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猿传》 章节目录 第1章 沧海月明珠有泪 我叫聆风,是一个砗磲。西天梵境极乐世界中有一棵菩提树,树下有一摩诃池,我就住在这摩诃池中的一方灵石之下。 其实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是住在南海的。那时候的南海风平浪静,我待在一个一年到头都阳光和煦温暖的浅水湾里。 在未能化形之前,我躺在海底的沙地上望着天上的白云,看它们千年如一日地飘过海的脸;能化形之后,我就躺在露出海面的碧绿礁石上晒太阳,看天上的白云一日如千年地飘过我的脸。 我记不清自己的年岁,也从未去过除了浅水湾之外的地方,甚至连说话唠嗑的朋友也是一个螃蟹,他就住在离我三棵珊瑚远的石穴里。 我的日子过得安安稳稳就像天上的白云,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直到我遇见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是南海龙王的小女儿,她说我可以叫她十四公主。 十四公主是个活泼的性子,喜欢满海底到处跑,虽然年岁不大,但是整个南海都被她转了个七七八八,也就因为这,她才会晕晕乎乎撞到我这个连条外乡的鱼都没有的偏僻海湾里。 十四公主虽然能化成人形,但是她却喜欢留着一条龙尾的半人半龙模样。当我躺在礁石上晒太阳的时候,十四公主就坐在旁边,一边叽叽喳喳说着她见过的各种有趣的海族,一边手里编着海草花环。她洁白的龙尾泛着明亮的阳光,啪嗒啪嗒轻轻拍着海水。 那样的日子我也不记得有多久。直到有一天,十四公主兴高采烈地游过来跟我说,龙王把她许配给了天帝的第六子,统领凡界湖沼的煌朔殿下。她有一回跟着母亲去东海赴宴的时候见过煌朔殿下,说他是个很英俊的少年,真身则是一条威风的苍龙。 十四公主很高兴,两眼放光地跟我说了天帝下聘的种种礼节,还说按着古礼,海中的公主嫁去天族要有最丰盛的陪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一颗沧海珠。 我虽然阅历少,但是也知道沧海珠是什么。海中珍珠不计其数随地可取,但是最珍贵稀有的就是沧海珠。这种明珠乃是由海中最大最好的贝类产出,硕大无比光亮浑圆,最难得的是整颗珠子都泛着一层流动的海蓝色光华,是整个海洋的精华珍宝。 十四公主说,当她的父王从藏宝阁的最深处拿出那颗沧海珠时,整个水晶宫都弥漫了浅浅的蓝色光晕,而且蓝光所到之处,游鱼化形珊瑚生长,连病了大半年的龟丞相的足疾都好了。她的父王说,现在整个海底就只剩下这一颗沧海珠了,将来她带去九重天上,必定能给整个南海水族得到荣耀。 十四公主走了之后,很久都没有来。我觉得她一定是忙着准备大婚,肯定不能再到处跑了。但是有一日,我听路过的海鸥碎嘴,说一只关押已久的九尾恶蛟打破海牢逃了出来,搅得整个水晶宫天翻地覆,虾兵蟹将围捕的时候不慎将那颗宝贝的沧海珠打碎了。沧海珠陪嫁上天是历来的古礼,如今没了这个嫁去天上,就是对天帝的不敬,重则受罚,轻则会被天上的神仙们耻笑一辈子。 海鸥们说,现在龙王龙母都急得团团转,十四公主翻遍了各处都找不到第二颗沧海珠,眼看婚期还有不到一年,水晶宫里上上下下都寝食不安,都说若是真的找不到,只怕这场婚事还得再议。 当时天上的白云悠悠飘过,我想起有一回我的螃蟹邻居生了病,我送他去东面海湾的龟大夫那里,路过一块巨石,巨石后边很隐蔽地躺着一棵蓝玉珊瑚。 沧海珠之所以会有蓝光,就是因为珠子的原心是蓝玉珊瑚的根茎。蓝玉珊瑚是稀有的,贝类也必须要足够大有足够的年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磨,才能结出一颗沧海珠。 我躺在礁石上望着天上的白云想了很久,一直想到夜空中的星星都渐渐隐在昴日星君的晨光里,最后去把那棵蓝玉珊瑚拔了出来。 我曾经听说过贝类磨珠是很痛苦的,要在自己的血肉里生生塞进一块尖利的异物,咬着牙以柔软的躯体将其打磨,包裹,然后一层一层地磨砺,几乎是一场漫漫无涯的酷刑。而且,磨出的珍珠常常还会被采珠人夺走,自己除了一副血尽肉枯的空壳什么也没有。x 电脑端:/ 但是我根本来不及去想这些。十四公主的婚期还有不到一年,我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磨出一颗沧海珠,必须要日日夜夜丝毫不间断地磨砺,甚至使出自身不多的修行来赶日子。 现在我坐在西天的摩诃池中,悠扬的佛号混着檀香飘来,菩提树树叶沙沙作响,我在碧绿的荷叶间乘凉的时候,已经记不起当初究竟是怎样在一年之内磨出一颗沧海珠的。我只隐约有些印象,是最后沧海珠从我的躯壳里拿出来的时候,仿佛天上的白云都被染上了海蓝色的光辉,我的螃蟹邻居坐在我身旁的沙地上抱着那颗珠子嚎啕大哭。 当时我不仅修为散尽,而且连原身都破破烂烂,外壳里翻裂出的血肉被海水冲得生疼。十四公主不知道那颗珠子是我磨出来的,她只知道一群迁徙的海鸥落在一处岛礁上歇脚,发现了一道蓝光,然后虾兵蟹将就把那颗珠子搬进了水晶宫,所有人都为这颗沧海遗珠松了一口气。 十四公主出嫁的时候,整个南海大贺了七日。那天晚上我望着越来越模糊的夜星,觉得大概这辈子就算走到头了。 我知道观世音菩萨就住在南海的普陀落迦山紫竹林中,却没有想到她会在我常常躺着晒太阳的那块礁石上显圣。 静谧的夜空下海风咸暖,菩萨问我愿不愿意去西天。我笑了笑,听见起伏的海浪中佛号万千。 到了西天之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晓得,砗磲本来就是佛家七宝之一,生来就是有佛根的。我跟着西天梵境的尊者们修行,木鱼声声中也恍然不知过了几年几世,跟最初时候一样安安稳稳岁月流转,仿佛从来没有过那一段消肉蚀血的记忆。 渐渐地在菩提树下坐得久了,日日听着佛号佛法,心境也早就放开了,才知道世间一切就像那过眼云烟,许多年后再回首,才知心结执念过眼皆空,性子也一日日越来越安静沉稳。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跟我一样。 有一回灵山大法会,延请了九重天上众神众仙前来听法辩机,西天梵境一时间热闹了不少。我没有什么品级,便也没什么要忙的,仍是坐在摩诃池中闭目歇凉。正在这时,身边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我刚睁开眼睛,就被一声咕咚吓了一跳。 只见千年平静的摩诃池中水波翻滚,亭亭的碧绿荷叶左摇右倒,一个雪白袍子的年轻神仙在水里扑腾着跳来跳去玩得不亦乐乎。 他转过身来扬起眉毛对我喊:“兄弟,这是你的地盘?” 我皱了皱眉,起身对他施礼:“尊神误会了,极乐世界不讲归属,小仙只是在此安身修行而已。” “哦——”他拍着手跳过来,“你这地方好啊,我这几日在无遮大会上听法听得犯闷,正好来这儿歇歇。”他哗啦一声跳上池边灵石,衣裳却一滴水珠都没有沾上。 他在我旁边盘腿坐下,兴致勃勃地道:“兄弟,我叫白渊,从九重天穹明宫来的,你叫什么?”(_ 我微微躬身:“小仙聆风,见过尊神。” 从那之后,这个叫白渊的神君一来西天,就总是待在摩诃池边跟我唠嗑。他是个浸在十丈红尘中的神仙,喜欢漂亮的女子,喜欢到处游历,喜欢到凡间去乱逛,声色犬马口腹之欲什么都沾。我听着他各式各样的经历,却从未动过心,只是沉静着一张脸点头而已。 白渊过得逍遥自在,仿佛永远也不知道悲伤痛苦,活脱脱一个享乐神仙的模样。但是我没想到,他也有不逍遥的时候。 菩提树的叶子悠悠落下来一片,我慢慢接住,掐指算算,白渊他正好在佛陀面前跪了整整十日了。 十日前,白渊毫无预料地闯入西天,跪在佛陀面前求他一件事。释迦牟尼佛垂目看他,道世间万物万事皆有定法,强求不得。可白渊却一定要强求,硬是跪在原地不肯动,但是谁也不知道他求的究竟是什么。 当我赶到大殿的时候,白渊已经站起来了。我看见他向佛陀行礼,佛陀却道:“执念太深,终非为神为仙之道。此回之事一过,还望神君参悟。” 白渊却笑了:“佛陀说执念,我自己何尝不知?但纵是执念又如何,放不下又如何?我自己愿意守着这执念不肯放,又焉知不是乐在其中?”x www.x33xs.com m.x33xs.com 佛陀不语。 白渊转身走了。 白渊离开西天时,问我:“聆风,你说,我有执念,是对是错?” 我想起当年的那颗沧海珠,望着他黑亮的眼睛,道:“有时候对,有时候错。同一个执念,不同时候也是或对或错的,全看人心。” 最后我望着白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云雾里,忽然间天地之中响起一缕笛音,悠扬破空,随即大雪纷纷扬扬,恍然仿佛永无终尽。 章节目录 第2章 只缘占得风流号 那时还是南梁年间,我方才十六岁,住在南方一座四面有山有水的城镇里,与爹娘相依为命,卖酒为生。 谢家祖上是北朝官工中的酒匠,世代为皇室酿酒,后来遭逢战乱,朝代更迭中脱离匠籍举家南迁,到了南朝这个山明水秀的林州城中,安安稳稳过了几代人。祖传的手艺酿出的酒本来醇厚浓烈,入口都是北朝人扬鞭跃马纵横山河的豪烈气,到了南方后,自然而然地混入了南方的柔婉温和,使得梨花醉越发绵软悠长,回味无穷。 家里就靠着这祖传的好手艺,在林州城中酿酒卖酒,小日子倒也过得安稳滋润。 那一年春天,我挽着发髻,在大堂里来来回回为客人倒酒。门口的梨花树迎风盛开,硕大的花朵密密挤挤缀满了枝头,仿佛落下了两朵巨大的白云。风过之后满室飘香,混着酒香弥漫在空气里。 堂中的酒客笑笑嚷嚷,我端着一碗酒,去跟坐在酒台子前面的张伯搭话儿:“伯伯,您老人家今天不干绸缎庄的生意了?” “嗨,歇歇!在店里头忙活,哪比得上到你家喝两口小酒来得舒服……哊,这不是迟大人么!”张伯端着酒碗,站起来招呼着。 我转头向门口看去,心里激灵一下子,“嘭”地开了花,连忙迎上去,笑着跟他见礼:“迟大人是何时回来的?公干可是完了吗?” 迟云握着刀柄,看似无意地紧了紧袖口:“昨日刚回来。谢姑娘安好。”说着坐下,我忙端酒给他。 我脸上挂着笑,心里简直都要高兴得金光灿烂了——迟大人是林州城里第一个爱酒的人,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是把钱花在酒上确是一点不含糊。迟大人对于酒馆的意义,简直跟林州城第一风流公子陆大少对于花楼的意义一样! 关于迟云的酒量,林州城里流传着一个传说: 迟大人曾经抓住了一个连窃十几家大户的神偷,逮着人之后却发现神偷家里四壁如洗,一番审讯才知道,原来这厮竟将偷来的钱全都买了酒,一醉三天,走路不稳当才被迟大人正好抓住机会逮到。 当时那神偷晃荡着手镣脚铐,得意洋洋道,老子一生爱酒如命,就算是被你提溜进了大牢,也是因为喝酒,说出去都是响当当一条好汉子!哪里像你,趁我酒还没醒全乎,飞檐走壁的时候头一晕栽下来的当儿才把我揪住,让人笑话! 迟云身为名捕,自然觉得不能让一个偷儿看低了,就大手一拍,跟那神偷比起喝酒来。迟大人就在这次的比试里,创下了连灌十几坛子陈年好酒的记录,终于把神偷灌得心服口服。 不过,迟云因为这事被州牧大人打了板子——神偷虽然喝不过他,但是酒醒得早,趁着迟云还趴在审讯台子上没迷瞪过来的时候不晓得怎么开了镣铐,打晕了看守的狱卒,一溜烟跑了。 最后,这厮也没被追回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那神偷再也不到林州地界偷东西了。据说这厮放出来的话是:老子敬重能喝酒的,迟大人能喝,老子就再也不跟您添麻烦,放心着吧哥们! 从那之后,迟云的威名和酒名一齐传遍远近四州十三县。 我笑眯眯望着迟云,忖度着他为了公事走了大半个月,如今一朝回城,定然是要好好喝一场,竟然就挑中了我们家的梨花醉,真是要发一笔小财了啊哈哈…… 这时候,两边的酒客都凑过来:“迟大人可是咱们林州城的名捕啊,这番抓住了逃犯回来,州牧大人定然是有赏的!” 迟云摆摆手:“分内之事而已。且不说赏赐,回到城里来还是有的忙。” “又有什么事啦?” 迟云端起酒碗:“就是为了那横行各州劫掠民女的采花贼的事。” 张伯插话道:“这我可是听说了,说是近几个月来附近这些州县,总是时不时有人家的年轻姑娘媳妇,长得标致些的,就在夜里不明不白地被劫走,再不见个踪迹的。难道竟到了咱们林州城了吗?” 迟云答道:“附近州县的官府捕快都在留意,说是看样子八成就要到了咱们林州一带了,因此知州大人召我回来,着意查访着这采花贼的踪迹,力求将其一举缉拿。” 众人都肃然起敬:“原来如此,那看来迟大人又要忙上一阵子了。这也是安宁一方的功劳事。” 又有人道:“我听说,这采花贼很是不同寻常呢。说是那些人家,夜里门户都是闭得严严的,有些钱势的人家还有家丁上夜巡逻,可是姑娘偏偏就不知怎么被劫了去,连个贼人的影子都见不着。单单有一次,被劫了的那户人家的邻居起夜上茅厕,远远瞥见一道白光,迅疾如飞踩着屋瓦一闪而过,背着那姑娘就不见了,从此都说那是个神物呢!” “对对,我家表叔就住在有一户被劫了姑娘的人家附近,大家都是这样说呢!来无影去无踪,连门上的锁钥都不曾动过,姑娘就不见了,不是神物又是什么?” “可不是么!” 众人也都叽叽喳喳议论起来。我在一边瞧着,感觉这样的话似是长了贼人的威风灭了公差的志气,只怕迟云要不高兴…… 迟云浓密的剑眉果然皱了起来:“诸位乡邻,那贼人武艺高强,惯会装神弄鬼,才使得人心惶惶,正好方便他下手。各位先不要惊慌,我已经布下了眼线和防卫,只要他在林州城一出现,定然让他伏法。只要各自夜间闭好门户,多加警觉便是。” 众人都是诺诺而已。 这时,忽然听到一声冷笑。众人转头去看,只见堂中最角落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一个灰衣人,面容冷峻削瘦,骨节突出的右手端着半碗酒,嘴角浮现出不屑的嗤笑和嘲讽。 迟云冷冷盯着他:“怎么,难道这位仁兄对在下说的话有何见地?还请指教。” 灰衣人似是没听到他的话,慢悠悠把半碗酒喝完,放下空酒碗,抬起单薄的眼皮瞟了他一眼,淡淡开口:“你倒像是个有点能耐的,不过,你抓不住他是肯定的。” 店里的气氛登时凝固。 我暗暗叫苦:这位又是哪里冒出来的?大哥,你来砸场子也想想小店的生意好么!x www.x33xs.com m.x33xs.com 迟云霍的站起来,右手按住刀柄:“足下可是笑我公门无人?” 灰衣人依旧不紧不慢:“你公门有没有人我不清楚,不过,你连他究竟是谁都不知道,还当众夸下海口,就不怕那淫贼听见笑掉大牙么?” “你!”迟云的胸脯鼓起来,向前踏出一步,就要跟他理论。 见这气势不对,我连忙拦住他:“迟大人,小店做生意不易,切勿伤了和气。” 迟云看我一眼,面色有所缓和,坐下来端起桌上酒碗一饮而尽,不再理睬那个灰衣人。 灰衣人也闭上了尖薄的嘴唇不再开口,冷冷瞟我一眼,在几案上放下一串钱,站起来走了。 我暗暗松了一口气,去收了钱,抱着酒坛回到门口的酒台子上。一直坐在台子里面打盹的爹这时睁开了眼,看向我的目光似乎有点忧虑,低声说:“你瞧瞧,这就没个太平日子,还不知道谁家的姑娘媳妇又要遭罪了。” 我瞄了一眼店里的人:“管他呢。不过这样一来,迟大人肯定要在城里留下一阵子了,咱家又有大钱赚了,这才是要紧的……”x 爹看着我,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一边说着,一边回身去清点着台子里的酒坛,突然发现有点不对劲:“爹爹,放在上面这一格的那一小壶酒呢?” 爹坐直了身子,皱起眉头:“坏了,定然是方才都瞧着迟大人那里,我又在打盹,被哪个占便宜的小贼顺手拿走了。” 我一急,忙出门探头张望,只见街市上阳光洒然,太平无事,哪里有什么可疑的踪影?这小贼,手法也忒高了点,竟然能在人眼皮子底下把东西拿走。我心里暗暗骂了一句,也只好悻悻回来。 不经意间抬头一看,门前的大梨树上白花成簇,密密匝匝团成一朵巨大的雪球,轻轻摇晃着,似乎是有风来。 x 电脑端:/ 章节目录 第3章 不知谁可入东床 次日早起,我正在梳洗,忽然娘亲走进来,说道:“丫头,今日咱们先不开张了,你打扮得好一些,等一等。” “是有什么客人要来吗?” 娘亲看着我:“昨日晚上,王家已经来了人,说今日他们三公子要带着人过来。” 我呼出一口气,将手中梳子上的几根头发吹得摇摇晃晃。到底,终究还是要来的。 这王家三公子我是知道的。不仅知道,还很熟。 王老爷是城西开酒楼的商人,在林州城里经营了几十年,创下颇大的家底。不过他老人家做生意太拼命,才刚刚五十多岁就得了重病,一命呜呼。他家老三名曜,字辉之,长我两岁。x 电脑端:/ 林州城中人都和气,一城百姓之间多有熟识。我们两家是从父辈就认识,我与王曜自小就在一起疯玩,诸如捏泥巴打弹弓掏鸟蛋之类的事儿都在一块没少干过。九岁那年王曜听我说羽毛扇子好看,那小子就翻墙偷了州牧大人家养的虎皮鹦鹉,拔光了羽毛做了把油亮亮的花扇子,最后被他爹请出大棍子收拾一顿,他还很有义气地没把我招出来。 这些年我长大一些,家中事务繁忙,走动得少了,上一次见他是在他父亲的葬礼上。那时候王曜哭得悲悲切切,我跟着爹娘过去慰问了几句,也就告了辞。不想上个月我在街上遇见他,却被他拦住,结结巴巴说自小就喜欢跟我在一处,现在长大了,想要跟我成亲做我丈夫。 我吓了一跳,一再确定他没有发烧之后,连忙以爹娘年老无人照顾为由,想要搪塞过去。不料他却说自从他父亲病逝后,长兄和次兄争夺家产,他是幼弟抢不过两个哥哥,处处受排挤,情愿到我家来做上门女婿,跟我一起照顾爹娘安稳过活。我无可奈何,回家告诉了娘亲,娘亲只当是小孩子一时心性,倒也没放在心上,他却当真遣了媒人,正正经经做出三茶六礼的架势来。 到了今日,便是他正经登门拜见的日子了。 我家里日常生计都好,只有一件事令爹娘不顺心,就是他们只有我一个女儿,没有其他的子嗣。本来我是有一个弟弟的,可惜长到六岁上染了风寒夭折了,娘亲心疼儿子悲痛过度,也病了一场,从那之后再也没有生育过。眼看一年一年再没有生儿子的盼头,爹娘只好筹划着给我找一个上门女婿,好继承家业。 按着手工业工匠行当中的规矩,祖上的技艺传男不传女,若是一家里只有女儿,那就得招一个女婿进门,生下的儿子跟母亲姓,继承祖业。如果真的是像王曜所说的那样,那他倒也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 王家老三,你就不问问姑娘我自己的意思就开始三茶六礼,这样真的好么? 正想着,果然就来了。 我从闺房的窗户向院子里望去,看见王曜穿得倒也齐齐整整,带着家中的仆人提着礼物进来。我爹娘将他请进正厅,便传来说话的声音。我在闺房里,只能听见几声“小侄拜见伯父伯母”“不客气,先坐吧”之类的话,剩下的就不太真切,等了许久,又从窗户的木格子里看见王曜带着仆人告辞,出了门。 看他的模样,似乎还很高兴,一步三蹿兴兴头头地走了。 事情发展得有点不太妙。我踌躇了一会儿,抬脚去了正厅里。在门外站了一站,听见爹娘两个人的议论商量,应是对王曜还挺称心满意。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做些自己的打算了。 我故意把脚步放重些,走进去一看,娘亲还坐在几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爹则来回踱着步子,似乎在考虑。上午的阳光洒进来,照得正厅里一室明亮。 娘亲抬起头,招呼我过去。坐下后看着我说:“丫头,方才我跟你爹问过了王曜,他确是说自己在王家日子难过,情愿来咱们家里做女婿,心里也欢喜你。我跟你爹都觉得他还算是个合适的人,脾气性格也好,家世长相也罢,都还能对得住,若是没有寻到再好的,招他做女婿也不错。只是不知道你心里面怎么想?你若是也没什么不喜欢,就商量着请阴阳先生看日子了。” 我听娘亲这样说,就照着想好的对策,低下头,不做声响。 见我这样,娘亲皱了眉头:“你要是不太喜欢,就跟我们说,看哪里不合你的意,我们掂量掂量。” 我说:“其实,王三公子什么都还好,他也是跟我从小儿在一块玩闹过的。只是我有些担心,他毕竟是王家的人,虽然现在王老爷去世,他被哥哥们排挤,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谁能知道以后的光景呢?若是跟他成了亲,过了些日子之后又有什么变故,那时他若想再回到王家去,咱们又该怎么办呢?况且我这两天一直在想着,他家在城西算是上等的商贾,即便三公子他受了排挤也是有根基的,找个别人家的姑娘娶进门也不是难事,何苦非要到咱们家里来做赘婿?” 听我这样说,爹娘都不做声了。静默了一会儿,爹又道:“丫头说的倒也有理。可见是多少长大了些,远比小时候不同了。要不,咱们再等等,探探他的口风?——咦,那个是什么?” 我抬眼顺着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客位的几案下面有一个花红柳绿的东西,便过去拿了起来。 这东西一拿到手里,就觉得一阵香风扑鼻,脂粉味浓烈得熏得我有些头晕。 仔细一看,竟是一个绣制精巧的香囊,边围妖妖艳艳缀了一圈流苏,面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样。打开一看,竟是两个小巧的同心结,结子上还各缀着一块白玉。 我拿在手里吃了一惊。我家虽然是做生意,生意人爱钱,但并不追求浮华艳丽,平日里这样的东西我是碰都不会碰一下的,今日又怎么会跑到了正厅的几案底下? 回过神来,只见娘亲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爹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为黑得像锅底一般,胡子一翘,大声怒道:“这小子果然靠不住,先不说别的,到我们这里来竟然还带着这样俗艳妖娆之物,定然是在外面拈花惹草,岂可为我家女婿?我这就去跟他们说,这门亲事决计不成!” 说完,他把那绣香囊往袖子里一塞,衣角一甩就往外走,气冲冲把门砰地撞开,八成是找王家问罪去了。 娘亲的脸色也不好,眉头皱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丫头,你也不要太伤心,这个不好,过些日子爹娘亲自遣媒人给你找个好的。” 我装着低眉顺眼:“嗯。” 心里一阵窃喜,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绣香囊还真是帮了我的大忙。不过,王家老三,这也怪不得我了,我只想着先用言语回拒再做打算,可没出过这样香艳奇特的点子来栽赃你。看来是你自己不检点,还是自求多福吧。 娘亲站起来,掸掸裙子,说:“你拿些钱,到东街金三叔那里去买个烧鹅,你爹今日气着了,得买他平日里喜欢吃的,哄哄他。男人都是这样,多大了都得哄着。” 我忍着笑应着,去钱箱子里拿了钱,出门。刚走没几步,听见西邻的果子铺那里又吵嚷起来了。过去一看,只见经营果子铺的柳叔柳婶正忙得不可开交,他们的女儿小桃子却在一边又哭又闹,小脸儿皱成一团,瞧着委屈得不行。 柳叔柳婶不像我们家。他们夫妻俩生了四个孩子,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已经十几岁,能扛筐背货照顾生意了,三儿子还只能满地疯跑,最小的女儿小桃子才五岁,爹娘忙活了生意照看着哥哥已经是焦头烂额,哪里有功夫去专门看管着这个小女儿。x :/ 这会儿,小桃子又坐在地上哭闹不止,柳叔柳婶也显出不耐烦的神色来。 我因为没有兄弟姐妹,就不由自主地对这些娃娃感兴趣。见这光景,我连忙走上去说:“婶婶,我刚好要到东街上去,要不就带着小桃子去玩玩吧?” 柳婶正求之不得,应了一声,又去忙活了。 我把小桃子从地上抱起来,抹抹她的眼泪,哄着她跟我一路走。 小桃子知道是去玩,也不哭了,软软的小手攥着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高高兴兴地蹦跶起来。小孩子就是这样,只要知道有人在意他们,很快就能高兴起来。 东街是林州城里卖吃食最多的地方。我牵着小桃子到了那里,先去金三叔的熟食铺买了个烧鹅。看着伙计把热腾腾肥亮亮的烧鹅用荷叶裹起来装进布兜,小桃子跟所有的孩子一样直着眼睛流下了源源不断的口水。我遂带着她又去了点心铺,买了几个包肉馅儿的小糕点给她。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结了账正要从点心铺出门,忽然门外却闹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4章 当时若只如初见 我牵着小桃子挤出去瞧,只见当街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高个子乞丐,脸上满是尘土和乱发,身上麻衣破破烂烂不辨颜色,不知在泥土污水里滚过多少回的模样,背上一个满是补丁的破褡裢,怀里抱着个同样衣衫褴褛的小孩子,身后居然还拖泥带水牵了一串小乞丐,大大小小的有五六个。 这时,高个子乞丐正嬉皮笑脸地冲点心铺的伙计喊:“喂,这位大哥,早就说了这些孩子想吃东西,你家好吃的这么多,就不能分给我们几个?”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点心铺的伙计一脸不耐烦,又碍于街上这么多人的脸面,就随便扔了两个杂面馒头给他:“这些够了吧?去去!我们还得做生意呢!” 两个干馒头破破烂烂地滚到地上,高个子乞丐却连瞅都没瞅一眼:“这怎么够?你不知道小孩子细皮嫩肉得好生养着,怎么能给他们吃这样的东西呢?你家铺子里的桂花糕、绿豆饼、地瓜丸子、枣泥山药糕、加了牛羊肉的白面大饼子呢?这些上好的东西都拿出来呀!”x :/ 众人听了,哄的一声笑。连邻家几个铺子的客人都纷纷围过来瞧热闹了,对面酒楼上也探出不少脑袋来。 点心铺的伙计恼羞成怒:“你个臭要饭的,大爷给你点东西你还不要?你不饿死就是菩萨保佑了,还要上好的吃食?滚滚滚!” 高个子乞丐仍是嬉皮笑脸,抬腿就要往点心铺子里走。伙计一看,连忙张手要拦住他。不料这乞丐竟然身子一闪,径直闯了进来,伸出黑乎乎的手在一堆堆点心上猛抓了几把,熟练地塞进他的破褡裢里。 我望着他的身手,大为惊叹。看来这位仁兄不是第一次抢东西吃了,动作这样麻利顺溜。 这下把点心铺的吕掌柜都惊动了,吕掌柜大手一拍,几个身强力壮的伙计登时围上来,一顿拳打脚踢,推搡着将他扔出了门。 这乞丐左躲右闪,竟然将那些拳脚堪堪避过,还留了个心护住了怀里的小孩子。最后将他扔出门的那一下,高个子乞丐打个滚,机灵地抱严实了怀里的孩子和背上的褡裢。身形动作看上去只是乞丐们的防身自保,但似乎又与我之前看到的那些乞丐不同,却说不上哪里不同。 我正在纳闷时,高个子乞丐却突然握住了左脚,放开嗓子喊起来:“哊哊,我的脚摔坏了,疼啊疼啊——” 街上的人哄闹着越聚越多,都看吕掌柜怎么收场。 吕掌柜冷哼一声,背着手扬声说道:“街坊高邻可都看见了,是这要饭的抢夺小店财物在先,这是给他个教训,免得以后再不知贵贱好歹!”话音还未落,眼珠子一转,忽然一改倨傲神态,向着人群中堆出笑来:“哟,迟大人怎么也来啦?” 我转头去看,果然见迟云一身公服,按刀从人群里走出来。 吕掌柜赶忙迎上去:“迟大人,众位街坊都能作证,是这乞丐骚扰小店,小人才将他赶出来的。况且乞丐之流多厚颜无耻,他定然是装出受伤模样,好讹诈小人钱财。迟大人千万明鉴啊!” 迟云并不理睬他,将那高个子乞丐打量一番,对身后的从人示意,两个捕快就将他从地上扯了起来,拖着他便走,看样子是要将他押到牢里去审问。跟在他身后的那一串小乞丐纷纷哭着拥上来,闹闹团团地绊住了他们。 看样子这场戏就要收场了,我牵起小桃子,准备打道回府。 这时,高个子乞丐怀里抱着的那个小孩子突然哑着嗓子哭起来,还一边哭一边咳嗽,竟咳出了几口鲜血。 拖着他的两个捕快一下子松了手,噌地蹦开老远:“血!痨病!这是痨病!” 围着看热闹的众人也惊慌起来,纷纷推推搡搡地散开,一个个捂着口鼻躲得远远的:“晦气!看个热闹还能看出痨病来!真晦气!” 我也吓了一跳,连忙用手绢盖着小桃子的下半张脸,看见迟云脸色铁青,皱着眉头扫他几眼,也捂住了口鼻说:“走吧走吧。”说完转身走了。那两个捕快如蒙大赦,兔子一般跟着蹿得没了影。 高个子乞丐哄着怀里的小孩子,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边摸出一块布给他擦拭嘴角的鲜血。方才还围得满满的众人早已避瘟神一般作鸟兽散,只有那些小乞丐还在他身边围着,没有丝毫的惊怕和躲闪。 有些空荡的街市上吹过一阵小风,对面酒楼上的布招子晃来晃去。 小桃子忽然在手绢底下细声细气地说:“谢姊姊,你看,就剩他一个人啦。” 小桃子还不懂得什么是孤独和悲悯,但她也知道他是“一个人”。我站在点心铺门口,望着那个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的高个子乞丐,不知怎么突然不想说话。 他紧了紧背上的褡裢,依旧是怀里抱着一个身后牵着一串,一步一步有点颠簸地向前走着。 忽然,他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满是灰土的脸上忽然绽开了笑容,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唱着小调踏着拍子,呼呼喝喝地在街巷之中远去。 这时我才发现,这个人的眼睛并没有我想象之中的浑浊,反而是极为明亮清澈,笑容也单纯如水。这样的眼睛和笑容,我只在小桃子一样的孩子们脸上看到过。 那时候,天上阳光正好,地上梨花胜雪,我年方十六岁,还是未知悲欢离合的年纪。 天空依旧晴朗街市依旧太平,我依旧在家中店里忙活着,端酒倒酒,招呼生意。爹仍是坐在酒台子里面打盹儿,嘴角的胡子时不时被吹得一翘一翘,伴着鼾声摇晃在空气里。 门前的梨花树依旧雪团一般,这几日天气好,免了它的风吹雨打之苦,花期也就长了点。 我嗅着那飘满店堂的芬芳,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觉得心里乱乱的。 这几日看上去安安稳稳,小小的波澜也不过是平静生活中的稍稍点缀罢了,但是总是让我有点若有若无的不安。而这种不安,更是让我心绪缭乱。 我由不安而产生的心绪缭乱并非是自己胡思乱想,而是有过相似的经历的。 记得小时候,我本来是没有名字的。爹娘都不是读书断字的人,我又是个女儿,就只是丫头丫头地叫着——直到现在,他们还是叫我丫头。 直到八岁那年,我那六岁的弟弟在外面玩,不知怎么竟然掉到了井里,幸亏旁边人发现得早,及时叫了我爹娘,把他捞了上来。可是弟弟天生体弱,那时候又是深秋时节,天气寒凉,井水刺骨,捞上来的时候吹了冷风,又受了惊吓,立时就一病不起,爹娘求了城中所有的大夫都没能留住他的命,可怜小小年纪就夭折在了娘亲的怀里。 其实在弟弟掉到井里之前,我就一直心里躁乱不安,总是觉得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但那个时候年纪还小,以为自己是因为前天被那城西的王曜抢走了两只泥老虎而不高兴,也就没有在意。直到弟弟卧床生病的时候我还懵懵懂懂,终于到了爹娘的哭声引来四邻探望,街坊们纷纷告慰的时候,我才隐约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早就有了先知先觉,只是我不明白而已。 就从那时候开始,我在心里跟王曜结下了梁子。其实这是因为我那时候太小,才会什么事情都反应不过来。但是我哀痛后悔之余把王曜抢了泥老虎的这笔账也算上,他小子就在我心里永无出头之日了。 为弟弟出殡那天,我穿着麻布衣裳,跟在爹娘的后面,扯着娘亲的衣角嚎哭。在阴阳先生的一声声摇铃呼喝中,我跟着爹娘稀里糊涂地跪拜行礼,天地祖宗一大排,也不知是向谁行的礼。 终于到了所有的丧仪都结束了,前来吊丧的街坊亲朋也都散得差不多了,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道袍上沾着黄泥点子的老道士,一边张望打量着我家的散乱场面,一边探头探脑盯着我们一家人看。 林州城中风俗,喜丧之事不拒外客,爹娘本已是疲累不堪,但仍然招呼他坐下。老道士一边搜罗扒拉着几案上剩余的饮食,一边对爹娘说,自己道号长渺,是从九重山来的,一直四处云游,到了这林州城里,看见我家办丧事,就凑来瞧瞧。 虽然爹娘和我都没有听说过什么九重山,但觉得这些修行之人都是有些神神秘秘的来历的,也就不好多问。 老道士饮了几口酒,大概问了下弟弟的丧事,安慰几句,皱眉琢磨了一会儿,忽然一拍桌子,说我家家门不幸,已经死了一个男孩,偏偏我又是个有命无运累及爹娘的运数,只怕也命中多舛。本来听上去是无稽之言,但爹娘刚刚遭遇丧子之痛,正是忧虑的时候,听他这样说,更是着了慌,连忙问他该怎么办。 这时候,那老道士瞧着我,说:“她可有了名字?” 爹娘说没有,老道士就笑了:“幸好还没有。她的这个命数,倒还可以用名字来压一压。”遂用木箸蘸了酒,在几案上写下了“莫离”二字。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玉环,让娘亲穿了丝线挂在我的脖子上,说什么能辟邪保命。临走的时候,打量我几眼,笑道:“老道可不是来骗吃骗喝,若是这丫头以后的命途应验了,可别忘了我长渺真人。”x 自那以后,我就有了现在的名字。 “莫离!莫离!”我被吓了一跳,思绪猛然打断,只见店门口闯进来一个年轻人,径直向我冲过来,一把攥住我的手腕。 我定神一看,竟是前几日来提亲的王曜。 章节目录 第5章 不知谁是惜花人 王曜攥着我的手,满面通红,额头上隐有青筋暴出,眼睛里闪着光:“莫离,你别生气,我是真心实意来跟你提亲的,那个香囊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这一定是有什么误会,真的是误会……”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店堂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纷纷射过来,看向我和他。 身后轻轻哼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能听得到,我听见爹的声音:“关于小女的终身,老汉前几日已经在王家说过了,王家高门大户,我们高攀不起,王三公子还是请回吧。” 王曜越发急了:“那个香囊真的不是我的,我也不知道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还是想娶莫离……” 他又转头看着我:“莫离,咱们从小在一块玩,你是知道我的,我……虽然我们酒楼里有时会有唱曲卖艺的女子出入,但是我跟她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相信我……” 爹的胡子已经在翘着抖动了,娘亲也从后堂里走了出来,满堂客人也都等着下文,我定了定神,说:“三公子,不管那个东西究竟是不是你的,我都不会跟你成亲。我爹已经说过两遍的话,你不要让他老人家说第三遍,你还是回去吧。王家家大业大,总是能给你找到合适的妻子的,总归是要比到我家来做女婿的强。” 说着,我慢慢将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王曜的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抖着嘴唇,欲言又止,看了我一会儿,终于扭头走了。 堂中客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气氛还在凝固,忽然听得“啪啪啪”几声响,然后一个粗沉的声音响起来:“好啊,好啊,我早就说过,王家这小子没本事没志气,哪里配得上勤俭持家孝顺爹娘的谢姑娘。这番走了,最好再也别回来!” 众人去看时,只见大堂的一处高座上,坐着一个身材粗壮油头大耳且浑身锦绣的中年人,抬起的左手大拇指上,一个浑圆的玉扳指很是耀眼。这人便是与王家同在城西开酒楼,两家还抢过生意的范五爷。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向着他行了个礼:“范五爷见笑了,谢家小门小户,私事争吵,何劳挂齿。” 范五爷却仍在笑着:“看来,谢姑娘倒还尚未许配人家?” “是。” 他手上的玉扳指缓缓转动:“既然如此,王家孺子不成器,谢姑娘可否愿意进我范家的大门?拙荆几个月前下世,至今没个能主事的人,几房小妾吵吵闹闹人仰马翻实在不成样子,正缺个谢姑娘这样能持家的人来管管。” 我始料未及,一时间愣住了。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他又说:“若是谢姑娘同意,范某即刻遣人来,花红彩礼一样不少,尽可放心。” 我去看爹娘的脸色,已是黑一阵白一阵,便知不妥了。谢家现在就我一个女儿,若是出了嫁,祖上的产业谁来操持,又有谁来给他们养老送终? 在难堪的沉寂里,爹先开了口:“范五爷恕罪,小女无才无貌,不堪执箕帚,王家之子尚且不敢高攀,何况范家?” 范五爷沉吟不语,眼珠子转了个个,看向我。 我在心里泪流成河:刚打发走了一个,现在又来一个!但是面子上还得装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低头说:“多谢五爷美意,恐难从命。”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林州城里谁人不知,但凡是我范某看上的女人,有哪个跑得了的?好意给个正室夫人还不做,难道在谢家眼里,范某那一点产业,还比不上就快要倒了架子的王家?” 此话一出,堂中众人面面相觑,有几个靠着大门坐着的人已经偷偷起身走了,我的背上也出了一层冷汗,这是要明抢? 范五爷贪财好色我是听说过的,他家里光正室夫人都已经换了几个,更何况住满了后院的十几房妾室。听他话中的意思,竟是强要让我过去。范家我们惹不起也抗不住,但这又万万不可…… 正当这时候,有一个人给我解了围。 迟云不知什么时候进来,说道:“谢家自然不敢如此想。只是莫离姑娘双亲在堂,若是出了嫁,则于爹娘不能养老送终,于祖宗不能承继家业,是为不孝。范五爷是良善人,岂可置贤良女子于不孝之地?若是范五爷也肯如王家公子一般作上门女婿,生下一男半女也从谢家姓氏,则谢姑娘定然也会深为感激,欣然允嫁的吧。” 迟云按着刀柄不急不缓说出这一番话,范五爷的圆脸早已涨成了猪肝色,攥紧了拳头狠狠将众人的隐约的笑意瞪回去,又盯着迟云,已经连冷笑都没了:“我说谢家父女怎么这般刚气,原来是有迟大人撑腰,看来还是范某失敬了。告辞。”说完,拂袖而去。 我暗暗长出了一口气,爹娘也都在抬起袖子拭着额头上的冷汗。众人渐渐有了一些细细碎碎的议论,迟云踏步走过来,对我低声说:“范五爷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你多少小心些。” 我正要应着,忽然门口又闹将起来,心里一跳,难道范五爷又折腾出了什么事端?x :/ 我跟迟云过去一看,竟是前几日在东街上的那个高个子乞丐,还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怀里抱一个身后牵一串的模样,正嬉皮笑脸地拉住范五爷的衣角,说道:“这位大爷,我看你方才在这家店里煞是威风,定然是非富即贵的大人物,正巧孩子们都饿了,你要不要看着给点钱,我好去买些吃的?”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这乞丐怕是有些疯病,什么时候出来不行,偏偏这个时候来讨钱,言语上还正好戳到范五爷的痛脚,八成要坏事。 果然,范五爷狠狠瞪他一眼,跟着的几个家丁立即围了上来,对他拳打脚踢:“你个臭要饭的,没看见大爷忙着呢吗!滚!再不滚就打死你!”x 高个子乞丐却并不滚,只是弯腰护住怀里的孩子,留一个脊背给他们任打。可是那几个家丁踢打了几下就停住了拳脚,捂着自己的手和脚龇牙咧嘴哎呦哎呦叫疼起来。 高个子乞丐回过脸,看着他们笑道:“几位,我还没喊疼呢,你们怎么先疼起来啦?” 一个家丁恼羞成怒:“贱骨头,你皮硬是不是?大爷脏了手脚,换个家伙打你!”说完,恶狠狠地从地上角落里捡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棒,就要往那乞丐身上招呼。 我心里一惊,这样一打下去,只怕不死都得丢半条命,连忙向迟云使眼色。迟云会意,上前大手一抓,将那木棒握得紧紧的,看向范五爷:“迟某刚刚说过,五爷是良善人,想必不会当着莫离姑娘的面,在这大街上将人活活打死吧?况且,您难不成忘了,迟某这公门中人的身份,正是管这个的?” 范五爷瞟他一眼,向家丁示意一下,哼着鼻子走了。 高个子乞丐回过身来,看着我嘻嘻地笑:“姑娘你长得这样好,心眼也好,可是孩子们还在饿着呐……” 当真是个合格的好乞丐。我叹口气,从怀中布囊里掏出点钱给他。他伸手要接,迟云却猛然抓住他的胳膊:“莫离,当心痨病。” 我的手顿了一下,眼睛看向他怀里的那个小孩子。迟云一把抓过我手中的钱币,哗啦一声扔到他怀里:“钱已经给你了,走吧走吧。” 他从地上站起来,定定地看着我。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明亮清澈,我却忽然失去了与他对视的底气,不由得低下头,两颊隐隐作烧。目光下移,正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很长,但是糊满了泥土,正紧紧抱着怀中的那个孩子。再往下,就是围在他腿边的小乞丐,脏污的小脸上同样有着亮晶晶的眼睛,也正在看着我。 我忽然鼻子一酸,绞扭着手中的布囊,不知道怎样才好。 他却又笑了起来,右手掂着那些钱币一抛一接,双脚蹦蹦跳跳向前走,唱着调子喊起来:“走啰!吃饭啰!”那些小乞丐也就蹦跳着跟着他。 我望着他的背影,还是觉得他的笑容跟孩子们的一模一样。 他该有多大了?还整天跟一堆小乞丐混在一块儿。 这也许是一个永远都长不大的人。 章节目录 第6章 只恐夜深花睡去 迟云那句让我小心的话我一直都放在心里。但并不是我当心了,事情就不会发生。该来的还是会来,只不过我没想到会那样惊心动魄。 范五爷走之后,我一直心里忐忑不安,连着几天夜里睡觉都睡不踏实。但是,那夜我偏偏就睡着了,还睡得很沉。直到被颠簸着晃醒。 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我绝对不在自己的床上。 能感觉出来,我是被一个人背着走,他的肩膀隔着被子都觉得硌得慌。然后是鼻尖凉凉的,是夜里的冷风很快地吹过来,更确定了我是在屋外。但是我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应该是被蒙上了一层黑布;四肢也不能动了,因为根本没有力气,而且好像还被结结实实地绑着。x 电脑端:/ 手指稍稍动着触了触,包着我的是一床被子,应该是我自己的。只是被子外面被捆上了绳子之类的,勒得我有点喘不过气来。看来,范五爷还是不会放过我,只怕正在他家里坐等着我被他的这个手下扛过去。 现在怎么办?叫又叫不出声,挣扎也挣扎不动,难道听天由命不成? 这个人扛着我又走了一段路,停了一下,仿佛是进了一道门,转了几转,光线亮了起来,鼻子也嗅到了浓郁的熏香气味,心下就暗叫不好,现在只怕已经进了范家的屋子了。 那人将我放下来,绑着被子的绳子松开了,然后身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仿佛都能听得见自己的呼吸的静默之中,我突然感觉到一双手伸了过来,捏住了我的脸,然后渐渐用力,在我感觉到有些疼痛的时候忽然松开,变为轻缓的抚摸。(_ 胃里一阵翻腾着的恶心,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之前迟云说到的那个劫掠女子的贼人,不是据说已经到了林州一带了么?会不会这次劫我的不是范五爷,而是那个采花贼呢? 正在这时候,突然耳边一阵响动,好像有门窗开合的声音。继而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几乎震破了我的耳朵。这回我听清了,就是范五爷的叫声。 然后,已经松开的被子又重新被裹了起来,有个人隔着被子抱住我,很快地离开。这时我的眼睛仍然被蒙着,之所以觉得很快,是因为仅仅在一喘气的功夫,范五爷那疯狂的惨叫声就迅速由大变小,最后混进呼呼的风声里。x :/ 那人抱着我向前跑,我能听得见他沉稳而有节奏的心跳声,但是听不见一点喘息或脚踩在东西上的声音。这与方才把我从家里扛出来的那个人不一样。那个人用肩膀扛着我,虽然应该也快,但是他的脚步声和喘气声我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而现在这个人,他好像不是在跑而是在飞,我除了刮过的风声和他的心跳,就什么也听不见。 我被他紧紧抱着,隐隐嗅出他身上的气味。我从小在爹娘身边看他们酿酒,酿酒很重要的一点是要鼻子灵。爹常常有意无意地训练我的嗅觉,所以我闻东西的感觉很敏锐。 但是这个人身上的气味有点奇怪。其中我最熟悉的是酒味,还是那种上好的陈年美酒;然后有树叶和青草的味道,好像他刚刚在山林里打过滚;再然后是一种奇异的香味,既不是我平日里闻过的脂粉味也不是大户人家家里燃的熏香,更不是我方才在范五爷屋子里嗅到的浓香,而是一种初闻沁人心脾的清香,再闻百转千回的幽香,再仔细闻就闻不到了。除了这些之外,竟然还有一点点油腻的味道,好像他刚刚在怀里塞过烧羊腿或油炸丸子之类的吃食。 他是谁?我的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迟云。是迟云提醒我要当心,他又在这些天一直奉命追查采花贼的踪迹,很有可能会在夜里巡守,他在巡守的时候特意注意一下我的家里也是可能的事情,才会这么快就发现我被人劫走。而且,他是这附近几十个州县中武艺最好的捕快,干净利落地把我救出,又身手这样迅捷,应该只有他一人无疑。 这时,他停了下来,我听到一声木头的响动,像是关了一扇窗户。然后背后一软,我被放了下来,这时,我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我在自己枕头里塞进去的几味安神的香料,这股味道让我终于放下心来。 总算是有惊无险。 他帮我盖好被子,手在被角上停顿了一会儿,忽然手覆上了我的额头,然后是脸颊。我有些紧张地颤了一下,但是他很快就将手移开,掖了掖被角,然后就没有了动静。我在一片寂静中终于昏昏沉沉地重新睡过去,直到天明。 醒来后,我发现身体能动了,就将蒙眼布扯下来,眯了眯眼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然后发现我果然是在自己的卧房里,衣服被子一切完好,甚至枕头边上的发簪都没有挪地方。除了身上尚余的昏沉感和手中的黑布,什么都没变。 就像是一场糊里糊涂的梦。 然而,它终究不是梦。我梳洗好打开店门,一开张,进来的几个客人就纷纷议论:“你知不知道,城西的范五爷,昨天夜里被卸了两条胳膊?” 我正在倒酒,手微微一抖。昨晚听到的惨叫至今想来还是心惊肉跳,知道范五爷定然是受了罚,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卸胳膊,怎么想着都有点毛骨悚然。 “哟,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清楚。只是今天一大早,我听城西的卢老三说,范五爷昨晚一个人睡在卧房里,也没让人服侍。半夜里家中下人听见一声叫,连忙进去瞧,一推门,哎呦呦,可不得了,范五爷浑身是血,两个胳膊已经断了。家人就忙着请医救治,哪里还救得好!” “啧啧,那岂不是就成了个废人了?” “只怕是呀!” “那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干这样的事?” “这哪知道!现在范家已经向官府报了案,正在查呢!” “依我看啊,范五爷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少不了得罪人,这回只怕是哪个仇家找上门来了!” …… 我听着,心里有点乱乱的。 范五爷对我做出这样的事情,是他罪有应得。但是迟云是公门中人,他这样做会不会引来麻烦?况且已经报了官,迟云又该怎么做呢…… 正想着,忽然又有一个客人从门外兴冲冲地走进来,屁股还没坐下,就忙不迭地说:“你们知不知道,范五爷疯了?” 我暗暗吃了一惊,看见那个客人眉飞色舞地说:“我刚从城西过来,望见范家乱成一团,一打听才知道,范五爷昨晚被卸了胳膊,当时就昏死过去了。等止住了血醒过来,官府的人正要盘问他昨晚的事情,谁料到他突然就疯了,见到谁都是一副又惊又怕瑟瑟发抖的模样,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 旁边的客人都悚然色动:“难道他是撞见了什么极为怕人的东西?” 有人不同意:“他应该是被卸了胳膊,疼坏了,又受了一场惊吓,这才发疯的。也不一定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可是谁又有那个本事,从范家的高宅大院里,一下子就把范五爷弄成残废,却影子都见不着呢?听说现在官府里的人还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着,连个头绪都没有。” “啧啧,真想不到,范五爷威风一世,到最后竟然落得这么个下场!” “真是想不到……” 我有些听不下去,刚想转身,忽然门外又跑进一个客人来,也是屁股没落座就嚷嚷开了:“大事大事!罗孝廉的小孙子被人拐走了!” 今天的新闻真是不少,一个接一个。 提起罗孝廉,林州城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家祖上世代为官,到他这一代举了孝廉,在外地做了几十年的州官,前两年刚刚告老还乡,回来的时候光是家中日常所用之物就抬了十几里的箱笼,风风光光地颐养天年。他老人家只生了一个儿子,他的儿子到现在也只有一个儿子,年方六岁,长得虎头虎脑雪团儿一般,而且聪明伶俐,罗孝廉爱如珍宝。 现在这个宝贝疙瘩似的小孙子被人拐走,罗孝廉还不知道要急成什么样呢。 这样一来,堂中客人的议论话题就从范五爷的胳膊转到了罗孝廉的孙子: “这可是越来越奇怪了,范五爷那边还闹着呢,怎么罗孝廉这边又出了事?” “罗家小公子从小儿捧凤凰蛋似的养着,必是有人照顾的,怎么会说拐走就拐走?” “就是呀,难道奶娘家丁什么的都是吃白饭的?” 刚从门外跑进来的那个客人就得意了:“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听罗家的一个家丁说,罗孝廉有一个多年的老友正是昨天过寿,罗孝廉本来是打算自己去的,临行前却听说寿宴上请了一个耍猴儿的班子凑乐,小公子在一旁听见了,就非要跟着去看猴儿。罗孝廉拗不过,就带他去了。谁想到寿宴上罗孝廉喝醉了,就在人家家里住下。当晚小公子却精神得很,死活闹着要去耍猴班子后台逗猴儿。抱着他的奶娘凑巧在酒宴上多吃了油腻,闹肚子,把他放下上了趟茅厕,回来小公子就不见了。这会儿罗孝廉正急得满城找呢!” “原来如此。那还能不能找得着?” 那客人摇摇头:“这就不一定了。那拐子定是个惯犯,不然怎么这么快就把孩子抱走?” “我听说啊,这富贵人家的孩子多养不大,是因为一生下来就有许多灾祟跟着他,看来是真的呢!哪里像穷人家的孩子好养活!” “还不快低声!这话若是让罗孝廉知道了,不打烂你的嘴!” 众人连忙噤声。 我听着他们叽叽喳喳,心里筹划着:这样一来,罗孝廉肯定要让公门中的捕快去找他的孙子,而且肯定是最好的捕快;那么,迟云就不得不放下追踪采花贼的任务,先去找那个孩子了。这样,他正好能暂时摆脱范五爷那边的嫌疑,倒也不能不说是个好事。 只可怜了那个孩子,从小被众星捧月似的养着,现在一朝落入拐子的手里,还不知道要遭什么罪呢。真是哀哉。 不知怎么,一想到孩子,我的脑子里就浮现出那个高个子乞丐的身影。看得出他是很喜欢孩子的,不知他若是听到这个消息,会不会要伤心一阵子呢? 章节目录 第7章 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的诸般担心,都在三天后烟消云散了。 三天后的中午,我跟爹娘正在店里吃饭,门外有人在喊:“谢掌柜,谢掌柜!” “怎么啦?”爹出去问。 “要酒,要酒!我家小公子找着啦,老爷一高兴,准备今晚上在家里大摆宴席,款待那些公人呢!他指名要你家的梨花醉,二十坛!快快送过去吧!”来的竟是罗孝廉的管家,一脸喜气,右手将一袋子钱沉甸甸地递过来:“不用找了!我们老爷今天高兴,说要多多散财积福!” 爹连忙答应了,就去后院酒窖里搬酒。 爹娘年纪大了,这样有大户要酒、得送酒上门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做。我也正好想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就雇车带着酒坛子过去了。 到了罗家,只见满院子的人都在忙活着。看样子小公子已经在内房里被家中亲人围着了,只剩下些家丁和管家忙得不亦乐乎。一个长着小胡子的家丁迎上来接了酒坛子,说他是专管酒水的,还笑着把我往里请,说是老爷太高兴,今天来的都是客,都要有管待的。 我便趁着这机会,问他:“这可真是幸事呢。你知不知道,你家小公子是怎么被找着的?” “这个啊,我还是听我们大管家罗兴说的。大管家说,本来官府里的公人们很快就打听出了那拐子的下落,迟大人亲自带人去追,结果到了那一看——” “怎么了啊?” 小胡子家丁大腿一拍:“那拐子死了!” “死了?”我吃了一惊。 他摇头晃脑:“对啊,被人弄死啦。还亏他死的早,要是活着被逮住,还不知道押过来要脱几层皮呢。” “然后呢?”这家丁真急人。 他的小胡子一翘一翘的,显然很是得意于自己有独门消息:“那拐子死了,可是没找着小公子啊。迟大人就循着踪迹,带着人一路找过去,一直找到城外的一座破庙里。迟大人头一个破门进去,只见里面坐着一个乞丐——” “乞丐?”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对啊!你猜怎么着?那乞丐一手把小公子抱在怀里哄着,一手端着一碗什么东西,正要往小公子的嘴里喂。迟大人冲上去一把抓住他,低头一看,碗里盛的是肉粥,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呢。” 我咬紧了嘴唇。 小胡子家丁接着道:“那乞丐就说,小公子饿了,这肉粥是给他吃的。迟大人要把他抓起来,还是小公子自己说,是这乞丐把他从拐子手里救了出来,还逮了兔子给他煮粥吃。这样一来,迟大人就不能抓那乞丐了,非但不能抓,他还是我们罗家的大恩人呐!”x 我的心忽的放下了。 想来,除了他,也没有哪个乞丐会愿意做这样的事情。 到了晚上,罗孝廉的宴席正式开始。 我坐在旁侧的一张小几边上,张望着席上众人。迟云和他手下的公人们坐得最显眼,受到的敬酒也最多,无非都是感谢夸赞之语。但是迟云似乎并不是很高兴。 迟云的不高兴并不是写在脸上的。就像现在,他面对着一杯又一杯的敬酒和笑脸,也都是用笑脸相迎的。但是我能感觉到他不高兴,似乎总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酒喝到一半,本来该在内房里的小公子竟然出来了。他被一群奶娘家丁簇拥着,穿着丝绸的小衣裳,鼓鼓的小脸儿在满堂的灯光下显得愈发圆润可爱。 罗孝廉心肝儿肉似的抱着他,脸上的褶子都快笑没了。 小公子转了转头,将席间众人都看了一遍,皱起眉头问:“爷爷,救我的大哥哥呢?” 罗孝廉堆着笑说:“哦哦,你大哥哥啊,他在后院里洗澡换衣服呢。” 小公子从他怀里扭了几扭,扑通跳下地,扬起小脸说:“这里的人都不好玩,我去找大哥哥玩。” “哎呦呦,”罗孝廉赶忙搂住他,“别急别急,他马上就来。”随即对旁边的家丁说:“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瞧瞧呀!”那家丁赶忙应着,一溜烟走了。 小公子撅着嘴看向席间众人:“爷爷,你请这些人干什么?是大哥哥救的我,又不是他们。他们一点也不好玩,还要将大哥哥捆起来呢。” 公人们的脸上都有些挂不住。 罗孝廉搂着他,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干脆笑着打哈哈。x www.x33xs.com m.x33xs.com 幸好这时有人解了围。一个家丁跑过来,说:“老爷,恩人过来了!” 众人一齐看向门外,只见两个家丁执着灯笼在前面照路,摇曳的灯光开处,走进一个高个子的白衣少年。 他的头上用木簪子绾了顶发,余下的大部分长发都披散下来,却梳理得一丝不乱;身着朴素的白布衣衫,没有什么装饰;一双长眉斜飞,衬着朗星般的眼睛,越发在灯光下显得面容清秀,熠熠生辉。 满堂的人都呆住了。大概众人都在想,本来是个蓬头垢面疯疯癫癫的乞丐,就算是洗了澡换了衣裳,顶多也不过是个寻常人,怎么竟是这样一个俊秀脱俗的少年?难道是弄错了人不成? 我握着酒杯,心里虽然也是惊奇,但是似乎又有点“原来如此”之感。我就一直觉得这个乞丐与众不同,没料到果真如此。可是这变化也实在有趣,该不会是认错人了? 满堂的静寂之中,小公子忽然从他爷爷的怀里溜下来,三步两步跑到那人的跟前,扑通一声抱住了他的腿,清脆地喊了一声:“大哥哥!” 那人一下子笑开来,眉眼弯成了新月,俯身捏了捏小公子的脸,说:“哟,这一下可真够力气,把大哥哥的腿都要撞断啦。”说着,把小公子轻轻巧巧地抱起来,笑意盈盈地看向众人。x 电脑端:/ 这时,呆若木鸡的众人才回过神来,连忙打着哈哈把他往里请。罗孝廉更是从坐榻上站了起来,亲自接他入座:“真是没想到,恩公竟是这样的好人物,今日老朽算是开了眼了……请请请……” 我出了一口气。 是的,没有弄错人。从他笑起来的那一瞬间起,我就认出,他就是那个高个子乞丐。除了他,我还没有在哪个乞丐的脸上见过那样明亮的眼睛和单纯清澈的笑容。 而且,即便别的人认不出他,小公子却认得他。孩子们并不会说他是从哪里认出一个打扮完全不同的人的,他们的心里只是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知道这个人就是他的大哥哥。 罗孝廉还想把他的宝贝孙子抱回去,但小公子挂在那人的脖子上,怎么都不肯下来。罗孝廉只好笑道:“看来我家小承业跟恩公亲热得紧,只怕是有缘之人,难怪恩公能把他从贼穴中救出。” 那人笑道:“这倒也没什么,只是我向来喜欢小孩子,常常跟他们混在一块儿,多少晓得怎么跟他们打交道而已。” 他这话一落,在座的一些人眼神就有了变化。他们应该是想到了前些日子,高个子乞丐拖拉着一串小乞丐走街串巷的模样。而且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罗孝廉家金尊玉贵的小公子跟那些小乞丐是同一类孩子,更何况那些贫贱孩子里面还有一个痨病咳血的…… 果然,一直在旁边站着的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就走上前去,附耳对罗孝廉低声说了些什么。罗孝廉那笑成了包子的脸立即就有些风干了似的僵硬,目光也落到扭股糖似的黏在那少年胸膛上的小公子身上。 这时,那少年还浑然不觉,仍在低声跟小公子说着什么,逗得小公子咯咯咯笑起来,他也一起很开心地笑。 我攥着酒杯的手有些隐隐发紧。 罗孝廉的嘴角抽动了一下,向侍立在一旁的一个奶娘使了使眼色。奶娘就走上前去,对那少年说:“恩公,小公子身子娇贵,玩闹久了不好。还是让我们先抱他去睡觉吧。” 那少年应着,小公子却反驳道:“我才不累呢,我不想睡觉,我要跟大哥哥玩。”还示威似的抱紧了少年的脖子。 罗孝廉脸色又变了变,奶娘会意,连忙又哄又劝。末了,还是那少年低声说了什么,小公子这才磨磨蹭蹭地从他身上下来,被奶娘抱走了。 罗孝廉松了一口气,又换了一副堆着笑的面孔,连连向少年劝酒。 少年笑着饮了几杯,眼波一转,问道:“这样好的酒,连酒香也是上好的,我仿佛在什么时候闻到过的呢。” 那个方才向罗孝廉耳语的中年管家却弯腰笑着接话了:“这酒是城南谢家的梨花醉,林州城中数第一!我们老爷特意命了人买来的,专供今晚的宴席!喏,谢姑娘还在那呢!” 这时,堂中的众人都纷纷看向我。那少年也转头看着我,眼睛闪了闪,又咧开嘴笑了:“谢姑娘长得这样好,心眼也好,怪不得能酿出这样的好酒。” 我的脸上有些作烧,想起他那日在我家门前也说过同样的话,还发生了那样的事……这时一声咳嗽,让我回过神来,我连忙向众人行了个礼,便又低头坐下了。 众人又去说别的事情,闹闹哄哄的,我抬眼望去,见迟云正在他的位子上盯着我。是他方才看出我在出神,才咳嗽提醒我的。这会儿,他的脸色似乎不太好,但是在摇曳的灯光下又有些看不清。 我忍不住又去瞄那个少年,他仍在笑着看我,见我偷瞄他,眉眼笑得更弯了,咧开嘴露出一口干净整齐的白牙。 我的脸腾地烧起来,几乎一直热到了耳根,连席间众人的闹嚷声也听不见了。幸好我坐在偏位上,光线很暗,他们也许看不到。 这场酒席吃得七上八下的。 章节目录 第8章 前尘往事当何如 晚间,宴席结束了,罗孝廉笑容满面地将公人们送走。 我站在罗家大门外,看那些公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迟云最后走出来,我想想,上前拦住他。 迟云看着我,目光有点飘忽,也许是喝多了酒。 “迟云,我是想跟你说一下那天晚上的事情……” “哪天?” “就是范家出事的那天晚上,你……” 迟云的目光忽然变得很躲闪:“你,你怎么知道的?”x 我忽然有点好笑。我怎么知道的?除了他,还会有谁? 迟云的脸色愈发不自然,低下头,一副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 我看着他,想起来了,那天夜里他把我抱回家里之后,用手摸了我的额头和脸。 我家在林州城里生活了几十年,跟迟云很熟识。他比我大了四五岁,当我还是一个小女孩儿的时候,偶尔一个人傻傻地在门口大梨树下面玩,迟云总是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给我一个桔子石榴什么的。 他的父亲很久之前就是林州城里最出类拔萃的捕快,但是十年前在一次追捕盗贼的时候中了埋伏,暴尸荒野。后来迟云为他父亲报了仇,接替了他父亲的班,不到几年就成了远近几十个州县中最有名的捕快。 这些年他奔波四方,一直没有个安闲的时候。也有很多人劝他成家立业,但他总是以公务繁忙为由推脱了。他时不时往我家的酒馆里走,我也只当他是喜欢喝酒,倒也没有想过什么。只是近些日子,邻家的婆婆姊妹们常常有些细碎的言语,我方才有些后知后觉。 那天夜里,他将我救出,又有那样的动作,我已经大概猜到他的心思。想着早晚都要说清,还不如早点说的好。 “是啊,我怎么会不知道?你难道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迟云的脸在夜晚微弱的灯光中涨红了,竟然露出愧疚的神色来:“是,本来我不想让你知道,但是没有想到……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夸下海口却没有真本事的人……我也没有想到那个贼子会轻功那样好……” 我愣住了。贼子?轻功?他在说什么? 他接着说:“我是真的没有想到……那夜我埋伏着,发现了他的踪迹,就连忙追了上去,本以为能追上,但是没想到那淫贼跑得那样快,踩着屋顶竟然如履平地。我在他后面明明就看见他在前方,使了十成的功力,但就是追不上……那淫贼一直跑出城外几十里,最后竟然一闪就不见了,我搜寻到天亮都无果,只好回来。”x 电脑端:/ 我听得有些迷糊:怎么,难道那夜救了我的不是他?迟云一直在追逐那个采花贼,直到天亮才回来?那又会是谁? 他还在接着说:“这件事情本来只有我和阿六知道,那天是他跟我一起追的贼人,但是他功力不济,还没跑多远就被我甩下了,就等着我回来……我没有想到他会把这件事情让你知道……” 我反应过来,连忙说:“啊,不是他不是他,他没有跟我说,我是——”停了一下,很艰难地想出一个理由:“是那天夜里我睡不着,爬到屋顶上去看月亮,远远地望见你像是在追一个人。” 迟云看了看我,垂下眼睛:“哦。” 我松了口气,放缓声音说:“迟云,我没有怪你追不上他,你一定也尽力了,为了抓住他你忙了好多天,也许是体力不济……没有关系的,下次你一定能把那贼人抓回来,到时候我把我家酒窖里放了许多年的老酒抱两坛给你。” 迟云勉强地笑了笑:“那,多谢了。” 回到家里后,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很奇怪:在我爹眼皮子底下被偷走的一小壶酒,王曜落下的绣香囊,范五爷的断臂,还有连迟云都追不上的采花贼——尤其是最后一个,迟云是我见过的武功本领最高的人,如果连他都追不上那个贼人,那林州城中的姑娘们岂不是要任人劫掠?我会不会也有危险? 脑子转了一圈,又想回来:既然不是迟云救的我,那会是谁呢?我身边还有哪些会武的人,愿意冒着危险救我的? 这些事情烦烦乱乱,好像一团丝线绞在一起,怎么都抽不出个头绪来。想到最后,我终于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我探听城中的消息,大都是从店里的客人们口中听到的。第二日上午,店中酒客们议论最多的一件事,自然是罗孝廉家的小公子被救的事情。我昨天已经从罗家的小胡子家丁那里听过了,就没再怎么注意他们的谈话,但是他们说到最后,却让我不由得凑了过去。 “然后呢,那个乞丐——咳,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 “罗孝廉给了他很多钱,还说要养着他,但是他只拿了钱,说什么都不肯留下,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走了?” “对啊,走了。还说是过惯了到处乱走的逍遥日子,不想在一个地方待。反正背着他的褡裢走了,也没说去哪。”x :/ “啧啧,在罗家住着多舒服,咱们想要都要不来的福分,他还不肯?真是……” “谁知道呢!依我看啊,他是四处游荡讨饭上瘾了,等到他把钱花光的时候,还得回来找罗孝廉!” “哼哼,他走了,罗孝廉没准儿正高兴呢!你不记得他先前抱着的那个痨病孩子啦?万一他也有痨病,谁还敢让他住在家里……” …… 我忍不住想起昨晚罗孝廉那僵硬抽动着的嘴角。或许,他自己告辞走了,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他以后回去哪里呢?现在他有钱,可以活上一阵子,若是拿这钱去做个小买卖什么的来糊口,或许以后就不会再回到做乞丐的落魄境地了…… 从那之后,林州城中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他。 家里的生意比之前好了一些,爹娘的身体却越来越差。娘亲犯了积年的咳疾,爹在一次起夜的时候摔了一跤,腿脚就不利索了。这样一来,我就越来越忙,渐渐地在每天的忙碌中,也快要忘了那个笑起来跟孩子一样的少年。 直到门前的梨花在几场阴雨后落了大半,那天清晨,我刚刚把店门打开,朝阳还未放出它的热量,空气中弥漫着露水和泥土的清香,一阵凉凉的风吹过来,纷纷扬扬飘落的梨花中,一个白衣少年笑着对我说:“姑娘可还记得我?” 章节目录 第9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我站在爹娘的面前,绞扭着衣带,很有些局促。 站在我身后的白渊则看上去要轻松得多,还是没有一点忧愁似的笑着,任由爹娘上下打量他。 爹咳嗽一声,开了口:“你说,他只求管吃管住,一月给他十文工钱和一坛子酒,其余都不要?” 我答道:“是。” 旁边的娘亲接了话:“这孩子,林州城里有这么多家做生意的,你为何偏偏要来我们家?” 白渊说:“因为谢家心眼好,住着踏实,不怕被东家打骂。” “嗯——”爹拉长了嗓子,“谢家小门小户,自然比不上那些大户商贾有气势。可是,在谢家干活,也是偷懒不得的。” “这是自然。” 一阵寂静。我忍不住问道:“爹娘的意思,要不要他留下做工?” 娘亲看向爹,在家里,向来都是由爹做主。孰料爹却说:“咱们都是老骨头了,快不中用了,这个家以后终究要让丫头来管。这个事情,还是丫头看着办吧。”x 我因为这句话颇有了些底气,看看爹娘,又看看身后的白渊,道:“那……就让他留下吧。这样我也能少点忙活,爹娘也多歇歇。” 爹点点头:“出去吧。” “是。” 我站在庭院里,上下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少年。他个子高,长得好看,在店里跑堂倒是很合适;那一双手均匀修长,手心和指肚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茧子,应该做过不少活计;他之前又是走街串巷的,见过的人物事情都多,应对客人应该是不成问题。这么看来,他倒是个不错的干活做工的材料。而且他要的工钱也少,多半是为了找个能安身落脚的地方,只要以后相处得好,收这个伙计实在是得了个天大的便宜。 想起来,前两天绸缎庄的张伯还跟我抱怨,说他店里的几个伙计都好吃懒做,工钱要得高,还时不时顺手牵羊揩点店里的油水,让他头疼不已。 正想着,对面的人咳嗽两声:“东家,你就不说说怎么发落安置我么?” 我回过神来,想了想,拉他进了东厢房:“我爹和娘亲都住在西厢房,这东厢房隔断成了两间屋子,一间我住,一间是客房。横竖我家也不常来远客,这一间客房平日里就用来堆放东西了。今天我帮着你把这间屋子收拾收拾,夜里给你住。” “好。” “爹娘身子不利索,每日的开门关门都是我来做,从明日起,你就在店堂里给客人们端酒倒酒,爹要休息的时候我就在酒台子里点帐,爹要是在酒台子里的时候我就跟你一块儿下去招呼生意。” “好。” 我又跟他说了别的许多事情,白渊都一一应着。末了,我问他:“你还有别的事情没有?没有的话,先收拾屋子吧。” 他仍是说:“好。” 两个人窸窸窣窣地搬着东西,白渊忽然问我:“以后你叫我白渊,我叫你什么呢?” 我有点脸红:“叫什么不都一样?” “那我看你爹娘都叫你丫头,我也叫丫头怎么样?” 我断然拒绝:“不行!” “那……叫东家?” 我觉得这个称呼虽有气势,但是把我有点叫得老了,毕竟我常常听酒楼或绸缎庄里的伙计叫他们老爷为东家的。于是又拒绝了。 白渊皱起眉头:“你不是说叫什么都行的?” 我窘了窘:“咳咳,那……叫莫离就行了。” 白渊了然地笑笑,似乎有点把觊觎已久的糖块偷到手的得意。 他又说:“你怎么不问我一些事情呢?难道你不感兴趣?” 我叹了口气:“好吧,我也确实想问一些事情的。你说,罗孝廉给你那么多钱,好歹都够你花一阵子,怎么才这些天,你就跑来做工了?” 白渊道:“那些钱啊,我用一些给小豆子他们买了药材和衣服,又用一些作了送他们回家的路费,我再回到林州城,虽然还有,但就不剩下多少了,只好来找活干。” “小豆子?” “就是总咳血的那个孩子啊,我会治病但是得买药材,治好了他还得给他们添上漂亮衣裳,再送回家里去,自然是要花钱的。” 我想起他抱着的那个小孩子,和总跟在他身后的一串小乞丐:“你怎么知道他们还有家?” “哦,他们大都是因为家里穷或有病,被父母遗弃的,治好了病,他们又是男孩,送回去父母或亲戚也会要的。有两个实在不记得家乡,我就送他们去了城西许裁缝那里做学徒。还有一个女孩儿,被桂州城里一个浣衣婆婆收养了去,说她的小孙子才四岁,正想早些找个孙媳妇,日后也免了托媒送礼的麻烦。” “然后,你就回来了?” “是啊,我正发愁去哪呢,忽然想起你家的酒好喝,觉得在哪里做工都不如在酒馆里,就来了。” “你喜欢喝酒?” “那当然,酒可是天上地下最好的东西了,连太上老君的九转金丹、王母娘娘的紫纹蟠桃、赤脚大仙的肉灵芝加上西天佛祖摩诃池里的千年玉藕都比不上。本来慈航真人瓶子里的甘露还是上品,可是跟那你家的梨花醉比起来,还是差着一截呢。” 我忍不住笑了:“瞧你说的,好似你真的吃过那些神仙们的宝贝似的。” 白渊一脸无辜:“我当然吃过啊,没吃过怎么能说它们都比不上你家的酒呢?”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嘴皮子油滑。我家的梨花醉再好也是凡间之物,怎么能跟神仙佛祖的宝贝去比?别再说这浑话了,当心哪位过路的神仙听见怪罪于你。” “嘁!”白渊一脸不屑,“就他们,还怪罪于我?连凌霄宝殿上的巨灵神见了我还得赔笑作揖呢,他们算老几!” 这是越说越离谱了,看来他那疯疯癫癫的毛病还没好。我只好闭嘴,免得他再有什么胡言乱语的机会。 一番折腾,直到了日头偏西,总算是收拾出了一间像样的卧房。白渊搓着手,看上去很是高兴:“我就说嘛,还是来你家好,这里比城外那个元始老儿的破庙睡起来舒服多了!” 我看着他两眼放光的样子,忽然就想,四处流落在外的人果然是有些可怜,连一间普普通通的卧房都能让他这样高兴,这是因为他终于有了个能安定下来好好睡一觉的地方了啊!x :/ 这样一想,我瞬间就母性大发,颇为温柔怜悯地看他几眼,看完后还觉得这孩子真是眉毛眼睛都周正得很,要是我以后成了亲嫁了人,能生出来个这样的儿子就好了,到时候天天牵出去给四邻八舍的得意炫耀。 白渊估计是被我笑眯眯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抬起眼皮问我:“莫离,你想什么呢?” “呃……没什么。”我这时候母性还没收回去,很慈爱地顺口问道:“白渊啊,你今年多大了?” 没料到他一听到这句话,神色就有些苍白慌乱:“我……” “该有二十了吧?”我学着邻居家刘婆婆跟年轻小伙子拉家常的口气接着问。 他的脸色更白了:“有……了。比二十岁……大……” 我这才从母性的温和里反应过来:白渊脸色这么不好,怕是不想让人问他的年龄?可是问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又不是那些六七十岁快要入土的老人,才会忌讳让人问岁数。 看着他脸色由白变红又变得更白,我忽地了然了:别的年轻男人,十几岁时就要么读书进学要么操持生计,可白渊都二十多岁了,还是四处流浪一事无成,要不是碰巧救了罗孝廉家的小公子,只怕现在还在城外的破庙里做乞丐呢。虽然他看上去活得很自在,但只怕心里还是有点不好受的。我这么戳人家的痛脚,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想到这里,我心头涌上一股歉意,又不好跟他明说。 白渊低下头,仿佛在隐忍着什么,声音怯怯地说:“莫离,以后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问我的年岁,我们不谈这个,好么?” 我自然顺坡下了:“好啊好啊,我以后不问。” 他还在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我咳了一声,说:“那个……把你的东西收拾安放一下吧。我不是见你还背着褡裢的吗?” 他这才抬起头,眼睛里有了些亮光地应着:“好啊,我把我的东西都收拾收拾。” 说着,白渊把那个还是破破旧旧的褡裢解开,我眼睛一花,先冒出来的竟然是一支玉笛。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看着这温润净滑毫无瑕疵的玉笛,吓了一跳:“白渊,你这是哪来的?” “这个啊,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当然不能丢,已经传了……我想想啊,传了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二十四年了呢,只要我还没饿死,就得一直带着啊!” 章节目录 第10章 天上人间两茫茫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这玉笛: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二十四年?那可真是祖上的宝贝啊。 然后,白渊已经忘了方才的不快,兴致勃勃地提溜出一根红绳子,红绳子上系着一个玉铃铛,摇一摇,丁零零地脆响,跟山泉一般好听。我叹口气:“这又是哪里来的?”x www.x33xs.com m.x33xs.com “这个啊——”白渊忽然鬼鬼祟祟地瞅了一眼四周,然后望着我坏坏一笑:“你可千万别跟其他人说啊,说了就不灵了。” “什么不灵了?” “我跟你说啊,因为我一直都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老婆,所以我就去找月老。那老头儿跟我说,让我带着这个铃铛,上天入地一路找下去,等这个铃铛响起来的时候,我就能找到老婆了。” 月老给的铃铛?我一脸郁闷地看着他,看来他的疯病真的还没好。 他仍然神神秘秘地笑着:“这件事我可只跟你一个人说过,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说完,还把这个铃铛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又塞到褡裢里。 这样说出去就会被认为是有疯病的事情,我才不会跟别人说呢。白渊是想老婆想疯了,还是受了哪个老头的骗,假扮成月老诓他买铃铛?谁知道呢。 我已经做好了等着他再拿出什么稀奇宝贝的准备,没料到,再然后,褡裢里就剩下一件破了洞的白布衣裳,一小包钱币,跟一块还没吃完的玉米饼子了。 这一袋子家当的差距可真大。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白渊笑嘻嘻地说:“明日我就开始做工了,还请东家多多包涵。” 我瞪了他一眼,又瞧瞧他褡裢里的这些玩意儿,忍不住说:“这样吧,现在时辰还不太晚,你拿一些钱,到这条街尽头的布料庄子上去裁几尺白布回来,我晚上给你缝一件衣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些钱来给他。 白渊看了看我,很高兴地蹦跳着出了门。 晚上掌了灯,我坐在榻上,拿着尺头给白渊裁衣。一针一线地下去,白渊则坐在一边看我缝。 我用余光瞄着他,说:“你既然要去招呼客人,自然是得穿得齐整些,才像个样子。衣服穿在身上也要爱惜,当心着别磨了破了什么的。” 白渊点头应着,又嬉皮笑脸地说:“我当然知道你是要我穿得齐整些。但是,你也心疼我,不忍心看着我没有衣服穿,所以才给我做衣裳的,是不是?”(_ 我的脸红了一下,瞪他一眼:“又胡说。” 白渊嘻嘻笑着,缩到一边去扒拉他的宝贝铃铛去了。那铃铛时不时发出几声清脆的声响,听上去倒也悦耳。 从那之后,白渊就留在了我家,做一个月十文钱加一坛子酒的便宜工。 白渊干活很勤快,每天早上,都是他开门洒水,准备一天的迎客;晚上也是他关门掌灯,闭紧门户。一开始爹娘还不太放心,事事都让我留心注意着点,后来见他勤谨无错,也就渐渐放了心,把事情交给他去做。 白渊第一天在店堂里招呼生意的时候,前来喝酒的客人都有些大惊小怪,纷纷以为我家闷声不响地招了个俊俏女婿,嚷嚷着要贺喜。我窘迫不已,涨红着脸解释说是刚来的帮工伙计,这才平息了下去。 后来又有人认出他就是那个救了罗孝廉家小公子的年轻人,便更是有许多人跑来看,议论纷纷,说他原先是个乞丐,现在只怕是把罗孝廉给的钱花光了,才来做工的。又有人说,他不回去找罗孝廉要钱,却来我家里干活讨生计,多少还是有点骨气的。甚至还有人说,他之前抱着的那个孩子有痨病,只怕他身上也有痨病,谢家竟然也敢留他在店里什么的。 起初我听着这些议论,只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而且我决定让他留下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会有人言啧啧,便也没有怎么理睬。谁料到后来越说越闹嚷不堪,直令我头疼不已。 白渊也听着这些口舌,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依旧是每天高高兴兴地干他的活,忙上忙下地跑腿,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 如此这番的闹腾终于平歇,则是在一件事情之后。 那天晚上,本来我都睡下了,西邻却突然吵嚷起来。我睡眼惺忪地披衣去瞧,见柳婶神色大变,张皇失措地团团乱转。原来是小桃子突然在夜里发了急症,正躺在榻上人事不知。x :/ 柳婶见了我,一边哭结结巴巴地说,小桃子本来是发过一次这样的急症,当时正好遇见一位行脚老大夫,给小桃子用偏方治好了。本以为不会再犯,谁料到竟然又起,而且这次的来势看上去比上次还厉害。 她跟柳叔抱着小桃子去了医馆,可是现在已是深夜,大夫都回了家,医馆里连个抓药的伙计都没有。他们又去了袁老大夫家里,凑巧袁老大夫昨日出城访亲,现在还没回来。夫妻两个万般无奈,只好让柳叔赶忙跑去城北请刘大夫来,柳婶抱着小桃子在家里等着。 可是现在没有马车,从我们这里走去城北再回来,只怕天都要亮了,到时候只怕就算刘大夫赶到,也来不及救小桃子了。 我瞧着小桃子满脸通红人事不知的模样,也是心急如焚。但是我也不懂得医术,只能干瞪眼。小桃子的三个哥哥也醒了,挤成一团也不知道怎么办,最后还是老大懂事些,过来安慰他娘亲别着急。 柳婶正在呜呜哭着,我爹娘听到响动,也过来看视。娘亲正从脑袋里搜刮着她听过的一些民间偏方,这时候一转头,见白渊披着头发跑进来,衣裳倒是穿得挺整齐,愣头愣脑地冲过来打量着小桃子。 柳婶本来因为听见了关于痨病的传言,不大待见他,这时见他过来,就上前拦住他不许碰小桃子。这时,我忽然想起白渊说过他给那个痨病的孩子治病买药的事情,连忙问他:“你会看病吗?” 白渊捋着袖子点点头,跟我说:“快去拿水来。” 柳婶惊疑不定,望着我。我说:“白渊也许会看病,与其在这干等着,要不让他先试试吧。” 这时,柳家的老大早就端了热水过来。白渊在小桃子的脉搏上按了按,皱皱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是几只小黑丸子。他拿起一只丸子,掂了掂,抬手就要往小桃子嘴里塞。 这阵势吓了我一跳:哪有这样治病的?他怎么知道这丸子能治小桃子的急病? 我娘亲也看出不对,拦住他:“你真的会治病?” 白渊抬起头,还是一副无辜的表情:“会啊,不会我干嘛给她喂药。” “可是……” 还没等娘亲说完,白渊一下把丸子填进小桃子嘴里,水碗一倾,咕嘟一声给她灌了下去。 柳婶一下子抓住他,哭喊起来:“你这个晦气星,你给我女儿吃了什么东西?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我也被吓得不轻:“白渊,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你真的会治病吗?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千万不能闹着玩。” 白渊很委屈地说:“那个就是能救命的药啊。上次我去离恨天串门的时候跟太上老君喝茶,他刚好炼成了一味丹药,说是用千年灵芝和黎山老姆那里的何首乌再加上许多七七八八的东西炼出来的,凡人吃了能治百病保长生,仙人吃了进增道行,我就随手抓了一把当配茶的点心下嘴。可巧剩下了这些,今天刚好派上用场……” 他还没说完,柳婶眼皮一翻,“咕咚”一声仰倒在地上。小桃子的哥哥们都吓傻了,爹娘也是目瞪口呆。 章节目录 第11章 桃花有意逐流水 我几乎要背过气去,简直是天要亡我啊,这人的疯病怎么刚好在这个时候犯了啊!完了完了! 我跟爹娘手忙脚乱着将柳婶救醒,柳婶睁开眼就是一声长号:“我的女儿啊——你害死了我女儿,我跟你拼命——” 白渊那个始作俑者还是一脸无辜地站在一边,我被气得脑袋疼,早已不知道该怎么揍他了。 一直忙乱到启明星都出来了,门砰地被推开,柳叔满头大汗地拉着刘大夫冲进来。柳婶上去又捶又打:“你个杀千刀的,都这时候了才回来,女儿早被害死了——” 柳叔听了柳婶的哭诉,也是气得抄起一根木棍就要往白渊身上招呼。 这时候,刘大夫突然喊起来:“咦,这孩子没事啊?” 屋里乱成一团的众人惊讶地围过去看。 刘大夫捏着小桃子的脉搏:“这脉象稍有点弱,但是稳定有序,像是这孩子跑了一天累着了的样子,并不像是有什么要命的急病啊?” 柳叔难以置信:“你是不是诊错了?再捏捏瞧瞧?” 刘大夫又诊了一遍,说:“还是这样,不过这脉象越来越强了,像是已经好了……” 正说着,小桃子忽然睁开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 围在榻边的一圈人都傻了。 小桃子扭扭头,很奇怪地看着我们:“怎么这么多人?你们看我做什么啊?” 柳婶一下子扑上去抱住她:“我的乖乖,你吓死你娘了——”大家都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小桃子的三哥哥怯怯地说:“真的是仙丹啊?” 这一言提醒了众人,转头去看时,只见白渊仍是摊着手一脸无辜相:“我就说嘛,太上老君再怎么也不会骗我……” 柳叔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对对,你就是神仙!就是治病救人的活菩萨!我冲撞了神仙罪该万死!” 我连忙上前去把他拉起来:“叔,您别这样,白渊就是误打误撞,那药怕是哪个神医给他的,他不肯把人家的名姓说出来罢了……白渊就是常常说些疯话,你别信他。” “我说的是真的,就是太上老君……”白渊还想不服气地分辩,被我用尽全身力气恶狠狠瞪了一眼,他才乖乖闭了嘴。 这事总算是闹腾过去了。刘大夫出门的时候,还专门拉住白渊问道:“这位仁兄,那药能不能让我看看?” 白渊掏出来给他:“喏。” 刘大夫瞅着那些小黑丸子,仔细端详研究了好一会儿,把白渊拉到一个角落里说:“仁兄啊,咱们都是同行,你就别装傻了。这药到底是怎么配的?你要是告诉我,日后我定然让你发大财!”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白渊歪头说:“时间太长了,我先仔细想想啊……” “没事没事,好好想!” “嗯哼……哦,记起来了!” 刘大夫两眼放光:“什么?到底是怎么配的?” 白渊拍着脑袋,点着指头数:“我记得,当时老君说了六味配料,除了千年灵芝和黎山老姆那里的何首乌,还有瑶池莲花花蕊上的甘露,兜率宫墙根子底下培植的紫仙草,长留岛上老白鹤的尾羽,还有——哦,还有从百花仙子那里讨来的千红汁!” 刘大夫直愣愣被雷劈了似的瞪他许久,张口结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白渊看着他,有些歉疚地说:“时间隔得实在是有点长,我的记性也不好,或许他还说了别的配料,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毕竟都有两百多年了……这样吧,下一次我去离恨天串门蹭茶的时候给你记着这事,再问问他,回来告诉你!” 刘大夫转身落荒而逃。 “哎哎哎,你别跑啊——”白渊还在冲着他的背影招手。刘大夫听到后踉跄了一下,撞飞了李扁担的早点担子和路边一串鸡笼子后,在街角消失了。 从那之后,林州城不论老幼都知道了梨花醉谢家的跑堂伙计会治病,个个都惊讶不已,那些关于痨病的传闻也就变成了他治病救人的佳话。 这些佳话传来传去,引得许多人都来我们店里看稀罕。传了一阵子后,终于招来了大主顾。 那日上午,太阳刚走到半中天,门外停了一乘绣帘小轿。软绸的轿帘子揭开,下来一位女客。我当时站在酒台子里面,一见她就眼睛离不开了:她身上的紫色绸缎漂亮软滑不说,那上面绣着的万花争春图样才是真正的好绣工,隔着老远都能觉得那花儿跟活的一样。她再走近些,绣花更是清楚了,那一针一脚一勾一挑都是极为精细,中间还用金线络了黑珠子一齐绣上去,衬着繁复的针脚,简直在太阳下光华流转熠熠闪耀。 这一身衣裳,简直就是所有姑娘们的梦中珍宝! 我看得艳羡不已,直到她扶着一个小丫鬟走进店里来才回过神,这样的打扮肯定是有钱人,那衣裳是人家的,可是赚来的钱是自己的!我连忙堆笑着迎上去:“姑娘可真是漂亮呢,快坐吧!敢问可是要酒?昨日刚出窖的好酒,来的客人都说好呢!”x 她扶着小丫鬟坐在位子上,抬起头,面无表情向店里扫了一眼,有点漫不经心地说:“好,那就拿上来吧。” 我答应着,直起身来叫白渊:“白渊,去抱昨晚刚出的酒来!快些!”然后又对她笑笑:“您稍等,现在客人多,店里人手少,难免慢些。” 她却问道:“你家店里有几个伙计?” 我有点意外:“啊,就一个。” 她点点头:“好。”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我有点疑惑:她的是说,只有一个伙计好呢,还是别的意思? 这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她不仅身上的衣裳料子软绣工好,而且连头上的发饰也特别。别的姑娘都是用金银或玉石做簪子钗环,贫穷一些的只能用木簪荆钗,但是她头上的一支发簪,则是白玉的里子,外面包裹一层红绸,红绸上绣着花草,蜿蜒的枝叶泼泼洒洒缠了一整根,最惊奇的是发簪头端绣了一对比翼鸟,活灵活现地衔着垂下的长流苏。 而且,除了这支发簪,她的耳环、戒指、玉坠上也是绣着花鸟虫鱼,衬得这通身的气派愈发精致,简直就是一个绣花美人。 我还在瞄着她左手上一枚绣着比目鱼的戒指,白渊一声把我拉回神:“酒来了——” 我赶忙给她倒酒。绣花美人却并不关心那酒怎么样,而是抬眼打量白渊。x 电脑端:/ 白渊也看了她一眼,笑道:“敢问姑娘有何事?” 她的右手摩挲着酒碗,道:“谢姑娘,我听说,你家这个伙计会治百病,可是真的?”她嘴里对我说,眼睛却望着白渊。 “啊,那都是外面的传言罢了,他只是误打误撞治好了小桃子,哪里有什么治百病的本事呢。” 绣花美人却仍是说:“若是谢姑娘不嫌弃,我想请你家这个伙计给我看看病,要是因为这个耽误了生意,我愿意出钱赔偿。” 我赔笑道:“他真的不会治病,不然他早就自己开医馆了,又怎么会只在我家做伙计呢?” 白渊却笑得一脸风流,不知死活地插了话:“我是不太懂医术,不过太上老君给的那几个丸子据说可以治凡人百病,你要试试吗?” 我狠狠瞪着白渊,很想把太上老君叫下来将他扔到炼丹炉里去烧一烧。 绣花美人竟然点头笑了:“好啊,这里不方便,谢姑娘可否让我去你家后院拿药?” 旁边座上看热闹的客人都伸头看我,我还想垂死挣扎:“他真的不会治病……” “好啊,来来我带你去。药丸子就在我房里,我拿给你……”白渊竟然自作主张把绣花美人拉起来,抬腿就往后院走。那个小丫鬟也跟着。 我目瞪口呆地见他一边走还一边一脸亲切地跟那绣花美人套近乎:“姑娘你芳名?啊,什么?真娘?不是真假的真,是针线的针?” 我一拍大腿赶上去,可不能让白渊把那破丸子给她,不然只怕真的会出人命的! 白渊这厮已经把近乎套得更进了一层:“针娘啊,这名字真是与众不同,一看你就是女红做得好的,哎对了,刚好我正想做一件新衣服呢,要不我把丸子给你,你帮我做衣服就当药钱了,成么?” 章节目录 第12章 怨公子兮怅忘归 “白渊!”我大喝一声,喘着气对那绣花美人说:“姑娘,实话跟你说,我家这伙计是有点疯病,喜欢编些神仙出来说笑,你千万别信他。他的那药丸子我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什么东西,万一你吃下去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家小门小户可当不起……” 白渊一扁嘴,很委屈地说:“针娘,我说的是真的,太上老君跟我说凡人吃了能治百病保长生,仙人吃了进增道行,我才拿给小桃子吃的。她吃了也好了啊,第二天一早就下地跑了,现在什么事儿也没有……” 绣花美人却淡淡笑了:“谢姑娘不必担心,反正我这病找了无数的大夫都治不好,若是真的好不了,我也不必活在这世上了。还不如撞撞运气,假若我吃了之后好了,或是有起色,我都千恩万谢,若是真的有什么好歹,反正也是将死之人,早点晚点都不差什么的,也不会跟你家为难。” “我……”我语塞,看来这是个美人薄命的因由,这可不好劝……x www.x33xs.com m.x33xs.com(_ 白渊却干脆利落:“你别怕,若是这丸子治不好你,我再上天去给你寻访些更好的丹药来,一定让你活得好好的!”说着,还执起她的手,一脸坚定凛然,活脱脱个英雄救美的架势。 我被他的话噎得不轻,眼看着这厮疯病又发了,实在是很想拍死他。可拦之不及,白渊三两步把她拉进屋,从他床头拿出那些万恶的小黑丸子,递到那绣花美人手里。 我一把扑上去:“姑娘姑娘,天无绝人之路,你的病总会有大夫能治好的,何苦这么折腾自己呢?” 她看看我,叹气道:“谢姑娘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我摇摇头。 “我是这林州城里东街上云霞庄的老板娘。” 我倒抽一口气。云霞庄是林州城第一大绣庄,向来以绣工精巧别出心裁闻名,那里的绣品不仅是林州城里最好的,而且远近各州也常常有人慕名而来。传说云霞庄的老板娘女红之技精妙绝伦,曾夺得南方诸藩镇针工第一的名号,而且美貌过人,仰慕者不计其数。 她接着说:“谢姑娘可知道,我得的是眼疾?我从去岁夏天就开始视物不清,一日重似一日,现在只能看到寻常物体的轮廓,勉强能够扶着人走路而已。我看了许多名医都治不好,而且那些大夫都说我是长期做针线用眼过度导致了眼疾,以后很有可能再也看不清东西,甚至会失明。若是果真如此,那我以后变成残废都是其次,只是再也拿不了针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若是这回这药能也像治你们邻家小姑娘一样误打误撞治好了,便是救我一条命;若是老天当真让我治不好,也是我命该如此,怪不得别人。”x 我瞧着她,果然是目光跟寻常人不太一样,看得出有些虚浮,便很想安慰几句。但是白渊又抢了话:“没事,你不用担心,先把这药吃下去再说,若是还不好,我就上九重天找司命星君理论去,大不了改了你的命格簿子,也把你的眼睛救回来!” 我跟针娘四只眼睛都盯着他那拍胸脯保证的模样,他竟然一脸正气还面不改色,还说:“你们不用担心,司命这家伙欠我一个人情,改一次命格簿子也损不了多少阴德的。” 针娘就在这里看着,我实在觉得有些丢脸,勉强打个哈哈:“我家这个伙计什么都好,就是有这个疯病,你别理他就是。” 针娘的目光在白渊身上摇荡了一回,却低头笑了:“你家这个伙计虽说有疯病,但是心地很好的。自从我得了眼疾之后,那些人要么是想分我的财产,要么是想抢我的位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古道热肠。” 我正在怀疑白渊是不是真的“古道热肠”,针娘已经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杯茶,把一颗小黑丸子一口咽了下去。 悔之晚矣。 我紧紧盯着针娘,看她有没有头晕?有没有呕吐?有没有口鼻流血?有没有腹内疼痛?有没有直接扑通一声栽下去? 都没有。我有点失望,又很庆幸。 针娘向我行了谢礼,转身要走,却又对白渊说:“若是我的眼睛有起色,一定亲手缝一件衣裳聊表谢意。若是不行,云霞庄里成衣有许多,我吩咐了庄里姐妹,公子可以随意去挑。” 公子?白渊?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叫他。 眼看着那绣花美人针娘扶着小丫鬟一步一步走出门,我在脑子里将这件事情七七八八地梳理了一下,果断从大梨树底下抄起一根粗麻绳,对着白渊很慈祥地笑了笑,然后把他抽得鬼哭狼嚎满院子跑。 “啊啊啊,莫离你生什么气,有话慢慢说,别打我啊——” “你说我生什么气!” “是不是我跟针娘说话你吃醋了?我以后不跟她说话了就是……啊啊啊疼啊!” “站住别跑!今天中午不许你吃饭,晚上也不许吃,明天也不许!听见没有!” “会饿的……疼疼疼!” 那天我跟白渊都没有吃饭。我是被气的,白渊是被罚的。 云霞庄的老板娘,多少人盯着呢?要是她出了差错,就算针娘自己不为难我们,万一她去世了,云霞庄的人还不得把我家砸个稀烂?到时候,我把白渊论斤称着卖了都赔不起。 那天晚上,我自然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在床上躺着,越想越气,越想越怕,甚至连第二天一大早我家大门被一根大棍子砸开然后一通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天翻地覆的场景都构想了出来。我终于再也坐不住了,翻身下床就去隔壁,打算把白渊揪起来再收拾一顿。 话说当时我左手一根棍子右手一条麻绳,抬头挺胸气壮山河地一脚将白渊的门踹开,三两步冲进去定睛一看,愣了。 房里没人。 不会吧?我翻了翻他的床铺,空的;几案旁边,也没有;上茅厕去了?我抄着棍子麻绳在他门口守株待了许久的兔,都没见个人影。 直到我都要开始昏昏沉沉地打瞌睡了,才忽然一个激灵:坏了,白渊这家伙该不会是畏罪潜逃了吧? 我又到他的床铺上翻了个底朝天,屋里也都找了一遍,终于泄了气:白渊这个天杀的,不仅人不见了,而且他那个破褡裢里的玉笛和铃铛也不见了。他向来将这两件东西视作比性命还重要的宝贝,现在都不见了,定然是他连夜卷包逃走了! 天上的月亮清清冷冷照下来,我废然坐在白渊卧房里的地上,心里又怒又气火冒三丈:你一个人无牵无挂,脚底抹油跑了,躲一阵子还能活得好好的,但是我们全家人的安危可怎么办?不要脸的混蛋,没骨头的懦夫! 愤怒之余,我竟然还有点失望和担心。一直以为他是个秉性纯良的好人,没料到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至于担心…… 荒唐,我担心什么?这家伙在外面都流浪了不知道多久了,不都还活得阳光灿烂的么,来我家混吃混喝了一阵子,再出去也不会把自己饿死。 可是现在夜里宵禁,他这个时候跑出去被巡守的兵士抓住,万一把他当作盗贼了怎么办?听说州郡大牢里很是黑暗严酷的……这家伙虽然手上有很多茧子,但是身上只怕还细皮嫩肉的,我抽他几麻绳他都哼哼唧唧哭爹喊娘,进去了肯定受不住…… 又转念一想,没事,迟云是公门里的一把手,就算白渊被逮进去,也是迟云一句话的事情就能放出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若是针娘吃了那丸子没什么事情还好,万一有个好歹,只怕我家在劫难逃。 想到此处,又在心里将白渊一顿臭骂。 章节目录 第13章 是非因缘总相连 次日清早,我正在手忙脚乱地要收拾东西把爹娘叫醒,我们全家先出去躲一躲,门口突然传来敲门声,夹杂着混乱的人声:“谢姑娘,谢姑娘开门啊!” 惨了惨了,怎么这么快就打上门来了啊!怎么办怎么办,从后门跑?不对,先得把前门堵好! 我慌慌张张从自己房里冲出去,在后院里找了几根粗壮的木头打算去堵门,一回头,登时傻了:只见前门已经开了,门外拥进七八个年轻姑娘和小厮,叽叽喳喳径直向我奔来。 我正要抱头就逃,忽然见他们纷纷扑通扑通给我跪下了:“谢姑娘,我们大姊姊好了!您对我们有大恩大德,我们云霞庄的人永世不忘!” 我一下子傻了。 好了? 大恩大德? 我不用跑了? “来来来,跪着做什么,快请起来吧,好好说话……”白渊伸手把他们一个个都扶起来。 我连忙接腔:“对对,跪着我们可当不起,快来屋里坐……”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定睛一看,大喝一声:“白渊!” 白渊手里正在扶着的那个年轻姑娘被我吓得一抖,不知出了什么事地望我。白渊转头:“怎么啦?” “你你你……” “哦,是我给他们开的门,你不是说早上开门的事我来做吗?” 他那一脸无辜且云淡风轻一副你这么吓人干什么的表情,把我刚提上来的一口气又噎了回去,我有气无力地说:“没事没事,你干得……很好。” 然后又扫了一眼那些惊魂未定地望着我的姑娘小厮,扯出个笑:“进屋坐吧……” 之后,我才从他们口中听到,针娘昨日回了云霞庄,用过晚饭后一直休息,到了三更的时候忽然把在外间服侍的丫鬟叫起来,大家把灯烛都点上,针娘才发现自己的眼疾好了,不仅看东西清楚了,而且比以前还精细,自然是大喜过望,故而一大早就遣了人来道谢。那些人便捧上一堆金银来,说是谢礼。 我看着这明亮亮金灿灿的一大堆,一阵晃眼的同时有了眩晕的不真实感。就像是一个赌徒本来在三更时候以为自己输得连裤衩都不剩了,没想到五更的时候竟翻了本,凭空赚了富得流油的一大笔。但又想到这是白渊的小黑丸子又误打误撞了,没有我的功劳,就连忙推脱。白渊倒是不客气,当即接下来揽进了自己的褡裢里。 一个自称叫叠彩的姑娘还说道,本来针娘是要自己亲自来的,但是庄里人说她眼睛刚好须得静养,不敢劳累,就先作罢了。 