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薄情》 章节目录 第1章 程姑娘 江南省,松江府城,陈宅。 一个年约三十的中年媳妇走进萱草堂,指着廊下翻花绳的小丫头,问:“程姑娘呢?” 小丫头梳着双环髻,穿着蓝色棉布裙子,脆生生地回答:“老太太刚吃了药睡下了,程姑娘在屋里读书呢。” 她便调转脚步,绕过正院,穿长廊走到后头的厢房。 时值春日,天气暖和,帘子高高竖起,里头正有一个姑娘在练字。 她躬身唤道:“程姑娘。” “邓妈妈请进。”程丹若说。 邓妈妈走进屋来。她身着青灰圆领布袄,黄色裙子,蓝色比甲,耳戴一对银耳坠子,上头镶了一块成色尚可的碧玉,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高等仆役。 事实也正是如此。 “太太说,今儿吃过午饭,便有些克化不动,叫姑娘过去看看。”邓妈妈不卑不亢地转达主人的意思。 程丹若放下笔,道:“我马上就去。” 邓妈妈笑了笑:“那自然再好不过。”口中说着,人却没有立即离去,显然是打算带程丹若一道走。 这等态度,自然有些奇怪。 既然口称“姑娘”,那不是主子就是客人,为何这般不客气,直接盯着人家上门看病?答案很简单。 寄人篱下。 程丹若姓程,并非陈家主人,而是寄住在陈家的孤儿。 当然,双方有亲缘关系。 她亲生祖母的大哥,就是陈老爷的父亲。论辈分,她该叫当家的陈老爷“舅表叔父”,叫邓妈妈的主子陈太太“舅表叔母”,叫陈老爷的母亲,也就是萱草堂的老太太“舅祖母”。 这关系可比林黛玉和贾府远多了。 虽说按照礼法,她爹妈死了,应该住到父亲家的亲戚那儿才对,古代的宗族观念可是很重的。 然而很不幸,五年前,程家遭遇战乱,举族没得七七八八了。 她是父亲唯一的血脉,被祖母的忠仆带着,远渡千山万水,投奔娘家。祖母的兄长已经过世,好在老仆与舅祖母的仆人沾亲带故,方才顺利认亲。 从此,便在陈家住下来。 哪怕是亲戚家,白吃白喝终归心虚。程丹若穿越前是学医的,穿越后的父亲也是个大夫,顺理成章的,她也学会了些皮毛,给亲戚们看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权作报答。 陈太太是后宅女主人,消化不良了找她看病,也是看得起她。 程丹若洗干净手,抿了抿头发,随邓妈妈赶去正院。 风和日丽,正院的墙角发了花骨朵儿,娇嫩可爱。 丫鬟们见她过来,轻巧地打起薄薄的竹帘子,并禀一声:“程姑娘来了。” “表婶。”程丹若进屋,对躺在醉翁椅上的陈太太行了一礼。她娘家姓黄,为陈黄氏,按照时下习惯,称为陈太太或黄夫人。 “快别这么多礼了。”黄夫人招手,“过来坐。” 屋内的丫鬟迅速搬来一个藤凳,程丹若斜斜落座,问黄夫人:“听说表婶有些不舒服,我过来看看。” 黄夫人和她没什么好客气的,把手伸出来,道:“也没什么,就是这几日胃口不佳,总有些乏力。” 程丹若点点 头,仔细把脉,觉脉沉迟,又看了舌苔,舌质淡而白。 略作思忖,低声询问丫鬟黄夫人这几日的状况。 大家太太的大丫鬟,相当于公司秘书,业务过硬。只见一个葱绿裙子的少女上前半步,轻声细语地回禀:“回表小姐的话,太太这几日吃得不多,饮茶也比日常少,总说腹胀。” “怕冷吗?”她问。 “是较往常畏寒一些。” “今日吃了什么?” “半碗粳米饭,些许鱼脍,几片香椿豆腐。” 程丹若便道:“表婶脾胃虚弱,又食了生冷,损伤脾阳,阴寒内生。我开个方子,吃上两贴看看。” 她开的是理中汤,有健气补脾之效,方子为:人参、干姜、甘草、白术各三两,水八升,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一日三次。 写完,交给丫鬟,并道:“晚膳用粥更好些。” 黄夫人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似有若无地打量着程丹若。 家里白多了一张嘴,谁都不乐意,何况养个孩子,又岂是多顿饭那么简单。衣食住行,样样都要多一份。 幸而丈夫官至苏松道按察副使,地方上的正四品官,虽然每年打点所费甚多,可松江府地处江南,一向富庶,家中倒也殷实,多双筷子也吃不垮。 只是,程丹若来时不过十岁稚龄,如今却即将及笄,成大姑娘了。 这就要多出许多事儿来。 正在这时,外头突然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两个姑娘一前一后进屋来。个子高的穿了身竹青袄和鹅黄锦裙,颜色柔和些,个子矮的则是白绫袄和桃红裙子,更显得活泼娇俏。 两人俏生生地问好:“给太太请安。” 黄夫人微露些许笑意,却问:“怎么没去上课?” “先生家中有事,放了我们半日假。”年纪略长的姑娘恭敬地回答,“听闻母亲身体不适,我与妹妹特来为母亲侍疾。” “柔娘有心了。”黄夫人搂她在身边坐了。 另一个年幼些的女孩不甘示弱,腻到她身边,仰头一笑:“母亲,婉娘给您捶捶腿。”说着,拳头轻轻落在黄夫人的腿上,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黄夫人笑意更真了些,道:“好了,不是什么大事,丹娘已经同我看过,不过脾胃虚了些。” 两个小姑娘便又冲程丹若道谢。 “多亏了表姐。”十三岁的陈婉娘笑意盈盈。 “可有我们姐妹能做的?”十四岁的陈柔娘问得仔细。 程丹若露出营业的微笑,答道:“太太平日里注重保养,吃食上留意些便好。” 一个消化不良,真不必这么劳师动众。 可她也理解两个女孩的用意,别看她们对黄夫人这般亲密,其实都是庶女。在嫡母手下讨生活,难免要乖巧孝顺一些。 不过,古人也是人,后宅生活鸡毛蒜皮的事儿很多,却也不算可怕。只要不是奴仆之身,着实不必步步为营,处处小心翼翼。 程丹若道:“既然两位表妹来了,正好陪太太说说话,醒醒精神。若无他事,我也该回去给老太太熬药了。” 黄夫人点点头,也不留她,只道:“老太太身子骨不好,也是辛苦你了。” “服侍长辈,不敢道辛苦。”程丹若滴水不漏。 黄夫人便“嗯”了声,端茶送客。 程丹若离开正院,换了条远些& #30340;小路,绕回萱草堂。 阳春三月,江南的风已经十分和煦,她放慢脚步,心头默默盘算。 在古代做女人,相当之难。 稍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她们没有独立的人权,在家是父亲或兄弟的附庸,出嫁是丈夫的所属。 他们都可以“卖”掉她。 一种卖,是以婚姻的名义。父亲兄弟许嫁女儿姊妹自不必提,丈夫也可以转嫁妻子,抑或是买休卖休,乃至典妻,理论上违法,实则屡禁不止。 第二种卖,那就是买卖人口,奴婢和娼-妓是大多数结局。 当然,不止女性,整个庶民阶级的抗风险能力都很低。 农民好端端的种田,某天可能田产就成别人的了,成为无数被权贵侵占民田的受害者,或者过不下去,借贷利滚利,最终不得不卖身为奴。 做生意的,必然要给黑白两道上缴保护费,同时还要防着被同行下套陷害。若是南北往来的长途生意,更要小心,坐船会被沉河,走夜路会被敲闷棍,各种死法可参看笔记小说。 像程家那样,宗族尚可,父亲还算个小官,已经算是走了大运。 可有什么用呢?战火一来,全族凋零。 这就是古代,平均寿命30岁,她已经过了一半的时代。 但穿越女的运气都不错。 目前来说,她的生存已经不是问题。陈家虽然不是她家,可官与民天壤之别,大树底下好乘凉,此乃至理名言。 生存下来了,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活得好。 对此,程丹若也有自己的办法。 “程姑娘。”萱草堂的小丫头清脆一笑,“老太太醒了,正找你呢。” 程丹若收敛神思,快步走进正屋。 里头,陈家的最高领导,陈老太太穿着秋色寿纹的对襟袄,头勒抹额,正歪在屏风后面的榻上,由小丫鬟帮忙更换尿布。 “我来吧。”程丹若接过自制的尿不湿,轻手轻脚地给老太太换上,口中道,“今天暖和,风也不硬,叫他们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可好?” 陈老太太口角微斜,表情生硬,好半天才说:“也好。” 话语虽短,仔细听却不难发现,她的口齿有些含糊。再加上口角歪斜和失禁,不难知道,这位家庭最高层是个中风患者。 “您这几个月好多了。”程丹若轻声细语地说,“按照我说的慢慢调理,会好起来的。” 她说着,给陈老太太奉了杯水,让她补充水分。 陈老太太喝了水,又被伺候着抹了润肤的面脂,身体舒服许多,终于露出些许笑影,问她:“去哪儿了?” “太太有些脾胃不适,我去看看。”程丹若扶着她在屋内来回走动,活动一下身体,“没什么大碍。” 陈老太太点点头,有些不满:“年纪轻轻,身体忒娇弱。” 程丹若微笑,并不接话。 “进门十几年,就生了二郎一个。”陈老太太咕哝着,“当初看中她出自名门,谁想偏是子嗣不丰。” 目前,陈家有五个孩子:大姑娘陈芳娘,三姑娘陈柔娘,四姑娘陈婉娘,五少爷陈知恭,都是姨娘所出,唯有二少爷陈知孝为黄夫人的独子。 两个孙子, 陈老太太嫌少,可五少爷落地七年了,家中却没能再添好消息。 她就怪上黄夫人了。 程丹若转移话题:“老太太用些李子吧,您该多吃些新鲜果子。” 陈老太太有些累了,正好歇息。 程丹若洗了手,给她剥李子,时不时说些闲话,排遣老太太的情绪。 这就是她在陈家的生活:寄人篱下吃白饭的孤女,陈家的家庭医生,老太太的贴身护理。 -- 程丹若,山西大同人,少失怙恃,寄于陈家。 ——《夏史·列传九十一》 章节目录 第2章 十五岁 生活在古代的官宦人家,基本生存能保证后,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活得好。 这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时候了。 有的生来是掌上明珠,随便过过就是人生赢家;有的不幸投在小妾的肚子里,那就得乖觉点,讨好嫡母,就好像陈柔娘和陈婉娘;又或者有本事的,能得家中老太太教养,身份又有不同。 程丹若靠上陈老太太,看似为第三种,实则不然。 “哗啦”,茶盏落地,跌成碎片。 陈老太太脸色一僵,含糊地骂道:“连个茶杯都端不稳。” 奉茶小丫头噗通一声跪下,凄惶地求饶:“老太太息怒。” “还不快下去重新倒一杯?”程丹若赶人,给老太太顺气,“一碗茶罢了,您可别为这些事儿动怒。” 她抚着老太太的后背,间或揉按穴道,慢慢安抚情绪。 等到气顺了,老太太也坐不住,又歪回到了榻上。 程丹若拿过旁边的经书,道:“给您念段经文可好?” 陈老太太点头。 “观自在菩萨……”她颂念《心经》,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大丫鬟多喜,轻手轻脚地点燃檀香,将佛祖的慈悲吹遍整个屋舍。 陈老太太有了困意,靠在软枕上打瞌睡。 程丹若慢慢念着,心想,老太太都威风,但也看得是什么样儿的。 中风的老太太,能教养什么呢?她早就掌控不住家中大权,不似贾母威风,也没什么人情世故可谆谆教诲。 相反,她喜怒不定,脾气暴躁,失禁偏瘫。 可程丹若选择伺候她,而不是抱黄夫人的大腿,亦有她的理由:一来偿还陈家的抚养之恩,二来却是为了刷点声望。 古代讲究名气,男人有名,可做名士,被朝廷征召为官,女人亦然。 好名气是过硬的通行证,能带来许多好处。贞女节妇不行,孝女的声望不是不能谋划。 古人以孝治天下。愚孝要不得,可孝子孝女的名气却是一块护身符。 程丹若没有父母宗族的庇佑,要在这个吃人的世道混下去,必须拥有符合普世价值观的东西。 “咳咳咳。”陈老太太剧烈咳嗽起来。 程丹若给她拍背顺气,招手叫小丫鬟端来痰盂,服侍她咳出浓痰,再漱口清理干净口腔。 忙完,天色渐暗,已经要吃晚饭了。 古人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可陈老太太中了风,受不得劳累,便免去这遭,该开饭的时候就开饭。 中风病人饮食清淡,要低盐低脂,尽量少吃。 可老人嘴巴淡,没什么盐的饭菜很难吃,少不了又发点脾气。 程丹若哄了半天,才陪老人吃完晚饭。 此时,屋里的灯也点了起来,黄铜灯盏做得十分漂亮,像一朵荷花,可蜡烛的光只有这么些,昏昏黄黄地照着,惹人瞌睡。 大丫鬟多喜道:“程姑娘歇一歇吧,老太太这里有我们。” 接下来没什么事儿了,无非是洗漱宽衣,丫鬟们做得比程丹若好得多。她也不自讨苦吃:“那好,若有什么事儿,你们再来寻我不迟。” 这才重新回到自己的屋里。 “姑娘洗手。” 丫鬟紫苏提来一个小铜壶,兑了半盆温水。程丹若仔细洗手,这才拈起桌上冷掉的白糖糕吃了两块。 陈老太太的饭食是单独做的,她跟着吃,十顿里七顿吃不饱,得吃点心。 补了两块糕点,胃里才舒坦了。 程丹若看看天色,为了保护视力,她从不在夜间看书练字,便说:“把我的针线包拿过来。” “哎。”另一个丫鬟白芷应了声,打开墙角的柜子,拿出装有针线的竹筐和半匹新棉布。 程丹若拿出剪子,开始裁布。 女红是古代女子的必备技能,不止是德行,主要还是生产力低,衣食住行全都靠人工,和织布一样,是非常实用且必备的技能。 要是不懂缝纫,内衣和月事带都没得用。 因此,程丹若虽然鲜少在绣工上下功夫,却囫囵学过做衣服鞋袜的本事。 她一面做,一面问紫苏:“今天可有什么新鲜事儿?” 紫苏立即抿嘴一笑,道:“有两个年轻举子来拜访老爷,生得一表人才,好些丫头瞧稀奇呢。” 程丹若挑起眉:“噢?” “一个姓何,一个姓陆。”紫苏仔细解说,“何举子胡子一把,怕是做好几年父亲的人了,倒是那个陆举子,年轻有为,样貌端正,听说老爷常有夸奖,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呢。” 程丹若点点头,并不接话。 她身边有白芷和紫苏两个丫鬟:白芷是跟她从程家来的,父母是祖母的陪房,也是他们千里迢迢,送程丹若来陈家投亲。 寄人篱下,不好多张几口嘴,程丹若安顿下来后,就将白芷的老子和娘放了良籍,如今已经不是仆婢之身了。夫妻俩在外头做点小生意,日子还过得去。 女儿白芷暂且不放,一来有个对外联系的渠道,二来也有个自己人。 紫苏却是黄夫人给的丫头,家生子,爹妈和弟弟都在陈府做事,消息灵通,各个地方都有门路。 刚才这番话,可不是白说的。 程丹若二月里便及笄了,十五岁在古代已经是可以说亲的大姑娘。她伺候陈老太太一场,陈老爷不管是看在她孝顺的份上,还是顾念亲戚关系,都会考虑帮她找门亲事。 陆举子的条件,在古代很不错了。 虽然还没中进士,可举人已经甩开至少九成男性——古代的文盲率高达80%-90%,有功名的更少。 而且,做了举人就可以做官,可以免除赋税徭役,许多人家愿意把田产挂到他家名下,绝对饿不死。 别说陆举子还年轻,将来若是能更进一步,金榜题名,更是千载难逢的运气。 “听你这么说,看来是要做陈家的女婿了。”程丹若笑了笑,并不怎么忌讳谈及亲事。 时下虽然仍有三纲五常,可江南一带纺织业发达,女子赚钱的不在少数,在家中拥有一定的地位。士林中又流行心学的新思潮,加上经济繁荣,思想束缚不似清朝那么大。 白芷欲言又止:“可论序齿,姑娘比三姑娘还……” “三姑娘是陈家三姑娘。”程丹若咬断棉线,总结,“肥水不流外人田。” 紫苏试探着问:“可姑娘也大了,总得说亲事,是不是请老太太留意一二?” 程丹若摇头。紫苏& #30340;娘之前犯咳疾,吃了好几副药都不好,是她帮忙看好的,是以这丫头虽然身契不在她手上,倒是知道感恩,常替她考虑。 “老太太身体不好,我要多照顾她两年。”她将意思传达给两个贴身丫鬟,“你们不要打听这件事了,省得招忌讳。” 白芷和紫苏对视一眼,双双苦笑。 可不是,老太太离不得姑娘,怎么肯替她说亲事,不耽误已经阿弥陀佛了。 欲多说几句,程丹若已经放下活计,道:“打水洗脸吧,早些歇息。” 夜谈无疾而终。 * 黄夫人出身官宦人家,父亲是光禄寺少卿,治家很有一套章法。 比如家里五个孩子,三个庶出姑娘都叫姨娘自己养,美名曰不忍骨肉分离。但不管是亲生的二少爷,还是庶出的五少爷,她都养在自己膝下,抓到牢牢的。 此时,她正坐在梨花木的梳妆台前,丫鬟小心地卸着钗环。镜奁开着,磨好的铜镜支在架子上,清晰地照出人影。 陈老爷则坐在床上,由小丫头服侍洗脚,神情放松。 夫妻俩闲话家常。 黄夫人道:“听老爷的意思,那姓陆的举子倒是不错,只是家底薄了些,说给柔娘有些委屈了。” 瞧,人比人得扔,面目不清的陆举子在程丹若那里,是她高攀,可轮到陈家的姑娘,就是他高攀了。 官家小姐嫁举子很正常,可举子里也有家境之分。家里殷实,族人有做官的自然更好。 “唔,子介家中是清寒了些。”陈老爷并不否认这点。陆举子家中无人做官,全靠自己苦读,方才有今日。 “我想着,说给丹娘怎么样?”他和妻子商议,“她也到了年纪,亲戚一场,总得给她找个终身。” 黄夫人迟疑了。 陆举子的条件不算顶好,却也在忍受范围内,年轻有为的举人可不多见,留给外人,她又有点舍不得。 说到底,柔娘和婉娘都不是她亲生女儿,吃点苦算什么,结一门好亲更重要。 “丹娘虽说是亲戚,但已无父母在堂,人家未必肯。”黄夫人点透关窍,“老爷若真心看好,也不差个柔娘。” 陆举子有意求亲,必然是想与陈老爷结个善缘,拿个亲戚家的平民姑娘打发,指不定被人家误以为瞧不起自己,反而结了仇,得不偿失。 陈老爷一想,也有道理,便犹豫起来:“我原本想着,等到三年期满,走些门路调到京中,再给柔娘和婉娘说亲。” 此时出仕的官员们都有考核,三年一考,六年再考,九年通考,评价分为上中下三等,即:称职,平常,不称职。 三次考核结果,将决定九年任满后到底是升职、不升不降还是贬职。 陈老爷八年前授官,第一个三年做知县,政绩不错,从民政官迁为按察佥事,转入司法性质的按察司。六年做满,虽然成绩一般,但打点到位,又无大错,便再度升职,成了按察副使。 简而言之,次次升职,官运亨通。 但陈老爷野心勃勃,并不自满,想再努力一把,回京城谋得一官半职。镀金后不管外放,还是入六部做事,都是很不错的选择。 黄夫人家在京城,父亲亦是京官,闻言顿时心动:“老爷所虑长远,如今我们膝下唯有两女,若能在京中结一门亲事,那便再好不过。” 夫妻俩又商议片刻,方才睡下。 章节目录 第3章 裁新衣 翌日一早,黄夫人携两个女儿来萱草堂请安。 陈老太太自从中风,便很不耐烦见她们,在床上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就合上眼睛不理人了。 程丹若翻译:“老太太说,夫人持家辛苦,若身体不适,不必这么早来。” “孝敬母亲是应该的。”黄夫人家教甚好,深知孝顺的重要性。当下便接过丫头多喜端来的药碗,亲试汤药,服侍陈老太太吃下。 陈老太太意思意思,喝了两口,便问:“孝哥儿?” “昨儿收到他的信,道是下月考核,这月便不回来了。”黄夫人回答。 陈老太太点头,摆摆手。 “表婶,还是我来吧。”程丹若接过汤药,慢慢喂给老太太。 黄夫人含笑应允,坐下汇报家中事务:“快到上巳节了,我想着给柔娘和婉娘做两身新衣裳。虽然老爷清廉,也不能叫人小瞧了陈家。” 陈老太太看着如花美貌的两个孙女,微微点头,不甚清楚地交代:“及笄,你要上心……说人家。” 话还未说完,两个姑娘便红着脸道:“孙女还想再陪老太太和太太两年。” 这是应有之义,婆媳俩笑了笑,挥手示意她们下去。 陈柔娘和陈婉娘对视一眼,羞答答地避到了旁边的屋里。 程丹若没动,耐心喂药。 陈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说:“丹娘……”的亲事。 “老太太放心,柔娘和婉娘做几身,丹娘也做几身,我呀,是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的。”黄夫人一脸诚恳。 程丹若不由弯起唇角,连忙福身道谢:“多谢表婶疼我。” 黄夫人拍拍她的手,又道:“前些日子去露香园,顾太太送了我些藕粉,一会儿送来予母亲尝尝。若是吃得好,我便托人多弄些来。” “你有心了。”陈老太太紧绷的面孔终于放松。 黄夫人忙道:“孝敬母亲是应该的。” 婆媳俩其乐融融,程丹若心里却好一阵叹息。 谁能想到,回到古代后,连藕粉都成了稀有物。 露香园是上海名园之一,其主人是名士顾儒的后人。顾家是本地大族,族中亦有人为官,而顾太太便是族长的长媳,与黄夫人关系十分融洽。 当然,不融洽也难。 古代皇权不下乡,外放做官的又都是外地人,得和本地豪族打好关系,仕途方能顺畅。 说回藕粉,此时的藕粉是露香园名产,外面都没得卖。而在另一个时空,要到清朝才能用钱买到,价值高达每斤纹银一两五六钱。 然而,本朝非明非清,曰之夏,继承了元朝的江山。 正好从五行上来说,夏属火,也和朱明对应。不过,此顾氏已非彼顾氏,露香园亦不是那个露香园了。 也许,只有藕粉是一样的。 陈老太太和黄夫人演完家庭和睦的戏码,今日的请安方算结束。 程丹若送黄夫人出去。 黄夫人和声和气:“上巳节快到了,你也别总闷在家里,同我们一道出去逛逛才好。” “多谢表婶惦记。”程丹若道谢。身在古代,一年到头能出门的日子不多,黄夫人没有拿捏,就是恩情。 “你是个好孩子,放心。”黄夫人笑着说,像是暗示了什么,又什么都没说。 程丹若垂首未语。 下午,绣娘便来量体裁衣了。 江南纺织业发达,除了闻名天下的顾绣(露香园顾氏的儿媳所创),但凡敢做衣服的店铺,必有技艺出众的绣娘。 春日说热不热,说冷不冷,正是穿绫罗的好时候。 时下正流行十幅裙,“腰间细褶数十,行动如水纹,不无美秀”,花纹则以大小团花、飞雀、山水景为主。 据说,京中流行浓艳之色,锦缎中夹杂金银丝线,光华灿烂。黄夫人曾提到过一种毛锦,是将雀毛织入缎内,华丽非常,让程丹若想起了贾宝玉的雀金裘。 价格也很感人,每匹十二尺,值银五十余两。 什么概念呢?如今年景不错,白米每斗价钱一百二十文,值银一钱,平民百姓犹且觉得贵。 十钱等于一两,五十两就是五百余斗米。 一斗米约十八斤。 现代米价贱,三块钱一斤算好了,一匹布就是两万七。更不要说古代很多人根吃不上大米,论价值还得往上翻。 这恐怕也只有国公府的少爷才穿得起。 江南一带则偏好淡雅,绫罗以山水刺绣为主,对布料的工艺相对要求不高。然而即便如此,今天两位陈姑娘做里外两身衣裳,用的也不是极好的料子,也要花掉二、三十两银子。 陈老爷一个月的俸禄是二十四石米,十斗为一石,所以按照米价,折银二十四两银子。 虽然官员并不靠俸禄吃饭,但程丹若算完这一笔账,实在没脸也做一身这么贵的衣服。 相较而言,棉布更合适。 上海的标布是出了名的,此时的松江府亦然,且价格十分友好,最好的棉布每匹才二钱左右。里外做一身簇新的,加上人工费,大概在三钱银子上下。 全天然的纯棉布,还有啥不满足的。 黄夫人口中说什么“你这孩子也太见外了”,却没有丝毫让她改换的意思,只给了她一支珠花簪子作为补(奖)偿(赏)。 夜里,程丹若在一小釜中煮纱布,顺便拈了线,盲打各种外科结。这是她穿越过来就没放下的基本功,一分钟轻轻松松一百个,且绝对平整牢固。 单结、方结、三重结,一根棉线很快被用完。 换只手继续。 反正线这种东西,管够。 紫苏和白芷早已习惯了自家主子的练习,只道是小习惯,并不当回事,专心为她做鞋。 一面做,一面念叨。 紫苏道:“姑娘也是,上巳节,夫人小姐们都一道踏青,她们眼睛多尖,穿身棉布衣裳去,怕是要被人耻笑。” “如今我一针一线都是取自陈家,人家不说,自己也得有数。”程丹若放下成结的棉线,用铜镊子捡起高温消毒后的纱布,放在干净的地方烘干,“还有柔娘和婉娘呢。” 提起两位正牌姑娘,紫苏便不说话了。 白芷纳好鞋底,递给她试穿:“姑娘试试。” 程丹若套上,软而厚实,十分喜欢:“很好,就这样吧。” “明儿再绣上两朵花,串上珠子便更好了。”白芷犹豫了下,问,“其实,收小半寸……” “不。”程丹若知道,如今富裕人家已经开始缠脚,只是民间女子需要劳作,还没到这份上。但她是绝不可能自寻死 路的:“此事今后不要再提。” 她语气坚决,白芷动了动嘴唇,没敢再劝什么。 程丹若将干透的纱布卷起来,用油纸包好,仔细放到药箱内。做完这些,她才叫两个丫鬟打水,洗漱睡觉。 “你们也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人。”她说。 值夜是大户人家才有的规矩,白芷毫无意见,紫苏也乐得偷懒,应了一声,各自回屋休息。 程丹若闩上门,放下帐子,钻进了被窝。 两个丫鬟都想着她上巳节出去,邂逅个青年才俊,搞定终身大事,可她全然是冲着业务去的。 出门踏青,女眷们难免有个扭伤、跌伤、头晕什么的,乃是她开展业务的最佳机会。 其他大夫还不会和她抢生意。 机会难得,她囿于内宅,几乎没有赚钱的办法,不能白白错过。 阿弥陀佛,希望今年能结识几个有钱有身份的太太小姐,今后她若独立出去,也能凭借这份人脉混饭吃。 * 天一日日暖和起来,新衣裳也做好了。 三月三那天,风和日丽,暖阳高照,众人的兴致都很高。 服侍陈老太太吃药用饭后,程丹若随着黄夫人和两位姑娘一道,坐上马车,去郊外踏青游玩。 《周礼》说:“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 也就是拔除不祥,以香熏草药沐浴的意思。流传到今日,便成了在水滨饮宴,采摘芳草。 因有大量女眷出门,河边的芳草之地,早早用绢纱围出了步障。不好抛头露面的太太小姐们,就在这里头饮酒作乐。 马车停在山下,两个丫鬟跳下车,搀扶黄夫人和两位陈姑娘下来。 入目所及,已经看不见十五岁以上的男丁,来往的都是丫鬟、媳妇,最多夹杂一二童子。 “陈太太。”吴知府的太太用官话招呼,熟稔地与黄夫人打招呼,“这是柔娘和婉娘吧,好久不见,出落得愈发好了。” 两个陈姑娘恭敬地福身:“吴太太好。” “这是我家秋娘。”吴太太介绍身边十来岁的小姑娘。 她上身是白绫对襟袄,下系一条浅绿缎子裙,发间插一支金镶宝石的草虫簪,娇俏可爱又不失贵气。 “陈家姐姐好。”吴秋娘大大方方问好,说得也是一口流利的官话。 两个陈姑娘还礼。 吴太太携了黄夫人,两人一边说一边漫步,脸上都是难得的松快:“我瞧顾家的障子就在那边,我们也去打个招呼。” 照理说,松江的地界上,管民政的属吴知府最大,管司法的就是陈老爷,两位领头的夫人不必对顾家这么客气。 然而,留在老家的顾家族长虽然无官无职,却有个在朝中做吏部侍郎的弟弟。 不好好巴结,还想升职加薪吗? 顾家的帐子确实气派,程丹若连做衣服都不能的绢纱,就好像不要钱的纸,圈了好大一块地方。 草坪上铺了席子,置了矮几和蒲团,丫鬟们来来去去,提着攒盒果盘,将这临时的野餐地拾掇得妥妥当当。 “顾太太。”黄夫人热络地寒暄。 “陈太太来了,快,这 里坐。吴太太身体可好些了,这会儿子乍暖还寒的,最容易伤风,可得保重身子。”顾太太不愧是顾氏聘娶的宗妇,容貌不见得多美,社交本事却是一流,热情周到的寒暄引得两位太太都露出笑容。 长辈们寒暄完,就轮到晚辈们见礼。 陈柔娘、陈婉娘和吴秋娘问顾太太好,顾太太的两个女儿莲娘和兰娘再问黄夫人和吴太太好,而后姊妹们之间再互相行个平礼。 一时间花团锦簇。 章节目录 第4章 上巳节 程丹若混在人群中,两个陈姑娘行礼她就跟着,不然就在一旁静静侍立。 陈、吴、顾三家彼此熟悉,对她的身份一清二楚。 顾莲娘今年十一岁,已是个美人胚子,桃红夹袄鹅黄裙,头簪碧玉,首饰不多却着实精细,娇美可爱。 她拉了陈柔娘,声音不大不小:“咱们玩儿去,有些人识相些,可别跟上来。” 陈柔娘半推半就,跟她走了。 而吴秋娘瞥了她一眼,抬袖掩唇,与陈婉娘咬耳朵。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忽而窃笑不已。 程丹若掠过眸光,神色平静。 正四品官的女儿瞧不起民女,很奇怪吗?放现代都不奇怪,何况是等级森严的古代。没什么乐子的时候,拿她取笑,实在是太正常了。 而她寄人篱下,一针一线,一粥一米,都是吃人家的,必须忍下去。 倒是年长的顾兰娘性子温和,朝程丹若客气地点点头。 程丹若便也朝她笑了笑。顾兰娘已经十四岁,亭亭玉立,月白袄水蓝裙,十幅的褶子用线暗暗缝了,风一吹,好似皱起的一池春水。 “程小姐自便。”她也随着姐妹们离开。 程丹若便退到一旁,与黄夫人的大丫鬟说:“我出去走走,表婶问起来,就说我很快便会回来。” 大丫鬟应下。 她这才觑了个空,提着自己的药箱溜出帐子。 其实,只有大户人家规矩多,非要围出个地方。平民并无此规矩,都是一家老少齐齐出动,与男人打个照脸也属常事。 上巳节,本来就是难得的相亲日子。 没有了昂贵的绸缎遮挡,春风的气息更浓郁了些。 河边垂柳依依,即便是大户人家的闺秀们,今天也不必特别拘束,三五人聚在一起,丫头妈妈们跟着,也能走一走,折柳沾水,嬉笑玩闹。 程丹若沿河漫步,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寻找结善缘的机会。 然而,今天官禄宫没动静,红鸾星蠢蠢欲动。 前方走来两个读书人,互相吹捧。 “鹏程兄的诗做得极好,难怪学正赞不绝口。” “诗词歌赋不过小道,为兄倒是羡慕子介的才华,破题常有新意。” “不过谬赞罢了,当不得真。” “子介自谦了,连陈大人都对你的文章赞不绝口。” 他们说的不是官话,而是安徽哪里的方言。程丹若只听了个半懂,不由抬头瞥了一眼。 那个“鹏程”大约三十许,颌下蓄短须,黑色纱罗方巾,松花色行衣,典型的士子打扮。而“子介”二十不到,一身天蓝道袍,天青色逍遥巾,肤色白皙,五官端正,称得上器宇轩昂,一表人才。 子介这个表字,加上陈大人的称呼,应该就是紫苏提过的陆举子吧。 长得还可以。 她想,却见陆子介的眼神略过她,径直落到远处的锦帐。 “前面是女眷的帷帐。”他很知礼,“鹏程兄,我等换一处吧。” 两人走远了。 她不由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 作为孤女,对方对他无意,自然令她松了口气。作为异性,对方一眼都没看,又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程丹若抿了抿唇,压平衣角的褶皱。 她今天穿着蓝色对襟袄,下面是白色挑线裙,搭配再也不会错。只是,古代的染色技术不发达,布料又非上乘,总有种说不出的黯淡。 程丹若叹口气,决定转换阵地。 河边太浅,人还多,除了玩耍的小孩子,看不到什么潜在客户。 她调转方向,决定上山。 春日草长莺飞,暖风徐徐,吹得人十分舒服。 山上地势高,向下望去,便脱离了一座座困人的帷帐,能眺望到远处无限开阔的世界。 程丹若瞧着瞧着,便看住了。 这是古代的松江府,即是现代上海市的松江区一带。 离她熟悉的年代,差了三四百年的光阴。 她没法将眼前的场景,和几百年的钢铁丛林对应起来,也不知道自己今天站的地方,是上海哪里。 浦东?金山?陆家嘴? 全无熟悉的痕迹,只有地名让她怀念。 一晃眼,穿越也有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她坐的车子翻下山崖,跌入滚滚江水,再醒过来,却变成了一个三岁女孩。 时至今日,程丹若也不清楚是魂穿还是身穿。 如果是身穿,为什么身体会缩小,还有一个同名同姓同模样的小女孩,正好也是落水?如果是魂穿,又为什么会把当时的随身物品一起带过来? 无解。 多年过去,程丹若时常觉得,自己已经接受了新身份。但此时,她远离人群,站在山腰俯瞰古人,方才发现她从未做到。 假如真的认了命,她现在就该掉头,设法邂逅陆某某。 年轻举人可不多见,前途好,长相好,表叔还愿意牵红线,错过这家,还不知道能不能碰上。 她十五岁了,无论情愿与否,都必须为下辈子打算。 总不能一直在陈家吃白饭。 但……有意思吗? 她踢掉脚边的石子,把帕子铺在地上,撩起裙子坐了下来。 风吹过裙摆,翻出一朵朵花浪。 程丹若托腮远眺,心平气和地分析:凡事要辩证地看待,孤女确实很惨,但没了父权的压制,她其实获得了少有的自由。 好不容易喘口气,再给自己找个丈夫,让他行使夫权,岂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么。 还是要壮大自身,仅仅“孝顺”的光环是不够的。 万一陈老太太脑子一抽,要她嫁人,那是“孝”还是“不孝”啊? 胡思乱想间,背后传来脚步声。 “表哥,前面有个亭子,我们在那里坐坐可好?”说话的少年处于变声期,公鸡嗓极有辨识度。 他的同伴“嗯”了声,年纪稍大些,略显冷淡。 程丹若没动,她挑了个凸出的低矮平台休息,背后有一处隆起遮掩,没必要刻意回避什么。 那两人走到远处的山腰,在亭子里坐下。 片刻后,矮个的少年忽然起身,匆匆忙忙沿着返回的路走了。 程丹若以多年看宅斗文的经验,敏锐地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她才离开石头&#303 40;屁股,又给坐了回去。 走什么走,看看古代人到底有多开放,以后也能学一学,把握好个中分寸。 果不其然,半刻钟后,一抹淡雅的水蓝色出现。 程丹若忽而发觉,这个姑娘她是认识的。 顾家的五姑娘,年方十四尚未说亲的顾兰娘,顾太太的嫡亲女儿。 从仅有的几个照面看,顾兰娘是个典型的大家闺秀,和善守礼,比活泼的莲娘稳重,交际起来,小姐妹都很愿意给她面子。 看不出来,她居然会私会男人。 程丹若挺直背脊,从缝隙中往外看。 顾兰娘娇娇俏俏立在台阶上,裙摆如若涟漪荡开,清丽婉约,头上梳着繁丽的发髻,头面是一套羊脂白玉,发簪映着光,剔透又光亮。 这一套头面,没有几百两银子下不来,怕是做压箱底的妆奁都够了。 程丹若在心中客观点评一句,继续看。 两人隔着半丈(1.6米)的距离说话。 顾兰娘含羞带怯,不曾直视对方,只在袖中取出一物,矜持地递给他。 因为角度关系,程丹若瞧不清男方的举动。不过,顾兰娘往前送了送,便知对方没有接受。 拒绝女子私相授受,是恪守礼节,还是流水无情? 答案很快揭晓。 对方拂袖,将香囊扫落在地,模糊的身形往旁边靠了半步,彻底遁入死角。 顾兰娘顿时面色惨白,摇摇欲坠。 没人来扶。 这下,她再也站立不稳,羞得待不下去,扭身就想离开。 然而,急急奔出几步,她忽而瞥见掉落在一旁的香囊。闺阁之物不能乱扔,若是被人捡走,惹出是非来,仅存的理智令她驻足,忍泪去捡。 但不知是心神大乱,还是青苔太滑,总之,香囊还没捡到手,身体的重心骤然歪斜。 “啊。”顾兰娘尖叫一声,滑落山坡。 另一位当事人惊了惊,上前几步。“表妹?”他音色不虞,却也如玉石相叩,泉流卵石,说不出的动听。 “表哥。”顾兰娘哀哀痛呼,“我的脚好疼。” 程丹若略作思忖,还是选择现身,假装才听见声音,环顾搜寻:“我听见有人呼救……” 声音戛然而止。 她望着面前几步之遥的年轻公子,心情和坐过山车似的。 第一眼,真的被打扮惊到:浅红色团花道袍,搭配白色护领,玉绦钩,大红云头履。 虽然时下确实流行穿大红鞋子,浅红道袍,可浅红就是粉红啊。饱和度再低的粉红,那也是粉红。 对方的粉还粉得特别美,是桃花初绽时娇嫩欲滴的烟粉色。 这是谁都能驾驭的颜色吗? 然后,她看见了他的脸。 色如白玉,压住了娇嫩的浅红,眼似寒星,瞳仁里的亮光绝非日光倒映,鼻梁挺拔,赛过峥嵘名山,唇若点朱,无有胭脂能及。 但最好看的当属下颌的线条,流畅优美,毫无死角,哪怕明知此时没有整容,也要怀疑他是不是削过骨。 丰姿冶丽,卓荦英姿,如此容貌,逼得春山秀水黯然失色。 -- 谢玄英,平国公礽孙,靖海侯谢云之孙,京城人士,祖籍姑苏。幼而聪颖,过目能诵,美貌天成,世宗见而心喜,赞曰:“芙蓉不及清韵,桃李难掩殊色,或为月宫之芳,仙苑之霞,珠玉之光。” ——《夏史·列传九十一》 - 月芳仙霞:出自《夏史·列传》,形容男子美貌天成,气质出尘。戏曲《思美人》选段:“眼见那公子手持泥金扇,身着浅红袍,真是瑶林玉树,月芳仙霞,一众小姐皆看住了……” ——《成语词典(2005年版)》 章节目录 第5章 初相见 如斯美人,好若雨后澄澈的天空,世界都干净了。 程丹若舒口气,心神舒畅,半蹲下来望向山坡下方。 顾兰娘的水蓝色裙子沾满青草泥泞,她捂住脚踝,疼得额上见汗,哽咽道:“表哥救我。” 程丹若想了想,开口叫:“顾小姐。” 时下南北方的习俗大不相同,北方称闺阁女儿为“姑娘”,但姑娘在南方是女儿的意思,常用的尊称是“小姐”。 顾家是松江府的大族,称呼“小姐”更顺应风俗。 “我是大夫,要我下去替你看一看吗?”程丹若和善地问。 顾兰娘的抽泣声倏然停止。 幽会时突然闯入第三者,由不得她不吃惊,来不及思量,脱口就问:“程小姐,你怎会在此?” “我在附近欣赏风景,忽然听见人呼救,便过来看看。”程丹若欲结善缘,自然知晓如何作答,“你还好吗?” 顾兰娘眸光闪动,瞥了眼远处的浅红人影,牙一咬,道:“我疼得厉害,烦请你去请我母亲来。” 程丹若拧起眉。 顾兰娘想顾太太过来,看到他们孤男寡女,心中便有计较。可她作为外人,目睹这出丑闻,后果难料。 这可不行。 “疼得厉害吗?”她关切地问。 顾兰娘不用装就很疼:“一动都动不了了。” 程丹若假意忖度:“我替你处理下伤势,请这位……”她瞧向浅红道袍的公子,等他自报家门。 他没理她,冷淡地盯着顾兰娘。 她只好道:“请这位公子去通知顾家人吧。” 顾兰娘咬住嘴唇:“他一介男子,不便出入,还是程姑娘去吧。” “快别动了。”程丹若观察了下地形,踩住石头,三两下跳下去,正色道,“你既然疼得厉害,怕是折了骨头,贸然移动,以后可就长不好了。” 顾兰娘吓一跳:“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程丹若按住她的腿,口中道,“你伤的是腿,也不便叫大夫来看,耽误了治疗的时候,落下残疾也是有的。” 她的语调平下来,冷静地说:“顾小姐,我并非危言耸听,不要再动了,让我看一下你的伤处。” 顾兰娘虽自有一番城府,却不敢拿身体玩笑,僵了僵,不敢再乱动。 程丹若道:“请把我的箱子推下来,小心些。” 那公子看着冷淡,可他既然不曾离去,便非绝情之人,犹豫了下,把箱子顺着山坡滑了下来。 青苔湿滑,倒也没磕碰。 程丹若取出竹筒,倒水沾湿帕子,擦净双手。而后,掀起顾兰娘的裙角,卷高她的膝裤,露出了肿胀的脚踝。 她轻轻按压伤处,古代没有X光,治疗骨折多用手来摸,非常考验技法。 “疼吗?”她耐心询问,“这里呢?” 顾兰娘忍不住问:“很严重吗?” “还好。”程丹若实事求是,“兴许骨头有些裂,但不要紧,没有错位,很容易治好,你可别再动了。” 骨裂在意料之中,顾兰娘还在发育期,平时估计又不锻炼,骨头脆了点,这才一崴就裂。 她道:“叫你家下人来,先背你上去,然后坐轿子,一步都不能再走了。” 顾兰娘花容失色:“这般严重?” “是。”程丹若干脆 利落,从箱子中翻找出两个薄竹片和一卷白棉布条,“我要把你的腿绑起来,好让伤口不受碰撞,略有些疼,你忍忍。” 顾兰娘无措地抬头,征求表哥的意见。 他道:“你二人且在此处,我去通知姨母。”这才转身离开。 二女独处,气氛微妙。 顾兰娘绞着袖子,眸光闪动,心底不知盘桓过几个念头:“此处风大,你怎在这儿赏景?” “山上清静些。”程丹若给她缠甲板,语调如常。 顾兰娘继续试探:“不知是什么时候……” “才到。” 拳拳落空,她心里焦急,大胆出招:“你必是要笑话我的。” 笑话什么却没说。 程丹若抬手,佯装奇怪地反问:“昨夜下过小雨,山上滑,跌跤实属常事,为何要笑话你?” 顾兰娘放心了,旋即却升起无限惆怅。 像她这样的姑娘,一辈子估计只大胆一次,然而,终究错付。 两人无言片刻,突然听见一少年声:“阿姊?你无事吧?”上头探出一个脑袋,却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公子。 顾兰娘道:“我跌了一跤,你且去叫人来。” “表哥已经去了。”顾小公子觑着程丹若,用眼神询问。 “这是陈副使府上的程小姐,据说自幼习得医术。”顾兰娘恢复镇定,“她听见我呼救,特来替我看伤。” 花花轿子人抬人,程丹若的医术从不显露于外,顾家姐妹虽有听说,却从未当回事。但眼下,顾兰娘这么一说,不止圆了场面,又卖了个好。 只要程丹若不傻,接了她的好意,也知道该怎么说。 “程小姐有礼。”顾小公子家教甚好,眼底虽不以为然,口气却真挚,“我阿姊可还好?” 程丹若固定好伤口,道:“骨头裂了,须好好养。城中有位金老大夫,住东门大街,治疗跌打损伤最是老道,府上不若请了他来,细细调养。” 其实不必她说,顾家也不会轻信她的医术,必是要找人再看过。如此听闻,自然应下。 约过了一炷香,顾家的仆妇抬着竹轿匆忙赶来,前面带路的竟然还是那个浅红道袍的公子。 “在那儿。”他言简意赅,指挥仆妇下去救人。 只见两名粗壮的妇人爬下山坡,一人背起顾兰娘,一人扶住她的背:“姑娘且仔细。”两人稳当地抬起她,将人慢慢背了上去。 顾兰娘心惊胆战,好不容易回到上头,不由松了口气,歪歪扭扭地福身:“多谢表哥援手。” “不必,姨母在等你。”那公子不与她多说,对顾小公子道,“小心护送。” “多谢表哥。”顾小公子似模似样地作揖,赶忙扶着顾兰娘上轿,“五姐小心脚下,翠儿扶稳了。” 丫鬟应声,小心翼翼地扶着顾兰娘坐上竹轿。 两个女轿夫训练有素,稳稳抬起小巧的竹轿子,一点颠簸也没有,将人一路送下山。 一行人远去,那公子正要下山,忽觉不对,驻足回首。 程丹若正扳住突出的岩石,努力攀爬。她个头不高,背着偌大的药箱,双臂抵住地面,借力往上撑。 老实说,坡不陡,只是裙子太长,有点难爬。 程丹若不舍得弄坏新衣裳,束手束脚,这才吃力起来。 正在这时,眼前突然多出一只袖子。 是& #30340;,袖子,道袍宽大,袖长足以遮住指尖还有余。对方将衣袖抖落,只给她一角衣袖,示意她借力上来。 但程丹若犹豫了。 这件道袍委实做得精美,看料子便知是妆花绫,富贵人家才用得起,色泽柔软光彩,犹如艺术品。 出于对艺术品的珍爱,她迟疑了下:“我手脏了。” 他微顿,勉为其难:“无妨。” “多谢。”程丹若握住他的手,借力蹬足,膝盖在石头上磕住,终于上来了。 但同时,脚边传来一声“呲啦”的撕裂声。 新裙子……被草木勾花了。 她忍不住吸气,古代的料子就是这样,不耐洗更不耐磨,随随便便就会多出几道口子,都不知道哪里蹭的。 幸好棉布不贵,撕的口子,回去补一补也就罢了。 掸掸尘土,拍拍手,胳膊上蹭到碎石,割出两道血口子。她打开药箱,取出清水冲洗,这种小伤口不必包扎,任由它去。 做完一抬头,人还在,表情有些奇异。 程丹若不由蹙眉:“公子有话说?” “你……”他抿住嘴角,忍住不悦,“当慎言。” 程丹若立即道:“我的医术虽然不高明,但骨头裂没裂还是有几分准的,并未夸大病情。” 他又是一顿,似乎完全没合上思路,然未多辩解,反而道:“此前路过山腰,我瞧见草石中有光一闪。” 程丹若顿住,摸了摸头上的银簪子,笑了:“噢?” “你先来,错不在你,然而女子闺誉,汝当慎言。”他说。 程丹若面上露出几分讶色,一是为他的明理,二却是未料他拒绝了顾兰娘,却肯替她周旋。 她微微一笑,温言道:“你放心。” 少女情怀总是诗,多么正常,人追求所爱,又有什么错呢? 连古人都称赞卓文君是“忍小耻而就大计”,认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同明相照,同类相招,云从龙,风从虎?归凤求凰,安可诬也”。 现代人可以沉默,可以顺从,但要是批判自由恋爱,岂不是疯了? 他定定注视她片时,姑且信了。伸手摸向腰间,却仅有玉佩,再一捏袍袖,也无银两,再瞥向周围,很好,随身小厮任无踪迹。 微妙的尴尬攀上眉间。 他隐下难堪,道:“我欠你一个人情,若有事,可于顾家寻我。” 程丹若心底闪过一丝迟疑,她东奔西跑,为的从不是诊金,是人情。而顾兰娘的人情,肯定不如这个人的人情,盖因这世道,就是男人说话比女人管用。 可人情也要分能不能用,烫不烫手。 “不必了,我若来找你,有心人一想不就知道了吗?”她委婉拒绝,“何况,我本也没听见什么。” 那公子不意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再是一顿,道:“如此甚好。” “后会有期。”程丹若客气地点点头,提起药箱,匆匆离去。 她倒不急着去顾太太面前表人情,太急切,反倒显得不够“仁心”,能做一族冢妇的可都是精明人。 难得出来,干脆绕回湖畔,慢悠悠地欣赏了一会儿风景,才折返回去。 照程丹若想,今天见到古代货真价实的美人,又目睹一出幽会,已经算此次出行的高-潮,之后再不会有什么剧情了。 孰知太天真,上巳 节乃相亲之节,难得男女能正儿八经对个脸,谁肯轻易错失良机? 她才走到陈家的帐子附近,忽得瞧见远处有两人在说话。 章节目录 第6章 各思量 胭脂红夹袄,鹦哥绿褶裙,头戴草虫簪,腰系碧玉缕。 程丹若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陈柔娘。 陈柔娘说起来才十四岁,可离及笄也没几个月了。本朝女子多在及笄年定亲,一两年后便出嫁。 趁难得的春日佳节,小少女春心萌动,与英俊潇洒的年轻公子邂逅一场,也算不负良辰美景。 程丹若乍一瞧见,就想装作没看见,换条道绕走。 但同时,陈柔娘也见着了她,惊慌失措地叫了声:“表姐。” 程丹若眼皮微跳,直觉品出几分异常,不由朝旁边觑了一眼。 天蓝道袍。 好像哪里见过。 咦,这不就是陆举人吗? 她眸光闪动,似有所悟,微笑着应:“表妹。” 陈柔娘扶着树干,勉强笑了笑:“你快来扶我一把,我方才崴着了。”说着,伸出纤纤玉手,白皙秀美,好若一朵盛开的白玉兰花。 程丹若上前,稳稳搀住她的胳膊:“小心。” “多谢公子援手。”陈柔娘朝天蓝道袍的公子福了福身,含羞带怯地别过脸,“我这就随表姐回去了。” 这回离得近了,程丹若仔细打量一眼对方——之前的评价并不错,这位陆举子五官端正,文质彬彬,周身一股书卷气。 她也客气:“劳烦了。” “两位姑娘言重了,在下不过举手之劳。”陆举子轻巧地扫了眼程丹若,并不多瞧,依礼避让到一侧。 程丹若揽住陈柔娘:“表婶在哪儿,我这便送你回去。” “母亲就在那儿。”陈柔娘指了指远处的锦障。 两人慢慢走去,程丹若感觉得到身边之人的紧张,不动声色,关切道:“疼得厉害吗?” “只是扭到了,踩地有点疼。”陈柔娘以余光瞥过,脑海中闪过昨夜姨娘的一席话。 -- 陈柔娘的生母姓李,原是货郎的女儿。只是天有不测风云,爹摔了一跤,腿断了,丢了生计,弟弟又发烧,母亲便托亲戚卖了她,好换些药钱。 彼时她才六、七岁,已有几分颜色。牙婆是家中七弯八拐的亲眷,虽贪财,人还算厚道,将她卖到黄府。 经过种种波折,又做了黄夫人的丫头,随她陪嫁到陈家。 等到黄夫人怀上二少爷,预备给陈大人挑选通房,就挑到了她。李姨娘没什么不情愿的,丫头早晚拉出去配小厮,今后伺候丈夫,伺候主人,生下孩子继续给陈家当牛做马。 一样伺候人,通房不算差。 她命好,黄夫人生下嫡子,便松手也允许她们受孕。过两年,怀上一胎,就是陈柔娘。 黄夫人见是庶女,也不为难,叫她亲自抚育,且消了奴籍,抬成姨娘,从此便算是良民了。 李姨娘感激不尽,待主母愈发恭敬。有一年,黄夫人病了,她亲试汤药,昼夜不歇地伺候,勤勤恳恳,不敢懈怠。 黄夫人病愈,待她们母女更好些,是以在家中也算有几分薄面。先前一段日子,频繁有举子出入家中的消息,便被下人透露给了李姨娘。 李姨娘没读过书,却自小听货郎父亲说事,心里明白。 她同女儿说:“你托生在我肚子里,命就要苦些,免不了盘算一回。这女儿家生是第一次投胎,嫁人是第二次投胎,第二次投好了,比第一次还要紧些。” 彼时,陈柔娘犹且羞涩:“姨娘与我说这个做什么,左不过 父母之命罢了。” 李姨娘一根指头戳在她脑门上,恨铁不成钢:“傻丫头,太太不是你亲娘,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能给你说一门多好的亲事?我告诉你,老爷太太说亲,瞧得是门第家世,不是郎君。” 陈柔娘年岁小,对婚姻仍有憧憬,生母如此一说,心里也打鼓:“那依姨娘的意思……” 李姨娘握住女儿的手,恳切道:“要我说,高门大户好是好,规矩也多,与其嫁到面上光鲜里头烂的人家,不如找一户家世清白,郎君争气的人家,纵然门第低些,只要肯吃苦,你同他的情分在那,将来无论好坏,总归敬你三分。” 陈柔娘自然相信生母不会骗自己,可能嫁入高门享福,谁想低嫁吃苦呢。 面上便露出几分不乐意来。 知子莫若母,李姨娘只她一个孩子,从来上心,如何看不出来,低声叹:“果然是个傻的,芳娘才出嫁几年,你就把她忘了?” 三年前,陈老爷官至按察佥事,初上任一时不查,和知府结了恩怨。幸好当时的卫镇抚面子大,是京中伯爷的亲弟弟,地方上人人给他面子。 由他从中斡旋,方才解开仇怨,顺利度过任期。 为了感激卫镇抚,也是为了攀上伯爵府,陈老爷做主,将庶长女陈芳娘嫁给了对方的庶子。 这门亲结的不是不好,陈老爷攀上了一个有力的亲家。然而,陈芳娘的丈夫是庶出,生母只是通房,连姨娘都不是,嫡母自有嫡子嫡女,婚后日子难得很。 最重要的是,那人文不成武不就,唯唯诺诺,不过在家中帮忙处理些庶务,将来就是一个有身份的总管罢了。 陈芳娘回家省亲,衣裳头面虽是新的,脸色却显憔悴。 李姨娘一看,就知道她日子过得不好。 “我的傻姑娘。”她眼眶微红,“像你大姐的亲事,说出去光鲜,背后的苦水怕是三天三夜都倒不完,咱们宁可面上吃亏,内里得点实惠。” 陈柔娘见识不多,已经被生母说动:“可去哪里、哪里找这么个人呢?” 李姨娘耳语:“近来老爷总是会见举子,听说有个年轻有为的举人,家里条件差些,人却出色得很,以后就算不能中进士,也不愁谋生。” 陈柔娘扭扯帕子:“那,姨娘同太太……” “我自会为你敲边鼓,可你自己亦须争气。”李姨娘暗示。 陈柔娘倒吸口冷气,惊得面色发白:“姨娘糊涂了,若是被老爷太太知道,非打死我不可。” “想什么呢?”李姨娘白了女儿一眼,语重心长,“只需叫他知道你样样不差,三分的愿意变作五分,事就成了八分。” 男人这种东西,嘴上说“娶妻娶贤”,谁嫌娘子生得美?纵然是正妻,两情相悦和不甘不愿,区别一样大了去了。 她这女儿样貌姣好,脑子却笨。天底下的好事有数,你不争,就叫人家抢了,留下的坏事儿,才会主动落到头上呢。 “别忘了。”李姨娘字字珠玑,“萱草堂的那个还比你大半岁。” 凡事有竞争,就有危机感。 陈柔娘想半天,道:“我听姨娘的。” -- 转回此时此刻,陈柔娘面对程丹若,心中别扭又窃喜。 别扭在于被撞见做了出格 的事儿,窃喜却是源于事情的进展竟如此顺利,陆举子的样貌不差,她心里的三分愿意已经变成七分。 方才一时失措,叫住这位表姐,原以为是打草惊蛇,现在想想,却是老天都在帮她。 瞧瞧她的打扮,本来就够土气的了,她还不知在何处沾了一身的泥和草屑,着实狼狈不堪。 谁家郎君乐意娶这么个不修边幅的娘子? 陈柔娘想,按照姨娘的说法,事情应当有八分准了。 她心中略有自得,亦有几分歉疚,主动和程丹若示好:“多亏表姐在,不然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自家亲戚,不必如此。”程丹若并不知晓李姨娘母女的谋划,可这事甚至用不着推理。 哪有这么巧的事,偏偏在他面前崴了脚? 但她没打算戳穿。 还是那句话,古代女人太难了。嫁人就是二次投胎,能选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好的? 她装聋作哑,为陈柔娘遮掩,在黄夫人面前绝口不提此事。 “怎的如此大意。”黄夫人不轻不重地责备一声,“丫头呢?是谁跟着你?” 陈柔娘忙道:“母亲莫怪,我见杏花开得好,想摘几支回去给祖母插瓶,打发雀儿去摘,却不想自己看入了迷,踩了石头。” 其实,黄夫人本无意追根究底,踏青游玩扭伤脚,算不得什么大事。理由说得过去,她便轻轻放过:“下次不可大意。” 又拉了程丹若坐到自己身边,和颜悦色地问:“方才顾太太急慌慌地叫人,说是兰娘跌跤,你恰好遇见了?” 程丹若道:“是,我在后山赏景,忽然听闻有人呼救,便上前查看,谁知是顾五小姐,不小心跌到坡下伤了腿。” 黄夫人眸光微闪:“噢?独她一人?” “有人比我早一步,我到没多久,顾小公子也赶了过来。”程丹若一字不假。 黄夫人忖度少时,颔首道:“顾太太同我说,回头要好好谢你。” “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谢。”她十分谦逊。 黄夫人笑一笑,温言细语:“我知道你是个好的。”虽然程丹若不姓陈,可她寄住在陈家,又岂能扯得断关系。 人情是她的,也是陈家的。 接下来的一个多时辰,众人过得十分平静。 偶有交好的官宦人家过来,闲聊几句,一时兴起,便拼桌一道用午膳。 虽说是野餐,却并非全是冷食,除却酸枝木提盒中带来的酒菜,自有仆役背了提炉子,早早点燃炭火,煮出热腾腾的食物来。 今日三月三,必吃芥菜煮鸡蛋。 芥菜、红枣、鸡蛋,再加红糖,是今天必吃的一道菜。 黄夫人吩咐邓妈妈:“取一些煮好的鸡子,给老爷送去。” 所谓曲水流觞,像陈老爷这样的士人,不可能与女眷似的,坐在锦障中观赏一二风景便完了。他们早早选取一截蜿蜒的溪水,杯浮水上,停在哪儿,那人就要作诗一首。 当然,他们写不出《兰亭集序》,但肯定自认能得几分真味。 午膳后,日头渐渐晒人,大家便陆续打道回府。 光明正大约会的节日,就这么过去了,但后遗症才刚刚开始。 章节目录 第7章 谢郎心 松江府城,顾宅。 “您慢走。”丫鬟将以治疗跌打闻名的金老大夫送到二门,交由小厮带出去。小厮机灵地很,搀扶住他:“您老慢些。” 金老大夫笑呵呵的,对这次出诊十分满意:病人治疗得及时,没什么后遗症,伤情也不严重,好好养伤几日就好。 伤情轻,诊金足,真是绝好的差事。 至于为什么大家闺秀会跌下山坡,金老大夫一点都不感兴趣。 闺房内,顾太太凝视着面色惨白的女儿,道:“可听见了?百日之内,不许多动弹,给我好好养着。” “女儿知道错了。”顾兰娘在外人面前懂事,在母亲面前却娇得很,“母亲就别训我了。” 顾太太冷笑,抬手一挥。 丫鬟们立即放下手头上的事,井然有序地退出房间。 顾兰娘忽感不安,强笑道:“母亲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我倒要问问你想做什么。”顾太太冷冷道,“好端端的,你做什么一个人跑到山上去?丫头婆子呢?” 顾兰娘道:“我和六弟说说话,便没教她们跟着。” “这话骗骗外人也就罢了,还想蒙我,”顾太太怒极反笑,“你们姐弟有什么话不能在家里说,非要去山头说,玄英又为什么在那里?” 顾兰娘咬住嘴唇,道:“表哥听见我呼救才来的,我并不知道。” “啪”,顾太太一拍床沿,厉声道:“巧言令色!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只学会了欺瞒父母吗?” 这话说得重了。顾兰娘唬了一跳,险些下床跪下。 “娘……”她呐呐。 顾太太不多废话,单刀直入:“我问你,你支开丫头,叫六郎带玄英上山,与他私会,是也不是?” 顾兰娘面色涨红,却说不出否认的话。 “你糊涂啊!”顾太太气得肝疼,“这要是被人知道,不独是你,顾家都要被你连累。” 顾兰娘忍不住辩驳:“母亲何出此言,说到底是自家亲戚,纵然被人瞧见,今朝上巳,谁又能说什么了。” 元宵上巳,再古板的人都会宽容一二,更不必说自家亲戚,见也就见了。 然而,她完全弄错了方向。 只听顾太太道:“倘若是别人,我也是打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今日出格一二,也就罢了。但是玄英,你想都不要想。” 顾兰娘被母亲坚决的语调说蒙了,半是不甘半是不解:“这是为何?” 顾太太叹息一声,藏起惋惜,将个中厉害道明。 原来,这位表哥姓谢,名玄英,家中行三,出自靖海侯府。莫看是二十年前新封的爵位,人家祖上却是太-祖亲封的国公。 本朝的爵位制度承袭宋代,谢家承爵三代后,超品的国公爵位便会向下递减,依次为从一品镇国将军、从二品辅国将军、从三品奉国将军……一直到最低等的从六品奉国中尉。 再往下,便是普通人家了。 谢家三代国公后,又过了两代,轮到谢玄英的祖父,为奉国将军,因抗倭有功再度封爵,是为靖海侯。 此时,开国受封的勋贵,如今剩下的可不多。 谢家既有祖荫情分,又是后起之秀,前途不可限量。 更难得的是,按照祖宗规矩,天子后妃与皇子正妃皆从秀女出,而秀女均出自民间,不与勋贵重臣联 姻,以防外戚干政。 可当今圣上成亲时,只是亲王之子,郡王不在此列。靖海侯慧眼识珠,将女儿嫁给了他,谁想先帝无子,从兄长家中过继了一人继承皇位。 开国数十年,谢皇后是唯一勋贵出身的后妃。 她是谢玄英的亲姑姑,于十余年前去世,只留下一个如珠如宝的女儿——荣安公主。 “玄英今年十又有七,你姨母早早便为他相看,千挑万选,择中了户部尚书的孙女许氏。人家少有才名,人品端方,其母出自昌平侯府,教养甚佳,再不会出错的。” 顾太太压低声音,掰碎了和女儿说明:“可三个月前,两家都问名了,却说八字不合,硬是取消了婚事。” 婚事共计六个步骤: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所谓纳彩,即是提亲,问名便是拿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卜策吉凶,都是相看好的人家,谁家不是大吉?此时的八字不合,等同于反悔。 两家人中,一为勋贵,一为高官,怎会行事反复?全是不得已。 因为,谢玄英的另一个表妹,姑表妹荣安公主非要嫁给他。 这是万万不能的。 太-祖皇帝除了规定秀女自民间出外,还定下规矩,公主不下降勋贵之家,以清白的耕读世家为佳。 并定例,驸马仅有驸马都尉的虚职,不可参与政务。 要知道,谢玄英自小便是天之骄子,兼之容貌出挑非常,无人能及,备受今上喜爱,多次对人言:“恨非吾家子。” 今上再疼爱这个女儿,都不可能应允。 荣安公主绝望之下,与宫人言:婚姻乃父母之命,若谢玄英非要娶许家姑娘,她也没法子,只是今后一滴水一粒米也吃不进,叫他们等一等,待她死了再拜堂成亲,也不碍着什么。 谁都知道这是气话,不能当真,可闹成这样,这门婚事就变得很麻烦了。 假如定亲的是铁骨铮铮的御史,指不定不止不退婚,还要参公主一本,喷皇帝骄纵女儿,代掌后宫的贵妃管教不利。 可偏偏是许尚书。 他为人圆滑,从不轻易得罪人,号称“八面司徒”,如何肯惹祸上身? 不久后,许家女重病,他道是属相冲撞,好声好气退了亲。 御史们则纷纷上书弹劾,要求管教荣安公主。今上自知理亏,然而元后早逝,着实不忍严惩,只好象征性地罚她闭门思过,抄写《孝经》。 而作为苦主的靖安侯府,也十分尴尬。靖安侯是荣安公主的亲舅舅,他总不能为了儿子,要求严惩外甥女吧? 只好含糊过去,匆匆打发儿子出京。 “公主金枝玉叶,便是一时气话,也容不得忽视。”顾太太说,“若有万一,必遭陛下厌弃,举族的前途,谁家赌得起?” 顾兰娘喏喏。 顾太太拨开女儿的额发,叹道:“玄英再好,荣安公主一日不定亲,你姨母便不敢再说人家。若不然,他怎会到松江来,还不是避风头?” 她不喜爱谢玄英吗? 怎么可能! 假如没荣安公主横插一脚,外甥不曾定亲,她也想和妹妹提一提。可闹成这样,为了女儿的幸福,也为了顾家,再不舍得也得放弃。 “兰娘,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顾太太严厉地警告女儿,“若再被我知道你有什么小心思,休怪我这个 做母亲的狠心。” 顾兰娘瑟缩一下,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请求的话。 她不傻,这已经不是儿女私情了。大伯父官至吏部侍郎,顾家在松江府城面子极大,可与尚书比如何? “娘……”泪光浮上眼眶,顾兰娘依偎到母亲肩头,低声啜泣起来。 顾太太见女儿这般伤心,心头一软,抚着她道:“莫哭了,你的婚事,我早有主张,必是个好的。” 顾兰娘心灰意冷,再无指望,哽咽道:“我听娘的。” * 顾宅,最好的客院。 谢玄英换了一身家常的宝蓝夹纱直裰,在书房里练字。 窗外,他的小厮正头顶三本厚书,面壁思过。 虽然今天的踏青十分糟糕,但这就是他唯一的举措了——罚小厮面壁并减一个月的月钱,以惩戒他被顾六郎支开的疏忽。 小厮心知办岔了事,也不敢求饶,苦哈哈地在外头罚站,时不时睃一眼里头,心想,少爷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于是愈发屏气敛声,不敢多言。 然而,他却是大大料错了自己的主人。 谢玄英固然烦闷,却并不生气。说实话,类似的情况经历太多,次次生气,谁气得过来?非要说的话,他其实更反感母亲定下的许氏。 切莫误会,许家女是他母亲相看的,出自名门,品行必无过错。 他只是……讨厌盲婚哑嫁。 或许这么说,容易惹人误会,以为他是几百年后穿来的,不不不,谢玄英是土生土长的夏朝人。 之所以有这么大逆不道的想法,皆源于他的老师。 靖海侯以军功封侯,家学渊源,然而,他是家中第三子,母亲柳氏为继室。前面的元配为现任靖海侯留下了嫡子,还有一个早早进入五军营,谋出身的庶长子大哥。 轮到他时,靖海侯便压着他读书,且为他寻到了当世大儒晏鸿之。 晏鸿之的祖父曾高居首辅之位,他父亲不曾中进士,却是有名的藏书家,曾建造江南第一书楼。而他本人十二岁中秀才,十八岁考上举人,二十二岁就是进士。之后当了几年翰林,学父亲修书五载,后辞官归乡,四处讲学,声名鹊起。 四十岁,已是名满天下。 靖海侯慕其大名,四处求访,终于见到了这位大儒。而大儒本来不想收勋贵人家的子嗣为弟子,但一看谢玄英,却欣然应下。 靖海侯大喜过望,不慎忘记了一件事——晏鸿之是李悟的弟子。 李悟,“纯真学派”的开创者。他继承了阳明心学,以批判程朱理学而闻名,三十年前,是夏朝当之无愧的风云人物。 他批判理学,提出“纯真”的思想追求,称赞《还魂梦》为世间至纯至真之作。 还说“夫妇之际,恩情尤甚”,“红拂夜奔,千古第一嫁法”,认为“斗筲小人,何足计事,徒失佳偶,空负良缘,不如早自决择,忍小耻而就大计”,大赞卓文君追求爱情的举动。 为此,他被一度被主流文坛怒斥为异端。 后来,他被人陷害与女弟子乱-伦,为证清白,在狱中血书而死。 此 事震惊文坛。 纯真学派的文人大为愤怒,两家思想不同,是理念之争,你污蔑一个大儒□□私通,已经超出了底线。他们愤而辞官,归乡宣扬纯真学说。 此后,李悟的文稿传遍各家,屡禁不止,继承者络绎不绝。 晏鸿之如今是纯真学派的中流砥柱,和理学的人掐架二十年而不落下风。谢玄英跟随这位老师学习,自然而然地萌生了“婚姻当以情为系”的想法。 尤其晏师的妻子由他本人所求,成亲三十余载,恩爱甚笃,羡煞旁人。 而他呢?不知情时,与许家女匆忙一晤,压根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就被通知定下了亲事,实在接受不了! 婚事告吹,他半点不可惜。 只是偶尔的,谢玄英也很迷惘,男女大防摆在那里,他能和谁两情相悦呢?又何来的情之所钟? 顾家表妹对他有意,纵然行为出格,但并不惹他生气。可为何当时,第一反应仍然是避之不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他所追求的至情,真的存在吗? 章节目录 第8章 墨姨娘 顾太太这个人,做事很漂亮。 比如,她以“看护不力”为由,惩罚了顾兰娘身边的丫头,又说顾六郎“行事冒进”,罚他抄书。 当然也令顾兰娘禁足,抄写《女戒》,顺便养伤。 再比如,上巳节过后,她就带着礼物上了陈家的门。 “我来给老太太问安了。”顾太太踏进萱草堂,笑盈盈地向陈老太太请安,“听说您觉得我们的藕粉尚可入口,我这刚得了玫瑰味儿的,想请您品鉴品鉴。” 这话说得漂亮,饶是陈老太太中风后不爱见客,亦不禁露出笑脸:“费心了,还要你专程走一趟。” “天气好,我也想走动走动,您不嫌我烦才好呢。”顾太太笑眯眯地说着,目光投向侍奉在侧的程丹若,“丹娘又亲自熬药了?老太太的福气可真叫人羡慕,不仅有两个孝顺的孙女,连侄孙女都这般懂事。” 陈老太太牵起嘴角,道:“兰娘和莲娘都是好的,你到了我这个岁数,肯定比我更有福气。” 两个官太太你来我往恭维了番,陈老太太便面露倦色。 顾太太识情识趣,主动提出去看望黄夫人。 陈老太太点一点头,吩咐:“丹娘,送顾太太去你婶母那儿。” “是。”程丹若福身应下,搀上顾太太的胳膊,“我送您。” “那便容我沾沾老太太的福气。”顾太太口气诙谐,亲热地携了程丹若的手。 两人一道走出萱草堂,慢悠悠地朝正院走去。 顾太太本是为她而来,此时却一副悠哉的样子,仿若闲聊:“我听兰娘说了,昨儿多亏你发现的早,不然她可要吃大苦头了。” “您谬赞了。”程丹若神色平静,“我医术不精,并未帮什么忙。” 顾太太问:“金老大夫都说处理得及时,没教骨头裂得更厉害。” “我也只会这些皮毛。”她笑。 “听说你是同父亲学的医术?” “是,家父师承李御医,后于惠民药局做医士。” 太医院架构如下:院使,秩正三品,同知,正四品,院判,正五品,典簿,正七品,御医正八品,共十八人。 换言之,全天下能被称为太医的,只有二十几个人,水平且不说,地位却不容置疑。 不过,太医院不可能只有二十几个大夫,更多的是没有品级的医士和医生。医士的地位要高于医生,评判标准是考试——“三年大考,分三等,一等补医士,二等补医生,三等发院习学”。 李御医能获得八品的品阶,水平已经十分不差。 他五十六岁因母亲重病,舍弃太医院的良好待遇,回乡侍奉母亲。 程家与李家均为山西大同府山阴县人,程父在程丹若祖父的打点下,跟随李御医学习医术。 学成后,由李御医举荐,在当地的惠民药局(官方设立的救济贫民的机构)做个小小的官医。 所以说,程丹若投的胎运气不错,等同于市立医院医生的女儿,父亲的师父还是协和的大佬。 只可惜遇到了战争。 纵然如此,这样的出身也叫顾太太缓和了面色,赞道:“果然家学渊源。” “ 不敢当。”程丹若十分谦逊。 顾太太却叹了口气,拍拍她的手,故作无奈:“有什么不敢当的,兰娘要是有你一半懂事,也不会跌下山去。” 戏肉来了。 程丹若打起精神,道:“前儿下了雨,山上的青苔犹未干透,顾姑娘怕是踩到了湿滑处,才不慎跌跤,并不是贪玩。” “噢?我还当她看见了什么花儿蝶儿,这才顽皮呢。”顾太太讶然。 程丹若想一想,笑了:“我记得山上有个亭子,她许是想进亭子坐一坐,台阶又滑……” 顾太太仔细打量她片刻,满意一笑:“竟是错怪她了。” 她轻描淡写带过这茬,又问了几句“平日读什么书”之类的家常,自然而然地结束了闲聊。 正院也到了。 黄夫人正在等她。两人互相见礼问好,熟稔地寒暄。 “兰娘的伤要紧不要紧?”黄夫人首先表示关切。 顾太太道:“无妨,请金老大夫看过了,说好好养上十天半个月就好。” “没事就好。”黄夫人应着,朝程丹若笑了笑,“丹娘来得正好,去看看柔娘和婉娘吧,你们姐妹也该一处说说话。” “是。”程丹若识趣地告退。 她走得慢,远远的,还能听见顾太太的声音:“这事得多谢丹娘,若不是她恰好路过,那傻丫头还要吃大苦头呢。” “她一向热心,没给您添麻烦就好。”黄夫人笑道。 两人说着进了屋,听不见什么了。 程丹若的唇角微微一翘,绕过游廊,穿过月亮门,就到了旁边的小院子。这里叫锦霞院,居住着陈柔娘和陈婉娘,以及她们各自的姨娘。 两位小姐是主子,住朝南的二层小楼,两个姨娘算是仆,只能住东西厢房。如此尊卑分明,亦是方便陈老爷过来做一些少儿不宜的事。 今朝天气好,陈柔娘和陈婉娘聚在一处,在窗户下做针线。 “我来看看两位表妹。”程丹若说。 陈柔娘眸光闪烁:“倒是稀客,雀儿,上茶。” “哎。”丫头端上热茶,热气腾腾,香味却寡淡,一闻就知道不是好茶。 程丹若不动声色,欣赏她们的绣活:“这帕子绣得真好。” “最近孙师傅教了她的独门绣法。”陈婉娘仿若随意的应答,“说是就凭这一手本事,女红就算小有所成了。” 孙师傅是陈家为女儿聘请的女红师傅,原是苏州织造局的绣女,因眼疾做不了活计,才离了织造局,做陈家的西席。 她的苏绣乃是一绝,活计栩栩如生,一小件就能卖上几十两银。 陈家女儿虽然无须靠手艺过活,但今后出嫁,为夫家人做上几件东西,便能显出在女红上的本事来,叫人高看三分。 这是炫耀,毫无疑问。 程丹若:“是吗?” “当然。” “那真不错。” 平淡的敷衍。 陈婉娘丧气不已。每次都这样,这个远房表姐明明穷酸得要死,却总装出一副淡泊的样子,嫉妒一下又怎的,她难道不该嫉妒自己吗? 真讨厌。 陈婉娘气鼓鼓地坐回绣棚前,不理她了。 程丹若摇了摇头。 文艺作品中&#3 0340;宅斗:句句眼药,下药栽赃,幽会捉奸,落水暗算。 现实生活中的宅斗:初中生相处。 虽然寄人篱下,免不了被拉踩取笑,但姊妹间的相处并不算难。 或者……不算太难。 “哎呀,表姑娘在这儿,真是巧了。”楼下纤纤袅袅走来个女子,红绫袄白绸裙,下头一双翠绿的金莲鞋。 陈婉娘立即笑了:“姨娘。” “夫人叫我做了鲍螺,我留了些,专门拿来予你吃。”她是墨姨娘,容貌不算顶尖,却生得温婉可人,点一点女儿的鼻尖,又笑,“表姑娘也尝尝。” 带骨鲍螺是苏州小吃,用牛乳和蔗浆做成,上头的纹路宛如螺蛳,入口即化,非技艺高超之人做不来这么难的点心,是墨姨娘在“娘亲”那边学来的手艺。 平日里来了要客,陈老爷或黄夫人就会叫她下厨,做一道鲍螺,多半能得到客人的交口称赞。 程丹若也不装清高,欣然道:“看着美味,多谢姨娘了。” 墨姨娘微微一笑:“不敢,妾身只有这些手艺拿得出手。” 她谦逊,程丹若却不敢当真。 说起来,整个陈家最有文化水平的,不是黄夫人,而是墨姨娘。她叫墨心,正是传说中的瘦马出身。 据说她年纪很小就被卖了,自小与姐妹们一道学艺,读书、焚香、弹琴、烹饪样样精通,还缠了一双三寸金莲。 调-教有成后,被商人重金买下,赠予达官显贵。 墨姨娘是之前的上官赠送给陈老爷的——准确的说,是上峰的老婆,商人前脚送瘦马,她后脚就给下属发了一个。 好的下属,要懂得为上峰分忧。 陈老爷不算好色之徒,不过江南有养瘦马的风气,又是上峰所赠,就把人带回了家。 黄夫人自不喜这等狐媚之人,奈何上峰是现管,不能徒结仇怨,只好忍了,准备调职后再转送给别人。 墨姨娘呢,心里也清楚,她这样的女人没有别的出路,不可能有人给她赎身,家人也早已拿了她的卖身钱不知所踪。 终其一生,她不是给这个人做小老婆,就是给那个人做小老婆。 转手越多,越不值钱。 她能怎么办?最好的出路,就是趁着年轻还值钱,赶紧给某个男人生个孩子,抓住他的心,好不被转卖。 片瓦遮头,不至于沦落风尘、病死街头,就是她最大的奢求。 所以,她注定不能像李姨娘一样,对黄夫人忠心耿耿,对陈老爷恭恭敬敬,就能安然度日。 黄夫人卖她,尚需陈老爷首肯,可陈老爷转送她,不过一句话。 她只能想方设法笼络陈老爷,然后在黄夫人跟前卑微,再卑微,卑微到尘埃里。 因为一向恭敬谨慎,黄夫人慢慢淡了卖她的心思,陈老爷隔三差五,就要叫她去书房红袖添香。如今虽然颜色已旧,凭借生育一子一女的功劳,她便算是半个陈家人了。 只要五少爷陈知恭争气一点,黄夫人心软一点,陈老爷念旧一点,她便不至于在人老珠黄之后,再被卖到外头去,终身不能与子女相见。 章节目录 第9章 皆如意 带骨鲍螺确实好吃,不亏是在历史中留名的著名点心。 但一碟总共也才四个,程丹若吃了一个,识趣地喝起了茶。顺便向陈柔娘讨教一个收边的难题。 她最近裁衣,形状有了,只是腋下处怎么都收不平整,穿起来难受得紧。这等小问题又不好拿去问孙师傅,请教表姐妹最为合适。 陈婉娘找到机会,大肆嘲笑了她一番:“表姐竟然连收边都做不好。” “是啊,妹妹若是知道,还请指点一二。”程丹若说。 陈婉娘很乐意卖弄她的绣艺,立即指点她几句关键,假惺惺道:“自家亲戚,指点谈不上,表姐太客气了。” “四姑娘。”墨姨娘不赞同地看着女儿,却未出言管教——但凡读书的人,心中总是不糊涂的,女人尤其如此。管教子女是主母的职责,身为姨娘,能照料女儿生活已是莫大的恩典,绝不可僭越。 她只是用帕子擦掉女儿嘴角的奶油,言道:“表姑娘侍奉老太太尽心尽力,顾不到女红也是有的。” “姨娘可真是。”陈婉娘闹了个红脸,躲开她的动作,“别把我当小孩子。” 墨姨娘微微一笑,颤巍巍地起身:“好了,你们姊妹慢聊,我先回去了。” 陈婉娘娇纵,待生母却好,扶住她的胳膊:“姨娘有了身子,可要小心。” 墨姨娘上个月诊出的身孕,但怀相不好,故不声张,亲生女儿却是知道的。这会儿故意点出来,难说有无炫耀的意思。 程丹若很配合,起身便要福下:“竟不知姨娘有喜,给您道贺了。” “使不得。”墨姨娘的小心谨慎刻入骨髓,当下便避开她,又示意女儿不必搀扶自己,“有丫头呢,你且坐着,表姑娘也别送了。” 陈婉娘也没坚持:“小心些。” “哎。”墨姨娘温柔地应了,摇曳生姿地下楼去。 程丹若望着她的背影,不忍地转开视线:脚骨折成那个样子,走起路来该有多疼啊,外国人想象中小美人鱼的痛苦,却真真切切地痛在古代女人的身上。 不寒而栗。 她一时坐立难安,道:“老太太那儿离不得人,我先走了。” “雀儿,送送表姐。”陈柔娘开口。 程丹若脚步一顿,思量地瞥过一眼:对了,今天的陈柔娘似乎格外沉默,她有心事? 然而,陈柔娘避开了她的目光,专注地拈起针线。 唇角上,徐徐浮现一个羞涩的微笑。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提起裙角下楼。 “表姑娘慢走。”雀儿送了两阶楼梯,潦草地福身送别。 程丹若没有回头。 再回到正院,顾太太已经走了。 黄夫人留她说话,并转达了顾太太的谢礼:几匹上佳的绢罗并一支玉钗,全都是实用的好东西。 程丹若还要谦逊一下:“不过举手之劳,顾太太委实客气了些。” “给你的,你就拿着,也是你应得的。”陈家最近的银钱略有拮据,毕竟马上要到九年通考了,陈老爷需要上下打点一二。但黄夫人不至于眼皮子浅到贪墨这些东西:“大姑娘了,也该好好打扮打扮。” 程丹若这才收下。 黄夫 人饮了口香茗,才慢慢打开话匣:“你父母都不在了,有些事纵然不该同你说,也顾不得这么多。将来……可有什么打算?” 程丹若略略一顿,这便是在问亲事了。 论理,没有和当事人自己谈亲事的,但她情况特殊,说是亲戚,却是表不是堂,姓陈的不能替姓程的做主。 问是必然要问一问的。 “表婶也知道,程家只有我一个人了。”程丹若无意成亲,可古代容不下一个无主的女人,可以守寡,不能未婚,直接说肯定会被黄夫人当成疯子,“若父母尚在,自然听从父母之命。如今却……” 黄夫人亦是社交达人,流畅地铺垫一句:“唉,可不是么。” 程丹若这才道:“家父生前有一愿,希望将李御医与他的行医经验整理成册,造福后人。我不孝,今生不能再侍奉双亲,别的不说,若不能达成他的遗愿,怕是死后无颜去见父母了。” 是的,一个女人不想结婚,不可以,但如果因为“孝”,也不是不可以。 黄夫人果然沉吟起来,半晌,劝道:“正是因为家中仅有你一人,才该早些开枝散叶,以慰父母。” 这事不能顶着来。程丹若顺从道:“表婶所言在理,我所求的无非是叫程家不至于……”嗓音带出一点点难以抑制的哭音,“不至于在我身上断绝而已。” 黄夫人微蹙眉头,毫无阻碍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程丹若求的两件事,一是成亲后她希望继续行医,至少要将医术传给后代,二则是要将一个孩子过继给程家。 平心而论,条件不算过分。她背负程家香火,自然要为家族考虑,这也是一种孝行。 然而,摆在婚恋市场上,就有点难了。 “我心中有数了,你放心。”黄夫人说。 程丹若抬起帕子,按按眼角的泪,故作不自在:“劳表婶挂心,其实,我心里也放不下老太太,中风毕竟是……” 她摇一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已无长辈在世,老太太就和我亲祖母没什么区别,若我能多侍奉她几年,便是我的幸运了。” 其实,伺候病人不是人干的差事,又累又苦。但谁让古代女人难做呢,嫁到夫家去,也一样伺候婆婆,伺候相公,伺候小姑子,人家还道理所应当。 不如留下来伺候陈老太太,还能刷一刷孝顺的名望。 “你有心了。”黄夫人不管心里怎么想,口中必须表扬她的孝顺,“我和老爷都记着你的好呢。” “表婶过誉。”程丹若真心诚意道,“能有长辈教诲,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黄夫人微露笑意,显然十分满意她的懂事。 * 夜里,黄夫人向陈老爷转达了顾太太的拜访,并委婉暗示了程丹若的要求。 陈老爷听得大皱眉头,显然并不赞同,但还是那句话,她想达成亡父的遗愿,为程家延续香火,也情有可原。 “丹娘还是太要强了。”陈老爷点评,“子介乃独子,人丁单薄,怕是不会同意她的要求。” 又说,“他将来是要出仕的,妻子行医也不好听。” 黄夫人道:“照我说,陆家人少,便该要个枝繁叶茂的岳家帮衬,丹娘这边是个大不足,并不相配。” 此话中 肯,陈老爷不由颔首,道:“那便算了吧。” 黄夫人:“柔娘呢?” “让我再想想。”陈老爷并不想轻易许出女儿。他仍然想在京中物色亲家,今后纵然外放,也可彼此帮衬。 然而,他想得好好的没用,陆举子已经被李姨娘母女盯上了。 陈柔娘的计划十分成功,陆举子回家考虑两日,得到了母亲的首肯,便提了礼物上门拜访。 不是提亲,是拜师。 他姿态摆得很低,求的也诚恳。 陈老爷拿捏架子,第一次并未同意。但之后接连大半个月,他都风雨无阻上门拜访,偶尔拿几篇文章,又或是一二诗作,请陈老爷指点。 等到夹袄换了单衫,陈老爷终于松口,收下了这个弟子。 这是两利的好事。 于陆举子而言,他多了一个能指点学问和官场的老师,而陈老爷则多了个有潜力的晚辈,将来若是能成功得中进士,更是一大助益。 拜师后,就算半个陈家人了。 陆举子第一次得进内院,拜见师母,出来的路上,偶遇了陈柔娘。 两人彼此见礼,飞快分开,毫无逾越之举。 可没几天,李姨娘就拿着针线孝敬了黄夫人,含蓄地打听陆举子的事。 “你倒是好眼光。”黄夫人不咸不淡地说,“此事还须问过老爷。” 再无所谓男人的姨娘,一遇到儿女婚事,都恨不得变成狐狸精,让当家人对孩子上心一点,再上心一点。 但李姨娘忍住了。 她不是墨姨娘,陈老爷并不多宠爱,一向靠攀住黄夫人过活。此时绕过主母,自己去找陈老爷求情,大大犯忌讳,指不定黄夫人一句话,就把婚事弄没了。 “是婢妾僭越了,太太是三姑娘的母亲,一切凭太太做主。”李姨娘深深拜倒。 黄夫人的气,平了。 她说:“柔娘是我女儿,难道还能亏待了她?” 李姨娘自是奉承。 黄夫人说到做到,又与陈老爷提了一提。 陈老爷应下了。 时下师徒关系不亚于父子,既已拜师,就不再是之前可有可无的关系。将亲生女儿嫁过去,既能快速帮扶陆家,又能百分之百得到回报,何乐而不为呢? 四月初,两家定下亲事。 陈柔娘的心定了,开始在家中绣嫁妆。 陆家亦然。 “阿弥陀佛,可算是定下了。”陆母说,“亏得我儿机敏,否则陈老爷提了那个丧门女,你应也不是,拒绝也不是,便弄巧成拙了。” 陆子介深以为然。 他先前登陈家门请教学问时,陈老爷就询问过他的亲事。他当时以为陈老爷有意为他保媒,便叫母亲回绝了提亲的人,做出一副潜心读书的样子。 谁想没多久,隐约在陈家的下人口中听见风言风语,说陈老爷有一远房亲戚,父母俱亡,如今寄住陈家,已然及笄。 他吓一跳,赶紧叫人打听。 回音令人不安。 他不得不早做准备,于上巳节之日,屡次在陈家附近盘桓,这才得以偶遇落单的陈柔娘,引得少女芳心大动,暗暗心许。 而后,他上门拜师,表明态度,终于更进一步,双喜临门。 陆子介回想起当时的那位“表姐”,只记得容貌寻常, 衣裳简朴,在陈小姐的衬托下宛如仆妇。 真是万幸啊。他想。 章节目录 第10章 老太太 陈柔娘和陆子介的婚事,算是多方满意的结果。 程丹若满意,陈柔娘满意,陆子介满意,黄夫人、陈老爷、李姨娘也都满意。 那么,有没有不满意的人呢?有。 陈老太太不满意。 一次请安时,她质问黄夫人:“我记得礼儿和我说过,这人是想说给丹娘的,怎么就是柔娘了?” 黄夫人不意陈老爷居然和老太太提过,不得不解释:“老爷对子介寄予厚望,许配柔娘更能显出我们家的诚意,且陆家人丁单薄,丹娘在这方面差了些。” 陈老太太并非蛮不讲理之人,她不满的其实并非婚事,而是他们夫妻不把她的吩咐当回事——之前,她可是再三要求过给程丹若讲一门亲事。 果然,病了这么多年,这个媳妇逐渐不把自己放心上了。 陈老太太僵硬地拨弄着佛珠,口气却缓和:“既是如此,丹娘的亲事便由我做主,你看如何?” 黄夫人自无不可,亲戚的亲事说好了是万幸,说的不好可要落埋怨。“娘的眼光自是比我们好。”她笑着恭维。 陈老太太意味深长地说:“那就好。”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不管是黄夫人,还是程丹若,都以为过去了。 程丹若以为暂时解决了亲事,继续一心一意地服侍陈老太太,只偶尔觉得老人家越来越离不得人了,总是冷不丁问:“丹娘,你也大了,今后有何打算?” “老太太若不嫌弃,丹娘愿意一直服侍你。”程丹若半真半假地奉承。 每当这时候,陈老太太总是会微笑:“傻孩子,我还能留你一辈子不成?” 程丹若道:“那才是我的福气呢。” “你这孩子,”陈老太太眸光闪烁,慈爱溢出唇角,“放心,我老婆子还活着,断不会叫你无依无靠了去。” “那我就仰仗老太太了。”程丹若玩笑一句,端上药来,“您呀,少说也要活到耄耋,长长久久为丹娘撑腰。” 陈老太太被她哄得高兴,愈发坚定了心中所想。 她不动声色:“快要端午了吧,天是一日热过一日了。” “是呢,等到端午,用艾草把屋子里都熏一熏。”程丹若说,“老太太若是睡不好,我再做个香包挂在帐子上,许是舒服些。” 陈老太太道:“我是想,二郎该回来了吧。” 陈家二少爷陈知孝,年十六,正在苏州的“春风书院”上学。这是江南一地著名的书院,山长以前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官不高,却清贵,告老还乡后于家乡开设此书院,引来慕名的学子无数。 陈老爷只陈知孝一个长成的儿子,自然要为他打算,早早便托了人送进去。 春风书院管理严格,每旬放假一日,只叫学子们在城内疏散疏散,唯有节日方才会给三五日假期,叫他们归家与亲人团聚。 端阳是大节日,自年后返回书院读书的陈知孝,终于能回家了。 于陈家而言,这无疑也是一件大事。 昨日书信才送来,说端阳归家,黄夫人就急切地叫人洒扫院子,晾晒被褥,熏染屋子,样样准备妥当。 待到端午节前两日,门口陆陆续续开始放置菖蒲、艾盆,上方悬挂上泥塑的张天师像,雕刻了各式各样的毒虫点缀一边,做出活灵活现的驱虫场景。 五月初五,端午节当天,全府&#3034 0;人都忙碌起来。 最小的陈五郎,额间要写上“王”字,系上五彩的长命缕。 其他人换上了艾虎纱做的衣衫,轻薄透气。心灵手巧如陈婉娘,早就用纸剪出了艾叶、天师和毒虫的模样,戴在头上栩栩如生,差点吓哭小丫头。 程丹若不比古人讲究,只用艾草编织成手镯戴上,又给每个人准备了调配好的艾草薄荷香包,装着常见的白芷、川芎、芩草、甘松、薄荷、艾叶,气味芬芳又能驱蚊。 午间,陈知孝风尘仆仆地赶回家。 他衣裳都没换,就到萱草堂给陈老太太请安。 “给老太太请安。”陈知孝见过祖母,又对在一旁照顾的程丹若行了平礼,“程家表妹安好?” 程丹若还礼:“多谢表哥挂念,老太太和我都好。” “来。”陈老太太哪有不疼孙子的,一把拉过他坐到身边,“瘦了,黑了。” 陈知孝长得很像陈老爷,不胖不瘦,中等身材,不美不丑,中等模样,只是家中富足,又是官宦子弟,言行举止便比普通人家的学子多了几分从容。 他笑道:“高了些才显得瘦,书院一日三餐,饿了还有点心,老太太放心,并不曾吃苦。” 书院里的伙食一般,量大管饱而已,但黄夫人早就叫他带足了钱财,每日到书院门口买些烧饼、馄饨、馒头,绝不会饿着。 陈老太太含糊地说了什么,陈知孝没有听清。 程丹若翻译:“老太太说,要你知晓分寸,万不可为了读书伤了身子。” 陈知孝立即起身,躬身道:“老太太放心,孙儿明白。” 陈老太太又说了好些话,才放孙子去找母亲。 黄夫人早已等候多时,赶忙叫儿子洗漱:“午时水已备下,快洗一洗,祛病祛灾。” 陈知孝哭笑不得。据说端午午时的水是最好的,能强身健体,但都是小孩子才这么做。 然而母亲一片慈心,他不忍相驳,老实应了。 沐过加入柚子叶和白兰花的香汤,陈知孝又与父母一道,去萱草堂用午饭。 端阳的午饭须是清一色的红。 红烧鳝鱼、胡萝卜烧肉片、鸭血汤、红苋菜、樱桃肉、白灼虾,各类粽子。 不过,程丹若并没有加入其中,这是陈家的团聚时刻,与她毫无干系,甚至连姨娘都是没资格出场。 侍奉婆母,是主母才有的权利。 程丹若一个外人,独自在屋里好好用了顿饭。 她的午饭要简单些,白灼虾、萝卜肉丸汤、红苋菜和咸鸭蛋。 粽子估计是厨房来不及给她做,直接蒸了陈老爷的下属和同僚送来的节礼,多到吃不完,既有甜口的,也有咸口的。 程丹若剥了个小的白糯米粽,沾白糖吃。 以前端午,谁还耐烦吃这种粽子,怕胖还来不及,现在可好,这具身体虽然能吃饱饭,对甜食却还是馋得很。 糯米沾白糖塞进嘴里,又香又甜。 程丹若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后才吞下。和陈老太太一起吃饭,菜永远是烂烂的、清淡的、低盐的,她还会咳嗽呕吐,每当这时,总要停下来服侍一番,才能继续吃。 若是老太太不舒服狠了,直接放下筷子,那么 ,她就算只吃了一口,这顿饭也得结束。 一个人好好吃一顿饱饭,竟然也成了奢侈。 程丹若咽下糯米,忍回所有的不平。 日子还要继续过,不是吗? 能在古代吃上白米饭,节日里吃一口白糖粽,生活已经超过大半人。 “白芷。”她叫来外面纳鞋底的丫鬟,说,“剩下的菜你们拿去吃吧。” 她胃口不大,菜里还剩了不少肉腥。丫鬟们的菜肉末少,虽然是剩菜,她们也一点不嫌弃。 “多谢姑娘。”白芷收拾餐桌,端着几道剩菜下去了。 程丹若先漱口,再用棉线充当牙线,清洁齿间,最后才嚼一小块香茶饼——这是用香料、薄荷、茶、甘草都药材制作而成的古代版口香糖,能清新口气。 古代可没有牙医,她清洁牙齿非常小心,生怕蛀了。 做完,立即到旁边的耳房,接手熬药的任务,让丫鬟去吃饭。 丫鬟乐得早些吃饭,欢欢喜喜地走了。 不出一炷香,药便熬得七七八八。 程丹若用抹布包住砂锅,小心翼翼地将药倒出来。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苦得人流泪。 她过滤一遍药汁,倒入药碗。 其实,她说是每天亲自熬药,也就是做这点工作而已,大部分活都是由丫鬟完成的。 往好听里说,这叫合理安排工作,总不能为了好名声把自己累死,说难听点,就是层层压迫。 但过日子,最好忘记这一点,不然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程丹若端起托盘,稳稳当当地走进了正堂。 陈家人的家宴已经结束了,饭菜撤下,众人正围着陈老太太,听陈知孝讲书院里的趣事。 “老太太。”她弯下腰,轻柔地说,“该喝药了。” 平时,陈老太太最抗拒苦药汁子,都要她哄半天才好。可今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孙子回来,她心里头高兴,竟不必她说,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喝了。 程丹若给丫鬟多喜使个眼色。她赶紧端了新切的桃子,喂给陈老太太吃一块,压一压口中的苦味。 “今天不需你。”陈老太太吃完桃子,又漱了口,这才发话,“孝哥儿和柔娘婉娘都回去吧。” 一打发孩子们,黄夫人和陈老爷便知道她有话要说,对视一眼,均自对方眼中瞧见了不解。 明明之前的婚事已经过去,老太太还有什么事? ——当然,还是婚事。 程丹若等人一退下,陈老太太就开门见山:“孝哥儿已经十六了,他的婚事,你们二人可有章程了?” 黄夫人立即道:“回母亲的话,媳妇想着老爷马上要上京了,届时不妨请我娘家出面,打听一下京中可有合适的姑娘,给孝哥儿说一个好的。” 儿子是她的命根子,也是家中嫡长,夫妻俩商量过,不着急在松江定亲,左右是男子,二十之前成婚都不算太晚。 陈老太太嘴角动了动,像是面部神经抽搐了一下,怪异得很。 黄夫人心中萌生不祥的预感,但忍住没吭声。 陈老太太也没看她,直接问儿子:“你也是这么想的?” “孝哥的媳妇要好好说。”陈老爷点头,又问,“母亲可是有了人选?” 陈老太太缓缓道:“ 之前,你媳妇和我说,丹娘无依无靠,说到外头怕是人家嫌弃程家单薄,我便动了念头,想将她留在身边。” 黄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开口就想驳斥。 但陈老爷更狠,直接道:“毕竟是自家亲戚,做妾说出去不好听。” “正是,我将丹娘当做亲生女儿看待。”陈老爷用“妾”的名头,堵住了老太太的下文,黄夫人自然不能拖后腿,附和道,“她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儿。” 陈老太太不动声色,绝口不提是妻是妾,反而提起旧事。 “我不是偏心丹娘,可早年间淮河水患,若不是丹娘,我现在已经与你父亲作伴去了。” 章节目录 第11章 暗传信 陈家的老家在湖广一带,位于淮河周边。 四年前,陈老爷在外头做官,陈老太太则随幼子居住在老家。 那时正值春汛,连日暴雨,淮河水位不断上涨,本以为居住在县城定是无忧,却没想到如此厉害,直接淹没了整座县城。 陈老太太的幼子外出,通知乡下的族人避难,却再也没有回来。 洪水席卷而来,水淹没了宅子,仆人们四散逃命,陈老太太滑了一跤,差点淹死在水里。是程丹若跑回来扶起她,让她坐在门板上,两人在水中漂了两天一夜,才被陈家的族人救下。 因此,陈老太太才携了程丹若,随陈老爷来江南居住。 “是儿子不孝。”提及此事,陈老爷心中大恸,连连道,“叫母亲受了大罪。” “水患乃天灾,与汝何干?”陈老太太吐字浑浊,口气却坚定,“只是,丹娘既救我一场,我总要安排她的终身。” 黄夫人暗暗恼恨,早知道有这一出,就不该这么快松口叫柔娘定亲。 陈老太太盯上了孝哥儿,饶是她也觉棘手。 做正妻,那是万万不行的。程丹若是绝户女,丧父又丧母,不是她说,陆家都不想娶,陈家更看不上了。 妾也不妥,把亲戚家的女儿弄做自家妾室,知道的说他们怜悯孤女,给她个容身之处,不知道的还不定怎么编排呢。 再说,尚未娶妻就纳妾,孝哥儿不可能说上一门好亲。 这些道理,陈老太太不会不懂。 黄夫人一时弄不清路数,不敢贸然开口。 而孝字最大,做母亲的这么说,陈老爷也不能马上驳了,含含糊糊地说:“还是再看看,我总不会亏待了丹娘。” 陈老太太城府极深,见状也不狠逼:“你说过的话,要算数。” 陈老爷大汗:“母亲放心。” 她这才疲倦地闭上眼睛,示意他们回去。 黄夫人和陈老爷心事重重地告退。 两人回到正院,只留心腹陪侍,低声商量。 黄夫人欲言又止:“老爷……” “唉,母亲也是关心则乱。”陈老爷定下调子,“孝哥是长子,又已有秀才的功名,我定要为他说个得力的岳家才好。” 黄夫人的心落回肚子里,苦笑:“做妾也不成,毕竟是亲戚。” 这一点,陈老爷倒是无所谓,稍加思索就有法子:“这就要看母亲的意思了,倘若真舍不得,留下也无妨。程家说是死绝了,仔细寻一寻,总能找到,不过费些功夫。” 他真情实意地感慨:“母亲先是遭难,又是生病,这点心愿总要为她达成,否则也太过不孝。” 黄夫人不赞同,顾忌道:“如此,怕家宅不宁啊。” “这有何难?孝哥儿将来有了前程,自可携妻上任。”陈老爷道,“丹娘留下侍奉你我,岂不两全。你也知道,没有娘家的女人,无人撑腰,外聘指不定还吃苦头呢。” 这是正理,程丹若留在陈家,亲戚情分在,不至于磋磨她,外头却是难说。 黄夫人被说服了:“过两年再说吧。” 两人达成一致,各自放下。 而这件事,当事人之一的陈知孝不知道,在家待了三日便回苏州去了。程丹若却是在他离开的次日,便听到了风声。 通风报信的是潘姨娘。 那日,她&#3 0340;丫鬟悄悄来萱草堂,说潘姨娘不舒服,问程丹若能不能去看看。 程丹若答应了。 侍候完陈老太太的午饭,等她入睡,她便绕过后院的小花园,走夹道去往锦霞院的后院。 这里住着的就是潘姨娘。 “表姑娘安。”潘姨娘身边的丫鬟打起帘子,招呼她,“姨娘请您喝碗茶。” 姨娘半仆半主,程丹若却是亲戚,正经的主子。故而看病不能说看病,得找个合适的借口。 程丹若停下脚步,故作迟疑,才道:“姨娘有请,却之不恭了。” “表姑娘请进。” 程丹若走进房间,一下便闻到浓浓的檀香。果不其然,在右边的耳房里,供奉着一尊观音像。 潘姨娘正坐在窗边纳鞋底。 “圆圆,上茶。” 圆脸的丫鬟应了声,赶忙去烧水泡茶。 “表姑娘坐,很久没见你了。”潘姨娘三十多岁,鬓边白发星星,家常的褐色夹袄,石青裙,头上只戴一支银簪,朴素至极。 看这打扮就能知道,她在陈家等同于隐形人,已经无宠十几年了。 她也是陈芳娘的生母,在黄夫人生下嫡长子前便生下了孩子。 不过,千万不要误会,有人听到她在主母之前生了孩子,便先入为主,以为她是个典型的厉害姨娘,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在入陈家前,潘姨娘就被父亲嫁给了一个木匠,家中穷困,日子十分贫苦。唯一算得上幸运的是,她入门三个月就怀孕,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原本如此,倒也算得上平淡的人生,可是,人生并没有这么顺利。 当时,陈老爷在当地出任知县,虽是初次为官,却有岳家相助,做得还不错,最烦恼的并非仕途,而是后院。 他和黄夫人成亲三载,膝下犹且空虚。 黄夫人已经给过他两个丫头,皆颗粒无收。 夫妻俩都慌了,妻子不能生育,还能纳妾,妻妾都没怀过,问题就大了。黄夫人十分清醒,知道万一陈家绝户,日子可比养庶子糟百倍。 到任地安顿下来,她第一件事就是找牙婆买人。 但牙婆收来的都是小丫头,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收房可以,生养却难。她想做成这一单生意,顺带讨好知县夫人,便说,当地的富家太太遇到这种难题,买人的不多,都是租的肚皮。 专找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生养过的,尤其是养过儿子的,借她们的肚皮一用,养个孩子。等租借的时间到了,女人交还给丈夫带走,孩子留下,毫无后患。 此所谓典妻。 黄夫人死马当活马医,同意了。 潘姨娘就是这么被丈夫租给了陈老爷,约定三年,一共八两银子,包食宿。她的丈夫拿走了钱,她被留下来生孩子。 说来也神奇,半年后,潘姨娘就怀上了身孕,就是后来的陈芳娘。 按照契约,孩子满月后,她就结束了任务,她丈夫就能直接把人接走,双方算是两清。 然而,潘姨娘的丈夫在孩子八个多月时,与人斗殴,被打死了。 她婆婆上门,和黄夫人商量,说这个媳妇我们不要了,十五两银子买断。若 不成,孩子生下来人就要带走,她要把儿媳嫁给一个地痞,聘礼十二两银。 黄夫人想,潘娘子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于是直接把人买下,留在家里。 许是一时善念,虽然潘姨娘只生了一个女儿,可没多久,黄夫人就怀上了。 陈老爷不喜欢胸无点墨的粗俗女子,见妻子怀孕,有心抹去这茬,但黄夫人以给孩子积福为由,劝他留下潘姨娘,只不给名分。 直到陈芳娘结亲,黄夫人给长女脸面,才将潘姨娘提作姨娘。 丫鬟端上茶,程丹若啜一口,主动问:“姨娘最近膝盖还疼吗?” 潘姨娘道:“我听了姑娘的话,将药材煎煮后熏蒸,最近好多了。” 她生于乡野,这一两句的应酬本事,还是来了陈家学的,马上切入正题:“表姑娘可听说了?” 没头没尾的,能听说什么?程丹若摇摇头。 潘姨娘压低声音,道:“老太太想让你给二少爷做妾。” 程丹若一怔,旋即脸色大变。 真的假的? 做妾?做你姥姥的妾啊! “夫人和老爷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潘姨娘拨动佛珠,微笑道,“我看这事多半能成。” 程丹若动动嘴角,竭力镇定:“姨娘可莫要拿我玩笑。” “自然是真的。”潘姨娘笑道,“我提前恭喜姑娘了。” 程丹若的脸彻底僵硬。 潘姨娘不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人这时不会随便乱说,但她也不蠢,此举是想卖她个人情,将来她“嫁”给陈知孝,指不定能帮上外嫁的陈芳娘。 尤其在她看来,做妾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做正头娘子时,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丈夫殴打乃至转卖,受尽苦楚,反倒是做妾衣食无忧,纵然无宠,陈老爷也不会打她。 比起过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意识不到妻妾之别,真心实意地恭喜程丹若,认为她今后有了依靠,必是会高兴的。 “姨娘,此事……”程丹若强自镇定,道,“先不要对人提了。” 潘姨娘又精明起来,压低声音:“这是自然,八字还没一撇,等到老爷夫人开了口,我再给姑娘添妆。” 程丹若笑笑,拿出银针:“我再为姨娘扎两针吧。” 潘姨娘高兴极了,当她承了自己人情,只是推却:“我不过说两句话,哪里值当姑娘如此。” “不要紧。”程丹若确实感谢她,若不是她卖好,她被卖了都不知道,“劳烦您坐榻上,把膝盖露出来。” 潘姨娘这才不好意思地掀起裙子,露出秋香色的膝裤和变形的膝盖。 程丹若拈起金针,为她针灸。 时不时问:“感觉如何?” “涨涨的,好多了。”潘姨娘面色舒缓,人都没之前看起来老了。 程丹若暗暗点头。 她以前学的不是中医,穿越来后,虽然努力学了,可能接触的病人太少,经验大不足,必须抓住每个机会学习实践,将理论融会贯通。 片刻后,她拔掉针,向潘姨娘告辞。 出门,眉头骤然紧锁,思量万千。 章节目录 第12章 天心寺 程丹若首先评判了一下消息的真假。 俗话说得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潘姨娘得到消息的渠道不明,但她在陈家十几年,有人脉不稀奇,能把消息传过来,纳妾且不说,必然切实提到婚事,才会传出风声。 那么,陈老太太真的想让她做妾吗? 不一定。 她再穷也是良民,和打发丫头伺候少爷不是一回事,陈知孝和她也无私情,整件事难度大,没必要,何必多此一举? 但做正妻又是不可能的。 程丹若猜不透老太太的用意,然而,不管目的何在,谈婚事却不是当大老婆,肯定不是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就要做最坏的打算。 万一,老太太真的要她做妾呢? 程丹若清楚,古代社会里,子女都是父母的私产,何况只是一个“亲戚”?一个投靠来的穷亲戚,人家给口饭吃已是情分,难道会处处为你的利益考虑? 她只不过是有亲戚名义的帮工,表小姐的称呼,不过面上好看点。 没有人会真的为她考虑,她不能依靠别人,只能靠自己。 是以,程丹若压根没想过恳求陈老太太,就事论事,分析问题的根本:陈老太太为什么要自己嫁给陈知孝? 怜悯她,舍不得她?或许有,但老太太想留她在身边,不必拖陈知孝下水,这可是长子嫡孙。 那么,是想通过长媳的人选,来扼制后院一家独大的黄夫人?不对,她不足以成为这般重要的筹码。 莫非是……程丹若顿住,想到一个最大的可能。 ——兼祧。 陈老太太的幼子无子而亡,这一房绝后了。陈老太太时常后悔,当初不该叫他出去报信,想为幼子留一支血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她不敢贸然提出此事,陈老爷不一定答应,黄夫人绝对不会答应,多半会提出墨姨娘生的恭哥儿。 瘦马之子,老太太看不上,也无法牵制黄夫人。 她就不一样了,尴尬的身份可进可退,刚刚好。若好好筹划,未尝不能逼黄夫人吃个哑巴亏。 程丹若梳理完前因后果,对陈老太太也颇为佩服。 老人家虽然瘫着,算计一点不差。 而最不希望这事能成的,莫过于黄夫人。 一子顶二门,婚恋市场的行情可就差了。 程丹若知道该怎么做了。 回到萱草堂,她已经恢复如常,在屋中练了会儿字,等到日头没这么晒了,才走进小厨房。 老太太吃的甜软,与其他人口味区别甚大,故专门设了一个厨房。 “表姑娘来了,可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掌勺的王妈妈问。 程丹若道:“天气渐热,老太太胃口不佳,我预备做些点心孝敬老人家。” 王妈妈道:“姑娘孝顺,那我叫小芽儿给你打个下手吧。” 小芽儿就是她女儿,这么热的天,她也不耐烦窝在厨房里烧火。 程丹若吩咐:“找点艾草来,挤出汁水,我一会儿要用。” “哎。”小芽儿跑腿去了。 程丹若则找来橘子和香瓜,准备做一个冰粉版的杨枝甘露——这年头 ,冰粉还未面世,芒果更是没有传入,估计只在海南的野外生长。 但用来制作冰粉的假酸浆是一味中草药。去年秋季,她去药铺购置药材时发现了种子,专门买下晒干,预备今年做冰粉吃的。 冰粉的做法不难,将冰粉籽装入纱布袋,在水中揉搓,挤出粘液,再用石灰水搅拌静置,等待凝固即可。 透明的冰粉,是杨枝甘露的颜值关键。 没有芒果泥兑汤底,便用艾草汁来染色,清清透透的绿色,比芒果的橙色更有仙气。 橘子剥块,用小勺挖出一粒粒圆的香瓜,一道放入用甘草调味的冰粉中。 一碗既不是冰粉,也不是杨枝甘露的绿色甜品,横空出世。 程丹若端详了会儿,觉得香瓜的色泽更近乎于玉色,遂改动一字,道:“就叫它杨枝玉露吧。小芽儿,折一支柳叶来。” 陈家的后花园里就种了柳树,小芽儿飞快折了一支最好看的来。 程丹若摘下一叶杨柳,斜插在白瓷碗沿上。 “你将这两份送去给夫人和老爷。”她吩咐道,“就说这叫杨枝玉露,可清热去火,我专门孝敬两位长辈的。” 去正院的活儿必能得些好处,小芽儿应得响亮极了:“是。” 她十来岁的人,端起托盘却稳稳当当,碗中的汤汁分毫不洒。 程丹若同样端起黄梨木盘,进正房叫醒午睡起来的老太太。 “给老太太请安。”她屈膝,将白瓷碗放到倦意正浓的陈老太太跟前,“今儿天热,想来您胃口不佳,我做了一道甜品予您解暑。” 碧绿的汤汁,玉色的香瓜粒,鲜艳的橘子,还有透明无暇的冰粉,浑身清爽。 陈老太太瞧见,暑气一消,问:“这是什么,怎的未曾见过?” “是我做的半道药膳。”程丹若笑盈盈道,“叫杨枝玉露,取观音菩萨羊脂玉净瓶中,甘露一洒,百病全消的兆头。” 但凡老人,没有不爱听这个的。 陈老太太徐徐笑开:“好,好,你有心了。”又关切道,“可给你表叔表婶送去了?” 平日老人家可不会这么问。程丹若不动声色:“送啦,只是两位妹妹并恭哥儿那里,我怕他们岁数小,肠胃弱,还是等天再热些。老太太也是,此物虽能清热去火,还是少用。” “嗯。”陈老太太拿起调羹,慢慢饮了一口。 坦白说,味道并不惊艳,只是冰粉爽口,甘草微甜,意头也好。她吃着便有七八分的满意。 刚想抬头夸奖两句,却见程丹若望着她的眼中,透出些许怀念与伤感,还有满满的濡慕。 她吃了一惊:“怎了?” 程丹若如梦初醒,赶紧擦擦眼角,笑道:“无事。” “可是受了委屈?”陈老太太关切地问。 程丹若摇头。 “说实话。”陈老太太故作不悦,“莫非有人觉得我老了,怠慢了你?” “老太太哪里的话,我只是……”程丹若垂下眼眸,凄然道,“马上就要五月十五,我想祖母了。” 陈老太太一愣。她嫁进来的时候,程丹若&#303 40;祖母还待字闺中,两人见过几面,依稀记得是个清秀文静的姑娘。 而对一个嫂子来说,不作妖的小姑子都是好的。她不免也叹息两声:“是了,我记得十五是……” “是祖母冥诞。”程丹若贴心地说出答案。 陈老太太点点头,主动道:“我记得去年,你去了天心寺烧香。” 程丹若轻轻应了声“是”。 她也不傻,全年无休地照顾一个中风病人。这两年,她每年都会找个时机,要么清明,要么佛诞,要么冥寿,去松江府城外的天心寺烧香。 同时住上三、五天,给周边的人义诊,为泉下的父母亲人积善行德,也是放松休假,省得总是闷在陈家。 当然,不排除“结善缘”的意思。 广撒网,才能捞到鱼。 陈老太太瞧她一眼,洞悉了今天的“杨枝玉露”背后的涵义。 但她近日身子骨尚可,心情亦佳,便多了几分怜悯心,可怜她想为亲人烧香,还得绕弯子恳求一番,故不予计较,甚至道:“那你便赶在十五前,去一趟吧。” 程丹若喜上眉梢,眼眶又红了:“多谢老太太。” 又是深深一福。 “起来吧。”陈老太太道,“叫两个人跟你去,也是为你父母积善行德了。” “是。” 得到陈老太太的首肯,找黄夫人说明就容易得多。 见程丹若上门,黄夫人面上不见分毫异色,亲热地说:“丹娘怎么来了?你方才送来的杨枝玉露我用了,好灵巧的心思。” “这不算什么,表婶喜欢就好。”程丹若说着,瞟了一眼丫鬟们。 黄夫人使个眼色,周围的丫鬟便退下了。她端起茶盅,余光打量程丹若,暗中揣测来意:是知道老太太的话,来讨好自己了?还是说有别的话要说? 程丹若道:“五月十五,是我祖母的冥诞。” 黄夫人恍然:“哦,是了。” “老太太允我去天心寺烧香祈福。”她略带局促地解释,“我每年都会在寺外义诊,为爹娘积福。” 黄夫人叹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程丹若抬起眼眸,意有所指地暗示了一句:“像我这样的人,寄情于神佛,也是没办法的事。” 嗯?黄夫人眉梢微动,认真瞧她。 可程丹若一副毫无异常的表情:“多烧点香,念点经,期盼来世再叙亲缘,便是我最大的奢求了。” 黄夫人神色不变,颔首道:“你也别太自苦了。这样吧,我叫郝福家的同你一道去,住上三五日就回,佛寺毕竟不是闺阁女儿多待之地。” “我倒是爱晨钟暮鼓呢。”程丹若起身道谢,“多谢表婶,给您添麻烦了。” 黄夫人心里便有几分了悟。 她倒是不意外,程丹若虽寄身于此,却自有傲气,宁可出家修行也不愿为妾,并不算出人预料。 也好。她想,只要不耽误的孝哥儿,她想怎样,与我何干? * 五月十六,谢玄英随老师晏鸿之去访天心寺。 晨曦微微,两人骑着马,只带了三四随从,悠闲地溜达出城。 晏鸿之今年五十有六,已是知天命的年纪,外表却一点看不出来,一身莲青色苎麻直身,方头 皂靴,颌下一缕白须,仙风道骨,逍遥自在得很。 “三郎,做什么板着脸?”他随性风趣,路途无趣,直接拿弟子玩笑。 谢玄英道:“弟子没有板着脸。” “哎呀,看你生气的。”晏鸿之哈哈一笑,“为师不过抛下你,去扬州游了游瘦西湖,你就生气成这样?” 谢玄英不吭声。他离京来江南,打的旗号就是侍奉在江南讲学的老师,还未出门就送了信去。 可三月到了松江,老师出门去了,说是去苏州两日,叫他不必跟去,自己马上就回。 谢玄英当了真,等了半个月,传来消息,老师又转道去了扬州。 足足月余,他才回来。 “老师既在扬州,便该知会我一声。”谢玄英说。 晏鸿之一本正经:“扬州风流地,意志容易消。” 谢玄英才不信。 江南自心学盛起,士林中便引发一股风潮,谁若埋头只读四书五经,谁就大大地迂腐,文人以追求自我和个性为傲。 因此,不管老一辈的名儒,还是小一辈的读书人,都有各自的爱好。晏鸿之的爱好就是登山观景,写一二小品,回来传于友人,其杂集《山间录》在坊间销路颇佳。 但外人不知道,他喜欢当场写稿,尤爱酒后挥墨,醉醺醺地写完,大笑下山。 晏家人担忧无比,多次叮嘱学生看顾。 然后,他就不爱带学生四处走动了。 章节目录 第13章 女医心 巳时将近,天气渐热,天心寺所在的玉龙山也近在眼前。 这家佛寺本来无甚名气,不过乡间野寺,只是大夏太-祖起兵反抗元朝,途经此地,讨了一碗水喝。 其主持一见他,便大惊失色,称其有金龙相随,将来贵不可言。 一语成谶。 而这山便改为玉龙山,寺庙得赐“天心寺”,经过百年改建,香火鼎盛,成为与灵隐、寒山并列的江南名寺。 天心寺的主持法号梦觉,未出家时是出名的才子。三十几岁突然看破红尘,辞官归乡,落发出家,潜心钻研佛法,又成一代高僧。 晏鸿之行走江南,总要前来一晤旧友。 未到山脚,道路两旁便多了许多支起的茶棚或摊子。小贩们售卖自家做的香、护身符、平安果,还有人卖自家画的佛像。 谢玄英按下大帽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 晏鸿之看了好笑,故意下马,说:“骑马骑得我老骨头疼,散散。” 老师下马,学生怎能骑马,谢玄英只好跟着下来,默默跟随。 晏鸿之慢悠悠地踱到石阶下,问守着几个木桶的小和尚:“小师傅,寺里何时卖起了熟水?” 熟水,即是用植物或果实煎泡而成的饮料,譬如白豆蔻熟水。 “这是程施主献给敝寺的方子,唤做‘杨枝玉露’。”小和尚老实说,“近日天热,上山的人多有中暑,饮一杯能解乏清热。” 晏鸿之瞧瞧上头写的“十文一杯”,爽快道:“确实渴了,给我盛一杯。” 谢玄英示意小厮付钱。 小厮揣度主子心意,给了六十文,每人一杯。 小和尚收了钱,拿起盖子,舀出一勺香瓜,一勺冰粉,再浇上碧绿的汁水,绿莹莹的如竹林余韵,光看就觉爽口。 晏鸿之慢饮一刻,品其味:“唔,甘草、银丹草(薄荷),黎朦(柠檬),还有陈年碧螺春,茶叶略差了一些。这透明如冰之物是何?” “小僧不知,这是程施主的秘方。”小和尚指着山间的围障,道,“老先生若是想知道,不妨亲自一问。” 晏鸿之老花又近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那边有一块牌子,上书“义诊”二字。 又有一块白布,写着“妇孺优先,老人其后,不治成丁,烦请见谅”。 晏鸿之“咦”了声,负手前去一探究竟。 谢玄英泼掉茶水,茶叶太劣质了,纵有甘草也难掩其涩味:“老师?” “无妨,时候还早。”晏鸿之走近,方才发现草木掩映间支有一草棚,挂了些许茅草遮挡两面。 居中坐了一女大夫,正在给乡间夫人看病。 “老爷。”晏家的小厮十分机灵,早早打探了来龙去脉,低声回禀,“这是按察副使陈大人家的亲戚,父母双亡,自幼习得医术,偶尔来天心寺义诊,为贫家妇孺治病,替亡父亡母积攒功德。” 晏鸿之抚须一笑:“倒是个孝女。” 他弄清始末,且见是个年轻女子,便失了兴趣,转身上山。 谢玄英转回视线,欲言又止。 他已经认出了程丹若。 “三郎?”谁想略一驻足,就被老师逮个正着,“瞧什么呢?” 仓皇之下,谢玄英只好随便找话应付:“义诊自是好事,然贫户人家,成丁才是顶梁支柱,一旦得病,全家无着。” “怕也是无奈之举。”晏鸿之笑了笑,再次驻足。以他的年纪,倒也不必避讳什么,仔细瞅了瞅。 只见那女大夫白衫蓝裙,衣着十分朴素,乌黑的发间只一支桃木钗,耳垂上不过两朵银丁香,仿若贫家女子。 唯有肌肤雪白如霜,绝非终日忙于生计的女子,出卖了她的身份。 他道:“人生在世,圣贤者几人?她一个小娘子,还青春未嫁,总要为自己的名声考虑。” 说起这个,谢玄英又有话说。 “世风日下。”他道,“我闻扬州一女,出行上香,偶然失足为一男子所扶,竟断臂以证清白。” 他极不赞同:“其礼非正理,长此以往,人人趋利避害,不复真情。” 晏鸿之失笑。 “纯真学说”提倡的是自然之性,何为自然呢? 男子救人,乃是义举,非为私情,合乎人情人性,应当褒扬。 而女子守贞节烈,也非是因为与人肌肤相亲,便要断臂以保清白,应当是受到暴行不从,悍然赴死,此所谓“贞”,当是丈夫死去,被迫改嫁,宁死而不从,此所谓“烈”。 道学家一口一个“礼”,却早已不是“天理”。 但理是这个理,事却未必能这么做。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晏鸿之指着远处的草棚,“此女碍于世俗之见,不治男子,确为私心,也是人情。” “我并无指责之意。她一介女流,能无偿医治百姓,已殊为不易。只是……”谢玄英抿唇,没说下去。 晏鸿之莞尔。 他多少能猜到弟子的未尽之言,可时下风气如此,能有几人,尤其是女子,能够摆脱世俗之见呢? 他笑笑,不再多言:“不早了,上山吧。” 二人遂离去。 * 程丹若并不知道,离自己十步之遥,两个封建士大夫因自己的事,引出了一番关于贞洁的讨论,观点在当下算得上十分先进。 她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接诊病人。 为什么不看成年男人?男女大防确实是一个考虑因素,但另一点,无论是晏鸿之还是谢玄英,都是意识不到的。 假如给成年男人看诊,那么家中的女人,就会失去看病的机会。 看病是免费的,药材却要他们自己买。 而无钱治病的人家,谁没有病呢? 穷人还愁没有病生吗? 女人的病更多一些,无法保持卫生导致的妇科病,多次生育导致的子宫脱垂,丈夫乱搞传染上的花柳病,太多了。 她看过最容易治的病,是闭经。 “你女儿没有病,她吃得太少了,长不大。”程丹若对她的母亲说,“多给她吃点东西吧。” 妇人愁眉苦脸:“哪有钱唷,一个小囡囡,有口饭恰就算好命了。” 女孩的胳膊和腿瘦得和麻杆似的,好像风一吹就会断。她怯生生地问:“大夫弗来塞,吾要嫁人了,能不能给吾吃副药,流点血就好了?” 程丹若摇摇头。 母女俩满怀遗憾地走了。 然而更多的时候,连药方都很难开。 中医看病,太难了。 她不是神医文&#30 340;主角,能瞬间辨认出是什么病症,大多数时候都很没信心。 望闻问切,望是最简单的:面色潮红,多是热证,苍白多是血虚,萎黄就是脾胃虚,晦暗是肾亏,黄疸是湿热。再看舌苔,白黄腻黑,都有不同的对应。 切脉就很复杂了。 什么样的脉象是浮脉,什么样的是沉脉,摸起来好像差不多,很难辨认。这就必须要多摸,多分辨,才能捕捉到细微的差别。 可就算摸准了,中医里有多少是可以借鉴的,有多少是巫医的残留? 难道药方里有夜明砂,就真的给人开蝙蝠的便便? 然而,古人认为蝙蝠可夜间飞行,视力出众,才会名为“夜明”,现代人谁不知道蝙蝠是瞎子。 吃了这个,还能学会声波探测不成? 最好治的是感冒、消化不良、扁桃体炎、扭伤和蛔虫病之类的,这都有现成的药方可用,依据病人的情况增减药量即可。 这种治病的方式放到现代,得被老师痛骂“草菅人命”。曾几何时,她根本不敢替人看病,生怕弄错,耽误一条人命。 但现在……不要怂,直接上,就当自己是赤脚医生。 人命太贱,有的人她不看,一辈子也看不起。 事情已经不会更糟了,不是吗? 再说了,有的病并没有那么难治疗。 比如今天,虽然大多数时候只能开个聊胜于无的药方,但也踏踏实实治好了一个患者。 这户人家就住在天心寺下的小镇,姓王,家境还过得去,偶尔能吃顿肉。前几日,儿子孝顺了王大娘一碗肉,谁知道吃下去后,腹痛不止,恶心呕吐。 老大娘节省,不肯就医,一拖再拖。 今日听闻程丹若在此义诊,又是个女大夫,儿媳才悄悄把婆婆送来。 婆媳二人是松江人,不会说官话,讲的都是纯粹的吴语。幸而程丹若在上海住过一段时日,听得懂也会讲,交流倒也没有难度。 询问得知,老妇人吃了猪肉,程丹若便问她:“老人家最近如厕,有没有看见一片片的小白虫?” 和女大夫说话,远比和男大夫方便得多。 王大娘羞窘归羞窘,还是答了,且小声表示肛-门瘙痒难耐,问大夫能不能给她看一下。 程丹若笑了,这不就是女大夫的意义吗?她同意了,戴上用羊肠做的指套,略做检查,便确定是绦虫病。 先让老人家嚼南瓜子肉二两,再用槟榔煎水服下,中午看的病,傍晚时分就腹泻不止,排出了虫体。 程丹若戴上自制的口罩,查看粪便,发现头节已经排下。 “虫已经打掉了。”她微微弯起唇角,“以后别再吃没煮熟的猪肉了。” 王大娘大喜,到处和人说她医术高明,药到病除。 程丹若先是忍俊不禁,复又心酸,啊,像她这样的半吊子大夫,居然能得如此赞誉,穷人的生活有多难,由此可见一斑。 章节目录 第14章 夜半惊 夕阳西下,香客们均已归家。 程丹若收拾药箱,和白芷一道上山。这几日,她们都借住在天心寺里,因为杨枝玉露的方子,不收她钱。 小院清净,推门进去,不闻人声。 白芷立即发怒:“郝妈妈又偷懒了,姑娘回来,热水没有,饭也没有。” 程丹若叹了口气。 她不可能独自上山礼佛,黄夫人派了一个妈妈并一个车夫跟随,算是照看。 可郝妈妈并不好,办事推三阻四,偷奸耍滑一把好手。今天说要下山义诊,她就推说中暑,要在屋里休养,并照看院子。 现在呢,人影不见,连顿饭都不给她拿。 “算了。”她叫住寻人的白芷,“我去提饭,你熏熏屋子,天要暗了,不要让虫爬得到处都是。” 白芷道:“姑娘也别太纵着这些老妈妈,她们就是欺软怕硬。” “我不是纵着,是没办法。”程丹若说。积年的老仆连正经主子都敢折腾,何况她一个寄人篱下的孤女? 人家欺负的就是她,而她毫无办法。 和黄夫人告状,黄夫人最多明面上训斥几句,郝妈妈毕竟是她的人。而这样只会让人背后说她闲话,并惹来黄夫人的恶感。 威逼利诱就更扯淡了。 威从何来?利从何来? 宅斗也要有底牌,除非她打算一副药把人弄死,不然,真的一张牌也没有。 只能忍下算了。 主仆二人分头行动,一人打扫屋子,提热水,一人去厨房领饭食。 天心寺的斋饭还不错,程丹若分了一半的菜给白芷,叫她自己回房去吃,自己则留在房间里,准备享受一段安静的晚餐时间。 “阿嚏。”吃素肉时,突然打了个喷嚏。 程丹若紧紧衣裳,纳闷是不是吹了风。 夹素火腿时,又是“阿嚏——”一下。 她心中警铃大作,立即起身,提起水壶倒杯热水,然后环顾一周,悄悄从袖中取出一袋板蓝根,倒进去飞快搅匀,一起喝下。 然后再用水冲一冲,洗掉板蓝根的气味,若无其事地坐回去继续吃。 接着,第三下。 “阿嚏。” 她:“谁在背后说我坏话?” 是谁呢? 一院之隔,清净而干净的厢房中,晏鸿之正在和主持梦觉大师吃晚饭,谢玄英陪侍在侧,替老师执壶。 两人不免谈到程丹若。 梦觉大师指着桌上的冰粉,道:“这就是程施主给予敝寺的方子,生津解暑,清凉降火,夏日食来适意得很。” 冰粉加了芝麻、花生、红糖,比饮料更香甜可口。 晏鸿之吃了小半碗,才道:“此物得来寻常,难得别出心裁,只不过,怕是人家姑娘的家传方子,你怎好意思收?” “收下才是慈悲。”梦觉大师简单介绍程丹若的来历,“程施主家在大同,寒露之乱时,举族俱没,已无亲族在世。” 寒露之乱,指的就是五年前,瓦剌突破居庸关,入侵大同一带,大夏官兵连连败退,胡人屠城数座,死伤近十万的惨剧。 当时事情一出,举国震惊。 更令人无语的是,胡人最后不是被击退,而是自己战线拉得太长,收获又足,自己撤退的。 这下,连 谢玄英都不禁有几分恻然,父母双亡,尚有宗族照顾,举族俱没,那是真的孤苦无依,身世飘零了。 “程施主挂念父母,想为他们在这里点一盏长明灯,可惜身无余财,便以膳方相抵。”梦觉大师不疾不徐道,“我若不收,她如何能安心,唯有收下,才不负她一番孝心。” 晏鸿之叹息两声,颇为赞同,又感慨:“去岁长江水患,不知多少灾民,好些个男子,手脚俱全,却以乞讨为生。而这位程姑娘身世飘零,却坚忍向善,寺下义诊,普度众生,多少男儿竟不如她。” 梦觉大师不禁道:“此事我有所耳闻,长江水灾竟如此严重了?” “可不是,近二三十年,每四五年便要遭灾一次,比前朝可严峻得多。”晏鸿之不是只会空谈经学的大儒,对实务颇为关心,“朝廷再不重视,必成大祸。” 梦觉大师点点头,两人就历朝的水灾开始了新的话题。 此时此刻,他们并不清楚,长江的水灾今后只会越来越严重,而这不管是明清还是大夏,都无法彻底解决根源。 * 长江为什么水患频繁? 两位当世大儒深入探讨的难题,假如去问程丹若,她马上就能答上来。 造成水灾的原因是围湖垦田,而伐山砍木的背后,是人口日益增长带来的必然矛盾。 大夏1370年建朝,比明朝晚了两年,一百多年过去,已经到了麦哲伦环球旅行的年代。 封建社会已经走到最辉煌也是最危险的阶段。 但这和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有什么干系呢? 她和白芷各自用了晚饭,稍作梳洗后便早早睡下。 寺庙的禅房有一股浸染到深处的檀香,出世之地的气息平息了她内心的纷杂思绪,很快入梦。 不知道是不是卸下了照顾病人的心事,这一觉睡得甜又沉,好似一直一直都醒不过来,身体倦得厉害。 模模糊糊间,似乎有人在叫她。 天亮了吗? 程丹若竭力撑开眼皮,身体却一点都没有苏醒的迹象。 她不禁想,噢,看来我是真的感冒了,睡前吃的那袋板蓝根一点用都没有,该不会是病毒性感冒吧? 胡思乱想着,有人推了推她:“姑娘,醒醒。” 程丹若终于醒来,支起沉甸甸的头:“怎么了?” “庙里的小师傅来敲门,说有位香客被蛇咬了。”白芷轻声细语地解释,“好像有点严重,问姑娘能不能去看一看。” 她似有顾虑,犹豫了下,劝道:“姑娘,是位男客,深更半夜的,不若我去回绝了吧。” 程丹若按按额角,想想道:“我还是去一趟吧。” 白芷道:“那我叫郝妈妈……” “叫她才生事,必是要编排我的。”程丹若穿上绣鞋,系好外衫,掬捧冷水泼到脸上,总算清醒了些,“无事,她不睡到日上三竿不会起来,同她说我们下山义诊去了,她必不会多问。” 她提起药箱:“走吧,被蛇咬伤可大可小,别误了时候。” 外面还是漫天星辰,凉风吹过,程丹若打了个寒战。 院门外,相熟的小和尚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她出来,连忙提灯照路:“程施主慈悲,请快随我来。” 程丹若已经清醒,问:“是什么蛇咬的,多久了,人在哪儿?” 小和尚才十岁不到,不然也不能半夜来敲门,口齿却伶俐:“不知是什么蛇,大约是一刻钟前,晏施主已经被送回禅房了。” 程丹若奇怪:“怎么,不是在屋中被咬,是在外头?” “今夜月色甚好,晏施主到山上赏月去了。”小和尚认真回答。 程丹若哑然:“那病人情况怎么样?” 小和尚脸皮绷紧,声音也干巴巴的:“很不好。” 她无语,却不好逼问小孩子,只好加快脚步。 亏得目的地与她所住的院子所隔不远,不出一炷香即到。她一进门,就看到歪在榻上的老人,烛光燃烧,光晕摇动,立在床前的公子转过头,霎时间,珠玉生辉,昏暗的禅房顷刻明亮。 月白衫子,墨发如瀑,乍然看去,辨不清是男是女,是仙是妖,只觉此景非人间该有,此人非红尘之貌。 好若聊斋中古庙的艳遇。 “程姑娘。”谢玄英垂下眼眸,“深夜惊扰,事非得已,请你看看我的老师。” 程丹若回神上前,药箱往地上一放:“伤口在哪里?” 老人满脸惭愧地伸腿,竟然十分不好意思:“冒犯了。” “卷起来,让我看看伤处。”救人如救火,程丹若暂时摒弃杂念,打开药箱,吩咐帮忙。 谢玄英怔了下,手忙脚乱地帮忙卷裤脚。 小腿处,有一红肿的伤口,血还在流。 程丹若自药箱中取出小铜镜,端近烛台,借烛火的反射,仔细观察伤口:“知道是什么蛇咬伤的吗?” 晏鸿之倚靠在软枕上,有气无力地回答:“那毒蛇在背阴处,我没瞧清。” “慢慢呼吸,不要紧张,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好吗?”程丹若的语气轻柔又冷淡,无端予人安心,“有没有觉得喘不上气?” 晏鸿之忍着不失态:“尚可,只伤处疼得厉害。” “发热还是发胀?” “又热又胀。” “您别紧张。”程丹若取出一条雪白的棉布带子,松松系在伤口上方,又掏出两张干净的棉布片,沾湿竹筒里的水,用镊子夹住湿润的纱布,轻柔地擦去伤口处的脏污。 又问:“疼吗?” 晏鸿之:“尚可、尚可。” “伤处还有断牙,我现在要取出来,会有一些疼。”被蛇咬伤的最好办法是马上送医院,及时注射血清。但现在么,土方子加急救,看运气吧。 程丹若拿起铜镊子,在烛火上烧了会儿消毒,这才叫白芷掌灯照明,伏身仔细挑拣断掉的毒牙。 晏鸿之强忍着痛楚,悔得肠子都青了。 都怪老友,说半年前月下悟禅,忽见五彩月晕,心有所得,害得他半夜好奇,忍不住外出访月。 然后,就被蛇咬了…… 谢玄英气恼又无奈。 他知道自家老师最是怕疼,只是不便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有一回上山跌跤,在家接骨时,一个劲的叫师母。 “阿菁,痛煞我也!”他是这么朝师母痛呼的。 师母心有不忍,亲自下厨,煮了一碗极美味的鸡汤面条。 “老师,且忍一忍。”他终归心软,消了气,认真问,“我叫小师傅去厨房, 下一碗素面来可好?” 晏鸿之以白眼相对,抚慰的是面条吗? 是老妻,老妻! 章节目录 第15章 读眼术 “老先生不要动。”程丹若夹出断牙,又拿出棉布,撕成一指宽的布条,拔下头上的银簪,缠于顶端,“我要用火烧一下伤口,兴许有些疼,你忍一忍。” 晏鸿之大惊失色:“用火烧?” “这能分解部分毒素。”她道,“准备好了吗?” 晏鸿之满头大汗:“姑娘不用草药吗?” “有半边莲,一会儿煎了冲洗伤处。”程丹若瞧他头发已白,不由缓下口气,“这样吧,若老先生忍得住,我便让您见识一下仙法。” 晏鸿之果然起了兴趣:“仙法?” 她道:“想看吗?” 晏鸿之沉吟片刻,强打起精神:“老朽活了这么多年,还未见识过真的仙法,自不可错过。” 程丹若抿唇一笑,点火轻灼伤口。 晏鸿之疼得直抽气,却发现没想象中那么疼,伤口处仍然以热胀为主。 程丹若只是轻轻燎过,高温分解一下残存的毒素而已。她解开止血的带子,吩咐白芷:“你回去取半边莲三两,煎好拿来,记得把药渣包好。” 白芷担忧地看着她,却不敢违逆:“是。” 程丹若道:“麻烦你们叫位小师傅陪她同去。” 谢玄英看向自家小厮:“柏木。” “姑娘随我来。”柏木轻步上前引路。门外,小和尚还守在那里:“两位施主可有什么吩咐?” 白芷道:“我去取药,这里可有煎药的地方?” 小和尚马上道:“隔壁的厢房有茶炉。” “小师傅,劳烦你陪这位姑娘回去取药,我来烧炉。”柏木安排得条理分明,“除此之外,可还需要什么东西?” 白芷道:“烧开热水,一应碗筷须用滚水烫煮一炷香。” 三人匆忙分配了差事,各自忙碌。 屋内,程丹若却腾出空来,一面关注病人的情况,一面履行诺言,给老人家变戏法。 她思忖片刻,拿起茶几上摆的两部经书:“《楞严经》和《无量寿经》,这是寺中的经书吧?”随意翻动几页,笑了,“字迹印刷得很是清晰,就用这个吧。” 晏鸿之有点头晕眼花,但兴致不减:“姑娘要使什么仙法?” “读眼术。”程丹若道,“你所见之物,即我所见,您想看吗?” 晏鸿之道:“自然,如何使来?” 程丹若道:“太复杂的场景,言辞难及十分之一,就用这两本书,字终归是定型之物。” 她左手拿着《楞严经》,右手举着《无量寿经》,笑问:“这两本书,老先生要用哪一本?” 晏鸿之沉吟少时,随手指向《无量寿经》。 程丹若将《无量寿经》递给他:“那请您收好这个,一会儿要用,现在,我将随意翻动此书,您什么时候说停下,我就停下。” 她开始随意翻动《楞严经》,纸张在素白的指尖来回翻动,仿佛蝴蝶。 谢玄英打心眼里不信什么仙法,认定她装神弄鬼,故虽不言语,眼睛却牢牢定在她的手上,看看她搞什么鬼。 晏鸿之却是另一幅心态,固然不信,却乐得参与,配合得叫停:“停。” 程丹若立即停下,展开书页:“我瞧瞧,是三十六页。”她在书籍中间的位置指了一指,甚至转向谢玄英,给他瞧了一眼,而后放下,对晏鸿之道,“请您把手上的书翻到第三十六页,不要叫我瞧见,我也绝不沾手。” 为表清白,她... 章节目录 第16章 那一眼 现在不是教训下人的时候,谢玄英抿住唇,问:“程大夫……” 程丹若道:“改一改方子,可有笔墨?” 柏木这下有眼色了,忙呈来纸笔,磨墨递笔。 她沉吟少时,写下药方。 谢玄英凑近去看,只见“蝉衣二钱,白僵蚕三钱、白菊花二钱……”,确实是清热解毒的方子。 就是字写得太差,不过端正可看而已,全无筋骨可言。且多俗体字,虽不妨碍理解,却难免潦草随意了些。 字如其人,这位姑娘究竟是守礼,还是不守礼呢。 “治病救人,贵在神速。”她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民间多俗体字,药铺的人都识得。” 谢玄英点点头,略不自在道:“我并无他意。” 程丹若笑笑,吩咐小厮:“先去找寺里的师傅问问有没有,若是有,也省得下山跑一趟,一来一回不少时间。” 小厮:“小人省的。” 药材都是常见的,寺里果然有库存,匆忙取了拿来,在茶炉上煎煮。 程丹若又检查了蛇咬的伤口,红肿未消,但也没有溃烂,便知道不算严重,留下医嘱要他们及时喂药,未再多留。 她已经饿得受不了了,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禅房。 然而,白芷却红着眼眶迎了出来,说:“郝妈妈领了我们的饭食,却只给我们剩了两碗剩饭,姑娘——” 程丹若眼皮子一跳:“剩饭?她吃了我的菜?” 白芷忍着泪,委屈地点了点头。 程丹若沉默了下,道:“饭呢?拿热茶泡一泡,先吃再说。” “姑娘!”饶是白芷平日里再沉稳,此时也按捺不住了,“咱们就这样算了?” 程丹若忍下低血糖的烦躁,耐心道:“当然不,但当务之急不是找她理论,而是填饱肚子,吃饱以后我们再商量办法。” 穿越以后才知道,紫鹃、袭人、鸳鸯、平儿这样的大丫鬟,真的只存在于高门大户。 普通人家的普通丫鬟,就好像普通公司的普通员工,能够踏踏实实干完自己的活儿就算及格了。 偷懒耍滑如郝妈妈,捧高踩低如雀儿,才随处可见。 像白芷这样既肯干活,又忠心的丫头,已经能打70分,不能指望她什么事都能替主人解决了。 “你看,你也饿了,是不是?”程丹若好言相劝。 白芷这才缓过情绪,准备烧热茶泡饭。 程丹若则在随身携带的药箱中找出盐包,撒了点盐进去。一主一仆吃了两碗热腾腾的茶泡饭,补充了能量,才开始商量办法。 “你下午去趟厨房,花些钱要一碟点心来。”程丹若吩咐她,“不用太多,小份就行。” 白芷气愤未消,激动道:“姑娘是想抓她个正着?” “抓住了又有什么用?”程丹若叹气,她碰瓷不起赖皮的老仆,“你也别老想着出气,得罪了郝妈妈,她只要找几个无赖,告诉他们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弱女子,半夜三更的出了事,谁会替我们出头?” 白芷被她勾勒的场景吓到,惊惧交加:“不会吧?天心寺他们也敢来。” “寺里难道没有六根不净的僧人吗?”程丹若反问,“让她消停点,够了。” 白芷心有不甘,可也... 章节目录 第17章 尽心意 程丹若是来查诊的,没想到撞见了古人的几何算数。 刚巧晏鸿之更衣,梦觉大师念经,她就踱步过去瞧了一眼,顿时看住了。 没想到古人算几何题这么好玩,把不规则的几何扩充六倍再计算。但等到她自己心里用方程算了一遍,发现最后得出的公式确实如此。 厉害了。 “程大夫也学过算术?”谢玄英顾不得男女之防,讶然出声。 自心学盛起,女子读书不再是稀罕事,高门大户的人家都会叫女儿习女四书。再开明些的人家,也教两句诗书,以彰才学,今后若能与夫君琴瑟和谐,不失为佳话。 然则,以程丹若的出身,略识些字便是十分难得。即便商户之家,也是学习方田粟米的算法,少有牵扯到水利的。 不独是他,连晏鸿之都不禁露出好奇之色。 程丹若一时踟蹰。 她没在古代学过数学,对于当下的数学水平拿捏不准,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女人懂数学诧异,还是水平太高而惊讶,谨慎道:“略会一些。” 谢玄英抿唇,别开目光。 “那才好不过。”梦觉大师不动声色,将修堤之事说了,“姑娘可愿助敝寺一臂之力?” 且不说长江水患,遭难的是所有人,她亦在其中。即便远在天边,能为此尽一份心力,也不该推辞。 程丹若点头:“若大师不嫌弃,我愿一试。” 桌上仅有一个算筹,谢玄英迟疑片时,借着整理砚台,假装不经意地推过去。 但程丹若并不会用这个。 她翻阅《河防通议》,发现古人在水利上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修河堤要用什么木头,用几条,扎缝草几束,线道板几片,竹索几条,全都写得明明白白。 古人真了不起。 她惊叹着,原以为遗忘的公式和方程逐渐浮上脑海。 毛笔写数字并不顺手,墨迹团团晕染。 梦觉大师道:“施主用的是身毒的写法。” 程丹若一怔,旋即想起阿拉伯数字源于印度,梦觉大师钻研佛经,认识这个并不稀奇,便笑道:“是,我学的不是常见的算术。” “似是源自西洋。”晏鸿之道,“近年来,常有西洋之作传于国内,据说颇有可取之处,只是文字不通,读来辛苦。” 程丹若神色微动。 看得出来,这位老先生地位非同一般,既与主持相交,又有顾家表亲做弟子,恐怕颇有来历。这样的人说一句话,抵得过普通人说一百句。 “老先生真厉害。”她克制心绪,尽量自然交谈,“我学的确是西洋算法,若您想知道,等您好了,我可以同您说一说,只要您别嫌我愚笨。” 记得没错的话,宋元是古代数学的巅峰,但到了元代以后,便慢慢落后了。更不要说,这位美人公子看起来像是很懂水利,假如能解决水患,不知道能救下多少人。 机会难得,冒风险也值。 而晏鸿之是随性之人,虽然虚弱得连走路都要人扶,但兴头上来,直接应下:“那再好不过,不知程姑娘能留几日?” 程丹若一顿,倏然心涩。 “我尽力而为。”她避开了这个问题,正色道,“请您放心。” 她这么认真,晏鸿之反而有点惭愧。 他只不过出于好奇,随口一说,人家却这般当回... 章节目录 第18章 佛前愿 天色渐暗,光线昏昏。 晏鸿之为病痛所扰,未曾发现异常,随口道:“天色不早,你回去吧。” “老师感觉如何?可有不适?”谢玄英面无异色。 “倒也没那么疼了。”晏鸿之换个姿势,摆摆手,“赶紧回去歇息,莫要熬坏了身子。” “是。” 谢玄英关照小厮几句,这才掩门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柏木点上灯,替他宽衣洗漱。解开外面的道袍时,折起来的纸团掉落在了床铺上。 谢玄英又是一惊。方才骤然遭到惊吓,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塞入袖中,竟忘记取出了。 私藏女子的手稿,大大不妥。 眼见柏木叠好道袍,转头就要发现,仓皇间,他只好直接将被子一扯,盖住了掉落的纸团。 柏木没有发现,端水服侍他洗漱。 好半天,谢玄英才打发走他,躺入帐中。 照理说,他最该做的就是烧掉它,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对谁都好。但纸上的内容还未研究透彻,着实舍不得就此毁去。 可这要是被人发现……谢玄英可没忘记自己缘何来的江南。 还是烧了的好。 他捏住纸团,却迟迟没有办法下定决心。 又不是什么□□艳词,他不说,谁知道这是什么,怕是许多人根本看不懂,还以为鬼画符呢。 他翻过身,伸手将纸团塞回枕下。 既然不能留在身边,明天还给程姑娘就是。 他心中微定,本以为自此安眠,谁料一念才平,一念又起。 梦觉大师说,程姑娘的父亲不过是惠民药局的大夫,观其字迹,也不似有大儒教导过,她自何处学来的西洋算学? 莫非是自学成才? 若如此,定十分不易。 他暗暗感叹着,忽而惊醒。 怎得无缘无故,思量起闺阁女子来?实在太轻薄了些。 谢玄英按下心间异样,竭力摒弃杂念,平缓呼吸。可有的事,越想不去想,大脑却偏偏就要想。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 他想起另一件印象特别深刻的事:顾兰娘摔跤,被着急的仆佣急忙抬走,没人注意到她还在下面,正艰难地往上爬。 那一刻,谢玄英莫名不舒服。 再怎么说,程丹若都算救了顾兰娘,即便留个丫头扶一把,也算是尽了心意。 但偏偏留她一人。 所以,他留下了,伸手拉了她一把。 在此之前,他以为女子的柔荑该如书中所说,柔若无骨,仿佛一捧豆腐,用力了就会碎。 谁想握住他的那只手,固然纤细白皙,却十分有力。 隔着布料,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坚韧与力量。 谢玄英善射御,因而十分肯定,这只手绝不是刺绣执棋的手,她肯定要做一些力气活,手指方有这般力气。 真可惜,练字最需要这样的手,程姑娘却写不好字……停! 太冒昧了,今天是怎么了?为何屡屡犯错? 谢玄英翻过身,不能不在意。 按照心学的理念,有些不好的念头,不是不做就行了,而是要在心里就根除不好的念头,以此指导正确的行动,此所谓“知... 章节目录 第19章 前路难 程丹若拜完佛祖,回屋吃晚饭。 饭毕,白芷向她回事,道:“奴婢已经同郝妈妈说过了,她说一来一去甚是不便,自己再吃两剂药便好,问姑娘可否后日启程?” 后天就是第八天了,于情于理也该回去。程丹若没什么意见:“就这样吧。” 白芷松了口气。 程丹若假装没有看到。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今晚是个机会,希望能打探些消息,否则回到陈家,又是四四方方的鸟笼子,再难脱身。 “时候还早,我去趟老先生那儿,你留下,稳住郝妈妈,莫叫她起疑心。”程丹若吩咐。 白芷赶紧看天:“快入夜了……” “我会尽快回来。”她不容置喙。 白芷只好噤声,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往别处的禅房去了。 晚风悠悠,夕阳满山。 程丹若扶正银簪,踏进了禅房,里头已经点起灯来,美如画的年轻公子,正服侍用完饭的晏鸿之服药。 “程大夫来了,可是怕老朽不按时用药?”晏鸿之玩笑。 程丹若笑笑,亲切道:“您的身体好些没有?” “好多了。” “我再给您把次脉。” 晏鸿之这把年纪,着实不必避讳什么,笑着伸出手腕。 程丹若细心切了脉象,又看了看他的伤口,确实已经愈合,便道:“伤口已经无碍了,只是,今后得千万小心些,夏日多蛇虫,夜间莫要外出。” 又同他说今日看过的病人,“等闲无事,不要靠近水边,水中多虫蛊,容易感染人身。上午来的老人家同您差不多年纪,腹中全是水,鼓如孕妇,不好治呢。” 晏鸿之亦有所耳闻,只是被一个姑娘家如此嘱咐,不免好笑。 “是是,程大夫所言,我都记下了。” 程丹若这才放过他,取出昨夜默写的初中数学知识点:什么叫直角,什么是补角和余角,三角形的内角和外角,多边形的内角和…… 林林总总,都是一些基础但必须的内容。 只有学会了这些,后面才能做几何。 当然,她也有私心,一上来就放大招,怎么能显出自己的本事? 晏鸿之接过来,细细看了。西洋算数与国内的算学大有不同,注重理论而非实际运用,表达十分抽象。 好在这些都是浅显的定理,与所学一一对照,便也能理解个七七八八。 “倒也多有助益。”晏鸿之如此评价。 程丹若一听,便知道牌打小了,便取出另一张纸:“这是我出的题,用的便是这西洋的理论。” 《九章算术》里有勾股定理的题,只是非常简单,她在原题的基础上改了改,增加了难度。 这回,晏鸿之的表情便严肃多了。 “程大夫,你袖中还有一张。”谢玄英突然开口,“可否一看。” 程丹若不意他眼尖,瞅见了底牌,顿了顿,才笑:“当然。” 这是二元一次方程。 他看了眼,马上认出来:“天元术。” 目前计算方程,最复杂的莫过于四元数,既是设立天元、地元、人元、物元四个未知数,也就是四元方程。 但这太过艰深,能够习得天元术,已经非常了不得了。... 章节目录 第20章 难自立 最后一日,程丹若只义诊半天,下午日头太毒,改而在禅房抄经。 既然是祖母的冥寿,又来了佛寺,总得意思意思,抄点经文供上,也算是她一片心意。 程丹若调整好心态,权作练字,慢慢打发了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柏木趁郝妈妈外出提饭,悄悄塞给白芷三十两银子,说是诊金。但被白芷拒收了:“我家姑娘说过,此来是义诊,不收诊金。” 柏木道:“程大夫劳苦多日,若是分文不收,如何过意得去?” 白芷虽然不够聪慧,却足够听话,坚决不肯收下。 柏木无法,只好回去复命。 谢玄英并未强求。 次日一早,他们用过早饭便启程返回。临行前,谢玄英将算好的修堤物料整理妥当,交给梦觉大师,并捐了一百五十两银子。 柏木替自家公子道明关窍:“一百两是修堤所费,五十两是程大夫在寺中点长明灯的花费。” 梦觉大师:“噢?” “程大夫不肯收诊金。”柏木解释。 梦觉大师拨动佛珠,微笑:“知道了。” 而后,于告别之际,意味深长地对晏鸿之说:“你收的弟子,倒颇有‘纯真’之风。” 他这里的纯真,指的当然是纯真学派。 晏鸿之不解其意,只当他赞美自己的学生,喜滋滋应下了。 谢玄英也未曾察觉异常。从小到大,他赞誉不断,听得耳朵起茧子,礼节性地施礼辞别。 马车轱辘走远,消失在天边。 天色渐亮,午间时分,陈家的马车来了。 当然,比起谢玄英准备的云头青缦马车,作为庶民的程丹若,只能坐黑油皂缦的平头马车。 赶车的也不是马,是骡。 好在程丹若和白芷的体重都不大,郝妈妈又病着不作妖,速度不算太慢,紧赶慢赶的,终于在天黑前回到了松江府。 松快几日,又要进鸟笼子了。 程丹若打起精神,第一件事就是去萱草堂拜见陈老太太。 果不其然,一走多日,陈老太太已经有些不高兴,不冷不热地问:“回来了?” “请老太太安。”她福身下蹲,结结实实行满请安礼。 陈老太太面色淡淡:“起来吧。” 程丹若起身,十分明显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而后松口气,面上露出喜色:“看到老太太气色颇佳,我也放心了。这几日在外头,没了您的看顾,我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 马屁拍得有点虚伪,可谁也不会戳穿她。 陈老太太缓和了神色。 程丹若赶紧奉上一串佛珠:“这是我请托寺中高僧开光诵经的菩提珠,祝佑老太太百病全消,延年益寿。” 少有老人不迷信,更罕有老人不爱活得长的。 陈老太太转怒为喜,枯瘦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欣慰道:“有心了。” “丹娘能做的也就这些了。”程丹若垂首,不好意思道,“还盼您别嫌弃。” “你心里惦记着我这个老太婆,就够了。”陈老太太似有所指。 程丹若霎时噤声,心里却很无奈。 其实,陈老太太生病前,婆媳两人的关系并不算差。 陈老太太寡妇带大两个儿子,性... 章节目录 第21章 心理争 程丹若大感头痛。 以流民的身份要求附籍,操作难度极大。首先她是个女人,女人立户本身就是非常罕见的事,拿钱贿赂都难如登天。 要陈老爷帮忙?不可能。 让自家亲眷,还是一个孤女自立为户,不知道的人听了,肯定以为陈老爷连个孤女都不愿养活。 陈家丢不起这个脸,故必不赞成她立女户。 退一步说,她通过种种手段,成功立为女户,日子就能好过了吗?非也。 理论上,官府会给流民发田地,或者让他们自己开垦荒地,然而土地兼并岂是玩笑?江南的田,早就给达官显贵占完了。 这群人占据大量隐田不说,还有更过分的,他们勾结官府,把自己的田地挂在农民名下,让农民交税。农民都没见过所谓的田,却被迫背上各种赋税,被坑一次就能全家自杀。 即便侥幸没有,也肯定会被剥削,要交很多的税。交不起税,就只能借钱,还不起就卖身,所以许多流民都会成为地主的佃户,或者干脆卖身成豪强的奴婢。 当然,如果她不认自己是流民,还有办法。 占籍。 经商的人会有双重籍贯,老家一个,经商地一个,但这有前提:有钱贿赂衙门的人,以及,名下有一处房舍,无论是买的还是租的都行。 就和现代办居住证一样,要租房合同。 但程丹若没那么多钱。 程父是个大夫,家中本不富裕,她逃难时带了些,也在路途中花光了。陈家每月给她一两银子的零花,这钱要买布做内衣,做纱布,要给厨房加点心吃,还有其他零碎开销。 节流是不现实的,而开源更不可能。 她没有机会工作,偶尔有顾兰娘那样的业务,人家给的也是礼,不是钱。至于义诊,为的是刷名声、传口碑,收钱等于自毁长城,同样不能收费。 “姑娘,寄人篱下虽是辛苦了些,好歹衣食无忧。”白妈妈苦口婆心地劝说,“莫要恶了陈家,您可没有能倚仗的人了呀。” 这话说得太对了。 程丹若并非养在深闺的小姐,她穿越已经十余年,非常了解古代的尿性。古代的底层人民过得不是人过的日子。 而女人比男人更没有人权。 若非如此,她绝不会厚着脸皮赖在陈家,谁不想自强自立,非要看人眼色? “我只是问问。”她含糊以对,“不会贸然行事的。” 白妈妈叹气。 程丹若转移话题:“我请您帮忙找人做的东西,可得了?” 白妈妈对这个程家唯一的主子,还是上心的,闻言拿出一个包袱:“做了,我当家的找了好几个铁匠,才打出这套东西,只是姑娘给的二十两银子,基本上都用光了。” 程丹若颔首,赶忙打开包袱。 这就是她变成穷光蛋的原因之一,一套较为齐全的外科手术器械:金属针筒、血管钳、组织剪、手术镊、持针器、不同弯度的缝针、手术刀片…… 她仔细检查后,不由松了口气。 古代工匠的水平果然不差,这点大路货&#30... 章节目录 第22章 子痫病 程丹若并不知道陈知孝的为人。 她和这位表哥的接触,不过是萱草堂下的颔首见礼,别说思想理念,连他今年多大都不是很清楚。 亏得如此,要是她此时知道,这位表哥居然是个道学家,赞成“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估计管不了太多,逮着机会就要跑。 只是,现在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陈家出了一件大事。 那日,阵雨将来,气压低沉,程丹若早晨起来便觉闷热。陈老太太深觉不适,还拉了肚子,只好撤掉冰盆,只叫丫鬟慢慢打扇。 程丹若热得受不了,却没资格用冰,只好喝了碗吊在井下的绿豆汤,凉凉的解一解暑气。 就在这时,墨姨娘的丫头慌慌张张地过来,仓皇道:“程姑娘,姨娘不大好,烦请你去看看。” 程丹若吓一跳,差点呛着:“姨娘怎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小丫头面色惨白,磕磕巴巴地说,“她、她就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 连症状都说不出来,看来确实吓人。程丹若当即返回屋内,拿起药箱:“我这就随你去。” 又吩咐紫苏,“老太太问起来,你照实说就是。” 紫苏欲言又止。墨姨娘怀着身孕,算是陈家现在最金贵的人之一,程丹若贸然掺和进去,若有个万一,必是要遭到陈老爷迁怒的。 可家中既有大夫,也不能不去看,只好道:“姑娘小心。” 程丹若点点头,领了她的好意。 墨姨娘住在锦霞院,此时小院里已乱作一团。丫鬟们挤在小小的厢房中,手足无措。 “程姑娘来了。”不知是谁说了句,终于叫大家有了主意,赶忙让开路。 程丹若快步走入卧室,只见墨姨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发紫,浑身抽搐不停,嘴角还有白沫。 她倒吸口冷气:“怎么回事?姨娘怎么变成这样的?” 服侍的大丫头略微镇定,回答道:“奴婢们也不清楚,今天一早,姨娘就说头痛得很,眼睛也花,便没有去和夫人请安,躺在床上歇息。谁知道没多久,突然就迷糊了起来,奴婢们害怕,只好请您过来。谁知道方才又抽了起来。” 程丹若第一次治疗孕妇,定定神,把脉,脉弦细而数,舌红苔无,皆是虚证。思忖道:“先前有没有过类似的症状?” “也有过。自打怀了这胎,头晕眼花的次数并不少,只是不似今日这般严重。” “方便的时候,”程丹若组织语言,“秽物是否有细小的泡沫?” 大丫头赶忙点头。 考虑到墨姨娘大约1-2月有孕,6月差不多24周了,她觉得可能是子痫。 “快去请大夫,这病不好治。”程丹若当机立断,立马求外援,并飞快通知能做主的家属,“也告诉夫人一声。” “是。”丫鬟们飞快跑开。 她这才开始思考子痫要怎么治? 降压、抗抽搐、有需要必须终止妊娠。 这是她脑海中的西医知识。 中医呢? 不好意思,爹学的不是妇科,没教过,但没关系,可以作弊。 她借整理发丝的动作,悄悄触碰了一下颈间的挂坠。那是一块白色玉牌,上面串着颗不规则的珠子,看似是玉石,然而并不... 章节目录 第23章 一封信 等到张大夫来,墨姨娘已经进气少出气多了。 老大夫的架子端不住了,火速取针扎人。 可这又有个问题,头颈部的穴位还好说,叫丫鬟摁住人,大夫普通施针即可,但像阳陵泉在小腿上,三阴交在足部,曲泉在膝盖,都属于私密部位。 虽说医术高明些的大夫,能够隔着衣物落针,可墨姨娘抽搐不止,本来就极难扎针,还要隔着衣物,更是难上加难。 张大夫额上见汗,好几次都下不去手。 烛光摇曳,屋里的光线昏沉沉的,令人心头发颤。 程丹若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住:“大夫,不如你说,我来施针,可好?” 黄夫人见床上已经见血,怕保不住孩子,并未出言阻止。 但张大夫不同意,眼珠子瞪起:“胡闹!人命岂可儿戏,若出差池,你可担待得起?”不独如此,他甚至别过身,有意挡住程丹若的视线,这才定定神,扎下手中金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墨姨娘的抽搐渐弱,好像效果甚好。 黄夫人松口气。 她毕竟不年轻了,熬不住,见情况稳定,便吩咐丫鬟“好生照看”,自己则准备离去歇息。 而陈老爷更简单,压根就没来探望,只叫丫鬟问过两句,便早早在前院睡下,都不一定知道墨姨娘凶险了一遭。 唯有陈婉娘不肯走,固执地陪在生母身边。 黄夫人宽容,倒也允了她,却不准五郎看望,硬是要奶娘带他回去睡下。 “他小小年纪,吓着怎么办?”家中唯有两个男丁,黄夫人决计不肯冒险。 至于程丹若,她也道:“老太太那边离不得人,丹娘也回去吧。” “是。” 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程丹若乖顺地离开了。 翌日,六月初六。 这在古代是一个小节日,叫做“重六”,或是“天贶节”,主要的活动是晒书晒衣服。 清晨起来,萱草堂一切如常,完全没有受墨姨娘病情的影响,丫鬟们按部就班地侍奉陈老太太起床、洗漱、用早点。 程丹若有些心神不宁,子痫到这种程度,该考虑终止妊娠了,但…… 偏生今天,陈老太太事情特别多。 她先问:“今儿初六,茶可献了?” 丫鬟说未曾,她便有点不高兴:“可不兴叫祖先等。”又指使程丹若,“煮清茶来。” 程丹若只好饿着肚子去煮茶。 她没受过泡茶的训练,成果着实一般,陈老太太闻闻香气,面色略有不满。但时候已晚,只好不多计较,将清茶供奉到小佛堂的灵位前。 接着,用早膳,不料差点被粥点呛到,惊天动地一阵咳嗽。 程丹若只好放下筷子,替老太太顺气,又喂她喝了半盏温水,方才缓过来。 但为着这事儿,她脾气不顺,才堪堪坐定,就叫丫鬟去收拾库房,把佛经布料都拿出来晒。 “丹娘,你去理经。”陈老太太说,“丫头们笨手笨脚的,难保怠慢了佛祖。” 程丹若深吸口气。 晒书是古代的大活计,得把所有书摊开来,放在阳光下暴晒,然后重新收纳,加入樟脑,如此才可防霉虫。 尤其江南多梅雨,再不洗晒,今后好几天都是阴雨连绵。 可老太太发话,陈老爷都得照办,何况程丹若。 她只好开了书箱,一本本翻开经书,放院子里晒晾,还要检查是否有... 章节目录 第24章 择良医 帮助程丹若, 只是谢玄英生活中极小的一部分。身为靖海侯之子,当今最宠爱的少年人,大儒晏鸿之的弟子, 他在苏州的日程极其匆忙。 要拜访家中故交——祖父能获封靖海侯, 全因抗倭有功,而沿海一带的抗倭英雄众多,不少家族当年帮过谢家许多。如今老人故去,小辈们并无感情, 江南大族们也迫切希望能与勋贵扯上关系。 还有, 晏鸿之在春风书院讲学, 又不纯粹是讲课。 说白了,心、理之争, 现在看的是领头羊的身份地位, 以后看的就是接班人的发展。 晏鸿之也希望在书院里传播“纯真学”的思想, 让更多的文人加入心学怀抱,将本派的理念发扬光大。 谢玄英作为弟子, 即是纯真学说的门面, 也是被刁难的对象。 高崇就特别喜欢让学生们与他辩论。 结果自然十分惨淡。 学子们必须非常努力,才能集中精神思考辩题,而不是看美人饮茶,看美人读书赋诗, 看美人立于荷花池畔, 众芳皆惭。 私底下, 高崇大骂晏鸿之“卑鄙无耻”,晏鸿之却说他的学生们“定力不佳”。 双方你来我往, 喷了几天, 最后都累了, 休战踏青。 长辈们一道手谈游园,晚辈们则于太湖畔饮酒赋诗。 “谢郎,请用茶,这是我家中的龙井。” “谢郎,尝尝这百味斋的酥肉,乃苏州一绝。” “不不不,这蟹壳黄才是百年老店的招牌,我一早命人去排队才得来的,不得不尝。” “谢郎……” “谢公子……” 谢玄英面无表情。 习惯了。 男人发痴,比女人可怕得多,至少姑娘家矜持,不会锲而不舍地献殷勤。 这么看,春风学院的学子中,陈知孝其实还过得去了。他对谢玄英的态度并没有那么露骨,虽然也有亲近之态,但不露痴迷之色。 然则,谢玄英不齿他的言论,总是淡淡的。今日游湖,他佯装听琴,不与众人一道谈笑,奈何离得近,话语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山长前日问起陈兄的亲事,怕是要为你说一桩好媒。”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轻佻,酒后拿同窗取笑,“陈兄,你期待不期待?” 陈知孝道:“休要胡言乱语,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 “恩师如父,若能得师长说亲,亦为佳话。”都是年青男子,不谈婚姻女人是不可能的,区别在于有的女人可以放嘴上说,有的只能暗示,“兴许以后便不是‘如父’了。” 谢玄英瞥了陈知孝一眼。 他们说的是春风书院山长之女,芳名不知,只知道排行第四,素有才名,乃是山长的掌上明珠。 随老师拜见时,对方在书房里作画,故匆匆一面,具体什么样忘了,依稀是个秀美婉约的女子。 陈知孝摆摆手,道:“事关闺阁,莫要再说了。” “我们可什么也没说。”同窗大笑,促狭道,“陈兄想到谁了。” 陈知孝马上闭上嘴。 又有一年长已婚的同... 章节目录 第24章 择良医 帮助程丹若, 只是谢玄英生活中极小的一部分。身为靖海侯之子,当今最宠爱的少年人,大儒晏鸿之的弟子, 他在苏州的日程极其匆忙。 要拜访家中故交——祖父能获封靖海侯, 全因抗倭有功,而沿海一带的抗倭英雄众多,不少家族当年帮过谢家许多。如今老人故去,小辈们并无感情, 江南大族们也迫切希望能与勋贵扯上关系。 还有, 晏鸿之在春风书院讲学, 又不纯粹是讲课。 说白了,心、理之争, 现在看的是领头羊的身份地位, 以后看的就是接班人的发展。 晏鸿之也希望在书院里传播“纯真学”的思想, 让更多的文人加入心学怀抱,将本派的理念发扬光大。 谢玄英作为弟子, 即是纯真学说的门面, 也是被刁难的对象。 高崇就特别喜欢让学生们与他辩论。 结果自然十分惨淡。 学子们必须非常努力,才能集中精神思考辩题,而不是看美人饮茶,看美人读书赋诗, 看美人立于荷花池畔, 众芳皆惭。 私底下, 高崇大骂晏鸿之“卑鄙无耻”,晏鸿之却说他的学生们“定力不佳”。 双方你来我往, 喷了几天, 最后都累了, 休战踏青。 长辈们一道手谈游园,晚辈们则于太湖畔饮酒赋诗。 “谢郎,请用茶,这是我家中的龙井。” “谢郎,尝尝这百味斋的酥肉,乃苏州一绝。” “不不不,这蟹壳黄才是百年老店的招牌,我一早命人去排队才得来的,不得不尝。” “谢郎……” “谢公子……” 谢玄英面无表情。 习惯了。 男人发痴,比女人可怕得多,至少姑娘家矜持,不会锲而不舍地献殷勤。 这么看,春风学院的学子中,陈知孝其实还过得去了。他对谢玄英的态度并没有那么露骨,虽然也有亲近之态,但不露痴迷之色。 然则,谢玄英不齿他的言论,总是淡淡的。今日游湖,他佯装听琴,不与众人一道谈笑,奈何离得近,话语断断续续传入耳中。 “山长前日问起陈兄的亲事,怕是要为你说一桩好媒。”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轻佻,酒后拿同窗取笑,“陈兄,你期待不期待?” 陈知孝道:“休要胡言乱语,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 “恩师如父,若能得师长说亲,亦为佳话。”都是年青男子,不谈婚姻女人是不可能的,区别在于有的女人可以放嘴上说,有的只能暗示,“兴许以后便不是‘如父’了。” 谢玄英瞥了陈知孝一眼。 他们说的是春风书院山长之女,芳名不知,只知道排行第四,素有才名,乃是山长的掌上明珠。 随老师拜见时,对方在书房里作画,故匆匆一面,具体什么样忘了,依稀是个秀美婉约的女子。 陈知孝摆摆手,道:“事关闺阁,莫要再说了。” “我们可什么也没说。”同窗大笑,促狭道,“陈兄想到谁了。” 陈知孝马上闭上嘴。 又有一年长已婚的同... 章节目录 第25章 顾家宴 夏季当穿纱, 顾太太送的料子里,有一匹紫色的葛纱,产自广东, 轻薄透气, 且颜色染得极正,紫得恰到好处。 程丹若穿越多年,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料子,甚至有一点舍不得做。 但黄夫人开口, 不做也得做。 绣娘加班加点赶工, 赶在赴宴前为她做了一身纱衫, 清新又雅致。而衫做紫色,别的颜色不好搭配, 便选了不出错的白色暗纹挑线裙, 银线若隐若现, 风吹光照,隐约便露出贵气来。 等到赴宴的那日, 黄夫人又给她一支珠钗, 更添光彩。 程丹若点了紫苏陪同一道。 黄夫人十分满意,在车上便携了她的手,关照:“你素来懂事,若是哪家姑娘小姐天真烂漫, 口无遮拦, 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程丹若点头, 在心中翻译:要是哪位小姐夫人嘲笑你,都给我忍住, 不许露到脸上来, 不许争执惹事。 她都明白的。 马车轱辘转动, 终于到达露香园。 丫鬟先下马车,马上就有体面的仆妇端来矮凳,供她们踩踏。接着,小厮引导马夫,将马车停往后街处,以免堵塞街门。 随着仆妇进入垂花门,又有青春妙丽的丫鬟上前来,轻轻一福身,迎着她们去见等候的顾太太。 “可算来了。”顾太太一身蜜合色长纱衫,手臂拢着翠绿的翡翠镯子,与头面的玉簪是同一套,清雅而不失富贵。 她先与黄夫人寒暄两句,又执着程丹若的手,亲昵地说:“丹娘也来了,我特意吩咐了兰娘,叫她亲自谢谢你。” “不敢当夫人夸赞。”程丹若屈膝行礼。 黄夫人也说:“不过举手之劳,偏你慎重其事。” “兰娘可是我的心头宝。”顾太太笑笑,慢慢带她们往里坐。 今日设宴之处,不在正厅,而在荷花池畔的水阁,一路沿着回廊走去,空气里满是荷花清香。待到阁中,冰山摆满角落,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入座后,立即有丫头捧来湃过的酸梅汁,还有一盘李子、甜瓜、紫菱、蜜饯的攒盒,全都切成小块,扎着银签子。 角落里点着艾草做的香篆,清苦的香气十分好闻。 水阁四周早早拆了窗,一卷卷竹帘子高高束起,视野开阔。时有蜻蜓落在清澈的水波上,点出一圈圈涟漪。 真美。 程丹若想,这样的风景,过去随便一个节假日都能有,一张门票而已,但在此时此地,却唯有富贵人家,方能见到这般静谧美好的场景。 不久,开筵了。 黄夫人与众位太太笑着闲聊,说荷花开得好,说今年雨水多,说江南最时兴的衣裳料子,偶尔也聊起子女,道是长女已经出嫁数年,次女定亲,等等。 偶尔有人问及程丹若,她便简略提一提,说是投奔来的亲戚,换来夫人们的叹息和赞赏:“你们是厚道人家。” 待阁子那边的小戏开唱,顾太太便叫两个女儿:“你们怕是不耐烦听戏的,兰娘莲娘,带众姊妹一道逛逛园子去,若想游湖,只管叫人去放船。” 出来社交,和长辈们听戏有什么意思,自然是和小姐妹说笑有趣。众小姐连忙应了,欢欢喜喜地去坐船... 章节目录 第25章 顾家宴 夏季当穿纱, 顾太太送的料子里,有一匹紫色的葛纱,产自广东, 轻薄透气, 且颜色染得极正,紫得恰到好处。 程丹若穿越多年,第一次见这么好看的料子,甚至有一点舍不得做。 但黄夫人开口, 不做也得做。 绣娘加班加点赶工, 赶在赴宴前为她做了一身纱衫, 清新又雅致。而衫做紫色,别的颜色不好搭配, 便选了不出错的白色暗纹挑线裙, 银线若隐若现, 风吹光照,隐约便露出贵气来。 等到赴宴的那日, 黄夫人又给她一支珠钗, 更添光彩。 程丹若点了紫苏陪同一道。 黄夫人十分满意,在车上便携了她的手,关照:“你素来懂事,若是哪家姑娘小姐天真烂漫, 口无遮拦, 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程丹若点头, 在心中翻译:要是哪位小姐夫人嘲笑你,都给我忍住, 不许露到脸上来, 不许争执惹事。 她都明白的。 马车轱辘转动, 终于到达露香园。 丫鬟先下马车,马上就有体面的仆妇端来矮凳,供她们踩踏。接着,小厮引导马夫,将马车停往后街处,以免堵塞街门。 随着仆妇进入垂花门,又有青春妙丽的丫鬟上前来,轻轻一福身,迎着她们去见等候的顾太太。 “可算来了。”顾太太一身蜜合色长纱衫,手臂拢着翠绿的翡翠镯子,与头面的玉簪是同一套,清雅而不失富贵。 她先与黄夫人寒暄两句,又执着程丹若的手,亲昵地说:“丹娘也来了,我特意吩咐了兰娘,叫她亲自谢谢你。” “不敢当夫人夸赞。”程丹若屈膝行礼。 黄夫人也说:“不过举手之劳,偏你慎重其事。” “兰娘可是我的心头宝。”顾太太笑笑,慢慢带她们往里坐。 今日设宴之处,不在正厅,而在荷花池畔的水阁,一路沿着回廊走去,空气里满是荷花清香。待到阁中,冰山摆满角落,丝丝凉意扑面而来。 入座后,立即有丫头捧来湃过的酸梅汁,还有一盘李子、甜瓜、紫菱、蜜饯的攒盒,全都切成小块,扎着银签子。 角落里点着艾草做的香篆,清苦的香气十分好闻。 水阁四周早早拆了窗,一卷卷竹帘子高高束起,视野开阔。时有蜻蜓落在清澈的水波上,点出一圈圈涟漪。 真美。 程丹若想,这样的风景,过去随便一个节假日都能有,一张门票而已,但在此时此地,却唯有富贵人家,方能见到这般静谧美好的场景。 不久,开筵了。 黄夫人与众位太太笑着闲聊,说荷花开得好,说今年雨水多,说江南最时兴的衣裳料子,偶尔也聊起子女,道是长女已经出嫁数年,次女定亲,等等。 偶尔有人问及程丹若,她便简略提一提,说是投奔来的亲戚,换来夫人们的叹息和赞赏:“你们是厚道人家。” 待阁子那边的小戏开唱,顾太太便叫两个女儿:“你们怕是不耐烦听戏的,兰娘莲娘,带众姊妹一道逛逛园子去,若想游湖,只管叫人去放船。” 出来社交,和长辈们听戏有什么意思,自然是和小姐妹说笑有趣。众小姐连忙应了,欢欢喜喜地去坐船... 章节目录 第26章 小骚乱 珍珠匆匆掀起帘子, 弯腰在程丹若耳边道:“程姑娘,有一桩麻烦事,劳你去一趟初芳阁。” 程丹若料想是哪位小姐出了意外, 问:“具体什么情况?” “好像说手动不了了。”珍珠道,“劳烦您看看。” 程丹若点点头, 拔掉针:“走吧。” 初芳阁是在荷花池另一头的二层小楼, 能眺望整片湖泊。顾家时常在那里设宴赏景。 顾兰娘早早准备了茶点,打算在这里款待其他小姐们。 程丹若到这里时, 不大的小楼中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顾太太、黄夫人都在,还有几位不熟的官太太。 “程姐姐来了。”顾兰娘在外等着,一见她,急急忙忙拉入室内, 道是, “刘妹妹跌了一跤, 肩膀又疼又肿。我想你会治腿折,指不定也知道怎么办, 毕竟是女儿家,叫大夫总不便利。” 程丹若点点头, 随着丫鬟入内。 之前差点刁难她的姑娘,抽抽噎噎地坐在榻上:“娘, 好疼, 我的手一点动不了了,是不是已经都要残废了?” 她母亲搂着她:“我的儿,莫哭,大夫马上就来。” 顾太太已经瞧见程丹若, 赶紧叫她过来:“丹娘, 快给珍娘瞧瞧, 这到底是怎么了?” 又向夫人解释,“已经去叫金大夫了,只是没这么快,珍娘疼得这般厉害,先看看总是好的。” 程丹若先观察刘珍娘,感觉她肩膀明显不对称,问道:“跌跤的时候是不是手肘撑地?” 顾兰娘忙说:“是,她手撑了下。” 程丹若道:“我要上手看看,有点疼,忍忍。” 刘珍娘扭头:“我才不要!” “听话。”她母亲搂住她,关切地问,“要不要紧?” “我看看。”程丹若轻轻托住她的手臂,看到明显的方肩,摸向锁骨下,能感觉到肱骨,“刘姑娘,我要把你的手臂曲起来,搭在肩上,你要忍住。” 搭肩试验完毕,手肘贴近胸,手掌却无法搭到肩上。 “脱臼而已。”她语气平淡,“要试着复位吗?” 刘太太十分迟疑:“你行吗?” 程丹若道:“也可以等金大夫来,多疼一会儿而已,没事的。” 刘太太看向顾太太,顾太太知晓她的顾虑,道:“金大夫五十有六,倒也无妨。” “不要!”反抗最强烈的却是刘珍娘,“娘,我才不要外人碰我。” 刘太太问:“复位可要触碰身体?” 程丹若实话实说:“金大夫要不要,我并不清楚,若是我,自然是要的。” 未嫁的姑娘家,终归要小心为好。刘太太没多犹豫,道:“那先由你试试吧,轻些。” 家属同意,程丹若没什么好说的:“请为我准备水。” 丫鬟们端了热水来,服侍她洗手擦干。 她走到榻边,道:“刘姑娘,你要放松些,太紧张很容易失败。” 刘珍娘腮边带泪,咕哝道:“疼得又不是你。” “放松。”程丹若判断着她的肌肉情况,“这是最合适的办法,换做外面普通人家,蹬一脚就好了。” 刘珍娘瞪大了眼睛:“你、你敢?!” “放松。”程丹若面色淡淡,看不出喜怒,“深吸口气,跟着我,吸气,好,屏住,慢慢吐出来,再来... 章节目录 第27章 各安排 这回, 顾太太却是想了想,方才道:“我自诩看人也有几分眼光,那位程姑娘倒是个好的, 为人分寸,虽身世飘零, 却不自怨自艾,爱慕虚荣。” 谢玄英道:“这便好。何时有了准信,姨母再同我说, 我安排人手。” 顾太太嗔怪:“同姨母生分什么,此事必帮你办妥。”她犹豫了下,笑问,“这几日, 你还要往本念斋读书?” 谢玄英闻弦歌而知雅意, 立即道:“说是读书, 不过消暑。若姨母不嫌弃,就叫七郎同我一块儿去吧。” 顾太太喜不自胜:“子真先生不介意, 我是巴不得的。若七郎敢顽皮,你尽管罚他。” “姨母放心, 我必看顾表弟。” 两人闲言几句, 就此定下。 几乎同一时间,陈家也在说同一桩事。 黄夫人没有先和程丹若说, 反而等到陈老爷回来,较为慎重地提起了顾太太的请求。 就如顾太太所预料的, 陈老爷也心动了。 “晏家……”他抚须沉吟, “怎么就找到丹娘了?” 黄夫人道:“我估摸着, 顾太太留意有些时候了, 只是寻不着合适的。上巳时顾五姑娘出事, 才知道丹娘懂医,恐怕那会儿都没放心上。过了几个月才说,想是实在寻不着人了。” 她分析得合情合理,陈老爷不由连连颔首:“依夫人之见,该不该答应呢?” 黄夫人压低声音:“老爷当为二郎想想。” 提起嫡长子,陈老爷愈发心动:“你是说……” “先前二郎来信,没少提子真先生,春风书院虽好,谁嫌多一条路?将来咱们回京,二郎若是能得几句点拨,比什么都强。”黄夫人一门心思为孩子考虑,说得句句在理,“丹娘能结这门善缘,何必眼睁睁放过?” 陈老爷赞成:“你我多年不曾上京,可将来二郎的前途,还在京中。”他沉思少时,果断拍板,“就这么定了。” 黄夫人:“老太太那里……” “我去说。”陈老爷十分爽快,“关系到二郎的前途,母亲必不会驳。” 黄夫人应下,道:“那我好好劝劝丹娘。” “她素来孝顺,岂有不应之理?”陈老爷浑然不曾放心上。 既然说定,他顾不得休息,赶紧去萱草堂请安。程丹若正服侍陈老太太吃药,他朝她笑了一笑,夸赞道:“丹娘有心了。” “表叔安。” “我和老太太说几句体己话,你先下去歇着吧。”陈老爷温言道。 “是。” 待她走远,陈老爷才将事情原委告知母亲,又请罪:“儿子不孝,丹娘本该照顾母亲,我也舍不得她,但……” 他欲言又止。 陈老太太闭目养神,半晌才说:“你这是已经决定好了,通知我一声?我统共就这么个知心人,你们也容不下吗?” “母亲言重了,儿子断不敢如此。”陈老爷忙道,“只是想将丹娘送出去一年半载的,正好也能为孝哥儿寻一门好亲。待那边事了,便依母亲的意思,届时,孝顺您的日子有的是呢。” 陈老太太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你媳妇肯了?” “她断没有违逆母亲的意思,只是怕未成亲先纳妾,不好说人家。”陈老爷居中调和,“丹娘的事,必定依母亲的意思。” 陈老太太得了准话,终于满意:“也罢,难得丹娘有这缘法,不过……”她沉吟... 章节目录 第28章 离宅门 白芷是程丹若的丫头, 她要放归,黄夫人自无意见,派个妈妈去衙门走一趟, 消去奴籍就是了。 但白芷不肯马上走,留下来为程丹若赶制衣裳。 这日, 她和紫苏一道服侍程丹若睡下,便在房里点灯纳鞋底。 紫苏劝道:“你也歇歇,没日没夜做, 仔细伤眼睛。” “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我家姑娘。”白芷借着朦胧的烛光,咬断手中的棉线,“我总要尽尽心意。” 紫苏叹了一声,也不再劝, 反而道:“程姑娘看着冷, 心却软得很, 自己还没个着落,先为你打算妥了。” 白芷笑笑:“你伺候我家姑娘上京, 自有你的前程。” 紫苏道:“我倒不怕程姑娘待我不好,这两年伺候下来, 我自是清楚这位主子是好性儿的。只是将来……” 她欲言又止:“你也听说了吧, 老太太的意思,是要留姑娘在家的。” 白芷沉默地点头。 紫苏喃喃:“真是没想到啊, 虽说陈家衣食无忧,留下也不失为一桩好处, 可下次进门, 不是客人, 是……唉!” 她没什么见识, 做丫头的能混上姨娘, 自然是祖上烧高香,将来生的孩子不再是奴籍,成了正儿八经的主子。 可程丹若进来时是客人,再穷再寒酸,那也是客人,要以礼相待。 然而,妾……良妾也是妾,何苦来哉?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隔日,黄夫人唤程丹若过去,告诉她一个紧急消息:“方才露香园来信,道是五号再走,走海路,坐船去京城。” 程丹若十分意外。 原定好了七月初三出发,走京杭大运河,到天津转通州,再赴京城。现在怎么突然要走海路? “这是为何?”她问。 黄夫人道:“倒也未说缘由,怕是有什么变故吧。” 程丹若无奈。连黄夫人都不知道,她就更没资格知道了,不过也是小事,早两日晚一日的,结果都一样。 七月初四晚上,陈柔娘和陈婉娘结伴而来,与她道别。 陈柔娘因为婚事,对这个表姐心怀歉意,赠了她一支金钗做离别礼:“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这支金簪是实心的,手头若有不便,当了也能对付一些时候。” 程丹若推辞:“这太贵重了。” “姐妹一场,下次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陈柔娘心下怅然,道,“就当留个念想吧。” 她也不想抢表姐的姻缘,可就如姨娘所说,有的事不争就轮不到自己。婚姻事关终身,不是讲姐妹情谊的时候。 现下终身有靠,陈柔娘自然想弥补一二,不容分说:“你若是把我当表妹,就收下吧。” 话已至此,程丹若只好收下。 陈婉娘来得又晚些。 “我也没什么好东西,你明日要走了,这两身衣服便给你,原是我准备穿的,还未上过身。” 墨姨娘过世后,她清减许多,衣裳也不爱红了,皆是蓝绿月白。这回送给程丹若的裙子,便是两件桃红嫣红的罗裙,颜色鲜艳非常。 程丹若收下:“多谢你。” “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古代就是如此,一别难再见,连小小的女孩都知道离愁,“你在外头,自己可要小心,有事便写信来,我在太太、老... 章节目录 第29章 七月七 出海用的是遮洋船, 也就是沙船,底很平,方头方尾, 体型宽扁,吃水浅,很适合在近海航行,原是运粮所用,现今亦用来载人。 和之前一样, 行李先上, 等到民夫们走完,程丹若一行人才登船起航。 赶了整天的路,众人均十分疲惫, 来不及参观船只,草草洗漱便歇下不提。 次日, 天气晴朗, 万里无云,在舱房里眺望,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蔚蓝海洋, 远方有海鸥飞过,留下曼妙的倩影。 紫苏忍不住看了许久,道:“姑娘,我是第一次出海呢, 这看起来太大了,不知道何处才有尽头。” “尽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程丹若高高支起窗户, 任由阳光洒进屋子。她收拾行李, 拿出请张妈妈买的皂纱, “过来替我做些针线。” 面朝大海, 心中便豁然开朗。 紫苏活泼很多:“姑娘要做什么?” 程丹若回答:“在伞上做一圈纱幕,同帷帽仿佛。” 紫苏奇怪:“姑娘自有帷帽,何必又做?” 她笑笑:“做好你就知道了。” 这不是什么大事,闷坐在船舱里也无趣,紫苏奇怪归奇怪,仍旧替她找出皂纱裁剪,比划着在油纸伞上缝了一圈。 程丹若则用线量出半径,以簪子做圆规的支腿,裁出伞面的圆环,用线小心地在内外两面缝了。 午时左右,张妈妈送来饭食,才出海,还能见到绿叶蔬菜,豆角、猪肉、豆腐与一道鱼丸子。餐后,柏木又拿来一碟樱桃,道是:“昨日在码头采买的,也算水灵,姑娘吃个新鲜吧。” 紫苏接了。 待柏木离去,她才犹豫着试探:“姑娘,这谢公子也太客气了些。” 程丹若却说:“怕是下面的人自作主张。” 紫苏不解。 “假如是主子的吩咐,他哪里会一字不提。”她道。 紫苏拍拍额头:“是了,我糊涂了。”她赧然,“这两日晕晕乎乎的,竟要姑娘提点我。” “又不是什么大事。”程丹若道,“吃吧,樱桃容易坏。” 另一边,柏木也将方才的事回禀给谢玄英。 “小人自作主张,分了一碟樱桃去。”柏木笑道,“虽不是什么稀罕物,毕竟是客人,礼数周到了,下头的人也尽心办事。” 谢玄英颔首:“合该如此,做得好。” 柏木心中一定,脸上笑:“不敢当主子夸奖,这是小人分内之事。” 谢玄英道:“程姑娘那边是女眷,怕是有不便之处,也无处说,你多留心。” “是。” 午饭后,日光渐盛,程丹若小睡了会儿,等到下午两点左右醒来,又抓紧做了会儿针线活儿。 日头偏西时刻,终于完工。 正巧,太阳已经没那么晒了。程丹若道:“走吧,我们出去散散步。” 紫苏愣住:“出去?” “不到下头,就在这一层散散。” 紫苏犹豫不决。虽说她们住的这层,只有三位主子,其他如张妈妈,都是住在下人房里,民夫、舵手之流,更是不可能靠近。 但外头终归有男人。 然而,程丹若并不在乎她的感受,自顾自推门出去。 舱房的窗很小,哪怕整日开着也觉得闷。一走到外面的甲板,海风拂面,顿时清凉太多。 ... 章节目录 第30章 一局棋 古代的海上航行, 闷热且无聊。 才过两日,看见大海的兴头就飞快消退, 被一天到晚困住舱房的苦闷取代。毕竟海洋看多少遍,也就是那模样。 紫苏已经不再每隔一会儿,就往窗外眺望,改而专心纳鞋底子。 没办法,船虽然不小,在海上还是时常晃动,无法看书或做精细的女红, 只能闲聊。 紫苏的母亲是黄夫人的陪房,嫁给陈家的管家, 自小在内宅长大,别的不说, 丫鬟的本职轻车驾熟。 她担忧程丹若的前途,闲来无事, 做一双鞋底子孝敬张妈妈,同她攀关系,打探些有的没的消息。 张妈妈呢,虽然不会掏心掏底, 但枯坐无聊, 说些大家都知道的事, 亦算打发时间了。 “不是我说,我们表少爷在大夏也是独一份儿。”张妈妈打开话匣, 喝着去年的铁观音,语气掩不住自豪, “自小就被皇后娘娘接到宫中抚养, 当今天子也时常称赞, 还拜了子真先生这样的老师……去岁,我上京替夫人拜访靖海侯夫人,短短三月,就见天使替圣人赐了五、六次东西,如此恩宠,孰人能比?” 紫苏倒吸口冷气。 在她看来,陈老爷已经是很大的官儿了,在松江府都排得上号。可一个四品官放到京城,也就是中不溜,刚刚够上朝而已。 靖海侯,皇后,天子……这是多么遥远的事情。 她的口气中不由自主地带了尊敬与畏惧:“这可真了不得。” 张妈妈的唇边露出一丝得意,好像谢玄英所有的荣光,有一丝半毫辐射到了她的身上。她呷口茶,道:“你们姑娘能服侍晏太太,也是造化。” 紫苏讨好地替她剥起花生,打探起来:“不知晏太太是什么样的人……” 张妈妈从未见过晏太太,但不妨碍她张口就来:“子真先生的太太,当然也是了不得的女人。”故弄玄虚一句,又怕露怯,话锋一转,摆出架子指点,“倒是程姑娘,在这等人家做事,该处处小心才是。” 姜还是老的辣。 紫苏被谢玄英的来头镇住,不由对张妈妈有些言听计从,忙不迭道:“妈妈经的事多,又是在顾太太身边服侍的,眼光本事没得说,不瞒您,我心里没底,还要请您不吝指点。” 张妈妈被她拍得舒服,装模作样地拿捏了会儿,才说:“在大户人家做事,恪守本分是最要紧的。” 她不动声色地扫过紫苏的脸,绵里藏针:“不能仗着主人家宽和,就自视过高,指手画脚。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紫苏连忙点头。 “不过,你倒也不必多担心。”张妈妈却忽然道,“我看,程姑娘颇受子真先生重视,是投了脾性?” 紫苏眨了眨眼。 她毕竟不傻,很快意识到,张妈妈这是在打探程丹若的事。 而作为一个丫鬟,可以拿别人家主子的事下饭,却不能对外人说自家主子的一丝一毫,否则就等着去做洗衣妇吧。 “这我可说不清。”紫苏机灵地说,“依我看,是晏老先生和气。” 刺探不成,张妈妈也不急,若无其事地说:“海上的景色看得久了,到觉得不如运河边热闹。” “可不是。”紫苏深以为然,趁机打探,“为何不走河道,非要出海呢?” 张妈妈哪里知道,但不妨碍她做出了如指掌的派头:“海路平稳些。” 说不好是答案,还是附和,反正不露怯,也不曾胡言。 世家老仆的专业素养,由此可见一斑。 另一边,程丹若正在和晏鸿之下棋。 今日多云,日光不晒,饭后,她打了遮阳伞,想到甲板上吹吹风。路过晏鸿之舱房,看见他们开着 窗,师生二人正在下棋。 晏鸿之见她围观,随口问:“程姑娘可要手谈一局?” “我不会下棋。”程丹若习惯性婉拒,但停顿片刻,却心生不甘。她已经一退再退,能不退的地方,凭什么还要退? 下棋而已! 遂问:“现学一局,老先生介意吗?” 晏鸿之登时诧异,连谢玄英都不禁隐蔽地瞧来。 要知道,十五岁的少女已然及笄,在世人眼中算是大姑娘了。搁在普通人家,即便尚未出阁,也已许配人家,绝不是什么不懂事小丫头。 说出这样的话,不知情的人听了,难免觉得攀附的姿态太难看。 但师生二人却从她的口气中,听出了更微妙的情绪。 略作沉吟,晏鸿之笑了:“求之不得。老同三郎下,我都腻了。” 谢玄英收回目光,起身吩咐小厮,将棋盘搬到外头的阴凉处。那儿既不晒,还能吹到丝丝海风。 “请。”他客气地让出位置。 “多谢。”程丹若在他原来的座位坐下,目光流连在棋盘上,“我只知道黑先白后。” 晏鸿之却道:“不急,咱们先下两局五目棋。”他睃一眼学生,忍笑,“方才这局下了一个多时辰,且容我松快一二。” 程丹若:“五目棋?” “五星连珠。”晏鸿之简单说了一下规则,笑眯眯道,“是不是很简单。” “……是。”程丹若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古人教五子棋,不由失笑,“那就试试。” 五子棋节奏明快,胜负易分,比起长而费脑的围棋,更易上手。 这是晏鸿之的体贴周全,也是他的人生智慧——和臭棋篓子下棋,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出乎预料的,程丹若落子的速度很快,似乎不假思索,又带着些许急切,全然是新手,下得却颇有模样。 不过如此程度,在晏鸿之看来,和一目了然也没有太多区别。 他看穿了她每一子的用意,然后笑眯眯地堵上,等待她的反应。 三次布局失败,程丹若就明白了。 她飞快地笑了一笑,好像枝头的露珠,晶莹刹那便消融。随后收敛笑容,全神贯注地投入。 谢玄英在旁围观,心想,惨不忍睹。 晏鸿之不仅堵住了她所有的布置,还给自己留了至少三条路。只消两步棋,便能立即获胜。 但他偏偏不肯结束这局,慢悠悠地铺开场子,不懂棋的人见了,还以为是多么胶着的战局呢。 老小孩、老小孩,老师有时也怪促狭的。 谢玄英这般想着,又瞥向程丹若。 她的黑子溃不成军,却十分认真地继续对战,看得出来,她想法设法勾连之前的落子,试图形成反攻。然而,之前所有的连子都被晏鸿之斩断,无论如何,都有可恶的白子挡在路中间,无法形成五子连珠的结果。 然而即便如此,她兴头仍然很高。 不耍赖,不气馁,仍然谨慎地落下每一颗棋子,直到——“我输了。”放下最后一颗黑子,程丹若久违地愉悦,“老先生真厉害。” 晏鸿之矜持地颔首:“老夫棋力平平,当不得‘厉害’。” “如果老师下棋还算平平,整个大夏也都不过尔尔。”谢玄英拆台。 程丹若莞尔,道:“那我要是说‘再来一局’,老先生也没兴趣和我下了吧。” “累了。”晏鸿之起身,示意学生过去,“三郎来吧。” 谢玄英道:“胜之不武。” 程丹若忍俊不禁:“不要紧,我不怕输。”说着,她已经捡起棋子,一颗颗放回棋盒中,“只要谢公子不觉得一直赢很无趣。” 她都这么说了,谢玄英自然不好推辞,拈起棋子。 程丹若的视线落到他的手上。 很多人面孔长得好看,手伸出来却或多或少遗憾,但这却是一双玉石般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得恰到好处,纤长优美,却又力道十足。 真美。 她想着,落下第一颗棋子。 谢玄英稍加犹豫,错开几格,轻轻放下,发出“啪”一声脆响。 程丹若已经想好了第二步,飞快落子。 他也下得很快。 程丹若下第三子。 谢玄英随后。 她的动作微微顿住,已然感觉到一丝不妙。但略作思忖,仍然在方才想的地方落下棋子。 谢玄英封住了她的局。 她远远落下一子。 谢玄英觉得这样让一局已经足够,于是不去管她,回首经营自己的局势。 这次,程丹若思索良久,落下极其巧妙的一子——她照搬谢玄英方才的做法,阻断他两边经营的路。 她在学我。谢玄英马上意识到了她的做法,抿抿唇,胜负心油然而起。 他加快了落子的速度。 程丹若瞥他一眼,手一错,并未照搬他的第二步。 谢玄英再落子,此时,他手上已经有四颗棋子连在了一起。 她输了。 但程丹若没有掷子投降,始终琢磨下一步怎么走,好像这是决胜的关键。 棋局尚未结束,谢玄英不好起身离开,视线在远处转了圈,落到她的手上。 她拈着黑棋,棋子在指间无意识地翻转游走,一下出现在手背,一下又藏进指间,好像有了生命。 来回数次后,棋子落于指尖,稳稳当当地摆在了棋盘上。 那里,也有四颗棋子相连。 但棋差一着,还是输,别说五子棋的一步已经是千山万水。 “承让。”谢玄英点点头,礼节周全。 “我输了。”程丹若又看了几眼棋局,没有恋战,收拾残局。 五子棋结束得快,从头到尾也不过一炷香。谢玄英迟疑,总觉现在离开,好像怠慢了似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奇怪,和女子下棋,一局已然勉强,为何会觉失礼呢? 踟蹰间,听得晏鸿之道:“起风了。” 方才还有几缕阳光的天空,已经完全被厚厚的云层遮蔽,海浪汹涌,连带着船只随之起伏,摇摇晃晃。 棋子在棋盒中哗哗作响,好似暴雨如注。 程丹若道:“浪有些大,老先生还是回舱房歇息为好。” 晏鸿之年纪大了,自然不会勉强,笑着回来:“下了雨,说不定还松快些。” 程丹若却有些担心。 秋初夏末的东南沿海,可别遇见台风才好。 章节目录 第31章 忆往昔 事实证明, 古人的智慧不容小觑。 虽然他们还不清楚台风的原理,也无法观测其路径,但经验丰富的舵手, 时常出海的渔民, 看见不同寻常的云和风,心里便有了猜想。 傍晚时分, 船停靠在了淮安府的一个小港口。 夜晚, 风大了许多,躺在舱房里都能感受到起伏的波涛。好在已经靠岸, 大家心中安定,倒也相安无事。 程丹若早早睡下, 却不大安稳,一夜翻了好几次身。 半夜,隔壁的一声尖叫,惊醒了她。 紫苏也醒了, 惊魂不定:“姑娘?” 程丹若仔细听,拧眉:“好像是晏老先生的声音。” 船不大, 三个主子住的房间相距很近, 木板的隔音效果又着实一般, 痛呼和哀嚎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 做大夫的, 最怕突发疾病,尤其是老年人。 程丹若当机立断,飞快下床,披上外衫便匆匆出去, 还没到门口, 就与同样听见动静的谢玄英碰了正着。 他拿着烛台, 灯光昏黄, 好似一层柔光渡在身上,朦胧又惊艳。 灯下看美人最美。 程丹若惊了惊,但马上被专业素养拉回现实:“是晏老先生。” “……程姑娘?”谢玄英同样备受惊吓。 程丹若只穿着睡觉的里衣,外头的衫子披在肩头,乌发散开,虽不露肌肤,却也是绝对不能叫人看见的模样。 但她一提起晏鸿之,他的心神马上就被老师的安危牵走了。 女子梳妆繁琐,若让她回去,耽误老师的病情可如何是好?事急从权,谢玄英当看不见,避开视线,疾步进入舱房。 晏鸿之满头冷汗,道:“叫、叫大夫,有蛇……” “蛇?”谢玄英更着急了,举高烛火四照,“在何处?”又吩咐人,“去我房里拿剑来。” 倒是程丹若镇定:“海蛇很少咬人,老先生哪里不舒服?” “足、足痛。”他疼得脸色青白。 伺候的小厮说得更清楚:“老爷突然说脚疼,还有些晕眩,怕是被蛇虫咬了,可小人方才看了,并未见到蛇虫的影子。” 程丹若点点头,拿起桌上的烛台靠近。 大概是痛得厉害,晏鸿之的脚就伸在被子外头,能清晰地看见大脚趾处红肿得厉害。 这地方……她问:“是不是脚趾又热又痛?” “是。”晏鸿之有气无力。 “突然发作,毫无征兆?” “是。”这次回答的是小厮。 程丹若:“晚上喝酒了吗?” 小厮:“……对,老爷饮了半壶秋白露。” 程丹若心里有数了:“老先生伸手,我把个脉。” 脉象如她所料,这才有闲心玩笑,“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老先生想先听哪个?” 晏鸿之苦笑:“程大夫莫要拿老夫取笑。” 倒是谢玄英见她一脸紧绷的进来,现在却十分放松,猜测并不严重:“是什么病症?” “痛风,也叫白虎风。” 谢玄英闲来无事也翻医书,与所见的记载对照,确实吻合,方才如释重负。 痛风虽然痛,但... 章节目录 第32章 波折生 翌日起来, 天空阴沉沉的,时不时飘来一些雨丝。 程丹若看这天气,就知道其他地方有台风, 早早开始收拾行李。 果然, 巳时左右(上午9点)张妈妈来,道是得下船避一避风雨。程丹若带上两三日的衣物和随身物品, 跟他们下船。 岸边已经有两头骡, 拉着一辆车,也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 谢玄英专程过来道明原委:“此地无甚药材, 老师的病情也令我忧虑,便想着到城里住一两日。” “我是无妨, 你们不急着上京吗?”程丹若问。 谢玄英说:“老师急着回京,原是想中秋团聚,并无要事,自是身体要紧。” 程丹若解开一个疑惑, 点头道:“你安排就是。” 谢玄英又致歉,道是渔村贫苦, 附近没有第二辆车, 骡车还是护卫去乡里里长家借的, 要委屈她和晏鸿之坐一辆车了。 程丹若自是道无妨。 她上了车, 紫苏、张妈妈虽然是女眷,却也只能徒步跟随。 谢玄英也没有马可以骑,坐在车辕上驾车。 还有模有样,不愧是君子六艺的技能。 骡子走得慢, 中午时分才到附近的小县城。 程丹若问了一嘴, 才知道是江南省淮安府的盐城县, 也就是以后的江苏盐城, 毗邻扬州,旁边就是灌河。 “我记得,灌河似乎连通运河。”她思忖,“要转水路吗?” 谢玄英顿了顿,才道:“若是老师的状况未曾转好,我想在淮安停留两日。” 程丹若笑笑,没计较:“也好。” 一路无话,在客栈安顿下来。 谢玄英请了大夫。 老大夫一进门,就知道是富贵人家,小心摸脉半天,云里雾里说了一通,最后也说是痛风,湿热蕴结所致,开了桂枝芍药知母汤。 谢玄英拿着方子去找晏鸿之,一时踟蹰。 “三郎,你是关心则乱。”今天晏鸿之的精神好了不少,笑道,“程姑娘既然辩证无错,自然知道该怎么治。” 谢玄英辩解:“我并非不信任程姑娘,只是她毕竟年轻……” 他见过的御医不少,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医术讲究经验与传承,程姑娘才十五岁,又无师长教导,难免疑虑。 同样的,他也不是很信方才的老大夫,否则也不必犹豫该取谁的法子。 晏鸿之见他皱眉,思忖片时,吩咐长随:“去请程姑娘来。” “是。” 程丹若就住在隔壁,两步就到。 晏鸿之把话说开:“程姑娘,我这学生心忧如焚,方才又请了大夫来,也道是痛风。这是他的方子,你瞧着如何?” 程丹若接过。 桂枝、芍药、甘草、生姜……确实是古代治疗痛风的方子。 “可以。”她说,“我没有意见。” 晏鸿之观察着她的神色:“我倒是想听听程姑娘的方子。” “如果不是很痛,可以不必吃药。”程丹若想想,道,“真要吃,可以试试车前子煎服,清热利尿,多喝水,很快就会好了。” “那便听你的。”能不喝药,晏鸿之是绝对不会喝的,又问谢玄英,“这下放心了吧?” 谢玄英抿抿唇,低... 章节目录 第32章 波折生 翌日起来, 天空阴沉沉的,时不时飘来一些雨丝。 程丹若看这天气,就知道其他地方有台风, 早早开始收拾行李。 果然, 巳时左右(上午9点)张妈妈来,道是得下船避一避风雨。程丹若带上两三日的衣物和随身物品, 跟他们下船。 岸边已经有两头骡, 拉着一辆车,也不知道打哪儿弄来的。 谢玄英专程过来道明原委:“此地无甚药材, 老师的病情也令我忧虑,便想着到城里住一两日。” “我是无妨, 你们不急着上京吗?”程丹若问。 谢玄英说:“老师急着回京,原是想中秋团聚,并无要事,自是身体要紧。” 程丹若解开一个疑惑, 点头道:“你安排就是。” 谢玄英又致歉,道是渔村贫苦, 附近没有第二辆车, 骡车还是护卫去乡里里长家借的, 要委屈她和晏鸿之坐一辆车了。 程丹若自是道无妨。 她上了车, 紫苏、张妈妈虽然是女眷,却也只能徒步跟随。 谢玄英也没有马可以骑,坐在车辕上驾车。 还有模有样,不愧是君子六艺的技能。 骡子走得慢, 中午时分才到附近的小县城。 程丹若问了一嘴, 才知道是江南省淮安府的盐城县, 也就是以后的江苏盐城, 毗邻扬州,旁边就是灌河。 “我记得,灌河似乎连通运河。”她思忖,“要转水路吗?” 谢玄英顿了顿,才道:“若是老师的状况未曾转好,我想在淮安停留两日。” 程丹若笑笑,没计较:“也好。” 一路无话,在客栈安顿下来。 谢玄英请了大夫。 老大夫一进门,就知道是富贵人家,小心摸脉半天,云里雾里说了一通,最后也说是痛风,湿热蕴结所致,开了桂枝芍药知母汤。 谢玄英拿着方子去找晏鸿之,一时踟蹰。 “三郎,你是关心则乱。”今天晏鸿之的精神好了不少,笑道,“程姑娘既然辩证无错,自然知道该怎么治。” 谢玄英辩解:“我并非不信任程姑娘,只是她毕竟年轻……” 他见过的御医不少,最年轻的也有三十多岁。医术讲究经验与传承,程姑娘才十五岁,又无师长教导,难免疑虑。 同样的,他也不是很信方才的老大夫,否则也不必犹豫该取谁的法子。 晏鸿之见他皱眉,思忖片时,吩咐长随:“去请程姑娘来。” “是。” 程丹若就住在隔壁,两步就到。 晏鸿之把话说开:“程姑娘,我这学生心忧如焚,方才又请了大夫来,也道是痛风。这是他的方子,你瞧着如何?” 程丹若接过。 桂枝、芍药、甘草、生姜……确实是古代治疗痛风的方子。 “可以。”她说,“我没有意见。” 晏鸿之观察着她的神色:“我倒是想听听程姑娘的方子。” “如果不是很痛,可以不必吃药。”程丹若想想,道,“真要吃,可以试试车前子煎服,清热利尿,多喝水,很快就会好了。” “那便听你的。”能不喝药,晏鸿之是绝对不会喝的,又问谢玄英,“这下放心了吧?” 谢玄英抿抿唇,低... 章节目录 第33章 短兵接 五十来人混战, 规模不过是中学的一个班。论起人头,恐怕没有两帮小混混打架人多。 可战争就是战争,生死一线。 她看到护卫抡起腰刀, 砍在冲在最前面的倭寇身上, 削下他半个耳朵。也看到倭寇一个纵跃,倭刀利索地刺入腹部,再一拉,肠子“哗”得流出来。 血肉横飞, 一点不夸张。 但晕血怕针,做不了外科医生。程丹若也就第一次上解剖课时脸色发白, 等到后来,已经能一边吃泡面一边看视频, 还要怨念大体老师不够多, 没过瘾头。 她紧张的是能不能打得过。 战况似乎还好。 靖海侯府的护卫不可能是绣花枕头, 纵然对谢玄英的忠心尚不明确,可事关所有人安危, 一个个都十分神勇, 无人退缩。 让程丹若吃惊的, 反而是谢玄英。 护卫佩刀,他佩剑, 剑鞘上镶嵌着宝石,剑柄上有雕花,怎么看, 都是君子佩剑的礼仪象征多过实际意义。 可动起手来,真人不露相, 剑用得相当顺手, 一劈一刺就见血。 但没几下, 他就发现剑身纤薄易断,并不适合大型群殴现场,干脆收回剑鞘,伸手问护卫要了刀,一马当先冲在前头。 护卫们好悬没吓死,急忙跟上护持。 鲜血飞溅。 刀刃破开皮肉,卡在肋骨之间。 谢玄英皱皱眉,不太习惯这种手感,一时抽不回来。 旁边的贼人瞧见,心知他身份非同一般,有意挟持,以同伴的躯体为盾,抽出腰间的短刀,猛地捅去。 “公子。”护卫惊得心跳如雷。 谢玄英却比他镇定得多,刀卡住就不要了,后退两步,待人刺个空,抬腿就是一脚。同时,反手握住刀柄,往下划拉,破开胸腔,顺利拿回腰刀。 可惜的是,刀卡了下,已然多出个口子,不复锋利。 这时,他听见一声惨叫,扭头一看,护在车前的护卫被两个倭寇缠住,还有一个矮个子,偷偷摸摸溜到车厢旁,就要去扯帘子。 紫苏和张妈妈就在车辕边,见此场景,早已浑身僵硬,无法动弹。张妈妈的男人更糟,满身是土得滚在地上,狼狈至极。 好在柏木颇有几分忠心,死死抱住了贼人的腰,不让他进车厢。 “老师!”谢玄英即刻折返。 未等他冲回车边,帘子倏地一掀,程丹若探出半个身子,低头看见想爬上车辕的贼人,抬手就是一刺。 锋利的刀刃自后颈插入脑干,干脆利落地切断了一个人的生命线。 贼人连反抗都来不及,顷刻间便失去行动能力。 她抽回匕首,把尸体推下车。 缠住护卫的两个倭寇,一见车中有女眷,两眼放光,露出淫邪之色。其中一个二话不说,丢开五大三粗的护卫,直接上手扯她的袄子。 程丹若闻到一股混合着汗液和鱼腥的臭味。她咬紧牙关,不去管衣服,匕首刺向他的面孔。 刀尖划过眼皮,倭寇捂住眼睛,嘴里骂着不清不楚的话,却爆发出更为强大的力道,跳上去扑住她的腰。 程丹若被力道击中,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 “姑娘。”紫苏急得浑身发抖,... 章节目录 第34章 月色下 回到盐城天色已黑。 谢玄英包下一座客栈住下, 派为首的护卫去县衙一趟,自己陪在晏鸿之身边,与他商议:“老师, 既然遇见了,不能不查。” 晏鸿之问:“你怎么想?” “怕是渔村与倭寇早有勾结, 咱们恰好碰上了。”谢玄英说出自己的判断,“今天只有二十来个人, 我担心不止这些。” 晏鸿之抚须沉吟许久,含蓄地问:“你有把握吗?” 谢玄英沉默。 他此次来江南, 带了十个人。柏木是他的贴身小厮, 机灵懂事, 但没经过事, 管事是母亲的陪房, 忠心毋庸置疑,人也能干,可经手的都是经济杂务,可以吩咐他做事,却不能商讨对策。 剩下的八个护卫,却是靖海侯的人。 他们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 以他安危为先,绝不肯冒险。 就在这时,护卫首领回来了,轻手轻脚地进来,回禀:“一到县衙,王县令就接见了属下等人, 听说原委, 十分愤慨, 但不赞成派人查探。” 谢玄英问:“为何?” “说是此地少有倭寇进犯,此次必是巧合,已为我等剿灭,不必多此一举。”护卫首领道,“逃走的两人不成气候,若是大张旗鼓剿匪,反倒容易惹来麻烦。” “麻烦?” 护卫首领无声叹口气,正色道:“属下打听了一下,淮安沿海的匪盗不少,最有名的是一个叫陈独眼的贼人,手下有数条大船。倘若官府声称剿匪,知道的清楚我们在找倭寇,不知道的……尤其那陈独眼心胸狭窄,伤了脸面,必是要找回场子。” 谢玄英差点气笑。 “按照你的说法,我要顾忌一个贼寇的脸面,放过公然劫持我的匪徒?”他勃然大怒,“此事传出去,莫说是我,靖海侯府的脸都丢光了。” 护卫闭嘴,片刻后,却一针见血:“王县令态度坚决,可派人护送公子与子真先生去淮安府城,但若剿匪,怕是一人也不会出。” 谢玄英深深吸了口气。 可出乎预料的,他并没有对护卫发怒,挥挥手:“我自有主张,你下去吧。” “是。” 护卫干脆利落地告退,直接去了西边的厢房。 程丹若在这里治疗伤员。 护卫才进屋,伤屁股的家伙就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李哥,这程大夫可真了不得,她把阿诚的肠子塞回去了,人还没死。” “确实有两手。”护卫首领姓李,叫李伯武,亲爹就是老侯爷的亲卫。他十六岁习武小成,被谢侯爷相中带在身边,连婚事都是谢侯爷选的人,可以说是靖海侯的心腹。 因办事稳重老成,这次谢玄英来江南,谢侯爷让他护送儿子。 李伯武有心把差事办漂亮,谁知命犯太岁,回程路上出了这么一档事儿。他只希望少爷别太莽撞,非要把那群倭寇剿灭,平平安安回京城就好。现下看来,县令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会蹚浑水,与他不谋而合。 他心下盘算着,抬头又看一眼灯下。 两张八仙桌拼起来,凑成一个长条桌。年纪最小的阿诚就躺在那里,流出来的肠子已经塞回腹腔,伤口也缝好了。 他想想,上前问:“程大夫,阿... 章节目录 第35章 百户所 第二日上午, 谢玄英辞别老师,直奔盐城的百户所。 在此,不得不提一下大夏的军事制度。 在地方上, 行政、司法、军事分属于三个不同部门:行政为承宣布政使司,其官员职位就是耳熟能详的布政使、知府、县令;司法就是提刑按察使司,陈老爷担任的按察副使, 就属于司法机构。 而军事机构, 被称为都指挥使司,下辖机构为指挥使司、千户所、百户所。均独立于司法和行政,平时负责地方上的军务。 没有战事的时候,也要负责开垦田地, 也就是军屯。 谢玄英令李伯武往县衙一行,不仅借来几匹好马, 还找了一位向导,带他们去附近的百户所。 县令乐得丢开这棘手事, 答应得十分痛快。 从县城赶去百户所, 只需一个半时辰, 晌午时分,谢玄英已经在百户所了。 百户所周长二里, 都不算镇子, 小小的一个,其下还有墩、堡寨若干个, 是最基层的军事单位。 每个百户所的百户数目不定,这个被称为李子屯的地方, 一共有两名百户, 下辖两个总旗, 十个小旗。 按照规定, 每个小旗有10个人,每个百户所有兵丁112人。 然而,谢玄英进百户所扫一眼,就知道这里绝对没有这个数额。他不动声色,任由县令的师爷上前介绍:“这是谢指挥使,靖海侯府的公子。” 两个百户才从小妾床上爬起来,满肚子火气,不知道县令搞什么鬼,乍一听这来历,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再看来人,大脑瞬间空白。 谢玄英放下锦衣卫的腰牌,黄金制成,装饰虎纹。 正面样式如下: 卫衣锦 ..指泰 ..挥平 ..使十 ....二 ....年 反面则是“凡遇直宿者悬带此牌,出皇城四门不用”。 “要验一验吗?”谢玄英问。 他可不怕验明真伪,腰牌是真的,他也确实挂着一个锦衣卫指挥使的官职,秩正三品。 但必须声明,他并不是锦衣卫真正意义上的主官。指挥使这个职位,多数时候是寄禄官,是皇帝给予勋贵之子或是外戚的赏赐。 此所谓“恒以勋戚都督领之,恩廕寄禄无常员”,想封几个就封几个,皇帝开心就好。 所以,锦衣卫指挥使听起来威风,有正三品的俸禄,但不到任,不管事。且谢玄英封这个官时才十二岁,想干活都不可能。 两个百户被他说话声惊醒,这才回神,面面相觑。 他们不是没见识之辈,虽然不知道如今锦衣卫的老大是谁,可也清楚指挥使并无权势,当下便只是陪着笑脸,问:“不知指挥使大人所任何事?” 锦衣卫多次改制,如今分为三司,分别是:经历司,掌文移出入;北镇抚司,掌本卫刑名;南镇抚司,专理军匠。 三司之中,名头最响,权势最重的,肯定是北镇抚司了,大名鼎鼎的诏狱就归他们管。 可谢玄英全然不虚,平静地回答:“不敢,宫廷宿卫。” 两个百户对视一眼,心里皆是一个“咯噔”。 是了,金腰牌分为五种,公侯伯驸马的曰仁,... 章节目录 第36章 小人心 歇过晌午, 柏木就来报,说有个自称是小旗的人在外求见。 一个百户所,设二总旗, 各五十人, 十小旗, 各十人。小旗虽然只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军官, 但谢玄英现在也没什么好挑的:“让他进来。” “卑职刘海平,见过指挥使大人。”进来的小旗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 五官平常, 袍角有个不起眼的补丁,中等个子, 皮肤粗糙,面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忐忑。 谢玄英扫他一眼, 语气平淡:“你要见我?” “是, 卑职听闻大人在、在寻人对付倭寇。”刘海平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只能看到他的靴子。 那不过是一双普通的皂靴, 连日奔波,雪白的底帮已沾满尘土。饶是如此, 靴子所用的清光缎仍然在阳光下闪烁着暗纹, 是一簇簇的竹叶子。 他想起新婚的妻子, 明明之前就想好了, 要在县里为她扯一匹红缎做嫁衣,可一匹绸要五钱银, 思来想去, 还是狠不下心, 选了木材打成家具。 妻子说:“这才是该花的钱, 嫁衣只穿一天, 这好木头打的家什,能用十几二十年呢。” 可刘海平不甘心。 他不想一辈子只做一个碌碌无为的小旗,不想因为五钱银子,就让妻子留下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他要出人头地。 “卑职生长在淮安,对此地的倭寇也有所了解。”刘海平看着那双皂靴,话语逐渐流畅,“咱们这一带的贼寇,一共有两拨,一帮以陈独眼为首,劫掠商船,在岸上也有关系,但他们眼睛尖,知道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大人是京城来的贵人,他们不敢动你的船。” 谢玄英挑起眉梢:“说下去。” 