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农在田》 《潜农在田》正文 第1章 闹喜(1) 说起东湾村,四乡八里的人都知道一句话: 东湾村有四大,蚊子比苍蝇大,黄蜂比麻雀大,女人的屁’股比磨盘大,女婿的年纪比老丈人大。 赵振华以前听见这句话,总觉得是扯蛋,是别人埋汰东湾村的。 别的不说吧,关于女人屁’股这一点,赵振华就仔细观察过。 村子里的女人当中,只有杀猪匠王响的老婆秀贞,长了一个不袖珍的屁’股,大而饱满,裂裤欲出,可以和磨盘一较高下。那也是人家命好,嫁给了杀猪匠,天天有肉吃,猪肉换人肉,长年累月堆起来的。 可是,鲁秀莲出嫁那一天,赵振华才忽然发现,东湾村的“四大”都是存在的,真真切切,令人无法忽视。 那是三十三年前的事。 鲁秀莲和赵振华是高中同学,还有村里的齐磊。 上半年,他们三人还在五十里外的县城二中苦读,指望着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大约是那一届的考官不行,一朝揭榜,赵振华和齐磊鲁秀莲同时名落孙山,像是折了翅膀的飞鸟,跌落在故乡的土地上。 现在,夏天刚刚过去,才上秋的时候,鲁秀莲却要嫁人了。 迎亲的车队是三辆面包车和一辆大四轮拖拉机,面包车用来拉人,拖拉机用来拉嫁妆。 嫁妆上了车,新娘鲁秀莲也上了车。 接亲的队伍点起花炮,噼啪声中,车队缓缓出发。 赵振华站在自家屋后的土马路中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冷冷地注视着迎面驶来的婚车。 脚下的土马路将东湾村劈开,分为南北两个自然庄。鲁秀莲家住东湾村北庄的最东头,这里是她出嫁的必经之路。 土马路一直向西,延伸到五里地之外的街镇,从街镇上转车,便可以通向灯红酒绿的繁华都市。 赵振华曾经无数次想过,自己一定要挣钱,发财,然后再把这条路铺上黑亮黑亮的柏油,两旁安上路灯,和城里的大马路一样宽敞漂亮。那时候,这条路将会有个名字,叫做振华路。 但是赵振华没想到,同学三人之中,鲁秀莲是第一个从这条路上离开的人,直达都市,将东湾村的一切彻底抛弃。 高考成绩放榜的那天,就在齐磊家的屋后,在栀子花树下,赵振华和齐磊鲁秀莲效仿桃园三结义,摆酒点香,对着栀子花树发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走了就不回来,除非驷马高车衣锦还乡;留下,就跟这片黄土地较劲,来个天翻地覆慨而慷,敢教日月换新天。 齐磊那晚喝多了,大着舌头说:“咱们先留下吧,干两年再说;如果两年过后还是这么穷,就出去闯荡!” 鲁秀莲也喝多了,摇头说: “勾践卧薪尝胆,也是三年的吧?两年之内想翻身,不可能。所以,我打算一辈子留在东湾村。振华你说对不对?”说着,秀莲就拿眼往赵振华身上瞟,秋波荡漾。 赵振华明白秀莲的那个眼神,一辈子留在这里,就是说,要嫁在本村了。 嫁给谁呢?齐磊那模样,三寸丁谷树皮,跟人站一起像个猴子,跟猴子站在一起才像个人,秀莲是看不上的。 所以,赵振华知道秀莲的意思,她要跟自己在一起,永永远远在一起。 话还在耳边,那个发誓要一辈子留下来的人,却要出嫁了。 赵振华拦在鲁秀莲出嫁的路上,就是想问个明白,是不是身为女人,就可以说话不算数!? 载着新娘的婚车在靠近,炮竹还在震天价地响,硝烟扑鼻。 赵振华觉得自己是一个败兵,悲壮的败兵,此刻就站在硝烟弥漫炮火连天的战场上。那一声声炮竹,就是敌人密集发射的机关枪,每一枪,都打在他赵振华的心窝里。 在这条土马路上看热闹的,不止赵振华一个人。 七长八短的乡亲们,都站在土马路两边,伸着脖子,看着驶来的车队,也看着马路中间的赵振华。 大家都觉得赵振华有些古怪,看热闹,也不知道站在一边,怎么把路给拦上了?莫不是想学瓦岗寨的山大王,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 村里的老光棍、麻老爹宋仁贵蹲在路边,抽着烟,眯着眼,冲着赵振华喊道:“小华子,你站在路当中干什么?不怕车子撞死你?” 赵振华似乎没听见,一动不动,也不应声。这反应,更加让村里人觉得有古怪。 麻老爹的侄子,小光棍宋家财走上来,拍着赵振华的肩膀,咧嘴笑道:“华子,你站在这里一动不动,装强盗打劫吗?不过你这细皮嫩肉的小白脸,装强盗也不像啊!要不,我给你弄点锅底灰,抹在脸上?” 四周哄堂大笑,七嘴八舌,都冲着赵振华指指点点。鲁秀莲作为今天的新娘子,风头却被赵振华抢了。 “一边去!”赵振华瞪了宋家财一眼。 宋家财闹了个没趣,耸耸肩,悻悻地退回路边。 婚车颠簸而来,缓缓靠近,在赵振华的身前停下。 新娘鲁秀莲坐在第一辆车的副驾驶位上,和赵振华之间就隔着一道玻璃。 赵振华可以看清楚鲁秀莲的每一根发丝,看见她头上粉红的发夹,看见她低垂的眼帘和弯弯的睫毛,看见她红色嫁衣上面的每一个花纹。 但是赵振华看不清鲁秀莲的表情,因为鲁秀莲的脸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具木偶。 媒婆郝国兰走上来,鼻梁上贴着一块烂疮膏药,陪笑道:“振华让一让,今天好年好月好日子,别耽误了秀莲的时间。” 男方接亲的队伍里,一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的斯文男子,也走过来递上香烟,笑道:“兄弟抽根喜烟,借过一下……” 赵振华根本就不看郝国兰,不看敬烟的男人,也不接香烟,却隔着车玻璃,死死盯住鲁秀莲的脸,说道: “东湾村的规矩,好事成双。新娘子出嫁,大家都来欢送一下,庆祝庆祝。所以呢,喜烟喜糖都是双份的。不信,你们问问新娘子。” 斯文男子一愣,随即笑道:“对对对,好事成双,应该的!”说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两根烟并排,递在赵振华的面前。 赵振华还是不接香烟,淡淡地说道:“我说的好事成双,是两包烟,不是两根烟。” 斯文男子一呆,皱眉道:“两包香烟?哪有这规矩?” 赵振华扯起嘴角一笑,又提高声音说道:“我说的是在场的人,凡是男的,每人两包烟;凡是女的,每人两包糖。好事成双,东湾村的规矩就是这样。” 斯文男子变色,脖子长了一截,高声道:“什么?每人两包香烟?你这不是讹人吗?” 赵振华依旧盯着鲁秀莲的脸,冷冷地说道:“我没有讹人,东湾村就这规矩,你可以问问新娘子。” 一边看热闹的宋家财来了劲,扯着嗓子喊道:“对对对,东湾村就这规矩,好事成双,每人两包香烟!” 现在宋家财才明白,原来赵振华拦路,是闹喜讨香烟的。既然如此,自己何不跟着闹一闹,讨两包香烟来抽?讨不到两包,一包也行啊! 宋家财是这样的心思,乡亲们也大多是这样的心思,于是,嘻嘻哈哈地乱嚷起来:“没错,东湾村的规矩,就是每人两包香烟!东家娶媳妇,大方点吧,让大家都沾沾喜气!” 看见乡亲们的阵仗,斯文男子立刻怂了,急忙掏出香烟,团团发了一圈,拱手赔笑: “各位大爷大妈大哥大嫂大姐小妹,今天来接亲,香烟带的不多,实在是对不住!大家高抬贵手,让个道吧。再耽误下去,赶不上拜堂的时间了!两天以后,新娘子回门,我让新郎官多带喜烟喜糖,给大家补上,好不好?” 媒婆郝国兰也帮着说话,团团作揖,低声下气,肥嘟嘟的脸,笑得菊花一样灿烂。 乡亲们都觉得差不多了,于是有人说道:“振华,让他们过去吧,开玩笑的事,不能当真。这么多人,每人两包烟,谁家能有这么大气!” 郝国兰和斯文男子听见这话,都如逢大赦,冲着说好话的人连连作揖。 赵振华却岿然不动,说道:“你们说回门那天补上,也行。就是白嘴说白话,空口无凭,让新娘子下车,给我打个欠条。” 宋家财又跟着起哄:“对对对,让新娘子下车打个欠条!” 斯文男子双眼冒火,攥起拳头,想对赵振华动粗,却又不敢,气得胸膛起伏,鼻子里呼呼喷风。如果像红孩儿一样鼻子会喷火,斯文男子一定会祭出三昧真火,把赵振华烤死在这里,烤成一团灰烬,再狠狠地踏上几脚。 新娘子嫁出娘家的门,路上是不能下车的,必须到婆家门前,由丈夫背进婚房。哪怕是憋到大小便失禁,新娘子也得坐在车里。这叫做从一而终,一路顺风。让新娘子半路下车,这不是诅咒人家是半路上的夫妻吗? 郝国兰也是耐心耗尽,收起笑脸,窜到赵振华的面前,拿出三姑六婆的泼辣本性和舌战功夫,双手叉腰,开足马力吼道: “我看你娃是穷疯了!抢钱哪!土匪啊!这条路是你家的呀!你凭什么不让人走?凭什么要人两包烟?人家欠你的呀!东湾村有这个规矩吗?扯你媽的蛋!老娘做了一辈子的媒婆,嫁了你娘嫁了你姐,从来就没听说过!你他媽屁股丑,还有裤子遮挡着,脸这么丑,也不脱了裤子遮上?不要脸了是吧!?” 郝国兰的骂词倒也罢了,虽然字字如刀,但是在农村司空见惯,并没有多少杀伤力。可是郝国兰一开骂,那唾沫口水和口臭,磅礴汹涌,排山倒海,威力绝大,势不可当。 赵振华站在原地,面对郝国兰海啸一般的唾沫口水和口臭,坚强得就像海边的望夫石,寸步不让,眼神刚毅,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今天还就是发疯了,就是不要脸了!不给香烟,不打欠条,就让车子从我身上轧过去!”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郝国兰,战斗瞬间升级,从动口发展到了动手。 郝国兰嗷地一嗓子扑了过来,直取赵振华的下三路,用手撕扯他的裤腰带,大骂: “老娘今天非扯了你的裤子,让大家都看看你是不是男人,裤’裆里有没有男人那玩意!老娘蹲着撒尿的妇女,也比你这个站着撒尿的男人有骨气!穷疯了,就来讹人钱?!” 《潜农在田》正文 第2章 闹喜(2) 赵振华见招拆招,抓住郝国兰的两手,一扭腰,将她向一边摔去。 “唉呀妈呀,打死人了!赵成海你个老扒灰,怎么养出来的小野种,打死老娘了!”郝国兰知道自己不是对手,干脆往地上一躺,就地打起滚来。 打滚放赖,本就是三姑六婆的基本功,必备的生存伎俩。 郝国兰更是此道高手,得了祖师婆婆的真传,深谙打滚放赖之精髓。她左一滚右一滚,石磙子打场一般,嘴里破口大骂,将赵振华的十八代祖宗挨个问候了一遍。她骂的老扒灰赵成海,就是赵振华的老爹。实际上,赵振华是家中长子,还没结婚。他老爹赵成海,还没有扒灰的条件和资格。 郝国兰的表演太过于投入,忘了路边就是一条水沟。 众人正要上前拉一把,却见郝国兰小短腿在地上一蹬,圆润的身躯非常利索地向北一滚,扑通一声,掉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这段水沟在赵振华家的猪圈后面,属于赵振华家的。 多年前规划村庄的时候,顺便规划了这条路,路两边都留有水沟,一者用来排水,二者用来灌溉。 赵振华的老爹赵成海是个勤奋的人,将这条水沟挖深、加宽,用来养鱼。所以整个东湾村,也就赵振华家屋后的水沟最深最宽,蓄水最多。 郝国兰掉了水沟里,溅起几尺高的水花,随后连声大骂,手脚并用地向上爬。 偏偏这段路基比较高,水沟又深,郝国兰短手短脚的,像个大乌龟,一爬一滑,扑通一声,又掉进了水里。 乡亲们也不忙着打捞,却一起大笑起来。大家也知道,这水沟淹不死人,现在上秋的天气,也冻不死人。郝国兰掉进水沟里,无非就是洗个澡。 小光棍宋家财笑道:“媽蛋,华子亏大了,没要来喜烟,家里水沟的水,倒是被郝国兰喝了不少!” 众人又是大笑。 赵振华却不笑,也不看郝国兰,只是盯着鲁秀莲的脸,目不转睛。 男方接亲的斯文男子气得脸色铁青,搭把手,将郝国兰扯了上来。 “赵成海你个老扒灰,断子绝孙没尾巴的东西,养出来这没教养的小野种,老娘今天跟你拼了!”郝国兰一上岸,立刻转身向村口冲去。她要绕到村前,去找赵成海大骂一场。儿子不要脸,老爹总得要脸吧? 赵振华依旧面无表情,盯着鲁秀莲。 第二辆面包车上,走下来一个戴帽子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张油腻的圆脸,胸前挂着一朵小红花,上面写着新郎两个字。 红花油腻男走到赵振华的身前,往他的口袋里塞了两包过滤嘴香烟,皱眉挥手道:“烟给了你,走吧!” 赵振华哼了一声,掏出香烟丢在地上,说道:“不是给我两包烟就行了,是在场的人,每人两包烟!” 红花油腻男大怒,摘了帽子吼道:“你小子别不识抬举,在家不打人,出门没人打!你今天拦着我的路,以后别在县城让我见到你!” 当红花油腻男摘了帽子的时候,四周的乡亲们,同时一声嘀咕:“哇,原来是个秃顶……” 宋家财更是大笑:“卧槽,秃子头上冒火星了!” 红花油腻男脸色一红,急忙又把帽子扣上,回身瞪了宋家财一眼。 “哈哈哈哈——!” 这时候,赵振华笑了,哈哈大笑,笑得声震长空,气势惊人。 红花油腻男瞪眼,骂道:“你小子笑什么?滚开,别逼着我动手!” “哈哈哈哈……”赵振华笑得忍不住,看着红花油腻男,说道: “东湾村有四大,蚊子比苍蝇大,黄蜂比麻雀大,女人的屁股比磨盘大,女婿的年纪……比老丈人大!大爷,你今年多大岁数了?什么时候做六十大寿?” “你——!”红花油腻男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和胸前的红花颜色毫无二致,来了个人面桃花相映红。 乡亲们噗嗤噗嗤地笑了起来,又迅速忍住。大家可以取笑秃头新郎,但是要顾及新娘鲁秀莲一家人的面子,毕竟都在一个村里住着。 “给你香烟。”不知何时,新娘子鲁秀莲下了车,怀里抱着一条香烟和几包散烟,走到赵振华的身前,塞在他的怀里,低声说道:“我爹肺癌要死了,等着钱看病。” 说完,鲁秀莲转身走向面包车。 赵振华一呆,盯着鲁秀莲的背影看,眼神恍惚起来。 今天的鲁秀莲穿着一套紧身的旗袍,杨柳细腰下面,屁股突兀地鼓了起来,似乎,真的比磨盘还大…… “哦,烟来了,每人两包!”宋家财一声欢呼,冲到赵振华的身前,抢过香烟,向着四周的乡亲们扔去。 赵振华看了一眼已经上车的鲁秀莲,呆呆地退到了一边。 郝国兰气喘吁吁跑来,骂骂咧咧地上了车。迎亲的车队再次启动,鲁秀莲低着头坐在副驾上,依旧是毫无表情。 红花油腻男坐在第二辆面包车上,从赵振华的身边开过去的时候,扭头吐了一口浓痰,咬牙切齿地骂道:“媽的,穷山恶水出刁民!小子,以后别在县城让我碰见你!” 赵振华没说话。他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鲁秀莲已经给了回答,她的老爹得了肺癌,要钱看病,只能把她嫁出去,换一笔彩礼钱。用彩礼钱给老爹看病的话,鲁秀莲没有说出来,但是赵振华能猜到。这不是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而是东湾村这一带,甚至是全县的老规矩,嫁女儿收彩礼,天经地义。 宋家财散了几包烟,又私吞了几包,将剩下的一包烟丢给赵振华,咧嘴笑道:“华子,这是你的!” 赵振华没有接香烟,任它掉落在地,转身走向自家后院,神经病一般大笑:“哈哈哈,东湾村有四大,女人的屁股比磨盘大,女婿的年纪比老丈人大……原来都他媽是真的!” 麻子老爹宋仁贵很困惑,盯着赵振华的背影,皱眉嘀咕:“这娃是因为没考上大学,脑子急坏了吧?看起来,活脱脱就像个神经病。” …… 赵振华从后门回到家里,正遇上他老爹赵成海从前门回来。 赵成海的脸上挂着几条血痕,眼神杀气腾腾的,一看见儿子,立马就抡起巴掌挥了过来。 赵振华没有躲,反倒扬起脸,迎着老爹的巴掌。 巴掌终于没有打下来,赵成海在最后关头忍住了,骂道: “你个现世包,怎么不让车子撞死?白白供你念了十几年的书,大学没考上,倒是学会拦路打劫了?你要两包烟,抽了能成仙?!郝国兰撵到田上,把我好一顿骂,还抓破了我的脸!我、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个混球!!” 赵振华哼了一声,转身进了自己的屋,甩手关门,嘭地一声响! 关门的力道太大了,震得这四间土坯瓦顶的小屋微微颤动,灰尘扑簌簌地落下。 赵成海看看屋顶,又骂了几句,在门槛上坐下,掏出不带过滤嘴的土造烟点上,一口气吸了大半根,重重地呼出烟雾来,带着一声叹息。 振华的母亲柯翠红,也扛着锄头从田上回来了。 她也知道了儿子闹喜要烟的事,眉头不展,看了看丈夫赵成海,问道:“振华呢?” “死了!”赵成海将烟屁股丢在地上,狠狠地踏上一脚。 翠红摇摇头,将锄头放在门后,走到儿子的卧房门前,抬手敲门。 赵振华开了门,一言不发,侧身从母亲身边走过,又从父亲的身边经过,出了大门,站在门前的空地上晒太阳。 翠红欲言又止,想了想,把赵成海扯进了后院,低声地商量着什么。 …… 中午吃饭的时候,赵振华盛了一碗饭,从桌子上夹了两筷子腌辣椒,转身走向门外。 “振华就在这里吃,有事跟你说。”母亲翠红说道。 “你说,我能听见。”赵振华端着碗,在门槛上坐下,靠着一边的门框,背对着门外,脸冲着堂屋里的八仙桌。 赵成海面对大门,坐在八仙桌上方,竖起筷子,在桌上杵了杵,骂道:“吃家里的饭,还向外扒,难怪越来越穷!” 赵振华也不说话,端着碗换了个方向,依旧坐在门槛上,脸冲外,屁股对着老爹,继续吃饭,心里想,这回可是往家里扒拉了,我看能不能扒拉出钱来! “混球!”赵成海对儿子的非暴力不合作无可奈何,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继续吃饭。 他的本意,是想让儿子坐在桌边吃饭的,谁知道这混球,竟然给了自己一个屁股。 翠红坐在八仙桌东侧,端着碗,轻轻叹气,说道:“振华呀,秀莲……已经嫁人了,你也就放下吧。人家门槛高啊,我们家穷,攀不上……” 赵振华也不回头,没好气地顶嘴:“别提鲁秀莲,谁想攀她家了?” 赵成海大怒,又用筷子在桌面上乱杵,瞪眼如牛:“你不攀人家,上午干嘛去出丑!?” 赵振华又哼了一声,代表自己的回答。 翠红急忙给丈夫使眼色,摆手又摇头,然后叹气道:“行了,我们不提秀莲……振华呀,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的婚事,你爹和我也早都商量过。现在呢,有两条路,要跟你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我的事不用你们管,打光棍我快活!”赵振华说道。 啪地一声,赵成海把手里的筷子拍在桌上,冲妻子瞪眼:“跟这混球说什么都没用,他的书,全部念到狗肚子去了!这全都怪你,整天叫他念书念书,现在好了吧,念出一个没爹没娘的愣头青来!” 《潜农在田》正文 第3章 汉子(1) 翠红苦笑了一下,接过丈夫的空碗,转身去灶台上盛饭,几颗泪珠,跌落在白花花的米饭里。 抬起衣袖在眼角上擦了擦,转过身来,翠红还是先前的模样,不气不恼,把饭碗递给丈夫,说道:“年轻人嘛,谁还没个一时脾气?都像你一板一眼的,那不是小老头了?吃饭,这事过两天再说。” 赵成海终于没再说什么,低头扒饭。 赵振华在学校养成的习惯,吃饭很快,三下五除二将一碗米饭扒拉进肚子里,起身把空碗送回灶台上,一抹嘴,又走向自己的卧房。 赵成海说道:“带着扁担绳子,去把东岗头上的‘六谷’秸秆挑回来!” 东湾村一带,玉米不叫玉米,也不叫苞谷,叫‘陆谷’,写出来的话,就是‘六谷’,四五六的六。将玉米与五谷并列,排名紧随五谷,也算是对它的重视吧。 赵振华曾经和鲁秀莲讨论过,觉得六谷是个很有文化的叫法。琵琶行里有句诗,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这里的“六”字,也读作“陆”。六谷和六幺,两个六字读法一样,让六谷也有了些文气和雅韵。 可是现在,振华却对这六谷和六谷秸秆恨之入骨。不仅仅是对六谷,对其他五谷,是对家乡的一切,他都恨之入骨。甚至,他现在对琵琶行和白居易,也一起恨之入骨! 他对老爹的话听而不闻,直接进了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发呆。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老子死了以后,你喝西北风!”赵成海气得吭哧有声,又对着儿子的房门骂了一句。 翠红心痛儿子,连连给丈夫使眼色,说道:“孩子刚刚吃过饭,让他歇一会再去干活。大热天的,别热出毛病来。” “笑话,吃饭还吃累了,要歇一会儿?立秋过去都一个月了,还能热出毛病?我不也天天下地干活,怎么没热出毛病来?慈母多败儿!”赵成海瞪眼。受了儿子的气,他把火气撒在妻子身上。 翠红给了丈夫一个白眼,起身收拾碗筷,在灶台上洗刷。 赵成海点了一根烟,一吸一呼,带着一声叹气。 翠红手脚麻利,收拾了锅碗灶台,在围裙上擦着手,低声说道:“振华今天这么一闹,秀莲的爹妈,肯定心里不痛快。家里还有二十个鸡蛋,我拿过去,给人家赔个礼吧。听说秀莲的爹……强文得了肺癌,活不久了,就算是我们去看看……” 赵成海忽然一笑,说道:“鲁强文肺癌?我看不是他肺癌,是你脑癌了!” 翠红皱眉,斜眼道:“老东西你怎么说话哩,盼我脑癌死了,你去找个小十八?” 赵成海又掏出一根烟,接上抽剩下的烟头,说道:“假的!鲁强文肺癌是假的,从县医院里找人,瞎开的治疗单子,为的是骗他女儿相信,好把他女儿嫁出去!听说,他女婿的什么亲戚,就在县医院里。” 翠红有些不大相信,嘀咕道:“不会吧,鲁强文……这么狠,自己咒自己死?” 赵成海呵呵呵地冷笑:“真的假的,以后总能看到。他要是越活越精神,就是假的;他要是越活越怂,一年半载死了,那才是真的!” 翠红想了想,拿了淘米篮子走进西头的卧房,说道:“不管怎么样,我先去给人家赔个礼吧。” 赵成海心痛这二十个鸡蛋,看着儿子的房门,又想张口骂几句,却到底忍住了。女大不由娘,儿大不由爹,万一把这愣头青骂得急了,他跟自己干起来,可要被全村人看笑话。 不多会儿,翠红提着淘米篮子,用红色枕巾盖着那二十个鸡蛋,出后门,向鲁强文家里去了。 振华在房里发呆,将父母的话,清清楚楚地听在耳里。 可是听见了又怎么样?秀莲已经嫁出去了,一切都结束了。 这时候的鲁秀莲,应该在红花油腻男的家里,等待着今晚的洞房花烛吧? 或许鲁秀莲原本就知道,她老爹的肺癌是假的。毕竟鲁秀莲高中毕业,识文断字,她老爹却目不识丁,扁担倒在地上,也认不得是个‘一’字。鲁强文想骗过鲁秀莲,不容易。 这么分析起来,赵振华觉得,鲁秀莲今天还是骗了自己。她就是不想呆在东湾村了,就是想嫁到县城去。她就是贱,就是喜欢红花油腻男的油腻味! 蹲着撒尿的女人,说话果然不可信!还点香摆酒,栀子花树下三结义,结义你媽蛋,结义你个红花油腻男! 胡思乱想中,赵振华更加烦躁,抓起枕头砸在床头的墙上,然后一跃而起,走出卧房,从灶台上摸了一盒火柴,直出大门,向村前的东岗头走去。 门外秋阳耀眼,阳光照在皮肤上,还有隐隐的刺痛。 赵振华大步流星,一口气奔到东岗头自家的责任田里,划了一根火柴,点燃了晒得枯干的玉米秸秆,然后拾起一根正在燃烧的秸秆,一路引火,将整个大田的秸秆全部点燃。 烈焰腾空,火舌摇摆,恰似周郎赤壁,樯橹灰飞烟灭。 赵振华坐在上风口的田埂上,看着眼前的猎猎火势,这才觉得心里舒畅了一点。 “华子,你烧了六谷秸秆,当心你老爹收拾你哦!”田埂那头,村里的刘志高扛着扁担走了过来。 赵振华笑了笑,没说话。 刘志高走过来,放下扁担,坐在赵振华的旁边,掏出烟,给赵振华递了一根。 “高三爷,我不抽烟。”赵振华摇摇头。 刘志高排行老三,三十出头,和振华的老爹算是远房表兄弟,村子里的小一辈,都叫他高三爷,也有直接叫他高三的。 “扯蛋!种田的汉子不抽烟,一辈子怎么过下去!”刘志高不由分说,将烟屁股塞进赵振华的嘴里,又给他点上火,自己也点了一根,说道:“抽吧,等你学会抽烟了,这农村的日子,也就过习惯了。” 赵振华吸了一口烟,无所谓地笑道:“我已经习惯了。” 刘志高嘿嘿一笑:“你习惯个屁!你要是习惯了,就不会放火把六谷秸秆烧了。你要知道,农村人活着就两个字,勤和俭。你现在不想干活,把这些秸秆烧了。来年春天,烧锅草不够的时候,你就得去买碳球烧。咱们村子里,放火烧草的人,你是第一个。都说杀猪匠王响有钱,也没见他像你这样大气!” 赵振华觉得高三爷说的有道理,自己不挑秸秆,是懒;烧了秸秆,是浪费。和祖祖辈辈的勤俭精神,恰好背道而驰。想到这里,赵振华隐隐有些后悔,可是眼前的大火已经是燎原之势,无可补救。 刘志高抽完了手里的烟,拍了拍赵振华的肩膀:“好好干吧!才从学校下来,肯定有些不习惯。一年过后你就知道,种田人也有种田人的快活,比念书轻巧!” 赵振华点点头,嗯了一声,觉得心里又舒坦了一些。 刘志高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和草屑,准备去自家的地里挑玉米秸秆。 然而刘志高还没走,就看见村子前的机耕路上,赵成海手里横着扁担,旋风一样,向着这边冲来。 赵振华也看见老爹冲过来了,心里发毛,站起来呆呆地看着。 “小畜生,今天我一扁担劈死你!”赵成海吼叫连连,逢田过田,遇埂爬坡,就像赵子龙战长坂一般,披坚执锐,杀气腾腾而来。 “振华,你爹不是来救火的,是来揍你的,赶紧走!”刘志高看出了苗头,回头说道。 “我不走!”赵振华摇摇头,做好了被打断腿的准备。 《潜农在田》正文 第4章 汉子(2) “你不走也行,站在这里别动!”刘志高撇下自己的扁担,迎着赵成海小跑过去。 “赵振华你个小畜生,今天我要不打死你,就不是你爹!我让你挑秸秆,你一把火烧了。没了烧锅草,我看你以后是不是吃生米磕生稻!”赵成海的扁担挥舞起来,冲着迎面而来的刘志高吼道:“你走开,别管我家里的事!” 刘志高张开双手拦在赵成海的身前,劝道:“大表兄消消火,华子年轻不懂事,刚才我已经说过他了。孩子也不错,意识到错误了,你别冲动……” “你滚开,我今天非打死这败家子不可!”赵成海势如疯虎,跳进了一边的花生地里,准备绕过刘志高的堵截。 刘志高见势不妙,从高埂头上猛地窜起来,居高临下,将赵成海扑到在花生地里,就势一滚,双手死死地扣住了他的腰。 赵成海被紧紧抱住,挣扎不出,血红着眼睛大吼:“放开我,志高你放开我,再不放,我翻脸了!” 刘志高是村子里公认的一条壮汉,虽然个头不是太高,但是身板结实,手脚利索。赵成海被他搂腰抱住,很难挣脱。 “你翻屁’股我也不能放!”刘志高双臂加力,将赵成海箍住不放,又冲着赵振华大叫:“华子你还不跑,等着你爹打断你的腿呀!” 赵振华看见老爹那要吃人的凶相,终究还是害怕了,略一犹豫,转身就跑! 赵成海看见儿子一溜烟跑了,似乎也有了面子和尊严,装模作样地挣了几下,终于不再吼叫和扭动。 刘志高松开手,擦了擦头上的汗,扯着赵成海在田埂上坐下,劝慰道:“大表兄,华子刚刚从学校下来,就像牛犊一样,你还得悠着点,捋着他的毛,慢慢调教才行。动不动就要打要杀的,别把孩子逼急了,弄出事来。” 赵成海气喘吁吁,胸膛起伏,半天说不出话。 刘志高掏出香烟,点上以后,递给了赵成海。 赵成海接过烟,连抽了好几口,胸膛的起伏才渐渐平复,摇摇头,叹气道:“兄弟,我也是前世不修,养了这个犟种,丢人现眼啊!” 刘志高噗地一笑,说道:“管他将种还是帅种,是我大表兄的种就好!再说了,年轻时候都没一点犟脾气,那不是孬种吗,以后还能是个汉子?