这怪兽的每一个粗苯零件,都是粗糙无比,起初启动的时候,发出笨重且嘎然的怪响,可紧接着……每一个部件之间,开始变得紧密起来。 京师里现在极流行小报。 最初的小报,都是服务于买卖人的。 毕竟每一个消息,都可能影响到交易所的股价,涉及到了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因而有人专门将各种的行情汇总起来,印刷成册,让人了解最新的资讯。 可人们渐渐的发现,买卖绝非只是在交易之上,更多的时候,他与朝廷也是密不可分。 朝廷任何可能的变动,都可能对股价有着巨大的影响。 于是……这小报开始掺杂了大量关于朝廷的讯息。 时政,已经和这样的小报密不可分了。 某些读书人,为了投稿,便不得不开始去观察商业和时政,随即提笔,对当下的许多消息进行剖析。 这样的读书人……在此时很是吃香,他们已不再只是获得不菲的薪俸,甚至还可影响舆论。 有一些人,开始打开了市场,为人所知,他们渐渐的成为了名士。 当然……既然是打开门做买卖,这样的小报,绝不会和当初的清流一般,妄议朝政。可又因为他们背靠着大商行,却又往往,是大商行们的传声筒。 天下的变化……往往是潜移默化的,当财富开始不断的集中,富商们的财富越来越多,他们已开始用各种力量,争取为自己说话了。 当征奥斯曼的消息一出。 商贾们振奋。 交易所里的股价,居然连涨了数日,不但四海商行大涨,便连许多钢铁和医疗器皿的作坊股价,也是连涨。 与此同时,兴奋的商贾们,已开始寻觅各种商机了。 兵部已开始筹措起来。 朝廷拨付的钱粮送到了兵部,而后……大规模的采买已经开始。 小报在这个时候,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几乎所有的小报背后的大商贾们,对奥斯曼的开战,都是乐见其成,他们犹如苍蝇见到了荤腥。于是,各种关于奥斯曼的情况,以及其国的流言便随着小报出来。 某些名士,撰写了一篇篇的文章,开始发起了狂热的怒吼。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记住了奥斯曼,起初对于奥斯曼的无视,接着开始变成了好奇,随即又变成了愤怒,最后变得不共戴天起来。 对于新军的期望,这天下的臣民们,开始变得极高。 在小报的不断的鼓动之下,数不清的臣民百姓们,纷纷要求从军。 新军招募处,永远都是人满为患。 军中的将士们,仿佛一下子………又迎来了春天,家中媒婆已踏破了门槛,纺织作坊里的女工们,闲暇时永远聊得都是军中男子们的话题。 第一军第一营的将士,已开始进入了车站,发往玉门关的蒸汽火车,每日已不知多少趟了。 数不清的物资,一车车的连绵不绝。 第一营作为先遣队,将率先至玉门关集结。 他们列队至车站。 随即登车。 火车穿越京师城区的时候,道旁有人察觉到了这车窗里乌压压的将士,顿时欢呼雀跃。 大明似乎从来没有对于战事如此渴望过。 甚至有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被裹挟在滔滔江水中的泥沙,已经来不及去深思,为啥吃个瓜,奥斯曼便不共戴天了。 自然……这些都是次要的。 报纸中说的很明白。 他们羞辱了英明的皇帝的列祖列宗。 他们践踏了大明臣民们的尊严。 天朝上国是容不下沙子的。 大明有责任将奥斯曼的臣民们从残酷的奥斯曼王室的统治下解救出来,所谓吊民伐罪便是如此。 各处的车站里,到处都拥堵着即将前往玉门关的军卒。 负责调度物资的人员们,已是焦头烂额。 一笔笔的清单,从弹药,到药品,再到罐头补给,甚至还有出关之后所需的牛马,都需运输出去。 每一个部堂,以及每一个衙门,彼此之间,疯狂的传递着文书。 有扯皮的,有指责的,有上传的,有下达的,还有骂NIANG的,有解释自己的难处,数之不尽。 王守仁更是如此。 虽然恩师乃是督师。 可基本上……督师来无影,去无踪,总是不见踪影。 作为兵部尚书,他必须得为上官分忧,更何况,他还需为恩师解难。 几乎所有的事,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清早是和将军们部署战略。 上午的时候,是跑去户部催促钱粮,或者是……此前的预算,好像有超了,给银子。 到了正午时,一边端着大茶壶,一面就着蒸饼,前往各处的车站,检查了运输的清单。 下午的时候,入宫觐见。 晚饭是在城外十几里处的军营吃的,检阅了一批即将踏上征途的将士。 到了夜里……则需亲自去看锦衣卫那儿重新修正过的舆图。 每日就这么睡两个时辰,王守仁感觉自己要虚脱了。 好在他的身子一向的硬朗,竟也能熬过去。 只是眼睛熬的有些红,像兔子一样,带着血色。 他永远都不知道,接下来会有多少的烦心事会找上自己。 因而……不敢着家,不敢沐浴,不敢使自己松懈下来。 预算已经一再增加。 事实上……这是第一次新军作战。 如此大规模的征调兵马,所需的物资……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 户部那里……看着一再追加的预算,已是要骂娘了,起初是说五百万两,后来是八百万两,现在竟已超过了一千一百两。 可户部花的银子越多,这天下的商贾,竟越是高兴,奔走相告,快扩建作坊哪,又要增加订单了。 正文 第一千七百五十九章:敢笑黄巢不丈夫 自然,难免也有令王守仁头疼的地方。 万事俱备,终究还是银子的事。 倒不是王守仁铺张。 而是这新式的战争,虽是经历过许多次的操练和演习,可实际上,到底怎么打,谁都不知道。 制定出来的战略,一改再改,战术也不断的修订。 除此之外……大军需穿越荒漠,补给是极艰难的。 甚至有人提出,先派军马出发,再征调匠人和民夫从玉门关开始,一路修建简易的铁路,与大军齐头并进。 没有银子……万事成空。 王守仁最头痛的,恰恰是巧妇无米,很快他便发现,户部那儿……开始拖欠钱粮了。 户部拖欠,乃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从前他们就有拖欠军饷的传统。 这一次的开销如此之大,在起初乖乖给了一大批的钱粮之后,慢慢的……又开始故技重施了。 王守仁去了户部几趟。 那边开始敷衍、推诿,先是跟你查账,后来觉得账目查不下去了,便说钱粮出库需要时间,下个月吧,下个月一定成。 到了下个月初,还是老样子…… 王守仁凝视着户部尚书靳贵,双方的眼睛里都喷出火来。 靳贵的性子简重静默,不轻易藏否人物。在人前侃侃正言,无所顾忌。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性情如火的人。 此外,他曾经多次主持科举考试,提倡典雅,反对浮华文风。所以,他还是一个很实在的人。 实在的人什么都好,就是小气。 他不只在户部任上小气,且居家还俭约! 听闻他下了值,没别的事可干就修书,修什么呢,据说是一部叫《师俭堂》的书籍,这书也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自己子孙看的,里头的内容,大抵都是怎么样勤俭节约,万万不可铺张浪费。 他对于兵部的花销,是极不满的,已是上奏过许多次。 而陛下显然将他的奏疏,束之高阁。 好嘛……既然如此……只好用上户部的老传统了。 从前户部是怎么对付那些丘八的,现在照样用上。 要嘛你自己节衣缩食,主动要求减少开支,要嘛……我耗死你。 此时,王守仁绷着脸道:“靳部堂当真要如此吗?现在战事紧急……” 靳贵叹息道:“王部堂,老夫岂会不知啊,其实老夫……也是为了此事,许多日子没有睡过好觉呢,难道这战事,老夫就不担心?可是……王部堂啊,朝廷有朝廷的章法,户部有户部的规矩,这钱粮要出库,银子要落实,怎么可能是一两句话的事呢?王部堂,要不,老夫再催一催?” 王守仁:“……” 靳贵又叹息道:“王部堂你还年轻,将来大有可为,这等事不急,且先从长计议,治大国如烹小鲜嘛……” 王守仁的额头皱出了几条波浪纹,最终还是忍住了把这个人按在地上暴打的冲动。 他毕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 且年岁大了,脾气也稍好了一些。 “好,告辞。”王守仁转身便走。 靳贵看着王守仁的背影,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不见。 哼,要钱…… 他气定神闲,倒是不怕王守仁的,自己所有的行为都合规矩,户部上下,也都是照章行事,挑剔不出丝毫的毛病来。 更何况自己历来受刘公和李公的器重,到了御前,他照样可以理直气壮。 到了傍晚,下值。 靳贵如往常一样,回到府中,他心心念念的想着自己修书的事,那部书关系重大啊,自己要将自己勤俭节约的心得和经验,传之子孙。 可今日……有些奇怪,便问管事道:“正兴去哪里啦?” 正兴乃是他的儿子,平时都在家里读书,这个时候,作为孝子,他应该会来迎接自己的父亲。 管事的道:“一个时辰之前,被人叫了去。至今未回。” “谁叫了去?” “西山那儿……似乎听说……是摄政王,摄政王想和他谈一谈……谈谈什么来着,噢,对……谈一谈人生。” 靳贵一听,骤然脸便红了,打了个颤:“那王守仁……他……他去告状啦?摄政王这样的事也管……有本事……冲我来呀!” ………… 另一头,靳正兴忐忑不安的被叫到了西山。 他无法理解…… 为啥摄政王想见自己? 于是,战战兢兢的在厅中等候。 不多时,方继藩便来了。 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年轻人。 方继藩很满意,嘘寒问暖道:“早就闻你的大名,晓得你还会作诗,哎呀……本王平日里也有一些风雅,可你也知道,本王日理万机,心里有锦绣文章,怕也没有时间一抒自己的情怀。” 说着,上前拍了拍唯唯诺诺的靳正兴的肩,方继藩和颜悦色的继续道:“你别害怕,本王只是和你聊聊,你也知道,知音难觅,知己难求嘛!来,喝茶,喝茶。” 于是和靳正兴随口说了几句。 靳正兴呷了口茶,看方继藩还算随和的样子,总算镇定了一些。 方继藩道:“你行书如何?” “回殿下的话,学生……学生学过一些。” “你太谦虚啦,你是靳部堂之后,怎么只学过一些呢?本王看你一表人才,又是名门之后,一定写的一手好字,不若这样吧,我正好有一首诗,你来帮我誊写,如何?” 靳正兴哪里敢不答应,于是有人取来了文房四宝。 靳正兴蘸墨提笔。 