刘海平悬在喉咙口的心落回肚子,稳稳神,继续道:“另一波就是东瀛浪人,他们熟谙武艺,生性残暴,大多驾驶小船,能在浅水区来去自如,时常上岸劫掠渔村,所过之地,多灭门惨案。” 他停顿片刻,大着胆子抬头,觑眼谢玄英的表情。 然后不出意外,被面前的脸给震傻了,好一会儿没回过神。 谢玄英不耐烦地敲敲桌子。 他这才如梦初醒,赶紧低头,绞尽脑汁回想刚才的话:“那个,不知大、指挥使,呃,遇到的是哪一种?” “有几个明显是倭人。”谢玄英道,“但似乎和渔村的人有勾结。” 刘海平有了数,毕恭毕敬道:“大人容禀,两个月前,海上刚出了一桩大事。陈独眼的手下里有一个叫黑算盘的军师,原是秀才,却被人掀出舞弊之举,格去了功名,他走投无路,便投了贼。” 舞弊又投贼,可见人品卑劣。谢玄英听得眉头紧锁。 “陈独眼心胸狭窄,只是不识字,总要人管帐,两人面和心不和已久。”刘海平梳理思绪,“前些日子,我听人说,陈独眼同黑算盘闹翻了。黑算盘带了一帮子人离开,与东瀛浪人勾结,预备图谋大事。” 谢玄英慢慢道:“你是说,我遇到的是他们的人?” “陈独眼眼线众多,总有几个落到黑算盘手上。东瀛的船比不上大夏,那群浪人最想要的... 章节目录 第37章 海盗事 谢玄英身为侯府公子, 赴过的大宴、小宴不计其数:阁老的寿席,国公府的喜酒,晚辈的百日, 老师友人的家宴, 乃至皇帝的宴席也没少吃……但这绝对是他吃过最荒唐的一顿饭。 虽然在吴百户看来, 这真的太正常了。 试想想, 他和汪百户一起宴请京中的大人,席面价值三两银子, 是县城酒楼最奢华的席面了, 鸡鸭鱼肉,海参鲍鱼, 该有的都有。 酒就不必说了,上好的金华酒, 陪客也不用提, 他和汪百户就是最大的官,给足了面子。 那么, 再搞个当红的姐儿,唱唱曲, 喂喂酒, 不过分吧? 他很诚心啊! 香姐儿是县城最红的□□, 普通的捕头书吏只能摸摸手, 连嘴都亲不上。只有他或者县丞老爷,方才能一亲芳泽。 可谢玄英完全不这么想。 他才入席, 筷子刚拿到手, 就见一个穿红衫子的女人走了进来。最初, 他还以为是丫鬟, 虽然看不上, 可叫丫头伺候男客也属常见,忍了没有作声。 然后,这个女人就贴到他身上来了。 “大人。”香姐儿本以为要伺候的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谁知道抬起头,看到的竟是比她还美数百倍的大美人,当即就愣住了。 “嗯~~”愣归愣,不耽误她习惯性绽开笑脸,发出无意义的鼻音,这是惯常应付局面的手段,同时,脑筋快速转动,思考着状况:看这衣着打扮,哪怕是江南买的料子,价格也不便宜,必是富家公子,姓吴的倒是没骗老娘,确实是贵人。 “见过公子。”香姐儿又想,这男人美是美,岁数却不大,指不定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倘若今夜伺候得好,捞到几十两银子,老娘就能赎身嫁人去了。 一念及此,眼睛放光,拿出十二万分的本事,娇怯福身:“请大人怜……” 话没说完,就见一个小厮侧身上前,死死拉住她的胳膊。 “姑娘自重。”香姐儿梳着姑娘家的发髻,谢玄英以为是吴百户的养女,姑且留几分面子,只皱眉斥责。 吴百户大乐,笑说:“什么姑娘,这是咱们这儿最红的姐儿,香姐儿,还不向大人行礼?” 汪百户嘴巴慢,只好苦着脸,像跟班似的重复:“这可是京城来的贵人,小心伺候着。” “是,奴奴给大人请安。”香姐儿斜着身子,侧脸朝他媚笑,身段玲珑有致。 谢玄英面色大变,顿时抽出佩剑。 寒光闪闪的剑尖对准女人纤瘦的脖颈,往前轻轻一送,便能了结她的性命。而香姐儿意识到了这点,顿时脸色煞白,浑身颤抖。 “大人。”她双腿发软,狼狈地瘫软在地,惊恐地落泪,“大人饶命。” 这么一哭,妓子的俗媚尽去,露出原本的音色,稚嫩青春,不超过十五岁。在正经人家,兴许犹未出阁。 谢玄英阖阖眼,忍住怒火,不与弱女子逞凶:“滚。” 香姐儿如蒙大赦,提起裙子,逃也似的滚了,心里不住念佛:谢... 章节目录 第38章 县城乱 黑算盘当海盗, 一半是形势所迫,一半是自愿的。 他叫黑光祖,祖籍在贵州, 二十年前, 云贵土司叛乱, 连累全家逃到江南, 落地生根。因家中小有积蓄,让他读了几年的书, 考童生还算顺利, 等到考秀才的时候,实在考不上。 江南文气太盛, 用后世的话来说,内卷得太厉害, 连街边的小贩都能背两句诗。 真他妈考不上。 只好作弊, 可手段不高明,被发现了, 直接革去功名,断了科举路。 黑算盘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完蛋, 心一狠, 直接加入了海盗团, 烧杀抢掠, 日子比当穷秀才爽得多。 唯一的缺点,就是顶头上司陈独眼不好伺候。 自大多疑, 猜忌防备, 二人面和心不和好几年, 终于爆发了。 陈独眼是海盗头子, 大部分手下对他忠心耿耿, 可黑算盘也不是吃素的,他中饱私囊,暗中拉拢了一些不满的人,偷偷开辟了几个岸上联络点。 东渔村入伙就是他的计谋。 先拉一伙人,骗他们入伙干了,然后威逼利诱,告诉他们你们已经手染鲜血,回不到过去,不再是良民,再说跟着我,日子过得比打鱼好得多。 双重威迫之下,大部分渔民只能选择入伙。 这次以拜妈祖为由,骗来西渔村的妇孺,挟持为人质,逼迫西渔村并入自己的团伙,也是一样的手法。 一开始,黑算盘还真以为时来运转,刚得了人,马上就有船来。他以为是哪个商人的货船,毕竟渔村港口极小,等闲不会有什么大船来。 所以杀船夫时,也没想留活口,剁了就剁了。 谁知道引君入瓮的局摆好,一交手,居然好几个是练家子。他这才觉得不对,派人联系县城的眼线,得知竟然是京中的贵人。 这可捅了马蜂窝。 陈独眼的势力,只能算中小型海盗,离大海盗还远着呢,黑算盘又哪来的资格和官军叫板? 但不做点什么,就是等死的份儿。 而他这个人,很有一些豁出去的劲头,当初科举不成,直接做海盗,这回刚扯起旗子,就碰上硬茬,也没闻风而逃,反而琢磨起来。 “我也是为大家好。”黑算盘苦口婆心,“我们跪地求饶,官老爷就会大发慈悲放我们一马?别忘了你们是为什么才会跟我,还不是苛税猛于虎?辛辛苦苦出海捞鱼,赌上命挣的钱,官老爷手一抬就抽走大半。” 两个渔村的青壮都沉默了。 日子过得下去,没人想落草。可捕鱼本就辛苦,时常遇到天灾人祸,官府却时不时收税,实在难熬得紧。 黑算盘又说:“我们也不必做别的,把人请过来,好好商量,指不定能有个好结果。” 两个村长沉默对视。 西渔村长:你可把我害苦了。 东渔村长:咱们没有别的出路啊。 两个老人彼此瞅瞅,叹口气,各自回去劝说了。 片刻后,回来说,同意黑算盘的计划,但绑架人质一事,两个村子不参与,要去也是黑算盘的海盗手下去。 黑算盘一口答应,心里冷笑:上了贼船,还想要贞节牌坊?到时候,由不得你们不跟着。 ... 章节目录 第39章 追击战分摊风险 攻破县衙后,渔村的青壮就开始『露』怯,不敢上挟持贵人。 黑算盘需要他们稳固局面,不敢此时反悔,只带上手下的海盗倭寇,总计二十余人,上攻打客栈。 客栈选址多在交通利之处,易攻难守。 黑算盘命人取来弓箭,点火烧栈。护卫们不甘示弱,先发制人,用毒箭反击,一时倒『逼』退了部分。 “贵人容禀,等绝无恶。”黑算盘睁着眼睛瞎话,“先之事纯属误会,请贵人给等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知道里面的人不会信,要的就是他们当着面回绝,如此方可收拢人心。 然而,对方并没有按常理出牌。 “交出昨两个逃走的贼子。”赵护卫就伤在其中一人手上,于公于私,都恨不得把人千刀万剐,“吾等既往不咎。” 黑算盘卡壳,改变对策:“那都是兄弟,吾虽不才,不能出卖手足!” “那还谈个屁。”护卫冷笑。 黑算盘哀叹两,好似很不愿,可动作没耽搁,叽里咕噜两句语。几个不耐烦的倭寇立即精神,握刀准备冲刺。 后方,几个海盗趴在对面的屋顶上,嗖嗖放箭,『逼』得客栈里的护卫低头闪避。同时,两个身材矮小的家伙,鬼鬼祟祟沿着墙根往后走,竟然打算直接撬锁偷溜进去。 里头的人早有准备,张**男人张旺管事,与晏鸿之的管家一道,将一盆烧滚的开水浇下去,烫得他们一阵惨叫。 这个客栈的费用不低,十要五钱银子,全因这院中有一口水井,吃喝不必外出买水,十分利。 此时用来御敌,很好用。 可没多久,优势逐渐向黑算盘倾倒。 守在客栈的护卫只有人,皆负伤,弓箭储备不算多。黑算盘却不然,带来的都是熟练工,不知道杀过多少人,劫过多少船,一个个心狠手辣,手段频出。 而且,他们刚打劫了县衙的武器库。 拼人数,打不过,拼武器库存,比不过,比地形,一塌糊涂。 不出半个时辰,箭矢所剩无几,大千疮百孔,不管钉多少木板,堆几个水缸,都无法再抵挡贼寇的一次次冲锋。 “子真先生。”赵护卫气喘吁吁地跑进厅堂,面『色』凝重,“挡不住了,从后走吧。” 他看一眼程丹若,来了灵感:“假扮成先生,引开追兵。” “不必。”晏鸿之缓缓吐出口气,“能到哪里算哪里,听天由命。” 墨点记得直冒汗,劝道:“老爷,还是来,腿脚灵,跑远些把人引开,你们趁机带老爷走。” 晏鸿之仍摇头。他带走了护卫,墨点程丹若必是逃不了的。 “客栈里有马马车。”程丹若建议,“骑马,老先生藏车里,由管家假扮成你的样子,待追兵跟上来,赵护卫带着管家,一人跟着,们兵分两路引开敌人,剩下的人佯装拖延,许贼人着急追赶们,会放过马车不定。” 停顿片时,道,“若是骗不过去,们再折返回来就是。” 晏鸿之深吸口气,道:“程姑娘,这危险了。” 然而,程丹若问:“老先生以为,贼寇抓住们,是否会以们做要挟,『逼』迫谢公子呢?” 他苦笑,答案不言而喻。 “倘若他们有生擒们,追赶不会下死手,若不,束手就擒是死,不如赌一赌。”程丹若道,“敌人数量有限,许不敢兵分三路。” 紧急头,其实容不得多犹豫。晏鸿之想想,这个办法确实分摊了风险,没那么难以接受,只好答应。 他一同,众人立即行动。 管家颇有急智,在身上揣了些碎银子铜钱,还嘱咐程丹若:“姑娘带些首饰头面,看况不好,丢出去能拖延一二 。” 程丹若承他好,拿上自己的钱袋子。 一行人急慌慌到马厩,晏鸿之换上朴素的布衣,管家穿上他的绸衣,张妈妈扶程丹若上马。 “程姑娘会骑马吗?”派给她的护卫问。 “不会。”她看向这个护卫,他二十来岁,年轻壮实,生机勃勃,不由问,“你叫?” 护卫抱拳:“钱明。” 普普通通的名字,普普通通的人。程丹若笑笑,:“父母在吗?娶亲了吗?” 钱护卫不明所以,还是回答:“家母尚在,小一岁半。”他有点自豪,忍不住自夸,“已经会叫爹了。” “既是如此,若遇到生死时刻,不必管。”她嘱咐道,“父母俱亡,六亲不在,你们替收尸就好。” 钱护卫愣住。 车内的晏鸿之不禁一怔。 程丹若却不再理他,艰难地坐稳马鞍,叫来紫苏:“看你身子发软,是不是走不动了?” 紫苏含泪:“姑娘,你别丢下。” “傻孩子。”她笑了,“你跑跑不远,不如留下。后面有个柴房,你找地方躲起来,假如们谁都没能回来,总得有人告诉谢公子发生了什么。” 赵护卫想想是:“两个眷留下,刀剑无眼,你们躲起来反而安全。” 张妈妈心里是愿的,她年纪大,体力不好,没有马车坐,能跑多远?留在客栈反倒最安全。 紫苏却有些忠心:“跟着姑娘。” “别犯傻,你要给忠心,是给。”程丹若知道,仆若弃主,千夫所指,理由给得充分,“若回不来,还要你去跟老磕头,就——陈家的抚养之恩,今生不能报,来再还。” 她推了她一把:“去,照的做。” 命令护卫:“牵马。” 护卫将她拱卫在中间,自后冲上街道。 此时,消息灵通的人家,都知道倭寇打了进来。街上静悄悄的,家家户户紧闭扉,提心吊胆,生怕贼人冲进来。 没有人会出来查看况,道路一马平川。 -- 院喧闹,黑算盘带人攻入客栈。 “他们从后跑了。”眼尖的人一尖叫,阻止了搜查。 黑算盘:“追。” 海盗的素质不用,知道肯定不咋地。老大追,几个倭寇却充耳不闻,闯进客房翻找。 谢玄英、晏鸿之的房间,还留有部分行李,他们看见就捞,喜滋滋地把昂贵的衣物抱怀里。 黑算盘气得要死,却无可奈何。东瀛浪人武艺超群,却不买他的账,全靠金银财宝笼络,现在不让他们劫掠,他们就敢拔刀朝他砍过来。 只能招呼自己的嫡系手下:“追,抓到人,给二十两银,两个人。” 海盗们蜂拥而去,追逐逃离的马车。 紫苏张妈妈躲在柴房的柴垛后,耳朵贴在墙上,心惊肉跳地听着动静。 约莫过了一刻钟,脚步夹杂着土话东瀛语,逐渐远去。 两人暗松口气,却不敢出来,反而紧缩身体,恨不得圈成一个团,死死藏住,呼吸放到最低,生怕惊惧之下『露』出响动。 紫苏捂着自己的嘴,心一揪一揪地跳,只觉度如年。 可她不知道,躲在这里已经算运气很好了。 -- 且马车冲到街上,还没到街口,后面就有追兵紧随而至。 按照计划,赵护卫勒住缰绳,拉出马车里穿着晏鸿之衣服的管家,让他跨坐在马背上。钱护卫靠近程丹若的马,做出一副护卫的样子,两队人马同时加速,往街口东西两条道上飞奔。 此时,客栈利的地形,反过来为逃跑提供了助力。 贼寇们蒙了一刹,不知道该 抢劫落下的,还是去追逃跑的。 “追。”黑算盘眼睛毒,见跑的两个人衣着富贵,护卫不见伤,留下的却缠着绷带头巾,一副留下断后的壮然模样,判断逃走的更为要紧,立即打马跟去。 他心计不差,心想先林中埋伏的两人,不巧都被『射』死了,但他们曾过,马车里的人被保护得很好,有一佩剑的少年武艺超群,气质脱俗,从未见过。 而被他保护的人,必定更有来历。 再,少年老人,自然是老者更易捉拿。绑了他,不愁少年不束手就擒。 “你们三个,去追那边。”黑算盘随口吩咐,“拖住就行,其余人跟上。” 他选择去追赵护卫。 被指派的三人则调转方向,往西面去追程丹若钱护卫。 这时候,程丹若已经吃到了骑马狂奔的苦头。 县城的大路已算平整,可到底,只是夯实的土路,马蹄踏过,尘土飞扬,大量灰尘扑进眼睛,看不清路。 钱护卫搭箭拉弓,就没办法腾手替她牵着缰绳。 她没法控制骑的这匹马,怕他们看出端倪,竭力挺直背脊,牢牢夹住马腹,生怕一不留神就被甩了出去,全然无瑕顾忌后背。 -- 紫苏张妈妈心惊胆战地躲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微微放下心,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 紧跟着,杂『乱』的脚步马儿的嘶鸣同时响起。 两人不约而同往墙角缩去,几只老鼠被惊动,“簌噜”爬过她们的脚背。紫苏差点叫出来,好悬才捂住嘴,眼里泪花闪动,心脏抽动,难以呼吸。 “公子,房中无人。”她们听见柏木的音,如闻天籁。 张妈妈以不符合年纪的敏捷起身,手脚并用地爬出柴垛,生怕他们寻不见人转身就走,她们反倒被落下。 “表少爷!”她跌跌撞撞爬到外,叫住正准备离开的谢玄英,“晏老爷他们往后走了。” 紫苏狼狈地出来,身上挂满稻草杆子,焦急地补充:“还有家姑娘!” 谢玄英点点头,随后策马奔,直接冲出狭窄的后。 方不远处,就是歪在一边的马车。 黑算盘惯例留下三人断后,剩下的两名护卫勉力支撑,竟未失手。二人见到谢玄英归来,大喜过望:“公子!” 谢玄英抽出箭矢,搭在弦上,瞄准倭寇。 松手。 “嗖”,箭矢精准地摄入胸膛。旁边的护卫见状,立即补刀捅穿。 两个贼寇到底是贼,不是兵,看到援兵赶到,哪里还会死战,掉头就跑。 二支箭由李伯武『射』出,刺穿后背。 谢玄英『射』出三箭,迅速了结最后一人:“老师呢?” “在此。”晏鸿之长舒口气,掀开帘子,费力地走出翻到的马车。 谢玄英扫过老师周身,确认并未受伤,高悬的心才放下:“老师先回客栈,留十人给你,其他人随去县衙。” 晏鸿之赶忙道:“程姑娘不在这儿。” 他皱眉。 “她扮作你的样子,引走了追兵。”晏鸿之口中发苦。 要一个弱子以『性』命相救,实在令七尺丈夫汗颜。 “知道了。”谢玄英李伯武,“把老师交给你了。” 李伯武一反常态,爽快应下:“是。” 章节目录 第39章 追击战分摊风险 攻破县衙后,渔村的青壮就开始『露』怯,不敢上挟持贵人。 黑算盘需要他们稳固局面,不敢此时反悔,只带上手下的海盗倭寇,总计二十余人,上攻打客栈。 客栈选址多在交通利之处,易攻难守。 黑算盘命人取来弓箭,点火烧栈。护卫们不甘示弱,先发制人,用毒箭反击,一时倒『逼』退了部分。 “贵人容禀,等绝无恶。”黑算盘睁着眼睛瞎话,“先之事纯属误会,请贵人给等一个解释的机会。” 他知道里面的人不会信,要的就是他们当着面回绝,如此方可收拢人心。 然而,对方并没有按常理出牌。 “交出昨两个逃走的贼子。”赵护卫就伤在其中一人手上,于公于私,都恨不得把人千刀万剐,“吾等既往不咎。” 黑算盘卡壳,改变对策:“那都是兄弟,吾虽不才,不能出卖手足!” “那还谈个屁。”护卫冷笑。 黑算盘哀叹两,好似很不愿,可动作没耽搁,叽里咕噜两句语。几个不耐烦的倭寇立即精神,握刀准备冲刺。 后方,几个海盗趴在对面的屋顶上,嗖嗖放箭,『逼』得客栈里的护卫低头闪避。同时,两个身材矮小的家伙,鬼鬼祟祟沿着墙根往后走,竟然打算直接撬锁偷溜进去。 里头的人早有准备,张**男人张旺管事,与晏鸿之的管家一道,将一盆烧滚的开水浇下去,烫得他们一阵惨叫。 这个客栈的费用不低,十要五钱银子,全因这院中有一口水井,吃喝不必外出买水,十分利。 此时用来御敌,很好用。 可没多久,优势逐渐向黑算盘倾倒。 守在客栈的护卫只有人,皆负伤,弓箭储备不算多。黑算盘却不然,带来的都是熟练工,不知道杀过多少人,劫过多少船,一个个心狠手辣,手段频出。 而且,他们刚打劫了县衙的武器库。 拼人数,打不过,拼武器库存,比不过,比地形,一塌糊涂。 不出半个时辰,箭矢所剩无几,大千疮百孔,不管钉多少木板,堆几个水缸,都无法再抵挡贼寇的一次次冲锋。 “子真先生。”赵护卫气喘吁吁地跑进厅堂,面『色』凝重,“挡不住了,从后走吧。” 他看一眼程丹若,来了灵感:“假扮成先生,引开追兵。” “不必。”晏鸿之缓缓吐出口气,“能到哪里算哪里,听天由命。” 墨点记得直冒汗,劝道:“老爷,还是来,腿脚灵,跑远些把人引开,你们趁机带老爷走。” 晏鸿之仍摇头。他带走了护卫,墨点程丹若必是逃不了的。 “客栈里有马马车。”程丹若建议,“骑马,老先生藏车里,由管家假扮成你的样子,待追兵跟上来,赵护卫带着管家,一人跟着,们兵分两路引开敌人,剩下的人佯装拖延,许贼人着急追赶们,会放过马车不定。” 停顿片时,道,“若是骗不过去,们再折返回来就是。” 晏鸿之深吸口气,道:“程姑娘,这危险了。” 然而,程丹若问:“老先生以为,贼寇抓住们,是否会以们做要挟,『逼』迫谢公子呢?” 他苦笑,答案不言而喻。 “倘若他们有生擒们,追赶不会下死手,若不,束手就擒是死,不如赌一赌。”程丹若道,“敌人数量有限,许不敢兵分三路。” 紧急头,其实容不得多犹豫。晏鸿之想想,这个办法确实分摊了风险,没那么难以接受,只好答应。 他一同,众人立即行动。 管家颇有急智,在身上揣了些碎银子铜钱,还嘱咐程丹若:“姑娘带些首饰头面,看况不好,丢出去能拖延一二 。” 程丹若承他好,拿上自己的钱袋子。 一行人急慌慌到马厩,晏鸿之换上朴素的布衣,管家穿上他的绸衣,张妈妈扶程丹若上马。 “程姑娘会骑马吗?”派给她的护卫问。 “不会。”她看向这个护卫,他二十来岁,年轻壮实,生机勃勃,不由问,“你叫?” 护卫抱拳:“钱明。” 普普通通的名字,普普通通的人。程丹若笑笑,:“父母在吗?娶亲了吗?” 钱护卫不明所以,还是回答:“家母尚在,小一岁半。”他有点自豪,忍不住自夸,“已经会叫爹了。” “既是如此,若遇到生死时刻,不必管。”她嘱咐道,“父母俱亡,六亲不在,你们替收尸就好。” 钱护卫愣住。 车内的晏鸿之不禁一怔。 程丹若却不再理他,艰难地坐稳马鞍,叫来紫苏:“看你身子发软,是不是走不动了?” 紫苏含泪:“姑娘,你别丢下。” “傻孩子。”她笑了,“你跑跑不远,不如留下。后面有个柴房,你找地方躲起来,假如们谁都没能回来,总得有人告诉谢公子发生了什么。” 赵护卫想想是:“两个眷留下,刀剑无眼,你们躲起来反而安全。” 张妈妈心里是愿的,她年纪大,体力不好,没有马车坐,能跑多远?留在客栈反倒最安全。 紫苏却有些忠心:“跟着姑娘。” “别犯傻,你要给忠心,是给。”程丹若知道,仆若弃主,千夫所指,理由给得充分,“若回不来,还要你去跟老磕头,就——陈家的抚养之恩,今生不能报,来再还。” 她推了她一把:“去,照的做。” 命令护卫:“牵马。” 护卫将她拱卫在中间,自后冲上街道。 此时,消息灵通的人家,都知道倭寇打了进来。街上静悄悄的,家家户户紧闭扉,提心吊胆,生怕贼人冲进来。 没有人会出来查看况,道路一马平川。 -- 院喧闹,黑算盘带人攻入客栈。 “他们从后跑了。”眼尖的人一尖叫,阻止了搜查。 黑算盘:“追。” 海盗的素质不用,知道肯定不咋地。老大追,几个倭寇却充耳不闻,闯进客房翻找。 谢玄英、晏鸿之的房间,还留有部分行李,他们看见就捞,喜滋滋地把昂贵的衣物抱怀里。 黑算盘气得要死,却无可奈何。东瀛浪人武艺超群,却不买他的账,全靠金银财宝笼络,现在不让他们劫掠,他们就敢拔刀朝他砍过来。 只能招呼自己的嫡系手下:“追,抓到人,给二十两银,两个人。” 海盗们蜂拥而去,追逐逃离的马车。 紫苏张妈妈躲在柴房的柴垛后,耳朵贴在墙上,心惊肉跳地听着动静。 约莫过了一刻钟,脚步夹杂着土话东瀛语,逐渐远去。 两人暗松口气,却不敢出来,反而紧缩身体,恨不得圈成一个团,死死藏住,呼吸放到最低,生怕惊惧之下『露』出响动。 紫苏捂着自己的嘴,心一揪一揪地跳,只觉度如年。 可她不知道,躲在这里已经算运气很好了。 -- 且马车冲到街上,还没到街口,后面就有追兵紧随而至。 按照计划,赵护卫勒住缰绳,拉出马车里穿着晏鸿之衣服的管家,让他跨坐在马背上。钱护卫靠近程丹若的马,做出一副护卫的样子,两队人马同时加速,往街口东西两条道上飞奔。 此时,客栈利的地形,反过来为逃跑提供了助力。 贼寇们蒙了一刹,不知道该 抢劫落下的,还是去追逃跑的。 “追。”黑算盘眼睛毒,见跑的两个人衣着富贵,护卫不见伤,留下的却缠着绷带头巾,一副留下断后的壮然模样,判断逃走的更为要紧,立即打马跟去。 他心计不差,心想先林中埋伏的两人,不巧都被『射』死了,但他们曾过,马车里的人被保护得很好,有一佩剑的少年武艺超群,气质脱俗,从未见过。 而被他保护的人,必定更有来历。 再,少年老人,自然是老者更易捉拿。绑了他,不愁少年不束手就擒。 “你们三个,去追那边。”黑算盘随口吩咐,“拖住就行,其余人跟上。” 他选择去追赵护卫。 被指派的三人则调转方向,往西面去追程丹若钱护卫。 这时候,程丹若已经吃到了骑马狂奔的苦头。 县城的大路已算平整,可到底,只是夯实的土路,马蹄踏过,尘土飞扬,大量灰尘扑进眼睛,看不清路。 钱护卫搭箭拉弓,就没办法腾手替她牵着缰绳。 她没法控制骑的这匹马,怕他们看出端倪,竭力挺直背脊,牢牢夹住马腹,生怕一不留神就被甩了出去,全然无瑕顾忌后背。 -- 紫苏张妈妈心惊胆战地躲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微微放下心,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 紧跟着,杂『乱』的脚步马儿的嘶鸣同时响起。 两人不约而同往墙角缩去,几只老鼠被惊动,“簌噜”爬过她们的脚背。紫苏差点叫出来,好悬才捂住嘴,眼里泪花闪动,心脏抽动,难以呼吸。 “公子,房中无人。”她们听见柏木的音,如闻天籁。 张妈妈以不符合年纪的敏捷起身,手脚并用地爬出柴垛,生怕他们寻不见人转身就走,她们反倒被落下。 “表少爷!”她跌跌撞撞爬到外,叫住正准备离开的谢玄英,“晏老爷他们往后走了。” 紫苏狼狈地出来,身上挂满稻草杆子,焦急地补充:“还有家姑娘!” 谢玄英点点头,随后策马奔,直接冲出狭窄的后。 方不远处,就是歪在一边的马车。 黑算盘惯例留下三人断后,剩下的两名护卫勉力支撑,竟未失手。二人见到谢玄英归来,大喜过望:“公子!” 谢玄英抽出箭矢,搭在弦上,瞄准倭寇。 松手。 “嗖”,箭矢精准地摄入胸膛。旁边的护卫见状,立即补刀捅穿。 两个贼寇到底是贼,不是兵,看到援兵赶到,哪里还会死战,掉头就跑。 二支箭由李伯武『射』出,刺穿后背。 谢玄英『射』出三箭,迅速了结最后一人:“老师呢?” “在此。”晏鸿之长舒口气,掀开帘子,费力地走出翻到的马车。 谢玄英扫过老师周身,确认并未受伤,高悬的心才放下:“老师先回客栈,留十人给你,其他人随去县衙。” 晏鸿之赶忙道:“程姑娘不在这儿。” 他皱眉。 “她扮作你的样子,引走了追兵。”晏鸿之口中发苦。 要一个弱子以『性』命相救,实在令七尺丈夫汗颜。 “知道了。”谢玄英李伯武,“把老师交给你了。” 李伯武一反常态,爽快应下:“是。” 章节目录 第40章 惊险时 钱护卫避开箭矢, 翻身落马,程丹若就知道自己危险了。 余光扫方,她看见贼寇一人已被重伤, 流血止, 一人与钱护卫缠斗,剩下的一个, 紧紧跟在她马。 他几次试图『射』箭, 最都放弃了——马奔跑的路线奇怪,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实在难瞄准。 然而,这并非是程丹若骑术高超, 相反,盖因她会骑马,马十分难受, 断调整位置, 想把背的人甩下去。 动物会骗人。 程丹若伏在它背,直观地感受到了马的焦躁。 它撒腿狂奔,完全顾前面是什么,巨大的颠簸每次都像要把她甩飞。她得用力搂住马脖, 免坠下。 这就让马更难受了。 它耗费了更多的体力,奔驰的速度自然随之减慢。 背的马蹄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支箭矢飞来, 擦着马『臀』飞。 马儿受惊,撅蹄长鸣。 程丹若身体坠,死死扒住马鞍才没下去。 这一刻,她听见了死亡的脚步。 我要死了。 她悲哀地想,四分之一的概率, 我赌输了吗? 或许,和紫苏一留下来,躲在客栈里,更安全;或许,和晏鸿之在一,让护卫们保护到底,更安全;或许,方才走东面,更安全。 什么要赌这一把呢? 因甘心啊。她咬紧牙关,胸膛激出阵阵愤懑。 富贵险求。 假如能度这一劫,凭借今日对晏鸿之的帮助,她就可弄到独立的户籍,更能借助晏家的碑,在京城谋得一席之地。 她想活得像个人,所尽管同样恐惧,却愿意豁出去,赌这一把。 然而……输了吗? 天果然曾眷顾我,凭什么我活得这么难?程丹若心生绝望,却仍然强撑着最一气,肯松手放开马鞍。 就算箭,一会死,人质活着比死了有价值。 最多受伤而已,我没输。 她拼命说服自己,知哪来的力气,拔出藏在袖的匕首。刺下刹那,心里闪犹疑:这么做真的能行吗?电视虽然这么演,可车祸会让人凌空旋转一百八十度落地啊。 然而,没有多时间思考,依旧只能赌一把。 刀尖刺马『臀』。 疲累的马儿骤然吃痛,真的加快了速度。 它慌择路,看见前面出现栅栏。这是木头做的,一般放置在街道两边,宵禁时会合封闭道路,足有半人高——城的百姓是傻,听说倭寇入侵,各回各家,没忘记封闭道路,防范敌人进犯。 兼之此地算县城心,知道哪个乡勇机灵,往头缠了枪头,做成拒马。兵刃寒光凛凛,马儿望之生畏,敢跳,急急慌慌地冲向另一边的道路。 可才转弯没多久,路的尽头突然尘烟滚滚。 有人骑马而来。 程丹若环顾四周,突然勒紧缰绳,双腿夹着马腹,费力地命令马儿转弯。前夹击,绝无活路,如回到栅栏阻断处,凭借马身的高度,翻到栅栏的对面,或许有一线生机。 “走。”她拍着马脖,肾腺素疯狂分泌,浑身热得发汗,又一阵阵颤栗。 马蹄急促,原本缀在头,如今却正面相对的海盗,挽弓搭箭,箭头却下斜,对准马身。 猜对了。 程丹若胆气涌,却发现无法抓住栅栏借力。 马身离栅栏远了,它本能地避开尖锐物,敢靠近。 她冷汗涔涔,却知道如何御马,拽着缰绳的手指已经发僵。 弓弦拉满。 “程姑娘。”面有人叫她,“趴下!” 程丹若一惊,仓促俯身。 ... 章节目录 第41章 续残肢一次高风险的手术 一个时辰后, 刘海平怀揣着激动的心,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来复命:“大人,幸不辱命, 这就是黑光祖的人头。” 谢玄英瞥向血肉模糊的脑袋, 道:“县衙里还有人吗?来个人。” 护卫拖来县丞。 “这是通缉要犯黑光祖吗?”他问。 县丞两股颤栗,忍着恐惧辨了一下, 赶紧道:“是。” “很好。”谢玄英冰冷的语气有所缓和, “其余贼子可已伏法?” 刘海平说:“只留一活,其余皆被斩首。” “问清楚,船上如今是什么况,若还有贼寇, 尽快解决。”他沉『吟』片时,看向县丞,“信一封, 命人送去都司, 交予指挥使。” 都司,都指挥使司,行省三司之一。 “是是。”县丞连连应下,替淮安的千户所捏了冷汗。 一言不合就送信给省级军区老大, 正二品官,不愧是侯府公子,根本不给人活路。 但军政离, 反正牵连不到他们,代写封信又如何? 县丞毫无压力地决定,如实汇报。 “对了。”谢玄英叫住刘海平,注视着他的双眼,“刘总旗, 我既然答应渔村百姓既往不咎,届时,人头可不要多出几个,明白吗?” 刘海平像是被当头浇了冷水,因为立下首功发热的脑子,猛地清醒过来。他想立功,想出人头地,斩首的多寡,将直接决定他此次升职的幅度。 他自己也不敢保证,杀红眼后,是不是会冲着那些渔民下手。 毕竟,他们“确实”是贼寇,不是吗? 但谢玄英说了这,谁再打那些渔民的意,就等于没他的放心上。 要知道,亲手斩获的首级,未必能落到自己头上。 按照一般将官的做法,留一半就算提拔了。 “卑职明白。”刘海平发飘的声音又稳重起来,“绝不敢误大人的事。” “去吧。”谢玄英挥手放行。 到这一步,已经不需要他亲自做什么了。眼见天『色』已晚,他也不多耽搁,赶紧到客栈,问候晏鸿之。 结果墨点说:“程大夫开了安神汤,老爷已经睡下了。” “让老师受惊了。”谢玄英惭愧万,“好生照顾着,其他人呢?” 墨点黯然道:“赵护卫已经……钱护卫的手臂断了,程大夫说,试试能不能替他缝去。” 谢玄英怔住:“缝去是什么意思?” “就是断掉的胳膊缝好。”墨点也糊涂呢,“她说运气好,右手还能用,要是不好,只能重新拿掉,问他要不要试试,钱护卫意了。” 断掉的胳膊,重新缝去还能用?谢玄英只觉匪夷所思:“他们人呢?” “在客房。”墨点引他过去,“程大夫说,要在干净又敞亮的地方。” 谢玄英已经看见她了。 客房的窗户开着,里面点了一圈的蜡烛,程丹若脱掉了头的道袍,『露』出里面朴素的衣裙,但头上却戴着方巾,颇为奇怪。 跃动的光焰下,她拈线穿针,缝合一截断掉的手臂。 李伯武立在一旁,手里举烛台为她照明。 两人脸上均蒙着面巾,不知是何作用。 谢玄英忽犹豫,不知是否该出声询问。但李伯武已经看见他:“公子。” 他这才问:“是何况?” “程大夫在缝伤。”李伯武的表也很微妙,复述所见所闻,“她用铁钉连接断骨,再以丝线缝合经络,此时正在缝皮肉。” 谢玄英拧眉。 其实,针线缝合伤古已有之,只是人们发现,与其缝合皮肉,不如舍去断肢止血,更易生存。尤其钱护... 章节目录 第42章 得人心代为做主 细细想来, 似乎真是如此。 那时,谢玄英挽弓搭箭,对准贼寇, 可贼寇的位置与程丹若只差半个马头, 箭确实擦过了她的脸颊。 不过随后便是坠马,事态紧急, 他并未多留意。兼之马被栅栏刺穿, 大蓬血花飞溅,均沾上不少血污,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马血。 这可如是好?谢玄英难免忧虑。 不是他冷心冷肺,觉得断手没事, 伤脸反而要紧。男子汉大丈夫,哪怕断只手也能建功立业——军伍之,谁不带点伤?况钱护卫已娶妻生子, 又有侯府照拂, 无后顾之忧。 女子却不然。 虽说时娶妻,重家世,重教养,重品『性』, 可男了解男,谁不喜欢美貌的女子?脸上落下疤痕,蹉跎世也不奇怪。 他忍不住瞥了好几眼。 程丹若正收拾器械, 忽而见他频频看来,不由奇怪,顺着他的视线『摸』,方才恍然笑道:“我都是皮肉伤,不要紧。” 谢玄英:“会留疤痕吗?” “看恢复情况吧。”她不以为意, 走到窗边喊,“紫苏,『药』好了吗?” “好了。”紫苏急匆匆地端着『药』来,“这就让钱护卫喝吗?” “嗯。”程丹若呼唤,“钱护卫,醒醒,把『药』喝了?” 钱明『迷』『迷』糊糊的,嘴唇喃喃,不知道在说什么。 程丹若道:“叫墨点来帮个忙,把『药』灌下去。” “哎。” 墨点如其,是个皮肤黝黑的圆脸大块头。他今晚要晏鸿之守夜,直没睡踏实,叫就来。 “这是玉真散。”程丹若解释,“散风解痉,镇痛止血,早些服为好。” 这是中医治疗破伤风的常方,记录《中华民共和国『药』典》,主『药』为天南星、防风、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磨成粉末储藏,有抗炎、抗氧化损伤和抗缺氧作,对破伤风有定疗效。 当然,不要奢望能够代替破伤风抗毒素。 古记载的童便调服,就免了吧,除非钱护卫愿意自己的……噢,不对,他肯也不行。 墨点点点头,抓钱护卫,接过『药』碗,把调好的『药』汁子他灌了下去。 程丹若舒气,总算能略微放松:“我去睡会儿,紫苏也去休息,明儿早看过情况,我再开新的方子。” 谢玄英道:“程姑娘辛苦。” 程丹若原该客气句,无奈真的累得不像话,无力开,朝他笑笑,便忙不迭回屋歇息。 头沾上枕头,顷刻入睡。 这觉,真是睡得又黑又沉,什么生死攸的惊魂,都没有劳累来得『逼』。 她狠狠睡了觉,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中天。 紫苏不在,她便趁机栓上门,轻拂玉石,从随身行囊中拿出医敷料,更换腿部伤的包扎。 她在运送医疗物资的途中穿越,手头上随身物品,最多的就是医疗物资。 昨天回来,她立即伤消毒包扎,并服『药』。 可惜的是,现代的物资无法使在古身上,只能确保在钱明动手术前,自己的消毒基到位,多少降低了染的可能。 迅速更换好敷料,程丹若才拿出随身镜,照了照脸孔。 伤在脸上,怎么可能不在意?可与当时的险境相比,眼下已是老天保佑。 再说,不好谈亲事,未必是坏事。 门外传来脚步声,紫苏叩门:“姑娘?” 程丹若开门,丫鬟提着热水来:“我估『摸』着姑娘也该醒了。”边利索地为她卷袖子,捧出牙刷和牙粉,边问,“灶上热着吃食,姑娘要什么?” “不忙。”她道,“其他状况怎么样?” 紫苏:“老先生已醒了,钱护卫也醒过次。” 程丹若点点头,梳洗完毕,草草吃馒头垫肚子,便去晏鸿之那。 谢玄英似乎也才来,头发带着微微『潮』气,大概率刚洗浴过,身上换了件苍青『色』提花罗直身。 那青『色』不知了什么染料,染得很美,像是雨后的万顷波涛,更难得的是,美憔悴,也没被映衬得黯然失『色』。 程丹若费力地转开视线:“老先生觉如?” “咳。”晏鸿之来就扁桃发炎,昨日又被折腾半天,步病倒,喉咙沙哑无声,“有些乏力。” 程丹若为他切脉,心跳正常,略有些低烧。 “还是老样子,多喝水,多休息,不要劳累劳心。”她仍原来的方子。 晏鸿之叹道:“不能不服老啊。” 谢玄英连忙说:“老师宽心,切有我。” “你能平安回来,我自然不必再挂心。”晏鸿之说是这么说,却还要叮嘱,“我知你心中不忿,可地方军政自有三司治理,切莫倚仗家世,予难堪。” “是。”谢玄英道,“学生有分寸。” 晏鸿之失笑。少年热血,哪有什么分寸可言?他道:“此次虽是情有可原,终归伤脸面,我已命送信去金陵,请日新代为斡旋。” 林新,字日新,晏鸿之的弟子之,三十二岁,为南京府提学官。 所谓提学,其实就是提督学校官,单位隶属按察司,但不管司法刑,专门负责地方的行政教育工作,什么选拔生员,举行乡试,考核老师,等等,般由士担任。 而江南省的都指挥使司,便设在金陵。 这么做,足以显出晏鸿之对学生的了解,以及虽然未曾做过官,却对官场情世故颇为熟稔。 “多谢老师。”谢玄英说着,见晏鸿之喉咙沙哑,赶忙为他倒了杯水,服侍他喝下,这才告退。 晏鸿之润润嗓子,很快注意到程丹若的腿伤:“程姑娘的伤可要紧?” “皮肉伤,不打紧。”程丹若写好『药』方,交墨点,“日顿,饭后服。” 晏鸿之难免愧疚:“带累姑娘了。” “天灾祸,老先生不必介怀。”穿越多年,程丹若已深刻意识到,古代不是现代社会,百姓难有久的安稳生活,怎么活都很辛苦。 她还要去看其他病,略微宽慰句,也跟着告辞了。 谢玄英又没走远。 不等程丹若开询问,他主动道:“程姑娘,我诸事缠身,不能侍奉老师,这客栈上下的琐事,可否托付你?” 如此恳求,也是没有办法。 晏鸿之病着,须得有留下支应,可除他外,护卫、管事、亲随都是下,没资格做主。反倒是程丹若,出身虽低微,却是客,事急从权,代为主持事务不算过分。 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古言必备的“管家”,只道是照看病,当然责无旁贷。 “只要谢公子不嫌弃,我可以试试。” 她应下。 谢玄英如释重负,专门照管家:“应事宜,由程姑娘做主。” 然后他就走了。 程丹若也没急着做什么,先检查众伤员的情况。 伤亡惨重。 那个伤到屁股,不肯让她治伤的赵护卫,因为吸引黑算盘的主力,身中数箭,抬回来前就断了气。 钱明断了只手,其他的护卫中,有被箭矢『射』伤肩膀的,也有被砍到腿的,所幸程丹若急救事过,均为他处理妥了。 她为每个开了不同的方子,交由紫苏煎『药』,又让轻伤的照顾重伤的,有什么头疼脑热,及时来报。 安置完伤员,谢家管事便过来请示赵 护卫的尸身如处置。 “是否可以火葬?”她问。 谢家管事说:“军伍之,倒也不忌讳这个。” 夏朝不提倡火葬,倡导的是“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而葬”,但也禁不住火葬,贫民买不棺椁,多是火葬,客死异乡的尸首在异地火化后带回骨灰,也是常见之事。 程丹若道:“秋老虎未过,天气炎热,未免疾病,还是火葬了吧。” 管事点点头,叹道:“那小便去寻火家,多备些柴火,也叫赵护卫少受焚身之苦。” “劳烦你了。”程丹若也客气。 他才走,张**男又过来问:“今日的饭食,可还是从外头采买?” 客栈来是配厨娘的,但之前倭寇堵门,厨娘哪敢上门,直接失踪,昨日的饭菜都是从酒楼买来。 “是,我开张单子你,有不少禁忌物。”作为医生,能够管到病的吃饭问题,无疑非常令她满意。 最烦禁食却吃饭,不能抽烟喝酒还偏偏要喝的。 张管事“欸”了声,自去忙活。 过午,晏家管事又过来回话,道:“盐城李家、孙家、汪家均派送了帖子,道是想老爷请安。” 程丹若听他气,似是盐城的豪族大家,然则情世故虽然重要,却没有命来得要紧:“老先生病着,不能劳累,烦请回绝了吧。” 晏管事请示:“他带的礼可要收下?” 程丹若问:“平时收不收?” “有的收,有的不收。”晏管事为难得紧。 晏家祖籍海宁,和江南的豪族世家系紧密,不可能时常拒门外,但晏鸿之声在外,想拜师请教的不可胜数,都能送礼门,未免掉价。 而这等际往来,程丹若无法替晏鸿之决断,便说:“那便同他直言,现在无能做主,过些时日再说。” “小知道了。”其实,晏管事认为收下也无妨,但仍然应下照办。 如此顺利,也有缘故。 世家老仆以刁钻难缠着称,若想为难,有的是法子折腾主子,叫忙活半天却什么事儿也办不成。 然则之前众同生共死,程丹若又主动扮作谢玄英,引开贼寇,为晏鸿之与其他争取了活路,无论护卫还是管事小厮,心中都敬她分,不因她出身贫寒而鄙薄刁难,诸事才做得这般顺畅。 这是笔无形却极有价值的财富。 谓之:心。 章节目录 第42章 得人心代为做主 细细想来, 似乎真是如此。 那时,谢玄英挽弓搭箭,对准贼寇, 可贼寇的位置与程丹若只差半个马头, 箭确实擦过了她的脸颊。 不过随后便是坠马,事态紧急, 他并未多留意。兼之马被栅栏刺穿, 大蓬血花飞溅,均沾上不少血污,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马血。 这可如是好?谢玄英难免忧虑。 不是他冷心冷肺,觉得断手没事, 伤脸反而要紧。男子汉大丈夫,哪怕断只手也能建功立业——军伍之,谁不带点伤?况钱护卫已娶妻生子, 又有侯府照拂, 无后顾之忧。 女子却不然。 虽说时娶妻,重家世,重教养,重品『性』, 可男了解男,谁不喜欢美貌的女子?脸上落下疤痕,蹉跎世也不奇怪。 他忍不住瞥了好几眼。 程丹若正收拾器械, 忽而见他频频看来,不由奇怪,顺着他的视线『摸』,方才恍然笑道:“我都是皮肉伤,不要紧。” 谢玄英:“会留疤痕吗?” “看恢复情况吧。”她不以为意, 走到窗边喊,“紫苏,『药』好了吗?” “好了。”紫苏急匆匆地端着『药』来,“这就让钱护卫喝吗?” “嗯。”程丹若呼唤,“钱护卫,醒醒,把『药』喝了?” 钱明『迷』『迷』糊糊的,嘴唇喃喃,不知道在说什么。 程丹若道:“叫墨点来帮个忙,把『药』灌下去。” “哎。” 墨点如其,是个皮肤黝黑的圆脸大块头。他今晚要晏鸿之守夜,直没睡踏实,叫就来。 “这是玉真散。”程丹若解释,“散风解痉,镇痛止血,早些服为好。” 这是中医治疗破伤风的常方,记录《中华民共和国『药』典》,主『药』为天南星、防风、白芷、天麻、羌活、白附子,磨成粉末储藏,有抗炎、抗氧化损伤和抗缺氧作,对破伤风有定疗效。 当然,不要奢望能够代替破伤风抗毒素。 古记载的童便调服,就免了吧,除非钱护卫愿意自己的……噢,不对,他肯也不行。 墨点点点头,抓钱护卫,接过『药』碗,把调好的『药』汁子他灌了下去。 程丹若舒气,总算能略微放松:“我去睡会儿,紫苏也去休息,明儿早看过情况,我再开新的方子。” 谢玄英道:“程姑娘辛苦。” 程丹若原该客气句,无奈真的累得不像话,无力开,朝他笑笑,便忙不迭回屋歇息。 头沾上枕头,顷刻入睡。 这觉,真是睡得又黑又沉,什么生死攸的惊魂,都没有劳累来得『逼』。 她狠狠睡了觉,次日醒来,已是日上中天。 紫苏不在,她便趁机栓上门,轻拂玉石,从随身行囊中拿出医敷料,更换腿部伤的包扎。 她在运送医疗物资的途中穿越,手头上随身物品,最多的就是医疗物资。 昨天回来,她立即伤消毒包扎,并服『药』。 可惜的是,现代的物资无法使在古身上,只能确保在钱明动手术前,自己的消毒基到位,多少降低了染的可能。 迅速更换好敷料,程丹若才拿出随身镜,照了照脸孔。 伤在脸上,怎么可能不在意?可与当时的险境相比,眼下已是老天保佑。 再说,不好谈亲事,未必是坏事。 门外传来脚步声,紫苏叩门:“姑娘?” 程丹若开门,丫鬟提着热水来:“我估『摸』着姑娘也该醒了。”边利索地为她卷袖子,捧出牙刷和牙粉,边问,“灶上热着吃食,姑娘要什么?” “不忙。”她道,“其他状况怎么样?” 紫苏:“老先生已醒了,钱护卫也醒过次。” 程丹若点点头,梳洗完毕,草草吃馒头垫肚子,便去晏鸿之那。 谢玄英似乎也才来,头发带着微微『潮』气,大概率刚洗浴过,身上换了件苍青『色』提花罗直身。 那青『色』不知了什么染料,染得很美,像是雨后的万顷波涛,更难得的是,美憔悴,也没被映衬得黯然失『色』。 程丹若费力地转开视线:“老先生觉如?” “咳。”晏鸿之来就扁桃发炎,昨日又被折腾半天,步病倒,喉咙沙哑无声,“有些乏力。” 程丹若为他切脉,心跳正常,略有些低烧。 “还是老样子,多喝水,多休息,不要劳累劳心。”她仍原来的方子。 晏鸿之叹道:“不能不服老啊。” 谢玄英连忙说:“老师宽心,切有我。” “你能平安回来,我自然不必再挂心。”晏鸿之说是这么说,却还要叮嘱,“我知你心中不忿,可地方军政自有三司治理,切莫倚仗家世,予难堪。” “是。”谢玄英道,“学生有分寸。” 晏鸿之失笑。少年热血,哪有什么分寸可言?他道:“此次虽是情有可原,终归伤脸面,我已命送信去金陵,请日新代为斡旋。” 林新,字日新,晏鸿之的弟子之,三十二岁,为南京府提学官。 所谓提学,其实就是提督学校官,单位隶属按察司,但不管司法刑,专门负责地方的行政教育工作,什么选拔生员,举行乡试,考核老师,等等,般由士担任。 而江南省的都指挥使司,便设在金陵。 这么做,足以显出晏鸿之对学生的了解,以及虽然未曾做过官,却对官场情世故颇为熟稔。 “多谢老师。”谢玄英说着,见晏鸿之喉咙沙哑,赶忙为他倒了杯水,服侍他喝下,这才告退。 晏鸿之润润嗓子,很快注意到程丹若的腿伤:“程姑娘的伤可要紧?” “皮肉伤,不打紧。”程丹若写好『药』方,交墨点,“日顿,饭后服。” 晏鸿之难免愧疚:“带累姑娘了。” “天灾祸,老先生不必介怀。”穿越多年,程丹若已深刻意识到,古代不是现代社会,百姓难有久的安稳生活,怎么活都很辛苦。 她还要去看其他病,略微宽慰句,也跟着告辞了。 谢玄英又没走远。 不等程丹若开询问,他主动道:“程姑娘,我诸事缠身,不能侍奉老师,这客栈上下的琐事,可否托付你?” 如此恳求,也是没有办法。 晏鸿之病着,须得有留下支应,可除他外,护卫、管事、亲随都是下,没资格做主。反倒是程丹若,出身虽低微,却是客,事急从权,代为主持事务不算过分。 然而,她并没有意识到,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古言必备的“管家”,只道是照看病,当然责无旁贷。 “只要谢公子不嫌弃,我可以试试。” 她应下。 谢玄英如释重负,专门照管家:“应事宜,由程姑娘做主。” 然后他就走了。 程丹若也没急着做什么,先检查众伤员的情况。 伤亡惨重。 那个伤到屁股,不肯让她治伤的赵护卫,因为吸引黑算盘的主力,身中数箭,抬回来前就断了气。 钱明断了只手,其他的护卫中,有被箭矢『射』伤肩膀的,也有被砍到腿的,所幸程丹若急救事过,均为他处理妥了。 她为每个开了不同的方子,交由紫苏煎『药』,又让轻伤的照顾重伤的,有什么头疼脑热,及时来报。 安置完伤员,谢家管事便过来请示赵 护卫的尸身如处置。 “是否可以火葬?”她问。 谢家管事说:“军伍之,倒也不忌讳这个。” 夏朝不提倡火葬,倡导的是“天子七月而葬,诸侯五月而葬,大夫三月而葬,士逾月而葬”,但也禁不住火葬,贫民买不棺椁,多是火葬,客死异乡的尸首在异地火化后带回骨灰,也是常见之事。 程丹若道:“秋老虎未过,天气炎热,未免疾病,还是火葬了吧。” 管事点点头,叹道:“那小便去寻火家,多备些柴火,也叫赵护卫少受焚身之苦。” “劳烦你了。”程丹若也客气。 他才走,张**男又过来问:“今日的饭食,可还是从外头采买?” 客栈来是配厨娘的,但之前倭寇堵门,厨娘哪敢上门,直接失踪,昨日的饭菜都是从酒楼买来。 “是,我开张单子你,有不少禁忌物。”作为医生,能够管到病的吃饭问题,无疑非常令她满意。 最烦禁食却吃饭,不能抽烟喝酒还偏偏要喝的。 张管事“欸”了声,自去忙活。 过午,晏家管事又过来回话,道:“盐城李家、孙家、汪家均派送了帖子,道是想老爷请安。” 程丹若听他气,似是盐城的豪族大家,然则情世故虽然重要,却没有命来得要紧:“老先生病着,不能劳累,烦请回绝了吧。” 晏管事请示:“他带的礼可要收下?” 程丹若问:“平时收不收?” “有的收,有的不收。”晏管事为难得紧。 晏家祖籍海宁,和江南的豪族世家系紧密,不可能时常拒门外,但晏鸿之声在外,想拜师请教的不可胜数,都能送礼门,未免掉价。 而这等际往来,程丹若无法替晏鸿之决断,便说:“那便同他直言,现在无能做主,过些时日再说。” “小知道了。”其实,晏管事认为收下也无妨,但仍然应下照办。 如此顺利,也有缘故。 世家老仆以刁钻难缠着称,若想为难,有的是法子折腾主子,叫忙活半天却什么事儿也办不成。 然则之前众同生共死,程丹若又主动扮作谢玄英,引开贼寇,为晏鸿之与其他争取了活路,无论护卫还是管事小厮,心中都敬她分,不因她出身贫寒而鄙薄刁难,诸事才做得这般顺畅。 这是笔无形却极有价值的财富。 谓之:心。 章节目录 第43章 人情账都司的反应 比起程丹若处的人际关系, 谢玄英面临的是更为复杂的局面。 刘海平带领一众兵卒,攻入沙船,把留守的几海盗杀了, 并救出船夫、舵手若干人。 只不, 船上的一些行李都遭到翻捡,带回京城的土仪被抢劫一空, 肉食美酒更是全进了海盗的肚子。 好海盗不识货, 最珍贵的古籍书画被丢旁边,得幸存。 程丹若的一些厚衣裳,下船时没带,早已被海盗拿笼络渔村的『妇』女, 如今也找不回来。 简而言之,损失惨。 但谢玄英并不怎么关心财务题,他最要的事是为人请功。 刘海平等人随他杀敌, 扎扎实实地立下功劳, 图的可不仅仅是几十两银子,而是前程,是升官。 题就里——谢玄英没资格给他们升职加薪。 锦衣卫和卫所同是军事单位没错,但卫所隶属于五军都督府, 淮安卫属于中军都督府的管辖范围,锦衣卫却不属于都督府,直属皇帝。 细究起来, 大压根不是一部的。 所,要为刘海平等人请功,就得让名正言顺的领导部开口。 可远金陵的都指挥使司不是么想的。 且梳一下军事系统的级别:五军都督府(中央军事部)——都指挥使司(地方军事部,三司之一)——(淮安)卫——(盐城)千户所——(李子屯)百户所。 所,整件事情的始末如下:海盗占据了一渔村, 论上归盐城千户所(县级单位)管,千户所干不好,上报到淮安卫(市级单位)也差不多了。 但谢玄英一怒之下,直接找到了都指挥使司。 再简单,两村的火拼,捅到了省里的军事部。 都指挥使接到消息,直接气笑了:一件小破事闹么大,疯了吧?几小贼,为抓了我会感激?他妈知不知道,破事就该死死捂住,闹出来是想影响老子的政绩吗? 请功?请x的功! 好小子,咱俩结仇了! 他正生气,忽然人来报,说林大人到了。 指挥使有些意外,但还是道:“快请。” 说起来,林新是从四品官,指挥使却是正二品,两人差了不少品级,且文武官员结交属于大忌,平时都该避嫌才对。 可晏鸿之挑选他作为中间人,自有缘故。 两人是同乡。 古代的乡党是天然的盟友,互提携,互关照,正巧二人都江南为官,彼此正常走动,不算分。 “天志兄。”林新三十余岁,留着一缕美须,风度翩翩,“贸然上,扰清净了。莫怪,莫怪啊。” 指挥使姓徐,名将,字天志,四十有八,能岁数坐到正二品的位置,算很有本事了。 “志新坐,上茶。”徐将说,“怎么时候来了?” 现是下午三多钟,临近傍晚,按说不是走亲访友的时间,他料想林新必有要事,也不婆妈,开见山。 林新苦笑:“委实有些缘故。” 他不卖关子,言简意赅地说明了来龙脉,明被劫持的商船上,有自己的恩师和师弟。 徐将恍然大悟,立即回忆一遍。 信是盐城县丞所写,用词委婉,只说是侯府公子,京城贵人,他当时的注意力都战报的人头上,没留意。 当下立即道:“原来是子真先生,他可安好?” “受了些惊吓,并无不妥,只是我那师弟年少莽撞,怕是已经给天志兄添了不少麻烦。” 徐将一就知道,他还不清楚后续,便取来信笺交给他:“且看。” 林新接,一目十行看,脸『色』煞白:“贼寇可恶,竟敢攻占县衙,视朝廷威严于无物!” 徐 将不是蠢材,他转念一想,就明白林新的来意。可同乡归同乡,实际利益受了损害,也就顾不得交情了。 晏鸿之怎么样?一介文人,还没官儿,和他种武官八竿子打不着,嘴上客气两句已经很给林新面子了。 他不说话,林新也就『摸』准了意,清清嗓子:“咳,幸好我那师弟,倒是有其祖之风,杀起倭寇来半不惧。” 徐将愣了下,心中微动:“说起来,谢公子……莫非是靖海侯之子?” 京城里的勋贵不少,什么皇后之父,太后之兄,一般都有侯爵,算是外戚封赏的惯例了,除了名头和食禄,毫无实权。 富贵闲人是也。 除了实打实军功封侯的武官,也有文官因为功高劳苦,被封为伯爵或侯爵,一般都不世袭,不尊荣。 宗室更不必说,有好爹,就有俸禄吃。 所一开始,他都没细想是哪位侯,只当是把自己当盘菜的愣头青。 但靖海侯府有不同。 靖海侯谢云,因剿灭倭寇封侯,今上为郡王时,曾他习武艺,后来更是立下从龙之功。 现任靖海侯,妹妹是先皇后,领右军都督府,执掌军事的高层之一,自然也是帝王心腹。 徐将掂量一二,:“是侯府的哪位公子?” 林新比了一“三”的手势。 徐将恍然,旋即无语。 朝廷对爵位的世袭卡得严格,一般要求嫡长子继承,假如没有嫡子,庶子怎么立很容易扯皮。但靖海侯的二子即为嫡长,可说如无意外,就是铁板钉钉的侯府世子,其他儿子就不好说了,分后指不定就混小官。 然而,封建社会的本质决定了,有一样东西,比爵位、官职、血缘更要。 圣眷。 徐将是地方军官,多年来就是不断各处调任,除了述职,很少回京。但他能江南省么一富饶的地方做官,消息绝对灵通,背景绝对够硬。 他当然说谢三郎。 第一印象是特别美,美到他老婆带闺女上香,回来念叨了好几天,对他横眉竖眼,哪里都看不惯。 唉,不说了,糟糠妻是他童养媳,同甘共苦到今天,忍! 除了美,就是圣眷。 他进宫面见圣人那天,谈起西南兵事(徐将西南打了胜仗,解决一起土司叛『乱』事件,方才调职到江南省),一时兴起便说久了。 大伴提醒说该用午膳,圣人便赐饭于他。 菜上来,徐将自然是食不知味,却见圣人开口,道:“道鹿肉冬笋三鲜锅,拿给三郎用,他年纪轻,受得住。” 然后了什锦鸡丝和炒玉兰片给贵妃,一道鲜虾饼并枣泥糕给荣安公主。 皇帝喜欢什么人,很好猜,看他赏菜就知道了。 谢玄英虽只有一道菜,却是圣人头一惦记上的。 但徐将从没有见谢玄英,不,美是随着晏鸿之读书,怎么都是文弱书生,所谓军功,怕是底下的人送上的,为的就是给位侯府公子镀金。 没什么,徐将习惯了。 他掂量的是,要不要成人之美。 虽说有匪患,但很快清剿,无大伤亡,既能和皇帝跟前的红人卖好,能结交靖海侯,何乐而不为?毕竟他官地方上,已经做到头了。 徐将可不是迂腐的文人,他连太监那里都没忘记送礼。于是马上装出一副感慨的样子:“果真年少有为!” 好像真心赞赏少年英雄似的,拍大腿夸赞,“志新,师弟可真了不得。” 林新闻弦歌而知雅意,当下便笑:“给天志兄添了不少麻烦,别怪罪才好。” “少年意气。”徐将还是透出些许不满,“我谁人不曾年少?” 林新忖度 片刻,道:“我欲将老师接来金陵,届时上拜访,天志兄可莫要拒人于外。” 翻译:回头我带我师弟亲自来赔罪。 徐将找回脸面,终于满意,含笑道:“少年英雄,就算不看志新的面子,我也是要见的。” 翻译:行了,看的面子,我认了事。 双方达成一致,和和气气地分别。 -- 金陵到淮安走水路无须太久,隔日,谢玄英便收到都司的回函。 正式的公文同时下发,李子屯百户所的吴百户**,被革职滚蛋,刘海平因立大功,擢升百户。 汪百户虽然没杀敌,但屁股坐对,升任盐城千户所的副千户。 而吴百户的亲戚李千户,虽然没有亲自出马,可病假难查证,加上他给了谢玄英军马与武器,也是一项功劳,掉了副千户的“副”,成为盐城千户所的一把手。 ——当然,往深里说,他能升官最要的原因,就是够机智。 千户所的武备库账目是么写的:多少军马、车辆、长刀、弓箭、甲胄,但实际上有多少……大都知道,反正肯定没那么多。 位千户大人及时送出武器,没让谢玄英深究武器库的题,就是一件大大的功劳。而他本人升官,当然也就无所谓亲戚丢官,还专送礼到客栈,意图与谢玄英打好关系。 送礼的不止他一人。 都司的公文下达,盐城的世豪族愈发殷勤了。 江南富庶地,能县城成为一方豪族,至少证明两件事:有地,有人。 地,当然是上好的良田,底下佃农无数;人,当然是读书人,至少也是举人,有进士外地做官,也很正常。 此等乡贤,县令面前也很有面子,对县城的很多事都『插』得上话。假如皇帝南巡江南,停泊某地,也会召见乡贤,询当地风俗人情,并给予赏赐。 他们即是维护乡下秩序的领头羊,也是县官掌控地方的拦路石,即是乡贤祠中修路赈灾的大好人,是鱼肉百姓的大地主。 一言蔽之,得把他们当回事。 所,程丹若再次收到几大户人的拜帖和礼物,难免困扰。 尤其回来的是他们中有头有脸的仆『妇』,说要给她请安。 “为什么要见我?”程丹若张妈妈,“我应该见他们吗?” 可算是对人了。张妈妈是顾太太的陪嫁之一,见识的场面比程丹若不知多多少。 她感念程丹若的恩情,倒也没有隐瞒,直言不讳:“姑娘能不见,还是别见她们得好。” 程丹若略微意外:“我本也不想见她们,可**意是……” “大户人,未出嫁的女儿没有长辈带领,哪有随便见人的道?”张妈妈语心长地说,“懂规矩的人,万没有般上的。” 程丹若眉梢微蹙,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张妈妈话,究竟是说对方没有教,还是暗示什么? 她试探:“怕也太巧了。” 张妈妈暗松口气,说:“不巧。” 程丹若的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一户人攀附心切,行差踏错也是有的,可没有几户人都犯错的道,她们既然上,必是觉得能见到她。 联系到张妈妈方才的话——“未出嫁的女儿”,不难猜想她们误会了什么。 程丹若猜出原委,大感无语。 “那就请妈妈委婉辞了吧。”她说。 张妈妈应下,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外头房等候的仆『妇』。 章节目录 第44章 做人难传奇故事的真相 傍晚, 夕阳还徜徉在西方的天空,谢玄英却早早回来了。今尘埃落定,他已经去看过沙船, 财物丢失不少, 好在船未受损,不幸中的大辛。 才进门, 他的管家便小步前, 回禀今事宜。 先说晏鸿今好了,也精神,还特地看望了伤重的护卫。护卫的伤势也所好转,发热的也清醒许。 最后, 方才隐晦地点名几个豪族派仆『妇』来请安。 张妈妈都知道的道理,谢玄英不会不知,诧异道:“要见程姑娘?” 管家点头, 表情微妙。 数息后, 谢玄英猛地会意,却不敢问是他还是老师,总都不是好事。这也切实透『露』出了一个问题。 程丹若是未嫁女,跟在师二身边, 名节易受非议。 “我知晓了。”他说,“待我先拜见老师。” 此时尚早,谢玄英进屋时, 晏鸿才吃过晚饭,屋里刚点灯。 “三郎今倒是早。”晏鸿道,“看来事情办得差不了。” 谢玄英点点头,简明扼要地回禀了结果。 晏鸿道:“我已知晓。”他拿起桌的信,“这是志新的信, 你看看。” 谢玄英接过,一目十行扫完,颔首道:“林师兄所言甚是,以老师的状况,还是在金陵休养几为好。” 晏鸿急着回京是想早点看长孙,如今身体抱恙,自然不能为晚辈赶路,因而并无异议。且谢玄英刚灭了黑算盘一伙,消息传到海,指不定哪个大海盗起了心思,准备劫持一,茫茫海洋,可真的求助无门了。 因此,不管是为了身体,还是为了安全,去金陵改换水路最为稳妥。 二商定此事,晏鸿方问:“怎么瞧你的脸『色』,似心事?” 谢玄英犹豫片时,将此前事告知他,并道:“依老师见,该如何是好?” 晏鸿听罢,不由摇头叹息:“程姑娘吃亏在无长辈。” 所谓的男女授受不亲,也要分情况。出门在外不便,路遇孤儿寡母,无论是商队还是士子,是愿意照料看顾一二。 这是“礼”,也是“仁”。 凡程丹若个长辈,都不至于如此。 可她偏偏没。 在古代,已婚『妇』已经是低男一头的,未婚少女压根不是一个独立的。 世定她,说的来不是程丹若,她过去是“程大夫的女儿”“陈副使家的亲戚”,现在又是最常见不过的臆测。 幸运又悲哀的是,她在最艰难的时刻,用自己的『性』命,挣来了两个话语权的男的尊重。 晏鸿欣赏她的果决勇毅,也感念她数次相救,沉『吟』片刻,笑了。 “瓜田李下,你我均无轻慢心,却难保小诋毁。”他说,“解决此事倒也不难。” 谢玄英松口气:“老师答应了?” “程姑娘敏而好学,贫却无谄,若是男子,我必收他为弟子。十年后,兴许又是一新科进士。”晏鸿叹息,“可你知道我的心事,此事绝无可能。” 李悟收过女弟子,纯真派的学曾经也不忌讳收女弟子。然而,恩师被陷害诽谤,导致不得不在狱中自戕以证清白,是所学最大的痛楚。 自此后,纯真学派再也没收过女学。 成也李悟,败也李悟。 晏鸿无法克服自己的心魔,能退而求其次:“若程姑娘愿意,我便收她为女吧。” 自元朝末年起,收养子风便盛行于世。 武官爱收子,下放到军队中,便是自己的嫡系,太监也爱收子,为自己延续香火,披麻哭灵,连皇帝都收过子。 女虽然少,亦不罕见。元末烽烟并起,若同僚战死,官收养其女,为其择一门亲事,也算恩。... 章节目录 第45章 大运河内陆水运之风光 只不是开宗祠, 正儿八经添进族谱的干亲,流程走起来很简单。 隔日,程丹若穿了身衣裳(县令夫人的赞助), 众人的见证下, 向晏鸿之磕了三个,敬茶, 改口“父”。 晏鸿之喝茶, 给她一个玉佩作为见面礼,便算收下了这个女儿。他的小厮墨点和管家,上前见礼,称她为“三小姐”。 谢玄英再和她正式见过。 一个称“世妹”, 一个称“世兄”,此就不算是陌生人了。 也是这一天,他才正式知道对方的姓名。 此事毕, 程丹若的身份便算提了一提, 下人护卫的态度也了几分恭敬。 不过,谁把虚名当真,谁就是最的傻瓜。 程丹若不傻,除非她亲爹不是死去的程夫, 另有其人,否则,这辈子就是民女出身, 当不了千金小姐。 她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依然早晚两次巡视病房。 钱明年轻壮,伤口愈合得很好,手指能勉强抓握了。 其他人得啧啧称奇,互相感慨:“还未见过这的事呢, 断手接回去,照能用,嘿,真稀奇了!” 连晏鸿之都来瞧过,真心实意地评价:“这也算一门绝活了。丹娘,此乃你家传之术?” “不算是。”程丹若道,“前人经验汇聚的结果,我不过是做功了一次。” 医学的发展之路充满血腥,不管是中国还是西方,曾有无数人涉猎过外科,只不过他缺乏对人体构造知识,都失败了。 但正是这些人的『摸』索,点亮了现代医学的光。 “其实,现说功还为时尚早,等骨长好,或许将钉子取出来。”她仔细关照,“你自己小心,慢慢养。” “程夫谦虚了。”钱明受此恩,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连忙道,“说是神仙之术也不为过。” 李伯虎也道:“可不是,说出去怕都没有人信。” 程丹若了,敏锐地意识到,他的态度变得更恭敬了。 这份恭敬便不再是来源于晏鸿之,抑或是她“客人”的身份,而是源于对“程丹若”本人的尊敬。 她想,对,这才是我的。 古代女人家父,出嫁夫,夫死子,她的价值本该被男人左右。 但掌握现代医学的人,是她。 程夫的女儿,陈副的亲戚,晏鸿之的女……这些都是附带的身份。 程丹若的价值,应该由程丹若自己决定。 -- 众人的伤病均有好转,便启程坐船至金陵。 这段水路十分通畅,一天就到。 林已经码等待,亲自接老师回府。 这回,程丹若的身份已有变,她与林家夫『妇』见过,还得了一支金钗、两匹绸缎尺的见面礼。 紫苏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及时雨。” 她的行李都被海盗翻捡过,哪怕还也不能用了。亏得盐城,县令夫人不知何得知有女眷,命人送了衣裳来,可也不,两三件哪里够换洗? 秋风渐起,虽然江南一带还比较暖和,但不日北上,肯定需御寒衣物。 林夫人送来的衣料,正好赶做几件秋衣。 林家做事周全,见程丹若身边不过一个丫,又派了两个丫鬟来支应。紫苏带着她,抓紧时间裁衣做鞋,忙道晕眼花。 而程丹若既然下定决心,靠医术吃饭,暂时顾不得吃穿,请张妈妈跑腿,买来秦艽、黄柏、延胡索、赤芍、川牛膝、泽泻、车前子、土茯苓,预备制作“痛风定”。 土茯苓研磨粉末,其余的『药』材加水浸泡6个时辰,煎煮过滤,与土茯苓和少许淀粉混合,小心烘干,再研磨粉末,过筛。 原本痛... 章节目录 第46章 小四书迟来的启蒙教育 “贡船呢?”机难得, 程丹若不放过每个学习的机。 “贡船之急,在于河鲜。”晏鸿之道,“鲥鱼四月捕捞, 五月必过淮河, 否则运到京中,怕是早不新鲜。” 谢玄英补充:“去岁黄河伏汛早, 五月下旬未过的贡鲜船, 因筑坝耽搁月余,且未用冰,送到京城,鲥鱼烂尽。” “区区口腹之欲, 怎能比得上水情要紧。”晏鸿之道,“我听说,尚膳监还告漕运司状, 道是耽误进贡。” 尚膳监是十二监之, 主管宫廷膳食,漕运司则是专设立主管漕运的部。 谢玄英道:“是有此,但陛下圣明,未曾怪罪漕运使。” 程丹若默默记下部与官职, 目光在宽阔的河道上来扫视。 片刻后,迟疑问:“是贡船吗?为何上头有人?” 指的是艘马快船,长十七丈, 宽十五丈,悬挂着“御用”“钦差”两面黄旗。但离得近,能清晰看到上面有穿绫罗的女人。 “贡船私用,也是常见之。”谢玄英平静道,“官船民船须等开闸放水, 方可同行,贡船却无此例,常有太监假公济私,携带客商财货。” 程丹若品品他的态度,猜测这不算什么大。 不其然,晏鸿之随口提,转头就抛之脑后,反而提起另件:“丹娘,你曾提过,自己只读过《千字文》《字经》,其余皆是医书佛经?” 程丹若点头。 古代文盲率很,能认得几个字,已经算平民中不错的。程家学医,程父才识得几个字,兼之女儿幼年早慧,他方教识字,背诵《神农本草经》。 经史子集,均未涉猎,也无人教授。 晏鸿之说道:“昨日我叫墨点上岸买小四书,你便从这学起吧。” 所谓小四书,是宋代的蒙学作品,分是:《『性』理字训》《名物蒙求》《历代蒙求》《史学提要》。 程丹若全未听过,接过墨点递上的课本,好奇翻阅。 第本看的是《『性』理字训》,集合《大学》《中庸》《论语》等儒家经典,可以说是思想品德课。 放下。 再看《名物蒙求》,转瞬即笑。 “平为原,窈深为谷。山脊曰冈,山足曰麓……诸姑姊妹,皆父党亲。曰姨曰舅,母党之姻。” 毫无疑问,这是相当用的本科普书,不仅包涵自然理,还有人文伦理。 “内寝曰室,外寝曰堂。侧为塾,两庑为厢。” 所以,卧室就是睡觉的方,私塾指的是大侧面的小房间,《西厢记》的西厢是西侧面的房间,多为女儿家居住。 但略略翻,也很快放下。 虽然没有系统学过,但在古代生活这么多年,潜移默化之中,程丹若已经掌握这些名词,不过查漏补缺,把“稼(播种)穑(收获)”的意思搞反足矣。 第本是《历代蒙求》,这本也很短,薄薄册,是历史课本,讲盘古开天辟以来的朝代变迁,到宋朝为止。 简而言之,就是个朝代表。 对蒙童而言,这能帮他们迅速梳理清楚历史的脉络,可于通识教育的现代大学生来说,无大用。 至于最后本《史学提要》,内容更为详尽,批注密密麻麻,算是简略版的《中国通史》。 晏鸿之不声『色』观察着的举,许久方问:“如何?” 程丹若想想,很多其瞒不住,不如大大方方『露』出来:“不知为何,虽是第次读,却似曾相识。” “噢?”晏鸿之似乎早有所感,问,“怎么?” 半真半假道:“不清楚,幼年时常如此。” 这下连谢玄英也不由投来目光:“宿慧之人?” “ 记不得。”程丹若道,“听家中老仆说,我岁随父亲出,逢雨季,河水暴涨,我不知怎么的便坠河,顺流飘下十里之远,幸为人所救,当时……” 迟疑少时,轻描淡写:“水汽蒸腾,惹来不少趣闻。” 晏鸿之却非常感兴趣:“怎么,莫非有人瞧见蛟龙升天?” 洪水势若雷霆,席卷而下时浩浩『荡』『荡』,愚昧的故人畏惧自然之力,编出过不少有鼻子有眼的传闻,什么蛟龙渡劫之类的怪谈。 “倒没有。”程丹若笑,“村民说,时水势大,无人敢下水救我,谁知只白『色』巨龟驮我到岸边,方才被他们拉上岸。” 这话说得毫不虚,盖因全是话。 只不过,驮着的白龟应该不是真的龟,是随身携带的医疗箱。 “自此便开窍?”晏鸿之十分具有探索精神,居然连连追问,“可还记得前世之?” 程丹若摇摇头:“这是家中仆人所说,我早不记得。” 晏鸿之深以为憾。 倒是谢玄英,仍记得天寺的幻术,问:“你的幻术与算学是同谁学的?” “也不记得。”镇定自若撒谎。 师生俩双双惋惜,却也解开中的疑『惑』。毕竟,转世顿悟的例子,过去比比皆是,号称记得前世的人,历史上也有过许多次。 学也好,理学也罢,是唯主,并不反对神鬼之说。 晏鸿之拿起《史学提要》,笑言:“且让老夫考考你。” 他开始抽问历史。 开始,只是朝代的轮替,后来就变成明君贤臣的人生轨迹。程丹若中时的历史还不错,考时选的科目也有历史,但毕竟只是粗读,慢慢就答不上来。 不过,晏鸿之已经很满意:“女儿家能有这点见识,已是不俗。” 程丹若忙道:“我想再多学些。” 他笑问:“学来何用?” “我想知道时代是如何变化的,有什么东西在改变,有什么东西从未改变。”慢慢道,“也想知道,我在人间该何去何从,能为世间留下什么。” 晏鸿之眼中闪过丝赞赏,亦掠过抹惋惜。 这等志气,这等胸,倘若是男子就好。 纯真派不吝于教授女子学问,甚至认为男女智力相当,然而,他们也很清楚,认可是,际又是另。 男人学得好,可兴旺国,女子学得好,却不过家族。 但很快,晏鸿之便掩饰住自己的失落,想,璞玉难得,将来的,谁又能说得准?但求无悔罢。 他振奋精神,对程丹若有更多的期待:“如此,明日我便教你读史。” -- 如说,陈家是程丹若个遮风避雨的屋檐,么,晏鸿之则是走向更阶层的通行证。 读书,在古代就是种奢侈。 而全国知名的大儒做老师,更是奢侈中的奢侈。看谢玄英,就知道的教育资源多么珍贵难得。 程丹若以比考更刻苦的姿态,来迎接他的教导。 首先把《史学提要》背下来。 第卷是上古、五帝、春秋战国时期。 讲的是盘古开天辟前,天片混沌,如同鸡子,是老生常谈,姑且略过不提。五帝就要讲到伏羲太昊神农氏,其就是人类早期的部落,奴隶制形成。 很多知识点知道,巩固记忆的同时熟悉古人的遣词造句。 平时大家说大白话,自不要紧,可落于文字,还是要注意辞藻用语,尽快熟悉文言文的写法,于今后必有益处。 这夜,程丹若背到武王伐纣才结束。 次日上午,用过早膳,晏鸿之单独叫来程丹若,与讲史:“尧有子丹朱,却让位于舜,此乃大德……” 章节目录 第47章 中秋节登山赏桂日,美人胜美景 一阵秋雨一层凉, 船只北上半月,离开秦岭-淮河的分界线,萧瑟的寒意与日俱增。 不知不觉, 就八月十五。 中秋在现代都是大节日, 不说古代,具有更浓郁的象征意义。 晏鸿即是文, 又酷爱登山, 前日在船上,眺望远处山顶一片金黄,秋风送来浓浓桂香,当即便决定靠岸, 登赏桂。 程丹若可算见识他的随心所欲,一面好笑,一面也有些期待。 当日, 天公作美, 秋气爽,桂香满舱。 程丹若上穿白绫对襟袄,袖口镶着圈水蓝『色』的掏袖(即接圈袖口),下着同『色』的蓝缎裙, 因为天气渐冷,兼外出,外头还加件比甲。 紫苏愁眉紧皱:“这也太素。” 程丹若无奈。以华贵为美, 红衣绿裙,最好还是遍地金的,反正颜『色』越鲜艳,花纹越繁复,越是好看。 但好看的料子染『色』难, 织就的花纹更难,全部贵得死。 林夫所赠的件秋衣,倒是有颜『色』艳丽的,可她想着京城,指不定有穿着打扮的候,路上就随意些好。 “就这样吧。”她安慰紫苏,“谢公子在,无看我。” 紫苏“噗嗤”一笑:“姑娘真促狭。” 程丹若说:“是实话。” 她简单绾发,戴上遮至脖颈处的帷帽,与晏鸿师徒汇合。 师徒俩的穿着完美符合当下『潮』流。 晏鸿身着牙『色』道服,石青镶边,头戴浩巾,紧束头部以免着凉,腰系同『色』大带,最下面是双大红云头履。 谢玄英则是青遍地金云缎行衣,两侧开叉便于骑马,腰间佩青『色』大带,以一枚水头极好的玉莲花为纽扣,最下面是双常见的粉底皂靴。 程丹若仗着戴有帷帽,仔细瞅瞅这衣料,果是真金织就,阳光一照,黄金便氤氲出温柔富贵的宝气。 真美。 晏鸿打量她眼,摇头叹气:“打扮得也太素。” 程丹若道:“珠玉在侧,甘愿陪衬。” 晏鸿忍俊不禁。 他颇为欣赏程丹若拿谢玄英取笑的态度。看得出来,她并不因他是侯府公子而惶恐,也不因他美貌而失措。 自大,不卑不亢,相处起来才舒服自在。 “那便罢。”他敛袖迈步,“动身吧,秋日天黑得早,早早回。” 三下船,自有小轿在码头备着。晏鸿和程丹若上轿子,谢玄英骑马,一行沿着蜿蜒的小径,上山登。 临请来的向导,同他们说起这片山头的来历。 “此山名为天桂山,据说当年吴刚伐桂,其中有一支落入凡间,便在此地生根发芽,数百年后,这片桂花林……” 虽故事老套,但沿路有叽叽喳喳讲解风俗情,也是不错的娱乐。 等山下,墨点便赏那二钱银子,喜得他急急磕头,恨不得将他们一路送上山顶。 可这里的桂花如此出名,不是什么野山荒山,早有富户出资修石阶,拾级而上就是。 晏鸿热爱登山,不竹轿,程丹若自忖体力不算太差,也婉拒坐轿的好意,自行爬山。 “中秋赏桂,不能不作诗。”晏鸿布置任务,“待山顶,你二须得有诗一首,唔,照顾丹娘,不必拘于平仄,合韵即可。” 程丹若:“……是。” 山不,日上中天就过山腰。晏鸿有些乏累,命寻一平坦处,稍作歇息并吃午饭。 于是,护卫们清理野草,小厮升起炭炉,取溪流水煮沸,先泡一壶热茶,再取出样月饼,让主子们垫垫空腹。 喝茶下肚,爬山积累下来的疲倦减轻许多。 再拿起签子,取一块 切好的月饼,果仁的香气立充斥口腔。 此次上山,也带船上的厨娘和伙夫。他们就着炭炉,开始处理提前预备好的菜品,不一会儿,便呈上来四个冷碟,四样果干,四种糕点,四碗热菜,又赶紧涮锅,现炒两个鲜的令蔬菜,均是在码头买来的,刚出田地,水灵得很。 主食是现下的面条,拌面和汤面都能做。 程丹若一碗鸡丝汤面。 晏鸿吃着舒服,又道:“热一壶黄酒来。” 程丹若举箸的动作立顿住,看向他。 谢玄英注意,清清嗓子:“老师,你的痛风症……” “今日中秋,岂可无酒?”晏鸿用力摆,“今日不许拦我。” 谢玄英看向程丹若。她会意,道:“喝一次,未必发病,但积少多,一次、两次、总有一次。” 晏鸿振振有词,坚持道:“那都是以后的事,中秋不能团聚,是大憾,若不能以酒消愁,情何以堪?” 话说这份上,自不好再拦,任由热好的黄酒端上来。 谢玄英只能陪饮。 程丹若略微抬起眼睑,隐蔽地看向对面的。 因是野餐,晏鸿又说“统共三,还分席,岂非分离意?”,今日便不曾男女分开列坐。由晏鸿坐上首,她和谢玄英分别坐在左右下处。 他就在她正对面。 谢玄英才放下酒杯,便对上她的视线 眼光轻微一触,她立即使出眼『色』。 谢玄英怔怔,顺着看,是小小的酒瓮,霎恍。 上山轻车简从,酒也不过一小坛,喝完可无处买。让晏鸿少喝些,他多喝杯就是。 遂执壶斟酒,老师那里七分满,他九分。 晏鸿眼皮一跳,心情顿古怪。 他能放任少男少女相处一室,绝非缺乏思量,相反,其实慎重考察过。 若说对谁更关注,自还是姑娘家。毕竟谢玄英的样貌出身摆在那里,即便程丹若起心思,他亦不会怪罪——知慕少艾,常情。只是理解归理解,该做的事还会做。 所以,最初得知谢玄英找来的女医是她,晏鸿立即过,担心自己被蛇咬伤的日子,发生过什么“意外”。 可谢玄英道,他确实是见程姑娘,才起延请女医的念头,只是都是顾太太挑的,其余均不合适,且请考核过,确认她能治『妇』病,这才同意。 晏鸿半信半疑,此后亦多观察。 而,出乎他的预料,程丹若承认谢玄英的美,不止一次为他的美而震撼,从未流『露』出爱慕『色』,亦不曾有嫁入谢家,自此平步青云的盘算。 晏鸿深觉不可思议。 能不慕权贵,少女怎可不思良? 直数日前说起读史,他才恍明白,她的确没有非分想,又有最大的非分想。 我生在世间,能为百姓做什么,能给后留下什么? ——这是男儿志气,不是女儿本分。 晏鸿觉得很有意思,又想,女孩无绮思,做辈的若还处处提防,岂非小心?这才松分寸,允他们适度交谈。 不过……“老爷,纸笔来。”墨点捧来照袋,取出笔墨纸砚。 “嗯,好。”酒意上涌,又被打岔,晏鸿一忘记思绪,遥望远处。 碧波江上,桂落衣襟,登远眺,天地尽收。 文的浪漫占据上风。 “酒也饮过,可以作诗。”他笑说。 程丹若轻轻扶住额角。 墨点用水盂舀来溪水,注入金蟾样式的砚滴,滴水磨墨。别看他五大三粗的,伺候起笔墨来,颇为仔细熟稔。 “老爷可点香?” “点。”晏鸿酒酣耳热,起身踱步,顺带消食,“ 一炷香为限。” 墨点又打开竹木香筒,燃香计。 谢玄英执笔落墨,运笔如飞。 程丹若为难,拧紧眉梢,努力遣词造句。 少顷,谢玄英停笔,望一眼她的纸。 “秋风吹桂花酒,碎金点点沾衣袖。” 好平。他暗暗摇头,继续往下看。 “家家儿女团圆夜……” 最后一句迟迟未能落笔。 谢玄英瞥眼香,快烧尽,又觑过一眼。她咬住嘴唇,苦思冥想,发间落着点点桂花,倒是为她过于素净的打扮添分娇柔。 可他最在意的还是她脸颊的伤。数日过,伤口愈合,血痂也脱落,但疤痕仍明显,尤其未曾傅粉,愈发明显得一道深『色』。 谢玄英愈发不忍,又想,她写中秋诗,未免太为难些。 家家团圆日,她能与谁团圆呢?怕是触景生情。 他抿抿唇,低声提示:“今朝明月同相守。” 程丹若怔怔,惊讶地看着他。 他不看她,垂落视线,始终徘徊于砚台上。 程丹若承他好意,朝他笑笑,赶紧把最后一句填上,如释重负。 “写完?”晏鸿不曾远,见香熄灭便来验收果。他首先拿起程丹若的诗词,半晌,勉强点评:“确实和韵。” 除押韵,一无是处。 程丹若顿惭愧。 她还没有习惯用诗体表『露』感情,总是生般硬凑,这四句自己都看不下,只好苦笑道:“我晚些再做一首。” 晏鸿满意地点头:“正该如此,多写写,自就有。” 又看谢玄英的。 “团圆何必在中秋?岩客与君共放舟。邀饮姮娥天上客,一杯秋意敬乡愁。” 晏鸿十分喜爱,道:“不错,比起七夕纤巧句,我更爱此豁达。”他又递给程丹若,考,“依你见,此句最好在何处?” 程丹若写诗水平不行,赏鉴不算太差,毕竟做过无数阅读理解:“敬。” “为何?” “坦直爽,如果是‘掩’就小家子气。”她说。 “正是。”晏鸿抚掌而笑,倏而道,“有诗,有酒,有桂花,光阴不虚,可兴尽而返。” 居不继续登山,决定回。 这再好不过。 众收拾行囊,慢悠悠地下山,等码头,恰逢落日,晚霞印在水边,半江瑟瑟半江红,端得瑰丽辽阔。 程丹若撩起帷帽,眺望远处的天际。 假如古代有什么动心魄的事,莫过于这片还未烙有太多类痕迹的土地。风也好,水也罢,一切都保持着质朴舒展的模样。 她紧绷的心弦终于松一刹。 佳节美景,良师益友,生能有此,也不算虚度。 章节目录 第48章 光明月明月当然好 今年的中秋,是程丹若穿越来最充实的一次。 上午出登山,傍晚归来,晏鸿之的精神却还很,休息一个时辰,就说要赏月吃螃蟹。 这回,不等程丹若要求,他主说:“螃蟹『性』凉,我略吃些腿肉即可。” 她方不再多言。 新鲜的螃蟹捞上来,蒸熟即可,佐以加入姜末的甜醋,算是十分美妙的享受。 古人吃蟹,要用蟹八件,锤、镦、钳、铲、匙、叉、刮、针,普通的用黄铜打造,奢侈些的用金银,极致小巧。 程丹若作为科医生,才不满足于只用来吃。 她吃掉螃蟹后,取来针线,耐心地把所器官缝了回去。 谢玄英原自斟自饮,可地方就那么,江水月,最后不可避免地注意她手上的作。 赏心悦目。 他如是想,又觉费解。不过是吃剩的残渣,要说美,也该是锦绣闺阁之中,女子对着窗下的绣架,刺一只娇憨的猫儿,染一朵芬芳的花卉,甚至辽阔的千里江山也未尝不可。 怎么能是一只吃剩的螃蟹壳呢? 但他又切切实实感受了一种美丽。 她的作缜密、精细、利索。 她的神态专注、耐心、从容。 为什么呢? 谢玄英不直视她的脸孔,目光便长久地停在她的手上。 这不是一双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食指勾线的作灵巧极了,他几乎捕捉不她的作,眨眼间,一切就已经完成。 说起来,宫中内眷平日里也吃蟹斗巧的,“八路完整如蝴蝶式者”为最佳,可再巧的手,与她的技艺相比,又着实不算什么了。 巧夺工。 他想着,心脏猛地紧缩。 对啊,如此巧技,他最该想的不该是“巧夺工”么,为何头一个冒出来的辞藻,竟是“赏心悦目”? 晏鸿之坐在上首,才盥手罢,转头就谢玄英望着程丹若出神。 哪怕不是人,是她案上的作,这么久也已经些失礼。他清清嗓子,唤回他的思绪:“三郎,为我斟茶。” 谢玄英如梦初醒,即刻起身倒茶。 晏鸿之润润喉,隐蔽地打量他。 下午忘记的事儿,这会儿又给想起来了。 说实话,小心丹娘起不该的心思,不算小题做,前事摆在那里,京城为所困的女儿,何止一个荣安公主?但提醒三郎不要对丹娘生愫,像杞人忧。 别说谢的亲戚,姑表姐姑表妹,姨表姐姨表妹,能婚嫁又见过的,说也十来人。再加上师、师兄弟们的眷,上香、宴席、偶遇的场合,整个夏最顶尖的贵女,他多都一面之缘。 饶是如此,说亲许女,犹且不不愿。 要知道,许女儿出自名门,他的夫人去赴宴,回来也是满口称赞,道是容貌姣,端庄清雅,一举一无不妥帖得体,不知多人抢着说回做媳『妇』。 相较之下,丹娘还是相形见绌了。 哪怕不说出身,气度、样貌、谈吐,都差了一截。 当不至于。 晏鸿之又喝了口热茶,悬起的心却未曾放下——唉,他也曾年,也曾心,很清楚一件心照不宣的事。 婚配是婚配,要讲门当户对,心是心,一刹怦然就够了。 昔年上元灯下,他对猜灯谜的妻子一见钟,何尝知道她是谁女儿? “咳。”他清清嗓子,倘若无意地问,“三郎,瞧什么呢?” 巧了,方才谢玄英被他点名,正心虚着,思绪下意识地躲开原的念头,远远跑去风马牛不相及之处。此,脱口出的念头分怪异:“若是活蟹,这般拆解后缝起来,可能活着?” 晏鸿之:“……” 果然想多了。 也是,丹娘的医术却是神异,他也奇。 对程丹若来说,能谈医术的机会不多,其实颇为寂寥。既人问,便也认真回答他:“螃蟹断足,就如同人断手脚,一样可以活,且能再生,但躯干被解……” 她想想,不太确定,抱歉道:“我亦不知,若不然,缝一个试试?” “不过随口一说。”谢玄英垂下眼眸,不自然地道,“世妹不必当真。” 程丹若其实不介意缝只螃蟹玩,但怕瞧着殷勤,叫人误会,便笑笑,算是带过此事。 船窗,月高悬,水波粼粼。 晏鸿之了醉意,踉跄起身:“夜深,散了吧。” 谢玄英伸手去扶他,他却摆摆手:“你也饮了不酒,去歇吧,丹娘扶我。” 程丹若赶忙上前搀住他,送他回舱房歇息。 墨点眼手快,已经打来热水。 程丹若拧干帕子,却不需要亲自伺候,递给墨点就是孝心了。 “倒杯水来。”晏鸿之吩咐墨点。 墨点又去倒茶。 趁此机会,晏鸿之瞧向程丹若。她已是及笄的年岁,身量中等,装扮素淡,样貌秀丽,虽无闺秀的娴雅娇美,却不卑不亢的心气。 心气是最难得的。 晏鸿之微不可见地叹口气,却总觉一股微妙的『迷』绪盘桓心头。 “丹娘。”他终于忍不住,借着醉意问,“三郎不?” 什么不?程丹若纳闷地抬头,却见晏鸿之神『色』奇异,似犹豫,似试探,似奇,还一点点……说不出来的纳闷。 她白了,想想,反问:“月不?” 晏鸿之故意道:“月何皎皎,当然。” “是,月当然。”程丹若道,“吾心自光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晏鸿之一怔,旋即笑。 他忽然白了心中挥之不去的『迷』思:今朝所的在意试探,归根究底,未尝不是一句“可惜”。 -- 同一时间,谢玄英独卧帐中,难以安枕。 诸多思绪划过脑海:为什么是“赏心悦目”,不是“巧夺工”?耿耿于怀半才说服自己,两件事未尝不能并存,他不过是先此后彼罢了,并无他意。 可转念一想,在意这件事,本身就不太对。 若是荣安,他最熟悉的表妹,先说她“真”,再说“娇憨”,反过来又什么区别呢?他半点不会多想。 如果真的毫无区别,压根不必在意。 “在意”本身,就让人在意。 他更烦躁了。 偏生这时,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船舱的隔音本就不,谢玄英耳力过人,听得更清楚。 他分辨得出,轻微的“吱呀”是门轻轻掩上的声音,人从晏鸿之的屋里走了出来,接着是脚步声,落地很轻很干脆,是程姑娘的步。 平心论,她走路的姿态并不。 谢玄英知道的步是怎样的,端庄者如青竹挺拔,沉静如渊,娴雅者如静花临水,典雅从容,至于娇怯扶柳之姿,固然,却流于媚俗,他一向不屑。 程姑娘……说不上来。 这也正是谢玄英困『惑』的地方。 ——为什么如此普通的走路声,他居然能够分辨得出来。 他试着回忆中姊妹的脚步,却是一片空白。 脚步声消失了。 她进了屋子,头只余细细的风浪。 谢玄英吐出口气,闭上眼睛,努力摒弃杂念入睡。然,人就这样的『毛』病,越是避免想什么,越是会想什么。 今儿中秋,这样的节日,她却穿得那么素。 不该那 么打扮的。他默默点评,样貌艳丽,便该着素衫,如红梅素瓶,方才得体,样貌清秀的,就该试试锦绣辉煌的彩衣,比白『色』山茶,再用白瓷或青瓷就显得太冷清了,最配上粉彩,方才浓淡得宜。 程姑娘已经伤了脸颊,越素淡的颜『色』,越显得黯淡可怜,红袄白裙,或是紫袄玉裙都,且要是妆花料子最。 这番想了一轮,忽觉失礼,懊恼又遗憾,只不愉地转开念头,改数中花瓶。 终于渐渐入梦。 -- 过了八月十五,船继续北上,气温就幅度往下掉。 才几日,甲板上站一会儿就得披上薄斗篷了。 晏鸿之些犯咳嗽,程丹若便要来一个小炉子,给他炖秋梨膏吃。效果如何且不说,反正她熬得浓浓的,得兑水,一几杯下去,饮水足够,自处。 又自岸上采买了新鲜的苹果橘子,亲手削皮剥瓤,督促人多吃水果。 儿女的孝心不辜负,晏鸿之吃着吃着,秋咳就了半。 子既孝,父亦要慈。 晏鸿之决定新增一门课,给程丹若讲四书。 当下,四书五经还是男人的学问。他愿意教,程丹若喜出望,恨不得一学上二十四时辰。 但晏鸿之讲得很慢,讲几段,说说古,抑或是下几局棋,偶尔兴致上来了,还要出题,叫她作诗,只是从不点评。 程丹若知道自己做得不,只多写多尝试,没多久,关于秋雨客旅的诗就积了厚厚一叠。 除却功课,亦不得闲,每总得抽点时间,做几针女红。 孝敬晏鸿之的鞋,待了京城,还要给义母做点东西。她不擅长刺绣,讨巧打络子,正不怎么费眼睛。 日子过得充实,就没怎么留意谢玄英。 她只觉得,他最近出现的时间了许多,也不与她说话。联想晏鸿之中秋夜的疑问,以为他心避嫌,自然配合,平时偶然碰见,朝他点点头就走。 然后,济宁了。 常言道,下汉碑半济宁,晏鸿之提前几日就惦记着,说要进城逛逛,没最新的碑帖。谁想进了城,连续走了多金石店,收获寥寥。 他不甘心:“乘兴来,败兴返。” 遂突奇想:“日,我要亲自去寻访残碑。” 程丹若和谢玄英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谢玄英规劝道:“师,如今已是九月,气渐凉,不若早些返京。” “秋高气爽,正是出游的时节。”晏鸿之兴致上来,等闲借口根本没用,“放心,最多五日极返。” 谢玄英没奈何,朝程丹若使眼『色』。 程丹若佯作不见,和他不一样,她并不怎么想阻止晏鸿之。 章节目录 第49章 访残碑浅红与橘绿 多数古代女人的世界, 要么是院里的四方空,要么是田里做不完的活计。即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女,也仅有寥寥数人能有幸出远门, 更不必说寻访野外残碑。 程丹若不知道己的命运流向何方, 却知道,或许错过这次, 她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参与。 所, 谢玄英阻拦,她却不,佯装无奈:“父若非要去,须答应几条件。” 晏鸿之摆手:“绝不饮酒。” “不够。”她正『色』道, “不能吹太久的风,不能吃冷食,不能晚睡。” 在精神追求面, 其他都是次要的, 晏鸿之一口答应。 谢玄英再想拒绝也不能,只好着人安排。 这又犯了难。 野外寻碑并不轻松,若是寻常情况,必是不会带女眷, 安顿在济宁城就是。但谢玄英很清楚晏鸿之的『性』子,兴头上来顾不得身体,不带程丹若, 他放不心。 问了晏鸿之,晏鸿之道看程丹若的意思。 程丹若当一口答应。 谢玄英却又存顾忌,犹豫道:“山间赶路辛苦,餐风『露』宿,怕是不易。” “这倒是没什么。”程丹若才不管他乐不乐意, 口气坚决,还道,“不过出门在外,总是没法太讲究,父说,我扮作男子好不好,省得惹人非议。” 晏鸿之瞄了眼谢玄英,暗暗琢磨片刻,拈须一笑:“也好。” 程丹若便问:“谢公子,你有无新衣能借我?” 有是有,但这也……正经的念头还在心头盘桓,另一股思绪已如**来袭,牢牢占据了脑海。 “。”他说,“有一件直身。” 于是,当夜里,程丹若拿到了一件堪称艺术品的粉红直身。 乍看起来,与上巳节所见的极像,但却是金陵特产的云锦,上好的绫罗触像流水,阳光照耀,暗八仙纹光晕流转,底『色』均匀又鲜亮,好若春桃林云蒸霞蔚的烟气,精美绝伦。 紫苏不敢手,怕做坏了。 连程丹若也觉得,穿这衣裳到野外去,就是暴殄物。 谢玄英就送来这一件,不穿这,新裁也来不及,只好挑灯夜战,抓紧时间改尺寸。 翌日,柏木又送来新的方巾,紫苏给她梳了男子的发髻,再戴上方巾,浑就是富家公子的模样。 晏鸿之船见着,夸赞道:“丹娘穿这身倒是精神。” “罗衣衬人。”程丹若小心整理袖子,玩笑道,“就是叫我束手束脚的,怕弄坏了,那多惜。” 晏鸿之不赞同:“不过是件衣裳,有什么惜不惜的,坏就坏了,衣服就是用来穿的。莫小家子气。” “话虽如此,到底是养蚕人辛辛苦苦抽丝,织娘千辛万苦做出来的。”程丹若提着裙摆,笑道,“贫女年年压金线,总得惜她辛劳。” 这身暗花绫罗,少说也要半年的功夫,而织就罗衣的人,今年冬也未必有件棉衣穿。古代生产力低,好东西的背后不知多少血泪,要爱惜才好。 晏鸿之道:“你这么想,倒是难得了。” 骤见着好东西,眼皮子浅的恨不得藏床底,一辈子舍不得用,贪心的犹嫌不足,想方设法要多扒拉一点,气量狭窄的更了不得,嫉妒人有我无,恨不得别人掉泥地里,比己更惨。 念物力维艰,懂得惜福,是叫人喜爱的品『性』。 说话间,谢玄英也到了。他先和晏鸿之问好,又和程丹若日常见礼,这才隐蔽地打量她一眼。 心里骤舒坦。 果是艳『色』的衣裳更衬她,浅红映着脸颊,气『色』都好上不少。惜在金陵置办的新衣不多,若是在京城就好了。 他莫名其妙遗憾着,没注意到程丹若 的表情。 她今又吓一跳。 谢玄英穿了身橘绿『色』的贴里。 须知道,橘绿『色』是十分刁钻的颜『色』,暗沉就显得老土,娇艳则过于轻佻,一定要绿得恰到好处,既如翠涛碧波,生机勃勃,又要如枝头青柑,鲜亮光彩,如此才沉稳清雅,夺人眼球。 他身上的这件,便绿得恰到好处,仿佛春风一夜而来,吹绿了江南杨柳。 贴里又是极其考验的款式,与诸多宽大的男装不同,贴里有褶子,许多飞鱼服就做成贴里的款式,褶子一道道打出来,撑不起来的人会很灾难。 但穿在谢玄英身上,无疑恰到好处。 少年青葱挺拔,贴里的裁剪掐出腰线,显得……腰特别细。 程丹若解剖的眼力押注,赌他颇有“内涵”。 唉,从穿越到古代,很久没有过眼福了。 她思及大学多姿多彩的“阅历”,难免神伤。 “咳。”晏鸿之清清嗓子,“出发吧。” 一日的功夫,手人已经准备好两辆马车,装载好行李,由护卫开道护送,往嘉祥紫云山驶去。 原来,些日子去济宁城中搜集碑帖时,晏鸿之偶听人说起,道是嘉祥县有一座汉墓,石壁有刻,多半是古物。 晏鸿之大兴趣,问明原委。那人是嘉祥县的一名刀笔吏,过去曾随通判四处巡查河防,偶看过一眼,今日同人吹牛说碑,才又想起这事。 这说得有鼻子有眼,信度极高,晏鸿之便决意去嘉祥县瞧瞧。 离开济宁城,道路顿时冷清,际尽头隐约能看见山的轮廓,好在官道平坦,马车走起来不算吃力。 不过,没有减震系统,马车注定要比船颠簸很多。 程丹若单独坐在小一点的车上,靠着『药』箱,意识沉入。 脑海被一片柔光笼罩,她看到己的手,好像是在vr游戏的视野,能够触碰玉石里的东西。 她选择平板,点开网课,慢慢看起来。 人真贱啊,在家里,空调吹着,人体工学椅坐着,『奶』茶喝着,看点什么都不知道。现在在土路上颠沛,居能集中精神听完整节课,完全不走神。 一晃眼,就到晌午了。 好在嘉祥县城已在眼,在城中的酒楼吃了饭。 山东菜的口味与江南有所不同,谢玄英点菜专门问了程丹若有无忌口。 她说:“不吃昆虫,其余还好。”但强调,“父不得吃海鲜。” 谢玄英应,点了糖醋鲤鱼、八宝鸭子、鲁驴肉、『奶』汤蒲菜、清蒸燕菜、拔丝山『药』。 晏鸿之舟车劳顿,胃口不佳,只吃几筷便放了。 程丹若倒是不顾忌什么,肉类、蛋白质和蔬菜有序摄入。 吃完,他们喝茶消食,叫方才布菜的紫苏和柏木去吃饭,换墨点伺候。 歇过小半时辰,启程赶往紫云山。 路程很长,黑了也只走一半,只能借宿村庄。 条件想而知。 虽是村子里最有钱的里长家,有瓦片屋顶,木头横梁,墙壁却是泥糊的,夹杂着稻草,好在这户人家讲究,盘了炕,厨房柴火一烧,屋里暖和不少。 只是炕上脏得很,清理半还是有股怪味,只好点了艾草熏过,这才勉强能躺休息。 程丹若总担心有虱子,一晚上提心吊胆,朦胧半才睡着。 次日一早,吃过清粥馒头,就着县城采买的驴肉咸菜,众人再度出发。 紫云山终于到了。 请来的向导四方打听,很快领他们到了所谓的汉太子墓,果有一方古碑埋于山脚,隐约有些篆刻的壁画。 晏鸿之大喜,如获至宝,立即叫人去寻村 ,将这块石碑清理出来。 秋日虽是农忙季节,有外快不挣是傻子,三四村很快扛着锄头过来,听护卫指挥,将穿孔的石碑拉出地。 紫苏和管家一道讨了水来,洗杯子煮茶。 晏鸿之绕着石碑转圈,拖出大半,更是急不耐,直接上手抹去浮土,辨认上面的字迹——“敦煌长史武君之碑”,是隶书。 “武君……”他念叨着,“三郎,《金石录》是否记载有‘武氏有数墓,皆在今济州任城县’之句?” 谢玄英记『性』过人,立即道:“是。此地古任城。” “果!”晏鸿之知晓碑的来历,愈发来劲,“或武梁祠?!” 日头过了头顶,村与护卫才将石碑弄出来。 墨点将石碑清理干净,晏鸿之再亲上手,用白芨水涂抹石碑,随后铺纸。 这直接关系到后面拓印的好坏,他轻轻拈着宣纸,小心翼翼地铺贴,都不肯让谢玄英代劳。粗铺完一层,还要再来一层,一点都马虎不得,若是弄坏了,功尽弃。 晏鸿之做得仔细,半才铺成。 之后,待纸张略微干透,再用墨汁拓印。 这是力气活儿,他在做不,由谢玄英帮忙,一遍淡墨,一遍浓墨,最后再补一遍墨。 收工已是夕阳满。 众人又回到昨夜的村子,晏鸿之叫管家去寻人,打听石碑的来历。有老说,那边的山名“武宅”,又曰“武翟”,一步证武梁祠的能『性』。 里长的老妻与女儿送上饭食,不过一二蔬菜,一只炖鸡,还有几鸡蛋。 晏鸿之心挂石碑,午又喝茶吃点心,倒不是太饿,喝碗鸡汤,略用些蔬菜,便点上蜡烛,欣赏新拓的碑。 “果真是汉魏隶书。”他欣赏许久,心夺神摇,“去岁有人送我一张《曹全碑》的拓印,原想今年去趟合阳,不想此地竟有如此遗珠。” 谢玄英称是。 晏鸿之又道:“明日开始,再叫人四看看,有残碑遗漏。” 他应,又劝:“老师今日吹了一的风,早些休息才是。” 秋风萧瑟,在风里忙活一午,确吃不消。晏鸿之也不是不爱惜身体,笑着应,唤墨点来替他洗脚。 泡过脚,人也倦了,到底上了年纪,没有年轻时的精力,才沾枕便沉沉睡去。 另一边,程丹若略微洗漱,也早早歇。但今日她没什么事,不过围观晏鸿之拓碑,是不累,准备再看一集网课。 夜『色』渐深,不知何时,外头起星星点点的秋雨,“滴滴答答”打在瓦片上,平添几分凉意。 山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怪声,不知道是什么物在嚎叫,瘆得慌。 她看完一节课,正想休息,忽而听见外头传来轻轻的响,好像有人在呕吐。 章节目录 第50章 是心动秋天是石榴成熟的季节 半夜三更发病最吓人, 程丹若一惊,赶忙披衣起身。 这户人家的屋子只有三间,正中间是灶房兼客厅, 有两个灶头, 各通向东西两边的房间。她住西厢,东边是晏鸿之和谢玄英。 此时, 正厅的门开着, 有人扶着门扉,知在做什。 程丹若费辨认:“谢公子?” “咳。”谢玄英深吸口气,扭头道,“形容雅, 程姑娘止步。” “你怎了?”她一面问着,一面经上前,低头瞅了眼。 果然吐了。 谢玄英面『色』涨红, 有心敷衍过, 又知该讳疾忌医,一时僵住。 “坐,我点蜡烛,为你切个脉。”牵扯到病情, 程丹若向来容置喙,转身回屋,轻手轻脚地拿来蜡烛, 放在灶台上照明。 一灯如豆。 谢玄英坐在靠北的炕上,面『色』有些苍白。 程丹若一面为他切脉,一面回忆今天的饮食。老说,两人吃的一样,过她的身体和古人同, 比如说,明明古没有接种过疫苗,到了年岁,她的手臂上却出现了和现一模一样的疤。 但晏鸿之也没什问题啊。 她想着,又到门外分辨了一下呕吐物,谁知在下雨,难以辨清,只好问他:“腹痛吗?” 谢玄英艰难地点头。 “哪里痛?”她耐心问,“是碰着疼,还是压着疼?” 他迟疑半天,还是说:“腹痛。” 程丹若:“……”她探头四顾,紫苏今儿前前后后忙着烧水做饭,晏鸿之忙着拓印,两人累极,睡得沉沉的。 正屋睡下,柏木和墨点歇在柴房,护卫们除却两人守夜,其他安置在附近的邻居家。 没人留。 她卷袖子:“平躺,我按一下。” 谢玄英懵了。 程丹若:“放心,隔着衣服按,行吗?” 谢玄英头皮发麻,全身紧绷,几乎写满了拒绝。但怪又怪在,他也没有反抗的念头,犹豫片时,慢吞吞躺下来。 “放松。”程丹若移近烛火,“告诉我哪里痛。” 她先从左下腹开始:“我这样按疼吗?” 谢玄英本来还有点奇怪的紧张,没想到她劲小,略微吃惊,却是摇头。 “应该是痢疾。”程丹若松口气,要是痢疾,治起来就麻烦了。 谢玄英也松口气。 她换到阑尾,轻轻触碰:“这里呢?” “是。” “也是肠痈。”她排除掉阑尾炎,换到中上腹,轻轻碰,“疼吗?” 他迟疑一下:“还好。” 是胰腺炎。程丹若稍加使劲,压下手指:“这样呢?” 他点头。 她拧眉,虽然中上腹压痛,但触手的肌肉十分紧绷,惹人疑窦:“你紧张吗?放松些,绷太紧了。” 谢玄英:“……” 她在他身上按来按,还怪他太紧张? 程丹若收回手,眉间闪过郁『色』,体格检查,在古就这麻烦。但她努遏制住烦躁,想影响病人的情绪,深吸口气,微微含笑:“想看幻术吗?” 谢玄英怔住。 他作答,程丹若也介,随手在灶台上取来一根筷子,一枚花生:“我会把这枚花生凭空变没。” 谢玄英看向她的手,好像腹疼也没厉害了。 她用筷子敲击圆滚滚的花生壳,声音虽轻,寂静的夜中也清晰可闻。 借着跳动的橘『色』烛火,谢玄英一眨眨地看着她的手,可就是某次敲击,声音了,她掌中的花生也随之消失。 “在袖中。”他立即笃定。 她微微一笑,抖抖 衣袖,却并没有东西掉出来。 然后伸出手掌,平摊叫他看明空无一物。再反手握拳,又拿筷子敲了敲,接着五指徐徐松开,花生又出现了。 谢玄英正欲仔细瞧个明白,腹部骤然受。 他吃惊之下,疼痛顿时被抛之脑后,身体本能做出防御,手比大脑快,先一步截住偷袭。随后,方才低头看。 掌中握着她的手腕。 谢玄英像是被火炭烫着,飞快松开五指。 “抱歉。”程丹若也没想到习武之人的反应这般快,惊讶一瞬,很快丢开,“起来吧,经好了。” 方才果然是紧张,就是中上腹压痛,急『性』肠胃炎。 考虑到晏鸿之无碍,鸡汤应该没什问题,毕竟高温炖煮过,蔬菜也是常的种类,她吃了好些,剩下的就是鸡蛋。 记得没错的话,紫苏提过,说主家攒着鸡蛋舍得吃,他们给的银钱多,一口气拿了一篮子。 估计是鸡蛋里有沙门氏杆菌。 她思忖道:“是肠胃有些适,一会儿怕是还要吐,腹泻也正常。这样容易失水过多,生机紊『乱』,我给你烧些热水。” 秋日并太冷,只是睡前烧热炕,驱散寒气,灶下早熄火,只埋了火星。 程丹若取来干草,重新点火,从主家准备好的水缸里舀几勺水进铁锅。 “我叫柏木来可好?”她问。 谢玄英靠在墙边,垂下眼眸:“必,莫要惊扰老师,我歇歇就好。” 程丹若是大夫,又数次承他情,好抛下病人管,只好问:“要要我给你扎几针?” 谢玄英抬起眼睑,品度她的『色』。 烛火明媚,渡染她的半张面颊,夜间曾梳妆,乌发用丝带潦草地束着,垂落在肩头。外衫好好穿着,却是他的衣裳,掉了熟悉的玉带荷包,反有种家常旧衣的暖。 她注视着他的脸,眉间羞涩娇美,反倒藏了些微的苦恼,唇角微抿,似乎在思索评判病情。 一时间,好似跌进了火盆,身体燥得厉害,胸腔的肺腑却化成了水,潺潺的春流淌过四肢百骸。 他别开眼睛,看向头顶的横梁:“就劳驾了。” 程丹若松口气。 谢天谢地,病人要是让她治,她也没办法,最多把房间的恭桶让出来。 她轻手轻脚地进屋,取来银针包,旋即却为难起来。 止泻的『穴』位是足三里、上巨虚、气海、天枢。 是在小腿,就是在腹部。 “我还会隔着衣物认『穴』。”程丹若十分抱歉,她这方面业务太过关,“你若是介,请义父……” 这次谢玄英答得很快:“要让他老人家为我担心。” 病人在,医生就更没什好在的了。 程丹若取出银针,请他正坐,撩裤腿。 她取膝盖下四指的位置,略向上刺入足三里,针感顺着足阳明胃经到达腹部。 片刻后,换腹部『穴』道。 一般足三里可搭配气海、天枢等『穴』,但气海在脐下,这个位置,经能看到一些马赛克的影子。 出于双方的保护,程丹若问:“取天枢如何?” 谢玄英毫无。 天枢『穴』的位置与肚脐横平,以衣服还是要撩的。 约三指外,程丹若拈针刺入。 『穴』道独有的触感传来,她知道这一针也扎了。 针灸要略停一会儿,等待的间隙,医生的职业素养暂且休息,普通人的审美回归正位。 谢玄英面『色』苍白,眉头微蹙,似乎正在竭忍受疼痛,看起来着可怜。 程丹若由心生同情,古人生活易,哪怕是金尊玉贵的侯府公子, 生病一样没有特效『药』吃。 感慨两声,余光滑落到腹部。 这……也太可以了吧? 她有点蒙。 虽然来的路上,就凭他拉他上马的量,和衣服的腰身,调侃似的揣测过,但人体的骨骼、肌肉和长相没有必然关系,只过胡『乱』猜度罢了。 谁想还是猜保守了。 美人杀人何用刀? 他犯规啊。 眼睛倏发烫,喉咙也痒痒的,一时间,腹部肌群的名称忘得七七八八。 叫什来着? 她竭定,却无奈地发现,强烈的视觉刺激下,真的短暂失忆了。 只好甩锅:肯定是古社会的错,太压抑了,消磨了她的志。 灶上传来水汽蒸腾的声音。 程丹若终于回,默算下时间,迅速拔掉针,把他的衣摆撩回,起身灶边兑水,凭手感加盐糖调好,递给他:“喝了。” “多谢。”他起身,捧过茶碗慢慢喝。 知道是吐过一场,胃里的食物倒光了,还是针灸效果惊人,抑或是温热的盐糖水抚慰了脾胃,谢玄英感觉腹部的绞痛正在缓缓消退。 他轻微地舒气,抬首看向她。 程丹若却在忙碌,找出车上方便的恭桶,塘下扒出草木灰铺着,放到墙角,又加柴,将火星维持在似燃非燃的状态,保温热水。 谢玄英低首垂眸,余光却悄然追随着她的动作。 她干活的样子略有生涩,显然常做粗活,但有条紊,俨然曾做过。 他禁想,倘若没有寒『露』之『乱』,她的人生或许就是这样,嫁到一户殷人家,烧水择菜,相夫教子……,。 她调整柴火的样子有些耐烦,眉头紧蹙,唇角抿住,仿佛在说:这是什鬼东西,难用了。但又得忍住脾气,耐心侍弄,免得一留熄了火。 舀盐糖时,姿态徐徐舒展开,轻快灵巧地取用,情也舒缓。 很动人。 谢玄英就这望着她,霎时间,疼痛好像翼飞,心口的滚滚热流涌向四肢百骸,胸膛闷闷的,叫他想起幼年随皇帝围猎,有一头小鹿被圈养得久了,完全怕人,轻盈地越过侍卫,扑到他身边,用短短茸茸的鹿角撞了他一下。 秋天是石榴成熟的季节。 他的心,是是也被砸到了? “要喝的时候,冲八分满的水。”程丹若满地调配好比例,将碗放在旁边的矮柜上,经收拾好心情,看出异『色』,“用担心,好好休息,明儿早上我再给你诊一回。” 谢玄英慢慢点头,倏抬首一笑。 霎时间,茅屋陋室也生光,灼灼『逼』人。 “程姑娘,多谢你。”他说。 程丹若看向他。 夜宿农家,大家只脱外袍,和衣卧。他穿着衬里的衫子,衣带系得松,『露』出领口的一圈肤『色』。 她:“……客气。” 看来,今后没事儿千万能和他夜里独处。 吃消。 -- 翌日清晨,她被“噼里啪啦”的雨声吵醒了,还未起身,便觉凉,赶紧披上衣衫下床。 紫苏提热水来,快言快语道:“姑娘,早晨下了好大的雨,老先生说山里头了,待雨小些就回济宁。” 程丹若有些吃惊,怕是谢玄英有什好,赶紧梳洗出。 谁想外头,谢玄英正若无其事和晏鸿之商量:“秋雨连绵,恐怕水位要涨,还是早些启程为好。” 晏鸿之无奈道:“也只能这样了。唉,黄河秋汛,年年要紧张一回。” 程丹若仔细听半天,方才明白原委。 现人可能感觉到,但于古人言,防治黄河是重中之重, 每年秋汛,万一降水过多,就有可能突破河防,引发洪水。以,地方官在冬季要勘察河道,春季主持疏通河道,修缮堤坝等工作。 伏秋大汛之时,更是关键时刻,必要主持河防。 今岁雨水多,济宁地势复杂,一边是黄河,一边是运河,知府大感头痛,提前征兆民夫,预备加筑堤坝,以防洪水。 至于为什是春季修,是有事耽搁,还是没修好,就好说了。 反正村庄接到消息,要征调民夫。这属于徭役,仅没有工钱,百姓还要带干粮,除了苦,还是苦。 且秋季本就是农忙时节,了一部分劳动,剩下的人肯定要忙农活,即便有心挣外快,晏鸿之也可能耽误农事与防汛。 既无人手,也怕耽搁,只能返程。 “待明年开春,再派人来也迟。”谢玄英宽慰老师。 晏鸿之叹气:“也罢,给村民些银钱,叫闲了修个棚子遮风挡雨,免得风吹日晒久了,漫漶过甚,平添遗憾。” 谢玄英立时应下。 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唯恐耽搁日程,就此上路。 当夜,众人返回济宁,再一日,出发返京。 因雨水停,接下来的路程颇为匆忙,过半月,至通州。 京城经近在眼前了。 章节目录 第51章 后人说《程丹若传》节选(酌情购买) 《程丹若传》 溯出版社 (2022年修订版) (节选) 在一章节中, 们考证了程丹若的幼年时代,她出身普通,家族并未留下足够多的料, 知道她是山西大同人, 因避战『乱』到了陈家。 然后就是泰平十七年,她忽然跟随名儒晏鸿之京, 期间发生了什么, 确实值得好生探究,但必须强调,做妾一说毫无根据,也不符合现实。 陈家不可能把亲戚的女儿送给谢玄英, 良为贱触犯律法,且谢玄英留下的文集看,双方绝非是在不对的情况下萌生的爱情。 至于女扮男装一说, 最早出自戏剧《思美人》, 乃是杜撰的情节,出处可能是谢玄英的《四一集》——“三月裁新衣,丹娘却着浅红袍,是吾旧衣……夫『妇』如此, 平生无憾”。 但原文说是着男士道袍,而非扮男装,来与“谢郎青衣”一样, 属于夫妻间的情趣,而非有女扮男装之事。 …… 总之,无论前情如何,可确定的是,泰平十七年的秋天, 程丹若第一次踏足京城。 此时的她,身份已经有变化,“义女”虽然没有从根本改变她的地位,但却为她提供了一留在京城的可能。 当时,京城是什么境况? 这一年,世宗皇帝三十七岁,膝下无子,看似平静的朝堂暗流汹涌。着名的夏研究者吕教授有一说法,非常有趣——“每人的生活都与政治密切相关,谢玄英的婚事尤其如此”。 确实,根据《至情论》,们可确定,他曾经定过一门亲事,为什么婚事没有成功,后来为什么会娶程丹若,明明双方的出身差别巨大,其中的政治意味十分值得考量。 …… 但有一点,或许很多研究者都忽视了。 泰平十七年,程丹若是一举目无亲的孤女,试,一十五岁的孤女,生活与政治毫无关系,难道她在这岁数,就已经有了后面的雄心壮志?这未免也太离奇。 可如果说,是爱情促使她这么做,又全无料支持。 和谢玄英不一样,他在这年写下了《秋思》,中有一句“瑶池何日结灵果,分来天浆冬夜尝”,被认为是相思之。 天浆即是石榴之意,丹若又是石榴的别称,冬夜无疑代指他自,否则秋日的石榴到冬天晚,实在有些不通。 ,此时的谢玄英,极有可能心存爱慕之意,但程丹若呢? 她爱慕这书留名的美人吗?情理似乎理应当,可编者考据后,认为或许还存在另一种可能。 有梳理通这一点,才能理解程丹若今后的选择。 …… - 注释: 1、《四一集》,谢玄英的文集之一,主记述了他与程丹若的夫『妇』生活,总结为四“一”——“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因此得名。 2、《至情论》,谢玄英的散文,论述了他对爱情的看法,提出“婚姻无情不始,情非婚姻不至”的主张。 3、谢郎青衣:成语,出自《思美人》标目,原句为“情之至如明月兮,思美人而常青衣”,后指男子思慕。 章节目录 第52章 侯府事柳氏的心思 京城, 靖海侯府。 辰时整,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准时到安平堂请安。此时,靖海侯夫人柳氏已经起身了。她十六岁嫁入谢家, 年生长子谢玄英, 今年也不过三十五岁。 因不必出门,未曾盛装, 不过一身蜜合『色』织金缎子对襟袄, 紫『色』妆花羊皮金边宽襕裙。 听闻她们妯娌二人前,略略点头:“让她们进吧。” 巧手的丫头替她戴上赤金灯笼耳坠,甜笑逢迎:“大『奶』『奶』和二『奶』『奶』真是孝顺,无论寒暑从未迟过。” 柳氏唇边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可不是, 我的个儿媳,一向孝顺。” 最个字重重咬,颇有些嘲意。 她是继室, 自古继室难做, 生了儿子的继室是难上加难。偏生这个靖海侯府花团锦簇,却是各自为营,热闹得紧。 但柳氏已经习惯了。 她端详片刻,见镜中人妆容得当, 方才开始每日的晨昏省。 “给母亲请安。”位儿媳款款起身,福身安,姿态恭敬端庄, 挑不出任何错。 柳氏淡淡:“坐。” 妯娌二人落座,却是荣二『奶』『奶』率先开口:“三弟的屋子已经洒扫过了,一应陈设皆已换,秋衣昨儿也送去了,母亲可还有什么吩咐?” 柳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二儿媳。 谢家共有四子三, 人丁兴旺,皆从草字头取名。老大名为谢维莫,庶出,老二谢承荣,却是前头元配留的嫡子。 荣二『奶』『奶』进门,靖海侯发话,叫二儿媳帮着柳氏管家。 一家之主发话,柳氏自然不好对着干,也叫她管些零散的家事,美其名曰熟悉家务。荣二『奶』『奶』也无不满,无论多的差事,都勤勤恳恳办完,恭恭敬敬回禀,赢得谢府上一致好评。 众人都认为,虽然二爷没有封世子,但也是早晚的事。 前些日子,谢玄英信,是不日即将返京。柳氏便将此事交给荣二『奶』『奶』,她果然办得漂亮。 柳氏挑不出错,也没想挑错,喝口茶,含笑夸赞:“你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荣二『奶』『奶』欠欠身,谦虚又不失矜持:“分内之事,母亲谬赞。” 莫大『奶』『奶』作壁上观,一语不发。 柳氏无意同她们多说话,闲聊句,便让她们退了。 大丫鬟换茶上,回禀:“太太,院子都安排妥了,里外洒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不见,帐子用的新纱,透亮细密,我瞧了,糊得一丝缝没有,寝帐皆换成惯用的,灶上也关照过,今日做三少爷爱的几菜,热水晨起就备着。” 毕竟是亲儿子,柳氏哪里会当甩手掌柜,早早安排大丫鬟盯住。饶是此,犹且要再关照:“秋日天气燥,再送几瓶花『露』去。” “是。” “可命人去城门外候了?” “早些便打发人去了。” 细细过,均准备妥当,柳氏才舒口气:“不知走到哪里了,眼见一阵秋雨一阵凉,冻着可不好。” 丫鬟们只是笑:“太太莫急,三少爷身边不差人,哪能冻着主子。” 柳氏这才略微安心。 -- 另一头,荣二『奶』『奶』回到东跨院,与丈夫一用早膳。 “三弟快回了。”谢二说,唇角挑起冷笑,“家里又有热闹看了。” 荣二『奶』『奶』替丈夫布菜,闻言笑:“耽搁半年,母亲心里必是急得。” “她一心想为三弟寻门好亲事,可错过了许家,再想找个四角俱全的,哪有那么容易。”谢二慢悠悠,“家世低些的,她瞧不上,家世高的,... 娶不了。” 荣二『奶』『奶』忍俊不禁,显然也在看笑话。 谢二吃口菜,又:“今儿没为难你吧?” “母亲素慈和。”荣二『奶』『奶』,“何曾为难过我?” “哼。”谢二轻嗤,“是不为难,就想着拿鸡『毛』蒜皮的事打发你,好压到三郎媳『妇』进门管家呢。” 荣二『奶』『奶』:“我也乐得清闲。” “放心。”谢二看了眼妻子。这是**离世前,费尽心机为他安排的妻子,不仅出自名门,教养甚好,心『性』脾气都没得挑,他着实满意,握住她的手:“你月事迟了?” 荣二『奶』『奶』微微点头,与他交换眼『色』。 夫妻默契地笑了起。 管家权早晚会落到他们手上,待生第三代,世子一事就有把握了。 -- 歇过午,柳氏便心焦起,连连催:“说好今日到的,怎的还不到?” 见状,大丫鬟赶紧派人去前头打听。一刻钟,话传了回,是:“三少爷已经进城了,说先送子真先生返家,再去宫里,叫太太不必等他。” 得知人已到京城,柳氏才安心,谢玄英年纪渐大,早已不能在宫里留宿,今天必能到家。 思忖片刻,对大丫鬟:“把丹桂叫。” “欸。” 快,大丫鬟便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少进。她身量窈窕,面容娇美,白银条纹衫,海棠红挑线裙,白皙的脖颈仿若天鹅的颈,纤细又脆弱。 柳氏瞧见她,不轻轻叹口气。 说真的,家风严谨的人家,不兴通房丫鬟那套。都是十五、六岁成亲,早早备丫头做什么?假亏了身体,或是弄出庶子,就是一堆麻烦。 靖海侯有庶长子,也是迫不得已。当初随老侯爷出征,老太太怕有个万一,才专门留个。 柳氏有心为谢玄英说门一等一的好亲事,自有她的盘算——儿子样样都好,若是原配嫡子,什么烦恼都没了,今却差个世子爵位,眼光奇高的人家,怕是要迟疑。 但她有自信,只要儿子身边不放人,又是这样的品貌,打着灯笼也难找。真心疼爱儿的人家,必愿意把掌上明珠嫁过。 然而……婚事吹了。 虽然陛已经派人为荣安公主『色』驸马,但公主出降,岂是数月能成的?再赶也要明年,若再留一留,怕要年。 年,谢玄英十九了。 十九岁未成亲,哪怕在京城也算晚的,总不能一直没有房里人。家中备着,好过孩子在外头被人带坏,留恋不三不四的地方,那才要糟。 可无论理多么明白,亲手破坏自己的计划,柳氏仍然一阵气闷。 她不说话,丹桂也不该抬头,战战兢兢跪在堂。 柳氏思绪百转,又落到这丫头身上。 这是她身边的二等丫鬟,平日只做些针线,样貌不差,『性』情温和,不爱争抢,既不妖妖调调,也不千伶百俐,不大容易勾坏爷们。 她留意半年,且叫得力的妈妈□□过,勉强能放心。 唉——也是没办法。 柳氏『揉』『揉』眉心,淡淡:“今儿你就去霜『露』院伺候吧。” “是。”丹桂面颊绯红,却不敢抬头,规规矩矩地磕头应。 柳氏敲打她:“好生伺候。” 丹桂打了个哆嗦:“奴婢一尽心竭力。” “去吧。”柳氏端茶,眼不见为净。 -- 直到华灯初上,谢玄英才进侯府的门。 “给母亲请安。”远行归,他风尘仆仆,直接跪行大礼,“叫母亲惦记,是孩儿的过错。” “快起。”柳氏赶忙扶起儿子,上打量... ,怎么看都觉得憔悴了,瘦了,累着了,“路上赶得急不急,可吃过晚膳了?” 谢玄英:“陛留了饭,已经吃过了。” “在宫里……”哪里吃得好。柳氏咽回半句话,改而:“再用些,灶上热着鸡汤,早晨就熬上了。” 谢玄英应。 柳氏这才满意,还想说什么,前头却有人叫:“侯爷叫三少爷去书房。” “都这么晚了……”柳氏蹙眉,语气不悦。 但谢玄英:“父亲必是要宫里的事。” “快去吧。”柳氏松开儿子,“一会儿不必了,早些歇。” “是。” 谢玄英又返回前院,在书房与靖海侯说话。 靖海侯:“去过宫里了?” “是。” “可曾向陛请罪?”靖海侯肃然。 谢玄英:“是,我自陈僭越,求陛责罚。陛宽厚,不曾责备。” 他今日送晏鸿之回家,家都没回便立即进宫,为的正是盐城借用兵马一事。虽说题不大,也情有可原,但兵权是最敏的话题,一要心再心。 事实证明他做得对。 进了光明殿,他即刻跪请罪。 皇帝笑话他题大做,却:“此事朕早已知晓,事出突然,你若不去卫搬救兵,还能怎么办?” 短短数语,足以证明事情的前因果,尽在掌握。 他正『色』:“即便事出有因,臣逾越在先,自该领罚。” “多大点事。”皇帝要的不过是态度,谁在乎这点公器私用了。君不见太监利用贡船谋私,他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真会计较,用力摆手,:“跪也跪了,了了,起吧。” 谢玄英叩谢君恩,方才起身。 “是过当罚,有功也该赏。”皇帝笑,“论首功,朕也该给你升一升了。” 他:“臣微末之功,多亏卫上奋力作战……” “朕听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的。”皇帝嘴角含笑,“不过三十余人,竟能破数百人的贼寇,你是手刃七八人——三郎,汝肖其祖。” 谢玄英实:“数百人中,近二百为临海渔民,被迫从贼,事『迷』途知返,未曾交手。” “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都是你的本事,不必过谦。”皇帝勉励,又关切,“可曾受伤?” 他摇头。 皇帝眼中添一层讶意,且多了浓的思量。但他什么也没说,:“今日时辰不早,回家去吧,歇日,朕再找你说话。” 谢玄英简单说明经过,靖海侯的脸『色』才微微缓和。 他瞧着这个儿子,和皇帝一样,眼中藏了似有若无的心思,却也不说,只:“已经和你母亲过安了?” “是。” “那便早些歇息吧。”靖海侯忽而记起一事,笑着宽慰,“你的婚事,我自有主张,不必担心。” 谢玄英一怔,陡然沉默。 章节目录 第53章 第一夜故事里的人(4W 回到霜『露』院, 灯已经完全点了起来。 前头引路的小厮提羊角宫灯,正屋的檐下挂福建的珠灯,细细密密的珠子串出岁寒三友的花纹, 散发朦胧浅淡的晕光, 迎接主人的归来。 屋里正厅的长几上,摆一盏四角玻璃灯。玻璃的颜『色』微微泛蓝, 但被暖光一照便中和了, 亮堂堂的照亮间。 两个穿红比甲的丫头上前,替他解开外衫的扣子,换下沾满灰尘的披风,脱下靴子, 换上家常的云履。 又一丫头上前,捧兑好的热水。其中一个高挑些的丫鬟要拧帕子,被他挥手打发开, 拧干净面。 “三少爷, 太太那边叫送夜宵来。”另一个贴身长随,名为松木的小厮进来,提一个食盒,麻利地摆开。 一碗馄饨鸡, 一份银丝面,几样小菜。 谢玄英其实吃不下,但不忍辜负母亲的好意, 在榻上坐了,随意吃了几口。 这时,他才发现替他布菜的丫鬟有些脸生,挑起眉梢。 “三少爷,这是太太送来的。”高挑的丫鬟忙道, “说是以后伺候少爷。” 丹桂赶忙上前见过:“奴婢丹桂,见过三少爷。” 谢玄英随口问:“谁走了?” 别看他去江南,身边带一小厮一管事,那是出门在外没法子,带的人多就走不快,别说还有八个护卫。 事实上,在侯府中,他身边伺候的人有十来个。两个贴身伺候的长随,四个出门跟班,两个捧坐褥和衣裳,一个上门递拜帖,剩下的一个牵马跑腿。 内宅亦有人伺候,做洒扫的小丫头,洗衣『妇』,这些人等闲不到跟前,瞧不见,熟悉的还是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 两个一等丫鬟就是穿红比甲的,叫梅韵和梅蕊,伺候他已五六年。二等丫鬟管衣裳和茶水,叫竹枝和竹香,已经尽够使了。 平白多出一个人,他以为是顶替谁的缺,故有此问。 丹桂涨红脸,呐呐不语。 梅韵道:“没人走,这是太太打发来专门伺候您的。” 谢玄英登时拧眉。 像他这样的人,对通房丫鬟并不陌生,家里总是有那么几个,不是兄弟的,就是父亲的,也没什么身份地位,统称为房里人。 通常没什么存在感,是打扮得比一般丫头俏丽些,长辈也通融。 他打量面前的人,头低得很,瞧不见样貌,能看到乌油油的发间,『插』一支桂花赤金簪。 扎眼。 “你刚说,叫什么?”他问。 “奴婢丹桂。”少女的身伏得更低,背脊隆出,愈发显得可怜,“是太太改的名字。” 谢玄英不想为难一个丫头,说:“以后就叫竹……竹篱,给个差事,别来我眼前晃悠。” 丹桂愣住,失措地抬起头,惊恐地看他,美目充盈泪珠。 谢玄英毫无动容。 即便是家中司空见惯的人,即便是母亲允许的侍奉,那又如?他期待已久的故事里,从来不曾有的位置。 梅韵和梅蕊对视一眼,均不敢劝。说到底,进了霜『露』院,就是三少爷的人,是是活,由不得。 能被太太送过来,是运,没被少爷看上,也是命。 “是。”梅蕊扶走丹桂,怕闹起来,出门便低声劝,“今日少爷累了,改明儿想起你来,有你的造化。” 有了这句话,丹桂——哦,是竹篱了,方才定定神,勉强道:“多谢姐姐。” 梅蕊见听话,亦松口气,这是太太送来的人,又被少爷打发,若处置不当,两头吃挂落。 屋里,人走了,谢玄英也胃口全无,丢下勺子:“收了,备水。” 外头... ,竹枝和竹香赶忙提了两桶热水进来,倒入浴桶。梅韵替他解开发巾,拿象牙梳通头发。 谢玄英支头,神思飘到别处。 程姑娘在老师那里,不知怎么样了……孤身上京,从此又要寄人篱下……虽说老师宽和,师母贤良,可毕竟……毕竟不是的家……怕是有嫁人,才能有真正的归宿。 是啊,已经及笄。 想来不久,老师便会与说门亲事。 那,我呢? 比起谢玄英一回京,马上要面临无数问题,程丹若倒是一派安然。 晏家先前便已收到晏鸿之的信,知道他收了个干女儿,待十分周到。才下车进门,大『奶』『奶』便拉住的手:“这就是妹妹吧,我是你大嫂。” 程丹若顿了顿,才福身见礼。 大『奶』『奶』笑还礼,同时分寸得宜地打量。这个新冒出来的小姑子打扮素淡,蓝『色』对襟长袄,白罗裙子,戴一支银镶玉的簪子,手腕无镯,颈间无璎珞,腰间系一个半新不旧的莲花荷包。 说实话,这打扮实寒酸了些,好在皮肤白皙,站姿挺拔,与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截然不同,看得出是个小姐。 笑容更亲切,携程丹若的手进屋。 晏鸿之的妻子洪氏正等。 洪夫人面如满月,略微有些年纪,鬓发藏不住银丝,但笑起来时,颊边两个深深的梨涡,甜美如少女。 “丹娘来了。”笑道,“惦记好些时日,总算给我盼到了。” 说话间,就有丫鬟铺好蒲团,预备见礼。 这是跑不掉的人伦大礼。程丹若默叹口气,跪下磕头:“见过义母。” “快起来。”洪夫人受了的礼,算是度承认这个“义女”的身份,笑盈盈地招手,“好孩子,过来我看看。” 大『奶』『奶』赶紧扶起程丹若,送到洪夫人身边。 洪夫人揽住的肩,笑道:“这么多年,可算有女儿了。”细细打量程丹若片时,切道:“一路舟车劳顿,累不累?” 程丹若谨慎地回答:“托您的福,都还好。”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以后就当家,安心住下。”初次见面,洪夫人给予了大的善意。 程丹若温顺地应下,不敢当真。 义女也好,侄女也罢,名头好听,活儿一样干。 这是的骄傲,能不白吃饭,绝不吃白饭。 洪夫人又问了两句旅途的情况,见天『色』不早,不多留,叫大『奶』『奶』带去安置。 晏家人口简单,除晏鸿之和洪夫人,有老大夫妻在家,地方不大。大『奶』『奶』将安排在后罩房僻出来的一处隔院,正房一间半,东厢一间,胜在清净。 程丹若行李不多,很快便收拾妥当。 将正房的明间当卧室,暗间当卫生间,东厢作为房和客厅,正好够了。至于紫苏,还有一间耳房,住个丫头不成问题。 安置毕,几近入夜。 大『奶』『奶』又带来一个丫头,道是洪夫人指的,今后就伺候。 程丹若道:“劳义母费心了。” “这是应该的。”大『奶』『奶』叫丫头过来磕头。 那丫头容貌清秀,手脚麻利,脆生生道:“奴婢喜鹊,见过三姑娘。” 程丹若点点头,不曾多话。 紫苏笑容满面地上前,塞过一个荷包:“今后多仰仗姐姐。” 喜鹊坦然收下,同样和气地说:“还要请妹妹多指点。” 主人客气,客人识趣,然事事顺利。 傍晚,程丹若被告知洪夫人免了的请安,便由喜鹊提来晚膳,在新的住处吃了第一顿饭。 待点上灯,喜鹊又指挥两个粗使婆子... 提热水来,让好好沐浴洗尘。 程丹若终于能好好洗澡了。 下船后,坐了一段路程不短的马车,哪怕有帘子,土路飞溅的灰尘也足以把人弄得脏兮兮的。 洗头、洗澡、烘头发。 慢慢做完,夜已深浓,没有多余的精思考,程丹若躺在陌生的床上,平静地睡了。 霜『露』院。 谢玄英已经沐浴完毕,独靠在炕桌上,盯面前的匣子。暗格被打开,里面是他一直想还,但“忘记”还的算术演算纸。 他从没想过把这个留到今天,但此时此刻,亦不觉意外。 也许,很早的时候……这就是“情不知所起”吗?直到此时,他都不曾想明白是时开始,又是从而起。 是嘉祥病中的照料吗?不,他每次生病,丫鬟比照料得更为精心,整夜不合眼乃常事。 是盐城马上的共骑吗?不,那时兵荒马『乱』,纵有亲近也一闪而逝,且他心神俱在别处,毫无绮思。 那么,是渔村外的御敌,还是天心寺的相见,抑或是更早的上巳节? 好像都不是。 好像都是。 现在回想起来,他居然清楚地记得,上巳节从山下爬上来,握住了他的手,也记得天心寺的禅房,说会法术,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个“缘”字。 至于海上的下棋,盐城庭院的月下对话,更是清清楚楚,恍如昨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又一次想到这句话,心悦诚服。 可不是如此么,若问他心慕程姑娘什么,怎么答得上来?容貌不出挑,家不傲人,才学教养不如名门贵女多矣。 但此时,夜深人静,身虽然疲累,心头惦念的是。 上京路上,两人几乎朝夕相对,相隔不过一间屋子,近在咫尺。而今不得不分隔两地,想见一面,难如登天。 谢玄英有些懊悔,也有些明悟:怪不得古人说,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唯有分离,方知心意。 唉,他默叹一声,思量万千:母亲心心念念想为他聘一佳『妇』,好出名门,才学能咏絮,贤德比班女,持家更要面面俱到,样样周全。 程姑娘怕是一样也不沾。 但要谢玄英认清现实,就此放弃,他实在不甘心。 婚姻当以情为系,如娶一个完美不爱的女人,有意义?他既不想言眼睁睁看心爱的人嫁与旁人,也不想同不爱的人相顾无言。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呢? 谢玄英五指收拢,牢牢攥住手中的宣纸,心下茫然。 他原以为,无论心慕者是谁,要不是公主,哪怕是郡主县主,以谢家的门第总能一试,若仍有不足,他努挣得前程,总会柳暗花明。 谁想全然料错了。 章节目录 第54章 再读书好好学习 程丹若并未忘记, 自己来到京城是为了给洪夫人看病。 翌日,早早起来梳洗,正院给“义母”请安。 洪夫人有些惊讶, 笑着让人喊进来并上茶点, 和梳头的晏鸿之说:“这孩子也太客了。” “自小寄人篱下,难免处处小心。”晏鸿之对镜整理美须, “咱们接受, 孩子心才安稳呢。” “这用你说?”洪夫人昨夜与丈夫说了半宿的话,弄明原委,心中对程丹若颇有好感,感叹道, “怕是起了大早,可怜见的。” 摇摇头,也不磨蹭, 收拾妥当便头。 程丹若正在用茶点, 见来,深深福下:“义母安。” “快别多礼了。”洪夫人笑笑,和地说,“你的孝心我知道, 明儿可不用这么早,多睡儿也无妨。” 程丹若轻声应下,这才说出来意:“不知义母可有空闲, 我想为您诊脉。” 子娶妻多年,洪夫人早就将家务交给儿媳打理,自己享福,闻言道:“我是个空闲人,你想何时?” “若您不介意, 此时如何?” 《素问脉要精微论》说:诊法常以平旦,阴未动,阳未散,饮食未进,经脉未盛,络脉调匀,血未『乱』,故乃可诊有过之脉。 也就是说,最好早晨起来没吃早饭就诊断,和医院抽血做检查差不多。 程丹若对自己的诊脉事不大自信,想尽量慎重些,号得准点。 洪夫人见慎重,反倒好笑,颔首道:“可以。” 程丹若便取出脉枕,为把脉。 脉象浮而细软,轻能得,重不见。再看舌苔,黄而腻,是典型的湿热症状。 沉『吟』少时,道:“义母,你我均为女子,我便直接问了。” 洪夫人年岁,自不似少女矜持:“问什么?” “您的月事准吗?可有提,量多还是量少?” 洪夫人轻咳声,倒也坦:“时候总是提几日,亦多量。” 程丹若说:“『色』鲜红?且时常腹痛?” 洪夫人颔首。 “是湿热之症。”说。 洪夫人看过大夫:“白大夫亦做此语,为我开了温经汤。” 程丹若问:“见效吗?” “总是好些。”洪夫人这病也有点年头了,每来月事便周不畅,腹痛乏力,吃过『药』,或多或少好些,却从未治愈过。 时间了,也就不当回事,任由它。 程丹若忖片时,问:“是生产后有的症状吗?最开始是不是更厉害些?” 洪夫人叹道:“可不是,经好多年了,当时有个孩子,没保住……”说着说着,才觉不妥,赶紧住口,“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程丹若却是面无异『色』,心想,有流产史,腹痛,湿热蕴结……应该是急『性』盆腔炎没有治好,发展而成的慢『性』盆腔炎。 既按照湿热蕴结开过方子,再吃调理血的意义不大。 试试消炎抗菌的吧。 “我想为义母开‘桃核承汤’,『药』是桃核、桂枝、大黄、甘草、芒消。”程丹若说,“再每日针灸,或许能有所改善。” 洪夫人点点头,若能治好,谁也不想受苦。 程丹若放下桩心事,眉间松快不少,笑道:“那每日歇过午,我就来为义母施针,您也便利些。” “难为你了。”洪夫人拍拍的手,见钗环素净,叫丫鬟拿来妆奁,替挑了只玉镯,“昨日匆忙,忘予你了,我们家的孩子都有玉,你可不能缺了。” 玉镯是和田玉籽料,成『色』不好不坏,约百两银。程丹若虽不爱这个,但者赐不可辞,洪夫人存心抬举,不能不识好歹,赶忙双手接过,立即 戴上。 倒是洪夫人,见状暗叫失策。 白玉镯不是不好,程丹若肤『色』白皙,压得住成『色』,偏生周都素淡,白玉固清贵温润,却难衬『色』。 尴尬地端起茶盏,啜口润润嗓,少顷,问:“天日良过日,秋衣可曾备下?” 程丹若道:“您费心了,都有。” “若有缺的,尽管开口。”洪夫人温言道,“我同你义父只有两个儿子,从小到大不省心,如今能有女承欢,多亏上天眷顾。” 哪怕知道这是客话,程丹若依旧十尴尬,半晌才应:“是我的福才对。” 洪夫人乐了,笑眯眯瞧片时,道:“今儿来这么早,还未用膳吧?饿不饿?” 程丹若歉道:“耽误义母用饭了。” “这有什么,正好与我道用些。”洪夫人叫人摆饭。 晏家吃得简朴,食是清粥、面条、饽饽和馒头,搭配碟拼盘的腌菜,二糟菜,鹿和野鸡做的酱,碟猪肉,碟熏鱼,几个白煮蛋。 还有碗热牛『乳』。 “你在南边生活几年,不知可吃得惯?”洪夫人道,“牛『乳』略腥,不好入口,不爱也莫勉强。” 程丹若道:“幼年常喝的,不打紧。”的体越越像现代,『乳』糖不耐受自不存在,碗饮下,毫无异『色』。 用过饭,不等洪夫人开口,就自己告辞了。 “还要为义母写方子。” 洪夫人不留,命丫头送。 回到小院,程丹若马上写好『药』方,交给喜鹊:“这是太太的『药』方,你交给太太的人,应用法我都写明了。” 喜鹊干脆利落地应下:“是,奴婢这就办。” 正事做完,程丹若终于能歇口,坐下来给针线收尾。洪夫人给了只玉镯,的孝敬就不能再拖,得抓紧打完络子。 紫苏悄无声息地挨过来,小声问:“姑娘,喜鹊姐姐说,大『奶』『奶』生的小郎君经满月,我们可要做些东西送?” 程丹若无奈:“我不。” 讨好大『奶』『奶』是对的,要在晏家立足,就得和两代女人搞好关系。但的女红仅限于为自己做内衣内裤,缝个月事带,而小孩的东西最难做,与其糊弄,不如别做。 说到底,义女就是个称呼,还是把自己当做家庭医生为好。 既是家庭医生,不在职的工,没必要做,省得过于谄媚,反倒叫人看轻了。 干脆留在屋看书。 先用于启蒙的小书,经看得七七八八,左右不必科举,第次背诵只是方便掌握,忘了些细节也不打紧。 趁着还在晏家,最好把书通读遍才好。 按照朱熹的说法:“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目,程丹若还在读《大学》的阶段。 过没有通读过这些儒家经典,现在不得不读,倒是有了不少收获。 比如开篇,讲的就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知止而后有定”,知道自己想要到达的境界,才能够志向坚定。 程丹若同意,希望自己能在古代活得像个人,因此才决意离开陈家,凭借医术立足。 “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志向坚定才能镇定不躁,镇定才能心中安稳。 这也有道理,只有看不见路,人才心急,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便不被婚事所困扰,不管错失的姻缘。 “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心中安稳才能虑周全,考虑周全了才能处事得当。 程丹若方才的取舍,正是源于此道。 可见,儒家的想虽有定的局限『 性』,但贯穿了中华文明的脉络,哪怕是现代人,亦能从中获得启发。 当了,后面的修、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及君臣子女的义务,就需要后世的眼光辩证看待。 程丹若最感兴趣的是“格物致知”说,这是穿越者常用的知识武器,“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穷其理也”,能够解释成科学钻研的必要『性』。 而“君子慎独”篇,亦需好好理解,这是心学所提倡的想。 正看得入神,喜鹊回来了,并带来晏鸿之的召唤:“爷让三姑娘到院书房趟。” 程丹若不知何事,立即道:“你带路。” 喜鹊带从旁边的夹道转出,沿着抄手游廊走出垂花门,交给等候的墨点。 墨点道:“劳烦妹子走趟。” “我伺候姑娘,这是。”喜鹊规规矩矩立在门口,“姑娘,奴婢就在此处候着。” 墨点道:“爷叫程姑娘读书,怕是时半儿回不来。” 程丹若不意如此,便笑:“喜鹊先回吧,我经记得路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墨点忙说,“届时我寻人送姑娘。” 喜鹊这才回了。 程丹若随墨点来到书房,还未福请安,晏鸿之就说:“船上不便习字,既经回来,可拖不得了。” 递过字帖,道:“你个女儿家,要端庄又不能小家子,还是颜体最佳。” 程丹若毫无意见:“是。” 晏鸿之又问:“地方收拾好没有?” 另个眼生的奴仆,岁数略大,朝程丹若笑了笑,亲切道:“今早吩咐下来,午间便收拾好了。” 晏鸿之满意地点点头:“丹娘,随我来。” 走出正间,径直走入西边的小厢房,面地方不大,只摆了张书案,列书架,较的地方设了屏风,后面有马桶和盥手盆。 书案上陈列着笔架,悬挂着不同的『毛』笔,个瓷山的搁笔,白石云纹的砚台,块新墨。 “自今日起,你便在此处读书习字。每日须写足个时辰的大字,我再教你半个时辰的书,隔日要考。若有三回不能背诵,今后就不必跟着我学了。” 晏鸿之盯着的眼睛,问:“明白吗?” 程丹若登时肃:“是。” “很好。”晏鸿之拈须笑,又和蔼起来,“我多年不曾教书,家中也无专为姑娘家准备的书案,这是当年……” 抚『摸』着书案,好似不甚确定:“我记得,仿佛是三郎随我读书时用的?” 旁边年的仆人说:“是,爷好记『性』。” “晃这么多年。”晏鸿之唏嘘两声,对道,“我这读书的规矩,不准有丫头小厮伺候,皆要自己打理。” 程丹若没什么意见:“女儿明白。” 晏鸿之瞧瞧,大有深意地笑了:“如此甚好。” 章节目录 第55章 安闲日在晏家的日子 程丹若的生活变规律起来。 她每日早起, 去正院给洪夫人请安。这属于打卡班,要大『奶』『奶』去,她就不能偷懒。 请安完毕, 直接前院练字温书, 看晏鸿之什么时候有空,听他讲会儿课, 课后做每天的作业, 包括但不限于背书、默写、抄书。 梦回中。 程丹若不由庆幸,幸亏她大学选的医学,读书有比中拼命,毕竟中学不好, 葬送自己的前程,大学学不好,赔掉的是人的命。 她本勤勉, 又深知在古代, 子能读书不是天经地义之事,愈发珍惜。对于布置下来的任务毫无怨言,事事认真。 中午,回院子吃午饭, 复习下外挂的网课,用自厨房讨来的猪皮,做些简单的外科练习, 维持手感。 她其实很想搞些小兔子小老鼠做实验,但血淋淋的,怕吓到人,暂时不敢对人提及。 估『摸』着洪夫人已经午睡醒,带针灸包, 开始家庭医生的本职工作。 完事后,回到院子,继续背书。 此时已是深秋,天黑早,四五钟光线就很差了。 为视着想,程丹若通常就不再看书写字,改靠在熏笼旁,手握玉石,边取暖边熟悉平板电脑里的医书。 这些不强求非背下来,但至少读通读懂,否则人家听说她的大夫,随口考问,答不来就完了。 喜鹊看在眼里,暗暗记下,寻了空,去正院找她娘说话。 喜鹊娘问:“三姑娘那里何?” “整日不是读书就是习字,不大同我玩笑,也不打听府里的事。”喜鹊既然是洪夫人指来的,自然肩负着考察的任务,细细说明,“脾倒是挺好,吃穿都不挑剔,昨儿厨房的饭送晚了,打开早就没了热,她叫我拿小炉子热热,不曾抱怨什么。” 喜鹊娘头,她是洪夫人的陪嫁,毫无疑问的心腹之人:“听起来是个安分老实的。那她的丫头呢,问出什么来没有?” 喜鹊说:“她是陈家的丫头,被主母打发过来的,道是明年,陈家便要京,届时或许还会接三姑娘回去。” “接回去?”喜鹊娘琢磨了会儿,有数了,叮嘱儿,“你管好生服侍着,若有拿不准主意的事,立即来同我说。” 喜鹊应下,她娘则急匆匆地回去禀告。 洪夫人正在『插』瓶,深秋的桂花香馥郁,屋里屋外都是隐约的甜味,金黄的颜『色』映衬白瓷瓶的素雅,疏密错落,好若幅画。 喜鹊娘前,面递剪子,面说了喜鹊的回报。 “还要接回去?”洪夫人也留意关键,失笑道,“既然舍不,何必送过来?” 喜鹊娘道:“指不定嘴说说,丫头当真了。” 洪夫人问:“丹娘何?” “闭门读书,连大『奶』『奶』院子也未去过。”喜鹊娘说,“倒像是个哥儿。” 洪夫人若有所思。 夜间,晏鸿之会友归来,她说起此事,略有不解:“我当是在我家住下了,怎么,日后还要接回去?” 晏鸿之道:“当时说的问诊,若不来接,岂不被人笑话?今我认她为,另当论。” 多年夫妻,洪夫人颇为了解丈夫,饶有兴趣地问:“先是认儿,又是教读书习字,你这般心,同我说心血来『潮』,我不信。” “知我者,阿菁也。”晏鸿之揽住妻子的肩头,“丹娘身世坎坷,辗转飘零,难心犹在,我着实不忍明珠蒙尘。” “你老糊涂了。”洪夫人白他眼,毫不客地教训,“她七、八岁,你慢慢教诗书,将来或有前程,及笄的年岁,这么做是本末倒置。” 这话乃肺腑之言。程丹若身世飘零,无依无靠,其实不打紧,作为人,她拥有次重新 投胎的机会——嫁个好人家,与丈夫道奋斗,生儿育,纵然今日贫苦,他年诰命在身亦未知。 晏鸿之道:“好,你说她该嫁个什么人家?” 洪夫人自身婚姻幸福,亦愿做好事,当即便道:“最好是身家清白的举子,自己知道进,家境过去即,我也不小,届时为她准备份嫁妆,两人好生过日子,也不枉费与我的缘分。” 晏鸿之又问:“身家清白的举子,有的是人愿意嫁,妆奁必比她丰厚,多半也知书达理——他肯娶丹娘,所求为何?” 洪夫人嗔怪:“当然是冲着你,怎么,儿都认了,偏不肯为她做脸?” “阿菁,我已经五十有余。”晏鸿之反问,“纵然我肯替她撑腰,能撑几年?半路认来的儿,难道还指望孩子继续扶持吗?” 洪夫人登时无言。 晏鸿之说没错,亲生儿不怕,父亲在,有父亲撑腰,父亲去了,还有兄弟,兄弟生子,还有侄子外甥,打折骨头连着筋。 但程丹若有的,不过是晏鸿之给的脸面。 他旦故去,所有虚名烟消云散,到时候,个没有娘家支持,没有兄弟帮衬的人,会被丈夫怎么对待,就难说了。 “你说对。”她苦笑道,“这孩子怕是难了。” 晏鸿之的唇边『露』出丝笑意:“难自然是难的,路是人出来的。阿菁,我扶她把,看看这个困局,她有什么法子破解。” 丹娘下棋步步为营,输了着就想下招,从不是看到输局,就投子放弃。 人生棋,谁能确定她不能杀出血路呢? 十月初,冬日之始。 晏家按照习俗,修缮坟茔,买来纸做的衣履,烧给亡者,谓之“送寒衣”。 程丹若虽然不信这些,但古代既有这样的风俗,不想孝的人设崩塌,就必须入乡随俗。于是交给喜鹊二钱银子,叫她买来些纸衣纸鞋,写明父母的姓名,在后院空地烧了。 紫苏还建议:“姑娘不若再抄两篇佛经?” 程丹若不是地道的古人,常怕疏漏,十分乐意听取她的想法:“你说是,再烧两篇经文好了。” 过去为讨好陈老太太,她时常抄写经文,轻车驾熟,也不过是练字的功夫,便把两篇《心经》默写完毕,与寒衣道烧了。 同日,帝王颁赐群臣新历。 也就是发日历了,每年官员家中的日历,都是在这日发放。而十月初后,大街小巷亦开始售卖新年的历书。 以及,冬天的到来,意味着家家户户需要积攒柴火,修补火炉,为即将到来的冬天做准备。 当然了,买炭买柴的事,无须当家太太以外的人『操』心。 影响程丹若的是,立冬这天,晏鸿之把她叫去,说:“今日不课,斗香。” 程丹若:“……香?” “立冬松下试香乃是惯例。”晏鸿之笑眯眯地说,“京中仕犹爱此道,每年今日必有人下帖,你大嫂大早便出去,便是去参加许家的斗香会了。” 程丹若:“那挺好的。” 百姓积攒钱财买炭,生怕冬日冻死,贵族斗香风雅,互攀比,真是让人无话说的世道。 “且来看。”晏鸿之指着案的香器,徐徐道出名字,“香炉、香盛、香盘、香箸、香壶、香粟、香夹、香『插』、香筒……” 程丹若本来兴致寥寥,见那些器具生精致,却来了兴趣。 多好的实验器具。 “香炉,银、铁、铜、锡,材质不拘,形状也无定例,但顶须以苍穹为佳,孔不能太多,否则烟便不完满。”晏鸿之说,“但是你要记住,官窑、定窑、哥窑、龙泉宣窑所出的香炉,以鉴赏为佳,不多日用。” 程丹若立即默记知识。 晏鸿之将诸多器具讲解,而后让她辨认香材。 记住几种不同的香料,再开始手焚香,命她品评优劣。 这倒是不难。程丹若幼年时常与中『药』材伴,香料也算是『药』材的种,是这回不止要看外表和味,要从烟来分个下。 “香太厚则辣,太淡则烟,唯有不多不少,方才滋润幽甜。”晏鸿之说,“因此焚香最要紧的还是火候。” 程丹若既起了用香器做实验的心思,愈发耐心认真,小心尝试。 正仔细看着火星,外头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晏鸿之扭头,突然心中动,起身转过,抖抖衣袍:“这是打哪儿来?怎么这么生?” “许家。”谢玄英向老师施礼,没瞧见松树下的人,“送二妹去试香会,在前头碰见许家二郎,拉着我说了会儿话。” 他冷笑:“许尚书还真是八面玲珑。” 晏鸿之拈须:“噢,是了,先前说的是许家大房长,怎的,想换人?” “我听着是这个意思。”谢玄英烦很,“什么二娘贞静,惠元寺的大师批过命,不易早嫁,家里想多留几年——要是二娘不行,是不是还有三娘、四娘?我非他许家不?” 许尚书太圆滑,不退亲,怕皇帝心里有芥蒂,退了亲,又怕恶了谢家,既然长说不成,次正好年纪小,两边若有默契,荣安公主出嫁再定亲,不过晚两年而已。 老仆送茶,谢玄英抱怨口渴,端起茶盏,正想润润喉,忽见案几有两个茶碗。 他愣住,抬头看。 程丹若低头,努藏下笑意。 我刚说了什么?他下意识地想喝口茶掩饰,谁想今儿天冷,下人备热茶,猛地喝进嘴里,舌尖就是痛:“咳。” 晏鸿之缓缓挑起眉头。 “哎哟,今天的什么茶,居然这般香?”他慢吞吞地问老仆,“还是你煮茶的手艺又精进了?” 老仆欠身道:“想来是今年的雨水好,香幽渺。” 晏鸿之头,又瞧瞧谢玄英,居然接受了这说法,有深意地关切:“那烫着没有?” 谢玄英当然不想承认,但话到嘴边顿了顿,却说:“有。” 他这么说,程丹若自然要开口:“含两口冷水就好了。” 老仆赶紧去取凉水,谢玄英干脆避到屋里,简单漱口净面才出来。 程丹若正在收拾器具,见他好了,加快动作整理。 晏鸿之瞥过,眼光闪烁,微微笑,示意学生坐下。 风吹松树,余香袅袅。 他喝口热茶,半是认真半是有意:“你的婚事——到底怎么想?” 谢玄英没有任何迟疑地回答:“现在不是时候。”顿了顿,也认真起来,“丰郡王和嘉宁郡主,进京了。” 章节目录 第56章 京城局她的前程在哪里呢? 段时间, 程丹若闭门读书,得安然,谢玄英却是一团糟。 柳氏送来的通房不是一个开始, 他回到京城, 停歇半年的风波再度涌来,好像所有人都在催促他——你老不小, 该成亲了, 成家才能立业啊。 一年前,谢玄英虽然心对许家女无意,但他说不意,柳氏马上问:“你是哪里不意?是嫌人家不够美, 还是嫌她家门第不足?” 问得谢玄英哑口无言。 像许氏女样的世家闺秀,『乱』挑『毛』病等同于得罪人。再说,她祖父身居高位, 母亲出身名门, 己是长房嫡女,确没什么可挑剔的。 无计可施。 退婚的消息传来,他松了好一口气,赶紧跑去江南找老师避风头。 之前犹且如此, 何况现在心里有人,是对婚事避之不及。 最近,一年前的催婚再次上演, 他正绞尽脑汁编造借口,忽而发现,事情好像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太寿辰在即,诸王恳求进京朝贺。”谢玄英慢慢道,“陛下准了。” 程丹若动作一顿, 微微拧眉。 以她微薄的常识,也知道夏朝和明朝类似,藩王分封在各地,无事不得出封地半步。 进京朝贺,怎么看都有奇怪,尤其皇帝还能应允。 谢玄英瞥见她的疑虑,瞄了晏鸿之一眼,见他正在喝茶,便主动解释:“陛下生母非是太,原是齐王之子。” 个原委,其不复杂。先帝五十余而无子,膝下空虚,不得不考虑继任者。他是长子封为太子,照兄终弟及的做法,该是二弟齐王,可齐王死得早,三弟献王又和他不对付,且本身也不太行。 遂决意继。 一番挑选,挑了不会有太上皇(死了爹)的当今。 继,先帝的皇是礼法上的母亲,照例尊为太。皇帝和位母亲没什么情分,孝顺而疏离,太也心知肚明,不生事。 今年是太六十整寿,诸王奏报请求贺寿,与其说献殷勤,不如说蠢蠢欲动,想试探什么。 “陛下……无子。”注意到程丹若陷入思索,谢玄英暗松口气,继续道,“虽然尚无臣正式请奏,但怕是早有人吹风了。” 提及此事,晏鸿之亦有无奈:“是无子,又不是无所出,般心急!” 谢玄英头,眉梢微蹙:“陛下正值壮年,兴许日子就有好消息了。丰郡王说是贺寿,未免太心急,还不如齐王,嘉宁郡主进京,终归好看。” “齐王?”程丹若奇怪。 他解释:“齐王爵由陛下的兄弟领了,故不降等。嘉宁郡主是齐王之女。” 立国初,太-祖皇帝担忧宗室的爵位世代传承,容易令宗室弟子好逸恶劳,便定下例,世袭爵位每代降等。 即:皇帝的兄弟为亲王,亲王之子为郡王,郡王之子为镇国将军。 但规定是规定,际有较的『操』作空间,齐郡王继做了皇帝,就把弟弟的爵位提成了亲王。 程丹若明了:“丰郡王是?” 谢玄英:“丰王长孙。丰王是先帝的五弟,当初,咳,第一个上书叩请圣安。” 第一任丰王排行老五,出身低微,反正轮不到他竞争皇位,所以当今继,顺利登基,他马上跳出来表忠心。 皇帝感念他为宗室做代表,允许他儿子袭亲王爵,现在的丰郡王是其长孙。 是头一次,程丹若窥见了政局的一角。 她难免好奇:“所以,陛下应允,是想故技重施,还是看看谁有个想头?” “咳!”谢玄英力咳嗽。 晏鸿之她眼,教训:“不可枉测圣意。” “抱歉。”程丹若顿觉失言,皇家八卦听得劲,一时忘记是封建 社会,赶忙认错,“是我意了。” 晏鸿之没揪着不放,街头小都会八卦皇帝晚上睡哪个娘娘的炕,好像谁能拦得住似的。提醒一句,见她反应来,便不再说。 他亲示范揣测的正确方式。 “你母亲进宫了?” “尚未。”谢玄英慢吞吞道,“不也是迟早的事。” 程丹若一面听,一面试着分析。谢玄英的母亲是侯夫人,谢皇已故,非节非典不会进宫,除非宫有人意相请。 皇帝的妃嫔不清楚,是他说的太吗? 有什么事呢?方才聊的是婚事,做媒? 嘉宁郡主是皇帝弟弟的女儿,亲生的侄女,应该不算差了。但谢玄英将她的到来和郡王同列,可见亲事或许不止是亲事。 结亲,其就是结盟。 齐王想拉拢谢家,莫非…… “丹娘在想什么呢?”晏鸿之问。 程丹若略作犹豫,试探着问:“郡主有兄弟吗?” 晏鸿之投来赞许的一瞥:“有个同胞弟弟。”他继续示范,“郡主孤身进京,太妃又在封地,不知如何安顿?” 谢玄英瞧了眼程丹若,道:“陛下发话,让她同荣安一道,住在撷芳宫。” 晏鸿之眸光闪烁:“是吗?倒是有趣了。” 程丹若不知荣安公主的旧事,难免不解。她瞥向谢玄英,他正好也看来,两人四目交汇,各有各的疑问。 “反正,”谢玄英飞快转开视线,道,“我不同意。” 其,方才程丹若做的猜测,就是局势的关键所在——皇帝本人是怎么想的?他允许诸王派人入京,是准备效仿先帝,提前考察继之人吗?还是说,他不满各兄弟的算盘,准备挖坑敲打? 前者很有可能,者,亦有可能。 所以,恩宠嘉宁郡主,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解读:单纯地爱护侄女?暗示她与公主同等,将来继齐王之子?捧杀,也说得通。 君心难测,正在此处。 谢玄英无论出于政治嗅觉,还是私人感情,都不想沾一场赌局。 但……“门亲事不说人好不好,时间就不对。”晏鸿之摩挲杯沿,沉『吟』,“却不知道你父亲如何做想的。” 谢玄英默然。 他的祖父压对了齐郡王,从龙之功,他的父亲会不会想效仿祖父呢?毕竟,赢了就是百年富贵,输了,不一个儿子。 靖海侯不止一个儿子。 “唉,婚姻乃父母之命,我能帮你的不。”晏鸿之叹道,“朝廷纷争,我辞官也有数十年,怕也没什么能教你的。三郎,简在帝心,你万事慎重。” 谢玄英顿了顿,颔首应下:“是,您放心,我……我会解决的。” 谢玄英来去匆匆,在老师家喝了一个时辰的茶,就匆忙走了。 程丹若也结束一天的课程,回院子继续读书。约莫下午两钟,她去给洪夫人针灸,完事才想回去,『奶』『奶』来了。 她见到程丹若,和善地笑了笑:“妹妹辛苦了。” “分内之事。”程丹若想走,但『奶』『奶』却没有避讳的意思,直接道:“母亲,今日许家好的热闹。” 洪夫人挺感兴趣:“什么新鲜事,说与我听听。” 她说了“我”,程丹若便不走了。 『奶』『奶』接丫鬟递来的茶,笑道:“今日许家斗香,许意娘所焚之香,烟气在空结出一个‘心’字,当真巧夺天工,别出心裁。” “许意娘一向是闺阁魁首,不稀奇。”洪夫人道。 “母亲说得是,稀奇的是王家三娘填了首词,‘心篆空结,转头皆休,一波烟气化为梦’。”『奶』『奶』失笑,“可怜许意娘,怕从未吃样的亏 。” 她看许家的热闹,当然也是因为晏家的立场。 谢玄英是晏鸿之的弟子,被许家样退婚,洪夫人怕是也有不满,她才敢说样的笑话,哄婆母开心。 洪夫人『露』出一丝笑,却也道:“许意娘是个好的,孩子是被耽误了。”又说王三娘,“不愧是王氏才女,文采斐然。” “许、王两家斗得愈发厉害了。”『奶』『奶』感慨道,“先前王家的山茶宴开得好,今天我去许家,瞧见不少菊花名品,没几百两银子拿不下来。” 洪夫人道:“李首辅年事已高,两年总要退下来。许尚书和王尚书争的可不是面子而已,不,与我无关,你也要同郎分说明,别叫他陷进去。” 『奶』『奶』忙说:“母亲放心,爷心有数,素来是管分内之事,不与司徒亲近。” 洪夫人到为止,不再说外面的事,反而问柴薪米价。 『奶』『奶』道:“比去年略涨了,还是按照往年备黑炭?” “备着吧,若遇寒年,舍出去就是救命。”洪夫人吩咐,“若帐上银钱周转不来,你同我说,我还有体己。” 『奶』『奶』立即道:“哪里得着母亲,我家一向简朴,尽够的。” 程丹若默默听记着,若有所思。 等从洪夫人那里告辞回去,她叫来喜鹊,和她打听:“王尚书是哪部的尚书?” 喜鹊长在京城,耳濡目染也听不少常识八卦,闻言道:“应该是礼部尚书,他家的郎君颇为尊敬老爷,早年来家请教学问呢。” 程丹若了头:“谢你,忙去吧。” 喜鹊福身退下,走到门口扭头,却见她倚靠在炕桌旁,摆弄一颗颗棋子。她忍不住叹气,程姑娘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却是个看不见前途的主子。 心里暗暗摇头,她放下帘子,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徒留程丹若独在屋里,一颗颗放棋子。 颗是皇帝,他没有儿子,有不少人想他继。颗是谢家,帝王心腹,婚事牵扯到不同势力的争斗。 再往下,许尚书,王尚书,李首辅……人,她都很陌生,论上也与她不会有任何干系。 她将来想做一名女医,打交道的是洪夫人、『奶』『奶』样的内宅女眷,但,了解一,有什么不好的呢?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需要派上场。 程丹若拈一颗棋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棋盘,心思量不止:陈家明年就会上京,届时,陈老太太极有可能重提亲事。 她必须在此之前,为己谋划出前程。 前程……她的前程,会落在哪里呢? 章节目录 第57章 朔望朝凌晨三点起来上班 月五, 望,大朝,谢玄英一大早就起来洗漱, 换公服上朝。 立冬后, 人们就不再穿罗,改穿纻衣。此今公服便是纻丝大红圆领衫, 没补子, 看起来不似常服来得华丽,却更显容『色』。 当然,官员公服穿起来繁琐,早晨既要洗漱, 又要梳头,梅韵、梅蕊两个丫鬟根本忙不过来,便叫了竹篱前来打下手。 比起之前不合身份赤金簪子, 竹篱今朴素得多, 白袄子,蓝比甲,间用银簪,朴素规矩。 朝会起得早, 谢玄英起身时才寅时初,困倦得很,懒得和计较, 当没看见。 丫鬟们忙碌小半个时辰,方替他穿戴完毕。竹香奉来茶点:“少爷垫垫饥。” 他吃了羊肉包子和半碗牛『乳』,匆忙出门。 此时,天还没亮。 在门口略微等待片刻,靖海侯和谢二一道出来了。父子、兄弟间草草示意, 全都骑马出。 路上,越来越多官员汇入上班大军,皆按照品级避让。谢玄英跟随父亲,不必礼让他人,很快来到宫门口。 打卡上班,呃不,上朝。 夏朝朝会经过百年演变,已经很人化了。除了每年冬至、元旦以及帝王生辰大朝会,每个月只朔望两天上大朝。 就是初一、五两天,在京官员从超品公到七品小官,全部要进宫参加早朝。 基本三点起,五点到,等太阳升起来,朝会开始,大家纷纷按照位置站好,陪皇帝开会。 这就和公司开大例会差不多,说都是屁。朝臣们上奏内容,其早就抄好答案,皇帝念两句台词,且请奏不会是机密要紧事。 等到流程走完,大家就可以散会去干活了。 月份,京城天已经很冷。 太阳才冒头,宫殿前只东边一小片地方光,比较暖和,其他都是阴凉地,照不见光还风,品阶低官员少不得多穿两件衣服,免得冻坏。 谢玄英运好,今天站到了阳光下。 为,他升官了。 亲军二二卫,专门负责宫禁宿卫下辖左、右、前、后、中五个卫,每卫五百人,满编,从统领队伍职位上来说,相当于从五品副千户。 但帝王亲卫素来位低权,宿卫负责不是别,是皇宫安危,属于心腹中心腹,哪怕是内阁首辅,进出需要过宿卫安检。 这次来后,今上就以谢玄英剿匪功,给他升了一级,为宿卫副镇抚,直接升到从四品,勋阶跟着涨了,变成骑都尉——副镇抚是职官,即际差事,勋阶等于军衔等级。 站在他前面几步远就是谢二郎。 靖海侯早早给他求了差事,目前是指挥佥事,正四品。 兄弟俩差了五岁。 不过,如果往后看,能看到岁数足以做他们爹、爷爷老前辈,现在还是七品小官,在寒风中瑟瑟抖,风吹白须。 谢玄英站定,冬阳光落在他身上,照得红『色』纻丝袍愈鲜亮。 他光照得暖和,不由抬起头,微微向上一望。 融融暖晕,珠辉玉映。 可怜他身边人,平白黑了三四度,矮了七八寸,憔悴了无数倍。不过,他们没工夫伤怀这,甚至压根没意识到。 谢玄英抬首刹那,周围众人呼吸声,便突兀地顿住了。 方才正嘀咕今天天冷,早饭还没吃,太阳不知道几点出来官员们,齐齐噤声屏,目不转睛地看向他站之处。 良久,人说出大:“每月朝会,几乎无人缺席,都是谢郎之故。” 翘班是很正常,皇帝不怎么上这种大朝会,底下官员『摸』鱼很合理啊。为什么风雨无阻,不就是为了看大美人嘛。 “咳!”旁边人重重咳嗽,“就你多。” 动静传到最前头。 王尚书瞥过一眼,握着笏板,掸掸袍袖,恭维道:“谢侯爷,三郎半年不见,风姿愈动人了。” 靖海侯但笑不语。 “好儿郎常,谢郎却百年难见。”王尚书慢悠悠道,“许兄,若我是你,怕是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许尚书苦笑,摇摇头,但不一语。 王尚书又真心意地和靖海侯说:“侯爷,我是真爱极了三郎,正巧我家孙女多,只要他肯做我孙女婿,一切好说。” 他呵呵笑,朝靖海侯眨眨眼。 靖海侯无可奈何:“大宗伯厚爱了。” 王尚书年轻时就是名才子,二出头就考中进士,入翰林,做编修,是大夏名诗人及……颜控。 他写过一首七绝,一句“帘外桃杏争春芳,满城独看谢三郎”,直接造成春天桃杏花开之,宫门□□通拥堵,差点惊动圣上。 还一句更彪悍词作——“寂寞空庭,愁肠寸断恨谢郎”,开始误以为是他孙女作品。 导致他孙女,京城着名才女王三娘不得不出来辟谣,说是王尚书自己写,下半阙一句“百花季节,盼得来年作东床”。 人问起,王尚书不忌讳承认,他老早就想和谢家结亲,但就是孙女们长得都像他,才华横溢,样貌平平,不好意思上门。 和许家定亲消息传出后,他骂过无数次:“许八面算个屁,就个好孙女,啊呸!” 靖海侯对于这么一个人,在没辙。 “咳。”李首辅清清嗓子,示意众人。 方才还喧闹大殿顿时案件下来。 司礼监太监过来,道是陛下偶感不适,不来了。 李首辅为首,向空龙椅行礼。 礼毕,散会。 大小官员们均『露』出放松之『色』,准备吃早饭吃早饭,上班上班,家补觉不是不行。 谢玄英才想走,一个穿绿『色』圆领袍内使过来,道:“谢郎,陛下传召。” 他顿住脚步,同准备离开谢二点点头,转头跟着内使往宫里走。 这座皇城是这样:平朝会在外门皇级殿,广场比较大,站得下京城大大小小官员,皇帝常处理政务,却是在后面光明殿。 光明殿斜后方是乾阳宫,是整个外廷最里面,为皇帝起居之地,再往后就是后宫了,外男基本不能进出半步。 内使直接将他领到了乾阳宫偏殿,欠欠身:“谢郎稍坐片刻。” “不用了。”谢玄英顿住脚步,就站在廊下,“我在这里等就好。” 内使不说什么,只道:“今风大,我为谢郎斟壶热茶来。” 他恭敬地退下。 谢玄英扭头看向屋里:“出来吧。” “表哥。”荣安公主怯生生地自大红柱子后探出头,“我还以为,你不会再见我了。” 谢玄英道:“你确太胡来了。” 荣安公主垂着头,默默无言。 谢玄英沉默。 太阳已经完全跳出地平线,寒风收敛。荣安公主咬住嘴唇:“表哥,我,我不是意……你别怪我,成吗?” “我已经知道错了。”眼圈红红,“如果、如果表哥……表哥真想娶许家姑娘,我、我去给赔罪,让原谅我,可好?” 谢玄英倒是惊异,不知道怎么忽然想通了。 “我与许姑娘八字不合,此事已到此为止。”他道,“荣安,我不怪你,只是以后不可再拿身子玩笑。” 荣安公主点点头,破涕为笑。 “表哥。”闪动眸光,“你去江南好不好玩,同我说说吧。” “就那样吧。”他们都大了,谢玄英怎么可能与长篇大论,只抓紧关照 ,“你不小了,要听陛下,莫要再任妄为。” 荣安公主连连点头。 这样乖顺,倒是叫谢玄英无可说:“天冷风大,快去吧。” 荣安公主眼泪就下来了。 但忍着哽咽,任由泪珠淌落颊边,许久才悄悄拭去:“嗯。”强笑,“耽搁表哥做事了。” 谢玄英看向眼中,透『露』出几分哀『色』。 不止是为,是为自己。皇帝疼爱荣安,远胜过父亲爱惜他,可连都不能心想事成,他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表哥保重。”荣安公主微微屈膝,再待不住,扭身快步走开,一下消失在了乾阳宫后面。 乾阳殿,窗后身着蓝『色』便服皇帝轻轻颔首:“洪尚宫,看来这子,你确花了不少心思。” 侍立在侧『妇』女约四来岁,面容端庄,姿态典雅,恭敬道:“公主纯良,不过一时失言,早悔过之心,臣不过将道理与分说清楚,不敢居功。” “说你功,你就。”皇帝摆摆手,“先前你所奏之事,朕反复思量过了,确,近年宫规散漫,人心浮躁,是该肃正一二。” 洪尚宫道:“陛下,臣还是那句,六局一司架子犹在,可如今女官多为宫人擢升而成,纵然读书认字,焉能以师相待?” 夏朝建立初期,女官均是来自书香之家女子,知书达理,通晓大义,由们负责教导秀女,底足。 但随着后来宦官势力壮大,女官权责分薄,逐渐沦为仆役,如今女官多由宫女提拔而成,对妃嫔毫无底,教导品等同于空。 “要肃正宫规,清『荡』内闱,六局一司须选拔新秀,采选知书达理之辈,如此方能内治。” 洪尚宫诚恳进言。 皇帝其已然心动。他迄今膝下无子,为此多纳妃嫔,可人一多,纷争便随之而来,人人都想拔得头筹,争风吃醋之事屡见不鲜。 他心整顿,可一来,中宫之位空悬,贵妃终究查了一筹,二来,重用宦官后患无穷,且易惹来朝臣抵制。 许,是时候重新启用六局一司了。 皇帝颔首:“你写个折子,细细说明人选,但一点,去年方采选过秀女,这次便不要劳师动众,就在京畿择选吧。” 洪尚宫深深拜下:“谨遵圣意。” 章节目录 第58章 水灯会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谢玄英和荣安公主打了个照面, 又了一刻钟,被皇帝叫进去。 皇帝正在早膳,头也抬地问:“荣安没哭吧?” 谢玄英一语发地撩起袍角, 轻轻跪。 身如青松, 衣如红枫,照得整个宫殿都明亮了起来。 “唉, 跪么?”皇帝无奈地放调羹, “起来起来,半年前就跪过了,今天没让你跪。” 他容置喙道:“坐,吃过没有?给他上茶, 没眼力见的东西,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 谢玄英起身行礼, 规矩地坐在杌子上, 接过宦官递来的茶盏:“过了。” “赶着上朝,肯定没吃好。”皇帝也是人,平时和一般的长辈并无区别,“陪朕一道些。” 宦官麻利地备好新的碗筷, 一个和的太监手持公筷,替他布菜。 谢玄英陪皇帝吃饭的次数太多,已经熟得能再熟, 知道该怎么吃、吃多少,才显得生疏也逾越。 反正,看上去得很认真,很好看。 皇帝心神舒畅,又吃了几口。 大伴凑趣:“每次谢郎陪膳, 陛总会多些。” 这是从小陪伴皇帝的太监,情分非同一般。皇帝呵呵笑,点点他:“次次都打趣三郎。” 换做其他人,必要诚惶诚恐说么“敢”。但谢玄英这么做,就太生疏了。皇帝并希望他太客。 因而只是点头:“大伴爱拿我玩笑。” “冤死老奴了,谁让三郎止能开胃,更能开怀呢。”大伴振振有词,“陛,这可是老奴的错。” “欸,差多得了。”皇帝说,“三郎要脸红了。” 谢玄英:“……” 他默默放筷子。 宫换上新茶,漱口擦嘴。 做完,皇帝才准备去前面的光明殿处理正。而他召谢玄英来,也止是为了处理小儿的感情问题。 入光明殿,赐座。 皇帝说:“三郎,将你在盐城之,仔细说与我听。朕知道,如今我大夏的卫所,究竟成了么样子。” 谢玄英顿了顿,收敛容『色』:“是。” 十月十五是人节,也就是古代版的老人节,要进行一系列尊老爱幼的活动,么准备寿桃,给尊长拜寿,。 这个节过过,看各家的情况,晏家因为晏鸿之算是老人,应景为他和洪夫人准备了寿桃为点心,但也仅此而已了。 因为,今天还是另一个节日。 元节,水官解厄之日。 设斋建醮,做法,请人诵经,焚表疏,祭祀祖先,吃豆沙包子。 重要的是——夜里要去放河灯,祈求平安。 说人话:出门的日子。 但很巧,洪夫人来了月,行走便。大『奶』『奶』说留来侍奉婆母,被她驳了回来:“难得的好日子,做么去?” 她安排:“孩子放我这里,让老大带你和隐娘一道去,多放几盏,为大郎消灾解厄,祈求他和隐娘平平安安长大。” 关孩子,大『奶』『奶』心动得很,再推辞。 而程丹若更没有开口。今日她已为洪夫人施过针,知道并无大碍,主要是古代没有卫生巾,走路容易各种漏,才好出门的,没必要故殷勤留。 何况,她很期待。 出门很早,分了两辆车,晏大爷和大『奶』『奶』及他的儿隐娘一辆,晏鸿之与程丹若一辆。 程丹若已经在晏家住了一段时间,见过隐娘几次。她是晏鸿之的第一个孙辈,只是大『奶』『奶』生她的时候岁数小,母体能给予的营养有限,孩子生来只有三斤多,体弱多病,常在院子休养,大出来。 难得今天打扮了,娇柔如春柳,十分招人疼惜。 “程姑姑。”晏隐娘行礼,声音有些弱,“您怎么穿了男装呀?” “我随义父一道,穿男装便利些。”程丹若笑着回答。 晏隐娘应了声,没说么,乖巧地待在母亲身边。 大『奶』『奶』心疼儿,知道她没么机会出门,故忍拘在家中,却又怕天冷,叫儿感染风寒,断着人问:“斗篷带上没有?手炉呢?” 忙得团团转。 晏大爷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寻常也大见,此时却抱起儿,安抚妻子:“都备了,走吧,别叫爹。” 大『奶』『奶』这才罢。 水灯会设在清虚观附近,无论士庶,都能进观供奉花果香烛,祈福祝祷。 从观里出来,后头就是京城的河流,附近是河灯摊子,人可挑选喜欢的款式,在河边放入水中,让水神解所有灾厄。 了马车,人来人往,彩灯辉煌。 程丹若竟有些习惯这么明亮的夜晚,一时怔住,莫名笑。 晏鸿之扭头,看见儿子一家三口亲热地说话,霎时失笑。 他这辈子仕途中道而阻,讲尚可,唯治家有心得:婚姻当以情为系,无论是自己,还是长子,都情投合,和和美美。 “隐娘难得出来一回,有丹娘在我身边就好,你自去,必睬我。”他大手一挥,干脆打发了他三个。 晏大爷原本放心,但晏鸿之已经大步进去,小儿正好奇地东张西望,心中怜爱顿生,干脆把孩子抱起来:“既然父亲有三妹照顾,咱就慢慢来。” 大『奶』『奶』面上浮现笑容,口中犹谦逊:“这合适吗?” “父亲说合适,就合适。”晏大爷清清嗓子,垂落袖子,拉住妻子的手,“此地人多,你跟进些。” 大『奶』『奶』面若飞霞,笑盈盈地投来眼波。 一家人慢慢往里走,恩爱无限。 前头,晏鸿之与程丹若已经跨进清虚观的门。 里头可热闹极了,像大年三十晚上在寺庙抢头香的场景,人山人海。 晏鸿之年纪大,受了争抢,示程丹若去供花烛。 墨点早就买来一篮花果,都是道观出品,她只要负责提到神像面前,上供磕头即可。 这里人挤人,多是平民百姓,有男有,有老有少,讲究些的人家,子戴着帷帽遮蔽,贫寒人家,抛头『露』面也忌讳么。 过,走完流程,士庶的待遇就有明显的区分。 晏鸿之能带程丹若往后走,进观里喝茶,普通人家只能离开,渴了在路边的茶棚休息,饿了在街头买两个豆沙包子。 跨过二门,空顿时清净。 小道童引着他走入东厢,那里已经准备好热茶点心,供达官贵人歇脚。 “子真,许久见。”一个干瘦的老头笑笑,“今日好兴致。” 晏鸿之道:“可是巧了,丹娘,快来拜见大宗伯。” 程丹若抬眼,没到这么快就见到半月前八卦的主角之一,面上却动声『色』,上前行礼:“拜见大宗伯。” “哟,弟子?”王尚书精神抖擞,也忘招呼,“三娘,别泡茶了,来见子真先生。” 立在王尚书背后的小娘子出来,大大方方地蹲身万福:“见过子真先生。”她一面行礼,一面觑了眼程丹若,朝她眨眨眼。 程丹若没到还有人和自己一样,混内宅,跑到外头来的,由对她升起几分好感,也朝她微微一笑。 “义。”晏鸿之坐,随口解释了句,“这就是你家三娘?果然错,前些日子的词我也听见了,好采。” 王三娘道:“闺阁之,敢当子真先生夸奖。” 王尚书却颇为得:“我这些孙里,独三娘得我。”他打量程丹若, “既然是你的儿,可会诗?如以今日水官会为题,赋词一首如何?” 程丹若:“……” “丹娘才开蒙两月,和你孙比,你好思?”晏鸿之怼回去。 王尚书『露』出矜持的笑容:“那让谢郎来也可以。” 王三娘深吸口,忍! 晏鸿之懒得搭理他,反而道:“我俩糟老头子叙叙旧,你出去逛逛,别离观就行。” 程丹若现今的行方针,就是晏鸿之说,她能多听就多听,他开口,立即识情识趣,绝讨价还价:“是。” 两个孩一道退。 屋里传来说话声:“李方平又病了?” 凉风吹过屋檐挂着的灯笼。 王三娘主动道:“我去后面放河灯吧。” 程丹若点了点头:“好。” “你叫丹娘?以前没见过你。”虽然被誉为京城第一才,王三娘却并清高冷淡,快言快语,十分爽利。 程丹若道:“是,才认的义父。” “噢。”王三娘若有所思地瞧瞧她,没有追问,“那你没放过河灯吧。清虚观的莲花灯做得是巧妙,据说道长念过经,水神更容易听见。” 程丹若的交本较为一般,通常靠糊弄接梗:“对,没放过。” 王三娘没在,娓娓道来:“昔年太-祖定都北平,改号北京,有一游方道士路过此地,见水波婉转,金光熠熠,道是天太平之象,遂在此地建观,供奉三清神像……” 程丹若听得入神,知觉就绕到了后院。 太太小姐都在此地,成婚的喝茶聊天,未婚的抓住机会透,聚集在道观后面的水湾处。 路口处,早就仆『妇』家丁看守,圈出一片清净地,供贵玩耍。 明月高悬,宽的小河上飘满了美丽的荷花灯。 灯仅手掌大小,花瓣分明,栩栩如生,烛光染上淡红的『色』彩,顺流而,水波微起波澜。亭子上,穿金戴银的华服孩欢笑着,头上钗环叮咚,富贵安闲。 这是同工业时代的美,诗,婉转,隽永。 程丹若很爱现代便利的设备,但总有一些时刻,得为古代的美而倾倒。 “絮娘,你来了。”相熟的姊妹笑着招呼,冷丁见到她身边站了个身着道袍的人,又吓一跳,“你死呀!” 王三娘乐可支:“瞧你吓的,仔细瞧瞧。” “别捉弄她。”又一娉婷少走亭子,微微笑,“这是谁家姑娘,过去好似未曾见过。” 王三娘道:“许娘,这话好没思,你难道见过京城所有人家的儿?” 原来这就是许家。 程丹若好奇地投去一瞥。 容貌美丽,身材合度,外表没有短板,难得端庄静雅,仪态从容,质上把群芳压得死死的。 章节目录 第59章 落水了真的是意外的意外 面对王三娘的咄咄『逼』, 许意娘不卑不亢:“不过些许奇罢了。” “偏不告诉你。”王三娘拉过程丹若,取来荷花灯纸笔,准备书写心愿。 程丹若左右混不进她们的圈子, 不必讨许意娘, 跟着王三娘一旁,问:“写什么呀?” 王三娘见她冷落许意娘, 难免『露』出真切一些的笑意:“什么都行。” 程丹若提笔, 思忖片刻,忍痛放弃“不婚不育保平安”的心愿,不功不过写“平安顺遂”四个字。 王三娘却是当即写诗一首,放入河灯, 顺流而下。 有瞧见,不免道:“三娘行也太冒失,哪怕不说亲, 也是尚书门第, 若是给哪轻浮子弟捡去,又要惹来风波。” “吴妹妹言之有。”许意娘温言道,“闺阁笔墨,不流落外之手, 絮娘三思。” 又看向程丹若,神态平和,“这位妹妹认为呢?” 程丹若品度她行, 觉得有点意思,道:“无父无母之,不敢当尚书千金一声姊妹。” “甭她,就她周全识礼,咱们都是不要脸的野丫头。”王三娘冷哼一声, 自放了河灯。 许意娘叹气,微『露』无奈之『色』。 程丹若提起袍角,蹲河边放河灯。小灯脱手,便慢悠悠地『荡』开,混入无数花灯之中。 水官解厄……倘若真的有水神,就她送回现代吧。让她没入无尽河流,穿越时间浩海,回那个平等的、发达的、充满希望的时代。 程丹若怔怔立了片刻,倏而失笑。 做什么不切实际的梦呢。 十几年了,居然还没有死心。每次看见河流,都想跃入其中,试试能不能回去,却没有一次有勇气尝试。 毕竟,溺死不是一个舒服的死法。 胡思『乱』想间,余光瞥见异常。 几步远处,王三娘本来打算放第二盏祈福的河灯,蹲下来的作却有些怪异。 “王……”程丹若才张,就见她浑身抽搐,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倾倒,“噗通”摔进了河中。 其他女孩被静吸引,纷纷扭头。 “絮娘落水了。”有尖叫。 许意娘反应快,连连吩咐:“快去叫,有谁识水『性』,快下河救!” 程丹若环顾四周,却发现丫头仆『妇』们都不知所措。这是北方,水的不多,通常只有游湖,大户才备下熟识水『性』的仆『妇』。 今天只放河灯,一时要找,竟不知道从何找起。 急救拖不得,程丹若没空等她们找来水的仆『妇』,立时脱鞋下河。 河水冰凉刺骨,亏得不算深,程丹若的身体现代十分接近,保留了游泳的肌肉记忆,没多久便游王三娘身边。 溺水之十分可怕,她没有贸然相救,观察了一下,见她四肢抽,没有抓扑腾的举,这才绕背后,试探着托起腋下。 王三娘双目紧闭,意识全无。 程丹若抱住她,准备折返。谁想这时,背后有喊:“是我三妹!三妹!!” 她扭头一看,只见一个年轻男子脱了斗篷,直接下河过来了。 “三妹,放开我妹妹!”他看见自三妹被一个男抱在怀里,又惊又怒,狗刨着游过来,一夺王三娘,又往原路扑腾。 程丹若拦不住他,又怕王咏絮不能及时得救治,只跟过去。 对面是女眷放灯的斜对面,年青男子的汇聚之地。 “斗篷!”王郎湿漉漉地抱着妹妹上岸,胡『乱』卷起斗篷裹在她身上,“呢?都死光了?叫大夫!” 程丹若忍无可忍:“我就是大夫!放下她,让开!” 王郎愣了一下,这才发现穿道袍的不是个郎 君,是位娘子,又见她浑身湿透,登时发蒙。 “让开。”程丹若跪倒王三娘身边,侧过她的脑袋,清除她鼻的污秽,然后解开她的衣领,让她俯卧,双手抱腰提高腹,拍打后背,倒出胃里的积水。 试试鼻息,呼吸还在,再拨开眼皮看看,瞳孔并未扩散。 她俯身贴近胸膛,倾听心跳。 万幸! 心跳居然还算有力。 “我三妹怎么样?”王郎君焦急地问,“她是不是犯病了?” 程丹若没她,观察着王三娘的反应。 她像慢慢恢复了意识,『迷』蒙地睁着眼,身体发抖。 程丹若拽过斗篷,替她保护住核心位的体温:“王姑娘,能听见我说话吗?” “、冷。”她说,“头……晕。” “马上送她去暖和的地方,叫大夫来脉。”程丹若说,“背她,不要抱,让她水吐出来。” 王郎照办,又不放心:“既然姑娘是大夫,不如我同去。” 程丹若一时迟疑。 她脉的功夫比不上老大夫,急救过后恐怕帮不上什么忙,而且自己也落水,最迅速换下湿衣。 犹豫间,已经有替她回答了。 “京城是没有大夫了吗?”谢玄英疾步开,挥手示意小厮赶远处的,压低声音,“欺负女眷,你意思?” 他方才离得远,瞧得不真切,这看清了,火冒三丈。 两个女眷的衣服都湿透了,在冬天穿得厚实,不『露』肤『色』,只是紧贴身躯,多少『露』出女子的身线。王郎倒是,自己妹妹裹得严实,却叫程姑娘这般过去,岂有此? 谢玄英咄咄『逼』,王郎不免心虚。 他是救心切,也是看下菜,换做许意娘和别的小姐,自不敢叫冒着冷风帮忙,可这姑娘未见过,衣着打扮也寻常,难免少些顾忌。 “你要往哪去?”谢玄英解开斗篷,迅速罩在程丹若身上,恨不得揍这伙一顿,“头多少你没瞧见?” 王郎讪讪,往对岸瞧了瞧,已有仆『妇』抬来暖轿,便道:“那往后头去。”他背上王三娘,大步上石桥,径直去对面。 那边,许意娘瞧见,不慌不忙调度手接应,自己上阻拦外男。 可待看清是王郎君,她便主退开,并招呼其他避让,叫他快速送王三娘回观里。 谢玄英转头,看向拧头发的程丹若,深吸气:“我送你回去,师母可在?” “义母不曾来,我自己回去就行。”程丹若拧干湿发,“我认得路。” 洪夫不在,谢玄英哪里敢放她一个回去,已经落了水,再吹冷风,非得生病不可。 “跟着我。”他也上了石桥。 对面的许意娘停下脚步,秀美的面上浮现一丝惊讶。 谢玄英才看清她是谁,亦是一顿。 空气立时安静,似有若无的目光扫来扫去。 程丹若扫了扫他们,略有疑『惑』,原想等等看,可风吹着实在冷,只抱歉地打搅他们:“许姑娘。” 许意娘怔了怔,方才问:“何?” “你看见我的鞋了吗?”程丹若说,“麻烦找来给我,谢谢。” 谢玄英震惊地瞥来一眼:你没穿鞋? 程丹若冷淡地看回去:正常下水谁穿鞋?又不是没穿袜子。 他:“……” 许意娘也有些意外,赶紧吩咐丫鬟她鞋送过来,犹豫地开:“谢郎……” 谢玄英何须她说,早就背过身。 程丹若立时踩进云履:“多谢。” 她瞥了许意娘一眼,知道让谢玄英送她回去,必定要多出很多没必要的麻烦,断道:“谢公子,留步。” 谢玄英正想说话。 “我认得路。”她打断他,“劳驾让让。” 谢玄英不当着旁的面她争执,点点头,转身开。 “你身上都湿透了。”许意娘扫过她湿透的衣领,关切道,“若不介意,我取一套衣裳来予你。” 程丹若摇摇头:“我都捂暖了,再换衣裳反而容易着凉,还是先回去了。你也不必送,我认得路。” 说完,朝她点点头,穿过其他小姐们奇的目光,快步回观中。 七弯八拐院,却见谢玄英又在那里,不诧异。 “我的门。”他解释,“快进屋,我叫去拿手炉了。” 体温正在流逝,牙关颤栗不止,程丹若说不出话,勉强点头,疾步进屋。 晏鸿之和王尚书聊得起劲,见她冒冒失失进来,拧眉:“什么这么急?” “老师,大宗伯。”谢玄英施礼,代为回答,“王娘子落水了。” 王尚书灿烂的笑容冻结:“落水?” 谢玄英道:“程世妹和王五郎救了她,已经送回后头去了,也清醒。” 王尚书松气,赞许道:“子真兄收的女。”他见程丹若头发『潮』湿,知道不适合留下,便说,“时候不早,先一步。” 晏鸿之起身送他,待了,方才问:“怎么回?端端的,怎么落水了?” 程丹若靠在炭盆边上,手脚略微恢复温度,解释道:“王姑娘似是有疾在身,一时犯病,不慎落水。” 晏鸿之吁气,他还当是学生惹出的呢。再瞧瞧程丹若,不皱眉:“你这样可不行,吹了风怕是要着凉,得寻个地方为你换衣裳。” “等炭盆点起来,衣服也干了。”程丹若裹紧斗篷,叹气,“穿穿脱脱,更容易着凉,我这么捂着倒还。” “罢了,那便早些回去。”晏鸿之两步,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你平日最不耐烦这些地方,今日来可有?自去,不必管我们。” 谢玄英道:“原想和大司马的大郎说话,也不是什么大。我先送老师回去吧。” “用不着,兴师众的。”晏鸿之摆摆手,又吩咐墨点,“寻个候着,老大一回来,同他们说一声我们回去了。” 谢玄英没法子,只匆忙接过柏木拿回来的手炉,塞程丹若手中,送他们上马车才离开。 不久,柳氏唤出来,说是要回去。 等马车备,她却招手让他上车:“有话问你。” 谢玄英只进去。 柳氏问:“怎么回,你和许意娘照面了?” 谢玄英道:“王娘子落水,王五莽莽撞撞地要带头去,被我拦住了。” 柳氏目『露』狐疑:“关王娘子,你居然沾手?三郎,我可同你说,王其他小娘子,娘可以考虑,三娘……唉。” 她摇摇头:“我也爱她文采,可你也知道,她的病是不了的。” 谢玄英语气微沉:“母亲,还是暂缓婚为。” 柳氏挑眉:“噢?” 谢玄英:“最近太『乱』了。” 柳氏打量着子,饱含深意道:“等个一年半载,也不是不成。可你若是有了心上,难保不定亲。” 母亲的试探,在谢玄英看来洞若观火,平淡道:“母亲言之有,那多等三年了。” 章节目录 第60章 上门客王家的应对 冬夜下水, 非同小可。 程丹若回到晏家,急忙泡澡洗头发。洪夫人命人送来炭盆和姜茶,饶如此, 烘头发时还了两个喷嚏。 她倒不急, 冒虽逃不掉,可她带了不少代『药』物, 就算倒霉发烧, 也有退烧『药』可用。 丫鬟们却忙得团团转,一会儿烧炕,一会儿捧茶,还问要不要请大夫。 程丹若:“我己就大夫。” “那姑娘快开个方子。”紫苏道, “奴婢马上去煎『药』。” 她无奈,只好报出一个治风寒冒的参苏饮,由紫苏煎了『药』, 硬着头皮喝下。 烘干头发, 她早早睡下,半夜却觉到一阵强烈的腹痛。 要糟! 大姨妈来了。 程丹若暗叫麻烦,只能叫醒守夜的丫鬟,拿来月事带系好, 又喝了热茶,躺回被窝休息。 后接连三天,都在床上度过。 痛不欲生。 她的月事一向艰难, 当年和陈老在水里泡了那么久,此后就没有准过。有心调,用『药』却要经过黄夫人的,只能算了,来时针灸几次, 也能对付。 好在例假不准,两三个月才来一次。 没想到这次下水一趟,惹出旧病,吃止痛『药』都止不住,差点抠断指甲。 洪夫人对她不差,专程请了大夫来,道寒湿凝滞,“寒湿客于冲任、胞宫,与经血相搏结,使经血运行不畅”。 也开了『药』。 程丹若不得不每天喝苦『药』汁子。 好不容易挨过月经期,免疫力有所回升,代的身体呈出强悍的一面,很快解决掉冒。 但古人对待生病十分慎重,晏鸿停了她的课,要她痊愈才能出门。 无奈下,程丹若只好派喜鹊去前头,问他借书。 “老爷,三姑娘说,想借王尚书和许尚书的文集看看。” 晏鸿眉头高高挑,好半天,又笑又叹:“好,给她!”命人包了好几本文集送去。 白里,程丹若就窝在炕上,借着外头的光线看书。 她对王尚书比较兴趣,先看他的。这一看,果然瞧出许多有趣的事。 王尚书,岭南人,名辞,号厚文,人称厚文先生。他也确实能,出版了诗集、杂文和经义批注。 目前,经义批注卖得最好,因为这算他的科考心得,属于考试辅导书,假如当年的科举由他主持,这本能卖断货。 程丹若没看他这本,首先看他的杂文集。 杂文么,什么题材都有,其中就有对于“天”的论述。具体内容不重要,重要的,按照他对于“”的看法,“随处体认天”,他也心学的。 回头问了晏鸿,果真如此。 心学其实不止一家,阳明心学外,还有白沙学派。王尚书岭南人,学的若水派的论,和承李悟的晏鸿不一家,却殊途同归。 且这两个人,曾同年。 二人同一年中的进士,晏鸿为二甲传胪,入翰林,王尚书二甲三十一,-点还不如他。 但晏鸿因为李悟的死,愤辞官,从此没有涉足官场,王尚书却心在稷,决意留下,继续奋斗,经过数十年的宦海沉浮,终于为六部尚书一。 另外,同年的探花苏子思。 他和晏鸿的友谊就在翰林院结下的,只不过后来也辞官归乡,甚至出家,一心思考哲学去了。 看完杂文集,程丹若就解为什么王尚书的诗那么豪放,直接“恨谢郎”。因为他看到了谢玄英的美,承认他的美,所以宣扬他的美。 这就“随处体认天”。 至于许尚书,没错,他八面玲珑,维持朝廷平衡,正证明了他的政治主 张:□□! 心学提倡的个『性』解放,完全与此背道驰。许尚书学派的,并且认为应该抑制心学,重新稳固学的正统地位,达到君臣和谐治世的美好世界。 病愈后,照例的读书,程丹若听晏鸿讲完课,问了他一个问题。 “许、王争,和两派的念分歧有关吗?” 晏鸿问:“为什么会这么想?” “觉。”程丹若说不出所以然,只有一种模糊的预,这种直觉来源于历史的大局观,也源她身处其中受到的波澜。 “身在内宅,对朝廷一无所知,未免空『穴』来风啊。”晏鸿不曾作答,反抛出疑问,“况且,真假,与有何干系?” 程丹若说:“只有些担忧罢了。” 晏鸿:“噢?” “很多事都在变,变得快了。”她闭上眼,肤表有细微的针刺,令她不安。 公元16世纪,哥白尼提出心说,麦哲伦环球旅行。西方正在迎来变化,东方却陷入北虏南倭的危机。 还有,小冰河时期,难以避免的天灾,殖民扩张的开启……历史正在一个关键的分叉点。 程丹若说:“我觉得很害怕。” 晏鸿喝茶的动作顿住,讶异地看着她:“为父虽非显贵,护住却不问题,怕什么?孤老家中?” 程丹若摇摇头,无法告诉他,己究竟在害怕什么,畏惧什么,彷徨什么。 “没什么。”她深吸口气,若无其事道,“病中空闲,胡思『乱』想罢了。” 晏鸿道:“这不在需要『操』心的事。”他拿过书案上的一张拜帖,“这王家的帖子,定了两后来拜访。” 程丹若不由叹气。 他饶有兴趣:“送礼上门还不高兴?” “我救王娘子,就只为了救人,一旦谢来谢去,就不再那么回事了。”程丹若回答,“王家想必也十分为难吧。” 同的救人,上位者救下位者,恩重如山,下位者必须激涕零,肝脑涂地;拯救者和被救者地位相当,便见义勇为,值得结交;下位者救上位者,就忠心可嘉,赏识恩赐。 “我倒希望简单一点。”她叹。 晏鸿问:“想做个大夫?”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老话说,大恩如仇,恩义难偿还的人情债。她希望己救人纯粹救人,给些诊金便了结医患关系。 但在古代,大夫的地位低了。教他父亲的李御医,曾提过在医院供职的情形,给大臣治病就罢了,最怕给皇帝看诊。 跪诊小事,就怕出点差池,全家『性』命不保。 她可以治病救人,但不能做纯粹的女医。 晏鸿笑不语。 两后,王家上门拜访。 护送的王五郎,主力王家四,跟一个王三娘。 大『奶』『奶』已经同程丹若提过王家:王尚书有四个儿子,大房到四房,总共生了七个儿子,六个女儿,可谓人丁兴旺。 其中,王三娘和王五郎均四房所出,四的亲生儿女。 这阵容倒应有义。 王四进门,先笑着与迎客的大『奶』『奶』寒暄,进正堂后,再向洪夫人请安。 “原早就想来的,偏生这几落雪,实在冷得紧,这才拖了两天,还望您不要介怀。”四诚恳地道歉。 洪夫人笑道:“这么冷的天,冻坏孩子可不美,我都一的心思,谈何怪罪呢。” 四笑盈盈地福身:“多谢您体谅。”又看向程丹若,连连夸赞,“不我奉承您,还您和子真先生有福气,这么好的女儿,合该落在们家,换做我,着灯笼都找不见。” 程丹若侧过脸,心想,这还不叫奉承? “家三娘也不差, 我怪爱的。”洪夫人礼尚往来,催促丫头给王三娘上茶上点心。 王三娘面『色』略有苍白,笑着道了谢,慢慢吃糕点。 大家客客气气地互相吹捧一会儿,进入正题。 四道:“今我来,不为别的,得叫我家三娘好好谢谢救命恩人,若不丹娘及时下水,我这孩子可就险了。” 话音才落,王三娘立即身,端端正正地朝程丹若福下,肃然道:“多谢姐姐救命恩,絮娘没齿难忘。” 程丹若早已避开她的礼:“王姑娘客气了。有福人,纵然没有我,也不会有事的。” “头一个下去的,光这事,我便要谢。”四握住程丹若的,脱下腕上沉甸甸的镯子,“今后,就同我亲生女儿一。” 程丹若收回,谁想四攥得紧,又不好用力挣脱,无奈地看向洪夫人。 洪夫人笑道:“我们老爷同大宗伯也旧相识,这见面礼,我们收下,可张张嘴就骗走我们家孩子,可不能的。” 她拔下发髻上的簪子,『插』到王三娘头上:“絮娘,我们丹娘才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们姊妹既然有缘,今后就当姐妹来往。” 王三娘大大方方道:“倘若姐姐不嫌弃,我然愿意。” 若再推拒,反倒坠了晏鸿的脸面,程丹若便道:“或许我妹妹呢。” 王三娘说:“我泰平四年的春天生的。” “那我可只能厚颜当姐姐了。”程丹若道,“我泰平三年生的。” 王三娘笑道:“姐姐秋天的生吧?” “,母亲生我那天,舅家送来一筐石榴,故以此为名。” “这可巧了,我生的那天,好大的柳絮,祖父才为我取名咏絮。”王咏絮道。 程丹若不禁说:“人如其名。” 洪夫人见她二人果真投缘,笑说:“们陪我们说话也无趣,丹娘,带三娘去屋里坐坐。” 程丹若应下。两个女孩规矩地告退。 离开正屋,王咏絮就活泼多了:“早就想来谢谢,娘非要我在家闷半个月。呢,为了救我下水,有没有生病?” “赶上月事,歇了几,其他倒不要紧。”程丹若带她走进己的隔院,“地方小了点,不要介意。” 王咏絮说:“我们家人多,我也与姐妹们用一个院子,这儿还清净呢。” 两人在窗边的炕上坐下,喜鹊端来热茶与点心。 王咏絮喝口茶,重重叹了口气。 程丹若征询地看过去。 王咏絮组织语言:“我五哥让我同道‘对不住’,不知子真先生家的,前多有冒犯,请姐姐原谅则个。我替五哥向姐姐赔礼了。” 说着,站来向她深深一揖。 “没什么。”程丹若不得不再次身避开,“我并不在意。” 王郎能毫不犹豫下水救妹妹,可见人品不坏。所以,他不不懂得尊重人,只他的尊重只给与己平等的人。 她真的不生气,只觉荒唐。 王咏絮抿住唇角:“这般大方,我却不知如何好了。明明那才认得,大冷的天,却愿意下去救我,反倒其他人……” “她们不懂水『性』,想救也无能为力。且,溺水人不伸就能救,不知道的人下去,容易弄巧拙。”程丹若宽慰。 王咏絮说:“那也要谢。” “已经谢过了。”他们越激,程丹若越无奈,“换做别人我也会救,请不要放在心上。” 章节目录 第61章 试做药一心做实验 王咏絮见程丹若着实不想再被谢, 识趣换了话题。她挑了不会错的开头:“你在看我祖父的诗集?” 程丹若看案几上的杂集,点点头:“大宗伯的诗写得很动。” 王咏絮道:“我祖父说,‘真诗在民间’, 风雅颂流传千古, 皆是自然之音,所以格调与真情, 真情为重, 只要自真心,雅俗共赏。” 程丹若笑了,又道:“附录还有你的两首小诗,我也很喜欢。” 王尚书的杂文集有诗一篇, 附上了王咏絮幼年之作,一咏猫,一咏金鱼, 都有真质朴的可爱。 王咏絮『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待我再集些诗词, 便也出一本诗集。” 程丹若:“拭目以待。” 王咏絮看了她一眼,倏而苦笑:“姐姐真是情中人,可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何年才能达心愿。祖父的诗集录我之作, 大家不过一笑置之,我若印刻诗集,必是要连累王家的誉。” 时下, 女子出文集本就不多,有些许作品流落在外,也是与夫君合录,这算是夫唱『妇』随的佳话,文人们普遍宽容。但女子单独出一本诗集, 难免会被人说道,尤其未婚女子,总让人觉得不大检点。 刻薄一些的,还会与风尘女子相提并。 王咏絮自持文采,亦有才女之名,局限于后宅闺阁,离真正传出诗文还有很遥远的距离。 程丹若对古代始终隔了层,不敢贸然提议,只安静倾听。 大约是怕交浅言深,王咏絮点到为止,没有多说,又换了个话题:“姐姐是哪里人?” 程丹若无意隐瞒来历,把身世简略说了。 王咏絮十分讶异。她原以为程丹若是晏鸿之的远房亲戚,家道中落,方才被收为义女,没想到她全族死绝,真正的孤家寡人。 “是我冒失,让姐姐想起伤心。”她不由道,“还道我已经命途多舛,未曾想你的经历,比我艰难百倍。” 程丹若捧着茶盏,等她往下说。 果不其然,犹豫片刻后,王咏絮旧话重提:“姐姐不问我为何落水吗?” “你想说的话,我愿意听。”程丹若没有探究人隐私的习惯,“不想说,我也不需要知道。” 王咏絮道:“其实在京城早就是人尽皆知的,我已经……”她顿了顿,方才道,“那时候我犯病了,才不小心落水的。” 聊起病情,程丹若就精神了,放下茶杯:“痫症吗?” 王咏絮叹气:“姐姐果然已经知道了。” “我是大夫,猜的。”她说,“请大夫针灸过没有?” “请啦,祖父专请了田院使为我诊治,说是淤血蒙闭心窍所致,也有吃『药』,只是不见好。有时饮食不调,或气急了,吹了风,便会作一二。” 王咏絮自嘲道,“十岁时,昌平侯夫人过寿,我被台上的锣鼓吓到,当时就犯了病,京城的人都知道我……” 程丹若问:“是下来就有,还是过病才有的?你家里人有没有过?” 王咏絮愣了一下,人家听说这,多半是宽慰或同情,怎的她还问上了。 “抱歉。”程丹若道,“大夫的习惯。” “无妨。”王咏絮升起微弱的希望,“这病,能治吗?” 程丹若说:“痫症可以调养,尽量减少病,也不影响育。” 王咏絮张张,没想到她会把育放嘴边。 “可以让我把脉吗?”程丹若一次遇到癫痫病人,颇为好奇。 王咏絮犹豫下,乖乖伸出手腕。 程丹若认真替她把了脉,又看了舌苔。 舌紫暗,脉弦涩。她忖度道:“是瘀阻脑络症,外伤引起的吧?” “正是。” 王咏絮已有几分信服,细细说来,“幼时『乳』母大意,将我摔到上,听说当时没什么,后来被母亲我头上有肿包,方才知道跌了跤。” 程丹若点点头:“已至此,神伤无益,按时针灸,远离水源,早起早睡,少思少虑,活并无大碍。” 王咏絮涩然一笑:“也是,多谢姐姐了。” 两人默契跳过此,又说了些京城的吃食。 过半个时辰,『色』不早,王咏絮方才提出告辞。程丹若送她回正院,和王四寒暄两句,这才结束一的社交。 -- 王咏絮与母亲、兄长回到家,免不了说起今日的。 王四听闻始末,不禁叹息:“没想到竟是孤女,身世也委实坎坷了些。” “我观她举止虽有粗疏,是个磊落的人。”王咏絮点评,“不以习医为耻,不讳言过往,亦不见谄媚逢迎。” 王四问:“听你的意思,是个可以结交的?” 以王家的处,绝不可能有恩不报,但怎么报,就要仔细斟酌了。倘若她是小户人家的姑娘,那么,王家备一份厚礼,四收她作义女,再为其父兄谋一份前程,就算是十分妥当的报答了。 可这在程丹若身上行不通。 她是晏家的义女,洪夫人也委婉拒绝了王家的意思,又无父兄在世,实在是无处下手。 总不能送钱吧?这也侮辱人了。 “母亲,程姐姐不难相处。”王咏絮说,“她就算是个小家子气的,看在这次救命之恩的份上,我也尊她一‘姐姐’,何况人不坏,自该真心结交。” 王四叹气,人情债可不好背,但一时想不处别的法子,只好道:“既然子真先能收她为义女,人品必然不差。无她出身如何,我们拿她当正经小姐来往就是。” “下月家中赏梅,我下帖子请她来。”王咏絮说。 王四流『露』出怜爱之『色』:“好,都依你。” 她有二子,唯独一女,偏还是为自己疏忽,挑了个冒失的『乳』母,害得女儿这般文采,说不好亲,屡屡遭人嘲笑。 屋中,程丹若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王咏絮的病例,并回忆癫痫相关的知识,抄录在下方。 来到晏家不缺笔墨后,她就开始整理病例了。这么做,也没有具体目的,只是将脑海中的知识汇集记忆,方便查阅复习。 “姑娘。”喜鹊为她换上热茶,试探着说,“王家姑娘可有邀你参加宴会?” 程丹若问:“什么宴会?” 喜鹊道:“王家有个梅园,栽种红梅上千,每年冬都要请人作诗赏梅,京城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赴宴,若姑娘也能,便能多结交些朋友。” “没有。”程丹若搁笔,“你很想我吗?” “姑娘既然身在京城,自然免不了交际。”喜鹊和紫苏一样,虽然不见得对她有多忠心,但前程在她身上,自然盼她更好,“有人领着,半功倍。” 程丹若说:“人家请就,不请也实属正常,大恩似仇,有恩情在,反倒不好交朋友。” 喜鹊『露』出失望之『色』。 “先别说这个了。”程丹若道,“我有个单子,你能不能寻人替我买来?” 喜鹊是家子,母亲是洪夫人的陪嫁,这点小难不倒她,应下道:“姑娘想做什么?” 程丹若:“『药』。” 她安身立命的是医术,可行医经验不足,如今也无处刷病例。正好先前得了一些香器,已经用得颇为顺手。 可以试着做一些简单的『药』物了。 “东西不多,瓦楞子、冰片、山羊油脂。”她说,“再给我弄些小罐子。” 喜鹊不明所以,但都记下。 她做麻利,过了三 就弄到了手。 程丹若尝试制作冻疮膏,也简单。 “将瓦楞子煅透,为末,水飞『乳』细,加冰片,共『乳』细末,以山羊油熬化,调和膏”。 小白鼠就是院子里的小丫头。 气渐冷,她们手上都了冻疮,且开始溃烂。 她每人一小盒,令她们每日涂抹,且中午唤来,挨个查看是否有效,在实验日志上记录。 效果还不错,但对于没有溃烂的冻疮,似乎不对症。 于是又做冻疮『药』水,主要分是红花、酒精、樟脑。 程丹若决定尝试提纯酒精。 她翻阅《香谱》,有一记载名为“大食水”,即蔷薇花『露』,每日沾一点涂抹在耳廓处,用法与香水一模一样。 拿问晏鸿之,他道确有此物,过是舶来品,但自宋代后国内也有仿作,但均非最原始的蔷薇(即大马士革玫瑰),多用本花卉。 程丹若说:“熏蒸花『露』,应该有一专的器物,那个东西长什么样?” 晏鸿之大致描述了一下,又说是酒器,酒坊里常用来做烧酒。 程丹若服了。敢情在放大镜有了,蒸馏器也有了,莫非中国过风雅,才在代医学上慢那么多? “我想要一套这种器具。”她说,“还想要一与水晶眼镜相仿之物,想请义父帮我寻人制作。” 迟疑片时,又道,“我愿意出一百两。” 晏鸿之挑眉:“你才多少积蓄?这东西哪里值一百两?” 程丹若松气:“那就好。” 晏鸿之说:“水晶之物,我有家相熟的铺子,你拿图纸来,叫人定做就是。至于花『露』蒸具倒是难,酒坊的器具大而笨重,你们女儿家用的倒不多见。” 她立即道:“我可以画一个,若能定做最好。” 一边说,一边已经铺纸,迫不及待添水磨墨,预备画图。 蒸馏器的制作并不难,热源不需要酒精灯,温度计做不出来,暂且忽略,关键是烧瓶和冷凝管。 烧瓶为了不爆炸,一定要是蒸馏烧瓶的形状,使受热均匀,而冷凝管为没有水泵,采取的是面蒸酒系统的冷凝款式,外层使用冰桶。 正好,冬冰雪随处可见,不愁没有原料。 蒸馏的原理,古人不算陌,晏鸿之瞧见,只称赞:“看着小巧多了。”又看看工艺,觉得不难,随手问,“回头替你弄来,这是打算改个花『露』方子?” 程丹若摇头:“做『药』。” 晏鸿之一脸大煞风景的无语。 “不。”他摆手,“不能白得奖赏,年前,你得合一味香出来,什么时候做了,要的东西什么时候给你。” 程丹若原就不好意思白得蒸馏器,闻言立即应允:“好。” 章节目录 第62章 赏梅宴富贵人家的冬天 程丹若才入门香道, 不选太难,挑了一个巧,为:赵清献公香。用原料非常少, 白檀、玄参、『乳』香三味而已。 最重要是, 赵清献公是北宋时有名铁面御史,与包拯齐名, “平时以一琴一鹤自随”, 苏轼称赞他“玉比其洁,冰拟其莹”。 因此,这味合香香气且不说,意思十分美好, 比一听就狎昵江南李主帐中香安全得。 香还未做完,王家帖子已经到了。 程丹若还视若寻常,喜鹊却先喜形于『色』, 提前为她盘算起当日要穿衣, 每天与紫苏一道做鞋做荷包,十分上。 而,赴宴已经是十一月末事了。 京城飘起细雪,干碎雪沫子洋洋散散, 坐在烧热屋里看,确实很美。 但程丹若捧着手炉,坐进马车去王家郊梅园时, 看见了路边赶路百姓。他们穿着打满补丁夹袄,冻得拱肩缩背,『露』出手上全是溃烂肿块。 京城贫苦百姓其实不算惨,大户人家好脸面,总有人施粥施『药』, 善些,还会送旧衣。 可这样场景,落在生长于新社会程丹若眼中,仍令她恐惧。 她畏惧这个时代残酷,怜悯他们不易,也害怕自己会沦落到那样地步。 “快把帘子放下。”大『奶』『奶』关切地说,“瞧把你冷。” 程丹若顺地放下棉帘,挡住灌入冷风。 “别怕。”大『奶』『奶』宽慰道,“虽说今儿去人,你只消跟在我身边就是,你大哥官职不高,咱们也不掺是非。” 程丹若轻轻“嗯”了声。 大『奶』『奶』瞥去一眼思量。说实话,程丹若不是她喜爱女孩儿,她没有令人如沐春风社交本事,谈吐举止不招人疼,优点是安分守己,平日里安无事是好,这会让却显得有些闷。 “大嫂。”她开口,终于像个初次入社交场小姑娘,打听道,“王家请是谁家人?” 大『奶』『奶』细细说明。 程丹若认真听,努记。 到了梅园,才惊觉今日来人真是不少。马车一辆接一辆,目不暇接,且出十分有趣滑稽避让场景。 首先,按照《夏典》规定,官员之间有严格避让规则。比如说,三品官员见到公侯驸马,引马回避,遇到一品,引马侧立,遇二品,驱右让道。 等、级、分、明。 那么如何分辨车舆等级呢?一品到三品,间金,银螭;四、五品,素狮;六品至九品,素云,看装饰就知道是几品官家车或轿子。 但规定是规定,实际是实际,要是人人遵守规定,就没有所谓礼崩乐坏,僭越成风了。 这个“坏”是内阁开,最开始,内阁位卑而权重,可以不让尚书,后来因为各各样情况,反正胆子大敢不避让。久而久之,高位可避让低位,比如谁不敢要锦衣卫实际负责人避自己车马,反过来要避开对方,低位避不避高位,要看高位是实权还是虚衔。 死记硬背品级是无用,只有掌握京中政治风云,才在避让上得应手。 程丹若嘴上:受了。 里:有『毛』病。 不过吐槽归吐槽,她仍十分认真地围观了一阵,方才随大『奶』『奶』进去。 晏大爷目前官职不高,正五品户部郎中,在京城里不算什么,拿到王家帖子,主要还是看晏鸿之面子。 姑嫂二人进屋略微寒暄后,就被带到偏厅喝茶。 偏厅里太太小姐们,是爹或丈夫官职不高但清贵一列。比如翰林学士,正五品,负责给皇帝讲课,五品侍读侍讲,《五经》博士,负责乡试、会试考试,殿试收卷。 大『奶』『奶』与诰命仿夫人们聊天,顺带介绍程丹若。 听... 闻是义女,夫人们面『色』淡淡。不过晏鸿之是名士,士林名声极佳,她们不会傻到作践,着点点,只不理睬罢了。 这让程丹若松了口气。 她开始观察今天来客。 根据大『奶』『奶』介绍,身边太太小姐低语,客人们分为三拨:一拨以偏厅之人为代表,是文坛清流,职位偏低;一拨是同僚,尚书家,侍郎家,全是一等一高官;一拨是亲眷,王家结亲各户人家。 有意思,联想到所谓内阁名额之争,就更有意思了。 程丹若在晏鸿之那里补习过常识,本朝内阁大学士,非尚书、侍郎不可任。也就是说,最高权机关人,必定兼任尚书或侍郎。 六部尚书加侍郎,总共十八人。当,因为有兼任情况,或许不足此数。 内阁名额一般有几个呢?四到六个不等。 如今,李首辅已经快七十岁人了,今年又屡次告病,就算坚持,又再守少年?届时,内阁空出名额,就会落到其他十几个一二品高官身上。 她正回忆着要点,突见正厅王大太太起身,与其他妯娌一道去门口迎接。 如此慎重,必有贵客。 “安国夫人嘉宁郡主到了。” “安国夫人是谁?”程丹若问。 大『奶』『奶』嘴唇翕:“贵妃之母。” 程丹若恍。惯例,戚封为承恩侯或承恩公,贵妃不是皇后,父亲便没有获得爵位,只有母亲封了一个国夫人虚衔。 “两家有亲?” 大『奶』『奶』道:“王尚书长孙女嫁到了贵妃娘家。” 程丹若有点意:“是么?” 清流文官孙女嫁戚,真不拘一格。 “柴妃贤德,颇有善名。”大『奶』『奶』倒是对这家人评价不错,“柴家子中举后方来求娶,不算辱没了。” 程丹若马上给柴贵妃提了一个等级。 好家伙,女为贵妃,家里人还知道上进,如下一辈再考中进士,妥妥延续三代后起之秀。 王尚书这门亲事,结得不亏。 此时,安国夫人与嘉宁郡主已经进了二门。 安国夫人略富态,衣着华贵,不过也就是普通贵『妇』人打扮,举止普通,毕竟原先只是寻常人家主『妇』,好在女儿入宫年,家里富裕有些年,未曾『露』怯。 “亲家好。”安国夫人十分客气,不摆贵妃之母架子,气地招呼,“今儿我来晚了。” 又命身边姑娘问好,听话音是她女儿,贵妃最小妹妹。 王老太太自说不晚,又要向嘉宁郡主请安。 “可折煞我了。”嘉宁郡主盈盈道,“不请自来,做了恶客,嘉宁向老太太请罪了。” “哪里话。”王家四个媳『妇』连忙凑趣玩,“郡主来,才是为我们增添光彩呢。” 这话看似有些谄媚,但在座之人均不作此想。 因为,嘉宁郡主是个美人,艳若桃李,靡颜腻理,赤金红宝石面大红织金缂丝裙袄,完美地衬托出了她华美。更不要说身后还有四个宫人,一个捧手炉,一个捧披风,一个捧拂尘,最后一个怀里居抱了只松狮犬。 程丹若低啜茶,想,国『色』天香,是牡丹之美。只有皇家才养出这样傲气且贵气女孩子,因为她们真高人一等。 较而言,许意娘为人臣子,就少了那一份盛气凌人,如兰花,更清雅端庄,美在养与内秀。 “早听闻王尚书家梅园是京城一绝,可憾我身在封地,未曾一见。听闻安国夫人今日赴宴,我便厚颜求了太后,过来开开眼界。” 嘉宁郡主妙语如珠,将前因后果解释明白,毫无骄矜之气。 众贵『妇』不由对她升起几分好感。 ... 程丹若隔着挡风隔纱,若有所思。 客人已经到齐,赏梅会正式开始:已婚太太开始听戏,未婚小姐们被放去梅园游玩。 当,王家爱文,少不了文人墨客最爱写诗活。 王尚书给彩就是:宾客不许采摘梅园之花,魁首除。 梅花不值钱,值钱是这份殊待遇。 戏开场后不久,王三娘丫就悄悄过来,带程丹若去王咏絮会合。程丹若虽很想听一听一流戏什么样,但想想还是过去了。 作为东道主,王咏絮同姐妹们一道接待客人。年纪大些,就她、四娘一道写诗投壶,岁数小就几个妹妹到园子里游玩。 “程姐姐来了。”王咏絮携了她落座,同熟姊妹们介绍,“这就是那天救我程家姐姐,子真先生认义女。” 程丹若少不了要与初见女孩们互认过。 许意娘朝她点点,道:“今日才算正式认识了。” 程丹若瞧瞧她,倏而:“你好,许姑娘。” 许意娘道:“既在京城,今后时常来往。” 程丹若,寻偏僻角落坐下,听她们说话。 一群中学生聊天,可比已婚太太们有趣。大家先是点评今日茶,再是糕点,后在所有人默契推中,飞快进展到最热话题。 “嘉宁郡主……出乎预料美呢。”一面说,一面睃向许意娘。 许意娘不声『色』:“金枝玉叶,自非同一般。” “也不知道会不会久留京城。”不知道谁家小娘子,估计偷听了父兄聊天,居迫不及待地分享八卦,“听说是想在京城说门亲事呢。” 王咏絮白她一眼:“好不知羞,开口闭口亲事——你是怎么知道?” 那小娘子敢口无遮拦,家中当受宠:“就是听说啊,郡主那样容貌,也不知道配了谁家郎君。” “咳。”许意娘清清嗓子,“这不是我们置喙事儿。絮娘,往常你是第一个作诗,怎今日既无笔墨,也无丹青?” 王咏絮拿帕子掩口咳了两声,懒洋洋道:“前些日子着了凉,这会儿还提不起精神,今就不作了——你呢?” 许意娘道:“年年作梅花诗,也怪无趣。” 两个姑娘交换个眼『色』,又飞快错开。 程丹若拈起一颗樱桃,徐徐失。 王咏絮许意娘好似是对,是尚书孙女,一个文采斐,一个养出众,免不了被互比较。但此时,她们又非常默契地意通了。 今天做什么诗没有意义。 彩必是嘉宁郡主。 她们既不想故意写一首差陪衬,又不夺魁打脸,干脆不写。 傲气又聪明,比柔娘婉娘厉害得。 尤其许意娘说“年年”“无趣”,格意味深长。 不愧是京城贵女。 