你歇着,我再去找华子聊聊!” 正在生闷气的赵成海也忍不住一笑,点头道:“谢谢你了,兄弟!” 消了气,赵成海自然也能理解过来。幸好刘志高在这儿,要不,他肯定要和儿子干起来,说不定一个失手,真把儿子打个伤筋动骨的。又或者儿子一时想不开,寻死觅活,弄出什么悲剧来。 …… 赵振华跑了两条田埂,就不跑了。他觉得天大地大,自己没地方可去。 现在跑开了,晚上回家怎么办?还不是要面对老爹的一对牛眼? 今天跑开了,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 没考上大学,自己这辈子,活到地老天荒,都别想跑出这个穷山村了! 这辈子,只能像老爹一样,守着自家的几亩地,春种秋收,土里刨食。 唉,早知道跑不出去,又何必当初的十年寒窗? 站在田野上,赵振华举目四望,颇有些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慨,一时间,不知道何去何从。 刘志高从后面走来,拍了拍振华的肩膀,说道:“跟我走吧,华子。” “去哪?”赵振华问道。 “嘿嘿,你家里的六谷秸秆烧了,我家地里的还在。你三婶还带了一副扁担绳子在地里,走吧,去帮我挑秸秆,听说明后天要下雨了,不能让秸秆烂在地里呀。”刘志高说道。 “行,走吧。”赵振华点了点头。反正现在也没地方去,混着时间吧。 刘志高也有一亩多的玉米地,都是春天种下的早玉米,玉米棒子早已经采摘干净,秸秆铺在地上晾晒。 志高的老婆夏连凤,正拿着草叉子,将玉米秸秆拢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再用“草绕子”捆起来。 看见赵振华走过来,连凤停下手里的活,笑道:“华子,你爹脾气不好,骂你几句,你别顶嘴。俗话说,不下雨也是青天,不讲理也是父母。他是你爹,你就是挨两巴掌,也不丢人。” 刚才赵成海发疯的一幕,连凤也远远地看见了,所以劝解赵振华。 “知道了三婶。”赵振华点了点头。 刘志高在地上铺直了绳子,将一捆一捆的玉米秸秆放在上面,捆了一担,等着赵振华。 赵振华也收拾了一担秸秆,和刘志高同时起肩,向着村子走去。 已经枯干的玉米秸秆不算很重,可是堆头大,张风。 赵振华迎着风前进,被吹得东倒西歪,脚步漂浮,腰杆扭得像麻花。 刘志高挑的更多,走在赵振华的前面,一步一踏,落脚咚咚有声,像电视里的少林和尚蹲桩一样,稳如泰山。 似乎是屁股后面长了眼睛,刘志高一边走一边说道:“华子,担子是挑出来的,稳着点,跟上!” “高三爷,我也没落下呀!”赵振华人怂嘴不怂,说道。 “行,种田汉子,就要有这口气!走喽!”刘志高嘿嘿一笑,甩开膀子,加快脚步而去。 赵振华一咬牙,跌跌撞撞地跟上,一步不落。 一担秸秆挑回门前,两人抽了绳子,扛着扁担,并肩再向地里走去,开始又一个循环。 …… 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刘志高那块地里的玉米秸秆,终于被全部挑回了家。 赵振华虽然每担挑得少一些,但是一趟一趟的,都算是跟上了,全程倒也没落下。只是他这细皮嫩肉的,第一次干这样的重活,难免有些吃不消,两腿酸痛,双肩火辣辣的痛。 刘志高喝了一口凉开水,和连凤一起,将秸秆垒在自家打谷场的下方,用稻草盖了头,这才算大功告成。 赵振华无所事事,就在一边帮忙。完工以后,才五点半,距离天黑还早。 赵振华犹豫了一下,对刘志高说道:“高三爷,我……回去了。” “回去干什么?真想挨揍啊!”刘志高一笑,扯着赵振华在门前的石墩子上坐下,说道:“别走了,晚上咱爷俩喝一杯,呱啦呱啦。” 连凤也收拾农具走回屋里,笑道:“我来烧菜,华子今天帮我们干活,我们应该管饭。” 赵振华索性厚着脸皮坐了下来,也不客气。 刘志高又掏出香烟来,给赵振华扔了一根。 赵振华接过香烟,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高三爷说得对,种田的汉子,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连烟都不抽,还有什么乐趣? 一根烟抽到一半,门前走来一个慢腾腾的家伙,是前村的兰玉树。虽然不在一个自然村里,但是兰玉树也属于东湾大队的。 在那时候的东湾大队,兰玉树也算知识分子,和刘志高一样,初中毕业生。兰玉树是个白脸汉子,没有刘志高的好身板,为人也不是很勤快,做事慢悠悠的,却能说会道,嘴皮子厉害。 农村人喜欢给别人起绰号,结合兰玉树的水蛇腰和动嘴不动手的特性,给了他一个雅号:土公蛇。土公蛇剧毒无比,乡下常见,但是攻击性不强,特征就是“嘴勤身子懒”,你不惹它,它也懒得咬你。 乡下七拐八弯的,都是亲戚,按辈分,赵振华也得管兰玉树叫表叔。 看见兰玉树走过来,赵振华点点头,打招呼道:“兰表叔这是从哪来?” “哦,我就是随便转转。”兰玉树笑道。 刘志高斜了兰玉树一眼,对赵振华说道:“这怂汉子,你理他干什么?” 赵振华讪笑,不能接茬。 兰玉树也斜眼看着刘志高,说道:“我说高三你怎么说话的?谁是怂汉子?” 刘志高呵呵冷笑:“我就说你怂汉子,怎么?不服啊!” 兰玉树抬手指着刘志高,瞪眼道:“我今天就是不服了,高三,你有本事叫我服一个?” “好,今天我就把你收拾服帖了。你别走,我回屋里拿家伙!”刘志高站起身来,瞪了兰玉树一眼,转身回屋。 “高三,你真以为我怕你呀,尽管拿家伙来!”兰玉树卷起了袖子。 赵振华站在一边看着,有些转不过来弯。这两人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言不合就要打架,还动家伙? 《潜农在田》正文 第5章 汉子(3) 一转眼,赵振华却看见高三爷抱着一张小方桌出来了,桌子上放着一盒象棋…… “来来来,今天华子作证明,我要不把你个土公蛇收拾成蛐蟮,我就不是高三!”刘志高放下桌子,抖开棋盘,啪啪啪地将象棋摆了上去,杀气腾腾。 兰玉树从墙边提了一块磨刀砖垫在屁股下,与刘志高对面而坐,一边摆棋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知道我是土公蛇,你还要来送死,唉,世上怎么就有你这种呆鸟呢?” 赵振华忍不住一笑,原来不是打架,是斗棋。下棋这么风雅的事,这俩人却摆出一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架势来,真是一对活宝。 在学校的时候,赵振华也是象棋爱好者,而且棋艺不错。 他同学张成的老爹,是城关粮站的职工,因为车祸截了一条腿,早早退休了,无所事事,便长年累月地玩象棋打发时光,后来成了国家三级棋手,县内个人赛前六名的水准。 赵振华和张成五年同学,初中高中都在一起,关系很好,经常去他家里玩,和张老爷子熟了,也得到了一些棋法指点。 于是,赵振华就把目光放在棋盘上,看高三爷和兰玉树厮杀。 高三爷棋如其人,勇猛刚毅,杀伐果断,以当头炮开局,再下沉二路炮,转到九宫正中,与当头炮相叠,双炮瞄准对方中线。然后左右马交互出动,绕着中路盘旋而上,掩护中兵强行渡河,气势汹汹。 兰玉树很稳重,跃马飞象,挺出一士,挂上士角炮,双车齐出,紧守河岸线,攻守兼备。 噼噼啪啪的落子声中,高三爷一不小心,折了一马。 兰玉树得意洋洋,摇头说道:“第五次反围剿,是怎么失败的?伟大领袖教导我们,左倾教条主义和冒进主义害死人啊!” “小人得志!让你一匹马,照样杀你片甲不留!”高三爷开始强攻,以炮兑炮,强取对方中路。 赵振华看到这里,微微摇头。高三爷这是臭棋了,兵力不如对方的情况下,拼子兑棋,是必败之路。 果然,一番拼杀之后,胜负已定。棋盘上,高三爷只剩下一车一马;兰玉树一车双马,还有三个过河卒子。 “这把算你赢,再来!”高三爷重新摆棋。 “华子会下棋不?看到了吧?高三就这水平。跟他下棋,我都懒得收拾他,等着他送上来门来被我收拾就行了。”兰玉树看了赵振华一眼,悠悠地说道。 赵振华只是一笑,不作评价。 “你就吹吧。我这是君子不赢第一把,刘皇叔仁义滔天。再来,看我怎么收拾你!”高三爷摆好了阵势,掏出香烟,给赵振华发了一根,却不给兰玉树。 “你还刘皇叔仁义滔天?就算你关云长义薄云天也不行,我吕子蒙白衣渡江,叫你失荆州走麦城,垓下自刎!”兰玉树也掏出自己的香烟,点了一根。 “垓下自刎的是项羽,不是关羽,你个文盲!”高三爷不改套路,还是当头炮开局。 “管你是项羽还是关羽,我都杀你个落花流水!”兰玉树跳起左马,兵来将挡。 转眼间,第二局进入尾声,又是高三爷输了。 “不玩了,改天再收拾你!”高三爷觉得无趣,将棋盘一推。 兰玉树掏出香烟发了一圈,嘿嘿地笑:“高三,到底谁是怂汉子?输了两盘,就不敢再战了?” 赵振华一时技痒,说道:“兰表叔,不如我陪你下一盘吧!” “你会下棋?”高三爷和兰玉树都很意外,也有些惊喜。 “会一点点。”赵振华说道。 “好好好,我的宝座让给你,给我好好地收拾这条土公蛇!”高三爷大喜,起身让座。 赵振华坐到兰玉树的对面,列成阵势,让兰玉树先手。 兰玉树却说道:“你小我大,按说该你先走棋。” 赵振华说道:“长者为尊,表叔先走吧。” 以前学棋的时候,张老爷子说过,跟长辈下棋,先手的话,第一着不能进攻,只能防守,正常都是飞象局开始,以示尊重。 赵振华不喜欢飞象开局,所以让兰玉树先手。 兰玉树点点头,不再客气,以仙人指路开局,先进七路兵。 赵振华想都没想,迎着对方的七路兵,将自家的三路卒子挺了上去。只是一招,双方便短兵相接,骑河而战。 “咦,你这是什么棋路子?”兰玉树和高三爷都吃了一惊,觉得新奇。 这招有个名堂,叫做“一卒换三先”,又叫“瞎眼狗”,是张老爷子传给赵振华的。看起来是送一个卒子给对方吃,实际上颇为高明,专门对付仙人指路局,可以打乱对方的阵脚,出奇取胜。 兰玉树和高三爷都没见过这一招,所以觉得惊奇。 “各师父各传教,师父教的,我也不知道什么路子。”赵振华笑了笑。 “吆呵,你还有师父啊!好,我就看你师父的路子,是蛇路还是虾路!”兰玉树来了精神,七路兵跨过河,干掉了赵振华的卒子。 赵振华飞象迎击对方的过河兵,兰玉树不知是计,顺势向前再进一步。 赵振华跃马而出,继续追击。兰玉树的小兵横摆,避开一步。 赵振华趁势出车,对准了对方的象位。 兰玉树有些慌了,急忙飞起一象,双象互保。 赵振华的大车长驱直入,接下来一个横摆,攻其不备,一招“槽头牵马”,定住了兰玉树的半边棋子。 半壁江山失落敌手,兰玉树大吃一惊,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奋起应战。 只是赵振华的棋力本就胜过兰玉树,又偷手成功,自然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棋盘上的赵振华,没有了年轻人的青涩,没有了高考落榜的失意,没有了秀莲出嫁带来的沮丧落寞,也没有了面对老爹扁担时的懦弱。 他运筹帷幄,大刀阔斧,未雨绸缪且预防,得志纵横任冲击,将兰玉树杀得节节败退,溃不成军! 高三爷在一边看着,喜得抓耳挠腮,拍着大腿叫道:“好好好,古有汉高祖斩蛇定天下,今有我东湾三组赵振华,一脚踩死土公蛇!哈哈!” 棋近残局,胜负已分,兰玉树也不认输,皱眉苦思冥想。 赵振华说道:“兰表叔,要不再来一盘吧?” “行,这盘我输了,再来!”兰玉树终于认输,重新摆子。 这时,连凤走出来,拍手说道:“别下了别下了,吃饭吧。” “吃饭吃饭,吃饱了再战!”兰玉树将棋子一推。 “我们吃饭跟你有个屁关系!”高三爷瞟了兰玉树一眼,扯着赵振华回屋,说道:“喝酒喝酒,华子我们关门喝酒!” 然而高三爷还没来得及关门,兰玉树却笑嘻嘻地跟了进来,毫不客气,坐在了八仙桌边。 十五瓦的白炽灯,悬在八仙桌上方,照出一片昏黄的光。 连凤端菜过来,一盘炒花生米,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碟咸豆角,一盘红烧兔肉。 高三爷闲时打猎,是附近为数不多的几个火枪手之一。前天打了一只兔子,没舍得吃,放在盐水里泡着,准备腌制起来,过几天割稻子的时候加餐。 今晚上招待赵振华,连凤将兔子捞起来,剁了一半红烧。 赵振华坐在下首,抱着酒瓶斟酒。酒是散装酒,五十多度,入口如枪药一般呛人。兰玉树和高三爷喝得很畅快,赵振华一开始不习惯,两杯酒下肚,也就渐渐放开了量。 一瓶白酒见底,连凤提来五斤装的塑料酒桶,又灌了一瓶。 兰玉树喝到了七八分的量,脸色通红,和赵振华碰了一杯,笑着问道:“华子,表叔问你一句话,你可别生气啊。” 赵振华不知道兰玉树要说什么,只是点头道:“不会的,表叔说吧。” 兰玉树嘿嘿一笑,说道:“听说你和齐磊,还有强文家的丫头秀莲,搞了个桃园三结义,要建设咱们东湾村?” “那、那都是……闹着玩,谁、谁跟你说这事的?”赵振华的脸刷地红了,只觉得面皮发烫,结巴着回了一句,在心里大骂齐磊! 这话,一定是齐磊传出去的! 《潜农在田》正文 第6章 活法(1) “哈哈哈,别害羞,别害羞,想法是好的。年轻人有想法,我赞成!”兰玉树咧嘴大笑,又老气横秋地挥手说道:“但是,你们的想法是不切实际的,理想,也是不会实现的。” 赵振华讪讪一笑:“那就是闹着玩的,我连自家的几亩地都种不好,有什么本事建设东湾村?” “哎,话也不能这么说!只要思想不滑坡,方法总比困难多。”兰玉树又是一笑,说道:“古话说得好啊,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久……” 高三爷忍不住,打断了兰玉树的滔滔不绝,说道:“去去去,土公蛇你别扯蛋了,你变了这么久,还不是跟我一样,黄鼠狼变猫,变死不高?种田汉子,把自家的几亩地种好就行了!喝酒喝酒,华子,来一个!” 兰玉树连连摇头,说道:“高三,我在培养农村新一代接班人呐,这是功德无量的事,你别跟我顶蛋行不行?” 高三爷噗地一笑,干了杯中酒,挥手道:“行行行,你说吧,我就看你怎么培养农村新一代接班人!” 兰玉树也抿了一口酒,掏出香烟发了一圈,看着赵振华说道:“华子,想改变东湾村,不大可能。但是我们可以改变自己,换一种活法,在这东湾村里,有滋有味地活下去!你高中毕业,有前途啊。我呢,给你指明几个方向,你自己参考。” 赵振华这时候正迷糊着,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听了兰玉树的话,眼前似乎出现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忙点头,洗耳恭听。 高三爷嘿嘿冷笑:“自己盲人骑瞎马,还给别人指路,嘿嘿。” “你别捣蛋!”兰玉树白了高三爷一眼,又对赵振华说道:“华子你听我说,这第一条路,就是学医,当一个赤脚医生……” “东湾村已经有赤脚医生了,除非人家周国明被土公蛇咬死,否则别人当不了。”高三爷立刻否定。 赵振华想了想,觉得高三爷说的也对。村里的赤脚医生周国明,已经干了十来年了,谁能将他挤下去? 兰玉树摇摇头,继续说道:“第二条路呢,就是做民办教师。” “这就更扯蛋了,哈哈!”赵振华还没说话,高三爷就大笑起来,冲着赵振华摇手,说道:“华子你听我说,饿死都别去做民办教师。你要是做了民办教师,白天要上课,晚上回家,还得摸黑带晚,连夜去做农活!那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买糖不甜买盐不咸的,能干什么?” “高三,你这就是老鼠眼睛三寸光,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兰玉树对高三爷的捣蛋很不满意,叹气道:“行行行,我再说第三条路,那就是当个村干部。华子有文化,在农村,也就这三条路,适合他走!不走这三条路,那就和别的老农民没区别,读这么年的书,不是白费了?” 高三爷继续摇头,说道:“当官不当小,当小不如老爷鸟。要当干部,就当大队书记。可是华子能当上书记吗?当然了,当个跑腿的小干部也行,弄点吃吃喝喝的,嘴巴经常扎在别人家的锅里,倒是可以给自家省点口粮。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要耽误多少时间?而且,乡政府的干部和大队书记,也会把嘴扎在你家锅里吃!一年干部干下来,算算帐,你能赚到一分钱,就算你本事!” 赵振华听在耳中,沉默不语。 兰玉树和高三爷说的,都有些道理。可是谁更加有道理一些呢?赵振华也搞不清楚。 兰玉树对高三爷无可奈何,斜着眼睛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高三你说说,华子这样的高中生,在农村应该怎么个活法?是不是就像你这样土里抠食,整天撅着腚,埋着脑袋干活?” “像我这样哪里不好了?乡里锣鼓乡里打,种田汉子,有吃有喝就行了!”高三爷嗤之以鼻,又对赵振华说道: “华子你别听土公蛇扯西游记,他就是天鹅屁飞着放,没有一个屁是能落在实地上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想多了,人就累。已经从学校下来种田了,就面对现实,脚踏实地地干活,才是正经的活法。” 赵振华默默点头。 今天上午闹喜拦车,下午火烧玉米秸秆,都是不愿意面对现实,胡思乱想惹的祸。以后的日子,是该认清现实,脚踏实地了。 “高三,我在培养新一代农村接班人,你是在培养旧社会老农民啊!改革开放已经好几年了,现在要全面改革,你怎么还是老眼光呢?唉!” 兰玉树叹了一口气,又对赵振华说道:“华子,人的一生,很长又很短,二十年三十年,也就是一眨眼。等几十年以后,你再回头想想我今天的话,看我和高三,谁说对了,谁说错了。” 高三爷嘿嘿一笑:“一百年后也是我对,还用说吗?” 赵振华点了点头,端起酒杯说道:“高三爷和兰表叔的话,我都记着。不管谁对谁错,都是为我好,我敬你们。” 高三爷和兰玉树一起点头,同时举杯。 第二瓶酒喝到一半的时候,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红光满面。 连凤说道:“大家都别喝了,吃口饭压压酒。” 高三爷还想再喝,兰玉树却拱手认输,说什么也不喝了。 “怂汉子!”高三爷只得就此罢休,又挖苦了兰玉树一句,各自吃饭。 连凤也挨着高三爷,在同一条长凳上坐下,一起吃饭。 高三爷身体壮,饭量也大,吃了一碗,起身去加饭。 只是赵振华没想到,高三爷童心未泯,起身的时候,脚后跟在长凳一端的凳腿横梁上一勾。 长凳一端掀起,连凤坐在长凳那一头,扑通一声跌坐在地,手里的白瓷碗也摔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 兰玉树和赵振华忍不住,各自一笑。 连凤急忙拾起饭碗,从地上爬起来,举着碗作势欲砸,笑骂道:“你个砍头鬼,要不是舍不得这个碗,我就把你脑袋砸成尿壶!” “咦,你自己没坐好,摔了还怪我?”高三爷回头咧嘴一笑。 “死猴子,一辈子不成人!”连凤又骂。 高三爷的一对小儿女,洪俊和洪敏,也各自哈哈大笑。 一时间,这矮小的农家屋子里,笑声不断,其乐融融。 赵振华看在眼里,难免有些感触。高三爷也不比谁富裕,但是人家的日子,却过得踏踏实实欢声笑语。为什么自家的老爹,就整天板着脸瞪着眼,唉声叹气的呢? 都在一个村子,都是一样的穷,但是活法不一样啊。 高三爷是一种活法,简单,踏实,快乐;兰玉树也是一种活法,淡定,随意,无所谓。老爹却是另一种活法,活得辛苦,郁闷,累! 这三种活法放在眼前,赵振华觉得,还是高三爷活得快活一些。 如果可以选择,赵振华希望,自己以后也活成高三爷的样子,有一把力气,顶起一个门头撑起一个家,娶一个连凤这样的妻子,养一双活泼的儿女…… 饭后,兰玉树还要下棋,斗志昂昂。 高三爷却挥手,说道:“今晚就不下棋了,给我省点电费吧。土公蛇,你喝了我一顿酒,也算是吃人嘴短。给你一个任务,把华子送回家。顺便,跟华子老爹聊聊。” “还是为了下午,华子烧了六谷秸秆的事?行行行,山东济南府犁铧,二十四个包,包管来回,全部包在我身上!”兰玉树问道。 都在前后村住着,谁的秘密也瞒不住。更何况,赵振华下午的那一把火,弄得狼烟滚滚,几乎是半个乡都知道了。 赵振华心里感激高三爷的周到考虑,却摆手说道:“不不不,我自己回去,没事的。” 《潜农在田》正文 第7章 活法(2) 兰玉树哈哈一笑,搂着赵振华的肩膀:“走吧华子,表叔送你回去。这几天没看见你爹,我正想着他哩!” 赵振华没奈何,只得向高三爷夫妻告别,和兰玉树一起,走向家门。 东湾村一共分为四组,路前是南庄,路后是北庄。南北庄又各自分为东西两组,每组二三十户人家不等。 赵振华和高三爷,都在南庄,属于东湾三组。三组也分前后两排,高三爷住前面一排的东头,振华住在后面的一排的中间。 两家之间的距离,也就是三分钟的路。 …… 振华家的大门还敞着,堂屋里点着十五瓦的灯泡。 赵成海还在为下午的事生闷气,吃过晚饭,早早地睡了。 振华的母亲翠红,正蹲在地上,剁萝卜叶子和老南瓜,准备煮明天早上的猪食。 “嘿嘿,我成海大表兄呢?我兰玉树啊,来找你呱啦呱啦!”兰玉树大笑着,搂着赵振华进了门。 翠红急忙放下手里的菜刀,站起来笑道:“吆,他表叔玉树啊,这大晚上的,怎么想起串门来了?” “哈哈哈,我就是想我大表兄了,来找他呱啦几句!”兰玉树松开了赵振华,左看右看,问道:“我大表兄呢?还躲着不见我呀!” 翠红向西头卧房指了指,说道:“振华他爹已经睡了。玉树,你找他爹,不是有什么事吧?” 兰玉树一拍大腿,叫道:“嘿呀,这事可就大了,我要是不见我大表兄,今晚上一夜都睡不着!” 说着,兰玉树抬脚就走向西头的卧房,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赵成海根本就没睡着,就算睡着也被吵醒了,从床上坐起来,拉开电灯,问道:“玉树吗?这么晚了,什么事?” 兰玉树已经跨过了房门,两步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掏出香烟来,笑道:“哎呀,总算是见到我大表兄了!” “我睡觉了,不抽烟,玉树你有什么事,直说吧。”赵成海有些不耐烦。 兰玉树收起嬉皮笑脸,一本正经地说道:“大表兄,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明天中午,你让翠红大表嫂烧几个菜,打二斤酒,我来吃饭。” 赵成海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农民,说话不会转弯,瞪眼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呃……”兰玉树打了个酒嗝,说道:“为了华子的事,你说是不是大事!” 赵成海皱眉想了想,问道:“为了振华的事?你要给他说亲事?” 兰玉树嘿嘿一笑,拍着赵成海的肩膀:“华子的亲事不着急,慢慢来,我先说说你和华子之间的事。听说,大表兄下午拿着扁担要揍华子,是不是?” 赵成海这才知道兰玉树的意思,瞪眼道:“兰玉树,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 “哎,我大表兄这是怎么说话的呢?”兰玉树连连摇头,拉着赵成海的手,又摇又晃: “俗话说,不是亲不挂心啊。你不是我大表兄嘛,华子不是我亲表侄嘛!你们爷俩闹矛盾了,我能不关心嘛?万一华子被你揍急了,拍拍屁股跑出去,一辈子不回来,以后谁给你和大表嫂养老送终啊?万一你被气出病来,一睡不起,以后谁给华子娶亲完配啊?所以,这是个大事,我一定要调解好。明天,让我大表嫂烧几个菜,买好酒,我来讲道理给华子听!” “行了行了,玉树兄弟,你酒喝多了,回去睡吧。”赵成海为人厚道,但是不傻呀。好酒好菜一顿饭,不用花钱吗? 兰玉树笑道:“大表兄要我回去也行,不过,你得给我一个保证,别再收拾华子了!” 赵成海连连点头:“行行行,我听你的。” 其实,赵成海也没有再揍儿子的打算了。就算把儿子打死,已经烧掉的玉米秸秆,也回不来。 兰玉树这才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说道:“好,我这就走了。不过……我会在门外墙根下面,偷听半个小时。如果我听见大表兄吼孩子,我、我明天中午就来吃饭,帮你们调解调解……” 赵成海被兰玉树弄得哭笑不得,连连挥手:“行行行,你去吧兄弟,我保证不吼孩子,我这就睡觉!” 兰玉树这才满意,笑着走出赵成海的卧房,来到堂屋。 翠红知道兰玉树的好心,感激地一笑:“他表叔,谢谢你了。” “不谢不谢。”兰玉树摆摆手,又冲振华挤眼,故意大声说道:“华子也早点睡,以后再跟你老爹顶嘴,我都要揍你,知道不?” “知道了兰表叔。”赵振华点了点头,送兰玉树出门。 等兰玉树走远,赵振华这才回身关门。 振华十六岁的妹妹春兰,从自己的小房间钻出来,看了看哥哥又看看母亲,想说话,却又没说出口。 春兰在乡里的中学读初二,早出晚归,中午在学校吃。 “春兰你去写作业,写完了早点睡。”翠红看了女儿一眼,继续剁菜。 春兰嗯了一声,又缩回了自己的房间。 振华蹲下来,用篮子将母亲剁碎的菜装起来,倒进大锅里,加上水,坐到灶膛前烧火。 翠红将剩下的菜全部剁碎,一股脑地丢进锅里,对儿子说道:“你起来,我来烧。” “妈,我会烧。”振华说道。 “男子汉无料,烧锅捣灶,这不是你干的活。”翠红不由分说,将儿子扯起来,又说道:“你别走,陪我说说话。” 振华点点头,就靠在灶台边上,看着母亲。灶膛里的火光映出来,将母亲苍白的脸色,照得红晕晕的,鬓边的几根白发,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显眼。 翠红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道:“振华呀,妈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下午的事,真是你不对。种田人过日子,和‘大鼓书’里面说的行军打仗一样,粮草很重要。有了粮食没有草,煮不熟饭,也一样饿死人的……” “妈,下午是我不对,以后不会了。”赵振华说道。 翠红很意外,看了儿子一眼,点头笑道:“知道不对就好,看来,是志高和兰玉树,今天把你说明白了。” 振华点了点头,想了想,说道:“妈,你放心吧,我已经想好了,以后安心干活,不会……再让你们生气了。有手有脚的,别人能做好的事,我也能。” 翠红更是欣喜,甚至,眼中还有了激动的泪花,连连点头:“好,你想明白了就好!种田是个粗生活,有把力气就行,比念书简单!” 母亲欣喜若狂的神色,让振华愧疚,心里暗自发誓,没考上大学,让父母很失望,以后做种田汉子,可不能再让父母失望了。 翠红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又说道:“我和你爹商量过,这一季稻子收下来,就去买砖,买木头,买瓦。明年春天,把这四间屋子盖起来,盖成一丈八的宽度,给你做结婚的新房。” 