方继藩便背着手,踱了几步,吟道:“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 靳正兴眉头微皱,此诗,很一般哪。 当然……想到这是摄政王所作的,也就可以理解了,他也就这样的水平吧。 于是,他提笔,唰唰的写下。 心里又开始嘀咕,这里既非吴,摄政王又和山东没有瓜葛,这诗怎么……怪怪的。 方继藩则一面念诗,一面凝视着他,却是看得靳正兴心里发毛,也顾不得有什么念头了,忙是龙飞凤舞的写着! 方继藩继续道:“他时若遂凌云志……” 靳正兴听到此,又忍不住在心里讥笑,此诗平平,拾人牙慧,又是凌云志这一套,摄政王的水平……哎,一言难尽哪。 方继藩最后道:“敢笑黄巢不丈夫。” 靳正兴继续提笔,只是……写到了丈时……细细咀嚼,觉得有些不对味了。 方继藩则是催促道:“快写,快写。” 于是,靳正兴一时情急,继续将后头的丈夫二字写下。 一写完……脸色骤然有些变了。 他是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 什么凌云志? 黄巢……这不是反贼吗? 笑黄巢不丈夫……卧槽……嫌黄巢还不够丈夫,岂不是说……还要比黄巢闹出更大的动静? 这……这……这是反诗啊。 靳正兴下意识的,脸色便惨然了。 他身躯颤抖,脑子里嗡嗡的响。 于是……他转身便想走。 很明显呀,此地不宜久留,进贼窝了。 可就在他转身的功夫,却发现方继藩的护卫们,已是提刀进来。 王小虎拍了拍手中的大砍刀,冷冷的盯着他,带着瘆人的笑容:“怎么,作了反诗就要走?那先问一问我的大刀答应不答应。” 靳正兴骤然浑身打了个冷颤,他下意识的转过身去,便见方继藩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条件反射的……靳正兴就跪下了:“摄政王饶命……这……这不是学生所书……” 方继藩好整以暇,慢条斯理的道:“这怎么能说不是你写的呢?白纸黑字,墨迹还没干呢,你的笔迹,难道验不出来?你就算说破了天,这个理也说不通。我大明是讲道理的地方,凡事都讲证据,我们从不做栽赃陷害的事。” 靳正兴顿时哭了,他不是什么见过大世面的人,此时完全没了主意,只是磕头如捣蒜。 方继藩取了那诗,吹了墨迹,赞叹道:“这行书倒是不错,是个人才,不愧是靳部堂之后啊,深得家传渊源。可惜……偏偏想要造反。” “我……我……殿下这是污蔑学生……”靳正兴不禁反驳。 方继藩哈哈大笑道:“你这话就不对啦,我如何污蔑了你,你来说说看,我方继藩要宰了你,还需污蔑你造反?我方继藩有一百个法子要了你的狗头,你这狗一样的东西,知道为何要你作诗吗?因为我方继藩从不滥杀无辜,我行事,从来都讲规矩,没规没矩的事太脏,我不稀罕干那样的事。” 靳正兴已是如遭雷击,瘫坐在地。 方继藩随即咬牙切齿道:“前头十数万将士们,枕戈待旦,你爹却在这京里玩弄他那一套官场的把戏,怎么,他以为如此,皇帝便治不了他?本王的学生王伯安,便奈何不了他?他就可以尾巴翘到天上,以为这天底下没有人可以治他?真把我方继藩当成是吃素的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这诗留不留,我都能让你靳家鸡犬不宁,可这钱粮,三日之内,若是不拨付出来,到将士们的手里,那么……你们父子,就到阴曹地府里去见吧,好啦,王小虎,把刀收起来,让这狗东西给我滚!” ………… 还有。 正文 第一千七百六十章:化敌为友 这靳正兴此时已是魂飞魄散。 摄政王的话,他已听不清了。 只一句滚字……却突然之间,让他在黑暗之中,仿佛一下子见到了一道光。 这光令他浑身冰寒之后,瞬间多了几分暖意。 滚……滚……滚…… 靳正兴此刻,突然觉得自己的眼角,竟是淌出了热泪来。 他激动的无以复加。 自己不用死了? 他忙是磕头如捣蒜:“多谢不杀之恩,多谢殿下不杀之恩,殿下……殿下……” 方继藩作势要抬腿踹他。 他下意识的脑袋一歪,躲闪,立即道:“滚,学生这便滚。” 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滚字,更令他在此刻心花怒放,就好似媳妇给自己生个儿子似得。 一下子,便嗖一般不见了踪影。 方继藩背着手,叹了口气,还是自己心太软啊。 他随即,捡了靳正兴留在桌上的那一首反诗,放在了烛火上,顷刻之间,火光乍起,这纸张便烧了个干净。 “去告诉王伯安,过几日,去提钱粮。” 王小虎收了刀,显得有些遗憾,好歹是摄政王身边的近卫,西山第一杀手,可不知咋的,或许是因为摄政王的仁慈,自己从来没有拔刀见血的机会,每一次……和机会失之交臂,都令他有一些小小的遗憾,就好似自己的职业生涯之中,少了点儿什么。 他躬身道:“遵命。” ………… 靳贵看到了魂不附体的儿子,结结巴巴的说着自己在西山的经过。 靳贵大怒:“还有没有王法了,还有没有王法了,他堂堂摄政王,做这样下作的事?这……这……” 暴跳如雷啊。 “老夫……老夫要弹劾这个狗东西。” “不可啊,不可啊……”靳正兴跪下,抱着自己父亲的大腿:“儿子可是真真切切提了反诗的啊,那摄政王行事……残暴不仁,说杀人便杀人,何况……他的党羽遍布朝野,爹,爹哪,万万不可,咱们……就服了这个软吧。” 靳正兴不想死,更不想今日的厄运,再降临自己头上,他滔滔大哭,不断劝说。 靳贵却觉得自己下不来台面。 他当然清楚,反诗,既然是自己儿子写的,这是铁证如山,何况,陛下历来信任方继藩,这诗一送上去,定一个反贼,不算过头了。 只是……他咽不下这口气啊。 自己堂堂户部尚书,受这个鸟气吗? 我靳贵,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于是靳贵默不作声。 “哼,逆子,你自己算账便罢,却还在此胡言乱语,老夫一世清名,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儿子,这是寻常的事吗?钱粮调拨,乃是国家大事。这件事,你不必管啦,老夫就不相信,那方继藩能如何,我堂堂正正,两袖清风,哼!” 说着,靳贵拂袖而去。 只是…… 靳贵虽然还在坚持。 在部堂里,依旧没事人一般,他想清楚了,这件事,若是妥协,就坏了规矩,自己平日里,以清正严明而自诩,不能因此而折腰,真要那诗递上去,自己据理力争,再有许多同僚作保,有刘公和李公为自己说话,陛下也未必……就轻信这等荒诞无稽之事。 可这两日,他下值,却发现……自己家里,多了许多人。 老家来人了。 来的人络绎不绝。 先是在京的亲戚……毕竟现在京师繁华,不少官宦,都将家眷接来,在此安顿。 紧接着,便连在保定的,也都坐火车来啦。 “叔公……” 靳贵看到了一个老人,拄着杖子,有几个堂兄弟搀扶着,叔公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努力睁开眼,一见到靳贵就磨牙,这本是佝偻着身体,苟延残喘的老者,在这一刻,却不知突然从哪里来的气力,举起杖子便要动手打人:“畜生啊畜生,你这是要灭我们靳家满门哪,我们造了什么孽,本指着你飞黄腾达,振兴门楣,谁料到,你这畜生,却要惹来弥天大祸。” “叔公……”靳贵觉得很尴尬。 随即……自己便被叔叔婶婶,堂兄表弟,儿子、侄子们围住了,大家都哭:“不能啊,你就算不要命,可不能害了我们全家,那摄政王是什么人,你第一日知道吗?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你和他去作对,你不要命啦,也便罢,你且死了干净,我们这些做亲戚的,定是给你风光大葬,可你不能害我们哪,难道教我们跟着你一起死?” 一边一个后辈补充道:“就算不死,也被送去黄金洲……” 于是……众人又滔滔大哭。 一家子竟是哭做了一团。 靳贵烦躁不安。 却又听人道:“不好啦,不好啦,刘姆妈要跳井,要跳井啦。” 靳贵一听,头皮要炸了。 他自幼失了母亲,是刘姆妈的乳水喂养大的,虽说刘姆妈乃是下人,可在靳贵心里,却和生母差不多。 他吓的脸色惨然,匆匆随着声音过去,一旁的亲眷们还在拉扯嚎叫,听的他恨不得自己想要跳井。 果然到了天井边,被人拦着的刘姆妈席地而坐,也是滔滔大哭:“我喂了个白眼狼出来,这才几天好日子哪,他便不想活了,我是下人,不姓靳,可我也晓得,摄政王凶巴巴的,要杀你全族,一个不留的,我跟着大贵死便罢,死且怕什么,怕只怕,我自个儿还有两个儿子,承大贵帮衬,如今也算是有安生的日子,到时候,刀也要架在他们脖子上了。” 靳贵一听姆妈呼唤自己大贵的小名,那一股从小到大的记忆顿时涌上心头,他做了官,历来板着脸,不苟言笑,现如今……听这大贵二字,竟一下子令他鼻头发酸,泪眼模糊了。 一旁那叔公,竟是挣脱了搀扶的人,箭步上前:“那就死,死了干净。” 眼看着人要栽进天井里去,好说歹说被人又拉住了。 靳贵便听到哭声,骂声,不知该是荒唐,或是抽离了空气一般的窒息,他茫然的抬头,一跺脚:“干了,我干了,老夫干了,老夫明日就拨付钱粮,明日……就明日!” 他咬着牙,身躯颤抖。 正文 第一千七百六十一章:位极人臣 银子,总算如数拨付了。 兵部上下自是欢呼雀跃。 可王守仁很平静,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料定了会是这个结果了! 他们几个师兄弟都十分清楚一件事,任何规则内解决不了的事,只要和恩师说,恩师势必能完满解决。 事实上,这等各部之间的推诿,永远都会存在的,哪怕是王守仁,面对此,竟也有一些无力感。 所以说,恩师不愧是恩师哪! 当再一次看到了靳贵,见他一副死了NIANG的样子,王守仁眼里竟没有憎恨,而是同情。 大家都不容易! 所有东西都准备妥当了,浩浩荡荡的大军,随着铁路出发! 轰隆隆的蒸汽火车,嘶吼着,将无数早已渴望着建立功勋的将士们,送至最西的地方。 玉门关已经封闭了关隘,所有的商队不得出入。甚至任何人都需盘查,严防细作。 在半个月之后,方继藩便aq抵达了玉门关,在这里,玉门关已成为了大军营。 第一军第一营已作为先遣队,开始向西出发,随即……各路军马开始陆续的出关。 这里的夜晚格外的冷冽,寒气无孔不入一般。 当然……方继藩对于解决严寒的问题颇有几分心得。 比如……他的帐篷里,便捂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波斯毯子,本来羊皮效果更佳一些,可没办法,那气味有些酸爽,哪怕是再如何处理,也解决不了那一股古怪的气味。 而后命人在帐篷的下头挖了一个地洞,里头烧起了地龙。 