末了,叠彩姑娘又转头对白渊道:“大姊姊还说了,她答应了白公子要做一件衣裳,自然是决不食言的。还请公子把身量尺寸告诉我,想要什么样式花纹的也都跟我说,回去我告诉了大姊姊,她亲自执刀尺裁出来。” 白渊跟捡了糖块似的一脸兴奋,把身量尺寸给了她,又温柔款款地说:“你告诉针娘,只要她裁出来的样式,肯定都好看,什么花样都行。你还跟她说,她眼疾刚好,多多歇着养一养,衣裳不急着做,什么时候她觉得能做了再做,千万别累着。” 叠彩便瞟着他,红袖一掩嘴角地笑了:“怪不得大姊姊说白公子古道热肠是个大好人,原来竟还这样体贴。我回去一个字不落地告诉大姊姊,她定然也高兴的。” 白渊的眼睛里都要冒出水来了:“嗯。” 说句实话,他这副风骚的模样真的让我很想一个酒坛子招呼过去拍死他。 云霞庄的人走路之后,我问白渊:“那天夜里你跑到哪里去了?” 白渊把他那一双风流眼睛睁得大大的:“你怎么知道我没在屋里?” 我很没好气:“我在你屋里等了半宿都没见你人,你说我怎么知道?” “啊额……”白渊摆出一脸担心的模样:“你昨晚没睡好啊?那赶快去补补觉吧,今天我看着店里就行了。”说着要把我往卧房里推。 我察觉到这家伙在顾左右而言他,一把甩开他的爪子:“我去睡觉可以,你先跟我说清楚,干什么去了?” 白渊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真的要听啊?” “说!” “那个……倒也没什么啦,我就是去九重天上找司命星君喝了杯茶,顺便问了问针娘的眼睛。” 我沉默地看着他。 他接着道:“我觉得针娘的眼睛兴许是命中注定的一劫,只怕是跟前世报应有关,就去找司命查查命格簿子。结果当真如此,针娘的前世是个男人,武林中人,惯会用毒,爱上了一个长着美目的姑娘。但是那姑娘不喜他一个男人用施毒手段对敌,反而喜欢上了一个有医侠之称的美男子。他便因爱之不得而生恨,施计毒瞎了那姑娘的眼睛,说她有眼无珠还不如瞎了的好。虽说那姑娘最后又被医侠治好了,但是他终究造下一段孽障,合该报应到这一世来。” 我仍旧沉默地看着他。这家伙能把故事编得这么好,他要是去说书,只怕街边摆说书棚子的苏老伯都得饿死了。 白渊又接着道:“本来司命写的是针娘得眼疾,十年不能视物,最后被一个赤脚大夫治好,了结这段孽缘。但是他没想到把我算进去,让针娘的眼睛这么快就好了。反正针娘已经吞了太上老君的丸子,为时已晚,他也只好作罢。本来么,改动命格是一环扣一环的事,这里动了一下就要牵连到另一下。所以……”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本来还想再听他把这段书说下去,却见他脸上渐渐涨红了,抬起眼皮有些做贼心虚地瞧我,就装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问他:“所以什么?” 白渊却红着脸嘟着嘴,死也不肯说了,只说他回来之前司命嘱咐他天机不可泄露,没发生的事情不能事先告诉别人,免得又横生变故。(_ 我料想到他八成是一时间编不下去了,才找这么个神神道道的理由搪塞我。想着再怎么也拷问不出实情来,我也干脆作罢,反正我家已经躲过一劫就行了。 白渊兴许是见我有不信之色,连忙补充说:“莫离我没骗你,这次我插手改了针娘的命格,不能再接连着改第二次,不然只怕会牵连到更多人的命格,这样下去于天规有损,损到最后很可能会消减我的阴德,于公于己都不利的。” 我早已烦了:“好了好了,我去睡觉了。” 摇摇晃晃走到卧房门口,回头一看,白渊还站在院里那棵大梨树下,有点傻愣愣地望着我。不知怎么,我觉得他的眼神有点忧伤。 “今天看着店啊,不许偷懒打瞌睡。” “嗯。” 我回过头,晃晃脑袋。白渊还忧伤?他天天阳光灿烂的,压根跟忧伤的边角都沾不到的好吧? 一定是我没睡好,眼睛累着了才会看错。 补觉去。 几日之后,我家的大门在清晨又被推开,一乘软轿,上面下来一个锦衣绣服的美人。 我当时正扛着大笤帚灰头土脸地扫穿堂,这美人款款走进来,看得我一阵眼直。 这回身上穿的是妃色底子的盘金线丝绸,暗黄滚边,凤凰牡丹绣纹,和着腰间的双绦比目玫瑰佩,头上攒珠花金黄流苏簪子,指头上凤嘴戒指,浑身的风致更比上次艳丽动人。 不消说,这个美人儿,正是前些日子得了眼疾来我家讨药丸子治好了病的云霞庄庄主针娘。 我看着她呆了两呆,被一阵小风吹过砸下来的一片树叶子叫醒,回过神来:“针娘怎么自己来了?病好了也不能这样劳顿呀,可是有什么事情?” 她低头笑了笑:“谢姑娘可是忘了,我是来给白公子送刚做好的衣裳的。” “哦哦。” “敢问,白公子现在何处?这一大早的,出门了么?” 我想起来,今日我家因为爹生了病,要晚些开张。现在白渊被我派去煮药了,就冲着院子里喊一声:“白渊,有人找你!出来!” 等了一等,见没个回应,我就说:“针娘先往里走吧,兴许他还没听见。” 果然是没听见。我拖拉着笤帚引着针娘往后院走,看见白渊还在那棵大梨树底下扇炉子,药罐子上冒出腾腾的白烟来,很是惹眼。x 电脑端:/ 白渊低着头,右手很可劲儿地扇着大蒲扇,左手捏着一根小铁棍子,来回扒拉炉子里的小柴火。看样子还没有发现我们进院。 我喊他一声:“白渊,针娘来给你送衣裳了!” “啊?”白渊兴许是被药味熏着了,握着蒲扇站起来的时候眨巴眨巴那双漂亮眼睛,才冲着针娘咧嘴笑了:“真的啊?不是早说了不急吗,你还这么一大早亲自送来,真是劳烦了……” 说着,把手里蒲扇撇了,上前来伸手从针娘手里接过那一个包袱。 我转眼一看,却见针娘手里捏着包袱,还未有递给他,只是一双眼睛盯着白渊的那张脸看,看得白渊又将他的一双长着长睫毛的漂亮眼睛眨了眨,露出一个更温柔的笑容来:“怎么,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我很想提醒他:的确是有东西,那是不大不小的一块灰,估计是扒拉炉子的时候蹭上去的……咳咳……而且你的头发有点乱,是不是早起又没梳头啊兄弟…… 章节目录 第14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但是针娘却低了头,姣好的面容上泛起两团红晕,手里将那个小包袱递给了白渊,口中低低说道:“没什么,针娘今日方才瞧见,公子真是有天人之姿,之前针娘还在病中,举止失礼,真是唐突公子了……” 我望着这个有天人之姿的白公子,真是觉得一阵巨大的迷茫涌上心头,只想到听说针娘的追求之人甚多,难道就没个头发梳好脸上没灰的么…… 白渊仍是笑得款款如水:“哪里哪里,针娘美貌过人,女红之技绝世,我只是酒馆一个伙计,才是真正唐突佳人呢。” 说着,自然而然执起针娘的纤手,拉她进了屋:“这么一大早就劳烦你来,刚好我这里有一些点心,你要不要尝尝?” “多谢公子好意。” “客气什么,以后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些客套……” 最后一个套字被门吱呀一声关在外面,一阵清早的小凉风悠悠吹过,我想起白渊屋里的点心还是昨日送小桃子回家柳婶赏他的,他拿回来向我献宝,我不喜欢那个甜味儿就还给了他,谁知今日竟成了讨好美人的利器。 只是那点心实在甜得发腻,不知针娘吃了会作何感想。 “咕嘟”一声,把我吓一跳。定睛一看,大梨树下的药罐子煮得过了火,已经快要熬干了。 “白渊,给我滚出来!!!” 我气急败坏冲他的破门大吼。 针娘那件事情之后,白渊依然是忙上忙下地过他的日子。他是个喜欢孩子的人,不到十几天就跟这条街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混熟了,常常在阴天下雨、关门打烊或店里生意不太忙的时候,跟附近的孩子们混在一起,玩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 白渊玩的本领——或者说哄孩子的本领很厉害,起初,他教孩子们各种各样新的玩法;慢慢地,远近几条街的孩子都追在他后面,要听他讲故事或跟他打弹子放风筝;再往后,连大人们也放心地把孩子交给他,让他带着唱唱闹闹跑跑跳跳。 于是,白渊在我家酒馆做伙计做了不到两个月,这条街上一到傍晚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候,就出现了奇特的景观:一家家的婆婆或娘亲们从各个门里冒出来,纷纷往我家门前走,扯着嗓子喊着: “石头,回来吃饭——” “二丫头,吃饭啰——” “小栗子,吃饭啦——” 等这些婆婆或娘亲们把各自的小孩子带回去,我就叉腰站在门口,扯着嗓子喊一声收场: “白渊,给我回来吃饭!” 然后,在夕阳红彤彤的余光里,白渊就顶着一头被抓乱了的长发,脸上蹭得黑一块白一块,甩着袖子一袭白衣,从温暖的夕照中向我奔回来。 我嗔怪地训他:“整天在外面疯玩,店里的生意还做不做了?衣裳也不知道爱惜,瞧瞧这一块儿,你是在哪个坑里打过滚?” 训完了,瞧瞧他,又忍不住掏出帕子给他擦脸:“这又是被哪个毛孩子的手拍过了?瞧这黑得,这样回去,让爹娘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旁边正在收摊子的柳婶看着,笑说:“瞧瞧,这还没拜天地呢,就亲热成这样,还爹娘爹娘地叫,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一家子呢。”x :/ 听见的四邻和路人就一阵哄笑。我的脸红起来:“婶婶说什么呢。”一跺脚就进了屋。走了几步,回头见白渊还站在门口傻笑,就冲他喊:“愣着干什么?饭都要凉了!” 白渊就慌忙跳起来,在哄笑声中跑回来。 但是也有例外的时候。 比如那一日,白渊趁下午店里人不太多,借着上茅厕的机会又溜出去晃荡了。这一晃荡,就不知去了哪里。 直到晚上吃过饭了,他才晃悠悠从后门溜回来。 我叉腰挡住门:“干什么去了?” “嘿嘿……”白渊摸摸鼻子,傻呵呵笑了:“喝酒……” “去哪里喝酒了?” 白渊眨眨眼睛,头一歪嘴唇一翘,故作调皮相:“哼,不告诉你!” “你!” 我气得要收拾他,一巴掌打过去,没料到他身子一闪,我打了个空,又用力太猛,向前趔趄了几步。白渊趁机一扭身子窜进门,向他的卧房跑去,一边跑一边拍手笑:“哎呦呦,倒了倒了!倒了哈哈哈!” 我气冲冲回过身要去抓他,这厮早就跑进他屋里,插上门不出来了:“我要睡觉了!” 我仍然用拳头砸门:“开门!” “我说了我要睡觉!” “那也给我开!不然这个月的工钱不给你!” 白渊不做声了。 我洋洋得意:看来还是工钱这一招管用嘛,害怕了吧?好歹我也是东家,还能治不住你这个打工的伙计? 我笑眯眯地听着门后一声响动,那是拔门闩的声音。 开了吧开了吧! 我笑眯眯准备好爪子,雄心勃勃地打算把他的耳朵拧上三圈,然后听着他的惨叫得意大笑。 吱呀一声。 门开了。 我的手停在半空。 白渊长发离披站在门内,外袍已经不见了,里面的中衣解得只剩下一件下裤,光裸着上身,一脸委屈地望着我:“我都说了要睡觉了嘛……” “啊————” 我尖叫着抱头落荒而逃,院里大梨树上一窝麻雀扑棱扑棱四散乱飞。(_ 第二天清早,我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外面娘亲还在叫门:“丫头啊,店里已经开张了,你怎么还不起?是不是生病了呀?” 白渊的声音悠悠传来:“她可能是眼睛疼……” 日子鸡飞狗跳地过下去,我渐渐发现,白渊除了会讨好女人,会哄孩子,会气人,竟然还会讲故事。 他的这个特征在那天跟我胡扯针娘的前世今生的时候就有了冒头的迹象,但是真正的发扬光大,还是在一段时间之后。 小桃子病好之后,不知道是柳叔柳婶还是那个落荒而逃的刘大夫,竟然把白渊那天夜里说的太上老君的那些话传了出去。后来针娘的眼疾也好了,云霞庄的人更是将这件事情越传越广,引得许多人来打听。 白渊死鸭子嘴硬,一口咬死了是太上老君给他的仙药,为了证明“太上老君送药”这件事的真实性,他还顺带讲了许多关于他跟太上老君的旧日交情的故事。 比如他有一回在瑶池喝多了撒酒疯,嚷嚷着要把瑶池里的莲花都一根根拔起来玩,还是太上老君叫来了座下的青牛,一头将他撞了个晕乎,又唤了几个天兵将他抬到兜率宫里睡了几日,才免了一场祸事; 又比如,他有一回路过离恨天,瞄见一块墙根子底下闪闪发光,细看是一颗小丸子,就顺手捡起来,拿袖子擦擦嘎嘣嚼了,结果接连着几个月都被不知哪里飞来的蜜蜂到处追,吓得他九重天上一层一层地跑。最后问出来是太上老君新从百花仙子那里讨来了群芳蕊,炼成一颗金丹却不小心遗失在墙根子底下,被他顺嘴嚼了去。 我听得一阵深思,只想着要是太上老君若是听见他这些话,会不会把他扔进八卦炉里炼一炼,烧成一颗仙丹也嘎嘣嚼了去。 但是,来喝酒的客人们却听得很高兴。从此他们就多了一道酒兴,专让白渊讲那些神仙鬼怪的事情。白渊竟然还不负众望,讲起神仙菩萨、妖魔鬼怪竟然头头是道出神入化,精彩生动得如在目前。 渐渐地,店里的客人们在买酒喝酒的时候,都开始喜欢听白渊讲故事了。有一些人,还专门跑到我家店里来喝酒,就是为了听白渊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 后来听故事的人越来越多,甚至门口街上做买卖的人都挑着担子凑进来,一边咂着一碗酒,一边不动眼珠地听。店里的客人因此越来越多,常常店堂里座位满了,还聚集了大堆的人堵在门口,生意也就越来越好。 让人惊奇的是,白渊的故事不仅生动有趣,而且似乎永远也讲不完。那些客人们听过一遍的故事,他从来不会讲第二遍。后来,连整天坐在酒台子后面打盹的爹也喜欢听白渊讲故事了,并且总是占据着有利地形,永远不怕别人跟他抢位子。 x 电脑端:/ 章节目录 第15章 姑妄言之姑妄听 更有趣的是,他讲的故事大多数都是人们闻所未闻的。 比如西天佛祖的菩提树下摩诃池里有一个几千岁的砗磲,常常化成人形,是一个俊美男子的样貌,每次他去西天听经的时候,那砗磲就整天整夜地跟他一起坐在池上的碧绿大荷叶里讲佛法唱佛号;x 比如六重天上有一座流云宫,流云宫里有一面流云镜,若是有谁不小心碰着了这面镜子,人间就会下起一场雨,有一次他喝多了把这镜子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印子,西牛贺洲的西北角就电闪雷鸣整整一个月,幸好那里都是荒凉的山川,才没有造成灾祸; 比如在一个叫玄木山的地方有很多从树根到树叶都是玄黑色的林木,那些树如果砍下来,做成的香料芬芳奇异经久不散,只可惜玄木山上在三百年前来了一条恶蛟,他每次想要那种香料,都得从一个叫迷灵的仙君那里讨要一些迷烟,把恶蛟弄晕了才能去砍树;x www.x33xs.com m.x33xs.com 还有一次,他讲到天玑星君闭关修炼走火入魔,无论谁叫都叫不醒他,是他灵机一动,抄起广寒宫中的玄冰灯一把砸下去,玄冰灯的灯油流了天玑星君一脸,才把他叫醒了。 “是那灯油把他的脸烫了一下才烫醒了?烫出泡了没?”酒客们问。 “哪有!”白渊摆摆手,“广寒宫怎么能放热的东西?那玄冰灯是昆仑山上的玄冰做的,灯油也是极寒极凉,天玑星君是被满脸的冰碴子冻醒的。” 酒客们都哄笑起来。 是的,白渊不仅讲神仙鬼怪的故事,而且这些故事都有他在里面,仿佛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样。 但是很奇怪,他讲这些神怪故事,却很少有女神仙或女妖怪出现。即便是有,也不过是个点缀,从来不是主角。渐渐地酒客们注意到了这一点,就问他: “白渊,你为什么不讲讲女神仙女妖怪的故事?” 白渊本来说得正欢,这时忽然打住了,摇摇头:“我不讲女神仙女妖怪。” “为什么?” “因为……”白渊吞吞吐吐,忽然飞快地偷偷瞄了我一眼,马上低下头去:“我不敢。” “怎么不敢?怕她们吃了你?”酒客逗他。 白渊的脸很稀奇地泛上绯红:“因为那些女神仙女妖怪有很多都是我的相好,我怕讲出来莫离生气不高兴。” “噗——”客人们口里的酒纷纷喷了满案。 我哭笑不得地瞪着他,他窘迫得像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满堂酒客哈哈大笑:“还都是你的相好……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 “艳福不浅呐……” “他还惧内呢!” “你瞧瞧,他脸都红了!” “哈哈哈哈……” 我又羞又气,满面通红,将擦酒台子的破抹布向他可恶的脑袋上狠狠一掷,扭头去了后院。 最后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将满堂的笑声平息下去的。只是到了晚上吃过饭后,我还不想理睬他。 掌了灯,我坐在榻上,想着白天的尴尬事,心头刚消了一点的火气又噌噌地蹿出来了。 这时,卧房外有人轻轻敲门。 “莫离?” 一听是他的声音,我气冲冲地喊:“干嘛?” 白渊一点点推开门,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莫离,你今天晚饭吃得少,我又给你端来一点粥,你趁热吃了吧。” “早被你气饱了,不想吃。” 他窘迫地挠挠头:“你知道我有好多相好,才这么生气?”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谁生那个气?”我瞪他,“你有多少相好的,干我什么事?” 他还是不解地望着我。x 电脑端:/ 我叹了一口气:“白渊,你总是犯疯病,讲那些神神怪怪的故事我不恼,可是你把我扯进去做什么?这样一来,大家还不都觉得我一个女儿家,还没嫁人,就跟别的男人扯不清楚。” 白渊的脸一下子通红。他急急忙忙分辩着:“我没有犯疯病,那些事情是真的,我真的拿玄冰灯砸过天玑星君,后来我还跑到昆仑山挖了块玄冰,给广寒宫赔了一盏灯呢……而且我不是故意要扯上你的,我不敢讲女神仙女妖怪的故事,就是因为我跟她们睡过很多次觉,我都不记得有多少,害怕讲出来你生气……结果你真的生气了……” 我只觉得一阵头晕:“够了!” 白渊住了嘴,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一般地低头。 我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好了好了我不生气了,你去睡觉吧。” 白渊睁着亮眼睛怯怯看我一眼,放下手中的粥碗,溜出了门。 我万分沮丧地瘫倒在床榻上。我又能怎么办呢?这个人的疯病这么严重,非要说自己砸过天玑星君还跟好多女神仙睡过觉,我还怎么跟他计较?权当哄着一个疯子了。 看看几案上的粥碗,还冒着热气儿,我的肚子果真又饿了,只好认命地爬起来,把这碗粥吃下去。 正嚼着掺在粥中的肉末儿,我忽然想起来:白渊怕是以前做乞丐的时候受过什么刺激,或是伤过脑袋,才会这么疯疯癫癫的。他若是再这么下去,只怕整个林州城的人都要觉得他是个疯子了。我能不能想个办法,找人给他治好呢? 之后的几天,我就一直在发愁给白渊治病的事情。 我东奔西跑地找了许多家医馆,听完我的话之后,九芝堂的季大夫见了鬼一般地打量我,钟仁堂的王大夫则拍着桌子哈哈哈哈地笑:“我说怎么这些日子总见我的邻居说些神仙故事呢,原来是你家的伙计干的啊!这么有趣的故事,他不讲了多可惜?谢姑娘你别担心,他这不是病,就是脑子活络点儿,能想起来别人都想不起来的东西罢了……” 最靠谱的一个袁老大夫,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加上免费赠送一坛好酒的诱惑,终于答应亲自到店里来给白渊诊脉。 事先我跟袁老大夫说好,不让他太刺激到白渊。但是诊脉的时候还是出了事。 “我没有病!呜呜呜……我讲的那些事情明明都是真的,莫离你怎么就是不信我呢?我就是没有病!呜呜呜呜……” 我抱着脑袋,一脸痛苦的望着坐在地上撒泼打滚的白渊,见他脸色通红,头发扯得乱七八糟,一汪眼泪在他那亮闪闪的漂亮眼睛里打了个转,终于决堤成河。 大哥,你都多大个人了,不嫌丢人么? 正好小桃子小石头一帮孩子来找白渊玩,看见这幅光景,都纷纷睁着大眼睛小眼睛问:“大哥哥怎么了?他为什么哭啊?” 得知事情原委后,一帮孩子也跟着白渊闹开了: “大哥哥怎么会有疯病呢?一定是搞错了啦!” “就是就是,大哥哥会讲故事,会扎风筝,会打弹子,他最聪明了,才不会脑子有病呢!” 李扁担家的二小子还义愤填膺地叉腰瞪着我: “谢姊姊,你怎么能这样说呢?大哥哥他欢喜你,想娶你做媳妇,我们都知道的,你就是害羞也不用这样欺负他啊!这让他多伤心呀!” 我:“……” 袁老大夫:“……” 终于,袁老大夫经不住一帮小将们的轮番轰炸,告辞而去。临出门跟我说:“谢姑娘,有事看开点,虽然你家这个伙计是有些与众不同,但是还能过日子……” 这都哪跟哪啊! 这厢袁老大夫刚走,白渊就被一帮孩子们从地上拉起来,有的给他擦眼泪,有的给他拍身上的土,有的摇着他的胳膊哄着他,终于把他哄高兴了,白渊就又兴冲冲跑出去跟他们滚泥巴了。 我苦恼地抱头望着他们的背影,觉得白渊真的是没长大,他的脑子跟那些小娃娃差不了多少。 既然大夫都这样说了,我也只好由着白渊胡闹。 章节目录 第16章 坐看牵牛织女星 其实,白渊也并不是只讲那些神神怪怪的故事,他也讲时下的人物,不过也是大家都不知道的。 比如,建康城里有家妓院,里面的头牌花魁搭上了个大官,没料到大官的老婆是个母老虎兼醋坛子,一天晚上带着人冲到妓院里把大官揪了个现形,当即用绳子五花大绑,敲锣打鼓一路回了家。白渊当时正好在临街一家酒楼里喝酒啃西瓜,顺手扔了个西瓜皮下去,那大官当即摔个嘴啃泥掉了两颗当门牙; 比如,建康皇宫里的御厨有一次制出了新式点心,正要端给皇帝吃,结果被大内屋梁上的白渊妙手空空偷了去,吓得御厨们纷纷传说皇宫里来了老鼠精,甚至有个太监还专门抱了两只猫来; 比如,北朝有个将军带兵打仗,一场战败死了很多兵士,那将军为了军功就谎报死伤人数,硬生生瞒报了数千颗人头。那些被瞒报的冤魂在十殿冥王那里大闹不休不肯转世投胎,搞得幽冥司里鸡飞狗跳怨声冲天。白渊刚好跟十殿冥王有交情,听说了这件事,就夜里装成冤魂的模样向那将军讨债,吓得他连忙向皇帝叩头请罪,才了了一件麻烦事…… 好吧,这些故事里仍是有白渊的出场,据他义正词严地说,用他家传了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二十四年的宝贝玉笛起誓,这些也是真的。 我对此表示不发表任何评论。 只是在一天夜里,我睡不着就爬到屋顶上去吹风的时候,跟他讨论了一下他的这些故事。 我从小就有个毛病,夜里睡不着或不想睡的时候,就喜欢搬个梯子爬到屋顶上去吹夜风看月亮或看星星。迟云也知道我的这个毛病,所以那一次在罗孝廉家外面,我能用看月亮的理由骗过他。x 那天夜里天气很好,晴朗的夜空里能看到无数颗星星在熠熠闪光。我从酒窖里搬梯子的时候,刚好撞见白渊鬼鬼祟祟在偷酒喝,不过据他说是第一次偷而且还没来得及偷到嘴里。 我把他一番审问后,觉得这小子应该不敢说谎,就大度地表示念及初犯宽宏不究,然后把他跟我一起揪到了房顶上。 白渊坐在屋瓦上,侧着脸看我一会儿,说:“莫离,我觉得,你其实是个跟小桃子一样活泼闹腾的姑娘,只是你为什么一定要在别人面前表现得那么安静不爱说话呢?” 我看着他,突然笑了:“你说,我家里就我一个女儿,如果我不显得沉稳些,爹娘怎么能放心家业?若是跟你一样,整天在外面疯跑——哼。” 白渊大概觉察出他是被嫌弃了,讪讪地摸摸鼻子,抬头看天。看了一会儿,又高兴起来:“莫离,你看到了吗,那颗很亮很亮的星星,就是那北斗七星中最亮的那个?” 我顺着他的手指找了找,说:“嗯,看到了。” 白渊两眼放光手舞足蹈起来:“莫离,那个就是我在天上的好朋友,他叫玉衡星君,那次我把玄冰灯给砸到了天玑星君的脸上,得赔给广寒宫一盏灯,就是他跟我一起去昆仑山把玄冰凿出来的。他不仅长得是北斗七星君中最漂亮的,还会弹琴,他的那把琴叫云落,一响起来天边的云彩都会跟着飞……以后我让他弹琴给你听,那声儿可比街头的罗瞎子弹得好听多了!” 他话音刚落,我就实打实地觉得天上那颗玉衡星狠狠颤抖了一下。 我这回是真的为他感到忧虑了。实在是忍不住,我问他:“白渊,你认真告诉我,你讲过的那些故事,的确是真的?” 白渊还在盯着那颗倒霉的玉衡星傻乐:“当然啦。” 我把他的头扳过来,很严肃地说:“白渊,你不用再骗我了,我又不是那些小孩子。别说是神仙鬼怪,就是那些建康城里的高官,北朝皇宫里的太监,战场上的将军,你又能真的见过几个?我知道你会讲故事,可是这些事情,你怎么可能真的全都亲身经历过呢?” 白渊望着我,眉眼又一次有了点忧愁:“莫离,那你怎么样才能相信我?要不,现在玉衡星君他就在那里,我把他叫下来让你瞧瞧?” 我瞄了一眼,玉衡星貌似又狠狠抖了一下。我终于对他放弃了:“好吧好吧,我相信你。”长叹一声,忽然觉得相信他也挺好,就像是世间真的有那么多有趣的地方有趣的神仙一样,这感觉比时时觉得他是个有疯病的人要好得多。 “白渊,其实我从小在酒馆里长大,听那些天南地北的客人说起各地各种有趣的事情,我一直都想去亲眼看一看。要是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还挺想去瞧瞧那摩诃池里的砗磲、六重天上的流云镜、建康城皇宫里御厨的点心和……天上这个会弹琴的玉衡星君呢。” 白渊见我这样说,以为我真的信了,马上就开心得要命:“好啊好啊,以后我带你去,除了我讲过的那些,还有很多更好玩的神仙和地方呢,什么都给你看!玉衡要是不肯给你弹琴,我就把他跟摇光星君的那些事儿给捅出去!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默默地瞧了一眼天上,忽然觉得今晚的风还真有点凉,吹得北斗七星里的玉衡和摇光两颗星星一起抖啊抖晃啊晃,几乎都要直直砸到白渊的脑袋上了。 这样安稳又糟心的日子过了许久,我还是那样忙里忙外,白渊还是那样跑来跳去,把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白渊因为长得漂亮,性子活泼喜欢在外面东奔西跑,又会讲故事,附近几条街的邻居们都喜欢他。每次他出去买些熟食或是给主顾送酒,乃至于跟孩子们疯玩,回来的时候常常能夹带些东西,捧着献宝似的给我瞧。 这些东西都是远近街坊们塞给他的。一些是有了年纪的大娘和婆婆们喜欢他聪明伶俐的好模样儿,一见他就忙不迭从家里拿出些攒了许久的点心;还有一些是那些小孩子的娘亲,见他跟自家儿女玩得好混得熟,也把他当成小孩子看待,不时给他一些小木鼓、小玩意儿或是吃食,把他哄得高高兴兴的;还有一些,是街上的大老爷们儿,见他上街就招呼他去喝两杯小酒,末了临走再揣点炸丸子酱牛肉之类的小菜,白渊也就心满意足地跟我说今日天香楼的凉拌黄瓜比上次的更脆生一点,只是蘸酱有点没味儿了。x 电脑端:/ 除了这些,他的怀里还常常出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最常见的是大大小小的弹丸子,据他说是跟哪几家的小儿子打弹子赢来的;还有小泥人、根雕的小方块、摇摇会响的竹筒子、各种颜色的花石头,等等之类都是小孩子们的玩意儿。 还有一些就更奇特了。 比如有一日,下午时候有些天阴,我让他去东街上给一家送酒。林州的天气常常变换不定,他刚走没多久就开始下雨,起初还小,后来越下越大,我在店里守着,想起白渊出门没带伞,也不晓得他会不会找地方避雨。 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却没被淋成落汤鸡,而是手上打了把伞。见了我,说是东街上一个姓孙的姑娘借他这把伞,还送了手绢给他擦头上的雨水。 我看他从怀里摸摸揣揣掏出一方绣着藤萝花的浅红色丝绸手绢,上面还有隐约的淡香,风一吹,让人的心尖儿都跟着痒起来。 还有一次,白渊去把来我家玩的一个叫小杏子的女孩儿送回家,结果被小杏子家里留下吃晚饭,回来时候又从怀里摸出个绣着合欢如意的流苏荷包来,说是小杏子的大姊姊塞给他的。 “小杏子的大姊姊?”我瞅着这个针脚细致明显是费了工夫绣出来的荷包问。 “对啊,小杏子的大姊姊比小杏子大九岁呢,今年都十六了,说他们家很高兴小杏子跟我玩,以后让我多去。她还说她会做许多好吃的菜,要请我尝。我走的时候是她送我出门,就给了我这个。” 白渊抬起眼皮偷偷瞧我一眼,又做贼心虚地低下头:“其实……她做的菜也不怎么好吃……还赶不上芸巧的手艺呢……” 我挑眉问他:“芸巧是谁?”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白渊的脸刷的红了,像是偷吃了糖被现场逮到的孩子一样扭扭捏捏半天,吭哧出一句:“是我在人间遇到的厨艺最好的姑娘。” 我似笑非笑地瞅着他:“原来如此。” 章节目录 第17章 扑朔迷离谈笑中 再一次,白渊被我派去金三叔的熟食铺里买烧鹅烧鸡,过了好久才回来。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垂头丧气地招供,说他买了烧鹅烧鸡后往回走,路上被一个穿黄衫子的姑娘叫住,问他我家还有没有剩下的梨花醉,她要一坛子。白渊答应了,问黄衫子姑娘家在哪里,那姑娘说自己家住的偏僻,嘴上说不清,就把他拉去了自家房子好带他认路。 结果,一去就绕了五六条巷子,还被那姑娘留在家里喝了几杯茶才放他走,他出来时晕晕乎乎找不着道儿,还是那姑娘又追出来把他带到大路上,他再摸回来,这才时候晚了。 白渊这次掏出来的东西颇有些新意,是一块比寻常手绢大了几倍的方绸,上面连描带绣细细绘了那姑娘家四周的巷道路径,还在她家的位置刺了一朵娇艳欲滴的合欢花。 我看着这幅地图颇有感慨,特意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黄衫子姑娘是林州城里第一绣铺云霞庄的上等绣娘,平日她一幅绣品就是至少几百文钱的高价,白渊可是平白捡了个大漏。 当然,也不止这些。 后来白渊的身上还出现过各式各样的手绢、荷包、如意扣、相思子、同心结之类,他一个个拿来给我看,看完他收在一个小包袱里,逢着阳光晴好的天气就拿出来晒一晒,晒得我家院子里一片花花绿绿姹紫嫣红,招得蝴蝶蜜蜂纷纷穿墙而来趋之若鹜。 后来他跟送他东西的这些姑娘怎么样了,我也不太清楚。只是店里多了一些打扮精致、妆容艳丽的姑娘来要酒,倒是不折不扣的事实。而且她们都是在店里一小口一小口地呡酒,一边呡着一边追着白渊看,若是白渊冲谁笑一笑或给谁添了一碗酒,那就更是满室生春。x 我还听到一些小小的议论:“谢姑娘真是好福气,能天天跟白哥哥在一块儿,要是我能在她那个位置上站一站,给多少钱都是愿意的。可是谢姑娘怎么还是不大高兴的样子呢?” 好吧,因为街上的孩子们都管白渊叫大哥哥,那些姑娘也就叫他哥哥。 好像只有针娘叫他白公子。 自从好一段时间之前针娘来我家给白渊送了衣裳,她就再也没有来过了。我想着人家要好好养着眼睛,又要打理云霞庄的生意,只怕还要自己做女红,肯定是忙得很。我家小门小户的酒馆,怎么好因为一个破丸子的事情就让人家多跑呢,毕竟她的眼睛好了之后,谢也谢过了,礼也送过了,该做的一样不少。 我也就在每天的生意忙碌、柴米油盐、斗嘴吵架、收拾白渊这些事情之中,渐渐地淡忘了那个曾让我一再惊艳的美貌女子。 甚至,因为迟云也来得少了,我也快要淡忘了他。 听说迟云因为那一回救了小公子,被罗孝廉视为大恩人,在州牧大人那里给他美言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在他破了一个盗窃案之后,州牧大人给他升了一级。 升了一级之后,他自然是更忙了。 我从酒客们的口中听到,迟云破了好几个案子,中间还有两个是震动了几个州郡藩镇的大案,他的声名自然是传得更远了。 但是,唯一被人碎嘴的是,只有那个采花贼的案子,一直没能告破。 我记起来,在白渊没有来我家之前,迟云就接下了这个案子。当时他说已经布下了眼线和防卫,只要他在林州城一出现,定然让他伏法。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他始终没有将那个采花贼逮住。 当然,范五爷派人劫我的那一晚,迟云是发现了采花贼的踪迹的,但是没能追上他,让他跑了。这件事情在寻常百姓里面,只怕是只有我知道。 现在想一想,当时我还很是担心,觉得采花贼武功这么高,会不会有人被他劫走。但是说也奇怪,虽然大家都在传说采花贼的事情,迟云也在追查,可是林州城里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姑娘被劫走过。 仿佛,那人只是来了一次林州,被迟云追了一回,马上就走了。 但是邻近几个州郡也都没有他的出没。 “就像是,他突然在林州隐身了,而且一直也没有再作过案。”几个月之后,我家酒馆一个隔间里靠窗的位子上,分别了许久的迟云低声对我说。 我垂下眼睛,看见迟云面前的酒碗里,一汪梨花醉晃晃荡荡,折射出太阳的光。 “那,你的意思是,他现在还在林州?”我问迟云。 “很有可能是。”迟云端起酒碗饮了一口,补充道:“但是此人行踪诡异,飘忽不定,我只能断定他是在林州消失的,但是并不排除他从林州潜去其他地方的可能。” “那你还怎么查他呢?现在什么线索都没有。” 迟云紧紧地皱起眉:“是的,就现在来看,他的确是什么线索都没有留下。此人武功高强,作案迅速隐蔽,出入门户任意自如,劫了那么多女子,甚至连个脚印都没留下。除了民间关于白光神物的传说,什么都没有。”x :/ “那,他这么久都没有再作案了,会不会是他金盆洗手不干了?要不,你先不查他了?” 迟云轻笑一声:“此人色胆包天,怎么会不再犯事?或许他这段时间里被什么事情绊住了,或是他享尽齐人之福暂时懒得找新的女子,但终究会老毛病改不了的。我的职责所在,决不能因为困难重重就放弃,毕竟,我还是有一点抓他的资本的。” “什么啊?” 迟云隐隐冷笑:“比起那些不着边际的白光神物传说,我好歹是在他身后追了几十里的,即便没有见到他的真面目,那个身影,多少还是记得的。” 我有些沉默。 迟云也不再说话,只是喝酒。 这时候正是午后,爹撑不住去睡午觉了,店里客人也少,我跟迟云一沉默下来,就感觉异常的安静。 安静嘛,就是让人来打破的。 白渊很及时地提着酒坛子晃荡过来:“喂,迟大人要不要添酒?” 迟云瞄他一眼,点点头。 白渊给迟云倒了酒,却并不走开,而是挤在我旁边坐下来,睁着眼睛亮闪闪地问:“你们在说什么呀?” “说关于那个采花贼的事情。”我答道。 “哦……”白渊眼珠子一转,“那,迟大人可是有什么进展突破了?” 迟云淡然答道:“没有。” 白渊好像很扫兴:“唉,我还以为能打听到独门消息呢,刚好明天讲给客人们听。看来是不行喽。” 我用眼色止他。迟云为了这个案子费了很大心思,却一点实质的进展都没有,现在可不能给他说风凉话。 迟云看着他,倒也没说什么。 我为了化解尴尬,轻咳了一声,道:“迟大人,我觉得,再高明的人都会留下蛛丝马迹,或许,会不会是他有线索,只是你还没发现?要不,你好好想想,关于他的一切事情,究竟能不能找到值得怀疑的地方?” 迟云的目光沉沉,我知道他在想事情。 迟云想事情的时候,我是向来不做声的。毕竟,寻找分析一个线索,一定要有清晰的头脑思路。但是过了一会儿,我没动,迟云自己却动了。 他转头看向店里的一个方向,那里有一个并不显眼的位子。他再转回来的时候,目光有些闪烁。 我知道他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问:“怎么了?” 迟云摩挲着酒碗,沉静地看着我:“莫离,你记不记得,我当初第一次在你家店里提起那个采花贼的时候,就有人给我泼凉水?” “啊?”我愣了一下,拍拍脑袋,想起来了:“哦,对,当时你说你要破案,就有个穿灰色衣服的人说你肯定抓不住他,你还差点跟他打起来……” 迟云的嘴角掀起一丝冷笑:“我当时气他说风凉话,没有理他。之后也一直没有多想,现在回过头细思,他说的话,似乎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你是说……” “他说我肯定抓不住那个贼人。而我的确是到现在为止,破了一件又一件的案子,却唯独这一件没有结果,就是没有抓住那贼人呀!若是还是一直这样下去,只怕我真的就永远肯定抓不到他了。这样一来,他说的有什么不对?” 我感到,迟云想说的事情还在后头。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就是那个灰衣人本来就知道那采花贼是什么人,清楚他的底细和功夫,所以在我刚刚接手这件案子、还没有正式开始调查的时候,他就觉得我的本事比不上那个采花贼,因此当时就给我下了预言?只是,我们都以为他是在说风凉话,并没有放在心上而已。”(_ 我望着迟云,也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假如真的如此,那么,兴许我可以从他入手,顺藤摸瓜找到我想找的目标。” 迟云的眼睛里隐有暗流变幻,深不见底。 我身旁的白渊却突然拍着手笑了:“我常听酒客们说迟大人如何如何厉害,今日一见,果真不虚啊。佩服,佩服。只是——” 迟云抬眼看他:“只是什么?” “只是,迟大人有没有想过,既然这采花贼都是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那么,跟他有关系的那个灰衣人,会不会也是个你怎么找都找不到的家伙呢?毕竟,物以类聚——” 迟云刚刚亮起来的眼睛里蓦然又陷入阴沉。 “当然,一句玩笑话,迟大人何必介意?我只是跟迟大人提个醒儿,万一要是怎么查都查不出那个灰衣人的踪迹,千万不要气馁才好。再怎么说,我也觉得,女色这种东西嘛,实在是天上的神仙都抗拒不了的。” 迟云眼睛里波涛汹涌,紧紧盯着白渊。 白渊却是云淡风轻,嘴角笑意明媚,一如午后洒进梨花醉的阳光。 章节目录 第18章 桃花有意逐流水 大约十几日后,我正在街上走,打算去绸缎庄买几尺青布,路过云升茶楼的时候,抬眼一看,迟云坐在二楼临窗的位子上,正在跟人说话。 我本想着他应该有自己的事情,就不好上去打扰。但是他却发现了我,冲我招招手,让我过去。 我进了他那个隔间,见他旁边坐了三个人,就连忙见礼。 迟云招呼我坐下,指着他们说:“这都是我在公门里的弟兄,都是自己人,不用拘束。” 我看了看他们,想起来以前在罗孝廉的那次宴会上见过他们,便冲他们笑了笑。 迟云问我:“谢姑娘这些天过得还好么?” “好啊。”我有些奇怪,迟云是很少跟我问这样既寻常又客套的问题的。 “你怎么一个人在街上走?你家的那个伙计呢?” “啊,我出来买布,让他先看着店里生意。” “他这些天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他……很好呀。怎么了?”迟云今天真是有点奇怪。 迟云跟那三个公人对视了一眼,又对我说:“谢姑娘,关于你家这个叫白渊的伙计,你知道多少?” “我……”我有些奇怪,“他不就是一个之前流落四方的乞丐,后来为了谋生计,来我家做工的吗?” “别的呢,你还知道哪些?” “就这些,还能有什么?” 他摇头:“他一定还有别的,你再想想,他有没有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 跟平常人不一样?那可多了去了。 我斟酌了一小会儿,试探着问:“有疯病,算不算?他总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见过很多神仙鬼怪,去过很多有趣的地方,还讲给客人们听……” 一个公人道:“这个我也听说过,好像谢姑娘还为他找过大夫,可是都不了了之。还有什么呢?” “那就多啦,”我把平日积攒的脾气都发出来:“他喜欢跟小孩子混在一块儿,上树掏鸟下河捞鱼的,疯起来就玩得连饭都忘了吃,生意也不看……总是闹小孩儿脾气,非得让人哄着……还喜欢勾搭漂亮女人,见了好看的姑娘就走不动道,装得温柔款款的跟人家套近乎说肉麻话,这里拉一下那里摸一手的……有时候不知道夜里跑到哪里去,白天回来问他,他就扯谎说去天上找哪个星君喝茶了……” 我说着,发现那三个公人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迟云的脸上则有些阴沉。 我不知道这些话有什么不对,就住了口,探询地看着迟云。 迟云清清嗓子,说:“谢姑娘,你可能不太知道一些事,我现在告诉你。之前我在你家想起那个灰衣人的事情后,立刻就让兄弟们着手去找他,但是很奇怪,我们费了很大力气去查访,都只知道那灰衣人在你家喝酒那一日的前后两三天里出现过,再往前往后都杳无踪迹,再也没有人见过他。而他出现的那几天,也都没留下什么线索,所以,这条线又断了。” “这……” 迟云冷笑道:“所以,想来我还得跟你家伙计道个谢,事情还真被他说中了,他说灰衣人有可能跟那个采花贼一样找不到,果然我们就没有找到。这俩人的确就跟你家伙计说的那样,物以类聚,都是隐了身一样地来无影去无踪。他的预言还真挺准的。” 我有些隐隐的担心。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那采花贼应该不会就此金盆洗手不干了,林州城里的姑娘们还是有危险,就特意派了人,在几个有美貌之名的女子家附近守着,若是哪一天采花贼想对她们下手,可以守株待兔立即擒拿。我们守了许久,采花贼没守到,却发现你家那个伙计有些奇怪的行踪。” “什么?他怎么了?”我有点紧张。 “倒也没怎么,只是,他有几次夜里,溜出了你们那条街,去了城东,进了云霞庄庄主针娘的宅子。” 我刚刚提起的心,一下子落得很低。 迟云接着说:“一开始我们还很激动,以为抓住了采花贼,没料到他进去之后很久都不出来,等快天亮了出了门也是针娘自己不慌不忙地送他出去,没发现有什么要劫人的迹象。所以……咳咳,你不用担心他夜里出去会有什么危险,下次也不用听他扯谎了。”x 我听着他的话,想起那回针娘给他送过衣裳之后,一天下午白渊说去找邻街一个孩子玩,我就放他出去了。刚好那日娘亲突然想吃东街上的大烧饼,我就出门去买。到了东街路过一家酒楼,大门开处看见针娘拉着白渊的手,依依不舍地在送他,口里还在说着什么。 当时街上阳光灿烂,我在来往穿梭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瞧见白渊的手指拢了拢针娘鬓边的乌发,还给她扶了扶头上的簪子,针娘的笑容就跟那簪子上的凤衔流苏一般窈窕着摇晃开来。我被怀里的大烧饼烫了一下,手一哆嗦烧饼掉下地,咕噜咕噜滚走便宜了一条癞皮狗。 “谢姑娘?”迟云唤我。 “哦,”我回过神来,对他扯出一个笑:“那倒也没什么,他跟针娘的事情,我是早就知道一些的。” “嗯。”迟云的神色放松了一些,目光温和:“那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你先去买布吧,耽误你这么一会儿实在抱歉得很。” 我应着,出了茶楼的门。 等买了布回了家,一进门,看见白渊仍然撸着袖子,一边摇头晃脑跟客人讲什么天枢星君的风流史,一边忙里忙外地给这个倒酒给那个倒酒。见我回来,他擦着汗很高兴地蹦跶过来:“莫离,你回来啦!街上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没有?” 我笑道:“有啊。路上遇见迟大人,他跟我说,有一户人家的鲜鱼总是丢失,告到他那去,结果发现是街上的一只馋猫儿偷腥。” 白渊笑得傻呵呵的一脸单纯无害。 到了晚上,打了烊关了门,我才把白渊叫到房里来。x www.x33xs.com m.x33xs.com “莫离,你可是要给我做新衣裳?其实青布的穿着也好看。”白渊趴到我床边的几案上,支着下巴问。 我手里摸着今日买回来的青布,笑道:“你的衣裳,自然是有针线功夫好的人给你做,哪里轮得到我这样的粗针糙线来惹人笑话呢?” “哪有啊,你的女红这么好,上哪找比你还好的人?” “上哪找?”我盯着他冷笑:“东街上的街巷地图都一针一线细细绣给你了,还怕找不着?更何况,天天夜里往那边跑,只怕这衣裳手绢荷包什么的早就全都添齐备了吧?” 白渊直起身来,睁大眼睛看我。 “人家是南省诸藩镇针工第一,看上你的天人之姿,郎有情妾有意的倒也般配的很。为了请你去宅子里,绣出那么一幅地图来托手下的黄衫子姑娘送给你,一大早起床还亲自送你出门,真是体贴得紧。” 我冷笑着看他,白渊终于讪讪地低下头:“莫离,其实,针娘这件事不是这样……” “你用不着说什么,我只问你,这几个月的工夫,你去了多少次?” “我……”白渊挠挠头:“我也记不太清楚,应该有八九次?还是十几次……” 看着他那模样,我的手忽然攥着青布抖起来,白渊抬头看我:“莫离,你——” 我不等他说出下一个字,右手忽然不抖了,于是果断伸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声音清脆得像裂瓷。(_ 白渊睁大了眼睛,捂着脸望我:“你生气了……” 平日里他的那双长着浓密长睫毛的漂亮眼睛,在说说笑笑或撒泼胡闹的时候,都让我觉得又可爱又好看,但是现在只让我犯恶心。我抖着肩膀对他吼:“滚出去!” 白渊捂着脸站起来,却没有滚,而是一把扑过来拉住我:“莫离,你听我说,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司命的命格簿子?针娘的命格本来是要十年之后被赤脚大夫治好眼疾,然后她与赤脚大夫成亲的,但是我给的那颗丸子把她的命格改了,针娘的姻缘就落到了我身上,我也跟你说过命格不能连着改第二次,所以我才……” “够了!”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淌出来,哑着嗓子对他吼:“我再也不想听你这些扯谎的鬼话!你那么多夜里不见人影,其实都是去找针娘了,哪里是你说的跟什么破星君喝茶?现在我什么都知道了,你还拿这些鬼话来骗我!滚!” 说着,我抬腿给了他一脚,打算把他踢出去。白渊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上,揉揉被我踢中的膝盖,竟然也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从来都没有跟你说过谎话,因为我生来就睡不着,所以在夜里喜欢找当值的星君们喝茶……之前司命改了命格簿子,我没有把针娘的命格的事跟你说,也是担心你听了生气。现在你真的就生气了,你别哭了好么,你一哭我也想哭……” 我没有顾忌他梨花带雨比女人还好看的哭相,揪着他的衣领就把他扔出了门。 我把被子蒙在头上,听见外面还在吱吱呀呀地挠门:“莫离你别哭了,别哭了啊……你还哭,你要是还哭,我就跟你一起哭,我不走了!你听见没有?呜呜哇哇——” 我隔着被子冲他吼:“大半夜的,你要把爹娘都吵起来吗?滚!” 门外抽搭两声,细细碎碎不知嘟囔了两句什么,就没有声音了。 章节目录 第19章 犹记陌上相逢日 我望着空落落的屋子,呜咽了最后两声,擦擦鼻涕洗洗脸,把头发散下来,瞧瞧窗外的月亮,忽然一阵失落。 我哭什么呢?我又生什么气呢?他只是我家十文钱一坛子酒雇来的伙计,跟别的女人偷情,干我这个东家什么事?反正他也没有因为偷情影响生意,就让他偷去呗。 况且,我听酒客们说,天香楼的一个跑堂伙计跟脂粉铺的老板娘勾搭,天香楼的掌柜还常常给那伙计一点工钱照顾,说是让他给女人买首饰头面呢。 反正在南朝,民风充满了浪漫柔靡气息,男女相恋偷情都是常有的事,连皇帝作的诗赋里都有艳情风流之语,更何况民间。 他跟针娘,一开始我就是能看出一点端倪的,那个时候我都没说什么,现在人家都在一块儿同床共枕了那么多回了,生米煮得都烂熟成米糊糊了,我又来不依不饶地闹腾什么? 这样看来,白渊跟针娘厮混,倒也不干我的事。我干嘛摆出一副要抄着大棍子棒打鸳鸯的架势。 还又哭又打这么一大场,真丢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推门出去,白渊正委委屈屈蜷在院里的大梨树底下,头发乱糟糟的,脑袋埋在膝盖里。 我呼出一口气,走过去轻咳一声。 白渊从臂弯里慢慢抬起头,眼圈红肿得跟个桃子似的,鼻涕眼泪蹭的头发上袖子上衣服上到处都是,浑身都是经夜还没干的露水,脑袋上还顶着两片落下来的树叶子,整个人就跟一只被抛弃了的小狗一样可怜巴巴。 我被他这个模样吓了一跳,又因为一夜的反思,认定了我不该反对他跟针娘的事情,现在也就不由得由怒气转为同情了:“你怎么了,搞成这个样子?” 白渊没有说话。 我上下打量他:“你,该不会是一夜没有回屋吧?” 他扁着嘴低下头,眼泪又啪嗒掉下来:“莫离,我想好了,要是你真的生气,我就去找司命,让他把命格簿子改了,把针娘的姻缘配给别人,不管会损多少道行都行。” 我叹口气:“好了,我想了想,觉得这件事也没什么。你喜欢针娘,去喜欢就是了,我不会再生气了。” 他愣愣看着我。 我脑子转了转,又试探着问:“你们这样下去也不是长久之计,要不,我去跟针娘说,选个日子给你们俩正正经经地拜堂成亲结为夫妻?” 白渊听了这句话,一个激灵跳起来:“不行!莫离你怎么能这样想呢?” 我很奇怪,转念一想,是了,白渊现在只是一个酒馆伙计,针娘是云霞庄庄主,两个人名声地位都不相当,现在成亲只怕会受到阻力,也怪不得白渊一直不肯自己告诉我。x 果然是有情人都命运多舛啊。 我不由得有些同情起来:“你别着急,总会有办法的……” 白渊却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拿给我看。这是那个据说月老给他找老婆用的玉铃铛。 “哦,你是说,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妻子,无论如何都会坚持娶针娘的,对吗?” “不,莫离,你只说对了一半。”白渊突然变得很严肃。 “一半?” “是的,前一半是对的,后一半错了。”白渊握紧了手里的铃铛。 我歪着头看他,不知道他这么忽然严肃起来,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白渊握着铃铛,看着我说:“莫离,当初我到林州的第一天,就找到了自己要相爱相守至死不渝的妻子,这一段姻缘是我付出了很多代价换来的,无论如何我都会把她留在我身边,坚持娶她。” 我被深深地感动了:原来白渊和针娘还有这样的深情!怪不得当初白渊坚持一定要把药给针娘吃,原来他们早就认识!于是我点点头:“嗯,你这样想,很好。” 白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莫离,你知道当初我是怎么找到她的吗?” 我对白渊和针娘的初遇抱着极大的八卦心理:“不知道,你说啊。” 白渊的眼睛里溢满了深情和温柔:“你知道吗,当初月老把这个铃铛给我,说这个铃铛一开始是怎么晃都不会响的,只有当我遇到我这一生唯一的妻子之后,才会响起来。” 我望着他手里的铃铛,心想白渊遇到的这个扮成月老的老骗子,竟然还真的凑成了一对儿好姻缘。 白渊接着说:“那天我第一次到林州来,在街市上空晃荡,最后嗅着酒味落在了你家门口的大梨树上。正在歇息打盹的时候,腰上的铃铛突然叮叮当当响起来,我伸头向下一看,一眼就望见你站在门口的酒台子里面,倒着酒低头一笑,鬓边簪着一朵白梨花。” 白渊的眼睛里激动得水光潋滟:“从那一眼开始,我就知道,我要找的那个妻子,就是你。”x 电脑端:/ 一阵清晨的凉风吹过,大梨树上的麻雀扑扑楞楞飞起来,落了我一头的树叶。 我望着白渊手里的那个铃铛,脑子一时间很是转不过来。 这就完了? 说好的你跟针娘的深情初遇呢? 我在街边的说书棚子里听过很多故事,有一种故事,本来大家事先以为的结局是那样,但真正的结果却是这样。(_ 当时说书的苏老伯捋着胡子说,这种故事,叫做反转。 现在我觉得,一向会讲故事的白渊,也给我讲了个反转。 我望着他那水光潋滟的漂亮眼睛思考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我走过去,把铃铛从他手里掏出来,摇一摇,像山泉一样脆响。 我把铃铛放回他手里,仰起脸,很深沉地说:“我知道,你跟针娘的初遇,一定是你心底里最美好的故事,你不愿意把它讲给别人听,所以给我这么个委婉的拒绝,我能理解,以后我不会再因为我的好奇心而问你这些事了。” 我觉得自己很善解人意。 白渊果然很为我的理解而感动,他那双漂亮眼睛里刷的流下泪来:“莫离——” 我拍拍他的肩膀:“别担心,困难总会过去的,今天你好好把心情平复一下,休息休息,店里的事情就由我来操持好了。” 我大步走向前门的店堂,很为自己的体贴而感动。 忽然又想起来,回头对还站在原地的白渊说:“你不用担心,今天算我给你休假,不会扣你工钱的。” 这就完满了。 我十分自豪地转头向外走去,只是有点纳闷白渊为什么隐约抖了一下。 兴许是感动的。 他怎么能不感动?我这样的东家,除了我们谢家,还上哪找去? 简直就是广大伙计们的福音啊。 当然,后来白渊也没有跟针娘成亲。至于他还有没有在夜里跑去东街,我就不太清楚了。 我想应该是有的。只不过在那之后,我知道了他夜里的去处,迟云的公门那边也不会因为他夜里乱跑而把他逮到大牢里去,让我放心了很多,也就没有再在他房里从三更天等到五更天的担忧经历了。 所以我的睡眠状况好了很多,夜里也不再想事情。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瞅着床头的月光想起,白渊现在可是在搂着针娘说话还是睡觉?他可真是艳福不浅,针娘那么美丽动人,眉毛眼睛无一不好,抱在怀里肯定也是温香软玉吧。 那样令人一见即惊艳的美人,像我这样的卖酒丫头,只怕是只有羡慕和赞叹的份吧。也怪不得白渊主动去勾搭她。 然后我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梦里安安稳稳,却总是隐隐约约嗅到一股奇特的味道。 这种味道我一开始还很奇怪,后来自己细想一想,才发现,原来,这就是当初把我从范五爷家里救出来的那个人怀里的气味。而且,这种气味还是时不时有点变化的。 醇厚浓酒香、山林青草香和一种百转千回的幽香混在一起,这是最基本的气味。 在三种气味之外,有时候,混着点心蜜饯之类的甜香;有时候,混着胭脂水粉之类的艳香;还有时候,混着微涩但清冽的茶香。我很奇怪,为什么梦里这个人的气味还会变,而且变得差距有点大,好像他一会儿是个贪吃的孩子,一会儿是个涂脂抹粉的女人,一会儿又是个临窗品茶的文士。 我曾经在醒来之后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问了白渊。 白渊一只手支着下巴,另一只手拨拉着腰里的玉铃铛,思考了一会儿说,那是因为,我梦里的这个人,是个喜欢漂亮女人和小孩子的风流郎。 所以嘛,他的身上会揣着小孩子爱吃的点心,也会蹭上女人的脂粉,还会沾上他跟朋友喝茶时用到的茶叶。 我听着白渊的这个回答,感到虽然能自圆其说,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于是我又问了迟云。 迟云按着刀柄想了很久,说,据他长期破案的推断,这个人应该脑子有问题,很可能是一种人格分裂的疯病。 我恍然大悟。这个答案明显一针见血精确犀利,比白渊的那个要靠谱得多。 可是我随即陷入了迷茫: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为什么会梦到一个有疯病的家伙呢? 是不是我自己的脑子也开始有问题了? 我被自己吓了一跳,顿时感到未来一阵黑暗。 章节目录 第20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 渐渐地,春天过了就是黏糊糊的夏,夏天过了就是凉凉的秋,秋天过了,就是冬。春夏秋冬绕过一轮,白渊在我家也待了差不多有一年。 一年中,爹的老寒腿发了几次,娘亲的旧疾被白渊的一颗小黑丸子治好了,小桃子的个子长了两寸,迟云破了几个大案,被州牧大人又提拔了一级,我过了十七岁生辰,白渊则还是那个样子,早起开门洒水,迎客倒酒,摇头晃脑讲他的神鬼故事,晚上关门打烊;平日里有空了就跑出去跟远近几条街的孩子混在一块儿闹腾,东跑西颠乐乐呵呵,晚上被我揪回来训话吃饭。 有时候闲下来,我跟白渊躺在家里屋顶上晒太阳,看着天上的白云数千年如一日地飘过头顶,我常常在暖乎乎的阳光中打盹,然后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旁边的白渊还在睡得四仰八叉口水横流,我就很嫌弃地用脚把他踹醒。 晚上我睡不着的时候,也会举着灯到隔壁白渊的屋子里去,把他揪到房顶上,有星星了就看星星,没有星星就看月亮,顺便听白渊指着天上的星星讲它们的故事。他前前后后把天上的星君差不多讲了个五六成,其中的恩怨纠葛纷纷绕绕奇异动人超乎想象,令人叹为观止。我总是时不时瞥见那些星星们在凉冷的夜风中抖来抖去,一个个都很想往白渊的脑袋上砸的样子。 那时候,我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就是永远,毕竟我还不知道悲欢离合,毕竟白渊还只是我身边的跑堂伙计,毕竟岁月安稳如同天上的白云,一日如千年地飘过湛蓝晴空。 直到有一天下午,店里客人不太多,正好小桃子和一帮孩子们又跑进来找白渊玩,我就开恩放他出去了。 过了一会儿,听见有人叫我:“谢姑娘?” 抬头一看,竟是许多天都不见的迟云。我笑道:“迟大人贵人事忙,竟也有工夫来小店坐坐。” 迟云看着我,道:“谢姑娘可是怪我多日不见个人影,觉得生疏了?” “哪有。” 我正要给他倒酒,迟云忽然抓住我的肩膀:“谢姑娘,你可知道,我这些天都去做什么了?” “迟大人公务繁忙,哪里是我敢过问的。” 他皱皱眉头,把我拉到店中的角落里:“谢姑娘,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迟云的脸色有点难看,我也忐忑起来。 “就是关于你家那个伙计的事。” “他又怎么了?” 迟云紧紧盯着我:“现在,你知道他多少?” “唔……”我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上一次迟云这样问我的时候,爆出了白渊和针娘的事,这一次竟然又问,我开始有了不好的预感。 “迟大人究竟想说什么,还是直说吧。”索性快刀快剐,也比磨叽着好。 迟云抓着我:“我想说,你家这个伙计,不对劲。他比你想的要复杂很多。” 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好吧,你说就是,我听着。” 迟云松开了我,吐出一口气,静静地端详我一会儿,说:“谢姑娘,其实,当初他还在做乞丐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有点不对劲。后来他救了罗孝廉家的小公子,我就更加觉得他绝不仅仅是个乞丐这么简单。然后他来你家做工,我就一直在调查他的各方经历,更确定了我的想法。” “嗯哼。” “谢姑娘,你应该还记得,当初他抱着那个咳血的孩子走街串巷的模样。那孩子是明显的痨病,但是他跟那孩子朝夕相处,却没有染上一点病症……” 我打断他:“白渊会医术,是他把那孩子的痨病治好的,又把那些孩子送回家去,或给他们找了安全的归宿。” “是的,我知道。当时我只是有些奇怪,但是,罗家小公子被拐走后,我带人去追踪那拐子的下落,却在赶到贼穴的时候才发现,拐子已经死了。是被人杀死的。” “是……” “谢姑娘,或许你还不太了解当时是怎么一回事。那拐子不是一个人,而是四个人。而且,他们还养了两条凶猛的狼狗。当时我带人进去,发现那四个身强力壮的拐子连同两条狼狗,全都被杀死了,而且个个一击毙命。你说,白渊他孤身一人,是怎样做到的?” 我有些惊讶:“你可以去问小公子啊,他当时应该看到了。” “我去问过了,小公子的确是被他所救,但是,在他去救人之前,小公子被拐子吓得又惊又怕,哭得睡过去了,等小公子醒过来,就是在他的怀里,正往那座破庙走了。也就是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怎样杀死拐子将小公子救出来的。而且,我仔细查看了那些人和狗身上的伤口,都是被极为锋利的刀刃所伤,一着即中要害。” “可是,白渊没有什么锋利的刀刃之类的武器。”我想起白渊的褡裢里面据说祖传了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二十四年的玉笛和月老给他找老婆用的铃铛,那样光圆玉润的东西,绝对不是杀人的利器。 “那他是有同伙吗?你见过他跟什么人交往吗?”迟云反问我。x 电脑端:/ 我摇摇头:“不知道。” 迟云接着说:“而且,那些人死时的表情极为惊恐,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杀死他们的人绝对不会是平凡之辈。还有一件事,我这些天去寻访他之前的踪迹,发现白渊在一年前出现在林州东面的永州,在那里游荡了一段时间后,一路逶迤到了林州附近的村落。之后他就进了林州城,跟一些小乞丐混在一起。但是在永州之前,就找不到他的任何活动踪迹了。” 我皱眉看着他,不做声。 “我发动了手下所有的人去找,但都是只能找到他一年前出现在永州,至于他是怎样到的永州,之前他在哪里,怎样找怎样打听都没有任何结果。仿佛他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落到永州的。但是这根本不可能,所以——”迟云停顿了一下,“我可以很肯定地跟你说,白渊,他根本不是一个乞丐。在一年之前,他肯定有别的身份,只是在一年前的某一天,也许他突然家财散尽,也许他横遭打劫,甚至是,他自己想要做一个走街串巷游荡四方的乞丐,所以他就去做了。”(_ “可是,做乞丐那么辛苦,吃不饱穿不暖,他怎么会自己想要去做呢?” 迟云轻笑起来:“是啊,所以,你就不想想,他为什么要自己去做个乞丐呢?他会有什么目的?当然,或许只是他厌倦了以前的生活,想做乞丐开心开心。他现在跑到你家里做伙计,或许也只是他做乞丐又做厌倦了,想再换个开心的方式而已。” 我想起他那天清晨站在门前梨树下,问我可还记得他的样子,觉得一阵恍惚。白渊,他真的只是想换个寻开心的方式吗?若是等过了一阵子,他又对做酒馆伙计厌倦了,是不是又会去另一个地方? 迟云接着说:“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而已。我只是想提醒你,白渊他绝对不是普通人,他的身世不会像你想的那样简单。现在谁也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以后你要处处小心些。” 他看着我,又说:“谢姑娘,其实,你也不用太害怕。无论如何,我都会尽我所能,保护你和你爹娘的安全。”说完,他就要向外走。x 我突然拦住他:“迟大人,你先别走。你跟我来。” 我拉着他走到门外。 门外是一片欢闹,白渊跟一群小孩子东颠西颠地跑在一起,正在兴高采烈地放风筝。他的脸因为开心和激动变得红扑扑的,眉眼里满是亮闪闪的光。 “迟大人,你看,这样的一个人,你会相信他是居心叵测的坏人吗?”我对迟云说。 章节目录 第21章 一面风情深有韵 迟云没有做声。 我望着白渊,说:“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我就觉得,他就跟那些孩子一样,单纯可爱,什么阴暗的心机都没有。而且,在他的眼里,所有的孩子都是一样的。所以,他才会既为那些小乞丐治病寻家,又去冒着危险救罗孝廉家的小公子。他是真心爱着每一个孩子,相信能从他们那里得到最快乐的幸福。你让我当心他,但是我不愿意相信他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宁愿相信他只是一夜之间家财散尽或遭了什么不幸,才去做乞丐的。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迟云望了他许久,终于说:“好吧,你既然这样想,我也不能勉强你,告辞了。” 迟云抬脚要走,这时,白渊那边传来一阵惊呼。 我转头去看,只见他们的鸽子风筝从天上栽下来,径直落到了不远处的一棵大槐树上,孩子们失望又着急地叫起来。 迟云停住了脚步,看向他们。 白渊眯着眼歪头打量了一下那棵大槐树,捋捋袖子,自告奋勇地就要往上爬。 我有些着急,刚想去阻止他爬树,却被迟云一伸胳膊拦下了:“先不要急,看他怎么样。” “可是那棵树太高了,他爬上去会有危险的!万一掉下来怎么办?” 迟云仍是拦着我,盯着白渊看。 孩子们又一阵惊呼。只见白渊手脚并用,三下两下就沿着粗壮笔直的树干爬了上去,然后没有丝毫的停顿,在密集的枝叶中左转右扭,身形敏捷得让我想起那些山林之中的猿猴。很快他就爬到了树冠,将那只风筝飘飘摇摇地扔下来。孩子们在底下拥成一团地接住,又都欢欢喜喜起来。白渊则在树枝间蹿来跃去,最后顺着树干一气溜下来,拍拍身上的土,什么事情都没有。 我跟一些看热闹的街坊邻居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我转头去看迟云,才发现他的脸色蓦地变了,嘴唇紧紧抿着,眼睛里掠过生冷的光,握着刀柄的手也筋骨突出,隐隐有些颤动。 他的这个样子让我有些莫名地害怕:“迟大人,怎么了?” 他看我一眼,又望向白渊,嘴角扯起一个冷笑:“没什么,只是我好像发现了一件事。”说完,他大踏步地向白渊走去,拨开一层层小孩子,说道:“方才迟某看着足下的身手,深为钦佩,只是不知这爬树的本领,是谁人所教?” 白渊拨弄着他被树枝挂乱的头发,笑道:“爬树还算本领?我从小儿就喜欢在树上爬上爬下,这次只不过是将孩童时候的游戏耍了一下而已。” 迟云看着他,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抓住了自己的袖角。我知道迟云不会就这么算了,但是他究竟发现了什么事情呢? 那日入夜,我心里烦乱,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起迟云跟我说的那些话,白渊爬树的模样,还有迟云铁青阴沉的脸色……仿佛都预示着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迷迷糊糊躺了不知多久,我透过卧房的窗格子,看见今晚灿烂银煌的月亮已经走到了第四个窗格,这就表明已经到了半夜了。 叹了口气,我心里忽然咯噔一跳,似有所思,就翻身披衣下榻,点了灯。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驱使着我忍不住推开门,转到隔壁白渊的屋子门口。x 抬眼望了望月亮,果然是已上中天,只怕是有三更多了。兴许白渊在屋里睡觉,也有可能他去了东街上针娘那里,但是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白日里迟云那攥紧了刀柄的手还在脑子里来回晃荡,我踌躇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敲了敲门。 没有人答应。白渊睡着了没听到?我知道自己应该回屋去,接着躺下睡觉,但手却不听使唤,用力地去推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我把手里的灯举高一点,径直照向床榻。榻上被子掀开,白渊不在。 我举着灯照向四周,果然,屋子里除了我,再没有别人了。白渊不好好睡觉,他果真去找针娘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仍然有些慌张。 我出了门,到院子里找了一圈,没有见他;又去了前面的店堂,店堂的门插得好好的,也没有;我脑子一动,白渊这家伙,是不是又去偷偷找酒喝了?赶忙找到酒窖里,每个酒坛子旁边都照了一遍,还是没有。 我团团转了一圈,最后回到他的卧房里,还是空空荡荡的。 我知道他现在不出意外应该是在针娘那里,我不用担心。可是……万一有了意外呢? 这时,我突然想起迟云说的话:白渊本来不是乞丐,他也许只是厌倦了以前的生活,想做乞丐开心开心。他现在跑到我家做伙计,或许也只是他做乞丐又做厌倦了,想再换个开心的方式而已。那么,如果他又对做酒馆伙计厌倦了,是不是又会去另一个地方?(_ 白渊走了?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扑扑通通跑着想要出去追他。刚到院子里,我又停下了:白渊不是无情无义的人,他就算要走,也至少会跟我们说一声的。 可还是不放心,我转了一下脑袋,想起他的褡裢——那个褡裢是他一直带着的,只要褡裢还在,他就走不远。 我又赶忙跑回他的屋子,在床榻上翻了翻,果然翻出了那个褡裢。 我稍稍松了口气。看来,白渊没有走。 澄澈的月光照进来,褡裢里泛出莹润的光。我拨拉一下,那支玉笛和系着红绳儿的铃铛露了出来。我拿起这支玉笛,想起他说的这是祖传了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二十四年的宝贝,又忍不住轻笑起来。 想来,白渊到我家这么久,我好像还没有见他吹过这笛子呢。 抬头望望,月亮还是明晃晃地嵌在天上。看来今晚我是肯定睡不着了,干脆就这么等着好了。不过,他不在家里,肯定是跑到外面去了,要不,我去房顶上看看,望的远一些,是不是能早些看见他? 今夜天气很好,凉风习习,一轮巨大的圆月高悬在天上,自然是看不到几颗星星的。时不时有团团云翳飘过,被月光照得如同薄纱。 我盘着腿坐在屋顶上,向四面都仔细望了望,仍然见不到他的影子。脑子里又浮现出迟云筋骨突出的手,刚刚安稳点的心绪又不宁起来。会不会是迟云来找他,两个人跑出去了?那他们又会去哪里呢? 皱眉想了好一会,我正在犹豫着要不要下地去衙门里找一找迟云,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 我一直面向院子里在屋顶坐着,没有回头,这人也没发出丝毫的响声,但是我仍能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我,让我寒毛倒竖。 我在一瞬间什么都想到了,逃逸在外本领高强的采花贼,范五爷片刻清醒后派出了报仇的人,或是夜里翻墙逾户的盗贼……暗暗抽了一口凉气,手心里的汗黏在笛子上,我握紧拳头缓缓站起来,瞪着眼睛转过身去。 然后,我见到了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出现在我面前的第一个妖怪。 身后的房檐上,站着一个一身火红色衣袍的男人。他的个子很高,头发飞扬在风里,面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妖娆艳丽勾魂摄魄,若不是他一身男子的打扮和平坦的胸脯,我几乎都要以为他是个女人。当然,能让我断定他是个妖怪的,还是他竖在脑袋两侧的尖尖的红耳朵,和连着袍子一起翻飞的火红的毛绒长尾巴。 这时,他见我来回打量他,勾起嘴角妖妖娆娆地笑得那叫一个风骚:“你是不是觉得我真漂亮?刚好我也是这样觉得耶,看来咱们很有缘分啊,要不交个朋友怎么样?”x :/ 我第一个反应是狠狠捶了捶脑袋。我觉得我一定是天天听白渊那些神仙鬼怪的烂故事听多了,在屋顶上打瞌睡居然都梦到这样的妖怪。 火红的男妖怪从屋檐上伸出脚,一步步风情万种地扭着腰走过来,这时我才发现他是光着脚的,一下下踩在我家的房瓦上,看得我惊心动魄。 他在离我不到三步的地方停下了,挑起眉毛笑道:“我叫绯颜,这个名字是不是很好听?你叫什么?” 我暗暗狠狠捏了下自己的腿,真的很疼。我真的没有在做梦,我真的见到了妖怪!活的妖怪! 章节目录 第22章 乘除加减有苍穹 这时,自称绯颜的男妖怪又是勾魂般的一笑,缓缓抬起手,伸向我的脸:“姑娘长得可真漂亮呢,看得我心都要颤起来了……” 他的长发在风里翻飞,上挑的眼眸迷迷蒙蒙笼上了一圈金色的光晕,即便是整天对着白渊的一张俊脸过了这么久的日子,我还是有点昏沉恍惚。 电光火石之间,我突然记起,白渊有一次在店堂里干活,一个酒客让他讲讲大家都想听的狐仙的故事—— 白渊就靠在酒台子上,摇头晃脑地说:“那些狐狸嘛,实在也没什么好讲的。之所以很多人都知道狐仙,就是因为他们喜欢把人勾引走……至于怎么勾引的,那就是用最简单的摄魂术嘛——摄魂术,就是摆出一副倾城绝艳的模样,眼睛泛起一圈浅浅的金光,平常人看见那金光,就晕乎着跟它们走了呗……先前还有一个狐狸精想勾引我,用的就是这个法子……” 他的手眼看就要碰到我的脸,我突然打了个激灵:摄魂术!这是摄魂术! 我想都不想,抬起手就朝他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刚把手挥下去,我就后悔了:这一下下去,把他惹恼了,不得一爪子掐死我?还不如跟他慢慢周旋磨时间,也许还有希望…… 但是我的手已经收不住了。 让我没有料到的是,我忘了手上还捏着白渊的那支玉笛,一巴掌下去,玉笛直直磕到了火红男妖怪的肩膀上,在那一瞬间猛地白光大盛,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耳边响起一声惨叫,但很快被低沉的闷哼掐断,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见方才还巧笑倩兮的男妖怪痛苦抽搐着倒在屋脊上,口中源源不断地涌出鲜血,看向我的眼睛里闪着惊恐的光。 我吃惊地走过去打量他这一副狼狈样,他眼里的惊恐愈来愈重:“别,别过来……”然后目光落在那支玉笛上,一瞬间,惊恐就被绝望所取代:“回,回雪笛……你是千……不,不可能,他们世代都是男子,他还在九重天上,你不是……” 我愣了一下,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你说什么?什么笛?” 叫绯颜的男妖怪登时受了更大的惊吓,一口鲜血“噗——”地喷出来,溅了我一身。然后,一道红光闪过,这个妖娆艳丽的男妖怪,变成了一只浑身毛色火红的狐狸。x :/ 我吓了一大跳,一把扔开他,向后颤抖着退了好几步:“你你你……真的是狐狸……” 我只注意着这个红狐狸,却忘了自己还在我家屋顶上。向后退的那几步我腿脚发软,一个踩空,听见脚下瓦片发出呲啦一声,然后我就直直栽了下去。 完了完了完了,我没被这只红狐狸一爪子掐死,却要被我自己摔死了。 这时耳边似有风来,我跌入一身白袍里面,然后被带着又翻上了屋顶。一阵头晕目眩,我还没睁开眼睛,就听见有人焦急地叫我:“莫离,莫离你怎么样?” 我被他抓着肩膀摇得更晕了,缓了几口气,终于说:“我没事我没事,你别摇了,再摇我就真的送命了。” 我定了定神,看见白渊瞪大了眼睛,张皇失措地看着我。 这才刚刚缓过劲来,忽然听到又一声响动,只见迟云摇晃着站在旁边,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全是汗,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胸膛明显而剧烈地起伏着。他有些踉跄地向我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突然脸色大变:“你……怎么这么多血?”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路看下去,发现我的衣服前襟全是鲜血,红浸浸地一大片。这时,我才又回想起来那只受了伤的红狐狸,转头去看时,只见它还是半死不活气息奄奄地躺在那里,嘴角的血依然流着,只是没有方才那样猛了。x 一阵凉风吹过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突然回想起来,今天夜里,我到处找白渊找不见,爬到屋顶上却遇到了一只妖怪,差点被他迷走,最后还失了脚几乎掉下去摔死……一下子,所有的不安、害怕、紧张和委屈都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把方才的镇定冲得烟消云散。这时屋顶的风越吹越冷,我终于忍不住,嘴角一撇,“哇——”地哭出来。 迟云一下子抱住我的肩膀:“你别怕,没有事了,别害怕……”他这样一来,我反而更加悲上心头,索性放开了哭,眼泪连我都控制不住地哗哗淌下来。这样哭了两声,竟然想起来爹娘还在西厢房里睡觉,要是惊动了他们才是大大的坏事,干脆把脸整个埋进迟云的怀里,这样就算哭也传不出多大声音了。 我狠狠地哭了一会儿,觉得白渊好像站了起来,就抬起头,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看他。 我模模糊糊看见白渊走到那只红狐狸跟前,红狐狸几乎是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逃跑,但是根本没有力气,只能一点点地在坚硬的屋瓦上挪动。 擦了一下眼睛,这才看清了,白渊弯下腰,似笑非笑地盯着那只红狐狸。红狐狸浑身筛糠似的发着抖,很惊恐害怕的样子,嘴角鲜血不断流出,喃喃地说着什么。它的声音太低,我只能隐约听见“饶命”“神君”什么的,抱着我的迟云轻轻抖了一下。 白渊忽然伸出手,扼住了它的脖子。 红狐狸被悬在半空,四肢挣扎着,小小的眼睛里满是绝望。我忽然想起来他化成人形时候的艳丽模样和喷在我身上的血,连忙站起来叫住白渊: “你不要杀死它。” 白渊转头看着我。 我咽了下口水,说:“他虽然是妖怪,但没有伤害到我,也挺可怜的……” 白渊松了手,红狐狸跌回屋瓦上。 “反正你现在已经修为几乎散尽,我也不要你这条命了。走吧。”白渊拍拍手,云淡风轻地对它说。红狐狸颤抖着爬起来,感激地看我一眼,跌跌撞撞走下屋顶,拐进黑暗里不见了。 白渊转身走近,看着我和迟云。 我望望他们两个,见迟云脸色苍白,但紧紧地箍住了我的胳膊,呈一个保护姿势瞪着白渊;白渊则弯下腰,缓缓地将玉笛从屋瓦上捡起来,小心擦拭几下,握在手里。 这玉笛让我想起了它击中红狐狸的时候,那样灿烂的白光几乎让头顶的月亮都失色,再想起红狐狸念叨出来的那个奇奇怪怪的名字,还有今夜白渊的举动,我忽然觉得一阵害怕。 迟云不说话,白渊也不说话,我只好小心地开口:“你们今天晚上去哪里了?我到处找白渊都找不到。” 箍着我的迟云身体明显一僵。(_ 白渊走过来,露出一种让我觉得很奇怪的表情,但是却拉起我的手:“莫离,你今天一夜没睡,肯定累了,我们回去休息吧。”又对迟云说:“迟大人也辛苦了,请回吧。” 说完,不由分说把我从迟云的胳膊里拽出来,抱着我跃到地上。我回头去看迟云,他在屋脊上摇晃了一下,见我回头,马上又稳住了身体,踮起脚踩着一溜房顶离开了。 白渊把我拉进我的卧房,脱了我的鞋子就要把被子往我头上盖。我支起手拦住他:“白渊,你今晚到底去哪里了?” 他握着被子的手停滞了一下,轻轻地说:“莫离,不管我究竟是谁,做过什么事情,你都会相信我的,对吗?” 他的脸背对月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沉默着没有说话。 “你有疑虑,我不怕。但是,你可不可以相信我,我做的事情,没有一件是用心险恶的。不要把我当成坏人。” 他语气明显软了下来,甚至有点哀求。这一套我见得多了,就笑着哄他:“你怎么会是坏人?好了好了,回去睡吧,明天还得早起开张呢。” 白渊却没有立即就走,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离开。 章节目录 第23章 一见知君即断肠 那个夜晚之后,我跟白渊都没有再主动提及那些事情,连迟云也一直没有到店里来。仿佛,那只叫绯颜的红狐狸,白光大盛的玉笛,夜晚的冷风,都是一场我做的梦境。 但它终究不是梦。 大约十几日后,我跟白渊正在店堂里一如既往地忙活,客人们还是那样,议论议论城中的新闻,说说哪家点心铺子的吃食滋味好,谁家的孩子又闯了祸之类的。 爹还在酒台子里面打瞌睡,我正给客人倒酒,听见他们的议论: “听说,这几日,城里来了个极漂亮的女子,穿一身青衣裳的,可有这事?” “是有啊,我家左边的林家二小子,前日就撞见了她,回来就给迷得七荤八素的,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整日就跟他娘说要去找那个姑娘呢。”x “是谁家的姑娘?” “这可不知道,见过她的人都说那是从未有过的漂亮,笑一下就能把人的魂儿都给勾走,可就是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是哪家人。” “难道是青楼里的女子?” “不会吧,青楼里的姑娘连楼门口都出不去的,怎么会在街坊里走?” 一个人插了嘴:“别是天仙下凡吧?” 众人都哄笑他:“你是整日听这家的伙计胡诌,自己脑子里也装起那些神仙来了?” 马上就有一个客人趁机喊白渊:“你说,那个漂亮姑娘是不是天仙下凡?” 白渊闻声过来,摇摇头:“我还没有见过她,哪里知道她是什么东西?不过你们可别高兴得太早,天上的仙子下凡的不多,可地上的女妖倒是经常出来晃荡,当心被她真的勾了魂儿去。” 他话音刚落,酒客们还没有来得及哄笑,忽然传来一声软软的娇笑: “是么?” 这一声并不大,但是让人觉得耳中仿佛钻进了一条小虫子,丝丝柔柔地让心肝都颤起来。转头去看时,只见一个青裙的美貌女子正从外面向店里走,面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妩媚动人,一双眼睛柔艳如丝,身姿风情万种,尤其是那纤纤细腰,小得不盈一握,柔若无骨地摆来摆去,直让人担心会被一阵风吹断。 这时,她眼波一转,扫过已经惊呆了的众人,最后定在白渊的脸上。 我这才发现,白渊好像并不像别人一样被这样的美人惊到,依旧是跟方才一样淡淡笑着。 美人眼角一挑,娇娇地拿青纱袖子掩了嘴,软糯的声线传来: “方才,奴家听公子说没见过奴家。如今奴家已经站在这里,敢问公子,您觉得,奴家怎么样呢?” 那双细眼直直绕上白渊的脸,白渊还是那样笑着: “姑娘美貌,只可惜小店人多座少,恐挤了姑娘,还是请回吧。” 众人方才反应过来,连忙起哄着说:“没事没事,我们给让个位子就行……” 白渊却充耳不闻,依旧笑着望那美人。 青衣美人却并不理睬那些争着要给她让位子的男人,反而盯着白渊看了看,“嗤”地一声轻笑,细腰一摆,转过身去,摇摇地走了。 酒客们一见她走了,又急又悔,有几个人还胡乱将钱袋子往几案上一丢,追了出去。 我去收了钱,回身去看白渊,见他还是不急不缓地笑着,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夜里,我在床上又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我就想到,白渊或许是真的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来历,能让那只成了精的红狐狸吓成那样。可是如果他真的有什么来头的话,为什么还要在我家辛辛苦苦地干活做工呢? 难道,真的是像迟云说的那样,他只是觉得好玩有趣,才来做乞丐做伙计的?那,他到什么时候会觉得厌烦呢? 还有,上次他跟迟云出去,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之前迟云一直都在追查他,但似乎那天之后,迟云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连到我们店里都不来了,仿佛是刻意躲着他一样。 我叹了一口气,还是睡不着。 望了望窗外,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我的窗户是正对着月亮的。这几日天气一直很晴朗,夜里都能看见月亮在窗格子上一点点移动,这个时候月亮应该是在第三个格子那里。 现在,月亮在第三个格子不错,但是颜色不对。按常理,晴朗的夜里,月亮该是清辉如练似银,但是现在,却是隐隐泛着黑色。不是被云翳遮住的那种阴影,而是像是有一股黑气在遮着,使得月光都飘忽不定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月亮。 心里觉得不对劲,我翻身下了床榻,披好衣服,开门去看。 院子里的月光仍然照着,但是有些飘忽,空气中隐隐有些带着腥气的芳香,闻起来让我有点头晕。 正在奇怪,我忽然听见白渊的卧房里有说话声。 轻轻走过去,我侧耳在窗外听,是个女子的声音。我用手指沾湿唾液,在窗子上捅了个小洞,向里看去。x :/ 白渊的卧房里没有点灯,但是有月光照进去,仍能看清屋里的光景。 白渊披着白日里穿的外袍,散着头发,屈着一条腿坐在床上。他的外侧有一个女子,头上珠翠在月光下闪着光,一身青纱,侧脸看去,应该是白天到店里的那个美人。青纱美人赤着双脚,双手搭在白渊的肩膀上,身子柔若无骨地紧贴着他,时不时扭动一下就贴得更紧一些,美艳的脸也靠着白渊的下巴和脖颈,小嘴正细细说着:x 电脑端:/ “自从上次跟神君春宵一度,奴家可是一直念念不忘,好不容易又打听到了神君的消息,奴家就急忙赶来相会了,神君想来不会怪奴家唐突吧?” 白渊还是那个姿势,头微微低着,说:“你就这样进来,倒也不怕?” 青纱美人笑了一声:“神君放心,我已经将这一带都布好了迷雾,所有人都睡得死死的,绝没人打搅咱们的好事儿。” 白渊头微微一转,看向她的脸,抬起一只手托着她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笑着说:“你这张脸,看上去比我上次见你的时候还水润艳丽些,想是下了不少功夫吧?” 美人笑得更娇媚了:“神君阅过的美女无数,奴家还一直担心入不了您的眼呢,如今这样夸赞,奴家都要害羞了呢。” 说着,那美人就把身上的青纱缓缓松开,一点点解了下来,露出白玉般的肩膀和手臂,身子再一扭,青纱就一直落到了腰际,雪白的上身只剩下绘着花纹的翠绿抹胸,软软贴在白渊的身上。 我在窗外看见白渊修长的手覆上她的耳朵,在上面轻轻摩挲,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手指甲紧紧嵌进窗棂子里面。 屋里的美人低笑一声,正要往白渊的身上扭,白渊却呵呵笑了一声,止住她:“我可记得,你修炼的地方远在千里之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美人有点娇嗔:“奴家都说了,是打听到神君在这里,奴家才巴巴地跑过来的嘛。” 白渊温和地笑了,说道:“我记得,前一阵子我跟瀛洲仙岛上的玄一上仙喝茶,他说他的师弟正在追捕一个盗了仙岛玉泉水的青蛇妖,你可知道?” 美人柔软的娇躯明显僵了一下,顿了一会儿,又笑道:“神君方才还说奴家水润艳丽了不少,这样的脸哪能没有东西保养呢?明一那老道古板又固执,非要奴家赔他那一瓶子水,不就是怕玄一上仙跟他算账么?可是神君哪能跟他一样呢,您可是九重天上第一风流郎君,最是怜香惜玉的,肯定能帮奴家救这个急……” 她在白渊身上又扭了一扭,加了一句:“神君若是能抬抬手帮奴家这一次,奴家以后一定尽心尽力侍奉神君,把天上地下最好的滋味都让您尝个够……” 白渊抚着她的脸,轻轻笑了:“这样一张脸倒也的确是得用东西保养着的,只可惜,那玉泉水不是谁都能拿去用一瓶子的,玄一上仙又是我多年的故交,他手下的事情,我实在不好掺和。” “神君……”美人还想再说什么。 白渊打断她:“看在你曾跟我相好的份上,我劝你还是趁着明一真人还没追过来,赶紧收了迷雾远远躲开,自求多福吧。” 那美人望了望白渊,从床上蹭下来,转身要走,忽然一声喝:“谁在外面?” 我忽然感到一阵冷风扑面而来,窗子“嘭”地被撞开,我躲闪不及,喉间一窒,不知怎么就已经脊背撞上院中的梨树,一阵枝叶摇晃中,手脚被那美人制住。 她盯着我,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我说神君怎么这样不念旧情,原来是有了新欢。可是神君怎么就能看上你这凡间的卖酒丫头呢?可是玩腻了仙子妖姬,想换换口味?” 章节目录 第24章 当时不肯嫁东风 我被那股混着异香的腥气熏得头昏脑胀,晕晕乎乎中听见白渊的声音,似是有些不稳:“这事与她无关,放开她。” 这时,天边已有风来,风声混着一阵清脆的铃声,渐渐逼近。 她掐着我,说道:“神君可是心疼了?看来这明一老道今日是不会放过我了,若是我真的命丧于此,也定要在死前动动手指头,让这丫头跟我一块儿下地狱!” 风声越来越近,那美人眼角一扫,突然腾身而起,挟着我飞离。我觉得腥气越来越浓,呼呼风声吹过来,让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只是勉强能看见林州城在我脚下倏忽远去,然后就是连绵的群山。 不知飞过了多远,混着铃声的疾风突然逼近,一声呼啸后竟然飞到了前面的山头上,拦住去路。 她掐着我终于停在山崖边的一块巨石上,前面是陡坡,身后就是直直的峭壁。 “二位追了这么远,何不出来谈谈?” 她的话音刚落,陡坡上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白渊,另一个,则宽袍博带,背上一把长剑,须髯飘飘,是个道人打扮。 “本仙与你这畜生无话可谈,你既不悔改,自然是要遭受天罚!”那道人上前一步,拔出背上的剑,冷厉地盯着她。 那美人冷笑了一下,转头问道:“明一真人是这样说,神君您呢?是让我今日带着她一块儿领受天罚,还是先救下这丫头的命,放我一马?”(_ 白渊抱着手,看看我,说:“若是你不伤她,我自会劝说真人放过你。” “好啊,我放了这丫头,还请明一真人高抬贵手,如何?” 明一真人转头,瞪着白渊:“神君可知这畜生犯了多大的罪孽?小仙追捕她数千里,若是无功而返,还有何颜面去见众仙友?况且神君为一凡间女子放过罪妖,九重天上众仙又将如何议论?” 白渊轻轻一笑:“真人可知,天命罚恶但不伤善,若是今日真人定要与她相拼,则她手中之凡人轻则受伤重则丧命,到时即便真人将罪妖收入炼妖壶中,伤及无辜之事又如何向众仙友交代?罪妖放之仍可追罚,人命一伤则无补矣。即便有生死人肉白骨之药,则阴德已亏,难道真人要让三界六合以为瀛洲之仙人宁愿为惩恶而伤善么?至于九重天上,小神亦是这般说辞。信与不信,降罪与否,但与真人无关。”x :/ 明一真人瞪了他许久,终于长叹一声,说:“好吧,暂且看在神君面子上,今日之事罢了,小仙放过这妖孽就是。作恶多端,日后自有报应。”退后把剑又插了回去。 掐着我的女妖长笑一声,将我一推,转身腾空而去。我被她推得跌下巨石,径直向山崖下掉下去。白渊飞身过来将我拦腰抱住,在空中转个身,又落回山坡上。 我被这一番折腾整得头晕脚软,定定神后,推了推白渊,他才喘着气站起来,仍是将我抱在怀里。 身后的明一真人走过来,明显还带着不甘和嘲讽地说道:“多日不见,神君风流依旧,这可是新交的相好?” 白渊抱着我回身,恢复了轻笑的模样:“真人误会了,她不是我的相好。” “哦?” “我在她家酒馆里做工,她是我的东家。” 明一真人跟刚才一样瞪大了眼睛:“你……” “今日之事多谢真人,日后定有答谢。回瀛洲见了玄一上仙,代我转告,上次的棋局我已经想好了破解之法,下次去瀛洲喝茶的时候跟他说。” 说完,白渊抱着我腾身而起,飞在半空中的时候低头对我说:“没事了,别怕,闭眼睡一觉就好了。” 他的怀抱安安稳稳,透出草木的气息。看着他对我的眼睛吹了一口气,痒痒的感觉中一整夜的疲惫涌上来,我竟真的睡着了。 第二天,我是被热醒的。 阳光穿破窗子照进来,我眯眯眼想坐起来,才发现浑身被汗湿透,四肢酸软根本没有力气。 这时候娘亲推门进来,连忙过来按着我:“别起,先躺着,袁老大夫说了,你是受了风寒才发热的,喝了药在被子里捂一捂,发了汗就好了。” 说着把一碗黑乎乎的药端过来:“快趁热喝了。”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从小就怕苦,生了病都是宁愿扛着也不肯吃药,扛着扛着往往病就自己好了,倒也活了这么大。我看着这药,自然也是不想吃。 “你这丫头,还是这个倔脾气。”娘亲瞪我一眼,想是早就料到我不肯吃药,倒也没怎么逼我,给我掖掖被子,端起药碗又出去了。 我只好躺着发呆。 吱的一声,门又开了。 我转头一看,白渊从门里挤进来,很快又把门关上,端着娘亲刚拿出去的药碗坐到我床头说:“莫离,生病了不吃药怎么行呢,多少喝一点吧。” 说着,拿起一只木勺子就要喂我。 我摇摇头:“我从小就不喜欢吃药,爹娘都知道的。” “莫离……” 我突然笑着看他:“你不是有太上老君配的仙丹吗?怎么不拿出来了?” 白渊僵了一下,眼光闪烁,低头说:“对不起,我上次领了月钱喝酒,一高兴把剩下的全都下酒喝了。” 我躺在床上,捧头望着他。 白渊脸色有些泛红,但坚持不懈:“莫离,你还是把药喝了吧,我已经买好了很甜很甜的绿豆饼给你,喝完了就能吃了。” 我看着他像哄那些小孩子一样小心翼翼掏出两块用帕子包着的绿豆饼,献宝似的捧在手心里拿给我瞧。 我叹了一口气。 这个白渊,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不,他不是人,是神仙。 那怎么会有这样的神仙? 我终于还是把药一口气捏着鼻子喝完了,真的很苦。白渊当然很欣慰地把绿豆饼喂给我吃。 “莫离,你再躺一会儿,应该很快就能好的。” 白渊不由分说又往我身上兜头蒙了一层被子,厚实得压得我直喘气。 果然如他所说,我的病好得很快,第三天就能跟往常一样吃饭走路了。 其实我跟白渊都明白,我只不过就是被吓着了,又被带着在呼呼的风里飞了一个来回,才病了一场。等我缓过劲来,病也就好了。 我的病好了,也就有空有力气收拾白渊这个罪魁祸首了。 我跟白渊说让他离开的时候,白渊不出意料地闹腾起来:“莫离,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我望着委委屈屈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的白渊,揉了揉额角:“你这个样子,要是让你的那些什么仙友们看见,还不知道得笑成什么样呢。快起来啊。” 白渊不肯:“莫离,你就是因为我是神仙才要赶我走的吗?” “我……” “那我不做神仙了,你等着,我马上去跟东华帝君说,让他销了我的仙籍,好么?” 他拍拍屁股就要往外飞,我连忙拉住他:“不是不是,大白天的你别吓着人……” “那是什么?” 我叹气:“白渊,你好好听我说行么?” “行啊,你说。” “白渊,我只是一个凡间最普通的姑娘,平生就是想着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奉养爹娘,结婚生子,从来没有过什么非凡的想头。你是神仙,注定长生不老上天入地的,不应该一直待在我这里。” 白渊低着头不说话。 “我知道,你过惯了神仙的日子,也许反而觉得这里的生活更有趣,但是你总会有厌倦的一天,你我也终究不同,早晚都是要分别的,还不如我们好聚好散,以后你在天上跟哪位神仙喝茶下棋的时候忽然想起我这里,还能有个不错的念想。” 白渊抬起头,说:“莫离,好聚好散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待的时间长一些,我们就不好了吗?” 我苦笑:“是啊,你再多待些日子,我们就不好了。” “为什么?” “因为……”我无奈,“昨天晚上娘亲跟我说,她和我爹都觉得你做事情很好,对我也好,想让你在我家做女婿,问我的意思。如果你再不走,只怕就要跟我成亲了。” 白渊的眼睛噌地亮了:“真的?” “是啊,我不能跟你成亲,所以你还是快点走吧。” 白渊脸色一下子变了:“你为什么不能跟我成亲?” 我很奇怪地看他:“你是神仙,我是凡人,我们怎么可以成亲呢?” 白渊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看来还是因为我是神仙,我这就去找东华帝君!” “哎哎哎,”我拉住他,一急就脱口而出:“就算你不是神仙,我也不会跟你成亲的!” 白渊猛地转过身来,抓着我的肩膀,瞪大眼睛:“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跟你成亲。”见他的脸色越来越差,我不由得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白渊的手慢慢松开,我听见他问我:“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个自己喜欢的人做丈夫,你不是。” “不可能,你怎么会不喜欢我?”他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我低着头说:“白渊,说真的,我现在还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我跟迟云,我跟你,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感情。或许是喜欢吧,或许只是朋友之间的亲近,但是我真的不确定……你们神仙都活了不知几千几百岁,什么事情都知道,可是我才十七岁,或许是我太小了,才会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我又说:“白渊,我跟你在一起很高兴,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你,我不能跟一个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关系的人……呃,神仙也一样,跟他成亲。” 末了,我再加一句:“当然啦,好像有很多仙子都喜欢你,她们都比我漂亮比我有本事,你不用一定要跟我成亲的。或许你只是觉得我好玩,等你过了这个劲,就没有什么事了。即便是现在,你也有了针娘,她论才论貌都比我好了很多,就算你要跟凡人女子成亲,也该是她而不是我呀。” 章节目录 第25章 一别音容两渺茫 我一口气说完,抬头看他,才发现白渊的眼圈竟然红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你……” 白渊的漂亮眼睛里一下子涌出大团眼泪,那晶莹的眼泪在他长着浓密长睫毛的眼眶里打了几个转转,终于不堪重负地啪嗒掉下来,然后就哗啦啦地止不住了:“不可能!你怎么会不喜欢我呢?你是要做我的妻子的人,你怎么会不喜欢我?” 我手足无措地不知道怎么哄他:“白渊你别……” 他像个孩子一样嘴角一撇,拿袖子蹭着眼泪大哭起来:“呜呜呜……我都已经爱上你了,你怎么还会不喜欢我?月老这老头竟然敢骗我!呜呜……我要去找他算账!”说着,一边哭一边拿了褡裢跑出去,我刚想提醒他现在还是白天不能吓着人,他跑到院子里,身形一闪就不见了。 我望着空空的院子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一阵愣神。 他刚刚跑过的地方被他的衣角带起了小小的一阵风,现在还有一片叶子晃晃悠悠没落到地上。 这就走了? 我甩甩脑袋,他跑出去的时候是带着那个褡裢的,看来是真的走了。 真可惜,本来我打算好了的要好聚好散,没想到我还没说几句,白渊就先哭着跑走了。 真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可是他是神仙啊,只怕都有很多很多岁了吧,怎么还是这副德行?x 不知道其他的神仙是什么样子的。 该不会跟他一样吧? 我的脑子里瞬间构现了一副整个天宫都是到处蹦跶闹腾的熊娃娃的图景……这画面太奇特了,我一阵眩晕不敢再想下去。 打住打住,白渊刚刚还哭着跑走了呢,我现在该好好在心里送别他。毕竟是跟我在一起待了这么久的……神仙,想来也真不容易。 我叹着气四处望望,眼光落到他那空空的卧房里,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惆怅和不舍。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终究跟我不是一路人,早些离开,于我于他都好。 或许,等他回到天上,静一静,再有几个漂亮美丽的仙子哄哄他,跟他说说话玩一玩,他就依然可以跟以前一样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到时候,就真的像我说的那样,以后他在天上跟哪位神仙喝茶下棋的时候忽然想起我这里,还能有个不错的念想。 可是,我对他,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呢? 心里忽然像是绞了一团细细的丝线,怎么也拆解不开。 白渊走了之后,我的日子还是像流水一样过下去。 街上的孩子们听说他走了,一个个哭丧着脸要我把他叫回来,我把他们安慰一番,哄了许久,心里也很无奈:就算真的要把他叫回来,我也飞不到天上去,怎么叫他? 城里的酒客们见他走了,都很遗憾于再也听不到那些奇特的神鬼故事了,搞得他们喝酒的滋味也少了许多。 爹娘倒是有些后悔,说不该这么急着谈我跟他的婚事,觉得他是被吓走的。 我自然是知道他离开的缘故。现在他那红红的眼圈,和漂亮眼睛里两汪眼泪不停打转的模样还时不时浮现在我的脑子里,他呜呜哇哇哭着跑走的样子还让我有点心疼。 毕竟他还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高兴了就笑,伤心了就哭,生气了就坐在地上不肯起来,胡闹撒泼,末了还得让人哄着他。 