振华吃了一惊,问道:“四间大房子,要不少钱,家里……有这么多钱吗?” “那个你就别管了,会盖起来的。”翠红一笑,又说道:“等秋后把红砖买回来,就能给你说亲事了。现在不行,家里一无所有,给你说亲事,只怕人家看不上。” 振华急忙说道:“妈,这事不着急。” “还不急啊?村西头的几个小伙子,跟你同年,人家都生男养女了!”翠红笑着看了儿子一眼,又说道:“对了振华,你爹比我还急,他说……让计三宝给你带一个外地的姑娘,你愿意吗?那样的话,省钱也省事。” 振华一愣,急忙挥手:“妈,那不就是花钱买个外地的小蛮子吗?那是买卖人口,犯法呀!不行,我就算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买外地人做老婆的!” 《潜农在田》正文 第8章 活法(3) 计三宝住在五里外的镇上,是附近的一个名人,三十多岁,常年在外面跑。 每年,他都能带来好几个外地姑娘,介绍给当地人,收费千儿八百的不等。 带来的姑娘,也不知道南方哪个省的,说话完全听不懂,被当地人叫做小蛮子。 那些外来的媳妇中,有的留了下来,有的跑了。还有许多想跑没跑掉的,被自家男人打得皮开肉绽,鬼哭狼嚎。 翠红白了儿子一眼,说道:“那不是买卖人口,是正儿八经的婚姻介绍。外面的山区,听说比我们这里更穷,吃不饱穿不暖,所以,那些姑娘也愿意嫁过来……” 振华再次重申自己的立场,说道:“妈你别说了,我就是一辈子不结婚,也不会去买外地老婆的!” 翠红叹了一口气,点头说道:“妈就知道你念了几年书,心气高,看不上那些带来的外地姑娘,所以也跟你爹说了,还是盖房子,一板一眼地来,在家乡给你说一门亲事吧。” 振华这才放了心,微微点头。 翠红看了看女儿春兰的房门,低声说道:“你爹说,先给你说说看吧,实在说不着,等两年,春兰也大了……” 振华皱眉,说道:“妈,这个话你也打住,以后提都别提。我打十八辈光棍,也不会拿妹妹去换亲!” 母亲的意思,振华自然明白。 乡下换亲的很多,但是赵振华无法接受。 妹妹也是人,婚姻大事,她有选择的权利。不能用妹妹的一辈子,来换取自己的婚姻! 再说了,《人生》里面的高加林,还被刘巧珍深爱着。自己也是高中毕业,论模样也算一表人才,难道就不能在当地找一个马巧珍、牛巧珍、熊巧珍? “你小声点……”翠红急忙喝止振华的大呼小叫,又说道:“先不提这事,秋天把红砖买回来再说。也不早了,振华你去睡吧。” 振华也觉得心里烦躁,便点点头,走进了自己的房间,随手拉开了电灯。 可是,电灯打开以后,振华却发现,房间里空了许多,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搬出去了。 是什么东西被搬走了? 振华愣了三秒钟,忽然反应过来,是书没了! 自己原来放在条桌上的两摞书,一本都没有了! 拉开条桌的柜子来看,里面放着的几十本书,也不翼而飞。 那些书,有高中的课本,也有课外书籍,唐诗宋词,明清小说,还有武侠小说和一些故事杂志。 振华呆了片刻,扭身冲出来,冲着母亲叫道:“妈,我的书呢?!” “哦,忘了告诉你,你的书……被你爹卖了,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个收破烂的……华子,卖了就卖了吧,别闹,啊。”翠红站起来,局促不安地看着儿子,眼神里带着卑微的央求之意。 “卖了?他把我的书卖了?”赵振华心中剧痛,悲愤无比,冲着老爹的卧房吼道:“他有什么资格,把我的书卖了?!” 那些书,几乎就是振华的全部精神支柱,是他几年中学生活里,好不容易积攒下来。有些书是同学送的,有些书,是自己省吃俭用购买的。尤其是落榜之后的两个月,振华觉得自己不是靠吃饭活下来的,是靠着那些书活下来的! 可是现在,那些书却被老爹当成废品卖了! “你小声点!”翠红吓了一跳,将儿子向房间里推,又说道:“你们爷俩,真是前世的对头,我夹在当中,迟早被你们逼死……” 这时候,西头的卧房里,传来赵成海的吼声:“我没资格卖你的书?那你有资格,烧了老子的六谷秸秆!?那些书,都是用老子的钱买来的,老子没有资格卖?都不念书了,还留着干什么!?” 赵振华跌坐在自己的床上,明白了。 这是老爹的报复,对自己烧了玉米秸秆的报复! 翠红生怕儿子和丈夫再打起来,急忙将儿子关在房间里,又匆匆跑进西头的卧房,央求道:“成海!求求你们爷俩了,别闹了,行不行?你们再闹下去,真想逼着我去死呀!” “谁逼着你去死了?是我在闹吗?!”赵成海吼道。 这时候,正在写作业的春兰也从自己的房间里跑出来,冲进哥哥的房间,惊慌地看着哥哥,不知所措。 振华反倒冷静下来了,抬头对妹妹说道:“春兰你去睡吧,哥没事。” “我不睡。”春兰弱弱地摇了摇头。 父亲和哥哥起了矛盾,春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自己在家庭里的分量,谁也劝不住。但是她知道担心,更怕哥哥和老爹打起来,所以在这里盯着哥哥。 “我是真的没事了!”振华叹了一口气,坐在床上,冲着外间大声说道: “妈,没事了!那些书卖了也好,卖几毛钱,多买几块砖。我已经不念书了,种田汉子了,还要那些书干什么?妈你歇着吧,别求谁了!” 翠红听了儿子这话,急忙又奔过来,问道:“振华,你说什么?你……真的没事?” 振华忽然笑了,拉着母亲的手,说道:“我真的没事了妈,我烧了六谷秸秆,老爹卖了我的书,扯平了,谁也不欠谁的。他要是不卖我的书,我还觉得对不起他。现在好了,我也安心了。明天开始,做一个种田汉子,再也不看书不摸书了。” “孩子,你真的……这样想,妈也就……也就……”翠红眼圈一红,将儿子搂在怀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直掉。 振华坐在床沿上,比母亲矮了半个头,被母亲搂在怀里,竟似回到了童年一般,温暖,亲切,安然。 唉,还是小时候好啊,振华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春兰凑了上来,低声说道:“哥,你也别难过了,我还有几本琼瑶小说,拿给你看。” 振华抬头一笑,随即板起脸说道:“不好好读书,看小说,想跟我一样,以后回家种田?还不快去睡觉!” 春兰吐了吐舌头,却不走。 西头的卧房里,赵成海轻手轻脚地走出来,走到儿子的房门前,侧耳偷听了一会儿,确认儿子没有寻死觅活地闹脾气,急忙又悄悄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 翠红擦擦眼泪,又和一对儿女聊了好几句,这才转回灶下,继续煮猪食。 振华打水洗了澡,跟母亲打声招呼,先睡下了。 躺在床上,振华在黑暗里默默出神,回想着这一天的经历,忽然想起来,已经一天半没看见齐磊了。 齐磊这家伙,几乎每天都要来找自己聊几句的,今天怎么没见影子? 莫不是因为鲁秀莲出嫁,齐磊心里难过,跳河自尽了? 还有鲁秀莲,这时候应该躺在红花油腻男的怀里,享受她的洞房花烛之夜吧? 《潜农在田》正文 第9章 齐磊(1) 齐磊这时候,已经在乡卫生院的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了,此刻刚刚醒来,头痛欲裂,浑身软绵绵的。 让他躺在医院里的,是一瓶白酒。 让他喝下一瓶白酒的,是鲁秀莲出嫁的消息。 齐磊是昨天晚上得到消息的,比赵振华早了一夜。那时候,齐磊正在家里,跟姐夫周大勇喝酒。 齐磊的父亲早逝,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田地分得多,吃饭的嘴巴多,劳动力却严重不足。姐姐齐红云和姐夫大勇,是来帮齐磊掰玉米的。齐磊也跟着干了一天的活,累得腰酸背痛,晚上坐上桌子,端起酒杯就和姐夫对饮,三下五除二,各自三四两白酒下肚。 这时候,村前传来结结巴巴的一段炮竹声。 齐磊伸着脖子,从窗口向外张了一眼,随口说道:“不年不节的,谁家这时候放炮仗?” “你不知道吗?前头强文家的秀莲结婚了,明天是正日子,现在放炮仗,应该是男方来送‘门缝大帖’。”母亲兰玉芝说道。 这一带的习俗如此,成亲前一晚,男方要向女方父母递上拜帖。这个拜帖,一般都从门缝里塞进来,故而叫做门缝大帖。大帖里面写着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还夹着现金,如果女方对大帖里面的金额满意,就会开门。如果不满意,就会磨蹭半天不开门。 “秀莲结婚?”齐磊蹭地一下跳起来,瞪眼问道:“不可能吧,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姐姐红云笑道:“你是人家什么人,人家结婚,为什么要让你知道?难不成鲁秀莲结婚,还要请示你,下帖子请你去喝酒?” “是啊,秀莲结婚是很快的,前两天都还没听说……今天上午才听说的,嫁在县城里,听说男家很有钱。”母亲玉芝也说道。 齐磊一口干了杯中酒,想了想,忽然起身向外走,说道:“你们吃饭,我去小店买包烟。” “齐磊,我这里有烟啊!”姐夫周大勇急忙叫道。 可是齐磊已经出了大门,大步而去。 齐磊家住北庄东组的后面一排,西头第三家。鲁秀莲住在东组前面一排,东头第一家。两家同属于东湾一组,相隔一百五十米左右。 出了家门,齐磊大步流星,奔着鲁秀莲家的方向而去。 路过开代销店的堂叔齐良柱门前,齐磊忽然回身,钻进齐良柱的家里,叫道:“三叔,三婶,拿瓶一级白给我!” 所谓的一级白,就是‘一级白酒’,一块五一瓶。在散装酒一统天下的乡村,一级白这样的瓶装酒,是土豪的奢侈品。 “哎,来了!”齐良柱的老婆正在灶下烧火,急忙擦擦手跑了过来,从货架上拿酒,一边笑道:“齐磊,怎么这大晚上的,来买酒啊?发财了呀,买瓶装酒?” “我姐夫来帮我掰六谷,家里酒喝没了。”齐磊说道。 “行,拿着吧。”三婶将白酒递了过去。 “记个账吧三婶,我没带钱。”齐磊接过酒瓶转身就走。 “哦……知道了。”三婶半天才回过神来,答了一句。 齐磊提着酒瓶,来到黑暗处,牙齿咬开铁盖子,猛地灌了几大口。 然后,齐磊又把白酒倒在掌心,满头满脸地抹了起来,把自己弄得酒气冲天。 他要去鲁秀莲家里闹事。 栀子花树下三结义,过去才几天?她鲁秀莲居然要嫁人了,这还了得!? 是可忍,孰不可忍?必须闹事! 根据齐磊在县城读书几年的经验来看,凡是闹事的人,首先要有气势,对方才会怕你。 气势上压到对方,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齐磊只有一米六出头的身高,上秤也就一百斤的分量。他知道自己气势不足,所以借着酒气来弥补。 齐磊也想过,拉上赵振华,一起杀去鲁秀莲家里,兴师问罪。可是齐磊又觉得,振华这个小白脸,一定没胆量,找他也是白找,只会耽误自己的时间。 还是单刀赴会,显得更有气势。 于是,浑身酒气的齐磊,提着酒瓶子,边走边喝,踉踉跄跄地来到了鲁秀莲家的门前。 秀莲家的门紧闭着,屋里亮着灯。 门前场地上停着一辆面包车,两男两女四个人,提着竹篮,挑着稻箩,门神一样站在鲁家大门两边。 齐磊只认识其中一个妇女,就是前村的职业媒婆郝国兰。 “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的?”齐磊横冲直撞而来,粗着嗓子问道。 “吆,这谁呀,喝了这么多的酒?”郝国兰凑过来,盯着齐磊的脸看,随后咧嘴笑道:“哦,齐磊啊!” 齐磊一瞪眼,故作不认识,问道:“你们干什么的?哪、哪来的?在我们、我们……村子里干什么!?” 郝国兰咧嘴笑道:“齐磊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葛庄郝国兰呀,和你妈妈是表姐妹,你得叫我一声表姨娘。” “表、表……表,那个……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齐磊踉跄了一下,又竖起酒瓶,灌了一大口白酒。 “你娃喝多了,别喝了。”郝国兰拉了齐磊一把,又说道:“秀莲明天结婚,我们是来下门缝大帖的。门缝帖子塞进去了,等着开门呢。” “等着开门?行,我来帮你!” 齐磊又灌了一口酒,忽然抬起脚,在鲁家的大门上砰砰砰地猛踹,使出吃奶的劲,扯着嗓子吼道:“鲁秀莲——!你快活了,人家来接你做新娘子了!开门啊!早开门早做新娘子,嫁到县城去,吃香的喝辣的,吃金的屙银的,天天踩着小皮鞋,脚底板都不沾一滴东湾村的土,你快活了,还不赶紧开门?!” 郝国兰吓了一跳,急忙从身后抱住齐磊,拼命地向后拉扯,叫道:“齐磊你酒喝多了,别闹,快回去睡觉!” “拉我干什么?放开我,我帮你们叫门,让鲁秀莲早早跟你们一起去结婚!”齐磊大吼大叫,奋力挣扎。 可是齐磊这一百斤的汉子,沦陷在郝国兰肉嘟嘟的温暖怀抱里,竟然挣扎不出! 与郝国兰同行的三人,也急忙上来拉扯。 “放开我!”齐磊酒气上涌,脑袋猛地向后一撞,嘭地一声,正中郝国兰的鼻子。 “哎呀——!”郝国兰惨叫一声,捂着鼻子蹲了下来,两手立刻被鼻血染红。 齐磊终于挣脱出来,再次冲向鲁家的大门,拍着门大吼:“鲁秀莲你出来,上花轿了,做新娘了!人家大老远来了,你把人家关在外面,像话吗!?我们东湾村人,有你这样的吗!?” 《潜农在田》正文 第10章 齐磊(2) 吱呀一声响,鲁家的大门打开了。 鲁强文黑着脸,挡住大门,瞪眼看着齐磊,问道:“齐磊,你干什么?跟你有什么相干?” “哈哈哈……强文叔、强文叔呀!”齐磊大笑,脚步踉跄,目光散乱,举着手里的酒瓶乱晃,大着舌头说道:“我和秀莲同学,我知道、知道秀莲要出嫁了,心里特别高兴!我、我要跟她喝一杯,我……祝她嫁、嫁出东湾村,祝她以后的日子,白头偕老,那个……早生贵、贵子!” 鲁强文忍无可忍,双手猛地一推:“滚回去!” 齐磊这时候,已经一斤白酒下肚了,站都站不稳,被鲁强文一推,立刻向后倒去。 郝国兰还蹲在地上,捂着鼻子,强行止血。 齐磊砰地倒过来,正摔在郝国兰的身上。 “哎哟你这娃,上辈子没喝过酒呀!”郝国兰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捂着鼻子,一手来拉扯齐磊,抱怨道:“你看你你看你……” “嘿嘿嘿……秀莲,秀莲呢?出来跟我喝一杯!我祝你、祝你……”齐磊摇摇晃晃地站起,还要去找秀莲。 郝国兰急忙拦住,将齐磊向外推:“去去去,回家睡觉去,别在这里胡闹!” “呃……噗哇!” 这一番撕扯,加剧了齐磊腹内的酒精发挥,他终于顶不住,张口喷出一道成分复杂的洪流,吐了郝国兰满头满脸。 “哎呀,你个混球东西要死啊,吐我一脸!你爹妈怎么养出来你个现世货,你的死鬼老爹都要被你气活了!”郝国兰避之不及,猛地推开齐磊,两手在自己脸上乱抹,破口大骂。 齐磊晃了两晃,终于摔倒在地,嘴里含混不清、无力地说道:“秀莲,我、我就想陪你喝一杯,送送你……麻痹的,一级白……好大的劲……” 这的确是齐磊的失策,高估了自己的酒量,低估了一级白的力道。 他本想借着酒劲壮胆助威,把气势搞起来。谁知道,一级白的气势太大了,功高震主,太阿倒持,自己硬是没压住。 齐红云和丈夫大勇,一直等不到齐磊回来,又听见村前吵吵嚷嚷的,急忙过去查看。 她们夫妻俩来到这里的时候,齐磊已经倒下了,酒瓶还攥在手里,只剩下了一个瓶底,一两酒不到。 而且,齐磊的身上,沾了不少郝国兰的鼻血,看起来格外吓人。 “齐磊——!”齐红云抱着弟弟的身子,嚎啕大哭起来。 “快送医院,快送医院!”周大勇也慌了神。 鲁家门前的那辆面包车,做了急救车,将齐磊送去了乡卫生院。红云抱着齐磊,一路哭到医院,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弟弟为什么喝了这么多酒,还在鲁家门前,大闹了这么一场? …… 昏迷了一天一夜之后,齐磊这才醒来。 他瞪眼看着卫生院的屋顶,头痛欲裂,脑海里有许多画面在晃动,却都模模糊糊,飘来荡去,始终无法定格。 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鲁秀莲出嫁了,自己去闹了一场,然后酒喝多了…… “齐磊,你可醒过来了!”齐红云看见弟弟睁开眼,惊喜过望,急忙俯身问道:“齐磊,看到我吗?听到我说话吗?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齐磊愣了片刻,撑着要坐起来。 齐红云急忙扶着弟弟,让他靠坐在床头,又端来半茶缸温开水。 齐磊喝了两口水,终于渐渐清醒,看着姐姐问道:“姐,这里是医院吗?我在这里……睡了多久?” 齐红云终于松了一口气,却瞪眼道:“你昏迷了一个星期,差点没有抢救过来!” “一个星期?”齐磊吃了一惊,随后神色落寞,叹气道:“这么说,秀莲已经嫁出去了,也回过门了……” 齐红云噗地一笑,伸手在齐磊的额头上一戳,嗔道:“人家结婚回门,跟你有个屁关系啊?你以酒装疯的,去胡闹什么?说,你们以前在一起念书,是不是谈过恋爱?” 齐磊闭上了眼睛,拒绝回答。 红云叹了一口气,说道:“真没看出来,闷头驴子偷吃麸,看你长得挺老实,原来这么坏,念书的时候就谈恋爱!唉,也怪不得你和秀莲都没考上大学,谈恋爱了,还有什么心思念书?” 齐磊睁开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忍住了。 红云盯着弟弟的脸,又皱眉问道:“可是振华……又怎么回事?” “什么振华怎么回事?”齐磊一愣,问道。 红云想了想,说道:“你睡了一天一夜,不知道。今天上午,秀莲出嫁的时候,振华在路上拦车,闹喜要香烟,几乎都打起来了。媒婆郝国兰,被振华塞进了水沟里。最后,振华硬是逼着秀莲下了车,给了两条香烟……” “啊?振华这小白脸,这么有种?”齐磊惊愕不已,觉得自己以前小看了赵振华。 红云皱着眉头,继续说道:“后来,下午的时候,振华又发了疯,把自家地里的六谷秸秆,一把火烧了。他老爹气不过,举着扁担,追着他打,幸好被人拉开了。” 齐磊愣了半晌,哈哈大笑:“我知道了,这小白脸因为秀莲结婚,心里不痛快,所以拿六谷秸秆出气!” “还说人家,你自己呢?还不是跟人家一样,出了一场大丑?”红云瞪了弟弟一眼,又叹气道:“我就不明白了,难道振华……也和秀莲谈过恋爱?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啊,太乱了。秀莲也是,跟谁都扯不清,这头拴着你,那头钓着振华,她到底……” 其实红云也就二十四五岁,但是嫁出去好几年了,在她的眼里,弟弟和振华鲁秀莲,都属于年轻一辈。 齐磊挥手,说道:“姐,你别胡说了,就振华那个小白脸,比女人还水嫩,秀莲能看上吗?如果秀莲要在东湾村找对象,我肯定比振华优先。” “你就吹吧!”红云摇摇头,又叹气道:“秀莲已经嫁出去了,你呀,也就别想着人家了,以后安心干活,带着全家人过日子吧,啊。” 齐磊也叹了一口气,闭着眼,靠在床头,脑海里却总是有秀莲的模样在闪现,挥之不去,那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和同学读书时一模一样…… 《潜农在田》正文 第11章 秀莲(1) 县城为民巷,三间小平房里点着红灯,喜气洋洋。 客人都已经告辞了,一天的喧闹终于结束。 新娘鲁秀莲坐在床沿上,保持着固定的姿势,从中午到现在,动都没动过,就像一具木偶,一具风干的坐尸。 鲁秀莲也觉得,自己就是一具尸体,死在了十天前。 红花油腻男关了房门,又关了大灯,开了床头的粉红色小灯,走了过来,摘了帽子和身上的红花,伸手按在秀莲的肩头上,喷着酒臭问道:“都一天了,你一句话不说,也不吃饭不喝水,什么意思?” 尸体当然是不说话不吃饭不喝水的了!秀莲心里讥笑红花油腻男的浅薄愚蠢,自然还是沉默以对。 红花油腻男盯着秀莲的脸看了半天,猛地将她往床上一推:“睡觉!” 秀莲力薄,被一把推倒。 算了吧,尸体是不会反抗的,秀莲把脑袋扭向一边,看着翠绿色的窗帘,自顾自地出神,忽略了一切。 窗帘上面的花纹是竹子,一丛一丛的。 其中一丛竹子,只有三根,仿佛是振华、齐磊和自己站在一起。 最高的那根应该是振华,中间那根瘦瘦的,应该是自己,齐磊靠后一点,是又矮又壮的那一根。 这些竹子长在深山里,最后会被分开吗?分开以后,这三根竹子还会见面吗? 红花油腻男看见秀莲转过头去,非常不满,骂道:“鲁秀莲你什么意思?我他媽是讨老婆,不是娶个死人回来!” 秀莲根本就没听见红花油腻男在说什么,继续看着窗帘上竹子发呆。 良久,秀莲才坐起来,找到自己的衣服穿上,背过身睡觉。 红花油腻男也起来了,随手开了大灯,揭开薄被,在仔细地找着什么…… “媽的,果然没有,果然没有!”红花油腻男忽然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将秀莲的肩头扳过来,红着眼睛问道:“贱货,你到底跟过多少人!” 秀莲目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秃顶男人,还是一言不发。 她不知道这人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骂自己贱货。 红花油腻男一巴掌抽在秀莲的脸上,双眼喷火,低声吼道:“贱货你说,以前跟过多少人?昨晚砸你家门的小子,还有今天拦车要烟的小子,跟你什么关系?!” 这一巴掌不算太重,但是秀莲的半边脸还是红了起来。 她坐了起来,扯过被单盖住自己,还是一言不发,却死死地盯着红花油腻男。 红花油腻男左手抓着秀莲的胳膊,右手再次举起,咬牙道:“贱货,你再不说话,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秀莲看了看床头上方的壁灯,忽然一伸手,抓住了小辣椒一般的灯泡,说道:“你再动我,我就捏碎灯泡,电死我自己!” 红花油腻男吓了一跳,担心自己被电死,急忙松开秀莲的胳膊,骂道: “贱货,你终于会说话了?老子问你呐,你到底跟过多少人?昨晚那个小子,还有今天的什么赵振华,跟你什么关系?!媽的,老子还没把你娶进门,头上就多了两顶绿帽子!说不定还更多!” 秀莲盯着红花油腻男油亮反光的秃头,忽然笑了,说道:“绿帽子不好吗?我看很好,刚好盖着你恶心的秃头!” 这句话,彻底刺激红花油腻男,他挥起巴掌抽向秀莲的脸:“臭不要脸的贱货!” 啪! 那一巴掌落在秀莲脸上的时候,秀莲刚好掰碎了床头的电灯泡。 嘭地一声响,火星迸出,房顶上的大灯也随即熄灭。 电流袭来,秀莲和红花油腻男的身子,都是剧烈一震! “贱货,你真想死啊!”红花油腻男惊恐地从床上跳下来,手忙脚乱地摸出火柴,点上了备用的煤油灯。 秀莲的左手被灯泡玻璃划出了好几道伤口,鲜血直淋。 但是秀莲也无所谓,任凭伤口血流如注,坐在床上不动,两眼盯着红花油腻男,一脸冷漠。 红花油腻男也看着秀莲,眼神中终于露出一片恐惧。 这种冷血又不要命的女人,谁不害怕? 呆立半晌,红花油腻男叹气道:“算了算了,老子认命了……你起来,把伤口包好,把床上的碎玻璃抖干净,睡吧!” 秀莲没答话,起身上厕所。 红花油腻男看了看秀莲,急忙抓住机会,将床上的碎玻璃渣子抖干净,换了一块床单。 秀莲上过厕所,回到床上就睡。 红花油腻男又找来一块毛巾,裹在秀莲的手上,叹气道:“麻痹,算我倒霉……花了大几千块,要了个二手货。” 秀莲一声不吭,又恢复了死尸的特征。 《潜农在田》正文 第12章 秀莲(2) 十天前,秀莲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灵魂沦落在地狱中,永世不得翻身,人世间,只是徒留一具无知无觉、等待掩埋的肢体。 那晚,父亲鲁强文手里拿着农药瓶子要寻死,母亲童家芬跪在自己面前泣不成声,逼着自己答应这门亲事的时候,秀莲就觉得生无可恋,心如死灰。 她很想自杀。 但是转念一想,自己自杀了,爹娘恐怕要恨自己一辈子吧? 反正是个死,就当自己已经死了,用这具尸体,报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好了,以后谁也不欠谁的。 这么想着,秀莲就点了头,说:“我嫁,你们也别寻死觅活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母亲急忙点头,连声道:“孩子你说,妈一定答应你!” 秀莲想了想,说道:“反正要嫁人,就早点吧。十天时间,我就要嫁出去。” “十天?”童家芬愣了一下,急忙摇头说道:“不行,时间太匆忙了,来不及办嫁妆。” “家里这么穷,你们有什么嫁妆陪给我?要是有嫁妆陪我,你们也不会把我卖了!” 秀莲惨然一笑,又说道:“你们把我养大,又让我读到高中毕业,已经够了,我不要嫁妆。家里的一根草枝叶,一滴土,我都不带走。让男方接亲那天,带一套衣服带一双鞋子给我就行了。如果男方不带衣服来,我就光着这个身子出门。” 童家芬听着女儿的话,不由得心里凄凉,哭道:“孩子,要不是你爹得了这种死病,我们也、也舍不得你这样走啊!” “不哭不哭,我嫁出去以后,爹的病就好了!” 秀莲又是一笑,转身走向自己和妹妹的共有房间,又说道:“我结婚的消息,你们瞒着点,跟谁都不要说。到了临门日子,说走就走。要不然,村里人知道了,问我男方是什么人,我可不能回答说,找了一个城里的老头子!” 鲁强文叹了一口气,咬牙道:“行,爹都答应你!孩子,爹这辈子对不起你,下辈子,变成、变成……” 秀莲已经嘭地一声关了房门,堵上了耳朵。 秀莲知道,爹没病。要说有病,那也是心病。 爹的心病,就是他唯一的儿子、秀莲唯一的哥哥鲁盛松。 哥哥鲁盛松二十八岁了,还没讨到老婆,这才是老爹的心头大病! 秀莲还在读初中的时候,父母就成天琢磨着,用她来给哥哥换一门亲事。 奈何鲁盛松先天不足,脑子不好使,只有常人七八成的智商。即使是用秀莲去换亲,在附近三乡五里,也找不到合适的。 鲁强文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去找计三宝,请计三宝从外地,给儿子带一个老婆回来。 计三宝不是慈善家,当然不能免费送给鲁强文一个儿媳妇,便开口要钱,要来回的路费,要女方的抚养费,要自己的介绍费。 这些事,秀莲都隐隐约约地听说过一些。 现在,父母逼着自己出嫁,不用说,是要用自己的彩礼钱,来给哥哥买老婆了! 哥哥是家中独子啊,如果他没有老婆,将来,鲁家的皇位不是没人继承了吗? 要求十天之内出嫁,那是因为,秀莲觉得没脸面对赵振华和齐磊。 栀子花树下三结义,才几天? 赵振华和齐磊得到消息,会怎么看待自己? 言而无信,就算自己是一具尸体,人家也会来鞭尸的! 所以鲁秀莲决定,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说走就走,让赵振华和齐磊措手不及,连鞭尸的机会都没有。 可是鲁秀莲没想到,消息终于还是瞒不住。 齐磊打上门来,赵振华拦路堵截,差点让鲁秀莲这具尸体诈尸了。 或者说,齐磊和赵振华的胡闹,就是一场叫魂,差点把秀莲的魂魄给叫回来了。 昨晚上齐磊砸门的时候,鲁秀莲就开始后悔了。 上午被赵振华拦在路上,鲁秀莲的心里更加后悔。 她后悔自己赌气之下的草率决定。 