于是整个帐篷,便置在这地龙上头烘烤,热气扑哧扑哧的顺着泥土和新铺的地砖,还有地毯往上冒。 以至于方继藩燥热的不得不在这寒冬腊月里喝上冰镇的西瓜汁,方才勉强能让自己舒服一些。 当夜,他修了一份奏疏,连夜命人送回了京师。 此次……陛下是不可能亲征的。 毕竟最近玩的有些过火了,因而朱厚照只能老实的在京师待着,委任方继藩为统帅。 偏偏方继藩是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对于这些所谓的功绩,没有分毫的兴趣。 可这并不代表方继藩没有私心,比如……他就把自己的徒子徒孙,以及平日里跟从自己的护卫都打包带来了。 甚至是当初跟着自己父亲的一些老卒,也统统带来。 眼下的情势,在天下能与大明一战的,也只有奥斯曼了。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呀! 方继藩是个有良心的人。 西山书院抽调了九百多人,各色人都有,大多编入顾问团,负责建言,或者随军,解决军中的问题。 至于西山医学院,几乎已经搬空了,苏月兴高采烈的带来了数百个医学生,他们磨刀霍霍,就等着现成的病患。 何况,这一战下来,还能立军功。 在大明,军功才是最有含金量的,这意味着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方继藩的奏疏送至京师,朱厚照看过奏疏之后,便一脸不爽的开始向一旁的刘瑾抱怨:“老方这狗东西,朕还活着呢,他便开始卖好啦,他四处拿朕去卖人情,迟早有一日要将朕统统卖了。” 说着,朱厚照开始磨牙,一副不忿的样子。 刘瑾见陛下抱怨自己的干爷,心里一惊,忙想要解释。 这时,朱厚照却是叹了口气道:“罢了,这家伙……朕又不是第一日知道他不仗义。他既上了奏疏……朕还能说什么。” 说着,让刘瑾取了一个箱子来,几个宦官吃力的揭开箱子。 只见这箱子里琳琅满目的,统统都是各种印章。 朱厚照几乎半个身子都钻进了箱子里,方才从满箱子里翻找出了一枚印章。 这是皇帝之宝,正儿八经的玉玺。 和其他的印章相比,多了几分古朴。 朱厚照朝皇帝之宝哈了口气,啪叽一下,算是亲自御批了奏疏,立即命人送出。 紧接着……太子朱载墨,便奉旨朝玉门关而去了! 将太子殿下拉来,是方继藩的打算。 这既是自己的外甥,也是自己的侄子,还是自己的弟子,更是自己的小兄弟……无论从哪一层关系而言,作为太子的朱载墨,不但需要磨砺,且还需在军中建立威信。 而当方继藩上书时,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这时候,朝野内外,所有人都恍然,咦,居然还有这个操作? 方继藩这狗东西……这是活该他位极人臣啊。 朱载墨的行动力很强,一溜烟就跑来了,下了火车,便见方继藩一身戎装,威风凛凛的前来接驾。 君臣、师徒、叔侄、连襟在此相见,难免会有一些感慨。 方继藩要给朱载墨行礼,朱载墨连忙侧身避让,随即郑重其事的朝方继藩行了个师礼。 自打方继藩返航,大家都很忙,彼此没有太多的交流,所以今日……倒像是阔别多年相见,总觉得有些尴尬。 朱载墨这一个师礼,便算是彻底厘清了二人之间的关系。 方继藩只好摸着自己保养和修饰的很好的短须,颔首点头道:“殿下旅途劳顿,按理来说,本该让让殿下好好歇一歇的,只是军情如火,臣已召众将在此恭候,与殿下会商制敌之策。”???..coM 朱载墨心里了然。 他的恩师……这是要让他和军中的人见见面。 人就是如此…… 大家都说要效忠皇帝,可皇帝高高在上,别人是臣,你也是臣,这该怎么效忠呢? 可现在不同了。 太子来了军中,亲自指挥大家伙儿杀敌,如此一来,大家便都有了亲近的机会。 若是将来大捷,对于太子殿下而言,这是人生中闪光的一笔,难免要经常提起。 对于当初效力的军将,也难免会多几分亲近。 而将军们也心知肚明,有了这个履历,哪怕今日在太子面前一言不发,往后也算是未来皇帝的心腹之人啦。 所以……这大帐里乌压压的统统都是人。 是人是鬼都来了。 大家既忐忑,又激动。 心里还有对摄政王的满满感激。 摄政王真是玲珑心哪,这是给大家伙儿铺路呢。 无论是新军武官,或是西山书院的参议,这些人,本就都是方继藩门下的弟子! 有的师从刘文善,有的侍从苏月,有的在军中时,师从王守仁,不只大帐里头,便是大帐外头,有些身份不高的人,只能在外头候驾,可在这冷风如刀的日子里,人们却是异常的激动。 待朱载墨一到,众人纷纷千里,口呼千岁。 朱载墨却是深深的看了方继藩一眼,心里更是明白,他的恩师……为他真的是煞费苦心的经营。 眼里的感激之色,已是藏不住了。 大帐的会议,持续到了三更。 事实上……关于作战的计划,大抵都是拟定好了的,现在不过是个形式罢了,各路军马如何出击,先取哪一处要害,彼此之间如何呼应。 第一次的攻势,预定要取得何等的战果…… 朱载墨只用心的听,一般不发表意见。 这些年来,他很清楚,虽是恩师调教,可自己不懂的东西,还多的多,很多时候……不必显出自己一定比别人聪明,慢慢去观察,跟着去学习,让更多有才能的人在自己面前有表现的机会,方才是真正的为君之道。 几日之后……更多的军马开始出发了。 无数的物资,堆积如山,以玉门关作为中转,源源不断的开始运入大漠深处。 而朱载墨,随即也率第八军主力出发,方继藩随扈。 在这荒漠之中,无数的军马和民夫,已在沿途的绿洲,设置了一个个补给点。 来去不过两个月功夫…… 大战一触即发。 正文 第一千七百六十二章:势如破竹 半个月之后……奥斯曼边境城市尚还处在安宁之中时。 紧接着……他们便察觉到,数不清的军马,开始跨过桥梁,袭击了哨所,随后……开始发起了攻势。 一百多公里的边境,处处都是烽火,火炮的轰鸣,火铳的硝烟。 那巨炮一旦运抵城下,轰鸣之后,守军便已丢盔弃甲,逃之夭夭。 …… 伊斯坦布尔。 这座横跨两洲的巨大国都,整个世界岛的中心。 在此时……刚刚收到了关于大明的战书。 奥斯曼大军刚刚历经了与西班牙的战争,在北非,战争依旧还在继续,而此时,奥斯曼海军也已覆灭。 虽然彼此之间依旧筋疲力尽,攻势已经开始停顿。 可此时的苏莱曼……在得知大明落井下石之后,顿时勃然大怒。 他立即召了群臣,在皇宫中新修的金銮殿中升座。 百官垂立,高位上的苏莱曼只看着众臣沉默着,不做声。 他乃是雄心壮志之人,哪怕是遭遇了如此的大事,依旧表现得冷静。 现在儒学推广日久,文武百官们已有了一些模样,众人拜下,三呼万岁,苏莱曼只颔首点头。 随即…… 殿中安静了下来。 倒是此时,礼部侍郎李政站了出来。 李政当初在大明受了打击,回国之后,总算慢慢重新取得了苏莱曼的信任。 事实上,苏莱曼很清楚……李政的能力可能是平平,也喜欢说空话,可……这样的人……恰恰是自己所需要的。 有的时候……人的身边总需养一些废物。 不为别的…… 就因为这个世上不缺能人。 而能人往往心高气傲,目中无人,哪怕是对皇帝,也多有不恭顺。 因而……有李政这样的废物在,隔三差五对其敲打,自己方才可以高枕无忧。 因此,李政在大明的计策失败后,不但没有受到惩罚,还重新获得了信任,官拜礼部侍郎。 此时,李政走到了殿中,随即……拜下,三跪九叩,匍匐于地,却没有起身。 这时代的大明,并不似后世的某个王朝一般,动辄下拜。 跪拜是有讲究的。 比如……寻常的时候,见了皇帝,作揖行礼即可。 若是重要的场合,自是需要跪拜行礼。 当然……这个拜礼并非是一直跪着,而是礼罢即起。 所谓的礼,其实也讲究点到即止的。 因而,在许多宫廷绘画之中,明朝的皇帝出行,极少有大臣一直行跪拜之礼,而大多却只是站着侍驾。 可李政这些儒生到了奥斯曼后,却认为这样不合时宜。 奥斯曼天子,如此的圣明,可以与古至至圣之君相比。 既然如此,那么理当五体投地,才显得臣子们的恭顺。 李政行礼之后,并没有起身,继续跪拜,随即道:“陛下,臣闻大明向我奥斯曼宣战,大明皇帝如此逞凶,实是可笑,如跳梁小丑,今贼军将至,臣恳请陛下,赐臣一支偏师,臣保管教那贼军有去无回。” 苏莱曼极满意李政的态度。 他不但恭顺,而且……在这种危极的时刻,还能说出如此漂亮的话来。 其实苏莱曼并非不知道这话中带着谄媚。 可苏莱曼也需要借李政这张口,来安抚人心。 苏莱曼道:“他们宣战,调集兵马,需多少时日?” 李政等人纷纷道:“陛下,没有一年半载,恐难成功。” “可要穿越两国之间的荒漠和戈壁呢?” “陛下,这……就难说了。” 翰林们纷纷你一言我一语:“此乃天堑,异常的困难,只怕没有一年两年,也未必能调集大军,兵临城下。” 苏莱曼露出微笑,他是一个擅于用兵之人。 自然而然……他也对此深以为然。 行军和调集军队,哪里有这样的容易。 奥斯曼要集结大军,尚需半年以上,这里头涉及到无数钱粮的运输,涉及到了各路大军的汇聚,这绝不是一下子可以办到的。 何况对方是劳师远征,某种程度而言,奥斯曼占着巨大的便宜。 时间还来得及。 翰林们见李政已经请战,此刻也激动起来,不甘落后的纷纷道:“陛下,臣请亲往边镇,与贼死战。” “贼子好大喜功,所谓好战必亡,此乃古训也。今日他们赶来,我等占据地利,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苏莱曼的脸色,稍稍好了一些。 而后他转头,看了看其他本土的旧臣,这些旧臣们,似乎也想说点什么,表一些忠心,可儒臣们鼓噪,个个激动不已,个个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他们反而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了。 苏莱曼微笑着道:“朕历来与大明和睦,谁曾想到……大明竟是狼子野心,挑起边衅,是可忍……” 他的话说到一半,就在此时…… 外头一个阉人匆匆而来,尖细的声音道:“陛下,陛下……急报,急报,巴库求援。” 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莱曼现如今,最厌恶的就是自己说话的时候被人打断,从前和那些卡夏们,经常遇到这样的情况,可自儒臣们入朝之后,他开始享受所有人在自己说话时洗耳恭听的感觉。 可现在…… 他绷着脸豁然而起。 因为此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巴库…… 巴库乃是奥斯曼边镇所在啊! 此地临近里海,乃是大明和奥斯曼之间,绕过了荒漠和一处草原的空白地带。 这一处有许多的游牧部落。 可一旦跨过了这片地带,便是奥斯曼的重镇巴库了。 可这……怎么可能? 