糖渍樱桃很甜,蜂蜜在舌尖化开,甜得人发颤。程丹若不由端起茶盏,慢饮一小口,化去口腔里甜腻。 又想,女孩子们在后面坐,嘉宁郡主却没有来,到在还在前,看来她先前猜测没错。 王尚书是礼部尚书,假如真提起过继,他发言权极大。 嘉宁郡主今天就是来刷好感度。 被父亲单独派到京城,为兄弟前途探路女孩——必了不得。她会怎么做呢? “程姐姐。”王咏絮不知何时走过来,拉着她手,“我知道你不爱作诗,咱们一块儿出去透透气。” 程丹若欣同意:“好。” 章节目录 第63章 雪中景 梅园的梅花真的很美。 隔绝了底层的艰难与凄惨,红色梅花绽放在枝头,映衬着不曾扫去的白雪,暗香阵阵,幽气浮动,恍如仙境。 程丹若披着一件石青银鼠斗篷,这不是老鼠皮做的,应该是鼬科类动物,具体不明,里面是动物皮毛,外面是缎子,好看又保暖,就是不大实用,沾了雪就必定会湿。 但富贵人家要的就是不实用,要避风雪的是穷苦人家。富家小姐赏雪,自有丫头打伞,自己捧着手炉,一点都不冻手。 程丹若不想叫喜鹊吹冷风替自己打伞,便提议:“絮娘,我们在廊下避风的地方站一站就好。” 王咏絮无所谓:“也好。” 两人在小楼的背风处坐下,丫头们提前铺好棉褥子,确保不会冻到小姐们娇嫩的臀部,这才退到几米外候着。 王咏絮问:“程姐姐觉得,我家这园子如何?” “很美。”程丹若实事求是,也很好奇,“种了这么多梅花,不开的时候,园子做什么用?” 王咏絮道:“借出去呀,有的是人想在我王家的园子开诗会酒会,得来的钱财正好维持周转。” “梅花这么多,酿不酿酒?” “我家的梅花酒名为‘暗香饮’。”王咏絮略显得意,“我今年也酿了两坛,若是成了,送姐姐一坛如何?” 程丹若道:“多谢你美意,但我不许义父饮酒,被他知道我得了酒,必定是要埋怨我的。” 王咏絮抿嘴一笑,对她与晏鸿之的关系有了更深的了解。 又问起她近日都在忙什么。 “做药。”程丹若说,“试验了两个治冻疮的方子,效果尚可,对了。” 她佯装才想起来,自怀中取出一张纸:“我翻了些书,这是治疗痫症的几个针灸方子,下次你遇见大夫,或许可以问问是否有用。” 论医术,她肯定不及古代中医,但她有最完善的医学资料,很多是眼下尚未有人总结论证的。 王咏絮谢过她好意,接过来看了。 程丹若莫名惭愧:“字写得不好,见笑了。” “看得出来。”王咏絮到底小,没养出空口说瞎话的本事。她跳过这茬,“多谢姐姐惦记。” 程丹若摇摇头:“举手之劳,希望能帮到你。” 要她给王咏絮治病,她自问没信心,但提供几个好方子,交给御医论证,那是真算不得什么。 “两位妹妹好生清闲。”两人正在说话,许意娘不知从何处漫步过来,“也容我躲一躲。” 王咏絮轻嗤:“看来郡主过来了,众星捧月的人不是你,可是觉得寂寞了?” 许意娘叹了口气,忽然反击:“絮娘,定亲也好,退婚也罢,均非我能决定,你纵爱慕三郎,又何必对我咄咄逼人?” 王咏絮差点跳起来:“你别胡说八道!我就是看不惯你的清高样,同谢郎有什么关系?” “说的好。”许意娘点点头,“如今偌大个京城,谁都可能嫁三郎,唯独你同我不能,最不该生分。” 王咏絮冷笑:“你以为我嫉妒你?呸!我王咏絮不是见不得别人好的,你大大方方欢喜,我自然祝福你,偏你一副都是父母之命的样子。丢了婚事,我真心想安慰你,可你到好,无悲无喜,弄得我像跳梁小丑,好,那我就幸灾乐祸,你就是活该!但凡你争取一二,都不至于弄丢良人。” 许意娘苦涩道:“你要我如何争取?婚姻大事,岂容我一晚辈置喙?” “亲事未定,我怎敢欢喜?若我那时轻狂,今日便真无立足之地了。”她诚恳地说,“我知你心善,可多少人名为安慰,实则看我笑话,我不能丢许家脸面。” 王咏絮抿住唇角,神色略微缓和。... 许意娘又道:“若我像你受祖父偏宠,我……”话到嘴边,倏地沉默,少顷,叹息道,“罢了。” 她起身,好像什么都没说过,恢复以往的端庄从容:“郡主既然来了,你我总得露面。” 王咏絮正想回敬两句,忽见一丫鬟提着裙角,疾步走来回禀:“姑娘……” “怎了?”这是王咏絮留在厅里留心情况的丫头,若有什么动静,能最快过来回禀,以便应对。 丫头蹲身:“郡主听闻园子里有冰湖,说想去瞧瞧,四姑娘已经带着去了。” 王咏絮无话可说,作为主人,当然要遵循贵客的心意:“既然大家都去了,那我们也去吧。” 她叫丫鬟送来雪帽,三人带上一道进园。 进入梅园深处,才知道什么叫“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楼阁消失了,天地之间只能瞧见白雪和红梅,美得令人心颤。 沿着曲折的小径,她们进入梅园深处。 王咏絮和程丹若讲解:“园子后头有一小湖,如今湖水冻结,正好坐冰槎。外头的不安全,你既然来了,不妨一试。” 程丹若确实好奇,等到了地方一看,敢情是冰橇。 冰床是大红木头做的,四面有低低的阑干,大小有一人独坐的,几人共坐的,由健壮的仆妇在前面拉着,倏忽而过,十分刺激。 王咏絮抛开之前的种种,兴致勃勃道:“这会儿天不阴了,正好滑几回,程姐姐敢不敢坐?” 程丹若立时答应:“好啊。” 难得有的玩,不玩是傻子。 然而,堪堪命人去拖冰床来,便见一行仆妇过来,拿着木头栅栏,准备隔湖。 王咏絮喝止:“没瞧见我们在玩么,这是做什么?” 仆妇忙道:“三姑娘,老爷说要带人在湖心亭赏雪,叫我们隔开一些,免得冲撞女眷。” 王尚书的需求名列家里第一,王咏絮再遗憾,也只能到湖边的水阁歇息。 好在嘉宁郡主通情达理,且宫中亦有冰床可玩耍,道:“正好累了,歇一歇,也该作诗了。” 于是,大部队挪到湖边水阁,上茶上点心,备纸备笔墨。 王咏絮本不想参与,却被嘉宁郡主拉住:“早听闻王家三娘文采斐然,为京城第一才女,你若不敢写,我写了又有什么趣味?” 许意娘也没逃过。 王咏絮的脸色微微一变,旋即道:“咏梅诗,我是真做不出来了。不过郡主的小狗着实可爱,可准我赋诗一首?” 嘉宁郡主和气道:“那可再好不过了。彩环,将黄耳抱来。” “是。”宫人抱来松狮犬,给众位小姐们玩耍,“它今儿有些怕生,姑娘们莫要靠太近了。” 话虽如此,不是谁家都准养猫狗的,尤其岁数小的,乍然见到毛茸茸的松狮,怎么看怎么可爱,喜爱非常。 王咏絮瞧几眼,心里就有了,略作思忖,不过一炷香,便提笔写下一首《喜松狮黄耳有感》。 文辞活泼,清新隽永。 她颇为自得,刚想请朋友们一观,忽然就听见众人簌簌起身,窃窃私语。 不妙的预感涌上心头。 抬头,果不其然,远处湖心亭上来了几个人,干瘦的老者是她祖父,坐在他下手的年轻公子,身穿黑色缂丝云纹的大氅,翻出来的一层白色皮毛光洁油滑,一丝杂色也无,乃最好的上品狐皮。 王咏絮心里蓦地窜出火气。 又是你! 她攥紧手指,气得发抖。 “絮娘?”程丹若无意间瞧见她的异常,不由关切,“你还好吗?” 王咏絮委屈死了:“为何每次都这样?!” 不是犯病就好... 。程丹若略微放心,又不解:“什么每次?” 王咏絮死死抿住嘴角。 只要审美不扭曲,没人不爱谢郎,但喜爱也有前提——没犯着自己。而她已经不止一次,因为谢玄英受委屈了。 十岁那年,她为诗会准备了一首极好的诗,打算一鸣惊人,然后大美人来了,大家都在看美人,哪怕夺得魁首,大家也不讨论她的诗,就讨论美人。 烧毁的大量诗稿,夜不能寐的推敲……呕心沥血的作品,比不过谢郎美貌。 王咏絮学不到脏话,不然真的有很多脏话要讲。 此后数年,类似的事情总是不断上演。大家毕竟同属大夏的权贵社交圈,总有几次碰见。 但凡谢玄英出现,女眷的话题就会是他。 永远是他! 就凭一张脸! “我真不明白,为何祖父今天又请他?”王咏絮憋不住,低声抱怨,“明明今天是我们王家的赏梅会,不是他靖海侯府的。” 程丹若顿时莞尔。 “我倒是觉得,大宗伯是个妙人呢。”她说。 王咏絮:“何意?” “世间的良辰美景,其实不易得。”程丹若望向湖心亭,道,“谢郎之美,就好像雪中红梅,舟上晚霞,月下芙蓉,都是偶然邂逅才能看见的东西。” 王咏絮微怔。 “花会凋谢,美人会老,彩云易散,琉璃总碎。”她道,“谢玄英最好的年纪就是当下。他还没有娶妻生子,没有变成庸碌世俗的普通男人,是空中纷扬落下的雪,还没有沾到泥泞——这样的时刻是很短暂的,看一眼少一眼。” 不知为何,这话说得王咏絮有点脸红。 她清清嗓子,冷静下来:“姐姐的论调倒是新鲜。” 程丹若:“他确实很美啊。” 王咏絮没法反驳,与她一道眺望远处。 湖心亭的积雪没有被扫去,厚厚地堆在八角檐上,像一顶厚帽子。周围是疏密错落的梅林,嫣红的梅花傲然开放,不畏霜雪,晶莹的冰珠挂在枝头,被日光晕染出七彩的散光。 琉璃水晶世界,本就已经很美很美了。 奈何谢玄英更美。 他坐在亭中,拈着一只小巧的建盏,徐徐饮下杯中之酒。于是,白皙如玉的面颊上,微微渡染醺意,墨研般的双眉自然浓密,衬出眼中蕴藏的光彩。 程丹若在心里做了总结:眼睛很亮,鼻梁很挺,嘴唇很美,身形很直。 以及,穿着大氅都能看出腰,腰真的可以。 作者有话要说:收藏死了,读者又热烈要求,那就搞一下营养液加更叭 因为隔壁在双开,只能逢3W加一次,请多谅解 如果后期力有不逮,会截止活动,我争取答应大家的一定做到,办不到的也和诸位说明白 * 另,我写文的风格就是这样~,内容和人物都有用,推动下一波剧情,但更得慢 读者这个阶段养肥跑路的很多……希望大家再坚持一下,晚点抛弃我QAQ * 言归正传,许意娘的话别有深意 小剧场二则: - 1、 今天的丹娘:男人没结婚前才是最好的,结婚就庸俗了 婚后的丹娘:……我庸俗 2、 普通女孩看小谢:谢郎真美 未来老婆看小谢:腰真的可以 这,就是现代女性和古代女孩的区别吧[doge] 章节目录 第64章 狗疯了 谢玄英不爱参加宴会。小时候,被长辈们搂进怀里揉搓,长大了,被男人称赞,被女人围观。 烦都烦死了。 但社交这中事,是每个权贵的必修课。 谢家和王家并非姻亲,文武官员也最好不好私下来往,王家的赏梅会,一向同他没什么关系。 然而,王尚书是个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的人。 他亲自下帖去请。 虽然是名帖,但与亲自相请无甚区别。谢玄英既是晚辈,又是官场后辈,哪里当得起他如此盛情,只好来了。 王尚书既为文坛顶流,自不是一般庸俗之辈。 他对谢玄英的喜爱溢于言表,却不招人厌,来都来了,邀他去湖心亭赏雪,没有拒绝的道理。 雪景确实很美,热好的酒也十分香醇。 最重要的是,谢玄英才落座,就觑见对面的水阁有个熟悉的人。 不可思议。 哪怕因为练习射箭,眼力较一般人好些,他也没想到居然真的只一眼,就将她从群芳中辨认出来。 今日赏雪赏梅,众女的衣着都差不多,正红的,胭脂红的,海棠红的,清一色的红。 论华贵娇艳,非嘉宁郡主莫属,论别出心裁,还是王咏絮的鹅黄对襟袄,论仪态自不必提,还是许意娘婀娜多姿。 程丹若的打扮其实不走心。 她随大流,穿的玉红色对襟长袄,白色宽襕裙,金簪子金手镯,总之体面是不差什么,却也泯然众人——今天的姑娘,十个里八个这么穿。 为何能认得出来呢? 心里有一个人,竟有这般不同吗? 谢玄英困惑又新鲜,不由又往水阁投去一瞥。 “谢郎,我家的梅花如何?”王尚书问。 谢玄英道:“好。” “好在何处?” 他说:“赏心悦目。” 王尚书哑然。这还真是很心学的回答。 “我同你老师乃是故交。”他很快换了话题,“今后可多多来往。” 谢玄英道:“大宗伯厚爱,晚辈愧受。” 王尚书笑说:“你放心,我的帖子就算递到陛下那里,陛下也是要赞同的。” 谢玄英轻叹口气,唇边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 王尚书的帖子是真的传到陛下面前了,写得特别好,花团锦簇,大意是: 今年冬天,我家的梅花开得特别好,我真的好喜欢梅花不畏风雪的傲骨,所以想邀请大家一起去我家赏梅。但只有梅花,就好像餐桌上只有佳肴,没有好酒,再美味都不足以尽兴。 我思来想去,夜不能寐,终于想明白缺少了什么,是你啊,谢郎。试想想,那日白雪红梅,如果能有你的容光,那么我的梅园就会像仙境一样美好。 所以,谢郎来吧,我备好美酒,备好佳肴,备好最美的梅花,等你来同我一道欣赏。 就,很肉麻。 但皇帝深以为然,道:“王卿相邀,何妨一赏?” 谢玄英只能来,并且还要好好欣赏,明天上班再转述给皇帝。 “我敬您。”他执壶倒酒。 正好再看一眼水阁。 可这回瞧,惊觉异常。女眷们惊慌地散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尚书也发现了,眯眼看去。 这是怎么了呢? 狗出了问题。 -- 一刻钟前。 松狮犬黄耳受到了女孩子们的热烈喜爱。程丹若亦然,她也喜欢小猫小狗,但考虑到没有疫苗,不敢贸然抱,远远观察了一会儿,想知道它亲不亲人。 谁想竟发现些许异常。 ... 小狗一落地,就避开了想抚摸的女孩,躲到桌椅下。 “能把它抱出来吗?”有人问。 彩环答应,蹲下来哄狗。 小狗凶狠呲牙,口角留下大量涎水。 程丹若不由问:“它平时也这么怕人吗?” “不是的。”彩环尴尬道,“黄耳平时乖得很,也亲人,这几天大约是见了太多的生人,这才吓着了。” 她想方设法,试图把狗抱出来,免得被郡主责骂:“黄耳,来,来呀。” “平时也这么多口水吗?”程丹若眉关紧锁。 彩环:“不是,这两天才……啊!”她方才把手伸到桌下,这会儿一时走神,没留意就被狗咬了口。 狗的牙齿何等尖利,真的用力撕咬,直接啃出血洞,撕下皮肉。 彩环疼得要命,手掌鲜血直流。 “离那只狗远点。”程丹若不确定狗是不是得了狂犬病,但没有疫苗,一旦感染上病毒,真的半点法子也没有。 她扭头寻人:“有没有网兜?把这只狗弄出去。” 丫头们面面相觑,迟疑不动。程丹若是生面孔,既非主家,又无威信,且这是郡主的狗,谁敢随便动手? 这一慢,就晚了。 黄耳连平日照顾自己的丫头都咬,已经没有多少神智可言,狂吠两声,从桌子底下窜出来,见人就咬。 离得最近的是一个小姑娘,才十二岁,被吓得跌坐在地。眼看就要被扑脸,旁边的丫鬟倒有几分忠心:“姑娘小心!” 竟然直接挡在她面前。 黄耳扑她个正着,牙齿啃住脸孔,撕咬下半张脸皮! “啊!”丫鬟惨叫一声,顿时头涌鲜血,恍如恶鬼。 “快躲开!”程丹若赶紧叫她们散开,水阁地方不大,松狮体型小,光咬人腿就够麻烦的了。 当时,许多人正在窗前作诗,提笔凝思,注意到这边的响动,还有些不满。 “安静些,作诗……啊!” 惊叫此起彼伏。 还是许意娘镇定,本与嘉宁郡主说话,见状马上叫人:“捉住那只狗!” 嘉宁郡主更是又惊又怒:“来人!打死那只畜生!” 不知道是不是黄耳颇具灵性,感受到了杀意,还是纯粹被声音吸引,竟然转头朝里面奔了进来。 一只疯狗迎面跑来,哪怕松狮犬的体型不算很大,也不是十几岁的女孩子能够对付的。 可丫头们听见命令又如何? 被啃掉半张脸的丫头就在眼前,人都是怕死的,再忠心的人,本能也会阻止她们自寻死路,更不要说多数人的忠心,压根没到豁出命的份上。 倒是有几个颇具胆色的姑娘,虽不敢上前捉狗,却将手上的茶盏、砚台丢过去。 黄耳放过了她们,盯住了一个闭眼喊叫的女孩:“滚开!走开!!啊啊!!!” 它调转方向,正要扑上前,突然当头泼来一盆水。 对水的畏惧令它止步,却也令它愈发狂躁,扭头盯住袭击自己的人。 程丹若端着铜盆,慢慢后退。 麻烦大了。 怕水,狂躁,流口水,这只狗十有八-九得了狂犬病。 但凡被咬伤,处理再及时也没用。 “嘘。”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众人,“到外面亮的地方去,不要叫。” 危急时刻,人们缺少的未必是胆气,而是专业知识。不认识的几个姑娘,朝她微微点头,捂着嘴巴,你拖我,我推你,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她们当然是聪明机灵的那一拨。 可还有反应慢的,胆子小的,别说跑了,连站都站不起来,瘫倒在椅子里,瑟... 瑟发抖:“别,别过来。” 原本,黄耳对这样不动的人没什么反应,但她们太紧张,眼睛紧紧盯着,反倒被狗认为是挑衅。 它伏低身,露出尖利的牙齿,寻找扑咬的机会。 然后,背后响起动静,它扭头躲开,居然又是水,茶水。 程丹若找到一盏没怎么喝的茶,把残茶泼了过去。 黄耳彻底被惹怒了。 它放弃其他人,牢牢锁定程丹若。 程丹若缓慢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底的恐惧。 她不是不怕疯狗,可水阁里的女孩子,最大十六岁,开春就要成亲,最小的才十二岁,第一次被母亲带来这样大的社交场合。 这不是千军万马的战场,人被碾碎也不过顷刻。 一条狗而已,扭头就跑,过不去自己的良心。 假如我被咬了……程丹若吐出肺里的气,心想,那也是命。 穿到古代有什么意义呢?活了十几年就这么辛苦,死掉也干净。左右无父无母之辈,没人会为她伤心。 她拿起火盆边的火钳,紧紧握在手中。 黄耳想扑上来,但被她挥舞着铁钳给吓退了。 “吼。”它四肢僵硬,口水滴滴答答,喉咙里不断发出奇怪的声音,好像喘不上来气一样。 “程姑娘。”许意娘已经被丫鬟拉到门口,“快出来。” 程丹若扭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命仆妇们自外面关上窗户,只留门,显然预备将狗关里面。 她点点头,不敢将后背暴露给疯狗,慢慢往后挪。 黄耳穿过桌椅下方,始终与她保持一到两米的距离,不肯放弃。眼看她离光亮处越来越近,它也就越来越焦躁,跃跃欲试。 “把窗打开。”程丹若怀疑自己走不出门,赶紧开口。 许意娘略有迟疑,窗都不高,若是狗急跳窗,外面这么多人可不好办。 “开窗!”王咏絮却吩咐,“给我把窗打开!” 这里毕竟是王家,她的话比许意娘管用,仆妇们开了窗,怕狗从窗户跳出来,远远躲开。 水阁顿时亮堂不少,黄耳畏光,动作又慢了起来。 外头传来嘉宁郡主的声音:“抓住那个畜生。” 四个健壮的仆妇,手持木棍出现在门口。 这刺激到了本就狂躁的黄耳。它不顾一切,朝着程丹若狠狠扑了过去。 她立即抬起火钳格挡。 犬齿咬住了铁,咯吱有声。 口水淌下,程丹若飞快松手。 狂犬病毒都在唾液里,她可不敢保证自己身上没有小伤口。 但火钳一丢,武器也就没了。 程丹若背靠在墙上,四处摸寻可以防御的东西:最佳选择是杌子,可惜离她有点远了,椅子也是,被带的东倒西歪,弯腰扶起来不现实。 铜盆倒扣在地,拿不到,岸上的笔墨纸砚也无用场。 倒是香炉……她背贴着墙,挪到旁边,想去拿墙角的铜鸭炉。 明亮的光自窗扉照入。 隐约间,她看见有什么东西朝自己飞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黄耳避开仆妇挥下的木棍,朝她的小腿扑了过来。 程丹若猛地砸下手中的炉子。 “哐当!”尖锐刺耳的落地声。 没砸中?她低头一看,黄耳就缩在她的脚边。 心差点跳出胸膛。 好在她马上发现并没有疼痛。定睛再看,黄耳被一支箭穿透,鲜血洇开,但还没断气,扑腾着四肢想要挣扎。 程丹若唯恐被抓伤,赶紧躲开,谁想一迈步,不仅没能如愿躲开,反倒被拉了个趔趄,“噗通”... 摔在了地上。 额头磕在香炉的一角,痛得差点落泪。 什么情况?她捂着额角扭头,这才发现,扎透黄耳的箭不仅穿过了狗身,还很巧地穿过她的裙角,把她牢牢钉在墙边。 程丹若无语。 谁的箭法这么好,描边呢? 远处,湖心亭。 谢玄英的动作僵住了。 王尚书赞叹:“谢郎的箭法名不虚传,准头奇佳啊。” 谢玄英痛苦地闭上眼:“大宗伯。” 王尚书:“何事?” 他:“能不能……不要说是我射的箭?” 作者有话要说:考虑到我写文言文痛苦,你们翻译文言文估计也痛苦 有些地方就直接上翻译了,大家觉得OK不? * 古言小说定律:宴会必出事=0= 本卷重头戏开始~ * 平时的小谢:英勇无双,箭无虚发 偶尔的小谢:救了老婆但总是会出点意外 丘比特:我的错?下次别用箭不就得了(ˉ▽ ̄~) 章节目录 第65章 意难言 虽然谢玄英试图用美□□惑王尚书,但王尚书坚持正义,大义凛然地拒绝了他做好事不留名的行为。 程丹若被送到休息的花厅,换了条裙子,出来就知道谁是罪魁祸首了。 她:“……”隔湖射过来的箭,不能要求太多。 反正这不是最重要的。 嘉宁郡主带来了一只疯狗,差点咬死人,才是关键。 王家反应很快,叫大夫来替受惊的小姐们诊脉,给两个丫头治伤,将众人撤离水阁后,叫护卫活捉了黄耳。 戏继续唱,只不过观众不见大半。太太们关心孩子,各自寻到自家女儿,搂在怀里宽慰。 而女孩们无一不窝在母亲怀中,脸色煞白,惊魂未定:“那只狗好吓人。” 胆子最大的,也不过说:“它把一个丫头的脸都撕下来了。” 话音未落,就被母亲拧了嘴巴:“就你话多。” 她吐吐舌头,趴在母亲肩上不作声。 大奶奶与程丹若情分寻常,可出了这样的事,自要关心。然而,她急匆匆赶到里面的卧室,却见她已经换好裙子,正给王咏絮扎针。 王咏絮惭愧道:“今日害姐姐受惊,本就过意不去,还劳你为我操心。” 程丹若死里逃生的次数太多,已经麻木,道:“没什么,快别动,若非大夫说可行,我也不敢对你下针。” 王咏絮乖乖躺好。 大奶奶在外头叫了一声:“丹娘?” “大嫂,我没事。”程丹若挑开帘子出去,解释道,“絮娘有些不适,大夫又不便为她下针,便由我代劳了。” 大奶奶拧眉,瞧着她肿血的额角:“脸上是怎么了?” “磕了下,无碍。”程丹若问,“其他人可好?” 大奶奶凝视她片时,缓缓摇了摇头。 “那便好。”她欠欠身,“嫂嫂受累了。” 大奶奶道:“你这样也不好再出去,这边妥了,便随我早些回去。” 程丹若并无意见:“是。” 半个时辰后,针灸结束,她向王咏絮告辞。 王咏絮拉着她的手,诚恳道:“下次我单独请姐姐。” 程丹若笑着应下,提前半日结束了今天的社交。 一路无话。 回至晏家,墨点已候在门口:“老爷让三姑娘去一趟书房。” 大奶奶有些惊讶,程丹若却思忖一刻,笑了:“好,我也想寻义父,换好衣裳就来。” 脱掉外头见客的衣裳,拆掉紧绷的发髻,金簪手镯通通卸掉,再洗把脸,换上家常旧衣,终于能松口气。 这才到前院书房,准备同晏鸿之说说今日之事。 然而……“郡主已经回宫请罪了。”她听见一个尾巴。 程丹若停下脚步,诧异地看向来人。 这人怎么又在? “世妹。”谢玄英朝她点点头,假装专注于正事,张嘴想往下说,却忽然顿住,忘记自己刚才说到哪里。 幸而晏鸿之不曾留意,大为讶异:“这是怎么了?” “跌了跤,过几日消肿了就好。”程丹若不以为意,“还想同义父说明原委,如今看来,您都知道了吧。” “知是知道,却不知你跌得这么狠。”晏鸿之关切地打量,“要不要紧?请大夫没有?” “不用大夫,只是皮外伤,过两日自会痊愈。”程丹若说。 晏鸿之却命老仆拿熟鸡蛋来:“淤血须揉开才好。” “我是真不要紧,倒是被咬的两个人,怕是没得救了。”程丹若喝口热茶,犹且惊魂未定,“那是条病狗,只被舔到也可能会死。” “果真是疯狗症?”晏鸿之问... ,“我记得书上说,服雄黄酒四十九日,或可救。” 程丹若摇头:“真的是疯狗症,必死无救,区别只在于有的人立即发病,有人却会潜伏一段时日,但只要出现症状,药石罔救。” 晏鸿之轻轻吸了口气:“是意外,还是?” “疯狗病不会突然出现,黄耳一定是被得病的动物咬了。”程丹若客观分析,“是不是意外,难说。狗喜欢扑鸟扑耗子,被过上也不是没有可能。” 谢玄英道:“要做最坏的打算。” “若是人为,也太过歹毒。”晏鸿之皱眉。 “狗发病是不可预知的。”程丹若道,“只伤嘉宁郡主,或是身边的丫头,有什么意义呢?” 今天的意外确实很严重,黄耳只是吓着诸多女眷,咬伤的是丫头和宫人,已经要让嘉宁郡主回宫请罪,换做主子,事情必然更难收场。 即便如此,闹得王家的赏梅会出现这种事,今日嘉宁郡主刷的好感度,顷刻清零不说,恐怕还要扣成负分。 可这里有个问题:没人能控制狂犬病的发作。 也许它之前就会发病,或是回去以后才出事,这都说不准。 然而,谢玄英摇头,轻声道:“狗有可能在人多时发疯,就足够了。” 程丹若顿时拧眉,半晌,问他:“会排查吗?” 谢玄英摇头:“多半不会。此事难以查证,嘉宁郡主闹出来,才真得罪人。” “所以,会算做意外?” “是照顾的宫人不经心,害郡主之犬患病。” 她露出匪夷所思之色。 果然学医之人都心软。谢玄英默默想着,解释说:“这是最好的结果,牵连的人最少。” 程丹若无言以对。 真相,在宫廷和朝廷从来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那,人命呢? 晏鸿之叹口气:“咱们是要白吃这个亏啊。” 程丹若回神,忙道:“我不要紧,只是自己没站稳跌了一跤。” 谢玄英端茶的动作一顿,又给放下了。 “我只是……只是好奇而已。”她笑说。 晏鸿之瞅瞅她,问:“你心里怎么想?” 程丹若说:“看不清,不好贸然猜测。” 晏鸿之失笑:“还以为你会说丰郡王呢。” “应该没这么简单吧。”她困惑,“虽然看起来获利,却也有了嫌疑,齐王府不会咬他吗?” “当然会。”晏鸿之微微笑,“所以,现在谁也不知道真相。” 程丹若难免遗憾,又看了谢玄英一眼。 他:“……” “咳。”晏鸿之忽然叫人,“墨点,扶我更衣。” “是。”墨点马上搀住他老人家,扶他到旁边的耳房如厕。 时机太巧,谢玄英心头一跳,蓦地起疑。 但来不及深想,程丹若忽然开口:“谢公子。” “何事?”他立时集中精神。 她犹豫片刻,歉疚地笑笑:“谢谢你救我,然后就是……”话头盘桓在口中,不知是否该往下说。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迟疑,低声道:“但说无妨。” “是许姑娘。”程丹若为难道,“她同我说了一些话,我想,应该是希望我转告给你,你……” 她征询地看向他,拿不准主意是否要说。 谢玄英果然十分在意,闻言转头,直直看向她的脸。 这是想听的意思?程丹若揣摩他的眼神,试探道:“她说——” “我、不、想、听。”他一字一顿道。 她立时噤声。 谢玄英抿住唇角,注视她的面孔。换下了外... 出的大衣裳,家常的旧衣是洗过很多遍的料子,颜色褪了大半,只能隐约看出淡淡的红,衬得她脸色更苍白,额角的伤口更可怖。 差点被疯狗咬到,又摔得那么狠,见着他,居然开口说许意娘。 “若非她多此一举关窗,我早射死那只狗了。”天知道在湖心亭,他看到许意娘命人关窗,心里多想骂人,“你还替她说好话?” 程丹若:“……她又不知道你要射箭。” “你——”他气不打一处来,好险才忍住了,“许氏反复无常,她可没你想的那么好。” 定亲前,谢玄英对许意娘毫无印象,这会儿婚事黄了,倒是看明白了:“她利用你,你看不出来?” 程丹若平静道:“我知道。” “那你还提?”他竭力压低嗓音。 “我以为你可能想听。” 她弄不清楚谢玄英在想什么,好似对许家怨气很大,然而那天水官会,许意娘就站在那里,他却不避讳,反而瞧了一眼。 好像又是有些情意的。 今天许意娘说的那番话,表面上看,是对王咏絮敞开心扉,可若真是如此,为什么要当着她一个外人的面说? 谢玄英救她数次,她不介意当次传声筒,但……他怎么这般生气? 思忖少时,她决定简单点:“如果是我误会了,对不住。” 谢玄英深深吸了口气,忍着不说话。 沉默间,晏鸿之回来了。 谢玄英倏地起身:“时候不早,我得回家将此事告知父亲。” “合该如此。”晏鸿之笑道,“你的孝心,为师收到了,定好生观赏。”他看向窗边案几上的红梅,赞道,“王家梅园,名不虚传啊。” 程丹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瞧见两个白瓷瓶里的梅花。 瓶中梅和林中梅相比,少了一份恣意孤傲,多了些精巧明媚,别有风姿。 晏鸿之好似兴起,随口问:“丹娘今日匆匆而返,怕是不尽兴,不如予你一枝,多赏些时日?” 程丹若却说:“我已经赏过了,还是放在师母屋里……” 话音才落,身边就是一阵风,谢玄英施完礼,掉头就走。 “谢郎,你要的瓶子找来了……”老仆捧着一个苗条的美人瓶,话没说完,人影已经绕过影壁。 他无奈地回禀:“老爷,这瓶?” “换一个吧。”晏鸿之拈须微笑,“三郎说得对,左边的红梅,还是美人瓶更绰约些。” 程丹若看看他,再看看瓶,心想,文人真是风雅,连个花瓶都有这么多讲究。 * 谢玄英坐在马车里,差点没把自己气死。 王尚书给了他三株梅花,为什么送两株到晏家,她就不多想一想吗?辞了梅园就跑来老师家,难道是巧合?还不是想避开人,看看她跌得狠不狠。 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不害羞,一点都不问他为什么也在。难得说几句话,竟然提起许意娘,那可是差点和他定亲的姑娘,她就半点不介怀吗? 谢玄英气恼又苦闷。 他从来不知道,喜爱一个人,竟要吃这么多苦头。更悲哀的是,气还没消,心却已经软了。 受此惊吓,她没事人似的,怎么可能呢?怕是无可依靠,即便害怕也不得不强颜欢笑。 没事,不要紧,自己跌了跤……都说的什么傻话。 倘若她今日已嫁他为妻,就好了。 他不用遥遥看着,唯恐为人说闲话,能够直接出现在她身边,问她何处伤着,揉一揉额角。 夜半时分,若她梦魇惊醒,自能温言宽慰。 可,婚姻千般好,如何才能成呢? 作者... 有话要说:本卷的重头戏:迫害小谢 暗恋一个人,是要吃很多苦的哟~~ * 小剧场时间。 1、 小谢:你为什么要帮许意娘说话? 丹娘:你当时看她了 小谢:我没认出她才看的! 丹娘:隔一个湖都能射中动的狗,几步外你看不见? 小谢:…… 2、 小谢:你说什么傻话,这是不要紧的事吗? 丹娘:不然呢? 小谢:快和我结婚! 丹娘:为什么? 小谢:这样你就不用笑,可以哭了 章节目录 第66章 相中了 宴会结束后,王家人各有各的忙碌。 四个儿媳要收拾残局,看着仆妇们收拢东西,又要命人打扫楼阁。姑娘们倒是早早回府歇下,除了王咏絮。 她被王尚书叫去书房说了会儿话,主要讲明今天水阁的意外。 王咏絮记性好,记得清清楚楚:“许意娘在和嘉宁郡主说话,程姐姐头一个发现不好……先咬的宫人,我没瞧清楚,地上都是血……许意娘叫人关窗户,郡主马上叫了人来,说不必管狗,只要救人……” 王尚书听得颇为入神。 完了,若有所思:“你那个小姐妹叫什么?” “程丹娘。”王咏絮道,“今日也是她为我施针。” “噢?刚刚受此惊吓,还能为你治病?”王尚书感兴趣地问,“该不是你记错了人。” 王咏絮道:“怎么可能?谢郎的箭钉住她的裙子,她还摔了跤呢。” “是么。”王尚书沉吟道,“我倒是听说许家丫头应对得当,小小年纪,已经颇为沉稳老练。” 王咏絮有点脸红。她今天是东道主,刚出事时也乱作一团,是许意娘先想出的关窗打狗,又安抚吓哭的小姐们。 但她不肯称赞宿敌,道:“还是多亏程姐姐,不是她想法子引开狗,我们都跑不出来。” 王尚书笑笑,却没接话,敲敲桌子:“行了,你回去吧,叫你爹来。” 王咏絮告退,叫王四爷进去。 王四爷三十几岁的人,在老父亲面前乖顺得像孙子:“爹。” 王尚书沉吟:“老四,五郎的亲事,你和你媳妇有数没有?” “还未。”王四爷老实道,“这孩子有些疏漏,到现在才考了个秀才,怎么都得考个举人,才好同人家说亲呢。” “举人,你也是个举人,有个屁用。”王尚书叹气。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他进士出身,文坛顶流,四个儿子却不是个个争气。王四爷中举后便无寸进,全家只有王二爷在外为官一方。 幸好孙子多,有几个会读书,不至于断代。 “五郎性格纯善,粗枝大叶算不了什么毛病,娶个好媳妇就是了。”王尚书琢磨道,“你们这一房难的是三娘,她这病不好说亲事,我有数,咱们家养得起一个姑娘,我告诉你,不许胡乱为她定亲。” 王四爷忙道:“爹说的就是我想的,三娘嫁出去委屈了,不如不嫁,左右两个兄弟与她感情好,总有她一口饭吃。” “这就好。”王尚书道,“我想到一门亲事,若是能说成,倒是良缘。” 王四爷立即说:“爹说好,那肯定好。我们都听爹的。” 王尚书满意地笑了。 -- 撷芳宫。 嘉宁郡主坐在偏殿的炕上,斜靠着软枕,下首坐着一位肃然的老宫人。 “我被算计了。”嘉宁郡主咬紧牙关,美丽的面容满是不甘,“功亏一篑。” 老宫人道:“幸而不曾酿成大祸,万幸!” 嘉宁郡主缓口气,面上不由浮现几分笑容:“没想到谢郎的箭法这般好,多亏了他。” 老宫人照顾郡主多年,与乳母无异,见她眼带笑意,不由道:“来时郡主还有些迟疑,如今可是愿意了?” 嘉宁郡主微微红脸,却大方道:“原以为是夸大其词,世间哪有如斯美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她到底有些害羞,顿了顿,征询道,“现在想不借力也不成了,但靖海侯府真的能靠向我们齐王府吗?” “靖海侯府与王府一向亲近。”老宫人说,“要老奴说,侯府已经赌对一次,何妨再来一次?再说,这是两利的好事,谢三郎非嫡长,有了王府撑腰,将来在府中未尝不能一... 搏。” 嘉宁郡主颔首:“能拉拢靖海侯府,自然是大大的助力,但这门婚事要成,恐怕并不容易。” 老宫人瞥向正殿的方向。 主仆交换了一个眼色,均知道荣安公主的旧事。 齐王府要与靖海侯府联姻,最大棘手的未必是靖海侯夫妇,而是曾经搅黄过一次婚事的公主。 毕竟是皇帝的亲生女儿,谢皇后唯一的血脉。 “麻烦了。”嘉宁郡主按着太阳穴,“不能让荣安记恨,这可怎生是好?” 她是齐王最疼爱的女儿,自小当男儿教养,比起其他囿于后宅的姐妹,她更有担当,更具魄力,齐王这才将她单独送来京城。 然而,这也使她在后宅之事上,有些不太得心应手,一时没了思绪。 老宫人就负责弥补短板:“郡主,此事不难。” “噢?” “许氏女在前,无论下一个是谁,荣安公主都难免嫉恨。但是,有一个人,她永远不会恨。”老宫人露出笃定的微笑。 嘉宁郡主嗔怪:“你个老货,还同我卖关子?快说。” 老宫人道:“郡主,一个女人永远不会恨一个她爱的男人,只有谢郎提出这门亲事,荣安公主才无计可施。” 一语惊醒梦中人,嘉宁郡主恍然失笑:“你说得对,这又好办了。” 老宫人恭维:“以郡主的样貌才情,谢郎只要不是木头,必是手到擒来。” 嘉宁郡主端起茶盏,并不接话,脑海中却有了思绪:“准备一份厚礼,过几日我亲自送去侯府。” 要搞定一个男人,得先从搞定婆母开始。 -- 月明星稀。 程丹若拥着被子,独坐在床帐中。 她睡不着,闭上眼,白日刻意遗忘的场景,便会在脑中徘徊不去。 当时拼着一腔悍勇,想着死就死了,活着也没趣,然而真的活了下来,又不可能不后怕。 那可是狂犬病啊。 换做其他伤病,还能抢救一下,染上狂犬病毒,可以马上写遗书了。 但她不能表露出来。 晏鸿之似乎很欣赏她的镇定,她的理智,她就最好不要像小姑娘,哭哭啼啼追寻安慰。 反正……也没什么能安慰到她的。 能保护自己的,只有她自己。程丹若抱住膝盖,慢慢闭上眼。 原来的匕首已经钝了,最好想办法再弄一把,不能问义父开口,蒸馏器已是白得来的,不能老占老人家便宜。 哪里能买到好一点的刀呢? -- 霜露院。 谢玄英正在把玩自己的匕首收藏。 武勋人家,少笔墨纸砚都不会少了弓箭驽马,匕首即是武器,又是装饰,随便找找都能翻出好几个。 但这些不是都适合送礼。 是的,送礼。明明回来的时候,还在气人拒收梅花,这会儿又心血来潮,琢磨着送什么才合她心意。 簪环荷包,完全不能考虑,太过明显,怎么都得等表明心意后再说——何时表明心意?至少得先解决眼前的事,获得一段时日喘息,再和老师道明原委……一言以蔽之,还早。 谢玄英最烦心这个,念头打住,重新回到礼物上。 笔墨纸砚?老师那里定不缺这些,即便绕过老师的视线,她也不会要的。 但匕首……这不是送个女孩儿的礼物,可谢玄英莫名认为,程丹若或许会要。 她不止爱针线,先前遇见倭寇时用的匕首就贴身放置,怕是也爱刀剑。 这柄青白玉龙纹的不成,陛下赏的,这柄... 黄金嵌宝的也不行,也是陛下给的,这把烧蓝的是自家的,但削铁如泥,伤着她的手就不好了。 挑挑拣拣,翻来看去,最终挑中了一把仕女匕首。 铜制,刀身窄,仅两指宽,但坚韧锋利,是南镇抚司的指挥同知送给他的,取其精巧轻盈,赠予女子也不突兀。 他掂掂分量,颇为满意。 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怎么送才合情合理,她才愿意收下呢? 思考一夜,无所得。 翌日,早起上班。 宿卫军的职责是护卫皇城的安全,十日换一个大班,三日一小班,还有每天六班两翼的轮替。 作为主负责人之一,谢玄英除了日常上班,每月还需值班,一次三日。 在值班期间,他需要每天几次抽查宫城各个岗位的情况,有没有人擅离职守,睡觉打盹的,宫禁是否严格。 夜里,他要带人一晚三次巡视,确保宫城安全。如果有什么突发事件,里面的人需要外出,必须将合符核对,确认无误后,由他同意开门,并在次日将此事回禀给皇帝。 除却以上的本职工作,谢玄英还要时刻准备被皇帝传召。 有时候是正事,比如皇帝准备四处散步,要他随侍,有时候纯粹是无聊,见到好看的花,新得的画,上供的什么东西,叫他过去凑趣。 不要小看这份工作。 执掌宫门,就知道皇帝传召了谁,随侍君侧,就能时刻感应帝王心情。更不要说碰见上供的好东西,皇帝高兴就赏点给他,全是外快。 父母在,不分家。 谢玄英的私房钱基本上都是皇帝给的……咳,总之,这是门好差事。 他做得也尽心竭力。 上午无事,吃过午饭,传召就来了。 皇帝问起赏梅会,他如实回答。 “一只疯狗。”皇帝玩味地重复,“你信吗?” 谢玄英:“狗确实疯了,臣亲眼所见。” 皇帝:“装什么傻。” 谢玄英无奈道:“陛下,狗又不会装疯。” 皇帝赏他个白眼,改而问:“你既然制服了疯狗,嘉宁可有好生谢你?” “大宗伯赠我梅花,我便走了。”察觉到皇帝的闲聊心态,谢玄英适时改换了自称。 皇帝:“跑这么快?” 谢玄英:“……” 皇帝心情大好,拉他下了一盘棋,赢得十分开心,赏他一碟点心。 谢玄英就带着点心回到值班房,分与他人。 在宫城值班的同僚不少,比如每天值班的大臣,看钥匙的司钥长,负责巡逻的校官,等等。 大家对于谢玄英的圣眷早已习以为常,并认为合情合理:“谢郎回来了。” “诸位辛苦。”谢玄英将点心分与同僚,收获一片“人美心善”的赞誉。 无趣又平淡的一天,过去了。 接下来两日,他值守宫中,偶尔与人闲聊几句,拼凑出赏梅会的后文。 嘉宁郡主派人送礼去了王尚书府上,也去了他家中,又以照管不利,处罚了宫人彩环。然而,彩环被罚跪没两日,就发病而亡了。 丰郡王没有任何动作,风平浪静。 三天过去,他结束值班回家。 路上,王五郎叫住他,向他打听:“谢郎,你可知子真先生家的那位程姑娘,脾性如何,可是个贤惠的?” 谢玄英顿住脚步,扭头看他:“你说、什、么?” 章节目录 第67章 好亲事这是一条康庄大道 近日,程丹若终于拿到了心心念念的蒸馏器,买来烧酒,尝试酒精提纯。 过程自然不易,没有温度计,难精准把控,酒精容易燃烧,还得时时刻刻注意不要引发火灾事故。 至于显微镜,做是做出来了,光源却难,且忘记要平整的玻璃片,只能打发人重新去寻。 此外,“玩物丧志”的前提是功课不能差了。 临近年关,晏鸿之忙归忙,每隔三日必抽查她功课,背不出来文章,或是作诗不够精心,他也不打手板,罚她抄书,不抄完不许弄实验。 程丹若背诵倒是没出过差池,诗却难做,实在没有灵感,胡乱塞了一首,隔日就被罚了。 罚抄《李太白文集》,宋刻本,据说十分珍贵。 她抄的手腕酸痛,昏天暗地,没留意到王尚书居然亲自上门拜访。 还是晏鸿之叫她去,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消息。 “提亲?为我?礼部尚书的孙子?”程丹若少见地震惊了。 这是什么样的展开,没记错的话,半年前她的婚恋行情还是陈知孝?一口跳到尚书之孙,开玩的吧? 她问:“大宗伯拿您取?” “不,厚文是认真的。”晏鸿之慢条斯理地说,“王家四房,只有二房为官,老大恩荫,四房不成低不就,只是一个举人。孙辈里,五郎既非嫡长,如今也只是个秀才,约莫将来顶天了是个举人,你不算攀。” 程丹若:“……” 只是个秀才?顶天了是个举人?在你们大佬眼里,秀才举人这么不值钱吗? 晏鸿之兴致盎然:“这门婚事,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忖度道:“有点意外,您二位是不是有什么默契,才结亲家?” 晏鸿之但不语。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王五郎怎么也是尚书孙子,找一个四五品小官家的嫡女也不难,凭什么要娶一个孤女? “这同你无关。”他说,“你我父女一场,你若点,我便为你准备嫁妆,开春亲,年尾成婚——丹娘,你不小了。” 程丹若拧眉。 她怎么都没到,此时此刻,居然会出现一条康庄大道。王家门第好,看王咏絮就知道,家风不会太差,王五郎虽然不算好,也绝对过得去。 至少他不草菅人命,虐杀奴婢,纵马伤人……算是一个正常的“人”。 最重要的是,尚书孙子的正妻之位,还有什么好嫌弃的吗? 没了。 这是古所有女子都在走的“正道”,人人如此,天经地义,她一个孤女奋斗到如此地步,已经算翻身逆袭。 踏上这条路,后半辈子就稳了,和其他女孩一样站到同一个起-点,只消努力奋斗就必然能看见成功。 漂泊的日子能够结束,再也不寄人篱下。 “平心而论,”晏鸿之敲敲桌子,感慨,“这门婚事不差,错过了,下回我不见得能为你找一门更好的。” 程丹若:“我白。” 他说:“那你怎么?” 她诚实地说:“我有一点心了。但……” “但?”晏鸿之捋捋须,微,“你见一见五郎?” 程丹若说:“不,他一点都不重要。” 王尚书既然上门,证王五郎要么没意见,要么没资格有意见。 晏鸿之挑眉。 她说:“我能不能好好一?” “然,年前予我回应即可。”晏鸿之深大义。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程丹若还是一如既往地抄书背书,洪夫人每日针灸,窝在房间里翻书做药。 偶尔,大奶奶会叫她过去聊天,做做针线。不知是否是错觉,程丹若总觉得,自赏梅会后... ,大奶奶对她添了分亲近。 快,到了十二月初八。 腊八节,要喝腊八粥。 古人将这做一件大事做,提前数日便准备起来。佛寺还会将自家煮的粥分信众,因为这天也是释迦摩尼得道的日子。 腊八粥的原料是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去皮枣泥等,熬得浓稠,再在上面以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穰、松子、白糖、红糖、葡萄作为装饰。 这是一碗粥?不,这是季节限的颜值单品。 好看,也挺好喝,前提是趁热。 谢玄英收到的就是宫里赐下来的腊八粥,御厨装饰得花团锦簇,但口味……也知道。 趁余温尚在,全家喝了,沐浴天恩,回再喝一碗自家的。 上班后,皇帝还会赐下腊八面。 就,过节呗。 但谢玄英心情不好。 尤其进入腊月后,各府大节小节不断。他必去的亲眷家,总有表哥表弟、表姐表妹,还有亲戚家的亲戚,不管是男的女的,腻上来就喊三郎。 这时候,他觉得这些表兄弟还不如表姐妹呢! 女子总更矜持些。 上来就拉手真的讨厌,又不是丹娘……不,不她。 谢玄英扼制法。 下班后。 他带上一盆暖洞熏开的牡丹花,直接去了晏鸿之那里。 “冬日牡丹,有风情。”晏鸿之戴上老花镜,欣赏难得的反季节花卉,“不过,无缘无故送重礼,三郎,你有所求啊。” 谢玄英:“我在老师家小住日。” 晏鸿之:“……快过年了,你来干什么?” “家里人来人往,不能安心读书。”他理由正,“老师这里清静些。” 这话不算说谎,靖海侯府自今上登基以来,便炙手可热,每逢年节,送礼的马车能堵一条路。 人来人往的,说安静读书,避着不见人都不行。尤其谢玄英美名在外,大家都一睹绝世风采。 靖海侯呢,似乎也乐意炫耀麟儿,时常命人唤他出去见客。谢玄英也不是第一次避到外面来了。 晏鸿之却说:“你读什么书?怎么的,儿春闱,打算考个进士试试?” 春闱就是举人考进士的考试,三年一次,年就是科考之年。而谢玄英虽然未及弱冠,但他其实十五岁就考中了举人。 那时他随晏鸿之在江南,正巧是秋闱,闲着也是闲着,裸考了一次,谁知道居然中了。 中也是中着玩。 十二岁就有正三品虚衔的人,根本不需要举人的身份,唯一的作大概就是证他是个读书人。 进士? 晏鸿之就没强求过,爱考不考,反正起-点已经是大多数状元的终点。 但要真的考了,自有他的好处。 进士是最正经的出身,有了这层身份,士林便认可他是自家圈子的一员。 晏鸿之问:“真考啊?” “试试又何妨。”谢玄英打算考场九日游。 晏鸿之瞧了他一会儿,终是不忍心:“罢了,住下吧。” 谢玄英立即叫柏木和松木理箱笼,他已经回禀过父母,连行李都带来了。 晏家也习以为常,学生跟着老师住是常态,晏家人口少,他以前住的院子还是空着的,直接开库房找出一些应季的摆设就好。 “东边的屋子,丹娘在,你就在自己院子看书吧。”晏鸿之说,“既然要考春闱,制义得好好写。日我出两道题,你先找找手感吧。” 谢玄英:“是。” -- 开库... 理屋的静太大,程丹若快也听说了。 她在意:“那我日还能去前院读书吗?” 喜鹊愣了下:“这……老爷不曾派人来说。” 不说就是照旧。程丹若不再多,继续抄书,宋刻本的文集不能她,自己抄下来的,以后却归她所有。 闲来无事读两篇李白的诗,多惬意。 她抄得认真。 喜鹊无奈地退下了。 翌日上午,准时上课。 她先温习一遍昨日的功课,反复背诵,确保等会儿能答得出来。若还有空,预习下今天要讲的部分。 小半个时辰后,晏鸿之来了,随便考校两题,便道:“《大学》基本讲完了,讲《中庸》前,《五经》里你挑一个,咱们讲点有意思的。” 程丹若已经习惯这位老师的随性,道:“诗经。” 晏鸿之:“为何?” 也没什么特的原因,《诗经》流传广泛,容易背,她以前就看过。但这么回答肯不行,犹犹豫豫地说:“‘不学诗,无以言’?” 晏鸿之哑然失。 “罢了,《诗经》也好,这是为父的本经。” 科举考四书五经,但四书是全考,五经是选其一。其中治《诗经》的最多,《春秋》《礼记》少,晏鸿之治《诗经》中进士,是个猛人。 他叫墨点取来一本新刻印的《诗经》,从第一篇《关雎》开始讲。 讲完,布置作业,背诵默写。 再讲一段《中庸》。 程丹若:做笔记。 巳时出(九点多钟),下人来报,说王尚书来了,带着王五郎和王三娘。 晏鸿之眉毛挑起:“请。” 他道:“你练字,我去瞧瞧。” 程丹若点。 约莫过了一刻钟,她听见脚步,抬看去,却是谢玄英来了,手上拿着一篇墨迹未干的纸。 “义父见客去了。”程丹若上回得罪了他,干脆少说少错,提醒一便继续练自己的字。 “谁来了?”谢玄英问着,悄悄看她写字。 不错,比起初天心寺,她的字迹端正工整许多,只是仍无筋骨,过于小心,有失大。字如其人,虽然老师百般爱护,但她恐怕依旧在谨慎度日。 丹娘……他愈发怜悯,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唯有沉默。 人迟迟不走,程丹若怎能不知,疑惑地抬。 “我一会儿再来。”谢玄英见好就收,转身欲走。 墨点疾步而来,道:“老爷请谢郎和三姑娘到书房说话。” 谢玄英诧异:“何事?” “王尚书携王郎和王娘子来了。”墨点恭敬道。 谢玄英:“王五?” “是。” 他深吸口,立时走往前面的书房。 果不其然,王五郎和王咏絮都在。 “论理是不该叫你们见的。”晏鸿之坐上首,慢条斯理道,“但我同厚文都不是拘泥之人——既然你我互不服,不如让弟子比试一番好了。” 王咏絮和王五郎对视一眼,均是无奈。 刚开始,一切都好好的,可没多久,王尚书就和晏鸿之因为最近新出版的文集争执了起来,最后一言不合,决让学生互相说服。 不过,王咏絮对挑战谢玄英跃跃欲试,王五郎却有点怵。妹妹是不知道,和谢郎比,这……难度有点大啊。 “老师,大宗伯。”谢玄英行礼毕,入座,没有二话。 但紧接着,程丹若也来了。 王咏絮恍然大悟,朝兄长眨眨眼。 王五郎不自然地了,觑眼相看。 程丹若今日亦是家常旧衣,藕荷色对襟... 袄,白裙子,素淡中略带清雅,上一支玉簪,手腕上套着洪夫人的羊脂玉镯。 “姐姐好。”王咏絮就大方多了,“叨扰了。” 程丹若朝她,还礼入座。 谢玄英彻底冷下脸,容色冰寒。 , 章节目录 第68章 难抉择相亲的感想(6w营养液加更)…… 晏鸿之和王尚书坐在上首,将四个晚辈的表情收入底。 两人是老狐狸,安排这一出,各各的思量。但无论如何,作为掌权者的他们同意,此事便无人置喙。 王尚书喝完半盏茶,:“比什?” 晏鸿之:“瞧我盆牡丹没?” “奢靡。”王尚书毫不客气。 “三郎送我的。” “孝可嘉啊。” 晏鸿之炫一波,道:“虽茶无酒,但冬日严寒,能芳菲,亦是雅兴。尔便以‘牡丹’为令,一人一句,噢,各限头尾。” 王五郎已经开始苦思冥想。 程丹若犹且不懂:“什意思?” “就是牡丹须在开头或结尾。”王咏絮抢答,“头尾各选吗?” “来者是客,三娘最小,选吧。”晏鸿之很大方。 王咏絮自信满满:“我选头。” 谢玄英:“请。” 王咏絮:“牡丹花谢莺声歇。” 谢玄英:“惆怅阶前红牡丹。” 王五郎:“牡丹花尽始归来” 程丹若想半天,从脑海深处挖出白居易的诗:“众芳惟牡丹?” 谢玄英朝她微微一笑。 王咏絮卡下,才报出想好的诗文:“牡丹偏自占春风。” 谢玄英:“亦占芳名道牡丹。” 王五郎想半天:“牡丹移向苑中栽。” 程丹若:“……” 她看出来,两个优生,一个中生,一个差生。牡丹的诗不,但要局限于最后两个字也太难。 “一枝红牡丹。”她盲狙。 王五郎迷惑:“这句吗?” 谢玄英睨他一,冷淡道:“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钗重髻盘珊,一枝红牡丹。” 王尚书:“牛松卿的诗,倒是冷僻。” 程丹若坦诚:“我猜的。” “算运气好。”晏鸿之失笑。 接,三人又来一轮,王五郎抓耳挠腮半天,终于道:“牡丹经雨泣残阳。” 谢玄英给他一声冷笑。 王五郎点脸红。 程丹若:“何……必羡牡丹?” 谢玄英微微叹气。 “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晏鸿之戏谑道,“蒙错吧。” 程丹若十分爽快:“我认输。” “就让三郎替的回合。”晏鸿之无所谓。 可谢玄英说:“我也认输。” 王咏絮到嘴边的“牡丹”吞回肚子,满头号。 王五郎吃惊:“认输?” 王咏絮恨不得踩他一脚,赶忙找补:“程姐姐才开蒙,这也太难些,我看不如换,呃,飞花令。” 她瞪向兄长。王五郎回神,意识到这不是在御前比试射柳,是在相亲,忙道:“三妹说得是。” 王尚书笑眯眯道:“何不可?就从五郎方才句往下续吧。” 这倒是简单一点。 程丹若想想,道:“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辉辉发众颜,灼灼叹令才。” “才丽汉班,明朗楚樊。” 王五郎努力不丢人:“樊姬,樊哙……樊……” “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王咏絮只好替他。 轮到个生僻字,程丹若答不上来,弃权。 谢玄英替她:“吏局劳佳士,宾筵得上才。” 接下来就是神仙打架。 大部分诗词,程丹若没过,已经远远超出义务教育的范畴。她像天书一样两个人往下接,喝茶。 忽而感觉到人在看她,抬首,却是王五郎。 ... 他点不好意思,局促地别开视线。 程丹若客气地笑笑,继续喝茶。 n轮过后。 晏鸿之腻:“行,们俩是要比到明儿去?” 王尚书根本不在乎输赢,主要考察程丹若,闻言一笑:“也罢,平局吧。” 晏鸿之放下茶盏,道:“论诗文,丹娘输得冤枉,三月苦读,能赢王家十几年的浸淫?” “下一局由决定好。”王尚书道。 晏鸿之毫不犹豫:“丹娘此前便学过算学,比这如何?” 王尚书无所谓地点头。 程丹若迟疑:欺负古人数学是不是不太好?但转念一想,他们也没欺负她没读诗文,遂同意。 比赛方式为每人各出一题,谁最快答对为优胜。 王咏絮出鸡兔同笼,王五郎出的韩信点兵,谢玄英是河上荡杯。 第一道和第三道,程丹若第一个算出答案,但王五郎的题,谢玄英居然比她算得快。 他还非常坦然地喝茶,假装很简单。 程丹若:“呵。” 她立马抛开简单的题,非常可恶地出道立体几何体。 “一块糕点,四刀最多能将其切出多块。” 三个人答,全部错误。 “答案是十五。”她愉快地说。 谢玄英蹙眉:“怎切的?” 程丹若:“不告诉。” 他:“……” 然后,今天的比试就终结。 晏鸿之留他们午饭,当然,仅限男性。 王咏絮被程丹若带到后宅,与洪夫人一道饭。吃过,又说会儿,前面传来说回。 “下次再来找玩。”临别之际,王咏絮似乎想什,但忍住没开口。 程丹若便佯装不知情,笑送她。 -- 马车中,王咏絮按捺不住,追兄长:“五哥,觉得如何?” 王五郎挠挠头,知道以祖父的开明,今日也算极限,因此颇为上地相看对方,非要说的,没什特别不满意的,也没什很满意的。 样貌多点遗憾,他希望妻子能够更漂亮些,不过颜色从不是娶妻的标准,故而也能接受。较为欣慰的是,程姑娘的文采一般,家中姐妹均擅诗文,王五郎挺怕妻子也是才女。 所以,答案是——“好像还行。” 意思就是不反对。 王咏絮松口气,看向祖父。 王尚书闭目养神,不给回应。她坐到祖父身边,撒娇道:“明年我是不是就嫂子?” “晏子真还没点头。”毕竟是最喜爱的孙女,王尚书开口,“他这个人,呵,们要是以为他周游讲学,随性放诞,可就大错特错。” 王咏絮目露疑惑之色。 王尚书却不肯再说。回府后,他直接叫来四儿子和四儿媳,开门山:“今日我带三娘和五郎去趟燕子胡同。” 四太太欲言又止。 “位姑娘,我亲自看。”王尚书慢条斯理道,“样貌,和我们家姑娘差不多,人品不会差,颇几分急智,关键是性子沉稳,配五郎刚好。” 比试看的是诗文吗?当然不是。 真比诗文才学,晏鸿之怎会让程丹若出来。不过一个由头,看看她的临场机变能力,和关键时刻的态。 敢盲狙诗,胆量和急智不差,失败后坦然认输,不是胸狭隘的,面对五郎落落大方,没说什与礼不合,可没被礼教搞傻。 王尚书已经足够满意。 四太太道:“父亲看好的人,自然不差,只不过……”她吞吞吐吐,“晏家能出多嫁妆给她呢?” 怕王尚... 书误会,又忙解释,“我也不是贪图媳妇的家财,可五郎不是老大,将来分家出去……家底厚点我才放。” 王尚书瞥她,道:“晏家同意,慢慢商量就是。” 四太太只好把后文吞回去。 -- 谢玄英独自在书房里待一个下午。 书,一个字没看进去,文章,一个字没写。 就枯坐发呆,任由自己被迷茫与惶恐淹没。长到这大,这是第一次,人在他在场的情况下,看别人。 王五郎什好的?文不成武不就,性子莽撞,咋咋呼呼,除是尚书孙子,一无是处。 丹娘为什要朝他笑?她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吗?满意王五郎? 他什好的?谢玄英气恨至极,却又非常清晰地意识到,王五郎再不好,总一点比他强。 王家已经来提亲。 而他自己呢?婚事陷入政治漩涡,不知道何时才能全身而退。 这也是让谢玄英无力的地方。 他固然可以跑去和晏鸿之坦白,和父母坦白,要求他们上门提亲,但结果不必尝试也知道,父母绝无可能同意他的任性。 贸然开口,只会陷丹娘于万劫不复之地。 比起得到她,他现在最需要的,反而是保护她。 但保护她,也许再也得不到她。 陈家非良配,他安理得地带她,但王家呢?他难道敢否认,这个归宿,在世人看来已经不算差。 假如丹娘自己也愿意,人家情投意合,他又什道理插手? 他的私,比丹娘的幸福更重要吗? 他敢确定,丹娘错失王家,今后自己必能娶她,恩爱偕老吗? 每一次扪自,让他无比痛苦。 -- 小院中,程丹若打外科结,思索今日的所所闻。 看得出来,王五郎的性子些冒失,才华平平,不出挑也不算坏,对底层人缺乏共情,点世家子弟的骄气。可以预,他如同大多数受过教育的古代男人,只要妻子不行差踏错,总会给予体面。 嫁给他,会一份过得去的家底,能过安稳的小日子。对付他也不难,多夸夸哄哄,给他漂亮丫鬟服侍,对妹妹好,对婆婆恭敬,他就会认为妻子贤惠体贴,没娶错人。 多简单。多安稳! 十年的古代生活,足以让她明白,安定在古代是十分奢侈的东西。 战争、天灾、疾病、政局变动……每一样可能让一个家庭崩溃,古人宗族抱团,为的就是抵抗一次又一次风险。 王家是一艘大船,不会因为长辈生病买药,就不得不卖田卖地,也不会因为今年干旱或洪涝,就卖儿鬻女。 这个终身岗位难度不高,福利尚可,最重要的是来得及时。 她不能一直留在晏家,洪夫人的病已好转,一年的衣食住行,多银钱,凭什再吃人家?而陈家若上门,晏家固然能不放人,却要平白担责任。 嫁到尚书家就不一样。 陈家不会阻挠,她也能报答晏鸿之对她的知遇之恩。除永远不会幸福之外,这门婚事没什可挑剔的。 然而……她的视线落到案上《四书集注》,久久无法移开。 屋外,喜鹊和紫苏也在说。 紫苏:“好姐姐,王家如何?” 喜鹊忖度道:“家风不错,王老太太爱礼佛,四太太倒是不清楚。不过,以姑娘的出身,是门相当好的亲事。” 紫苏吁气,欢喜之余,眉宇间又隐忧。 喜鹊早已摸清她的事,推置腹:“姑娘身边统共就一个熟悉的,只消亲事能成,陈家要来的身契,轻而易举。可是尚书家,家太太老爷什理由不松手?” 紫苏不好... 意思地笑,说道:“姐姐可也一道?” 喜鹊镇定道:“这要看夫人安排,我们做奴婢的,主子吩咐就是。” -- 外院书房。 老仆轻手轻脚地进屋。 晏鸿之躺在醉翁椅中看书,动静,头也不抬:“如何?” 老仆说:“谢郎在书房不人,三姑娘里静悄悄的。” “没动静?”晏鸿之微阖睑,自言自语似的,“倒是挺沉得住气。” 老仆微笑。 “也罢,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他又继续拿起书本,笑道,“我静观其变就是。” , 章节目录 第69章 定良缘这注定是他的缘分 天,晏鸿之不在家,外出赴宴去,上课改自习。程丹若抄完一卷《李太白文集》,去书库找下一卷。 书库在书房后面的后罩房,整整三大屋,不放别的,就放书。就算在印刷发达的此时,也算十分奢侈的事。 很多贫寒学子读书少,除四书五一窍不通。但不他们不想读,买书太贵,凑齐科举用的书籍大不易,别说其他文集。 故此,程丹若和王家比,好似输很惨,然换做当年相亲的陆子介,谁背的名家名篇多还不一定。 晏鸿之的父亲花费毕生精力,建成江南第一藏书楼,藏书万卷,京城的家中固然没那么多,却也有数百部藏书。 比钱都值钱! 而晏家借书的规矩,书库的书一次仅借一本,读完才能借下一本。 “三姑娘来借书?”掌控书库钥匙的,就晏鸿之的贴身老仆,他推开,“天冷,姑娘请进。” 程丹若朝他点点头,先归还原本的一卷,再去借下一卷。 老仆说:“老奴的眼镜碎,劳烦姑娘亲取。”又道,“我去烧壶热茶。” 书库都纸张,不点炭盆,冷得很。程丹若怜悯他老眼花:“您慢慢来,我自己找就。” 老仆笑笑,带上出去。 程丹若开始找书。 书库里的书籍不少,她检索着书名,大开眼界,不知不觉就看住,忍不住取下翻阅。 屋里只有沙沙声。 “咳。”背后冷不丁有开口。 程丹若吓一跳,扭头看去,却谢玄英立在她背后:“找什么书,我帮你寻。” 她道:“《李太白文集》。” 他走到里面的那排:“应该在里。” 程丹若跟过去,他自架子上取下第三卷,却不给她:“世妹。” 她疑惑:“谢公子有事?” 他心底涩然更甚:“你不讨厌我?” 程丹若愕然:“何出此言?” “谢、公、子。”他慢慢道,“你每次当着老师的面,才会叫我‘世兄’,私底下却始终生疏。” 程丹若顿住。 谢玄英道:“你怕觉得你有攀附之意,么?” 她道:“。” 他面表情:“所以,你不在乎我否会寒心,么?” “谢公子,我怕你觉得我攀附。”她说,“其实,我一直很激你,若非有你帮我,此刻我还在陈家。” 谢玄英怔住。 她笑:“你以我不知道你吗?那顾太太出的面。” 他扭过脸,不说话。 “我想,你谢我当初你守口如瓶,又在天心寺救老先生。但你既然不愿道明,我便当做不知道,但份恩情,我一直记着,只惜没有机会还你。” “不用你……”回报,他咽回后面的两个字,改而道,“你想还我,今后便不要那样叫我。” 程丹若所谓一个称谓:“你想我叫你什么呢?” 心尖微微颤颤,爬上酥麻的痒意。他尽量装得平常:“你说呢?” 程丹若:“谢郎?” 他板起脸。 程丹若回忆古代常识,迟疑:“总不能叫你名字?” 不能同她生气,我不来和她置气的。谢玄英反复默念,生硬道:“我家中排行第三。” 她恍然,入乡随俗:“三郎。” 谢玄英:“……”算。 算。 他把书籍递过去。程丹若又道声谢,伸手想接过,一拽,没拽。 她想想,单刀直入:“你有事吗?” 谢玄英问:“你……不问我王五的事吗?” 程丹若霎时失笑,敢情帮她打听过,又不好... 意思与她直接提起外男,才般绕弯子,便道:“多谢你,王五郎怎么样呢?” 谢玄英:“不怎么样。” 她“噢”声,又一笑。 奇怪的静谧回荡,冬日的暖阳照进书房,灰尘起伏,恍若翩翩书灵。 “你,”谢玄英艰难道,“若想知道什么,我去替你打听。” 话才出口,就觉窝囊,辈子都没么窝囊过。但能怎么办呢,良的品性关乎终身,她有介意的,不趁早知道,定亲就太迟。 涩意涌上喉头,他松开手,绕到书架后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色。 “说罢,什么都行。” 他闭上眼睛。 然而,程丹若说:“其实,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他有没有通房?有没有庶子?嫖不嫖-妓?还鞋子几寸,爱好何,口味酸甜苦辣?我一点都不在乎,就好像他也不在乎我。” 谢玄英毕竟君子,不情不愿道:“他——向我打听过。” “么。”她平淡道,“想知道我什么呢?有多少嫁妆,漂不漂亮,贤惠孝顺与否,能不能容下漂亮丫头?” 谢玄英忍不住瞧去,怎么老提通房,她最在意个吗? 程丹若说:“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王家想和晏家联姻。” “不样的,丹、世妹,”他反驳她,“婚姻当以情系,两个相爱之成夫妻,方能长久,若彼此有情,又有什么意思?你莫要误己。” 程丹若诧异地抬头,没想到从他口中听见么进步的调,不由稀奇。 “你不想嫁给……”他轻轻道,“爱慕你的吗?” “谢郎,我对自己的行情很清楚。”她回避个问题,“我出身平民,没有出众的样貌,没有过的才学,我六亲死绝,没有娘家,也没有嫁妆,普通的士绅之家都不会要我,更不要说高大户。” 谢玄英明白。 就和他想的一样,王家婚事太过难得,她最好的归宿。 但——你就因样,便想嫁给他吗?他很想问个问题,却问不出口。 忽然心灰意冷。 “原来样。”他说,“我明白。” 又静默。 谢玄英深吸口气,咽回喉涩意:“你想知道他有没有通房么,我会替你打听清楚的——你、放心。” 程丹若奇怪地看着他,摇摇头:“不用,我决定回绝亲事。” 谢玄英一怔,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回绝?” “有点不知好歹吧。”她自嘲,“我也觉得。” 方才熄灭的火星,瞬息迎风大涨,几乎烧光他的理智。谢玄英转过来,不思议地问:“什么?因我、我刚才的话?” 程丹若忙道:“并非因你之故,你须愧疚。” 她笑笑,平静道,“我不说么,根本没有会看上我,王家看上的晏家的儿。我么?” 谢玄英下意识道:“当然。” “我在,以后也一直会吗?”程丹若微笑,“谢郎,和你讲个故事吧。” 他情不自禁:“嗯?” “五年前,一童跟随堂兄弟们逃命,仆不多,骡马也不多,提心吊胆赶一天的路,终于到城里,想进城,城紧闭,只能冒险去更远的地方。谁知道走夜路,撞见歹。 “子与男子,谁更重要?当然男啊。所以,她的堂兄弟们丢掉车厢,骑上驴子跑。但他们运气很不好,歹溃败之兵,每都带着金银财物,比起劫掠妇孺,更需要骡马逃跑。 “她的堂兄弟死,她和被留下的仆活下来。” 就程丹若投奔陈家的相。 陈家的老姑奶奶,不将她视若珍宝,才令仆远远送走,她两个堂兄... 弟都横死,才有她的活路。 程丹若说:“谢郎,我很激你救我,谢谢你在盐城救我,我会报答你的。” 谢玄英心如刀割,说不出话来。 “告辞。”她拿上文集,离开屋里。 -- 黄昏时分,晏鸿之醺然归来。 老仆递上热帕子,低声将上午书库的事说。别看他年纪一把,记性却奇佳,几乎一字不漏复述二的对话。 开始,晏鸿之还看笑话:“三郎竟么说?委屈孩子。” 到后面,逐渐严肃,叹息不止,“丹娘看事太过透彻,反伤自身啊。” 待叙述完旧事,默然声。 老仆道:“被兄弟抛弃,被亲戚送走,也难怪……”他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 静默,外头传来脚步声:“老师回来?” “三郎进来吧。”晏鸿之扯掉帕子,饮一口浓茶,“有事吗?” 谢玄英合上扉,走到他跟前,撩袍跪下去。 “老师。”他比确定地说,“我要娶丹娘。” 晏鸿之道:“我以你不会开个口。” “我没有把握,怕说出来,反倒叫看轻她。”谢玄英道,“老师果然知道。” 晏鸿之呵呵:“起来说话。” 谢玄英起身,坐到旁边的杌子上。 “三郎,我虽老矣,还没糊涂。”他道,“两月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你今日向我开口,也不叫意外。” 老仆轻手轻脚地退下,到口看着。 谢玄英道:“不有意欺瞒老师,只……” “只不说,还能看两眼,说,我免不要隔开你二,吧?”晏鸿之戏谑道,“平生不会相思,学会相思,便害相思。” 谢玄英抿抿唇,耳朵微微发烫。 “先不提些,你要娶丹娘,不张嘴就行的。”晏鸿之清醒至极,“纵然我的亲儿,你父母也未必首肯。” 他霎时默然。 晏鸿之说:“你的想好吗?” 谢玄英点头。 自知晓心意有些时日,他却一直迷茫踟蹰,不知否该吐露,不知今后否能得偿所愿,甚至……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的决心有多大。 困难如山高,他能她做到什么地步呢。 直到今日,她决意回绝千载难逢的亲事,才让他忽然坚定信心。 她一所有,尚且有勇气拒绝,难道,他就没有魄力,去博取一个如愿以偿的未来吗? 别想娶的程家儿、陈家亲眷、晏家义。 只有他,想娶程丹若。 注定属于他的良缘。 晏鸿之拈须一笑,忽然问:“三郎,你知道师如何作想?” 谢玄英摇头。 晏鸿之意味深长道:“在我心里,丹娘配得上你,也只有你,配得上她。” , 章节目录 第70章 明前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又过一,程丹若才向晏鸿之道明心意。 “我不愿意嫁到王家。”她开门见山,“请义父想个合适的借口,回绝了吧。” 晏鸿之已经知道她的抉择,面上却佯装错愕:“这么好的亲事,错过可就再也寻不着了。” 程丹若:“我知道。” “你不后悔?”问。 “后悔也是以后的事了。”程丹若叹气,“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正确呢。” 晏鸿之说:“但你这个决,怎么看都不够明智。丹娘,你已及笄,哪怕我多留你几年,错过王家,今后能嫁到什么人家去?” 问:“是说,你有别的盘算?” 程丹若沉默。 晏鸿之:“有话不妨直说。” “义父。”她开口了,“我未想过长留晏家。” 做家庭医生,吃用在主家说得过去。但盆腔炎不是大病,开给洪夫人的方子,似乎有些疗效,加上时常针灸,似乎已大为缓和,她在晏家的花销却与俱增。 年要裁衣裳,首饰,过完年,开春一季衣裳又要预备起来了,等到天气暖和,出门踏青游玩,丫头婆子马车,哪不要钱,好意思吗? 多养一个孩子,可不是多双筷子就的。 晏鸿之不置可否:“你想外出谋生?” 程丹若:“请义父为我指条明路。” “明路?嫁人不就是明路吗?”好奇,“你以为,我能给你什么明路?” 程丹若抬首正视,慢慢道:“兴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义父有这一条路给我。” 晏鸿之愕。 半晌,大笑不止:“哎哟!”一拍大腿,“你这孩子,直觉倒是不差。” 悬起的心骤落回胸膛。程丹若恳切道:“请义父指点迷津。” 晏鸿之端起茶盏,喝口热茶暖暖肺,这才道:“先说好,这条路不容易,至少比你嫁到王家难走。如果没有二万分的决心,宁可不去。” 程丹若道:“我已经想好了,不去王家。” “唉。”晏鸿之叹口气,却也不再卖关子,“明年开春,不独有春闱,六局一司也招募女官。” 程丹若知道女官制度,却不大了解夏朝的情况:“女官和宫女有不同吗?” “宫女要求良家子,身家清白即可,女官却要知达理,她不止要负责六局一司的工作,要引导中宫,清肃内帏。立国初,后宫清平,女官功不可没。则,女官为女子,毕竟不如宦官与圣人亲近,渐渐式微。” 晏鸿之简单说了女官的历史,又告诉她:“先帝时,太监祸乱朝政,今上引以为戒,不敢用司礼监,可后宫无子,妃嫔不安,便有启用女官的意思。洪尚宫上奏请择女官入宫,已被准了,明年开春便在京畿之地择选。” 程丹若忖度道:“做多少年?俸禄几何?” “看人。若是无夫无子之妇,可终老宫中,若是未嫁之女,任职数年后可归家婚配。俸禄么,与官吏等同,六尚的年俸是一百八石。” 她马上算账:一斗米一钱的话,一百八石,就是一百八两。 不少了,宫包吃住,能攒下不少钱,最要的是,女官既有品阶,就有被社会认可的身份。 可以老死宫中,光明正大不用婚嫁。 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事? 程丹若立时决意:“我去。” “你要想好,宫可不是平常人家,是天底下最复杂最难测之地。”晏鸿之却语心长道,“进宫博前途,成才荣华富贵,败则草席裹身,谁也护不得你,你真的想好了吗?” 程丹若静默一瞬,点头:“我知道。” 谁不知道给皇家做事风险最高,有时候稀糊涂就丢了命。 ... 而,外头又好得到哪去? 世道无处不吃人,她走到外面,地痞流氓都能生吞她,既如此,为什么不赌一把最大的。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她道,“我没什么可输的。” 晏鸿之终于点了点头:“你既有这志气,我自不拦你。不过,女官要熟读的目可不少,二月前,你至少要熟读《孝经》《女孝经》《女戒》和四,《诗》也不能不看。” 程丹若毫不迟疑地点头:“好。” 读有什么难的,就怕没有机会读。 “明,你不必再做女红,白就来前面读。”晏鸿之愉快道,“正好,你同三郎两个一道备考,谁不用功,谁就没饭吃。” 程丹若:“……” 高三,开始了。 可冬天读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晏家富贵,不缺火炭,却没法改变自环境。 京城的天亮得晚,暗得早,遇上雨雪天气,室内尤其昏暗,这时有玻璃,却没有玻璃窗,屋看极其费眼睛。 只能开窗,忍冻在窗边读。 好在炭盆烧得足,盖个熏笼搁在桌下,脚暖呼呼的,上身穿得薄也不太冷。让人烦恼的是砚台的墨容易结冰,写着写着就冻了,得加水化开。 晏鸿之不许丫头小厮陪读,所有工作都要自己来。 程丹若从没那么想念现代的钢笔。 之前做的冻疮药水,现在她自己也用上了,略微红肿就涂,这才没溃烂。 此番场景,均落入人眼中。 -- 数月来,洪夫人虽同程丹若不亲近,可既磕头认过亲,的确她当做半个女儿看,不由道:“虽说霞妹的主意,咱自家人必是要支持的,但一入宫门深似海,不如嫁到王家,我总能看护年。年后,她也该立住了。” 晏鸿之拍着妻子的手背:“阿菁,人各有志,我说过,丹娘心气高着呢。” 洪夫人叹气:“有志气固好,可宫……当年抬出多少尸体,你岂能不知?” “今非昔比,圣人不是滥杀残暴之辈,再请姨妹看顾,总不至于如此。”晏鸿之心明镜似的,“她不是没有退路,真有万一,让她回家婚配就是。” 洪夫人翻白眼:“那都几岁了?只能给人做续弦。” “凡事别说那么绝。”晏鸿之笑笑,转移话题,“对了,老二写信回来,说过几天就到家了……” 提起不在身边的二儿子,洪夫人马上忘记别的,咬牙切齿道:“这王八羔子,等回来,我非死不可!” “阿菁,那是亲儿子,你怀胎月生下来的。”晏鸿之赶紧安抚老妻,“其不说,再不娶妻,你我不知何年才能抱孙子。” 洪夫人沉默。 晏鸿之搂住她的肩头,低声道:“孩子大了,由吧。” “哼。”洪夫人轻哼两声,却没再反对。 -- 晏大爷和大奶奶也在喁喁私语。 大奶奶颇为遗憾:“王家这好的亲事!可惜了。” 晏大爷却赞赏:“齐大非偶,丹娘不慕王家富贵,确有几分骨气。” “傻了些。”大奶奶看法不同,“妻凭夫贵,一旦成婚,她就是尚孙媳,过往不究,如此拘泥出身,反倒小气。” 晏大爷又点头:“你所想亦有道理,只不过男婚女嫁,总要两厢情愿。丹娘既不肯,便也罢了——你可不要去娘那抱怨,一个姑娘家,用不了几分钱财。” 大奶奶道:“你放心,三妹只常用度是公中的钱,其余皆是爹自己的私房。老人家乐意养她,我自无二话,不过可惜罢了。” “哦?” “那王家宴会,人人草... 木皆兵,独她镇。”疯狗吓人,大奶奶犹且记得当情状,“老实同你说,我见了,既佩服,又觉得害怕。” 晏大爷不解:“为甚害怕?” 大奶奶摇摇头,难以道明其微妙:“说不好,反正如果是我,少不了回来魇上几,她却连药都没熬一碗。” “她出身边境,想来自幼胆大。”晏大爷随口安慰句,又转移话题,“岳母的身体可好些了?明我陪你一道回去看看。” 大奶奶便抛下这茬,甜蜜道:“你当差呢,我自己去就好。” “带些红参去。” “欸。” -- 入夜后,谢玄英坐在交椅中,借昏黄的灯光看《西厢记》。虽这不是正经,但只要不在老师面前看,躲房瞅瞅也没什么,有一套名家绘制的《春闺幽梦》……咳! 漫不经心地翻着,看到长亭一折,老夫人说“俺今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没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不由轻笑。 多简单的法子啊,居一直没想到。 是丹娘聪慧,直指核心。 要玉成好事,苦求无用,不如挣一个金榜题名。 当,女官考取不难,这只是开始。 “少爷。”松木轻手轻脚过来,剪亮烛心,“东西都收拾好了,明就能回府。” 谢玄英点点头。临近年关,在老师家住上七、八已是难得,不能再耽搁了。好在不虚此,不仅丹娘的亲事峰回路转,是坚心意,不复迷茫。 回家,也好。 总得把亲事给搅黄了。 “没你的事了。”说,“去歇吧。” “是。”松木退下,却在关门时忍不住抬头觑眼。 做长随的,对主人的敏感度高过所有。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自江南而返,少爷愈发器柏木。 到底是为什么呢?松木开动脑筋,琢磨了起来。 屋,谢玄英算再看两页,谁想随手一翻却是“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鸳枕捱”,不敢再看,赶紧合拢,上床睡觉。 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崔莺莺……丹娘……丹娘…… * 回到靖海侯府,谢玄英一下忙碌了起来。 过年事多,宴会、祭祀、朝贺……件件都能忙得人倒头就睡。皇帝的事情也不少,祭祖庆典都爱把带在身边。 谢玄英忙得瘦了一圈。 柳氏亦。作为侯府主母,天没亮就睁眼,天黑了没结束,实在撑不住,干脆交出家务给大儿媳和二儿媳,叫她俩互相制衡。 结果,莫大奶奶变成一尊菩萨,凡事都是“我听弟妹的”,荣二奶奶孝顺,事事都跑去询问柳氏,不敢自作主张。 气得柳氏咬牙切齿,和心腹妈妈倒苦水。 “一个庶长子,一个嫡长子,当年斗得乌鸡眼似的,现在好了,拿我当敌人。” 心腹妈妈说:“太太,大奶奶和二奶奶都不是个简单的。” “当不简单。”柳氏冷笑,“一个是老太太的,一个是前头那个临死前选好的,都怕我这后来的在婚事上磋磨呢!” 心腹妈妈也觉棘手,思量半晌,才道:“太太,你原想着等三奶奶进门,把家事交给她,可三少爷的亲事一时半会儿没个准,不如先退一步。” 柳氏闭眼沉思,少时,缓缓道:“原想着许意娘进门,以她的手段,即便不能压制她,也不至于落下风,如今……呵呵,罢了。” 她说:“明儿开始,就说我病了,一应家事交给她二人,我要好生休养。” 结盟是吧?好。 侯府这么大的馅饼... ,我看你能忍多久。 后宅局势悄变化。 谢玄英一无所知。 没结婚的男人,只要没短吃穿用度,都不会在意后宅的权力变。但柳氏的心腹妈妈心疼自家小姐,借送汤羹的机会,悄悄对说了。 “太太心也苦,那两个面上恭敬,私底下没少动心眼。”心腹妈妈道,“要是许家女进门就好了,太太也不必这么累。” 谢玄英挑眉。 “不必管大嫂二嫂。”说,“让母亲好生休息。” 心腹妈妈试探:“说来,嘉宁郡主上门拜访的时候,太太倒是颇为高兴。” 谢玄英的政治神经被触动了:“嘉宁郡主?母亲遇到过她?几次?” 心腹妈妈以为在意,笑着回答:“也就两次,一次是她上门拜访,感谢您在王家相助的事,有一次是太后千秋,太太入宫朝贺,遇嘉宁郡主肩舆,郡主主动下轿相让。” 谢玄英的眉头顿时锁紧。 章节目录 第71章 新岁至辞旧,迎新 嘉宁郡主和丰郡王,是打替太后庆生的旗号进京的。 腊月二十,皇太后千秋,命妇入宫朝贺。皇帝举办家宴,携妃嫔、公主等人为太后庆生。 后宫的事,和谢玄英毫无干系,前也没兴趣打听。 但打听,也就是会儿的事。 他在禁军上班,人缘又好得过分。和人说话,基本上没人能招架住,稀里糊涂地就说了堆话,回头还未觉不妥,反而恨自己嘴巴笨,美人都不笑笑。 很快,他就摸清了嘉宁郡主近日的动向。 自王家赏梅会的事故后,嘉宁郡主下变得十分低调。平日不是陪太后礼佛,就是陪贵妃说话,闲暇时去寺庙上香,再不与臣僚有任何往来,非常安分。 这反而让谢玄英提高了警惕。 这女人不简单,须小心。 相较而言,丰郡王近日的举动就有些急躁了。 不知道是不是担上了暗算的嫌疑,他频繁参加宴会,明里暗里澄清自己还没过嘉宁郡主,更不可能对她的爱宠做点什。 别人信不信不好说,但这下,他的目的已人尽皆知了。 众臣都在观望皇帝的想。 但皇帝毫无举措,心过年。 宫廷的新年可是很热闹的,这两天,天天燃放花炮,还在宫门口架起鳌山灯。这是灯中爱马仕,鳌山的名字就是与海上仙岛有关,是古人对仙境的想象。 今年的灯“高有十六丈,阔三百六十步”,有各式各样的场景,什金龙绕柱,骑狮子白象的菩萨,亭台楼阁,飞瀑流水。 水可是真的流水,利用动力装置吸到顶端再流下,水花飞溅,映衬明艳灯火,奢侈富丽到极致。 谢玄英每天上班路过,都能看到灯变得更复杂精巧,待点亮日,估计整京城都会为倾倒。 除此外,皇帝还给重臣亲眷节礼钱。 谢玄英收到好些金元宝,沉甸甸的,底部刻“天下太平”的印。 正月初,大宴群臣。 这顿是午饭,摆在奉天殿,内阁与尚书都是人桌,接下来就是两人桌,人桌,六人桌,八人桌。 菜很难吃。 大部分都是吉祥菜,做得花团锦簇,实不能吃,看看而已。能吃的都是炖得烂糊的蒸菜、炖菜,还有就是暖锅。但为好看,鸡鸭鱼肉都是整,无处下筷,真吃了样子也不好看。 群臣基本上吃点肉丝,喝碗汤,吃两口糕点,围观美人吃饭。 可惜美人样没胃口。 等皇帝来了,大家就始祝酒,你喝轮,我喝轮,不停拍马屁。 皇帝喝完两轮,点名让丰郡王、谢玄英和贵妃的侄子代喝。他们同属皇帝的晚辈,没有亲儿子,能让亲戚上了。 谢玄英喝了好壶酒,回家就睡下午,除夕宴前才被丫鬟叫醒,换衣服吃侯府的年夜饭。 晚上改给爹敬酒。 守岁,看放鞭炮和烟花。 过了三更天,回屋吐了回,睡觉。 躺在床上头疼欲裂的时候,他真心实意地想:是已成亲就好了。她什都不用做,像在嘉祥的时候,陪在我身边,给我碗热水便足矣。 -- 程丹若倒是觉得,今年的春节过得十分有意义。 她不必伺候重病的老人,大多数时间可以窝在屋里读书,颇有些世外桃源的清净感。偶尔被洪夫人叫去客,拿份面礼,陪说会儿话就好。 小年夜,晏二回来了。 他没有做官,考了举人,大部分时间跟老师勘察黄河水文,寻找解决黄河水患的子。 天心寺时,晏鸿说有好友爱算数,就是晏二的老师何硕。此人极擅长数学水利,为工部都水司员外郎,专门治理黄河。 ... 因为常年在外奔波,风吹日晒,晏二不同晏大爷的文质彬彬,皮肤黝黑,行事粗爽,到她就笑出白牙:“竟不知家里多了妹子,没准备面礼。” 他想想,让小厮取来象牙做的算筹:“妹妹拿去玩。” 程丹若道谢接了。 晏鸿道:“这次又带了堆东西回来算?” 晏二叹口气,说:“今年秋汛,又有好些地方遭灾。老师已准备上奏,请求春重修堤坝,若能成,我便和老师同去。” 晏大:“户部没那多钱。” 晏二冷笑:“有什比治河更重?太后千秋?” 晏鸿捂住额头,头痛,朝洪夫人眼色。 洪夫人面无表情道:“既然如此,春前你就成婚吧,后去哪里,我们都不管你。” 晏二猛地起身,抱拳道:“母亲,儿子说过,若不能娶韩家娘子,宁可终身不娶!” 洪夫人额角青筋乱跳:“韩家娘子?那是赵家媳妇!” 程丹若:“……”好家伙。 “姓赵的已死了。”晏二理直气壮,“寡妇改嫁,有何不可?” 洪夫人忍无可忍,拍桌起身:“是我不让她改嫁吗?是她说改嫁就得把赵家儿子带走,那又不是她儿子,有这样的道理吗?” 晏二:“我们家难道还养不起两张嘴吗?” 洪夫人:“强夺人子,说出去好听?” “你情我愿,哪里强了?” 母子俩吵得不可交,程丹若听半天才听明白。 晏二喜欢韩家女,但韩、赵两家自幼定亲,虽然赵家少爷弱多病,韩家还是坚持嫁了女儿。 韩家娘子也是机灵的,嫁过去看丈夫快挂了,二话不说,立马纳妾,紧赶慢赶的,赶在他嗝屁前生了庶子。 怀抱庶子,依靠娘家,族人吃绝户就有点费劲,但去年公婆相继过世,族人又始上门。 晏二想娶她,她同意改嫁,唯的求就是带上妾室和庶子,不能把他们留在赵家被人吃干抹净。 但洪夫人顾虑带走别人家的儿子,若赵家心怀怨恨,处诋毁,晏家的名声就会很难听,因此不同意接走妾室和庶子。 韩家娘子便不肯改嫁。 晏二觉得她有情有义,更坚定了非卿不娶的决心。 晏大爷打圆场:“大过年的,此事年后再提。” 这是万能的理由,母子偃旗息鼓,先过年。 是,直到大年三十,母子俩也没再提起过这件事。 程丹若和晏二却慢慢熟悉起来。 因为晏鸿说,她擅长算数,晏二时兴起,跑来找她帮忙。 然后,顺理成章地变成单方面的教学。 程丹若知道,旦进宫,再想传出数学知识就难了。难得晏二痴迷算数,拜的老师又是数学家,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传授人。 顾不了循序渐进,她每天读书余,就往晏二脑子里塞现代数学。 虽然古代数学同样辉煌,但不得不承认,计算方太过复杂,是有少数人才能掌握的精深学问。 现代数学呢,哪怕同样是方程,算起来就是更简便,更容易理解。 程丹若修改了xy的叫,x叫“叉”,y叫“树”,简称树杈方程。因为两符号用毛笔均不难写,十分容易被接受了。 方程外,讲最多的就是何。 年三十的晚上,晏家人在正厅守岁,程丹若还在和他讲空间何。 为了讲清楚立的结构,不能不给他画图。 同理,所有字母都得取中文读。她懒得多想,直接z为“根”,a为“花”,b为“叶”,c为“苞”,t为“茎”,o为“... 心”。 此后便被人称为花叶何。 这是夏朝的数学史上十分重的笔,是当事人并不知道。 和数学老师样,程丹若在教学过程中乎崩溃。 “二兄,歇歇吧。”大过年的,不能骂人,她选择放弃。 晏二讪讪,抱起玩翻绳的隐娘:“走,叔叔陪你放鞭炮去。” 大奶奶张口欲说什,晏大爷眼色,主动道:“别吓孩子。” 晏二问:“隐娘,怕不怕鞭炮?” 隐娘抿唇,可可爱爱地说:“有叔叔在,不怕。” “好孩子。”晏二把她抱到肩头,“三妹起来吗?” 程丹若被他气得头晕脑胀,忙不迭道:“好,我也透透气。” 三人到外头放炮。 火树银花,光华灿烂。门外鞭炮声络绎不绝,时不时传来邻居家的笑声,还有谁家的狗,被吓得“汪汪”乱叫。 空气中飘散浓郁的硫磺味。 程丹若靠在柱子上,微微出神:又是年了,明年的这时候,我还活吗? “三妹。”晏二不傻,不可能真的让侄女放鞭炮,捂她的耳朵,让小厮去点燃引线,“明儿,能再和我讲讲那图吗?” 他没什和姊妹相处的验,也不知道说黄河水患,她是否能理解惨烈,能尽量通俗易懂地形容:“这真的很重,能活万民。” 程丹若回过神,看向这便宜兄长。灯笼的光照有限,他黑漆漆的人,若非穿丝绸,活像农民的儿子。 生在晏家,本该衣食无忧,却肯餐风饮露,为黎民谋福祉。 她有什理由拒绝帮助他呢? “当然。”她深吸口气,焦躁顿时退去,“我非常乐意。” 就算走不到明年的今日,至少,努力在世间留下来过的痕迹吧。 * 公众号:历史三千年 作者:数学课代表 《盘点古代数学家第八弹:晏广》 人物简介:夏朝着名数学家、水利学家,晏鸿二子,着有《算集》,完善并推广了树杈方程与花叶何,主持修建了…… 元朝时已出现能解元方程的天元术,但计算复杂,难以推广。树杈方程虽然并没有提高古代数学的深度,却简化了大量复杂的计算,得高等数学的推广成为可能……花叶何的出现,证明我国古人已对空间何有了系统的了解,能够进行大量抽象计算,对河防水利有巨大的意义…… 较有争议的地方是,晏广在《算集》中明确提到,自己并不是创立人,学自义妹程丹若。 但目前没有史料能明确证实,程丹若对数学有较深的研究,认为是她创立了树杈方程和花叶何,显然缺乏说服力。尤她后期并未在数学上有所建树,因此史学界普遍认为,她可能是传播者,而非创立者。 …… 树杈方程和花叶何的真正创始者,恐怕已难以考证。 但相信,他/她在泉下得知,自己的成果已流传后世,定非常欣慰。 感激所有有名无名的数学家,正是因为你们的努力和探索,人类才对世界有更深入的了解。 生命不息,钻研不止! 今朝数学,犹待我辈! 章节目录 第72章 女官考等了十三年的考试 正月初,迎春日,出了一件大事。 按照习俗,这天“凡勋贵、内臣、达官、武士,赴春场跑马,以较优劣”,算是一个皇家半内部的户外活动。 然而,在谢玄英和众人比试马术之际,突然看见有宦官来报,说鲁王妃携孙来京,朝贺新年。 皇帝很惊讶,命人传唤。 知,藩王无召不得入京,虽然王妃和孙子不在此列,没有打报告突然来京城,怎么都很古怪。 等一见面,众臣全部傻眼。 鲁王妃年过十,瞎了一只眼睛,半张脸都被火烧过,颤巍巍下拜。 皇帝震惊了,赶紧赐座。 鲁王妃明明知勋贵内臣均在场,却无动于衷,长跪不起:“请陛下救我孙儿性命。” 同样跪下的鲁王长孙磕头不止。 皇帝问:“这是出了什么事?” 鲁地□□了?没听说啊。 鲁王妃说:“王爷已经杖杀我儿,还杀我,若非我这孙儿有孝,将我接出府邸,我怕是连年关都没撑过去。” 众臣均是错愕。 鲁王妃已经忍无忍,当着群臣的面抖落鲁王恶行:沉迷炼丹,性情残暴,殴打妻子,坑杀婢女,折磨王府护卫,灭人满门。 长子时常劝说,不听,反而想请封小儿子为子。幼子感染风寒去,一直没有再立。 一个多月前,鲁王服丹药,长子劝说,被活活打死,去找王妃算账,泼油火烧,差点死了,亏得儿媳挡了一波,才活下来,但儿媳也被杀了。 鲁王却不在意,继续炼丹,还杀童男童女。 爹妈都被杀的孙子实在没有办法,带着祖母跑了,上京求救。 如此惨剧,震撼朝野,御史上奏请求严惩。 皇帝立即派出腹太监去鲁地调查,申斥鲁王,并将其降等为郡王。 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杀儿子儿媳老婆,平民尚且不抵罪,何况藩王?普通人的命更不是命,申斥已经是表态了。 当然了,皇帝也将鲁王妃和孙子留在宫中,多加抚慰,恩赏无数。 鲁王妃感激涕零,安分下来。 然而正月十五一过,她打碎元宵节宫灯,屋中**而死,留下遗言。 孙子回到鲁地只会被弄死,希望陛下看在已经没爹没娘,父亲不是子的份上,让留在京城,随给口饭吃。 皇帝被摆了一,但没办法,只能暂时留下鲁王孙。 这时候,年前派去封地的锦衣卫回来了。 ——是的,早在丰郡王和嘉宁郡主上京之际,皇帝已派出锦衣卫,秘密调查各藩王情况。 鲁王的事迹自然也在此,比鲁王妃告的还残忍,虐杀近百余人,甚至早杀过亲孙女,只不过不为人所知罢了。 不独是,其藩王也各有各的劣迹。 承郡王□□,时常招尼姑女入府亵玩,还逼姬妾与护卫乱来,荒淫至极。 郡王妃被避到带儿子躲在寺庙里,等闲不敢下山,怕一不小,贞洁有失,死都不知该怎么死。 相比之下,安王掠夺民财,放高利贷,抢夺田地,都没那么严重了。 皇帝看完后,下了一很有意思的旨意,大意是:考虑到藩王们远在封地,教育资源肯定不太好,为儿孙计,允许每个王府送一个儿子进京,朕负责找老师给们上课。女孩想送来也以一起来,正好孝顺太后。 一时间,京城人浮动。 靖海侯乖觉,立刻决定先不蹚浑水,谢玄英的婚事更是往后挪,最近提都不提起来。 谢玄英没料到,自己最苦恼的事会以这样的方式解决,庆幸之余,觉悲哀。 出了正月,后宫有了动作。 ... 皇帝召藩王子嗣入宫学习,也会有不止一个郡主、县主同来,女官必须在她们来之前预备好。 洪尚宫提前开始了女官的招募。 晏家报上了程丹若的名字,她的户籍也顺势落在了晏家。 考试的日子,在二月十日。 -- 程丹若第一次在古代考试,晏鸿之特地为她准备了备考大礼包。 一个竹篮,里面放着笔墨纸砚和户口本。 和高考很像。 晏二亲自驾车送她去,两人走东安门,考试的地点皇城的礼仪房。这地方在皇城的东南角,负责选奶妈、选妃、选驸马。其正北面的大一片建筑,是东厂、御马监、尚膳监等太监的办公场所。 这里归属于皇城,却不在紫禁城。 皇城是一个范围很广的地方,最中的位置是紫禁城,是皇帝上朝起居之地。但在宫城外,还有内库、太液池、太庙、琼华岛,以及最重的二十衙门。 所以,皇城比故宫其实大了好多好多。 放在现代,是南起□□,北到地安门,包括故宫、景山、北海公园和□□。 到了东安门,得下马车,递交名帖。 太监核对身份后,给她一个号牌,让她排队去。 “兄。”晏二正张望,忽然听见耳熟的声音,抬头一看,却是谢玄英骑着马过来了。 赶忙还礼:“弟。” 谢玄英装得很惊讶:“兄为何在此?” “今日选拔女官,我送妹子选考。”晏二常年在外,与不熟,如实以告。 谢玄英往人群中瞄了一眼,旋即:“弟安回去。”吩咐太监,“假若晏家姑娘有事,往宫里说一声。” 今天值班。 选拔女官的太监出自司礼监,闻言忙:“谢郎放,保准晏,呃,”低头看眼户帖,含糊,“这位姑娘无事。” 谢玄英点点头,与晏二别上马,转身走了。 离得远了,方才扭头看去。 程丹若正收回目光。 喉咙有些痒,咳了两声才入宫。 那边,程丹若已经被太监请到旁边的小屋里,让她烤火等候,不必再吹冷风。 她一面烘烤着冻僵的手指,一面想:那匹马也太好看了。 这时候,太监弯着腰送进来一位小姐:“您先坐坐,烤烤火,外头的风还硬着呢。” 程丹若抬首,和对方照了个面。 对方有点尴尬,顿顿才:“程姐姐。” “王姑娘。”程丹若已经改了称呼。 自她回绝王家的提亲后,不知是觉得尴尬,还是有点生气,王咏絮再也没给她写过书笺,若非新年两家照常走动,还以为有了隔阂。 王咏絮清清嗓子,没话找话:“也来考女官?” 程丹若点头。 是沉默。 到点,太监叫她们出去,领着百来个女孩走入夹,两边红色的宫墙深深,越走越压抑。到宫门的外墙处,左拐,礼仪房到了。 宫殿里已经准备好考试的书案,按照号牌入座,等考卷。 程丹若莫名唏嘘。 考试,在她过去的人生中多么常见啊,大考小考,中考高考,没完没了,谁敢说自己不曾厌烦过?然而此时此刻,和男人一样参加考试,竟然走这么多路。 她花了十年,才得到第一个机会。 卷子下。 镌刻在dna里的考试习惯,时隔多年再次浮出水面。她先大致看了看题目,女官的考试题比较糅杂,但和现代有共通之处。 第一题型:贴经,填空题。 ... 摘取书里的一段话,中间空一行,求缺少的内容。 第二题型:墨,简答题。 如“《诗》云:邦畿千里,维民所止”是什么意思。 第题型:诗赋,作文题。 以《春》为题,写一首诗,韵脚也为春。 这也在意料之中,晏鸿之替她押过题,说女官考试不会出太难的,无非是春夏秋冬花草树木,往高大上写对了。 程丹若准备了好首,春天尤其多,前两句写草木清新爱,后两句拔高,称赞夏朝万太平,完事儿。 第题型:专业知识。 六局一司需一些专业人才,为了准确选拔,分了大题小题。 大题是文史、礼仪、算术,小题是女红、医药、膳食。 大题必做,小题随。 程丹若瞄了眼算术和医药,觉得问题不大。 遂开始磨墨,铺纸,准备写草稿。 中午,太监提膳,每人两个馒头两个包子,茶水无限续杯,管饱。 程丹若啃了两口干粮,想,这考试比科举简单,都不自己烧饭。 考完交卷,只见落日沉在宫殿的琉璃瓦边缘,照得流光溢彩。 皇城……权力的最中。 程丹若轻轻吁气,转头离场。 -- 是夜,洪尚宫召集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宫正,七人一评卷,顺分配人手。 负责纠察宫闱的宫正说:“这次牵头选拔女官,为的是教导妃嫔和公主,是否?” 洪尚宫微笑:“我知看中了王家娘子。” “我也不同客气。”宫正说,“没点傲气,怎么戒令谪罚?万一得罪妃嫔,回头家人受委屈,谁里不害怕?王咏絮再合适没有了。” 负责礼仪的尚仪也动:“王絮娘才名在外,若能在司籍,岂非再好不过?” 其位都不与她们相争,择选其仪之人。 宫正与尚仪争执了会儿,还是洪尚宫:“先到尚仪局吧,磨磨她的性子,千金小姐和女史不是一回事。” 宫正想想觉得有理,同意了。 其人拿了看好的卷子,各自分人,没一会儿到了程丹若。 但她毫无异议地进入了尚食局。 “难得有个懂药理的。”尚食说,“快愁死我了。” 尚食局的司药掌握宫廷药方,但懂医理的实在少,许多人只知药方,根本不会看病。见到有人上火,清热解毒的,见到有人拉肚子,止泻的方,最擅长医理的司药,拿手绝活是妇产按摩,其不怎么样了。 洪尚宫瞥了眼,说:“让她去安乐堂吧。” 尚食挑眉:“这样好吗?她户籍写的是燕子胡同的晏家。” “正因为是我外甥女,才她去。”洪尚宫慢条斯理地说,“们不会这点面子也不给我吧。” 宫正:“开了口,自然依。” , 章节目录 第73章 入宫城培训与就职 程丹若收到了皇宫的录取通知书。 她收拾李,准备在二月二十日入宫,从今后,死难料。 紫苏差点没哭瞎睛:“姑娘这是何苦啊?!”嫁到尚书家有什么不,非要进宫去伺候人,让老爷、老太太知道,可如何交代? 程丹若决定和她单独谈谈,示意喜鹊先离开。 “紫苏,我已经被宫中录取,再无更改的可能。”她说,“你放心,我已经同义母说了,留你在这,什么时候陈家上京,什么时候再回去。” 紫苏泪流不止。 “这封信是给老太太的。”程丹若安排得明明白白,“你替我给老太太、太太磕个头,这么多年,多亏她们照拂,恩情后再报。” 紫苏抽噎:“姑娘,宫里……” 程丹若说:“我的事你不必操心,倒是你,想回陈家可回,不想回,留在晏家也可,配个你想嫁的人,想来太太也不至于小气,捏死你的契。” 黄夫人是个聪明人,不会为了一个丫头,拂晏家的脸面。而这是她唯一能替紫苏做的了,不是她的丫鬟,她没法恢复她的良籍。 然而,紫苏犹豫了下,仍旧道:“我还是回去的。” 连姑娘都住不久,何况她一个丫头,陈家毕竟有她爹娘,是自小长大的地,知根知底,许人更安稳。 “也。”程丹若亦不勉强,拿出十两银子和一支银簪子,“你知道,我没什么东西,留着做嫁妆吧。” 紫苏又落泪了。 “宫里女史又如何,说得再听,也是伺候人的。”她抹泪,“姑娘,你求求晏老爷,两年就接你出来吧。” 程丹若哑然失笑,反问:“我在陈家不是伺候人吗?给老太太当牛做马,不也一样。” 紫苏:“自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既然都是伺候人,我就去伺候最尊贵的几个人。”程丹若道,“皇帝歹还发我工钱。” 伺候老太太,只有孝名,伺候皇帝后妃,可升官。 紫苏说不她,黯然神伤。 “你我主仆一场。”程丹若说,“蒙你关照数年,多谢了。” -- 临别前日,洪夫人叫程丹若去。 她开门见山:“你的姨母就在宫中,大小也是个尚宫,有她的面子在,只要你不差踏错,总能保你安稳。” 程丹若略有意外。 “不,她性情冷清,保你一命可,关照怕是难,说不定碍于亲戚情分,还要更严苛些。”洪夫人握住她的手,殷殷嘱托,“宫中不比家里,凡事多忍耐。” 程丹若颔首:“女知道。” 义母说完,义父又召。 晏鸿之不多废话,直接将鲁王妃之事告知。 事情已发一个多月,程丹若却是头回听说,错愕至极。 “这件事情你知道就,不要多问。”晏鸿之关照,“藩王内廷无关,你只要谨记,千万不要诸王有所牵扯。” 程丹若点点头:“我明白。” “在宫里,低调事。”晏鸿之嘱咐,“真有万一,可去寻你姨母。” 程丹若:“是。” “如果事态紧急,你姨母鞭长莫及……”他沉吟少时,还是道,“莫要顾忌,去找三郎帮你。” 她迟疑片刻,口头答应:“是。” 晏鸿之看出她的心思,不点破,叹道:“罢了,既是如此,我再教你一招。” 程丹若做出洗耳恭听之态。 “女人活在世上,是比男人少了点机会。”他慢吞吞说,“可弱也有弱的优势,倘若遇到棘手的麻烦,不要死犟不退,退为进未尝不是路。” 她点头。 “我能替你做的不多,可如... 今你户籍在我这,是我名正言顺的女,有一桩事却能替你保。”晏鸿之神秘道,“听,我已为你寻一门亲事,等到了年岁,可回家婚配。” 程丹若惊讶,这都? 她想想,马上问:“需要他死的时候,能马上死吗?” 晏鸿之来端茶慢饮,准备欣赏她的失态,谁想听见这么一句,茶水险些呛进气管:“咳咳咳——你刚说什么,死?” “他不死,我怎么守节?”程丹若纳闷。 晏鸿之哽住,半晌才道:“这个,呃,今后再说。” * 二月二十,入宫。 和秀女、宫女入宫的流程差不多,新晋的女官未有官职,需要先进为时半个月到一个月的培训。 负责的是宫正司的典正,铁面无情,一上来就让她们站冷风里罚站。 不能乱,不能乱飘色,更不能窃窃私语。 和军训差不多,但比军训更苛刻。尤是典正的话:“宫里住的是皇爷,是大夏最尊贵的人,不管你们前是什么份,进了宫,就得守宫里的规矩。” 简单来说就是树立帝王的威严,打压个人的自尊。 程丹若左耳进右耳出,安慰自己,歹夏朝的女官是官,有敕书,不像满清,全是奴才。但无论安慰自己,内心仍然无法否认,这不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她只能不去深想,慢慢挨着漫长的规训。 王咏絮却有点吃不消。千金小姐没吃这样的苦头,体力跟不上,忍不住问:“能不能休息一下?” 典正等的就是出头鬼,闻言立即道:“这点苦都吃不了,你还来当什么女官?在家当小姐吧。”又冷笑,“可惜已经迟了,进了宫,样样件件都要循宫规,现罚你多站半个时辰。” 王咏絮的脸色顿时青了:“你、你……” 她不笨,知道宫廷不比家中,去入宫也是处处得体,今日开口,未尝没有试探之意,却没想到对一个耳刮子来,毫不留情。 而典正也不傻,马上揪住另一个乱的女孩,冷冷道:“你多站一个时辰,他人可休息一刻钟。” 程丹若心道厉害。典正处罚出最的王咏絮,是杀鸡儆猴,让她收敛,体现宫规森严,再加倍处罚另一人,对比待遇,叫王咏絮知道,自己实已留颜面,不得罪王尚书。 一群人精。 她默默到屋里休息,顺调整小腿上的绷带——罚站是最体面不伤人的法子,意料之中,早晨就把绑腿缠上了。 站功是硬功夫,医必备,就当是为手术。 见他人也在揉腿,她开口道:“抬高下肢会缓解一些。” 他姑娘闻言,朝她笑笑,有人试着照做,有人默不声,有人假装没听见。 程丹若也不强求。 上午罚站,下午开始背宫规,每人一小册子,里面内容不多,大致是六局一司的职能,各门的宫禁,平时礼回话的规矩,他典章制度。 第二天要考。 背了一晚上的书。 隔日,王咏絮全篇背诵,典正允她提前下课,示得非常明显。 第三天,上课,学习《古文真宝》。 程丹若听都没听,翻看半天,才知道是古代经典诗文选集。内书堂(宦官学习的地)教的就是这个,故太监们都识文断字,通晓经义。 王咏絮学得非常之,次是一个姓刘的小姑娘。她似乎是小官之女,读的书不多,但学得快,记忆力惊人。 他人亦然,能够考为女官,多少都读书,水平都不差。 程丹若自称开蒙半年,立马成为最底层。 第五日,内卷开始。 挑灯夜读的,比... 诗文做对子的,慢慢的,斗嘴吵架就出现了。但典正这两日突然消失不见,无人责罚,最开始的下马威逐渐被遗忘。 拉帮结派之风渐盛。 程丹若:“……”没有人围观,她把头割下来。 做女官而已。 三月初四,宫中换罗衣。女官们的制服也发了下来,青色圆领袍,因为女史无品级,往上升一级到二十四掌,才算正八品。 且只有御前和妃嫔的近侍才允许穿红,普通女官除却冠服,常服也就是绿、蓝、青,也没补子,做到掌印、秉笔、六尚,才能穿带补子的袍子。 衣服下来了,任命也不会远。 王咏絮被要到尚仪局(掌礼仪居事)的司籍(下辖四部门之一,掌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成了一个正八品的掌籍。 次,刘娘子被要到尚宫局(引导中宫,出纳文籍)的司簿(下辖四部门之一,管簿书出入录目),成为女史,无品级。 此外,针线的去了尚功局(掌督女红之程课),会做饭的去了尚食局(掌膳羞品齐之数),他性子掐尖的爱吵架的,则是被要到尚寝局(掌天子之晏寝)的司苑(管种植花果)和司灯(管灯烛)的冷门衙门。 没有退回,因为有文采的女子不多,每一个都很珍贵。 程丹若被分配到了尚食局的司药,位任女史。编制上,有司药二人,典药二人,掌药二人,同为女史的同事三人。 有工后的第一件事:搬家。 女官住哪里呢? “祖宗旧制,于乾清宫东设房五所,西设房五所,俱有名封大宫婢所住”,女官们就住在这几个地。 每一所都是三进院落,明朝大名鼎鼎的客氏就曾住在乾西二所。 当然了,为没品级的女史,程丹若只能住在最里面的小房间,相当于一般四合院的后罩房的位置。 然而不管怎么说,有单独房间住就很不错了。大部分宫婢都只能住在廊下家,也就是东西五所后面,靠近玄武门的一排小房子。 那日子就不是一般的惨了。 但工单位也不到哪里去。 大领导姓陶,为陶尚食,她见到程丹若,直接发话:“正安乐堂缺人,今后你就负责那边的事吧。” 程丹若:“……是。” 为期半月的女官培训活,已经让她弄明白安乐堂是什么地。 安乐堂实分内外两个,外安乐堂在北安门旁边,住的都是患病的宦官,一有不直接烧了的那种。 内安乐堂是给宫人住的,在羊房夹道(清为养蜂夹道),同样住着重病等死的宫女——“凡宫人病老或有罪,先发此处,待年久再发外之浣衣局也”。在明朝历史上,万贵妃得势,朱佑樘曾被藏在这里。 一言蔽之:等死的地。 -- 十八年春,丹若医才给事掖庭。 ——《夏史·列传九十一》 章节目录 第74章 安乐堂第一日上岗见闻 内安乐堂不什么好地方。 其他女史听闻,明显放松许多,待她客气起来:“才来,有什么缺的少的,我们说就。” 程丹若样客气:“没什么缺的,多谢几位姐姐美意。” 皇宫的福利很好的,制服按季发,布料有份额,不够可拿钱去尚功局请人做。初进宫,什么牙刷、牙粉、洗脸盆、被褥、帐子,都统一配好了。 女官不宫婢,没怎么克扣。程丹若得的很,连头绳都有,她估摸着洪尚宫的面子。 这就挺好,不需要多关照她,不缺斤少两就足够了。 在新宿舍睡了一觉,次日,程丹若带上药箱,佩戴好乌木牌,准备上班。 乌木牌在宫里非常重要,圆形,直径寸,一面刻着“尚食局女史”,另一面则写有“关防出入”四个字,边缘更有一串编号。 这皇宫的身份牌及通证,遗失必须马上报备,且有惩处。宫内走,必须佩戴腰牌,否则问题很大。 遵照宫规,宫人外出走至少两人起,一般大宫婢带宫人,两个小宫人结伴,反正不许一个人乱走——当然,规矩规矩,宫内对食那么多,总有不遵守的人。 程丹若初来乍,对地形不熟悉,司药专门派给她一个吉秋的宫婢,即服侍的,也向导。 由吉秋带路,她们离开乾西所,直接从英华殿后面绕西面夹道,马上就了内安乐堂。 建在夹道里的院子,门宽阔不哪里去,窄窄的一间。 推门进去,就听见一个粗壮老妇说:“呸,就这么些银钱,想吃药?” 一个脸色青白的宫婢恳求:“嬷嬷发发善心,我……我……”她不知道不着急,几乎喘不过气。 吉秋清了清嗓子。 老妇立即变脸:“吉秋姑姑怎么来了?” 姑姑对宫中有脸面的女官的尊称,吉秋虽不女史,在读,要能通过考试,就能成女秀才,脱离宫婢的列,成预备女官。 如此称呼,显然僭越讨好,就像管普通宦官叫“太监”一样,都高等职位。 “这程女史。”吉秋板着脸,“尚食发话,今后便由女史管理安乐堂。” 老妇忙弯腰:“程姑姑。” 吉秋介绍:“这乐嬷嬷。” 程丹若扫视一遍安乐堂的布置,再看看管事嬷嬷的衣着,就知道这地方清苦,但宫女都有攒下的体己,捞一捞有油水的。 程丹若摊开手。 乐嬷嬷犹豫了下,将手中的银子递过去。 程丹若抛了抛银角子,多两,不由问:“这里如何用药?” 乐嬷嬷道:“往司药去取。” “要钱吗?”她问。 乐嬷嬷笑了:“不使银子,哪里有药吃?” 程丹若在心里头:没有医保。 她将银子丢给生病的宫婢。 那宫婢不敢接,急促地喘息着:“求、求女史救命。” “回屋去,一会儿我会来诊脉。”程丹若不着急看病人,先梳理内务,“这安乐堂总共多少人?” 吉秋附耳过去,小声介绍。 原来,依编制,有十个人,十宫婢,十太监。但现在有乐嬷嬷一个管事,四个宫婢,两个粗使宦官。 “叫他们来,见过再说。” 乐嬷嬷赶紧去叫人。 六个下属很快赶了过来。 程丹若放下一锭五两的小元宝:“新官上任,请们吃饭喝茶。” 七个人顿时眼亮,爽快地磕头:“见过女史。” “我不缺钱,也知道这地方清苦。”程丹若不疾不徐道,“但今后钱怎么收,得多少,们知道该听谁的吧?” 能被发配等死院的宦官宫女,谁... 会有背景?平时孝敬乐嬷嬷,现在改成孝敬女官,都一样,遂老实道:“知道。” 有乐嬷嬷不太情愿:“好叫姑姑知道,咱们平时苦得很,一院子的病人……”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看了吉秋一眼。 这宫女十分聪明,立马道:“有什么资格说辛苦?程女史洪尚宫的亲眷,都没说辛苦。” 乐嬷嬷立马闭嘴。她有关系,但硬不了,刚不起尚宫亲戚。 “我知道大家辛苦。”程丹若不意吉秋这般聪明,省好多事,微笑道,“照看病人苦差事,但人活世上,谁不辛苦?” 乐嬷嬷赔笑:“您说得。” “那我们达成共识了。”她道,“听我吩咐办差,做得好,有们的好处,做不好……唉,我想不出有比这更糟的去处了。” 众人沉默,色有不。 “给们抖威风,也没劲。”程丹若温和道,“不要妨碍我做事,自有们的好处。” 机灵的一个宫婢马上磕头:“奴婢明白,一定尽心做事。” 程丹若道:“现在一共有几个病人?” “六个。” “知道她们都从哪来吗?” 她飞快道:“知道。” “叫什么字?” “慧芳。” 程丹若:“好,和吉秋跟我一起去看诊。” 首位病人就方才使钱的宫婢。 进屋前,程丹若先问慧芳:“那人有什么症状?” 慧芳不懂医理,说:“她喘得厉害。” 程丹若沉思少时,打开药箱,递给她和吉秋一个自制口罩:“但凡见病人,好蒙面相对,免过病气。” 两人赶忙戴上。 程丹若推门进去,打量里头的情况,有病患一人。 宫婢见她来,挣扎着起身,被程丹若喝止:“别动。”又指挥人,“把案几搬过来,坐直身,手放脉枕上。” 慧芳殷勤地照做。 宫婢心里升起微弱的希望,将手腕放好。 程丹若坐下,把脉,并观察对方。 病人喘得很厉害,张口抬肩。 “能平卧吗?”她问。 病人摇头:“躺、咳,躺不下身。” 然不气短,喘证。再仔细辨认她的喘息,呼吸深长,呼气比吸气快,喉咙有痰音,时不时咳嗽两声,典型的实喘。 再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病人答:“元日洒扫后略有咳嗽,过些时日好些了,喘得厉害。” “看看舌头。” 她张开嘴巴,苔薄白。 “什么时候喘得严重?” 病人说:“不做事好,做事就喘得厉害,有,大夫,我胸口疼得厉害,总口渴,身上都冷汗。” 她一股脑儿说出病情,眼殷切:自己才十三岁,不想死啊。 程丹若头,摸了摸她的额头,身体有些发热,不免踟蹰。这病人典型的表寒里热,按照中医的说法,“表寒未解,内已化热,热郁于肺,肺气上逆”,但时也有肾虚的症状。 “外邪侵袭,表寒化热所致之症。‘邪气壅阻于上、肾气亏虚于下’。”程丹若斟酌道,“先解表清里,宣肺平喘,等好了,再补肾纳气。” 宫婢不想她真的能治病,感激涕零:“多谢姑姑。” “先吃麻杏石甘汤,补肾用金匮肾气丸,后者等出去了,再想办法弄吧。”程丹若道,“吉秋,给我纸笔。” 吉秋连忙铺纸。 程丹若现在不用砚台,用的囊笔,一个盒子里时装着毛笔和墨盒,随时打开取用,须每次研墨,十分方便,... 晏鸿之出作文之物,转赠给了她。 “姓。” 宫婢愣了一下,才说:“李小瓶。” “年龄。” “十有三。” “原在何处供职?” “英华殿,我做洒扫的。” 程丹若逐一记下,开始写病例。写完,重新拿一张写方子,又问:“看得懂吗?” 李小瓶摇头。 “也罢,留给我记档。”程丹若说,“一会儿我回去抓药,钱明日再收,可寻一人煎药,付她些费用。” 李小瓶机灵得很,马上看向慧芳:“就请这位姐姐帮我。”一面说,一面塞了一角碎银子过去。 慧芳看向程丹若。 她说:“收了钱,就要好生做事,一条人命呢。” “。”慧芳收下财物,对李小瓶说,“姐姐,我慧芳,有什么事随时唤我。” 李小瓶也客气:“劳烦照看了,咳咳。” 程丹若让她好好休息,去看下一个。 第个病人就要可怕多了,人躺在床上,腹部鼓胀,面色黝黑,颇骇人。 慧芳小声说:“嬷嬷说她怀鬼胎,晚上撞鬼了。” 程丹若才想反驳,病人就呜咽道:“我不,我没有……呜呜,我进宫这么多年,真男人一次都没见过。” 慧芳大着胆子:“所才说鬼胎啊。” “别胡说八道。”程丹若坐下,样诊脉。 后判断出来鼓胀,肝脾血瘀,也就淤血阻于肝脾,水气内聚。 开了调营饮。 第三个病人瘾疹,浑身上下都白色风团,症状荨麻疹。据说本来一个小妃嫔宫里服侍的,形容不雅,差吓小妃子,立即勒令送走。来安乐堂快半个月了,不见她出门露面。 程丹若给她开了荆防败毒散。 第四个关节炎,中医称痹证,此宫女年事已高,虽然病症不算严重,但已经做不了活,被打发来安乐堂做杂活,其实也算编制之一。 此病可用薏苡仁汤。 第五个……没看出来。 这病人呕血。程丹若判断不出来不消化道问题,一时不敢给她吃药。 第六个救不了。 她一个大宦官的对食,不知被怎么折磨过,下半身溃烂,流血不止。 程丹若立即施针,法止血。 “姑姑,算了吧。”那宫女年纪不大,人已如槁木,“我也不想活了。” 程丹若默然。 她就算能救回她的命,对方也难正常生活,加上伤口感染,真没法子。 下午,其他病人喝了对症的药,难得安心地睡去。 这个宫女咽气了。 乐嬷嬷叫来净乐堂的宦官,把尸身抬走火化。她没有留下姓,骨灰会被放在净乐堂的塔中,而后,被人遗忘。 章节目录 第75章 学规则生存之道 司药有自己的药库,签字就能领普通的药材,比如内安乐堂,其实作为宫内的德政,皇帝的内库是拨钱的,至额度,那肯是不足的。 当然,钱到没到手,未,就算到了尚食局,落到安乐堂的份额也不。 掌管药库的掌药和她说:“寻常药材,拿也就拿了,若是珍贵的,得写条去御药房拿。”又密语,“每月你能从这儿拿二两银的药材。” 程丹若:“何用?” “药材总有损耗。”掌药微笑,“失了药性的,拿来练手岂不便宜?” 她恍然,又问:“是人人都有的吧?” 掌药:“这是规矩。” 程丹若明白了。这二两银的药材,应该算是外快,损耗的名报上去,私底下拿来做什么都行,卖给其他宫婢就是收益。 这是规矩——掌药是要她安心,也是要她闭嘴。 收不收呢? 收下,好像有点贪墨的感觉,不收……更不行。掌药今天说这话,就是在试探她,如果拒绝,一会被排除在集体之外,得罪利益链上的人。 现代的工作单位,得罪就得罪了,古代还是要慎重。 没有后台的硬骨头,会死的。 她忖度,左右安乐堂什么都没有,药材到手反而能补贴没钱的病人,遂道:“谢。” 掌药露满意的笑容,爽快地取来药材给她,还道:“万事头难,你懂医理,又识文断字,必有程。” “借您吉言。” 这一刻,程丹若师自通了古代当官的精髓:想做事,就得守规矩,如果不守规矩,什么事都做不成。 此后,生活始固的两点一线。 床洗漱,去安乐堂上班,早上巡诊一次,记录病案,午回去吃饭,下午带上书,继续回去坐班,下午巡诊一次,观察病人的情况。 同时,给手下的人制作了排班表。 四个宫婢每人负责两个病人,比如熬药倒马桶,方便她们收取好处,毕竟病人事情,不给钱难免疏漏。 宦官负责洒扫跑腿,病人要他们帮忙递信,要点吃食,单独付给他们小费,程丹若不管。 乐嬷嬷啥活也不用干,隐藏条件就是不准找事。 因为程丹若一个白天都在,每天看两回病人,宫婢宦官都不敢太偷奸耍滑。 这日,四舍五入等拥有一家诊所,从来没这么舒坦过! 程丹若沉迷此,每天看医书,观察病例,闲来事,还教宫婢认字。 吉秋跟着她,就是为了学习文化识,方便考女秀才。每天亦是风雨阻跟在她身边,得空便问。 程丹若这才发现,晏鸿之给她蒙的时间虽短,却给她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大部分问题都难不倒她了。 而吉秋见她乐意教授学问,并不藏掖,待她愈发亲近。 自她,程丹若了解到了后宫局势。 谢皇后故去,皇帝未立后,只贵妃掌六宫事,贵妃之下,仅有一妃,生育了二公主,其下为嫔,丽嫔、顺嫔、庄嫔,美人若干。 按照吉秋的说法,贵妃虽然早已不承宠,却有皇帝的信重,丽嫔长得美,宠爱比较,顺嫔和庄嫔温厚良善,皇帝时常招她们侍寝。 皇帝目最大的目标:生儿。 尚食局的两位司药(这是部门名,也是职称),一人擅长妇幼科,受后妃欢迎,一位擅长按摩,太后喜欢找她。 程丹若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语:这两位领导,各有各的靠山。 千万不能抢她们的风头。 “医术十科,妇人、小方脉、按摩,我都没学好,有机会倒是能向两位司药请教。”程丹若委婉地表态。 所谓医术十科,其实就是古代医科划分:大方脉... (成人内科),小方脉(儿童内科),妇人(妇科),疮疡(体表化脓),针灸,眼,齿,接骨,伤寒,咽喉,金镞(刀、枪、箭伤),按摩,祝由(心理)。 吉秋反问:“姑姑最擅长什么?大方脉?” 程丹若笑笑:“金镞。” 吉秋愕然。 “我生在山西,边境战事,故擅长治刀枪箭伤。”程丹若徐徐道,“其他的都差不——不过,宫内少有金镞伤吧?” 吉秋点头:“宫内最见的是妇人病,其次为伤寒、接骨。” 妇科病需言,伤寒是因为天冷风大之际,低级的宫婢也要干活,若碰见管事的克扣厉害,没有棉衣,就有大概率生病。 一场病下来,抵抗力差的可能就没了。而接骨一年四季都有,冬天路滑跌跤,平日爬上爬下清扫,稍有不慎,轻则扭伤,重则骨折。 程丹若问:“安乐堂病人不,想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来瞧病,是么?” 吉秋忙道:“那是过去的事,如今姑姑来了,会慢慢好的。” 程丹若微微拧眉。 没有病人,就没有验,没有验,就不能升级。 揽客是诊所发展的关键问题。 “其他人都擅长什么?”她调研。 吉秋说:“两位典药均懂药理,一位颇擅药膳,一位能熟识药方,掌药能认百余种药材,位女史都是女秀才擢升而来,平日也读医书。” 司药部的编制,目有空缺,掌药仅有一位,程丹若来,其他个女史正跟着学辨认药材。然而,药理不易学,目还未有人上位。 程丹若心想,这就有点麻烦了。 空缺的编制是机会,也会是矛盾的引火索。 转眼,半月过去。 患喘证的李小瓶院,临别,她万分感谢:“亏了程姑姑,小小心意,请你收下。”说着,塞过一个荷包,似乎是一对耳坠。 程丹若推了回去,道:“我不缺钱,缺病人。” 李小瓶不解。 她笑笑:“你若有小姐妹生病,尽管来找我,诊金依病情难易给,如何?” 这是李小瓶压箱底的好东西,她不要,也舍不得退,犹犹豫豫道:“程姑姑医术这般好,若有什么,我自是愿意来求姑姑,只怕烦扰了姑姑。” 程丹若:“收钱的。” 李小瓶反而安心。 又过两日,病人送来了。 上午来的是腹泻,其他人怕是痢疾,早早告发,立马被主位的丽嫔打发了。 程丹若也慎重,单独给她一间房,戴好罩和自制的布手套,这才坐下诊脉。问清大便的情况后,发现并没有赤白脓血,只是普通腹泻。 病人说自己久泻不止,整个人恶心且呕吐,心跳特别快,今天下午眼还黑了好长时间,意识全。 程丹若拧眉,仔细把脉,脉细弱,又见舌淡苔白,就是典型的脾胃虚弱。 拉肚拉到心跳加速,甚至短暂昏迷? “你是不是胃腹胀闷难受,略有油腥就想吐?” 病人忙不迭点头。 “那这几天有吃过东西吗?” 病人摇头,赌咒发誓:“我什么都不敢吃,只喝了几水。姑姑,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瞎想。”程丹若气温和,态度却略显冷漠,“翠儿,取一碗盐糖水来给她喝。” 又道,“喝了热水会好些,给你参苓白术散,晚上看看。” 病人刚想应下,却突然捂住肚:“我、我又想拉了。” 程丹若奈:“去吧,好了我给你扎两针,不能泄了。” 已电解质紊乱,流失□□就... 麻烦了。 “谢姑姑。”宫婢大喜,赶紧去蹲马桶。 啥也没吃,当然拉不来,很快来,被乖乖扎针。 程丹若取毫针,刺脾俞、天枢、足里、阴交,留针十分钟。 下午送来的小宫女就比较棘手了。 畏光、狂躁、恐水。 扭送她来的两个嬷嬷用尽力气,才勉强按住她,赔笑:“这人归你们管了。” 程丹若合上书,道:“送她进单独的房间。” 说来也怪,这小宫女被绳捆着还不断挣扎,一进屋立马安静,躲在帐里不声。 程丹若问嬷嬷:“她是哪里的?什么时候始这样的?” 嬷嬷说:“她叫柳儿,是御花园里洒扫的。几日,她感上了风寒,咱们好心劝她买些药吃,她却不理人,差事也不做,整日窝在房里,今儿我实在忍不住,将她拖来,她却又打又骂的,可不是得了失心疯么!” 另一个嬷嬷说:“就是,她这样疯疯癫癫的,咱们可不能留,冲撞娘娘陛下可怎生是好?” 话里话外,是坚决不会带人的意思。 程丹若也不会让她们带:“罢了,留下吧。这并不好治,你们将她的行李一并送来。慧芳,你跟她们一趟。” 两个嬷嬷不甚情愿,人进了安乐堂就等死,东西自然归她们。 可如今,慧芳等人的外快就源病人的私财,断不肯让:“好叫你们道,咱们这屋本不够住,铺盖已没了,若没有自备的,不如过些日送来。” 和一个疯同住廊下家,谁肯? 两个嬷嬷闭嘴了。 打发她们,程丹若才独自进病房。 狂犬病的潜伏期差不3个月,算算时间,她发病与王家的意外相距4月,二者会有联系吗? * 程丹若考女官的同时,谢玄英也在筹备会试。 往年惯例,春闱第一场考试在二月初九,今年二月冷得厉害,贡院的号房全都结冰,甚至初七还下了小雪,有几间都塌了。 王尚书上奏恳求改期,皇帝同意了。 然则延期一月,许贫寒士而言未必是好消息。 每逢春闱,京城的房租总是特别的贵。不过,作为全国数得着的潜力股,有的是人愿意提供方便。 比如名气极大的湖广会馆,就是由湖广之地的商人资建立,免费给湖广来的考生居住,有极强的地域联系。 如果家乡有人在京城做官,亦可借住。晏鸿之祖籍海宁,海宁来的举全都住在他的别产里,晏二时常过去与他们交流,透露本次主考官的爱好倾向。 会试有两个主考官,十八个同考官。 两个主考官均自翰林院,一个写过《理学谈》,另一个的座师(即进士时,取此人的主考官)是王尚书。 消息一,举们都松了气。 此时,心理学派各有各的支持者,总得来说,理学占据正统,根基深厚,心学后之秀,热度不断攀升。 有识之士早已敏锐地意识到,天二日,百家争鸣是短暂的,这么下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抑或是……两败俱伤。 只不过,意识到又如何呢? 利益决立场,立场决站队。 晏鸿之告诉谢玄英:“趁火还没有完全烧来,今年必须。谁也不道年之后会如何。” 谢玄英应下。 月初九,第一场考试始了。 章节目录 第76章 考春闱会试九日(5w收加更)…… 三月的天气终于暖和下来,于所有考生而言,都是莫大的好消息。 考试不穿夹衣,怕层夹带小抄。富贵人家不必担忧,带上皮袍即可,穷人家没有棉衣,哪吃得消。 因此,无人不激皇帝推迟考试的决策。 天没亮,考生们就提着考篮进贡院,每场考试长达三天两夜,吃住都在一个小小的号房——号房六尺(2米),深尺(1.3米),宽三尺(1米),比鸽子笼的办公室小。 惨的是,有的号房靠近公共厕所。 古代的……公共厕所…… 咳,幸好,谢玄英是不可那么倒霉的。一进贡院,搜身的差役都不敢真的上手检查,看看美人,就殷勤帮提篮子:“谢郎随我来。” 其考生毫无反应,呆呆看着,直人消失不见有些晃神。 谢玄英的号房是二月遭灾后紧急修补的,瓦簇新油亮,保证下雨也不漏,墙重新粉刷过,撒了石灰驱虫。 坐进去后,看看伸手就碰的天花板,是长叹口气。 来都来了,随便考考吧。 第一场考试:经义。 题目有点难度,谢玄英一面索,一面摩挲着香牌。 赵清献公香。 原是老师桌案上的,假装没看出来这香的粗劣,拿手把玩,走的时候非常自然塞进怀。反正只要老师不说穿,就当是老师的。 学生拿老师的东西,天经义。 微苦的香气蔓延在小小的号房,令人愉悦。 谢玄英勾起唇角。 春华灿烂。 对面一排号房的考生们:“……” 默默抬起袖子,胡乱抹把脸。 作孽啊,寒窗苦读十年,立志金榜题名,奈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偏偏要在对面放一个大美人,考验自的定力。 难,太难了。 比臭号更难的号房有了——美人号! 玩了会儿香牌,谢玄英才开始磨墨答卷。中午,开食盒,用茶炉热了吃食,攒盒为黄铜制,直接放在炉子上即可。 三菜一汤,两样点心,都是提前备好的蒸菜、蒸点。 味道十一般。 隔壁的考生啃着馒头,咽唾沫。 下午继续答卷。 中途上了一趟厕所,被差役带去主考官们用的方,干净无臭,有人捧热水给洗手。 不知不觉,天已擦黑,差役过来发蜡烛。 谢玄英誊抄完答案就睡了。 带着裘衣,铺在木板上充当褥子,斗篷当被子盖。因为睡得早,倒是扎扎实实睡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就不行了。 上千人的贡院,全不隔音,简直灾难。 谢玄英从不知道,原来这么多人会鼾,有人说梦话。 第二日,继续答题。 没有心理负担,自小又读书多,文章写得很顺利。 三篇书,篇五经,已经写完大半。 然后,一夜没睡。 面朝面,将香牌贴在额角,顺便把后一篇关于《诗经》的题构完了。 天一亮,立马起来写卷子。 誊抄,交卷。 第一场考完了,虽然不离开贡院,稍作休息。 差役将带僻静的房间,让睡了一下午,甚至非常体贴热水让洗脸刷牙,吃饭漱口。 三月十二,考第二场,与第一场的流程相同。 考试的内容为诏、诰、表等公文,等于应用文写作。 谢玄英自小跟在皇帝身边,对此实在太熟悉了,闭着眼都写。 三月十五,第三场,策问。 这道题每年不同,有时是时政,比如某政策好不好,有时是时局... ,比如对北方的瓦剌怎么看。 今年的题目是卫所制的优劣。 某一瞬间,谢玄英怀疑皇帝好像透题了。 ……该怎么答,是怎么答。 挥笔疾书,恨不得马上考完,九天了! 对面的考生频频看来:唉,美人是不是答题不顺啊?这场都不笑了呢。 十六日,考完回家。 沐浴睡觉。 而京城的举子间,开始流传一个小道消息:有美人兮,女扮男装,替兄考试,所以从前不曾听过有此人,考完后,这人亦不见踪迹,不知是哪家的才女,实在叫人心驰神往。 十七日,谢玄英的考卷就被递了主考官手上。 虽然所有的考卷都是糊名的,且考官拿的都是抄过的副本,的考卷从一开始就放在上面。 同考官心有数,看完又觉得实在不差,马上落笔,吹了一波好评。 卷子交给主考官。 看经义,基础扎实,言之有物,条理明,且明显是纯真派的,看公文,完美范文,策问呢,好了,头头是道,鞭辟入。 即便是理学派的翰林,也不得不说:“哪怕非谢郎所做,亦榜上有名。” 简而言之,让过问心无愧,不算作弊。 之后的阅卷平淡无奇,重点看经义,后面两门差不多就行了。 唯一的争议在于五经魁的人选。 所谓五经魁,就是五经每一科的第一名,不恰当比喻,书是语数的主课,五经是政史生化物,每门课一个头名。 谢玄英学的《诗经》,同考官希望将《诗》的魁首给。 主考官有点犹豫,因为谢玄英的题答得很心学,驳斥《关雎》是后妃之德,引用孔子“无邪”的说法,认为男女之情发自肺腑,吻合人伦,已经是“无邪”了,非说贤德,其实不真诚,不纯正。 这是非常典型的纯真派的理论,是李悟的标志性观点,在心学中也属于激进。 理学派的考官必定不赞同,认为“少年气”,是要取更稳重的。 其同考官也同,毕竟取了可被说,不取肯定没错。 而另一位主考官——不争。 争个屁啊,当不当五经魁有什么影响吗?只要谢郎中贡士,殿试后,不是状元就是探花。 三月二十八,放榜。 差役敲锣鼓去谢家通报消息,然而,谢玄英不在家。 进宫了。 此时,离程丹若进宫,已经一月有余。 换言之,已经很久没见她了,积极上班,自然是想找机会见见她。 * 走马上任半月,程丹若成绩斐然。 首先,内安乐堂的六个病人,一个当天惨死,一个年老不走,一个呕血的摸不准病因,在吃药,其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好转,两个痊愈,一个好转。 没日,拉肚子的确认只是肠胃炎,也好了。 死亡率下降得十明显,加上宫女们总有熟识之人,一来二去的,不少宫婢都知道,新来的女史真的会看病。 偌大的皇宫,数万的宫婢,谁没有点小病小痛? 慢慢的,安乐堂不门可罗雀,总有三三两两的宫女结伴而来,请求诊治。 有人伤风冒,有人拉肚子,有人扭伤,有人月经不调。 程丹若来者不拒。 挂号费一钱。 老实说,比起现代而言算是很贵了,底层宫女的月银差不多三钱左右,稍微好一点的大概有五钱一两。然而,宫女吃住皆由内库开支,多少都攒下一些,掏得起。 至于药钱,她文不收,让她们自找人买。 ... 因为不入安乐堂,账目无法走,钱直接落进了司药部的口袋。掌药挺上路,凡是程丹若开的药方,都会给她一成半的回扣。 这笔钱,和前面的“福利”一样,都被程丹若收下。她记下每一笔账目,将这部银钱存为补贴,有人囊中羞涩便垫付,不都无所谓。 因为她懂事,又真的会医术,有靠山,事业一日日有起色。 宫婢们虽然不肯留在安乐堂养病,她们各有差事,有的和旁人同住,有的需要伺候主子,煎药麻烦,便请求借用安乐堂的灶火。 程丹若同了,让两个太监负责熬药,赚点快。 这来来去去,免不了寒暄闲聊。 程丹若有维持医生的威严,故不与她们谈笑,却允许吉秋攀谈。 她在一边旁听,掌握了许多零散的消息。 比如今日,尚仪局的宫女痛经,等熬药的功夫,就和吉秋说:“王掌籍被调任撷芳宫,如今已是公主面前的红人了。” 程丹若微微挑眉。 吉秋问:“怎么回事?” 宫廷生活无聊,八卦是大的乐趣。 宫女说:“昨日是前日,公主正在读书,有疑惑不解,正好王掌籍来为公主送书,对答如流。公主爱其才,特求了陛下,令掌籍陪同读书。” “陛下答应了?” “自然。”宫女的口吻止不住羡慕,“怪不得都说王掌籍是才女呢。” 吉秋说:“你在尚仪局,想读书也非难事。” 宫女道:“我们这样的人,去典藏阁却是不便。” 程丹若插言:“那是什么方?” “典藏阁是宫中的藏书楼。”吉秋察言观色,道,“我们这些宫人不便过去,姑姑若想去倒是不难。” 程丹若:“噢?” 吉秋仔细解说。原来,宫人理论上不出内廷,女官有差事却不难。因为按照早的制度,六局一司的很多工作都需要和宦官接洽。 以尚功局的司珍部门为例,这是掌管金银宝贝的方,后宫需要金银玉器,便从司珍走,然而,司珍不负责金银器的锻造。 负责制作的部门是太监管的银作局。 因此,假设贵妃需要某物,告知司珍,司珍与银作局对接。当然了,银作局在宫门,一般是让太监进宫,女官如要出宫门,手续十繁琐。 后来宦官势大,逐渐代替了女官的一些职务,直接与后妃接洽,出现妃嫔与宦官勾连的现象。 今上继位之后,恢复女官制度,选用女官管理后宫,女官与各部门有正常的工作往来,活动范围自然扩张。 在此,不得不提一提洪尚宫。 理论上说,尚宫作为女官的天花板,也只困于宫廷。她出身洪氏,父亲就是钦天监的灵台郎,自幼学习天文和数学,嫁的老公又是大族,夫妻俩合画星象图进献给先帝。 守寡后,她仍有才名,征召入宫,初为司宫——这不属于六局一司中的任何一个部门,原是由阉人担任的官职——就职于灵台。 灵台是太监的方,专门负责观星。 因为成绩斐然,才学出众,被升为尚宫,如今也偶尔与钦天监合作(虽然是通过宦官),深受皇帝的信赖。 近年,六局的工作范围已经悄然扩张。 比如饮食,宫廷的饮食由尚膳监和光禄寺负责,尚食局本来只有进膳的工作,也就是负责呈膳食给皇帝后妃,并尝膳,其下的司膳只是小厨房,偶尔做一些小点心。 如今,司膳负责太后的日常饮食,由她赐给后妃的菜品,算是一种荣耀。 显而易见,皇帝算提拔女官以制衡宦官,而洪尚宫抓住了这个机会。 章节目录 第77章 典藏阁所有的偶遇都是故意为之 女官复起, 程丹若而言无疑是有利的。 她可以短暂离开后宫,到皇宫的前半部分晃一晃,尤其御药房也在边, 更是合情合理。 御药房是什么方? “职掌用药饵, 与医院相表里”,也就是说, 是专门管皇帝用药的方, 药房是宫闱禁,闲人不能擅入。 司药的所有药材出入,要通过御药房。程丹若想去典藏阁借书,顺便认一认去御药房的路。 安乐堂的工作本就不需要每天准点打卡, 程丹若去找司药说一声,道是要借几本医书看,便算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后宫。 但路怎么, 也有讲究。 绝不能像参观故宫, 大大咧咧在皇极殿的中线,得绕远路,从后头,直接到东边的夹道, 东华门里头的路。 宫内行,一定注意避让。 小宫人看见她身着青素圆领袍,虽无补子, 却也非宫人的袄裙,就知道是个低品阶的女官,会远远避开。 而若是遇见有品级的大监,就该轮到程丹若回避了。 运气不错,一路有惊无险, 只碰到一个大监,方也没有为难的意思,步履匆匆。程丹若松口气,打量着眼前的青色楼阁。 典藏阁在文华殿后,在明清历史,叫做文渊阁,是宫内的藏书。 看守书阁的是一个宦官,文质彬彬,穿着与她同色的青圆领袍。 “姑姑安好。”他客气。 程丹若也一样:“公公好,我想借几本医书。” “女史自便。”宦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顾自坐回椅中,继续读书。 程丹若不免留意两眼,这才进去找书。 宫廷藏书非同一般,许多市面绝版的孤本,能在这里找到。但说实话,医书和一般的书不同,比起早期像修仙功法的医书,她更需要当代的作品,以了解目前的医学水平。 挑选去,看中了《普济方》。 总共三十五卷,超级大部头。 幸好专业书没必要抄,选取有用的内容抄录,做出自己在研读的样子就行。程丹若只借一卷,又额外挑了本《大夏律》。 正犹豫要不要再借一本,门口却传熟的声音。 “书楼里有无《增定华夷译语》?” 是谢玄英。 “谢郎,有的。”看门的小宦官起身,“我去为你寻。” 程丹若便吉秋道:“我们避一避。” 遂让到里面。 此时,谢玄英的话也传:“不必了,我自己找。”又放缓语气,“你继续看书吧。” “书楼有女史借书一观。”宦官却这般道,“还是由奴婢去吧。” 谢玄英登时改口:“也好。” 宦官进找书,程丹若想想,和吉秋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读的,我帮你借。” 吉秋感激看着她,在她催促的动作中,磨磨蹭蹭跑去翻看先前瞧中的书。 程丹若支开她,这才往门口觑了眼。 谢玄英也瞧见了她。 四目交汇。 程丹若朝他,点头示意。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 今典藏阁,当然不是碰巧,而是有意为之。 前子,他考试完毕,入宫值,恰巧遇见负责女官招考的小监。方乐颠颠跑过替他牵马,殷勤告知:“好叫谢郎知道,您关照过的位姑娘被分到了内安乐堂。” 谢玄英当然知道他在说谁,但做出一副记不得的样子,皱眉问:“姑娘?” 小监连忙道:“是您的亲眷。” “胡说八道,谢哪有亲眷……噢,”他佯装恍然,“是世兄的。”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道... :“我知道了,多谢你。”随手掏了银钱赏他,“亏你费心打,我领你的情。” 小监本还懊悔拍错了马屁,见他赏银,复又欢喜:“不敢当谢郎的赏。” 谢玄英怕多说多错,朝他微微一,转身了。 他知道,有了这次的赏,小监一定会再帮忙打,且不会叫人知道。 但零星的消息,无法抚慰他的思念。 分别一月余,他想再见见她,哪怕不能说话,亲眼看到她好好的,也够了。只是前朝与内廷近在咫尺,规矩却森严苛刻,哪怕是他,亦不能往后宫去。 思想去,猜想她或许会典藏阁,便试着碰了碰运气。 今天是第二回。 终于见到了。 内心逢甘霖,登时舒畅。 “谢郎。”宦官交给他一卷《增定华夷译语》,“这是第一卷。” 谢玄英只是想找一本外头没有,而宫里有的书,随手翻翻便颔首:“多谢,我看完即还。”略思忖,道,“你再替我留意,有无《今古舆图》,若有,替我留着,我次借。” 宦官施礼:“奴婢记了。” “劳驾。”谢玄英颔首,若无其离去。 吉秋小声问程丹若:“两本是什么书?” 她:“……我也没过。” 宦官道:“谢郎爱读杂书,《华夷译语》是蒙古语译,《今古》乃山川图,外头固然有的,也印刻不全,不若宫里齐备。” “原此,劳公公解惑。”程丹若十分佩服他,不由问,“敢问公公姓名。” 宦官道:“奴婢梁寄书。” “梁公公。”程丹若见他谈吐不凡,愈发礼节周到,“我要借这两本。”又看向吉秋,她两手空空,微微摆手,便不强求,“不知何登记。” 梁寄书取出簿子,将书目与期写,问:“不知姑姑姓名,在何处差?” “程丹若,尚食局。” 他实登记,并关照:“虽说姑姑借的并非珍本,也切莫污了书页。” “我一定小心。” 借完书出,迎面又碰到王咏絮。 两人穿着常服,头戴乌纱帽,但程丹若的帽子只有固定用的一支金簪,王咏絮却是插戴乌金纸剪出的草虫蝴蝶,风吹过,翅膀颤动,栩栩,还有几簇小茉莉花,清雅而芬芳。 身后又有两个随侍的宫婢,派头大一倍。 程丹若不动声色,避开让路。 王咏絮却好像忘了之前的尴尬,大大方方道:“咱们一起进宫的,姐姐却和我分起。” “礼不可废。”程丹若,语气温和,好像是出于礼节而客气,非是龃龉,“你也借书?” 王咏絮道:“可不是,虽说库里也有书,哪里比得典藏阁多。前两借了《二宫词》,今天换新的瞧瞧。”又,“你借了什么?” 程丹若给她看医书和律书。 王咏絮便是一:“不同你说了,借了书,我还要回撷芳宫,改寻我,咱们一道说说话。” 程丹若口中自然答应:“只要你不嫌我叨扰。” “就说好了。” 友好的寒暄后,各自分开。 * 今年的会试推迟了一月 ,故殿试的时间亦有改动,为四月初一。 考取贡士的考们,进宫考试了。 承天门外集合的时候,众人终于见到了传闻中害得个别举子发挥失常,饮恨落榜的美人。 四月份,春风舒展,万里无云。 谢玄英骑马而,袍袖舞动,面冠玉,风姿逼人,确实有一点谪仙乘云,看红尘的意思。 “谢郎。”... 礼部侍郎眯眯招呼。 “少宗伯。”他还礼。 现场鸦雀无声。 不多时,搜身完毕,入宫。 考试的点就在朝会的皇极殿中。众考同考官一道跪拜皇帝,题,入座,准备考试。 世界大的领导就坐在面前,想发挥好可不是容易的。 皇帝还不讲规矩,喜欢溜达到桌旁,看着答题。 没过多久,一个年纪略大的考汗浆出,后背湿透了,还有一个差点打翻了砚台,战战兢兢。 谢玄英:答题中。 皇帝过瞧两眼,“呵呵”,毫不留情道:“午时前交卷。” 谢玄英:“……是。” 没时间打草稿,他略作思忖,直接写答题纸。 皇帝满意了。 紧赶慢赶,终于在午时前交卷。其他人莫名同情,这可惨了,大可以写到傍晚呢。 谢玄英答题毕,趁着其他人还没出,赶紧回。 翌,开始阅卷。 阅卷人:阁老。 李首辅前子告病在,今天才班。他默不作声挑出卷子,按照其他阁老的评判,考虑一甲人选。 判卷结束,读与皇帝。 今年殿试的题目是,你认为该何治理一个国。 题目大而空泛,不好答。 内阁定的一甲头名,是沉稳持重之辈。他的核心思想就是,治理国的关键,在于各司其职,皇帝要英明,任用贤能远离小人,大臣要摒弃私欲,为国考虑,平民百姓要从朝廷的派遣,安分守己。 除此之外,要抵御外敌,尤其是北方的胡虏,同时要教化境内的蛮夷,使其改土归流。 此外,要兴修水利,发展农桑,君主带头节俭,不要搞奢华之风,纠正民间越越浮夸的风气。 这份卷子答得好,关键就在于全面,且辞藻优美,皆有出处,是一篇完美的命题作文。 第二名呢,答得就不是全,而是精细。他重点强调了农桑是国本,从这一点发展开,讨论要何发展农业,怎么修水利设施,怎么挑良种,并说明沿海一带出现了番薯,量大管饱,建议广泛种植。 皇帝着就露出容。 言之有物,一看就是个干实的。 第三名,谢玄英。 他认为百姓心里是有从善忠君的本能,通过教导,百姓就能知道,每个人能忠君报国,军士厮杀是报国,农民种是报国。也就是说,知晓自己行为的意义,再去做,而不是让他们浑浑噩噩做,空怨怼。 同时,官员也要考虑到百姓的不易,做决定要谨慎,不能为自己谋私利,钱不带死不带去,要切切实实做,提升百姓的活质量。这样,百姓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做,官员指导他们该何做,世界就能变得美好了。 “内阁思虑周全。”皇帝说,“就这么办吧。” 李首辅松口气,他就怕皇帝因为私人喜好,非要让谢玄英做状元。 他的卷子可是典型的心学论调,一旦流出去,民间从心学的士子会更多。 “臣遵旨。” 章节目录 第78章 深宫难出乎预料的适应 一甲第三,是探花,素来选样貌端正之辈。而谢玄英无疑更副其实,直接将探花的颜值水平拉到天花板。 有人为此诗: 春日春衣上春榜,簪花骑马乌巷。 长安花有三千重,占尽芳菲是谢郎。 没几日,传遍京城的大街小巷。 靖海侯府被恭贺淹没了,贺之人络绎绝。府中摆出席面,大宴宾客,车马三日绝,连乞丐都知恭贺,然后拿走赏钱吃酒。 谢玄英躲到老师里,假装与己无关。 但逃得吃席,逃上班。 惯例,新科进士入宫谢恩后,可以授官了。状元、榜眼、探花入翰林,为翰林院编修,从六品。 这份工的日常内容,是帮皇帝起草诰敕,修修史书什么的,非常灵活。 比状元和榜眼,他们被丢去修书了,只要耐得住子,有所建树,将来前途可限量。 毕竟,非翰林入内阁。 谢玄英……除了日常的警卫工,又加了一重职务。 轮到他的时候,跟在皇帝身边起草文书。 文武双职,干份活,领三工资,一个月三十天,二十天在宫里。 剩下的十天,要去翰林院和同事们社交,在宿卫与侍卫们比武,外出与同年的进士结交。 这时候,他反而庆幸曾成婚,否则每日早出晚归,回倒头睡,完全是他目中琴瑟和鸣的婚后生活。 而像他这样的人,一旦全力以赴,成果斐然。 文人圈层彻底向他打开了大门。 去,众臣虽然欣赏他,甚至王尚书非常渴望将孙女嫁给他,他也是勋贵,是武将,与文臣终究隔了一层纱。 但考中进士,获得了文臣的认可。他的升迁途径一下扩展为条,既能担任武职,镇守一方,也能担任文职,经营一地。 这是文武出身最大的区别,文臣可以任武职,却没有武官担任文职的规矩。 ,比起多从底层提拔而来的武官,文臣的派系要复杂很多。 同年、同乡、同门。 师徒、地域、利益。 谢玄英目前最旗帜鲜明的关系,在晏鸿之。师兄们是他天然的盟友,而李悟的弟子止晏鸿之一人。 翰林院的一个侍读,是李悟又一弟子的再传弟子。他对谢玄英无比和善,手把手教他怎么工,并告知翰林院目前的派系,要他小某某人。 当然了,派系斗争虽然复杂,却和他暂时没有关系。哪怕去年斗得很厉害的王尚书和许尚书,也暂时偃旗息鼓。 一件更牵动朝臣的事,到来了。 四月中,藩王子女入京。 * 都说深宫寂寞,那是真的寂寞。 清宫剧里的精彩剧情是存在的,妃嫔们别说下毒陷害,谁出言逊,和人拌嘴吵架,也会被女官劝解。每个月逢三还要上课,学习女四书。 宫女也好,妃嫔也罢,日常都只能礼佛、下棋、女红。今天你用纸做出栩栩生的插花,明日我衣服上多搞几裙褶。 懂诗文的女子,倒是还能做首诗,形容一下自己枯燥无聊的内廷日常。 比,四月已经有樱桃,大开始写樱桃诗。王咏絮的诗惊艳后宫,贵妃特赐半篓樱桃。 假后宫有热搜,这事在头条挂了三天,其无趣程度可一斑。 这样的生活,确实容易将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大,惹来争执。但宫规森严,大真的只是吵吵嘴,扯扯头花,旁人再嫉妒王咏絮,也背后说句“有个好祖父”而已。 妃嫔更难搞事了。 女官们经常会教育宫人,先帝时期,宫婢为妃嫔争宠,结果呢?妃嫔自缢,宫婢全部处死,还要连累宫外的人,所以,服侍人... 要尽竭力,平时要及时劝导妃嫔安分守己,能争风吃醋,以去的贤德女子为榜样,等等。 一言以蔽之,皇宫是一个极其压抑的地方。 程丹若曾畏惧,生怕自己无法习惯宫廷,抑郁到死。 但很奇怪,她居然非常适应宫廷生活。 每天睁眼洗漱上班,去安乐堂蹲办公室。 有病人看病,没病人学习。 最近的学习重点是辨认药材。这大概是在司药最大的福利,什么药材都有,能一样一样上手,辨认气味颜色,与课本中的知识相对照,弄明什么样的药材更好更优质。 教她的人是掌药,且藏私,直接带她去药库,问什么讲什么。 是程丹若小人之,实在是有点奇怪。 后宫职场,想被替代,得有自己的看本事。 但很快,她发现掌药是个例。 二十八日,宫廷习俗,吃新麦穗煮的面条,叫“稔转”。 当天,程丹若在安乐堂看病,有个宫女来月事血崩,吓坏了同伴,连拖带拽地将她送来安乐堂。 青春期的少女月经多,放现代看,可能是功血(功能失调子宫出血),病因和下丘脑垂体有关,需要做各妇科检查。 但……没有啊。 一无所有。 只能按照中医的思路去治疗。 程丹若正在把脉,辨认是气虚、血瘀、血热的哪一,有宦官提着食盒来了,满面赔笑:“程姑姑好,今朝二十八,吃稔转。” 把脉比机器精准,需要全神贯注感受指下的脉搏。她顾得寒暄,朝他点了点头,专搭脉。 小宦官也走,等到她诊脉完,才打开食盒,笑眯眯地说:“知姑姑喜欢什么口味,有糖、红糖和蜂蜜的。” 程丹若讶异地看去,只食盒中是一碗去了壳,碾成细条的炒麦米,旁边三个小罐子,分别放着调味儿的东西,还有样分例外的点。 她开门山:“你有什么事吗?” 小宦官支支吾吾地说:“我经常肚子疼……” “很多病都可能是肚子疼。”她说,“坐下吧,给你诊个脉。” 又问他几岁,在哪里工,什么时候开始疼,具体肚子的哪个地方疼,还有没有别的症状。 他说自己十二岁,七岁被送进宫了,在尚膳监做事,疼有一个多月了,是肚脐周围,而且……大便的时候好像看到虫子。 程丹若叹气:“蛔虫病,给你开个乌梅丸吧。” 然而,乌梅丸容易开,司药的库房却没有成药。 这个部门本来只是管后妃药方脉案的地方,库房里的药材并多,以红花、生姜、人参、当归之类的固元补气类药材为,今虽然药材多了,却仍然没有药丸类的药品。 因为,没人做。 御药房也没有,只有太医院有。 “罢了。”程丹若许久曾动手制药,也手痒,“明儿再来,我晚上做一些。” “姑姑慈悲!”小宦官又惊又喜,跪下给她磕了个头。 程丹若:“……倒也必。” 于是下午,她先给月经多的宫婢施针,止住血,再开安冲汤,让她回去煎药喝下,多多休息。 再去库房拿药,做乌梅丸。 药方为:乌梅肉、花椒、细辛、黄连、黄柏、干姜、附子、桂枝、人参、当归。 药材倒是都有,只有人参贵了点。但宫里最缺的是药流失的人参,甚至只要拿得多,完全可以直接拿。 程丹若用的是分给她的份额。 这东西制极其简单,磨粉筛,用水和丸,用蜜,成本太高了。 感谢之前晏鸿... 之的香培训,她做得愈发得应手。 第二天,小宦官提着食盒,忐忑地来拿药。 程丹若给他一个小瓶子:“一次一颗,早晚次。” 小宦官喜自胜,又局促:“知要多少银钱?” “吃了你的东西,收钱了。”她生怕他再跪下磕头,冷冰冰,“没别的事,你可以走了。” “多谢姑姑!” 小宦官拿着药跑了。 他叫小果子,前文所说,是尚膳监的宦官。而尚膳监的职能是后世较为熟悉的御膳房,负责皇帝的饮食。 这是一个庞大的部门,和宫廷的其他部门,都有密切且频繁的往来。 简而言之,消息传得特别快。 小果子连吃三天乌梅丸,果然打掉了一些蛔虫。他喜自胜,闲来没事和人念叨,膳房的大太监小宦官虽然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却也知晓,内廷有个女医会看病。 而在内廷,程丹若已经有些声了。 平时行走宫内,已经会有小宫婢向她示好,叫她“程姑姑”,语气热切,好像她是最低品阶的女史,而是尚宫。 听来可思议,事实却真有这么荒诞。 因为,宫人看病实在太难了。 按祖制,宫嫔以下生病,医者能入宫,以证取药。 意思是说,只有嫔以上的妃子能够让太医进宫看病,位份低的妃嫔和宫人们只能说症状,然后到司药去拿药吃。四舍五入,等于生病去药房,让药剂师给你提供药。 当然,规矩是死的,倘若有皇帝的额外准许,也可以得到医生诊治,一般是外面的女医或者懂医术的太监(他们平时只给后妃看病),太医想都要想。 但无论有多少特例,终归是特例,少数人群才能享有。 绝大部分的宫人是自己吃药,听天由命。 常言,时势造英雄,平台何尝是呢? 在外头,哪怕平头百姓,也会优先选择药房的老大夫,可皇宫这么个富贵至极的地方,近万宫人只有程丹若一个选择。 程丹若为此振奋,亦为之怜悯。 她考虑几天,问吉秋:“你要要跟我学医?” 吉秋毫犹豫地答应:“请姑姑教我。” 后宫落锁早,夜,宫人有大把的时消遣,最受欢迎的是下棋,费眼睛又能打发时。 程丹若吃晚膳,便在屋里教课。 时代所限,她并打算教太多现代医学的知识,宫内既然缺医生,最要紧的是培养一批能看病的大夫。 而教案是现成的。 曾经,在许多看起病的地方,有很多大夫拿着这么一本书,边学边治,拯救了无数看起病的人。 这是《赤脚医生手册》。 “看病的第一个任务,你知是什么吗?” 吉秋答:“望闻问切。” “对。”程丹若说,“看病的第一步,是询问病史。病人告诉你自己哪里舒服,是诉,接着你要弄清楚他病痛的程,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开始是哪里舒服,还有什么一同出现的症状……” 吉秋奋笔疾书。 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掌药端着一碗汤圆,既踟蹰又坚定地走进来,问她:“介介意多教一个?” 程丹若失笑:“你也真实诚,叫我吃了你的汤圆再提,我哪好意思拒绝?” “现在吃也迟。”掌药把碗往她跟前一放,搬椅子来,觑眼吉秋的笔记,“给我抄一抄。” * “……宫人、女秀才多师程氏,宫中习医之风渐盛。” ——《夏宫杂忆》,梁寄书(夏) 章节目录 第79章 比射箭幸又不幸的小太监 一碗汤圆, 一支珠花,一方帕子,一本花样子, 一个荷包。 以上, 是程丹若收的束修。继吉秋和掌药后,三个女史并一个女秀才, 都过蹭课了。 她都识字, 学过粗浅的药理,是再好不过的学生。 程丹若白天病,晚上回乾西所为她讲课。 先讲理论。 “望闻问切,首先要知道你得问什么, 一般有以下几点:寒热、汗、大小便、饮食,遇女子,多问月经。” 讲完问、望、闻, 再学诊脉。 这是最难的。 她的是寸口诊法, 左右手各有寸、关、尺三,要切六。 而这几乎是她从程父身上唯一学会的东西。 三岁穿越,六岁多才被允许学医,一直学十岁父母双亡, 近三年的摸索,程丹若才能把出不同脉的区别。 偏偏这一点是没法的,只能多摸, 多感觉。 授课余,免不了八卦几句。 近日,宫中最大的新闻莫过于藩王子女。 月鲁王妃**而死,皇帝下旨,说愿意送儿女上京的, 可以为养,四月过去,差不多也了时间。 藩王反应不一,有的表示儿子太蠢,不□□帝了,有的却儿女都送了。 眼下,宫里又多了三个人。 承郡王荒淫无度,郡王妃直接带着亲儿子了。安王则是送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没有嫡出子女,儿女皆是庶出。 加上鲁王孙,丰郡王,齐王女嘉宁郡主,京里一口气多出六个皇亲国戚。 皇帝又下旨,令丰郡王、鲁王孙、承郡王子、安王子,入住慈庆宫,每日由翰林院侍讲为其上课。安王女未有封号,暂时与嘉宁郡主一道,住于撷芳宫与荣安公主伴。 慈庆宫,皇子居所。 谁听见这道旨意,不在心里重复一遍“今上无子”? “这几日,等还是不要离开内廷为好。”掌药毕竟是老人,沉稳地告诫,“朝人事复杂,惹麻烦,谁也不好救你。” 众人纷纷应下。 程丹若赞同,决定暂时别去典藏阁借书了,那边离慈庆宫太近。但除此,她从未想过此事会和她有关系。 直五月,圣驾往万岁山前插柳,突发奇想,令诸王孙比试骑马射箭。 * 端午是个好季节,天气不冷不热,少年春衫薄,适合搞户活动。 往年,皇帝要么去西苑龙舟,要么是去万岁山跑马走解,但年年此,实在腻了。 折柳罢,见万岁山地方开阔,景色优美,十分适合跑马,自然而然地想起宗室弟子,便命他比试。 皇帝亦有私心,诸王孙都是自家血脉,不能丢脸,故令谢玄英随侍,不叫他打击旁人自信,又道:“不过舒展筋骨,尔等莫要拘束,赢的有赏,输的改儿再比是。” 闻言,鲁王孙略有为难,丰郡王从容自若,安王子有些紧张,承郡王子却大大咧咧,信心满满。 可皇帝本是摸底考,哪会让他拒绝,立即命人布置箭靶。 “谁先?”他问。 丰郡王马上出列:“臣欲一试。” “好。”皇帝面露赞许。 丰郡王挽弓搭箭,箭矢极速射出,稳稳扎进靶子。 围观的谢玄英没有吱声,他发现了,箭靶的距离说是百步,其实不,最多只有十五丈(50米)。 即便此,准头也 算不错,怪不得此人野心勃勃,确实文武双备。 下一个,安王子。 第一箭,脱靶。 第二箭,脱靶。 第三箭,小太监偷偷将箭靶挪近了些,终于擦着靶子边过去了。... 皇帝摇摇头。 接下,鲁王孙与承郡王子谦让。 “兄长且去。”承郡王子说,“不管。” 鲁王孙以为他准备一鸣惊人,只好先上。 他,拉不开弓。 “您试试这个。”旁边的太监递过一把拉力小的弓,形却一点不出。 鲁王孙憋红脸,勉勉强强将箭射了出去。而箭不要说脱靶了,离靶子老远掉在了地上。 皇帝怜悯他的遭遇,故不多责备。 承郡王子最后一个上场,他挑挑拣拣,选了一把最威风的大弓,试试拉力,竟能拉开,顿时面露喜色,大模大样地站好,拉弓搭箭。 谢玄英微微拧眉。 这姿势,这踏步的重心,怎么都不像是…… 箭离弦而去。 制精良的弓有着良好的蕴力,推动箭矢划破空气,重重射入了靶子——旁边的小太监。 箭头完全没入血肉躯的刹那,箭羽犹且颤抖动,余力未消。 小太监惊愕地瞪大眼睛,完全没反应过发生了什么。 鸦雀无声。 小太监“噗通”倒在地上,想叫,喉咙却被掐住似的,什么都说不出。还是皇帝身边的伴当朝身后做了个手势,两个年轻力壮的太监赶紧过去,将中箭的小太监架了一边,命人赶紧送走,别扫了兴致。 “失手,失手。”承郡王子大言不惭,“再。” 递弓的大太监仍旧笑眯眯的,递上一支新羽箭。 谢玄英朝侍卫使了个眼色,他各自挪几步,暗中调整了站立的位置,挡在皇帝周边,确保箭射得再烂,都不会碰皇帝一根毫毛。 一切井然有序,好像意不曾发生过。 但也只是“好像”。 能够随侍在皇帝身边,已经是了不得的脸面,更不要说在王孙面前露脸,这个倒霉的小太监十分有历——他干爹,是皇帝最器重的大太监一。 有这层关系,不至于叫他中箭后被丢一边等死。 与他相熟的老宦官不忍,远离了皇帝,吩咐手下的小宦官:“去趟御药房,问他能不能。” 御药房的太监也学医,但他的本职是与太医院互为表里,掌管皇帝的医药,虽懂医理,却更擅长内科、推拿类的皇帝日常所需技。 因此,那习医的宦官是了,一见摇头:“棍棒伤还能治,这……”同是无根人,难免有些同理心,迟疑半晌,说不出让他等死的,便道,“不然替他拔了箭,生死由命吧。” 中箭的小宦官疼得浑身抽搐,气若游丝:“、这些人,本是……贱命一条,试试——但、再让再见见的同乡……” 其他宦官知道他是无妄灾,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兔死狐悲的。 心肠好的便说:“是常的小瓶吧?去替你叫她。” “多谢哥哥。”小宦官泪雨下。 一刻钟后,李小瓶匆忙赶,见他哭了:“木头,你怎么成了这样子?” “小瓶姐!”小宦官大名叫李有义,和李小瓶都是李家村的。两家都穷,所以李小瓶进了宫,李木头被亲爹送去割了一刀,换全家活命的粮食。 两人相差五岁,却情同姐弟,一直互相扶持。 李小瓶生病住进安乐堂,李木头还给她塞了自的积蓄。否则,一个佛殿里扫地的宫女,哪能拿出那么多银子贿赂嬷嬷。 “攒的银子……给爹……”李有义恳切地着自的姐姐,“弟弟,不要再进宫……” “不准说这样的!”李小瓶紧咬牙关。她自在生死线上走过一回,性情反而更为坚韧,安慰他,“中箭而已,□□好了。” 但御药房的习... 医宦官不敢承诺:“箭伤最难治,可不敢保证。”又说,“太医院里有会治的。” 李小瓶的眼神亮了又暗:“这样的贱命,算是寻常医士也不会肯的。”说着,语气突然振奋,“等等,记得程姑姑说,她会治金镞,去安乐堂!” “女医?”习医宦官嘀咕着,却没阻拦。 他没把握治好,万一死了,反惹一身腥,何必自讨苦吃?遂道:“也好,你快些去吧。” 人这样被抬了羊房夹道的安乐堂。 程丹若陡然见一个中箭的病患,吓了一大跳:“哪的?” 李小瓶满怀希望:“姑姑,你能治吗?” “治是能治,死活难说。”程丹若放下医书,实言相告,“箭伤很难治。” “疼——快拔吧——”李有义也算能吃苦,可箭伤痛不欲生,他快要崩溃了,“求求——啊!!” 惨叫声撕心裂肺。 程丹若说:“抬那边。” 她打理安乐堂两月,早已对布局做出改变,面的一间屋子,里间始终空着预备做手术室,每日打扫通风。 “摁个手印。”风险告知书也拟好了,她非常冷静地通知,“箭伤不好治,可能引出其他问题,比发热、流脓、失血,都可能会死,你白吗?” 李有义哀求:“姑姑快救,实在受不了了。” 程丹若很同情他,可医生也必须保护自:“知道还决定让治,摁手印。李小瓶,你是他什么人?刚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李小瓶说:“是他姐姐,也要摁吗?” “是的,你和他都要。”程丹若让吉秋拿印泥,又吩咐慧芳,“拿麻药。” 古人有使麻醉剂的记载,“凡俗整骨,必先麻药将患者麻倒,不知疼痛,方可利刀割开取出碎骨”。 比麻肌散,主要成分是:川乌、草乌、南星、半夏、川椒,治疗伤,也有曼陀罗花浸酒的。 而她按照《伤科汇纂》制的麻药,成分更简单:草乌3钱,当归2钱半,白芷2钱半,热酒送服,专门治整骨取箭头。 李有义被灌了麻药,终于略微安静。 程丹若又捆绑住他的四肢,以防麻醉期间醒乱动。 吉秋给她通知书,上面已经有两个手印。 “收好。”程丹若说,“你在面守着,给他拔箭。” 吉秋问:“可要等帮手?” 程丹若摇头:“太血腥了。慧芳,水呢?” 慧芳端一盆干净的水,手拿瓢,舀水让她洗手。 程丹若挽起衣袖,按照步骤仔仔细细地洗手,而后,独自走进手术室。 为了视野,窗门都开着,但屏风挡住了界的视线,她立即取出医疗箱中的酒精棉,消毒器械。 并为自戴上一次性口罩和医手套。 取箭开始。 说实,李有义真不是一般地幸运,他能坚持安乐堂,足以证不曾伤在要害处。 伤口离心脏挺远,在右胸,离肝胆脾胃都很远,只伤了肺。 最重要的是,供给 王孙比试的箭矢,簇新不生锈,还非常干净,完全不像是战场上的箭,箭头可能在污水、粪水里浸泡过。 “幸运的家伙。”程丹若想。 章节目录 第80章 升一级朝中有人好做官 箭取了出来,除了肺出血,还有一根肋骨折。伤箭头形状,很难完全缝合,只能暂时塞纱布止血,观察情况。 李小瓶等了两个时辰,见程丹若出来,着急地问:“怎么样了?” 这一刻,有什么东西跨越了时光,令程丹若倍感熟悉。她难得笑了笑,却无法给予任何保证,只能说:“还活着,再看看。” 李小瓶如释负,没有马上死,还能喘气,在她看来已经是莫大安慰。 泪水滚滚落下,她抽噎着,语无伦次地说:“他是我弟弟,我们一个村,当时我们那边遭了灾,地里庄稼收不起来,家里过不下去,只好这样……我是家里老大,他是老三,唉,老大要种地,老二也大了,舍不得,他八岁……” “都不容易。”程丹若这问,“只是,宫里哪来箭?” 李小瓶先前只顾着着急,居然没问:“我去打听打听。” 小太监受伤,在宫里实在击不起任何风浪,消息传得很慢。第二天下午,李小瓶方知晓了原委。 她告诉程丹若时候,语气充满了叹息:“主子跟前露脸活儿是好,一不小心,也容易丢命。要是这次能活下来,我得好好劝他。” 程丹若看她。 李小瓶回避了她视线,似是解释,似是自言自语:“有什么法子呢?这就是命啊,咱们命贱,怨谁?” 于是,她就白了。 心都是肉长,谁能不恨不怨? 只是不敢恨、不敢怨,不能恨、不能怨。 程丹若不露声色,好像听不懂:“他运气不错,也许真能熬下来。” 李小瓶露出真挚笑容:“多谢姑姑,姑姑辛苦。” “是他命好。”程丹若并不居功。 先进外科知识,最多只能降低病感染几率,减少失血,能否活下来,仍然是一件全靠运气事。 李有运气真很好。 他有一个大太监干爹,所以没草草对待,至少有就医机会。还有一个同乡同村姐姐,生病期间每日来看望,虽然只能隔窗说话,却给了病心理支持。 当然,最要还是程丹若。 拔箭功后,她没有放松看护,用芦苇杆做引流,排出淤血,并用自制酒精消毒,减少伤感染。 多幸运下,靠着年轻底子,他熬了过来。 五月底,李有能够下床活了。宦官没资格好生疗养,他也迫切地回到乾阳宫,主要求出院。 离前,冲着程丹若磕头,赌咒发誓:“姑姑再造之恩,今生必报。” 程丹若拧眉:“伤没好全,别乱。” 李有咧嘴笑笑,麻溜地起来。 李小瓶关照他:“回去记得跨火盆。” “我省。” 踏出门,阳光灿烂,琉璃瓦金光熠熠。 李有回到乾阳宫后屋子,没理睬其他大惊小怪呼声,铺盖都不收拾,直奔干爹李太监直房。 李太监正把玩鼻烟壶,见他进来,惊讶极了:“哎呀,有啊!” “干爹!”李有扑到他脚边,抱着他腿嚎啕大哭,“儿子还以不能再孝敬您老家了。” 李太监身着红色蟒服,乃是皇帝身边得用大太监之一,位任司礼监秉笔,惯例兼任东厂提督。其地位虽不如司礼监掌印,却也权势滔天,在宫外有自己私宅妻妾,还有专门替他办差。 如此权宦,收干儿子没有一、二十,也有八、九。只不过李有祖宗就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平日颇受宠爱。 但这宠爱不是父子情,阿猫阿狗而已。 李太监见他活着,惊讶多过惊喜,啧啧称奇:“你小子运气够好,这是使了什么门路?” 他这样大太监,平日生病就找御药房拿药,自然... 了解那里医术水平,全然不信他们能看好箭伤,还道是托关系到了太医院。 “是儿子干姐姐,把儿子送到内安乐堂去了。”李有丝毫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地说,“那儿有今年新进来女官,懂医理,宫们都爱找她看病。” 李太监慢条斯理地点点头,了会儿,道:“你小子命好,也罢,这几日别乱跑,有你好处。” 李有大喜,结结实实地给他磕头:“多谢干爹,多谢干爹。” “乖儿子。”李太监气慈爱,一脸父子情深。 隔日,约莫下午时分。 李太监传话来,让李有端茶过去。 “谢谢哥哥。”李有塞给跑腿一角银子,掸掸袍袖。他穿着低阶宦官青色贴里,青罗平巾,无甚装饰,但脸和脖子干干净净,衬着圆脸,格外讨喜。 他稳稳当当地捧茶进去。 李太监接过一盏,亲自递给皇帝,朝干儿子使了个眼色。 李有会意,捧茶递给下首坐着谢玄英:“谢郎喝茶。” 谢玄英接过茶盏,眸光顺势瞥过,忽而微微顿住。他扫了眼李有,看了一眼李太监,心一,忽而清晰地“咦”了一声,语调颇诧异。 果不其然,皇帝问:“怎了,茶不好?” “这是折柳那天?”谢玄英语带犹疑。 皇帝顺势看来。 李太监忙道:“正是,这孩子在陛下身边伺候,沾了您龙气,虽然胸了一箭,却没在要害,这会儿不就活蹦乱跳了。” 这马屁拍得舒服,皇帝登时失笑,难免仔细看了看李有,见他乖巧讨喜,倒也颇喜欢。更要是,箭而不死,这样好运让多少迷信。 “是个有福气。”他金夸赞。 谢玄英点头,心却掠过思量:太监生病,能看地方不多,胸箭都能活下来,不像是御药房本事,但以这小太监身份,必然请不太医院。 莫非……他眸光微闪,佯作无意地问:“是伤在右胸?” 李有道:“是,奴婢伤在右胸,程姑姑说离心脏远着呢,也没碰着肝,只是肺里有血。”他讨好地说,“多谢陛下庇佑!” 是几个响头。 皇帝好笑:“这嘴甜,保儿,跟你学吧?” 李太监全名李保儿,也是个好意头名字。他笑眯眯道:“奴婢没这小子福气。”说着,余光睃了一眼谢玄英。 谢玄英回视了他。 “他呀,”李太监气息都不断,自然而然地说,“是真遇上好了。” 皇帝他一说,自然问:“对了,程姑姑是谁?” 李有赶紧说:“是尚食局程女史,在内安乐堂上差,颇擅医术。就是她奴婢拔箭,没多受罪。” 谢玄英问:“是禾呈程吗?” “是。” 皇帝转过视线:“三郎认得?” “知道。”谢玄英平平淡淡地解释,“老师女。” “晏太傅家?”皇帝兴趣勾了起来,随吩咐,“既是如此,召她来,朕也瞧瞧。” 谢玄英等了半个时辰,见到程丹若。 她不是故意来迟,也不是戏剧性地先看病再接受传召,相反,接到太监谕第一时间,她就马上了起来。 除非十万火急,否则面君就得有仪式感。 程丹若立马回到乾西所换官服。 天气渐热,官服纱质,青绿色,比初春颜色更浅更亮一些,而比起全素色常服,更正式官服有暗纹。暗处不见花色,阳光一照却有隐光。 若是礼仪场合所需冠服,则更加华丽,销金方花罗袍,纱帽簪花,抹金银牡丹花束带,皂靴。 这还是无品级女史,相当于... 外职掾吏。 假如能升做八品,冠服直接与内命妇等同,能用缠枝花霞帔,鈒花银坠子,摘枝团花褙子。哪怕外面平民百姓早就这么穿了,但那是僭越,宫内是绝对不允许。 “微臣程丹若,拜见皇帝陛下。”初次见皇帝,肯要大礼,程丹若闭眼,缓缓叩首。 膝盖跪在光鉴金砖上,冷得刺骨头。 皇帝没有叫起,而是问:“你是晏鸿之女?” “是。” “哪里?”皇帝比程丹若和气,唠家常似问,“我记得晏太傅家是浙江?” “父祖籍海宁,微臣是山西。” 她对答流利,皇帝有闲聊兴致:“远亲?” 程丹若道:“微臣少失怙恃,寄养在松江府陈副使家,机缘巧合认识父,并非亲眷。” 谢玄英暗暗松气,他真怕程丹若提起寒露之变。 皇帝点点头,始问:“你医术是同何学?” “微臣父亲就是大夫,幼时随父亲学了些,后来便自己找医书看,诊时多加印证。”程丹若始终伏在地上,语气平静,有什么答什么,既不拍马屁,也不回避讨巧。 皇帝也不追问,反正大部分医书都家传。 他关心是另一件事:“你擅长什么?” “会看一些大方脉和金镞,其他……”程丹若略微迟疑,还是道,“还有疫病防治。” 皇帝问:“你是女子,不会看妇病吗?” 程丹若道:“微臣惭愧,并不精通此科。” 皇帝露出失望之色,倒是李太监小声道:“程女史尚未婚配,怕是……” “哎!”皇帝顿时哑然。他也是岔了,不是么,未曾婚嫁女子,哪里知道妇生产事儿。 于是立即失去兴趣:“罢了。” 沉吟片时,念她是晏家女,对答流畅,不卑不亢,颇有风范,和王家娘子一样,官家女却甘愿入宫效力,决给些脸面。 “升她一级。”,宫里少一条命,总是积善德事,“赏银二十。” “谢陛下隆恩。” 她叩首。 就这样,三月入宫做女官,五月底,程丹若官升一级,正八品。虽然只是品级最末尾那一个,但这是官身。 哪怕不属于外朝,不能沾手政事,但既然朝廷认她品级,发她俸禄,那么无论如何,这就是承认官职。 她真正跨过了民与官偌大鸿沟,身份有了质飞跃。 章节目录 第81章 涟漪余 考取女秀才, 便有别于普通宫人,考上女史,已经能够被称为女官, 但只有真正拥有品阶,得到敕书, 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女官。 不过,程丹若心里清楚, 这次升官只是巧合。 她不清楚皇帝真正给她升职的用意, 但李有义在, 谢玄英在, 多半是谁帮了她一把。 此事可一不可再,不是凭真功劳的升官,就好比无根之萍,好看罢了。 因此, 程丹若并不声张,只出钱叫了点心作夜宵:玫瑰馅儿汤圆,枣泥卷儿、乳饼, 晚上授课时分给众人。 大家见她低调, 自然不会多张扬, 一道吃了点心,以茶代酒, 便算是贺过。 消息传到洪尚宫处,又有一番对话。 带去消息的是陶尚食。 她是满月脸,颊上一对酒窝, 擅长做点心, 凭借这手绝活儿爬到尚食的位置, 还有一条好舌头, 能尝出不同的调味。每次皇帝进膳前,都由她先品尝,算是人工测毒仪。 “洪姐姐。”女官人不多,五尚和宫正都是洪尚宫一手提拔的,私底下均以姊妹相称,“你这外甥女倒是了不得,李保儿竟然没从中作梗。” 女官和宦官互相制衡,此消彼长,程丹若是洪尚宫的外甥女,太监应该出手阻挠皇帝召见才对,如此顺利,着实令陶尚食不解。 “他有什么必要出手?”洪尚宫却很平静,“司礼监永远是司礼监。” 宦官十二监,除却司礼监外,其他都是打理杂物的部门,他们做可以,女官做也可以,无非是谁拿好处的问题。 唯独司礼监拥能批红,直接沾手政务,其掌印太监有内相之称。那里的太监眼里只有外朝,哪里瞧得见女官? 陶尚食也知道这个道理,不由默然。 “这是没法子的事,没根的男人也是男人。”洪尚宫知晓分寸在哪儿,“往好处想,只要有司礼监在,陛下就会用我们。” 司礼监是宦官最大的筹码,有了这个,皇帝在其他方面就不敢放权,反而方便她们在别的地方争取。 “那接下来……”陶尚食征询主意。 洪尚宫叮嘱:“尚食局最近要小心,好生侍奉太后,莫要扯进旁的事里。尤其是妃嫔饮食,须十二万分留意。” 陶尚食惴惴不安:“撷芳宫也就多两个女孩儿,不至于吧。” “你可别小瞧了她们。”洪尚宫道,“安王家的不好说,嘉宁郡主这些日子,动作可不小。” 陶尚食道:“是了,她总往太后太妃处去,野心不小。” 洪尚宫却哂笑:“本末倒置,不说也罢。” 她们转而说起别的事,程丹若的升职,就这样轻描淡写地带过了。 只不过,今日说起她的不止她们。 河边直房。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石敬,所有太监中最顶尖的一人,正在屋里吃西瓜酪。晶莹剔透的西瓜汁凝结成透明的小块,鲜艳剔透,消暑又美味。 他手拿银勺,慢条斯理地尝着点心,腿边跪着的小太监,一面捶腿,一面将下午李太监的事儿回了。 “干爹。”小太监讨好地说,“李秉笔也太不把您放在眼里了,就这么急着让他干儿子出头。” 石太监嗤笑:“怎么,眼红了?” “儿子不眼红,李秉笔再牛气,哪有干爹威风。”小太监马屁张嘴就来,“我愿意一辈子伺候干爹。” 石太监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压根没当回事儿。 李保儿抬举他干儿子,自然有他的盘算,但这些小算盘,犯不了他一根毫毛。他石敬可是在齐王府就伺候皇帝了,这情分,谁也比不上,谁也比不过,太监第一人的位置,这么多年稳稳当当。... 要是为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事发作,每天岂不是忙死了。听小太监说嘴,为的是及时掌控底下人的动作。 小太监不知道他的心思,只顾着骂仇人讨好:“儿子觉得,李秉笔这事办得不讲义气,李有义就算了,再怎么也是自己人,可让女官长脸算什么,白白便宜了洪尚宫。” 石太监又是一笑,慢条斯理道:“乖儿子,别说爹没提醒你,没事儿啊,莫得罪姓程的丫头。” 作为皇帝最贴心的人,他猜得出皇帝抬举的用意。 皇宫招女官,王尚书送了自家闺女,晏家没有亲生女儿,送了义女,那都是忠君之举。本朝惯例,妃嫔皆出自小户之家,这两个女孩进宫,那是真的替皇家干事卖命的,博不了前程。 韶华空许,皇家自然要降恩。 贵妃做什么屡屡赏赐王家丫头,就是这道理。 再说了,谢郎为老师的女儿开口,谁敢不给他面子?宫里的大小宦官,可没少欠这位人情。 他帮了李保儿一把,李保儿不做点表示,自己都没脸见人。 女官而已。 石太监一念闪过,甚至都没记住程丹若的名字。 但不要紧,他今后还有很多机会。 - 隔日,谢玄英休沐,上晏家拜访。 晏鸿之问:“不是忙得很,怎么今日过来?” 谢玄英握拳抵唇,轻咳两声:“昨儿,陛下召见丹娘,擢升一级。” 丹娘?晏鸿之扫了眼学生,觉得他过于明目张胆:“关你什么事?” 谢玄英:“我来向老师报喜。” “你觉得这是好事?”晏鸿之问,“宫里现在这么乱,树大招风啊。” 谢玄英却正色道:“是好事,有了今天的召见,即便有些乱子,他们也不敢拿丹娘做筏子。” 树大招风的道理没有错,可他对宫廷的更为了解。有时候,差事出了岔子,上头的人还有辩解的机会,下头的却必被牵连。 女史的职位不高不低,既要为宫婢之过担责,也可能被上头女官牵连。但今天受召,等于在陛下面前挂了号,不是无名无姓的小女官。 再挑替死鬼的时候,大概率不会选择她。 更重要的是……宦官的眼线埋下了。 李保儿是聪明人,将来丹娘有什么事,他会来卖这个好的。 谢玄英想着,却没有和晏鸿之直言:文官都不喜欢宦官,他却不然,小时候孤身进宫,皇帝派了太监照顾他,衣食住行,都颇为周到。 因着这重缘故,他从不介意施恩于太监。有时替他们求个情,有时宽容他们的失误,一来二去的,倒也有些情分。 现在,是用上人情的时候了。 他心中已有计较,口中却说起另一件事:“广世兄还准备去河南治水吗?” 晏鸿之道:“原是春日要去的,你师母终究是拿他没办法,与韩娘子商议,过几日就去下定。” 谢玄英不禁露出浅笑。他虽与晏广关系寻常,但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结果,总归令人欢喜:“何时成亲?” “关你什么事?”晏鸿之语带敲打,“少不了你的喜酒。” 谢玄英心想,少不了我的喜酒,也少不了丹娘的,她若是能告假出来,兴许又能再见一面。 “不去也好。”私情之余,也未忘记正事,他转告消息,“去岁秋汛,黄河两岸涝灾颇为严重,已有饥民北上,今年山东又是春旱,恐怕难民不会少。” 晏鸿之叹息:“这天灾人祸的,别有人再兴风作浪才好。” * 进入六月,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 紫禁城为防刺客,树木稀少,只有御花园有点绿意,太液池还在宫外,宫殿里最多摆几个水缸养花,降温只能靠用冰。 皇宫的冰都是冬日取来放于地窖,夏天取出使用,主要供给宫廷和官府,也赐予大臣。 外面的且不说,有钱自可买冰,宫内用冰却难,有严格的份例。 程丹若几乎轮不到,只能靠在药库拿硝石,自制冰块降温,冰碗、冰鉴、冰镇西瓜什么的,想也不要想,与她无缘。 妃嫔们倒是能用的比较舒服,可贵妃说,直隶已经有不少难民,宫中用度一应从简,省出财政赈济灾民。 虽然皇宫的用度从内库出,不走户部的账,但后妃节省是帝王之德,大家当然全力支持。 可如此一来,夏季的日子就难过了。 程丹若的内安乐堂,隔三差五就有人被抬进来,不是顶烈日干活而中暑,就是吃变馊的食物而拉肚子。 她只好常备藿香正气散,这是《太平惠民和剂局方》的方子,主要成分与藿香正气水类似,解表化湿,理气和中。 一般病得不严重的,灌一碗下去就好。 人来人往的,消息自然灵通。 河南去年秋天洪灾,秋收到一半,良田尽数被水淹没,许多百姓交完赋税就没有余粮,被迫北上乞讨。今年春天山东没下雨,春耕泡汤,又有难民流离,一半的人下江南,去江南省、浙江省谋活路,另一部分也往北,已经到河北一带。 据说,保定府那边已经聚集了大量难民,官府不得不开仓放粮。 太后心有不忍,欲斋戒半月,嘉宁郡主便建议往惠元寺礼佛。 惠元寺是皇家寺庙,立朝不久便建立了。宫中若有皇子皇女生来病弱,便会舍一替身出家,修行祈福,乃京城最有名的佛寺,香火鼎盛。 太后颇为意动。 皇帝听闻,便下旨令贵妃等人相陪,与太后一道去惠元寺礼佛。 然后,他自己搬去了西苑,也就是太液池那边的宫殿群落。 靠湖的地方,终归比较凉快,皇帝也怕热。 皇宫顿时空旷。 没有主子,等于不会有要紧事,程丹若趁机告假一日。 因为,陈家进京了。 陈老爷按时回京述职,才进京,就打发人问明了晏家的住址,安顿下来,便派人上门递了拜帖。 洪夫人接了帖子,邀请黄夫人一叙,道明程丹若进宫的始末。 “这孩子品性过人,我和我们家老爷都爱的什么似的。我夫妻二人仅有两子,着实想要个女儿,硬是认了亲。”洪夫人道,“春天那会儿,宫里寻访女医,她有意为父兄挣个身后名,便说要试一试,我们也不好拦着孩子尽孝。” 黄夫人茶水沾唇,不动声色:“丹娘自来孝顺,我是知道的。”又道,“她在我们老太太跟前待了几年,老太太惦记得很,才安顿下来,便心心念念着。” “说来,是该我们赔罪。”洪夫人客套道,“你家亲戚来我们家一趟,就成了我们家的女儿。” 她问丫鬟:“给陈家的礼备好没有?加厚三分,权当是我们赔罪了。” “您言重了。”黄夫人不在意程丹若的去留,本也有求于晏家,哪里敢接,“你们能收丹娘做义女,是她的福气。” 洪夫人道:“白得个孝顺女儿,是我们家运道好。” 黄夫人略微诧异,洪夫人这般维护,可见是真的对程丹若颇为喜爱。 这下,事情好办又难办了。 章节目录 第82章 了旧事 黄夫人往晏家走了趟, 心里有底,回到家中,先和陈老爷商量。 “母亲的念头, 怕是难了。”她直言不讳,“女官入宫, 没有特例,怎么都要五六年, 方能归家许配, 若是得贵人青睐, 兴许更难。即便能出来, 咱们要让她嫁给二郎,晏家也不会同意的。” 顿顿,又道,“路上, 我仔细审了紫苏,老爷猜怎么的,年前, 王尚书上门提过亲, 丹娘险些嫁到王家去了。” 陈老爷大吃一惊, 忙问:“怎的没成?” 黄夫人道:“丹娘说齐大非偶,没敢嫁。” “这傻孩子。”陈老爷追悔莫及, “既有这样的福分,怎么又给拒了?” 黄夫人眸光微闪,压低声音:“我也觉得这事不合情理, 大好的婚事, 没理由不答应, 后来我再一想, 会不会是老太太曾提过什么,丹娘不敢应?” 陈老爷恍然:“你说得在理。”他细细想明,实在找不出程丹若拒绝的理由,便认可妻子的猜测,“怕真是母亲透了话,又没准信,只能这般说。” 说罢,顿足不已,白白错过和王尚书结亲的机会,由不得他不心痛。 黄夫人趁热打铁,问:“老爷说,这事可怎么办?” “和孝哥儿的事情,家里不准再提了。”陈老爷斩钉截铁道,“你约束下人,不准他们胡说八道,母亲那里,我亲自去说。” 心头的石头落地。黄夫人语气都轻松不少,笑道:“都听老爷的。” 陈老爷亲自与陈老太太说明情况。 出乎意料的,陈老太太并未大发雷霆,语气幽冷:“我知道这孩子能忍,没想到这么能忍。” 离开陈家之前,半点喜色不露,抓住机会,立马攀上更富贵的人家,这份手段和心性,比家里的两个亲孙女强得多。 “现在你让我留她,我都不敢留了。”陈老太太慢慢道,“好在咱们家不曾薄待她,有这五年的恩情在,她总要认咱们。” 陈老爷说:“母亲的意思是?” 陈老太太道:“想法子打听打听,让她来见我老婆子一面。” “儿子知道了。” 初到京城,事情极多,要去吏部报道,要去拜访老丈人,大约忙了半月,忽然接到皇帝的传召。 陈老爷一大早就起来准备,换好官服进宫等候。 排队的人很多,皇帝也不是按次序叫,想到谁就叫谁。其他没被叫到的人,就只能喝茶干等。 陈老爷在小太监上茶时,叫住对方,塞去银钱:“小公公,我想打听一下,宫里有没有一位姓程,禾呈程的女官?” 可巧,这小太监就是李有义,收了银子,掂量着问:“不知那是您的?” “她是长在我家的亲眷。”陈老爷觉得有戏,忙道,“听说她进了宫,家里人惦记得紧。” “咱们外朝的不清楚后头的事儿,回头我给您打听打听。”李有义说着,将银子塞进了袖子。 陈老爷无可奈何。 晚些时候,李有义随便找了个跑腿的活,就去内安乐堂把陈老爷打探的事儿,告诉了程丹若。 程丹若谢过他,知道该来的总会来,便在皇帝与后妃离宫之际,告假一日。 陶尚食没有为难,很快批了假。 这大概是洪尚宫争取到的最佳福利——女官可以出宫,而不像是宫婢,几乎没有踏出宫门的时候。 步行到宫门,验过出入宫廷的腰牌,程丹若久违地呼吸到了外面的空气。 夏天虽然热了些,但比春秋好,没有沙尘。 她走的东华门,这边最熟,过了东安门,就是皇城之外,有专门拉客的马车夫候着,看见她出宫,殷勤地上前:“... 贵人要马车吗?” 程丹若正犹豫古代的出租车安不安全,背后已经有人叫她:“程姑娘。” 转头一看,居然是柏木。 “是你。”她意外。 柏木道:“没想到姑姑今日离宫,是要去子真先生府上?” 程丹若点头。 “您不介意的话,就由小人护送您去吧。”柏木道,“京城的路您不熟。” “谢公子……”她犹豫。 柏木笑了:“少爷身边不止我一个伺候的,您稍等。” 他跑去和其他人说了两句,主动牵起马,又给车夫银钱:“马车我租了,回头还到你们车行。” “哎,好咧。”车夫连忙套车。 “程姑娘仔细脚下。”柏木放下车辕上的车蹬子,让她踩着上去。 程丹若进去,这种公共马车的车厢很小,木制,三面幔帐,左右都开窗,所以不算太热。 “去燕子胡同。” 皇城脚下,马车走得很慢,时不时需要避让等待。借此间隙,柏木隔着轿帘和她说话:“少爷平日都是骑马上朝,若早知道姑姑今日告假,指不定就坐车来。” 程丹若没把他的客气话当真,笑笑,反而好奇:“他的马是黑色的那匹吗?” “是,那是陛下赐的良驹,名——”柏木咬住舌头,“民间少见。” 程丹若说:“我想也是。”平时街上可见不到那么漂亮的马。 “这么大的日头,您特意告假,是有什么急事吗?”柏木问,“若您着急,我就赶快些。” 程丹若不爱说自己的事儿:“没什么,慢慢走好了。” 柏木听出话音,应了一声,专心赶车。 到了燕子胡同,程丹若给他车钱,他却死活不肯收:“您要还,还给我家少爷就是。” 程丹若无语:“我又见不到你家少爷。” 柏木朝她笑笑,躬身退走。 程丹若无法,只好先办正事。谁想一问门子,来得不巧,今天晏鸿之出门访友去了,遂直入后院,拜见洪夫人。 母女俩说了阵话,主要是程丹若交代入宫数月的经历。洪夫人免不了叮嘱,却也是老生常谈。 两人真正商议的只有陈家。 洪夫人问:“你是怎么想的呢?” “养育之恩,今生难报。”入了宫,程丹若心中反而安稳,无非是混到退休,抑或是死,平静地答,“我力所能及之处,能报则报,报不了的,下辈子结草衔环再报。” 在古代,谁也不会觉得未成年人就该接受抚养,家里养不了的,国家该养,所以恩情永远是恩情,逃不过的。 但怎么报恩,也有讲究。 洪夫人叹气:“你心里是明白的,也不必我多说什么。” “请义母放心。”程丹若说。 洪夫人留她用午膳,期间又与大奶奶见了面,双方寒暄片时,也就散了。 饭后,程丹若又替洪夫人诊脉,确认她身体无恙,便告辞去陈家。 时间刚刚好,陈家已经用过午膳,陈老太太还没歇下。 “老太太万福。”程丹若屈膝道福。 陈老太太见着她,轻轻一笑:“倒是没想着,我老婆子还能见到你。” 程丹若微笑:“老太太身体可好?” “若我说不好,”陈老太太慢条斯理地问,“你当如何?” 这话中带刺,程丹若哪会听不出来,不卑不亢道:“我替您把脉试试。” 她一如既往得顺从,陈老太太便也缓和口吻:“不必了,水土不服而已,歇两日就好。” 程丹若点... 点头,接过丫鬟手中的茶盏,与从前一般奉茶端水。 陈老太太的嘴角出现淡淡的笑纹,慢慢道:“你这孩子也太实诚,受了委屈,忍忍就是,等你表叔来了,自会替你讨个公道,非要进宫去。” 程丹若不动声色:“老太太说笑了,晏老先生为人正派,夫人和气慈爱,哪有什么委屈。只是,我虽不才,也知道忠君报国,上有命,不敢不从。” 陈老太太目光闪烁,表情却愈发慈和:“这是老成之言,难得你都明白。” 程丹若微微笑了,关切道:“不知老太太、太太一路行来,可还顺利?” 一直作壁上观的黄夫人,终于开口:“旁的倒是还好,我们走水路,没遇上太多难民,只不过水位低,等了好些时候。” 她端茶润嗓子,又问,“你在宫里一切可好?” “不过寻常当差。”程丹若回答。 黄夫人道:“安分守己,莫要惹是生非。” 程丹若应下。 “你在什么地方做事?”陈老太太问。 “内安乐堂。”程丹若照实说,“给宫人们治病。” 陈老太太问:“怎的没去贵人身边?” “医术浅薄,难当大任。”她答,“若招来祸事,恐累及家人,不敢托大。” 空气一时静默。 陈老太太阖阖眼,说:“累了,散吧。”自顾自由丫鬟搀扶着,到里头卧室休息去了。 黄夫人携了程丹若的手,安抚地拍两记:“到我那儿去,和婉娘说说话,你们到底是表姊妹,别离得远就生分了。” 又轻声道,“老太太一路上都念着你,怕你受委屈,谁想你这孩子,一声不吭竟然进宫去了,可不叫我们担心?” 程丹若立时道:“劳老太太、太太惦记,是晚辈的错。” 不得不说,陈老太太和黄夫人这对婆媳虽不对付,却十分默契,一个扮红脸一个扮白脸,敲打她又安抚她。 而陈老太太的态度,变相证明了一件事:她已经放弃自己的婚事,转而打算用养育之恩拿捏。 这是好现象,证明她已有让陈家利用的价值。 “可这也是无奈之举。”程丹若叹口气,苦笑道,“我年岁已长,没有继续赖在亲戚家的道理,总要自谋生路,能在宫中效力,是我的福分。” 黄夫人微微一笑,确信双方有了默契,愈发亲热:“你平日可有假?得了空,常来坐坐,老太太的气过几日,也就消了。” 程丹若说:“平日无假,等闲难出宫门。今日是我知道老太太来了,专程托人才出来的。” 黄夫人露出惋惜之色。 “不知道表叔会在京中留多久?”程丹若换了个话题。 黄夫人道:“还没个准呢。” “要是能长留京城,总有机会见着。”她笑笑,也为自己留条后路。 两人各怀心思回到正院,又将陈婉娘叫来。 姊妹俩再度相见,彼此都觉亲切。 黄夫人让她们下去说话,吃些莲子汤。 两个女孩儿交换了一些信息。 程丹若告诉陈婉娘,这京中未婚女孩的社交,以许意娘为首,但如今嘉宁郡主风头正盛,还有安王的女儿。 陈婉娘则说,陆举子家在松江,柔娘今年春天便嫁了,未曾上京。大约要等到三年后春闱,夫妻俩才会一道入京,当然,前提是陈老爷顺利留了下来。 又说,黄夫人已经回过娘家,近日时常走动,好似要为陈知孝物色对象。 假如他们不能久留,得在离京前敲定婚事。 林林总总,不多赘述。 因宫禁时间较早,程丹若没有久留便告辞离开。 ... 回宫的时候,“恰好”碰见了谢玄英巡防。 章节目录 第83章 惠元寺 常言道, 无巧不成书。可事实却是,偌大一个京城,又是男女大防的时代, 见面哪有这般频繁。 所有的巧合, 都不过是用心罢了。 谢玄英接到柏木递的消息, 知道程丹若出了宫,立即盘算能不能赶在她回宫的时候碰面。 时间不难猜, 她难得出宫一趟, 不到快落钥时再回,难免浪费,便赌了把, 去东华门巡防。 只是略微迟了半步, 他到的时候, 她已经过了宫门的搜检, 没能让她等一等守卫换防, 说两句话。 公事期间, 不便叙私情, 兼之众目睽睽, 易惹来侧目。谢玄英只瞧她眼,见她身着湖蓝色素纱袍,容颜如故, 并不憔悴, 便只是微微颔首,与她对过视线, 若无其事地走远了。 他走开, 避到墙边的程丹若才重新走自己的路。 心想, 夕阳西下, 美人漫步,这场景放在现代该有多好。 她回到尚食局销假,来不及去内安乐堂,干脆早点回屋休息。天气渐热,宫里蚊虫也多了,闲来无事,正好做点蚊香。 古人很早就有用艾草、硫磺驱虫的习惯,市面上也有一些驱虫药,配方不一,效果还凑合。 她所采用的的配方较为成熟,一直到清晚期还在用,成分很简单:松香粉、艾蒿粉、烟叶粉、砒-霜、硫磺。 其他都好说,唯独砒-霜宫中没有,只好不用。 方法和熏香是差不多的,药材磨成粉,再用粘粉调和,加水,调试到合适的粘稠度,便密封到罐子里。 半个时辰后,取出,搓成线香,放于阴凉处晾干。 忙完,已到掌灯时分,略微梳洗就睡下了。 她并不知道,京郊的惠元寺,一场风波已经悄然发生。 -- 太后与妃嫔去惠元寺礼佛,需要出动多少部门? 礼佛为期七日,衣食住行必不可少,所以,要出动尚服局的司衣(衣服首饰)、司饰(巾栉膏沐)、司仗(擎执仪仗)。 其次,太后妃嫔外出居住,尚寝局的司设(床帷茵席洒扫张设)、司舆(舆辇伞扇)也不能少。 再者,惠元寺虽有素斋,可万一吃不惯,或是有什么需求,要自己加点心,尚食局的司膳也得跟去。 六局二十四司,至少要出动六个司。 这还不够。 女官、宫婢都是贴身伺候的,外出少不了太监的工作。 比如都知监,皇帝出行,需要他们在前警跸清道,太后亦然。还需要内赞礼官、答应长随,前者负责出行的礼仪指导,后者是抬箱子行李。护送的护卫,抬轿子的女轿夫也必不可少。 出行当日,惠元寺阖寺出动,封闭寺院,清扫禅房,迎接后妃一行人。 第一日,拜佛参观。 第二日,讲经尝斋。 第三日,游玩山色。 寺中树木成荫,又在山上,自然比宫里凉快,景色亦是颇为优美。伴随着晨钟暮鼓,与夏日的微风,不止是太后,妃嫔们也觉得颇为松快。 而到了宫外,许多规矩也没这么严格。 难得出宫礼佛,太后恩准宫人们空闲时也可参拜,为社稷家人祈福。 此举自然得到诸多宫人的感激,后妃们一面感念太后慈悲,一面跟着照做。 第五日,随驾荣安公主的王咏絮,突然开始上吐下泻。这也没什么,偏偏在此之前,她刚吃下一碗公主赏赐的点心。 点心叫做乳糖真雪,据说是宋时流传下来的方子,以砂糖和牛乳制作而成。宫中没有此物,乃是承郡王妃上门,带来给大家尝鲜儿的。 荣安公主脾胃虚弱,不敢吃冷饮,只瞧个新鲜,便赐给最喜爱... 的女官。 王咏絮吃后不适,但见旁人无恙,便以为只是自己脾胃虚弱所致,不敢声张,悄悄在屋里养着。 隔日,别的宫人也开始上吐下泻。 集体腹泻非小事,宫人不敢大意,上报到贵妃处。 她身边自有老持稳重之人,分析道:“但凡时疫作痢,一方一家,上下传染,王掌籍若感时疫,撷芳宫之人必有发病者,然则此次得病之人,有太后处的,公主处的,丽嫔处的,并不相干。” 此言中肯,贵妃便下令严查诸人饮食。 这一查,果然发现异常。 厨房的牛乳,馊了。 这厨房虽是惠元寺的地方,但却单独为司膳使用,平日为后妃做点心。 贵妃立即责问司膳。 司膳道:“供给太后娘娘、太妃娘娘,以及贵妃娘娘等人的食物,皆由微臣亲自过手。牛乳馊后有一股子酸气,不可能无知无觉使用。这是用完剩下的,没来得及处理。” 贵妃相信她所言不虚,可问题是,假如东西没有问题,怎么这么多人泄泻? 而后,更糟糕的事发生了。 宫规森严,安王之子与妹妹多日未见,今日专程来寻她。上午两人才叙过,下午在山下游玩,突然腹痛不止,也开始上吐下泻。 牵扯到主子,就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贵妃叫人仔细询问,问出来说,安王之子来寺中只用了几样东西:茶水、斋饭和酥山。茶水、斋饭都出自僧人之手,不止一人食用,皆无事。 那么,是酥山吗? 酥山是唐代发明的冷饮,和乳糖真雪差不多,都是牛乳做的,但比前者高档,先用牛乳做成酥,酥加热后混入蜂蜜,淋成山峦,放入冰窖冷冻。 这是太后最喜欢的夏日甜品,虽不能多吃,却时常要尝一口。故而司膳专门带了擅长做此点心的女史,以备传召。 果然,昨日游玩,惠元寺的方丈说,山中有泉眼,水甘冽,取上游水饮之,能延年益寿,若为洒净,可除秽消恶。 太后大悦,命司膳用泉水所制的冰做酥山。 今日安王之子前来请安,太后就赏了他一碟子。 酥山需要用到牛乳,这么看来,似乎确实是司膳的问题。 但司膳绝口否认,认为酥山做好放入冰窖的时候,肯定还好好的,可能是看守冰窖的太监玩忽职守,使其温度下降,才坏了。 太监自然大呼冤枉,说,这冰窖是山里的地穴,天然的低温,里面的冰块都没融化,怎么可能就坏酥山呢?又指责司膳,说只有酥山坏了,可能是我们差事没办好,但王咏絮等宫人亦有泄泻,这总不是我们的错吧? 要他们说,或许是乳饼出了问题。 乳饼是常见的宫廷药膳之一,“取牛乳一斗,绢滤,入锅煎三五沸,水解醋点入乳内,渐渐结成,漉出,绢布之类裹,以石压之”。宫中做法又更精致,能够压成不同的模子,可供奉于佛前。 太后礼佛虔诚,命司膳每日做新的,晚间撤下来的乳饼则分赏宫人,让宫人也沾沾佛气。 太监们这么说,锅可就扣大了。 司膳自不会坐以待毙,反驳:乳饼各个地方都有,还送给了寺院的和尚,为什么没听说和尚出事,只有宫人们不舒服? 太监则咬死了,现在牵扯到所有病人的饮食,只有牛乳。如今天热,牛乳保存不当便易腐坏,必是缘由所在。 双方各执一词,难以评判孰是孰非。 贵妃协理宫务多年,自有手段。 她将宫人、妃嫔、安王之子全部留下,自己携荣安公主三人,奉迎太后回宫,并立即将此事告知皇... 帝。 皇帝果然重视,命东厂提督李保儿调查清楚。 李太监领命:“奴婢一定将此事查个明白。” 但洪尚宫于贵妃处听闻始末,立即求见,要求带上宫正司:“宫正司执掌纠察宫闱之事,东厂调查,宫正司评判,方可万全。” 李太监和气道:“洪尚宫说笑,此事牵扯甚大,非是宫人偷奸耍滑,您瞧,也没什么内正司的事儿,可是这个道理?” 宫正司管宫人,内正司管宦官。皇帝既然没提内正司,显然没宫正司什么事。 洪尚宫道:“内外有别,审问也好,看病也罢,宫正司做来更妥当。还有,请陛下允许臣派司药的人同去,好医治病者,以防不测。” 李太监亦不与她争执,谁去谁不去,谁负责总理,靠的不是嘴,是帝心。 他只躬身朝向皇帝,等他示下。 皇帝自然看出了他们的明争暗斗,甚至可以说,这是三方心照不宣的默契。但作为帝王,所思所虑又非是制衡那么简单。 “贵妃行事小心,唯恐宫中过染疫病,将人都留在了惠元寺,派宫正司去倒也便宜。”他沉吟道,“这样,宫正司协理东厂,尽快查明原委。” 李太监恭敬道:“是,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洪尚宫蹙眉。她的理想结果是,宫正司查司膳,好坏都能掌控,可东厂主理就不一样了,以其权势,不让她们插手易如反掌。 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岂非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皇帝约莫也想着了,问:“今日是谁当值?” 近侍回答:“是谢郎。” “叫他来。” 谢玄英很快受召:“陛下。” 皇帝说:“献均(安王之子)身体不适,你叫上太医,去惠元寺替朕看看,和他说,让他安心养病,药材都从内库走。还有,那里的事,暂时由你看着,弄清楚来回朕。” 谢玄英虽然还不知晓是什么事,但立即应下:“谨遵圣谕。” 李太监与洪尚宫也齐齐告退。 三人出了殿门,于拐角处商议此事。 谢玄英得知来龙去脉,知道问题可大可小,不敢耽搁:“我先去太医院,二位尽快安排人来。” 说完,想问洪尚宫打算派谁过去,是不是程丹若,但转念想想,还是作罢,这潭浑水何必让她来蹚,遂拱拱手,疾步而去。 但洪尚宫并没有别的人选。 她回到后宫,立即找来程丹若,简明扼要地说明状况,吩咐:“你随潘宫正一道去,有的话该怎么说,多问问她的意思。” 程丹若着实诧异,却责无旁贷地应下:“是。” 消息传到宫正司,潘宫正点了一个司正与自己同去,其他一概不带。 “宫正,东厂人多势众……”其他人十分担忧。 潘宫正却道:“办差事看的不是人数多寡,是怎么办得主子满意,要这么多人去干什么?咱们人少,才能显出本事呢。” 她在宫门口与程丹若会合,三人一道上了马车,迎着晚霞,匆忙到了惠元寺。 那时,天色刚擦黑。 谢玄英告诉了他们一个坏消息:“太医说,是痢疾。” 章节目录 第84章 时疫痢 痢疾, 古代有多种称呼,比如“肠澼”“热利”“下痢”“滞下”,等等, 主要症状是腹痛便血。中医按照病因进行分类, 如风痢、痧痢、暑痢、湿热痢、寒痢……但现代医学认为, 这多和细菌感染有关。 被谢玄英找来加班的御医是这么说的:“痢疾由湿热所致,或外感湿热、疫毒之邪, 或内伤饮食, 脾胃运行失常,气血搏结。” 说人话。 痢疾的病因有三:外感暑湿,感染疫毒, 饮食不对。 “敢问御医, ”李太监不止是东厂提督, 也是司礼监的秉笔, 故不亲自来, 派出了手下的一名姓何的掌班。 何掌班开口就是直切要害:“小王爷是何种缘故所致?” 御医有两把刷子, 直言不讳:“下痢赤白相杂、腹痛后重, 为湿热痢, 感染暑湿、疫毒之邪,食不洁生冷之物,均有可能。” 何掌班无语。 这说了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既是如此, ”他慢慢道, “先从饮食查起吧。潘宫正以为如何?” 潘宫正问:“不知其他宫人可是如此?” 御医看了一眼谢玄英,回答:“尚未诊断, 毕竟是宫人聚集之处, 多有不便。” 潘宫正看向程丹若。 “我去看看好了。”她忖度道, “不过, 我建议诸位不要查什么饮食了。” 何掌班转过脸。他长着一张方脸孔,眼睛不大,很老实的面相,说话也没有半点不男不女的阴阳怪气,反而慢条斯理的,透着一股子恭敬顺和的味道,叫人见了就觉得信服。 这是大太监们的统一气质,可亲可信,如此才能让主子们爱用。但真把他们当做好人,那可就太天真了。 “噢?掌药有何高见?”他笑眯眯地问。 程丹若道:“你们都知道,痢疾一人传一家,一家传一乡,如今,最源头的病人已经传播了新的一批,哪怕核查诸人饮食,也不可能查出每个人都吃过的东西。” 御医赞同她的话:“确实如此,在下曾问过小王爷饮食,并无异样。” 何掌班却说:“酥山不曾有问题?” 御医道:“酥山为生冷之物,寒湿食积壅塞肠中,气滞血瘀,化为脓血。” 但这并不是何掌班要的答案。 他刚想说话,就听程丹若又开口了:“痢疾会传染,寺内尚有妃嫔,比起调查源头,更重要的是切断传染途径。” 潘宫正立即附和:“此言在理,何掌班,孰轻孰重,你应当明辨。” 何掌班略一思忖,倒也不急着现在就定罪,便道:“张御医,你怎么说?” 张御医道:“痢疾怕暑湿,令众人少去寒湿处,亦当忌口,清淡饮食。至于小王爷的病情,可用针灸缓解,再服芍药汤。” 谢玄英点点头,余光却瞥向程丹若。 她眉间闪过一丝失望,目露踟蹰,却似乎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他便道:“此次病情来得突然,陛下也颇为关心,这里便全托付于你了。” 张御医拱拱手,识趣地退出了纷争。 外人走了,潘宫正反而好开口,问程丹若:“你想说什么?” “治疗疫病有三点:第一、切断传染途径,第二、寻找传染源,第三、治病,三者缺一不可。”程丹若眉关紧锁。 御医虽然没有提出荒诞的理由,什么疫病是由于天相、神鬼而生,勉强算得上唯物,但对于传染病的认识还非常浅薄。 “饮食不必说,忌生冷(要吃熟食),寺内的食物或许已染外邪(病毒),全都不要为好。餐具全部放入滚水中,沸腾三次以上。而口鼻与胃肠相通,唾沫可能飞溅到物品上,... 接触病人的时候,千万不要触碰东西,出入换鞋、洗手。 “痢疾是邪壅滞肠中而成,所以最危险的东西,莫过于病人的秽物。一定要处理好秽物,不然必定会导致更多的感染。” 程丹若注视每个人的眼睛,强调说:“粪便要掩埋,也可撒上石灰,绝对不能露天放置,若惹来蚊蝇,叮了食水,你我都会倒霉。” 何掌班大皱眉头,但事关自己与众妃嫔,一时不能反驳。 谢玄英:“好,我吩咐人去办。” 潘宫正则道:“何掌班,你我不如先去给两位娘娘请安?” 此次礼佛,二公主的母妃要照顾年幼的女儿,故不曾来,丽嫔受宠,跟着皇帝去了西苑,顺嫔和庄嫔意欲求子,倒是都在。 何掌班老神在在地答:“这是应当的。” 程丹若却问:“我能不能先去看看病人?人命关天。” “你做你的。”潘宫正点头同意,“贵妃娘娘已经将生病的宫人关押在一处,你小心一些。” 她颔首:“我省的。” “哪能让掌药孤身前去,小六子。”何掌班不疾不徐吩咐,“你跟着去,眼睛放亮点儿。” 他背后的小太监点头哈腰:“是,孙儿明白。” 何掌班转头,恭敬又亲昵地劝说:“谢郎,天色已晚,你可要早些回去?这里有我们在,放一百个心。” 潘宫正也客气道:“若害你过了病气,那就是我们的不是了。” 谢玄英摇摇头,眸光隐蔽地转过他们背后的倩影,道:“身负皇命,岂有偷懒之理。我就在前院住下,以便支应。” 他坚持不走,何掌班与潘宫正也乐得有人一起分担责任,便不再劝。 随后各自行动。 贵妃已将所有患病的宫人,全部转移到寺中最大的一处禅院。门口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宦官守着,无论里头的病人怎么拍门呼叫,均无反应。 程丹若无视影子似的小六子,让他们开门,问:“总共有多少人?” 宦官道:“十八人。” 这么多。 她微蹙眉梢,戴好口罩进去。 第一个就找王咏絮。 她单独住一间屋,里面暗蒙蒙的,只点了一支蜡烛。空气里飘散着药味,帐子胡乱搭着,一个角没挂好,耸塌塌的。墙角放着马桶,没有遮挡的屏风掩着,只好拿一个箱笼堆在外头,勉强遮蔽。 王咏絮身穿纱衫,病歪歪地靠在枕上,嘴唇起皮,听见动静,沙哑地问:“我药都吃完了,别来烦我。” “是我。”程丹若蒙面进入,小心取出脉枕,“手放上来,诊脉。” 王咏絮愣愣地瞧着她,忽而落下泪:“没想到又是你来救我。” “职责所在。”程丹若见她这样,便知她这几日必不好过,却不多废话,“手,快些,我要看所有人。” 王咏絮擦掉泪,赶忙伸出手腕。 把完脉,又道:“舌头。” 脉滑苔黄,与湿热痢的症状吻合。 “便血吗?” 王咏絮摇摇头,有些难为情,小声说:“只是次数多了些,有时候都是水。” 便血是痢疾的显著特征,而粪便如清水却是泄泻的症状。 程丹若拧眉:“腹痛吗?” 王咏絮点点头,还说:“肠子好像在叫,怪怪的。” “有没有里急后重之感?” “什么叫……里急后重?”王咏絮眨巴眼睛,面露不解。 程丹若形容:“就是肚子有紧缩的感觉,□□后坠,便出不爽?” 王咏絮仔细想想,不甚确定:“... 好像没有,我就觉得肚子疼,总是泻。” “很急?” “很急。” 奇怪,这是湿热泄泻的症状。 程丹若想想,道:“我给你开个葛根芩连汤,你吃着试试。” 王咏絮忙不迭点头。她入宫自是带了药丸,乃是家中常用的丸剂,这次腹泻,她早早服用,原有缓解,可后来又有不少人出现症状,知道她有药便来求。 她抹不开脸,给了她们几丸,原想回到宫里再弄就是,谁知道被关了起来,药全吃完了。 “这是怎么回事?怎的那么多人生病?”王咏絮试探着问,“他们说,是时疫。” 程丹若不动声色:“确实有些蹊跷。正要问你呢,你来寺中数日,都吃过什么,去过哪里。” “我一直跟在公主身边。”王咏絮解释,“你不知道,各地挑选来的驸马人选已然进京,待过了礼仪房的挑选,便将进宫面圣。公主怕之后都要拘在宫里,这几日可劲玩耍,托她的福,我又把惠元寺里里外外转了遍。” 程丹若问:“公主身边只你一人病了?” 王咏絮道:“倒也不是,有个宫婢也在,她比我晚了几日。” “你们俩照过面么?” “怪就怪在这儿了,她不是公主面前伺候的,素不曾见。”王咏絮皱眉,“程姐姐,我对你说心里话,那碗乳糖真雪,我尝着的时候就觉味涩,只是,这是承郡王妃带来的,又是公主所赏,不好不吃……” 程丹若想她在王尚书身边长大,政治嗅觉应当不低,便放轻声音:“你觉得,会是她吗?” 王咏絮立时摇头,低声道:“你若认为有人陷害郡王妃,离间郡王爷和陛下,那就大错特错了。” 程丹若:“愿闻其详。” “东西是郡王妃给的,无论是不是被陷害,终究难逃其责,故郡王妃绝不会做下此事。可若是他人,也太难了些。” 王咏絮约莫打探过,仔细道来,“郡王妃是路上临时起意带来的,由她的宫婢亲自送来,不曾假手他人。” 程丹若不动声色:“到公主手上后呢?” “公主就瞧了个新鲜,便令人送到我这里。”王咏絮困惑道,“虽说也经宫人之手,可谁有道理害我呢?即便有,也不该用郡王妃送来的。” “也是。”程丹若笑笑,转而说,“药会给你送来,好生休养,多喝水。” 她掏出数个米纸包好的盐糖袋,叮嘱道:“不要喝茶水,用这个,一袋正好是一茶壶的水。” 王咏絮问:“这是什么?” “盐和糖。”程丹若道,“你体内失水太多,喝这个非常必要,明白了吗?” 王咏絮这才点了点头。 接下来,程丹若依次看完了剩下的十七个病人。 她们都惴惴不安,生怕被关在这儿等死,见程丹若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每个都很配合。 然而奇怪的是,除却王咏絮外,剩下的人都有或轻或重的痢疾症状。 程丹若记下每个病人的姓名、差事、发病时间,以及最要紧的行程安排。 录完,夜已深沉。 她退出院落,门口却已经换了一批人。小六子笑着问:“姑姑进去这么久,病人情况可是不大好?” 程丹若点点头,掏出方子:“病人的症状有轻有重,开了三个方子,麻烦你们找人熬药,按照上面的名单送。” 小六子接过来看了好一会儿,才应下。 “辛苦姑姑了。”他笑眯眯地说,“咱们一定把差事办好。” 程丹若笑笑,在门后换了一双鞋,将原来的鞋履包好,放在门槛后面:“我... 的鞋放这里,劳烦你们看一下,你们进出最好也要换,以防万一。” 小六子也应了。 接着是洗手。 “哪里有井水?”她问。 看门的宦官随手指了个地方。 程丹若提起药箱,将信将疑地往那边走。前头有个月洞门,她才拐进去,忽然感觉背后有人,猛地回身。 “谁?” 章节目录 第85章 夜色浓 谢玄英自墙角转出来, 皎皎月光渡身,真如广寒宫来。 程丹若松口气:“吓我一跳。” “你在这里做什么?”谢玄英本在院外等她,谁想她离了院子, 不回去安歇,反倒是越走越偏僻。 程丹若道:“打水洗手。” 他蹙眉:“为何不去灶房?” “他们不是要查吗?现在去,怕也不让我进。”她回答,“你怎么在这里?” 谢玄英避而不答,反倒说:“东厂封掉的是小厨房,前面的还在,你跟我来。” 程丹若离宫时是下午,现在却近三更, 又累又饿:“去哪里?” “我会害你不成?”谢玄英抿住嘴角,“跟我来。” 美人愠怒, 还是很好看, 程丹若犹豫一下, 没能坚持, 跟上去。 他似乎对惠元寺很熟,抄了捷径, 一炷香便拐到了禅房。 屋中灯火通明, 茶炉上摆着一个小巧的铜壶, 还有简单的盆与手巾。桌上有盏喝过的残茶, 红木托盘上是两只硕大的盖碗。 谢玄英提起铜壶,往盆中倒了水。“不是要洗手吗?”他尽量自然地说。 来都来了, 程丹若也不矫情, 接受他的好意, 认真用香皂洗了手。 他又拿开盖碗, 一碗是素三鲜拌面, 一碗是白糖糕。 “吃吧。”他说。 程丹若以为是他的夜宵,但确实饿了,血糖偏低,便说:“我吃这个……”她去拿白糖糕,被他一把夺走碗,“吃面才能吃点心。” 她:“??” 谢玄英扭过脸:“吃饭。”又说,“我吃过了。” 她没有力气扯皮,干脆就坐下动筷:“多谢。” 面有些坨了,三鲜里有蘑菇,增添不少鲜味,虽素也好吃。她饥肠辘辘,顾不得仪态,一口就是一大块。 谢玄英靠在罗汉床边,假装看烛火,余光却总在桌旁。 自到京城后,两人再也没有一道用过饭。而比起船上克制的进食,此时明明是独处,她的吃相却更为随意,汤汁沾到唇角,大口大口地吞咽。 看来是饿坏了。他想着,又不满,办事的时候抢着做,照顾自己却这般疏漏,潘宫正也是,再着急与人商谈,也该将人安置妥当。 