如果当时找赵振华和齐磊商量商量,或许自己还能留在东湾村;如果自己当时抗争一下,和爹妈闹一场,爹妈还能把自己捆起来,送去男方的家里? 但是现在已经上了婚车,秀莲还能怎么办? 上了婚车又反悔,爹娘是肯定是没脸活下去了。乡下从来没有发生过逃婚的事,爹娘承受不住那种要命的打击。自己逼死爹娘,也一样活不下去,会被唾沫淹死的。 总之,半路逃婚是个死,嫁出去也无非是个死,没有区别。 所以秀莲就在车上装死,任凭赵振华怎么刁难,她就是不吭声。我鲁秀莲已经死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最后,在倒车镜里,秀莲看见老爹拿着菜刀过来了,这才下车,将车上仅有的那些香烟,一股脑地丢给了赵振华。 婚车重新开动以后,秀莲坐在车上,忽然想笑。 自己在爹娘的眼里,和卖钱的牛马畜生一样。但是在齐磊和赵振华的眼里,却是宝贝,是值得用生命来守护的宝贝。 这么一想,秀莲觉得自己这辈子也值得了。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自己却有两个知己,还不满足吗? …… 此刻,秀莲躺在红花油腻男的身边,回想着齐磊踢门和振华拦车的模样,觉得他俩太帅太酷了,比电影电视里那些英雄主角,更有男子汉气概。 这么想着,秀莲这具尸体似乎还阳了,心窝里渐渐暖和起来,脸上也浮起了一丝笑意。 《潜农在田》正文 第13章 白露,蒹葭(1) 赵振华和齐磊,很快又见了面。 秀莲出嫁的第二天午后,振华牵着自家的老水牛去河里饮水的时候,恰好遇上齐磊。 齐磊快步跑来,挥手道:“振华!” 振华站住脚步,用高三爷看兰玉树的眼神看着齐磊,说道:“怂汉子!昨天躲在家里干什么?” 关于齐磊醉酒的事,振华不知道,因为振华所在的三组和一组隔得远,三四百米的路程,没听见当时的动静。齐磊晕倒之后,直接送去了乡卫生院。齐家和鲁家的人,都对这事绝口不提,只当齐磊是真的喝多了,无意识地发酒疯。 “谁怂汉子了!”齐磊瞪了振华一眼,叹气说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昨天拦车的事,我听说了。可是我前天晚上,提着酒瓶去秀莲家里大骂的事,你知道吗?” 振华一愣。 齐磊扯着振华在田埂上坐下,说道:“我没吹牛,这事你以后会知道。要不,你去问问郝国兰。她当时拉着我,我一拳打过去,把她打得鼻血哗哗冒出来,就像王响杀猪一样。后来,鲁强文也出来,跟我干了起来。我双拳不敌四手,最后……晕倒了,被送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一天一夜!” 这段话,明显是有虚构的成分了。但是齐磊向来如此,喜欢将自己描述成英雄好汉。这么稍微虚构一下,听起来就大不一样。 振华想了想,恍然大悟:“怪不得昨天看到郝国兰,她的鼻子上贴着一块烂疮膏药,原来是你打的……对了,你当时怎么不叫我去?” “我去都不行,你去管个屁用!”齐磊不屑地摇头,又说道:“秀莲这死丫头言而无信,耍了我们,这事儿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振华,秀莲应该是明天回门吧?这次我带上你,我们明天杀到她家里,再闹一场,我非得让鲁秀莲给我们一个解释!” “有意思吗?要去你去,我是不想再看见鲁秀莲了。”振华摇头。 对于振华来说,鲁秀莲已经给了解释了,他爹肺癌。所以,振华没有再去要解释的任何理由。 “怂汉子啊!”齐磊叹气,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这死丫头出嫁了,我们的三结义算是解散了。振华,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以后别再提三结义的话了,丢人还丢牲口!”振华也叹气,从身边扯了一根草,在手里闲玩着,说道:“还能怎么办?当个种田汉子呗。” “种田?种田只能养活人,发不了财。听我说,等稻子割完以后,我们一起去外面闯荡吧。只要我们兄弟齐心,还怕混不到一口饭吃?”齐磊说道。 “出去也要有路子才行,我们什么路子都没有,出去干什么?站在城里的大马路上,数汽车?”振华摇头。 “路就在脚下,只要你走,脚下就有路!我们年纪轻轻的,从瓦匠小工做起,可以吧?或者,做木匠学徒工也行啊,总比呆在家里强。”齐磊却很有信心。 “我不学木匠瓦匠,我就种田。我也不想发财,饿不死就行。”振华摇摇头,站起身,牵着牛走向河湾。 高中毕业生啊,回乡学木匠瓦匠,振华放不下这个脸。 齐磊愣了一下,站起来叫道:“赵振华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不就是因为高中毕业,不好意思学手艺嘛!你就当你是文盲好了,从头开始啊!” “你去学吧,学会了带上我,我做你徒弟。”振华头也不回,摇手说道。 “你大爷!”齐磊顿感没趣,低声骂了一句,转身而回。 本来,他是兴冲冲地跑来,找振华研究人生的。没想到,赵振华已经变成了老农民,三榔头都没打出一个闷屁来。 …… 新婚的第三天,秀莲回门,那天恰好是白露。 看见台历上的白露两个字,秀莲就一阵心痛。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振华曾经说,蒹葭就是河滩上的芦苇,伊人就是鲁秀莲,水一方,就是家乡的东湾水库。白露时节,鲁秀莲站在水库边上,就可以生动完美地演绎这首诗,任何文字解释,都是多余的。 想到河滩上大片的芦苇,秀莲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取名蒹葭。 不是吗?乡下的芦苇是很低贱的,毫无用处,鹅不吃,牛不啃,只能用来做烧锅草。而且,芦苇飘零,最终还是离根而去,随风逐浪。这太像自己的命运了。 秀莲不想回家吃回门饭,已经飘出来的芦苇飞絮,还飞回去干什么? 但是妹妹和表弟来接,一脸的喜气洋洋。接姑娘第一趟回门,娘家来的金童玉女是有红包的。妹妹和表弟的喜悦,应该源自于此。 红花油腻男也低声下气,说道:“秀莲,你过去……那些事,我都不计较了,你还计较什么?” “我过去有什么事?”秀莲冷冷地问道。 “哦,没事没事。”红花油腻男心里骂了一句,又陪笑道:“我无所谓,你娘家人大老远的来了,要是不回去,你自己去说。” 秀莲看了看妹妹和表弟,拢了拢头发,叹气道:“走吧,去车站。” 有些路必须要走,有些事必须要做,好比今天的回门。秀莲如果不回去,妹妹和表弟,恐怕也是不回去了,会在这里哭到晚。 在车站上了车,两个小时以后,秀莲再一次踏上了通向东湾村的那条土马路。 下车以后,秀莲走得飞快,像是去救火一样。 红花油腻男提着两瓶酒一条烟和两盒麦乳精,跟在后面一溜小跑,气喘吁吁。 土马路即将走到头,快到振华家屋后的时候,秀莲的脚步却忽然放慢了。今天,振华会不会像前天一样,冒出来拦住自己? 振华家的后门紧关着,土马路上,也没有振华的身影。 秀莲有些失望,脚步放得更慢。 妹妹和表弟得了红包,即将完成任务,早已经兴奋地跑在前面,回家里送信去了。 红花油腻男和秀莲并肩而行,似乎明白了什么,黑着脸说道:“下车的时候,你不是跑得很快吗?怎么到这里,却走不动了?等谁呀?” 《潜农在田》正文 第14章 白露,蒹葭(2) 秀莲听而不闻,继续慢节奏地走着,一步一步,生怕踩死了地上的蚂蚁。 红花油腻男看着振华家的后门,咬牙切齿,恶狠狠地骂道:“那个孙子以后如果去县城,被我碰上了,我就找几个人将他砍成残废,狗——日——的!” 秀莲看了红花油腻男一眼,还是没说话,还是慢慢走。 三组的村西头,宋家财正在和几个老汉闲扯。 看见秀莲和红花油腻男走来,宋家财忽然一笑,提高声音说道:“嘿嘿,我来出个题目考考大家。大家都知道,东湾村有四大。但是——大家可知道,什么是四样香,四样脏?” 几个老汉知道宋家财不是好话,笑而不答。 宋家财龇着满嘴黄牙大笑,说道:“四样香,说的是四个菜——头刀韭,雪花藕,香椿头,黄瓜纽。这个四样脏嘛,嘿嘿,叫做杀猪水,瓦匠嘴,小秃头,烂疮腿!” 红花油腻男刚刚走到这里,猛地听见‘四大’‘小秃头’什么的,脸皮唰地红了,急忙压了压帽檐,低头快步而去。 身后,是宋家财得意而又嚣张的大笑声。 秀莲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扭头看了宋家财一眼,报之一笑。 快到门前的时候,母亲童家芬快步迎来,拉着秀莲的手,眼泪涟涟。 秀莲却毫无表情,只是问道:“爹的病好了吧。” “哪有这么快呢……孩子,进屋里,回家再说吧。”童家芬心中有愧,急忙岔开话题。 秀莲进了家门,也不和满屋子的亲戚长辈打招呼,一扭头,进了自己以前的房间。 童家芬顾不上招待新姑爷,追进房里来,关了门,拿起女儿贴满胶布的手,哭道:“孩子,你的手怎么了?怎么贴了这么多胶布?你要是心里委屈,就在妈身上打几下,别跟自己过不去,啊。” 秀莲也想哭,却终于忍住了,抽回手,扭脸说道:“走路摔了一跤,破了一点皮,没事。” 童家芬伏在女儿肩上,抽泣不止:“孩子,都怪你爹妈,家里的日子……实在是太穷了啊!你宽宽心,好好过日子吧。庆春虽然……比你大了十来岁,但是我看他那人不坏……以后,让庆春在城里给你找个工,怎么也比在乡下种地强,人也舒服……” “谁是庆春?”秀莲茫然地问道。 “啊?”童家芬吃了一惊,抬起头来打量着女儿,半晌才说道:“孩子,你到现在还……记不得高庆春的名字?” 秀莲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的秃头丈夫,名叫高庆春。 童家芬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秀莲却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收拾自己的东西。 童家芬看见女儿的冷漠模样,叹口气,转身而出,招待新姑爷和客人去了。 其实,秀莲能收拾的东西不多。 那些衣服和鞋子,是全部不要了,生活用品也不要了,唯有几十本书,让秀莲费踌躇。 那些书,有齐磊和振华买给自己的,也有自己买的。 这些书如果丢在家里,肯定是没人珍惜,最后被送去茅房里做手纸。带去高庆春家里吗?也没必要,自己已经是? 一时间,秀莲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书,怔怔出神。 这时候,外面的堂屋很热闹。 鲁家的亲戚们,都在陪着新女婿高庆春寒暄,一张张笑脸盛开。不管高庆春多大岁数,秃子还是麻子,既然已经和秀莲结婚了,那就是鲁家的门中娇客,东床快婿。所以,亲戚们倒是没有失礼,都把高庆春看作上宾。 高庆春的心情也舒畅起来,挨个敬烟,笑脸周旋,把鲁家的亲戚们,都认识了一遍。 姑娘第一次回门,是要吃两顿酒的,又叫做上下餐。 上餐吃的是小碟子菜,猪耳朵,咸鸭蛋,鸭肫,热炒,外加油炸的糯米面小元宵。 下餐才是大餐,红烧肉,红烧鸡,排骨,牛肉,大油大荤,应有尽有。 这时候,上餐已经准备好了,外面的堂屋里开了三桌。 高庆春在众人的拉扯推让之下,在正中间主桌的东边上首坐了下来,开始吃菜饮酒。 秀莲却依旧在卧房里,整理那些书,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童家芬喊了几次,让秀莲出去吃饭,秀莲却微微摇头,连一声回答都不愿意。 高庆春的酒量明显不行,上餐还没吃完,他就已经满头大汗满脸通红了。 虽然是满头大汗,又是初秋的炎热天气,但是高庆春还是带着帽子,不敢取下来。 秀莲的表嫂端菜过来,转身而回的时候,忽然一伸手,将高庆春的帽子抓了下来,笑道:“庆春啊,这帽子是租来的吗,大热天的也舍不得拿下来?亮顶就亮顶呗,结了婚就是老女婿了,怕什么!” 高庆春措手不及,闹了个赤头红脸,讪笑无语。 鲁家的老一辈亲戚,不好当面取笑,各自低头吃菜,或者顾左右而言他。 但是小一辈的亲戚们可不管,纷纷笑道:“新姑爷取了帽子,家里都亮堂许多了!” 结婚当天,男方亲戚闹新娘;回门这天,女方亲戚玩新郎,到处都是一样的规矩。高庆春在这里被鲁家的亲戚们调侃,也不能生气,只有讪笑。 好在还有几个老辈亲戚,在这里遮掩着,高庆春才不至于钻桌底。 上餐酒结束,众人继续喝茶闲聊,等待午后一点左右的正餐。 秀莲却用细绳捆着一摞书提在手上,穿过堂屋,走出了门外。 亲戚们一愣,纷纷问道:“秀莲,你去哪里?” “有几本书,我给三组的春兰送过去,马上回来。”秀莲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这时候,鲁强文和童家芬,都在后院里忙碌,竟然不知道女儿已经出了门。 高庆春看见了,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又忍住了。这里是秀莲的娘家,高庆春可不敢动粗。 秀莲提着手里的十几本书,从村头绕过,直奔赵振华的家。 这时候上午十一点左右,振华还在地里起花生,挥汗如雨。 振华的母亲翠红在家里做饭,看见门前人影一闪,急忙从灶下探头来看。 秀莲已经进了屋子,大大方方地说道:“婶子,振华在家里吗?” “哦哦,秀莲啊。”翠红一愣,随后笑道:“他在地里起花生,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这几本书,留给振华看看,我用不上了。”秀莲将书放在桌子上,转身向外走,口中说道:“我这就回去了,婶子你忙着吧。” “哎哎,慢走啊!”翠红还没反应过来,秀莲已经出门去了。 翠红追出门外,看了看秀莲的背影,摇摇头走回屋子里,又看着那些书,一脸茫然。 呆立半晌,翠红提起那些书,送进了儿子的卧房。既然是秀莲给振华的,就让振华自己处理吧。 …… 秀莲回到娘家,又捆了一摞书,提在手上,准备给齐磊送过去。 这次,鲁强文拦住了女儿,低声说道:“头一趟回门,就到处跑,像什么样子!?” “我已经嫁了出去,不归你管了,你还是好好养病吧。”秀莲一侧身,从老爹的身边走了过去。 鲁强文想阻拦,最终却忍住了。满屋子的亲戚都在场,假如强拦着女儿,吵闹起来,恐怕不好看。 秀莲快步来到齐磊家的门前,正遇上齐磊。 齐磊刚刚挑了一担玉米棒槌回家,倒在门前的地上,一转身,却看见秀莲走过来,不由得愣住了。 秀莲勉强一笑,将手里的书放在齐磊家的门前,说道:“我以后……不回来了,还有几本书,留给你看看吧。” 齐磊这才知道不是做梦,皱眉斜眼,问道:“你什么意思?送书给我干什么?” 秀莲看着齐磊,沉默片刻,说道:“我以后不回来了,这些书……我带不走,留在家里也不放心,所以送给你。振华那里,我也送去了几本。齐磊,你不喜欢看书,就帮我保管着吧。或者你把它烧了扔了,随便。” 说完,秀莲一转身,顺着来路而去。 齐磊百思不得其解,目送着秀莲的背影去远,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解开绳子,翻看秀莲送来的那些书。 本来,齐磊以为秀莲一定是写了信,夹在书里,解释自己忽然结婚的事。可是所有的书都翻了一遍,齐磊也没找到什么信件。 秀莲这到底什么意思呢?齐磊实在想不明白,将那些书全部丢进自己的房间里,打算午后去找振华问一问。 …… 下午三点,秀莲和高庆春一起返回县城。 秀莲什么都没带,只带了一支口琴和一本《诗经》。口琴是齐磊送给她的,《诗经》是振华送的。 出了娘家的门,秀莲觉得格外轻松,似乎一辈子的事都已经完成了,心上再没有任何牵挂。 走出村头的时候,秀莲回头看了一眼,村庄向东的河滩上,大片大片的芦苇都已经开花,茫茫如雪。远远的,秀莲看不到芦苇花飞的场景,但是她知道,芦花轻薄,最终还是会被大风刮走的…… 高庆春还以为秀莲舍不得离开娘家,便说道:“走吧,过两天再回来就是了。” 不回来了!秀莲心里一声笑,转过头,踏着那条熟悉的土马路,向镇上的车站走去。 《潜农在田》正文 第15章 必修课 振华吃了午饭以后,才听母亲说起秀莲送书过来的事。 ,还恍惚了半天。 他也不知道秀莲什么意思,嫁都嫁了,又何必跑来撩拨自己?莫非是可怜自己,将几本破书留下来,给自己打发时光,免得自己在家里种地,因为没有娱乐活动而急出神经病来? 想到这里,振华心头火起,也不看那些书,直接提到灶下,对母亲说道:“明天做饭的时候,把这些书烧了。” 门口人影一闪,却是齐磊来了。 “婶子,我找振华说话。”齐磊跟振华母亲打声招呼,扯着振华来到门外,站在树荫下,说道:“秀莲来过你家吗?是不是给你送了几本书?” 振华皱眉:“你怎么知道?” 齐磊摇头一笑:“她自己跟我说的,也给我送了十几本书。” 振华沉默无语。 齐磊又道:“她还跟我说,以后不回来了,用不上那些书了,让我给她保管着。还说随便我处理,烧了扔了,都行。你说说,鲁秀莲这是什么意思?” 振华摇摇头:“我怎么知道?” 齐磊问道:“她送给你的书里,有没有写信说什么?” 振华摇头:“没有吧,我没看。” “那赶紧看看呀!”齐磊不由分说,扯着振华又回到屋里。 振华无奈,只得从灶下将那一摞书提到自己房间里,解开了绳子,和齐磊一本一本地翻看。 所有的书翻找完毕,也没找出什么信件来。 齐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明白了,鲁秀莲……这是决断的意思,就是说,以后不跟我们打交道了,让我们忘了她。” “差不多。”振华点点头,把齐磊向外推,说道:“我要去挑花生秧了,你回家慢慢琢磨吧。以后,别在我面前提起鲁秀莲,我不认识她。” 齐磊看着那些书,说道:“你都不认识鲁秀莲了,把她的书也给我吧。” “那些书我留着卖废品,干嘛给你?你也回去吧,我干活去了。”振华将齐磊一路推出门外,顺手摸起了门边的扁担绳子,向着东岗头而去。 “有病!”齐磊骂了赵振华一句,也悻悻地回去了。 …… 正如刘志高所说,人的心安定了,日子也就简单了,活着不累。 自从振华下决心做个种田汉子以后,生活果然简单了许多,每天啥也不想,爹娘让自己干什么,就干什么。 赵成海对儿子的一切都看在眼里,非常满意。虽然父子俩平时没有交流,但是赵成海对儿子的态度,明显地宽和了许多,很少有拍桌子瞪眼的时候。 甚至,在别人面前,赵成海还对自家儿子称赞几句,说儿子能文能武,种田像模像样。 白露十日满田枯,一转眼,到了割稻子的时候,秋收工作正式拉开大幕。 割稻子之前,家家户户都要平整门前的打谷场。 赵成海带着妻子和儿子,将门前接近一亩地面积的打谷场浅浅地锄了一遍,然后驾上老水牛,拖着木耙将锄上来的土皮耙平,再用石磙子碾碎压实,再耙起来,再碾碎压实…… 完成地面初步平整以后,泼上水,洇透土皮,再撒上草木灰,轻轻扫一遍,以人力扯动石磙子,将地面压平压实。 如此,就有了一块非常平整光洁的打谷场,就像城里的水泥地一样。 这个过程说起来简单,实际上很费工夫。 赵成海也不着急,一步一步慢慢来,顺便教儿子使牛。 古代人读书,要学习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练武的人,要学习刀枪棍棒等十八般兵器。 种田的汉子,也有必修课,大致包括以下几个方面:砍砍削削,绳绳索索,大挑大抬,抛粮撒种,犁田耙地,打场扬场,堆草囤粮。 砍砍削削,就是制作维修简单的农具,比如换个锹把锄把; 绳绳索索,是绳索制作。比如驾牛的颈索,有小儿胳膊那么粗,市场上没得卖,必须自家制作。还有使牛的鞭索,要用纳鞋底线拧起来才好使,挥动起来,风声嗖嗖的,轻轻一鞭子,就能把慢吞吞的老水牛抽得四蹄飞奔,赛过千里马。 抛粮撒种就是播种,要均匀,不能厚此薄彼有一块冇一块的。 挑抬之类的体力活,有把力气就行,其他的技术活,振华是一窍不通,完全黑门,只能一步一步地学习。 犁田耙地和打场,都是使牛的活。 赵成海先从使牛开始,慢慢调教儿子。 好在家养的老水牛很温和,套路纯熟,振华也没费事,在门前的打谷场上,学会了耙地和打场的套路。 赵成海抽着烟,蹲在门前看儿子使牛,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但是翠红却不太高兴,她在担心儿子的婚事。 上次赵振华拦车闹喜,让郝国兰怀恨在心。这个吃百家饭的职业媒婆,从那天以后到处宣扬,说东湾三组赵成海的儿子赵振华是个精神病,没考上大学,急坏了脑子。又说东湾一组的齐磊是酒疯子,经常喝醉酒,经常大小便失禁,屎尿一裤裆…… 经过郝国兰坚持不懈的宣传和散播,赵振华和齐磊,快变成三乡五里的名人了,走到哪里,脊梁骨都凉飕飕的。 翠红担心的就是这个,郝国兰这样宣传下去,振华的名声坏了,还能在家乡找到对象吗? 赵成海不怎么担心,对妻子说道:“别管郝国兰怎么说,等秋后卖了稻子,就买材料盖房。房子盖起来就好办,有了塘泥灰,还愁没有驴打滚?” 打谷场平整完毕之后,秋收工作正式开始。 振华家里十亩田的稻子,全都是用镰刀,一把一把割下来的。 连草带稻割下来的一把一把水稻秸秆,乡下叫做‘稻把’。这些稻把,要用扁担绳子,一担担地挑回门前的打谷场上,均匀抖开,驾上老牛,拖着石磙子,将稻谷碾压下来。 好在振华的父母还能干,今年又多了振华这个整劳力,所以秋收相对轻松。 在割稻子的过程里,偶尔遇上下雨天,振华还能跑去高三爷家里,跟他杀上两盘。 而且,振华还抽了两天时间,给齐磊帮忙挑稻把。 齐磊家里劳动力不足,田地多。齐磊自己也瘦小,干活还不如振华。 那天,两人挑了一上午的稻把,中午喝酒的时候,齐磊唉声叹气,说道:“振华,咱们家乡的劳动方式,要改进,老是这样靠着人力种田,累死人!我挑了几天担子,腰都快断了!” “省省吧!”振华摇头,说道:“还记得高一地理课上,老师说过的话?我们这里是丘陵地区,主要的运输方式,就是肩挑!” 齐磊撇撇嘴,没话了。 那天在课堂上的情景,齐磊也记得。 地理老师分析家乡的地形地势特点和运输方式,还特意提问同学们,家乡的运输方式是什么? 同学们的回答五花八门,有说是拖拉机,有说是平板车,有说是毛驴拉车。 结果,老师很无情地说了两个字:肩挑! 当场,全班同学一片唏嘘,这才深刻理解了家乡的贫穷和落后。 振华看着门外打谷场上的稻把,又说道:“听说北方的大平原,都用拖拉机运输,耕种。可是我们这里的情况,是没路也没车,除了肩挑,还有什么办法?” “主要是没钱,有钱买拖拉机,自然可以修路。”齐磊说道。 “以前是有路的,有机耕路,可是后来,都被挖了。村里的那些老一辈农民,觉悟不够啊!”振华叹了一口气。 振华家里就有一块水稻田,挨着机耕路。可是老爹赵成海,每年都在路基上挖一点,扩大自家的田地面积。路那边的人家也是,慢慢地侵吞路基,几年下来,原来五尺宽的机耕路,现在只有一尺多宽了…… 齐磊想了想,说道:“振华,家乡是看不到希望了,想想别的办法,出去找工吧。” 振华一笑:“你闯劲大,可以先出去闯一闯,有路子了,再带上我。” 齐磊叹气,纠结道:“我也想出去啊,可是我妈说,让我先结婚,结了婚以后,就不管我了。” “结婚?你说好对象了吗?”振华有些意外。 “讨老婆还不容易?到处都是女人,随便讨一个就是了。”齐磊无所谓地说道。 振华呵呵一笑,摇头道:“你以为讨老婆是讨饭啊?讨饭很容易,人家吃剩下的给你一口。讨老婆就难了,谁家还有多余的老婆,看你可怜,送你一个?如果讨老婆像讨饭一样容易,老麻子宋仁贵,现在都讨过十八个老婆了!” 齐磊也噗地一笑,挥手说道:“你讨老婆不容易,那是你的事,不代表我!我告诉你,如果我愿意,年底就能结婚。” 振华压根就不相信,冷笑道:“吆,原来你还藏着一个现成的对象啊?小时候定的娃娃亲吗?” 齐磊翻白眼,又发狠说道:“其实看上我的姑娘很多,只是我看不上人家。你放心,我一定要找一个比鲁秀莲还漂亮的老婆,文化程度,至少也得是高中毕业!” 听到鲁秀莲三个字,振华立刻不说话了,默默地喝干了杯中酒。 齐磊还在喋喋不休,又说道:“对了,听说秀莲她哥鲁盛松,就要讨老婆了,是计三宝带回来的南方人。” “人家结婚,跟你有个屁关系啊?吃饭吃饭!”振华没好气地说道。 “嘿嘿,看来你还没有忘掉秀莲。一说起秀莲,你就瞪眼。”齐磊一笑,说道:“秀莲那次回门之后,真的没有回来过了,一次也没有回来过……” 振华瞪了齐磊一眼,转身去灶台盛饭。关于秀莲的一切消息,振华都不想知道,因为秀莲和自己,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潜农在田》正文 第16章 伟大事业 寒露左右,秋收工作全部结束。 旱地里的棉花和山芋,也全都收了回来。 一季的劳碌,让振华黑了许多,糙了许多,但是腰板直了,脚步也有力了。挑起担子来,他也能像刘志高一样,稳稳当当,不疾不徐。 而且振华也在这劳碌之中,找到了收获感和成就感,心里更加踏实起来。他发现自己也可以做一个合格的种田汉子,就不再茫然了。 秋种工作很快,几亩地的麦子和油菜,随便应付了十来天,全部搞定。 那些水稻田,收割以后大多空着,蓄养田力,等待来年夏季插秧。 忙完了农活,振华的老爹赵成海立刻联系镇上的稻贩子,卖了五千多斤稻谷,换了千把块钱,开始着手自己的伟大事业了。 他的伟大事业,自然就是给儿子盖房。 乡下人一辈子,只要盖起几间大屋,给儿子讨了老婆,就算功德圆满。 赵成海先买做屋椽的大竹竿子,再买房梁和门窗的木料,再去买小红砖…… 整个过程中,振华都陪着老爹,讨价还价,开票算账,找车辆运输。 小红砖一共订了两万一千块。前面的十几车红砖,都顺利地送进了村子,码在振华家的打谷场上。 可是最后的三车砖,拉到镇上的时候,却忽然遇上了一阵暴雨。 大四轮车不敢再往下面送,担心土路淋雨以后开不回来,司机就问押车的赵成海怎么办,要不要拉回轮窑厂去? 赵成海当然不愿意送回去了。送回轮窑厂,自己又要支付运费和装运费。而且那一年的红砖很紧张,需要提前交钱开票才能买到。 于是,赵成海一挥手:“就卸在路边吧,等天晴以后,我自己拉回去。” 四轮车师傅点点头,让随车的工人卸砖。 工人们冒着大雨,将这三千块红砖卸在县道边的空地上,码成了一条长龙。 赵成海当时没想到,这三千块红砖,差点要了自己的老命。 那一场雨,下了十几天不停歇。 这十几天里,赵成海和儿子振华,就轮班值转,呆在离家五里路的镇上,看守着这堆砖头。 如果没人看守的话,这些砖肯定会被人偷走的,到最后,三千块砖,能剩下三百块,就算是奇迹了! 好在有现成的砖头,振华和老爹就在路边的宽敞地带,搭建了一个窝棚,一人高,四平米左右,上面用油布盖着,里面放了一张蔑笆床,以作安身之地。 眼看快要入冬了,老天还是不放日头出来,阴沉沉的,隔三差五下一场雨。 通向东湾村的土马路,浸泡在连绵的秋雨中,又经过无数路人的踩踏,已经变成了泥浆路。一脚踩下去,胶鞋就能陷进去半尺,费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拔腿而出。 振华每天吃了早饭,就带着自己的午饭,从家里出发,踩过五里长的泥浆路,来替换老爹,让老爹回家吃饭。 赵成海回家以后,做一些庄稼事和其他杂事,晚上再回到镇上,替换儿子,让儿子回家睡觉。 振华无所谓,白天就猫在窝棚里,摆开象棋,自己跟自己玩,或者带一本书,漫不经心地翻看,消磨时光。 