记忆里,那个几乎把红狐狸吓死掐死的神君,和面对明一真人不急不缓说出“信与不信,降罪与否,但与真人无关”的白渊,似乎跟他不是一个人。 这样的白渊,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真是一个深奥的问题。 就在我思考这个问题的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情。 首先是迟云在一个温暖的黄昏来找我,说林州大牢里关押着的一个重犯越狱逃走了,州牧大人命他追捕,他就来跟我说一声告辞。 那时天色将暗,我靠在酒台子里,望着他身后暖融融的夕阳。迟云的面庞隐在一圈金光中,有些看不分明。 “告辞便告辞,一路小心就是。” “你就不问问,之前的那些事情么?” “有什么好问的?该走的都走了,过去的也过去了,再问也不值什么。” “那好。你多保重。” 余下的,也就没什么话了。 迟云在夕阳的余晖里整整衣衫,握着刀柄,看我一眼后,转身离开。 当时街上已不似白天时候熙熙攘攘,但仍有不少来往行人。迟云背着包袱戴着毡帽,顺着这条街迈步走下去,身影一直融进晕黄的夕阳里。x www.x33xs.com m.x33xs.com 当时我站在门前的大梨树下送他离开,心里安安静静,却从未想到那一声保重,一个转身,便是错过了一生的路途。 许久之后纵使再见,也不过在物是人非岁月流转之间,笑一声各自珍重而已。 迟云走了,下一个是针娘。 云霞庄的分散是迟早的事。针娘虽然一直操持,但是她早已将手下的七个一等绣娘各自分开,送去了远近各州,一起带去的还有云霞庄的财产和人手。等这些人都分得差不多了,针娘在一个晴朗的上午大宴宾客,宣布云霞庄摘牌,庄中财产散为七处绣庄,分布远近各州。 而她自己,拿上了她应得的一份财产,打算离开林州,往她十几年未曾回去过的北方老家看看。 这时,大家才知道,原来号称南省针工第一的针娘,祖上竟然是北朝人。 现在她想回去祭祖,林州城中人虽然不舍得,但这是孝道的事情,阻拦不得的。 于是针娘也走了。 她离开之前,在绣帐车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 曾经辉煌一时的云霞庄,就此将它的光辉分散到各地。从此,那七个绣娘继承了针娘的名号和事业,和另外许多灵心慧手的绣娘一起,将南朝绣工臻至化境。 甚至于,为百年之后,大唐盛世之中的高超绣艺作了奠基。 针娘走后,林州城里又发生了一些事情。很巧,这些都是关于男女婚姻的事情。 先是我们这条街头的王掌柜家本来说好了的亲事,要将女儿嫁与天香酒楼的三公子,彩礼都已经下了,没料到天香酒楼那边忽然又不肯了,两家闹腾得不可开交。 再一件,是那袁老大夫的孙子正要娶徐家的女儿进门,没想到徐家女儿的娘亲忽然犯了旧疾,将婚事一拖再拖。 还有一些,则都是夫妻婚姻不谐几乎要拆伙的,一时间鸡飞狗跳,整个城里的人都忙着看热闹瞧笑话。 不过,这样的闹腾也没有持续多久。大约两个多月过去,王掌柜的女儿欢欢喜喜出了嫁,袁老大夫家也摆起了酒席,那些闹着要休妻的丈夫们也都消停了,回家个人过个人的日子去了。 众人说起来,唏嘘好笑之余都是议论纷纷。单单打卦算命铁口直断的刘半仙说了一句,道是天上掌姻缘的月下老儿喝醉了酒,不小心跌断了红绳儿,才使得这么多男女的婚姻不谐。如今月老儿的酒醒了,便将那红绳儿一根根又接了起来,才万事大吉。 刘半仙这么一说,众人这么一笑,这些事情也就算过了。酒客们的议论又回到了朝中有个叫侯景的大将军作乱,不仅把几个皇上都折腾死了,而且已经闹腾得许多个州县天翻地覆血流成河的话题上去。 想来,现在的建康城只怕是一团乱,但我们这里还是天高皇帝远的偏远之地,除了州牧大人应该会在官衙里发愁焦虑团团转之外,普通百姓暂时还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毕竟,对于一般的人来说,居家好好过日子才是常理。 唯一让我忧心的,是出了林州城去追捕逃犯的迟云,现在也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他可千万别赶上这场祸事才好。 那日天气晴好,过了中午饭,我就到骡马市上雇了一辆牛车,套好嚼子,再把二十坛梨花醉搬到车上,打算去给城外赵家庄上的赵老爷家里送酒。 本来这种外出送酒的活儿是爹干的,现在他腿脚不利索,也受不了颠簸,就让我去,店里的生意他和娘亲俩人先照看着。 我坐着牛车出了城门,一路颠簸,到赵家庄上送了酒,赵老爷说天色已晚要留我住下,我惦记着爹娘在家里怕要担心,就婉拒了。 林州这一带山丘众多,时不时冒出个山头来都是毫不稀奇的。赵家庄就坐落在两山之间,弯弯绕绕的山路虽不险峻但也费事。 眼看夕阳西下暮色渐浓,偏生那拉车的老牛还是慢慢悠悠,我不由得有些心急,跟驾车的老车夫说要快一些赶路。老车夫在前面驾着车,应了一声,我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心内不安。 又赶了一段路,太阳早已隐没在山头之后,只剩下天边的火烧云,红通通地闪着金边,像一块块金灿灿的牌匾,耀眼地挂在天上。 看看路途,已经将将要到了林州城的城门了,我心里终于有些放松,出了口气。进了这个东城门,穿过半个林州城,就能到家了,家里爹娘肯定还在一边张罗着晚饭一边等着我。(_ 这时候,老车夫忽然勒住了缰绳,有些奇怪地说:“咦,不对啊。” 我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怎么了?” “姑娘你看……”老车夫用鞭子指着前面。 我从车上站起来,远远地望去,心突然揪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26章 骨肉流离道路中 天边的火烧云映照之下,林州城笼上了一层闪烁的红光。但是,这红光不是云彩和夕阳照出来的,而是从城里冒出来的! 我急忙让老车夫把车赶得近一些,越近越清楚,我的心也变得越紧 现在我是看清了,林州城的城门外一片狼藉,宽阔的官道上到处散落着兵器、物件、死马乃至于死人。 而东城门上原先的旗子几乎被砍了个干净,还能听到杀伐之声。城门已经被什么东西撞得稀烂,大敞开的门里火光和浓烟熊熊冲天。 这是怎么回事?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我一急,就想要跳下车跑过去。老车夫一把拉住我:“姑娘,去不得,这眼见是遭了祸了,只是不知是兵是匪。咱们还是趁着还没进城,赶快去别处躲一躲吧……” 我急了:“不行,我爹娘还在城里,我得把他们救出来一起走!” “别急……”老车夫还想劝我,这时候城门里冲出一堆人来,扶老携幼慌慌张张,像是城中的百姓出来逃难的。 我上前去一看,从人群中认出了袁老大夫,连忙拦住他:“袁大夫,城中出了什么事?怎么样了?” 袁老大夫揩揩头上的汗,喘着气说:“我也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突然从城外冲进一群凶恶的兵士来,大家都抵挡不及,死的死伤的伤,我是收拾了家当混着逃出来的……” “那你见到我爹娘没有?” “没有啊,”袁老大夫摇摇头,“我自顾不暇,连家里人都没来得及找全,没有见到你爹娘。” 他又道:“丫头,现在城里乱的很,你一个女孩儿家千万别进去了,赶快远远地躲开,兴许还能保住一条命……”说完,被他身后的人推得踉跄一步,跌跌撞撞地混入人群不见了。 我心急如焚,一回头,发现老车夫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影子,兴许是跟着这些人逃走了,我也来不及管,提起裙子就往城中跑。x :/ 进了城门,我才发现情形比我想得更糟。到处都是塌了坏了的民房,四处鲜血横流死尸横陈,混合着哀嚎哭泣之声,融进已经被火光照亮的夜幕中。 爹的腿脚不好,娘亲又身体虚弱,只怕是凶多吉少。现在我是在东城门,我家在城南,只是不知乱兵是从哪里打进城的,无论如何我得先找到爹娘的下落。 街道已经混乱不堪,但我还能认出原先的路途,就在火光闪耀中一步步向城南摸去,一路上四处都是残垣断壁,民居之中几乎全都遭抢,时不时能看见受了伤的人流着鲜血,抚着一旁的尸身啼哭。我也遇见了几个认识的街坊,但是他们都说没有见到我爹娘的踪影,让我心里更是又急又怕。 我顺着凌乱的街道一路跌跌撞撞着走过去,忽然前方一阵嘈杂混乱,只见一个拐角处的杂货铺里冲出了十几个身着盔甲的兵士,手拉肩扛地抢了许多值钱的东西出来。 我心中暗叫不好,转身就想赶快躲开,但还是太迟了,我刚走没两步,就被那些兵士从后面赶上,一只手伸过来将我狠狠一拽,拉得我一个踉跄。 抬头一看,闪烁着的红艳艳的火光照着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为头的几个不怀好意拦住去路:“怎么,小娘儿们想去哪呀?”(_ 我低头想走,一看,四周已经被他们围了起来,不由得有些慌神:“你们……让开。” “哼!”一个脸上长着黑痣的兵士向旁边几个人眼睛一扫,立刻就有几双满是臭汗和尘土的毛茸茸的大手伸过来,在我身上乱扯,夹杂着一阵肆无忌惮的哄笑。 我惊慌失措,想将那几个乱摸的毛手打开,但是双手很快被制住,然后是一声“嗤啦”衣服被撕开的声音。周围的男人一个个哄笑着纷纷围上来,四面堵得严严实实,让我胆战心惊。 靠近我的几个人还在撕扯我身上的衣服,外围却忽然响起几声惨叫。还没等人反应过来,一道比火还要红的光直直挑开人群,再几道红光闪过,那十几个兵士死的死伤的伤,一片血肉横飞。 我惊魂未定地攥紧衣襟,只见满地血污之中,一袭红衣长身而立,微微上挑的妖娆双眼比火光还要亮上几分,鲜血从他长长的指甲上一滴滴淌下来,在他脚边的地面上晕开两个绽放的红莲一般的浅浅的粘稠小湖。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你你……红狐狸……” 他从衣袖中扯出一条鲜红色的手绢,在沾满鲜血的双手指甲上左右擦拭了两下,手上的血污竟然就不留一丝一毫,干干净净。而且,本来看上去足足几寸长的十个指甲也瞬间缩短,变得与常人差不多了。 他再把红手绢折叠几下放入衣袖,周围火光照耀下,隐隐可见手绢上绣着的红莲花似乎颜色更深了几分,衬着那张妖娆绝艳的脸,惊心动魄。 这时候,他向我走近了几步,妖娆绝艳的脸放大,惊心动魄地勾出一个笑:“你可是觉得我的手绢很漂亮?刚好我也这样觉得耶,只不过还是比不上我的这张脸而已……话说,你有没有觉得我的脸比上次更漂亮了?”说着,尖尖的手指还在下巴上挑来抚去,很是自得的模样。 我忍住翻两个白眼再踹他一脚的冲动,倒抽一口气:“红狐狸,我记得,你不是被打得修为几乎散尽了么,怎么还……” 说到这里,我突然心头一紧:上次是我将玉笛磕到他身上,才使得他重伤,他该不会是来找我寻仇的吧? 忐忑之间,一根修长白皙跟水葱儿似的食指伸出来,在我眼前勾魂一般左右晃了晃:“我不是都说了么,我叫绯颜,多好听的名字,怎么可以放着不叫呢?” “我……”还没等我将下一句话说出口,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就一把伸过来,握住我的胳膊:“来,你别怕,我带你出城去安全的地方。”说着,拉上我就走。 我反应过来,连连挣开:“不不,我还不能走,我要先找到我爹娘。” “呃?”红狐狸回头像看傻子一样地打量我。 “我一定要去。”说完,我挣开他的手就想走。 “行行行,去去,我带你去……”红狐狸拉住我,说:“你闭上眼睛,我抱你去你家。不过你可得答应我,找完了人就跟我走。” 我含糊答应一声,心想我爹娘才不会让我跟着你这个狐狸精呢,不过先找到他们再说。 这时,红狐狸将我抱起来,一下子跳到旁边的房顶上。我听他的话闭上眼,感到耳边呼呼风响,时不时混合着底下人的呼号哭泣、烈火烧灼木料布料发出的噼啪声、尖利的刀兵相撞声,听得人心里一阵阵抽紧。 过了一会儿,红狐狸停下了,说:“到了,这个位置我应该没记错。”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睁开眼睛,连忙跳下地,四处张望。 红狐狸的确没有记错位置,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梨树。现在梨树上的叶子还郁郁葱葱,尚且免于刀火的侵袭,但是除了这棵树,其他的却都是一片狼藉。院子里的几件房屋都已经倒塌了大半,破烂的屋瓦缝隙处,隐约可见一些家里的东西什物。虽然没有火起,但是废墟上根本看不见什么有生气的活物。 我的心里一紧,心头升起一股不祥的寒意,慌忙在废墟上一边翻找着一边喊:“爹——娘——我是丫头,你们听见没有——” 许多块屋瓦和横梁扒拉开,我都只见到家中常见的一些杂物,却找不到爹娘的影子。 在一边的红狐狸过来拉住我:“你别急,我的鼻子能嗅出一些人的味道,我帮你找找……”说着,他抬起头往四周闻了闻,伸出手指说:“那里有血味!” 那里大概是酒窖的位置,我踏着砖头瓦砾奔过去,把凌乱盖着的木梁石头搬开,低头一看,只见一滩血从一块木板下面流出来,心里就仿佛被什么抓紧了一般揪痛起来。顿了一顿,还是颤着手把那一方大木板掀起来,底下的光景就仿佛一记重重的闷棍,打得我一阵头晕眼花。 旁边的红狐狸好像还在摇着我的肩膀喊:“喂喂喂,你挺住啊,人家胆子很小的你别吓人家啊大姐大姨小姑奶奶——”但是我已经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眼睛被刺得很痛,然后我捂着眼把泪水嚎啕着源源不断没有停歇地哭出来。 记忆的终止之处,就是我跪在爹娘的血泊旁边一直哭,然后好像旁边什么闪了一道白光,我似乎是想转头看看是什么东西,但是就在这个当口太阳穴上一痛,嗓子里涌上腥甜的味道,我就昏了过去。 南梁大宝元年,正逢侯景之乱。梁朝诸藩镇动荡不安,由此产生的兵祸延及林州,在一夜之间改变了我一生的路途。 章节目录 第27章 若有人兮山之阿 梦里还是那个光景。 满城的火光,撞击的刀戈,团团围过来的兵士,红狐狸指甲上滴下的鲜血,凌乱的院子,木板下面僵冷的身体……最后一幕爹娘的尸身最是清晰,娘亲的天灵盖上流出汩汩的鲜血,爹伏在她身上,好像要保护她的样子,背上还插着一把刀,刀刃没入血肉数寸,在火光中闪着刺眼的红光。 娘亲手里还攥着一块水红色绣边的布料,我还记得那日我出门时候,娘亲还说要给我身上的衣裳都旧了,要给我做一件颜色鲜亮点的襦裙。 心口又是一阵揪痛,直接将我从梦中疼醒。 我睁开眼睛喘了几口气,摸摸头上一手冷汗,嗓子里腥甜味道还未散去,四肢僵硬。定了定神,我看见头顶天青色帐子上绣着大朵大朵的云纹,长长的流苏在帐角垂下来,缠绕着精巧的银钩。 屋里漂浮着一阵奇香,初闻沁人心脾,再闻百转千回,仿佛绕梁之音袅袅三日不绝。这种香气不是寻常大户人家家里燃着的浓郁熏香,应该很稀有,但是我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好像什么时候闻到过。x 电脑端:/ 脑子慢慢转起来,我记起来,林州城里出了兵乱,红狐狸绯颜将我救起,帮我找到了爹娘,但是他们已经死了。 我撑着床褥慢慢坐起来,大概打量了一下这屋子。装饰虽说不是金玉辉煌大富大贵,但是许多陈设一看就是稀有珍宝,几案、床帐都是上好的东西,整个屋子在雅致中透出少有的贵气。 想不到,绯颜的狐狸窝竟是这样光景,我本来以为他住的只是山洞里面一些石床石案而已。 不过他现在不在屋里,去哪了? 我下榻想往外走,才发现身上只剩下中衣,看看床头,我原先的衣裳还在,就披上推开门。 吱呀一声。 “呀,妹妹醒了!怎么自己出来了?”突然响起的声音把我吓一大跳。 门外的光景让我吃了一惊。外面不是石头做的山洞,而是一大片开阔平坦的草地,阳光明明亮亮地洒下来,有些晃眼。门外的石墩上站起来好几个年轻女子,秀丽动人,妆容精艳。为头的一个粉颊红唇,急急走上来说:“妹妹身子还不好,怎么自己走出来了?赶快回去歇着吧。”说着把我拉回屋里,扶到床榻上。 那女子一叠声叫人,门口就纷纷进来一群美貌女子,个个都是少见的美人,各有风韵。为头的那个女子接过中间一个递上来的汤盆,跟我说:“这是刚做好的鸡汤,趁热喝了吧,补补身子。” 我望着那腾腾上冒的热气,没有接勺子。那女子笑道:“不用怕,这里没有坏人。芸巧姊姊做的汤羹最好了,你尝尝。” 我望了那个叫芸巧的女子一眼,见她乌发黛眉,一双手纤巧白嫩,低眉顺眼的模样很是温婉,一看便是那种堂前拜舅姑洗手作羹汤的贤惠女子。 名字很好,人也好,不过我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一点抗拒,不知道为什么。 我摇摇头:“我不想吃,鸡汤还是你们先喝吧。” 为头的女子愣了一下,又笑起来:“想是妹妹躺的久了没胃口,等会儿再吃也行。来来,你看,”她又从另一个女子手上接过一盘衣物:“这是全新的衣裳,最好的料子,我们这里针线最好的姊妹缝出来的。妹妹的衣裳脏了,就先换上这个吧。” 她将衣裳抖开,是一件粉色的衣裙,领口袖口上面金线勾边,软滑的料子上绣着百蝶穿花,七彩缤纷,灵动如生。我还是摇摇头:“不了,多谢好意。” 那些女子有些窃窃议论。为头的女子仍然笑道:“妹妹年轻,穿这衣裳最合身了。况且夫君也是喜欢艳丽打扮的,你不妨试试?” 我这才想起来本来是要去找红狐狸绯颜的,就问道:“你们夫君在哪里?”想来,那搔首弄姿的红狐狸只怕是勾引了不少女子,他的洞府里有这么多美人倒也并不意外。 “哦,夫君现在怕是有事呢,妹妹稍稍等一会儿,他就该来了。” “有什么事啊?” “这……我们也不太知道。”为头的女子迟疑了一下,“他揪着一个红衣服的漂亮男人就去了西边竹林,让我们照顾妹妹,其他的都没说。” “啊?”我愣了,“红衣服的漂亮男人?” “是……是啊,怎么了?” 我喘了口气:“是不是指甲尖尖,眉眼上挑,有点像狐狸的?” “像是的。怎么了?” “没……没怎么。”我在心里想着,明明是绯颜救的我,怎么我却又到了别人的地盘?而且,似乎绯颜那红狐狸碰见了对他不太好的人,只怕要倒霉…… 我下榻穿鞋:“我想去西边竹林看看。” 那些女子有些犹豫,我只好绕个弯子:“我有话想对……嗯,你们夫君说。” 女子们互相看看,还是那个为头的说:“好吧,那你出了门,向左拐,多走上几步,就能看到竹林了。” 我谢了她们,还是披着我的衣裳走出去。 从屋里走到青草如茵的平坡上,再从草坡转到那片郁郁葱葱的幽篁之前,我在这段路中脑子清醒了一些,也想明白了刚才为什么对她们有些抗拒。 如果我没听错,那个给我熬鸡汤的温婉女子,叫芸巧。 这个名字,我听过的。 那回在林州城里,白渊送小杏子回家,晚上掏出个荷包给我,说是小杏子的大姊姊给的,那个女孩儿还让他以后多去他们家吃饭。 当时的白渊抬起眼皮偷偷瞧我一眼,又做贼心虚地低下头:“其实……她做的菜也不怎么好吃……还赶不上芸巧的手艺呢……” “芸巧是谁?” “是我在人间遇到的厨艺最好的姑娘。” 原来如此。 所以我站在竹林外面整了整衣裳,迈步向里走,理所应当地看见了站在绯颜对面的那一身白衣。 绯颜果然是有些倒霉,这回虽然没像上次一样悲惨,但那嘴角的鲜血还是没有最红只有更红,衬着那张妖艳的脸,仍然显得十分惊心动魄。 倒霉的红狐狸勉强扶着背后的一竿子老竹,吊儿郎当地勾起嘴角歪歪笑:“我都说了,莫离从你手里救我一命,我回去报恩是理所应当,你就算喝醋也不用喝得这么疑神疑鬼的吧?” 一只修长白皙但很有力气的手伸过去,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莫离救你是真,但是她可没给你把千年修行再渡回来。我问的就是,谁帮你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不仅把修为补上了,还更增一级?你还装什么傻?”x :/ 红狐狸被他揪得摇摇欲坠,但还是笑道:“我就是不告诉你,你能怎么样?” “我也不能怎么样,”对面的白衣被风吹得衣角翻飞,“不过我刚好需要修补元气,拿你的元神和修为补一补身体,倒还可以一试。” “堂堂神君竟然看上我一只小小狐狸精的修为,真是荣幸之至。”红狐狸拍着手,向他身后挑挑眉:“不过,你就不担心,莫离她再救我一次么?” 然后,白渊转过头来,面容衬着四周的青青翠竹,显得有些苍白。 “嘿嘿,”绯颜笑得很是关怀:“莫离,你应该见过神君的姬妾们了吧?我可是好心救你的,但可惜修为浅薄,连神君的一根手指都抵不过。所以嘛,我得把千年修为给神君如数奉上,你呢,就安心做他的第二十九个姬妾好了。神君,我应该没记错吧,莫离该是第二十八个还是第二十九个?” 白渊却没有理睬他,只是快步走过来,对我说:“莫离,你受了惊吓,身体还没修养好,我送你回去歇息。”x www.x33xs.com m.x33xs.com “好啊,”我答道:“可是,送我回去之前,你能不能把绯颜放了?他好歹救了我,你不要难为他。” 我以为白渊会有些犹豫或推辞,但是他却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答应了:“好。”说完拉着我走出竹林。我回头一望,被我救了第二次的红狐狸绯颜,正拿那块暗红的手绢揩拭嘴角的血迹。他见我回头,就笑了一笑,冲我挥挥手,转身向竹林的另一边走去。 “莫离,”耳边传来白渊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委屈:“你就只看他,不看我。一只臭狐狸有什么好看的?” 我回头打量他,见他嘴角往下一撇,眨眨眼,接着说:“难道,你觉得他那风骚样很好看?比我还好看?” “没你好看。”我见他眼睛弯弯得意起来,补了一句:“但是他至少不会掩盖住自己的风骚本性,装出什么幼稚可爱的样子来骗人。” 白渊站住了。 我退后一步,站在呼呼的山风里,冷冷盯着他,看他怎么收场。 是接着装下去,抱住我的腿哇哇哭一场,声泪俱下满地打滚地指责我欺负小朋友?还是露出冷厉神君的本性,大手一伸把我拖回去,扔到哪个小黑屋里关几天让我长记性? 白渊都没有。 他只是垂着眼睛瞅了瞅他脚边的一朵雏菊,那株小花儿被他瞅得抖了一抖,蔫头蔫脑缩进草丛里去。 然后,他拉起我的手,向我出来的那间屋子走,一路上没有说话。 章节目录 第28章 取次花丛懒回顾 等走到了门前,他的夫人们早就纷纷迎上来,为头的那个捧着笑对白渊说:“夫君,妹妹醒得早,可是不肯吃东西,我们送来了新衣裳也不肯穿……要不您劝劝吧……” 白渊就看我:“莫离,你身体还没修养好,得吃些好东西,衣裳破了也要换的。” “我不想吃也不想换。我不喜欢白拿人家的东西,你知道的。” “没有关系,以后你在这里,我的东西就是你的。” 我挑眉瞧他。 他的脸上渐渐由白变红,最后一直红到了耳朵根,晶晶亮的目光闪烁着,像是要说什么。 他的夫人们也静立着,看我和他。 我用力想了一会儿,之前的许多记忆纷纷涌上脑海,最后汇成一个连接无缝的圆。 “我不会留在这里,过一会儿我就会走,你不用费心的。” 我对他说出这句话,白渊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一样,嘴唇颤抖一阵,然后他很用力地摇头:“不会的,我无论如何不会让你离开。莫离你不用怕,以后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照顾你一辈子……”x 电脑端:/ 我有点忍无可忍,一下子打断他:“够了!我不会再听你的这些鬼话!从一开始到现在,你欺瞒了我多少,自己不清楚么?就算我爹娘现在都死了,我也一样有本事能一个人活下去,凭什么要受你的恩赐?你以为你有多仁德无私么?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混账的神仙!” 白渊仍然摇头:“不,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会让你留在我身边,不会让你走……”他突然冲过来抓住我的肩膀:“莫离,你听话,好好吃东西养身体,穿最好看的衣服,以后我会让你衣食无忧什么都不用发愁,也不会有人再敢欺负你,好么?” “不好!”我很想推开他,但是明显力气不够,“我爹娘刚死,尸骨未寒,你就让我鸡鸭鱼肉地吃东西?还送那么艳丽喜庆的裙子,你是急着要把我收房才这么不要脸!你这个连守孝都不知道的混账!” 我最后一句话吼出口,白渊突然松开了我,眼睛有些慌乱:“我……”他攥着袖子望向那些夫人们,仿佛受了极大委屈地念叨:“我不是这样想的……真的不是……” 夫人们都面面相觑,神色各异,但是都不说话。我的头晕晕的,也不说话,呼呼的山风里只听见白渊一个人的念叨,他还不停地摇头,手足无措望向夫人们,好像在跟她们求救:“我真的没有这样想,真的没有……玉娘你知道的对不对?我只想着让莫离好好的,忘了还要守孝,我没有……” 他眼圈红红地望着我,漂亮的长睫毛中间又要滚出眼泪来,那个为头的女子这时走上来劝:“妹妹至亲去世心情不好,发些脾气是有的,夫君不用伤心。我们也是只听夫君吩咐说千万照顾好妹妹,也不知道妹妹还在孝中,让妹妹生气了,这也是个误会,妹妹别生气了,我马上换一套衣裳来。”说着,向一个女子使个眼色,那个夫人就连忙走了。 白渊红着眼圈要来拉我,被我一把甩开:“大男人哭哭啼啼不嫌丢脸么?这一套在我面前都演了多少回了,你不烦我还烦呢!都说了让你别装了,听不懂人话?” 白渊连忙把头低下去,被那玉娘劝着:“夫君忙活一天也该累了,来来,姊妹们先服侍夫君去歇着,妹妹这里我来劝……”说着,那些夫人们纷纷围了上去,簇拥着白渊往另一间屋子走了。为头的玉娘则拉起我的手,把我往之前的那个屋里让:“玉娘这里给妹妹赔不是了,之前不晓得妹妹守孝,实在唐突,还望妹妹别放在心上。” 她把我拉到榻上,这时有两个夫人已经又捧上了吃食和衣物:“这粥是粳米粥,衣裳也是素净的,钗环也都是银器和白玉,妹妹看着可还好?”x :/ 我望了她们一眼,觉得她们也都不是坏人,在白渊这里侍奉小心翼翼的,也就不好再跟她们拉脸:“都好,夫人们操劳了,多谢。” “不客气呢,”玉娘就笑起来:“这都是小事。这个给你端粥的是芸巧姊姊,拿衣裳的是纹橘姊姊。这衣裳是刚来不久的一个姊妹的,绣工和裁剪都是极精细的,她今日到后山去找花瓣儿了,明日就能来看你。至于你还想要什么,都跟我说就是了。” 我听着她话里的意思,像是我已经被白渊收了房似的,心里有点不痛快,问:“你们这里有多少个夫人啊?” “哦,先前多一些,不过这几个月来,夫君把人都隔三差五地送走了一些,现在还剩下□□个。” “□□个啊……”我心里更有些不痛快:“那,你刚才说,有个新来的会做针线的夫人,她叫什么名字呀?” 玉娘笑了:“这可是妹妹误会了,这位姊妹虽说是被夫君带来山上的,不过听她说,她是要去北方祭祖,路上遇见贼人打劫被夫君救了,她在这里将养几天就走的。现在我们还是先按着客礼来待。” 果然是这样。我就知道白渊这个色中饿鬼怎么会将一个有才有貌的大美人儿轻轻放过,原来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果然是风月场中的老手。他这番说辞,连他的这位夫人都不信,说是“先按着客礼”,然后过几日,只怕就还是一家子的礼。 我正想着,门外一声脆脆的音儿传过来:“玉娘姊姊,夫君说,要请各位姊妹都去东厅里呢,你快去罢。” 玉娘赶忙应了一声,对我笑笑,掩了门走了。 我坐在床上,把那碗粳米粥一直望到连热气都没了,外面的天才完完全全黑下来。我侧耳听一听,好像东边有喧闹声,就下榻去瞧。 我先隔着窗子一望,看见门口的草坡上没有人,就轻轻推门出去,望见不远处的一处房间里灯火通明,能看到站着立着的许多人影。 我走近些,看见那屋子好像很大,里面有不少人。不过,虽然人多,但是好像没什么人说话,一直都静悄悄的,不晓得在做什么。 我走近些去听墙根儿,还是听不见。正纳闷白渊这是跟他的夫人们干什么呢,这么神神道道的,忽然一声有些尖尖的哭声响起来,“呜——”地一声,把我吓一大跳。 这声音像是玉娘的嗓子,我看见窗户上的那些黑影儿里面,有一个梳着高发髻的女人样子的,往前一倒,扑在一个坐着的人身上,听不清细细碎碎地在说什么。 我心里想着,可是今天玉娘把那件衣裳和鸡汤给我,我为这把白渊一顿臭骂,结果惹得白渊冲她发火了?不过白渊平日里的样子倒也不像是个这么喜欢迁怒发脾气的人…… 又侧耳听了听,玉娘像是没了声儿,白渊没有出声,其他人也不说话。我想了想,觉得他们估计还得折腾一会儿,毕竟女人一哭就很麻烦的,正好对我来说是个不错的机会。(_ 打定了主意,我回身悄悄向屋子的相反方向走去。 其实说句实话,我消了气之后,觉着白渊他还算是个好神仙。先前他在我家做伙计,我没少对他吆五喝六的,现在我有难,他就愿意来出手相帮,让我有个安身之处,也不顾虑什么我会把他的那些臭事儿给说出去,倒也全了朋友之间的情义。 不过,他说让我留下来,这就另是一回事了。白渊先前好像有想跟我在一块儿好的意思,不过我没答应,现在他再来让我留下,那就跟先前王家老三求亲一样,我自己不肯,谁也强不得。与其明儿个再跟他扯嘴皮子,还不如我自己先走了好。 我想看看这里的出路在哪,借着月光走了好一阵,四处搜寻,但见到的也都是树木竹林,夜色之下一团一团的,在山风中呼呼摇摇。正当我有些气馁的时候,突然看见前面一大片地势向下的空地,连忙跑过去,不料竟是一处断崖,更是失望。 我摇摇头往回走,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那人站在一方凸起的石头上,衣衫被吹得飒飒作响。我有些害怕,壮着胆子小步挪过去,忽然听见他说:“如果你想走,我可以帮你。” 我愣了一下,接口:“你是谁?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那人低哼一声,从石头上跳下来。这时,我借着月光看清了他,觉得他很眼熟。 “怎么,不记得了?” 他的面容和声音一样冷厉,仿佛夜风中坚硬且没有温度的山石。我望着他,猛地想起来:他就是那个灰衣人! 灰衣人一双尖利的眼睛盯过来:“我叫穆羽。我说了,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带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断崖边呼呼的山风吹过来,我忽然想起那一次,我被凶狠狠的女蛇妖挟持着飞到一处山崖,那时候,白渊说,“信与不信,降罪与否,但与真人无关”。 我突然松了口气,笑了:“好啊,你带我,下山,去林州。” 穆羽却说:“我说可以帮你,但是并不代表着你不用给我报酬。” 原来灰衣人是想着这个。“可是我一介凡身,除了一件破衣裳什么都没有,我怎么付你的报酬?” 他转了目光,盯在我的脖子上:“我要你这件玉环。” 章节目录 第29章 田园寥落干戈后 我这才想起来,自从小时候那个自称是长渺真人的老道士给我把这玉环戴上,我便一直没有取下来过。久而久之,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习惯,仿佛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似的。那老道士说能辟邪保命,我也没怎么注意,只当它是个不错的装饰品罢了。 记得曾经有一回,白渊还在我家做工,那时候是夏天,我穿的裙子领口低了点,就露出这个玉环。当时白渊瞧着它,笑道:“这劳什子玩意儿倒有趣,不知是哪里来的?” 我将那老道士的故事给他讲了讲,白渊拍手笑:“我说呢,怎么都觉得这玉环上的气泽这么熟,原来是长渺这老道又下来招摇撞骗,还撞到你的脖子上了。要不你先把它给我,我去找长渺老道给你换个新的?说句实话,现在仙界都已经不太喜欢这种平安咒了,改流行一种新的了,我让他给你换一个更时新的咒。”x 我当时以为这麻烦伙计的疯病又犯了,自然是没有理睬他这一篇胡话,仍是好好地戴在脖子上。 现在这灰衣人竟然看上了我身上这件唯一值钱的东西,我心里有点气馁,本来我还想着,回到林州重整家业正缺钱,打算把它送进当铺呢,现在他又来要走,倒也算是趁火打劫。 不过,谁让我一个人走不出去,得让他帮忙呢。 我摸着这玉环瞧他:“难道,这个上面有什么好东西?” “原来你不知道?”穆羽冷笑:“不知道正好,反正,你以后估计也用不着它了,这件玉的料子还不错,不如给我做报酬。” 我想了想,也就答应了。现在一想,那长渺真人或许真的跟白渊有什么关系,反正戴了这么多年了都没见什么特别之处,撇开也行。(_ 穆羽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拉住它。” 我不知所以地握住枯枝一头,忽然身子一轻,脚底下竟然也多了一根枯枝,我就站在这枯枝上,被穆羽拉着在空中飞。 下面一直都是黑乎乎的山林,阵阵的林涛顺着风声传过来,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飞行在大海上空一样。不知过了多久,才隐隐望见一丛灰烟,在星点的红光中腾腾升起,穆羽那冷厉的声音响起来:“这就是林州。” 等落了地,我才发现,林州城里的烈火已经被扑灭了,还剩下未熄的烟雾,从断壁残垣上缓缓缭绕开来,在夜色中显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穆羽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开口:“你就不想知道,白渊他的真正底细?” 我望着城门里冒起来的烟雾说:“我现在知道,他就是那个把迟云绕得团团转的采花贼,武功很高,还是个有地位的神仙。除了这些,你还有什么要让我知道的?” 穆羽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但是他竟然还笑了:“如此,看来你还有点脑子,不用我再费口舌。当然,白渊这家伙还有一点底细是我想让你知道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我瞟着他:“你跟白渊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穆羽嘴角仅有的一丝冷笑倏忽消失了,眼里闪过让我看不懂的意味,似乎是一座沉寂了很久的火山突然要喷发一样,浓郁的情绪在他眼睛里翻腾汹涌,但是终究被压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这么一对比,我发现白渊那家伙其实还是不错的,起码白渊还阳光灿烂的不会太吓人…… 白渊果真好能耐,竟然能跟人结下这么大的梁子还活蹦乱跳,佩服,佩服。 穆羽收了可怕模样,仍是换成一副冷面冷口的样子:“那些事情,该让你知道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至于现在,如果你想去找你父母的尸骨,那只红狐狸已经把他们葬在了城南一处柳林子里面,自己去找吧。” 然后,他从我手里拿过那只玉环,一闪身就不见了。 我望着他消失在灰蒙蒙的夜幕里,愣了会儿神,拔脚往城南去找那一处柳林子。 其实,关于白渊的事情,我是在林州就有了察觉的。当时迟云说,那个采花贼在林州隐身,他的意思,自然不是真正的变成隐身人,而是假托另一个不会引起怀疑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但是迟云却将白渊的来龙去脉查了个他能力范围之内的底朝天,之后他又在那个我初遇绯颜的夜里跟白渊一起出去,我就猜到白渊八成就是跟他的查案有关。之后,白渊那迅疾如飞的身手、玉笛的白光、到了山中后见到他的那些夫人,最后是穆羽的出现,前因后果联系起来,差不多就能猜出是他。 至于他是神仙,说起来,这件事他还真的就没有瞒我。他在来我家的第一日晚上,就说起瑶池和金丹,只不过,像我们这样的凡人,遇到这样实话实说的不着调神仙,也只有将他视为疯病和说书高手的可能。 至于这个穆羽,倒像是个还能深挖一挖的角色。他只出现过两次,但是,第一次他预言了迟云追查案子的结局,第二次……我望了望路上七零八落的残破景象,叹了口气。不知道他究竟跟白渊有什么过节,他帮我下山,不就是跟白渊对着干? 话说,若是白渊明天一早,在他的夫人们的温柔乡里醒过来发现我不见了,会怎么样呢?估计,还是要找一番的罢,但是我一直都想不通,我一个普普通通酿酒人家的女儿,论才艺没有什么过人的本领,论相貌更是比不上他那些各具风韵的夫人们,脾气性格也不怎么样。想来,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曾做过他一年的东家罢了,但是我做他东家的时候还经常鸡飞狗跳地收拾他,这大概对于一个神仙来说,是很丢面子且有失仙格的事情吧,也着实算不上什么值得他另眼相看的价码。 所以,我就想着,他在我爹娘死了之后,要将我留在那山里做他的姬妾,只怕还是因着那一年不好不坏的交情,觉得我有难就该帮一帮,坐视不管的确不是一个神仙应有的品德。 我也晓得他是好心帮忙,但那做完噩梦一醒来就看见鸡汤和艳服的感觉的确很糟心,毕竟白渊他们神仙没有什么生老病死的苦恼,很难理解凡人死了父母却受到新婚贺喜的待遇的心情。更何况,我一看见他的那一大群莺莺燕燕围着他,且想到自己以后也要成为这些莺莺燕燕之中的一员,八成还是个不怎么受宠的,心头的无名火就噌噌窜得几丈高。 当时他说,“以后你在这里,我的东西就是你的”还有之后那些蜜里调油的话,当时候我便想着,白渊这个百花丛中过的风流郎,此类的话不知跟多少女人说过了,一出口都这么顺溜。保不齐这套说辞在他的那些夫人初次进山的时候都听过一遍,我又何必再为了这几句话搭上自己一辈子。 我索性也是要走的,不显得干脆点只怕白渊不肯放——轻易就放我自谋生路岂不显得他堂堂一个神仙却没把好事做到底?我一个人,有手有脚,现在虽然孑然一身,但还有酿酒的手艺,林州城虽遭此大难,但兵乱一过乡邻们应该都会回来,互相接济接济,再立家门,横竖总不至于饿死。 正想着,就找到了那片柳林子。我勉强借着浅淡的月光走进去,摸索了半天,才终于在一堆乱石中间找到了那个坟包。 我弯下腰去,看见坟包前的墓碑上,刻着爹娘的称谓,凹进去的字迹里流淌着浅淡的月光。我在墓碑前抱着膝坐下来,想爹娘劳苦一世,最后竟是个这样的结果,乱世之中命运无常至此,心里就酸酸的,干脆对着月光一声一声地哭出来。x :/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的脑袋昏昏的,浑身筋疲力尽,也没有力气再哭下去,抹了一把眼泪,慢慢扶着旁边的柳树站起来。 我望了望头上的月亮,看见它已经西斜,本来浅淡的光亮现在更加暗了下去,昏昏晕晕的像是被什么遮住了一样。这时候,我突然觉得,刚才我扶着站起来的那个东西好像不是树干的那种粗糙,而是很软和平滑的感觉…… 我哆嗦了一下,第一个念头是难道爹娘来显魂了?但是不是说鬼怕阳气是不能近人的吗,那……我暗暗叹口气,一定是白渊追过来了。 我回身说:“你怎么找到——”突然激灵一下,往后退几步,住了声。 眼前站着的,既不是爹娘的鬼魂,也不是追过来的白渊,甚至也不是红狐狸绯颜或灰衣人穆羽,竟是我再也想不到的,那个青蛇妖。 章节目录 第30章 美人心事知几许 如今她仍是一袭青衣,头上蛇形的碧玉钗光华流转,胳膊上笼着的青纱微微飘动,在有些昏暗的月光下带着几分朦胧。 青蛇妖的如丝媚眼一挑,抬起袖子轻笑:“真没想到,我只是来这边瞧瞧热闹,却正好撞见你这个卖酒丫头。看来,这是天意要让你落在我手里呢。” 我不由自主地又向后退了几步:“我与你无冤无仇,一介凡躯也没有什么修为,上回你被追杀,还是因为我才躲过的,你……” 一阵疾风袭来,青蛇妖一把狠狠扼住我的脖子,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无冤无仇?什么无冤无仇?要不是当时神君看上了你,又怎么会不念旧情?躲过追杀是我自己运气好,又干你甚事?至于现在……哼,神君不是挺看重你的么,现在怎么让你一个人在这?”(_ 我被她掐得喘不过气,脑子越来越昏沉,正想着我会不会就这么死掉,正好还跟爹娘能死在一处,她的手却一松,我扑通一声跌在地上,眼冒金星地大喘气。 我抬起头看她,她竟叹了一口气,道:“我不是早就说了么,神君他就是把天上的仙子地上的妖姬都玩腻了,想换个口味,才跟你好上几天?等他这个兴头劲儿过去,还不是吃干抹净了顺手丢开。你也不用再哭了,多少有道行有修为的神女仙娥都栽在他手里,还是至死不悔地想着他,你现在再哭,也没什么用处,他现在还不知道正抱着哪个美人儿呢。” 她扫了一眼我身后的墓碑,说:“你现在孤苦无依了是不是?看来你也是可怜,我倒还不想怎么收拾你了,再好心跟你说一句,日后见着漂亮男人当心些,别再被哄得昏了头,最后还不是自己哭。” 她甩甩袖子就想走,我突然叫住她:“你……不要把看见我的事情告诉白渊。”一句话说完,又觉得好像不符合求人的语气,又添一句:“行不行?” 青蛇妖回头,打量我一眼,挑起眼角:“为什么?难道你在躲着他?” 我正想着该怎么将这事跟她说,她却又了然道:“没事,你不用怕,他对睡过的女子都很大度,只要不是把他得罪狠了,他都不会追究什么的。” 我被卡住,觉得她实在是有些误会了,但又不晓得该怎么跟她说这事。难道我要告诉她,你说的那个神君要把我留在他的山里给他做姬妾,但是我不肯自己跑出来了?不知道她听了会怎么样,有没有可能又怒又妒又恨其不争地一下子把我掐死…… 正想着,忽然胸口一窒,脑袋昏了一下,眼前的青蛇妖晃了几晃,然后我咕咚一下栽倒在地上。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块大石头上。 我睁开眼,明亮的天光照下来,蓝天白云下面是一座飞流直下如银似练的瀑布,瀑布落下冲刷出一个水潭,然后顺着两岸的石道哗哗啦啦向下游奔去。 水潭和河流两岸是青翠的草坡,草坡再远处就是葱郁的林木,不时有飞鸟掠过,叽叽喳喳乱飞。 我就坐在河岸上的一方大石头上,有点傻愣愣地四处张望。我怎么到了这里?这又是什么地方? 不远处的水潭中哗啦一阵响动,我目瞪口呆地看见那个青蛇妖,头发披散赤身裸体地从水下冒出来,上半身肌肤如玉,下半身却是一条碧青的蛇尾,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亮光。 她从水里爬上岸,手一招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件纱衣,轻软地披在她身上,然后扭着长长的蛇尾,一路蜿蜒地走……不,她现在没有脚,应该是爬……也不对,她的身子是直立着的,没有贴在地上……反正她就是行过来,盘在如茵的草地上,靠在我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看着我。 这么一个半人半蛇的东西就在离我不到一丈远的地方盘踞着,还媚艳地看着我笑,真是十分地惊心动魄。但是自从红狐狸绯颜出现之后,我就逐渐接受了可能跟一般人长得不太一样又类似人的活物,所以现在仍捧着一颗小心肝坚强地没有眼皮一翻昏过去。x www.x33xs.com m.x33xs.com 青蛇妖看上去很开心:“哎呀,你都睡了两天了呢,也真是肉身凡胎经不起折腾。咦,你怎么不怕我啊?其他的凡人,一见到我这样都会被吓个半死,你怎么不怕?” 我讪讪笑:“有点怕,但是还能接受……之前我见过一只狐狸精,所以吓过一次就能比一般人好一点。” “狐狸精?”青蛇妖的脸一下子冷下来:“你见过哪个骚狐媚子勾引神君?” “啊,那个,你误会了……”我连忙解释:“那是一只公狐狸,男的。” “什么!”青蛇妖阴云密布的冷脸一下子电闪雷鸣:“什么,竟然连断袖都开始打神君的主意了!”然后又神色一转,忐忑地向我打听:“神君他没被那断袖狐狸勾走吧?” 我有些沉默地望着她。话说,断袖是什么?好像在说书棚子里听过耶……咦,好像白渊也跟我说起过,他说断袖就是天上的玉衡星君和摇光星君那个样子…… 青蛇妖一下子痛心疾首:“我就知道,神君姿容绝世,上天入地倾倒女子无数,但是万万没想到,神君竟然会被断袖盯上,还被拐走了……”仰天捶胸顿足:“这个天杀的公狐狸精,要是神君被他勾引得从此只爱男子了可怎么办!八荒六合所有的姑娘都来撕了他!” 我终于有点明白了:“啊,不是的,那个公狐狸没把你的神君拐走,白渊他……呃,好好的。他还是喜欢漂亮女子。” “真的?”青蛇妖揪着胸口的两片青纱问我。 我郑重地点头:“是的,那个公狐狸是来拐我的,但是被白渊赶走了。”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这么说,绯颜是不会被撕掉了,但是万一这青蛇妖吃醋了把我撕了怎么办? 但是,青蛇妖两眼放光,几乎是感激涕零地望着我:“太好了!他是来拐你的就好!”随即陷入惆怅:“你不知道,我一看见那些长得有些姿色的男妖男仙,心马上就揪起来,深怕哪天神君看上一个从此就断了袖……那简直就是灭顶之灾啊你知道么?” 我很诚恳地说:“知道,灭顶之灾。” 青蛇妖仿佛见了同仇敌忾的战友,眼泪晶莹地一把握住我的手:“以后,咱们就是同生死共患难的姊妹了,无论如何,我们都要与所有长得漂亮的男妖男仙男魔男鬼男神男人斗争到底!” 我握着她的手,用力点点头。然后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儿,沉思着这件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哦对了!”青蛇妖的媚眼一下子亮起来:“我知道你叫莫离,谢莫离,是个凡间女子,可你还不知道我呢。我叫烟儿,是一条修炼了两千多年的青蛇。” 我瞅着她的那条黛青色的大尾巴:“嗯,你很厉害。”x 烟儿很有些谦虚:“哪里哪里,我这点道行,比起神君来,那都是差得远啦。”她眼波一转,又有些得意地笑:“不过,修炼两千年能炼成这样的人形,不论身姿体态还是容貌都算是上等了呢。先前我跟神君好的时候,神君就是这样说的。” 说完,她身上青光一闪,那条大尾巴不见了,换成个赤着一双玉足的绝色美人,屈腿坐在地上。 我被她的容色闪得一阵头晕:“对对,白渊说得很对,你真的很漂亮。” 烟儿笑得异常媚艳,看得出她很开心。但是她随即眼神一暗:“可是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都不知道换了多少新欢旧爱,哪里还能记着我呢?后来我就想啊,神君喜欢漂亮女子,我要想重新得到他的喜欢,就得变得越来越漂亮。我为此费了很多心思找了很多法子,最后有一天,一个蜘蛛精告诉我,瀛洲仙岛上的玉泉水为天地珍品,能焕颜增色,我就去偷了一瓶。就为这,我被瀛洲的臭道士追杀数万里,最后见了神君,他果然说我比以前水润艳丽了好些,可是却不肯救我……” 我有些忧伤地看着她。没想到,白渊这个家伙竟然惹出这样的风流佳话,我终于知道什么是美色如刀祸国殃民。 另外,好像瀛洲仙岛的那个什么玄一上仙和明一真人还不知道这场盗水的祸事是白渊惹出来的,尚好尚好。不然,真不晓得白渊会不会也被明一真人扛着一把剑到处追杀…… 那场景实在是想一想都觉得天地良心啊。 章节目录 第31章 楼台高起五云中 烟儿抓住我的手:“你不用怕,我以后不会再掐你了。第一回是为了保命,在柳林子里的时候是想吓吓你,但是没想到你那么不经掐,我碰你一碰你就中了我的蛇毒,没几句话就昏过去了,我只好把你扛到这里来给你拔毒。现在你已经好了,这里是我住的地方,没有危险的。” 说完,她从袖子里拉出一个袋子来,咕噜咕噜倒出一堆东西,竟然都是些点心吃食:“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你饿了吧,尝尝?”说着,拿起一只地瓜丸子给我:“你不用怕,虽然我也吃肉,但是我一直觉得,人间的东西比生肉好吃,那些点心铺和饭馆的老板一见我就恨不得把他们店里最好的东西全都送给我讨我开心,我就照单全收啦。” 我接过这只黄澄澄的地瓜丸子,发现自己的确是饿了。我就一边嚼一边打量她,觉得这个青蛇妖其实还是不错的,还不像我印象中的那样妖艳狠毒。 她大约是看出我的心思,手里一边托着个甜米饼一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跟你第一次见的时候不一样?其实啊,我那样勾人摄魂的姿态,都是为了神君才装出来的。因为我曾听一个跟他相好过的白狐狸说,神君喜欢艳丽风骚的,我就把自己弄得很艳丽风骚,神君果然就很喜欢。其实啊,一开始我就跟你差不多,只是在心里偷偷喜欢神君而已。除了他,我还没有主动引诱过哪个男子呢。” 引诱……我怎么觉得是白渊引诱了良家小青蛇才对…… “莫离啊,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神君是什么时候吗?”烟儿用一双尖尖嫩手捧着甜米饼说。 “不知道。”看来她是想给我讲故事了。 “唉……”烟儿很甜蜜又忧伤地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当时我刚渡过一次天劫,浑身被天雷劈得到处都是血口子,奄奄一息地趴在这个水潭边养伤。当时神君还跟那个白狐狸在一起,白狐狸想要最清的清水喝,他就到这个水潭里来打水,当他拿着陶壶弯下腰的时候啊,我就听见天上的白云都在唱歌,那歌声真是好听,唱得我身上的伤一点都不痛了。” 烟儿凝望着那个水潭,眼睛星子一般地闪起来:“你知道吗,当时,神君的眼睛里倒映着云天清影,有一条小鱼不知怎么钻进了他的陶壶,他就笑着把那条鱼倒出来。那条小红鱼‘啪嗒’一声跳进水里的时候,我的心也‘啪嗒’一声开了……” 烟儿说到这里,就望着水潭呆呆地出神。 我咬着地瓜丸子默默地想,白渊这个风骚的,他是哪门子的神君,是妖孽吧!是红颜祸水的妖孽没错吧!瞧把人家纯洁的小青蛇给祸害得……x :/ 突然,天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啸响,一道蓝光直直从天而降,朝着我跟烟儿劈过来。 我吓了一大跳,拉着烟儿就地一滚,堪堪躲过那道蓝光,正在惊魂未定,听见一声断喝:“妖孽,拿命来!” 我大惊,这谁啊连我正在想什么都知道?身后的烟儿早一下子跳出来站在我前面,手里化出一道青色的影子,就要跟那蓝光拼命。 一声尖啸,蓝光消失,不远处的草地上站了一个蓝衣飘飘的男人。 我打量他,觉得这人长得很不错,只是还有点冷脸而已。这架势,只怕来历不小,是来捉妖的? 蓝衣男人仗剑而立,指着烟儿道:“你这妖孽,把那个凡人放开,饶你不死!” 我慢悠悠从烟儿身后踱出来:“呃,你可能有些误会,我跟她是朋友,我们俩正在吃饭聊天……” 烟儿一脸无辜且正气,蓝衣男人好像晃了晃,但仍是屹立不倒:“那你过来,我有事找你。” “你有什么事?”烟儿叉起无骨细腰,一副大义凛然保护我的架势。 蓝衣男人皱眉:“九重天上众仙有事找这位谢姑娘,还请谢姑娘与我同去。” “我?”我仿佛被雷劈了,“你确定没找错人?” “没有。”蓝衣男人,不,应该是蓝衣男神仙,有些不耐烦:“你到底去不去?” 我问烟儿:“你说,他让我上天,会有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 烟儿答道:“我也没上过天,不知道。但是我看他周身气泽的确是仙气,又来请你,应该不是坏事。” 我虽然经过白渊的事情,着实对神仙这种东西起了颇大的质疑,很有些信仰崩塌的怀疑感,但是还是同意了:“好。” 蓝衣男神仙走过来,一把拉起我就往天上飞,也不管我还在跟烟儿挥手。我虽然飞过好几次,但也实在有点经不住他的速度,眼睛被风刮的几乎睁不开:“神仙你慢点啊……” 蓝衣男神仙瞧瞧我的狼狈样,哼一声:“你再不去,白渊那混账就要跳雷池了,我下来的时候天枢他们正死命拦着,现在也不知道拦住了没。” “啊啊?”我大吃一惊,不料嘴张的太大被凉风呛住:“咳咳,那个,你说什么?” 蓝衣男神仙冲我大吼:“我说,白渊要跳雷池——那个混账要跳雷池你听懂了吗?” 我被吓得一抖:“他,他怎么了要跳雷池啊?” “还不是因为你!” “我……”我觉得很委屈,刚想分辩,蓝衣男神仙拉着我飞过一道楼阁,然后想起来什么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个袋子一样的东西给我兜头一罩,就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了。 等到再见光明,我已经进了一处宫殿一样的屋宇里,把门的小仙童睁着溜圆的大眼睛看怪物一样看着我,蓝衣男神仙一把拉上我往里跑,边跑边喊:“我把人找来了!找来了!那混账呢?” “在这在这!”前面一阵闹哄,一扇门开处,呼啦啦涌出一群神仙来,穿着打扮红黄蓝绿各有不同,其中一个拿扇子的男神仙道:“玉衡你可回来了,他被我一个手刀劈晕了正躺床上哼哼呢,快把人带去——” 我一抖,原来这蓝衣男神仙就是玉衡星君? 玉衡星君对那拿扇子的神仙点头:“你干得不错。回头让这混账送一坛子酒给你。”说着把我拉进那间屋子,七拐八拐之后往一张大床前面一推:“喏,就这了。” 我定睛一看,白渊面色苍白,眼睛半开半闭,皱着眉头好像在忍着极大的疼痛。 我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试探性地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脸:“白渊,白渊?” 白渊的眼睛睁开,看着我,看着我,忽然嘴一撇,躺在床上大哭起来:“莫离真的死了,她的魂魄来找我了——” 我倒抽一口气,上去在脑门上给他一巴掌:“你才死了呢!我活得好好的,你敢咒我?” 周围一片嘘声。 白渊睁着水汪汪的眼睛发愣,有点傻傻的。玉衡星君冷着脸凑过来:“我就说她没死,你还不信。我下去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跟个青蛇妖在凑一块儿吃饭唠嗑呢。人家活得好好的,可怜你还在天上要死要活的。” 围在大床四周的众神仙纷纷看向我,一个个目光中充满了谴责。 白渊像是明白过来了,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直直看着我:“莫离,你是不是不要我了?你不想嫁给我,对吗?” 周围的神仙们在用眼神警告我,我琢磨着,他们是想让我说不嫁给白渊呢,还是嫁给白渊?说书棚子里的故事都是神仙与凡人相恋成婚结果被罚得很惨,那么,他们应该是想让我说不嫁给白渊吧? 况且,我自己也不想给他做第二十八还是第二十九个姬妾的嘛。 于是,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对他说:“对,我不想嫁给你。” 周围一阵抽凉气的声音,有几个神仙已经开始卷袖子了。我隐隐觉得好像事情不大对头…… 白渊坐在床上,怔怔看着我,不哭不笑,无知觉地慢慢摊开右手的手掌,里面一片鲜红。 我低头一看,只见他手掌里竟然是被穆羽要过去的玉环,和那个他一直很宝贝的玉铃铛。只不过,这两样东西都已经碎成两半,在他手掌里割开几道口子,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津津地往外渗血。 白渊喃喃说:“莫离,这个铃铛破开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就算真的还活着,只怕也不要我了。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你回去吧。你不喜欢我,我以后不去找你就是。” 然后停了一停,他又说:“玉衡,你把她送回去吧,以后我不会再让她看到我。”(_ 我看着他的神色,觉得好像有点不太对的地方,但是又想不出来哪里不太对。这时,白渊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声重似一声,最后他皱紧眉头按住胸口,冲玉衡星君连连摆手摇头,捂着前胸的那只手的指缝里,却触目惊心地流出鲜血来。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流血,但是很奇怪他为什么会这样。印象中的白渊,一直都是那个嬉皮笑脸阳光灿烂活蹦乱跳的家伙,有时候会变成一个好像法力很高强的冷厉神君,去吓吓红狐狸和青蛇妖,但是也跟受伤流血沾不上边。他这是怎么了? 白渊的血越流越多,渐渐洇湿了前襟,我看着势头不对,连忙问:“你们怎么不帮他止血?” 话音刚落,白渊捂着胸口,扑通一下栽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章节目录 第32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周围的神仙苦大仇深整齐划一地长叹一声,然后纷纷围上去,七手八脚给白渊止血治伤。 我不晓得我是怎么在这一会儿的工夫就得罪了这么多神仙,只好看向多少有点交情的玉衡星君。玉衡星君把我拉到门外一处角落里,神色复杂地说:“你知不知道,白渊出了什么事?” 我摇摇头。看来,又是一个来讲故事的。 玉衡星君道:“白渊说,他夜里发现你不见了,觉得你不答应留在山里,应该是去自己找路下山了。然后他找遍了整座云华山,都没见到你的踪影。他想起来你脖子上戴着长渺上仙给的玉环,就去找玉环的气泽,最后——在一处断崖底下发现了那个玉环。” 我想起穆羽的灰衣和那张冷脸,脊背上一阵凉气窜上来,抖了一抖。 “他以为你不小心跌下山崖死了,又急又痛,神思慌乱之间握碎了那个玉铃铛,他就更加确信你是死了,就急匆匆来找我们,说要给你还魂。” “玉铃铛?” “你不知道么,那个玉铃铛叫碧水铃,是白渊用他的……白渊从月老那里得来的,说是上面系着他这一世的姻缘,玉铃铛被他握碎了,他自然以为你死了。” 我当然知道。白渊来我家做伙计的第一个晚上,就把这铃铛拿给我看,可是我一直都没有相信过。 “北斗注死南斗注生,他来我们北斗七星君这里,说要给你改注死簿,然后去冥界找幽冥司主让你还魂。我们查了注死簿子,发现没有,就跟他说你应该没死,他不相信,闹腾起来要抽风跳雷池,众仙友急忙去拦,冲撞中他前一阵子受的伤裂了口子复发,流了很多血,我一看实在闹得不行,就下去凡界找你了。”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玉衡星君叹口气:“说实话,白渊这小子被称为九重天上第一风流神君,一生桃花无数,可我还是第一回看见他为了个女子闹成这样。而且……”他眼中隐隐现出不忍和怜悯:“白渊跟你的这段姻缘,是他花了很大力气求来的,却没想到你如此绝情……如今我也不说什么了,只请你看在他为你折腾成这样的份上,照顾他安慰他几句,哪怕是骗骗他也好,让他把伤养好,别这么寻死觅活的。毕竟他也没有——” 玉衡星君突然顿了一顿,又道:“你若是还对他有点心意,就先在这里留上几日,把他劝好了,我就送你回去;若是你真的不喜欢他,看都不想看到他,那你现在就走,以后他也不会再去缠你。” 我想起白渊那玉块和血块凝在一起的手,不知怎么有点心软,说:“我留下,等他好了之后再走。” 玉衡星君神色凝重地点点头,从袖子里掏出个玉牌给我:“你要留下,就先把这个挂在身上。这里是九重天上神仙所居,你一个凡人多有不便,把它戴着一来可以让你的周身气泽与仙界相融,二来,万一遇见什么事,也好作个凭证。” 我摸了摸这块玉牌,谢了玉衡星君,又忍不住问:“白渊不是修为很高吗,他怎么会受这样重的伤的?” “修为很高?谁告诉你他修为很高?”玉衡星君抽着嘴角翻翻白眼:“啊,他那点子修为,吓吓那些妖魔鬼怪还能绰绰有余,但是若放在九重天上,也就算个中等,顶多再往上一点。他的确生来就很有天赋,若是努力上进估计年纪轻轻就修成个上神都有可能,但是他修行起来一向是吊儿郎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竟然也能修到这个水平上,众仙友都说实属他白家祖上福荫。” 我讪讪地摸摸鼻子,玉衡星君又道:“你问他怎么受这样重的伤?不过就是被个雪犼兽划了一爪子么,这也算重伤?你看他鲜血巴拉的,其实只伤到了皮肉,里面的筋脉骨头都没事。本来就快好了,这回为了你的事情,一急一痛一伤心,气血翻涌才会复发的。你留下这些时日让他安心静气,养一养就好了。” 我应着,玉衡星君又嘱咐我几句,忽然眼神有点奇怪地看我:“你……是怎么跟那个青蛇妖混在一起的?我从天上下去之后,就先去了云华山找你的踪迹,结果发现整个山上都没人,然后就想着你八成去了林州,最后在林州城外找着你的气泽,循着那气泽才一路发现那座小山的。你是怎么跑去那个山旮旯里?” 我讪讪笑:“啊,我是回了林州来着,只是在城外被那个蛇妖遇见,她就把我带到她的洞府里去了。” 玉衡星君瞧着我,没有说话。 他刚刚转身想走,我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拉住他:“星君,你刚才说,云华山上没人?” 玉衡星君回头:“是啊,连个人影子都不见,怎么了?” “不会啊,”我摇头:“那里住着白渊的好几个夫人呢,就在那片草坡旁边的房子里,你没看见?” 玉衡星君盯着我,好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哼了一声:“这事情你该去问那个不让人省心的混账,问我做什么?”说完,扭头就走了。 我愣在原地,不晓得玉衡星君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奇怪啊,明明是有人的,玉衡星君怎么说没见人? 我还在发愣,一个小仙童蹦蹦跳跳着过来了:“姊姊姊姊,你是不是要住在我们宫里?摇光星君说,让我来带你去住处。姊姊你跟我来啊。” 穿月白衫子的小仙童团团嫩嫩,小脑袋上扎着两个圆圆的丫髻,一蹦一跳地在前面引路,让我顺着立着大柱子的殿廊走。殿廊上雕花流云,干净得一尘不染,越过外侧的白玉栏杆能看见殿外的天井。天井里栽着一圈我不认识的奇光灼灼的仙树,仙树下面竟然蹲着一堆堆的小仙童,都是月白衫子两个丫髻,三五成群地挤在一块儿,有的在斗蛐蛐有的在玩石子儿,给我引路的那个小仙童走过的时候,冲他们打招呼:“石子儿给我留两个,我马上就回来!”天井里便仰起几个小脑袋来清脆地答应着。x :/ 我忍不住问:“你们宫里没有大一点的仙仆吗?都是你们这样的小仙童?” 月白衫子的小仙童眨巴眨巴眼睛:“对啊,我们穹明宫里除了总管事的别尘仙官,其他的都是小仙童。” “啊?九重天上都是这样的规矩吗?” “不不,”小仙童的两个丫髻晃来晃去:“只有我们宫里是这样。其他宫里都是仙官仙使仙娥仙童什么都有,但是我们神君喜欢小仙童,就把其他的仙侍都换成了仙童,只留下一个总管事的别尘仙官。” 我想起白渊那喜欢跟小孩子在一块混的德性,顿时了然:“这就是白渊住的地方啊?” “哇!”小仙童睁大眼睛,嘴巴张成一个圆:“在这里是要称神君的尊号的,不能叫他的本名。” “尊号?” 小仙童很奇怪地看我:“你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他叫元清神君,司掌天界降雪和八荒六合所有的雪兽,这个职位和尊号都是他祖上世代传承下来的。” “祖上?”我很惊异。我一直以为,神仙们都是修炼飞升出来的,就算能够结婚生育,也都是天帝天后的事,没有想到白渊的神仙职位居然是世袭的。这么说,他一生下来就是神仙?那他是不是还有父母亲戚什么的? 我就问那个小仙童:“神君是不是还有亲族在天上啊?” 小仙童摇摇头:“没有啊,神君向来是独自住在穹明宫里的,虽然经常会有一些仙子姊姊神女姊姊来住上一段时间,但是都还算不上是他的亲族吧……哦,对了,我好像听说,神君先前曾经有个妹妹,叫什么仙姬的,刚会走路比我还小的时候就养在穹明宫里的,后来那个仙姬不幸死了,神君就没有别的亲族了。”(_ “死了?”我有点惊讶,我一直以为神仙是不会死的,“怎么死的啊?” 小仙童皱皱眉:“啊呀,这我可不知道。我是在那位仙姬死了很久之后才进穹明宫的,而且别尘仙官嘱咐过我们,不许当着神君的面说这些事,大家也都不怎么关心这些嘛……” “噢……”我正想着这件事,小仙童拉着我的袖子,鼓起两个小腮帮子:“姊姊,你也记住啊,不要在神君面前说这件事,不然别尘仙官会不高兴的。” 我回过神来,点点头,笑着捏捏他的小脸。 小仙童见我答应了,就很高兴,站在一方殿宇前面拍拍手:“姊姊,你看,这就是我们穹明宫里给客人备的寝殿了,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好啦。” 我应着,谢了他,小仙童摆摆胖乎乎的小手:“姊姊不用谢我。我听玉衡星君说,你要照顾神君的伤,一定很辛苦,以后有什么要的就跟我们说,我们会去告诉别尘仙官的。还有啊,我叫阿绒,你有空了就来找我玩啊!” 我摸摸他的头,看着他迈着小短腿一扭一扭跑走了。 章节目录 第33章 天阶夜色凉如水 阿绒跑走之后,别尘仙官过来敲门,我看他的模样,一身衣帽严严整整一丝不苟,说话行礼都很规矩,俨然是一个严谨守礼的仙官。别尘仙官跟我说了些天上和宫里的行事规矩,又谢了我留下照顾神君,便告了辞。 我自己一个人坐在空空的殿里,摸着玉衡星君送的那块玉牌,恍惚中,才觉得自己几个时辰前还在一条瀑布旁边听烟儿讲她的初恋故事,几个时辰后就一下子住进了天宫,不知怎么就很有些不真实,仿佛做梦一般。 我一直以为,天上是不分白昼黑夜的,所以当天宫中的夜晚来临时候,我很有些惊讶。当然,我惊讶得有点睡不着,就往外面的天井里站一站,结果发现月亮竟然在我脚下的空中挂着,要低头才能看得到,我更是惊讶得睡不着了。 原来,九重天上是这个样子? 天上究竟还有什么跟人间不一样的地方?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发出来,反正觉得睡不着,干脆揣了那块玉牌到处转一转。 这一转,就转了半夜。等我走不动了坐在道边的一方石头上歇息时,才发现我转了一圈,竟然又回来了,前面不远处就是白渊睡觉的那座寝殿。 我晃晃悠悠走到寝殿门口,想着我该顺着殿廊走回去,但是忽然想,白渊现在怎么样?不晓得他的伤口现在好一点没,睡觉翻身会不会疼,不禁往门口又凑了凑。 这时候,我忽然闻见门缝里透出一丝幽香,让我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这种香气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我有点怔怔地转过身,顺着殿廊慢慢走,一边走一边想,这香味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很熟悉…… 天井里的仙树在夜风中摇摇晃晃发出沙沙声,一簇簇树叶在夜空中泛着蓝白的幽光,显得缥缈出尘。我望着它们在地上摇来摇去的影子,忽然想起来很多事情。 最开始的时候,我在林州的家中卖酒,当时穆羽第一次出现,跟迟云起了不大不小的冲突,我家酒台子上丢了一小壶酒。 当时我气急追出去,街市上什么可疑的人都没有,只是门口的大梨树上纷纷扬扬落下几片花瓣儿来,馥郁的梨花香里面,沁出一丝清香的气味。 过了几日,城西的王曜来我家提亲,本来爹娘对他挺满意,但是却在他的座位旁边发现一只艳丽的香囊,爹就很气愤地退了这门亲事。 当时那香囊俗艳的脂粉味熏得我头晕,但是也多少记着,浓郁的香料味道里面,还是有那种清香。 再然后,我在一个夜晚被范五爷派人劫了扛到范府,有一个人救了我还顺手卸了范五爷的两条胳膊。当时他抱着我在夜风中穿行,我的头埋在他的怀里,很清楚很细致地闻出来,他怀中那混合着青草和油腻甜味的气味里,最浓郁的,就是那种清香。初闻沁人心脾,再闻百转千回。 云华山的那间卧房里,我醒来之后嗅到的还是这种香。 现在,九重天上的穹明宫,亦是如此。 我突然笑了起来。白渊这个家伙,可真是处心积虑啊。 还记得那个清晨,眼圈尚还红肿着的白渊,在沙沙的落叶声中对我说,他躺在我家门口的大梨树上打盹,铃铛响起来的时候往下一看,见到的就是我。x 电脑端:/ 我趴在白玉栏杆上向下望,明镜一般的月亮已经有些偏西,这个时候我才突然明白,为什么之前白渊说喜欢我,我都会往别的上头去想而不愿认真地相信,为此一次又一次错过他的真心。 白渊从来都不讳言他心里的喜欢,但是我一直觉得,像他这样姿容绝世的男子,理应配像针娘那样的美人。在知道了他是神仙之后,我就更加觉得,他的真爱一定是个容貌倾城神通广大的仙子,而不是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凡间姑娘。 而且,我一直觉得真爱是深沉无言静水长流的,而白渊这种常常把喜欢挂在嘴上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的,往往不能当真。 但是我却忘了,他对我说过的话,从来没有谎言。就像他讲过的那些神鬼故事和天上神仙们的恩怨情仇,每一件都是真的。但是从没有人相信过,这个整日在酒馆里满嘴胡话的跑堂伙计,会是个真正的不折不扣的神仙。 尽管这个神仙很有些与众不同,是个喜欢小孩子和漂亮女子的风流郎。 而我的心里,其实是装着这个闹闹腾腾的风流郎的。他高兴的时候我会高兴,他笑起来的时候我会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他哭闹打滚的时候我会头疼心疼,他捂着裂了的伤口流血的时候我会着急担心。 尽管这些情绪都隐藏得很深,但是就像那细细的幽香,一开始好像没有,再去仔细闻一闻,却是百转千回经久不散。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心底里种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种子抽枝发条开花长叶,我却刻意去忽略它全当它不存在,可是等很久之后不小心回去看看,才发现那种子早就已经把根都扎得深深的,怎么往下挖,都能挖出一截又一截来。 我站在天井里的树下,沙沙的风吹树叶声中往白渊的寝殿一望,看见殿门开处,白渊松松披着一件白袍子,长长的头发飞扬在风里。 他的面色还是很苍白,但是眼睛很亮。亮得就像我初次见到他时,林州闹市里熙熙攘攘,他回头一望之间,一张脸上只看见双目似星如水。 我在树叶的阴影里笑了笑,转身走回那间客殿里去。 很多年后我回想起那个夜晚,只觉得天阶之上夜风微凉,我一步一步,就像是走进了那无常的命运中。 天亮醒来之后,我去白渊的寝殿里看他。 推门绕过几道屏风,看见白渊正端着一碗冒着腾腾热气的东西往嘴里灌。 我慢慢走过去,对他说:“你好些了没有?” 白渊看着我点点头。 我在他床边找了个绣墩子坐下,正要开口,这时候门外糯糯的一声:“神君——我来送早膳——” 白渊出声:“进来吧。” 门缝开处,磨磨蹭蹭挤进来一个胖嘟嘟的小仙童,也是月白衫子两个丫髻,两手里提着一只黑色木头做的食盒,挺着肚子摇摇晃晃走上来:“别尘仙官说,因为谢姊姊在这里,就让我多拿了一份,可沉了呢。”说着有点费力地把食盒推上大床旁边的桌案,我连忙去帮着他打开。 食盒一开,我就被一阵香味熏得晕晕的,肚子里馋虫一下子活跃起来,有点咽口水的冲动,方才想跟白渊说的话也被我暂时往后挪一挪,打算先吃饭要紧。 白渊下了床,不急不缓从一盘盘点心汤粥里面翻检出一些东西送下肚,我已经风卷残云一般解决了一堆吃食,才想起来白渊正在养伤,应该吃得多一些,不由得抬眼偷偷瞄他。 白渊用玉箸夹着一只蟹卷子,对我笑起来:“莫离,你要是喜欢吃,以后顿顿都给你做。” 想来,昨日我被阿绒引走后,玉衡星君应该把我留下的事情跟白渊说了,他才今日不怎么闹腾了。 我想起来要让他平心静气,就答道:“行啊,那我很欢喜。” 白渊的眼睛果然亮了一亮,眼睛弯起来:“反正我也不怎么想吃东西,这些都给你,慢慢吃。”说着,把一桌案的饭食都推过来。x www.x33xs.com m.x33xs.com 一直坐在旁边的胖嘟嘟小仙童撅起嘴拉住他的袖子:“神君——” 白渊捏捏他的小肥脸,从桌案上拿起一碟栗子糕给他:“喏,这个喜不喜欢?” 小仙童的眼睛“噌”地亮了,咧嘴笑得跟个红苹果似的,喜滋滋端着栗子糕哒哒哒哒跑走了。 白渊笑着跟我说:“阿圆嘴馋,每次来送膳都得从我这里软磨硬泡顺走一点好吃的,他又还有自己的份例,日子长了就把自己吃得这么胖乎乎的。” 我低头只顾着扒拉盘子里的好东西,咬着一块糕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接着埋头吃。 白渊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床上去,靠着两条枕头养神。我吃完之后去看他,见他脸色还是很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忍不住小声问:“伤口还在疼吗?” 白渊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我面上定了定,皱起眉:“疼。” 我往前蹭蹭:“哪里啊?要不,我给你瞧瞧?”(_ 白渊拉起我的手,按在他前胸:“这里。” 我很同情地安慰他:“玉衡星君说,你这只是伤到了皮肉,没有动到筋骨,应该很快就能好的,先忍一忍。” 他摇摇头:“不是那里。我心里疼。” 我瞅了瞅他那幽怨的眼神,想起这好像是说书故事里的许多经典情节之一。被情人负了心的哀愁公子,常常就捂着自己心口说是伤到心了,然后姑娘就很后悔,然后经过一番倾诉衷情声泪俱下,姑娘回心转意最后公子完胜。 我以为,白渊接下来应该也跟我声泪俱下一番,没想到他只是面上看不见什么表情地低下头,说:“莫离,你要是不喜欢我,心里也不用内疚,这不是你的错,不用一定要留下来陪我的。玉衡也许是跟你说了什么吧,但是缘分尽了就是尽了,我强求过一次,不想再强求第二次。” 因为他没按故事情节出牌,我就反应了一下,简而言之,他这是要下逐客令? 章节目录 第34章 明月曾照彩云归 我清清嗓子:“其实,我不是内疚,就是觉得……咳咳,买卖不成仁义在,好歹咱们相识一场,也算是个朋友了,朋友有事当然要帮一帮的,所以……” “不,”白渊摇头:“莫离你不用解释什么,你我之间,如果不能成亲,就只能分开,没有第三种可能。是我没有好好照顾你,我——我——”他突然抬起头:“莫离,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不是因为林州城破的时候,赶去救你的不是我而是那只红狐狸,你觉得我靠不住还比不上一只狐狸精,才会不肯留在山中的?我一直都在后悔,本来我是要一直在天上看着你的,不想北荒的雪犼兽突然异动作乱,我赶去收服被伤了一爪子,养伤的时候刚好错过林州的兵乱……莫离,如果当初我能及时赶去,救了你也救了你的爹娘,你是不是就会同意嫁给我?” 我望着他,觉得这位神君的逻辑是何其地奇特,是谁救我,干我嫁不嫁给他什么事?如果我要报恩的话……我认真思考了一下,觉得为了报恩就待在那个什么云华山里做他的第二十九还是二十八房姬妾,着实有些荒唐。毕竟又不是只有这么一种报恩方式,我不就又救了绯颜一次嘛——不对,之前我还救过他一次,这样算下来他还欠我一次呢…… 于是我把自己想到的这些跟他解释了一下,希望他能够明白。但是他显然不明白,仍然一个劲的摇头:“莫离,你不知道,你我的缘分是强求来的,必须得一步一步分毫不差,才能得个圆满。但是我就错过了一次,剩下的我如何拼命补救都补救不过来,到最后,你还是不要我——” 我看着他一副悔不当初的表情,觉得有点走神。先前我在林州的时候,迟云常常抓住了盗贼提溜到州牧大人的公堂上去,当时州牧大人一拍桌子声色俱厉,有些没什么硬骨头的偷儿就痛哭流涕后悔得捶胸顿足撕心裂肺,让我这个在大堂外面围观的百姓群众,都深觉这偷儿是真心真意地悔过,甚至有点感动。 现在白渊坐在他的云床上靠着玉枕摇头的神情,跟那些偷儿是何其地相像啊。 于是我也就深觉白渊是在真心真意地后悔,甚至有点感动。 这是个多么实诚的孩子啊。就为了自己被当胸划了一口子没来得及去救我,把自己要死要活地折腾成这样,现在还在真挚地伤心真挚地后悔,实在难得。 话说,刚才我进这个殿里的时候,是打算跟他说什么来着? 我的脑子在陷入一种情绪很深的时候常常会卡住,于是我这时候卡住了一次。等卡住的脑子自己转过来,我才发现白渊猛地抬起头,被雷劈了一样地直直看着我。 然后我才想起来,脑子卡住的时候,我的嘴自作主张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怎么会不要你。” 白渊的漂亮眼睛睁得大大的,喃喃自语:“莫离,你方才说什么?” 我不由自主倒退一步:“那个,白渊,你镇定一下……” 很可惜并不是我想让他镇定他就能镇定的。白渊很不镇定地一把扑过来,紧紧抱住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我爱你,莫离我爱你你知不知道——我以为我就真的要孤单单地死掉了,我不想孤单单地死啊莫离——” 我被他勒得眼冒金星,唯一的念头就是想抽自己一嘴巴。明明已经想好了,就算要跟他说我明白过来了我喜欢他,也得慢慢地缓缓地说,这么张口就来一句,白渊会不会一下子接受不了气血翻涌再旧伤复发? 我很想挣开他的两条胳膊,挣扎几下之后想起来他身上还有伤口,只好先停住。但是我不挣扎也许就会被他勒死,于是陷入两难境地。 这时候,有人给我解了围。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响起来:“启禀神君——北斗七星君到——” 我在心里感念北斗七星君一辈子!可是白渊,你能不能先放开我啊,要被人看见了看见了…… 回过头一看,一个执着通传牌的小仙童站在殿里,歪着小脑袋,圆溜溜的乌黑大眼睛正盯着我们瞧。 在他身后,站了一溜的神仙,面部表情各异,有抽着嘴角的,有直翻白眼的,有一脸铁青的,有兴致勃勃的,有两眼放光的,有抬头看天的,还有一个,面无表情,正是苦口婆心劝我留下照顾白渊的玉衡星君。 数了数,不多不少,正是七个。 我不出声,身后的白渊也不出声,北斗七星君也不出声,大殿里一时很是安静。 最后,还是打头的小仙童正了正手里的通传牌,镇定地清咳两声,弯下小身子向白渊施了一礼,一板一眼道:“启禀神君,北斗七星君到,小仙未及时通传,还请神君恕罪。” 白渊点一点头,小仙童就直起身,执着通传牌,向七位星君行了一礼,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悠悠走了。 我遥望他的背影,觉得这孩子简直是得了别尘仙官的真传,这么一丝不苟板正守礼。 七星君里面那个抽嘴角的接着抽嘴角:“白渊,你是如何将这孩子调教成这样的?” 那个翻白眼的接着翻白眼:“那还不简单,白渊每次留女仙在宫里,只怕这娃娃通传的时候都见过不知多少风流韵事了,这点子搂搂抱抱估计在他眼里都不算是个事儿。这娃娃也可怜得很,这么小就被教成这样。” 七位星君立即很谴责地看白渊。 大多数人往往都是正义的,我为了站在大多数的一方,也就很谴责地看白渊。 白渊却笑了:“七星君想不想听一听小神的最新消息?” 方才两眼放光的那个一下子蹿出来,一把折扇刷地打开:“我等下了值就赶过来,不就是为了听一听最新消息,好传之众仙的么?神君如此善解仙意,真是佩服佩服。” 白渊从善如流地拉住我的手:“喏,莫离说,她答应嫁给我。” 北斗七星君还在这个惊天消息中没回过神来,我震惊之余反手给他一巴掌:“谁说要嫁给你了?” 白渊很脆弱地捂住被我打中的胸口:“你刚才说的,没有不要我,那就是答应跟我在一起,我当然会娶你的……”x 我也很想捂一捂胸口:我的神君大人,你是如何推断这个逻辑的!x 电脑端:/ 方才两眼放光的那个星君已经激动得要命:“好啊好啊,我就跟玉衡说了嘛,铃铛碎了算什么,月老的红绳儿还紧紧打着死结呢,哪里就会断了姻缘?所以啊,把人先留下才是个正经,这不,留下第二日就又好了嘛!我说白渊啊,你怎么谢我跟玉衡?” 我震惊地看向玉衡星君。玉衡星君还是面无表情,一把拉过激动过头的那位星君,道:“如此甚好,神君旧伤未愈,要当心气血涌动才是正经。” 白渊笑得十分春风得意,招呼殿外的小仙童,过来请七位星君落座摆茶,开始叨嗑。 我瞧着一副仙友相聚和乐融融的情形,隐隐觉得,这事情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正想着哪里不对劲,忽然看见依旧冷着一张脸的玉衡星君,脑子里又走了神,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们七位之中,哪一位是摇光星君?” 方才两眼放光摇折扇的那位笑眯眯探头:“就是我啊,白渊跟你说起过我?这小子还不错嘛,不枉我为他这般费心。” 我望着这张跟白渊差不了多少的俊脸,激动得一哆嗦,如获至宝地跑去握住他的手:“说过啊!白渊把你跟玉衡星君的事情全都告诉我了!你们的故事很让我感动的!玉衡星君真的为了你跳过雷池啊?你追着一起跳下去的时候有什么感想,能跟我说一说吗?” 大殿里一时死寂。 摇光星君“噗——”地将嘴里的茶全喷出来,我握着手坐在他对面,被很彻底地淋了一脸。 玉衡星君冷冷抬起眼皮,手里的茶杯先是破成几瓣,然后沙啦一声变成白花花的粉末。x :/ 坐在主位的白渊抖了一抖,嘿嘿笑起来:“玉衡咱们可是多年的老友了,你方才还说我旧伤未愈……话说当年还是我奋不顾身把你从雷池底下捞起来的呢,你可不能不念旧情……你别过来啊啊啊……” 等冰着一张冷脸的玉衡星君拉着嘟嘟囔囔的摇光星君告辞,其他五位星君摇摇头也告辞走了,我终于回过身来,问白渊:“你怎么样?” 白渊趴在云床上蹭了两蹭,哼哼唧唧:“莫离,疼啊——” “哪里疼?” “玉衡下手太重,我浑身上下哪里都疼——你给我揉揉嘛——”白渊涎皮赖脸拉住我的手,直往他怀里放:“揉揉揉揉……” 我瞧着他这一得逞就撒娇的模样,明显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想了一想,很慈祥地说:“好啊。” 然后往他当胸伤口上不轻不重揉了一把,白渊一下子号得整个穹明宫震了三震。 章节目录 第35章 卢家兰室桂为梁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很奇怪,为什么我跟白渊的关系会发展到整个九重天都在传“元清神君娶了个管家婆每天被罚跪搓衣板但是神君依然爱如珍宝”的地步。明明我跟白渊都还没有成婚,甚至我直到现在都还没答应要嫁给他,我更没有让他跪搓衣板,平日的相处也只不过是,白渊在给伤口上药的时候我在旁边打盹,白渊在天井里散步的时候我在旁边晒太阳,白渊跟小仙童玩石子儿的时候我在旁边打瞌睡,如此而已。 话说起来,那日阳光很不错,据白渊说是昴日星君这两天走了桃花运心情大好所致,我也就托了福在天井里支了个斜榻晒太阳。不远处的树荫底下——阿绒告诉我说那是婆娑树,白渊正跟一大群小仙童头顶头脚对脚地挤成一团,斗蛐蛐斗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我瞅着他一身白袍墨发披散地挤在月白衫子双丫髻的小仙童堆里,只觉得这是一幅多么和谐美妙的场景。 当然,如果没有那个正趴在他背上不停揪他头发的小仙童就更好了。 等看到他背上的那个小仙童开始兴致勃勃给他编小辫子的时候,我有点头痛,问旁边正在修剪花木的别尘仙官:“他不是神君么?神君也可以跟小仙童在一起斗蛐蛐?”(_ 别尘仙官很恭肃地答道:“神君一向喜欢小孩子,才特意命我把宫中的成年仙侍都换成小仙童,对他们也都颇为照顾。虽然在宫外神君很端正有节,但是自己宫里就会随意一些,跟小仙童们在一起玩闹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姑娘初来可能有些不习惯,若是日子长了,就都视为自然了。” 我笑了一声,问:“我说仙官啊,你们九重天上,也可以允许凡人进入的么?若是神仙看上了凡人要成亲,难道天帝也不管吗?我可记得,凡间的传说故事里可不是这样的。” 别尘仙官眼睛闪了闪,答:“这些事情神君自然会处理安排好,姑娘不用担心。” “我就是想问问你,我来了之后就一直没有出过穹明宫,外面究竟如何也不大清楚,你能不能告诉我,九重天上的规矩,究竟是怎么样的?” 别尘仙官默然一会儿,答:“仙规上面,是说了仙者不可与凡人通婚,但是神君的情况有些特殊,所以一直没被天帝怪罪。” “哪里特殊?” “这个,神君吩咐了不许告诉姑娘。” 我暗暗感叹,真是个实话实说的仙官啊。 感叹归感叹,到了那日入夜,我仍跑去跟白渊商量:“白渊啊,我觉得,我一个凡人待在天上不太好,要不,我还是走吧?” 白渊当时正抱着阿绒喂他吃橘子,闻言抬了抬眼皮,道:“哦,你去哪里?” “当然是回凡间,去林州。” 白渊正往阿绒嘴里送橘子的手僵了一僵,开口道:“为什么?” “因为……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我很奇怪地瞧他。 “你嫁给我,自然是要跟我在一起住,就算去凡间,也是住在云华山,不用去林州。” 我眼皮一翻:“谁说要嫁给你了?就算嫁给你也不是现在。” 正在吞橘子的阿绒眨巴眨巴大眼睛,小短腿一伸,蹭地跳下地:“神君我还有事,先走了啊。”说完拍拍屁股很迅速地溜了出去。 白渊抬起头,很认真地问:“莫离,你还是不愿意嫁给我?为什么?” 我被他盯得一抖,哼唧着打个哈哈:“那个……也不是不愿意,我就是有点顾虑。” “你顾虑什么?” “因为嘛……你是神仙我是凡人,这个,要是成婚的话,你就是触犯天条,只怕要被罚得很惨……然后,我过了几十年就会变老变丑然后死掉,你还是长生不老,我总觉得,等我老的时候,你一个漂亮郎君守着一个丑老太婆算什么事儿……” 白渊垂下眼睛沉默,似乎目光很忧伤。我就清清嗓子:“你看嘛,还是我想得周到,你喜欢我我很高兴,但是我们不适合成婚,所以……” “没有什么所以,”白渊突然抬头打断我:“你说的这两条,都不算是个事儿。关于天规,我之前让天帝欠了我一个大人情,所以他不会追究我娶你。要不然,你怎么可能顺顺当当进九重天还住了几天?后一条……” “后一条怎么了?” “那很简单啊,我这里什么丹药都有,随便给你吃一颗你就能活得长长久久还不会变老,幽冥司的生死簿子自然会给你改一改,还能有什么事?其实嘛,你在我宫里住这几日,吃下去的东西喝下去的水,估计都已经让你比寻常凡人多活很久了。” 我没说话。因为我有点震惊。 说书棚子里有很多凡人遇仙被送了颗金丹红枣什么的,吃下去就长生不老了的故事,没想到今日竟然让我遇上了。比寻常凡人多活很久,是能多活多久?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真是很令人惊喜…… 白渊站起来,握住我的手,眼睛亮闪闪得像天上的繁星:“所以,你不用顾虑什么,一切的事情我都会处理好安排好,你只用嫁给我,开开心心地活下去,好么?”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咬了下舌头,头开始发晕。我还是第一次在白渊的这张俊脸前面发晕,但是仍保持住了理智:“我嫁给你可以,但是得在三年之后。” 白渊愣了一下:“为什么?” 我瞪他一眼:“你说为什么?父母死了儿女是要守孝三年的,怎么可以婚嫁?” 白渊脸色僵硬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又笑了:“行啊,我可以等你,你三年守孝期满之后,我就娶你为妻。” 我哼哼一声正想要答应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白渊啊,先前玉衡星君说,他去云华山上没看见你的夫人们,是怎么回事?” 白渊有点脸红,扭捏了一下,说:“就是……那个回事嘛。” 我当然不肯轻易放过他:“哪个回事?” 白渊的脸更红了:“嗯……就是,她们都走了的那个回事……” “走了?” “嗯。” “走哪了?” “……我让她们都回家了。” “她们都嫁给你了,你又让她们回娘家了?” 白渊嘟着嘴点点头。 我有些沉默。 白渊偷偷抬起眼皮瞄我一眼,试探着说:“莫离,其实……她们是……” 我咳嗽一声打断他:“是被你从她们原先的家里半夜劫来的,对吧,艺高胆大的采花贼?” 白渊的脸刷地红到耳朵根,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我瞧着他这幅德行,冷哼了一声:“你可真是好能耐,偷了这么多漂亮女人,还大摇大摆在迟云眼皮子底下晃荡那么久。” 白渊的脸上红得血都要滴出来了,只见他闭了闭眼睛,大义凛然地说:“莫离,以后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你别再生气了,我金盆洗手立地成佛……” 我上去就在脑袋上给他一巴掌:“先别说你成不成佛,你让她们回去,真的一个都没留下?”x :/ 白渊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我让她们回原先家里,她们都是想家的,没有人不肯。就是玉娘,她家里人口本来就不多,然后也不知道这两年搬到哪里去了,她就拿了些钱和东西,说是要跟着针娘去北朝做生意。” “针娘,她也愿意走么?” 白渊道:“嗯,她本来就是要去北朝祭祖的,有什么不愿意呀?莫离你别生气,先前我在夜里去找她,其实没跟她做什么,就是给她治眼睛清财产,你晓得,她要散了云霞庄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身边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我就是帮帮她,没干什么……” 我用鼻子哼了一声,鬼才信呢。 “我先前不是跟你说,她的命格落到我身上了?后来我去找了司命星君,让他把原先那个赤脚大夫的命格改了改,让那大夫遇见征兵只好远走他乡,然后正巧去了北朝针娘的祖宅附近,然后他们俩会碰面……这是个最不受损的法子。”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他:“好了好了,这种故事我也懒得听了,你说也罢不说也罢,我都不想再问,以后别跟我叨叨这些事儿,扯得跟麻团儿似的。” 章节目录 第36章 花事几回记前约 白渊如蒙大赦,就可怜巴巴捧着两只爪子蹭过来:“好好,我不说了,以后我就守着你,你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别生气了嘛——” 我瞧着他一副就差摇尾巴的怂样儿,只好顺坡下给他点头。 白渊拉住我的手,很认真地说:“莫离,我想好了,以后我就只跟你一个人在一起,每时每刻都陪着你,不要别人。” 我心里沉下一点,但仍是鼓着腮帮子瞅他。 “其实,我喜欢漂亮的女人,她们都是我看上了才带到云华山来的。让她们回到自己家里去,我也有点舍不得,但是,只要有你在,就够了,别人也用不着。”他握紧我的手,“莫离,以后,我时时刻刻都在你身边,好不好?” 我叹口气:“好啊。” 白渊一下子就很高兴:“那这样,”他一伸手白光一闪,凭空变出个盒子来,盒子打开,里面一道耀眼的光华闪了一闪,之后才看清,是个玉铃铛。 我有些惊讶:“这个铃铛不是已经碎了么,怎么,你又把它拼好了?” 白渊伸手把它拿出来,托在手里给我看:“不是我把它拼好的,是它自己恢复了,你瞧,什么裂痕可都看不出来呢。” “哦。” “那这个,你就先收着,权当我们婚事的定礼。好么?” 我挑眉看他:“好啊,收着就收着。” 白渊咧开嘴,两排大牙白白地笑起来,越笑越开心,最后干脆把我一下子抱起来,忽悠忽悠地绕圈打转儿。 他的寝殿里是不燃火烛的,照明用的都是夜明珠。我被他抱着双脚离地转圈儿,看见他的面容就在夜明珠的光耀下一闪一闪,但是眼睛一直很亮。 我渐渐被转得有点头晕,连忙拍拍他的脸:“别转了别转了,晕晕……” 白渊这才松了手把我放下来,胸膛有点微微地起伏,还是合不拢嘴。我瞧了瞧他这副兴奋样儿,也忍不住笑起来:“你可别高兴太早,好歹还有三年,你若是在这三年里有什么幺蛾子给我闹出来,我一样也是要把这铃铛还给你的。”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白渊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哪里会有什么事情,以后我就一心一意等着你。” 我被他这句话几乎酸倒一排后槽牙,又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拿起铃铛揣在怀里,忽然想起来那个常常跟铃铛放在一处的玉笛,就问他:“你的玉笛子呢?我可一直没见它了。” “哦那个呀,在我这呢,一直收着,喏。”白渊从袖子里一掏,那支光圆玉润的笛子赫然在目,在夜明珠的照耀下白光流转。 自从当初白渊到我家第一晚见了这笛子之后,我就一直记着它。之后虽然也见了几回,还拿它打过那只倒霉的红狐狸,但是一直都没有仔细看过。心知它不是寻常之物,但仍是伸手拿过来细细看。 这笛子看上去是上好的白玉做成的,而且没有什么接缝之类,定然是用一整块玉挖雕出来的。按理这笛子应该是做得精美华贵才配得上这玉料,但是除了笛尾处刻了几个我看不懂的图样之外,浑身竟再也找不出一丝花纹雕琢,仍是干净平滑的白玉而已。整根玉笛看下来,似乎就是光光的一根打了孔的白玉,但是丝毫不显粗劣或漫不经心,反而透出返璞归真的大气自然,一如天地初开之时纷纷扬扬覆盖了天地六合的悠然大雪。 “喜欢吗?”白渊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很漂亮,喜欢。” “喜欢就好,”白渊说:“它叫回雪笛,可是咱们家的传家宝,等你跟我成了婚,你就是它的女主人。” 我挑眉:“传了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二十四年的宝贝,也舍得给我?” “舍得啊。” “就算你舍得给,我也不敢要的。这样的宝贝,万一我哪天一个错手给摔了,岂不是天大的祸事,到时候只怕我在地狱的油锅里煮上多少遍都不够赔的。”x :/ “不会啦,它摔不坏的。说句实话,要想把它给摔个口子,那没有个上神真皇的道行只怕还真不行。”白渊很有些得意于自家的宝贝。 “哦——”我笑笑看他:“那,以后你什么时候惹恼了我,我要砸东西的时候,正好第一件就拿它出气,顺便再在你身上戳一戳,看能不能戳出几个洞来。” 白渊更得意了:“虽然以后你是它的女主人,但是真正的主人还是我嘛,这笛子有灵性,不会攻击我们白家的子孙。” 我有些郁闷,把这笛子转了个圈,又问:“这些刻在笛尾上的是什么东西?” “这是图腾。”白渊指着它给我看:“这个最大的是我们白家的图腾,是最尊贵的。然后这些小一点的是历代先祖留下的灵符,能保佑后代子孙并给这笛子增加法力。” 我细细看这些符号,忍不住问:“你家有多少代先祖啊,怎么就只有这么几个灵符?” “这个嘛……”白渊摸摸鼻子:“先祖是有很多代了啊,但是只有修行有成的才能在这上面留下灵符,不然,法力不够的只怕在这笛子上连个印子都划不上去,哪里还能刻灵符?又因为我们家历代都不大喜欢在修行上用功,所以就少了点儿,嘿嘿……” 我有点不解:“做神仙的,不大喜欢在修行上用功,还能在哪里用功?” 白渊挑挑眉眨眨眼:“白家历代都是男子,自然是要在风流好色上用功了嘛。我们每一代神君一出生就立下的志向,就是要比上一代更风流更出名更好色,更招女仙女妖女鬼女人的倾慕喜欢,才不枉生为白家子孙,才算光耀门楣。”末了,又十分严肃地补上一句:“这是白家的光辉祖训,代代相传从未断裂,作为后代是要认真谨守的。” 我抽了抽嘴角,终于知道白渊为什么这样妖孽了。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二十四年的优良传统累积下来,想不造出个九重天上第一风流神君都难。 原来我的未来夫家竟然是这么个风流世家,我是走了大运还是倒了大霉?话说,这样的一个家族,不论在人数还是相貌还是气势还是各个方面,都应该会很壮观吧…… 我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又问一句:“那,你的家人都在哪呢?你跟我定亲,肯定是要知会他们一声的吧?然后我肯定还要去拜拜公婆妯娌,也不晓得他们会不会介意我是个凡人……” 白渊方才还眉飞色舞的面容忽然僵了一僵,眼睛里忽闪忽灭了一阵,嗫嚅着开口:“不用的,我父母已经死了很久了。” 我呆住了。 “然后……我也没有其他什么值得来往的亲族,所以……”白渊停顿一会儿,又说:“不过,以后我会带你去我们家族的祖墓,我父母葬在那里,还有我们所有能葬入墓地的先祖。” 我戳到了他不开心的事情,不由得垂下眼睛:“哦。”刚想问一问他那句“能葬入墓地的先祖”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又一想,白渊只怕不太想说这个,还是先算了。 我突然觉得不对劲,记起阿绒跟我说过,他之前是有个妹妹的,可是为什么刚才白渊说他们家每一代都是男子?x 我的疑心和好奇心一下子都被激了起来,很想问问白渊,但是阿绒的话又让我生生打住了。想来,白渊的那个从小养大的妹妹不幸死掉,他心里肯定是很伤心的吧,所以别尘仙官才会再三嘱咐小仙童们不要提起,我又何必再去提醒他让他不开心。 白渊握住我的手:“莫离,我从生下来就没有了父母,跟我来往的都是我一个一个认识的朋友,他们对我很好,但是都不是家人。以后你做了我的妻子,我就有一个家了,我很高兴。” 他的话明明是高兴的话,但是在我听来,却透着一股埋藏得很深的悲凉,让人心里又酸又空。而且,他说他没有家人,一定是不想去触碰关于那个死去的妹妹的记忆,就像是心里明明长着一根蒺藜刺,他还要努力把它用血肉包裹起来,好让自己不那么疼。 我望着他的手,忽然觉得很心疼这个平日里看起来阳光灿烂没心没肺的家伙。 我勉强打着笑脸对他说:“哪里啊,你除了朋友,不是还有遍布天上地下数不清的相好么?” 白渊的脸竟然红了一红,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想着要让他更高兴一些,就接着说:“而且啊,一个家里只有夫妻两个怎么够?等成了亲,我给你生很多孩子,男孩女孩满地跑……哦,你家历代都是男孩儿对吧,那就生一堆儿子,白白胖胖,大眼睛乌溜溜的跟阿绒阿圆他们一样,天天跟你滚在一块玩泥巴玩石子儿……你那么喜欢小孩子——” 还没等我说完,白渊一下子抱住我,双臂勒得紧紧的。 我被莫名其妙地打断,还有点摸不着头脑。我被白渊抱在怀里,头搁在他的前胸,脑袋侧一侧就能听见他扑扑通通很紊乱的心跳,他的身体也在微微抖着,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在想着什么让他很害怕很担心的事情。 我不由得有些不安,轻轻扭了扭:“白渊,你怎么了?” 箍着我的手臂渐渐松开,我终于能抬头看他,但是白渊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这可不是我预期的效果。喉咙里有点发紧,我很小心地问他:“我刚才,哪里说错了?” 白渊垂眼看我,轻轻摇头:“没有,你没有说错什么,是我——”他的嘴角僵硬一下,又终于弯起来:“我听见你说我们的儿子,我太高兴了。” “哦。”我暗暗舒了一口气,我就说嘛,白渊喜欢小孩子喜欢得跟什么似的,要是有自己的儿子了,还不知道会不会高兴得疯掉呢。不过,白渊已经是个大小孩了,要是再加一个甚至很多个小小孩,一大堆娃娃挤在一块滚泥巴扔石子掏鸟蛋…… 我打了个哆嗦,顿时觉得前途一阵黑暗。 哆嗦完了之后,我忽然转念一想,脸立即拉下来:“白渊,你还要好好跟我说,你跟那么多女仙女妖女鬼女人什么的,那个,啊哼,相好过,她们给你生了多少儿子?” 章节目录 第37章 载酒不似少年游 白渊刚刚暖和起来的脸又冻住了。我摆出很温和的面容:“没关系的,你只管跟我说就是了,我不会生气或是跟你闹什么的,就是问问。” 白渊僵着脸摇摇头:“没有。” 我叹一口气:“白渊,真的没事,我知道你肯定比我大很多很多岁,在我之前遇见过很多喜欢的女子,跟她们生几个儿子是情理之中,我虽然不会高兴,但也不会太怪你的。” 白渊仍然摇头:“没有。莫离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问我的很多朋友,北斗七星君也好,长渺上仙也好,九重天上其他的仙君也好,还有别尘仙官,他们都不会骗你。” 我看他脸色越来越不好,也不敢再问下去,只好跟他说:“没有就算了,我信你就是。” 白渊垂着眼睛不说话,像是在想什么事情的样子,一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莫离,明天我带你回云华山,我们在那里住一段,然后呢,之前你说过,想要去看看那些有趣的地方,我就带先你去瀛洲仙岛好不好?那里有我的很多个朋友……然后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上天入地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 我想了想,笑道:“好啊。” 白渊脸色缓和了一点,但好像还是踌躇了一下,才说:“嗯,我们先去云华山,我有些东西要收拾,然后我就带你去瀛洲仙岛,然后你想去哪里?” 我笑了:“到了时候再说吧,你急什么?搞得像没多少时候了就急着赶趟子似的。” 白渊的眼睛里隐隐有一明一暗,似乎有某种情绪飞快地一闪而过,但是马上就没有了。 