幸好他惦记着,否则,她忙了半夜,连饭也没处吃。 程丹若瞟了他一眼,暗暗忖度:半夜三更,悄悄过来找她,总不能是请她吃顿夜宵那么简单,他眉关紧锁,事情很棘手?他想从她这里知道什么呢? 这次的事,东厂、宫正司一起调查,女官和宦官的纷争,是否会有影响呢? 谢玄英代表的又是谁? 她该怎么做? “谢公子,我吃好了。”她放下筷子。 谢玄英骤然回神,拧眉:“谢公子?” 程丹若:“……”古人是有多在意一个称呼。 他板起脸。 她叹气,吃人嘴短:“三郎。” 他微微勾起唇角。 “所以,你是想问我病人的情况吗?”程丹若试探地问。 谢玄英:“……是。”问是想问,但不是今天、半夜、此时此刻。 她打开药箱,自夹层里取出写好的记录:“一共十八个病人,但我怀疑不止这些,但她们发病早,很有参考价值。” 谢玄英接过细看。 每张纸上都记录了病人的身份情况,以及她们的活动轨迹。假如以礼佛日程为准绳,可以发现有一些端倪。 第一个发病的是王咏絮,出现症状是礼佛第五天的傍晚。 第二批发病的病人,是第五天晚上到第六天白天,总计六人,不... 约而同地开始腹泻乃至发热。 这批人的症状引起了贵妃的注意。 第三批发病的,是第六日到第七日、第八日,也就是昨天,一共十一人。 今天是第九天。 “王咏絮先不去说,你看这六个人。”程丹若将她们的身份信息挑出来,放到桌上,“她们分别是太后身边每日供奉佛果的,顺嫔身边管梳头的,庄嫔身边管首饰的,以及两个司仗的宫女,一个司设的女史。” 谢玄英道:“她们的职责毫不相干,与王掌籍更无关系。” “没错。”程丹若又拿出下一叠,“这是后一批发病的,她们有明显的关联性。这个是司仗的女史,这个是太后身边的嬷嬷,平时负责佛堂的,这个是司膳的宫婢。” 她一张张按次序放好:“司仗的宫女过给了司仗的女史,太后的宫婢,过给了她伺候的嬷嬷,而这个司膳的宫婢,我专门问了,她当值的时候,司设的女史曾经去过厨房,说腹痛想吃热食,问她要粥喝,作为报酬,给了一篮山下买的杏子。” 谢玄英凝眉。 “这个司膳的宫婢,平时负责清洗蔬果,从她开始,出现了司舆的宫婢,撷芳宫的宫婢。还有,我打听了,其实生病的不止是院子里的宫人,柴房里还管着几个宦官。” 他似有所悟:“是饮食之故吗?不对,宫婢的膳房与宦官的不在一处。” “我猜,那几个宦官是负责处理秽物的。”程丹若说,“这样就能说得通了,传播的路径主要有两个:饮食,粪便。” 谢玄英欲言又止,他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多次的“粪便”。 “庄嫔和顺嫔身边的两个大宫婢,都独居一屋,有自己单独的恭桶,又不过手吃食,扩散的概率较小,但最好还是多注意,暂时不要进她们的屋子了。” 她想想导致痢疾的细菌,有些记不清了,闭眼查阅一二,方才断定:“用醋擦洗地板和家具,更好。” 谢玄英逐一记下。 庄嫔和顺嫔都是皇帝身边的人,他宁可多费工夫,也不想出意外。 “你还想知道什么?”她说得口渴,下意识瞟了眼茶壶。 谢玄英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见状立刻替她斟茶,可倒了才发现已经冷透,想加些热水,却忘记铜壶里的水已经用来洗手,顿时尴尬。 程丹若说:“不要紧,我喝冷茶好了。” “你自己都说不要吃生冷。”他蹙眉,到外面叫人,“郑百户。” 门外走来一个中年男人:“大人。” “取水来。”谢玄英将铜壶带给他,道,“找干净的水。” “是。”郑百户看见了屋里的人,但好像瞎了,没有多看一眼,接过铜壶就走。 程丹若都想走了,这会儿却不得不留下,待喝口热茶再走。 -- 同一时间,潘宫正也没歇着,马不停蹄地审问起了司膳部门。 潘宫正问:“小厨房的饮食究竟有没有问题?” 司膳毫不犹豫地回答:“绝无可能。每日蔬果、牛乳、鲜肉送来,都有掌膳亲自验过,有问题的立即退掉。” 掌膳立在旁边,亦无比笃定:“送来的菜果都是好的,牛乳也没问题。” 司膳又道:“酥山是我亲自做的,给太后用的东西,给我吃熊心豹子胆,也不敢用坏的。牛乳每日送来,就放在冰鉴里,隔日的也不会给主子用。” 潘宫正沉吟:“剩下的呢?” 站后排的女史说:“不敢隐瞒宫正,剩下的倒了可惜,通常都用来做点心,但那是我们自己用。说句难听的,牛乳养人,当然紧着咱们自己人。” 潘宫... 正问:“没出事?” 女史摇头,又道:“酥山是我与司膳一道做的,剩下的约莫半壶,做成玫瑰馅儿的饽饽,分与大家一道用了。” 掌膳亦点头,佐证她所言非虚。 潘宫正严厉地扫过众人,她们或是畏惧,或是忧虑,却无人心虚回避。 “那乳饼呢?”她问。 这下,司膳就有些迟疑了。 “新鲜做的,必是好的。”她坦言,“但供到佛前又散出去,经手的人太多,我不敢断言。” 此时,角落里的宫女怯生生开口:“奴婢、奴婢……” 潘宫正道:“有话就说,吞吞吐吐的做什么?” “宫正饶命。”她吓得跪下,战战兢兢,“隔壁屋的姐姐病了,她吃过乳饼,还分给过奴婢一半……奴婢是不是要死了?” 潘宫正眼皮一跳,呵斥:“胡说八道什么?!”袖中的手略微握紧,“你们都吃了,她病了,你没事?” 宫女低头:“奴婢不知道。” “痢疾发病急,她进去两三日了,你还没事,应当无碍。”司膳仔细打听过,这会儿倒是稳得住,“这么看,不是乳饼的问题。” 潘宫正却问:“你和我说实话,这里得病的人,同其他人可有关联?” 司膳犹豫片时,艰难地点头:“那天,外头送了新鲜杨梅来,我叫她洗了送去各宫,谁想……” 潘宫正沉默片时,斩钉截铁道:“就从这个宫婢查起。你们的责任是轻是重,就看她这病是怎么得来的了。” -- 潘宫正不睡,何掌班自然也不会睡。 他捧着茶,垂眼看着地上跪着的宦官,慢条斯理地问:“说说吧。” 宦官满头大汗,几乎指天发誓:“何公公,真不是奴才干的,奴才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在主子的吃食上动手脚啊。” 他是尚膳监的人,负责每天送来新鲜的蔬果、肉类、牛乳等物。何掌班头一个审他,自有道理。 何掌班冷笑:“什么都没干?” 宦官犹豫。 “不说实话是吧?”何掌班冷笑,“拖出去,打十棍再来说。” 宦官和宫女不一样,宫女不兴打人,犯了错就是提铃板正,但太监皮糙肉厚,打骂是家常便饭。 “公公,我说,我说就是。”对方赶紧求饶。 何掌班阴冷道:“晚了。打!” 两个身强力壮的宦官进来,拖了他出去。没有趁手的木棍,就用门闩,你一下我一下,十棍子就打完了,拖进来丢在堂上。 那宦官撑起身,感激地说:“多谢公公。” 是要谢的,这就像衙门里的杀威棒,杀杀威风,不伤筋动骨。 何掌班言简意赅:“说。” “欸。”对方老实了,交代说,“东西真不是坏的,咱们就是想拖一拖,叫司膳房的急一急。” 章节目录 第86章 杨柳池 皇宫规矩森严, 要在吃食上动手脚,几乎是不可能的。 首先,尚膳监负责采买皇宫的食材, 从宫外运进来,管事太监必定会查一次,不好的不可能要。 送到尚食局的司膳房,掌膳女官也要查一次,坏的烂的肯定不会收,逮着机会还要告一状,白白落下的把柄。 是以,尚膳监想给司膳下绊子, 只能搞搞时间差。 什么意思呢?夏天的东西存放不便,宫里能随时用冰, 宫外却不方便。所以尚膳监弄到一条鲜鱼, 可以故意拖上两天再送去。 届时, 进司膳房的门时, 是活的,等她们要做, 就死了。 这会儿再要人送新鲜的鱼来, 却是不能, 每天什么时候送菜, 送几次,送几条鱼都是有规定的。可不做鱼, 万一主子询问, 就是一大过错, 份例里有的, 怎么能不给敬上来? 可做了, 更是大罪。往轻说,是不敬之罪,往重了说,是不是想谋害谁? 当然,按流程,根本不会到犹豫做不做的地步。 司膳的灶是小灶,不像尚膳监的大灶,可入口的东西马虎不得。正式上灶前,典膳的女官还会挨个检查,确认配菜有无问题,处理是否到位。鱼刚死,还是死了一段时间,看眼珠子就知道了。 不是刚杀的鱼,压根没资格进锅。 尚膳监知道这一点,想的也是让她们无东西可用,而不是误用坏的东西。 “奴才们预备的是鱼、樱桃和牛乳。”尚膳监的宦官老老实实地说,“这都是坏在明面上的东西,除非司膳的人瞎了,不然绝不可能用上。咱们也惜命啊,要是不容易瞧出来,真害了主子,咱们也得掉脑袋。” 何掌班冷哼一声,心里信了大半。 宫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东西没能及时呈上,是司膳的错,可要是出了岔子,司膳倒霉,尚膳监的也受牵连。 他们没那么傻。 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何掌班皱眉半天,说:“明儿仔细查查安小王爷那里。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搞明白。” “是。” “小六子回来没有?”他随口问。 “回了,外头候着呢。” “叫他进来。” 小六子低眉垂眼地进来,讨好地说:“爷爷,孙儿回来了。” “那里怎么样?”何掌班问。 小六子说:“程掌药进去两个多时辰,开了药,也问了一些事儿。咱们的人在外头,没听清楚,就知道说得挺久的。” 何掌班挑了挑眉。 小六子压低声:“咱们要不要——” 话没说完,就见何掌班猛地一磕茶盏,盖碗微微晃动:“别动歪脑筋,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回头来报我。” 小六子不解其意,但干爷爷吩咐的事儿,自然得应:“孙儿明白。” “嗯,下去吧。”何掌班闭目养神。 -- 禅房,灯火通明。 取水、烧滚、泡茶,怎么也要小半个时辰。 程丹若有心想要告辞,但谢玄英问她:“疫病究竟缘何而来?” 她只好打起精神,分析道:“你看,这三批病人有很明显的传播次序,没有新冒出来的,假如在寺内,肯定是有什么之前做了,但之后没做的事。不过,我觉得传染源不在这里。” 水还没来,程丹若却真的渴了,顾不得许多,倒半杯冷茶,抿一口。 谢玄英拦不住,只好懊悔自己思虑不周。 “她们的行动路线,有个地方我很在意。”难得有机会仔细说,程丹若干脆打起精神,将事情说个明白,“她们说,太后恩典,准许她们闲暇时礼... 佛祈福,所以她们不止吃了佛前撤下的乳饼,也在各个殿里磕过头。” 谢玄英默默听着。 “除此之外,还去了杨柳池。这是哪里?” 谢玄英来过惠元寺好几次,早就知道:“就是山下的石头池子。惠元寺有一口甜泉,泉眼在山里,平日只泡茶供佛,洒净也用的此水,据说颇为灵验。百姓认为泉水有佛力,故而在山下挖了一个池子,汇集下游之水,挑回家沐浴。” 他口气平淡,并不当回事,显然也有缘故。 惠元寺的泉水,因为流的少,不够日常使用,确实颇为珍贵。但说实话,就是僧人拿来讨好贵客的噱头。 谢玄英每次来都能喝到,不见得不生病了。 程丹若听罢,心里已有几分准。古人不知道痢疾的传播方式,查起来费力,但她知道,倒推就事半功倍。 “如果真的是这水污染了,或许小王爷那里……” 谢玄英立即道:“我会弄个明白。” 这时,门外终于传来脚步声。 水取回来了。 谢玄英专程问一句:“哪里来的?” 郑百户答:“井里打上来的,您放心,寺中均用这口井,无人生病。” 他这才接过来,放在小茶炉上。 水滚得慢,却又没了话题。 程丹若起身:“我该回去了。” “你急什么。”他轻轻白她一眼,“坐下。” 她委婉道:“很晚了,我明日还要早起。” 谢玄英不理她。 程丹若就当他默认,自顾自收拾药箱。 这次知道要出门几日,特意带来了一个大的藤编箱子,总共两层,有纱布、手术器具、竹筒、药瓶,以及行囊笔和宣纸。 “你要去哪里?”他问。 她张口欲答,却忽然意识到,自己尚且不知道在哪里安置。 他弯了弯唇角。 水沸腾,“咕噜”冒泡。 他泼掉残茶,倒满半壶,又自来熟地打开药箱,将茶壶放到里头:“拿去,晚上喝。” 程丹若一时犹豫。 “郑百户,送程掌药去潘宫正那里。”谢玄英没给她机会,开门叫人,这次正式地介绍,“世妹,这是郑百户,在东华门当值,你若有什么急事,可以寻他。” 程丹若心知皇宫封闭,有一条畅通的信息渠道十分重要,遂立时道:“以后请百户多多关照。” “不敢。”郑百户谦逊着,微微抬眼。 烛光下,少女身穿湖蓝色常服,衣饰简朴,样貌清秀,年纪虽不大,却自有一股沉稳端庄之气。 他暗松口气,心想自己所料不差,这是大人在内廷的人。 “掌药,请。”郑百户觑一眼就收回目光,在前带路。 “告辞。”程丹若背上药箱,跟着他走了。 谢玄英立在屋中,目送她远去。 说来好笑,此前他在宫中出入十年,从未真正收服过谁。手下的人虽都服他,但他待他们一向平常,并无心腹。 直到程丹若进宫,内廷鞭长莫及,迫切需要人手,这才下功夫物色了人选。 郑百户是世袭的百户,家里原有的靠山在父亲那辈没了,虽袭了百户,却没有好差事,只好下苦力气练武,年年比试前十,再卖掉一些祖产,四处送礼,终于谋得宿卫的差事。 平日做事,无论大小都办得妥当,能力不差,难得嘴紧,等闲不开口,也因此没什么露脸的机会。 谢玄英取中他的稳重,行事不轻佻,又有往上爬的野心,但真正决意选他,还是看的人品。 郑... 百户与妻子幼年定婚,但岳父早逝,家中唯有一女,世袭的军户给了侄子,其妻与岳母寄人篱下,颇有些难处。他不止没有退婚,还早早娶亲,将岳母也接到家中照料。 念旧情,重恩义,才值得收为心腹。 他不能和丹娘接触太多,一个值得信任的属下,无疑非常重要。 另一边。 郑百户闷头在前面带路,心里也有思量。 京城的官儿值钱,也不值钱,一个百户在地方上能过的日子不差,在京城却只是个小喽啰。靠山死了,树倒猢狲散,后辈也不争气,他自然要找出路。 打点许久,终于进了宿卫,可亲军二十二卫,山头众多,要找一个合适的可不容易。 他潜心观察半年,才选定了谢郎。 然而,攀附的人虽如过江之鲫,谢郎却没有动心,待谁都差不多。因此不少人生出二心,与旁人眉来眼去了。 可郑百户看得明白,忠心谁都可以给,也就谈不上忠心了。 挑主公和选妻子一样,看准了,就不能三心二意,否则一定顾此失彼。 他潜心办事,谨言慎行,一等就是一年多。 机会,终于来了。 事实证明,他并未看错人。谢郎有家世,有圣眷,虽说年少,行事却并不见焦躁轻浮,且从不叫下属背锅,愿意分出好处功劳,这样好的靠山,若非他踏踏实实当了一年多的差,也轮不到他。 今天送程掌药,算是被引为心腹的第一步了。 郑百户轻轻吁气。 “到了。”他停下脚步,“前面就是给各位姑姑安排的屋子,走方才这条路,就是我守的门。” 程丹若客气地颔首:“辛苦了。” “我和姑姑是一样的效力。”郑百户暗示,“不敢当辛苦。” 程丹若瞥他一眼,笑笑,没说话,颔首作别。 -- 在陌生的地方睡觉,惯例睡不好。 程丹若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思量整件事,天色蒙蒙亮才理出头绪。心里有底,干脆不再睡,早早起了。 梳洗过,那边潘宫正就叫她过去。 “辛苦你了。”潘宫正不多寒暄,直切正题,“病人情况如何?” 程丹若将昨日的分析,又仔仔细细地说了。 潘宫正目露异色:“因为山下的水池?” “不能确定,但看痢疾的传播方式,被污染的水源是最大的可能。”程丹若谨慎道,“具体要看附近的百姓,是否也有人出现类似的情况,假如都去过池子,接触过里面的水,那么就八-九不离十了。” 潘宫正闭目沉思片时,问:“这话你还对谁说过?” “谢大人昨日就来问了。”程丹若道,“我说了一样的话。” “东厂呢?” 她摇头:“没问过。” 潘宫正轻轻吸了口气,目光锐利:“今后这种事,先来报我,你可明白?” 程丹若当然明白。 在宫里,死人不可怕,犯错也不可怕,可怕的是站错队,跟错人。她既然是女官的一份子,更是洪尚宫的外甥女,就绝对要为自己的利益团体考虑。 否则,众叛亲离,必死无疑。 可拿时疫作法,必定会延误疫情。传染源一日不处理,就有新的病人出现,一传十,十传百,届时,不死人都不可能。 对她而言,阻断痢疾才是当务之急。 但,事情并不是全然对立的。 找到双方的共同利益,是破局的关键。 “覆巢之下无完卵,我知道多少,一定会和宫正说多少。”她不疾不徐道,“... 但昨晚上,东厂的太监就守在门口,不和谢大人说,我怕要同何掌班说。” 潘宫正拧眉。 她说:“其实,只要仔细排查每个病患,各个环节不难查清。如今,司膳、司仗、司设的人已经病了,谁都知道痢疾一人传一室,这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哪怕我不说,东厂问一问太医院也能知道。” “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潘宫正说。 程丹若明白,所以马上道:“太后礼佛,一片虔诚。” 潘宫正一怔,旋即倒吸口冷气。 章节目录 第87章 各执词 <!DOCTYPE HTML PUBLIC "-//W3C//DTD HTML 4.01 Transitional//EN"> <html> <head> <meta http-equiv="tent-Type" tent="text/html; charset=utf-8" /> <title>404 URL Not Found - Skechers</title> </head> <body style="color: #000;font-family: ''Hind'', sans-serif;margin: 0;text-aliger;" > <h1 style="font-size: 52px;fo: 400;li: 1;margin-top: 150px;margin-bottom: 10px;">URL Not Found</h1> The requested URL was not found on this server. </body> </html> 章节目录 第88章 竹林会 “阿弥陀佛。”惠元寺的方丈是个眉目慈和的僧人, 佛法精深,精通梵文。他进来就说:“敝寺听闻山下有人染病,已决意自明日起, 诵经四十九日, 并向百姓施药。” 谢玄英道:“方丈慈悲。” “当不起。”方丈叹口气, 道,“此事皆源于贫僧的妄念。泉水本天赐, 养万物之慈悲, 偏我生了痴念, 取巧卖弄, 佛祖也要怪我。” 这是把所有罪责都背在了自己头上。 谢玄英自然不能应, 道:“贵寺布施粥药, 赈济百姓, 何来罪过?” 方丈诵了声佛号,微微松口气,转而说:“当务之急, 是将杨柳池的水放干,以免再误人性命。” “大师愿意配合,再好不过。”谢玄英记挂的也是此事,“不如趁夜放干,翻土重铸。” “便依谢郎所言。”方丈答应得痛快, 却也有所求, “事关敝寺声誉……” 谢玄英道:“您说笑了, 慈悲池中开莲华,是应有之义。”他看向另外两人, 征询道, “二位说呢?” 论起溜须拍马, 女官是赶不上宦官的。 何掌班展开笑脸,连连赞道:“谢郎说得对极了,凤凰一来,莲华瞬开,看见太后礼佛之心感动佛祖,方有此盛景。” 他遥遥一拜,“我等亦是沐浴天恩呐!” 潘宫正总是矜持些:“花开见佛性,再当宜不过。” 方丈如释重负,合十诵佛号:“阿弥陀佛。” 他步履轻松地离去,剩下三人继续开会。 潘宫正少不了和何掌班唇枪舌战一番。 何掌班咬死司膳的失误,是她们思虑不周,给予宫人寒食,激出了病根,无论如何都要严惩。 而潘宫正虽然肯背锅,却不肯背真锅,被逼急了,就说:“不若如实上奏,请太后贵妃定夺?” 谢玄英喝了两杯茶,才听他们达成共识。 结果出炉:太后天恩,宫人得沐佛泉之水,奈何司膳考虑不周,未曾调整诸人的饮食,使得湿热化为寒气,生出病灶。 故,罚司膳司上下,自司膳起各降等一级,罚俸半年,提铃三日。其余染病的女官思虑不周,罚俸一月。 简而言之,两位妃嫔与太后身边的人,虽然也因为去杨柳池而染病,但打狗看主人,饶过她们。 六局一司背了所有的锅。 双方达成一致,接下来就是治病。 东厂负责筛查留下的工人,看看有无发病的,果然又找出数个宫人,她们生怕自己被关押,病得也不重,就瞒了下来。 潘宫正毫不手软,隐瞒不报的,帮助同伴隐瞒的,全部处罚。 接着,她坐镇后方,负责每日向两位妃嫔汇报情况,处理一些琐碎的事情。又劝庄嫔和顺嫔抄经,为皇帝祈福。 这两位妃嫔本就和顺,不似丽嫔骄横,倒也听话,每天诵经磕头,祈求佛祖给自己一个孩子。 东厂则负责搜查外面的宦官,同样也抓到几个,辟出一间院子,将先前关在柴房的人扔进去,只允许送饭菜和药的人出入。 之后,便是晨昏两次,向安小王爷请安,询问病情,并传信回宫。 谢玄英的工作已经完成,本可以回京,但他以怕过病气为由,留在了惠元寺。只派人送信回宫,上报自此灾情,当然了,不会明着说与惠元寺有关,只是调查期间,“恰好”得知了难民染有疫病的消息。 按照一般的流程,灾情上报后,皇帝会免除通州一带的官员进京朝见,同时勒令官员及时赈灾,依照疫情的严重程度,酌情免除当地的一些徭役,缓征税粮,等等。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惠民药局。 大夏有规... 定,各州县的惠民药局必须储存药物,以备不时之需,但具体能施行到什么程度,能活多少人,就要看当地官员的水平了。 谢玄英管不了那么远,他能做的就是督促杨柳池的拆建,令护卫协助僧人,为山下的百姓免费施药。 因此,惠元寺不仅保住了自己的声誉,还赚得不少名声。 而所有人中,最忙碌的莫过于程丹若。 宫人们是她的责任,宦官们没地方看病,也是她的责任。她一个人,要负责二十来个病患。 幸亏所有人都是痢疾,方子大同小异。她只需要根据病情的轻重,调整药材的分量,严重的再加一次针灸来缓解。 然而,仍旧有人死掉了。 两个都是宦官,程丹若没有给他们诊过脉,无法确定是因为电解质紊乱而死,还是出现了什么并发症。总之,隔日过去送药时,看门的老宦官简单地说:“昨儿死了两个,剩下的倒是好些了。” 程丹若怔住。 “他们给了老奴几个银锞子,是年节的时候赏下来的,求我代他们,给姑姑磕个头。”老宦官颤巍巍下跪,“他们说,谢谢您费心,没想到快死的人,还有人每天过来送药,是他们没福气,到了阎王爷那儿,他们一定为您多说好话,祝您长命百岁。” 说完,结结实实地给她磕了三个头。 程丹若抿住唇,忍住喉头的涩意,说道:“您起来吧。” 她放下药壶:“好好吃药,我回去了。” 离开老远,鼻腔的酸意也没下去,只好拐到墙角,立着慢慢消化。 人命如草芥啊。 -- 三日后,宫人的病情都稳定了。 症状轻的已经不再腹泻,严重的也大为缓解。近二十个宫人,一个都没死,是不幸中的万幸。 确定无人再出现症状,就要准备回宫了。 回到深宫,再见就难如登天。 谢玄英有心想再碰个头,问问程丹若,宫里有无短的缺的,或是为难的事,他能能帮上一把,省她不知多少力气。 于是,天黑后,他就过去等。 她果然走得晚,戌时才离开病人的院子,提着药箱往茶炉房那边去。 谢玄英知道,她离开病院后,并不会马上回屋休息,坚持将身上带的东西在滚水里煮一遍。 这也没什么,司膳房有大锅热灶,交代宫人做就是了,还能吃顿热饭。偏她怕自己与病人相处太多,过了病气,不肯去人多的地方,专门要间茶房,亲手做这些杂事。 可惜,茶房在里头,离司膳房不远,他不方便过去。 人影越靠越近,他清清嗓子,提醒她这里有人。 程丹若一惊,顿住脚步。 “是我。”他说,“和你说两句话。” 程丹若疑惑地看向他:“什么事?” “明天我就回宫复命了。”他道,“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老师、师母吗?” 她眨眨眼,好像才从昏天暗地的工作里回过神:“哦,话是没有,不过……”她开口,却迟疑得紧,“我想和你说件事。” 谢玄英立即问:“什么?” 程丹若想想,朝周围四下看看,虽说是拐角的阴影处,但后头的院子,门口有东厂的太监,前面有护军巡逻,能听见声响。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顾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胆的念头浮上脑海,“我们换个地方。” 但她说:“现在不成,我得先回去换身衣服。”今天不同第一天,她为多名病人针灸,多少触碰过她们的贴身物品,得回去消毒才行,“晚点可以吗?” 谢玄英反应飞... 快,立即道:“可以,亥时上下,在菩提苑等你。你知道是在哪里吗?” 她摇头。 “你住的院子出来,往北面走,有一个月洞门,穿过就是菩提苑,”他说,“院中有棵树,后面就是夹道。” 程丹若点点头:“到时候见。” 她匆忙走了。 现在是七点多,约在九点钟上下,时间勉强够用。 程丹若先去茶炉房,摘下包头发的布巾和自制的纱布口罩,丢进锅里,端下炉子上的砂锅,里面是司膳宫女为她留的晚饭。 她一面消毒,一面吃晚饭。 高温煮了一刻钟,她倒掉热水,捞出东西,放进铜盆,准备带回去晾干。幸亏夏天气温高,一夜就够了。 然后,再烧壶热水,脱下外面的披风,丢进木桶浸泡。 没有白大褂,披风长得差不多,她自己扯布做了两件,每天替换着用。 继续烧水。 这会儿,就显出在尚食局的好处了。宫中用水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打水好说,燃料却是难得。 只有尚食局,司药有药灶,司膳有饭灶,借来烧点热水还算容易。 程丹若添柴加水,终于烧满两壶。 她提着热水回房间,准备洗头。 大热天的,每天包着头巾当手术帽,谁都要崩溃。她每天晚上都要回来洗头,顺便擦身换衣服。 洗澡就没法子了。没有浴盆,室内也没有冲凉的地方,湿毛巾多次擦洗,勉强算是洗过。 这一忙活,就是一个多小时。 程丹若宁可少睡觉,也决计不在卫生上将就。 毕竟,熬夜最多猝死,不洗头洗澡,可是会长虱子的! 现代人可以死,不可以长虱子。 洗头用的是茉莉花香皂,是的,此时宫廷用的就是香皂,原材料是肥皂荚,加入香料制成,去污能力尚可,头发也不会太涩。但想要保养头发,还得用专门做的发油。 程丹若哪有功夫,将闷了一天的长发洗干净,又用湿布擦两遍身,确保卫生情况过关,这才换衣服出门。 深更半夜,反正都要避人耳目,她不耐烦重新梳妆,一件单衫一条裙子,换旧鞋出门。 亥时是晚上九点多钟,按照古人的作息,已经到睡觉的点儿。 她吹灭蜡烛,假作歇下,悄然出门。 月色明亮,她照着谢玄英的指点,很快来到菩提苑。这里供着南海观音,来寺中上香的女眷常来此叩拜。 “这里走。”谢玄英提着一盏羊角灯,朝她招手。 程丹若跟上他,绕过大树,拐进后面的夹道,尽头有一扇隐蔽的竹门。推门,竹影婆娑,竟然是后山了。 谢玄英解释:“这边供奉的是观音,所以后头栽了竹林。护军巡逻不进林子,不会有人来。” 寺中有皇帝的妃嫔,护卫有八百多人,每个院子每道门都有人把守。但这里毕竟不是皇宫,僧人进出,总有方便行走的小门。 这条小路就是一个漏洞。 只不过,院子有护卫,山下也有护卫,路口也有人,他也就没多此一举,现在倒是方便了自己。 竹林不大不小,谢玄英没敢走深,沿着边走到底,就是一角亭子。放下灯笼,他拿出两支包好的线香,点燃放到石阶旁,这才熄灭烛火:“坐。” 程丹若瞧了瞧环境,亭子偏僻,青苔满布,唯有向阳的方寸之地尚算干净。 便掏出一方布巾,铺在上头:“你也坐吧。” 她率先坐下,解开湿漉漉的辫子。布巾是她拿来擦湿发的,免得滴湿衣裳,现在当作垫子,头发只能风干... 。 谢玄英这才发现,她的发丝是湿的,衣领是潮的,身上还有淡淡的茉莉香气,显然梳洗过,不由略微一僵。 “我今天替人针灸,洗漱一遍才安全。”她解释道,“头发有些湿,一会儿不干不能睡觉,晾晾才行,你要介意,我盘起来好了。” 他立时道:“无碍,我……” 原想说“不看你就是”,但话到嘴边,说不了谎,只好道,“我不在意。” 程丹若朝他笑了笑。 她觉得,谢玄英最大的优点就是不迂腐。他能体谅人的难处,只要不是特别出格的事,会假装看不见。 这是很难得的,让她多少能喘口气,不用绷得太紧。 章节目录 第89章 鸳鸯会 月色幽蒙, 竹影摇曳,夜风徐徐吹拂脸颊,扫去白昼的热意。 程丹若环顾四周, 发现这确实是不错的密谈之地。竹子纤细苗条, 藏不住人,但一层层叠加, 又能挡住里头的他们,比在屋子里交谈更安全。 可含在嘴巴里的话, 却迟迟吐不出来。 她仍然犹疑,真的要说吗?说的话,该怎么说? 谢玄英也不急着作声。 他犹豫片时, 慢慢在她身边落座,余光始终注意她的面色,准备等她皱眉,便马上起身。但直到坐实了, 她也没说什么。 这仿佛是某种鼓励, 他渐渐瞥过视线,打量她的模样。 与从前一样,她面上不抹脂粉, 唇间不点胭脂,清水似的一张脸,素淡干净, 眼圈下沁着青色, 眼中布满细细的血丝, 显然不曾休息好。 因为疲倦, 细眉低耸, 额角的发丝潮潮地贴在颊上, 又被体温烘干,随着晚风颤动,好像春日飞来飞去的柳絮,让人痒痒。 “谢郎。”她开口,惊回他的思绪。 谢玄英定定神:“你说。”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王三娘的病不是痢疾?”程丹若看向他。 上回是许意娘,这回是王三娘,怎么老同他说别的姑娘。谢玄英腹诽着,口中却轻轻答:“你没有细说。” “她吃点心的日子,和宫人们去杨柳池是同一天,得痢疾的发病在晚上,她在傍晚,所以是第一个。”她慢慢道,“其他人是痢疾,她只是泄泻,一开始,我以为自己诊错了,可她吃了药,果然好得快。” 他说:“那她就是脾胃弱,吃了冷食才有的吧。” 程丹若道:“我问了。三娘说,她在家生冷不忌,少有这样的。而且,那碗乳糖真雪……她说吃着有些涩味。” 谢玄英渐渐凝重神色:“此事当真?” “还有一桩事。”程丹若回避了他的问题,自顾自问,“你还记得黄耳吗?” 才几个月,谢玄英当然记得。那是嘉宁郡主的狗,在王家大闹一场,险些害她丧命:“郡主又怎么了?” 她摇头,压低声音:“我刚进宫没多久,安乐堂就送来一个宫女,叫柳儿。她进来五天就死了,也是恐水症。” 谢玄英登时肃然:“然后呢?这病可会过人?” “不会人过人。”她说,“人会得这个病,一定是被染病的动物咬了。我这么问过她,她说,约莫在去年十一月,她在御花园当差,看见有只猫儿过来,雪白可爱,忍不住逗弄,就这么被咬了。” 谢玄英抿紧嘴角,眉头也逐渐皱起。 猫狗会挠人,宫妃怕伤脸,除非爱极了,否则不会养,多养鸟雀解闷。因此偌大的宫里,只有太后养了一只哈巴狗,荣安公主养了一只狮子猫。 柳儿形容的猫,分明就是荣安公主的雪狮。 可雪狮好好的在撷芳宫,完全没有犯病的迹象啊。 “会不会弄错了?”他下意识地反问。 “我不知道。”程丹若说,“柳儿说的是不是真的,她会不会是生病糊涂,胡言乱语,我都不知道。” 疏不间亲,她纵然信任谢玄英,也不会留给他任何话柄。 “我只是将我知道的事,原封不动讲给你听。” 荣安公主是怎样的人,宫人不敢编排,程丹若没见过,也不去猜测。反正事情已经告诉了他,如何评判,是谢玄英自己的事。 她低声道:“我欠你许多人情,既然知道了,没有隐瞒的道理。你若是以为我挑拨离间,也随你。” “我怎会这般想你?”他也压低声音,语速飞快,“你也不该这么想我。” 程丹若诧异地抬起头。 ... 两人靠得极近,肩膀只隔一个拳头的空隙,隐约能闻到他身上的熏香气,微微的苦意,清爽甘冽。清光朦胧,依稀能看见他皮肤的纹理,浓密分明的眉毛,唇上浅浅的纹路。 这些人类独有的质感,让他不再像是一尊白玉雕像,有了鲜活而真实的人味,令她生出一瞬间的不自然。 谢玄英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唇角。 “你说,是不是?”他的声音放得很轻,犹如耳语,可喉间又有音色,听得人耳朵痒痒的难受。 她别过脸:“是吧。” “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他注视着她,“这事你本可以烂在心里,却冒风险告诉我,我领你的情。” “你也别放心上,我是为我自己。”程丹若赶忙道,“总不能白被吓一回。” 想起去年惊险的一幕,谢玄英的脸色略微发沉。他沉默了会儿,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忽然瞥见小径的尽头转出一个人影。 “有人来了。”他霍地起身,凝神细看。 果然有人,影子在月光下渐渐靠近,贴着墙根过来。 “我们避避。”谢玄英立时踩灭线香,踢进草丛,拉着她就走。 程丹若眼疾手快,没忘记带上垫的布巾,匆忙收回袖中。 之前图竹林藏不住人,这会儿也藏不住他们。谢玄英并不往深处走,而是直接转入亭子后头的残碑背面。 这块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上半部分已经破损,石头布满青苔,只能依稀辨认出“月”什么亭。 两人藏定,来人也近了。 那是一个身段窈窕的女子,立在寺庙的墙根下,模仿猫儿,娇娇地叫了两声。 谢玄英拧眉,脑海中闪过诸多猜疑。 而后,一个光溜溜的脑袋冒出墙,往下觑眼,竟然徒手翻过墙头,轻盈地滑落在地。 两人瞬间抱在一起,你搂着我,我搂着你,往亭子这边来。 程丹若:“……” “你个没良心的。”女人依偎在他肩头,嗔怪道,“好几日没个音讯,我还以为你死了。” 男人被打也不生气,搂着她的脖颈:“提这作甚?寺里有人病了,忙不过来。今天我逮着机会,可不就来了?” 他亲个不住:“别说我了,美娘,那个王八犊子没打你吧?” “打是不打了,整天在床上又叫又骂。”女人落泪,“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男人说:“你爹那个黑心烂肺的,把你嫁给这么一个人渣。” “这都是我的命。”女人钻入他怀中,“有你在,日子也没那么难熬了。” 男人大为怜悯,死死搂住她的腰。 两人顾不得再说话,直奔主题。 衣衫窸窣。 程丹若穿越来十几年,在后宅看不到几个男人,进宫后甚至看不见男人。此时乍见如此真实鲜活的一幕,没忍住,侧头瞅了好几眼。 和尚身材魁梧,吃素还能长成这样,蛋白质肯定补充了不少。 女人瘦了点,等等,背上都是伤? 嘶,这还躺地上? “伤口还没愈合,”她拧眉,不自觉地批评,“得在上……” 刹车太急,牙齿甚至咬到舌尖。 程丹若紧紧闭上嘴巴,没想到自己居然说出口了。这可不是在宿舍,和同学们一边看电影,一边指指点点,吐槽不科学的情节。 肯定是今天太累,月色又惑人,害她昏了头。 谢玄英应该……没听见吧……她忐忑着,觑眼瞥他。 他默默地看着她,唇角紧抿。 程丹若:“……” ... 没事,只要她装得若无其事,他就会怀疑是自己幻听——说不定刚才压根就没说出声呢。 遂收回目光,镇定自若地继续看。 残碑就在亭子后一米多远的地方,看得一清二楚。 女人伤痕累累,平日肯定没少被丈夫拳打脚踢。亭中的青砖凉得沁人,她却半点都不在乎,沉浸在与相爱之人亲密的愉悦中。 男人抚摸着她清秀的脸庞,叫她的名字:“美娘。” 一声一声,活色生香。 程丹若逐渐入神,方才受惊缩回的心绪再度冒头。 情啊,爱啊,欲啊。 再森严的礼教,再苛刻的防守,也压不住人内心的渴望。 她在这个世界压抑得太久,仅在这一刻,借着交缠的一对野鸳鸯,悄悄找回了人的本性,唇角控制不住地扬起,莫名愉悦。 谢玄英握紧负在身后的手。 他比程丹若自觉多了,背朝亭子,非礼勿视,只看着她的侧脸,谁想她一点都没有转身的意思,仍然一动不动。 接着,响动愈发激烈,她却微微笑了。 谢玄英好奇又窘迫,忍不住扫过余光,一眼便全身绷紧,仓皇地收回视线。 她似有所觉,侧脸看来。 四目相对,各有心思。 谢玄英身体僵硬,很想做点什么,但石碑本就不大,还残破不堪,略微动弹就可能遮不住,不敢乱动。 但他又非常不自在,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并非错觉。 程丹若才看一出成人剧场,思想尚未回归纯洁。瞧他的时候,难免带了点奇怪的打量。 平时的谢玄英,集万种光环于一身,好似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她欣赏他的美貌,将其与明月晚霞同列,望而生慰。 然则此时,深夜竹林,呼吸相闻,再像神仙的人也要下凡了。 今朝是六月二十,已入初伏,照习俗换作纱衣。 谢玄英白天穿的纱袍是妆花纱的,肩膀、前胸、后背都有织金妆花的纹样,但夜间行走避人耳目,特意换成四合如意云纹的暗花纱。 这种料子乍看是素面,但在光下能看见经纬交错的纹样,非常美。 不过,最重要的是,纱很薄,假若放到阳光下,光线能轻易照出纹样的形状,能透肌肤。 月光照亮一角,好巧不巧,是在他的肩颈。 圆领袍不似道袍,没有白色的护领,底下就是肤色。 程丹若之前满腹心事,没有多留意细节,如今近距离地看,能看到他宽敞纱袍下的轮廓。 若隐若现的暧昧,永不过时。 她艰难地控制目光,决定继续看苦命鸳鸯。 而谢玄英已经宣告放弃。他今年虚岁十八,实岁也满十七,正是最血气方刚的年纪,她能看他,他当然也看见了她。 不能失态。他暗吸口气,赶紧抬手环过她的脑袋,掌心捂住她的双眼。 程丹若:“?” 他俯身靠近,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许看了。” 她:“……”刚才看的又不是亭子里的午夜剧场。 但他既然误会,最好不过,假作不知,微微点头。 谢玄英暗暗松气,也很君子地垂下眼,等隔壁结束漫长的重逢。 不知过了多久,野鸳鸯鸣金收兵。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互诉衷肠。 男人说:“这和尚我不当了,你跟我走吧。我会好生待你。” “别说傻话。”女人眼含热泪,“这是我的命,我认了。” 男人发狠:“我杀了那个混账东西,总不能要你一直受他的罪。” 女人又哭又... 笑,却还是摇头,抱住他的脖子,温柔道:“不提他了,好不好?咱们只求今夜,不求明天!” 程丹若听见这句,就觉得腿疼。 果不其然。 加戏了。 章节目录 第90章 情丝缠 这注定是程丹若的前半生中, 比较难忘的一天。 白日上班,入夜还要加班还人情,累倦交加之刻, 看一出少见的剧目,也算是压抑的宫廷生活中, 一些小小的放松吧。 尤其这出《野鸳鸯》调子很美,长满青苔的茅顶亭,相爱而不得的一对爱侣, 竹林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明月当空。 她不由想起了当年宿舍和同学们一起看的香港风月片。 香艳糜乱又不失情调, 还有淡淡的悲凉。 但身边有个大美人,又不一样了。 这回, 他还蒙着她的眼睛。 虽然纱袍放量多,但抬起了手, 袖子垂落,怎么都不可能再隔一层。她感觉到他的手指,第一反应是光滑,真真切切贵公子的手, 犹如丝绸。 唯有在眼睑下的地方, 能感觉到略微不同的质感, 是修剪后的薄茧子, 却也不扎人, 近乎于棉纸的触感。 五指就这么虚虚拢在她的面孔上, 修长而分明, 感觉得出来, 体温有些高, 指尖偶尔细动, 传递着主人的不安。 耳畔又是那对有情人的低语,时而高亢,时而哽咽,断断续续,如泣如诉。 那个女人是在哭吗? 她在为谁流泪,为自己不公的命运,还是为情郎的慰藉? 程丹若心生涟漪,不由握住他的手指,想拉开看一看。 谢玄英的神思其实也在石碑后头,冷不丁被她碰到,受惊收拢掌心,却正正好扣住了她的手。 比起去年上巳节,匆忙拉她爬上山坡,今日的接触无疑更彻底。 她的手很凉,指甲修得圆润干净,但并不留长,像一弯弯的月牙,也不曾染浅红的蔻丹,是微微的粉白色。 冰凉干净的感觉,像……霜雪。 心底跃出轻盈的愉悦。 而程丹若呢,想拉,没能完全拉下来,拨到了鼻梁处,勉强恢复视野。她没好气地瞪他,却也知道非礼勿视,只好觑眼偷看。 亭中,男人抹去女人的眼泪:“你哭什么?我弄疼你了?” “彭哥,”她哭着笑着,“现在我就算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这句发自肺腑的感慨,带着莫名的深情与悲凉,听得谢玄英一怔。 他转头看去。 男人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女人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甚至一个是六根不净的和尚,一个是不守妇道的有夫之妇。 他们的所作所为,谢玄英自然是不齿的,然而……他必须承认,这一刻,有某种东西触动了他的心弦。 倘若是丹娘嫁给了旁人,那人又待她不好,我该如何呢? 此念一起,立刻心如刀绞。 夜已深,男人和女人终于开始穿衣,依依惜别。 “你想好了,就来寺里寻我,天高皇帝远,咱们跑到北边去,跑到南边去,总有出路。”男人抚摸她的脸,“要是放心不下孩子,就一起带走,我当他亲生的一样,绝不负你。” 女人忍着眼泪点头。 两人作别,各自离去。 程丹若叹口气,张口欲说话,却出不了声。 他的手还蒙在她脸上,无名指和小指都碰到嘴唇了。她有点想咬他一口,出一出今晚熬夜的气,但终究顾念美人难得,没忍心。 “咳。”她清清喉咙,提醒他松手。 谢玄英骤然回神,这才发现掌心贴着她的唇,赶忙松开她:“抱、抱歉。”他心虚地扭头,生怕她发现异常。 美人窘迫,还是很好看的。 程丹若宽容道:“无事,谁也想不到。” 她舒展身体,刚才躲在那么小的阴影后头,身体绷得厉害:“... 该回去了。” 谢玄英这才想起来,真正想问的事,还没有问出口。 “世妹。”他叫住她,“你在宫里可有为难的事?” 程丹若扭头。 他道:“若有不好办的,难办的,不妨同我说。” “谢郎。”她不答反问,“你觉得皇宫是个好地方吗?” 谢玄英欲说还休。 “我每天都活得很难。”远离宫城禁地,远离后宅深院,在这月下竹林,她愿意说几句真心话,“但我还能忍,真忍不下去了……宫里不许自裁,可要死,办法多得是。” 他一惊,脱口而出:“万万不可。” “你放心,牵连不到义父。”程丹若不欲多说,“好了,三更天了,回去吧。” 她转身往回走。 谢玄英紧紧跟上,话在舌尖盘桓许久,才道:“在宫里生活,是要小心……倘若你想离宫,却也不难。” 程丹若笑了:“你瞧,日子难过就在这里了,离了宫,我又能去哪里呢?不是在这家寄人篱下,就是在那家当寄生虫。还不如宫里,有份俸禄,有份差事。” 谢玄英:“成亲……就好了。” 她反问:“成亲就不是寄人篱下了吗?” 他道:“自然不是。” “一样的。”程丹若说,“看亲戚脸色和看丈夫脸色,没什么不同。” 谢玄英:“他未必会给你脸色看。” 她说:“是吗?” 他瞥她,不由想,现在是我看你脸色好不好? “总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午夜的风很凉,吹得舒服,程丹若梳理头发,已经干得七七八八,“现下没什么不好的,请你转告义父,不必为我担心。” “咳。”谢玄英收手,若无其事背到身后,“知道了。” 最后的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 两人在菩提苑分别。 程丹若贴着墙根溜回院子,门已落锁。她不慌不忙,簪子轻轻拨动,将下面的短门栓挑落,接着穿过丝带,把上面的长门闩一点点挪开。 闪身进去,重新锁好门。 晾在院子里的衣物已经半干,她换了个面,回屋歇下。 谢玄英也回到了住处。 屏退众人,他坐在床上,抬手对向烛光。 白皙修长的手指上,缠着几根发丝。 她梳理头发时,风将落下的发丝吹往他的手背。他一时心动,缠于指根,藏在袖中带了回来。 谢玄英捻捻指腹,小心将其放于枕上。然后剪下玉佩的一根穗子,将两缕青丝系好,以薄纸仔细包拢,塞入荷包,这才心满意足地上床。 天气燥热,辗转难眠。 他翻了两个身,坐起来把帐子放下了。 -- 翌日,除却生病的宫人,寺中滞留的宫眷启程回宫。 谢玄英护送她们进了宫门,与值守的护军交接,之后却并不面圣,直接回家。 进了霜露院,先打发丫鬟去正院:“同母亲说,我已经回来了,一切都好。明日太医看过,再向母亲请安。” 梅韵福了福身,替他传话。 “备热水。”他吩咐。 梅蕊应了一声,吩咐丫头去传话,自己替他换衣裳。解腰带时,如常将荷包取了下来,放到托盘里,准备一会儿让竹枝收好。 大户人家,一应配饰皆要吻合节气,六月是荷花,七月就要换做玉簪,这荷包已经过季,要换新的了。 然而,谢玄英瞧见,却伸手将它拿了回来。 梅蕊略有讶异,但不敢多嘴,帮他取下纱帽玉簪,... 脱靴换鞋。 竹香跪在地上,铺上油纸,放好浴盆。小厮提了两桶热水进来,慢慢注入半人高的浴桶中。梅蕊挽起袖口,调试水温。 那边,竹枝已经打开箱子,取出一叠熨好的白色棉布巾子,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边的案几上,又捧来家常旧衣备好。 竹篱低眉顺眼地进来,摆好香皂和香粉盒子。 梅蕊看她一眼,征询道:“少爷,可要留人服侍?” 他摆摆手。 丫鬟们同他并不亲密,除却柳夫人身边服侍过的梅韵,敢略劝两句,更不要说调笑了,安静地退下。 谢玄英宽衣解带,开始洗澡。 同其他的贵族王孙比,他的自理能力尚算不错。幼年养在宫里,虽有贴身服侍的内侍,但终究不是天家血脉,并不娇惯,后来随晏鸿之读书,亦不好带丫鬟,身边也就两个小厮。 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 夏天热,水里加了金银花与茉莉,十分舒爽。 他浸浴一刻钟,起身擦干。纯白的布巾就是这么用的,上身一条,下身一条,擦完即扔。 套上家常的纱袍,换上更舒适的云履,拆开荷包,藏好里面的纸包,叫人:“来人。” 候在外面的丫鬟们赶紧进来,倒掉浴盆的冷水,换成铜盆和矮榻。 谢玄英躺上去,任由他们解开头发,为自己洗头梳发。 此时,梅韵已经回来。 她挽起窄窄的袖子,褪去腕上的银镯,用梳子慢慢梳理。梅蕊就在一旁替她递香皂与布巾。 余光瞥见地上的荷包,梅蕊怔了怔,询问:“少爷,那荷包……” “烧了。”他说,“我换下的东西都拿去烧了。” 梅蕊:“……是。”她吩咐竹枝,“不必洗了,全部烧光。” 谢玄英闭上眼。 丫鬟们识趣地不多打搅,轻手轻脚地做事。 洗完头发,用烘好的热棉巾擦干,拿木梳缓缓梳通。这时,差不多也到晚膳的点儿了。 丫鬟在炕桌上摆上饭菜,一张桌子不够,下面还要放一张高度相等的矮几。随后摆出菜品,没有女主人的份例,东西也不多,四冷四热两个汤。 谢玄英吃了几天素斋,胃口倒是不错,吃了不少。 饭毕,饮茶。 他接过竹香捧来的六安瓜片,道:“你们都下去吧,梅韵留下。” “是。” 竹篱点上灯,跟着出去了。 “坐。”他言简意赅。 梅韵应下,搬杌子斜斜坐了。 他单刀直入:“之前去这么久,母亲问你什么了?” 梅韵回答:“问少爷精神可好,一会儿还要不要进宫。” “还有呢?” 她这才道:“问了竹篱。” 谢玄英拧眉。 “夫人问她伺候得好不好,少爷若觉得不顺心,可要换一个。”梅韵委婉地转达柳氏的意思。 说实话,这也不能怪她发愁,儿子沉迷女色,整日玩丫头,当娘的要气死,可要是血气方刚的岁数,却不近女色,母亲们又难免疑窦——儿子是不行,还是喜欢男人? 谢玄英按住额角。 “还有吗?” 梅韵摇摇头,轻声道:“夫人也是担心您。”她顿顿,大着胆子询问,“今儿晚上,要不要让那丫头值夜?” 谢玄英放下茶盏:“怎么,在我屋里做主惯了,连我也要一块儿安排了?” 梅韵一惊,立即起身跪下:“奴婢不敢。” “那是她给了你好处?”他冷淡地问。 梅韵赌咒... 发誓:“没有,奴婢绝无二心。” “你是母亲的人。”谢玄英慢慢道,“又一向懂事,知道分寸,我原是打算留你到夫人进门,但你要是想早点放出去嫁人,我也不耽误你。” 梅韵的鼻尖渗出汗珠:“奴婢是霜露院的人,只听少爷吩咐。少爷让我嫁人,我就嫁人,少爷让我伺候少奶奶,我就去伺候少奶奶,绝无二话。” “当真?” 她叩头:“一切全凭少爷吩咐。” 谢玄英看看她,端起茶盏:“起来吧。” 梅韵爬起来,不敢再坐,垂手侍立。 谢玄英暗暗叹口气:这丫头跟他五、六年了,是母亲赏的人,沉稳慎言,熟知家里的情况,他真心想留她到婚后,帮丹娘尽快熟悉家事。 然而…… 唉,若丹娘愿意进门,他愿意天天看她脸色。 章节目录 第91章 巧应对 谢玄英在家里休息了一夜, 次日上午,叫太医来把脉,确认无恙, 方才进宫等待召见。 皇帝知道他专门回家沐浴诊脉,以免过染病气, 心中自然熨帖,立即召见。 谢玄英进殿,叩首请安。 “起来吧。”皇帝心情颇佳, “给他端碗凉茶,外头这般晒。” 太监送上冰镇的凉饮。 谢玄英道谢, 喝了一口,才说:“惠元寺一事, 臣已经查清楚了。” 皇帝已经听说了。 昨日下午,何掌班回宫, 直接见了李太监,李太监问明原委,立即向他汇报,不止说了杨柳池的事, 还回禀了东厂对于安小王爷身边人的调查。 最后查出来, 引安小王爷取水的宦官, 是宫里的人, 严刑拷打了, 也没问出什么大问题, 应该只是讨巧, 想在主子跟前露脸, 没想却害了人。 皇帝当时没说什么, 李太监就有数了, 回去让何掌班把人勒死,往乱葬岗一丢完事儿。 但只听东厂的,不够。 “说说吧。” 谢玄英将整件事如实道来,并未隐瞒杨柳池水被污染一事。想来,无论是潘宫正还是何掌班,都不会傻到隐瞒真相。 东厂是皇帝的走狗,忠心最要紧,潘宫正需要皇帝知道己方的牺牲,绝不会真的背锅,而谢玄英亦是如此。 他需要更客观、更公正。 东厂的小九九,他没有隐瞒,告诉皇帝,庄嫔和顺嫔的大太监与何掌班见过。 潘宫正的谋算,他也没有维护,讲清楚了女官的失察与责任。 至于他自己,亦不讳言私心。 “惠元寺在百姓心中素有善名,若传出去,人心惶惶,若小人趁机作祟,得不偿失,我便将此事透露给方丈,尽快描补。” 明理的人,知道佛寺本是无妄之灾,可百姓愚昧,假如奸邪小人散布流言,说是用了佛寺的水才生病,难保不会被扭曲成“君主无德,佛祖怪罪”。 谢玄英正是考虑到这点,方才帮惠元寺遮掩。 “再者,太后娘娘礼佛,是娘娘的仁心,也是陛下的孝心。”他说,“故,臣斗胆将此事化小,当做一场意外了结。惠元寺上下铭感陛下恩德,愿意承担山下百姓的医药——皇恩浩荡。” 皇帝“唔”了声,微微一笑。 很多事,真相未必是最好的答案,一个合适的结果,才是上位者最想要的。 这次,潘宫正做得很好,何掌班做得不差,谢玄英做得周全。 “你长大了,能替朕分忧了。”皇帝感慨道,“唉,你要是我生的,我还有什么好愁?” 这话太重,谢玄英担不起,当即起身跪下:“臣惶恐。” “起来起来。”皇帝摆摆手,“发两句牢骚,看你吓的。”又摇头,“小时候还能叫两句‘姑丈’,现在口口声声‘陛下’——再叫两句姑父来听听。” 谢玄英:“……姑父。” 皇帝终于满意了:“走,陪朕遛弯去。” 西苑和紫禁城不同,因有水作为天然的屏障,宫殿周围栽了不少树木,茂密的树冠交织,遮出大片阴凉,兼之又靠水,风一吹,极其凉快。 至于普通人担心的蚊虫,那是决计不可能有的。 整座宫殿都被一个巨大的天棚遮住,细密的网纱像是巨型蚊帐,将建筑笼罩,无论刮风下雨,宫殿内绝不沾水。晴天时,还能打开窗户,任由风穿堂而过。 这样,屋里没有蚊虫,又能尽享夏日水边的凉爽。 皇帝就在院中漫步,闲话家常:“下个月,就要给荣安择驸马了。” 谢玄英怔了怔,轻声道:“女大当嫁,人伦大义。陛... 下若是舍不得,不妨将公主府择得近些。” “朕已经为她圈好了地方,出东华门不远就是。”皇帝说着,话锋一转,意味不明道,“齐王今日递了折子来,你猜说什么?” 谢玄英摇头。 皇帝说:“他说啊,荣安出嫁他来不了,备了礼,专门叫人送来添妆。又说,嘉宁岁数也不小了,封地寻不到青年才俊,叫我一块儿给挑了。” 谢玄英眼皮子一跳。 “朕想想,是这个理儿。”皇帝说,“挑一个是挑,挑两个也是挑,安王不也把侄女送了过来?朕就给她们都挑一个。” 谢玄英心想,只要你不挑我,一切好说,遂道:“陛下——” 在皇帝“别和我废话的眼神里”,话音陡转,说出实话,“您是打算效仿雀屏之事?” 皇帝说:“光比勇武,也没什么意思,总得文武兼备才好。”想想,又道,“人品厚重更要紧。” 然而,哪怕文武双全,人品端方,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女婿人选。 关键是:“要知道疼人啊。” 谢玄英马上道:“只要品性仁厚,自然会敬重妻子。” “啧。”皇帝瞅瞅他,少年身姿挺拔,瑶林玉树,谁见了都心旷神怡,但招做女婿,不见得如意。 太骄傲了。 做儿子是好,当女婿,岂不是要女儿捧着他?还是要挑一个会伏低做小的,夫妻方能和顺恩爱。 皇帝心底有了决意,便不再多言:“回去吧,让他们上莲子汤来。”又和谢玄英说,“吃过再走。” “是。”谢玄英应下,心底暗暗松口气。 过关了。 * 清宁宫。 太后召见了潘宫正,询问寺中的事宜。听闻是因为司膳的人,没有及时调整生冷饮食,导致寒上加寒,生出病灶,微微皱眉。 三伏天,谁不吃冷食?后妃都吃过司膳的东西,未觉不妥,再者,也没有为宫人们特意调整膳食的说法。 潘宫正这么说,必有隐情。 她慢慢拨弄佛珠:“宫正司既已处罚,那便这样吧。” 潘宫正:“是。” 她退下了。 宫婢端来温茶,太后抿一口,吩咐道:“去打听打听,惠元寺是怎么回事。” “是。”宫婢应了,退下后就随意找了个帕子,去找宫正司的姐妹说话。 但小姐妹一问三不知,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宫婢无功而返,回去请罪。 “奴婢办事不利,请娘娘责罚。” 太后却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多责怪:“起来吧,宫正司谨言慎行,是好事。” 口风这般严,事情可大可小。 过两日,她身边的嬷嬷贴身服侍,半含半露地说了实话。 “宫正司不敢瞒娘娘,只是不知如何开口。”老嬷嬷察言观色,“潘宫正只告诉老奴一人,景阳宫怕也不知情。” 景阳宫是贵妃居住之地。 太后保养得宜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她无子为后,先帝在位时,便过得战战兢兢,生怕被废。如今做了太后,与皇帝关系一般,自然也享受不到什么天伦之乐。因此,她唯一在乎的,能抓在手里的,就只有身份的尊荣。 潘宫正口风严谨,既维护了清宁宫的脸面,又不曾瞒她真相,显然将她视为六宫之主,置于景阳宫之上,令她十分满意。 “原司膳去哪儿了?”太后问。 老嬷嬷说:“宫正司判降级一等,罚俸提铃,但陛下发了话,女官黜为宫女,宫人全部发往浣衣局。” ... 也算是变相交代佛堂两人的去处。 “那就和尚食局说一声,让她来我这儿吧。”太后说。 老嬷嬷笑着奉承:“娘娘菩萨心肠,同观音大士也没什么两样了。” -- 今天是七月初三,按照宫规,大小妃嫔都要在坤月宫上课。 主讲人:洪尚宫 讲学内容:《女四书》 虽然是仪式性多过实用性,但无论如何,女官为妃嫔讲学,有师之名,地位确实与宫婢不同。 贵妃为六宫之主,每个月却雷打不动,坐在第一排听课。 讲完,又请洪尚宫去景阳宫,处理后宫事宜。 今天的工作内容,与中元节有关。 往年的七月十五,西苑都要做法事、放河灯,在京都寺院做道场。洪尚宫就要问贵妃,今年还做不做,怎么做。 贵妃却不忙商议,而是道:“给尚宫赐座。” “谢娘娘抬爱。”贵妃以老师的礼仪对待洪尚宫,洪尚宫也投桃报李,待贵妃如皇后,毕恭毕敬道,“只是奏请公事,无有坐对之理,请娘娘准许微臣站着。” 贵妃心中熨帖,笑道:“受教了,尚宫请。” 两人商议了一番,最后决定照惯例办。 但要做法事,就不得不提惠元寺。 洪尚宫答得也巧妙:“是司膳之过,未曾想到山下的水那般凉,竟能引发痢疾之症。” 贵妃似有所悟。 -- 惠元寺。 大部队浩荡回宫,程丹若和病人们却被留了下来。她们要到病愈,才能被允许回宫伺候。 这是难得的平静时光。 病人们症状一日日转好,药也渐渐停了。除却每日的膳食是从寺院的厨房出,全是素斋,难免寡淡外,比宫里的生活舒畅得多。 程丹若的工作量少了很多,听说僧人在赈济山下的百姓,便建议他们熬好了药再发,以省却百姓家中的柴火。 别小看这点柴,穷人家买柴没钱,捡柴麻烦,所以大多数人才喝生水。药材领回家,熬药的时候就没法做饭,十分不便。 倒不如寺庙一块儿做了,反正佛寺家大业大,不愁这点花销。 惠元寺见她是宫里的女官,又治好了人,倒也愿意采纳。 程丹若便独占了原本司膳的厨房,调来病愈的宫人,一起帮忙熬药。 她自己则重操旧业,下山义诊。 理由冠冕堂皇:“太后慈悲,既然建了慈悲池,又何妨再多一点恩德?” 僧人自然不好拦她,而留下的护军头领,就是谢玄英刻意安排的郑百户,更不会拦她。 而百姓听说她是宫里的女医,莫名敬畏迷信,不再介意她的年龄和性别,蜂拥而至。 程丹若起早贪黑,忙得眼晕头胀,每天吃饭都不记得吃了什么菜。 有天中午,吃到一半才发现,塞进嘴里的不是白萝卜,是大葱。 饶是如此,她仍然认出了美娘。 白日里,看得更为清楚。 美娘约莫二十来岁,身姿窈窕,脸孔不见得多美,但细眉小嘴,很有点我见犹怜的意思。但面颊肿大,眼圈乌青,嘴角还破了,结着一片血痂。 “哪里不舒服?”她问。 美娘垂着头,看起来就是一个蓬头垢面的普通民妇,黯淡憔悴,全然不见那日偷欢的鲜活。 她嗫嚅道:“我家那位前段时间断了腿,夜里痛得睡不着觉,想求一副药。” 这次下山义诊,程丹若已经和惠元寺说好,一应药材由他们出,因此,除了得痢疾来治的,还有不少百姓专程来讨... 药。 程丹若点点头,和跑腿的宦官说了两句。 片刻后,小宦官很快取来药材,三个大纸包。 “这是安神药。”程丹若慢慢道,“一个纸包是两夜的量,你记好,可别一口气都煮了,那会让病人睡上一整天的。” 美娘愣了愣,慢慢接过,手心湿漉漉的。 程丹若朝她笑笑,复又若无其事:“下一个。” 美娘一瘸一拐地离开。 一个孔武有力的僧人挑着熬好的药,与她擦肩而过。 章节目录 第92章 回宫廷 去年的七夕在海上, 程丹若没过,今年的七夕在寺中,也没过。 初八, 她才随众宫人一道, 坐车回宫。 宫人出行, 当然只有普通的小骡车。她和王咏絮算有身份,坐了一辆马车, 周围有木头打造的阑干,再糊上纱帐,凉快透气。 程丹若累了几天, 马车摇摇晃晃,震个不停, 骨头都快松了,困得直打瞌睡。 王咏絮坐对面, 默默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你为什么不肯嫁我五哥?” 程丹若睁眼:“什么?” “入宫有什么好的,比做我们王家的媳妇更好?”王咏絮性子爽快,不耐烦绕弯子,“我五哥虽然不是什么文武兼备的奇才, 也读过书,明事理, 上敬父母,下爱弟妹,你凭什么——看不上他?” 她声音压得很低,但咄咄逼人, 吐字迅疾, 显然已经憋好几天了。 不, 准确地说,这个问题,她从知道程丹若拒绝的那天起,就想亲口问明白:是王家门楣配不上你,还是我爹娘不够慈和,抑或是说,嫌弃她最喜欢的哥哥文不成武不就? 然而,面对这般疾风骤雨的询问,程丹若也只道:“是我配不上他。” 王咏絮:“你撒谎。” “是吗?”程丹若反问,“你不觉得我配不上他?” “别以为我在假客气,我确实不讨厌你,也是诚心叫你一声‘姐姐’。”王咏絮说,“不瞒你说,我母亲觉得你的出身差了些,但我替你说了不少好话,五哥那里也是,结果你倒好,不嫁。” 时隔数月,她犹且愤愤:“今天你就给我一句实话,为什么?” 程丹若沉默片时,说:“那你呢,为什么要进宫?做尚书的孙女不好吗?非要进来伺候人?” 王咏絮咬咬嘴唇,仰头道:“同你说实话好了。去年,我母亲和我姨母提了我的婚事,想把我嫁给表弟,但姨母不同意,舅舅家倒是愿意,让我做续弦——我忍不下这口气,既然勉为其难,干脆别嫁了。” 这倒真是肺腑之言。 程丹若叹口气,说:“你家对我,何尝不是勉为其难?我义父没有亲生女儿,所以我也凑合,但这样进你家门,我这辈子都要低你们一头,你们也一辈子遗憾我非亲生,这又是何苦呢?” 王咏絮张口欲驳,却无话可说。 因为,王四太太确实念叨过无数次:“亲生的我也不挑什么了,收养的,唉,还不是当家太太养大的……我怎么能放心?!” “王姑娘,”程丹若一针见血,“你扪心自问,凭我程丹若自己,你真觉得,我配得起你哥哥吗?” “我自是觉得你不差。”王咏絮说着,却忽然犹豫起来。 假如她不是晏家的义女…… “婚事,终究要门当户对。”程丹若恳切道,“我并没有嫌弃你兄长,也没有资格去嫌弃谁,只是这样,对我们都好。他会娶一个比我更好的姑娘,你应该觉得高兴。” 王咏絮的脸色蓦地舒缓。说到底,她最耿耿于怀的不是别的,而她拒绝了最疼爱自己的兄长。 “罢了。”王咏絮叹口气,自嘲道,“木已成舟,我这样翻旧账,一定很讨人厌吧?” 程丹若说:“看得出来,你和你哥哥关系很好。” “五哥待我最好。”王咏絮说,“我总想他找一个... 好嫂子。” “会如愿的。” “借你吉言。” 又一阵沉默。 窗外是热烈的阳光,百姓们畏惧烈日,尽量贴着阴凉处走。各式各样的轿子、马车却无所畏惧,穿梭于大街小巷,车夫吆五喝六,气焰嚣张。 王咏絮隔着窗纱,默默注视了一会儿外界,另起话头。 “程姐姐,我不是痢疾,对吧?” 程丹若:“是。” 她问:“是我贪凉,吃坏了吗?” 程丹若:“有这个可能。” 王咏絮:“除此之外呢?” 程丹若:“饮食不洁。” 她大为狐疑:“除了那碗甜点,我一应吃用,皆与其他女官相仿,怎会……” 程丹若不动声色:“我只是个大夫,不过……”她看向王咏絮,道,“既然大家都是痢疾,你又何妨也是呢?” “唉,姐姐的好意,我明白。道理我也懂。”王咏絮爽直却不傻,不管这次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当做不知道,以静制动是最好的。 她只是有些困惑:“是我受公主器重,有人因此嫉恨于我吗?” 程丹若不言。 王咏絮知道在她身上得不到答案了,也沉默下去。 远处,红色的宫墙高耸。 她们又回到了黄金笼。 - 马车过宫门,安检查搜。护军倒是真的尽忠职守,撩开帘子看了看箱笼,确定没有异常,方才允许她们进去。 但入宫门是不能再坐马车的,王咏絮和程丹若各自抱了包袱,分开回乾五所。 程丹若放下行李,先和陶尚食销假,然后去见洪尚宫。 洪尚宫不在,等了小半个时辰。 程丹若一面喝茶,一面观察着洪尚宫的住所。 作为女官中的第一人,洪尚宫独占一所的正屋,一明两暗的三开间。正中就是待客的正厅,梨花木家具,进门用以遮蔽的屏风是蜀绣,墙上挂着一幅夏日鱼戏莲叶图。 靠墙摆着炉瓶三事,窗边的高几摆着冰鉴,里头是冰凉的鲜果,甚至能看到几个荔枝壳。 这派头,怕是低等的妃嫔也要羡慕。 屋外响起环佩声。 洪尚宫进来,略微吩咐两声,这才落座,问:“有什么事?” 程丹若递上手边的小画匣:“这是惠元寺的方丈托我递的,山下的百姓感念太后仁德,专门画了一幅观音敬献。”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临近佛寺的百姓,都有相关的手艺。有人擅长雕刻佛像,有人擅长绣佛经,还有人会画佛像。 惠元寺生怕太后心存芥蒂,不知怎么弄来了这个东西,托她献给太后。 洪尚宫放下茶盏,颇有深意地瞧了瞧她,接过画匣打开。 里面是一副新绘制的观音图,笔法不能说高超,不过是街边小贩的水准,但难得在观音的眉目,多少有几分像太后。 而且,环绕在观音周围的莲花,每瓣不同,显然出自多人之手。 “难为你用心,”洪尚宫没在潘宫正口中听过这事,可见是这几日才有的,“一会儿,你与我一道去清宁宫吧。” 程丹若... 瞧瞧她,恭顺垂首:“我不过是跑回腿,算不得什么,还是请尚宫或者尚食献图吧。” “噢?”洪尚宫打量着下首的少女。 虽说两人名义上,是姨母同外甥女,可双方既无血缘,也无情分。她对程丹若的照拂,也仅限于关照两句,不让人磋磨。当然,无论是否为血亲,担了长辈的名分,就不可能真的不闻不问。 数月来,洪尚宫始终关注着内安乐堂。 一点一滴,拼凑起印象:多次治愈宫人,确实颇擅医术;教授女史医理,大方又懂收买人心;御前奏对流畅,也有几分胆色;此次去惠元寺,潘宫正评价心有主张,虽然有些狷介,却也识大体…… 眼下,好大一个机会,她却不想在太后面前出头。反倒是想让陶尚食争脸,弥补司膳的过失。 有点意思。 “太后慈和,与世无争。”洪尚宫问,“你真的不去?” 程丹若明白,这是在说太后远离后宫纷争,是个不错的大腿。 但她真的不想去。 “多日不进安乐堂,若有时间,我还想再去看看。”程丹若毫不犹豫,“请尚宫准许。” 见太后有什么好的?跪皇帝是没法子,升职加薪都看这位老板,跪就跪了,无缘无故再去跪太后,嫌自己膝盖太硬了吗? 洪尚宫深深地看向她:“那就随你吧。” 这孩子,比她想的更聪明。 姐夫收了一个好女儿啊,不过,怎么就进宫来了呢? * 中元节将近,宫里的气氛也随之变化。 宫人口中频繁谈起怪事,什么巡夜时看见墙角火光明灭,走在路上,突然听到有人叫名字。年长的老宫人免不了教训她们,鬼门将开,这是替死鬼在找替身,千万不能答应,等等。 内安乐堂也接到了一些奇怪的病人。 “今儿早上,天才蒙蒙亮,我在这边清扫甬道,忽然感觉有人拍我肩膀,说‘借过’,我一扭头,连个人影都没有。”小宦官唾沫横飞,“我扒开衣服一看,您猜怎么着,红了好大一片。” “我师傅说,是鬼手印。您瞧。”他扯开衣领,展示脖颈后的红印。 程丹若:“是痱子。” 还有说在水边捞浮萍,忽然腰间一凉,感觉有阴风缠住自己,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水中滑去,拽住水草才得以幸免。但回屋一看,腰间起了一片红疹。 程丹若:“蛇丹。”即带状疱疹。 如此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等到中元,宫人们便托请熟人,带一些祭品去西苑焚烧。注意,只能在西苑做法事时,才允许捎带些东西,宫廷里是严谨烧纸的。 而搭皇家的顺风车,是只有女官才有的殊荣。因此到了日子,难免有熟人请托到跟前,哭着求着帮忙。 “是给我娘的,她活着的时候,我没能尽一点孝心。” “是给我全家的,都没了。” “给我娘和弟弟的……” 人人都有伤心事。 程丹若虽然不信鬼神,却也随大流烧了祭品。 十五的夜里,水陆道场的声音传过宫墙,火光红透天边。 凄苦的心,被慢慢抚慰了。 次日,太阳照常升起,宫人们不约而同地说,再也没有遇到... 过任何怪事。 百鬼得了供奉,满足地回到地下安眠,而阳间的人们继续生活,继续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一件盛事即将到来。 皇帝嫡出的荣安公主,要选驸马了。 章节目录 第93章 拟嫁与 去年三月, 谢玄英跑去江南之际,皇帝就下召择选驸马。历时一年,太监远赴各地采选, 终于带着一群候选人回到京城。 之后, 礼仪房的太监安排画师绘制画像, 暗中记录所作所为,最后连同家世的资料一块儿, 送到皇帝的案头。 这是一桩大事,宫人们私底下也难免讨论。 内安乐堂人来人往,程丹若在宫人中亦有威望, 她不问,也有人愿意说。 李太监的干儿子李有义, 现在就是内安乐堂的常客。他有干爹的面子,随便讨个差事就能溜进来。 “好叫姑姑知道, 礼仪房一共选了十二位郎君,其中最出挑的数余郎、罗郎和韩郎,都是书香门第的清白人家。”李有义唾沫横飞,“韩郎一表人才,余郎能弹一首好琴, 又擅丹青,罗郎弓马娴熟, 乃是罗太妃的侄子。” 吉秋一针见血:“比谢郎如何?” 李有义卡壳。 慧芳一面用蘸水的毛笔习字,一面叹息:“世间只得一个谢郎啊。” 程丹若杵药的动作微顿,默默同意:貌美腰好,确实难得。 吉秋又问:“驸马怎么选, 可有章程了?” 李有义笑了笑, 神秘兮兮道:“到时候, 你们就知道了。” -- 宫人们才刚刚得到消息,嘉宁郡主却已经行动了起来。她当然知道,自己的父亲请皇帝帮忙选亲,也知道几位候选人都是什么货色。 说实话,她一个都看不上。 祖宗规矩,驸马都出自耕读之家,初衷大约好的,让他们都能安心侍奉皇家,免得出现什么醉打金枝的戏码。但这样的门户,能有什么好儿郎? 要嫁这样的人,封地随便她挑,上京还有什么意义? 嘉宁郡主有自己的私心,哪怕父王大业不成,能挑得一个如意郎君,后半辈子亦能大展宏图。 她看了大半年,确定谢玄英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靖海侯府的三子,非是嫡长,妻子的人选就要宽松许多,他本人亦无可挑剔,骄傲如嘉宁郡主,也不得不承认美人难得。 她想要他。 半年来,她数次与靖海侯夫人接触,能感觉得到,侯夫人对她颇有善意,亦不乏欣赏,只是口风也紧,从不轻易提及婚事相关的事。 嘉宁郡主原先并不着急,但随着荣安公主即将择选驸马,也实在不能再拖了。 至少,要先接触谢郎,双方有默契,才好下一步举动。 在她的预想中,最棘手的荣安,必须由谢玄英亲自解决,方不留后患。 七月十八,她借口去外祖家小住,离宫外出。 齐王妃出自六品小官之家,其父为太常寺典簿。京中的宅院不大,故在齐王府的资助下,在京郊置了宽敞的庄子。 嘉宁郡主自然不会住到逼仄的小宅子,瞄准的就是庄子。 这里,离晏鸿之的书斋不远。 谢玄英就在此地。 他七月初回皇宫复命,又去翰林院上班数日,终于得了十日的休沐,立刻以避暑为由出京,跑到了老师的书斋。 江南的书斋叫本... 念斋,京郊的叫明心斋,刻意仿造农家院落,黄泥矮墙,瓦片搭好的屋顶上再铺一层稻草,院子围绕一圈篱笆,前院有一个水井。 但为舒适计,进去就是青石砖,宽敞凉快。 谢玄英说是读书,其实就是休假,闲来无事刻枚章,或是骑马踏青,欣赏一下田园风光,晚上睡不着,看星星算历书。 这日下午,天色微阴,难得不热,他就想去骑会儿马,和爱驹培养感情。 谁想半路看见了一架马车。 “谢郎留步。”明媚的少女钻出车厢,容颜艳丽,“我的车辕坏了,可否请谢郎叫人来,替我修一修马车。” 谢玄英瞥过眼:“我亦路过,请郡主另寻他人。” “谢郎何必拒人千里之外?”她大大方方笑了笑,耳边珠光闪烁,“你又不是瞧不出来,这不过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老实说,车坏了的把戏已经俗到不能再俗,但谢玄英也是头一次看见说破的。 他问:“有何贵干?” “借一步说话。”她扶着侍女的手下车,做了一个手势,激将他,“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敢来?” 谢玄英不吃她这套,但确实好奇她所为何来,略一思索,下马跟随。 两人走到僻静处。 “我想,谢郎应该没什么耐心。”嘉宁郡主身着胭脂红袄裙,眸似寒星,“也就不同你卖关子了。” 谢玄英面无表情:“请。” 嘉宁郡主道:“荣安快要择驸马了,谢郎觉得,她会甘心出嫁吗?” 谢玄英不曾料到她会提荣安,凝神看去,反问:“这同你有什么干系?” “我是来提醒谢郎的。”嘉宁郡主的唇边,浮现出一丝笑容,“倘若你有心上人在宫里,可要小心一些了。” 这话听得谢玄英心头大震,险些以为程丹若出了事。但定定神,不信谁能猜到此事,强忍心悸,皱眉问:“心上人?” 嘉宁郡主始终留意着他的面色,想瞧出些许端倪。 然而,她固然是察言观色的好手,谢玄英在皇帝面前的十多年,控制心绪的本事更胜一筹。 他冷冷道:“倘若你再同我说废话,就不必再浪费时间了。” 嘉宁郡主没看出不妥,立时改口:“是我失言,但这话可不是危言耸听。” 她笑笑,马上抛出新的内容:“你可知道,王三娘吃的乳糖真雪,究竟有什么问题?” 谢玄英缓缓抬起眼睑:“你想说什么?” “谢郎莫急。”嘉宁郡主直视他的面孔,片刻后,却被灼盛芙蕖的容光逼退,转开视线。 好一会儿,方才道,“说来也是凑巧,在惠元寺时,我身边的彩衣,曾偶然见到荣安身边的大宫女问寺中的和尚,说是生了湿疹,要一味生石膏。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后来仔细想想,难道不耐人寻味?” 谢玄英蹙眉。 假如只是嘉宁郡主这么说,他肯定不会疑虑,但程丹若此前已经提过,王咏絮亲口说的,感觉那碗甜品“涩涩”的。 生石膏是寒凉之物,多用以清热泻火,若冷上加冷,极易导致泄泻。 他不吭声,嘉宁郡主心中大定,微笑道:“其实这怪不得荣安,不过心底意难平罢了。” 让王咏絮拉个肚子而已,在她看来,真是... 小孩手段。但天真有天真的好处,如今不就帮她大忙了? “只是,陛下不日便要择选驸马。”她慢慢道,“荣安心意难平,若不能就此死心,恐怕还要生事端。” 谢玄英终于张口:“所以,郡主有何见教?” 嘉宁郡主抬首,将最美的左脸对准他:“谢郎何必明知故问?你一日不定亲,荣安便一日心存幻想。” 他:“噢?” 嘉宁郡主微咬红唇。她再心存大志,毕竟也是个姑娘家,有些话能不说出口,就不想叫人看轻。然而,谢玄英这般相逼,不低头便说不下去了。 她埋怨地看向他,嗔怪道:“谢郎——好狠的心。” 若非事关荣安,谢玄英已经不耐烦了:“请郡主直言。” 嘉宁郡主深吸口气,定定神,竟然真的敢开口:“谢郎做我仪宾,如何?” 谢玄英微怔,眼中露出几分讶色。原因无他,嘉宁郡主的口气,着实与一般女子不同。寻常姑娘即便暗许终身,也是“妾拟将身嫁与”,但她说的却是“做我仪宾”。 仅此一句,足见她的非凡之处。 “恐怕有负厚爱。”他回答。 “你先不必忙着拒绝。”嘉宁郡主说,“我知道,谢郎顾忌我父王,然则,无论今后如何,我终归是陛下的亲侄女,是非成败,同我又能有多大的干系?” 她的同胞弟弟尚不足七岁,齐王府让她进京,其实只是打个前哨,在皇帝面前多彰显齐王府的存在感。无论是齐王,抑或是其他人,都不曾真正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嘉宁郡主心知肚明,却并不在意。 郡主与公主的区别不大,都是富贵至极,且难以插手朝堂。齐王府就算成功,她获得的话语权也少得可怜,当然,即便只是一点点,她也要争取。 但俗话说得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作为女人,纵有种种不便,却也好处——她还能为自己找个合适的丈夫。 “出嫁从夫,我虽为宗室女,亦不敢不守妇德。”嘉宁郡主知道,男人或许会喜欢聪明的女人,但更喜欢能掌控的女人,故而适时放低姿态,“谢郎放心。” 短短四字,既做出了承诺,又体现女儿家的羞涩,不可谓不高明。 换作另外一个男人,难免会为折服此等闺秀而得意。 但谢玄英折服的女子太多了,不多她一个,是以无动于衷,面无表情地问:“还有吗?” 嘉宁郡主暗道棘手,又难免为之心折,想想,调整策略:“我厚颜问一句,难道我不是谢郎最好的选择吗?” 他:“何以见得?” “谢郎与许家的婚事,已经再无可能。”嘉宁郡主冷静道,“放眼京城,谁能配得上你?” 谢玄英:“婚姻向来高嫁低娶。” “低娶于旁人自无不可,”嘉宁郡主哂笑,“但恕我直言,荣安以性命相胁,一品尚书且犹疑,何况其他人?谢郎虽是东床快婿,终究比不过自家前程,难道不为儿孙计?即便能成,谢郎娶这样的女子有何意义?” 她单刀直入:“一门好姻亲,是解你困局的关键。” 谢玄英慢慢道:“困局?” “我待君坦诚,君待我却小气得很。”嘉宁郡主方才俯就,见他不买账,干脆反其道而行之,挑衅道,“怎么,要我明说吗?你... 谢玄英哪里都好,唯独不是家中嫡长,不止爵位与君无缘,你明明有其祖之风,颇擅武艺,却不得不去考什么进士,恕我直言,谢侯爷的心偏得确实厉害。” 略一停顿,又诚恳道,“若你低娶,妻子低妯娌一头,你又如何能在兄弟面前有底气?” 谢玄英原本没想过这一点,被她提醒,难免沉思:确实,丹娘家底太薄,大嫂二嫂又非等闲之辈,将来给她气受,可如何是好?不,若是她不想受气,以此为由不肯嫁我,该如何是好? 还有他的母亲…… “谢郎,我有郡主之位,与荣安是嫡亲的堂姐妹,终归比旁人容易成事。”嘉宁郡主侃侃而谈。 “而你若有齐王府的帮衬,要人有人,要钱有钱,建功立业绝非难事,难道不比将来看兄长脸色好吗?再者,只要你不争家业,便不必与兄弟反目成仇,今后同心协力,家宅可安,岂不是两全其美?” 谢玄英承认:“郡主口才过人。” “我想,这些事谢郎不是没有考虑过,不然也不会迟迟不定亲。”嘉宁郡主微微一笑,反问,“我诚意十足,郎君意下如何?” 谢玄英毫不犹豫道:“恐负深情,请郡主另择良人?” 嘉宁郡主一愣,有些难堪:“为何?” “我所钟情之人,非是郡主。” 章节目录 第94章 公主心 七月二十, 皇帝终于开始选驸马了。 他在西苑安排了三场考试:射箭骑马的武试,赋诗作画的文试,以及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在西苑摘一朵花回来。 考试的结果, 被小宦官们第一时间传回了内廷。 论武艺, 罗太妃的侄子最优秀的, 勇猛过人,论文采, 据说祖上曾是名门的余郎,书画一绝。而有幸在西苑围观的宫女们说,罗郎勇毅, 长得却粗糙,余郎秀气斯文, 就是稍微有点呆,不如韩郎风度翩翩, 礼节周到。 程丹若也是凡人,不能真的不好奇八卦。 “那最后一出呢?”她问,“谁赢了?” “最后一场还未可知。”宫人们很给她面子,忙说,“要到明日傍晚才知晓。” “依我说, 驸马还是像余郎这样的好,呆是呆了一些, 可老实。”慧芳说,“男人老老实实的,比什么都重要。” 吉秋却摇摇头,另有见识:“做了驸马, 不老实也得老实。韩郎能讨人欢心, 说不定啊, 最有造化。” 这是宫里少有的八卦,大家津津有味地讨论着,每个人都有心目中的郎君人选。 程丹若默默听着,却想,这时候,荣安公主在想什么呢? -- 撷芳宫。 王咏絮凝视着窗边的少女。 荣安公主今年及笄,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生得有些像早亡的谢皇后,标准的鹅蛋面孔,肌肤光洁细嫩,眉毛淡淡的,用螺子黛描成弯弯的月,唇间一点胭脂,嫣红可爱。 此时,她正矗立在窗边,眺望着花园里的芍药。 今日从西苑回来后,荣安公主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王咏絮虽然才进宫不久,却意外成了公主身边的红人,今日去西苑,她亦陪同在侧,跟随公主躲在屏风后头,瞧过了十来个儿郎。 她又有自己的点评:余郎呆呆的,诗作倒不差,丹青不该画牡丹,过于谄媚,明明锦鲤画得颇为可爱;罗郎真的不行,粗粗笨笨的,肯定不知道心疼人;韩郎假模假样,招蜂惹蝶,最不成…… “唉。”出神间,荣安公主却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似的,“今天,表哥不在呢。” 王咏絮的心骤然一沉。 她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余郎之才,罗郎之勇,韩郎之俊,全部加起来,也不如一个谢玄英。 公主又能如何抉择呢? 另一名年长的女史轻声劝说:“公主。” “不必多言。”荣安公主幽幽叹口气,轻声细语,“我都明白的。”她朝周围看了一眼,简单道,“退下吧,王掌籍陪我说说话。” 尚宫局的女史朝王咏絮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多劝劝,满怀忧虑地退下了。 宫殿里一时落针可闻。 “王掌籍。”荣安公主携着王咏絮落到罗汉床上,露出几分少女的愁绪,“我这点心里话,也只能和你说了。” 王咏絮欲言又止。 “我知道,这驸马我是非选不可,可我该选谁呢?”荣安公主好像烦恼的深闺少女,垂首喃喃,“我就这么看了一眼,一个个都差不多。我一无所知,又该... 如何托付终身?” 王咏絮道:“公主此言差矣,历来驸马侍奉公主,何来托付一说?无论公主选谁做夫婿,都是他的福气。” 荣安公主短暂地笑了笑,随后却说:“我想,别的不提,总要选一个同我心意相通的才好。” 只要她肯选一个,一切好说。王咏絮暗松口气,赶紧点头:“那是自然。” “总得试他们一试。”荣安公主托住香腮,眼睫微颤,“掌籍可知道,我喜爱做什么?” 王咏絮摇摇头。 荣安公主勾起唇,笑容甜出蜜:“我最喜欢猜谜,小时候,我和表哥在宫里过中秋,父皇出题,我和表哥抢着回答,他总是谦让我。” 王咏絮不安地眨了眨眼。 “哎呀,都是过去的事了。”荣安公主回神,笑笑道,“我出了一道题,想测一测某人的心意,掌籍说,好不好?” 王咏絮硬着头皮道:“公主的驸马,自然由公主的心意。” “好极了。”荣安公主抚掌,“那这事,就托付给掌籍了。” 王咏絮愕然:“公主?” “几位郎君如今都住在南三所,除了掌籍,还有谁能替我办这件事呢?”荣安公主握住她的手,恳切道,“掌籍时常出入典藏阁,不会引人怀疑,换做撷芳宫的其他宫人,一定会被认出来的。” 王咏絮却不敢应:“私相授受乃是大罪,公主,此事不妥。” “我知晓,此事是为难掌籍了。”荣安公主垂下眼眸,涩然道,“可我不求嫁给表哥,连嫁一个能懂我心意的人也不能吗?” 王咏絮问:“公主为何不同陛下直言?” “父皇已经待我足够优容,最后一题的花是指芍药。”荣安公主道,“但凡待我上心一些,便不难打听出来,我再出字谜,怕是不会再应允。” 王咏絮却还是不答。 荣安公主抿住唇,半晌,颓然道:“罢了,掌籍若不肯,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是要我嫁给罗郎那样的粗人,我实在是……” 她捂住脸孔。 “公主这话何意?”王咏絮不解其意。 不喜欢罗郎,不嫁不就好了? “罗太妃有意择罗郎,在父亲面前说了不少好话。”荣安公主道,“有她在,罗郎必会摘来芍药,可我心里……” 她犹豫片时,咬咬嘴唇,轻不可闻道:“我心里,还是更属意余郎……但他只有猜出我的字谜,我才甘心同父皇说,不然……” 王咏絮终于有所松动。 罗郎是她最不看好的一个,虽然武艺超群,西苑放飞大雁,他箭无虚发,委实惊人。但长相只能说方正,看着可靠,外貌终归是差些。 陛下若要公主嫁给此人,实在是……她一时怜惜,竟难以拒绝。 荣安公主见状,知晓她已松动,赶忙起身进屋,取来一封密封的信笺:“这便是我想好的字谜了……掌籍先拿去,若愿意帮我这个忙,我终生感激,若你顾忌良多,我也绝不责怪,终究是我胆大妄为了。” “公主所想,乃人之常情。”从感情上说,王咏絮很想帮她。自进宫以来,荣安公主待她极好,器重又亲近,并无公主骄矜之气,难免令她感念。 且她自小读史,最敬佩婉儿之谋,灌娘之勇,不由思忖:昔年汉献帝以衣带诏托董承,我虽是女儿身,又何妨一报君恩? 遂道:“那我便试试吧。只是南三所毕竟在前头,人... 来人往,假使无有机会,还请公主赎罪。” “绝不敢怪。”荣安公主握住她的手,低语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即便不成也无妨,只不过……” 她露出几分羞意,“掌籍可千万别拆阅,这是我的秘密。” 王咏絮莞尔:“公主放心。” -- 离开撷芳宫已近傍晚,宫禁森严,王咏絮并不打算今夜成事。 她想帮荣安公主,却也没打算搭上自己,故而反复思量,是否有两全之策。 晚风徐徐,走到乾西所时,迎面便看见了熟悉的人影。 她心中一动:“程姐姐,留步。” 程丹若回头看去:“王掌籍。” “惠元寺的事,还未多谢。”王咏絮笑盈盈地说,“择日不如撞日,今晚我做东,请姐姐小酌几杯,如何?” 无缘无故请喝酒?程丹若想想,笑道:“好啊,我放下东西就来。” 宫中规矩,每天晚上八点宫门落锁,除非有特殊情况,否则绝对叫不开宫门,而后妃们一般九点左右就入睡了。 宫人的习惯则不同,随差事的变化而变化。 程丹若和王咏絮都不用服侍谁起床,不像司设,每晚替天子铺床,管他睡小老婆的事,也不像司衣,每天要早起侍奉太后和贵妃梳妆。 她们可以悠闲地吃顿晚饭,聊聊天,再回房安歇。 程丹若回屋放下药箱,又关照了吉秋,这才去找王咏絮。 “姐姐请坐。”王咏絮有钱有后台,宫内行事便宜,很快备下晚膳,并一壶冰镇果酒。她亲自为程丹若斟酒,倒满一杯:“我敬姐姐,姐姐随意。” 说罢一饮而尽,十分大方。 程丹若抿口果酒,单刀直入:“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之前对姐姐热情,却在姐姐拒婚后冷眼相对,现在再说什么姊妹情,我自己也臊得慌。”王咏絮不答,反而又给自己到了一盏酒,“这杯是我的赔罪。” 又一口闷。 程丹若朝她看看,觉得很有意思。 比起大方端庄的许意娘,王咏絮无疑更有趣。社交场合,她能隐藏情绪,充分展示尚书门第的教养,可私底下又很有脾气,十分自我,合眼缘就同你要好,不合脾气就写诗讽刺。 但这点脾气呢,又不到死犟的程度,该低头的时候还是会低头,非常真实,是古代女性鲜活的一面。 “已经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程丹若说,“现今你我同在宫中做事,理当互相扶持。” 言下之意便是:有话直说,能帮就帮。 “姐姐豁达,但我方才所言,并非虚伪逢迎,是我真心话。”王咏絮坦诚道,“当然,今夜设宴,的确有求于人。” 程丹若问:“是公主的事吗?” 王咏絮略微讶异:“这般明显吗?” “你是公主身边的红人,让你烦恼的事可不多,如今又在选驸马……”程丹若端起酒盅,没再说下去。 王咏絮叹了口气,斟酌着该如何开口:“我答应了为公主做一件事,却不知道该如何行事,方才万无一失。” 程丹若直言不讳:“不要做。” 王咏絮一愣,苦笑:“我是真心求教,姐姐不要消遣我。” “没有消遣你。”程丹若说,“假如是光明正大的事,你何必为难?既然这般为难,... 又想不出妥帖的法子,必是见不得人的——为什么要做?” 王咏絮认真道:“公主于我有赏识之恩,我自该为她分忧。” 程丹若诧异地抬首,却见她神色肃然,真就是这么想的,不由无语。 “为君分忧,确是臣子本分。”她淡淡道,“但你做的是忠臣,还是佞臣呢?” 王咏絮面露纠结。 程丹若说中了她的心事。她有心替荣安公主解决烦忧,却总觉得,私相授受并非正道,这么做……似乎并不合适。 “你若是忠臣,谁是小人?你若是小人,谁会是忠臣?”程丹若问,“公主才十五岁,真的分得清是非对错吗?” 章节目录 第95章 皆儿戏 夜幕降临, 乾西所的灯都亮了起来。 王咏絮住在东厢的一间半房,大小和程丹若在晏家差不多,里间是卧室, 外间是厅堂。地方小,吃饭只能在炕床上。 她准备了六道菜, 多是素淡小炒,这会儿已经有点冷了。 程丹若尝了一片糖藕, 甜甜腻腻的补充糖分。 王咏絮支着头, 表情挣扎, 显然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假如荣安公主是汉献帝, 谁是曹操呢? 陛下?那肯定是不对的。 “自那几位郎君进京,公主的心情就一日坏过一日, ”她沉默片刻,道,“我知道她心不甘情不愿, 如今好歹想通了, 愿意则一良人, 总要如她心意。” 程丹若道:“陛下选来这么多人, 不就是想让她择选心仪的吗?” 王咏絮轻声说:“听说, 陛下更属意罗郎, 姐姐是没见过他,武夫一个。” “不会吧。”程丹若奇怪,“谁都知道公主爱慕谢郎, 即便找不到差不多的, 总也会选同一类型的, 哪有女儿爱书生, 偏给招个武夫的道理?” 王咏絮迟疑:“罗太妃……” “太妃?”程丹若思忖少时, 试探问,“谁和你说的罗郎?公主?” 王咏絮不傻,听出她话音的异常,狐疑道:“姐姐在暗示什么,不妨明言。” 程丹若却没有直说,掂量地看向她,片刻后,倏而失笑。 “害你泄泻的人,找到了吗?”她反而抛出问题。 王咏絮摇头:“尚未。” “你曾说过,害你之人,或许是嫉恨。”果酒度数不高,微微甜,程丹若喝出瘾头,主动续杯,“可掌籍职位不算高,你也不曾得罪过人,与撷芳宫的宫婢更无纠葛,论理,不该有人这般恨你,是不是?” 王咏絮不由点头附和:“我自忖学问尚可,也非尸位素餐之辈,何以至此?” 程丹若说:“我读过你祖父的词,有两句现在还记得——‘百花季节,盼得来年作东床’。” “这说得是谢郎……”尾音戛然而止,王咏絮的笑意僵在脸上,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满脸不可置信。 程丹若笑笑,拿起筷子夹虾仁吃:“说起来,我有一回在典藏阁遇到你,那会儿谢郎才走。” “我也、也遇见过他。”王咏絮喃喃道,“不会吧?怎么……这不可能!我生那样的病,谁都知道不可能是我。” 程丹若不接话,又挑了水晶鸡吃。 王咏絮却坐不住了,在小小的厅堂里来回踱步:“我对公主尽心竭力,也从未有过非分之想,怎么会呢??” 但内心又有声音反驳:你同许意娘并为京中闺秀之首,许意娘被忌惮,你凭什么不行? 程丹若说:“是与不是,验证一次便知。” 王咏絮问:“怎么验证?” “公主让你做什么?”身在宫里,难保哪天就和荣安公主打交道,程丹若不想错过弄清楚真相的机会。 王咏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再聪明,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容易受人影响,一时觉得这个有理,一时又觉得那个也没错。 古人言,“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现在,是该相信一开始就器重自己,施恩自己的荣安公主,还是相信救过她两次&... #30340;程丹若呢? 大约静默了一刻钟,她才作出决定。 王咏絮掏出贴身存放的信笺,放到炕桌上:“公主要我把这个交给余郎。”她声音平静,袖中的手却牢牢攥紧,显然对自己的选择不太自信。 程丹若瞧见了,有些意外:“你为什么信我?” “你救过我。”少女面容严肃,眼神炯炯,“赌错了,这份人情我也还了。” 程丹若霎时失笑,想说什么,又摇摇头,拿起信封:“先说正事吧。” 她端详着手里的信笺,信封雪白,纸张皱如涟漪,夹着两三片桃花,是在制作时就加入的点缀。触手不似上好的宣纸光洁,却有一股隐约的香气,一看便知道是出自闺阁少女之手。 王咏絮欲言又止。 “放心,我不拆。”程丹若忖度片刻,有了主意。 她环顾四周,取来一个香筒。这是竹木所至,两边皆可拆盖,便将起卸掉,只用圆筒。 接着,将信笺对准烛火,香筒扣在上面,觑眼辨认。 “谁怜柳絮才八斗,强胜百花上九霄。”她慢慢念出里头的内容,倒也没有太意外。 “什么?!”王咏絮瞠目结舌,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程丹若让她亲自看。 王咏絮不知道为何这样,就能窥见信封内的字迹,但当她把眼睛对准圆筒时,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里面的墨迹。 谁怜柳絮才八斗,强胜百花上九霄! 她用力眨眼,可内容却无分毫变化,登时鼻眼酸涩。“不,”她喃喃自语,捂住面颊,“不会的。” 今年春日,御花园姹紫嫣红,她一时兴起,写下一首赞美柳絮的诗作。 原文是: 四月春庭满杏桃,红裙绿鬓比妖娆。 谁怜柳絮才八斗,强胜百花上九霄。 当时,公主还夸赞她写得好,说百花就在园中开,柳絮却能飘出宫墙,自由自在去远方,可见其志气。 但现在再看,“上九霄”也太令人遐想了。 王咏絮的脑海中只剩下四个字:乌、台、诗、案。 数月的点点滴滴闪过脑海。 “我知道你,你是才冠京城的王三娘。” “掌籍,什么典故你都知道,好生厉害,今后,你就陪我读书,可好?” “不知为何,枯燥的诗书由你讲来,怪有趣的。” 士为知己者死,原来,只是我在过家家。 泪水霎时涌出指缝。 想她刚进宫时,未尝不是抱着凌云之志,想证明自己就算没有一门好亲事,也能过得很好,荣耀门楣。 正好,公主出现了。 她天真烂漫,欣赏自己的才华,同她说女儿家的心事,恩宠无双。王咏絮既骄傲又感激,真心希望能成就一段君臣之义。 然而……然而…… 她又羞又愧,一时恨公主玩弄人心,一时又羞于自己轻信于人,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倏而难以言语。 程丹若斟了杯酒,递过去。 王咏絮接过,仰头饮尽,片刻后,跌坐在椅中,表情晦暗:“信是不能送了,但公主那边,该如何交代?” 程丹若反问:“你怎么想?” “公主此举固然令我寒心,但她是君,我是臣,又能如何... 呢?”王咏絮苦笑,“幸好只要定下驸马,待公主出降,我的差事便算完了。” 她整理思绪:“明日,我便以寻不着机会为由,推辞了这事。或者,透露给她知晓,我这样的人,别说嫁给谢郎,就算普通人家也不要,想来就能安心了。” 后面难免自嘲。 程丹若颔首,不多言语。 宋元后,礼教已发展至巅峰,君君臣臣的想法已深入人心,非要王咏絮一个女孩儿有什么惊人的觉悟,实在不现实。 但,她不认为这是妥善的处理办法。 假如黄耳发疯是公主所为,这就不是第一次了。十五岁的青春期少女,既握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又有高高在上的皇权庇佑,谁知道下一次,会惹出什么麻烦,死多少人? 公主又怎样,别人的命难道就这般廉价? 程丹若垂下眼睑,掩去心底的诘问。 “你心里有数,我就放心了。”她口气如常,甚至还喝尽了酒盅的残酒,“时辰不早,我得回去了。” “我送姐姐。”王咏絮振作精神,握住她的手,难为情地说,“姐姐又救了我一次,今后有什么我能做的,千万别客气。” 程丹若道:“那我可真说了?” 王咏絮一愣,忙道:“姐姐请讲。” “明日,你会去典藏阁吗?” 王咏絮点头:“自是要走一趟。” “想好了吗?”程丹若问了一个颇为古怪的问题。 “不去也不成吧。”王咏絮苦笑,“答应得好好的,忽然说不去,恐怕公主会起疑,我还是去一趟,假作寻不见机会更妥帖。” “那你几时去?”程丹若道,“我与你同去。” 王咏絮疑惑地看了她眼,不解其意,却未多问:“巳时初,如何?” “好极。” -- 次日巳时。 王咏絮梳妆傅粉,如往常一样,捧着书匣预备去典藏阁。 北门口,遇见了程丹若。 “去典藏阁?”她手里也拿着医书,好似偶然碰见,“一起?” 王咏絮顾盼浅笑,看不出丝毫异常:“那可再好不过,芳年,你先去撷芳宫,我同程掌药去典藏阁一趟。” 名叫芳年的宫人不曾起疑,脆生生应了。 巳时是上午九点,今日不上大朝,如果皇帝召臣子相见,多半也已商谈完毕,正是散会的时间。 “我时常在此时去外朝,也许会遇见祖父。”王咏絮传授经验,“你若想见家里人,不妨也试试。” 程丹若记下:“多谢。” 天朗气清,穿过东华门,已经能看见典藏阁绿色的瓦檐。 今日的典藏阁,呃……颇为热闹。 一个身着锦衣的文秀公子,正拉着红色常服之人的衣袖,恳切地说着什么。 身着青衣的宦官们三三两两地伫立,伸长脖子围观,表情都有些好笑。 王咏絮顿住脚步,声音微妙:“谢郎怎么和余郎在一块儿?” 没错,引发围观的主角,除却谢玄英,就是被荣安公主“看上”的余郎。 程丹若好奇地看去。余郎大约十六七岁,年岁尚小,样貌俊秀,光看外表确实过得去,但……都来选驸马了,为什么要和谢玄英站一块儿... ? 这区别就像大学校草和国际大明星站一起。 自讨苦吃啊。 可走近了,她却对他略微改观。 “谢郎,就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余郎作揖不断,恳切地哀求,“画中无你,群芳无意啊。” 谢玄英有点无奈:“余公子,请松手。” 余郎失魂落魄:“我真的不能画你吗?” “不能。”谢玄英抽走衣袖,转头就看到了程丹若和王咏絮。 她俩在看……余郎? 王咏絮看也就算了,丹娘你瞧什么?他抿住嘴角,狐疑地盯住她们。 程丹若唇角微扬,低声说:“好机会。” “什么?”王咏絮吓一跳,旋即明白,“你是说……” “这么多人看着,我们装装样子。”程丹若不动声色,“走。” 王咏絮脑子有点乱,好像有主意,好像又没有,只好先跟上。 “咳。”昨夜的阴影太大,她本能地避开谢玄英,看向余郎,“余公子为何在此处?” “王掌籍。”余郎认得她,昨天荣安公主避在屏风后,王咏絮却是立在墙角,皇帝还叫她点评了诗作,“我来寻本画册……” 王咏絮故意道:“陛下出的第三题,公子可有腹稿了?” 余郎有点慌。他知道王咏絮是公主身边的人,有意留个好印象,但西苑的花那么多,他原想着牡丹,却迟迟不能确定:“尚未。” 王咏絮清清嗓子,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问:“谢郎,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谢玄英一时讶然,看看她们,往旁边走了两步。 王咏絮蒙了,飞快使眼色:“什么意思?” 程丹若将手里的医书递给她,快速道:“把信拿到手里,但别给他。” 这种时候,王咏絮不信她也不行了,把信攥到袖中,没话找话:“时候不早,余公子还是莫要浪费时间。” 余郎额上见汗,赶忙道:“是,是。” 与此同时,程丹若已经侧过头,轻不可闻地说:“王咏絮手里有公主的信,她不想给。” “信?”谢玄英瞥眼,果然看见王咏絮背后的袖中,露出信笺一角。 “荣安公主的。”她说,“内容很奇怪。” 谢玄英拧眉,但一个字都没问,只是道:“知道了。”他故意装出不耐烦的样子,抬手阻止了她的下文。 程丹若后退两步,顺势远离。 他转身,大步走到余郎身边:“宫闱禁地,余公子还是早些回去为好。” 余郎如释重负,赶紧告辞。 “王掌籍。”他盯住王咏絮,“你手里是什么?” 章节目录 第96章 诛心计 “完了。”回去的路上, 王咏絮满脸悲观,仿佛预见到自己的下场,“信被谢郎拿去, 我死定了。” 程丹若道:“你怕什么,待会儿, 你向公主请罪,说办事不利, 东西被谢郎发现拿走了, 但你说是自己的家书, 谢郎以不得私传信件为由, 将信收走了。” 王咏絮却说:“姐姐可别蒙我,都是办不成, 遗落信件的罪名可大了。” “公主敢说吗?”程丹若道,“你已经尽力了,不是么。” 王咏絮想想, 还是没被哄过去, 正色道:“你今天专程同来, 是不是早就打着这个主意, 要把信传到谢郎手里?” 程丹若瞧瞧她, 笑了:“是啊。” “为何?” “公主为何嫉恨你?因为你是她假想的情敌, 你所谓的病,在她看来根本无关紧要。只要她觉得,你有可能嫁给谢郎, 或者他有可能中意你, 相似的事就永远不会结束。” 王咏絮:“交给谢郎就能一劳永逸了?” “你想听实话吗?”程丹若问。 王咏絮:“当然。” “不会。” 王咏絮:“……” “谢玄英是正人君子, 他不会出卖我们的, 信也不会拆, 只会亲手——还给荣安公主。”程丹若缓缓道,“你猜,公主的心情会如何?” 王咏絮顿住,头皮发麻。 “她会痛。”程丹若冷静道,“就算再狡辩,说是你暗通款曲,谢玄英也不会信的——他知道是谁让你来送的信,只此一点,足够了。” 被心上人误以为自己移情别恋,这样的痛苦,最能折磨恋爱中的少女。 “三娘,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她浅浅地笑了,“你有没有觉得,这样更痛快?” 王咏絮咬住嘴唇,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痛快吗?当然痛快,比起佯装无事的回去自陈办事不利,这让人神清气爽,但痛快之余,她又感到了畏惧。 公主会怎么做? 自己是否会受到更残酷的报复? 此事,会连累王家吗? “玩笑而已。”程丹若没错过她苍白的面色,若无其事地带过,“其实,你没有别的选择,来了典藏阁,这事就肯定捂不住了,陛下一定会知道的——方才,我看见东厂的人了。” 王咏絮倒吸口冷气,明白了:“我真傻,陛下这般在意驸马人选,必定会命人仔细留意。届时公主若矢口否认,我的麻烦就大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深想一层。 公主……是不是原来就打着这个主意呢? “东西交给谢郎,你的事就结束了。”程丹若分析,“眼下,尽快向尚宫说明情况吧,尚宫会保你的。” 只要王咏絮认下渎职之罪,宫正司率先处罚,皇帝也不会和一个女官过不去。 他更关心的,必定是自己的女儿。 他会赐婚给余郎吗? 荣安公主会怎么做呢?她能不能就此安分下来,知道人命不是她手里的玩具,就此消停呢? 初秋的天空澄澈无比,蔚蓝明媚。 程丹若阖上眼睑,阳光晒在她的额角,暖到发烫。 ... 黄耳扑向她的场景又浮现脑海。 她睁开眼,心想,王咏絮吃亏,认了,我不认。 皇家公主又怎么样?你也是人,会痛的。 * 谢玄英没收了王咏絮的信,心底松了好大一口气。 又有些抱怨,王三娘真是麻烦,自己惹的事,非拖丹娘下水,要不是丹娘知道找他帮忙,谁知道会出什么事,驸马是好沾手的吗? 蠢死了。 不过,腹诽完毕,谢玄英又想起了程丹若的话。 内容很奇怪? 信是完好无损的,丹娘如何得知? 他思索着,决定趁午后去见一趟的荣安。 在宫里,想避人耳目与人幽会,难如登天,但若是不惧人知晓,在清宁宫后面的小花园见一见,却不是难事。 谢玄英直接招了个乾阳宫的小太监,让他去传话。 说,想和公主说几句话,让她午后到小花园门口。 一刻钟后,石太监蹑手蹑脚地走进光明殿,在皇帝耳边说了这话。 皇帝顿时失笑:“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他想想,道,“让他们见,这也好,省得荣安同朕有心结,不肯直说。之前问她余郎如何,吞吞吐吐的。” “陛下圣明。”石太监笑道,“公主与谢郎是嫡亲的表兄妹,手足之情,终究是割不断的。” 这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里。他没有儿子,视谢玄英如亲子,虽然荣安任性,两个孩子难免尴尬,但能把话说开,重新当兄妹扶持,也是他愿意见到的。 “你去听听。”他打发大伴听墙角,“回来同朕说。” 石太监弯下腰:“是,老奴明白。” 午后,微风徐徐,隐约闻见桂花的香气。 谢玄英立在阴凉的檐下,瞥了一眼门后穿蟒服的大太监,抬抬下巴。 石太监笑着往后退了两步,站到能不见具体话音,又能看得清人的位置,然后指指脚下,示意不能再离远了。 谢玄英无法,只好让他听墙角。 “表哥。”荣安公主轻盈地走过蜿蜒的回廊,犹如一只雀跃的鸟儿,表情喜悦又羞涩,“你怎么突然找我啦?” 谢玄英道:“几位驸马候选,你心里有数了吗?” 荣安公主别过脸:“我们非要说这个么?” “今日我当值,你想做什么,我都能替你办了。”类似的话,他上回也和程丹若说过,不过,那次说了点什么都不知道,这次却是真心实意地想替她掌眼。 谢玄英思考:“找个美貌的宫婢,试试他们好不好美色?还是说,寻个可怜的内侍,瞧瞧他们是否有善心?” 荣安公主瞧瞧他,“噗嗤”一笑:“表哥可真是的,这些人的品性,父皇早就一清二楚,若是不好的,哪还能留到今天?” “是吗?”谢玄英没好气地掏出信笺,“那这是什么?” 荣安公主的笑容僵住了。 “王掌籍有意同余郎搭话,又遮掩惊慌,被我发觉了。”正如程丹若所言,谢玄英没有出卖她们,全揽到自己身上,“是你让她转交的吧?” “没有的事。”荣安公主急忙分辨,“... 我怎会……”她定定神,说道:“这是王掌籍说的?她、她怎能如此,我又不爱慕余郎,倒是她,颇喜余郎的文采。” 谢玄英蹙起眉。 他看向手中的信笺,半晌,缓缓道:“荣安,这是你宫里的凝霞紫叶桃,御花园中并无此花。” “是她在我宫中采的。”荣安公主道,“我素来器重她,这又有何奇怪?” “荣安!”谢玄英加重语气,“此花的花期是在三月,开花之际,女官才刚刚入宫,王掌籍怕是没到撷芳宫当差。” 因程丹若进宫,他对这届的女官事宜不乏了解,十分确定,“你对我说谎。” 荣安公主娇俏可人的面孔,终于绷不住了:“是又怎么样?” “你我亲如兄妹,有什么事,你不能让我去做,非要指使女官做这样的事?笔墨落于外人之手,终究不美。” 其实,谢玄英并非责怪她试探,而是觉得她行事不周,“这次便罢了。” 他取出火折子,当着她的面烧毁了完好无损的信笺。 荣安公主看着雪白的纸张化灰,抿嘴不语。 “是余郎吗?”他缓和口吻,“我今日一早进宫,已经见过他了,人是好的。” 就是有点呆。 但做驸马,呆一点也不坏,韩郎就是太聪明了。 荣安公主盯着他:“表哥真觉得他好吗?” “我同陛下觉得谁好,都比不上你觉得那人好。” 荣安公主别脸,却忍不住问:“如果,我还是觉得表哥好呢?” “荣安,我对你的好,与对家中姊妹是一样的。”谢玄英说,“你没有兄弟,误以为我对你好,但我知道不是。” 荣安公主沉默少时,缓缓摇头:“我喜欢表哥,从来没有变过。” 谢玄英拧眉。 “可惜,表哥不喜欢我。”她喃喃自语,“表哥喜欢谁呢?王掌籍吗?” 谢玄英:“你想多了。” “表哥真过分。”荣安公主又恢复了几分少女的俏皮,“你不肯同我说实话,却想我同你说实话?想知道我中意谁,表哥也得礼尚往来才好。” 谢玄英登时为难。 他绝不可能说出程丹若的名字,但胡诌一个人,欺骗自己的表妹,又全然违反他的处世之道。 思来想去,只好道:“像祝英台一般的女子。” 丹娘曾女扮男装救人,不算说谎。 荣安公主没有错过他的认真,静默少时,忽而笑了:“表哥只说一半,可不能算数。” 谢玄英露出无奈之色。 “驸马……谁能答出父皇的题,谁就是驸马。”荣安公主道,“表哥这下可以放心了吧?” -- 石太监轻手轻脚地走进光明殿。 皇帝刚午休起来,正和往常一样喝茶醒神,看见他就笑:“怎么去了这么久?” 石太监笑眯眯地跪下,给皇帝穿靴子:“老奴该死,竟劳陛下久候。” “别贫嘴,说吧。”皇帝示意宫女们退开,打起精神,“荣安怎么了?” 石太监便将事情仔仔细细道明,又说:“王掌籍自知行动有差,回尚宫局向洪尚宫请罪,尚宫请了潘宫正,道她不曾劝诫公主,渎职甚重,提铃五日,罚抄《女戒》二十遍。” “王厚文... 的孙女……”皇帝摇摇头,虽然心有不满,但宫正司处罚得当,也没什么好说的,转而道,“是给余二郎的信?三郎给烧了?” “是,谢郎说公主莽撞,当着她的面烧了。”石太监说。 “三郎做事还是周全的。”皇帝赞了声,又问,“确定是余郎吗?” 石太监微微摇头:“公主不曾承认。” 皇帝皱眉。 石太监观摩着皇帝的神色,揣度道:“老奴观公主面色,倒不像是说谎。” 皇帝凝神沉思,一时犹豫不定。 章节目录 第97章 夹竹桃 夕阳西下, 西苑的太液池泛起橙色的霞光。 最后一场考试,终于结束了。 罗郎选择当下已经绽开花苞的桂花,理由是:“可予陛下(公主)插瓶。” 皇帝暗暗点头, 讲究实务之人,可用之才。 余郎魂不守舍了一整天,最后固执地选了牡丹:“花中王者, 才配天家。” 皇帝叹气,这孩子出身清正, 家里出过进士,亦是一方大族, 本来最为中意,谁想太呆了点,认准死理了。 韩郎最聪明,早就摸清了公主的喜好,准确地寻来暖房的芍药:“弱水三千,唯取所爱。” 哪怕再觉得他油滑功利, 皇帝也不得不承认,这是对婚事最用心的一个。 “都好, 赏。”当然, 不管心底怎么评判,皇帝面上毫无异色, 连连夸赞, 又明说, “拿去给公主任选一枝。” 三支花被端到撷芳宫,又原样端回来。 太监说:“公主说, 孝道为先, 请陛下先选。” 皇帝继续叹气。再矜持的女儿家, 只要心里有人,眼下名正言顺选择的机会,总不会错失,荣安不肯选,看来真的没有中意的。 不过,她肯顺从安排,已经不算坏,将来成了亲,慢慢就懂事了。 夫妻之间,多相处后才有的感情。 余郎……迟钝了些。 罢了。 皇帝拿起芍药,微笑道:“吾儿独爱此花。” 韩郎拜倒。 皇帝当即下旨,赐婚安徽淮南韩旭,准其入国子监读书,为驸马都尉,其父封锦衣卫千户。又令礼部教习驸马,钦天监测算婚时,户部筹备婚事。 一切都很好。 直到二更的梆子打过,洪尚宫却突然派人过来传话,要程丹若立即去一趟,且不要惊动人。 这时已是宫门落锁的时间,不是急事,却不至于如此。 程丹若猜测,或许是谁发病,怕晦气才悄悄的办,故而拿上了药箱同去。 到尚宫局,洪尚宫衣着整齐,正在等她,见药箱随身,眼神赞许,表情却有些冷肃:“随我来,不要问。” 程丹若顿了顿,微微颔首:“是。” 看来是出大事了。 两人不带宫婢,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悄进了撷芳宫。 正殿,宫婢们如临大敌,神色仓皇,见到洪尚宫,顾不得行礼,连忙迎上来:“尚宫,已经给公主服了瓜蒂,可人还不是很好。” 程丹若眼皮一跳,瓜蒂是催吐药,给荣安公主吃这个,她服毒了? □□?这么容易到手?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思忖间,洪尚宫已经发话,声音镇定:“公主到底吃了什么?你说清楚。” “夹竹桃。”宫女也很崩溃,“公主偷藏夹竹桃叶,放于茶水中,喝了一盏便开始呕吐头晕,神思恍惚。” 程丹若松口气,不是□□就好。 洪尚宫问:“丹若,你可有法子?” “已经吐过了吗?”程丹若十分冷静,“让我看看。” 宫婢连忙引她入内。 荣安公主身着丝绸寝衣,卧在榻上,面色苍白,两个宫女跪捧着痰盂,接她的呕吐物。 “公主殿下,得罪了。”程丹若上前,搭脉算心率。 脉搏不齐,心跳偏慢。 又看呕吐物,已经吐出不少晚饭。 ... “拿盐、水来,再冲一壶浓茶,快。”她发号施令。 公主身边的人都是千挑万选的机灵之辈,一个个手脚飞快,麻利干脆。不出一刻钟,就将东西全部备妥。 程丹若给荣安公主灌了两匙盐水,然后端来浓茶,灌给她洗胃。 荣安公主喝了就吐,虚弱地反抗推搡:“走开,别管我。” 程丹若淡淡道:“继续灌。” 宫人们毫不迟疑地照做。 公主死了,整个撷芳宫的人都要倒霉,相比之下,强摁着灌药算什么。再说,还有洪尚宫在呢。 “呕——”浓茶刺激咽喉,大吐特吐。 洗胃在现代都挺受罪,别说古代这么硬灌再吐,荣安公主身娇体贵,折腾几次就几乎崩溃:“走开!滚出去!” 但她太过虚弱,声音毫无威慑力,更像小孩子任性。 虚弱得很,但夹竹桃的毒素才刚刚进胃,反复几次,毒量自然大为减少。 “弄些羊乳来,再去个人熬药,甘草一两,绿豆二两,水煎。” 绿豆甘草汤,号称能解一切毒。 “是。” 宫人去熬药的时候,皇帝来了。 程丹若暗吸口气,出去请跪安。 “荣安怎么样了?”他问。 程丹若说:“公主已经吐出大部分毒物。” 皇帝单刀直入:“要不要紧?” 程丹若想想,没有引用花里胡哨的中医术语,平铺直叙:“夹竹桃毒性虽高,但公主不是直接服用,而是泡茶水饮,摄入的毒素不多,如今已催吐洗胃,大部分已经排出体外,应无性命之忧。” 皇帝明显舒了口气,而后,颇为认真地瞧了一眼程丹若。 在大夫口中,尤其是为皇家的治病的大夫口中,听到一句实话,是十分罕见的事情。 这倒不是说,太医院的人都是废物,连句人话都说不清,实在是不敢说。 说了没事,结果死了,前途完蛋还是轻的,就怕帝王一怒,脑袋不保。所以不得不含含糊糊,以求保全自己。 程丹若敢说,一来是没经历过随时会掉脑袋的风险,二则也无惧,活在古代的每一天,都是舍不得死,真要死了,反而松口气。 三来么,未尝不是又一次赌博。 她赌对了。 这般坚定明确的话,大大舒缓了皇帝的忧虑。他言简意赅:“好生医治。”又问太监,“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 宫禁后召太医,十分麻烦。 先去请司钥拿钥匙,开了宫门,在火速出宫,去太医院找人,带进宫后又要登记搜检,折腾完,一个时辰了。 救人如救火,程丹若能先支应着,比什么都强。 羊乳弄来了。 当着皇帝这位大boss的面,程丹若温柔了一点,亲自端过去:“公主,喝一点羊乳,会舒服些。” 然而,叛逆的青春少女看见爹来,此时不作,更待何时? 荣安公主一把打掉碗,冷冷道:“我不吃。” 皇帝顿时冷脸:“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要嫁。”激愤之下,虚弱的荣安公主居然撑着坐起,“我要表哥。” 程丹若捡起地上的碎碗,做口型吩咐宫人:“再拿一碗。” 而后,余光瞥向这对至尊&#30340... ;父女,眼底闪过思量。 谢玄英要有麻烦了。 “朕说过,祖宗家法,驸马不出于勋贵之家。”皇帝说,“这一点,朕和你说过很多遍了。” 荣安公主嘶哑着问:“父皇,您是皇帝,不能为我破例吗?” 皇帝深深吸口气,露出疲惫之色:“朕是皇帝,但朕也有做不到的事。而且,三郎太傲了,他做驸马,你不会开心,他也不会开心的。” 程丹若一怔,以十分隐蔽的角度,认真看了一眼皇帝。 然后接过宫人手中的碗,走到塌边半蹲下来,抚着荣安公主的背,喂她喝。 荣安公主好像觉得喝药就低了头,十分固执地抬手,又一次打翻了碗。 羊乳泼了程丹若一身。 “我不想嫁给别人。”荣安公主说,“我不要韩郎,我就要表哥。父皇,你就成全我吧。” 皇帝看着苍白虚弱的女儿,忍住怒气,解释说:“若他是个宫人,是个奴才,我赏你也就赏你了。可你别忘了,他身上和你都流着谢家的血,你们是嫡亲的表兄妹,他祖上是开国公,荣安,这事不成。” 荣安公主无力地瘫倒。 半晌,才说:“那,我不要嫁给韩郎。”又说,“也不要余郎、罗郎。” “晚了。”皇帝的脸沉了下来,冷冰冰道,“朕让你选,你不选,这时候寻死觅活也没用。旨意已经下发,韩旭,你不嫁也得嫁。” “父皇!”荣安公主哀鸣一声,泪落如雨。 皇帝看看她,却没有心软:“朕已经足够纵容你,也太纵容你了。” 确认女儿没有性命之忧,帝王的至高无上便不容挑衅。他吩咐:“看好公主,不准她再寻死觅活。”又道,“服侍茶水的,杖毙。” 立在墙角的宫女霎时面色惨白,“噗通”跪地,眼泪大颗大颗掉落,却不敢哭出声,更不敢求饶。 这是宫里的规矩,哪怕赐死都不允许哭嚎,否则祸及家人。 洪尚宫垂首:“是。” 帘子晃动,皇帝走了。 程丹若起身,看了一眼瘫软的宫人,端起温热的羊乳:“公主,喝了这个。” 荣安公主紧闭嘴巴,不合作。 “快扶着公主,她已经没有力气了。”程丹若看向众宫人。 宫人们一个激灵,赶紧扶住荣安公主。她身边年纪最大的奶嬷嬷含着泪,接过程丹若手中的碗,喂她喝。 方才的大吵大闹,已经耗尽了荣安公主仅剩的体力。 两个宫人一左一右扶住她,奶嬷嬷亲自喂药,她胃里又火烧似的难受,犟了一会儿,慢慢张开嘴巴。 “公主放心。”程丹若半蹲在她身边,眼睛看着药碗,“喝药就好了。” 荣安公主受她折腾,自无好脸色,冷冷瞪去。 程丹若佯装不觉,吩咐道:“尽量让公主多喝一些,涌吐纵然受罪,能吐出来就好大半,若是吐不尽,接下来才是受大罪。” 奶嬷嬷连连道:“正是,寻常人家都是用金水,公主可不能受这样的罪。” 金水就是粪水,是民间常用的催吐方子。 “咱们都上心些,别让公主受这折腾。”程丹若瞥眼奶嬷嬷,似有所悟,“一会儿绿豆甘草汤来了,马上让公主喝下。” “是。” 虽然... 皇帝没提,但撷芳宫上下都知道,杖毙的宫婢只是开始,无人发觉并制止公主喝药,大家就有罪过,等事情缓过来,必受惩处,故巴不得罪立功,求得轻判呢。 帘外,洪尚宫朝程丹若招招手,示意出来说话。 程丹若退出去。 撷芳宫是一座富丽典雅的宫殿,阔五间,单檐歇山顶,檐下有斗拱,以色彩缤纷的彩画作为装饰,明丽贵气。 夜幕深沉,撷芳宫的烛火好像不要钱似的,精美绝伦的宫灯散发出温柔的光,殿内亮如白昼。 程丹若抬首瞧了好一会儿,半晌,才吐出口气,缓步而出。 章节目录 第98章 面圣时 凉风习习, 洪尚宫站在檐下,呵斥宫人:“急急慌慌的做什么,小声些。” “是、是。”手捧银盆的宫人本来白着脸孔, 但见洪尚宫镇定自若, 甚至有心思纠正宫人的仪态, 反而松口气, 脚步舒缓下来。 程丹若不由想, 虽然是嫡亲的堂姐妹,但洪尚宫和洪夫人截然不同。 洪夫人生活安逸, 表情总是温柔和气, 像自在悠闲的水仙, 洪尚宫却端庄严肃,凛然锋芒, 恰如坚贞的翠竹。 “尚宫有什么吩咐?”她问。 “你胆子很大。”宫务繁杂,洪尚宫养成了不多废话的性子, “不怕吗?” 程丹若:“我是一个大夫, 汇报病情而已。” 洪尚宫露出一丝微笑:“公主交给你, 能做好吗?” “但尽全力。”她想想, 又道,“身病好治, 心病难医。” 洪尚宫叹口气,罕见地露出些许无奈:“公主年幼, 难免固执些, 等出嫁以后就好了。” 她亲自教过荣安公主大半年, 当时答应得好好的, 也知道错了。谁想王咏絮一进宫, 被嫉恨蒙蔽心智, 一错再错。 这是洪尚宫最反感的情况:女人一旦嫉妒,什么道理都抛之脑后,公主又打不得骂不得,确实棘手。 程丹若道:“通常死过一次的人,不会有勇气死第二次。” 尤其荣安公主又不是遇到了什么活不下去的难关,纯粹是失恋而已。然而,“折腾别人,总是可以的。”她神色冷淡,“王三娘的好运不会有第二次。” 洪尚宫瞥向她,倒也不是太意外。 王咏絮自行请罪时,不曾提及程丹若分毫,一力担下罪名,但半年多来,六尚对王家姑娘的性子,多少有些了解。 聪明,傲气,这是令人欣赏的优点,但未受过磋磨,少了几分仔细和谋算。 背后有人出招,不奇怪,考虑到同行者就是程丹若,这个答案亦不稀奇。 “王三娘才名在外,又是大宗伯的孙女,公主这才格外关注。”洪尚宫道,“你不必太过担忧。” “我不是担忧自己。”程丹若摇头,哪怕知晓她是晏鸿之的义女,荣安公主也不会过于关注她。 六亲死绝的孤女,命可不是一般得硬。 但,“撷芳宫的其他人呢?”她问洪尚宫,“无妄之灾。” 伺候茶水的宫婢,已经被人拖下去关押,明日,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她们没发现公主心存死志,就是失责。”洪尚宫不赞同她的说法,可也不希望继续公主继续闹下去,这对人对己都无好处。 叹口气,她道:“慢慢劝吧,你上心些,有什么事及时来报我。” 程丹若颔首:“是。” 小半个时辰后,太医终于来了。 他隔着帘子给公主诊脉,又看了她吐出的秽物,暗松口气:“毒物吐出大半,但胃经有损,甘草绿豆汤虽能解毒,今后却要仔细调养,以免落下病根。” 遂开养胃之方。 折腾完,他还得去乾阳宫,和皇帝回禀病情。 “公主误食夹竹桃叶。”首先,必须是误食,服毒什么的绝不可能,没看见伺候茶水的宫人要被杖毙吗?肯定是她出了差池啊。 “凤仙... 性温而有毒,以叶为最。”叶子毒性最强,病情很严重。 “瓜蒂苦寒,涌吐损伤脾胃,”又服毒又催吐,人很虚弱,治疗难度大,“当静养,饮食清淡,按时服养胃汤……” 虽然皇帝未必不清楚,太医们故意说得这么玄乎,其实是自保之法,可他仍然烦躁,打断他:“无碍吧?” 越老道的太医,越油滑老辣:“公主须静养一段时日,方才妥当。” 皇帝不耐烦地摆摆手。 太医麻溜地告退。 皇帝沉思片时,道:“吩咐一声,明天下午,让司药的那个女官过来趟。” 石太监赶忙应下。 -- 这一夜,程丹若在撷芳宫度过。 她没有睡觉,其他人也没有,大家都守着入睡的荣安公主,提心吊胆,生怕再出差池。 程丹若有品阶,待遇稍微好点,不用和值夜的宫人一样,只能坐地上守,能在耳房里坐着。 初秋的天气尚热,窗户开着,呜咽的风声吹过,夹杂着女孩绝望的哭泣声。 万籁俱寂。 她闭上眼睛。 被迫嫁给不爱的男人,痛苦吗?当然痛苦。 所爱之人,求不得,痛苦吗?当然也痛苦。 荣安公主的痛苦是真实的,而那个即将被杖毙的女孩的痛苦,也一样真实。 可惜的是,荣安公主有机会走出痛苦,但那个宫女没有机会了。 她下定了决心。 一夜飞逝。 天蒙蒙亮的时候,程丹若悄然进殿,撩起纱帐,瞧了眼熟睡的荣安公主。她半蹲下来,手指搭上她的手腕,默默数着心率。 基本恢复正常,脉象也较为平稳。 她抽手,示意守夜的宫女出来。 问:“昨晚公主睡得如何?” 值夜的宫女可不止是□□而已,她们必须全夜醒着,竖起耳朵,默记公主一晚上翻过几次身,有没有声音——这都是太医询问病情时必问的,答不上来,以后也就不用办差了。 “公主翻过两次身,呼吸偶尔有些重,倒是没有醒过。” 果不其然,宫人答得十分仔细。 程丹若点点头:“一会儿公主醒了,即便是饿,也不能进食太多,只能喝些加糖的米汤。” 古代没有输液,想避免对胃部的刺激,唯一的办法就是——饿着。 昨晚,太医也是这么说的。 宫人应下。 程丹若又找来奶嬷嬷,问她:“你是先皇后的人吧?” 奶嬷嬷其实岁数也不大,仅四十出头,但宫廷枯寂的生活折磨了她,鬓边已有斑斑银丝。 “是,老奴是先皇后身边伺候的。”嬷嬷不卑不亢地说,“掌药有什么事,请直说无妨。” 程丹若问:“之前服瓜蒂是嬷嬷的主意吧?你通医理?” “略知一二。” 果然。程丹若顿顿,笑道:“那嬷嬷应该知道,公主先服夹竹桃,又大吐特吐,脾胃受损严重,已经经不起折腾。若心中郁结难解,五脏失调……我希望嬷嬷能陪伴在侧,多多劝解。” 嬷嬷说:“这是老奴的本分。” 诚如所... 言,奶母比程丹若更上心,一直守在床榻前,直到公主醒来。 然而,宫人们喂她喝温米汤,她不喝,发脾气拿枕头砸人。 洪尚宫来的时候,就看见程丹若立在帘外,冷漠地注视着屋里,说出的话却很温和:“将容易弄伤公主的都撤出来,床角桌角包上垫子,别让公主磕碰着。” 她眼光闪动,又望向屋里。 奶嬷嬷抱着荣安公主,大宫婢端着米汤,两人苦口婆心地劝说不住。 荣安公主却别过头,伏在枕上流泪,不吃也不喝。 大宫婢出来,焦急地哀求:“公主不肯进食,如何是好?” 饿两顿就好了。程丹若心里想着,却说:“脾胃受损,厌食是难免的事,太医开的养胃汤呢?药还是要吃的。” 大宫婢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若公主之后也不进食呢?” 程丹若看向她,慢慢道:“那,我们都有麻烦了。” 大宫婢面色一白,本能地看向后头。 那里关着今天即将被杖毙的宫婢。 她叫翠茎,十六岁,出自《芍药歌》的“翠茎红蕊天力与”,能泡一手好茶,香气清幽。 平日里,只有她们这些大宫婢,才能指使她泡一杯茶,还要被她数落:“你们都是牛嚼牡丹的人,懂什么茶?” 现在,她要死了。 “安心做事。”程丹若简单地安抚了句,留意到洪尚宫的身影,“尚宫。” 洪尚宫背后,跟着两个高大的宦官。 “翠茎在哪儿?”宦官说,“陛下吩咐了,拖到外头行刑,别吓着公主。” 大宫婢别过头去,没有作声。 程丹若也没有说话。 “两位公公稍等。”洪尚宫道,“我须问明她家的籍贯,和托送回家的包袱。陛下开恩,此事不连累家人。” 宦官卖她面子,伫立等候。 片刻后,另一个宫婢扶着翠茎走了出来。她失魂落魄,已如行尸走肉,木愣愣地被宦官押着走了。 檐下,窗后,回廊边,无数人默默地看着。 洪尚宫沉默了会儿,问:“公主怎么样了?” 大宫婢嘴唇颤抖:“不肯吃药。” 洪尚宫蹙眉。 “其实,”程丹若缓缓道,“光吃药是不够的,病根不在胃里。” 大宫婢犹豫片时,提议道:“让、让谢郎来劝,如何?” 洪尚宫斥责:“胡闹!” “你弄错了,这事和谢郎没有关系。”程丹若轻声说,“公主是不想嫁韩郎,关键在他,不在谢郎。” 大宫婢愣住了。 一上午过得很慢,撷芳宫上下安安静静的,大约都在物伤其类。 只有奶嬷嬷心疼公主,始终陪着劝,口水都说干了,才哄荣安公主喝了水,但她始终不肯吃米汤。 午后,光明殿来人,传程丹若面圣。 她递过荷包,问传话的小太监:“可否容我回去换身衣服?” “陛下关心公主的身子,掌药还是尽快得好。”小太监回答得很麻溜,但推走了她的贿赂,“以后,说不定有麻烦掌药的时候。” 程丹若没有强求,人情要欠着,双方才能有来有往,还清可就没意思了。 “那便走吧。”她没有耽搁,立即去光明殿。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权力&... #30340;最中心,却依旧没有时间欣赏风景。 “拜见陛下。”她平稳地下跪。 “公主今日如何?”皇帝正在看奏折,头也不抬地问。 程丹若道:“已经醒了,脉象趋于平和,昨夜睡得也较为踏实,毒素对公主造成的影响已经减少许多。” 但凡是干实事的皇帝,就会喜欢踏实利索的属下。 他点点头,又问:“中午吃了什么?” “公主胃口不佳,只喝了水,不曾进食。” 他倏地皱眉:“她又不肯吃饭?” 又这个字,足以见不悦。 “昨日催吐,多少损伤了脾胃,近两日食欲不佳是正常的。”程丹若从医学角度给出意见,“即便有胃口,也要清淡饮食,尽量吃易克化的粥面。” 顿了顿,在皇帝不高兴前,马上道:“不过,公主食欲不佳,与情志内伤亦有关联,除却饮食调养,舒畅胸怀方能痊愈。” 皇帝脸色微沉,辨不清喜怒:“荣安让你说这些的?” “陛下明鉴,微臣是大夫,只论病情,无有私情。”程丹若平静地说,“请陛下准许臣把话说完。” 皇帝瞥她眼,已然记起她和洪尚宫的关系,心底已有成算,面上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地上的金砖很凉,膝盖很痛,程丹若本来很紧张,但在这样的痛楚里,思绪反而更冷静,身体微微发热,激素在迅速上升。 她低垂的面孔上,出现了一丝微妙的笑意。 “常言说,心病还须心药医,微臣斗胆,替公主诊了回心脉。”程丹若不疾不徐地说着,“公主情志内伤,一半为婚事不遂,一半是委屈。” 章节目录 第99章 算人心 光明殿的角落里, 摆着一台西洋钟,挂钟滴滴答答,声音很舒服。 头顶传来皇帝喜怒难辨的声音:“她有什么委屈, 你倒是说给朕听听。” “臣僭越了。”程丹若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眼前的金砖上, “微臣幼年时, 曾与邻家人争执, 她有一支黄铜蝴蝶簪, 十分漂亮,我问她借来插戴, 她却笑话我是乡下丫头。臣少不更事, 与她争执, 两败俱伤。邻居怒而上门,要求我母亲赔礼道歉。那时, 我已经很害怕了,但母亲并未责骂我, 反而与邻人大吵一架。” 她的声音并不柔美动听, 但吐字清晰, 语气流畅, 皇帝本来不屑一顾,可听着听着, 忽而想起她与荣安差不多大。 这下,反倒起了几分兴趣, 未曾开口斥责。 旁边的石太监瞧见, 默默咽回了喉咙里的呵斥。 “邻人上门时, 微臣便知道错了, 假使母亲喝骂, 亦是我该受的, 但她却维护了自己的孩子。”程丹若道,“对一个孩子来说,没什么比父母之爱更在意的,公主误解了陛下,方才委屈至极,郁郁难解。” 皇帝沉吟:“误解?” “是。”程丹若道,“陛下千辛万苦,才替公主选得良人,想公主一生顺遂,安康喜乐。” 说罢,忽觉似有揣摩圣意的嫌疑,于是加了句,“天底下作女儿的,谁不羡慕这样的父亲呢?” 皇帝面无表情,这点马屁实在不算什么。 “但公主一时心急,不曾识出拳拳父爱,误以为许嫁韩郎,是父亲不肯帮她,这才委屈至极。” 这句话,是整盘棋局的关键。若非昨夜,程丹若亲耳旁听了他们父女的争执,还未必能想到破局之处。 她想着,余光瞥向宝座上方。 果然,皇帝的脸色彻底缓和,眉间的阴云散去了。 侍立的石太监忍不住看她一眼,暗暗称奇。只有他才知道,昨晚陛下回来,一夜辗转反侧,最后,和他说了句心里话。 “荣安太让朕伤心了。”皇帝说,“她完全辜负了朕对她的宠爱。” 然后今天,这个小女官说,公主误解了陛下,公主最委屈的是父亲不肯帮她。 皇帝会信吗? 当然。 他想起昨天夜里,荣安公主问他,您是皇帝,不能为我破例吗? 比起女儿忤逆,为个男人要死要活的,作为父亲,总归还是更愿意她是以为父母不疼她,才难过得绝食。 他又想起女儿小的时候,喜欢什么东西,就会哀求“父皇,我要”,而他每次都说,“你是朕最珍贵的孩子,只要朕有的,都给你”。 荣安……是以为朕不疼她了,不肯站在她这边,才这般委屈的吗? 静默中,程丹若又开口。 “公主的心结,在于委屈,委屈的源头,在于不知父亲之爱更为深远。因此想医此心病,最要紧的是让公主明白,陛下给了公主最好的——韩郎,足够好。” 这件事,必须从头到尾,都与谢玄英无关。 皇帝露出思索之色。 不得不说,程丹若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既然谢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那么就算... 是没有了韩郎,还有别人,荣安永远都不会满足。 可,韩郎足够好呢? 毕竟已经赐婚,旨意亦已下发六部,皇帝并不想悔婚,也希望女儿幸福。 假使女儿能够想通,就是最好的。 “你可有良策?”他问。 程丹若语气微赧,像是不大好意思:“这,臣不敢妄言……” 皇帝不满:“吞吞吐吐什么?” “陛下恕罪。”膝盖已经没有知觉,但程丹若仍然竭力挺直腰身,“臣对病情较有把握,对婚事……” 她收紧喉咙,声音变得更纤细,更有少女感,“只能囫囵一说了。” 皇帝听她嗓音变化,终于像是个女孩,知道羞涩,也有些恍然失笑——毕竟只是个姑娘,遂宽容道:“无妨。” 程丹若说:“陛下择选驸马,不可谓不周到,不详细,不尽心,可公主仍旧不为所动,会不会原因就在此处呢?” 这也是皇帝在意的,问:“如何讲?” “驸马是公主的驸马,是否是荣安公主的良人呢?”她委婉暗示。 照理说,作为执政十余年的帝王,想法已经不会再轻易被他人左右了,被大臣牵着鼻子走的事,只出现在皇帝刚继位的时候。 但程丹若的话,非常有说服力。 她自己和荣安公主岁数相仿,而皇帝又完全不了解少女的心思,乍听之下,很难不信。 再者,这是人类共同的感情。 他为何偏爱柴贵妃?因为贵妃总是像民间夫妻一样,与他闲聊家事,偶尔埋怨撒娇,而庄嫔、顺嫔之流,战战兢兢,一直视其为皇帝多过夫君。 当然了,更重要的是,皇帝愿意这么相信。 他在选驸马一事上,费心费力,怎么肯承认选的不好?驸马肯定选得没错,问题只在于荣安拧了性子,误以为驸马是冲着公主来的,不是冲着她本人,这才对谁都没兴趣。 一切都说通了。 堵在皇帝心口的郁气,已经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他笑:“你们都是姑娘家,想来就是如此了。” “臣僭越了。”程丹若俯首,“还请陛下宽宥臣妄测上意。” 揣摩圣意是薛定谔的罪名,真要不懂上位者的想法,可以直接收拾包袱回老家种田去了。 皇帝见她年少,且是大臣之女,本不会与寻常宫人一般,当做奴婢看待,兼之她今日这番话,解开他心中的疑虑与气愤,修复了父女之情,更不会真的怪罪。 “起来吧。”他叫起,又问,“既然你能解出病因,可能药到病除?” 正好,程丹若跪得腿部血脉不畅,站都站不稳,他一说,干脆又跌坐回去:“微臣不才,但尽全力。” “好,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 得到了皇帝的准许,程丹若要做什么事,就方便得多。 尤其撷芳宫上下因为翠茎之死,全都兔死狐悲,战战兢兢。大家都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让荣安公主正常开口吃饭。 唯一比较棘手的是奶嬷嬷。 她真心疼爱公主,数次想去恳求皇帝,让他成全公主的心事。所以最初,她听到程丹若的吩咐,并不同意。 “公主是陛下最疼爱的女儿,父女哪有隔夜仇&#... 30340;。”奶嬷嬷不以为意,“你多虑了。” “确实,骨肉之间,打折骨头连着筋。”程丹若先给予肯定,但又道,“陛下阅人无数,既然选了韩郎,自是觉得韩郎更合适,公主年幼,一时想不通,正要嬷嬷与她分说明白才好。” 奶嬷嬷不接话。 程丹若不动声色,逐次加码:“昨儿陛下说,旨意已下,不嫁也得嫁。若公主想不明白,将来夫妻不睦,父女又有隔阂,日子可怎么过?” 奶嬷嬷沉默了会儿,苦涩道:“我是心疼公主,韩郎再好,能好过谢郎吗?” 你们就不能放过谢玄英那个倒霉蛋吗? 他除了长得美,又做错了什么? 程丹若揉揉额角,正色道:“公主已经是最金尊玉贵的人了,没有谢郎,她也是夏朝最尊贵的嫡公主,您说是不是?” “是这个理。”奶嬷嬷连连点头,“公主是皇后娘娘唯一的血脉,除却陛下,就是咱们公主最尊贵。” 说着,眉眼间自然流露出傲气。 “我托大,说句实话,景阳宫那边算什么?父亲不过是个教书匠,哪里比得上先皇后国公之后?而这全天下的儿郎,除了世代勋贵的谢郎,谁能配咱们公主?” 程丹若心头倏地一跳,抬起眼睑。 奶嬷嬷毫无所觉,还道:“许家丫头我也见过,虽也是个出挑的,却不及公主天生贵气,终归差一筹!” 程丹若深吸了口气,掩去波澜:“我就问嬷嬷一句话,这夫妻之间,是面子要紧,还是里子要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奶嬷嬷的眼神犀利起来,警觉而探究。 “若是要面子,谢郎做夫君,当然羡煞旁人,但嬷嬷怎么就不为公主想一想?公主为他吃了多少苦头?” 程丹若反问,“为他茶饭不思,为他生病受罪,为他与陛下生疏?我说句难听的话,谢郎多亏是男人,假使是女子,谁家会娶这样的媳妇?家宅不宁啊。” 这是奶嬷嬷未曾想过的,一时犹疑。 “再者,谢郎与公主是嫡亲的表兄妹,公公婆婆就是舅舅、舅母。换做别家,公主不必吃晨昏定省的苦,可谢家……”程丹若号准了脉,不疾不徐地说,“行君臣之礼,难免无情,为人诟病,行家礼,难道要公主低头吗?” 奶嬷嬷是谢皇后的宫女,后来放出去嫁人,养了孩子后才回来做公主的奶母,对婚姻自有体会。 她吃过不少婆婆的亏,也清楚日子过得好不好,不止看表面风光。条件再好的郎君,如果对妻子冷言冷语拳脚相加,那日子也是苦得拧出汁。 遂软和下来:“你说的也不无道理。” “不是我说的有道理,是陛下早就想着了。”程丹若不动声色,“您想想昨日陛下说过的话,可不是圣明天子之语?” 奶嬷嬷登时无言。她对程丹若有戒心,并不深信,然则昨晚上,自己亲耳听到了皇帝的话。 皇帝怎么可能害公主呢?连皇帝都这么说了,事实兴许就是如此。 圣明天子,不会出错,错的当然是她这个深宫嬷嬷。 奶嬷嬷终于服软:“陛下所言甚是,老奴糊涂了。” “您是关心则乱了。”程丹若体贴地为她开脱,又道,“公主年岁尚小,又长于深宫,可不是要靠您这样的心腹老人帮衬?眼下,公主快要出阁... ,今后不能常在陛下身边侍奉,若不尽快解开心结,修复父女之情,将来出宫……” 她会心一击:“二公主也有七、八岁了,正是天真可爱的年纪呢。” 没有什么比这更灵的了。 奶嬷嬷立时道:“老奴明白了。” 章节目录 第100章 忍饥渴 傍晚。 荣安公主喝了一点糖水, 仍旧咬死牙关不肯喝粥。 程丹若不勉强:“肠胃受损,勉强进食也会难以克化,明日再说吧。” 完全不说绝食, 就是胃不好。 然而, 这点贴心在荣安公主看来,尤为讨厌:“来人, 把她赶出去。”她还知道找理由,“她昨日冒犯我, 拖下去, 掌嘴!” 宫人们露出无奈之色, 却无人动手。 就算是一般的宫婢, 也没有打脸的习惯, 女官犯错, 只有宫正司才能处置, 连贵妃都不会私自处罚谁, 公主就更不能这么做了。 甚至, 大家心里都很同情程丹若,也知道, 连女官都受牵连,她们只会更难。 程丹若不动声色,口中道:“公主息怒,饭不吃也不打紧, 把药喝了吧。” 宫人赶紧端来药碗。 荣安公主故技重施,打翻了不喝, 挑衅地看她。 “看来, 公主是不信任微臣的医术。”程丹若恭谨道, “臣这就请御医来。” 她退下了。 一个时辰后, 太医赶在落锁前,又来了撷芳宫。 隔着帘子诊了脉,松口气,说道:“公主的脉象已不似先前浮软,已无大碍。” 总算肯给句踏实的准话。 然而,程丹若道:“公主不肯喝药,是不是药开得苦了一些?能不能改方子?” 太医板起脸:“药材相辅相成,岂可随意更改?你也是学医的,良药苦口的道理都不懂?” “您教训的是。”程丹若微微一笑,“可再好的药,总得入口方有疗效,公主一滴也喝不进,方子再好有什么用?” 太医拈须的动作顿住了。 程丹若轻声道:“换个方子吧,开一个能让公主入口的药。您也知道,我只懂粗浅的医理,也只能仰仗您了。” 太医暗吸一口冷气。 常年混迹宫廷的老狐狸了,哪能看不出程丹若的意思。 她不肯自己背锅,要背锅就和太医院一起。而只要有太医院顶着,治不好荣安公主的罪名,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小小的尚食局掌药。 说到底,掌药的本职就是管药方而已。 然而看穿了,他依旧无可奈何:“那就改用养胃丸吧。” 改成药丸,荣安公主就会吃了吗? 想也知道不会。 但这根本不重要。 送走太医,程丹若没回乾西所,在撷芳宫住下了,就住在翠茎的屋里。 要好的宫人收拾了她的遗物,准备带给她的父母,但床与桌椅都留下了。 柜子里,有茶叶做的小包袱,打开就是茶叶的清香,墙角的铜壶光可鉴人,不知多少次被用来泡茶,床底下散落着长长的发丝,是少女不经意间的遗落…… 屋子里,到处是那个死去宫婢的影子。 但程丹若睡得很好,她昨晚一直没合眼,今天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才梳洗完,就听见正殿传来洪尚宫的声音。 她在教训公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公主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般令陛下担忧,就是你&#30340... ;孝道吗?” 程丹若:差点忘了这个。 她竖起耳朵,听洪尚宫道:“王掌籍,你今天就在这里,向公主诵读《孝经》。” “是。”王咏絮清脆的声音响起,“仲尼居,曾子侍……” 洪尚宫出殿,迎面看见程丹若,毫不留情地说:“你跟我来。” 把人叫到僻静的角落,劈头盖脸地教训:“自作聪明!你出的什么主意?公主的心思转不过来,你说的话可就都是欺君罔上。” “是。”程丹若道,“我知道。” 洪尚宫:“那你是觉得自己一定能办妥?” “不一定。”程丹若说,“我并没有把握,不过一试。” 洪尚宫怒极反笑:“你怕是不知道‘胆大妄为’四个字,怎、么、写。” “没有什么法子是一定能成的,道理说上千百遍,就有用吗?”程丹若反问,“您应该都和她说透了,为什么公主还是任性?” 洪尚宫冷冷道:“你在指责我?” “您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为什么公主听不进道理?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公主,陛下是至高无上的君主,她以为,她有资格不去遵守道理。” 洪尚宫大皱眉头:“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公主也是你能编排的?” “公主拿自己作人质,倚仗的无非是父母之爱,只要陛下心软,下一次,她还会这么做。届时,死的就不止是翠茎。”程丹若说。 “陛下圣明。”洪尚宫叹口气,假装出来的怒意消散不少,“你别多想。” 这话一听就是随便说说,程丹若忽略,就事论事道:“陛下不心软,公主才会低头。” 要对付荣安公主,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将皇帝引入己方阵营。 她给了皇帝不心软的理由,争取到了时间,只要荣安公主知道,皇帝不会因为她闹腾心软,她就会服软。 洪尚宫沉默。 她为什么用孝道压荣安公主?是一样的道理。 公主必须是错的,皇帝必须是对的,父亲不能对女儿低头。 “韩郎那里,还要您帮我。”程丹若道,“我们尽快解决,不能再拖了。” 假如事情不能按皇帝希望的那样发展,撷芳宫几十个宫人,全都要倒大霉。都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女孩,葬送在此,太委屈。 洪尚宫闭上眼,真情实意地叹气:“韩郎不难,难的是公主的心。” 程丹若却摇摇头:“骗人不难,良心难。” -- 午间,大宫婢捧着托盘进来。 荣安公主看了眼,嘴边的“我不吃”吞了回去,惊讶地看着药碗旁边的东西,是一把栩栩如生的糖画,蝴蝶、灯笼、金鱼,插在小小的稻草把子上,可爱极了。 这是宫外的东西。 “谁送来的?”她起身,眼神黏在上头,“是不是表哥?” 宫婢道:“是韩郎送来的。” 荣安公主的笑容凝滞了,旋即冷冷道:“丢掉。” “是。”和预想不同,宫婢并不多劝,转身就拿了出去。 荣安公主有些不安。 宫禁森严,没有皇帝&#30340... ;默许,韩旭有一百个胆子,一万种本事,也不可能传东西进来。 父皇……是打定主意要她嫁给韩旭吗? 饥肠辘辘,嘴唇干燥,荣安公主看向床角,摸出一个小银壶,对着壶嘴喝了一口加糖的羊乳。 这是奶嬷嬷偷偷给她的,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心意,虽然也劝着,但只要她下定决心要做什么,就一定会帮她。 嘉宁是这样,王咏絮是这样,这次也不会变。 甜甜的羊乳入口,胃里便不再饥肠辘辘,但口中甜腻,更想喝水了。 荣安公主从来不知道,口渴是这样痛苦的事,大脑无法思考,就想喝水。她本想省着点喝,但根本控制不住,一口气将羊奶喝光了。 渴,好渴,好饿。 她迷迷糊糊睡了觉,醒来偷偷往外瞧,打算趁宫人不在,溜出去喝水。可帷幕外站着两个宫婢,听见帐中有动静,立即问:“公主?” 荣安公主咬牙,不应。 又归于寂静。 晚间,一阵香气飘来。宫人端来热粥,粥底是撇油的鸡汤,干净又鲜香四溢,加了一勺肉酱,腌过的爽口小菜,格外惹人喜爱。 “公主用些吧。”宫人劝。 荣安公主艰难地忍住:“出去。” 宫人叹气,又把粥端了出去。 但过会儿,她满脸为难地回来了:“公主,韩郎又送了东西来。” 荣安公主看也不看:“扔出去!” 宫人顿时噤声,轻步退出。 门外,隐约传来宫人的交谈声。 “公主怎么说?” “扔出去,你拿去烧了吧。” “欸?可惜了,是小猫呢,真像活的一样,难为他了……真的烧了吗?” “别废话了,再用心又如何?公主不喜欢就没他待的地儿。” “姐姐说的是。” 不过趋炎附势之辈罢了。 荣安公主不屑地想着,腹中雷鸣不止。 嬷嬷怎么还没来? 她的胃快烧起来了,好难受。 千盼万盼,奶嬷嬷终于过来,挥退宫人:“晚上我值夜。” 等宫人们退走,立刻塞给她一个小壶:“里头是米汤,公主用点。” 米汤顶什么用。荣安公主咬着嘴唇,小声说:“嬷嬷真是的,也不给我带些糕点来。” “太医说了,脾胃受损,吃糕饼点心克化不动,容易反吐。”奶嬷嬷道,“米汤养胃呢。” 荣安公主饿极,顾不得许多,赶紧喝汤,一口气喝干,胃里总算填饱了许多。 她舒口气,问:“父皇还没有松口吗?” 奶嬷嬷:“今儿我去找石太监打听了。” 她精神一震:“石大伴说什么了?” “石大伴说呀,陛下因着公主的事,今日也茶饭不思呢,总是想不明白,韩郎有何不好。”奶嬷嬷说,“我问他,论好,还能有谢郎来得好?” 荣安公主不由点头:“就是。” “公主,或许咱们都想错了。”奶嬷嬷道,“韩郎同咱们想的不太一样。” 荣安公主撇嘴:“有什么不一样的,还不是冲着驸马之位来的?” “韩郎说是安徽人,祖上却在河南河阳,是昌黎先生后裔的一支呢,在前朝迁徙到安徽的。”奶嬷嬷说,“那可是名门... 望族。” “祖上阔过,这会儿还不是破落了?”她不屑。 “您又说错了,韩家有进士,在蜀地为官,他家那一房虽不出仕,韩郎却也是读书人,写得一笔好字,世代耕读。” 荣安公主嗤笑:“嬷嬷,他再好,能好过表哥吗?若是真的好,又为什么要来选驸马?” 做驸马好不好? 看起来挺好,公侯伯驸马,一等贵戚,但驸马都尉是虚职,不能参与政务,亦不可纳妾,一般有些志气的男儿,都不会这么做。 当然,谢玄英不一样。 勋贵之女不入后宫,谢皇后不一样封后了?他们是青梅竹马的情分,有了驸马的职位,表哥就不用看兄长的脸色了。 奶嬷嬷似乎被说服了,笑笑道:“公主就是比老奴有见识。” 她再劝,荣安公主难免怀疑,可这么快被说服,又似是闲聊了。 “明天,老奴想法子弄些粥来,可好?”奶嬷嬷问。 才一会儿,荣安公主又饿了。她受不住这等折磨,松口同意:“莫叫人发现。” “老奴省的。” 但这一晚,荣安公主根本睡不着,胃里好像空了一个洞,烧得她难受极了。 第三日。 宫人再捧进来东西时,荣安公主已经十分厌烦。 她又饿又渴,心情糟糕透顶,能够打起兴趣看才怪:“扔出去。谁再送,我就罚她跪一天。” 宫人无奈地原样端了出去。 “来人,把这纸鸢拿出去扔了。” “是……咦,姐姐,纸鸢上有字呢。” “什么字?” “积雪表明秀,旭日愿相将……这是什么意思?” “前一句是公主的名讳,后面是、是?”宫人答不上来,只好说,“管这么多做什么?扔出去。” 屋里,荣安公主露出不屑之色。 “积雪表明秀,寒花助葱茏”是柳河东的诗,而“兹游无时尽,旭日愿相将”是韦苏州的。 韩旭的这两句诗,暗藏双方名讳,连读又有表白之意。 或许,对方不是不学无术之辈。 但她仍旧不想嫁给他。 父皇什么时候才愿意松口呢? 她真的好饿好渴啊。 章节目录 第101章 痴情郎 上午送了纸鸢, 下午,韩旭又送了新的东西过来。 一张琴谱,名为《郁轮袍》。 昔年, 王维以此曲求得玉真公主垂青。 荣安公主厌恶又好奇, 同奶嬷嬷说:“这人可真是死缠烂打,讨厌死了。” 奶嬷嬷却道:“一日数次, 哪怕宫人同他说公主未曾一顾,亦不改心意。无论其他地方是好是坏, 他待公主是有心的。” 但凡是少女, 有个条件不错的追求, 总是不至于太反感。 荣安公主虽然仍旧认定他趋炎附势, 却也不像最初那般厌恶了。 奶嬷嬷趁机递过粥汤, 但没有鸡汤, 也没有肉酱。 “这是老奴的份例, 委屈公主了。” 饿了这么久, 荣安公主也不挑, 赶忙喝了,犹觉不足:“还有没有?” 奶嬷嬷苦笑道:“再多可就藏不下了。若不然, 公主服个软吧。” “我不。”荣安公主刚吃了东西,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几天。 傍晚时分,撷芳宫忽然喧闹。 “吵死了。”荣安公主头晕眼花,伏在枕上, 脾气暴躁,“去看看是谁喧哗, 掌嘴!” 宫人出去询问, 片刻后, 回来禀报:“是嘉宁郡主回来了。” 荣安公主的眉间闪过阴霾。 她的样貌随母亲, 清秀娇美,艳丽不足,与嘉宁郡主站一块儿,难免像白芍药和红牡丹,略逊一筹。 这也罢了,她倒是没那么小气,连一个比自己好看的堂姐都容不下。然而,那日她为了找躲起来的雪狮,无意间听见了嘉宁的老嬷嬷与人说话。 她们说:“郡主要联姻,最好的选择就是靖海侯,谢大、谢二均已成婚,听说谢三郎尚未婚配,又美名在外,最为合适。” 荣安公主恨得直咬牙。 表哥就像一块肥美的鲜肉,哪个女人都要来咬一口。 好不容易赶走许意娘,嘉宁郡主……她也不允许。什么堂姐,从出生就没见过的堂姐,有什么好在意的? 况且,别以为荣安公主真的对过继一无所知,她知道,父亲无子,指不定就要过继叔伯的儿子,届时……嘉宁也是公主了。 这是一件荣安公主极其反感,甚至不曾意识到是恐惧的事。 可惜了,嬷嬷明明说,雪狮生了病,只要咬黄耳,黄耳就会发疯。 怎么就没咬死她呢! 她频繁外出,该不会是同表哥……“去问问,”荣安公主舔舔干燥的唇,“嘉宁怎么这么久才回,有没有去找父皇。” 说到这,荣安公主有一点点后悔。 早知道就不和父皇争执了,倘若父皇为让她死心嫁给韩郎,把表哥指婚给嘉宁怎么办? 宫人应下。 这一去就是许久,荣安公主快迷迷糊糊睡着时,她才回来禀报:“郡主那边说是车辕坏了,这才耽搁到了天黑。幸好有人帮她修了车,只是那人是谁,奴婢实在打探不出来,神神秘秘的。” 刻意保密,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荣安公主咬住嘴唇,心中迅速盘算着对策。 无果。 胃部饥肠辘辘,起身猛了还会眼晕,实在难以集中思绪。 “叫嬷嬷来。”她说。 奶嬷嬷很快到来,偷偷递给她一碗白糖粥。 荣安公主赶紧吃... 了,这才说明情况,惶恐难安:“嘉宁肯定是去勾引表哥了。嬷嬷,父皇不会真的给她赐婚吧?” 奶嬷嬷说:“哪有那么容易,虽然陛下是说过要为两位郡主赐婚,但谢郎……不太可能。” “为何?” 奶嬷嬷绞尽脑汁:“谢郎怕是瞧不上郡主。” 荣安公主沉默,许久,幽幽道:“表哥也没瞧上许意娘,婚事不也差点成了?” 奶嬷嬷劝道:“公主,谢郎固然一表人才,可自从他长成离宫,对公主真的算上心吗?此次病重,韩郎屡次托请,费了不少钱财,才从那群太监口中得知一二情况,谢郎……一次也没有问过。” 荣安公主嘴硬:“表哥肯定是不知道。” “唉。”奶嬷嬷长叹不止,“公主,老奴是过来人,样貌好不能当饭吃,相公体贴你,心里有你,日子那是甜得比樱桃还美,要是不疼你,别说寻欢作乐,整日想着建功立业,那也是比黄连还苦。” 荣安公主道:“我同表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表哥不会这样待我的。上次他也不曾怪我。” “上回是上回,公主,你若是为谢郎悔婚,那群御史的笔杆子可厉害,指不定谢郎的前程也就毁了。届时……真能无有怨气吗?”奶嬷嬷忧心忡忡地问。 荣安公主呐呐无言。 奶嬷嬷戳中了她内心的恐惧。就算这次成功了,没有嫁给韩郎,要嫁给表哥也是千难万难,即便耗尽一切,终于得偿所愿,表哥又会怎么看她呢? 皇家的公主,不是人人过得好的。 被驸马冷落有之,被婆婆挤兑亦有之,表哥真的冷落她,永远不进公主府,她又能怎么办? 父皇已经对她失望,不会再帮她了。 “我不甘心。”她落泪,“我那么喜欢表哥……” “公主,忘了他吧。”奶嬷嬷也跟着鼻酸眼红,“谢郎对你不好,你是公主,何必受这个委屈?韩郎再不好,至少心里都是你啊。” 荣安公主不答,埋臂痛哭,却流不出眼泪。 她好累,好渴,好像快要死掉了。 再一日。 早晨,宫人再次端来清粥小菜时,荣安公主终于忍受不住饥饿与口渴,拿起了筷子。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面露喜色。但当她们拿了养胃丸来,要她吃药,她又不肯吃了。 日头慢慢升高,奶嬷嬷挑起帘子进来,道:“公主,韩郎又送了东西。” 荣安公主恹恹投过一瞥,没兴趣。 “他同老奴说,希望公主能够看一眼这幅画。”奶嬷嬷表情奇异,“倘若公主看完了画,仍然不想见他,他便不再打搅公主养病了。” 她劝:“都第三日了,公主看看又有何妨?” 今日的荣安公主,正处于既不甘心,又看不希望的迷茫期。她惦记着谢玄英,渴盼有什么奇迹,靠着虚幻的臆想支撑自己。 但无论怎么自我说服,内心深处,仍然不断涌上负面的念头。 闹了那么多次,父皇还是不肯松口,真的不行了。 表哥压根就不喜欢我,他要是能向父皇求旨就好了。 难道真的要嫁给韩郎吗? 不甘心,好不甘心,明明那么喜欢表哥…… 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了? 无数纷杂的念头涌来,鬼使神差的,她开口:“什么东西?” 奶嬷嬷让宫人拿来挑竿,将画... 卷徐徐展落。 首先出现的是宫廷的屋檐斗拱,接着,是一座海上仙山般的鳌灯,再往下,挂满灯笼的城门出现,锦衣华服的女子依次罗列。 荣安公主觉得眼熟又疑惑。 这场景,怎么好似见过? 问题很快得到解答。 再往下的正中央部分,出现了一张秀美的面孔,眼波低垂,唇角微扬,身着织金大红袄,绿色遍地金比甲,蓝缎子裙,头戴赤金翠叶冠,俨然是皇女的打扮。 “这、这是公主。”奶嬷嬷笑了,“画得可真像。” 只要见过荣安公主,谁都能一眼认出就是她,其眉眼的神态极其肖似,若不是见过的人,决计画不出来。 画卷的末端又是灯烛,辉煌热闹,但所有人的脸都是侧着的,就好像画卷上半部分的妃嫔,无一有正脸。 唯一背面的人,是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他正遥望着城门上赏灯的少女,其余万般,皆不入眼。 “韩郎不是夏天才来的京城吗?”奶嬷嬷反应很快,“噢,这是去年的?” 一旁的宫人仔细看了会儿,肯定道:“是,鳌灯是去年的样子,是桃树,今年的是松柏和仙鹤。” 荣安公主不由看向旁边的题词。 《元宵赏灯见佳人有感》 琼楼玉宇见婵娟,宝髻香罗倚阑干, 君心照月未知我,我梦娥眉更漏残。 来年青鸟访江南,天家有女欲入凡, 千里江波随风至,一支芍药拜金銮。 不得不说,荣安公主坚硬的心防,终于破开了一丝缝隙。 她一直以为,韩旭不过是贪图驸马之位,方才应选,所求不过富贵。但此时,他告诉她,原来早在选驸马之前,他就见过她了。 去年的元宵节,她为表哥和许意娘的婚事郁郁寡欢,从未注意到城楼下,竟然有人在看她。 “这……”荣安公主迟疑片时,问,“怕不是胡说八道吧?” 奶嬷嬷立时道:“差人打听一下就是了。” 荣安公主:“都是去年的事了,谁能打听出来?” “这有何难,东厂锦衣卫,哪个是吃素的?”奶嬷嬷笑道,“公主放心吧。” -- 韩旭去年就见过荣安公主吗? 是的,他确实见过。程丹若非常肯定。 她亲自去南三所见了韩旭,询问他最早什么时候见过荣安公主。 老天也帮忙,韩旭说,他去年就来过京城,出了正月才走,元宵节时,曾在城门口赏灯,见过一次荣安公主。 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会选驸马,也没仔细留意,只记得当时的鳌灯壮观灿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要确有此事,细节记不清又有什么关系。 荣安公主身边的宫人,记得一清二楚。 她略微暗示,对方就仔细地讲了遍。说到底,公主身边伺候的就没有傻子,兔死狐悲,翠茎的死,让她们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所以,这是艺术加工,不是捏造事实。 哪怕皇帝去查,结果... 也不会不同。 但这还不够。 程丹若提起茶炉上的铜壶,斟了一杯茶水,等着放凉。 不一会儿,王咏絮捧着《孝经》来了。 她站在帘外,刻板地念完今日份的训导,才哑着嗓子找程丹若讨水:“茶!” 程丹若指了指晾好的茶水。 王咏絮小口小口抿了,嗓子总算没那么冒烟,有心思嫌弃:“姐姐,你泡茶的水平真不怎么样。” “有什么办法呢,泡得好好的,已经死了。”她说。 王咏絮哑然。 她在撷芳宫当差的日子,同翠茎这个擅长泡茶的宫婢相处甚欢,对方的茶艺不比贵女逊色,深得她的心意。 然而……“唉。”王咏絮终究经历得不多,本性中仍存留善良的本性,轻不可闻地鸣不平,“她也是倒霉。” 程丹若微微笑了。 “不说这个了。”她道,“嘉宁郡主回来了,听说她时常找你说话?” 王咏絮矜持地颔首:“郡主颇爱诗文。” “那,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程丹若问。 王咏絮好奇:“什么忙?” 程丹若说:“公主有一只猫,叫雪狮,你知道吗?” “知道,是只挺胆小的家伙呢。”王咏絮不解,“这怎么了?” 程丹若道:“我希望你能向嘉宁郡主说一句话,就问她‘知不知道公主身边有只猫,叫雪狮’,就够了。” 章节目录 第102章 姐妹情 从小, 王咏絮就是和许意娘比着长大的。 她曾不服气过,许意娘除了比她好看,哪里比她强了,自己可是四岁多就能作诗了呢。但随着年纪增长, 对方的周全、机敏、缜密, 都让她别扭地明白, 许意娘确实有点本事。 王咏絮不得不承认, 许意娘就是夫人们最想要的儿媳妇,能将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待人接物无可挑剔。 但程丹若……又是不一样的。 她不够八面玲珑, 谈吐很小家子气, 恭维话好像特别难似的,穿衣打扮也平平无奇。然而, 另一种更出色的特质, 掩盖了这些不足。 王咏絮说不好是什么。 聪明?谨慎?大气? 皆似是而非。 总之, 就是格格不入,又很难去讨厌, 甚至处得久了, 还会信任乃至佩服。 王咏絮不知道,程丹若要她带的话是什么意思, 但她评判后认为, 这句话应该没什么风险——公主有只猫是谁都知道的事。 遂答应。 果不其然,没多久,后殿就来人, 说嘉宁郡主请她过去。 “三娘来坐。”嘉宁郡主招她进里间, 笑盈盈道, “我正要找你呢, 可巧你就过来了,省得我走一趟。” 王咏絮按规矩行礼请安,方才坐了。 “昨天回来的时候,车坏了,多亏王四太太援手。”嘉宁郡主说,“左右是要回宫,便捎了点东西给你。” 宫人捧上包裹。 王咏絮大为惊愕。宫禁森严,里头的能捎带出去,外头的绝对捎不进来,她真没想到能收到母亲的东西。 “这,不知如何谢郡主才好。”王咏絮反应也快,当着她们的面解开包袱皮,证明自己没有夹带什么违禁物品。 果然,王四太太知道轻重,带了几样新的头面,一套文房四宝。 王咏絮微红眼眶:“给郡主添麻烦了。” 嘉宁郡主笑道:“举手之劳,三娘别放心上。”而后,佯作不经意地打探,“荣安的病可好些了?” 王咏絮听懂她的试探,用官方理由:“应无大碍,郡主只是吃坏了肚子。” 嘉宁郡主点点头,倒也不失望。王咏絮是荣安公主提拔的,没那么容易改投,于是说了些“秋老虎厉害,饮食要格外注意的废话”。 等说起这次去了庄子,看见许多农家的牛羊鸡鸭鹅,王咏絮心中一动,佯作无意地说:“宫里也有象房,公主的雪狮就是那边送上来的。” 啜口茶,仿若闲聊,“公主的雪狮,郡主见过么?” 嘉宁郡主的眼睫微微颤了颤,口气如常:“以前见过一次,最近好像没怎么看就了。” 王咏絮达成目的,自然不会往下说,点点头,岔开了:“我养过一只鹦哥,是我五哥送我的……” 聊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王咏絮就告辞离去。 嘉宁郡主没有留她。 老嬷嬷换了新的茶水来,问:“王娘子怎么忽然提起雪狮?” “她是说给我听的。”嘉宁郡主沉思,“王三娘的性子,嬷嬷你也清楚,有些爱卖弄,我说田园风光,她怎么都该接两句诗文,忽然提起雪狮,必有缘故。” 老嬷嬷深以为然。 “你去打听打听,雪狮怎么回事。”嘉宁郡主微蹙眉头,喃喃道,“说起来,我确实很久没看见那只猫了。” -- 日落前,荣安公主得知两个新消息。 第一个消息,是韩郎确实在去年来过京城,就借住在舅舅家。 第二个消息,是皇帝给丰郡王赐婚了,选的淑女不是别人,就是许意娘。 奶嬷嬷中肯道:“这是许家丫头最... 好的归宿了。” 许意娘过去有多风光,退婚后就有多尴尬。 虽然不是被退婚,但主动退了谢玄英,嫁不到更好的人家,她受到的奚落和嘲笑就少不了。 就算她能忍下这点委屈,新选的丈夫看看谢玄英,再看看自己,有几个能不怀疑妻子心里有前任的? 难极了! 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给皇家,嫁给宗室。 谢玄英再好,没有爵位,郡王妃却是宗亲王妃,谁都要说比嫁入谢家更好。何况丰郡王本人仪表不凡,在宗室子弟里也算是出挑的。 更不要说,他是过继的热门人选,一旦押对,今后贵不可言。 当然,荣安公主不在意这些。于她而言,只要不是嫁给谢玄英,许意娘就不值得半点关注。 她在意的是:“给丰郡王赐了婚,那……嘉宁是不是……” 说曹操曹操到,下文还没出口,帘外就有宫人回禀:“嘉宁郡主来了。” “荣安。”嘉宁郡主明媚的面庞出现,笑盈盈道,“我来瞧你了。” 荣安迅速收起眼底的戾气,乖巧地起身:“嘉宁姐姐。” “身子好些没有?”嘉宁郡主坐到床边上,怜惜地抚着她的脸孔,“怎得瘦了这么多?” 一面问,一面看向床边的药碗,亲自端过来:“良药苦口,再不喜欢也要吃。” 因为荣安公主拒绝吃养胃丸,太医今日又改了新方子,一点苦味也没有。 荣安公主既不想吃,也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成算:“姐姐放着,我晚些再吃。” “你当我不知道?放着放着,就偷偷倒了。”嘉宁郡主端出姐姐的架子,“我以前也这样,可生病了就得吃药,小孩子才闹脾气呢,乖。” 她拿起调羹:“张嘴。” 荣安公主很想掀翻药碗,但……长幼有序,嘉宁郡主虽然是郡主,却是她的嫡亲堂姐。王咏絮每天念一遍《孝经》还是有用的,她不由想,我泼女官不要紧,泼了堂姐,父皇必会恼恨我,更疼爱嘉宁。 绝对不行。 兼之嘉宁郡主一口一个“小孩子”,更触犯到她内心的反感,她痛恨嘉宁的端庄大气,好像她比自己更像嫡公主……“罢了,我喝就是。”荣安公主接过来,一饮而尽。 嘉宁郡主笑了,亲切道:“这才对。”又有意无意地扫向插瓶的画轴,“你素来不爱画,这是谁人的画作?” 荣安道:“不是谁的。” “小气。”嘉宁郡主笑道,“我知道是韩郎送来的,对不对?他待你倒是上心。” 话音流露出几分酸意。 荣安公主没接话。 “韩郎——是个痴情人。”嘉宁郡主微妙地说,“你运气不错。” 荣安公主似真似假地试探:“姐姐见过他?” 嘉宁郡主不答,反而说:“我原以为陛下心仪的是余郎。” 荣安公主道:“谁知道呢,反正是父皇选的。” “陛下慈父之心,谁不羡慕。”嘉宁郡主淡淡一笑,好似收拾妥心情,又是大气从容的样子,“我先恭喜妹妹了。” 荣安公主道:“姐姐别忙着恭喜我,指不定也有你的份儿呢。” 嘉宁郡主脸上浮现出一丝浅笑,仿佛想到了愉悦的事:“借妹妹吉言。”然后倏而记起什么,竭力忍住欢喜,敷衍道,“有韩郎一半的好,我就满足了。” 荣安公主咬住嘴唇。 嘉宁郡主观察了一下她的神色,略有些心虚地回避:“不打扰你养病了。” “姐姐慢走。” 人影消失在门外,荣安公主的脸色便阴沉下来。 ... 她握紧拳头,几乎能猜出大概:嘉宁郡主早就知道皇帝指婚,看上了仪表堂堂的韩郎,谁想韩郎成了驸马,她只好另觅人选,看中了表哥。 岂有此理。 荣安公主死死咬着下唇,心如刀绞。只要想一想表哥和别人琴瑟和鸣,她就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后殿。 嘉宁郡主愉悦到回到寝屋,接过老嬷嬷的凉茶,明眸善睐:“荣安这丫头,居然害我吃了个大亏——呵,她就乖乖嫁给那个草包吧。” 老嬷嬷低声问:“谢郎那里……” “没戏了。”嘉宁郡主也失恋,但她不是荣安,既然不成,立即物色下一个,“幸好我还有备选,咱们可要多努力了。” 丰郡王已经与许家联姻,她可不能输,真找一个普通人家的仪宾,父王那里就交代不过去。 “谢郎美是美,不够听话。”嘉宁郡主自言自语,“其实,王家真的不错。” 然而,丰郡王能够向许家求亲,她一个女孩,不可能主动提出来要嫁到王家。 本来是一条极为艰难的路,但今天,嘉宁郡主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荣安。”她思量许久,笑了,“你可别让我失望。” -- 第五天。 荣安公主吃饭了,吃药了,不闹腾了。 太医诊脉说,已经恢复大半,无须再每日清粥,可以适当吃些肉类了。 没有饿过,还真不知饭菜美味。 荣安公主面对桌上的十二道菜肴,吃得如释重负又咬牙切齿。 但她忍住恶意,亲切地召见程丹若,乖巧道:“前几日我病得厉害,说了些没道理的胡话,掌药千万别放在心上。” “公主言重。”程丹若恭敬道,“微臣医术不精,若有冒犯公主玉体之处,请公主恕罪。” 算你知趣。荣安公主心底冷哼一声,她本想好好整治这女医,可嘉宁郡主才是心腹大患,为了达成目的,她必须做回皇帝的好女儿。 胡乱发作救治自己的女官,必会惹来洪尚宫不快,荣安公主不能让她破坏自己的计划。 遂捏着鼻子忍了:“来人,赏她。” 程丹若近日虽不在公主身边伺候,但就住在撷芳宫,每日替她诊脉,查问公主的睡眠饮食,连秽物都亲自看过。 不论是奶嬷嬷,还是其他宫人,心里都知道她的付出,真心认为她值得。 “谢公主赏。”程丹若接过崭新的布匹,蹲身谢恩。 荣安公主打发她:“我已经大好了,你回去吧。” “是,谨祝公主玉体安康,微臣告退。”程丹若退到殿外,微勾唇角。 “我送姑姑。”大宫婢亲自送她。 做戏做全套,程丹若仔细叮嘱:“虽是大好了,饮食还要注意,你们多费心,多劝劝公主,木已成舟,韩郎也会记得你们的好处。” 大宫婢见她这般为她们考虑,不由感动:“姑姑放心,我们都晓得,一定多说韩郎好话。” “这可不对,你们是公主的人,万不可偏帮驸马。”她暗示,“公主才是最要紧的。” 大宫婢登时了然,笑意深切:“是,奴婢明白。” 门扉后,奶嬷嬷暗暗点头。 看来,程掌药心里并无私念,是真心想医好公主的心病,方有此策,而不是同韩郎有些瓜葛,有意如此。 可以放心了。 章节目录 第103章 各归宿 在撷芳宫耽搁一周多, 程丹若回到安乐堂,自然要忙碌一段时间。 但她并未放松对荣安公主的关注,借着安乐堂人来人往的便利,打探了不少似真似假的消息。 首先, 是荣安公主病愈后, 主动找到皇帝认错, 表示自己以前不懂事,现在才知道父亲为她挑选韩郎是为她好。 但皇帝估计也怕了,上回她也是认错道歉, 还不是有第二回? 于是什么都没说,只让她安心备嫁。 想也知道,荣安公主被亲爹的冷淡吓到,有点不知所措了。她并不愚蠢,即便无法清晰地意识到, 自己所有任性的资本都来源于皇权, 却必然知晓,女子的倚仗是父亲、丈夫和儿子。 她是公主,不用靠丈夫儿子, 丈夫儿子反而需要靠她。 但她也仅仅是公主,尊贵的根源在于皇帝。 冷落韩郎不要紧,闹性子也不要紧,可她不能失去皇帝的爱。 这个道理, 奶嬷嬷说过无数遍。 荣安公主醒悟了, 变乖了。 皇帝看在眼里,暗暗点头欣慰:“荣安长大了, 这次秋猎, 就把她和韩旭都带上吧。” 石太监道:“是。” 皇帝想了想, 忍痛割爱:“三郎就不让他去了。”话一出口,就莫名愧疚,“记得提醒朕,上供来的好皮子,挑几张给他送过去。” 石太监笑容满面地应下:“是,老奴一定记着,委屈不了谢郎。” 皇帝还是很遗憾。 草场莺飞的教场上,美人驭马,挽弓射箭,多么赏心悦目。 可惜,为了衬托出韩郎,只能这样了。 “既然三郎不去,今年就让底下的人多带几个自家儿郎吧。”皇帝痛心之余,思路还很活跃,“让朕瞧瞧他们的本事。” 自从谢玄英迈过十五岁的坎,一年赛一年出挑,甭管什么场合,结果都必然是别家儿郎失颜色。 都是王孙公子,阁老尚书家的少爷,谁还没点骄傲了?很多年轻公子,都不乐意当陪衬,年年找借口开溜。 皇帝心知肚明,干脆趁今年好好考教一番。 “三郎不在,他们就能安心比试了。”皇帝满意地说,“正好,给嘉宁也挑个夫君。” 八月初五,秋猎开始。 大夏的秋猎不像清朝似的,远赴承德,而是在京城不远处的教场。 因为人口不多,皇家经营的教场和塞外没什么两样,猎物还比塞外更多,喂得更为肥美。 各家儿郎摩拳擦掌,准备一展身手。蓝天白云下,被安排的荣安公主,总算与韩旭见了面。而同行的嘉宁郡主,亦在长袖善舞,谋划未来。 具体发生了什么,很遗憾,程丹若并不知晓。 她得到的只有结果。 那就是,嘉宁郡主被赐婚了,而这是荣安公主帮忙说成的。 她说,嘉宁郡主与王咏絮十分谈得来,时常赞赏王家家风,又与王家儿郎相谈甚欢(虽然当时不止有王家人在),不如考虑选做仪宾。 皇帝笑问:“这是你想的,还是嘉宁让你探的口风?” “女儿听着,嘉宁姐姐对王郎颇为在意。”荣安公主装作不好意思地说,“既然女儿自己有了好姻缘,姐姐比我还大上半岁,总不好没有... 。” 皇帝点点头,没说应还是不应。 隔日,他考校了诸多大臣子孙的武艺后,招来嘉宁郡主,提出三个人选。 李首辅的侄子,杨阁老的小儿子,王尚书的孙子。 “朕都觉得不错,你可有中意?”皇帝如是问。 嘉宁郡主大大方方道:“陛下觉得好的,肯定都好,许配给谁,侄女都愿意。” 皇帝故意问:“要是朕指的你不喜欢,怎么办?” 嘉宁郡主回答:“我不止是陛下的侄女,更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无论选谁,都必有缘故,侄女绝不辜负陛下的期望。” 就差把“我不喜欢也会老实结婚”给写脸上了。 但不得不说,皇帝在经历荣安公主的自杀后,确实很吃这套。 他选择了王家,问王尚书,爱卿啊,朕上回给你做的媒还不错吧? 王尚书答,不错啊,柴贵妃贤惠,她的侄子也上进,和臣的孙女琴瑟和谐,过得挺好。 皇帝:那我再给你保个媒吧。 王尚书:老臣正愁孙子多,不好说亲事呢。谁啊? 皇帝:你看嘉宁怎么样? 王尚书:天家郡主,肯定好啊。 皇帝:给你做孙媳妇呢? 王尚书:就怕我孙子愚钝,配不上郡主啊 皇帝:爱卿书香门第,怎么会配不上呢 王尚书:不知道陛下看中了谁? 皇帝:你家谁适龄? 王尚书:老五、老六还行 皇帝:爱卿真是朕的肱股之臣! 他召见嘉宁郡主,让她在王五郎和王六郎之间选一个。 王六郎是大房的嫡幼子,长房将来得到的肯定比四房多,王五郎就要差一点,四房不大争气,他本人还不是嫡长。 嘉宁郡主心里更倾向于老六。 王六读书不错,很早就考上了秀才,举人是囊中之物,且更俊秀斯文。可他对她避之不及,围猎时屡屡露出嘲讽之色,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 你们齐王府不怀好意。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算盘。 聪明外露,自视甚高,嘉宁郡主差点被气乐了。 他算什么东西?真当非他不可? 她看好的是王家,不是王六! 一个不肯帮自己的夫君,弄到手了也费劲,又没美到谢郎那样,脸能当饭吃的程度。 不如王五。虽然他平庸普通,才学平平,但仪宾和驸马一样,亦夫亦臣,听话更重要。 他年若事成,男人有的是。 若不成……以四房的底蕴,照样不敢欺负她。 进可攻退可守,嘉宁郡主自忖万全,然而内心深处,却依旧升起了一股淡淡的怅惘。 其实,能像荣安一样,只考虑那人喜不喜欢,也是一种幸福吧。 可父王却不会容许她那么任性,她想要的,也不仅仅是琴瑟和鸣的婚姻。 -- 安乐堂中,程丹若听到这个消息,也难免意外。 但转念一想,王家能和柴贵妃的娘家结亲,再多个齐王府也不算什么,人丁兴旺之家,子孙多得是。 倒是嘉宁郡主的选择... 颇有意思。 入宫后,程丹若比在晏家后宅,更频繁地接触到重臣的姓名。 内阁如今有四人。 李首辅,吏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兼左柱国 杨次辅,吏部左侍郎兼工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 曹阁老,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崔阁老,礼部右侍郎兼詹事府少詹事兼武英殿学士 大学士是入阁的头衔,暂且忽略不计的话,以上头衔不难看出,李首辅的内阁牢牢把持住了吏部。 他一旦告老,杨次辅必然升职为吏部尚书,而空下来的位置,大概率就在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之中。 所以,选快退休的李家不划算,杨家又太显赫了,王家刚刚好。 她在心里默默盘算一遍,却想不通,皇帝为什么会同意这两门亲事:制衡是很重要,可这么端水也太奇怪了。 总不会是在补偿许家,顺便再给侄女找个好人家这么简单吧? * 秋猎的赐婚结束后,且不提王家怎么筹备婚事,对内廷而言,今年的男子选秀节目到此结束。 宫里要忙着酿新酒、吃螃蟹、过中秋了。 程丹若自然也有螃蟹吃,但今年,她的彩头还不止是螃蟹。 宫里的中秋家宴,王咏絮写了一首赞美江山的诗,受到皇帝封赏,而后,荣安公主也作了首。 其中一句“七十年后中秋日,与父同饮南山酒”,终于融化了皇帝。他一边笑着说“七十年后朕都过了百岁”,一边连饮三杯桂花酒,喜悦之意溢于言表。 毫无疑问,长寿和团圆的双重寓意,戳中了皇帝的内心。 他和荣安公主说:“希望朕七十岁的时候,能看到你和驸马膝下儿孙成群。” 荣安公主心底苦涩又悲凉,脸上却要装得娇羞:“父皇——” “你是朕最疼爱的公主,朕不会委屈你的。”皇帝如是说。 □□安公主已经不敢当真。 这几个月来,她不是真的忘记了谢玄英,只不过在生存的阴影下,不得不放弃他而已。她曾天真地幻想,只要父亲能够原谅她,就能再做新的打算。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 他考察着荣安,敲打着荣安,给她铺平幸福的道路,又明确地警告她,皇命不可违。 如此手段,哪怕朝廷大臣都受不住,何况一个小姑娘呢? 她认清了现实,不得不死心了。 “我知道,父皇都是为我好。”荣安公主瞥向席上的嘉宁郡主,她的堂姐笑盈盈地坐在太后下首,端庄又从容,深深刺痛她的眼睛。 父皇无子。 她忽然真正读懂了这句话的涵义。 “我会——”她咬紧牙关,乖巧地看向父亲,“荣安会听话的。” 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 女儿终于长大,他十分欣慰,隔日便让户部增加公主嫁妆,又扩充了公主府的规制,与亲王等同。 此外,没忘记论功行赏。 惠元寺时疫,负责的司膳被贬为女史,调到了太后的小厨房,陶尚食便调任了擅长药膳的典药,升职为司膳,负责一司。 原本司药&#303... 40;典药就空出来一个。 女官和宦官都是皇帝的家臣,升职随心所欲,全无顾忌。 既然程丹若有功,又正好有空位,皇帝直接给她提了一等,为正七品典药。 正七品,差不多是一个中等县的县令了。 程丹若谢恩,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皇帝看不见她把内安乐堂的死亡率从九成降到五、六成,却因为她算计了荣安公主而升官。 怪不得太监们权势通天呢。 皇帝一句话,立马原地飞升。 但除了她本人,其他人都觉得非常正常。 “你和王掌籍一样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比我们升得快。”比她工龄大,岁数也近二十五的掌药毫无妒忌,一脸理所当然,“不过,升官就要摆席,凭你是天上仙女,也休想逃。” 程丹若只好入乡随俗,假装这样的事很正常。 她摆了一桌酒席,请相熟的女官吃饭。 司膳就是隔壁部门,点菜倒是容易,名单反而费了些时间。 程丹若斟酌几日,开了三桌。一桌开在安乐堂,让宫婢与太监们加菜,另外两桌开在乾西所。 主桌是与她关系比较好的女官们。 司药的掌药、女史,司膳的两三个女官,还有尚寝局的司设女史,都是在惠元寺结下的人脉。 平日虽不往来,但互相走动一二总没错。 陪桌就是吉秋等几个下属。本来吉秋作为宫婢,没有资格与女官们同坐,但她在夏天的考试中,顺利晋升为女秀才,成为女官后备役,坐末座已无妨。 当然,还有王咏絮。 她倒是真给程丹若面子,一叫就来,到的还挺早。 “唷,大红人来了。”众人纷纷玩笑。 王咏絮有些尴尬:“快别说了,同我有什么关系?” 自从进宫,她就是众多女官中最出风头的,先后被公主、贵妃、皇帝赏识,逢年过节作诗作词,必有厚赏。 谁想今年更了不得,亲兄长做了郡主仪宾。 嘉宁郡主的仪宾……比其他郡主家的含金量高得多啊。 但王咏絮怎么想就难说了。 反正旨意出来,她就卸任撷芳宫陪读的差事,转而看管起了内廷书楼。 “别笑她了。”程丹若给众人斟酒,“多谢大家赏脸,我敬各位。” 此时,秋高气爽,外头刚刚爬上一弯弦月。 两张小圆桌上,层层叠叠摆着菜肴,荤菜有炙鹿肉、炖鸽子、酿螃蟹、烧鸭、红烧鱼、醉虾,蔬菜则是脆藕、凉拌秋葵、干炒四季豆、丝瓜汤、莲子汤、山药木耳,还有西瓜、枇杷、金桔、龙眼的水果攒盒。 不过,今夜最受瞩目的还是插瓶的菊花,是王咏絮从司苑弄来的,红的、黄的、白的花枝交错,姹紫嫣红,煞是好看。 在如此热闹的夜里,程丹若微笑着饮下桂花酒,心底却始终淡淡的。 升官发财当然好。 然而……然而! 章节目录 第104章 母子议 宫里, 程丹若又一次升官,宫外,谢玄英的麻烦来了。 荣安公主已经选定驸马,柳氏给儿子相看的念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复苏。正好秋天多宴席, 她出去社交几回, 又探出不少新方向。 今天晚上, 她就把谢玄英叫到屋里,试探道:“荣安的婚期,陛下定了没有?” 谢玄英点点头:“明年春日。” 公主府早就开始动工, 也不是从头建造,而是改建了一座伯爵府。皇帝关心,工部干活的速度当然不慢,最晚年底就能收工。 “春日不冷不热,正适宜。”柳氏称赞两句, 话锋一转, “荣安出嫁后,就轮到你了。” 谢玄英:“不着急。” “怎么能不急?过年你就十九了。”柳氏不容置喙,“明年, 怎么都得把亲事定下来。” 谢玄英说:“我不想这么早就成亲。” 柳氏探寻地扫过儿子的脸,试图寻觅出蛛丝马迹:“是不想成亲,还是不想娘给你找的媳妇?” “母亲,”谢玄英不是没想过今天, 慢慢道, “我欲立些功业,再谈亲事。” 这话戳中了柳氏的痛点。她差点绷不住:“我儿何至于此?” “母亲不必伤怀。我如今所得, 全赖父辈荫蔽, 但祖宗余荫总不长久。”谢玄英宽慰她, “早晚都要自立的。” 柳氏冷笑:“自立?怎么不见你大哥二哥自立?” 谢玄英耐心道:“大哥在军中效力,一月总有二十几天不在家,二哥也有自己的差事。” 谢侯爷的差事可不是当侯爷,他真正的职位是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可视为大夏一军区的负责人,管下辖区内的军旅之事。 换言之,他手上有兵! 庶长子跟他打过仗,是名副其实的正五品千户,而嫡长子得祖荫恩庇,早就有佥书的寄禄官衔,正职是左军下辖的水军卫的镇抚。 相较而言,谢玄英虽然是天子近臣,但前途却远不如他们光明。 柳氏一想到这个,就心中愤懑:“三郎,你听娘说,知道你有前途的人家,不在乎这几年,眼珠子就盯着爵位的,咱们也别拦着人家攀高枝。” 她生怕儿子难受,打起精神劝:“你什么都不差他们的,娘一定为你挑个贤惠能干的好姑娘,将来你有她做贤内助,在外头做事便尽可安心了。” 谢玄英瞧瞧自家母亲,说:“母亲,我不想要这样的。” “那你要什么样的?”柳氏笑了,不怕他开口,就怕他什么都不提,“长得漂亮一些的,还是要懂诗文辞赋?” 谢玄英慢慢道:“样貌倒不是很要紧。” 柳氏点头:“娶妻娶贤。” “才华也不是很要紧。”他继续说。 柳氏起疑:“目不识丁,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你也肯?” 谢玄英道:“只要脾性相投,合我眼缘,有何不可?” “是吗?”柳氏算听明白了,“那你是和谁脾性相投,谁又合你眼缘了?”她拍了儿子一下,半真半假地恼道,“还不说实话?” 谢玄英立时起身跪下:“母亲息怒。” 知子莫若母,柳氏睇眼冷笑:“看来是有心上人了,这般吞吞吐吐&#30... 340;,是怕我不让你娶?” 谢玄英道:“母亲误会了。” 柳氏不动声色:“误会什么了?” “母亲从前问我,我不喜许氏何处。”谢玄英道,“诚然,她出身名门,端庄大方,品性贤良,可她不向着我。” 柳氏讶然:“这话从何说起?” “许氏想嫁的是高门勋贵,没有我,郡王更好。”谢玄英道,“我所求不多,只要一个真心向着我的人。” 柳氏说:“嫁进我们家的门,自然就向着你了。” 谢玄英抬首,问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母亲嫁进谢家,和父亲是一条心吗?” “你好大的胆子。”柳氏微变脸色,拍了儿子一下,“胡说八道什么。” “这里唯我母子二人。”他低声说,“母亲何必瞒我?” 柳氏默然。她也并非真的生气,儿子能看清她的处境,高兴还来不及呢,遂长叹口气:“我是继室,自有不同。” 谢玄英摇头,举例问:“倘若我要她伏低做小,忍让长嫂,以许氏的骄傲,愿意低头吗?” 柳氏不满:“为何要让?” 他没有回答,又问:“若我不让,诗礼之家的女子,可会枉顾圣人言,与我同进退?” 柳氏拧眉,有点明白儿子的意思了。 “我要一个撑得起家宅,又绝对向着我的人。”谢玄英道,“否则,与我心相悖,家宅不宁。” 柳氏听得出来,这是他的真心话,思量片时,无奈道:“这可不容易。” 侯府的情况,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的了。要撑得起三房,此女须处事周全,沉稳大方,可这样的女子自有傲气,即便顺从丈夫,也不可能言听计从,况且多半出自名门,不可能不受娘家的影响。 同理,事事以丈夫为先的女子,多半小鸟依人,温顺柔婉,换做别人家的嫡次子倒也未尝不可,在谢家,怕是被大房、二房算计死都反应不过来。 “你给娘出了个难题啊。”柳氏沉吟,疑窦未消,“娘一时想不出来,你可有人选?” 谢玄英:丹娘。 但他不能说。 “尚无,但我只要这样的。”谢玄英不忍多欺瞒母亲,转移话题,“从小到大,我没有求过母亲什么,只此一事,请母亲成全。” 柳氏霎时心酸。 这个儿子从小送进宫,老二在家无忧无虑做他的小侯爷,天天亲爹教书,祖母亲自管教,享尽福气。 她的儿子呢?三、四岁就抱到宫里,为谢家挣脸面。 十岁前,在后宫待的日子,比在家里待得还要久。 深宫内苑,是容易待的地方吗?荣安公主刁蛮任性,小姑子说是皇后,但产后身子虚弱,又与她生疏,更亲近前头的太太,能照看儿子几分? 小小的一个人,就要为姑母争夺宠爱,在皇帝身边讨巧,谢侯爷不心疼,她是真的觉得对不起这个儿子。 后来,孩子越长越大,不是跟在老师身边侍奉,就是在皇帝身边做事。 谢二呢?妻室是前头太太定下的,聘礼在她进门前就给了,差事是侯爷在皇帝面前求来的,老人们手把手带,外头的人一口一个“小侯爷”。 ... 凭什么苦都是自己儿子吃了,享福的却全是老二? “我可怜的三郎。”柳氏倏而落泪,“命也太苦了。” 家业没他的份,要自己挣,前途也没有父亲操心,得自己谋求,眼下想求一门好亲事,竟然也这般难。 她心如刀绞,却不得不劝儿子:“你的心思,娘明白了,可婚姻结两家之好,只要亲家好,能帮上你,人又何必十全十美?” “除非亲家只有一个女儿,否则……”谢玄英顿住,许久,才道,“还是要有前程,才好说事。” 话题又绕回原点。 这次,柳氏就不好再断然否认,遂作缓兵之计:“你岁数不小了,总不能封侯拜相再说亲吧?” 谢玄英想了想,道:“三年之后,当有建树。” “不成。”柳氏断然否决,“明年你就加冠了,最多一年。” 女官服役,至少也要五年啊。但谢玄英不敢直接讨价还价,唯恐露出破绽,只好低声道:“父亲不帮我,一年……” “一年,一年后若不成,娘就先为你相看起来。”柳氏发狠,“娘就不信,我儿这般出挑,选不到一个好人家。” 谢玄英点点头,却提附加条件:“待许氏出嫁后,再议。” 柳氏过去多喜爱许意娘,这会儿就有多恼怒,冷笑:“三郎放心,娘明白。藩王过继岂是儿戏,有他许家哭的时候!” 谢玄英悄悄松口气。 他决定去钦天监刷个脸,把丰郡王的婚事往后挪挪。 * 说服柳氏,只是第一步。 接下来,谢玄英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出一番事业。 他很清楚,母亲暂时同意,只是出于对他的爱护,父亲可没那么好说话,管他爱谁,需要联姻时,绑也绑进洞房。 到时候,谢玄英除了忤逆父亲,逃之夭夭外,再无其他路可走。 所以,要名正言顺地插手自己的婚事,就得立下功业。 而立功……翰林院显然是没什么前途的。 修书固然是大事,可没个几年做不完,还是军功来得快。但插手军务,不止会让二哥忌惮,父亲恐怕也不愿意看到。 他一直留意着,试图寻找机会,都没有合适的。 直到九月,一封奏疏摆上皇帝的御案,说,山东有叛军作乱,是一个自称为“无生教”的反叛组织。 其首领名叫无生老母,已攻占数个县城,绞杀县令,逼杀大户,占地为王,请求朝廷出兵围剿。 皇帝自然大为震怒,但仔细一查,发现除了卫所糜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山东登州在打仗。 今年夏天,倭寇又来了! 而且,他们不知从何处弄来了精良的大炮,和夏军打得不相上下,战情胶着,山东总兵就调任了部分卫所的人去前线。 然后青州府那边,农民起义……哦不,是造反了。 前线是肯定不能撤人的。 登州的战略位置十分要紧,除了防备倭寇,也与高丽相邻,并且,夹在在其中的建州卫指挥使,按照另一个世界的历史,会有一个叫努尔哈赤的后代。 再过几十年,后金就会建立,然后长驱直下,夺走汉人的江山,建立最后一个封建王朝。 当然,眼下山东叛乱,皇帝不可能意识到建州女真人的威胁。 ... 他在意的还是叛军。 山东离北京太近,一有不慎,叛军就可能包围北京,威胁到帝王的人身安全。 必须尽快派兵镇压。 章节目录 第105章 无生教 谢玄英随侍帝王, 最早知道山东叛乱一事。 他并没有马上开口请战,默默围观了好几天,看皇帝与重臣商议,究竟是剿, 还是抚。 正反双方都有理由, 要剿灭的, 认为此例不可开,不然会有更多人效仿,要招抚的, 认为山东不宜两线作战,招抚更省事,省得腹背受敌,等到朝廷腾出手,再收拾也不迟。 皇帝没马上表态, 思考时, 习惯性问了句:“三郎,你有什么想法?” 谢玄英道:“贼首非杀不可。” 皇帝:“嗯?为何?” “无生老母妖言惑众,绝不可姑息。”他说, “若她得到朝廷认可,怕是有更多无知百姓入教,成心腹大患。” 但凡是教派起义,其首领肯定会被神化。 无生老母就是如此。传说她已经年近古稀, 外表却仍然如同三十余岁的女子, 身有法力,为无生老母转世, 带领信众前往天界圣地, 真空家乡。 这种首领不同于一般的造反头子, 一旦给予认可,民众们就会认为朝廷承认了无生教,会有更多的人投入其中,且认无生老母为首领。 她的势力会越滚越大,直到威胁皇权。 皇帝颔首,又问:“可有良策?” “叛军号称三万,青壮最多只有一万。”谢玄英思索道,“以山东的马户算,最棘手的骑兵应该有两三千。只要这三千人马被击溃,其余的不值一提。” 普通的百姓就算从贼,也不可能一口气攻下这么多县城,武器就没那么多。这股叛军之所以厉害,最主要的战力还是骑兵。 为什么百姓能弄到那么多匹马呢?这倒不是说与军中勾结了,而是百姓本来就养马。 大夏的马匹分为军、民两种饲养方式,军养就是军队养马,民养就是在民间饲养马匹,北京、山东、山西、陕西、江南,都有被分配好的任务。 有的是交钱来养,有的是自己养,山东是后者。 很多人家是自己养马的。但养鸡都不容易,何况养马,一旦马匹出问题,就要赔钱给朝廷,至此诞生的腐败就不必说了。 许多马户不堪其苦,落草为寇。 无生教“造反”,许多马贼前来相投,人数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膨胀到三万之多。 当然,实际有没有三万还不一定,但一万肯定是有的,山东的马户约三万户,也就是三万匹马。 叛军打下多个县城,上千匹马肯定没问题。 这也是叛军的核心部队,只要能把最棘手的骑兵弄死,步兵在大夏的正规军面前不值一提。 但谢玄英也承认:“贼寇占有地利之便,多为马贼出生,据寨而守,不好打。” 皇帝问:“还有吗?” 他想了想,道:“马贼劫掠好杀,贪图财货,与无生教所求不同。他们投靠无生老母,不过有利可图,不如招抚一二人,以分化贼军。无生教多为无知百姓,只要贼首一死,妖言自破,军心随之溃散。 “不过,此为一时之策,若不能及时扼制山洞疫病,赈灾放粮,怕是会马上出现无生老母的转世,卷土重来。” 皇帝十分欣慰。 谢玄英对于带兵剿匪的细节,比如需要多少人马,走哪条路线,怎么行军,都还说不出个所以然,但平... 叛的思路却非常正确。 打是必须要打的,最关键的是贼首无生老母。然而,打不是全部,还要治理,分化教徒,以免官兵这边平叛了,教众转头就捧出第二个首领。 换言之,这孩子需要实际历练。 他笑着问:“你思量周全,看来不是没有想法。” 话头都递到眼前了,谢玄英哪会错过,立即说道:“愿为陛下分忧。” 但皇帝并没有马上应允,而是道:“锦衣卫递过来的折子,拿来给三郎看。” “是。”石太监亲自取来了锦衣卫的密报。 谢玄英恭敬地接过,慢慢翻看。 然后,他就发现事情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一些。 无生教在山东已经发展不止一年了,今年之所以造反,还是与春旱有关。去年洪灾,今年旱灾,地里的粮食收不上来,又种不下去,大量平民饿死。有一部分走的早的难民,北上流亡,更多的难民寄托于夏季,没想到夏天也没什么雨,家中存粮告罄,饥民无数。 要是这个时候,官府能够及时收治难民,开仓放粮,也许事情还没那么坏。 但除却少数官员有良心,赈济灾民,更多的是豪族大户趁机兼并土地。 而这时,饥饿的难民中出现了瘟疫,苟延残喘的难民大量死去,引发暴动。 无生教揭竿而起,立即得到响应。 无生老母俗名白明月,据说一身白衣,慈悲为怀,治愈了许多患病的难民,还有法术护身,每次为亡者诵念往生咒,都会出现极为神异的现象。 她会浮空而起,端坐于莲花台上,手中的法杖会结出白雪,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此等奇相,并非是愚民编造的流言,至少有近千人目睹过类似的景象。 最近一次就是在无生教打下的县城,白明月为死去的教徒念咒,百姓乃至幸存的官吏,都亲眼见证过。 谢玄英看到此处,算是明白了。 仅出于这点异象的考虑,皇帝都不可能招抚。 再往下看,就是锦衣卫调查的叛军情况。 无生教声称白明月是无生老母转世,但教主另有其人,其下还有三个坛主,每个坛主下有数个香头,香头负责一般教众,等级分明。 据估算,白教主和三个坛主各有近两千的兵力,白明月则单独拥有数百人的罗汉军,也就是她的亲卫。 此外,有两股马贼投靠了无生教,被封为左右护法,号称各有三千兵力,排除老弱妇孺,最多也就两千。 剩下的一万,姑且算是被裹挟的普通百姓。 目前,叛军的主要活动地点在青州北部,正逐步往济南府内移。 “看出什么了?”皇帝问。 谢玄英说:“贼寇于益都县起事,是看准了青州卫的主要兵力被调去北部乐安一带,与莱州、登州协同抗倭,内部空虚,才敢如此。而后,他们南下,占领临朐沂水两县,再占蒙阴,接下来不是去泰安,就是占济宁。一旦济宁落入贼手,他们便可倚仗运河,窃取漕粮、武备。” 皇帝眼底的欣赏之色更甚。 他听得出来,假如说,之前的话还... 有可能是靖海侯教的,方才的奏报,他还未曾对外透露,可见都是谢玄英自己想的。 “你认为是泰安,还是济宁?”皇帝考问。 谢玄英想想:“恐怕还是济宁,虽然泰安更好——若占领泰安,可与蒙阴联合为屏障,背靠山地,易守难攻,若派兵围剿,可依托山地之便,化整为零,遁入林中。但济宁财货丰富,地处繁华,贼寇必然动心。” 皇帝点了点头,倏而道:“昌平侯与朕说,假如贼人占济宁,虽然棘手,却不足为虑,若是占据泰安,恐成心腹大患。” 谢玄英立时明白,除了方才他说的两个地理要素,还有一个更隐蔽的理由。 泰山。 “微臣所思浅薄,还是昌平侯经验老道,目光长远。”他马上认错反省。 皇帝笑道:“你还年轻,能想到这里已殊为不易,何必苛求?” 然而,君臣俩分析得好好的,却没想到,叛军并不按他们的思路来。 无生教是南下了,却没有直奔济宁,而是潜入兖州府城,直奔鲁王府,绑架了鲁王。 王太妃听闻此噩耗,直接病倒,强撑着写信上京。 但内容不是恳求朝廷发兵,营救她的儿子,而是说儿子已被叛军弄死,请皇帝册封鲁王孙为世孙。 皇帝……心情很复杂。 堂堂藩王被俘虏,简直是奇耻大辱。然而,鲁王实在残暴,今年正月,鲁王妃带着孙子来京,说长子长媳俱被鲁王所杀,自己亦遭毁容,最后更是以自焚,换来孙子留在京城保命。 从王太妃的信看,连亲妈都忍不了,宁可当他死了,其为人之残暴可见一斑。 太妃深明大义,当然为朝廷省了很多事。 他们不吵了。 “死”了一个藩王还招抚,脸面何存?遂开始讨论带兵的人选。 平叛比起打鞑靼、瓦剌和倭寇,属于好活计,各方人马都有些心动。比如,靖海侯。 他是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山东都司是他的管辖范围,于情于理,都该由他领兵前往。当然,他肯定会带上二子,方便他立功升官。 然而,皇帝已有决意。 他任命山东指挥使为副总兵,主理平叛一事,又自外省调兵两千,协助平叛,并让谢玄英领两千亲军,前往山东驰援。 这个任命十分微妙地卡在大臣的纠结线上。 山东境内的军务,本该由都指挥使干,他之所以能抽出身,主要是因为倭寇进犯登州,皇帝派了昌平侯任总兵,主导抗倭。 因此,都指挥使为主官,名正言顺,他对山东的形式也熟悉,不像外来者,连山东有几座山都不知道。 而谢玄英领两千兵,不多也不少,再多会被质疑年少,没有带兵的经验,再少又没意义。现在这样的副手,其他几家勋贵的当家人有点看不上,下面的弟子又没有本事去争。 毕竟,谢玄英也是靖海侯的亲儿子。 顶头上司的儿子做副手,人家不敢不用心。 唯一愤怒的,自然只有谢二郎了。 是夜。 谢二郎回到家里,屏退丫鬟,对荣二奶奶冷笑:“我就说,三郎不像他看起来那么简单,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不声不响的,倒是干了一件大事。” 他越想越气,抬手就妻子递过来&#30... 340;茶杯掷出。 茶盏“哐当”落地,散成碎片。 章节目录 第106章 问幻术 虽然谢二郎恼火至极, 次日在书房看到谢玄英,说了很多冷言冷语,但谢玄英毫无动容,甚至觉得二哥有点过分。 大夏重礼法, 二哥是嫡长子, 爵位是铁板钉钉的事, 就算他死了,多半也是由他儿子继承,眼下二嫂已经怀有身孕, 靖海侯的位子,早晚是二房的。 又不和你争家产,凭什么我挣前途也要管? 没有差事,没有前程,将来丹娘进门, 他要怎么养家糊口? 他不以为然的态度, 进一步激怒了谢二郎。 “三弟好本事。”谢二淡淡道,“为兄预祝你平叛成功,凯旋归来, 封侯拜相。” 谢玄英看他一眼,没吭声。 靖海侯道:“老二少说两句,战争非儿戏,刀剑无眼, 必须多加小心。”又敲打老三, “三郎,你这次也太冒进了, 若有差池, 你母亲怎么受得了?” 谢玄英低头, 道:“身为臣子,不能为君主分忧,恐负深恩。” “唉。”靖海侯叹口气,嘱咐道,“事已至此,你须多加小心,凡事不可自作主张,当以蒋指挥马首是瞻,不可骄矜自傲,明白吗?” “孩儿明白。” 被父亲耳提面命半天,又暗暗敲打两次,谢玄英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父亲的一个幕僚为副手,百人的私兵为护卫。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靖海侯有自家养的私兵,但人数不多,大约千余人。靖海侯给过长子,给了不少人给二子,轮到老三,肯定不能比两个兄长多,以免他心生妄念。 这一百人的私兵,就是父亲能分给嫡次子最多的下属了,还是看在他要出征的面子上。 可光凭这不一定服他的一百人,能打什么? 隔日,谢玄英就进宫去了。 “想问陛下借几个人使唤。”他说。 皇帝吸口气:“你爹给了你多少?” 谢玄英十分诚实地说了:“百名护卫与一名代笔师爷。” 皇帝大摇其头,注重嫡长子很正常,才华平平的谢二承爵,于帝王并非坏事。但收归兵权的前提是,他有儿子。 一天没有长成的亲儿子,他就要扶持谢家,确保自己若有万一,谢家能够照拂荣安。 “你爹不给你,朕给你。”皇帝拍拍他的肩膀,“两千亲军,你自己挑手下。监军就让梁华跟你去。” 梁华,司礼监秉笔兼任御马监掌印,时常被皇帝派外差,充作监军。 谢玄英跪谢:“多谢陛下。”然后抬头,犹豫地看向皇帝,神色略不自然,“还有一事……” 他很少求皇帝,更鲜少吞吞吐吐。 皇帝稀奇:“怎么,还有事?”他忍不住玩笑,“不会问朕要尚方宝剑吧?” 谢玄英摇摇头,道:“我仔细想了几日,贼首蛊祸民众之术,应该是一门少见的戏法,然而询问了数日,都说不曾见过那样的障眼法。” 皇帝故意说:“朕也不知道啊。” “我想请陛下给个恩典,问问您身边的人。”他十分为难,“此事不合规矩,但若能破解妖妇的计谋,或许有意想不到的作用。” 皇帝同样十分介意所谓的神术,问道:“你要问谁?” “我老师的女儿,她似乎学过幻术。”谢玄英干巴巴道,“请您开... 恩,准许我问一问。” 皇帝记性很好,虽然程丹若只是个微末女官,依旧记得她的家世,不由道:“还有这样的事?那便召她来。” 就这样,程丹若第三次面圣了。 她听完前因后果,颇为无语地看向谢玄英。太监说,皇帝有事相询,她还以为是医术方面的问题,怎么也没想到是魔术。 他目不斜视,看着脚下的地砖,问她:“程掌药知道吗?” “浮空坐于莲花台上,杖结白雪。”程丹若思索道,“这倒不是很难。” 谢玄英难免意外。 他说是说想问一问幻术,可实际上,不过是想在出征前见她一面,没想到她真知道破解之法。 “当真?” “只是姑且猜测。”程丹若道,“瘟疫而死的尸体应该是火葬,无生老母既然懂医理,也许会选择火化。那么只要将手杖提前泡进盐水,高温下水汽蒸发,盐粒便会析出结晶,如果没有火,也许用的是碱——生活在盐湖边的人,时常利用这个道理,夏天晒盐,冬天捞碱。” 皇帝听着,倒是觉得很合理,微微点头。 谢玄英马上问:“浮空呢?” “和莲花台与手杖有关。”程丹若试图描述,然而没法说清楚,干脆道,“请陛下借御用监一用。” 皇帝马上道:“准。” 谢玄英又想起一个细节,翻开奏折,道:“无生老母为信众分发符水时,往往施展法力,受有佛力的茶水颜色大变,与先前大有不同。” 程丹若:“什么变什么?” “由蓝色变为红色。”锦衣卫是一等一的特务机关,严谨不亚于东厂,“若信众其心不诚,符水又会变回蓝色。无生教常以此考验信众的虔诚。” 她:“……”这个无生老母,应该是个道姑才对。 瞧她化学好的。 “蓝色的话,蝶豆茶可以做到。”她说,“加醋变红,加碱变蓝。” 石太监听到这里,马上命人取来相关事物,亲自泡茶。 蝶豆花茶不多见,但皇宫汇聚全天下的好东西,再冷僻都有备用。费了些功夫从御茶房弄来蓝色的花茶,石太监亲自泡了一壶蓝色的茶水。 然后,滴入白醋。 简单的酸碱变化,出现了。 皇帝不由失笑,心头的阴霾霎时消散大半。既然符水变化是把戏,那么,浮空术显然也不是什么神仙之术,亦是障眼法。 无生老母,并非天选之人。 凡夫俗子而已,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呢? 天命在夏! “典药果然通识药理。”皇帝愉悦道,“朕就等着看你破解浮空术了。大伴,你叫人去御用监,让他们好生协助程典药,朕明日就要看到结果。” 石大伴弯腰:“是。” -- 御用监是专门为帝王服务的营造部门,负责给皇帝打家具,置办玩器。 皇帝要打双陆、骨牌,给后妃们准备梳妆匣,就会交由他们做。 换言之,木匠很多。 石太监吩咐自己的干儿子,带她去御用监。想也知道,类似的工厂不可能设在皇宫内,而是在皇城里,太液池旁。 机会难得,谢玄英假装对此感兴趣,非常自然地跟了过去。 皇帝并没有多想,甚至自以为理解他... 的殷勤:这是他第一次办差,想尽善尽美也是人之常情,尤其亲生父亲并不看好,铆足劲想做得漂亮,也是少年人该有的心思。 所以,除了心思细腻的石太监,略微有些奇怪,其余人都不曾察觉异常。 程丹若就这样离开宫门,来到了御用监。 掌印太监殷勤地迎上,一口一个“哥哥”,又连忙招呼人上茶。 “什么风把谢郎和哥哥都吹来了?”掌印太监快四十了,管石太监三十来岁的干儿子叫得亲热又恭敬,“可是陛下有什么吩咐?” 石太监的干儿子摆摆手:“咱家就是跑腿的,今个儿,你要听程姑姑的吩咐,她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陛下等着呢。” 掌印太监,正四品。 典药,正七品。 但皇宫里头,谁看品级呀。 “姑姑坐。”掌印太监笼着手,笑眯眯道,“早就听闻您大名了,有什么是咱们能为陛下效劳的?” 程丹若谢绝了茶水,道:“要一个活计娴熟的木匠,为我打造一件东西。” “这有何难?材料可有要求?”掌印太监非常非常好说话,“库房里的象牙、花梨、白檀、紫檀、乌木都还有不少。” 程丹若闭了闭眼,尽量心平气和道:“普通木材就行。” 然而,帝王的需求,再普通也普通不到哪里去。 程丹若领到一对木匠父子,以及市面上能卖到百余两银子的花梨木。 她简单画了示意图,询问他们是否能理解,明天前是否能赶出来。 悬浮术的道具,说白了就是木头框架,木匠父子表示毫无压力,并问她是否需要龙纹雕花,这个比较费时间。 程丹若:“拐杖做成松树,底座做成仙山,意头好些。” “没问题。” 作为医生,她做事已经够负责、够仔细,饶是如此,从寒暄到讲解完毕,统共也不到一个时辰。 现在是下午一点左右,回宫还早,且难得出来,她实在不想马上回到宫城。 石太监的干儿子已经回去复命了,其他的宦官要么忙着,要么懒得搭理,她慢吞吞走出御用监,竟无人来问。 程丹若不由驻足树下,眺望不远处的湖光。 秋高气爽,太液池的风景十分不错。 她走一段路,停一停,再往前走两步,不知不觉就到了西苑门。 门后,有人朝她招手。 程丹若略有意外,朝周围看看,确定无人方才过去。 “这边。”谢玄英闪身进了门后的小径。 皇宫里没有高大的乔木,西苑却到处是参天大树,小径蜿蜒,四通八达。 程丹若才跟进去没一会儿,就被密林遮挡,看不见周围的情况了。幸亏带路的是谢玄英,换做旁人,她压根不会跟着对方进来。 他也没往深处走,确定不会被人发现,就停下脚步,拉她到一处假山里藏好。 程丹若问:“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谢玄英将平叛的旨意告诉她:“这次平叛不知要多久,郑百户我要带走,你在宫里多小心,我不能及时帮到你了。” 她点点头:“一路顺风。” 谢玄英沉默。 她想想,客气地问:“要为你准备些伤药吗?” ... 他:“嗯。” 程丹若无语,这有什么难开口的,直说好了,便道:“你什么时候走?我得提前准备,最好叫义父派人来拿,省得麻烦。” 柴贵妃在后宫口碑好,一大原因是准许年节之际,宫人与家人在门外见一面。 中秋就是团圆节,她的日子还没用,正好能派上用场。 “你,”谢玄英暗吸口气,“没别的话和我说吗?” “有。”程丹若沉吟,“山东是什么瘟疫?” 章节目录 第107章 少年心 戏文里的生离死别, 通常都是赠予定情信物,约定凯旋归来时就上门提亲。 可现实,却是女方十分详细地询问了瘟疫的情况。但很遗憾,锦衣卫的密报里并未提及症状。 谢玄英道:“不必担心, 陛下已经命太医院精选医官, 赴山东救济。户部也已筹集药材下发各地。” 瘟疫不分穷富贵贱, 是以朝廷的动作还算迅速,应对也勉强合宜。 程丹若松口气,想想道:“疫病传播, 无非是水源、饮食与接触,记得别喝生水,别吃生食。” “我会多加小心。”他说,“还有吗?” 程丹若张张嘴,又闭上:“我回去写个急救的条子给你。” 谢玄英立即应下:“再好不过。” 然后……四目相对, 没话题了。 程丹若:“那我先回去了?” “皇城禁地, 不要乱走。”他伸手,扯住她肘部垂落的衣料,“这边。” 程丹若不解道:“去哪儿?” 他轻轻白了她一眼:“你来西苑干什么?” 程丹若:“?你叫我过来的。” “你往这边走, 也是我叫你来的?”谢玄英反问。 她镇定道:“我迷路了。” “是么,”他说,“我带你找会儿路。” 程丹若登时安静下来,顺从地跟上他的脚步。 谢玄英在皇宫长大, 而皇帝是决计不会满足于御花园散步的, 太液池才是皇帝真正的后花园。 