那些书,也就是秀莲上次送去的,没想到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那天午后,又是哗哗大雨。 振华正在窝棚里,盘腿坐在床上研究象棋,门前人影一闪,一个瘦瘦高高的中年人,手里提着皮包,弯腰钻了进来,浑身湿漉漉的。 那中年人看见振华,点头一笑:“刚刚下车,借你的地方躲个雨。” 振华也点头一笑,身子向里面挪了挪。 那中年人看着棋盘,掏出过滤嘴香烟来,给振华丢了一根,问道:“喜欢下棋?不如我陪你下一盘吧?” 振华正闷着慌,求之不得,立刻点头,招呼来人就坐。 那人掀起被子一角,侧身坐在光板床上,和振华对战。 很快,双方完成布局,进入厮杀状态。 振华发现,这人的象棋竟然不弱,远胜于高三爷和兰玉树的手段。 瘦高个也对振华的棋艺很吃惊,一边下棋,一边连连点头,似乎是对振华的夸赞。 半小时之后,第一盘见了胜负,赵振华险胜。 这时候,外面的大雨已经停歇,但是瘦高个杀得兴起,摆开象棋又来,和振华进行第二局。 第二盘是个和棋,双方谁也没赢。 第三盘又开始,一番厮杀之后,还是个和棋。 瘦高个看看腕表,很不舍地站起来,说道:“你的象棋很厉害啊,明天还在这里吗?我吃了饭来找你下棋!” “行啊,我在这里看砖,白天都在这里。晚上我不在,我老爹值班。”振华点头说道。 “好,一言为定,明天再来找你厮杀!”瘦高个点点头,将剩下的半包烟丢给振华,转身走出了窝棚。 “我等你。”振华一笑。 傍晚时分,赵成海过来换班,看见地上的过滤嘴烟头,不由得一愣,随后弯腰捡了一个烟头,在手里查看,瞪眼问儿子:“这烟是你买的?一块多钱一包烟,一根烟一块砖啊!” 振华转身而出,口中道:“是一个人在这里躲雨抽的烟,不是我买的。” 赵成海还是不大相信,盯着儿子渐渐走远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败家子!” 第二天一早,振华又来给老爹换班,猫在窝棚里看书,百无聊赖。 上午十点左右,齐磊用化肥袋装着一床被子,又带着一个包,来到了振华的窝棚里。 振华很意外,打量着齐磊的模样,问道:“真要出去做工啊?” 齐磊将被子丢在床上,坐下来歇口气,点头道:“是啊,家里的农活都忙完了,从现在到年底,都是农闲,我刚好出去闯一闯。” 振华沉默片刻,问道:“去哪里?去干什么?” “去淮南,做瓦匠。”齐磊说道。 “你会瓦匠吗?”振华问道。 “嘿嘿,学过三四天,差不多会了。出门以后,再磨练磨练,过了年就是大师傅了。”齐磊笑道。 振华也笑了,摇头道:“你就扯蛋吧,三四天就学会瓦匠了?我听人说,至少要学三年,才能出师。” 齐磊哼了一声,又把被子背上身,准备去路边搭车,口中说道:“我不一样,我高中毕业,知识分子,学起来比别人快嘛!你呀,就在家里好好呆着吧,等我出头了,以后带着你一起混!” 振华点点头,将昨天瘦高个棋友给自己的半包烟,递给齐磊,说道:“就冲着你这句话,我送半包好烟给你装面子吧,出门在外,不能太寒酸了。我就在家里,有空给我写信。” 齐磊接过烟,很有些感动,拍着振华的肩头:“等我赚了钱,回来的时候,这样的烟给你带一条!” 振华一笑,提起齐磊的破包,一起走出窝棚,陪着他在路边等车。 大客车来了,齐磊上了车,从车窗里挥手:“华子,加油干,都加油干啊!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振华最怕齐磊煽情了,急忙挥手:“知道了,去吧去吧去吧……” 都回家种地了,做瓦匠了,还这么文乎文乎的,振华觉得特别丢人。 “天生我材必有用!落榜不落志,加油!”大客车在齐磊煽情的吼叫声中远去。 振华只觉得脸皮发烫,做贼被捉了现形一般,嗖地窜过马路,低头钻进了自己的窝棚里。 《潜农在田》正文 第17章 棋友 午后,瘦高个准时而来,还提着一个暖水瓶和一个布包。 打开布包,瘦高个从里面拿出两个带盖子的玻璃杯,杯子里放着茶叶,笑道:“下棋是个文雅的事,不能不喝茶,我特意给你带了一个杯子……” 振华急忙接过杯子,拿出棋盘和象棋,道谢:“太感谢了,我这里什么都没有,实在……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就住在镇上,很近,带一瓶开水过来也方便。”瘦高个点头一笑,倒上茶,又掏出一包烟来,拆封以后丢在床上,开始摆棋,又说道:“香烟随便抽,拿出昨天的劲头来,可千万不要让着我!” 振华点头一笑:“好,今天争取让你连输三盘!” “来吧!”瘦高个架起当头炮,全神贯注。 振华兵来将挡,见招拆招,和瘦高个战在一起。 瘦高个一边下棋,一边问道:“你是哪个村子的?” “东湾三组的,我叫赵振华。” “赵振华……”瘦高个点点头,又摇头道:“不认识。” “我爹叫赵成海。”振华又说道。 “也不认识。”瘦高个又摇头,继续下棋。 振华想问问对方叫什么,又忍住了。只是棋友而已,没必要问太多。 三盘棋下完,却是个平手。第一盘和棋,第二盘瘦高个赢了,第三盘振华赢了。 瘦高个又看看腕表,起身道:“我要回去了,明天……你还在这里吗?” “在啊。”振华点头。 “那好,明天吃了午饭,我再来找你下棋。”瘦高个点点头,提起了自己的水瓶和茶杯,却把剩下的大半包烟,又丢在了窝棚里的床上。 振华急忙拿起香烟递了过去,说道:“你的烟……” “留给你抽吧,一个人在这里看砖,肯定着急。要是我一个人在这里,三天就急成神经病了。”瘦高个连连摇头,已经走远。 振华看着手里的烟,又看看瘦高个的背影,心里想,这家伙一定是镇上的万元户了,一般人,恐怕没这样大气。 …… 一连七八天,瘦高个都来窝棚里下棋,每次都带着香烟、开水和茶叶,每次离开的时候,都把剩下的香烟丢给振华。 那天午后,瘦高个又来下棋,摆开阵列以后,说道:“赵振华,我有半个月不能陪你下棋了,要去外地学习。” 振华这才有些醒悟,问道:“你是……乡政府的干部啊?” “差不多吧。”瘦高个点头,又说道:“你住东湾三组是吧?等我回来以后,有时间再找你下棋。” “行,到三组问赵振华,就能找到我了。”振华点头。 这天临走的时候,瘦高个丢了两包烟给振华,又说道:“回来找你下棋,这两包烟算是定钱!” “谢谢了,等你以后去我家里下棋,我请你喝酒。”振华盛情难却,索性也不客气,收了香烟。 看着瘦高个渐渐去远的背影,振华忽然觉得有些落寞。齐磊走了,这个棋友也走了,自己以后在这里看砖,又像孤魂野鬼一样了…… 但是振华没想到,瘦高个刚走没多久,窝棚门前人影一闪,齐磊背着被子提着行李钻了进来! “齐磊?”振华倍觉亲切,急忙站起来,接过齐磊的被子,兴奋地问道:“这么快就回来了?没活干吗?” 齐磊一脸疲惫,将行李放下,翻白眼道:“不是没活干,是那个工头……没钱给,干活的人都说他不靠谱,全都跑了。他们去了淮北,我没去,先回家看看……” 振华点点头,打量着齐磊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也干了……十来天吧?干了多少钱?” “干了一百块左右吧,不过还没结算,说是年底给钱。工头就是小葛庄的,跑不掉!”齐磊说道。 振华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就是一分钱没有,自己还倒贴了来回路费喽,对不对?” “还有这十天的生活费啊,也是自己的。”齐磊干脆在床上躺了下来,仰面叹气道:“本想着出去捞一把,谁知道,把口袋里的钱花光了,唉,我都无颜见江东父老了!” 振华摇头一笑,又将瘦高个刚才给的两包香烟丢给齐磊,说道:“还好我这个父老不嫌弃你,拿去装门面吧,自己不说,别人也不知道你赚钱不赚钱,还以为你是衣锦还乡。” 齐磊接过香烟,很是纳闷吃惊,问道:“振华你发财了?怎么每次都是好烟?这种香烟,村里的杀猪匠王响和大队书记,都抽不起啊!” 振华也不好解释这件事,说出来齐磊也未必相信,便说道:“这是我捡来的,上次……有个家伙下车,丢了一条烟在路边,我看见了,就捡了起来。对了,你不要跟别人说这事。” “我靠,真是好运气!那我就不客气了,等我以后发财了,给你买两条!”齐磊信以为真,羡慕不已,拆开香烟,递了一根给振华,问道:“对了,我走了这十来天,秀莲回来过吗?” 振华一瞪眼:“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齐磊咧嘴一笑:“你呀,还是没忘掉秀莲,提起她你就生气。算了算了,不说她了……说说我这次的事吧,虽然我没有挣到钱,但是工地上有个姑娘,非要嫁给我,缠着我把她带回来。那姑娘长得不错,比秀莲好看,就是不识字,所以我没答应……” 振华点点头:“你接着吹,我听着。” “没有跟你吹,是真的!你总是不相信我,没劲!”齐磊叹气。 “相信相信,老光棍宋仁贵还说,他年轻的时候,屁股后面跟着一排的女人,我也相信。”振华随口说道。 “去你大爷的,我和宋仁贵一样吗?”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不知不觉,已经是傍晚时分。 赵成海来替班,换儿子回家。 齐磊掏出香烟,给赵成海递了一根,笑着打招呼。 赵成海接过香烟,在鼻子下闻了闻,笑道:“哎呀,齐磊出门挣大钱了啊,这么好的烟都抽上了……” “也没挣大钱,马马虎虎吧。”齐磊咧嘴一笑,背着自己的被子,和振华一起返回东湾村。 道路太泥泞了,五里路,两人走了一个小时。 振华家住前面,就说道:“齐磊,在我家吃饭不?” “算了吧,我都回来了,先回家看看。明天逢集,我去买些菜,中午请你吃饭。”齐磊说道。 振华摇头:“我中午在镇上看砖,你请不到。” “那就明天晚上好了,我们喝两杯。”齐磊挥挥手,继续向前走去。 一转眼,又是三四天过去,天气还是阴雨绵绵。 赵成海终于耐心耗尽,那天晚上来替班的时候,带了一担箩筐,对儿子说道:“明天开始,我们把这些砖,挑回去!” “挑回去?”振华觉得老爹疯了。 从镇上到东湾村,整整五里路,一来一回就是十里路,怎么挑? 每块红砖大约五斤重,在这烂泥路上,每次最多挑三十块砖,一百五十斤左右。 这里是三千块砖啊,至少要挑一百担! 赵成海却一瞪眼:“闲着不也是闲着吗?我算过了,每天可以挑四担,加起来一百块砖左右。真的挑起来,一个月也就挑完了。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挑,现在至少挑了一半!” 振华摇头:“这路上的烂泥有半尺深,空着手走路都费劲,怎么挑?我是挑不动,要挑你挑!” “老子没说让你挑,滚回家睡觉去!”赵成海瞪眼。 振华摇摇头,用网兜提着中午带饭的茶缸,转身而去。 回到家里,振华找母亲商量,说了老爹要挑砖的事,叹气道:“妈,老爹这么愚拙,会被人笑死的!三千块砖,是能挑回来的吗?” 翠红也叹气,摊手道:“你爹的犟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劝过他,劝不住啊!你也随他吧,等他挑两趟,累了,挑不动了,也就不挑了……” 振华苦笑无语。 《潜农在田》正文 第18章 撑起一片天 第二天一早,振华去换班,他老爹真的用柳条筐,挑了二十多块红砖往家里赶。 二十多块砖,也有一百多斤的分量。 如果道路情况好,庄稼汉子挑这点分量也不算什么。 可是在这烂泥路上,穿着胶鞋走路,这一百多斤的分量,真的能要人命。 困难不仅仅是肩头上的压力,还有来自脚下烂泥巴的牵扯纠缠。 振华看着老爹艰难而去的背影,又心酸又无奈,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几乎每一个少年,都曾经天真地以为,自己会比父辈更强,等自己长大了,就会改变家庭的状况,让父母安享晚年。 然而现在,振华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能改变。 在现实面前,自己是这样的渺小无能。 甚至,自己仍然活在父母的庇护之下。父母仍然在用自己骨瘦嶙峋的身躯,给自己撑起一片天空…… …… 赵成海只挑了一担红砖,就被迫中止计划。 那一担红砖挑回家里,他的里外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 他仗着身子骨结实,喝了一大瓢凉水,也不换衣服,就在家里等着午饭,打算午饭过后再去挑一担回来。 然而午饭之后,赵成海就觉得浑身发烫头重脚轻,身不由己地躺了下来。 翠红吓傻了,急忙跑去大队部,将赤脚医生周国明找过来。 周国明给赵成海打了两针,又开了一些药,吩咐道:“敞风了,受凉了,等发汗以后才能好。这几天什么事都别干了,在家里养着吧。没事干去挑砖,这回好了,挑回来三十块砖,医药费花了一百块砖!” 翠红在一边撇嘴,说道:“还把一双胶鞋扯坏了,裂得就像破瓢一样。” 赵成海本来就心痛医药费,又被周国明和妻子说了两句,心里更不痛快,干脆扯过被子,蒙头大睡。 …… 振华还在镇上守着那些红砖,对老爹生病的事,一无所知。 傍晚时分,齐磊提着一个大竹篮子,从烂泥路上挣扎而来,老远就大叫:“振华,振华!” 振华急忙从窝棚里钻出去,接住齐磊,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老爹病了,今晚不能来替你。你妈不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让我给你送饭来,顺便陪你过夜。”齐磊将竹篮子递给振华。 “我爹病了?什么病?要紧吗?”振华急忙问道。 “不要紧不要紧,就是上午挑砖,出汗受凉了,过两天就好。你赶紧吃饭吧,要不饭菜凉了。”齐磊说道。 振华这才点点头,进了窝棚里,点起蜡烛,准备吃饭。 饭菜装在一个大号茶缸里,外面裹着旧棉衣,这时候还是温热的。 齐磊已经在家里吃过了,但是,他还带了一斤多连壳花生,带了一瓶白酒,和振华对饮。 振华有些不过意,从口袋里摸出三块钱,说道:“齐磊,镇上饭店里卖卤菜,要不,我去买点卤菜吧。让你陪我看砖,这样喝酒也太……” 齐磊急忙挥手,说道:“我前一段时间在外面干活,卤菜都吃腻了,闻见卤菜味就想吐!又不是山珍海味,有什么好吃的?就这样,就着花生喝酒,很好!你那几块钱留着吧,攒着讨老婆!” 振华点点头:“行,就这样喝吧,我吃不了这么多菜,你也吃!” 齐磊却不吃菜,只是喝酒吃花生,一边指手画脚胡吹乱侃。 振华吃了晚饭,蜡烛也燃尽了,窝棚里一片漆黑。只有马路上有车经过的时候,车灯的光芒照进来,窝棚里才有一丝光明。 “唉,天都被我们吹黑了,睡吧睡吧!”齐磊也吹得累了,打了个哈欠,钻进被窝里睡觉。 振华从枕头下摸出手电筒,装模作样地在窝棚外面巡查一番,也钻进了被窝里。 实际上,赵振华和齐磊在这里看砖,根本就是个摆设。 年轻人瞌睡大,别说人家把砖偷了,就算人家把他们两个大活人偷走,他们也未必能醒过来。 还好,振华第二天早上醒来,检查了一遍,发现砖垛还是整整齐齐的,一块砖没少,这才放心。 齐磊打个哈欠,就在路边的水沟里,鞠水洗脸,又扯了几片野菜叶子,在嘴里一通猛嚼,含一口水反复漱了漱,吐出去,就算是刷牙了。 振华没奈何,也学着齐磊的样子洗脸刷牙。嚼了好几片野菜叶子,嘴里果然清爽了许多,还留着一股清香。 “我去买早饭。”齐磊整了整衣服,向镇上走去。 “我给你钱!”振华急忙叫道。 “不用,我有钱。”齐磊头也不回,只是摇手。 没多久,齐磊提着早点过来了,五根油条,五块糍粑糕,却没有喝的。 两人将早点干噎下去,都渴得受不了。 振华四处看看,拿着自己的大茶缸子,奔到稍远的池塘里,鞠水喝了两口,又把饭缸洗干净,带了半缸子水回来给齐磊解渴。 那年头的乡下,没有环境污染的说法,农药化肥的使用也很少,即便是池塘里的水,也干干净净,清澈见底。 振华说道:“齐磊你在这里帮我值班,我回家里吃饭,再带饭给你吃。” “不用不用,你不用回去,我们中午就在这里吃。镇上两三家饭店,我们随便炒两个菜就行了……这泥烂路滑的,来回走一趟,比日牛还累!”齐磊说道。 “你日过牛?”振华忍不住一笑,又为难地说道:“我口袋里就三块钱,中午吃饭……恐怕不够。” “瞧你这出息!”齐磊猛地一挥手,说道:“跟我在一起,哪次吃饭让你给钱了?我有钱,吃饭的事我来解决!” 振华耸耸肩,不说话了。 他知道齐磊喜欢吹牛,老毛病了。实际上,齐磊父亲早逝,家里弟弟妹妹众多,更加艰难。说起经济条件,齐磊的家庭,属于东湾村的中下水平,还低于平均线。 两人闲着没事做,在窝棚里下棋。 齐磊却是个臭棋篓子,振华让他车马炮,他还是只输不赢。 眼看快要到中午了,振华正要去镇上买饭,窝棚门前人影一闪,却是老妈翠红提着竹篮子来了。 “吃饭了吃饭了,齐磊给我们看砖,今天我宰了一只鸡,给你们带了酒。”翠红进了窝棚,笑吟吟地揭开竹篮子,拿出两只装满饭菜的大号茶缸和一瓶酒来,摆在蔑笆床上。 顿时,窝棚里面菜香四溢。 振华急忙问道:“妈,我爹好点了吗?” 在老爹面前,振华一般是沉默的,很少有交流。但是见了老妈,他还是第一句就问起老爹的情况。 “没事了,他的老骨头硬得很,死不了,躺两天就好。”翠红一笑,又说道:“我听了广播,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就小雨转晴,用不了几天,就可以把这些砖拉回去了。” “放心吧大婶,天晴以后,我帮你们拉砖!”齐磊已经摆开了酒杯,斟满了酒。 “那就谢谢齐磊了,我先回去,你们慢慢吃吧。”翠红点头一笑,转身而去。 《潜农在田》正文 第19章 相亲(1) 一夜过后,天气果然晴朗起来。 北风带着寒流,刮得人遍体生寒。 但是赵成海却热火朝天,投身于自己的伟大事业。 他扛着铁锹,在通往东湾村的泥巴路上,平整那些坑坑洼洼的脚印,清理低洼路段上的积水。 这样的话,路面就会早一天干硬起来,也更加平整。 村里的人赶集,在路上见到赵成海,都不忘调侃两句:“吆,老赵把这土马路整得这么平坦,是不是要买轿车回来呀?” 赵成海总是掏出香烟相敬,笑眯眯满脸自豪地说道:“盖房子,放材料回家!” “盖多大的房子?盖几间?” “四间,一丈八!”赵成海的回答更加爽朗。 儿子大了要说亲事,这不能偷偷摸摸的,必须光明正大,必须广而告之! 俗话说,说媳妇的时候夸富贵,娶媳妇的时候哭清寒。 赵成海现在要给儿子说亲事,正是夸富贵的时候。 所以,不管什么人问起,他都笑呵呵的,有问必答,恨不得全乡全县全国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有钱,明年就要给儿子起四间大屋…… 又过了三四天,路面终于彻底硬化了,而且很平整。 这条土马路,自规划以来的几十年,从来没有这么平整过。 赵成海带着儿子,用老水牛拖着平板车,将路边的红砖运回家里。 齐磊闲着没事,一直在这里帮忙。 刘志高也带着自家的平板车和耕牛,帮着赵成海运砖。 赵振华被老爹的干劲和情绪感染,也两脚生风浑身是劲,似乎有很多天,他都没有想起鲁秀莲了。 他觉得,鲁秀莲已经彻底走出了自己的生活。这样挺好的,桥是桥路是路,彼此相忘于江湖。 然而齐磊总是时不时地提起鲁秀莲,在和振华单独相处的时候。 “振华,我都打听过了,秀莲这丫头……不,现在不是丫头了,是妇女……她自从回门以后,真的一直没有回来过。唉,真是最毒妇人心啊,她连爹娘都不要了,一去不回。” 运砖结束那天晚上,齐磊在振华家里吃晚饭。酒足饭饱之后,两人在打谷场上聊天,齐磊又提起了鲁秀莲。 振华呵呵冷笑:“你想她了?去县城看看她呀,没人拦着你!” 齐磊叹气:“你看你看,一说起秀莲你就来气。这样不好,你都快要说对象结婚了,还是忘不掉秀莲,以后不会幸福的!” 振华哭笑不得,翻了一个白眼:“我早就忘掉鲁秀莲了,是你这张破嘴又提起来的!” 齐磊摇摇头,丢了一根烟过来:“算了算了,我以后也不提她了,免得乱了你的心思。你呀,也赶紧忘掉秀莲吧,以后娶个老婆,好好过日子……” 赵振华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赵成海和翠红,这时候也在商量家事。 算来算去,盖房子还欠缺两千块,只好去找信用社贷款了。可是贷款也不容易,能不能批下来,赵成海心里没谱。 翠红更操心儿子的婚事,说道: “转眼就过年了,跨过这个年,振华又加了一岁,怕是说媳妇更难。现在,盖房子的材料都买回来了,他爹,要不我们年底就托人,给振华说个亲事吧?” 赵成海想了想,点头道:“也行,可是这附近村子里,你看谁家的姑娘合适?” 翠红苦笑:“看人家合适有什么用?我看这三乡五里的,有一大半姑娘都合适,可是,要人家看上你儿子才行啊!郝国兰天天散播振华和齐磊的名声,说振华是个神经病,齐磊是个酒疯子。上下村子的姑娘,恐怕都说不成了。就算说成了,郝国兰这张嘴,明着一句暗着一句,也能把事情给搅黄了!” 赵成海抓抓脑袋,说道: “你去找杀猪匠王响他老婆秀贞,让她给我们打听打听。他们家赶集做生意,人缘广,一定可以帮上忙!” 秀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刚好今晚没事,我去找秀贞讨个鞋样,顺便说说。” 赵成海挥手:“赶紧去赶紧去,跟人家说话客气点!” “大萝卜要屎浇?我这么大的人,连说话都不会?”翠红笑着白了丈夫一眼,整了整衣服,轻轻巧巧地出门去了。 杀猪匠王响,和振华家住在一条边上,中间隔着三户人家,也就一百米不到的距离。 翠红从屋檐下走过来,隔着窗子,就被秀贞发现了。 “翠红嫂子,这么晚了去哪里啊?”秀贞从屋里出来,两手在围裙上擦着,问道。 做生意的人讲究和气生财,见了人都很客气,不笑也笑一个,不问也问一声。王响是村子里第一个个体户,秀贞帮着丈夫打点生意,也磨出了一个好性子,一副笑脸。 “他大婶,我就是来找你的,看见你家还亮着灯,知道你没睡。”翠红还没开口就堆起了满脸的笑,又说道:“我给振华他爹做棉鞋,找不到以前的鞋样了。整个村子里,也就你家杀猪匠和赵成海,是四十五码的大脚,所以只好来找你了!” “来屋里坐,我给你找找。”秀贞拉着翠红进了屋。 翠红也不坐,就在门里等着。 秀贞进了卧室,翻箱倒柜地一番摸索,找到了白纸鞋样,拿在手里走出来,笑道:“脚大真害人,做一双鞋子,都要浪费一尺布!” “谁说不是呢?只看见高个子多穿布,没看见矮子少走路!”翠红笑着接过鞋样,连连道谢。 秀贞将长凳扯了过来,招呼道:“坐一会儿吧翠红嫂子,不收你板凳钱!” 翠红还是不坐,说道:“明天是逢集的日子,你们还要赶早杀猪上街吧?” “不急,现在才八点多,睡觉还早着。”秀贞扯着翠红坐了下来,又问道:“盖房子的材料都齐备了吧,什么时候动工?” “打算年后动工……”翠红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儿子大了,也等不得了,只好先把房子盖起来再说。” 秀贞连连点头:“早一天盖起来好!对了翠红嫂子,振华的亲事,说好了吗?” 翠红正等着这一句呢,笑道:“我们这穷家,说媳妇哪有这么容易哦。她大婶,我今晚来借鞋样,也想顺便央求你们两口子,给我家振华听着一点,有合适的姑娘,帮我们介绍介绍啊!” 卧室里,忽然传来杀猪匠王响的声音:“翠红嫂子,你不说我还忘了!前几天,还真的有人托我,给他女儿介绍对象!” 翠红大喜过望,激动地站起来,朝着卧室门的方向说道:“他大爷还没睡呢?真的是耽误你们瞌睡了。你说的那姑娘,是哪个村子的?人家……看得上我们这穷家吗?” 王响披着上衣,踢踏着鞋子从卧室里走出来,说道:“我刚刚躺床上,还没睡着……那姑娘,就是宋祠堂宋疤眼家的。宋疤眼认识吧?就是经常下乡收鹅鸭毛的!” “宋疤眼?”翠红回想了一下,笑道:“认得认得,去年我家宰的几只鸭子,鸭毛就是卖给他的。对了他大爷,你见过他家的姑娘吗?有多高?什么样子?多大岁数了?” 王响点头笑道:“那姑娘我见过,二十三四岁吧?模样没得说……不胖不瘦,人面也好看,水色又好。就是不识字,没有念过书,不知道振华这个高中生,能不能看得上。” 翠红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拍着手说道:“看得上看得上,种田又不是考大学,不识字要什么紧?只要人家能看得上我家振华,我就阿弥陀佛向西磕头了!” 王响很豪爽地一挥手:“那好办,明天逢集,我看见宋疤眼就跟他说一声,让她女儿和振华对个象,相个亲!” “哎呀,那可就指望他大爷大婶了,我回家说一声,让成海请你们喝酒!”翠红心花怒放,激动得直搓手。 又说了几句客气话,翠红这才告辞。 赵成海正等着妻子,看见翠红回来,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王响夫妻,愿意帮忙吗?” 《潜农在田》正文 第20章 相亲(2) 翠红喜笑颜开,扯着丈夫的手进了卧室,笑道:“怎么不愿意帮忙啊?刚好有人托王响,给他女儿开亲呢!是宋祠堂宋疤眼的女儿,听说长得好看……” 赵成海也和妻子一样,激动得直搓手,问道:“是吗?那真的太好了,什么时候安排相亲?” “急什么?王响明天赶集回来,就有信了!” “哦哦……拿几十块钱,让振华明天去镇上,做一身新衣服。相亲,还是要穿得光鲜一点。”赵成海急忙说道。 “我有数,我来跟振华说。”翠红说道。 赵振华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正要休息。 母亲翠红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百块钱,笑道:“振华,给你说了亲事,过两天恐怕要相亲了。这钱你拿着,明天去镇上做一套西服……再买一双皮鞋。还有……头发也理一理,打扮得精神点!” “相亲?哪个村子的?”振华有些意外。 他知道会有这一天,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宋祠堂的,一个很好看的姑娘,是你王响大爷介绍的!” “哦……”振华不知所谓地应了一声。 翠红又说了几句闲话,转身而出,让儿子休息。 振华关了门,却听见妹妹春兰,在木板墙那边轻轻敲击。 振华和妹妹的房间,本是一间房子隔开的,中间用杂木板拦着,上面贴了一些报纸画字。 妹妹敲木板,肯定有事情找自己了。 振华凑在木板的缝隙里,问道:“春兰你还不睡,在干什么?” “哥,我跟你商量个事……”春兰在那边小声说道。 “什么事?” “我想跟你借五块钱……做一条新裤子,以前的裤子都打了补丁,同学们笑话我……我自己存了五块钱,你再借我五块,就够了。”春兰说道。 “小丫头也知道存私房钱了,都是在学校,每天中午不吃饭省下来的吧?饿出病来没人管你!”振华板压低声音教训了妹妹一句,又说道:“明天星期天,你跟我一起上街,我给你做衣服。你那五块钱,留着在学校吃饭。” “谢谢哥,我知道哥对我最好了!”春兰连声道谢,想必在那边已经雀跃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多,赵振华带着妹妹春兰,一起去镇上。 河东镇是个小地方,没有买成衣的服装店,只有两三家裁缝店。 春兰显然早就打听过,甚至是图谋已久,给了建议,说道:“哥,镇上有一家新开的爱尚服装店,做的衣服新潮好看,我们就去那里吧!” 