战书从大明出发时,不过过去了四个月而已! 四个月的时间就…… “是小股的明军袭扰吗?”新笔趣阁 “不。”这阉人哭丧着脸道:“巴库卡夏奏报,到处都是明军,遮天蔽日。不只是巴库,临近的城塞,在数天之内,都遭遇了袭击。巴库已经岌岌可危,甚至极可能现在已经丢失了。” 苏莱曼的脸色顿时惨然一片! 他无法理解,大军为何集结的如此快? 他们的给养,是怎么来的? 这是数千里奔袭啊。 苏莱曼打了个寒颤,随即,目光落在了众臣的身上。 李政已是懵了。 这个时候,他决口不再提关于任何关于带着偏师去抵挡明军的话来。 良久,才道:“明军……明军……明军千里奔袭……这……这……他们的补给一定困难,陛下,只需坚壁清野,与之避战,必可教他们……教他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而翰林们则都沉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苏莱曼脸色铁青:“传旨,召集大军……” ………… 其实在巴库的求援奏疏送到伊斯坦布尔时,明军不但已破巴库,且已深入了敌境数百里。 一座座的城池告破。 军马入城,随即……当地的儒生统统召集起来,这些战战兢兢的儒生们,跪拜在道旁,喜迎王师,说着恭维和恭顺的话。 好在……大军入城,并没有开始杀戮。 而是立即张贴了榜文,进行安民。 随即……府库开始封存,一切的秩序重新建立。 儒生们虽是无法抵挡明军,可为明军进行安顿百姓,却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他们立即开始在城中各处,宣讲明军的政策,表示只要不进行反抗,绝不侵害。 倘城中有盗贼敢于破坏秩序,自是杀无赦云云。 巴库的户册,已经开始进行了情理,很快重新恢复了秩序。 城中的贵族和富户,也统统被请了去,让他们不必担心。 这些新军的士卒,卫戍在城内外,军纪森然,几乎看不到任何作乱的气象。 如此……巴库城中的百姓,总算是松了口气。 正文 第一千七百六十三章:兵败如山倒 对于太子朱载墨和方继藩而言。 军事上的打击,他们既不懂,也不愿意去懂。 新军的火器以及步操之法,足以让太子和方继藩能够高枕无忧。 这世上绝对没有任何的军队可以与之匹敌。 朱载墨是个极聪明的人。 他敏锐的感觉到,对奥斯曼的作战,其根本……绝不是军事上。 而在于安抚人心的工作。 只有安抚住人心,方才能让大明在奥斯曼立足。 凭借二十万的大军,可以一举击溃奥斯曼的所有军马。 可想要凭借二十万武装到牙齿的军马去统治这跨越三洲之地的庞大帝国,却几乎没有可能。 是以,太子下达了一个又一个的诏令,对于任何侵犯寻常百姓的行为,都严令禁止。要求做到秋毫无犯,并且迅速恢复秩序。 而这一点……对于新军而言并不难,一方面,严苛的操练,保证了他们的军纪,另一方面,较为丰厚的俸禄,也足以让他们不至于在战时进行抢掠。 待朱载墨和方继藩抵达了巴库,随即朱载墨便开始接见城中的各色人等,但凡巴库城中有一些影响的人,统统都来了! 朱载墨一个个细谈,大抵了解了这里的情况,而后……再根据实际情况,做出布置。 原本这里的百姓们处在惶恐之中,奥斯曼军马败退的太快,而他们原以为,接下来迎接他们的,将是一场如往常一般的杀戮,可谁料到,居然一切如常,新的统治者并不算糟糕,甚至愿意去聆听他们的想法。 方继藩虽是来了,可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旁观者,他似乎无所事事,身边每一个人都在忙碌,偏偏他却是清闲的很,天气已经转暖了,偏偏巴库这个地方,尤其的炎热。 于是乎……方继藩不得不让护卫们丢弃了他的波斯毯子,自然……烧地龙的煤炭也无需供应了! 当然,冰镇的西瓜,却还是要的。 薄如蝉翼一般的衣料,当然也有。 每一次出行,登上马车之前,这马车里需先放几个冰盆,将这车厢之中的暑气消去,变得阴凉,方才登车。 朱载墨时不时的,想要问方继藩的意见,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好不好,又或者他觉得做的不错的地方,便希望能得到方继藩的夸奖。 而方继藩的表现……却依旧是漠不关心。 这是太子殿下的事,太子殿下心里已有韬略,何须来问我呢? “殿下,我不过是一个闲云野鹤,只有酒和女……不,只有《春秋》和《礼记》才能伴我入眠,外事,我已不想去过问了。我蒙陛下不弃,此番征讨奥斯曼,可是……我志不在此,而今,太子殿下在此,这些事,太子殿下来处置即可,是非功过,都在太子殿下心里,何须来问我呢?” 方继藩平静的说出这番话的时候。 朱载墨心里像是抽了抽,眼睛竟有些湿润。 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恩师对自己最好,他做的一切……一定是希望自己将来能够成为一个有为之君。 哪怕是自己的父皇……也远不及恩师啊。 “学生明白了。”朱载墨后退一步,慎重其事的躬身作揖,一副受教的模样。 第一军的攻势尤为猛烈。 事实上……整个奥斯曼,根本就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他们的大军……还未集结,便已遭遇了迎头痛击。 可笑的城墙,在火炮面前,不过是纸扎一般而已。 事实上……根本不需炮火轰开城墙。 只需火炮一响,便少不得城门打开,举城称降了! 待到明军秋毫无犯的消息传开,举降已成了风靡一时的事了! 大军未到,这边城中已做好了投降的准备,上至卡夏,下至寻常的百姓,该干啥的干啥,他们请了当地的汉儒们来,向他们学习投降的仪式,紧接着,准备绣好大明的龙旗,预备好荆条,准备好降表。 生活难免需要仪式感,这是人类的共情。 本地的文武官员们,一遍遍的在汉儒那儿,鹦鹉学舌一般,反复用汉话念叨着投降时的用词,再一遍遍的纠正口音,学习得无比认真! 虽然大家觉得这样做好像有点不对,可都到了这个份上了,在求生欲跟前,似乎……已经顾不得去纠结良心和道德的问题了。 毕竟……它不能当饭吃。 不得不说,当地的儒学馆起了很大的作用。 毕竟随着汉文化的传播,大家已对汉话和汉人的风俗,大抵有了了解。 这使得大家对这突如其来冲杀而来的敌人,没有未知的恐惧。 不少本地的儒生……起初还在纠结君君臣臣的问题,可后来一拍脑袋,想清楚啦,君君臣臣,谁是君我们就是谁的臣,于是毫不犹豫的放下了心理负担。 从起初的恐惧,到纠结,到不安,再到隐隐之间的期盼,最后……变得脾气急躁,望眼欲穿,大抵的新路过程,到了最后,就成了怎么还不来?不是听说隔壁的安达卡都已开城门降了吗? 待新军的斥候一至,不等大军来。 紧接着,城头便已换了旗帜,异常醒目! 随即,当地的贵族以及商贾和儒生人等,便个个赤身,身负荆条,大开城门之后,跪地候降。 这幕景象在斥候们的眼中是出其不意的,起初大家甚至不敢靠近。 这是闹哪样?怎么都像是诸葛亮的空城计啊。 莫非是诈降? 可到了后来,都相安无事,自然胆子大了,竟开始出现了七八个斥候,便可拿下一座城池的事。 兵败如山倒…… 形势的恶化,比想象中快得多。 与此同时…… 一辆辆的火车……将新学的生员们送到了玉门关,随即……他们骑着骡马,随着后勤补给的辎重队抵达这里。 事实上,太子朱载墨觉得自己分身乏术,手中的人手实在不够用。 那些当初来到奥斯曼的儒生,朱载墨既不敢完全相信,也不敢拿去用,只让他们做一些宣讲和联络之事。 这新学的生员……就变得弥足珍贵起来。 他们随即……便如豆子一般,撒在所有占领的区域之内,命他们开始进行调查,让他们开始了解民心,进行统计。 奥斯曼与大明完全不同,这里各个部族林立,就如同百家衣一样,将各色各样的布料,强行的缝合在了一起,彼此之间信奉着不同的神明,有不同的风俗,甚至操持着不同的语言,想要真正的建立统治,就必须将他们彻底的摸透,了解不同人的诉求。 ………… 推荐一本书《宿主》,以细胞形态寄生,选择宿主必须慎重,谁也没有想到文明会在战争中毁灭,我是蛮族,也是人类。 正文 第一千七百六十四章:最后一战 整个奥斯曼帝国,轰然倒塌的速度,比想象中要快的多。 犹如一个巨人,此前壮硕的身体,令人望而生畏,可其倒下的速度,也令所有人为之咋舌。 当第四军一路向西,直抵地中海海畔,也就意味着……此时……整个奥斯曼帝国被拦腰截断。 北方的伊斯坦布尔以及塞尔维亚等领地,与南方的半岛和埃及、北非领地的斩断。 奥斯曼人妄图集结大军的想法,在这个时候,已经变成了水中捞月。 因为这攻势来的太快了。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而言,明军的推进,犹如闪电一般。 根本容不得你组织大军,你却发现,一座座的坚城已经告破。 原想在三百里外的国境线御敌,可等你预备在三百里之后组织军马时,军马还未聚集,兵锋已至! 一切都如滚雪球一般。 妄图抵抗的卡夏们……显得疲惫又无奈。 原本预期要调拨的粮草还未到达,就已被深入境内的新军截获。 人心浮动……群龙无首。 来自于伊斯坦布尔的皇帝旨意……甚至在混乱之中,根本无法有效的传达,因为旨意从伊斯坦布尔出发时,这个卡夏还驻守在此,等命令抵达时,卡夏在此刻,已经欢天喜地的欢迎远道而来的汉人朋友去了。 随后……在伊斯坦布尔。 人们惊恐的发现……郊外开始出现了大量的游骑。 这是新军的斥候队,军马未至,游骑便如沙子一般撒出去。 他们往往是轻骑,座下的战马极为神骏,可谓是千里挑一。 他们只穿着皮甲,配备了长刀和短铳。他们的刀剑并不笨重,这得益于大明精良的冶炼水平,不但锋利,且薄如蝉翼,刚性也是极佳。 他们往往是三五人一队,极少和人正面作战,他们会探查地形,简单的绘制出舆图,确定可饮用水的位置,标注山林和河流,甚至胆大一些的,会出现在奥斯曼驻军附近,通过各种方法,检测对方的人数多寡。 而一旦出现了大量的敌人围堵,他们便如一阵风一般的撤去,绝不停留。 这些人仿佛成了精,滑不溜秋的。 可对于伊斯坦布尔而言……这些传闻中的斥候一出现……顿时城中开始惶恐起来。 太快了,实在太快了。 斥候的出现……就意味着……明军的主力……很快就可能抵达这里…… 整个奥斯曼南部,根本就没有组织起任何像样的抵抗。 而这座奥斯曼最伟大的都城,现如今……也曝露在了明军的威胁之下。 城中已开始紧张起来。 皇帝已下达了坚决抵抗的命令。 可城中又出现了许多关于皇帝打算舍弃这里的军民而移驾埃迪尔内的噩耗。 人们不知所措。 奥斯曼占据这里,已有百年之久。 