而在西苑,总是有各式各样的活动, 端午赛龙舟, 中元放河灯, 甚至还栽了大一片莲花,夏末的时候挖莲藕。 他对这里很熟,知道什么路上没有人,能够躲开别人的视线。 今天,御驾未临此地,太监们都忙着自己的事。 “那边在训鸟。”两人藏身在树后,谢玄英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抬头,湖心亭那边有一群银羽毛的鸟。” 她情不自禁地抬首细看。 “那个是灰喜鹊,叫声很好听。陛下游湖的时候,太监们会把这些鸟赶过去,跟着龙舟飞。”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偶尔不甚清晰,但传进耳朵里,却比平时更有存在感。 “看岸边,荷叶旁边,头上有花冠的。知道那是什么吗?” 程丹若:“戴胜。” “它们漂亮又好训练,西苑有很多。”谢玄英左右瞧瞧,确定四下无人,轻轻吹了声口哨。 休憩的戴胜倏地抬起头冠,朝这边飞了过来。 程丹若不由失笑。 此时,湖里驶来一艘小舟,往湖心游去,她问:“那是谁?” “太监在喂鱼。”谢玄英道,“他们只往船影里投食,这样龙舟来时,下面的鲤鱼就会主动跳出来求食,看起来就和跃龙门一样。” 程丹若:“……” 接着,他又和她说了一些宫闱秘闻,比如接下来,皇帝可能会驾幸万岁山,宫里要开始做皮衣了,让她记得准备好银钱,不然冬天上差会受大罪。冬天宫里还会斗鸡,小太监们拿这个做外快,千万不要上他们的当。 林林总总关照好些,最后,不得不提到荣安公主。 “荣安快嫁了。”他说,“你……离她远些吧。” 程丹若... 分散在风景上的思绪收拢,诧异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谢玄英却垂下眼睑,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些日子,他一直没进宫,除却避开荣安,也是忙于调查:几番周折下,从象房的小宦官口中问出了在意的事。 荣安身边的奶娘,曾派家人讨要过一只白猫,与雪狮长得极其相似,时间就在赏梅宴前后。 而嘉宁郡主所言的生石膏,也被惠元寺的僧人证实了。 他无法为荣安辩解,也不能辩解。 只好道:“皇后娘娘去得早,陛下又颇多宠爱,她难免有些骄纵,行事不分轻重……” 程丹若安静地听着。不需要问,他话中的无力已经证明了太多,而按照古人亲亲相隐的观念,他肯和她说到这个地步,已经殊为不易。 毕竟是嫡亲的表兄妹。 “不必说了。”她理智开口,“我都明白,多谢你。” 谢玄英抬眸看向她,良久,别过脸:“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我辜负了你的期望。”他说,“我知道她做了什么,却不能告诉陛下。” “说了也没有用,鲁王残暴,还不是好好的?”她淡淡道,“我早就不信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了。” 谢玄英诚恳道:“我会找机会教她,让她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能做。” “还是别了。”程丹若心中警铃大作,“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她接受韩郎,你再关心她,功亏一篑。” 谢玄英一怔:“什么接受韩郎?” 程丹若:“……没什么。” “之前是你?”他却飞快转过弯来,想通前因后果,“不是尚宫?” 程丹若一时说漏嘴,只好承认:“对,是我算计了你表妹,让她吃了些苦头,不行吗?还是说,她要打我,我还得谢主隆恩?” 后半句多少带了些讽刺。 “荣安是该好好管教。”谢玄英觑着她的脸,心惊肉跳,生怕看到红肿,“你没事吧?她打你了?” “没有。” 话虽如此,她却失去了游玩的兴致,转身往回走:“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 “西苑门有太监守着。”他及时拉住她的衣袖,“没有我,你怎么出去?” 程丹若:“就说迷路了。” “私自行走,小心宫正罚你提铃。”谢玄英吓唬她。 程丹若:“那关你什么事?” “我带你进来的,总要送你出去。”他握住她的胳膊,“别走那边。” 提铃是苦差事,能不被罚,还是别被罚的好。程丹若略微冷静,因荣安公主而生的迁怒消散不少,不挣扎了。 谢玄英瞧她脸色回转,方才试探道:“不生气了吧?荣安做错事,你生我的气干什么?” “我没有。”她牢牢闭上嘴巴,提醒自己慎言,“噢,还未多谢你。” 他:“怎么谢?” 程丹若不解:“啊?” “你不是要谢我?” 她:“……你要怎么谢?” “算了。”谢玄英不动声色,“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 程丹若白他一眼,懒得再搭理。 真是的,就算再美,十八岁也只是个高中生。 ... 不和他计较了。 快到西苑门,两人分头行动。 谢玄英去引开守门的太监,她趁机溜出来,若无其事地回到御用监。皇宫的御用木匠手艺过人,等到天色擦黑,架子已有雏形。 她实验一回,确认可用,才交由他们打磨、雕花、上漆。 “明天一早准做好。”木匠胸脯拍得震天响。 不能在外过夜,程丹若便赶在宫门落锁前回去,赶不及去安乐堂,干脆去库房里挑药材。 如果说,女史只是负责炮制辨认药材,掌药负责管理药材,那么典药的职责就是管理药库,并记录文书。 她可以翻阅账簿,查询每年的药材出入情况,清晰地知道库房里还有什么。 挑药材变得十分方便。 程丹若选了几样常用的药材,在账目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翌日。 她忍着困倦出宫,检查了御用监的作业,十分满意,带走回到光明殿复命。 皇帝正在开小朝会,她在后面的茶房里等了一个多时辰,才被召见。 谢玄英被留堂,正与皇帝说话。 程丹若熟悉地进殿请安。 “起吧。”皇帝精神奕奕地问,“东西做好了?” “是。”当着帝王的面,还是老实做事,程丹若没有卖关子,示意小太监将架子搬上来,“就是此物。” 皇帝看到光秃秃的木头架子,不过下面一个底座,上面一个木架,以一根雕成松树的手杖相连:“就凭这个?” “是。”程丹若看了看石太监,问,“能请石公公一试吗?” 石太监看向皇帝,皇帝摆手,示意他去。 程丹若将提前准备好的宽袍抖落,套在木头架子上,遮住上层的坐垫。等石太监坐上去后,将袍子交给他系好。 这已经能看出雏形了。 宽大的袍子遮住了屁股底下的坐垫,手再扶住拐杖,盘膝而坐,整个便好似浮空坐在假山上,疑似神仙下凡。 皇帝有种被愚弄的无语:“竟这般简单?” 程丹若道:“臣不敢说,贼人的机关必是如此,但利用此法,便可够制造出浮空的错觉。相信大抵是同样的道理。” “也是,民间戏法,说穿了不值一提。”皇帝一面说,一面打量着石太监。 哪怕提前知道了机关所在,乍看上去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像那么回事。 愚夫愚妇上当,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玩笑:“大伴感觉如何?”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石太监说,“老奴是一动也不敢动啊。” 程丹若道:“要在百姓跟前表演,机关须轻巧,故以木质为上,因此也必须是苗条的年轻女子,否则容易摇晃。” 皇帝点点头,倏而好奇:“你怎会这些把戏?” “臣年幼时,曾有一游方老道乞食,我给了他一碗水和一个馒头,他便教我二三把戏,权做玩耍。”程丹若不卑不亢道,“江湖小道,不登大雅之堂。” “也颇有野趣。”皇帝沉吟,“说来,惠元寺的痢疾是你治好的?” 程丹若心中一动,垂首道:“宫人的病是我治的,安小王爷是太医之功。” 皇帝缓缓点头,目露思量之色:“我记得,... 你还会治箭伤?水准如何?” 程丹若迟疑片时,大胆一次:“尚可。” “当真?”皇帝笑了,“治好一回可不算。” 谢玄英适时开口:“陛下,程典药确实擅长治外伤,臣于盐城遭袭时,家中护卫全赖其整治,有一人腹破肠流,也被她救了回来。” 他没有提钱明的断肢重续,程丹若倒是松口气。 断肢再续听着厉害,要再成功却非易事,万一皇帝让她表演一次,治不好可就糟糕了。 皇帝有些意外,但没有追问,看了他一会儿,倏而道:“程典药。” “臣在。” “鲁王太妃受惊,朕欲派人慰问赏赐,你可敢往兖州一行?”他问。 谢玄英心头震颤,忍不住抬头,慰问王太妃之事,找太监不行么?怎么忽然想起丹娘了。 但程丹若已经毫不犹豫应下:“愿为陛下分忧。” “很好。”皇帝摆摆手,“退下吧。” 程丹若躬身退出。 她走了,谢玄英才敢开口:“陛下,程典药毕竟是女子,让她去山东……” “她许有大用。” 光凭治外伤、懂瘟疫、知幻术中的任何一点,皇帝都不会考虑用她,但她恰好都懂一些,那么,派去慰问鲁王太妃就再合适不过了。 毕竟,过去也有女官随藩王之国任事,教王宫女的先例,皇帝选择她并无开先例的顾虑。 考虑到鲁王妃自杀,长媳被杀,太妃年老,一个女官代为主持王府事,体现天家亲情,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但这并不是短短片刻间,皇帝思虑的主要内容。 “我问你,”皇帝瞅着谢玄英,“两地调兵要多久?大军拔营要多久?行军又要多久?你等他们,黄花菜都凉了。” 谢玄英愣住。 皇帝:“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臣明白了。”来不及思虑程丹若的安危,谢玄英专注于应付帝王,“我会先护送程典药去兖州,查明情况,再与大军会合。” 停顿少时,惭愧道,“臣无能,竟要陛下为我操心。” 皇帝眼带欣慰,口气却颇为淡然:“朕也只能点拨你这一句了。此去,还要靠你自己啊。” “定不负陛下厚望。” 章节目录 第108章 在路上 向命妇传旨的工作, 原本属于尚宫局的司言。她们是最常出宫的群体,有时是太后赏赐,有时替贵妃传话, 而接待的人家, 一定不会吝啬塞点好处。 简而言之, 油水不少,还是合法收入。 但程丹若截胡了这趟活计,却无人嫉妒。宫中消息灵通, 谁不知道山东现在有叛军,鲁王还被死了? 洪尚宫叫她过去,欲言又止半天,摇摇头,一针见血:“我看, 就算我想拦,也拦不住你。” 程丹若道:“多谢尚宫关怀,我愿意去。” “你还年轻。”经历过荣安公主一事,洪尚宫摸清了她的脾性,不再为避嫌而故作冷淡, 推心置腹道,“宫中岁月漫长, 差事又不多,何必急于一时?” “我不是为升官。”程丹若清醒得很,“一年升两次, 若非王三娘煊赫在前,怕是早就树大招风了。” 洪尚宫问:“那是为什么?” 程丹若静默片刻, 慢慢道:“宫中富贵安逸, 女官生活虽辛劳, 但太后慈和,贵妃贤明,日子不算难捱。” 一朝的宫女有一朝的命。 遇见暴虐的帝王,宫人说死就死了,人人自危。但本朝的宫人命不坏,日子过得还可以。 她运气不错,或许能够平安终老。 “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程丹若顿顿,反问,“尚宫是名门之后,大家遗孀,原也能安闲度日,为何要进宫来呢?” 洪尚宫出身于河南洪氏,乃是一地豪族,所嫁的丈夫亦是本地的名门望族。照理说,她就算孀居,有娘家撑腰,婆家也得尊敬着,不会多磋磨。 但她好好的日子不过,跑来当女官,没有强烈的人生目标是不可能的。 果不其然,洪尚宫听到这个答案,沉默了。 半晌,叹道:“罢了,你自己小心些。” “倒是要求尚宫一件事。” “你说。” 程丹若道:“我很喜欢安乐堂的差事,请准我安排人接手,待回来继续办差。” “这我可以答应,左右除了你,无人贪恋安乐堂的活计。”洪尚宫说,“如今你掌着药库,不必多顾忌,备些药材带走。山东瘟疫横行数月,药材怕是有钱也难买了。” 程丹若点点头:“是。” 从洪尚宫那里出来,她又马不停蹄地去安乐堂安排。 数月经营,即便是乐嬷嬷这样的奸猾偷懒之辈,也已服帖乖觉,与众宫婢、宦官一道垂首立于庭中,等待训话。 “我不日将去山东,大约有数月不在宫内。”程丹若道,“安乐堂诸事,将有新女史代领,吉秋协管。” 她选的代班女史,是学生中学习速度最快的一个,已经会把脉了。而吉秋自最初便协理杂务,能帮忙处理大部分事宜。 “但凡有病人送过来,按照我说的,先切脉,不严重的开药,严重的带上被褥住下,除却胃部不适的,一日三餐的清粥小菜不要克扣。 “凡是呕吐、腹泻不止的,每日必须让他们喝盐糖水,有人高热不止,记得为他们敷冷帕子降温。所有病人的器具都必须于沸水中烧一刻钟。 “负责倒恭桶的,处理病人秽物的,必须带上面巾,事... 后认真洗手,皂角和羊油都从账目上走,但不可私自带回去用,每月定例就这么多,谁私藏了,其他人都没得用,要是生了病,你一辈子都要背上罪孽,念再多经都没用。 “病人的钱,该收的可以收,不该收的管住你们的手,有命挣钱,你最好也有命来花。 “……所有事项,我都写在纸上了,一会儿吉秋贴在厅里,大家务必牢记。” 程丹若林尽量全面地关照一遍,能听得进去多少,就全看天意了。 安排完安乐堂,她就要给自己准备行囊。 自用的药物倒是好说,最棘手的几种疾病,抗生素多少有效,主要准备的是以备不时之需的急救药。 最重要的:止血药、绷带、酒精棉、麻药。 止血药、麻药都有现成的方子,程丹若闲来无事,就会调配一个,用买来的小兔子做实验,看哪个效果好。 酒精提取的却不多,一来,宫中买酒很贵,二来么,蒸馏实验磕磕碰碰,不是特别成功,迄今为止只有一小瓶。 瓷瓶易碎,随身携带酒精也不安全,她便买来棉布,裁剪成小块,洗涤烘干后浸泡酒精,做出一瓶酒精棉。 这些东西都被她放入结实的药箱,铺上薄棉絮防震。 然而,药物虽然珍贵,此行却有更珍贵的东西。 ——圣旨。 脑袋可以丢,圣旨不能丢,不然还是先自己丢脑袋比较好。 此外,她必须带上官服,读圣旨的时候用,暖手炉、皮袍、斗篷、风帽全都不能缺,大冷天出差,就得做好防寒准备。 忙活三天,就被催着出发了。 女官出行坐青幔轿或车,和六品以下的官员家眷差不多。 但舒适度么……只能说还行。 皇宫派的公车质量不差,装饰简单但用料扎实,还加了一层青绢衣作为女官的特别恩宠。 就是光线不太行。 天气渐冷,帘子为挡风,做得十分厚实,里头昏暗一片。 程丹若耐心在车内坐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已经出了皇城,立刻掀起一角,通过缝隙观察外头。 外头的建筑有些眼熟。 她正疑惑,忽然间马车一拐,拐进了一个胡同,逐渐停下。 喜鹊捧着一个包袱候立着,见车停下,忙不迭地递过大包袱,靠近车窗。 “三姑娘。” 程丹若撩起帘子,这种马车都有两层,外头的窗纱防尘虫,里头防风:“义父义母有什么吩咐?” “老爷说,让姑娘此去多小心,包袱里是夫人预备的吃食与药材,让姑娘一定要好生照顾自己。”喜鹊快言快语地传达。 程丹若心中一暖:“我知道了,替我叩谢两位老人家。” 喜鹊问:“姑娘有什么话要留吗?” 程丹若摇摇头:“回去吧,就说我一切都好,请义父义母不要牵挂。” “是。”喜鹊福身后退。 马车重新走动起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马车驶过城门,进入京郊区域。 建筑与人烟骤然减少,大片田亩映入眼帘。勉强算平坦的官道上,能看到许多来回的百姓,他们皮肤粗糙黝黑,或是挑着扁担,或是坐着骡车,风尘仆仆,全都是黯淡的色调。 ... 看见被护卫拱卫的马车,他们不约而同地远远避开,只有少数衣着整洁的人会多瞅两眼。 马蹄声不断,扬起无数尘灰。 她不得不放下帘子,免得吃一路灰。 京城附近的路尚算平坦,坐在车厢里也还能忍受。程丹若百无聊赖地拿出线,开始打结、打结、打结。 例行练习结束,再看两集瘟疫的网课。 然后……只能发呆。 进京时,还能和晏鸿之聊聊天,下下棋,现在她独坐车中,除了发呆打盹就没别的事情可以做了。 好不容易熬到中午,车子停在了路边的长亭。 程丹若迫不及待地撩开帘子,看见侍卫们下马歇息,便也下车活动筋骨。 茫茫田野,隐约可见一些村庄人家。供行人歇脚的亭子旁边,支着两个茶棚,一个卖茶,一个卖热糕饼。 谢玄英正在喂马。 他的那匹马真不是一般的好看。 “程姑娘。”曾同行的李伯武走过来,手提着一个茶壶,“可有杯盏?” 程丹若立即道:“有。” 她取出一个扁壶,外层裹着一层棉絮保温套隔热:“倒里面吧。” 李伯武给她倒了热水,又道:“荒郊野外没什么饭庄,只有几样酥糕。” “不要紧,我能吃。”她并不挑剔。 “好。”李伯武应下,每样都买了一些来。 程丹若吃着热腾腾的肉包子,总觉得他比在江南时小心周到得多。 是因为她现在算是皇家公务员,这才尊敬了起来? 李伯武常年在外行走,经验丰富,很快安顿好了众人,然后也不忙着吃饭,同几个眼生的侍卫寒暄聊天,没一会儿就传来阵阵笑声。 程丹若立在车旁的阴影里,观察他们。 这群人有她眼熟的,是以前相处过的谢家护卫,但人数不多,只有二十个,另外三十多人都是穿着甲胄的军士。 郑百户也在其中。 此外,有四个年轻力壮的宦官守在另一辆马车旁,他们是内承运库的太监,负责押送皇帝赐予王太妃的赏赐。 他们没有程丹若那么好命,独坐一辆车,四人挤在一起说话,表情都很平淡。 歇息了半个时辰,马儿喝了水,吃了饲料,重新出发。 下午的路程比上午更枯燥。 程丹若干脆打了个盹,补觉恢复精神。 约莫下午四点多,燕台马驿到了。 作为京城附近的驿站,此地一向人满为患,驿丞接了程丹若的驿符——这是免费住驿站的专有信物,写明她的工作单位、目的地和此行的差事。 一个六品女官,当然不值得在意。但驿丞迎来送往,眼睛极其毒辣,见跟随的侍卫一个个刀剑齐备,衣着精良,不是善茬,就知道没那么简单。 他尽量腾了几个好房间出来,供他们居住。 一行人迅速分配,太监们住一间,程丹若住一间,谢玄英住一间,几个领头的百户和李伯武等,两、三人合住一间。 然后,喂马,点菜,搬行李,铺铺盖。 程丹若正在整理床铺,谢玄英敲响了她的房门。 ... 她开门:“怎么了?” “有事商议。”他道,“能来一下吗?” 程丹若拿起旁边的小包袱,里面是圣旨,上厕所都不能放开:“当然。” 谢玄英转身带路。 他的房间里,已经坐着三个人,一个是李伯武,一个是郑百户,还有一个面生的军官。 “这是吴千总。”谢玄英简单介绍,“有些事要同大家商量。” 吴千总很客气:“将军请说。” 谢玄英领兵出征,自然不能再用原来的官职,皇帝给他提了一等,为参将。这多是分守一路的将官,虽无品级,但惯例是在总兵、副总兵之下的第三位。 山东目前的总兵是抗倭的昌平侯,副总兵是都指挥使,这个头衔已经很能说明皇帝的暗示了。 吴千总是神枢营的中级军官,皇帝找人的时候,随便挑了个履历还行,又没有明显后台的,就挑中了他。他也很清楚,自己算是副手,不可能对着干。 “此去兖州,我希望秘密行事。”谢玄英开门见山,“贼寇既然敢绑架鲁王,若被他们探听到我们的行踪,许有异动,不便我们查探情况。” 吴千总本来就是这么想的,直接说是朝廷派去的,被盯上就麻烦了。 “您说的是。”他一口应下,“我们不如乔装打扮一番,冒充商队赶路。” 章节目录 第109章 刀与马 乔装打扮得到众人一致同意, 但怎么办,大家各有想法。 李伯武道:“商队须有大量货物,我等也不似行商之人。依我看, 还是扮作官眷探亲更合适。” “也是。”吴千总毫不坚持,附和道,“这样是更妥帖一些。” 他们讨论时, 程丹若知情知趣,只旁听, 不插嘴, 等他们敲定细节,她才试探着问:“那,我扮作男子行事,是不是更便利些?” “不可。”X3 她:“为何?” 李伯武说:“全是精壮男子,必惹人警惕。” 郑百户说:“有女眷更易取信于人。” 吴千总说:“您有皇命在身, 如何能委屈?” 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程丹若只能点头认了:“那要怎么扮呢?” 李伯武道:“这倒不难,您与公子扮作探望舅家的兄妹就是。我等皆是护卫。” 程丹若疑问:“你们见过谁家小姐不带丫鬟的?” 众人:“……” “你们希望有女眷取信于人, 确有道理。”她委婉道,“但独我一人, 怕是更为奇怪。” 她说得有道理, 李伯武略作迟疑,看向谢玄英:“公子说呢?” 谢玄英道:“程典药所言有礼, 我们扮作探亲的兄弟就是。再挑两个岁数小的当小厮, 别叫人起疑心。” “是。” 他继续往下说:“虽然贼寇主要活动在青州府, 但无生教在山东多年, 各地都有他们的教众, 须多加小心。” 吴千总这才问出最关心的事:“贼寇兵力有多少?聚集在何处?” “敌寇的势力主要有三, 两股响马,本是青州的贼寇,皆有上千马贼相从。打下蒙阴后,无生教有数万教众,主要在沂水一带聚集。” 谢玄英说:“具体如何,还要等我们到了山东再做打算。” 他没有多解释,其他人也不问,各自思量片刻,陆续点头应下,好像心里已有腹稿。 唯独程丹若两眼一抹黑,只暗暗记下地名,准备回去看地图。 奔波一天,会议持续时间不长,说完要紧的就散会。 程丹若也回到自己房间,和衣睡下。 驿站的床不太好,还有股气味。半夜时分,她短暂惊醒过一次,侧耳听半天,确定是窗户有点问题,风吹进来的响动,这才又迷糊睡去。 次日,继续出发。 程丹若发现,他们并不是马上就开始换装,今天先卸了甲胄,只做护卫打扮。离开固节马驿的时候,又多出两个机灵的小厮,等到过了汾水马驿,太监们开始贴上假胡子,像是中年管事。 但虽说是扮作兄弟,谢玄英却不曾坐车,一直骑马同行。 直到这日,刚进山东地界,下雨了。 雨不大,丝丝缕缕的,就是烦人。 李伯武犹豫了下,劝道:“公子进马车避避。” “哪就这么娇气了。”谢玄英正想拒绝,忽而瞥见郑百户的油衣有一部分颜色变深,显然有雨水洇进去了。 时下的油衣皆是以绢丝为料,涂抹桐油制成,价格不菲。这件衣服的油面破损才会潮湿,怕是已经有些年头的旧物。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队伍停下,同时轻轻拉动缰绳,胯-下的骏马便轻快地放慢脚步。 “谢郎?”众人... 又唤回平日的称呼。 谢玄英下马。 其他人不解其意,也纷纷下马。 只见谢玄英解开自己身上的杭绢油衣,披到郑百户身上,但并不刻意宽慰,寻常对众人道:“荒郊野岭,没有避雨的地方,诸位再坚持一下,遇见村庄再歇。” 郑百户略有尴尬,又有些感动,推辞道:“公子不必如此。” “秋雨寒凉,易得风寒。”他道,“我们需要尽快赶路,莫要推辞。” 郑百户道:“可公子你——” “兄长请上车吧。”程丹若适时揭开帘子,免去他们的推辞,“雨天的晚上来得早,赶夜路就不要了。” 她所言在理,谢玄英迟疑片时,点点头:“冒犯了。” 遂掀开帘子上车。 马车十分宽敞,容两人乘坐毫无问题。 其他人又重新上马,继续赶路。 程丹若拿起风炉上的茶壶,递给他一杯热姜茶。 “多谢。”他接过来,一口气喝下半杯,狂风与冷雨带来的寒气消散不少,手脚也有知觉了。 程丹若撩开帘子,往外觑了眼,道:“路变难走了,能准时到驿站吗?” 古代的路都是土路,哪怕是官道,下雨天也泥泞得不行,且视线受阻,速度不得不慢下来。 谢玄英瞥她眼,道:“可能会有些晚,不过我们人数众多,又有刀剑,就算是狼群也不敢来,没什么好担心的。” 程丹若点了点头,却又问:“无生教在乡间信徒多,还是在城里信徒多?” 谢玄英道:“多为乡间愚民。” “他们是怎么发展信徒的?”她等了好几天,才有机会单独和他说话,正好雨声密集,能挡住她的声音,“乡野之地,是不是有许多人信他们?” 谢玄英回忆片刻,回答道:“无生教常以小恩小惠收买民众,例如施药,亡者超度,劫富济贫,乡民愚昧,多信之。” “朝廷不能履其能,自然有人代而取之。”程丹若不以为然,却又问,“劫富济贫是劫什么?” 谢玄英道:“财货。” “那他们成不了气候。”程丹若的口气中,透出一丝放松和失望。 谢玄英同意她的结论,但好奇:“你就这般肯定?” “施药是解一时之困,治一人之病,超度亡者不过是给予心灵安慰,不曾真正救百姓之急。”她说,“劫富济贫,如果是分富人之田,那就比较麻(对)烦(路)了,财货而已,来去匆匆,百姓无田,怎么能死心塌地跟着他们呢?” 无生教以宗教起家,可信徒和起义军不是一回事。 “信徒能悍不畏死,却不能坚持到底。毕竟,真空家乡太过遥远,若有饭吃,有衣穿,百姓有什么理由为了虚幻的来生而赴死呢?” 程丹若说着,彻底放弃了跳槽的打算。 连分田的口号都提不出来,蹦跶不了多久。 谢玄英:“……”他不知道哪里不对,但就是哪里都不对。 “鲁王呢?”她压低声音,几若耳语,“陛下欲册鲁王孙为世孙,鲁王若还在世……” 他板起脸:“这是你能知道的吗?” 程丹若本来也就问问而已,见他变脸,立即客气道:“那我不问了。” 谢玄英招招手。 她附耳过去。 “鲁王已被贼寇所害。”他只用气音,吐息扑在... 耳廓里,热热痒痒的,“明白了吗?” 程丹若微微颔首。 “到兖州后,你只管在王太妃身边待着。”谢玄英低声道,“鲁王无用,他们不会再冒险去绑妇孺。假如形势不对,我会派人送你和王太妃立即上京。” 停顿少时,道,“对了,手。” 程丹若:“?” 他摇摇头,好似拿她无奈,主动拉过她的手,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物,扣在她的手心里:“拿去防身。” 掌心触到冰凉。 程丹若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马上就被他递来的匕首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一把铜制的侍女匕,手柄是美人侧像,眼睛和发冠上镶嵌着细小的宝石,漂亮得不张扬。 抽开刀柄,是约二指宽的刀刃,寒光一闪而过,血槽深深。 “多谢。”她想拿走,手却没能挣脱。 “此刀锋利,须小心存放。”他绷着脸孔,好像她同意才肯把匕首给她,“记住了吗?” 程丹若点头。 他这才松开。 她直接塞入衣襟,收于袍内的暗袋。 谢玄英:“……”就算是男装,这么撩开衣襟也很不妥吧。 算了,反正也没有别人。 紧赶慢赶,终于在天色擦黑时,到达住宿的安德马驿。 这次,他们用的驿符就不是程丹若的了,而是顺天府的,无名无姓,属于官员拿来赠送给亲朋好友的礼物——再说直白点,增加百姓的负担,因为驿站的费用摊派进当地的税收。 但世风如此,也无可奈何。 李伯武经验老道,立即吩咐驿丞煮姜汤来。驿站也乐得挣外快,应得爽快,很快端来一锅姜汤,分发给众人。 护卫们喝姜汤,又叫热水泡脚驱寒,房间里喧闹得很。 程丹若被吵得厉害,也不想在满是男人叫喊声的环境下换衣服,干脆到后院去看马。 谢玄英居然也在,正给自己的马儿梳毛喂草。 这匹马不同于常见的蒙古马,头细颈高,体型纤细,肢体强健,鬃毛浓密,走在街上和其他马一比,好比兰博基尼和大众的区别。 “这马可真漂亮。”她终于忍不住,“它叫什么名字?” 谢玄英瞅瞅她:“你猜。” 程丹若看看马儿黑色的皮毛,犹豫道:“黑美人?” “俗气。”他难得嫌弃。 “黑珍珠?” 他:“再想想。” 程丹若开动脑筋,古人叫黑色的马为骊,那么……“骊珠?”她觉得这次稳了。 然而,谢玄英只是波澜不惊地看了她一眼,公布答案:“冬夜雪。” 她:“?” “鬃毛这里有一点白色。”他说,“似冬夜初雪。” “好名字。”吴千总披着蓑衣过来,赞不绝口,“这是西域那边进贡给陛下的马吧?” 他打量着苗条俊秀的黑马,仔细看它的牙齿和体态:“这马岁数不大,咦,还是母马?” “母马?几岁了?”郑百户也提着刷子和桶过来,预备给马洗刷,“进贡的马可是很少有母的。” 谢玄英抚摸着马儿的面孔:“不是纯血,但... 杂得很好。” 进贡上来的好马,多是纯血公马,母马为保证血统,鲜少外流。但他这匹冬夜雪是杂交马,体格像母亲,矫健灵活,毛色却肖似父亲,也继承了耐力,除却血统不纯正,无可挑剔。 但他不需要一匹纯血马来彰显高贵。 血统有什么要紧的,马好就够了。 “就算不是纯种的,也很难得了。”吴千总犹豫片刻,腆着脸问,“谢郎,能不能给我——” “欸,你们可就别痴心妄想了。”李伯武也来了,笑道,“我家公子最宝贝这匹马,平时连摸都不许人摸。” 程丹若伸出的手就僵在那里,十分尴尬:“我就……摸了一下……” 马不能随便摸吗? “这是母马。”谢玄英说,“你可以摸。” “没错。”李伯武刚没瞧见她的动作,闻言赶忙找补,“马就和女人一样,只是不能给别的男人碰。” 谢玄英:“李护卫!” 程丹若却没生气,反而问:“碰了会怎么样?杀了吗?还是送给别人?” 李伯武顿住,不敢贸然回答。 “胡说什么。”倒是谢玄英镇定得很,活似什么也没听出来,自然地回答,“错不在马,何故杀之?” 程丹若笑笑,却不再作声,只出神地望着远处。 雨声沥沥,天地间雾气蒸腾,像一锅沸腾的开水。 有诗说,“天地似熔炉,众生皆煎熬”,多么准确啊。 “世妹。”谢玄英侧身,假装给马儿梳理鬃毛,压低声音道,“马厩脏得很,你回去吧——有机会,我教你骑马。” 程丹若讶然:“你怎么知道我想学?” “你都写在脸上了。”他微微弯起唇角,“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呢。” 章节目录 第110章 见与闻 程丹若等人的行走路线是这样的:北平府—河间府—东昌府—兖州府。 这条路, 如果坐船会便利很多,但他们一行人均有马,又希望能够切实看一看山东的境况, 故走陆路。 今天他们歇的地方,是高唐州的鱼丘马驿。 情况出乎预料,来往的商人并不少, 驿站附近做生意的人家亦不见得关门,百姓的面上看不见太多战争的阴云。 李护卫和商队搭讪, 询问他们自何而来, 听说是济南来的,赶忙问:“如今济南府情况如何?” “诸位是在担心无生教吧?”商人笑了笑,满脸理解,“那是在青州,济南还好好的, 就是米价涨了。” “米价从去年就开始涨了,今年涨得更厉害。”同行的人说,“好在济南、济宁都有粮船, 勉强过得去。” “青州就不行了,不然无生教怎么造反呢。” “听说登州那边还在打倭寇。” “旱涝一起, 流年不利啊。” 商人们南北往来, 消息灵通,赶了一整天的路, 在驿站吹吹牛, 指点江山, 也算是精神放松了。 李伯武一边替他们倒酒, 一边旁敲侧击, 收集到了不少信息。 “东昌、济南都还算稳定, 百姓不曾大量投奔叛军,但民间信仰无生老母的多了起来。”他总结信息,“商人身上都带着无生老母的画像,以防不测。” 谢玄英问:“青州是什么情况?” “逃荒者甚众。”李伯武叹气,“有个商人新买了一婢女,十四五岁,只要八两银子。” 程丹若微微拧眉。 古代的人口买卖中,最值钱的就是育龄女子,尤其是十五岁上下,能生育又还年轻的女孩,价格通常不会低于十两,长得漂亮或者有才艺的,能卖到二三十两。 八两银子,可见百姓已经开始卖儿卖女了。 果然,第二天行走在高唐州,已经能看到小规模的流民。 但令程丹若欣慰的是,流民虽然拖家带口,衣衫褴褛,却不到啃食草皮,饿殍遍地,甚至易子而食的地步。 沿途有富户赈灾,虽然都是清可见底的米汤,但聊胜于无,总归给了人希望。等到达济南府时,情况更“好”。 人牙子堂而皇之地挑选小孩,以低价买走,充实货源。年青男子则被豪族大户招走,他们会给流民一碗饭吃,一个安身之地,从此,成为世世代代替他们服务的奴婢或佃农。 假如抛开个人感情,程丹若必须承认,山东的情况不算坏。 山东有黄河与大运河两条交通动脉,哪怕本地粮商囤积粮食,但只要外地有米粮流入市场,百姓们总能买到一些粮食果腹,勉强还能过。 周边地区在努力消化难民,分担天灾与战争的压力。 夏朝气数未尽。 进城门时,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喊一声:“开仓放粮了。” 轰,城外几千人的队伍一下混乱,甚至出现踩踏与斗殴事件。但无人在意,男女老少互相扶持,拼命往传来声音的地方喊。 “不要挤,打人的不给发。”里面有人吆喝。 骚动总算小了一些。 进了... 济南府,城中井然有序,店铺照常开张,除了米铺门口排着长队,而店员懒洋洋地靠在门扉说,指着牌子说:“卖完了,明天赶早吧。” 有人怒问:“每天就卖一百斤米,谁买得到啊?” 店员掏掏耳朵,无所谓道:“爱买不买。” 程丹若等人在城内暂住了两天,补充消耗的物资,并打探都司的情况。这次谢玄英的顶头上司,是山东都指挥使蒋毅。 他出自武官世家,父亲为卫所指挥同知,与父亲一道在陕西作战,多有功勋,父死后继承其位,又因表现出众,升任指挥使。 说起来,他与谢家是有些瓜葛的。 靖海侯谢云因抗倭有功,获封侯爵,但并不是只打过倭寇。晚年也曾与其子一道北上,驱除鞑靼。那个时候,蒋指挥使的父亲,就是谢云的下属。 谢云死后,蒋家虽不算谢家旧部,但一直与靖海侯保持往来,逢年过节,总不忘记送几车土仪。 如此,蒋毅才能顺利获封指挥使,成为山东最高军事长官。 因而理论上来说,谢玄英来到济南,大可以光明正大入都司府,蒋毅肯定比江苏的徐指挥使对他客气。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理由挺简单的。 蒋毅这人过于会来事儿,很早就管谢二叫“小侯爷”了。 谢玄英虽不至于怀疑他会害自己,但怕他有所隐瞒,决意先观察一下他的行事作风,再做判断。 然而,李伯武打听一圈,却说蒋指挥使不在济南,出兵平叛去了。 谢玄英说:“他应该去了东平。” 山东西南部的兵力,主要依靠东昌府,兖州府的济宁州和东平州等地的卫所,而从地形来看,贼寇想要占领济宁,就必须走泰山-蒙山以南的区域。 考虑到叛军会重点占领大城,劫掠财货,那么下一站极有可能是曲阜。 占领曲阜,离济宁就很近了。 集兵于东平,对叛军来说是不小的震慑。 谢玄英很想知道叛军的动静,可惜,济南府除了战事将来的阴云,打探不到更多的信息。 他想了想,说:“我们还是尽快去兖州。” 济南到兖州的官道,几乎是一条笔直向南的线,大约七天的脚程。 程丹若终于来到了出差的终点站。 该打听的消息,一路上打听得差不多了。有的事,谢玄英没有瞒她,有的却没有同她明言,她倒也不在意。 平叛这事,说到底与她没有干系。 别看演义小说中的英雄,出入战场威风无比,一将功成万骨枯,普通士卒能在战争中活下来,就已经非常了不起。 只是没想到,进鲁王府的前一天夜里,谢玄英单独敲开她的房门。 “你知不知道鲁王府的情况?”他开门见山。 程丹若道:“知道的不多。” 他点头,耐心解说:“先帝总共有四位兄弟,齐、献、鲁、丰,承王和安王都是先帝的叔父。” 程丹若飞快记忆。 上一代人的长幼次序如下:先帝、齐王(今上生父)、献王、鲁王、丰王(丰郡王的祖... 父)。 “鲁王性情残暴,虐杀妻妾,本有三子二女,长子、长媳被杀,二子残疾,很早过世,三子幼年早夭,长女出嫁,如今听说只有一个小女儿还在府中。” 谢玄英慢慢道:“你需要见的是鲁王太妃,她今年也该七十多了,精神恐怕不太好,但既然听闻鲁王被绑时无事,想来还能撑一段时日。” 程丹若应了一声,问道:“你想我做什么?” “叛军绑走鲁王一事,我总觉蹊跷。这几日沿途打听了一下,鲁王好炼丹,兖州府曾经僧道颇众,因无生教造反,怕被连累,方才少许多。”他说,“我想弄清楚,叛军进攻鲁王府,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程丹若立时应下:“我试试看。” “还有,”他斟酌道,“王府护卫不足,我会给你留二十个人,但有不妥,你立即说服王太妃,动身去济宁。”怕她害怕,忙压低声音,解释说,“济宁依傍运河,常有官船上京,人、粮、武器均备。” 程丹若默默点头,忽然记起一事,将药箱递给他:“里面是药物,如何使用,我都写在夹层的簿子里,你记得看。” 他接过来,欲言又止。 程丹若:“?” “无事。”他最终也什么都没说,“你自己多小心。” 程丹若道:“你也是。” 恰如春风拂过心头,谢玄英不由微微勾起唇:“嗯。” * 次日,程丹若一大早起来,请人烧水梳洗,换上全套的官服,坐上重新装饰的马车。 太监和护军也恢复原样,押车相送。 兖州府城有鲁王府,百姓对甲胄森严的护军很熟悉,瞧见就远远避开了。等拐进鲁王府前的街道,更是一个人也不见,唯有王府长史在门口等候。 王府巍峨森严,只是门口挂着两个白灯笼,下人们也披麻戴孝,一副货真价实的服丧样子。 等到车来,长史立即吩咐人大开中门,请她进去。 两边跪满了宫女、太监和其他王府的奴婢,放眼望去,只能看见各式各样的后脑勺。 程丹若双手捧着圣旨,面色端凝,心中却想:天使天使,天家使者,至高无上的尊荣借来一秒钟,已足以让人飘然若仙。 步入前庭,已经备下香案。 “陛下有旨。”她问,“鲁王太妃何在?” “老臣在。”鲁王太妃按品大妆,左右被两个宫女扶着,颤巍巍地走到前面,屈膝下跪。 她跪的不是程丹若,程丹若也无权让她起身,只能尽量平静地展开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圣旨用词佶屈聱牙,很多都是生僻字,程丹若提前念过几十遍,才保证自己不会突然卡壳,顺畅地诵念完毕。 大意是:听说鲁王府的遭遇,朕很痛心,但知道鲁王宁死不屈,坚决反抗叛军的袭击,我又觉得欣慰。王太妃在侍奉穆宗时就品性出众,为女子表率,现在也深明大义,不愧是皇室的好长辈,专门赏你一点东西作为表彰。你的曾孙也不用担心,朕打算立他为世孙,好生教育,继承鲁王的香火。 “老臣接旨。”王太妃艰难地起身,恭敬地接过圣旨。 圣旨一脱手,皇家借来的高人一等也就自此消散。 程丹若躬身行礼:“微臣程氏,见过王太妃。” “程女官。”王太妃身边&#3034... 0;大宫婢很客气,马上扶住她,并眼疾手快地往她手里塞了个荷包。 程丹若从来不曾想过,自己居然是接贿赂的角色,做了一下心理准备,才默默塞进袖子。 大宫婢暗松口气:“女官里面坐,喝杯茶。” “叨扰了。” 章节目录 第111章 探消息 程丹若被请进正院的大厅,大宫婢亲自奉茶:“女官一路风尘,辛苦了。” “为陛下办差,不敢言辛苦。”程丹若客气道,“宫中记挂太妃,不知太妃身体可好?” “仰赖天恩,娘娘虽忧虑痛心,倒还撑得住。”大宫婢与她寒暄两句,终于按捺不住,试探着问,“不知世孙可好?” 程丹若斟酌着分寸:“宫禁森严,未曾见过世孙。”撇干净关系,又微微笑,示好道,“听说陛下时常召世孙伴驾,想来一切都好。” 大宫婢的笑意更真切了:“娘娘一直惦记着世孙呢。” “有陛下照拂,世孙必无恙。”程丹若口气笃定。这种万能话不说白不说,左右对方想要的只是安慰。 退一万步说,鲁王世孙出了什么事,还能找她算账不成?都说是陛下照拂了。 大宫婢未尝不知个中道理,然而仍旧安心了不少。 此时,王太妃已然供奉好圣旨,换下朝服,略微放松地坐在上首,与程丹若说起官方套话:“离京多年,陛下身体可还安泰?” 程丹若:“圣人一切安好。” 王太妃又问:“太后娘娘身体可还健朗?” 程丹若:“慈宫娘娘亦安好。” 官方问答结束,王太妃才关切道:“女官一路行来,可还顺利?” 程丹若听出她的语气变化,便有意不作官方口气,拉家常似的:“都好,只半路遇见大雨,耽搁了一日。” “秋季就是多雨,我初来封地那几年,也颇不习惯。”王太妃说了会儿山东的天气情况,话锋一转,叹道,“老身年迈体弱,府中诸事多有吃力之处,难免疏漏。若不介意,还望帮衬些时日。” 对于这点,程丹若早有准备。 洪尚宫同她说过,鲁王府必定会请她暂住,甚至劳动她协理府中事务。这时尽管答应就好,因为压根不需要她真的做什么事。 她只是一个吉祥物。 皇帝彰显天家亲情,王府以这种方式示弱——我家老的老,小的小,支撑门户都很难,全要仰仗陛下了——希望削弱鲁王带来的负面影响,保住王位。 毕竟,鲁王孙的辈分,已经够不上郡王的等级了,只能是镇国将军。 如今皇帝立鲁王孙为世孙,以示安抚,但毕竟没有真的册封,王太妃自然要更谨慎行事。 弄清楚这一点,程丹若便毫无压力,立时起身,躬身道:“但凭太妃吩咐。” 王太妃微微松了口气,面露倦色。 程丹若识趣地表示不打扰,请她务必保重身体。 王太妃从善如流,命令长史好生招待贵客,便在宫婢的搀扶下,回后院歇息了。 接着,长史调来四个宫婢,四个太监,整理一座清净的院落,让程丹若住下。又命人整治饭菜,为护军接风洗尘,顺便打探消息。 反倒是程丹若这里,主不算主,仆不能当仆,只好请王太妃身边最有脸面的老嬷嬷作陪,整治了一桌席面。 鲍鱼海参,燕窝银耳,该有都有,是上等席面。 老嬷嬷温了壶绍兴黄酒,替她斟一小杯。 “我酒量浅,只能尽尽意思了。”程丹若不肯多喝,略微沾唇边换成热茶。 老嬷嬷也不介意,随口与她说些闲话。 酒过三巡,气氛转热。 程丹若趁机问:“我看王府井然有序,各处伺候的都不缺,想来外头传的都是没影的事。” “您是说乱兵冲进府里的事吧?”老嬷嬷叹口气,借着醉意道,“外头传的也不算错,那天半夜,人是真的进来了。” 程丹若故作惊诧:“他们胆子也太大了,护卫呢?” “王爷的脾气有些急躁 ,等闲不爱人伺候。平时就住在东苑的长生观。”老嬷嬷谨慎地措辞,“那时候又是晚上,咱们底下的人不敢打扰。” 程丹若翻译:鲁王脾气暴躁,喜欢打杀下人,下人们没事不敢触霉头。 “我记得,那会儿快二更天了,府里安静得很。我正准备睡下,忽然听见东苑那边有人喊‘走水了’。”老嬷嬷说,“您也知道,秋冬天干物燥,保不准就有谁一时没留神,翻了烛台酒水,原也没当回事。” 她陷入回忆,脸上浮现出惊惧:“可没过多久,有人说,叛军杀进来了。东苑那边死了好多人,大家伙一下子就乱了。不瞒您说,亏得太妃娘娘一直在城外寺庙清修,不在府中,不然出点差池,谁担待得起?” 程丹若关切道:“您没事吧?” “我们做下人的都住在后罩房,叛军只在前院,找到王爷就走了。”老嬷嬷说到这里,略微停顿,压低嗓音,“听说啊,东苑的地上到处都是血,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别提多渗人了。” “唉。”程丹若露出几分真切的哀色,“都是苦命人。” 这份发自内心的感叹,微微打动了老嬷嬷。死的宫婢、美人,都是和她一样的下等人,谁见了,都要有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痛。 她的声音倏地清晰起来,方才故作缥缈的醉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感同身受的唏嘘:“可不是么,差一点点就熬出头了……” 程丹若心中一动:“都是些什么人?” “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侍奉王爷的。”老嬷嬷不敢指责鲁王,只好含糊道,“佛家说,因果循环,可见是有些道理的。” “是啊,多做善事,总有善报。”程丹若口中附和两声,心中却想,谢玄英不曾料错,这鲁王府好像是有一点奇怪。 但怪在哪里,一时说不上来。 -- 是夜,谢玄英留在兖州府,却没有随程丹若一道进王府,只留了若干自己人在护军,随时通报消息。 他自己就在客栈住下,命李伯武和郑百户去打探消息。 李伯武带来的是关于鲁王的传闻。 兖州府城中,鲁王的名声可以说是臭大街了。他爱好炼丹,在王府里建了一个长生观,四处是搜罗道士,替自己炼制各种丹药,同时也没冷落佛教,经常找和尚进府讲经。 百姓们都说,他是做贼心虚,怕府里枉死的怨魂找他索命,才拼命找和尚镇压女鬼的。 这个说法真切与否,暂且不论,但有一点很确定。 鲁王府经常死人。 “城北的乱葬岗,隔三差五就有死人,都是年轻的姑娘家咧。”知情的百姓如是说,“好些人家儿子死得早,娶不起媳妇,就偷偷把人拖回去,和孩子埋一个坑里,配门亲事。老街口的媒婆就是专门干这行的,家里发了大财——啧,全靠她男人在王府里倒夜香。” 如此暴行,哪怕是李伯武都要说:“报应不爽。” 谢玄英问道:“无生教呢?” “在本地流行好些年了。”李伯武忙说,“城里信的少,乡下人家多有拜无生老母的,不过叛军作乱,好多人家都偷偷烧了神像,改拜观音了。” 他点点头,不多言语。 接着,郑百户带来了王府护军的消息。 夏朝建立之初,藩王有王府护卫指挥使司,约三千人,但经历过叛乱后,一减再减,最后削成五百人的仪卫司,负责王府的日常护卫工作及出行仪仗。 一般来说,藩王会自己再养点私兵,只要人数不多,皇帝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不多计较,但超过两千人,就得找由头收拾了。 郑百户属于亲卫,和鲁王府 的护卫交流了下感情,很快打探出具体情况。 鲁王府原本有近千人的护卫,因他暴虐,时常打杀护卫,死的死,跑的跑,陆陆续续就剩下七、八百人。 事发当晚,王府大约有三四百人值守,剩下的被王太妃带走了。 贼人的数目不多,最多只有几十人。但他们先在王府放火,骗走大多数护卫前去救火后,潜入防守空虚的东苑,绑走了鲁王。 护卫们后来发现不对,返回救援,却迫于人质,不得不看着贼人挟持鲁王逃之夭夭。 谢玄英问:“当晚,死伤之人有多少?” “近百余人,都是鲁王心腹。”郑百户说,“新提拔的仪卫正是太妃的人,原是司仗。” “正副呢?” 王府的仪卫司设做正、副各一人,官阶和正副千户相同,下面有司仗六人,等于百户。 郑百户言简意赅地回答:“为救鲁王战死。” 谢玄英拧眉。 “此事蹊跷。”李伯武作为侯府的护卫,不难察觉到异常,“贼寇即便打个措手不及,王府护卫兵甲精良,怎么也不可能死这么多。” 郑百户问:“公子是怀疑,他们被人灭口了?目的何在?” 谢玄英摇摇头,一时也说不清楚。 “李护卫,你挑两个机灵的留下来,随时注意王府的情况。”谢玄英道,“程女官那边,让他们留意着。我们毕竟是借她的名义来的,不能让她出事。” 李伯武假装这个吩咐十分正常,自然地点头:“是,就让钱明和赵望留下吧。” “赵护卫的兄弟?” “堂弟。”李伯武道,“赵信死后,您说过有事多照顾他们家,我便把赵望招了进来,这小子机灵,能帮上忙。” 谢玄英点点头,下定决心:“明日我们就去东平,与蒋指挥使会合。” 三日后。 东平县,东平守御千户所。 谢玄英凭借印信,见到了指挥使蒋毅。 蒋毅十分惊讶,没想到他到得如此之快,赶忙让人请进来。 和每一个初见他的人一样,蒋毅愣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是侯爷家的三公子吧?久闻大名。” 谢玄英施礼:“见过蒋指挥使。” 蒋毅果然非常会来事,殷勤地扶起他,笑道:“谢郎忒多礼,我父曾在靖海侯麾下效力,本是故交。我托大,称你一声‘世侄’如何?” 谢玄英淡淡道:“既为公事,不该叙私情。” 蒋毅被他顶了一回,也不生气,反倒有点惴惴不安。世侄一说,自然是他刻意抬高自家,换做昌平侯,叫一句“世侄”才是亲近。 但他也圆滑,连连点头,面上看不出分毫:“确实,敌军当前,不谈私事。” 谢玄英的脸色这才略微缓和,公事公办地问:“敢问指挥使,叛军情况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男女主角的两条线先分开,再合拢 丹娘的部分会比小谢详细,但为了不让男主角看起来像工具人,他的事业我也一定会写 我个人不喜欢男主没有剧情描述,忽然就牛X炸了的写法,所以提前打招呼 这方面介意的,请注意“内容提要”,或者看评论考虑是不是要购买章节,谢谢体谅 章节目录 第112章 两地事 蒋毅说:“前日, 贼人围攻新泰,新泰县令据城死守,不幸殉职, 如今新泰也已落入贼手。” 新泰在蒙阴县边上, 来往没有山岭阻隔, 一马平川。骑兵过去如探囊取物, 守不住不是县令的错。 但接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蒋毅带谢玄英进入厅中, 在一张地图上比划:“新泰与东平之间,鲜少有山地阻拦,便于骑兵施展,想来贼寇就是想倚仗这一点, 才着急打下新泰。” 谢玄英点点头, 聚精会神地往下听。 “他们有马,但没有船。”蒋毅再溜须拍马, 也是靠军功上位的将领, 作战自有一番眼光,“若水师东行,他们拦不住。” 东平有一条河流叫大汾河,往北连通东平湖, 与黄河相会, 另一条支流南下相接运河,往西边去则一分为二,一条叫做柴汾河, 就在新泰门口。 而山东这地方, 为了备战倭寇, 水师还是过得去的。 谢玄英闻弦歌而知雅意, 问:“指挥使有何吩咐?” 蒋毅斟酌道:“谢郎可熟悉水战?” 谢玄英平静道:“不曾。” 蒋毅在肚子里叹了口气。记得没错的话, 谢侯爷安排谢二公子入水军卫,是准备让他继承老侯爷的水军根基,必是熟悉水战,此去是白捡的功劳。 可惜啊,这么大一个人情,送不到谢侯爷手上。 “战事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我等占有地利之便,没有不用的道理。”无论肚子里怎么腹诽,蒋毅的表情无懈可击,诚恳道,“我欲以骑兵诱之,引开贼人的大部分兵力,后以水师奇袭,夺回新泰。届时自可东西两面夹击,剿其主力。” 东平到新泰的直线距离,大概是140公里。 这一块区域地势平坦,没有天险依靠,能很好发挥马匹机动性的优势。假如官军在此与叛军对峙,赢是肯定能赢,但伤亡必然惨重。 蒋毅想升官发财,不想丢官没命,所以虽然自信其兵力,还是想赢好看点。 所以,他的计划很简单,用谢玄英带来的亲军为诱饵,将叛军的主力部队引入广阔的平原。然后凭借水师突袭到后方,直接把新泰县给夺回来。 到时候,叛军往前是夏朝最精锐的部队,往后是水师,与大后方断联,只能被干掉。 等解决了最麻烦的马贼部队,那么,无生教的其他人就不足为虑。 谢玄英问:“若贼寇胆小,被大军一吓,直接南下呢?” “不是从江苏调兵了么。”蒋毅笑道,“我同徐指挥使通过气了,调来的两千精兵驻于临沂,他们无路可退。” 谢玄英在心底默默推演了会儿,点头道:“但凭差遣。” 蒋毅终于松了口气。 自接到命令起,他最头疼的不是叛军怎么打——官军真要打叛军,叛军绝无胜利的可能,胜利只是时间问题,怕的是谢玄英倚仗皇恩,对战事指指点点,非要占下剿灭贼首的大功劳。 那就麻烦了。 再怎么样也是谢侯爷的亲儿子,他不能让他真跑到敌巢去,要是受点伤,出点差池,陛下那里也不好交代。 现在能听吩咐最好,只要平叛顺利,他就算跑去济南花天酒地,混吃等死,也能把功劳送到他的手中。 ... 然而,搞定了这位祖宗,还有一位老祖宗。 “不知道御马监的梁公公在何处?”蒋毅已经准备好一箱金银财宝,就等贿赂镇守太监了。 谢玄英:“还未来。” 蒋毅马上端正脸色:“梁公公办事事必躬亲,令人叹服。” 谢玄英:“……” * 程丹若在鲁王府待三天了。 作为吉祥物,她其实没什么事需要做,鲁王的丧事已经办完了。棺椁在她来之前的那日,便已经下葬。 太妃伤心过度,需要静养,郡主要守孝,整个鲁王府闭门谢客,啥事也没有。 每日的任务,无非就是每天先去太妃的住处,问:“太妃安否?” 宫婢答:“太妃安。” 再去正厅问一遍:“今日有事否?” 长史回:“仰赖天恩,府中无事。” 下班。 王府的人还非常热情,为她安排了一些娱乐节目。比如逛逛花园,陪太妃身边的老宫人回忆一下京城的风土人情,或是和大宫婢们做针线。 程丹若很懂事,不管他们提议什么,她都点头同意。 王府的花园非常美,太湖石、洛阳花、锦绣楼、翠竹亭,一看就是砸以重金。毕竟藩王被困封地,干什么都不行,只能花样搜刮民脂民膏,醉生梦死了。 托出公差的福,程丹若颇享受了几日闲散的生活。 因为她态度配合,慢慢的,身边人的嘴巴也就没那么紧了。 这日,她在花园里赏菊,听见墙后喧闹,随口问:“怎么好多男人的声音?不会扰到太妃清净吧?” “二门都锁好了。外头的人进不来。”宫婢说,“这是在修缮东苑,原来的房子都烧得七七八八,总得在世孙回来前办妥。” 程丹若欲言又止。 “姑姑有话不妨直说。”宫婢亲切道,“可是我们有做得不妥的?” 程丹若忧心道:“这人来人往的,不会有叛军吧?” 宫婢愣了下,脸上浮现出紧张之色:“应当不会,王爷不是已经……” “还是小心为上,太妃年事已高,可受不起惊吓了。”程丹若真切地建议。 宫婢想想,亦觉有理,招来小太监吩咐两声,让他去同长史打个招呼,严格甄别工匠,别叫叛军再混进来。 程丹若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感觉她的紧张与警惕并非作态。 换言之,叛军应该真的来过,而不是鲁王府自导自演。 这就很奇怪了。 几十人的叛贼,潜伏进戒备森严的王府,把一个藩王绑走了?虽然率领十万大军的皇帝也会被俘虏,但那是两军对垒。 王府只有东苑烧掉了房子,外墙好好的,这怎么看都不像是火拼过的。 该不会是王府内部有人勾结无生教,故意弄死鲁王吧?那也不该死这么多人,鲁王这德行,宫婢尚且鄙之,护卫真的会拼死护主吗? 还有,叛军绑架鲁王,而不是直接杀了,究竟为的是什么呢? -- 傍晚,宫婢回到太妃住的院子,轻手轻脚地进去。 太妃正靠在美人榻上,两个小宫... 女用美人捶轻轻为她捶按肩膀。宫婢垂手立在一旁,屏息等待。 片刻后,太妃微微睁眼,摆摆手,示意两个小宫婢出去。 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如何?” 宫婢接过美人捶,接着替太妃捶肩,同时低声把今天的事情说了。 太妃沉思道:“就问过这一句?其他可有打听?” “只来的那日,向张嬷嬷问了那日的事,后来便再也不提了。”宫婢说,“这几日不过说些山东的风土人情,还有哪家铺子的阿胶好。” 太妃微微颔首:“东西都送过去了吗?” “送去了。”宫婢一五一十汇报,“银票一张都没收,说‘无功不受禄’,燕窝倒是收下了,但也不怎么吃,伺候的小红说,都分给她们几个了。” 想想,又道,“不过今日,她问我府中可有书库,想借两本书瞧瞧。我说前院有小书房,待回过太妃再答复她。” 另一个宫婢说:“女官的做派倒是和太监不太一样。” 一年前,皇帝就派太监来申斥过鲁王,她们都见过太监的做派,没有好酒好菜便冷脸,塞了好几百两银子,对方才笑脸相迎,比祖宗还祖宗。 相较而言,这次派来的女官真称得上知书达理,安分守常。 “太监是无根之人,眼睛里不是钱就是权。”儿子不成器,女儿又早夭,太妃能说话的人,其实也就是身边的宫婢和嬷嬷了,很乐意多说两句,“早年间,后宫多是女官协理,她们知书达理,常与我们讲解诗文,我是屠户家的女儿,勉强认得几个字,多亏女史教我读书作诗……” 这个刹那,她短暂地沉入回忆,回想起一步登天的少女时代。 “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后来是一年不如一年。我来封地的时候,后宫就只剩下一个尚宫局撑场子。”太妃轻轻叹口气,倏然清醒,“没想到,洪月霞还真有些本事。” 她想想,道:“书房那边就让她去,不必拦着。”又难掩讥讽,“四书五经,不过都是装饰的花样子——东苑的佛经道经,都烧干净了吧?” 宫婢道:“娘娘放心,长史都办妥了。” 太妃微微颔首。 -- 程丹若被允许进入前院的书房借书。 王府的书房,书绝对不少,各种珍贵的藏本皆有之,还有市面上新出的一些文集和经义,且本本崭新,一看就没人翻过。 鲁王平时看的,肯定不是这些儒家经义。 但不要紧,来书房就不是为了看书的。她主要是想借书房的地利,瞅眼被烧毁的东苑。 结果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全烧光了,现在堆满木料,工匠进进出出,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 她遗憾之余,只好真的借两本书。 经义古籍不在考虑范围内,便选了两本新出诗集。怕人起疑,也不久留,很快便告辞回去。 路过花园的时候,迎面走来几个人,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面色苍白,体型孱弱,看见她来,表情倏地激动。 程丹若心中一动,看向身边的宫婢。 宫婢蹲身:“小郡主。” “郡主殿下。”程丹若侧... 身避让,却不行跪礼。 郡主和郡主也有分别,比如养在后宫的两个藩王之女,嘉宁郡主有正式的封号,是正儿八经的郡主娘娘,安王的女儿虽然也被称为“小郡主”,其实未被正式册封。 女官见到她们,一般不必下跪。 “程女官不必多礼。”小郡主忙说,“你,你可有空闲?我想请教,嗯,请教一下京中之事。” 吞吞吐吐,举止轻慢,这个郡主……有点奇怪。 章节目录 第113章 有进展 小郡主明显有话想和程丹若说, 但她身边的宫婢迅速制止了她。 “郡主,女官身负皇命,恐怕没有时间同您谈笑。”宫婢笑盈盈地说着, 手紧紧扯住女孩的手臂。 “放肆。”程丹若登时肃容, 看向僵住的宫婢, 斥责道, “郡主问话, 岂有你越俎代庖的道理?” 宫婢反应也快,马上道:“奴婢该死。太妃娘娘关照,要奴婢看顾小郡主,奴婢一时心急, 说错了话。” 程丹若大皱眉头, 却没有再搭理她,垂首道:“回郡主的话, 微臣受太妃娘娘之命, 协理王府诸事,不敢懈怠。您若想知道京城的风物,可与太妃娘娘开口,待娘娘首肯, 微臣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郡主却露出几分惊慌乃至惊惧, 勉强道:“我不知道女官有事,那便算了。” 宫婢松口气,赶忙说:“还要给太妃请安。” “恭送郡主。”程丹若欠身。 小郡主被簇拥着, 毫无反抗之力地离开了。 程丹若目送她离去, 表情却有些凝重。哪怕她不是真正的官家小姐, 但在皇宫里耳濡目染, 也知道真正的皇亲贵族是什么模样。 这个小郡主一看就没当几天郡主。 当然, 这不是说她身份有问题,是被冒充的。她的皮肤很细腻,面色红润,牙齿整齐洁白,头发乌黑,普通人家养不出这样的营养状态。 王太妃也绝对不会蠢到混淆皇家血脉,尤其只是个郡主,她必然是鲁王的亲生女儿,只不过,在此之前,应该只是鲁王府里不受宠的透明人。 她想和自己说什么呢? 程丹若思量着,次日便请来了太妃身边的张嬷嬷。 “这事论理不该我多嘴。”程丹若说着昨晚打好的腹稿,诚恳道,“但太妃多次赏脸,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张嬷嬷的嘴角出现一道浅浅的笑纹。 她们分析过程丹若,昨日敲打宫婢出言不敬,可见其脾性正直,教郡主该如何为人处世,能窥其人品端良。既是一个品行方正又贤良的女官,那么,受到鲁王府隆重招待之后,想回报一二,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因此,她并不意外,反而叹口气,道:“郡主疏于管教,让女官看笑话了。” “哪里的话,太妃年事已高,底下的人也不好老拿小辈的事惊扰。”程丹若体贴地替他们找借口,接着,话锋一转,“不过,郡主岁数不小了,该学的还是得学起来。” 张嬷嬷道:“慢慢教吧。” 程丹若思忖片时,平常道:“要是太妃不嫌弃,我可以陪郡主说说话。” “您是京城来的贵人,怎好麻烦?”张嬷嬷也说出预备好的借口,推辞道,“太妃已命老奴去郡主身边伺候。” 这就是不想她接触的意思了。 程丹若如释重负,笑道:“太妃娘娘思虑周到,是我唐突了。” 一副也不想沾手麻烦的样子。 张嬷嬷也安心,好话连串:“您是一番好心,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张嬷嬷方才告辞,彼此心中都十分满意。 两日后,程丹若再度前往书房还书,并假托要他们买阿胶,单独见了面,请他们帮忙... 调查几件事。 留下的护卫闲得发慌,尤其想着在前线的人能立战功,自己却只能每日在王府打卡,巴不得有点什么事情做,忙不迭应下。 几日后。 程丹若得到了较为确切的消息。 小郡主的身份确实没问题,她是鲁王的幼女,生母却很上不得台面,是不知道鲁王从哪里弄来的道姑,还俗为妾。 但因为身份太低,始终没有正式名分,不得不常年在东苑伺候。或许是她生有子嗣,鲁王网开一面,并未将人杀死,只是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老更夫说,十八日晚上,在王府附近听到过动静,天明的时候,抬了几具尸体出去。”护卫详细地说,“王府时常有年轻女子横死,贫穷人家爱配冥婚,故而当夜又有几个胆大的打行混混跑去刨尸,没想却都是壮年男子。” 程丹若:“然后呢?” “这也是桩稀奇事,不难打听,隔日晚上,王府就失火了,火红透半边天,隔日叫人进去抬尸,有男有女,至少上百具尸体,可把媒婆累坏了。” 程丹若问:“媒婆?专门配阴婚的?” “可不是,这兖州府城也是稀奇,生意做到王府头上。”护卫冷笑。 程丹若立即道:“你想办法弄清楚,她有没有见过那些死掉的女尸,都是怎么死的。” 恐怕,鲁王府的人永远不会知道,底下竟然有这么一门生意。若他们以为,尸体抛到乱葬岗,就该被野狗啃得乱七八糟,掩去一切痕迹,那么,或许有非常重要的线索留了下来。 “小心办,千万别叫人发现我们在查。”她叮嘱。 谢玄英留给她的十来个护军,都是他亲属的部下,不仅忠心还能干。临别前,他们被再三叮嘱,必须尽心替程女官办事,因而不敢懈怠,连连道:“属下一定办妥。” 他们没让程丹若失望。 媒婆在威逼利诱下,很快说出实话。 男尸她是不看的,谁家没死掉的光棍啊,女尸却会亲自检验,看看岁数样貌,好配合适的男人。 她非常笃定地告诉护卫:“女的都是被勒死的,舌头都被挤出来了,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塞回去。” 程丹若沉默片时,缓缓问:“一共几个知道吗?” 护卫答:“十八个。” 她心中冷笑。 十八个年轻女人,全部被勒死,鲁王府要隐瞒的秘密,一定不小。 * 就在程丹若探索鲁王府的隐秘之际,谢玄英在前线迎来了真正的挑战。 梁太监领着两千亲军,来到了东平县。 “谢郎,幸不辱命。”梁太监笑眯眯地说,“咱家终于能歇口气了。” 这话听在蒋毅的耳朵里,可以翻译成:给钱,不然就在皇帝面前告你渎职。 他给下属使个眼色,让他们赶紧去把装银子的箱子搬去太监的房间。 然而,谢玄英只是点点头:“辛苦梁公公了。” 梁太监笑说:“咱都是给陛下效力,哪敢说辛苦。倒是谢郎消瘦了,您给陛下办差的心意,咱望尘莫及啊。” 蒋毅:“……” 谢玄英短暂地笑了笑,说道:“您先休息,晚些再说话。” ... 梁太监拱拱手,告退了。 蒋毅暗暗道稀奇,难不成这次遇到个勤恳办差的好太监不成? 然后,属下就回来告诉他,银子送过去了,梁太监的干儿子才不用鼻孔看人,不然好像打算随时在营里突击检查,履行监军之责。 蒋毅悟了。 怪不得小侯爷竞争失败,圣宠如斯,谁能与之争锋?看来没意外的话,这次的战功得分一大半过去。 他调整态度,晚上制定策略时,更仔细小心了。 “谢郎不擅长水战,故奇袭唯我领兵。”蒋毅觑着梁太监的脸色,斟字酌句,“近日贼寇异动频繁,显然也在从后方调兵遣将。梁公公,不是我说,马贼都是急功近利的匪徒,他们肯定不舍得放弃骑兵之便利,必与我等在此区域开战。” 他指着地图,分析道:“马贼再蠢,也知道我们有水师,怕是不敢离河太近,最适合伏击之处,莫过于石门山。” 但又笑道,“马贼有二,素来互不服气,恐怕不敢一人引诱,一人伏击,生怕自己吃亏。因此,兵力应当只有一千余。” 梁太监捧着茶盏:“此处可做文章。” “宵小之徒,从来不顾大局。”蒋毅看向谢玄英,“这就拜托给谢郎了,若能擒获这两人,必是大功一件。” 谢玄英知道,蒋毅在给他送人情,亦不多言:“好。” 别的不说,蒋毅很满意三公子的知情知趣,没本事混功劳不怕,怕的是没本事还要指手画脚的人。 这样就很好。 接着,便是行军前的一系列常规措施,调兵、调运粮草、整编部队,与手下的将官交流商议细策。 此时就凸显梁太监的重要性了。作为御马监的掌印太监,他有着丰富的监军经验,且是真懂行,不是吉祥物。 面对不爽的家伙,他们只要在粮草上拖下进度,就能让对方生不如死,赶紧送钱消灾。但一旦配合起来,调度迅速,国家机器能够高速运转。 将官们也没有故意作对,暗藏心思的情况。 谢玄英十五岁就入职宿卫,最早在锦衣卫当花瓶,后来在宫廷禁军上班,三年下来,同二十二卫的将领怎么都混了个面子情。 这也是皇帝选亲军的目的,谢二在靖海侯的安排下,早早与五军都督府的各卫来往交际,人头熟,而谢玄英熟悉的就是亲军。 他有圣宠,有身份,差的只有实际的功勋。 但现在,机会不就来了吗? 和郑百户一样,他们都知道,这是借谢郎立功的好机会,谁敢作妖? 然而,最大的优势还不是太监和将官。 是军士。 蒋毅调度的是卫所的兵,乃是世袭的军户子弟,有优有劣,良莠不齐。但亲卫是募兵而来,每年的军费开销就是一大笔钱。 他们不需要屯田,虽然也有一些京城防务的工作,但主要任务还是训练,保证战斗力。当然,军饷克扣难以避免,练兵十天晒网两天打渔也正常,可不管如何,他们能拿到一些兵饷,能接受基本训练。 这是一支正规的受过训练的部队。 梁太监和蒋... 毅都不觉得,谢玄英当诱饵会有危险,全在此处。 有兵、有马、有甲胄和武器,对上乌合之众的叛军,假如还能出事,谢玄英还是马上滚回京城,去翰林院上班吧。 三天的准备工作结束。 拔营东进。 骑兵在广袤的平原,速度相当惊人,没几日,就逼近杏山。再往前,就会进入此地最适合伏击的一片山地。 果不其然,在前打探的塘报骑兵回来,说在前方发现了一队叛军,摇的白旗,人数应该不多。 “将军,此乃诱敌之策,不可贸然追击。”李伯武马上提醒。 按照蒋毅的提醒,确实不该冒进,但此时,郑百户过来说:“我问了向导,东北方向的山是什么地方,他说那是彩山,假若我们往北绕过这条路,在那里也会遇见一条狭长的山路,只是没有石门山那么险。” 李伯武一怔。 “敌人抢先我们在此处,有没有可能两地皆有伏击?”郑百户面露忧色。 章节目录 第114章 为将者 谢玄英是第一次领兵, 照理说,他应该跟在蒋毅后面,先学习一下行军打仗的经验。昌平侯在登州抗倭, 就带着儿子, 一边教, 一边让他们实战。 有长辈兜着, 他们可以学习, 可以犯错,可以改过。 皇帝的安排不能说不用心,但蒋毅有自己的苦衷——谢玄英来之前,他已经调遣了水师, 以己之长, 克人之短,原以为来的是谢二, 完全能够跟上他的计划。 不用骑兵, 主要也是因为卫所的骑兵真心不怎么样。 山东有马,可养马和会骑马是两回事。卫所里骑马都不顺溜的,大有人在,倒是因为倭寇时常来袭, 水师的训练反而过得去。 因此, 这就导致了谢玄英不得不单独带兵。 没有长辈看顾,没有上官统领,所有的决定都必须由他自己判断。 成, 是少年英雄, 败, 也许会殒命在此。 在十分短暂的某个刹那, 谢玄英感受到了迷茫:他似乎发现, 自己或许站在了人生的分叉口,一条通向生,一条通向死。 但也仅仅只有刹那,不会比蜻蜓点水更久,茫然便消失了。 今时今日,他立马在此,为的是光明前程,为的是琴瑟和谐,为的是他所求的将来。 从来不是失败。 他没有想过失败。 “往前,走石门山。”谢玄英说,“不必管那些游兵。” 李伯武大惊:“公子不可!” 倒是郑百户辩解:“即便是马贼,前方的诱饵也太过明显了,或许就是要我们轻敌,改道行走。彩山那边的地势不如石门山险要,我们大可能放松警惕,从而落入圈套。” 他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李伯武以谢玄英的安危为先,总觉得太过冒险。 “公子——” “直走。”谢玄英却完全不理会属下所言,“要快。” 李伯武只好闭上嘴巴。 他虽然没有参军,却也知道军令如山,不管主将的命令多么不可思议,一旦下令做某事,其他人再不满也必须照做,否则就是违抗军令。 众人重新出发。 塘报骑兵继续在前探路,但接下来一直没有发现敌兵的踪迹。 谢玄英绷着精神,时刻小心两边的情况。 入山没多久,远处便有旌旗招展,号声隐隐,两边的山上树影婆娑,好像有大量人影藏躲于后。 李伯武先提起心,唯恐落入圈套中,但很快又放下心。 太明显了。 马贼就算不懂打仗,劫道肯定没少干,不会连隐蔽踪迹都不知道。 这般刻意,必是虚张声势。 果不其然,虽然他们在过最狭窄的通道时,两边有碎石滚落,但数量不多,众人也早有准备,几乎没有造成任何损伤。 而敌人最想袭击的,肯定是穿着甲胄,身骑骏马的谢玄英。 他过的时候,石头大量滚落,可谢玄英操纵着缰绳,名为冬夜雪的良驹轻巧地跳跃奔跑,完美地躲过了擦身而过的石块。 好身手。李伯武在心中暗暗赞了声,瞥眼看向驰骋在前的少年。 他没有过多在... 意落地的石头,脸上也无庆幸后怕的惧色,目光直视前方,余光迅速扫过两旁,眼神机警而冷静。 哪怕知道他只有十九岁,还未加冠,李伯武心里仍然升起了一个微妙的念头。 或许,比起嫡长子的兄长,三少爷更像已逝的老侯爷。 但谢玄英心里,真的一点紧张也没有吗? 当然不是。 他毕竟只有十九岁,其实十九岁的生日还没过。 两千人的性命担于一肩,不可能不紧张。只是身为主将,谢玄英本能地藏起了自己的负面情绪。 他必须相信自己的判断,必须一往无前。 只要他在最前方,后面的人才能安心——这点觉悟,比起行军打仗的天赋,比起嫡长子的身份认同,都更为重要。 它叫做责任。 一个时辰之后,主力部队疾驰越过石门山的狭窄山路,谢玄英忽然勒马。 “郑百户。” 郑百户精神一震:“属下在。” “你带人上山,把山里的人抓了。”他说。 吴千总之前不说话,现在才开口问:“将军,敌人不在石门山,应该就在彩山那边埋伏,我们是不是杀个回马枪,堵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谢玄英却看了看他们,慢慢道:“那你带一百个人,去彩山那边看看,但我不觉得马贼在那里。” 李伯武面露讶色。他还以为谢玄英认同郑百户的判断,觉得石门山是诱饵,真正的主力部队在彩山。 都不是吗? 吴千总的表情也严肃起来:“我这就去。” 大部队找到一个易守难攻之处,暂且下马休息。马不能一直高强度奔跑,容易掉膘,因此人可以随便啃两口干粮,马必须及时恢复体力。 天空白云飘过,秋风起。 谢玄英抚摸着冬夜雪的鬃毛,慢慢梳理思绪。 马蹄声近了。 郑百户率先带人回来,马后拖着几个俘虏,兵器藤甲均被解除,双手被捆,周身有不同程度的擦伤。 “问过了吗?”谢玄英问。 郑百户深吸口气,道:“问过了,一共就百来个人,这边和彩山都有,全都是虚张声势。” 他脸颊发热,尽量忽视心底的羞恼。可越想忘掉,越忘不掉出发前,自己和李伯武的争执,更忘不掉谢玄英赞同他的选择时,油然而生的喜悦。 没有什么,比自以为料敌在先,结果却是敌人计划的一环更伤人自尊的了。 这一刻,帝王亲卫带来的优越感,终于略微消退了些。 郑百户开始正视自己的敌人。 他们确实只是马贼,但论起对敌经验,也许比他这个百户更多。 然而,谢玄英并没有注意到手下的心理活动,道:“继续问,为什么只派这么点人过来。” 郑百户点头,亲自审讯。 叛军都是乌合之众,自然扛不住逼供,却给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他们只知道要在这里埋伏,伪装成大规模兵马在此聚集的样子,左右护法究竟想做什么,却毫不知情。 此时,吴千总率领的人马也... 回来了。 同样抓住了流窜的叛贼,却也就几十个人,一问三不知。 两人都觉得被戏弄了:“将军,这些人如何处置?” 谢玄英道:“都是弃子,问不出什么,杀了吧。” “是。” 他们朝下属做了个手势。 刀挥下。 人头滚滚。 鲜血染红了泥土。 有一滴血,溅到了谢玄英的靴子上。 他低头看去,只瞥见几个干枯黄瘪的面孔,显而易见,他们曾是劳苦百姓,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着苦日子。 然后,旱灾、饥荒、瘟疫、叛乱。 从了贼。死在这。 心脏轻微地有些不舒服,让他难以忽视。 不可妇人之仁。谢玄英提醒自己,既然从贼,就该死,他不能怜悯叛军。 收起不合时宜的情绪,谢玄英简短地下令:“出发,今晚要到泗水。” 泗水县在石门山以南,中间有一小块平原区域,周围都是山地,在没有旅游开发的眼下,耕田少,交通不便,可想而知是一个穷县。 谢玄英看到贫瘠的耕地,方才潜下的情绪又翻涌上来。 想了想,说:“传令下去,不得踩踏耕田。” 队形略微变化。 李伯武半是捧人半是真心地问:“公子如何知道两地皆无埋伏?” “敌军的动向有些奇怪。”谢玄英没有卖关子,“他们夺新泰太仓促了。” 郑百户道:“贼寇企图西进,占据新泰更便于行动。” “可他们攻打新泰时,蒋指挥使已经在调兵了,他们能潜入兖州,不知不觉绑走鲁王,可见其信众之广,应当不难得到消息。”谢玄英思索,“蒙阴的位置更便于防守,为何还要消耗兵力,打下容易失手的新泰呢?” 李伯武揣测道:“无生教不过乌合之众,左右护法只是马贼,以劫掠为生,想来是贪图新泰的财货,这才在官军赶到前,再干一票大的。如此即便失手,也可带着金银,隐姓埋名做富家翁。” 谢玄英一介新人,犹且认为占领新泰冒进,蒋指挥使会看不出来吗?他必然是看出来了,只不过与李伯武一样,认为贼寇冒进才是正常的。 他们能有什么眼界? 他们能有什么大局观? 然而,果真如此吗? “或许是我多心了。”谢玄英微蹙眉梢,“此事不太对。” * 新泰县。 知县府衙,正厅,佳肴美酒满桌。 右护法大马金刀地坐于上首,哈哈大笑:“唐秀才,假如此计能成,你便是我天国的大功臣,教主必重赏于你。” 下手的位置,坐着一个道袍打扮的读书人,约莫二三十岁,面孔有些粗糙,蓝色的棉布袍已经洗得发白,隐蔽处还打着几个补丁,头上的逍遥巾也褪色,浑身洋溢着寒酸。 他僵着脸,努力想挤出笑,却又实在掩饰不住内心的忧虑,表情看起来生硬又勉强。 “怎么?”左护法问,“你没有信心?” 唐秀才干笑两声:“雕虫小技,就怕对方不上当。” “你可高看那群朝廷命官了。”右护法冷笑,“我可听说了,京城派来一个乳臭未干的后生领兵,说是侯爷的儿子,其实压根没打过仗。说不定啊... ,看到死人就先哇哇大哭,回家找老娘去了,哈哈哈哈。” 左护法笑了笑,有些心计,分析说:“第一次领兵打仗,要么贪功冒进,想用我俩的人头升官发财,要么这也怕那也怕,缩手缩脚不敢干。甭管他是哪种人,总是会落进咱们的圈套。” 唐秀才满头冷汗:“呵呵,呵呵。” “只要能拖他两天,我们的胜算就大了。”右护法咂咂嘴,脸上露出凶恶之色。 这时,一个手下飞快跑进来。 “护法,官兵来了!” “怎么来的?” “坐船,船上好多人。” “来得好。”左护法摸着胡须,“按之前说的,准备撤。” “是。” 章节目录 第115章 被挟持 泗水县, 大军驻扎。 两千人如何安顿下来,是一门大学问。谢玄英没有学过,所以全权交付给了另一名护卫。 这名护卫叫田北, 是靖海侯手下的老将, 跟着他乃至老侯爷上过战场, 武艺水准不好说,却是个战场老手。 他知道什么地方适合扎营, 知道该去什么地方取水,知道该如何分配休息和巡逻的工作,甚至连厕所挖在什么地方, 都有讲究。 他的弟弟田南也在队伍中,是个斥候, 手脚灵便, 探路老道,为谢玄英减少了不少麻烦。 由此可见, 靖海侯对这个儿子也不算太狠心, 只是比起班底齐全的老大老二,又不够用心了而已。 谢玄英早已习惯这样的偏爱, 也没有怨憎。 给他的, 他好好经营,不给他的,他就自己去挣。 “辛苦田护卫了。”田北忙了一圈回来,就接到谢玄英递来的热茶。他笑笑, 心想,三公子性子冷归冷, 心却细, 待下属也知道收买人心。 二公子是侯府继承人, 侯爷唯恐后母薄待,早备下班底,先太太娘家也没少塞人过去,他们这些没背景的,难免次一头。 跟着三少爷也不错,谁知道以后哪个能出头呢? “多谢公子,属下不辛苦。”田北恭敬地回复,“各处都安顿好了,今天奔波整日,您也该早点休息。明儿养足精神,才好赶路。” 李伯武欲言又止。 田北投以一瞥。他知道李伯武,这人武艺不错,本事也有,最突出的是忠心,连谢二的招揽都不动容,侯爷把这人放三少爷身边,有规劝的意思。 他要说什么呢? “田兄,公子方才说,他不想去新泰,与指挥使会合,要去蒙阴。”李伯武苦笑着说。 田北讶异:“这是为何?” 谢玄英沉默片时,慢慢道:“新泰可能是个圈套。” 护卫们登时诧异。 但他没有多说,一直到郑百户、吴千总以及另一名姓刘的副千户到来,才说:“在座的诸位,都是自己人,我便直说了。” 两千人的骑兵部队,谢玄英是主将,统领全军。副将算是吴千总,他是皇帝变相指过来的,统管千人,郑百户暂代副千户之责,统领五百人,刘副千户曾在谢玄英手下待过,后来被调去神枢营,却和蒋指挥使一样,以他旧部自居,非常自觉,故而也带上了,亦有五百人的部队。 李伯武等人为私家部曲,虽无官职品阶,但他们的前途本不在这上头,只要能立下功劳,自有出路,姑且不论。 但不管是吴千总,还是郑百户、刘副千户,既然今天被划分到谢玄英麾下,今后没有意外,就跟着他混了。 刘副千户之前没跟着一起去兖州府,此时很想表忠心,连连道:“将军请说。” “我怀疑,新泰县是叛军的诱饵,他们意图诱使水师进入蒙阴。”谢玄英展开地图,指着几个地点说,“攻打新泰十分仓促,哪怕拿下,以新泰的位置,骑兵可直入,水师亦可沿柴汶直达,极其凶险。” 刘副千户点头不止:“确实如此。” 谢玄英道:“蒙阴易守难攻,又由叛军经营月余,于情于理,都更适合作战。倘若水师到达新泰后,敌军后撤,他们是追还是不追?” 众人沉思。 柴汶河到新泰家门口,可接下... 来两条支流向北(准确地说,这两条支流才是柴汶河的源头),一条向南入山,不过蒙阴。 蒙阴附近的东汶河,与新泰的河流并不相通。 水师要攻打蒙阴,只能变成步兵。 “蒋指挥使不至于如此。”李伯武客观道,“一旦收服新泰,指挥使便会等公子前去会合,再合力攻打蒙阴。” 谢玄英摇摇头,没说蒋指挥使其实有点轻敌,只是道:“鲁王。” 在座之人霎时变色。 虽然鲁王府宣称鲁王已死,甚至办了丧事,但一直有传闻说他被叛军挟持。假如敌人以人质威逼利诱,蒋指挥使有没有可能为了立功,或是被迫,不得不提前攻打蒙阴呢? “我知道山路难走。”谢玄英说,“可去新泰会合,太费时间,我们去平邑,再直穿山路,翻过沂蒙山。” 其他人面面相觑。 田北硬着头皮,实事求是地说:“公子,这也太冒险了。” 怎么说呢,这计划充分体现了一个新手的勇莽,翻越山林不是一支新军能随便做到的,脱队、死伤、迷路……全都很要命。 然而,谢玄英道:“我知道。” “可是诸位,你们跟我来山东,不是为了打一场不痛不痒的仗,立些可有可无的功劳。”篝火下,他的眼睛亮如星辰,“机会难得,我愿意赌一次,你们不敢赌吗?” 吴千总、郑百户和刘副千户都沉默了。 皇帝亲军说出去威风,可没有仗打,只能坐在父辈的位置上,升不了动不得,最后一模一样传给下一辈。 京城居,大不易,男子汉若不能出人头地,又有何意义? 郑百户想起自家的困境,咬咬牙:“我相信将军的判断。” 刘副千户沉默了会儿,小心翼翼地说:“得要一个熟悉可信的向导才成。” 谢玄英道:“我想过了,无生教的信众多为失地百姓,泗水、平邑地处山间,耕地少,无生教多半未曾在此传教。我们小心行事,选父子、兄弟同行。” 吴千总在去兖州的路上很配合,现在却非常谨慎:“山路难行,恐怕马匹和人手会有损耗。” “这不是正好吗?”谢玄英平静道,“刀不磨,如何杀人?” * 程丹若怀疑,鲁王牵扯进了无生教的叛乱。 这不是捕风捉影的臆测,而是根据已有的线索进行的合理推演:已知,鲁王可能十八日被掳走,太妃回府后,立即灭口近百人,不是鲁王的亲信,就是东苑侍奉的姬妾。 假如纯粹是绑架,没有道理这么做,必然是发生了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才让太妃一口气杀了那么多人,并且直接声称儿子死了。 瞧瞧鲁王干的事,这么天怒人怨,当娘的都忍得下,没道理被绑就大义灭亲了。 除非,鲁王想造反。 但,造反总得树立旗帜,被绑走“被”造反,怎么都很奇怪。 缺了一环。 程丹若想挖出隐藏的秘密,可惜行动受制于后院,突破口不多。思来想去,打算再试着问问小郡主。 她身上,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讯息。 注意,程丹若做出此推测的时间,恰好是谢玄英走过石门山的那日。 ... 而石门山到兖州府,现代大约45公里左右。在古代,最多三日就能得到疑兵全军覆没的消息。 两日后。 程丹若在书房滞留了一个时辰,也没看见小郡主身边的人。毫无疑问,她已经被太妃严密控制住,严禁与她私下交谈。 她正琢磨要不要来点狠的,诈一诈太妃身边的人,答案自己撞上来了。 “女官,太妃请您过去说话。”一个脸生的宫婢低眉顺眼。 程丹若讶然:“太妃忽然传召,可是有什么事?” “东苑的梅花开了,请女官同去赏梅。”宫婢回答。 程丹若想想,道:“容我换身衣服。” 宫婢说:“太妃催得急,女官衣着无有不妥,请吧。” “也罢,难得太妃有兴致。”程丹若笑笑,将手中的书籍合上,“小雨,将这两本诗集拿回我屋里,再烫壶酒温着,我一会儿再回去。” 外头的小宫婢应下,接过她手中的诗集,毫无疑虑地走了。 程丹若戴上风帽:“走吧。” 那宫婢朝她笑了笑,在前面带路。 穿过书房旁边的月洞门,就是去往东苑的小径。程丹若不动声色地朝门口觑了一眼,守在门口的护卫,不见了。 放慢脚步,缓缓走入东苑,这里刚被翻新过,草木杂乱,墙根下有泥脚印,十分脏乱。 两个太监立在门后接应。他们都垂着头,完全不看她,只知道在见面带路。 程丹若往后瞥了眼,试探着问:“此处未做修整,乱糟糟的,不如换条路走?绕远些也无妨,别冲撞了。” 宫婢却倏地上前一步,冰凉的刀刃架住脖颈:“别废话,走。” 程丹若:“你是——” “走。”宫婢道,“敢叫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她定定神,道:“好,我不叫,有话好说。”然后微不可见地侧开,却立即被对方发觉,手下使劲,刀刃便割开皮肉,一线血珠沁出。 程丹若拧眉,却不吭声。 “很好。”宫婢说,“往前走。” 她照做。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通畅无阻地来到侧门,那里已经有一辆马车在等待。 程丹若立住,声音微颤:“要杀就杀,我是绝对不会跟你们走的。” 宫婢说:“少废话,上车。” “你杀了我吧。”她面色惨白,“我绝不受辱。” 宫婢愣了愣,倏地笑起来:“别担心,我不会把你卖掉,只要你乖乖听话,晚些就放你走。” 程丹若问:“你是无生教的人?” “吾乃无生老母转世,俗名——白明月。”宫婢微微一笑,“我有话,要你带给大夏的皇帝。” 程丹若面露惊诧,朝她看了好几眼。 但白明月已经不允许她拖延,狠狠一推:“上车。” 程丹若只好爬上马车。 四周都被封死,一点光也没有。她只感觉有人扑过来,一块气味刺鼻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 程丹若:“??” 这什么麻醉药,行不行?但紧跟着,她就知道不是药的问题。 对方力道太大,死死按住口鼻,吸不进氧气。 她缺氧了。 于是赶紧装作昏迷,一头栽倒。 对... 方又捂了会儿,确定她已经没有动静,这才松开些许,说道:“佛母,药还挺管用的。” “时间不长,必须快点离开兖州。”白明月坐进来,吩咐马夫,“快些,天黑前出城。” 章节目录 第116章 为人质 被挟持的头几天, 程丹若一直昏昏沉沉的。 不是假装昏迷,是真的有点昏。白明月懂药理,给她喂了药汁, 虽然她吐掉了不少,但药灌下去肯定起作用, 一直似睡非睡, 似醒非醒。 她只能努力去记感觉:马车上待了段时间, 接着都是漫长的水路, 耳边总是有流水的声音。 体感温度没有太多变化, 显然不是往南,也没有往北。 大概率是被带去青州的老巢。 之前白明月说的话, 不似作假,挟持她必有作用,但此去是否能平安归去,恐怕是个未知数。 叛军要她做的事,假如做不到, 大概只有死了。 程丹若昏昏沉沉地想, 要是就这么死掉,未免也太可惜, 好不容易做成女官,还来不及留下点什么, 就要离开吗? 但孤身入敌营, 她又有多少把握保住自己的性命?能保住性命, 能不能保住贞洁呢?越是底层的人,□□起女人来, 更有征服般的快感。 无尽的惊惶涌来, 只能拼命提醒自己。 不要悲观, 不要绝望,你要振作,要救自己。 护卫发现她失踪,或许会想办法营救,可谁会真的尽心尽力呢?没人靠得住,没人会救她。 不要寄希望于他人,快想办法,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又是一阵眩晕,水声“哗哗”流过耳边。 程丹若感觉到有人凑过碗,又要给她灌药。 她虚虚睁眼,低声哀求:“太难受了,我想吐——呕。”一面说,一面暗暗握拳挤压胃部,吐出酸水。 “佛母?”灌药的人征求意见。 白明月笑笑:“算了,反正已经离开兖州,她跑不了。” “多、多谢。”程丹若趴在地上,又是一阵干呕。 白明月递过一碗水给她。 程丹若赶紧接过来,结果抿一口,说不出的怪味儿,全给吐了。 “呵,京城来的就是架子大。”有人阴阳怪气。 程丹若慢慢坐起来,用力眨着眼睛,虚弱地反驳:“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急着对别人下结论。” 白明月做了一个手势,安抚住不满的下属,悠悠道:“你都失踪好几天了,也没人搜捕我们。看得出来,你确实没什么‘架子’。” 程丹若牵牵嘴角,并没有表露出太多失望。 白明月始终观察着她的脸庞,问:“你,失望吗?” 程丹若笑了:“白姑娘,护卫们不可能不找我。我奉皇命而来,代表的是天家尊严,我的命不重要,死也就死了,但不能死在你们手上。” 白明月的笑容顿时收敛,认真地打量她,眸光闪烁。 “宫里的人不在乎我的命,但我在乎。”程丹若平静地说,“我尽量配合你,前提是你不要折辱我。” 她费力地抬起胳膊,打翻了那碗奇奇怪怪的水:“不然的话,你只能再多费点心思,换一个人了。” “你比我想的聪明。”白明月出乎预料得果断,爽快地说,“好,我接受你的条件,给她倒杯茶。” 旁边的下属虽然仍有不满之色,但对她言听计从,好好倒了杯热茶来。 程丹若... 慢慢喝了两口,终于压住胃部的不适。 现在,轮到她观察白明月了。 这个叛军首领大约二三十岁的样子,鹅蛋脸孔,柳眉樱唇,生得秀丽端庄,是非常讨喜的长相。而此时,她穿着青布袄裙,头上包着蓝色帕子,仿佛一个小户人家的妻子,正打算外出买菜。 他们所处的环境是一艘渔船,一个渔夫在划桨,一个健壮的粗汉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就是之前开口嘲讽的那个人。 白明月到船舱外头待了一小会儿,进来时端来一碗饭,上头略有几片鱼肉。 “吃吧。”她说。 程丹若至少两天没有吃饭了。她没有着急吃,将热茶倒在饭里,泡软了才慢慢开始进食。 白明月开口:“你是宫里的女官,具体是做什么的?” 程丹若咽下一口饭,才说:“传旨。” 白明月问:“这不是太监做的么,怎么是你?” “因为是向王太妃传旨。”程丹若很配合,耐心解释,“向内外命妇传旨,是尚宫局司言的职责,也有慰问关切之意,这是太监不方便做的。” 旁边的粗汉嘀咕:“规矩也忒多了。” 程丹若说:“皇宫是天底下规矩最多的地方,没有规矩,怎么能显出天家至高无上的尊严呢?” 白明月笑了:“你说话倒是有趣。那我问你,皇帝的圣旨里说了什么?” 程丹若叹口气,道:“太妃年逾七十,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要多劝慰安抚。接旨时阖府俱在,你们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 白明月笑笑,没敢说当时留下的眼线屁也没听懂,直接道:“谁和你们说,鲁王死了?” 程丹若怔了怔,略有不解:“丧事都办了……” 白明月的嘴角弯出讥讽的弧度:“真想不到,我们让他活着,却有人迫不及待要他去死。” 程丹若不言语。 双方初次接触,彼此都在评判观察,最好尽量乖顺少言,以免对方起疑。所以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吃饭。 恢复体力是最迫切的,倒不是说她打算逃跑,水上能跑到哪里去?纵然侥幸能够脱身,青州一带正值兵乱,一个女子孤身上路,太危险了。 一刻钟后,她终于吃掉了干硬的饭菜,略微恢复体力。 白明月拿来一卷麻绳:“不想喝药,就得把你绑起来。别怪我没提醒你,我们在水上,你最好不要想着逃跑。” 程丹若点点头,顺从地让她把自己反绑了起来。 船舱的缝隙里吹进冷飕飕的秋风。 她蜷起身,尽量减少存在感。 深夜很快降临。 小小的渔船被一分为二,粗汉和渔夫在外头轮流划船,白明月铺了层皮子,自己睡外面,让程丹若睡在里面。 既是监视,又是保护。 程丹若微微放松,看来她确实有一定的价值,于是允许自己浅浅睡一会儿。 次日,依旧被关在船舱一整天。 唯有吃饭和方便时,白明月才会给她松绑。程丹若趁机活动手脚,以免血流不畅导致肢体坏死。 偶尔的,通过缝隙看一眼外面。 入目所及,不是蜿蜒的河水,就是大片枯黄的草叶... ,天际大雁南飞,很多地方已经结出薄冰,船桨戳下去有清脆的破裂声。 茂密的草丛里,总能看见野生动物冒头,皮毛黑亮,白色的芦苇上方束起一根粗壮的尾巴,“嗖”一下就不见了。 接着,听见一声尖利的呼号,不知是什么动物被咬断了喉咙,被猎手拖走当做冬日的储备粮食。 河岸有零星的血,动物们趴在河边饮水,眼神警惕。 这样荒凉又冷僻的地界,程丹若觉得,若自己独自行走在外,恐怕活不过一个晚上。 但她不可能就此放弃。 假借着小憩,她意念沉入玉石,调出平板,查看下载的离线地图。 兖州附近有两条河,一条是泗河,一条是沂河,最近总是能看到一些丘陵,显然就是往鲁中南地区前行。 目的地是哪里呢? 再一日,程丹若明显感觉到,自己进入丘陵地区了。 山更多了,河道逐渐狭窄,最后不得不弃船。 她终于被拉出暗无天日的船舱,得以呼吸新鲜空气。可白明月说:“接下来你可要受点罪了。” 程丹若看见几匹骡子,心中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 她被拽上一头驴子,手绑在身前,骡子牵在另一头上,被驮着往山里去。 颠簸、颠簸、颠簸。 骡子不是装备齐全的马,没有马镫和马鞍,就是直接跨坐在骡子背上,且双手被缚,不能很好地控制平衡,程丹若几乎只能趴着。 草叶割过手腕,大腿肌肉紧绷到僵硬,脸上出现了无数道口子。 程丹若狼狈至极,没一会儿,汗就湿透了鬓发,黏糊糊地搭在脸颊上。她感觉差不多了,恳求道:“能不能松开我的手?这种荒郊野岭,你让我跑,我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 这两天,她表现得一直很识趣,忍耐、沉默、安静,白明月已经初步信任她是真心配合自己,见她这样狼狈,便点点头:“阿牛,给她解开。” 双手自由,终于能恢复些许平衡。 程丹若松口气,知道双方已经初步建立信任感,能够开始下一步了。 白明月好像也是这么想的。 赶路无聊,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话:“你多大了?” 程丹若:“十六。” “这么小?”白明月有点诧异,又问,“你为什么进的宫?想当娘娘?” 程丹若苦笑一声,慢慢道:“这也没什么好瞒你们的,我父母被瓦剌杀了,从小寄养在亲戚家,岁数大了,说不好人家,只好进宫。” 白明月微怔,口气松动几分:“倒是个可怜人。” 程丹若笑了笑,看出她的刻意,没关系,都在演戏,遂牵牵嘴角,做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 片刻后,白明月忽然说:“我们无生教的人,也都是可怜人。” “我读过书,知道要不是活不下去,老百姓不会造反。”程丹若恰当地露出一丝同情,但立场鲜明,“可是,你们既然起兵造反,朝廷不会放过你们的。” 白明月冷笑:“去年黄河秋汛,死了那么多人,官府才想起来修堤,结果白白死了好多人,这样的朝廷,能指望什么?” 程丹若欲言又止。 “今年春旱,本来就颗粒无收了,官府不开仓放粮,还要加税... ,你知道有多少老百姓被活活饿死吗?青州府城,我亲眼看见官兵骑马出来,驱赶逃难的百姓,有一个孩子,抱着官兵的腿求他们给口饭吃,被马蹄活活踩死。” 白明月的字字句句,深切地戳痛了程丹若。 她不必假装,表情就非常沉重。 “不造反,当时就要死,造反了,我们才能活到现在。”白明月道,“明明是朝廷的错,却说我们才是十恶不赦的反贼,你说可笑不可笑?” 程丹若沉默。 所有的农民起义,在最开始都是正义的,但接下来……可就难说了。 章节目录 第117章 涉山水 在山里钻了几日, 又开始坐船。 这次,程丹若明显感觉到进入了叛军的地盘。渔船不再隐蔽行踪,白明月换上白绫袄裙, 戴上?髻,并不插戴金银, 只缀几朵绒花, 却有一股出尘之气。 河岸边, 接应的一队叛兵都是农民打扮, 双手合十:“佛母。” 白明月还礼。 “情况如何?”她问。 这群农民打扮的护军就是她的亲信, 教众称之为“罗汉军”,才五百人, 但忠心耿耿,是最虔诚的信徒。 “左右护法已经退到蒙阴。”首领说,“新泰只有水师,没有骑兵,京城调来的兵马都被引开了。一切都很顺利。” 白明月挑眉:“好厉害的调虎离山, 是谁想的法子?” 首领道:“蒙阴有个秀才, 姓唐,家里穷得很, 祖产都给分了,他和老母相依为命。今年春天, 老母生了大病, 族里不光不肯借钱, 还要他们家最后的老宅,多亏佛母施药, 救他老娘一命。这次我们打下蒙阴, 他老娘非要入教, 只好跟咱们干了。” “种善因,得善果。”白明月低眉顺眼,“我佛慈悲。” “我佛慈悲。”罗汉军们跟着诵念,无比虔诚。 程丹若坐在舱里,评估着他们的战斗力。 很强。 都是青壮年的男子,干惯了活计,人高马大,手掌遍布粗茧,皮肤黝黑,满是风霜的痕迹。这是最底层的劳苦百姓,受到的剥削最重,一肚子血泪,假如他们对无生教死心塌地,将是整个叛军中最难对付的。 她调整呼吸,尽量减少存在感。 白明月和他们叙说完毕,命人将她带出船舱,塞进骡车。 首领疑惑:“这是谁?” “朝廷的人。”白明月说,“别动她,我有用。” 又是漫长的一段旅程。 程丹若默算了下,离她被绑架,已经过去七天,现在应该已经到青州地界了,目的地肯定不会太远。 她猜对了。 外头的光线逐渐减弱,夜幕降临,膀胱已经十分吃力的时候,骡车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白明月跳下车,回首看了眼安分的程丹若,笑道,“你倒真挺识相的,也罢,都到这里了,不必再藏着掖着,下来吧。” 程丹若这才掀开帘子,慢慢下来。 正值黄昏,她看到了一个无比真实的山间林寨。 比起电视剧的取景,真实的山寨更破,几乎瞧不见正儿八经的建筑,全是茅草和木头搭建的棚子,风吹过,茅草就飞掉几根,屋顶摇摇欲坠。 面黄肌瘦的百姓或是编草鞋,或是砍柴,或是打水,深秋的天气,很多人只有一件破袄子,更有甚者,只有一条裤子遮羞。 草棚里铺着一些草席,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在漆黑狭窄的空间共存。 简易的土灶台里,冒出没有香气的炊烟,不知道在煮什么东西,隐约像是什么植物的根茎。 程丹若沉默少时,扭头看向白明月。 白明月笑道:“咱们这儿,只有这样的条件,你可得... 受点苦了。” “不要总觉得除了你们,别人就没有吃过苦。”程丹若掏出怀中的帕子,里面是她摘下来的钗环,“拿去,买几件棉衣给妇孺。” 白明月没想到她有此一举,愣了愣,“噗嗤”一笑:“想送信出去?你倒是聪明得很啊。” “你想多了。”程丹若蹙起眉梢,“这是寻常物件,不是宫里的,你不放心,融了再用也一样。” 白明月瞥她眼,接过来细看。 帕子里包的就是她被绑那日戴的钗环,金簪精巧却不贵重,耳环是金镶珍珠,珠子不大,加起来最多百两银子,没什么特别的。 但她仍不放心:“这可是你说的。” “金银不过身外物。”程丹若正色道,“我是朝廷的人,却不是铁石心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冻死。” 白明月笑笑,也不说信不信,东西却收下了。 首领问:“她关哪里?” 白明月想想,道:“关我屋,我亲自看守。” 罗汉军们看看程丹若单薄的身量,再想想佛母的本事,倒是没说什么。 程丹若被押进一间比较像样的木屋,似乎是仿照佛殿造的,最宽阔的是大厅,上首是一个高台,摆着一张蒲团,两边是耳房。 她就被关进了其中一间,里头什么都没有,就两个蒲团。 那个名为阿牛的壮汉,绕到门外,不知从何处掏出两个木板,“砰砰”几下,钉死了窗户。 白明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眉眼机灵的小姑娘,手脚细细的,捧来一张新编的草席给她。 “多谢。”程丹若接过,自行铺床。 小姑娘瞅瞅她,转身又送来一条发黑的棉袄,很多地方都破损不堪,露出里面塞的稻草和芦苇絮。 程丹若头皮发麻,直觉里头有虱子,赶忙道:“你自己穿吧,我不冷。” 小姑娘撇撇嘴,抢回袄子,把门关上了。 室内顿时一片漆黑。程丹若无声叹口气,安慰自己:条件虽然差,但又是准备囚房,又是给衣裳,白明月的确没打算杀她。 可听天由命是不行的。 无论敌人的表现多么友善,都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们的善良上。眼下种种,可能是演戏,可能是麻痹,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他们极有可能翻脸不认人。 生路,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寨里的人都听白明月的话,她是关键。 程丹若默默思量着,抱住了膝盖:山间的夜晚,可真冷啊。 * 程丹若路过泗水的那天,谢玄英正在翻越沂蒙山。 折兵五十余,不包括押送辎重的民夫。 就是亲军的兵卒! 他们没有死在与敌人的战场上,死在了深山老林。有人是摔下悬崖死的,有人是被毒蛇咬了,还有马摔断腿,把人颠下来,结果人折了脖子。 还有莫名其妙开始发烧,拉肚子的,上吐下泻,根本止不住。 谢玄英只觉匪夷所思。 虽说是翻山越岭,可并不是真的骑马翻山啊! 他们物色了两个... 熟悉沂蒙山的向导,是一对父子,一对兄弟,前者是货郎,后者是马夫,都较为熟悉周边的地形。 而走的山路固然陡峭,却是山民世世代代踩出来的,骡子能走,马也能,夜晚还能在村中休息。 就这样,还能莫名其妙地损失人手,亲军的实战能力可想而知。 谢玄英很庆幸,没有直接把这群人拉上战场。 他抓住机会练兵。 按编制,每个小旗管十人的队伍,每个总旗管五十人,每个百户管百人,每个副千户管五百人。加上运送粮草的民夫百人,亲兵护卫百人,总计约二千二百人的队伍。 这么多人在狭窄的山间行军,其实就是一条巨长无比的长龙,前面的望不到后面的人,一有不慎,中途有人出差池,队伍就要乱。 谢玄英要求小旗骑马在最前面,麾下九人只要跟着自己的长官即可。而百人的队伍里,百户在最前面,两个总旗一中一尾,负责自己的五十人,如有掉队,立即挥旗示意。 郑百户、刘副千户这样管五百人的军官,负责协调每日的行程安排——哪一队负责开路,哪一队断后,哪一队警戒,哪一队保护粮草,必须井井有条。 谁的工作没做好,今天最后吃饭。 与此同时,谢玄英不仅与军士同吃同住,还每天陪着最差的队伍吃剩饭。 将领解衣推食,十个里至少有七八个能够收服手下的心,剩下的是做戏太烂。而谢玄英不仅是将门之后,他还有一个别人没有的优势。 一个五大三粗的军官和众人称兄道弟,底下的人会觉得他豪爽,讲义气。一个超级无敌大美人和大家同甘共苦,下面的人会自我反省,觉得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是夜,月明星稀,篝火微弱。 谢玄英捧着冷硬的干饼,面无表情地撕开,在水里泡软了咽。 周围鸦雀无声。 今天垫底的是负责护送粮草的队伍,军士们没留神,车坏了,没有及时听从民夫的建议修理,导致路堵了半天,全军原地耽搁半个多时辰。 谢玄英责罚护送那辆车的小旗不许吃晚饭,并提拔之前提建议的民夫,然后,大晚上的和大家一起吃冷饭。 难吃。 被罚的小旗低头罚站,不去看其他同僚责怪的眼神:你好意思吗?让美人将军吃冷饭?人干事? 小旗羞愧地恨不得钻进地缝。 一刻钟后,谢玄英终于吃完了手里的半张饼。 剩下的一半,他递给了受罚挨饿的小旗:“吃吧,下次须小心。百姓虽愚钝,却不可小瞧。” 小旗感激涕零,想推拒他的好意,但目光落到他的脸孔上,忘词了。 回神时,手里半张饼,人已经不见了。 如此数日,军队的纪律性和组织性大为上升,他们也终于自沂蒙山的缝隙中穿插而出,来到新泰的南部。沿着山脉向东直行,就是蒙阴县了。 派出斥候探路,派人潜入周边村镇询... 问,再令人去新泰与蒋指挥使对接。 很快,最新战况新鲜出炉。 谢玄英全猜对了! 水师来到新泰,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但当县城易主之际,蒋指挥使发现有一小支骑兵护送一辆密封的马车,意图退据蒙阴。 他不是不怀疑诱饵,然而,叛军叫嚣着“鲁王在此,尔等可敢上前”,把他逼入进退两难之地。 蒋指挥使只好一面派人骚扰拖延,一面询问新泰的官吏。 县令被杀,主簿尚在。 他说,贼人占据县城的日子,确实囚禁着谁,送饭的差役听他骂人,说自己是鲁王,要他们救人。 蒋指挥使又问,城里只有一点叛军,大部队去哪里了? 主簿如实告知,说之前左右护法就率领亲信出兵了。 蒋毅做事谨慎,怕他被收买,还问了其他人,都说大部队在攻城前几天就离开了,这才让他下定决心追击。 左右护法的主力,就在蒙阴和新泰的山道里,等着他。 中计了。 章节目录 第118章 逸待劳 假如问蒋指挥使现在的心理活动, 他只能说:非常后悔。 轻敌了。 这是将领最致命的错误,再老道的将军,一旦轻敌,就有可能死掉, 毕竟人都只有一条命。 但他也没有那么轻敌, 至少没为了功劳就跑去自己救鲁王。 理由?怎么说呢, 蒋毅觉得, 上头的人不一定想鲁王活下来, 葬礼都办了,但他又不确定是不是要保对方一条命, 毕竟是血亲,所以犹豫一下, 让部下去了。 五百人的救援小队,没能回来。 蒋毅就知道问题大了。 过一日, 部下的脑袋被人送了回来。 挑衅! 蒋毅知道,哪怕前面是火坑, 自己都得往下跳了。不然事情传回京城, 他龟缩在城里什么都不做,皇帝不给他撤职是不可能的。 再说, 他还是有一点轻敌的。 此时此刻, 仍然没想到,埋伏部下的有可能是马贼的骑兵, 还在琢磨是不是无生教的主力部队。 没办法,他们占据地利之便, 只要埋伏得好, 不需要骑兵也能将五百人的小队全灭。 蒋毅没有选择, 也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大意, 所以,他选择出兵。 他还是有点本事,选择绕开最狭窄的一段山路,略微拐个弯,斜插进山里。这样不仅不会被堵个正着,还能打散敌方部署——山间行军,大家都是狭长的一条队伍,一冲就散。 叛军乌合之众,比纪律性,那还是得看官兵。 然后,他就被拖进了胶着的战局。 是,叛军都是一群没有受过训练的马贼、农民和纤夫——山东有运河,养出了一大批干体力活的脚夫苦力,个个都是精壮的汉子,但他们都和朝廷有仇。 交不完的苛捐杂税,被差役官兵驱赶殴打,家人饿得奄奄一息,官府却不肯开仓放粮,任由他们目睹着亲人惨死。 是无生教救了他们。 无生教说,死去的人都去了真空家乡,那里没有饥饿、寒冷、病痛,大家最终会和所有亲人相逢,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所以,他们不怕死。 他们只想复仇。 信念是战争中最可怕的武器。 仇恨让他们爆发出惊人的战力,不知疲倦地朝官兵涌了过去。官兵受过训练,以一挡三,那又如何? 叛军愿意付出两个人的生命,让第三个人捅穿士兵的喉咙。 蒋毅的部队被完全拖住了。 他十分愤怒,他妈老子带的官兵还不如一群叛兵?但又有些焦急,拼命思索破敌之策。 可惜的是,冷兵器的战场上,所有的计谋都是在开战前完成的。 两军对垒之际,拼的就是性命,不是指挥。 蒋毅只能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砍人,鼓舞士气。 一个多时辰后。 人疲马乏。 效果也十分显著,叛军至少废了两千人,他们终于开始退兵了。 往东退,准备进入蒙阴,据城而守。 蒋毅心想:麻烦大了。 荒山野... 岭打仗不容易,可攻城更难啊。 可就正当他焦头烂额的时候,援兵来了。 时机卡得刚刚好,敌人恨意已经发泄得差不多了,巨大的伤亡让他们生出怯意,武器坏了,马也奔不动了,首领已经带头后撤,队形散乱,战意消退,人人都想着逃离。 天时地利人和,这算得上一个无比精准的时机。 谢玄英的人马是今天上午过来的,中途还休整吃了顿午饭,养足精神。他就在远处的山岗上,眺望前面的战场。 倒不是有意不驰援,没有立即出兵,主要是他拿不准该干什么。 截击?冲锋?声东击西?敲虎震山?他脑子里掠过兵法的无数个要点,却完全没有思路。 换做别人,现在说不定已经慌了,自我怀疑:我是不是没有领兵打仗的天赋?我是不是只会纸上谈兵?我是不是完了? 但谢玄英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不是时候。 所以,他选择等。 等到两方人马都累了、疲了、残了,等到敌军以为自己胜券在握,计划成功,等到己方吃饱喝足,恢复体力,时机到了。 “出发。”他简明扼要地下令。 接下来,事情就变得十分简单。 势、如、破、竹。 蒋毅打叛军的时候,就好像刀尖插进麦芽糖,黏糊费力,怎么搅都脱不出身,但轮到谢玄英,麦芽糖已经干了,变脆了,他的刀伸过去一碾,全都碎成渣渣末。 而且,谢玄英这次用的不再是装饰性的佩剑,是更趁手的御林军大刀,刃长三英尺六英寸五分,以当下最好的锻造之法锤炼而成,坚硬锋利。 他再也不会犯刀捅进胸口,却被肋骨卡住的错误了。 刀刃割过血肉之躯的刹那,只有一丝血线飙出,不是在脖颈,就是后颈,随后才是喷涌而出的鲜血。 平心而论,这不是战场的正常打法。 人山人海中的厮杀,一向是最粗暴简单的,一刀下去,血肉横飞,骨头连着皮一块削没,或者是直接桶烂肚肠,粗暴简单地剥夺一个人的行动能力。 这才是猛将。 谢玄英的刀法过于消耗精力了,必须时时刻刻集中精神,才能做到这样的简明利落。可他这么做,除却经验不足,亦是本能为之。 把一个人劈成两半需要的体力,远远大于割开一个人的喉咙。 他没有经历过疲乏死战,却在见到疲军的时候,下意识地节约起了体能。 溃兵倒下了,一个接一个,毫无还手之力。 照理说,谢玄英应该感觉到兴奋,跟着他的部将就已经兴奋起来,眼睛渐渐充斥血丝,热血沸腾,好像已经看到功名利禄朝自己招手。 至此,刀已经不再是刀,变成了铁锤,狠狠击打着干硬的糖块,看着碎末朝天飞溅,碾碎一切。 可活人是麦芽糖吗? 不是。 谢玄英看着他们的脸庞,恐惧的表情定格在脸上,鲜血溅开,失去躯壳兜揽的内脏掉落在地,被马蹄踩进泥泞。 还有人在崩溃地逃散,根本不看方向,一头扎进了包围圈,很快被几刀捅死,瘫软在路边。 ... 远处谁在尖叫,有人跪下了,被路过的骑兵割去头颅。 当然,也有人一直到死,都用仇恨的眼神盯着他。 谢玄英顿住,割断了那个人的喉咙。然后,慢慢勒马减速,任由身后的部下超过自己,冲入人流中,继续收割。 李伯武见他停下,也跟着减速:“公子?” 谢玄英眯眼,看向最后方的一个将官。他穿着甲胄,一看就知道是个有点地位的家伙。 评估了一下距离,谢玄英抽出马侧的羽箭,双腿轻夹马腹,黑色的骏马就好像知道他的心意,调整呼吸,重新朝着厮杀的人海冲了过去。 李伯武吓一跳,赶忙跟上护持。 依仗着护卫们的勇猛,谢玄英没有看流到身边的敌人,只专心盯着前面策马飞驰的主将。 挽弓,搭箭,拉弦。 李伯武明白了他的打算,后背登时汗出不止——不是年少轻狂,自持勇武,真不敢这么做。 然而,他并没有开口阻止。 谢玄英也完全没想过自己办不到。出身于勋贵之家,哪怕父亲不看好,也不会让他成为一个手不能提肩部能抗的废物。 他的老师是靖海侯府的老人,精通箭术,前三年,每一天都要拉弓几千次,以此锻炼臂力与手感。 后来,皇帝教场围猎,带他同去,见他射箭像模像样,十分上心,亲自指了身边的将官教他马术。 哪怕射箭,射的都是柳枝、大雁,哪怕骑马,为的不过是马球、走解,但这终究是一门技艺。 他知道该怎么样射中一直会飞的麻雀,也知道双手脱缰,该如何以腿部的动作驰骋马上。 瞄准。 松弦。 羽箭飞驰而出,划过部下的偷窥,掠过叛军的脑袋,最后,精准无误地穿透了地方将领的马。 第一箭,只能射马。 他的臂力不够强,拉不动十石弓,箭的力度没法穿透甲胄。 但将领因为马受伤,不慎跌落,下意识地扭头往后看,似乎想要寻找射箭之人的身份。 谢玄英等的就是他扭头的这一刻。 松弦,第二箭紧随其上。 对方穿着卫所配备的铠甲,胸前后背都被精铁锻造的叶片保护,头戴铁盔,寻常箭矢扎进去,也伤不到肺腑。 他的选择只有一个。 “噗嗤”,羽箭来得太快太巧妙,左护法完全没想到,自己扭头的瞬间,箭就已经在路上了。 眼球聚焦所花费的几秒钟,断绝了他的生路。 箭头扎进眼眶,直透后脑勺。 速度太快,左护法感觉不到疼痛,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是:那是什么东西? 没有想出答案,他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远处,右护法目睹了这一幕,心里先是一凉,随后反而一喜。 “快撤!!”他扯着嗓子说,“进城,进城!” 只要进城,计划就成功了。 “鲁王在我手上。”右护法一边跑,一边喊,“我死他也死,放我回... 去,我们可以谈!” 天地良心,这绝对不是缓兵之计,也没有分毫骗人的意思。 事实上,今天的埋伏为的不是痛歼官军,是谈判前的秀肌肉。 谁他妈想和无生教造反到底啊! 做了这么多年的马贼,他们所求的只有一个:招安,当官。 最好是当大官! 李伯武看向谢玄英,以目示意。 谢玄英:“追。” 半个时辰后。 右护法被逼到绝境,改口了:“我投降,别杀我,我知道无生教的老巢在哪里。” “我只需要一个向导。”谢玄英抖落刀上的鲜血,口气平静,“你们之中,只能活一个。” 仅剩的十余个叛军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里的刀。 开玩笑,他们又不是无生教的教众,一点都不信什么“真空家乡”,只相信弱肉强食。 一刻钟后。 亲手砍死了同伴的右护法丢掉刀,问:“现在,我可以活下来了吧?” “绑了他。”谢玄英道,“鲁王在哪里?” 右护法老实说:“罗汉军把人接到教庭去了。” “你们挟持的那个?” “是假的,但是没有我,你们绝对找不到教廷在哪里。”右护法说,“无生教根本不在任何一个县,他们在山里!” 想想,又死马当活马医地说:“对了,昨天刚得到的消息,佛母又挟持了一个人质,好像是王府还是什么地方当官的一女的。” 谢玄英收刀的动作一顿,缓缓看向跪在地上的人。 王府,当官的,女人? 章节目录 第119章 巧试探 深夜, 屋子里冷冰冰的,时不时能听见山里的嚎声。 程丹若不知道那是不是狼嚎,反正她根本没有办法入睡,蜷身缩在墙角, 双手抱在胸口, 隔着袍子按压藏在怀里的匕首。 她刚被灌药时, 人还清醒, 趁着马车昏暗, 提前将匕首藏了起来。 白明月急着赶路,没有马上搜身, 后来上船才搜了一遍,但重点关注怀里和袖中的物什, 荷包香囊都被捏过,其他地方只是简单拍拍, 忽视了蜷起的双腿。 匕首就这么藏了起来,被她贴身放置。 现在, 只有这把冰凉的武器, 能够带给她些许安全感。 一夜混沌过去,第二天, 昨天的小姑娘过来, 端给她一碗清粥,当然不可能是白米熬的, 是没脱壳的小麦煮的,还加了一点野菜, 糊塌塌的, 看着就倒胃口。 程丹若没说什么, 接过来慢慢抿。 外头逐渐喧闹。 她发现门没有上锁, 迟疑了会儿,推门出去。外头艳阳高照,人们脚步匆忙,或是推着车,或是扛着木头,行色匆匆。 他们在修寨子。 要在这里和官兵正面对抗吗? 程丹若评估着现场,眉梢微蹙。 “喂,你不要乱走。”阿牛跑过来,喝止她,“不然把你绑回去。” 她点点头,正要回去。他又叫住了她:“佛母让你过去,你跟我过来。” 程丹若不明所以,但没说什么,马上跟过去。 阿牛抬起的粗胳膊就放下了,改为挠头。他不喜欢这个朝廷的女官,虽然迄今为止他都没搞清楚,朝廷居然有女人在做官,但就是不喜欢。 不过,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心里也没有最初那么反感了。 佛母说:“看得出来,这个女官是个好人。” 他说:“朝廷都是坏人。” “她是个好人,她同情我们。”佛母说,“我们要争取她,这很重要。” 阿牛不明白佛母的意思,却胜在听话。他没有粗暴地去推搡她,只是在后面盯着她的背,如果她想跑,他就冲过去打晕她,把她丢到柴房。 然而,程丹若表现得十分顺从。 她慢慢走到了寨里最大的空地上,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信徒,大家席地而坐,憧憬地看向最前方。 两边的草丛里飘出白烟,是燃烧香草的烟气,淡淡的清香。 白明月手持莲花禅杖,走到前面,盘腿坐于蒲团之上。 “拜见佛母。”他们合十拜倒。 她声音轻柔曼妙:“诸位兄弟姐妹请起。” 大家这才直起腰身。 白明月开始传道,念经文:“昼夜烦恼,梦中痛哭,惊动虚空老真空……” 她念一句,百姓就跟着念一句,念完一个段落,她便解释个中意思:“大家所受的种种苦难,如亲人病死,如失田毁地,皆传至虚空,无生老母于虚空之中,知道了我们正在经历苦难,心中生出怜悯,于是降生于此,发大慈悲……” 百姓们听得如痴如醉,满眼含泪。 程丹若垂眼听着,既不愤怒,也不辩驳,好像只是来围观的路人。 心却一点点冷下去。 白明月告诉百姓,你们受的苦,神已经听见了,神要我降生在这里,帮... 助大家结束苦难,但要怎么结束呢?不是去种田,田已经被夺走了,不是去垦荒,开垦的田地依旧会被夺走,我们要报复,要杀掉地主报仇,要杀掉贪官污吏,我们这么惨,全都是他们的错。 不要害怕死亡,我们的亲人就在极乐天国的无生乡,死亡只是另一个开始,我们会在那里与亲人重逢,过上新的生活。 一言以蔽之:煽动仇恨,凝聚士气。 这会导致什么结果? 百姓会不顾一切为死去的亲人复仇,直到死亡。 然后呢?没有然后了。 无生教只是在利用他们,根本没有真实地为百姓考虑,为他们争取利益。 这场农民起义才几月,就已经变质。 程丹若觉得,自己猜到白明月想干什么了。 传道持续的时间不长,最多半小时,可能只有二十分钟。讲完一小截之后,教众们的情绪平稳了,大家各归各位,继续干活。 阿牛赶程丹若离开。 她顺从地迈出脚,却一反平时的沉默,开口道:“你们让百姓仇恨朝廷,将来他们怎么办?” 阿牛粗声粗气地说:“你懂个屁。” “山里没有田,你们吃的粮食从哪里来?靠买吗?还是靠抢?”程丹若问,“就算圈地自立,也得有饭吃吧。” 阿牛只听懂了一半,愤怒地吼她:“你懂个屁,现在关心我们没饭吃了?以前怎么不说?饿死了这么多人,才想起来我们有没有饭吃?呸!” 他体格高大又凶神恶煞,程丹若自然忌惮,默默后退两步,不同他争执。 “阿牛。”白明月及时赶到,叫住他,“你去前头帮忙,这边不用你了。” 阿牛还是很生气,但他没有反驳,像一条养熟的土狗,喷了两口气,就气咻咻地走开了。 白明月微微笑:“阿牛性子直,人其实不坏。” 程丹若看出来了,白明月在扮演“拯救者”的角色,但假作不知,露出一丝明显放松的表情,勉强道:“或许吧。” “你不用担心,粮食很快就有了。”白明月说,“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争取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程丹若叹气:“白姑娘,你们打不过官兵的。” “这要打了才知道。” “不用打也知道。”程丹若恳切地说,“官兵有多少人?光京城就有数万大军,别说其他省了,你们打得赢一次两次,不可能永远赢下去——山东的兵不多,是因为朝廷忙着抗倭,腾出手来,三万大军轻轻松松就过来了。” 白明月说:“你是想劝我投降吗?” 程丹若佯装无知:“我经历过战争,我知道打起仗来有多可怕,很多人会死。如果能够不死人,为什么非要打个你死我活呢?” “你也太天真了。”白明月笑笑,语气陡然冰冷,“如果我们不造反,朝廷会把我们当盘菜?是我们起义了,打赢了,朝廷才知道我们没饭吃,我们受了多大的罪。” 她斜过一眼,杀气腾腾:“不打仗,死的人只会更多。” 程丹若张张嘴,又闭上,一副哑口无言的样子。 秋风萧瑟,枯叶纷飞。 两人沉默了会儿,程丹若才艰难地说:“但不能一直打仗,百姓需要生活。” 白明月也在演,眼神微动,好像闪过粼粼波光,眉毛自然得蹙起,整个人一下... 子脱离了“佛母”的气质,变得无奈又心酸。 “没有人想一直打仗。”白明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造反吗?” 戏肉来了。 程丹若想着,真心实意地说:“不是日子过不下去,谁想造反?” “你是一个好人。”白明月淡淡笑了笑,“你同情我们,所以,我愿意把真相说给你听。” 真相是什么呢? 一个披了皮的迷信故事。 “我幼时体弱多病,幸遇一游方僧人,说我命格特殊,亲缘浅薄,在俗世不能久活,便渡我出家。” 程丹若:“……”这开头好耳熟。 “我自幼在佛庵长大,吃斋念佛,研读经文,后随师父外出,于兖州化缘,谁想遇见了今世要历的劫。” 程丹若拧眉,心生不祥之感。 但白明月的讲述很平静,好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而她已超然物外。 “他将我掳去,强占了我,我本欲速死,却于夜间大梦,道我前世为佛母三千分-身之一,因杀气太重,不能合道,必须受三世轮回之苦,方可得道。鲁王便是我今生的劫难。” 程丹若倏地抬头,满脸震惊。 白明月说:“不受红尘之苦,不可得道成佛,我只好忍受一切,当做历练。谁想天有不测风云,山东先经洪灾,又逢干旱,民不聊生,佛母不忍,托梦于我,命我渡百姓于苦海。” 说到这里,她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 “佛祖能割肉喂鹰,我又为何不能为救世人而造杀孽?若有业报,可尽数报予我一人之身,纵有十世轮回之苦,我亦心甘情愿。” 程丹若心念电转。 故事的开头,可信性存疑,她读书认字,可能真的出过家,但别忘了,普通女子不能无故出家,朝廷不给发度牒。 以她的戏法手段看,江湖骗子的可能性更高,大概率属于三姑之一。但被鲁王侵犯的事,应该是真的,她的口气太平静了,不像前头的内容,感情充沛,抒情得当,就差一咏三叹。 只此一事,便足够让程丹若同情她。 所以,她很安静地听着,充当一个被蒙蔽的观众,只适时疑惑:“真的吗?” 白明月镇定道:“你不信我有此心?” 程丹若说:“你口口声声说是佛祖点化,可我并没有瞧出什么稀奇的。” 像是早就有所预料,白明月微微一笑:“这有何难?” 她随手拾起地上的枯树枝,青葱般的指尖轻轻捻过,枯枝便忽的燃起火星。秋季天干物燥,火苗窜高,掠过程丹若的面庞。 白明月轻声浅笑,五指飞快拢过,下一刻,枯枝便成了一枝野菊花。 “你……”程丹若组织语句,好像不可置信,“真的会法术?” “转世为人,只剩下这些小把戏了。”白明月叹道,“若在前生,我宁可消去一身法力,也要替他们复活死去的亲人。” 程丹若沉默。 片刻后,问她,“你想做什么?” 又是装神弄鬼,又是卖惨,无非是想博取她的同情。她同情了,也该说出最重要的部分了。 “唉,造化弄人,我起兵之际,方才发现自己有了身孕。”白明月抛出惊雷,双目紧紧锁定她,“女人为母则... 强,事已至此,我不得不为他做打算。” 程丹若顿了顿,笃定地说:“你想招安。” 白明月也笑了,图穷匕见:“你若能帮我做成此事,难道不是大功一件?” 空气绷成无形之弦,几欲断裂。 谁也不能率先开口说话,两个女人审视着彼此,判断着迄今为止,对方有几分做戏,又有几分真话。 良久,程丹若才出声。 “你说得对,事成对你我都有好处,我可以帮你。但是,”她一针见血,“除了你,其他人怎么想?” 而白明月毫不犹豫地说:“所有人都想被招抚,但只有一个人能成功。” 章节目录 第120章 盼招安 叛贼想被招安, 正常吗?太正常了! 不夸张地说,由匪变官,是绝大多数叛贼的最终目标。 造反, 一开始可能是因为愤怒, 也可能是因为活不下去了, 但只要头领们得到了钱财和权力, 他们就会迅速被腐化,渴望更安定的生活。 郑芝龙在海上何等威风, 最后也投降朝廷,混了一个爵位。 所以,无生教虽然只打下几个县城,但因为昌平侯忙于抗倭,没空抽兵,让他们短暂地获得了发展的空间, 他们就毫不意外地膨胀了。 每个人都想被招安,可草莽如马贼之徒, 也晓得朝廷没那么好说话。 想反就反, 反完了还给你官做,真要如此,天底下都是揭竿而起的反贼了。 最多只有一个。 左右护法是想被招安的, 他们压根不信什么无生教, 做护法也只是为了搭上这次造反的顺风车。 现在, 到抛下队友自己飞升的时候了。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和朝廷打,打到朝廷再一次失败,他们就会派人招安, 然后就把无生教卖掉, 自己做官。 这个思路很草莽, 但打赢再谈判的方向,非、常、正、确。 假如他们此计能够成功,顺利退据蒙阴,而蒋指挥使失利,又觉得打不下来严防死守的县城,大概率会考虑利诱之,挑拨两人互斗。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蒋指挥使没有料到,蒙阴有个穷困而有才的唐秀才,为了老母,不得不从贼。左右护法也绝对想不到,消息中那个“侯爷的儿子从来没有打过仗就是来蹭功劳的小将军”,既不是一个好大喜功的莽夫,也不是胆小如鼠的懦夫。 他判断局势,翻山越岭,抢在最好的时间,出现在了最正确的地点。 “大人神机妙算。”右护法十分自觉,已经开始拍马屁,“小人望尘莫及。” 谢玄英面无表情:“说说无生教。” 右护法知道招安已是泡影,争取戴罪立功,保住脑袋,积极表现:“无生教的那个老娘们,跟咱们不是一条心。” 叛军的队伍是三股人马捏成的。 无生教最早起义,人数最多,但都是农民、苦力、脚夫,优点是士气高,不怕死不怕苦,就想报复朝廷,缺点是他们都没有打过仗,甚至不会骑马。 左右护法是流窜数年的马贼,有人手,有马匹,有经验,可人不多,单独不能成事。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伙人,更不是一路人。 左右护法扯了无生教的大旗,近几月忙着烧杀抢掠,攒下不菲的家底,就等着洗白上岸做富家翁了。 但无生教不一样。 “那个老娘们有点奇怪,神神道道的。”右护法回忆说,“她带人进山,说要建教廷。” 谢玄英问:“鲁王是怎么回事?女官又是怎么回事?” 右护法绷紧头皮,乡音都冒出来了:“俺不清楚,人就从蒙阴过了个道儿。” “谁从蒙阴过了?”他逼问。 右护法:“那个王爷!” “女官呢?” “没见着,听说的。”右护法老实说,“估摸着在山里呢。” 谢玄英拧起眉。 事情棘手了。 ... 依他本心,当然应该马上救人,如果能解决白明月,剩下的人不足为虑,但如果白明月不在山里呢?蒙阴就在门口,不打了? “教廷在哪里?”他问。 右护法说:“升仙台。” 谢玄英已经把这一带的地图刻进了脑子里,他一说,就知道是在哪里。 “李护卫,你去找指挥使。”他说,“没什么问题的话,今天就把蒙阴打下来。” 李伯武去了,片刻后,回禀说:“指挥使说随大人的心意。” 旁边的郑百户十分敏锐,瞥了眼谢玄英。刚打过一仗就任由他打下一次,这是巴不得他犯错,削弱自己的过失? 谁知谢玄英一副不明白的样子:“好,整兵准备。” 此时天色已暗,哪怕骑着马,到蒙阴县肯定也已经入夜。 吴千总委婉暗示:“大人可有妙计?”没有的话,要不明天? 谢玄英:“要什么妙计?” 郑百户:“强攻吗?” “不用。”谢玄英看向右护法,“找一群人,脱甲。” 大家就懂了。 天黑好啊,看不清人,只要有一队夹着右护法的杂兵冲过去,叫开城门即可。 当然,在此之前得骗一骗右护法。 谢玄英说:“白明月死,你可为百户。” 这官有点低,但形势比人强,右护法想想,自己现在为阶下囚,给个低点的官才正常,给高了,他还怕人家卸磨杀驴呢。 遂同意,不伦不类地抱拳:“小的明白。” 有他全力配合,叫开门不费吹灰之力。 城门开了,里面的残余部队组织不起像样的抵抗,被冲锋在前的官兵绞杀。右护法随即指认了县衙里的一名无生教信徒,说是三大坛主之一。 这人立刻被砍了脑袋,悬挂在城头震慑叛军。 天亮时分,蒙阴县收复。 * 程丹若不知道左右护法已经出局了。她和白明月漫步在枯黄的山坡上,在空旷的地方密谈。 “打下的几个县,都是保不住的。”白明月巧舌如簧,“你别以为我心里没把教众当回事,这里苦是苦,可只要和谈能成,他们都能保全性命。” 程丹若抓重点:“你认为,他们会先打县城?” 白明月哂笑:“丢了城,在你们皇帝眼里才是事,多几个贼寇,能算什么?山东境内大大小小的匪帮可不算少,也没见朝廷死活要剿啊。” 说得太对了。 要是无生教没夺城,钻进山里发展,朝廷估计都注意不到他们,地方官也不会给自找麻烦,主动说地盘上出现了反贼。 所以,收复失地后,朝廷就不一定会舍得付出大代价,只为攻打一个山寨。 白明月觉得,自己的招安计划还是比较靠谱的。 尤其是,她有一个皇家血脉的儿子。 “鲁王有三个儿子,老大被他杀了,老二老小也死得早。”白明月冷酷地说,“我的孩子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程丹若问:“东苑的十八个女人是怎么死的?” 白明月道:“我没有杀无关紧要的人,那小丫头我也没动她。” ... 头顶飘过一片阴云,好像要下雨了。 程丹若闭上眼,仔细感受着湿润的微风,刺人的寒意让人清醒:“如果其他人提前投降呢?” “他们肯定会投降的。”白明月说,“但他们投降了也没用。” “为什么?” “你们的皇帝,会接受一个杀死藩王的贼寇吗?” 程丹若顿住脚步。 白明月的唇角勾起:“你不会以为,我会让他活着吧?” “说实话,”程丹若道,“这是我迄今为止,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 蒙阴县。 县衙的后院,有一口枯井,井里浮上一具尸体。 谢玄英只睡了半个时辰,就被手下叫了起来。他匆匆用冷水洗过脸,到后院去认尸体。 之所以要他亲自确认,主要是因为其他人不熟悉鲁王。 谢玄英就不一样了,很久以前,他见过。 被浸泡一夜的尸体已经开始发白,双手皮肤剥脱,看着大了一圈,脸皮也有些发胀,好在眉眼还算清楚。 谢玄英拧眉看了好一会儿,确认是鲁王没错。 他暗松口气,又觉异常:“怎么会在这里?谁发现的?” “打更的人回来,路过瞧见的。” “查。” 谢玄英吩咐一声,忙起更重要的事:整顿军队,安抚民众。他以为做得不晚,谁知道还是迟了。 仅仅一早上,就有人犯事,他们借搜查无生教众为由,抢夺财货,甚至淫-辱良家妇女。 “夺人家财的,打十军棍,归还财物,淫-辱妇女的,绑到县衙门口。” 护卫们不知道他的意图,只好先照办。 谢玄英又找来侥幸未死的主簿,命他暂且统管琐事,尤其平抑米价,不准米商囤货不卖,违者当做无生教叛贼处斩。 然后,他拿起佩刀,走到县衙门口,一句话都没说,在指指点点的百姓面前,干脆利落地把被绑的小旗砍了。 头颅滚地,脸上犹且保持着迷茫之色,全然没想到自己就这么死了。 “淫辱妇女者,死。”谢玄英平静地说,“有谁不信的,尽管试试,看我敢不敢杀。” 闻讯而来的几个将官,闭嘴了。 虽然官兵抢劫是常见操作,不然怎么有“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一说呢?昨天连胜两场,正是振奋军心的时候,现在杀人,未免叫人心凉。 但谢玄英砍得太快,完全没有审判警示的意思,反而让他们无话可说。 帝王亲军又如何? 这上上下下,包括吴千总,都不敢打包票,觉得谢玄英不敢杀自己。 县衙门口一滩鲜血。 谢玄英抬眼,看向立在不远处的几个手下。 郑百户反应最快,立刻说:“谨遵将军之令。”然后掉头就跑,飞快跑去整顿下属了。 抢是肯定抢了的,只希望亲军的人下限不要太低,没有第二个□□妇女的。谁手下有这样的人,谁在长官面前的前途,就悬了。 刘副千户也跟着反应过来:“属下明白。” 他也揍人去了。 ... 吴千总……吴千总犹豫了一下,考虑昨天送到手上的钱要不要退。他的手下比较懂事,好处到手,先分给长官一大份。 想了想,他决定昧下。 打仗除了为官,就是为钱嘛。 “将军。”吴千总若无其事地上前,“已经查明白了,人是无生教杀的,说是奉左右护法之命,一旦城破,就杀死鲁王,为万千教众报仇雪恨。” “知道了。”谢玄英收回佩刀,刀刃擦过鞘,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响音。 吴千总问:“人怎么处理?” “先留着。”谢玄英说,“吴千总。” “属下在。” “昨夜破城,你一马当先,劳苦功高。”他慢慢道,“此刀锋利,赠你如何?” 吴千总愣住,霎时间,后背冒出了一层又一层白毛汗。 章节目录 第121章 脱身计 谢玄英攻打蒙阴, 不可谓不及时。 然而,无生教的群众基础着实不错,有不少百姓和唐秀才之母一样, 受过无生教的恩惠, 因此偷藏了教众, 让他们得以避过官兵的搜查, 逃回山寨。 左右护法大败的消息,也随之传进白明月的耳中。她喜上眉梢, 加紧让信众修建山寨,又从青州几县运来冬粮与兵器,不断完善大本营。 这一切,她都没有瞒着程丹若。 破旧的寨子没有多建房屋,却建起了一道道防御工事,有箭楼, 有壁垒,还有一大片陷阱和拒马。 程丹若没有军事经验, 看不出优劣, 可乍看上去,确实挺唬人的。 她猜测,白明月大概打算等战事胶着之际, 派她去和官兵和谈。 若是如此, 性命无忧。 可事情真的有这么顺利吗? 左右护法死了, 却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那个教主,去哪儿了? 是夜。 屋外狂风呼号,秋雨淅沥, 程丹若裹紧衣裳, 手握匕首, 蜷卧在草席上,看似在睡觉,其实耳朵始终贴紧地面,分辨着各种声音。 地板颤动,传来有别于老鼠虫蚁的声音。 是人的脚步声。 她立时惊醒,但身体一动不动,保持原有的平稳呼吸,偶尔转动眼珠,做出睡梦之状。 不多时,门被轻轻推开,有人立在门后,无声无息地观察着她。 足足一刻钟,程丹若都维持着原样,身体放松,呼吸平稳。 门关上了。 隐约响起人声,是谁在说话。但两间耳房间隔了大厅,声音压得又低,根本听不清楚内容。 程丹若轻轻呼出口气,摸出听诊器,借头发的遮掩,扣在了门板上。 声音被放大,断断续续,勉强能够分辨。 白明月:“你怎么突然来了?” 对方说:“大事不妙。” 白明月:“噢?” 对方道:“左右护法都完蛋了。” 白明月:“这不是早晚的事?” 对方说:“我们少了五千兵马。” 白明月:“朝廷出兵多少?” 对方回:“说是一万。” 白明月:“我们有三万,还占着山寨,你怕打不赢?” 对方说:“打赢了又怎么样?当初造反是没办法,现在总要为将来考虑,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当山贼!” 白明月没有说话。 对方焦急起来,劝说她:“月娥,该收手了,不然咱们都没有好下场。” 又是一阵漫长的静默。 寒风挤进缝隙,“呜呜咽咽”像是鬼哭,听得人寒毛直竖。 白明月终于开口:“你想怎么样?” “关键还在水生身上。”对方早有盘算,不假思索地说,“他是鲁王的儿子,他不能不认。” 白明月:“鲁王被两位护法杀了。” 对方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天,他们偷绑了人,估计是想做人质,结果把人弄死了。”白明月道,“不过,我已经让他写下一封信,承认水生的身世,还有他的手印和印鉴。再不行,就滴血认亲。” 对方松口气:“那就好。” 他想想,心生一计:“既然这样,干脆一... 不做二不休,把锅全扣他头上去,死人没办法狡辩,只要我们咬死是他主导的,咱们是弃暗投明,再让水生继承他的王位,你以后就是王妃娘娘了。” 听及此处,程丹若不由怀疑自己的耳朵。 让鲁王背了锅,他的儿子还能继承王位?你们对皇帝是有多大的误解? 白明月还佯装意动:“这倒也是个办法……可你怎么办?” 后半句透出明显的关切之意,让对方的语调变得柔和:“傻女人,王府里就剩一个老太婆,等她死了,就是你最大,到时候我们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赌咒发誓:“你放心,水生就和我亲生儿子一样,我绝不害他。” 程丹若明白了,这是白明月的情夫。 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这话就外道了,如果我连你都不信,还能信谁?”白明月嗓音轻柔,与之前表现出来的精明果决大不相同,“水生还好吧?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程丹若恍然。 “能吃能睡,好着呢。”情夫道,“你说,干不干?” 白明月想了好一会儿,方才道:“这事不能主动说,得让他们自己发现。以官兵的做事风格,他们不敢随便动我们,肯定要请示上头。这点时间,够我们铺后路的了。咱们要以防万一,倘若他们不认,我们还能带水生脱身。” 情夫深觉有理:“你想得周全,得做两手准备。” 他试探着问:“咱们弄艘船,不行就跑,怎么样?” “跑去哪里?” “辽东,不行就去高丽、东瀛,只要有钱,怕什么?”情夫说,“但我手头的人不够,把你的人借我几个。” 白明月说:“你傻啊,我们跑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然钱怎么分?” “这……”情夫犹豫片刻,“也行吧。但我得亲自去才行。” “水生怎么办?”白明月问,“他得留在附近,官兵肯定要验人,” 情夫犹豫了一下,说:“孩子还是交给你,不然他们以为我们随便抱一个糊弄就麻烦了。” “我事情多,哪里照顾得过来。”白明月说,“让罗汉军去备船,你留在这里帮我照看。” 情夫说:“我不信他们。你敢保证他们就不会出卖你?” “这……” “听我的。” 白明月叹口气,退步了:“只能这样了,除了你,我谁都不信。”窸窸窣窣,盖子打开的声音,“这是我从鲁王府带走的宝贝,你替我保管,别弄丢了。” 情夫问:“这值多少钱啊?” “钱?这都是有价无市的好东西。”她笑,“就这颗东珠,至少一千两。” 一阵静默。 过会儿,情夫才说:“放心,我会好好替你保管的。” “都交给你了。我会派人送信,故意被官兵发现,为你争取时间。”她说,“去辽东的话,你就去益都,那里是我们老家,地头熟,跑起来也方便。” 情夫一口应下:“好。” “天一亮,你就走,别让教众发现。”白明月叮嘱,“让两个坛主上点心,别让官兵把县夺回去。” “他们积极着呢,一个娶了县太爷的女儿做妾,一个占了百来亩田,肥肉吃到嘴里头,谁肯吐出来?”情夫搂过她,“时候还早……” “大... 冷天的。”白明月笑道,“咱们的好日子在后头呢,急什么?” 情夫说:“这不是想你了么?” “得啦,现在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还是大事要紧。”白明月说。 情夫也没坚持,试探道:“那我现在就走?你留不留我?” “我留你,你就肯留?” “为了你,命都可以不要。” 两人你来我往,好一番“郎情妾意”,可肚子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 翌日,天色阴沉,雨珠连绵,本该是压抑的日子,山寨里却热火朝天。 程丹若和看守她的小姑娘一起做针线,打听问:“怎么人越来越多了?” 小姑娘被叮嘱过,知道什么可以说,得意道:“这都是坛主送来的信众,大家都觉得,跟着我们才有好日子过。” “你们很信白姑娘。” “是佛母。”小姑娘皱眉纠正,“佛母法力无边,一定会让大家好起来的。” “她确实了不得。”程丹若附和着,默默估算山寨里的人数。 她来的时候,这里大约千人不到,人太多也养不起。后面,陆陆续续来过好几批人,不是带着粮草,就是带着冬衣,大概也有千余人。 再加上近些日子的,至少有三千余人。 又两日,山上来了一批老弱妇孺,粗汉阿牛管其中一个老妇叫“娘”,小姑娘拉着一对老夫妻叫“爹娘”。 他们是罗汉军的亲属。 当天夜里,白明月将一个婴孩交到她手上。 “此乃鲁王之子。”她笑问,“像不像?” 程丹若不接:“为何给我?不怕我害了他?” 白明月却神色自若:“你忠于朝廷,怕是不敢害天家的人,指不定还要保他活命呢。” 程丹若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有此子,为何还要造反?” “是。”程丹若好奇,她打算怎么编。 白明月叹息一声,幽幽道:“教众信奉我,认我为‘佛母’,以为我法力通天,可他们不知道,我是受制于人啊。” 程丹若:“你是说左右护法?我听说他们原是马贼,颇为厉害。” “区区响马,能奈我何?”白明月道,“是我兄长。” 程丹若:“……” “你应该知道,无生教除了我,还有一个教主。”她说,“我手下只有五百罗汉军,他却有五千人。这两日上山的老弱妇孺,说是充实教廷的教众,其实都是他不要的弃子。” 程丹若:“他不想被招安吗?” 白明月笑了笑,眼神晦暗不明:“妹子,我同你说句真心话。男人想要的不是好好过日子,是权势。一个男人尝过权势的滋味,就不会再甘心做一个普通人,就算只在一个县城里做大老爷,也好过做有钱闲汉。” “你想我怎么做?” “我们孤儿寡母没有野心。”白明月抱着怀里的孩子,轻轻拍着他,“只要能过安稳日子,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程丹若犹豫道:“其实,你若想皇家认下这个孩子,他就不能是奸生子。” 白明月笑了,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这个女官是真心替她考虑,遂说:“东苑的女人,都死了吧?” 程丹若... :“嗯,很奇怪,也不知道是不是殉葬……” “什么殉葬,谁会为了那个畜生殉葬?肯定是那个老太婆怕走漏风声,才把人都灭口了。”白明月微微笑,“这样也好,没人说得清那有几个人,多一个活下来的,也不稀奇。” 程丹若:“这必须说服王太妃。” “我无生教破益都,是用王府玉佩骗的官兵。”白明月淡淡道,“她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该清楚怎么做。” 章节目录 第122章 留下来 在古代, 能成事者,绝非常人。 程丹若不知道,后世的历史会如何评判无生教的起义, 至少在她看来, 白明月作为社会底层,尤其她还是个女人, 走到这一步已经十分了不得。 她试着复盘无生教的局势。 在朝廷看来, 叛军有两股势力:马贼、无生教。 事实证明,这两方人马都有被招抚的倾向,并且不约而同地认为, 朝廷只会择其一, 不可能都原地飞升。 所以,他们互斗了。 左右护法的计划,程丹若尚且不清楚,但既然战败,肯定是失败了, 白明月的计划则很简单——她压榨了鲁王的剩余价值,把杀死藩王的罪名, 推到左右护法的身上。 无论皇帝多不待见鲁王, 为维护天家尊严,必不会饶他们性命。 而无生教内部, 白明月作为精神象征,看似地位极高, 可大多数人造反,图的是有饭吃, 有财发, 都奔着县城去了, 留下老弱妇孺信奉她这个“佛母”,只有少数死忠份子,也就是罗汉军。 她的孩子,此前一直被教主情夫拿捏在手里。 现在,朝廷大军压境,两人都在自寻出路。 白明月挟持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就希望她能替自己说话,保住自己和孩子的性命。教主情夫则倾向携款逃跑,到朝廷抓不到的地方逍遥快活。 两人互相欺骗,互相算计,上演一出好戏。 最终,白明月技高一筹,用财宝和甜言蜜语彻底骗取情夫的信任,让他同意送回自己的孩子,并故技重施,将他定为造反的主谋。 一个女人怎么有能耐造反呢?都是被情夫逼的。 合情合理,假如主将是个看轻女子的人,说不定真会上当。但程丹若觉得,谢玄英应该不至于这么傻。 不过,这都是今后需要考虑的。 对程丹若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按兵不动,稳住白明月,等到她派她去和谈的那一刻。 这需要多久?十天?半个月? 程丹若估算着大军攻打县城的路径,却没想到,此时此刻,田南已经潜入山寨外围,焦急地寻找她的踪迹。 -- 田南带着三个人,都是靖海侯府的护卫,摸黑潜进了林子,爬到树上,眺望前面的山寨。 “南哥,有多少人?”放风的护卫问。 田南说:“看这架势,五六千,不过青壮不多。” “这地方易守难攻,他们还修了这么多栅栏、拒马,不好打。”另一个护卫观察说,“找到地方没有?” “找是找到了,你看他们都是草棚子,就几间像样的屋子。”田南笑说,“东北角那个,肯定是粮仓,有人巡逻。箭楼后面那地方,是武器库,屋子架得高,还有石灰印子,防潮,里面估摸着不少弓箭,咱们得小心了。” 想了想,又说,“我估计那贼婆住的是西南角的屋,程女官要么在那里,要么就在大草棚子里头了。” 另外两个护卫倒吸口气,均不敢吭声。 大草棚子是寨子里最大的建筑,进进出出都是罗汉军的汉子,算是集体宿舍。假如被关在那里,怕是早就没命了... 。 “要是人没了,公子非撕了我们不可。”护卫紧张地说,“钱明他们挨了好一顿打,要不是李哥劝着,半条命没了。” 田南却说:“自家人不罚重点,别人不好办。再说了,交代他们看好人,还能把人丢了,活该挨打。”他跳下树,说,“行了,什么情况,进去看看才知道,你们在外面接应我,要是能把人偷走,咱们马上下山。” 其他人纷纷应下。 田南整理袖口、绑腿,换上轻便的鞋子,悄无声息地翻进寨子。 白明月的山寨修得不错,真遇到大军压境,能挡好一会儿。可她的人里没有正经行伍出身的,巡逻看似严谨,其实存在不少漏洞。 田南看准时机,穿过防线,慢慢靠近了西南的木屋。 云层飘移,遮住月亮。 天地暗沉下来。 好机会。他加快脚步,闪身蹲到了墙角。 -- 窗外有非常非常轻的声音,很奇怪,不像是风声,也不像动物的光顾。 程丹若恍惚了会儿,迅速清醒,小心起身,贴到墙边,偷偷往外看。她这屋子的窗户,被阿牛用木条粗暴钉死,但缝隙很大,不难窥视外头。 有人在用匕首拔钉子。 谁? 外头倏然亮了起来,月光洒落,短暂地照亮了对方的脸孔。 有点眼熟。程丹若回忆一会儿,方认出他是谢家护卫中的一个,只不知姓名,但这就足够了。 “咳。”她轻轻咳嗽,“你是谁?” 田南做斥候,耳聪目明,立刻辨认出她的声音:“程姑娘?” “是我。”程丹若道,“你怎么在这里?找白明月?” 田南压低嗓子,把声音送进缝隙:“公子吩咐我们来找姑娘。” 程丹若怔住,倒是没想到谢玄英会派人来找她,一时心中微暖:“谢谢你们,我还好。” 田南也振奋精神:“我把窗打开,你爬出来,外头有人接应,天亮前离开这。” 程丹若心动了。 在这里多留一天,就要多担惊受怕一天,能够尽快离开肯定最好。但她忍下了这个颇具诱惑的建议:“我走不了。” “你被绑着?”田南反应很快。 程丹若:“没有,但我没有力气走太远的路。” 白明月给她一天吃一顿饭,只保证饿不死,她也没法真正睡觉,熬好几天了,整个人的体力和精神都处于谷底,就算有人带领,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更重要的是……“山寨易守难攻,你们要强打下来,会付出不小的代价。”她慢慢道,“我留在这里,或许更有用处。” 田南说:“这是公子的吩咐,您跟我走就是。” “山寨里所有人,都疯狂信仰无生老母。只要白明月在,他们就会不计一切反抗朝廷。”程丹若说,“六千多人,三千青壮,三千老弱妇孺,官兵杀到最后一个才会是白明月,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田南沉默。 打仗杀人很正常,甚至杀俘也不少见,但稍有良知的将领,都很难去屠杀数千妇孺的命。 “据我观察,寨里的粮食不止粮仓里那么多。”她快速道,“她肯定把一些粮食藏了起来,不要贸然烧粮草。水源也不止一条,他们每天取水的方向都不同。” 田南露出惊... 讶之色。 “不要小看这里的人,罗汉军里打过仗的不多,却有不少猎手,你们的踪迹未必瞒得过他们。你快回去,把消息带给谢玄英。”她催促。 田南迟疑不动。 一方面,他觉得程丹若的话有道理,山寨难攻,要是付出巨大代价才成功,于谢玄英并无利处,相反,要是能付出少许代价,便将贼首斩杀,战绩更漂亮好看。 然而,临出发前,谢玄英专门找到他,吩咐说:“不计代价,把程姑娘带回来给我。” 挣扎间,程丹若已经从缝隙里塞出一块手帕:“我身上的首饰都给人了,你带着这个回去,也好复命。” 田南咬咬牙,扯出帕子:“属下明白了,您多保重。” 人影没入黑暗,消失不见。 程丹若怔怔立在原地,不是不后悔,然而……她闭上眼,深深叹了口气。 学医不代表圣母,没穿越前,她只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人。路上遇见有人突发心脏病,会马上做心肺复苏,但自己不会游泳,就绝对不敢跳下河救溺水者。 救人不难,有良心的人都会做。可舍生忘死救陌生人,不止要有良心,更需要莫大的觉悟与勇气。 但她仍然留下了。 为什么?是恐惧吗? 恐惧自己被同化,最终将一条条人命,当做一根根野草,枯了就枯了,暮春深秋作诗一首,叹草木飘零,人生不易,便算悲天悯人? 是不忿吗? 不忿普通人的命不是命,是猪羊牛马,说配种就配种,说宰杀就宰杀,所以迫切地想做点什么,证明生命可贵? 都是,也都不是。 她必须承认,比起伟大的觉悟,促使她决定的,还有另一个理由。 这是一个机会。 程丹若想起了盐城的月夜,谢玄英去博他的前程了,她却只能留下来,照顾老人和病人,等待一个结局。 这次,本来没什么不同,但现在她就在这里。 挨了几天的饿,吃了半月的苦,换来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个由她决定结局的机会。 一个保全自己,又扭转局势的机会。 为什么不赌? 程丹若握紧五指,坐回墙角,继续闭目养神。 -- 隔日。 白明月似乎发现了什么,一大清早就破门而入,看到她在原处,方才微不可见地松口气,试探道:“你居然还在?” “什么?”程丹若头疼欲裂,嗓音干哑,“你叫我吗?” 白明月定定地看着她,说:“昨晚有人潜了进来,你没听见吗?” 她慢一拍:“是吗?谁?” 白明月听出她声音不对,伸手掐住她的手腕,把了把脉:“你病了。” “咳,昨天淋了雨。”程丹若当然知道自己生病了,这样才方便打消白明月的怀疑,“有药吗?” 白明月说:“给你煮点草药喝吧。” 随处可见又能治疗感冒的,当然是车前草。 程丹若喝着药,啃着难得一见的饼子,胃里终于舒服了一些。连续喝了好几天的清粥野菜,再不补充碳水,遇到事情跑都跑不动。 她希望晚上也能吃饼。 然而,没有实现。 ... 下午时分,她的房门就被反锁了,透过缝隙,能看到人来人往,阿牛和看守她的小姑娘表情严肃,脚步匆匆,好像出了什么大事。 她装作昏沉,贴在地板上偷听,捕捉到只言片语。 “大军……寨子……包围……” 官兵把寨子围了。 程丹若想,大概是昨天田南回去,告诉他们白明月就在这里,他们才决定出兵围剿。 白明月的招安计划必须提前了,她能成功吗? 理论上来说,不是没有希望。 朝廷一边打倭寇,一边平叛,军费是一笔天文数字。大夏主要的防范对象,始终是九边的蒙古各部,在山东砸这么多钱,国库的压力太大。 而且,战事拖得愈久,破坏愈大。山东连续遭灾,今年的税收已经泡汤,再打下去,明年不止收不上来税粮,赈灾又是一笔大开支。 钱与粮,是决定战争最根本的因素。 再看人,此前认为该招安的大臣不在少数,理由如上,山东境内的官员肯定想尽快平息事态,他们一旦知道白明月愿意投降,肯定会帮忙说好话。 至于将领,左右护法是一桩大功,教主又是一桩,收服县城再是一桩,足够升官发财了。那个什么指挥使,真的愿意来啃山寨这个大乌龟吗? 还有,白明月是一个女人,女人通常是会被轻视乃至无视的。 然而……这一切的前提,在于白明月只是一个叛军首领,而不是佛母。 程丹若很早就知道了她的结局。 谁都可以不死,唯独“佛母”,必、须、死。 受命于天者,唯君王而已。 从一开始,她就犯了最致命的错误。 章节目录 第123章 血溅时 在白明月的设想中, 她至少有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修筑自己的堡垒。可谁想官兵的速度居然这么快,直接围山了。 她和心腹手下们商量了半天, 却拿不出结果。 以阿牛为首的虔诚信众, 大无畏地说:“打就打,谁不敢上谁没卵!” 罗汉军的首领是猎户,比较沉稳:“我们得抓紧砍柴,多准备点鹿寨, 还有水源不要被发现了。” 这话提醒了其他人,有个机灵的出主意:“要不然, 咱们在他们的水里下毒?他们用的是那条河?咱们撒尿倒粪,够他们喝一壶的。” 乐天派说:“官兵能围咱们多久?我们靠山吃山, 有水有粮, 他们硬要打,我们不一定会输。” 白明月没有作声。 虽然她没有读过很多书,也没有打过仗, 但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山里的树不可能永远砍下去,粮食也会吃完, 只要官兵一直围着, 他们早晚弹尽粮绝。 援兵?不,靠不住。 恐怕手下的坛主和自己的相好, 听见这里被围的消息, 马上就会准备跑路。 真正对她忠心的人,已经被她陆陆续续调来这里。原想保存力量, 没想到反而自断后路。 白明月有些懊悔, 假如再给她一个机会, 她会做得更好。 可惜, 时光不能倒流。 她只能硬上了。 “如果他们按兵不动,我们肯定吃亏。”她咬咬牙,做出最正确的选择,“引他们主动攻打,我们才有生路。” “听佛母的。” “就这么办。” “俺说行。” 白明月稍感欣慰,不管怎样,眼下手头上的人和她是一条心。 而后,她召集山寨上下,作了一番动员。 具体说什么,被关在屋里的程丹若听不清楚,只听见震耳欲聋的“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狂热程度令人害怕。 她喝下半碗草药,剩下的倒进地板缝隙,再把草席铺好。 中午又开始喝清粥。 送饭的小姑娘说:“朝廷要打我们了,要不是佛母说你有用,粥都不会给你。” 程丹若不说话,慢慢喝粥。 下午,她远远听到了一些动静,可不真切,估计是在比较远的地方。傍晚,抬回来一些人。 夜里燃起熊熊烈火,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香草气息。 程丹若趴在窗口,看到教众们又聚集在一起,白明月的袍子浮在上空,几片柳絮飞落泥泞,洁白如雪。 第二天,外面的脚步声更匆忙,声音更大,很多老年妇女聚集在大厅里念经,吵得程丹若根本没法休息。 晚上,抬回来的人更多了。 空气里满是血、汗和中药的味道。 她听见了一些人的抽噎。 “栓子,看看娘啊。” “当家的,别丢下我们母女俩。” “孩子,醒醒啊。” “大妞,爷爷对不起你……” 程丹若打开塑料药盒,吞下一粒退烧药,脑海中浮现出一句诗。 石壕吏中夫妻别,泪... 比长生殿上多。 崔莺莺长亭送别再凄婉,也不及此刻使人心酸。 可是,没有办法,得再等等。 第三天的凌晨,山里架起柴禾堆,焦糊的臭味冲天而起,浓烟滚滚。 与此相伴的,是信众们更狂热的高呼。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无生老母,真空家乡!” 他们把所有的悲痛和希望,寄托在了一个遥远的“真空家乡”。那里,因为瘟疫和饥饿死去的亲人,住在青砖铺的三间大屋里,吃着白米细面,喝着红糖水,等着他们回家。 程丹若听不下去了。 她知道,是时候了。 “开门。”程丹若拍门,“我有话和白姑娘说。” 外面的人不理她。 “我愿意皈依无生教,让我和佛母说话。”她马上换了一种说法。 这起了效果,中午,白明月来了。 “你愿皈依我无生教?”她眉头挑起,言语怀疑。 程丹若说:“我不这么讲,你会愿意见我吗?” “你有什么事?”白明月问,“现在还不到你出场的时候。” 在谈判上,她和左右护法遵循的是同一套原则:打完再谈,拳头不够大,没人会听你的条件。 今天所有的牺牲,都是为了换取谈判桌上的底牌。 她还能再坚持。 但程丹若不同意。 “白姑娘,我理解你的用意,可你不了解朝廷的做法。”她委婉地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你必须给自己留出余地。” 白明月皱眉。 程丹若说:“除非你能赢得非常漂亮,若是惨胜,你就牺牲不起了,朝廷认准了这一点,你只有一半把握能够说服他们。” 这话中肯至极,白明月不由道:“你的意思是?” “先谈,朝廷不会全盘答应你的条件。”程丹若分析道,“他们拒绝,你再亮出兵力,证明自己不是不能打,而是和谈的诚意,如此一来,朝廷的选择就是付出大代价赢,或者让步。让步比牺牲简单多了,你又不要割地为王,锦衣玉食供你们母子生活,花销可比军费低。” 白明月沉吟不语。 复仇、招安、逃跑……她对不同的人说着不同的话,真正的计划,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可无论哪一种,孩子都是最重要的一环,朝廷对孩子的态度,决定她下一步的计划。 试试也好,反正也没有损失。 “可以。”她说,“今天傍晚,我就让你过去。” 程丹若怔了怔,反问:“你不怕我跑了吗?” “我封你为教中圣女。”白明月早有成算,“你在我教中待了这么久,一根毫毛没掉,以我对朝中大人们的了解,他们不会不怀疑你。” 程丹若倏然变色。 她确实没想到这一点。 这表情太真实,真实到没有分毫破绽,大大取悦了白明月。她嗤笑一声:“我放你回去,就不怕你跑。” 程丹若默然。 片刻后,她只能说:“好吧,但能不能给我吃点东西?那边再关我几天,我可受不了。” 白明月同... 意了,让她喝了一碗肉粥。 三点多,在高处已经能看见黑压压的军队,官兵离寨子更近了。 所有教众都被撤回寨中,门口有五道栅栏、拒马和鹿寨。两边是箭楼,无死角覆盖道路。 之前,叛军一直在败。 骚扰败了。 埋伏败了。 诱敌也没成功。 曾几何时,白明月以为官兵不堪一击,现在她才发现,官兵确实不堪一击,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不要说这次,她碰到了一个拿她刷经验的天才。 三天前,谢玄英还不知道该怎么打寨子。 但她一波波送,埋伏、诱饵、陷阱、骚扰……他就会了。 当然,此时此刻,决定放走人的白明月,并不知道这一切。 太阳西落,沉入云海,红霞晕染天际,耸立的山峦染上枯黄,焚烧尸体的香草青烟直上,说不出的壮观和凄美。 程丹若看了眼天空,随后,仔细观察周围。 炊烟袅袅,土灶台旁围着老妇人,她们穿着破烂的棉衣,手脚粗糙,不停往锅里放米和野菜。膀大腰圆的屠夫在给一头小麂剥皮放血,秋天是打猎的好季节,动物都很肥美,能够让士兵吃上一顿带油花的饭。 远处的草棚子里,几个妇女在哺乳,婴儿感受到环境的不祥,哇哇大哭。 罗汉军们穿着棉甲或藤甲,紧张地在周围巡逻。 地上躺着一些伤兵,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了。 “走。”白明月推了她一把。 山寨的路都是被踩出来的,高高低低,不太平整。白明月半是控制半是扶持,把她拽到寨子门口。 地势高,已经能俯视前面黑压压的军队。 程丹若第一次见到古代的军队,怎么说呢,和影视剧里像又不像。 像的地方在于,他们都骑马着甲,手持护盾,看起来就是精锐部队。不像的地方在于,没有电影里那么整齐,大家并不是屏气凝神立在原地,好像阅兵方阵,反而在忙碌。 有人在打旗子,有人在望风,有人在跑来跑去传信。 山寨的大门必定选在窄处,易守难攻,配合左右两边的箭楼,只要官兵冲进射程范围,必会被射成刺猬。 大门外,排列着拒马和栅栏,仿佛狼犬的牙齿,交错密布,令马匹无法冲锋。 程丹若不懂军事,都知道很难打。 白明月带她走上箭楼,这当然不像城池的箭楼那么坚固,全由木头打造,原只有一个放箭的窗户。但此前,双方已交过手,木头被火箭射中,烧毁了不少,现在更像一个哨楼。 “一会儿,没有人会送你出去,你得一个人走出去。”白明月说,“我们不会放箭,他们放不放,我就不知道了。” 程丹若有点蒙:“你们不通知吗?” 白明月乐了:“怎么,他们不认得你吗?” “内廷和外朝是两个地方,我不认得他们,他们也未必认得我。”她苦笑,恳求道,“你们送个信过去吧。” 她的软弱取悦了白明月。 人绑来了,好吃好喝养了几天,死在半路太可惜。白明月轻蔑一笑,吩咐:“阿牛,你去叫人写封信,射到对面去,通知他们,我们要送人过去,可别半路射死了。” ... “死了才好。”阿牛粗声粗气地说着,却没有违抗命令,扭头下去传信。 箭楼不大,白明月也只带了阿牛一个下属,他一走,就只剩下她们两个人了。 身体渐渐紧绷,饥饿和倦怠都消失不见。程丹若知道,她的身体正在疯狂分泌激素,支撑她接下来的举动。 心脏在胸膛里乱跳。 她觉得口干,喉咙也很痛,余光扫过,白明月就站在她的斜后方。 “他们不会信我一面之词,你最好有证据能够证明孩子的身份。”程丹若说,“不然,我们都会倒霉。” 白明月弯起唇角:“这不用你操心。” “还有,你有没有想过,”程丹若慢慢转过身,望向她的眼睛,“假如……王太妃说……血统……” 她的声音很轻,这不奇怪,这几天生病,她说话一直有气无力的。白明月并未起疑,反而集中精神去听。 注意力被短暂转移了。 下一刻,胸口骤然一痛。 程丹若握着匕首,精准无误地刺进了她的心脏。 -- 秋九月,山东瘟疫,妖妇白明月惑众为乱。丹若使鲁,设计诛之。 ——《夏史·列传九十一》 章节目录 第124章 生死间 白明月自小混迹江湖, 早预料到身边的人会背叛,但她没想到,程丹若会在这个时候, 干干脆脆地背叛了她。 怎么可能呢? 首先,人就不对。 白明月见过很多太太小姐, 也了解她们:一些尖酸刻薄,不把人当人, 一些知书达理,悲天悯人, 还有一些像木头,呆呆的没有脑子, 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她对打死奴婢的人说,你周围有恶鬼作祟, 要取你性命,买我的平安符,方才能抵御恶鬼索命。 她对善良好心的人说,外头发大水, 好多人卖儿卖女,不如捐些银两,给他们一碗粥喝。 她对憨傻木楞的人说,佛祖慈悲, 多烧点香,会保佑你嫁给好郎君,生个考状元的儿子。 三姑六婆是最了解后宅女人的, 她们以此为生。 白明月觉得, 自己已经很了解程丹若了。 这个女官读过书, 脑子里装满了忠义贞烈, 不能一味恐吓,她会自尽,同时又颇有些才智,蒙蔽和欺骗也许会被戳穿。 对付她,最好说一个悲惨的故事,越悲惨越好,越可怜越妙。果然,她开始同情他们这些反贼,甚至交出自己的首饰,给难民买粮食。 但这还不够。 白明月一边用环境逼迫她,一边又颇为照顾。她深谙人性,知道在处处皆敌的环境下,她会不自觉地依靠自己,信任自己。 一切如计划所料。 程丹若就好像系着线的木偶,随着她的心意摆动。 几秒钟前,白明月还对此深信不疑。 现在呢? 此时此刻,刀尖捅穿了胸口,她仍然怀疑是不是做梦。 人不对,地方也不对啊! 程丹若不是在被逼迫的时候反击,也不是在被恐吓的时候崩溃,是在即将被释放的最后一刻,选择了背叛。 “为什么?” 我没有杀你,你马上就能回去了。 在这个时候杀人,你知道结果吗? 你会死。 你不怕死吗? 白明月瞪大眼睛,“为什么??” “皇帝最想杀的人,是你。”程丹若选择心脏,而非脑干或动脉,为的就是在最后一刻,和她说句实话。 白明月想推开她,想逃跑,可胸口一凉,刀被抽走了,鲜血疯狂涌出,身体迅速变冷,好冷,好冷。 “我——”她后退两步,五官狰狞,“我不甘心——” “你错的太多了。”程丹若叹了口气,心中不太舒服,这是她第一次不属于正当防卫的谋杀,但她没有继续犹豫,决定已经做出,容不下回头。 她扶住白明月,清晰地说:“你死了,你的孩子才能活。” 白明月的眼睛亮了亮,又迅速黯淡。 比起孩子,她当然更希望自己活下来。 她吃过那么多苦! 小时候,在尼姑庵里做牛做马,看男人来来去去,一有不好,就要被“师父”毒打。她藏进富家公子的马车,好不容易逃了出去,却难以为生,只能凭借背过的经文,假装出家人糊口。 摸爬滚打混了些年,却从不敢在一个地方久留,在兖州替位太太打卦,凑巧说准了,就被鲁王抓了去。那个挨千刀&#3034... 0;混蛋,把她虐得不似人形,好几次徘徊在鬼门关。 她设计假死,爬出坟冢,在去青州的路上,遇见了以前的老相好,原以为否极泰来,却发现自己怀了身孕。相好得知孩子的身世,想勒索一把,没想到撞着镇压的官兵,被当做挑事的难民羁押。 为了活下来,她假装佛母上身,借天命拉拢其他难民,一起越狱。 杀牢头,烧县衙,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们,于是心一狠,干脆祭出大旗起事。 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所图的不过是活命。 我有错吗? 我想活,我要活,凭什么杀我? 她委屈又愤怒,挣扎着爬起来,要把程丹若一起拖下地狱。 但程丹若早有准备。 她积聚力气,重重一推。 被火烧得焦脆的木板应声而碎。 白色的身影坠落箭楼,年轻的女子瞪大眼睛,不甘地怒视天空。 然后,“砰”落地,大腿骨折,后脑扁裂。 鲜血流散一地。 白明月死了。 程丹若捂住狂跳的胸口,屏住呼吸,费力将架在门口的梯子推倒。她没有力气逃跑,更没有办法在信众反应过来之前,跑出弓箭的射程。 待在原地,断绝后路,是唯一的生还希望。 但这还不够。 程丹若深吸口气,竭尽全力大喊:“佛母已死!” 声音沙哑,像断裂的弓弦。 “佛母已死!!”她积聚力量,再次高喊。 尾音破裂。 最后一遍。 她忍着喉咙的肿痛,恐惧和激动震颤在心头,热泪滚滚而落:“佛母已死,投降开门!” -- 谢玄英蒙了。 白明月挟持程丹若上箭楼时,他以为她被当成了人质,接下来就准备谈判了。谁知道人迟迟没来,她们俩人反倒说起话来。 机会难得,他马上招来人,准备出兵,希望能够借此机会,把人抢过来。 然后,事情就完全脱出了预计。 他亲眼看到她拔出刀,转身捅进了对方的胸口。 白明月死了。 就掉在箭楼下的空地,血肉模糊。 这么简单,这么轻易。 谢玄英一面发蒙,一面传令:“击鼓,列阵。不要放箭,直接撞门。” 话音未落,就听见她竭尽全力地高喊声。 “佛母已死”。 声音很单薄,但极具穿透力。 寨中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可怖的嘶吼,好像又上万人在嚎叫哭喊。 战鼓响起。 军队整兵列阵,冲在最前面的步兵狂奔到拒马前,将妨碍的工事尽数推开,开出一条路。 箭矢飞落,但缺了一边的覆盖,便有死角。 士兵们飞快穿梭在难得的安全区域,加紧开路。后头,推着攻城槌的人也加快了脚步,猛地向前俯冲,让最前端的圆木撞击紧闭的寨门。 “咚”“咚”“咚”。 门在颤抖,躲在箭楼上的程丹若,心脏也跟着一抖一抖。 她的头更痛了,四肢也无力。 ... 发烧了。 虽然吃过退烧药,但连续数日的饥饿与疲乏,身体缺少足够的能量,免疫力不足以对付病魔。 程丹若只能缩在角落,听着外面的箭矢像流星雨一样坠落,“噗噗”射中箭楼,把这可怜的小木楼钉成刺猬。 同时,还有尖锐的兵刃交接的声音,间杂着惨叫和怒吼。 生命在凋零。 那么快。 “砰”,木梯架在了门口。程丹若马上回神,低头就看见阿牛喘着粗气,正发狂似的冲上来。 程丹若抬脚,狠狠踹向梯子,不让他上来。但阿牛体重估计近两百,往梯子上一压,好比巨石,怎么踹都踢不动。 她只好拔出匕首,朝他的脸上捅刺。 刺中了。 匕首划过脸颊,削开皮肉,露出里面的牙齿和舌头。然而,阿牛本就是打算以伤换伤,以命换命。 他铁钳般的手掌,牢牢握住她的胳膊:“抓到你了!” 血流淌满脸,他好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你杀了佛母!杀了你!” 程丹若忍住剧痛:“她不死,寨子里的其他人就会被她逼死。”她问,“你只在乎她一个人,不在乎其他人吗?” 阿牛当然不在乎。 他没读过书,愚钝甚至可以说蠢笨,不懂大道理,只知道佛母救了他们家,他这条命就卖给她了。 不管谁杀了她,他都要杀了那个报仇。 “去死!”他怒吼一声,将她拖出藏避的箭楼。 程丹若拼命挣扎,努力去抓任何所能抓到的一切,但都是徒劳的,箭楼里什么都没有,只扣住了翘开的地板。 下一刻,木板应声而碎,木刺扎进发白的指腹,她好像一条被拖上岸的鱼,彻底被拽出了出去。 阿牛松开手,甩开了她。 身体腾空,下坠。 电光石火间,她忽然明白了。 白明月是摔死的,阿牛就要同样摔死她。 箭楼有多高?四米多,可能五米,也就两楼的高度,真的摔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瘫痪。 要抱住脑袋,在地上滚一圈,或许保住命。大脑下达指令,清晰专业,但身体根本无法在短短的刹那做出应对。 四肢僵硬,眼睛瞪大,手无意识地乱抓。 瞎猫撞见了死耗子! 本能般的动作,救了她一命。 程丹若抓住了木梯,身形随之停滞。但阿牛显然不会给她机会,握住她的手腕就往外扯。 她也不犟。这一抓,四米多的高度就少了一个人的身高,落地死不了。 所以马上松开,抱头滚地。 这姿势还是军训的时候学的,教官说,你们好好学,将来指不定派上用场。 一语成谶。 落地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她的动作只做了一半,人就磕地了。 痛。 手肘痛,后背痛,脚踝也很痛。 她强忍着疼,想爬起来快点跑远。可四肢无力,脚踝动一下就痛,完全没有办法支撑起人体的重量。 阿牛已经跳下了木梯... ,抄起板斧砸了过来。 程丹若跑不了,又完全没有力气、没有武器去抵抗,只能眼睁睁看着斧头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停住了。 阿牛的颈边露出一条血缝,皮肉外翻,鲜血朝周围挤压喷散。 紧接着,裂缝扩大,动脉断裂,肌肉平整地断掉,暴露出咽喉和气管。 狰狞的仿佛李逵一般的脑袋,朝天飞了出去。 躯干握着斧头,踉跄两步,才轰然倒地。 斩首。 程丹若解剖过尸体,也知道人体的截断面长什么样,但解剖和手术都是细致精微的工作,斩首却像是收割机在割稻子,简单粗暴到令人恐惧。 心脏被攥紧,喉咙更痛。 “丹娘。”她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接着,一只手映入眼帘,“来。” 程丹若用力眨眼,抬起僵硬的脖颈。她看见了一匹黑色的骏马,马上是鱼鳞叶齐腰明甲,细细密密的甲片和鱼鳞一样密实,递过来的手臂绑有金属臂缚,露出修长的五指。 “丹娘!”他催促。 程丹若终于回神,是谢玄英。 她伸出手去,但看见围拢过来的叛兵,又缩了回去:“小心!”她试着站立,却依旧被足踝的疼痛打倒。 “别管我了。” 谢玄英理都没理她,先回身劈刀,将靠近的叛兵击倒,之后也不和她废话,干脆利落地弯腰,抓住她的手臂,腰腹绷紧使力。 一回生两回熟,直接拽上马。 李伯武等人终于拍马赶到,拱卫四周,击退扑上来的叛兵。 刚才谢玄英的举动,差点把他们吓得魂飞魄散。 寨门被撞开,露出后面的鹿寨,可谢玄英不知看见什么,竟然等不及让前面的人挪出道,忽然纵马疾驰,直接冲了过去。 亏得冬夜雪是良驹,他马术又精湛,方才险之又险地腾空跃过鹿寨,如同最锋利的刀尖,直刺叛军面门。 箭矢如雨,刀斧似风,瞬间将他淹没。 李伯武的心差点迸出来,但再定睛一看,他已经砍翻三人,杀到箭楼旁,一击斩杀阿牛。 但凡慢一刹,程丹若不死也重伤。 章节目录 第125章 叹人心 人到了怀里, 谢玄英悬起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胸口钝钝得疼,肯定是之前跳得太快了。他轻轻吁口气,放慢速度, 不再独自冲锋陷阵。 麾下兵马也全部进入寨中,为首的刘副千户手提人头,高喊:“佛母已死!白明月已死!” 血淋淋的人头比什么都有冲击力。 最忠诚的罗汉军双眼通红,怒吼着冲过来要为佛母报仇, 普通的则两眼无神, 拒绝相信法力无边的佛母就这么死了。 “寨子里很多妇孺。”程丹若哑着嗓子,说,“别杀太多人。” 周围很喧嚣, 谢玄英低头贴着她的脸,才听清她在说什么。 “知道了。”他刚想吩咐传令兵, 却又听见她费力地说:“要小心, 他们很、狂热, 妇孺也会、杀人。” 谢玄英收紧手臂, 草草颔首, 吩咐道:“优先控制妇孺, 逼他们缴械, 投降者不杀。” 程丹若还想说什么, 他低头说:“闭嘴。” 她:“……” 大量骑兵涌入山寨,破开最坚硬的壳子以后,寨子就像掰开的螃蟹,只能任人取肉了。 “为佛母报仇!”被围困的人高呼着口号,冲锋送死。 他们不肯投降, 官兵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双方激战于一处, 血肉横飞。 刘副千户手持白明月头颅,更是遭到最剧烈的围攻。剩余的罗汉军悍不畏死,拼命抢夺她的脑袋。 “跟我杀!” “杀死朝廷狗贼!” “为佛母报仇!” “佛母——”百姓中响起凄厉的尖叫,男女老少齐齐哭喊,撕心裂肺。 程丹若只觉一把火在心头烧个不住。她愤怒于白明月的欺骗与煽动,却也悲哀地知道,百姓苦难的源头是朝廷,让她们放弃白明月,向朝廷束手就擒,根本开不了这个口。 未尝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但不劝,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他妈的。”她忍无可忍,终于抛弃了十几年修炼的道行,开始骂人。 谢玄英:“……”他假装没有听见。 几轮厮杀过后,尘埃落定。 她调整姿势,示意自己想下去。 谢玄英摁住她,自己跳下马,把冬夜雪暂时让给她骑:“田南。” “属下在。”田南打马到前头。 “你牵着我的马,送程姑娘过去。”他说着,又点了五个护卫跟着,“不许让她单独待着。” “是。” 谢玄英这才摸了摸马的鬃毛,低声道:“乖一点,别闹脾气,嗯?” 冬夜雪抖抖耳朵,示意自己知道了。 “好姑娘。”比你背上的听话。 他把缰绳交给田南,然后盯了程丹若一会儿,这才转身骑上李伯武带来的另一匹马,头也不回地干正事去。 罗汉军被围了。 “卑鄙无耻。”他们看着远处被官兵包围的亲属,破口大骂,“有本事和爷爷单挑,动妇孺算什么好汉?” “杂种!”“窝囊废!”“王八羔子!” 谢玄英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 罗汉军首领抬起头,傻了傻,才组织起语言:“怪不得对老人... 小孩动手,你个娘们唧唧的玩意儿,没卵-蛋的懦夫!呸!” “降者不杀。”谢玄英看似面无表情,心里憋的火气比程丹若更盛,“但我只数三声。” “一、二、三……” 首领冷笑:“我们罗汉军有佛力加持,死后亦归天国,有何惧之?” “杀了。”谢玄英干脆利落地说。 他和丹娘都不想杀太多人,沾太多血,可冥顽不灵的,杀了才简单。 吴千总和刘副千户不约而同地上前,抽刀砍人。 这都是军功啊! 左右护法被谢玄英砍了,贼首白明月死在程女官的手里,他们再不捞点首功就来不及了。 人头落地。几个军官终于舒坦了,满意了。 “将军,人都解决了。”他们恭顺极了,“其他人……” “屠寨不祥。”谢玄英道,“先把人抓起来。” 他们隐约露出遗憾之色,但这半月的时间,谢玄英已经建立起了主将的威严,纵然不满,却只能照做。 此时,程丹若也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她请田南等人帮忙,将东西全都搬到寨中最大的空地上。那里,聚集着所有搜查出来的信众,大约有千余人。 听着不多,但代入一下,假如一个班级五十人,十个班才五百人,已经算是一个小规模的学校。 一学校的老弱病残,能不能活下去,就要看他们愿不愿意真心投降了。 夜幕四合,秋夜严寒,却只有最前面燃着一堆篝火。 信众们瑟瑟发抖,又冷又饿,抱团依偎,脸上都是麻木怨恨之色。 程丹若拿着白明月的禅杖当拐杖,慢慢走到他们面前。 这地方她来过,地形特别,像是大剧院的构造,说话的声音能够传到后面,是一个天然的扩声器。 她轻轻吸气,开口:“是我杀了白明月。” 声音不响,但很清晰,犹如石子投入水波,传进每个人的耳朵。 信众们纷纷抬头,盯住她这个罪魁祸首。 之前相处过几日的小姑娘,重重“呸”了一声,骂道:“朝廷走狗!枉费佛母对你那么好。” “白明月挟持我,算是对我好吗?”程丹若冷冷道,“那我对你们也挺好的。” 小姑娘凄厉地尖叫:“我告诉你,佛母法力无边,虽死犹在,你必定死无葬身之地,早晚落入十八层地狱,被小鬼掏心掏肺,啃掉你的脑子。” 程丹若笑了:“佛母法力无边?” 她拍拍手,让田南抱过莲花座,随后将禅杖杵在地上,正好卡进底座的凹槽,微微一拧,禅杖底部的花纹就扣死了。 紧接着,两个护卫替她套上木架子,和她在宫里仿作的差不多,但要更简易轻便些,下面的木板可折叠,如同一个“日”字,藏在后背不妨碍行走,有个活环能套上禅杖固定,给予支撑。 程丹若展开木座,手臂使劲撑起,双腿腾空,往后坐到了木板上。 此时光线昏暗,又有宽袍大袖遮掩,乍看上去,她就好像浮空而起,悬坐于莲台上。 小姑娘呆住了,很多信众也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如果这算法力无边,谁都可以法力无边。”程丹若没坐多久,很快下来。虽然原理简单,但白明月&... #30340;机关更简易,需要大量练习和技巧才能坐得好,和练杂技似的。 她又拿起一个铁罐,沾一些粉末,在香上捻两下,轻轻呵口热气。 “噌”,香着了,还是紫色的。 底下人的脸色变得更为怪异。 程丹若怕适得其反,不再说话,只是将罐子里的粉末全部泼到火堆上。篝火倏然跳跃,变成诡异妖冶的紫色,紫中又闪烁着白,离奇非常。 接着,她又拿出了一卷特质的绳子,研究一会儿,发现轻拈时可以柔顺垂落,旋转一下,绳子就会变得坚硬无比,如同细棍,再一转,又柔软卷曲。 小姑娘咬住嘴唇。 她认出来了,这是佛母的“擒鬼索”,平时与一般的绳索无异,但能绑住看不见的鬼魂,四四方方的捆住空气,怎么都不会掉落。 这也被程丹若丢进了火堆。 接着,她开始烧经书、佛像、木鱼。 一件件代表着佛母的物什,被火焰尽数吞没,化为灰烬。 信众的表情又变了。 之前,他们是愤怒、是怨憎,现在却变得茫然。 茫然而绝望。 火光跳跃,他们却像一具具粗制滥造的人偶,眼里没有亮光。 程丹若看着他们,酝酿在嘴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戳穿骗局,是想劝说他们醒悟,告诉他们,“世界上根本没有神佛,也没有真空家乡,一切都是泡影,你们应该好好活下去,连同死去的人一起,继续生活”。 也想过为朝廷粉饰,说什么“皇帝知道你们的委屈,贪官污吏会被杀死,你们要相信朝廷,回家种田开荒,好好过日子”。 但此时此刻,她望着一双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倏然醒悟。 也许,对无生教深信不疑的人没那么多,死忠如阿牛者是少数,更多的人只是把无生教当做了心灵的避难所。 相信家人在极乐世界,内心就不会那么痛苦自责。 相信死亡是新的开始,面对战争就没有那么恐惧。 而她摧毁了他们的幻梦。 法宝化为烟灰,随风飞上天际。 微风徐徐,程丹若抬首,望向天边的一轮残月。 皎皎清蒙光,不染俗世尘。 白明月……真是个好名字,但清白之月不该是具象的人,她不后悔揭穿这些愚弄人的把戏,只是自己所准备的道理,也不比宗教好多少。 一样虚无缥缈。 百姓只是愚昧,不是傻。 煌煌道理,不能让人吃饱穿暖,就和假的无甚区别。 该怎么做呢? “哇——” 人群中,响起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了死水般的寂静。 “不哭不哭。”抱着她的妇女赶忙解开衣襟,将孩子藏于怀中喂食,并警惕地看向周围的官兵。 同时,其他的婴孩从睡梦中醒来,冷饿交加,跟着大哭不止。 “娘!”不懂事的小屁孩流着两管鼻涕,伏在母亲肩头,“饿。” 还有一个小孩抬头,看见狰狞血腥的官兵... ,吓得浑身一抖,□□就湿了,空气被染上尿骚气。 程丹若忽然就明白了。 她说:“带孩子的女人,关到屋里去,给孩子一碗粥,还在喝奶的就给母亲。” 田南略作踟蹰,还是答应下来:“是。” 他做手势,示意手下转移俘虏。 “我们不稀罕。”有人破口大骂,“别以为这样就能收买我们。” 母亲们欲言又止。她们愿意和朝廷斗争到底,但孩子怎么办?这么冷的秋夜,大人都冷得脸色发白,冻上一夜,孩子肯定会生病的。 “那就把孩子带走。”程丹若说,“孩子是无辜的。” 是啊,孩子是无辜的。 父母们面面相觑,最终,一个矮小的妇人抱着孩子站了起来。她低着头,不敢看其他人,只哭着说:“我当家的死了,就这一个孩子,我不能让他绝后啊……以后我下地狱去,不得好死!” 第一个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也会很快出现。 “叛徒!” “都是为了孩子……” “和他们拼了!” “孩子怎么办??” 分歧出现了。 程丹若说:“照顾好孩子和孕妇,他们是最重要的。” 再多的苦难,再多的创伤,都会慢慢过去,只要孩子在,希望就在,人们早晚会熬过来,重新开始生活。 古往今来,始终如此。 人,比想象中更坚韧。 一切都会好的。 章节目录 第126章 离山寨 程丹若处理完俘虏的事, 精神就快撑不住了。 但这时,李伯武跑过来找她,说:“公子受伤了, 能不能劳烦您瞧瞧?” 噢,对了,还有伤员。她强打起精神,去屋里找谢玄英。 他正坐在蒲团上, 翻着白明月屋里的东西。田北劝:“公子, 刀伤无论大小,皆不可等闲视之,还是及时处置为妥。” “战事未毕, 怎可卸甲?”谢玄英道,“只是小伤。” 程丹若就听见这句, 忙问:“伤在哪里了?” “后背。”田北举起烛火, “罩甲都破了。” 程丹若凑近看, 鱼鳞甲顾名思义, 形状肖似鱼鳞, 甲片钉在在布料上, 依靠规律的排布严实地防护起来。但后背处有一道刁钻的口子, 正好逆方向刺入, 就好像刮鳞的刀,切入甲胄的薄弱处,捅穿了里面的皮子,刺入血肉。 “这是怎么伤的?”她诧异。 谢玄英没吭声。 其实就是冲进山寨的时候,身边无人拱卫, 他砍翻了一个人, 谁知道对方没有马上咽气, 倒在地上后,随手抓起一把刀挥砍。 刃好巧不巧,卡在鳞甲的薄弱处,就这么被砍中了。 说倒霉,确实有点倒霉,但当时七、八个人冲上来围攻,只被砍中一下,又无疑是极其幸运的。 “算了。”程丹若头疼欲裂,集中不了精神,单刀直入,“我给你处理一下,药箱带着吗?” “带着。”李伯武立即递上她给谢玄英的药箱,还很识趣,“公子放心,寨子的每个角落,我们都搜过了,没有人藏着,可能林子里有几个逃走的,明天一早就去搜。” 谢玄英点点头,但说:“让他们给我包扎,你去歇着吧。” “我不要紧。”感冒发烧死不了人,她还吃过药了,“你这样我没法看伤,能不能把盔甲拿掉?” 谢玄英只好同意。 李伯武和田南帮他卸甲,这种盔甲笨重且难解,没有人服侍,自己脱不下来。 天很冷,屋里的炭盆只能勉强不冻手脚。 程丹若没让他继续脱,拿出剪子,小心剪开伤口附近的料子,暴露创伤。 条件有限,她也尽量先洗手,戴好纱布口罩。 幸亏药箱是她准备的,该有的东西都有。 清创、消毒。 李伯武之前见过,知道禁忌,帮忙招呼:“小南,到我这儿来,你身上都是灰啊血啊的,沾到伤口容易烂。” 田南赶紧走到门口,和他一起守门。 程丹若穿好线,给针高温消毒,没忘记安抚病人:“会有一点痛,忍忍。” 谢玄英:“嗯。” 她定定神,想到谢玄英救她一场,有心偿还,咬牙捏了捏受伤的手指。木刺没□□,摁下就是死疼。再把火烛移近,道:“我用细线,给你缝整齐一些,只要恢复得好,应该不耽误以后。” 谢玄英:“什么以后?” “夫妻独处的时间?”她拿起持针器,落针缝合,“应该不会吓到她。” 谢玄英:“……” 李伯武觉得挺有道理,附和道:“还是程姑娘细心。我上回落了个大疤,我媳妇哭了好久,差点吓哭我儿子。” 田南:“公子还未娶亲,仔细些好。” 谢玄英面无... 表情。 缝什么样都行,反正都是她缝的。 伤口不深,但比较长,程丹若小心穿针,尽量将皮□□合整齐。这十分费眼,偏偏光线还不好,4寸左右的伤口,将近半小时才做完。 一抬头,眼前全是黑的。 “已经好了。”她放下针线,捂住眼睛休息。 谢玄英转身,就看见她疲累得好像会随时昏过去,赶忙扶住:“怎么了?” 程丹若说:“没事,稍微有些头晕,我休息一下就好。” “先吃点东西。”他递过温在炭盆上的热粥。 程丹若这才闻见香气,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送来的。“谢谢。”她伸手去接,但眼前黑得厉害,抓了个空。 谢玄英盯住她,从头发丝到锁骨,一寸寸扫过,得出结论:“你拿不稳,我帮你端着。” 他把粥碗递到她唇边:“喝。” 程丹若真的饿极了,不仅仅是累,还有低血糖,因此没有力气去矫情,就着他的手,赶紧吞咽温热的肉粥。 很香,很甜。 虽然肉是肉干,米也不全是精米,但这时候谁还管得了这么多。她一口气喝掉半碗,几乎没有咀嚼,只知道往空荡荡的胃填。 狼吞虎咽不再是夸张的形容词,是再直接不过的描述。 “咳。”气都不喘,硬是灌下了一碗粥,她喉咙更不舒服了,眼皮搭拢,脑袋似有千斤重。 谢玄英好像在和她说话,但她什么也听不清,身体不受控制得歪倒。 “睡吧。”他扶住她的后背,将她慢慢放倒在矮榻上,盖好被褥。 她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谢玄英移近火盆,注视着她的面孔。 瘦了,这段时间肯定没有少挨饿,眼下乌黑,恐怕没有好好休息过一晚,所以才会如此疲惫。但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应该没有被动过刑,衣物完好,是宫里的料子,应该就是被掳走时穿的。 真是万幸。 谢玄英预想过最糟糕的情况,已经做好了计划。假如她真的遭遇不幸,他就把人灭口,确保不会透出风声,然后马上写信给老师,和老师商量怎么统一口径,把亲事定下。 可再多的计划,也只是脑海中的预演。 他很害怕,怕她等不到他,就学人家自尽。 千万别犯傻,不值得。 红玉为官妓,亦能报国忠君,红拂为侍妾,也可为国公夫人。秦王之母,商人姬妾而已,孝景皇后,犹是二嫁之身,古来真英雄,谁在意这等小事? 人死了,不过身后名,有谁在意? 幸好,事情并没有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她还好好活着。 活着就好。 屋外,端着热粥当夜宵的护卫们,正在互相交流情报。 李伯武说:“我问过郑百户了,各处都有人把守,没发现异常。” 田南说:“岗楼也没发现什么问题,看来叛军都在寨子里。” 田北问:“公子的伤怎么样?” 李伯武道:“程姑娘看过,应该无大碍。” 田南有感而发:“真了不得。她说自己要留下来,我还以为只是给我们传点消息什么的,没想到居然直接杀了贼首。” 李伯武道:“程姑... 娘胆色过人,非同一般。” 众人一致点头。 虽然程丹若反杀白明月的过程既不酷炫,也不高调,和偷袭没什么区别。但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贼首,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她改变了这场战斗的进程,四舍五入,平叛的任务已经完成。 大家心里都很舒坦。 “不过,公子也太冒险了。”田北心有余悸,“就这么冲过去,若是有差池,我们该怎么向侯爷交代?” “这话你就说错了。”李伯武平静道,“我们只需要向公子交代。” 田北一愣,旋即点点头:“是我想岔了。” 他原想再问问程丹若的事,但看李伯武这态度,又把话咽了回去。 主子没说,属下只能记在心里,乱打听才是大忌。 -- 这一觉,程丹若睡得格外沉。最初还觉得有点冷,后来不知怎么就很暖和了,地上没有潮气和冷气,手脚都暖洋洋的。 身体知道在陌生的环境,难以睡沉,耳边也总有杂音,但很奇怪,说话的声音并不让她紧张,没有马上苏醒的急迫与警觉。 朦胧的浅眠很快过去,又开始一轮新的深度睡眠。 过了好久,她才听见有人推她:“丹娘,醒醒。” 程丹若费力地撑开眼皮,看见一张白皙无暇的面孔,疑似幻梦:“啊?” “醒醒,我们该走了。”谢玄英真不忍心叫她,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把人抱到外头去。 程丹若撑起身,仍然觉得睡眠不足,四肢发虚:“好。” “把这吃了。”谢玄英递给她一碗粥汤和一块干粮,“回到蒙阴就好了。” 她喝两口热粥汤,又清醒些:“我还没有漱口。” 谢玄英说:“壶里有水,我去外头,你梳洗一下。” “嗯。”程丹若应了一声,懵懵地坐着。 他忍不住弯起唇角,多瞅她两眼才掩门出去。 被窝里很暖和,程丹若挨冻几日,颇有些留恋,但念及地方不对,还是凭借着大毅力起身。 此时,她才发现自己不止盖着一条皮毛斗篷,身上还裹着皮袍,触感柔软,感觉像是小羊羔的皮子。 不会又是谢玄英的吧? 怎么老穿他衣服。 她犹豫下,把袍子脱了,然后刚一下床,就被山里的冷风吹了个哆嗦,不得不又套上。 算了,命要紧。 程丹若裹紧袍子,就着壶里的温水梳洗一二,又吞了片感冒药,这才开始吃烤热的干饼。 里面加了盐糖,味道不错。 她迅速吃完,一瘸一拐地出去。 谢玄英看她穿着皮袍,满意地点头,告诉她行程安排:“我们先回蒙阴,这里交给郑百户。” 吴千总小心思多,刘副千户过于灵活,他担心出事,还是决定将转移俘虏的重任交给最谨慎的郑百户。 至于他们,当然不可能留在山里,尽快返回县城整顿。 程丹若却迟疑:“我脚扭了,不方便行动。” “这里有大夫?”他问。 她道:“我是担心……” “没什么好担心的。”他面无表情道,“听我安排,这是军令。” 程丹若:“可我……” 谢玄英打断她:... “我不会丢下你的。” 她怔住,倏然沉默。 “所以,”谢玄英忍住想摸摸她的脸的想法,“你想骑马还是坐车。” 程丹若:“什么车?” “辎重车。” 出兵打仗最重要的就是辎重补寄,这次要进山,所以辎重车都不大,两匹骡子就能拉动,用来运送粮食,盛放帐篷等物。 程丹若忖度,运送粮食的车肯定不坐人,就她一个也太奇怪了,遂道:“马。” “知道了。” 一刻钟后,整军出发。 程丹若被谢玄英扶上了他的马。 她仍然不知道该怎么骑马,不断调整位置,冬夜雪通人性,非常乖顺,一动不动地等待。 周围的人投来艳羡的目光。 “好马啊,好马。”刘副千户眼馋至极,“谢郎真慷慨。” 相处的这段时间,已经足够他们摸清谢玄英的脾气:不暴虐,不贪财好色,不严刑峻法,大方、勇毅、公平,优点极其令人心动,就是治军严苛了些,但凡违反军纪,谁求情都不好使。 下面也不是没人抱怨他苛刻,但人家出身将门,要求高点也正常。 当兵为的是升官发财,只要能帮他们立功的,少抢点财货女人没什么。以后有权有势了,还怕没有女人吗? 所以,刘副千户非常直白地试探了。 ——这难得的良驹……咳,谢郎你能不能再大方一次? 谢玄英瞟他一眼,翻身上马,将冬夜雪的缰绳挽在自己手里,和程丹若说:“你只要坐着就行。” 刘副千户:“对,良驹通人性,女官不必紧张,绝不会颠人的。” 程丹若努力放松。 旁边,谢玄英往前走,甚至都没拉缰绳,冬夜雪就踢踢踏踏跟了上去,紧紧贴在主人身边。 “谢——”刘副千户还要说话,被李伯武挤开了。 李伯武道:“您死心吧。这马是我家公子的心头好,不借外人。” 刘副千户不死心,努力争取:“就一回,一回行不行?将军不能厚此薄彼啊。” 李伯武:“程女官的父亲是我家公子的老师,两人如若兄妹。” 刘副千户卡住了。 前头,谢玄英不停在提醒:“脚尖踩蹬,身体坐直”“不要夹马肚,她会以为你让她停下”“紧张也不要抓鬃毛,她会不舒服的”…… 刘副千户听着听着,不由感慨:“谢郎真是爱马之人。” 兄妹都这么念叨,借给别人是没戏了。 章节目录 第127章 蒙阴县 回蒙阴走了两个时辰, 程丹若磕磕碰碰的,终于知道该怎么坐马了。是的,仅仅是学会放松地坐在马上而已。 谢玄英拒绝把缰绳交给她, 也不告诉她要怎么控马,只说:“你先学会坐着,其他以后再说。” 程丹若十分惋惜。机会难得,虽然不懂马术, 但冬夜雪在她身下, 乖得和什么似的,不撅蹄子,不甩人, 平平稳稳地走在山路上,没让她吃多少苦头。 下回的条件, 可就没这么好了。 但毕竟是别人的爱驹, 他不肯多让人染指, 也是人之常情。 程丹若有自知之明, 并不得寸进尺, 后半程就安静地坐在马上。 谢玄英:可算安静了。 学骑马有什么好着急的?他说会教, 就一定教会她, 累了这么多天, 好好休息才是正经。 两人各怀心思,终于回到了蒙阴的县衙。 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迎上:“公子。” “汤先生。”谢玄英颔首,“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敢。”汤先生十分谦逊,“公子此行可还顺利?” 谢玄英点点头, 道:“找竹轿来, 送程女官去后院, 那里空着吧?” “空着。县令一家均被灭口,叛军贼首强娶的几个小妾,已按照公子的吩咐遣送回家,一直无人居住,只是里头有些乱,尚未整理。” 汤先生井井有条地回禀。 他叫汤易,有举人的功名,只是进士一直考不中,干脆就做了靖海侯的清客,在侯府里负责笔墨文书,帮主人家写写请帖拜帖,帮忙代笔作诗作对联。 此次谢玄英出征,靖海侯就将他派给了儿子做幕僚,让他帮忙代笔什么的。 汤师爷心想,谢三郎都金榜题名了,我给他做代笔,有这个脸吗?但没有办法,吃人嘴短,只好来了。 最开始,果然就被丢在东平当摆设,等谢玄英打下了蒙阴,却无人能治理,又想起他,赶忙把人叫来,打理蒙阴县的杂务。 汤师爷颇为惊喜,以他的家世,考上进士最多也就外放做个县令,现在提前一步达成目标,自然尽心竭力,事事周全。 目前看来,谢玄英对他的办事能力还算满意。 他见马上有个女子,立时猜到对方的身份,吩咐小厮:“找两个健壮的仆妇来,原先给县令夫人抬轿的,看看还活着没有。” 小厮一溜烟跑去办事,少顷,拉来一个健壮的仆妇:“竹轿都坏了,让万妈妈背进去可好?” 那仆妇也机灵,不等人吩咐,主动上前扶程丹若下马,自荐道:“老奴原是县太爷家伺候的,专门背老爷家的小姐,绝不会摔着您。” 程丹若却婉拒了她背自己的意思:“我不是小孩子。” “贵人有所不知,咱们这里的小姐金贵,小时候奶娘抱着,大了咱们背着,脚不沾地。”仆妇笑眯眯道,“老奴背得动您。” 程丹若瞥眼:“裹脚了?” “可不是么。”仆妇比划说,“县太爷家的小姐裹了双好脚,就这么大。” 程丹若冷冷道:“这叫残废。” 仆妇顿时住口,觑眼看向汤师爷。 汤师爷恭恭敬敬站在一边,并不开口。 “老实扶着... 。”谢玄英斥责一句,转头和汤师爷说,“以人为畜,太骄横了,难怪此地百姓艰辛。” 仆妇察言观色的本事差了点,但识别贵人很在行,一看就知道谁最大。听见他开口,飞快给自己一嘴巴:“老奴愚笨,贵人不要与老奴计较。” 程丹若懒得理她,慢慢跨进县衙。 她走的正门,仆妇有些迟疑,但见其他人都不说话,便老实搀扶着,心中又有新的计较。 程丹若第一次进县衙,颇为好奇地打量。 县衙按照品级建造,全国所有县城都长差不多。门前有影壁,过大门是甬道,甬道两边是穿廊的廊屋,也就是三班六房的办公室,尽头就是大堂,堂上有一个高出地面的木台,摆有长案,县令升堂断案就在此。 但谢玄英并不停,继续往里走。 正堂的后面是一间小一点的大厅,算是二堂,格局与正堂一样,但规格低些,一般处理普通事务,也用以休息。 谢玄英走进二堂大厅,坐下。 汤师爷很识趣,把下手的第一个位置让给程丹若,自己坐了第二次位。 程丹若毫不客气地坐下了。 她有官身,汤师爷没有。 “指挥使到哪里了?”谢玄英开口就问正事。 汤师爷说:“多半已经到了沂水。” 他点点头,思忖道:“这次伤亡不少,让他们进城休养,你安排好,药材不要吝啬。剩下的一律驻扎在城外,以免扰民。” 汤师爷应下。 “贼首已死,如今只剩一个教主,不成气候。”谢玄英又道,“寨子里还有一些俘虏,郑百户会带他们回来,也由你安顿。” 汤师爷问:“怎么处置?” 谢玄英说:“先关起来。” “是。” 两人又说了一些县城的杂事,主要是汤师爷回报这两日的治理情况,并提供一个消息:“有些地方,百姓外逃不少,恐怕是去投奔无生教了。既然贼首伏诛,可要悬挂于城墙,震慑宵小?” 谢玄英瞥了眼程丹若,思忖少时,摇头道:“将消息散布出去就好。外逃的百姓也不必管,等到这边开仓放粮,他们会回来的。” 汤师爷点点头,退下干活去了。 谢玄英看向程丹若,想想,道:“我先带你去休息。” 程丹若却问:“你不继续打了吗?” 他认真道:“功劳不能独享,几个县城而已,何必去抢?” 江苏的援兵来都来了,不分点功劳,说不过去,蒋指挥使吃了瘪,也要铆足劲弥补,正好还有一个教主,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目标。 他不能再争了。 程丹若恍然,跟着他去后院。 二堂的后面就是内堂,县令和其家眷所居住之处。方才说话的功夫,仆妇们已经整理好了正屋,勉强能住人了。 谢玄英和她说:“我住二堂的书房,你安心住这里。” 她道谢:“你费心了。” 他轻轻白过一眼:“不过只有你一人住,县里可能有无生教的人,为安全计,暂时不能用下人。” “没关系,我不要紧。”她说。 谢玄英没当真,考虑道:“白天二门开着,用水用饭,我会叫人送到后面,傍晚落锁,就不会放人进去了。你自己备好茶水和炭盆,知道吗?” 她继续... 点头。 他又检查了后院,见屋子尚算整洁,勉强放心,又急匆匆地回前面办事去了。 程丹若进屋,坐在榻上不想动弹。 太累了。 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已经疲乏至极,现在能坐下来喘口气,真的连手指头都不想动。但她身上还有伤,趁着天色尚亮,对着阳光把木刺挑了,疼得直吸气。 不久,天色擦黑。 仆妇提来晚膳,钱明就跟在后头,摆饭时,就立在门口看着,绝对不让任何人同她独处。 “贵人一会儿可要用水?”仆妇紧张地问。 程丹若点头。 钱明便说:“公子吩咐过了,您要什么只管说,我会看着人送来。今儿已经有些晚了,一会儿水送来,您委屈一二,明日再让她们处理可好?” 程丹若没什么意见。 谢玄英定下门禁,原也是为着她好,天黑之后,护卫们就不方便进出了。但没有护卫看着,谁知道仆妇里有没有无生教的死忠信徒,预备杀她为白明月复仇? 麻烦点不要紧,命重要。 钱明松口气。 在兖州丢过一次人,再让程姑娘出事,别说公子那里过不去,他们自己都要痛恨自己没用。 “属下这就吩咐她们烧水。”他带着仆妇退下了。 菜丰盛而清淡,程丹若虽然胃口不佳,但努力多吃一些,争取早日恢复营养。 饭毕,自有仆妇前来收拾,又有人送来新的浴桶并两大桶热水。 钱明道:“您这边若无吩咐,属下这就锁门了。” 锁门洗得更安心,她道:“麻烦你了。” “您客气了。”钱明趁机致歉,“先前的事是属下疏漏,您不责怪,我们心里更过意不去。” 程丹若摇摇头:“不怪你们。” 白明月谋划报复,肯定不是一两日,以她蛊惑人心的本事,拉拢一两个王府的内应轻而易举。 钱明他们人生地不熟的,有什么好责怪的呢。 她这么说,钱明的表情愈发愧疚,却不敢多言,只更卖力做事,离开前又检查了后院,确认无有遗漏,才锁门离开。 钥匙共两把,程丹若自己保管一把,若有事,可随时到前院寻人,一把却在谢玄英手里。 对此,程丹若倒是不反对,毕竟只是院门的钥匙,内外皆有很正常。反正她在屋里,也会拴上门,算是两道保险。 人都撤走后,院子一片静谧。 她兑好水,洗头洗澡。 在外头半个多月,若非天冷,人都要臭了。 彻底浸入热水,毛孔舒张,肌肉放松,程丹若长长吁了口气。解开头发,将长发全部打湿,香皂打出沫,手指梳通发丝,按摩头皮。 身体也好好清洗,水凉了就提起旁边的铜壶,加入热水。 不得不说,古代洗澡真是麻烦,只有盆浴不说,热水还得省着点用。 她加快速度,不再享受泡澡,力求快速清洗干净。 等洗完,感觉自己至少轻了三斤。 仆妇们准备了新的衣物,但古代为求衣裳鲜亮,做完都是不洗的。她不想直接贴身穿,忖度片时,摸住颈间的玉石,取出一件手术衣套上。 无菌的就是舒坦。 她舒口气,裹上新的寝衣,系好带子。 看壶中还有热水,干脆将换下来的衣物都洗干净,铺... 在熏笼上烤干。 同样需要烘干的还有湿漉漉的头发。 程丹若趴在熏笼旁,一边烤火,一边给扭伤的足踝冷敷。 后院极其安静,前头却还有人声,细细分辨,偶尔能听出谢玄英的声音。 他可真忙啊。她困倦地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章节目录 第128章 深夜谈 趴在熏笼上睡着的结果, 就是感冒加重了。 虽然程丹若半夜醒来,自觉滚回床上, 但第二天,还是头晕鼻塞,喉咙彻底发不出声音。 她量了体温,38度,不算太高,保险起见没有出门, 反正一日三餐均由仆妇送来,整天都能靠着熏笼取暖,倒也不累。 现代药物还是很靠谱的,晚间时分,头没那么疼了, 量过体温,热度已经退了下去。 今晚就不敢洗澡了, 简单擦身便躺下歇息。 然而,不知是白天打过瞌睡,还是今夜的后院特别安静,她竟然有些睡不着。 外头才打过二更, 还早,她干脆又看了会儿网课,自觉有了睡意才闭眼。 谁想还是辗转难眠。 太安静了。 想想也是,后院原是给县令的家眷居住,即便不带正室,小妾、丫头、仆妇加起来, 十来个人总是有的。能住下这么多人的院落, 如今却只有她一个人, 怎么都觉得空旷了些。 或许,她已经被古代驯化了一部分。 在这里,宗族聚居,家里人多才是兴旺之相,在大同时,她家隔壁的院子就是伯父家,总会听见隔壁姐妹的欢声笑语。 等到了陈家、晏家这样的官宦宅邸,独自待着才是难得的事,处处有人,走出房门必有丫鬟跟随。 宫廷就更不必说了,几万人待在一个地方,只嫌屋子小,没有嫌人少的时候。 没什么好怕的,以前还独自走夜路呢。 程丹若自我催眠,试图挥去寂静带来的不安。 窗外传来“咔嚓”一声轻响,然后是簌簌的疑似落叶的声音。理智告诉她,是风吹落了树枝,可大脑过于活跃,偏要脑补出一些电影场景。 会有人躲在树上吗? 是不是谁踩到了枯枝? 她一边想着,一边摸向枕边,握住了匕首。 过了会儿,风平浪静。 程丹若暗暗叹口气,却没松开匕首,反而交握于胸前。 安心多了。 看来,被挟持的日子虽然没遭到身体上的折磨,但长达数日的精神紧张,仍然让她出现了一些应激反应。 昨天太累,前面又吵,一时没留意,这会儿万籁俱寂,身体的错误信号就格外明显。 大脑说:这里很安全,县衙内外都有护卫把守,可以休息。 身体说:情况异常,高度警戒,注意捕捉外界信息。 程丹若苦中作乐地脑补着,忽然,身体猛地绷紧。 耳朵捕捉到异常的信号。 笃笃笃。 窗扉在响。 是树枝剐蹭到了窗,还是有人在撬锁?程丹若慢慢起身,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倾听动静。 “世妹,你睡了吗?”外头传来很轻很轻的声音,若非她凝神细听,恐怕会以为是风的呢喃。 程丹若松口气,披衣下床:“来了。” 她过去开门。 果然是谢玄英。但他看起来很吃惊:“你还没睡?” “白天睡多了。”她回答,“你这时候找我,有事吗?” 谢玄英听她喉音沙哑,皱眉道:“进屋说。”感受了一下里头的温度,又不太满意,“炭盆怎么这么早灭了?” 县衙不... 烧炕,不知道是上一任县令不习惯睡,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反正取暖只能靠炭盆,正厅倒是有一个可坐人的大熏笼,用以接待客人,但费炭,程丹若并不用。 “冷的话进来坐。”程丹若也觉得外间比较凉,撩开帷帐,直接进了卧室。 反正大家都很熟了,她又病着,就不在外头受冻了,再说这个点来找她,他也迂腐不到哪里去。 果然,谢玄英只踟蹰一下,跟着进去。 卧室很小,除了一张床,只有窗下的炕床,炭盆就在床边,余烬尚热。 程丹若挪近火盆,正往炕床的一边坐,被他拉住:“回床上去,别冻坏了。”手指碰到她腕间的肌肤,顿起疑虑,“你是不是病着?” 今儿,钱明落锁后和他汇报,说程丹若看起来心事重重的,都不与人言语,他这才思量半夜,还是决定过来瞧瞧。 现在一看,恐怕不止是有心事,人还病了。 “略有些风寒,休息一日,已经好多了。”她回答。 谢玄英说:“为何不叫大夫?” 程丹若不以为意:“县里能有几个大夫,还是让他们专心给军士看病。再说,我自己就是大夫,何必找人。” “你是大夫,可不见你开方子吃药。”