振华又拿出长兄如父的威严来,瞪眼道:“你整天就打听这些,哪里还有心思念书!?” 春兰吐了吐舌头。 振华还是接受了妹妹的建议,沿街两边看,寻找那家爱尚裁缝店。 春兰却是熟道,拉着哥哥快步而行,直接钻了一家裁缝店里。 店里只有一个女老板,低着头,坐在缝纫机后面操作。 看见顾客上门,裁缝女师傅抬起头来,一愣,随后站了起来,笑道:“赵振华!?” “你是……”赵振华也是一愣,盯着那张精致的脸,忽地想了起来,笑道:“你是章克香?” 章克香,是赵振华的初中同学,也是河东镇的人,当年一起在县城二中读书。只是初三那年,章克香辍学了。 一晃三年不见,当年青涩的初中小女生,现在变成了摩登女郎,落落大方,明眸生辉。 而且,赵振华发现章克香长高了许多,仔细一看,才看见她脚下三寸高的高跟鞋。 章克香已经从缝纫机后面绕了出来,笑道:“三年不见了,我差点没认出你来!” 赵振华讪笑:“我不还是老样子吗,倒是你,变了很多。” “变丑了,是吧?”章克香笑着问道。 “没有没有,和以前一样……漂亮。”赵振华有些慌乱。 长这么大,他还从来没有和女孩子这样说话,当面讨论对方的丑和美。 章克香指着凳子,说道:“坐坐坐,我给你倒茶!” “不喝茶不喝茶,我是来……做衣服的,还给我妹妹做一条裤子……”赵振华指了指妹妹春兰。 章克香上下审视春兰,点头道:“行,没问题。” 春兰很惊喜,吐舌头笑道:“哥,原来你们是同学啊?那我做衣服可以打折了。” “必须打折啊!”章克香笑靥如花,拿着卷尺给春兰量尺寸,又问道:“妹妹还在读书吗?做什么裤子?西裤,直筒裤?” 振华接话:“她还在读书,随便给她做一条裤子就行了。” “什么话?做衣服怎么能随便?”章克香笑着看了振华一眼,又说道:“既然还在读书,那就做一条直筒裤吧,修身一点的。又好看,在学校里运动又方便。” 春兰接受建议,去那边选布料去了。 章克香看着振华,笑道:“你要做什么衣服?结婚穿的西服吗?” 振华又讪笑:“十八代老贫农,结什么婚?谁看得上我?我就是……随便做一套衣服,穿着不冷就行了。” 章克香捂着嘴笑:“那好,给你做一件老大爷穿的厚棉袄,保证你穿着暖和,三九天都能捂出一身汗来。” 赵振华觉得很吃力,不是对手,讨饶道:“那还是做一套西服吧。” 章克香点点头,又问:“选什么布料?” 振华对布料什么的没有概念,只得说道:“你是师父,我听你的。” 章克香围着振华走了一圈,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一番审视,说道:“用纯棉布料吧,氰纶面料虽然便宜一些,但是容易起球,不耐穿。” 振华点头:“对对对,我一个老农民,就要耐穿的。” “我可没说你是老农民,而且,你还不一定有我老。”章克香笑着,蹲下来,用卷尺给振华量腿长。 春兰正在选布料,回头说道:“哥,我觉得还是氰纶布料好,穿起来很笔挺……纯棉的,容易起皱。” “这……”赵振华有些拿不定主意。 “起皱怕什么?等你哥哥以后娶了老婆,每次洗衣服以后,熨斗烫一下就行了。”章克香说道。 “说的也是,不过等我娶老婆的时候,估计这一身衣服也穿烂了……”赵振华说道。 “那就送到我这里,我给你烫!唉,没老婆的人,真可怜。”章克香量好了腿长和臀围腰围,又给振华量胸围。 她就站在振华的对面,呼吸可闻。 振华嗅着章克香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心头忽然乱跳起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吹气如兰? 章克香量举起尺子,踮着脚,准备给赵振华量肩长和臂长。 赵振华就像木头人一样杵在那里。 “唉,你倒是坐下来呀,长这么高,难道要我爬梯子给你量?”章克香缩回手来,将凳子端在赵振华的身后,翻白眼说道。 “不好意思……”振华脸色一红,急忙坐了下来。 《潜农在田》正文 第21章 相亲(3) 章克香这才一笑,继续给赵振华量尺寸。 量完了,章克香拉着赵振华选布料。 赵振华还是一窍不通,看着眼前的布匹傻笑。 “别傻笑呀,喜欢什么颜色的?”章克香问道。 “你是师父,我听你的。” “真听话!”章克香笑着,指着那些布匹,说道: “要想俏一身皂,选个深颜色的吧。不过纯黑色也不亮眼,容易和别人撞上。这个藏青蓝的不错,布料也合适。看起来也显得深沉,符合你的个性。” “我这不叫深沉,叫……呆。”赵振华不好意思地一笑,觉得章克香说话很有学问。 唉,自己一个高中生,在人家面前,就像傻子一样。 人果然是会变的,章克香变得越来越时尚,越来越会说话。而自己,却变得越来越老土。 那边,春兰也选好了布料。 章克香一一记了下来,又问:“不着急拿衣服吧?” 振华急忙点头:“不着急……” “怎么不着急啊,我哥要相亲,等着新衣服。”赵春兰抢着说道。 “就你话多!”振华脸色一红,冲着妹妹直瞪眼。 “呵呵,果然是相亲!”章克香却笑得花枝乱颤,说道: “行,我连夜赶工,两三天吧,给你把西服做出来,可不能耽误了老同学的终生幸福!对了,相的是哪个村子的姑娘啊?相成了,可要带过来给我看看!” “八字还没一撇,我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妖魔鬼怪。” 赵振华耸耸肩,打算逃离,将口袋里的一百块钱掏出来,说道:“那我这就走了,你忙着。做衣服的钱,先给你吧?” “急着走干嘛,聊会儿呗?钱也不用给我,等下个集,拿衣服的时候再算吧。”章克香说道。 “哦,我还要去街上买点东西,不耽误你做生意了。”振华说道。 刚好有顾客进门,章克香也不挽留,点头道:“那好,你逛街去吧,以后有时间常来。” 振华点头,带着妹妹告辞而去。 走出爱尚服装店,北风吹来,振华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刚才和章克香聊了几句,竟然出了一身汗! 春兰却很高兴,扯着哥哥的胳膊:“哥,真没想到,爱尚服装店的老板,也是你同学啊!真好!” “什么真好?”赵振华又瞪眼。 春兰歪着脑袋,说道: “哥,你跟爹妈说说吧,我不读书了,给你同学做徒弟,以后也做个裁缝,开个裁缝店,好不好?反正我成绩不行,也考不上高中。就算考上了,我爹也不会让我去县城读书的。” 振华屈起手指,在妹妹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安心读书,不要胡思乱想!” 春兰直撇嘴,一脸的不高兴。 赵振华的心里,也是一声叹息。他知道妹妹说的都是实话,成绩不好,读下去也没有前途。 可是振华作为哥哥,还是希望妹妹坚持读完初中。 兄妹二人在镇上兜了一圈。 振华买了一双皮鞋,花去三十五块,又去理发店理了头发,顺便让理发师傅给妹妹修了一下刘海。 想了想,振华又去王响的肉摊上割了二斤肉,打算回家改善一下伙食。 回家的时候,路过章克香的裁缝店门前,振华下意识地扭头看,却刚好对上章克香的目光。 “哎,就在我这里吃饭吧,老同学!”章克香站在门前挥手,笑吟吟地说道。 “不了不了,家里……来了客人,等着我的猪肉……”振华慌乱,抖了抖手里提着的肉,随口扯了一个谎。 “瞧你吓得,生怕我吃了你手里的肉。”章克香笑道。 赵振华更加不好意思了,后背又有了汗意,提着肉走过去,说道:“这两斤肉送给你,我再去买。” 章克香笑得眉眼飞飞,摇手道:“算了算了,以后有时间,去你家里吃。对了,你住哪个村子?好像是东湾的吧?” “东湾三组,改天请你吃饭。”振华说道。 “好,这顿饭我记住了,没饭吃的时候,我就去东湾村找你。”章克香笑道。 “一定欢迎!”振华点头讪笑,挥手告辞。 出了街道,走在回家的土马路上,振华才觉得浑身上下轻松起来。 奇怪,以前和秀莲聊天,都很随意的,怎么和章克香说话,这么累? 春兰打量着哥哥的脸色,说道:“哥,我看你的同学,对你有意思啊。你问问呗,如果她没有对象,你可以……” “闭嘴,小丫头哪来这么多的废话!?”振华急忙瞪眼,打断了妹妹的话。 春兰很委屈,嘴里嘟囔了一句,抬头看天,大步向前。 午饭后。 振华的母亲正要去王响家里问信,秀贞却扭着屁股来了。 “他大婶吃饭了没有?快进屋里坐。”翠红急忙接住秀贞,满脸堆笑。 “吃了吃了,刚吃过。” 秀贞也是满脸的笑,进了屋子,说道:“今天刚好宋疤眼赶集,都已经说好了。就明天下午吧,让振华和那姑娘见个面,相个亲。” “明天?这么快吗?”翠红又惊又喜,又有些踌躇。 儿子还没有相亲的新衣服,看起来,是不是有些寒酸了? “怎么,明天不行吗?不得空?”秀贞问道。 “得空得空!”翠红急忙点头,又问:“明天在哪里见面?” “南马村马业权家里,马业权和宋疤眼是连襟,脊梁靠脊梁。明天下午,我陪着你们去,我认识路。”秀贞说道。 “好好好,实在是麻烦他大婶了!”翠红拉着秀贞的手,又摇又晃。 《潜农在田》正文 第22章 相亲(4) 振华此刻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听见了母亲和秀贞的对话,却没好意思出来。 相亲这种事,表现太积极了,难免被别人笑话。 送走秀贞以后,翠红推开了儿子的房门,说道:“振华,你躲在房里干什么?刚才也不知道出来,跟你秀贞大婶打个招呼?” 老爹赵成海也走了过来,在房门外说道:“明天去相亲,这样不出头可不行!见了人要打招呼,要笑,要有眼色!人家不说话,你要找着话说;人家问你话,你要问一答十!” 振华头大,瞥了爹娘一眼:“行了行了,我知道!” 按照老爹的意见操作,明天去相亲,对方肯定把自己当成话痨! “你知道个屁!”赵成海冲着儿子瞪眼,又说道: “你得罪了郝国兰,被她到处散播名声,上下村子里都说你是神经病。这回让王响给你介绍对象,不容易,你别吊儿郎当的,不当一回事!” 振华被老爹话激怒了,霍地站起来,梗着脖子说道:“那就当我是神经病好了,明天不去相亲了,我就做一辈子和尚!” “你个臭小子说什么?王响都和人家说好了,你不去?你做一辈子和尚,讹死你老子喽!”赵成海更是大怒,用手指着儿子,就要冲进来。 “我去跟王响说,回了这件事!”振华也不甘示弱,从房里就要出来。 翠红慌忙拦住儿子,又把丈夫关在门外,说道:“他爹你一边歇着去,我来跟儿子说。” 赵成海气得吭哧有声,在门外直瞪眼,最后一跺脚,在后门槛上坐了下来,点了一根烟。 房间里,翠红对儿子说道:“明天必须去相亲,王响夫妻都安排得五通六通了,你不去,让人家挨骂?” “行行行,我都听你们的,行了吧!”振华没好气地说道。 翠红放缓了语气,又劝了儿子几句,这才出了房门,来劝丈夫。 赵成海只是叹气,连连摇头。 春兰忽然走了出来,欲言又止,抿嘴一笑。 翠红捕捉到了女儿的诡异表情,皱眉问道:“你个死丫头还在笑,笑什么?” 春兰吐了吐舌头,招呼母亲来到堂屋西山墙边,低声说道:“我哥明天不想去相亲,说不定……他已经有对象了。” “啊?!” 翠红大吃一惊,脸上表情瞬息万变,就像万花筒一样。 赵成海也轻手轻脚地走来,低声问道:“说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翠红想了想,左手扯着丈夫,右手拖着女儿,一口气奔到后院里。 “到底什么事,你们在说什么?”赵成海瞪眼。 翠红则盯着女儿,说道:“死丫头不要乱说话,你哥……真的有对象了吗?” 春兰本是随口一说,现在却被父母严肃郑重的神色吓傻了,嚅嗫道: “我、我也不知道……我和我哥今天去镇上的裁缝铺,我哥……和爱尚服装店的章克香,是同学……他们拉着手说话,好像、好像……” 翠红和赵成海对视了一眼,各自吃惊,眼神里都有些笑意,却又没有笑出来。 “反正我觉得,章克香对我哥挺好的,中午还要留我哥在她那里吃饭……”春兰补充了一句。 翠红想了想,瞪眼道:“他们是同学,说几句客气话,算什么谈对象?以后别胡说!” “知道了。”春兰低着头,一溜小跑而去。 翠红和丈夫站在后院里,大眼瞪小眼。 “不行,不行。” 半晌,赵成海才摇了摇头,连说了两个不行。 翠红斜眼看着丈夫,说道:“为什么不行啊?就咱们这穷家,能把媳妇娶进门,就算是你老赵家的祖坟冒青烟了!人家姑娘还是个裁缝,有吃饭的手艺,哪里配不上你儿子,你嫌弃人家什么?” “浮华!” 赵成海瞪眼说了两个字。 “浮华?”翠红皱眉。 “对,浮华!”赵成海将烟屁股丢在地上,说道: “在街上开店做生意的姑娘,整天迎来送往,接触的都是五形六色的人,没有不浮华的。还有镇上的闲汉,有事没事,都喜欢找裁缝店和理发店的小姑娘说话。我们种田人家,粗茶淡饭,养不住那样的媳妇。” 翠红不说话了,眉头拧得更紧。 “让他明天去相亲,还有,叫他和裁缝店的姑娘,以后少来往!”赵成海丢下当家人的指示,去屋前干活去了。 翠红叹了一口气,又摇头苦笑。 …… 赵振华的第一次相亲,在秀贞的张罗下,终于正式开始了。 午后两点,赵振华提着两盒麦乳精,跟着母亲和秀贞,来到南马村马业权的家里。 对方阵容强大,父母都来了。 马业权夫妻俩,是姑娘的姨父和姨妈,也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赵振华。 四个人八只眼睛,目光交织在一起,给赵振华来来回回地扫描了十几遍。 赵振华倒也不怯场,点头,微笑,打招呼,彬彬有礼。 对方父母,对赵振华的第一印象似乎不错。 姑娘的姨妈指引着,说道:“红菊在这边房间里,你们年轻人在一起聊聊吧。” 赵振华点头,推开虚掩的门,进了西头的卧房。 床上端坐着一个姑娘,五官端正,梳着马尾辫,上面穿着白色的滑雪衫,下面穿着深蓝色的大脚喇叭裤,配上一双铮亮的尖头皮鞋。 振华的新衣服还没做好,身上就一件半旧不新的灰色夹克衫,一条直筒裤,一双白球鞋——还是读书时候的衣服和打扮。 和对方的鲜衣怒马相比,振华难免有些相形见绌了。 宋红菊看见赵振华进来,也抬头打量。 “你好。”赵振华点头一笑。 “哦哦,你好。”宋红菊这才站起来,指着窗边的椅子:“那边有椅子,坐吧。” 赵振华点点头,坐了下来,眼光四处游离,看看屋顶,又看看窗外,掩饰自己的尴尬。 宋红菊又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大大方方地看着赵振华,开口说道:“听说你高中毕业?” 赵振华转过目光,点头道:“是啊,在县城二中念的书。” 宋红菊也点头,又问:“没考上大学,是吧?” “……是的。” 赵振华脸色微红,心里有些不痛快。真特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要是考上大学了,还跟你在这儿相亲!? 《潜农在田》正文 第23章 相亲(5) 宋红菊打量着赵振华的脸色,说道:“其实种田人,念不念书都不要紧。有时候,念书念多了反而不好,干活下不了身子,吃不得苦。” 我擦,这是鄙视读书人啊! 赵振华更加不痛快,知道这姑娘没有读过书,便故意问道:“你以前,在哪里念书的?” 宋红菊一点也不为难,直接说道:“我没念过书。” “哦。”赵振华面无表情地答了一句。 宋红菊有些不悦,眼皮微微一沉:“不过,我也会算账。” “是吗?那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等于多少?”振华脱口而出。 天地良心,振华没有侮辱人的意思,也没有故意取笑宋红菊的心,只是话不投机,不假思索地就蹦出了这一句! 宋红菊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会出题考自己,神色一愣,张口道:“二加三,那不是……五、五分之一?” 赵振华当然想笑,却拼死忍住,点头道:“嗯,你算得不错……” 宋红菊瞪了赵振华一眼,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们东湾村,有几个高中生?” “三个。”赵振华说道。 “那你……叫什么名字?”宋红菊迟疑着问道。 “我叫赵振华。” “什么?你就是……赵振华?!”宋红菊吃惊不小,霍地站了起来。 “怎么,你认识我?”赵振华很茫然。 “你就是在东湾村拦着婚车……要香烟,跟媒婆打架的赵振华?”宋红菊紧盯着振华的脸。 赵振华脸皮发烫,索性站起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对,我就是那个赵振华!” 反正这场相亲是吹了,赵振华干脆豁出去。针锋相对,还能保持一点尊严。卑躬屈膝地解释,只会更加丢脸! “果然是个神经病!这该死的王响,事先也不说清楚!”宋红菊瞪了赵振华一眼,拉开房门就走! 赵振华也瞪了宋红菊一眼,懒洋洋地走出了房间,对母亲和秀贞说道:“妈,大婶,我们回去吧!” 秀贞看见两个年轻人的神色,知道已经告吹了,便和宋疤眼、马业权夫妇嘻嘻哈哈地客套了几句,拉着翠红就走。 振华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心里也在大骂。 这该死的王响,事先怎么不跟对方说清楚?人家早知道自己是神经病赵振华,不就免了今天的相亲吗?害得自己白跑一趟,还被宋红菊鄙视了! 还有,没想到自己的大名,竟然传播得这么远! 宋祠堂距离东湾村,隔着五六里路,宋红菊居然也知道了自己的光荣历史? …… 赵成海很郁闷,郁闷得想发疯! 儿子的第一次相亲失败,他才知道郝国兰这张破嘴的威力! 而且,赵振华第一次相亲才过去三天,关于他的神经病表现和具体故事,三乡五里,又有了新的版本和续集,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流传最广的版本,是这样的: 赵振华相亲,出题目考人家姑娘,问天上有多少颗星,大牯牛身上有多少根毛,一担大粪,可以分成多少粪勺,一碗饭里有多少粒米?!把人家相亲的姑娘,都问疯了! 赵成海自然知道自己儿子不是神经病,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故事,显然是经过了郝国兰高超的艺术加工。 只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此有趣的故事自然流传飞快,赵成海浑身是嘴,也没法解释! 更让赵成海郁闷的是,这个犟种儿子振华,居然一句话也不解释。别人当面问他是不是这样,他居然点头说是! 日子,就在赵成海夫妻俩的叹息声中,一天一天向前熬着。 一转眼到了冬月。 这天午后,赵成海提了一壶十斤装的香油,提了一百鸡蛋,做贼一样去了镇上。 振华看见老爹鬼鬼祟祟地出了门,就来问母亲:“妈,我爹这是去哪里?带着香油和鸡蛋干什么?” “去镇上,找信用社的施主任搞贷款。”母亲说道。 “盖房子钱不够吗?” “嗯,算来算去,还差两千块。高利息拿不起,先问问贷款吧。”母亲翠红说道。 赵振华沉默,这种事,自己帮不上忙。 傍晚的时候,赵成海回来了,香油和鸡蛋,全部带了回来。 翠红接过丈夫手里的鸡蛋,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施主任不放贷款吗?” 赵振华接过老爹手里的香油,一句话也没问。人家没收礼物,肯定没希望。 赵成海却盯着儿子,皱眉道: “施主任……也没说不放贷款,他问我有没有成年的子女,我说有……他就让我明天上午,和儿子一起,带着身份证和户口本去找他……真不明白,他是怕我害病死了,还不上贷款,让儿子担保?” 翠红闻言作喜,说道:“看来是你人老不值钱了,人家不相信你,只相信年轻人!那就让振华明天和你一起去吧。振华,明天穿上那套新西服,打扮精神点!” 赵振华为了相亲做的西装,还一直没穿过,没派上用场。 第二天早上七点,赵成海父子吃了早饭,就往镇上赶。 赵振华穿上西装和皮鞋,果然是人模狗样,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 可是走在路上,遇到的乡亲们,总是盯着振华的一身新衣服,问道:“振华,今个又去相亲啊?” 赵振华郁闷,抬头看天:“是啊是啊,相亲,相亲!” 个别话多而且好心的乡亲,更是关切地说道:“今个相亲,别再问人家那些傻问题了……” 赵成海气得牛眼乱瞪:“我儿子从来没有那样问过,都是郝国兰那破嘴乱说的!” 八点半,赵成海带着儿子,来到了信用社主任施杰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就一间屋子,连着一间卧房。 赵振华一进门,看见坐在条桌边的施主任,立刻愣住了,脱口说道:“怎么是、是……你?” 这个施主任,正是赵振华的棋友,以前在窝棚里下棋的那个人! 施杰抬头一笑:“是我啊,怎么,不行吗?” “行行行,我没想到……你就是……施主任。”赵振华结巴起来。 赵成海也愣住了,弯着腰,堆起一脸的笑,上前敬烟,小心翼翼地问:“施主任,你认识我儿子呀?” “嗯,我和赵振华,老朋友了!” 施杰接过香烟,指着角落里的水瓶,对赵振华说道:“那里有开水,茶叶茶杯在这里,赵振华你自己泡茶。我今天休息,跟你好好杀几盘!” “下棋?”赵振华有些恍惚。 “不下棋,我叫你来干什么?”施杰已经打开抽屉,拿出了象棋盒。 赵成海被晾在一边,硬着头皮,上前问道:“施主任,那贷款的事……” 施杰扭头看了赵成海一眼,慢条斯理地摆棋,说道:“老赵,你的贷款我不能批。我们信用社里现在是有钱,不过,是春耕生产的专项贷款资金,支持农户购买生产资料的。这个贷款,不能给你盖房子。” “这……”赵成海的心一沉,满腔希望瞬间熄灭。 赵振华也是一呆,脸色暗淡下来。 既然不放贷款,施主任把自己爷俩叫来干嘛,耍猴呢? 施杰继续摆棋,说道:“不过呢,我可以和赵振华赌一把。我走个后门,给你们准备了五千块贷款,但是,赵振华要赢了我才行!” 赵振华来了精神,说道:“赢你问题不大吧?怎么赌,施主任你说!” 施杰摆好了象棋,说道:“我们今天下五盘,你输了不算,每赢我一盘,就算一千块贷款。赢三盘,给你批三千;五盘全部赢了,我给你批五千!” “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赵振华就像斗鸡一样,脱了西装褂子,搭在椅背上,坐在了施杰的对面! 老爹只要两千块的贷款,也就是说,自己在五盘棋中,赢得两盘,就能解决问题了! “风物长宜放眼量,慢慢来,别着急。”施杰慢条斯理的,拆开香烟,丢了一根给赵成海:“老赵就在一边歇着吧,抽烟喝茶,别客气。你要是着急,就去镇上转转再来。” 赵成海受宠若惊,急忙弯腰接过香烟:“我不着急我不着急,我就在这里等着……” 赵振华已经先手架上了当头炮,在棋盘上厮杀起来。 施杰点上烟,沉着应对,波澜不惊。 赵成海看着眼前的场景,心里很高兴,又有些失落。 高兴的是,儿子竟然和银行主任是好友,还如此熟悉,这可以让自己在乡亲们面前吹上三五年了! 失落的是,自己在这个场合里,竟然不如儿子的分量,傻子一样站在一边…… 《潜农在田》正文 第24章 浮华(1) 赵振华这时候,全部精力都放在棋盘上,绞尽脑汁,奋力厮杀,跟施杰争一个楚弱秦强。 施杰也拿出来全身解数,全神贯注全力以对。 赵成海不懂象棋,更看不懂棋局,继续在一边傻站着。他不明白这些读书人为什么犯傻,把大好的时光浪费在这小玩意上。 对于赵成海来说,下棋看书看电视等等不能赚钱的行为,都是耽误瞌睡的闲事,不务正业,玩物丧志的把戏! 眨眼间,第一盘尘埃落定,赵振华惨败。 可能是赵振华太紧张了,反倒没有发挥出正常的水平。 施杰呵呵冷笑:“只有四千块了!” 赵成海心里咯噔一下,问道:“输了一盘吗?” “没事,我会赢的!”赵振华看了看老爹,说道:“爹,你去街上转转吧,等会儿再过来!” 老爹在这里,其实也有些耽误赵振华的发挥。 “你们下,我就在这里看着。”赵成海却不走。 赵振华也不能把老爹赶出去,只得摆上象棋:“再来!” 施杰喝了一口茶,这才开始摆棋,说道:“下棋不仅仅是比拼棋艺,也看气度和涵养。振华,得稳住,慢慢来呀!” “放心吧施主任,这盘我一定稳住。”赵振华说道。 施杰点点头,先手飞起了中心象。 赵振华三步虎开局,稳打稳扎,攻守兼备。 半个小时以后,第二盘结束,施杰看着赵成海,笑道:“老赵,你儿子赢了一盘,一千块贷款是稳了。” 赵成海激动得直点头:“振华还是个孩子,他哪里懂得下棋?都是施主任让他的……” “棋场如战场,战场无父子,我才不会让他呢!”施杰摇头,又开始了第三局。 直到中午十一点,五盘棋全部结束。 赵振华赢了三局,输了两局。 不过赵振华觉得,最后两局赢得很轻松,似乎是施杰手下留情了。 “行,还是年轻人厉害!”施杰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说道:“赵振华,我给你们父子俩,批三千块贷款。不过,贷款申请书重写一下,就说是……买耕牛买种子农药化肥吧。” 赵振华说道:“施主任,我只要两千就够了。” “三千,就要三千块才够!”赵成海激动得快要哆嗦起来,冲着施杰连连拱手:“施主任,真的是太感谢你了,没有这个贷款,我的房子一辈子也盖不起来!” 施杰点头:“不客气,时间也不早了,你们爷俩就在我这里吃饭吧,我让饭店送两个菜过来。” 赵成海急忙说道:“那哪能呢?施主任,我请你吃饭,去镇上的饭店随便吃一点。你都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我陪你喝杯酒……” “那就算了吧老赵,我们各吃各的。时间也不早了,你们爷俩快回去吧!”施杰说道。 看架势,施杰刚才说的也是客气话,没真的打算留饭。 赵成海却一再相请,要在饭店里请客。 施杰谢绝:“我这两天肠胃不好,中午也就一碗面条。你们回去吧,明天来拿贷款!” “那我们回去了,施主任忙着吧。”振华点点头,扯着老爹走了。 出了信用社,走在河东镇的街道上,赵成海还在兴奋之中,时不时地露出压抑不住的傻笑,跟孩子似的。 他的眼前,似乎看见了自家的四间大瓦房矗立在东湾村的模样,像皇宫一样雄伟大气,金碧辉煌,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他的耳边,似乎听见了乡亲们对他儿子振华的夸赞和恭维:乖乖,振华真有本事,和银行主任是朋友! 振华知道老爹的喜悦,自己也心里得意,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如果不是自己,老爹能办下来这三千块的贷款? 不知不觉间,走到爱尚服装店的门前。 振华还没注意,却被章克香的火眼金睛发现了。 “振华!” 章克香大声招呼着,从店里走出来,迎住了赵振华,上下打量着,笑道:“你这是从哪来啊?” 振华一笑:“哦,我从信用社来的,刚才找施主任……” “我儿子和信用社施主任是朋友,刚才和施主任下棋!”赵成海急忙说道。 “呃……振华,这位是……你父亲吧?”章克香冲着赵成海一笑,微微弯腰:“大叔您好。” “哦哦,好,好。”赵成海点头,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来,偷偷打量眼前的姑娘。 他知道这姑娘和儿子同学,疑似和儿子谈对象的那个。 “她是我同学章克香。”