我当时并非没有看见,但是却没有去在意,却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一闪而过的不经意,最后却是痛入骨髓的伤口,日日夜夜,夜夜年年。 记得我在林州的说书棚子里听过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哦,当时苏老伯捋着胡子说,那叫似谶成真自不知。 第二日一早,白渊果然来带我回去凡间。当时北斗七星君刚刚当值下来,但是随即被天帝派仙官传唤,还是玉衡星君斟酌了一下,跟上头告了假,让那五个先去凌霄殿,他过来送我和白渊。自然,他后头还拖了个磨磨唧唧的摇光星君,我见到他们的时候,摇光星君就一手扯着玉衡星君的袖子,一手还一来二去地摇着那把折扇,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 玉衡星君还是那一副冷脸,向白渊抬了抬手:“此次神君多少还算养好了贵体,下界去想来也不妨事,左右你在这九重天上也是个平日里没什么公务的闲职,况且又有佳人为伴,想是用不得我们操心。” 我当时正摆弄摇光星君的扇子,听见白渊嗯了一声,玉衡星君又道:“这回可别再闹出什么事端,你若是真的还要去跳雷池,我也拦不了。” 白渊倒是脸皮也不红一下,只是笑嘻嘻拉着我,跟他们摆摆手。 摇光星君眼睛亮亮的,扬起黑浓浓的眉毛冲我龇牙咧嘴做鬼脸,被玉衡星君一巴掌拍了回去。我正笑着,又是兜头一暗,等再亮起来,白渊已经抱着我站在一处山崖上。 我觉得这山崖眼熟,好像就是我之前遇见穆羽的那处断崖,当时穆羽站的那块大石头还是原样子。我想起穆羽从我这拿走玉环差点让白渊丢了命,心里就堵得慌,毕竟那玉环是我给他的。 白渊像是看出我这么想,就说:“你不用不高兴,毕竟你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我跟穆羽的事情,以后总会有个结果,现在也不用发愁。” 我应了一声,从他怀里扭下来:“以后,我就信你,不信别人,也不再让你伤心了,好不好?” 白渊的脸竟突然红了一红,像是有点受宠若惊又不好意思,一把又把我扯回怀里,搂着我往前走。一路上我看了看,云华山上还是绿草如茵嘉花奇树,原先的屋子还是干净整齐,只不过少了很多人影,只剩下我们两个,显得有些空旷。 白渊把我安顿下,道:“那个啊,我去石窖里拿一件东西,你在这里等我一等,我马上就回来了。” 我故意歪着头笑他:“怎么,不让我去?莫不是还有几个没走干净的,躲着不让我见?” 白渊连忙摇头:“不是不是,我自己去会快一点,拿了东西就回来。” 见他这样说,我也就顺坡下:“行行,去了就回。” 可是等白渊回来的时候,我却没看见他身上多了什么东西。 “咦,你是去拿什么了?” 白渊挠挠头:“哦,没什么,就是一双剑。” “剑?”我有些惊奇,来回打量他身上:“那你把它们放哪里了呀?”x 白渊笑笑:“放乾坤袋里啦,不然你怎么会看不见。” 我好奇心一下子起来了:“我还没见过你用剑呢,你会使剑?拿出来给我看看呀。” 白渊果然很听话,一伸手白光闪过,从手心里平白化出两把长剑,举起来给我看:“喏,就是这个。” 我仔细眯了眯眼睛,等光华散去之后,看见他手里是一双扣得严丝合缝的长剑,剑柄和剑鞘上绘着流云飞雪纹,长长的银丝回旋盘绕,纹路精致细巧而繁复,在阳光之下闪着耀目的光泽,让人想起春日里盛开的繁花三千,可是这种繁花却有着如银似雪一般的光华和色彩。 我试着将剑从鞘中慢慢抽出,只觉得一道寒光扑面袭来,亮飕飕如同两痕秋水一般,剑刃一看便知是锋利无比,干净利落得触目惊心。而且剑身上同样绘着流云飞雪纹,显得更加气魄慑人。这一双长剑,恰好跟回雪笛形成迥异且鲜明的对比,一个返璞归真大气自然,一个精雕细琢巧夺天工,却不管哪一样都很适合白渊。 我小心翼翼地摸着上面的纹路,道:“这也是白家祖上传下来的?” “哪有!”白渊挠挠头:“是别人送的。” “啊?” “哎呀,就是先前你们凡间还是秦朝以前的时候,那会儿还是到处打打杀杀,我当时正在一个叫吴越的地方晃荡着玩,在一座山上遇见一个扛着个大篓子的人,正拿着一把铲子到处找石头。结果呢,不知道从哪里跳出一只猛虎来,想咬死他。我当时正在一棵树上啃果子,就顺手把一粒果核儿扔过去砸中那猛虎的额头,救了那人一命。” “然后,他就把这双剑送给你了?” 白渊摊手:“对啊,当时他很感激我的样子,非要把我拉到他家里去喝酒,喝完了,就从一块石头底下拿出这对剑来,说他除了铸剑别无他艺,家里也是清贫度日,没什么可以报恩的,就把这一双刚打出来不久的长剑送我了。当时我也正想着找件趁手的兵器,就顺手收下了。” “哦——”我想着,这人虽然是一介凡人,但是明显是个不世出的能工巧匠,竟然能打出这样的好剑。白渊是神仙,竟然拿着凡人铸造的一双剑用了千年,可见这双剑的确是好得很。(_ 想到这里,我就问他:“这么好的剑,那人他是什么来历?他叫什么名字你知道吗?” 白渊歪头想想,道:“哦,我记得,当时我去他家里,见他有个女儿有个女婿,哎呦,他女儿长得不错耶,现在我都记得,当时我听见他女婿叫一声‘莫邪,快来给恩人倒些米酒’,然后他女儿笑着捧着酒杯就来了,那笑得跟天上的云彩一样干净……” 我伸手给他一巴掌:“你口水都流出来了!人家都嫁人了你还这般垂涎觊觎!” 白渊捂着头:“莫离你别生气,我错了我再也不说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一把揪住他:“你说,他女儿叫什么名字?” 白渊有点结巴:“叫……叫莫邪……怎么了啊?我没看上她,真的没有!” 我倒抽一口凉气。我虽然不像高门大户的小姐们一般懂得那么多的诗书,但是好歹也在苏老伯的说书棚子里听了十几年的故事,这个莫邪我是知道的。 春秋战国天下动乱诸侯争霸,以利器为崇。干将和莫邪夫妻二人所铸之剑,就是最为上乘的神兵利器。而干将的岳父,莫邪的父亲,就是铸剑之祖欧冶子。 “送你剑的那个人,就是欧冶子?”我睁大眼睛问白渊。 “啊,对,他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白渊歪头瞧着我:“怎么,你知道他?” “他是人间铸剑的祖师,我听过关于他的故事。你竟然不晓得?” 白渊摊手:“啊,晓得一点,但是没怎么太注意。不过这一对剑倒是挺好用的,我给这剑里注入了灵气,仗剑打架的时候就挺趁手。” 我慢慢抚摸着这双剑,没想到千载之后,我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竟然能亲眼见到欧冶子铸造出来的神兵利器,何其三生有幸。x 电脑端:/ 白渊嘟嘟囔囔道:“当时啊,我在凡间到处晃荡,最喜欢的就是吴越那个地方了。有山有水,啃个果子都能赚来一双剑,还能到处看美女……” 章节目录 第38章 斧柯烂尽浑闲事 这当然,吴越之地向来是个出美人的地方,白渊还不知道当时如何的色胆大发呢。我哼了一声,问:“那你有没有见过西施啊?她就是吴越之地的女子,是凡间最漂亮的姑娘呢。”x (_ “啊,见过呀。当时她不是被那个什么越王献给吴王了么,后来越国打败了吴国,有个姓范的把她带到北方去了,我当时就坐在吴国那个什么馆娃宫的屋檐上头晒太阳,看见那个越国大夫带着人一路杀进去,然后俩人抱在一块儿……嘁,当时我就想啊,那个女人可真是漂亮,比天上的神女都好看,可惜也太不值了,被自己情郎送进虎口还这么痴情,还不如跟着我,哪里会受这样的委屈!” 我眯眼瞧着他。 白渊反应过来,一个激灵抱住头:“对不起啊莫离,我再也不胡说了……” 我挑起眉毛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啊,我见人家名花有主了嘛,只好自己还回先前那个山沟里去,看阿青放羊……” “阿青又是谁?” “啊啊啊,莫离你别生气啊,她是个女孩儿没错,可是我没对她动过什么心思啊,她就是一个跟我玩闹练剑的山野丫头……”白渊一脸无辜地跟我解释。 “她跟你练剑?”我有点惊讶,“她有这么大本事,跟个神仙练剑法?” 白渊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啊,其实是这样的,有一回我在山里跟一群野猿玩,被她瞧见给我扔了个果子,我一高兴就跳下地去,结果不小心踩到了她的山羊,她心疼那只破羊,就拿手里的竹棍子想教训我。我当然不想被打啦,就跟她比划两下,没想到她就玩上了,从那之后天天来找我比划……” 白渊吞了吞口水,接着说:“后来啊,她被那个姓范的越国大夫带去见了越王,让她教越国士兵打仗,说来,越国最后把吴国打败了,还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我叹了口气,说:“不是的吧,先前我听苏老伯在说书棚子里讲过这个故事,名字叫‘老人化猿’,说越国女子路遇一个白猿化成的老头儿跟她比剑法的故事,你不要承认说你就是那只使竹棍跟人家比试的老白猿。” 白渊的脸一下子涨得红彤彤的,很愤怒地道:“你别听那些传言中的鬼话,我才不老呢!我只是跟那些野猿玩得高兴就用了原身——”他突然捂住了嘴,像是说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一样,非常惊惶失措地看着我。 我有点傻住了,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白渊的脸色一下子由红变白,最后一点血色也没有了,眼神也从惊慌变成后悔然后变成害怕变成无措最后变成乞求,手指有些颤抖地仍在捂着嘴。 我咽了下口水,很小心地问:“什么原身?” 白渊把手放下了,嘴唇也白了,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不说话。 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时间屋里安静得连一丝微风都能听到。 不知过了多久,白渊终于有些艰难地开口:“莫离,其实我现在的样子不是我原来的真身,要是有一天,你看见了我本来的样子,你会不会离开我?” 我望着他忐忑却仍然亮晶晶的眼睛,笑了:“怎么会啊,你是我已经订了亲事的丈夫,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哪里会走掉。” 白渊垂下长长的眼睫毛,没有说话。我只好上前去揉了揉他的头发,又捏捏他的脸:“行啦行啦,摆出这幅样子做什么,像个受了气的小娃娃似的。” 他浓密的长睫毛颤了一颤,好像是蝴蝶的翅膀扇动了两下,最后却从两对眼睫毛中间滚出两串子眼泪来,在睫毛中间打个转转,然后咕噜咕噜欢快地流下来。 我被吓了一跳,赶忙抱住他的脑袋,来回晃着哄他:“多大点事儿,哭什么啊,我不都说了不走的嘛,别闹啦。以后你还要做我丈夫呢,这个样子怎么振夫纲啊?让别人知道了还不笑话你?” 白渊在我怀里蹭了蹭眼泪,过了好一会儿才眨巴着眼睛直起身来。我瞧着他红红的两圈子眼眶,又好气又好笑,拿指头戳戳他的脑袋:“你现在怎么还跟个长不大的娃娃似的?你说,你连秦朝前头的人都认识,你该有多大了?” 白渊起初还不好意思地有点想给我陪笑脸,最后听到我那一句,脸上的笑容却僵了一僵。 怎么了?我正纳闷,才隐隐约约想起来,先前有一回我问白渊多大了,白渊当时的脸色就很不好,跟我说以后不提他的年岁。我于是悟过来,原来是因为这个。不过很奇怪啊,白渊为什么不让我问他的年岁呢?之前我以为他是觉得自己都成年了还在打杂,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现在我都知道他是神仙了啊,他还有什么避讳的? 正好,还能抓住这个机会换一下话题。 于是清清嗓子,我问他:“白渊,你不喜欢我问你的年岁吗?” 白渊脸上的笑彻底没有了,他垂下眼睫毛:“不是不喜欢,是不想。” “不想?为什么?” 白渊不肯说话了。 我瞅着他想了想,握起他的手说:“白渊,我知道,你是不是因为你是神仙,年龄比我大很多很多,所以你不太好意思?其实没有什么的,我一直都只当你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人罢了,不会顾虑你是活了几百岁还是几千岁。” 白渊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抖了一抖,好像要抽出来,却又没有抽出来,而是反手握紧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按在我的脉搏上,慢慢渗出一丝冰凉。我觉得他像是要跟我说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就等着他说,但是白渊薄薄的嘴唇微不可查地抖了抖,却什么也没有说。 我有些纳闷,白渊却猛地放开我的手,转身走出了门。 然后,那一天,我都没有再见到他。 入夜的时候,我终于有点坐不住了,白渊这是怎么回事?x 电脑端:/ 我从卧房里走到外面草坡上,抬头望望,天上的北斗七星已经出来了,正明晃晃地挂着,只是中间有一个有些闪烁。我认了认,是七星之中的摇光。 张嘴打个哈欠,我摇摇晃晃走回屋里去。估计白渊今儿个是又去喝茶了,我还是先去睡觉罢了。 但是我的觉并没有睡得很好。 大概到了半夜的时候,我被一串唏哩咣当的声音吵醒了。 白渊的茶喝完了?回来就回来呗,自己去房里睡嘛,干嘛跑我这里来? 我磨磨唧唧坐起身,抬手去够床头被黑狐皮盖住的那颗夜明珠。这件屋子里是没有放灯烛的,白渊在大几上和床头各安了一颗夜明珠,明晃晃照得屋内透亮,到了我要睡觉的时候,就用黑狐皮往珠子上一蒙,干净利落。 我摸索了几下,伸手把黑狐皮扯下来,揉着眼睛对地上的人说:“啊,回来了啊,你走错地方了——”然后一下子咬了舌头。 夜明珠的光华之下,地上那人正在直愣愣瞪着我,浅黄色袍子,流云冠,踏歌履,浑身上下还带着未散的明光,手上一把白扇子,不是摇光星君是哪个? 再定睛一看,拿扇子的摇光星君右手里还拽着地上的一团东西,那东西哼哼唧唧磨磨扭扭,正是我那上天喝茶去了的未婚夫。 我连忙下榻,呵呵笑道:“星君真是善心,大老远的从当值上下来,辛苦辛苦。” 摇光星君一反往日嬉笑常态,冷着脸看我:“谢姑娘,他既是你的丈夫,就理应相互关怀照顾。他大晚上跑出去喝酒喝成这熊样你都还在安然高卧,你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我呆了一呆,结巴道:“那个,他是找你们去了啊,你们又不会让他出事……” “不是出事不出事的问题!你一点都不担心他,都没把他在放心上,才会这样说!”摇光星君吼了一声,吓我一大跳。 “再说了,要是他没去我们那里呢?他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又会如何?你担得起吗!”摇光星君又吼一声,伸手揪住我的衣领。 我有点紧张:“星君星君,你……咱们有话好好说……” 这时候,兴许是摇光星君的吼声太大了,白渊竟然在地上哼唧一声,悠悠转醒。我瞧着他的一双大眼睛晕晕乎乎转了几转,最后停在摇光星君攥着我衣领的手上。 白渊一下子跳起来,上去给了摇光星君一醉拳,然后摇摇晃晃将我挡在身后。 摇光星君被打得后退几步,踉跄着站稳了,方才抬头看着白渊,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好好,这可是你小子自找的,日后你栽了跟斗别找我们哭!”说完,一拂袖子就不见了。 章节目录 第39章 忽闻海上有仙山 我还有点愣愣的,白渊却一下子软下来,扑通一声往后倒。我在他身后连忙撑着他,连拖带拽把他挪到床榻上去,给他垫个枕头,摇摇他的手:“白渊,白渊?能看清我吗?” 白渊五迷三道地晃晃头,眼睛飘了一圈儿,定在我脸上。 看来还没醉到不省人事,还好还好。 我起身想去给他倒点水来,刚直起身子,白渊突然扑通一下抱住我:“莫离——”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只得坐下去问他。 白渊双臂紧紧圈着我的腰,凌乱的脑袋埋在我的腿上,蹭了几蹭,不动了。过了好一会儿,我想着他该是睡着了,就轻轻去扳他的头。 但是扳不动。我正想着是怎么回事,腿面上却慢慢感到一丝温热,渐渐蔓延,我愣了一愣。 再用力去扳,还是丝毫未动。之前我也见过白渊哭过很多次,但是大多数都像是小孩子抢不到糖吃撒娇似的,这样的哭法还是第一回见。我就这么坐着,被他抱着看他没有声音地哭,心里像是被陈年的老酒泡过一样,酸酸软软的,又能闻到一股百转千回的醇香。x 电脑端:/ 后来我也没有再去扳他。等过了很久很久,差不多估摸着摇光星君他们都要下值了,我迷迷糊糊动了一动,才发现白渊已经不知什么时候闭着眼睛睡着了。x :/ 我舒了口气,睡着了就好。我自己也累得脑子昏昏的,索性把他往床里面一挪,自己往外侧一倒接着睡。 等第二日中午,我醒过来,才发现白渊已经不在我这间屋子里了,就披衣梳头后出去瞧。 这不瞧不打紧,一瞧把我吓一跳:白渊正一盘一盘地往正厅里的几案上端盘子,盘子里热气腾腾,香味儿飘得老远。 我很难想象,白渊挽着袖子抄着铲子哗哗炒饭的风姿究竟是如何一鸣惊人,但是事实证明了我的忧虑根本多余。白渊跟我说,那些菜没有一盘是他做的,而是他一大清早直接甩袖子上天,从他的穹明宫的小厨房里偷了点阿绒他们的点心吃食下来。 其实也不算偷,毕竟穹明宫是他的地盘,拿点菜也不算什么。 只是,难道以后我就要天天这样过日子了?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虽然我也会做饭,但是明显手艺不佳,白渊的嘴被芸巧的厨技调*教得十分刁钻古怪,我做出来的只怕他不好好吃。 那天下午我跟白渊很仔细地讨论了一下这件事,再顺便加上他的衣裳缝制和起居照料问题。我很实诚地表示我的厨艺比不上芸巧,绣工比不上针娘,哄他高兴更比不上那些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夫人们,看他怎么办。 白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捏着一块芋头糕往嘴里送,眼珠子在我身上转了转,含着糕囔囔说:“莫离,你愿不愿意现在就去瀛洲?” “啊呃?” 白渊吞下那块糕,口齿清楚了些:“莫离,我记得你说过,要是我之前讲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你还是很想去看看那摩诃池里的砗磲、第六重天上的流云镜、建康城皇宫里御厨的点心和会弹琴的玉衡星君的。咱们不是说好了吗,先去瀛洲,那里的吃穿什么都有人侍奉,不用操一点子的心,明天就去,好不好?” 我抽了抽嘴角,白渊这是有多懒啊,为了不想自己做饭自己裁衣自己干活儿,宁愿拖家带口地到处去朋友家蹭吃蹭喝蹭伺候……什么拖家带口,我还不算是他的家眷呢! 我很想把他打一顿治治他的懒病,但是一瞧见他捧着下巴睁着大眼睛晶晶亮地望着我的小模样儿,就鬼使神差点了头。 白渊一下子咧开嘴笑得露出两排大白牙,伸头往我身上蹭了蹭,抱住我说:“那你今天好好睡,明日一早咱们就出去,你想去哪我就带你去哪!”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被他蹭得晕晕乎乎,想着这叫什么来着?先前说书棚子里苏老伯提起的那个? 哦,色……诱。 不能不说,白渊的色*诱还是很成功的。 第二日一大早,我就被他从被窝里扒拉出来,一路乘风驾云地飞去了瀛洲仙岛。 我从小儿在林州城的说书棚子里听惯了大大小小神仙鬼怪的故事,又有了白渊时不时摇头晃脑念叨着的他的诸多仙友,还去九重天穹明宫待了几日,自认为到了神仙地界还是不怵的。所以当白渊意气风发地拉着我从云头上跳下地,对着正在不远处一棵古松之下摆棋摊子的两个仙风道骨衣袂飘飘的神仙打招呼的时候,我很淡定地准备端着手笑笑。 我的一个笑刚刚捧出个头儿来,就听见我神通广大的未婚夫咋咋呼呼冲那两个光辉闪闪仙气十足的神仙喊:“小一小二啊,你们师父呢?” 哗啦一声,棋摊子倒了,黑白棋子儿唏哩哗溜蹦跶了一地。 我很努力地撑着不让自己跟着棋摊子一块儿倒下去。 古松底下,那个个子高一点儿的神仙蹭地跳起来,拉上另一个就往身后一条道上狂奔,一边奔一边扯开嗓子大喊:“各位仙僚注意啦!元清神君又来啦!这回带的是个凡人!快把各自府中的女弟子和仙娥都关起来啊!快快快啊——” 随后,道那边一阵鸟雀乱飞,扑扑啦啦一大片羽毛五彩缤纷飞飞扬扬。 一阵小风悠悠吹过,几片树叶飘飘荡荡,我抽搐着嘴角,扯扯白渊的袖子:“刚才——他在喊什么?” 白渊咳嗽一声,很老成地摆摆手:“人言如烟,他喊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你这回打算勾搭多少个仙姬?”这一声儿响起来,我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那棵古松底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哦不,是仙,乌发玉冠长袖当风,似笑非笑地瞅着白渊。 我在心里暗暗掂量,方才见的那两个神仙,看样子在人间差不多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不少不老;而这个,唇红齿白,长发如墨,一双吊梢眼跟桃花枝似的,活脱脱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 看来,神仙也是各有各样的。 我上前一步,笑着施礼:“拜见仙君。” 那神仙的一张脸方才还活色生香的,见了我却白了一白,转眼看向白渊。 白渊拉起我的手,对他说:“凝霰,这是我的未婚妻,她叫莫离。” 叫凝霰的神仙嘴角抽了抽,脸色更白了。白渊笑道:“我带她来各处玩玩,你去跟玄一他们说,叫他们出来接人。” 叫凝霰的神仙僵硬地转过身,走了。 我瞧着他离去的背影,小声问白渊:“我怎么觉得,他不太欢迎我?是不是因为我是凡人?” 白渊眯眯眼,笑了:“你是我夫人,我的未婚妻子,他们敢不欢迎?凝霰之所以这样,是因为——” 我好奇:“因为什么?” 白渊嘻嘻一笑:“他听见你是我的未婚妻,吃醋了。” 我木着眼睛僵住。 白渊耐心地解释:“他就是这样,一听见我身边有什么女子,就心里不舒坦。不过我们好歹都有几千年的交情了,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望着他一张祸国殃民人神共愤的俊脸,脑袋里嗖嗖一转,想起了青蛇妖烟儿说过的一句话。 灭顶之灾…… 灭顶之灾……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方才那个叫凝霰的神仙被一众女子们大卸八块的凄惨下场。 白渊笑着拍拍我:“你别怕,他就是面子上过不去的事儿,到了了还是朋友。来来,你跟我去见见他们。” 说着,拉起我就走。还没走几步,前面一阵喧哗,只见一大队的神仙迎过来,打头的是一群裙带当风天姿国色的女仙,呼啦啦啦把白渊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把我挤到圈子外。白渊在胭脂缭绕的女仙堆里毫不怯场,跟这个说一句跟那个笑一声,简直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我抄着手立在外面插不上嘴,却被另一群男仙围住,有胡子长到胸前的,有年轻俊俏的,有板着一张国字脸的,甚至还有个胖墩墩的小娃娃神仙,拉着我的裙角问:“姊姊姊姊,你真的是白哥哥的妻子吗?” 一圈儿的成年神仙都不说话,气氛有点僵硬地盯着我,就这个小娃娃还有趣些,我就弯腰摸摸他扎了两个丫髻的小脑袋,笑道:“姊姊还不是你白哥哥的妻子,我们还没有成婚呢。” “噢——”小神仙的嘴张成一个圆,“那是不是以后就会成婚?” 一大圈的神仙还在盯着我看,似乎目光有点不怀好意,活像我当初在九重天上见到的不善眼神一样。这让我有点忐忑,原来瀛洲仙岛上的神仙也不怎么认同神仙和凡人成亲?但是仍撑着笑:“对啊,再过上一段日子,我便嫁给他了。” 小神仙本来还晶晶亮的脸蛋一下子垮下来:“原来你就是那个害得白哥哥丢了——唔唔——” 章节目录 第40章 不如怜取眼前人 小神仙的嘴巴一下子被旁边一个神仙捂住,睁着大眼睛扑腾扑腾说不出话来。捂着他的那个神仙有一部白得耀眼的长胡子,鹤发童颜,是个老头儿模样,在仙人堆里只怕是个上仙什么的,这会儿哄着怀里的小神仙说了两句什么,小神仙就嘟着嘴不再说话了。 白胡子神仙转手把怀里的小娃娃递给身后的一个年轻仙人,回身对我道:“纶音童子年幼不懂事,姑娘不必计较。” 我看他还算和气,就笑:“上仙客气了。我初入仙岛,不知规矩,若是有冲撞了的地方,还请各位多担待呢。” 白胡子神仙眼风一扫,正要说什么,白渊却从女仙堆里挣出来,一把拉住我对那白胡子神仙嘿嘿笑:“玄一啊,这就是我夫人了,你瞧瞧,是不是可意得很?” 我正想着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见玄一上仙捋了把胡子,慢慢说:“月老配给你的,自然是好的。” 白渊就跟抹了蜜似的咧开两排大白牙,笑得那叫一个春光灿烂。 我眼风在神仙堆里扫来扫去,突然发现了一个熟面孔。 这个熟面孔一副道士打扮,须髯飘飘,背上一把大剑,面相有些严厉,竟是当初去追杀烟儿的那个明一真人。 这时候我方才想起来,当初我听白渊和明一真人的言语,大概玄一上仙是明一真人的师兄,估计在瀛洲还是个地位不错的神仙。 我就冲明一真人笑一笑:“真人还是与先前见到的一般,一身正气凛然。” 明一真人面容动了一下,但仍是板着一张脸,没个答话儿。 这时候,玄一上仙拉起白渊,慢慢向一方灵石走去:“上回师弟从凡界回来,说神君找着了那个女子还偏袒得紧,众位仙友还不太信,这回可算是信了。” 我跟在后面,瞧见那一方灵石后面似乎有袅袅仙气升腾,就忍不住探头去看。白渊见我这样,就拉住我的手:“莫离,那灵石后面冒烟的就是玉泉水了,要不要给你打一点来尝尝?” 我想起烟儿说过的话,摆摆手:“不不,我不想喝。” 白渊抬眼瞧我,正想说什么,旁边的玄一上仙插了话:“说起这玉泉水,贫道倒是想起来,前一阵子那个盗了水的青蛇妖竟然大喇喇地揣着剑腾着云直往南天门跑,刚好被路过的武曲星君擒住,当即穿了琵琶骨关到锁妖塔里去了。我师弟早就说过,因果报应总会有到的一天,逃过一次不会再逃第二次,作下的业障总是要还的。” 我猛地愣住了。 灵石后面的玉泉依旧轻烟袅袅,缓缓升腾出妖娆别致却纯白无瑕的形状来,然后又渐渐消散在瀛洲仙岛的清风中。 愣神之中,感觉到有人在拉我的手。 “莫离,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白渊好看的浓眉皱了起来,眼神关切地望着我。 我仍是有点愣愣的,但还是反应过来,扫了一眼还在打量着我的玄一上仙,心里有些发颤,咬着嘴唇点点头。 白渊连忙倾身过来,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张披风将我兜头一裹,说了声“告辞”,然后耳边就传来呼呼的风声。 我的脸埋在他的臂弯里,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停了下来,我睁眼看看,原来是我们又回到了云华山。 白渊把我抱进屋,放到卧房的软榻上,拉着我的手有点焦急地问:“莫离,你怎么样?是不是一下子去仙界有些身体不适应?都是我没考虑好,只想着让你去玩,忘了你的体质还是个凡人……”(_ 他念叨着一只手搂着我,另一只手就要往我脉搏上按,被我一掌拍开,啪的一声。 白渊愣了一下,又靠上来:“你哪里不舒服?跟我说下好么?” 我抬起眼皮瞟他一眼,说:“我好得很,不用你操心。” “那你——” “可是烟儿被关到锁妖塔里去了,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她?” “我……”白渊有点呆愣,好像还没转过弯来。 “你对交往过的女子就是这样?她怎么都是跟你好过的,她那么喜欢你,如今她被穿了琵琶骨关起来,你却眉毛都不抬一下,只问着我怎么样。你这不是翻脸薄幸是什么?” 白渊没有说话。 我接着说:“你或许是担心我会吃醋?但是你可曾想过,你对交好过又分开了的女子这样冷淡薄情,就算你现在对我再好,我只怕也会心寒。只是不晓得若是有一日我们也不在一起了,到那时只怕我是生是死你都不会再放心上。” 白渊连连摇头:“莫离,我无论如何不会离开你的,除非我死掉——” “行了,”我打断他,“我知道你是个风月场里的高手,这样的话说起来再顺溜不过,我也不想听。现在你说我是你的未婚妻,可是哪天你烦了,甩手离开还不是一下子的事?” “其实……我已经……”白渊好看的眉毛皱了皱,想跟我说什么,我一摆手打断他:“你先出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白渊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儿,却最后还是低下头走了出去。 白渊走的时候帮我关了门,但阳光还是照了进来,细小的灰尘轻轻扬扬飞舞在空中。 我望着那些灰尘,发呆了好久。 这时候,我才想起来,当年在林州城的说书棚子里,听见苏老伯讲什么“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故事,之前还不太懂,现在才是深有体会。x 我自己心里清楚,白渊跟我在一起本来就是个很奇异的事情。他是九重天上的元清神君,被无数的女仙女妖追求仰慕,又是个情场老手,阅过的女子只怕他自己都数不清。这样一个风流郎君,竟然看上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凡间卖酒丫头,还说要娶我为妻,本来就是难以置信的事。 虽然他现在一心喜欢我,但是我一直都不明白,他是为什么会看上我的。我想了很久,觉得除了他玩腻了仙子妖姬想换换口味这个理由外,的确是找不出什么合情合理的解释了。 可是,那也不用寻死觅活要跳雷池吧?我知道白渊哄女人哄惯了肯定是演技高超,可苦肉计也不是这样演的。 那又是为什么呢? 且不说这个,白渊他这辈子身边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个女子了,那么多容貌倾城的女仙女妖都没能留住他,凭什么我就是那最后一个?我又有什么资本让他一直这样专心对我好?现在他跟我蜜里调油,又不知这样的状况能持续多久?若是有一日他真的也对我腻烦了,别说我是个没名没分的未婚妻,就算真的已经拜了堂成了亲,他还不是照样去找别的女子? 到那时,我一个凡人无依无靠,只怕真的就像我说的那样,是生是死他都懒得管了。x :/ 就像那个青蛇妖烟儿,为了他去盗玉泉水,被仙人追捕,最后还是没能逃过,关进锁妖塔里镣铐缠身不见天日。 而他,却眼里只有现在在他身边的我。 阳光中的灰尘渐渐落定,我忍不住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忽然觉得一阵发凉。 这个人,他到底是有一颗什么样的心? 章节目录 第41章 番外 一捧雪(上)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我已经做了雪狐族的老祖母,被儿孙们高高奉养起来的时候,我还是喜欢不顾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儿往溯空峰上爬。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小孙女阿凌就会哭丧着脸在旁边吭哧吭哧地伺候着,然后背过身去说老奶奶怎么有这个奇怪的爱好,其他的爷爷奶奶都是往雪狐宫的暖炉子旁边一围,嗑着瓜子儿打双陆摇骰子,就是老奶奶喜欢往高处跑。 阿凌以为我耳朵背听不见,我也就装着听不见,权当她从来不会嚼我的舌根。 但是很多事情,不是装一装就能算它从没发生过的。就像那溯空峰上千年不化的风雪,并不是我往雪狐宫的暖炉子旁边一坐,就能当那里是一直暖阳融融阳光灿烂。 我这一辈子都过得十分稳妥,稳妥得直到老了还能被整个雪狐族奉为楷模。 但是我也有不稳妥的时候。确切来说,我的整个狐生之中,唯一算得上不稳妥的,还是我刚满两千岁的时候。 都说千年的狐狸是要遭雷劈的,我们雪狐也不能免俗。但是我说了,我一直很稳妥,早早就把功力修炼好了,又从后山的藏宝阁里拿出来了天罡罩,连雷霆劫之后的修养小楼都收拾得齐齐整整,单等着遭雷劈。 我是雪狐王的三女儿,向来很受父王母后的喜欢,我要渡雷霆劫,把母后心疼得不得了。但是她很快就来不及心疼我了,因为狼族已经向我们开战,族中的壮年男子都被派去打仗,有些修为高一点的姐姐们也跟了去。 雷霆劫之后,我在自己的小楼里刚刚窝着休养了不到半个月,母后慌慌张张派了手下宫女来,说狼族已经打到了雪狐宫的门口,父王要我们赶快离开王宫。 记得那一年的冬天干冷干冷的,我被几个贴身的侍女搀扶着从后门离开小楼,没走几步就被狼族追上,跟着我的侍卫拦堵着他们给我杀出一条生路,可是最后山穷路尽,我不得不逃到雪狐谷旁边最高的那处山崖上。 那个山崖,就叫溯空峰。 那日溯空峰上空无一人,我被几个侍女搀着靠着一块大石头上歇息,身上被雷劈过留下的伤口经过一番牵扯而裂开,渐渐洇湿了衣裳,被冷风一吹就让我钻心刺骨地抖一下。 但是追着的狼族大概知道了我是雪狐族的公主,就咬紧了不肯放,又一队一队地从山路上追杀上来。x :/ 很多年之后我一直想,那个时候,要不是他来出手相救,我大概就真的死了。 溯空峰上本来虽然很冷,但还是晴着的,这时候却不知怎么忽然下起了雪,风也刮得越来越凛,雪花由小到大,最后是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漫天蔽日。 然后我听见一道悠扬的笛声,从不远处的空中层层飘来,一丝一缕清冽而不失风华,仿佛是九重天上万年不止的罡风。 笛声越来越近,鹅毛大雪纷扬落下,几乎成了一道厚实严密的雪幕。然后雪幕之中拉开一道缝隙,我看见一个白衣少年从空中缓缓落下,手中横笛一色雪白,光华流转。 等他落到我面前的地上时,落雪已经及踝,我的头上身上全是雪,但是他却干干净净连根头发都没湿。最后笛音渐次低灭,雪花又由大变小,终于停了。 手中执着雪白横笛的少年一步一步走过来,笑容飞扬在悠扬的风里,弯腰掸了掸我头上身上的雪花,解开他身上的白绸披风给我盖上。 我还在愣怔着看他,他说:“别怕,那些狼都死了,没事了。” 我向山崖下望去,横七竖八地全是狼族的尸体,被大雪掩了多半。 那个时候我知道,那些狼族是被他的飞雪杀死的,但是还不知道他是谁。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爱上他,在还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时候。 直到父王千恩万谢地把他迎进雪狐宫,恭恭敬敬奉为座上宾,我才晓得,他不仅用飞雪救了我,一齐死在他的笛声之下的,还有占领了整个雪狐谷的所有的狼族。 我听见父王称他元清神君,我也就跟着叫他神君。 可是宴会之后,他站在宫门口的一株青松之下,掸掸身上的碎碎阳光,浅笑着对我说:“公主可以叫我白渊。”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天上地下三界六合最幸福的姑娘。 后来雪狐谷里春暖花开,我的伤养好了,就跟着白渊在谷里溜达。据他说,当时他只是听说了雪狐族和狼族之间开战,就权当凑热闹地跑来看,结果看着看着觉得势头不对,再这么下去只怕雪狐族要元气大伤,就出手救一救。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多么伟大无私,因为他的职责是司掌天界降雪和三界六合所有的雪兽,雪狐族也在他的司掌范围之内,要是我们被狼族打得没了气儿,他这个神君不仅面子上过不去,而且只怕还得受个玩忽职守的罚。 白渊是这样跟我说,但是我并不介意他是什么初衷,那时候我心里想的是,这是天意要他来到我的身边,要让我爱上他,跟他在一起。 雪狐族向来以美貌著称,族中也有很多长得姿容绝世的男子,可是我只觉得白渊才是最漂亮的。当他把我揽在怀里笑着说话的时候,我能看见他眼睛里的云天清影。 我的母后虽然把他当大恩人,却并不怎么喜欢白渊,有一回把我叫去说:“凝霜,你可晓得,元清神君他是有名的风流公子,几千年来不知招惹了多少桃花债,他不可能是你托付一生的夫君。而且你知道么,他的出身是代代风流的千雪白猿一族,他们族的男子向来是浪荡好色,你还小,不要被他勾引得吃了亏。”x 母后说得对,我的确是还小。 白渊是我稳妥的一生中唯一一次不稳妥,所以我小孩子脾气地离开了雪狐谷,与白渊一起到了一处清幽秀丽的小山里面。这座小山是我出生不久还在做小狐狸的时候,母后带着我去三姨娘家里做客,路过那里时我就喜欢上了这座山。 这座山里有一座小小的瀑布,从高高的岩石上飞流直下,如银似练,溅玉迸珠。瀑布四周花草葳蕤,林木葱郁,端得是个好地方。我在瀑布不远处的一处草坡上搭了个小竹楼,日日跟着白渊在一起,过得逍遥自在。x www.x33xs.com m.x33xs.com 那样的时光,即便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都过去了,我一样把它视为珍宝,仿佛那是包在层层锦缎之中的明珠,光华绝代举世无双。 然后我就不太愿意记住在那之后的事情。毕竟,美好的东西,人们都喜欢看到那最光耀的一面,而不愿让它蒙尘。 记得我刚跟白渊在一起的时候,曾经有个一身艳红的女子,架着一张驭火弩冲进了雪狐宫里我的阁楼,指着我问道:“神君他说过,他喜欢热烈明艳的女子,你这个冷冰冰白惨惨的雪狐狸,凭什么勾引他?” 当时我跟她说,要是你有能耐,那就把他再抢回去。 最后那个女子也没能把白渊抢回去。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热烈如火的女子,竟然是火神祝融的孙女,跟白渊在一起好了几百年。 章节目录 第42章 番外 一捧雪(下) 最后那个女子也没能把白渊抢回去。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个热烈如火的女子,竟然是火神祝融的孙女,跟白渊在一起好了几百年。 一开始我还在防着她,后来,当我从另一个女子口中听到与我当初对她说的同样的话的时候,我就再也没有忌恨她了。甚至我现在老了,大概三百年前去华阳山访友,路上遇见她的狻猊车驾,还跟她客气了两句。x (_ 其实那些事情说来也简单。 那座小山是我很喜欢的地方,但并不代表着我住在那里,那里就不会再有别的神仙妖怪。比如,在那座瀑布的底下有个水潭,水潭旁边有个石穴,石穴里面,住着一尾修炼了一千年的青蛇。说起来,她才是那座小山的原住民,从她破壳之后就一直住在那里了。 这也不能怪我抢人家的地盘,因为我跟白渊刚去的时候,她还修为很弱,周身气泽不怎么明显,我也就没在意。我跟白渊在山里住了些日子后,不知怎么她竟修为升了很多,不仅能化成个完完整整的人形,还有本事收拾了几个捣乱的小妖怪。 她究竟是怎么看上白渊的,我也不清楚。之前我还是太自信,并没有把她当做一个潜在的对手,因为那条小青蛇简直白痴得连我是雪狐都看不出来,一直以为我是只普普通通的白狐狸,还傻傻地觉得白渊兴许是个我从山底下镇子里迷惑来的人类男子,被我骗来要吸*精血炼元丹的。 大概也正是因为她傻成这样,才会对白渊油然而生出一种奋不顾身的保护欲,继而不怕死地主动去勾搭这个九重天上的元清神君。要知道就凭她那点子修为,白渊动动指头就能要了她的小命的,还会被认为是铲妖除怪毫无舆论负担。 小青蛇的名字叫烟儿,十分单纯好骗,等我发现她想要从我手中抢走白渊的时候,她还自认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我就有意无意地告诉她,白渊喜欢妖娆魅惑的女子,越是妩媚勾魂他越喜欢。 我在心里想的是,白渊他爱的是我这样清淡素净的白衣女子,那种野狐狸一样的风骚女妖,他肯定是看都不会看一眼的。而且小青蛇这样地又傻又笨又单纯,肯定会知道自己讨不了白渊的喜欢,自然知难而退。 我心里算得很好,那条小青蛇果然消失了很久不再出现,这让我暗暗高兴了许久。但我却根本没想到的是,过了些年小青蛇又回来了,而且变成了一个极为勾魂摄魄的尤物,横波目杨柳腰,樱桃小口肌肤芬芳,一举一动一眼一手比我见过的最风骚的野狐狸精还风骚。 直到她堂而皇之地在我面前贴着白渊的胳膊扭来扭去的时候,我还百思不得其解,本来傻傻笨笨的小青蛇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最后我还是回到了雪狐宫,父王母后和哥哥姐姐们都没有对我冷嘲热讽,也没有再过问我跟白渊的事情,仿佛他们早就料到我会回来一样。我的小阁楼还是打扫得齐齐整整,一丝灰尘也没有,我以前的侍女们也是一样守在门口,就像是我只是出了一趟远门拜见亲戚,没什么可惊讶的。 只是有一回,我夜里睡不着,听见楼外墙根子底下两只上夜的小狐狸碎嘴,说这两日王后娘娘跟大王唉声叹气了好几回了,说是委屈了三公主,却又有点高兴,说公主这样一来就能成熟多了,以后找个驸马成婚生子也会过得更稳妥。 后来,我果然跟母后想的一样,在族中找了个年轻俊秀又家世好脾气好的公狐狸做驸马,成婚之后生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孩子,个个玉雪可爱,一大家子过得很好。 成婚之后,我就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跟白渊有什么交集,可是有一回在赤狐族的宴会上,我听见一个在九重天上做了不大不小的一个仙姬的赤狐族公主说,九重天穹明宫的元清神君,不知怎么突然要跳雷池寻死,闹得天上众仙一团忙乱。她还说,元清神君本来刚去北荒收服雪犼兽不久,身上的旧伤还没有痊愈,这一番折腾可真是够呛。 我晓得那赤狐族公主是说给我听,因为她嫉妒我曾经得到过白渊的喜欢,即便那是曾经。可是等下了宴会,我还是放了青鸟,去问我的大哥。大哥是我们这一代雪狐族中最优秀的男子,早早就修行飞升做了仙君,过了几百年又修成了上仙,当时在瀛洲供职。 青鸟放出去后,大哥给了回信,说他打听过了,元清神君要跳雷池不假,受了伤也不假,不过他被拦住了没跳成,伤口也正在由北斗七星君和药仙治疗调理,现在已经没什么大事了。 当时我离了雪狐宫,窝在曾经跟白渊住过的那座小山中的竹楼里。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接到了信才放下心来,打算回雪狐宫。然后我就看见了烟儿,她穿着青纱衣,黛色的头发飞扬在风里,还是那样妩媚年轻。 当初她抢走白渊的时候,我恨她恨得要死,却没打她也没骂她,轻轻松松就放过了她。现在,我却很想让她也难过一回。x 电脑端:/ 我把我大哥的那封信撕掉一半,只剩下白渊的确要跳雷池并且受了伤的那一段让烟儿看,然后瞧了瞧她变得雪白的脸色,转身驾云走了。 又过些日子,大哥让青鸟传信来,问我知不知道,有个青蛇妖私闯南天门,刚好被路过巡视的武德星君抓住,又查出来她盗过瀛洲仙岛的玉泉水,当即穿了琵琶骨咣当扔进了锁妖塔里。 我自然是不知道。可我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果然,她还是当初那个傻傻笨笨的小青蛇,单纯又好骗,就这么把自己送进了锁妖塔。 然后我依旧把日子过下去。有的时候,爬一爬溯空峰;有的时候,再去那座小山里看看。但我没想到的是,不久之后我回到那座小山,竟然又看见烟儿在瀑布下的水潭里高高兴兴地扑腾着,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身后一声故作老成的咳嗽,我转过身去,看见一个白白胖胖圆滚滚的小仙童。小仙童见了我,不惊不怕,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道:“小仙乃是元清神君宫中的当差仙童阿绒,前一阵子神君回宫里来,带了这个青蛇妖,给她服了些仙丹神水,大概将养好了,神君自己还有要事,就让小仙送她下来。唐突了夫人,还请勿怪。” 我忍不住问:“她不是被关进锁妖塔了吗?怎么又出来了?” 小仙童答道:“这个小仙不知,反正神君在九重天上多少还是有些面子的,大抵武德星君也愿意卖这个面子。总之现在小仙差事已了,先行告辞。”说完,驾起一朵白嫩嫩的小云彩,咕噜噜飞走了。 我瞧了瞧那条青蛇,没再说什么,也走了。 现在我被孙女阿凌搀扶着坐在溯空峰上那块大石头旁边,慢慢抬起头,清冷的山风吹过来,夹杂着大大小小的雪花,一片片落在我身上。 阿凌唧唧咕咕劝我回去,我却装作耳朵背,没理她。 雪花越下越大,每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我都会想,这样洁白厚重的雪幕后面,是不是还会有一个吹笛子的白袍少年,衣袂蹁跹长发如墨,笑起来的面容好似冬日明朗的阳光。 那些闪闪亮亮的年少时光里,只有他是最灿烂的如梦风华。 可是那些闪亮光辉的过往,等到了光阴流转人世数千年之后,又有谁能记得呢。 一树苍翠一夏稠,一陇飞霜一清秋。 一捧玉雪一千载,一霎风华一白头。 章节目录 第43章 梦里依稀话当年 白渊被我赶出去后,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没有再见他。 等到第二天一早,我从床榻上爬起来出去瞧,竟然还是不见人影。 莫不是一生气了就赌气走了?我房前屋后都到处瞧了一瞧,最后只在正厅里的几案上,看见一张纸。 纸上写的是字,笔迹秀朗根骨分明,白渊写得一手好字。 虽然说平常人家的女孩儿本该是不识字的,但是我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儿,平日里买卖记账立契约什么的爹娘都让我学着做,所以我也大概识得几个字。 我仔细瞅了瞅白渊的纸条儿,断断续续认出来“有要事”、“甚急”、“待归”什么的,大概明白了,白渊怕是有什么急事要去办,才会这么不见了人影。 又瞅了瞅,好像还写着“勿离”“后山”什么的,中间几个字不认得,我就抓抓脑袋,想着白渊大概是说别让我生气,然后不要离开云华山吧? 看来也没什么,左不过是他夜里走了,给我留个信儿,让我等着。不过这家伙也真是的,居然都忘了我识字不全,在我家做了一年的伙计都做到酒坛子上了,还写这么文绉绉的句子,等他回来我跟他老账新帐一起算。 我在云华山里待着,按着纸条子上面说的等他回来。等了三五天,没回;再等十来天,也没回;等到二十日上的时候,我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又把那张纸条子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还是那几个“待归”“勿离”,也没说要走多久。 那天晚上我突然就睡不着了。从白渊走的那一日起,十几个夜晚我都睡得好好的,顶多不过是睡梦中会梦到他罢了,可是这一晚,我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脑子里嗖嗖转得飞快,白渊他是怎么回事?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我突然想起在九重天穹明宫的那一个晚上,我站在穹明宫的天井里,低头去看挂在脚底下的月亮,一回头看见白渊长发离披,扶着门站在寝殿门口望着我。当时白渊的眼睛里有我至今都想不懂猜不透的东西,我不知道嘻嘻哈哈活蹦乱跳的白渊,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眼神,仿佛我像是一片纸,风一吹就会飞走似的。x 每次忆起那个眼神,我都会心里莫名地揪着痛一下,好像心里被拴上了一根细细的绳子,一勒就是一抽。 白渊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整整二十日都没回来呢?他走得那样急,该不会是有危险?我记得,白渊他在九重天上的职位是掌管天界降雪和三界六合所有的雪兽,上次他就是为了收服一个雪犼兽受了伤,这回会不会是个更厉害的东西? 我一下子就坐不住了,翻身下榻,穿了鞋就往外跑。跑到外面的空地上抬头看,北斗七星还在天上挂得好好的,稳稳当当不像是有什么变故。我忽然一想,那张纸条儿上还写着“后山”两个字,虽然我不认得前后的那些字,但是白渊写上了这两个字,是不是让我去后山? 夜里风吹得呼呼作响,草坡周围的竹林飒飒萧萧,按理我应该等天亮了再去,但是我还是穿好衣裳揣了颗夜明珠,径直往那片竹林跑。 说是后山,其实它还有个正经的名字,叫鹤灵峰。之前我听白渊提起过,鹤灵峰在我们住的那座山峰的背面,中间有一条山涧隔着,要是没有什么事情,就不要随便过去,那条山涧又深又急,还是挺危险的。 现在我捧着夜明珠穿过那片竹林,在竹林的尽头,果然看见了一条山涧。 我抱着那颗大大的夜明珠往山涧下面照,只见浓浓的夜色中,一条湍急的水流把两侧的岩石生生劈成两半,又深又陡,哗哗的水流声在夜空下显得清冽又刺耳。夜明珠的光辉照耀下,被冲刷得一面尖刻一面光滑的岩石闪着莹莹的亮点,我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我觉得有些奇怪,不知怎么,觉得这条山涧像是有什么不太对头的地方,但是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太对头。这条山涧也正巧,不偏不倚刚好把我们住的那座山峰跟鹤灵峰分隔开,就是一道天然的划界线。所以嘛,那片竹林还不是后山的范围,只是因为比较靠近,才会这么叫它的。 说来,我之前都还没有去过鹤灵峰呢。 这条山涧我明显是过不去的,于是我托了托又掂了掂手里的夜明珠,打算往回走,一抬眼,登时吓得一个激灵往后退。x 电脑端:/ 就在山涧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站着一个影子。 我头一个想到的是这山上有鬼,可是这是白渊住的地盘,哪个鬼胆敢往神仙的地方跑?不过我再定睛一看,就明白了:他不是鬼,看他这副高高瘦瘦的模样,尖利的嘴唇和眼睛,还有一身灰衣站在大石头上的独特风姿,定是那个灰衣人穆羽了。 我想起来他之前从我这里骗去了玉环扔到山崖底下,害得白渊几乎要跳雷池的劣迹,心里晓得他不是善类,自己怕是走错了地方不该到这里来,一阵紧张地转身想走。 但是已经来不及,我的眼角余光里瞟见他忽然抬了一下手,然后我就不由自主地往后倒下去,黑暗袭来之前,我听见夜明珠掉进山涧深沟中的清脆的碎裂声,在阴沉沉的夜空下格外惊心。 等我睁开眼睛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在一处松林里。 我很奇怪,为什么那个灰衣神仙穆羽会把我袭击了之后扔在这个破林子里面。而且我起身瞧瞧,这里好像不是云华山,我之前并没有来过这片林子,没有一点眼熟的感觉。 我踏着林子中间的碎叶一直糊里糊涂往外摸,终于走到了林子外头,抬头一看,登时愣住。 我一直以为,在松林里阴暗不明是因为树木长得太茂密了,但是出了林子,才发现,外面的天空竟然是一片混沌,乌黑的天顶中混杂着一缕缕灰色或红色的流云,来回翻动滚搅着,太阳或是月亮则根本看不见,阴暗沉沉的天空显得异常地诡异可怖。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天色,不由得颇有些害怕,再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的确是在一座山里,但是这座山明显不是云华山。云华山在南方,秀丽清幽,即便有山峰也不怎么陡峭,一看就知道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但是这座山,却是壁立千仞,高峻的山峰上松柏丛生,俨然是另一种气势。 这是怎么回事,那穆羽为什么要将我扔到这个地方来,难道是为了不让白渊找到我?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里,还好,那块玉环还在。先前在九重天的时候,白渊说,他从长渺上仙那里又给我要来了一块玉环,据说是上面的平安咒是目前神仙界里最上乘的,而且我戴上之后,不管我去了哪里,白渊都能凭着这玉环的气泽找到我。x www.x33xs.com m.x33xs.com 说来,这个长渺上仙,八成就是我小的时候去我家蹭吃喝,然后给我起了名字送了玉环的那个老道士了。白渊说,他是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东海仙山上地位最高的神仙,三座仙山都归他管,以他为尊。不过我虽然受了人家这样的恩德,却从来没见过他,我想着可能是长渺上仙太忙了,没空子来看我这个凡间姑娘。 脖子上的玉环还在,我就多少有了些底气,觉得一直在这呆着也不是个办法,索性顺着眼前的这条山沟一直往前走走,也许能走出去也不一定。 天色阴沉,地上又崎岖不平,我跌跌撞撞摸索着走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眼前的山沟有些变得宽阔了,前面不远处只怕会有一片山间的平地也不一定。 我正想坐下喘口气歇歇,忽然前方猛地升起一道直直的黑烟冲向云霄,随即跟着的是几道耀眼的亮光,或红或蓝,将那道黑烟团团缠住,杀伐兵戈之声不绝于耳。 我被吓了一跳,这里是个什么地方,我究竟遇见了什么东西?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那道黑烟起处,猛然掀起一阵惊天动地的高吼,“呜——”地一声,像是什么巨大野兽的嗥叫,吼声之中却有着浓烈的绝望和悲痛,让我听得心里猛然一颤。 战战兢兢走两步向前望去,我看见谷地的尽头果然是一片开阔宽敞的平地,平地上甚至还有一座木制的小楼,像是个山里人家的居所。 但是非同寻常的是,那座小楼的前面,竟赫然立着一头巨大的黑狼。黑狼两眼放出玄黑色的亮光,利爪上糊满了鲜血,浑身的黑毛浓密光亮,个头足足比它身后的那座小楼还要高出许多,此时正呜呜地嗥叫着,双目如电径直射向它面前不远处的几个…… 我倒抽一口凉气,连滚带爬地躲到离我最近的一块岩石后头。 章节目录 第44章 悲莫悲兮生别离 我倒抽一口凉气,连滚带爬地躲到离我最近的一块岩石后头。 在这之前,我见过的妖怪,顶多也就是红狐狸绯颜和青蛇妖烟儿那样的,半人半兽的模样,但是那张脸还算漂亮,我还可以接受。但是再奇特一点的,就没有看到过了。 而这一回,正在攻击那头黑狼的几个东西,就是实打实的怪物了。 我躲在岩石后头,很清楚地望见,那个手里拿着一支奇形怪状的长矛的家伙,是个除了脸上其他地方都长满灰毛的人形怪物;那个披着一件厚厚的披风的东西,它身上的黑披风绘着诡异扭曲的图案,将它的身体全都包裹起来,连脸上都裹得严实,可是好像丝毫没有看不清东西的样子;还有个女子模样的,那张脸妖艳邪气,眉宇间不断地冒出一缕缕紫色烟雾,而她身上,竟然也爬满了深紫色的蛇纹,跟她那穿得很少的衣服上的蛇纹混合在一起,看得我眼花缭乱。 还有几个,都是这样奇怪又可怖,他们手里的兵器各有不同,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在全力攻击那头巨大的黑狼。 我躲在石头后面望着,那头黑狼看上去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前爪、脊背、腰腹和尾巴上都开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里面的鲜血汩汩流出来,嘴角也不断喷涌着狼血,让我几乎有点不忍心看。而正在此时,围攻黑狼的那些怪物像是约好了的,猛然同时跃起,手中兵器发出的无数道光刺全都直直劈向那头狼,瞬间光芒大盛,照得阴暗的天幕都亮得连流云的边缘都一清二楚。 我被那一阵猛烈的强光震得睁不开眼睛,耳朵里却突然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一下子响起来:“玄朗——” 那声呼号里凝固里太多太深的疼惜和痛苦,我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浓重的悲苦和绝望,却瞬间被震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几乎都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好把它拒之门外。 等我喘着气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 那头巨大的黑狼已经轰然倒下,喉咙处被割开一道深深的口子,翻出的血肉里,有一颗闪着光芒的黑色明珠正在不可抑止地破裂粉碎,明珠的光华几乎是随着它身上的血一起迅速流失。 而在黑狼的旁边,有一个穿着浅蓝色衣裳的女子,裙裾上的银丝绘出天上飞扬的流云,头上湛蓝色的长钗光华流转,衬得她那一张即便是泪水满面的脸仍然容颜绝世。 那个浅蓝色衣裳的女子,此时正抱着黑狼的头,肤如凝脂的手颤抖着抚摸黑狼的脑袋,落下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黑狼慢慢闭上的眼睛里。 我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深的痛苦,就是爹娘死于兵乱。那种撕心裂肺的伤痛就像是把浑身的骨血一寸寸剥离开来,绝望得让人不想再经历第二次。而此时眼前这个女子的悲痛,却让我即便是置身事外,仍觉得撕心裂肺。我不晓得她是谁,不晓得那头黑狼跟她是什么关系,但是这种失去对自己极其重要的人的悲伤,却让我不住地颤栗。 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头黑狼喉咙里的珠子终于完全碎裂,然后黑狼的身体竟然开始一寸一寸化为飞灰,从尾巴一直到额头,全部一点一点消失,绝望而残忍地谁也拦不住。 等到黑狼的身体最终完全化灰的时候,抱着它的那个女子像是有些愣怔,眼睛来回搜索了一阵子,好像还在找什么。而等她终于什么都找不到的时候,她才抬头去看不远处的杀死了黑狼的那些怪物。 那个浑身爬满深紫色蛇纹的女子,嘴角掀起一丝冷冽的笑,像是嘲讽又在幸灾乐祸。可是没有等她笑完,浅蓝色衣裳的女子,却忽然把头上湛蓝色的长钗刷地拔下来,然后在一眨眼之间,长钗之上光芒如月,还没等人看清,就洞穿了蛇纹女子的胸膛。(_ 蛇纹女子抽搐了几下,终于向后倒下去,然后慢慢扭曲着,变成了一条僵死的巨蟒。 浓重的血腥味弥散开来,我被那条死蟒恶心得几乎想要吐出来,却忽然瞥见其他的几个怪物眼神交换了一下,随即几把狰狞的兵器全都戳向了那个执着长钗的女子。 我站在岩石后面僵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都是透骨的冰凉。 浅蓝色裙裾上的流云被血浸得通红,我看见女子容颜绝世的脸上竟然露出一种类似于解脱的安然,嘴角微微动着像在念叨什么,美丽的眼睛里有些虚浮,像是看见了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我的指甲深深抠进岩石里面,几乎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座我已经忽略了的木制小楼里面,却忽然响起一个细细的啜泣声,然后一个小小的扎着双丫髻的女孩儿,蹒跚着步子走了出来。 女孩儿身上也是浅蓝色的裙子,白嫩嫩的脸蛋上鼻涕眼泪一塌糊涂,她像是没有看见那些怪物,迈动着小小的短腿晃晃悠悠朝着已经濒死的绝色女子走去。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看见浅蓝色衣裳的女子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但是随即变得异常惊慌和伤痛,而那些怪物的眼里都闪过一丝冷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觉得这小女孩只怕也凶多吉少了。 小女孩儿伸出短短的小手,呜呜哭着要去摸美丽女子带血的脸颊,嘴里结结巴巴叫着:“娘……娘亲……”她像是还不知道自己只怕马上就要遭殃。 她娘亲的脸上已经全是绝望,动都动不了地看着那些怪物正慢慢走过来,要对她的小女儿下手。 我已经用手捂住眼睛,实在不想看下去。 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听见头顶的天幕中响起一缕笛音,清澈悠扬,仿佛回风舞雪,从上至下充溢了整个天地。然后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纷飞的大雪,本来乌黑阴暗天空中竟然被割开一道口子,亮光就从那道缺口洒下来,大雪混着笛音纷纷扬扬。 然后,我看见白渊执着横笛从空中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拦住那几个怪物的路。 我刚才还满是悲伤的心里一下子充溢了惊喜,几乎就要跑过去叫他,但是却生生刹住了脚。 因为我看见,那些从天上落下来的雪,竟然没有一片落在我身上,而是径直穿过了我的身体,坠落地面。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藏身的那块石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碎了,我站立的地方正一览无余地暴露在白渊和那几个怪物的视线里。 可是他们都没有发现我。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是怎么回事?我以前听过老人们说,鬼的身体是虚化的,他们可以穿过物体,而且一般人看不到他们。可是我明明没有死,醒来之前我还记得我遇见了穆羽,我实打实地是个人,为什么现在却是这样呢?x :/ 难道……我倒抽一口凉气,难道是穆羽把我杀死了,我变成了鬼?可是那也不对啊,按说,白渊是神仙,那几个怪物看上去也是有法力的,只怕是什么神通广大的妖魔,即便我成了鬼,他们应该也可以看见的吧?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疑惑,却听见那个用黑披风裹满全身的怪物开口说话:“我说小子,这是我们魔族和鬼族的事,你一个九重天上的闲散神仙来插什么手?” 站在他对面的白渊执着手里的回雪笛,嘴角浅笑着瞧他们:“你们就不知道,这只噬魂狼的夫人,她是什么身份来头?” “哼!不就是九重天上的一个神女么,就算她跟你是同僚,天帝也该派个武将下来吧?况且,她私自与一只怪物成亲,放在仙界的律法上,也是个死罪吧?” “不不,”白渊摇摇头,“我这回来可不是公干,是来办私事。” “什么私事?”那个浑身长毛的人形怪物接了话。 白渊摊手:“啊,还不是我父亲欠下了一笔桃花债,他说了白家后人该着尧华神女一个情,不管怎样都要还的。你们这回要把她全家灭门,让我怎么还人情啊?” 裹着黑披风的那个冷笑一声:“看来,你小子是一定要拦着我们了?” 白渊撑着额头叹了口气,看了看他身后的女子,摇摇头说:“不中用了,你们把她砍成这样,就算我真的要救,她也活不了了。要不这样,你们把这个小丫头放过,我救了尧华神女的女儿,就算是还了人情了。” 那几个怪物互相对视了一下,还是裹着黑披风的那个开口:“你可知道,这个小丫头是什么东西?一个噬魂狼和一个神女的骨血,就算你把她带走,天帝也不容她活着。” 白渊的手指看似不经意地敲了敲手里的回雪笛,道:“让不让我带她走是一回事,我怎么保她在仙界活下来又是另一回事。尧华神女马上就断气了,我想把她女儿带走不让你们杀,你们只说,应不应我这句话?” 章节目录 第45章 君子一诺当如此 裹着黑披风的怪物没有答话。 白渊摊摊手笑了:“你瞧吧,我方才在蓬莱跟长渺和玉衡就说,要是我此次去有什么麻烦,还得你们帮个忙,我把家传的宝贝送几个意思意思。看来啊,我白家又要送出去几件好东西喽。哦对了,话说,我好像忘了,你们因着前些年那场大战的事儿,向来是不去招惹九重天的吧?所以我就想啊,要是我今儿个一不小心跟那头狼一样交代在你们手里了,还不晓得九重天凌霄殿上要起什么乱子呢。我这回虽然是下来办私事,可是也不介意最后把它办成公事的呦。” 他对面的几个怪物个个冷着一张丑脸,白渊则把玩着手里的回雪笛,笑得那叫一个欠揍,明摆着一副“你来打我啊来打我啊嘿嘿嘿不敢吧小爷我就知道你不敢”的狂样儿。x 电脑端:/ 最终,那个裹着黑披风的怪物冷哼一声,转身走了。其他的几个像是还心有不甘,迟疑一会儿也走了。 白渊敲敲手里的笛子,这才回过身去,蹲下来,对着就剩一口气的绝色女子说:“尧华神女放心,白家的神君虽然风流无状,但只要是认真许下的诺,不管过多少年,都是实打实的诺。” 躺在地上的神女轻轻点点头,紧咬着的嘴角终于松开,大股的鲜血无穷无尽地猛然涌出来,最后额间有一道奇异符记的光芒一闪,身体的颜色就开始渐渐变淡,最终透明。小女孩儿有点着急,伸手去拉她娘亲的手,却抓了个空,嘤嘤的哭声便又响起来,我看见白渊伸出手,捂住那个女孩儿的双眼,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我终于回过神儿来,冲过去对他喊:“白渊!白渊你能看见我吗?” 他没有任何反应,果然看不见,也听不见我。 白渊只是抖了抖身上的月白披风,然后把披风解下来,把还在哭闹着的小女孩儿包粽子一样地裹起来,最后望了一眼已经消失了的尧华神女和那座木楼,向天空飞去。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被留在地上,万分沮丧。 可是我很快就不沮丧了。 因为我发现,我从一眨眼的工夫,就从那个奇特的山谷里,变到了九重天上。 我这回是来到了穹明宫里。 穹明宫的摆设什么的都还是那个样子,连别尘仙官都还是那样严肃板正,只是在宫里侍奉的,不是阿绒那些小仙童,而是清一色的窈窕娇艳的仙娥。 当然了,不管是白渊,还是那些仙娥,他们都看不见我。 我终于想起来,当初还是在林州的时候,白渊还在我家做跑堂伙计,有一回跟酒客们讲故事,白渊提到,有一种奇特的法术,是可以把人弄昏过去,然后趁其魂魄不稳的时候把一些事先做好的梦境放到脑子里去,这个人就会梦见给他施法的人想让他看见的东西。 至于在这个梦境里面,被施法的人能够看到一切,却没有办法跟梦里的人有什么交流,因为这个梦境是独立发展的,不以走进梦境的人的想法而产生任何变化。 看来,我遇见的就是这种事了。 其实也就是说,我在这个梦里面,只能看,不能做什么说什么,即便说了人家也听不见。我唯一能帮到自己的,就是好好把这场梦做完,做完了之后我就会醒过来了。 想到这些,我叹了一口气,很忧伤地蹲在穹明宫的屋檐底下,瞅着白渊打扮得清清爽爽,笑得春花灿烂地拿着个咕咕咚咚的拨浪鼓,使出浑身解数哄着那个坐在地上哭闹不止的小女孩。 小女孩不理他,他就换了个法子,从手里凭空变出来一束闪闪发光的花儿,在小女孩的眼前晃晃。没想到,他不晃还好,一晃小女孩哭得更加惊天动地了,还抽抽噎噎露出一副很害怕的样子。(_ 我这才想起来,那些怪物攻击那只黑狼和尧华神女的时候,不也是这样闪闪发光么。白渊这个笨蛋啊,他不是挺会哄小孩的嘛,怎么现在却这么笨呢? 站在一旁的别尘仙官也终于沉不住气了,上前一步躬身道:“神君,也许是小仙姬刚来宫里,有些认生。或许过几日就好一些了,神君别生气。” 白渊摇摇头:“我没生气。她是被吓着了,你说,有什么法子,能让她稍稍安稳一点的?” 别尘仙官显然也没有哄小孩的经验,也想不出来。于是一主一仆都开始忧愁了。 正在这时,有人给他们解了围。 “嗨!”摇光星君还是一身黄衫子一把白扇子,摇头晃脑地说:“小娃娃都喜欢跟他们一样可爱的小东西,比如小毛球啦,小线团啦,小石子儿啦……当然,没有哪个小孩儿不喜欢好吃的。先前我跟着玉衡去煌朔六殿下的府上做客,六殿下家里那个小丫头,就是喜欢小红鱼和芝麻团子点心,整天啃着芝麻团子蹲在鱼缸边上,谁拉都拉不走。” 白渊一听果然如获至宝,一拍大腿就连忙让别尘仙官吩咐了小厨房,给小仙姬赶紧做些好吃的点心来,然后自己又屁颠屁颠满天宫地挨门挨户拜访养了珍禽异兽的神仙们,终于从黎山老母那里讨了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小兔子。 白渊一脸讨好地捧着那只小白兔,献宝似的巴巴送到小女孩跟前:“玄棠喜不喜欢呀?你瞧呀,小兔子的尾巴短短的,像不像个小圆球?你摸摸,是不是很软和呀?来来,以后小兔子就送你啦……你要不要?” 小女孩伸手抱过那只小白兔,瞅了瞅,忽然嘴巴一撇又想哭了:“要……” 白渊着了慌了:“你不喜欢吗?不喜欢小兔子,我再去给你找别的,小松鼠小狐狸小乌龟什么都有,别哭啊别哭啊——” 小女孩很使劲地摇头:“玄棠喜欢小兔子,不要别的。” 白渊有点奇怪地瞅着她:“那你为什么还要哭?” 他这句话一出口,小丫头果然“哇”地哭出来了:“我想哥哥……” 白渊愣住了:“哥哥?什么哥哥?” 小女孩玄棠抽抽噎噎地哭:“先前,哥哥,就是送给我……一只小兔子的……哥哥疼我,哥哥不见了……” 白渊愣了一愣,脸色变了,试探着问:“你哥哥,是谁啊?是你爹爹和娘亲生的吗?” 小女孩揉着眼睛哭:“嗯,爹爹和娘亲先生的哥哥,又生了玄棠……哥哥叫玄峥,哥哥不见了……” 白渊的脸刷的就白了,身体猛地僵住。殿里的摇光星君和别尘仙官,一起僵住了。 整个大殿里,除了玄棠还抱着小兔子在哭,其他的三个神仙,都是脸色凝重什么都不说。 当然,还有个我。我就坐在旁边的软榻上,瞧着白渊、摇光星君和别尘仙官三张发白的脸,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人家夫妻成亲,生两个孩子有什么奇特么?他们怎么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这时,玄棠却忽然眨着眼睛望着白渊:“哥哥送我小兔子,你也送我小兔子,以后你也是我哥哥。” 白渊僵硬的脸上松动了,他咧咧嘴扯出一个笑来,一把把小女孩抱起来:“好啊,以后你叫我哥哥。不过,我可是不会随便做你哥哥的,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做你哥哥。” 章节目录 第46章 不辞冰雪为卿热 玄棠眨巴着水亮亮的大眼睛:“什么事呀?” 白渊笑笑:“很简单啦,就是以后,你除了在我面前可以说你爹娘还给你生了个哥哥之外,其他人都不许说。不然,我就不答应你。” 玄棠想了想:“为什么呢?” 白渊云淡风轻:“因为,你要是跟别人说你哥哥,别人会把我跟他弄混,我不喜欢。” 玄棠皱眉想想,点点头:“好,我听哥哥的。” 我这个旁观者终于抽了抽嘴角,这小丫头也太好骗了,白渊明显是别有用心,不想让别人知道玄棠还有个亲哥哥,才提出这么一个条件。不过奇怪啊,玄棠有个亲哥哥,干白渊什么事?x www.x33xs.com m.x33xs.com 过了一会儿,玄棠大概是有点累了,抱着怀里的小兔子就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白渊把她抱给一个看上去很稳重的仙娥,自己出了门,给摇光星君和别尘仙官使个眼色,三个神仙就一起进了一间屋子。 我自然尾随着跟去瞧。 起初,三个人……呃不,是三个神仙,都面对面拧着眉头僵着脸不说话。正当我等得都有点着急了的时候,摇光星君先清清嗓子开了口:“我说白渊啊,你说说,这事儿怎么办?” 白渊叹了口气,有点沮丧地道:“不管怎么样,我得先把那个叫什么玄峥的臭小子找着再说。” 摇光星君啪地用扇子一拍手心:“你确定,他还活着?” 白渊道:“虽说噬魂狼生前强大凶猛,但是死后就立即化为飞灰,这么说来,若是那只小狼真的已经死了,只怕我还就的确找不着。不过……”白渊顿了顿,像是想起来了什么。x 电脑端:/ 摇光星君接了话:“你是不是觉得,既然他都有了尧华神女的神力传承,那么,未必就会死后成灰,或许还有个尸体或魂魄什么的?” 白渊点点头:“是啊,这事儿说来太复杂了,本来噬魂狼就是混合妖魔冥三族血脉的怪物,如今竟然又这么注入了尧华神女的神仙血脉,定然是从未有过的,这个玄峥到底会是个什么东西,又有谁能知道。” “不过……”一直站在一旁的别尘仙官道:“小仙插一句嘴,这些日子,小仙从旁冷眼瞧着玄棠那孩子,虽然常常哭闹,却没有觉得有什么古怪,既然玄棠都没有明显的可怕之处,那么,兴许她哥哥玄峥……” 摇光星君也道:“我也想着,噬魂狼是天地之中极为凶恶可怕的怪物,是因为其本性即恶,如今这两个孩子体内有尧华神女的血脉,兴许把那种凶恶之性消减了不少……” 白渊摇摇头:“这可不一定啊。你们都是纯正的仙体仙根,兴许不太晓得这天地之间异兽传承的厉害。但是在我们族中有一些历代留存的典籍和传说里面,这一类混合了三界不同种族的气血的怪物,在传承上的变异是谁都不能预料的。就像这一回的事情,你们看,玄棠就是个完完全全的一般小女孩的模样,行为举动面貌长相都正常得很,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哥哥就会也是这样。也许,玄棠是继承了她娘亲的血脉多一些,就会是这样,但是万一那个玄峥继承的是他父亲的血脉多一些,然后又有了他娘亲的高超神力——” 我坐在一旁的软榻上,清清楚楚地看见摇光星君和别尘仙官脸色又白又青地打了个寒颤。 摇光星君长叹一声:“我说白渊啊,你爹他怎么就招惹了这么个破桃花债啊,欠下这个烂摊子给你收拾……你现在可晓得了,这已经不是你们白家还不还尧华神女的人情的事儿了,这是万一弄个不好,就要天翻地覆三界大乱的啊——” 白渊苦着一张俊脸:“我爹他老人家勾搭上尧华神女的时候,哪里会想到她在几千年之后会看上一只噬魂狼啊……更别说我了,我爹天上地下到处晃的时候,我娘亲还不认得他呢……先别说这个了,当务之急,是要先找着这个玄峥要紧,摇光,你想想办法,从天后娘娘那里把观尘镜借来,透过观尘镜也许能看见那只小狼的踪迹……” 摇光星君咳嗽一声:“那个,要不要干脆把这事上告给天帝?这样人手也多些,估计更容易找——” 白渊果断打断他:“绝对不行,要是让天帝知道玄棠的来头,那她就铁定要被扔到雷池里面劈个灰飞烟灭,连一粒渣都不剩。你很想把我妹子扔进去啊?” 摇光星君抽抽嘴角:“你还真的认她当妹妹啊,你忘了她是……别打我别打我……行行,这事儿我先瞒着,成不?” “当然先瞒着上头,”白渊摆手:“我先去找那个玄峥的踪迹,若是他已经死了,那正好天下大吉;要是他还活着,就总能找得到,然后再见机行事。不管怎样,翻遍八荒六合也得有个结果,生要见狼,死要见尸,不然我也觉得对不住尧华神女。至于你,别尘,你先安排一下,把宫里喜欢碎嘴嚼舌根的那些仙娥都扔出宫去,留下几个老实安稳的,然后让小厨房里也照顾着点,多做些小孩子喜欢的吃食。不管怎样,玄棠以后是我妹妹,是我游历的时候在下界一座山里头收养来的一个小仙姬,见谁都是这般说,丝毫差池都不能有。”x 别尘仙官躬身道:“神君放心,小仙明白。” 我坐在一旁,看着白渊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有点隐约的嫉妒。我见过白渊如何地大展神通哄女人,那时候的他嘴上抹蜜眼里含水,但是都不像现在这般,一门心思地为一个小丫头着想。 记得我刚到穹明宫的时候,阿绒对我说,神君先前有个妹妹,但是那个仙姬后来不幸死了,别尘仙官就嘱咐他们不许提起那个仙姬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再望着当下这副模样的白渊,忽然又有点心疼。玄棠死的时候,白渊会是什么样子的呢?而且阿绒说,那个仙姬死了很久之后他才进的穹明宫,那么,我看见的这些就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白渊,他又是怎样在光阴的流转中,一点点抹平那种伤痛,最后恢复成我如今看到的白渊的呢? 我坐在软榻上叹了口气,他们还是看不见我。 章节目录 第47章 蝉噪鸦栖转眼过 然后,我一口气刚刚叹完,眼前的情景又变了。 这个地方也是仙境,但是我不认得。 这一处仙境,可是漂亮得很。朱茵铺地,案列奇花,金光闪闪的熏炉里异香袅袅,遍地欢声笑语。我大摇大摆穿行在仙气腾腾的神仙堆里,倒是长了不少眼界。 我听见那些神仙们的言语,大概晓得,这里是天帝的第六子煌朔殿下的宝贝女儿、刚刚赐了“绛真”封号的小仙姬的生辰宴会。 我在神仙堆里瞅了瞅,看见了瀛洲仙岛的玄一上仙,也看见了北斗七星君,但是没有白渊的影子。我还在找着,忽然听见一声钟鸣,大殿里的神仙齐刷刷转向殿门,整好衣冠严谨恭肃地立着。 然后又是一声钟鸣,混着由远及近的曲乐声,渐渐近了大殿。我正想着怕是一个大人物要出场,果然,殿门两行仙使开处,两尊仙气腾腾的神仙雍容华贵地走进来。 “恭迎陛下——” “恭迎娘娘——” 我在齐刷刷的跪拜声中有点头晕:原来这就是至高无上的天帝和天后?看来这个煌朔殿下很得二老的欢心啊,一个小女儿的生辰宴,都这么大排场地亲自驾临。 然后就是一阵中规中矩的客套话了,终于,天后娘娘笑着对座旁的那个青色袍服的年轻男子道:“自家女儿过生辰,用不着太多虚礼,先把绛真抱来瞧瞧呀。” 青色袍服的男子应该就是六殿下煌朔了,他连忙向身旁的一个娇艳美貌的女子示意了一下,那个穿金戴玉的少妇模样的女子,就赶忙起身招呼了一个老嬷嬷,把绛真仙姬抱了过去。 我在旁边瞅着,看那绛真仙姬坐在那个美貌少妇的怀里,来回扑腾着对那少妇喊“母妃母妃”,把天后娘娘喜欢得不得了,亲自又将她抱过去,在她的脸蛋上亲了好几下,又让侍奉的仙娥捧出一个光华万千的小手镯来给她戴上。 眼见这是一家子欢笑融融,大殿里的神仙都在座,一个个正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还时不时给天帝天后凑个趣儿,瞧着是个和乐场景。 但是这和乐却没有维持多久。 殿门口的仙侍一嗓子“元清神君到——”,惊得我一个激灵,也惊得满殿的神仙个个都噤了口,鸦雀无声。 我暗暗咋舌,白渊这是找打啊,这么盛大的宴会,来迟了也就罢了,竟然还赶到天帝和天后都驾临了他才来,还这么大摇大摆地通传,白渊是喝多了还是皮痒了? 殿门开处,白渊却是一副云淡风轻,整整衣领,往正座上拜了拜,道:“小神来迟,还请陛下和娘娘恕罪。” 天帝老人家的脸上明显是僵了一下,一旁的煌朔殿下察言观色,立即道:“敢问元清神君,是为何来迟了呢?小神女儿的一个生辰宴是小事,但是神君这来得也委实太迟了些——”话尾处,像是故意拉长了音,殿里的一众神仙瞧着都有点惴惴不安起来。x 白渊却笑了:“说来也是有趣,小神本来是要早些来给绛真仙姬贺生的,可巧,小神的妹妹临出门前闹头疼,小神只好等她头疼好了之后,再来赴宴。而且小孩子喜欢热闹,她又很想来看看,小神就一路带着她,驾云也不敢太快,因而就迟了。” 说着,还从身后拉出一个小女孩来,牵着她的小手笑道:“今日是六殿下女儿的生辰宴,陛下和娘娘亲自驾临,是疼爱六殿下和小仙姬;小神为了照顾妹妹来迟了些,也是疼爱孩子,将心比心,想必陛下和娘娘都能理解小神,应该不会治小神的罪的吧?”x :/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殿里神仙们都噤声不语,最后还是天后娘娘开口:“这是自然,神君此次是非常之事,不必治罪。神君还是先落座罢。” 白渊笑着拜了一拜,拉着玄棠坐在一个空位上。六殿下的嘴角僵硬一下,也没有说什么。 大殿里的一众神仙都松了口气,渐渐地也恢复了之前的欢乐谈笑。不一会儿一队仙娥上来献舞,更是将众仙的眼睛都吸引过去。 我想着白渊这个好色之徒肯定也是垂涎三尺地盯着那些跳舞的舞姬,回头一瞧,却发现白渊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剥栗子,剥完了一个就往玄棠嘴里填一个,还照顾着给她喝水别噎着。玄棠的小手里面则捏着一只玛瑙杯玩,她把玛瑙杯往几案上的碟盏杯盘上都挨个敲个遍,听着那叮叮咚咚的声音,咧开嘴笑得很开心。 看到这幅形容,我的心里又小小地泛起涟漪。 正有点要出神,我忽然听见身后一个神仙道:“你瞧方才这光景,是不是我跟你说过的,元清神君跟六殿下不对盘?” 我回头一瞅,看见一个碧绿袍子的神仙,小声答话:“本来小仙还不大信,现在可是看出来了。方才元清神君一进殿,我就觉得不对劲。本来神君是对着陛下和娘娘行礼的,可是却是煌朔殿下开口发问,话里还是当众责难神君藐视陛下的意思。这罪名要是落实了,那还真是够折腾一回的。可是神君的答话,却转个弯子避重就轻,挑着天后娘娘的软处落脚,正好得来这句赦罪。况且啊,神君他自始至终都是说,请陛下和娘娘的意思,丝毫不问煌朔殿下如何,明摆着是不将殿下放在眼里。” 刚刚发问的那个神仙捋了捋道袍,点头道:“我常听仙僚们说,元清神君风流浪荡,随性自在,丝毫不将仙阶高低放在心上。又喜欢广交好友,但是结交的既有地位尊崇的西天佛陀和长渺上仙,又有下界不知哪座小山丘的妖狐鬼怪,不论地位出身,只要对了性子谈得来,哪怕对方是个小地仙都能喝个一醉方休。只怕是因了这个性情,神君才敢当着众位的面不给煌朔殿下面子。” 碧绿袍子的神仙答言:“神君有地位有性情,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不过,你可知道神君是为何跟六殿下不对盘的?他们俩怎么就对上了呢?” “这个我也不大清楚,只是……”那个神仙又捋了捋道袍,往四周望望,才压低声音说:“我听过一耳朵,好像是为了煌朔殿下的正妃……” 我正听得全神贯注,结果被自己的口水猛地噎了一下。 碧绿袍子的神仙一下子瞪大眼睛:“什么?不会吧……我常听说元清神君风流好色,那是他白家的传统,可是也不至于勾扯到六殿下的正妃身上去吧……” 道袍神仙叹口气:“这哪里知道呢。不过你难道忘了,煌朔殿下的正妃,没出嫁前正是南海龙王膝下的十四公主,神君在下界游历的时候,未必不会去南海喝个茶什么的……咳咳,神君风姿秀美,又惯会讨女孩子欢心,保不齐……”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瞧了瞧还在给玄棠一口一口喂点心的白渊,心里为他的无辜受冤表示有点无奈。 章节目录 第48章 菩提摩诃藏因果 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瞧了瞧还在给玄棠一口一口喂点心的白渊,心里为他的无辜受冤表示有点无奈。 我之所以没有想要冲过去把他打一顿,是因为,白渊曾经跟我讲过,那个西天梵境摩诃池里的砗磲的故事。 沧海月明,血肉为珠,送得心中姑娘一世喜乐,独余自己看破红尘。菩提树下,摩诃真水,佛号万千。 一个很哀伤的故事。 自从听了那个故事之后,我一看见珍珠首饰什么的就心里堵得慌,也再不吃贝类的食物了。 摩诃池里那个叫聆风的砗磲是白渊的好哥们。白渊说,他虽然跟西天佛陀谈得来,但是那只是私交,他其实不喜欢那些枯燥的佛经。可是他在九重天的仙阶有点高,每一回灵山大法会都给他递帖子。一开始的帖子他都是能推就推,可是后来就不推了,每回法会的金钟一敲,他就从后门溜出去找聆风唠嗑,唠完了法会也差不多开完了,他再去佛陀那里厚着脸皮蹭一盏香茶喝,走的时候还能顺手捞走一块千年檀香,着实是个轻轻松松只赚不赔的灵山法会。 白渊去的次数多了,估计也跟聆风唠嗑唠出了朋友情谊,然后不知从哪里听来聆风的悲伤往事,自然就对煌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现在却被安上这么个觊觎王妃的罪名,可见很多传言都实在是笔烂账。 我摇摇头叹一口气,又听见方才那个碧绿袍子的神仙道:“还有啊,小仙方才听到,神君说,他是为了照顾自家妹妹才来晚的,话里意思好像还是说,绛真仙姬跟他妹妹是一样的孩子……这可是又逆了煌朔殿下的面子呢。”(_ “可不是,绛真仙姬是天帝天后亲自给赐下的封号,瞧着天后娘娘还喜欢得很呢,神君就说都是疼爱孩子,反倒把绛真的地位给略过去了。幸好天后娘娘向来是个慈爱温和的性子不怪罪,要不然神君今儿个还真会有麻烦呢。再怎么说,神君的妹妹,论身份地位,也是比不上身为天孙的绛真仙姬的。” 碧绿袍子神仙又往四周瞧了瞧,又压低声音道:“更何况,天上地下谁不知道,千雪白猿一族历来是只生男子,而且每一代都只有一个独苗,上一任神君风流浪荡数千年,最后还不是只留下一个儿子,哪里又会跑出来一个女儿。听说穹明宫放出来的话是,这个小仙姬是神君下界时候从一座仙山里捡来的,见她无依无靠就收做了妹妹来养。这么一来,这位小仙姬就算再受元清神君的疼爱,最后论起出身地位,还不是差了一截子。” 道袍神仙点头:“可不是么。不过元清神君一向是把这位小仙姬照顾得滴水不漏严丝合缝的,整个穹明宫都得听这位小仙姬的话,也没有谁敢当着神君的面欺负她。听说啊,神君因为嫌宫里的仙娥碎嘴,把那些漂亮仙娥全都派出宫去了,也不怎么去找那些神女仙姬寻欢,竟然正正经经养起孩子来,可见是疼爱得很呢。” 碧绿袍子神仙一阵唏嘘,摇摇头喝起茶来。 我见他们终于八卦完了,就回身去看白渊那边。现在玄棠大概是吃饱了也喝足了,这会儿正抱着圆滚滚的小肚子歪在白渊的怀里,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扯着白渊的一只胳膊,正在跟白渊叽叽咕咕念叨什么,时不时还猛地伸手往白渊的脖颈里偷袭一下,挠一爪子或是塞个栗子壳进去。 白渊却也不恼,吃吃笑着躲她,还把衣领里的栗子壳掏出来,假装要往玄棠的衣领里面塞,逗得玄棠笑得跟个红苹果似的扭来扭去。 小姑娘的笑声就跟那银铃铛似的,一响起来,仿佛整个大殿都有了生气。x www.x33xs.com m.x33xs.com 说句实话,我的心里又小小地酸了一下。 然后的场景,好像变得快了一点。 白渊还是那个样子,玄棠却明显长大了不少,虽然还是个孩子模样,但是个头高了,眉眼也渐渐长开了一些,头发也长了,虽然还是团着两个圆圆的丫髻,那丫髻也从小包子变成了大包子。x 我瞧着玄棠如今差不多是人间十岁孩子的眉眼,觉得这丫头真是继承了她娘亲的血脉多一些,明摆着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坯子。 现在的玄棠不像小时候那样淘气,好像稳重了不少,我在穹明宫里看见她的时候,她正手里拿着个小铲子,一铲子一铲子地在天井里挖土。旁边的仙娥和仙侍则有的抱着一个个竹筐子,有的小心翼翼扶着一棵棵树苗,有的也拿着铲子跟着玄棠一块挖土。 我瞧着这光景,这丫头是要种树? 等玄棠好不容易把天井里挖出了一圈的土坑,她才扔了铲子擦擦汗,招呼着仙侍们把那些树苗一棵一棵栽到坑里去。然后埋了土,浇了水,拿竹竿支起来固定住,忙活好一阵子才停手。 这时候,别尘仙官端端正正走上前去说:“这些梨树苗已经种好了,仙姬还是先去歇歇吧,要是累着了,神君回来是要责怪小仙们的。” 玄棠却摆摆手:“哪有啊,我才不累呢,我要出去玩,哥哥不是去北斗七星君府上做客了么,我去叫他回来呀。” 别尘仙官劝道:“神君估摸着一会儿就该回了,仙姬还是先等一等。” “不嘛,”玄棠不肯:“我好不容易把树种好了,要赶快让哥哥看,让他看我多厉害!”说完,不等别尘仙官再拦,她甩着小手帕一溜烟跑走了。 还真是个小孩子脾气,刚做好一件事,就赶着想把白渊叫回来,好让她哥哥来夸她。 眼见着玄棠跑出了穹明宫的大门,我也连忙追上去。 造这个梦境的人,一定不会白做出一个哥哥疼妹妹的场景来给我看。要是我猜,玄棠这回出去,八成会有事情要闹出来。 果然,我猜的一点也没错。 玄棠跑出宫门,半道上没有接到白渊,却撞见了一个小姑娘。 我在后面瞧着,玄棠驾着一朵小云彩蹭蹭蹭地跑,然后一不小心刚好跟一辆朱轮华盖用四匹龙马拉着的金光闪闪的车驾撞上了。那辆车的龙马受了惊,扬起蹄子就要乱窜,还好赶车的车夫像是个有经验的,硬是拉住了缰绳才稳下来。 玄棠跌在白玉栏杆上,好像也没有跌疼,只是站起来揉了揉屁股,就想要接着驾云往前走。但是车驾那边却是一阵动乱,陪侍的嬷嬷和仙娥争先恐后地对车驾里嘘寒问暖,七嘴八舌道:“殿下可是伤着了?” “殿下没事吧?” “那小丫头也真是莽撞,也不知是谁家的毛丫头。” 玄棠望着她们一会儿,挠挠头,走过去说:“对不起呀,我刚刚学了驾云,还不熟练,不小心撞到你们了,抱歉得很呢。” 车驾前头一个看上去尖眉利嘴的仙娥立马接了话:“哼,一句话就算完了?我们小殿下金枝玉叶,这回被你吓着了,你是哪里来的臭丫头,这个罪当得起吗?” 玄棠眨眨眼睛:“我不是臭丫头,哥哥今天早上才给我换了身熏了玄木香的新衣裳呢。我是穹明宫来的,你们是哪里的?” 那个仙娥一听,好像又要说什么,车驾里面却是一阵响动,帘子一开,跳出一个眉眼也挺漂亮的小姑娘,看上去也不过人间十来岁孩子的模样,却是穿金戴玉得贵不可言,嬷嬷仙娥簇拥着一大堆。 那个小姑娘跳下车来,看了看玄棠,一扬眉毛张嘴就说:“你就是元清神君捡来的那个低等丫头?” 章节目录 第49章 天道循环归何处 那个小姑娘跳下车来,看了看玄棠,张嘴说:“你就是元清神君捡来的那个低等丫头?” 玄棠看着这盛气凌人的一堆人,又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有点不高兴:“我不是低等丫头,我也是仙姬,哥哥说我以后长大了修炼好了,还能做上仙做上神呢。” 对面的小姑娘嘴巴一撇:“嘁,就你呀?元清神君都没修成上仙呢,你巴望什么?再说了,就是修成了又能怎么样,现在地位最高的长渺上仙,见了我们天族不还是要恭恭敬敬地行礼?”说着停了一停,又很得意地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天帝爷爷的孙女,我爹爹是统领凡界湖沼的六殿下,我母妃是南海龙王的女儿,连你哥哥见了我都要行礼的,你还敢这么无礼地冲撞我?” 玄棠皱了皱眉头,说:“我已经给你道歉了呀,我还要去找我哥哥回宫呢。” 玄棠扭身想走,但是方才那个尖眉利嘴的仙娥拦住了她,玄棠就又回身说:“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我在旁边暗叹,玄棠小姑娘,你这明摆着是被你哥哥那笨蛋保护得太单纯了好么,你眼前这位绛真仙姬,哪里是个容易放你走的主儿? 果然,绛真仙姬扬起眉毛说:“我早就听说了,你哥哥元清神君,一个在九重天上供着闲职的神仙,游手好闲不说,还总是不把我爹爹放在眼里,对我爹爹无礼,要不是我母妃脾气好一直劝着我爹爹,爹爹早就把他拎到天帝爷爷那里去收拾了。今天你又来撞我,分明是故意找茬,欺负我就是欺负我爹爹,就是欺负天帝爷爷,我要把你抓起来问罪!” 我在一边瞧着,觉得这小姑娘可真是厉害,这么小小的就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长大了还不知道是个怎么祸害天下的主儿呢。 玄棠一下子急了:“我没有故意撞你,而且我哥哥不是坏神仙,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绛真仙姬尖俏眼睛一瞪:“我就是这样说,怎么样?”说着,就让手下的仙娥把玄棠架起来。 玄棠这是真的急了,涨红了脸,扑腾着腿来回挣扎:“你这是做坏事,哥哥说,做坏事的小孩子大家都不喜欢他!”(_ 绛真仙姬看玄棠反抗不动,就很得意地又加了一句:“哼,我才不怕他呢!等我把你抓过去,然后再把你哥哥也抓过去,到时候让天帝爷爷把他绑到诛仙台上去,看他怕不怕雷劈!” 我在一边猛地打了个颤。天哪,这小丫头也太狠了吧,才多大啊就盘算着要把人家用雷劈?她爹她娘平日里是怎么教导她的? 但是我还没把这句话想完,忽然觉得不对劲!玄棠本来明明净净的眉宇间不知怎么隐隐冒出一缕缕黑烟,然后两个清水般的大眼睛也变得黑如浓墨,接着,她竟然一下子挣开架着她的两个嬷嬷,拔腿直直往前一撞,将拦着她的几个仙娥轻而易举地就撞飞老远,然后还没怎么看清,绛真仙姬的脖子就被她一把掐住,后面还有几个仙侍要来抓她,被她连看都不看一脚踢飞,惨叫声几乎响彻云霄。 我目瞪口呆地望见玄棠的眉宇间,那些黑烟越来越浓,她的眼睛也越来越黑,几乎变得如同最纯正的乌墨,连白眼仁都不见了,整个眼睛就像是深深的黑洞,里面仿佛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汹涌翻滚。 而她手底下的绛真仙姬,挣扎了几下无果,已经憋得满脸紫青,眼看着四肢就要软下来,只怕过不了一会儿就得小命不保了。 正在胆战心惊之间,忽然传来一声断喝:“玄棠!” 还没等我抬眼看,一袭白袍就飞速落下,径直一把抱住玄棠:“玄棠,玄棠!快松手!你听见没有!” 让我吃惊的是,白渊的脸上竟然没有别的,满满的全是惊恐,像是遇见了什么未知的突变,让他几乎手足无措。 可是玄棠像是真的没有听见,双手仍然扼住绛真仙姬的脖子,甚至还在加力。x 电脑端:/ 白渊硬生生把玄棠的头扳向他,让玄棠看着他的脸:“玄棠,你看清没有,我是哥哥!哥哥你都不认得了?玄棠!” 白渊那一声吼像是发挥了作用,玄棠的手指忽然松了一下,绛真仙姬就跟个面团一样瘫软着倒下去,然后忽然又飞来一个影子,当机立断地把绛真仙姬从玄棠身旁捞走了。我定睛一看,正是摇光星君。 玄棠的眉宇间仍然黑气弥漫,两只眼睛也还是黑得吓人,但是却转了转眼珠子,看向白渊的脸。 白渊一下子将她狠狠抱进怀里,玄棠的头正好贴在他的胸膛上,白渊像是有些颤抖,左臂紧紧圈着怀里的小姑娘,右手慌乱地来回抚摸着玄棠的后脑:“别怕了,没事的,玄棠别怕,哥哥在这,哥哥在这里……” 玄棠却一动不动,也没有答话。 我望着现在的白渊,忽然有些心疼。说什么让玄棠不怕,其实真正在害怕的是他,他怕得手指头都在抖,可还是紧紧抱住怀里的小姑娘,好像一松手,她就会化成飞灰消失一样。 不远处的摇光星君慢慢走过来,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 然后,这个场景就不见了。 下一个,是那天夜里,穹明宫的寝殿中,白渊半躺在软榻上,摇光星君坐在一边的白玉墩子上皱紧眉头,扇子合得严严实实。还有一个别尘仙官,弯腰站在软榻旁边,手里拿着一盒药,正要往白渊胸口上抹。 别尘仙官小心翼翼地把一点药泥往白渊胸口上一碰,白渊就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哼唧一声。终于一边的摇光星君忍不住了,长叹一口气道:“真的很疼?” 白渊苦着一张脸点头。 “唉……”摇光星君拿扇子敲敲自己的脑门儿:“你也真够倒霉的,平白给你爹收拾烂摊子还人情也就罢了,还得遭这样的罪。”说着眼睛往白渊胸口那一大块乌黑打量一下:“我说,这噬魂狼究竟是什么样的怪物啊,你的修为虽说不怎么高超,但是好歹也是个神君,怎么被那黑烟碰一下就伤成这样?” 白渊龇牙咧嘴地抽气:“不是碰一下,我是用——嘶嘶——自己的修为,来强行抑制住那些黑烟,让它不得不收缩回去,嘶嘶——自然是要被反咬一口的。” 摇光星君摇摇头:“今日我可真的是被吓得不轻,玄棠那副样子……我的天,那些黑烟,还有那眼睛……说真的,我看见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就想起来,冥界十八层地狱底下最深的那个九冥潭,当时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说着,他还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白渊叹气:“我用修为强制压住那些黑烟的时候,不经意试探了一下,嘶——结果发现那种灵力简直是不可想象……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深不可测的灵力,好像是个无底洞一样,里面究竟有多少力量,那些力量又是怎么样的,根本看不见。当时我就想着,要是玄棠就在今日把那力量现形,我就算挡不住,也要做第一个去挡的人……不过幸好,那些黑烟还是被我压了回去,看来这么多年,玄棠在穹明宫里吃穿行动沾染的最纯正的九重天仙气,还是有用的。” “那以后怎么办?”摇光星君道:“今日是万幸,万一以后再遇见什么事情,那股力量爆发出来,可不是咱们两个就能拦得住的。到那时候,咱们俩灰飞烟灭是小事,若是闹出大乱子,可是谁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白渊皱着眉想了许久,最后长叹一声,话语里蕴含了少有的无奈和头疼:“要不,去找长渺吧。” 我很想看看白渊口中的长渺上仙是什么样子,毕竟是他给我起了名字送了玉环,但是这个场景就断在了此处。 章节目录 第50章 美人如玉折梨花 下一个场景,很美。 我这声赞叹是发自真心的。不管是长大以后的玄棠,还是梨花盛开的穹明宫,都很美。 此日的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应该是昴日星君心情不错。虽然阳光很好,但是并不热,只是很和煦地从蔚蓝澄澈的天幕上铺洒下大片大片的日光,混合上九重天悠悠飘荡的白云,几乎让我忘了这是个梦境。 穹明宫的白玉栏杆一尘不染,在阳光下光润透亮,天井四周一棵棵梨树长得高大茂盛,而且正是梨花开的季节,满树梨花如玉似月,混着微风轻轻浮动,花香芬芳馥郁,让我忆起林州城里的梨花,还有那醇厚浓烈的梨花醉。 还有那些混合着花香和酒香的年少时光,那时候,我是开酒馆的谢姑娘,白渊是闹闹腾腾的跑堂伙计,迟云是一丝不苟的酒客,绯颜是在夜里吓我的红狐狸,即便有那些折腾,那些误会,那些悲欢,仍然风在树梢,流云翩然,仍然幸福闪亮得就是最美好的如梦风华。 “哥哥,哥哥!”我听见一个脆脆的声音在梨花树底下响起来,调子就像那山泉水一样叮咚悠扬:“你瞧,好不好看?” 我顺着声音望去,满庭梨花底下,一个浅蓝色裙裾的姑娘,从地上捡起两朵洁白的梨花,歪头小心地一点一点簪进鬓边的乌发里,然后仰着脸给白渊看。 我望着那张脸,神志都有些恍惚。 这个梦境开始的时候,我见到尧华神女的模样,觉得已经是绝色,却没有想到玄棠会更加漂亮。那种眉眼是说不出来究竟哪里美,说不出究竟是柳叶眉还是远山黛,是唇若涂朱还是眸剪秋水,可是仅仅望上一眼,就让人心神不属。然后,鼻子脸颊嘴唇下巴无一不好,总是会令人觉得,这个样子是最好看的,哪怕是动上一点,比如擦点胭脂或画画眉毛或下巴小一点,都不如现在好。 就是这么一张脸,衬着鬓边白梨花,在阳光下仰起来,几乎闪亮得让我心惊。 可是白渊还是一副很淡定的模样,伸手把玄棠头上的缨绦丝带紧了紧,笑着说:“好看。” 玄棠咧开嘴唇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玉一般的贝齿,嘴角的两个小酒窝儿盛满了摇摇晃晃的阳光。 白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弯成了一牙儿月,月光里柔波流淌,是我从未见过的溢得天地六合都满满当当盛放不下的温柔。 我看见白渊的右手臂抬起来,轻轻放在玄棠的肩膀上。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玄棠却注意到了,也不闪也不躲,而是一侧身抱住了白渊的脖子,乌云般的发髻蹭着白渊的下巴:“哥哥哥哥,现在梨花开了,等到梨树们都结果子的时候,我跟你一起吃。” 白渊故作深思地挑起眉毛:“你真的觉得,你种出来的梨子能吃?或者,吃了之后不会出事,比如蹬腿瞪眼吐白沫掉颗牙什么的?”(_ 玄棠也不恼,伸出右手捏上白渊的脸颊:“哎呀,刚好我也这么想呢。不过啊,只要请哥哥先来尝一尝,要是哥哥吃了都没事,那不就成了?” 白渊笑着摇头:“你这傻丫头,要是我吃死了,谁来管你?啊?你跑出去疯的时候谁跟着?你夜里睡觉的时候谁给你盖被子讲故事?磕了碰了,还有谁哄着你给你擦鼻涕啊?” 玄棠却没有答话,依旧双手环着白渊的脖颈,头埋在他的胸前,像只害羞的小兔子一样磨叽着蹭了蹭。 只是从她微露出来的一点红润侧脸中,能看见命运和姻缘的光华在盘绕流转。 我的心已经再也泛不起一丝波纹。 有的时候,你在茫茫人潮,或是山清水秀,或是路途遥遥,或是这座仙云缭绕的宫殿里,看见两个人,你就从心底里觉得,他们就该是在一起的,就该长长久久生生世世千千万万年。 即便中间有一个,是你一直放在心里爱着的,你也不想让他们分开。 白玉栏杆上面的别尘仙官,站在殿门口,却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别尘仙官还是那样严正恭肃地走上前去,咳嗽一声,方才低头对白渊说:“神君,风羽宫神君来拜见,现在已经到了宫门口了。” 白渊把玄棠放下来,回头笑了:“好啊,他闭关这么久,好不容易出了关,正要好好喝一杯,快让他进来呀。” 我正在纳闷这个风羽宫神君是谁,结果一下子被惊到了。 眼见着从宫门走进来,还不忘整整衣服的那个灰衣神仙,不是穆羽又是谁? 我还在惊讶中呆立着没有回过神来,就看见穆羽也跟我一样呆立住了。 我顺着他已经凝固住了的目光一路看过去,灼灼阳光下,正是那个鬓边簪着白梨花拉着白渊笑得正开心的玄棠。 我终于明白穆羽为什么要跟白渊作对了。 