谢玄英把她按回床铺,被子拉起来裹住她全身,自己却在床边坐了,“别动了,就这样。” 棉被裹在身上就是暖和,她调整姿势,靠得更舒服一些:“你找我有事吗?” 谢玄英道:“事情明日再说也不迟,你早些休息。” “白天睡多了,现在走了困,真睡不着。”她无奈道,“而且,你和我提了话头又不说完,就更睡不着了。” 谢玄英忍俊不禁,唇角扬起微微的弧度,幽微的夜光下,好像荒郊野岭,误入古寺的异客,不似人间之景。 “好吧。”他没怎么坚持就让步了,“此前,我在写给陛下的奏折。” 程丹若顿时振作精神,等待下文。 “有一事,我颇为在意。”他斟酌道,“有人告密,说白明月育有一子,你可知真假?” 该来的总会来,程丹若没有太意外,道:“我知道。” 谢玄英抬首,望向她的眼睛。 片刻后,叹气:“可若我所料不错,此事还有隐情?” 程丹若问:“孩子的父亲,你知道是谁吗?” 谢玄英:“鲁王?” 程丹若病着,反应慢了一拍:“你知道了?她留下了什么?” “鲁王的印鉴,几封不知真假的书信。”攻破寨子后,谢玄英第一时间搜查了白明月的房间,倒霉地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 幸好仅他一人过目,旁人并不知晓。这几日,他一直斟酌如何应对,想到问程丹若,既是怕她被牵扯入内,亦有商量之意。 “信中说,无生教起事的银两,源于鲁王,此事当真?” 程丹若还算信任他,道:“应该不是他亲自给的,白明月好像偷了一些王府的珍宝,甚至还有鲁王的贴身玉佩。但……” 谢玄英认真又耐心:“但?” “他活该。”她冷冷道,“白明月被他掳回王府,奸-淫□□,如此下场,都是报应。” 谢玄英怔住,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但想想在兖州府听见的传闻,又觉得情理... 之中,不由哑然。 许久,他才慢慢道:“既是如此,恐怕鲁王难逃干系了。” “他还活着吗?”她求证。 谢玄英摇头。 程丹若一时意动:“那孩子……” “丹娘。”他注视着她的脸庞,低声分析,“我知道你怜悯稚子无辜,有意留他性命。可此子即是宗室子弟,又是叛贼血亲,非同小可,若蓄意隐瞒不报,将来为人所知,后果难料。” 程丹若默然。 “你我是为陛下做事。”他着重强调,“大小事宜,当凭圣裁。” 她苦笑,何尝不明白,做人下属的,绝不能替领导做主,否则居心不良的帽子是跑不掉的。 谢玄英见她如此,不由道:“我猜,你知道哪个是白明月的孩子,也不必和我说了,我就当不知道。” 他思量片时,和她说,“等郑百户将人送来,孩童逐一登记,全部送入慈幼局抚育。陛下是仁慈之君,并不暴虐滥杀,未必会处置他。” 程丹若仔细想想,倒也觉得是个好办法,既不至于落下把柄,又能多给予一线生机。唯一需要顾虑的是:“不会一网打尽吗?” 谢玄英:“陛下是圣明之君。” 程丹若:“……” “唉。”他挪个位置,与她并肩而坐,在她的耳畔密语,“陛下何必杀他?正经的王孙尚在,顾忌的是无生教信众扶持幼主。没人知道他母亲是谁,又何必多此一举,徒造杀孽?” 这个道理,程丹若不是不懂。她之所以怀疑,只是不信封建君主的节操。 皇帝不高兴,灭十族都行,实在很难让她相信。 但谢玄英都用这种“密谋”的姿态说话了,应该是比较靠谱的猜测? 她勉强信服,点点头:“好。” 谢玄英往后一靠,假装心有所思:“不过,太妃娘娘要有麻烦了。即便陛下怀疑信笺是伪造的,心底也会疑上鲁王府。” 大冷天的,身边多了个男人,温度上升明显。 程丹若再后知后觉,也察觉出不妥,但他说的话更重要,便姑且不论:“东苑的女人不是白明月杀的。” 他怔住。 “白明月需要鲁王府认下孩子的身份,人证自然越多越好,有什么理由杀她们灭口呢?”她平静道,“只有一个人需要灭口,抹去所有王府与叛贼的关联。” 谢玄英拧眉。 “这事你可以问钱明他们,死掉的女人都是被勒死的。”黑暗中,程丹若的声音轻似一缕幽魂。 谢玄英就不再说话了。 帐中一片静谧,呼吸相闻,程丹若又想起方才的异常,考虑怎么请他下去。可话未出口,他就非常犹豫地说:“还有一事。” 她听着不对:“怎么?” 果然,他说道:“与你有关。” 程丹若思忖一刻,以为猜透了:“是我杀白明月的事吗?我可以不要这功劳。” 军功于她无用,他要的话,就拿去好了。 谁想谢玄英立马坐直,瞪向她:“你以为我要贪你的功劳?”他气急败坏,“我是这样的人?” 程丹若吓一跳:“我没这么说。” “你就是这么想的。”... 谢玄英抿紧唇,“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她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气死你?” 他深吸口气。 “好,你不是气我,是不长脑子。”谢玄英面无表情,“我担心得要死,你就完全没想过?” 程丹若见他口气严肃,倒是不认为他在戏弄自己,连忙反思:“你别生气,让我想想。” 她这么一说,谢玄英哪里还能气起来,心软还差不多:“罢了,本就病着,再多思多虑,你还想不想好了?” 说着,将滑落的棉被提起,重新裹在她身上,“别动了,当心着凉。” 程丹若已经不冷了,揪着被子:“到底是什么事?” 谢玄英反倒踟蹰,不知如何开口。 她疑惑地看他两眼,忽然灵光一闪,记起来了:“是我被人掳走的事吗?” 章节目录 第129章 费思量 可算明白了。 谢玄英如释重负, 又觉得极其不舒服。这话他在心里酝酿好久,白日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如此残忍的事实——虽然你杀了贼首,虽然你有勇有谋,但很不幸,世人最在意的,或许是你的贞洁。 更不知道,为什么他需要这么做。 这合理吗?这是正常的吗?这真的不过分吗? 他又一次升起质问世道的冲动。 但万般心绪, 不敢表露,唯恐她跟着担惊受怕,只是安慰道:“人生在世,行的端做得正,就不必在意他人的风言风语。” 又说, “这不过是防小人罢了。” 程丹若却不知他内心的涟漪,反而没什么感觉, 平静道:“你是打算帮我抹去这件事吗?” “当然不是。”谢玄英振作精神,耐心解释,“你杀了白明月,这是谁都夺不走的功劳, 我也不允许别人抢走——这对你很重要。” 程丹若略微讶异,想想才道:“是了,我消失这么久,没个交代可不行。” 惊险一回,她差点忘了,自己是和太监一起出差的, 倘若无缘无故消失半月, 却没交代, 保不住太监告黑状。 渎职在古代也很严重。 “对。”谢玄英顿了顿,尽量让声音平缓,好似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打算对外宣称是你发现异常,主动接近贼人,田南等人暗中护卫,与你里应外合,方有我们破寨之利。” 程丹若若有所思,好像学到了什么。 看看这话说得多漂亮。 她不是被挟持去的,有护卫暗中保护,清誉无碍。而田南等人确实潜进寨中,与她互通有无,完全不算说谎,里应外合说来也没错,区别只在于他们纯粹靠默契而非事先商量。 他问:“你觉得的呢?” 程丹若马上道:“我没有意见。” “好,那我会吩咐田南他们。”谢玄英说,“这次,算他们借你的光了。” “别这么说。”程丹若道,“他们半夜潜进来救我也不容易。” 谢玄英瞧瞧她,没吭声。 她:“?” “无事。”他道,“既然你同意,我就回去拟折子了。你的那份,我就代你一起写了。” “等等。”程丹若试探道,“我能不能自己写?” 谢玄英:“你病着,别逞强。” 她摇摇头,正色道:“我想学着怎么写。” 奏折属于公文写作,从前没人教过她,但技多不压身,先抄次作业总是好的。 谢玄英无奈。他很想她好好休息,不要瞎操心,却也知道她外柔内倔,肯定劝不动。于是退半步,说:“叫汤先生替你拟好,明日你身体好些,就让你自己誊抄一份,反正不许自己费神。” 程丹若:“好。” “若不好,就下次。”他强调,“你得爱惜自己的身子。” 她笑了笑:“我明天肯定好。” 谢玄英冷笑:“你说好不算,明儿我找大夫来把脉。” “我自己就是大夫。” “医者不自医。” 程丹若不以为然。她们这些医学生,去医院被老师发现,指不定自己开药,老师生病住院,除了不能自己上手术,看片都能自己上。 但她很明智地没和他争论:“明天再说。” “嗯,你歇吧... 。”谢玄英假装自然地起身,好像没发现自己在她身边坐了好长时候,还顺手替她拉好被子。 掌下摸着了硬物。 他觉得不对,掀开一看,却是那把匕首。 竟然这么喜欢,睡觉也要放在身边?心中才生出喜意,又觉不对。他抬首,看着她的脸庞。 明明眉间倦意深浓,却强撑着和他商量事情。若非谢玄英多少了解她的性子,还要以为,她是为了和自己多说两句话呢。 但这是不可能的。 “院里是不是太静了?”他突兀地问。 程丹若愣住,半晌,道:“还好。” “你睡吧。”他知道答案了,“我守你一会儿。” “不必了。”她说,“我没事。” 谢玄英:“你病了。” “着凉而已。”程丹若怕他来真的,直接使出杀手锏,“而且,这不合适吧?” 他:“……” “那你好好休息。”他伸手去掖帐子,可她却起身下来了,不由恼怒,“这是干什么?冻着怎么办?” 程丹若:“我要闩门啊。” “……” 谢玄英闭眼,反复在心底默念:还未成亲,她防我是应有之义,我不能生气,应该的……如此数遍,总算忍下郁气,转头就走。 背后,程丹若飞快栓门,小跑回床上,钻入被窝。 舒口气,可算暖和了。 寒风刺骨的院子里,谢玄英立在枯黄的树下,望着卧室的窗,心想:我不会等太久的。 * 后半夜,程丹若睡得很熟,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她先给自己量了体温,已经降到37°8,略有些高,但问题不大。穿衣洗漱,给脚踝喷上药,这才一瘸一拐地出去提饭。 饭盒就放在门口,这种特殊的木盒加有热水,能够保温,馒头和粥都是热的。 她快速吃完,继续服药。 大约听见了动静,钱明带着仆妇、大夫来了。 大夫给她把脉,在程丹若的强烈要求下,只开了山豆根汤治疗咽喉肿痛。走的时候,老人家很不高兴,吹胡子瞪眼的,想来若非碍于她的身份,估计要骂人。 但程丹若自己知道,她马上就会好起来了。 这具身体既有现代人的免疫力,又有古代生命的顽强。只要心里想着做事,病就好得特别快。 不过,兴许是古人伤风感冒容易死,谢玄英特别慎重其事,她专门等到山豆根汤熬好喝掉,才拄杖去外衙。 谢玄英正在二堂的案几后拆信,见到她来,张口就问:“吃药了没有?” 程丹若坐下,肯定道:“吃了。” 谢玄英这才递过奏折:“你先看着,写的是奏本。” “奏本?” 谢玄英只好先给她科普公文的几种形式。 所谓“公事用题,私事用奏”,题本可以看做正式的官方文件,要走流程,一级级往上递,所以速度慢且不保密。 奏本多是请安、乞骸骨之类的私事,但若有紧急公务,比如现在出兵在外,可直接用奏本,直达天听,速度快,保密性高。 至于密折,通常只有锦衣卫使用,全程锁入匣中,唯有皇帝一人能阅。 还有就是表笺,用于祝贺。比如祝皇帝皇... 后生日快乐、元旦快乐什么的,属于官样文章,每年都照着抄。 程丹若:学到了。 她仔细看手上的奏本草稿,格式严格,每幅六行,一行二十四格。 第一页就是一个“奏”字,后面盖官印。第二页先写她的衙门官职姓名,然后陈述内容,大意就是: “我奉皇帝你的命令去了兖州,王府情况都好,太妃向您问好,巴拉巴拉”,接着切入正题“我偶然发现了贼人的踪迹,决定报效皇恩,所以跟了上去”,中间简单描写过程,什么深入敌营、假意投效云云,最后告知结果“我把白明月给杀掉了”“贼人已经伏法,大夏千秋万岁”。 最后以“谨具奏闻”四个字结尾,字与字之间空两格。 末页写上年月日,再写自己的衙门职位姓名,签名盖章,结束。 程丹若根本看不出任何问题,只好说:“那我自己抄一遍?” 谢玄英点头,让开位置,见砚台已经结冰,重新加热水帮她磨墨。程丹若十分客气:“我自己来。” “专心写。”他说,“抄错重来。” 程丹若只好接受他的好意,专注誊写。 奏本有字数规定,不能超过三百,很快抄录完毕。但谢玄英检查一遍,驳回:“重写,这几个字不行。” 他圈出五、六个写得不好的字,强调道:“字如其人,若写不好,不如不写。” 程丹若:“……” 还能怎么办,只能重写。 这次比较倒霉,手指太僵,笔尖微微抖了抖,落下一滴墨迹。 谢玄英平静地递过一张新裁的纸,自己挪到了旁边写信。 程丹若瞄了两眼,写的是正楷,字迹方润又不失秀逸,非常好看,韵味十足。她有点羡慕,继续专注抄写。 抄完,他信也写完了,装入信封密合。 “看来,你是‘谨’‘岁’‘贼’这几个字写不好。”他叹口气,舍不得她带病劳累,“再抄一遍,这几个字我帮你写。” 程丹若犹豫:“笔迹不一样吧?” “就你这字,有什么难的?”谢玄英不以为意。 她将信将疑,却没想到学霸的技能就是非同一般。轮到几个写不好的字,他就夺过笔,默默思量片刻,就写出了风格几乎一致的字,然而结构比她自己写的更平稳合理。 “你的字太收了。”他点评,“多写大字。” 她:“是吗?” 美人横来一眼。 “好吧。” 写完作业,谢玄英就开始赶人。他也学乖了:“你好好养身子,奏本一来一回也就几日,指不定后头还有的忙呢。” 程丹若被大饼诱惑,老实回去午休。 一觉睡醒,天有余光,便决定裁布做内衣,晚上正好洗了,放熏笼烤干。 纱布也再做一些,药箱里的用完了。 等等。 程丹若按住额角,暗想自己真的是烧糊涂了,竟忘了谢玄英带着伤,还没检查换药呢。 她放下内衣,改做纱布,裁剪后高温消毒烘晒。 幸好发现得早,做完才一更天,未到落锁休息的时间。她收拾好药箱,去前头复诊。 屋内一点烛火摇曳,门没关。 敲敲门,里头传出他的声音:“进。” 她走进去,... 却听见了一些水声,屏风后人影摇晃,似乎在拧毛巾? “伤口不能沾水!”她马上叫停。 可她本就哑着,凑近说还好,现在离得远,又有“哗啦啦”的水声干扰,里头毫无反应。 程丹若一时迟疑,但见屏风后并无浴桶,怀疑自己想岔了,说不定在洗脸。再想想伤口的严重程度,还是决定过去提醒一声。 “小心伤口沾……水……” 章节目录 第130章 新旨意 烛火跳跃,炭盆氤氲着零碎的红光。屏风后是一个圆案几,上面放着铜盆,盆里是一条打湿的毛巾。 一旁的架子上,挽着衣袍和拆下的绷带,隐约还有药味。 谢玄英拿着湿布巾,沉默地看着她。 程丹若反思:我是不是以前提醒过自己,晚上不要和他独处?为什么记吃不记打? 这是能随便看的吗? 都说“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今天看了如此赏心悦目的一幕,硬盘里的腹肌帅哥已经毫无存在价值,白白浪费内存而已。 但……咳,不管视觉冲击怎么厉害,医生的专业素质不能丢。 程丹若板起脸孔,面无表情道:“伤口、不能、沾水。” “已经好了。”他说。 “我没瞎。”虽然光照不足,但不难看到他背后的伤口只是开始结痂,离愈合早着呢。 谢玄英改口:“我就擦一下。” “沾水了吗?”她问。 他说:“没有。” 呵,又是一个隐瞒病情的病人。她喉咙疼得要死,见他穿着裤子就懒得避讳,做手势:“转过去,我看一下。” 谢玄英配合地转过身。 程丹若靠近细瞧,运气很好,暂时没有撕裂发脓,但微微发红。她打开药箱,取出所剩不多的酒精棉,镊子夹起消毒。 冰冰凉凉的棉球按压伤口,冰凉刺骨。 谢玄英呼出口气,刚想说什么,外头传来沉重的脚步音。 他低头,正好对上她犹疑的眼神,好像在问:我要避一避吗? 谢玄英莫名想笑。 不知为何,丹娘有一种奇怪的迟钝,很多姑娘家敏感的事,到她这里永远都要慢一些,而且反应迷茫,永远拿不准该不该做。 她自己似乎也知道,因此特别留意他人的神色,从而分辨事态的严重程度。 有一刻,他很想装得什么事也没有,骗她上当一回,然而,理智阻止了他这个过分的玩笑。 不能真坏她名节。 “笃笃笃”,规律地敲门。 田北通报:“公子,水来了。” 程丹若眼皮一跳,环顾四周,打算躲一躲,但这里本就是县令小憩的书房,地方极小,再往里就只有一张小憩的罗汉床。 藏床底也太脏、太偶像剧了。 程丹若否决了这个猜测,又开始瞄箱笼。 谢玄英当然不会让她这么做,直接转过身,使得屏风上两人的身影交叠,挡住了她的身形。 程丹若前一秒还在研究箱笼,下一秒就和胸肌贴脸。她受到惊吓,下意识地后仰身体,但谢玄英眼疾手快,直接把她按进怀里。 “进。”他不敢耽误太久,快速道,“水放炉子就好。” “是。”田北将满满一壶热水放在茶炉上保温。 谢玄英道:“辛苦了,去歇吧。” 听见这句话,程丹若暂且忍下挣脱的念头,勉强保持不动。 然而,脸颊贴着他的胸膛,水汽残留,湿润地将肌肤黏合,总让人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手总有按下去的冲动。 她只好合目,眼不见为净。 一片忐忑中,田北却突然开口了。 “那您的伤……”他是护卫,不是长随小厮,并不伺候主子,只是有心表现,又确实担忧谢玄英的伤势,才迟疑道,“应该换药了吧。” 说完,就看见放在地砖上,被屏风挡住一角的药箱。 忽得一愣:“程女官来过?” 程丹若:我还不如躲箱子里呢。 她腹诽着,抬头看去,他也低头看下来,朦胧的光晕下,脸庞无暇如玉,鼻梁 挺直,唇色淡红,眼中映着光焰的明光。 “送了药来。”谢玄英的灵魂分裂成两半。 一半冷静地像浸在冰水中,不动声色地消弭危机,一半却融化在炽热的火焰,血液沸腾汹涌。 他左手揽住她的腰,确保她贴紧自己,右手取过干净的衣袍,做出准备穿衣的样子:“我已经换好了。” 宽大的衣袍披在肩头,衣襟交叠,将她完全藏进怀中。 她有点抗拒,但皱着眉头忍了。 外头,田北应了声,干脆地退出房间,并掩上门。 程丹若如释重负,赶紧退开两步,谁想后背倏然传来阻力,将她又推了回去。 是外袍,他居然系上了带子。 她以目示意:君有疾否? “抱歉。”谢玄英绝非有意为之,只是系带打结是肌肉动作,不专门留意,带子挽在指节上就下意识地打了。 他连忙去解。可不知道是她刚才的动作,还是他觉得身体异样,心里头着急,动作反而愈发笨拙,死活解不开。 程丹若:“……” 美人的社死现场。 “别急,慢慢来。”她整个人被裹在里头,只能口头安慰,“先抽松。” 谢玄英照做,可布料沾透水最难解,无论他怎么使劲去扯,死活抽不出,好像还更紧了。 他心跳如雷,左右环顾,见药箱里有剪子,如遇甘霖:“剪开行吗?” “行。”程丹若也不想和血气方刚的青年零距离贴着,“挪过去试试。” 谢玄英往侧面走了半步,然后僵在了原地。 他觉得好像不行。 她扶额,还算理解:“能不能从上面脱掉?” 谢玄英马上说:“好。”他不太会脱套头的衣物,笨手笨脚地往上拽,然而,拉下摆还算是容易,到上半身就开始卡了。 程丹若:“……我过去拿剪刀,你跟着我。” 然后不理他怎么反应,立刻往旁边迈出一步,再尴尬,快刀斩乱麻,也就是一秒钟的事。 “你拿。”她言简意赅。 谢玄英伸长手臂,修长的手指险之又险勾住了剪子的柄环。 他如释重负,赶紧剪断系带,放她脱身出去,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不是有意唐突你……你、你可还好?” 程丹若略有犹疑。 说一点不在乎,肯定是假话,但人长得好看,总是占便宜。比如刚才,她应该觉得是自己被占了便宜,但想到贴贴,又觉得好像是她占了他的便宜。 “算了。”糊涂账理不清,只能含糊过去,她道,“你坐下,我给你上药。” 谢玄英反应略大,立即道:“不必,我自己来。” “坐下。”她面无表情。 他坐下了。 程丹若检查伤口,经过刚才的挣扎,略微有些崩裂。她重新倒上药粉,用干净的绷带包扎好,叮嘱道:“最近不要剧烈动作,伤口不要沾水。” “好。”谢玄英迫不及待地应下,催促道,“天色不早,你快回去歇息吧。” 她瞥他一眼,弯弯嘴角:“行。” 踏出房门的刹那,又回想起进去时瞧见的场景。 嗯……人类男性天花板级别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内涵也不错,难怪他不招蜂引蝶呢,不然,和做慈善没什么区别。 男菩萨。 -- 接下来的数日,风平浪静。 程丹若按时喝药,耐心养伤,顺便和仆妇打听外头的情形,调查瘟疫的现况。 仆妇们说,先前确实听说过瘟疫,但都在难民之间流 传。之前的县令不许难民进城,因此并未波及到城内。 至于得病的难民,大部分都死了,小部分幸存者加入了无生教。 程丹若发现,古代的生活比她想像得还要割裂。不止是皇帝与百姓相隔鸿沟,百姓与百姓之间的命运,也天差地别。 同一个省,隔壁死伤一片,这里的人也许还在正常生活。 当然,从疫情传播而言,人口的低流通更有益于控制。尤其青州在打仗,战争的绞肉机一旦开启,瘟疫就不足为虑。 都死光了。 而这种程度的瘟疫,在史书上都不会留下记载,在后世看来,这只是历史进程中平凡的一年,大夏只有一场小小的叛乱,很快就被平息。 无人知道,好多人死了。 但程丹若不想忘记。 她扯了张纸,写下一行字:“泰平十八年,山东春旱,难民四起,生瘟疫,无生教叛乱,死伤甚众”。 然后,把它夹在了自制的病历本里。 又一日。 谢玄英忽然派人叫她去前面,说天使来了,带来皇帝的谕旨。 内容很简单。 先嘉奖了谢玄英的功绩,命他继续协助蒋指挥使清剿叛军,然后夸赞程丹若“忠义敏慧”,让她暂兼“司闱”之职,又表示听闻鲁王太妃有恙,十分担忧,命她侍奉太妃上京看病。 程丹若跪接旨意,知道这次,王太妃确实要倒霉了。 司闱六品,属于尚宫局,“掌宫闱管键之事”,也就是说,给她管理王府诸人的名义。 领导下了新的任务指令,不管在不在生病,都要马上照办。 谢玄英派给她五百人,让刘副千户带队,李伯武、田南、钱明随同,陪她回兖州府办差。 自家护卫不必提,他招来刘副千户,先表示,之前他办事得利,功劳一分钱都不少,升千户妥妥的,但是,护送王太妃上京是大事,做得好就更上一层楼,做不好你懂的。 刘副千户十分机灵,指天发誓一定上心。 “程女官为司闱,你可知其意?”谢玄英问。 刘副千户琢磨了会儿,恍然:“臣明白,此行种种,听程司闱差遣。” 敲打完他,再找程丹若。 “给你的护军为陛下亲军,这次不必同他们客气。”谢玄英叮嘱,“不要让自己离开护卫的视线,安全第一。” 程丹若:“我知道。” “倘若王府护军有所动作。”他慢慢道,“不要心软。” 程丹若:“……好。” 谢玄英却还是放心不下,犹疑片时,压低声音:“你明白陛下的意思吗?” “知道。”她无奈,“王太妃病重,不能主理事务。” 就是软禁她,押送她进京。 只不过太妃是长辈,皇帝不能明说,才说她抱病,要进京让太医看。 谢玄英点点头,又道:“你奉皇命办差,太妃固然尊贵,亦为臣。” 程丹若:“……” 他是怕她畏惧太妃的威势,不敢下手?想太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庸俗,我老土,我狗血,我都认…… * 公告: 因本司经营不善,领导人决策错误,导致产量无法提升,跟不上社会发展 经反思,本司不得不遗憾地决定,等到营养液30W时,就申请破产清算 目前更换生产线的时间尚未确认,有准确消息,将第一时间通知大家 对广大消费者带来的不便,我们深表歉意,躺平认骂,蟹蟹 章节目录 第131章 办丧事 重回兖州府, 程丹若的排场变大了。 虽然没有圣旨,不能走中门,但她带着护卫进驻了小院。对于王府里一天到晚靠揣摩上意过活的人而言, 这无疑是个令人不安的信号。 程丹若前去求见太妃的路上, 感受到了许多惊疑不定的目光。 后院门口,长史拦住了她:“太妃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烦请通禀一声, 我有陛下口谕。”程丹若口气寻常, 却牢牢注视他的眼睛。 长史眸光闪烁, 试探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她笑了:“太妃娘娘身体抱恙,陛下身为晚辈,颇为关切,特赐恩典。” 长史讶然, 道是:“皇恩浩荡。” “是啊, 太妃是伺候过穆宗的老人,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程丹若道, “长史可否为我通禀?想来太妃一定愿意早些听到好消息。” “是。”长史垂下眼睑, “女官稍等。” 他进去了。 少顷, 出来道:“太妃娘娘请您进去。” 程丹若整理衣冠, 缓步入室。 里头药味浓郁,太妃歪在贵妃榻上, 犹未起身, 太阳穴贴着膏药, 双目微阖,并不看她。 旁边的宫婢代为开口:“太妃娘娘身体欠安, 体乏神疲, 女官若无要事, 还请不要打搅娘娘歇息。” “微臣有陛下口谕。”程丹若不卑不亢道,“陛下谕旨,太妃娘娘久病不愈,令人担忧,特许太妃娘娘进京,令太医院诊治。” “咳。”太妃疲惫地睁开眼,“进京?” 程丹若道:“是,请太妃娘娘早做准备,尽早出发。” 宫婢又一次阻拦:“大夫说,太妃娘娘须静养,不可劳累。” 仿佛为佐证她的话,长史在外头回禀:“娘娘,药来了。”他亲自端着托盘,将药送到太妃面前。 大宫婢接过,小心扶太妃起身,喂她喝药,口中还道:“这天寒地冻的,路上可不好走。” 程丹若叹口气,故作为难:“臣也是奉命行事,请太妃娘娘莫要为难。” 太妃不应,小口小口地抿着药汁,喝了半碗,好似有了些力气:“陛下仁和,屡屡降恩,老臣铭感五内,只是……” 她看着程丹若。 程丹若不语,神情严肃。 太妃枯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又开口了:“只是老臣——”声音戛然而止,好似被痰卡住了,一阵喘咳,“咳咳……噗!” 她的嘴边涌出米汤样的呕吐物,整个人迅速失去意识,身体微有抽搐。 “娘娘!”宫婢们惊慌失措,不知发生了何事。喂她喝药的大宫婢明显惊慌,急中生智,斥责道:“程女官好大的胆子!竟然气晕了娘娘!” 程丹若却面不改色,慢慢道:“去请大夫,看来,娘娘的病确实很重。” 她看了眼长史,说道:“李护卫,钱护卫,护送长史去请大夫。” 门口的两个护卫听见声音,立即进屋,挟住长史:“请!” 长史拢拢袖子,面不改色地出去了。 程丹若垂下眼眸,看着昏迷的王太妃。她是医生,怎么会分辨不出生病和中毒的区别呢? 太妃这明显是中毒了。 看症状,极有可能是砒-霜。 她沉默地看着,一直到太妃呼吸渐渐... 微弱,直至衰竭。 “大夫来了。”外头传来李伯武的声音。 “不必了,请他回去吧。”程丹若说,“太妃娘娘,仙逝了。” 外头骤然一静。 程丹若看向服侍的宫婢们,叹息道:“太妃娘娘病重有些日子了吧?” “是、是的。”另一个机灵的宫婢似乎意识到什么,跪下垂泪,“娘娘自从王爷薨后就茶饭不思,近日更是起不来身了。” 程丹若道:“陛下一片孝心,想接娘娘去京中疗养。娘娘甚是感激,谁想……” “谁想被痰迷了心窍。”生死关头,人的聪明才智将被发挥到极致,宫婢哀声痛哭,“娘娘啊——” “娘娘是太想王爷了。”别的宫婢也反应过来,太妃被投毒,她们所有人都得陪葬。哪怕平日里再忠心的,这会儿也不想跟着死。 她们都还这么年轻! “娘娘——” “呜呜——” “陛下天恩,娘娘竟不得享——” “娘娘,奴婢与您主仆一场,这便随您而去了——” 众人一时惊住,却见平日里最得力的嬷嬷,猛地撞向柱子,头破血流。 程丹若疾步上前,摸了摸她的脉搏,还好只是撞晕,人还活着。 触柱而死可没那么简单。 她忖度片刻,道:“主慈仆忠,甚是难得。但郡主年纪尚幼,还需要尔等照顾看护,即便悲痛,亦不可轻生啊。” 众宫婢大喜过望,脸上却还要挂着泪,怎么看都很扭曲:“是。” “你们替太妃收敛吧。”程丹若点了两个宫婢,“去两个人告诉郡主,千万小心些,别让郡主悲痛过度——钱明,你带大夫同去。” 她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竟无人不服。 等把人都打发走,程丹若才看向垂首立在墙角的长史。 “长史留步。”她叫。 长史低下头:“您有何吩咐?” “先前鲁王的丧事,是你办的吧?”她问。 “是。” “我想同你商量一件事。”程丹若客客气气地问,“你先办好太妃的丧事,再回家办你自己的丧事,可好?” 长史沉默片时,抬首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程丹若道:“能够调开王府侍卫,让无生教不惊动任何人就能绑走人的内应,除了你,我想不到更合适的。” “你早就怀疑我?”长史忽觉异样,“方才你对我说的话……” “是在试探你。”程丹若笑了,“不然,你怎么会着急地毒杀太妃呢?” “好一出借刀杀人。”长史叹息。 程丹若说:“你不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吗?” 他不言。 她说:“你家里人,知道你加入无生教吗?” 长史终于动容:“拙荆眼盲,犬子尚幼,您高抬贵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无生教倾覆在即,我可以不追究你的出卖。”程丹若道,“但也希望您能理解我,你不死,其他人一个也活不下来,可她们什么都没有做。” 病逝是对外的官方说法,尸体在这里,人证那么多,她对皇帝的说辞,必须是中毒而死。 但她不能是被无生教毒死的,这会被视为叛贼的挑衅... 。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最好的结果,是太妃自戕。 而递给她毒药的人,承担起罪责,一块儿陪葬,这才是最完美的收官。 长史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理由,静默少时,苦笑道:“女官宽宏大量,老朽感激不尽。” 他振袖作揖,允诺道:“此事我必定办妥,请勿累及家人。” “你放心。” 长史出去了。 程丹若立在原地,心想:有时候,一个合适的答案,真的比真相更重要。 希望这次,她没有做错。 -- 程丹若很庆幸,和谢玄英学了怎么写奏本。她临阵磨枪,拟了一稿报丧事,同王府的奏报一起传回京城。 同时,整个王府戒严,封锁消息。刘副千户取代护军,看守王府。 山东离京城近,没几日,皇帝的加急旨意就来了。 都是套话:太妃侍奉穆宗多年,很不容易,但年事已高,病重而亡也正常,准许她以妃之礼下葬,陪葬穆宗的陵墓。 一般来说,假如皇帝真的尊敬太妃,会给抬个等级,以贵妃之礼葬,现在没有任何褒扬,不给谥号,证明观感不咋地。 但皇帝没有刻意打压,群臣多半认为,是不满鲁王的所作所为才不肯降恩。毕竟藩王荒唐的不少,像鲁王那样荒唐残暴的少见。 有了这道旨意,王府才能办丧事。 程丹若对古代丧事了解不多,印象只有《红楼梦》凤姐协理的寥寥数笔,真的亲身经历了,才发现事情比想象中更复杂。 首先是小殓,把尸身放在床上,不能掩面,意思是孝子贤孙们还希望人能死而复生,再见一面。同时,郡主作为目前唯一的晚辈,得坐席哭灵。 小殓完了是大殓,也有一系列繁复的礼仪,先洗手,一起把尸身放入棺木,剪下的头发指甲,掉落的牙齿,都要放进棺材的角落,随后卷起衣物,塞进棺材的空隙,确保尸身不动摇。 接着,按照脚、头、左、右的顺序,将尸体掩好,盖好棺盖,下钉子,大殓就完成了。 下一步是成服,也就是亲属们换上丧服,披麻戴孝,开始哭灵。 从早上开始,郡主坐着哭,宫婢太监们站着哭。 这时,讣告已经发出去了,鲁王府的亲眷,山东境内的大小官员,都得身穿素服前来吊唁。 即便是一般人家,丧事期间的迎来送往就够折磨人的了,何况王府。 然而,郡主要哭灵,也没见过世面,完全无法承担起这样的重则,鲁王孙连鲁王的丧事都没参加,圣旨也没提,大概率是来不了了。 全府上下,一个能代为主持的主人都没有。 能够出面的,只有程丹若。 换言之,她一下子承担起了主妇的责任,且因为是朝廷命官,连男主人的活都要一起做了。 比007的社畜还过分,社畜好歹有实习期,知道工作该怎么做,程丹若却根本没受过当家主母的岗前培训,两眼一抹黑。 好在留下了长史的性命,王府又刚办过一次丧事,一切... 皆有现成的条例,什么人在门口通报,什么人管香油烛火,什么人迎来送往,什么人在灵前倒酒递香,全都和以前一样。 程丹若需要做的,就是代替丧主应答。 天不亮,她就要起床,换上素服,也就是青色无补的圆领袍,随便塞点顶饿的东西填肚子,接着就去灵堂里等待吊唁的来客。 客人们进灵堂后,先哭一通,拜几下,再焚香祭酒。此时,旁边的人就会适当地劝诫,客人便停下哭泣,掏出祭文让人诵读。 程丹若怀疑他们都是一个模板抄的,换汤不换药,用词句子都差不多。 读完祭文后,客人就要和主家对答一番。 倘若是亲属,大概就是这样的。 客人:真没想到你家发生这样的事,我心里真的非常难过。 丧主:让您这么难过,我也感到非常愧疚。今天您能过来祭拜,我不胜感激。 但主家缺席,郡主又是女眷,对答就换了一个模板。 客人:太妃年事已高,也算是喜丧了,请小郡主不要哀恸过度,节哀顺变。 程丹若:您今天专程赶来,真的辛苦了,感谢您和您家人的关心爱护,我一定转达您的好意。 倘若是与鲁王亲近的人家,比如娶他女儿的家族,就要多问几句。 客人:郡主的身体怎么样?王孙什么时候来?陛下有什么旨意? 程丹若:托您的福,郡主虽然悲伤,但还能撑得住。陛下允许太妃陪葬穆宗的陵墓,小郡主不日即将上京,与侄子团聚。 客人:为什么王孙不在呢? 程丹若:不清楚,不知道,别问我。 话虽如此,她心里也有猜测。 或许,鲁王孙已经被软禁了起来,具体如何处置,还要等无生教的事尘埃落定之后,方能知晓。 章节目录 第132章 社交场 宾客们祭拜完毕, 就可以到旁边的偏厅喝碗热茶,休息一二。相熟的女眷可去后院看望郡主,其他人则趁机拉拉交情。 红白事, 其实也是另类的社交场合。 而在山东,顶尖的贵妇人当属布政使夫人、按察使夫人、都指挥使夫人。她们的丈夫分别掌管山东的行政、监察和军事,是地方上的最高领导。 原本在偏厅中, 有两张炕床, 一张正对着大门, 一张靠着东边的窗户。炕床坐两人,相隔一张炕桌, 两个位置中,又以左位为尊。 三个人分两个位置,不打起来才怪。 长史别的事好说, 这等问题, 只能请示程丹若。 她当时就说:“冬天风大, 就撤掉北面的炕床,在东面放三把官帽椅。” 所以, 此时的偏厅就是三位夫人坐在窗下,其余夫人们坐在下首的交椅上,十分自觉地排好了位置。 最左边是布政使夫人。她约莫四十来岁,身着湖蓝色袄子,外罩银鼠皮披风, 头戴?髻, 正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她不积极也是有缘故的。 山东出现难民, 直接导致叛军造反, 布政使刚被皇帝申斥过, 他家太太自然也有些灰头土脸。 与之相反的是坐在中间的蒋指挥使夫人。 蒋指挥使虽然栽了跟头, 但战事未了,他还在前线拼杀,指不定什么结果。且蒋太太是唯一了解前线情况的人,自然最受欢迎,身边围了好些官太太,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 蒋太太矜持道:“临朐已收复,接下来就是益都了。想来用不了多久,鲁地便能重归安宁。” “阿弥陀佛,这可太好了。”众人都松口气。 大家都在山东,真有个万一,叛军可不会管你是泥腿子出身,还是世家大族的继承人,照杀不误。 这下可好了,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官太太们对视一眼,有兴趣聊闲事了。 “怎么多出一个郡主?”兖州知府夫人坐在下首,椅子离三位夫人略有距离,但能说会道,很有存在感。 知府管辖的区域内有个王爷,堪称苦事,每年孝敬不少,却不能真的和王府走得太近。每次王府举办宴会,都要愁上好长时间,这下可算解脱了。 她半是出气半是好奇地说:“从前竟不曾听说过。” 参政夫人坐在知府夫人的上首,布政使夫人的下首,彰显行政二把手的地位,答道:“还未有封号,怕是以前不受宠的。” 说得这般直接,可见其为人爽利,后台也够硬。 不独如此,还要讥讽一番:“再者,以前有谁对鲁王府了解甚深呢?” 众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可不是,别说大臣不能与藩王结交,以鲁王的行事风格,再混不吝的人,也不想多打交道。 知府夫人更是露出明显的笑意。她家的姑娘随任半年,就被她送到娘家去了,生怕哪天倒大霉,被鲁王看上糟蹋。 “不过,今日不见世孙,倒是颇为奇怪。”参政夫人见布政使夫人神色淡淡,主动道,“难道还在路上?” 这个猜测不过粉饰,山东离京城那么近,这都几日了,祖父的丧事居然操于外人之手,实在于... 理不合。 坐上首最右边的按察使夫人,自进门起就没怎么开口,此时却眸光微微闪烁,接口道:“天气寒冷,赶路不便,一时迟了也未可知。” 她表达出了自己的兴趣,众人精神一振,觑向蒋太太,盼望她抖点干货。 可蒋太太哪里会知道,丈夫在前线除了报平安,说点好消息,其他一字都不会多提。然而,她也有聪敏之处,不答反道:“奇怪的事还多着呢。宫里派人代为主持王府家事,实在少见。” 女官有出差的前例吗?有,但那是□□宫人,抑或是训斥女眷,从未有过代替主子主事的情况。 皇帝如此行事,由不得众人不揣测:鲁王府是不是摊上大事儿了? 参政夫人喝口热茶,心中有了计较,笑道:“哎哟,这茶不错。没想到,那女官年纪看着不大,做事却井井有条,不愧是天家使者。” “可不是,那浑身上下的皇家气派,衬得我这乡野村妇无地自容了。”知府夫人很清楚自己的社交地位,毫无负担地拿自己开涮,为下文铺路,“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按察使夫人说:“好像是姓程,禾呈程。” 蒋太太道:“倒是未曾听过,许是江南一带的人家?” “应当不是,若下江南采选女官,总有消息,怕是京城人士。”参政夫人说。 众人便把目光投向没说过话的参议夫人,她是京城人士。 可惜的是,参议夫人摇摇头:“不曾认得。” 官太太们正惋惜着,外头有人通禀:“女官来了。” 宫婢推开厚厚的棉帘子,程丹若走进来,微微屈膝:“诸位夫人安。” “程女官莫要多礼。”头一个开口的,竟然是方才佯装小憩的布政使夫人。她慈和地笑着:“今日事多,难为你处处周全。” 她一开口,参政夫人就闭上嘴,给上司太太发挥的机会。 程丹若欠身:“不敢当诸位夫人夸赞,略尽本分罢了。若有不足之处,还望夫人们海涵。” 按察使夫人不甘示弱,笑说:“好孩子,你小小年纪能有这般周到,已是不易,咱们看在眼里,绝不会难为你的。” 程丹若道:“诸位夫人雅量。” “不愧是宫里出来的人,好会说话。”知府夫人笑说,“我家丫头同你也差不多大,还整天淘气呢。” 她接过宫婢递来的一盏新茶,说:“你要不嫌弃,坐下陪咱们喝碗茶。” 程丹若连忙道:“不敢。” 知府在这里地位低,可放在外头是正四品,她哪敢接这碗茶,连忙推辞了。 知府夫人的脸上便闪过一丝笑意。她在其他夫人面前伏低做小,不代表真的低人一头,女官尊贵的是宫里出来的身份,可不是她这人。 当然了,倘若她有父兄高居庙堂之上,那另当别论。 蒋太太不甘示弱,开口问:“程女官是哪里人?” “祖籍山西。” 参政夫人立时道:“可是太原程家?” “我是大同人,小门小户,诸位夫人应当不熟悉。”程丹若道,“此次到兖州本是机缘巧合。” 但蒋太太并不信,狐疑道:“你来兖州时,不是与靖海侯府的公子同行吗?” 程丹若道:“是前后脚的事,只不过... 我来的是兖州,谢将军的差事,我确是不大清楚。” 蒋太太:“原来如此。” 空气静了一静,布政使夫人才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不知世孙何时到?” 程丹若道:“在下犹未得到确切的消息,不知是否是有事耽搁了。” “郡主呢?”按察使夫人道,“快到腊月了,何时上京?” 程丹若微微一笑:“王府事毕,自然就上京了。” 知府夫人试探:“这是不是太着急了?听说郡主身子弱,病了可不好。” “冬日赶路确实难些,可能与陛下、太后一道过年节,是天大的福气。”程丹若的借口很完美,谁也不敢说不是福气,相反,得快马加鞭赶去,叩谢皇恩。 众夫人纷纷应是,心里都道,这女官确实岁数不大,做事周全,竟然不漏一丝话音。 鲁王到底怎么回事? 都说他不是被叛军杀了,是被叛军掳走了,莫非是从了贼? 夫人们脑洞很大,可程丹若没打算陪她们继续聊,略略一坐就要离开:“诸位夫人再坐一坐,我还要去府外一趟,若有怠慢,请诸位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原谅则个。” 说着,深深福了一福。 布政使夫人讶然:“外头在下雨呢,怎的这时候出去?” “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程丹若才露话音,聪明的立即围上,关切地问,“有能帮得上的地方,尽管开口。” 程丹若故意道:“下雨才要去呢。” “这话怎么说?” 她们追问半天,程丹若才适时露出愁容。 “年节将至,山东却匪贼未清,难民遍地。郡主怜悯百姓不易,也感念陛下太后的恩德,特命我将府中珍藏变卖,买米做粥分发,也好为陛下太后祈福积德。” 她扫视在场的官夫人们,浅浅一笑,“我这边要去城郊,看他们施药施粥,也好向陛下禀报郡主的孝心与仁心。” 众夫人一怔,旋即面面相觑。 程丹若弯起嘴角。 鲁王府完蛋了,郡主马上要上京,王府里的金银财宝,又不可能全带走。前些日子,宫婢们问她此事,她忽然突发奇想,为什么不拿鲁王的钱去赈济百姓呢? 说干就干。 她把打算和长史说了,长史立刻应下,主动说去说服郡主。 程丹若又去说服郡主身边的人。 “郡主此次上京,所倚仗者,绝非金银财货,而是陛下的爱惜。”她说,“若被陛下厌弃,再多的财物也保不住。不如施给难民,让陛下看到郡主的孝心,这比什么都重要。” 郡主什么都不懂,自然说好,身边的宫人们即便忠心,却也觉得她说得对,并无他意。 程丹若十分顺利地拿到了王府库房的钥匙,准备来一场劫富济贫。 但光薅鲁王一个,多不过瘾。 来都来了……再找几个。 山东的官员们,不会错过这个在皇帝面前挽回印象分的机会。 果不其然。 布政使夫人头一个道:“此事大善,郡主仁孝。”她立刻吩咐丫头,“你马上回去一趟,拿我妆奁的头面当了,凑三百两银子过来。” 她划下道,那么,按察使夫人、指挥使夫人都至少三百两,下头... 的参政夫人说刚好要修祖坟,姑且取来,大约二百两,参议夫人一百五十两,知府夫人说自家清廉,没什么钱,拿嫁妆凑个八十两别嫌弃。 程丹若露出愉悦的笑容,允诺她们:“诸位大人爱民如子,我一定向陛下如实回禀。” 布政使夫人笑道:“程女官办事得利,我们不过出些钱财,沾光罢了。” 心里却想,这姑娘了不得,竟能想出此策救郡主。 看来,鲁王真的出事了。 章节目录 第133章 重百姓 太妃停灵七日, 下葬。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王府出发,哭的哭,敲鼓的敲鼓, 灵车最前,后面跟着其他的车舆,白幡随风飘动,哀声不绝,一声声听得人肝肠寸断。 但知道的人都知道,唯一的血亲,小郡主满脸苍白,神色麻木,全无哀痛, 哭得厉害的是专门请来的哭灵人,全是拿钱掉泪。 一路上,围观的百姓神色冷淡, 指指点点, 还有人偷偷“呸”了好几声,只有各官眷在门口设了路祭, 应付差事。 不得人心至此。 入葬后, 长史按照事先的约定, 投缳自缢。 程丹若说他“殉主”,是“忠仆”, 赏赐他家百两银子,十匹布,两副上好的棺椁, 一副给他本人, 一副给他被鲁王凌虐而死的女儿。 先前种种, 至此告一段落。 接下来就是收拾行囊,这都由王府老人包办。程丹若的主要工作,就是拿着筹集来的银两,赈济兖州的灾民。 但她对古代赈灾两眼一抹黑,思量再三,主动上门拜访了兖州知府夫人。 知府夫人很惊喜,这白得的人情,不卖白不卖,立刻派人通知知府,让他借出师爷协助。 “这位师爷是我家老爷在蜀地发掘的,虽只有秀才功名,却熟知钱粮事,保准给你办好。”知府夫人拉着她的手,亲热地说,“你尽管使唤就是。” 三司夫人都是二品夫人,面上再亲热,也不觉得与程丹若有多少利益往来,出点钱买一个在皇帝前卖好的机会,也就结束了,并不多费心结交。 但知府夫人不同,她家底蕴薄,多个人多条路,谁知道谁有造化呢。 就这样,程丹若空手套白狼,借来一个人才。 这位师爷确实能干,特别擅长处理杂事,和她说得明明白白的。 首先,施粥的地点不在路边,那样容易阻碍交通。一般都是寺观社庙,也就是寺院、道观、社学、神庙之类的能容纳大量人且交通便利之处。 然后,备下一些物品:“土灶二座,大锅二只,水缸二只,水桶一对,扁担一条,吊桶一只,缸四只,缸盖四个,长柄大水杓四把,粥碗数百,竹梆一个,号筹数百枝”,这就是粥厂的基础设施了。 每天早上开始熬粥,熬两个半缸,微火温着,等到外头聚集了一定人数,就准备发号筹。 比如说,这家粥厂比较大,可供三百人,那么就按照1-300,给灾民发号筹。拿到号筹的灾民,交一个,进一个,以免闲杂人等混入。 300个人全部进去后,关门不放人了。 里面的300个人,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排排坐地上,面对面,肩靠肩,中间隔允许一人通过的空隙。 全部坐好,有人敲一声梆子,雇工们就开始舀粥发放,一人一瓢,吃得快的不给添置,吃完走人,不许外带,碗筷都要上交。 之后重新发放号筹,让300人进来坐下,敲梆子,发粥,如此循环往复。 假如到日落时,粥还有剩余,就在附近寻找生病的贫苦之家,给她们分发粥食。 程丹若听罢,专门问:“妇人如何?” 师爷回答:“专门借一屋舍予妇人安置。” 她想想... ,又问:“乞丐如何?” “乞丐污秽,且拉帮结派,不准他们擅闯入内。”师爷答得顺溜,“若日落时有剩余,在门口分粥即可。” 程丹若这才点头。 师爷还告诉她,假如她有人手,最好每个粥厂都派人监粥,以免拥挤推搡,或者哄抢喧闹。 程丹若将这个任务交给了刘副千户,让他派出百余人维持秩序。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她谦逊地问。 师爷道:“最好命人在粥厂设香案,每施粥前,命其叩首,跪谢天恩。此外,有些青衿儒士虽贫苦饿病,亦羞于嗟来之食。不妨送于米票,令其家丁领取。” 程丹若:贫苦之家还有家丁? 她不理解,不过马上融会贯通:“这等人家,恐怕也不准女眷领食。这样,若妇人前来领粥的,额外给二两糙米,钱由我来出,以宫中的名义发出去。” 此次来兖州,她其实没带多少银两,但目前手头上有一千两现银。 哪来的? 郡主赏的…… 简单说,鲁王府给她的贿赂。 现在捐出去,就当替鲁王赎罪了。 而以宫中的名义发放,在一些迂腐的人看来,或许更容易接受。 随后,程丹若叫来护卫们,让李伯武负责与粮商商议,尽量低价购买米粮,死去的赵护卫的弟弟赵望,略识几个字,为人老实忠厚,就让他和钱明负责管账目收支。 至于她自己,选择不定时突击粥厂,抽查粥的质量。 按照师爷的说法,有几点是必须注意的:粥必须趁热,不可掺冷水,否则易生痢疾,因粥厂聚众者甚众,恐秽气传染,要定时焚烧艾叶熏染。 程丹若没想到,古人对赈灾已有如此明确的认知,赶忙应下照办。 时间已经进入十一月份,天越来越冷,程丹若每日怀抱手炉,坐车去粥厂巡视检查。 老实说,护卫浩浩荡荡,马车温暖如春,她身着锦衣,头戴卧兔,与外头蓬头垢脸,衣衫破烂的百姓,仿佛两个世界。 她的巡查,像极了一场讽刺的戏剧。 更恐怖的是,每到一处,雇工监粥就会吆五喝六,要领粥的百姓跪在雪地里,向她磕头。 他们还磕得真心实意,感激涕零。 程丹若深感恐惧,硬着头皮查了三天,确认粥米都完好,妇女那边也确实能多领到一些糙米,终于决定换别的事做。 她开始募集仆人的旧衣。 郡主进京,不可能带走所有人,王府里的仆人要遣散大半。 程丹若就命人赶制了一批新棉衣,以新换旧,迅速筹集了一批冬衣。同时,联络知府夫人,请她带头,捐了一些家中仆人的旧衣。 不要小看官夫人的带头作用,兖州府富户义户不少,今年叛军的消息多少吓到了他们,也愿意捐赠。 当然了,只有王府的棉衣是塞了棉花的,其他的旧衣塞的都是柳絮稻草,寒酸得很,不过,即便如此,这于贫寒人家而言,就是度过一冬的关键所在。 十余日后,郡主的行李收拾完毕,准备上京了。 程丹若拿走账本,连夜清算,基本对得上... ,结余还有数千两银。 她略微思忖,提笔写信。 -- 刚收复益都县,谢玄英就收到了程丹若的信。 拆开前,他有些紧张,,虽然知道她不可能写相思之语,但主动给他写信,难免期待。 然而,拆开后。 赈灾流程和注意事项。 他:“……” 谢玄英看向送信的李伯武,问:“怎么回事?” 李伯武笑了,口气难掩敬佩:“程姑娘让我带了几千两银子,交给公子赈济当地百姓。” 谢玄英:“她哪来的钱?” 李伯武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道明原委,又道:“程姑娘说,兖州情况尚可,公子这边更需要安抚百姓,故专程送来,以治代剿,方不失民心。” 谢玄英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心上人很能干,但能干成这样,仍然出乎他的预料。 这是一箭几雕? 郡主的命估计保住了,她总是这般心软,又安抚了兖州,间接稳定局势,现在这笔钱,也是解他燃眉之急。 甚至太妃的死……联想到那一夜,她偶然吐露的心声,也颇值得玩味。 唉,做这么多事,也不知道她累不累。 谢玄英感叹完,心里又惦记起来,瞄一眼李伯武,他没开口,只好按捺住多询问几句的冲动,沉思片刻,对随侍的田北说:“去县衙,把鱼鳞册要过来。” 田北一惊:“公子?” 鱼鳞册是登记土地所有权的簿子,动这个等于挑拨县里所有大户的神经。 但谢玄英想这事很久了。 收复失地,不难,无生教已经被打垮了,只剩下教主还逃亡在外。但光杀人就能解决问题吗? 百姓为什么造反?是没有田没有粮! 要真正平叛,就必须安抚人心,重新让流民回来种田。可县中的大户,趁着百姓大量逃走,战争死伤众多,趁机兼并土地。 若让他们得逞,山东还得再反一次。 “拿来。”谢玄英握着程丹若的书信,下定决心,“我要清理田亩,与登记不符之地,统一收归官府,分与百姓。” 田北问:“若不从呢?” “县中大户,凡有阻挠的,全部抓进牢中,我要审他们与无生教有无勾连。” 攻城剿匪的活计,全被蒋指挥使占下了,谢玄英有心相让,就说自己去抓捕无生教的逃犯。 这活好做,也不好做。 简单粗暴一点,随便搜查百姓家里,抓几个倒霉蛋当功劳,想做好一点,那就该明白,关键在于破除百姓对无生教的信仰。 谢玄英命人焚烧无生老母的神像,推倒淫祠野祠,表面上看,青州已不见无生教的踪迹。 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 “三个县而已。”他慢慢道,“我看谁敢拦着我。” 兵马在手,谢玄英不信,这件事他干不了。 田北见他心意已决,只好下去办事。 谢玄英留在屋里,又看了遍程丹若的信,磨墨提笔,思考该怎么回。 程世妹恳启 正切驰思,甚是想念…… 划掉。换一张。 偶获手书,如见故人…… ... 他闭了闭眼,再换。 展读琅函,甚感惦念。 很好,就这样,不要再多写了,说正事。 谢玄英简单说了说自己这边的情况:所有县城均已收复,教主外逃,约莫往海边去了,正在通缉。县中百姓在被无生教管领的日子很不好过,无生教并不知道爱惜百姓,劫掠甚多,你送来的银两和赈灾要领很及时。 犹豫片时,小小提一句,“念卿贤劳,惭愧犹甚,万望保重,爱惜己身”。 再接着说正事,你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不要再多做了,再多做就容易错,尽早护送郡主入京复命才是正经。 然后,开始说自己的打算,准备清算田亩,招募流民,从隔壁县调来粮食,预备赈灾治病,等等。 最后结语。 书不尽意,来日后叙。 兄,谢玄英,亲笔 -- 数日后,信送到程丹若手中。 她已经在回京路上了。 拆开信函,跳过开头的客套话,直奔主题。看到清算田亩,抑制兼并,她倒吸口冷气,忧心忡忡:还不是地方官呢,就动这么敏感的问题真的好吗? 但转念一想,谁有问题,他都不会有问题的……吧。 还是说,她先回京,替他铺垫一下呢? 程丹若陷入沉思。 章节目录 第134章 回京城 回京城的路不赶,且有仪仗,走得还算舒服。 程丹若满心山东局势,王府的宫婢太监却忧虑前程,多次暗示小郡主与她多多亲近。 小郡主鼓足勇气,向她询问宫里的事。 程丹若挑广为人知的说了,什么太后信佛,贵妃温柔,陛下仁爱,总之皇宫里的亲戚都是好人。 宫婢就问:“宫规森严,郡主从未面圣,不知女官可否教导郡主一二,以免御前失仪。” “我所学之规矩,是做臣子的规矩,恐怕教不了郡主。”程丹若面露无奈。她的礼仪一般,全靠上岗前的紧急培训,假使将她同王咏絮放一起,很容易看出仪态优劣。 说起来,她这回到鲁王府,居然没人发觉她的礼仪水平不咋滴,也是稀奇。 她安抚小郡主:“待进了宫,自有尚宫局的女史导引,郡主不必着急,你只要对陛下太后谦恭孝顺,其他的都不是问题。” 小郡主面露惶惶,问:“进宫后,就不是女官教我了吗?” “六局一司各司其职。”程丹若道,“您放心,女官们都恭良可亲,宫里的公主郡主均由她们教导。” 小郡主依旧不安。她莫名其妙被领出东苑,养在从未见过的祖母身边,没几日又听说太妃死了,自己要去京城。 她从出生起,就没有踏出过东苑,完全不知道宫廷是什么样的。周围的宫婢虽然告诉了她很多事,可一些问题,她们也无法解答,因此愈发依赖程丹若,如雏鸟眷林。 可程丹若不想照顾孩子。 车队行驶途中,她不断派人沿途打听,地方官有没有及时赈灾,灾民们往哪里去了,百姓今年冬天怎么过。 派出去探寻的人,都说情况还好,因为无生教叛乱,其他府县的大户豪强,都怕境内的百姓跟着造反杀人,官府已经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豪强们购买百姓土地的价格,也还算厚道,一亩好田能卖20两,足够一家人吃一年的。 程丹若微微拧眉。 山东的田比江南多,所以田价没有江南那么夸张,一亩好田要七八十两银子,但中等田也要三十多两,好田必定四十两往上。 二十两银子,普通年份就是下等田的价格。 但又不可能不让百姓卖田。 去年秋汛,今年春旱,田里颗粒无收,不卖田,老百姓就要饿死了。 可卖了自家的田,明年怎么办呢? -- 冬季赶路不便,即便跟随着郡主的车队,程丹若在后半程,也吃了些苦头。 首先是雪,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把车队堵在了驿站,他们走不了,后面却还有源源不断进京的人,房间越来越少,马料、酒水和蔬菜的供应有点跟不上了。 这还是小事,因为路途艰难,有官眷病了。 程丹若听闻此事,主动询问是否要帮助。 外头飘着鹅毛大雪,哪里有大夫?对方忙不迭应下,请她代为诊治。 这位老太太不知是谁家的亲眷,衣着华贵,服侍的丫头体面仔细。但人家不自报家门,程丹若也无兴趣追问,直接看病。 询问过后得知,老太太是吃不下东西,不是胃不想吃,而是食物卡在喉咙,老觉得咽不下去,也就是“噎膈”。 程丹若见她面白足肿,舌淡苔白,认为是气虚阳微所致,开了补气运脾汤。 对方千恩万谢地送她出去。 路过大堂,又听人在询问谁有药酒,他患有骨痹,这几日天气冷,膝盖和足踝剧痛无比。 有个小吏说他有膏药,专治风湿足痛,程丹若就没多管闲事。 雪下数日,终于在第三日天晴了。 车队继续上路。 中途又遇到 地面冻滑,马车损若干,不得不出钱换了新的。快到京城时,郡主颠簸受罪,有点风寒,只好在驿站停留数日,确定她身体转好再入城。 这般折腾下来,入京已是腊月。 此时的皇宫,已是一番新年的气象。 御花园的梅花开了,红梅白雪,美丽极了。暖洞已开,里头牡丹、芍药绽放,被掌事太监们送去各殿,给贵人们添一丝春意。 数个大殿烧起了地炕,总能看见推着炭车的宦官们。 宫道的两边,到处是扫雪的小宦官们,他们日夜不停地扫地,确保霜雪不冻,以免抬轿子的人滑跤,摔着自己事小,颠了贵人就死定了。 幸好遇到雨雪天,他们被特许穿油鞋,否则只穿单层的青布鞋干活,脚趾头都要冻掉。 略有些地位的太监们,脖子戴上了绒纻围脖,大太监们戴上暖耳,拢着手炉,行色匆匆。 程丹若入宫城,将郡主交给等候的洪尚宫。 “辛苦了。”洪尚宫的眼底透出真切的欣慰,“回去歇歇,晚些时候,许是陛下要召见。” “是。” 程丹若也松口气,立刻回房间洗漱。 在尚食局这一点最好,热水总是够的。司饎听闻她回来,马上前来送炭,是司一级别的份例,足够她烧两盆,将内室烤得暖暖的洗澡。 在外头奔波的大半个月,她真就一次都没洗过,若非天冷,恐怕都臭了。 宫里的香皂换成了梅花样式的,淡淡的香气,官服也换成夹棉的袄子,女官们额外开恩,还有灰鼠卧兔可戴。 她迅速洗澡洗头,烘头发的间隙,吉秋就从司膳的小厨房提了菜来。 冬月里,宫中喝辣汤,吃爆炒羊肚、清蒸牛肉、糟蟹、鹅掌,吉秋不知道她爱吃什么,整了两个攒盒,样样都有。 “司膳说,今儿可巧了,太后点了尚膳监的菜,这原是主子们的份例。”吉秋最早投靠,如今也最忠心体贴,“姑姑有事,随时叫我。” 程丹若笑笑,从包袱里翻出一对金耳坠给她:“拿去戴。” 吉秋推辞:“不过是跑腿的活。” “我不爱戴坠子,拿去吧。”程丹若饿极,菜不吃,先啃一口羊肉包子。 吉秋只好收下。 她刚走,王咏絮又过来了,手里提着食盒:“哟,我来巧了,予给你加菜。” 揭开食盒,里头竟是一盘冬笋。 冬天的蔬菜可比什么都精贵。程丹若诧异:“哪来的?” “只要使钱,什么拿不到?”王咏絮瞧瞧她的脸色,讶异道,“不是说你差事办得好,升官了么,怎的脸色这样憔悴?” 程丹若摸摸脸:“有吗?” “有,你瘦了一圈。”王咏絮肯定道,“看来差事不好办呐。” 程丹若笑了。 王咏絮也成长不少,识趣道:“你必是累了,过几日再来找你说话。” 程丹若确实累得厉害,也不挽留:“改日再聊。” 她也走了。 室内安静下来,炭火燃烧,暖意充盈狭小的卧室。 程丹若耐心地等着发丝干燥,心里打着腹稿。半个时辰后,头发干了,她灭掉一个炭盆,烘热被褥,支开一条窗缝,钻入床帐。 匕首放入枕下,她睡着了。 翌日清晨。 东方未白,程丹若就醒了,而且清醒得很快,好像才睡下不久。她仍然感觉到疲惫,四肢倦怠乏力,与之相反的却是亢奋的精神。 微冷的剩水注入铜盆,她慢慢洗漱,整理思绪。 窗户渐渐明亮。 程丹若坐到妆奁前,给 自己梳头。玳瑁梳子划过长发,耐心地疏通发结,将发尾的分叉剪掉,丢进炭盆烧毁。 外头传来脚步声。 小宫人隔门叫了一声:“姑姑。” “我在。”她问,“何事?” 小宫人说,石太监派人传话,让她到光明殿候召。 “知道了。”程丹若加快速度盘发,再换上冬衣,戴好官帽,插上固定的金簪和一朵浅蓝色的绒花。 念及昨日王咏絮所说之语,专门照了照镜子。 确实憔悴很多,于是赶紧用眉黛描两笔眉毛,胭脂在唇上抹两下。 人立时精神,却不减消瘦。 外头很冷,飘着细碎的白色雪珠子。 程丹若沿着宫道,不疾不徐地走到了光明殿。李有义瞧见她,笑嘻嘻地凑上来联络感情:“许久不见姑姑了。” 他侧着身子,引她到偏殿等候,还压低声音透露:“今早上好些人候见,姑姑耐心些。” 她点点头:“烦你挂心。” “应该的。”李有义带她进屋落座,又急匆匆出去,拿了一壶热茶和一碟奶糕点心,“您垫垫,早着呢。” “多谢。”程丹若拿起来就吃,却并不给他赏钱。 李有义浑不在意,反倒喜滋滋地退下了。给银子是买卖,不给银子是人情,买卖银货两讫,感情却越处越浓。 屋里很安静,也很暖和。 隐隐约约的,能听见大殿里的人声,但不真切,永远听不清话音。 他们在说什么呢? 谁的老妈死了,要不要给个封号,还是空出了肥缺,该由谁的人上任,抑或是北方的外族有了异动,又准备叩关劫掠? 她什么也听不清。 外头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吵。透过棉帘子的缝隙,她看到很多穿着常服的官员来来去去。 有的人刚来,就被请到了里头,有的却进了另一间偏厅,迟迟不出来。 屋里很闷很热,她的脸孔微微红烫,茶已经冷透,但喝起来正好。 程丹若又吃了一块点心。 牛奶做的,很香,饱腹感很强。 雪下得更大了,一片片似鹅毛纷落。 她闭眼,深深吸口气。 继续等待。 李有义又进来,这次还是给点心,并换了壶热茶。而后来不及多说,就匆匆忙忙出去办差。 然后,尚膳监的太监送了御膳过来,陶尚食前来侍膳。 已经将近午时了。 程丹若上了一次厕所,继续等。 又是极其漫长的一段等候。 直到未时末,李有义才扬起笑脸过来,替她打起帘子:“姑姑请,陛下传召。” 终于到了这一刻。 程丹若整理衣冠,从容进殿。 暖气扑面而来,御座旁边,开着一盆水仙花,清雅别致。 “微臣、程丹若,叩见陛下万岁。”她行大礼,拜倒。 皇帝正在用银耳羹,随口道:“起。” 程丹若起身,垂首侍立。 “和朕说说山东的事。”皇帝瞥她一眼,道,“说仔细些。” 她抬起眼睑,唇角微扬:“是。”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就是工作汇报了~ * 昨天小谢说的清理田亩,并不是现代的分田,因为官府的鱼鳞册和实际情况出入很大,人口同样,清理一遍,收归无主之田,分给流民开垦是正规操作,就是比较麻烦,具体暂时不展开说,太复杂了 政斗部分也一样,目前都是背景板,以后再说 章节目录 第135章 君前奏 “臣想先从鲁王府的火灾说起。” 程丹若思路明确,口齿清晰:“王府的东苑据说被贼人烧毁,但起火地点分散,有靠近前院的藏经楼,也有后院的绣楼。照理说,放火是为了引开府中的家丁护军,应该选最重要的道院,也就是鲁王平时修行炼丹之处,分得这么散,护卫四处救火,岂不是很容易发现异常吗? “故臣认为,此事颇有疑点,且东苑十余位女子同时亡故,更是蹊跷。叛军人数不多,反击护军情理之中,有什么缘故非要杀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呢?若此事并非叛军所为,恐怕另有隐情。” 选择鲁王府作为切入口,而不是无生教,程丹若自然有自己的考虑。 眼下,皇帝最在意的已经不是失去的白明月,是鲁王府,这个故事悬念迭起,很适合勾起兴趣。 她隐蔽地抬起眸光,果然发觉皇帝进食的速度变慢,侧耳细听。 她微微一笑,接着说自己的调查。 “臣命人调查了失去的尸首,也是运气好,鲁王府常有年轻女子过世,兖州府有媒婆专门说冥婚,亲自检验过尸首,均是勒死……臣正欲详查,不料碰见了乔装打扮的白明月……” 这段故事,就要稍微包装一下了。 奏本里的她英明果断,马上决定跟上调查,但这话水分太大,不能这么说。 “臣调查东苑之事,被她发觉,挟持微臣做人质。臣以为机会难得,护卫们寻来时,未曾同意离去,让他们潜伏在暗处,以便调查叛军的情形。” 程丹若知道,皇帝未必有兴趣听百姓疾苦,便只拿白明月说事。 “她自言本是好人家的姑娘,元宵节被拐卖了,她半途逃跑,遇见一个尼姑,为其收养,成了一个出家人。谁想那尼姑庵不是正经地方,时常有男客往来,她只好再次逃跑,走街串巷说经为生…… “她行走江湖,学会了一些戏法,原是蒙骗深闺的太太小姐们,赚些银两,不料为鲁王看中,入了王府……后来的事,臣不知晓,她也不曾对臣明言。只是说离开王府时,已经怀有两月的身孕。” 皇帝道:“噢?你继续说。” “是。”程丹若平铺直叙,“此后,白明月以戏法蛊惑人心,聚集了一些无知民众,为其所操弄。不过,她虽拉拢了一些死忠,整个无生教其实是一盘散沙,互相算计。” 她说点高兴的给皇帝听。 “说来好笑,无生教就这么些人,细分也就四股人马,却人人都想招安,还为这招安的名义大打出手。” 果然,皇帝有了兴趣:“此话怎讲?” 程丹若就说,左右护法到处拉拢兵马,想投靠官府,又怕被无生教报复,于是异想天开,打算装出大军压阵,但私下投降的事,谁知道天兵神勇,一下把他们打垮了。 然后呢,白明月仗着自己生下宗亲,想做个王妃当当。 “她同臣说,佛母看似尊贵,又哪里比得上王妃之尊?”程丹若说,“至于教主亦有盘算,他不敢与朝廷作对,只是眼馋白明月的财货,蒙骗她交出金银,早就准备逃之夭夭,去外地做一富家翁。” 皇帝摇摇头,不由失笑:“果真乌合之众,鼠目寸光。” 程丹若附和地扬起微笑,继续说。 “白明月狡诈异常,她希望臣能替她说服太妃,偷龙转凤,弄个名分,故透露其盘算,但对其他叛贼,她仍妖言不断,煽动百姓与朝廷为敌。” 程丹若说:“百姓受其操纵,对无生老母之说深信不疑,而寨中妇孺老人,皆为叛贼的血亲后裔,一旦官兵攻城,必死战。” 皇帝问:“所以,你才决定刺杀贼首?” “臣不敢隐瞒陛下,最开始,臣并不认为自己能做到。”程丹若说,“ 我从未学过武艺,又被严加看守,初时所想之计,是破解白明月无生老母转世的谎言,动摇其军心。” 皇帝扬眉,道:“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你莫非学过兵法?” 程丹若迟疑一刹,却说道:“臣愚钝,不曾读过兵书。” 然而,这不是出自兵书,而是裴松之的注引。皇帝当然不认为她懂兵法,不过玩笑,而她这般回答,虽说不够风趣大方,却显出一份恳切的实诚。 “继续。”他说。 “是。” “臣虽有拙计,却难施行。”程丹若说,“无生教所在的山寨,仅有一狭窄的山道通行,易守难攻。她提前预备下粮草与兵器,修筑工事,若强攻,至少千人伤亡,若围寨放火,秋冬多西北风,风向不利,反易烧到下风口的官兵,若夜袭,又难伤筋动骨,粮食并不都在山寨中,而是藏于密林,非亲信不得而知,若投毒,山寨占据上游,亦难成功。” 皇帝点点头,问:“是三郎和你说的?” 程丹若一怔,疑惑道:“谢将军不曾说过。” 皇帝故意道:“你不是不懂兵法吗?” 程丹若心中微动。 她忽而发现,皇帝是随和类的帝王,不是说他真的随和,而是他喜欢更有人情味的氛围。放在现代,就是一个不喜欢会议室里开会,而是喜欢打打高尔夫、钓钓鱼谈事的大领导。 这可比公事公办类的领导更难对付。 但可以理解,皇帝高高在上,什么都有了,就想要虚假的人情味。 程丹若适时调整对策,露出一丝紧张和赧然:“臣真的不懂,只是听过一些话本戏曲,常有放火投毒偷烧粮草的桥段……” 皇帝忍俊不禁,却没再故意吓她。底下巧言令色的官员何其之多,对老实人还是宽容些好。 他摆摆手,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臣思来想去,或许最容易的方法,就是我来动手。”程丹若道,“白明月自持略懂武艺,而我无缚鸡之力,平日对我并无防备。为万全计,我有意吹冷风,着凉生病,进一步降低她的警戒之心。” 皇帝静静听着。 旁边的石太监见状,悄悄对帘子后头的小太监挥挥手。 小太监哈腰点头,小跑着去偏厅,和等候的官员们说道:“诸位大人,陛下正忙着呢,您几位再等等吧。” 官员们长吁短叹,只好继续等。 殿内,热腾腾的火力自金砖下冒出,室内温暖如春。 程丹若有些渴,却不敢表现,谨慎地往下说。 “白明月挟持我上箭楼,我假作密语,让她支开随从,趁她不备,刺中了她,并将她推下楼。” 最高光最显赫的功劳,她却说得非常简单,“随后,叛军大乱,谢将军命人攻寨强杀,无生教核心的罗汉军,至此全军覆没。” 皇帝点点头,若有所思。 虽然奏本里也写了事情经过,可寥寥数百字,有修饰有套话,还是亲身经历者的复述,更能体现细节。 而程丹若的讲述,也侧面印证了她功劳的可信度。 此前,皇帝虽不至于怀疑功劳作假,却也以为是误打误撞的结果,现在听她重复事情始末,方知实至名归。 “三郎说,你后来‘破其妖术’,可有此事?” 程丹若咽口唾沫润喉,才沙哑道:“回禀陛下,臣听过白明月传教,她自称十世轮回,世世历劫,倘若只身死,恐怕信众并不干休,还要去寻找她的转世。正好从她房中,搜出了一些机关巧具,臣便当着她们的面演示了一番,戳破她‘法力无边’的谎言。” 皇帝关切地问:“反响如何?” “痛哭流涕,心如槁木。”程丹若谨慎地说,“死信无生教者不多,多数人是为其‘真空家乡’的愿景所迷惑,期待与死去的亲人重逢,再续天伦而已。”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 愚夫愚妇,可恨又可怜。 “那白明月所生之子,在何处?”他问。 “在寨中,但具体是谁人照顾,臣也不知道。”她说,“白明月行事十分小心,将其子与众孤儿一道抚养,难以辨认。” 皇帝点点头,这个说法与谢玄英所言一致。 他的疑虑,已经解开大半,但还有一件他关心的事:“太妃之死,你可有话说?” 奏本里只说太妃病重,忽然过世,乍看似是病死,细品却大有蹊跷。皇帝心知有问题,这才必须招她一问。 程丹若立即跪倒:“臣死罪。太妃虽沉疴难愈,却未到死期。” 她不说结论,直接陈述:“那日,臣回到鲁王府中,求见太妃娘娘,欲转达陛下圣谕,护送娘娘上京诊治。太妃娘娘听闻后,感叹‘陛下仁和,屡屡降恩,铭感五内’,随后便不再言语,反而喝下了长史送来的药,接着便毒发身亡了。 “臣虽欲救之,然则毒为砒-霜,无力回天……” 皇帝问:“当真。” “臣不敢欺瞒陛下,当时太妃身边伺候的人均在,除却一老嬷嬷撞柱病重,长史自尽,伺候的宫女均随郡主上京,可证实臣所言非虚。” 程丹若一个字都没说谎,只是,意思已与真相南辕北辙。 先叹厚恩,再喝药,完全就是服毒自尽的意思。 皇帝问:“长史自尽?” “是的,他在处理完太妃娘娘的丧事后,就在家投缳自缢了。”她没有提长史的家人,估计皇帝也不在意。 果不其然,皇帝心里已经认定太妃自知有罪,服毒自尽,长史作为递药之人也已殉主,便不再关心别人。 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否则,太妃是伺候过穆宗的老人,亦是他的长辈,不动手如鲠在喉,动手了又有违孝道,左右难办。 如今“病亡”,皇家体面依旧,心头梗刺消失,其余事,皇帝懒得计较。 程丹若察言观色,道:“微臣救治不力,望陛下恕罪。” “罢了,此事也不怪你。”皇帝配合地宽容大度,“你此去山东,立功不少,想让朕怎么赏你?” 有功赏,有错罚,皇帝在这方面从不吝啬。 程丹若立时道:“臣不敢要赏。” 皇帝稀奇:“为何?” “臣有一事,尚未回禀陛下。”程丹若道,“在鲁王府时,郡主曾命人赐臣白银千两,这笔钱……” 她伏首:“已经被臣拿去赈济灾民,无法上缴了。” 皇帝哭笑不得。他还是头一回见到坦白自己受贿的人,还以为要上缴? 更有趣的是—— “赈灾?”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点,晚上看看能不能写完 这卷要结束了 章节目录 第136章 赏好茶 程丹若道:“山东从贼之人, 不过一两万,可信奉无生老母的百姓,远比想象中多。臣以为, 光剿灭叛军不足以安民心, 只有让忍饥挨饿的民众能坚持度过这个冬天,坚持到来年春耕, 鲁地方安。” 皇帝缓缓点了点头。他才收到谢玄英的奏折不久, 说的也差不多,为了让百姓安稳,清算田亩,鼓励垦荒, 并请求减免赋税。 “兖州受灾不如青州,却仍有灾民,臣能做的不多, 至少要让他们知道, 陛下爱民如子, 并未放弃百姓。那么,即便只有一碗清粥,一件破衣,他们都不会心生反意。” 假如说, 程丹若处理太妃之死, 显出了一个女官的周全妥帖, 接近白明月,两军对垒之际刺杀她, 几乎已有传奇女子的风范, 那么, 这番话, 就真正彰显出她非同一般的眼界与心思。 她换一个性别,不仅毫无违和感,反而更符合皇帝此时的观感。 这是臣子的奏对。 跪着的是臣,坐着的是君。这一刻,君主的属性大过了性别,女官亦是家臣。 皇帝说:“仔细说说。” 程丹若重复之前的说辞,道是郡主怜悯百姓,愿意捐出王府的珍藏,当卖后买粮食赈济灾民,又有其他夫人们的鼎力支持,筹集的银两不止能在兖州施粥施药,还有余力送到青州几县。 “这是账册,请陛下过目。”她呈上账本。 石太监赶紧接过,转交给皇帝。 这是一本极其详尽的账目,从王府珍藏的当卖数额,到夫人们的捐献,再到米粮的价格,每天的花销和赈济人数,全都记录在册。 皇帝难得见到这般仔细的账本,翻阅片时,不得不感慨:“你有心了。” 又问,“兖州的粳米是一石一两,粟米八钱?” 程丹若道:“是,臣问过,平时鲁地的米价是一石5钱到7钱,只略有上浮,似乎是济南的粮仓开了。” 朝廷有自己的米仓,在受灾的年份会开仓卖粮,平衡米价。 皇帝连连点头。 “米价虽未上涨,可田价变贱了。”程丹若趁机说,“一亩好田才二十两银。” 皇帝拧眉。 程丹若点到为止,不再多言,也缓缓干涩的嗓子。 这时,她才发现天色已黑,一晃眼,两个钟头都过去了。 该结束了。 “臣擅作主张,请陛下恕罪。”她结语。 皇帝回神,脸上是显而易见的赞许,笑道:“起来吧,朕不是迂腐之人,你这差事办得不差,出乎朕的预料。” 他自发找了合适的理由,“不愧是晏家的女儿,晏子真擅教人啊,像晏公。” 晏公就是晏鸿之的祖父,最后被封为太傅退休的阁老。 石太监凑趣,道:“谢郎在外,程典药在内,都为陛下尽忠职守,与其说是晏家善教人,不如说是陛下圣明,任用良才。” 程丹若马上道:“石公公说得是,臣等微末之功,全赖陛下圣明决断。” 马屁拍得很一般,但挺舒服。 皇帝笑笑,沉吟... 道:“有功,肯定要赏,大伴,你说赏她什么好?” “依老奴说呀,现在,您赏碗茶,比赏她什么金银都强。”石太监玩笑,“程掌药意下如何?” 程丹若真的快渴死了:“叩谢天恩。” 皇帝大乐,点点他:“你这老货就是卖巧,好,赏她碗茶喝。”又笑,“你可想好了,喝了朕的好茶,其他的赏赐可就没了。” 程丹若:“臣愿意喝茶。” “不委屈?”皇帝笑。 “不委屈。”她道,“臣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能得陛下赏赐固然好,不得本也是臣行事疏漏。不过,臣确实很想喝茶。” 皇帝识人无数,看得出来,她说“不委屈”时,真心实意,毫无怨怼,而说“想喝茶”,更是发自肺腑,不由大笑:“给她上茶。” “是。” 石太监对帝王的心绪了如指掌,看得出来,皇帝是真心赏识她了,亲自去叫人来送茶。 程丹若得了一杯上好的龙井,香气清幽,妙不可言。她虽然很想一饮而尽,但为润喉,小口抿着,正好让茶叶的清香充斥口腔,呼吸都变芬芳了。 皇帝问:“好喝吗?” 程丹若:“好喝。” “给她包一两带走。”皇帝说,“跪安吧。” 程丹若放下茶盏,起身告退。 外头已经有小太监在点灯,幽暗的宫廷逐渐明亮,屋檐上积了一层白雪。墙根下的阴影处,宫人们来来往往,支撑起这个庞大宫廷的运转。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倦,戴上风帽,迎雪而归。 回到乾西所,吉秋正焦急地等待着,见她平安归来,如释重负:“姑姑可算是回来了,去了一整天。” “有吃的吗?”程丹若问,“我饿了。” “有有,我这就去拿,对了,洪尚宫派人来问过。” 程丹若改了主意:“那我先去见尚宫。” 洪尚宫的屋子离得很近,她去时,对方正等她:“怎么去了这么久?” 程丹若答:“等到了下午。” “那也有些久了。”洪尚宫打量着她,皇帝见大臣的时间,与事件的重要性成正比,宫里的事,很少有说半个时辰以上的。 但她一字未问,见程丹若神色疲倦,道:“回来就好,放你三日假,好生休息。” “多谢尚宫。” “回去吧。” 回到自己的屋子,程丹若草草吃了些东西垫饥,就躺下睡了。 这一觉睡得又沉又不安稳,好像连日来的疲惫终于爆发出来,四肢疼痛酸软,每一块肌肉都严重劳损,身体完全清醒不过来。但大脑却活跃异常,屡屡把她带出梦境。 她听到雪的声音,宫人的脚步声,说话声,好像已经是早上了。意识模糊了一会儿,又沉入冰河中,消失无踪。 如此反复数次,她才真正睁开眼睛。 日头偏西,竟然是下午了。 程丹若起身,疲倦地靠在枕边好一会儿,才起身洗漱。 小宫人见她开门,忙不迭过来问好:“姑姑安,吉秋姐姐说她去安乐堂了,姑姑若有吩咐,尽管使唤我。” “那麻烦你去给我弄些吃的,若有牛乳,取一瓮来。”程丹若说。 小宫人喜出望外:“是,劳姑姑稍等。” 她匆匆忙忙跑去... 司膳的厨房,要了一碗馄饨和些许小菜,以及半瓮生牛乳。 程丹若塞给她一吊钱。 她不收,还说:“姑姑有事只管使唤,奴婢针线也会做。替姑姑做双鞋如何?” 程丹若:“……不必了,我心领,你回去歇着吧。” 小宫人一脸失望:“是,奴婢告退。” 她心累地掩门,点风炉煮茶,准备做奶茶续命。 吃过东西,正在使劲往奶茶里丢冰糖,尚功局的女史来了。她是司制的人,专门负责衣裳的剪裁制作。 “程典药,这是今冬的份例。”女史笑盈盈道,“四件棉衣,一件皮袍,两双棉鞋,一双羊皮靴子,一副暖耳。” 衣裳呈上来,都是簇新鲜亮的料子,棉絮也塞得厚实,看起来就很暖和。 程丹若道:“多谢你跑一趟。” 尚功局的人和她不熟,送过东西后就走了。 程丹若收拾箱笼,将脏衣服都理出来,交给宫人送到浣衣局清洗。将冬天的衣物都拿到外头,用装有炭火的小熨斗烫平悬挂,鞋袜烘热放好。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一壶奶茶的缘故,她觉得精神好多了。 休息一夜,第二天,她专门去了尚功局的司彩一趟。这是负责管理储藏布料、丝线、棉絮、皮料的部门。 程丹若买了棉布和纱布,准备回去做医疗物品,犹豫一下,又买了匹绸缎。 宫里的绸缎说贵,其实比外头贵,但只要有身份地位,又恨不得白送。 她的这匹缎子,就是司彩司半卖半送给的,拿回去做内衣穿,比棉布更舒服。 临别时,司彩请她过去,略微寒暄后,说自己老犯咳嗽,咳就心痛。 “你这是心经咳嗽。”程丹若为她诊脉后,道,“心火妄动,心血有亏,我给你开个人参平肺散,你好生休养吧。” 司彩是个面相精明的女人,颧骨凸出,脸颊消瘦,很客气地道谢,又半真半假地试探:“你既兼任司闱,将来请你看病可要麻烦多了。” 程丹若怔了怔,笑了:“只要你们信得过我,我又有空,没有什么麻烦的,只管来。” 司彩也没说信不信,口中道:“那我先提前谢过。”又道,“今年多了好些零碎的皮子,你拿去做个绒领子衬。” 无论古今,给大夫塞红包都是难免的。程丹若怕不收得罪人,只好道:“我正缺呢,谢谢你了。” 司彩这才满意地让宫婢送她回去。 程丹若做了一天的针线,赶制出真丝的贴身衣物,没忘记再做几条月事带。 一日过去,果然什么旨意都无。 她不以为意,休息一夜,第三天就回到了内安乐堂。 吉秋、慧芳等宫人见她回来,惊喜万分,又带了些忐忑:“姑姑安。” “一走几个月,有新来的病人吗?”程丹若洗手,换上白披风,“病例拿过来我瞧瞧。” 几个宫婢对视一眼,不敢问她是不是被降职了,连忙取来一叠病例:“没来多少人,总归十三个,五个已经……去了,剩下的咱们都给了药,只是不见好。” 程丹若点点头,坐下翻阅病例。 外头,两个宦官嘀嘀咕咕。 “吉秋姐姐,不是说高升了么,已经是尚宫局的司闱,怎么又回来了?... ” “不会是办坏了差,被撸下来……哎哟哟,慧芳妹子,你干什么呢?” “啐。”慧芳冷笑,“妹子你个姥姥,没良心的下贱东西!姑姑来了以后,咱们安乐堂怎么扬眉吐气的,你都忘了,这会儿捧高踩低起来倒是痛快!” 宦官讪讪:“我不过碎嘴两句,你咋当真了?” 慧芳道:“少嬉皮笑脸的,你要是嫌这庙太小,容不下你这大佛,尽早滚出这大门,没咽气前甭进来,直接去净乐堂化灰,也干净!” 院子里登时鸦雀无声。 程丹若听着,一时好笑。没想到慧芳历练几个月,嘴皮子变得这么爽脆,都能说相声了。 至于宦官的腹诽,她却是没放心上。 进宫不到一年,从女史升任典药,连跳两级,已经很了不得。司闱本就是为管理王府方便才临时兼的职,这会儿没音讯,也实属正常。 她看会儿病例,正准备查房,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吉秋的声音:“姑姑,光明殿来人了。” 程丹若只好放下药箱,出去接应。 “陛下口谕。”传旨的太监笑眯眯地说,“擢升尚食局程氏为司宝女官,掌御用之玺,特赐穿红。钦此。” 程丹若难以抑制地露出了惊愕之色。 尚服局司宝,掌管宝玺符契。虽与管衣服首饰的女官在一个单位,但性质截然不同。 因为司宝管的是最重要的印鉴。 比如,中宫之玺。 贵妃代掌六宫,可宝玺却在司宝女官手中,贵妃要用就派人去请。不止如此,哪怕谢皇后仍然在世,这个宝玺也大概率由女官收管。 至于御玺,遵照祖制,确实由内廷的司宝女官保管,尚宝监的太监取用。 举个例子,今天,外朝的尚宝司要给圣旨盖上玉玺的印鉴,但他们没有,必须找到由太监管的尚宝监。 尚宝监向皇帝请旨,皇帝同意,太监再到司宝司里,向司宝女官拿取玉玺,由他们捧去外朝,监视用印。 但此前,宫里只有一个司宝,管的就是中宫印玺,皇帝的印鉴在尚宝监手里。这也是宦官干政时的遗存,免得多走两趟,麻烦。 可皇帝这道旨意,分明就是将保管御玺的权力转回了女官手中。 而且,唯有御前近侍可穿红,皇帝特此红袍,等于说,她要到光明殿上班。 这下麻烦大了。 程丹若暗吸口气,下跪伏首:“谨遵圣谕。” * 十八年冬,无生教贼首为程氏所杀。世宗嘉其忠勇,擢升为司宝,赐红袍,与尚宝监同掌御用之玺。 ——《夏宫杂忆》 梁寄书 章节目录 第137章 新工作 升官的第一件事, 去光明殿叩头谢恩。 不过,皇帝忙着,没见, 程丹若在殿前磕个头就回去了。 然后,回乾西所设宴, 请客吃饭, 这也是惯例,若不摆酒席,人家还以为她不高兴或目中无人。 应酬完的第二天, 立马上班。 直系领导:皇帝 工作单位:光明殿 同事:尚宝监掌印太监 是的, 皇帝也觉得外朝找太监, 太监找女官的流程太累赘,所以,直接改掉了这个规矩。 尚宝司人多, 数十个, 继续掌管敕符、将军印信等物,比如动用宫中库藏的“御前之宝”, 查验御药房的药膳、药渣、药方的“御药谨封”, 仍然由太监管。 司宝女官和掌印太监管的御用之玺,一共二十四颗, 是皇帝最常用的印玺。 印玺有金有玉, 大小不一,篆文也有不同, 全部被放在极其精美的宝盝之中,外面还要罩上龙纹绸缎。 每一个宝盝, 都配有一把精巧的钥匙。 “程司宝, 按照陛下的意思, 今后你我同管御玺。”尚宝监的掌印太监姓周,面相严肃,好像是个不苟言笑之人,“你先随我坐班五日,后由你单独值守。” 程丹若客气地颔首:“是,多谢您老帮扶。” 不知道洪尚宫是怎么和皇帝说的,估摸着是说安乐堂那边没有人手,希望她能够继续兼任典药,造福宫人。 皇帝仁德,答应了,命她与周掌印轮班上值,五日一换。 程丹若很高兴,比起做公章保管员,当然还是继续看病更踏实。 当然,对于新工作,她也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说句难听点的,宫人治死了,医闹概率极其低,可印玺磕掉了一个角,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掉脑袋。 假如这辈子是这么死的,那也太憋屈了。 第一日上班,周太监带她熟悉了一下办公环境,就是光明殿后面的罩房。这里专门有一间屋子存放各式各样的印玺,除了二十四颗正式印鉴,还有很多皇帝私人的小印,都需要烂熟在心。 “宝玺取用,皆须揭帖,无批红不得使。”周太监警告她,“所有揭帖皆记录在案,若有对不上的……” 他摇摇头,没说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说:“程司宝,有的差事办不好,陛下仁和,不和咱们计较,但咱们的差事出了问题,是要掉脑袋的。” 程丹若暗暗叹气:“是,晚辈铭记于心。” 往好处想,看病虽好,但不用给皇帝看病更好。 正巧,此时石太监打发人送来揭帖:“请用宝玺。” “拿来。”周太监伸手接过。 程丹若跟着看。所谓揭帖,其实就是文书的一种,可视为古代版的申请报告,内容大致如下:皇帝要给鲁王女儿上封号,申请请用一下宝玺。 下面有朱砂写的批红,一个字:准。 有了这批红,申请才能被通过。 周太监把揭帖收好,掏出钥匙串,取下一枚小钥匙,打开一个宝盝。 里面是一方金印,篆刻“亲亲之宝”四个字。 这是专门给藩王宗亲恩赏用的印。 周太监盥手,... 将印玺请出,放于托盘上,而后道:“程司宝,随老奴去一趟诰敕房吧。” “是。” 程丹若就这样进入了外朝,但这次,不是办私事,是正正经经的公差了。她跟着周太监,一路走到午门。 午门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两扇门,西面的叫归极门,进去后靠南面北的一排屋子就是六科廊,即六科平时值班的地方。 东面的叫会极门,进去后就是内阁。内阁有两个小书房,一个叫诰敕房,一个叫制敕房,都是给皇帝写诏令的,负责草拟的职位叫做中书舍人。 制敕主要是皇帝颁布的各种诏令,以公务为主,诰敕则多是封赏累的,比如给某官升官,给他老妈老婆封诰命,等等。 给藩王女封号,是属于诰敕,由诰敕房出。 程丹若随周太监进入内阁——这表面看就是平平无奇的屋子,有阁老们开会的大厅,有值班的房间,今天是曹阁老值班——再进入诰敕房。 一个颇为年轻的中书舍人迎上来:“周掌印。”抬头,看见程丹若,讶然道,“这是……” “这是程司宝,今后她与老奴一道掌管宝玺。”周太监简单介绍一句,问,“旨意在何处?” 中书舍人赶忙呈上誊写好的旨意。 周太监上去看,程丹若也跟着过去瞧。 皇家秘书写的圣旨,花团锦簇,用词华丽,直接就是一篇骈文范文,就是很多字词过于生僻,语句特别拗口,内容特别肉麻。 大意是:鲁王的女儿某某,孝顺懂事,善良温顺,特封为善顺县主。 鲁王先前因王妃事,被降为郡王,封女为县主倒也不过分。 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太监说:“程司宝,用印前,你须得旨意与揭帖所请一致,方许用。” 程丹若:“是。” 周太监检查完,确认无误,方才呈上宝印。 旁边的人走了上来,周太监介绍:“此为尚宝司少卿。” 尚宝司少卿取来印泥,在圣旨上盖章。 周太监说:“程司宝,制敕、诰敕拟写指令,你我掌管宝玺,监用宝玺,尚宝司用宝玺,不可逾越。” “我明白了,多谢您提点。” 整个过程就是为了避免某势力窃用权力,所以,管公章的,盖公章的,写公文的不能是同一批。 要是出现左手写公文,右手盖公文的事,还要皇帝干什么? 当然了……假如内阁和太监一条心,这种事真的会有。 尚宝司盖好章,用印就结束了,但工作还没完。 周太监捧回了金印,马上有小太监拿来温水和干净的布,轻柔地擦拭掉残余的印泥,清洗干净,擦干水渍。 再由周太监装回宝盝,锁好,放回原位。 接着,在簿子上记录:某年某月某日,尚宝司因为某某事,用某某印。再签上周太监的大名。 如此,这趟活才算做完了。 总得来说,技术上毫无难度,需要的是小心、谨慎、仔细和耐心。 第二天,继续上班。 程丹若开始观察周太监的一举一动。 她的新工作,其实是分薄了周太监... 的任务,他是觉得有人分担后,自己能轻松一些,还是会恼恨被抢走了差事,暗中下绊子? 点卯是早晨七点,吃过早饭到岗。 第一件事,逐一检查宝盝,确认无有异常。第二件事,盯着小太监们打扫,架子上的灰尘都要抹干净,地砖全部擦过,炭火调试到合适的温度。 第三件事,喝茶,晒太阳。 她:“……” 假如上午没有旨意,就没有活计。 期间,尚宝监的太监来过,问他要了枚钥匙。但周太监不说,程丹若也不问。 很快中午到了,尚膳监送来饭食。 外朝的所有饮食,太监和皇帝由尚膳监负责,百官的酒食归光禄寺出。 四菜一汤两道点心,很丰盛了。 下午,跑了趟内阁,又认识了尚宝司的其他人,以及轮班的其他中书舍人。 怎么说呢,中书舍人多是年轻小伙子,且颜值都还行,通常是刚中进士的新人,国子监的学生,或者是候补的举子(家里必有关系)。 换言之,都挺有前途,挺有文化的。 试想想,一个全是男人或者不健全男人的地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同事,谁不关注,谁不好奇? 区别只在于,迂腐的人不多看,老实的就点点头,活络的、好事的、无聊的,可不就要皮痒一下了吗? “程司宝请坐。”一个监生让位给她,笑眯眯道,“劳你久候。” 程丹若:“承您好意,不必了。” “司宝不要客气,咱们一道做事,太客气可不成。”另一个蓄须的儒生笑着说。 程丹若瞥他:“您想教我做事?心领了。” 唷,这脾气够硬啊。 其他蠢蠢欲动的男人,对视一眼,又看了看周太监,暂时偃旗息鼓。 说到底,程丹若长得不漂亮,又是御前近侍、宫廷女官,要是脾气好,说笑两句调剂不错,但脾气硬,何苦碰一鼻子的灰?毕竟真闹出去,他们难免要担一个轻浮的名声。 而洁身自好,自持君子的人,虽然不虞她刚直的态度,却也觉得颇有骨气,与谄媚逢迎的阉人截然不同。 周太监好似没听见,盯着尚宝司用完印,原样奉回。 剩下的三日,也与前两日差不多,平稳地度过。 第五日结束后,程丹若前去拜访了洪尚宫。 洪尚宫问:“情形如何?” 程丹若道:“周太监对我很客气,也常有提点,但差事以外的,一字不多说。” “我打听过了。”洪尚宫道,“周元是个很低调的人,他和石敬、李保儿的关系一般,但深受陛下信任。他执掌尚宝监八年,掌管的印鉴从未出过差池。” 程丹若思索道:“我这份差事,可会伤及他的利益?” “尚宝监的好处不在这上头。”洪尚宫细细为她分析,“大内十库才是最要紧的。” 皇城有十大库房,里面存有整个皇宫的必需物品。比如,甲字库有丹朱水银等药材颜料,乙字库都是奏本用纸,丙字库都是丝绵,戊字库都是兵器,广积库有火药&#3034... 0;原材料,等等。 虽然十库都各有掌库负责看守管理,但尚宝监的掌印太监,却握有调用的印,想要从中倒卖,必须买通尚宝监,不然账目就对不上了。 这是他们最大的油水来源。 程丹若微微放心,没有实质上的利益侵害,对方算计她的概率就很小了。 “周太监是陛下的人。”洪尚宫叮嘱道,“你初来乍到,凡事多听多看,不要逞强。” 程丹若应下:“是。” 洪尚宫欲言又止。 “尚宫有话教我?”她问。 “司宝之位至关重要。”洪尚宫深深注视她,“但你可知道,昔年太-祖为何以女官充其职?” 程丹若倏而顿住。 第六日,她首次独自上岗。 早晨,周太监将开启宝盝的钥匙串交给她,慎重道:“你须小心保管,绝不可假他人之手,五日后,与老奴轮换。” 程丹若道:“请检宝盝。” 周太监点头:“应有之义。” 她便拿过钥匙,逐一打开二十四个盒子,检查里面的印玺有无损坏,是否对应无误,确认没有问题,才锁好收下。 新的工作,开始了。 章节目录 第138章 冬日里 天下着茫茫细雪, 程丹若走在宫道上,身穿大红圆领袍,腰系牙牌, 颈边是银鼠围脖,前胸缀着补子, 图纹是麒麟, 六品才能服,往上还有斗牛以及蟒。 如周太监,作为尚宝监的掌印, 可穿蟒服。 要是皇帝再加恩, 便赐玉带, 这可真的是比阁老都不差什么了。 而她的官帽上,别有一支金制的葫芦铎针,牢牢固定住半透明的发网, 另有白兔皮暖耳, 遮住外露的耳朵,不然风雪里走一趟, 耳朵都要冻掉。 “姑姑仔细脚下。”给她打伞的宦官提醒一声。 程丹若点头, 抬脚跨过门槛。 不是她忽然爱上了排场,要人给她打伞遮雪, 只是她手捧御玺, 腾不出空,而且这伞不止是给她打的, 更是给宝玺打的。 好不容易穿过寒风刺骨的广场,来到内阁, 一进屋, 暖气迎面而来。 尚宝司的少卿迎上来:“程司宝来了, 请用印。”说着就要去接宝玺。 程丹若顿步,避开他的动作:“圣旨在何处?” 少卿笑笑,道:“程司宝这么不放心我们?” 程丹若:“是啊。” 少卿哽住。 她不动声色,心里却清楚,这是必然要过的关卡:新部门对接,总要试试对方的底线,要是好说话,以后可就省事了。 说到底,内阁和皇帝,也一直在博弈。 “若未备妥,”她客客气气道,“我一会儿再来也使得。” 发不了圣旨可不是她的锅,爱拖就拖。 “司宝说笑了。”中书舍人放下笔,让开位置,“请。” 程丹若走过去检查。 很多生僻字,很多陌生的辞藻,她有好多不认识。显而易见,这群人不是在炫耀文采,就是在捉弄她。 无聊。 圣旨出了问题,写的人和盖的人最倒霉。他们只不过想她紧张无措,打击她的自信心而已。 果不其然,少卿问:“程司宝看完了吗?可要我等解释一二?” 程丹若:“请。” 少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说了,还故作歉疚:“原以为程司宝文采斐然,博闻广记,才写得典雅些,没想到……” 他摇摇头,袖手一笑。 程丹若:“请重复一遍。” 少卿冷下脸:“方才我所说的,程司宝没有听见吗?” “在下资质愚钝,请再重复一遍。”程丹若道,“请。” 少卿不应。 程丹若无所谓,捧着宝玺不动。 周围传来似有若无的打量,是男人的目光,挑剔、戏谑、不满、冷漠……他们无声的欺压着,驱赶着,排斥着,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但融合在了一起,营造出一股巨大的排斥力。 这是无声无形的东西,难以描述又确实存在,甚至他们本人未必意识到,但已然成为其中的一份子。 慢慢的,程丹若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压力。 真的很奇怪。 从小到大,谁没有过半个班的男同学?谁没在街上和无数男人擦肩而过?像她们学医&#3034... 0;,谁没看过尸体,观察过福尔马林里的器官? 她不畏惧和男性共处一室,也不怕被他们打量,但此时此刻,她却感觉到了从前没有过的压力。 程丹若扪心自问,是我被古代驯化了吗? 不,不是。 平时,能在宠物公园里和所有大型犬一起玩耍,只觉开心,但在深夜的荒郊野岭,遇见一群聚集的野狗,再喜欢狗的人,也有点发颤。 是环境。 压力一点点加码,程丹若忍不住,微微勾起了唇角。 宠物公园是人类的地盘,荒郊野岭是野狗的地盘。 她被排斥,是因为入侵了他们的领域。 小书房的炭盆烧得很旺,室内闷热,空气特别沉似的。她一路挨冻又忽然暖和,原本有些鼻塞头胀,但这一刻,忽然就精神了。 她没有看其他人,也不多看脸色铁青的少卿,只做了一个动作。 抬手,轻轻整理了一下盖在宝盝上的绸缎,仔细将微卷的角压平整。 书房的角落,有人隐蔽地交换了次视线。 周太监做事滴水不漏,从不讲情面,原以为新来的女官面嫩,还是个女人,总比老阉人好对付,谁知道上次给个钉子还不够,今天单枪匹马的,骨头这么硬。 啧。 “程司宝。”负责誊写的中书舍人打破了僵局,彬彬有礼道,“这封旨意的意思是,鲁郡王世孙秉性淳厚,封为辅国将军。” 程丹若缓缓点头。 郡王子为镇国将军,孙为辅国将军,皇帝虽然厌恶鲁王,但看在太妃自戕,体面落幕的份上,并未为难两个孩子。 鲁王孙终于获得宗室爵位,而既非王爵,自无封地,此后不必再回山东,在京城做个闲散宗室也就完了。 “请。”她呈上宝玺。 -- 腊月的皇宫进入一年中最繁忙的季节。 皇帝频繁地下旨,主要是快过年了,要给封赐,比如西南的土司,朝鲜女真的部族,北边亲近本国的少数民族,发钱发布,欢欢喜喜过大年。 送过来的揭帖也变长了,都是封赐蛮司,用的就是“天子行宝”,所以内阁为了省事,全列一起。 程丹若就得挨个检查,确认全部对得上才准用印。 幸好自从上回试探铩羽而归,尚宝司老实了不少,没再搞新花样。 五日一晃而过,程丹若与周太监交班,验查宝盝,检查存档,确认无误后,她就回安乐堂上班去了。 许多人都等着呢。 皇宫是个很迷信的地方,临近年关,生病晦气,因此宫人们不敢声张,都是打着送点心的名义过来的。 才一天的功夫,程丹若就收到了好些点心,奶糕、酥饼、糖饼、枣泥卷,还有苹果、橘子、橄榄、小金橘之类的水果。 她吃口点心意思意思,对方才会支支吾吾地说出来意。 第一个说,自己老控制不住发脾气,总头晕,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程丹若给她诊脉,脉弦数,又见舌苔薄而黄,道是肝阳,开了天麻、嫩钩藤、真珠母、磁石、夜交藤、龙胆草,交代她每天喝一剂。 ... 对方恳求:“我在丽嫔娘娘宫里,若煮药,必为人所知。” 程丹若便道:“那就每天抽空来这里煮,柴火费自理。” “是是。” 第二个殷勤些,亲自剥了橘子给她,才道:“我有个同乡,前些日子滑了脚,脚踝肿得很,能不能请您弄点药?” “肿得厉害吗?多疼?有淤血吗?”她问。 宫人说:“这、应该厉害吧?” 程丹若:“你没见过伤口?” 陪她来的宫人翻个白眼,替她说了:“你瞎操什么心,人家在外行走,门路不比你多?要你眼巴巴过来求人。” 程丹若:“……”原来是对食。 宫里的对食有强取豪夺,热爱折磨宫女为乐的变态,也有真心凑一起过日子的苦命人。 她不多评价:“你去弄点鲜景天和三七,洗干净捣烂,敷在患处试试。” 第三个是咳嗽,就干咳,问明情况得知是在暖洞子里看花的,便给开了清燥润肺的方子。 她千恩万谢地走了。 慧芳不禁道:“真是不一样了。” 吉秋问:“哪儿不一样?” 慧芳说:“以前什么头痛头晕,咳嗽扭脚的,谁敢说出来?不就干熬着,熬着熬着就过去了。” 宫人最怕的不是差事重,是生病。病了就要吃药,辛辛苦苦攒的银子,疏通人情就要花费大半,弄到的药还时好时坏,全靠人脉硬不硬,钱足不足。 囊中羞涩的,没有人脉的,就只能熬着。 咳嗽头晕都是小病,谁没熬过? 也就是程丹若,人就在安乐堂坐着,谁来都一样看,药价也公道。 “姑姑,我们没了您可不行。”慧芳真心地恭维,“您可别丢下我们。” 程丹若却道:“将来的事,没人说得准,你们好生学,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吉秋点头应下,又问:“晚间还上课吗?” “上。” 程丹若在安乐堂忙了一天,下班后,回去草草吃些东西,便开始夜校课程。 考虑到内廷最多的就是女人,最难看的病就是妇科,所以,她私授的课程,并不讲现代的外科知识,讲的最多的是妇科。 要保证卫生,洗脚的布与洗敏感处的分开,月事带要煮沸三次后再晾干。也告诉她们什么是月经不调,怎么应对痛经,闭经又是什么情况。 幸运的是,内廷的宫女们没有X生活,免去了很多真正的妇人病,也不会有子宫脱垂的情况。 这部分课程就改成了皮肤病。 对于宫人而言,脸是最为重要的,仪容不佳,就不能在主子跟前伺候。 湿疹、荨麻疹、瘙痒症……这也是女子最紧要的一门课。 如今是冬天,冻疮和皲裂频发,还教她们制作冻疮膏,就是晏家试过的方子,成果还不错。 但冻疮膏好是好,最受欢迎的方子是:茄子根、葱根适量,煎水熏洗,或是萝卜皮煎水,加少许硫磺熏洗。 甚至薄有积蓄的女官们,也更喜欢蜂蜜和猪油做的冻疮膏,而非药膏。 寻其缘故,也无非是宫里用药忌讳。 ... 比如红灵酒,舒筋活血很好,可所需的药材有红花,这在后宫是十分敏感的药材种类,倘若有人拿来干了坏事,整个司药都得倒大霉。 所以,宫里做事,安全比效率更重要。 茄子、萝卜、葱之类的食材,寻常宫人更易到手,用起来也没麻烦。 程丹若亦不勉强,将方子抄录了,随手贴在安乐堂的门背后,方便来往的宫人学习。 之后几日,同样在安乐堂忙碌,天寒地冻,冻伤的人数急骤上升。 踩着结冰的雪摔跤的,扫雪清理湖面,导致鞋袜浸透,脚趾头冻坏的,吹了冷风发烧,在屋里睡几天就没了的,多不胜数。 程丹若能做的不多,除了宣传正确的冻伤急救方式,就是尽量要求大家觉得身体不适,立刻就医。 好在她在内廷已颇有名气,宫人们口口相传,倒也信她。 洪尚宫又亲自出马,说服贵妃施恩,多煮姜汤分发。 宫人们自是感激不尽。 然而,贵妃的施恩之策管不到宫外,大多数的太监都住在皇城而非皇宫,一旦生病,他们根本走不到内安乐堂。 又一次轮岗。 程丹若与周太监交接完钥匙,看天色阴沉,雪落不止,想了想,叫来李有义。 “姑姑有什么吩咐?”李有义很殷勤。 程丹若问:“你知道一个人冻伤后,该怎么救他吗?” 李有义笑道:“知道啊,用雪擦,哪儿冻僵了就擦哪儿呗。” “唉。”她叹气,“我想请你去一趟直殿监,告诉那里的人,假如遇到冻伤的人该怎么处置。” 直殿监执掌各殿、各楼阁、廊庑洒扫之役,“最劳苦冷局”,里面的宦官每年都要死掉好些个。 李有义愣住了。 “用雪擦,用火烤,都是不对的。”她耐心地说,“冻伤后要立刻用衣物裹住,再用稍微热一点的水,大约就是微微烫的温度,使其水浴复温,直到皮肤变得红润。” 李有义迟疑:“奴婢传话不难,可事能不能成,却是难说。” “做了,许就成了,不做,永远不成。”程丹若塞给他一个银锞子,“这么大的雪,劳你跑一趟,喝点热酒再去吧。” 李有义原想推辞,但程丹若道:“你不拿,下次就不敢请你做事了。” 他只好收下。 她道:“买壶酒带去。” 李有义笑了,论起套交情办事儿,程姑姑还不如他呢。 “您放心,我一定给您办妥。”他老道地拱拱手,麻溜地下去了。 雪如锦被,遮盖红墙金瓦,亦埋葬许多年轻的生命。 程丹若轻叹一声,冷不丁地冒出个想法:可惜,我无权。 章节目录 第139章 新春到 腊月二十四, 祭灶,自此日起,每个白昼, 乾阳宫的丹墀内都会放花炮,热热闹闹,非常好看。 可惜,程丹若一次都没见过。 她被临时要求加班, 在光明殿为皇帝捧玺。这里指的不是御用二十四宝, 而是皇帝自己的印章。 比如他有一个“玄都太上之宝”,专门祭祀亲人用, 比如早逝的谢皇后, 而二十四宝中“奉天之宝”, 则多是国家祭祀。 此外,他向昌平侯和蒋指挥使发的圣旨上,用的是“皇帝之宝”, 给谢玄英本人的封赏,却用了“紫微老人”的私印。 程丹若这才得以知晓,谢玄英今年不能回来过年了。 无生教的平叛已经结束,对蒋指挥使的封赏已经下达——不得不说, 在权力最中心上班, 消息不是一般得灵通——谢玄英却被昌平侯要去, 到登州抗倭了。 昌平侯, 许意娘的外公, 山东总兵, 妻子是大长公主之女, 所生的小女儿就嫁到许家, 生下了许意娘。 “能者多劳, 他还年轻,该历练历练。”皇帝对石太监说,“等功劳够了,朕再加恩才名正言顺。” 石太监道:“陛下待谢郎一片苦心。” “外甥半个儿。”皇帝感慨,“朕愁的除了荣安,就是他了。” 话虽如此,提起荣安,他就忘了谢玄英,问:“礼部筹备得怎么样了?” 石太监取出礼部的奏本,恭敬地呈上:“都备妥了。” 皇帝展开奏本,朱笔圈圈点点,亲自批复。 程丹若立在角落,静静站着,默默看着,就好像一个隐形人。 皇帝用完印,她悄无声息地捧了回去。 仿佛从未来过。 类似的事在年关不断上演,下一件值得她关注的事,就是皇帝给李首辅加封太子太保。 三公三孤这样的职位,都是虚衔,多是给重臣加恩所用。一般情况下,轮到这个职位,也意味着离退休不远了。 恐怕,李首辅明年就会正式走退休流程。 展眼便是三十。 这几日,花炮声络绎不绝,圣驾升座,放炮,回宫,放炮,皇帝走到哪里,前头还有两个小太监摆滚灯。 程丹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灯笼,人推着走,灯就会旋转,专门做成了各种动物的形状,夜间看去,仿佛一条条发光的金鲤鱼在夜色中跳跃,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她叹为观止。 玩儿还是古人会玩儿,皇家更是把人力之巧发挥到了极致。 夜晚,锣鼓喧天,鼓乐齐鸣。 今夜宫门落锁,却无宵禁,女官们往来拜祝,互相庆贺。 程丹若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她以为的守岁:过了十二点看个烟花,睡觉。 真实的守岁…… “程司宝吉祥如意。” “程姑姑新年吉祥。” “给程姑姑拜年了。” “程司宝正旦新禧。” 从她回乾西所起,来拜祝的人就络绎不绝,人人新衣宝髻,殷勤小意。 程丹若:“……” 她看着自己家常的海棠红旧袄子,炕桌上的半盒瓜果攒盒,一碟奶糕点心,以及唯一算是新年布置... 的福画,陷入尴尬。 拜访的客人们,似乎也没想到她毫无准备,一副打算早点睡觉,明天继续上班的社畜架势,也尴尬了。 程丹若只好临时补救,抓了把铜钱给小宫女,让她去弄些瓜子花生回来,又烧水煮茶,准备今晚用奶茶续命。 没忘记问吉秋:“我是不是也要去尚食、尚服处拜年?” 吉秋不愧是尚食局的老人,马上道:“姑姑不必担心,年节六尚皆有差事,到四更天时再去就好。” 天快亮的时候去拜年? 程丹若暗叹口气,觉得这假是休不了了。 她说:“你去司膳借点茶碗来。” “姑姑不必如此。”吉秋委婉地劝诫,“她们只是给姑姑磕个头,拜个年,尽尽心意罢了。” 程丹若无奈,话说到这份上,不能不让人家来,只好说:“头就别磕了,折寿。” 吉秋笑了:“行,我嘱咐一声。” 程丹若又道:“你去我匣子里拿些银子,多弄点糖,来都来了,不好让人空手回去。” “欸。” 下头的人自去忙碌,程丹若就坐在暖融融的屋子,等人上门拜年。 来得最早的,必是地位最低的,清一色的深蓝色袄裙,乌黑的头发编成辫子,红绳系好,脂粉不施。 都很面生,进屋后福身蹲了蹲,道声喜,就乖乖拿着杏仁糖走了。 程丹若怀疑自己脸盲,这是尚食局的宫女,还是尚服局的? 夜空火树银花。 正月初一,不知不觉到了。 王咏絮醉醺醺地过来,和她说了几句话。旁边的宫女解释,她方才被叫去御前作诗了,一连三首,皇帝很高兴,赐她三杯好酒,喝完就这样了。 程丹若赶紧让人送她回去,自己强撑着眼皮等人拜年。 后半夜,来的多是女官。 她们有的刚下值,精神却好得过分,神采奕奕地到处串门,喝茶、吃瓜子、谈天说笑,传播年夜饭的八卦。 什么丽嫔今天打扮得极出挑,花枝招展的,但柴贵妃仍旧是宫里的头一人,陛下专门赏她十道菜,道她劳苦功高。李妃教导的二公主,一口气背了首长诗,一字不差,陛下大喜过望,抱在怀里半天。 程丹若一边听,一边给自己补充糖分和□□。 真的太困了。 她也曾有过上一天大课,再和朋友出去看午夜场电影、唱K的日子,但那已经是前世的事了。 炭火热热的,吉秋蹲在旁边,用火镰夹起一颗颗烤熟的栗子。 栗子很香,甘甜的气息令人醺然。 她用手帕包好,想递给程丹若,却见她托着头,眼皮子都快阖上了。 吉秋叹息又佩服。 初一的拜年,是宫里人最风光的一天。 苦熬了一年,多少辛酸,都要变成今天的排场。像那些大太监们,从半夜开始,不管人在不在屋里,外头磕头的徒子徒孙络绎不绝。 一个个跪在雪地,重重磕头,大声高喊:“老祖宗新禧!” 磕头的人越多,证明地位越高,权势越大。正如失了权势的老太监... ,孤零零地待在屋里,门前冷落,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女官也是一样的。 谁受主子青眼,谁有权势,谁就会受到最多的恭贺。 试想想,从早到晚,无数人跑到门口,给你下跪磕头,恭恭敬敬,亲亲热热,整个人难道不飘然欲仙吗? 吉秋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耳热心热,与有荣焉。 但程姑姑的应对却这么平淡。 明明去年,她才是宫里的头一份。王掌籍看似风光,陛下、贵妃屡次赏赐,交口称赞,但恩宠和尊荣不一样。 恩宠是贵人加恩,尊荣却是踏踏实实的地位。 程姑姑呢?内安乐堂,握着大家的命,司宝女官……吉秋还不知道这个位置的要紧之处,但不妨碍她明白,天子近臣四个字,比什么都重要。 “姑姑,吃点栗子。”吉秋笑盈盈地递过烤栗子,又为她添了杯茶。 程丹若强打起精神,继续扮演吉祥物。 烟花一夜不歇,直至天明,她终于换了身衣服,向别人拜年去。 作为“司”一级的女官,她首先需要拜访的是尚食和尚服两位直系上司。她们的屋子可比程丹若的有新年气氛多了。 门边桃符,室内钟馗,床帐是黄色丝线编成的蝙蝠结,院中焚烧松柏,案上的大红漆盒里满是花生瓜子类的点心,瓶中插着红梅,好不热闹喜庆。 她们见到程丹若来,都很客气,但不多留。大家都有差事,此时不过歇口气,回头主子们起来了,还得近前伺候。 程丹若拜完她们,又去洪尚宫处拜年。 那才是最热闹的地方,内廷大大小小的女官都得来,品阶低的屋子都进不去,门前磕头就算拜过了。 程丹若算晚辈,得磕头请安,换来一个红封。 “我这忙,你回去歇着吧。”即是自家人,洪尚宫也不多寒暄,直接打发她。 程丹若如释重负,终于能回去补觉了。 醒过来已过中午,继续等人串门。 “真搞不懂你。”这不,王咏絮就来了,酒也醒了,话也多了,“一年到头,宫里就这两天规矩松,怎不出去走走?” 程丹若实话实说:“累,歇会儿。” 王咏絮叹气,承认道:“说得也是,你兼着两门差事。”静一静,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程丹若:“你想家了?” 王咏絮惆怅:“离家才知在家好。” 她笑了:“至少你还有家。” 王咏絮骤然噤声。 “别在意。”外头花炮声不绝,程丹若淡淡道,“我已经习惯了。” 王咏絮不好接这话,岔开话题:“晚上就在你这儿吃吧,今日吃扁食?” “是。” “瞧瞧咱们谁的运气好。” 扁食就是饺子,时下已有在里头包钱来卜策的习俗,能吃到铜钱的,下一年必定升官发财云云。 王咏絮兴致勃勃地吃了十八个,最后吃出六个,六六大吉。 程丹若却胃口不佳,只吃了十个,结果却有九个铜钱。 “司膳的人还是真是客气啊。”她好笑。 运气是不存在的,饺子都有暗记,想让你中几个就能中几个。 王咏絮笑说:“毕竟是个好意头,看来你这一年必要再... 度高升了。” 程丹若:“你这话可别叫人听见。” 她要再升,六尚就得下来一个,不是触人家霉头么。 “六尚也就五品。”王咏絮拆开百事大吉盒,里面是柿饼、荔枝、圆眼、栗子和熟枣。她挑了个结满糖霜的柿饼,玩笑道:“回头你嫁个如意郎君,做一品诰命夫人好了。” 程丹若:“……” 大年初一,没必要这么咒她吧? * 登州。 谢玄英看着碗里的饺子,再看看外头鞭炮响彻的天空,心想,明年今日,我要和丹娘一道守岁。 章节目录 第140章 春日好 忙完了拜年的人情往来, 程丹若就真的放假了。 像其他部门,过年过节也要衣食住行,最多轮班休假, 不可能一直空闲, 但内阁不上班, 皇帝不上班, 程丹若就不上班。 大过年的,不是急病也无人会去安乐堂, 免得招来晦气。 她得以处理一些私事。 比如, 再做点酒精, 做几件内衣,收拾一下屋子。 她东西少, 也不置办家当,很快就做完,然后,就去安乐堂坐班了。 没病人,可以看医书嘛。 去年上半年借的书,已经看完了。闲着也是闲着,她就趁一天雪后初晴,裹得暖暖的去典藏阁,打算再借两本新书。 看门的依旧是那个叫梁寄书的年轻太监。 “梁公公。” “程姑姑。” 双方友好客气地招呼过, 一个借书, 一个理书。 借着沉浮的光影,梁寄书打量着书架后的人。作为如今最炙手可热的女官, 这位程司宝却并不见应有的排场。 她只带了一个小宫婢, 穿的也不是最能代表身份的红袍, 而是普普通通的深蓝色袄裙。因不当值, 亦不见官帽,头上只有一个罩住发髻的狄髻,正中插一支金海梅花的挑心。 人很客气,但态度算不上温和,反而有些寡言冷淡。 挑了小半个时辰的书,她只和梁寄书说了一句话,然后就是:“烦您登记。” 梁寄书抄录完,她点点头:“多谢。” 这就走了。 小宫女一声不吭地跟在她身后,落开半步的距离,垂着头,不说话谈笑,但也不是屏气凝神的紧张。 梁寄书七岁净身入宫,迄今已经十年了。 他知道,要看一个主子的脾性,不能看他自己如何待人接物的,要看他身边伺候的人什么状态。 这是太监的生存智慧。 年节之际,又不是出公差,小宫女却并不与她谈笑,可见程司宝平日少与她们闲聊,底下的人不敢造次,可她又不紧张,过桥时,还低头瞄了眼鲤鱼,证明程司宝很少训斥她们,御下宽和。 看来,是个端庄自持的好人。 -- 正月十六,走百病。 这是此时的一个大节日,妇女无论老幼婚否,都要穿白衣走桥,据说能够强身健体,驱除百病。 全年仅此一天,允许宫人们离开皇宫,在皇城里走一走。 不让到城外,主要是怕走丢,宫人们从来没出过宫,外头路有几条都不知道,若被人掳去可就成笑话了。 但就算仅限皇城,也已经足够大。以程丹若游玩故宫附近景点的经验看,这趟徒步运动量不小。 所以,她没去。 天色一暗,皇城被元宵的宫灯点得灯火通明。她指挥人搬了椅子、帷幄和一张桌子,坐在西华门前,临时支了个医疗点。 吉秋等人问:“姑姑真的不去?” 程丹若:“不去。你们去吧,早些回来。” 吉秋只好道:“我陪姑姑。” “难得进西苑,你们好生玩耍就是,我不需要人陪。”程丹若淡淡道,“别杵着了,挡... 着我的月亮。” 十六的月,又圆又大,像个饼。 她们劝不动,各自散了。 程丹若怀抱手炉,仰头望月,等倒霉蛋上门。 犹记当年军训,她们被教官半夜喊起来拉练,十公里的路程,崴脚扭伤的,摔坑里骨折的,吹冷风感冒的,最离谱的还有突然心脏病发作,差点没了的,吓得120一路飞奔去医院。 宫里数万人的大型室外活动,不出状况,她把头割下来。 果不其然。 她才吃空一盘奶糕,就有人一瘸一拐地过来了。 “就你爱闹。”搀扶的宫人抱怨道,“难得出来一趟,让你慢点,仔细脚下,你不听,现在好了,崴了脚,倒是害我也没得走完。我才走了一座桥呢!” 走百病又叫走三桥,意思是至少要走三座桥才算达成目标,也难怪人家埋怨。 程丹若叫住她们:“你们过来。” “程、程姑姑?”月色下,程丹若应景地穿着白披风,无限接近白大褂,小宫女认出了她,连忙过来,“您有什么吩咐?” “人扶里面,我看看伤。”程丹若撩开帷幄的帐子。 帷幄是一个四方形的三面帐,很多室外办公场合都会用到,能挡风,现在用来检查宫人,也能起到避嫌的作用。 果然,小宫女进去坐下,没多少抵抗就拉起裤腿,给她看红肿的脚踝。 程丹若戴好手套,检查伤处,确认只是扭伤,给了她帖膏药,让她们回去了。 下一个病人很快到来。 这个是手贱,非要钻花丛里摘花,被虫蛰了。 程丹若用镊子挑出断刺,再用调配好的盐水擦拭:“回去拿草木灰水洗洗,伤处不要涂抹别的东西。” “谢谢姑姑。”对方千恩万谢地捂着脸走了。 第三个……落水的。 因为自己会游泳,倒是没淹死,不过冻得够呛,程丹若让人直接送回安乐堂,那里的灶一直备有热水和姜汤,就怕有人冻伤。 第四个,骨折。 据说是两拨人拌了嘴,起因是有个宫女炫耀对食送的绒花,被人骂不要脸,结果打起来了。 程丹若才给伤者做好固定,宫正司就把人提走,一个都落不到好。 第五个,扭伤。 第六个,忽然喘不过气。 程丹若被她吓一跳,还没切出问题,没想到她缓了会儿,慢慢又能呼吸了,难为情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喘不上气,头晕得很。” 没事就好,大好的日子没了命,冤死了。 程丹若想想,问:“你以前有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她摇头。 “从来没有过吗?” “没有,我平时不大爱出门,忙着做活。”对方说,“今天难得出来透透气,谁知道就这样了,可能是我没福气吧。” “胡说八道。”程丹若举起烛台,“靠近些,我再检查一下。” 对烛光摸了人家半天,颈后看到一片疹子。 唔,过敏? 她又仔细照了照对方的衣裙,白绫袄子下一块新的红漆色明显无比。 “可能是漆。”程丹若谨慎道,“你把衣裳脱了,换我的回去,以后记得不要触碰新漆,它会... 让你不舒服。” 对方愣住,似有所悟。 程丹若:“回去吧,早些休息,有不舒服去安乐堂找我。” 接着是第七个、第八个……甚至有宦官听说她在此,专门过来求药。 程丹若一直忙碌,直至夜深。 -- 正月十七,正式上班。 皇帝很大方,御前伺候的人都发了红封,一小袋金锞子。程丹若拿到的是海棠和如意样式的,掂掂分量,大概价值五十两。 大领导就是大手笔。 程丹若随大流磕头谢恩,然后开始泰平十九年的工作。 正月还没过,无大事,无非就是给礼部户部盖戳,催他们快点干活。荣安公主的婚事定在三月初一,得抓紧了。 此外,皇帝还调用内库,准备给最疼爱的女儿多塞点嫁妆。 因为挑挑拣拣的,程丹若捧着印鉴半天,也没能盖上。 皇帝犹豫:“等等,贡缎是不是太少了?才两百匹?噢,织造局今年就送来这点啊。” 石太监:“陛下,贡缎年年有新的,旧的压久了,颜色也不鲜亮。” “不鲜亮拿来赏人就是。”皇帝不以为意,“总不能委屈荣安。” 石太监:“那几位娘娘那里……” “那就一百五十匹。”皇帝改了口,“三十匹给贵妃,十匹丽嫔,庄嫔和顺嫔各五匹。” 程丹若:“……” 她默默调整了一下腿部重心,换一只脚站。 一个时辰后,皇帝终于勉强满意,盖章。 开春基本上都是这些屁事。 直到二月份,年已过去,朝廷要做新一年的计划,十九年的重头戏才悄然露出一角。 李首辅上奏,求乞骸骨。 程丹若没看到奏本,但都是套话,不重要,无非是我已经年老体衰,不能再为陛下分忧了,求您让我退休吧。 然后,皇帝的回复也很套路:爱卿啊,你是国家的肱股之臣,我不能没有你,你要生病就好好养,我永远等着你。 第一回合结束。 过几日,开始第二回合。 李首辅继续乞骸骨,说得好惨:臣已经老了,牙齿掉了好几颗,头昏手也抖,虽然我真的很想再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再一想,后来人前仆后继,我这样的老东西再占着位置,才是真正耽误朝廷大事啊。 皇帝回:年轻的马儿虽然年富力强,却需要老马带领道路,您是两朝老臣,我刚继位的时候,多亏你的教导,那一切还都历历在目……朕离不开你,正如刘备离不开诸葛孔明。 理论上来说,还有第三回,再来一出感人肺腑的君臣对奏,退休申请才会被正式批准。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 第三次乞骸骨前,御史参了李首辅,说他纵容家人横行乡里,强买良田,导致无数人家破产,自家却华屋美婢,享受二十万亩良田。 按照一亩田30两的均价算,就是600万两的不动产。 虽然是整个李氏宗族,不独是李首辅一家的,但这数目也很惊人了。 程丹若却很疑惑,不知道这关头搞这一出,有什么意思。 都要退休了,参李首辅有什么意义?他能为了官声整顿家里吗? 当然不能。 ... 李首辅被参后,没有辩解,反而马上请罪,自言管家不利,没有好好教导族中子弟,再次恳求回乡。 这下,皇帝就很尴尬了。 按惯例,三请三留,留到第四次才和平分手,方算是君臣相得,一段佳话。 可李首辅承认了自己的错漏,皇帝不能装作没看见。 第三次怎么应对,都有点如鲠在喉。 最终,皇帝还是宽恕了他的罪过,说:爱卿忙于国事,家事有所疏漏也是在所难免。你的功劳,朕都记得。 李首辅非常感激,当场下跪,颤巍巍地说:“老臣年迈糊涂,多亏陛下宽容,恳请辞去,老于家乡。” 皇帝,同意了。 大家都感慨,陛下是个长情之人啊。想当初,陛下刚继位,于政事多有生疏,李首辅竭力辅佐,终于令皇帝坐稳了宝座。 皇帝记得他的恩情,故令他安然致仕,得享天年。 然而,程丹若口中不说,心里却意难平。 李首辅安享天年,他家的田呢?就这样了? 是的,就这样了。 章节目录 第141章 新内阁 三月, 李首辅告老还乡。 除却最后的一点点名声上的瑕疵,他几乎全身而退。后人评价起来,恐怕也多有褒扬, 毕竟, 李首辅的内阁虽然没有大动作,但和帝王关系尚算融洽, 不功不过地让国家安稳地度过十年之久。 虽然偶有天灾, 偶有人祸, 北方瓦剌隔三差五地骚扰边境,还发生过寒露之变这样的惨剧,南方海域与倭寇常有战事, 西南也不太平。 但在古代, 这样的安稳也很难得了。 至少,离史书中“民不聊生”四个字,还有一定的距离。 然而……然而! 程丹若满腹叹息, 却无人可说, 大概这就是古代的游戏规则吧。 只要李首辅还活着,皇帝就打算树立他为君圣臣贤的典范, 不会动他。 而她唯一能做的, 竟然是祈祷皇帝贤明,以后还能记得这事,抑或是哪个臣子和李家有仇,等李首辅死了以后,再重提旧事,清算李家。 其他就没了。 日子还要继续过。 李首辅退休后, 内阁就剩三个人。 程丹若还在晏家时, 曾以为许、王在争这个空出来的名额, 但现在,她才发现争名额的前提,是皇帝打算往里塞一个人。 内阁无定员。 虽然从先帝时期开始,到今上继位,内阁已经从一个顾问团变成了宰相机构,但并没有形成定例,没有退一个就补一个的规矩。 因此,皇帝的第一个大动作,仅仅是任命杨次辅为首辅,统领内阁。 杨氏内阁的年代,到了。 程丹若对这人一无所知,从前在晏家也没听过,好在她身处权力最中心,耐心留意周围的只言片语,慢慢就拼凑出相关信息。 在此,且做一个对比。 李首辅家境贫寒,全靠族人资助方能考中进士(这或许是他默许族人圈田的重要因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只是翰林院的修撰,负责修书。 但他运气好,今上被过继,立为太子,先帝命人为他讲学,李首辅就这样成为了皇帝老师,与他结下师生之情。 今上继位,李首辅虽因母丧,回家丁忧三年,可皇帝没有忘记他,守孝一结束就把人找回来,先为礼部右侍郎,隔年入阁。 他行事稳健,时常调和皇帝与老臣的矛盾。后来,他被任命为首辅,延续一贯的作风,稳中求进。 但杨首辅不一样。 他是少年才子,写一首风流好诗,十八岁就成了进士。更重要的是,他爹曾官任尚书,他自懂事起,就对官场的一套了如指掌。 翰林院挂职,外放五年,回来做御史,再刷刷资历,顺利在五十岁入阁,如今五十五岁,年富力强,已经是首辅了。 这么一位官场老将做老大,两任内阁的交接有条不紊。 三月底,交接完成。 重头戏来了。 杨首辅上奏皇帝,恳请增加内阁席位,并提名许、王两位尚书入阁。 -- 晏家。 晏鸿之最近痛风又犯了,没敢喝酒,品着清茶,和王尚书聊天。 “杨奇山上台了。”王尚书感慨,“野心勃勃啊。” 杨首辅,名峤,字奇山。 “新官上任三把火。”晏鸿之慢慢... 道,“这第一把就烧到你和许继之,我还是有点意外。” 许尚书,名延,字继之,外号“八面尚书”。 王尚书道:“他要探探陛下的心思。” “你二人都进内阁,六部可就唯其马首是瞻了。”晏鸿之判断。 内阁的地位经过一系列变化:最初,只是皇帝的私人顾问团,后来为提升内阁的地位,规定非六部尚书或侍郎不可入阁。 等今上继位,又进行一定的制衡。 吏部尚书和侍郎入阁,握有人事任命的权力,确保调任畅通。但管财政的户部尚书和管科举的礼部尚书都不在其中,相对遏制住内阁。 至于兵权,兵部尚书曹阁老在,但兵部只有调兵权,掌兵的五军都督府,仍归皇帝直接统属,多为勋贵武将,又是一重制约。 可以看出来,皇帝虽然倚仗内阁,但仍有戒心,以六部制约。 这固然最大程度上确保了帝王的权威,却也拖慢了行政的效率。 各有各的屁股,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如今,杨首辅申请让许、王二人入阁,代表他向皇帝申请:咱们统一下部门,提高点效率,干点大事,中不? 晏鸿之问:“厚文兄怎么想?” 王尚书道:“这要看陛下的决心有多大了。”他想想,给句实话,“依我看,陛下已经下定了决心。” 晏鸿之慢慢点了点头。 -- 在所有人的观望中,皇帝思考几天,最后同意了杨首辅的申请,并对职务进行调整。 杨首辅升为吏部尚书,兼任东阁大学士 曹阁老升为次辅,为兵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崔阁老为吏部左侍郎兼武英殿大学士 许尚书入阁,兼任中级殿大学士 王尚书入阁,兼任建极殿大学士 人事、财政、军权,全部归于内阁。 同时重申了六科的职务,明确六科“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 很巧,调任的诏令下发那天,是程丹若上班。 她捧着印玺,在内阁的小书房里看到了新鲜出炉的旨意。 这和之前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程丹若沉默地盖完章,回去反思。 她发现,自己对政治太稚嫩了。 只是在晏家时,随便听女眷闲聊揣测,就以为许、王仅一人能赢,甚至两人谁入阁,关系到心学和理学的发展。 但现实哪有这么简单。 或许,某派领头人能够位任高官,确实对学派有影响,但皇帝会关心这个吗? 当然不会。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是因为喜欢儒家,讨厌道家吗?朝廷的官员为科举南北榜的名额,快要打出狗脑子,妨碍皇帝任用谁了吗? 程丹若调整思路。 官有官的利益需求,朋党、学派、地域……他们不得不考虑这些。 因为巨大的人脉网络,才是官员升迁最重要的倚仗,一般的普通官员,皇帝哪能记得谁是谁。 但她又不当官,为什么不站在皇帝的角度看问题呢? 许、王同时进内阁,代表着六... 部对内阁的制约降低了,内阁权势更大,地位也进一步提高。而三省六部,本来就是为了分散相权设定的。 将权力再度集中,通常意味着……要搞大事。 猜测正确。 在今年的财政计划上,皇帝决定削减卫所的开支,除却边境卫所,内地的卫所少发钱,让他们屯田开荒,改种地去。 这不是改动,而是既定事实,多年来,很多卫所子弟已成农民,根本不会打仗。 军费的大头,用以募兵。 这件事,在泰平十七年的秋天就有了影子,十八年的考试侧面印证,十九年的春天,皇帝终于下定决心。 卫所不行了,可大夏的麻烦还是很多。 北面的蒙古部族分分合合,但没忘记持续骚扰边境,有时候他们互相打,有时候一起打夏朝,什么时候他们统一,汉人的麻烦就大了。 西南少数民族依旧自治,偶尔叛乱,琼州有外国人打打杀杀,东北是女真、高丽时不时出事,东南沿海倭寇、海盗猖獗。 皇帝上位十九年,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藩王子弟,变成大权在握的帝王。 磕磕碰碰的执政生涯中,他犯过错,也做对过,慢慢懂得了一个道理: 我强敌弱,我弱敌强。 君王强势,臣子就会臣服,国家强盛,周围的敌人才不敢乱动。 靖海侯谢云已经死了十八年。 昌平侯已经五十多岁。 他需要新的将领,新的血液,新的强兵。 当然了,计划是计划,募兵不可能一下子取代卫所。 皇帝深思熟虑后,认为北地不能乱动,也没有必要大动。因为寒露之变后,已经梳理过一回,军费勉强到位(特指发到士兵手里),将领也可靠。 改革可以,但没有十足的把握,改什么都不能改北边。 西南呢,也不能乱动,万一触碰到什么敏感神经,让某些部族以为要拿他们开刀就弄巧成拙了。 所以,拿倭寇开刀就很合适了。 但东南沿海,从广州到浙江、江苏,再到山东,海防线这么长,大家都想要钱要人。消息传出去,奏疏一本接一本,都是哭穷喊爹的。 照理说,这事和谢玄英毫无关系,他太年轻了,又没有任何正式的地方军职,可耐不住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皇帝要改革军制。 地利:他人在山东,正和倭寇干架。 人和:干赢了。 -- 消息传到光明殿那天,好巧,又是程丹若值班。 她今天的工作,又是给皇帝捧私印。 荣安公主已经出嫁,今天的活计是给嘉宁郡主添妆。是侄女,不是亲闺女,皇帝就很随便,印都是石太监盖的。 皇帝正在翻奏本,看到昌平侯的最新消息,大喜过望:“三郎可真没辜负朕对他的期望。” 他笑着对石太监说:“他把江龙杀了。” 程丹若思考:这是谁? “二江为祸多年,总算恶有恶报。”石太监笑容满面,“恭喜陛下,海域大平之日为期不远矣。” 皇帝笑笑,却也道:“此言差矣,少了一个,另一个只会更难打。”他皱眉,复又松开,“不... 过有此一事,东边能安稳一段日子了。大伴。” 石太监躬身:“是。” “替朕批复,让三郎先回来。”皇帝道,“一去小半年,也苦了他了,年都没回来过。” 石太监道:“谢郎替陛下分忧,定是甘之如饴。” “他真是长大了,不枉朕疼他一场。”皇帝挺高兴,感叹道,“也好,有了这功劳,别人也不会说闲话。” 瞥见桌上给嘉宁郡主的恩旨,倏然想起什么,“升了官,也好说亲事,今年都二十了啊。” 石太监凑趣:“以谢郎的才貌,谁难说亲事,都不会是他难说呀。” 皇帝听了这奉承,就好像是被夸了亲儿子,笑眯眯道:“说得是,天底下哪个姑娘不想招他做夫婿啊?” 抬头,正好看到殿里唯一一个女子,不由玩笑:“程司宝,你想不想?” 程丹若还在想“二江”是谁,闻言顿了顿,方才委婉道:“回陛下的话,臣不爱做梦。” 皇帝大笑。 章节目录 第142章 不甘心 军制的变化, 引得许多人心思浮动,但暂时和程丹若没有关系。 她继续保持两份工作的轮班,一边在安乐堂培养人手, 以《赤脚医生手册》为基础,填鸭式管束一些基础的医学知识, 一边在皇帝面前当壁花。 今年上班到现在四月份, 三个多月的时间, 她在皇帝跟前露脸十多回,却只在他询问时, 方才回过一句“不爱做梦”。 其他时候,都是“见过陛下”“是”“臣告退”。 无论她多么郁闷李家的田, 无论她多么好奇“二江”是谁,她都没有问过任何一人相关的事。 ——任、何、一、人。 慢慢的,她似乎有点理解谢玄英了。 在宫廷生活久了, “小心”二字会刻入骨髓,睡觉都睁着半只眼睛。 但这份谨慎显然是正确的。 程丹若发现,自己随侍圣驾的时间变多了。 四月,百花盛开。 皇帝去西苑赏牡丹, 预备作画。石太监便叫上程丹若,令她捧印鉴随行。 微风和煦,牡丹娇艳,碧波随着蜻蜓的蹁跹,荡开一圈圈涟漪。 身着青绿色袄裙的宫人们手捧笔墨纸砚, 高大健壮的太监举着遮阳的伞盖, 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着。 天蓝如洗, 白云时而舒卷。 真美。 在这里, 看不到现代化的垃圾桶和天线, 没有人会拿出手机拍照,也闻不到摊子上烤热狗的香气,自然的风景是天然的画布,而人是最好的点缀。 天然的浓艳与人工的巧丽融合为一体,难分彼此。 程丹若的心弦微微松弛,但很快又死死绷紧。 虽然现代的景区很嘈杂喧闹,可怎么叫怎么笑都没人管,在这里,谁敢试试? 愉悦是属于帝王的,底下的人什么也没有。 不过,程丹若察言观色,提醒自己露出一丝浅笑。 轻轻的,舒展的,淡淡的笑容,抿着嘴,好像心底透出的怡然,一股闲适又恭敬的笑,仿佛脸上刻着一句发自肺腑的恭维——多亏了圣明天子,我们这些伺候的人,也有福气享受到此等美景。 要笑成这样可不容易,多一分便刻意,少一分就冷淡。 程丹若对着镜子练了几百次,肌肉形成记忆,才能条件反射似的笑出来。 假不假不知道,反正皇帝挺开心的。 他由人服侍着调好颜料,在纸上落笔作画。 平心而论,画得好像挺不错的。 石太监拍了一串马屁,什么“气韵生动,恰如石老而润,竹藏风雨,浓艳处见芬芳”云云。 程丹若不懂画,保持沉默。 皇帝画完了牡丹,左右看看,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他问:“大伴觉得,何处需要添笔?” 石太监仔细瞧了瞧,笑道:“既有蝴蝶,何妨再有蜜蜂呢?” 画花没有蜜蜂和蝴蝶,等于冬天只有梅花而无雪,必须要互相衬托才有意境。皇帝已经画了对蝴蝶,若嫌不足,再于花蕊处添半只蜜蜂,也是极好&#30340... ;。 皇帝点点头,仍旧沉吟。 看来是不满意了。 李太监趁机上前半步,笑说:“绝代祇西子,众芳惟牡丹,既有百花之王,何妨再有艳冠之佳丽呢?” 说人话,画个美人,比如贵妃,怎么样? 皇帝一笑,似有意动,但犹未动笔。 大家看向程丹若。 她垂眸,一声不吭。 皇帝点名了:“程司宝觉得呢?” “回陛下的话,臣不懂画。”她没给皇帝问“随便说说”的机会,直接答,“不知道该添什么。” 皇帝哑然,摇摇头,说道:“你还真是实诚。” “臣才疏学浅,实在惭愧。”她适时露出一丝赧然。 皇帝反倒笑了笑,宽容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无妨。” 程丹若适时露出一丝松口气的表情,退下了。 皇帝在心底暗暗点头。 其实,程丹若是大夏第一个立下军功的女官,恩赏少了,难以体现圣贤之君的赏罚信明,恩赏要多,实在也多不上去。 司宝女官一职,权力不大,却是御前近侍,体面尊贵,是最好的选择。 但作为掌管御玺之人,平时看不出来,关键时刻却非常考验忠心。 皇帝不了解程丹若。 虽然她开解荣安,机敏善变,又治疗时疫,妙手回春,剿灭无生教之事,更是立功颇多,果敢非常,他可以放心派遣她到外头,但安置在身边,却必须再考察一番,才能安心让她行走光明殿。 目前看来,程丹若并未辜负他的期许。 从程丹若于光明殿上班的第一天起,她的一言一行就尽在掌控。 石敬提过两嘴,李保儿也关注过,但更重要的是,周太监亲自向皇帝回禀了自己的判断。 周太监是谁? 皇帝刚被过继时,先帝还活着。他惶惶然进入东宫,对局势一无所知,是负责照顾他的周太监小心提点,皇帝才在先帝面前交出了完美的答卷,顺利登基。 毫无疑问,他是皇帝十分信任的心腹。 他始终观察着程丹若,向帝王回禀自己的判断。 “程司宝谨言慎行,勤勉有加。” 这是第一句,因为她到光明殿上班后,虽和李有义等人有旧,小太监们对她亦多有巴结,可若非必要,绝不与他们谈笑闲聊,更不搞什么干亲。 同时,她每天提前一刻钟到达,风雪交加亦未迟到,且进出小心,在檐下脱掉油鞋油衣,不将水渍带入室内。某天,负责清扫的小太监摔了跤,爬不到高处,她亲自挽着袖子,把架子给擦干净了。 不轻浮,不轻狂,这是周太监最满意的。 “忠心秉直,松筠之节。” 这是内阁下马威后的点评,显而易见,周太监十分欣赏她的不让步,身为帝王近侍,若被大臣裹挟,忍让退步,何以扬君威? 她身为女子,却不畏怯优柔,实在令周太监高看一眼。 故而多加一句:“肖似洪尚宫。” 到这里,皇帝已经很满意了。 谁想后来,周太监又说了一点。 “怜小爱弱,施不望报,是仁义纯善之人。” 这就是很高的评价了,皇帝不免奇怪:“当真?” 周太监便说了她在安乐堂&#30... 340;举止:“病来如山倒,时有宫人积蓄不丰,难以调养病愈,她多有援手,且不收利钱,还完即可。” 皇帝皱起的眉头就舒展了。 不收钱,就是收买人心,问题很大,但收钱不收利息,就是纯粹善心了。 然后,正月十六,皇帝陪贵妃在西苑走百病。 两人都很低调,不动仪仗,便服行走,正好就看见程丹若的临时医疗点。 贵妃的说法很有意思。 “臣妾听过程司宝不少事,却是头一回见着人。” 皇帝感兴趣:“噢?” “臣妾宫里有病了的,便会告假去安乐堂,两三日后也就回来了。”贵妃在宫里十几年,也很清楚生病宫人的死亡率,“都说医术好,下头的人颇承恩惠。但这孩子不爱露脸,臣妾从未见过她。” 皇帝笑道:“她是洪尚宫的外甥女,你却没见过?” “是呢。”贵妃道,“尚宫的性子,陛下也是知道的。她同臣妾说,程司宝不过恪尽本职,陛下屡次降恩,已是诚惶诚恐,恳求臣妾不要嘉奖,多多历练才好。” 能踏实干活,又不居功自傲的手下,谁不喜欢? 接下来的三个月,皇帝亲自验证了这些评价。 程丹若无论听见什么政事,都未往外吐露过一个字,一些凑趣的场合,大家都赶着表现露脸,她却始终沉默寡言,形同空气,从未插嘴显摆。 像今天直接点名,那也是有一说一,不自作聪明。 然而,仅仅如此,她就只是个值得信任的手下,最重要的,还是她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可惜啊,是个女官。 皇帝心里升起隐约的遗憾。 能干活,嘴巴紧,踏实勤勉,刚直坚贞,但凡是男人,哪怕是举人功名,他都会用她。 宫里已经有一个洪尚宫了。 唉。皇帝收回神思,专心将笔下的牡丹画完。 欣赏片刻,自诩尚可,便道:“程司宝,将画送去景阳宫,给贵妃赏鉴。” “是。”程丹若应下差事,并未深想。 行走后宫选女官,实在太正常了。 唯独石太监和李太监,隐蔽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旦皇帝任用某人干本职以外的差事,就证明他将其视作了自己人。 * 时间缓慢地进入四月下旬。 又到樱桃上市的季节。 今年,程丹若也得到了皇帝的赏赐,得了一碟樱桃。可惜她没有诗作,平淡地谢恩,拿回去吃了。 除此之外,她替皇帝跑腿,给贵妃和太后送东西的次数,也变多了。 这似乎代表着某种看重,每天走在路上,必有人给她让路请安。 在安乐堂当值时,有什么事需要跑腿,总有人抢着办,去御药房询问是否有所需的药材,对方也大开方便之门。 一时炙手可热。 然而,这有什么用吗? 去年下半年,她治疗了惠元寺的痢疾,解决了荣安公主的婚事,去山东解决了叛贼,可今年快五月份了,除却跑腿、盖章、当壁花,她有一点贡献吗? 没有。 还不如司药的女史,她们培训一年后,已经能够看一些小病小痛,目前热... 情满满地背着穴位图,准备学针灸了。 人人都觉得她红,程丹若自己却越来越苦闷。 就在这时,她听说了一个消息:去岁的榜眼到四川赴任,一上任就着手推广红薯的种植,今年收获颇丰。 内心的不甘倏地攀上顶峰。 榜眼在推广红薯,晏二在研究水利,谢玄英在打倭寇。 程丹若呢? 是的,她还在治病救人,不算尸位素餐。 可这就是她所能做的全部吗? 明明每天捧着御玺,耳朵里听的都是国家面临的危机,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南倭北虏,管不了。 黄河泛滥,帮不到。 土地兼并,无可为。 连太监都不如。 司礼监能够干涉政务,石太监说起人口田产税收一套一套的,她呢? 一个公章保管员。 程丹若不甘心,却无计可施。 她敢插嘴,离死不远了。 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发挥一些价值,为黎民百姓做点事呢?总不能现在爬皇帝的床,争取给他生个儿子,下半辈子再临朝摄政吧? 陆游写词说,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她也可以说,胡尚在,倭未剿,说还休。饮冰虽久,热血未凉,怕老宫楼。 世事真是难料。 曾几何时,程丹若所盼望的,只是有一碗安稳饭吃,不被卖,不做妾,平安老死宫中。 如今,她却不甘心了。 若不能在这人世间留下什么,岂非白吃了这么多年的苦? 章节目录 第143章 说名分 四月底。 程丹若接到洪尚宫的消息, 说晏鸿之身体不适,让她出宫探望。 她有些担心,第二天就告假回家了。 结果——痛风犯了。 “我有没有说过, 不能喝酒?” “有没有说过,不能吃海鱼?” “有没有说过, 少喝肉汤?” 她心平气和地发出灵魂三问。 晏鸿之躺在榻上,虚弱道:“为父不记得了。” 洪夫人平静道:“过年喝了好几回酒,犯过一次, 最近改喝茶,鲥鱼进京,又和王厚文吃了一回。” 晏鸿之大惊失色:“阿菁!” “活该!”洪夫人一帕子甩他脸上,“受着吧你。” 义母这么生气, 程丹若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忍忍火气, 打开药箱:“给您针灸。” 晏鸿之被扎了半个时辰, 才觉得似乎好一些了。 他喝口热水,振作精神:“阿菁,你先回去吧,我和丹娘说几句话。” 洪夫人嗔怪道:“孩子难得回来, 让她松快松快。” “她现在哪是松快的时候。”晏鸿之叹气, 不忍老妻担心,“药王庙的桃花开得正好,你不去瞧瞧?” 洪夫人想想,笑道:“也好, 丹娘, 我一会儿早些回来, 带桃花糕给你吃。”她拍拍女儿的手背, 体贴地让出谈话空间。 程丹若拿起靠垫,塞在晏鸿之背后,让他躺得舒服点:“义父有话问我?” 晏鸿之痛风,没精力绕弯子,单刀直入:“你如今在宫里是什么情形?” 程丹若沉默了一会儿,道:“都好。” “出头的椽子先烂,一年的光景,你连跳几级,还跑去山东平叛,说‘都好’,当为父傻?”晏鸿之摇摇头,不容置疑道,“说实话。” 程丹若:“不曾欺瞒义父,确实挺好的,尚宫颇为照拂,同僚待我客气,监管御玺也不是什么苦差,我过得很好。” 晏鸿之无奈长叹:“你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 “义父的担心,我都明白。”她道,“我会小心做事。” 晏鸿之哑然。 他希望程丹若能向家里说一说苦楚,露一露不安,然而又明白,以她的经历和脾性,不会愿意给人添麻烦。 太要强了,太小心了。 他只能长长地吁口气,直奔主题:“你想过出宫吗?” 程丹若微微一怔,斟词酌句:“义父何出此言?为何想我出宫?” “女官毕竟是一家之臣,不是一国之臣。做得再好,也就是你姨母那样了。”晏鸿之觉得有戏,振作精神,款款道来,“况且,她才四十多岁,深得陛下信任,你难道还能取而代之吗?” 洪尚宫四十多岁,名门出身,大家媳妇,精通礼法,才学过人,而程丹若今年才十八岁,未婚未育。别说两人是姨甥,就算不是,皇帝也绝无可能让她取代洪尚宫的位置。 退一万步说,洪尚宫有事离去,她做了尚宫,又能如何? 教后妃守女戒,管管人事,管管财政支出,算算账,调解部门矛盾,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家臣家臣,说到底,不过皇室的侍从,此“臣”非“臣”。 程丹若抿住唇。 “你姨母在婆家多有不顺,她又是寡妇,与其在家里枯坐终老,留在宫中更能一展所学。”晏鸿之劝道,“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困死宫城,岂不可惜?” 她默然。 ... 平心而论,皇宫是一个很不错的职业平台,可惜女官的天花板太低,不像太监有司礼监。除非有男婴出生,试试走客氏的路子,或是她亲自赌命去生——以皇帝的情况,都悬,万一还是过继,希望更渺茫。 退一万步说,她苦等多年,终于得到了机会,并且成功了。 但那时,她在宫里待了那么久,完全不知道民间疾苦,就算有了权,又能做多少于民有益的事呢? 出宫呢? 她已经获得了一定的政治地位,在皇帝身边打过工是很漂亮的履历,或许,确实可以一试。 “离宫之后,我能做什么呢?”程丹若谨慎地问,“二哥那里,我能帮上忙吗?” 晏鸿之纳闷:“你二哥都成亲了……噢!”他明白了,笑道,“你该不是想做他臂膀,去修堤治水吧?” 程丹若迟疑道:“主要我书读得不多,恐怕帮不上义父。” 心学说到底,是主观唯心主义,她读书又少,恐怕很难帮到晏鸿之。 果不其然,晏鸿之被她噎了一下,哭笑不得:“你想的是有点多。” 她惭愧地笑笑,又道:“若我能在家修道守节,也无不可。”只要死个莫须有的未婚夫就行。 晏鸿之平复一下呼吸,正色道:“丹娘,我欲为你说一门好亲事。” 程丹若委婉道:“义父,我……” “听我说。”晏鸿之打断她的话,口气逐渐严肃,“我知你心有志向,但出家也好,女扮男装也罢,都下下策。在这世上,若能走正道,就不要走左道,想做一番事业,更须直道而行。” 程丹若道:“成亲就是直道吗?只是唯一之道罢了。” “不错。”晏鸿之承认,“世道对女子太过苛刻,留给你的路不多。你若只是想安稳度日,今后在宫中小心谨慎,也未尝不可。但你要做点什么,唯有此路,方才名正言顺。” 他强调道,“名正言顺是立身之根本,否则,无论你得到什么,都是无根之萍,一击而溃。” 她顿住了。 “名正言顺”四字,贯穿了这个社会的一切。 为正妻,理直气壮管家,相夫教子,为妾为婢,就没资格干涉;为嫡长,可名正言顺地接手爵位,为次子、庶子就只能分得家产,自力更生;进士做官,天经地义,举人做官,永远低人一头,升官没份;清白的良家子弟,结亲无忌,贱籍出身,良贱不通婚。 什么叫名正言顺? 这就是名正言顺,百姓支持你,国家认可你,舆论帮助你。 反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在做事之前,要先与世界对抗一番。 那还能做成事吗? 她徐徐吐出口气,有点醒悟。 若想独善其身,已然不难,若想兼济天下,就必须先与世同流。 要怎么选择呢? “咳。”晏鸿之清清嗓子,又喝了口茶。 程丹若立时回神,好奇道:“您想和我说什么人家?” 晏鸿之微微一笑,不答反道:“前些日子,王厚文又来找我。他说,在内阁见过你。” 她不明所以:“是。” 王尚书入了内阁,自然要值班,因为是新人,值班房就在小书房对面,小小的一间,还是和许尚书共用的。 她进出碰见,再正常没有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 “他又来提亲了。”... 晏鸿之慢条斯理地说,“问我老六行不行。” 他瞥她眼,主动解释,“他是长房的,王厚文百年后,他们这房肯定占大头,王六这孩子也聪明,有才气,就是狂了点。” 程丹若:“……”真不知道王尚书怎么就看上她了。 “先说哥哥,再说弟弟,不好吧?”她问。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算什么,又没定。”晏鸿之道,“王厚文是看中了你的本事,能制得住人。” 那天,王尚书的原话是这样的:“你那干女儿确实了不得,有脾气,有本事,小五委屈她了,该说给小六——这小子仗着自己有几分聪明,寻常女子都不放在眼里,上回还和嘉宁郡主叫板。” 他冷嘲热讽:“若非郡主性子傲,刚好吃那套,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招做上门女婿,我看他怎么哭去!” 晏鸿之觉得有趣,这是明贬暗褒啊。 “王厚文对他家小六给予厚望。”他和程丹若分析,“你搞定了王六,以后王家就你做主了。” 一副怂恿鼓励的样子。 “……义父。”她真心诚意地问,“您为什么会觉得我能行?” 搞定一个出身好、有才华、眼光高的男人,权、才、貌总得占一个。程丹若对自己的条件很有数,她一个都不占。 晏鸿之心道,我怎么知道,反正你已经做到了。 口中却说:“林家也有这个意思,日新的同胞弟弟不小了,向你义母打听。你义母觉得那孩子不错。” 程丹若等下文。 “那孩子长得颇为秀气,已经中了童生,人么,”晏鸿之回忆,“稍显懦弱,不过秉性纯善,嫁到他们家,不至于受委屈。” 程丹若安慰自己,好歹有的挑。 “还有吗?”她挺想知道晏鸿之找了几家单位。 他说:“还有一个。” 她洗耳恭听状。 “也是我的学生,文武都不错,家世也过得去,人品端方。就是家里兄弟多,比较复杂,耽搁了两年。”晏鸿之不动声色,“你觉得怎么样?” 程丹若:“……”就这点描述,能怎样? 她委婉道:“我再想想。” 婚姻对女人来说,利少弊多,她不想贸然做决定。 “这是应该的。”他说,“你请了几日假?” “尚宫准我住一晚再回去。” “那好,回头安排你先见一个。” 程丹若:“啊?” “见见嘛,又不是让你定下来。”晏鸿之道,“世人皆婚姻,可过得好不好,与人相关。你觉得不好,不嫁就是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程丹若不便再拒绝,只好答应先见一见。 多个朋友,多条路。 晚些时候,洪夫人带着药王庙的桃花糕回来,又专门让厨房做了南边的菜,并介绍了晏二新娶的妻子韩氏。 程丹若这才见到晏二非娶不可的女人。 比起传闻中的刚强坚韧,这位二嫂的外表却十分柔美,是典型的淑女闺秀,说话轻声细语的,谈吐很有分寸,从不问宫里的事,是个明白人。 洪夫人虽然在婚前对她颇有微词,可娶都娶了,再给难堪也没意思,所以,只是面上淡淡的,倒也不为难。 小聚过后,洪夫人本想留她说话,谁想晏鸿之又派墨点来叫... 。 当家主母火大,拍桌子道:“回去和老爷说,孩子难得回家,指使得团团转,他不心疼,我心疼。” 墨点灰溜溜地跑了。 过了会儿,晏鸿之身边的老仆亲自过来,笑眯眯道:“是要紧的事,就这一回,下不为例。” 这是晏家老仆,洪夫人只能给面子,放程丹若走,心里却起了疑,决定回头好好审审丈夫。 程丹若离开正院,被老仆带到了藏书的库房。 “时候还早,姑娘慢慢看。”老仆说,“老奴在茶房烧水,您有吩咐,喊一声我就听见了。” 程丹若忽觉古怪,大晚上的相亲,还没有长辈?但想到痛风的痛苦程度,也十分理解:“好,辛苦您。” 老仆退下。 她推门走了进去。 月色下,菱窗边,身材颀长的青年转过头,剑眉星目,疑似谪仙。 她惊住了。 这扑面而来的荷尔蒙是怎么回事,数月不见,他就换了一个建模? 章节目录 第144章 论夫妻 程丹若怔了好一会儿, 才慢慢回过神。 怪不得晏鸿之没在,也放心她单独前来,这是安排了谢玄英把关?还是说, 对方是他的熟人,准备做个中间人? “你已经回来了?”没别人,她就想在相亲前问点事。 但谢玄英抬抬下巴:“门关上。” 她一怔,扫向书架后,人已经来了吗? “你在找谁?”他走过去, 手搭在门扉上。 老仆自茶房探出头,看着他。 他面不改色地把门掩住。 程丹若疑惑:“义父说让我见——”等等,晏鸿之说的什么来着? 家世好,兄弟多,文武双全……思绪顿住,重新梳理一下, 嗯,应该不是。她继续往下说:“见什么人?” 谢玄英听懂了,深吸口气:“我不是人?” 她:“……” 他轻轻哼一声,搬过墙角的圈椅, 言简意赅:“坐。” 书库就一把椅子, 是老仆平时休憩所用。程丹若犹豫下, 道:“不用, 我站着就好,你坐。” “坐下。”他道,“事情有点多。” 是她误会了?这是有正事要她帮忙,不是相亲? 程丹若被他搞糊涂了, 迟疑地落座:“什么事?” 这一刻, 谢玄英脑海中掠过无数情思, 无数诗词,无数理由,纷乱的思绪好似夏日的繁星,星星点点,闪耀缤纷。 他抓不住最重要的线头,理不出分明的脉络,只好遵从本能的驱使,沉闷地吐出最终目的。 “你能不能嫁给我?”他问,“我想娶你。” 空气冻结,一片寂静。 程丹若看着他,他就立在她半步远的地方,唇角紧紧抿着,面孔紧绷,喉结微微滚动,手藏在垂落的衣袖中,只露出部分泛白的指节。 这么紧张? 他认真的? 她愣了愣,不解地问:“为什么?” 谢玄英略微冷静了一些,不答反问:“上次我在这里和你说话,是为了说王五的事,你还记得吗?” 她当然记得:“所以?” “你说,他们想娶的是晏家的女儿,不是你。”谢玄英注视着她的眼睛,“可我想娶的就是你。和陈家没有关系,和老师也没有关系,甚至和你程家也没有一点关系。” 程丹若眨眨眼,这个展开有点出人预料,但勉强能理解:“有什么缘故吗?” 她过于镇定,谢玄英觉得不对,反问:“你说什么缘故?” “你是觉得我能够帮到你,还是说,和我成亲有什么好处?”她给出思路,念及他复杂的家庭状况,进一步拓展,“和你家里的矛盾有关?” 谢玄英干脆利落地否认:“没有。” “那是为什么?”她不解。 “丹娘,我和你说过,婚姻当以情为系。”他正色道,“我要娶你,自然是钟情于你。” 程丹若有点蒙了。 这个答案,从不在她的预想范围内,有什么事脱离了掌控。 “你——喜欢——我?”她费力地理解,“你认真的?” 他点头。 “这不可……不科……不……” 她连续找了三个理由,都没说出口,一时语结。 ... “我觉得,”过了会儿,她找回组织语言的能力,继续沟通,“你可以对我说实话。” 这局面在意料之中,谢玄英飞快道:“我没骗你。我为什么要骗你?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灵魂三问。 “你确实没有骗过我,但是……”程丹若犹豫片刻,仍觉匪夷所思,“这事有些不可思议。” 虽然穿越女的光环一直都很亮,但这么多年,她早就认清了现实,全然不曾想过他这样的人会喜欢自己。 反倒是婚姻,假如理由合情合理,她还不至于这么震惊。 但爱情……“我不太理解。”她困惑,“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丹娘。”他的目光变得柔和,“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好,你都值得。” 程丹若蹙眉。 “其实,这不重要。”谢玄英蹲了下来,手肘搭在圈椅的扶手处,与她保持一个亲密却不冒犯的距离,直视她的双眼,“你现在要考虑的,是我想娶你,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这是个好问题。 但程丹若依旧答不上来,迟疑地看着他:“我在考虑,可……” 他忽然极度冷静,镇定道:“很少有人能比得上我,我只输在不是嫡长。你在意吗?” 她道:“这不重要。” “我母亲是继室,我的两个兄长和嫂嫂,都不是容易对付的人,你在意吗?” 进入到考察公司环境的步骤,程丹若的思路又清晰起来:“也还好。不,这其实不是坏事。” 谢家几房的争端,她略有耳闻,但有一点很清楚,有外部敌人,内部矛盾就不是最重要的了。假如家庭太平,婆婆无事可做,多是要逮着儿媳作妖。 “很好。”他微微笑了,“那你还在乎什么?” 程丹若看着他,缓缓道:“婚姻本身是不公平的。” 谢玄英露出认真听的表情。 “妻殴夫者杖一百,夫殴妻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人二等。”程丹若背出律令,“若夫殴骂妻妾,因而自尽身死者,勿论。” “你觉得我会打你吗?”谢玄英难以置信,“我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你。” 婚姻的本质是剥削什么的,解释起来太复杂,她换了一个更通俗易懂的例子。 “男人能纳妾,女人不能。” 这下谢玄英理解了,答得飞快:“我不纳妾。” 将来的承诺是一纸空文,谁信谁傻。 程丹若冷静地指出:“男人婚前睡了通房,也不妨碍亲事,女人能吗?” 谢玄英:“我没有通房。” 她:“我没有说你。” 他:“我真的没有。” 清幽的月色朦胧绰约,程丹若看着他。 这张脸,无论何时看来都很有美感,面如莹玉,朗目疏眉,头发丝都好看,再夸张肉麻的诗文描写,放在他的身上,全都成了白描。 真神仙中人。 尤其阔别数月,他好像又成熟了一些,少年的秀气略微退去,愈发英姿勃勃,散发出强劲的生命力。 说人话,二十岁的青年,雄姿英发,嗯……上次的意外,她还记得呢。 但今天的话... 题关乎终身,她不得不提出猜疑。 “你是不是,”她斟酌用词,“有隐疾?” 谢玄英:“?” 她客客气气:“你二十岁了。” 他:“所以呢?” 她:“……” 迷之沉默后,她惊了:“你真是处啊?” 谢玄英给她两个字:“闭嘴。” 程丹若闭嘴了,心里的天平逐渐倾斜。 不得不说,这是很大的诚意,好像单位给承诺:吃饭有食堂,交通有补贴,我们还免费分一套房给你。 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分房子还让人舒坦。 她开始相信他说的“喜欢”了。 写一千遍《蒹葭》,弹一百遍《凤求凰》,栽一片桃花林,都比不上男人好好管住下半身。 这点诚意,真的很舒服。 谢玄英感觉到了她的松动,反而有些意外。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这么在意,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心里有了人,如何能与别人耳鬓厮磨呢。 男女之间,假使只是为了传宗接代,和配种的马又有什么区别。 他自己的马都舍不得随便配。 “话虽如此,”程丹若克制住了涌动的情绪,尽量理智,“婚姻于男人而言,利多弊少,对女人相反,如果我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我不想冒险,你明白吗?” 谢玄英回神,直截了当:“你要什么?” “我要我的丈夫像尊重他的兄弟一样尊重我,把我当成独立的人看,让我做我想做的事,不要干涉我,不要把我当做他的附庸,他的财产,把我当成他的盟友和同伴。” 她口气坚定,“这不是条件,这是底线,这本就是我该有的。” “丹娘,婚姻结两姓之亲,秦晋之好,本该如此。”谢玄英说着,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与家世无关,妻者,齐也,与夫齐体,共奉祭祀,合当以礼相待。” 程丹若反驳:“与夫齐体,为什么夫杀妻与妻杀夫不同刑?伦理纲常,难道不是夫尊妻卑?” 他陷入沉思。 少顷,斟酌道:“这是不对的。” 程丹若:“?” “乾坤有两仪,天地分阴阳,世间之始,源于夫妻。”他说,“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兄弟,有兄弟然后有上下。故夫妇如乾坤,地位相当,男女如阴阳,互为表里,亦无尊卑之分。” 程丹若竭力控制住表情:是她读书少了吗? 他这话的意思,是不是夫妻地位相当,男女平等? “律法是治国之道,非圣人之道,愚民难教化,轻女重男,也是无奈之举。”谢玄英说,“律法不是天理,刑罚在于安民,不该混淆。” 程丹若:“……” 她憋半天,干巴巴地问:“是吗?” “是。”谢玄英很认真地告诉她,“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夫和则妻柔,夫不义则妇不顺。丹娘,若我不能敬重你,你也不必敬重我,我若要你敬我,必先敬你。” 程丹若快要被说服了。 但,也仅仅是“快要”,这么多年的磨砺,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忘记的? “道理是一回事,现实又是另一回事,若人人都能做到,大家都是圣人了。”她疑问,“我有自己想做的事,你能怎么支持我呢... ?” 谢玄英问:“你想做什么?” 这次,她思考了很久,才说:“我想让自己过得更好,让百姓过得更好。” 说实话,程丹若对自己的能力并不自信,不认为自己能改变世界,这太难了。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有点不甘心,想做点什么。 至于能做到什么地步,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能力大,就多做点,能力小,就稍微做一点,无愧于心罢了。 她等谢玄英的反应。 他说:“我与你所想相同。” 程丹若摊摊手。事关后半辈子的职业发展和个人生活,再美的脸也没用,不说点实际的,空谈无用。 谢玄英读懂了她的意思,微微蹙眉,志同道合,其他的事还需要说吗? 好吧,假如丹娘想听。 他试着梳理思绪:“你我成亲,你就不能在宫里当差了。” 程丹若适时提醒:“对,我必须放弃自己的前途,还有我的俸禄。” 谢玄英马上说:“银钱都给你,由你持家。” “还有吗?” “所有的事,我们商量着办。我去哪里,做什么差事,假如为政一方,该如何治国安民,我都和你协商。”他说,“我所有的东西,都有你一半。” 谢玄英看向她,毫无犹豫:“人、钱、权,你与我同享。” 人和钱都不稀奇,当家主母都有,只有权……权力是男人才有的。 程丹若愿意考虑婚姻,所求的无非就是借用丈夫的手,获得一部分权力。 她想要的,他愿意给。 这笔生意,确实可以谈一谈。 章节目录 第145章 诉衷肠 天渐渐黑了, 窗外传来声声虫鸣。 程丹若略微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出神地望着半蹲在她面前的青年。他刚刚做出了一个承诺, 一个动摇了她人生计划的承诺。 必须承认,她很心动这次的招揽。 毕竟,比起其他人,他们相处过,对彼此多少有些了解,判断不至于有太过离谱的偏差。 程丹若清晰地意识到,假如真的决定走入婚姻,谢玄英是最好的人选。连他都不想答应, 这条路可以不必走了。 问题是——她要改换道路吗? 自力更生的女官之路, 已经走过大半, 只要熬得住,总能找到一二施展抱负的机会。婚姻却要放弃拥有的一切, 重新进入一个不确定的领域。 强烈的不确定性, 带来强烈的不安。 程丹若踟蹰了。 “我……”她难得犹疑,“还要在想想。” 谢玄英会给她这机会,白去历练了。他上身前倾, 靠近她脸庞, 深深凝视:“你还有顾虑?” 程丹若后仰, 离他远一点:“当然。” 他问:“什么?” “你说得很好, ”她道,“但如果做不到,或者,以后反悔了, 改主意了, 我又能拿你怎么办?” 许多承诺, 说的时候真心实意,可人是会变的。 谢玄英答不上来,他知道,现在就算发毒誓,她都不会信的。 人会变吗?当然,就像曾经的他没有想过算计家里,现在却做了。 所以,他只能闷闷地问:“你想怎么办?” “没有办法。”她说,“什么事都是有风险的。” 主要还是评估一下,这个风险能不能接受。 嫁给谢玄英,最坏的结果是什么呢? 他是个有底线的人,家暴应该不至于,是移情别恋,纳妾蓄婢,还是拒绝分享他的权力,把她困在后宅,抑或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政斗失败,沦为阶下囚? 她能接受吗?能。 伴君如伴虎,现在这份工作全看皇帝心情,更容易掉脑袋。 生死之外,无大事。 她思索片时,反问他:“你呢?” 谢玄英:“嗯?” “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问。 他迟疑。 谈判费精神,程丹若觉得有点累:“我已经开诚布公,你也有话直说吧。” 谢玄英便不再犹豫:“我想要你。” 她:“……没了?” 他奇怪:“我还能图你什么?” “你说‘婚姻当以情为系’,我还以为……”程丹若清清喉咙,没说下去。 “傻不傻?”谢玄英叹气,“若不能成亲,却害你有了心,该多痛苦。” 程丹若微微一怔,不是不感动,但—— “你还没有说服家里?”她抓住重点,无言以对,“我还以为这算提亲呢。” “你答应了,我才好和家里提。”谢玄英解释,“若不然传出去,难免风波。” 程丹若倒不介意,点点头,仍旧道:“给我一点时间考虑。” 花好月圆,孤男寡女,美色在前,她怀疑自己不够理智,得冷静下再判断。 谢玄英不动声色:“我有把握,而且时间不多。我是瞒着人回... 京的,过些日子就不能再见你了。” 她动摇了一刹,还是不敢贸然决议,谨慎道:“让我回去考虑一下。” 虽然兵法有云,穷寇勿迫,但谢玄英更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偏要乘胜追击,一劳永逸。 “丹娘。”他直起身,慢慢靠近,再靠近。 程丹若往后靠,可椅背就在那里,她早已贴住,退无可退,只好和他对视:“你想干嘛?” 他微微勾起唇角,停在与她相隔一指的距离。 这么近,呼吸和心跳根本瞒不住彼此。 程丹若看见他根根分明的睫毛,看见他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就很……“这样不太好吧?”她别开脸,□□犯规。 谢玄英道:“我在等你考虑。” 她让步:“明天。” “我陪你等到明天。”他说,“我不想辗转一夜,得到的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可我已经没有机会说服你。” 瞥她一眼,又道,“你应该知道,我们在宫里很难这么说话。” 程丹若的思绪像化开的墨水,不受控制地溢散。 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我需要好好考虑,这不是一件小事。” “你可以先答应。”他不动声色,“提亲以后,你还可以反悔。” 她礼貌地怼回:“我不傻。” 谢玄英没想到她到这地步,仍能理智评判,不免有点灰心,却不敢泄气,飞快思考对策:“还有……” 他想到了,“留在宫里对你弊大于利。” 她:“?” “你位任司宝,听说,陛下也颇为重视。”谢玄英本是急中生智,说着说着却认真了,“石、李不会坐视你分走陛下的恩宠。” 他严肃起来:“太监是无根之人,立身之本就是陛下的看重,他们早晚会对付你的。” 程丹若拧眉:“他们能怎么对付我?给我下绊子,陷害我?” 他摇头,缓缓道:“送你一桩前程。” 她登时愕然。 “丹娘,我了解他们,他们不会用阴私手段对付你,否则,便是落把柄于尚宫之手,肯定是阳谋。”谢玄英绷紧心弦,“陛下一直在忧虑子嗣,而你懂医术。” 程丹若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她虽然这么想过,但真的就是随便想想,完全不想付诸行动。 “你不是吓我吧?”她求证,“你不要吓我。” 谢玄英道:“我才想到这一点,但绝没有骗你。” 他反过来安慰她:“别急,你才上任没多久,他们不会马上对付你。而且,妃嫔皆出自民间,你名义上是老师的女儿,若非十足喜爱,陛下不会纳你为妃,有违祖制。” 理清了思绪,他先松了一口气。 “石大伴他们固然能够左右陛下的想法,但后妃一事,不容易办,或许是太后那边更容易下手。” 顿了顿,艰涩道,“也可能是荣安。” 空气陡然静默。 程丹若睇着他的脸色。比起方才的蓄意引诱,凝眉思索的他少了一些欲色,多了些可靠。 但众所周知,制服之所以诱人,就是因为正经啊。 她反而被勾出异样,目光往下溜,落到他的喉结上。雄性动物的特征,性感起来真的很要命。 “... 丹娘,是我吓到你了,不至于如此。”短短数息时间,谢玄英已经在脑海中盘算过一遍情形,口气转为笃定,“尚宫知道荣安的脾气,定会为你斡旋,但回宫后,你仍须多加小心,不要贸然在陛下身边露脸,陛下喜欢机灵的人侍奉,也看重务实能干……” 尾音陡然消逝。 程丹若回神,只听见一个尾巴,但镇定地说:“好。” 他挑眉:“你答应了?” “我一直很小心——等等?”她瞪着他。 他:“你答应了。” 程丹若:“我没有。”心头却狐疑,前半段他应该没说婚事吧?明明在说尚宫和荣安,“你别框我。” 兵不厌诈,谢玄英看准了她走神,咬死不松口:“你答应了。”顿了顿,勉为其难道,“允许你反悔一次。” 程丹若:“我没有。” “你反悔了两次。”他说,“一次算数,一次不算,你答应了。” 她:“……” 谢玄英压住上扬的嘴角,自怀中取出玉坠,放进她的手里:“这是陛下所赐,你拿着。” 他道:“若我负你,你就拿这个去告御状,稳赢。” 程丹若叹气:“让我再想想,好不好?” “我不敢让你回去想。”他涩然,“我怕你不答应。你不答应,我怎么办?” 她说:“你可以娶别人。” “我不要别人,我只要你。”谢玄英道,“假使我要一个名门淑女,我一定能找得到,我要一个贤惠温柔的妻子,也一定轻而易举,你信吗?” 程丹若相信。 虽然他不是嫡长,但岳父挑女婿,一向看前途。他文武兼备,既是进士出身,又身兼武职,圣眷优渥,前途毫无阴霾。 而以他的样貌,没有哪个姑娘能拍着胸脯说,自己绝不心动。 “我信你。那又如何?” “望你明白,谢玄英不是在众多女子中,第一个选了你,是唯独选了你。”他缓缓道,“娶不到程丹若,我今生就不再娶妻。” 程丹若怔住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的羊脂白玉,温润滑腻,一缕红绳系在中央,好似一道鲜艳的血痕,几乎持握不住。 这份沉甸甸的情意,令她茫然又畏惧,不知所措。 是该回避,还是该把握呢? 她反复思索,却发现很难集中精神,好像有什么击溃了理智,感性主导了接下来的判断。 脑海中有个声音在说,正确的选择,从来不是衡量利弊,而是一瞬间的直觉。 你觉得,应该答应他吗? 是的。 程丹若收拢手指,握住了白玉,说:“我答应你。” 谢玄英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她,眼中蕴满了不可思议的惊喜。 “当真?” 她看起来很镇定地点了点头。 他用力眨了眨眼,终于消化了这个信息,但犹且不能信,试探着倾身,额头触碰到她的额角,观察着她的反应。 程丹若:呃,这是想干什么? 她答应归答应,却也不知道相处的度,只好看回去:“嗯?” 他笑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唇上啄了下。 她:“……你干什么?” “我们已经私定终身了。”谢玄英理不直,气也不是很壮。 程丹若:“你也知道... 是私定终身啊。” 他假装没听懂,十分自然地起身,随手握紧她的手指,说:“我会尽快回家禀明父母,老师那里,我也会分说明白,必不让你为难。” 她问:“你还没有回家吗?” “回家就要说起亲事了,我想先和你见过再说。”他平静道,“你放心,一切我都有数,你只要等我就好。” 想了想,又道:“在消息传出来之前,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这样更安全。” 程丹若点点头,使劲抽回自己的手。 他:“?” “什么都没发生。”程丹若报方才之仇,微笑道,“谢郎。” 谢玄英:“……” 她顾左言他:“我听说你杀了‘二江’中的一个,二江是谁?” 他:“不告诉你。” 她:“?” 他慢吞吞道:“什么也没发生。” 程丹若:“……” “除非,”情意已定,心底有什么破土而出,谢玄英试探着伸出双臂,将椅中的人搂入怀中,“你这么待一会儿。” 又一次突如其来的脸贴胸肌。 程丹若犹豫了会儿,轻轻地推了他一下,没推动,再推一下。 第三下,他松开了。 她腹诽:果然是处……处处春心动,啼鸟向我歌。 章节目录 第146章 登州事 程丹若离宫两天, 在晏家过了一夜,签了一份婚姻意向书。 什么叫意向书呢?就是优先考虑你, 原则上同意,理论上没问题,但最后有没有问题,能不能落地施行,还要看你的流程能不能走完。 她琢磨了一下,比异地恋的男朋友还不如。 这个男人有什么用?看不见,摸不着,如果没有身上挂的信物, 昨晚种种, 譬如一梦。 还是白日梦, 不是春梦。 有和没有,毫无区别。 所以, 在成亲前, 这就是一门薛定谔的婚事。 四舍五入,等于没有。 既然啥也没有,那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吧。 程丹若梳理清楚思绪, 起身洗漱, 去正院请安并告辞。 洪夫人和晏鸿之都刚起, 一个在梳头, 一个在喝水,眉眼间颇有些官司。 尤其是洪夫人,她昨夜审过丈夫,这才得知他们师徒的密谋, 差点把他赶去书房睡。当然了, 老夫老妻, 床头吵架床尾和,该有的默契还是有的。 洪夫人借铜镜的倒影,和晏鸿之使眼色:这是成了吗? 晏鸿之端起茶盏,纳闷地回眼神:是成了啊,三郎亲口说的。 洪夫人:我看不出来。 晏鸿之:嗯,为夫也没看出来。 二人齐齐打量她。 程丹若面无异色,恭敬道:“女儿这就回宫当差去了,义父义母多保重。” 洪夫人立时抛开婚事,揽她坐下,嘱咐道:“我们没什么好操心的,倒是你在宫里,自己多小心,少出头,家里不需要你光宗耀祖,平安就好。” “多谢义母,我省的。”她答应。 洪夫人原想给她塞点头面首饰,关键时刻也好救济,但转念一想,在婚事定下前还是不要招摇得好。 晏鸿之梳好头,戴上逍遥巾,招手道:“来来,扶为父去书房。” 程丹若冲洪夫人福了福身,搀扶住一瘸一拐的老人家。 晏鸿之说:“你答应得这般痛快,着实叫为父意外得紧。” 他很清楚这个干女儿外柔内刚,心中极有主见,若非她自己有出宫之意,恐怕说不动她考虑婚事。 但转念一想,三郎毕竟是三郎,也不奇怪,不由打趣:“前年中秋,你说明月当然好,可这杯中月和天上月,兼得更两全啊。” 程丹若客观道:“未必能成。” “噢?” “他家里人未必肯答应。”她道,“许意娘珠玉在前,这差得也太多了。” 晏鸿之道:“三郎敢对你开口,至少有八成把握。” “那我拭目以待。”程丹若心平气和,“能成,我就嫁,不能成,在宫里也挺好的。” 今非昔比,她现在有退路了。 一点儿都不着急。 -- 谢玄英连夜出城,隔两日,又若无其事地回京,好像才刚刚到。 这次,他和过去一样,先让护卫们回家,自己直奔宫城,求见皇帝。 皇帝也很快召见。 今天恰好是五月初一,端午将近,太监们重新收拾光明殿,在门两边放上菖蒲、艾盆,又挑着几卷新画的仙女执剑降毒图,待皇帝选好悬挂起来。 皇帝的余光瞥见人影进来,未语先笑:“三郎回来了……哟。” 明暖的阳光转动,照在来人身上。 ... 人还是那个人,一样惊艳的脸孔,一样颀长的身材,但少年长成青年,感觉全然不同。 少年时期的谢玄英,让人想起海上等过的日出,舟上看过的晚霞,月下守过的昙花,是让人转不开视线的美。 但近几月的历练,让他完成了成长的蜕变。 他斩杀过难以计数的亡魂,也试图救下素不相识的百姓,好像做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做。 但至少,他已经知道,富贵温柔乡外,饥民苦苦挣扎,草莽江湖之间,贼寇尔虞我诈,到处都有豪强兼并土地,哪里都有百姓卖儿鬻女。 真实而残酷的世界,磨砺了他的灵魂。 他变了,变得更具侵略性,似出鞘的寒光,正午的烈日,冬夜的冰霜,有了夺目逼人的英气。 甫一进门,不止皇帝愣了一下,伺候的太监宫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虽然从前也如此,然则,彼时是恐惊天上人,此时却是发肤生寒意。 “臣叩请圣安。”谢玄英下跪行礼。 “起来起来。”皇帝打量他片刻,说不出什么滋味,“宝剑锋从磨砺出啊。” 他感慨了好几声,没忍住,老调重弹:“要是我生的……” 谢玄英笑了:“姑父。” “坐,给他上茶。”皇帝画也不看了,随手指了一幅让他们挂,“可算回来了,回过家没有?” 他摇摇头。 皇帝更满意了:“和朕说说,你和昌平侯是怎么解决江龙的?” 石太监斟茶上来,他道谢,却没喝,面露迟疑。 皇帝来了兴致:“怎么?” “也是巧。”谢玄英慢吞吞道,“我在山东平叛之际,昌平侯正欲对付江龙,此人最大的弱点是……好色。” 皇帝:“哈!” 所谓“二江”,指的是大夏海域的两大海盗,江龙和江必施,前者被人们称之为龙王,后者叫菩萨。 从外号就能看出来,两大海盗头子的行事风格截然不同。 江必施讲究广结人脉,多结善缘,和日本、葡萄牙、荷兰人都有贸易往来,贩茶贩丝绸,赚得盆满钵满,据说与朝廷来往密切,有点不清不楚。 而江龙更多的就是走私劫掠,走私军火到日本,劫掠各国商船,想过他的地盘必须交保护费。 朝廷对二江的策略,也是一个拉一个打。 但这么多年,朝廷都没搞死江龙,证明这“龙王”确实有点本事。 他是个用兵高手,能打、敢打、打得好。 朝廷一直拿他没有办法。 昌平侯作为继靖海侯之后,擅长水战的将领,明里暗里和江龙对过好几招:挑拨离间、收买利诱、扣押人质,软硬皆有,但效果甚微。 这次山东抗倭,说是倭寇,可背地里站着的就是江龙。他想开通一条山东到日本的走私线,昌平侯不准,这才打得这么激烈。 老实说,光看战况,说不好谁赢谁输。 可输赢看的是战争吗?不是。 江龙因为这一仗,在日本面前彰显了一把实力,被奉为上宾。而昌平侯因为抽调卫所人马,间接导致了无生教起义。 ... 人还是要摁死,但打暂时不能打了。 正好,昌平侯派去江龙身边卧底的人,传来一个消息:江龙的爱妾死了。 昌平侯与幕僚分析过江龙的行事,总得来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但在某些事情上容易情绪化。 比如,他曾乔装打扮去金陵,遇见一名妓,惊为天人,立刻要夺走。可名妓有个常客是高官之子,与他争执起来。 照理说,在岸上怎么都得收着点,可名妓太美,江龙没把持住,一刀砍了高官的儿子,导致和富商的密谈泡汤,仓皇跑回了海上。 饶是如此,他仍旧惦记着名妓的美色,隔年就把人弄走了。 幕僚说:“江龙好色至此,要对付他,可效仿貂蝉之计。” 昌平侯同意,准备物色貂蝉人选,不止要美,还要有胆有谋,方能成事,不然就是真的送美人了。 就在这时,谢玄英平叛完毕,路过登州,顺路拜访。 昌平侯:天助我也! 论美,谁能比之谢郎?? 他马上将计划和盘托出,要求谢玄英帮手。 谢玄英为替婚事增添筹码,同意了。 昌平侯上奏,恳求皇帝借人,以助抗倭。 皇帝不知他的“险恶用心”,同意了,这才有了谢玄英后面在山东的经历。 而这数月的计谋,说穿了也很简单——昌平侯假装和谈,邀请江龙一叙,江龙当然不肯,派了干儿子去。 干儿子进府时,就瞧见了谢玄英,惊为天人,回去以后把人吹上天。 江龙不信,又心痒,派人打探,说昌平侯有一扬州美妾,花了一千多两银子才到手。 他听得心潮澎湃,乔装成干儿子的随从,亲眼见到了大美人。 哪怕知道可能是美人计,可美到这地步,死也值得。 他跳坑了。 昌平侯有意冷淡了两个月,过了个年,才又一次发出邀请。 江龙同意赴宴。 酒桌上,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借酒发挥。 昌平侯说:这次和谈,我是诚心的,我有个外甥女,今年十八,和你儿子年纪差不多,不如做亲家。 江龙说:能和你们家结亲,我没有二话。对了,你那个小妾挺漂亮的啊? 昌平侯大手一挥,等等走的时候,人给你带走。 江龙:好兄弟! 两人各怀鬼胎喝完了酒,江龙醉醺醺地走,门口就看到美人准备上轿子。他色从心头起,一把将人搂到怀里。 寒光一闪,人头落地。 伏兵蜂拥而出,杀了他们个措手不及。 虽然有部分人逃脱了追捕,返回海上纠结人马,准备为老大报仇,但江龙死了就是死了,“二江”去一,足够昌平侯交代。 谢玄英道:“此计有利有弊。” “虽然拿下了江龙,但很快就会出现江虎、江豹,江必施那里也必会警醒,将来让他们上岸,要花费数十倍的力气。”他道,“不过,江龙一死,江必施在海上再无敌手,他为人圆滑,不会轻易与朝廷结仇,反而会约束各股贼寇。” 皇帝缓缓点头。 江龙这样的枭雄,不会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他死了,底下的人分作几股,就没有能力侵犯海防。而江必施没有了敌人,就会耽于享乐,不愿冒进。 可这不是万全之策。 “南倭北虏,是大... 夏心腹之患。”皇帝道,“海上有此巨寇,朕寝食难安啊。” 谢玄英果断表态:“但凭陛下驱使。” 皇帝露出一丝笑容,又仔细看了看他,欣慰道:“你的忠心,朕知道,绝不会亏待你。” 顿了顿,拍拍他的肩膀,“在外奔走数月,你也累了,回家好好歇歇,过几日朕再找你说话。” “是。”他垂首,“臣告退。” 谢玄英退下,心情却没有丝毫放松。 比起君前奏对,更大的挑战在家里等着。婚事成与不成,就看这次了。 章节目录 第147章 说亲事 傍晚的靖海侯府, 主屋已经全部亮灯。 谢玄英走在正中的青石路上,两旁连廊行走的丫鬟们纷纷避让屈膝, 母亲的心腹仆妇已经迎上来,笑容满满地打起帘子:“三少爷来了。” 柳氏正坐堂中,看见数月不见的儿子,也是微微一愣,忙道:“瘦了。” 谢玄英熟练地请安,坐在下首。 丫鬟送上茶点。 柳氏问:“吃过没有?” “先垫垫,一会儿……”他喝了口茶,语气稍沉, “父亲恐怕要找我。” 柳氏吃了惊, 反应也不慢, 立即屏退左右:“陛下有什么旨意?” 谢玄英看着自己的母亲。这个家里,最为他考虑的就是母亲, 哪怕她的一些想法与他背道而驰, 可终究是为了他。 为了让他不低二哥一头,为了让他过得更好,她煞费苦心。 “母亲, 这些年……”他抿抿唇, “您替我考虑良多, 儿子却不曾孝顺你。” 柳氏更吃惊了。她来不及欣慰儿子的体谅, 不祥的预感更甚:“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玄英道:“母亲不要担心,我无事。”他斟字酌句,“只是有些事必须和父亲谈谈。” 柳氏敏锐道:“和你二哥有关?” “母亲。”他加重语气,“儿子心里有数, 你不要担心。” 柳氏没好气:“你这般姿态, 我能不担心吗?” 他笑了笑, 正色道:“倘若一切顺利,自然不必让母亲操心。若不顺利,我也有办法。” 柳氏欲言又止。 “儿子唯一的请求,就是您能支持我的决定。”谢玄英恳切道,“母亲一定要帮我。” “这是什么话?”柳氏好气又好笑,“我是你娘,不帮你,还能帮人家肚子里爬出来的种?” 最后一句话难掩讽刺。 谢玄英想再说什么,丫头在帘外回禀:“侯爷派人来了,请三少爷过去说话。” 他便住口,慢慢喝了口茶,这才对柳氏道:“母亲,儿子先过去了,明天再来和您说话。” 柳氏担忧地看了他一眼,没有阻拦。 谢玄英起身,大步走到屋外。 起风了。 但他心里无比平静。 书房里点满了灯,亮如白昼。 靖海侯坐在书案后面,打量着风尘仆仆的儿子。相较于前两年的稚嫩,军中历练一趟,便多了行伍人特有的血气。 成长得真快啊。 太快了。 比起带在身边三年的长子,一直放在军中锤炼的嫡子,老三独自带兵,什么都不懂就去了战场,理论上应该只是去混个功劳便罢。 可偏偏独自带兵,就斩掉叛军的左膀右臂,又被昌平侯叫去调-教了数月,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一昧威严呵斥,已经无法动摇他。 靖海侯心念电转,口气松弛:“见过你母亲了?” “是。” “她很担心你。”靖海侯温和道,“这次去山东,吃了不少苦吧。” 谢玄英言简意赅:“为君分忧,不敢说苦。” “你这份忠心,一向是陛下最看重的。”靖海侯客观点评,“我们家就是对陛下忠诚,才有今日的一切。” 谢玄英肃... 然:“是。” 靖海侯笑了笑,端起茶碗。 空气陡然安静。 谢玄英眼观鼻鼻观心,等着下文。 “三郎,你在宫里长大,很多事心里也有数。”果不其然,靖海侯开口了,“陛下看在你姑姑的份上,待我们家一向宽和,但为人臣子须恪守本分,不能恃宠而骄。” 谢玄英重复:“是,儿子铭记在心。” 敲打得差不多了,靖海侯才道:“你这次立下大功,陛下可有安排?” 谢玄英如实说:“应该有,但儿子并不清楚。” 靖海侯沉吟片时,道:“年初,户部核算军费,增减了一笔支出,听陛下的意思,是想募兵抗倭。” 谢玄英道:“倭寇背靠巨寇,军火、人马齐备,若非精兵,确实难以应付。” 他好像对此很有兴趣,主动道:“我在山东时,见过昌平侯的兵马,比卫所勇悍甚多,二者不可同日而语。” 靖海侯单刀直入:“你很有兴趣?” “祖父因抗倭而封侯,儿子不才,愿效之。”谢玄英回答。 靖海侯沉默了会儿,也十分果决地否认:“不成。” 尽管早有预料,谢玄英却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为何?” 靖海侯语带安抚:“你还太年轻了,骤然担此重责,是祸非福。” 谢玄英不接话。 “三郎,别以为我总是偏心你二哥。”靖海侯道,“今非昔比,这会儿已经不是打江山时的光景了。打天下靠兵马,治天下看《论语》,我送你读书,也是为了你好。” 顿了顿,又道,“我们家以军功起家,你二哥是嫡长,须守家业,你却不然。既已考中进士,不如做个文臣。” 谢玄英道:“若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器重你。”靖海侯慢慢道,“你更不该辜负陛下的恩典,勉强去做办不到的事。” 谢玄英道:“朝中人才济济,陛下圣明,岂会对军国大事儿戏?” 靖海侯放下茶碗,瓷碟扣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加重语气:“三郎,你不可因一己之私,枉顾兄弟人伦。” “儿子不明白。”谢玄英淡淡道,“父亲不妨明言。” 靖海侯瞥他一眼,开门见山:“陛下问我,调你二哥去金吾卫如何。” 谢玄英一怔,倒也没有太过意外。 金吾卫是上十二卫之一,属于亲军之一,负责皇帝出行时的安全,非亲信不可担任。但从水军卫调任亲军,除非皇帝今后另有安排,否则看似尊荣恩宠,其实已经断了前程。 所以,皇帝的意思很明显,他会继续重用谢家,信任谢家,却不允许谢家兄弟都执掌兵权。 选中了谢玄英,谢承荣就只能任闲职,安享富贵。 “这样不好吗?”谢玄英问,“今后家业、爵位都是二哥的,他可以做一辈子富贵闲人。” 靖海侯淡淡道:“一个空头爵位有什么用?京城里空有爵位的纨绔还少吗?不出三代,家业必败。” 他叹口气,真心诚意道:“你二哥虽不如你出挑,但守成有余,你既有志气,何必走家里的老路?” 谢玄英面无表情:“父亲的意思是,即便陛下要用我,您也会替我辞谢恩典?” “你太年轻了。”靖海侯不咸不淡道,“难以服众。” 意思是,不管是五军都督府,还是兵部,都不会支持他掌兵。 谢... 玄英缄默一刹,忽而道:“我在昌平侯身边,碰见了他家的小公子。” “冯四郎?”靖海侯记得昌平侯的幼子,“那孩子锋芒毕露,骄气太盛了。” 谢玄英道:“他有父亲做靠山,自然可以骄气。” 靖海侯顿住,半晌,无奈道:“爹不是不为你着想。我已经为你物色了一门好亲事,不比许家差。” 谢玄英:“噢?” “两广总督张文华的嫡幼女,如何?” 两广总督不止管两广之地的军务、粮饷,还兼理粮饷,带管盐法,绝对的封疆大吏,家底殷实。 他家的嫡幼女出嫁,恐怕是真的十里红妆,家财万贯。 靖海侯笑道:“去年我就替你打听了,人品样貌都是好的,在家很受宠,配你也不算辱没。” “两广总督……”谢玄英品着这个官职背后的意思,抬起眼眸,“父亲既想我为家族牺牲,又要我为家里联姻,也太令人寒心了。” 靖海侯道:“这门婚事,不比你二哥的差。” 谢玄英微嘲:“先夫人为二哥说的亲事,自然是好的,儿子不敢比及。” 荣二奶奶姓刘,祖上是世袭伯爵,当祖父这辈没了,便立志读书,父亲是正经的二甲进士,如今位任右副都御史,巡抚湖广,母亲是寿阳县主。 虽然眼下看起来不显眼,但却十足十得殷实——湖广(即两湖)富饶,为天下粮仓,巡抚的日子当然好过,过些年攒够资历,入主中枢也顺理成章。 而寿阳县主是寿郡王唯一的女儿,他家无嗣除国,郡王府大半家业,全都给了寿阳县主做嫁妆,家底丰厚。 荣二奶奶是嫡长女,当初进门时,十里红妆,运嫁妆的船望不到尽头。 先夫人能为儿子说成这门亲事,全靠谢皇后穿针引线。她和寿阳县主是闺中相识的手帕交,亲自做媒,方才能成。 两广总督的管辖范畴虽比巡抚大,可他祖上是白丁,中进士后,从最底层的县令做起,一路爬到总督的位置。 可以说,刘家世代积累,加上县主的嫁妆,家底殷实,厚积薄发。 而张家白手起家,底蕴人脉皆有不足,光有钱又有什么用?这门亲事,就是冲着和靖海侯府联姻来的。 靖海侯道:“张文华的差事办得不错,早晚更进一步。他是有本事的人,你有这样一个岳父,助益良多。” 谢玄英同意父亲的判断,但道:“请恕儿子不能从命。” 靖海侯薄怒:“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门婚事,对家里的好处有九分的话,儿子最多占六分。”谢玄英道,“家业是二哥的,兵权是二哥的,连我的婚事也要让他三分?” “混账!”靖海侯忍无可忍,抄起茶杯砸在地上,“逆子!你以为你有今天是靠谁?婚事我已经定了,由不得你不同意。” 谢玄英擦掉溅在脸颊边的茶水,慢慢道:“是啊,父亲做了决定,我当然不能不同意。儿子可以同张家结亲,也可以不要这次掌兵的机会,但二哥——一定会去金吾卫。” 他说:“反正还有大哥,我也能等。” “你!”靖海... 侯深吸口气,“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就是你的道理?” 谢玄英不动声色:“父亲恕罪,儿子不过随口一说。” 靖海侯盯着他的脸,满脸愠怒,心中十分冷静,迅速盘算着:看来,这次真的激怒了老三。也是,到嘴里的肉非要他吐出来,确实为难人。 本以为张家的亲事能安抚他,没想到他这般多疑,竟以为他是想借张家,为老二谋好处。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靖海侯心里清楚,老大虽庶出,却有傲气,给他机会夺取军功,他就宁可自己挣前途,这些年也因此和老二关系转缓,老二呢,心思细了些,没办法,从小在继母手上过活,不多点心不行,偏偏又是嫡长,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还总被拿来和老三比。 三子是最出乎预料的,他一出生,未免同室操戈,他就决定令他从文。唯恐师长身居高位,反过来增添助力,专门挑了晏鸿之这样的清流。 原本,家里因为这样的安排,倒也勉强和谐。谁想老三越长大,天赋越出众,竟然引来陛下伸手。 十根手指有长短,嫡长继承家业,天经地义,他不能不为老二打算,多为他增添筹码,以免百年后,谢家在他手上没落。 可独木不成林,他不得不打压老三,却也没有废掉他的打算。 张家的婚事,乃是真心为他着想。 唉,还是时机不对。原以为能够安抚他,没想到,反而引来他的猜疑。 但无论如何,兄弟有矛盾很正常,谢家却不能为此内耗。 章节目录 第148章 步步营 和靖海侯谈完, 已是深夜。 谢玄英回到霜露院,略微洗漱便睡下。第二天醒来,好似一夜未睡, 只不过短暂地闭了闭眼。 他强撑着疲惫, 吃过早点才去和柳氏请安。 柳氏也没睡好, 见到他来,屏退左右,忧心忡忡地问:“昨晚怎么回事,侯爷发火了?” 谢玄英说:“陛下有意让我掌兵,让二哥进上直卫。” 柳氏葶眉间顿时浮上喜色,但很快又皱起眉:“侯爷不同意?” 他点了点头。 柳氏咬牙:“敢情就谢承荣是他儿子,你不是?” “父亲还有意为我说张家葶亲事。”谢玄英抿口浓茶,慢慢道,“我也没同意。” “张家……”柳氏却迟疑, “你爹和我提过,我见过张家葶小娘子, 她出生葶时候,张家已经起来了,生得温柔秀美, 倒也不是不行。” 谢玄英紧紧心弦,耐心道:“母亲,张家想和我结亲, 是想同侯府联姻。若我是二哥,自无不可,但我不是, 张家岂会向着我?” 柳氏并非不明白这道理。 和谢二结亲, 等于是和侯府结亲, 没问题,但和谢玄英联姻,将来分家出去,张家真葶会竭力为儿子谋划吗? 柳氏沉思片时,道:“张文华不到五十,日子长着呢。倘若你能借张家立足,未尝不可。” 靖海侯一日不死,谢玄英就是侯府公子,张家就会为他助力。 “你现在最要紧葶,还是立起来。”柳氏这方面颇有眼光,“以后葶事,可说不准。” “母亲说葶是。”谢玄英口头上附和,“但张家不行,父亲挑张家……” 他摇摇头,没有说下去,反而问:“还有别人吗?要快。” 柳氏没好气:“你当挑萝卜呢?是你说葶,给你一年之期,这会儿急了?” “我本以为这次回来会好很多。”谢玄英叹气,“可陛下那里拖不得。一旦我回绝陛下,又未曾使父亲让步,接下来可就由不得我们了。” 柳氏听懂了,不无失望:“又不是爵位,侯爷真葶不肯松口吗?” “陛下不会准许我与二哥同时掌兵。”谢玄英道,“二哥一旦没了兵权,空有爵位何用?三代以后,又湮没于众。” 柳氏拧起细眉,半晌,恨恨道:“侯爷实在太过偏心。”又酸涩自责,“都是娘耽搁了你,谁让我是继室呢,硬是让你矮他一头。” “母亲切莫如此,人各有命。”谢玄英劝了两声,转开话题,“陛下最多三五日就会召见我。” 柳氏愕然:“三五天,我从哪里给你找个媳妇?” 谢玄英沉吟:“总有能试试葶,和许家议亲葶时候,采择之礼都是备好葶吧?” 柳氏微微点头。和许家都开始正式走六礼了,纳彩也好,聘礼也罢,其实全都已备齐,此时就算提亲也不仓促。 可问题是,人呢? 她思来想去,只能把主意打到亲戚身上:“你顾家表妹如何?让你姨母问问。” “顾家……”谢玄英佯装思索,“我记得,姨夫葶亲兄长官任少冢宰?” 柳氏道:“他从前得罪过杨首辅,调去都察院了,不久便要离京,巡抚一方。” 他问:“来得及吗?” 柳氏道:“遣人去打听一二倒也不难,但这也太急了。”她估算下时间,“至少要半个月,才有音讯。” 谢玄英踟蹰道:“论人,... 当然是姨母家葶好,必不会离心。” 柳氏也是这么想葶,这方面肯定是自己葶亲外甥女靠谱。 先前没有说顾家,主要还是觉得,顾兰娘与顾莲娘不在京中长大,待人接物不如京中贵女,而顾家二房虽为官,却毕竟隔了一层。 “来不及。我一旦向陛下辞请,陛下必会对我失望,届时父亲再拿我葶亲事作筹码,恐怕连张家也说不上。”他分析,“张家葶婚事,二哥恐怕都不知道。” 柳氏缓缓点头。 她多少还信任丈夫,却从来不信继子。 谢玄英问:“还有吗?” 柳氏反问:“你怎么想?我看你似乎并不着急。” 他点头,坦然承认:“最不济,儿子还有一个选择。” 柳氏狐疑道:“谁?” “我去求老师。”谢玄英说,“只要把利害分说明白,老师会帮我葶。” 犹豫下,又苦笑,“就是师母不易松口,必要责问。” 柳氏纳闷:“我记得晏家小娘子今年才十岁,又体弱多病,辈分也不对。” 谢玄英端起茶盏,掩饰心中葶紧张:“老师有个义女。” “义女?不行。”柳氏想也不想就否认,“身份也太低了。” 谢玄英平静道:“是啊,但许家都能反悔,空头承诺无用,过文定才行。世妹再不好,有一点却很好。” 柳氏不以为意:“即便子真先生不反悔,这门亲事也万不能成。” “不。”谢玄英看着母亲,“母亲或许不知道,世妹在宫里做女官。” 柳氏一怔。 谢玄英解释:“您也知道,女官任满五年,方可出宫婚配。” 柳氏恍然:“那就是去年进宫葶了,和王三娘一个时候。” 谢玄英点点头:“三年足矣。” 柳氏却迟疑起来:“你是想先订约,不下聘书?这可不太厚道。” 怪不得说洪氏不同意,借人家姑娘名头一用,回头又反复,也太欺负人了。 “母亲说葶是。”谢玄英没再坚持,“我再想想办法,也问问师母。”他暂时结束话题,“下午我出去一趟。” 柳氏被儿子和丈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满心想着儿媳人选,倒也没说什么。 谢玄英回到书房,叫来柏木,吩咐他两件事:“去打听一下顾家,再把这事透露给二房葶人。” 柏木心领神会:“小葶明白。” 下午,谢玄英果真出去了一趟,先去燕子胡同,正式问候老师,接着,约了几个朋友在酒楼喝酒。 常平长公主葶儿子,永春侯葶儿子,承恩公葶孙子,曹阁老家葶公子。 京中通行葶规则,继承家业葶一起玩,上进奋斗葶一起玩,混吃等死葶一起玩,特别牛X葶不算。 谢玄英葶朋友就比较特别了,都是被逼读书葶。 除了谢玄英上岸,曹郎中了武进士,其他三个还在苦苦挣扎。 长公主葶长子,坐下第一件事就是抱怨今年秋闱,他连举人都没考中,只是个秀才,偏偏老爹严厉,老娘因为今上不是亲侄子,安分守己,也逼他读书。 “三郎,都是你。”他喋喋不休,“我爹恨不得认你当干儿子。” 谢玄英给他斟酒,不为所动。 ... 从小到大,长辈们不是想做他干爹,就是想做他岳父。 习惯了。 对方喝口闷酒,瞅眼大美人,消气了,提供一个消息:“荣安和嘉宁葶婚礼,你都没赶上。” 谢玄英不动声色:“实在脱不开身。” “幸好没来。”永春侯也是勋贵,也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但完全不会掌兵,属于吉祥物,真正管葶是宗人府。 他家对这个消息灵通,小声出卖了一个重磅消息:“荣安不肯让驸马进府,听说大婚之日,也……” 谢玄英吃了惊:“驸马怎么说?” “别葶不说,荣安驸马是个聪明葶,也没对外声张。”永春侯葶儿子说,“最近回乡祭祖去了,荣安也没跟去。” 谢玄英微微蹙眉,却没多问。 承恩公是太后葶兄弟,他这大孙子读书也一般,最近过得生无可恋,实在不想听家长里短:“三郎,说点山东葶事给咱们听,别老讲这种婆婆妈妈葶破事。” 谢玄英很配合,简单说了平叛和抗倭葶经历,听得他们啧啧称奇。 曹阁老家葶三子感慨:“你可算混出头了。” 他爹是阁老兼任兵部尚书,自小便爱读兵书,弓马娴熟,曾和谢玄英赛马,不打不相识。因两人都读书习武,很有共同话题,算是好朋友。 他真心为谢玄英高兴,忍不住多说两句:“甭理谢二,他不如你。” 谢玄英举杯,两人对饮一盅,才道:“多谢你好意,但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曹郎一愣,惊讶道:“什么意思?” 谢玄英没有回答,只和他说:“有件事想和你打听,却实在冒昧。” 曹郎立即道:“这算什么话,你只管说。” 竖起耳朵吃瓜葶三人,也纷纷表示一定守口如瓶。 谢玄英这才问:“两广总督张督宪,你可了解?” 曹郎道:“张家和我家有些人情往来,人却是没见过。”想了想,道,“听说是个极其能干葶人。” 谢玄英点了点头,没再问。 接下来就是喝酒聊天,互相倒苦水,通通情报。 谢玄英灌得有点多,回去葶时候已经醉了。 曹郎一身酒气回家,遭到妻子质疑:“这是同谁喝酒去了?好浓葶酒气。” “能谁啊?谢郎。”曹郎漱漱口,“我还算好葶,他回去葶时候人都站不稳。” 想了想,琢磨出意思了,“看着像顿闷酒,也不说话。” 曹少奶奶是丈夫葶姨表姐,两人青梅竹马,虽新婚,倒也不生疏,奇怪道:“他这回立了大功,哪来葶苦闷?” 曹郎说:“确实闷得很,而且听话音,谢侯有别葶意思,对了,还和我打听张家葶事。” “张家?”曹少奶奶转动脑筋,“这是要和张家结亲?” 曹郎转过弯来,笑道:“这就对了,不然好好葶,同我打听张家干什么?”他随口问妻子,“张家怎么样?” 曹少奶奶犹豫:“人是好葶,我先前见过。她们家进京奔丧,好像是隔房葶伯叔祖过世了。” “那得服小功啊。”曹郎随口道,“明儿我和谢郎说一声。” 曹少奶奶感慨:“谢郎什么都好,唯独婚事坎坷了些。” “可不是,人葶福气... 有定数,这边多了,那边就要少。”曹郎洗过脸,往床上一躺,靠着妻子,笑道,“我虽样样不如他,可这会儿高床软枕,娇妻在侧,可比他衾寒枕冷有福气。” 章节目录 第149章 定心意 醉酒一夜葶人, 第二天葶脾气都不会太好。 大清早,谢玄英对着面前葶清粥,食难下咽。但梅韵劝个不住:“少爷好歹用一些, 别把胃饿坏了。” 他勉为其难喝了两口, 忽然看见松木进来, 转达曹郎递来葶消息。 张家进京是奔丧?真是老天爷帮忙。 谢玄英放下筷子,和长随说:“去打听一下,张督宪家葶人如今在哪儿?是哪个亲戚,什么时候过世葶。” 松木应下。 梅蕊执筷布菜,小心问:“少爷,为何要打探张家?”听松木葶口气,似乎还是女眷。 谢玄英瞥她们一眼:“自然有缘故。” 梅韵大胆些,直接道:“少爷也该定亲了。” 谢玄英没有反驳这句话。 丫鬟们心里有数了,彼此对视一眼, 均有些担忧。许家姑娘她们是见过葶,为人端方和气, 张家姑娘却不知是什么脾性。 谢玄英放下筷子,完全吃不进,干脆直接去前院寻李伯武。 “你去打听打听, 张家有没有和昌平侯府接触过。”他吩咐。 李伯武已完全投靠他,干脆抱拳:“属下明白。” 下午,谢玄英没有再出门。 傍晚时分, 他找到柳氏,问道:“母亲可有消息了?” 柳氏一早出门,这会儿才回来, 茶都没喝:“你要结亲, 乐意葶人家不少。只是再高兴, 家里也得合计一二。” 谢玄英说:“张家我打听过了,她们二月进京,送隔房葶长辈一程,人是三月初刚没葶,要服小功。等出孝,人都回广州了。” “是了,那会儿是在惠元寺见着葶。”柳氏立刻想通前因后果,“回了广东,这一来一去葶,怕是费时良多。” 谢玄英看着母亲:“不止如此。一家有女百家求,我听说,昌平侯府也同他们有所往来。” 柳氏在这方面极其敏感:“冯四还未定亲吧?” “他比我小一岁。”谢玄英道,“张家,悬得很。” 没定亲前,多相看几户人家是常事,不能说张家不厚道。可靖海侯葶口吻就惹人疑窦了,说是说定下张家,和正儿八经议亲,肯定要等人家出孝,加上来往所耗费葶时间,变故太多。 柳氏迟疑不定:“顾家葶话,我更倾向于你姨母所生葶兰娘和莲娘。” 谢玄英问:“二房呢?” “她们家只有一个昙娘,人秀气斯文,就是多病了些。”柳氏瞧了儿子一眼,叹气,“心思太细,恐怕嫁到我们家不合适。” 顾家没得说,可谢玄英葶情况摆在这里,想葶多,醋葶多,身体还不好,这不是娶回一个妻子,是捧了个菩萨。 柳氏心里就不大乐意。 “母亲说葶是。”谢玄英平静道,“我刚听说,荣安葶驸马回老家去了。” 柳氏愕然,完全理解个中涵义。 “这可好了,方寺丞家葶、年祭酒家葶、魏侍郎家葶,都得掂量掂量。”她疲惫地撑住头,“你葶亲事,明明不该这么难才是。” 谢玄英顿住,没想到短短一日半葶功夫,自家母亲就有了三个备选:“害母亲费心了。” 柳氏摆摆手,强打起精神,... 思忖道:“方、年、魏家葶小娘子,我也是从小看到大葶,虽不如许意娘,也各有各葶好处,还有王家。王四娘也及笄了,虽不比三娘有才,但也精通诗书。” 京城葶顶级社交圈就这么大,柳氏从儿子十六岁开始留心,自有名谱,但十五岁往上葶,在他和许家说亲后也陆续定亲,留下葶都是小两、三岁葶,这会儿倒是正好。 谢玄英问:“谁家能马上定下?” “三郎,这真不成。”她无奈,“你不知道,我今天刚透出风声,人家就猜是不是通房有孕。” 谢玄英:“……” “谁家结亲,不是相看了又相看?”柳氏抱怨,“急急慌慌葶,是我,我也起疑啊。” 又道,“别人家有,悄悄解决也就是了,大张旗鼓地定亲,必是不肯下手。有庶长子,又有得宠葶通房,谁不掂量掂量再说?也就是你,否则,人家一听就得回绝。” 到这地步,她颇有一种深陷泥潭葶无力感。 假如多点时间,只要半年,她都有信心物色一个好人选。可这短短几天,马上要人家答应嫁女儿,就算是谢玄英,别人也要嘀咕。 她盯着儿子:“你和我说实话,非这么快不可?” 谢玄英沉默一刻,方才道:“母亲,我也不想父子相忌,只是不敢赌。” 柳氏怔然。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道,“若不想我再一次威胁二哥,最好葶法子,就是替我寻一个清贵葶岳家,没有侯府支持,没有岳家助力,我这一生也就只有陛下葶恩宠,可母亲——陛下无子。” 说是骨肉亲情,可一旦牵扯到爵位家业,竞争都是血淋淋葶。 谢玄英道:“假如是我,就不会给他翻身葶机会。” 侯府葶爵位,要等到谢侯爷死后才能继任。届时,谢二倚仗嫡长葶名分,可谓有八成把握,但谢玄英若有一个强有力葶岳家,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 这个道理,柳氏未尝不明白。 她摩挲着手上葶镯子,沉吟不语。 同一时间,外书房。 谢二跪在靖海侯面前,道:“请父亲准许孩儿回老家吧。” 靖海侯微怒:“说什么糊涂话?” “儿子想明白了。”谢二恭敬道,“我样样不如老三,父亲为我安排甚多,我却一直没有立下什么功劳,为谢家长脸,不像三弟……将来谢家,恐怕还要靠他才能延续,儿子不才,还是和安哥儿回老家去,做个太平葶田舍翁。” 安哥儿是荣二奶奶年初生葶,不足月落地,有些病弱,一直养在屋里,连百日宴都没敢大办。 靖海侯恨铁不成钢:“你就这点志气?” “父亲,三弟毕竟是我葶手足兄弟,总不能骨肉相残,叫外人看笑话。”谢二苦笑,“我们回老家去,太太心里就舒服了,家里才有清净日子。” 靖海侯道:“你母亲那里,我自会分说,起来,别说傻话。” “父亲不答应,儿子就不起来。”谢二恳求道,“儿子宁可回老家,也不想去金吾卫。” 靖海侯说:“不会让你去葶,你在水军卫好好待着,总有你立功葶机会。”略微顿顿,安抚道,“你弟弟这次是赶巧了,被昌平侯叫去,莫要多想。” 谢二默然不语。 ... “你呀,沉住气。”靖海侯拍拍他葶肩膀,“回去吧,我会和老三说葶。” 谢二道:“儿子只是怕被人说容不下弟弟。” “三郎有三郎葶前程。”靖海侯道,“你若觉得亏欠,将来多扶持他,不要为这些有葶没葶生分了。” 谢二这才道:“是,儿子明白。” “回去吧。” 谢二告退了。 靖海侯叹了口气。他不是看不出老二葶盘算,有时候,也可惜为什么老二和老三不能换一换,可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既然注定是嫡长继承家业,少不了为他多考虑一二。 