振华介绍了一下,又看着章克香,没话找话地说道:“你……还没吃饭吧?” 章克香点头微笑:“还没呢,振华,你和大叔就在我这里吃饭吧?” “不了不了,回家吃饭来得及。”振华急忙谢绝。 “那好吧。”章克香一笑,又打量着振华身上的衣服,问道:“衣服还合身吧?” “很好,很合身。”振华说道。 “吆,后面有个线头,你来我店里,我给你剪一下。”章克香忽然指着赵振华的身后说道。 振华点头,跟着章克香进了裁缝店。 章克香拿着大剪刀,剪去了那个线头,又替赵振华整了整衣服,笑道:“我的手艺真好,这套西服你穿起来,就跟电影明星一样。” “哪有明星长成我这样的?还不把观众都吓跑了?”振华讪笑。 赵成海站在门外,看着店里的儿子和章克香,心思也活泛起来。 这姑娘长得好看,穿衣得体,会说话懂礼貌,又能开店挣钱,的确很不错。而且,她和振华是同学,两人这么亲密……要不,就让儿子下点功夫,和这个姑娘处一处? 正在这时候,街面上走来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子,手里提着茶杯,进了裁缝店,嚷嚷道:“克香吃饭了吗?我今天刚好没饭吃,要不我们搭伙吃饭吧,我去饭店点个火锅……” 赵成海的脑袋里嗡地一下,刚才的念头被彻底打断,立刻拉下脸来,冲着儿子说道:“振华,回家了!” “来了!”振华看见刚才进店的年轻人,也心里一沉,莫名其妙地有些不开心,冲着章克香点点头:“那我回去了,不耽误你做生意。” “好,慢走吧,有时间来玩。”章克香白了进店的年轻人一眼,将赵振华父子送出了门外。 等到振华走远了,章克香才回过头来。 那个年轻男子笑着问道:“克香,刚才的小白脸是谁啊?” 章克香翻白眼:“是我对象。程哥,你自己去吃火锅吧,我已经吃过了,还要加班干活,给顾客做衣服。” “吆,那真不好意思,改天我再请你吃火锅!”年轻男子嘻嘻一笑,倒了一杯开水,提着茶杯走了。 章克香摇摇头,关了店门,在后门外的煤炉上做饭。 …… 赵成海和儿子一起,走在回家的土马路上,想起刚才的一幕,连连摇头。 浮华! 开店做生意的姑娘,果然浮华。 这样的姑娘,哪怕是天仙一样,哪怕是带着万贯嫁妆,赵成海也不能答应她做自家的儿媳妇。 赵振华也不说话,悒悒不欢地回了家。 翠红早已经做好了午饭,在门前张望了几回,看见丈夫和儿子回来,急忙揭锅盛饭。 一进家门,赵成海就咧嘴大笑起来,叫道:“他妈,中午有菜吗?我要喝一杯!” “吆,瞧你这高兴样子,看来事情办好了呀!”翠红笑着,拿了酒瓶酒盅过来,说道:“中午有炒花生米,还有一个咸鸭头,你们爷俩喝一盅吧!” 赵成海在八仙桌上首坐了下来,指着儿子振华,对妻子笑着说道:“这狗*的吃了我二十年的饭,就今天给我长脸了。信用社施主任,跟他熟得很,给我批了三千块贷款!” “啊?振华认得施主任?!”翠红又惊又喜,拍着巴掌,对丈夫笑道:“原来你还没有儿子脸大,真是越老越没用。我看,以后这个家,该是儿子当家作主了!” “我巴不得他能撑起门头,我也好享享清福!”赵成海脱了外罩,搭在长凳一头,已经自斟自饮起来。 《潜农在田》正文 第25章 浮华(2) 赵振华脱下西装,换了平常的衣服,去后面上个厕所,洗了手,坐在桌子边,端起碗来吃饭。 赵成海却很难得地说道:“陪你老子喝一杯!” 振华放下饭碗,给老爹斟酒,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翠红坐在儿子对面,看着这和谐的一幕,打心眼里露出笑意来。 赵成海喝了几杯酒,问儿子:“你和施主任,怎么认识的?” “前些日子,我在路边的窝棚里看砖,他来躲雨,就认识了,经常找我下棋。” “哦哦,难怪……”赵成海连连点头,又说道:“施主任是个好人,有身份,没架子,这次又帮了我们的大忙。你以后,一定要敬重人家。” “我知道。”赵振华点头。 赵成海想了想,忽然又说道:“你那个……开裁缝店的同学,虽然人不错,但是太浮华了,不适合咱们的家庭。你以后,也少跟她来往吧。咱们家,养不住那样的媳妇。” 赵振华将酒杯往桌子上一搁,皱眉道:“你想什么呢?她只是我同学,浮华不浮华,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家什么时候,答应做你家媳妇了?真是自作……” 多情两个字,振华还是忍住了,觉得用在这里不合适。 “什么,你说我作?!”赵成海闻言大怒,瞪起牛眼。 “老爹,我没说你作,我说你……想多了,我和章克香,没那回事!就咱们这穷家,人家也看不上!”振华认怂,不想再和老爹针锋相对,大吵大闹。 “看不上刚好,咱家也不稀罕那样浮华的姑娘!”赵成海哼了一声。 振华也没心思喝酒了,端着饭碗离开桌子,说道:“还有,以后别说人家浮华不浮华的,人家跟你没仇,你也不用坏人家一个小姑娘的名声!” “我就是在家里说说,难道和郝国兰一样,到处大喇叭散人名声?”赵成海被儿子教训,难免生气,用筷子在桌子上乱杵! 翠红急忙打岔:“你们爷俩都少说两句,吃饭吃饭!” 振华已经端着饭碗,在门外晒太阳了。 本来高高兴兴的一顿饭,又弄了一个不欢而散。 翠红叹气,低声对丈夫说道:“那个裁缝,以后就别提了吧,咱再托人,给振华说亲事。” 赵成海嘿嘿一笑,说道:“现在不着急,要先把这犟种的名声赎回来,然后说亲事,水到渠成。” 翠红皱眉:“怎么赎回来呀?难不成你去找郝国兰,求求她?” “我求她个屁!”赵成海重重地哼了一声,说道:“这些事你别担心,我保证,不出十天半个月,振华的名声就能赎回来,那时候,就没人说他是神经病书呆子了!” 翠红半信半疑:“你还有这本事?” 赵成海高深莫测地一笑,打起了哑谜。 振华蹲在墙檐下吃饭,享受着冬日暖阳照在身上的惬意。 但是他的心里并不惬意,也在想着老爹的话。 浮华。 章克香真的很浮华吗?假如自己追求她,有没有几分可能性?如果成了,结婚以后,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 “振华!” 村东头,齐磊的嘴里叼着一根野草,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振华也不起身,拿眼看着,等齐磊走到近前了,才问道:“吃了没有?” “早吃过了。” 齐磊将口中的野草吐了出去,在振华身边坐下,问道:“听说你今天又去相亲了?谁家的姑娘,怎么样,成了没有?” 振华点头:“成了成了,按辈分算起来是你小姨妈,你以后该叫我姨父了!” “扯蛋吧你!”齐磊瞪眼,说道: “女人有什么辈分?嫁给爷爷叫奶奶,嫁给孙子叫乖乖!就算是我小姨妈,真的嫁给你了,那也就是我弟媳妇!” 振华噗地一笑:“你这张破嘴,扯起莲花落来,赶得上郝国兰了!” 齐磊嘿嘿一笑,忽然一本正经,说道: “对了振华,郝国兰这老东西,到处说我俩坏话,我们必须收拾她一顿!我都无所谓,没打算在农村找对象。你不行啊,被郝国兰这么到处乱说,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振华端着空碗晒着太阳,斜眼道:“怎么收拾她?好男不跟女斗,难道我们去找她打一架?” “呸,什么好男不跟女斗?她也算女的?”齐磊呸了一口,恶狠狠地说道: “不要怂,就是干,今晚上我们哥俩,就去砸了郝国兰家的窗玻璃,保管她明天就老实了!再不老实,就一把火烧了她家的狗窝!” “拉倒吧你,要去你去,我没这心思。”振华摇头。 “真怂!”齐磊一脸鄙视,连连摇头。 可是齐磊的脑袋摇着摇着,忽然定住了,以一个很古怪的姿势,斜着肩膀歪着脖子,定睛看向村子西头,眼睛都不眨一个! 振华郁闷,顺着齐磊的目光看过去。 只见一辆小巧的二六自行车正从村子西头轻快而来,闪亮的钢丝和钢圈,映着阳光,撒出一道道刺眼的光芒。 自行车上,坐着一个娇小的女孩子,一身黑色的西装,混在阳光下,看起来恍如春天里一只轻巧的飞燕…… 齐磊看傻了,喃喃地说道:“卧槽,这是谁家的……丫头,怎么没见过?” “瞧你这德行,别把眼珠子掉地上去了!”振华将碗筷丢在地上,推了齐磊一把,起身看着迎面而来的自行车,笑道:“章克香,你……这是去哪里啊?” 章克香捏住刹车把手,偏腿下了车,笑道:“哪都不去,我就是来找你的。怎么,不欢迎吗?” “欢迎欢迎,当然欢迎了,那个……快请屋里坐!”振华慌乱起来。 “卧槽,振华这是谁呀,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齐磊却一把扯住了振华,老气横秋地问着,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章克香。 “这是我初中同学章克香。”振华甩开齐磊的手,又对章克香介绍了一下:“这家伙是我们村里的二傻子……齐磊,以前也在二中读书,初中的时候,和我们不在一个班。” 章克香点头微笑:“你好。” “好好好,原来我们也是同学,屋里坐屋里坐!”齐磊嬉皮笑脸的,又偷偷给了振华一脚:“你特么才二傻子!” 赵成海已经吃过了午饭,这时候还坐在八仙桌上首,脱了鞋,在那里搓脚丫子。 一眼看见章克香在门前下了车,赵成海慌乱将双脚塞进鞋子里,嗖地钻进自己卧房去了。 翠红正在洗碗,看见丈夫顾头不顾腚地冲进了卧房,又听见门前说说笑笑闹哄哄的,心里纳闷,便出门来看。 “这是我妈。”振华对章克香介绍道。 “大婶您好。”章克香很有礼貌,两手交叉在腹前,笑吟吟的,向振华母亲鞠躬问好。 “哎呀你好你好,呵呵,呵呵。”翠红反倒很局促,两手在围裙上擦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是我同学章克香,在镇上开裁缝店。”振华说道。 “哦哦,原来这姑娘,就是你开店的……同学啊,真好,这姑娘长得真好看,又有手艺,真好,真好!” 翠红连连点头,想和章克香拉拉手以示亲切,却又觉得自己满手油污不太合适,担心弄脏了人家的衣服。 一时间,翠红的两手竟然无处安放,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抓挠着身前的空气…… 章克香果然善解人意,主动拉住了振华母亲的手,微笑道:“大婶,我来得急匆了,空着两手,也没给你和大叔带点礼物,实在不好意思,你们二老别见怪。” “什么话呀姑娘?你们同学,能来玩就好了,要带什么礼物啊?” 翠红的一颗心,几乎掉进蜜罐里了,握着章克香的手不放,连声问道:“还没吃饭吧姑娘?快坐,大婶给你做饭!” “这时候早吃过了,大婶您别费心。”章克香的手被紧紧攥住,一时间抽不出来,也只好笑着,继续陪说话。 翠红忽然想到一个话题,说道:“姑娘,上次振华做衣服,你就收了五十块钱,实在太便宜了,怕是亏本了吧?” “不亏本不亏本,我和振华是同学,送他一套衣服也没什么。大婶这么说,反倒见外了。”章克香笑吟吟的。 “哎,多懂事的一个孩子啊!真好!”翠红对章克香赞不绝口,又白了儿子一眼,说道: “你看我家振华,和你是同学,又是个男娃子,却整天像个木头人,三榔头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唉……真是……和他老子一样,闷葫芦一个!” 章克香笑着说道:“也不是这样的,大婶,我看振华很好,和我在一起很聊得来,话很多啊!” 一时间,翠红和章克香亲热得就像失散多年一朝重逢的母女俩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个没完没了。 振华和齐磊,被彻底晾在一边了。 齐磊捅了振华一下,阴阳怪气地低声说道:“完了振华,你老妈看上人家小裁缝了,正在心里打鬼主意呢!” 振华踩了齐磊一脚:“嘀咕什么呢?闭嘴!” 《潜农在田》正文 第26章 浮华(3) 振华母亲正在和章克香寒暄,回头看了一眼儿子,说道:“振华别傻站着,快给你同学倒茶!” 齐磊这小子咧嘴一笑,说道:“大婶不用客气,我和振华同学好多年了,我自己来。” “这孩子,我没说你,我说克香的。你是耗子上锅台,熟门熟路了,要喝茶自己倒。”翠红也忍不住一笑,拉着章克香进了屋子,将长凳擦了又擦,说道:“姑娘快坐,让振华给你倒茶。” “不坐了大婶,我在店里做衣服,整天也就是坐着,不累。”章克香说道。 翠红连声吩咐儿子倒茶,然后走进了西头的卧房里。 章克香如释重负,冲着赵振华一笑,又来到门前,左右打量着东湾村的全局。振华的母亲太客气了,让章克香觉得有压力。 振华提了一条长凳过来,放在屋檐下,说道:“坐吧章克香。” 章克香点点头,这才坐下来。 齐磊瞪眼看着振华,说道:“喂,我也是你同学,为什么不叫我坐?狗眼看人低是吧?明天我也去做个裁缝!” 振华指了指大门右侧的磨刀石:“坐!” “你大爷!”齐磊骂了一句,真的在磨刀石坐了下来,斜眼看着振华和章克香。 章克香笑得很灿烂,说道:“你们俩关系很好啊,住在一个村子里吗?” 齐磊点头一笑:“是啊是啊,我就住在后面,要不要去我家里参观一下?” 章克香想了想:“嗯……改天吧,改天和振华一起去。” 振华反倒很拘谨,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齐磊斗嘴,掩饰自己的尴尬。 西头的卧房里,赵成海正侧耳听着门外的动静。 翠红推门进来,眉花眼笑,低声说道:“你个老东西还知道害臊,躲起来不敢见人啊?你看你这出息,儿子同学来了,也不出去打个招呼!?” 赵成海傻笑,低声问道:“你看……这姑娘怎么样?” “我看很好,烧高香都求不来的!”翠红收起笑容,很庄重地说道:“这回我当家,就这姑娘了!我看这姑娘,比我们东湾村所有的姑娘和新媳妇加在一起都好!” 第一眼看见章克香,翠红就死心塌地的喜欢上了。人家姑娘模样好看,说话又贴心,又是主动找上门来的,自己这穷家,哪里有拒绝的道理?! 而且,翠红也在心里做过对比。 村子里,这两年嫁过来的新媳妇,都一个个骄傲得像公主,从没有正眼看公公婆婆。还有刚过门就吵架,闹着要分家的。甚至,还有摔碗砸锅,打公公骂婆婆的! 而章克香刚才,笑吟吟地主动打招呼,又拉着自己的手说话,还说自己没带礼物……就这一点,足可以把东湾村这几年所有的新媳妇,全部比下去! 翠红不知道什么叫做朝闻道夕死可矣,但是心里有个类似的比喻。 她觉得,今天把章克香娶进门,明天,她这个老婆妈就去死,也能死而瞑目! 赵成海却抓头皮,皱眉道:“好是好,就是……” “就是什么?!”翠红从来没有如此强悍和强势,瞪着眼,低声说道: “就是这姑娘了,我就认定人家了!她以后打公骂婆,把我赶出去要饭,我都认命!你赶紧出去,跟人家打个招呼!” 赵成海为难,咧嘴傻笑,眉头微皱,带着讨饶的神色:“你看行就行吧,要我出去干什么?就说我在睡觉,喊不醒不就得了?” 翠红瞪眼:“你出不出去!?” 赵成海退后一步,就像个赌气的孩子:“我不出去!” “好,我看你出不出去!” 翠红忽然咳咳两声,脸冲着前窗,大声嚷嚷道:“他爹——,儿子同学来了,你还没睡着,倒是出去打个招呼啊!” 赵成海没想到妻子还有这招杀手锏,老脸一红,低声骂道:“疯婆子,算你狠!” “出不出来,随你吧。”翠红得意地一笑,自己先出了卧房。 赵成海没辙,整了整衣服,磨磨唧唧地出了卧房,走过堂屋来到门外,看着章克香,点头笑道:“来了啊姑娘,呵呵,呵呵……” 章克香刚才听见振华母亲的那一嗓子,就已经站了起来,看见振华老爹,急忙微微鞠躬:“大叔好,吵着你休息了。” “没事没事,姑娘……你坐,你坐。”赵成海也局促,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欢迎。 “咳咳,大叔,我也来了。”齐磊又来搅和。 “哦,你来了……怎么了?”赵成海一愣,没理解齐磊的幽默和插科打诨。 “我也来了,你老人家怎么没看见我?”齐磊又说道。 “我这不是看见你了吗?你这么大一个人站在这里,我怎么会看不见?”赵成海还是皱眉,还是没理解。 振华忍不住了,瞪了齐磊一眼,又对老爹说道:“爹,你别搭理这小子,回屋休息去!” “哦,我不睡了,去……地里看看,你们年轻人聊着吧。”赵成海从门后拿了一把铁锹,扛在肩上,向着村前的庄稼地而去。 赵成海的心里,还是不中意章克香。 浮华! 在赵成海的眼里,这姑娘会说话懂礼貌,能把振华母亲哄得死心塌地,其实也是一种浮华的表现。 乡下本本分分的姑娘,哪有这样会说话会哄人的? 而且这姑娘穿着光鲜,自行车,小手表,鬼知道都是从哪来的? 赵成海走了,门前的三个年轻人,反倒更加自在。 振华也渐渐放开了,气氛活跃起来。 大家聊着广播剧,聊着小说,聊着最新出来的流行歌曲,不知不觉的,已经过去了一两个小时。 章克香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站起来笑道:“哟,一眨眼都三点了,振华,齐磊,我要回服装店干活了。你们俩以后有时间,一起去玩呀,反正又不远。” 振华也站了起来:“再坐一会儿呗,店里很忙吗?” 章克香点头:“嗯,有个顾客说好了,下午四点来拿衣服。” 翠红从屋里走来,拉住了章克香的手,笑着说道:“克香你要回去做生意,大婶也不留你,可是你总得喝口热茶再走,来屋里坐。齐磊也来!” “大婶,你真的太客气了。”章克香拗不过,跟着振华母亲进了屋子。 八仙桌上,摆着三个白瓷大碗,每只碗里都是满满的红糖水,泡着四个水煮鸡蛋。 “快坐快坐,把这口热茶喝完就走!”翠红不由分说,将章克香按坐在八仙桌东边的贵宾位置上。 这是茶吗?章克香心里叫苦,讨饶似地笑道:“大婶,我刚刚吃过饭,哪里还能吃得下这么多的鸡蛋?还是你们吃吧,我是真的……一个也吃不了。” 齐磊已经拿起了筷子,不怀好意地看着章克香,奸笑道:“我们东湾村就是这规矩,客人第一次上门,要吃四个鸡蛋。吃不了,连汤带水,装兜里带回去!” “吃不了兜着走吗?”章克香可怜兮兮的,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赵振华,求助道:“振华,你可要帮帮我……否则,我以后再不敢找你玩了。” 《潜农在田》正文 第27章 浮华(4) 赵振华憨笑:“你先吃着吧,实在吃不完……就放这儿。” “那怎么好意思?还是请你代劳,帮我吃两个吧。”章克香央求着,端起碗来,用筷子拨了两个鸡蛋在振华的碗里。 在乡下,吃东西是不能剩碗底的,那是浪费,是做作,是贪多吃不完的恶俗馋相! 章克香也是乡下人,知道乡下的规矩。 而且她是个讲究人,绝不允许自己吃一半剩一半,弄得满碗狼藉,被人诟病。 振华明白这四个鸡蛋对章克香的压力,当下也就半推半就,接了两个鸡蛋。 齐磊嘿嘿地笑:“你们两个果然是……亲同学,亲得很啊,怎么不给我两个?” 章克香干脆将自己的碗送在齐磊的面前,笑道:“这两个给你吃吧,我刚好求之不得!” 翠红就在一边看着,慌忙将章克香的碗端回去,对齐磊笑道:“齐磊别闹,人家克香第一次来,你这样闹,叫人家怎么好意思?” 齐磊嘿嘿一笑,低头对付碗里的鸡蛋。 章克香也拿起筷子,在振华和齐磊的陪同下,将两个鸡蛋吃进了肚子里。 振华一口气吃了六个鸡蛋,撑得直翻白眼,笑道:“为客煮一斗,自家吃了九升九,果然没错。” 章克香起身,准备将手里的碗筷送去灶台上。 “空碗给我。”翠红急忙来接。 “大婶,我送去锅台上吧,顺便洗碗……” “什么话,哪有让客人洗碗的?”翠红不由分说,夺过了章克香手里的碗筷。 章克香也不好展开争夺,只好说道:“大婶,我和振华是同学,不是客人,你把我当成自家闺女就好。你这么客气,我以后真的不好意思来了,太麻烦你们……” 翠红听这话说得暖心,就像喝了一大碗滚烫的红糖水,急忙在锅台上放下空碗,转身拉着章克香的手,笑道:“好孩子,大婶以后就把你当成亲闺女了!你要是不嫌弃我们家穷,以后一定要常来,啊!” 章克香点头:“那我就回去了大婶,有时间再来看你。” “好,下次过来,一定要赶在上午,到这里吃午饭!”翠红拉着章克香的手,送出门外。 振华耸了耸肩,这场景,似乎没自己什么事吧? “振华,你送送克香,村子里好多狗,别吓着克香!”翠红回头说道。 “哦,我来送。”振华点头,扶住了章克香的车把手。 “我也送送,我找根棍子,负责打狗。”齐磊一本正经的,从门前的柴火堆里,抽了一根枯枝出来。 翠红一把抓住了齐磊的胳膊:“齐磊别走,大婶有件事让你帮忙。” 齐磊自然知道振华母亲的意思,不好再闹,冲着振华和章克香一笑,学着振华母亲刚才的口气:“那我就不送了,振华你送送克香,村子里好多狗,别吓着克香!” “闭嘴,只要你不吓着人家就行了!”振华翻了个白眼。 章克香却不好开玩笑,向振华母亲挥手告辞:“大婶我走了,以后再来看你。” “好好好,大婶就不送你了,以后常来,常来啊!” 翠红笑得满脸甜蜜,还是送到了村子中间的巷口,又吩咐振华:“振华多送一段路,陪着克香说说话。” 振华点头,推着自行车,和章克香并肩而行。 出了巷口,来到土马路上,章克香缓步而行,说道:“振华,你妈妈真是好人。” 振华憨笑:“乡下人不都这样嘛。” 章克香点点头,又问:“你上次……相亲,成了吗?” 振华脸色一红,摇头苦笑:“没有,这穷地方穷人家,哪个姑娘瞎了眼,愿意来吃苦受罪啊。” 章克香一笑:“万一有人瞎了眼呢?再说了,我看你家也不穷啊。屋里屋外都是盖房子的材料,要盖房子了吧?” “嗯,盖四间瓦房,就等着年后开工了。”振华说道。 章克香迟疑了一下,问道:“那……有没有考虑过,在镇上盖两间房子?” “在镇上盖房子?哪有那个钱啊!”振华吃了一惊。 在镇上盖房子,这可是从来没有想过的事。 章克香拢了拢耳边的长发,缓缓说道: “其实在乡下盖四间瓦房,和在镇上盖两间平房,花钱差不多。如果镇上有了房子,以后就可以做点生意,还是很好的,总比种田强。” 振华摇头苦笑:“我不会做生意,而且我老爹也不会同意在镇上盖房子的。” 章克香点头:“嗯,我只是随口一说,盖房子是大事嘛,当然要考虑好。” 振华推着自行车,继续向前送,又问了问章克香的家庭情况和日常生活什么的。 他想问问章克香有没有对象,却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 两人就像散步一样,走了二里多路。 章克香笑道:“你别送啦,再送我就到镇上了。” “那就把你送去镇上好了,我回家也没事。”振华说道。 就这一下午的相处,振华对章克香的好感,直线上升。 他喜欢这样,和章克香一起走在路上,聊聊天,说说家常。 这种淡淡的、朦朦胧胧的甜蜜,和当初暗恋秀莲的感觉一样……却又似乎,超过了对秀莲的感觉。 “真不会说话!”章克香白了振华一眼,笑道:“这话说的,如果你有事,就不送我了,是吧?” 振华脸皮微烫,结巴道:“不好意思,我真的……不太会说话。” “那我给一个机会,你重说一遍。”章克香笑道。 “好……我重说,我就把你送到镇上好了,就算家里有天大的事,也要送你!”振华笑道。 章克香捂着嘴,咯咯地笑:“既然你说得这么热情,我怎么好意思拒绝?走吧,骑车带我!” “好,我带你!” 振华也开心,偏腿上了自行车,叉在地上,招呼章克香上车。 章克香侧身坐在后座上,右手很自然地环住了振华的腰。 振华就是再愚钝,也能读懂章克香这个亲昵的动作,不由得满心甜蜜,踩着脚踏板,载着章克香悠然而去。 冬月小阳春。 振华骑着自行车,带着章克香,飞驰在乡村的土马路上,果然觉得春风拂面,桃李如锦,十里花香…… 这时候,振华的老爹赵成海,在南岗头上遥遥看见儿子和章克香在一起,却心惊肉跳。 浮华! 这姑娘太浮华了! 怎么能这么浮华,这么随便呢?八字都没一撇,她怎么就敢搂着振华的腰,明目张胆地招摇过市? 看她不羞不臊,这么熟道这么会说话,不知道在振华之前,有过多少个男朋友了! 想到这里,赵成海扛着铁锹就往家里赶。 不能让儿子和这个浮华的姑娘在一起,必须棒打鸳鸯,彻底断绝他们的关系! 《潜农在田》正文 第28章 浮华(5) 振华踩着自行车,心情愉快,一口气将章克香送到了裁缝店的门前。 一直在心里痛恨这条土马路太长,导致东湾村人出行不方便。 而今天,振华却觉得这条马路太短了,怎么一眨眼就到头了呢? 下了车,章克香拿钥匙开门,请振华进去坐。 振华又参观了一下裁缝铺子,聊了几句闲话,说道:“那我先回去了吧,不耽误你干活了。” 章克香点头,指着门前的自行车:“你就骑我的自行车回去吧,这么远的路。” “不用不用,我走习惯了。”振华说道。 章克香翻白眼,嗔道:“跟我还客气啊?我今天用不上自行车,你明天赶集的时候,再把车子骑过来就行。” “那好,我借用一下。”振华一笑,恭敬不如从命。 章克香又点头,淡淡说道:“回家跟你父母商量一下呗,如果能在镇上盖房子,最好了。不会做生意,到时候我教你啊。你高中毕业,又不傻又不呆,还有什么学不会的?” 振华一愣,下意识地点头:“好,我回家……问问看。” “那赶紧回去吧,我不留你了,手上还有几件衣服要做。”章克香又露出了好看的笑容和两个甜甜的酒窝。 振华挥挥手,上了自行车,赶回东湾村。 一路上,振华都在琢磨章克香的话。 她建议自己在镇上盖房子,什么意思?算是对自己提出的条件和要求吗? 这个条件太高了,高入云天,飘渺而不可及。振华不用问父母,都知道没戏! 拒绝了章克香的要求,她以后,还会和自己来往吗? …… 振华家的门前,这时候正热闹着。 东湾三组,几乎有一半的人家,都派出代表和侦查精兵,在这里嘻嘻哈哈地打听消息,询问刚才那姑娘是谁,是不是振华的对象,哪个村子的姑娘…… 翠红把攒了四十多年的笑容,一起释放出来,脸上笑开了花,忙着给乡亲们端凳子倒茶,又点头又摇头: “是儿子的同学,不是对象,不是对象,大家不要乱说。我们这穷家,要是真的娶到那样的媳妇,我睡到半夜都能笑醒!” 齐磊可不管,上下嘴皮子一磕,挥动麻秸一样瘦长的胳膊,长篇大论就出来了: “那姑娘叫章克香,镇上开裁缝店的,跟我们是同学!读初中的时候,就和振华谈恋爱,别人不知道,我最清楚了!他们俩现在,叫做破镜重圆!知道章克香为什么要在我们河东镇开裁缝店吗?就是奔着振华来的!” 围观的人们恍然大悟,各自点头:“怪不得!怪不得!” 有人笑道:“我们以后做衣服,挂着振华的名,可以打个折喽!” 赵成海扛着铁锹回来了,笑眯眯的,掏出香烟发了一圈,然后听齐磊演讲。 齐磊演讲得太逼真了,吐沫横飞情文并茂,时而曲折生动,时而慷慨激昂。 赵成海听着,也信以为真! 齐磊演讲到最后,干脆跳在了振华家门前的砖垛上,挥着手大声说道: “大家都以为振华是傻子,相亲的时候,傻头傻脑地考人家姑娘,是吧?告诉你们,把振华当成傻子的人,自己才是傻子!这家伙精神着呢,他就是心里放不下章克香,所以才故意装傻的!要不,就凭振华这模样,四乡八里,谁家的姑娘他娶不来?” “哦——!”乡亲们都明白过来了,各自一声唏嘘,在心中为赵振华和章克香的爱情而感动。 赵成海听到这里,更是大喜过望! 他正要给儿子赎名声,却不料,齐磊这么能说会道,抢着把这活给干了! 齐磊过足了演讲的瘾,这才跳下砖垛,冲着赵成海嘻嘻一笑: “大叔我说的对吧?我和振华是同学,从小玩到大,穿开裆裤就在一起,我最了解他!” 赵成海连连点头:“你和振华最好,当然最清楚他了。这狗*的,平时跟我什么都不说!” 乡亲们也纷纷向赵成海和翠红道喜:“还是振华有出息,说亲事都不用父母操心!” “有什么出息啊?四肢不勤五谷不分,整天就知道玩!” 