而现在……许多人隐隐的意识到……在这里……可能很快就要换一个新的主人了。 无数的禁军已在此聚集,有十数万之众。 大量传播恐惧的人,直接被逮捕,随即扔进了地牢里。 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法遏制各种可怕消息的传播。 恐惧每天都在这座城里蔓延! 而在皇宫里。 苏莱曼的脸色……已随着战事的进展,变得越来越阴沉。 他有一种无力感。 无论自己想要如何反抗,可一旦下达了新的作战命令时,命令还没有传达出去,就有人告诉他,这个命令已经过时了,因为敌军有了更新的进展。 一座座坚城的沦陷,令他开始变得愈发的易怒。 他是一个极聪明的人。 甚至……他自认为奥斯曼在自己的统治之下,必将焕发出勃勃生机。 可现在……他却发现,在这场战争中,自己从前的经验,完全没有任何效果。 于是……不安和焦虑在他的内心开始滋生和蔓延。 大量的投敌举动,令他心里开始有点慌了,也变得更加疑虑。 任何一个坏消息,都足以令他暴怒很久。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他却越发的觉得……似乎只有李政……才能令他的心情轻松一些。 侍驾的李政,总能寻找到任何办法来安慰他。 当敌人出现的时候,李政告诉他,陛下不用担心,对方长途跋涉,已如强弩之末,不堪一击。 当明军势如破竹,深入国境时,李政又智珠在握,信誓旦旦的引经据典,告诉他,陛下不必担心,对方的立足未稳,战线拉得过长,此乃贪多嚼不烂,自取灭亡之道,陛下只需暂时坚壁清野,犹如官渡之战一般,待时机成熟,派出精锐,直取袁绍粮仓,便可一战而胜。 而现在……明军已经兵临了伊斯坦布尔。 苏莱曼已变得没有了丝毫的耐心,焦虑已快达到了顶点。 李政却是依旧从容的看着苏莱曼,语重心长的道:“陛下,春秋之时,燕将乐毅率领五国军队,攻打齐国。齐国危亡之际,只剩两城,已到了岌岌可危之时,那田单坚守即墨,破釜沉舟,与贼死战,最终一举击溃燕军,收复齐国故地。陛下啊,如今陛下的国都,比之即墨更加坚固。陛下的禁军,更胜齐军十倍。陛下的圣明,更非区区田单可比。陛下何故忧虑呢?只要陛下在此坚守,城中有足够的粮草,将士们感念陛下的恩德,愿与陛下齐心协力。百姓们深恨明军,愿与陛下共存亡。那么……又有什么可以忧虑的呢?” 在这个时候,苏莱曼内心深处有一种感觉。 就是眼前这个人……或者是这一群人,他们说的话,一个字都不能相信,甚至是有毒的! 可是…… 这些话……是何等的顺耳。 却又好像……又听到了自己的心里去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迟疑的道:“朕是田单,朕是田单?” 李政满怀信心的样子:“不错,田单不及陛下万一,眼下当务之急,乃是挑选良将,固守国都,与贼死战。以臣的浅见,陛下有三胜,而贼军有三败。这其一,固是老生常谈,陛下深得人心,而贼军远来,民恶之。” 李政顿了顿,继续道:“国都屹立千年之久,自列祖列宗定都于此,更是修葺了百年之久,可谓是坚不可摧,将士们众志成城。而贼军已疲,犹如强弩之末,此其二也。” “这其三,才至关紧要。陛下洪福齐天,怀柔远人,自登基以来,施仁布德,人人信爱,臣等……无不愿为陛下尽忠效死,反观那明皇以及方继藩人等,面目猥琐可憎,心怀狡诈,人面兽心。陛下此等仁厚之君,必有天助,岂有灭亡之理呢?自古以来,便有道伐无道,有德者而克无德,其他的事,臣不曾听说过。” 苏莱曼心里依旧隐隐不安。 其实他何曾不知道……李政说的乃是鬼话。 可此时……竟还是鬼使神差的,似乎是心理暗示着自己相信。 他终究是个人,是个有血肉之躯的凡人。 正因为如此……他会如最寻常的人一般,在遭遇重大的挫折时,不断的对自己进行心理上的安慰。 而李政的话……恰恰令他不禁定下了神来。 他沉默片刻,点点头道:“卿之所言,也有道理。朕欲与贼死战,卿等自当勉力助之。” 李政肃然拜下:“陛下厚恩,臣没齿难忘,自当以死报效。” 呼…… 苏莱曼长身而起。 他依旧皱着眉。 心里顾虑重重。 …… 紧接着,便是开始布置防务。 将某些重要的关隘重点交由亲信手里。 而……就在此时……在苏莱曼心存安慰的时候,浩浩荡荡的明军,已开始自各路而来。 正文 第一千七百六十五章:破城 乌压压的大军,在伊斯坦布尔城外建起了一座座的营寨。 他们此时反而并不急着进攻了。 只是自城头上看去,见那连营数十里,依然令人生出恐惧。 城中的军民开始在皇帝和军官们的指挥之下,做好了与这座巨城绝胜的准备。 整个伊斯坦布尔,由海峡分为了两块。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拥有海峡作为天堑。 且这巨石所搭建的高墙,哪怕是威力巨大的火炮,也绝不可能轻易倒塌。 至少在此时,奥斯曼人算是稳住了阵脚。 虽是恐慌,可伊斯坦布尔在奥斯曼人历代君主的经营之下,早已变得坚不可摧。 这高耸而坚固的城墙,一座座塔楼,数不清的禁军,此时此刻……已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数日之后,攻城开始。 无数的火炮轰鸣,令这座坚城陷入了一片火海。 只是它的城墙,竟有数丈之厚,用的多是花岗岩铸就而成! 火炮的威力虽是十足,对城上禁军的杀伤力更是惊人,可在此时,却也不能轻易奈何得了这巨城。 根据工兵营的测算,想要用火炮轰开城来,至少需要花费半个多月的时间。 而到了那时,一旦破城而入,若是城中的禁军抵抗坚决,损失亦是不小。 何况……此城背海而建,背后乃是奥斯曼位于欧洲的腹地,这就意味着,奥斯曼人可以凭此,源源不断的获得补给,哪怕是派出舰船,在海上封锁,只怕也是不易。 朱载墨和方继藩对着舆图发呆。 此前实在是太顺利了,以至于猛地遇到了硬茬,竟有些麻烦。 “攻是能攻下,就是……损失巨大。”朱载墨叹了口气道。 方继藩眼睛眨了眨:“我有一计。” 朱载墨抬头,看着方继藩:“不知恩师有何见教?” 方继藩就道:“明日清晨发起进攻,不能再如从前那般了,要打就要打痛,投入所有的力量,清晨时,飞球营出击,随即……将我们的火炮统统拿出来,不必吝啬火药,城下……所有的步卒,做好攻城的准备,附近还可调拨舰船吗?命舰船出现在海面……” 朱载墨皱眉。 这法子……可行吗? 要知道……毕竟新军的补给线过长,因而……所有的弹药,都是宝贵的。 军中不是没有足够的火药。 可按着恩师的意思,则是不吝任何的成本。 倘若明日将弹药统统用空了,想要后续补给,却又不知需要多少时日。 他见恩师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随即颔首:“那么……就试试看。” …… 于是在次日清晨拂晓。 测试了风速和风向之后,飞球营总兵官沈傲与副总兵官杨彪便率队起飞。 每一次随着飞球腾空,杨彪都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 只是这里的气候显然与大明时不同,一旦腾空,脚下非但是巨城,更是巨城背后的汪洋大海。 此处的气象不明,颇有几分危险,一旦打来了横风,飞球极有可能落海的危险。 下意识的,杨彪取了肉干出来压惊。 ………… 乌压压的飞球,开始漫天朝伊斯坦布尔而去。 紧接其后,便是火炮的轰鸣开始。 明军拿出了看家的本事,数不清的火炮,轰隆不绝。 无数的炮弹,犹如火球一般,这漫天的火炮落入巨城,随即……炸开……硝烟弥漫。 落弹点处,宛如人间地狱,到处都是哀鸣,城中的奥斯曼人,尝试着用火炮还击,只是他们的火炮……宛如笑话…… 紧接着……数不清的飞球开始抵达了上空。 无数的火油弹和炸弹开始投掷。 自清晨开始……这样一面倒的屠戮……便从未停止过。 到了正午……方才停歇。 等到飞球营散去,火炮挺直了炮击。 整座城市,几乎已是一片疮痍。 残存的人,战战兢兢的回到了那早已是断壁残垣的塔楼,向下瞭望,见那数不清的步兵已是磨刀霍霍,乌压压的军马,似已准备在第二轮炮击开始之后,做好攻城的准备。 这是令人绝望的感觉。 军民们躲入附近的建筑,关上了厚重的大门,老人们抱着孩子,家人们相互依偎,心里默念着任何他们认为可信的神邸…… 紧接着…… 在城外的中军大营里,一封快报送到了方继藩的手里。 方继藩终于感觉松了口气。 他轻松的看向朱载墨:“殿下,大功告成……” 当日…… 一座城门洞开。 在城中的禁军尚未察觉的时候……这座不起眼的城门,却见数不清的新军的蜂拥而入。 紧接着……城中开始发生了零星的战斗。 抵抗并不激烈。???..Com 绝大多数禁军在遭受了火炮和飞球营的进攻之后,已如惊弓之鸟!唯一还能令他们心安的,便是这高大的城墙,而一旦城墙失守,他们最后一丁点的勇气,也就丧失了。 数不清的新军涌入,开始占据城中重要的位置,随即……对城中抵抗的某些哨所进行定点清除,推进速度……极快。 紧接其后,便是在数百上千人的护卫之下,朱载墨与方继藩二人骑马入城。 这岩石所铸的城门门洞处,两侧跪拜了以李政为首的一批官员。 他们仍旧还穿着奥斯曼的华美服饰,却一个个面如死灰。 他们轻车熟路的寻了一个最佳的角度,跪拜在地,迎奉着太子和摄政王入城。 一见到太子殿下的大驾,他们立即收起了死了NIANG的表情,勉强挤出了笑容,抖擞精神,纷纷匍匐于地,高声道:“罪臣见过太子殿下,见过摄政王。” 城门……其实是李政命人打开的。 苏莱曼对于李政这些人的能力极不放心,所以只让他们巡守着不太重要的城门。 今日的一番猛攻,让李政人等立即意识到……伊斯坦布尔,陷落只是迟早的问题。 他们在城中,个个战战兢兢。 可是……读书人就是读书人! 他们和寻常胆战心惊的军民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深谙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的道理。 迟早都要破城,到时……自己这些人……还能有好果子吃? 与其坐以待毙,何不如此时倒戈卸甲,喜迎王师,即便依旧是戴罪之人,可仍不失性命,岂不美哉? 谁会跟自己的命过不去呢? 因此……当日,众人便一不做二不休,立即密令心腹偷开城门,引新军入城。 整个过程,可谓是非常的顺利。 因为城中的守军,已陷入了惶恐之中,自是彼此不能相顾,更别说在这炮火连天的境况中,谁也顾不上一个不起眼的城门。 而新军一进攻,等到大家反应过来时,显然已是来不及了。 以李政为首,数百个儒臣在此时,忐忑不安的等候着太子和摄政王的发落。 