原来梁子是这么结下的。 红颜祸水啊。 但是玄棠显然还不知道穆羽那种如遭雷劈的眼神意味着什么,反而高高兴兴地跑过去,捧着手对穆羽行了个礼:“神君好。”x 电脑端:/ 穆羽挣扎半天,方才艰难地从魂飞状态中回过神来:“啊,好……好。” 然后大概是他发现了自己的失态,赶忙又看向白渊:“这是你那个妹妹?我上一回见她,她还是个小女孩呢,现在都长这么大了。” 白渊走过来掰掰手指头:“是呀,你上回见她还是她刚进穹明宫的时候,然后你去蓬莱,去北冥,然后又闭关……都要两千年了呀。” 穆羽有些僵硬地陪着笑,说些好久不见之类的话,神思不属的眼睛却有意无意地往玄棠那里扫。 之后,白渊把穆羽请进宫里去,看座奉茶天南海北一通闲聊,宾主甚欢。 那个时候的白渊,哪里又会想到,很久之后,他跟穆羽又会是如今这副苦大仇深你死我活的光景呢。 唯一能看出来的一点蛛丝马迹,就是玄棠跪坐在榻边笑着给穆羽倒茶的时候,我瞧见穆羽的眼珠子都快不听使唤了,隐在袍脚下的手指微微抖着捏紧衣带。 站在殿门口的别尘仙官,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我也跟着一起叹气。 这梁子结得,最后竟然还把我这个不知多少千年之后的凡人扯进来,拿我当了坑白渊的棋子。x 话说回来,我进入这个梦境都这么久了,梦境里面的时间都过去两千年了,为什么还没完?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啊? 然后,很顺应我的心意,眼前的场景又变了。 这座宫殿倒是大得很。 我把脖子仰得几乎快要断了,才一直看到头顶大梁上最高的那颗明珠。 齐刷刷的满殿神仙,个个板着脸一言不发,不晓得在想什么。只是,我在神仙堆里找了找,没有看见白渊。 而正面最高的座位上那个不怒自威的,不正是我之前看到的天帝陛下么? 现在天帝他老人家也是板着一张脸,不过却在说话:“南荒赤焰骊龙打破缠龙索公然作乱,如今南荒生灵草木焚毁及半,众位卿家就没个愿意出战的?” 底下站着的神仙们像是有些小小的骚动,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执着拂尘的仙人出列答话:“启禀陛下,此事非同小可,那赤焰骊龙若非道行极高之仙者不能收服,依臣愚见,陛下或可派遣仙使去蓬莱九极宫一趟,看长渺上仙是否愿意辛劳一回。长渺上仙乃是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上众仙之首,斩伏妖魔无数,又是闭门修炼数百载后新近出关,想必功力有所精进,或许更有胜算。” 天帝捋着胡子点头首肯:“可。若是长渺上仙肯出,想必赤焰骊龙定能伏诛。寡人马上就派青鸟使前去蓬莱。” 我有点激动:这个长渺上仙,之所以一直不见个人影子,原来是去闭关修炼了!这一回他总该出现了吧?那个给我起名字送玉环的老道士,真容究竟会是如何呢? 章节目录 第51章 寿夭多因毁谤生 这时候,仙班之中出来一个紫色袍服的神仙,道:“陛下,小神听闻,长渺上仙出关之后,在蓬莱略作休息就起身去了昆仑山,至今未回。” 天帝沉吟了一下,道:“那青鸟使去昆仑山传诏就是了,正好天后有一件东西要送给西王母,正好命青鸟使一起带去。” 我还在方才就要见到长渺上仙的小小激动中不能自拔,忽然一句话给我兜头浇了凉水:“儿臣愚见,那赤焰骊龙乃是南荒之中邪火所化,一股热毒作乱。长渺上仙固然是道行高深,但是若能按着相生相克之理,派遣擅长驾驭冰雪的仙者前去相助,想必会更易成功。” 我暗暗心惊,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盯着六殿下煌朔的那张死龙脸,很想扑过去撕烂他的嘴。 但是他仍然接着说下去:“儿臣听得,千雪白猿一族乃是上古冰雪神兽,其祖传回雪笛更是凝结了千雪白猿历代神君之修为精华,极擅回风舞雪之神功。而且儿臣听说,穹明宫的元清神君与长渺上仙是数千年的好友,交情匪浅,而且此次长渺上仙去昆仑山,正是有元清神君一同前往,正好方便青鸟使传诏。若是能得元清神君相助,想来,长渺上仙此次降服赤焰骊龙定然不在话下。” 我恶狠狠瞪着御座上的那个天帝——你敢点头!你敢点头! 天帝像是看着煌朔思索了一会儿,终于没有点头,但是他说:“有理。马上命青鸟使,去昆仑山将他二位派去南荒。” 我气得几乎跳脚:天帝老儿,你你你个糊涂脂油蒙了心的!我诅咒你要付出代价!x 电脑端:/ 我说的当然是气话。可是我从来没有想到,天帝,他最后还真的就付出了代价,而且相当地惨痛。 但是那个时候我只顾得生气,没有想到那个发展方向奇异出乎意料而且几乎是一发不可收拾的后来。 然后,我还来不及着急,眼前的场景就换到了穹明宫里。 穹明宫天井里的梨花树郁郁葱葱,上面的梨花已经落了,而且差不多开始结果了,几乎能看见隐藏在茂密枝叶之间的一个个青色的小梨。 树下,玄棠坐着,别尘仙官立着,却没有白渊的影子。 玄棠正低着头把地上的一小片树叶捡起来,放在手心里,看了好久。末了,抬头问着旁边的别尘仙官:“仙官啊,你说,哥哥他真的去蓬莱跟长渺上仙喝茶了么?他去喝茶为什么不带我呀?” 别尘仙官还是那样板正严谨:“是。因为长渺上仙所居的九极宫是个灵力太盛的地方,若是修为不够,进去之后会受不住里面的灵气流荡,所以神君不能带仙姬去。不过神君走的时候说了,这一回他虽然除了喝茶,还要帮长渺上仙治疗旧伤,可能时间要长一些,但是事情完了之后就会立即回来的,请仙姬不要挂心。”(_ 玄棠垂下长长的眼睫毛,嗯了一声,就没有再说话。 别尘仙官又说:“仙姬要是觉得宫里太闷,可以出去走一走,听说这几日外面的景致不错,仙姬不妨出去看看。” 玄棠想了想,说:“好啊。” 我跟着玄棠的后面走着,看她追着一只绿蝴蝶跑得开心,觉得别尘仙官是个不错的当奶妈的料子。以后要是我跟白渊生了儿子,倒是可以考虑让他帮着带一带。 但是这种想法很快就丢了。 我在后面,远远瞧见玄棠刚好跟一群人打了个照面,等我看清之后,觉得要坏事。 站在玄棠对面的,巧上加巧正好是那个当初没死透又活过来的绛真仙姬。 我觉得,绛真仙姬小的时候被玄棠掐成那样,应该以后见了玄棠就害怕打颤掉头就跑的,这回她竟然安稳自若地站在玄棠面前,真是很有勇气。 但是我发现,尽管她表现得很镇定,但是脸上隐约有些不同寻常的表情。 那种表情,就是气冲冲扛着刀带着人要去找仇家报仇,但是忽然发现仇家比自己还要厉害很多,又随即听说仇家得了不治之症就快死了,脸上就露出那种既嫉妒又得意又痛快的表情。 我看了下绛真仙姬那一身打扮,有点明白她为什么会嫉妒。 一个喜欢打扮注重仪表的姑娘,定然是会嫉妒长得比她漂亮,就算不打扮都更好看的人的。 然后我看见她脸上的得意,心里暗叫不好。 果然,绛真仙姬开口了:“你怎么这样悠闲,都这个时候了还在这儿追蝴蝶?” 玄棠有些奇怪:“我为什么不能追蝴蝶呀?” 绛真仙姬冷笑:“你哥哥那么疼你,现在他就快命终了,你竟然一点不着急,可见是个没心肝的丫头。” 我暗暗叫苦,果然看见玄棠一脸震惊地问:“哥哥他怎么了?什么快命终?”然后停了一下,又说:“你不许骗人,我哥哥去蓬莱仙岛跟长渺上仙喝茶了,他怎么会有事?你不许这样诅咒他!”x :/ 绛真仙姬笑得更冷:“你傻呀,他是去找长渺上仙了没错,不过他们可不是去喝茶那么悠闲,天帝爷爷派他们去了南荒跟赤焰骊龙打架了,听说那条恶龙已经烧了差不多半个南荒大地了,他们这一仗打得可是……” 玄棠的脸刷的白了。 我有些僵硬地转过头,看见追过来的别尘仙官也白着一张脸。 玄棠回头,看向别尘仙官。 别尘仙官像是有些晃了晃,但仍是勉强保持着镇定:“仙姬请随小仙先回宫,这件事情且容小仙细说……” 绛真仙姬转身正要走,玄棠却一下子拉住她的袖子:“仙姬,你知道南荒怎么走吗?” 我一下子傻了。 玄棠你这丫头也太实性了吧,你知不知道你在干嘛? 等我再次反应过来,玄棠已经不见了。别尘仙官倒是还有个影子,正在远远的天边火急火燎往前赶。而且我眼风一瞟,好像除了别尘仙官,还有个灰色的影子也在天边急急地追…… 可是我怎么过去,我不会飞啊…… 正在忧愁着急,这个做梦境的人果然很不错,我眼睛一眨就看见了那条很凶恶的龙。 这个梦境的开始,我就见到了几个长相奇特的怪物,那种面貌简直就是跟我熟悉的白渊的那张俊脸刚好反着来。 而如今这条龙……我一阵头晕反胃之后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副尊容。 我觉得,身为迷倒无数美女的白渊,要是被这条龙给弄死了,那就真的太奇特太天妒红颜了。 但是白渊却很镇定地扛着他那两把欧冶子给他的剑,跟那条龙砍得很欢。 我见过白渊当乞丐满街啷当跑的样子,见过白渊当伙计端盘子的样子,见过白渊当神君吓妖怪的样子,也刚刚见了白渊当哥哥哄妹妹的样子,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他把那双长剑耍得那叫一个眼花缭乱的样子。 更何况,他耍那双长剑的时候,还伴随着呼呼乱飞的漫天大雪。 我从小在地处南方的林州长大,很少见到雪,更别说是这样的大雪。 我站在一块岩石边,看见白渊明明没有吹笛子,但是仍然有清晰的笛音飘荡在天地之间,而且一声比一声高扬清亮,大雪也跟着越来越急,越来越紧。而且,那些雪片虽然看上去都是无根无绊地飘飞,但是最终的目标都是裹挟向那条赤红色的巨龙。 眼见着雪片的纷飞愈来愈紧,几乎都要将那条龙包裹得连颜色都看不清了,我正在庆幸,忽然听得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那条龙猛地一震,随即口中喷出巨大的火柱,竟生生将密密层层的雪片烧得大半,而且火柱扫到了白渊的身上,虽然立刻就熄灭了,但仍然冲得他往后退了数步,胸膛微微有些气喘。 我看着他,虽然知道最后白渊是活下来了没有事,但仍然有些心疼,不晓得他这场仗究竟会怎么样。 这时候,方才还喷着火柱威风八面的巨龙,突然哀嚎一声,庞大无比的身躯在半空中诡异地扭曲了一下,随即如注的滚烫热血从它脊背上的一个大口子喷涌出来,洒得地上起了一片剧烈燃烧的大火。 然后,我望见了那个御风飞在龙背上的长渺上仙。 章节目录 第52章 许君一诺一生休 然后,我望见了那个御风飞在龙背上的长渺上仙。 之前我听白渊说“长渺那老道”什么什么的,然后又知道了他是地位很高的仙者,自然觉得他虽然应该不是那个当初去我家算命的邋遢老道士模样,不过顶多也是穿得干净点,然后按着他的品阶打扮打扮,估计离太上老君或是玄一上仙那样的,须眉尽白长髯飘飘浑身冒仙气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理所当然地,我望着龙背上那个银发纷飞眉目如画的金衣青年,很有一种想要两眼一翻背过气去的冲动。(_ 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给我一种意外的分裂感…… 银发青年看上去很镇定,从颠簸的龙背上一路御风疾行,最后终于飞到了巨龙的头上。 白渊喘息已定,抹了把剑身上的龙血,化出回雪笛来,横笛一声清亮划破天地。 这时候的笛声,就明显与方才的笛音不同。我站在岩石上看得清楚,龙背上的银发青年在巨龙的头顶身形翻飞快如闪电,不知什么时候就往龙头上刺一下,很快,赤焰骊龙的脑袋上泼洒下不少的血。而随着那银发青年的出招,白渊的笛声也忽高忽低忽集忽缓,正好卡在那个点上,把那条龙给折磨得不轻。 我看着这个阵势,觉得有个本事大的朋友果然不是坏事。如果今日跟白渊一起来的是个草包神仙,后果简直是不堪设想。 正当我想要松一口气的时候,眼风一瞟,扫见天边远远地飞过来一朵小云彩,云彩上头那个丫头,不是玄棠又是谁? 直觉告诉我,这回要坏事。 我的指甲紧紧抠住身边的岩石,觉得呼吸急促。我清清楚楚听见玄棠在喊:“哥哥——” 正在全神贯注吹笛子的白渊猛然一僵,回头看见了玄棠,脸色就一下子白了。 银发金衣的长渺上仙眼睛一扫也看见了玄棠,眉毛动了动,手上的剑却没有停下,仍然三招两式地往赤焰骊龙的脑袋上招呼。 白渊却已经转过身去,正想要对玄棠喊什么,那条赤焰骊龙猛然身躯一扭,龙头高高上昂,一声贯天彻地的长啸之中,我清清楚楚看见龙下巴上面一颗血红色的硕大明珠迸射出刺眼而诡异的光芒,随即巨大火柱喷涌开来,长长的龙躯在空中扭动拍打,燃烧的火焰弥漫了整个天地。x :/ 我虽然没有被烧到,但是也被火光耀得睁不开眼睛,只是隐约看见长渺上仙被甩下了龙头,在半空中翻了个个儿坠在一处山崖上,手里的青剑在山石上电光火石划出很长一道口子。 白渊呢? 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方才白渊站立的那个地方,现在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火海,丝毫见不到他的影子。我不禁心急如焚,到处张望仍然看不见,只有遍地的烈火在熊熊燃烧,几乎都能听见噼啪的灼烧声音。 这时候,我瞥见银发青年从高高的山崖上翻身跃下,矫健的身形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直冲着一处山坳飞去。我心下一凛,难道白渊是在那里? 果然。我看见银发的长渺上仙施法熄灭了那处山坳的烈火,方才在一块巨石旁边显出白渊的身影来。 这时候,白渊虽然没有倒在地上半死不活,但当胸被划了一道血淋淋的大口子,里面隐隐可见血肉翻开,呼呼流出来的血几乎把一身白袍子浸得紫黑。 长渺上仙上去用右臂把他扶坐在地上,左手抬起一团光晕,像是要给他疗伤。白渊摇摇头:“没事,就是被那龙尾巴扫了一下,你先施一个障眼——”还没说完,一下子“噗——”地喷出一口血来。 这时候又是一阵天摇地晃,巨龙已经发现了他们,蓄势待发地就要往这个山坳里喷火。长渺上仙一看势头不对,当即左手握剑右臂扣着白渊闪身飞出山坳,金色的衣角正将将擦上巨龙喷出的火柱。 白渊被烟火气呛了一下不住咳嗽,但是八成又正好牵连到前胸的伤口,在火光里一阵龇牙咧嘴。 长渺上仙停在一处被烧得焦黑的草坡上,在两人四周施了个罩法,把青剑支在地上让白渊靠着,问他:“怎么样?还能不能撑得住?” 白渊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又吐出一口血,右手挣扎着抬起像是在来回比划着什么手势,脸上的神色除了忍疼还有明显的焦急。 长渺上仙脸色一变,迅速转头四处望着,像是在找什么。白渊终于能说出一点:“玄棠……别让她瞧见……不然要……” 但是已经晚了,长渺上仙几乎是以极快的身形挡住地上鲜血淋漓的白渊,可是玄棠像是比他还要快,已经跌撞着从满是焦土枯树的山坡上奔上去,甚至刚刚长渺上仙设下的那个法阵都没能拦住她,玄棠就已经跪坐在白渊的脚边,像是想要拉他的袖子,但是看看白渊身上糊满了的污血又不知在哪里下手,嘴角一撇就哭起来:“哥哥——呜——” 白渊本来就因为失血过多的而变白的脸一下子更加苍白,伸着手去摸她的脸,艰难地想要对她说什么,却又喷出一大口黑血,直直地把玄棠的浅蓝色广袖都染得透红。 长渺上仙脸色也变了变,右手手指化出一团金色光晕点入白渊的额头,左手扣住玄棠的肩膀说:“你别急,你哥哥他没——” 话还没说完,他的左手已经空了。 长渺上仙诧异地回头,仿佛玄棠从他手底下闪身飞走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但是很快,他的脸色就从讶异变成了震惊。 我这个旁观者,也震惊了。 为什么玄棠的衣裙本来是浅蓝色的,现在变成了黑的? 还有……我望着她眉宇间喷薄而出的黑气,和浓黑如焦墨的双眼,终于知道之前摇光星君说的,那种冥界十八层地狱底下九冥潭的令人汗毛倒竖的恐怖是什么样的了。 这种可怖也许并没有赤焰骊龙或是别的怪物那样的狰狞扭曲,可是只要单单一对上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就会有几乎要跌入地狱的晕眩错觉。x 电脑端:/ 天地之间一片苍茫,南荒大地草木焦黑生灵绝灭,不知是从何处吹来的万里长风,烈烈无垠,尽数聚集到那个小小的黑色身影之下,玄棠就踩着呼啸如云的罡风,以我从未见过的飞速,用一种近乎于悲凉的姿态直直撞向那头巨龙。 她的手里什么武器都没有,身上也没有任何的盔甲,唯一护体的就是那早已深黑浓烈包裹了她全身的黑烟。赤焰骊龙很愤怒于竟然有人胆敢这样大咧咧地从正面进攻它,长啸一声又是火柱擎天。 玄棠的身影完全淹没在那赤红色的烈火中,空中尽是呼隆隆燃烧的火焰,我很清楚地听见白渊那声不顾一切的近乎泣血的大喊:“玄棠——” 这个梦境怕是快要结束了。 明明到处都是烈火,我背靠着坚硬的岩石,却仍然感到又冷又疼。记得在这个梦开始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生离死别伤痛入骨,本以为后面会好起来——后面也的确是美好了很多,可是到了最后,还是这样一个结局。 我这样想,大概也是在自欺。阿绒早就跟我说过,白渊的那个妹妹,最后是不幸死了的。可是我看着他们日日夜夜,看着玄棠一点一点从一个话都说不清的眼泪鼻涕满脸的小丫头,变成现在我从未见过的一笑倾国的绝世美人,即便她身边那个人是我这辈子到现在唯一喜欢上了的未婚夫,我仍然想着,万一玄棠能有个更好的结局呢?万一她没有死,是白渊找到了她的亲哥哥玄峥,然后把她送走了或是怎么样呢?毕竟,对于那些美好的东西,真正有心有情的人是不会想让她被毁灭掉的。 但这终究还是自欺罢了。 玄棠的这个命运,就像是天定的一般,早在几千年前都改不了,在我的这个梦境里面,又怎么会改? 章节目录 第53章 枉入红尘若许年 赤焰骊龙又一声长啸,这声啸吼里面,却掺杂了从未有过的疼痛和挣扎。 我忍不住透过浓重的烟火向那边望去,发现巨龙下巴上本来放着血红色光晕的那颗硕大明珠,此时却被黑气分割成一块一块的碎片,隔着老远都能听见那咔嚓咔擦的渐次碎裂之声,那声音越来越紧越来越密,越来越响,最后砰的一声巨响,硕大无朋的骊龙珠,竟然生生碎成一团血雾,在半空中弥漫成一朵绽开的红云,由浓至淡,渐次消散。(_ 赤焰骊龙临死之前最后一声凄厉的长号,它大概怎么也没有想到,两个神通广大的神仙围攻了它不知多少招都没能砍死它,最后却是这个小小的女孩子撞得它修为尽散灰飞烟灭。 随着这声最后的龙吟,赤焰骊龙的庞大身躯化成无数块红黑色的碎片,开裂散落随风飞舞,几乎是遮天蔽日。 漫天乱飞的红尘中,我瞥见白渊一把甩开用力抱住他不让他乱动的长渺上仙,鲜血尚未凝结的衣袍掀起猎猎紧风,一路踉跄着冲向山崖之下,那一抹躺倒在地上的身影。 在玄棠周身盘旋缠绕的黑气渐渐弥散开来,最后又一点一点露出她原本的宽裙广袖的宫装,清浅的蓝色就像是她母亲尧华神女当年安然一笑的绝世风华。 白渊上去一把拥住她,就要把她从地上抱起来,玄棠却按住他的手,对他说:“哥哥,你还疼不疼?” 红尘漫天,落满了白渊的头发和衣袍,甚至混合进了白渊身上大块大块的血迹里,变得漫漶不清。 白渊说:“你要是好好的,我就不疼。” 玄棠的眼睛里也落进了红尘,但是她没有躲开,却有点难过:“哥哥,你一直都把我当成小孩子,其实我什么都懂得。长渺上仙会给你治伤的,你会好起来的。等骨肉长好了,即便我不在了,你也不疼了。” 白渊的眼睛闭了一闭,伸手抱住她的头,说:“玄棠,你不能不在,其实我本来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的。我在昆仑山找到了你哥哥的踪迹,只是那个地方有点奇怪,我跟长渺都进不去……但是我们都觉得玄峥他还活着,总有一天他会回来见你的,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来,等着你哥哥来接你,那样你就又有亲人了,你也不能让他失望,对不对?” 玄棠的眼睛亮了亮,嘴角也弯起来:“我很高兴……真的,那样我爹娘也都会高兴……可是,哥哥,你知不知道,其实我都晓得,我爹爹是个不被大家喜欢的噬魂狼,所以那些怪物才会去杀他,所以你还有摇光星君,都在担心……” 白渊的手僵了僵,玄棠又说:“哥哥,你不知道,其实噬魂狼的耳朵很好使,小的时候爹爹带着哥哥去打野味,他们连几百里之外的一只山羊在吃草都能听见……我虽然不像哥哥那样厉害,但是,你跟摇光星君在谈论那些事情的时候,我也能听得见……”说到这里,玄棠忽然大眼睛闪了闪,像是要流下泪来:“那一回我不是故意要伤到你的,只是我自己想,既然我身体里面有你们说的那种力量,也许我可以自己修炼,然后长大了可以帮着哥哥做很多事情,而不是一直在穹明宫里受哥哥的照顾……然后我偷偷练了好久,想试着施展那种功力,但是没有想到会出那样的事情,是我对不起——” 白渊抱住她摇头:“没有什么对不起,你不要伤心了,我带你去治伤,然后去找你哥哥回来。” 玄棠笑了笑,说:“哥哥,你不懂,你一直以为,只有把我亲哥哥找回来我才会有个家,有个亲人……我在你身边两千多年,早就把你当成是我最亲的哥哥。即便我的家人都死了,即便八荒六合所有的神仙鬼怪都讨厌噬魂狼,都不喜欢我的血统,到最后还是会有你在我身边。就像现在,真的就是到了最后,抱着我不肯放开的只有你。”x :/x 电脑端:/ 白渊的肩膀有些颤抖,像是还想说什么,又听见玄棠轻轻在他耳边道:“哥哥,我爹爹死的时候,我在木楼里看着,觉得爹爹要死了,还要身体一点一点化为飞灰,肯定很疼很痛苦,为了这我一想起来就哭……可是现在我不伤心了,因为,身体化灰的时候,其实是不疼的,而且轻飘飘的很舒服。爹爹死的时候没有受苦。” 白渊猛地松开手臂,眼睛顺着玄棠的身体一路往下看,终于脸色大变。 玄棠并没有变成狼形,依然是那个容颜绝世的姑娘模样,可是她的身体却一点一点渐次碎成飞灰,从双脚到小腿再一直往上,虽然缓慢却无可遏止,碎去的身体就像是那飞舞在空中的红尘,飘飘摇摇弥漫四周,抓不住一点行迹。 白渊终于慌张颤抖起来,双臂环着她的身体,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冲旁边一直站立着的长渺上仙喊:“你不是道行高深吗,你不是最擅生死安危之道吗,快救她啊!” 长渺上仙没有动,没有言语,低垂的银发轻轻拂动,发梢上隐约沾染了那些细小的尘埃。 白渊的眼睛已经变得狂乱,几乎是手足无措地想要用手去摸玄棠正在一点点消失的身体,好像要把那势头拦住一样,可是玄棠却握住他的手,叹了口气,对他摇头。 白渊的手还在抖着,玄棠像是在安抚他一样地说:“哥哥,我曾经听你讲过灵山法会上的故事,也懂得了一点。我的命本来在当初就该绝,但是却强求得来了两千年的好日子,活到现在已经很幸运了。以后你也不要再强求,该走的就让它走,终究,那些执念,还是要放下的。” 这时候,化灰的那道线已经到了她的脖颈,白渊拼命摇头,手掌紧紧抱住她的前额,像是要留住什么,可是玄棠却再也没有说出什么话来,那一抹清浅的笑,最后也终于碎裂,点点逸散在虚无之中。 天地苍茫,红尘漫空,焦黑枯干的草木瑟瑟,从远方而来的风飘掠而过,最后又无情离开。 白渊坐在地上,像是在发愣。 过了许久,他的头轻轻转了转,看见这个缥缈的南荒大地,和旁边依旧站立的银发青年,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长渺,是你杀死了那条龙,对吗?你扶我回去,回九重天上去,玄棠还在梨树下面等我。她说,等我回去了,梨树的果子就快熟了,她跟我一起吃梨子。” 长渺上仙没有言语。 白渊望了望空荡荡的怀里,仍然说:“长渺,我记得,我被那龙尾巴扫了一下之后就昏过去了,我做了个梦……但是你很厉害,你一个人就砍死了那条龙。” 长渺上仙向他伸出手:“来,我扶你回九重天。不过,你没有做梦,刚才那是真的,杀死那条龙的是玄棠,她已经变成灰了,所以你看不到她。” 白渊坐在地上,望着长渺上仙伸过来的手愣了一愣,猛然一跃而起,狠狠一拳招呼过去:“你说什么?” 银发金衣的青年依旧镇静:“我说,玄棠,死了。她跟她父亲一样化成了飞灰,再也回不来了。” 白渊抽出回雪笛就往他身上砸:“你闭嘴!你个臭老道,明明是你!是你不肯救她,是你反感她是噬魂狼的女儿,是你巴不得她跟她哥哥都早早死了才好!连你去昆仑山都是别有用心!是你不肯救她,我让你救你都不救,你站在那里看她死!你——你——我——” 白渊突然再也喊不下去,身形一晃颓然跌坐在地上,伏在方才玄棠躺过的地方,捂着血肉开裂的胸口嚎啕大哭。 南荒,红尘,泣血。 阳光洒下的第一片土地,飞灰飘舞。 曾几何时,这里有人来过。 章节目录 第54章 多情却被无情恼 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一处有些阴暗的山洞。 我不晓得这是哪里,既不是南荒,也不是穹明宫,好像也没有其他人…… 山洞里有些浅浅的亮光,我顺着这些光线,一路摸索着往前走。脚底下潮潮的,哗哗的水流声就在旁边,应该是南方山水之间多有的地下暗河。 光亮越来越盛,我都看见了那个凹凸不平的洞口了,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从洞□□进来的阳光里,坐着一个人。 我有些忐忑,这人是谁?就这么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守着这个洞口,倒像是在看管我一样。 不等我再去多想,那人已经站起身,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这回算是看清楚了,这人不是别的,正是那个灰衣人穆羽。 我记得,我之前是在那片竹林边的山涧处遇到他,然后他袭击了我,然后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那,他又怎么会在这个梦境里面? 穆羽那冷薄的嘴角掀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看得我浑身起疙瘩:“我就估摸着,你也该醒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 原来,这不是梦境?我已经醒了,然后在眼前的这个穆羽是真的? “你不用着急,这里还是云华山,不过是在鹤灵峰而已。”他顿了一下,又道:“若是你想走,当然可以,不过得等他来了之后再说。” 我有点木木的:“谁来了之后?” 穆羽冷笑:“除了白渊,还有谁?” 白渊……我现在记着的还是梦境里面,他在南荒大地上痛哭泣血的悲伤模样。等脑子转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原先其实是我跟白渊从瀛洲回到云华山,我跟他置气把他轰出房去,第二日一早白渊留了个条子,说有事情要离开,然后我等了他好多天都没见他回来,夜里冒冒失失抱着一颗夜明珠去后山,结果在那条又深又急的山涧边上撞见了穆羽。(_ 现在我醒了,看见的还是穆羽。这么一想,我忍不住问他:“我的那个梦……是你做的出来的吗?” 穆羽微不可察地动动眼睫毛:“是。” 我有些奇怪:“你为什么要做出这个梦境来让我看?” 穆羽没有说话,眼睛里有我看不清楚的东西。 见他不答话,我只好换个问题:“你说,等白渊来……你要跟他做什么?” 穆羽这回答话了,他站在我面前,轻描淡写地道:“杀了他。” 鹤灵峰上尖利的山风呼呼刮来,吹得我一阵又一阵地发冷。 我强行压制住扑通乱跳的心脏,试探着问他:“你为什么要杀白渊?” 穆羽冷冷抬起眼皮:“你不是在梦境里都看见了么。” “我……”我想起来,梦境里面,穆羽喜欢上了玄棠,可是好像玄棠没怎么看上他。就为这,穆羽就要找白渊寻仇下杀手?这算什么仇? 我刚想跟他分辩几句,他接着说:“当年我在南荒,亲眼看到玄棠飞灰的那一刻起,我就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我要让那些害了玄棠的人,最后都付出他们应有的代价。” 我这才想起来,梦境里面,跟在玄棠身后追去南荒的,的确是有个灰色的影子。但我仍然忍不住说:“玄棠的死不是白渊害的,是那条龙……而且,你就算真的要寻仇,也该先去找绛真仙姬才是,是她说了那些话,才导致玄棠死在了南荒……” 穆羽冷笑:“你说的很对,不只是绛真,还有那个跟天帝上言的煌朔,要不是他让白渊去南荒,玄棠也不会到那个地方去……以及御座上的那个糊涂天帝……是他们害了玄棠。”他停了一下,像是有点隐约的得意地道:“不过,他们都已经受了应有的罚,自然,剩下该轮到的这个,就是白渊了。我让他逍遥了数千年,现在也到了算账的时候了。”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摇头:“你明明知道,玄棠如果还在,那她一定是不想让你去杀她那样看重的哥哥的。而且,虽然玄棠是为了白渊而死的,可是白渊并不想要那样,玄棠死了他也很伤心……” 穆羽冷眼听我说完,他忽然眼神一转,道:“看来,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究竟是为什么要让你看到这些数千年之前的事情。要知道,做出这样一个完全是由真实的记忆组成的梦境,是很耗费功力的,我可不是闲着没事干。” 我垂下眼睛,没有接他的话。 穆羽道:“别再装傻了,其实你心里是明白的。白渊,他心心念念爱着疼着的是玄棠,自从当年他把玄棠抱到穹明宫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了要对玄棠倾注自己的全部心血。白渊是天生的好色风流,数千年来,他宫里经常有九重天上出名的美貌仙姬来往,而且天上地下处处留情。到了现在,谁都记得他风流,可是总是有人忘了,他活了八千多岁,其中有将近两千年却几乎是不碰女色,连宫里的漂亮仙娥都被遣了出去,只因为怕那些女子嚼舌碎嘴对玄棠不利,而且玄棠虽然漂亮,却不喜欢涂脂抹粉的女子。” 鹤灵峰上陡峭的山石在风中屹立不动,仿佛千年来皆是如此。可是那又有怎么样,麻姑说沧海桑田,也不晓得在数千年以前的云华山,会不会是南海之中的一块礁石。 穆羽接着说:“当初玄棠在的时候,九重天上谁都知道,元清神君有个当成心头肉的妹妹。之前白渊从来没有跟小孩子打过交道,可是玄棠去了之后,他跑了很多个家里有孩子的神仙府邸,问那些神仙该怎么养孩子最好。他又担心玄棠觉得孤单,亲自从各个宫里找来年龄合适的小仙童,放到穹明宫里当差,好跟玄棠做玩伴。即便是玄棠死了,他一看见小孩子仍然是走不动道,不管是谁家的娃娃都疼爱喜欢得不得了。摇光星君说他是中邪了,可是只怕连他自己也不晓得,那是当初年幼的玄棠在他心里留下的烙印,直到数千年之后都抹不掉。”x :/ 我想起当初在林州城里第一次见到白渊,他一身破破烂烂,身后却连抱带扯牵着一串小乞丐的模样,还有他在我家做伙计时,天天跟街上的孩子们混在一块的样子,那时候我觉得他就是个童心未泯的大小孩,可是却从来没有想过,那些一切,都只不过是来自于小时候的玄棠而已。 “还有,你怕是还没看出来?你知道白渊为什么会想要跟你在一起么?”穆羽抱着手臂,接着说:“你记不记得,玄棠在穹明宫里种了一天井的梨树?当时整个穹明宫里的仙人都知道,神君最喜欢玄棠戴着白梨花的样子。可是玄棠已经灰飞烟灭了,天地之间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她,白渊数千年来搜寻的女子里面,总是或多或少有一点玄棠的影子,你就不觉得,他是因为你跟玄棠有些像,才会喜欢待在你身边?” 穆羽说完这些话,就不再开口了。我知道,他已经做出了他想要做的事情,就懒得再跟我多嘴。他上一次把我带回林州的时候,就说还有一些事情会在该让我知道的时候让我知道,却没有想到是这样。 鹤灵峰上的虽然山风小了一点,仍吹下了很多木叶,飘飘摇摇落在洞口。 我记起当时在林州,那个清晨同样落叶萧萧,白渊的脑袋上顶着两片小叶子,红肿着眼眶对我说,当初他晃悠着落到我家门前的大梨树上打盹,那个玉铃铛忽然叮叮当当响起来,他伸出头往下一望,就看见我站在酒台子里,倒着酒低头一笑,鬓边簪着一朵白梨花。 当时白渊对我说,从那一眼起他就知道,他要找的妻子是我。 答应嫁给他之后,我想过,或许这一套说辞只是白渊油嘴滑舌讨女人欢心的手段罢了,曾经刻意地不怎么将它放在心上。可是到了现在被提起,我才晓得,刻意忽略不去想的事情,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不在乎的。 又有多少女子,会不愿意相信情郎或丈夫说出来的好听的漂亮话呢。即便有的时候知道也许是假的,自己还是心心念念想着或许它是真的。可是到了果真晓得那些漂亮话的确是假的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心里的那一份在乎,有的时候连自己也没想到会扎根扎得那样深。 等要把那块根茎连着血肉一起拔.出来的时候,就会想,要是那些话都是真的,又有该多好呢。 可是世上又有多少真心话呢。 而且有的话,连说话的人自己,都不知道是假的。 白渊的身上,究竟有多少细节是他自己都不晓得的无意之间,又有多少小事是他在那两千年里烙刻下的自然而然,也许他自己都看不清记不住。 说到底,白渊从他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白家的风流传统,那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二十四年攒下来的对女子的温情和疼爱,最后真正得到的,不过玄棠一人而已。 说是多情,其实,也不过是痴情罢了。 章节目录 第55章 千年恩怨一朝清 猛然地一阵黑咕隆咚之后,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晓得怎么出了山洞,正站在山石突兀的鹤灵峰山坡上。 不远处的山巅,刀剑撞击之声清脆且愈来愈响,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火光和闪电,时不时还燃起一阵耀眼的华光,华光里面,白渊和穆羽一人扛着一把神兵打得甚是热闹。白渊手里的是欧冶子铸造出来的双剑,穆羽手里的,倒像是一柄长刀,刀背像是飞羽的形状,刀把上一条长长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接一道地在空中划出灰影。 我有点着急,不管白渊跟我之间怎么样,穆羽都不该让他死。而且,若是白渊真的就这么死了,即便玄棠已经灰飞烟灭,这对于她来说,也是个太过于残酷的结局。 呼呼的山风刮过我的脸,我拔腿往那一处山峰跑过去,对他们喊:“你们不要打了——穆羽你不能……”话音还未落,白渊像是听见了,猛地转头看向我,眼神动了一动,像是要跟我说什么。穆羽突然抓住这个机会向他猛地一劈,瞬间一道亮光闪过,两个人兵刃相接之时,音声锵然。 我正被那一道亮光闪得睁不开眼睛,忽然一下子撞入一个温热的胸膛,然后那人抱着我像是在空中几个翻身,最后落下。 我的脸颊正好贴在他的胸前,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胸膛的上下起伏,好像很紧张的样子。我抬起脸,正想叫一声白渊,结果愣住。 红狐狸绯颜那张妖娆绝艳的脸一下子放得很大,他冲我一咧嘴露出两排白牙:“嘿,许久不见,你有没有觉得我变得更漂亮了耶?”x 电脑端:/ 我倒抽一口凉气,从他怀里挣出来,抬手给他脑袋上一巴掌:“谁让你非礼我?” 绯颜有点委屈:“哪里是非礼,我是怜香惜玉……啊啊啊你别打……”说着爪子捂脸夹尾巴要躲。 我也懒得再理他,回头赶忙去看白渊那边,还好还好,那一刀应该没有伤到他,现在白渊身上还没有什么血口子之类的,正扛着双剑噼噼啪啪打得欢实。这个绯颜,又把我将将带到了那个山洞的洞口往里一点,既不太阴暗,又正好看见那边不远处的战况。(_ 我有点想再过去拦,身后的红狐狸一爪子捞住我:“你个傻丫头,刚才要不是我救你,你还不知道会不会被那刃气伤到呢,现在还去冒个什么头?你要拦也拦不住的,他们俩都几千年的旧怨了,能是你现在几句话就算了了的?” “我……”我只得干着急:“可是这样打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要是白渊伤着碰着了怎么办?” 红狐狸撇撇嘴:“嘁,他都活了那么多年了,要是这回技不如人把自己送命了,也是他自己倒霉。反正你现在不能过去,你要是去了,非但没有好处,还得把自己搭上。” 我看着山峰上那两个还在打,不过好像这一会儿穆羽有些落了下风,不像方才那样招式凌厉了,反倒有点防守招架的样子。 我有点微微放心,这时候忽然看见白渊高高扬起双剑向下使力一劈,穆羽随即踉跄几步,往后倒下去,跌在地上。 正要松一口气,不知怎么地,本来已经落败的穆羽手里金光一闪,然后一个巨大的光球像是滚珠一般袭向白渊,光球是由一道道金光纵横交错着密密织成的,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噼啪爆裂的声音,像是有无数道闪电汇聚缠绕着,我猛然心惊。 光球袭过去时,白渊架起双剑正要招架,不料就在这一刻光球霎时膨胀,然后还没有等我看清楚,就已经把白渊包裹在了里面,而且更要命的是,光球壁上放出无数道金蛇一样的闪电,从外向里噼噼啪啪着飞速朝球心的白渊袭去,登时球里面密密匝匝金光万道,几乎闪得我连白渊的那身白衣白袍都看不清了。 而不远处,穆羽执着长刀慢慢站起来,嘴角掀起明显的冷笑,好像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原来,他方才示弱落败,只是为了让白渊放松警惕,然后他正好把这个要命的光球放过去突袭。 我看着他嘴角的冷笑,身上一阵阵发紧,嘴唇有点抖地问绯颜:“你可认得这个是什么东西?” 绯颜的眼眸闪了闪,摇摇头:“我只是一个下界的地仙,这种东西怕是九重天上的攻击法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不过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耶……” 话音未落,金球又是一阵剧烈的抖动,竟然开始渐渐缩小,随之而来的噼啪声愈发响亮,攻向白渊的金光也更加密集,我着急起来,想着这可怎么去救他?穆羽肯定不会听我的话,红狐狸绯颜一个绣花枕头不顶事,我一介凡躯又能怎么做? 这时,金球的球壁上刺啦一声巨响,我清清楚楚看见白渊一柄长剑将金球划了道大口子,他正要脱身而出,不料刚才裂口的金球竟然瞬间合拢,外壁上仍然闪电纵横,又把白渊堵在了里面。 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提脚就很想冲过去把穆羽揪起来一顿好打,红狐狸眼疾手快又是一爪子拦住我:“你不能过去!就算白渊他今儿个把命送在这了,你也得好好活着!望门寡也是有人愿意要的呀!” 他这句简直是找打的话让我火气顿起:“闭嘴!臭狐狸臭狐狸!再胡说我剪了你的指甲!” 绯颜的狐狸毛像是抖了一抖,仍然坚定万分:“那也不许你去!” 我还想挣开他的狐狸爪子,那边穆羽像是听见了我们俩的争吵,微微侧身看向这边。 他那眼睛里浓重的杀意和冰冷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随即想起来白渊还在他手里困着生死不明,马上瞪起眼睛恶狠狠盯着他。 绯颜却是身形一闪,整个儿站在我前面正对着穆羽,张着一只手把我挡在身后,我一时间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绯颜扬声对穆羽说:“神君,你们俩的恩怨情仇,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待会儿打完了,不管怎样不要动她。” 穆羽嗤笑一声:“你不过是在我这里顺手用过的一枚棋子罢了,小小的狐狸精也来对我指手画脚?” 绯颜像是身子微微颤了一下,正想接着说什么,穆羽却像是转了转念头,道:“不过,她差不多也是一枚棋子,对我没什么大威胁,你要想带她走也行,不过得把你的元丹给我留下。” 我愣了一下,这个条件也太荒唐了吧?绯颜修行千年的元丹,哪里会就这么交出去?而且有点隐隐发觉,穆羽这句话好像是说,白渊今天肯定会死在他手里,然后他想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我…… 鹤灵峰上的疾风吹得附近的树木呼呼翻滚,不远处那个金球还在缓慢地一点一点缩小,噼噼啪啪的闪电声不绝于耳,每响起一声就让我心里抽一下。我的念头转得飞快:现在怎么办?玉衡星君他们都不在,长渺上仙更是没指望,若是这个金球一直小下去,那里面的白渊怎么办?x :/ 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身前的绯颜说:“好。” 这个字让我反应过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子:“红狐狸你疯了还是傻了?元丹,他要你的元丹你没听见?” 绯颜那毛茸茸的尖耳朵像是动了动,却回过身来笑得一副吊儿郎当:“听见啦,要就要呗。反正我的命先前是你救的,而且没了元丹不过是打回原身重头修行,一千年后还是一个倾国倾城的美男子,这么算来我还赚了呢。” 章节目录 第56章 飞羽漫天身自归 “你……”我心里不知怎么有点浅浅的酸辛,刚想跟他说什么“我救你不是为了报答”之类的话,正好听见穆羽又开了口,不过这一次却是转头去对金球里的白渊说的:“你可都听见了?这个凡人没了你,也一样有归宿,而且,这狐狸好像比你还有些情义。所以,”穆羽冷冷笑着:“你把她当玄棠的替身骗心骗色,如今反倒给她找了个好丈夫,也算是你临死之前的功德一件。” 金球里的那些闪电像是稀疏了一点,我隐约能看见白渊的身影,可是看不清他的表情。这时绯颜仍然把我挡在身后,金球里的白渊听见穆羽的话,一下子把头转向我这边,身形一僵,顿时就有几条闪电如同蛇一样地钻进他身体里,我忍不住牙根发抖。 穆羽接着说:“我把她带到鹤灵峰,给她做了个梦境,当年你跟玄棠的那些事情她差不多看了个七七八八,这会儿大抵是明白过来了,不然怎么会眼看着你快被这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织成的金火阵劈得要粉身碎骨了也不哭不嚎一声。” 我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我记得烟儿说过,当初她受了天雷之后就被浑身劈得都是血口子,现在白渊…… 还没等我要冲过去跟穆羽那个混蛋拼命,脚下的山坡上下震颤几下,一直在缩小的金球忽然不动了,接着那些密密麻麻不停颤动的闪电竟然凝固住了一样地也不再动,随即一种类似于结冰一样的声音渐渐从球内传出,由小变大,我终于看见穆羽的脸色有些变了变。x :/ 还没等我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金球里面渐渐劈出来一道一道的白色裂纹,仿佛是坚冰一样渐渐布满了整个球体。穆羽霎时间脸色大变,扬起手里的长刀就要劈过去,忽然间脚下的山坡又是一阵震颤,布满了白色冰纹的金球剧烈抖动了几下,突然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我只觉得眼前一阵金光白光交替闪耀,几乎比天上的太阳还要耀眼上几分,然后身子往后一倒,我被挤压在一个躯体和自己身下不住晃动的石头之间,硌得我后背生疼。(_ 我隐隐听见一声闷哼,连忙不顾着地上的震颤想要爬起来,但是那人硬是把我压在地上动不了,随即又听见一声近似于劈裂的巨响,后背底下的大地又是一阵抖动。 我被压得头脸全都埋在他的怀里,可是眼角的余光仍然瞟见有一道道白光在空中划过,然后好像都朝着一个方向去了。 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忍不住用手指头捅捅他:“别压我了,再这样我就憋死了。” 那人又闷哼一声,终于把我放开。 果然,还是红狐狸。 我瞧见他的尖耳朵上落了点灰尘,正想着刚才还没有呢,哪里来的灰?眼睛往四周一瞟,惊得我一下子愣住。 不远处那个山崖边有一块巨石,巨石旁边倒着一个影子,正是灰衣的穆羽。我清清楚楚看见,穆羽的胸膛上不偏不倚没入一根白色的东西,正是回雪笛。 在他面前,白渊撑着欧冶子铸造出来的双剑,身子有些摇晃,但还没有倒在地上。 他一身白衣干干净净,没有什么伤口血迹之类的,让我多少放了点心,可是又很惊异。 记得很久之前,迟云曾经问我,白渊身上有没有带什么利器。当时我想起来白渊的玉笛和铃铛,就觉得那样光圆玉润的东西,肯定不会是杀人的利器。可是神仙就是神仙,白渊的回雪笛,现在就已经贯穿了穆羽的胸膛。 白渊好像想跟穆羽说什么,可是嘴唇动了动,没有说。 穆羽看了看没入前胸的玉笛,竟然没有什么死到临头的慌乱,反而又扬起嘴角笑笑:“自从当年我在南荒,对着玄棠化成的飞灰发下重誓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早晚是这样的结局。现在,该死的都死了,该哭的都哭了,该倒霉的也都倒霉了,我把天帝一家子都给折腾得不轻还能活到现在,也算是运气好,如今就差你……” 穆羽皱紧眉头,嘴角溢出鲜血:“哼……咳咳,那个凡人说,玄棠要是还在,她一定不想让我去杀你。是呀,她要是还在,我怎么会不听她的话。可是……可是她不在了啊,玄棠她几千年前就死了,灰飞烟灭……灰飞烟灭……” 穆羽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阳光下闪烁晶莹,他眯起眼睛好像要避开阳光,却终究避不过:“我记得,当初在南荒,层层乌云分开,第一道阳光洒下去,照着她的飞灰那么闪亮那么刺眼,刺得我的心都要裂开……从那之后,我就痛恨阳光,我也开始恨昴日星君,记得那一年天庭大乱,玄峥劈手一道黑气过去,把昴日星君砍得鲜血淋漓一边翅膀都要掉了的时候,我很高兴,玄棠死了之后我第一次那么高兴……”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白渊的脸色白了白,穆羽扯着嘴角笑,接着道:“你是不是还在为当年天庭大乱的事情后怕?可是我才不管,我就是恨阳光,一看见阳光我就想起来,那些飞灰在阳光下无根无垠到处飘舞的样子,我用尽了全身力气,却怎么抓都抓不住……抓不住……我抓不住……” 穆羽终于没有再说下去,剧烈地吐出一大口鲜血,几乎把回雪笛都染得殷红。白渊拄着长剑,好像想跟他说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可是最后也没有说。 天际的云彩被一阵风吹走了,阳光没有任何阻碍地尽数倾泻,连穆羽身边的那块巨石都没有挡住。然后,我看见穆羽的身体在阳光下化为一副灰羽遍体的巨大寒鸦,在阳光的温暖照耀下鸦羽渐渐蓬松,散落,这时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山风,呼啦一声,油亮光滑的灰色长羽在阳光下飞扬起舞,空中尽是纷纷扬扬如云如雾的羽毛,许久之后方才渐渐落下,铺得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再回头去看,穆羽的身体已经不见了,地上连血都没有一滴,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回雪笛,静静躺在巨石之下。 我忽然觉得这个景象很眼熟。 我想起来,在那个梦境里面,玄棠的身体化为飞灰之后,也是这个样子。地上没有鲜血没有眼泪,没有那些生离死别的任何痕迹,只有云彩绽开之后的第一缕阳光,无遮无挡洒下来,照得天地澄澈,万古长明。 这里,其实也是有人来过的。 我不知道白渊是什么时候倒下去的,只是当我还在傻傻瞅着我脚尖前面几寸之处的一根灰羽发呆的时候,红狐狸绯颜捅捅我:“喂喂,你看,那家伙怎么了?” 我忙不迭抬头一望,吓了一跳,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半跪在地上,问白渊:“你怎么样?” 白渊的眼睛紧紧闭着,眉头皱起来,好像在努力忍着什么。我有点着急地去拉他的手,却在触到他手掌的那一刻猛地缩回来。 刚才那种毛绒绒的感觉,是什么…… 低下头一看,我清清楚楚瞧见,白渊那本来修长且棱骨分明的手上,不知何时长出了一层雪白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一丝丝的银光。 章节目录 第57章 一腔痴心错相付 我扑通一声往后坐倒在地上。我见过绯颜的大毛尾巴和尖耳朵,可是从来没有想到白渊的身上也会冒出这样的绒毛来。白渊他不是神仙么…… 白渊像是感觉到了我的惊异和不安,眼睛慢慢睁开,瞧着我的脸望了一会儿,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什么,却“噗——”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然后血就一发停不住了,跟涌泉一样一口一口地从他嘴里往外涌,很快就漫湿了他的衣衫,我坐在他旁边,前襟上也是染红了一大片。 这时候,我也来不及去管什么别的了,上去一把抱住他,想要给他止血,但是那血是从身体里面涌出来的,又不是外伤…… “你别折腾他,他这怕是内脏破了,你再摇再晃几下,只怕会伤口破得更深。”绯颜在我身后不失时机地插一句嘴。 我回头冲他喊:“那你还愣着做什么,过来给他治伤啊!” 绯颜睁大一双桃花灿烂的狐狸眼,翘起小手指指着自己的尖鼻子问我:“你让我给他治伤?我这么点修为,你就是病急乱投医也不怕我把他治死?” “你……”我一想,他说的也有道理,可是,“现在就咱们两个,你不来治,难道让我来?” 绯颜摆摆手:“那也不成,其实我也不会治伤的……” 白渊口里的血吐得越来越多,现在已经脸色苍白得跟回雪笛是一个色了,眼睛也慢慢闭上,我抱着他急得不行:“那也得想个办法呀,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绯颜搓搓手,狐狸耳朵动了动,忽然两手一拍:“哎,有了!”说着,从怀里扯出一个小小的竹哨子来,道:“老早之前我认识了一个雪狐族的王子,他修为还不错,现在在瀛洲做上仙,当时他说,我要是有急事,就吹这个哨子……” 我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狠狠一拍他的腿:“那你还磨叽什么!快吹啊!” 绯颜被我拍得龇牙咧嘴,一脸不情愿地吹响了那个竹哨,竹哨立即发出一声尖啸:“嘟嘟——” 我满心期待着天上会一阵噼里啪啦金光闪闪祥云缭绕,然后一个仙气腾腾的神仙从云端下来救白渊,但是期待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个影子。 我瞪绯颜:“怎么回事?” 绯颜扁扁嘴很委屈:“我哪里知道,这个哨子我也是第一次吹好嘛……万一那个雪狐族的兄弟在上茅厕呢……” 我顺手捞起旁边的一块石头,打算先砸死这只臭狐狸再说,结果石头扔过去,绯颜一偏脑袋躲过了,却正好砸中他身后的那个人。 绯颜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我说嘟嘟啊,你可算是来了,快快快,把地上这个家伙瞧一瞧,看还有气儿没……”x www.x33xs.com m.x33xs.com 他身后走出来一个雪白袍子的男子,长得颇好看的一张脸上冲绯颜咬牙切齿:“早就说了不许再叫我嘟嘟!” 我瞧着他,觉得怎么有点眼熟呢?还在想着,眼前的“嘟嘟”皱眉往我这里一看,脸色刷地白了。x 电脑端:/ 他一下子扑在白渊身上:“白渊!白渊你臭小子怎么了!白渊!”然后立刻转头瞪我:“你是怎么把他弄成这样的?” 我瞧着他那张横眉立目的俊脸,终于想起来,这不就是当初我在瀛洲仙岛上遇见的那个神仙么!我好像记得,他就是吃过我的醋的那个…… 我下意识地猛然哆嗦一下,连忙解释:“不是我打的他,是别人……” “行了行了!我得带他去蓬莱。”他打断我,一伸胳膊把白渊从我怀里打横抱起来,脚下升起一朵白云,然后一阵风吹过,嗖地就不见了。 我愣了愣神,摊着满手的血问绯颜:“你会不会驾云?带着我去蓬莱岛没问题吧?” 绯颜的狐狸耳朵一下子耷拉下来,认命道:“我可以试试,但是万一掉海里了别打我。” 事实证明,绯颜的那张嘴就是个百发百中的臭嘴,当我从海边的浅滩里爬上岸的时候,很没好气地顺手揪了他尾巴上两撮狐狸毛下来。 绯颜嗷嗷叫着捂着他的大尾巴又心疼又委屈:“我就说了我修为不高,你还赶鸭子上架……你看看,正好把最油光水亮的地方给揪出了个豁豁,这万红丛中一点白的丑死了,我还怎么见人啊呜呜呜……” 我懒得跟他斗嘴,捋了捋湿了大半截的长发,提衣带水地往不远处那个牌坊底下走。这副水淋淋落汤鸡的样子过去,还不知道会不会被那些神仙笑话呢。 绯颜嘟嘟囔囔把尾巴藏起来,从后面追上我,手指在我身上点了点,身上的水就干了。我揉了揉头发,发现也不湿了,就勉强跟他哼哼一下:“你还有点用。” 绯颜挠着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受宠若惊,吃吃笑了:“没有啦,过奖了……” 我早已走到牌坊底下,问那个把门的仙使:“敢问,那个……嗯,凝霰仙君,在何处?可否指个路?” 仙使看我一眼,道:“凝霰上仙方才抱着个受了伤的神君去了九极宫,不过……”他打量我几眼,我明白过来,连忙说:“我就是那个受了伤的神君的……嗯,未婚妻,凝霰上仙驾云太快,我这会儿才到。” 仙使正想说什么,红狐狸绯颜三两步凑上来:“怎么,不让进啊?嘟嘟……哦,凝霰,对,我跟他是朋友,你敢不让我进?” 仙使的眉毛跳了跳,正待发作,这时候我听见身后一个声音响起来:“夫人。” 我回身一看,只见明一真人背上扛着一把大剑,须髯飘飘,面色有点不情愿,但礼数还是做足了:“众仙请夫人过去。”x :/ 我连忙应着,拉起还在冲那仙使做鬼脸吐舌头的绯颜就往里走。 我想着,那个九极宫估计是凝霰上仙的府邸,却听见明一真人在前面说道:“现在元清神君已经在九极宫里由众仙救治,不过那九极宫仙气太重,夫人一介凡躯只怕承受不住,所以还请在宫外等一等。” 我问:“哦,那都是哪些神仙在救他啊?白渊的伤势怎么样了?” 明一真人让一旁的仙侍请我和绯颜落座,答道:“我听得玄一上仙说,神君受的是内伤,要治内脏和元丹。不过……”明一真人那张胡子脸动了动,像是在斟酌着措辞:“听闻元清神君受伤一事,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的众仙都来看视帮忙,就连九极宫中的长渺上仙都亲自给神君疗伤,应该没有大碍。” 听他提起长渺上仙,我就想起梦境之中那个银发金衣的青年,走了走神,然后发现明一真人面色有点奇怪,连忙说:“我听说,神君在九重天上供的是个闲职,似乎地位并非万众之上,列仙这般热心,真是颇有仙德。” 明一真人脸色又变了变,换成一副明显是心里藏着事儿的模样,胡子动一动,道:“元清神君广交仙友,这也不足为奇。”说完,看我也不看就扭头走了,脚步匆匆好像做贼心虚逃掉一般。 绯颜的尖耳朵抖一抖,摇头晃脑:“你说,会不会是你未婚夫已经要不行喽,他还骗你,心里过意不去?” 我没有理睬他。这狐狸,一整个儿想着白渊什么时候蹬腿咽气儿,也不晓得跟白渊有多大仇。 我倒不怎么担心白渊会死掉,毕竟神仙们都是神通广大,那个银发金衣的长渺上仙也不像是个吃闲饭的。 让我心里不安的是,白渊他究竟做过什么事情,让这么多神仙都来着紧他?就算真的是朋友多,也不至于这样的阵势吧? 这时候,绯颜又扯扯我的袖子:“莫离啊,先前我听见穆羽对白渊说,你看见了那些事情,心里明白过来了,你是看见了啥啊?” 我瞧着绯颜一脸八卦相,摊摊手:“倒也没什么,就是白渊跟一个小女孩的故事而已。” “咦,那你吃醋了?” 我望着瀛洲上空悠悠飘过的白云,说:“没有。我只是觉得,等白渊好了,我也能回林州了。” “啊?”绯颜吱溜一下蹦过来:“回林州?干嘛?” “还能干嘛?”我用右手挡了挡头顶的阳光:“回我原先的家里去,好好过凡人的日子。” 绯颜的狐狸眼转了转:“那白渊呢?他还跟你回去做跑堂伙计?” 红狐狸一句话就把我拉得晃了晃神。我抬头望着天上的白云,说:“他是神仙,做过一次伙计就罢了,哪里还能做第二次?等他身体将养好了,他回他的穹明宫,我过我的凡人日子,还是各走各的好。” 绯颜的狐狸眼噌地亮了,我瞟他一眼,淡淡道:“我过凡人日子,不想再跟神仙妖怪打交道。包括狐狸精。” 绯颜很有气节地分辩:“我不是狐狸精,我是狐仙!不一样的好不好!” “哦,那就包括狐仙。” 绯颜顿了顿,有点小心地凑过来:“莫离,你真的这样想?你为什么不要白渊了啊?” 我还是仰着头看天:“不是我不要他。只是,他心里真正要的不是我,之前他找错了人也选错了人,我不想为了一朵梨花将错就错下去。” 绯颜好一会儿没说话。 终于,他的一只爪子伸过来,颤颤巍巍托着他杀人时用的那块红帕子:“别这么梗着脖子了,低低头,眼泪就能流下来了。” 我抄起他的红帕子一摔:“臭狐狸,我才不要你的血帕子!” 我看见绯颜的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然后那个悲伤和心疼和怜悯混在一起的表情慢慢模糊,最后混成了一团红云。 他跑过来抱住我,正好把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口那里。我能闻见他身上的味道,竟然没有我坏坏猜过的狐狸骚味,而是一股浓香。我突然记起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初,白渊抱着我从范五爷府里飞出去,那个时候,我就把他身上的那种味道记在了心里。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到了如今,我才晓得,他的那些温柔,那些小心,那些疼爱,那些哭那些笑,从来都不是给我的。他给的只不过是在他心里藏了几千年的小女孩,那个一直叫他哥哥的女孩。 有些人,即便化成了灰,仍然永存。有的时候存在一朵白云里,有的时候存在一缕阳光里,有的时候存在一块绿豆饼里,有的时候,存在一树皎洁如月的梨花里。 绯颜怀里的气味跟他的很不一样,可是我还是埋头哭得绯颜红艳艳的胸口湿了一大片。 那个时候我看不见绯颜的脸,也看不见白渊躺九极宫中的模样,我只能看见,南荒亘古不变的红色大地上,玄棠长发纷飞的身影,是我从未见过的凄美和苍凉。 章节目录 第58章 花满楼中发如雪 那天,我跟绯颜在九极宫外面一直待到暮色渐浓,都没有看见白渊出来。 等到昴日星君已经下了值,北斗七星君都在天上露出行迹来了,方才有几个神仙从宫门里出来,对着我很客气地施了一礼,说元清神君正在静养,请我们先去歇息。 然后,便是一串仙侍过来,带着我去客房。第二天早上,我又去九极宫前望了望,倒是有些神仙面色匆匆地来来往往,但是直到傍晚,才有个仙侍出来,又请我回去。 再往后的几天里面,一直都是这样。当然,我等得虽然有点焦急,但也不至于无聊,因为九极宫简直就是一个大花圃,庭前屋后、廊上亭下、墙根乃至于屋脊,都长满了各种各样的奇花异草,花开花落叶卷叶舒,甚至有的花草还会随着一天之中时间的变化而变色,简直是万紫千红流光溢彩。 不过,即便花草繁多,但是丝毫不见杂乱拥挤,虽然猛一看上去像是随意生长的,但是细细一瞧,就能看出来,这些花草的排序、参差都是很有讲究的,乃至于哪种花种在哪个角落里能最鲜艳地反射阳光都很精准,一看种花人就是此中能手。 当然,我问了九极宫中的仙侍,才知道这些花草,都是长渺上仙亲自拿着铲子浇水松土种出来的。我跟绯颜听了,不由得感叹原来长渺上仙除了会打架还会这样的本事,果真奇才也。 等到第七天上,我又拉着绯颜在九极宫门口张望,先是听见宫里头像是有一阵骚动,然后一群红红绿绿的神仙拥出来,里面有玄一上仙,有明一真人,有凝霰上仙,甚至还有上回见到的那个叫纶音童子的小神仙。 我连忙迎上去问:“怎么样了?” 玄一上仙道:“夫人放心,神君已无大碍,多多休养几日便好。” 我赶忙跟他们道谢。神仙们客客气气地回了礼,一个个都走了。最后,剩下一个小小的纶音童子,眨巴眨巴大眼睛,像是想跟我说什么,却被玄一上仙回身唤了他了一声,他也就扭着小屁股颠颠跑走了。 回身再一看,绯颜不知什么时候也跟着凝霰上仙跑了,一边跑还一边叫:“嘟嘟,嘟嘟哎你等等我——” 我揉了揉脑袋,正想着接下来怎么办,这时候,宫门吱呀一声,又走出一个神仙来。 这位不是别个,正是那位在我梦境中闪闪发光的长渺上仙。 我看着那一身金衣慢慢朝我走过来,长长的银发被一个鎏金冠束住,非但没有凡间富人穿金戴银那般的俗气,反倒从头到脚都透着绝世超俗的威仪和尊严,让人不敢去亵渎。 我下意识摸了摸脖子里的玉环,想起八岁那年见到的给我起名的老道士,再看看眼前这个青年,不由得一阵恍惚。这些神仙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臭味相投狼狈为奸,明明是两个风姿卓绝的男子,白渊下界的时候把自己倒腾成一个破烂乞丐,长渺上仙下界时候就把自己变成那么个邋邋遢遢的老道士,果然是几千年的好朋友,做出来的事儿都差不多。(_ 我念着他给我起名字送玉环的恩情,就上前去给他行礼:“拜见上仙。” 长渺上仙对我点了点头:“免礼。” 我直起身来,正要问问他白渊的身体大概多久能好,可是等到看清楚他的脸的时候,却一下子僵住。 我明明记得,梦境里面,长渺上仙是个容色风姿都不输于白渊的美男子,尤其一双美目明亮逼人,顾盼之间都能看见华光神飞。白渊的眼睛是水汪汪长睫毛,眼珠子黑亮亮得像两颗黑玛瑙;长渺上仙的眼睛,则是眼角斜飞高扬入鬓,衬着一双浓黑的剑眉就是天边最亮的明星。 可是现在见到的长渺上仙,他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长长斜飞的眉毛下面,只有眼睫低垂,而且动都不动一下,眼皮仿佛被什么紧紧压住了,了无生气。 可是他行走举动看上去都跟常人无异,就连跟我说话,都是距离保持得刚好,方才说“免礼”的时候,也是正对着我的。 若不是我看见了他的脸,我还不会知道他是闭着眼睛的。 我有点惊讶得愣怔了,长渺上仙却像是知道了我心里想的,淡淡道:“我的眼睛看不见,不过做些平常的事情还是可以的。我给白渊治伤,也没弄出什么差错来,你不用担心。” 我连忙说:“哦,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嗯,上仙你……”我顿了一下,想着还是跟他套套近乎的好,就说:“我记得,我小的时候,上仙还去过我家给我起了名字,莫离感激不尽……”说到这里,我忽然又想起来,当时那个老道士虽说邋里邋遢,但是一双眼睛好好的,看来长渺上仙是近几年才看不见东西的…… 长渺上仙仍是淡淡的:“嗯,当时我用了个将死的凡人的肉身,是与我本体不同。” 我卡了一下。 原来那个老道士只是长渺上仙借的一个壳子……我说呢,再怎么,愿意把自己的原身搞成那副模样的,也就白渊一个了。 长渺上仙对我微微一抬手:“你跟我来,有事情跟你说。” “啊?哦。”我反应了一下,连忙跟在他后头进了旁边的一座偏殿。 偏殿里燃着袅袅的熏香,这种香气又跟我闻过的许多香都不一样,嗅起来浓而不郁,清新长久,果然还是仙家的东西好。 长渺上仙眼睛盲着,却连个仙侍都不带,只孤身一个领我进了殿,而且在上台阶的时候就好像能看见一样,抬脚不高不低稳稳当当,连进了门往坐席上落座都不差一寸,甚至还伸出手看似无意地拨了拨座旁的小熏炉子,让里面的香散得更开了些。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明明闭着双眼却丝毫不见差错的银发青年,善哉善哉,果然神仙就算是瞎了也比我们这些凡人要厉害很多啊。要是我盲了双眼,还不知道会怎么寸步难行呢。 我肃然起敬地望着长渺上仙,觉得世间三座最有名的仙山的共主名号,果然不是瞎吹的。也怪不得我不管在梦境里面还是现实里面,看见上到天帝下到仙侍,都对他颇为尊敬有礼。 长渺上仙把脸向我这边微微转了转,就好像看着我一般地开口:“我想知道,白渊是怎么受了这次伤的。” 我听他这一问,脑子里才回想起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不由得有点讪讪:“嗯……其实……是有一个叫穆羽的,他原身是寒鸦的那个,跟白渊有旧怨……那天他把我劫持了,白渊就去找他,两个就打起来了。” 长渺上仙脸色没有动,接着问:“穆羽,可有跟你说过什么?” 我本来是故意避开了那个梦境没有说,却不料长渺上仙一下子就戳中要害,我只好招供:“嗯,其实他说的倒不很多,他给我看了一个梦境……” 长渺上仙微微动了动眉角:“梦境里面有什么?” 我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我怎么跟长渺上仙说?我的未婚夫,在很久很久之前,爱上了一个小女孩?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其实我已经晓得了白渊为什么会喜欢我? 艰难地踌躇到了最后,我摸摸鼻子,嘿嘿挤出一个笑来:“嗯,里面,有当年上仙您在南荒对战赤焰骊龙的英姿。” 长渺上仙眉毛动了一下,然后面容好一会儿都没有变化,就那么闭着眼睛坐着,到了最后我都几乎要疑心他是不是睡着了。 正当我就快要忍不住伸手推推他的时候,长渺上仙忽然开口:“你看到的这个梦境,是穆羽用他所知道的那些旧事造出来的。但是,他并非完完全全晓得一切,也有很多事情,是他不晓得的。你想不想听一听,玄棠死了之后的故事?” 我愣了愣。玄棠死了之后?她人都已经死了,故事还会有什么发展么? 长渺上仙没有理会我的愣怔,自顾自地缓缓开口,一言一语道出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些风烟变换,悲欢离合。 三千年前,玄棠死于南荒。 白渊被连拖带拽地架回到九重天后,长渺上仙将他锁在穹明宫里几个月不许出去,日日除了给他治伤,就是跟别尘仙官轮流看着他,不让他脑子一热去干出跳雷池毁元丹之类的糊涂事。对外则称,元清神君收伏赤焰骊龙元气有损,要闭关静养。 但是,等白渊浑身上下伤都好了,长渺上仙终于也拦不住他。 白渊从穹明宫里跑出去,一头就扎进了离恨天上的兜率宫,想从太上老君那儿找出一颗能让玄棠起死回生的灵丹。 当然,没找着。 然后,白渊又去了药仙那儿,当然也没有找着可用的东西。 长渺上仙则袖着手冷眼瞧着白渊上天入地地乱跑,心里晓得他是徒劳无功,也不去拦着,想着他疯过这一阵子,自然就慢慢会好了。x x 电脑端:/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到了最后,白渊一路闯进了南极长生大帝宫中,闹死闹活非要看看玄棠的那一页簿子。南极长生大帝拦挡不住,只得命司命星君将命格簿子抱了出来,翻给白渊看。 章节目录 第59章 九重宫阙烟尘生 簿子上明明白白几行黑漆大墨,写着玄棠死于两千多岁上,于南荒灰飞烟灭。从此天地之间再无此女。后面用朱砂笔打了个红勾儿。 当时,司命星君跟在一边战战兢兢,生恐这位神君一下子受不了这等刺激撕了他的宝贝簿子或是干脆一把火烧了南极宫,可是白渊什么事情也没有做,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对着簿子上那几行乌得发青的黑字和一个血淋淋的朱勾足足看了几个时辰,终于把簿子一扔,转身走了。 打那之后,长渺上仙就觉得,白渊可总算是消停了。 消停了的白渊,心情一直抑郁,自己把自己关在穹明宫里不出门,整日整日地对着天井里满满一圈儿的梨树发呆。别尘仙官看不过去,跟他商量着,要不要把树换了之类的,白渊竟然也没有阻拦。 虽然没有阻拦,白渊却说,要换什么树种他还没想好,先拖一拖罢。 这一拖就拖到了那一日。长渺上仙正在蓬莱的九极宫中侍弄他的那些宝贝仙花仙草,宫门却被嘭地撞开,满头大汗的别尘仙官冲进来,说神君十几日前进了穹明宫中的后殿,说要静心几日,可是等到十几天后别尘仙官不放心去探个头,才发现殿里早已没了神君的气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长渺上仙只得扔了手里的灵铲去寻他。上穷碧落下黄泉,终于从观尘镜里瞧见西天梵境好像有他的踪迹。 长渺上仙暗暗叫苦,当时他最坏的打算是,九重天第一风流神君一朝万念俱灰看破红尘,要去灵山落发出家,只得连忙奔去西天赶着想把白渊拦回来。结果到了西天,却见白渊好好的,脑袋上三千烦恼丝一根没少,正坐在菩提树下摩诃池边,一边在荷叶旁边乘凉,一边跟那个几千岁的砗磲唠嗑。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白渊看见长渺上仙来了,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只说想跟老朋友聆风说说话,请长渺上仙不必担心。 后来,白渊也安安稳稳地回了九重天,又过起了他最初的自在神君的样子。他从西天带回来一包儿聆风送他的婆娑树苗,被别尘仙官带着宫里的仙侍,一棵一棵移栽进了原先种着梨树的树坑里,也一日日地长大了。 本来所有的事情都差不多完了,所有的事情都又回到了最初,九重天上再也没有那个到处寻灵丹神器的闹腾神君,一众仙友们也渐渐地开始跟白渊又在一起喝茶下棋逛逛园子,日子平静安稳地就像瑶池里的万年流水。 当然,平静,就是用来打破的。 天历广昊君十万六千五百二十三年,天界与鬼族魔族对战于弱水之滨。弱水发源于昆仑,乃是天地之间有名的灵河。天兵天将在此御敌日久渐现颓势,鬼、魔两族趁机发起大攻,逼得天兵一路退至弱水以南。 正当此时,万物皆载不得的弱水之上,竟然凌空出现一个玄衣黑发的少年,无人知其来历和意图。天界将领正在担忧他怕是鬼族或魔族派来的帮手,却见他猛然出手,还未等天兵天将们看清动作,鬼族四大长老尽皆化为青烟。 霎时鬼、魔两族阵脚大乱,无数妖兵利刃尽皆指向那个少年。但是少年丝毫不见惧意,众目睽睽之下以几乎看不清招式的法术取走了魔族大祭司和左右护法的性命,这样一来,两族突然失去最重要的头领,登时群龙无首阵形大乱,天兵天将趁此机会出兵相击,遂大胜。 可是等天界刚刚从胜利的喜悦中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个玄衣黑发的少年,早已不知去向。天帝天后命仙侍取出观尘镜来,竟然也看不到他一丝一毫的身影踪迹。 大战得胜,九重天上的神仙们个个喜气洋洋。却都没有想到,这场大胜,恰恰是天翻地覆一场大乱的开始。 就在得胜几个月之后,瑶池里的庆功宴刚刚摆完,连桌案上的瓜果还没撤去,凌霄殿上的天帝还在给天将们论功行赏,就传来了北天门被打破的急报。 第一个遭殃的,是天帝第六子煌朔的苍壁宫。苍壁宫是离北天门最近的一处宫殿,当时六殿下还在宫中跟几个河伯议事,仙侍们惊慌叫喊起来的时候,他只看见从殿门处飞进来一个黑影,之后连出手抵挡都没有来得及,就化成了一缕灰烟。 当时,六殿下的王妃带着绛真仙姬在瑶池赏花逃过了这头一劫。苍壁宫烧成一片火海的时候,那道黑影早已一路向南,途中经过的座座仙宫无一例外,皆是一宫之主的神君死于非命,然后整座仙宫被浓浓的黑烟包围,千万年的殿宇珍宝毁于一旦。 而且,那个黑影的动作,几乎快得令人难以置信。即便是数千年之后,在那场大乱中侥幸逃得性命的几个天将都清清楚楚记得,仙使们飞报噩耗的速度,甚至都赶不上实际上那些仙宫被毁的速度。那些矗立了千万年的仙宫神殿,就像是一个个木头块儿一样,轻而易举地一推即倒。 雪上加霜的是,在路过黑水天牢的时候,黑影好像只是顺手一下,就劈碎了天牢大殿上矗立了不知多少万年的镇邪石。那些被关了千百年的妖魔鬼怪没了这道最坚实的禁锢,个个挣脱牢笼逃了出来,一朝重见天日后大开杀戒,自然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等到黑影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地杀到凌霄殿上,一干神仙们方才看清楚他的模样。 一个玄衣黑发的少年,看似还年轻得很,可是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却有让人不寒而栗的墨黑。没有谁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来头,也没有谁知道,他为什么砍杀了鬼族和魔族之后又来血洗天庭。这简直就是让他自己在天地之间都没有容身之地。 当时的神仙们早已经来不及想这些问题,因为那个少年就像砍瓜切菜一样简单地将神仙们砍倒后化成一道道灰烟,而且那些灰烟最后都尽数进了他的额头。每进一道灰烟,他的灵力就像是又增了一分,使出来的招式也愈发狠厉。 等到他离天帝和天后就差了几丈远的时候,太白金星才浑身颤抖地终于叫出来:“噬魂狼!他是噬魂狼——”x 那一场天翻地覆的大乱,最后留在九重天上众仙的记忆里最深的,就是那三个字。 大乱之中,天兵天将折损无数,九重天众仙没有一个能挡得了他的攻势。唯一一个跟他打了个势均力敌的,还是从蓬莱匆匆赶到的长渺上仙,用一把倾灵剑与他拼了数百招不相上下。可是最后,玄衣少年周身弥散出的黑雾愈来愈重愈来愈厚,终于到了浓得不能再浓的时候,那些满是戾气的黑雾伤了长渺上仙的双眼,从此目盲。(_ 被派去西天请佛陀救急的仙使终于回来了,却没有完成使命。西天梵境的佛陀坐在莲座上,只说了一句皆有因果,便再不做声。 佛陀没有来,跟着回来的,却是半个月前去了西天的元清神君。 当时的白渊脸色苍白,却独自一个站在那少年身前,拦住他的路和挥下的刀。 黑烟缭绕的利刃在白渊头顶几寸之处停下,却没有劈下去。他在手掌中放着的,是当年尧华神女留在他父亲那里的一块玉佩。 这场大乱在最后关头被白渊拦下,当时却没有谁知道,白渊究竟跟那个少年说了什么。总之,从那之后,昆仑山成了三界六合最无人敢去触碰的禁地,除了一直居住在那里的西王母依旧淡然安稳,没有谁敢去探头找死。 世间扰扰众口,早已将噬魂狼三个字传说成了最离奇的传说。那个深居在昆仑山底弱水之源的无底深渊中的玄衣少年,也渐渐被描绘成天地之中最可怕的怪物。他不入三界,不属八荒,甚至连南极大帝宫中的命格簿子都没有他的记载,幽冥司也因为没法将他录入种属而管不得他的生死轮回,这就真的是天不管地不收了。这样的一个生灵,又有谁敢去招惹? 但是大家都晓得,只有九重天上元清神君的话,他还会多少听上一听。 即便那只是很少的听听,也会管用。要不然,当初他又怎么会在最后关头停下那把屠刀。 长渺上仙说到了这里,就不再说下去了。 我默默想了一会儿,问:“上仙可知道,白渊跟玄峥都说了什么?” 长渺上仙叹口气:“其实,一开始我也不晓得。后来,白渊主动来找我让我给他帮忙,我才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白渊不许我将这件事告诉别人,不过……”长渺上仙停了停,“你倒是可以听听。” 章节目录 第60章 前缘有梦君须记 当时,白渊用那块玉佩将玄峥引进了穹明宫,他手里执着那玉佩,又从墟鼎内拿出一个盒子来。盒子是用万年乌檀木做的,上面密密雕着佛陀座下的那种莲花纹,最中央是一枚小小的光符。x :/ 白渊心里的执念从未放下过。他跑遍了三界六合,都没能找到能使玄棠再生的方法,万般沮丧之中,他想起了间接害死玄棠的天族公主绛真仙姬,于是想起了六殿下煌朔,于是想起了煌朔的王妃——南海十四公主,最后想起了聆风。连同聆风所在的那个摩诃池,以及西天梵境。 白渊在佛陀座下跪着求了整整十日,最后,佛陀答应他,以无边佛法来助他使玄棠再生。x www.x33xs.com m.x33xs.com 噬魂狼之所以是怪物,是因为,这个种族本是由上古的冥族鬼女和妖族玄狼所生的混种,又在第三代噬魂狼中有个叫玄湮的,跟魔族圣女相恋,生下的子女便有了冥魔妖三族的血脉。这样的噬魂狼不仅凶猛难敌,而且不管死在狼爪之下的是神仙还是鬼怪,他们的修为、魂魄和元丹都能尽数为噬魂狼所吸入融合,成为助长灵力的不断来源。 因此,噬魂狼几乎就是个不能被打败的怪物,对战之中它能将所有敌人的灵力都化为自身所用,故而愈战愈强,杀死的对手越多,它就越强大。 但是,天道有常理,有得必有失。虽然噬魂狼生前凶猛强大,一旦命终,就会肉身和灵力魂魄一起,尽数化为飞灰,魂飞魄散连个轮回重生的机会都没有。 也正是因为这个,白渊想要让玄棠再活过来,最直接的难处,就是玄棠的魂魄气泽全都散灭了,还怎么再生? 白渊知道佛法无边,就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西天梵境。 起初佛陀是不允的。噬魂狼已经是有了三族血脉的怪物,如今又注入了尧华神女的神族血脉,出现的生灵定然是与天道相悖与三界秩序相反的。 但是有很多事情,往往就是在一个个意料之外中,走向谁也不可预知的结局。 人间有句话,叫做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这句话,用在尧华神女一家子身上,倒也算是贴切。尧华神女下凡与噬魂狼玄朗相恋成婚,生下两个血脉混合的子女,此行违背天道,按理他们一家子,是该在两千多年前的鬼魔两族十几个高手的夹击之中尽死的,但是却因着当年她与上一任元清神君,也就是白渊他爹的旧事,白渊一插手留下了玄棠;玄峥则在混乱之中趁机避开眼线追杀,一路逃入昆仑山底弱水之源的深渊中,不知怎么就练成了强大怪异的神功,在两千多年后去找鬼魔两族算账报仇;谁也没料到的是,玄峥竟然从穆羽的口中晓得了玄棠的死跟六殿下煌朔一家子脱不开干系,遂又迁怒天庭,一路杀上凌霄殿。本来玄峥那架势,是要把教子不严养孙不正的天帝一发砍了的,却因为白家跟尧华神女和玄棠的关系,被白渊拦下屠刀,从此作罢。 这个故事看起来应该是要结束了。长渺上仙却说,这个结束,却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 白渊想要玄棠再生,本来是绝不可能的事情,却最终还是有了转机。 正如当初白渊说的那样,天地之间异兽的灵力传承,是谁都不可预料的。千雪白猿一族是如此,噬魂狼也是如此。玄棠虽然死了,但她其实是继承了尧华神女的血脉更多一点,所以体内的魂魄气泽,有一部分是受神力保护的。在她肉身灰飞烟灭之后,那些属于噬魂狼的魂魄气泽自然是也散灭了,但是受神力保护的那一部分,却没有完全消失。而没有完全消失的这些,就成了事情的转机。 世人都说佛法无边,果然是无边。佛陀给白渊的那个绘着莲瓣纹的乌檀木盒子,是西天上用来聚集神魂的容器,盒子上那个小小的灵符,就是聚气敛魂的符咒。盒子里聚集起来的神魂越多,那个灵符就越亮。 一开始,白渊抱着那个盒子守了许久,都没见到灵符有一丝一毫的动静。正当他快要绝望的时候,忽然发现,灵符在靠近玄棠用过的那些东西的时候,会有一丝很微弱的荧光。白渊几乎是大喜过望,整日抱着盒子在穹明宫里转悠,还时不时往玄棠去过的一些花园子里跑,搞得整个九重天都在传说元清神君疯魔了之类的。最后,盒子上的灵符越来越亮,终于,白渊觉得兴许玄棠可以重生造魂了,就抱着盒子兴冲冲去了西天。 就在那个时候,玄峥一掌打破了北天门,杀上凌霄殿,血洗天庭。 白渊用玉佩把玄峥引到穹明宫里,对他说,佛陀已经说了,盒子里的魂魄气泽虽然离那个完完整整的玄棠还差了很多,但是,天地之间能收集到的,也差不多收集完了,就可以把这些魂魄重塑,至于重塑之后会是什么样子,那就看造化了。 白渊对玄峥说,你是玄棠的亲哥哥,可以为了她血洗天庭,但是,如果有一日玄棠再来到这个世上,看见的是三界大乱神鬼无道,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杀了天帝和众仙,她还会不会开心? 玄峥望着盒子上那个发着光的小小灵符很久,黑雾弥漫的眼睛里终于有了温情,反手收了手中的黑气,转身一言不发地回了昆仑山,从此一直隐居在那个无底深渊里,很少有谁看到他出来过。x 白渊请求长渺上仙帮忙,就是因为,长渺上仙在生死安危之道上最为精通,由他来重塑魂魄,应该是最好的。 长渺上仙没有推辞,在九极宫里对着那个乌檀木盒子施了很长时间的法,最后出来告诉白渊,因为那些魂魄和气泽实在太破碎,根本无法造出一个原先的玄棠,甚至连个有灵力的仙体也承受不起,他能做到的,就只是把魂魄聚好,然后找个凡人的肉身投进去,至于会长成什么样,就看造化了。 长渺上仙也告诉他,即使是造出来了也是不全的,凡人肉身里的那个魂魄,究竟还有没有前一世的记忆,估计很难说。至于做凡人的时候会不会心智不全痴傻不通,他也不好说。 但是白渊很高兴,一直都在坐立不安地等着。 等到最后,却出了岔子。长渺上仙一心一意都扑在给玄棠造魂这件事情上,竟然忘了自己修行的这一层刚满,马上要到了渡劫的时候,就在他刚刚把魂魄聚好,还没拿出来投到人间的时候,一道天雷咔擦擦直直劈向九极宫殿顶的大梁,只听得轰隆一声,九极宫的屋梁倒了一半,长渺上仙受了一场伤,摇晃震动之中,那一团小小的魂魄脱离开了盖子的乌檀木盒子飘了出来,等长渺上仙和白渊再去找的时候,已经不知去向了。 白渊急得直跌脚,长渺上仙当时伤着,也无可奈何。后来还是摇光星君提醒了一句,说先前造出魂来的时候,南极长生大帝那边,司命星君已经把命格簿子写上了,说是因为感念白渊这一片痴心,先把魂魄这一世的姻缘系在白渊身上,千里姻缘一线牵嘛,好歹也是能找着的。 白渊却急得很,又放心不下,非得巴巴找了司命,问那魂魄究竟去了哪里。司命是死也不肯,说命格簿子最忌的就是预知未来之事,若是白渊不知道,那就还是原来那个样儿;若是知道了,命格簿子是要改的,他还不如先去找找月老才有门路。 白渊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找月下老儿。月下老当然也不会告诉他,最后被他磨得没有办法,只得从一大团子陈年红线里头,翻检出来一个小小的碧玉铃铛,说是这碧水铃有诸般妙用,最有趣的一个,就是两个系着红绳儿的人,不相见的时候铃铛不响,见着了才会响起来。 白渊自然是当成宝贝收了,从此天上地下到处乱晃,这里住一年那里停两载的,一张俊脸招惹了不少风流桃花,搞得他在三界六合都是声名远播香飘万里。九重天上众仙纷纷传说,这一代的穹明宫元清神君,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把白家的悠久传统算是彻底发扬光大了。 后来有一回,长渺上仙下界去寻一件东西,路过人间南朝的林州城,一时兴起想去探察一番凡界风物。但是他也晓得,自己真身的杀伤力估计比白渊那张俊脸少不了多少,就顺手用了个老道士的皮囊。他嗑着瓜子儿沿着街巷走了一段路,望见前头吹吹打打白纸飘摇,是一户人家抬着个小小的棺材正出殡。他只是闻着那家里飘出来的酒香味道不错,就想去蹭口酒喝,结果一进门,瞧见一个穿着白布衣裳的小丫头蹲在一棵梨树底下哼哼唧唧地抹鼻涕眼泪,细细一看正是他当年从九极宫里弄丢了的一缕魂。 长渺上仙想起白渊那九重天第一风流神君的好名声,再看看眼前这个脏兮兮的黄毛傻丫头,顿时觉得,天道好轮回这句话果真不假。佛陀在上,的确是皆有因果。 章节目录 第61章 一别恍惚经年后 长渺上仙说完之后,就没再做声。 我也没有做声。 我觉得,别说是我,不管哪一个姑娘,听见自己跟自己的未婚夫竟然还有这么一段震天动地的故事,都会被惊得说不出话来的。 蓬莱仙岛上的阳光很好,穿过窗子直直照进来,长渺上仙本来就是一身金衣一头银发,现在更是显得浑身都闪闪发光,连他的低垂的眼睫毛上都浮了一层金边儿。 我望着那张人神共愤的俊脸想了很久,终于很纠结地问他:“上仙,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 长渺上仙点点头。 “可是……”我有点焦虑地揉揉脑袋:“你说的那些,我根本一点都记不起来啊。而且,玄棠长得那么漂亮,又很聪明,她怎么会变成我这样呢。” 长渺上仙挑了挑眉角,淡淡道:“哦,那是我给你炼魂的时候,有一块儿没补好,估计是正好关系到头上了吧。所以我跟白渊说了,不记得他也是有可能的。” “我……”我听着他这句话,有种莫名地想要揍人的冲动,但仍是忍住了:“可是,我真的觉得,我不会是玄棠……也许白渊和你都搞错了呢……” 长渺上仙仍是淡淡的:“白渊那个脑子有可能搞错,但是碧水铃和命格簿子不会搞错。而且,我确定我也不会搞错。”x :/ 我望着他那一脸淡然无辜的样儿,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上仙啊,你会不会是,为了想帮白渊把我留下,故意编出来的这个故事吧?其实啊,这种前世今生的故事我都听得多啦,说书棚子里都有很多,我听了十几年的,白渊也讲过好些的……嘿嘿,我说怎么刚才听你讲故事的时候,觉得这路子这么熟……” 长渺上仙依旧一脸淡定,丝毫没有被我揭穿谎言的心虚,反而悠悠叹了口气:“看来,当初我的确是没把脑子那一块儿的魂给补好。” 我被噎了一下,正开始考虑要不要对这个盲眼美男发作,忽然听得窗外一声咕咚,然后红狐狸绯颜的声音撞着门响起来:“莫离,莫离,那个家伙他醒啦!现在疯魔着要找你呢!你不去看看?” 我推门出去,看见绯颜拉着凝霰上仙,一脸期待地对我说:“莫离啊,你不是说要回林州再也不理他了吗?刚好他醒啦,你去跟他说啊!” 凝霰上仙一巴掌拍过去:“人家夫妻两个的事情,你瞎嚷嚷什么?” 绯颜揉着尖耳朵还想分辩,我已经看见了站在九极宫门口的白渊。 蓬莱岛上蓝天如水,白云如缕,时不时有丹顶的仙鹤清啸飞过,带起一阵缭绕的微风。九极宫阔大堂皇,白渊站在大开的宫门口,单薄的骨头架子撑着一件白衫,头发在风中四散,脸色有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他就这么站在高高的宫殿门口,显得身影有些瘦弱,却仿佛没有听见方才的吵嚷,亮亮的眼睛还在看着我这里。 长渺上仙也已经从我身后的殿里出来了,还是那样不急不缓地走着,下台阶的时候一步不差,闭着眼睛站在白渊面前的位置也是不远不近刚刚好,低声对白渊说了些什么。x 我看见白渊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点,眉毛似乎皱了皱,不晓得在想什么。 长渺上仙对他抬抬手,跟他示意了一下,像是想让他回宫殿里去。 白渊有点犹豫,却没有听他的意思,而是慢慢从九极宫的台阶上走下来,一步一步走到我的面前,水亮亮的大眼睛端详了我好久,才问:“莫离,你为什么不相信?” 周围的诸位全都已经静下来,我只能听见天空中仙鹤鸣叫的声音,回旋婉转,声闻九天。 四周有微风吹拂,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忽然有点心疼。 再怎么,他都是因为我才受的伤。 我对他张嘴哈哈一笑:“怎么会啊,我跟长渺上仙开玩笑呢,我信,当然信……” 我还想作势去拍拍他的肩膀,却见白渊的脸色更白了,没有多少血色的嘴唇被牙齿紧紧咬了下,泛出两个深深的印子来,他轻轻摇头:“不,你现在才是在跟我开玩笑。你没有相信。” 我脸上的笑挂不住了,只好说:“白渊,长渺上仙讲的故事,对我来说太离奇,你可不可以让我慢慢想想再说?” 白渊沉默了一下,道:“好。” 这时候,长渺上仙已经又走了过来,对白渊打手势示意让他回去。白渊没有再说什么,看来我一眼,就转身慢慢走回了九极宫里头。 长渺上仙没怎么理我,跟着白渊也进了宫里头。 一直站在旁边的绯颜,则像是有点不高兴,撇了撇嘴过来拉我:“莫离,你对他过意不去就直说嘛,何必再这么支吾着找借口拖下去。我们回去好不好?我送你回林州,到时候我跟着你开酒馆,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抽出手,揉了揉他的狐狸耳朵:“我说的不是借口,是我真的得慢慢想想。” 绯颜的眼睫毛颤了颤,忽闪一下:“那你得想到什么时候?” “嗯……”我抬头望了望天上盘旋的白鹤:“我尽快吧。” 绯颜的狐狸眼微微眯了眯,看着我像是在想什么,却一勾唇漂漂亮亮地笑起来,袖口上的彼岸花在蓬莱岛的阳光下泼泼洒洒正是热烈。 这个尽快,其实也没有多么快。 从长渺上仙给我讲故事那日,我见了一回白渊,之后就再没看到他出过九极宫。过几日的时候又有几个从瀛洲来的神仙进进出出,我也不晓得他们是有什么事。 所以,即便到了我想明白的那一日,我都没能再见到白渊。 想明白了之后,我就拜托一个仙侍去请长渺上仙。 长渺上仙脸色面容都一成不变,只是问我做什么。我想了想,把一直收着的那个玉铃铛——也就是碧水铃,拿出来,请他转交给九极宫里头的白渊。 长渺上仙淡定从容的俊脸终于有了变色:“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是想请上仙帮我跟白渊说,他先前和我定下的婚事,还是算数的,以后我还是他的未婚妻,只要他不把我扔了,我就不会扔了他。这个铃铛,只要还有一日能响,我就跟他一直在一起。” 长渺上仙握着碧水铃的手微微动了一下,说:“你可总算是相信了。” 我笑了一下:“上仙别见笑,我的脑袋只怕还真的就缺了一块没补好,到现在我也没法确定我是真的信你的那个故事。我这样做,只是因为,我晓得我心里有他,他心里有我,两个人在一起长长久久厮守着才是好的。至于究竟是为了上一世的缘还是这一世的份,又有什么重要呢。” 长渺上仙一直闭垂着的眼睫毛忽然动了一下,却又归于平静,停了一下,他说:“既然如此,那也好,我去跟他说。”转身就很快地出了门。 我觉得我没看错,长渺上仙一直稳稳当当的步子,这回却在下一级台阶的时候有点打滑,金靴底在大理石棱子上蹭了一下,稍稍有点摇晃地稳住,顿了一小下,又好好地往前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想,上仙这是怎么了,传个话都这么激动? 白渊带着我从蓬莱九极宫走的时候,我没有看见绯颜。 三座仙山上的众仙们有一些过来给白渊送行,我在那些神仙堆里找了找,还是没有看见他,甚至连凝霰上仙也不见了。 我心里正在疑惑着,忽然看见神仙堆里的纶音童子,甩着小袖子啪嗒啪嗒跑过来,一把拉起我,睁着大眼睛对我说:“姊姊,你是不是要跟白哥哥成亲去了?” 我对着这个小娃娃笑笑:“我们要再过一阵子才成亲呢,不急的。” 纶音童子见我这样说,低头想了想,才从怀里掏啊掏的,最后拽出一个小布包儿来,布包是白底锦缎上头绣着泼泼洒洒的彼岸花,瞧上去艳丽漂亮得很:“姊姊,凝霰哥哥昨日带着那个漂亮红狐狸哥哥走啦,说是要回狐族探亲。红狐狸哥哥临走的时候把这个给我,说要是你跟白哥哥成亲,就让我把这个给你。” 我接过这个小布包,捏了捏,软的。扎口的红抽绳拉开,我往里头一掏,掏出一方红艳艳的帕子来。 这个帕子眼熟得很,正是当初绯颜在林州救我杀人时候用的那个帕子。后来他拿来给我擦眼泪,被我摔了回去。 红帕子是整整齐齐叠好的,我把它一层一层打开之后,摊在帕子中心的,是一握鲜红如火的绒毛。 我摸了摸这绒毛,觉得大概是绯颜的狐狸毛吧,他把这个送我是什么意思?除了这一握绒毛看上去油光水滑细密柔软,是上等的好毛之外,我就看不出其他的了。 而且,这家伙不是一直很自恋于自己的美貌皮囊嘛,身上的红毛向来保养得宝贝似的,上回我从他尾巴上揪下来一小撮,他都捶胸顿足心疼不已呢,怎么又舍得给我这个? 我瞧瞧一直巴望着的纶音童子,见他也是一副好奇的样子,就对他笑笑,又把帕子重新包上了,塞进那个小布包里。 纶音童子果然问:“姊姊,漂亮红狐狸哥哥,他为什么给你这个呀?”x 电脑端:/ 我摇摇头:“不知道呢。兴许是他觉得红毛喜庆,给我祝婚罢了。” 纶音童子还想扒拉着我的手看看那个小布包,不远处玄一上仙却开口叫他了,他只好恋恋不舍地一边往回走,一边冲我摆手告别。 我把小布包揣回怀里,把长渺上仙又带回来给我的玉铃铛跟它放在一处,觉得心口就像头顶的云朵,暖暖软软的。 从那之后,我跟着白渊一起走过了很多地方,看天看水看花落,听风听雨听山泉,那只美貌艳丽的红狐狸却一直没有出现在我身边。 当然,缘分不会就这样尽了,后来我还是又见了他的。只不过,那时候的绯颜,就跟那个分别了很久的迟云一样,岁月流转之间,物是人非。 章节目录 第62章 棋局终了阮郎归 本来白渊是想直接带我下界去的,却在蓬莱仙岛九极宫的大门口,被别尘仙官拦住了。 白渊对他摊摊手:“你不用多虑,我的身体已经好了,不用再去休养。” 别尘仙官端端正正地拱手:“神君虽然已无大碍,但是身虚体弱,此时下界只怕利大于弊,还是回宫歇息一段的好。” 白渊还想摇头,别尘仙官又说:“况且,九重天上众仙还有要事跟神君相商,还请神君回宫。” 我见状,连忙上前去也劝着白渊。白渊挠挠头,只得允了。 等到了穹明宫里头,我刚落座不一会儿,连阿绒端上来的茶都没喝一口,就看见天井里霞光闪闪落了一排神仙,数了数,不多不少正是七个,走进来的为头那个蓝袍子的冷脸神仙,正是玉衡星君。 我连忙站起来跟着白渊向他们打招呼,瞥见七星君瞧我的眼神有点不对,想着兴许是他们有话要跟白渊说,就想先出去,却见白渊伸手拉我一下:“没事,你坐着就是。” “呃,行吗?”我看向那一溜儿神仙,还是有点犹豫。 白渊却已经拉着我坐下了,摆摆手让阿绒他们捧茶,请七位落座。 玉衡星君却不怎么客气,拉着摇光星君一撩袍子坐下,冷冷哼了一声:“听说你受了伤,在蓬莱被三座山的神仙捧着养了多日?” “啊,已经好了,皮肉伤而已嘛。”白渊抬手喝了口茶,问:“怎么了?” 玉衡星君看他一眼,道:“你这伤倒是伤得巧啊,不前不后正是这个时候。你休养了多日倒是清闲,不过,凌霄殿上早就闹起来了。” 白渊歪头问:“闹什么?” 玉衡星君没有立即答话,眼风却向我身上瞟了瞟。 他旁边的摇光星君则撑不住了,一拍扇子说:“说来话长,不过要说清也简单,一句话——弱水倒流了,河床枯了大半,眼见着都快被晒裂了。” 我愣了一下。弱水倒流? 白渊也是愣怔一下,眉头皱了皱:“怎么会倒流?” 摇光星君道:“这事还是当初,昆仑山旁边西荒的众山神上报,说昆仑山忽然有些震颤摇动,不知是为何。后来又有青鸟使传信,说弱水本来流得好好的,却突然水流倒向,径直朝着发源地昆仑山哗哗淌过去了。眼见着下游的水越来越少,最后连上游水道也快干涸了,还是没个转机。” 白渊想了想:“凌霄殿上怎么说?” 玉衡星君哼了一声:“本来都吵吵嚷嚷各有各的理,等到天帝说,要派个能办事的过去瞧瞧,一下子全都住了声,没一个敢答应的,个个都怕自己会把命送在那儿。所以到了现在还拖着呢。” 玉衡星君的话落,整个殿里就一下子静了。 白渊扫了一眼七位星君,扯了扯嘴角:“看来,天帝是想让我去,所以各位来跟我说这个意思?” 玉衡星君的脸更冷了,又哼了一声,转了眼睛不理他。x 电脑端:/ 这时候,别尘仙官开了口:“神君误会了。其实,天帝是有想让神君去昆仑山的意思,不过当时还是七星君和太上老君当众极力劝阻,又有明一真人来传了蓬莱长渺上仙的话,说神君受伤不能折腾奔波,天帝才作罢的。”(_ 白渊抬眼望望玉衡星君,刚想说什么,摇光星君咳嗽一声:“哎呀,这都是小事啦,朋友之间说一句话又有什么要紧。白渊啊,咳咳,我们就是跟你说下这个事,让你想想怎么办。不过话说回来,除了弱水倒流之外,其他的倒还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所以虽然一直拖着也没出乱子。”说着还偷偷拉拉玉衡星君的袖子。 白渊看向摇光星君,默然一会儿,说:“依我看,静观其变吧。” 众位神仙面面相觑又是一阵寂静,我有点忍不住,就问:“弱水倒流,为什么呢?好好的弱水怎么会倒流?”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玉衡星君抬起眼皮看我一眼,目光中明显是有些事情的,但是他没有说出来。 白渊不动声色地握住我的手:“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也总会走,不用担心。” 我侧过脸去瞧他,心想还真是头一回见他这样正经严肃地对我说话。 其实白渊说的也对。 就在七星君走了之后,白渊在穹明宫里待了没几日,我们就听说弱水渐渐恢复了流向,水流也慢慢变多,然后就一切如往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还是高兴了一些的。白渊当时正在天井里给婆娑树浇水,却仿佛早就料到会如此一样,对着一旁站着报告的别尘仙官点了点头,就接着去换下一桶水。 我发现,自从白渊从蓬莱出来,他的性子好像就变了一点,没有以前那样的疯疯癫癫活泼欢脱了,而是好像很有些心事的样子,嘴角的笑容不仅少了,笑起来的时候也没有以前那样开怀了。 我有些担心,看着他又给婆娑树浇了两桶水,就走过去跟他搭话:“白渊,你哪里不高兴吗?” 白渊放下水桶直起身来:“没有。” “那我这些天看你都不怎么闹腾了,笑的时候也少了,是在想什么事么?” “哦,”白渊轻轻拍拍沾了点土的衣裳:“是在想事情。我想,什么时候能带你出去,我们说好了的,要去很多地方。” 我愣了一下,脑袋转几转,才想起来,在穆羽没有把我弄晕看那个梦境之前,我是跟白渊说好了要去各处看看玩玩的——折腾来折腾去,我自己都差点把这事情给忘了。 白渊说,这件事情看我的意愿,于是我很自然地选择了先回林州。 等到了林州,我望着那道高高的城门,还是有点恍惚。 林州城还是那样,人来人往车马如流,城门上的旌旗也是一排排飘扬得好好的,如果不是城楼的石额上还残存着一点当初被烧黑的痕迹,我都几乎找不到一丝那场动乱的影子来。 进城之前,我跟白渊先去了城外那片柳林子里面,到爹娘的坟上拜了几拜。当时我跪在坟前伤心难过,却看见白渊对着坟头,一板一眼行的是女婿的礼。我犹豫着叹了口气,也没有管他。 等进了城,我沿着熟悉的街道一路走过去,看见来来往往的大人孩子都是安稳自然,仿佛都不记得当初的那场火光中的兵乱。其实,若是大家都不记得了,反而也许是好的,一根蒺藜藤扎在血肉里,又何必一定要让它拔出来露在外面呢。深深地埋起来,有时候会对人对己都好。 我跟白渊是从西城门走进去的,白渊拉着我的手,一路都默不作声。其实我想起来,当初反而是他,总是喜欢东颠西颠地到处跑的,整个林州城里大概没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吧。 路边的包子铺冒出腾腾的热气,卖包子的老板忙来忙去地招呼着我们俩,我却在这时候想起瀛洲仙岛上的玉泉水来,那一眼子泉水,升腾出来的白烟,也跟这个好像差不多。 正在出神,我忽然听见不远处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像是什么陶瓦之类的东西给摔碎了。转头一看,我愣了愣。 街道右边不远处就是一栋颇有些气势的酒楼,酒楼的样子我不怎么熟悉,但是那楼门口一张乌木大匾额上端端正正书着“勾月台”三个大字,却是熟得很。 话说这三个字,还是当初罗孝廉告老还乡的时候,城西王家老爷尚还身子健朗,亲自带着店里伙计捧着满满一盘子金条去了罗家,请罗孝廉写了这三个字。当初这块匾挂上去的时候,王家在勾月台财大气粗地大摆流水宴席,足足从我家搬走了五大车的梨花醉,我因着这一笔大财而一直把这事儿记得清楚。 而现今,这勾月台原先的模样也没了,屋檐廊柱什么的看上去都挺新的,只怕是兵乱的时候旧的勾月台酒楼被烧毁了,如今就重建了一个。 这倒不打紧。打紧的是,酒楼屋檐底下,正靠着廊柱冲我张口结舌瞪眼睛的那位,不是当初去我家求亲却遭了白渊一个绣香囊栽赃的王家老三,又是谁? 章节目录 第63章 乡语声声归故里 我瞧着他,一身的锦衣绣袍倒是齐整,面色丰满红润甚至有些隐约的发福兆头,可见是过得还不错。只是,他脚边那一小堆茶壶的碎片还在晃荡着,碎片里头盛着的几小涡儿残茶还在日头底下反着光呢。 看来他是被我跟白渊吓着了。 我正想着要不要过去跟他打个招呼,只听得酒楼里一个伙计一声惊呼:“老爷!老爷出什么事了?”然后就见王曜抬腿朝我冲过来,跌跌撞撞碰歪了好几个过路的人,最后一把攥住我的胳膊:“你你你——” 我见他眼睛瞪得溜圆,就尽量把语气放缓:“嗯,王三公子别来无恙。” 王曜的脸上才稍稍松了下,但还是一脸惊色:“莫离你没死?你还好好的?你你,我,我们都以为——” 我见他都有点结巴了,又被他攥得胳膊有点疼,就挣扎着提醒他:“我还好好的,没有死啊。你别怕,我不是鬼。” 这时,却从旁边忽然伸过一只手来,不轻不重地把王曜还想往我身上抓的右手拦回去,我听见白渊说:“原来,王三公子已经做了勾月台的掌柜老爷了?我们倒是失敬呢。” 王曜这才转转眼珠子往白渊身上看,白渊一脸正气地看回去。王曜然后又看看我,再看看白渊拦在我身前的手臂,面色变了几变,才讪讪跟我说,他的确已经是王家的当家老爷了。 原来,当时林州遭逢兵乱的时候,王曜正被两个哥哥挤兑出城,让他去了吴中一带进货收账,就刚好避开了那场乱子。后来王曜回来,才知道两个哥哥已经遭逢不幸,一个当场被砍死在勾月台的大堂里,另一个被乱兵抢光了值钱的家产,又气又急,哭了两日后上吊自尽了。当时王家上到主子下到伙计都是一团乱,王曜就把自己手头一些钱拿出来整顿生意,慢慢有了起色,就把勾月台重建了,想要一点点把王家当初的风光都挣回来。 我听他这样说,不禁一阵唏嘘。当初王家老三刚死了爹被两个哥哥欺负,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倒也是人世无常。 说话间,王曜想把我请进他家酒楼里去坐着,我回绝了。他说话的时候,眼风不住往我跟白渊两边扫,像是想问什么,到了嘴头儿又吞了回去。 紧接着,他听我说要先回原先的宅子去看看,就赶忙跟着我一路往城南走,一边跟我说着城中发生过的事情。 