赵成海嘴里骂着,脸上笑着,又掏出香烟发了一圈,说道:“不过,这狗*的还算会玩,下棋下得不错,今天上午在信用社,他和信用社施主任下棋,三盘棋,赢了施主任三千块!” “啊!?三千块!?” 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包括齐磊在内。 三千块,这数字太大了,几乎是两间大瓦房的钱! 甚至,是村子里许多小康之家一辈子的积蓄! 都说杀猪匠王响有钱,可是,他恐怕也不能一下子拿出三千块来! 赵成海笑着点头:“对,三盘棋赢了三千块,不过是贷款,是三千块贷款。施主任和我家振华,关系好的很,就像左右隔壁一样……中午的时候,施主任还要去饭店点菜,留振华吃饭……” 儿子和信用社主任的关系,赵成海必须大肆宣扬! 施主任有身份啊,儿子和他是朋友,自然水涨船高,连带着就有了些身份,不是吗? 只要把这一点宣扬开了,就能把儿子的名声赎回来! 如果儿子是神经病,施主任能跟他做朋友吗? 所以,赵成海刚才的一番话,可都是经过千思万想深思熟虑以后才说出来的。 乡亲们更是惊叹羡慕,连连称赞:“啧啧,真没看出来,振华平时不言不语的,还有这个本事……” 王响提着黑糊糊油腻腻的茶杯走过来,皱眉道: “振华和信用社施主任是朋友?不会吧?那个馿日的施主任,整天板着一张死人脸,特别难缠,我去年跟他申请两千块贷款,他就是不批!请他吃饭他都不来,他大爷!” 乡亲们笑道:“瘦猪在哼,胖猪也在哼,你杀一头猪,都抵得上我们种一年的地,家里的钱都上霉了,要贷款干什么?” 王响咧嘴笑:“我有钱,穿钱褂子被你们看见了?还不都是大皮蒙大鼓,混个肚子圆!做生意周转不开,要贷款不很正常吗?” 乡亲们又笑道:“下次拿贷款,请振华吃饭吧!让振华再去下几盘象棋,几千块贷款就来了!” 赵成海更是得意,掏出香烟,给王响发了一根。 王响也算是河东镇境内的大户了,知名度很高,交结又广,下至三乡五里的种田汉子贩夫走卒,上至乡政府和学校粮站食品站的头头脑脑,他都能搭上话。 然而他也弄不到贷款,没有自己儿子赵振华的本事! 正热闹的时候,巷口处车铃铛叮铃铃地乱响,振华骑着章克香的自行车,衣襟带风,悠悠地驶了过来。 乡亲们都把目光对准了赵振华,各自带笑。 赵成海将乡亲们的神色看在眼里,一颗心,就像被电熨斗熨过了一样,无比的舒畅、妥帖! 在他看来,乡亲们对儿子的笑,都有三分巴结三分羡慕三分嫉妒的意思在里面。 儿子出息了,和信用社主任是朋友,还有人家姑娘找上门来! 这一切,对赵成海来说,都是无上的荣光,都是老赵家祖坟里冒出来的滚滚青烟。 《潜农在田》正文 第29章 小康(1) 振华骑车到了门前,偏腿下车,冲着乡亲们一笑,心里却纳闷,半个村子的人都在这里,开会吗? 王响一把揪住了振华,问道:“臭小子,你和信用社施主任是朋友?” 振华扯起嘴角一笑:“哦哦,也就是认识,经常在一起下棋……” 王响连连点头:“下次再去下棋,问问他还有贷款不,给我搞两千块贷款,我请他喝酒。” 振华咧嘴笑:“王大爷,这个……我怕不行啊,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 “问问看吧,行就行,不行拉倒!”王响挥手。 振华点头,表示记在心上了。 齐磊却接过了振华的自行车,骑上去,在门前溜起了圈子,问道:“振华,章克香把自行车送给你,算是嫁妆啊?” 振华瞪眼:“你这张破嘴胡说什么呢?滚下来,别把人家车撞坏了,我赔不起!” 齐磊对振华的话听而不闻,我行我素,继续在门前表演车技。 乡亲们也都盯着那辆崭新的自行车,议论纷纷:“这是凤凰牌的吧?好像一百八一辆!”“这种车也就是好看,不能驼东西,再加三十块,买个永久的二八杠,多好啊!” 正说话间,村西头车铃铛大作,村支书郑怀亮,推着一辆二八杠自行车走了过来。 他一边敲铃铛一边挨家挨户地大叫:“开会了开会了,大家都出来开个会,一家一个,多几个也行,最好是年轻人!” 振华家门前的乡亲们,立刻将目光看向了郑怀亮。 郑怀亮四十多岁,人长得消瘦,留着长发,看起来也像个书生。 他住在东湾村向西二里外的大姚庄,同属于东湾大队。 王响皱眉看着远远而来的郑怀亮,嘀咕道:“真日鬼,书记找我们老百姓,开什么鸟会?” 刘志高龇牙笑道:“响大哥,估计一开会就要搞运动了,当心收拾你这个土豪!” 王响咧嘴笑:“扯蛋,土豪都有十八个小老婆,我家里就一个秀贞,也算土豪?” 老麻子宋仁贵蹲在地上,奸笑道:“你家秀贞好大一个屁股,肥嘟嘟的像个小菩萨,一个顶人家十八个!” 王响见不得宋仁贵,瞪眼道:“你那个屁股,也顶人家十八个,上下村子的麻点,都长你屁股上去了!” 小光棍宋家财也在这里,听见王响挖苦自己老叔,不由得大怒,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起来:“杀猪匠你特么说什么?会说人话吗!?” 王响轻蔑地瞟了宋家财一眼,冷笑道:“就你这怂相,跳起来都碰不着牛蛋,蹦达什么呀?” 众人忍不住一笑。 的确,宋家财和齐磊的身板差不多,一米六的个头,一百斤的分量,在膀大腰圆身如铁塔的王响面前,就像一个大猴子。 杀猪打铁,从来都是莽夫壮汉的专利。 王响就是个天生的杀猪匠,继承了上下五千年所有著名杀猪匠的气质和特点,孔武有力,粗鲁、强壮、大嗓门直来直去,有些仗义,有些嚣张,又有些势利。仿佛三国演义里的张飞、水浒里面的镇关西、范进中举里的胡老爹…… 振华曾经和齐磊秀莲专门研究过王响,一致认为,王响就是古往今来杀猪匠的集大成者,必然会将杀猪行业发扬光大,冲出亚洲走向世界引领全球杀猪风潮。天不生此人,杀猪界万古如长夜! 宋家财被王响讽刺,更是火星乱冒,甩了身上的夹克衫,卷袖子向着王响冲去:“我今天就碰一碰你这牛蛋!” 宋仁贵也站了起来,骂骂咧咧地要上前助拳。 王响呵呵冷笑,手指宋家两叔侄:“来来来,你们叔侄俩一起上,我特么一手扶瘠薄,一手吃锅巴,都能拾掇你们两个!” 乡亲们慌忙上前拉扯。 振华抱住了宋家财,刘志高扯住了老麻子。 齐磊唯恐天下不乱,跳在砖垛上,抢了一个观战的好位置,挥手大叫:“打打打,打一场我看看,我当裁判,我就看好响大爷!” 村支书郑怀亮,已经推车来到了门前,皱眉叫道:“怎么还打起来了?拉开,快拉开!” 王响摇头,似乎有些失望:“没打,真的打起来,他俩已经变成死猪了!” 宋家财叔侄俩知道自己不是对手,挣扎着骂了几句,也就借坡下驴地闭了嘴,瞪眼看着王响。 郑怀亮仰头看着砖垛上的齐磊,皱眉道:“你是一组的齐磊是吧?高中毕业生一点都不懂事,不劝着一点,还在这里起哄,滚下来,以后多学学人家赵振华!” 赵成海心里一喜,没想到振华又得了一分,被大队书记表扬了。 齐磊咧嘴一笑,从砖垛上跳下来:“我也是好心,村里没有娱乐活动,怕大家闷出病来!对了郑书记,今天开什么会呀?” 刘志高嘿嘿一笑,慢慢吞吞地说道:“大队开会两个事,一个是春耕生产,一个是计划生育。今年计划生育不抓好,明年苍蝇蚊子不得了!” 郑怀亮也忍不住噗地一笑,随后挥挥手,正色说道: “志高别闹,大家都别开玩笑,今天我们就在成海大哥的门前,借着这个地方,开个简单的会。嗯……不是计划生育,也不是春耕生产,更不是搞什么运动,是关于致富奔小康的一次讲座……也就是,和大家随便谈谈心吧!” 乡亲们渐渐地围聚过来,有七八十号人。 翠红招呼儿子,将家里所有的长凳矮凳,都搬了出来。 凳子还是不够,赵成海招呼大家:“大家从砖垛上搬砖坐吧!” 其实不用招呼,也没谁跟赵成海客气,大家都已经自己动手,从砖垛上提了红砖,垫在了自己的屁股下面。 齐磊霸着章克香的自行车,坐在后座上,两手捧着坐垫,两脚着地,晃晃悠悠地看热闹。 杀猪匠王响最霸气,从家里搬出了藤木太师椅,稍稍离开人群,往上面一坐,面南背北,睥睨天下,雄视六合八荒…… 振华靠在自家门槛上,看看油光满面的王响,又看看干瘪枯瘦的郑怀亮,忽然忍不住一笑。 或许,让王响做领导,开会讲话,让郑怀亮缩在人群里做个群众,更加合适。 《潜农在田》正文 第30章 小康(2) 郑怀亮看看身边的乡亲们,说道:“这个会议,主要是传达国家的政策和精神。本来,是打算把全村的人集中在一起开会的,但是担心凑不齐,所以我就下来了,一个组一个组的开会。” 振华还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会议’,听得很仔细。 郑怀亮说道:“我们家乡是丘陵地区,自然条件不好,一直很穷。外面的人提起我们东湾村,都说蚊子比苍蝇大,黄蜂比麻雀大,女婿比老丈人大……” 众人咧嘴大笑。 赵振华脸上一烫,自然又想起了秀莲出嫁那天的事。 郑怀亮也笑了笑,又说道:“我们家乡的贫穷,有历史原因,也有自然条件造成的限制。但是,这种贫穷不是不能改变!今天请大家来开会,就是谈一谈政策和形势,怎么致富脱贫,怎么让大家都富裕起来!” 宋家财点上一根烟,斜眼说道:“这还不简单?每家每户发一万块,都富裕起来了,都万元户了!” 乡亲们又是嘻嘻哈哈一番嬉笑。 “宋家财你别捣蛋。”郑怀亮很不满,瞪了宋家财一眼,看着大家继续说道: “我们农村老话说得好,要儿亲生,要财自挣,从来没有救世主,给我们发钱。只有劳动,只有改变思想,只有学习先进的经验和技术,才能够摆脱贫困……” 振华默默地听着,觉得郑怀亮说的不错,有水平。家乡的确要改变,不改变,没有前途。 刘志高却斜眼看天,一脸的木然。 王响打了个哈欠,干脆闭上了眼睛。 这些东湾村的老油条都知道,穷就是穷,你得认命。只有什么改变思想脱贫致富,全是扯淡! 郑怀亮忽然看了看赵振华和齐磊,说道: “我们村子里,今年多了振华和齐磊两个高中生,我很高兴。我希望改变思想改变观念,从年轻人开始。年轻人没有老思想,容易接受新的技术,有知识有文化又有闯劲,以后一定是我们家乡的顶梁柱,脱贫致富的带头人!” 振华心里有些激动,果然天生我材必有用,村支书居然看好自己,实在是没想到! 赵成海更觉得脸上有光,觉得老祖坟上的青烟,冒得更高更浓了。 齐磊哈哈大笑,说道:“原来我和振华,还有这个牛逼!好好好,以后脱贫致富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宋仁贵蹲在人群里,阴阳怪调地冷笑:“选年轻娃子是对的,小孩子信哄,捡着红枣就能当火吹!” 郑怀亮看了看老麻子,没搭理他,又看着齐磊,问道:“齐磊刚才说的不错,可是你和振华打算怎么干,怎么带着大家脱贫致富?光说嘴不行,要有实际行动啊!” 齐磊咧嘴笑道:“这也简单,大家都收拾收拾,出门做工,绝对比在家里赚钱容易!” 郑怀亮点了点头,说道: “做工挣钱,是一条路,但不是大路。我们说的是脱贫致富建设家乡,不是卷起铺盖背井离乡。再说了,故土难离,不是没饭吃,谁愿意出门做工?而且做工也要有路子,不是说出门就可以做工的!” 振华觉得很有道理,瞪了齐磊一眼:“齐磊你别插嘴,让郑书记说。” 郑怀亮点点头,继续说道: “我们先说第一点,要改变观念,挣钱光荣,贫穷可耻。现在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了,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大家放心大胆地去挣钱,去致富,不要担心什么运动,以后都不会再有运动了!这一点,大家要向王响学习,他是我们村子里,第一个个体户,现在富裕起来了,生活条件得到了改善,这就是本事,这就是改变观念敢于致富的结果!” 宋家财噗地一口痰吐在地上:“他富裕个屁,刚才还在托人搞贷款!” 郑怀亮皱眉看着宋家财:“这么说,你比王响钱多?王响不富裕,他老婆秀贞白白胖胖的像个小菩萨,是吃你家饭吃出来的?” 众人嘻嘻哈哈大笑。 王响坐在太师椅上,挥手道:“开会开会,别扯我,东湾村七十二穷,我就是第一穷!” 郑怀亮点了一根烟,接着说道: “第二点,我们要学习先进的技术,科学种田。我们东湾村,秋收过后,有一大半的田地都空着,等待明年插秧。这是老方法蓄养田力,其实早已经过时了!” 众人都不吭声,各自面无表情,对郑怀亮的话根本不感兴趣。 几百年来,东湾村的耕作方式就这样,从没改变过。 前些年大集体的时候,也曾经尝试过,冬季在水田里种麦子和油菜。结果,收上来的麦子,还没有撒下去的麦种多…… 郑怀亮看着大家,继续说道:“我去年在苏南地区参观的时候,看到人家的田地,冬天里没有一块是空着的!一眼看去,全部都是绿油油的麦子和乌青乌青的油菜。” 刘志高忍不住了,说道:“我们东湾村没有小麦和油菜吗?它就是惯子不孝,肥田收瘪稻,田太肥了种不出庄稼,你说怎么办?” 乡亲们纷纷附和:“就是,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在家里歇着。费力不讨巧,浪费种子肥料干什么?” 王响又开始打哈欠了,将身子向后靠了靠。 郑怀亮点点头,说道: “这就是耕种方式的不一样。我们东湾村,还是过去的老方法,粗放式耕种,远远没有达到精耕细作的要求。粮食作物,用的又是老品种,怎么会有产量?我在苏南地区参观的时候,人家的麦子,每亩产量八百斤以上,油菜产量四百多斤!午季的收成,比我们秋季的还多。” 刘志高哈哈大笑,说道:“这算个屁啊!我们东湾村以前放卫星,水稻亩产一万八千斤,麦子亩产九千五,油菜怂一点,也有亩产三千六!” 乡亲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还是我们东湾村厉害,苏南地区不会放卫星,应该派人来我们东湾村学习!” 放卫星,那是大集体时代的事。 那个时代,制造大丰收新闻,就叫做“放卫星”,像卫星上天一般引人注目,引起轰动。 东湾村曾经放过一个卫星,震撼全国。 ——那一年,整个公社抽调了三百个劳动力,拾粪积肥,在东湾小学的大操场上,垒起了一座高达三丈、占地半亩的“粪山”。粪山上面,仅仅栽种了一棵山芋苗。 公社书记根据粪山的规模和肥力计算,这棵山芋会达到八十吨! 一个山芋八十吨,当然是轰动全国的新闻了。 开挖山芋那天,省市领导和周边公社的干部们都来学习,报社的记者也来了,带着照相机。 然而粪山挖开,里面却不见山芋,只见到一大蓬根须…… 公社书记没法交代,灵机一动,说东湾村的伟大劳动成果,被人偷了! 谁偷了这颗八十吨的山芋呢?一番侦查,在老麻子宋仁贵家里,找到了几片山芋干。于是,老麻子就成了盗窃山芋的贼,被吊在公社院子里,打了三天三夜。 老麻子没辙,只好承认,这颗山芋被自己和侄儿宋家财偷吃了…… 今天回头看,“放卫星”三个字,完全等同于“吹牛皮”,意思一模一样。 郑怀亮气得直翻白眼,挥手制止了大家的喧哗,说道:“我们当年那是浮夸风,人家苏南地区,现在可不是放卫星,而是实实在在的产量!我在苏南地区……” “别提苏南地区了!” 宋家财忽然站了起来,斜眼说道:“你当书记,拿着我们老百姓的钱,到处吃喝游玩也就算了,回来还跟我们吹牛逼,有意思吗?让我当书记,拿钱给我出去吃喝游乐,你这些屁话,我特么也会说!” 腾地一下,郑怀亮的脸红到了脖子,气得双手发抖,却张口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潜农在田》正文 第31章 小康(3) 宋家财却更加得意,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慢悠悠地走了,口中说道:“开会开会,开个鸟会,回家吃晚饭喽!有空听你扯蛋,还不如回家听广播!” 宋仁贵也起了身,跟在侄儿的身后走了。 郑怀亮脸色铁黑,想要发作,最终却又忍住了。 他不是王响,没有王响的身体和力量,在这里可打不过宋家财叔侄俩。 而且郑怀亮一向属于温吞水,没有什么急脾气,也不是那种一言不合就打架的人。 王响知道郑怀亮的尴尬,挥手道:“书记接着说,别搭理宋家财就行了,这东西就是属狗的,见了谁都要咬一口!” 乡亲们也附和:“是啊是啊,接着开会吧!” 其实大家都没心思听郑怀亮在这里长篇大论,让他接着开会,纯属安慰,给个面子。 郑怀亮摇摇头,挥手道:“今天的会就到这里,不耽误大家的时间了,都散了吧。” 他也看出来乡亲们的态度了,大家都很固执,根本就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自己说的再好,都是对牛弹琴。 既然这样,还说个鬼? 穷就穷吧,反正都是各吃各的,谁也不敢去他郑怀亮家里抢饭吃! 而且郑怀亮要传达的会议精神,也就是上面两点,已经说完了。 本来,郑怀亮很想发挥一下,结合东湾村的现状,给大家说一些具体的建议。 可是被宋家财当面羞辱,郑怀亮哪里还有这个心思? 乡亲们嘻嘻哈哈地散去了。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天色将黑。 郑怀亮去振华家的屋后上厕所。 赵成海扯了妻子翠红一把,低声说道:“他妈,你烧点菜,留郑怀亮吃个晚饭吧。” “啥?留郑书记吃晚饭?”翠红怀疑自己听错了。 要知道,赵成海向来小气,是出了名的抠,每一个铜板都串在肋巴骨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留人吃饭的时候! 赵成海点点头,说道:“顺便叫一下王响和刘志高,还有……齐磊,杀只鸡,再随便烧几个菜就行了,喝杯酒聊聊天。” 对于王响和刘志高,赵成海都还欠着一份人情,今晚刚好还了。 “哦。”翠红点头,让齐磊捉鸡宰杀,又吩咐振华去请王响和刘志高。 恰好郑怀亮从屋后走来,听见了翠红的话,急忙挥手道:“翠红嫂子,我这就走了,不在这儿吃饭,你们别操心!” 郑怀亮上任村支书,也就一两年的时间,为人还算正派,并不是那种贪吃好喝的人。 他也知道农村人的艰辛,不愿意让赵成海破费。 赵成海扯住郑怀亮的胳膊:“书记别走,今晚上我们好好喝一杯!” 翠红也笑着说道:“怎么,我们这小庙,还留不住书记这尊大菩萨了?没菜,也就是喝杯孬酒,你们说说话!” 振华也说道:“是啊郑书记,你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我还想听听。” 这句话,振华可没骗人。 刚才郑怀亮的话被宋家财打断,振华没听出头绪来,心里对宋家财很不爽。 郑怀亮两眼放光,仿佛遇见了知音,点头道:“好,就冲着振华这句话,我今晚留下来吃饭,单独给你和齐磊开个会,好好说一说脱贫致富建设东湾村的事!” 振华点头,出门去请王响和刘志高。 不大工夫,王响和刘志高都来了,乐呵呵地道谢。 翠红手脚麻利,先送上一盘花生米和一盘炒菜,切了三个咸鸭蛋,让大家先喝着。 酒过三巡,齐磊没大没小的,拿郑怀亮开涮:“书记,我们一边喝一边聊,你给我们说说脱贫致富建设东湾村的事。我们家乡也是太穷了,你看我和振华这样的人才,连老婆都讨不来!要是生在苏南地区,现在孩子都有了!” 王响和刘志高都大笑,骂道:“你小子还真不害臊!” 郑怀亮却信以为真,来了精神,挥手说道:“好,我们接着刚才开会的事,继续说。” 振华放下筷子,聚精会神地听着。 “首先,还是解放思想改变观念的事。我们东湾村,甚至是整个县都一样,思想太保守了!”郑怀亮看着大家,开始了又一轮的演讲: “改革开放嘛,我们的胆子还要再大一点,步子还要再快一点!我们以王响兄弟为例子,杀猪做生意,有亏有赚,对不对?如果担心亏本,那是不是就不做生意了?改革开放,我们要尝试一些新的东西,摸着石头过河,肯定会有失败。如果担心失败而不敢尝试,那就是穷困一辈子了!” 王响和刘志高都点头,赵成海也点头。 只不过,他们还是出于礼貌给个面子,心里未必认同郑怀亮的话。 振华看着郑怀亮,问道:“郑书记,你说苏南地区的小麦和油菜产量,都是真的?土壤和我们这边不一样吧?” 郑怀亮挥手道:“土壤都是一样的,我看过。人家的产量,也是真实的,没有水分!” 振华皱眉:“那就是品种不一样了,我们家乡的油菜,亩产也就一百多斤。” “对,品种不一样,耕种技术也不一样!所以我们要学习,要把人家的先进技术和优良品种引进来!”郑怀亮点头,又说道: “我这次,从南方带来了杂交油菜移栽技术,今天跟大家开会,也想好好说说这个事。我们这边的油菜,是老品种,是直接将菜籽种子撒进土里,然后就靠天收了。南方不一样,人家是先育苗,然后将油菜苗,栽种移植到田地里……” 听到这里,王响和刘志高都哈哈大笑,一起摇手:“这种精细的事,我们做不来,做不来!” 赵成海也笑了,摇头说道:“都说种田如绣花,这样种田,真的是绣花功夫了。我也做不来,打死也做不来!” 郑怀亮叹气,说道: “所以我说,我们家乡是粗放式耕种,人家南方是精耕细作。为什么南方富裕,我们家乡很穷?这就是差别的根源。你们还是老思想,不学习人家的经验,这种差别就一辈子存在!我们整天想着找门路,去外面打工挣钱,却不愿意给自己打工,把自家的田地空在那里,唉……这是捧着金饭碗,出门去要饭呐!” 王响笑道:“你是书记,当然细一点了,我们种田汉子都是大老粗,细不起来!” 郑怀亮很失望,看着振华和齐磊,问道:“你们两个高中生,觉得我说的对不对?” “书记你讲的太对了,每一句都讲到我心里头去了!”齐磊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看着赵振华,一本正经慷慨激昂,指手画脚地说道: “振华你可听见了?郑书记指示我们,胆子还要大一点,步子还要快一点。你要牢记郑书记的最高指示,积极谈恋爱,胆子再大一点,步子再快一点,争取年底结婚,把小裁缝娶进门来,明年就生个双胞胎!” “噗——” 王响没憋住,刚刚喝下去的一口酒喷了出来,喷得刘志高满头满脸。 刘志高抹着脸,也笑得乱颤乱抖,指着齐磊骂道:“你个小王八蛋,这张破嘴,比郝国兰还厉害!” 《潜农在田》正文 第32章 村花(1) 赵成海也忍不住一笑,随即瞪眼道:“齐磊别胡说八道,振华和小裁缝只是同学!” 唯独振华没有笑,只是恶狠狠地瞪着齐磊,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郑怀亮很无奈,摇头苦笑,指着齐磊说道:“我说齐磊,你刚刚从学校下来,怎么也学得油嘴滑舌?我在说正经话,你小子呢,东扯葫芦西扯瓜,真能耐!” 齐磊很不服,挑眉说道:“我说的也是正经话啊,我在关心振华的终身大事。年轻人嘛,没结婚之前都胡思乱想,结了婚才能定下心来建设家乡。而且,结了婚以后,他家里就多了一个人挣钱,脱贫致富不是更快吗?” 郑怀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过齐磊这个毛孩子! 振华忍无可忍,手指门外说道:“齐磊,你要吃饭就吃饭,不吃饭就给我滚出去!” 齐磊坐了下来:“我先吃饭,吃饱了再滚。” 他俩同学如兄弟,彼此之间开玩笑惯了。就算赵振华拿棍子撵,也未必能把齐磊撵出去。 王响端起酒杯,对郑怀亮说道:“郑书记,我看齐磊和振华都不简单,是我们东湾村的好苗子。你培养培养,让他们在村里做个跑腿的小干部算了!” 赵成海一听这话,眉头一跳,眼巴巴地看着郑怀亮。 如果振华可以做个村干部,那么家里就会多一分进账,蚊子腿也是肉,对生活总是个补贴。 然而郑怀亮却摇头,说道: “齐磊刚才的话说得不错,年轻人没结婚,做干部不大合适,不够稳重,威信也不够,难以服众。就说村子里的宋仁贵宋家财,振华和齐磊,能镇住他们叔侄俩吗?镇不住他们叔侄俩,什么工作都做不下去!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谁能镇住宋仁贵叔侄俩,我立马安排他做干部!” 王响大笑:“我能镇住他俩,你安排我做干部吧!” 郑怀亮也笑了:“王响兄弟,你还是安心做杀猪匠吧。除了杀猪匠,你做什么都不像!” 振华也笑了。 英雄所见略同,郑怀亮对王响的看法,和自己一模一样啊! 赵成海自然失望,却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来,说道:“是啊是啊,振华一个毛孩子,哪能做村干部?” 郑怀亮想了想,说道:“村小学的民办教师还有一个名额,倒是可以考虑一下。不过话说清楚,现在的民办教师已经不吃香了,很难转正,工资也很少。就是轻巧一点,补贴补贴生活。” 齐磊咧嘴大笑,拍着振华的肩膀:“这个名额我让给你了,不跟你争!” “轻巧?轻巧个屁!”刘志高连连摇头,说道:“民办教师最累了,白天上课,晚上回家连夜摸黑地做农活,不累死人就怪了!” 振华一时没了主意,沉吟不语。 郑怀亮笑了笑:“今年还安排不了,最快也要到明年秋季,到时候再说吧!” 王响碰了赵成海一下,半真半假地笑道:“成海大哥听见了吧?书记说到时候再安排,这意思,就是让你多请他喝几顿酒!” 郑怀亮脸色一红,求饶道:“王响兄弟别胡说,我没这个意思!” 赵成海咧嘴笑:“请请请,我一定请!” 对于赵成海来说,家里的农活并不是很紧张,儿子做个民办教师也好,每个月五十块钱,每年也有六七百,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大家继续喝酒。 赵成海又将今天上午,振华三盘棋赢了信用社施主任三千块的事,大肆宣扬一番。 刘志高和郑怀亮都很吃惊,觉得小看了振华的能量。 齐磊已经扯着振华出去了,坐在门前的砖垛上聊天。 “振华你老实交代,和小裁缝有没有拉过手,亲过嘴,睡过觉?”齐磊问道。 “扯你大爷的,我和章克香什么都没有,就是纯洁的同学友谊,你这一肚子男盗女娼的,整天都在想什么东西!”振华好气又好笑,指着齐磊的脑门说道:“要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知道不!?” 齐磊嘿嘿地笑:“纯洁的同学友谊,再向上升华一点点,就是爱情了。潘金莲和西门庆,一开始也是纯洁的邻居友谊。郑书记说得对,胆子还要大一点,步子还要快……” “打住打住!”振华瞪眼,掏出香烟点上,问道:“齐磊,我们说正经话,你觉得章克香这个人,怎么样?” “我觉得吧,章克香就像是……一朵花。”齐磊收起了嬉笑的神色,抽着烟,烟火明明灭灭,将他的脸色照得一片深沉。 “一朵花?”振华皱眉。 “对,一朵花,一朵……野菊花。”齐磊说道。 “为什么是野菊花?”振华不解,不知道齐磊的比喻从何而来。 “她是从外面来的,所以是野的。菊花……是对比出来的。我们村子里最常见的花,是栀子花……”齐磊似乎很感概,岔开五指梳了梳头发,看着夜空,出神地说道: “栀子花很香,很大,很白,很纯洁……章克香也是花,但是只算野菊花,虽然野菊花也有香气,但是比不了我们村里的栀子花。比不了,比不了。” 振华忍不住一笑,脱口问道:“那谁是栀子花?” 齐磊瞪了振华一眼:“当然是秀莲了!” 振华一呆,心里咚的一声,似乎被大锤撞了一下! 齐磊又叹气,说道:“栀子花多好啊,花树四季常青,花开时节,老远就能闻到香气,比红烧排骨还香,比一级白还醉人……” “你坐着,我回去睡觉了!”振华从砖垛上跳下来,拍拍屁股进了屋子。 他不想听到关于鲁秀莲的一切话题! 栀子花?你把人家当成栀子花,人家把你当成狗尾巴草,有意思吗? “你个无情无义的白眼狼,有了野菊花,连栀子花都忘了!”齐磊恶狠狠地摁灭了烟头,也跳下砖垛,向自己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