他们之中,是有人曾见过方继藩这狗东西的。 哪里想到,当初驱赶他们的方继藩,会在十年之后,又在这数千里外重逢。 等到朱载墨和方继藩骑马到了他们近前,李政匍匐在地,小心翼翼的抬头看了朱载墨和方继藩一眼,随即又忙垂下头。 朱载墨面无表情:“尔等倒还识相!” 这句话,自然很不客气。 李政振振有词道:“太子殿下,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自然之理。奥斯曼者,蛮夷也,此等膏腴之地,蛮夷在此,岂可长久,罪臣人等……顺天应运……今见太子……器宇轩昂……龙……龙行虎步……喜……喜不自胜。” 朱载墨一脸无语,他看了方继藩一眼。 方继藩龇牙,啐了一口吐沫,甚是鄙视的道:“狗一样的东西!” 正文 第一千七百六十六章:仁义之师 面对方继藩的鄙视。 这些儒臣们,却是面色如常。 他们是读书人。 读书人历来深谋远虑。 他们思考的内容,会比寻常人要多的多。 所以…… 此时,李政虽是内心还是有些惶恐,可还是有一些数的。 他见太子和摄政王轻视之色,却与身边的几个儒臣对视了一眼。 而后……又朝朱载墨拜道:“今殿下大破奥斯曼,可谓是普天同庆,奥斯曼军民上下,无不欢欣鼓舞。只是那苏莱曼以及他的祖上在此经营日深,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臣等在此……忍辱负重,为殿下谋划……” 朱载墨皱眉道:“你们到底想要说什么?” 李政面色有些尴尬,随即道:“古人云,打天下容易,坐天下难。这奥斯曼毕竟不是关内两京十四省,民心尚未依附,我大明想要长治久安,臣等自当效犬马之劳。” 说着……李政正色道:“臣等在奥斯曼已营造黄册,这奥斯曼诸地的人丁,户册,统统都已在握,殿下攻城之时,臣等唯恐黄册毁伤,因而第一时间便命人妥善保护的。” “除此之外……奥斯曼各州城都有儒生,儒生们在此教授人读书十年矣,这十年来,也颇有一些弟子,如今……这奥斯曼上下通汉话,晓四书者,有百万之众,若陛下肯接纳他们,划分各州,于各州建立贡院,再开科举,则奥斯曼群贤毕至,有他们为朝廷笼络人心,这奥斯曼,岂有不长治久安之理吗?” 这李政的一番话……令朱载墨沉默片刻。 这番话的背后……是颇有玄机的。 一方面,李政告诉太子,自己保护了黄册,而朝廷要统治这里,就必须得掌握户籍和人口,还有田产。 黄册乃是儒生们进入了奥斯曼,为苏莱曼所编修的,而这……乃是统治的基础。 另一方面,李政又旁敲侧击的告诉太子,奥斯曼毕竟曾是外藩,还没有通教化。 要治理这里,就必须笼络这里的豪族,形成一个新的阶层,而后再依靠这些人进行统治。 当下……奥斯曼有能力为朝廷治理的,除了原有的旧贵族之外,便是这十年来,李政这些汉儒们所培养的儒者了。 那些旧贵族,欲壑难填,原本在奥斯曼时代,就拥有大量的领地和数不清的奴仆,朝廷拿什么去喂饱他们呢? 可是儒者们不一样。 大家很好养活。 平日里在地方上,教授人君君臣臣,推广汉学,即便是想要得到荣华富贵,却也需要发愤图强,努力读书,参与科举,方才有机会得到功名。 作为朝廷而言,哪一种方法比较合算呢? 朱载墨心里似乎也摇曳了。 李政的话,不无道理,只是他还是有些举棋不定。 毕竟对于李政这些人,他可谓是深恶痛疾。 想来……这也是为何那些开国之君,总是喜欢羞辱儒生的缘故了。 毕竟……打了天下的人,见识不免多一些,又亲眼见到从前的敌人而今对你卑躬屈膝,对于这些人……难免会生出鄙夷之心。 可天下的治理,终究还是绕不过他们啊。 朱载墨看向方继藩,希望自己的恩师拿主意。 方继藩坐在马上,又感慨了一声:“真是一群狗东西啊。” 方才方继藩就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前者的语气,带着怒斥。而后者同样一席话,却是感慨万千。 朱载墨立即听出了恩师口气之中蕴含的深意。 是啊……这群狗东西,虽然很讨厌,却是统治奥斯曼最佳的方案,用最低的成本,来统治这横跨数千里的大国,推行教化,看似有许多的弊病,可某种程度而言,却也是最现实的方法。在两京十四省推广新学,在奥斯曼用旧儒统治,而在黄金洲,则采取分封之法,这自是因时制宜,因地制宜的手段。.c0m 朱载墨便道:“尔等立即整理黄册,张贴安民告示,安抚人心。” 李政等人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 他们绝不会轻易的投降的,既然投降,就一定会有所凭借。 他们所凭借的……就是朝廷暂时还需要自己。 因而……他们忙叩首道:“臣等遵诏。” 朱载墨人等继续打马入城。 而此时…… 远远眺望。 却见那奥斯曼的宫中,已是火光冲天。 大量的新军朝着那个方向涌去,急欲救火。 朱载墨却吁了口气,似有感悟的道:“苏莱曼还在宫中是吗?” “是的,殿下。”方继藩道:“可惜了,他是一个不错的人。” 朱载墨想了想道:“可是……恩师,你昨日还骂了他。” 方继藩顿时板起脸来,痛心疾首的道:“昨日他还没死呢,现在八成已经被烧死了吧,哎……苏莱曼也算是雄才大略之主,臣当初在京师和他打过交道,此人器宇轩昂,甚是开明,真不该沦落到这样的下场啊,悲呼,吾苏莱曼兄,哀呼,吾苏莱曼兄……太子殿下与我带兵来此,所为的,不过是讨伐奸贼,与他无涉,哪里想到,他竟如此的想不开。太子殿下,苏莱曼毕竟乃是奥斯曼先朝帝王,如今死于非难,殿下理当继承他的遗志,诛杀这奥斯曼的奸贼,为苏莱曼报仇雪恨。不只如此,还需安抚其宗亲,命人保护奥斯曼皇族陵墓,不可为贼子毁伤,到时……还需好生收敛他的遗骨,以皇帝之礼下葬,亲往祭祀。” 朱载墨见恩师一副哀叹的样子,心里似也明白,恩师和苏莱曼,当初在京师,也有过数面之缘。 如今虽是各为其主,可人已死了,难免有些感伤。 恩师是个重情义的人哪。 方继藩再没有说其他话,率先打马,带着一队护卫先往奥斯曼皇宫! 宫城内的火已是扑灭了。 新军官兵们已封闭了诸门,所有的女眷,统统保护了起来。 方继藩看着这异域的宫廷,心里嘀咕……倒不如将此地烧了还好,到时寻个新址,建个新城。 自然……这只是职业病而已,很快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心里默念……自己而今乃是摄政王,切切不可将自己的格局做小了。 寻了个偏殿休憩,却是第二军指挥王义匆匆而来,兴冲冲的道:“师公……师公……” 王义自命自己当初在军中,是跟着王守仁在夜校里读书的,因而自诩自己是王门子弟,自然而然,就厚颜无耻的称呼方继藩为师公了。 “师公,找着了,找着了,那苏莱曼还未死呢,也是他的运气,他本欲求死,谁晓得火刚烧起来,就被忠心的阉人给救了出来,卑下听闻师公下令寻觅苏莱曼的遗骸,定要好生收敛,哪里想到……居然找到的是一个大活人……” “呀……”方继藩端着茶盏,手臂一震,这茶水竟是下意识的泼了下来:“没……没死……” 这真就有点料想不到了! “正是,学生已命人将他妥善的……” 方继藩定了定神,打断他:“够了,不要再说了。” 王义一愣,他知道师公有话要说。 却听方继藩叹了口气:“大家都道他死了,现在若是活着,岂不是大家都很尴尬?哎……再烧一遍吧,这一次一定要成功,省的我再伤心第二次。” 王义:“……” 师公说的准没错的,他转过身,正待要走。 身后。 方继藩叹了口气,却突然道:“且慢。” 王义回头,看了一眼方继藩。 方继藩叹道:“不必再烧啦,我内心的良知告诉我,天命不可违,做人不能对不起自己的朋友,这样吧……你立即命人将他好生看押起来,对外就寻一个尸骨,便说这是他的遗骸。至于他本人……暗暗押送,送去黄金洲罢。” 王义虎躯一震,心里翘起大拇指,师公……真是仁义啊。 ………… 即将完本之前,推荐一个小伙伴的书《我真没想暴富啊》。 正文 第一千七百六十七章:天下将大兴 方继藩总是以德服人。 在这一方面,他总是能让徒子徒孙们感受到他的仁义。 仁义的理念……贯彻始终,而弟子们,方才会上行下效。 一想到自己在此时此刻,又做了一件好事,拯救了苏莱曼的名声,也算是对得住这位故人,方继藩便感慨万千。 有的人依靠杀人来建功立业。 而他方继藩依靠的……却是救人。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这样染血的功劳,方继藩不屑为之,他乐于帮助别人,因为拯救人的性命,方才称得上是伟大。 王义已是毫不犹豫的赶往深宫之中,那苏莱曼此时已悲痛欲绝,浑浑噩噩。 他哪里想到……这好端端的城,十数万禁军,怎么说没就没有了。 当他从别人的口里得知,原来竟是李政等人献城,一口老血直接喷了出来。 于是,他狂笑,又滔滔大哭,事到如今,祖宗的江山,一腔的热血,无数的算计,却是化为乌有,一切都无影无踪了。 王义见他大叫,几个将士竟有些制不住他,于是上前去,一巴掌下去,板着脸怒吼:“住嘴。” 眼前这个人在别人眼里是亡国之君,是曾经的奥斯曼皇帝。可在王义的眼里,算个什么东西! 这一耳光下去,却将苏莱曼打懵了。 王义龇牙道:“今日起,你叫方感恩,蒙恩师垂怜,这便将你送去黄金洲,来人,给他换一身衣衫,立即送去码头,记住,此事不可声张。”新笔趣阁 世上再不会有苏莱曼了。 只有一个叫方感恩的人。 而之所以叫姓方,或许是为了能够更好的融入黄金洲吧。 感恩二字,自是不杀之恩,也权当纪念方继藩的仁慈。 两日之后,一艘舰船已是出发,进入地中海。 而在这里,这座屹立千年的城市,迎来了它新的主人。 李政等人……依旧还是留用。 虽然他们总是让人有气,方继藩总恨不得上前踹他们几脚。 可不得不说,在安稳人心方面,他们的贡献是极大的。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在明军攻破了伊斯坦布尔,并且将此定为西京之后,奥斯曼故地,除占领的区域之外,其余所有的卡夏不得不纷纷归附。这十年来,传播儒学的儒生们,自然趁此机会,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他们迅速的建立起了一个同窗、师生的关系,在地方上,拉起了一道绵密的关系网络。凭借着这些网络,再借助明军的统治,确定自己在地方上的优势地位。 一旦他们形成了优势,便立即通过联姻等方式,不断的确保这样的优势存在。 如此一来……读书不只是学习汉人文化,也不是读四书五经的事了。 因为在地方上获取了优势,他们自然抱团,不断的哄抬读书人的地位,于是……四处散播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思想。