那次乱兵过后,城中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劫后余生的人回了城后,街坊邻居们各自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想办法把原先住的房屋都修葺好,该做的营生也接着做起来,才慢慢又回到太平日子。当初的州牧大人自是已经在乱兵入城时就不幸被杀了,而且朝廷里也被个大将军搅得政局不安,皇帝都废立了几回,更是没人来管我们这个小地方的事情。直到三个月前,才从别处调来了一个官员来做州牧,不过是个挂名儿的主,也不甚管事。 王曜还说,那场乱兵里头,遭殃的不只是他一家,更倒霉的是罗孝廉府上。他老人家本想回来颐养天年,却不曾料到乱兵一来,罗家首当其冲,先是他的家人和仆人死的死伤的伤,他带着小孙子想要逃走,却半路被乱兵又抓回去,掳到贼营里担惊受怕了些时日。终于瞅着乱兵转移的机会逃回来,才发现家财尽失,大半辈子积蓄只剩下了点儿零头。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的小孙子虽然跟着他颠簸奔波担惊受怕,但是好歹活了下来,总算还让他有点安慰和盼头。经此一难,罗孝廉痛定思痛,觉得是自己平日里只知享福不知积福遭了报应,便决心身体力行做些善事,即便不为自己,也为着自己的小孙子日后着想。因此,他稍稍安定下来之后,就靠着自己多年的名望和人脉,又找几个积年的老友帮忙,先是帮着城中一些贫户盖了房子,最近又一起打算开个学堂,教城中的孩子们念书。 这么一来,就关系到了我家。 “他想设学堂,怎么关系到我家了?”我有点纳闷。x :/ “啊,是这样的,罗孝廉他们在城里寻找能设学堂的地方,找来找去,发现大多数地方都有人住了,虽说也有几处宅院没人住,但是过于偏僻,担心以后不方便。看来看去看到最后,都觉得你家的院子最好,既不偏僻也不过于热闹,前后宽敞地方也干净。可是……”王曜的脸上有点不太自然。 这样一说,我就大概明白了。以前虽说我父母死了,我也不见个踪影,可是院子的地契还是我家的,就算是谁也不能随便去占那块地方。如今我回来了,自然更不能去占了。 正说着就到了原先家中的门口,抬头一看,房舍院落都已经差不多修好了,屋里的东西也都收拾得齐整,可惜一看便是好久没有人迹,桌角都结了蜘蛛网,地上也落了层灰。 白渊在旁边大概是怕我触景生情地伤心,把我的手拉住想要劝慰几句,正好听见外头一阵喧嚷,从左邻右舍到远近一条街的邻居都来了,个个都瞪大眼睛张着嘴看我好一阵,确认我还是个大活人之后,方才叽叽喳喳嘘寒问暖,柳婶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拉着我:“谢丫头啊,婶子还以为你跟你爹娘一块儿去了,还给你哭着烧了好几回纸呢……这回好了,你好好儿地回来了,大家也都放心了,这是你爹娘积德让老天爷留你一条命啊……” 柳婶拉着我哭到一半,才发现旁边还有个白渊,就又惊又喜地说:“哎呀,这孩子也好好的啊!这就好这就好,现在世道不太平,上回出了事情之后,我们全家都在念叨说恩人肯定善有善报不会出事儿,果然好好的!”如此这般又拉着白渊念叨半日,才慢慢缓过劲儿来,跟着诸位邻居一起问我这些日子都怎么样了。 我有点窘迫,毕竟不能跟他们说我是去天上转了一圈儿,还好白渊及时出来解围,脸不红心不跳地编了一出“忠心伙计打退贼兵勇猛救主终于抱得女儿心得成眷属”的故事,听得众位高邻一愣一愣的,还顺带着赚走了一堆人感动汪汪的眼泪,颇有当年做伙计时候在酒堂子里摇头晃脑讲神鬼故事的旧风范。 我在一旁则是又窘又急,你直接说我是自己逃掉的不就完了嘛,干嘛还扯出你来?扯出你来还不算,非要把定亲的事情都牵连进去嚷嚷出来,好像巴不得全城的人都知道你成了我的未婚夫似的,不知羞么?x 电脑端:/ 转念一想,白渊的脸皮是穹明宫的宫墙角做的,他能编出这么个烂故事来,倒也在情理之中。 唯独一直站在一旁的王曜,等邻居们都散去之后,他还呆呆站着。我提醒他勾月楼的生意还得他回去看着,他才回过神儿来,整整衣冠连忙想走。可是临走之前,他又回身来说:“莫离,你真的已经跟他定亲了?” 我已经被白渊带累得当众丢了回脸,索性一丢到底:“是的,等过了我爹娘的丧期就成亲。” 王曜的嘴角僵了一下,才勉勉强强扯出一个笑:“啊,那也不是很久了,提前跟你道喜啊。” 说完,他像是有什么在后头追他似的,步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街市之中。 白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扯扯嘴角:“哼,莫离你看,他还对你旧情不忘呢。” 我转头看看他,笑道:“是啊,当初你用一个绣香囊去栽赃他,现在又给他泼冷水,如今人都到手了,你还不忘再向我吃个醋,元清神君可真是高明呢。不过啊,今儿个这事怎么算?” 白渊一脸无辜:“什么事情?” 我咬牙切齿地一把拧住他的脸:“你忠心救主抱得美人归的英雄事迹,编得不错啊。来来来,让我摸摸你这嘴是怎么长的,俗话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疼疼疼疼疼疼疼——谋杀亲夫啦——嗷!!!” 从林州离开前,我把家里的地契给了罗孝廉。以后我会和白渊一起到处跑,等到成婚之后估计就该住到穹明宫去了,家里的旧院子若是能做学堂,倒也是一件好事情。 林州的一切都还算是有了个结果,唯独只剩一人。 我跟城中人打听,他们说,在兵乱过后差不多三四个月左右的光景,曾有人见过迟云回来,甚至柳婶还瞧见他在我家的废墟上呆了两天,但是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走了。从那以后上到公门捕快下到街边乞丐,都没有人再见过他,更没有谁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x 很久以前他奉命追捕一个逃犯离开林州,在夕阳中向我匆匆告别,从此就失去了他的消息。我希望他还活得很好。 离开的时候我望了一眼长街尽头,昴日星君已经快要没入地下,橙黄色的天空温暖微酸。 章节目录 第64章 大隐隐于市集间 离开林州之后,我本来痴心想着,能不能看看白渊的那个老朋友聆风究竟是什么样,毕竟我对于这个坐在摩诃池边听经的砗磲很感兴趣。可惜的是,白渊说聆风自从当年入了西天梵境,就放弃红尘喧嚷从未打算再出来过,他就算是老朋友,也不能强人所难——强砗磲所难更不行。因此,我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白渊这时候说,西天梵境不可以去,聆风不能看,但是昆仑山上的玄冰还是可以让我瞧瞧的——就是当初他用来砸天玑星君的那个玄冰。我立刻满心期待地以为,他会带我去一处用玄冰堆成的奇特壮伟的山峰上去,结果到了昆仑山才发现,实际情况跟我想象的大相径庭。 三日之后,我跟白渊在满街热闹的叫卖声中艰难地挤来挤去,白渊正在前头奋力拨拉开一只挡路的胖胖黑熊精,我则紧紧跟在他后头,手里还小心地护着刚从一棵柿子树那里买来的一包柿饼。不远处,一棵老石榴树正带着棵小石榴树在锣鼓当当地卖艺,小石榴树一蹦老高,落下来的时候会嘭地洒下一大片红艳艳的石榴籽儿,四周看客就一边惊呼一边争着去接那些石榴籽儿。等看客们玩够了,就有一只小青虫从老石榴树身上跳下来,举着那片铜锣儿挨个请赏。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嘴里塞着甜乎乎的柿饼,望着这幅景象目瞪口呆。 这里确定是昆仑山么? 白渊跟我解释说,这里的确是昆仑山,只不过是在山脚的一处平地,不是在山的深处。昆仑山是天地之间的一处特别之地,关乎天地命脉和三界阴阳沟通,而这个地方叫望玉集,是个天地之间唯一能够见到的三界各族相安为乐互通有无之处。在这里,天上的神仙、下界的地仙、妖、魔,乃至于人,还有冥界的鬼差顶着大斗篷想过来搜罗些稀奇玩意儿,都可以公平交易而不必担心有什么危险。只要拿了有价值的钱币或东西,遵守买卖规矩,望玉集不排斥任何生灵。(_ 至于这个市集的名字到底是谁起的,没有人知道。大抵就是因为昆仑山上有大量的美玉之缘故。三界六合各种种族在同一个地方相处,竟然也安然无事而且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来买的和来卖的都能各取所需,着实让我眼界大开。 白渊又解释说,其实昆仑山上的确是有个由一整大块玄冰形成的高大山峰,不过那个地方实在太冷,而且灵气很重,当初他和玉衡星君去那里挖玄冰都被冻得发抖,我现在一副凡人的肉躯怕是承受不了,所以只好来这个市集里头找找有没有谁卖的。 我暗叹,其实有没有玄冰都已经不重要了,能看见这么个奇特的望玉集并且在里头吃吃喝喝跟一群神仙妖怪挤大街,已经让我颇为满足了。 但是白渊仍然锲而不舍地拉着我挤了两条街,终于进了一座茶楼。 落座之后,一个浑身翠绿色的茶树小仙端着茶树枝做的托盘笑眯眯过来,丝毫不为我们这一仙一人的组合感到惊讶。白渊点了两杯毛尖儿,然后又说请他们茶楼老板过来唠唠嗑。 我正在胡乱猜着那茶楼老板是不是一株千年老茶树什么的,却见从楼梯子上蹬蹬上来一个浑身青纱的少年,抿着的两片薄唇一见白渊就咧开了,竹节素扇子哗啦一展,顿时一阵清香扑面,听得那少年说:“哎呦呦,这不就是神君夫人么!之前只是听闻,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小仙在此有礼了!” 我纳闷:白渊跟我的事情怎么传得这么远,连昆仑山这儿都上了茶楼了?不过这位老板,一见面先跟我这个做凡人的打招呼把白渊晾一边,实在也是够奇特哈…… 白渊倒是一脸淡定:“竹老板向来是足不出户就上知九重天下知幽冥界,小神的这点子八卦倒是这么快就进了阁下的耳朵了。” 那少年哈哈一笑,一点儿不拘谨地就撩袍子坐下,正好小茶树仙把冲毛尖的炉子家什都送了来,他就不紧不慢把大茶壶小茶杯摆好,让茶水在炉子上烧着,做好之后接着风雅地摇扇子:“神君这回一来,是带着夫人玩耍散心的,还是来寻亲看大舅子的?”x 我被实打实地噎了一下。 白渊的神色有点抽搐。 竹老板又加了几句:“哦,前一阵子弱水倒流颇是闹腾了好一阵,虽说现在好了,不过神君也是有可能来顺便公干的吧?哎呦呦,阁下被那风羽宫神君砍的伤怕是还没好齐全,天帝老爷子就把你派来,真是连长渺上仙和北斗七星君的面子都不给,啧啧……不过这个事儿也可以算在寻亲看大舅子里头,一举两得……” 这段话信息含量有点大,我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白渊的脸色再次抽了抽,终于艰难地扯着嘴角说:“其实,我只是来问你,最近有没有谁来卖过玄冰……” “玄冰?”竹老板一拍扇子:“这个玩意儿可不好找呢!之前就不好挖,后来那位来了之后更没谁敢去随便探头儿,我两百五十年前看见的一点子玄冰,还是广寒宫翻修处理的几盏破灯呢……” 我听着,竹老板这话大概是我今天见不着玄冰了,正想说找不到也没有关系,白渊却嘿嘿一笑:“就知道你这奸商死性不改,想要什么宝贝,我自然有办法给你。” 竹老板接着拍扇子:“即便是有,那只怕也得靠机缘……” 白渊拨了拨茶炉的火:“什么机缘?” “嘿嘿……”竹老板一脸神秘又有点暗中使坏的窃笑:“这东西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你那大舅子住的地方离那出产玄冰的地界不远,直接找他要不就成了?他如今只这一个妹妹——” 白渊往后一靠,挑挑眉毛没说话。 竹老板摊手:“喏,我就这一句话了,我这里是真没有门路,当然我可以给你先打听着,不过你何必舍近求远……” 我在一旁不说话。 让白渊去找玄峥? 尽管有了长渺上仙跟我讲的那个故事,但是我的心里还是有点怪怪的。 竹老板慢悠悠地摇扇子,白渊盯着茶壶上冒出来的白烟,我转头望向窗外的云彩不做声,一时间只剩下茶壶冒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显得有点沉闷。 正在这个时候,小茶树仙的一声招呼顺着楼梯传上来:“哟,这位公子是要什么茶?小店里刚来了上好的白毫银针,要不要尝尝?” 底下却没人接话。 紧接着小茶树仙又一句:“公子想要楼上的雅座儿?好好好……哎呦公子,那边的雅座有客了,您这边请——哎公子!” 正听着,那小茶树仙的声音就向着我们这边来:“公子您这是——老板,这位公子自己要上来这边,您看——”后一句是对着收了扇子站起来的竹老板说的。 竹老板眼睛一亮笑着迎上去:“哟,您又来啦?这回是对在下有什么吩咐?” 那人还是没说话。 我跟白渊是背对着楼梯的,这时我忍不住好奇地回头去看究竟是来了何方神圣。 茶楼郁郁青青的楼面上,站着个一身黑袍的少年。头发用一根黑玉似的簪子绾了下,剩下的全都乌黑地散着,眉毛下面一双眼睛极亮地盯着我看。 我被看得有点发毛,觉得这个少年虽说也是长得极好,差不多跟白渊有的一拼,但是周身像是笼着一层隐约的黑气,显出生人勿近的架势来,让人不敢去亲近。 竹老板机灵得很,立马就看出这事不同寻常,挥手让小茶树仙下去,正要试探着跟他说话,白渊慢慢站起来,回身用手扶着我的肩膀,看着他说:“我本以为,你不会到这里来。” 黑衣少年却不答话,眼睛依旧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我讪讪站起来,正在猜他怕是白渊的一个朋友,结果就听到白渊不紧不慢地说:“她想看昆仑山的玄冰,你那里有么,玄峥?” 章节目录 第65章 西望昆仑无限山 啪的一声,竹老板的扇子掉了。 我一下子就蒙了。 然后,我傻愣愣地瞧着那少年终于从我身上移开了目光,伸出双手的十根长手指,对着窗外向某处奇奇怪怪比划了几下,然后就把手慢慢收回去了。 我跟竹老板面面相觑。这是干嘛? 还没等我想明白,只听得外面街上一阵嘈杂的惊呼,然后一声轰响,茶楼的小窗户被直直撞成了一个大洞,然后一块切得方方正正的黑玉一样的东西不轻不重落在我面前的竹木地面上,还冒着袅袅的白气儿,小阁楼里瞬间冷得像要过冬。 这这这就是玄冰?看样子,是从昆仑山里头隔空现挖的?白渊跟玉衡星君受着冻才吭哧吭哧挖得的玄冰,就这么被他指头比划几下就来了? 白渊很快变出了个厚厚的锦袍子把我裹起来,我才慢慢觉得好些。转眼一看,竹老板的脸色抽搐得像是被针缝了似的,大抵是在心疼他的窗户罢。 玄峥袖着手,脸上不悲不喜没有表情,眼睛又转回我身上。 一向脑子不好使的我开始慢慢思考,现在我是该感动得痛哭流涕呢,还是该火速跑去抱大腿,还是该一脸悲戚地认亲喊哥哥? 在这之前,我对于玄峥的想象,大概就是一个一脸狰狞獠牙毕露浑身黑毛,然后肩膀上扛着个九环大砍刀的凶神,结果今日见的却是个长得跟白渊和长渺上仙和绯颜都不相上下的少年,话还没说一句就先云淡风轻把山里的玄冰挖一块给我隔空送来,着实让我一时间难以接受。 这不能怪我笨,虽然我见过尧华神女和玄棠的长相,但是对于真正的噬魂狼的印象,还是梦境里头那个小山似的杀气弥漫的黑狼。 白渊抱着我的手臂紧了一下,我听见他说:“玄峥,谢谢你,莫离应该会很喜欢。” 我望着那块冒白气儿的玄冰,扯了扯嘴角表示我很喜欢。 白渊接着说:“她现在是凡人的肉身,而且脑袋里不记得你,有些事情不方便,你不要太难过。”x 话音刚落,我看见一直呆立在一边的竹老板,听见这句话一个激灵就咚咚咚咚飞也似的逃下楼没了影儿,连扇子都没捡。 白渊只好当作没看见。 玄峥终于把目光又收回去,垂下眼睫毛,像是对我们又像是对他自己,轻轻点了点头,说了第一句话:“好。” 白渊说的很委婉,但是也很清楚。我现在的确只是个连玄峥的一指头都受不住的凡人,脑子里也不记得他,心里还在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就这么叫他为哥哥。这个称呼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还是生疏了点。 白渊见到他点头,就松口气似的笑了,手一展把那块玄冰收进了袖中的乾坤袋里,然后拉着我向他走去:“你到望玉集还有什么事情么?要是没有,我们下去一起走走?” 我被白渊的大胆行为惊吓了一下。让玄峥去挤大街?你确定他不会一巴掌把挡在他前头的神仙鬼怪全都弄飞扫出一条道么? 但是玄峥好像很愿意,在我们前头就转身往楼下走。我只好也跟着。 等下了楼才发现,竹老板带着小茶树仙一块儿不见了,楼门口站了满满一圈儿的围观群众,大眼瞪小眼地等我们出来。可见竹老板仓皇逃命的时候,忘了提醒楼下的诸位高邻。 可是玄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在前头径直走着,那生人勿近的气场使得街上自动让出一条道,我跟白渊沾光不少。 然后他就直接进了一家聚宝阁,然后就上了聚宝阁的二层,然后掌风一拍打开一扇门,然后躲在里头的竹老板就被他干脆利落地揪了出来。 竹老板脸色煞白,吓得对着我跟白渊嚎啕大哭:“神君神君,请你看在咱们相交多年的份上,救救我这条小命啊啊啊啊啊啊——” 我瞧着他哭得肝肠寸断的,有点可怜他,却被白渊拦住:“别管,玄峥找他一定有他的事情。” 玄峥把竹老板放下,然后右手里变出个罐子一样的东西出来,说:“为什么不管用?” 竹老板脸色再次抽搐,然后艰难地说:“尊座息怒,这罐子的确是可以聚魂敛气,小的不敢欺瞒尊座,可是小的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不管用啊——” 白渊抱着我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怎么了?”我小声问他。 白渊走过去,对玄峥说:“这个罐子的确有那样的功用,他没有骗你。” 玄峥垂下了眼睛。 竹老板一把抱住白渊感激涕零,还哭诉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玄峥之前来过望玉集,当时找到竹老板就说,想要一件可以聚敛魂气的东西。竹老板不仅仅是茶楼还是聚宝阁的掌柜,虽然不知道眼前的黑衣少年是什么底细,但是看上了他给的报酬,就把压箱底的一件宝贝拿了出来,不料现在主顾却说不管用。 “神君你知道,小仙做生意虽然贪财,但是从来不赚黑心钱,这次尊座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道哇哇哇哇哇哇……”竹老板哭得那叫一个无辜。 玄峥把罐子在他面前放下,一言不发地出门。 我这才反应过来:聚敛魂气?玄棠的魂不是都已经在我身上了么,他还要聚什么魂? 我追上去问他:“你要给谁聚魂啊?” 玄峥刚要出门的脚一下子顿住了。 白渊也追上来,握住我的胳膊。我这才想起来,这可是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玄峥回身看着我,又看看白渊,摇头:“这件事我自己来。” 说完就迈出了门,我跟白渊愣了一愣,回过神来去找他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很快挤进街上的妖怪群里不见了。 然后,再怎么找都没找着。 太阳要下山了,白渊一脸郁闷地抱着头撑在小茶几上:“唉,看来玄峥是回去了。” 我跟大难不死的竹老板面面相觑:就这么走了? 竹老板小心翼翼地说:“神君啊,你家这个大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渊沉默着摇头。 “咳,你都不知道,三界之中就更没谁知道了。这事儿要是传到天帝的耳朵里,还不晓得会出什么岔子呢。” 白渊很严肃地盯着他:“今天这事情千万不要说出去,不然万一有个什么,你一条命绝对担不起。” 竹老板吐吐舌头:“这我当然知道。” 我以为就这么见不到玄峥了,但是我跟白渊都没想到,等我俩要离开昆仑山,离开望玉集的时候,玄峥竟然又出现了。 在昆仑山的大道口,我一回头,就看见了那个站在不远处的高高山峰上的黑影。(_ 那个黑影见我发现了他,只一闪就跳了下来,落在我们前面。 玄峥看着我俩不说话。 白渊拉起我的手,对他笑了一下:“我要带莫离到处去玩,你要不要一起?” 玄峥的眼睛亮了亮,却慢慢暗下去,好一会儿,走过来伸出手,把一只黑哨子放在我手里,又看看我俩,跃上山峰消失不见了。x :/ 我对着手心里的黑哨子发愣。 白渊勾勾嘴角笑:“看来咱们这一路是不用害怕了,要是有谁欺负咱们,这个哨子一吹,他就会来。”顿了顿,又说:“你看,天上地下所有的生灵都怕他,可是有谁知道,其实他还是懂得关心一些人的。” 我对着那哨子叹了口气:“可是我觉得,玄峥很孤独。他一个人住在深渊里,就算他想跟我们一起去玩,他还是不让自己去。” “或许,”白渊意味深长地摸摸下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也许等他做好了,就不用再孤独一个了罢。” 离了昆仑山,我们去的是建康城。 我们到的时候,建康城的皇宫里正乱着,可是宫外的景象还是笙酒欢歌红.袖满楼,一副纸醉金迷不知乱世的架势。 在建康,我们差不多待了大半年。这段时间里头,白渊摆过摊算过卦,小菜一碟的命数推演和一张巧嘴倒是赚来不少钱;带着我去庙里上过香——不过他打死也不肯给佛像磕头,说那如来佛和观音菩萨都跟他是老友,他堂堂神君对着他们的泥像磕头太便宜了他们;在秦淮河上雇过船,他听隔壁船头的姑娘弹琵琶的时候还摇头晃脑品评一番;还拉着我女扮男装去看花楼,秦淮河上一家接一家地晃悠下来,脂粉味熏得我眼冒金星;甚至还去皇宫里偷过御厨的点心,果然是味道不同凡响…… 建康城之后,过扬州,下吴中,迁岭南,一路走过去,除了人间的市镇,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也去了不少,见了各种各样的山妖鬼怪地仙精灵,才知道原来白渊这家伙居然可以朋友遍天下到这种地步。 值得一提的是,路过那些人间市镇和乡村,我见到了好几个旧面孔,都是当初在云华山上见过的白渊的那些夫人们。见到芸巧的时候,她正在一家菜馆里做老板娘,听说一双巧手把生意炒得很红火;见到玉娘的时候,她已经在一户高门大院里做了一个州官的侧室,听说是因为正室夫人身体不好就由她管家,她现在已经有了个儿子;还有别的夫人,有的在娘家住着和母亲一起纺线,有的嫁给了邻家生了个女儿。 再后来,我们去了北朝的时候,遇见了针娘。 章节目录 第66章 正兮邪兮何分辨 那天天气暑热,路过一个村子的时候,在村头看见一张写着“施茶”的布旗子,我就很高兴地拉着白渊跑去要茶喝。 拿着大茶壶倒茶的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听旁边歇脚的人说,他本来是个游医,后来成了家就做了这附近镇上的大夫,心眼儿好,一到了热天就给过路的干农活的人免费送茶,远近十里八乡都晓得他的名声。 正在这个时候,我看见那大夫往远处招招手,就辘辘地来了一辆小车子,车上架着个装茶的木桶,一个老仆推着,旁边的女子帮着一起使劲儿,正慢慢往这边来。 旁边一个农人端着茶就嚷开了:“哟哟,那不是齐大夫家的小娘子么!大热天儿的还赶来送,贤惠的很呢!”其他的几个农人也一起笑嚷打趣,齐大夫的脸在太阳底下红红的。 等那小车推了过来,两个的农人帮着齐大夫一起挪桶,那个女子不住擦汗的时候取下了遮阳的斗笠,结果把我吓了一大跳。 “针针针娘……”我张着嘴指着她。 针娘一双美目看过来,脸上亦是吃了一惊。 齐大夫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我不禁窘了:难道说,这是你家娘子的旧相好? 看向白渊,他厚着脸皮无辜地挠挠头。 针娘的脸红着跟齐大夫说,白渊是当初医好了她的眼睛的恩人。齐大夫听了立即很是感激,对我们连连道谢,还非要请我们去家里坐坐。白渊倒是这时候机灵了,连忙说我们还急着赶路,他的谢意我们领了之类的云云。 这时候我才晓得,当年针娘离开林州回北朝老家之后,不幸北方胡人南下抢掠,她在动乱中奔波颠簸风餐露宿生了重病,正好齐大夫路过救了她,两个人又一起互相帮着躲过胡人,回到针娘的老家安定下来之后,就成了婚住在这附近的镇子里。 我想起司命星君的命格簿子,又看看白渊。白渊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对我眨眨眼。 “唉,这样一来,针娘这一辈子也是幸福有托的了。”那天入夜,我望着天上的繁星对白渊念叨。 白渊像是没听到:“唉,好想去跟玉衡和摇光喝杯茶啊……可惜有老婆管着……” 我踹他一脚:“想去就去,没人拦你!” 白渊机灵躲开:“那我去啦?” “滚!” 白渊嘻嘻笑着刚想抬腿走,突然脸色一变,身体摇晃了两下,闭上眼睛就倒了下去。 我歪头瞅了瞅,蹲下,伸出食指戳戳他的脸:“喂,别玩啦,我这回可不信了。” 没动。 “别装了,都装昏倒吓我那么多回了,换个法子啊。” 没动。 “堂堂的神仙装死吓凡人,羞不羞啊?” 还是没动。 我有点狐疑,伸手摸摸他的脸,还是热热的,脑袋也没有肿或伤口,应该没事啊。 我在他耳边大喊:“快来看啊,元清神君又装死啦,玉衡星君摇光星君都快下来看啊!” 还是没动。 我皱起眉头,这家伙这次的脸皮也太厚了吧? 眼角的余光瞥到一道银光,我定睛一看,发现白渊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冒出了雪白雪白的绒毛,在烛光下闪着冷冷的光。 我一下子冒了一头汗。我想起那一次,白渊跟穆羽大战之后倒在地上不停地吐血,手上就是出现了这种绒毛,我还亲手摸到了。 “白渊!白渊!”我登时就慌了,抱起他的头晃晃,拍着他的脸:“白渊,你别再吓我了啊!我只是个凡人不经吓的!白渊!” 他还是没个动静,长长的眼睫毛在灯下现出小扇子似的影子,投在紧闭着的眼皮上。 他手上的雪白绒毛竟渐渐变得更密,而且慢慢往他的胳膊上蔓延出现,我终于意识到了严重性,这一回,只怕就不是他假装昏倒来吓我寻开心这么简单了。 我望望天上的繁星,现在把玉衡星君叫下来,让他把白渊送到蓬莱去找长渺上仙是最好的,可是我怎么叫他? 这时候,我无意中摸出了那个黑哨子。犹豫了一下,想玄峥的法力那么高强,应该也知道怎么救他的吧。 哨子的声音很低沉,没有我想象中的尖利,但是好像能传得很远很远。 我抱着白渊心急如焚地等着,片刻之后窗户被嘭地破开,一道黑影撞进来,玄峥的胸膛上轻轻起伏,昆仑山到这里的路应该很远。 玄峥看了看白渊,说:“他这是五脏受损心脉衰竭,元气零散不足,导致连原身都快现出来了。他之前受过伤?” “是是,但是那一次,长渺上仙说他已经好了啊……”我心里忽然有了不妙的预感。是白渊和长渺上仙一起瞒了我? 我一下子更着急了:“玄峥,你法力那么高强,你快救救他啊!” 玄峥看着我,眼神有些明灭,弯腰把白渊从地上抱起来:“我只会杀伐取命,不会治病救命。” “那你……” “去蓬莱。”玄峥的手臂紧了一下,然后我眼前一花,平地而起的一阵剧烈长风将我席卷而去,我晕晕乎乎坐在风的中心忽然意识到:长渺上仙的眼睛,不就是因为跟玄峥对打才盲了的吗?玄峥现在去会不会起乱子?可是现在也只有这么一个方法了…… 果然,还没到蓬莱的上空,就有不知底细的仙人持兵器来拦着,等到了蓬莱的大牌坊门口,已经瞧见把门仙侍们全都溜了,三座仙山的真人上仙大抵是明白了来的是玄峥,早已摆起架势,仙气腾腾亮闪闪一排刀剑,里头能看见玄一上仙带着诸位真人道袍翻飞,远处的九极宫屋脊上,那个银发金衣的长渺上仙静静地站着。等到玄峥把长风收了现出面容来,更是激起一阵骚动,神仙们个个都是横眉怒目视死如归的架势。 我一看这马上就得打起来了,赶紧从玄峥身后探出头来对他们喊:“你们先别打别打,快叫长渺上仙来,白渊出事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明一真人的怒吼:“这个丧尽天良的魔头,竟然害了元清神君还把神君夫人给掳来做人质!!!” 我被这声怒吼给吓了一跳,正要解释,却见九极宫上空金光一闪飞落仙阵最前方,长渺上仙微微仰头对着我们。 我正担心玄峥会不会因为明一真人的话发怒,却见他好像没听见一样,很快降下云头收了黑雾,众仙看见了他手臂上昏着的白渊,又是一阵骚动: “元清神君这是被他打伤了!”x www.x33xs.com m.x33xs.com “他这次竟然没有直接害死元清神君,看看能不能把神君抢回来!” “魔头穷凶极恶,此次竟如此藐视三座仙山的众仙!” “他把神君和夫人一起控制了做人质要挟我们!简直不知廉耻!” 那边仙人们的话越来越愤激,我都有点听不下去了,就大声对他们喊:“白渊发了旧伤,我请玄峥把他送来,长渺上仙你快救救他!” 仙人们一下子安静了,瞪大眼睛盯着我和玄峥。 玄峥一言不发地走过去,站在长渺上仙对面,把伸手把白渊交给长渺上仙。 我怕再出事情,赶忙跑去说:“上仙你看看,白渊他怎么样?玄峥是我请他来帮忙的,你们——”(_ 长渺上仙轻轻点头:“我知道了。”说完转身,对众仙做了一个手势就径直抱着白渊飞进了九极宫,剩下一大群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神仙,不甘心地把各自兵器都收回去,但还是站在原地不肯走,戒备敌视地看着玄峥,又奇怪怀疑地看着我。 我有些尴尬,小声对玄峥说:“他们误会了,你不要生气。” 玄峥回头看看我,垂下眼睛说:“我不生气。” 这时,一个仙侍执着拂尘低头跑过来说:“长渺上仙有话,说请夫人和尊座先至九极宫偏殿歇息,请玄一上仙等入大殿为神君治伤。” 神仙群里又是一阵骚动,玄一上仙带着仙人们走的时候,还有仙者气愤愤地指责那个仙侍:“竟然称这个魔头为尊座,你究竟是何居心?还有没有仙格?” 仙侍只得低了头:“小仙传的是长渺上仙的原话,不敢擅作主张。” 那个仙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拂袖而去。 我和玄峥跟着那个仙侍去了偏殿。这个偏殿还是我上次和绯颜一起呆着的地方,只不过这次那红狐狸已经不见了。 等仙侍们都走了,我踌躇了一下,还是慢慢对玄峥说:“这次多亏了你这么快把白渊送来,我……” 玄峥打断我:“噬魂狼本来就很快,我还继承了母亲操纵云彩和气流的本领,所以是会快一点。” “哦。” 我正讪讪的,忽然觉得奇怪:“母亲,不是尧华神女么,她会操纵云彩和气流?”语毕我就意识到失言,玄棠本来是尧华神女的女儿,可是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这可是给玄峥揭伤疤啊…… 玄峥抬眼看着我,却没有显出异常神色来:“母亲是第六重天流云宫的宫主,曾经司掌天上的流云变幻,那是从西王母处学来的看家本领。” 我愣了,流云宫?我好像记得白渊说过,第六重天上有个流云宫,宫里的流云镜关乎天下云彩气象变幻,他有回喝醉了不小心把镜子划了个不深不浅的道儿,结果西牛贺洲的一处就电闪雷鸣整整一个月呢。那是尧华神女的东西? 还有,尧华神女是西王母的徒弟? 好厉害啊,怪不得能生出玄峥这样的儿子。那她是不是还在昆仑山住过? 玄峥见我走神,也没再说话,慢慢走出门到了庭院里,对着阳光眯起眼,好像在端详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担心白渊的伤势,就请一个仙侍帮忙去正殿里面打听。结果那仙侍过了好久还没回来,却见玄一上仙出来对我说:“夫人不必太过忧虑,神君的伤并不重,长渺上仙和诸位仙友正在全力救治,很快就会痊愈。”x 我谢了玄一上仙,却见不远处站着看什么东西的玄峥转过身来,皱着眉看玄一上仙:“你为什么这样说?神仙们都喜欢骗人吗?我母亲说过,不管是什么种族,只要生于天地间,都不可以欺骗别的生灵。” 玄一上仙的脸色又青又白,想说什么却又忌惮玄峥,向我匆匆施了一礼就走了。 玄峥仍在皱着眉,看着玄一上仙消失的方向,好像有点迷茫。 我却坐不住了,急忙问玄峥:“白渊的伤很重吗?” “就是我跟你说的,五脏受损心脉衰竭,元气零散不足,连化形都维持不了。你都看见了啊。” “那……会有性命之虞吗?” 玄峥低头很认真地想了想:“会的,一般如果连化形都维持不了的异兽,那如果不是出生未久修为尚浅,就是重伤之后元气大损。不过,我觉得那个叫长渺的修为很好,或许他尽力救一救,白渊还可以再多活几年的。” 我一下子就蒙了。过了许久,我慢慢问:“那……还可以再多活多久?” 玄峥望向九极宫的屋脊:“短的话几个月,长的话就要看长渺的修为和别的机缘了。” 蓬莱岛上仙鹤展翅阳光泼洒,我却觉得瞬间遍体都冷起来。 我还想再抓住一点希望:“玄峥,你那么厉害,你还有冥界的血统,不能想办法让他活下来吗?他现在还有一点元气,你可以想法子补救吗?” 我的话音刚落,玄峥的周身突然黑雾弥漫,眼睛也变成了看不见底的乌黑,生长在他周围的花木一瞬间全都枯死了。 我被吓着了赶忙闭嘴,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事会让他这样,但是我知道,玄峥现在一定是因为某些原因,心情很不好。 不远处一个仙侍看见了,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软着腿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得远远的。 过了好一会儿,黑雾渐渐散了,玄峥闭起眼睛,转身进了偏殿。 章节目录 第67章 披薜荔兮带女萝 这样一来,白渊的身体让我忧心如焚。 我晓得,自从当初白渊被穆羽所伤之后我把他送来蓬莱,那时候长渺上仙、玄一上仙、明一真人他们说的神君没有大碍的话,其实都是为了让我安心。这次玄一上仙又对我说的话,即使被玄峥当面说是欺骗,但我仍然明白,这些仙人和白渊一样,都不忍心看我伤心难过,他们都是善意的。 至于玄峥,他只是记得听记忆中母亲说的话,而且他一直居住在昆仑山底弱水之源的深渊中,怕是并不晓得这些世间之事和弯弯绕绕的人情真假,所以一直都对我说实话。 究竟我还是知道了白渊的真正状况,但是我不晓得怎么办。这个时候我才第一次为我的凡人身份难过。之前白渊一直把我照顾得很好,不让我觉得做个凡人会不会配不上他之类的,可是这次,我才觉得,如果我是个神通广大的女仙,或许我还有办法去救他。唯独我现在一介凡躯,什么都做不了。 我满心都是白渊的事情,却忘了还会有别的麻烦。 就在我和玄峥在九极宫偏殿住的第二日,一大早我就被外面的喧闹吵醒,出门一看,蓬莱上空密密麻麻排了满满当当的天兵天将,中间一位脚踩龙蛇披发执剑的威严天神出列,说天帝听闻蓬莱仙岛竟然窝藏凶恶魔头,九重天众仙以为此举罪不可赦,要将蓬莱岛的主事仙者和魔头一起捉拿归案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我望着满天空蔚为壮观的刀枪剑戟目瞪口呆,顺便打听了下这位天神的来历,才知道他正是南方降魔真武大帝,估计是被天帝特意请来的。 玄一上仙在此时急匆匆赶来,对我说:“夫人,现在九重天上这个架势,怕是此事不能轻易了结。虽说三座仙山的众仙也不明白长渺上仙为何如此行为,但长渺上仙为三山之主已久威望极高,即便众仙不明白也会听从他的吩咐,更不会就这么让上仙不明不白就被抓去天牢里。”看看天上又说:“其实上仙此事还可以周旋,只是当务之急是神君的身体急需疗理,若是因此打断长渺上仙的疗伤只怕对神君大大不利,所以小仙想着,要不夫人劝一下玄峥尊座,请他暂时离开蓬莱,一来解了九重天对蓬莱的怒气,二来对神君也好。”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玄一上仙话音刚落,就听见玄峥的声音:“你们不必再说,我知道怎么做的。” 玄峥一边说一边从殿里出来,抬眼慢慢瞟了一圈天上的阵势,登时惊得天兵天将一阵动乱,降魔真武大帝几声喝才稳住了阵脚。 玄峥看着我说:“我虽然不会治伤,但是可以让长渺能够尽力去做。白渊不会因为这些神仙的胡闹而死得太早。哦对了,你见到长渺跟他说,他的这些花草种得很好看,跟我母亲种的一样好。如果我找到了可以解我的黑雾之气的方法,会拿来给他治眼睛。” 说完,他脚尖一点飞离地面,还没等我看清楚,就成了一道极快的黑影撞破空中阵势掠过天边,几乎要消失不见了。 天兵天将们显然没有预料到会丢脸丢得如此彻底,全都掣出兵器敲起战鼓,闹闹穰穰轰轰隆隆地追了过去。x :/ 我抽抽嘴角,玄一上仙咳嗽一声:“看来小仙可以去跟长渺上仙复命了。告辞。”x 三日之后,长渺上仙从正殿里出来,说白渊的伤势已经控制住了没有性命危险,不过以后还要好好调养。 我谢了他,把玄峥的话跟他说了,长渺上仙的眉角微微挑了挑,没有答话。 这一次,白渊的身子骨又瘦了一圈,脸色也更白了几分,但是见了我还是眨着大眼睛在笑:“莫离,对不起啊,那天我本来是想听你的话乖乖滚掉的,结果没滚成。” 我一阵心酸,低头去拉他的手。 这个家伙,其实他的伤在之前是有迹象的。在到处漫游的时候,我常常在天气热的夜里听见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轻声哼唧,还以为是千雪白猿天性耐寒,他不喜欢暑热。而且,他时不时地走着走着笑着笑着就一头倒下去,开始时我还吓得不行,结果他过不了一会儿就睁开眼笑话我又上当,次数多了我也就当成都是他在拿我寻开心。只不过,在最后一次昏倒的时候,他没能自己睁开眼睛。 白渊拍拍我:“莫离,我刚想起来,你的守丧之期不是早就过了?” “啊?”我经他一提醒才想起来,距离那次兵乱已经过了三年,只不过前一阵子到处跑也没注意。 “嘿嘿……”白渊坏坏地揉着自己的下巴:“我们去成婚好不好?” 我以为他说的成婚,是在穹明宫里行礼摆宴席,却没料到他又带我下了界,落到了一座山里头。 我仰头望着山口立着的一座巨大的石碑,歪头问白渊:“这两个是字么?” 白渊伸出手指着:“这是上古的文字啦,写的是‘永山’。” “永山?这座山的名字?” “嗯。”白渊一边拉我往里走一边说:“这个石碑啊,第一次立起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家族历史里都不记得了。只记得它曾经在上古的一次洪荒大战中被雷魔击中裂开,后来战争结束后,白家先祖将它修复好了。再后来一次大洪水把它冲倒了,又有一位先祖把它再次立好。再经过几次倒下又重立,它就是现在这样了。你没看见那石碑上的裂纹都清清楚楚的,年岁都不知有多老呢。” “啊?这山是你家的?” “那当然,”白渊得意地摇头晃脑,“永山是白家的地盘,这个规矩就跟元清神君是穹明宫宫主一样古老明白,这里除了白家的后代和一些特殊的神仙妖怪,其他的神仙鬼怪和凡人是不可以进的。” “呃……”我低头想,我应该是属于后者,虽然我是凡人…… 白渊明白我想的,就说:“你是白家的媳妇,自然是属于前一类啦,别乱想啊。”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虽然心里明白,但是听他这么说出来还是不好意思,只好假装没注意:“那后一类呢?” “哦,比如说,我想请玉衡或是长渺他们来我老家做客,他们就可以来啊。这么简单的问题。”白渊摇摇脑袋。 哼,算我不懂。 永山是个树木丛生青草丰茂的好地方,不冷不热的山风吹过来,地上的青草香就会暖暖地弥漫开来,还混着花蕊和果实的甜味,让我终于明白白渊身上那种山林中的清香原来是在这里蹭上的。 这里不仅有青山,还有绿水。经过一条山溪的时候,我本来打算撩着裙子踩着石头过去,结果看见白渊坏坏一笑,长手一伸猛地把我抱起来,然后从溪水里像只兔子似的扑通扑通跳过去,激起的水花反而哗啦啦溅了我一头一脸,白渊还犹自得意大笑,被我没好气地砸了个栗暴。 走了半日,终于在一处湖边见到了一栋小竹楼。 竹楼我见得多,但是这座竹楼很是特别。 湖水碧绿清澈见底,湖边是郁郁葱葱的大片竹林,在临湖的地方,几十棵粗壮的老竹一半入土一半入水,将竹楼高高撑起来。白渊说,这个高度不仅可以避开蚊虫,又不会太高而失去了临水的兴致。竹楼的地面、墙面、屋顶、门廊,乃至于屋子里头的坐席、卧榻、几案、茶杯、碟盏等等都是用竹子做的,一进去就觉得满室清凉,微风一吹,湖面碧波粼粼,屋檐上挂着的小翠绿铃铛山泉般的响起来,更是觉得仿佛身体都浮在了竹林里。 还有一个让我惊奇的地方,就是竹楼上长着奇特的花草,有紫有红有白有绿,长长的藤蔓从竹楼顶上一直垂下来,不疏不密地垂盖着竹楼四周,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白渊显然很得意于自家的竹楼:“怎么样,这可是我父亲在世的时候盖的,这些薜荔芷薛杜蘅女萝,还是我母亲种上去的呢。” 我望着那些香草,忍不住说:“这个房子这么漂亮,你的父母一定在这里住得很相爱很幸福。” 白渊闻言轻轻笑了:“他们之间,其实应该算是相守,至于相爱,我觉得母亲是爱的,但是不知道父亲是把母亲放在心里的哪个地方。” 我愣了愣,好像这不是一个完满的故事。 白渊望着静静的湖面说:“这些都是母亲告诉我的。父亲当时是元清神君,他遇到我母亲的时候,她还是九嶷山中的精灵,也就是山鬼。不知你晓不晓得,凡间楚地的人唱过一首歌谣,唱的就是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母亲在山中采花的时候遇见过路的父亲,对他表达了爱意,父亲一开始却没有接受。后来母亲在九嶷山中一直等,等到了那一天,父亲回来说愿意娶她。她就住到了永山来,跟父亲一起造了这座竹楼。” 山风吹来,碧玉小铃铛慢慢摇起来,白渊接着说:“那个时候,父亲的生命已经快要到了尽头,后来母亲怀孕了,我在她肚子里六个月的时候成了遗腹子,父亲被葬在了家族墓地里。母亲生下我之后,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些都是她活着的时候告诉我的。” 竹楼四周的竹林哗哗摇动,喧闹而静默地听着这个故事。 白渊先打破沉默笑起来:“你皱眉干什么啊,搞得我好像多可怜似的。” 我小声说:“我就是觉得你可怜啊。你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母亲又那么早就去世了,那样一定很孤单。” 白渊的眼睛里闪过我不明了的情绪,他却还是笑着:“孤单什么啊,当时我在这山里跑得很开心,后来又有人来照顾我,还没长大就迷倒了一大堆小姑娘,热闹着呢。” 我冲他龇牙咧嘴:“三岁看老,你这是死性不改。” 章节目录 第68章 不见诸陵白露中 自从进了永山我就在纳闷,这座山里除了我和白渊再没别人,我们的成亲礼他是打算怎么办的呢? 我问白渊,白渊一边在窗下煮着茶一边说:“是这样,明天是个十五月圆的好日子,我带你去墓地里祭拜了先祖和父母,我们就算成亲了。至于婚宴,咳咳,等我们在永山呆够了,再去人间玩一圈,玩完了再去穹明宫,到时候别尘仙官自然会张罗,不用咱们操心。”x :/ 本以为他们家千雪白猿这个古老种族会有什么特别而繁琐的规矩,不料竟然这么简单。不过我还是幻想了一下有可能发生的事情:“白渊,我们在墓地里祭拜的时候,会不会有先祖们的魂魄出来啊?” 白渊一脸惊异地回过头,那眼神活脱脱是在看一个怪物。 好吧,我知道我又想多了。 “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啊……”白渊一边拨着茶叶一边若有所思地念叨:“兴许他们真的会冒出来也不一定呢,毕竟我之前没有成过亲的经验,我也不晓得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咯……” 我一脸郁闷地看他,打算不再理他。 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想到了一件事,自己心里纠结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他:“白渊,你说,我跟你成亲之后,如果要生孩子的话,我会生出个什么啊?”x 白渊手里的小竹棍抖了一下,接着很无奈地吊着脸回头:“你是不是觉得,会生一只小白猿出来?” 我诚实地点头。 白渊咬牙切齿地抽抽脸皮炸了毛:“那又怎么了,小白猿也是很可爱讨喜的好么!我小的时候母亲就没嫌弃过我!你现在都开始嫌弃你未来的儿子了!哼!!!” 我只好赶快给他顺毛:“没有没有啦,我不嫌弃,我只是在想……” 白渊还在愤愤地鼓着脸噘着嘴:“我们的血统可是很高贵的!别的神仙想生出一只千雪白猿都不行呢!你还嫌弃我!” “不是不是……”我赶快蹭过去摸摸他,好好哄着:“白渊啊,我是觉得我是个凡人,会不会影响到你的孩子的灵力什么的……你不是说你的母亲是山中的精灵嘛,精灵一定是很厉害的,不像凡人……” “哦,这个啊,”白渊呼口气想了想:“你不用担心,我记得家族历史里有过,说千雪白猿在最初是必须要与女仙结合才能生出后代的,但是经历了那么久的世代变迁,我们也有所变化了嘛,不管是仙还是妖还是人,甚至鬼族魔族,都可以有儿子的,而且不会怎么影响灵力和血统。所以你别担心啦。” 我听了就放心不少,但是仍然有点奇怪:“为什么你们可以从一开始的只能跟女仙生孩子,到变成什么都可以啊?” 白渊的脸色有点不自然:“这个嘛,咳咳,是因为有的先祖喜欢上的并不是女仙而是妖族鬼族等等的女子,所以心诚则灵……”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还是那风流传统惹出来的啊,看来白家的子孙倒也算是混血,不过即便混血,生出来的都还是紧随父亲血脉的纯正的神君,不会是像噬魂狼那样极为奇特复杂的异兽。 想到噬魂狼,我就想起玄峥来:“唉,那天玄峥飞走之后,天兵天将还有那个南方降魔大帝都追了过去,不知道他有没有出什么意外……” 白渊不屑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玄峥自己先飞走了是给他们留面子留生路,要是我就赶快该回哪回哪去,他们还不知死活地去追,要是玄峥懒得理他们就算他们走运,可若是玄峥恼了,咳咳,过不了两天凌霄殿上肯定会有消息的。”x www.x33xs.com m.x33xs.com 听白渊的口气,我倒是放心了。 随即又想起玄峥临走时候说的给长渺上仙的话,我就把那些话告诉了白渊,问他:“长渺上仙的眼睛不是因为跟玄峥对打才盲了的吗,而且他们俩一正一邪,若是哪天真的又出了事情,两位肯定还是对敌,可是玄峥为什么还那样说呢?” 白渊的眉毛挑了挑,慢悠悠笑着吹茶沫儿:“我又不是他俩,我哪里知道?不过,既然长渺上仙让玄峥进蓬莱在先,玄峥为了不把麻烦闹大飞走在后,也算是礼尚往来。这样也好,玄峥并不是没有感情只知杀戮的邪恶怪物,而且想事情很单纯不算计,他若是可以跟蓬莱有点缓和,以后的很多事情,兴许就不会发展得像当初那场大乱一样糟。这大概也是长渺上仙所考虑到的。” “哦。” 白渊把竹木茶杯递给我:“这些别人的事情就先别想了,来来,喝茶喝茶……” 十五日,是白渊口中的好日子。 那天上午要离开竹楼之前,白渊给我套上了一身素白底子绘着玄黑色奇怪花纹的衣袍,他也有一件,说是家族的礼服,过去拜祭行成亲礼的时候要穿的。 从竹楼一路顺着山坡往上走,站在坡顶上能看见前方的一道山沟。白渊拉着我顺着山沟一路往前,我发现山沟两旁的花草树木越来越茂盛繁密,草路也越来越窄,阳光也渐渐阴暗,到了最后几乎只能容纳一人通过。正在我纳闷还怎么往前走下去的时候,前方猛然天光大盛,我被闪了一下眼睛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是站在一大片极为平坦开阔的草地边缘,身后是狭窄的山道,身前则是清风绿草,不远处一块巨大的石碑静默矗立着。 这个石碑看上去几乎跟永山山口的石碑一样古老了,上面也有字,不过明显字数更多些。 白渊拉着我走过去,先对着石碑恭敬拜了一拜,然后告诉我,上面那四个大字写的是“白猿之墓”,底下的八个小字,则是“千里横笛,雪满洪荒”。 转过石碑的背面,密密麻麻的许多画符一样的东西,却好像又不是那些文字了。 再仔细一看,倒是有点眼熟。 白渊指点着那些画符:“这就是历代先祖留下的灵符,几乎每一个葬入墓地的先祖都刻下了灵符,跟回雪笛上的一样,只不过回雪笛上是其中的精华部分,也只有这里面灵力最高的那部分灵符才可以有资格刻到回雪笛上。” “那这些灵符,就是你们白家历代成就的象征了?” 白渊点头:“是啊,每一个种族,最引以为傲的就是灵力成就了嘛。不过呢,有的先祖却觉得风流名声才更能体现白家的与众不同独具一格……”我横他一眼,他摸摸鼻子接着说:“不过那些他引以为荣耀的风流成就都只能刻在他自己的墓碑上,这个石碑上是万万刻不得的,咳咳。”说完还一脸正气地挺了挺胸脯。 转到巨大的石碑后面,是我此生见过的最具气势也最为庄严的一片墓地。 我几乎数不清楚到底有多少座坟墓多少个墓碑,它们看不出任何的顺序排列和前后高低之分,只不过有的明显时间很长了后来又加盖,有的还显得时间稍微短一点。即便这样,所有的坟墓上全都是绿草青青,远远看去仿佛一群连绵起伏的碧色山峦。 白渊说,先祖们的墓碑上刻着他们一生的成就和功绩,其中上到他们的灵力修到了什么程度、在哪次大战中立了什么战功,下到勾搭了多少个女仙女妖、最后娶的是谁等等都记着。而且,一般夫妻两个的坟头是依偎着连在一起的。 白渊还说,这里的坟墓虽然多,但并不是所有的白家先祖都在这里。还有一些先祖的遗骸是没法归葬家族墓地的,或者是夫妻两个的骸骨不能葬在一起,所以有的坟墓就是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坟头,这就又是许多一言难尽的古老故事了。 一个个墓碑看过去,最后到了两个相连的坟头前,白渊说,这里葬的是他的父母。 我细细看去,果然这两个坟头上的青草看上去更短一点,而且与众不同的是,坟上蜿蜒生长着与竹楼上一样的藤蔓,藤上开出点点紫色红色的花珠,盘旋缠绕着坟头和墓碑,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芬芳,像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歌谣。 面前这块墓碑上,花藤婉约,字迹古旧却依然清晰,我这才晓得白渊的父亲是叫白泉,他活了七千四百三十六岁,七千岁的时候结婚娶了夫人山鬼。寥寥几行,没有写他有多少个相好的女仙女妖,没有写他有什么征战功劳,只是极为简略的生平而已。只有在石碑的背面,刻着一个奇怪的有点像云彩的符号,符号四周有几个更加看不懂的古字。 我问这符号和古字是什么,白渊轻笑,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给我看。 玉佩上的花纹图样,跟那个符号是一样的。 白渊说,这个是指长风之中包裹着一团流云,是尧华神女留在白泉手中的东西。当初玄峥大闹天庭,他就是用这块玉佩让玄峥停下来的。 白渊接着说,墓碑上流云图案的四周,是白家世代相传的古老咒语,是祈福用的。应该是他的父亲临死之前把流云和咒语都刻在了墓碑上,让这个祈福之愿在永山中长存。 我望着那个流云长风的玉佩,想着这又是一个一下子说不清楚的故事。 章节目录 第69章 凤求凰兮共翱翔 “莫离,你真的愿意嫁给我么?”白渊的一只手搭上我的肩膀,他弯腰平视着我问道。 “是啊。”我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那你也愿意给我生孩子么?” 我的脸有点作烧:“嗯。” “可是,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啊?”我诧异地看他:“你是神仙耶,神仙不都是长生不老的吗?” 白渊苦笑一下,抬手指了一圈:“你看,就算可以不老,但是千雪白猿都是要死的。如果我死在你前头,你怎么办?玄峥那个老实人,把大实话都告诉你了吧?” 我愣了。 “以前,我一直觉得我会娶你,然后你就是穹明宫元清神君的夫人,会给我生个孩子,很久之后我们的名字会刻在下一个墓碑上。可是如今我才想到,若是我死了,你一个人怎么把孩子养大?更何况……” “咳咳,”我打断他:“别说了,你该不会要告诉我,马上要拜天地了你又跟我说反悔?胆子不小啊。” “莫离,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白渊你想想,就算你会死去,可是在那之前,我们还是幸福的对不对?起码我们还会有个跟你一样可爱的孩子,即便你不在了我也不会觉得孤苦。可是若是为了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的分别,我们就改变原来的想法,那么等你不在了,留给我的就只是遗憾罢了。你懂么?” 白渊低着头,没有答话。 我伸手揉揉他的脑袋:“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闹别扭,想开一点啦,现在我们在一起,我很快就是你的妻子了,你应该高兴。” 白渊用手臂把我圈起来,将头慢慢靠在我的肩膀上,眯着眼睛蹭了蹭:“嗯,莫离说得对,我高兴。” 我推推他:“别闹啦,现在可是在墓地里,这么多先祖都看着呢。” 白渊直起身来,脸色很认真地对我说:“莫离,今天你嫁给我,以后会发生很多我们都无法改变的事情,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抬头挺胸对他说:“好了啊。” 白渊的神色有一丝的柔软,转身面向那座花藤缠绕的墓碑,拉着我跪下,声音不急不缓:“父母先祖在上,今日第七十八代孙白渊,与谢莫离于兹结为夫妇,定谨守先祖教诲,今生仅此一妻,不弃不背,绝无有亏。先祖众灵有知,请护孙夫妇得以相守长久。天地昭彰,横笛为誓,此日结缡,终生不违!” 三拜之后,面前墓碑上的花藤忽然窸窸摇动,随即迎风抽枝长叶逶迤蔓延了满满一地,柔软的藤蔓将我们几乎围了起来,藤上红紫的奇花在风中点点绽开,清香馥郁融入整个山林。 白渊轻轻抱住我,对我说:“你看,我母亲很开心。” 日头已经没入山间,我打量着这个竹楼里挂着红帐的卧间,又瞧瞧帐幔里的软榻,脸上慢慢成了跟身上的红衣一个色。 从墓地里回来后,白渊很高兴,张罗着布置了竹楼,又从湖里挖出几节莲藕来洗捡洗捡给我吃,说成亲当天吃这个湖中的莲藕是家里的老规矩。正当我配着两碟子莲子糕慢悠悠啃那几节莲藕的时候,白渊一脸兴奋地抱了两身红衣出来,说那礼服是祭拜成礼的时候穿的,而到了夜里圆房,就要换这身红艳艳的喜服来穿。(_ 他不怀好意地将“圆房”两个字加重了音调,我脸上一红,抄起手里的脆藕给了他一下,把他撵去了另一间房。 我跟白渊说好,换衣服的时候不许互相偷看,等两个人都穿好了他再到这间卧房里来。这本是女儿家的一点子矜持,可惜我很快就有点后悔。等把这一套喜服一件件展开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这身衣服对于我来说简直相当繁复,从最里面的抹胸到最外面的长袍,一件件套上去穿好直直折腾了我差不多一个时辰的工夫。而等我费尽力气将与喜服配套的头饰腰佩手链耳环统统收拾好,太阳已经完全下山,外面夜色降临,只不过屋里放着跟穹明宫一样的夜明珠,我才没有觉得阴暗。 我最后一次摸了摸头上的玉钗确定收拾停当,慢慢呼了口气,叫白渊可以进来了。不过我喊了两声,门外还是一点子动静都没有。我有点纳闷,难道白渊的衣服比我的还要难穿?推开门出去瞧瞧,本来预想中正等得抓耳挠腮的白渊却没在外头,屋里静静的。我又去竹楼的各间都去看了看,竟然还是没有。 他又在搞什么花样?难道是躲起来在准备什么新婚惊喜之类的破玩意儿?可是我折腾这一身衣饰的时间也够久了,就算要准备也该早就好了吧? 竹楼里没有,我想了想,抱起屋里头的夜明珠去外面湖里照了照,湖上清风微澜,还是没有他。四周都是哗哗沙沙的山风吹竹之声,偶尔听见几声虫鸣,天上的月亮圆圆大大的亮得正好,月影倒映进湖里有些摇晃。我有点发悚,叫了他一声,没有回应。抬高声音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 我的心里渐渐从喜悦到猜疑到有了一种不好的感觉,白渊就算是跟我开玩笑闹一闹,也都是适可而止,更不会在新婚夜里这么藏着死活不出来。我有点沉不住气了,又回头看看竹楼里确实没人,就抱着夜明珠下了临湖的外廊,踩进密密的竹林里,一边叫着他一边拿夜明珠来回照着。这么一照,我就在临湖不远的一处松软的泥地里看见了两个脚印,看上去很像是白渊的鞋印,不过却有些歪扭凌乱,像是在喝醉了还要晃悠着往前跑似的,可是这个时候白渊八成是不会一个人喝酒。x :/ 那他一定是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连忙顺着那脚印的方向往前一路照着一路走,却发现这里的竹林越来越密,粗壮的老竹子随处可见,竹子间的空隙也越来越小,但是正是因此,我才得以发现紧挨着的竹子中有个刚刚被推开的小道,差不多刚好容纳一人通过。 我一手抱紧了夜明珠一手推开竹子顺着小道走过去,大概几十步之后,却发现前头被几块硕大的石头挡住了去路。我从两块石头间的缝隙小心地侧身走过去,刚要往前抬脚,眼睛的余光却瞥见了一道银光。我下意识地转头一看,登时被吓了一跳,惊叫往后跌时手里的夜明珠磕在石头上,发出铮的一声。 我捂着心口有些气喘,瞪大眼睛盯着石头旁边那团银白色的东西。月光从竹林的缝隙中洒下来,泛着幽幽的光。我手中的夜明珠落地磕在石头上的时候,那团东西抖了一下。我探身把夜明珠拨回来,举着珠子轻轻往那边移步,那团银色向石头后面挣扎着挪了挪,像是在想要努力躲起来一样。x 这时候我终于看清楚了,这是个活物,泛银光的是他身上细密的绒毛。我举着夜明珠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才一把将珠子撇在一边,上去双手使劲扳住他的身子,用力把他抱了起来,触手是柔软的雪白绒毛,这已经是我第三次摸到了。 我使劲把他抱在怀里,他还想挣扎着躲开,被我一把抓住了肩膀,急切地叫他:“白渊!白渊你别动了!” 听见我喊他这一声,怀里的躯体猛然一僵,果然没有再动。我慢慢拉开他一直挡着面部的双臂,看见他长长的眼睫毛垂着,一滴眼泪啪嗒落在我的手背上。 夜风吹来,竹林由远至近发出沙沙声,旁边地上的夜明珠泛着光,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无名的悲伤,更加用力地抱住他,轻声对他说:“白渊你别怕,你不会有事的,我跟你在一起,我……”我晓得他突然现出原身是身体进一步虚弱的表现,想起来离开蓬莱的时候,长渺上仙给了我一个小瓶子,说要是有什么突发状况,里面的药可以帮忙,可是那个瓶子在我刚才换衣服的时候放在了竹楼里。我摸了摸,身上只有一个小布包,布包里是当初白渊给我的碧水铃铛和绯颜留下的用红帕子包着的赤色绒毛,我一直把它们带在身上。 我将它们掏出来,本在想着这两样东西只怕在现在也没有什么作用,却发现透过红帕子,里面的赤色绒毛竟然在此时泛着红光,打开一看,那一撮绒毛红光愈盛得几乎耀眼,竟闪了闪,随即尽数进了白渊的心口处,便不再发亮了。 我吃了一惊,赶忙看看白渊,发觉他的身体不像刚才那么僵硬了,口中微微喘出几口白气,一直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我正想着可是绯颜给了我什么有灵效的宝贝,此时看见怀里毛绒绒的身体被一团白光笼罩,白光渐亮又渐灭之后,眼前的是一个紧闭双眼身上穿着红衣的少年。 我摸了摸白渊的脸,虽然还有点凉,但是稍稍有了温度,想着绯颜果然是给了我一件灵物,却没想到竟在此时派上了用场。但是怀里的白渊仍然闭眼不醒,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单薄的脸颊衬着一身红衣显得愈加苍白。我自然是没有力气把他扛回竹楼里去,身上也没有别的可用的东西,唯一稍稍安心的,是他的心口摸起来渐渐热了。我叹了口气,只好再把他往怀里紧了紧,就着夜明珠的亮光,靠着身后的竹子迷迷糊糊一直到天明。 章节目录 第70章 番外二 醉花阴(上) 一只优秀的狐狸精该是什么样的? 这个严肃而深刻的问题,在我刚会化形走路,挎着小布包跟嘟嘟一块儿去上族学的时候就有过讨论了。族学里的哥哥姊姊用他们前辈的经验告诉我们,一只真正优秀的狐狸精就应该有个狐狸精的样子——啊不,我们是狐仙——最起码的,这一辈子的相好就得比赤狐谷里春天开放的满山红要多。最最不济的,也得有那些满山红的数量的一半以上。 我一直就是个认真听话的小狐狸,对这些教导深以为然,并且一直希望着有那么一天,我可以成为赤狐谷里最优秀的狐仙。那个时候,我的父王母后会对我深表赞赏,我的哥哥姊姊也会不再轻视我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王族之外的那些普通赤狐,也会对我这个小王子发自内心地五体投地。 但是我的好朋友嘟嘟却对此看法不一样。这还得从雪狐和赤狐两族的差别说起。 雪狐谷和赤狐谷之间,只隔了几座不大的山头,但是山的两边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族风。虽然都是狐狸,但赤狐更入世俗,将狐狸的风骚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常常出谷去上天入地地寻觅伴侣,并且往往以风流名声为荣。雪狐则比较出世,他们更喜欢待在各自的洞府或宅邸里面,种花看鱼,喝茶下棋,并且对修行得道有着更深的向往。 嘟嘟是雪狐王的长子,我则是赤狐王的小儿子。我们俩排行不同但年纪相差不大,在我们都还是一团毛茸茸的小狐狸的时候就混在一起了,会化形之后也是友谊更深,我们曾经以为,我们会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但是那只是以为。 嘟嘟的大名叫凝霰,我的大名叫绯颜。小的时候,父王母后懒得给我起小名,就一直叫我小十三。凝霰的母后本来也想叫他小一,但是这两字有点不太好听。于是他母后某一日正苦思冥想该给大儿子起什么小名的时候,还是一只小狐狸的凝霰扭来扭去把一只哨子扒拉到了嘴里,并且懵懵懂懂歪打正着地吹响了。他母后在嘟嘟乱响的哨子声里决定了儿子的小名,于是这个小名成为了如今的凝霰上仙最不能提及的童年隐痛。 小的时候我们不懂,彼此叫小名叫习惯了也就没觉得有什么,但是略略长大一些,我们进了狐族更高等级的族学,就闹出了一点事故。当时是进门拜师第一天,阳光正好微风正清,族学的老夫子把赤狐族的学生一个个点完名之后就轮到了雪狐族,但是他点凝霰的时候却没人答应,我一看,那小子正支在桌子上睡的正香,于是本着提醒哥们的好心,我扯开嗓门极为响亮地喊了一声:“嘟嘟——夫子叫你呐——” 满堂的半大狐狸们哄然大笑,连夫子的几根焦黄胡子也抖啊抖的。原来雪狐族高贵尊荣清傲不可冒犯的王长子竟然有这个小名啊哈哈!从此学堂里的同窗们都不称他王长子殿下了,而是一个个捏着鼻子拉长了腔调喊他“嘟嘟——”。 我可怜的好朋友,还没长大就已经领略了整日面红耳赤抬不起头来的成长忧伤。这种忧伤使得他愈发内向,性格也愈加沉稳,于是本来就有点冷淡的王长子殿下更加不爱同人说话,搞得族里看上他的好模样的小母狐们对他敬而远之,他自己也对于那种追求伴侣数量的优秀狐狸精评判标准不以为然。 不以为然的结果,就是他能够心无旁骛地专注修行,凭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和有好师父教导,凝霰很快就成为了雪狐族那一辈里头修为最高进展也最迅速的一个。 我身为他的至交好友,本来也是跟他一起努力修行的,但是不是每只狐狸都有嘟嘟的天赋和独特体质,比起他来我就慢了些。大概到了两千多岁数的时候,嘟嘟的修为大有长进,我的修为也有了些进益,虽然明显不如嘟嘟的厉害,但是好歹有了不浅的根基。也就是这个时候,在洞里一坐一千年的我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尤其在我大哥的生日宴会上被他笑话至今没有个红颜知己之后,我立下决心要开始做一只真正优秀的狐仙。 当我拉下脸来向族中有名的花花公子讨教之时,花花公子摇着扇子道:“其实啊,这天地之间三界之内,最是无情的不是魔不是鬼不是妖,而是人。而凡人里头有句老话,叫做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所以嘛——”花花公子拍了拍我的肩膀,“十三殿下,你若是真的想要以风流之誉来扬名立万的话,就去凡间一种叫青楼的地方,若是在那里能勾搭来一个迎来送往的女子的真心,哥们对你从此敬服!” 花花公子的一番话让我热血沸腾,这还不简单么!我绯颜,赤狐族十三殿下,生来一副好皮囊那是有目共睹,搞定一个凡间女子还不是半柱香的事儿! 我怀揣着一腔热血第一次踏足凡间,顶着一张美脸在大街上晃悠一圈就招来无数回头,这让我更加信心满怀。然后我兴致勃勃地抓住个路人问“青楼在哪里?”的时候,我看见更多的人瞪大眼睛上下打量我,不由得愈发自得。搞明白路径之后我转身奔去,还隐约听见身后一个老大爷痛心疾首:“多么好的一个后生,就这么堕落了啊……” 青楼是个好地方,我还没进门就被一群打扮得比我族中的姑娘还要妩媚的女人拉住,极为热情地请我进去。结果进了门一看,宽敞的正厅里头满满的全是人,密密挤挤人头攒动,除了来回端茶倒水的年轻姑娘,或交头接耳或伸长脖子或坐立不安的都是些男人。 我觉得新奇,也四处张望。这时候,旁边一个肥头大耳小眼睛的男人伸头过来,打量我几下,拿胳膊撞了撞我:“兄台,你也是来看花魁娘子的?” “花……魁?”我有点纳闷,只听说过九重天上有魁星,群芳窟里有花仙,但是花魁这个称号还是头一回听见。 那小眼睛兄台兀自兴冲冲道:“听说啊,今年的花魁娘子就是这万千楼里面的芳蕊姑娘,哎呦呦,年方十八,花容月貌,能歌善舞,自打十五岁开始接客,那身价可是蹭蹭的往上窜,能有幸一睹芳容的,除了一掷千金的豪门大富,就是今日七月初七了。这乞巧节本是城中青楼定下的日子,每到这个时候当年的花魁就出来给满堂客人献彩,不仅能见得美人,而且若是她看上了谁请进房里去,那才是最大的彩头呢!” 我在一旁听得愣愣的,心想凡间的规矩可真是奇特,竟是比赤狐谷里还要有趣得多。 那小眼睛兄台又好心地挪了挪:“兄弟啊,我看你这俏模样儿倒像是个风月场里勾搭女人的好手,来来,我给你让个好位子,万一你这张脸儿被芳蕊姑娘看上了作成美事,可别忘了兄台我给你的便宜哟。”x :/ 那时候的我,对他的话并不完全明白,但是还是被他一句“好手”给赞得心情不错,遂也开始跟他慢慢讨教这青楼中的事情来。 后来,那天的事情虽然热闹,但是说起来就简单了。花魁芳蕊姑娘出来后跳了场舞,然后给众客敬酒的时候瞄见了肥头大耳小眼睛兄台,被那兄台的尊容吓了一跳之后又瞄见旁边的我这张脸,两相对比之后立即觉得惊为天人,放下酒杯就请我进了她的房。 屋子里头的陈设花红柳绿的直晃眼,比我之前修炼时候呆着的小山洞要精巧许多。 一身盛装的芳蕊拈着手帕儿请我吃点心,我从善如流地咬了口栗子糕,将糕含在嘴里斜目看她一眼,芳蕊的脸一下子红了:“哦天哪,公子你,你你——”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什么?”我一口把栗子糕吞下肚,笑眯眯地看她。 花魁姑娘嘤咛一声:“妾身,妾身可从来没见过您这样的好人物,妾身对您一见倾心……” 我一下子乐开花:“真的?” “当然是真的啦!” “嗯……”我眯着眼睛点头,看来这青楼中的女子倒也不难攻克嘛!只消这一张面皮,就有一见倾心的啦。 芳蕊翘指头拈着帕子含羞一笑,细白水葱儿一样的指尖捏着我的袖子,慢慢往我身边靠,我觉得新奇,便随了她去,结果她顺势往我怀中一倒,一股浓郁香气扑面而来。 我想起花花公子的话,赶紧抓住机会问她:“姑娘啊,你是真心喜欢我的?” 芳蕊抬起浓密的长睫毛看我一眼,笑:“自然是真心。” 我心内一喜,又赶忙问:“那你有什么东西之类的,可以证明是真心的?” 芳蕊的眼睛转了转,蹙了眉:“难道公子不信妾身?” “信,信,当然信。只不过……” “公子不必多说,妾身明白。”芳蕊从手腕上褪下一个镯子来:“公子,若是要证明真心,便是要将自己身上最重要的东西给了对方。这镯子跟我多年,是我的心头宝贝,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请收下,芳蕊一心都在公子身上。” 我接过那个镯子,觉得很激动,很兴奋,很有成就感。 后来,凝霰说,我空长了一张风月场中浪荡的脸,却没有风月浪荡的心。即便第一次入凡间便勾搭了青楼的花魁,那时候的我还是不懂得,什么是一个生灵的真心。那个所谓的镯子信物,在当时的我看来,只是个成功的代表罢了。毕竟我还不懂得情,不懂得爱。 其实那也不算是成功。 后来,芳蕊偷偷对我说,她见我每次来都能拿出很值钱的宝贝财物出来,我应该家境不错。她多年来积攒了些东西,若是我肯再资助她些钱财,她便能凑够给自己赎身的钱,到时候她脱籍从良,情愿一辈子永远跟着我。 我当即愣了一下。若是我把她带进赤狐谷,那定然是大大的不妙。虽然可以体现出我的成就以及我是个合格的狐狸,但是到时候满山满谷的狐仙,非得把她吓死。 但是我还是帮她赎了身。我在那座城里买了个小宅子让她安置,正要带那个花花公子来瞧瞧我的成就,就出了事端。 那日夜里,月黑风高,芳蕊背着我打点了包裹,溜出了那个小宅子,跟一个穷士子私奔。 他俩被我逮到之后,芳蕊才说出实情。原来,当初她头一次见我,看上的不是我的样貌,而是我身上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衣饰。她凭着多年迎来送往攒下的眼光,认定我是个不常有的富家公子,便将我留下,果然发现我每次出手都是价值极高的财宝。她一心攒钱赎身,于是想将我作为过河的桥,离了青楼的控制才好跟自己的心上人逃走。 芳蕊说,在遇到我之前她就爱上了那个士子,士子穷困,无力给她赎身,她便自己想办法。正好我撞上门来,她自然要抓住机会。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如今的目的。就连那个镯子,都是为了哄我罢了。 芳蕊还说:“公子,妾身知道亏欠你甚多,此生此世都还不清,只求你放过我们让我们能够在一起,来生我做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x 电脑端:/ 芳蕊还说:“公子,你待我很好,可是你不是爱我的,你自己可知道?” 我却没有什么愤怒,只是有些困惑。我想她说的是对的,我知道怎么去好好对待一个人,却不知道好好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可是我自己又实在弄不懂。 让芳蕊离开之后,我一直坐在小宅子里的一棵树下发呆。我不晓得我呆了多久,直到头顶一个天雷扑通砸下来,我觉得眼前一阵焦黑就昏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71章 番外二 醉花阴(中) 再醒过来是在赤狐谷中的王宫里。头顶叽叽喳喳一圈亲朋闹得厉害,但是睁眼就是嘟嘟的一张俊脸,在冲我咬牙切齿:“你个笨狐狸,自己要来天劫了还不知道,现在好了,两千多年修为一下子给劈没了还打回原身重新修行,痛快了?” 我这才知道自己的悲催。我本来应该晓得,自己修行的天劫不远了,应该早些回到族中做些准备,不过刚好撞见芳蕊的事情,连着几日失魂落魄搞得我连躲都不知道躲,头一道雷就要了我半条小命。 我在赤狐谷里窝着重头修行的日子里,嘟嘟修道有成,没有去九重天做个神君,而是去了瀛洲仙岛。他一去数百年,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凝霰上仙,成了他父王母后引以为傲的儿子。我虽然偶尔还去谷外的地方转悠转悠,但是一直兴致都不高。有一次嘟嘟回来探亲,看着我吊儿郎当的模样叹了气,说我这样下去不成个事,既成不了大道也做不了赤狐族标准的那种优秀狐仙,为我着实着急。 我倒是不急。窝在自己的洞府里日子久了,年少时候一点子不着边际的追求也就淡了,我又对于修行得道不热衷,当时想的不过是安安闲闲做个世外散仙,晃晃悠悠过完一生罢了。 但是事情的发展总是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我在修行的时候,有一回跟雪狐族的几个王子喝酒,提起嘟嘟的一个妹妹。那个雪狐族公主叫凝霜,几十年前狼族入侵的时候认识了司掌三界雪兽的元清神君,登时天雷勾动地火看对了眼,不顾她娘的劝告跟着那元清神君跑到个小山里头隐居,如今还没回来。听说雪狐王后为了把女儿弄回来,直接告到了瀛洲的大儿子凝霰那,折腾来折腾去现在还没个结果呢。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第一次听见了关于回雪笛和千雪白猿这个种族的传说。 千雪白猿,三界之中最古老最纯正也是地位最高的雪兽,从天地初开洪荒乍始之时便生于一座高耸雪山之上,天生具有召唤风雪的特殊功力,并且以雪杀敌。世代相传的回雪笛,则是世间第一只千雪白猿开凿昆仑冰玉造出来的神兵,看似只是个风雅装饰之物,实则凝聚了种族中历代先祖灵力的精华,在上古洪荒大战中就立下了不少战功,如今三界太平,更是他们白家一族的供奉宝贝。 上古之时天地间异兽不少,后来洪荒大战死了一批,三界相分死了一批,大局定下之后各路势力追逐仇杀死了一批,再经过数十万年的沧桑变幻又死了一批,如今剩下的异兽种族寥寥无几,屈指算来,三界扬名的也就是九尾天狐、千雪白猿、西天华凤、沧海隐龙这些,估摸着还有点不起眼的种族,却没这几个引人注目。 这些异兽如今都有自己的地盘。千雪白猿因着洪荒时候立下的战功,在九重天上封了个世代相传的穹明宫元清神君之位。这个种族颇有些特殊之处,回风舞雪召唤雪兽的能力之外,还有每一代都只生一个男孩、每一个孩子出生之前父亲必死、每只千雪白猿寿数绝不过九千、死了之后灵魂不入三界轮回不再投胎等等。而且他们很奇怪,没有成婚娶妻之前风流成性,一旦结了婚就忠于妻子至死不再勾搭别的女子,否则定然受上古诅咒而惨死。因着这最后一条,三界之中不知有多少女子梦想成为某一代元清神君的爱妻,我猜想着或许那雪狐族凝霜公主也是怀了这个心思罢。 那天喝完酒唠完嗑,我晃晃悠悠回去睡了一觉,醒来酒席上的事情就忘了大半。 后来日子慢慢过,某一天我听说那凝霜公主回来了,然后嘟嘟他娘给他这个妹妹找了个好驸马结了亲,嘟嘟觉得自己妹妹受了委屈,遂去找元清神君噼里啪啦干了一仗,却不打不相识成了喝酒下棋游山水的酒肉朋友。再后来,嘟嘟回来探亲的时候跟我说,元清神君不知从哪里捡了个粉妆玉琢的妹妹回来,养在九重天穹明宫里跟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似的疼着。再后来,嘟嘟气哼哼地说那个妹妹死了,元清神君寻死觅活还玩失踪,搞得一帮好友也跟着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过些日子我还想八卦打听,嘟嘟却一身伤地回来休养,躺床上哼唧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噬魂狼来突然杀上天庭,他跟着长渺上仙赶去援助,结果长渺上仙盲了双眼,他抢上去救,却被那戾气一冲竟然伤的不轻。 那场天庭大乱之后,我听说那只噬魂狼是元清神君拦住的,好像元清神君还跟他有什么关系等等,三界之内猜测纷纷流言蜂起,我却很少听见嘟嘟再跟我念叨元清神君的八卦故事。找他打听,嘟嘟却总是摇摇头岔开话题。 再后来,大概是母后终于看不过我闲散终日,有一日把我叫去说,我空长了一副好模样儿,没有多少红颜知己也就罢了,如今老大不小却连亲事都没个眉目。我说自己在雪狐赤狐两族中都没有看上眼的,她老人家遂勒令我赶路去西荒的紫狐山中看亲戚,顺道得把未来的妻子给定下。 我执拗不过,抱着满腔被逼婚的悲催愤怒上了路,走着走着愈发觉得心情不爽,索性把母后的吩咐扔到一边,到一路上的山林中找几个老朋友喝酒。没想到,这一喝就喝出了事故。 那天天气不错,我跟一棵老松树在山巅一口一口灌猴儿酒,灌完了之后已经是夜色降临,老松树要请我去山洞里睡一觉,我却提溜着酒葫芦,打着醒酒的名号去山下散步吹风。 那天月亮很好,我蹲在山下不远的一座人间城镇的牌楼上,一边看月亮一边回想我几千年来的狐生。现在的我独身一个,唯一真心的朋友嘟嘟已经是瀛洲凝霰上仙,即便我们还是好朋友,可惜也早已不像年幼时候一般。我想嘟嘟说得对,我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可惜没有丝毫利用,不管是勾搭女子还是修行得道上面都一事无成。如今又被母后逼婚,也许过不了多久我就要不得不娶一个紫狐族的女子进门,然后生几个小狐狸,然后把小狐狸们一个个养大,然后小狐狸们结婚再生出一堆小狐狸……x www.x33xs.com m.x33xs.com 头顶的月亮大大圆圆,好像一只冰冷的眼睛嘲弄地看着我。无情,无义。 心头难言的悲愤无奈忧伤痛苦孤独等等的情绪全都混杂到了一起,我看见自己的手指甲在月光下突然变得很长,隐隐约约爬满了彼岸花的花纹。这是我除了一张脸之外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我似乎是生来就有着特殊的体质,双手可以化出血红色的彼岸花,瞬间长长的指甲可以锋利得像神兵利刃,轻而易举割破对手的脖子。彼岸花是冥界才会有的东西,向来被视为死亡的象征,我跟嘟嘟都曾经很担心,嘟嘟还为我翻阅了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岛所有的藏书,却也没有找到相关的记载和解释。 而此时我却不担心了,反而看着手上的彼岸花开始觉得,大概我这一生,从出世到如今都是受了什么与生俱来的诅咒,搞得我年少时想折腾却被雷劈,接下来重头修行几千年没了折腾的心思,虽然是我自己的命运选择,仍是到底意难平。 月光下彼岸花愈来愈鲜明,我不知怎么突然酒劲涌上来,觉得老子不能就这么样了,去他的成亲去他的逼婚,老子这次偏不听话了又能怎么样!老子现在还有时间,重新胡作非为一回又何妨!哼!x 我猛地从那小牌楼上站起来,决定现在就要开始做一只任性的狐狸。我要充分使用自己的好相貌好皮囊,连带着重新修行来的灵力,天上地下还不是随处猎艳,将我们狐族的风流传统发扬光大! 下定了决心的我打算立即开始,于是我自然而然地盯上了眼前的这座人间城镇。哼哼,这些无知而愚蠢的凡人,不是总是说狐狸精怎么样么?老子今天就让你们领教一下什么是狐狸精! 我踩着屋瓦略略搜寻了一会儿,正打算去选一家屋子抢个漂亮姑娘出来,却回头不经意一看,嘿嘿,得来全不费工夫,前头一户人家的屋顶上,不就正好孤零零坐着个女子么!虽然还没看见正面,但是月光下的背影似乎还不错,被夜风吹起来的长发飘飘散散还透着若有若无的甜香,似乎还有点美酒的味道。最重要的是,就她一个在屋顶上,底下她家里也没什么动静,顺手拐走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我在心里使劲把许久不曾用过的摄魂术的咒语给回忆出来,然后就风骚妖艳地出场了。果不其然,那姑娘回头看见我的时候一副目瞪口呆的架势,我怀揣着即将得手的激动正要把她迷晕了弄走,结果我看见她一扬手像是要打我一耳光,正想着难道是摄魂术的咒语给记错了不灵了,千算万算没料到眼前电光火石白光一闪,我一阵眩晕之后痛彻全身,熟悉的感觉熟悉的味道让我几乎泪流满面——老子辛辛苦苦重修了两千多年的修为啊!怎么又打回原身了啊!老子不玩了啊!不就是勾搭个姑娘么我还没下手呢!还能不能让我好好地做一只狐狸了啊! 我当时第一反应是这姑娘是个下凡的神女被我捋了虎须,结果我瞄见她手里那个长长的光圆玉润的白色玉笛,顿时觉得这笛子简直是跟嘟嘟说过的千雪白猿家的那个传家宝一模一样啊!老子是撞了什么大运竟然被上古神兵回雪笛给砸了啊!老子又是撞了什么大运碰上了众多传说的中心人物元清神君了啊!你一只千雪白猿不去九重天上待着勾搭女仙,你下界来跟个凡人捕快抢姑娘作甚啊!x 电脑端:/ 后来的事情不堪回首。最后我跌跌撞撞拐进墙角里用残存的一点子灵力遁走时,心里只想着老子再也不玩了老子只要活下去,却没有意识到,那个鲜血横流的月圆之夜,竟从此改变了我以后半生的路途。 我觉得没脸回赤狐谷养伤,自己也无力赶路,遂就在离城镇不远的那座山上找了个洞,由老松树帮着包了包伤口就慢慢窝着。不料窝了几日之后,就有个穿灰衣的家伙找上门来,说可以帮我补回灵力,但是要我给他做事。 我眯眼瞧了瞧那个穿灰衣的家伙,初步断定他是个修为很高的神仙,八成是九重天上的仙者神君什么的。只可惜我将嘟嘟提过的神仙回忆了个遍,也没跟他对上号。他的确是帮我补回了大部分的灵力,开出的条件是,要我一直盯着那天夜里遇见的那个姑娘,一有什么动向就听他的话来出面行事。我觉得能补回灵力是个极好的事情,又想着对付一个凡间女子还不是容易得很,当时就答应了。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这个叫谢莫离的凡人女子,还有她身边那个莫名其妙的元清神君,正式进入我的生命中。很久很久之后我蓦然回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的那个决定。尽管这一生我不知该怎样评价,但是我知道,自己的心里是无悔的便罢了。 起初的察探是有趣的。九重天第一风流神君,竟然天天扛着条毛巾抱着个酒壶跑来跑去做伙计,连那城里的娃娃都能看出来,他在费尽力气想把那姑娘追到手,可惜一番闹腾之后还是被人家撵走了。 我记得元清神君被谢莫离轰走之后,我磕着瓜子皮儿在树上晒太阳,本以为元清神君哭着走了她会有点伤心后悔,却眼睛一瞟看见谢莫离站在房门口屋檐下,对着晴朗的蓝天眯了眯眼,脸上神情既不是难过也不是庆幸,而是有种落花流水随春风的安然。她望着阳光中一片回旋打转的小小的落叶发呆,额头上没梳好的几绺碎发来回轻轻晃着,抬手把碎发抿了抿却还是慢慢滑出来,她也没再管。在屋檐下就这么站了片刻之后,她的头微微低了一下,眼睛一垂像是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却只是淡淡勾了勾嘴角,整了整裙子便回了屋关了门。我看着那紧闭的门,迷迷糊糊却总是想着,她额上的那点碎发晃得莫名地心痒,真想伸出爪子去给她挠一挠梳好。 章节目录 第72章 番外二 醉花阴(下) 我把元清神君被谢莫离轰走的事情告诉了那个灰衣神仙,他听后就走了,只说让我接着盯好那个女子。我觉得受人恩惠自然就要尽职尽责,于是当凡间的兵乱哄起之时,我是头一个意识到危险的。不过,在谢莫离一个人跑进动乱兵祸的林州城的时候,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这时候管管闲事,毕竟现在那灰衣神仙不在,没有说让我出手帮人。但是当我瞧见一圈的蛮横兵士把一个小女子不怀好意地围起来的时候,手上的彼岸花不经召唤又自己冒了出来,长长的指甲映着火光,透出死亡的气息。也就是那一次,我才晓得自己这个与生俱来的奇特体质竟是如此趁手,除了用来臭美之外,原来我还可以做个救美的英雄。 但是那一天我没有开心很久,谢莫离捂着脸在血滩前哭起来的时候,我也是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手忙脚乱,之前没有练就一身哄女孩子的本事真是不便。而且很快我就瞄见天边一道白光由远及近,一脸惊惶的元清神君看到我们俩,面色白得跟雪似的,然后一个手刀就把我给劈晕了。我迷迷糊糊昏过去之前,还听见他在很急切地叫什么,大抵是在心疼他的姑娘罢。 醒来之后就在云华山,我有幸观赏了元清神君的一屋子藏娇之后,被他提溜到竹林里算账盘问。老子觉得自己很憋屈,不就是赶在你前头救了你的女人么,吃个什么醋?况且……我眯眼探察了一下,现在元清神君好像受了伤哟,明明自己都有点气息不稳晃来晃去的,还想收拾我?你也太有点小瞧我们赤狐族了罢。 那天的竹林里,莫离第二次从元清神君的手里把我“救”了下来。我也不点破,只是记起刚才瞧见的一大堆漂亮女人,再看看眼前的莫离,心里不由得有点为她觉得不平——他元清神君天上地下都是响当当的风流郎,却连这个普通的凡间女子都不放过,若是这位谢姑娘就此做了他的下一个姬妾,等元清神君玩完了还不就是被甩了独守空房的命?啧啧,老子虽然也是风骚妖艳的狐仙,可也有点看不过去啊。 因为这么点不爽和同情,我开始有了想把谢莫离从元清神君手底下挖走的心思,当时我把这个想法,起了个自己觉得很好听的名号,美其名曰救人于水火之中。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说,我只是同情心泛滥兼无聊要死想管闲事,没有真的把这个凡间丫头放在心坎上。x :/ 存了这么个心思,所以那天我晃晃悠悠走了之后,并没有远离那座云华山,随便在山脚下找了个树洞歇着,心里盘算怎么把人给偷出来。不料那个灰衣神仙却一下子找到了我,眉眼间怒气横生:“谁让你去救那个女子的?”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挑挑眉:“我自己的决定。怎么了,难道不该救?” 灰衣神仙冷笑一声:“当然不该救。我费了心思让北荒的雪犼兽作乱,把白渊引过去受伤不得赶回来,正是为了这次兵乱的机会。你倒好,充个英雄好汉把人救了。” 他话里有话,我慢慢一想,他就利用雪犼兽把元清神君引走,兵乱的时候不管谢莫离身处的险境,若是那姑娘真的受了什么伤害折磨,元清神君就算是再赶回来只怕也于事无补,然后他们俩估计就没戏了。 这可是个好计策,但是我一下子心口发凉,这个灰衣的家伙,真的是神仙么?我印象中的神仙们,虽然不是完美的,但是起码不会对一个弱小的凡人做这样冷酷的事情。想到这里的同时,不知怎么我又有点后怕和庆幸,幸好我一直在,幸好我把人给救了。同时又有些愤怒,我实在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元清神君和这个灰衣的家伙都不肯放过一个普通的凡人姑娘,元清神君是一直把她紧紧抓在手里生怕她不见了似的,而这个灰衣神仙显然是把她当作一个对付元清神君的棋子。 灰衣神仙冷笑:“你现在把事情弄成这样,也并不是没有转机。接下来的事情我会自己去做用不着你了,我们之间的交易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又抬眼冷冷打量我一下:“这件事情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不要再插手,否则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我耸耸肩,听话地走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被吓退了,老子还是有那么一点子胆量再去接着管这件闲事的。于是过了几日之后我很快就从嘟嘟那里打听到,元清神君误以为谢莫离死了,一下子疯魔起来要跳雷池,一干仙友们把他拦下之后,玉衡星君去凡间把谢莫离找着带去了穹明宫,然后俩人估计就冰释前嫌皆大欢喜了。嘟嘟在信里还颇为八卦地说,好像那姑娘跟元清神君有什么重要的联系,当初元清神君为了早日在茫茫凡世找到她,竟然硬是搭上自己的五百年寿数,从月老那里开启了尘封已久的碧水铃,使得他能得到红线的牵引,并且在遇见这姑娘的时候不至于错过。 嘟嘟传信过来之后,我独自静静窝在赤狐谷的小山洞里,望着开满了山坡的满山红,喝着小酒笑起来。元清神君费尽心思和力气,还差点把命给搭上,就是为了这个凡间姑娘。既然这样,我这点子帮闲看热闹的小心思又算得了什么?我只不过是一只倒霉的红狐狸,喝醉酒之后偶然闯进这一段姻缘。我对自己说,我的心里更多的是同情和关心——就像芳蕊的事情之后我就意识到的,我知道怎么好好对待一个人,却不知道好好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但是后来有一日,我离开赤狐谷散心,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又撞到了云华山。而且我来得真是时候,远远的山峰上正打得热闹的那两个,不是元清神君和灰衣神仙,还会是谁? 我本着看热闹就要看到底的心思,隐了身形凑过去瞧,不料在那山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我看见了有一阵子没见的谢姑娘。她好像很着急想过去帮忙,但是明显自己本事不够只得在洞口跺脚绕圈儿。我正想去跟她叙叙旧,眼角的余光瞥见正打斗的那里猛地兵刃相交,亮起的光芒直直逼向那傻乎乎的丫头,一刹那间手上又是一热,彼岸花疯狂蔓延开来,我觉得心里狠狠抽紧了一下就飞身过去扑住她,这时候不晓得哪里掉下来一块崩裂的山石竟不偏不倚砸到我背上,痛得老子暗暗龇牙。 灰衣神仙冷冷看过来的时候,我觉得他不怀好意,头脑又是一热就去跟他谈条件,他放过谢姑娘我就把元丹给他。莫离好像很感动地看着我,老子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心里却暗自泪流:老子都打回原身重新修行两次了,要有第三次也只能破罐子破摔好了。老子说的也是真心话,一千年后还是个风华倾国的美男子!慷慨激昂的同时,老子心里还有点莫名地窃喜,看来我在谢姑娘的心里还是有点地位的嘛!元清神君你不要太吃醋哦嘿嘿! 那天的事情一阵混乱,我最后竟然把嘟嘟都给叫了来。嘟嘟虽然跟元清神君是酒肉朋友,但是心里一直梗着他妹妹的事情,总是很不爽于元清神君的一个又一个新欢旧爱。他对莫离也没有好脸色,但是老子很仗义地把她一路带到了蓬莱岛,在一边看热闹的同时,竟然还暗地里突发奇想:若是元清神君就这么死翘翘了,那无依无靠的谢姑娘是不是就轮到老子来照顾了? 这个奇想显然在当时不可能,但是却总是萦绕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导致我在蓬莱仙岛上一直心神不定有些慌乱,并且在元清神君被救治结束后愈加明显。那日晴朗天空下,莫离说她得慢慢想想,那个时候我的慌乱达到了顶峰,我仿佛能够看到有种本来在手里的东西慢慢远去,我伸出手却拦不住。 我的情绪除了嘟嘟谁都没有注意到,那晚他把我拎着去了瀛洲,一张石桌一壶酒,语气很清淡地说:“你在难过。” 我耸肩:“哪有。” 嘟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咱们是从小在一块长大的,你的心思我还看不出来?”然后语气加重了:“你心里早就有了她,之前你还可以时不时出现陪在她身边,现在却终于要放手离开了,你在难过。” 我伸手敲了敲酒壶:“你真的确定?我是一直嘴上调戏她,不过那只是我身为狐狸的本性使然,我可是自己都没觉得我会爱上她。你倒是先来猜了。” 嘟嘟眯眼瞧着我笑:“你做过的事情我还不知道?或近或远地跟在她身边,她有麻烦你就去救,她伤心了你就去抱着她安慰,连她要给未婚夫治伤,你都尽力帮忙。”然后斩钉截铁打断我未出口的话头:“你别说这是同情援助,也别说是习惯了好好待人,你就是早就爱上她了,别到这个时候了还不承认。你自己寻思,是不是离开她的时候会觉得担心,她在你身边哪怕是在中气十足地骂你臭狐狸你都舒坦?前些天她伤心哭起来,你给她递帕子然后把她抱在怀里的模样我可都瞄见了,本上仙活了这么久,可还是头一回看见你脸上有那种心疼人的表情。” 我攥着酒壶的把儿,没有说话。 嘟嘟语气缓下来:“你在想,你为什么几千年了都没个正经的桃花运,怎么就偏偏看上她了对不对?别想了,爱情这种事情哪有什么缘故,即便是有,也都是自己编出来安慰自己的罢了。当年元清神君要死要活地爱上她,也是不知道为什么。” 我放下酒壶,撑住头。明亮的月光落在酒盅里,晃晃悠悠的一小盏。 然后嘟嘟就没有再说话,只是一直陪我喝酒。我记得那天夜里的月亮很大很圆,跟当初我第一次遇见莫离的那个夜里一模一样。我想,我并不是因为嘟嘟的话才看清楚自己的真心,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我自己早就晓得,只是我不对自己说实话。从林州到云华山到蓬莱岛,我的所作所为都很清醒,也正是因为清醒,我也明白莫离的心里,我只是个妖娆艳丽的风骚红狐狸,跟她所喜欢的未婚夫不一样。他们之间是被元清神君以灵力修为和数千年的时光苦苦坚持维系的感情,元清神君用大半辈子来守护着,失去又追寻,还跟一场震动三界的天庭大乱联系着,不是我这个半路冒出来的红狐狸可以中途打断的。 可是爱就是爱,情就是情,不会因为时间长短和最终她跟了谁而有高下之分。我想,即便是有缘无分的那个,我心里的感情比起元清神君来,也不会逊色。而如今我为了她而离开,也正是由于我的这份毫不逊色。 我记起当初芳蕊说,若是要证明真心,便是要将自己身上最重要的东西给了对方。赤狐身上最重要的是大尾巴尖上的一撮绒毛,那是我们的灵力精华所在,也是全身最漂亮的地方。我把那撮毛用彼岸花帕子包起来留给了莫离,要表明的不是放手,而是真心。 而且,嘟嘟对我透露说,元清神君身上的伤根本没好也治不好,心脉和五脏都受损只能靠仙药撑着——其实那次决斗的伤害不是根本的,最根本的是每只千雪白猿与生俱来的不可改变的命运和绝不过九千岁的寿数。元清神君活了八千多岁已经算是长寿,他的爷爷和父亲都没有他活得长。寿数到了就得死,不管是天灾天劫还是仇杀病患。 因着这个,我暗暗想着,留下这一撮有赤狐灵力的绒毛,或许危急的时候还能缓一缓元清神君的伤呢。到了那个时候,莫离还能再记起我一次。 这个,也算是我的私心。 嘟嘟把我揪回了赤狐谷,说让我好好歇着别再折腾。我很听话,日日坐在我的小山洞口,旁边一张石桌一壶小酒,喝得悠然自乐。光亮晴朗的阳光无拘无束扑满山坡,照得整个山谷的满山红都明艳艳的极其美丽动人。 笑看苍天无人语,醉向花阴莫问情。(_ 我觉得这样也颇好,你握着你的姻缘,我守着我的相思,不论先后不管高低,每个人的爱都是一样的珍贵至宝。 章节目录 第73章 枕前发尽千般愿 清晨的永山仿佛连阳光都是清凉翠绿的,窗外竹林里传来啁啾的鸟鸣,滴滴呖呖和屋檐下脆生生的铃铛声混合在一起,让人想起山坡下的那一道清溪。 阳光透过碧绿的竹叶照过窗户,我眯了眯眼睛,想着昨天傍晚时分,我跟白渊放在湖中莲花蕊里的那几小袋子茶叶经过了一夜的熏染,待会儿拿出来泡早茶该是不错。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正想坐起来,才发觉腰上被白渊的胳膊紧紧箍着,他的胸膛抵着我的肩膀,低垂的眼睫毛像两把小扇子在我头顶微微翕动,鼻子呼出来的气息温热,但是脸上还是血色不足。x 这样的状况可不能长久下去。我有点发愁,虽然长渺上仙的仙药一直给他吃,但是好像作用虽有却不太明显,似乎只是在保持他的身体没有继续虚弱下去而已,却不见好转。而且白渊自己的精神也没有以前好,总觉得他不像一开始在林州的时候那样活泼闹腾了,实在不是个好事情。 正想着,感觉脸边的气息微微变了变,笔挺的鼻子在我耳朵上蹭了蹭,然后就听见他嘟嘟囔囔:“莫离在想什么呢?” 我侧了个身转向他,很老实地把刚才想的事情跟他说了,然后接着又道:“你说,我要不要再去想想办法,给你找别的药来治一治?你一直弱着也不行的。” 浓密低垂的眼睫毛慢慢掀开,乌黑的眼珠子很有情绪地盯着我:“你刚才说,我很虚弱?不行?” 他特意咬重了后几个字的音调,我还没反应过来,应声说:“本来就是嘛,你看你身体总是不见好,精神也不济……” “本来就是?”白渊瞪着两个大眼睛看我,然后牙缝咬紧了慢慢挤出几个字:“我说莫离今天怎么醒得早,原来是我这个做夫君的努力不够,没让夫人满意……”然后眼睛一眯脸就凑上前来,低声道:“夫人这样说,可是质疑我这九重天第一风流神君的名声是名不副实?”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终于意识到,貌似刚才说错话了,赶紧给他顺毛:“没有没有,那个……嗯咳,我还想着湖里莲花蕊中的茶叶包可以拿出来了,我去——唔唔——” 本来还有点晨光的视线里一黑,白渊的两个大眼睛近在咫尺盯着我,我被他看得发毛想挣扎一下爬起来,才发现手脚都被结结实实制住,他胸膛上的气息全都裹挟而来,不由得心里暗自啪啪抽嘴巴:去他的身体虚弱,去他的精神不济,神君你这么爱面子你的仙友们都知道吗?我的莲花早茶还没喝呢嗓子还干着呢呜呜…… 等我哭丧着脸把莲花蕊里的茶叶包儿一个个拈出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老高了,茶叶包里浸染了一夜的花香散得几乎不剩多少了,看来又得今日傍晚重新放了。 我一边啃着莲藕一边气哼哼地瞪白渊:“都是你!今天又喝不到带着莲花清香的茶了,昨天都在湖里白忙活了,都是你都是你!” 始作俑者慢悠悠拨着茶炉子里的火,看似无意地把他的衣领拉下来松了松,脖子下方的一道浅浅红印子在阳光照耀中分外清晰,我的脸刷地滚烫起来。 白渊坏坏瞄我一眼,说:“今天的太阳可真热啊。” 我抄起莲藕嘎嘣一咬,热什么热,热你的大头鬼。 午后阳光好,白渊把满满几大箱子的绢帛抖搂出来,晒在外面竹廊里,我在一边弯腰看看,大都是我看不懂的上古文字。白渊说,这都是家族中的历代典籍,记载的五花八门,有修行法门、家族历史、上古传说、三界规章等等,甚至连神仙妖怪们的八卦隐秘都有。 这些天来,白渊跟我讲了不少白家的故事,那家族墓地里的石碑各有什么隐秘,为什么有的先祖不能归葬,为什么有的只有一座坟头不能合葬,石碑上记着的没记着的,他都讲了些。今日他提到的是第三代先祖,说那个先祖名叫白芨,在洪荒大战的战场上认识了当时身为魔族右护法的咒魔。咒魔虽然心狠手辣却仍是个存有温情的女子,白芨一声横笛在荒火战场上洒下漫天的纷扬大雪之时,咒魔将那笛声记在了心里。 “但是白芨拒绝了她,对吗?”我一边拍打着绢帛上的灰尘,一边问白渊。 白渊盘腿靠着竹廊上,晒着太阳说:“白芨是不喜欢她,那个时候他已经有了心爱的女仙,并且在大战开打之前就与那个女仙定下了婚约。可是当时的天族统帅却说,大战中与天族对抗的鬼族势力渐长,魔族却一直观望着没有出手,若是可以想办法把魔族的势力拉拢过来,会对大战起决定性的作用。白芨自然明白统帅说的意思,于是娶了咒魔为妻,咒魔向魔族统帅进言后,魔族就支持了天族,于是鬼族败北,从此退入幽冥界不得进入阳间更无力进攻天庭,奠定了后来三界的雏形。”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白家的风流神君竟然是可以把风流做到这种境界的。高,实在是高。 白渊接着说:“大战结束之后,咒魔才知道白芨还有个起初的未婚妻。咒魔为此耿耿于怀,便设计将那个女仙骗至昆仑山底,将她囚禁在弱水之源的深渊中。当时弱水还是魔族的领地,咒魔将这个消息封得很死,那女仙硬是受了整整一千年的折磨不得见天日。” 我听见白渊说弱水之源,不禁心里一个咯噔,那不就是现在玄峥住的地方么? “但是白芨最终还是知道了。那个女仙失踪之后,所有人都说她死了,只有白芨不肯放弃一直暗地里寻找,最后是他在魔族的一个朋友打听到了线索。白芨手执回雪笛一路闯进深渊中,把被戾气侵蚀得只剩一口气的女仙救了出来,当着九重天众仙的面给咒魔下了休书。” 我手中的茶盏歪了一歪,有些心惊地问:“那咒魔怎么样了?” 白渊从绢帛堆里翻检出一卷东西,拿给我看。 “这是什么?” “白家的族规之一。”白渊慢慢念着上面的古老文字:“凡后世子孙,一生仅娶一妻,不得休弃不得和离,夫妻忠诚不渝,至死不背。若有违者,自有上古咒誓相惩,虽先祖庇佑亦不得善终。” 我瞪眼看着那绢帛:“这是……” “咒魔被休逐之后,白芨改娶了那个女仙为妻。在婚礼上,咒魔仗剑闯入了穹明宫,以自身元神魂魄之力设下重誓,以后白家的历代子孙都只能娶一个妻子,若是成婚之后再去寻花问柳或是休弃原妻再娶,都必然惨死,尸骨无存。这个咒语是她以自己灰飞烟灭的代价立下的,从上古到现在从未失效过。” “真的?她这么厉害?” “咒魔是上古怨言聚集所化,法力极高,她耗尽元神立下的重咒当然是真的。先祖们设下这个族规,也是为了告诫子孙。”白渊抬眼:“我跟你说过的,并不是所有的先祖都归葬进了家族墓地,那些没能归葬的,有一部分就是因为违背了这个咒誓,最后死得连骨头渣都拼不起来,家族中又没有立衣冠冢的规矩,于是他们连坟墓都没有。” 白渊拉起我的手,一下一下轻抚着:“成婚那天我在父母墓前说的话,你可记得?你嫁给我,我至死都不会改变心意,即使没有这个咒语,也是一样的。” 我笑笑:“我当然晓得你的心意啦,自然相信你。”停了一下又说:“其实,我觉得,咒魔是个很可怜也很伟大的女子,或许有的事情她做得不好,但是我没法去憎恶她。” 白渊又抽出一卷帛书来:“这个是记载家族历史的。你知道,白芨最后的结局怎么样了吗?” “咒魔的咒语应该是针对后代子孙,不在他身上生效的吧?” “是啊,她就算恨极了,也是不舍得。在咒魔灰飞烟灭两千年后,白芨收服雪豹族的时候失了手,死在了北荒的寒冰之中。临死前在封冻了他的那块冰中刻了一句话,说他此生最不能放下也最留遗憾的,就是他的第一任妻子。” 永山上青草离离微风和煦,我想起那连绵壮阔的家族墓地,再看看眼前的这个绢帛,不禁恻然。 “莫离,我每次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都会想,我这一生结束的时候,能不能在墓碑上刻下无憾二字。”他抬头看我:“若是我现在死了,其实也是无憾的。你呢?” “我?”