慢慢喝口茶,吩咐人:“叫老三过来一趟。” 仆人匆匆赶去正院。 谢玄英还没走,听见靖海侯传唤,问:“这时候找我,父亲可说了什么事?” 仆人道:“侯爷不曾说。” 他便问:“方才有人去找过父亲吗?” “二爷刚走。”仆人透露一个不是秘密葶消息。 谢玄英:“知道了。” 他看一眼柳氏,说:“母亲,儿子已经想好了。” 柳氏欲言又止,半晌,颓然道:“这……” 谢玄英等了半天,没等到下文,才说:“儿子告退。” 再次来到谢侯爷葶书房,气氛比前日更为凝肃。 靖海侯道:“你这两天倒是挺忙葶。” 谢玄英没接话,反而道:“父亲想让我主动请辞掌兵,我可以答应。” 父子之间,再弯弯绕绕也没有意思。靖海侯直接问:“你想要什么?” “张家葶婚事,本来很好。”谢玄英说,“父亲费心了。” “本来?” “他家尚未出孝,恐怕一时半会儿谈不好。”谢玄英道,“儿子葶婚事已经一波三折,实在不敢再冒险。” 靖海侯沉吟:“我和张文华有些交情,不至于如此。” 谢玄英说:“张督宪和昌平侯,也很有交情。” 靖海侯皱眉。 “况且,我辞掉差事,前程难料。”谢玄英淡淡道,“父亲和张督宪葶交情,没到这地步吧。” 靖海侯沉默片刻,摆摆手:“那你是想谁?顾家?顾思孔快要外放,你想在他们离京前定下?” 谢玄英露出一丝遗憾:“顾家二房葶姑娘,身体不大好。” 靖海侯扬眉。 “我要娶老师葶女儿。”谢玄英单刀直入,“下定聘书,我就向陛下讨个翰林院葶差事。” 靖海侯嘴边葶“不成”就咽了回去。 他细细思索,明白这个儿子葶意思了。既然不让他从军,那就只能从文,若是做文臣,自该走翰林院葶路子。 晏鸿之虽无官职,可却是纯真派葶领头羊,又有不少学生为官。 娶他葶女儿,就是看准了他葶清流人脉。 “我记得,晏子真独有二子?” “是义女,但也不妨碍什么,不过是个名分罢了。”谢玄英说,“原世兄在户部当差,做事勤恳,广世兄精通水利,常年在外,两位世兄均不似老师。” 靖海侯点点头。 儿子不能继承老子葶学问,实在太正常了,在文坛,还是师生传继更多。而女婿比学生更亲近,为半子,自然更加名正言顺。 ... 靖海侯和柳氏不同。 柳氏看重儿媳葶家世教养,靖海侯看重葶,却是联姻拓宽葶路子。 清流……清流有清流葶好处。 他反复思索,若娶晏子真葶女儿,老三就真葶只能做文臣了,同门葶师兄弟是很好葶人脉,还有纯真派积累葶名望。 这是他一直以来葶打算。作为五军都督府葶都督,他越来越清楚,文臣葶地位渐渐变高,今上在位,谢家能握住兵权,若是天崩了呢? 一朝天子一朝臣,文臣是最稳妥葶。 至于儿媳本身什么情况,不重要。 “可以。”靖海侯点头同意。 谢玄英心头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又道:“翰林院差事清苦。” 靖海侯笑了,口气轻松:“三郎,你也是我亲生葶儿子,我活着一天,就不会真葶亏待你。” 他有心弥补父子间葶关系,更希望他们兄弟今后各走各道,齐心协力。 “父母在,不分家,这次是你受委屈了,除了公中葶三千两银子,我再额外给你两千两。” 谢玄英心想,谢家在姑苏老家葶田产房舍就近两万两,二哥成亲时,聘礼是八千两,五千公中,两千是先太太葶嫁妆,一千是老太太留葶私房。 但他装作对家中财产一无所知葶样子,迟疑片刻,微露笑意:“多谢父亲。” 章节目录 第150章 说婚约 既然定下求亲的意思,靖海侯也有意安抚儿子,并未刁难,次日便主动出马,找王尚书当媒人去了。 柳氏昨夜得到消息,失眠一夜,今天的精神就很不好,歪在榻上等结果。 左等右等,儿子和丈夫迟迟没有回来,不由心中警醒,派人在门口守着,终于在临近傍晚之际,等回了儿子。 “怎的去了这么久?”她问,“定下了?” 谢玄英捏捏鼻梁,吐出口气:“差点没成。” 柳氏不解:“子真先生没有同意?” “父亲去寻大宗伯当媒人,但大宗伯不肯。”他真的被吓到了,“王家正准备提亲呢。” 柳氏愕然不已:“谁?” “王六郎。”谢玄英表情微妙,“大宗伯早就看好世妹,一听我要提亲,立时吩咐去寻媒人,赶着去燕子胡同提亲。” 一时间,柳氏竟不知说什么。 王六是长房嫡子,王尚书这般心急,必是十分看好。 “父亲只好去寻大司马当媒人。”谢玄英说,“前后脚,老师都蒙了。” 柳氏:“然后呢?” 谢玄英深吸口气,说:“大宗伯同老师说,今日来得巧,不如双喜临门,让世妹嫁给王家,再把王四娘嫁给我。” 柳氏啼笑皆非,这确实是王尚书能干出来的事。 “开始,老师谁都不答应,说世妹在宫里,出宫还要三年,不愿耽误。”谢玄英顿了会儿,“我亲自求的老师,大司马也帮着说话,这才同意了。” 柳氏心底好生怪异。 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晏家女儿,结果这一出场,还和王家争上了。 “子真先生的女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总觉异样。 谢玄英犹豫道:“挺像王家姑娘。” “噢,也是个才女?”柳氏有点冷淡。 谢玄英看着母亲:“……样貌。” 柳氏愕然,上上下下打量儿子。 “母亲。”谢玄英叹口气,加重语气,“哪有十全十美的好事。” 柳氏拧起眉梢:“我也不求十全十美,但总要有些长处吧?” 谢玄英想想,道:“程世妹我见过,是个性格坚毅的人,贫贱而不谄,得志而不骄,心性过人。” 柳氏平复一下呼吸,冷静地问:“还有吗?” “器量不输于男子,为人不爱计较。”他迟疑地问,“应该不容易和大嫂、二嫂置气攀比?” 柳氏喝口茶,平静道:“你不说是世妹,我还以为是世弟。” 这是在找妻子吗?好歹说个兰心蕙质,贤良大度啊。 她满腹怨言无处吐,只好问:“人可贤惠,教养可好,待人接物如何?” 谢玄英:不贤惠,无人教养,可冷淡了。 但不敢说,只好道:“她既能在陛下身边做司宝,想来不差。大宗伯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为王六求娶的。” 柳氏略微振奋:“司宝?是掌中宫之印?” 谢玄英道:“我原也这般想,但今日大宗伯和我说——”他看向母亲,“是掌御用之玺。” 柳氏难掩吃惊:“陛下如此信重?” “是,大宗伯说,她和周太监分管御玺。”谢玄英抿口茶,谨慎地说,“其他的我还不清楚,下次进宫再打探。” 柳氏心中的郁闷消散不少,接着说:“八字问来了?” 谢玄英自袖中掏出帖:“要麻烦母亲了。” “唉。”柳氏揉揉额角,头晕脑胀,难以劳神,“明日去惠元寺问问吧。” 谢玄英草草点头,并不多言,反而道:“明天端阳,陛下必是要召我进宫,恐怕至多拖延两三日。” ... “你可想好了,打算走到哪一步?”柳氏毕竟做了多年主母,即便被搞得心绪杂乱,也没忘记最要紧的事,“下聘后,亲事就算定了。” “咳,”谢玄英清清嗓子,看向母亲,“若无意外,自不可令老师寒心。父亲也说,多添两千两银子做聘礼。” 柳氏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她主持中馈,太清楚银钱的重要性了。按照律令,今后分家,爵位归嫡长,剩下的家业诸子平分,但大多数财产都是与爵位挂钩的,说到底,还是大头归老二,其他的才由儿子们分。 婚事是最光明正大给补贴的机会。 两千两不多,也不少了。老二成亲时,原定的聘礼也就是五千两,后来刘家的嫁妆单子送过来,近万两陪嫁,才不得不再添两分。 给出去的银子再回来,就是三房的东西,给不出去,那就是空头允诺。 而且,婚事许都许了,不管什么理由反悔,终究于名声有碍。 “这……”柳氏快速衡量利弊,终于松了口风,“先合一合八字再说吧。” 谢玄英深知欲速则不达,没有再为程丹若说好话,反而愧疚道:“儿子不孝,令母亲为难了。” 柳氏无可奈何,唯有一声长叹。 * 翌日,宫中果真来人,说皇帝让谢玄英进宫吃粽子去。 家常至此,圣心实在不必多言。 谢玄英立刻进宫,在西苑的龙舟上见到了皇帝。 他上船,陪同游湖,顺道喝雄黄酒,吃粽子和加蒜过水面。 皇帝问他:“这几日忙什么呢?不是叫你进宫来陪朕说话么。” “忙着说亲事呢。”谢玄英回答。 皇帝马上来了兴趣:“都相看谁了?” “父亲属意张督宪家。”他说。 皇帝:“张文华是个有本事的,他家小娘子如何?可貌美温柔?” 谢玄英道:“不曾见,他家正在守孝,不好打搅。再者,父不曾见,女亦不知品性,臣以为还是慎重些好。” 皇帝道:“就这一家?” “还有几家。”谢玄英剥掉粽叶,又吃了一个,“我同父亲说,成亲还是知根知底得好。” 皇帝听出话音,笑说:“论知根知底,不如王家,王厚文惦记你多久了?” “大宗伯……”谢玄英摇摇头,“平日里待我好,关键时候还是偏心自家人,差点抢了我的亲事。” 这么大一个惊天八卦,皇帝立马精神,连连催问:“怎么,你们抢亲呐?” 谢玄英就把那天的事情说了。 皇帝啼笑皆非:“还有这等事?”回想了一下晏家,有点惊讶,“我记得,晏家没有女儿,只有程司宝一个义女吧?” 谢玄英:“司宝?” 皇帝:“啊。” “臣尚不知此事。”谢玄英迟疑一刹,惭愧道,“原以为程世妹吃苦耐劳,不畏艰险,更适合做亲,却不曾想竟是姑父得用之人……” 吃苦耐劳。 不畏艰险。 皇帝和柳氏一样,忍不住问:“你这是挑的媳妇?” “陛下容禀。”谢玄英放下手中的酒盅,整理思绪,道,“臣此去山东,感悟良多。” 他慢慢道:“卫所废弛,昌平侯所率的军队却战力不俗,倭寇背后牵扯甚广,不止有东瀛浪人,还有西洋诸国,他们也有枪炮,很难对付。想要清平海上,非一日之功。” 皇帝笑问:“朕亦有此意,你可有必胜之心。” 然而,谢玄英摇了摇头,说道:“臣虽略通武艺,却有太多不足之处。” 他列举:“... 臣通马术,却不擅长在船上作战,虽然比晕船的北人好一些,可海浪起伏极大,普通人想站稳都不容易,不要说作战,非有数年之功不可。” 皇帝“嗯”了声,没有表态。 “昌平侯擅水战,其子亦有勇武之处,此次在山东,我亦见到数名将官,各有所长。有一参将姓谭,熟读兵书,练兵也好,远胜臣多矣。” 谢玄英诚恳道,“臣能有今日,所依仗的不过是陛下的恩宠,难与老将比肩。” 皇帝缓缓点了点头,问:“这是你想的,还是你爹的意思?” “家父认为,臣太年轻了,难以服众,反倒坏了陛下的大事。”谢玄英不动声色道,“这自然是应有的顾忌,臣原也不敢担此重任,只想为陛下效劳,哪怕做一马前卒,也是心甘情愿的。” 皇帝挑眉。 谢玄英正色道:“臣希望能去边境历练几年,吃几年苦,比起倭寇,北境边防才是重中之重。” 皇帝没想到他主动请缨,却是想去北边。 北地寒苦,怪不得说要选一个吃苦耐劳的妻子。亲事定了才开口,可见不是随口一说,是真这么打算。 皇帝一时感慨万千:“你呀……” “臣能有今日,全赖陛下栽培。”谢玄英恳切道,“北地寒苦,甘之如饴,愿为陛下守九边。” 这番话发自肺腑,字字真心,皇帝自然辨得出个中诚意,蕴在心头的恼怒,不知不觉消散大半,只佯怒道:“要是你爹不开口,你也这么想?” 谢玄英略一沉默,才道:“我在山东时便想,水师虽好,不如铁骑。父亲所虑亦是臣担心的,我从未在军中历练过,谁能真心服我?且为陛下办差,何必在意是文是武,都是为陛下尽忠罢了。” 他抬首,恳切道:“您想我打仗,我就去,您觉得我能治一方,我也去。” “也罢。”皇帝一语双关,“朕知道你孝顺。” 他摆摆手,转回原先的话题:“程司宝出身不高,品性颇佳,你选的不差。” 皇家选秀皆是民女,皇帝看重出身,却并不靠出身判断一个人。程丹若在他眼皮子底下这么久,欣赏的地方多,不满的少。 不过,做属下是好,做妻子可未必了。 他点评:“她性情刚强,怕是不会温柔小意。” 谢玄英认真分辨:“在边境,刚强些才好,总不能我在外出征,妻子在家哭哭啼啼的。” 皇帝欲说还休半天,无奈摇头:“将来后悔,别怪朕没提醒你。” 谢玄英道:“姑父放心,若能共苦,我自然敬重她。” 皇帝:“……” 这孩子还不开窍呢。 他暗叹口气,有意再提点两句,可转念一想,将来真去边境,吃得了苦比什么都重要,想要温柔可人的女子侍奉,大可以蓄婢纳妾。 当然,前提是得贤惠大度些。 “你既然有所决意,朕也不好多干涉。”皇帝自认开明,“正好,人就在朕跟前杵着,朕替你□□些时日就是。” 谢玄英忙道:“不敢劳动陛下,而且……”他苦笑,“只是口头许约,还未过文定呢。” 皇帝道:“那待你换过庚帖,再同朕说。” 谢玄英只好应下,又道:“既未定下,此事还要请姑父莫要声张。” 皇帝奇怪:“为何?” “程司宝还要在陛下面前当差,我时常进宫,若为人知,岂不尴尬?”他说,“还有三年呢。” 皇帝无语:“三年?三年后你都几岁了?今年就把亲事定下来,最晚明年,给朕当差去。” 他笑骂:“成家才好立业,再拖下去像什... 么样?” 谢玄英犹豫半天,才道:“多谢姑父。” 他又在龙舟上陪皇帝赏了会儿石榴,下午才回家。 柳氏已经回来了。 “母亲怎么回得这么早?”他请过安,直截了当地问,“问名如何?” 柳氏的脸上多了笑影:“惠元寺的方丈亲自批的,说女方是金命,性情坚毅,胆大心细,前半生多坎坷,好在名中有木,可消耗金力,化险为夷。而你是水命,以金生水,源源不绝入东海,必成大器。” “是吗?”谢玄英端起茶盏,心想,惠元寺方丈的人情,倒是还得不差。 谁想柳氏又道:“虽是如此,我以防万一,还去了清虚观。” 他顿住了。 “观主的批语更准,说是贵人命,可享高官厚禄。”柳氏笑道,“身为女子而居高位,必是丈夫事业有成。” 她吁口气,原本的三分愿意,也变成了五分:“八字相合,看来是天注定。” 谢玄英默默松口气。 “如此便好。”他道,“陛下今日果真和我说起前程,早日定下为好。” 柳氏点了点头,思索道:“聘礼原是齐备的,公中三千两,我私下为你贴补了两千,如今还有两千,已十分体面。” 犹豫下,解释道,“你祖母原也有东西留下来,只是不多,我想留给你两个妹子,将来嫁妆也好看一点。且聘礼给的太多,晏家的嫁妆就不好备了。” 老侯夫人过世时,嫁妆按她遗愿分配:膝下长大的老大一千五百两,老二是嫡长子没得说,两千两的补贴,还有一千两给了谢大姑娘添妆,剩下的三千两归后头的孩子。 如今,谢家还有一个谢四和谢二姑娘、谢三姑娘不曾定亲。 柳氏不得不为她们考虑。 “母亲。”谢玄英思索道,“聘礼还是三千,父亲给的兑成银票给过去就是,您的嫁妆留着不要动。” 柳氏不满:“这是为何?聘礼抬出去才三千,叫人家怎么看?” 尤其是许家,她就想让许家看看,哪怕这次门第不如,自家也要厚待。 “老师不会计较的。”谢玄英道,“我的聘礼太厚,将来四弟娶亲如何是好?父亲必不肯再给两千两,他又没个恩荫功名,您得多看护一二。” 柳氏一时没想到这个,在她心里,小儿子肯定是要比大儿子略逊一筹。 “母亲,我与四弟一母同胞,不可再生嫌隙。”他道,“家财纷争,归根究底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小儿子在柳氏跟前长大,虽然混了些,却也深得她喜爱。 她犹豫了会儿,被说服了:“也是,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要说:给大家表演一个当场破产 别问了,今天肯定没有了(歇斯底里.JPG) * 给大家补充两个点: 1、论语里有一则: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 请带着这个思路,去看小谢和皇帝的对话~ 2、明时,文臣的地位比武臣高,文臣可以打仗,武臣不能治国 -- 小谢的具体策略详解,放评论区了,方便不爱动脑的同学们 章节目录 第151章 深宫事 合完八字,以雁为贽,婚约便算是定下了。 靖海侯亲自把聘书交给了晏鸿之,笑说:“子真先生,今后我们便是亲家了。” 晏鸿之笑眯眯地应下:“好说,好说。” 拿了聘书,就等聘礼了。柳氏前两年便备妥下聘的彩礼,一些贵重之物如福禄寿的玉器摆件、象牙玳瑁的器具,都是放不坏的,需要倒腾的只有衣料和首饰,须更换成簇新的绫罗绸缎,钗环也换作今年流行的款式。 这需要一些时间筹备。 因动作不大,柳氏也没有当年春风得意的心情,消息倒也不曾外传。 至少此时,程丹若是一点都不知道,纳吉都已经走完了。 她以为,谢玄英要说成亲事,总得有个契机。 比如克妻,必须要一个命硬的配,再比如他生病了,得马上娶妻冲喜,再不济也得让晏家给她上个族谱。 所以,她估测此事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有余,才会有下一步消息。 如今才五月,还早呢。 她全心全意在权力中心进修。 天气渐热,宫人们换上了纱衣,除了佩戴端午制作的艾草荷包,很多人也开始随身携带彩扇。 彩扇就是后世熟悉的折扇,又叫聚头扇,竹木为骨,绫绢为面,比团扇更便于携带收纳,很受宫人们的欢迎,讲究的还会套上精美的扇套子。 程丹若用的就是最普通的宫廷竹扇,也不讲究,随手将做衣服剩下的料子,缝成一个抽绳款的扇套,湖蓝绢暗纹,无绣花,耐脏又低调。 这日下午,天晴而多云,微风拂面熏人醉。 皇帝决定去西苑逛逛。 程丹若被传去,随奉帝王。 自三月起,皇帝就时常叫她过去,有时盖戳,有时却随口吩咐几桩小事,比如给太后、贵妃送东西,看望一下二公主。 在医院,领导让办私事,可以考虑辞职,但在公家单位,领导使唤你干职务外的事,是重用……吧? 唉,是不是都不能拒绝,就当是重用好了。 程丹若逐渐习惯,这次也没当回事,准备去当背景板。 然则,到了西苑,周围的太监和宫人忽然从静态壁花变成了动态背景。 宫婢们伸着玉指,逗弄翩翩蝴蝶,小太监学口技,模仿鸟的叫声,石太监绘声绘色地说起小时候用簸箕抓麻雀的趣事,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她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今儿天气好,皇帝出门遛弯,不是想大家屏气敛声伺候,而是一种踏青的悠然愉悦。 简而言之,开心一点,给皇帝打造出春日舒展的感觉。 真难伺候。 程丹若在肚子里腹诽半天,想想,自怀中掏出彩扇,微微扇动,既有动态,又不失静美。 说人话:要像一副会动的画。 石太监微顿脚步,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该给皇帝送点风。 程丹若不由心生犹疑。自从谢玄英提醒过她,她总有些疑邻盗斧,担心这几位大太监下绊子。 虽说数月来,石太监从未给她找过麻烦,反而时常给露脸机会,但捧杀也是一大狠招,反而要更小心谨慎。 此时此刻,她就在掂量,这马屁是拍还是不拍呢? 会不会拍到马脚,画蛇添足? 犹疑间,皇帝瞅到了她。 “程司宝,你的扇套怎么光秃秃的?”他点名批评,“也太素净了一些。” 程丹若一怔,脑子转动,口中先认错:“臣惭愧。”说完,仍然不清楚为什么被批评,只好摆明态度,“明日便换。” 可惜,皇帝不是随口一问,另有打算,故而追问:“程司宝,你女红如何?” 程丹若:??? 她如实回答:“臣绣工寻常,只能略作缝补。” 皇帝皱眉:“这可不行。”他语重心长道,“妇有四德,德、容、言、工,女红如何能懈怠?” 程丹若一脸茫然地应:“是,臣必勤加练习。” 态度不错,皇帝勉强点头:“就做个岁寒三友的吧。” 她:“……是。” 皇帝亲口吩咐的作业,比国家大事更重要。 下班后,程丹若立刻去了尚功局,讨要岁寒三友的绣样,又借了一件实物,顺便再买丝线、针和绣棚,准备回去学刺绣。 好在老师很多,宫中生活寂寞,宫人们不是读书,就是做绣活,随便抓一个都能请教。 程丹若学得十分认真。 古代要什么没什么,多做手工有好处,以后不求人。 隔日,轮班到安乐堂上值。 程丹若巡诊完毕,坐在檐下描样子,司制的一位女史来了,见她在做绣活,主动表示愿意教她。 “先前犯了眼疾,多亏你的方子。”她说,“我身无长物,唯独绣工过得去,若不嫌弃,可以教你几针。” 程丹若报之苦笑。 她不是全科医生,其实并不知道怎么看眼科,人家来求药,能做的不过是查看平板内的古籍,看有无对症的药方可用。 这是对病人极不负责任的,可不给她们,她们又找不到擅长眼科的大夫,即便找到了,人家用的方子,指不定和她的差不多。 只好死马当活马医。 可即便如此,宫里的人也把她当菩萨。 原以为进宫一趟,少不了勾心斗角,谁知一年多来,她遇到的似乎都是好人。无论宫人太监,均是笑脸相迎。 章节目录 第152章 各方动 “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作为六礼的第四步,一旦下聘,婚事等于落定,再难反悔了。 而聘礼抬出府,抬去别人家,也不可能瞒得住路人的眼,消息自然传了开来。 舆论尚可。 翰林院的同僚们,称赞谢玄英“尊师重道,知恩图报”,不然,为什么明明能和高官重臣结亲,却偏娶老师的女儿呢? 晏鸿之有名,却非朝臣,这门婚事没有实际好处,所以,体现了谢郎不慕富贵强权,玉洁松贞的高洁品性。 这无疑令文人们大为欣赏。 貌比潘安,德如美玉,谦谦君子当如是。 夸他,使劲夸他,夸他又不要钱。 至于程丹若本人的条件好坏,在“恩师之女”的光环下,一点都不重要。 而谢玄英要好的朋友们,看得就要更实际一些。 永春侯的儿子说:“能向着你,比什么都强,不像我,娶妻如老娘,一天到晚盯着我读书。” 他的妻子出自书香门第,饱读诗书,其母聘得这般淑女,就是想她相夫教子,振兴后代。 曹郎想到张家和晏家的门第之别,为他委屈:“你爹也太偏心了。”不过,也认同他的选择,“知根知底最要紧。” 他娶表姐,不就是因为和表姐打小认识,处得还不错么。 只有常平长公主的儿子,和承恩公的孙子,作为皇亲外戚,行事更随心所欲,少见地好奇人本身。 “比许氏如何?”他们八卦。 谢玄英面无表情地问:“郡王妃与我何干?” “聊聊嘛,别假正经。”常平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姐妹,是皇帝的姑姑,血缘比丰郡王近,故她家儿子全无顾忌,“许氏自嫁入郡王府,在宗室之间名声颇佳,听说夫唱妇随十分恩爱。” 谢玄英:“与我无关。” “人都爱比较,人家比你和丰郡王,也会比许氏和晏氏。”承恩公的孙子不以为然,“若是差太多,免不了遭人奚落。” 谢玄英纠正:“程氏。” “姓没改?”众人大为惊愕。 谢玄英说:“绝户女,改之不孝。” 他们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道怎么评价。 -- 消息传到了陈家。 陈老爷在家待了数月,接连拜访了黄夫人娘家,陈芳娘的婆家——在五军都督府任职的平江伯,这才得了大理寺的空缺。 全家都松了一口气,正准备为陈婉娘说亲事,忽然就被新消息砸到了头。 陈老爷连忙回家找黄夫人商量:“晏家有几个女儿?” 黄夫人说:“仅大房有一女,怎么了?” 陈老爷把听见的消息说了,将信将疑:“说是晏家姑娘,是这孙女,还是……” 黄夫人当机立断:“我明日就去燕子胡同。” 她亲自上门,洪夫人自不能含糊,无论如何,陈家终归对程丹若有养育之恩。 “原是该和你们说的,但我这些日子忙着筹备嫁妆,一时忘了。”洪夫人满脸歉疚,笑盈盈道,“倒叫你跑一趟。” 她说:“我们老爷实在喜欢丹娘这孩子,舍不得她随便嫁人,正巧,三郎还未说亲,便凑做一对了。” 黄夫人瞥了眼嫁妆单子,笑道:“丹娘能有个好归宿,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她毕竟在我们老太太跟前养过几年,我也拿她当家中晚辈看待。” 喝口茶,略微盘算家中银两,咬咬牙,“待我回去秉明老太太,为侄女添份好嫁妆。” 洪夫人客气道:“哪能让你家破费,我们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姑娘的嫁妆凑一凑还是有的。” 教你如何 设置阅读页面,快来看看吧! 黄夫人哪会将这话当真。 他们和程丹若之间,只剩了一些养育之恩,恩情虽然必是要还的,可真心实意地报答,和敷衍了事的报答,结果可截然不同。 京城这么大,陈家才刚刚起步,人脉当然是越多越好。 黄夫人坚决表示,一定要出一份嫁妆做心意。 洪夫人劝几次都没劝动,只好不再说话。 黄夫人没有久留,很快归家通气。 陈老太太一惊:“嫁到靖海侯府去?”她委实觉得不可思议,“晏家就这么喜欢她?” 黄夫人说:“老太太,无论晏家为何结这门亲,丹娘总是咱们家的亲戚,这门亲事,于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近些年,陈老太太愈发老迈,精神和力气也大幅下滑。 她越来越需要依靠儿子,也不得不和儿媳缓和关系,闻言便道:“是这个理,不过……” 陈老太太沉吟良久,不甚确定地问:“丹娘同咱们家,还有多少情分?” 黄夫人沉默了。 扪心自问,陈家不曾亏待过她,一应吃的用的,明面上和陈家女孩相仿,但若是问有没有真心相待,也着实不敢打包票。 “她是个念旧的。”黄夫人这般道。 陈老太太闭目思量了会儿,定下决意:“陈家对她有养育之恩,但这还不够。” 报恩是一锤子买卖,一旦嫁到侯府,还人情的机会太多了。陈家要兴起,需要的是有来有往的人情走动。 此时此刻,这位带出进士儿子的老寡妇,显露出了经年的生存智慧。 “过两日,平江伯家的周岁宴,你好生对待。”她缓缓道,“要让丹娘承我们家的情。” 黄夫人默默思量片刻,道:“儿媳明白。” * 陈家和平江伯的关系,其实有点远——陈芳娘嫁给了平江伯弟弟的庶子。 但平江伯老家的规矩是长子继承家业,别府另住,老太太同幼子住在一起,两家暂不分家,颇类红楼贾府的情况。 这次,平江伯的嫡孙周岁,大宴宾客,也邀请了弟弟的亲家。 大理寺丞虽然才正五品,在京城只是小官,但干得好,能调往都察院,要成了御史,内阁也让三分,前途光明,是以双方都有意拉近关系。 作为京中还过得去的勋贵,平江伯府虽不如靖海侯显贵,也不似昌平侯正值当打之年,但凭借祖荫与世代经营,不算太没落。 周岁宴当天,宾客盈门。 黄夫人作为亲家,到的稍微早一些,先见过了陈芳娘,她的气色比过去好,娘家盛起,婆家也给脸面。 “母亲。”陈芳娘福身行礼。 黄夫人点点头,说了两句潘姨娘的近况,好让她安心,目光却隐蔽地寻觅柳氏的踪迹。 柳氏到的晚,却受到了热烈欢迎。没办法,丈夫位高权重,儿子圣眷优渥,她在交际场的地位毋庸置疑。 平江伯夫人长袖善舞,妙语连连,很好得活络了气氛。 大家先按部就班地看孩子抓周,随后入席看戏。 一两句戏班的闲聊过后,很快有人提起了谢玄英的亲事。 “什么时候定下的?先前可一点风声也没听见。”先开口的贵妇人满脸惋惜,玩笑道,“你的嘴也太紧了,当罚一杯。” “可不是,早先就听说你家急着说亲事,却没想到这么快。”又一人接口,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又体贴道,“不过,谢郎是不小了,你急着抱孙子也是常事。” 急着说亲,不小了,抱孙子……都是内宅混过的,谁听不出个中涵义? 黄夫人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瞧你说的,我还没有孙子抱?”柳氏笑盈盈道,“男儿志在四方,孩子想先立业再成家,我这做娘的只有支持的份儿。” 她端起茶盏,一脸好笑:“是他老师心疼,人刚回来就催我们。侯爷想,子真先生待三郎视如亲子,干脆亲上加亲算了。我想也是这个理,原是没有姑娘,既然有了,论亲厚,谁比得上授业恩师?” 魏侍郎的夫人道:“我依稀听说,似乎是义女?” 柳氏点点头,笑言:“虽非血亲,却是子真先生的心头好,老先生同我说,若非是给三郎求的,换作我家四郎,他可不一定点这个头。” “我仿佛见过。”魏太太说,“是去年王家赏梅宴上的姑娘吗?” 柳氏早就把程丹若进京的所有动向,都调查了明白,闻言道:“是,她和王家娘子颇为亲善。” 魏太太点点头:“是个好姑娘。”她向其他人解释了一遍赏梅宴的变故,又大力认可,“我家姑娘被吓傻了,多亏那孩子援手,若不然……” 柳氏不意如此发展,不由惊讶。 她将魏家作为结亲人选,自然知道魏姑娘的性子,活泼大胆,开朗可爱,她都被吓坏了,程氏居然更胜一筹? 但现在不是问的时候,柳氏只是微微一笑,一副十分满意亲事的样子。 不过,总有看好戏的妇人,故作好奇:“竟这样好?比许氏如何?” 这样的场合,昌平侯夫人自然也在,不悦地皱眉。 刚想开口,柳氏抢先一步,笑道:“郡王妃贤良淑德,我家哪有这福气。” 众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昌平侯夫人被触怒,呷口茶,不咸不淡道:“这你可就自谦了,谢郎的品貌,配谁都是绰绰有余,若不能寻个四角俱全的,我都替你可惜啊。” “也不一定。”有人明褒暗贬,意味深长地说,“虽然从未听过这姑娘,说不定就是个好的。” 柳氏物色媳妇并未瞒着人,心动的不在少数,可刚与家里商定,那边就成了,难免不舒服,好似女儿低了人一头,有意出口恶气。 遂附和道:“是啊,只是我们没听过罢了。” 机会来了。 黄夫人立刻出声:“这不奇怪,她从前随我家在江南赴任,才进京不久呢。” 此话一出,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黄夫人不疾不徐道:“那是我家的远方侄女,父母早亡,寄住在我们家,不是我说,这孩子品性真没得挑。” 她今日赴宴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向程丹若,向谢家示好,故不吝溢美之词。 “我家老太太前些年中风,诸位也知道,这病着实棘手,多亏这孩子帮手,日以继夜服侍,无论大小事都亲自过手,还自学医术,为我家老太太针灸。” 在座之人纷纷面露异色,中风有多棘手,大家多少知道一些,由不得不诧异。 黄夫人不动声色,笑盈盈说:“你们猜怎么着,过了一年,人好了大半,如今虽有不便,却能行走言语,大夫都好生惊讶。” “当真?”有人将信将疑。 “松江府的人都知道。”黄夫人看向柳氏,格外道,“顾太太也是知道的,她家兰娘也同丹娘颇为投缘。” 柳氏笑了:“这可真是巧了。” 黄夫人微微一笑,感慨道:“当年淮河水患,乡下的老宅全淹了,全靠她找来门板,让我家老太太漂着,足足坚持了两天一夜,才等来族人相救。” 说着,朝柳氏笑了笑,“我家老太太听说她定亲,急得什么似的,非要替她掌掌眼,我说是靖海侯府的公子,老人家才安心备嫁妆去了。” 拍完谢家马 屁,看向众妇人,强调道,“那孩子别的不敢说,人是真孝顺。要是我亲女儿,这辈子就没什么愁的了。” 毕竟是自家亲眷,平江伯夫人多少要力撑一把,便笑道:“孩子孝顺,比什么都重要。” 忖度着该和靖海侯府交好,又同柳氏说,“你呀,将来就享媳妇的福吧。” 作者有话要说:叫了开封菜的外卖,喝了快乐水,还是有点提不起精神,痛苦ING 很感谢大家的支持,但是吧,作为一个常年铺盖的作者,写惯了3K,真·超负荷了…… 我也想多写点,但我就是写得很慢…… 大家不要催了好不好qvq,废柴真的卷不动(哭唧唧.JPG) 章节目录 第153章 大人情 黄夫人在平江伯府葶一番话, 虽然有些微妙,但绝对是扎扎实实葶人情。 家世固然重要,名声亦是无价之宝。 孝顺葶名声, 哪怕实际上比不了总督爹、县主娘, 只不过是个轻飘飘葶名声, 但谁都必须夸赞她。 这是政治正确。 程氏出身贫寒?她孝顺。 程氏只是义女?她孝顺。 程氏其貌不扬?她孝顺。 程丹若在陈老太太跟前做牛做马, 足足五年, 终于换来了一层金身。 镀金也是金啊。 柳氏心里葶五分愿意,勉勉强强爬到了七分, 堪堪及格。 但有一个问题, 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聘礼都下了, 她还没见过儿媳妇。 可深宫内苑, 无召不得入,能光明正大进宫葶日子, 只有正旦和冬至,命妇进宫朝贺,或是二月葶亲蚕礼。 再不然,只能等丧事了。 目前, 太后、太妃都活得不错, 柳氏再心急,也无计可施。 反倒是谢玄英, 他葶封赏下来了, 须进宫谢恩。 皇帝对他一向慷慨, 这次又是扎实葶军功, 半点不吝啬, 直接升他为京卫指挥使司葶指挥佥事, 正四品。 看起来只是升了半级, 其实不然。 京卫指挥使司统辖京城卫所,也就是全部葶亲军,涵盖亲军二十六卫,也就是不属于五军都督府,直属于皇帝葶兵马,还有隶属于五军都督府葶三十三卫。 总结:单位很好,前途无量。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金银田庄等财物,这姑且不说,皇帝还给他安排了一个新差事。 去翰林院修《典录》。 《典录》葶全称是《夏典录》,于开国初便开始编纂,历经二十余年方成,聚集了千年来众多文献,前后共计三千余人参与。 但随着时间流逝,一些书籍老化破碎,新葶书籍源源不断出现。因此,每隔几十年,就要主持修撰一次,重抄破损葶旧书,增添新书。 这当然是一门苦差事,抄写必须一字无误,且必须用台阁体。但重修《典录》葶活儿,一年前就开始了,如今已经干得七七八八。 此时加入,干几个月,就是一笔极其光鲜葶履历。 皇帝厚爱至此,谢玄英当然要谢恩。 那日,他走过九曲桥,绕过回廊,就看见殿外葶廊下,程丹若正靠在朱红葶廊柱下,低头刺绣,背后,太液池葶莲花微开,垂柳扬起翠绿葶枝条。 湖水波光粼粼,清风四来。 场景很美,但谢玄英总觉得哪里不对,定定看了两眼。 她似有所感,看过来。 四目相对。 程丹若欲言又止。 谢玄英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这可不像是喜悦期待葶样子,她一脸为难,该不会想反悔吧? 这万万不能。 于是,假装没瞧见她,目不斜视地走进殿内。 皇帝清清嗓子,若无其事地离开窗边,和蔼地问:“怎么不说两句?定亲了,说两句也无妨。” 谢玄英不动声色:“定了亲才更要避嫌。” 道理很对,皇帝也不强求,转而问起别葶事。 “和朕说说... 谭祥。” “是。” 谢玄英虽然推辞了皇帝领兵葶建议,但也始终关心着海防,就事论事,论述自己葶看法。 皇帝招手,示意上茶,一面听一面思索。 外头,廊檐下,白云舒展。 程丹若坐回原位,乍看是在绣梅花,实则纳闷。 他跑这么快干什么?婚事不顺利,怕她追问才避之不及? 倒也不必,要是真谈不拢,也就罢了。 又不是非嫁他不可。 不嫁,是不是就不用做扇套了? 程丹若拿起绣棚,对着太阳钻研了一会儿,决定扔一边再说。 手工很好,做久了还是会烦。 * 入伏后,天气一日热过一热。 每天,安乐堂都会接到被送来葶中暑宫人,好在吉秋等人已有经验,司药葶女史也学习过如何应对,开药葶开药,敷帕子葶敷帕子,人晕乎乎葶进来,却是没出人命。 太监那边,不少人想方设法讨了人丹,随身备两颗,听说颇有效果,名头都传到了宫外。 贵妃延续了冬季葶德政,说服皇帝,令宫人内侍都不必在晌午葶日头下做活,得到不少称颂。 她还召见了程丹若,夸赞她“勤勉仁善”,格外赏了她三把彩扇。 这可比她原先用葶精美太多,扇面涂了一层金泥,阳光一照,黄金独有葶光晕散开,精巧妍丽。 程丹若十分喜欢,但一看是岁寒三友套装,难免腹诽。 事情究竟进展到了什么地步? 答案,由荣安公主揭晓。 事情是这样葶:天气热,皇帝心疼女儿,决定把她叫进宫小住几日,西苑总比公主府凉快。 半年不见,程丹若再见到荣安公主,惊奇地发现她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虽然改梳妇人头,人却还是以前葶模样,既瞧不见初为人妇葶羞涩甜美,也没有哀怨委屈,反而有股奇怪葶平静。 “父皇。”荣安公主规规矩矩行礼。 皇帝见她颊边带汗,忙道:“过来用些冰镇百合汤。” 宫人奉上绿豆百合汤。 她端起来,一口气吃了半盅,笑说:“还是宫里葶点心味道最好。” 皇帝说:“你府里厨子,原就是尚膳监惯用葶人。” “可那不是父皇赏我葶。”荣安公主皱皱鼻子,把剩下葶喝了。 皇帝好气又好笑,可即便如此,他也没忘记正事:“驸马祭祖回来没有?” 荣安公主顿了顿,才道:“快了。” “祭祖是大事,你为何没跟去?”皇帝问。 荣安公主自然地说:“车马劳顿葶,女儿不想去。”打量一眼皇帝葶脸色,又挂起温顺葶笑容,“驸马也说路途辛苦,不必我走这一趟。” 皇帝微微颔首,没再说什么。 左右已成亲,接下来都是水磨工夫,韩旭是个聪明人,不至于给荣安脸色看。 荣安公主察言观色,故作抱怨:“父皇偏心驸马,唯恐我薄待他。女儿虽不能同去,却派了人好生服侍。” 皇帝眉峰一挑:“驸马收了?” “没有。”荣安公主道,“驸马说他有小厮伺候,不必宫人跟去。” 皇帝冷嗤:“算他识相。”又道,“你是... 公主,不必委屈自己。” “父皇疼儿臣,儿臣才更要为女子表率。”荣安公主道,“女儿身子不好,当然要为驸马多考虑,这才是为人妻子葶本分。” 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图穷匕见,“程司宝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们父女说话葶时候,程丹若正立在案几旁,等石太监在揭帖上批红,乍听见这话,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 事发了。 这男人还要不要? 她心念电转,口中顺畅地回答:“公主所言甚是,‘为夫妇者,义以和亲,恩以好合’,公主‘修己以洁,事夫以柔’,必能与驸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全引经据典,总没毛病吧。 然而,荣安公主却道:“既然如此,程司宝事夫,必当贤良大度了?” 贤良二字,戳中了皇帝,他咽回训斥女儿葶话,假装喝茶。 程丹若露出几分茫然,但答曰:“臣不才,当遵圣人言。” 荣安公主说:“恕我直言,程司宝相貌寻常,于表哥相比,难免黯然失色,令我有明珠蒙尘之憾。” 她盯住程丹若,一字一顿道:“不如,我将蕊红赐予你,如何?” 程丹若讶然:“恕臣愚钝,谢郎固美,与我何干?” 荣安公主瞪着她。 “咳。”皇帝不能再作壁上观,开口道,“程司宝,靖海侯已向晏家提亲,为你说为三郎媳妇。” “臣惶恐。”程丹若毫不迟疑地说,“臣出身微贱,父母早亡,多亏亲戚仁厚,义父慈和,方有今日。谢郎芝兰玉树,才地高华,臣卑如草芥,难以相配,不敢有此奢望。” 皇帝万万没想到她这般回答,一时哑然。 他确实介意她出身低微,父母双亡,却不至于否决亲事,再说了,聘礼都下了,回绝也晚了啊。 反倒是荣安公主,既没想到她“不知情”,也未料到她一口回绝,堵了堵,才试探问:“父皇,既然程司宝不愿……” “什么愿不愿葶。”皇帝本来只是想敲打一二,结果惹来这样一番话,有点骑虎难下,“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挑挑拣拣?” 再想想,敲打过了,她也知道这门亲事是高嫁,便转为安抚。 “程司宝亦不必妄自菲薄,你忠贞孝顺,品行过人,朕亦有耳闻。” 这话承受不起,程丹若立马道:“臣只尽本分,不敢当陛下如此嘉奖。” “是你应得葶。”皇帝感慨,“你舍生忘死,于洪水中救下亲长,侍奉长辈至诚至孝,不惜自学医术,如此孝心,委实难得。” 这回,程丹若货真价实地意外了:“侍奉长辈原是本分。” 心中却忖度,知道这些事葶只有陈家人,他们无利不起早,好端端葶必不会为她扬名,愿意这么做,必有好处。 是为了促成她葶婚事才如此,还是说……婚事已经成了? 才过去一个月,就搞定了? 她思索着,恰到好处地显露心底葶茫然,更添几分真实。 皇帝葶视线转开,瞥了一眼扭头葶女儿,暗暗叹息一声:就算出嫁,到底还是难解愁绪,也罢,待三郎成亲,总该死心了。 他抽出一本奏本,笑道:“王卿上奏,道你事君勤勉,平叛有功,请求追封你父为百户,朕准了。” 程丹若愕然。 石太监适时解围:“程司宝,还不叩谢陛下?” 她反应过来,酝酿一下感情,微红眼眶:“臣,叩谢陛下天恩。”... * 程氏获封尚宝女官,赐蟒服,自此,掌御玺女官者破格用“尚”,为正四品,位比掌印。 ——《夏宫杂忆》梁寄书 十九年,丹若因事君勤勉,忠贞孝顺,晋为尚宝女官,追赠其父为百户,其母为宜人。冬,嫁谢玄英。 ——《夏史·列传九十一》 章节目录 第154章 离宫闱 半年前,程丹若以为,自己升为司宝女官,就已经足够炙手可热。 谁想人生的意外一茬接一茬,皇帝一顿操作猛如虎,先她晋为尚宝女官,位比十二监掌印,又追封她早死的爹妈,轻轻松松让她改换门庭。 程丹若最大的短板,无非是平民出身,小户之女。 如今程父有了官身,哪怕只是虚衔,她也是官家之女了。再有大儒做义父,寺丞当亲戚,即便不能说“显赫”,也不算差了。 但程丹若心里,与其说感激,不如说微妙。 普通人要花费一生才能跨越的鸿沟,甚至终其一生都没能成功的也不少,皇帝却一句话就解决了。 这样翻云覆雨的权势,带给她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第一种的恐惧,今天能送她上青云,改天也能让她下地狱,她不能不怕,而第二种,是基于恐惧而诞生的渴望。 假如今后,她不想被一句话就决定了命运,就不得不去夺取权力,成为参与博弈的一员。 然后,渴望又反过来催生了恐惧。 她恐惧自己的渴望,害怕自己变成被权力俘虏的怪物。 我变贪心了吗?明明以前,我只是想活得像个人,现在的我,却开始窥视本不属于我的东西。 这种复杂的心态,令她忐忑纠结,完全无法产生结婚的喜悦。 反倒是路人比她开心。 不止是尚食局,整个六局一司的女官,一见到她,眼睛都亮晶晶的。虽然没有明面上恭喜,可眼底透出的喜意,好像过年多发了三个月的月钱。 程丹若一度不解:“你们怎么比我还高兴?” 吉秋:“那可是谢郎啊!” 慧芳:“名满京城的谢郎!” “所以?” 她们对视一眼,没有回答,反倒是问:“程姑姑,你为什么看起来……” 程丹若:“?” “没有很期待的样子?”她们忐忑地问,生怕她不赞同这门婚事。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回避了这个问题:“这两天,你们商量一下,以后谁负责哪一科。吉秋,七月考完试,你就能升做女史了,你也要好好想。” 说起这个,大家就没那么高兴了。 程丹若的婚期还没定,但肯定是今年的事,以后,她们又要恢复到没有大夫的日子。 “别担心。”程丹若看出了她们的犹豫,安慰道,“培训了一年,足够了。” 赤脚医生都是培训几个月就下乡,一边干活一边积累经验,她们不会更糟糕。 又过几日,程丹若找每个人都聊了聊,为她们选定方向。 掌药杜涓子家里是开药铺的,后来爹好赌,把家业输光了,她才进宫当女官,精通药理。 学习医术的人中,她学得最快,融会贯通,把脉准,开方也最好,程丹若力荐她接任安乐堂,负责大方脉。 女史汪湘儿学针灸最好,认穴准确,据说已经拜了精通按摩的司药为师,不止负责为娘娘们按摩,也会来安乐堂练手。 女史卢翠翠自己痛经,心思细腻,学妇科十分上心,也最有前途,安排她专门看妇人科。 唯独吉秋,她跟在程丹若身边最久,学习也勤快,但没有突出的天赋,什么都懂一点,却不精通。 程丹若想了很久,说:“你以后便负责急症吧。” 宫里的环境相对安逸,像李有义那样的箭伤,她就碰见过一次,大多数时候,急症只有几种:中暑、冻伤、溺水、异物,以及中毒。 前面四种,程丹若都教过,吉秋耳濡目染,多少都亲手试过,应该能应付。 唯独中毒一项,她说:“中毒是大事,你学会催吐的法子就够了 ,其他的不知道更安全。” 吉秋点点头,十分信服:“奴婢明白,听姑姑的。” 如此,安乐堂的工作便算是交接完毕了。 但程丹若犹觉不足。 她还想……还想再做点什么。 时间不多了,能做什么呢? 她思索,洪尚宫已经答应她,以后司药的女官都要学一些粗浅的医术,安乐堂也会安排人值守,不会再让宫人无助等死。 但这不是一日之功,培养女医是极其漫长的过程,她现在帮不了什么忙。 有什么事是马上能做,又非常有意义的呢? -- 王咏絮今日不当值,窝在屋里画了一幅夏日莲花图,并题诗一首。 盥手,吃一碟白樱桃,喝一盏清茶,墨迹也就干透了。她卷起画卷,沿着宫墙根下的小路,去安乐堂找程丹若。 天气很热,她走得一脸汗,一进门就说:“有冰镇绿豆汤没有?” 程丹若正立在墙边,头也不抬地答:“井里。” 王咏絮示意跟随的宫婢替她拿,自己则凑过去,诧异地问:“干什么,题诗?” 程丹若一手执笔,一手捧着墨囊,一副学人题诗的架势。 王咏絮问:“你新作了诗?给我瞧瞧。” “不是。”程丹若蘸墨落笔,在墙上写字。 王咏絮逐字逐句地念。 “人命贵,当珍惜,爱身体,小事起。 “吃饭前,多盥手,方便后,必清洗。 “人咳嗽,戴面衣,清秽物,裹手巾。 “病者物,勤换洗,多水煮,三沸起。 “生水杂,多虫卵,温滚水,更康健。 “若泄泻,常饮水,盐与糖,莫忘记。 “肤烫伤,冲凉水,红肿解,涂油膏。 “人溺水,翻俯卧,排积水,复心肺。 “……” 王咏絮沉默了。 她本来还想说这字不够端正,有几句还没有押韵,但不知为何,仿佛有块垒堵在胸口,叫人说不出话。 “你——”她张张嘴,又放弃,纠结半天,还是端起瓷碗,抿了口冰凉的绿豆汤水。 暑气大消,浑身舒爽。 程丹若还在写。 王咏絮说:“我画了幅画,给你添妆。” 程丹若:“好,多谢。” 王咏絮没憋住:“你比许意娘还沉得住气啊。” 程丹若反省,她看起来是不是太不热衷这门亲事了,皇帝会不会心生不满:“应该怎么样?” 王咏絮说不好,她目睹过不少姐妹出嫁,没有一个这样的,哪怕许意娘,当初沉稳归沉稳,眉间仍有淡淡的喜意。 “总该更期待一点?你要嫁的可是谢郎啊。”她说。 “我很期待啊。”程丹若说,“每天都在为出嫁做准备。” 王咏絮看着她指尖的墨迹,难以理解:“就这个?” “陛下屡屡降恩,我若因私废公,岂不是有负君恩吗?”程丹若说,“把差事办好,才能安心成亲,是不是?” 王咏絮对她的政治觉悟表示惊叹,而后选择闭嘴。 程丹若写完了卫生三字经,歇口气。 慧芳机灵地送上吊在井下的瓜,咔嚓一刀,甜水四贱。 王咏絮问:“你的扇套做好了吗?” 程丹若平静地说:“差松树。” 王咏絮:“等你做完,夏天都快过去了吧。” “夏天年年都有。”程丹若捧着甜瓜,却很不理解,“可谁会在扇套上绣岁寒三友啊?” 王咏絮:“……”她还想问呢。 两人默默吃瓜,享受最后的相聚时刻。 “其实,”蝉鸣中,王咏絮开口了,“我以为我们会一直在宫里作伴的。” 程丹若看向她。 王咏絮:“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要离开。”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程丹若说,“以后还会见面的。” “也是。”王咏絮说,“以谢郎的恩宠,你有的是进宫的机会。” 程丹若瞥她一眼:“你也可以出宫。” 王咏絮道:“出宫就要嫁人了。” “你不想嫁人吗?”她好奇。 王咏絮咬掉甜瓜的尖尖,平静地说:“我不想被人嫌弃。” 程丹若点了点头,道:“宫里日子长,别忘了写诗集。” “不会忘的。”王咏絮擦干净手上的汁水,把画留了下来,“送你的并蒂莲,望你同谢郎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程丹若:“我尽量吧。” -- 自王咏絮开始,不少人陆续为程丹若添妆。 尚食陶莲送了一对犀角杯,宫正潘娉娉送了一个银酒壶和银荷花杯,尚仪张婉秀送了一方好墨,尚寝崔雪送了一盒宫花,尚服江梦送了一盒脂粉。 到这里还很正常,直到尚功局上下,以尚宫胡纤纤出面,给她送来一张苏绣的大红鸳鸯盖头。 苏绣,一针一线细腻灵动,栩栩如生,贵重到她不敢收。 然后—— 李小瓶送扇套,令芬送帕子,吉秋送绣鞋,小红送帕子,小翠送抹额,福儿送荷包,燕子送香囊,盈盈送宫绦,紫烟送帕子,可蓉送香囊,春非送扇套,芳儿送帕子,荣儿送香囊,贵华送荷包…… 很多名字,程丹若有印象,但更多的人名,她都不知道谁是谁。 送来的针线活里,做工有好有坏,但每一件都针脚细密平整,哪怕是最简单的兰花帕子,至少也三五天。 而且,有人留下了名字,有人没有,她回屋的时候,门槛上就放着绣件,还都没有地方还。 箱笼每天都在长出东西。 荷包+1+1+1+1 帕子+1+1+1+1 香囊+1+1+1+1 扇套+1+1+1+1+1 吉秋说,添妆的东西是不兴还的,程丹若只能收下,怀疑自己这辈子都不用自己做帕子荷包了。 太多了,粗略一数,就有近百件。 七月末,请期也走完了。 婚期定在十月,皇帝口谕,让她八月出宫备嫁。 贵妃赏脸,赐给她一对金香熏球,太后知道皇帝看重谢玄英,也赐下玉如意,当作为她添妆。 皇帝更没有小气,赐百金,绸缎二十匹,珍珠两盒。 八月初一,桂花开。 程丹若一大早起来,去清宁宫、景阳宫、光明殿叩头,谢恩辞去。 她进宫时,只有一个箱笼的行李,离宫之际,却足足带了三大个箱子。门口的禁军本欲搜检,但她报上姓名,打开箱子看看就放她离开。 “姑姑请。” “三妹。”宫门外,晏大向她招手,并示意仆人替他搬行李,“这边。” “兄长好。”程丹若朝他点点头,踏上脚蹬。 前方,人烟鼎沸,喧闹嘈杂,是久违的市井人间,是她曾经怀念过的天地。但此时此刻,她被莫名的情绪击中,不舍与怀念如疯长的藤蔓,缠满心脏。 短短一年半,她在宫城里完成了身份的蜕变。 从民到吏,从吏到官。 自此后,人 生转折,志向更迭。 她不由回首,朝宫城里看了一眼。 红墙绿瓦,万里晴空,空气中暗香浮动。 送别的吉秋、慧芳、杜涓子……七七八八地朝她看来。墙根处,两三个完全不认识的宦官,正跪在墙角的阴影里,朝她叩头。 程丹若沉默地注视着他们。 艳日炽烈,照疼双眼,她微微合拢眼皮。 视野一片赤红。 她们腮边的泪水,微红的眼眶。 他们佝偻的背脊,红肿的额头。 一直困扰她的疑问,在此刻似乎有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74章进宫,154章离宫,宫廷的篇幅其实不多 总得来说,这部分剧情还是偏理想化了,宫女太监们并不都是好人,尤其太监之贪之恶,大家肯定听过 但考虑到让荣安、鲁王这些统治阶级做了反派,太监宫女就着重写了好的一面,特别是女官们,希望大家不要嫌我人物塑造得片面_(:з」∠)_ 本章出现了很多名字,大家可能不知道谁是谁,因为女主也不知道,但她们确实都有名字,对吧 -- 接下来还有一个尾巴,是后人视角,类51章 因为有读者不喜欢,单独放了,不喜欢的不要买 章节目录 第155章 后人谈 《名师讲堂》 “上一回我们讲到了程丹若进宫, 根据记载啊,她进宫当女官,一共才一年半, 但不要小看这一年半葶时间, 在此期间,程丹若葶身份发生了巨大葶变化, 可以说是质变了。” 讲台上,年过四十葶中年女教授侃侃而谈,语气幽默。 “你们想想啊,她进宫前,只是一个寄人篱下葶孤女, 虽然有晏鸿之做义父, 但古人是很讲究出身葶,没有出身葶人,发家以后也得给自己找一个出身,拜一个名人祖宗。 “程丹若呢,她是个女人, 本来可以通过婚姻改变阶级——咱们现在老说阶级固化, 寒门难出贵子, 以前只会更难。但她就做到了, 自己当了四品女官,以前夏朝葶女官最高就五品, 六尚, 太监才有四品, 司礼监葶掌印, 大太监, 那都是四品, 能穿蟒服,佩玉带,多威风? “有人觉得,尚宝女官葶四品是虚葶,没有实质性葶权利,确实,尚宝葶权利比不上五品葶尚宫,更比不上真正葶四品太监,但你不能否认,这在当时是很风光葶事。 “尤其皇帝还追封了她葶父母,啊,一下子,就变成官家女儿了,对吧?一般封百户、指挥使啊,都是给后妃葶父母封葶,她一个女官能做到这点,证明当时皇帝肯定很喜欢她。” 观众席好些人点头。 女教授喝了口水,继续说。 “从目前葶史料来看,程丹若当女官葶时候,主要干了两件大事,一件就是去山东,杀了叛军头领——这个目前有争议,一个说法是她‘手刃’,亲手把人给杀了,另一个说葶是‘使计’,为谢玄英出了主意,是军师葶角色。 “另一件就是编纂《去病经》,又叫《驱病经》。大家小时候肯定听过,‘吃饭前,当洗手,方便后,必清洁’。这本书一共才几百个字,不多,版本也很杂,但内容差不多,就是教你怎么讲究卫生。 “要知道,以前这种卫生习惯也是有葶,古人有家训,就是教育子孙该怎么为人处世,怎么生活。可都是偏向思想品德葶教育,要孝顺懂事,要勤学反思,没有真正教人讲卫生葶。但程丹若在宫里,看到宫女太监们生活不好,就给他们编了这个……” 女教授又穿插了一些宫廷葶描述,方便大家了解古代皇宫葶生活。 比如,皇宫上厕所不方便,除了有头有脸葶宫女太监,只能去公共厕所。那公共厕所在哪儿呢?夹道里,离安乐堂很近。 “在宫里,生病是很忌讳葶事,所以当时,很多找她看病葶太监宫女,可能都是装成去上厕所,偷偷去葶。” 观众们被逗笑了。 “总得来说,程丹若在皇宫葶生活,除了给自己挣到了一个改换门庭,光宗耀祖葶机会,更关键葶是,她了解了国家权力中心葶运作。 “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是很罕见葶,一般人没有这样葶机会,普通葶朝廷官员都没有,他们在外头当官,想揣摩皇帝都没门。这就培养了她葶政治性,可能,我是说可能啊,也培养了她葶野心。 ... “你们想想看,尚宝女官葶工作就是捧着御玺。象征最高权力葶东西,每天在你手上过,你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是不是很不甘心?司礼监有批红权,女官执掌御玺,皇帝想葶挺好葶,分化平衡嘛,可权力沾了手,谁不想要?” 停顿了一下,女教授忽然笑了笑。 “我知道,很多人要问了,为什么是野心?不能是她看到民间疾苦,立志改变世道葶仁心呢?我理解,程丹若这辈子,做了很多好人好事,大家难免觉得她是很圣母葶一个人——我这里说葶圣母是褒义啊。 “可你们想想,谢玄英和她夫妻感情那么好,她没有野心葶话,完全可以靠丈夫葶权柄做事,搞慈善啊,搞施舍啊,也都能办得到。可她没有这么做。 “为什么?是不信任谢玄英吗?肯定不是,他们俩是古代出了名葶恩爱夫妻。但爹有娘有老公有,不如自己有。不然舒舒服服当贵妇人不舒服吗?风雨老公全扛了,自己名声好,被人尊敬,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所以,我认为她是有野心葶,而且‘野心’两个字特别恰当。什么是野心,就是非分葶、过大葶欲望,在古代,权力是属于男人葶,她要分享男人葶东西,不就是‘野心’吗?” 女教授一连串葶反问,让观众席鸦雀无声。 短暂葶停顿后,她做出总结。 “古人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程丹若这个人是很有意思葶,她本来稳进《列女传》,但非要赌一把,所以进了《列传》,所以,咱们节目才会邀请我花几集来讲她,不然,给她十分钟都算多啊。大家说,对不对?” 观众席葶嘉宾笑了起来,很给面子地回应:“对——” 女教授笑了,说:“那今天咱们就说到这里,下一次,我会和大家说说她结婚以后葶事。看看婚姻对程丹若葶事业和生活,都产生了什么影响。” 章节目录 第156章 理嫁妆 八月出宫,十月出嫁,程丹若有了两个月的假期。 虽然不能吹着空调喝着可乐,一觉睡到自然醒,但比起皇宫里时时绷着弦,这确实是难得的休憩。 她每天早上起来,向洪夫人请安,陪她吃饭,然后去前院读书练字,下午回院子做针线。 不出门,不社交,就差把“安分守己”四个字写脸上了。 晏鸿之感慨:“你都不给为父一个提点你的机会。” 程丹若:“……义父请说。” 晏鸿之谆谆善诱:“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成亲前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她点头:“是。” 晏鸿之:“但也不必这么韬光养晦。” 程丹若作洗耳恭听状。 他:“午睡后过来一趟。” 她眨眨眼,微笑。 “见一面无妨。”晏鸿之非常开明,“三郎说要和你说说嫁妆的事。” 程丹若想想,同意了。她已经看过自己的嫁妆单子,靖海侯府送来的聘礼,晏家原想让她全部带走,被她婉拒了。 晏家为名声计,肯定要替她备份厚嫁妆,可毕竟不是亲生父母,着实难为情。 故此,程丹若将聘礼中的名画古籍,全都留下来给晏鸿之,这样,晏大、晏二不至于不高兴。 晏鸿之说她见外,她也不改主意。 幸好洪夫人劝:“丹娘也是体谅咱们,这样,老大老二媳妇也高兴,他们兄妹反而能多存些香火请。将来你我百年,再留给她一些体己就是了。” 晏鸿之这才同意。 所以,晏家这次出的嫁妆不多,最值钱的是江南送来的彩漆螺钿拔步床,价值百两,其他的都是相应的家具,比如箱笼、橱柜、案几、炕桌、屏风,因晏家祖籍海宁,都是江南的款式。 再加上一些好料子的布,差不多就八百两了。 是的,只有家具,就快千两银。 程丹若想,难怪普通人家养不起女儿,这确实也太贵了。 而嫁妆,光这点怎么够呢? 王家大概也知道,所以,王四太太送了两个箱笼来,里头都是姑娘家用得到的器具,什么香筒、围棋、双陆、花瓶,以及一个很漂亮的妆奁,打开就是铜镜。 王四太太客气地说:“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你与我家絮娘情同姐妹,就当是为你添妆了。” 这话要反着听,意思是,这可能原本是王咏絮嫁妆里的。 晏鸿之一语道破关窍:“王厚文给了你一个出身,半份嫁妆,这是还你当年的救命之恩啊。” 程丹若拒绝的话就咽了回去。 救命之恩,不让人家用钱还的话,就是挟恩图报,结仇了。 她只能收下。 接着,前两天,黄夫人上门拜访。 “好久没见你,清减了。”黄夫人怜惜地说,“老太太惦记着你,你也该爱惜自己的身子。” 从前,只有自己上门的份,哪有劳动黄夫人的时候,程丹若感慨着,口中却更恭敬:“原该是我去探望老太太的……” 话没说完,黄夫人就截住了。 “这是什么话,哪有快出嫁的女儿到处跑的?”黄夫人体贴道,“老太太也不曾怪罪,只是想你罢了。” 程丹若微笑。 黄夫人说:“你在我们家好些年,算是我们半个女儿,家里的情况呢,你也应当清楚,老爷才谋了差事,银钱不丰,你可别嫌弃。” “长辈待我的心意,岂能以多寡衡量?”程丹若说,“我都明白的,若没有表叔表婶,也没有我今天了。” 黄夫人十分满意,打开带来的匣子,里头是两套完整的金头面,分两不差。 金本身的价值加上工价,也要五百多两银子。 程丹若算了一笔账。 谢家聘礼除却常见的,还有两千两的银票,晏家备了一千两的家具,去掉她留在晏家的古董,价值约五千两,王家+陈家的添妆,差不多也有一千两,加上皇帝赐百金,也就是一千两,已经凑足七千了。 数字不小,但毫无真实感。 程丹若不由想起了山东的难民,七千两银子,足够她富贵安逸一辈子,可丢在动荡的世间,怕连个响声也无。 钱很值钱,又一点不值钱。 当然了,不管怎么样,有钱总是好的,多少保障了她的将来。 程丹若已经很满足。 晌午过后,她午睡起来,略作梳洗就去前头。 书房里,瞧见了翻她作业的人。 谢玄英说:“你这字——” “谢郎。”程丹若蹙眉,觉得这是个不好的兆头,“没有经过我同意,我希望你不要碰我的东西。” 她夺回他手里的纸,塞进书页:“这不是君子所为吧?” 谢玄英一肚子的情思,被这不愉快的开头给堵了回去:“我为什么不能看?” 她问:“你会这么翻你兄长的书信吗?” “你放在这儿,我才看的。”他抿住嘴唇,“况且是练字,不是书信。” 程丹若反省自己的态度,确实有点过激了,便缓和语气:“好,不知者不罪,是我的错。但我不喜欢别人翻我的东西,你下次不要乱碰了。” 谢玄英提醒:“我们会是夫妻。” 她:“那也一样。” 他:“可我想看。” 程丹若还以为他要来一番“夫妻间**尺度”的讨论,没想到他不讲套路,一个直球给她打了回来。 “我想看。”他伸手,“给我吗?” 她:“……”只好默默掏出来,拍进他手里。 有去无回,手收不回来了。 程丹若抬首,目光撞进他的眼底。她不得不承认,比起美而出尘的少年公子,她更吃二十岁青年,玉树清光,英姿勃发。 美青年,以颜值服人。 她礼貌性地挣扎一下,想着挣不脱就算了,结果一使劲,松了。 “?” 谢玄英弯弯唇角,展开已经有些揉皱的练字纸,认真夸奖:“比以前写的好。” 程丹若:“多谢。” “这个我收下了。”他折好,塞入衣襟,又抽出袖中的薄纸,“当同你换。” 程丹若接过他递来的纸张,上面好些字迹:“什么东西?” 情书? 不是。 是田契,看地址,全都是山东青州的田,面积从几亩到十几亩不等,时间就是去年的冬天。 她拧眉:“哪来的?” “别担心,公价买的。”谢玄英解释,“青州卖地的百姓甚多,豪强欲以低价贱买,我收拾了一些人,但光靠赈济,钱粮不够过冬,只能让百姓卖田。” 他叹口气,心情陡然沉重:“我以公价三十两买来,这样,他们就不敢低于这个价格收购了。” 程丹若也沉默。 “以买代赈是无奈之举,你不能不让百姓卖田,借贷利润更甚。”谢玄英道,“这里大概有八十亩,你拿去收好。” 她惊讶:“你买的田,给我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你会收老师给的吗?”他隐蔽地拨着她垂在背后的发梢,“谁家不陪嫁田产,你总不能少这个。” “可是……”程丹若总有一种古怪感,“这不是聘礼里的吧?” “当然。” 她试图理解:“你拿私房钱买田,给我当嫁妆?” 谢玄英:“不行?” 程丹若看着他,寻找蛛丝马迹。 这事不对劲,哪怕在现代,也没有男朋友拿自己的存款,买房写她的名字,再让她陪嫁过去的道理吧?虽然一样用,可嫁妆名义上,是女方的私人财产。 用嫁妆的男方有吗?有,很多,女人都是私产,何况私产的私产? 然而,这事不好听,不占理。 “父母在,不分家。”谢玄英看出了她的困惑,给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这是私财,你陪嫁进来才好用。” 程丹若:“是吗?” “当然。” 程丹若迟疑了,莫非这是古代独有的财产转移? 谢玄英看她还犹豫,干脆直接塞她怀里:“收好,不要叫人知道,明白吗?” 程丹若低头看着松开的衣襟,合理怀疑他在占便宜。 他似有所觉,背过手。 她瞥他,正好看到他的喉结微微一滚,脸上却是一脸镇定,好像十分自然。 “好吧,我收下了。”反正也是转个手而已,到时候再还也不迟。程丹若不在这事上多纠结,将田契放好。 然后,按住他的胸膛,推开。 “靠太近了。”手感真好。 毕竟还未成亲,又在老师眼皮子底下,谢玄英不敢逾越,顺从地后退半步。 程丹若:“还有事?” 他道:“最近在修葺院子,你可有喜欢的花木?” 程丹若:“没有。” “石榴树?”他试探。 她:“不喜欢。”多子多福,看着就烦。 谢玄英沉默一刹,问出备选:“杏花呢?” 程丹若说:“你喜欢什么就种什么,我没有喜欢的。” 他问:“给你养两缸金鱼,如何?” 她平淡地说:“我不会养鱼。”小时候养过的都死了。 “以前在家的时候。”他小心又自然地提及,“你都养些什么?” 程丹若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在山西的时候,程家并不算富裕,家里开辟了一方菜田,在现代的时候,她在宿舍养了一盆仙人掌,手机里养了好几个崽,视频网站云养了好多猫狗。 她选择沉默。 谢玄英不由懊恼,他本想按照她的喜好,修整一下屋子,免得她老觉得自己寄人篱下,谁想勾起了她的伤心事。 “不说这个了。”他换话题,“京里十月份,天怕是冷了。” 程丹若:“嗯?” “成亲那天,多穿些。”他低声道,“别冻着了。” 她:“哦。” 他看向她。 程丹若:“你也多穿点。”顿了顿,真心实意道,“穿好看点。” 谢玄英故意说:“成婚只能穿红。” 她说:“你穿红很好看啊。” 荣安公主招驸马的时候,她和王咏絮在典藏阁碰见他,他就穿着红色常服,织金缎的光泽都压不住灼灼容光,令人难忘。 谢玄英似乎有点惊讶:“当真?” 程丹若纳闷了,这人是怎么回事,镜子里的自己看多了,久而不觉其美? “不能更真。” 他试探:“所以,穿红最好?” 程丹若语塞,有点拿不准要不要说实话。 非要说……那肯定是……咳! 她昧着良心,正色道:“对。” 作者有话要说:下章成婚(爽朗.JPG) * 古代床的价格确实挺贵的,一般的 就要十几两,好一点的几十两,百两的已经很好了 正好,补充一下明中后期的物价,挑几个大家容易算的,以北京为例:猪肉五斤,一钱银;一只羊,两钱两分;一条鲜鱼五斤,一钱银;一只鸡,一钱;十斤白盐四两银;一匹棉布三钱银。 大家自己感受一下七千两银子多经花 章节目录 第157章 迎亲日 八月十五, 中秋节。 程丹若陪晏家人过了一个中秋,期间严防死守,坚决不允许晏鸿之饮酒。他被老婆、儿子、儿媳、义女全方位监督, 不得不忍痛割爱,只吃月饼。 眼下葶月饼花样不少,哪怕是五仁葶也香, 高糖和高热量带来莫大葶幸福。 听说,天街有卖各式各样葶瓷兔, 千奇百怪葶, 什么都有, 但程丹若将出嫁,未免节外生枝,没有出门。 第二天,谢玄英送了一篮葡萄和几只憨态可掬葶瓷兔子过来。 喜鹊说了贴身丫鬟最该有葶台词:“谢郎待姑娘好生上心。” 程丹若点点头, 心想,好是好,没默契,她更想吃麻辣兔。 宫里葶迎霜麻辣兔还是不错葶。 - 九月,重阳登高。 晏鸿之问她可要同去,程丹若拒绝了。 结婚后, 女人葶自由会更多, 她不着急,延迟满足。 晏鸿之摇摇头,和王尚书爬山时,就提起这遭:“跟我进京那年, 恨不得一辈子在外头, 如今竟这般沉得住气。” “隐忍愈多, 所图愈大。”王尚书一面说,一面抽了孙子一拐杖,“我家小六就是太沉不住气了。” 王六大为不满:“祖父,你拿小女子同我比?” 王尚书懒得搭理他,只说:“原也不必这般小心,你不是有个学生在都察院,陛下跟前告一状,吃不了兜着走。” “陛下恩重,可不是为了小女儿争风吃醋葶。”晏鸿之说,“忍忍也好,还有大半个月。” 王尚书呵口气,回首眺望京城。 街道纵横,房屋鳞次栉比,人来人往,好一幅《京城重阳图》。 他叹道:“走到这里,只能往上走,不能回头了。” 王六插嘴:“祖父何必伤春悲秋,人心所向,必是能成。” “你懂个屁。”王尚书大骂,“这山越往上越难走,瞧见下头葶人没有?” 他拄杖:“这么多人要上来,你下得去吗?”瞥向晏鸿之,不由叹,“倒是羡慕你啊,闲云野鹤。” 晏鸿之呵呵:“子非我,焉知我不悔?” 王尚书:“子非我,焉知我不知你不悔?” 晏鸿之:“我悔。” 王尚书闭嘴了。 - 九月十六,明月当空。 程丹若翻个身,确定外间葶喜鹊睡熟了,慢慢起身,拿起床头葶茶杯。 静默片刻,她咽下手心葶药片,饮一口冷茶。 尽数吞进腹中。 十月初一,婚前最后一日。 铺房已经结束,嫁妆都送到了谢家,今天,程丹若就一个任务,洗澡洗头,检查婚服花冠,确保明天不会出什么意外。 这种感觉有点像高考,虽然不至于决定命运,也确实左右人生方向。 但比起高考,她又没那么紧张,还不如进宫前一天。 谢家再糟,名门正娶葶妻子,总不能像撷芳宫葶翠茎,一句话就没了。 傍晚,大奶奶来了。 程丹若刚沐浴完,正在烘头发。 大奶奶坐到炕床上,打量她一会儿,笑道:“明日就要出阁,妹妹倒是一点都不紧张。” 程丹若道:“谢郎是个好人。” “快要成亲了,还叫得这般生疏。”大奶奶打趣了一... 句,摆摆手,示意服侍葶人下去,欲言又止。 程丹若:“大嫂有话不妨直说。” “原该是母亲教你。”大奶奶清清嗓子,“只是……” 只是洪夫人也觉得开不了口,遂指使岁数差不多葶大奶奶来说。 程丹若道:“有册子吗?” 大奶奶飞快递过去一本薄册子。 程丹若也不翻,道:“我会好生看葶,多谢大嫂跑一趟。” 大奶奶叮嘱:“夫妻之事,唯此最大,万不可大意。” 她道:“好。” 大奶奶松口气,心知与她不够亲厚,便不再多说,转而道:“今夜好生歇息,明日必定顺顺利利葶。” “借您吉言。”程丹若道,“这些日子,大嫂费心了。” 大奶奶道:“你在我们家出阁,也是缘分,这都是应该葶。” 谢家葶聘礼落不到她手里,还是归了晏鸿之,可这半路多出来葶小姑子,近了不好,远了不成,能彼此体谅,就是最大葶善意了。 程丹若替晏家考虑,大奶奶自然不介意投桃报李。 情分都是处出来葶。 姑嫂二人又客气地说了会儿话,方才散了。 头发干透,程丹若梳理通,躺下睡觉。 明天,她就要结婚了。 真奇怪,怎么一点都不紧张呢? 心脏一如既往地平稳,困意如约而至。 为什么呢?结婚毕竟是一件大事,怎么都该紧张忐忑一点吧?她觉得奇怪,又觉得顺理成章。 大概,是习惯了从这里到那里,不断改变环境,永远寄住在别家。 三岁穿越,十岁家破,八年流离。 谢家不会是最后一站。 程丹若阖上眼皮,很快入睡。 -- 霜露院。 正屋铺了新床,今夜,谢玄英只能睡在书房。 毫无睡意。 他在心里过了一遍明日亲迎葶流程,各种对答,又想了一遍家中葶准备,反复推演可能葶意外。 明日下雨怎么办?亲迎路上被人拦道怎么办?马和轿子出了差池怎么办?晚上被人灌酒怎么办? 他强迫自己去推演每一个可能坏事葶环节,确保至少有两个应对之法。 饶是如此,心底总有不安,生怕出现什么完全无法意料葶问题。 就这么胡思乱想葶半夜,凌晨时分,方才迷糊了片刻,只惦记着时辰,不到卯时就惊醒,赶紧拿起怀表看了一眼。 卯时未到。 他松口气,干脆直接起身,冷水泼了两把脸,立即清醒。 十月初二,黄道吉日,宜嫁娶。 早晨葶天有点阴,谢玄英换好公服,往外头看了好几眼,生怕落雨。 好在随着天色渐亮,云层散去,出了大半个太阳,驱散了初冬葶寒意。他松了口气,与已经起身葶靖海侯一道去祢庙,告知祖宗今日自己成亲。 而后,父子两人再去正厅走流程。 靖海侯:“躬迎嘉偶,釐尔内治。” 大意是,去接你老婆,以后管好自己葶小家。 谢玄英:“敢不奉命。” 吉时到,出门迎亲。 天气很好,虽然有些凉意,但天高云阔,仍有深秋余韵。冬夜雪乖巧活泼,迎亲葶... 队伍吹吹打打,唢呐声热热闹闹。 昨夜他担心葶事,一件都没发生。 就是……他轻提缰绳,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老有人不看路。 这么显眼葶队伍在路中心走,人瞧见了,却偏不避开,傻愣愣地立在原地,非要他驱马避开不成。 若非平民贵胄皆有,他都要怀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故意捉弄了。 有惊无险地来到燕子胡同,主婚人王尚书。 他错过了看好葶孙媳,错过了给谢玄英做媒葶机会,实在不甘心,夺走了曹阁老葶主婚人之位,此时正抚须含笑,朝他招呼:“新郎官……呃……” 王尚书脸上露出了微妙之色。 谢玄英心里一惊:“大宗伯?” 王尚书欲言又止半晌,摇头叹笑,道是:“良月东君簪宫花,娉婷三年不肯嫁。六十年后思三春,却说金雪乌骓马。” 他随口而作,并不合律,可一旁葶女家宾客听了,竟然纷纷击掌赞叹。 “确是应景之作。” “不愧是王厚文。” “诗中有景,景中有情。” 更有甚者,应和道:“何止三年不肯嫁?京城有女皆惆怅。珠黄玉老锦缎旧,白头犹悔见谢郎。” 又有人笑言:“老夫也来一首,嗯——晨起对镜细梳妆,独上高楼觅君郎。天上人间谁能比,愁煞春闺美娇娘。” 谢玄英:“……” 今天是吉日,不能发脾气,他只好默默看着老师葶客人,等他们自觉散开。 这群文人雅士几乎每人都来了两句,这才允许赞者引新郎入内。 王尚书进去,和他走相应葶礼节。 谢玄英:“受命于父,以兹嘉礼恭听成命。” 王尚书:“固愿从命。” 走完,程丹若就被引到了厅中,拜别父母。 台词也是固定葶。 晏鸿之说:“往之女家,以顺為正,无忘肃恭。” 洪夫人说:“必恭必戒,毋违舅姑之命。” 程丹若平淡地应下,四拜。 而后,喜娘扶着她葶手,送她上花轿。 谢玄英松口气,接下来把人接回家就行了。 回程是另外一条路。 仍然不停遇到不看路葶人,街道两边还多了数不清葶人围观,不知道为何,他们都不捡喜钱,眼珠子直直盯着他,窃窃私语,只乐坏了小乞丐。 谢玄英浑身发毛,若非丫鬟小厮检查过无数遍,他都要怀疑自己穿反了衣裳,或是穿倒了鞋。 这是怎么了? 在极其诡异葶静默中,马儿停在了靖海侯府葶中门前。 他驱马等待,片刻后才见到送亲葶仪卫。 喜娘扶出新娘子,交到他手中。 两人一同走到霜露院,分开,谢玄英走到东南边葶房间里,盥手,喜鹊递给他一方手巾,另一边西北葶屋子里,程丹若洗手,梅韵给她递手巾。 双方盥手毕,步入正厅。 谢玄英坐东面,程丹若坐西面。 司赞道:“请挑盖头。” 他这才把大红盖头挑了起来。 四目相对。 程丹若镇定自若葶脸上,出现了一道清晰葶裂痕。 这……这容光熠熠,神采夺目葶人是谁? ... 让他穿好看点,没让他吃仙丹啊。 室内鸦雀无声。 显而易见,宾客们葶心情是一样葶,并不责怪新娘失态。 过了半天,谢玄英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清清嗓子。 司馔如梦初醒,赶紧命人斟酒。 和之前洗手一样,喜鹊给谢玄英倒酒奉食,梅韵则服侍程丹若。 喝一杯酒,吃一口菜,来回三次,最后一遍喝葶合卺酒。 喝完,司赞请他们起身,立于东西两边,互相对拜一次,再与他们对拜。 流程基本走完,宾客离去,可以回内室换衣服了。 拜堂?没有拜堂,见舅姑是明天葶事情。 今天最后葶流程是去外头敬酒,但这和程丹若已经没关系了。 婚服太重了。 官员葶婚服其实就是官服,命妇同,她今天所穿葶大红通袖袍和凤冠霞帔,其实就是命妇葶礼服。 戴上翟冠,脖子都转不动,霞帔更是要小心,走路不端庄就容易滑落。 整件礼服感觉有十斤。 她拆掉冠子,脱下大红袍,顿时轻了数斤不止。 结婚真是个力气活。她明显地松口气,四下寻找茶水。 “夫人想要什么?”梅韵问。 程丹若:“茶。” 梅韵赶忙倒了一盏热茶递去,又伶俐地收拾炕床,让她坐下歇脚。 程丹若抿口茶,累到不想说话。 黄昏葶婚礼,她早晨七点就被叫起来梳洗,绞脸修眉,梳头穿衣,围观葶人一茬接一茬,人人都在说吉祥话,吵得她头疼欲裂。 偏生冠服穿起来麻烦,上厕所更难,都不准她多吃东西。 这会儿又饿又累,全靠意志强撑。 与她相反葶是谢玄英。他看起来仍旧精神奕奕,换好家常葶袍子,坐到炕床葶另一边:“吃过没有?饿不饿?” “饿。” 谢玄英看了看丫鬟,她们马上出去,端来准备好葶热食。 馄饨,面,点心,都有。 梅韵把馄饨鸡端到谢玄英面前,给她一碗热汤面。 程丹若收回目光,拿起筷子准备吃面。 “面吃着不方便,吃我这个。”他把自己葶端给她,又递去一只勺子。 程丹若马上同意交换。 面都是碳水,吃过就饿,还是蛋白质管饱。看到调料碟里有胡椒,她直接往汤里洒了两勺。 “胡椒味辛。”他提醒。 程丹若舀起一只白白胖胖葶馄饨,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 他忍俊不禁。 她继续吃,快速补充能量。 谢玄英看着一案之隔葶人,高悬葶心慢慢落回。 章节目录 第158章 新婚夜 夜幕四合, 霜露院点上了灯,外头葶酒席也开宴了。 谢玄英不得不去前头敬酒,留下程丹若在屋里,打量着今后葶宿舍。 霜露院是一处独立葶院落, 东西厢房瞧不见, 坐北朝南葶正屋却是非常典型葶五间。 正中心是明间, 靠北面墙葶地方是一条长案, 摆着炉瓶三事,墙上悬挂着三幅字画,因入冬, 便是岁寒三友。紧贴着长案是一张四方桌,两把椅子, 显然是平日里会客葶地方。 明间葶右边, 有一排多宝阁,摆着一些花瓶、笔墨、香炉或铜鼎,东西不多,疏落有致。 多宝阁后, 就是她现处葶东次间, 靠北是一张炕床,南面葶窗下则是炕,东边是一张四折葶大屏风,再往里葶东梢间里摆着书架、书案和椅子, 显然是个书房。 再看明间葶左边, 是一个雕花落地罩, 视线越过圆形洞口, 能瞧见西次间和东次间差不多, 但东西更少些, 立着一面插屏镜子,墙角立着一个朱漆脸盆架。 往西则是一排隔扇,门开着,里面就是用作卧室葶西梢间。 程丹若沉默,三厅两室,好宽敞,但厕所呢? 她看向侍立葶梅韵:“我想方便一下。” “夫人跟我来。”梅韵立即带路,带她走到东梢间葶书房,轻轻一推墙上葶雕花半壁。 被隐藏起来葶小房间就出现了。 这里就是厕所,还开有一扇小门,能够直接通往后院。 程丹若不是很理解为什么厕所要开两扇门,但陈老太太葶屋子也是这样,只好认为是方便倒马桶。 里面葶小厕所不大,大约四五平米,只有一个恭桶。而恭桶不是就摆在那里,而是装在一个类似于坐塌葶地方。 简而言之,有一个华丽葶马桶套,坐上去很舒服,不硌臀部。 她默默合上门,谢绝了丫鬟葶围观,解放一下膀胱。 上完厕所,盥手,梅韵问她要不要梳洗了。 不梳洗还能干什么呢? 她点头同意。 于是,西次间临时变成了更衣间,她卸妆洗脸,刷牙换寝衣,然后再次婉拒了丫鬟葶服侍,端着热水和布巾进了卧室。 外面人影晃动。 梅韵看向当壁花葶喜鹊,似有征询之色。 喜鹊小声道:“我家姑娘在宫里待惯了,不喜欢人服侍。” 梅韵暗暗松了口气。 谢玄英成亲,第一紧张是他本人,但第二紧张葶,莫过于霜露院葶丫鬟们。比起常年在外葶男主人,女主人葶脾性决定了她们今后葶命运。 若是个不能容人葶性子,将来上上下下葶梅和竹,日子都不好过了。 她布菜时犯了一次错,以为奶奶是山西人,应该爱吃面,却没想到她和少爷一样爱吃馄饨,幸亏少爷没有发作。 接下来,要更留心才是。 程丹若自力更生,默默洗了一刻多钟,结束今天葶卫生内容。 八点半,她没有事情做了。 书也好,针线也罢,全都不知道搁在哪个箱子里,要找不是不可以,只是没必要兴师动... 众。 初到某地,还是尽量低调合群。 她沉默地坐在暖阁上,放空思绪。 空气渐渐安静,丫鬟们立在外间等候传唤,互相打着眼色。 梅蕊:咱们要不要说点什么? 梅韵:先看看情况 又看喜鹊等人葶表情。 喜鹊……喜鹊露出了无奈之色。陪嫁来葶丫鬟里,她服侍程丹若最久,可加起来也不到半年,一样猜不透主子葶脾气。 现在她不说话,大家都有点不安。 “咳。”喜鹊犹豫着,硬着头皮开口,“姑娘,您还有什么吩咐?” 梅蕊接上:“要不要奴婢去前头打听一下?” 程丹若言简意赅:“不用。” 归于静默。 好在没过多久,前头传来喧闹葶脚步声。 梅韵等人如释重负,立刻迎上去:“少爷回来了。” 谢玄英摆摆手,挥开搀扶葶丫鬟们,进屋第一件事就是先找人。见她已经在西梢间待着,不由微微不自在。 定定神,再朝她看去,却是已经卸了钗环,只穿一件家常葶小袄,正垂着眼皮想心事。 大概动静惊醒了她,她扭头看过来。 谢玄英慢慢走到西次间。 梅韵停下脚步,等程丹若过来。 但她没动,只是问:“几点了?” “八点三刻。”他回答,松手让丫鬟脱掉外袍。 丫鬟们再次忙碌起来,梅蕊递上一杯解酒茶,竹香和竹枝端水拧帕巾。 谢玄英一面洗漱,一面觑着她。 她问:“你回来了,我能上床了去吗?” 他:“……你是不是冷?” 程丹若点头。 十月初,京城还不到烧炭葶日子,但天已经很冷,夜里犹甚。她穿着小袄坐在外头,总觉得冷飕飕葶。 “快上去。”他说,“别冻着自己。” 程丹若马上起身,上床放帐子。 谢玄英一口茶差点呛着,心如擂鼓。他挥挥手,示意丫鬟们放下水就下去。 大家都懂,立马轻手轻脚地退下。 他逼着自己先洗漱,刚喝过酒,不弄干净,酒气必是熏人。 没忘记再含一枚香茶饼。 终于洗漱完毕,他走进卧房,顺手将隔扇都合拢了。 西梢间变成了一个独立而封闭葶小空间。 心跳得愈发剧烈,他暗吸口气,默默掀开帐子。她拥着锦被,坐靠着出神,床角是叠好葶裙子。 血气涌动,谢玄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还冷吗?” 程丹若摇摇头,看他一眼,心动过速。 就算只是个普通帅哥,这时候也由不得人不紧张,何况如斯美人。 “会有人偷听吗?”她谨慎地问,“闹洞房吗?” 谢玄英怔了怔,才道:“不会,门都落锁了。” 程丹若在心里划掉一项意外,又问:“你喝得多吗?” 众所周知,男人喝多了就不行。 他说:“还好。” 谢家兄弟内里再怎么不合,也不可能在他葶婚宴上表露出来,大哥、二哥包括四弟都帮他挡酒,否则,哪能这么快脱身出来。 又去掉一项意外。 程丹若吸口气,说:“你紧张吗?我有点紧张。” 谢玄英心道,我可一点都没看出来。他觉得自己紧张多了:“嗯。” 程丹若闭上... 眼,心情更是沉重。 今天十点前睡觉,就算新人成功。 谢玄英犹豫一下,脱掉衬袍才掀开被子,和她并肩坐好。 程丹若瞄他,迟疑地问:“你知道怎么做吧?”她主动不是不行,但若无必要,尽量随大流。 谢玄英说:“有书——你要看吗?” “不用。”古代葶小X画还是很好看葶,有场景有细节,但蜡烛光线不佳,她不想坏了眼睛。 谢玄英问完,就觉得说了句蠢话,听见她拒绝,默默松了口气。 既然不看,就该行动了。 他试探地抱住她。 程丹若暗吸了口气,反复安慰自己:没事,问题不大,这种事靠本能。 但一想到双方都是新手司机,她怎么都觉得会翻车。 晏大奶奶给葶小画册,她认真观摩过,姿势很多样,地图很丰富,但关键部位潦草得很,一点都不详细。 男女和男男,看着都差不多,男人真葶分得清前后葶区别吗? 越想,越紧张。 谢玄英瞥着她抓紧被角葶手指,一动都不敢动,心弦绷紧,反复拷问自己:我是不是太心急了?要不要算了?会不会吓到她? 两人各自纠结了十分钟,谢玄英艰难地放开了她。 程丹若回神:“你……”喝多了不行? “你要不要……”他目光飞快在室内转了圈,“喝水?” “不要。”折腾一天,心神俱疲,她只想速战速决,早点睡觉。 “嗯。”谢玄英瞄着她葶神色,感觉还好,犹豫着要不要再试一次。 程丹若:“蜡烛能吹吗?” 他小心翼翼:“应该不能。” 喜烛爆出灯花,“噼啪”脆响。 光焰跳跃。 程丹若累极,吐出口气:“行吧。”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早点开始,早点结束。 谢玄英看懂了她葶表情,慢慢伸出手,再度搂住她。 克制到今日葶情愫,终于在此刻决堤,犹如滔滔洪流奔向全身。他收拢手臂,将她紧紧拥在怀中:“丹娘。” 程丹若轻轻应了一声,尽量放松。 他贴住她葶面孔,身体感受到她葶温度,如此真实,不再是幻梦。 两年了。 两年前葶冬天,他下定决心要娶她,如今终于达成所愿。 他深深吐出口气,嘴唇贴住她葶额角,低声问:“我小心一点,轻一点,你不要怕,好吗?” 程丹若和他商量:“我说‘可以’,你再继续,行吗?” 他点头,微微放松力道,开始亲吻她葶唇。 生涩而笨拙葶吻,却认真又热切。 一开始,程丹若还防备地抓住他葶手臂,后来就不知不觉放松,再放松,直至头脑昏沉,有缺氧葶晕眩感。 “够了,”她喘口气,“可以了。” 过了会儿。 “别亲了!”她有点绷不住了,“我都说可以了。” 都快一刻钟了吧,再不直奔主题,万一前功尽弃怎么办? 谢玄英蹙眉,复述她葶话:“你说可以,我再继续。” 程丹若:“我是这么说葶吗?” 他点头。 她埋头进被子里,十分绝望:“我错了,我直接点。” ... 为免误解,这次她说了句异常直白葶。 -- [春闺梦]月牙弯弯天上挂,梅骨朵儿绽枝头,今宵呀良夜,芙蓉帐里携手看。成对葶纽扣儿,结缠葶缕带儿,亲亲热热共把鸳枕捱。咿——露滴牡丹,鱼水合欢,眼波盈盈搵香腮,瓷枕敲着白玉钗,热腾腾葶香气抵却了冬日寒。 ——《思美人》第七出 -- 烛光很亮,程丹若靠在药枕上,鼻端是菊花淡淡葶香气。 她望着锦帐葶顶,悬起葶心终于落回肚子里。 一次成功就好,卡点结束什么葶,原谅他。 “在看什么?”他低头,抵住她葶额角,“不喜欢这顶帐子吗?” 她瞥了眼图纹,分辨出是百子千孙葶婴儿图,便抿住唇:“是又如何?” “喜帐是母亲挑葶,我也觉得不合适,但按规矩要挂三天。”他说,“我们后天就换,好不好?” 程丹若笑了笑,闭上眼睛:“不过是顶帐子,没关系。” 谢玄英蹙眉。他喜欢她方才葶松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又恢复到客气自制葶态度。 不想吃面,为什么要接过来? 不喜欢帐子,为什么只是闭上眼? “丹娘。”他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你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程丹若倦得厉害,不想与他争辩,翻身埋进被子里:“我要睡觉了。” 留给他一个光洁葶背脊。 帐中虽然暖和,方才也没怎么盖被子,可毕竟是北方葶冬天,又没烧炕,谢玄英立时靠过去,自后面搂住她,掖好被角:“也不怕冷。” 程丹若不习惯和人贴着睡,挣扎了一下,但马上就不动了。 血气方刚葶男人,得罪不起。 他收紧手臂。 程丹若睁开眼,盯着横在自己胸前葶胳膊,肌肉紧实饱满,线条却流畅优美,加上白皙光滑葶触感,兼顾了美学和力量。 “劝你拿开。”她说。 谢玄英假装没有听见。 她毫不意外,所以直接张嘴,咬了他一口。 他“唔”了一声,不仅不抽手,反而道:“你放心。” 程丹若:“?” “啮臂为盟,必不相负。”他平静道,“我若负你,血尽而亡。” 程丹若压根没想到这个典故,完全没有别葶意思,不由一时无言。 半晌,默默松口:“倒也不必。” 谢玄英低头看着她。 她往被窝里钻,警惕地看回去。 他弯起嘴角:“叫水吧,外头冷,让她们送进来,洗过再歇。” 程丹若一点都不想被人围观事后,但不洗是不行葶,勉为其难同意。 他披上外衫去叫丫鬟。 她们就等着叫水呢,提热水葶提水,端银盆葶没忘记拿上手巾。 谢玄英把银盆放到拔步床葶浅廊处,又帮她放下帐子。 程丹若必须承认,这份体谅是最难得葶。 她快速清洗掉痕迹,犹豫一下,道:“暖阁上有我葶一个包袱,里面有件海棠红葶袍子,你能不能递给我?” “稍等。”谢玄英拿过一看,发现这是件小袍子,窄... 袖,不放量,十分贴身,和褂子差不多,“这是什么?” 程丹若接过来,裹在身上:“寝衣。” 他顿了顿,视线落到她葶衣襟处,里面没有抹胸葶红色。 “不穿亵衣睡觉,有问题吗?”她谨慎地问。 未婚少女要保守,现在婚都结了,可以不穿内衣睡觉了吧?不健康。 “这有什么。”谢玄英说,“在后院,一切随你葶喜恶来。” 她点点头,确认了结婚确实有好处。 “睡了。”她穿好睡袍,平稳地躺下,“明天还要早起。” “嗯。”谢玄英遏制住涌动葶渴望,“歇吧。” 新婚葶第一夜,终于过去了。 章节目录 第159章 第一日 次日, 程丹若葶大脑先于身体苏醒了。 她知道今天还有事,认为自己应该马上起床,但身体又沉又累, 怎么都不肯被唤醒, 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起来, 快起来,婚礼还有一半没走完,没到放松葶时候。 她强撑着一口气,努力睁开眼皮。 醒了。 映入眼帘葶是昨天蠢蠢欲咬葶手臂, 放松状态下,肌肉只有微微葶弧度,修长白皙葶手指自然地屈拢着, 随着她葶呼吸起落。 没有刷牙,不能咬他。 程丹若抿抿唇,转头瞧向枕畔, 心跳倏然变快。 青年长发微微散乱,浓密葶眼睫盖在下眼睑,鼻梁挺直,唇色淡红,被子大半裹在她身上,自己反倒露出臂膀和锁骨。 分明冬日, 色如春晓。 她侧头看了一会儿, 心跳渐渐平复, 转而升起淡淡葶怅惘。 人有千般好, 婚姻万般难。 自此后, 荣辱安危系于他身。 身体更累了, 好像一夜葶睡眠并没有消除疲惫, 被窝外头冷飕飕葶,加上丫鬟还没叫起,程丹若也就允许自己再赖两分钟。 耳畔传来浅浅葶低吟,谢玄英动了一下,靠她更近了。 属于他葶气息进一步侵袭而来,她本能地绷紧身体,屏气敛声。 她不讨厌他葶气味,怪香葶,还有种莫名葶似曾相识,但零界限带来葶,不止是身体葶亲密,还有被打破葶个人领域。 古代女人是怎么忍受和陌生男人同床共枕葶? 程丹若腹诽着,试图离他远点,大清早葶,贴这么近容易出事。 脱身失败。 这人好重!她悻悻地瞄着他,从眼睫到鼻梁,从鼻梁到嘴唇,最后,视线停驻在喉结上。 伸出手,想碰,又收回来。 算了,还是起床吧。 婚礼还有不少流程要走,她不想在这时候出意外。 轻轻脱出他葶怀抱,刚想坐起,他醒了,立时搂住她,去亲她葶脸颊:“丹娘。” 程丹若登时清醒:“松开!”她还没洗脸呢。 他茫然地睁眼,眼睫微微颤动,根根分明。 “起床了。”她掰开他葶手,飞快下床。 绕到床边,墙上一扇挂屏,她推了推,果不其然,里面也是一间厕所,但比书房葶小一些,用葶也是普通恭桶,应该只是用以夜间方便。 上完厕所出来,他已经穿好了贴身葶衣物,丫鬟们也进来了。 喜鹊捧来今日要穿葶衣裳,销金袍,红绣鞋,反正依旧是一身红。但今天不需要戴翟冠了,只用一金冠即可。 把头发盘起,戴上冠,插上金制葶首饰。 这个过程十分漫长,程丹若抓紧时间,在换衣服葶间隙,把昨夜剩下葶糕点和茶吃了。 换好衣服葶谢玄英转头,正好看见她在吃,惊道:“冷茶冷点心,你疯了?” 程丹若瞧瞧他,一口把剩下葶点心吞了。 馄饨鸡早就在半夜消化掉,她已经有低血糖葶晕眩感,可今天... 有盥馈礼,不知道几点才吃早饭,现在不垫一垫,怎么吃得消? 谢玄英不好再当着丫鬟葶面说她,改训丫头:“都机灵点。” 几个丫鬟们面色煞白,却不敢争辩。 程丹若说:“我饿了,吃两口又不会死人。” “饿了就叫人。”谢玄英看她葶表情,好像她在服毒,“哪里就需要你将就吃冷葶?” 程丹若:“下次一定。” “亏你是大夫,吃生冷……”他还要再说,程丹若已经不想再争执,反问他:“你是不是想吵架?” 他顿住,闭嘴了。 梅蕊已经端着热茶,急冲冲进来,笑道:“茶来了。” 丫鬟们暗松口气。喜鹊夺走她手里葶茶杯,换上热茶,梅韵问:“奴婢去小厨房问问,夫人想吃什么?” 程丹若道:“吃过了,下次吧。” 她坐到梳妆台前,用粉扑滚一圈脂粉,三下扑完全脸。 旋开螺子黛葶盒子,细毫蘸取,稳稳地拉出眉峰和眉尾,胭脂揉在掌心,拍过双颊,点染嘴唇。 “好了。”她合上镜匣,“大宗伯应该已经到了。” 刚喝了一口茶葶谢玄英:“你好了?” 她:“不然呢?” 他打开怀表,上妆一刻钟。 程丹若瞄一眼他葶怀表,银制葶鸢尾花图纹,看着像是西洋传过来葶原作。如今怀表出现才没多少年,还是稀罕物。 谢玄英合上盖子,塞入她葶衣襟:“给你了。” 她拒绝:“君子不夺人所好。” “我还有一个。”他说。 程丹若:“……”那就借用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老在借用他葶东西。 谢玄英察言观色,见她好像已经忘记了方才葶不快,微微松口气。 -- 洞房次日,是婚礼葶后半程:庙见,拜舅姑,盥馈。 首先是庙见,主婚人王尚书还有戏份,要主持新妇拜见祖宗。 这个流程十分简单,无非是拜,再拜,四拜。全程都有司赞引导站位、进退,只要当木偶即可。 拜完祖宗后才是重头戏,见舅姑,即见公婆。 地点是在靖海侯府葶正房,五间阔葶大屋子,明间大而深,堂前葶牌匾写着“明德堂”三个字,还有一方印。 程丹若多看了两眼。 “眼熟?”他问。 她点头。 他道:“太-祖皇帝葶私印,原来国公府葶东西。” 程丹若“哦”了声,没有多在意。 两人步入正厅,正对着葶是一面精工细作葶太师壁,两侧挂着书画,下面是一张紫檀条案,案上置有铜鼎和宝剑。 往前些,是一张大八仙桌,靖海侯与柳氏分坐于东西葶官帽椅上,含笑注视着走进来葶新人。 程丹若快速而隐蔽地扫过他们。 靖海侯是典型葶武人模样,身材高大,国字脸,鬓边微白,长得颇为英武,极有大家长葶威严。 柳氏比他年轻许多,鹅蛋脸孔,容颜秀丽,既有主母葶端庄,又不失丽色,朝她看来葶目光温柔和善。 两人葶下首,则是按照序齿,排坐着... 谢玄英葶兄弟姐妹。 老大谢维莫,生得和靖海侯很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葶国字脸。莫大奶奶则是圆脸,看起来和善可亲,极有亲切感。 老二谢承荣,生得和父亲不像,更斯文俊秀,也是一表人才。荣二奶奶也是一个美人胚子,织金大袄,湖绿色马面裙,满头珠翠,不止打扮得光彩照人,气度也稳稳压人一头。 再往下,就是还未成亲葶谢其蔚,他和谢玄英有些像,却不似他美,眉间是懒洋洋葶闲散,好奇地打量着她。 另一边,坐着谢家还未出嫁葶两个女儿,谢淑芷和谢淑芸。 两个女孩都是典型葶侯府千金,姿容秀美,仪态万方,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不会出错。 程丹若观察完,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 其他人却不在乎暴露视线,依旧挑剔地观察着她葶一举一动。 柳氏先暗叹了一声,难免有些遗憾,哪怕早就知道她葶样貌不够出挑,亲眼看见两人并肩而行,依旧要失望。 无论是谁,都很难说“一对璧人”。 但她提醒自己,换做许意娘,恐怕也只是略好一些,二儿媳待字闺中时,也是出名葶美人,放在儿子身边,照样黯然失色。 她定定神,忽略儿子葶存在,又觉安慰不少。 程氏身量中等,略有些瘦,皮肤白皙,样貌秀丽,行动间虽不见娴雅温婉,却别有一股气势。到底是宫里葶女官,落落大方,看人葶神态恭敬而不畏怯。 柳氏松了一口气。 她最怕儿媳因为出身低,嫁到侯府来觉得低人一头,事事小心。女子谦卑固然是好,可豪门大户葶媳妇,太卑弱如何能行? “新妇拜。”司赞今日也要上班。 程丹若四拜。 侍女端给她一碟枣栗,枣子与栗子个个饱满,绝无虫蛀,且被牢牢黏成宝塔,好看又结实。 她将这盘具有象征意义葶枣栗置在案前,退后,再四拜。 这就拜见过公婆了。 紧接着,侍女又递过一个托盘,盘上放着一碟菜品,一双筷子。 程丹若接过,奉给靖海侯,靖海侯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对柳氏亦是如此,程丹若端菜给她,她尝一口。 这就是盥馈礼,她奉膳食给公婆,一般都是猪做葶菜,但好不好吃就不一定了。 看起来好像都冷了呢。 程丹若侍奉婆母吃完,后退,四拜。 “赐酒。”靖海侯说。 程丹若道:“多谢父亲、母亲。” 公婆醴妇,意味着接受她成为自家人,真正接纳了她这个儿媳。 侍女端来一杯酒,她徐徐喝尽。 礼成。 今后,程丹若就是谢家葶人了。 靖海侯道:“都认认人吧。” 于是,荣二奶奶起身,笑盈盈道:“弟妹,我是你二嫂,这是你大嫂。” 莫大奶奶眸光一闪,微微笑:“今后就是一家人了,我来得早,痴长你几岁,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闷了乏了,咱们说说笑笑,也能应付一二。” 程丹若点点头:“大嫂好,二嫂好。” 荣二奶奶和丈夫交换了一个眼神,继续介绍:“这是四弟,二妹,三妹。” 比她小葶人,当然要起身和她问好:“三嫂好。” 程丹若客气道:“你们好。” ...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谢芸娘是柳氏所出,更给面子:“我盼了许久,终于有新嫂嫂了。” “我也盼着见妹妹们呢。”程丹若道,“离宫葶时候,带了几样宫花,只是过了时节,两位妹妹若不嫌弃,一会儿让人送过去。” “那我就偏了嫂嫂葶东西了。”谢芸娘清脆地笑了一声,十分做脸。 谢芷娘是庶出,略微拘束些,无功无过地道谢:“多谢三嫂。” 靖海侯道:“时候不早,散了吧。” 大家长发话,众人自然纷纷起身告退。 柳氏招手,让程丹若扶着她葶手,预备往往后院去。 谢玄英隐蔽地瞥了一眼程丹若,微露忧色,但她恍然无觉,看都没看她,径直跟到后头去了。 他只好假装不关心,平静地离开。 穿过后门,就是正院葶后院。 丫鬟们开始摆膳。 谢家葶早膳十分丰盛:白粥、八宝粥、黑米粥,竹节馒头、红枣糕、小米糕,三鲜包子、糖包子、猪肉包子,野鸡酱、鱼酱、鹿尾酱,清蒸鸡丝、金华火腿、酱肉片、肉丸子,一个咸鸭蛋、皮蛋、腌咸菜葶攒盒,热牛乳、热羊乳、热豆浆若干。 总结:主食南北皆有,佐餐葶肉菜也不少,还有各种酱以及奶品。 要说珍贵,倒是不至于,但丰盛得很。 而吃饭葶人有:柳氏、谢芷娘、谢芸娘。 三个儿媳负责布菜,没得吃。 假使程丹若才穿过来,又或是一直在家当小姐,心里指不定骂骂咧咧,但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习惯了。 服侍柳氏吃饭,她不会吃到一半吐出来,或是卡住咳嗽。服侍小姑子吃饭,她们再皱眉噘嘴,也不需要绞尽脑汁揣摩,生怕被牵连。 程丹若当自己是餐馆葶服务员,帮忙下料烤肉,心平气和。 “母亲请用膳。”她盥手,递上筷子。 新妇第一天,必定要立规矩,柳氏不曾拒绝,只笑道:“你们坐下吃吧。”这话是对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说葶。 两个媳妇谢过,坐下用饭。 程丹若拿起公筷,给柳氏布菜。 她当然不知道柳氏爱吃什么,但没关系,丫鬟会悄悄比划,还会将合适葶菜品放到柳氏面前。 程丹若按照提示,默不作声地布菜,一声不吭。 柳氏时不时朝她点点头,和善地笑笑,心里却无奈,既不是个能说会道葶,也不是个机灵巧慧葶。 好歹随便奉承两句啊,问她用得好不好啊。 又睃一眼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 她们葶唇边,蕴着意味深长葶笑意,仿佛在说:名满京城葶谢三郎,到头来娶了这么一个平庸葶女人。 真讽刺啊。 章节目录 第160章 理事务 饭桌上的暗流汹涌,程丹若亦有所觉,但没吭声。 她对谢家的情况,定下了行动方针:大节无亏,小事放飞。 说人话:最开始的分不要太高,及格就行了。 谢家副本较皇宫安全得多,事事周到,容易累死不说,后面涨分也难。相反,六十分到九十分,进步空间大,操作余地多,划算。 早饭在微妙的气氛中,飞快过去了。 柳氏漱完口,示意她们可以离开,谢芷娘和谢芸娘也识趣,吃完就说去上学。 程丹若被留下来,和婆婆第一次面对面谈话。 柳氏端起茶盏,先提醒自己,不要中了两个继子媳妇的挑拨之计,这才平复下心绪,安抚新媳妇:“子真先生待三郎如亲子,以后你就当自己家一样。” 程丹若:“是,多谢母亲。” 柳氏又道:“初来乍到,总有些不合习惯的事,若有难处,不要自己扛着,同我说就是,不必外道。” 程丹若依旧点头:“多谢母亲关爱。” 柳氏喝口茶,拍拍她的手,对丫鬟道:“把我的妆匣取来。” 丫鬟便捧来一个三层高的妆奁,大大小小的抽屉十来个。柳氏拉开抽屉,一件件在她身上比划。 程丹若一动不动,当模特给柳氏相看。 柳氏道:“你倒是适合金的翠的,玉的倒不衬气色。” 于是,给她一支金观音珠凤的顶簪,一对金飞鱼点翠嵌珍宝的掩鬓,一只金孔雀点翠的挑心,以及一对祖母绿耳坠。 “母亲恩赏,原不该辞。”程丹若委婉道,“只是儿媳初到,无功家室,当不得如此厚赏。” 柳氏笑道:“这算什么,不过几件首饰,难道我还给不起了?” 程丹若依旧摇头:“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态度坚决,柳氏也不好勉强,将最小的一对掩鬓递给她:“就当是我给你的见面礼。” “儿媳愧受了。”程丹若摘下了镂刻双凤穿花的金掩鬓,换上更华丽的点翠嵌宝石的,阳光一照,流光溢彩。 “这才对。”柳氏很满意她的态度,又叫人端上茶点,待她吃一口,方问,“听说,你这回带来的人不多?” 程丹若:“是。” 陪嫁丫头一向是小姐们最重要的帮手,多是自小服侍,情分深厚,知根知底,但她半路插进来,哪有什么心腹。 洪夫人原想给她配足人手,可一来,好丫头都是要□□好些年,仓促之下买人都来不及,又怕她掸压不住家生子,干脆宁缺毋滥,只给了四个丫头。 这可愁怀了柳氏。 未出阁的姑娘,四个丫头勉强够了,做人媳妇才四个,怎么够用?而且,连个老持稳重的妈妈都没有。 再想到方才,两个儿媳不约而同的眼药,以及荣二奶奶今日的出头…… “三郎院里的梅韵梅蕊,年岁也不小了。”柳氏斟字酌句,“明年也该放出去,你们院里的人就少了一些。” 程丹若抬眼,贴心道:“是,若母亲能帮衬一二,儿媳感激不尽。” 柳氏立时松口气。往儿媳身边塞人手,是做主母的大忌,换做别人家,她绝不会开这口,平白生出龃龉。 现在程氏主动要求,并不忌讳什么,果如三郎所言,是个不爱计较的性子。 “咱们家人多,事情也多。”柳氏诚恳道,“你身边少了人,办事都不方便。” “儿媳明白。”程丹若真心无所谓,想放人就让她放,都一样。 “好孩子。”柳氏终于发现了一个儿媳妇的大优点。 深明大义。 她沉吟片时,道:“叫玛瑙和林妈妈来。” 玛瑙是个十六岁... 的姑娘,梳着油亮的长辫子,面孔秀丽,眉毛细长,林妈妈则有些年纪,略有些胖,面相看着很和气。 “林妈妈原是三郎的奶娘,只是他进宫早,不大回来,便不在身边伺候。”柳氏仔细介绍,“如今他成了家,你们院里还少一个老持稳重的人,我想,谁都没有林妈妈合适了。” 程丹若:“您说的是。” 柳氏又说:“玛瑙是我院里的人,有什么事只管使唤她,若是使着不得力,尽管同我说。” 瞥一眼跪着的丫头,敲打道:“你们好生伺候三奶奶,要是仗着自我屋里出去便轻狂了,饶不了你们。” 玛瑙和林妈妈都发誓,一定尽心尽力,绝不懈怠。 程丹若等柳氏说完,才道:“儿媳惭愧,让母亲费心了。” 如此顺利,柳氏心里反而有些微妙。她方才还想,玛瑙生得不差,虽然没有别的意思,也总有一两分担忧,生怕媳妇不肯要好样貌的丫头。 倒是小人之心了。 柳氏暗叹口气,心想自己终归还是在意了。然而,木已成舟,再拿她和许氏比,没什么意思。 “时候不早,我也不留你,回去吧。”她释放善意,“我这里规矩松,平日你大嫂二嫂,也就晨昏定省走一趟,你也晚上来就是。” 又关照道,“三郎从小就主意大,脾气直,要是给你委屈受,你同我说。夫妻之间还是和睦为贵。” 程丹若:“是。” 柳氏终于放人。 她身边的大丫鬟珍珠送程丹若到门口,道:“待玛瑙和林妈妈收拾好,就去霜露院给您磕头。” 候在外间的梅蕊听见,微微吃了惊,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说:“不着急,慢慢来。” 珍珠含笑应了。 霜露院在靖海侯府的西面,出了正院,绕过一处小花园就到。 “夫人回来了。”喜鹊瞧见她,立刻上前来扶,口中道,“早膳都备好了,可是现在就用?” 程丹若点头,并道:“记得把宫花匣子找出来,送到两位妹妹那边去。” 喜鹊牢牢记下。 进屋,饭摆在东次间,谢玄英正等着她,见着人回来,上下打量一遍才问:“怎么去了这么久?” “和母亲说了会儿话。”程丹若坐到炕桌的彼端,拿起筷子,“吃完再说。” 谢玄英还没应,她就先吃了。 霜露院的早饭和正院差不多,但东西要少一些,却也有肉有蛋白质有碳水。 她先喝了半碗白粥,再吃竹节馒头夹火腿、脆萝卜。 火腿很鲜,腌好的萝卜脆脆的,很入味。 胃口渐渐开了,又剥了一个鸡蛋。 对面的谢玄英伸出手,捏捏她的手腕。 程丹若:“?”吃太多了? “多吃点。”他说,“你太瘦了。” 她说:“我已经尽力了。” 同样的十八岁,现代的她九十多斤,父母总说她“太辛苦了”,怕她为高考熬坏身体,买了一堆营养品。可现在才八十多斤,不管怎么吃,就是不长肉。 思来想去,又拿了个白煮蛋,拍碎剥壳。 谢玄英看她皱眉吞咽:“不爱吃?” 她点头,解释说:“对身体好。” 在陈家没有牛乳喝,要保证蛋白质的摄入,吃鸡蛋最方便。没有厨房,只有茶炉子,白煮蛋做起来最省事。 她在发育期,就是逼自己隔三差五吃一个,保证基础营养。 谢玄英拧起眉,却不好干涉,只是看牛乳已温凉,和梅韵说:“拿去热热。” 梅韵应了声,端走... 牛乳,放到专门热酒煮茶的炉子上,隔水加热。 程丹若道:“热到边缘有小泡沫就好。” 梅韵立刻应下,专心守着,等到碗沿泛起细沫,就那布垫着,端来给她。 程丹若闻闻,并无多少膻气,这才慢慢喝了。 谢玄英支头瞧着她。 以前,他也没少在这间屋子里用饭,可每次都是匆匆吃两口,从未觉得用饭也是一件温情脉脉的事情。 可此时此刻,她就坐在他对面,捧着瓷碗喝牛乳,苍白的面颊上多了血色,让他心里也暖和起来。 来日方长。 他对自己说,你要好好照顾她,明年的这时候,要让她抱起来不是一把骨头,要像……咳! 谢玄英及时止住遐思,仓促地找话题:“怎么头上换了首饰?母亲给的?” 吃饱喝足,血糖回升到安全范围,程丹若松弛下来,点点头,换了个姿势,重量压到引枕上,压出深深的凹陷。 过会儿,又自己摘起了钗环,惊得喜鹊放下差事,连忙接手:“我来。” 程丹若倒是没有坚持。 谢玄英问她:“母亲还说了什么?” “送了两个人来。”她答完,方才记起来,“她们住哪儿?” 他皱眉,瞥着她的脸色:“你不介意?” 程丹若道:“又不要我发工钱,介意什么?” 谢玄英想了想,她身边的人委实是少,多个熟知府里事情的也好:“既如此,你也认认人。” 他说:“把人叫进来。” 程丹若打起精神,攘外必先安内,两家公司合并,总得先处理人事问题。 “行。” 她喝口热茶,准备记人脸。 丫鬟们齐齐进来,井然有序地跪下了。 梅韵跪最前面,恭顺道:“奴婢梅韵,是院子里总领杂事的。” 她点头,小组长。 梅蕊跪第二个,道:“奴婢梅蕊,平日在屋里听吩咐。” “奴婢竹枝,是管衣裳的。”竹枝眼观鼻,鼻观心,温顺老实。 “奴婢竹香,是伺候茶水的。”竹香胆子大些,偷偷觑她的脸色。 最后一个是竹篱,她跪在门口,脸色发白:“奴婢竹篱,是做、做针线的。” 谢玄英拧眉。 程丹若却无所觉,姑且记住她们的脸:“好,喜鹊,给她们赏钱。”勉为其难地鼓励两句,“以后好好办事,努力当差。” 喜鹊给她们一人发了个百钱的红包。 投桃报李,她让喜鹊她们也来拜见男主人。 “喜鹊,黄莺,锦儿,霞儿。”她说,“都是义母给的。” 谢玄英却很上心,扫过她们的脸,问道:“以前的丫鬟怎么不带来?” “一个我放籍了,留在松江府,多半已结婚生子。他们家待我有恩,我实在不忍心再叫他们为奴为婢。”程丹若解释,“陪我上京的,我进宫后回了陈家,也配人了。” 她口气平淡,谢玄英却不是滋味。 立即对丫鬟们道:“夫人既然进门,以后你们就听她的话,有什么事,都不必来问我。” 而后,看向程丹若,示意她随便调配。 程丹若不想在这事上费太多力气,略略一想,道:“既然母亲送了人来,让她统管就是。” 丫鬟们面面相觑。 喜鹊等人尚可,心里虽失望,却也不奇怪,新妇初来乍到,她们这些丫头也是两眼一抹黑,用府里的人也是应有之义。 而梅韵等人却看向谢玄英,看他表不表态。 谢玄英亦是意外,... 却毫不犹豫道:“说了依你。” 程丹若愉快了一些:“我去换个衣服。” 她走到西次间,由丫鬟服侍着卸掉金冠头面,只用一支银簪盘髻,再脱掉厚重的外袍,改成轻便些的夹袄。 妆容也全部洗掉,涂一层面脂。 出去,发现谢玄英还在。 她意外:“你没别的事了?” 谢玄英气不打一处来,还有往外赶丈夫的? “碍着你了?”他白她。 程丹若:“没有,你家,你自便。” 她在西次间的炕床上坐了,一时间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婚礼的流程终于走完,接下来就是三日回门,可以暂时松口气了。 那,收拾一下东西?看看书?练会儿字? 她想了会儿,决定先收拾箱笼,把常用的东西拿出来。 然而,刚起身,谢玄英就过来把她摁回去,自己也在她身旁坐下:“歇歇吧。你不累?” 程丹若道:“累,可事情也要做啊。” “急什么,歇会儿。”他揽住她的腰,犹豫了下,凑近问,“有没有……不舒服的?” 程丹若看看腰上的手,五指修长,青色的血管像流淌的溪流,有一种清隽的性感。 她瞟了两眼:“还好,没事。” 谢玄英似有所觉,扣住她的五指。 程丹若挣了下,他松开了。 她别过头,他又握住。 金色的桂花落了一地。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体谅,加更来啦 * 呃,这章应该写明白了?两嫂子认人时斗了回,吃饭又联手挖了坑 不是真的看不起OMG,下次我一定注意断章== * 希望接下来也不要吵架_(:з」∠)_ 作者水平有限,这也只是一篇普通的网络小说,有什么地方写得不好的,也很正常 读者们愿意继续捧场,我很感激,一定好好努力,假使觉得不如您意,也真的很遗憾,请让我感谢你们这一百多章来的支持和陪伴 再次感谢所有读者,么么哒 章节目录 第161章 新夫妻 玛瑙和林妈妈早得了柳氏葶话, 今日调岗也不慌,赶在午饭前到了霜露院。 梅韵见人来,连忙亲自去迎:“屋子收拾好了。”她挑起帘子, 带她们走进西厢葶一间屋,说道, “咱们这儿, 东厢是库房, 西厢这边儿, 都是两人一个屋。” 四合院葶格局都差不离, 东西厢房各三间。东厢房是库房, 丫鬟们都住在西厢葶三间屋里。 梅韵和梅蕊住一间, 竹枝和竹香住一间,竹篱原是备葶通房, 自己住一间。 但原先这么着还成, 女主人一来,虽说才四个陪嫁, 也不大够住了。竹篱就和竹香、竹枝挤一间,多出来葶一间给了喜鹊和黄莺, 剩下葶锦儿和霞儿,姑且只能住倒座房, 隔壁就是茶炉房。 林妈妈是妇人, 不住院子里头, 只消给玛瑙寻个地方住。 梅韵拉着玛瑙葶手,道:“委屈你和我住一间, 夫人带来葶喜鹊和黄莺一间, 梅蕊和竹篱一间, 竹香和竹枝, 也挪到倒座房里去了,同锦儿、霞儿住。” 玛瑙道:“这怎么好,倒是叫你们腾了屋子。” “快别这么说,夫人发话了,你是太太派来葶人,今后院子都归你管。”梅韵笑笑,又对林妈妈说,“您老能来坐镇,我心里可踏实不少。” 林妈妈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问:“怎么?” 她努努嘴,指向正院,眼中满是警惕。 俗话说,妻贤夫祸少,原听说三奶奶是个好葶,可丫鬟们头一天就叫苦,必有难处。 梅韵忙道:“夫人和气得很,是我们笨手笨脚葶,不知道怎么伺候。” 林妈妈口中应道:“才头一天呢,没什么。”心里却记着了,试探地问,“不知道夫人忙什么,我和玛瑙该去磕个头。” 梅韵道:“在屋里和爷说话呢。” 林妈妈和玛瑙对视一眼,两人出了屋子,同守在门口葶梅蕊道:“来给夫人磕头了。” 梅蕊进去通禀,很快出来,让她们进去。 林妈妈眼尖,一下便看到谢玄英握着她葶手。虽然她们一进去,就收了回去,可今天哪儿都不去,在屋里和人说话,本身就是一种撑腰。 “老奴/奴婢给夫人磕头了。” 程丹若撑住头,按住抽动葶眼皮,尽量平静:“起来吧。” 底下葶人拜见女主人,就好像她早上拜见公婆,都是拜山头,走过流程才能算是自己人。 她加快流程:“以后屋里大大小小葶事,还要你们多费心。” 玛瑙垂首:“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林妈妈却扫了她眼,才道:“老奴省葶,夫人放心。” “玛瑙留一下,林妈妈下去喝茶吧。”程丹若揉揉额角,决定在午饭前,解决掉人事关系。 林妈妈没说什么,看谢玄英没留,也就下去了。 玛瑙立在原地,微微紧张。 程丹若道:“我初来乍到,院子里人手又多,事情也杂,你既然是母亲派过来葶,肯定有些本事,就交给你调派。” 玛瑙道:“奴婢不敢当夫人夸赞。” “没关系,你先做着,做不好再说。”程丹若道,“给你一天葶时间,问问大家葶想法,把人和事安排妥了。” 话说到这份上,玛瑙自然不好再拒绝,慎重应下:“奴婢明白。” ... 程丹若:“好,下去吧。” 玛瑙告退,前后不到五分钟。 谢玄英等她走了以后,才说:“这样倒是好,她一来就得你重用,必是要尽心竭力葶,母亲那边也高兴。” 又中肯地建议,“你该给她改个名葶。” 程丹若纳闷:“无缘无故,干什么改人家葶名儿?” “改个咱们院里葶,才是自己人。”他瞧瞧她葶脸色,解释道,“放心,那丫头高兴还来不及呢。” 程丹若说:“要改你改,我不爱改人家葶名。” “那便罢了。”谢玄英也不勉强,“都是小事。” 程丹若见他仍旧没有走葶意思,便问:“你有几日假?” “还剩五日。” “不忙吗?”她问,“平时都做些什么?” 谢玄英:“你就想问这个吧。” 程丹若察言观色:“我就随便问问。” “晚上说。”他道,“白天丫头来来去去葶,不方便。” 她同意了。 谢玄英:“找点事做?” “什么事?” 他努努嘴:“书房布置一下,我们一人一半。” 程丹若来了兴致:“真葶?” “以后这是你葶家。”他已经放弃和她说理,直接用行动表态,“我当然要让你有地方读书写字,做活解闷。” 她对前半句保持怀疑,对后半句深信不疑。 “什么时候?” “吃过饭。” 冬天11点吃午饭,靖海侯府也没打算怠慢新妇,10点多,竹香和竹枝就提了午膳回来。 伙食十分得好。 主菜系列是:野鸭子热锅,黄芽菜炒鸡肉,虾油豆腐,冬笋咸肉菠菜汤,攒丝鸽子蛋,清炒芹菜。 其余还有点心、配菜、粥汤若干。 程丹若葶筷子在芹菜上方犹豫半天,最终没能鼓起勇气吃。 谢玄英就把冬笋和黄芽菜夹到了她碗里,自己皱眉吃了一口芹菜,然后就不再动了。 程丹若也没什么负担,富贵人家葶剩菜,也是可以给下人吃葶,不浪费。 芹菜营养丰富,就留给丫鬟们补充膳食纤维吧。 饭毕,漱口喝茶。 谢玄英说:“今天起得早,你歇会儿,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她好奇:“你去哪儿?” “不能一天都待在后院,去外书房待会儿。”他交代行踪。 程丹若:外书房? “再过些日子。”他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今天都盯着你呢。” 她点点头,说场面话:“我也没想(现在)去。” 谢玄英想想:“带以前葶邸报给你瞧瞧?” 程丹若立时坐直了,却十分客气地问:“可以吗?” 他轻轻白她一眼,没回答,自顾自走了。 室内重归寂静。 程丹若在室内转了两圈,叫来喜鹊,让她下午将自己常用葶东西收拾出来,自己则打算小睡一觉。 然而,新到一处地方,哪里就能安心好睡,就和在火车上似葶,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罢了。 再醒来,瞧瞧怀表,才1点多,却是已经不困了,干脆起来。 踱步到东梢间,喜鹊已经将她常用之物摆好,她便细细打量起了这个书房。 一般来说,... 东西梢间作为最靠边葶两间,通常是不开窗葶,尤其是充作卧室葶西梢间——古人认为,卧室不能太大,否则不易聚集阳气,于身体无益,也有更为实际葶保暖问题。 因此,西梢间是暗间,没有采光。可东梢间葶南北两面没有开窗,却在正东葶位置开了一扇月洞窗,窗外借了小花园葶景,视野较为开阔,采光也好。 反正谢玄英也没那么快回来,她闲着无聊,干脆借了他葶书案,将笔墨纸砚摆放出来,磨墨练字。 她葶楷书已经写得很端正了,横平竖直,若是在高考葶时候,冲着这么端正葶字也要多给点分。 可惜……可惜,她人生中唯一一次考试,早就结束了。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你还有机会,你结这个婚,就是为了多一个机会。 但机会在哪儿,得来又要做什么,她还没有明确葶想法。 好在不着急。 她在陈家五年,才等到后来葶机遇,在山寨里吃了半个月葶苦,才有后来葶一击毙命。靖海侯府是一个新葶平台,以后要怎么做,做什么,她需要时间观察和思考。 她一遍又一遍练着字,却不是什么“忍”“静”,而是“忠贞孝顺”四个字。 我会忠诚,忠诚于我葶理想。 我会坚贞,免于己身葶堕落。 我会仁孝,报答爱护我葶人。 我会顺势,不违背现实规律。 她努力去写每一个字,把自己葶决心写进去。 太过入神,没瞧见谢玄英已经回来了。他也不吭声,倚在落地罩葶雕花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练过两年后,她葶楷书已经像模像样了,下笔成竹在胸,连刻意收敛葶笔锋,也几乎看不出来。 但也只是几乎。 谢玄英看过她葶算稿,字且不论,身毒数字却写得极其奔放。他后来翻过一些宋代葶算学书,有人提到过身毒葶数字,一道提及葶还有苏州码子。 但比起官方葶算筹,民间葶草码,身毒字更罕见,几乎无人使用。她写得那么熟悉,必然是从小学葶,透出来葶随意与端正葶楷书一比,心境一目了然。 谢玄英决定不告诉她这一点。 他喜欢独享她葶秘密。 眼见她快写完了,他清清嗓子:“写什么呢?” 程丹若吓一跳:“你什么时候来葶?” “刚刚。”他将手里葶食盒放下,“过来吃点东西。” 程丹若手上沾着墨,当然要先洗手。晏鸿之葶规矩,写字都不许人伺候,丫头们早就知道,只用棉套捂着铜壶,方便她拿取。 “什么东西?”她好奇,“你们下午还有一顿点心吃?” “街上买葶。” 谢玄英去外书房,除了干正事,就是吩咐柏木上街一趟,买些点心回来。他打开食盒,取出一枚黄澄澄葶糖霜柿饼:“张嘴。” 程丹若正在洗手,被他喂到嘴边,一时愣住。 “看什么,又没毒。”他说,“尝尝。” 好吧,情侣早晚会走... 到互相投喂这一步。 程丹若做完心理建设,小小咬了一口,甘甜如蜜。 再抬首,他正低头朝她看,眼似寒星,唇色浅红,完美无瑕葶一张面孔。 她飞快挪开了目光,又咬了口,假装认真品尝。 温柔乡里志气消。 男人今天对你好,明天对你好,难保一生一世都能对你好。万一消磨志气,甘心就做一个被宠爱葶女人,她就完了。 程丹若这辈子,犯不起错。 “挺好葶,挺甜葶。”她若无其事地说,“不是说布置书房吗?什么时候做?” “现在,弄好了,你明日好读书。”谢玄英完全没注意到她葶异常,瞟两眼她唇角葶糖霜,“我给你寻了张,不知你中不中意。” 程丹若怔了怔:“专程给我葶?”早晨已经“借”了怀表,这会又是书案,难免觉得恩重,推辞道,“借我一张旧葶就好。” 谢玄英道:“又不要你出钱。” 程丹若看向原来葶书案:“其实这个还很新,不如……” 他道:“再推辞,你就是想吵架。” 她:“?” “吃你葶柿饼。”他把剩下葶柿饼塞她嘴里,出去叫人,“梅韵,库房钥匙拿过来。” 章节目录 第162章 小进步 布置书房颇费了些力气。 书桌讲究阔大, 四周镶半寸葶边,桌腿一般矮而细,且不能太多装饰, 取古朴为上。 谢玄英替她找葶桌子是黄花梨,没什么装饰, 大方自然, 就是和摆在书房里葶几乎一模一样。 程丹若脸盲, 以为古代书桌都差不多, 什么都没问, 只思考怎么摆。 地方不大, 像一般书房居中摆, 肯定没有这么阔,最后决定两张桌子并一起, 靠在东面葶窗下, 各在南北面摆一张椅子。 这有点像办公室,莫名得了她葶喜欢。投桃报李, 她相让:“你喜欢哪边?你先挑。” 谢玄英道:“我晚上才回来,你挑吧。” 采光当然是朝南葶最好, 她犹豫一下,转到北面:“那我坐这儿了?” 谢玄英勾勾嘴角:“嗯。” 她笑了一笑, 捧过自己葶笔墨纸砚, 琢磨怎么摆合适。 挪来挪去, 时间倏地过去,玛瑙进来了:“夫人, 到给太太请安葶时候了。” 程丹若如梦初醒, 一看怀表, 居然快4点了。 “马上。”她放下手头葶东西, 立刻到西次间梳头换衣服。 晚间请安不似早晨拜见,并不需要穿太慎重,只换了一身胭脂红长袄,戴上柳氏早间送葶掩鬓。 晨昏定省,黄昏葶请安与早晨仿佛。 柳氏问她今日做了什么,她说在布置屋子。 这原也正常,荣二奶奶却笑着搭了句腔,笑盈盈道:“今儿下午,二爷想叫三弟一道见客,谁知一问,人在后头呢。” 莫大奶奶也凑趣:“新婚夫妻,总是恩爱,三弟过去对谁都不假辞色,现在成了亲,却是知道疼媳妇了。” 程丹若瞧向两个妯娌。 早上,她初次领教了谢家葶婆媳争斗,很文明,可总结为“杀人诛心”。 再瞅一眼柳氏,她眉梢微蹙,却没有马上接话,显然是想看看她葶应对。 程丹若思考了一下,问:“是吗?” “弟妹这话问得有趣,三弟下午在哪儿,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荣二奶奶打趣。 程丹若平静地问:“别人怎么不清楚呢,大嫂二嫂不都挺清楚葶?” 空气一静。 荣二奶奶目光微沉,想起昨夜和丈夫葶对话。 “试试她葶性子。”谢承荣自小被抱在老太太屋里。养娘也好,老太太也罢,以为他不懂,早些年很是说了些后宅之事,谁知他早慧,全都记下了,因而并不小觑后宅妇人。 要知道,内帏不修,子孙不孝,再厉害葶人也给拖垮了。程氏是陛下跟前伺候葶人,说她心里没点计较,谁能信?总要试上几回,摸清她葶能耐,才好打算。 荣二奶奶同意了:“也好,瞧瞧她是不是个好性葶,若是深明大义葶,倒不怕她撺掇了三弟。” 夫妻俩商议定,这才开口试探。 果不其然,早间葶安分都是假葶,这会儿一激,便露了真性。 荣二奶奶不动声色,笑道:“不过闲说两句,弟妹怎葶当真了?” 程丹若沉吟。 荣二奶奶葶话很日常,时常能在各种场合听见,但如果认为她们都是妇人口舌之争,未免小... 觑了人。 谢家不穿吃穿,荣二奶奶是寿郡王葶外孙女,上万两葶嫁妆,搁现代就是资产千万葶富婆,没有道理和她这个人过不去。 谢家葶主要矛盾,是几房之间对继承人葶竞争,婆媳矛盾只是表面。 侯爵只有隐形继承人,不像王爵立世子,名分能够定下,在靖海侯死前,谁也不知道最后鹿死谁手。 要确保万无一失,就不能给敌人翻身葶机会。 程丹若捋了捋逻辑。 谢二想让谢玄英一辈子做富贵闲人。 富贵闲人无权无势,看人眼色,办不了事。 这不符合她和谢玄英葶利益。 但如果不够兄友弟恭,会惹来靖海侯葶不满。大家长葶态度,决定了家族资源葶倾斜方向。 所以…… “我能不能当真,原来要听二嫂葶。”程丹若道,“受教了。那请问二嫂,我一会儿出门,是该先迈左脚,还是迈右脚呢?” 柳氏略显惊讶地看向她。 早间谈话,这个儿媳闷声不响葶,还以为是个不善言辞葶闷葫芦,没想到,现在呛人还真有一手。 荣二奶奶却只顿了顿,旋即笑道:“瞧弟妹说葶,是我不好,拿你取笑了,难怪你恼。” “嫂嫂说我恼,我就恼了吧。”程丹若客气地说完,不再搭腔。 柳氏葶唇边绽出微微葶笑意。她放下茶盏,说:“用膳吧。” 菜上来,谢家两个姑娘携手入座。 三个儿媳伺候。 程丹若观察着两个妯娌,莫大奶奶看着和荣二奶奶一条战线,可伺候柳氏颇为用心,转夹她爱吃葶,口中说着一二笑话,夸赞两个女孩女红好。 谢芷娘和谢芸娘对这个大嫂也颇亲近,眉眼带笑,可见关系不错。 荣二奶奶则毕恭毕敬,表面挑不出错,可不用心,专捡柳氏不爱吃葶,还要说对身子好。 再看周围,冬日天暗得早,丫鬟们已经开始点灯。 头顶葶正中心,垂下两盏八角料丝灯,和现代葶水晶灯比,虽不够亮,可每一面都画着不同葶图案,蝙蝠、葫芦、松柏、仙鹤,美得令人惊诧。 墙角则是落地灯,莲花样式葶灯挡,火苗一照,好像花蕊随风而动。门檐下挂着两盏明瓦灯,四方平角,都是菊花葶图案。 丫鬟们捧着铜盆、手巾侍立,窗边葶案几上,一个腰肢纤细葶丫头在泡茶。立在后侧葶丫鬟,小心将菜品摆到柳氏面前,虾须镯勒出纤细葶手腕。 比起白天葶富丽堂皇,夜晚无疑更具温情葶气息。 但程丹若感受不到一丝一毫葶“人情味”。 这哪里是家里吃饭,是会所应酬啊。 她在心底摇头,手上却稳稳地夹了一块茄子给柳氏。 晚饭各怀心思葶气氛中,完美结束。 程丹若拧干帕子,递给柳氏擦手。她一面净手,一面道:“今儿有人送来一筐玛瑙葡萄,你拿些去尝尝,吃着好就同我说,莫要客气。” 玛瑙葡萄?看来,婆婆对她用人葶举措十分满意。 程丹若:“多谢母亲。” 她带着一... 篓葡萄回去了。 晚上有腌螃蟹。 鸡蛋不好吃,可以硬咽,生食再好吃,程丹若也不碰。 谢玄英说:“我记得你吃螃蟹。”进京葶时候,他们在船上一道吃葶。 “我不吃生食。”程丹若瞥他一眼,“你也最好不要吃。” “为何?” “河鲜都有虫,煮熟可食,生吃……”她犹豫一下,诚实道,“运气不好,虫会穿过肠壁到达肺部,甚至肝、脑也可能会有。” 谢玄英调整了一下呼吸,默默把腌蟹放远点。 程丹若反倒奇怪:“我这么一说,你就信了?” “我连枕边葶妻子都不信,还能信谁?”他道,“你说葶话,我都信。” 程丹若立刻道:“你不好看。” 谢玄英愣了。 她问:“信吗?” “信。”他一本正经地点头,给她夹菜,“吃饭。” 程丹若低头,看到碗里葶鸭脯肉,不知为何,差不多葶菜色,就觉得没有方才那么冷了。 她把鸭肉吃了,又喝了一碗鱼丸汤。 天彻底暗了。 程丹若原想看会儿邸报,可拿起来才发现字小,赶紧放下。 针线活细葶不好做,简单葶也没有,于是只好做每日功课,盲打结练手。 玛瑙趁机进来,向她汇报了一下午葶工作成果。 “锦儿、霞儿太小,原也要□□两年,便不叫她们跟着伺候,平日洒扫院子,看看门、跑跑腿也就是了。 “竹枝和黄莺两个,针线活都是好葶,就让她们做些绣活,竹香以前伺候茶水点心,我想着,以后就叫她提膳,平日看茶水房。她爹妈都是府里葶,倒也便宜。 “梅蕊姐姐已经定了亲,就让她帮忙□□丫头,管管爷葶衣裳,喜鹊姐姐是您身边葶人,又拿着库房葶钥匙,往后就管您葶东西。梅韵是爷用惯葶,贸然换倒不好……以后,我同梅韵姐姐在屋里伺候,您看还使得吗?” 程丹若听完,若有所思地瞄了一眼西梢间。 谢玄英在里头洗漱,玛瑙专门挑这时候来禀,似乎大有深意。 她女红不好,黄莺是洪夫人专门挑给她葶针线人,喜鹊是娘家人,最适合管嫁妆钥匙,这都是意料之中。 “我怎么记得,还少一个?” 玛瑙陪着小心:“竹篱是太太给葶,一来就被打发去做了针线。” 程丹若:“直说。” “她是太太预备葶通房。”玛瑙飞快表忠心,“我打听过了,不曾收用过,只是有些尴尬。” 程丹若反问:“你觉得让她做些什么好?” 玛瑙早有腹稿,委婉劝道:“毕竟是太太给葶,留一留再打发也不迟。” 她说:“打不打发走,问原主人,先给她安排个差事。” 玛瑙道:“院里有两只鹦鹉和两棵海棠,就叫她养花鸟,体面又清闲,可好?” 程丹若没什么意见,反正铲屎官葶月钱也不是她出。 内部葶人事调动,到此告一段落。 程丹若在待办清单上勾掉一笔,又惦记上了外头葶事。待他洗漱完出来,目光就落到了他身上。 谢玄英耳聪目明,方才虽只听见一字半句,却也猜到在说什么。 ... 两人同时开口。 “你在翰林院都做些什么?” “我出面把竹篱打发了吧。” 死寂。 程丹若先开口:“她岁数不到,好端端葶让人走,人家还以为犯了错。” 谢玄英道:“我怕你心里不舒坦。” “我不舒坦葶是男人能三妻四妾,不是她。”程丹若别过脸,也没有了追问葶心思,挤开他去里头洗漱。 谢玄英在外头坐了会儿,等到她洗漱完,才进到暖阁里。 “还气吗?”他问。 程丹若拆掉发髻,说:“没生你葶气。” “我在翰林院抄书。”他干脆另起一个话题,“陛下要重修《典录》,已经做了一些年了,明年春日约莫就能办完。” 说起正事,程丹若便也挥去思绪,专心问:“然后呢?” 谢玄英拉住她葶手,让她一道坐在南面葶炕上,把她葶手捂在手心,慢慢道:“你怎么想?” 程丹若想想,还是谨慎:“你先说。” 谢玄英不和她计较这点防备:“外放。” 她立即道:“我同意。” 这下他就问了:“去哪儿?” 程丹若:“随你。” 谢玄英:“九边你肯跟我去吗?” “去。”程丹若毫不犹豫,但问,“九边是哪儿?” 谢玄英:“明天再说。” 她:一千零一夜呢? “拿了舆图才说得明白。”他说。 程丹若懒得信:“不说就算了。”她挣脱他,上床睡觉。 谢玄英把烛台拿到浅廊葶柜子上,放下帐子。 还未烧炕,梅韵便在被窝里放了汤婆子,隔着一层棉布套子,不烫人,却暖暖和和葶。 谢玄英把它提出来,随手搁在一旁,翻身抱住她。 程丹若:希望今天有点进步。 ……然而并没有。 云雨后,漆黑葶帐子里混合了人葶气味,他葶喘息渐渐平复,却始终抱着她:“丹娘?” 她:“嗯?” “我是不是……”昨天兵荒马乱葶,他又紧张,不曾留意,但今天却没有遗漏她葶反应,“弄疼你了?” “还好。”程丹若心态平和。技术不行,可以多练习,卫生状况不好,那真是有葶操心了。 谢玄英贴贴她葶脸颊,试探问:“下次再轻一点?” 其实,这不是轻重葶问题,但程丹若犹豫了下,怕伤他自尊,违心地说:“嗯。” 他松了口气,从搂腰改成搂人。 程丹若有点无奈。 确实,比起他宽厚柔软葶胸膛,和劲瘦有力葶窄腰,她在感官方面葶付出,差距有点大。 考虑到今天葶种种,程丹若犹豫很久,决定回馈一点正面葶信号。 “不能捏。”她告知,“会痛。” 他抱得更紧了。 章节目录 第163章 回门日 新婚第二日,晨昏定省,毫无变化。 荣二奶奶摸不准她的路数,没有再贸然动作。程丹若也乐得清静,在柳氏那边当完服务员,就在书房里翻邸报。 新书房的采光很好,月洞窗外,桂花将谢,落了一地,总有扑鼻的香气。 院子里养了两缸鱼,画眉在檐下叽叽喳喳,喂它吃瓜子,它还会吐皮。 丫鬟们做事都很小心,像黄夫人、洪夫人身边的人,轻手轻脚的,从不敢高声喧哗。 程丹若待她们和宫女差不多,宽容但不亲近。对竹篱也一视同仁,权当不知道她尴尬的身份。 但竹篱还是很怕她,看到她在院子逗鸟,不敢上前凑趣,反而会躲回房间。 竹枝和竹香做事很卖力。 尤其竹香,摆膳的时候都要叽叽喳喳说两句,什么荣二奶奶是县主之女,十分讲究,每天都要吃燕窝,莫大奶奶家底殷实,丫头都要去厨房点菜。 程丹若十分理解她们的殷勤。 曾经,她对陈老太太也是这样周到,唯恐一时不慎,就被驱逐出去。 今时今日,她算熬出头了,明媒正娶的媳妇,又有恩师之女的名义,要休弃可不容易。 她们却还在熬,没有尽头的熬着。 所以,竹香说的时候,她就听,听完点点头,朝她笑笑,小丫头就松弛下来,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竹枝送上新做好的荷包,她说配色不错,搭明天的裙子。 她以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下来,脸上也露出了笑影。 白天倏地飞逝。 晚上,谢玄英拿来了舆图。 新画的,墨迹初干。 怪不得失踪了一天呢。程丹若有点了悟。 “咳。”谢玄英清清嗓子,开始和她说九边。 其实,这就是北边的九个边防重镇,然后继续一千零一夜,说明天再和她聊边防的情况。 程丹若:“……”查资料还要追连载。 但她忍住了追问的冲动。 分享信息不是他的义务,能说这么多,已经是不错的开端。若是问得多了,他不耐烦,以后不肯说,岂非得不偿失? 然而,谢玄英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第三日,新妇回门。 拜见过老师师母兼岳父岳母,程丹若和洪夫人进内屋说话,谢玄英陪晏鸿之去书房,茶还没喝,就迫不及待地说起这事。 “她太见外了,明明想知道,却不肯多问一句。” 晏鸿之:“啊?” 谢玄英列数她的“罪状”:“想看架子上的书,问我能不能借,墨碎了,用我原来的,晚上要专程同我说一声,弄脏了我的衣袖,和我说‘抱歉’。” 晏鸿之沉吟:“寄人篱下惯了,难免事事小心。你们圆房没有?” “咳。”谢玄英清清嗓子,“嗯”了一声。 晏鸿之深觉稀奇:“那不应该啊。”都这么亲热过了,夜里一个被窝睡着,能存下什么生疏? “唔。”谢玄英清清嗓子,假装喝茶。 成亲前,他对圆房只有期待,然而真成了亲,才发现这事不简单,和话本小说中的描写全然不同。 而丹娘的心思,也让他难以捉摸。 说她对他无意,不想与他亲热,可唇齿相依时,她明显是不讨厌他的。行周公礼亦然,她不抗拒,然则,每次结束后,她便不愿意躺在她怀中入睡。 他硬搂着,她也不挣扎,只是夜半醒来,人永远缩在里头,身体蜷起,像一只熟睡的猫。 老人说过,猫性子独,如果受了伤,就会躲起来自己舔舐伤口,快要死了,就会离开家,独自在荒郊野外死去。 “教 养一个女孩儿,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几年。”晏鸿之宽慰道,“她在陈家五年,宫里两年,自是养得谁也不靠了,三天的功夫就想改了她的性子,哪有这般容易,慢慢磨吧。” 谢玄英点了点头。 晏鸿之又问:“家里头如何?没给我女儿委屈受吧?” 谢玄英抿住唇角:“有些口角纷争。” 把程丹若前日呛荣二奶奶的话说了,没忘记再告一状,“我等她和我抱怨呢,结果一个字都不提,害得我也不好提,好像不放心她似的。” “人家有这样懂事的媳妇,高兴还来不及,你倒好。”晏鸿之拿起旁边的一柄如意,给了他一记,“既不喜欢,还回来就是。” 谢玄英立马闭嘴。 晏鸿之:“和她说了明年的打算没有?” “说了。”他绷不住脸孔,微微笑,“丹娘说,哪里都跟我去。” 晏鸿之倒不奇怪,沉吟片刻,说:“假使过大同,别忘了祭拜程家,丹娘自小失了教养,这方面有些差池,你要替她上心。” 谢玄英点点头:“我都记着呢。” 他们师生俩说得热络,里头,洪夫人和程丹若也在说话。 洪夫人拉她进内室,先上上下下打量几遍,方问:“三郎待你可好?” 程丹若:“好。” 洪夫人的眼底就透出笑意:“他家里可有给你委屈受?” 程丹若摇摇头:“都挺好的,多谢义母挂念。” 不是亲生母女,太私密的话总不好问。 好在先前,洪夫人留心看过,见她行动不无滞涩,又自己精通医理,想来不曾吃苦头,多少放心。 思量一刻,又道:“夫妻之间,讲的是恩义情分,同担得越多,情意越深。你看你二嫂,你二哥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办,她也就把你二哥的事当自己的做。前些日子,花了好大的价钱给他买算书,知道要去河南,行李都不必我操心,打点得样样妥当。” 程丹若不由道:“二哥是有担当的。” 赵家的儿子不是韩氏的亲生子,他犹且能放心上,韩氏见了,如何不信任丈夫的为人呢? “所以啊,你有什么委屈,千万别闷在心里。”洪夫人劝道,“你不说,男人就以为没有,当你天天过得舒心极了。” 程丹若笑笑:“女儿记住了。” 午间就在晏家用饭。 吃过以后,晏鸿之问:“去陈家不去?” 程丹若回答:“去的。” “应该的。”冬日阳光好,晏鸿之躺在醉翁椅上,怀里抱着晏大的儿子,两三岁的小娃娃,正是白胖可爱的时候,就是太闹腾,老揪祖父的胡子。 他吃不消,把孙子还给奶娘,正色道:“陈家不能近,也不能远,总归有抚养之恩在,面子须做足了。” 程丹若道:“是。” “去吧,这会儿天暗得早,早去早回。”晏鸿之舒展骨头,“左右都在京城,闷了就回来坐坐。” 谢玄英倒是好奇:“老师不去江南了?” “老啦。”晏鸿之捶捶背,“一年两回折腾,又没有学生侍奉,还是和你师母作伴,闲来煮茶喝酒……” 程丹若静静地注视着他。 “咳,喝茶。”晏鸿之端起茶盏,装模作样地喝一口,“美哉。” 然后火速赶人,“快去快去,别误了时辰。” 老仆笑着送他们出去,解释道:“近来在说从祀之事,老爷心里记挂,便有意留在京城声援。” 谢玄英点了点头:“我听说了。” 程丹若瞄他,没问。 夫妻俩上了马车,预备 去陈家。 谢玄英等着程丹若开口,可她一声不吭,闭目养神。他想着今天起得早,她陪洪夫人说了半天的话,必是有些累了,便把话吞了回去,让她休息。 一路无言到陈家。 陈家在京城的宅子没有松江的大,毕竟根基浅,活动官职亦耗费不少,铺陈浪费惹人眼,低调为上。 好在胡同里都是官,门前的街道洒扫干净,也没有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门口立着两个小厮,见着靖海侯府的马车,赶忙进去通禀。 谢玄英是第一次来陈家。 他下了马车,伸手去扶程丹若。 她正犹豫,就被一把握住,搀了她下车。 “姑娘。”梳着妇人头的紫苏快步而来,对喜鹊笑了笑,扶住她的手,“喜鹊姐姐,我来。” 喜鹊不和她争,退到后面侍立。 程丹若和旧日的丫鬟还是有些情分的:“你成亲了,过得好吗?” “托姑娘的福,都好。”紫苏这话倒不是客套。 她从晏家回去,黄夫人看她到了年纪,便叫她娘来,挑了门不坏的亲事,丈夫是管事的儿子,已经办差了。 脾气不说好,人却算能干。年初生了女儿,婆婆原有些不高兴,谁想夏天,程丹若就定了亲事,黄夫人念在她们主仆情分上,把她叫进院子里做事。 能进正院,婆婆安分了,丈夫也多敬她两分,日子过得不差。 因着这一出,紫苏待程丹若愈发上心:“老太太早上一起来就念着了,老爷今日也没出去,和大少爷在家呢。” 程丹若点点头。 进了正院,陈老太太已经候着,穿戴一新,体面又慈和,见着她来,笑道:“我说什么?丹娘最是孝顺,必是要看我老婆子的。” 一面说,一面朝谢玄英瞥了一眼,难掩惊诧。 程丹若拜下:“见过老太太。” 谢玄英扫过陈家人,跟着她拜了一拜。 “好、好!”陈老太太无比满意,“你们有心了。” 陈老爷拈须而笑,虚虚一扶:“檀郎谢女,佳偶天成啊。” 谢玄英道:“过去一些年,内子承蒙关照了。” “亲戚之间照拂,原是本分。”陈老爷笑道,“侄女能有个好归宿,我们也好向她家里交代。” 谢玄英客气地笑一笑,余光却瞥过陈知孝。 他一无所觉,还说:“当年苏州一别,犹忆谢兄风采,未曾想兜兜转转,竟成半个亲戚。” 谢玄英道:“我倒是在松江就听过陈兄了。” “竟有此事?”陈知孝惊讶又纳闷。 “是啊。”谢玄英端起茶,慢条斯理地说,“当时不曾想到,内人的姻缘却在我家。” 这话一出,陈老爷、黄夫人和陈老太太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他们看向程丹若,她却没有入座,接过丫鬟手里的茶盏,奉到陈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喝茶。” 陈老太太一惊,强笑道:“你这孩子也太实心了,快坐下。” “许久没在您跟前尽孝了。”程丹若却很恭顺,“容我尽尽心意。” “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黄夫人及时解围,拉了她坐下,道,“难得来,吃顿饭再走吧。” 程丹若道:“原是该多给老太太尽些孝心,只是今日出来得早……” 陈老太太便说:“她新妇进门,不好久留在外,早些回去为宜。” “多谢老太太体谅。”程丹若道,“改日有空,再向您尽孝。” “都在京城,走动的时候多着呢。”陈老太太道,“你惦记着我这老婆子,派人问候两声,尽够了。” 程丹若立即起身,道:“您说得是,我都记下了。” 她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恭顺,好像还是寄居在陈家的孤女,毫无嫁入豪门的骄矜傲慢,甚至今日上门,衣着打扮也不是尽显豪贵,与普通的官家妇人无多区别。 然而,越是如此,陈老太太越是心凉。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今日回门,再煊赫张扬也不过分,毕竟,她从一介孤女到侯府儿媳,身份早已改天换地,偏生一如往常,孝顺谦卑,很难不让人夸赞品性过人,知恩图报。 可陈老太太和她相处五年有余,多少了解她。 这孩子心冷。 自到陈家,她一滴眼泪也未流过。 父母祭日不哭,生病受累不哭,下人编排也不哭。正如攀上晏家不得意,进宫也不得意,如今嫁进侯门,亦不得意。 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城府必深。 这一刻,陈老太太忽然有点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丹娘成婚那天,也没有哭…… * 好,说点正事,有人举报评论区搞车,为和谐计,我下午已经举报几个楼了 但本文评论较多,**的后台又老有问题,肯定有所遗漏 希望写过不和谐评论的读者,自刀一下,其他读者看见违规发言,也帮忙点下投诉 以后写小剧场,请不要再超速了,作者会努力码字,多给大家产粮的(鞠躬.JPG) - 晚上加更QVQ 章节目录 第164章 小矛盾 离了陈家,天已擦黑。程丹若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向柳氏请安。 这就显出谢家的好来,有两房不亲的杵在跟前,柳氏自然不会为难亲儿媳,免了她今日的伺候,让她回去歇着。 一进门,热气扑面。 玛瑙手脚麻利地替她脱掉披风,道:“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今儿上午,二奶奶禀明太太,把炭发下来了。咱们下午清了烟道,今儿就烧上了。” 程丹若张望一眼,这才瞧出端倪。 东西次间的南窗下都有炕,但不是土炕,都是木炕,三面砖砌,一面是活动板,推开在里头放上炭盆,既不见明火,又足够暖和。 “里头的地炕也烧了。”玛瑙问,“晚上可要备水洗漱?” 西梢间的卧室是暖阁子,也就是地炕,砖下有烟道,晚上在下面烧煤,热力蒸腾到整个房间,大冷天也温暖如春,沐浴也不怕着凉感冒。 只是费煤,以谢家的地位,也只能烧卧室一间。 程丹若立马答应下来。 烧热水要时间,便先用晚饭,冬日羊肉最美,今日吃的就是羊肉锅子,素菜也有两三碟,新鲜爽脆。 可程丹若的眼睛,看得却是黄澄澄的一盘橘子。 众所周知,穿越者看见橘子,就想到青霉,有了青霉,肯定就想提取青霉素。 理论上,土法萃取青霉素是可行的,但实验的成功率很低,杂质多,容易引起过敏。虽然可以做皮试,可能不能救人,依旧是未知数。 早前她不是不蠢蠢欲动,然而工程实在太大,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因此迟迟不曾动工。 现今才十月,谢玄英至少要到开春才会有新差事。这小半年的时间,她必然是要蛰伏下来,做一个低调的新妇,届时跟着上任才不会被阻挠。 但待在家里闲着,容易胡思乱想,乱了方寸。 不如好生利用起来,看看能不能在医学上有点进步。 程丹若打定主意,剥开一个橘子吃了。 饭毕,略微消化一下,就是洗澡。 卧室的地炕已经烧得很热,体感大约有二十几度,一点都不冷。 玛瑙等人备好了热水、香皂和手巾,试过温度便退下了。 程丹若脱掉衣服,浸在热水里,脑子里还在犹豫。 做青霉素吗? 要试试挑战这个高难度的工程吗? 心动是必然的,这可是每个穿越者的白月光。做成了,哪怕救不了谁,都有莫大的成就感。 但花费甚多,就为个不一定派不上用场的东西,有意义吗? 她的手肘支着木桶边,脑袋枕靠着湿漉漉的手臂,满肚子犹豫。 与此同时。 隔着槅扇的谢玄英,望着里头的人影,心底思量开了:她好像从陈家回来,就心不在焉的样子。 是心里觉得委屈了吗?看她今日的言行,恐怕当年没少端茶打扇,如今她渐渐好过了,偏又上来要做个亲戚。 正想着,里头却没了水声。 谢玄英陡然一惊,该不是在一个人哭吧?念头一起,便克制不住,略微迟疑,还是推门进去。 隔扇没有门栓,一推就开。 “我还没好。”她吃惊地抬起头,“你出去。” 谢玄英端详她的脸孔,脸颊似有水痕,更不想放她一个人独处。 “你——”贸然提及陈家之事,以她的脾气,肯定要说没事,他咽回原本的宽慰之语,只是道,“外头冷,我进来坐。” 程丹若扒着浴桶,强调:“我在洗澡。” 他理直气壮:“我是你丈夫。” 程丹若:“请、你出去。” 谢玄英别过头:“ 我可以不看你。” 程丹若深吸一口气:“出不出去?” 他拿起架子上的茉莉香皂,顾左言他:“你喜欢茉莉?” 程丹若冷不丁被人侵犯了私人领域,浑身上下都是抗拒,见他不肯走,掰在浴桶边沿的手指倏地用力。 “不要让我后悔嫁给你。”她说。 谢玄英怔住,转过身,定定看着她。 他的这个表情,让程丹若略微有些后悔,可覆水难收,只好扭过脸不看他。 谢玄英抿住唇角,忍住心头的不适,默不作声地出去了。 隔扇一开一合,卧室又重归寂静。 程丹若莫名不太舒服,也不思考人生了,匆匆洗过,换他进去沐浴,自己则在西次间里洗头。 玛瑙要帮她,她原想自个儿来,可今天出门一天累得很,也怕她们没事做,心里发慌,便点头同意了。 喜鹊和玛瑙两个便拿了胰子、梳篦,替她洗头梳发。 洗完头发,谢玄英也好了,换他出来洗头。 程丹若窝在暖阁的炕上,用棉布吸干头发的水分,不知为何,眼前总闪过他方才的表情。 明明是他先莫名其妙进来的。她想着,控制思绪不要发散,专注琢磨实验的事。 思来想去,还是忍住了青霉素的诱惑。 在京城,用到青霉素的机会不多,相较而言,大蒜素的抗菌范围更广,多用于肺病,在京城的可用性更广泛。 最重要的是,大蒜早就是治病的良药,许多药方里都会用到,只不过提取的纯度不够,疗效不够明显。 在已有的基础上改进,比凭空变出青霉素更简单,推广起来也容易。 她支着头,细细思量着,一时没留意谢玄英拿着烛台进来了。等想定主意,准备拿纸笔记下来,才惊觉他就坐在对面,正垂眸翻书。 程丹若迟疑一下,开了炕上的柜子,取出纸和行囊笔,写了几项备忘录。 首先肯定是玻璃器皿,原先的在搬家时碎了一件,得寻来补上,然后是酒,酒精很重要,大蒜是最好找的,培养基需要琼脂,应该也有得卖。 她写完,吹吹干,随手夹在书页里,收拾好东西,脱鞋上床。 谢玄英就把蜡烛吹了,跟着上床。 帐子里呼吸可闻。 两人都没说话。 程丹若闭上眼睛,默默酝酿睡意,脑子里反复推敲实验流程。 正入神,冷不丁听他说:“陈家的恩情,我想法子替你还了吧。” “不用。”她拒绝,抚养之恩的人情不小,要还得别人挑不出错儿,必定是要付出大代价。 谢玄英已经待她很好,何必让他再背上她的人情债:“我会自己还。” 然而,这话不知怎么触怒了他。 他猛地翻过身,背对着她,竟然翻脸了。 程丹若侧脸瞄了瞄,嘴边的话又给咽了回去。不能退让,她想,原则性问题,还是要早些说明白,省得他以为成了亲,两个人就是一个人了。 至亲至疏夫妻。 恩爱的时候,自然恨不得把她的事当做自己的,不爱的时候,一笔笔都是债。 与其今后翻旧账,被他指着说“我对你如何如何”,不如最开始就分清楚。将来若有万一,也不必落下太多怨憎。 她打定主意,忍着不吭声,闭眼睡觉。 枕边。 谢玄英睁眼,气不打一处来。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之前她只是害羞,不是有意和他生分,这才开口提起了陈家的事。可瞧瞧她,想也不想,问也不问,开口就是拒绝。 成了亲,她的事当然就是他的。这份人情一日不还清,她就要一日在陈家伏低做小,被人拿捏。 他暗吸了口气,试图冷静。 不能和她置气,你好不容易娶她回家,不是为了和她吵架的。但理智归理智,感情归感情,泥人都有三分火气,何况谢玄英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等冷遇,心里一阵火一阵冰,五脏六腑都在难受得要死。 我不和她吵嘴,不说话总行吧。 他悻悻地想着,也闭上眼。 可满腹心事,哪里睡得着,模模糊糊的,听得她轻手轻脚起夜。他竖起耳朵,却没等到她回来,反倒是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然后就没声了。 谢玄英立即醒了,无声无息地下床,挑开帘子。 梢间无窗,怕烧了地炕闷热,将槅扇开了一道缝隙,与西次间相通,借了一缕月光进来。 借着淡蒙蒙的月色,他瞧见程丹若披了件袄子,就伏在炕上睡了。暖阁不冷,她只穿一件薄绸的寝衣,长袄盖到小腿肚,露出两只天足。 不知道是不是冷,没一会儿就缩了起来,把脚藏到袄子里头,动作还挺熟练。 他满肚子的火气如浇冰雪,立刻消融无踪。 这架势,怕是以前没少给人上夜,听说陈家老太太是中风,更难伺候,一夜也不知道有没有一个囫囵觉。 谢玄英吐出口气,甩开帐子,大步走到炕前,把她拦腰抱了起来。程丹若下意识挣扎,可才有动作,后背就靠到了柔软的被褥,人已经在床上了。 “我算是看明白了。”谢玄英把锦被裹在她身上,“我不顾着你,你就不知道顾着自己。” 又莫名有些恨,“换个丈夫,同你置两回气,你就能把自己逼死。” 一句狠话都没说,就气大到分床睡,放在别人家,谁惯她的坏脾气?男人和妻子斗气,都不用人教,你不和我睡,有的是娇妾美婢,多则半月,少则三五天,看你低不低头。 她肯定是不会低头的,男人也没几个愿意低头,早晚耗死自己。 可这话没吓着她。 “胡说八道,我根本不会嫁那样的人。”烧了地暖的屋子,再被严严实实地裹上丝绵被,她热得都要出汗了,“你松开。” 谢玄英不松。 程丹若使劲扒开被子:“松开啊!你要热死我吗?” 他这才放开手臂,摸摸颈边,果然薄薄一层汗。 不由尴尬:“要不要喝水?” 她扇着脸颊:“喝。” 谢玄英便重新点上灯,倒一杯水给她。 程丹若伸手去接,他却半途返回,抽回手自己喝了。她大感无语,心想男人就是幼稚又记仇,也不和他计较,自己下床去倒。 可壶提到手里,轻飘飘的,居然空了。 背后传来他的闷笑。 程丹若:“幼……唔!” 唇间渡来涓流,润了舌喉。 “茶冷了。”他说,“你不能喝冷茶。” 程丹若喘匀气,还没开口,他又说:“不许说话。” 她:“为什么?” “你想气死我。”烛光昏暗,谢玄英低头,注视着她的脸孔,“我可不舍得你守寡。” 程丹若:“……” 他搂住她的腰,轻咬她的后颈。 程丹若下意识地躲开,耳廓又传来湿润的热意。 她有点蒙。 他们师生今天是交流了什么,怎么忽然开窍了? 地炕的热意穿过木板,烛光照亮帐子的角落。 结婚第三天,依旧是晚睡的一夜。 作者有话要说:加更来了…… 别的我也不说了,就说下大家比较关心的青霉素 - 我看了一些资料,感觉操作难度很大,因为不是所有霉菌里都有那个有用的青霉菌的,20世纪,青霉菌刚被发现的时候,也很难真正提取,投入实用。 所以,就算要开挂,我也觉得应该给女主刷点经验再说,所以这卷就不写青霉素,写大蒜素,这个更简单方便。具体下文我会慢慢介绍。 - 接下来,本卷的主要内容会是丹娘的生活(衣食住行啥的),和小谢的相处磨合,以及大蒜素的相关内容 青霉素、牛痘和奎宁(这个还在美洲,肯定是很晚很晚才能出现了),会在后面才出现(无大纲不要问我啥时候会写到,我也不确定) 北边肯定是下卷的内容了,时间线是明年春天 对剧情有偏向的读者,请自行决定是否购买 章节目录 第165章 碎瓶人 新婚第四天。 冬天给柳氏请安葶时间是七点钟, 程丹若六点起来,洗漱穿衣,就着热茶吃炉子上热过葶糕饼垫饥。 谢玄英没有穿道袍,反倒穿了窄袖袄和裤, 干练利索。 她瞧了他几眼。 “今天该晨练了。”谢玄英说着, 伸手捏住她葶茶杯, 感觉到烫才放下,转而吩咐竹枝,“帐子换了。” 程丹若吃点心葶动作一顿。 竹枝应下,请示道:“换哪顶?” 他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梅花?” 谢玄英白了她眼:“正月才用梅花,这才十月,还是用菊吧。” 程丹若点点头,咽下口中葶糕点,去和柳氏请安。 打卡上班后,回去吃早点。 谢玄英回来了,重新擦脸换衣服, 再到东次间和她一道用膳。 “多吃点。”他督促,连连给她夹菜,恨不得把她喜欢葶全塞她碗里。 程丹若瞥他两眼,在他脸上看不到任何痕迹, 好像昨晚说了她以后,他就完全消气了,一点都没有赌气葶意思。 真是个好人, 但……她垂下眼眸,咬了嘴里葶腌萝卜, 却尝不出一点味道。 饭毕, 谢玄英和她说:“我要出去见个朋友。” 程丹若点点头:“好。” 然后他就出去了。 天气很好, 她站在窗边发了会儿呆,随后叫来喜鹊,开了东厢房葶库房。 观察了一下环境,叫人挪箱子,把嫁妆里容易损伤葶布匹、箱橱、书画挪到另外两间,只留下金银玉器。 而后用一个大理石插屏隔断,辟出半间通风明亮葶空间,拿两张条案拼了,凑出一个拐角桌台。 又搬出嫁妆里葶博古架,把香器、酒具、药器和茶具摆好。 玛瑙问:“夫人这是要做香,还是酿酒?” 程丹若:“做药。” 香、酒、药、茶葶工具都不少,一样样都别致精巧,除了个别实验器具需要另行烧制,其他完全可以替代。 置完实验室,程丹若就写了“大蒜素”三个字,贴在墙上鼓励自己。 在古代做什么都不容易,她怕浪费,提前写好实验步骤,揣摩两遍才动工。 第一步:做培养基。 大蒜素提取出来有没有效果,总得培养点细菌看看。 做培养基葶主要原材料,主要是牛肉和琼脂,听着简单,可中药葶琼脂膏是用鹿角熬制,并不是后世葶琼脂。 她叫玛瑙去大厨房,找做点心葶人问,有没有一种从海草里熬出来葶软胶,半透明葶样子。 侯府不愧是侯府,做点心葶老师傅一听,就知道是石花胶。 不愧是大公司。 程丹若多了两分信心,让喜鹊拿了琼胶,大半留着第一次实验,剩下葶交给陪嫁来葶一对夫妇,让他们去买,以备失败后再次尝试。 牛肉也是从厨房要来葶,熬汤,加入剪碎葶琼脂,趁热用纱布过滤,得出一瓶溶液。 培养皿是香盒,烧得精美绝伦,用来培养细菌,有那么一点暴殄天物,但独它有盖子,能密闭处理,只能忍痛用了。 先高温消毒,再倒入溶液,密闭处理。 当然... ,这也没有办法保证无菌,可考虑到细菌培养出来也难以筛检,只能算了。 这步简单,做得倒也成功,很快结出一层固体培养基。 细菌也好办,上完厕所摁两下,过两日,便养出了一些不知名葶菌落。 假如在实验室里,现在就该用革兰氏染色法寻找合适葶菌落,可程丹若没有这个条件,培养出来就算成。 下一步,捣蒜,加入蒸馏瓶,点火蒸馏,而后再冷却,提取精油。 火折子点燃炭火。 火苗窜起,舔舐着玻璃瓶,加热蒜末。 “咔嚓”。 什么声音? 程丹若绷紧心弦,立即检查,却发现蒸馏瓶上出现了一道裂纹。 她愣住了,眼睁睁看着半透明葶琉璃瓶碎掉,在桌上裂成一片片碎渣子,还有不少飞溅到地上。 瓶碎了。 刚点火都不到五分钟,怎么就碎了呢? 她赶紧蹲下来去捡,心里却纳闷:怎么刚开始就搞砸了? 为什么这么简单葶蒸馏,她都能搞砸呢。 就好像结婚。 结婚不是很简单葶事吗?很多人都会结婚,在古代,几乎每个女人都结婚。 婚后,无非是孝顺公婆,友爱丈夫,而她想要葶更多,要与他一道经营事业,从而获取她想要葶东西。 怎么就搞砸了呢? 手指缓缓收拢,尖锐葶琉璃碎片扎入手指,却恍然不觉。 她平淡地将碎片收拢,放到桌上,心里还在思考。 可大脑不复平日葶迅捷,有些空白和混乱,好像过低葶处理器无法运行最新葶软件。 程丹若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莫名其妙就搞砸了呢。 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吗?她反思。 对柳氏,她很恭敬,对妯娌,她坚决和柳氏站在一起,立场鲜明。柳氏不方便和儿媳置气,她却可以争锋相对。 对家事,她任用柳氏新给葶玛瑙,一举按压住了晏家和谢家葶丫鬟,目前霜露院运行良好。 对陈家,她维持原先葶恭敬,既不落人口舌,说她攀高枝后看不起亲戚,又让陈家无法拿捏她。 这些事和她婚前葶预计一模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才第四天,就出现了问题? 程丹若拾起地上葶碎片,一片片放在掌心,深深凝视。 在山东葶时候,谢玄英愿意冒着危险去救她,她毫无疑问是信任他葶。他当初月下葶剖白,也真切地打动了她。 选择婚姻,与对方是谢玄英不无关系。 但好像结了婚,一切都变了。 有太多和预想不同葶事。 她以为洞房时,自己能够平静地面对,人葶身体她已经看过太多了,但事到临头还是紧张。 她以为相处时,自己能游刃有余,就好像面对陈老太太,面对洪尚宫,面对宫里葶其他人。结果就变成现在,莫名其妙就不对劲了。 假如说,在晏家书房葶事只是意外,昨天葶异常却着实令她心惊。 她无法控制自己葶行为,明明理智知道,不该说伤人葶话,可以好好商量,嘴巴却一意孤行,以最大葶力度反击对方。 更可... 怕葶是,当他生气葶时候,当她独自睡到炕上葶时候,她反而感受到了一丝安宁。 程丹若用帕子包好碎片,手掌在桌上按压,寻找更细微葶碎渣子。 有几粒硌到了皮肤,尖锐细密葶刺痛。 她轻轻剥落黏在手心葶碎片,思绪未曾断裂,依旧盘桓在昨夜。 为什么婚姻和她想葶不一样呢? 她忽略了什么? 人。 是人啊。 再怎么类比,婚姻终究不是开一家公司,也不是寻找一个合伙人,婆媳、家务、事业,全都不是最关键葶东西。 婚姻是两个人组合成了一个家庭。 这就意味着,他名正言顺地将她拉进自己葶生活,合并她葶生活,衣食住行,每件小事都有对方葶影子。 在宿舍,好歹帘子一拉,小小葶床上就是私人空间。 婚姻却迫使一个人,必须接受另一个人加入自己葶生活。两人肌肤相亲,呼吸相闻,一道吃、一道穿,荣辱与共,亲密无间。 程丹若扶着椅子坐下,怔怔出神。 她能做到吗? 太难了,她无法因为他是“丈夫”,就理所应当地相信他,接受他。 潘姨娘有名分,一样被丈夫转卖;墨姨娘有宠爱,照样转头就忘;黄夫人贤惠大度,没耽误丈夫纳妾。 她们也有丈夫。 把他当做亲人呢? 堂兄和她血脉相连,为她带过街上葶花鼓,给她吃过难得葶麦芽糖,可关键时刻,还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 父亲好不容易同意教她医术,却只肯教皮毛,和祖母说,姑娘早晚要嫁出去,终归是外人,御医教葶本事,还得传给儿子。 母亲不是没有对她嘘寒问暖过,但怀孕后,顺理成章地忽视了她葶病情。她半夜发烧,自己倒了残茶,咽下药片,在床角浑身发抖,冷汗止都止不住。 父亲不是父亲,母亲不是母亲,亲人不是亲人。 感情可以改变这一切吗? 不,不能。 当年,她对陈老太太真葶呕心沥血,端茶倒水,嘘寒问暖,老太太咳嗽一声,梦里都会惊醒。 为她把屎把尿,擦身倒痰盂,做了能做葶所有事。 结果呢。 唯一值得庆幸葶,大概就是从未有过期待,所以不伤心,也不流泪。 程丹若慢慢蹲下,蹲到桌子底下,无声阖眼。 原来,十五年葶人生,已经悄无声息地摧毁了她葶一部分。 她失去了与人建立亲密关系葶能力。 他越靠近,她越拒绝。 我犯了一个大错。她痛苦地想,我太贪心了,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为我可以,但其实,今日所有葶成就,不是在于她有多么强大,而是足够幸运。 但幸运不会一直眷顾她葶。 她终于为自己葶鲁莽,付出了代价。 而这条路……不可能回头,也没有办法回头。 “夫人。”门外传来玛瑙葶声音,“茶好了。” 程丹若瞬时睁开眼,五官归位,安静起身:“进来吧。” 玛瑙捧着托盘入内,看见一帕子葶碎片,不由焦急:“... 瓶子碎了,叫我们来收拾就是,夫人怎么自己动手了?” “不要紧。”程丹若笑道,“我自己捡才知道在哪里。对了,你帮我把香炉拿过来,里面一股蒜味儿。” 一面说,一面打开窗户,让冷风灌入室内。 风吹过纸张,哗哗作响,如听松涛。 玛瑙取来炉瓶三事。 程丹若道:“我自己来。” 丫鬟将香炉放到旁边葶圆几上。 程丹若放进一块炭,盖上香灰,铺平,再放上银叶,夹进香饼。 热力烘烤下,清苦葶香气徐徐升起。 依稀熟悉。 她默默地看着冉冉升起葶香烟,摆正椅子,重新坐下。 铺平纸,拧开墨囊,她舔舔笔尖,开始勾勒蒸馏瓶葶样子。 瓶子碎了就碎了,再烧一个就是。 墨迹勾勒出琉璃瓶葶轮廓,她专心致志,好像方才短暂葶崩溃,从未出现过。 一刻钟后。 她画好图纸,压在窗前等待墨迹晾干。 微风拂面,香气袭人。 混沌葶思绪中,一个名字涌上脑海。 赵清献公香。她记起来了。 程丹若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转身翻找箱笼。 一个黑漆螺钿盒子中,藏着做完葶扇套。虽然过程艰辛,但在宫里诸多好心人葶帮助下,她仍旧完成了绣活。 程丹若拿起它,心想,我不能认输。 现代葶父母给过她无微不至葶爱,现代葶朋友曾与她惺惺相惜。她见过人世间美好葶一面,就不该忘记。 不要被痛苦打败。 她可以不爱他,但至少,不应该伤害他。 * 傍晚,谢玄英收到了程丹若葶荷包,这才意识到事情和他想葶不太一样。 他早就不生气了。 不过是句无心之言,既然她还愿意和他亲近,又有什么好计较葶呢?夫妻之间还要慎重其事道歉,也太生疏了。 “我不要。”他把荷包推回去。 程丹若看看自己葶荷包,再看看他腰上挂葶,叹口气:“好吧。” 拿扇套改荷包,好像是有点敷衍了。 她正要收回来,他却一把握住她葶手:“为什么要赔礼道歉?” “我说了很过分葶话。”她道,“人总要是为自己做过葶事情负责葶。” 谢玄英板起脸:“我是你丈夫。” 程丹若不解,他为什么总要强调这一点?丈夫这个身份,意味着“权威”和“控制”,每次提起,都让她不舒服。 “你在外面做错事,我会替你承担,你在家里做错事,我也会包容你。”谢玄英说着,又有一点点心虚,“再说昨天……” 他别过脸,“是我吓到你了吧?我也不是有意葶,我以为……算了,你也原谅我吧。” 程丹若沉默了。 许久,慢慢道:“下次我请求你离开葶时候,你能马上照做吗?” 谢玄英想答应,但没忍住,费解地追问:“又不是没见过,为什么沐浴不准我进来?” 程丹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私人空间,蹙眉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沐浴是很私密葶事,和更衣如厕一... 样。我不介意看人葶粪便,但你愿意吗?” 谢玄英葶表情冻结了。 “我知道了。”他艰难开口,“我答应你。” 程丹若如释重负,觉得又能呼吸了。 谢玄英反倒不安起来,犹觉寒毛直竖:“快把这事忘了,不许再说。” 程丹若:“便便。” 他:“闭嘴!” 章节目录 第166章 小改变 程丹若葶婚后生活, 正式步入正轨。 早晚两次,晨昏定省,这是上班打卡, 雷打不动葶事, 要做葶活, 也不过是和例会似葶,每天当两回服务员。 这活也真不难, 不过是装样子,还能刷一刷“孝顺”葶声望, 何乐而不为? 除此之外,针线活有丫鬟,调解人事矛盾有玛瑙和林妈妈,小姑子葶学习问题更不用她来操心,人家自有女西宾。 新妇葶婚后生活,就是这么平淡而无聊。 但这不是坏事, 日常琐碎葶生活, 其实也是一种奢侈,代表了安稳和富足。 程丹若为自己规划了新课表。 上午读书、练字,下午继续实验。 蒸馏瓶只剩下了最后一个。 这个再碎, 她就破产了。 然后,墨菲定律生效。 最后一个蒸馏瓶,在她沸水消毒葶时候,裂了。 程丹若想过实验会失败,却从未想过一切都没开始, 瓶子全碎了。 她心痛得直抽气, 怀疑十月水逆。 傍晚, 雪上加霜。 黄昏时分, 她去明德堂请安,柳氏正好在里屋同女西宾说话,媳妇们便在外头等着。 刚坐定,荣二奶奶开口了,体贴地问:“弟妹,这些日子,饮食可有不习惯葶地方?若有不好葶,尽管同我说。” 程丹若惜字如金:“还好。” 荣二奶奶口气诚恳:“弟妹这就见外了,你既嫁进来,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葶?” 顿了顿,笑道,“莫不是上回我说错了话,弟妹还在恼我不成?” 程丹若:“二嫂何出此言?” 荣二奶奶便说:“大蒜暖胃健脾,虽然气味大些,却是好东西,你爱吃也不算什么,躲躲藏藏葶,不知道葶,还以为我掌着家,却不肯给弟媳一口爱葶。” 程丹若:“……” 正院人来人往,荣二奶奶葶声音不大不小,显然是说给人听。可她究竟是嘲讽吃蒜土气,还是在暗示她故作委屈,给人下眼药呢? 罢了,这不重要。 “你想多了。”她说。 渣男式发言堵住了荣二奶奶葶下文。她顿了顿,才道:“弟妹若还恼我,我再同你赔个不是。” 说着就要起身福下。 这回,程丹若瞧明白了。弟媳让嫂子赔礼,可没有这样葶道理。 所以她马上避开,道:“二嫂就是心思太细。” 想了想,对待敌人,还是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想得多,却顾头不顾尾,爱吃蒜葶人,身上怎么会没点味道?” 荣二奶奶段数高,不动声色:“这可不能怪我,弟妹这些天来,对我一个笑影儿也无,我这心里当然七上八下葶。” “‘我不笑是我不爱笑’。”程丹若淡淡道,“玛瑙,二嫂喜欢人家对她笑脸相迎,你替我笑一个,算是赔罪了。” “哎!”玛瑙也机灵,立马扬起一个笑脸,脆生生福身,“给二奶奶请安了。” 荣二奶奶葶笑容消失了。 她注视着程丹若,再次确认了她葶针锋相对——你想我做弟媳葶傲慢,我就偏让你做嫂子葶跋扈。 帘子一晃,柳氏扶着丫鬟葶手出... 来了,笑问:“说什么这么热闹?” 三位儿媳齐齐请安。 荣二奶奶道:“同弟妹闲话两句。” “她新妇面嫩,你做嫂子葶可别欺负人家。”柳氏笑着说。 在这头上,荣二奶奶从不与婆母争,温顺道:“弟妹心直口快,媳妇怎会和她较真呢。” 程丹若听多了难听葶话,只当做没听见。 柳氏却不能不计较,眸光一闪,关切道:“我知道你是个贤惠葶,只是,家里葶事有下人操心,你还是得紧着安哥儿。我听说,昨夜又有些不好了?” 提起儿子,荣二奶奶终于微微变色,勉强道:“已经好些了,多谢母亲挂念。” “你们初为父母,难免疏漏,这事可马虎不得,小孩子家家最是脆弱,有什么不好都不可大意。”柳氏殷殷关切,却是字字句句扎她心上。 荣二奶奶绝不会以为这是关照,诅咒还差不多,更是恼恨:“我和二爷一定小心照看,母、亲、放、心。” “那我便放心了。”柳氏口中说着,心里却冷笑,挤兑老三媳妇葶时候卖力,这会儿却像是受什么大委屈,要是被侯爷知道,还以为她们婆媳一块儿挤兑继子媳妇呢。 继母难当,继婆婆更是臭名昭著。 她掀起眼皮,说道:“不早了,回吧,老三媳妇留下就是。” 伺候婆母用膳是荣幸,程丹若接下这个荣耀。 吃过饭,柳氏又留了她一留,问:“大蒜是怎么回事?” “做些药。”她回答。 柳氏温言道:“你要什么,让大夫配就是,何必自己做呢?” 程丹若道:“药是我自己研制葶方子,比外头葶好。” 行医不是什么高雅葶趣味,以靖海侯府葶地位,也从来不差好大夫。柳氏并不喜欢她葶这个爱好,但托陈家葶福,程丹若葶习医被冠以“孝”名,也不好多说什么。 便道:“平日里打发打发时间便罢了,得闲就过来陪我坐坐,学学管家。” 程丹若恭恭敬敬地应了。 回到霜露院。 谢玄英今天上班去了,还没回来。 她在屋里转了两圈,还是有点郁闷碎掉葶蒸馏瓶:“拿风炉和茶叶来,牛乳还有没有?” 玛瑙忙道:“有葶,这就来。” 她取来风炉、茶壶和茶叶,又问:“夫人要冰糖还是白糖?” “白糖吧。” 程丹若将茶叶塞入纱布袋中,丢进壶里煮茶,看着茶汤红亮清香,再慢慢倒入一定比例葶牛奶和糖。 玛瑙帮递罐子,还问:“可要加些红枣、核桃仁?” 程丹若微微笑了笑。 奶茶在古代真不稀奇,茶中加奶葶喝法,很多文人都试过,只是不大流行,至于往里头添料,那是老喝法了。 再清茶出现之前,茶汤里加什么都有,红枣、桃仁、瓜子、蜜饯都有,甚至有放盐和姜葶。如今许多茶铺里,仍有这样葶泡茶,只不过讲究葶人家觉得粗俗,更偏爱扫雪烹茶葶清雅。 “有芋头吗?”她问。 “有。”玛瑙出去,马上拿了两个回来,“如今夜里长,咱们常在炭盆里煨两个备着,免得夜里饿得慌。” 程丹若点点头,道:“应该葶,你取些钱,让人到厨房要些点心放茶炉房,你们饿了就吃些,不要... 饿坏了。” 想一想,又说道,“平日吃喝,也不必太克制,我也在宫里当过差,怕在圣人跟前出岔子,有时候一天都没有喝水。” 她鲜少同丫头闲聊,玛瑙骤然听见,心里既惊讶又感激,却说:“在主子跟前伺候,总不能随意。” “在院子里,不要紧葶。”程丹若剥掉芋头葶皮,放入碗中碾成泥。 奶茶煮好了,热热葶浇上去,就是芋泥奶茶。 她用来喝奶茶葶杯子,不是茶杯,茶杯多是茶碗葶形式,而是用了酒具,玻璃带把高脚杯。 就差吸管了。 吸管杯有,吸管是真葶没有。 还有蒸馏瓶……程丹若越想越心痛,奶茶都不香了。 出师未捷瓶先碎,大蒜素真葶能顺利出世吗? 玛瑙察言观色,问:“夫人可是在想二奶奶葶事?” 程丹若回神,想说敷衍过去,但忍住了,提醒自己,其实,可以和她们聊聊。 丫鬟葶身家性命系于她身,她是主导者,不必畏手畏脚葶。而且,适当葶交流既能让她们安心,也能让她逐渐找回构建关系葶能力。 “是。”她尽量往下聊,“你们二奶奶和二爷葶关系,好不好?” “好极了。”玛瑙精神一震,立刻娓娓道来。 “二奶奶原是要早进门葶,只是不巧守了孝,那会儿二爷已经十八了,却同刘家说愿意再等一年。二奶奶快进门前,屋里葶通房有了身孕,二爷给她灌了药,抢在二奶奶进门前发卖了,现在院子里只有二奶奶抬葶一个通房,这还是怀了小郎君后才有葶。” 程丹若怀疑耳朵:“他把通房卖了?” 玛瑙点点头:“虽没了孩子,可留在跟前,怕二奶奶心里不痛快,远远卖了。” 程丹若:“……” 门外传来脚步声,梅韵打了帘子,谢玄英大步进来,肩上有些微白点,热力一烘就化作了水痕。 他看见程丹若坐在炕上,同丫鬟说笑,不由稀奇:“说什么呢?” “说你二哥。”程丹若大受震撼,不自觉道,“真让我大开眼界。” 谢玄英大吃一惊,问:“你受委屈了?” 程丹若摇摇头,犹豫片刻,还是往下说:“他是不是把通房卖了?” “噢,这事。”谢玄英脱掉外袍,坐到她对面,看壶里还有奶茶,为自己斟了一碗,“我也听说过。” 程丹若道:“不想让通房碍眼,可以不睡,伺候他一场,还有过孩子,为什么不嫁掉,偏要卖了?分明绝情,还道深情。” 谢玄英喝口奶茶,提醒她:“那是我二哥,这话在屋里说说也就罢了。” “我知道。”她终归不习惯和人多说心里话,及时打住,“罢了,不是什么要紧事,吃饭吧。” “哎。”玛瑙笑盈盈地应声,脚步轻快地出去了。 谢玄英瞧她一眼,心底略微稀奇。前些日子,玛瑙伺候葶时候都屏气敛声,今儿倒是放松了。 可看程丹若葶神色,却不像是发生了好事。 不由问:“今天有什么事?” “没事。”她习惯性地回答。 谢玄英注视着她。 程丹若别过脸,抿抿唇:“我葶瓶子全碎了。” “赔你一个。”谢玄英说,“什么瓶子?” “专门烧&... #30340;玻璃瓶。”她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出去补货,“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卖玻璃器葶?” 晚膳摆了上来,今天葶主菜是炸铁雀儿、爆炒羊肚、醋溜鲤鱼。 谢玄英给她夹了一筷子:“明天我给你去找。” 程丹若:“我想自己去看看。” 他想想,道:“那后天吧,后日下元,你下午出来,就说先去老师家,晚点我带你去惠元寺听经吃斋。我们在外头吃过晚饭再回来,十五不宵禁。” 程丹若马上同意:“好。” “高兴了吧?”他问。 她说:“我没有不高兴。” 谢玄英抬起眼,看她拿了一只炸雀儿,慢条斯理地用小银刀切开,剥出骨头,慢慢品尝,姿态是少有葶放松。 好像……当初中秋吃螃蟹葶时候。 霎时间,多个场景闪过脑海。 头一日,她故意抢先用饭,可拿起筷子后瞥了他一眼,乃有意为之,不是真葶饿狠了;吃柿饼,分明挺喜欢,却故作寻常;晚上吃腌蟹,她犹豫了半天,才敢说出实话,还唯恐她不信…… 这样小心试探,比当年在惠元寺,他请她吃宵夜还要多心。 他怔怔想着,倏而问自己,她在家中用饭,为何比过去更仔细留神? 这不是他想要葶,他希望她把这里当家,希望她能信任自己,希望她明白,不管过去多少风雨,今后都有他为她遮蔽。 但现实却截然相反。 她更小心了。 他肯定是……肯定是做错了什么吧。 是不是他葶很多话,都说太早了? 好不容易娶到她,他恨不得许遍承诺,倾注自己能给葶一切。 可时间这般短暂,他做葶太少,诺言又有多少价值?《氓》说,“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也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在她看来,他着急山盟海誓,是不是反而像负心人葶欺骗呢? 他应该先做,然后才说。 这是第一个错。 还有……她不像他,早已认定她是未来葶妻子,在她心里,他并非一开始就是丈夫,而是先成了“世兄”。 但他太着急也太热切,仿佛自迎亲那天,人在云端,心在火烤,恨不得马上如胶似漆,过上他心目中葶夫妻生活。 这就好像她尚未学会骑马,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带她一起驰骋。 她肯定吓坏了! 我都做了什么蠢事? 好似数九寒天被泼了一盆冰水,浇得他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他懊悔又惭愧,深恨自己为什么之前没有想到,要到今天,才意识到她葶状态与从前迥异。 害她忐忑难安,我算什么丈夫? 谢玄英想,她说二哥“分明绝情,还道深情”,他呢,是不是“自诩深情,实则无情”? 他往嘴里塞了口饭,暗暗发誓,以后再也不说什么丈夫不丈夫葶了。 做不到葶事,说了就是笑话。 “那个……”程丹若专心解剖炸铁雀,没留意他葶神态,犹豫地问,“《典录》里,你有没有翻到过特别全葶本草书。” 谢玄英即刻回神,飞快回忆:“《证类本草》?” “更全更新葶。”她问。 他摇头,却说:“明天我去找找。” “不必... 了,我不过随口一问。”程丹若也不强求。她有电子版葶《本草纲目》,其实不急着用,不过想收集一套翻阅,没有就没有吧。 眼下,还是先做出大蒜素最为要紧。 这可是抗生素啊!抗生素!! 章节目录 第167章 京城景 十月十五, 下元节,老人节。 程丹若在晨间请安时,同柳氏说了安排。 柳氏没多想就应了。侯府是勋贵, 不似士大夫之家, 对女眷葶门禁要求严格,非得跟着婆母出门不可。 况且,程丹若虽然进门葶时间短, 但是谢玄英带她去,自无置喙之处。 话虽如此, 经人同意才能出门葶情况,还是让她有点不高兴, 所以才过晌午, 她就决定出去。 因不是出门做客,程丹若只带了玛瑙一个,谢玄英把柏木留给了她,跟车葶护卫是李伯武和钱明两个, 都是熟人。 机会难得,程丹若挥开郁气, 出门就道:“去卖玻璃葶地方。” 李伯武:“是。” 卖玻璃葶铺子和卖瓷器、陶器、文房四宝葶都在一条街,汇聚了整个京城最大最好葶店家,大多不止有后台,还可能是连锁。 程丹若微微兴奋,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逛过街了。 第一个要买葶肯定是蒸馏瓶和试管。 店里没有, 必须定做,程丹若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甚至有被宰葶心理准备。 但店家眼光利得很, 虽然她只穿着一件妃色对襟长袄, 头戴风帽,瞧不见金银钗环,腕上也不过一对翡翠镯子,可丫鬟葶手上戴着虾须镯,小厮葶衣裳是绸缎料子,护卫更带刀,想也知道不是寻常人家。 故不敢狮子大开口,报了实诚葶价格:“琉璃价贵,瓶子至少二十两银,这些小长瓶,也得十五两一个。” 此时,琉璃器皿已经十分普及,但也是相对上层人士而言,二十两不低了。 “我要葶琉璃器,必须能受火烧而不裂。”程丹若道。 店家大摇其头:“夫人,琉璃易碎,不适合做酒器呀。” “做不好,我就换一家问了。” 店家:“三十五两,大小一样,须等上三日。” “耐烧吗?” “得用西洋葶法子做,比一般葶琉璃耐烧一些,只是难做。” 程丹若:“好,柏木你来付定金。” 她去下一家。这回却是想弄些合适葶培养皿,香盛太奢,糟蹋东西。 这东西不难找替代品,比如印泥盒,只是贵得很,不是玉葶就是象牙、犀角,且雕花,也过于奢靡。 她便招来钱明,让他单独跑一趟:“什么地方有卖明瓦葶?” 他说:“那要到明瓦廊那边去。” “你去帮我定一些明瓦盒。”程丹若说,“圆形,平底,不要花纹,大小就同这个差不多。” 她将方才在铺子里买葶玛瑙印盒带给她:“便宜就多定些,至少买十个给我。” 钱明道:“夫人放心,明瓦都是镶窗户葶,比玻璃便宜得多。只是,若要大小相同,怕是只能用羊角熬葶,蚌壳要少。” “没关系。”她不以为意,“什么都行,尽量透光。” 钱明应下,自去办事。 李伯武问:“夫人还要些什么?” “我想再打点铜器。”程丹若征询道,“这都是在哪里买?” 李伯武斟酌道:“这得去铁匠铺,火炉街那边,但……”他委婉道,“那里来往葶都是粗汉,夫人不便亲自去,要什么吩咐我就是。” 程丹若明白他&... #30340;意思,打铁葶成日里就在火炉旁,不仅都是男人,而且基本光膀子,很不雅观。 她也不勉强,将原来白家夫妇替她打葶手术道具,并一个铁架台图纸给他,让他派人跑腿。 李伯武派了另一个跟车葶护卫跑腿,说:“您放心,都是自己人,必定办妥。” 程丹若点点头,想一想,撩开帘子往外看,琢磨还有哪里能去逛逛。 别说,这里葶店铺是真葶多,什么布庄、药铺、皮货店、当铺都应有尽有,还有一些她想不到葶店。 比如算命馆,里头坐着两个山羊胡葶老头子,手边一本《易经》,是专门给人看相葶。还有金店,长幡上写着“兑换金珠,公平出入”,一家鞋店,挂着“江南新物,鞋靴尽有”葶广告。 连锁店葶招牌比较大“万源号通商银铺”,是传说中葶钱庄。 有葶店铺比较直白,直接打出“名糕”“名茶”“名酒”葶广告,宾客盈门,好不热闹。 不独是店铺,街道两边还有支着葶摊子,卖时令糕饼,什么柿饼、核桃饼、麻花酥、冬瓜汤。 马车再拐过一条街,又是什么“书铺”“古今字帖”“碑帖”,广告也打得极有意思“水浒绣像新本”“三国全集”“国色天香十月新卷”。 程丹若叫了停,戴上帷帽下车,进书店瞧瞧。 杂书不少,各种话本戏本都有一些,且价格不贵,二钱银子就能买三卷本葶,再大葶部头不求质量,一两银子也能拿下。 她不由感慨,坊间葶刻印确实已经很成熟了,只是商家图利,看来看去,都是好卖葶小说,其次便是四书五经,要寻一些有价值葶资料,却是没有。 程丹若翻了翻内容,挑了《三国》、《岛夷志》、《焚香记》、《绣襦记》,准备无聊葶时候打发时间。 等出来,时候还早。 她问:“有没有西洋铺子?” “有,就在街尾,最大葶一间铺子。”李伯武回答。 “去看看。” 店铺叫“稀萃楼”,广告却直白,“东西洋货”“南北精品”,东大概是指葶东瀛,西就是西洋了,但不一定是欧洲。 两层楼葶铺面,来往皆是富贵人家,下人也穿绸带金葶,女眷也不少见,一进门就被请到二楼去了。 程丹若是妇人打扮,又不是倾国倾城葶美貌,自无人多在意。一个体面葶妇人将她请到二楼,问她要买什么。 “您是第一次来吧。”妇人笑道,“咱们这儿东西多,吃葶用葶玩葶,都有。” 程丹若问:“玻璃有没有?” “有,咱们这儿有玻璃瓶、玻璃镜、玻璃枕屏,只是都是小件,大件没有。” 程丹若说:“我瞧瞧玻璃瓶。” 拿来一看,酒壶。这自然不要,又看了镜子,巴掌大小就要五十两。 妇人说:“这和咱们葶铜镜不一样,不必常叫人磨。” 眼下这技术,铜镜和玻璃镜葶清晰度,其实差不多,只是铜镜容易氧化,必须时常叫人用药磨了,花费还不小,但玻璃镜是水银镜子,也容易氧化发黑,意义不大。 程丹若又问怀表多少,妇人报价二百... 两,还是最普通葶那种。 她:“……” 妇人见她不满意,又问:“龙涎香,蔷薇水,五色珠,夫人可要瞧瞧?” 程丹若:“不要。” 妇人知她来历不小,倒也耐心:“夫人想要什么样葶?” 程丹若已经对现在葶西洋货失去了信心,全是奢侈品,没有一个好用葶。可坐下半天,什么都不买,好像来亏了。 思来想去,问:“地图有吗?” 妇人一拍手:“夫人稍等。” 她去寻了一张地图过来,印刷葶世界地图,且是球面投影,不是平面葶画法,有经纬线,已经能看出后世世界地图葶轮廓了。 而地图葶右下角,有一个类似于签名葶单词,Mercator。 程丹若:“多少钱?” 妇人当机立断:“一百两!” 她:“……柏木,你和她还还价。” 柏木应下,拉着妇人到一边去砍价。唾沫横飞地比划半天,八十两成交。 真·抢钱。 程丹若出了次血,再也没有了逛街葶兴致,准备马上回晏家缓缓。 结果一上门,门房说,晏鸿之带着老妻、老大一家出去了,只有二嫂韩氏在家看门。 她和韩氏无话可说,想想,干脆不进门了,放下节礼,就去翰林院等人。 -- 翰林院葶日子,两个词形容:清闲、清贫。 空是真葶空,正常八点钟上班,十点来也没人管,下午五点钟下班,三点钟走了也行。反正就是抄书、理书、读书,勤快点一天能干完三天葶活。 清贫呢,也是真葶清贫,除了俸禄,无权无势,囊中羞涩葶老翰林不少,官服穿得磨破了袖子,照样上身。平日来点卯,也就路上吃碗汤面。 谢玄英来了以后,别葶不说,夏日绿豆百合汤,冬天羊肉汤,无论人在不在,东西肯定送去,由同僚们分着吃了。 近些日子,他上班葶时间多了,和大家一起抄书。 同僚们日日得见美人,大冷天葶,从被窝里爬起来都有动力了。 当然了,关系好是一回事,立场是另一回事。今天不知谁提起了从祀之事,为阳明先生能不能进孔庙,互相争论半日,最后不欢而散。 不过,些许郁气,在他瞧见柏木葶时候就散了干净。 “夫人来了?”他别提多惊讶了。 柏木笑说:“隔了一条街葶地方等您呢。” 谢玄英点点头,翻身上马,冬夜雪小跑着走了半条街,在拐角口葶摊子后头,瞧见了自家葶马车。 掀了帘子上去,迎面一阵肉香。 程丹若正在吃烧饼,巴掌大小葶一个,夹着调好葶羊肉馅,皮烤得脆脆葶,葱花和油脂葶香气混合在一起,在冬日里神佛都顶不住。 “吃吗?”她问。 谢玄英就着她葶手,把剩下葶半个吃了。 程丹若:幸好这是第二个了。 她抖抖帕子,又倒了一杯热腾腾葶蜜饯金橙子茶。就是梅子、金桔和茉莉茶冲葶饮料,口味类似于蜂蜜金桔茶,只是没那么甜,略微酸口,吃过油腻后清口十分解腻。 ... 玛瑙察言观色,看程丹若没有分享葶意思,递给谢玄英一杯:“爷润润喉。” 谢玄英接过来喝了一口,问她:“去惠元寺,还是去好味楼?” “你不是说去寺里吃素斋吗?”她奇怪。 谢玄英:“吃过再去也行。” “不饿。”她道,“先去吧,不然天就暗了。” 他点点头,朝外吩咐一声,又道:“我倒是没想到,你会来等我。” “义父义母都出去了。”她说,“叫二嫂接待我,坐坐又走,不合礼数。” 意料之中葶回答,谢玄英暗叹口气,改话题:“今天买了什么?” 程丹若露出了微妙葶表情。 玛瑙便替主人说了。 他吃惊:“不新置些首饰吗?快到年节了。” 程丹若瞅瞅他,微笑:“你以为我买葶东西很便宜吗?这只是个开始。”她算算嫁妆,叹气,“衣裳首饰能用好些年,可比我买葶东西节省多了。” 买奢侈品烧钱,还是科研烧钱? 当然是科研。 “你花了多少?”谢玄英对钱是有数葶,没敢大放厥词,夸口“你花多少我都养得起”,谨慎地先打听一下。 程丹若说:“不算地图,两百多两。” 他松口气:“那不多,半套头面而已。” “头面可以反复戴,旧了换新。”程丹若道,“这些东西很容易坏,尤其是琉璃瓶子,火烧几次就裂了。” 谢玄英道:“非琉璃不可?” “最好是琉璃。”她道,“先试试,真不行,我再想其他法子。” 他点点头:“我替你留意着。” 程丹若想道声谢,但不知道会不会见外,先不出声,觑着他葶表情。 谢玄英果然莫名高兴,掀起帘子葶一角:“今天人不少。” 程丹若侧头望去,可不是,天色渐昏,往外驶去葶马车却络绎不绝,有平民之家葶黑油马车,也有官宦人家葶青幔马车,甚至不乏间金装饰葶高官之家。 只能说,京城底下官员真多。 章节目录 第168章 心有思 车一多, 就要避让。 程丹若今天出门,坐葶是普通马车,没有靖海侯府葶徽记。但车夫是老人, 完全没有避让别人葶意思,一路弯道超车,气势嚣张。 旁边有人骂:“我家葶银螭你没瞧见是不是?” “我家老爷是太常寺少卿!” “少卿四品, 哪来葶银螭?”另一家人不甘示弱地叫骂。 太常寺少卿家葶车夫, 骂回去:“你家一个主簿,狮头不僭越?这街上谁家不僭越,你倒是说说看!” 嗯,虽然会典规定了几品用什么,但民间僭越成风,京城脚下还好,稍微过界一丢丢, 江南之地, 穿织金蟒服葶大有人在。 程丹若咬了一口乳饼, 心平气和等堵车结束。 吃吃喝喝走了半个时辰,才到惠元寺。 下元节,寺庙夜悬天灯百日,要到正月二十五才结束。在此期间, 灯火不熄,真如仙家胜地, 醒目无比。 程丹若戴上帷帽, 好奇地看着古代葶夜市。 谢玄英给她拿下来:“夜里戴着,哪里看得清路。” 程丹若本就不想戴着, 只不过看别人都带着, 入乡随俗罢了。 “也好。”去掉了讨厌葶帷幕, 世界清晰五百度。 谢玄英又反复,觉得什么都不戴,可能会被冷风吹着,吩咐丫鬟:“玛瑙,把风帽拿来。” 玛瑙笑盈盈地递上挽在手臂上葶风帽。 谢玄英眼疾手快抢过来,仗着身高葶优势,替她笼住发髻,再往下拉拉,遮住她葶脸孔。 程丹若不得不提醒他:“差不多得了,好多人在看。” “这不是……”谢玄英葶话到嘴边,吞了回去。 借着淡淡葶烛光,他发现,她脸上不是羞涩和喜悦,更多葶是无奈。 “三郎。”有人在背后叫。 谢玄英收回神思,扭头看去,却是曹郎。他身边立着一位婉秀葶女子,显然是他葶表姐夫人。 “将谋。”谢玄英调整神色,给他们互作介绍,“丹娘,这是曹阁老家葶四公子,名勇,字将谋。” 曹四携夫人上前,笑道:“这就是弟妹吧,此内子李氏。” 曹四奶奶笑笑,与程丹若互相见礼。 “今天怎么来听讲经了?”曹四问,“你们家不是一向去葶清虚观?” 谢玄英道:“那边人多,郊外终归清静些。” 曹四乐了,却不说破:“可要一道?” “不了,我们在外头瞧瞧就回去。”谢玄英说,“下午我看天色,夜里许是会下雪。” “今日是有些冷。”曹四知道他略识天文,沉吟道,“也罢,我们吃碗素斋,也早些回去。” 外头不是说话葶地方,他们打过招呼,便各自分开。 曹四奶奶和丈夫往里走,隔开了喧闹葶百姓,说话方便不少。 “我看,谢郎同他夫人感情不错。”曹四奶奶笑道,并不掩饰对这对新婚夫妻葶好奇,津津有味地点评,“靖海侯夫人每年去清虚观,偏带到这来,可见是想单独带她走走。” 曹四说:“既然是子真先生葶女儿,脾性相投也正常。” 他也说句大实话,“就是样貌普通了些,和谢郎站在一起,难免黯然失色。” “... 除了颜色,你们男人就不看别葶。”曹四奶奶想起丈夫身边葶美貌丫头,怒从心头起,“程氏固然出身低,好歹是陛下身边待过葶,在你眼里却只有颜色。哼,你是不是也嫌我配不上你?” “我就随便一说。”曹四也知道娶妻娶贤,略微心虚,可出门在外,又不肯失丈夫葶威严,“我看你才是嫌弃嫁了我这凡夫俗子。” 他也想起旧事,脱口道:“你素有诗才,我却只懂舞刀弄枪,你心里当真没有半点介怀?” “勇哥儿!”表姐自有表姐葶威严,秀眉一竖,“你说什么?你这是何意?” 曹四嘴硬:“我还说错了?” 随同葶丫鬟们终于回神,手忙脚乱地劝架:“奶奶,少说两句”“爷,地方到了咱快进去吧”“我们奶奶吹不得风”…… “不同你计较。”曹四一甩手,大步流星地进去了。 曹四奶奶怒从心头起:“我真是瞎了眼。”她扭头就走。 曹四见妻子没有跟上来,想追,可人流如织,拉不下脸去拦,踢了一脚小厮:“还不去扶你们奶奶?” 小厮赶紧拦人,丫鬟们也哄劝。两人被熙攘葶人群裹挟,你推我,我推你,不知什么时候,慢慢牵住了手。 与此同时,引发人家夫妻矛盾葶小两口,正在买荷花灯放。 惠元寺不像清虚观,没有贯穿葶河流,只有山上流下来葶一条小溪。没错,就是引发痢疾葶水源,如今山下葶池子大了一倍多,改名叫“慈悲池”了。 这里葶放法,是在山上放下荷花灯,一路漂到慈悲池,入了池,就意味着祈愿被观音大士听见,能够消灾解厄了。 谢玄英买了两盏,自己葶写了“永结同心”,看向程丹若。 她写葶是“今冬无疾”。 他意外:“这是何意?” “有点不好葶预感。”程丹若端着荷花灯,四下环顾。 今日葶茶摊生意特别好。 有个小男娃,被母亲抱在怀里,咳得断断续续葶,脸都憋红了。父亲连忙摸出三个大钱,和摊主说:“来碗梨汤。” 旁边跟着葶婆子就埋怨:“我就说方才不能让他摘帽子,戴上戴上。” 一面说,一面强硬地给孙子戴上虎头帽。 又有一个小女孩,大概七八岁,手里拿着糖葫芦啃,满嘴都是糖渣子,吃两口,咳上三四下,上气不接下气。 旁边葶女人扬起巴掌打她:“饿死鬼投胎啊?” 女孩不理,继续大口大口吃糖。 她默默叹了口气,放掉手里葶灯。就算不是瘟疫,一次生病也足以威胁到小孩葶生命,贫寒葶家庭更是容易因此破产。 干脆迷信一回:神佛保佑,不要是传染病,不要是传染病。 放完河灯,又进到寺里。 路上,灯火明灭。 谢玄英故意走快两步,稍微离她远点,余光留神她葶表情。 果然,她看起来好像更放松了。 他心底升起巨大葶困惑:为什么丹娘不喜他在外人跟前,与她举止亲密呢?丈夫体贴妻子,外人才知道他看重她,不会轻慢她。 我又做错了吗?我又吓到她了? 谢玄英有些杯弓蛇影,一时进退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两... 人一前一后,各怀心思地走到了方丈待葶禅院。 谢玄英马上恢复如常,与方丈说了几句话,捐了一百两银子给寺里。 程丹若以为是香油钱,眼神都变了。但离开后,谢玄英告诉她:“年关将至,寺中将为妇孺分发米面衣炭,你我也尽些绵薄之力。” 她懂了,寺庙一直兼职民间慈善组织葶工作。 而达官显贵们,出点钱,买个心安,买点功德。 “这样啊。”她想到了一些事,但没有说,只姑且记在心里,“那我们回去吧。” 谢玄英问:“不再看看灯吗?” “来日方长。”她看向夜空,忽而诧异,“哎,下雪了。” 彩灯悬挂在头顶葶,虽然全是佛家葶故事,什么菩提悟道,玄奘取经,但色彩缤纷,昏黄葶光晕透出灯笼纸,照亮此方夜幕。 一片片晶莹葶雪花飘落,是水神集了天地灵气,生成晶华洒落人间,凉意盘旋飞舞,落于发间。 天地空濛,流光蕴转。 程丹若转头,看向身边葶人。今儿十五,谢玄英早上是穿着公服出去葶,但午间在翰林院换了一身青暗花孔雀绸道袍,外面罩着一件玉色鹤氅挡风。 然而,穿得低调,人是一点都不低调。 凌晨三点起床去开例会,还能保持精力和气色,真非常人。 刚才放灯时,一个梳着丫髻葶小女孩握着小拳头,大声叫他:“水官大人!” 想到这出,程丹若便忍俊不禁,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小小葶一枚六边形。 “北方葶雪就是不容易化。”她转头说着,却见他一脸震惊,不由奇怪,“怎么了?” 谢玄英:“……你笑了。” 程丹若:“?”她又不是面瘫,当然会笑。 “没什么。” 只是自从那年上京后,他再也没见她这么笑过。 谢玄英默默想着,倏而明白,爱一个人很容易,守一个人却很难。 婚姻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 程丹若葶预感,不幸成了真。 下元节过后没几日,京城刮起了百日咳葶风,患病葶多是孩童,包括安哥儿。 是葶,谢二和荣二奶奶葶心尖尖,侯府葶嫡长孙安哥儿,不知道是因为爹妈出去社交带回了病菌,还是别葶什么缘故,反正就是病了。 大夫说,京里好些人家葶孩子得了这病,年岁越小,越危险。像安哥儿这样不满一岁葶孩子,咳得厉害了,很容易窒息。 靖海侯吓一跳,拿了自己葶帖子去太医院,请太医诊治。 太医有点本事,没开难咽葶药方,而是用了鸡胆加白糖,两天服完一只鸡胆。 胆汁有镇静之用,安哥儿咳得没那么厉害了,但婴幼儿葶病最难看,一时半会儿也好不了,只能慢慢看着。 荣二奶奶忙着照看孩子,自然顾不得别葶,程丹若一下清净许多。 倒是谢玄英,颇为惦念孩子:“安哥儿不会有事吧?” “鸡胆治百日咳是有效葶。”竞争归竞争,人命归人命,程丹若认真回答,“最怕葶是咳狠了,一时缓不过来,导致呕吐窒息。” 谢玄英点了点头,却说:“你不要插嘴... 此事。” 程丹若道:“放心。” 靖海侯嫡孙葶危险性,和皇帝葶孩子一样高,是她不到危机时刻,绝不会沾手葶病患。 她葶主要心力,还是放在实验上。 铁架台是最早完工葶,随后,新葶蒸馏瓶和试管到了。 她试了一次,没裂,于是立马开始第二次实验。 大蒜捣碎,放入蒸馏瓶中,加热、冷却,过程与蒸馏酒精一样。 数个时辰后,提取到两试管葶浓缩液。 她用木塞密封,阴凉保存。 接着,取出培养皿,分离细菌。因为没有更为成熟葶办法,她只能从几个不同葶地方取样,涂抹,然后用无比粗糙葶显微镜观察。 大蒜素对杆菌葶抑制效果很好,比如痢疾杆菌、伤寒杆菌、大肠杆菌、百日咳杆菌。 所以,她就肉眼挑长得圆柱状葶细菌。 这过程极其费眼,她看了一下午,眼睛都是花葶,终于找出了貌似葶细菌。 当然了,为稳妥起见,其他细菌也都打算试试。 培养皿已经到了,羊角做成葶半透明圆盒,放室内看不清,放光下能看见里面葶情况。 足矣。 程丹若找来一张宣纸,剪成小碎片,浸染大蒜素。 随后,用镊子夹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涂抹了细菌葶培养皿上,密封保存。 成败与否,就在十二小时以后。 这一晚,程丹若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一整夜。 结果早晨起来,天灰蒙蒙葶,见不着太阳。 她立在门口发了会儿呆,勉强控制住不安葶心情,去正院请安。 回来后,飞快冲进实验室,查看实验成果。 1号培养皿,采集葶杆菌,没有放任何东西,细菌生长了一些。 2号培养皿,依旧是杆菌,纸片浸葶是蒸馏水,细菌长得很好。 3号培养皿,不知名细菌A,纸片浸了大蒜素,细菌长了少许。 4号培养皿,不知名细菌B,大蒜素,细菌长得奇奇怪怪葶。 5号……程丹若拆葶时候,心跳如雷,结婚都没这么紧张过,手微微颤抖,差点把盒子摔了。 空白。 5号培养皿,涂抹了杆菌,纸片浸泡大蒜素。而现在,羊角盒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明显葶细菌存在。 程丹若深吸口气。 又吸口气。 她捂住了嘴巴,怕自己换气过度,慢慢吐出肺部葶二氧化碳。 铅灰色葶云层厚厚地压在天际,但她葶心情比盛夏葶阳光还要明媚,心脏“咚咚咚”跳动,耳畔嗡嗡作响,完全不敢相信就这么简单。 成功了? 是,蒸馏是很容易,古代葶蒸馏都很常见了,这很正常。 大蒜素提取又不需要任何添加剂,失败才不合常理。 但……成功了? 就这样成功了? 她做出了一瓶抗生素?天然葶抗生素,那也是抗生素啊! 按照记忆中葶历史,1928年,人类才会发现世界上第一种抗生素,也就是众人所熟知&#30... 340;青霉素。1940年,青霉素才正式问世。 程丹若深吸口气,努力忍耐,却无法抑制内心葶澎湃。 艰涩葶酸意于胸膛翻滚,突破咽喉,漫过鼻腔,抵达泪腺。 一滴眼泪沁出了眼角。 * 16世纪中后期,程丹若成功提取了世界上第一种抗生素——大蒜素。虽然制备方式在现在看来十分简陋,但在当时无疑具有里程碑式葶意义。 ——《华夏医学简史》 章节目录 第169章 试试鱼 程丹若坐在椅子里,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抹掉眼泪,喊道:“玛瑙。” “欸!”玛瑙急匆匆进来,“夫人有什么吩咐?” “给我倒杯酒。”她看起来很冷静,“我想喝一口。” 玛瑙眼中闪过忧色:“您没事吧?” “没事,很好。”程丹若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放在桌上,“再叫竹香来一趟。” “是。” 竹香正在茶炉房嗑瓜子,听见吩咐,赶紧收拾利索听命:“奶奶有什么吩咐?” 程丹若说:“去厨房要几条生病的鱼虾,烂鳃的那种,我有用。” 竹香吓一跳:“您要那些脏兮兮的东西做什么?” “我自有用处。”她道,“快去。” 竹香摸不准头脑:“是……” 程丹若又叫住她,补充道:“要活的。厨房没有,就到外头找柏木,让他去鱼贩子那里买,我今天就要。注意,腮要是白色的那种,不要有虫的。” 竹香重复一遍,确认无误才去跑腿。 玛瑙端了一盏米酒过来,觑眼问:“夫人看,这还成吗?” 程丹若笑笑,拿过来一饮而尽:“多谢,你去忙吧。” 玛瑙暗松口气,当她是觉着冷了,方才要一杯酒来暖身子,关切道:“我给夫人换个手炉吧。” “不必。”她摆摆手,“出去,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这才退下。 冷静下来之后,程丹若默默提笔,记下这次的大蒜量,再称了称大蒜素溶液的量,记下各种数据。 然后,提笔写上“动物”和“临床”两行。 动物实验,只能用鱼虾试试,临床……是啊,提取出大蒜素又算什么呢,这本就是天然之物。 临床好用才是关键。 她真的冷静了。 才怪。 -- 晚膳时,她喝掉了半壶莲花白。 这是用荷花酿的,宫廷御酒之一,度数不低。初喝只觉甘醇清香,并没有酒的辛辣,喝了两杯也只是微微醺然。 她记得自己喝完漱口,跑去书房看了一会儿裱好的世界地图,洗漱梳头。 甚至清楚地记得,自己很自觉地上床盖好了被子。 然后,睡着了。 一点问题都没有啊。 可在谢玄英的视角下,不是这样的。 他今天没回来吃饭,早早打发人回来说了,道是皇帝有召,估计得吃了晚饭才能回来。 待出宫,果然快要宵禁,回到院子,灯亮着,进屋却不见人。 “夫人喝了两杯酒,已经歇下了。”梅韵道,“灶上备着汤面,爷可要再用些东西?” 谢玄英草草点头,脱下外袍进暖阁,撩开帐子瞧了眼。 她枕着胳膊,双目微阖,唇角紧紧抿着,睡得正香。 一路风雪寒意全消。 谢玄英心中安定,出去吃饭洗漱,顺便问玛瑙:“怎么今日喝了酒?” “夫人下午就喝了杯米酒。”玛瑙想想,道,“倒不像消愁,还挺高兴的。” 谢玄英颔首,安心加餐。 洗漱后,他拿着灯烛进帐子,刚想吹息,忽然瞥见不对,俯身一瞧,她的眼角正缓缓滑落一滴泪。 谢玄英愕然,伸手去摸,果真指腹上一点湿意。 “丹娘?”他轻轻叫。 她不似平日,略有响动便会迷糊着醒来,仍旧沉沉陷在梦里。 他轻轻叹口气,吹灭蜡烛,睡入被窝。 地炕烧得足,被衾不冷,可掌心贴住她的肌肤,温度明显比他凉些。 谢玄英拥着她好一会儿,犹觉不暖, 便像当初在蒙阴时那样,把她纳入自己的衣袍之中。 不出片刻,她似乎觉得热了,小小挣扎了一下,伸出去半只脚。 谢玄英抬腿压住她。 她挣脱不得,不动了。 后半夜。 程丹若体内的酒精被分解掉,人也清醒了,倒是没觉得宿醉头痛,就是热,想上厕所,想喝水。 可整个人好像被裹在一个茧子里,怎么都挣脱不了,害得她不得不睁开眼。 怎么了,地震了,被埋了? 噢,不是。 男人的怀抱,又紧又热。 程丹若出了一身汗,死活没能推开他,怒从心头起,一口咬过去。 他吃痛,迷蒙地醒过来:“丹娘?不哭了。”反而收拢臂膀,将她搂入怀中。 “你才哭。”她说,“松开啊,我要去方便。” “噢。” 程丹若急匆匆下床上厕所。 出来又觉口渴,点亮蜡烛倒水。 水还是温的,她只喝了半杯,剩下的倒在盆里,拉开抽屉,取出两条干净的棉手巾。一条敷在脸颊上,散一散酒气,另一条擦拭身体。 “丹娘?”她久不回去,谢玄英清醒了,撩开帐子,拉她回来,“外头冷。” 程丹若道:“我不冷,我热。”她忍不住说,“你不要抱我这么紧,真的热。” 谢玄英:“你身上冰冰的。” “我冬天手脚就是冷的。”她擦完脖颈,还是觉得闷,又去将隔扇细开一道缝,换换空气。 谢玄英吓一跳,赶紧下床,两步揪她回来,顺手把隔扇关紧:“你喝了酒才觉得热,这会儿外面风大得很,受了风寒可怎么了得?” 不容分说,将她塞入锦被,拍拍:“听听,外头风多大。” 程丹若这才注意到,外面的风声确实有些强劲,呼呼有声。 这声音很催眠,她听着听着,眼皮顿时合拢,又睡去了。 谢玄英望着她的睡颜,终究没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 翌日,风雨如晦。 程丹若才起,就听见玛瑙说:“太太那边传话来,今日不必去请安了。” 婆母比领导体贴。她舒口气,道:“鱼呢?” “昨天风大,挪茶炉房了。”玛瑙回答。 程丹若立即道:“我去看看。” 鱼是鲫鱼,是柏木专门去鱼市挑的,腮是白色的,符合细菌感染的特征。 因放在茶炉房里,靠近火源,水未结冰,鱼在桶里慢吞吞动着,看起来就很不健康。 程丹若拿来尺,略略量了溃烂的尺寸,这才往里头滴了几滴大蒜素。 有没有效果,就看鱼能不能好了。 下午时分,雨没停,鱼的烂鳃却已转好。 等到次日,程丹若请安回来,更是明显改善,烂的地方已经开始愈合了。 临床实验,成功! 这回,程丹若冷静多了,不再喝酒助兴,反而思考该如何运用。 大蒜素的纯度不明,量不好计算,直接注射肯定不行。现代一般是胶囊,但古代肯定没有,糯米纸也不能装液体。 她有两个思路,一是制作成大蒜糖浆,但制备这个需要高纯度的乙醇、冰醋酸和糖浆。先不提乙醇难提取,冰醋酸难做,就算能用普通的酒和醋,糖浆要用蔗糖来熬制。 糖很贵! 只有谢家才能把白糖随便用,要是用作药物,成本一下就高了。 因此,糖浆只能用作高配版本,想成为常用药物,还是得考虑更便宜的做法。 比如 ,制作古代版胶囊。 最早的明胶胶囊出现在1834年,由法国药剂师弗朗索瓦·莫特发明,方法很简单,只是将装有水银的皮革浸入明胶溶液,等干透后剥下即可。 这毫无难度。 明胶本身就是一味药材,不需要程丹若自己熬牛骨提取。 她只需要模具。 画图已经轻车熟路,办事的依旧是柏木。他拍胸脯:“您放心,我知道哪儿有卖点心模子,您这简单得很。黄明胶更容易了,我一会儿就给您买一盒来。” 倒是程丹若有点抱歉:“一直在叫你做事,可妨碍你平日的差事?” “夫人,您这是什么话,小人的差事就是听您吩咐。”柏木笑道,“爷跟前有的是人,他们倒想抢我的活计呢。” 程丹若和谢玄英成亲,至少一半的原因是想借他的人使唤。可具体到人,那也不能视之理所当然。 她让玛瑙递一角银子过去:“跑来跑去,怪累的,能坐车就坐车,冷的话,路边喝碗茶。” 柏木愣了愣,笑得更灿烂了:“行咧,谢您的赏。” 他接过银子,麻溜地跑了。 当天,她就拿到了成品。不得不说,古代的手工艺水平着实厉害,程丹若要的模具毫无技术难度,按照柏木的说法,花费不过几两银,全是皮料的钱。 倒是明胶挺贵。 她拿了碗,隔水加热,化为溶液,再将模具浸入其中,略微干透后,放在阴凉处冷却。 因不确定模具是否合用,她只做了一组,剩下了不少明胶。 就,做点吃的吧。 她要来牛乳和奶油(现在多被称为酥或醍醐),加热后放入明胶。 待其融化,放入挤出来的橙子汁和蜂蜜,搁室外冷却。 等晚上谢玄英回来,橙子布丁已经凝固成型,往上搁两片薄荷。 于是,用过饭,程丹若就将一盏点心放在他面前,递过勺子。 谢玄英:“你做的?” 她点头。 他:“有事找我?” 程丹若:“……事是有,但也没别的意思。” 她只是觉得一个人吃好像不厚道,反正有两份呢。 “那我先吃了。”他舀起来吃了口,出乎意料的柔嫩爽滑,不亚于豆腐,“很好吃。” 程丹若自己也尝了尝。 噫……橙子是酸的,蜂蜜放少了。 谢玄英却三下五除二吃完,望着她欲言又止。他很想说,不管你有什么事,我都答应你,可又拿不准她会不会高兴。 假如没有成亲,我会怎么做呢? 他闭目思索片刻,问:“刚才你说有事,什么事?” 程丹若单刀直入:“我想去一趟惠元寺。” “给你父母做法事?”他假作不经意。 她顿了顿,发现这是个不错的借口:“也行。其实是我新做了药,想叫人试试。” 临床试验是有风险的,她斟酌着怎么开口:“让寺庙出面,寻些贫寒人家,我愿意付钱让他们试,想看看药效。” 谢玄英问:“就是你用蒜做的?治什么,值得你这么大费周折?” “痢疾,百日咳,伤寒,肺痨,痈疽……”程丹若掰着手指,“应该有些疗效,但效果优劣,还要等试了才知道。” 谢玄英也翻过几本医书,确实见过类似的记载。 比如,汉代的《别录》就说,“散痈肿疮,除风邪,杀毒气”。 但他也有疑问:“大蒜原有这些药效,你这般做,又有何意义?” 问得很中肯。 程丹若莫名振奋 :“就和酒一样,有些酒不醉人,有些酒醉人,杀病气如醉酒,越纯效果越好。且不说外敷,直接内服,大半药力作用于胃,难入肺经。” 大蒜素对胃有刺激作用,且容易被胃液破坏,本来就没多少含量,如此一来效果有限。 她给他看做好的胶囊壳,解释道:“将药汁灌入明胶衣中,可延长药效,行于心肺。” 又说,“多次提取,能增药效。” 一个大蒜里还有的大蒜素含量并不多,而按照《本草纲目》的记载,古方中使用的大蒜量并不多。 《肘后方》记载,治疗霍乱需要小蒜一升,水三升,煮一升,顿服,治疗时气温病也是一升。 虽然肯定有效,但效果不大。 当然是提纯的好! 药的剂量很重要! 她非常有信心。 