又因为有了科举的晋身之梯,使他们获得了比别人更多的特权,于是乎……他们早早便开始勾结地方官吏,凭借着功名带来的特权,开始蚕食土地,发家致富。 他们有了名誉,有了利益,有了绵密的关系网,甚至在奥斯曼各州府,夺取到了话语权。 那么这个时候……他们就成了人上人。 他们犹如老树盘根一般,深深的扎根于奥斯曼。 自然而然的……整个奥斯曼上下……风气开始改变。 读书方才可以改变自己的境遇,读书……方才可以进入他们的圈子,也只有读这四书五经,读这君君臣臣之道,方才可以成为人上之人。 奥斯曼早已形成了新的读书热潮。 人都是最现实的,趋利避害,乃是人的本能。 不只是旧贵们疯狂的读书,便是较殷实的人家,也开始读书。 他们相互之间,操持着汉话。 满口文绉绉的报效君恩,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其实……此时此刻……这样的人……已经渐渐和汉人没有多少的分别了。 最可怕的是这一群开始不断膨胀的读书人群体,当他们一旦开始生活习惯和语言和寻常人产生不同,他们自然不免……开始区分出贵贱。 汉话,自然成了雅言,不能说的人,自是和卑贱的奴隶没有什么分别。 四书五经,乃是圣人之道,不学习的人……与猪狗无异。 方继藩有时候……其实挺佩服这些儒生的,在和平的时代,他们总是能迅速的调整自己,迎合新的统治者需求,挣扎求生……其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让人叹为观止。 当下……对于朝廷而言,整个奥斯曼故地,最重要的是进行教化,和拉拢人心,而以李政为首的这一批儒生,则恰好,与朝廷一拍即合。彼此心照不宣。 于是……旨意下来。 奥斯曼故地除设立西京之外,同时设立十三省,所施行的……乃是大明洪武皇帝旧法,几乎这些旧法,是照着葫芦画瓢一般照搬而来。 李政拜为西京国子监监正,其余之人,各赐爵位。 为了招揽大量的官员,朝廷除延续了苏莱曼时期的科举之外,又连加两次恩科,招揽人才。 西京与十三省,实施海禁之策。 当然……这只暂时针对此地之人,四海商行,依旧可以派遣船只,在地中海以及各处海峡沿岸进行贸易。 此战之后…… 太子依旧暂时镇守西京。 而方继藩却已起身回京复旨。 回去的路途上,已得知一条自玉门关往西京的铁路……朝廷已开始规划,而沿途上,已开始有进行地形勘探的人员了。 方继藩回京,此时再见到朱厚照时,朱厚照的面上,竟是多了几分沉稳。 一个人……玩也玩够了,闹也闹够了,剩下的,也只不过是寂寞而已。 朱厚照倒是安分了下来。 天下有太多的事需要处置。 皇帝职责,已变得分外的沉重起来。 除了新开拓的疆土需要皇帝处置之外,随着两京十四省新政的推行,朝廷愈发的发现,原有的体制,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管理。 譬如商业的繁华,朝廷必须建立有一个行之有效的章程,进行管理。 那么,朝廷就不得不新出一个商务局。 可因为商务局的关系重大,那么领导这个部局的大臣,决不能是寻常之人,品级还需要足够高,甚至……需和六部尚书平级。 而商税的增加,也带来了巨大的问题,那便是商税和农税不同之处就在于,商人的活动有许多种,那么就必须根据不同的情况,收取商税,又为了保证商税能够征收,那么势必……需要大量的税吏,以至于,税吏的人数,超过了十万之数。 如此庞大的一个税务系统,岂可还置于户部之下,于是乎,又不得不建立税局,这税务关系重大,税局的大臣,自然也需尚书来主持。 于是……朝廷增设十九局,与原有的六部,各自施行着自己的事务。 朱厚照作为天子,明显感觉到奏疏的数量,比父皇在时,增加了十倍以上。 如此庞大的奏疏,哪怕是内阁,竟也开始觉得繁重了。 不只如此……又因各部各局所牵涉到的事务,越来越细化和专业,再不只是原有的来了灾情,下旨赈灾这样简单。 有些部局所送来的奏疏,作为内阁大学士,竟是两眼一抹黑,看不懂…… 毕竟……过于专业了。 此时的朱厚照,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给搞得焦头烂额,成日挠头。 哪怕是聪慧如他,且肯下功夫,竟也发现,这千头万绪的事,哪一件都极重要,可哪一件……他都未能尽心如意。 甚至……朱厚照觉得,莫说自己一个皇帝,便是将自己分出十个天子,也未必能应付如此繁重的工作。 至于内阁……更是叫苦连天了,几次请旨,要求增设内阁大学士,可实际上……依旧是杯水车薪。 见着了方继藩,朱厚照顿时大喜,开口道:“老方,你来的正好,你若是再不回来,朕便要下旨将这皇帝之位禅让给你啦。” 方继藩:“……” 这才刚回来,陛下……你就又想下毒手了? 正文 第一千七百六十八章:千秋一人 还能受的了朱厚照的人,心理素质定是强大的不得了。 方继藩心里虽是吐槽,面上却是保持着微笑。 他其实很有经验,在对付朱厚照这件事上,无论他说什么胡话,只需保持微笑就好了,因为反正哭也无济于事。 方继藩微笑道:“陛下言重了。” 朱厚照便背着手,叹了口气:“而今国政繁忙,朕方知父皇的苦处。可这些事,朕若是不处置,又觉得大大不妥,老方哪,这做天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朱厚照虽是在历史之中,是以昏君的形象出现。 但是方继藩可以保证,哪怕是历史中的朱厚照,虽是不愿上朝,总喜欢躲在豹房里,所谓的上朝,不过是举行君臣会议而已,但是并不代表朱厚照没有去翻阅每日送进宫的奏疏,恰恰相反,虽然朱厚照爱胡闹,依着朱家子孙们延续了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那等不肯吃亏的小性子,朱厚照即使躲在深宫之中,奏疏却看的很勤,这天下的事,可谓是了如指掌。 方继藩想了想道:“陛下,天下的事,本来就极繁杂,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朱厚照道:“刘师傅进言,说是内阁事务日益繁重,请求增设内阁大学士,你怎么看?” 方继藩道:“内阁只能票拟,可一切终究都需陛下批红圣断,所以......臣以为,内阁大学士即便是增加,若是意见不一,只恐非但不会使宫中方便,反而会使事务更加繁杂。” 朱厚照听罢,若有所思。 方继藩的话是对的,人越多,就容易彼此掣肘。 内阁的本质是秘书机构,人多了,口舌就多了,反而未必是好事。 朱厚照道:“如此,你以为当如何呢?” 方继藩想了想,却是摇头,这涉及到的,可是国本的问题。 也不是方继藩可以提建议的。 皇帝不是超人,当天下的事变得越来越复杂,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人的分工也开始变得越来越精细,随着信息和物流的发展,陈奏上来的事务,自然也就越来越多。 那么,太祖高皇帝所设想的,皇帝一人去事无巨细的过问天下之事,自然而然就渐渐变得行不通起来。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皇帝交出一部分的权柄出去,使一部分人得到决策的权力。 若是在以往,能获得批红大权的,定会是宦官。 可实际上,方继藩心里更清楚,宦官只怕再无法获得这样的权柄了。 因为......他们没有足够专业来处置这些事务。 这已经不再是以往发生了灾情,赈济灾情这样简单的模式了。 不说其他的,单单一个交易所,就涉及到了无数专业的知识,而倘若不是一个有足够水平的人去管理,去随时做出决策,交易所势必会混乱不堪。 混乱不堪的交易所,其中最先伤害的,恰恰是皇家的利益,毕竟......皇家的内帑,本就大多数都来源于交易所的股票。 一个宦官,若是胡搞瞎搞一番,用不了三天,市场就会剧变,使得无数人倾家荡产,皇家的资产,也将是千万两纹银以上的损失。 这就会导致,皇帝的权力,必须根据不同的情况而分出去。 同时,无论对于皇帝本人,亦或者是对当下已融入了新政的大量的官员以及商人而言,他们也有足够的动力,影响皇帝将权力分至他们所信赖的人手里。 历史的进程美妙之处就在于。 很多时候,它是不需去推动的。 当生产力到达了某种阶段,至某个临界点时,当某件事成为了普罗大众乃至于皇家一致的愿望时,那么......许多事便可水到渠成。 权力将重新的分配。 得到皇家授予权力的人,为了保证他能随时应对瞬息万变的能力,那么,必定会授予全权。 可又为了对其进行制衡,又势必会建立新的监察机构。 监察机构,势必又要满足皇帝和天下臣民们的愿望。 交易所是如此,其他的权柄也是如此。 这就好像,当天下遍布了士绅的时候,无论是皇帝愿意不愿意,皇帝和朝廷,所定制的律法和体制,都将不自觉的倾向于士绅。 可当如今所有人的利益,都捆绑在了商贸时,那么......在兼顾其他的小利的同时,一群捍卫自己利益的新贵,也将登上舞台,他们和皇帝一样,都会急迫的制定,或者影响皇帝做出一个有利于商贸的律令或者对当下的朝廷进行某种程度的革新。 方继藩踟蹰了片刻,他一副很淡然的样子。 这样的进行,如今已经无需自己去推动了。 更何况,也不是自己所能推动的了! 他镇定自若的道:“陛下,臣不知,以陛下的聪慧,一定能妥善解决这个问题吧。”wap..com 不解决,那些牵涉到自身利益的人,那些掌握了无数财富之人,也会用尽一切方法去影响皇帝。 此时......这浩浩荡荡的大势,犹如滔滔江水一般,已不是一个人可以阻挡的了。 朱厚照见方继藩如此,不禁愕然,随即显得有几分不悦:“老方,你是怎么了,你平日不是很能说的吗?” 方继藩一摊手,道:“其实......臣此次回京,是希望能够请辞内阁大学士,臣......年纪大了,臣累了,也该颐养天年,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 朱厚照:”......“ 朱厚照定定地看了方继藩半天,他没想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方继藩居然提出了请辞。 朱厚照是了解方继藩的,他自是知道方继藩所谓的喜欢的事,不过是吃了睡,睡了吃。 问题是,哪怕你现在,其实不也是如此吗? 朱厚照幽怨的看着方继藩:”老方......“ 方继藩迎着朱厚照炙热的目光,郑重其事的道:”陛下,臣这些日子,已觉得自己的脑疾愈发的严重,救治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恳请陛下恩准臣的请求。