我细想了想,慢慢说:“我这一辈子到现在啊,我来算算……我爹娘,林州的邻居们,绯颜,九重天,蓬莱瀛洲,还有你……”笑了一下:“这些都有了结果,没有遗憾了。只是……”x 电脑端:/ “你还想起了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还有个迟云……我一直不知道他究竟怎么样了。我想让他好好活着,不要难过不要伤心。” 白渊的眼睛里微微一闪:“真的?” 我握住他的手:“你不要吃醋啊,你晓得的,我从小到大都跟他很亲近,他就像我的家人一样,可是很久之前他一走,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白渊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苦笑了一下:“莫离,对不起,我真的吃过醋。其实,你本来是能够再见他的。” “啊?”我听他的话里有意思,连忙问:“怎么了?” “其实,那回咱们去凡间的北朝,就是遇见针娘之前,我看见过他。”白渊盘了腿,小声说:“那天你在客栈里休息,我上街去买你想吃的枣泥糕,从糕饼店里出来时,看见他骑马带着一队兵士飞驰过街,一直进了那座城镇的州牧府邸。我……” 白渊低头道:“那个时候我真的还在吃醋,我不想让你见他,就没有告诉你。第二天我就带你走了,我以为日子久了你就不在意了……” 我愣怔看他一会儿,觉得有点气闷,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没想到白渊会这样对自己不自信,难道那时候我见了迟云,就不要你了不成?况且,我本来就没有真的对迟云有男女之情嘛,就连红狐狸绯颜对我那么好,我都还是当他是独一无二的好朋友看,哪里会使得你这个做丈夫的这么有危机感? 白渊知道自己做错事理亏,跟个小孩子似的低着头不说话。看着他的模样我只好先不跟他发火,叹了口气拍拍他:“好了,虽然你做得不对,我也还算原谅你了。那座城镇在哪里?你带我去,若是能找到他看到他平安,我就不生你的气。” 白渊抬头看着我,眼睫毛抖了抖说:“好。” 章节目录 第74章 梁上君子何许人 那座北朝的城镇叫明州,我们进去的时候正是秋天时节,满城都在嗖嗖的刮冷风,我跟白渊在明州大街上打听了一下,未料到街边的小贩和行人都摇头,说不认识当初带兵打马过街的那位大人。 我有点气馁,吹着风走了几条街也累了,只好先被白渊拉着进了街边一家酒馆避风。酒馆不大,店里老板和伙计却都很和气热心,这会儿是半下午客少的时候,几个伙计本来正凑在一块儿扔铜板,见了我们俩进店,马上就来招呼上酒。 中间一个矮个子却两眼有神,显得很机灵精明的伙计一边倒酒一边笑嘻嘻地搭讪:“两位是从外地来我们明州的吧?” 白渊点头:“是,你们怎么认出来的?” “这有啥难的!”矮个子伙计说:“咱们家在明州干了几年,远近街坊谁家的狗生了一窝崽子都知道,二位面生又不是本地口音,肯定就是外地客了呗!” 我听了,不禁有些欣喜,连忙问:“那你们可知道,半年前有一位姓迟的大人,带兵骑马进了州牧府邸的?” 矮个子伙计的小眼珠子滴溜溜转转,眼神儿极快地扫了扫自家老板和周围一圈伙计,末了对我笑道:“夫人打听这位大人,可是有什么事情?不瞒您说,小的记得有一天是有一位迟大人带兵打马上街的。” 我一喜,忙说:“这人是我的一位旧友,我跟他是同城的邻居,许久未见不知他的安危,我是过来寻他的。” 这时候,酒店老板凑了过来,摸摸嘴边的小胡子说:“原来如此。只可惜夫人来得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那位大人虽说曾经来过这明州城,不过他只是执行公务,那天把当任的州牧带走之后就没回来过,所以夫人今日来这里找他,定是寻不着的。” 我一听,就有点发愁:“那你们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酒店老板的小胡子抖了抖,别有意味地笑道:“夫人这可是问对了人,若是您问的是别个,任他是包打听也答不出来。”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小的在此做买卖,人来客往认识的三教九流都有,前些日子一个旧日江湖上的朋友过来,闲谈中提起那位迟大人,说他现在可是风光得很,在京都长安城里做了个都尉,听说还是个王爷亲赐的宅邸呢。夫人若是不嫌路途遥远,倒是可以去长安寻他,顺便瞧一瞧天子脚下的繁华风光也是极好。” 我有些吃惊又很欣喜,虽然迟云不在这里,但是毕竟有了他确切的下落,而且他应该现在过得很好,起码让我放下了心来。 谢过了酒店老板和他的一帮伙计,我跟白渊就踏上了去长安的路。婚前我们游历北朝的时候,虽然去的地方多,但是北朝都城长安倒是错过了没去,当时走到洛阳便绕道往北了。 记得小时候在林州,苏老伯的说书棚子里讲的故事中,提及长安城都是巍巍神京浩浩皇城的赞誉,如今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是太阳下山了,白渊说现在是秋日,长安又地处西北,晚上肯定会冷起来,还是先找个客栈住下歇一歇,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再说。我觉得他说的有理,自然就听了,跟在他后头去寻客栈。 不料我们问了好几家,店老板都说房间已经客满,最后才在一家牌匾上写着“飞财”的客栈里问到有空房。飞财客栈这名字是又俗又巧,白渊还望着那烫金的大牌匾笑了笑。 客栈的台子里站着个伙计,正低着头清算一天的账目。那伙计虽然打扮是个伙计模样,其实却胖胖的圆圆的,脸上鼓鼓的肥肉随着他的念叨来回轻晃,没有一点打杂跑腿的利落伙计样,反而倒像是个来体察下情的富商老板。 胖伙计听见我们两个进来,从账目堆里抬起头,肥脸上一对小眼睛放出难得的精光将我和白渊上下一扫,脸颊上的酒窝就笑出来了:“哟,这位公子和夫人光临小店,真是不胜荣幸!小店的上等客房还有两间,宽敞干净又舒服,床铺也大,若是夫人不嫌弃,小的让人带您二位过去?” 他的话说得殷勤,我却听出了门道:“你后头一句说我要是不嫌弃,若是我愿意了我夫君却不愿意呢?” 胖伙计的小眼睛盯着我和白渊:“夫人倒是好耳力,小的愚见,是觉得二位夫妻恩爱,公子又是个有身份修养的人,多半是依着夫人的意思来,不知小的可是猜错了?” “这倒没有,”白渊耸耸肩插话说:“就凭你这好眼力,我们今晚住下了。我们尚未吃过晚饭,你待会儿让人送几样好菜去房里。” 胖伙计见生意成了,笑得愈发开怀:“是是,小的明白——老三,送这二位贵客去上房里!” 他话音刚落,楼梯上方就传来一声应,随即一个瘦手瘦脚的伙计极快又极轻巧地奔下来,落地时候猴子似的一窜,同时手巾往肩上一搭,笑嘻嘻冲我俩点头哈腰,长手臂往后利落一伸:“二位客官随我来,小的带您去。” 我和白渊被他引进一个颇为宽敞的房间之后,那伙计麻利地打了水,把客栈里的大致方位说了,便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听见他在外头轻轻敲门:“客官,晚饭送来了。” 白渊给他开了门,我们才看见,这个伙计竟然只用一个右手就把一只大托盘给举得平平的,足足有一个几案大小的木托盘里,荤素凉菜什么的大大小小摆了满满七八个碗盘,他左手里则握着用白布包起来的木箸勺子之类的。x 瘦伙计丝毫不费力地把托盘里的东西一盘一盘摆到大几上,又说:“小店里的菜肴不精,您将就着尝尝。小店里还有陈年的女儿红,不知二位要不要来一壶?” 我还在惊异于他方才单手承托盘的妙技,正要应着,白渊却说:“不必了,我们自己带的有酒。”说着,他就从袖子里拿出来一个小葫芦,塞子一拔浓郁的酒香就飘了出来。我这才想起来,从永山临走的时候白渊把他藏在竹林下的仙酿倒了一葫芦带着,这时候派上用场了。 瘦伙计见了,连忙点头:“好好,那客官您二位慢用,有什么事情去外面廊里叫一声,小的便来。”说完就迅速退了出去,还殷勤地把房门给我们掩好了。 坐下来慢慢吃晚饭的时候,我嚼着一口鲜鱼肉对白渊说:“这个伙计手脚真是灵便。” 白渊用木勺子搅着他碗里的汤羹轻笑:“何止是手脚灵便,我看他的步伐身形,倒像是还会点子轻功的。” “啊?”我有点吃惊:“他要是会轻功,怎么还来这里做伙计呢?” 白渊笑着看我:“我还会上天入地吹笛子呢,不是还照样给你跑堂?” 我抿了抿嘴,横他一眼不再说话。 到了夜里,我在外面跑了一天有些累,沾床没多久就迷糊着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我在梦乡里忽然听见啪地一声,被吵醒之后睁眼一看,身旁的白渊竟然不见了,本来关着的窗子此时却大开,夜风冷冷地吹进来。 我当即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白渊一直身体不好,该不会今晚又出什么事情了吧?立即就披衣下榻,到窗户那里张望。不料刚走了两步,窗外一阵风又飞进来,随即看见白渊披着长袍跳进来,手里还揪着个人。x :/ 只见他站稳之后,把手上提着的那个人往地上一扔,就听见“哎呀”一声,那人哼哼唧唧趴在地上起不来了。白渊随即往前一步,手上的回雪笛往那人脖子上一架,低喝道:“别乱动!把偷的东西拿出来!” 我这才明白:原来是遭了小贼?不过这偷儿也太大胆——或者说太倒霉了点,偷东西撞上个神仙,就算是偷王也逃不掉啊。 那人一身紧身的黑衣,头上裹着乌巾,听见白渊的话,知道自己栽了,就老实地从怀里掏出来个东西放在了地上。我本来想着,我们俩出来穿戴得不差,估计这偷儿是看上了我们的财物,不料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东西竟然是我们今天喝酒的酒葫芦。 “还有什么?都拿出来!”白渊显然觉得这偷儿不会只看上我们的酒葫芦,又低喝了一声。 只见那偷儿摇摇头,把手一摊表示没有了。白渊蹲下去看了看他,长手一伸就把他遮脸的黑布面巾给扯了下来,回雪笛一挑逼得他抬头,冲他龇牙咧嘴:“别撒谎,不然明日一早就拉你去告官!” 我不禁哭笑不得:白渊你个神仙,收拾他的法子多了去,就这么威胁他?若是白渊真的去告了官请官府评理,这事要是让他的仙友们知道,还不晓得会不会被笑掉大牙呢。 不料偷儿却好像很吃这一套,一听白渊说要告官,立即睁大了眼睛连连摇头:“你不要去告官,我真的再没拿别的东西了!” 这人不说还好,一张口,我跟白渊都愣了一下:听这偷儿的声音,脆生生的,怎么竟然像是个女子?我再仔细打量,看出她身材比较瘦,小巧的脸上肤色很白,尖下巴,一双大眼睛在夜里月光下分外明亮。果然是个女贼。 她见我打量她,大概是觉得我比白渊好说话,就扑闪扑闪眼睛,很可怜似的望着我:“夫人,我真的只拿了这个酒葫芦,要不您可以看看包袱,绝对不会少别的东西。而且我刚跑出一个屋顶就被您夫君给抓住了,根本没有办法藏匿东西的。”(_ 我见她这样,觉得她嘴皮子倒是不错,问道:“那你怎么就只拿一个葫芦呢?那东西又不值钱。” 小女贼望望我,又望望白渊,垂下眼睛瘪瘪嘴,垂头丧气地说:“我一进来就看见了那个葫芦,拔起盖子闻了闻觉得是好酒,就只拿了这个。其实我不缺钱,只是喜欢喝好酒而已。”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可还是头一回看见这样的偷儿。想了想,对白渊说:“反正她也没拿别的东西,把她先放了吧?” 白渊看了她一眼,站起来把回雪笛一收:“你走吧。” 女贼如蒙大赦,马上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对我俩行了个礼就翻窗出去了,动作轻巧得像燕子一般。 我把窗户关上,连忙拉白渊去躺回床上:“你身体不好,夜里风凉别冻着,快盖好被子。” 白渊很听话,一边扯被子一边说:“莫离啊,今天这贼倒是很有意思。” “怎么了?你觉得她是女的,很有趣?” “不只是这样,”白渊挤挤眼:“我觉得,这贼跟这家客栈或许有关系。” “啊?你说,这是一家黑店?” “黑店或许还不至于。”白渊伸手把我的被子也掖好:“那女贼的话,有一半是真的,有一半是假的。她说喜欢好酒应该是真的,不然不会大半夜跑来只拿了个酒葫芦;她说是进来之后看见酒葫芦,闻了酒香才起了偷酒的念头,估计是假的。你想啊,做贼的不都是进了门看见好东西就马上拿走,哪里还浪费时间把塞子打开闻一闻酒香的道理?我猜着,她八成进来之前就想好了要盯准了偷这一葫芦好酒,才偷了之后再没拿别的东西马上就走。” 我点头:“嗯,是有道理。” “那么就能想到这家客栈上头了。你想啊,这葫芦里是好酒,这件事除了你我,就只有今天晚上送菜的那个伙计知道,再没别人了。那女贼肯定是从那个伙计嘴里听来的,所以今晚才来下手。不过呢,也不能肯定伙计跟这贼有关系,或许是那伙计回去之后闲谈,无意间被房上过路的贼给听见了呢。” 我想起来:“可是白渊,你不是说,那个瘦伙计会轻功么?” 白渊眨眨眼:“这客栈有趣,明天咱们找着了人,倒是可以让名捕迟大人来查一查。” 章节目录 第75章 迟迟已是故人归 夜里这么折腾了一回,我跟白渊都在第二天早上赖了床。本来想着可以好好多睡一会儿,不料好景不长,还没到半中午就被楼下噼里啪啦的声音给吵醒了。 白渊自然不高兴,气哼哼地洗漱后拉着我下楼,打算找老板问个究竟。不料我俩刚下到楼梯上就吃了一惊,只见客栈里人头攒动,大堂里花花绿绿摆了一地的箱笼,上头还都扎着些红花,像是彩礼之类的东西。昨晚的那个胖伙计正满脸堆笑,乐呵呵地招呼着来往的人:“老二,来来带兄弟们把这些都抬上去!老三,快去大姐房里瞧瞧,看她好了没!刚才兔子那边传话来,说新郎官儿已经到了街上啦!” 那个叫老三的瘦伙计就是昨天送菜的那个,应着声上了楼,抬头看见我跟白渊,马上就躬身问好:“哟,您二位起得早啊?您看,实在抱歉,今儿个我们客栈老板娘出嫁,伙计们都忙着喜事,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我跟白渊都愣了一下,没想到这家客栈的掌柜竟然是老板娘。这时候,听得楼上一声叫:“老三,来了没?” 瘦伙计赶忙跟我俩躬了躬身,几步就窜了上去,应着:“新郎官已经到街上了,胖子让我来催一声……” 白渊张望了一下,慢悠悠踱到外头抬眼一望,昨日晚上我们来的时候还普普通通的牌匾上,“飞财客栈”几个金字闪闪发光,上头挂着崭新的红绸布,耸耸肩对我说:“看来今早上的饭咱们得自己找了,来,现在街上应该有吃的,走走走……” 白渊说的不错,我跟他挤出了门口,到街边买了几个大肉包子,正托着包子往回走,就撞见浩浩荡荡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已经快到飞财客栈门口了。为了能看热闹的时候最舒服,我拉着白渊又挤进了客栈大堂,站在一个矮几上看闹闹哄哄的伙计客人和街坊。 门外的乐声奏得愈发响亮,大堂里那个胖伙计抄起一面小铜锣儿当当一敲,喊一声:“新娘子下楼啦——”,满堂众人的脑袋就全都转向楼梯那边。 我跟白渊自然也捧着大肉包子伸头去瞧新娘子,先是看见一只顶头上缀着颗大珍珠的红绣鞋,然后是泼泼洒洒绣了凤凰朝阳花样的大喜外袍,还能在一片叫好声中听见叮叮当当的环佩响。我偷眼打量着,觉得我虽然离得远看得不真切,但是这一身儿衣裳打扮怕是不俗,估计普通人家的姑娘出嫁都穿不了这样的东西,看来飞财客栈是赚了不少钱,才让老板娘这样风光地出嫁。 两个喜娘扶着新娘下了楼,走到大堂里,不晓得是不是本地或男方或女方家中的风俗,新娘子没有盖盖头,我这才看清楚那新娘子,也就是客栈老板娘的模样。 然后我和白渊一起傻了。 这这这大眼睛尖下巴,小巧身材,不正是昨晚翻窗进屋偷我们酒葫芦的小女贼么! 我以为自己没睡好发蒙,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去看她,竟然还是。 转头看看白渊,他也是一脸惊愕。 但是我很快就明白了:看来白渊说的没错,这家飞财客栈的确是有趣。会轻功的跑堂伙计、偷客人酒葫芦的老板娘,而且这个老板娘年纪轻轻长得也好看,竟然还喜欢喝酒到了这种地步。这样一来,昨晚的事情就清楚了,肯定是那个瘦伙计把我们带了好酒的事情报告了老板娘,她才去半夜翻窗户的。 不过,什么样的姑娘,竟然会在自己出嫁前一晚上去偷酒喝?当真爱酒爱到这种程度了?若是白渊真的把她送去了官府,今儿个的堂还拜不拜了? 那对于这个新娘来说,究竟是太不小心不知轻重,还是对自己的本事的极度自信?自信到认为自己绝对不会失手被抓住? 这时候,客栈门口一串响炮,听见外头一声喊:“新郎接新娘子上轿了——”,满堂客人的脑袋便又往门口转,我也连忙踮脚去看,想着究竟是什么样的新郎,竟然也敢把这样的姑娘娶进门。 这不看不打紧,定睛一看,我直直就从矮几上摔了下来。 站在大门口一身红衣的那位,不正是我分别许久千里寻觅的迟大人么!!! 我扑通一声摔下来的时候,白渊竟然没有及时出手把我拉住,他肯定也是被这一个新娘一个新郎给震惊蒙了。 估计是我掉下来的声响有点大,众人竟然在热闹非凡的喜乐声中分辨出了这边的状况,纷纷转头看向我们俩。那个瘦伙计眼疾手快,当即拨开层层围观者挤进来:“哎哟,夫人您这是没站稳?当心哪!来来,快扶着夫人去歇歇看摔着哪了没……” 其实我前头站着好几个人,摔下来的时候在他们背上磕了一下,倒是没有怎么摔着。不过我还没抬头心里已经哭笑不得:不晓得我现在的样子,新郎官看见了没有? 白渊现在已经在震惊中回过了神来,连忙扶着我,我正跟他示意没有伤着,余光一瞟顿时觉得大事不好。 本来站在大门口的迟云,这时候已经进了大堂,一身红衣呆立着,正一脸惊愕地看着我。 店里的伙计何其精明,马上就瞧出来不对劲,分开众人把我和白渊拉到了前头。 看都看见了,还能怎么样?况且,我一路寻来不就是来找他的么?只不过这与预想中的相见场面……咳咳,略有不同。 想到这里,我理直气壮地挺胸抬头,看着几步远的迟云。他今日打扮得甚是英俊喜气,与他从前一身公门捕快的利落装束很不一样,脸上的模样没变,只是显得经历了不少事情,比之前更成熟了。 再配上站在他旁边的盛装新娘,那可真是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顺便说一句,那新娘子也是认出了我和白渊,扑闪闪的大眼睛眨了几眨之后,有点心虚地想往迟云身后藏,但是看见迟云直直望着我和白渊的样子,也是有些迟疑和纳闷了。 这时候,外面鞭炮喜乐震天响,迟云望着我,新娘子抬头看着迟云,我和白渊顶住众人眼光的压力站着也不说话,旁边的客人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间场面很是奇特诡异。 飞财客栈里的伙计个个精明,只听得一声嘿嘿的笑,那胖伙计就挤了过来打圆场:“二位贵客也是来贺都尉大人跟小店老板娘的新婚之喜的?哎呦呦,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若有失礼之处还请海涵,来来,马上就要起轿了,小的着人送您二位去新郎府上观礼可好?” 经他的提点,众人才想起来还得上轿迎亲呢,满堂客人也都纷纷接着起哄,我就看见迟云勉强把眼睛从我身上收走,转身就朝外面走去,新娘子也由那两位喜娘扶着,出门上了轿子。 立即就有伙计来请我们俩过去。白渊一边应着拉着我走,一边对我说:“今天的事情可是热闹了。” 白渊又说中了。迟云的婚礼自然是热闹的,我跟着仪仗队伍到了迟云的住处,然后看着新娘下轿,拜堂,入洞房,撒帐,然后混在一院子的客人堆里喝酒吃肉,倒是不愁饿。 只是我能瞧见,迟云虽说一直都行礼没出什么差错,但是坐床撒帐的时候我挤进人堆里去看,喜娘当时正在撒红枣花生什么的,迟云从那穿梭的喜娘后头抬起眼来,看了我一会儿,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旁边的新娘子微微碰碰他的手,他马上就垂下眼睛不再看过来了。x 电脑端:/ 到了傍晚,迟云出来给客人们敬酒,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地喝,到了我这里的时候他端着酒杯站了半晌,像是喝多了发晕似的半晌没吭哧出一句话来,还是白渊先举起杯子对他说:“白某夫妇敬贺迟大人新婚之喜,祝您二位相好百年,儿孙满堂!”说完就干了那杯酒,目光奕奕地看着迟云。迟云听了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一抬手,也把酒给灌下了。(_x www.x33xs.com m.x33xs.com 一旁的侍从扶着他正要往下一个客人那里走,忽然迟云身形晃了一下,手里的杯子歪下来被那侍从机灵接住,然后就看见他撑着额头脚步虚浮起来。一边的侍从连忙叫起来:“迟大人喝多了不胜酒力,小的先扶您去歇着……”说着就两个人把迟云搀走了。 我端着酒杯看看白渊:“你刚才的话倒是说得漂亮。” 白渊勾了下嘴角:“我这辈子跟玉衡他们喝了那么多酒,这点子本事还是有的。” 我望了望迟云的背影:“人们都总是向神仙求愿,希望你的话灵验了,他以后能像你说的那样好。” 白渊笑着:“我会跟月老和司命说这件事的,务必把他们夫妇的命格写得漂亮些。” 章节目录 第76章 自古姻缘皆有定 第二天一早,我跟白渊刚走下客栈的楼梯,那个胖伙计就凑过来说,迟大人请我们过去。 到了迟府,看见他们正在摆早饭。我想起来,迟云自小就没有娘亲,父亲又在他刚刚成人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今早新娘子倒是免了一堆侍奉公婆的礼仪。 迟云见了我,马上就站了起来,却又像是不晓得说什么似的杵着。反倒是他身边的新妇言笑晏晏地上前来,请我和白渊落座,一起吃饭。 “我的名字叫陶飞飞,以前曾经听云哥提起你呢。你叫谢莫离对不对?别总看着呀,你尝尝这盘子松仁糕,可好吃了呢。”新妇的大眼睛乌溜溜看着我,木箸指了指几案上的一个碟子。 我没想到她这么自来熟,点了点头,伸箸夹了一块糕。 白渊倒是不客气,跟在我后头也夹了一块。 “你是谢姊姊的夫君?”陶飞飞笑着看白渊。 白渊好像很喜欢这个陶飞飞似的,两只漂亮眼睛笑得弯弯的,里面直亮光:“是呀,我叫白渊。” 这时候,一直不开口的迟云突然插了句话:“莫离什么时候嫁给的你?” “大半年前。”白渊咬了口糕,说:“嗯,你家的厨子不错。” 我看出这家伙因为迟云的婚事而心情颇好,懒得理他,接着说:“不过我们几年前就定亲了,后来因为服丧,过了三年才礼成的。” 迟云看着白渊,目光沉思了一下,才慢悠悠说:“既然莫离自己同意,那你们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白渊又咬了口糕:“那是自然,不消迟大人费心。” 这时候,陶飞飞接话:“云哥一直都记挂着谢姊姊呢,先前还去过林州,可是没有找到。现在看见谢姊姊好好的,我们也都放心啦。” 我只得点头,听见白渊又说:“那是,莫离也惦记着迟大人的安危呢,这一路都在到处打听,可巧就赶上了二位的婚礼。真是万幸呐。” 我听出这家伙又吃醋又庆幸的心思,暗暗戳了他一指头,才让他乖乖闭嘴。 饭后,迟云请我进屋去说话,我应着要进去,却见陶飞飞偷偷走来拉了拉我的衣袖,两手食指伸出比了个葫芦的样子,然后指了指迟云,右手在脖子上龇牙咧嘴一横,杀鸡抹脖使眼色儿。我心里明白,跟她笑着点了下头就跟了迟云去。 “你是怎么到了北朝这里的?我在林州打听你,街坊们都不知道你来了这里呢。” 迟云说:“其实,当初我去追查那个越狱犯人,是跟着他的踪迹一路到了北朝的。后来……”犹疑了一下,才说:“追查他的时候出了些事情,我滞留在北方几个月,后来听说林州遭了兵乱,我就连忙赶回去,可是等我回到林州的时候已经迟了,遇见的街坊邻居都说没见到你,我很难过,后悔……” 我连忙说:“这又不是你的责任,我当时被别人救了,没有事情的。” 迟云扶着额头接着说:“我看到城外你爹娘的墓,觉得你也许还活着,就在附近几个州县找你的踪迹,又想了一些别的办法找……我先前追逃犯的时候,在路上救了一个遭到山贼抢劫的贵公子,后来才知道他是如今北朝的豫王——后来他派人把我请去他军中,跟着他剿灭匪寇整肃了几个州的官吏,他回到长安后,就给我封了个现在的职务。其实我一直没有放弃找你,但是总没有消息,我……” 我对他笑道:“我知道。况且我当时身处的地方,你的确也是找不着。现在好了,你总算是成家立业,我看着陶飞飞也是个很好的姑娘呢。” 迟云的脸上微微红了:“飞飞是很好……她也听我说过你的事情,也帮忙找过你……”他抬眼看看我,咳了一声:“你是不是被白渊带走了,然后一直都是他在照顾你?” 我想了想:“嗯,是。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他和我先定亲,然后一直在我身边,我们成亲的时候还不长呢。”说完,我又加了一句:“他很喜欢我,我们过得好。” 迟云默然半晌,点头说:“既然你们很好,我也不再多说了。只是……”他有些犹豫地看看我,说:“我怎么觉得,白渊的气色不太好?他比从前在林州的时候瘦了不少。” 我本来没有想跟他提起白渊身体的事情,见他主动问,只好说:“是,他这几年里受了点折腾,但是现在还好。” 迟云有些疑惑地看着我:“那你们俩……” 他大概是在疑心白渊的身份。我解释说:“你先前知道的,白渊他……不是凡人。但是也会受伤啊什么的,不过现在没有大碍。” “你确定?” 我想起先前玄峥说过的话,心里忍不住难过,但是这事又何必让迟云知道。他现在日子好好的,成家立业娶了妻子,以后自然有他的路途,更不必让他再为我的事情烦心。 “是的,他一直在吃药的,现在已经好起来了。” 迟云看看我,目光有些闪烁,最后说:“若是以后有什么事情,我会尽量帮忙。” “嗯。” 等我和迟云一前一后出去的时候,我看见院子里的一丛竹子旁边,白渊正跟陶飞飞对坐着,像是在说什么很开心的事情。 看见我们俩出来,陶飞飞马上扑通通跑过来,兴高采烈地说:“云哥啊,刚才白大哥说,我们家的酒很好喝呢。” 白大哥?我有点郁闷地看看白渊,这两个活宝可真是自来熟得很。 白渊一脸无辜地摊摊手,正要说什么,迟云却对先他开口:“你来,我有事情跟你说。”x 电脑端:/ 于是就变成了我跟陶飞飞两个人在外头。我瞧瞧她,觉得这正是个打听八卦的好机会,遂把她拉到竹子边上问:“你是怎么遇见迟云的啊?” 陶飞飞歪头说:“姊姊你没有把我偷你们酒葫芦的事情告诉云哥吧?”x :/ 我笑着摇头。 “呼呼,那就好。”陶飞飞长出了一口气:“要是这事情让云哥知道了,我又要挨训了,连带着老三也得倒霉。” 我听出有意思,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说‘又’啊?” 陶飞飞瘪瘪嘴:“谢姊姊你不是外人,我就跟你说实话啦。其实啊,我本来是个江湖上的神偷,连带着我家飞财客栈里的伙计,就是老三、胖子他们,原先也是我们这一行的。不过你别怕啊,我们一起开了客栈之后,做的就是正常生意了。只不过你跟白大哥来的那晚,老三闻见你们的酒味,他知道我喜欢好酒就告诉了我。因为要成婚,云哥好一阵子不许我随便喝酒了,我实在忍不住酒瘾才去偷你们的葫芦的。而且我都打算好了,要是我把酒葫芦偷来,等你们离开客栈的时候,我让老三在你们包裹里放一小块金子进去算是买酒钱。唯独没想到白大哥功夫那么厉害,我刚跑了几步就被他一下子抓住了。” 我虽然早就猜到陶飞飞不是一般的姑娘,不过听她这样说,仍然惊讶得很:“你是神偷?那那你怎么……” “我是怎么会嫁给云哥的,谢姊姊想问这个吧?”陶飞飞的大眼睛弯起来笑道。 我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这样问就有点看不起她似的,不过她没有在意,直接说:“谢姊姊你记不记得,云哥他当初是为了抓逃犯才从林州走的?他追捕的那个逃犯啊,就是老三。老三原先是我父亲的手下,我跟一帮弟兄就想办法不让老三被云哥抓回去。这一来二去的就熟了嘛,然后又有一些事情,我就喜欢上他啦。” 我听得十分惊奇,这可还是我头一回遇见这样的故事。妙手空空的江湖神偷喜欢上一个名捕?这简直就是闻所未闻。而且我看陶飞飞说这些事的模样,落落大方一点没有普通女儿家的害羞脸红,仿佛她爱上迟云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样。 我再想想,其实倒也合理。陶飞飞本来就是个标致好看的年轻女儿,在外行走江湖肯定很有自己的主见,她遇见英俊机敏又有好身手好酒量,而且为人正派的迟云,喜欢上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再说了,爱情这种事情向来是没有道理的,谁说一个神偷就不能爱上追捕逃犯的捕快了?况且这是人家两个人的事情,都已经拜堂成亲了,除了祝他们花好月圆,旁人也不配再去说三道四。(_ 这时候,忽然从外面跑来一个家丁,垂着手站在一旁对陶飞飞说:“夫人,门外来了两个年轻公子,说是要来寻访朋友。” 陶飞飞说:“什么样的年轻公子啊?” 家丁答道:“两个人长得俊俏的很,一个穿蓝的一个穿黄的,像是富贵人家,但是小的没见过。” 陶飞飞的眼睛扫了一下迟云那边的房门,正好这时候那扇门开了。 白渊跟迟云一前一后出来,两个人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刚才听见,有人求见?”迟云看着那家丁。 “是是。”家丁显然对迟云很恭敬。 “云哥,我想着,或许是我以前在江湖上的朋友,毕竟我认识的人多……”陶飞飞跟迟云说。 不料这时候白渊“嗤——”地一声笑,插话说:“他们怕是来找我的,请进来吧。记住哦,要恭恭敬敬地请,不然你会倒霉的。”他后一句话是对那个家丁说的。 我微微愣了愣。本来想着应该是陶飞飞的江湖朋友,不料竟是来找白渊的?那该不会是…… 章节目录 第77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这时候,前头一阵笑声,然后就听见一声嚷嚷:“出来混迟早要还的,看你还怎么躲帐!” 我正想着这声音很耳熟,抬眼一望,看见被家丁毕恭毕敬引进来的,竟然是把扇子摇得颇为欢快的摇光星君,后头跟着个依旧冷着张脸的,自然是玉衡星君。 我虽然早就熟识他们,但还是头一次见除了白渊之外的神仙出现在凡间,惊讶得张了嘴。 摇光星君一进来,也不跟正经宅主迟云打招呼,抄着扇子上去就给白渊肩膀上一下:“你这小子,可总算逮到你了!” 白渊笑着跟他俩拱拱手:“我就猜着也该来了。果然是你们俩。”言毕看看迟云,说:“这是我的两个酒肉朋友,不妨事。”x :/ 这时候两位星君才转头看看迟云和陶飞飞,玉衡星君依旧冷着脸,摇光星君则握着扇子发现了什么稀奇趣事似的伸头凑过去:“哎哟哟,我来看看啊,月老的红绳儿可真是越发牵得奇异了,那日他说自己的眼睛愈发不济总是绕不清东西,看来此言不虚啊……啧啧,真是苦了写簿子的司命了……” 还没等他再泄露更多天机,身后的玉衡星君一把把他揪了回来:“来之前就跟你说了别多嘴,还不听话!” 摇光星君看玉衡星君瞪他,赶忙麻溜地捂了嘴,眼睛看着陶飞飞笑嘻嘻地弯了弯。 陶飞飞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吃惊地看看迟云,又看看白渊,再看看我。我躲不过,只好说:“他是个街边说书的,喜欢自己乱编故事,不用理他。” 摇光星君捂着嘴又看我一眼,眨了眨,玉衡星君却冲我开口了:“你见过这样漂亮俊俏的说书的?真是近墨者黑,跟白渊这小子待久了就会变成这样,哼。” 我还是头一回见万年棺材脸的玉衡星君说这么富有感情的一大段话,震惊得几乎连要反驳他的自觉都没有了,正想着这是怎么了,忽然陶飞飞的大眼睛飞快地转了转,在玉衡和摇光两位之间几个来回,然后恍然大悟地指着摇光星君对玉衡星君哈哈笑起来:“哦哈哈,我知道了,你喜欢他!”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被她这句大实话一下子噎得不轻。 白渊拼命忍着笑,一脸幸灾乐祸地看着迟云。迟云显然是被他刚娶进门的新妇咕咚打击了一下,正派坚.挺的肩膀隐隐有点摇晃,但还是稳住了,看着陶飞飞咳嗽一声:“那个,嗯咳,内子年轻,口无遮拦,二位公子还请见谅。” 陶飞飞这才意识到不妥,就算是人家两情相悦,这么大喇喇地嚷出来也不好意思的嘛。于是她偷眼看看迟云,马上低头蹭过去,摸摸鼻子做乖媳妇状。 玉衡星君自然是早早恢复了万年冰山脸,眉毛都没动一下,但是摇光星君则大方地看着陶飞飞看了一小会儿,眼珠子在迟云和陶飞飞之间几个来回,然后也恍然大悟地指着迟云对她哈哈笑起来:“哦哈哈,我也知道了,你喜欢他!” 陶飞飞的脸瞬间红成了熟虾。 我一阵晕眩地望向白渊:你们神仙都是这样么……说出去也不怕丢脸? 白渊正很辛苦地忍着笑,脸上都要扭曲了,这时玉衡星君忽然上前一步往他背上一拍,他就再也忍不住,一跨步冲过来就抱着我放声笑个不停。我被他撞得晃了晃,觉得他好像连胸膛都在震动,可见是实在忍不了了。 两位星君在迟府的初次拜访,就以迟云和玉衡星君分别提溜着陶飞飞和摇光星君退场而结束。 那天晚上,我路过二位星君住的客房,隔着窗户听见玉衡星君在很严肃地训摇光星君:“你都多大了还不知道轻重,万一白渊忍笑忍得气血翻涌旧伤恶化了怎么办?当然他万一真的恶化了也不干咱们的事,把他扛去蓬莱就完了,但是顶重要的他欠了诸位仙友一顿婚宴还没还呢,自从成婚就一直躲在永山,好不容易出来了,还不得逮住他绑上九重天给咱们准备好酒好菜去?要是被你这么一搅,到时候众仙友要收拾你,我可不管啊!” 然后就听见摇光星君哼哼唧唧嘟囔着:“你每次都说不管,可是实际上……” 玉衡星君一声咳嗽,摇光星君马上识相地换了话题:“其实我觉得吧,那个小姑娘挺有趣挺可爱的,要不咱们回去后给司命说说?” 玉衡星君哼道:“改命格簿子?这种事情虽说咱们星官做了不会有损道行,但是她现在还不好?嫁了个稳妥的男人,日后儿女双全,哪里还用你张罗……” 摇光星君的口气软了些:“可是,日后凡间兵乱和朝代更迭呢?那是要受折腾的嘛。” 玉衡星君默了一会儿,有点不情不愿地说:“好吧,那我跟司命商量商量,让她一家子避开战乱,日后凡间的盛世到来还能安享富贵,怎么样?你就是事儿多,隔三岔五出个花头,就是看不得我闲着……” 我早已不再惊讶于原来玉衡星君也是可以说这么长的一大段话的,满心里惦记的都是方才他们关于命格簿子的讨论。 踱回屋里的时候,我隔着小院子望见迟府的内庭,那间卧房尚还亮着灯,不晓得迟云是不是也在很严肃地训陶飞飞。 司命的命格簿子,月老的红绳儿,我头一回深深觉得,这实在是两个非常美好的东西。 大概是玉衡星君觉得,他不能白白帮了迟云和陶飞飞的忙,竟然没有第二天就把白渊揪回九重天去,而是带着摇光星君在迟府赖着不走,硬是哼哼唧唧吃了凡人家十多日的白食。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是因为摇光星君看上了迟府斜对门那家熟食铺的胡麻饼,和每天半晌午都会来沿街叫卖的刘老三的烤红薯,说天上的东西不如这两个好吃,死活不肯走,才带累着玉衡星君冷着脸天天给他买胡麻饼和烤红薯,我跟白渊也有幸在迟府混吃混喝了十几日。 终于,大抵是摇光星君总算过足了嘴瘾,玉衡星君便二话不说要把白渊揪到九重天上去。我们跟迟云和陶飞飞告别的时候,陶飞飞显得很是舍不得,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的话,末了又拿出一个很是漂亮的玉镯子塞给我,软磨硬泡让我收下。 我看看白渊,他此时并没有注意到这边,而是正在跟迟云叽叽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想了想,我也只得接受了这个玉镯子。又想着也得给陶飞飞一件东西,可是摸遍了全身,只有怀里一直揣在身上的绯颜的红帕子和白渊的碧水铃,我正想着要不要把手腕上的镯子也褪下来给她,却见陶飞飞嘻嘻笑着,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谢姊姊,我喜欢你头上的那个漂亮钗子,可不可以给我啊?” 我听她这样说,摸了摸头发上,想起来这个玉钗是白渊从永山的竹楼里翻箱底翻出来的,说是当年他母亲的东西,要我插在头上。这玉钗倒也确实是好看,全身做成一色碧青的藤蔓样子,钗身上蜿蜒嵌着细长精致的红紫花饰,花饰一路盘旋往上直到钗头处,钗头是几根藤蔓缠绕成一团的形状,红紫的花饰便在藤蔓上回旋盘绕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结,最外侧还灵巧地逸出了一根细藤,上头开放着一朵垂丝累珠的奇花。 我见陶飞飞喜欢,自然是把这钗子取了下来给她:“你喜欢就好,喏,这个做的精巧,我记得你前天穿了件淡青的衣裳,配这个正好。” 陶飞飞小心翼翼地接着这个钗子,眼睛里露出兴奋的光,极为开心地笑起来:“好好,我就晓得姊姊是好人,谢谢姊姊啦!” 这时候,摇光星君摇着扇子过来,瞧了瞧陶飞飞手里的玉钗,插话道:“哎哟哟,你可真会选呐,这钗子怎么看着倒像是山……哎哟!”摇光星君的话被玉衡星君一掐胳膊打断,见玉衡星君瞪了他一眼,连忙讪讪地改口:“甚,甚是好看!” 陶飞飞尚且还在激动于手心里的漂亮钗子,没有注意到摇光星君的改口,喜滋滋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帕子轻手轻脚地把玉钗包好。 白渊跟迟云说完了话,两个人走过来,白渊正好瞧见陶飞飞在包那个钗子,挑眉看了看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迟云则对我说:“莫离以后要照顾好自己,有了什么空闲的时候,就来我们这里坐坐便是。” 我笑着对他点头。 玉衡和摇光两位还在我身后嘀嘀咕咕,迟云也叫住他们:“二位公子若是以后得闲,迟府亦是随时欢迎二位。” 摇光星君扇子一展,嘻嘻笑道:“那是,那是,以后我想吃胡麻饼和烤红薯了,肯定就还来。”说罢又转头瞧了瞧陶飞飞,对迟云笑道:“你家夫人不错,以后要好好待人家哟。” 迟云有点脸红,他向来是在这种话上接不下来,却见陶飞飞抬头冲摇光星君嘻嘻笑:“你家的相公也好呢,天天给你买胡麻饼,以后你也要好好待人家哟。” 白渊的嘴角弯了弯,我瞄见玉衡星君的眉毛跳了一下,然后气哼哼又不肯发作地咬牙望天。x 电脑端:/ 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日分别的时候,一支钗子几句笑语之间,便是迟云和陶飞飞长相厮守的一生一世。 章节目录 第78章 似谶成真自不知 九重天上依旧是金碧辉煌云雾缭绕,穹明宫里,我跟白渊在天井里头一人支了一个小竹榻并排躺着晒太阳,一旁的别尘仙官则翻着手里的一册厚厚的簿子,对白渊道:“神君,目前小仙整理出来的宾客名册就是这些了,总共差不多要在穹明宫里摆三天的流水宴就能宴请完,您先过个目,要是有什么该加的该减的,小仙再去改。还有,”别尘仙官向旁边的小仙童阿绒伸了伸手,阿绒马上从他面前地上正玩着的小石头堆里抬起头来,忙不迭从旁边摞的老高的小几上取下另一本厚簿子来,伸手递给别尘仙官。 别尘仙官翻开那个簿子:“这是小仙算出来的摆婚宴的总开支,大大小小的款项都在这里,着实也是花费不少。不过小仙把宾客名册上的名单给估算了一下,来宾的礼金和贺礼差不多也能够这个数,所以大概是不亏不赚……” 我在一旁听着,深深觉得原来神仙们也会跟凡人一样会过日子,摆个婚宴都算得这么精细。别尘仙官果然是把管家的好手。 “嗯,这些你看着算算就是了,该花的东西都花,穹明宫又不是缺钱。”白渊摆出一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纨绔样,又歪歪头:“还有什么吗?”x www.x33xs.com m.x33xs.com 别尘仙官躬了下身,道:“神君您知道,咱们宫里服侍的都是小仙童,婚宴的招待上头怕是有点人手不够,所以小仙从邻近几个神君的宫里借来了一批仙侍,又从瑶池那儿请来了一群厨子,不知神君要不要去看看?” 白渊耸耸肩:“你选的人肯定没错,不必了。”x :/ 别尘仙官应了,思索半晌,又有点迟疑地道:“其实,开支出入什么的都差不多算好了,厨子仙侍也都齐全,唯独还有一件……” “什么事?” “其实还是宾客名册里头的,小仙觉得,有一位不知道当不当请……”别尘仙官抬眼看向白渊。 白渊从竹榻上坐起来,揉了揉肩膀:“谁?” 别尘仙官看了看旁边正在玩小石头的阿绒,向白渊靠了靠,小声说:“就是……昆仑山里的那位。” 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是玄峥。 我掂量了一下,按着辈分关系,玄峥应该是白渊的大舅子,摆婚宴又不比平常的宴会,这种事自然是该请的;可是谁都知道当年玄峥血洗天庭的壮举,别说九重天众仙心里肯不肯跟他同桌宴饮,就是玄峥自己,只怕也是不想来见到他们。不管现在的事情发展到了什么样子,以前天帝一家子欠下的旧账,那可是还没抹平呢。至于他来了之后,九重天众仙会怎么反应,天帝会怎么反应——咳咳,我想起当初在蓬莱的时候,满满当当摆了一天空的天兵天将和那个什么伏魔大帝,不禁甚为担忧。 但是婚宴这样重要的事情,若是真的不请他来,岂不是又在情分上有点不对头。这样一看,就是请也不是,不请也不是了。况且这事关联到整个九重天,别尘仙官自然不敢自己作主。 白渊揉了揉眉心,说:“不管到时候会怎么样,喜帖先不发给他,宾客的名单上也不要加上他。” 别尘仙官有点犹豫:“可是神君……” 白渊对他摆摆手:“你以为,玄峥是那种你请他来他就来,不请他来他就老老实实不来的?他是个不在意这些面子上的人情世故的,做事情都是自己想着来办,只要他想来,自然就会出现;他不想来,你发帖子给他也不会理睬。况且,说句实在话,就算现在要发喜帖给他,连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是在昆仑山还是在哪个地方,昆仑山那深渊里头咱们都进不去,要是在别的地方,四海八荒那么大,你又上哪找他给他送帖子去?” 别尘仙官连忙道:“是是,小仙明白。” 白渊又说:“但是,我也不好说他究竟会不会来,到时候等着就是了。” 别尘仙官应声,就带着阿绒退下了。我见他们走远了,扯了扯白渊的手:“你觉得,玄峥会来吗?” 白渊笑:“你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他来?” 我很苦恼地挠挠头:“唉,我其实还是挺想见他的……我总是觉得,他一个人,很孤独。有的时候他跟我们在一起,也都没怎么笑过的。他长得那么好看,要是笑起来肯定也很好看的。他若是能经常到些人多热闹的地方,或许会好一点。” 白渊听了,很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一脸郑重严肃地问我:“莫离,你说,是我长得更好看还是玄峥长得更好看?” 我:“……”我们的话题是怎么瞬间转移了内容和风格的? 白渊见我不答,更加郑重地托着自己的下巴,用力眨了眨大眼睛,追问:“莫离,你说啊,是为夫长得更好看还是玄峥长得更好看?” “……” “莫离?” “……” 他嘴角一撇,很委屈很受伤地道:“呜呜呜,莫离嫌弃我了……” “……” 白渊随即变本加厉:“哇哇哇哇哇……我不活了,我家媳妇都嫌弃我了……” 我终于忍不住,用力揉着太阳穴打断他:“好了,我没说你比不上玄峥。” 白渊的大眼睛水波粼粼地扑闪着:“那就是我比他好看了?” “……”我再也忍耐不了就起了坏心,遂对他很严肃地说:“其实我觉得,长渺上仙更好看。” 白渊一下子傻了。他大概是没想到会半路冒出来另一个美男子…… 我看着他傻呆呆的大眼睛觉得很解气,于是添油加醋:“我是觉得啊,长渺上仙银发金衣的样子很漂亮啊,就算是眼睛看不见了,可浑身都透着贵气呢。” 白渊登时就一脸心酸,那悲凉的小模样儿还真让人有点舍不得:“你真是这么想的?” 我嘻嘻一笑见好就收:“哪有呢,其实啊,我觉得你真的很好看的,要不然我怎么会答应嫁给你呢。” 白渊很委屈地指出:“你刚才还说长渺上仙更漂亮!我问你我跟玄峥比怎么样,你都不说话!” “啊,那个,我是说啊,你们都长得好,但是美也是不同的嘛,你们三个漂亮得各有特色,不能简单地分高下的。”末了,又加了一句:“当然啦,在我心里你是最独一无二的啦。” 白渊这才撇撇嘴,很委屈地往我这边靠了靠。我连忙顺势搂着他拍拍:“别闹了,你看你一个九重天上的神仙,还在这种事情上吃干醋,不要这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啊。”说到小孩子,我忽然想起来,当年白渊在林州城里做我的跑堂伙计的时候,就是很喜欢跟满街的小孩子混在一块玩的。 于是我连忙哄他:“你看你都这么大了,马上我们就会有孩子了,还是这个样子,等我真的生了儿子出来,到时候让你们俩一起闹我?我是哄你呢,还是哄儿子?” 白渊刚刚缓和下来的脸一下子僵住了,无声停顿了好久,他才慢慢地转头,很认真地说:“莫离,你什么时候有的身孕?” “啊?”我愣了一下,觉得他的表情很奇怪,“我没有身孕啊。” 白渊看着我:“你刚才不是说,马上我们就会有孩子了?” 我说:“是啊,但是我那只是说说哄你嘛,我觉得都已经做了好些日子的夫妻了,应该就会很快有孩子的啊。” 白渊像是松了一口气,怔怔地点头:“哦,好。” 我觉得有些不对头,他这是怎么回事?我仔细看看他,然后在竹榻上坐好,扳着他的脸问:“白渊,你不想要孩子?” 白渊看了看我,垂下眼睫毛没有说话。 我见他这样,觉得心里莫名堵得慌:“你为什么不想要孩子?我们已经是夫妻了,迟早都会生孩子的,你做了丈夫,就要准备好做父亲,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你为什么不愿意?” 白渊还是不肯说话。 我很有点莫名其妙:“你又不是不喜欢小孩子,为什么就不肯自己生一个呢?等我生了儿子,你跟他一起玩不好么?” 白渊依旧不说话,从竹榻上站起来,转身就朝殿里走去。 他可从来没有这样过。我被他的行动一下子惹得有点恼了,也站起来拦住他:“白渊,我晓得你喜欢玩,不习惯有个什么都得照顾的小娃娃拖累,可是你已经不再是孩子,要有做丈夫和做父亲的责任。我问你,我们成婚也有些日子了,若是我现在就已经有了身孕,你会怎么说?” 白渊咬着下唇,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一语不发。 我看着他的样子,终于心头腾腾冒火:“我晓得了,你压根就没打算跟我一起生个孩子,你只想着成婚之后享受,一点都不愿意付出那种做丈夫和父亲的担当。你既然这样想,为什么成婚之前不告诉我?我不管你们神仙是怎么样的,可是我是想要孩子的,之前你跟我说你父母和你小时候的事情,我还想着我生了儿子之后他会怎样满地跑,他会不会跟你一样漂亮能讨女孩子喜欢,我以为你也是这样想的。” 白渊一直垂着的眼睫毛颤了颤,他抬眼定定看我好一会,水波粼粼的大眼睛里像是藏了很多话,可是他还是不言不语,低下头挪脚又要走。x 我气急抓住他胳膊:“你真的就不肯要孩子了是不是?好,那你走,找你那些红颜知己相好的去,反正她们又比我漂亮,说几句甜蜜话睡一觉多简单,又不会烦着你让你担什么责,我这家里的荆妻哪里有她们好?” 白渊顿住脚,终于低声开口:“莫离,这世上没有谁比你好。” 我早已给他气得冒烟,头都有点发昏:“够了你,这种话你随口就来,我都不知道听过多少了,今日才看清男人的甜言蜜语都信不得。尤其是你这种百花丛中过的,自己在床榻上高兴了什么话都能说,我以为你说爱我,就肯定会爱我们孕育的孩子,可没想到你这样。幸好我现在还没有身孕,要是有了,还不知道你会不会想什么法子把这个碍眼的孩子给拿掉呢!” 白渊的脸色变得跟他身上的衣裳一样雪白,嘴唇上也血色全无,他摇头说:“莫离,我不会那样做的。” 我气得正要接着发作,这时看见不远处的殿廊上,别尘仙官带着阿绒正朝这里来,索性一摔袖子扭头就走。白渊伸手想拉我,我一把把他推开,气呼呼跺着脚一路进了后殿。 自从成婚之后,我们这是第一次吵架。这也是我们从最初的认识到现在,吵得最伤和气也最伤感情的一回。 章节目录 第79章 谁言莲花似六郎 那天晚上,我在后殿里铺了床打算就睡在这儿,门外听见一声响,然后是小仙童阿圆的声音:“夫人,神君请您去寝殿里呢。” 阿圆糯糯的童音让人听着就觉得心疼得慌,可是想到白渊对于别家孩子和自己孩子的截然不同的态度,我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不去!” 阿圆好像有点困惑:“为什么呀?” “他自己知道!” 阿圆像是在门外磨叽了一下,然后就听见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仙官,夫人不肯去呢。” 接着就是别尘仙官端正恭谨的音调:“夫人,您真的不去?” “说了不去就不去,哪有什么真假!” “夫人,咱们宫里过几日就要摆婚宴了,您跟神君拌嘴闹脾气,肯定就是他的不是,让他跟您赔罪就是了,可别老拖着让宾客们笑话。” 我一听就有点头疼。还摆什么婚宴啊,白渊这家伙就不是个正经做丈夫的料!要是知道他这么着,我才不会嫁给他呢。 外头别尘仙官又道:“夫人您知道,神君他身体不大好,今日晌午跟您闹了别扭一直到现在都没吃没喝,也不肯睡觉,瞧着脸色都不大好,小仙也怕有个闪失,您就不去看看?” 我更加头疼,这混账家伙真是磨人!自己作什么死?看来今天别尘仙官不把我拉去是不会罢休了,我只得穿了外衣气哼哼跟别尘仙官一路走去。 路上,别尘仙官低声道:“夫人,神君他性子不稳重您知道,有个什么错事还请您担待,他慢慢地就好了。还有,待会儿您见了他可别惊讶,小仙瞧着他的脸色真是不好,白得厉害,要不是小仙实在担忧着会出事情,也不敢硬把夫人拉去的。” 我本觉着这是八面玲珑的别尘仙官给他家神君说情的话,但是进了寝殿看见白渊的时候,倒还真是给吓了一跳。 他的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苍白得跟当初在蓬莱,他重伤之后刚刚被长渺上仙救回来的时候一样,还轻轻皱着眉头。见了我进来,他就从床榻上站起来,像是不知道说什么似的杵着。 我回头看看,别尘仙官早就悄悄退走了,还帮我们把门和屏风都给掩好了,一丝不苟得真是端正得很。 白渊动了动嘴唇,小声说:“莫离,你别生气了,是我的错事,我以后都听你的好么?” 我撇撇嘴:“这可不敢。” 白渊轻声道:“莫离,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你愿意生儿子,我也愿意,只要我们一直好好地在一起,不要生气就好。” 我心里腹诽:嘴上说着哄我,还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呢!先把我给气个七窍生烟,然后装装可怜装装贴心来求个情,就指望我放过这事?我还不知道你九重天第一风流神君的好演技?(_ 眼看着白渊还在巴望着我,一副等着我松口的模样,不禁偏生想给他闹别扭,直接说:“你别折腾了,自己身子不好就多歇着,不吃不喝不睡觉是个什么道理?万一你有个什么,我还……”话到这里,忽然发现再说就不对劲了,遂直接停口,抬手指指他身后的床榻,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等到了外头,我瞧见别尘仙官站在外廊上还没来得及躲走,正好叫住他:“仙官你来。” 别尘仙官约莫着是没有想到我会这么快就出来,捋了捋袖子走来躬身:“夫人有何吩咐?” 我咳了一声,道:“你是这个宫里的主事仙官,自然做事情也得有个拿捏。白渊他身体不好,又是个小孩儿性子,这你都知道,但是怎么还放着他大半天不吃不喝,搞成脸色白成这样子?就算他不肯吃,你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难道就没有法子了不成?我跟他闹气是我的事,可是一码归一码,你也不能让他就这么使性子自己折腾自己,晓得?” 别尘仙官躬身:“是是,夫人说的是,小仙这就送吃喝进去,然后劝神君睡觉。” 别尘仙官正要抬脚,我又加一句:“记得让他吃那个小瓶子里的仙药,别忘了。” “是是。夫人放心。”别尘仙官应着,我点点头,打了个哈欠回了后殿。 我跟白渊的这一场别扭,就一直不好不坏地闹到了穹明宫里正式摆婚宴的那一日。 一大早,别尘仙官就让小仙童阿绒过来,带着几个从瑶池请来的仙娥让她们给我梳妆。我自从跟白渊在一起之后,穿的戴的自然跟先前不同,金贵的玉钗扶摇秋水裙鸾佩缨绦之类的也见了不少,但是今日的明显比之前的要更加华美,红底锦缎上绣着蜿蜒的花蔓,身后缀着金线的裙摆拖了几尺远,我摸着头上身上叮当作响的环佩,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毕竟未来三日要见一大堆的神仙,也不晓得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穹明宫里早已是热闹非凡,仙娥仙侍们穿梭不息,连小仙童们都比往常勤快兴奋许多,一个个上蹿下跳的。我站在外廊上看着阿圆叉着小肥腰扬着眉毛,装得跟个小大人似的指挥着一群小仙童哼哧哼哧搬食盒,脸上的肉鼓鼓的像两个小馒头,让人忍不住想去捏一捏。 我正纠结着要不要真的就过去揉揉阿圆,这时听见旁边一声咳嗽,我转头一看,是别尘仙官在冲我使眼色,他身后的殿廊上,白渊正不急不缓地走过来。 我不看他还好,一看就觉得有点眩晕。 白渊平日里都是穿一身长长的白袍子,就连当初在林州的时候做伙计要跑堂,都是一身白布短衣和扎紧的裤脚,跟我成婚之后自然更是将白袍子穿出了习惯成自然,只不过是那白底上的花纹和样式一天一变而已。我上一次见他穿白色之外的衣裳,还是我们成亲的时候那身喜服,不过当时因为他忽然身体虚弱出了事,我也没能仔细看个清楚。 今日看见他的衣裳,虽然不像那身喜服一样遍体艳红,但是也是白底上绘着大片的红色花纹,腰间的束带则是红锦为底金线盘缀,那金线做出来的流云花样倒是有点眼熟,我仔细想了想,才反应过来:那花纹不正是我身上这件长裙上的花样么!只不过裙子上的花纹要铺展得大些,到了他腰带上自然就小得多了,但是终究还是同一种纹饰。 这么一想,我就有点不自在,本以为这场婚宴是被玉衡星君追讨来的,应该不会太像新婚的礼节,但是这身衣裳明显就是按着喜服的样子来做的嘛,只不过还没完全做成喜服而已,做成这样子也不晓得是谁出的主意…… 我抬眼看看白渊,这身衣裳把他衬得愈发显出眉眼间的俊气,那双大眼睛在乌黑的眉毛底下更亮了,此时正在熠熠生辉地直直看着我。 我被他的眼睛一看,登时心跳停了停,脑袋正要接着晕一晕,忽然想起这些天我跟他置气的事情,方才稳住神,然后不输气势地哼哼看回去。 白渊见我瞪他,脚步顿了顿,又接着往这边走。别尘仙官很自觉地退到了殿廊底下去招呼搬东西的小仙童们,把我俩留在这白玉栏杆旁边。 我正想着该怎么应对,不料到白渊几步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手臂一伸就把我整个儿圈进怀里,低头用下巴抵着我的脸,长长的眼睫毛扫过我的额头,他身上的气息弥漫开来,我的脸一下子就开始发烫。 他就这么把我抱进怀里,手臂不松不紧但绝对挣不脱,我被他抱得晕了晕之后,忽然听见天井里阿圆指挥着小仙童们搬东西的说话声,不禁更加面红耳赤,挣扎着说:“有这么多人在呢,你……” 白渊轻轻蹭了蹭我的脸,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把我放开。我觉得整个脑袋都羞得红涨起来,也不敢再去看他,回身就往天井里走。 白渊倒也没有拉着我,只是跟在我后头几步远的地方亦步亦趋。我正忍不住揉揉自己的脸,想要把刚才他留下的肌肤的触感揉走,忽然一只小手拉住了我的袖子,我定睛低头一看,登时吓了一跳。 这孩子既不是阿绒也不是阿圆,更不是穹明宫里其他的小仙童,而是当初我在瀛洲遇见的纶音童子。 此时的纶音童子跟之前相比没怎么长个儿,模样也没有变,他见我瞧他,便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着我:“姊姊,你已经和白哥哥成婚了?” 我赶忙稳住神:“是是。” “哦,”纶音童子的小嘴张成一个圆,他点了点头,说:“我就说嘛,你们要是没有成婚,怎么还会抱着亲亲呢?我刚才没看错的嘛。” 我登时羞得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这都让小孩子都瞧见了!白渊你干的好事! 这时候,罪魁祸首白渊走过来,低头笑着看纶音童子:“你们来得倒早啊。从瀛洲和蓬莱到这里,路不算近呢。”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纶音童子用力点头:“嗯,长渺上仙说我自己飞不了这么长的路,就让我坐在老仙鹤的背上,我们吹着风飞了好远呢!”x 电脑端:/ 白渊摸摸他的头:“他们呢?” 纶音童子咧嘴笑:“长渺上仙在宫门口遇见了北斗七星君,玉衡星君正拦着他说话呢!我听不懂他们大人说的话,就自己先溜进来啦。” 白渊笑道:“你倒是机灵,喏,你到那棵树下去,有果子可以吃哦。我去瞧瞧他们。”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大门处一阵人声,先进来的是长渺上仙,然后是玉衡星君,再然后是玄一上仙、摇光星君,他们后头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神仙,在议论着什么。 白渊理所当然地摆出一副东道主的模样迎上去,跟长渺上仙寒暄。长渺上仙依旧是金衣银发,长睫低垂,只是在白渊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好像眉毛动了动,然后很快又恢复正常。我还站在原地,本想着若是以我现在的身份,是要跟着白渊过去招呼客人的,但是心里还在别扭着,刚才白渊抱我那一下还让我觉得在别人面前不自在。正当这时候,摇光星君的扇子一展,几步就跑过来跟我乐呵呵地打招呼:“哟,夫人今儿个可真是漂亮,这一身跟白渊配得很呢!” 他这一嚷,那些神仙们都转头看我了。我一下子被这么多双眼睛瞧着,顿时有点脸红,也只好走过去跟他们施礼:“各位贵客赶来辛苦。” 抬眼一瞧,这些神仙都挺有些眼熟,除了北斗七星君是早就认识的,那长渺上仙身后的神仙们,有好几个也是我在蓬莱和瀛洲见过的上仙和真人。他们都显得很和气,笑着跟我回礼,还纷纷拿出贺礼来,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别尘仙官马上利落地接过去,转手给了旁边等着收红包的小仙童们。 我听见白渊跟玉衡星君说:“你们倒是来得早啊,三日的喜宴,你们是赶着头一拨儿来的。” 玉衡星君没接话,摇光星君倒是先插了嘴:“我们俩辛辛苦苦把你从凡间揪上来,不就是等着这场婚宴呢么?我们不来得早,好东西都让别人吃了喝了,哪里对得起我们俩的劳苦功高?” 这时候,七星君中的天玑星君也凑上来加了几句:“白渊也是,一辈子就办这么一场婚宴,还不给搞得盛大一点,才三天的流水宴,能请多少宾客?左不过是我们这些亲密些的酒肉朋友,再加上躲也躲不过去的世交,别的神仙连个帖子都见不着!难道还怕我们把穹明宫给吃穷了不成?” 我闻言愣了一下,我本来以为三天的流水宴已经够厉害了,没想到竟然还是个小宴席,只能请些重要的宾客过来。 白渊倒是笑嘻嘻:“这不就更显得诸位在穹明宫身份贵重么?” 天玑星君撇撇嘴,跟着一众神仙先去落座了。 我有点忍不住,慢慢挪到廊上去问正招呼仙侍们上酒的别尘仙官:“这些宾客的名单安排,是你做的还是白渊做的?他不是不管的么?” 别尘仙官摊摊手:“一开始小仙拟定了一个名单,比这个长了好几倍,送给神君去瞧的时候,神君说不必按着众仙的高低品阶来请,而是按着亲疏远近的交情来请,就一下子划拉了大半的名字,把那些交情不深的神仙不论品阶都去掉了,只留下这些。要是按着起初的那个宾客名单来,只怕咱们要摆个十天半个月的流水宴呢。” 我接着问:“那,剩下的都是白渊的朋友?” “嗯,大部分是,神君天上地下认识的朋友不少。但是也并非都是朋友,有许多跟白家有世代交情的,也都不能不请来。” “世代交情?”我想起在永山的时候,白渊曾经跟我讲起过千雪白猿家族的很多历代故事,仿佛也是提起过一些曾经于白家有恩有义的神仙鬼怪。 别尘仙官捋捋袖子看着我笑道:“夫人可别小瞧了咱们这一场婚宴,天上地下三界之内,四海八荒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这儿呢!” 章节目录 第80章 凰兮凰兮从我栖 “啊?”我吃惊道:“怎么了?”我心想,难道是大家都在关心玄峥的事情?都想知道他会不会来? 别尘仙官看懂了我的心思,低声道:“夫人想的那位,也是三界所关心的事情之一。毕竟他要是来了,还不晓得九重天会不会又闹出乱子来。不过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件,就是这回请的宾客里头,有些身份特殊的,亦是四海八荒都在不错眼珠盯着的。” 我连忙问:“谁?” 别尘仙官笑道:“夫人可知道,天地之间的异兽种族,除了千雪白猿和噬魂狼,还有什么?” 异兽?我摇摇头。除了白家一族和噬魂狼一族之外,还有什么奇奇怪怪的种族? 别尘仙官笑了笑,便跟我说起这些特殊的宾客来。原来,在混沌初分天地初开之时,连四海八荒都没有划出边界,三界更是远未区分的时代,世间是有很多的异兽的。这些异兽种族各具超常的体质和本领,曾经在洪荒大战之中战功赫赫扬名天地。比如千雪白猿的第一位先祖,就曾经用一支回雪笛横扫魔族鬼族几十万联军,一战之中击败魔族十八位大祭司,一举建立了千雪白猿在四海八荒的地位和名声。至于第三位先祖白芨,跟咒魔的一场联姻直接左右了大战的走向,奠定了三界相分的雏形,就更不必说。 除了千雪白猿,还有别的许多异兽种族,但是漫漫数十万年过去,洪荒大战、三界相分、再到九重天的建立稳定、再一直到今天,这些异兽绝大多数都早已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绝灭,人们都只能从古老的典籍之中寻觅他们的只言片语。但是也有一小部分得以艰难留存下来,千雪白猿和噬魂狼就是其中之二。其实,千雪白猿是因为在九重天上有个世代相传的穹明宫元清神君之位,与各方神仙相交甚深,再加上自己运气好,才得以侥幸逃过一次又一次灭族的劫难。至于噬魂狼,在玄朗没有与尧华神女相遇的时候,大家也都是以为这个种族早已绝灭了的。 “那我们的特殊宾客,是不是就是这些异兽种族?” “是。”别尘仙官道:“因为天地之间得以留存到现在的异兽种族已经是少之又少,几乎十个指头都能数的过来,所以这几个种族在很久之前,就通过或联姻或收徒或认义父义母之类的途径结成了很紧密的关系,一族有难各族支援,互帮互助,使得各自种族都能在今世得以保存血脉不致于绝灭。咱们这回婚宴邀请的宾客里头,自然也是少不了他们的。” “哦。”我想了想:“那四海八荒为什么都盯着他们呢?” “夫人,这些异兽都是具备天生的超常体质和能力的,有的可以通晓过去未来,有的可以改变时空顺序,有的可以操纵六道轮回,诸如此类的本事都是其他的神仙妖魔无论如何都修炼不来的。而这些异兽具备特殊本领的同时,也有特殊的体质,各自身体上的种种禁忌使得他们很担心自身的安全和种族的存亡,所以他们是很少离开居住地的。除了非常重要或是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别的神仙鬼怪都根本看不到他们的模样。这回神君摆婚宴是很重要的场合,他们应该都会应邀前来,所以三界都想趁此机会看看这些异兽们现在都是什么样的特殊面目和本领,一部分是因为好奇,另一部分,也就不知道是别的什么原因了。”x 电脑端:/ 我听得明白,但是也想出了别尘仙官话语之后的信息:这些具备特异能力的异兽,万一因为他们的本领而被些别有用心的妖魔鬼怪盯上,那可就不是玩的。所以,盯着这场婚宴的眼睛里,一部分是好奇看新鲜,一部分只怕就没这么简单了。 这也真是麻烦。我忍不住揉了揉脑袋,别尘仙官又道:“夫人倒也不必忧心,婚宴的事宜神君都会安排好的,前来赴宴的宾客肯定也都自己做好了准备,应该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这时候,天井里气喘吁吁跑来一个仙侍,对别尘仙官道:“仙官,后面的庖厨让我来问,点心已经上了,正菜什么时候做?” 别尘仙官赶忙道:“先不急,我去看看宾客来了多少,你跟我来……”说着,就带着那个仙侍走下了殿廊。 我想了想,往大殿里去找白渊。 一进门,就看见小小的纶音童子嘴巴填得鼓鼓的,两个小手里还在抓着几案上的瓜子儿和甜枣,很卖力地想要把这些东西都塞进嘴里去。我连忙拦住他:“你别急啊,慢点吃,吃完了这几碟子还有很多呢,别着急。” 纶音童子眨眨眼睛,想要跟我说什么,可惜嘴里塞得实在太满,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我赶忙给他勉强灌了点水进嘴,让他慢慢嚼。 抬眼一看,白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我身边,低头笑着看我。 我觉得脸一红,扭捏了一下,还是哼哧着说:“我听别尘仙官说,要来很多特别的客人,你……” 白渊了然,笑着:“没事,不过是几个积年的相识罢了,用不着担心。别尘仙官倒也是多话,搞得你还紧张。”(_ 我还有点担心,但是很快,白渊的话就得到了验证。这三天里头,我除了见了各种职位的神仙,还见了别尘仙官口中的这些异兽种族的宾客,但是都一直和乐融融没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我第一个见到的异兽种族的贵客,是一只凤凰。 第一天下午的时候,本来是碧蓝色的天空忽然变得云霞万千,绚丽的辉光从西方遥远的天际一直铺展到穹明宫的上空,映得整个九重天都是流淌发光的彩霞。我站在天井里的婆娑树下抬头望,先是听见一阵悠扬的乐声,仿佛还夹着隐约的吟诵佛号的声音。乐声响了许久之后,西方的天际猛然华光大盛,层层的云霞簇拥之中,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引颈长鸣,清越的叫声直达云霄,比我听到的任何钟鼓丝竹都要动听华美。 那只凤凰缓缓振动双翼盘旋飞临的时候,穹明宫上空云霞烂漫仙乐齐鸣,我看见一旁的摇光星君惊得连扇子都掉到了地上,张着嘴喃喃道:“西天华凤……” 我连忙问:“这是西天华凤?” 摇光星君回过神来,赶忙弯腰把扇子捡起来,对我说:“是。世间的凤凰虽说稀奇,但是都不如西天华凤一般尊贵绝美。这种凤凰是上古凤神的嫡系血脉,每只凤凰蛋裂开的时候,都要经过天雷业火的灼烧洗礼。小凤凰长成之后就在西天佛陀的座下生活,专为西天梵境布霞散花,往往只有一万年一次的西天大法会上,才能听到他们长鸣梵音,这种梵音可以使得永坠无间地狱的恶鬼度脱出苦海重入轮回。他们是西天梵境中除了孔雀和大鹏之外的第三种祥物。”x :/ 这时候,凤凰已经收了翅膀稳稳落在宫门处,白渊拉着我出去相迎,就见一团华光消散后,站在门口的竟是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小女孩儿粉雕玉琢,一双凤眼熠熠生辉,身上穿的是七彩的锦裙,看着我和白渊歪头嘻嘻一笑:“颛娀恭贺神君大婚之喜。” 我张着嘴目瞪口呆,我本以为那样辉煌的凤凰会是一个绝色倾城的美人,不料竟是个小小的美人坯子。 小凤凰颛娀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布包儿说是贺礼,就跟着白渊一路进了大殿。她还说:“神君,我姊姊这几日在闭关出不来,所以我就来啦。哦,对了,我来的时候听说东海的陌叔叔也要来呢,当心他揍你哦。” 最后几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她挤挤眼冲白渊嘻嘻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小凤凰口中的陌叔叔,在那天晚上就到了穹明宫。这个陌叔叔的排场倒是比小凤凰低调许多,我只看见从宫门处进来一个一身墨绿长袍的青年,木着脸跟白渊点了点头,就一句话不说地落了座。 “他是谁啊?”我偷偷问白渊。 “哦,他叫陌沣,从往生海来的。”白渊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往生海?”我听着这个名字就觉得很有味道,追问:“那他是哪个种族的?” 白渊挑眉瞧瞧他,笑道:“沧海隐龙。” 这时候,小凤凰从她的位子上一下跳起来,提着花裙子嗖嗖跑过去扑到陌沣身上:“陌叔叔陌叔叔,你想不想我呀?” 陌沣低头看看眨巴着眼睛的颛娀,有点不情不愿但是没有推开她,只是从几案上捡起几瓣橘子,一下子塞进了小凤凰的嘴里。 我忍不住一笑,这种让小孩子闭嘴的方法倒真是实用。 我又问:“为什么他要揍你啊?” 白渊装作无辜地摊手:“啊,这是好多年前的小事啦。不提也罢。” 我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干脆一问到底:“说!” “咳咳,”白渊捂着头:“在我还是个跟阿绒阿圆纶音童子和小颛娀一样可爱活泼的孩子的时候……” 我戳他一指头:“别废话!” 白渊慢吞吞道:“有一次我去往生海做客玩,沧海隐龙家的小公主看上我啦,拉着我要跟我订娃娃亲,但是我是个很正派的小孩子嘛,就严词拒绝了她。小公主大哭了一场引得往生海发了海啸,从那之后陌沣就一见我就跟我打架。” 果然如此!我抽了抽嘴角,三岁看老的道理确然不假,九重天第一风流神君的本事真是从六岁到六十岁都毫无招架之力。 章节目录 第81章 生死须臾缥缈间 婚宴第一日的中午,是最为热闹的时候。接了帖子的神仙们个个都像怕是吃不到好东西了似的,不出半日就把穹明宫给挤得满满的。我从正殿门口的殿廊上往下望去,天井里头挤挤挨挨的全是穿梭不息的仙侍们,至于正殿里,早就花花绿绿坐了一堂的神仙。 我一路走到正殿的主座上的时候,白渊正坐在那里跟旁边的长渺上仙说话。我没想过去插嘴,就安安生生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啃点心。偷眼四处一瞧,神仙们交头接耳闹闹哄哄,有不少都把眼神儿往我身上时不时地飘一飘,打量我半晌再收回去接着交头接耳。反正既然他们只是看,我也就乐得省事,毕竟若是他们真的来正正经经寒暄几句,估计我还不自在。 我嘴里啃着果子,一边支着耳朵听底下的议论声: “姊姊,那个穿红的就是神君夫人?”这是个清凌凌的女仙的声音。 “是啊,你看么,她跟神君穿的衣裳都一样。” “啊呀,我还以为神君夫人会有多漂亮呢,没想到怎么长这样?” 我被嘴里的点心噎了一下。偷偷转眼看看白渊,他还正跟长渺上仙浑然不觉地念叨什么,还不知道我已经给他丢了回脸。 那个女声又道:“我听说,历代穹明宫元清神君的夫人,个个都是天上地下四海八荒都难得的绝色,本以为咱们输给那样的美人也就罢了,不料今日一见,可真是让人纳闷呢。” 接话的那个女仙倒是避重就轻地道:“你可是见过前几任元清神君的夫人们?” “那倒没有。”女仙的声音停了停,又说:“不过我听司命星君说啊,那可都是极为出挑的美女呢。远的不说,就说前一任神君白泉,他娶的夫人虽说只是个下界的山中精灵,但是浑身奇香气质不凡,能把九重天上的女仙都给比下去。还有啊,前前一任,就是如今的元清神君白渊的爷爷白芷,哎呦呦,他娶的是当年的露初宫明辉神女,那个神女可是昆仑山西王母娘娘的亲传徒弟,当初九重天美人谱上的头一位,到如今仙籍里面记载她,还要尊称一声娢姑呢。” “那倒是啊,听说昆仑山西王母娘娘那儿出来的神女,修为和容色都比九重天的女仙要高得多呢。” “咱们这样说,其实昆仑山里出来的仙者,真真正正的又见过几个?这几万年来出身昆仑而在九重天任职的,左不过是当年明辉宫的娢姑,还有就是六重天上流云宫的尧华——”那个声音清凌凌的女仙忽然住了口,不复方才的高谈阔论。 她旁边那个女仙也不再出声,从几案上默默拿了个橘子开始慢慢剥皮儿。 我倒是心下了然,看来因为当年玄峥的事情,九重天上已经把跟玄峥有关的人和事全都给遮盖住了,搞得现在连在宴会上闲谈提一提都有禁忌。 想了想,又回头看看白渊。到现在,估计也就是只有白渊这个家伙可以大喇喇地到处显摆了罢。 我摇摇头,接着啃几案上的山药糕点心。 这一回,我听见的是几个长着白胡子的男仙在跟司命星君唠嗑。 他们几个中间,有一位看上去很有了些年纪的,正捋着胡子说:“小仙想着,这穹明宫,倒是有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罢?” 这个话题倒是寻常,我一边啃点心,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一个长胡子神仙道:“小仙跟元清神君相识这么多年,倒是想起来,穹明宫上次大摆筵席,好像还是上一任元清神君继位的时候?” 司命星君道:“这倒是。按理说,每一任元清神君继位和娶亲的时候都该宴请,不过白渊继位的时候,九尾天狐一族刚刚在打仗,他一门心思地跟着去凑热闹,竟是让别尘仙官没安排宴席。上一任神君白泉娶亲的时候,一来那位夫人性喜安静不爱热闹,二来神君又身体不好不想再折腾,竟是又没安排宴席。这么数上去,确是上一位元清神君继任时候才摆的酒宴。” 这时候听见几声咳嗽,一个仙者捋这胡子说:“小老儿记得,当年那场酒宴颇为不错,因着白泉是在九重天长大的,自小儿就跟仙友们熟识,到了他继位的时候,来的宾客就是一大群。那场宴席上,白泉也是高兴善饮,小老儿记得喝到最后,他被灌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还在几案上扑腾不下来,嚷嚷着要跟人拼酒呐。” 我揉揉眉毛,心想我这个公公果然跟他儿子是一副德行。 司命星君咳嗽一声,道:“那是,当初的酒宴之所以搞得隆重,是因为安排张罗的除了穹明宫,还有流云宫的仙使呢。当时席上不是有一道点心叫什么,那个十五色花蕊彩锦云片糕的,就是流云宫厨子的拿手好戏……这么多年了,每每念及这道点心,就觉得心里馋虫都痒痒了。” 几个胡子一把的老神仙纷纷如同孩童一般一脸神往地默契点头:“对对,就是那个云片糕……” 我瞅着那一帮神仙,心想这倒是有意思了。九尾天狐打仗,白渊去凑什么热闹?而穹明宫的神君继位,又干流云宫什么事? 我想再去听听这里头的八卦,却见那几个神仙很有默契地叹了口气互相使了个眼色,就各自喝酒的喝酒,捋胡子的捋胡子,再不提说过的这些事。 我挠挠头,侧过身去看白渊。 白渊从跟长渺上仙的谈话里回过头,看了看我。我赶忙抓住机会,凑过去问他:“你父亲跟尧华神女,是什么关系啊?我听着他们说的,好像很奇特的样子哎。” 白渊被我这冷不丁一问,愣了一下,才慢悠悠望着我:“你难道不觉得,身为一个儿媳妇,在自己的婚宴上跟丈夫打听公公的八卦,才是很奇特?”x 电脑端:/ 我眼一瞟瞧见长渺上仙向我们这边转了转头,不禁确实觉得有点窘,只好嘿嘿一笑:“没事,没事,你跟上仙接着聊。” 白渊瞧着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婚宴的第一日夜里,我折腾了一天有点累了,回到后殿一看,我的床褥铺盖什么的全都不见了,当即心下了然:肯定是有眼色的别尘仙官早就命人把我的铺盖搬走了。 我揉揉脑袋,只得先去寝殿里看看。不料寝殿里并没有白渊的影子,问问守门的仙侍,说也不知道。 我有些纳闷,心想着今日白天来的宾客大多数都已经告辞走了,连来得最晚的那个陌沣也是坐了坐就不见了影子,我知道的留宿在宫中的,就是长渺上仙和那只小凤凰了,但是这个时候宾客都该要歇息了,白渊又会去哪里呢? 我顺着殿廊绕了一圈,走到东北角的时候,看见宫墙那里的一个小小的偏殿亮着光。我心想莫不是白渊在里头,就走过去在窗子下瞧了瞧。 窗户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我支着耳朵听了听,分辨出来一个是白渊,另一个倒是听不出来。 那个声音说:“你为什么不早些把这件事告诉我们?” 白渊的声音很轻:“告诉了你们,就有用?” 那个声音顿了顿,道:“天道如此,我们这几个上古遗族没法相抗,但是好歹能给你帮个忙不是?若不是我跟颛娀今日来瞧见,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白渊没有说话。 那个声音又道:“我们几族是一危俱危一损俱损,你们族又是世代单传,尤其危险,这里若是有个什么差错,可对得起你白家先祖?” 我听见这句话声音凛冽,内里的意思更是不同寻常,不由得心里一紧,屏息静气听着白渊会怎么说。 这时候,一个小小脆脆的声音接了话:“陌叔叔又训人啦,白哥哥不会那样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先前那个声音哼了一声:“这家伙的德性,向来是让人没法放心。这件事我也不问别的了,我只问上仙一句,此事究竟会如何?” 下一个就是长渺上仙的声音,不急不缓,安稳得像是流水:“无论如何,千雪白猿的血脉,不会在这一代断绝。” 长渺上仙的声音平和泰然,但是我却在外面有些隐隐的不安。仅仅从这几句话中,我感觉到,应该有些事情,白渊还在瞒着我。而且,这些事情绝非小事。 此时,屋内静默了一会儿,我忽然看见一个影子站了起来,是白渊。他微微低着头,却向外面唤了一声:“莫离。” 我被吓了一跳,看来听神仙的壁角也是个不容易的事情,只好蹭到门口去。门开了之后,我抬眼一瞧,屋里坐着的果然是陌沣、颛娀、长渺上仙和白渊四个,都在看着我。 白渊走过来,伸手拉住我,然后转向那三个人:“长渺说得对,无论怎么样,我不会让白家的血脉断在我这里。” 陌沣板着脸没有表情,长渺上仙那张万年平和的脸也是没有表情,只有小凤凰颛娀,睁大了眼睛看看我们俩,眼睛里闪过一丝庆幸,随即却又慢慢地浮上了越来越深的难过和不舍。 我见她的嘴唇动动,像是要说什么,陌沣却在此时忽然开口:“颛娀不宜在外久留,我明日一早就送她回西天。剩下的事情,还要请上仙多费心。”他拉着颛娀站起来,又道:“不论怎样,我们都是那句话,上古异兽种族能存留到现在,大家都不容易,若是有用到我们的地方,不管事之大小,自当义不容辞。” 我握着白渊的手,感觉到他的手心慢慢渗出汗来,却一点都不热,反而觉得冰凉。 婚宴的第二日,陌沣带着小凤凰飞去了西天,只有长渺上仙留了下来。我因着前天晚上的狐疑而去找他询问,长渺上仙却只是摇了摇头,像是不愿意告诉我。 我有点急了:“上仙,我是他的妻子,他的生死安危这样重要的事情,你们纵使瞒得了我一时,又岂能瞒得了一世?” 长渺上仙默然良久,缓缓开口:“我只能跟你说,白渊他时日无多,至于究竟还能活多久,全看机缘和造化。” 我心里像是被重重打了一锤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之前听到玄峥说的话,我还在自欺地想着玄峥会不会囿于他自身的特质而对生死安危之道看不准。而长渺上仙却是最后一道防线,如今连他都这样说,我几乎是连最后的希望都失去了。 过了好久,我慢慢问:“那,最长的时间,能有多久?” 长渺上仙摇头:“生死是天道,不可窥视改变,小仙不敢妄言。” 我沉默了一会儿,默默站起身出去。 不远处的天井里,婆娑树长得郁郁葱葱,白渊站在树下跟几个神仙说话,从树叶中漏下的天光把他的脸照得明明暗暗。我想,这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说他机灵也机灵,可是他又实在有点傻。面对最无情的命运和生死,他拼死拼活做过的这些,又值得多少? 第二日过去,第三日上午也过去,眼看着婚宴只有小半天了,我冷眼瞧见别尘仙官暗暗松口气的同时,也看见白渊老是时不时地往宫门口瞟一瞟,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或许,他是在想着玄峥会不会来吧。看这样子,玄峥应该是不会出现了。 我这时候才想起来,或许长渺上仙一直没有走,有一部分原因,也是担心玄峥万一出现在婚宴上,长渺上仙会比九重天的神仙们更好跟他说话。 第三日的下午,我跟白渊正送几位仙君离开,忽然望见不远处的天空中有一朵云彩,那云彩看上去形状没有什么奇特,唯一引人注目的,就是云彩边缘上的一圈熠熠闪亮的金光。 白渊正要抬脚回去的动作顿了顿,像是舒了口气似的笑起来:“我就说嘛,他们怎么会不来。” “谁啊?”我心里已经猜到怕是位贵客了。 白渊指了指那朵云:“我的姊姊。” x :/ 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章节目录 第82章 青丘有狐尚年少 “啊?”我吃了一惊,不是说,千雪白猿一直都是每一代只生男孩的吗? 白渊回头眨眼:“我又没说是我的亲姊姊。” “哦。”我问:“那,是你的表亲?” 白渊摇头:“不是。但她就是我姊姊。” 好吧,我不想再纠结下去了,直接问:“她是哪个宫里的神女?” 不料白渊一口否认:“她才不是九重天上的神女。” “那她是哪里的?” 那朵镶着金边的云彩已经愈来愈近了,我听见白渊的话语中含了点很少见的深刻笑意:“青丘之山,九尾天狐。” 他话音刚落,半空中一阵奇香扑面而来,我看见那朵洁白的云彩渐渐消散,落于地上。金光闪耀之处,现出两个身形来。 我被金光晃得有点眩晕,只是模糊瞧见那两人,其中一个身形高大一身长袍,好像是个男子。至于另外一个,长发纷飞倒像是女子,只不过那个头轮廓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好像跟平常的女子不太一样。 白渊上前一步,笑道:“姊姊可算是来了。” 眼前的金光渐渐散弱,我看见一对男女慢慢走过来,然后听见一声柔媚的笑语:“阿渊!”x :/ 我被狠狠噎了一下。 阿渊又是个什么鬼…… 我正想腹诽,眼前看到的却让我一下子呆住了。 即便曾瞧过白渊、玄峥、绯颜和长渺上仙这些美得惊天动地的脸,还有众多仙者的容貌,我仍然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一对男女的面容是我从未见过的绝色,既有媚艳又有清灵,仅仅往那里一站就是一世的风华倾国,让人觉得像是被施了法似的根本挪不开眼光和脚步。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们微微上挑的眼角中含着无限的意蕴,里面金色的眼眸光华流转,不如天上的太阳耀目,却比太阳更精致华美。 我正在呆着,忽然白渊拉了拉我的手:“姊姊,这是莫离。” 下一刻,那个女子的目光转向我这边,上挑的眼睛眯起来冲我笑了笑:“你好啊,我叫缨璃。” 我被晃得一阵头晕,费尽力气勉强把眼神从她的脸上挪开:“姊姊好。” 这一挪,我才发现了更加不同寻常、也就是我刚才觉得不对劲的地方。眼前这个绝色女子的腹部高高隆起,圆滚滚的已经很大了,眼见着是在怀着身孕。 我听见白渊说:“没想到姊姊已经有了身孕,既然这样,又何必亲自赶来。” 这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个男子开口:“我说了不让她来,她却怎么都不肯。我只得带着她一路慢慢走,这才来得晚了些。” 白渊连忙把他们往里请:“哪有什么晚不晚,姊姊过来我就很高兴了,快进来歇一歇。”说着,冲我挤眉弄眼使了个眼色,我方才从眩晕中醒过神来,赶着去让别尘仙官安排着铺上最好的软垫和锦褥子请他们落座。 缨璃扶着圆鼓鼓的肚子慢慢坐下,尝了口几案上的橘子,对我指着她身边的男子笑道:“这是我丈夫皙珂。”然后又指了指她自己的大肚子:“这是我们的团团。” 我端着杯子嘿嘿笑:“你们一家子,很好,很好。” 缨璃回望着我:“你跟白渊也很好。当年阿渊还是个总被我揪耳朵打屁股的小孩子呢,如今都已经娶亲了。” 我看看白渊,他嘿嘿一笑:“姊姊记得就记得,何必跟莫离说。” 也就是这一次我才晓得,原来,白渊称呼缨璃为姊姊,的确不是随便叫的。 白渊没出娘胎他父亲就去世了,刚刚会化形的时候母亲也去世,就成了个孤儿。然而,由于这几个上古异兽种族之间有古老的约定,一个种族遇到这种情况,另外几个种族就要帮着抚养这个孩子。于是白渊被送到了青丘之山,由九尾天狐的老族长来亲自抚养,他自小儿就跟一群小狐狸在一块长大。缨璃是九尾天狐的老族长的唯一亲女儿,自然也是跟白渊亲近得很。后来白渊长大,回永山拜了先祖继承了穹明宫元清神君的位子,就搬离了青丘之山。但是毕竟小时候的情分在,他继位的时候九尾天狐跟魔族打仗,他还很热心地跑去助战。 缨璃说,白渊走了之后过了几千年,她的母亲把九尾天狐族长的位子传给了她,还给她安排了一门不错的亲事,就是如今的丈夫皙珂。这些年来青丘安稳无事,倒也清闲地一直过到了现在。她前些日子接到了穹明宫的喜帖,自然是高兴地要过来,族中老小顾忌着她将要临盆的肚子不想让她来,但是她还是拉上了丈夫一路偷偷赴宴。 这时候,皙珂撇撇嘴:“我知道劝她不过,只得好生护着。缨璃不知道轻重,她肚子里的可是九尾天狐的下一任族长,又是将近临盆,却还是这么耍小孩子脾气。” 缨璃见丈夫埋怨,倒也不恼,只是分辩着:“母亲明明说了还要两个月才生的,我一来一回肯定时间够的啊。况且我一直身体很好,怎么会有事。” 皙珂也不再跟她念叨,转头看向白渊:“你的夫人很好,以后你们夫妻有空,可以去我们青丘山玩玩。” 白渊端着杯子笑道:“那是。” 我扫了眼缨璃的大肚子,看她的样子,若是凡间女子的怀胎只怕都该有九个月了,不过不知道九尾天狐是怎么样的,听她说的,估计是比凡人要时间长些罢。 这时候又想到,前几天我还在为了生孩子的事情跟白渊吵架,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怀上个孩子。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婚宴的第三日入夜,前来赴宴的宾客都走得干净了,我跟白渊还有别尘仙官才舒了口气,让仙侍们赶快把宴席都收拾收拾。 最后几个走掉的宾客有点与众不同,乃是瑶池的几位仙君。拜别的时候,他们比别的宾客要客气的多也磨蹭的多,走出了宫门,眼睛还不住地四处望一望。我觉得奇怪,白渊说,他们虽然是朋友,但是毕竟在瑶池任职,只怕是天帝那边派来看看底细的。 我心下了然,那四海八荒的眼睛都盯着穹明宫,不知有多少神仙鬼怪抓耳挠腮地想看天庭会不会出点热闹可瞧。天帝虽然要保持历来的高高在上,但是肯定心里还在打鼓,于是派几位仙君来穹明宫守到最后才走。现在前来赴宴的宾客都走完了,估计那几位仙君也可以抹把冷汗回去交差了。 现在仍然留在穹明宫的,除了长渺上仙依旧没走,还有就是缨璃和皙珂。缨璃从青丘山赶到这里,肯定要休息一下再回去的,不然只怕是怀着孕的身子受不住。而且听缨璃说,她自从怀上身孕,就被族中上下当成宝贝似的捧着,好吃好住哪里也不让去,生怕她磕着碰着动了肚子里的小狐狸。如今到了九重天,她反倒觉得这里比青丘山新奇有趣,竟是跟皙珂软磨硬泡想要在穹明宫多住几日,她好溜达着四处瞧瞧。 皙珂自然是不同意,还把白渊也拉去劝她,最后总算达成一致,让她在穹明宫小住三日,歇息好了就走。皙珂负责随时照顾起居饮食,白渊负责穹明宫远近的安全问题。 这日入了夜,我让仙侍把缨璃住的那间客房上上下下收拾好,请他们去歇息。缨璃进屋后歪在榻上笑着对我说:“莫离,我跟皙珂一直在想孩子的名字,你有没有好名字?” “啊?”我有点受宠若惊,“这个我倒是没有想过。不过你们先不用急嘛,离孩子出生还有两个月呢,到时候再起也行啊。” 缨璃的手慢慢抚了抚肚子:“也是啊,不过我们想了好久,都想不出好的来,万一孩子出生了还是想不出来可怎么办?到时候是要抱出来请世交各族看的,没有个正经的大名怎么好?” 我嘿嘿一笑:“我觉得,你们起的那个团团的小名就很好听,大名肯定也差不了,别急别急。等团团出生了,别忘了请我和白渊去喝酒啊。” 缨璃的金色眼眸里都是满溢的光芒:“那当然。” 从缨璃那里出来之后,我去寝殿里找白渊。一进门,就闻见一种特别的熏香,白渊正在拿着个小铜勺搅合香炉子里的东西。 我凑上去问:“你点了什么香?”(_ “这是姊姊带来的,青丘山上出的迷迭香。”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看着他搅了一会儿,拍拍他:“哎,白渊,你跟我说实话,你跟缨璃,有没有过什么特别的事?” 白渊回头一脸无辜:“她是我姊姊哎,而且她都要生孩子啦。” 我很严肃:“这不是一码事,说实话。” “好。”白渊挠挠头:“那个,我们曾经一起拔光了半座山的野花,算不算?” 我瞪他:“不是这个方面的。” 白渊叹了口气:“好,我承认,小的时候,我亲过她。”随即严肃举手发誓:“但是我真的没有再做过别的!” 我伸手揪住他的耳朵一拧:“我就知道!你个花心大萝卜,连自己姊姊都不放过,真是不要脸啊不要脸!” 白渊龇牙咧嘴:“嗷嗷嗷,莫离你轻些,为夫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我们正闹着,白渊忽然住了声,一下子握住我的手:“莫离,停停停——” “怎么了?” 白渊定住神侧耳听了听,转头对我说:“有东西进来了。” “啊?”我还没反应过来:“进来?进哪里?” “穹明宫啊!” 我愣了:“东西?”这时候,我忽然想起在林州苏老伯的说书棚子里,讲过很多鬼怪的故事,开头都是“某某觉得有什么东西进来了”…… 我忍不住抖了抖。 白渊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咳咳,我晓得了,是玄峥。” 章节目录 第83章 长恨此身非我有 我看着他一脸神秘的模样,长出一口气照头给他一下:“那你还吓什么人!装神弄鬼的!” 打完了我才想起来,这是在穹明宫啊,穹明宫是在九重天啊,玄峥是怎么进来的? 我想起长渺上仙讲过的,玄峥当年从北天门一路杀到凌霄殿的英姿,比刚才更剧烈地抖了抖。玄峥他,该不会是…… 嫌路上的神仙们挡道碍事,直接手起刀落清场进来的? 然后穹明宫外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白渊皱眉看我:“你的脸怎么白成这样?他是来给咱们贺宴的,又不是来砸场子。”说着就抬腿往外走。 我还没来得及把心里想的场景说给他听,门就开了。 我战战兢兢以为会有混着血腥味的晚风吹进来,但是没有。白渊走出去,我听见他的声音不大但是清楚:“我就觉得你会来。” 下一刻,寝殿的门口一阵微风掠过,现出一个玄黑色的身影。 白渊冲他笑了笑,又把门给关上了。 我看着走进来的玄峥,发觉他好像比上次见的时候又瘦了点,但是精神还好,依旧是一身生人勿进的孤气。 他一步一步走近我这里,站住脚,看着我们俩,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一块黑石头,伸手递向白渊:“这是古曜石,给。”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白渊的眼睛里闪过惊异的神色,目光落在那块看上去不太起眼的石头上。我想起来有一回听摇光星君提起过,说在冥界的深处最靠近地底的地方,有一种极为珍贵的石头,乃是天地初开之时地心熔浆翻滚喷涌到了忘川河底形成的,里头蕴含着天地初开时候的至元阳气和忘川河中的至寒阴气,对神仙鬼怪的修行极有益处。因为此物难得,甚至还时不时地有些妖魔为了争夺古曜石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发生。 我这三天之内,见到的宾客不少,但是没有一个像玄峥这样。别的宾客前来的时候,都是进门先寒暄一番,然后把各自包得闪光的贺礼拿出来,引得众人一阵赞叹,然后心满意足地落座。即便是与众不同的长渺上仙和陌沣,也是会说两句旧情的。可是只有玄峥,来的时候一声不吭,进来也是一声不吭,把贺礼拿出来也没有一个字的多说,但是我和白渊都知道,他一路隐去身形和气泽进入九重天,把贵重的古曜石送来,而且没有因为天帝的旧账而闹出任何的事故,这已经是极为难得的心意。 白渊接了那块石头握在手里,对玄峥说:“今天的酒宴已经撤了,要不我再去取些酒来?” 玄峥摇摇头:“我不爱喝酒。” “那,天色晚了,收拾个地方给你歇一歇?” 玄峥还是摇头:“不用,我过一会儿就走。” 这下,我忍不住暗叹,玄峥这孩子到真是个实诚人,连句客套话都不会说,搞得次次冷场都还自己不觉。 我又想,玄峥这样不会跟人打交道,或许,是因为很长时间都没有谁愿意跟他好好说话的缘故吧。我记起在蓬莱仙岛的时候,仙者们见了他要么义愤填膺欲除之后快要么胆战心惊退避三舍,连我平时觉得那些为人很和善的仙者们都这样,更别提其他人了。 白渊已经被玄峥卡得找不到话,我开口问:“玄峥,你从蓬莱走了之后我们就没有见过你,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 玄峥这次倒是没有摇头,而是默然想了想,说:“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呃,”我看着他说:“每天吃得好睡得好,不辛苦,过得舒心,就是好。” 玄峥沉默一会儿,说:“那我就是有一点点好,有很多不好。” 这个回答还真是认真又实诚,我接着问:“为什么这样说?” 玄峥垂下眼睫毛,我这才发现,原来这世上,眼睫毛又浓又密又长的,不止白渊一个。 他像是清理账目一般地说:“吃得好,睡得也好,这是好的部分。辛苦,过得不舒心,这是不好的部分。我吃和睡的时候比辛苦和不舒心的时候要少很多,所以是有一点点好,有很多不好。” 玄峥说这一段话,像是个小孩子在算他每天能吃多少块点心打多少个弹子一样,认真谨慎,但是让人听起来,莫名地觉得为他难过。 其实我不太懂,玄峥他这么厉害,没有人能打得过他,连天帝都被他收拾过,他应该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为什么还会辛苦和不舒心?x 我这样问他:“玄峥,你为什么不好?你能告诉我们么?” 玄峥方才还平淡无波的眼睛忽然闪了闪,古井变成了暗流汹涌的江河,里面有很多情绪翻腾着呼啸而过,激起一波又一波浪涛,我却看不懂。 这时候,门外轻轻一声响,我被吓了一跳,但是听见玄峥对白渊说:“我正要找他,你让他进来吧。” 进来的是长渺上仙,我舒了口气。长渺上仙在第一天一早就来,一直等到现在,估计就是为了等玄峥过来。这样,他倒也不虚此行了。 长渺上仙迈步走近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微微转了转,朝向玄峥的方向,明明闭着眼睛却像是已经看到了一样。 长渺上仙站定,先道:“我听说,你曾经找过聚敛神魂的东西,蓬莱岛上有一盏长明灯,或许有用。” 听到这句话,玄峥眼睛里的暗流已经平静,取而代之的掩藏不住的疲惫:“不用了。” 长渺上仙默然。 我想,长渺上仙是希望能够借这盏灯,尽量拉近玄峥和蓬莱之间的关系,这对以后的天界和玄峥都好。但是玄峥不是会客套的人,他说的不用,就是真的不用。 长渺上仙点了点头,转身要走,玄峥却拦住他:“等一等。”说着从袖子里又掏出一个狭长的盒子来:“这个或许对你的眼睛有用。” 长渺上仙侧了下脸,伸手摸了摸那个盒子:“应该,是什么草?” “我在白泽那里拿到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 我看见长渺上仙和白渊的神色都动了动,像是听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果然,下一刻白渊就说:“你找到了白泽?” 玄峥转头看看他,神色没有什么变化:“是。但是他不让我告诉别人他在什么地方。”说完又加了一句:“真的是他给我的,他说虽然不确定会不会有用,但是可以试试。” 长渺上仙慢慢接过盒子,说了声:“多谢。” 我看看白渊,正想这个白泽难道跟白家有关系,却觉得这个名字好像有点耳熟。 努力想了一会儿,我才忽然记起来,凡间的传说里面,白泽是上古神兽,代表着最尊贵的祥瑞,只有在圣王之世才会出现,为天下生灵带来幸福和希望。凡人的记忆里,只有黄帝的时候才有白泽现世。看白渊和长渺上仙的反应,好像即便是在仙界,白泽也只是极为少见的传说中的神物。 玄峥去找他,难不成只是为了给长渺上仙讨棵草回来? 我正想着这件事,突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就是咚咚的拍门声:“白渊!白渊快出来!” 我听出这是皙珂的声音,但是他好像很焦急,像是出了什么事。长渺上仙和白渊脸色都变了变,显然他们也没想到皙珂会突然来拍门。 白渊一边往正殿的门那里走,一边扬声:“怎么了?” 外面更加嘈杂了,我还隐隐听见有别尘仙官和小仙童们不住的说话声,皙珂的声音更加焦急:“不好了,缨璃突然要生产了!” 我登时倒抽一口凉气。 我看看长渺上仙猛地皱起的眉头,再看看依旧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事的玄峥,心里暗道这回要出事了。 到了缨璃住的客房,那里已经围了一圈交头接耳的仙侍仙娥和好奇地咬着手指头的小仙童。白渊连忙让别尘仙官把他们都散开,拉着我进了卧房。 床榻上的帐帘已经挑起,我看见缨璃抱着肚子疼得满头是汗,玉白的牙齿紧紧地咬着枕头上的流苏,榻上已经被一滩水浸湿。 皙珂说,本来他们躺下入睡的时候还好好的,没想到就在刚刚,缨璃腹内的胎儿突然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似的乱动起来,而且不似一般的胎动,竟然越来越剧烈疼得缨璃受不了,这才知道是要提前生产了。 皙珂虽然听老族长说过生产的时候要怎么样,但是毕竟也是头一次遇见,而且九尾天狐的生产与别的不同,他急得也是满头冒汗。这时候,长渺上仙赶过来,说九重天上没有会给九尾天狐接生的仙娥,现在派人去青丘也来不及,只得找老成的仙娥过来帮忙,让皙珂在旁边指点;他之前读过跟九尾天狐的有关典籍,知道其中的法门,也可以来帮一帮。 然后我跟白渊就被拦到了屋外,听着缨璃一声一声尖利的痛苦叫声。我趁着旁边没人注意,低声问白渊现在玄峥在哪里。白渊说,玄峥还没有走,现在正隐去身形和气泽在寝殿里呆着,他下令不许仙侍们随便去寝殿,应该不会有事情。 忙乱一直到了大半夜,我和白渊在外面看见屋里一阵耀眼的金光猛然大盛,然后那光芒直接穿透了宫墙和屋瓦迸射开来,竟直直照得整个穹明宫如同白昼,连带着这一片的天幕都在半夜里金光澄澈得辉亮。随即,一阵清冽透骨又婉转悠然的奇香弥漫开来,仿佛西天乐音一般使人心旌摇动流连不忘。 九尾天狐的下一任族长,已经出世了。 屋里传来皙珂喜悦又兴奋的声音,混着缨璃有些沙哑的低语,我长松了一口气,想着这还真是有惊无险。 白渊也露出了稍稍松懈的神色,嘴角勾起来笑道:“这下,咱们肯定能喝上喜酒了。” 屋门打开,长渺上仙让那个帮忙的仙娥出了屋子,自己也跟着走出来,指挥仙娥仙侍们七手八脚把东西收拾好。我看着他却觉得有点奇怪,怎么长渺上仙却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高兴的模样?这个小狐狸还是他帮着接生的呢,他应该很开心才对。 这时,长渺上仙拉了拉白渊的袖子,示意他进去。我自然也连忙跟着进去瞧。 屋内刚刚收拾停当,我急急伸头一看,软和厚实的层层锦褥子里面包着个浑身雪白的小狐狸,九条小尾巴像扇子一般漂亮,周身泛着一圈淡淡的金光,此时它正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皙珂和缨璃都抬起眼睛看着我和白渊,像是想说什么。长渺上仙在他们之前开口:“白渊身体不好,已经不能为团团渡血了。” 我呆愣住了。渡血? 什么东西? 皙珂和缨璃听见这句话,脸色一下子都白了,皙珂刚刚松下的眉头又皱起来,急切地问:“怎么会如此……真的不能?” 长渺上仙点头:“是,现在白渊的气血和元神都虚弱不足,已经没法给团团渡血了。就算勉强去渡,不仅对团团没有好处,而且会对白渊有很大的损伤,有弊无利。” “那可怎么办?”缨璃沙哑着嗓子急急开口:“一个时辰之内,就算是我母亲也没法从青丘山赶到这里的,现在九重天上也只有白渊……”x :/ 我还在迷糊着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是我只听懂了一样,要是让白渊来渡血,肯定对他很不好。这时候,我看见长渺上仙的眉角微微动了动,然后拉着白渊出了门。 我愣在原地,看着缨璃不顾自己的疲累,撑着身子坐在榻上,抱起锦褥子里的小狐狸已经快要急哭了。这时候皙珂才跟我解释了这件事情。 章节目录 第84章 依稀犹是故人来 原来,上古异兽种族都是有一些特殊的体质的,比如千雪白猿天生就会召唤风雪、西天华凤有梵音长鸣,沧海隐龙能够操纵生死轮回等等。九尾天狐乃是千岁即与天通的灵物,也有它们特殊的体质和法门。其中一个特质,就是每只九尾天狐出生后一个时辰之内,必须要有除了父母之外的另一只异兽为它渡血,将充足的元气、灵力和修为等等渡一部分给小狐狸,小狐狸将这一部分血融合进自身的血液之后,才可以继续存活生长。而日后的修行,也是要将这只异兽的灵修法门和自身的法门一起修炼,两者合一不仅可以使小狐狸得以长成一只真正的天狐,而且会灵力大增且体质异于常人。x :/x 电脑端:/ 本来是安排好了,团团出生之后,是应该由她的姥姥,也就是九尾天狐族的上一任老族长给她渡血,日后也由老族长来指点她修行进益。