臣觉得......吏部尚书欧阳志,为人稳重,众望所归,可以托付大事。“ 朱厚照听到此处,浓眉深深拧着,最后终究叹息了一声,道:”也罢,一切由你吧。你有你的志向。“ 终究,他是了解方继藩的。 不过……朱厚照随即抖擞精神:”只是......朕还得再想想,这往后,当何去何从。“ 朱厚照继续皱着眉,他认真思考的样子很可爱。 不知不觉之间,当初充斥着热血的少年,已开始善长于思考了。 这是值得欣慰的事。 方继藩则微笑着,心里却是长出了一口气。 他必定知道......朱厚照思考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生产力摆在这里,新的利益阶层已经遍布朝野,历史只会朝着一个方向前行,无人可以阻挡,哪怕偶有反复,终究......不过是掀起几朵浪花,也仅此而已。 方继藩下意识的道:”陛下神鬼莫测,文治武功,千秋一人,陛下一定能寻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朱厚照:“......” 朱厚照又抬眼定定地看着方继藩,他觉得......老方又在忽悠自己了! 正文 第一千七百六十九章:平天下(大结局) 自宫中出来。 阔别已久的京师依旧还是繁华热闹。新笔趣阁 这一年多的西征,以至于方继藩坐在马车里,都难寻觅到回家的路了。 好在……他有车夫,车夫是个精壮的汉子,为啥很精壮,方继藩自己也不知道。 坐在马车里,自玻璃窗外掠过的,乃是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方继藩尽量放松下来,难得的小憩着,因为他知道,当马车抵达终点时,将会有数不清的人……要拜会自己。 如方继藩所想象的一样,昨夜便报知了方继藩将回京。 于是……今日……朝廷各部堂,竟是一下子告假了一大半人。 以至于今日蹦蹦跳跳前去当值的大臣,一看到这冷清的部堂,顿时心情便不好了。 难怪这些年仕途不顺哪。 敢情他们……都是一伙的。 告假的名册,密密麻麻。 从部堂里的部首尚书,到侍郎,到主事,哪怕是最底层的观政,方知平日没注意,好家伙……这才几年的功夫,部里居然都是方继藩的门生了,亦或者……方继藩门生的门生,更甚的是……门生的门生的门生,竟也开始步入了庙堂。 师从何人,此人又师从何人,这等师生的渊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今日一看,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而今……摄政王回京。 朝野震动。 摄政王自宫中出,至西山。 西山已是人满为患,人们肃穆而立,翘首以盼。 这是自己的恩师,是自己的师公,是自己的师祖。 没有自己的祖先,就不会有自己。 同样的道理,没有这位大宗师,是断然不会有自己的。 方继藩对于他们而言,便是精神上的父亲。 所谓师承,便是如此。 马车一至,居然无人喧哗,甚至人流自动让出道路,人们默默的行了师礼。 方继藩落地,看了众人一眼,只觉得心烦意乱。 门生这个玩意,最不好的地方就如同灰指甲一样,总是一个传染俩,自己真正的门生,不过六七人而已,可自己的门生,哪一个不是独树一帜?他们的弟子有多少,方继藩勉强还能算得出,可弟子的弟子呢……那只有天知道了! 方继藩看着乌泱泱的人群,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这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 于是收回目光,疾步进入了自家的宅邸。 好在……徒子徒孙们很有素质,并没有冲进宅邸去。 只各自默默的行了礼,而后久久凝视着方继藩高大的背影。 偶尔……倒是有人低声窃窃私语。 “师公不喜热闹,才会不发一言,师公如此,实是令人钦佩,他这是要告诉我们,人切切不可浮躁,无论为人处事,要耐得住寂寞。” 有人若有所思,慢慢的领悟着方继藩的言行举止,不禁发出了感慨:“师公就是师公,师公的情操,实在令人高山仰止,只怕我永远也达不到他这样的境界。” ………… 而此时,在宫里的朱厚照,正拧着眉心看着堆积如山的奏疏,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方继藩才刚走,他便开始有些想念老方了。 若不是他请辞,朱厚照只恨不得将这些奏疏统统送到方继藩的面前去。 此刻,他脑海里,不禁的想到了内阁,内阁为何增设人手还是不够呢?说到底,是最终的批红权还在他的手里。 普天之下,只有皇帝才手握乾坤,独断专行。 朱厚照细细想下去。 可是……如此繁杂的事务,皇帝已无法处置了,只怕勤政的太祖高皇帝再生,怕也无法处理当下之事。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大多数的批红权力送到臣子们的手里。 只是……重点来了,臣子们如何才值得信赖呢? 倘若出现了王莽,出现了曹操,又当如何? 朱厚照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下意识的想到,若是放权,就必须得理清皇帝应当抓住哪一部分的权力,能给内阁的……将又是哪一部分的权力。 获得了批红之权的内阁……亦或者是其他人,又当如何去制衡他们,令他们无法作乱。 朱厚照其实很清楚,自己迟早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 下意识的…… 他觉得口中饥渴,于是道:“来人。” “奴婢在。” 此时,蹑手蹑脚进来的,竟是个面生的小宦官。 朱厚照皱眉:“刘伴伴呢?” “方才告假了。” “病啦?” “刘公公的干爷爷回京了,他……他告假去拜望。” 朱厚照舒了口气。 人有孝心,还是好的。 朱厚照还是觉得有些不对:“那么周大用呢?” “他也告假了。” 朱厚照眉一皱:“没听说过他竟也是老方的孙子?” “不……”小宦官可怜巴巴的道:“周公公他……他……他是刘公公的干儿子,因而……论起来,他是摄政王殿下的曾孙。” 可这还是不对劲呀!于是朱厚照:“陈煌,吴喜,江大迁,他们……” 他一连的报出了许多个名字。 小宦官张口想说点啥。 朱厚照倒是突的摆摆手:“罢了,你不必回答,朕知道怎么回事了,他们一定不是老方的曾孙,就是玄孙,那么……” 朱厚照凝视着这小宦官,眼中多了几分考究之色:“那么你呢,你咋不是?” 这么一问。 这宦官顿时要哭出来了! 感觉自己经历了当初被阉割时起的第二次侮辱啊! 他苦着脸,磕磕巴巴的道:“奴婢……奴婢够不上,奴婢既愚笨,又不晓事,资历还浅薄,他们……他们不带奴婢玩儿的。” 朱厚照呼了口气,竟是觉得哭笑不得。 可随即……却是哈哈大笑起来:“有趣,有趣,难怪老方这狗东西一回来就心急火燎的要请辞,只怕这个时候,他是怕的要死,早恨不得躲起来了!哎,他把朕想的太轻了,朕用他,就不疑他。” 接着,恢复了少年的姿态,唧唧哼哼起来,口里念念有词。 见这小宦官还跪着,便道:“去给朕斟一盏茶来,赶紧吧。” 小宦官笨手笨脚的站起来,忙去斟茶,战战兢兢,手忙脚乱的样子。 这令朱厚照终于意识到,为啥这宫中上上下下没人带他玩了,这人脑子有点问题呀。 朱厚照不再理会他,继续托腮,陷入沉思,想着刚才还没想好的问题! 如何制衡……那些获得了批红的阁臣呢? 单凭新军,亦或……厂卫? 不不不…… 还是有些不妥。 将来……这个,怕还是需问问老方才好。 哎……为啥又是老方? ……………… 蒙学里的孩子们,总是最单纯的。 昨日蒙学放假一天。 至于原因,却是有些荒唐。 因为几乎所有的蒙学先生们……听说十之八九,都跑去了西山。 听说是大宗师回来啦。 今日……先生终于神采奕奕的又出现在了课堂。 看着这一群孩子,先生缄口不言昨日去见大宗师的事。 似他这样身份,怕是连徒孙都够不上。 可……远远眺望到了大宗师的背影,还是让先生受用无穷。 先生高坐,手持戒尺,左右逡巡着一群正襟危坐的孩子们。 而后……他徐徐道:“今日……熟读一篇文章……此文……乃礼部郎中刘仪所作……《记吾师公》,尔等好生熟读。” “来,二虎,你起来。先读一遍。” 一个孩子,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翻开了课文。 接着磕磕巴巴的念道:“吾师公方继藩也……少敦敏,成而聪明……” 他摇头晃脑的念诵着。 先生听着如痴如醉,仿佛通过这一篇文章,便想到了自己的师公。 待这孩子念完,先生便问:“听的懂里头的意思吗?” 孩子们眨眼,表示个个不解。 他们毕竟还是太年幼了。 先生叹息道:“这里头所记的,不过是一件区区小事。即大宗师四岁时,给父亲洗脚的小故事,大宗师是何等人,他打小便懂得孝顺的道理,你们呢?” 于是孩子们都露出了羞愧之色。 先生似乎开始感慨起来:“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虽是区区为父涤足,可大宗师此后的人生轨迹之中,譬如为邻人劈柴,扶老婆婆过路,见美貌女子而坐怀不乱,入仕为官之后,以苍生为己任,心怀对黎民百姓的爱护之心。以至此后辅佐天子,治国平天下。更是教书育人,桃李满天下。这些……就都不奇怪了。” “大宗师是你们的楷模,他四岁时尚能做这么多的好事,再看看你们,都已七八岁了,可曾为父亲涤足?哎……孺子不可教也。我让你们熟读背诵,便是要让你们将这‘小事’牢牢记在心里,要做一个大宗师这般的人。” 孩子们只好应道:“学生谨记了。” 先生微微皱眉,见有许多孩子依旧是不在乎的样子。 不过这可以理解,毕竟……孩子们还不懂事嘛。 作为一个合格的先生,他是很有耐心的!只见他微笑,手持着戒尺,在另一手的掌心拍了拍,不疾不慢的道:“将来要考!” ………… 全书完。 明后天还会有完本感言,嗯,会有一些关于本书的脉络,还有完本的一些话。 正文 新书《唐朝贵公子》上传。 休息了半年,准确来说,没有休息,因为写了无数的新书,结果大多不满意,于是废掉了。 败家子的番外本来要写,不过写了很多,最后也废掉了。好吧,先开新书要紧。 新书《唐朝贵公子》已经上传更新了,有兴趣的小伙伴们可以去看看。 阔别半年,又是新的开始,很想念大家。 嗯嗯……继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