这本来是万全的稳妥安排,但是没料到缨璃突然在九重天早产,使得一切的事情都变了走向。 这样一来我就明白了,从青丘赶到这里至少要一个白昼,老族长是来不及的;如今陌沣和颛娀都早已走了,九重天上就只有白渊是异兽,本来应该是由白渊来帮这个忙。但是……白渊现在的身体已经很弱,连自保尚且不得,哪里有能力去给团团渡血,日后又长期指点她修行呢? 刚才长渺上仙拉着白渊出去,难道是要跟他讨论一下如何让白渊给团团渡血? 这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一道光闪过,登时只觉得浑身都出了身冷汗——其实,现在九重天上不只有白渊一个异兽,还有另外一个! 这个异兽论修为论灵力都比白渊高得多,身子骨也强得多,而且就在穹明宫里头待着还没走,但是…… 我觉得冷汗一阵阵地冒出来,也不顾缨璃和皙珂还想说什么,转身就冲向寝殿那边。 我的担心都成了真,寝殿里头,长渺上仙和白渊就站在玄峥的对面,三个都没有说话,玄峥正拧着眉头想什么。 我扑通扑通跑进去,喘着气一把揪住长渺上仙:“你真的打算让玄峥去渡血?” 白渊拉住我:“莫离,现在也是没有办法……” 我跺跺脚:“可是……”团团要活下来是当务之急,但是就这么让玄峥去渡血,接下来事情又会发展到什么样…… 我知道跟长渺上仙和白渊说都没用,就看向玄峥。玄峥现在仍然紧紧拧着眉毛,神色并不高兴。显然他也没想到,原先只是来送个贺礼待一会儿就走的事情,竟然会变成马上要去用自己的灵力元气去救一只刚出生的小狐狸,而且之前他跟九尾天狐一族并没有什么交情。况且日后,这只小狐狸的修炼进益都要找他来指点……这对于平素就很不爱跟外人打交道、长期有意地把自己跟外界纷扰隔离开的玄峥而言,显然一时间让他难以接受。 玄峥一直没有说话,长渺上仙和白渊的眉眼间都愈发焦急。正当长渺上仙要开口的时候,玄峥忽然点了点头,说:“你们带我去。” 长渺上仙和白渊对视一眼,连忙引他往缨璃的住处去。一路上白渊都已经命别尘仙官把仙侍们都安排走了,玄峥又隐去了身形,所以倒是没有哪个外人看见。 我一路跑着跟着他们,心里也是一直忐忑不安。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直觉告诉我,今晚的事情太过于蹊跷,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忽然就闹成这样了?如果说是因为缨璃的早产,那么本来好好的缨璃怎么会突然早产?又刚好赶在今晚这个蹊跷的时候早产?而且不快不慢正好是玄峥来的这一会儿? 现在的状况,已经发展得让我们都料不到了。玄峥给团团渡了血,之后会怎样?毕竟这里是九重天不是蓬莱岛更不是昆仑山,万一有个什么岔子再出来,我们又该怎么招架? 玄峥走进那间卧房的时候,缨璃和皙珂还在抱着团团着急,缨璃的眼角都隐隐泛出了泪光。皙珂看见长渺上仙,马上急急说:“上仙可有法子?” 长渺上仙的身子转了转,点了点头。随即玄峥现出了身形,就站在长渺上仙和白渊的旁边,一声不吭地扫了眼缨璃和皙珂。 他们夫妇显然是被突然出现的玄峥给吓了一跳,缨璃的双手下意识地就抱紧了怀里的团团。皙珂惊了一下之后马上镇定,看向长渺上仙和白渊。 “这是前来赴喜宴的一位朋友,他可以给团团渡血。”长渺上仙简单直接地说。 皙珂睁大眼睛望着玄峥:“他是……也是异兽?” “是。”白渊点头。 缨璃和皙珂对视了一眼,显然他们不放心。缨璃微微蹙了眉,沙哑着嗓子问:“这位是哪个种族的朋友?我们之前都未曾见过。” 我紧张得绞紧了衣带,抬眼看着他们。长渺上仙镇定地道:“是幸存数量很少的一个族,为了安全起见,他平时不太露面,这次是为了白渊的婚宴才来的。” 白渊接着说:“他的修为和灵力很好,法术也高强,能够给团团渡血。” 缨璃和皙珂还是不太放心,踌躇了一下。皙珂弯腰低语了几句,然后他们俩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玄峥。皙珂的右手中指微微动了动,虽然很不起眼,但是我似乎隐隐看见他的指尖上泛起了一丝金光。那金光闪了闪,很快熄灭。我忍不住转头去看玄峥,他依旧站在那里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皙珂的眉心微微皱起,低声对缨璃又说了句什么。缨璃的金色眼眸里闪过一丝冷光,蹙了眉。最终,她看看怀里的小狐狸,还是下了决定,就抬起头对我们道:“那就劳烦这位朋友了。” 她说完,把包着团团的锦褥子轻轻拨开,露出里面还在沉沉睡着的小狐狸。玄峥一步步走过去,低头看了看,抬起手。 与此同时,我飞快地扫了屋里这几人一眼,发现他们都有动作。 离我最近的白渊身子微微前倾,像是要将我挡在他身后。长渺上仙的眉角抬了一下。皙珂右手中指尖上的亮光比方才更明显了,左手有点颤抖地扶着缨璃的肩膀。缨璃双手将团团围在中间,眼睛则极快地瞥了一眼她的丈夫和玄峥。 至于玄峥,我看见他原本一直平静的面容,在他看清了锦褥子里的团团之后一滞,抬起的右手顿了顿,却又继续安稳地落下去,在左手中指指尖上划了一下。 玄峥的皮肤被割开的时候,我嗅到一丝血腥味,但是其中竟然混杂着一种馥郁的奇香,这种奇香跟白渊身上的完全不同,像是某种混合了天地之间许多东西才凝结出来的味道。 我看了看他们几个,显然他们也都闻到了。但是没有谁说话,只是都看着玄峥把流血的手指伸进小狐狸微微张着的嘴里,然后小狐狸像是被谁教过一样,自己就发自本能地动了动嘴开始一口一口吮吸起来。 团团一口口咽着玄峥的血的时候,她身上的雪白皮毛抖了抖,周身的金光从方才的轻浅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最后发出了与她母亲缨璃的眼睛一样的金色光芒。我在一旁看得暗暗咋舌,心想原来天地之间的异兽竟是这样的,怪不得九尾天狐灵力非常呢。若是缨璃和皙珂变出原身,大概也是这样的泛着金光的九尾狐吧? 终于,小狐狸慢慢停止了吸吮的动作,咂了咂嘴,粉嫩的小舌头冒了个尖儿在玄峥的手指头上舔了一圈,又收回去,最后在锦褥子里小小地拱了拱雪白的脑袋,不动了。 缨璃赶忙小心翼翼地把锦褥子包好,抱在怀里轻轻晃了晃。 自始至终,玄峥都没有说话。他见缨璃把小狐狸抱了起来,就收回自己的手,转身走回我们这边来,站着沉默。我低头瞅了瞅玄峥的手,割开的口子那里已经长得好好的,应该是他自己施了个简单的疗伤法。 这时,皙珂上前对玄峥拱了拱手,道:“此次之事多谢阁下相助,救了小女的性命。九尾天狐全族皆感激不尽。” 玄峥轻轻颔首,算是答应。 皙珂又道:“不知阁下可否知晓,九尾天狐除了初生后一个时辰之内要渡血,在接下来的半个月内都要每日一次方可。在下想着阁下既然跟长渺上仙和元清神君都是朋友,想必在穹明宫内多住些时日亦是方便,此事还要多有麻烦了。”说着还对白渊拱了拱手。 我心内暗暗叫苦,让玄峥在九重天待上半个月?果然后续的事情没这么简单! 玄峥也是神情微微一滞,看来他也事先不知道渡血要半个月。不过很快他就点头道:“好。” 白渊也连忙跟着说:“嗯,此事自然方便,我会安排好,你跟姊姊都放心。”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缨璃和皙珂都松了口气,向我们连连道谢。我自然笑着应了,但是心里已经愁成一团了:看来,接下来这半个月可有的忙了。 白渊跟别尘仙官把事情说清楚了之后,别尘仙官马上就安排着,先把从别的宫中借来的仙侍仙娥全都遣回去,只留下原先穹明宫里的小仙童们;把紧邻着寝殿的一间小小偏殿收拾出来,让玄峥住,对外面只说是长渺上仙带来的一个小仙;然后吩咐宫里厨子好生做着一些滋补的吃食,好给缨璃补补身子。白渊也以穹明宫元清神君的身份,给青丘那边放了青鸟送信告知缨璃产女之事。 最后一件重要的麻烦事,就是那天夜里团团出生,宫里那些借来的仙侍仙娥们都知道,而且那金光整整照彻了半个天幕,想瞒都瞒不住,自然会有众多神仙前来道贺。就怕是哪位神仙来的时候撞见玄峥,或是玄峥看见哪个倒霉的闹出事来。 不过,即便团团出世后第一日,来了一群的神仙过来探视,想跟九尾天狐族拉拉关系,也都被皙珂拦在了缨璃卧房的外头,只在穹明宫的正殿里跟那些神仙应酬。又放出话来说缨璃生产后身体不好不便见客,即使是女仙前来也不放她们进去,神仙们也就知趣地不再往里面探头。玄峥每日去给团团渡血,也都是隐去身形和气泽的,所以并没有哪个不知内情的外人晓得这件事。 只是到了第二日,我正站在天井里跟着白渊一起应酬前来道贺的神仙,眼睛一瞟又看见半空中一朵镶着金边的云彩。那云彩比缨璃和皙珂来的时候的云彩要快得多,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了宫门口,然后把门的小仙童就咚咚咚跑进来:“夫人夫人,外头来了个阿姨,说要进来找缨璃夫人呢!” 我应了一声,想着这只怕是青丘来了人,正要转身去叫皙珂,眼前忽的一阵风闪过,就见一位身姿窈窕面容艳丽的美妇进来,定脚看着我:“这位可是元清神君的夫人?” “啊,我是。您是青丘来的?”我打量她,她的眼睛也是金色的,眼角微微上挑,容貌虽不似缨璃一样年轻但是自有一番风韵,亦是个绝色的美人,果然是九尾天狐的模样。 这时,我听见身后皙珂唤了一声:“母亲!”,随即他快步走过来道:“这大老远的,母亲怎么亲自来了?而且怎么连个随从都没带?” 我顿了顿,原来这位就是团团的姥姥?天哪,我本来以为九尾天狐族的老族长会是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不料竟然这样年轻漂亮。 这时候,白渊也跟着过来,见了那美妇就笑起来:“多年不见,卿姨愈发容色增艳了哟,还不晓得从青丘到我宫里这一路上,又有多少神仙看您看得双眼发花坠下云头呢。” 那美妇眉毛一挑斜睨他一眼,笑道:“若不是看在你帮忙接生我孙女的份上,看卿姨不给你几板子!小时候被我打得满山乱窜的事儿都忘了,长大了就愈发没个正形!” 章节目录 第85章 疏狂千载始知君 我忍不住想象了一下白渊抱着脑袋满山乱窜的模样,深深觉得,那可真是个欢乐的童年哈。 卿姨接着又转头对皙珂说:“缨璃呢?快带我去瞧瞧。” 皙珂忙应着。在前头引路。我拉着白渊跟在后头,低声问白渊:“你说,这位老族长会不会看出什么啊?要是她就这么住下来,那……” 白渊揉揉额头道:“我跟长渺也商量过了,卿姨肯定会住到半个月后,然后把缨璃一家子都带回青丘去。她的确是法力高强修为不凡,但是如果咱们不告诉她,想必她也看不出玄峥的身份。”说着顿了顿,低声道:“那天玄峥没给团团渡血的时候,皙珂和缨璃就试着察探他的底细。按说九尾天狐乃是与天相通能洞察万事的灵物,但是玄峥的修为比他们高,噬魂狼又有天生的防御功法,愣是没让他们看出什么来。卿姨我是多年未见,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法力如何,更何况每只九尾天狐的体质都不同,所以我也不能确定。” “那万一呢?” “玄峥的身份,即便瞒他们一时也瞒不了一世,这是早晚的事情,只是现在事出紧急又是在九重天,所以只能暂时瞒着。不过即便不行,卿姨一心为了女儿和孙女着想,想必也不会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我长叹一口气,事情的走向越来越不受控制了,头疼啊头疼。 白渊说,老族长的本名叫嫦卿,已经寿数过了万岁,但是九尾天狐一族容色不老,所以现在看上去还是个年轻美妇人的模样。 至于她跟白渊的渊源,还是说起来长久得很。当初白渊的母亲山鬼夫人去世之后,白渊成了个没爹没娘的孤儿,因为异兽种族自从上古以来相互扶持的信约,白渊被送到了青丘之国,请当时继族长之位不久的嫦卿来抚养。白渊在青丘一直长到三百岁,方才到九重天穹明宫继任元清神君的位子。所以,他自小就跟着青丘的一群小狐狸玩闹,缨璃是嫦卿的女儿,白渊就一直称她为姊姊。 卿姨见到缨璃和团团之后,显得很开心,抱着圆滚滚毛茸茸的小团团亲了大半天,跟个金疙瘩似的抱在怀里。团团现在还没有睁眼,在姥姥的怀里只是拱了一拱,小爪子摸了摸鼻子,脑袋一歪就接着呼呼大睡。 卿姨自然还是问到了渡血的事情。当听到皙珂的话之后,卿姨转过头来,皱眉瞧着白渊。长渺上仙这时候过来说:“老族长请放心,小仙跟元清神君商议过,这是对团团的最好的方法。” 卿姨道:“我晓得,白渊这臭小子虽然胡闹,但是这等大事是不出错儿的。我担心的就是……”说着,她从榻上站起身,走到白渊身边拉住了他的手。 白渊垂了头,站着没有动。卿姨左手捏着他的手腕,右手抬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顿了半晌,才把手松开,叹了口气。 “我当然晓得千雪白猿这一族的事情,但是也不想……”卿姨的柳叶眉皱了起来,叹了气,拍拍白渊的肩膀,“天命如此……你好歹还是我养大的孩子,卿姨也难过。” 一时间,屋里的人都不说话。我隐隐觉得,是不是卿姨看出了白渊身体虚弱,或者她还看出了什么。 这时,卿姨的眼睛忽然一抬,眸子里的金光倏地一闪,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 下一刻,玄峥出现在门口,抬脚走了进来。 玄峥显然也知道屋里多了个人,看到卿姨的时候,他并没有显得惊讶。他只是把卿姨上下打量了一回,然后径直走向抱着团团的缨璃。 玄峥跟第一天一样给团团渡血的时候,卿姨也没有说话。她只是眯眼瞧着玄峥,眸子里的金光忽亮忽暗。 我想,卿姨是九尾天狐能洞察万物,修为又比缨璃和皙珂高得多,或许她看出了玄峥的身份也不一定。但是现在团团已经吞了玄峥的血,木已成舟,卿姨也不会再怎么反对了吧。 玄峥把团团放回缨璃怀里的时候,我听见卿姨笑了一声。 “我怎么觉得,你身上这气息有点似曾相识?”卿姨挑着美目看他。 我跟白渊对视了一眼。玄峥虽然早已名动三界法力极高,但是毕竟比起卿姨、比起长渺上仙,甚至比起白渊来都要年轻很多——我想起当初穆羽给我看的梦境里面,尧华神女和玄朗被杀害,白渊在一帮妖魔手中救下玄棠的时候,玄棠还只是一个个头矮矮的小女孩。玄峥比玄棠大不了多少,所以年岁比起他们来并不大。而且,玄峥那一次血洗了九重天之后就一直隐居在昆仑山弱水之源,卿姨则一直住在青丘,他们俩怎么会见过面? 不过,玄峥这么多年一直是踪迹成迷,说是隐居,但是谁又晓得他有没有出去过,或者出去了又到过什么地方。 卿姨接着说:“不过,我觉得我好像并没有见过你。只是觉得你身上的气息熟悉而已。而且,好像还不只是一种气息。”她细细打量着玄峥:“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玄峥抬起眼,沉静地说:“我没有见过你。你问的,我不知道。” 卿姨耸了耸肩:“那就算了,等我想起来这种气息我什么时候见过,到时候我再来猜。” 玄峥看她一眼,抬脚走了。 我觉得这个哑谜甚是令人头痛。但是瞟了一眼白渊,我却发现他的神色有些不大自然,像是在憋着什么事情没有说。 卿姨看着玄峥的身影消失,然后转头来看着我,又换了一副笑容,伸出手对我说:“你来。” 我有点不明所以,走了过去。 卿姨笑说:“本来白渊娶妻,我是要好好表示一下心意的,毕竟他是我养大的孩子,就跟我的亲儿子一样。但是这一回我来得仓促,身边什么礼物也没有带,这样吧,”说着,她抬起手,从手腕上捋下一只青玉镯子来:“这个我戴了许多年,我瞧着颜色还好,里头的灵气也纯净充足,给你戴吧。”x :/ 看着卿姨伸过来的镯子,我有点局促。因为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我晓得这些神仙身边的东西,随便一件只怕都是不同寻常的物件,他们说得往往不经意,但是实际上都是宝贝。 我看看白渊,白渊冲我点了头,我才接过来。卿姨笑着把镯子套到我的手腕上,说道:“这是青丘之国的漱玉泉中出产的玉石做的,里头封存的灵气数千年不漏,最是养人气血。你现在的身子可要好好保养,肚子里的小娃娃才能长得好。” 我正要点头应着,听到最后一句方才猛然一愣:“啊?” 卿姨的金眸里光华一转,笑起来:“你这丫头,自己肚子里有了小娃娃,自己还不知道?” 咚的一下,我就蒙了。 木木呆呆地转头瞧瞧白渊,他脸上惊了一下之后,有点慌张地看了一下屋里的几个人,最后看到我,脸上泛出我从未见过的表情,好像是激动好像是兴奋又好像是悲伤,最后大眼睛眨了一下,一包眼泪咕噜一声就下来了。 我:“……” 不就是要当爹了么,我还没什么表示呢,你哭什么!x www.x33xs.com m.x33xs.com 白渊咧了咧嘴,抽搭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拿手揉了揉眼睛。 我突然好想抽他一巴掌。 一圈朋友都看着呢,丢死人了…… 一直没说话的长渺上仙轻咳一声,道:“恭喜。” 缨璃和皙珂也赶忙跟着说:“对对,恭喜恭喜……” 我这才找回一点感觉,连忙笑着应了。旁边的卿姨瞅了瞅我,嘴角一勾没有说话。 把白渊拉出门,我恶狠狠照脸拧他一下:“我怀了孩子,你很难过?” “没有没有。”白渊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很高兴,高兴。” “那你哭什么!” “我,我喜极而泣啦……” “哼!” 白渊俯身过来:“莫离,我要有儿子了,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我抬眼看看他,忍不住笑了,摸摸他的头:“我晓得。” 白渊低头抱住我,我听见他的心跳声,还有他在说:“以后,会有另一个男人陪在你身边,让你高兴让你开心,跟你到处跑。” 我蹭了蹭他,闻到他身上的清香:“嗯。”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一件事。 不过,那天晚上长渺上仙就来告诉了我。 穹明宫夜晚的天井里,一圈婆娑树闪烁着安然的光晕。在一棵树下,长渺上仙对我说,千雪白猿家族的历代传统,就是每一只千雪白猿,都是遗腹子。 这就是为什么,白渊是由青丘的嫦卿养大的,而白渊的父亲白泉,是由尧华神女养大的。他们从出生的时候起,就没有见过父亲。 而且,他们都活不过九千岁。 白渊比他的父亲和爷爷都活得久,但是也已经到了天命的最终点。 长渺上仙走了之后,我回到寝殿看着白渊沉静的睡颜,终于觉得心疼。 也正是这个夜晚,我才明白了很久之前的许多事情。 在故事的最开始,白渊到我家做伙计的第一天,我问他有多大了,他说,以后让我都不要问他的年岁。 穆羽的梦境和长渺上仙的讲述里面,我记得,白渊在他两千岁的时候收养了玄棠做妹妹,两千年后玄棠在南荒去世,白渊又等了整整四千年,才等来玄棠在人间的重生。 他带着碧水铃寻遍四海八荒,最后在林州找到我的时候,已经八千多岁。 他说要带我去很多我想去的地方,比如人间的建康城、北朝、吴中,还有昆仑山、流云宫、蓬莱岛、九重天,我说干嘛要这么着急,他笑着不说话。 大抵,他是还有一点侥幸,想着会不会活得再久一点。 穆羽跟他拼死一战之后,他的五脏六腑被天雷创伤,他才知道天命不可违。 他在我面前昏倒过去之后,被玄峥送到蓬莱的长渺上仙那里疗伤,那个时候,长渺上仙和他都知道,这已经是苟延残喘大限将至。 他带我回永山成亲,新婚之夜伤病发作现出原身,我记得他在我怀里闭着眼睛,无声地落下一滴眼泪。 筹备喜宴的时候,他为了生孩子的事情跟我闹别扭,我以为是他不负责任不想要孩子。其实,他只是想,把天命的大限再往后拉一点。 玄峥知道他的状况,给他送古曜石,是因为玄峥从来不畏惧天命也不肯受制于天命,玄峥想要他再跟天命争一争;卿姨也知道他的状况,但是九尾天狐的金眸早已洞穿世事,于是叹着气对他说,你好歹还是我养大的孩子,卿姨也难过。(_ 我不知道,他这大半生的光阴,六千多年的执念,究竟值不值得。 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些,我一定会对他说,让他把这些所有的执念都放下,真的就去做一个九重天第一风流神君,恣意放荡地过完这一生。 可是他不肯。 回望风雪消落处,疏狂千载始知君。 章节目录 第86章 春花秋月等闲度 后一天中午,我正在穹明宫大门口挡着一群要进来拜见九尾天狐族老族长的神仙们,一扭头看见别尘仙官低头跑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夫人,那边有事情,您过去看一下,这里小仙来看着。” 我心里一紧,赶忙往缨璃的住处跑。我觉着,八成是玄峥出事了。 一进门,就听见皙珂焦急的说话声:“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上仙你……” 我见白渊、长渺上仙、缨璃和皙珂,还有卿姨都在里面,就连忙凑过去问:“出什么事情了?” 白渊拉住我,右手指了指榻上的团团:“喏,团团今天能睁开眼睛了。” “啊。”我想着,这是好事情嘛,皙珂着什么急? 再一看,我登时就傻眼了。 榻上的小狐狸的确是睁开眼睛了,连四只小腿也能勉强撑着站起来了,但是…… 团团的眼睛是黑色的。 九尾天狐是天生的金眸,一看卿姨和缨璃夫妇就知道。但是团团的眼睛是晶亮亮的乌黑,仿佛昆仑山顶万年不化的玄冰一样,黑得纯粹又彻底,澄澈干净得都能照出我的影子。 尽管我认识的绝大多数的人都是黑眼珠子,但是这样乌亮到了极致的眸子,我只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过。 那个人,是玄峥。 此时,小团团还在摇晃着她的九条狐狸尾巴,歪着毛茸茸的脑袋瞅着我们。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我们脸上来回扫了扫,显得好奇可爱又天真懵懂。显然,这只小狐狸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至关重要的大事。 我讪讪地回身,看见缨璃和皙珂神色都变了。长渺上仙虽然看不见,但是他显然也清楚目前的状况。唯独卿姨,一双金眸盯着她的小孙女看了好一会儿,脸上神色淡淡的,目光转向了门口。 那里,玄峥刚刚出现。 皙珂按捺不住,一个箭步冲过去就揪住了他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女儿变成这样,你怎么解释?” 玄峥侧过脸,看到了床榻上的团团。正好在此时,团团听到皙珂的说话声,闻声也把脑袋转向了他,乌黑的眼珠子与玄峥毫不顾忌地直直对视。 玄峥看着团团的眼睛,目光许久没有挪开。 然后,玄峥垂下睫毛,沉静地说:“我不知道她吞了我的血,眼睛会跟我长得一样。” 皙珂猛地一推,冲他低吼:“眼睛对九尾天狐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玄峥依旧沉静:“我知道。我母亲说过,九尾天狐洞察万物,靠的是天生金眸。” 皙珂被他不急不缓的语调气得不轻,正要发作,这时卿姨拦住了他:“你退后。” 说着,卿姨慢慢走到玄峥身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是谁了。” 玄峥回看她,没说话。 卿姨的嘴角一勾,轻轻笑道:“玄峥,我见过你的父母。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x www.x33xs.com m.x33xs.com 我倒抽一口凉气。这又是个什么故事? 缨璃和皙珂都在一瞬间瞪大了眼睛。四海八荒谁都知道,玄峥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皙珂语无伦次地道:“母亲……他,他是……” 卿姨盯着玄峥没有转头,口中说:“我说的事情,白渊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还小得很呢。” 我又被当头打了一棒,瞪眼看向白渊。 白渊面色不怎么好,咳嗽了一声,道:“也是卿姨提起,我才想起来的。” 这时候,我才知道了更为久远的故事。 这个跟白渊有关的故事,是上一辈之间哭哭笑笑生生死死的恩怨情仇走到最后,留下的一个惨淡结尾。 白渊的爷爷叫白沚,做元清神君的时候娶了当时的九重天第一美人。那个美人是露初宫明辉神女,直到现在仙人们提起她仍然很敬重,仙籍里面都称她一声娢姑。 之所以这样敬重她,有一个原因是,娢姑是昆仑山西王母的座下徒弟。 相比之下,娢姑的师妹就不一样了。尽管同样是西王母的徒弟,但是到现在,尧华神女的名字仍然在天界是不能提及的禁区。 娢姑跟白沚生下了儿子白泉,在白泉还很小的时候就羽化了,临终之前,把这个孩子交给了尧华神女来抚养。 尧华神女当时是流云宫的宫主,虽然尚且年轻,但是养个孩子还是可以的。白泉长大之后在四海八荒成功地闹出了诸多风波和事故,暂且不提。最后这个闹腾的白泉总算娶了夫人安定了下来,却很快就去世了,只留下山鬼夫人肚子里的一个遗腹子,就是白渊。 白渊跟他爹一样,出生不久母亲也要离世,但是山鬼夫人只是一个隐世在九嶷山中的精灵,没有娢姑一样的地位和人脉,自己找不到可以抚养白渊长大的人。 最后,闻讯赶到永山的尧华神女把小小的白渊抱了起来,临终的山鬼夫人就把白渊托付给她。 那时候尧华神女已经冒天下大不韪和玄朗结为夫妻,四处躲避着上到九重天众仙下到冥界妖魔鬼怪的搜寻攻击,自己觉得不能把无辜且年幼的白渊带着一起流浪,就偷偷和玄朗一起去了青丘之国,把白渊送到了嫦卿的手里。(_ 所以,卿姨见过尧华神女和玄朗,如今再见到玄峥的时候,会觉得他身上的气息熟悉。 尽管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旧事了。 卿姨对玄峥说:“那时候,你的母亲没有把她的真实身份告诉我。她自称是白泉的旧识,只是不忍心看这世间唯一的一只千雪白猿孤苦无依,就把白渊送到我这里。我看到她身后那个男子的时候,也没有认出他是噬魂狼。直到好多年之后白渊都长大了,我去九重天参加白渊的继位礼的时候喝多了酒,迷路走到流云宫,从流云镜上分辨出了当初那个女子的气息,才晓得她是尧华神女。” 玄峥听着这些事,没有说话。 卿姨歪了歪头,反而冲他笑起来:“你们噬魂狼可真是厉害,不仅攻击力和体质都高超不凡也就罢了,连防御的本领都这么完备。当初我年轻的时候没能用金眸看出你父亲的原身,年纪大了修为高一点,竟然还看不出你。要不是凑巧还记得这件旧事,我也不认得你究竟是谁。” 这时候,皙珂终于忍不住,咳道:“母亲,那团团她……” 卿姨说:“团团以后的修行怎么样,还是看她自己的造化罢。我是觉得,团团的眼睛应该只是变了颜色而已,九尾天狐的本领是与生俱来的,血脉里的东西应该不会就这样失去。你跟缨璃暂且不要慌张。” 我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末了,卿姨挑了挑眉,对玄峥道:“你以后去青丘的时候,我们自然会把一切事情安排好。我的孙女是下一任族长,我相信她会跟你好好从学。” 玄峥木着一张俊脸,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正当我想着事情应该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缨璃忽然开口说:“母亲,那……团团的眼睛跟我们的都不一样,现在还能不让她见外人,但是以后总归是要出去的,又该怎么解释啊?我们……” 屋里刚刚有点缓和的气氛又僵住了。 显然,这是个□□烦。 九尾天狐的金眸是谁都知道的,如果团团的眼睛跟她的族人都不同,那肯定会引人猜疑。但若是把玄峥为团团渡血的事情说出去,还不晓得会在四海八荒引起什么样的闹嚷风波。到时候,只怕是对团团、对玄峥、对九尾天狐一族都弊大于利。 卿姨想了想,眼珠子转了一圈,目光在屋里的几个人身上一扫,最后落到白渊的身上。 就在这时,长渺上仙也往我们这边走了一步。 “上仙想的法子,应该跟我的一样吧?”卿姨看着长渺上仙道。 长渺上仙颔首:“目前来看,也只有此计可行。” 我还在云里雾里,却见白渊点头道:“我可以的。” 长渺上仙说的办法,倒也不难。 虽然实际上给团团渡血的人是玄峥,但是我们可以对外声称是白渊。毕竟,缨璃临盆生产以及这半个月是在穹明宫,陌沣和颛娀又不在此处,那么在外人看来,自然就是白渊给团团渡的血。至于白渊的身体,可以用长渺上仙为他的救治来解释。 这样一来,即便团团的眼睛是黑色的,也可以说是千雪白猿和九尾天狐的气血相溶而产生的变化,反正在大家眼里看来,天地之中几个异兽种族历来是神神秘秘,什么样子的情况都会发生。 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于是,按着九尾天狐一族历代的规矩,白渊认了团团为义女,给玄峥顶了名头。别尘仙官从穹明宫的藏宝阁里抱出一个白玉盒子来,里头放着一只小小的玉哨子,白渊就把这只哨子给了团团,算作是认义女的信物。 白渊说,这只哨子是千雪白猿家的东西,跟回雪笛所用的玉石是同一种材质。这只哨子上面刻的也有白家的图腾和灵符,同样也有召唤风雪的神力,只不过从大小和灵力上,自然是比不过回雪笛的。这个哨子送给团团,自然就是将她收为白家的义女的凭证。 别尘仙官从藏宝阁中抱出来的东西里,除了装小哨子的玉盒,还有另外一些东西。 偏殿里,端正严谨的别尘仙官站在几案前,对我一件一件说明白:“夫人您看,这个是滋元丹,吞服后可以补气血的;这一包茶叶是方丈仙岛上的紫旭草,泡茶喝对孕妇最好的;这一堆云锦是天机上产出来的,现在可以准备着裁好,以后给新出世的小神君做襁褓和衣裳,最是暖和柔软……小仙已经命庖厨把每日的进食都改了,皆是温和养气的,夫人记得别吃太油腻。” 我垂眸看了看一桌子的东西,又看看一直稳稳站着的别尘仙官,终于苦笑:“仙官真是有劳了。”x 电脑端:/ “这是小仙的分内事,自然的。”别尘仙官恭敬答道。 我看他一会儿,道:“仙官,其实,我已经有点不大喜欢这个孩子了。但是我又不敢对白渊说。” 别尘仙官板正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夫人,这是天命,咱们都改不得的。您现在的肚子里是下一任穹明宫之主,好好养胎才是最重要的。” 我接着苦笑:“我好好养胎?这个孩子来到世上的代价,就是我的丈夫的性命,你让我怎么好好的?如果我早知道这样,我宁愿永远也不要这个孩子。” “夫人,您……”别尘仙官语塞良久,最终叹了口气,缓缓道:“说实话,小仙在上一任神君在位的时候就在这宫里了,也是亲眼看着上一任神君由生到死的。小仙再看看今日,只能说,世代有更替,天命当如此。怎么样才能让神君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安然,夫人您自然知道。” 别尘仙官对我拱拱手,就出去了。 整个大殿里只余我一人,就在此时,我觉得小腹里猛地抽动了一下,然后全身的气血都往那里呼呼涌去,明显是有什么东西在活跃、成长,蓬蓬勃勃地昭示着已然不可逆转的命运。 肚子里的气血还在翻涌滚动,连带着全身的血液都要渐渐热起来,如同滚滚江流一般在四肢奔腾呼啸,我不得不扶着几案的边缘慢慢坐下来,心里却觉得一股难言的空落和悲凉。 原来,这就是我和白渊的结局。 我在怀里慢慢掏了掏,摸出那只温圆玉润光华流转的碧水铃。 这个铃铛,系着我和白渊这一世的姻缘,曾经指引他上天入地寻到我,也指引我看清他的真心,最后在我成亲的时候,白渊把它给我,作为放在我这里的信物。我记得初次听到这铃声,清脆悦耳胜若醴泉,那时大眼睛的白渊还在灯下对我笑得开心灿烂,我却从未想过,铃声响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尾。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想到了腹中孩子的名字。 章节目录 第87章 今日恍然又逢君 九重宫阙,天光尽洒。 穹明宫天井里,一圈儿婆娑树长得郁郁葱葱,我跟白渊支了个小榻,靠在树底下晒太阳。 白渊额顶束着青玉冠,抬头眯眼瞧了瞧上面的绿叶,对我说:“莫离,我看着这些树啊,就想起来,我可是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见过聆风了。当初这些树苗儿,还是他给我的呐。” 我看看白渊,发觉他的脸在阳光下愈发显得有点单薄,瘦得连光照在他脸上都发白。 “莫离?”白渊扭头瞅我。 “哦,你说聆风啊。”我顿了顿,“他不是住在西天梵境么,你说过的,他是那个……嗯,本来是南海里的砗磲。” “是。”白渊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自从那天,我下界在林州找到你,就一直没再去摩诃池见他了。这么一想,还觉得在朋友情谊上有点对不住。他一个人在摩诃池里修行念经,肯定孤单啊。”x 电脑端:/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喜欢闹腾?我听你说的他,倒觉得人家是喜欢清静的呢。” 白渊想想,点点头:“对,他肯定是喜欢清静。不然,他怎么会在那种地方一待那么多年。” “那你还要去看他吗?” 白渊笑了一下:“算啦。” “那你……”我刚想说,要是他现在不去,可能以后就真的见不到老朋友了,但是话到嘴边,心里一酸又没有说出来。 白渊随手揪下一片婆娑树叶子来,放到阳光下来回瞧着:“聆风说啊,世上一切如雾如电,如梦幻泡影,但终究都是有缘法的,因果是非,环环相继。若是缘法中要相见的人,即便隔着千山万水都会碰面,若是无缘,也只有擦肩而过的份。我之前不怎么理会这一套佛理,但是现在,我姑且信他一次。” 白渊眉头微皱,咳嗽了一下,接着说:“我现在这副骨头架子已经去不了西天了,路太远。若是我们的朋友情谊就到此而已,那也是缘法。若是不然,总会有再次见面的一日。” 我心中怅然。 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我发觉他真的瘦了很多,摸起来都觉得硌手。白渊瞧瞧我,眯眼笑一笑,然后低头凑上来说:“你夫君是不是愈发英俊脱俗咧?” 我点点头:“对对,就是就是。” 白渊立马恢复了本性,摸着自己的下巴很认真地说:“莫离啊,我这两天很仔细地看了长渺上仙和玄峥,我觉得吧,他们还是不如我好看。”(_ “咳咳……” “真哒!”白渊接着无耻自恋:“你看啊,长渺上仙这几天就没笑过,一张脸拉得老长,连卿姨都说,还是我笑得引她开心。还有玄峥,他是个连句话都不说的闷葫芦,整日就在屋里呆着,让他出来都不出来。”接着他咳嗽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说:“美男子只有让人更赏心悦目更开心才是美男子嘛,你说对不对?” 我揉揉脑袋,无奈点头。 就在这个时候,肚子里又是一下抽动,我的脸色僵了一下,立马就被白渊看出来了:“怎么啦?” 我指指小腹。 白渊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抓耳挠腮地激动了一下,然后捧着手很开心地凑得更近了:“小铃铛又动啦?” 我的脸红了一红,没答话。 白渊想了想,歪着头就往我身前凑,一把抱住我的腰不住地蹭来蹭去:“来来,让我听听,小铃铛说什么?” 我拍拍白渊的头:“明明他还很小的嘛,怎么会说话。” 白渊不管,侧脸靠在我的腰上好一会儿,半晌才抬起头来,眼睛里带着笑意:“小铃铛说,他喜欢自己的名字,他觉得他娘亲很厉害。” 我忍不住嗤地笑起来:“好啦,又油嘴滑舌。” 本来这只是我的一个念头而已。我给儿子想的小名儿就叫小铃铛,但是白渊说,这个小名也可以用作大名,等孩子出生后,就叫他白泠。 至于大名里面为什么要把金改为水,是因为白渊说,千雪白猿的祖先本来是上古混沌初开之时的有名异兽无支祁。无支祁本来就是水神,他的几个后代中,就有一个是千雪白猿的第一位先祖——回雪笛召唤风雪,本质上来说,也是对于水的高级操控。因此,以后的每一代千雪白猿都以水入名,就像白渊的爷爷叫白沚,白渊的父亲叫白泉一样。 所以,我们的儿子就定下了他的名字。 与我们相比,九尾天狐一族就慢了点。直到现在,缨璃和皙珂都还没有把团团的大名给定下来,连同卿姨也拿不准到底用哪个名字。 缨璃有点发愁,皙珂更发愁,卿姨身为姥姥,在几个名字里纠结了好几年都没有个准。缨璃甚至还很羡慕我,说起我名字不用像她这般费心。她还跟我讨教了起名的方法,但是还是暂无结果。 比起缨璃和皙珂,团团倒是无忧无虑。这只小狐狸自打会睁眼会勉强走路了之后,就一直很开心积极地向大家展示她的新能力。光是大眼睛不住地转来转去地看人还不够,团团更喜欢自己支撑着小腿儿从榻上站起来,然后歪歪扭扭地到处走,走到哪算哪。 所以,这几天来,我们常常能看见小小的一团儿毛绒从屋里慢慢移动出来,探头探脑一番之后,抬腿就往外头溜达。这样一来,缨璃、皙珂和卿姨都只得好生跟在她后面,生恐她一不留神摔倒或是掉进水坑之类的地方。 比如就是现在,白渊还在死皮赖脸地要摸我的肚子,我跟他正闹成一团的时候,余光一瞟就看见不远处的婆娑树下,白白的一小只毛球儿正冲我俩好奇地张望。我连忙把白渊推开:“喂喂,别闹了,团团来啦。” 白渊回头,很高兴地冲团团招手:“来呀,走到义父这儿来。” 小狐狸能明白他的意思,就迈出小腿儿晃晃悠悠慢慢凑近了。现在天气正好,和煦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愈发显得金光闪闪。 白渊很喜欢这个义女,手一伸就把她拎了起来抱到半空中,来回挠了挠她的咯吱窝。小狐狸被逗乐了,四条腿儿在空中扑腾着乱蹬,九条尾巴扫来扫去,仿佛一把镶了金边的大扇子。 “你这丫头厉害哟,自己就跑出来这么远,啊?”白渊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冲她嘻嘻笑。 团团眨巴了一下大眼睛,乌黑透亮的眼珠子转了个个儿,定在我身上。 然后,就见她从白渊怀里磨磨扭扭地走出来,歪头瞅了瞅我,然后往我身前一趴,蹲在我的腿上,头一歪竟凑到我的小腹上去,一动不动像是在听什么。 我哭笑不得:“白渊啊,你看,她在学你呢。” 白渊伸手挠挠她的耳朵:“喂,你听见你弟弟说话啦?” 团团的小耳朵抖了抖,却一下子激动起来,扭啊扭地伸出爪子在我肚子上乱挠。这时候,我听见旁边卿姨的声音:“她或许是真的听见了什么呢。” “啊?”我抬头看她。 卿姨笑道:“你不晓得?九尾天狐可以洞察万物,对于异兽种族的灵气尤其感觉敏锐。现在小铃铛还没出生,但是毕竟灵胎已经成形,团团肯定是感觉到了这团灵气,才在你身上乱动的。” 我噗嗤笑了,摸摸团团的脑袋,毛茸茸的真是舒服顺手。 但是很快,团团将头抬了起来,转向另一个方向。 我还没在意,就见团团扑通一下跳下了小榻,撒开小短腿就歪歪扭扭地朝那个方向跑去。我正在纳闷,果然下一刻就见到一个玄黑色的身影在一棵树下出现,团团刚刚跑近,就被他弯腰拎了起来。 团团见到玄峥,显得很兴奋很高兴,在空中扑腾着想去跳到他怀里要抱抱,但是玄峥看了她一眼,就又把她放在地下了。 团团的兴奋丝毫没有减弱,爪子一伸就抓紧了他的袖子,玄峥直起身来的时候,她就跟着挂在他的袖子上,晃晃悠悠地吊在玄峥的衣服上,黑白分明。我瞧着这幅光景,忍不住笑起来。 然后,小狐狸开动四肢,顺着玄峥的袖子一路往上爬,像是爬山一样地蹭到了玄峥的肩膀上。接着,乌黑的眼珠子瞅瞅玄峥,见他没有生气,竟然胆大包天地继续抓着玄峥的头发,要往他头上爬。 我有点看呆了。 天哪噜,这世上能有多少人可以亲眼目睹到,一只小狐狸竟然不知死活地爬到了玄峥的脑袋上,还得意洋洋地伸出舌头舔了他一口! 卿姨的表情也是一脸震惊。 只有白渊瞪了瞪眼之后,反而想到了什么似的笑了一下,嘴角勾得跟月牙儿一样。 卿姨终于看不下去自己孙女的胆大行为,上前去把团团从玄峥的头上抱了下来,带着点歉意地冲玄峥笑笑。 玄峥抹了把脸上的口水,淡淡点了下头。 团团不死心地在卿姨怀里扭了扭,还想跳到玄峥的身上去,被她姥姥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我听见白渊低低笑着:“真是有意思了。” “嗯?” 白渊冲我使了个眼色,低声说:“卿姨跟我说啊,她之所以没有在渡血的事情上追究,是因为她之前给团团推演过命数。虽然跟自己密切相关的人的命数不可以准确预知,但是卿姨的万年修为已经让她看到了一点走向。你猜,卿姨看到了什么?” “别卖关子啦,快说!” 白渊瞄着那边的团团,压低声音说:“团团的命数,跟玄峥有关系。” “噗。”我无奈道:“本来就是有关系好么!现在这个样子,玄峥以后是她修行上的师父,怎么会没关系。你这说了跟没说一样。” “咳咳,”白渊一脸郑重:“反正卿姨说啦,命运如何,都看她孙女自己的造化,既然事已至此,也就顺其自然。” 我撇撇嘴,白渊说的都是废话。 这时候,我瞥见玄峥向东面转了下头,好像看见了什么,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我赶快推推白渊:“有外人来了?” 白渊抬头望外面瞅了瞅,笑道:“是我请来的。” “谁啊?” “凝霰,和绯颜。” 我惊了一下,从榻上站起来:“绯颜?你让他来的?” 白渊努努嘴,我往身后一望,果然看到了许久不见的一袭红衣。 昔日的红狐狸依旧风华无双,大红衣袖上的彼岸花泼泼洒洒,一双勾魂的眼睛盯在我身上,笑得妖娆:“莫离,别来无恙哟。” 我又惊又喜,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凝霰上仙拉着绯颜走过来,对我和白渊点了点头,然后又冲卿姨躬身:“拜见天狐族长。” 卿姨看看他俩,笑了一下。 嗯,想来九尾天狐是狐族里面地位最高的,凝霰即便已经做了上仙,但是还是要对卿姨行礼的。 白渊笑着对我说:“我就知道,绯颜来了你肯定高兴。” 我察觉到了他醋兮兮的酸意,捅了他一下:“别闹。” 这时候,绯颜已经转身朝我走过来,细细打量我一番后,说:“莫离,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对。”白渊在我前头说:“她是我的妻子,自然过得不错。” 绯颜瞅他一眼,没说话。 白渊接着说:“莫离已经有身孕了。” 凝霰和绯颜都倏地睁大了眼睛,显然他们之前还不知道。x :/ 两人的脸色变化了几回之后,凝霰正要开口说什么,白渊又抢在他们前面接着道:“我让凝霰把你叫来,是要跟你说,过些日子我不在了,请你帮忙照顾莫离。” 我一下子呆在原地。 绯颜也是愣了许久,方才垂下眼睛想了想,说:“好。” 章节目录 第88章 与君相期来世约 我一直以为,白渊是个好丈夫,但是没有料到他会给我一个这样的安排。 我一把抓住白渊的袖子:“你……” “你不想这样?莫离,我可不能让你一个人把小铃铛拉扯大。那样很辛苦的。” “我……” 白渊指指绯颜:“我都不介意他给我的儿子做养父,你也先忍耐一下。” 绯颜的脸抽搐了一下。 凝霰上仙扯扯嘴角,翻了个白眼望天。 我没有再说话,心里的酸楚涌上来,慢慢抓紧了白渊的袖子。 白渊伸手拍拍我:“莫离,不要难过,我只有把你和小铃铛的未来都安排好,才能放心。我做的选择,都是最好的。”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第一次没忍住地想哭。 白渊把我圈进怀里抱了抱,叹了口气。 就在此时,我听到卿姨的惊呼。 然后是一声闷哼。 我慌忙擦了眼泪抬头,竟然看见玄峥不知何时现出身形,一把抓住绯颜的胳膊,死死盯着他。 我和白渊都惊了一下。玄峥在穹明宫这么多天,都没有在其他人面前现身,但是这次,怎么就出来了?更何况,绯颜跟他有什么关系? 站得离绯颜最近的凝霰上仙下意识地去拉玄峥,但是手一碰到玄峥的衣角就被一股力量弹开,直接扑通一声后倒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绯颜是一脸的莫名其妙,他之前并没有见过玄峥的容貌,所以估计还暂时不知道这个人是玄峥。但是他也显得有点害怕,结结巴巴说:“你,你干嘛?” 玄峥的身体有点发抖,双目死死盯着绯颜,里面酝酿着看不透的情绪,如同墨色的江河一般滔滔奔涌不可停止。 这时,长渺上仙及时出现,站在玄峥身后开口:“阁下可是有什么事情?” 玄峥盯着绯颜良久,方才问:“他是一只赤狐,但是为什么身上有彼岸花?” 这个问句让大家都始料未及。这又跟彼岸花有什么关系? 绯颜的眼睛一闪,有点惊异地看着他。 凝霰上仙很快站起来,道:“绯颜从生下来身上就有彼岸花,衣服上也就绣上了这图案。怎么了?” 玄峥后退一步,道:“彼岸花是冥界的东西,怎么会在一只赤狐身上出现?与生俱来的?哼。” 我这才想起来,绯颜衣服上,还有那块红帕子上的彼岸花我都见过,但是并没有在意过有什么不对。我一直以为,这只是红狐狸给自己的一种风骚装饰罢了。x 电脑端:/ 我更深刻地记得,当初绯颜把我从一群乱兵中救出来的时候,手上指甲变得很长,露在外面的手和脖颈上,有大片蜿蜒开放的血红色彼岸花,妖艳而清冷。 “这真是我一生下来就有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绯颜说,“我知道这不对劲,曾经跟嘟嘟找了很多典籍来看,都没有找到解释。你知道?” 玄峥垂眸想了想,慢慢抬起手。我看见玄峥的指尖一缕一缕漫出黑雾,中指点在绯颜的额头之前。绯颜的眼睛闭了闭,像是有点头晕,但是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去。 玄峥指尖的黑雾渐渐弥散后,绯颜咳嗽了一下,定神看他:“怎么样?” 玄峥早已收了眼中的情绪起伏,取而代之的是一贯的孤冷:“没怎么,你好好的,没有问题。”说完转身就走了。 凝霰上仙望着他的背影,还有点不甘:“真是,平白无故吓什么人!我还以为他能看出什么端倪呢!” 我觉得玄峥很奇怪,但是也不好再去多问。想来,就算去问,他自己不肯说,也是徒劳无功。 团团降生半个月后,卿姨带着缨璃、皙珂和小团团跟我们辞别。临走的时候,卿姨说,以后我们可以随时去青丘串个门,毕竟白渊已经是团团的义父了,也算是一家人。 玄峥在九重天待了半个月也是不想再待下去,前脚卿姨刚走,他也一声不吭地走了。我曾经想去追着问问他要去哪里,还会不会来跟我们见面,但是他已经连影子都不见了。 我有点失落,又有点歉意。毕竟我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记起前一世的事情。白渊已经娶了我他或许不在意,但是对于玄峥来说……他自小就失去了父母和妹妹,自己一个人艰难地长到这么大,又因为一场九重天的祸事而在三界中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真正能跟他好好说话的都没几个,这样一来,对于他的一点点温情都是弥足珍贵的。但是我至今记不起上一世,见到他也没有实实在在的亲情,不得不说很遗憾,对玄峥也有点过意不去。x :/ 至于长渺上仙和凝霰上仙,他们要回蓬莱,把绯颜也一起拉了去。这样终于算是清净了,我以为我和白渊会一直呆在穹明宫里,但是白渊说,最后的日子,他要回永山。 不急不缓的山风吹得竹楼檐下的铃铛叮叮作响,屋顶上的藤萝花串串开放,我正烧着茶炉子里的水,听白渊说:“这可是家里的规矩。到了临离世之前,能回来的就回来,把自己的坟墓挖好,碑铭也立好,再把竹楼修一修,给先祖扫一扫墓地,才算是最后的清净。” 我盯着茶炉子里的水盯了好久,为他说的这些事情叹了口气。为自己挖坟立碑,想来,或许是一件很悲哀的事。白渊身边有我,有未出生的小铃铛,他不会孤单。但是若是其他的先祖,在最后的日子里独自一人来做这些事,才是最大的孤凄。 白渊笑道:“别再太伤心啦。莫离你知不知道,我们只是暂时分别一段日子而已。千雪白猿的肉身死后,灵魂进入阴间是不灭的,依旧可以转世轮回。到时候,我赖在幽冥界不走,一直在酆都城里等你。等到你之后,我们再一起去投胎,生生世世做夫妻。” 我睁大眼睛:“真的?这样也可以?” “那当然!”白渊显得有点得意:“我在幽冥司那边也有交情,跟他们说一声,想在酆都城赖多久就赖多久,谁也不能逼我去投胎。等到你之后,再让那个崔判官还有司命星君,把咱俩的命格写好了,我们再走。到时候,不管下一世会投到哪里,我们还能做夫妻。” 我还是有点怀疑:“真的么?可是这样,算不算是自写命格,有违天道啊?” 白渊冲我挤眉弄眼:“自写命格又怎么样?我活了这么多年,别的没有,单单交了这一群狐朋狗友,除了吃肉喝酒之外,他们还是有点用处的。” 说着,他很高兴地凑上来,抱着我的肩膀道:“所以,你就当跟我短暂分别一段日子,等过些时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到时候,你要记得,去幽冥司的酆都城里找我。” 我听他这样说,也有点放心了:“嗯。” 在永山里,我跟着白渊一起,听他的话把竹楼修缮好,墓地收拾好,再给每一个先祖的坟墓前扫了灰种了花,最后把吃的用的准备好,等着小铃铛的出生。 小铃铛一天天长大,我的肚子也渐渐沉重起来,行动都不方便。白渊的身体大不如前,往往做起事情来都慢了很多,还很容易觉得疲累。但是我们还是把这些事情给做完了,然后就一起躺在竹楼边的长廊上,我一边钓鱼,一边听白渊跟我讲故事。 这些故事,大多是白家先祖们的恩怨情仇,和天上神仙们的诸多过往。 我看着白渊摇头晃脑讲故事的模样,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在很久之前的最初。当年白渊扮成一个走街串巷的乞丐去勾搭我,然后死皮赖脸做了我家的跑堂伙计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站在我家的酒馆大堂里,一边倒酒一边兴高采烈地给酒客们讲故事。 那些神鬼故事,当时我可是不相信的,以为我家收了个有疯病的伙计。 但是,白渊他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谎言。 那个时候,门前梨花胜雪,堂内酒香馥郁,光阴如同天上的白云,晃晃悠悠一日千年。 最后的日子里,我总是会想起很多人,也把他们再讲给白渊听。 我会记起,当初在林州城里,说书棚子里的苏老伯、邻家卖水果的柳婶和他们夫妻的女儿小桃子、熟食铺子里的烧鹅烧鸡大饼子、衣服上的刺绣花鸟栩栩如生的美人针娘,来来往往的酒客、满街乱跑的小孩子们,还有迟云。 白渊说,他觉得小铃铛肯定会像他,喜欢闹腾喜欢到处跑,喜欢漂亮姑娘和美酒点心。他还觉得,小铃铛八成会从没长大的时候就会勾搭小姑娘,然后引来源源不断的桃花债。最重要的一点,小铃铛肯定会跟他一样漂亮英俊,妥妥地把长渺上仙和玄峥的容貌都给压下去。 对于他说的最后一点,我表示不置可否。 再怎么说,玄峥也是小铃铛的舅舅,哪有外甥跟舅舅比谁更漂亮的道理? 白渊的故事讲了很多天。 每天清晨我醒过来,都会第一眼去瞧他。我相信他说的在酆都城里等我的话,但是这毕竟是离别。 那天刚刚下过一场山雨,整个竹楼里都弥漫着清新的泥土味和草木香。茶炉子里的水咕噜咕噜滚着泡泡,钓鱼的鱼竿停在檐下,钓丝儿在风中轻荡。 白渊靠在竹榻上,腿上放着一叠云锦褥子,那是打算给小铃铛做襁褓用的。他慢悠悠地把褥子的边角都掖好,一阵风吹来,他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去把披风给他搭好,忽然肚子里动了一下。 我冲他努努嘴,白渊的眼睛亮了亮,伸手去摸我隆起的肚皮。就在此时,小铃铛又动了动,好像是小脚一蹬,轻轻咚的一下正好踢在白渊的手掌心。 白渊一下子咧开嘴笑了:“我就说嘛,他肯定像我,喜欢闹腾。” 小铃铛踢完之后就不动了,我说:“你先躺好啊,我去把烧开的茶端来。” 白渊应着,舒舒服服地靠在小竹榻上,冲我笑着眨了眨眼睛。 茶壶盖子掀开,清香四溢。我把竹木托盘和茶壶一起端过去,跟白渊说:“今日的茶火候刚好,来尝尝。” 茶水沿着壶嘴儿一线落下,滴滴溜溜很好听。x 在这好听的水声中,我看见白渊睁眼对我笑:“莫离。” “哎。” 水声停了,我端着小茶杯去瞧他,发现白渊已经闭眼睡着了,呼吸悠长,安静得像掠过湖面的山风。 屋檐底下的铃铛叮叮咚咚,如同流水一般。 白渊睡了很久,我晓得他这些天总是嗜睡,一直没有去叫他。 终于,我挂在腰间的碧水铃叮当响了一声,清越悠扬得如同梵音。 我低头瞧了瞧这个铃铛,却见它不再响了。 摇一摇,还是不响。 我愣了片刻,转头去看依旧躺在竹榻上睡着的白渊。 他一直没有醒过来。 永山之中,呼啦啦吹来一阵山风,四周的竹林飒飒摇动,湖中的莲花清香四散,混着竹楼上垂挂着的红紫的藤蔓之香,馥郁得几乎醉人。 我听见半空中骤然而起的佛音,和回雪笛悠扬的曲调,起伏婉转,飘飘摇摇。在不歇的乐声之中,从天幕上渐渐洒下洁白如同月色的大雪,一片片雪花晶莹剔透,漫天飞舞,安然落下。 上到山头,下至湖潭,茫茫大地皆是雪。 天地一白,永无终时。 宇宙洪荒也不过如此。 章节目录 第89章 番外三 贺新郎(上) 夜幕深沉,月亮压根儿看不见,只有几点疏星从密实的云间漏下来,勉强给夜空添了点亮色。 北朝洛阳城里,一家客栈的屋顶上,陶飞飞拉了拉脑袋上的宽兜帽挡住脸,腿一翘晃了晃脚尖,黑靴子就正好指向她面前蹲着的那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精瘦的身形在夜空中显得愈发单薄,同样的兜帽之下只露出一个削瘦的下巴,还隐隐显出一点青紫的伤痕。 陶飞飞扔了一只酒葫芦给他,那人利落接住,拔开盖子,大口大口灌下去。 咕嘟咕嘟的吞咽声中,对面故意压低了但是仍然不减清灵的声音响起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嗯。”说着那人咳嗽两下,道:“姑娘你是不知道,那个捕快简直跟闻着腥的猫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要不是前儿个他路过一座山的时候不知怎么突然发疯去追另一个人,我估摸着现在还跑不掉呐。” 对面的小女孩抿了抿嘴,脚尖放下来,黑靴子上的铜环往脚下的屋瓦上扣了扣。 铜环撞击屋瓦的声音并不大响,但是很快就有人在底下咳嗽了一声,陶飞飞拍了下手,直接身子一个倒吊,脚尖勾着屋檐,手一伸打开下面的窗户,手臂再一个蓄力就翻了进去。那个黑衣人也跟着一起进去。x www.x33xs.com m.x33xs.com 屋里还站着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身形富态,便便大腹上勒着个粗粗的镶金腰带,一脸的白白软肉。另一个则手长脚长,但是瘦落麻利得很,肩膀上还搭着个白布手巾。 “姑娘,您看现在这事儿……”胖子比陶飞飞高了半个头,但是神情中尽是恭敬。 陶飞飞背着手转了一圈,说:“老三跑回来不容易,先去养个伤。剩下的事儿,收拾收拾总得了了。” “怎么了了?” “这个捕快从南朝追到北朝还不撒手,肯定是个犟脾气。要是不想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地回去,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让外头兄弟们的眼线都盯着点,他要是一来这边,马上报上来。” 大腹便便的胖子和肩膀上搭着手巾的瘦子都应着,但是老三沉默着没说话。 陶飞飞往外一指:“老三,对面那间客房你先住下,快去歇着吧。” 叫老三的黑衣人踌躇了半分,没有往外走,反而朝陶飞飞走近了一步:“姑娘,这人不是个善茬,跟原先咱们收拾过的那些跑都跑不利索的公人不一样。” 陶飞飞摆摆手:“知道啦。能追着你追几千里的,当然不是善茬。” “咳咳,”黑衣人终于把想说的话憋了出来:“姑娘,那人你见过。” “嗯?”陶飞飞看出他话里有话。 “就是……”黑衣人明显吭哧得有点艰难:“就是,姑娘您……您当初在林州栽了的那个。” 窗外一阵夜风吹进来,木窗户扑的一声,支窗户的架子倒了。屋里的胖子和瘦子飞快交流了一下眼色,果断垂下头不吭声。 黑衣人又不知死活地补了一句:“就是很能喝酒的那位。” 陶飞飞的细眉毛跳了跳,歪着头转过身,瞄了一眼如豆的灯光。 半晌,嘴角勾起一个看上去很是天真无害的笑容:“二胖啊,你去告诉兄弟们:抄家伙,有事儿干了。” 陶飞飞今年不过十九岁,已经是北朝的临江六省所有梁上君子的总头儿。她父亲是一代盗王,曾经在北朝京城里连窃三十多家朝廷大员的后院,搜刮出来的脂膏私财比户部半年的税收都多。那一年长安城外绵延了几百里的逃荒流民都得了一口救命钱,“侠盗”的名头也就从此传遍四方。 盗王颠沛漂泊半辈子,直到快四十岁了才有了个死心塌地相好的姑娘,为此盗王不惜收手,打算带着妻子从此隐居过活。不料天意弄人,几年后妻子在生产的时候血崩去世,只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的女孩儿。盗王悲痛之后发誓不再另娶,便从此带着这个独生女儿闯江湖,那一身的绝学自然也是尽数教给了女儿。 陶飞飞跟着她爹天南海北地跑了大半个天下,从小的阅历就与别的女孩不同。盗王疼爱这个丫头,一直没让她自己去出手。一直到陶飞飞十四岁上,正是欢脱时候的小姑娘自己憋不住气,打算来个一鸣惊人的开门红,于是打点了装束瞒着老爹自个儿跑去了南朝,优哉游哉地晃悠一阵之后,挑中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富庶的州城。 盗王的女儿一出手自然不同凡响。于是乎,在一夜之间,林州城东街最有钱的十几家大户着了道儿,第二天陶飞飞乐呵呵地点财宝数珍珠的时候,林州州牧大人的府上早就唏哩哗溜乱成了一锅粥。 为了庆贺她的开门红,陶飞飞招呼了一帮子当时在林州附近的十几个江湖朋友,胡天海地吃喝一通,玩了个不亦乐乎。陶飞飞继承了她爹好酒的性子,直接跟这群狐朋狗友咕嘟咕嘟灌了十几坛子好酒,灌完之后倒头就呼呼大睡。 在陶飞飞的印象里,那些官府的人都是一群不折不扣的草包饭桶,她跟她老爹踮踮脚就能把这些笨蛋甩得连影儿都不见。所以陶飞飞并没有做什么防御措施,理所当然地,当她在三天之后的夜里,听见落脚的客栈外面一阵虽然轻浅但是有点不同寻常的声音的时候,她还有点儿惊讶。 当时陶飞飞自然晓得对方是来抓自己的,但是还是先从床上爬起来,懒洋洋地打了哈欠伸了懒腰,晃晃还在宿醉未醒的脑袋,慢悠悠扎好腰带头巾,还不忘把昨晚没啃完的两只肥鸡腿拿油布包好揣进怀里,打开窗户望着窗外悠悠漂浮的夜云瞅了半晌,这才打个酒嗝儿,飘飘荡荡地飞出去。 后面一阵脚步声和勾挠声,然后是一声沉稳的断喝:“小贼哪里跑!”(_ 陶飞飞暗诽,这些没新意的捕快就不能换个出场词儿么? 那天夜里天气很好,明晃晃的大月亮照在头顶,陶飞飞一边在前头窜着,脑子里还在一边不着调地想着那月亮里到底有没有神仙呢?要是有神仙,该是长得什么样的?神仙身上穿戴的东西,应该比我们的好很多吧? 唉,真想看看神仙啊…… 陶飞飞还在胡思乱想,过了好一阵才发觉好像后面的声音没有了。 这就追不上了?陶飞飞在一家屋檐顶上停住脚,大喇喇地叉腰往后瞧。果然,那个追她的人早就不见了。 哼。陶飞飞撇撇嘴,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管到了哪儿,草包都是草包。 正当她打算把怀里的鸡腿掏出来啃一口权当宵夜的时候,脚下的屋瓦发出一声不同寻常的声响,在此同时她还没迷糊过来,就扑通一声栽了下去。x :/ 但是她的功夫也不是白练的,立马一个鹞子翻身反跳起来,右手一伸扣上另一家的屋檐,再一个翻身就往上跳。 本来是十拿九稳的,千算万算愣是没算到,底下的那人也极快地长手一伸,登时扣住她的脚腕,再发力一拉,只听得扑通一声,陶飞飞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栽在了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月亮明晃晃照着,陶飞飞在宿醉未醒兼摔得七荤八素的迷糊晃悠之中,只见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马扑上来,一手像铁钳一般扼住她的脖子,另一手则结结实实地按住她的胸口。 那人一声冷喝:“别动!”然后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个闪着寒光的长刀就把她围得结结实实。 在这一瞬间,陶飞飞想到的不是“天哪我竟然被一群草包逮住了好丢人啊嘤嘤嘤”,而是“爹爹啊这个混蛋他竟敢占我便宜我要砍了他的猪手!” 没错,陶飞飞虽然从小跟着她爹闯江湖,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打过交道,没有受过什么所谓的严格闺训,但是如今她已经十四岁,男女有别还是知道的。更何况,十四岁生日的时候,她爹还专门让道上的一位婆婆教育她女儿家如何防身,她就更是知道这些事——比如女孩子的胸口只能让丈夫碰。 电光火石之间,陶飞飞压根没管旁边密密的长刀,直接膝盖一抬就是往上一磕。这一招干净利落,也是那位婆婆教她的防身术,但是压在她身上按着她的那人一个反手直接把腿也钳住,在她耳边哼了一声:“小贼还会点阴招。” 然后几道手腕粗的麻绳上来,不由分说把她捆了个结实,扑通扔进了林州大牢里。 月亮落山了,太阳出来了,孤独的陶飞飞坐在大牢里生闷气。 她第一次出手,本来好好的开门红,硬是被这个瘟神给搅了!这在道上是很不吉利的好么!而且这个瘟神还占她的便宜! 更不能忍的是,他还把自己的鸡腿给搜走了!!! 她还记得,昨天夜里那个人看着从她怀里搜出来的油布包的时候,脸上神色变得有点古怪,但还是伸手把油布包慢慢打开了。 于是,在四周火把的照耀下,两只硕大的肥鸡腿冒着汪汪的油花亮光闪闪,一股浓郁的肉香味扑面而来,陶飞飞看见左边的一个公差用力吞了下口水。 然后,她听见“咕……”的一声,是从那个占她便宜的人的肚子里不受控制地发出来的。 陶飞飞:“……” 四周的公差:“……” “哼!哼哼!”想到这里,陶飞飞用力揪着牢里铺的破草席,愤愤不平:“肯定是那个混蛋看上了我的鸡腿,拿走私吞了!那明明是我的!我的宵夜!这个大强盗!” 那时候的陶飞飞并不晓得,为了把她这个胆大包天的飞贼给迅速抓住,迟云已经整整三天没吃过一顿安稳饭了。 就在陶飞飞还在蹂/躏破草席的时候,外面的牢门开了。 陶飞飞气哼哼瞟了一眼,来者正是那个占她便宜抢她鸡腿的瘟神。 一看就是来逼供的嘛。陶飞飞翻了个白眼:“我先说好啊,我偷出来的东西都已经买酒买肉啦,剩下的都让我朋友带去北朝了,我身上什么都没有。” 对方打量她:“那你就不怕我们去抓你朋友?” 陶飞飞不屑地看他一眼:“就你们?算啦。” 对方并没有被她的语气激怒,反而盘腿坐在外面的一个破垫子上,端详她半晌,然后以一种很温和的语调说: “小兄弟,你自己出来讨生活也不容易,日后的路还长,你若是能改邪归正,以后有什么难处,迟某虽非富贵之人,但定会尽力相帮。” 陶飞飞:“……?” 他接着说:“世间谋生之计无数,鸡鸣狗盗终非正途,若是你就此为窃一生,家中父母岂不痛心?你又如何面对祠堂中煌煌祖先?” 陶飞飞:“……!” 大哥,你别这么诚恳好么。 我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偷儿呀。 章节目录 第90章 黄河岸边双刀客 陶飞飞至今仍然记得,那天清晨的阳光照进灰尘飘飞的牢房,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脸颊削瘦双目精亮,虽然看上去只怕也不满二十岁的样子,但是仍然像个五六十岁的爷爷似的叨叨个不停,一副很想把她拉出迷途让她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的热心模样。 当然,那个时候的陶飞飞压根不吃他这一套。 当时陶飞飞不过十四岁,从小跟着老爹闯江湖,举手投足之间并没有别的女孩儿一样的娇羞温婉,反而是干净利落又机巧灵动,说话也直来直去,所以在她老爹手下的一群飞天遁地的小伙子堆里很受欢迎。行走江湖的人自然是以方便为先,所以陶飞飞一直穿的都是半大男孩的衣服,袖口裤脚和腰身都扎得紧紧的,头上团着两个丫髻,用黑麻布条子一缠,俨然就是一个尚未长大的男孩的模样。十四岁的女孩又是刚刚开始发育,各种少女的迷人特征尚未显现出来,所以包括迟云在内的所有人都把她认作是个男孩。即使有人觉得这个男孩儿声音有点清脆尖细,也大多会当作是年岁不大还没到变声期的缘故。 把这个小偷儿抓住之后,迟云很认真地想了一下,觉得他这么小,就算是已经闹得整个林州城惶惶不安,但是也还是有改过的余地的。他的打算是先劝这个偷儿伏法,然后慢慢把被运到北边的金银钱财追回来,到时候再请州牧大人开个恩从轻处置,把这个小家伙在牢里关上十天半个月后,看看情况怎么去找找他的家人什么的。 迟云这样考虑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个男孩年纪这么小就已经功夫练得超乎常人,又胆大包天做下这样的大案子,若是不趁早把他劝好了让他尽快金盆洗手,以后等他年岁大了功夫再更进一层,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个林州城的大户被洗劫这么简单的事儿了。 所以迟云是很诚恳地去劝他,希望他尽快伏法认罪浪子回头金不换之类的。 当时陶飞飞听完他一大段叨叨之后,唯一的反应是翻了个白眼,倒头就睡,把迟云弄得想发作又没脾气。 这也不能怪她。前天陶飞飞喝的美酒佳酿还在肚子里呢,昨天夜里她之所以会那么简单地就栽在迟云手里,也大半是因为酒没醒的缘故。折腾一阵之后,竟然又来了个碎碎叨叨的像老和尚念经一样的捕快,早就听得她昏昏沉沉困意席卷了。 迟云只好甩手而去。 迟云的计划本来是不错的,但是他起初的千算万算,都没注意到自己遗漏了很重要的一点:这样年少的一个孩子,功夫已经超出他见过的许多江湖中人,而且一下子就犯下如此大案,背后怎么会没有个亲友之类的?再不济,教他轻功的师父总该也是有一个的吧。x 电脑端:/ 即便迟云后来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并且已经准备去追查陶飞飞的那些朋友,但是陶飞飞并没有给他成功的余地。 于是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 一个连窃十几家大户的神偷,用激将法把名捕迟大人给灌醉了,然后不知怎么就挣脱枷锁逃出大牢,并且放出话来说,自己敬重会喝酒的人,以后再也不到林州地界来下手。 这些只是传遍远近十几个州县的故事的最简单的版本。 至于真实的情况——陶飞飞的确是说,自己因为酒醉未醒才被抓住,要跟迟云拼酒。本来这样的激将把戏迟云是早就看得清楚的,但是陶飞飞开出的条件是,如果迟云赢了她,她就真的洗手不干退出江湖。这对于连续几天都没能劝出个结果的迟云还是有点作用的,而且事先迟云安排了府里一大半的捕快在屋里守着,陶飞飞身上的几道枷锁也扣紧了,他想来是万无一失的。(_ 后来的情况则是,陶飞飞比迟云先喝倒了,当迟云要绑好她让她言出必行的时候,却没料到头一昏就睡了过去。就在这个当口,在屋瓦上蹲了半天的几个黑衣人一跃而下,三下五除二把围观的一群捕快打倒了,然后把睡死了的陶飞飞扛上就走。 这场霸气侧漏的营救行动的头儿是陶飞飞的老爹,剩下的人都是盗王手下功夫最好的一群高手。他们早就清楚,林州的公差里只有迟云最难办,所以在迟云要喝的酒里先下了药,等迟云迷糊过去就动手。等外头的其他人反应过来,那群数一数二的轻功高手早就飞得连影子都不见了。 当年这件事情的结果是,迟云被州牧大人打了板子,陶飞飞被她老爹关了七天的小黑屋。 迟云养伤的时候,林州城里卖梨花醉的谢姑娘给他送了些膏药和点心,还跟他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在这之前,谢姑娘是从来不会主动去给迟云送东西的。这一次,迟云有点受宠若惊甚至有些因祸得福的感觉。 但是谢姑娘的东西不是白送的。那天谢姑娘在他屋里呆了好一会儿,除了问候他的伤势,说的最主要的一件事,就是她这些天遇到的一些奇怪事。 谢姑娘说,她认识的人里头,只有迟云是本领最大的,所以她过来找迟云。 谢姑娘说,最早的一件奇怪事,是她曾经在城隍庙门口遇见一个老道士,那个老道士不算命也不看相,只卖东西。而且,其他人找他买东西他都不卖,只肯卖给谢姑娘一个人。 说着谢姑娘把那个东西拿出来,迟云一看,是一包种子,但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草木的种子。 那个老道士让谢姑娘把这些种子种到卧房门口的小花圃里,天天浇个水就行。谢姑娘有点迷糊,还没敢种,担心是违禁的花木,就拿来让迟云瞧瞧。 但是迟云也不认得是什么种子。 然后,谢姑娘又说,她前天晚上再自家天井里洗衣裳的时候,一抬头看见前面地上,本来是个方正黑块的屋顶的阴影上面有一个人的轮廓,吓得她赶紧回头去看,但是一回头,身后的屋顶上却又什么都没有。 这件事情引起了迟云的警觉。身为捕快的迟云自然晓得,若只是谢姑娘眼花了还好,但若是真的,那可是事关城中安全的重要线索。 迟云的伤势好了之后,为着那个屋顶上的影子特意追查了好一阵子,但是一无所获。直到连谢姑娘都说怕是她自己看错了,让迟云别再费力气,迟云也依旧没有放弃这个疑点。 而在北朝,陶飞飞被老爹教育一顿之后,开始了她光芒万丈的神偷生涯。很快,半个北朝就传扬开了关于黄河岸边一个蒙面双刀的黑影的故事。而且人们往往说,那个黑影的腰上除了快得看不清轨迹的双刀,还有一只半大个儿的酒葫芦,里面装的是当地能弄到的最好的酒。x :/ 被传说所洗脑的人们从来不怀疑,如果那个黑影经过的地方正好是北朝的京城长安,那么,装在葫芦里的一定是皇宫大内里窖藏的最好的御酒。 而且有趣的是,如果某一个大户家里的酒让这个双刀客人觉得不错,这一家的大门上还会被画上一只大肚子的酒葫芦,葫芦口上粘着一片羽毛。 因此,人们称呼这个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的双刀人为“飞羽葫芦”。 每次听到这个称号,陶飞飞并不觉得抗拒。她很喜欢装酒的葫芦,甚至曾经放话说宁肯丢了刀也不肯丢了葫芦。而且,她认为“飞羽”是对她的赞赏,能做到像羽毛一样乘风掠过不留痕迹,是她这一行里的最高境界。 陶飞飞顶着这个大名在江湖里晃悠了好几年,终于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 陶飞飞十八岁那年,她老爹在去看望一位已经退出江湖的老朋友的路上,经过一座山的时候出了事情。 当时她老爹是孤身一人走的,陶飞飞被留在洛阳城里,所有的事情都是后来陶飞飞自己打听出来的。 那天天色晚了,盗王看见山上有座小庙,就去借宿。庙里的住持是个老和尚,没有推辞就让他进了山门,还给他分了一碗稀粥喝。一切都是好好的,临睡的时候老和尚还跟他讲了会儿经,两人才各自关门。 到了那天半夜,大约过了三更还不到四更的时候,老和尚起来如厕,才瞥见借宿的施主的房门开着,往里一看竟然没有人。老和尚有些奇怪,四处看看都没有踪迹。那天夜里乌云很浓,根本没有月色,老和尚就提了个破灯笼顺着山路往外面走,去找这个施主。 这座山虽然不大,但是山路很是崎岖,还到处长着荆棘怪树,在那个漆黑的夜里有些阴惨惨的。老和尚对这里的路很熟悉,倒也没有怎么害怕,只是举着灯笼往前走。正走到一块横在路中间的山石旁边的时候,头顶忽然一阵疾风掠过,呼啦啦惊飞了一大片林鸟。 老和尚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忐忑往前挪,看见前面的树丛一阵摇动,明显里面是有什么东西在动的样子。老和尚乍着胆子叫了一声“施主?”,却没有听到回答。 正当他在犹豫要不要接着往前走的时候,那个树丛猛然一阵大动,突然响起一声极为尖利的啸声,几乎都要刺破耳朵一般地直直传来,激起浑身的一片疙瘩。继而好几个黑影极快地从那片树丛中嗖地飞出,往四面八方去了。 老和尚被惊得一身冷汗,虽然那些影子飞得极快,但是他还是勉强看出,那些影子根本不像是人形,反而奇形怪状的很像是一些怪异的鸟类或是走兽! 吃斋念佛了大半辈子的老和尚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但是好歹还记得佛经里面对于一些怪物的记述,于是自己想着这怕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了,更是吓得几乎要落荒而逃。 正当老和尚哆哆嗦嗦想要捏着灯笼逃回去的时候,他才想起那个借宿的施主还没找到,万一那个人也遇到了这些东西,只怕凶多吉少。想到这里,平日里念的慈悲佛法一瞬间涌上脑海,索性也不管自己的性命,竟是提着灯笼径直往那片尚在摇动未停的树丛走去。 事实证明,老和尚的勇气还是有作用的。那片树丛的中间是一块空地,空地上有两个人影,一个站着一个躺着。 老和尚定睛一看,就身形来瞧,躺着的那个就是来借宿的施主,站着的那个…… 他自然是不认识。 但是老和尚也知道,本来好好的一个人现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肯定是出了事。 而且,肯定是跟那个在旁边站着的人有关系。 暗云无光,空山的夜里冷风涌动,带来一阵隐隐的血腥气。 然后,老和尚望见那个人抬起头,直直盯着他。 “他已经死了。” 灯笼扑的一声,熄灭了。 章节目录 第91章 番外三 贺新郎(三) 后来,穿着一身重孝的陶飞飞死命追问那个老和尚,问他那个站着的人是谁,长什么样子,什么口音,但是老和尚已经根本说不清楚。 不是他不记得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他都记得,甚至他把死去的施主的尸身扛回庙里的每一步都记得清楚,但是唯独记不起那个站着的人的样子。回忆里的那个人就只是一个看不到面容的影子,甚至连唯一说出口的那五个字都飘忽不定。 众人都说这是中了邪术。陶飞飞死都不肯放弃,甚至跑到青城山去找了个有修为的老道士来。青城山老道士用了最大的力气来探知这种术法,最后发现根本破不了,术法的主人太过强大,修道的凡人压根不是他的对手。 青城山老道士做出的唯一贡献,就是让老和尚的记忆勉强恢复一点点。老和尚说,那个人的脸和身子都很模糊,唯独有一双眼睛,乌黑得赛过最浓的墨。 但是这双眼睛又能给陶飞飞带来什么突破?这世上所有的汉人都是乌黑眼睛,陶飞飞又能怎么去找出这一双跟她父亲的死有着直接关系的眼睛? 陶飞飞办完丧事之后,被她父亲手下的一群兄弟奉为新的头领。 这一年陶飞飞十九岁。先前一个被抓进牢里去的兄弟老三,自己想方设法逃了出来,一路奔回北朝洛阳的落脚点。 连带追着老三一起来的,还有当初那个让陶飞飞唯一一次失了手的南朝捕快。 陶飞飞想,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北朝的洛阳城里有一家客栈,名为招宝。 招宝客栈的掌柜是个老板娘,这个名儿也是她取的。 洛阳招宝客栈的名字和在长安城的飞财客栈是一对儿,当初陶飞飞拍板定下这两个名字的时候,手下一帮大字不识的江湖兄弟纷纷表示十分膜拜老大的文采风流,把陶飞飞捧得心花怒放。 但是当初迟云第一次见到这家客栈的名字的时候,没来由地被这个大实话的名儿搞得有点哭笑不得,并且做好了被店家宰一顿的打算。 他本来是可以另寻别家的,但是当时天色已晚,靠近城门的几家客栈都满了客,更重要的是他肩膀上的人正急需休息和照顾,他也不想再去走路挨家挨户地去问了。x :/x 于是,迟云一手提着自己的包裹行李,一手使劲扶着挂在他肩膀上的人,有点吃力地进了招宝客栈的大门。 当时客栈里的客人们大都回房休息了,大堂里没有几个人,站在主柜里面的是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肥肥的手指头正在来回拨算盘。 迟云喘了口气,站在胖子面前:“一间下房,住一晚。” 迟云此次出来追捕逃犯是公干,但是他带的钱不多,自己的积蓄也得省着,更何况他又刚刚捡了个重伤的人,还不知道要用多少钱,所以尽量节省。 拨拉算盘的胖子并没有因为是一间下房而另眼看人,很热情地点头堆笑:“哎,好好,客官您这边请——老六!” 马上楼梯上窜下来一个矮个子伙计,殷勤地接下迟云的包裹:“哎哟大爷您劳累,这边请——” 迟云进了房门后,见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一方简陋的几案,几案上一只小竹杯而已。虽然不怎么好,但是他凑合一夜也能行。 迟云把身上的伤员放到床上,跟店伙计说:“要一盆清水和一块干净的布来,再上一壶酒。” “哎哎。”伙计应着就出了门。 迟云给那人包裹伤口的时候大概看了看,此人身上的刀伤是从背后一刀划下来的,虽说后背的肉躯被割得血肉模糊,但是骨头伤的不深,只要把伤口包好止了血,卧床静养一段时间应该还是可以恢复的。另外,他的右肩膀上被扎进了一块小小的飞镖,虽然个头不大而且没有扎进骨头,但是飞镖上面带着毒,眼见一大片血肉都紫黑了,若不是迟云刚刚见到他的时候就给他上了药,还不知道现在会怎么样。但是似乎这种□□不是一般的毒,迟云身上带的药膏也只是缓解毒液扩散而已,要把伤口完全治好,还得想办法。 这厢迟云还在灯下给伤者包扎,那边陶飞飞的屋里已经聚了一堆的人。 迟云进了洛阳城的时候陶飞飞就已经知道了,所以才立刻让手下一帮闲着没事干的兄弟直接包了远近十几家客栈的房间——没错身为一个号令临河六省的头儿她最不缺的就是钱和人,目的自然是让尚且不明真相的迟云自己上钩。 屋里陶飞飞还在倒腾着自己的宝贝酒葫芦,那边胖子已经有点坐不住了:“姑娘,您看怎么着?那个捕快现在还带着一个受了伤的人,行动多有不便,又是在咱们的地方,现在出手最是方便,打得他再不敢来——” 陶飞飞瞅了一眼旁边黑衣的老三,老三一声不吭,骨节突出的手松开又握紧。 陶飞飞给一圈兄弟倒了酒,才嘿嘿一笑:“急什么,反正洛阳城是咱们的地界,他跑不了。而且,要是想让他心服口服再也不来找咱们的麻烦,硬拼还不如智取。” 陶飞飞的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乖乖听话的胖子老三他们还是对自己和陶飞飞很有自信的。 但是,如果这群人事先知道后来的那些事情,一定会在迟云入住招宝客栈的第一个时辰里,就抄起家伙一拥而上把迟云果断砍死,一发干净利落。 其实,一开始迟云并没有想到自己会捡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他只是在辛辛苦苦追捕逃犯的路上,在一家临河的包子铺里买吃的,听到包子铺老板木木囔囔地念叨河里的水怎么有点怪味之类的,然后天性警觉的迟云才在包子铺旁边的一块大石头底下发现了个年轻人。 昏倒,受伤,中毒,并且理所当然地叫不醒。 常年走江湖的迟云自然晓得,这多半跟寻仇刺杀一类的浑水有关系,但是还是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思把他扛了起来,一路拖到洛阳城里。 年轻人身上的伤口还好办,迟云身上就带着足够的药膏,但是他肩膀上中的毒却不大好解。 就在此时,房门上轻轻响了两声,迟云以为是来送水的店伙计,就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身姿窈窕的娇小美人,右手里拈着一把白绢团扇,眉间两朵点翠的花钿,一双大眼睛分外明亮,见了他就笑得一弯。 迟云:“……” 小美人清凌凌地开了口:“这位贵客,可是有什么要帮忙的吗?小女子是鄙店的掌柜,请别见怪呀。” 迟云:“……” 如果要问迟云现在在想什么,他并没有想什么。 当时早已经到了晚上,门廊里只在两头点了几盏油灯,有些昏暗的灯光下,陶飞飞头上的坠珠钗子一晃一晃的,有点闪眼睛。她身上并没有很明显的脂粉味,但是透着一股混着酒味的清香,随着手中团扇的摇动一阵一阵地扑面过来。 以迟云的江湖经历,遇见的这个事情他自然是会警觉的。自己只是一个住了下房的客人,穿着打扮也看不出多么有钱,况且还带了个受伤的人,店家本该理都不理的,怎么还会有个漂漂亮亮的老板娘主动过来? 所以迟云并没有想别的什么,他只是把面前的这个女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但是除了看出来她身材不错长得也好,并没有看出什么别的。 唯独……这双大眼睛好像有点儿似曾相识。 老板娘握着团扇接着笑道:“店里伙计说,今天来了个带着伤者的客人,小女子才来看看您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我跟洛阳城里好几个大夫都认识,要不给你举荐一个?”x 电脑端:/ 这句话倒是一下子戳中了迟云的心里事。要解毒,自然是要找有能力的大夫来。 没错,陶飞飞给迟云送来的那个大夫,是她的老朋友,同时也是她老爹的老朋友。 大夫看了年轻人的伤口之后,捋着山羊胡子龙飞凤舞地开了个药方,然后对着迟云碎碎念:“你这个朋友啊,咳咳,这个毒清不全,这么大一个伤口也很容易裂开呀,等他醒了之后要跟他说好,别乱动乱跑,在床上好好躺上两个月再说……” 到了最后,山羊胡子的大夫临走了,在小美人老板娘那儿笑嘻嘻打了一壶酒,回家吃宵夜了。 迟云有点头疼。他毕竟是出来追捕逃犯的,现在犯人还没有抓到,却要先把这个重伤的人照顾好,虽说要救人,但实在是有点担心会不会就这么让逃犯抓住机会跑了。 老板娘像是很能体贴他的心情,直接提出要帮他照拂伤者。迟云过意不去,正在推脱之间,屋顶上一声轻响。 捕快的警觉让迟云迅速判断出这声响动不同寻常,立即把腰刀握紧了。陶飞飞自然也不差,但是并没有展现出什么惊惶,像是压根不知道一样还站在原地。 然后就从窗外嗖地飞进来一个铜镖,然后又是一个。 “当当”两声响,铜镖被迟云直接用刀柄打飞,然后他看见陶飞飞还拿着扇子站在原地,立即一个反手握住手腕把她往外面的门廊里使劲一推,立即回身格挡住已经飞身而进的蒙面人。 蒙面人的目的很清楚,他们就是冲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伤者来的,淬了毒的暗器都是往木床的方向飞。迟云一边握了刀鞘把暗器纷纷打飞,一边格挡住另一个蒙面人的进攻。一时间,小小的客房里铮铮之声不断,时不时传出暗器陷进木块和墙面里的噗嗤声。 站在门廊里的陶飞飞挥挥扇子,心想这是哪里来的大胆刺客,竟敢这么大喇喇地在她的地盘闹事,难道不知道道上的规矩?况且,这种事她一般事先都知道一点风声的,怎么这俩个人的来头她不晓得? 门廊顶上的木板裂开一条缝隙,陶飞飞看见是胖子的眼睛在往下看。她想了想,手一摆示意他们先不要动。 就在这个当儿,迟云一刀刺中了一个蒙面人的右臂,那人发出一声惨叫之后,袖中的一小包暗器咣当一声落在地上,他也不顾着去捡,直接往后一跃就翻窗而出。另一个见苗头不对,也立即跟着翻了出去。 迟云没有去追,把那个暗器包捡了起来。 里面除了铜镖,还有几根铁针,一枚袖箭。这些都是平常的暗器,唯独特别的是,这些东西上面什么都没有,一点花纹都不见。 迟云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他捡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看此人的肩臂肌肉像是习武之人,也就想着这怕是江湖中寻仇,但是江湖中人若要相杀,一般每个门派的武器上都会有各自门派的标志,即便那些专门做杀手的人,也会在暗器的角落处刻下一点点很小的记号。冤有头债有主,才是江湖中的道义。 但是这两个人的暗器上什么都没有,明显有点反常。 难不成不是江湖中的杀手? 正当迟云皱眉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刚才被自己推出去的客栈老板娘,不由得抬头一看。 未曾料到,老板娘还站在门廊里,目睹了方才的打斗之后却没有表现出什么惊慌,手里的白绢团扇还在一摇一摇的,细眉毛底下的大眼睛弯弯地瞧他。 迟云心内骤然一紧。 多年行走江湖的直觉告诉他,这不会是一家普通的客栈。 也是这个时候,迟云才想起来,方才蒙面人突入屋内的一刻,他握住老板娘的手腕把她推出门去,想让她离这间屋子远一些,情急之下力道使得不小,但是这个年轻女孩好像并没有脚步踉跄或是不稳摔倒,反而退了几步之后就一直站得稳稳当当的,这自然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家的女孩能够做到的。 迟云刚刚松开刀柄的手骤然发紧。 陶飞飞却歪着头向他走过来:“客官好身手呀。” 迟云抿紧了嘴唇,紧握着刀柄的手蓄势待发。 陶飞飞完全无视了他的小动作,直接回头冲楼上喊:“都愣着干嘛呢?下来收拾东西呀!乱成这样了都!” 她话音未落,木楼上响起一阵脚步声,听得迟云脸色愈发阴沉。 下楼来的不止一个人,而且听他们的步子,沉稳有力中带着轻健,只怕个个都是江湖中练过的好手。也是怪他刚进这家客栈的时候有些疲累,肩膀上又背着一个人,当时并没有注意到那个给他引路的店伙计的身手。 现在想来,只怕就连那个站在柜台里打算盘的一脸肥肉的胖子,都是有些功夫的。 刚才他跟两个蒙面杀手打斗的时候并不出手,就是在观望。现在被老板娘一声喊就叫下来了,八成是要对他动手。 迟云飞快地瞟了一眼陶飞飞,见她还是不急不慢地摇着扇子,回过头来对他双眼弯弯地笑,好像她就真的只是一个招呼着伙计下来给客人帮忙的老板娘似的。 屋里几案上的油灯在风中晃了一下,照得两个人的脸都是忽明忽暗。正是在此时,迟云面对着这张有些隐没在昏暗之中的小脸,电光火石之间,倏然想起了许多。 就说这双眼睛怎么这样熟悉,原来,她就是当初在林州被自己抓住的那个连窃了十几家大户的啃鸡腿小神偷! 章节目录 第92章 番外三 贺新郎(四) 南方的夜空繁星点点,如同一张巨大的银网,无边无际地笼罩在头顶。 在这张璀璨无边的巨网之下,一前一后飞速前行的两个小小人影显得有点不起眼。 不知过了多久,前面那个人影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回头:“你到底要做什么?” 后头跟着的那个果断抓住机会往前一跳:“跟着你呀。” “跟着我有什么用?我就算要去抓人,也不会是现在。” “我又不是为了这个。”说着,陶飞飞手里的银钩刺啦一声挂上迟云身边的那棵大树,一个手劲就荡了过去,像只小雀儿似的轻巧落在一条枝桠上。 迟云皱起来的眉头在星光下看得挺清楚,但是陶飞飞压根不以为意:“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也许久没有往南朝来了,你就当是同路搭个伙呗。” 迟云加重了语气:“我不是回来游山玩水的。” 迟云说的没错,他一路昼夜兼程往林州赶,是有极为要紧的事情,不然他也不会放弃就快要追到手的逃犯。 六天之前,迟云在黄河边捡了个受伤中毒的年轻人之后,住进了陶飞飞开的客栈。 当晚遭到杀手袭击,一番有惊无险之后,迟云发现客栈老板娘就是自己当年抓住的一个小神偷。而几乎就在同时,被迟云救了的那个年轻人竟然提前醒了,不顾劝阻硬是写了封书信,要让迟云送到某个宅子里去。 然后迟云才知道,自己是顺手捡了个多大的宝。 简单说来,就是北朝皇帝的四儿子的明王爷奉旨巡查漕运的时候,在回京的路上被刺客给堵了,因为当时小王爷为了不惊扰百姓一路轻车简从,就刚好给了杀手一个空子。然后迟云路过黄河岸边的那家包子铺,把小王爷捡回了洛阳城。 当洛阳府尹冠袍带履点头哈腰地来招宝客栈恭迎小王爷的时候,陶飞飞摇着白绢团扇一副发了大财的狂喜样儿,理所当然地从府尹大人那里套来了半箱子金银。迟云则被小王爷拉去了洛阳府衙,说要好好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但是迟云是个南朝的捕快,他出来是为了追捕逃犯。 不过在小王爷的眼里,出生在什么地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把这个本领高强的捕快尽快收为自己人,然后封官加爵让他建功立业,也算是给救命恩人的一个答谢。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迟云听洛阳府尹说起了南朝动乱,大将军弑君反叛引得各个州县乱兵蜂起的事情,其中就包括了林州。 迟云的父亲在前些年就去世了,从那之后迟云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但是这并不代表着迟云心里就能放得下林州。 且别说二十年来的故土和街坊,林州可还有个谢姑娘呢。 日夜兼程的路上,迟云的后头却多了个尾巴。这个尾巴倒也不拖慢他的行程,但是就是怎么都甩不掉,明摆着要一路跟着不撒手。 陶飞飞也并不是不晓得他急急忙忙赶回南朝,是为了林州的动乱。他急着要回去看看家乡是人之常情嘛,所以陶飞飞不拖他的步子,只是跟着。至于跟着的理由,她也没有撒谎——自己闲着没事干,一起去南边瞧瞧也好。 一路上把迟云磨得没脾气。 但是迟云也没有空闲去跟陶飞飞斗智斗勇了。这一路上看到的情况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加糟糕,走过的几个州县都是一副兵荒马乱的样子,路上随处可见拖家带口的躲避风头的流民。 迟云心里还是有一点点侥幸的,毕竟这么多年了,林州不算穷也不算太富,州牧大人虽说不是个什么政绩卓著的好官,但是起码不会到处惹事,前几年一些流寇在附近几个州县乱窜的时候,也只不过是让城中一些大户凑了点钱打发了事。 无论如何,谢姑娘那样的人,是不会出事的。 但是等他看到林州城的时候,一路赶来已经十分焦灼的心里,就像是被猛地按到了冰水里,呲的一声透凉透凉的。 身后不远处的陶飞飞还在扯着嗓子喊他:“喂喂,你别乱跑呀,那个横梁要掉下来啦!” 迟云没有回应她,只是闷着头往城南跑。 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他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入了城门,往东二百步,往南四百六十步,进巷子二十步,左拐十步,再往南六十步,这个路线他闭着眼睛都记得清楚。 但是这一户人家的屋子已经倒了,而且有一大半都被杂火给烧成了黑色,下面到处都是散落的木头屋瓦和陶罐。 陶飞飞对这里不熟,但还是追上了迟云,然后就看见那个男人在余火未息的砖瓦之间到处翻找,被黑烟呛得直咳嗽,直接用手去掀开那些东西的时候,竟然也不怕烫。 陶飞飞觉得,这片地方下面肯定是有他很看重的东西,比如家传宝贝或是多年的积蓄之类的。 那边,迟云翻找的动作停了下来,整个人像是被冻住了一样,弯腰站在一堆木板旁边。 陶飞飞踩过破砖瓦探头去看,看见木板下面有一摊很大的血迹,已经凝固了。 陶飞飞咽了咽口水,她觉得事情不太好。 然后迟云从那块血迹旁边,捡起来几块已经被烟给熏黑了的东西。陶飞飞眯了眼去瞧,像是一只碎掉的玉镯子。 那天,迟云一直坐在那堆木板旁边,没有走。 陶飞飞去拉他,没拉动。 一直到了夜里,陶飞飞觉得肚子很饿了,从怀里找出一只鸡腿来啃。啃了两口,递一块给他:“喏。” 迟云看着她,没有动,也没说话。 陶飞飞被看得有点心虚发憷,只好抹把嘴,坐在他旁边,老老实实地唠嗑:“天灾人祸啊,谁都管不了。唉,死生有命,你要节哀呀。” 迟云没答话。 陶飞飞抬头,望着头顶夜空中的繁星望了一会儿,说:“当然啦,你伤心我知道。我爹爹去世的时候,我压根没想到他会走的那么早,他明明一直都身体好好的,结果刚出了门就不在了……”说着,拿还有点油腻的手指头揉了揉眼角。 迟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碎镯子。 陶飞飞接着说:“你比我还好一点,你总还是知道,人是被乱兵给害死的。可是你瞧我,我爹爹在外面山里死的不明不白,我连凶手都找不到。” 然后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迟云突然说:“你怎么会找不到凶手?” 陶飞飞有点惊讶于他总算是说话了,便把当时老和尚说的话告诉了迟云。末了,自己捧着脸叹一口气:“要是江湖上的寻仇,我肯定挖地三尺也把凶手给挖出来,早早给我爹报了仇。可是青城山老道士说,那是很厉害的妖术。一开始我是不信鬼神的,爹爹对我说,自己的路自己闯荡,比整天拜鬼神有用。但是从那之后,我就找了好多声称会法术的人,还看了很多书,但是没有什么用。” 说着,陶飞飞撑着头看看迟云:“你相信这世上有妖怪吗?要是有妖怪,我该怎么去抓它?” 迟云忽然心里一个咯噔。 迟云记得很清楚,谢姑娘一直都过得好好的,但是在一年前,莫名其妙地就收了个跑堂伙计,那个伙计聪明利落长得好嘴又甜,很招街上的大姑娘小孩子喜欢,但是只有迟云觉得,他浑身都透着一种古怪。 这种感觉早已经得到了验证。 在追查盗窃女子的案件的时候,迟云发觉了这个伙计的不同寻常的身手,于是在一个夜里去跟他过招。 迟云清清楚楚记得,当时他拿着腰刀要跟他比个上下的时候,那个笑嘻嘻的跑堂伙计伸出一根食指,在空中划了个图案,然后指尖一弹就用冰雪冻住了他的刀。 那是迟云生平第一次看到超乎凡人的本领。 “你在这里冻上两个时辰,等天亮了我就解了术法,你就可以好好回去了。”对面的家伙懒洋洋地看他笑话:“我就是欺负凡人,又能怎么样?你喜欢莫离,可是她是我的妻子,我到死都不会放手,我找了她几千年,怎么会让给你?” 迟云咬牙瞪他:“你是妖?” 对面的家伙嗤地笑了,刚想说什么,脸色忽然一变。 与此同时,迟云看见南方的夜空天幕上猛然放出一阵白光,耀眼得几乎比得上头顶的月亮。 迟云只觉得手上的禁锢骤然一松,然后看见那个白色的身影像一道光一样,眨眼间就冲着白光亮起的方向直冲而去。那是江湖高手练上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速度。 迟云立刻跟上去。那个方向,如果没错就是谢家的位置。 那天夜里,迟云第一次见到了不同寻常的法术,也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狐狸精。 赤红色的狐狸,皮毛光亮,还会口吐人言,最后因为谢姑娘的求情而逃过一命。 想到此处,迟云脑中骤然一亮,猛地从地上站起来。 如果是这样,那么,谢姑娘遇到兵乱,白渊怎么会不管? 陶飞飞被他猛地一站给吓着了:“你……” 迟云回头对她说:“这世上有妖怪,真的。” “……” “我们去把妖怪找出来。” *************************************** 陶飞飞跟在迟云后面,见他找了很多人来打听。 打听之后还是有结果的。 袁老大夫说,他逃出城的时候见到了谢姑娘,谢姑娘跟他打听父母的下落,老大夫不知道,谢姑娘就自己跑了;摆摊卖茶水的张婶则说,她没有见到谢姑娘,倒是躲在一口大水缸后面的时候,听见外面街上一群乱兵纷纷跑着说“有妖怪杀人”之类的;最后是柳婶家的小桃子,跟迟云说她被父亲背着往城外跑的时候,看见天上有个红色的东西飞过去,她以为是火球飞上了天。 迟云靠着捕快的细致,一路找到了据说有妖怪出现的地方。在那里,他在一堆破砖瓦缝隙中,翻出了一条鹅黄色的发带,和一片被扯破的衣襟。迟云认得,发带是谢姑娘平日里经常戴在头上的那一种,衣襟也像是她的一件家常衣服上的。 另外发现的,还有十几具尚未被清理走的乱兵的尸体,个个都是被极为尖利的锐器一招毙命,仿佛是被江湖高手所杀。 迟云记得,在他去追捕逃犯之前,谢姑娘就跟白渊吵架把他轰走了,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迟云在兵乱之后回来,遇见的幸存的街坊邻居都很热心,纷纷拿了东西来给他。迟云不收,但是陶飞飞一路跟在后面啃鸡腿,早已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和议论。 迟云压根没有在意这些。他要做的是尽力把谢姑娘找到,确认她的安危之后才能放心。这样,陶飞飞之前攒下的那些跟神仙鬼怪有关的消息和人脉就有了用处,和陶飞飞一番翻找推测之后,迟云决定,要去东北方的一片地域找一座山。 陶飞飞自己也想把父亲之死给搞清楚,索性跟着一起去。尽管迟云找的那座山或许跟她父亲的死并没有关系,但是侥幸心理还是使得陶飞飞想着,万一呢?x 那座山,在一些书籍县志和江湖艺人的口中,称为狐隐山。传说山中有极大的幽谷,幽谷中住着法力高强的狐仙,当地人祈求家宅平安和儿孙多福,都是往狐隐山的某个山洞里放进贡品写上愿望,如果贡品足够丰厚,心意就能实现。 没错,当时的迟云觉得,像白渊那样的家伙,八成就是山里的白狐狸变的。 仿佛为了验证他的猜想,刚到那个地方寻找了没多久,迟云和陶飞飞就捡到了一只白色的小狐狸。 小狐狸右腿受了伤,落在一口陷阱里。迟云把它捞上来的时候,它的腿上还在流血。当地人都说,这肯定是狐仙家走丢的崽子,要让迟云赶快把小白狐送到山里去。 事实证明,迟云和陶飞飞真的太过幸运。小白狐在一进到山里就抖抖皮毛,嗖地变成了个不足膝盖高的小男孩,脑袋上还留着两只毛耳朵,屁股后面一条白尾巴。 第一次见到妖怪的陶飞飞几乎是又惊又喜,差点没抱住小娃娃亲一口。相比之下迟云就淡定的多,反复打量着这个小男孩。 “你们不怕我?”小娃娃绷着脸装严肃。 陶飞飞大眼睛一转:“小弟弟,这可不对呀,我们救了你呢。” “哼,我才不是小弟弟!我都一百多岁了!”小娃娃瞪着他俩,“不过,看在你们救我的份上,我可以请你们去我家,喝我娘亲做的乌鸡汤。” 陶飞飞压根没有“要进妖怪窝了会不会被吃掉好可怕”的自觉,反而一脸惊喜:“好呀好呀!” 迟云:“……” 话说,你这丫头看重的只是鸡腿吧…… 等到小娃娃口中的娘亲出现的时候,陶飞飞更加惊喜了。 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美貌脱俗、清丽而不妖媚的女子。 那个时候,迟云和陶飞飞都不晓得,他们从当地人口中知道的所谓狐隐山,其实只是一个放给凡人看的幻象。实际上,这座山脉地域极广,中间被一座山头隔开,两边分别是赤狐谷和雪狐谷。 他们也不晓得,被他们救了的那只小白狐,实际上是雪狐谷王宫里的尊贵小公子,他口中所说的母亲是雪狐王的女儿。 “你们不用叫我狐仙娘娘。我叫凝霜。”一身白衣的美人玉带珠钗,神情不疏离也不热切,对迟云说:“你们救了我的儿子,自然是要谢的。只是谷中族众太多,凡人怕有不宜,所以你们暂且不要进去了。” 迟云直接把他们的来意告诉了眼前的这个美人:“你可知道我说的这个叫白渊的人——他是仙或是妖?” 凝霜的长睫颤了颤,沉思了一下,平淡地说:“知道。” 迟云的眼睛立刻亮了:“他在哪里?” 凝霜极轻地笑了一下:“他本来是住在九重天的。不过,我最近听说,他带着他在下界娶的新婚夫人去了蓬莱岛。” 迟云愕然。 凝霜说:“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陶飞飞赶紧抓住机会:“那你知不知道,在景招山上发生过的一件事?” “景招山?”凝霜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冷光:“你问这个,跟你有关系?” “我爹爹在那里被杀死了,道士说是妖怪干的,但是我找不到是谁。”陶飞飞急急道:“你知道吗?” 凝霜看看他俩许久,说:“你们只是普通的凡人,这些神仙鬼怪的事情,还是不要涉足太多的好。”x 电脑端:/ 陶飞飞坚持:“你一定知道什么对不对?你告诉我,就当是谢我救你儿子。” 凝霜摇头:“我常年住在山谷中,不知道外面的太多事情。景招山上发生的事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听别的族众说过,这事关系到一个连神仙们都惹不起的人物,背后的弯弯绕在三界里被猜测了无数遍,你们是凡人,千万不要插手到里面去。” “可是,我爹爹在那里被杀死了呀!”陶飞飞跺脚:“就算是神仙,也要讲天理对不对?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就被妖怪害死,连神仙和阴曹地府也不管吗?” 凝霜看着她:“你们是救了我儿子的人,我才劝告你们这些话。姑娘,有的时候,好好活下去才会让死去的魂灵更加安心,对不对?” 陶飞飞咬紧嘴唇不说话。 凝霜向她伸出手:“你要是相信我的法力,我就告诉你,以后你会有一个幸福安稳的下半生,会和爱你的人过得很好。但是如果你要自己涉险,以后的命数会怎样,我就不能猜测了。” 然后她看着迟云:“你也是,凡人的生命是很短暂的,有的时候,选择一个最合适的,比用尽力气追寻一个本不属于你的东西,要更有价值得多。” 凝霜抱着小娃娃离开之前,给迟云留下一枚玉环,说这是可以保佑平安长寿的东西,以后要是有什么难处,拿着它来山里,会得到帮助。 那天晚上,迟云坐在山脚下一家客栈的房顶上,一整晚都没有睡觉。 脚下的砖瓦轻响,陶飞飞提着个酒葫芦翻上来,请他喝酒。 迟云一直没有主动说话。 一葫芦酒喝得快要见底了,陶飞飞撑着下巴,忽然喃喃念叨一句:“要是我有一天被妖怪抓走了,你也会这样辛苦地到处找我吗?”(_ 迟云转头看她的侧脸,片刻之后说:“你跟莫离不一样。” 陶飞飞的眼睫毛在月光下像蝴蝶翅膀一样抖了抖。 “但是我一定会去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