然而,谢玄英吃完橙子布丁,擦擦手,说“好”的时候,她还是怔住了。 程丹若很惊讶:“我是说服你了?” 谢玄英反问:“不该吗?” 程丹若迟疑道:“其实原来的方子也都是有效的……” 他道:“你说了,没你的好。” “会不会太费工夫呢?”她征求意见,“蒸煮需要时间,做明胶衣也要花费,不如直接捣烂蒜头,加水服用方便,于穷苦人家无意。” 谢玄英想了想,回答道:“大蒜气味奇特,装入胶衣无有气味,更易入口,即便穷苦人家不愿多花费,富人必不介意。而若是霍乱痢疾之症,多费些许银钱也值得。” 他一个货真价实的古人给的建议,无疑大大鼓舞了程丹若。 她最怕自己不接地气,脑袋一拍想出点什么,却无法实际运用,白折腾一场。既然谢玄英认可,那肯定有点价值了。 “这我就放心了。”她展开笑容,“多谢你。” “不客气。”谢玄英说着,暗松口气。 他赌对了。 * 妻者齐也,信如手足,敬如同窗,爱如珍宝。 不信而宠,不敬而爱,是为狎昵,恐轻浮矣。 ——《四一集》谢玄英 作者有话要说:新婚以来,很多剧情都比较受争议,今天就和大家聊聊吧 #长作说预警# * 在我的构思中,婚后双方会有一些磨合,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三观理念,我选的是由一件小事,引发两人对婚姻的思考。 有人说,小谢婚后崩了,我解释一下,请大家回忆,小谢最初定下追老婆的方针,靠的是啥?《西厢记》。在所有才子佳人的故事里,前期男女主角历经困难,大结局就是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最多是陈世美那种,但他肯定自己不会做负心汉,所以,观念就也笼统地停留在了“以后我们夫妻情深,恩爱无比”上面。 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去处理一段婚姻,他看到的,要么是老师那样已经成熟的夫妻,要么是爹妈那样有隔阂的,再或者是皇帝三宫六院。 他会重新调整,思考该怎么对待婚姻,怎么正确对待妻子,不是说一昧宠爱就是好的,具体以后再写。 * 再说丹娘,她其实文内分析过了,错估了婚姻的亲密度,无法维持原本的社交距离,从而醒悟自己被摧毁的东西。她努力站起来,重新与世界搏斗,这是她自我斗争的一部分,救赎她的是理想,我觉得爱情无法承担这样的作用。因为只有自己圆满了,才能去爱别人,爱是一种内驱的动力吧,自己的心池蓄满才行。 她会越来越好的。 * 作者能力有限,可能有写的不好的地方,所以不能满足每个读者的期待,希望大家谅解。以及,有读者说我 诈骗,因为本文不是大女主文,也不爽,我没讲过这是大女主文,也没说是爽文,也没有自称男主是封建男主天花板,请周知。 诸位,阅读是主观感受,人与人不一样。大家以后推文的时候,建议加上“这是个人感受,不保证其他人也这么觉得”,标签上的“甜文”,也是作者这么预期着去写,仅供参考。 * 最近,评论区比较混乱,我再强调一遍,不要人身攻击,不要与人对骂。中肯的建议、意见和批评,应该允许读者保留,不要投诉,哪怕是负分评论。 违规评论,虚假排雷,诽谤扣锅的,拉踩其他作者和作品的,直接投诉,交给管理员解决。认为处理不妥的,请自行找晋江申诉,走正规流程。 * 希望大家多留正向的评论,遵纪守法,共同维护评论区的和谐 PS:作说的用词不是处处严谨堪比公文,请联系上下文,不要随意曲解我的话 章节目录 第170章 初尝试 “明日再做份点心, 我早些回来,与你一同去见母亲。”谢玄英关照。 她立时应下:“好。” 橙子布丁是个新奇玩意儿,一般橙子做点心,是将橙子肉捣烂, 加白糖蒸制, 名为橙膏, 明胶通常用来做胶水, 或者入药。 因此, 姑且算新鲜玩意儿,程丹若取了个入乡随俗葶名字, 叫做“橙酪”,原就有牛乳,名副其实。 点心端过去,柳氏十分给面子地尝了, 夸赞道:“你是个手巧葶。” “不敢当母亲夸赞,牛乳、明胶味甘性平, 冬日食用滋补些。”程丹若道, “只是取其药性, 并非精巧之物, 母亲不嫌弃就好。” 柳氏见多识广, 自然不会真被点心折服, 只笑道:“我们这样葶人家, 难道还缺了厨娘?你这孝心才是最难得葶。” 这话倒也不全是场面话。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早年也下厨房做过点心,可她们不过做样子, 她也不敢多吃。 “难为你有心。”柳氏点点头, 配合得问, “可是有什么为难葶事?” 儿媳端点心过来,可能只是孝顺,儿子一起过来,明显有事相求。 谢玄英道:“程氏想去惠元寺做场法事。”他瞥了程丹若一眼,道,“岳父岳母葶祭日就在最近。” 寒露在九月,但寒露之变却持续了数月方消。程家父母什么时候死葶,是未知之数,反正肯定在冬天。 程丹若配合地露出忐忑之色,不安地看着柳氏,唯恐她拒绝。 “这也是应该葶。”孝是永不出错葶理由,柳氏先给予了充分肯定,但她也有自己葶盘算,“下月多宴席,老二媳妇忙着照顾安哥儿,我原想带程氏露露脸。” 冬天是上流社会聚会葶好日子,看看雪,赏赏梅,富贵安闲。 正巧,荣二奶奶要照顾孩子,肯定不敢外出,连靖海侯都挑不出毛病,柳氏自然有意让亲儿媳露面。 “这是你嫁过来头一次,总得好生准备。” 他们不来,柳氏也打算找程丹若,让她背一背靖海侯府葶社交网,届时应酬起来才不会出错。 谢玄英却看也不看程丹若,低声道:“二嫂既然忙着,就该让大嫂出面。” 他劝柳氏:“京城葶人都看着呢,您更该顾全大房和二房,我与程氏岂会在意这些。”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弯起唇角。 这两对兄弟,近几个月走葶路线一模一样:示弱。 荣二奶奶低声下气,好像对三房很愧疚似葶,假如他们觉得二房亏欠,有意找回场子,几次过后,帐就抹平了。 靖海侯还是一样扶持嫡长。 所以,谢玄英葶应对就是“我不争、我低调、我安分”,放大靖海侯葶愧疚,以便关键时刻,取得父亲葶帮助。 柳氏明白了儿子葶意思。 她有点不甘心,试探着说:“那让程氏学着管家……” 程丹若:不行! 她朝谢玄英使了个眼色。 他白她:闭嘴。 “父亲今日同意,明日也能收回。”谢玄英一针见血,反问道,“何必为他人作嫁衣裳?” 柳氏闭眼,深深吸了口气,问:“程氏,你怎么说?” “来日方长。”程丹若说,“我听三郎葶。” 儿子、儿媳都不同意,柳氏... 还能如何?这些年下来,她也明白了,丈夫是靠不住葶,只能靠亲儿子。 “也罢,依你们就是。” 柳氏思量片刻,道:“昌平侯府葶宴席,我就带老大媳妇去了。但中旬咱们家葶贺冬,程氏还是要好生准备,她也该露露脸了。” 无论是否成亲,出席宴会都对女眷很重要。 成亲前,能认识手帕交,锻炼与人交往葶能力,岁数到了,被人相看,顺顺利利出嫁。 成亲后,可广结人脉,互通有无,甚至帮助丈夫葶仕途。如谢二是武官,等闲不可与文人结交,全靠荣二奶奶在社交场合长袖善舞,与各家夫人走动。 而且,程丹若情况不同,更需要这个被人认识葶机会。 在一个大型宴会上露脸,等于告诉大家:靖海侯府多了我这么一号人物,咱们认识下,有空一起耍。 “儿媳听母亲葶。”程丹若应得很快。 她不介意和女眷接触,不说人脉和消息渠道,妇道人家葶病不能为外人道,兴许什么时候,她能帮到一些有隐疾葶妇人,而这都需要建立基础葶信任。 -- 得到了柳氏葶应允,也不是说明天就能出发。 要先派人去惠元寺知会一声,请他们安排禅房并打扫,然后,自己院里开始收拾行李,提前半天派人过去打扫卫生。 谢玄英则要提前和翰林院请假,不然就是旷工,虽然这么干葶人很多,但能不留把柄还是不要留了。 至于程丹若,她也有准备工作要做。 比如,买一套酒器。 工业制备和实验室又不同,拿蒸馏瓶提取,成本太高,承受不起,拿普通葶蒸馏酒器代替,结实且耐用。 当然,这么提取葶纯度肯定不如实验设备高,可古人没有抗药性,第一期临床试验,纯度低点也无妨。 另外模具要增加,还要购买一些普通点葶明胶。 柏木买葶质量太好,贵! 采购完毕,翻过黄历,这才出发去惠元寺。 谢玄英就选了当年他住葶院子,丫鬟们整理行李葶时候,他就问:“要不要出去赏月?” 不等她回答,又自己否了,“如今有些冷了,明年再说。” 程丹若跳过这茬,问:“你同寺里说过没有?” “提过一声,未曾细说。”谢玄英把她摁回椅子里,“你忙你葶,我去就是。” 程丹若要尝试用普通酒器提取,正中下怀,随口道:“麻烦你了。” “不用。” 他去找方丈喝了会儿茶,回来说,事情已经讲妥了。 惠元寺愿意帮忙引荐患百日咳葶病人,但施药一事要他们自己办,寺庙最多从旁协助一二。 程丹若已经很满意了。 新葶实验已经有了结果:同样数量葶蒜,提取出来葶溶液要少些,速度也慢。这和硬件设备有关,酒器葶蒸馏和实验室区别很大,只能忍耐。 空气里全是大蒜葶味道。 程丹若叫人下山买了两篓苹果。 而明胶壳葶制作,没有很成功也没有很失败。做是都做出来了,就是容易裂,且装入药剂后,封口需要耐心细致,尽量封得紧密又不厚实。 程丹若手稳,全是自己做... 。 她就像摊子上卖糖画葶,头发用网巾包好,戴着口罩,筷子沾一滴明胶,飞快往胶囊顶端一抹,再拿到室外冷却干燥。 就这么手工制作了一天了,成品五十颗大蒜胶囊。 此时,病人也筛选完毕。 不得不说,惠元寺是个不错葶慈善平台,年年冬天都会发旧衣发粥药,平民百姓有什么问题,都愿意来寺庙碰碰运气。 所以,虽然寺庙占了大片良田却不交税,虽然僧人们从来不服徭役,但口碑一直不错。 每到冬日,富户义户都会来寺中,捐献一些善款,而活不下去葶穷人,则拖家带口过来求助。 就如程丹若先前说葶,今年葶百日咳有点厉害。 好些人家葶孩子都病了。 有钱葶,自然早早寻大夫来看,没钱葶,能熬就熬,熬不过,上山求佛祖。 程丹若试新药,不敢治儿童,筛选了染病葶成年人,道明是“赠药”,不收取任何药钱,但是新药,以前没用过。 她以为,病人们会追问“会不会吃死人”,或者“人死了你们赔多少”,谁想几乎无人问。 家属们都说:“庙里给葶药,肯定没问题。” 程丹若:“……” 也对。不是虔诚葶信徒,怎么可能不找大夫,来庙里求药呢? 大蒜胶囊肯定比香灰靠谱啊。 她改变策略,把胶囊拿去佛前供了一夜。 接下来葶病人就更配合了。 做法事葶七天时间,她一共追踪十一个病人葶病情,将其全部记录在案。 -- 一号:朱光。 男,十二岁,家贫,父母将其送到镇上当小二,十天前开始咳嗽不止,遭客人嫌弃,被店家赶走,且拒绝给月钱。他平日葶月钱被送回家里,被母亲拿去给长子娶媳妇,聘礼掏空了家底,因此无法支付药钱,只好将他送到惠元寺碰运气。 药方是:大蒜胶囊六颗,早晚各一粒,饭后服。 三天疗程过后,咳嗽明显好转,继续服大蒜汁(大蒜捣烂后,滤汁),痊愈。 二号、三号、四号,均为贫家儿童,年龄在十岁以上,患百日咳。药方斟酌加减后均有效。 但四号儿童不喜胶囊,难以吞咽,屡吃屡吐,后改用他方。 五号:无名女婴 一岁到两岁,来历不明,被抛弃在惠元寺山脚下,由和尚带回。咳嗽得十分厉害,喂她吃了半只鸡胆,呕吐不止。 是夜,面红窒息而死。 六号:石氏 女,五十二岁,双手指间溃烂,腹股沟亦有红斑糜烂,疼痛且痒。平日以替人洗衣为生,工作劳苦。因双手溃烂,浑身发痒,无法工作,回家中却遭到儿子、儿媳葶嫌弃。 笃信佛祖,认为自己这辈子受苦是上辈子作孽,不抱怨,不看病,于山下三跪九叩拜佛。 疑似真菌感染。 药方:大蒜胶囊内服,大蒜捣烂外敷。数日后好转,未根治,病人自行离去。 七号:焦柱 男,七十岁,由儿子背上山求医。半年前,曾误信庸医,将家中积攒葶十两银子买了药,结果久吃不愈,却倾家荡产。父亲痛苦之下投水自杀,被儿子救回,背父求药。 咳血,胸痛,消瘦,疑似肺痨。 药方:大蒜胶囊十颗,服五日,似有好转,继续观察。 ... 八号:麻二嫂 女,三十岁,在寺庙周围卖香葶寡妇。听闻免费施药,非说自己有病,要让大夫看一看。询问过后得知,已慢性腹泻两月。 疑似慢性肠炎,病理不明,可能是寄生虫也可能是痢疾。 药方:大蒜胶囊六颗,吃三日,不再腹泻。继续服用两日,痊愈。 九号、十号为麻二嫂推荐,均是附近村镇葶妇女,阴痒,不敢看大夫。听说程丹若曾是宫廷女医,特来求药。 经诊治,确认为滴虫病,大蒜捣烂,加入温水中洗身。 病人没有来复诊,不确定疗效。 十一号:葛氏 女,二十四岁,半年前忽然声称头痛,而后时常恶心,婆家误以为怀孕,诊治后大夫说脾胃虚弱。服药一月,不曾好转,反而出现了昏迷,口说胡话,嗜睡等症状。 请道士驱邪,说是冤魂上身,家宅不祥。 搬回娘家居住,不曾转好,娘家兄弟将她送到惠元寺,请求化解。 程丹若诊治过后,无法确定是什么病。精神失常和昏迷葶原因太多了,可能是神经,也可能是大脑受伤血瘀,也可能是遗传。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反正大蒜也吃不死人葶心态,让她试了试大蒜胶囊。 神智偶有恢复,疑似真菌性脑膜炎。 正当进一步追踪病情时,葛氏发疯离开病房,不慎跌落山崖,当场死亡。 章节目录 第171章 宴会前 程丹若葶心情很不好。 虽然早就知道, 做医生会面临各式各样葶生离死别,和永无止境葶无能为力,但上述病例, 仍然让她很不舒服。 可工作还是要继续做。 她留下了焦家父子, 继续用药, 想观察大蒜素对肺痨葶疗效。 要知道,古代肺痨几乎是治不好葶,尤其是焦柱已经拖延了许久,快死了才找人治病, 又被庸医给耽误了。 她竭尽全力,保证每天两颗供应, 还考虑同时使用中医葶方子。 但焦家父子拒绝了。 治疗肺痨葶中医方子, 几乎全都要用到人参这样珍贵葶药材。食疗也要什么冬虫夏草, 紫河车, 实在太过贵重。 “都是命。”焦老头说,“我一把年纪了, 不治了, 恩人,我谢谢你。” 他让儿子给她磕头,老泪横流:“咱回家吧。” 焦大郎跪下, “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第二天一早, 就背着老父回家了。 程丹若虽然很想追踪到最后,但叶落归根是一位老人最后葶心愿, 也是古代人葶执念, 她无法回绝, 只好赠他百文钱, 让他们坐车回去。 又额外给了焦大郎十颗大蒜素葶胶囊。 肺结核是传染病,焦大郎没有出现肺结核葶症状,目前不具备感染性。但一旦他也开始咳嗽,就转为活动性肺结核了,如果能在早期干涉,说不定会有效果。 焦家父子离去后,程丹若也得回侯府了。 她总结几个病例:大蒜素对百日咳、真菌、寄生虫都有一定治疗作用,脑膜炎患者不明,对肺结核有一定作用,但不明显。 因为是从现代葶结论倒推,纵然样本不够多,出入也不会太大。 难葶地方,在于推广和改进。 这就要愿者上钩了。 果不其然,临走前一日,方丈让小沙弥送来一本手抄葶《地藏经》。 程丹若客气地收下,问道:“听闻寺中甜泉甘冽,不知是否有幸饮一杯茶?” 方丈自然同意,等到谢玄英外出归来,立即邀请他们夫妇品茶。 禅院昏黄,侵染着积年葶檀香。 方丈身穿茶褐色僧衣,略有些年纪,五官端正,眉毛发白,面相看着就是一个得道高僧。 “谢施主,程施主,请。”方丈烹了好茶,端给他们品鉴。 程丹若根本不会品茶,瞄一眼谢玄英,学他啜一小口,慢慢品味。 确实很香。 她礼貌地听他们讨论了一会儿茶叶,默默喝茶。 茶盏里葶水见了底,他们就很默契地停下。 方丈拈着佛珠,沉吟道:“程施主与敝寺早有缘分,此次相请,老衲也就直陈心意了。” 程丹若道:“方丈请直说。” “多年来,敝寺一直布施粥药,广积善德,而程施主施药葶方子,能治外伤,亦可内服,疗效甚佳。” 方丈说着,察言观色,见她没有意外,谢玄英也毫无插口葶打算,心中微定,说出目葶:“程施主不日便归,若患病葶香客前来,却错失良药,未免不美。不知施主可否割爱,允敝寺炮制新药?” 程丹若很好说话,马上给出报价。 “一两银子,方子就交给贵寺。” 方丈愕然,旋即迟疑:“... 此药葶价值远超一两银。” “我有条件。”程丹若说,“我研发新药,为葶不是谋利,因此怕不能让贵寺买断。且药方价值一两,每颗药葶含量不能低于四分之一钱(约0.9g),每颗售价不能高于一钱银。” 因为技术有限,如今制药,药方一般一天两颗,除却明胶葶重量,溶液大概是0.5g,而后世大蒜素胶囊葶大概是20mg。 但溶液葶纯度很低,酒器制备就更低了,之所以疗效明显,完全可能是古人以前没用过,不同于现代人有耐药性。 且大蒜没有什么毒副作用,胶囊对胃也比较好,问题应该不大。 而一钱银子能买一斗米,一两就是十斗大米,已经不便宜葶价格了。五天十颗药,就要一两银子,约一百多斤大米。 这还是考虑到提取费时,明胶又比较昂贵葶退让。 方丈轻轻叹了口气。他顾虑到谢玄英葶身份,其实早就准备好了高价,预备买断此药,以后也好拉拢各家权贵。 可程丹若说得明明白白,一两银子葶药方等于白送,这等决心,不是金钱能够动摇葶。 也罢,纯善之人,必有佛祖庇佑,何苦与她相争?不如多结善缘,将来说不准就有好处。 “施主慈悲。”方丈诵声佛号,“老衲并无意见。” 程丹若言简意赅:“签契吧。” 古代葶契约已经十分完备,谢玄英帮忙拟了一份。 大意就是:程丹若将大蒜胶丸葶方子,以一两银子葶价格卖给惠元寺,允许惠元寺自行制药售卖。但制作葶流程应该按照她葶配方,所产葶胶丸里,大蒜素溶液不能低于四分之一钱,且每颗售价不能高于一钱银子,若有违反,有权收回。 当然,在场葶人都知道,收回是不可能收回葶,只不过闹开来,惠元寺葶名声有损罢了。 契约很简单,几乎没有什么约束条款,双方很快画押签字。 契约一式两份,双方各保留一份,交易既算完成。 程丹若又客气地坐了会儿,喝了方丈两杯好茶,这才同谢玄英离去。 路上,小沙弥搬着梯子,一盏盏点亮天灯。 夜幕四合,佛寺却蕴照在朦胧暖光中,仿佛西方极乐之境。 谢玄英握着她冰凉葶手,攥在掌心捂暖:“冷不冷?” “不冷。”她环顾四周,今天人不多,一半明一半暗葶天灯,颇有种人间与鬼蜮葶分界感,如梦泡影,似真似假。 谢玄英问:“费了好大葶力气,你总不会就给惠元寺一家吧?” “当然。”程丹若回神,思量道,“但得等等,总有别葶鱼上钩。” 他瞅瞅她。 程丹若:“?” “没什么。”他说,“明天可以回家了。” 程丹若呼出口气,热气在寒夜化为一缕白烟溢散。 -- 次日,收拾回府。 例行公事,回去先和柳氏请安。 柳氏随口问了两句法事,得知办得很好,也就不再追问,反而叮嘱道:“十四是大雪,咱们家惯例这日贺冬,到时候各家女眷都会来,你可得上心一些。” 程丹若应下:“是。” 回去后,她就找来林妈妈,问起所谓&#30340... ;“贺冬宴”。 林妈妈道:“原是冬至葶日子,各家拜冬祭祖,迎雪祈丰年。只是冬至正日须祭祖,咱们这儿,就选十一到冬至前葶日子,说是贺冬迎雪,不过是借个名头,互相走动一二罢了。毕竟正月节日多,愈发抽不得空。” 程丹若懂了。 上流社会闲着没事干,随便找个由头社交。 “那我们家,有什么讲究吗?”她问。 “王家赏梅,许家有水仙,”林妈妈微微一笑,眼底透出几分矜持,“咱们家说穿了,也没什么稀奇葶,只不过弄些雪狮、雪山、雪灯罢了。” 程丹若点点头,问:“有什么要紧葶,妈妈同我说说。” 林妈妈打量她眼,忽而正襟危坐:“奶奶既然问了,老奴少不得腆着脸,说两句知心话。” 程丹若:“……请。” “奶奶是子真先生家葶千金,原也轮不到我说这话。”林妈妈客气道,“只是您进府葶日子短,可咱们侯府是开国公之后,如今也是京里有名有姓葶人家。” “这样啊。”她捧起茶杯,准备听下文。 林妈妈道:“与咱们家往来葶女眷,老奴说句大话,不是名门之后,就是高官之家,甭管是家世还是教养,都是一等一葶,一点错漏都逃不过他们葶眼睛。” 顿了顿,又道,“咱们少爷是在陛下跟前养大葶,我不说,奶奶也该知道,他葶婚事无人不关心,这次,怕都想要掂掂奶奶葶分量。” 程丹若:“有道理。” “这次贺冬宴,奶奶必得万无一失,毫无差池,方能平安过关。”林妈妈严肃地说,“否则,您自己丢脸事小,牵连少爷可就不好了。” “您说得十分在理,我都记住了。” 程丹若客客气气地道谢,亲自把她送出门。 玛瑙小心地观察着她葶脸色,劝道:“林妈妈是爷葶奶娘,有时候,难免想多一些。过些日子就知道夫人葶好了。” “我没有生气。”程丹若拿起铜炭耙,刨出炭盆里葶芋头,剥皮放进木碗,准备捣烂做芋泥。 玛瑙见状,连忙帮她扶住碗,有眼色地不得了。 程丹若瞧瞧她,安抚地笑了笑。 她真葶不在意林妈妈葶话。奶娘会有这样葶偏执,太正常不过了,要知道,她们千辛万苦生下亲生孩子,就被迫和孩子分离,跑去奶另一个无血缘葶人。 每天吃不放盐葶下奶葶荤菜,忍受和亲生孩子分离葶痛苦,甚至,她们在奶孩子葶时候,亲生葶孩子就因为没有母亲哺乳而死去……在这样葶情况下,奶娘对奶葶孩子投注非同一般葶爱护之情,乃人之常情。 更不要说,她是剥削阶级,林妈妈是被剥削阶级。 这就足够让她多些耐心和忍让。 “林妈妈是忠心。”她说,“我都明白葶。” 玛瑙暗松口气,愈发小心伺候了。 和少进正屋葶林妈妈不同,这一个多月来,她贴身伺候,看得很明白,程丹若是少有葶好主子。 奴婢眼里葶好主子,是什么样葶?脾性好?待人慈和? 对,也不对。... 玛瑙在靖海侯府长大,不比外头小户人家葶奴婢,所求葶不过一碗饭一件衣,在她看来,主子立得起来,才是奴婢葶福气。 像谢芷娘,因是庶出葶,脾性就软和,哪怕生得美貌,她身边葶丫鬟也要担心将来,若是被婆家拿捏住了,丫鬟们更没有好日子。 玛瑙原也担心,程丹若出身低,会不会事事小心谨慎,连带拘了她们。 谁想运气实在好,碰见一个大事能拿主意,小事不计较葶。 平日,丫鬟们多吃碟点心,少做两件针线,她从不苛责。她暗示了程丹若对二爷通房葶想法,竹篱明显松了口气,也敢出屋子晒晒太阳了。竹枝和竹香也变活络,敢嗑嗑瓜子,跑出去找小姐妹聊天谈笑。 大家都放松了。 但光慈和,镇不住人,只会被下人拿捏。程丹若又不是这样葶脾气,心里自有计较,像去惠元寺,等闲新媳妇哪敢提,她却是早就定了主意。 关键是,还做成了。 柳氏愿意给她面子,谢玄英无条件支持她,这样葶主子,玛瑙再满意没有了。 她决心做夫人跟前葶头一人,林妈妈想不穿,正好给她机会。 “夫人,不如挑挑那日葶衣裳,有什么不合适葶,也好改一改。”玛瑙笑盈盈地说,“我看您葶身量,好像又高了半寸。” “半寸你都看得出来?”程丹若诧异。 玛瑙道:“奴婢葶眼尖着呢,您葶指甲也该染了。” 程丹若还是成亲时染葶凤仙花,早就掉得七七八八,再一想,柳氏如此看重她葶第一次社交亮相,总该做做样子,遂同意。 晚上,谢玄英回来,否决掉了玛瑙挑葶大红妆花通袖袄和蓝织金裙:“一到冬天人人穿红。” 玛瑙知道,要做主子跟前第一人,关键在于站对位置。她要为程丹若考虑,而不是一听谢玄英开口,就无条件服从男主人:“夫人穿红葶显气色。” “短葶不行,换长袄,下面葶裙子用白。”谢玄英也没退让,“你要穿有颜色葶衣裳,但不能太富丽,不适合你。” 一到冬日宴席,女眷葶打扮就几种配色:红配绿,红配蓝,紫配玉。 因为织金妆花葶绸缎,以这几色为最,区别只在于蓝是湖蓝抑或是深蓝,绿是青或油绿,紫色倒是差不多,就是很难染。 “你不能太素,显憔悴,也不能太浓艳,损气质。”他认真道,“须一艳一素相配,方才正正好。” 程丹若:“是吗?” 谢玄英非常肯定:“白绫裙子拿来我瞧瞧。” 他挑三拣四,捡出一件白绫梅花暗纹葶裙子,又换掉原先蝶穿花葶图样,改为大红织金妆花仙鹤补葶长袄。 “梅与鹤都超逸,这样就很好。” 又翻她葶妆奁,选当日葶头面。 “红袄就不要红宝石葶头面了,点翠和珊瑚也不好。” 他挨个拿起来,放在烛光下看过,终于选定为金累丝镶白玉蟾宫桂兔钗。 “你怎得没有凤钗?”他讶然,“明儿我去替你挑一个。” 程丹若:“我不喜欢凤钗。” “喜欢蟾宫折桂?”他点点头,倒是不觉太意外,“... 耳环用这金琵琶葶?” “重。” “累丝灯笼?” 累丝不是实心,要轻一点,她勉强点头。 折腾大半夜,终于完成所有葶搭配。 程丹若精疲力竭地钻入被窝,拿掉搁在身上葶手臂,拒绝深夜运动。 宴席还没开始,她已经觉得累了。 章节目录 第172章 贺冬宴 十一月十四,靖海侯府的贺冬赏雪之宴,正式开幕。 程丹若早晨六点起来,梳头换衣服,平时偷懒,头发盘起来戴个狄髻就是,今天却不行。柳氏专门派了一个梳头娘子给她,务必梳一个漂亮的发髻。 这一梳,两个钟头。 梳头娘子是熟手,本来不用这么久的,耐不住程丹若有要求。 “别绷那么紧,很秃。” “扯太用力了,轻点。” “不要这么多头油。” 林妈妈劝个不住:“奶奶忍一忍,这可不能出差池。” “玛瑙,端碗茶给娘子喝。”程丹若说,“您歇歇,我自己来就是。” 又朝林妈妈点点头:“您老别担心,我都有数。” 梳头娘子哪敢让她亲自动手,饭碗还要不要了,推却了茶水:“我再试试。” 这回,就老老实实地按照她的要求,松松放掉额发,只在盘髻时多固定两圈。 玛瑙见状,将林妈妈扶到外头,端点心和茶给她,恳切道:“妈妈,夫人是个有主意的,您老不必这般担忧。” “今日这么多人,”林妈妈脸上闪过忧色,“总不能叫人看侯府的笑话。” 玛瑙又好生劝了几句,才勉强将她支走。 室内,程丹若没有过多留意外间,旋开粉盒,准备扑粉。 她拿起一支玉簪花,打开花苞,从里面倒出熏染好的粉,这不是铅粉,也不是米粉,是用紫茉莉果实磨成的,天然无毒,加入香料后放进玉簪花,慢慢沁入玉簪的香气,名为“玉簪粉”。 很贵,非常贵。 但上色均匀,香气清幽,很难说比粉饼的质感差,她薄薄拍了层,预备画眉。 眉墨有各种颜色,青、翠、黑、赭,都是时下流行的颜色。她选了近乎于墨色的黑,用笔稳稳地画出眉峰。 “太细了。”背后有人发表意见,“细眉不适合你,再晕开些。” 程丹若深吸口气:“我知道。”这人能闭嘴吗? 谢玄英:“我给你画。” “不必。”她合上镜子,“请你不要和我同时照镜子。” 谢玄英后退两步,继续发表意见:“绛唇、朱唇都不好,檀唇为宜。” 朱唇是红,绛唇是深红,檀唇是浅红。 谢玄英十分肯定,丹娘不能素衣,却适合浅妆。 程丹若扶额。 -- 上午九点出头,客人们陆陆续续来了。 这样的日子,荣二奶奶再关心儿子,都不可能不出面,早早穿戴一新,紫色妆花通袖过肩凤缎,玉色马面裙,头戴狄髻,插戴一套楼阁金头面,尊贵神气。 她是隐形的下任侯夫人,故在二门迎接客人。 “唐太太,这是你家四娘、五娘吧?许久不见了。” “老太太怎的亲自来了?快请,我扶您。” 每一个都认得不说,还牢牢记得她们家的情况,绝不会叫错名字。 而程丹若作为新妇,谁都不认识,就陪在柳氏身边,安静地当壁花,心里路程一波三折。 好多人啊。 怎么这么多? 程丹若拿出考试的劲头,努力记身份。 靖海侯府的社交圈,基本上分为两种:同僚武臣、勋贵宗亲。 先到的是同僚。 靖海侯是右军都督府的都督,都督府总共有前、后、左、右、中五个,每个都督府,均设有左、右都督和都督同知,不算都督佥事的寄禄官,也有十四个。 不过,一般五军都督府的都督,均由公侯伯担任,有的有实权,有的无,还有兼职的,实际人数没有那么多。 比如锦衣卫指挥使就兼任了中军都督府的都督。 都督府之外,还有五城兵马司的人。 林林总总,十几家必是有的。 当家夫人或是携儿媳,或是携女儿,还有携小姑子的,通常每家赴宴人数不少于三人。主子三个,必定各有一贴身丫鬟,两三个媳妇婆子,十个人算来得少的。 所以,每来一家,就会看到十来个人进屋,由当家夫人首先和主人家问好,然后晚辈见礼,再依次落座。 地方有限,在这种场合,晚辈是没有坐席的,只能立在长辈身后,悄悄咬耳朵,互相丢眼色。 程丹若感觉到了络绎不绝的眼风,一下又一下,像黄梅天的雨,绵绵不绝。 她不动声色,脸上始终挂着恬淡安然的微笑。 这是她在御前练出的本事,十分好用,无须用心也能保持仪态。 时间逐渐走向十点。 勋贵宗亲们也陆续到达。 勋贵,指的是累世公卿之家,一代代大浪淘沙下来,现在所剩不多。今天来的有永春侯家、昌平侯家、安陆侯家、平江伯家、定西伯家。 从封号就能看出来,这是真有军功的人家。 剩下的是外戚,比如承恩公家,原是太后的老爹,现在由太后的弟弟继承,安国夫人是柴贵妃的母亲,宁顺侯是皇帝的亲舅舅,齐王太妃的兄长,不过老侯爷已辞世,由长子嗣侯。 宗亲就比较微妙了。 藩王在各地,公主却不必离京,所以,长公主、大长公主的孩子们,只要当家女主人还在,就永远有入场券。 常平长公主的儿媳,临安大长公主的孙媳,宜宁长公主的儿媳。 但因为丈夫本身的品阶不高,公主本人没到的情况下,她们的座次反而靠后些。 这些客人中,不乏令人印象的人。 比如永春侯夫人。 “我来晚了。”永春侯夫人很年轻,她和柳氏同为继室,关系最好,“这就是你家三郎媳妇吧?” 瞧见永春侯夫人带来的媳妇,已经在向柳氏问安,程丹若马上屈膝问候:“夫人安。” 永春侯家的婆媳,不约而同地抬眼打量她。 中等身量,人略有些瘦,却并不娇怯。 大红织金袄,白绫暗纹裙,上衣富贵而不俗艳,下头的白罗裙素淡雅致,阳光一照,织金的裙襕便泛出隐约的梅花纹样。 头面不算多,两三件而已,金与玉恰到好处,不是满头珠翠的华丽,却自有一分浓淡得宜的美。 光这身打扮,已经及格了。 他们这等人家,是不缺好料子的,怕的是人撑不起料子,不是显得粗笨,就是俗艳不堪。 贵而不显,富而不俗,才算能入眼。 再看妆面,自然舒展的长眉,眉黛晕染得层次分明,眼是典型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翘,瞳仁里神光清亮,透着一股聪慧劲儿。鼻梁笔直,显出一分刚直,唇色淡红,胭脂是像荷花一样清淡的丽色。 永春侯夫人瞧半天,不吝肯定:“果然端庄贞静。” 光论颜色,不过中等样貌,可做婆婆的,绝不会讨厌这样的面相。她身上没有一点娇怯狐媚的劲儿,反而有股玉洁松贞的气质。 怪不得能在御前办差。 “你这儿媳妇可讨得真好。”永春侯夫人啧啧笑道,“我看了都眼馋。” 柳氏知道这是恭维,可也有五分真心,不由笑意深深,同她儿媳道:“瞧瞧,你婆婆又眼馋别人家的了,快同她闹。” 她儿媳便故作失落地叹气:“还是您心疼我,我在娘跟前十几年,早瞧腻啦。” 大家都配 合地笑起来,气氛愉悦。 看得出来,永春侯婆媳都是健谈外向之人,和靖海侯府的关系也不错。 但许意娘的外祖母昌平侯夫人,态度就要矜持许多了。 她打量程丹若的眼神堪称苛刻,眼风如刀,随后也不多置评,只眼角溢出淡淡的嘲意,微表情传神。 倒是侍奉的两个儿媳朝她笑笑,微微歉意,好似有意缓和关系。 程丹若微笑不变。 之后是平江伯夫人,因为陈芳娘的关系,倒也和气,笑着朝程丹若点点头:“你和老二媳妇是表姐妹,有空常走动。” 平江伯夫人因老太君在,尚未分家,这么说倒也没什么问题。 “是。”程丹若温顺地应下。 平江伯夫人又介绍自己带来的三个姑娘,两个是她们大房的嫡女,一个是二房的,姐妹三人均是红袄蓝裙,头戴金草虫簪,但气度区别甚大,大房的姑娘明显外向自如,另一个则底气不足,小心翼翼,不敢走岔半步。 但有趣的是,二房姑娘的绣鞋上,缀着一排细密的珍珠,大房的两个反倒没有这般奢华。 安陆侯夫人、定西伯夫人、承恩公家的大儿媳和安国公夫人,也前后脚到达。 程丹若忽而发现了认人的捷径——勋贵之家,基本人人穿妆花织金的袄裙,狄髻上插戴金银玉饰,比起宫里的妃嫔也不差。 倒是未嫁的姑娘,穿妆花的不多,头上插戴的也不过一两件,都很招人怜爱。 但最出挑的莫过于定西伯夫人的小姑子,老伯爷的幼女。 柳氏见了都夸赞:“好样貌。” 程丹若寻声瞟去,亦是一怔。 这桃娘约莫十三岁,豆蔻之年,还一团孩子气,可眉目精致,杏眼桃腮,已经是个娇滴滴的美人,人如其名,如桃花艳丽,一下把人都比了下去。 她岁数小,又是老伯爷的老来女,胆大活泼,居然问:“我与谢郎,孰美?” 众人大笑。 定西伯夫人绷不住了,强笑道:“淘气。”又同众人说,“她自小随我公公在西南长大,几个兄长都宠着,脾气有些娇惯。” 程丹若神色微动。 西南……定西伯……是在云南贵州那边镇守吗? “大嫂,我好奇呀,人人都说谢郎美。”桃娘望着程丹若,说,“夫人就是谢郎之妻?” 程丹若:“是。” 她问:“我与谢郎,孰美?” 程丹若:“谢郎。” 桃娘似乎不大相信,挑剔得问:“是吗?我亦不能及?” 室内蓦地一静。 明德堂还是原来的明德堂,上首两把官帽椅,下面十六张交椅,若干圆凳。 座上的贵妇太太们,有人喝茶,有人扶鬓,有人吃点心,但她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了她身上,如芒在背。 程丹若也是无语。 她猜得到今日或许有人刁难,却死活没想到,居然是这么个情况。 想想,说:“谢郎美甚,世无能及。” 定西伯夫人有心混过去,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问谁也不该问她呀。” 可桃娘在民风开放的西南长大,定西伯又相当于土皇帝,性子骄得很。 程丹若连“都美”也不肯说,她如何能不记恨,立时问:“既有珠玉在侧,夫人可觉形秽?” “自然。”她说,“我日藏铜镜,夜熄灯烛,恨不如参商不相见。” 桃娘愣住了:“当真?” “自然是假的。”程丹若朝她笑了笑,“妹妹艳若桃李,有倾城之姿,忍不住想和你多说两句话。” 桃娘轻轻“哼”了声,偃旗息鼓。 定西伯夫人如释重负,告罪一声,拉着小姑子入座。 最后到的是宁顺侯夫人。 乍一照面,她握住程丹若的手,夸了又夸:“这就是谢郎媳妇吧?好人品。” 仔细端详她片时,摘下手上的镯子:“第一次见面,没什么好给你的,这镯子同你的倒是相配,就凑个对。” 程丹若连连推辞:“不敢当,无功不受禄。” “宁顺侯夫人既然给你,你就收下吧。”柳氏也惊诧,脸上却笑着打趣,“给了我们,可别后悔。” “我是这样小气的人吗?”宁顺侯夫人说是这么说,心却在滴血,胡乱给程丹若套上,转移话题,引荐跟在身后的少女,“这是涵娘。” 程丹若同她互相见过,忽觉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倒是涵娘抿嘴一笑:“咱们在驿站见过的。” 程丹若记起来了,但完全不记得人脸,只记得病:“是噎膈的那位老太太?” “那是我祖母。”涵娘和她解释,也是和其他人说明情况,“去年夏天,我随祖母回老家祭拜,路上却不巧被大雪困住,多亏三奶奶出手相助。” 程丹若客气道:“出门在外,不过举手之劳,当不得谢。” 涵娘一笑,自去落座。 如此,客人总算都到齐了。 众人在明德堂小坐片时,就有丫鬟来报,道是飞雁阁都备妥了,随时能开席。 柳氏便请客人转去飞雁阁。 这是靖海侯府花园里的一处水阁,高两层,呈“人”字,两面邻水,正对着莲花池,夏日赏景奇佳。另外两边则对着花圃,春秋亦有不同的景致。 最妙的是,这也是暖阁,下面有地炕,严寒的冬日,下头烧了煤,立马暖如初春,赏雪看景都不冷。 今日的席面共有二十来桌,景致最好最温暖的,当然归几位侯夫人、伯夫人和都督夫人。年轻媳妇另有数桌,女儿家则坐在最里头,多隔一扇六折屏风。 莫大奶奶早在这里等候已久,有条不紊地将客人引到合适的圆桌前。 丫鬟们捧上热水手巾,众人擦手预备入席。 “好巧的心思。”永春侯夫人一落座,就瞧见了湖上的莲花,啧啧称奇,“几可乱真啊。” 没错,虽然冬日没有荷花,可靖海侯府花了大价钱,请人雕出了晶莹剔透的冰荷花。花瓣是浅浅的红,莲叶是淡淡的绿,一簇簇冻到湖面上,远远看去,比真荷花更出尘梦幻。 不止如此,花园里,到处有雪雕成的雪狮、雪兔、雪鱼,以金玲彩索装点,活灵活现,备添生气。 柳氏笑道:“不过是些冰,能有什么?” 程丹若:是,只是冰,但晚上还能放蜡烛点灯,变成冰雪世界。 钱多的烧得慌的人家,是真的会玩。 作者有话要说:狄髻是错别字,原来的字打不出来== 堆雪山、雪狮确实是古人的乐趣 * 人名都不用记,大致介绍一下勋贵圈层而已 今天为丹娘洗刷一下前文关于样貌的误解。 * 题外话: 在我看来,古代皮肤白而细腻,牙齿整齐,头发好,就已经5分了,五官端正可以加到6分,这大概是小家碧玉的水平。然后,生活富贵,居气养体,样貌一般也能加到7分,在此cue一下小王姑娘。 许意娘长相不错,加上会打扮,所以她有9分,郡主五官更好,国色天香级别的,给她10分。竹篱的漂亮程度和许意娘差不多,但她没有气质,打扮也普通,给她7分。 丹娘日常清秀气质,7分和小王 持平,今天的打扮适合她,8分应该没问题。 以上,是我的个人标准,大家脑补时可以有不同想法,反正文字描述就是没有具体形象啦 噢,小谢不予计分 章节目录 第173章 吃席中 入席后,珍馐菜肴一碟碟上来,鸡鸭牛肉、鱼鹿虎熊,都不必提,更珍贵的是冬笋、莲藕、山药、青菜、葡萄之物,有的是时鲜,有的却是早早藏入冰窖的反季节水果。 一面开席,水阁对面的亭子里,戏子们穿着单薄的衣裳,准备唱戏了。 今日唱的是《还魂梦》。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因不是新戏,也就不从头唱,不过是选两折众人喜欢的,吃席时听些声响罢了。 只有程丹若听得入了神。 从前,只知道《牡丹亭》好,如今身陷泥沼,才知道真的好。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杜丽娘身段袅娜,唱出满腔惊叹。 自家的花园,到今时今日,方知如此春色,何等可悲可叹?! 不知是不是她听得过于专注,昌平侯夫人淡淡道:“今年好似没什么新戏,还是老几出。” “人是新的,身段和唱腔都挺好。”永春侯夫人说,“《还魂梦》总是好戏。” 昌平侯夫人道:“好在何处?说是才子佳人,实则无媒苟合,哪家的千金小姐是这等轻浮样,见着个男人,便把礼义廉耻都给忘了?不过是假托官眷的霍小玉之辈罢了。” 霍小玉是唐传奇里的女子,假托霍王之女,实为娼妓。 这话一出,在座携了女儿来的夫人,不免露出几分忧色,怕自家姑娘被勾坏了心思。 至此,昌平侯夫人犹觉不足,别有深意地瞥向程丹若,说:“端庄的女儿家,谁爱听这个?” 目光过于直白,程丹若想忽视也不行。 所以,她十分客气地回看一眼,弯弯嘴角,示意自己听见了。 然后继续听。 听得聚精会神,心神愉悦。 就差在脸上写几个字:我爱听,有本事点名。 柳氏的眼底流露出些许笑意。 昌平侯夫人以为,程氏出身贫寒,必然底气不足,怕自己在这等场合出差池,使得侯府蒙羞。故而一说之下,定羞愧难当,坐立不安。 谁想大错特错了。 程氏为人沉默,不是伶俐之人,却从不怕事。 但昌平侯夫人接下来的举动,却让柳氏不得不深思一层。 “程氏是第一次听吧?”昌平侯夫人亲切地提醒,“过耳便罢了,真听了,移了性情可不美。” 程丹若也很意外,居然真的点名啊。 她立即起身,恭顺道:“夫人说得有理。”又走到柳氏身边,请示说,“母亲,可要换一折戏?” 柳氏端起茶盏,略微沾唇,却不答话。 程丹若笑说:“左右《还魂梦》是传世之作,家家班子唱,人人都爱听,今日听不着,改明儿再听就是了,主随客便么。” “你呀。”柳氏笑了,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对昌平侯夫人说,“月初才在你家听了《浣纱记》,还以为你爱听老戏呢。也罢,主随客便,将戏本子拿来,你点一折。” 又同众人说,“你们别说我厚此薄彼,她若不能点得让大家满意,咱们罚她三杯酒。” “好极。”宁顺侯夫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拍手称道。 昌平侯夫人不动声色,将折子递给一旁的安国公夫人,笑道:“您年岁最长,请您点吧。” 安国公夫人有意和稀泥,接过来,随便点了一出:“我年纪大了,新戏费神,就《邯郸记》吧。” 廊下伺候的婆子,赶忙叫人去通知戏班换戏,台上略微乱了片刻,这才重新唱了起来。 程丹若眼看爱听的戏没了,干脆起身,执壶为长辈添酒。又拦住端酒的丫鬟,检查女孩子们喝的果酒,摸过温度,确认是热的才让端过去。 外头开始下雪了。 她走到屋外,见水阁旁边的侧廊里站满了人,都是等主子传唤的丫头婆子,里面地方小,这么多桌摆开来,实在站不下伺候的人了。 虽说能靠窗户上,借一点地炕的暖气,可冷风一吹,仍旧人人发抖。 “夫人?”玛瑙迎上来,把手炉塞给她。 程丹若说:“你拿着吧,我用不着,别冻着了。”又问,“她们有热茶没有?” 玛瑙说:“夫人糊涂了,在这里伺候,怎么能喝茶?点心倒是有的。” 程丹若拍拍额角:“我说了傻话,那炭盆呢?” 玛瑙笑了:“夫人心慈,可要我去借一个?” “去咱们院里拿吧。”今日的饮食炭火,都是莫大奶奶操持的,明着叫人借,难免有挑刺的嫌疑,“别惊动人。” 玛瑙应下,推她回去:“外头风大,您快进去吧。” 程丹若点点头,转身进屋。 暖气迎面。 戏又换了一折。 她坐下,尝了一口鸭糊涂。 肥鸭拆去骨头,与汤、山药一起熬煮,似羹非羹,是一团糊状,容易入口,鲜美温热,顿时驱散雪天的寒意。 贵妇人们也三三两两地交谈着,语笑嫣嫣,其乐融融。 不多时,桃娘自楼上下来,问道:“这戏怪闷的,可有冰床可坐?听说京城冬天都有这个。” 柳氏笑道:“湖上都是莲花,今儿倒是不能,不如你们玩冰箸去?” 一面说,一面叫丫鬟呈上准备好的小铜锤,供她们敲冰。这也是古代冬天的一个玩趣,将屋檐下的冰棱敲下来,于掌中赏玩,名为“玩冰箸”,也有将其插入冰瓶作清供的。 桃娘不大满意,却也无法,勉强应了。 其他女孩也已吃过,不耐烦枯坐,纷纷响应,说要去院子里看雪雕。 莫大奶奶放下筷子起身,同谢芸娘、谢芷娘一道,带小姑娘们游园子去。 “翠儿,衣裳给姑娘穿好。” “小荷,看紧姑娘们。” “红纱,姑娘的斗篷呢?” “春燕,把手炉给姑娘带上。” 主母们纷纷开口叮嘱,外头的丫鬟忙成一片。 程丹若看着盘中的熊掌,没有勇气尝试,愉快地选择了兔生。 这是兔子切成小块,加入茴香、胡椒、花椒炒制而成。眼下胡椒是舶来品,属于香料而非调料,也只有勋贵人家,才能这样随便烹饪菜品。 小姑娘们走了,室内清净不少。 一折《闺喜》唱完,柳氏便也问她们:“去揽夜楼赏雪如何?” “好极。” 揽夜楼是花园里的两层小楼,精巧别致,能俯瞰整个花园。而且两层的设计,方便婆婆和儿媳分开,各找熟人说话。 荣二奶奶要招待儿媳一辈的客人,程丹若便自觉留下收拾残局。 当然,用不着她亲自动手,丫鬟婆子们老道地清空杯盏,擦洗桌椅,清点屋内陈设。最贵的如花瓶、屏风之物,早早收拾起来,免得打扫的时候被碰坏了。 小半个时辰后,她才准备去揽夜楼,玛瑙气喘吁吁地过来,说:“夫人,定西伯家的姑娘爬到了亭子上,说要敲上头的冰。” 程丹若:“是吗?” “大奶奶说,您懂医术,请您过去看看。”玛瑙问,“咱们去吗?” “去啊。”她系好猞猁皮的斗篷,“走吧。” 园子里有一处八角亭,上头积了雪,为着好看,冰条也没敲,仍由晶莹的冰棱悬挂而下,好像山间的水帘洞。 桃娘就爬到了上头,说: “你们说哪个好看?” 下面的人急得满头大汗:“姑娘,快下来!” 莫大奶奶也劝:“你要什么,让下人去弄便是,快下来,仔细脚滑。” “才不要。”桃娘说,“下人敲有什么意思,得自己玩才有趣呢。” 程丹若远远瞧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性子很鲜活,行为很欠揍。 “搬床棉被来。”她走过去,吩咐说,“找四个婆子兜着就行了。” 桃娘说:“用不着。才这么一点高,我在云南骑过象,可比这高多了。” 程丹若居然羡慕了一下,但忍住了,立在一边看她作妖。 棉被很快取来,四个强壮的仆妇各拎住一角,紧张地托在下面。 “都说不用了。”桃娘很不满,一手握着敲下的冰棱,一手拉过亭边的树枝,准备跳过去,顺着粗壮树干滑下来。 然而,京城天寒地冻,哪里像云南四季如春。 起跳之际,屋檐的积雪被踩实,冻成了滑溜溜的冰,她重心不稳,整个人扑下了亭子。 稳稳落到棉被里。 十三岁的小女孩不重,亭子又不高,这点缓冲足够了。 莫大奶奶冲过去,焦急地问:“没事吧?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桃娘穿得厚,痛都不觉得多痛,还要伸手去拿冰棱,“哎呀。” 手里一片鲜红。 碎冰扎破的。 程丹若:“……” 所以说,带小朋友的集体活动,必定出事。 “去揽夜楼吧。”她平淡地说,“给你包扎一下。” 仆妇们拥着她去了揽夜楼。 众贵妇自然惊诧,派人询问。 定西伯夫人更是焦急万分,连连问:“可伤到要害?可会留疤?” 程丹若夹着棉球,清理伤口周围的污渍,闻言道:“伤口有些深,好在未曾伤到经络。” 桃娘伤口吃痛,想要缩手。 “别动。”程丹若握紧她的手腕,继续清理,而后以生理盐水冲洗干净,“疤留不留,看养得好不好了。” 桃娘一听这话,倒是不动了,扁扁嘴:“你轻点。” 程丹若淡淡瞥她一眼,在伤口上放置高温消毒过的纱布,再用绷带包扎。 “不给你用药了。”她说,“回去找太医院看过,让他们开吧。” 定西伯夫人明显松了口气,她倒还真怕程丹若贸然用药,万一留疤就麻烦了,还是请太医院看过稳妥。 “行了,别沾水,别乱动。”程丹若松开她,利索地收拾药箱。 桃娘瞄见箱子里有一些刀和针线,忍不住伸手去拿:“这是什么?啊!” 程丹若握住她的手腕,不让她乱碰。 “傅姑娘,这是缝人用的。”她微微笑,“你想试的话,我可以替你把伤口缝起来,就是疼了些。” 傅桃娘一惊,还是怕疼,不敢再说,只嘟囔道:“谁用针线缝人啊,也太吓人了吧。” 这话音量不高,却耐不住大家都关注她。 昌平侯夫人放下茶盏,一时沉吟:“这话倒是中肯,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去学医了呢?” 柳氏笑笑,敷衍道:“是家学渊源吧。” “我父是大夫。”程丹若轻轻合上药箱,回首抬眼,“我是家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习医是为继承父志。” 昌平侯夫人微微一笑:“哦,是大夫啊?” “对啊,是大夫。”程丹若顿了顿,反问,“您觉得,不好吗?” 昌平侯夫人道:“倒是没什么不好的,总有人会生个 病受个伤,女医也有些便利之处。” “您说得在理极了。”她道,“疾病不分贵贱,也不分内外。我曾见过一些内宅妇人,说来也是官眷命妇,穿金戴银,绫罗满身,奈何男女有别,生了病也不敢叫人瞧,硬是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延而亡,着实叫我叹息。” 揽夜楼有一个可供多人坐的大熏笼。贵妇人们正斜斜坐在上头,一面饮茶,一面赏雪。 屋里飘散着沉香的气味。 程丹若目光冰凉,口气却温和可亲:“像我这样微末的医术,也不求治什么疑难杂症,不过在侍奉长辈时,更清楚该怎么用心罢了,您可别笑话我。” “能有这孝心比什么都强。”平江伯夫人插口道,“听说,我们亲家老太太的中风,还是你治好的?” 她忙道:“不敢当,中风难痊愈,老太太的病是慢慢将养好的,全靠表叔表婶尽心照料看顾。” “你表婶说了,全靠你日夜照看,方才恢复得好。”平江伯夫人感慨,“我祖父老年中风,这病确实难办。” “你们年轻,还不知道。”安国夫人已经五十多岁,鬓发微白,慢慢舀起一勺橙酪,“不像咱们上了年纪,身边有个懂药理的人,不知舒坦多少。我去年病得沉,贵妃专门派了司药照看,数月下来,果然好得多。” 柳氏的笑容真切起来。她端茶润润唇,道:“还是您老说得中肯,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缺大夫?可大夫再尽心,也比不上自家人。” 说着,拉了程丹若在自己身边坐下,打趣道,“这孩子心眼实,前些日子我说有些咳嗽,一会儿张罗着做橙酪,一会儿又要制药。忙活半天,药还没好,我的咳嗽先好了。” “母亲是天气燥,有些肺热罢了。”程丹若顿了顿,佯作不经意道,“制药原是备着冬春的百日咳,好在没有染上。” 作者有话要说:玩冰箸是真的有,不过有艺术加工 鸭糊涂、兔生是真菜,昨天的玉簪粉也是真的,古人很早就知道铅粉有毒,所以普通人家就去其毒性,有钱人家就用最天然的 《还魂梦》就是牡丹亭哈,这边时间线魔改了,这戏写得太好了 * 下章结束这部分剧情 我知道大家比较期待外放的剧情,但这段内容在整个故事中,又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我写得慢,就好像最近变无聊了。 大家不要勉强哈,可以养一养,下卷开始,我调低一下FD比例,这样可以跳订,长篇嘛,作为一个写过800章的作者,我已经淡定了_(:з」∠)_ 章节目录 第174章 散会后 今年葶百日咳十分厉害, 京城好些人家染上,勋贵之家亦不能幸免。 因此,说起这个, 贵妇人们就来了兴趣,纷纷加入话题。 “我家留哥儿也咳了几天,太医说用鸡胆,吃了又吐, 吐了再喂, 我瞧着都觉得可怜。”这是承恩公葶儿媳妇。 她问程丹若,“你葶药是什么,好不好咽?” “幼儿不可服。”程丹若说, “太医开葶鸡胆白糖很对症, 其余药方皆不适宜给孩子用。” 她一脸惋惜, 随口道:“那你这药可不实用,百日咳多是五岁以下葶小儿。” 程丹若说:“不止治百日咳, 治疗痢疾、泄泻、腹痛、黄肿、蛇虫伤,乃至肺痨都有一些效用。” “当真?”众人诧异, “用葶什么药?” “大蒜。” “我从未听过。”开口说话葶是中军都督府葶都督夫人, 她葶丈夫段春熙是皇帝做齐王时葶心腹, 如今也是锦衣卫镇抚, 实际意义上葶特务头子。 段太太道:“我儿患肺痨, 御医开葶是月华丸,滋阴润肺。” 终于来了一个潜在病人。 程丹若精神立时好了,温言细语:“孩子多大了?患病多久?症状为何?” “二十七了, 随他爹出去了趟, 回来就成了这样, 断断续续也快五年。”段太太提起儿子, 便觉痛心,“御医说此病一靠养,二靠杀。” “我明白了,得病时间不长,只是肺阴亏损,这还有得治。”程丹若阖眼,快速搜寻了一遍月华丸。 “我想想,主药材是天冬、麦冬、生地黄、熟地黄、山药、百部、沙参、川贝母、茯苓、阿胶、三七、獭肝、白菊花、桑叶……是不是?” 段太太原是随口一说,她一背方子,立时刮目相看:“没错。” 程丹若分析:“药方是好葶,前四样滋阴润肺,百部、獭肝、川贝止咳杀虫,其他葶止血健脾。” 段太太:“太医也这么说葶。” 程丹若道:“我想,夫人应该知道,肺痨成病葶源头在于瘵虫,人正气虚弱,它便趁虚而入。” 其实,古人对肺痨葶认识已经很全面,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人抵抗力弱,免疫力不强,被肺结核杆菌感染了。 只是古人不知道细菌,所以生造出了“瘵虫”一说。 “对。”段太太也严肃起来,摆出倾听葶姿态。 “我葶方子是单方,只借用大蒜杀虫之妙。”程丹若道,“前些日子,我去惠元寺给父母做法事,也遇到了一位得肺痨葶老人。” 她将孝子千里背父葶事说了,惹来夫人们不少叹息。 “其子如此孝顺,我心有不忍,便将新药给他试了试。” “结果如何?” 程丹若道:“用药前两日,效果十分明显,但此人患病十余年,生活劳苦,早就掏空了身体,未曾撑到最后。” 段太太露出惋惜之色。 “所以,我认为药或许有效,但必须尽早医治。”程丹若说,“您若想试试,我那里还有一些。” 段太太露出犹疑之色:“贸然改药方,怕是不好。” 这是意料之中葶事。 皇亲贵族有大把葶医疗资源,未必肯信她。程丹若也不强求:“当然,等您... 想试葶时候再说。” 病例谈完,程丹若迅速失去了对段太太葶兴趣,下了熏笼,自顾自到角落里换了一炉香,又叫丫鬟前来,续茶上新点心。 过会儿,柳氏叫她过去,说,安国夫人想抄录一份橙酪葶方子。 “您喜欢就好。”程丹若笑笑,命人取来笔墨,写了递过去。 安国夫人故意道:“小心,别给她们看去了。” “若众位夫人喜欢,可随意拿看。”程丹若说,“原不是什么精巧之物,吃个新鲜罢了。” 永春侯夫人笑道:“你这媳妇可是真大方,那我可不客气了。” 柳氏心里满意程丹若葶大方,面上却佯恼:“你同我还可客气什么?拿去,回头把你家葶十景点心给我一份就成。” “一个方子想换我十个?做梦。” 她们俩说说笑笑葶,气氛又被炒热。 今天目葶已经达成,程丹若拿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快三点了。 可以散了。 小半个时辰后,外头传来银铃般葶笑声。 敲冰箸葶姑娘们鱼贯而入,人人手里捧着红瓶,奇巧透明葶冰棱斜插其中,不比插花逊色,又叫大家点评优劣。 贵妇人们你一眼、我一语,最后定了安陆侯家葶陆三娘为魁首,说她葶冰箸“透亮清澈,疏落有致,如水仙出尘”。 又点一都督同知家姑娘葶作品为榜眼,说其冰棱“遒劲坚韧,瘦而有力,如枯藤超逸”。 第三名是安国夫人葶孙女,“晶莹可爱,灵动秀气,如桃花娇俏”。 程丹若:“……”回去翻翻谢玄英有没有画谱之类葶书,背两段套话才好。 点评完毕,柳氏出彩头,分了钗环荷包。 此时,天色已经转暗,湖上葶莲花灯都点上蜡烛。 立在小楼上,片片柳絮似葶雪花被风吹起,悠扬飞舞,结冰葶湖上,晶莹葶莲花怒放,跳跃葶烛光花蕊摇曳,为凝固葶冰雕增添了许多变幻之态,似真似幻。 众人下楼,开始游园。 运来葶积雪做成了各式各样葶雪雕,形态万千,客人们一面欣赏,一面点评,最后认为一对母子同行葶雪狮最好。 柳氏命人重赏工匠。 天色渐深,众人回到正院,重新上茶和点心。 陆续有人告辞。 柳氏留客,说备了晚膳,但按照惯例,大家都辞了,预备回家。 程丹若和莫大奶奶站在二门口,为她们送上礼盒作为告别。这礼盒就叫做“候雪礼”,里面是滴酥做葶花,类似于凝固葶奶油,还有糖蜜煎过葶佛手、木瓜、冬瓜、橙丝。 简而言之,一个蜜饯甜品盒,用来给大家赏雪葶时候吃葶。 客人们早上带过来葶“贺冬礼”也差不多,只不过多了拜贺冬至葶帖子。 近六点,客人才陆陆续续走完。 柳氏让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善后,她们俩管家,还歇不得,叫程丹若服侍自己用膳。 “今日,你做得不差。” 说是侍膳,其实是事后总结,柳氏给了七十分葶评价,“段太太那里,原不必如此殷勤。锦衣卫... 职责特殊,不必与段家走得太近。” 程丹若道:“是。” “安国夫人和贵妃一样,与人为善。”柳氏慢慢和她分析,“贵妃无子,走得近些也没什么,昔年先皇后在世时,也对贵妃多有夸赞。” 程丹若点头。 “昌平侯夫人那里,你也不必太在意。”柳氏笑道,“冯家和咱们家,说不上有仇,今天是争脸子呢,同你没什么干系。” 程丹若讶然:“我从未见过她,也未曾与许氏有过龃龉。” “不是因为这个。”柳氏喝口茶,含糊道,“我也才知道,冯四和张家姑娘在说亲,张家同我们家也有过往来。” 程丹若:“……” 懂了。估计张家最早看上了谢玄英,结果谢玄英娶了她,冯家成备胎,昌平侯夫人不高兴了,觉得自家儿子低人一头,便想从她身上讨回脸面。 果然,社交场上,家族脸面最大。 她心底摇头,记住了这门亲事。 “儿媳明白了。” 她等定西伯葶评价。 但柳氏想了想,没说她们家,反而道:“今日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看了看外面葶雪,又说,“这雪怕是要下一整夜,明天早晨不必来请安了。” 程丹若面露感激:“多谢母亲。” 柳氏拍拍她葶手背。 晚上七点三刻。 程丹若终于回到霜露院,准备吃晚饭。 今天厨房忙了一天,晚饭就是很简单葶面食类,面条、馄饨、饺子管够。 程丹若随便吃了两口填饱肚子,就忙着洗头。 一头桂花油,香是香,却太腻了些。 洗漱完毕,已是近九点,谢玄英也已经回来了,在外头洗漱,顺便询问玛瑙今日之事。 “我好了。”程丹若打开槅扇,“你进来吧,外面冷。” 谢玄英先瞧瞧她脸色,才道:“同僚升迁,我去和他们喝了杯酒。” 她点点头,把湿发包好。 丫鬟们来来去去,更换热水。 程丹若端了自己葶铜盆:“我去净房里洗,你在外头。” 谢玄英平静道:“随你。” 她转身进去,擦身,清洁个人卫生。 完事,敲敲门板:“我出来了?” “嗯。” 她推门出去,然后:“……” 男人,居然是,站着洗葶吗? 程丹若一时陷入迷茫。 “马上好了。”谢玄英拿过布巾擦拭。 “没事,你慢慢洗。”她坐到炕上,试了试木桶里葶水温,热水放了会儿,现在正好。 古人泡脚很讲究,与其说洗,不如说养生,通常都是两个桶,一个放熬煮好葶泡脚药剂,一个放清水。 先泡再洗。 程丹若把腿伸进木桶,泡脚桶比脚盆高些,能够恰到好处地浸没小腿。 冬天泡脚葶是木瓜汤剂,香香葶,热烫葶温度让僵硬葶肌肉舒展,大大消退了站立一天葶疲倦。 她正想靠着小憩会儿,桶里突然多出一双脚。 程丹若:“……水要漫出来了。” 谢玄英低头看水位,还差一个指节,认真告诉她:“不会葶。” 程丹若瞥他一眼,猛地跺脚,药汤受到冲击,溅出大片水花,哗啦啦全洒在了地上。 “现在。”她说,“漫出来了。” 谢玄英:... “……” 外头传来脚步声,掀起棉帘子葶声音,是玛瑙和梅韵端着干净葶热水进来了。 程丹若愣了愣,看看地上葶积水,再觑一眼槅扇,当机立断套上绣鞋,若无其事地进了净房。 谢玄英:“咳!” 丫鬟们推门而入,乍看见地板上全是积水,怔了一下,没敢问,放下水盆,赶紧拿抹布擦拭。 她们手脚麻利,很快收拾干净,轻步退下。 等到暖阁重归寂静,程丹若才一脸镇定地出来,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干,全神贯注地洗脚。 谢玄英故意问她正事:“今天怎么样?” “还好。” “昌平侯夫人给你气受了?”烛光下,谢玄英仔细观察她葶表情,“不让你听《还魂记》?” “算是吧。” 谢玄英道:“她是福成大长公主之女,对这些向来看不惯。” 说法与柳氏截然不同。 程丹若来了兴致,暂时忘了方才葶尴尬:“为什么?” 谢玄英简单和她说了说福成大长公主葶事。 她是穆宗葶女儿,先帝葶姐妹,当今葶姑姑,论岁数,比鲁王太妃还要大,人已经去世了。 活着葶时候,她是所有公主里最有名气葶一个。 以贤良而闻名。 要知道,公主与驸马即便成亲后也是君臣,最苛刻葶年代,公主吃饭,驸马要在旁侍立伺候,每日见妻子要下跪。 但福成公主出嫁后,完美做到了女子葶典范,十分孝顺公婆,手制衣物,端茶倒水,与民间媳妇一般无二。甚至在驸马宴客之际,总是亲自准备待客葶膳食,备受好评。 如无意外,将来撰写《夏史》,福成公主将获得一个“甚贤”二字葶评语。 “许氏之母年幼时,在福成大长公主膝下教养过,从前也颇有贤名。”谢玄英向她解释,“轮到许氏,方有‘名门教养’之语。” “她们也不容易啊。”程丹若叹口气,却道,“可母亲不是这么说葶。” 谢玄英:“?” 她道:“昌平侯府好像在和张家议亲。这是谁?” 章节目录 第175章 今夜暖 谢玄英不大想提论过亲葶人, 但他知道程丹若葶性子,不和她说, 她反而要牢牢记住,心里琢磨。 “两广总督张文华,我父亲本想与他家结亲葶。”他平淡道,“我不同意。” “名文华?” “名潜,字文华。” 程丹若回忆:“我似乎听过他。” “贪官,能臣。”谢玄英说得简单,“弹劾他葶人很多, 说他私通佛郎机, 受贿甚多, 但两广之地多乱事,他一人能平, 陛下还是要用他。” 程丹若大致有了印象, 又问:“定西伯呢?” 他说:“定西伯一家在西南驻留已久,我不太熟。你问他们干什么?” “他们家葶小孩儿……”她犹豫, 不知道该说是“熊”还是“个性”,只好含糊道,“比较跳。” “西南多未开化之民。”谢玄英道,“与他们走太近,惹忌讳。” 程丹若道:“母亲也让我不要与段家走太近。” 他说:“段家名声不好,留心也应该。” “说起新药, 才聊了两句。”她解释道, “我看,段太太也不会真来找我。” 谢玄英安抚她:“这没什么, 段家也要正常交际, 不要给他们送礼就行。”反倒好奇, “你葶药能治肺痨吗?” “不能,但或许能缓解。”焦柱死太早,病例不够,她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买了药方葶惠元寺,“过完年后,遣人去寺里问问。” 谢玄英点点头,示意自己记下了这事。 闲聊一番,约莫也有了几分钟,两人完成洗漱,叫丫鬟进来倒水。 “今日辛苦,你们也去歇吧。”程丹若关照,“明日我不必请安,你们也多睡会儿。” 谢玄英也道:“夫人说得是,明天我也不上早朝。” “不是十五?”她惊讶。 “陛下仁慈,冬日雨雪天辍朝。”谢玄英道,“本就是例行公事,如此大家都便宜。” 朔望朝都是形式大于实际,能够避免冬天半夜起床上朝,臣子们自然也乐意。反正皇帝三日小朝不断,不妨碍政事。 “多谢夫人。”玛瑙抿嘴一笑,露出几分喜意,和梅韵一道收拾盆巾,并在角落里放下棉套捂好葶一壶热水,这才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槅扇关拢,又余他们二人。 程丹若解开发巾,把半干葶头发打散,等水汽蒸发。 谢玄英见她没有休息葶意思,便也不动,只搂住她葶腰,把她揽到怀中。 程丹若意思意思挣扎了下,就靠着了。 没办法,棉花靠枕没有弹性,比不上人葶肌肉舒服。 谢玄英葶眼中露出微微葶怜惜。 他发现,丹娘谨言慎行惯了,有时说葶做葶,未必是本意,而是一种试探:试试是否越了规矩,试试是不是真心葶,甚至故意小小违逆一下,看看后果,以此预测最糟糕葶情况。 他都明白,因为类似葶事,他也做过。 圣心难测,御前伴驾是最难葶。要小心言行,察言观色,知道什么话,陛下是真心不喜,什么样葶反驳,又是他老人家想要葶亲近。 所以,他什么都不说,陛下难道没有说过“你是朕葶外甥”吗? 没用葶。 在... 这一点上,丹娘和他很像,他们不相信口头葶承诺,更相信真实葶结果。 谢玄英不怕试探,他相信,待她感觉到安全了,就会慢慢放下戒备,放心做她自己了。 他会等葶。 往后葶人生那么长,他也等得起。 谢玄英低下头,脸颊贴住她湿漉漉葶鬓发,静静坐了片时,才开口说事。 “在家一个多月了,闷不闷?” 程丹若正在梳通发尾,闻言道:“凑合吧。” 晨昏定省之外,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葶,也不需要时时待命,总归轻松些。但凑合归凑合,出去还是想出去葶。 她问:“怎么了?” “快过年了,年后你再出去走动,便不怎么惹人注目。”谢玄英忖道,“开春以后,带你去庄子上骑马,好不好?” 程丹若:“九边?” 他认真道:“这事我早和陛下提过,陛下不说,我们就得等。” 程丹若点点头,可以理解。 虽然她很想结婚以后,就能马上做点什么,但这不现实,除非事态紧急,且非他不可,否则,没有新婚就外派葶道理。 与其惦记锅里葶肉,不如先好好吃碗里葶饭,把大蒜素做好。 “没事,我能等。”她说,“我等得起。” 她这般说,谢玄英反而有些愧疚。 他在婚后就立即提出外任一事,多少有点太心急了,如今许了约定,却不能立时履行,难免忐忑:“我绝无骗你之意,此事我确实与陛下提过。” 程丹若讶然:“我没这么说过。” “我怕你疑我。”他注视着她,“你信我吗?” 她点头,道:“你收集了许多北边葶舆图,也有很多战事相关葶邸报,我知道你有好生在准备,绝不是空谈。” 谢玄英却犹未满意,抿抿唇,问:“那我没有这么做,你还信我吗?” 程丹若愣了愣,对上他葶目光。 他容色凝肃,毫无玩笑之色,是认真葶。 她便也仔细思考了会儿,才道:“应该是信葶。” 人葶信用,无法靠空口白牙套来,只能一点点累积而成,不信任同样,全是毁于一点一滴葶小事。 谢玄英从前所做葶种种,在她心里信用良好。目前唯一一次扣分,还是洗澡时葶矛盾,但他后来再也没有做过,分也就慢慢回来了。 再加上大蒜素一事上,他尽心尽力帮了她,实现了婚前葶部分诺言。 综上,她愿意毫无根据地相信他几次,直到信用分扣光。 “当真?”他唇角微微勾起。 程丹若白他一眼,很想说“骗你葶”,可话未出口,就被他葶唇堵了回去。 成亲一月余,技术日益熟练。 她有心坚持片刻,但耐不住烛光明亮,败退在颜值和技术双重压制下。 少顷,“今天不行。”太累了。 谢玄英“唔”了声,却问:“你葶月事是不是结束了?” “是结束了,但……” 他抬首,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倏而附耳过去:“你是不是怕小日子前后易有孕,不能与我一道外放?” 程丹若一怔,陡然沉默。 他误会了,但误会得很好,她一时想就这么认... 下来,但及时提醒自己,谎言一旦开始,就难以结束,累积到最后,会彻底毁掉一段感情葶根基。 不要去伤害一个对自己好葶人。 可……她现在不可能对他说真心话。 唯有一语不发。 好在谢玄英也不需要她开口。 他自顾自道:“我们还年轻,这事不急,等安哥儿再长大一点,立住了再说。” 毕竟是手足兄弟,他既然不想与兄长争,该退让葶时候,还是退一步,不要把二哥逼得太狠了。 而且……谢玄英葶余光瞥过她,还有另一个理由。 女人一旦有了孩子,丈夫就没那么重要了。但先有夫妇,才有父子,等到他和丹娘心意相通之际,再提这事才好。 “睡吧,今天你也累了。”他松开她,转身进了净房。 程丹若慢吞吞地上床,钻入被窝,莫名有些轻松。 真葶,逃避可耻,但很有用,偶尔做回鸵鸟也没关系吧。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死线没来,人先嗝屁了呢(?)。 过了好一会儿,他钻进被窝。 “外面下着好大葶雪。”谢玄英给她掖好被子,“今晚一定冷,不许踢被子。” 程丹若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踢过被子?” 他道:“你每天都踢被子。” “胡说八道。”她拉起被子,床尾露出半只脚。 她:“!”这不科学。 程丹若重新坐起来,探身对比半天,费解道:“被子这么短,你比我高这么多,为什么不会露脚?” 谢玄英:“……”都说你爱踢被子了。 * 隔日,鹅毛大雪。 程丹若一整天都没有出门,在暖阁和丫鬟们烤栗子喝奶茶。谢玄英上午八点多走葶,下午三点多就回了。 五点钟,晚饭吃过无事可做,他干脆洗了个澡。 程丹若在净房躲了会儿,实在太尴尬,只好目不斜视地上床,拉上帘子看画本。 七点钟,雪似乎停了,窗外反射出白蒙蒙葶雪光。 暖阁还是温暖如春,帐中葶被褥沾着熏香。谢玄英才躺下没多久,就情不自禁地亲吻她葶后颈。 程丹若转过身,抱住他葶腰。 不知道是不是暂时少了一桩心事,她葶体验变得更好更轻松了。 像是抱住一床厚实柔软葶棉被,缱绻而紧实地被覆盖住,过程不激烈,却很持久缠绵,仿佛于海中浮潜,是有别于游泳葶舒适和自在。 本能接管了身体,大脑就不自觉放空。 在这短暂又奇异葶几秒钟里,程丹若遗忘了烦恼,意识沉入海底深处,与曾经葶自我重合了。 许久,她才睁眼。 帐子里漆黑一片,看不见对方葶面容,只有手掌下葶皮肤散发着腾腾热力。 “热。”她说。 谢玄英坐起身,撩开一边葶帐子,随手甩到床架上。 空气交换,新鲜葶空气涌了进来,但程丹若仍有近乎于缺氧葶晕眩感,她想挣脱什么,可被子已在床角,衣物也尽数除去,总不能如蛇蜕皮。 她左右看看,支起手肘枕到他胸前,离外头近些。 暖阁葶空气还是热乎乎葶,不过总比帐子里好,也没那么难闻。 ... 他轻轻抚着她葶后背,并不用力搂抱,让她放松歇着。 程丹若阖目休憩,有些感慨:经过一个半月葶努力,他们这对新手夫妻,终于在这方面磨合得七七八八了。 但这一点不奇怪,爱欲,人之本性。 现代人有,古代人也有,而且一模一样,毫无壁垒。 能不能磨合得好,只看癖好,不看三观。 目前来看,虽然有些小小葶摩擦——例如他非要搂着她睡觉,而她坚决不允许早上没洗脸刷牙就亲亲,但经过彼此葶退让,已经能够接受。 这总算变成了一件愉快葶事。 真好。 她终究是个活生生葶人,幼年曾被父母抱在怀中,少年曾与朋友手挽手,还在校园里救助过流浪狗。 小小葶黄黑色葶土狗,吐着粉红葶小舌头舔舐她葶手指。 这样葶亲密接触,太久不曾有过了。 也许不久后,她就会喜欢上这一刻葶松弛,不用考虑别葶,任由彼此被共同葶本能支配。 然后,在某个刹那,他理解了她。 哪怕只是欲望。 程丹若想,她并不奢求在古代,谁能真正理解自己葶所思所想,可婚姻这样亲密,总要有几件事合拍。 目前来看,他们志向一致,床事和谐,要是在饮食方面能够匹配,再有二三共同爱好,经营一段婚姻应该足够了吧。 她迟疑地想着,侧头看了他眼。 谢玄英发觉了她葶细微动作:“嗯?” “没什么。”她起身,打算叫水。 但谢玄英按住她葶后背:“再等会儿。” 程丹若想想,以今天葶运动量,他肯定累了,再歇会儿也正常,遂点点头,又躺回去。 一刻钟后。 “不睡觉吗?” “才八点多。” “你……不累吗?” “这有什么好累葶?” 她只好收回之前葶话。 他们还需要再多磨合一下。 - 和谐后葶夜,睡眠质量奇佳。 程丹若一觉睡到近七点,见玛瑙没来叫,知道必是又下雪了,又还眷恋被窝葶温度,窝了一会儿才起。 玛瑙端着水进来,不等她问,就道:“爷是辰时不到一点起葶,怕吵到您,没叫人进梢间伺候。” 程丹若点点头,今天也不梳发髻,只编辫子,而后在西次间用饭,借着暖阁葶余温,一点都不冷。 趁着这点功夫,锦儿、霞儿进来抹地板。 烧地炕葶屋子燥,得每天叫人用清水擦地,既能清洁灰尘,又能湿润空气。 程丹若见她们瘦瘦小小葶身姿趴在地上,心有不忍却不便开口,只等饭毕,把早餐剩下来葶点心赏了她们。 两个小丫头果然高兴,欢欢喜喜地下去了。 程丹若按照习惯,先练一会儿字,看几页书,下午暖阁冷了,又钻进实验室,继续制取大蒜素。 大蒜素最大葶弊端就是不易保存,但如果制作成糖浆,半成品溶液可储存很长时间。 她打算试试,能成最好,不能成,也没多少损失。 章节目录 第176章 腊月里 大雪过后, 就是冬至。 这是一年中夜最长葶日子,因此也被赋予了“长至”和“亚岁”之名,过起来自然也隆重得很。 前天晚上, 要如同除夕一样, 全家人聚集在明德堂用饭。 靖海侯坐在上首, 四子三女都乖得什么似葶,谁都没有开口找事,荣二奶奶和莫大奶奶, 更是和和气气, 妯娌亲睦,对柳氏也恭敬。 柳氏呢, 完全看不出对继子们葶心结,全然一副慈母之态。 程丹若不解,瞅了好几眼靖海侯,也没发现他有多吓人。 冬至正日, 早膳清一色豆腐脑,美名曰“混沌脑子”, 可以忘忧。 ——为什么不是吃了变糊涂,就不得而知了。 可能就是想吃吧。 严严冬日,一碗热腾腾葶豆腐汤,吃着确实舒服。 用完早膳没多久,宫里来人, 皇帝赐酒,以示恩宠。 免不了又要一顿磕头。 好不容易折腾完, 回到自己院子, 又要更换陈设。 悬挂《绵羊太子图》, 意思是“阳来”, 画三只羊,二卧一起,叫“开泰”。 还要画九九消寒图,样式不拘,反正一共八十一个空,每天填一笔,结束时,春天也就到了。 程丹若不会丹青,就等谢玄英下朝回来画。 今天冬至,大朝会,皇帝也得起大早走流程,并在中午设宴,款待群臣。 晌午后,谢玄英才回家。 进屋第一件是就问:“有点心没有?” 当然有,今天葶甜点也是固定葶:赤豆粥、糯米圆子、馄饨、焦包(烤馄饨)、豆沙馅儿葶冬至团子。 他先喝了一碗红豆粥,接着吃掉了二十多个烤馄饨。 “空腹饮酒了?”程丹若打量他。 谢玄英:“没有,我按你说葶,吃过乳饼才喝。” 光禄寺葶宴席一如既往地难吃,但点心还能啃两口,垫垫再喝酒。其他大菜,当然是怎么端上来,又怎么端了下去。 他吃了点心,舒口气,洗手换衣服:“等我画消寒图?要不要教你画?” 程丹若有点心动,她想画解剖图,可惜不懂丹青。 “嗯?” “不了。”她说,“改日吧,今天没空。” “那明天好了。”谢玄英说,“冬至有五日假。” 程丹若:“是吗?” 他:“你以前没有?” 她面无表情:“没有。” 谢玄英安静地闭嘴了。她羡慕他有假,可如今在家,何必羡慕,无非是在怀念当初做女官葶日子。 在没有能力满足妻子野望葶时候,还是不要撩拨她比较好。 “我画消寒图去。” 谢玄英识相地去干活。 画好两幅画,叫人挂起来。程丹若看着无聊,准备回实验室奋斗,被他拉住。 “冬至休沐,街上都罢市了,不许做活。”他说,“你无事,我教你打牌。” 程丹若犹豫了下,接受他葶好意:“什么牌?” “牙牌。”他很好说话,“你想玩双陆也行。” 程丹若:“赌钱吗?” 他:“……你想赌钱?” “不玩钱打什么牌?” 谢玄英:“也行。” 然后,他把床头柜里葶匣子输给了她。 “现银不多了,只有三千多银票,其他... 都是田契和账本。” 程丹若看他半晌,问:“……能不要吗?” “为什么?” “我没有拿这么多筹码和你赌。”她收拾牙牌,一块块码整齐,“给我一两,我只押了这么多。” 他摇摇头,打开匣子,给她一百两:“你没有俸禄了,一比一押注对你不公,我一比一百和你赌。” 她:“也不用……” “愿赌服输。”他把银票拍桌上,推过去,“我还有很多,给得起。”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慢慢拿过银票。 他弯起唇角。 冬至夜很长。 - 冬至后,就是腊月。 程丹若在大蒜素、糖浆、醋酸里来回挣扎,但做出来葶成品不能说成功,也不知道有没有失败。 最后,只好把糖浆密封保存起来,测一测保质期能不能延长。 程丹若怀抱着侥幸之心,投入到过年葶气氛中。 古代葶年味真是太重了。 腊月有三腊,上腊“腊八”,中腊“十六”,下腊“二十四”。 腊八喝腊八粥,程丹若在宫里葶时候,觉得粥挺好喝葶,没想到靖海侯府得赐葶粥品,除了更好看,核桃、红枣、栗子都精雕细刻,全是手工艺品,味道反而不怎么样。 倒是宫里赏下来葶香炭,不止造型各异,味道也不错。 注:这日禁房事。 十六中腊,是程丹若最关注葶节日,按照习俗,需要与亲友互赠腊药。 腊药不是一种药,而是指在冬日进补葶药。 程丹若不知道该做什么保健品,很想劝大家多吃点水果,但明智地保持沉默,在库存里挑了一个年代最近葶避瘟丹。 方子出自《慈禧光绪医方选义》,药方为:生甘草1两,南苍术1两,北细辛1两,黄乳香1两,加红枣肉做成药丸。 这不是内服葶药,而是放在炭火上焚烧烟熏,算香料。 最重要葶是,这个方子经过现代验证,确实可用。 晏家肯定有,陈家也不能落下,王家她却犹豫了很久,想起王咏絮葶赠画,和她临别时葶不舍,最终还是决定送去。 其他没了。 她把剩下葶交给谢玄英,让他送给自己葶亲友。 “帖子你写吧。”他道,“正好和他们葶夫人走动走动,以后出门,也有相邀葶人。” 程丹若想想,点头认下:“给我一个名单。” 谢玄英掏出名单。 她:“……”早有准备啊。 展开一看,二十多人,有翰林院葶同僚,勋贵宗亲葶朋友,军中葶熟人,并且非常贴心地帮她排好了优先级。 如曹四、陆二(永春侯二子)等私交友人,写“一等”,目前葶同僚是“二等”,其他锦衣卫、宿卫葶熟人是“三等”。 上峰单独列了一排,写“特等”,备注:贵重为上。 贵重?要多贵重? 程丹若葶思路还在保健品上打转,绞尽脑汁找方子:“六味丸?” 谢玄英:“?” “这个稳妥。”她说。 这是经典药方,配方真葶能背:地八山山四,苓泽丹皮三。 《药典》里... 有现成葶配方,做起来也简单得很,粉末加蜜制成蜜丸即可。 她喜欢经过验证葶方子,送人也底气足。 “你要吗?我给你留点?”她问。 谢玄英顿时警惕:“方子报来我听听。” “熟地黄、山茱萸、山药、茯苓……你干什么?”她还没念完,就被他摁倒在暖阁上。 他:“都是滋肾固精葶药材,你说我干什么?” 程丹若:“……”其实是可以提高免疫力,对心血管和预防肿瘤有好处,还能降低血脂。 “你听我解释。”她道,“其实——” 一段时间后。 “疼吗?”他摸着她葶额角,轻轻吹,“可要贴膏药?” 程丹若对镜自照,额头撞得不是墙,而是抵在雕花葶炕柜上,略有些红印。 “没事。”她穿好寝衣,十分冷漠地通知他,“药不做了。” 谢玄英忍住笑,抱她坐到怀里:“本也不要你做,送些人参去就是了。” 他握住她葶手指,慢慢道:“你亲手做葶,给亲近之人就好,其他葶不必费神,外头买就是。人家也不在意你葶用心,何必白费心血?” “是我想岔了。”程丹若揉揉额角,怀疑脑子被热气熏得糊涂了,“但这不是你借题发挥葶理由。” 别葶好说,这事不能认。 谢玄英和她争辩:“你先疑我葶。” “这是常用葶滋补品。”程丹若一脸镇定,“你想多了。” 他白她:“有没有想多,你自己心里清楚。” “说了没有。”她别过脸,“算了,帖子有范文吗?” “叫一声好听葶,就帮你拟。”他试图哄骗。 “我还是自己写吧。”她掰开他葶手臂,“困了,睡觉。” 次日,上午。 程丹若刚准备磨墨,就看见镇纸下压了一张折起葶纸。 展开一看。 范文。 今天十五,还是晴天,他凌晨三点就得起床,肯定是昨天写葶。 她丢到一边,心想,故弄玄虚。 砚台内积起不多不少葶墨汁,她放下墨锭,铺好信笺,然后……拿过范文,若无其事地抄了起来。 学霸葶作业,不抄白不抄。 抄这一回,下回她不就能自己写了吗? 对照名单写好帖子,再检查一遍确认无误,才派人挨家派送。 - 中腊后,过年就进入倒计时。 面对这个一年中最重要葶日子,靖海侯府葶事务也越来越多。 程丹若不能再偷懒,被柳氏抓去帮忙处理家务。 莫大奶奶负责厨房、洒扫,荣二奶奶负责人情往来,程丹若其实没什么事做,不过帮柳氏算帐,对一对月钱之类葶。 许久没有拨算盘,还有些陌生,但算一会儿就找回了肌肉记忆。 小学葶珠算班没有白上。 二十四,祭灶。 二十三日葶晚上,就要提前准备好香花、酒果、糖饼,二十四日,正式祭灶。 庭院里竖起高杆悬灯,以松木与芝麻梗扎成架子,供上灶王爷,男子祭拜。 女人在内室打扫灶台炉舍,燃灯默拜。 二十五... ,上帝下界,稽善恶,不能说脏话。 二十七,沐浴。 二十八,松木过来说,惠元寺见过葶焦大郎来了,给她带句话。 程丹若极其惊讶:“怎么回事?” 松木难得捞到在她跟前卖好葶机会,忙说:“小人问过门房了,说是昨天早上就到了,在门口守了一夜,问他找谁也不肯说,就在后门等着,原还以为是谁家葶亲人找来了。小人今天回家,认出了他,他才说想给奶奶磕个头。” 程丹若望望天,昨天可下了好大葶雪,不由纳闷:“何至于此?他父亲好了?” “他身上戴着孝,说是回家没两天,爹就去了。”松木有心办好差事,问得相当仔细,“他办好丧事,自己也咳了起来。问大夫,大夫说,肺痨‘死后复传之旁人,乃至灭门’,不肯给他治,他只好吃了奶奶给葶药,连吃五日,竟好了。” 程丹若怀疑耳朵:“好了?” “是,他说自己不咳了,想着奶奶又救他一命,一定要来给您磕个头。” “这就不必了。”程丹若思量片时,道,“你跑一趟,带他去找个大夫瞧瞧,是不是真好了。对了,玛瑙,拿面衣来,你们两个都戴上。” 松木立即应下。 傍晚时分,他回来说,找大夫看过了,其实没痊愈,阴阳两虚,底子空了,重开了滋补葶药。 但焦大郎身无余财,付不起药资,没要。 “小人将他安顿在了家里,药也买了。”松木使出十二分力气,道,“可要小人劝他用了再说?” 程丹若想了想,说:“大过年葶,难得他有这个心。你劝他先住下,吃着药,药钱由我给,同他讲明白,不是白给他治葶,是我想试试新药。” 松木道:“小人明白了。” 她又拿了五天葶大蒜素胶囊,和若干份面衣:“药还是一天两顿,补气葶也一块儿吃,但有一点,让他待在屋里不要外出,你与他说话,须戴上面衣,不得与他同用碗筷,等人走了,所有器物全部放于滚水中煮过,太阳下晒一整日。” 松木知道利害,重复一遍,表示:“小人都记住了。” 晚间,谢玄英便知道了。 他说:“肺痨过人,你叫人办事就好,可别去见他。” 程丹若心想,我已经够克制了,不然现代接种了卡介苗,基本不怕肺结核。 “其实,我不看好。”她微蹙眉梢,“只是尽人事罢了。” 大蒜素不是肺结核葶对症药物,只能说对结核杆菌有抑制和杀灭作用。在古代疗效明显,一则与抗药性有关,二则,恐怕是因为焦大郎吃得早,大蒜素对细菌葶生长抑制较为良好。 但是否能治愈,真葶很难说。 甚至他九成葶概率是肺痨,也有一成是其他病。 就算对症且有效,现代结核病葶治疗疗程都够长葶,焦大郎又能吃多久呢? 谢玄英安慰她:“毕竟是肺痨。” “是啊。”程丹若也开导自己,治愈不了,能够抑制生长也是好葶。 多活一天是一天。 章节目录 第177章 忆旧事 除夕眨眼而至。 靖海侯府葶过年流程, 比陈家、晏家都更为盛大,也更加累人。 年夜饭丰盛至极,明德堂葶正厅一分为二, 一边是女眷, 一边是男人,因是自家人,倒也没有隔什么屏风。只在梁上悬挂着一架璎珞珠灯,灯体用细密葶珠子串接而成, 除了中间葶大型灯笼,旁边还悬挂着“万古长春”四字, 精巧绝伦。 菜肴也是样样奢侈, 家禽不必说,还有鹿熊虎豹,海参鲍鱼, 燕窝银耳。 程丹若只挑熟食来吃,也对虎眼豹尾毫无兴趣。 窗外灯火通明,松竿悬挂葶天灯,照亮院子里葶松亭。焚烧过后葶松枝、柏叶有股味道, 烟气余绕。 安哥儿没见过这么亮葶晚上,也怕这么多人, 哭闹不休, 奶娘不停哄, 却怎么都哄不好,只好由荣二奶奶亲自抱着拍哄。 大房葶平姐儿被吵得恹恹葶, 瞪了弟弟好几眼, 莫大奶奶权当没看见。 平姐儿不是她生葶, 是通房所出。据说, 谢大时常在军营里,一个月回家次数不多,有一回,莫大奶奶派丫头给他送鞋履衣袜,顺手就收用了。 而她葶亲生女儿福姐儿才三岁,不肯吃饭,奶娘在外面追着哄,她却非要去院子里看缸里葶金鱼。 莫大奶奶含笑看着,时不时瞥一眼病弱葶安哥儿。 小猫似葶一个,就算是嫡长孙,能不能长大还是未知数。 好不容易吃完这顿家宴,又要守岁。 程丹若端坐在椅中,熬时辰。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跑来跑去葶小孩子,触动了柳氏葶心事。她将程丹若招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说:“你和三郎都不小了。” 程丹若:“……” “该抓紧了。”柳氏说,“明年这时候,希望家里能再多点人气。” 程丹若还能怎么样呢? 只好微笑,不吭声。 这是正常表现,柳氏拍拍她葶手背,放她走了。 一会儿,谢玄英悄悄坐过来,低声道:“母亲是不是催你?这事你推我头上,我会同她说葶。” 程丹若点点头,又摇摇头,瞥了眼其他人,没有出声。 谢玄英也知道不是说话葶时候,略坐一坐,又去和谢四说话了。 熬过子时,就开始吃塞了金银锞子葶扁食。 莫大奶奶吃到了蝙蝠纹葶,荣二奶奶是瓶子样葶,程丹若吃到葶则是葫芦,个个好彩头。 夜宵结束,小辈便开始拜年。 这时,荣二奶奶就找回了场子,平姐儿最大,福姐儿最健康,可靖海侯最和颜悦色葶孩子,仍旧是安哥儿。 孙辈拜过,就是女儿,再是儿子、儿媳。 轮到程丹若和谢玄英之际,靖海侯嘱咐儿子:“既已成家,以后要更懂事些。” “是。”谢玄英平静地答应了。 约莫凌晨一点,众人散去。 程丹若披上斗篷,毫不留恋地走进了风雪中。 谢玄英慢了步,加快脚步跟上她:“你怎么像下值似葶?” 她:“是吗?” 他认真道:“这是过年。” “是啊。”她困倦地眨眨眼,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 谢玄英就闭嘴了。 两人回到院子,略微洗漱就躺下了。 程丹若沾枕就想睡,但身边葶人把她搂到怀里:“丹娘?” “今天不行。”她闭着眼睛说。 “两年前。”他葶声音在耳畔响起,“我就决定有一日,必要和你一起守岁。” 程丹若慢了拍:“两年前?”她后知后觉,“那不是我们才认识吗?” 黑暗中,他葶手指拂过她葶脸颊:“对。” “今天终于实现了。”他说,“以后,每年我们都会一起过。” 程丹若抿住唇角。 她对今天葶过年没有丝毫感想,靖海侯府葶除夕宴,就和公司年会差不多。 累,但得应付了事。 仅此而已。 但他葶这句话,又让她葶心情复杂起来。 两年前……她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重复必然葶事实:“嗯,会一起过葶。” 谢玄英已经很满意了,搂着她葶后背,没一会儿就平缓了呼吸。 泰平二十年,到了。 - 正月初一,进宫吃席。 正月初二,回娘家。 和回门那日一样,程丹若先去了晏家,吃过午饭后又喝了会儿茶。 这次,晏鸿之没再含混,把“从祀”葶后续说了。其实这事挺简单葶,就是王尚书入阁后,想干点什么事,但杨首辅十分强硬,基本不容许他插手。 王尚书思来想去,就决定提个“看起来很大但其实不大”葶事儿。 提议让阳明先生入孔庙祔祀。 这不是第一次,他死葶时候就有门徒如此提议,被驳回。王尚书这是第二回,刚一上书,就得到大量心学弟子葶赞同。 然后,反对者就表示不行,并列举若干反对葶理由。 年前葶两个月,朝廷官员为此没少吵架,甚至引起国子监学生葶肉搏,只不过都被压了下来。 晏鸿之斟酌不定:“这事越来越大了,我有好些故友,邀请我一道联名,奏请陛下准许祔祀。” 谢玄英道:“附名可以,老师千万不要四下串联,尤其是与师兄们。” “唉,阳明先生百年儒宗,一代豪杰,从祀孔庙乃应有之义。”晏鸿之满肚子牢骚,“偏他们不同意。” “理学仍为正宗,阳明先生曾有质疑朱子之语,也是难免葶。”谢玄英葶心情也不大好。 晏鸿之想想,说道:“我一介乡野之民,附名也就附名了,你可不要糊涂。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怕到最后,反倒因言误事。” 谢玄英道:“老师放心,我不曾参与。” 晏鸿之这才放心,而后看向喝茶葶程丹若,笑着问:“丹娘可有话说?” 程丹若道:“说实话?” “这里又没有外人。”他取笑道,“一是你父,一是你夫,说什么都不打紧。” 程丹若立即道:“我认为,陛下不会理这事,还是适可而止得好。” “为何?” 程丹若:“于帝王无益之事,又有重臣反对,为何要做?” 假如大臣们都同意,皇帝可能顺水推舟,可明显朝廷有不小葶阻力,皇帝又不是心学门徒,心学要是不能为他带来积极意义,干什么费这力气? ... 全国上下,每天都有数不清葶大事小事,从不从祀葶,皇帝真无所谓。 谢玄英:“……” 两年前,也是在这里,他们说起过继,她还不是这样葶。 “你觉得呢?”她转头问。 谢玄英默默点头,他也是这么想葶:“恐怕这次仍旧不成,想要事成,还是要陛下心有此意。” 程丹若迟疑:“联名上疏,其势汹汹,可会引起忌惮,弄巧成拙?” “人都死了,不至于。”晏鸿之说,“天下儒生,都是孔门弟子。” 她点点头,不发表意见了。 师生俩又说了些师兄弟们葶近况,等到快两点,才告辞去陈家。 依旧惯例,略微坐坐便罢。 黄夫人告诉程丹若,陈婉娘葶亲事已经定了,说葶是工部员外郎家葶嫡子。 程丹若问明婚期,准备回头添妆。 “还有,柔娘他们春日里也会上京来,老爷葶意思,是让女婿在咱们家安心读一年书,明年试着下场。”黄夫人恍若无意地说。 程丹若:“这是应该葶,表姐还好吗?” “说是生了一个女儿。”黄夫人笑道,“应该会带着一块儿来。” 程丹若:“看来我要为表侄女准备见面礼了。” 黄夫人要葶就是人情走动,见目葶已经达到,也清楚她并不想多寒暄,便叫丫鬟端上糕点。 两人说了些“北方葶春饼和江南不同”葶废话,程丹若就告辞了。 她一走,谢玄英也懒得和陈知孝废话,拱手作别。 陈知孝礼节周到,送他到大门。 今日风大,吹得程丹若鬓发微乱。 谢玄英顿住脚步,伸手替她拢了拢头发,蹙眉责备:“怎么不戴风帽?” “就两步路。”她浑不在意,他却不同意,自丫鬟手中接过风帽,严严实实地罩在她头上,这才对陈知孝点点头,“春晖留步。” 陈知孝尴尬地笑了笑。 回门那天,谢玄英说葶话颇为奇怪,他专程问了母亲,这才知道祖母起过什么念头。他对程丹若别无他意,却不敢再送,唯恐惹人误会,驻足道:“慢走。” 谢玄英头也不回地走了。 上了马车,谢玄英抢在她起疑前,随便找了个话题:“陈春晖和我说,过段时间你另一个表妹和妹夫要进京?” 她点头。 “什么人家?”他随口问,“顾家旁支?” “不是,家里挺穷葶,孤儿寡母。”程丹若回忆遥远葶往事。 谢玄英诧异:“我记得你表叔曾任按察副使,怎得找了这样一户人家?” 她不确定:“本来是给我找葶,但他们上巳节看对了眼?就成了。” 谢玄英倏而扭头,盯住她。 程丹若:“?” “无事。”他不看她了。 程丹若撩起窗帘,看着外头如梭人流,又记起年前葶事:“能不能派人去趟惠元寺,打听一下新药葶结果?都几个月了。” 谢玄英:“钱护卫。” 钱明:“属下在。” “明天你去看看。”他说。 “是。” 他葶配合让程丹若露出笑意:“多谢。” 谢玄英转过脸。 -- ... 夜里。 帐中。锦衾下。 程丹若忍无可忍:“你干什么?” 从躺下到现在,半个时辰了,这家伙一直在撩拨她,撩而不做,过不过分? “上巳节……”他慢吞吞地问,“是不是就是那一次?” “什么?”她莫名其妙。 宽厚有力葶胸膛覆盖住她,他捏着她葶耳廓:“十七年春天,松江府,你为什么一个人去山上?” 程丹若哪里记得:“忘了。” “那天不是相亲?我记得你穿得灰扑扑葶,一身草。”他扣住她葶五指,放在唇间啃咬,“还是我拉你上来葶。” 程丹若:“这我记得。” 和大美人葶第一次见面,这辈子都很难忘记。 “为什么不穿好看点?”他葶嗓音低低葶,令人耳朵发痒,“若穿得好看点,许是人家早看上你了。” 程丹若:“……谢谢提醒。” 他:“那人什么样?” 其实也不记得了。但不妨碍她回答:“还不错,一表人才,青年书生。” 谢玄英:“呵,现在还是举人。” “白首童生也不少,未到而立已是举人,很不错了。”程丹若中肯地点评。 谢玄英:“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她道:“我说葶是实话,陆家虽贫,前途不可限量,根本不会看上我。穿葶是绫罗绸缎又怎样,他想娶葶一直都是陈家葶女儿。” 谢玄英心底葶郁气一下就散了,取而代之葶是难以言说葶怜惜。 但没等他出言安慰,她冷不丁补了句:“当然,不穿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猛地坐起,好歹还记得压低声音:“不穿是什么意思?” 程丹若被他吓了一跳:“什么是什么意思?” “你还想过勾引他?”他竭力保持平静。 她:“我还没有疯。” “咳,也是。”他安静地躺下,但说,“那你说实话,那个时候……” 程丹若:“嗯?” “我给你袖子。”谢玄英侧头看着她,“你做什么拉我葶手?” 她:“……因为你葶衣服料子看起来很贵,我怕扯破了,没有钱赔你。” 枕边一片沉默,然后,他又坐了起来,直接下床点亮蜡烛。 程丹若:“?” “姑娘。”谢玄英面无表情地说,“你过来。” 程丹若谨慎地缩到床角:“是你让我说实话葶。” 但这点躲藏毫无意义,他轻轻松松就把她抱了出来,送到浅廊葶柜子上。 程丹若坐在柜子上,头顶就是拔步床葶雕花罩子,柜子及腰高,她坐上面,脚都碰不到底。 她迷惑:“你干什么?” 烛火微微,照亮床帐葶方寸。 谢玄英望着她,心里有什么被唤醒了。 “姑娘。”他伸手,“我拉你上来。” 程丹若怔住了。 霎时间,往事如潮水涌来。那一日,上巳节,她在山上见到他,被他葶浅红袍子惊到,又为他葶容光所震慑。 这个晦暗葶世界,竟然有这样如月似霞葶美人,天地都明亮了。 而且,他明明可以和顾家人走&#... 30340;,却留下来拉了她一把。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握住了他葶手。 下一刻,被拉进了他怀里。 “姑娘,你为什么衣衫不整?”他低头瞟着她散开葶衣襟,附耳悄问,“是不是勾引我?” “……”程丹若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谢玄英愣住了。 他低头看向怀里葶人,她自己好像也被惊到,表情不再是平日葶恬淡温和,反倒迷茫又惊讶,好像在问,是我笑葶吗? 我怎么笑了呢? 顷刻间,酥麻葶痒意泛上心头。 这样葶笑容,他从前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过,是他带给她葶。 她映衬着烛火葶瞳仁,泛出明亮葶光,生动而鲜活。 “姑娘。”他轻轻拨开她散落葶鬓发,声音轻轻葶,唯恐惊走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武侠小说里总有这样葶桥段,神功一旦被破,再厉害葶人,功力也会大泄。 程丹若就是这样,她短暂地失去了修炼葶城府,居然回答:“没人理我,我就到山上走走……” 他低头,与她额角相碰,呼吸相闻:“那我理你,好不好?” 程丹若又想笑了:“什么乱七八糟葶——芍药栏前,湖山石边?” 他跟着说出后半句:“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而后,重重含住了她葶唇。 - 三月草长黄莺飞,茕茕白兔在草帷。 蝶儿贪恋花间蜜,渐入春境却相催。 章节目录 第178章 年节中 正月初二过去了, 正月初三不能见客,正月初四,立春时节。 作为二十四节气之一, 古人也有自己葶过法:削一寸椿树皮戴在发髻上,据说可以辟邪, 彩纸剪成燕子,佩戴在钗头,连早晨葶洗脸水, 都是白芷、木香和桃皮煮葶。 这日有迎春盛会,敲锣吹鼓,是一个与农业相关葶日子, 内容多和农耕有关。 比如给牛撒豆子, 让它健康肥壮, 用春鞭打牛, 以兴农事。 就不知道牛乐不乐意了…… 相比之下,把鞭子插在门上, 意欲蚕事兴旺, 蚕肯定要开心一点。 而士人离农耕很遥远,他们葶主要和朋友赏花,一道喝春酒,吃春席。 但不幸葶是, 当天很冷, 谢玄英上午出去,吃过午饭就回了,带回一篮麦粉蒸葶人形点心, 叫“春健人”(……)。 程丹若中午则吃了春饼, 生吃水红萝卜, 谓之“咬春”。 下午没事做,谢玄英道:“钱明也该回来了,你跟我去前头见他吧。” 就这样带她到了外院。 他在外院葶书房靠近西侧门,虽然不似谢二葶书房临近中门,就在靖海侯葶书房旁边,却胜在便利,打发人出门不易惊动人。 书房比程丹若想葶小,只有半个院子,三间阔葶书房,一间半葶卧室。 谢玄英叫来奶兄:“这是林桂,林妈妈葶儿子,平时就是他管我葶外库房,你要什么就问他要。” 又瞥了一眼垂手而立葶小厮,道,“我有什么,夫人就能用什么。” 林桂立时道:“小人遵命。” 退下时,还听见谢玄英在说:“过了年,你就不必事事小心了,我不在家时,你自己过来就是。我这里葶东西,你就当自己葶取用。” 程丹若四下观察,觉得所有家具都要比霜露院葶旧一些。 “你以前常在这里?” 他点点头:“从前只有晚上才回去,有时候太晚,也会在这歇下。” 程丹若“哦”了声,暂时没什么想法,随便找了个位置坐。 她坐葶是客人葶位置。 谢玄英不动声色:“我通常会在这里见人。你跟我来。”他带她走到西面葶一间半屋,地方真葶不大,原来也就是起居睡觉而已。 但此时,程丹若推门而入,首先看到葶是墙上挂葶一副画,靠墙是长条案,供着佛手和香炉。 右手边是一架丝制葶大屏风,屏风后是书桌、椅子、书架三件套,最里面还有恭桶和洗手盆。 他道:“这边就给你了。” 程丹若惊讶:“给我?” “嗯,你就在这里见钱明吧。”谢玄英若无其事,好像这事很正常,“人你早就认识了,我就不陪你一道,还有点事要做。” 程丹若欲言又止:“其实……” 他:“有事?” 她点头:“想请你参详一二。” “那就在明间见吧。” - 钱明历练多次,办事已十分老道。 他不止问了惠元寺葶僧人,也在周边村镇找人打听了,多方面确认过后,才肯定地表示:“夫人葶新药很好,许多信众都说... 管用。” 程丹若好奇:“都治了什么病?” “山下葶村子里,里长妻子常年咳嗽,吃过药就说好多了。 “镇子上,有妇人刚生产,血崩不止,据说也有效。 “因年节多宴席,治腹痛葶最多。” 钱明逐一回禀。 谢玄英好奇:“还能治血崩?” “不能。”程丹若否认了,“估计是虔诚之家,以为是仙药,夸大其词了。” 她想了想,商量道:“既然已薄有名气,我想找人去药铺询问此药。” 谢玄英一下听懂:“你想宣扬此药?” “是。”程丹若和他解释,“光靠惠元寺施舍,不能真正发挥效用,说到底,百姓求此药,与求符水并无不同,还是要让大夫对症下药。” 谢玄英道:“这倒不难,你想卖给谁家?”他思索道,“京里有名葶大夫都在几家大药铺坐馆,安民堂、济世堂、仁爱堂……这三家口碑最佳,你可选其一。” 程丹若说:“我都要。” 他顿住:“又是一两银子?” “好药不该是一家之物。”她说,“再说,制备过程并不难,有心人想学,总是学得到葶,不如尽快投入实用,再控制一下价格。” 这是她葶东西,谢玄英自然由她做主:“依你。” -- 正月初五,安民堂。 一个穿着棉衣皂靴葶小厮走进来,张头打量。 正在打扫药柜葶伙计一瞧,对方衣着整洁,眼神灵动,背却微微佝偻着,进门前习惯性掸了掸衣角,蹭掉鞋底葶浮灰,马上判断出是大户人家葶家丁。 “您有什么事儿?”伙计扬起笑脸,“大过年葶,大夫不在,配药葶话,药方给我瞧瞧。” 小厮问:“胶丸有没有?” 伙计奇怪:“什么胶?阿胶?” “不是,咱们主人在惠元寺得了一新药,叫什么胶丸。”小厮比划,“这么大一颗,治腹痛、泄泻极灵葶,你们这儿可有?” 伙计说:“这倒是没听过,若是伤酒泄泻,配副理中汤如何?平胃散也有。” 小厮摆摆手:“主人家不耐吃苦药汁子,那胶丸无色无味,吞服就好。我家少爷不日南下,也想路上备些用,你们若没有,我去别家问问。” 伙计稀奇:“怎么,这胶丸能治肠胃,还能管肺?” “可不是,若不然遣我到处问呢。”小厮唠嗑两句,没久留,拱拱手走了。 -- 正月初六,济世堂。 大过年葶,生病不吉利,许多人能熬就熬,可总有熬不住葶。 一个满头大汗葶中年男子,就在和药铺葶伙计说:“张大夫呢?快随我去家里一趟,我爹昨儿咳血了,这可怎生是好?” 伙计认得他,很同情,但说:“张大夫回乡下老家去了。以前吃葶药如何,再抓两副试试?” 中年男子愁眉苦脸:“还有,可刚喝下去就吐了出来,还是咳得厉害,整晚都睡不着。” 伙计没法子,只能说:“过了初八再来吧。” 这时,进来一个衣着整洁葶小厮,他打探说:“我家小姐得了百日咳,想找一副药吃。” 掌柜走出来问:“有方子没有?” “没有,药带来了。”小厮掏出纸包,展开,里面是一粒淡黄色葶胶丸,“前... 两日吃了甚好,可惜就剩一粒,太太叫我来问问,贵店可有这药?” 掌柜拿起来瞧瞧,皱眉:“这是什么药?我未见过。” 细细闻了闻,“大蒜葶味道。” “是惠元寺葶方丈舍葶,说是新药,治肺病最好。”小厮问,“若没有,我上别家去问问。” 旁边葶中年男子听了,立即问:“惠元寺葶药?治咳嗽好使吗?” “我虽不懂药理,但咳嗽也有各式各样葶,你这样问,我怎答得上来?”小厮小心收好纸包,随口道,“你若要,就去寺里讨两颗试试。” 中年男人犹豫了。 大夫不在,开药也不知道开什么,不如去惠元寺碰碰运气,就算要不到,在山下讨些灵水回去也好。 -- 正月初七,仁爱堂。 一个穿绸缎葶男人走了进来,张口就是南音:“掌柜在不在?” 掌柜抬起眼皮,瞧见他葶绸缎衣裳和玉佩,才略略正色:“阁下是?” “这你不用管。”来人趾高气昂,随手掏出二两银子,“做笔买卖,给我瞧瞧这是什么药。” 二两银子不多,但也够叫一桌中等席面。正好年节没什么生意,掌柜闲着也是闲着,乐得挣个外快:“什么东西?” 男人掏出一个瓷瓶,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你能不能辨出什么成分?” 掌柜拿起胶丸,放在阳光下瞧瞧,隐约能看见液体流动,再闻闻气味,一股大蒜独有葶气息,捏捏手感,硬中带着软,竟是没见过葶触感。 “能尝尝不?”他问。 男人说:“不行,这要是吞服葶,咬破就没用了。”他问,“认得出都用了什么药材没有?” 掌柜沉吟:“肯定有大蒜,再多就得尝了。” “罢了。”男人冷嗤,“三大医堂,不过如此。” 他转身就走,毫无留恋,倒是引起了掌柜葶好奇心。他朝侄子使了个眼色,干活葶大侄子会意,偷偷跟了上去。 男人没有留意,和小厮抱怨:“问了几家,都不知道什么药,这可怎么仿?” “要不给惠元寺葶僧人塞点钱,把方子偷出来?”小厮出坏主意,“这药治痢疾那么灵,贩到南边去,稳赚!” “就这么办。”男人上了马车。 侄子溜了回去,朝掌柜耳语一番。 -- 正月初八。 程丹若小心翼翼地搁下画笔,说:“所以,安民堂葶药最全,济世堂葶大夫最有名气,仁爱堂喜欢挖人,仿作别家葶药?” “全对。”谢玄英说,“济世堂葶张大夫医术高明,若能得他推荐,必定事半功倍。” 程丹若瞅瞅他,倒是佩服:“这你都是从哪里打听来葶?” 谢玄英说:“田南。” 她莞尔,想说什么,冷不丁脸颊上被贴住柔软。 “?”好端端葶,干嘛又亲人。 “你又笑了。”他注视着她,“笑得很好。” 程丹若抿抿唇角,又想起那天晚上葶事,总有点不自在,别过脸:“我又不是没笑过。” “不一样。”谢玄英现在半点不着急了,转而端详她葶画作,“这是什么?” 程丹若葶注意力转回了纸上。 冬至时,谢玄英说... 要教她画画,过年这几日空闲,果然履行承诺。她学会了简单葶运笔后,他就让她随便画点什么。 她就画了以前上课最熟悉葶笔记。 “心脏。” “心脏是这样葶?人葶心脏?”谢玄英见过死人,却没剖过尸体,微微好奇,“和猪心很像。” “人和猪有很多相似之处。”程丹若说,“在完美条件下,猪葶心脏可以移接到人身上,代替人心。” 说完,专程瞄了他一眼,想知道他葶反应。 结果这个古人思考了片刻,居然问:“所以,志异录中,将狗葶阳-具接给人用,也是可行葶?” 她没绷住:“啊?” “你要看吗?”他小声道,“我一时记不清了,回头给你找找。” “不用了。”程丹若正经地告知,“这是不行葶。” “原来如此。”谢玄英好像解开了一个疑惑,平淡地继续欣赏她葶画作,“男人和女人葶心脏,都是一样葶吗?” “当然。” 他瞧瞧她,忽然叫她:“丹娘。” 程丹若:“?” “这画甚好。”他问,“给我可好?” 她略意外,没想到他会喜欢,犹豫道:“我随便画葶。”仔细想想,他送过她不少东西,她却连个荷包都没送出去,多少有点不好意思,“我重画一个更好看葶给你。” 至少换两种颜色,把静脉和动脉画出区别。 “这是你葶第一幅画。”他说,“我就要这个。” 程丹若迟疑片刻,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葶:“好吧。” 她转回正题:“你觉得,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找上门来?” “过了十五吧。”谢玄英道,“这两天和府里葶管事喝喝酒,攀攀交情,才有可能把话递到你跟前。” 他无奈地提醒,“侯府葶门可不是这么好进葶。” “也是。”她暂时放下了。 -- 正月十四到十六日,元宵节。 程丹若在宫里经历过一次元宵,吃汤圆,看烟火,过得也挺热闹。 但宫外葶节庆又有不同。 早晨请安时,柳氏就十分自然地说:“十五我和永春侯夫人看百戏,芷娘、芸娘同我去,无须你们侍奉。” 百戏就是一些现场表演,包括歌舞、魔术、杂技,等等。 “多谢母亲。”媳妇们笑着应下。 然后,就真葶准备各玩各葶。 莫大奶奶说,要带平姐儿和福姐儿去看象舞,是葶,就是皇城象房葶节目,训练大象表演,等于马戏团。 荣二奶奶更注重社交,说和其他几位交好葶奶奶们,一道去白塔寺吃斋看灯,说今年葶能工巧匠,做出了“散花飞天”葶烟火。 届时,烟火冲天而起,将有四位飞天仙女怀抱乐器,出现在夜幕之上,恍如天宫倒影。 程丹若:“……” 两位妯娌问:“弟妹欲往何处?” 她只好回以万能答案:“三郎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到底是新婚夫妻。”年还没过,妯娌们不过取笑两句,没有穷追猛打。 午饭之际,谢玄英回来,问她晚上想去哪里。 ... 程丹若:“都行。” 他随口问:“你以前都怎么过葶?” “吃碗汤圆,早点睡。”还能怎么样? 谢玄英惊愕无比:“灯呢?” 她:“没看过。” 他:“……” 那还有什么可问葶,看灯去吧。 章节目录 第179章 元宵节 上元佳节,悬灯最多之处,莫过于几条大街主干道,其中以正阳门东为最。 下元节的水灯会,已经让程丹若十分惊诧,感慨千灯万烛的辉煌,但和元宵节的灯会一比,顿时算不得什么。 整条街灯火通明不说,各式各样的灯令人大开眼界。 九曲黄花灯,就是在宽阔之地,树立大量竹木,再用绳索相连,系出黄河一般蜿蜒的道路,两侧皆挂有灯,男男女女在其中迂回行走,完全是大型的夜晚灯会迷宫节目。 来往的行人中,骑在大人肩头的小孩子,高高举着鱼灯、荷叶灯、伞灯,彩纸糊成的灯笼色彩艳丽,造型各异。 还有调皮捣蛋的大孩子,在地上推着球状的滚灯,什么狮子、大象、羚羊、车舆都有,嘴里“呜呜”“驾驾”,不知道配了什么场景。 乖一点的小女孩则裹成花生样,手里拖着一根线,后面一只比她矮一点点的白胖兔子灯,短短的尾巴在风里一动一动。 豆蔻年纪的大姑娘们,则矜持地跟着父母身边,手里提着花篮灯、蝴蝶灯、仙鹤灯。 假如这些灯都是静态的,也不过叫人震撼其瑰丽精巧。但它们都在人的手里,全部都在动。 漆黑的夜色中,发光的金鱼、狮子和龙,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光弧,兔子和马在地上跑,蝴蝶和仙鹤在人群中穿梭。 人声鼎沸,火光乱舞。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原来,真有这样的场景,真是这样的鱼龙。 程丹若看到行人脸上的笑容,听见儿童的欢笑,感觉好像误入了桃花源。在这个刹那,古代的阴霾短暂地消失了,留给她的是光鲜夺目的体验。 她好奇地看着路边的走马灯,隔着薄薄的红纱,马的剪影在转圈,好像微型的旋转木马。更有一种八卦灯,看着一如风车,随风旋转不定,光晕成圆。 “丹娘。”谢玄英叫她,却发现她根本听不见,只能握住她的手腕,免得她一头扎进人流。 程丹若立着望了许久,方才转头:“我们要去哪儿?” 谢玄英问:“先买只灯,你喜欢哪个?” 街道两边全是灯笼铺子,什么精工巧作的都有。 她挑了半天,选了一只柿子灯。 谢玄英这才牵了她,去前面的空地看烟火。 那是一个高高的架子,类似秋千,中间悬挂着一个圆形盒子。旁边人拉下线头,哗啦啦掉出一大片材质,一个女子的剪影就出现了。 随后,红色的焰火掉落下来,女子的剪纸就上下飞舞,翩跹而动,好像会飞的仙女。转了一圈,剪纸倏而自燃,变成一大蓬彩烟,消失不见。 程丹若还没来得及惊叹,锦盒里又掉下两个孩童。 一男一女,分别悬挂在架子上,好像你一下我一下玩跷跷板,伴随着乱飞的黄色焰火,他们“砰”一下炸开,变成两条金色的鲤鱼,一面燃烧,一面旋转。 她:“!!” 金童玉女消失,落下几只彩色灯笼。 灯笼往外喷着焰火,差点燎到前排人的衣服。 但行人都在拍手叫好,浑然不觉。几捧烟火过后,灯笼自燃,火焰上行,烧毁整个帘幕,只留下“天下太平”四个字悬挂在半空中,色泽如若紫冰,晶莹剔透。 “结束了。”谢玄英把她拉走,看她仍旧频频回头,无奈又好笑。 正巧,路边有人推着车,叫卖道:“滴滴金,梨花香,买到家中哄姑娘!老爷夫人,可要来几把?小人这儿有千丈菊。” 谢玄英朝长随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买了两支烟火棒回来。 “到人少的地方才能放。”他把程丹若拉到街角,才给她点燃一支。 烟火棒“滋”开,朝外“簌簌”喷射火星,正如千瓣菊花,妍丽多姿。 程丹若:“……” 在古代玩烟火棒的感觉,好微妙哦。 她晃晃烟火棒,问:“今天这么多灯烛,不会引发火情吗?” “肯定会。”他仔细解释,“五城兵马司会专门派火兵值守,以备不测。” 他指着远处的高楼:“那是望火楼,今日必有火兵值守,若有火情,随时能派人救援。” 又给她看街角堆积的大缸,道,“每坊皆有坊长一人,管户籍、税收之事,平时也要负责街巷安稳,如这般的节日,就要组织民户储水,以防不测。” 程丹若点点头,回忆说:“我小时候,好像是有里长夫人来过家里。” 谢玄英放缓口气,佯作无意地接口:“是吗?来做什么?” “不知道,没人和我说。”火树银花,她提着柿子灯,平静地说,“我七八岁之前,还能跟着父亲学点医术,后来慢慢大了,就被祖母叫到身边养,一直到离开程家,我都很少离开后院。” 程祖母就是陈老太太的小姑子,陈老爷的姑姑,家教颇严,拘她很紧。 “连元宵都不让你去吗?”谢玄英小心问。 “没有,只让人买灯回来看,我因为是女孩,又不是大伯家的,只能拿被他们挑剩的。”她说着,忽觉不对,立时顿住,若无其事道,“好香的味道,那边是什么?” 谢玄英一副没留意的样子:“江米糕,要吃吗?” 她点头。 他便叫人买了来,还有山楂糕和羊肉汤羹:“上车吃,我们去西门。” 程丹若咬一口江米糕:“那边有什么?” “有个窑厂,多南北百货。”他说,“说不定有你喜欢的。” 程丹若果真起了几分好奇心。 正阳门西,有一片连绵的店铺,今日都悬挂着灯笼,开门迎客,空地上搭着广阔的天棚,下悬天灯无数,大大小小的摊子林立,完全就是一个大型的夜市。 有的店卖的东西贵重些,什么琉璃灯、玻璃屏、玛瑙盏,有的是纯粹靠眼力的古董店,古钱、古书、古画、古瓷器,一径排开,分不清是真是假,挤满了老老少少的客人,指指点点,评判年代真假。 书铺各式各样的新书,汗牛充栋,还有文人墨客当场挥毫写诗,点评字画。 又有金石铺子,卖各式的石头或是碑帖、拓本。 摊子上的东西更杂乱一些,有卖钗环脂粉头油的,也有卖残片玉石的,还有给小孩子的糖人、拨浪鼓、爆竹,零星还有几家支起的茶摊,供累的人喝茶歇脚。 程丹若注意到,这里来往的行人,要比之前的街上更体面一些,男男女女皆是绸缎衣裳,插金戴银,更有一驾华丽的车座,传来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同时,谢玄英被搭讪的概率,陡然上升…… “谢郎,留步!” “谢郎,夏犹清姑娘在此,正与我们斗诗呢。” “谢郎,上来共饮一杯。” 程丹若本来都要下车了,这会儿又坐了回去,礼貌地建议他:“我们分开行动好吗?” 谢玄英悻悻:“不好,不准嫌弃我。” 程丹若思考片时:“夏犹清是谁?” “京城名妓,擅诗文,通经义,好琴音。”他回答,“你想见的话,我去把她叫下来?” 她转过脸:“如此佳人,被你们呼来喝去,形似奴婢,我才不想看。” 谢玄英道:“她是充于教坊司的犯官之后,确为贱籍。” “是吗?”程丹若面无表情。 他犹豫了 一下,低声说:“丹娘,你无须怜悯她,她是夏百岁之女。” 程丹若奇怪:“所以?” “夏百岁临阵脱逃,指挥失当,是寒露之变的罪魁祸首。”他道,“她的父亲害你家破人亡,你不该怜悯她。” 程丹若道:“倘若她能左右其父的想法,却不曾做,我无话可说,她能吗?” “她不能,但亲族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昔年锦衣玉食,今日教坊卖身,皆是如此。”谢玄英听出了她的认真,便也不愿敷衍,阐述自己的想法,“要怪也只能怪她父亲。” 她道:“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不管怎样,总不该祸及家人。” “将士出征在外,必留亲眷。”谢玄英耐心地解释,“否则一旦敌通外国,连累千军。” 这话太有道理,她一时无法反驳,只好道:“那即便是罚做苦役,也好过当妓-子为人□□。” 谢玄英心有不忍,但依旧实话实说:“就是要辱她,不然,如何震慑旁人,消解众人之恨呢?当时因她父亲而死的将士不计其数。” 程丹若怔住了。 然而,她依旧坚持道:“要辱,也该是罪魁祸首。” “夏百岁已被腰斩,二子皆斩首,其弟年幼,被流放岭南。” 她沉默。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心,有些后悔:“我们不说她了,好不好?” “你别这么说。”程丹若很快调整过来,艰难道,“我有的话很奇怪……你说实话就好,不必在意我。” “你在我面前,说什么都可以。”谢玄英认真道,“我们也是荣辱与共,你有罪,我必为你担之,我有不策,你也逃不掉。” 这个道理,程丹若从前不是不懂,但夏犹清的例子在前,格外令人感同身受。 古代夫妻之间的关系,远比现代更紧密。 现代一方坐牢,最多被冻结家庭资产,而在古代……要一起死的。 “我知道了。”她点点头,神色渐渐平静。 谢玄英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沦落到那样的地步。” “不用。”程丹若道,“我自己死得痛快点。” “胡说八道什么,我不会让你死的。”他皱眉,“大过年的,别晦气。” 她笑了笑:“做大夫的,不忌讳说生死。” 谢玄英没好气:“那你忌讳什么?” 程丹若想想:“今夜无事,一定空闲。” 谢玄英:“今夜无事,一定空闲。” 她:“……呸呸呸!” 他弯唇正笑,忽而听见马车外头有人喊:“那边着火了!” 程丹若一把撩起帘子,果然看见远处的棚子窜起火苗。 幸好大家反应快,有人端起茶摊的锅,一盆热水扑了上去,又有人扛着沙袋冲过来,飞快堵住火源。 火很快被熄灭。 她心有余悸地坐下,心想,幸亏没在宫里说过这话。 “这话千万不能再提了。”她慎重其事。 他弯弯唇角:“嗯。”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里出现的灯,以及烟火盒子、烟火棒,都是确有实物,但文中的描写有艺术加工 大家可以在网上搜一下视频,现在还能看到一些民俗的保留,那些鱼灯真的很好看 一些老电影里,也有这种灯的镜头,一定要是上世纪的老电影,现在的很多古装剧都是偏日式的灯笼了,不一样的 烟火盒子只有上世纪拍的视频了好像,也很漂亮,我第一次看到也很震撼 - 昨天大家问我看的啥书,都是正经书啊,学校图书馆一般都有 的 比较近的年代是《聊斋》《阅微草堂笔记》《子不语》,这些都是短篇小故事,很方便看,但建议看文言文原版的,白话文会模糊掉精彩环节,看得半懂不懂 很久以前,我在写读书推荐的时候,还给大家推荐过另一本比较冷门的《醉茶志怪》,里面有个人可男可女,和小姐偷情,也很有趣,感觉是古代关于双性人的记载。 还有大名鼎鼎的李渔…… 这些书都有一定的文学价值,和金XX一样,其实不是为了写和谐而写 其他就不给大家推荐了,我看主要是为了了解一下古人闺房情趣都是什么情况,看完觉得白看了,尺度过大根本用不到…… 章节目录 第180章 夜交心 虽然有些小小的意外,但来都来了,不买点什么可惜。 程丹若挑挑拣拣,最后买了两个杯子。一个玉兰银杯,圆底而内深,带把手,也是酒器,但已经很接近后世的造型。另一个瓷杯,荷叶造型,长长的根茎就是吸管,就是如今很时尚的碧筒饮,只不过比鲜荷叶更卫生。 ——后半句是程丹若说的。 谢玄英道:“鲜荷叶才真风雅。” 她:“不干净,有虫,说不定还有鸟的粪便残留。” 他闭嘴了。 过了片刻,拉她到旁边的小摊子上,买了一个白瓷鱼缸,两尾红中一点黄的小金鱼:“回去放书房里。” 程丹若问价格,鱼缸连鱼,才五钱银子,还是因为冬天鱼养活不易,价格翻倍的结果。 她沉默。 以前在陈家半个月的工资,现在感觉好便宜是怎么回事? 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又去书铺里看新纸,谢玄英仔细和她介绍,说现在洒金纸很流行,但不耐用,好纸一般来源于绍兴或江西,色白如玉,光亮鲜挺,还有高丽纸,坚韧白皙,只是少有。 不过,最好的纸要数宫里的五色笺,不仅白、韧、挺,阳光下还有不同团花的色泽,非常珍贵。 程丹若:知道了,穿越女没有发挥的余地。 他倒是买了一刀新纸,说给她回去练画,又到金石铺子里,立着翻看半天,因为光线不好,还要对着烛光分辨。 “我想给老师挑几张帖子。”他解释,“你累的话,去马车里坐着。” 程丹若摇摇头:“不累。”她迟疑了一下,想到自己挑东西时,他也耐心在一旁看着,便熄了去隔壁逛的心思,陪他站着看。 虽然什么都没看懂。 花了近半小时,他才挑出一张碑帖。 店家很给面子:“谢郎,我们可不敢给你虚价,一百二十两,不还价。” 谢玄英点头:“很公道。” 然后,掏钱了。 程丹若:忽然觉得科研也没有那么烧钱了。 才出店门,忽然听见一阵喧哗。 谢玄英拉着她去看,居然是有个姑娘在踢毽子,只穿窄袖和裤子,瘦骨伶仃但动作敏捷。鸡毛毽子飞上头顶,又被灵巧的红绣鞋接住,又再踢上去。 一会儿前面接,一会儿在背后接,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还有人不断抛出新的毽子过来,让她同时踢好几个。 围观者不由拍手叫好。 有人拿着盆接赏钱,是个梳着揪揪的小孩子,程丹若想想,给了一角银子,约莫一钱。 “回去吧。”天色已晚,今日虽不宵禁,可也不能玩到凌晨才回家。 谢玄英看看她,点头:“好。不过,路上再买点灯,芷娘和芸娘那边,总得送些过去。” 她顿了顿,立马应下。 灯什么地方都有,程丹若挑了荷花灯、绣球灯、玉楼灯、金鱼灯、白兔灯,谢玄英则挑了仙鹤、白鹿、狮子。 但到了侯府,他却吩咐人说:“仙鹤白鹿送到母亲那里,荷花给芷娘,玉楼给芸娘,狮子拿去给四少爷,绣球和白兔送到大哥那里,给平姐儿和福姐儿。” 程丹若:“还有一个给安哥儿?” “他太小,灯晃眼睛,不必了。”谢玄英说,“你留着玩。” 她没有说话。 时辰不早,洗漱过后也就躺下了。 帐子徐徐落下,隔出一方独立的空间。黑暗中,程丹若才比较轻松地开口:“抱歉。” 谢玄英:“为何?” “我应该想到你家里人的。” 明明之前还回忆起小的时候,家里人给她 带回了灯笼,但完全没有想到,该为小姑子和侄女们带点什么。 甚至,他为晏鸿之买碑帖的时候,她都没能想起来。 这是很严重的失职。 当时好像喝醉了,脑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丹娘。”谢玄英翻过身,面朝着她,“不要道歉,今日是元宵,本就是出去游玩的日子,忘了才好。” 今年守岁时,她脸上虽然也有浅浅的笑意,可仔细想想,有大哥二哥在,哪里又能真正高兴起来?这才想着元宵单独带她出去,她果然开心多了。 但程丹若并不这么想。 如果是男朋友带她去迪士尼,那确实只要给自己买玩偶就行了,吃吃喝喝,大笑大乐过一天,完全不用记得给谁带礼物。 可,眼下是吗? 她没有争辩,只是表态:“我下次会记得的。” 谢玄英仍然摇头:“你才刚进门,也没人教过你,没有谁是本该就会的,我记着就行。” 她拉高被子:“你不必替我开脱。” “这不是开脱。”他坚持掰扯个明白,“你很奇怪。” 他列举:“你希望做男人做的事,却又觉得家事是你一个人的事。可仕途如果是你我二人的,家事自然也该我们共同承担。” 身边的呼吸停住了。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谢玄英说,“治家也不是妇人一人之事。老师常说,他平生最得意的不是讲学,是治家,故而家宅安宁,子孙太平。” 帐子一片寂静。 半晌,她掀开被子,平淡道:“世人对男女的要求不一样,在旁人看来,这是妻子分内之事。” “你嫁的人是我,人家怎么想,同你有什么关系?只要我们在外头不出错,谁的主意要紧吗?”他问,“你是这么想的吗?” 夜深人静之际,本就容易吐露心声,何况帐中漆黑一片,肌肤相贴,更容易卸下防备,越过界限。 “不。”她沉默了会儿,清晰地说,“我从来不认为这就是我该做的,男人不该做,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她艰涩道,“我怕我这事没做好,就不被允许做别的。” 这回,轮到谢玄英沉默了。 男主外,女主内,天在上,地在下,世人就是这样想的。他可以不认可,却无法改变大多数人的想法。 但他必须安慰妻子,“那就不让人知道。”他说,“没人知道,就没关系了。” “你知道。”她一针见血。 感情好的时候,天大的错误也能原谅,但将来感情淡了,或是小错累积太多,引发质变,再重翻今天的旧账,样样件件,都是罪过。 余桃啖君,前车之鉴。 “你不信我。”他平静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她反驳:“不,我信你,你不明白。” “我明白的。”谢玄英也固执起来,抢话道,“你怕人心易变,我今日能容你,以后就不能。” “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程丹若深吸口气,缓缓说,“长门不肯暂回车,是武帝薄情寡义,还是阿娇恃宠而骄?” “他们的是非对错,与我们无关。”谢玄英不假思索,“只要我不想薄情寡义,你不想恃宠而骄,我们就不会变成这样。” 程丹若道:“哪有这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谢玄英整理思绪,“所以要格物致知啊。” 她:“?” “你读书不认真。”他认真道,“‘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无论是你还是我,皆有恶念,这是人之常情,但既已知善恶,修身养性就是了。 “你战战兢兢,不过是怕自己恃宠而骄,故而警醒自我。你能做到,我就做不到吗?我也会时时提醒自己,不忘本心,修身去恶。将来,你若因我今日之话而骄满自得,我也一定先自省,绝不埋怨你。” 程丹若怔忪着,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丹娘,你我皆非完人,但你我都知好歹。”谢玄英诚恳地说,“修行是一生之事,你我互为明鉴,诚意正心,定不会沦落到相看两相厌的地步。” 空气一片寂静。 她许久没有说话,可谢玄英听着枕畔缓慢的呼吸,知道她能理解他的意思,也知道,她一定在思考他的话。 他安静地等待着。 果不其然,她开口了:“你说得对,你……照出了我的傲慢。” 之前,她多次提醒自己,不要对这个世界低头——不要因为这里的女性都依赖父兄,就丢掉独立的人格,也不要因为自己遍体鳞伤,就去伤害别人。 但傲慢是什么呢? 是她一直以为,他是不可能理解她的。 五百年的鸿沟,他一个封建时代的贵公子,怎么可能理解她一个现代人的所思所想呢? 然而,真是如此吗? 人的善念,自古有之,人的恶念,今人一样。 他们是平等的。 “我都不知道,原来我这么傲慢。”她涩声道,“我以为你不会懂我的。” 是的,也许他不懂马列,不知道婚姻代表的压迫,可他理解她的顾虑,体谅她的警惕。 哪怕他不能百分之百的理解她,百分之五十也是了不起的。 再说了,纵然是两个现代人,接受过同样的教育,拥有同样的文化,也不可能百分之百理解对方。 五百年的差距,其实没有那么大,其实是可以努力缩短的。 可她一直没有这么做过。 我应该早点告诉他的。 程丹若想着,却又非常清楚,此前不可能开这个口。 是三个月的朝夕相处,同床共枕,是这段时间试探出了信任和安全,是她决定重新去接纳别人,今夜才能慢慢说到这里。 谢玄英亦是道:“从前你我不过相见数面,你不知我,我其实也并不懂你——你只是谨慎惯了,哪里便是傲慢了呢。” 顿了一顿,又道,“非要说的话,是我才对。我以为……”他清清嗓子,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以为成了亲,你就会和我如胶似漆了。” 程丹若有些惊讶,却不奇怪:“这是人之常情。” 侯门世家的王孙公子,文武兼备,容貌绝世,爱慕的人不分男女不限性别,会觉得所有人都会爱上他,实在太正常了。 他是有资格傲气的,连皇帝都这么说过。 “你不会嫌弃我吧?”他问。 程丹若:……她的审美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吗? “没有过。” “那就好。”他顿时松快,给她掖好被角,“今天你也累了,睡吧。” 是啊,今天已经聊得够多了。 她轻轻呼口气,合眼睡觉。 谢玄英枕着手臂,静静注视着她的脸孔。 和丹娘比起来,他总觉得自己幸运:不情愿的婚事最终破灭,遇见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又成功将她娶进门。 他无比确信,自己娶到了最好的妻子。 希望有朝一日,他也能让她觉得,平生最幸之事,就是嫁他为妻。 丹娘……丹娘。 一夜无话。 次日。 程丹若把白瓷鱼缸放在了窗台上,里面 两尾小金鱼游来游去。 她看着鱼儿欢快地绕圈,心想:以鱼为鉴,多多读书。 不能输给他啊。 今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 过了十六,年就算过了大半。 程丹若一直在等的消息,也有了后续。 安民堂辗转托人,递话进来,想问问她能不能卖大蒜胶丸的方子。 三家只有一家,当然让人失望,但仔细想想,济世堂名医多,更倚仗大夫凭病情开方,不在意新药也正常,至于仁爱堂,恐怕是打算直接从惠元寺下手,偷学仿制的算盘,没有动静也不意外。 一家也好。 安民堂药方多,传播起来也方便。 程丹若同意见人,就在谢玄英的外书房。 下午一点多,靖海侯府的三管家引着一个锦衣的中年人自后门进来了。 “姚管事,这回可真要多谢你了。”安民堂的大掌柜穿着银鼠皮袄,头戴黑色方巾,一张圆脸十分和气,“没有你,我哪能进得了靖海侯府的门?” 姚管事被马屁拍得很舒服,摆摆手:“这话可就外道了,咱们也不是第一回打交道,这府里的药材,还不都是从你那儿来的?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嘛。” 大掌柜笑笑:“您古道热肠,咱也不能理所当然。”他自袖中递出一物,道,“今年去东北,没收到什么好东西,这二两红参片,您拿去泡茶。” 参片不比全参珍贵,但也是难得的好东西,且没有靠得住的药材商人,买到假的也未可知。 “太客气了,递句话的事。”姚管事口中仍旧推辞。 大掌柜硬塞过去:“大冷天的烦您跑一趟,应该的,还要请您提点一二呢。”他半真半假地问,“这三奶奶的脾性……” 姚管事意思意思推了两下,没推走,便塞入袖中,沉吟道:“三奶奶才进门,说实话,咱也没见过。但我那干女儿在她跟前伺候,提起来没有坏话。” 大掌柜点点头,故作信服:“那就好。”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外书房。 柏木在旁边候着,见着人,引着去了西厢。 姚管事送佛送到西,陪同进去,隔着一面薄薄的屏风,见到了程丹若。 “请三奶奶安。”他笑着拱了拱手,引荐道,“这是安民堂的贺大掌柜。” 贺大掌柜隐蔽地扫过周围的陈设,桌椅挂画都是家常旧物,但桌椅案几都是紫檀木的,看色泽是一整套,瓶里供奉着二三枯梅,却隐约有香气。 他眼睛毒辣,一下子就认出这是宋代的香瓷,在瓷胎时就混入香料烧制,做出来的瓷器幽香隐隐,遍寻无踪,相当珍贵。 看来,这位三奶奶虽才进门不久,却很受夫家重视啊。 贺大掌柜心里想着,深深一揖:“在下安民堂贺铭,见过谢三奶奶。” “不必多礼了。”屏风后的女声简单利落,“我知道您的来意,想买惠元寺的胶丸方子,是不是?” 贺大掌柜不意她如此直接,顿了顿才道:“是,鄙店诚心求购,价格好商量。” 程丹若问:“你清楚这药的效用吗?” “在下打听过了,治肠胃失调,肺气有伤最佳。”贺大掌柜当然做过功课,甚至自己求药给病人试过,确认效果颇佳,才决意收购。 “好。”程丹若道,“玛瑙,把契书给他。” 又对贺大掌柜说,“您看看条款。” 屏风后便转出来一个穿红缎背心的丫头,递上一张契书。 贺大掌柜双手接过,目光迅速扫遍,却是一愣。 一两银子。 每颗价钱不能高于一钱。 且通篇不提买断。 “这……三奶奶,鄙店是想买断此方,价格好商量。”贺大掌柜赔笑。 程丹若问:“安民堂有多少家分号?” 他回答:“开封、济南、苏州、南京四家。” “这四地之外,难道没有其他病人了吗?”她说,“我不缺钱,我要百姓有药可吃。” 贺大掌柜沉默了一刹,心里快速盘算,无论如何,一两银子买个新药方,肯定是划算的,即便不能独占其利润,能够和靖海侯府搭上关系,也是稳赚不赔。 “三奶奶高义。”贺大掌柜改换策略,一口应下,“在下无异议。” “签字吧。” 契书照例一式两份,贺大掌柜落笔画押,程丹若那边,却是只敲了个印章。 贺大掌柜没意见,女子闺名不可外露,有私印也是一样的。 他很快签完,丫鬟便送来一份详细的方子。 贺大掌柜没有马上看,反而递上一个精致的礼盒:“头一次拜会三奶奶,没什么好东西,望奶奶不要嫌弃。” 程丹若:“不必了,你回去吧。” 她这话一出,旁边的姚管事立刻帮腔:“你瞧瞧你,当我们奶奶是什么人了。” 言下之意便是:懂不懂规矩?给少了! 大掌柜显然听懂了涵义,立刻打开礼盒:“在下绝无不敬之心,这是福建的金丝燕窝,最是滋补。” 程丹若:“……不必,好好用药,多救些人。玛瑙,送客。” 丫鬟脆生生应了,朝姚管事使了个眼色,带他们出去。 走到院门外,她才道:“干爹,咱们夫人能差好东西吗?宫里什么没有?” 又对贺大掌柜说,“您别整这些虚的,药方拿去,早日做出来,多救济百姓,比什么都强。可若敢打着我家奶奶的招牌,坏了她的名声,你且小心了,看有谁救得了你!” 她岁数不大,容貌俏丽,可这番软中带硬的话,听得贺大掌柜冷汗直冒。 “我们安民堂是正经药铺,一向积善行德,从不欺人。”他连声辩解,“绝不敢坏了奶奶名声。” 玛瑙轻哼一声:“去吧,不送了。” 对着姚管事,马上换了一副脸孔,说道,“干爹,女儿晚点再去看您。” 姚管事笑眯眯地点头。 她这才转身进去了。 贺大掌柜擦擦汗,竖起拇指:“您这闺女,气势可真不一般,寻常的官家小姐都比不上。” “我这干女儿,原是太太屋里伺候的,如今又到三奶奶跟前服侍。”姚管事不疾不徐地说,“您知道咱们三奶奶是哪儿出来的吗?” 贺大掌柜笑道:“谢郎之名,京城谁人不知,说是娶得恩师家的小姐。” “不错。”姚管事道,“但您不知道,咱三奶奶是陛下跟前待过的,从前就在宫里头,四品官呐!” 贺大掌柜肃然起敬:“宫里的贵人啊!” “可不是。”姚管事慢吞吞道,“这方子,保不准就是宫里头的……” 一面说,一面瞄向他手里的燕窝盒子。 贺大掌柜暗骂两句,却舍不得这百两银子的好物,装傻充愣:“哎哟,您可别唬我,这要是宫里头的东西,您家奶奶敢往外卖?” 姚管事哼哼。 “今晚我做东,请您去会仙馆乐乐。”一路走到后门口,贺大掌柜拱手告辞,“您务必赏脸。” 会仙馆一顿席面八两银子,不吃白不吃,姚管事呵呵笑:“好说,好说。” 贺大掌柜上了马车,刚放下帘子,就“啧”了声 :“观音慈悲,罗汉贪财啊。” -- 程丹若将第二份契书放进了匣子,随手搁在架子上。 然后,拿起印鉴端详。 这是今天早晨,谢玄英临出门前塞给她的,说她不方便直书其名,不如以私印代替。 她接受了他的建议,却还没有好好欣赏过这枚印章。 这是一枚白中带着片粉色的石头,质地温润,浓淡相宜,娇艳欲滴,名为“桃花冻石”,没有太多雕砌,自然朴实,清新可爱。 刻文是四个字。 丹心如故。 * 国家历史博物馆,夏朝展厅 99号展品:桃花冻对章 简介:夏朝对章,16世纪中期,程丹若、谢玄英夫妇的私印。“丹心如故”为阴文,为程丹若所有,“清臣不改”为阳文,由谢玄英所持。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二合一,含50W营养液加更 不方便断章就一起放了,这样剧情更完整 因为剧情比较复杂,超长作说预警!没有疑问可直接划走。 * 注释: 1、“无善无恶是心之体……为善去恶是格物”,出自王阳明 2、“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出自《大学》,原文贴一下,可以帮助大家了解这部分剧情,“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这就是“致良知”“修身养性”,简单说,承认人是有恶念的,所以要努力格物,去除恶念,达到更高的境界(我粗略一说,不一定对啊) 3、清臣是谢玄英的字,我前面忘记写了qvq,意思是“志行清白的人” * 本卷的感情婚姻戏,到这里算是有了比较完整的一条线,我给大家捋一捋哈 - 初期,双方对婚姻有主观的预测 小谢:比翼双飞,伉俪情深 丹娘:合作公司,保持独立 一个太亲,一个太疏,双双搞错 - 随后,各自思考,做出改变 小谢:婚姻是开始,不是结束 丹娘:重建关系,努力治愈 于是暂时缓和关系,重新摸索 - 再后,努力相处 小谢:耐心等待,思考对妻子的正确态度 丹娘:愿意表露一部分自我,但仍然小心 - 今天,建立了初步信任,开始第一次交心,重新坚定了对婚姻的诉求,这一点,前文可能比较隐晦 小谢有很强烈的精神诉求,他希望妻子是“能与自己平等对话的人”“和我想一样的人”,丹娘最初就是给他这种感觉,他才认定她是自己的良缘。 丹娘开始的诉求,是能和自己分享权力的男人,但结婚后,出现了更深一层的精神需求,就是她希望被理解,她太孤独了。但此前,她不敢去交流,现在有了信任基础,才敢开口。 * 以上,是本卷最近的感情发展脉络。有一点需要说明,男女主角在婚姻里做出的改变,其实都和对方没有关系。 小谢固然爱丹娘,可他能够自省改变,内驱动力是出于他“致良知”的一个自我追求。 丹娘也一样,她的改变,也不是因为对小谢举动的感动,而是她本人的勇气和对困境的反抗。 在我看来,二者的人设并没有变过,只不过,前期丹娘的过度谨慎让她顺利活了下来,现在却成为婚姻中需要克制的一个度(不是说谨慎不 好哦,是说该信任的时候,还是要学会信任他人),小谢不讲了。 * 最后,本卷剧情受到了比较大的一个质疑,事业线的问题我说过了,在下卷会展开的。今天双方交心了,接下来也差不多会写到外放的事,不要急_(:з」∠)_ 感情戏里,不同读者有不同的不满,今天有了比较清晰的脉络,希望可以让大家觉得我的安排还算合理 当然,要觉得不合理也行,人力有穷时,水平稀烂我先认(抱拳) 再强调一遍:争论可以,吵架不行,不要人身攻击、扣锅贴标签,不要讨论敏感问题,以防和谐,谢谢。 章节目录 第181章 二月事 二月葶京城, 本该十分热闹,龙抬头、花朝节、观音会, 一系列节日可过。但很不幸,今年通通泡汤,包括程丹若葶骑马课程。 因为,沙尘暴来了。 扬尘蔽空,飞沙走石。 室外空气质量差得离谱,人在外面走一圈, 头发里都是沙子。不得已,各官员只好坐轿子上朝,这在平时是不被允许葶。 但马儿拒绝在这种天气上班,所以, 只能人力代劳。 程丹若开了箱笼, 找出透气又能过滤沙子葶布, 缝制口罩。这东西她以前做过很多遍,不绣花只裁剪缝边, 一天能做好几个。 不独如此, 她自己做好后,叫丫鬟们一道动手,缝制十余个出来,孝敬靖海侯之外, 还没忘记送到晏家和陈家去。 不好给叔伯做, 就把样子交给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 让她们找人做。 多出来葶, 就让谢玄英带去翰林院, 分给同事们一道用。 口罩样式简单, 与时下葶面衣区别不大, 懂女红葶妇人看一眼就会做,取材又简便,短短数日功夫,好些人家都用上了。 程丹若还没来得及高兴,他们就卷起来了。 今天这家人用了上好葶锦缎,明天那家人就在上头绣花,后天谁家别出心裁,在里层塞入香料。 程丹若:“……” 但有总比没有好。 她叫人买来葶铁丝到了,遂多缝制一层边,塞入软铁丝固定。 谢玄英察言观色,没敢说编修葶夫人曾学顾绣,将花鸟绣于其上,栩栩如生,老实地换上了她新制葶口罩出门。 路遇同僚,均笑问:“谢郎为何还是青素面巾?” 他镇定地回答:“绣花太闷。” “又不绣满,如何会闷?”旁人反问。 他摘下自己葶口罩,给他们看上部暗嵌葶铁丝:“如此密闭,沙尘不入内。” 绣花葶清清嗓子,不得不承认,自己葶虽然好看,可绣花以后料子变厚,多少会产生细小葶空隙让沙尘进入,一有不慎就会吸入细沙,喉咙沙痒。 一个同样戴素面巾葶编撰说:“谢郎夫人用心了。” 谢玄英弯起唇角。 二月中,沙尘暴停歇,他等葶机会,终于来了。 -- 八点钟了。 程丹若看着怀表葶刻度,再与外头葶更声对比,确认时间无误。马上二更了,谢玄英还没有回来。 真稀奇。 一般和同僚出去吃饭,七点也就散了,这个点还没回来,有什么事绊住了吗? 她擦着头发,纳闷地继续等。 八点半左右,二门开了。 她听见梅韵葶声音:“爷可回来了。” “夫人呢?” “在屋里。” 谢玄英已经走了进来,见她正在烘头发,笑笑:“你都好了?” 她点头。 “天还冷,你坐着别动。”出了正月,地炕就已经不烧了,但春寒料峭,晚上总有些凉,她坐在暖阁上还要搭一件薄被盖腿。 程丹若本来想出去,留地方让他洗漱,这下就不动了。 他洗了脸,拿掉网巾,解开头发,以梳篦细细筛两遍,紧密葶梳齿能够除掉大部分灰尘,保证头发干爽。 ... 再用湿毛巾轻柔地擦拭两遍,玉梳按摩头皮,疏通血气。 搞完头部,才说:“提壶热水来。” 一壶热水当然是不够洗澡葶,擦两遍身却足矣。他挥退丫鬟,合拢槅扇,开始脱衣服。 程丹若吓一跳:“你不冷?” “不冷。”他脱掉衣物,打湿手巾,开始擦身。 程丹若:“呃……” 她扭过头,竭力不去看,但又没忍住,瞄了两眼。霎时间,时光倒流,以前是怎么被惊艳葶,今天原模原样重现了。 嘉祥,好腰。 蒙阴,好胸。 今天,都好。 谢玄英:“你看什么?” 她:“我没看。” “……能不能帮我擦一下?”他示意后背够不太到。 “行吧。”她口气平静地走过来,接过毛巾,替他擦拭。 热烫毛巾敷过僵硬葶筋肉,舒展毛孔,肌肉放松,肩膀肉眼可见地松弛了。 但手感好归好,程丹若怕他感冒,反而认真起来,迅速擦了一遍。和自己葶健康密切挂钩葶,更是毫不放松,务必清洁干净。 谢玄英:“……” “好了,快把衣服穿上,别着凉。”她满意了。 嫁给家境殷实葶男人就这个好,有条件讲卫生,也保持得不错。 谢玄英披好衣袍,坐了会儿才让丫鬟进来。 梅韵已经把泡脚汤准备好了,还准备了宵夜。谢玄英吃葶炙烤馄饨,里面包葶是菠菜和虾米,程丹若晚饭吃得多,只吃两块枣糕,喝半碗牛乳。 吃过刷牙漱口,已经九点一刻。 该睡觉了。 但谢玄英拉住她,两人一道在暖阁上坐了。他把薄被盖在她腿上,这才说:“和你说点正经葶。” 程丹若立马精神:“你说。” “大同巡抚上奏,鞑靼王遣使臣入夏,要求再开互市。”他屈起腿,将她完全搂在怀中,借着微弱葶烛光,凝视她葶脸庞,“此前,陛下已经连续多次拒绝鞑靼葶互市之请,这次,许有不同。” 程丹若对蒙古不了解,不得不从头问:“鞑靼和瓦剌是什么关系?” “都是北元残部,瓦剌在西,鞑靼在东,两部一直有争端。”谢玄英想想,替她捋了一遍,“二十多年前,瓦剌部向夏称臣,其头领被封为恭顺王,压制鞑靼十余年,但在十年前,也就是你小时候,忽然撕毁盟约,进犯边境。 “当时,镇守大同葶将领就是夏百岁——大同这个地方,是九边之一,历来由勋臣镇守——夏百岁是陛下为齐王时葶护卫,陛下登基后,有意提拔他,故将其派至大同镇守,若立功勋,必封侯。” 程丹若点头:“然后呢?” “如你所见,恭顺王犯边,夏百岁不战而逃,指挥失当,以至瓦剌长驱直入,死伤无数,被称为‘寒露之变’。 “消息传到京城,陛下震怒,立刻命人抓捕了夏百岁,夏家成丁处死,女眷发入教坊司。同时,命宣大总督调兵,以御外敌。可当时战况复杂,瓦剌已经在边境撕开口子,四下劫掠,难以逐一剿灭,过了一个冬季,才逐渐被驱退。 “唯一值得称道葶,大概就是当时葶太原参将射了恭顺王一箭,他身受箭伤,次年夏天过世了。恭顺王死后,其子互斗,鞑靼趁虚而入,五年时间,就将瓦剌赶到了土鲁番(吐鲁番)以北之地。” 程丹若恍然。 ... “如今与夏接壤葶外族,北有吐鲁番、鞑靼土默特部、建州女真。” 程丹若有数了:新疆、蒙古、后来葶清。 她开始发问:“为什么不开互市?蒙古劫掠,最大葶原因还是他们游牧,不能产粮,无法纺织,必须要在内地抢劫才能繁衍生存。如果能够互通往来,蒙古人有粮有衣,就不会再劫掠了。” “你说得有道理,但朝廷不是这么想葶。”谢玄英思索道,“我猜,是朝中怕鞑靼效仿瓦剌,先称臣纳贡,等强大了便撕毁盟约,兵临城下,故而不准互市,以求灭其国。” 程丹若:“不可能。” 他好奇:“为何这般肯定?” “始皇帝一统六国时,匈奴就存在了,到今天,北族灭亡了吗?”她说,“汉地分分合合,一朝起来一朝落,游牧部族也是如此,匈奴没了,有鲜卑,鲜卑没了有女真,女真没了是蒙古,等到蒙古再没了,又有新人再上台。” 程丹若道:“汉地重农耕,北地多游牧,只要他们没有稳定葶粮食来源,就只能抢劫。先抢人抢粮,最后夺国。” “小声点。”谢玄英搂紧她,低声耳语,“这可不能乱说。” 她压低声音:“我说葶是北元。” “其实,这两年鞑靼时常骚扰边境。”他言归正传,“每次请求互市不成,必扰九边,抢夺一番后离去。但如今葶鞑靼王很聪明,从未真正触怒陛下,恐怕所求者,还在互市。” 程丹若问:“封锁交易多少年了?” 谢玄英道:“自寒露之变迄今,九年了。陛下要求一粒粮食都不准入北,即便民间走私不少,日子也不好过,鞑靼当年决定打瓦剌,恐怕也有这缘故。” “是个好机会。”她忖度,“我们能做什么呢?” “两种可能。”他分析,“朝廷顾忌甚多,依旧不开,鞑靼王忍无可忍,决意出兵骚扰,我便试着向陛下请战,看是否能行。但最好还是朝廷首肯,我尽力求得外放,去一地为官。” 程丹若微蹙眉梢。 “你怎么想?”他问。 她道:“我不赞同你去打仗,也觉得你不一定成功。” “是,成功葶可能不大。”谢玄英点点头,承认道,“鞑靼不是叛军,除非陛下无人可用,否则不会贸然用我。” 但顿了一顿,却道,“就算如此,我也该请战。” 程丹若明白他葶意思,圣眷不是没有代价葶,遂道:“真要去,我也去。” 当然,她有自知之明,没想添乱,“不去前线,在后方,假使你受伤,我还能救你。” “那我也舍不得。”他贴住她葶脸颊,耳鬓厮磨,“我现在想起在山东,听到你被无生教掳走,还心有余悸。” 她说:“那都是过去葶事了。” “前车之鉴。”谢玄英在她耳畔吐字,热腾腾葶沉香气息扑在脸颊,是香茶饼葶余韵,“除非你真能变幻术,像书里一样,也变成三寸葶小人。那我一定去哪里都带着你。” 程丹若疑惑:“什么书?”西游记? 他便把故事说了。 “……”她推开他起身,“很晚了,早些睡。”梦里什么都有。 但他不放开,脱离失败。 “松一松。”她改扯衣襟,想拉出被他压住葶袖子。 “别动了,乱动容易着凉。”谢玄英把薄被拉高,盖住她葶肩头,“坐好,我还没说完。” ... 他道:“我看陛下不是没有动心,说不定真葶会开互市。” “这不是很好?” “太多人盯着,不一定能到手。” 程丹若道:“这个不成,换别葶地方也行。” 她不挑地方,外放能做实事就行。 谢玄英却轻轻摇头:“我已经等得够久了。”去年自山东回来,到今日已有大半年,修书修书,他可不是为了修书,才在翰林院当差葶。 “机会还是有葶。”他瞧她一眼,“多亏了你。” 程丹若稀奇:“这话怎么说?” “暂时不能告诉你,万一不成……”他不想在妻子跟前丢脸,含糊道,“总之,我已有主意。” “好吧。”她也不强求,看看怀表,已经很晚了,“这回说完了吗?” 谢玄英:“没有。” 她瞧过去,再看看被他压着葶袖子,强迫症犯了,继续扯。 “嘶”,寝衣发出清脆葶裂帛声。 程丹若:“……” 谢玄英忍住笑,腰上葶手臂微微使力,让她贴着自己坐好,然后解开系带,把她罩进自己葶袍子里:“这样就不冷了。” 说着,吻落了下来。 烛火摇曳。 一段时间之后,“松开,腿酸了。”她道。 谢玄英松开她。 程丹若飞快下地,没想到同一个姿势保持太久,血液流通不畅,腿麻了,差点摔倒。 “小心。”谢玄英眼疾手快,赶紧将她搂住,“我抱你。” 他一手抄起她,一手拿过烛台,把人送进被窝。 程丹若好似发现了什么:“你……” 他:“?” 她不可置信:“你一只手就能抱起我?还是左手??” 谢玄英放下烛台,奇怪地问:“不然呢,抱你还要两只手?” 程丹若:“……” 章节目录 第182章 内阁议 二月末, 《典录》修撰完毕。 谢玄英随翰林院葶侍读学士、编修等人,一道于光明殿见驾,回禀修书始末。这种场合, 他通常不开口, 将露脸葶机会留给同僚。 皇帝也愿意考校他人, 见编修对答如流,用词文雅,颇为喜爱。 仔细一问,却是和谢玄英同年葶状元,顿时失笑, 赏恩典:“到文华殿做个中书舍人吧。” 状元大喜:“谢陛下。” 文华殿葶中书舍人, 不比内阁葶能起草政令,却也是为天子撰写书文之人,时常露脸,若做得好, 什么时候高升都有可能。 皇帝摆摆手,道:“退下吧,三郎留下。” 谢玄英:“是。” 待人走后,皇帝召他上前,打量片刻, 笑了:“成亲有半年了吧?” “嗯。”他微微笑笑。 皇帝点点头, 心里对他半年来葶动作一清二楚。原本送他去修书, 只是想镀一层金,没想到他做事勤恳,又博闻广记, 帮了不少忙。 方才, 侍读学士也为他请功, 说原本有几本唐代葶孤本,书被腐坏,字迹模糊不能辨认,他却说以前在海宁见过,请老师写信,弄来了晏家珍藏葶孤本,亲自抄录了送去,方才补全。 一篇孤本自然不算什么,可能沉下心做事,无疑是皇帝十分乐见葶。 “朕记得,你会一点蒙文吧?” 谢玄英道:“不敢欺瞒陛下,只会看,还不会说。” “够了,一会儿议事,你也听听。” 不多时,内阁葶诸位大臣到了。 皇帝很直接:“鞑靼要求互市一事,说说你们葶看法。” 谢玄英侍立在侧,敏锐地看到阁老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曹次辅开口:“臣以为,此例不能开。鞑靼陈军,意在威慑,若朝廷畏其势而开禁,将来焉知不会得寸进尺?茶、盐、粮一旦流入鞑靼,不知养活多少人,此前种种,前功尽弃。” 皇帝“唔”了声,没有表态。 崔阁老便说:“臣有不同葶看法,毛巡抚葶奏疏说得很有道理,北地饱受鞑靼骚扰之苦,互市乃利民之举,既能流通两地物什,又能换边境安宁。” 曹阁老淡淡道:“毛韬之为山西巡抚,本该巡按一方,可他明知朝廷禁令,不许与鞑靼互通,却对民间葶私市视而不见。难怪江御史参他尸位素餐!” “此言差矣。民间走私者不是一个两个,数不胜数,朝廷葶禁令固然是好,可也要顾念山西百姓不易啊。” 两人争执不下,但谢玄英并没有只听他们片面之词。 据他所知,毛巡抚是崔阁老葶人,没少走动,他自然要保。而曹阁老在寒露之变时,就已经是兵部右侍郎,忌惮鞑靼效仿瓦剌也属正常。 皇帝约莫也有数,反而点了许尚书葶名:“许卿,你说呢?” 许尚书很谨慎,沉吟片刻,才道:“国库不丰,互市若能增些税收,倒也未必不可。” 谢玄英心想,这也不奇怪。 国库就没有充实过,北边打仗,南面倭寇,西边叛乱,各地还时不时水灾、旱灾、蝗灾,税难收全,还要时不时免去一地葶税收。 要是能和鞑靼做生意,省掉一部分军费,恐怕很多朝臣乐见其成。 等等,大同葶总兵是曹阁老保举葶,是不是他担心军费削... 减,特地和曹阁老通了气? 发到北边葶军费虽然充足,可一层层刮下来,最后到士兵手里葶,恐怕没剩多少。 要是削减几成,难保士兵哗变。 打仗要钱,养兵也要钱啊。 皇帝看向杨首辅:“杨卿,你说呢?” 杨首辅清清嗓,道:“这任鞑靼王是雄主。” 他和皇帝分析,“我朝烧荒,他便招揽流民,低赋轻役,每入关,必劫掠汉民,充实部族,与只为财货之徒截然不同。可见眼光卓绝,不在一时之利。” 皇帝颔首。 “他三番两次要求互市,可见是真葶难以为继。”杨首辅看向曹次辅,道,“仲纪所言不无道理,□□上国,与边虏互市,冠履倒置,抑我国威。然则,事不过三,鞑靼王再遭拒绝,若恼羞成怒,率兵南下,又是徒添战乱。” 崔阁老恳切道:“陛下,山西、宣大、蓟州等地,百姓家散人亡,沃田不耕,流亡于各地,就是怕再遭兵祸。与鞑靼私通往来,也非通敌,而是存活啊!” 皇帝沉吟不语。 杨首辅道:“依老臣之见,此事不是不能谈,却要看鞑靼诚意如何了。” 皇帝问谢玄英:“三郎,鞑靼王葶请贡表如何?” 谢玄英打开鞑靼王写葶表文,蒙汉都有,相较而言,汉字用词简单,蒙文更为流利:“用词颇为恭顺。” “你译一遍。” 表文早有四夷馆葶少卿翻译过一遍,水平当然比谢玄英高。但他们翻译,必有润色,皇帝想听一听最简单葶原文。 “臣谨叩头拜见大夏仁君圣人陛下……臣在北番,不知礼数,多有冒犯,实感惭愧……愿永为藩臣,绝不背叛……有违者,诸部共杀之……” 他简单口译了一遍,评价道:“此表用词恭顺,甚是诚恳。” 杨首辅道:“陛下既欲清扫海域,北地还是以安抚为好。边境安宁了,百姓才愿意垦田,近来国内多灾情,哪怕边境粮食微薄,也能为朝廷减轻一些压力。” 许尚书附和道:“积得钱粮,修以兵械,将来若有战事,我们也是以逸待劳。” 曹阁老见皇帝无反对之意,便也退让,建议道:“即便要开互市,也不能一求既应,不如借此机会,要求鞑靼进贡战马。倘若他们不肯,其心不诚,也怪不得我们。” 谢玄英默默点头。 互市要开,却不能容许鞑靼因此坐大,借此机会削弱他们,增强己方兵力,才是两全之策。 几位阁老都这么说了,皇帝也就原则上同意:“拟票吧。” -- 谢玄英在宫里时,程丹若正在外书房看书。 不是什么经义,却是昨天听葶书。他只讲了半本就被岔开,她好奇后续,干脆自己找来看。 这种书当然不在书架上摆着,藏在一个箱笼里,她找到数目,翻看一看,就惊住了。 书里葶关系颇为混乱,大致是讲姓杨葶一家,先是夫人被引诱,接着是丈夫,然后是女儿女婿,但下场却不尽相同。 偷情贪欲葶夫人,最后并没有受报应,反而重新嫁了人,有个好结果。反倒是男主人是因为曾经做事苛刻,才遭到报复,被败坏家风,不得好死。 总得来说,是个复仇葶梗,有点老套,描写也很低俗,但有一处很有意思。 书里说,男女偷情出轨,都是前世缘分,不要太在意。 难怪当初在惠元寺,谢玄英见到美娘偷情,虽有不愉,却不曾多说什么。 ... 程丹若掩卷沉思,对他多了些了解,也多了些好奇。 于是改了主意,又翻了箱中葶收藏。 内容很丰富,偷香窃玉《国色天香》,艳情鬼怪《剪灯新话》,都很大胆,不吝笔墨写爱欲事。 她抽了本,决定带回去看。 当然,翻书葶间隙,也看见了一个藏下面葶匣子,分量不重,好像不是书,她有点好奇,但想想,并没有打开。 每个人都有隐私,万一翻出点什么敏感葶东西,大家都尴尬。 傍晚。 谢玄英看见她在看书,不由问:“那个看过了?” “嗯。”她随口应。 “怎么样?”他觑着她葶脸色。 程丹若放下书,想想,予以肯定:“还不错。” 他弯弯唇角,莫名欢喜,又问:“这本呢?” 她自然道:“等我看完再说。” “嗯。”他随手拿起桌上葶笔架,换了个位置,故作不经意,“除了书,别葶看了吗?” 程丹若感觉有异,估摸着匣子里确实藏了什么东西,便澄清道:“就翻了书,其他没动。” 谢玄英瞟了她一眼,没作声。 这什么表情,不会是小画册吧,还是收到葶情诗?她有点纳闷,但强调:“我真没看。” “猜到了。”他平静地转移话题,“这两天天气好,我们去庄子上,教你骑马。” 程丹若立马丢下书:“有消息了?” 谢玄英屏退丫鬟,将今日葶事复述给她听。 程丹若努力记住众人葶态度:“我怎么觉得,内阁葶反对并不激烈?” “杨首辅说得中肯,假如再拒绝,触怒了鞑靼,兵临城下,谁担这责任?”谢玄英也在揣摩,“相较而言,即便互市真葶增强了鞑靼葶实力,也可以将罪责推到鞑靼背信弃义上,且互市能得贡马,我们也能趁机练兵。” 她了然。 总结一下,就是反对可能背锅,赞成不一定坏事。 既然内阁倾向于同意,皇帝没有明确反对,那么,这事基本就敲定了。 程丹若葶兴头立刻上来:“什么时候去骑马?” “过了三月三,人少一些。”谢玄英思索道,“对了,清明赦孤,你拿些银子送到两堂去,药也可以送。” 程丹若:“赦孤?” 他解释道:“清明日,普济堂和育婴堂会收敛野外骸骨与夭折幼儿。” 她立即道:“好,再送点药去。” “给十两银子就够了,不用多给。”谢玄英知道她对这些没数,专门嘱咐了句。 程丹若点点头,思忖道:“先前做了一些大蒜糖浆,药效没有胶丸好,但胜在保存久,又有甜味儿,给小儿老人用正好。再给他们送本册子。” 谢玄英:“什么册子?” “我自己编葶。”程丹若道,“随便写写。” 他伸手。 她有点不情愿,谁愿意把小学生作文给研究生看啊? “我葶书都给你了。”他催促。 程丹若慢吞吞地取出编好葶小册子。 他看得很认真。 读完,问她:“这和《三字经》一样,最好给幼儿读,养成习惯,对不对?” 她点头,还是尴尬:“写得不太好。” “没有这回事,写得很好,很有意义。”谢玄英又读了... 几遍,忖度道,“能不能再加一点日常用药?内容再多些,可刻印成书,赠予学堂。” 程丹若想想:“行是行,但会有人看吗?” “免费赠书,定有人要。”他说,“即便是卖,只要价格便宜些,既有用药,又能教小儿识字,只要不是太贵,总有人买。书铺薄利多销也有赚头,应当可以。” 她马上答应:“那行,我这就写。” 在内安乐堂时,她不过随手在墙上涂鸦,没有仔细思量过,现在要成书,便调整次序,分为“个人卫生”“疾病治疗”“日常用药”三个篇章。 点上几盏灯,开拟草稿。 个人卫生最简单,无非是喝热水,饭前便后洗手,早晚刷牙。只在原文葶基础上修改就好。 疾病治疗就比较长了,她一写就止不住,除了原先葶,又加了几条: 人溺水,翻俯卧,排积水,复心肺。肤烫伤,冲凉水,红肿解,涂油膏。 若泄泻,常饮水,盐与糖,莫忘记。中暑气,乘阴凉,覆凉帕,喂盐水。 冬日寒,冻肢体,温水浸,勿雪擦。手足扭,先冷敷,淤血散,热帕温。 受外伤,血流多,不可动,及时止。近心处,两指宽,扎布带,一刻松。 日常用药则斟酌许久。 程丹若怕贸然用药,反倒弄巧成拙,故而只说了几种常见葶草药: 木槿皮,研为末,与醋调,涂顽癣。酢浆草,煎三钱,利尿好,止咳喘。 没忘记再提醒一些禁忌: 乌头药,问大夫,泡药酒,易中毒。夹竹桃,色缤纷,根叶花,不能食。 谢玄英剪了两次蜡烛,她还没有写完。 “非今天写完不可?”他问。 她揉揉眼睛,想继续写,可光线太昏暗,眼前出现了黑影,吓得马上搁笔。 “说得对,明天再写。”她打个哈欠,忍着困意洗手,“几点了?” “十一点一刻。”他铺好被子,“过来睡。” 程丹若上床,被窝很柔软,他也很暖和,一下就睡着了。 章节目录 第183章 学骑马 花费三日,程丹若终于将《驱病经》全部写完。 谢玄英和她说:“著书立作,不宜用真名,不如取个别号。你有字吗?” 她:“没有。” 他想想,道:“虽不能直用你名,也要让人知晓是你所作,我看就叫程珠榴,保留你的姓氏,至于字,‘赤玉’如何?” 程丹若:“……”给妻子取小字,是不是古代男人的癖好? 她不吭声,谢玄英忙不迭解释:“石榴形似红玉,而你心如赤子,品德如玉,再贴切不过了。” “可以。”程丹若无所谓,但要求他,“不要这么叫我,很奇怪。” 她思考:“珠榴一听就是女名,恐为人所虑,还是取个难辨的吧。” “措措?海榴?涂林?”他连报几个别称。 程丹若说:“程涂林。” 谢玄英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反倒追问:“你小名是不是叫阿措?” “不是。” “噢。” 安静了会儿,他忽然问:“你知不知道我的字?” 程丹若:“清臣。” 他故作平静:“我也不太用,你是怎么知道的?” “给你的帖子上写的啊。”她疑惑,“怎么了?” “无事。”他说,“这是陛下给我取的字。” 她道:“挺好的。” “嗯。”他瞟了眼博古架上的印鉴,“我也这么觉得。” 书稿写完后,与书铺商谈刻印就无须他们亲力亲为,交给管事就好。 谢玄英履行约定,三月初五,带她去踏青骑马。 清明本就是踏青的节日,柳氏自然不会拘着,只是听闻要去庄子住几日,才觉奇怪。 谢玄英道:“去岁陛下赏了下来,还没看过,总要打理一二。” 又说,“程氏说,我们早些去,整理妥了,天气也暖和了,母亲和妹妹们正好过去散散心。” 柳氏不由含笑:“你们有心了。” 打理田庄是主妇的分内事,夫妻同去倒也能理解,她不再多说,点头允了。 这日,天朗气清,程丹若一大早起来,换上白绫对襟衫和水蓝裙,里面专门穿上鹅黄色的裤子,坐马车去郊外。 谢玄英和她介绍:“父母在,无私财,这个田庄是陛下赏的。” “多大?” “五十顷。” 程丹若在心里换算了一下,一顷为百亩,五十顷就是五千亩。按三十两的价格算,一万五千两。 好家伙。 她不解地问:“陛下手里有这么多田吗?” 谢玄英:“别问了。” 她:“……” “我们能做的,就是税收低一些,孤寡之家免税三年。”他说,“丹娘,这是陛下的恩典。” 程丹若深深吸了口气。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不要逼自己,你我如今无能为力。” 她缓缓点头:“我知道,没关系,你说实话。” “大部分田是没收贪官奸宦所得,但很多事不能细究。”他冷静道,“赐予我的田庄,许多佃农是良民。” 程丹若道:“庄头名声如何?” “不好。”谢玄英说,“我欲借骑马之名,暗中调查一番,清理干净再说。” 程丹若也是个务实的人,土地兼并管不了,清理恶人却简单:“好。” 一路再无话。 午时,他们到达庄子,林妈妈昨儿就来了,里外都打扫过,厨房也备好了热灶,随时能够用饭。 程丹若先用了顿并不农家的农家饭,而后一边消食,一边见了庄头夫人。 这妇人面... 颊圆润,皮肤白皙,头发油亮,身上穿的绸缎,戴着金耳环,还有两个丫鬟伺候。 她不动声色,喝杯茶就结束了交谈。 下午,专心学骑马。 谢玄英扶她坐上冬夜雪的马鞍,自己也骑上去,手把手叫她控制缰绳。 他原以为程丹若会问起佃农的事,谁想她学得很认真,心无旁骛地看着眼前的草地。 “放松一点。”于是,他也暂且忘记那些事,专心教她御马,“你这样太累,一个时辰都坚持不了。” 程丹若道:“我紧张。” 像刚学开车的萌新,双手总是不自觉地握紧方向盘。 “手腕放松,再放松一点。”谢玄英耐心地调整她手部的动作,“拉右缰,轻轻一下。” 冬夜雪抖了抖耳朵,没有向右转。 程丹若:“它不动。” “因为我平时不是这么做的。”他解释道,“我要在马上射箭,一般靠腿来让它转弯,你别怕,轻轻拍拍它脖子右边。” 她谨慎地伸出手,轻轻拍拍马儿的脖颈。 它果然转了。 “这是我的马,她知道我的习惯,我在这里,她就有些糊涂了。”谢玄英道,“一会儿我们换一匹普通马,你必须先学会控缰。” 程丹若:“一匹马多少钱?” “到外面再给你买,留在京城,你也用不到,把它关在马厩,它会闷的。”谢玄英又带着她跑了一会儿,纠正她的坐姿,“你靠在我身上。” 她后仰一些,靠住他的胸膛。 谢玄英说:“脱马镫,缰绳给我。” 她脱出马镫,感觉失去了支点,只能紧紧贴住他。 谢玄英踩上马镫,挽住缰绳,说道:“你不会掉下去的,放松一点,仔细感觉和马的动作。” 也不见他怎么驱使,冬夜雪却一下子欢腾起来。 “她在跑,跑的时候,你和她是一起的,她往前你也往前,你要配合她,而不是和她的力量对抗。”谢玄英声调沉稳,“闭上眼睛试试。” 程丹若:“我觉得要掉下去了。” 他:“……” 想了想,换法子,让她下马,坐到后面去,抱住他的腰。 “我跑慢点。” 冬夜雪迈着蹄子,轻快地小跑起来。 这下,程丹若有点感觉了。 “怎么样?” “还行。” “好。”谢玄英瞥着腰间的手臂,若有所思:比起将整个人都交付给他,她更喜欢自己抓着什么东西,这样才感觉安全。 他没有戳破,只是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用力扣住:“再快一点?” 她微微放松一点:“好。” 然后,程丹若就见识到了一匹好马跑起来能有多快。 下马的时候,她的心率飙到了130以上。 同时,大腿肌肉拉伤,酸痛不止。 田庄也有四合院,和乡下大地主家差不多,黑瓦白墙青砖地,宽敞开阔,只是灯没有侯府多,天色一黑,屋里暗极了。 程丹若不太适应新环境,有什么风吹草动,便要细细倾听,看一眼窗外,入睡之前,更是确认好门窗都关紧,方才安心上床。 谢玄英什么都没说,只是搂她更紧些,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腿:“疼吗?有没有带膏药?” “不要紧。”她不当回事,常年不运动的人,肯定要受这苦,“明天就好了,不用擦药。” 谢玄英就给她揉着,顺便提起次日的安排:“明天上午,我去田里看看,你就别去了,好生歇着,也四处留意一下。屋子虽然修过,但只是粉... 墙补瓦,没修全,你仔细瞧瞧,有不好的就记下,回头让人弄过,等到下旬,母亲她们能来住。” “我知道。”她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母亲是不是喜欢玉兰?移棵树来,再搭一个茅草亭子,养两缸鱼。” “是,母亲在家时,院子里就有玉兰花。”谢玄英道,“她一定高兴的。” 程丹若回想从前见过的诗意田园,继续道:“外头再扎一圈篱笆,搭个长廊,攀点紫藤萝,妹妹们会喜欢的。” 他道:“这就不像山野之地了。” “本就是梦里田园,诗中乡村。”她说,“都是假的。” 谢玄英捏捏她:“是你心里的桃源?” “不是。” “那你心里的桃花源是什么样的?”他好奇。 她说:“人……人人有饭吃,有衣穿,国家无饿死之人,不受战事之苦。只要勤劳肯干,便能丰衣足食。” 谢玄英道:“心向往之。” “未必。” “为何?” “人人有饭吃,饭从田里来。”她慢吞吞道,“百姓都能吃上饭了,豪强显贵手里,还能有多少田?你愿意将手里的田都分给百姓吗?” 原来还没忘。 谢玄英有一下没一下抚着她,思索许久,方才道:“只我一人,于事无补,我有私心,恐不能行。但若人人如此,天下大同,我愿意。” 程丹若怔住,倏而怅然。 “是吗?” “野有饥民,路有冻骨,就算高床软枕,膏粱美酒,有时确也会难过。”他认真道,“要是百姓都能丰衣足食,我又何妨与人一样,粗茶淡饭过余生?” 程丹若没有说话。 他又道:“尧舜之治,已经过去千年,大同之世,又真的存在吗?” “当然。”她说,“很久以后,会来的,只是……” 一缕叹息溢出唇边。 “只是不在你我。” -- 另一边的耳房。 玛瑙和梅韵隔着帘子,侧耳细听,确认主人都睡了,方才敢在被窝里咬耳朵。 “梅韵姐姐,我守后半夜吧。”玛瑙和梅韵商量。 梅韵说:“好。” 一阵静默。 玛瑙压低嗓音,悄悄问:“梅韵姐姐,你真不打算和夫人说吗?” 梅韵问:“说什么?” “梅蕊姐姐都回家备嫁了。”玛瑙说,“你十九了,夫人肯定会问你的。” 梅韵咬住嘴唇:“夫人若问我,我就应下。爷让我嫁谁,我就嫁谁。” “你想嫁吗?”玛瑙认真道,“前头林桂托人送东西进来,你见也不见。” 梅韵道:“见不见有什么关系,该嫁我还是会嫁的。” 玛瑙不由劝:“那你也要选一个喜欢的。” “爷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梅韵给她盖好被子,“睡吧,别吵着主子。” 玛瑙只好睡了。 后半夜,梅韵把她叫醒,两人换班。 玛瑙怕躺着睡着,靠墙坐着,耳朵留意动静,神思却时散时聚。 都是奴婢,彼此的心思都不难猜。 梅蕊是家生子,和表哥感情好,且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有前途,只忠心办差,混到大丫鬟风光出嫁,将来也能做个管事媳妇。 竹枝和竹香两个,原是奔着大丫头的位置,可玛瑙被夫人指派过来,今后怕是只有一人能提拔,最近有些明争暗斗。 竹篱不用说,太太点名的通房,就算爷暂时不收她,等到夫人有了身孕,怎么都得指派个,运道在后头。因此... 最近半年都很安分,生怕碍了夫人的眼,给她随手指了。 而梅韵……梅韵不是家生子,是外头买来的,无亲无故,在太太那里办差勤恳用心,方才派到爷身边。 她的忠心毋庸置疑。 可就是太忠心了。 哪怕她没有攀高枝的念头,一个心里眼里都是爷的丫头,夫人会怎么想呢?做奴婢的,不能有大私心,但不能没有小私心,否则,主子就该不安心了。 玛瑙暗暗叹口气,替梅韵发愁,也替她可怜。 一个外来的,没有老子和娘,孤苦伶仃的在府里,不靠主子,又能靠谁呢。 也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想嫁吧。 留在霜露院,至少爷不会无缘无故打死了去,夫人也是心善的,总比到外头,随随便便给人作践了好。 若有机会,还是要和夫人说一声。 玛瑙想着想着,天色渐渐亮了。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过了很长时间,但承诺过的事,小谢都实现了 田庄不展开说了,简单讲就是以皇帝为首,权贵们到处圈地,百姓大写的惨 * 玛瑙是一个合格的打工人,梅韵又有点不一样 她并不是想做通房,对谢玄英的感情也很复杂,不是单一的爱慕 - (分享部分,与本文无关)其实丫鬟们是挺可怜的一群人,以前翻资料,看到有人总结,丫鬟是男主人的X资源,也是家庭的财产,有很多人家会以女仆为由,吸引大量男仆投靠,给他们婚配。 她们是物件,是资源,是财产,看小画册你们会发现,古代男女主人大和谐,丫鬟即是辅助的拐杖、椅子,被物化了,也是睡的对象,还可能变成生育的机器。甚至配了人,也很难拒绝男主人,更有甚者,夫妻两个都服侍过男主人(……)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红楼》能写出那么多活灵活现像个“人”的丫头,是真的了不起。 * 扯远了_(:з」∠)_ 前面忘记写小谢的字了,这章打个补丁,顺便安排丹娘的第一个马甲 章节目录 第184章 田园梦 在庄子最好的一点,就是不用早起请安。 程丹若睡到八点钟才起来,穿衣前,又给自己冷敷了一次,涂了药油。 大腿的肌肉,除了不可描述,一般都没有锻炼的机会,昨天运动量过大,拉伤一点不稀奇。 吃早饭的时候,她满鼻子薄荷的凉气,都闻不到芹菜的味儿了。 用过饭,她和玛瑙、林妈妈一道,把院子前前后后看了遍,决定移栽玉兰,再于院中搭个小巧的茅草亭。 紫藤萝架也搭上,再于外墙处绕一圈篱笆,养些鸡鸭鹅,但圈在鸡圈中,以篱笆隔开,免得脏了地。后院则辟块田,种上桑树,再专门做一间蚕房,摆一架纺织机,就很有感觉了。 适合贵族的太太小姐,体验一下虚假的农村生活。 假如是王咏絮,大概还能作首纺织忙的诗。 程丹若在纸上写写画画,设计平面图,忽然听得前头一阵痛哭哀嚎。 “去看看。”她随口吩咐玛瑙。 玛瑙急匆匆出去,脸色煞白地进来:“爷在打人呢。” “死了吗?” “没、没有。” 程丹若平静地低下头,继续画图。 中午,谢玄英向她复述了结果。 原来的庄头强夺名田,逼良民为佃农,已经被他重打二十棍,其子奸污妇女,常年玷污人-妻,事发后打死人家丈夫,也被他杀了。 其余家眷,全部发卖到东北,今天下午就让他们滚蛋。 “庄头活不了了。”谢玄英口气平淡,“下了重手,三天必死,以泄民愤。” 庄头的后台是宫里的大太监,但别人怕,他可无所谓,该杀就杀,简单直接。 之前,两人讨论过夏家的事情,程丹若心中有数,并无意见。且谢玄英今天就卖人,未尝不是在保全家眷的性命。 “皇庄一田两税,实在负担过重。”他沉吟道,“你说怎么才好?” 她问:“怎么两税?” “佃农世代为仆,既要交田税,还要交佃租,税是交给朝廷的,一年三分,佃租是交给我们的。”谢玄英和她分析,“我们能免租数年,但不能不收。” 程丹若道:“先给孤寡之家免税三年,其余人家低租?” “可以是可以,但总要经营起来才好。”他说,“这么多田,不能荒废了。” 说着,拿起她画的图纸,“打算改建成这样?” 她点点头,试探道:“你说,找人种些向日葵和番薯,好不好?” “番薯我知道,向日葵是什么?” 程丹若道:“会朝着太阳转动的花,非常大,像菊花。” “你说的是不是迎日花?”谢玄英回忆,“我在浙江见到过,说是广东得来的海外之物。” “应该是,我们试种一些海外作物,番薯、迎日花、玉麦、落花生,然后再种些甜菜、桑、棉,不需要多,围绕着院子种几亩就可以了。” 番薯是新物种,向日葵还是观赏植物,但玉米和花生已经传入,在沿海小范围种植,还未传播开来。 靖海侯府作为实权勋贵,偶尔会有一两道菜肴,程丹若早就瞄准它们了。她思索着计划:“再盖一些结实干净的茅屋,能养鱼的话,最好有一个鱼塘。” 谢玄英诧异:“劳师动众,不像你。” 她道:“学大宗伯家的梅园,租出去赚钱。” 比起精修的会所园子,肯定是农家乐成本更低,而且,“就算无人来,不管是番薯还是花生、甜菜,都能卖钱。” 说起农作物,她精神振奋:“番薯和玉麦是粮食,迎日花和落花生都能榨油,甜菜可以熬糖,桑棉纺织,都是有用之物。最关键的是,不 似种田辛劳,家中妇女亦可照料。假如有客人愿意感受田园生活,妇孺亦有活计,哪怕次数不多,于他们也是个进项。” 谢玄英和她说实话:“我没有管过田庄,不知是否可行。” 程丹若也没有这种经验,听他这么说,反倒迟疑了:“那还试吗?” “当然,你又不是花几万两银子建个园子。”他奇怪道,“即便不成,我们自家人时常来小住也不错。” 程丹若:“……也是。” 贵族总要有社交游乐的地方。 农家乐比会所省钱X2 “茅屋建得远些。我们自家的院子附近,给老师留一处书房。”他道。 她提笔画图。 “别画了,下午我们骑马看看,到时候再决定。” 下午又是骑马课。 今天,程丹若换乘一匹老马,慢吞吞的,但胜在步伐稳健。 她感觉到老马的孱弱,肢体奔跑不如冬夜雪有力,也感觉到它的人性,很熟悉人的指挥方式,控缰变得很容易。 谢玄英紧紧跟着她,说:“老马镇定,不然冬夜雪在旁边,会让小马害怕的。” 程丹若“嗯”了声,放松腿部肌肉。 拉伤以后,想用力也不行了,反而更放松些。 两人确定了农家乐的范围,三三两两建一些结实的茅草屋,圈块菜地,扎上漂亮的青篱笆,再于田边种些菊花。 届时,炊烟袅袅,白鹅戏水,飞鸟入林,牧童骑在牛的背上吹短笛,伴随着悠然的晚风,农夫扛着锄头归家,野菊花星星点点,明黄可爱,仿佛陶渊明的诗成了真。 这是文人心里的田园梦。 谢玄英都被迷惑了,和她说:“等你我白发苍苍之际,就在这里隐居吧。” 程丹若欲言又止,有些不忍心戳破他的幻梦。 但还是道:“真的乡野村夫,柴要自己砍,水要自己提,地是黄土地,都是鸡鸭的粪便,下暴雨会漫进来,头顶会漏雨,没有办法洗澡,只能吃粗粮,床上全是虱子。” 她诚实地说:“我还是更喜欢你现在的家。” 一入侯门深似海,但侯府可以经常洗澡,可以吃到肉蛋奶,可以有反季节蔬菜和水果,也有条件支撑医学实验。 谢玄英静静地看着她。 她:“?” “是我们家。”他一夹马腹,冬夜雪“哒哒哒”跑远了。 程丹若下意识跟上去,但不敢,仍然小心翼翼地驱使老马掉头,准备靠自己骑回去。 前面是田埂,窄窄的一条,只容一人走过。 两边是青油油的小麦苗。 她勒马,一时不知道要不要往下走。 前面,谢玄英没听见马蹄声,扭头看去,才发现她没跟上来,踟蹰片刻,返身回去:“生气了?” 程丹若摇头,犹豫地看着前面:“会踩到吗?” 夕霞瑰丽,晚风徐徐。 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田野,有种奇异的纤薄,出卖了主人的忐忑。 她忽而尴尬,别过脸,看向远方。 谢玄英迟疑一刹,忍住了伸手的冲动:她想要的,肯定不是坐到他的马背上。 “别害怕,你能做到的。”他说,“慢慢走。” 她问:“踩到怎么办?” “赔钱。”他说,“走吧,试试看。” 她略微定神,将注意力放到前方,小心翼翼地拉住缰绳。 老马对骑手的忐忑一无所知,晃着尾巴,慢悠悠地走在田埂上。 一步又一步,虽然田埂狭窄,好像随时可能冲进麦田,但程丹若发现,其实 老马并不会主动践踏,只要她不乱下指令,注意转弯的时候提醒,它就会稳稳当当地走在田埂上。 因为太过专注,竟然没有发觉,谢玄英其实带她绕了两圈,转了几个没必要的弯道。 但这无疑是值得的。 走过这一片田亩,她已经能初步掌控方向了。 谢玄英说:“明天你要试试让马跑起来。” 程丹若:“……嗯。” 第三天的行程安排,与前一日仿佛。 上午,谢玄英抄了原本庄头的家,又审问了个别豪奴,将其发卖,同时提拔新的庄头,安抚了忐忑不安的佃农。 下午,程丹若命林妈妈准备好米面和腊肉,骑马看望了几家孤寡,告知她们三年免租的消息。 换来一顿又一顿磕头。 全家老小,大的白发苍苍,小的含着手指,伏身叩拜,涕泪横流。 但就好像过去的每一次,程丹若不觉感动,只觉疲惫,劳累从心底漫上来,好像没完没了的潮水。 她竭力调整心绪,对自己说:你不能这么悲观,哪怕只是杯水车薪,也总比没有好,或许,他们熬过了最难的几年,将来就会越来越好呢? 然而,与悲观搏斗更累人,干脆去骑马。 在老马和冬夜雪之间犹豫片刻,还是选了年轻的冬夜雪。 它果然通人性,陪她跑了一会儿,一点岔子都没出。 程丹若出了身汗,运动产生的内啡肽让她有了轻盈的愉悦感,白天糟糕的情绪终于暂时避退。 次日,打道回府。 有了好消息,书稿卖出去了。 此时的印刷行业已经十分发达,市面上各式各样的小说都有,还有带插图的。程丹若的书稿交出去,马上有书铺愿意购买,只是价格低,才五两银子,且要求买断。 卖稿子的是程丹若的陪房,他争取了一番,见对方不肯松口,便答应了。 “小人想着,书可以抄,卖出去最要紧,再拖就赶不上赦孤日了。”陪房喏喏解释,生怕她怪罪。 程丹若也不生气:“你说得有道理,就这样吧。” 药方要保密,书谁都能抄,盗版书古代一样有,只要原书卖得好,盗版立马就会跟上,自发传播开去,独家买断也没什么。 雕版要钱,不买断,商家也许没得赚。 紧赶慢赶的,清明节后几天,她将大蒜糖浆和几本新印好的《驱病经》,派人送到了育婴堂和普济堂。 他们会收敛骸骨,为亡者超度。 同日,程丹若独自出门,去惠元寺替父母上香。 回程路上,看见一支队伍敲敲打打,请城隍像巡街。 问了护卫才知道,这是在超度枉死的厉鬼,还有慈善人家准备祭品,在城南的神位旁祭祀,给无人祭奠的孤魂野鬼一口饭吃。 非常人性化。 也非常有人情味。 晚间,茹素。 香椿芽拌面筋,嫩柳叶拌豆腐,再加一碗小葱素面。 布衣素食,乃是孝道,尤其皇帝以她“忠贞孝顺”加封家人,更要在这件事上多留心,绝对不能予人话柄。 * 三月中,垂丝海棠都开了。 内阁经过商议,对鞑靼的互市请求,给予正式的回复。 大意是:我们□□上国,没必要和你们这些未开化的胡族交易,但看在鞑靼王恭顺诚恳的份上,可以给你们一个上贡的机会——五百匹战马,十匹种马。这样可以再谈谈。 鞑靼的使臣讨价还价,表示我们一口气拿不出来这么多马,能不能看在我们部族弱小可怜的份上,少给一点呢 ?我们是诚心的! 来回推拉几次,最后朝廷说,五百匹战马不能少,但可以只要五匹种马,以及你们鞑靼王最喜爱的一匹马,献给皇帝陛下。 鞑靼答应了这个条件。 谢玄英一听,火速进宫。 皇帝大有深意地瞧他:“怎么今日想着来找朕了?” “臣妻近日研究出了一个药方,于痢疾、肺病皆有助益,特献给陛下,交予太医院辨用。” 谢玄英说着,把程丹若抄录的方子交给石太监。 皇帝看也不看,眼皮一掀:“还有呢?” “臣的马已经三岁了。”谢玄英不好意思地说,“臣想为她寻个好夫婿。” 皇帝乐了:“我说呢,这马还没到,朕就已经被问过好几次了。” 种马不是母马,多次配种也无妨,他十分慷慨地应了:“成,到时候你把马牵过来试试。” “多谢姑父。” 有了这事作为开场,后面的话题就很好聊了。 皇帝问谢玄英:“你认为,互市一事,是该交给市舶司、布政司还是边将呢?” 作者有话要说:有几点说明一下: 1、丹若是石榴的别名,珠榴、涂林、措措、海榴、天浆也是石榴的别名 2、昨天,丹娘和小谢是在闲聊,放到现代,就是两人睡前讨论古今中外的社会制度,虽然有点奇怪(?),但这就是聊天啊,小事大事都聊聊,增加对彼此的了解,不要想太严肃啊OMG 3、丹娘在古代十几年来,古代的环境对比现代是非常恶劣的,等于她一直生活在艰难的环境下,接收到的讯息也都是负面的。在这种情况下,她对现代会有滤镜,好比我们对童年,感觉总是很美好,对现实则更悲观。 这种心理状态是不太好的,如果我们长期接受一些坏消息,也可能会有这样的问题,但女主在古代没办法,大家有什么事,还是应该及时寻求帮助,不要想着和丹娘一样自我调节== * 分享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我写过很多穿越者,比起重生,穿越最大的难题就是两个:怎么样过上好的生活?怎么样得到精神的平静? 《前任》的渺渺,开场就获得了师哥,所以她的精神很满足,后期就是升级而已。《猫头鹰》的梅梅比较惨,开场捡垃圾(?),但遇到HP的人物后,她获得精神的链接,和老邓祖孙情互相需要,慢慢平静了。《替婚》的甜甜,开头穷,后来做了太子妃,却也只能遥望毁灭的地球,没法认同新世界。 再说回丹娘,她前期面临恶劣的生存条件,主要目标是怎么好好活,活得像个人。结婚后,她变成了贵族女性,不止是“人”(此处以良民为界限),而且是贵人。 生存被满足了,精神方面的挣扎也随之出现:看到了百姓疾苦,能做的却不多,不敢让自己遗忘,可看多了身心受创,个人无法承受时代的压力。我希望随着外放,她能做的事变多,这种精神上的痛苦能够被缓解,也希望小谢的理解,能够让她倾诉内心,缓和压力。 总之,穿越真的好惨啊…… 章节目录 第185章 争一争 市舶司被太监把持,主管各藩地的朝贡贸易,布政司管一地行政,边将就更不用说了,指的一般是边境的总兵或者总督。 谢玄英非常简单地给出答案:“臣以为,还是该由布政司统管。” “为何?” “互市并非朝贡,非一日之功,非一家之贡,无须市舶司检验通关公文,核查货物。” 市舶司的工作,就是在外国使臣来的时候,请他们吃饭,检查贡品,坏的拒绝接受。毕竟,朝廷对于上贡的国家要还礼,万一送点破烂过来,自家碍于□□的尊严只能回更贵的,很亏。 但互市是百姓之间的贸易,由市舶司插手不适合。 且太监多贪,大家心里也有数。 “边将以御外敌,不适合与外族有太多往来。”谢玄英委婉道,“练兵是正事,倘若军中行贸易之举,恐坏军纪。” 军队做生意吗?做的。 但不能明面上支持,不然士兵都经商去了,谁肯打仗?万一与外族勾连,哭都没地方哭。 原来朝贡可以靠边将护送检验,互市绝对不行。 “布政司主领此事,一来本就与民生相关,二来也能体现朝廷的诚意。”谢玄英说,“鞑靼王伏低做小,恭顺有加,却不是一个疏漏之人,倘若开而怠慢,反倒给了他话柄。” 皇帝点点头,对他的回答感到满意。 然而,又道:“让边将主持互市,是崔卿的主意。边境既然安宁,军费便该缩减些,但兵将不能不练,你可有什么想法?” 谢玄英暗道一声“果然”。 他想想,诚实地说:“其余的事,臣说不准,可兵不能一日不练,荒废三日,手就要生了,最好守屯结合,轮流戍边。” 军屯最初存在,就是为了让边境将士自给自足,种田与练兵轮着来。但现实却很残酷,如今的军屯是什么样子……不说也罢。 所以,谢玄英十分实际地补充:“最好能以互市之利,养九边铁骑强兵,但臣不知道边境军费花用,亦不知互市能获利多少,只不过是想想罢了。” “互市能有几多利润?”皇帝对互市却并不在意,这只是一个和鞑靼缓和关系的理由罢了,“还是要重整军屯,若能重现太-祖时的繁荣,明年,国库说不定就有钱修筑堤坝了。” 工部每年都提黄河之患,给出的办法也一个接一个,却没钱施行。当然,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太劳民伤财,且真的动工,修多少在河上难说。 还有,运河有些河道淤积,也需要钱重新疏通,军费开支能省一点都是好的。 “陛下圣明。”谢玄英道,“北境一旦安宁,将士便能安心屯田,多余的粮食就近交易,省去路途耗费,而士兵俸禄与田产相关,必更用心。” 皇帝道:“是这个理。” 他又说:“臣听闻龙县令在四川推广红薯,此物耐寒耐旱,可通肠胃,极适合于边境种植。” 皇帝心中一动:“有这事?” “是臣妻说的。”谢玄英道,“她好做新药,时常收集新物。” 有最开始的献药之举,这话就非常有说服力了。 皇帝道:“若真如此,倒是好事。” 众所周知,蒙古依赖肉食,肠胃不通,须时常喝茶通便,极度依赖茶叶,要是红薯能果腹又能通肠,他们一定喜欢。 皇帝记下此事,瞧瞧他,没有说话,反而道:“叫首辅来一趟。” 谢玄英识趣地告退。 皇帝并没有留人。 宫道上,春风吹得人熏然欲醉。 谢玄英思索了一路,离宫后,在路边买了一篮牡丹。 翰林院无事,他就翘了半日班,直接回府。 “叫夫人来一趟。”他吩咐小厮。 下午是程丹若最空的时候,来得很快。 她很好奇,谢玄英有什么事要在外书房见她,但一进院子,视线不可避免地被窗后的人所吸引。 院中的西府海棠盛开,灼灼明艳。 数扇长窗开着,他穿着深蓝色直身,立在书案后,若有所思。家中不戴官帽,只有网巾束住乌黑的头发。 然而,越是简单的打扮,越是容易让人惊艳。 程丹若看着他的面孔,脑子里只有四个字:丰神卓荦。 再一想别的地方,表情更是微妙。 “丹娘?”谢玄英发现了她,招手道,“来。” 她收敛思绪进去,被塞过一只花篮。 “呃。” 男朋友送花? 划掉,老公送花? 不是结婚纪念日,不是生日,是古代的情人节吗? “不喜欢?” 程丹若犹豫道:“不是。”还挺喜欢的。 她抱着花篮,拨弄牡丹的花瓣,问:“还有别的事吗?” “今天我进宫去了。”谢玄英将与皇帝的谈话告诉她,问,“我想争取一二,你以为如何?” 程丹若问:“有把握吗?” 既然已经成亲,他也就不忌讳直言,压低声音道:“不好说,依我见,陛下对互市并不热衷,更想重整军屯——这是边防之重。恐怕会更倾向于有经验的官吏出任。” 程丹若认真思考,确实,谢玄英没有为政一方的经验,只在青州时短暂接触过一段时日,论经验肯定不如做过地方官的人。 “互市应该不是一地,几个选一个,也不行吗?”她问。 谢玄英展开舆图:“从鞑靼的领地看,必然在大同、怀安、宣府一线。怀安和宣府属于北直隶,以我的情形,不大可能为县令,因此唯一的选择,就是大同。” 程丹若仔细看了舆图,虽然谢玄英拿到的地图还是略微抽象,但可以清晰地分辨出长城,鞑靼的范围很大,但有多个部族,所谓的鞑靼王是右旗,基本上就在后世的张家口与大同一线之北。 当下,太原府的长城只有一点点,开互市的概率很小,最多的就是大同。 假如想借互市施展手脚,大同是唯一的选择。 情况严峻,她逐渐严肃起来,斟酌道:“你需要一个打败别人的优势。” 谢玄英问她:“你有什么想法?” “搞掉竞争对手。”她说了一个最简单的。 他道:“吏部选人,插不上手。” “借力而为?”程丹若道,“地方治理依靠三司,按察司和都司能借力吗?” 谢玄英说:“九边的情况很特殊,有时设总督,有时以佥都御史巡抚。如今的三边总督由大司马兼任,故设一巡抚统领民政,这人是崔阁老的人。山西总兵是原来的太原参将,箭伤瓦剌恭顺王的那个人,原来是李首辅提拔上来的。” 他评判了番,谨慎道,“他以参将升任总兵,能耐不小,具体可以让父亲出面打听,但我们对他并不了解,恐怕难以借力。” 程丹若叹口气:“攀不上关系,也不了解为人,用不上。” “不错。”谢玄英总结,“还是以打动陛下为先。” “所以,我们要写一份很漂亮的奏疏?”确定了方向,就该开动脑筋,“你对大同了解多少?” 谢玄英:“我妻子的祖籍?” 程丹若:“……好吧,我想想。” 她整理思绪:“大同西北高,东南低,西北是山地丘陵,东边是平原,在阴山、燕山、吕梁山、太行山的交叉之地 ,地形很复杂。” 谢玄英困惑地看了她一眼,但没有打断她。 “四季分明,冬天长,降水不多,非常缺水。”程丹若细数优缺点,“但山西多煤、铁,长于冶炼,也有盐、绸、瓷器,酿酒也多。” “农耕你已经说过了,可以尝试种植红薯,但红薯固然易存,想换成银子,光卖粮食是不行的,也很难运输到南方。我觉得,可以考虑制作成红薯粉,只要产粮上去,做粉的作坊就能像酿酒坊,养活一批失地的农民。” 谢玄英干脆搁笔,专心听讲。 “人口在涨,每个人分配到的土地在变少,达官显贵又兼并土地,‘富者连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就算你清田,也不可能把人都杀了。” 资本主义萌芽是必然的。 程丹若道:“让地里长出更多的粮食,办一些作坊,让一部分失田的农民能够以手工养活自己,商业发达了,这地方自然就会慢慢繁荣起来。” “这是以后的事,大同战乱频繁,许多耕田都荒废了。”谢玄英说,“当务之急还是引来流民,令其耕种发展。” 她无所谓道:“先写着嘛,陛下看了也高兴。” 给皇帝这种领导办差,不画大饼怎么行。 “再说点实际的。”他催促,“与互市有关的。” “铁不能卖,盐和粮食控制着卖,布料和茶可以多卖,瓷器大卖。” 谢玄英心道:和他想的一样,这是她从哪儿学来的?幼年的所见所闻? 但少了一点,他补充:“还有硫磺。” “噢,对。不过,这不需要我们强调,朝廷肯定有数,想脱颖而出,还是要想想鞑靼与我们交易的东西,有什么能够做文章的。” 程丹若已经完全沉浸了下去,边想边说:“战马,牛羊……嗯,羊……” 略微停顿了一茬,继续说。 “牛羊肉可以做腊肠,油脂能做蜡烛、面脂,羊角可以做灯窗。”她提出自己的看法,“在当地直接纯卖牛羊,价贱,百姓也吃不起,还是要炮制一二,做成适合运输到各地的风物。” 谢玄英却纠正道:“你说得有理,但要优先供百姓食用。北地民风彪悍,便是食肉之故,强兵为要。” 她怔了怔,点点头:“也对。” “但商贸也是必不可少的,你提醒了我,倘若互市一开,税收……”他拧眉,“恐怕得格外留神了。” 程丹若问:“商税很高吗?” 谢玄英正色道:“极多,极杂,极高。” 他随便数一数,“官店钱、门摊税、契税、牙税,还有最重要的钞关税、抽分税,酒醋还有酒醋税,前朝还有牲畜税。” 她:“……” 资本主义萌芽× 资本主义夭折√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说过,会讲一下商税,这里就补充一下知识点 明朝的商税分为两种,一种叫“住税”,一种叫“过税”,我用大白话讲一下,可能不够精准,大致了解一下就行了。 住税是指商品交易过程中的税,比如租仓库有“塌房税”,摆个摊位要交的“门摊税”,酒醋是管制品,所以交易要专门多一笔“酒醋税”,契税、牙税就是契约过程中说的官方公证钱(不准确的比喻)。 过税呢,是指在运输货物的过程中交的,进城门要叫“门税”,过水坝要交“过坝税”(这里还有细分,一层层剥一遍),海运有“海关税”。 以上,是各种税的一部分,没有完全列举,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些税都是官方设立的,有正经名目的税。除此之外,大家应该也听过,贪官奸宦“巧立名目,增收杂税” ,意思是,太监、地方官甚至皇帝,会临时立一个名目,再多收一笔钱。 我随便举个例子,本来摆个摊子只要交门摊税就行了,但是如果地方上有人说,哎呀这地方你们摆完摊,我们要维护清洁,你们再多交一笔清洁税吧(这是我胡诌的,不代表真的有,没仔细查资料),就得再多交一笔钱…… * 丹娘尝过百姓的苦,但因为古代封闭的环境,她其实不了解没有接触过的事情。但通识教育下,她的大局观很好,目前的水平靠近刚科举完的进士吧(大家还记得小谢科考的三篇文章吗?),有大局观、有方向,但缺少历练和实干,这也是她希望自己离开宫廷,到外面去的原因。 小谢对这个世界的方方面面比较了解,但他过于理想化,也缺少经验,这是双方都需要进步的地方。 在古代,当一个好官就很难了_(:з」∠)_ * 小剧场(不代表正文,仅供娱乐) 小谢:简历不好看怎么办? 丹娘:打听一下竞争对手,找找其他部门的关系 小谢:有难度 丹娘:那就……给老板画个饼?菠萝火腿芝士披萨? 小谢:可我们只能做芝麻白糖大饼 丹娘:…… 章节目录 第186章 走人情 曾几何时,程丹若以为重农抑商,是指商人地位低,不准穿丝绸之类的。打听完各种商税后,才发现钱是关键。 一笔一笔的税,一波一波的收钱,一般谁扛得住啊? 务农才是发展的根本。 她放弃乱七八糟的想法,专心陪谢玄英琢磨种田。 除了红薯,山西也适合种马铃薯,但这东西比向日葵还罕见,谢玄英都没听过。 程丹若祭出买来的世界地图,和他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那边的气候催生出了不少耐寒耐旱的之物,非常适合移栽。 “在这个地方,有种树叫金鸡纳树,有的很高,有的很小,树皮能入药,主治疟疾。”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心神触动,说出心里话。 “要是能偷一棵回来,就好了。” 谢玄英看了她眼,什么都没问,低头继续拟奏疏。 千般谋划,落到纸上也只有一句话:既番薯宜产,可于广东再寻新谷,丰夏之沃土。 当然,他也将饼画了上去,什么如果红薯丰收,可制成精粮,运往各地,其利润正好能够作为军费来源,为国库省钱啦。 第二天,他又润色了一遍。 然后,派人去地窖,翻出角落里的红薯。 又叫程丹若来外书房。 她很吃惊:“哪来的?” “龙子化送我的。”谢玄英回答。 程丹若知道这个名字,龙逢吉,字子化,广东人,如今在四川做县令,但不解地问:“他为什么要送你红薯?” “我们是同年啊。”谢玄英奇怪地说,“我与他同列一甲,自然多往来。” 程丹若:“……为什么之前不拿出来?” 他有点尴尬:“我忘了。” 给他送礼的人实在太多,与同年走动又是常事,很多东西送来就堆着。他只在第一年尝过新鲜,去年秋天忙着成亲,就忘得一干二净。 “应该还能吃。”他佯作镇定,转移话题,“子化和我说,此物在窖中能存放一年之久。” 程丹若问:“你找我来,是想看看还能不能吃?” “不,我想你做新物,呈给陛下。”谢玄英瞄了眼放好的奏疏,“即便陛下知道我的本意,我们也不能就这么递过去。” 程丹若:马屁还是你会拍。 她先问明白:“龙县令有告诉你具体做法吗?” “生食如枣梨,熟食如甘蜜。”谢玄英说,“这点陛下已经知道。” “好,那就制成粉条。”她说,“很简单,与绿豆粉条的做法一样,让大厨房来做就行。” 他道:“行,还有吗?” “红薯饼,红薯丸子,拔丝红薯。”她报了一串,而后平静地告知,“但我不会做。” “这些也不需要。”谢玄英很务实,“粉条更要紧。” 程丹若绞尽脑汁回忆:“晒干可以做地,呃,红薯条,也是干粮。” 他:“这也好。” 两人商议定,找来大厨房的管事,令其制作。 管事问明做法,果然道:“与粉条一样,简单,只是须等上几日。” “无妨。” 递奏疏前,谢玄英还有别的事做。 他约了曹四喝酒。 正好,曹四也要找他,两人一拍即合,随便找了一处酒楼,便坐下说话。 “看你面有喜色,前程定下来了?”谢玄英为朋友斟酒。 曹四笑道:“被你瞧出来了。我父亲已经答应,让我去浙江做个把总。” 谢玄英立时道:“恭喜,上峰是谁?” “谭祥。”曹四问,“据说从前是昌平侯的手下,你见过吗? ” “见过。”谢玄英道,“他擅领兵,为人方正,此次应该能自行募兵?” 曹四诧异:“消息真灵通啊,我爹才和我说呢,这谭参将可于沿海募兵三千,让我好生历练,不可骄横。” “分守哪里?” “台金严。” “好地方。”谢玄英说,“海寇二江中,江必施的势力在福建沿海,他要与西洋人做生意,江龙的旧部在江浙,如今他死了,上万海盗群龙无首,各自为政,是你立功的好机会。” 曹四连连点头:“你放心,我也老大不小,得此良机,不能错失。” 他雄心勃勃,欲一展宏图,追问了不少倭寇的事。 谢玄英逐一回答,还提醒他溺水如何救治。 曹四瞅瞅他:“这是弟妹教的吧?” 谢玄英挑起眉:“你有疑虑?” “并无。”曹四笑了笑,意有所指,“不过,你匆忙成婚,却与妻子琴瑟和鸣,还是令不少人意外。” 谢玄英平淡道:“我运气很好。” 曹四撇撇嘴,却并不说破:“对了,你找我何事?” “打听一下山西总兵聂安远。” 曹四干脆利落地回绝:“替你问问我爹,我是不清楚的。” “多谢。”谢玄英思索一番,道,“家中有些良药,下次给你带来。” 曹四举杯:“谢了。” “你自己多小心。”谢玄英与他碰了一杯,“该走动的还是要走动一二。” “我省的。” 两人浅饮几杯,各自回家。 谢玄英和程丹若说了曹四将去浙江的事,又道:“我打算抄一份你给我的急救方给他,胶丸可还有?” 她道:“还剩几颗,都给你,你再让他去安民堂买些。不过,这东西放不住,最多路上用。” “辛苦你了。”谢玄英解释道,“将谋是我好友。” “我们是夫妻,应该的。”程丹若说,“别的要送吗?” 他:“不、要。” “好。” -- 大厨房的人都是烹饪老手,三五天后,精制的红薯粉条就出炉了。 谢玄英尝了一碗,觉得和绿豆粉条区别不大,但还是提着东西和奏折进宫去。 皇帝正在会见大臣,他便没有让人通报,在外头等了会儿。 不多时,石太监出来了,笑容可掬地解释:“昌平侯回来了,怕是一时半会二没得空,谢郎是有什么要紧事,可要老奴通禀一声?” “没什么要紧事,陛下事务繁杂,不必惊动了。”谢玄英递打开盒子,“只是上回说到红薯,这回便带了些红薯粉条来,还有些相关的浅薄之说,烦请大伴交予姑父。” 石太监的笑意更深:“谢郎的心意,陛下都是明白,老奴这便差人将东西送到尚膳监去,晚上为陛下添菜。” 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老奴还有件为难事儿,想请谢郎帮手呢。” 谢玄英讶然道:“大伴请说。” “眼看这天气渐热了,老奴年纪渐长,脾胃失调,有时便觉恶心。从前程尚宝在的时候,有一味‘人丹’,虽说方子留了下来,吃着却总不如她做得好,想再讨一些。。” 石太监理理袖口,微微一笑。 谢玄英立即道:“大伴抬爱了,这些年,内人蒙您照顾,都是应该的。东西还是送到烟袋街的草庐?” 石太监点了点头,笑眯眯道:“那咱家可就不客气了。” “应该的。”谢玄英回以一笑。 -- 夜里,窗外虫鸣微微。 程丹若坐在妆台前,一面用梳子通头发,一面奇怪:“方子早就给了太医院,他们做出来的只会比我好才对。” “傻不傻?”谢玄英走到她背后,手抚着她的背脊,弯腰贴近她的脸孔,“事成一半了。” 程丹若偏头躲开:“为什么?” “陛下心里估计有几分考虑我,若不然,他哪会问我讨药?”他说,“这才三月底,离天热还早着呢,现在开口,只能说天热时,你我不在京中。” 她:“……” “真的吗?”她有些费解,狐疑地看着他,“就这一句话,有着意思?不是你想错了?” 谢玄英瞟她:“赌一赌,如何?” 程丹若:“赌什么?” “近日必有消息。”他弯起唇角,“若我赢了,你要应我一件事,你赢了,我也应你一件事。” “赌可以。”程丹若说,“但仅限私事,不能牵扯公事。” 谢玄英:“当然。” 三日之后。 谢玄英从翰林院回来,去书房见靖海侯。 “给父亲请安。” 靖海侯:“坐。” 他坐在下首。 “这些天忙里忙外的,做什么呢?”不牵扯到敏感的问题,靖海侯便是个严格又关切的好父亲。 谢玄英道:“儿子听说鞑靼请求互市,陛下同意了,有意谋个差事。” 靖海侯点点头:“你在翰林院待得差不多了,是该外放一段时日。” 文臣在翰林院苦熬,能出头吗?能,比如李首辅,但这需要一定的机遇,和天子或未来的天子结下情分。 皇帝虽无子,但身体尚算康健,诸位藩王子也有人教学,这趟车是赶不上了。那么,外放治理一地,积累经验,最后调回中枢,就是文臣最稳妥的路子。 靖海侯既然想要儿子从文,当然不会在这事上反对。 但他道:“北地寒苦,不如湖广江浙。” 谢玄英道:“儿子的恩宠源于陛下,只知享乐,不思回报,如何对得起陛下的苦心呢?” 今日利用帝王的恩宠,可谋一肥缺,但看在皇帝眼里,会怎么想?外甥不是亲生儿子,不能理直气壮地享受皇恩带来的好处。 越看重,越要吃苦,越要忠心。 这才能荣宠不衰。 靖海侯沉吟道:“你可想好了?我们家在北地的余泽已所剩无几。” 昔年谢云英勇善战,练出一支谢家军,他死后,皇帝顺理成章地收回了大部分兵权,尤其是在九边的铁骑,大部分被打散到各地。 但因靖海侯本人统领水军,亦要靠他屏障海防,故不曾拆散,并入水军卫,仍然由谢家实际执掌。 谢承荣在水军卫,其实就是与老兵磨合,预备接任这支强军。 只要这支水军不散,谢家就永远能握住部分兵权,不被朝廷边缘化。 靖海侯也知道,这已经是皇帝的极限,鲜少联络北边的旧部,十几年过去,只剩些面子情。 “想好了。”谢玄英道,“儿子愿意试试。” “也罢,那就依你。”靖海侯没有理由阻止,嫡长继承家业,其余儿子各自拼前程,本就是大多数家族的选择。 他也不例外。 “吏部那边,我替你想想办法。” 谢玄英垂下眼眸:“多谢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真的没啥好说的了…… 章节目录 第187章 新任命 光明殿。 皇帝拿着两本奏疏, 举棋不定。 石太监添了杯茶,目光迅速掠过上面葶字,心里有数了。 一本是谢玄英递上来葶, 另一本则是吏部葶,今年葶考核, 大同知府葶成绩是称职, 故吏部建议调任到别处去,官升半级。 石太监一看就知道, 这是大同知府给人送了钱。 大同这种地方,年年战火, 荒田遍地,哪来葶“称职”?明摆着贿赂了人, 以求调到其他安稳葶地方。 石太监心中冷笑,送钱送钱,不给他送,搁在平日,非治治这家伙不成。 再瞅眼吏部提出葶人选。 一个是在陕西庆阳府葶知府,说他办事谨慎,任劳任怨。 他哂笑, 看懂了涵义:胆小怕事, 没有后台, 你不去边境吃苦谁去? 另一个是在广西葶按察副使,说他刚正不阿,办事勤恳, 硕果累累, 并列举一串政绩。 他了然:骨头太硬, 能办事, 但不会做人,碍着人家发财了,所以送他高升。 皇帝屈起手指,敲着桌面,思忖道:“大伴,朕记得,聂安远也是个暴脾气?” 聂胜,字安远,现任山西总兵,曾为太原参将。 “陛下记性可真好。”石太监笑呵呵道,“老奴记得,几年前,他同御史有过些纷争,御史参其桀骜难训,自持勇武,蔑视朝廷,目无法度,是典型葶武人脾气呢。” 皇帝也想起来了,摇摇头,更犹豫了。 他知道这个按察副使,在广西抚民有功,消弭了数场暴动,兴修水利,深受瑶民敬爱,非常能干,早就准备重用。 广西也苦,情况也复杂,他能做得好,调往大同应该也可以。 但有葶时候,不能光看官员葶本事,也要有别葶考量。毛巡抚处事圆滑,同聂总兵处得还算不错,可要是两个脾气爆葶人放一起,产生私怨是小,妨碍公务可就不好了。 皇帝心里葶天平偏向了另一边。 “让三郎去,怎么样?” 石太监想到随人丹一道送到外宅葶珊瑚树,心底一乐。 遂笑道:“谢郎能文能武,自然是好,可大同寒苦,不比京城,去了怕是要吃大苦头。” 皇帝却说:“三郎是能吃苦葶。” 石太监笑道:“老奴说句僭越葶话,谁家娇生惯养葶公子哥,真葶愿意吃苦?谢郎是一片真心为陛下,才忍得了苦罢了。” 皇帝葶眼底透出几分笑意:“好啊,原是拐着弯说好话呢。” “老奴说葶是好话,也是实话。谢郎这样葶出身,到湖广江南之地,也没人会说什么。”石太监认真分析,“论忠心,无人能出其右,说红薯好,就琢磨出了做法,且不藏私……就是经验差了些,北边百废待兴,谢郎只在青州代为治理过,怕是不如旁人来得老道。” 这戳中了皇帝葶心事。 他沉吟:“朕就是担心这一点,怕他镇不住。不过……青州那会儿,他其实做得不错,也没人教他。” “谢郎打小就聪明,什么都一学就会。”石太监笑眯眯地说。 皇帝点了点头,已有决意:“就让他去吧,你替朕批了。” 石太监弯腰:“是。” 他代... 为批红:同意吏部调任原大同知府葶任命,将原来葶广西按察副使,升任为山东辽海东宁道按察使,并任命谢玄英为新一任大同知府。 拟票发回内阁。 第二天内阁开会,昨日轮值葶崔阁老,把皇帝葶批示拿出来,征询众人意见。 大同知府调任,收钱葶闭嘴。 按察副使离开广西,幕后主使满意,不作声。 崔阁老琢磨了下,谢玄英不是毛巡抚能随便拿捏葶人,但问题不大,也就决定不发表意见。 杨首辅只瞄了一眼,没触犯到自己葶利益,又是皇帝跟前葶红人,程序上也没有问题,微微颔首。 事情就定了下来。 中书舍人拟好任命,送去批红盖章,然后再发往吏科。 吏科由皇帝控制,主要为了扼制内阁六部,这是皇帝葶意思,给事中自然不会发回去重写,署名颁布。 如此,相关任命才算是走完正规流程,拥有了合法葶效力。 -- 谢玄英在正式命令下达前,就从某些渠道得知了消息。 他第一时间找到靖海侯,非常直接:“请父亲帮我。” 这次,靖海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再给你一百个护卫,两个幕僚,一个通钱粮,一个懂刑名。” 谢玄英道:“我要带程氏一起去。” 靖海侯无所谓:“随你。” 谢玄英沉默了一会儿,问:“父亲可有什么吩咐?” “不要怕吃苦,好生办差,京里有为父,必亏待不了你。”靖海侯嘱咐,“行事谨慎些,不要落人话柄。” 他道:“是。” 告别父亲,又往正院,和柳氏通气。 柳氏大为吃惊:“大同?那不是九边……这怎么能行?!” “母亲,这是儿子自己求来葶。”谢玄英解释,“儿子还年轻,不怕吃苦,且鞑靼与夏互市,三年之内不会起战事,请母亲放心。” 柳氏却还是不舍:“平时去江南也就算了,边境那么苦。”她眼眶微红,“凭什么好处轮不到,吃苦受累全是你?侯爷也太偏心了。” 谢玄英温言道:“母亲,我不能总待在翰林院,外放才能做实事。” “娘不是不让你办差。”柳氏不想拖儿子后腿,但边境实在让她无法放心,“让你爹给你换一个富饶安稳葶地方,不也一样做实事?” 他道:“富裕之地多桎梏,反倒不如边境好施展。” 柳氏再也忍不住,眼眶微红:“何至于此?” “母亲,儿子已经长大了。”谢玄英轻轻道,“成家便该立业,您不要担心我。” 柳氏不语。 谢玄英道:“我会带程氏一起去,让她照顾我衣食起居。她是大同人,熟知山西风情,母亲可以放心。” 其实,柳氏未尝不知道,任命已下,无可更改。且臣子不能只享君恩,不为君尽忠,掉再多泪也无济于事。 遂收拾心情,颔首道,“也好,我这里不差她服侍,叫她来,我有事叮嘱。” 谢玄英还想再说,柳氏却摆摆手:“不必多言,家里葶事,我嘱咐程氏就好,做你该做葶事。” 然而,话虽如此,仍旧要再补充两句,“别忘了与同僚多多走动,你老师那里也该去一趟,将来有什么事,也好有人为你说话。” 谢玄英逐一应下:“儿子都记住了。” 柳氏这才放他离去。 不多时,程... 丹若过来了。 柳氏盯着她:“你知道了吧?” 程丹若平静地说:“是。” 柳氏问:“三郎和你提过这件事吗?” “提过。” “你怎么想?”柳氏平静地问。 “母亲见谅,儿媳心里……其实并不想回大同。”程丹若苦笑,“倒不是因为边境苦寒,只是我父母亲族皆死于彼处,虽知道该回老家祭拜,可……” 她顿住,艰涩道,“可若没有见着坟冢,没有亲耳听见噩耗,总还能骗自己,也许家中还有人逃过一劫。” 柳氏沉默一刹,说道:“那你为何不劝阻三郎?” 果然,柳氏并不赞同去九边。 程丹若面色不改,诚恳道:“三郎有心为民请命,造福一方,儿媳岂能因一己之私,阻止丈夫建功立业?” 柳氏哑然。 “母亲。”她正色道,“儿媳也想过了,越是苦寒之地,越是容易出政绩,鞑靼之患,搁在以往自然危险,但如今要开互市,鞑靼需要葶粮食、茶叶、丝绸都握在我们手里,必不敢轻举妄动。 “大同固然危险,时机却千载难逢,即便苦些累些,却全是为自己做葶,这难道不比什么都重要吗?” 这无疑戳中了柳氏葶软肋,她微蹙眉梢,却还是没有出言赞同。 建功立业虽好,可作为母亲,总是更希望孩子平安富贵。 “母亲,三郎知道您心疼他。”程丹若柔声道,“正因如此,我们才要争气,如今陛下正值壮年,不会叫他吃亏葶。” 说及此事,她又道,“其实,三郎最不放心葶人还是您。媳妇想着,不如叫竹篱和梅韵跟去伺候,我留下来孝顺您,他在外头也能放心了。” 柳氏怔了怔,神色缓和下来:“说什么傻话,那样葶地方,她们两个丫鬟能做什么?” 木已成舟,她只能接受现实,打起精神,叮嘱道:“你是大同人,衣食住行都熟悉,提前把该备葶备好,人在外头不比在家中,穷乡僻壤葶,买什么都不方便。” 程丹若低眉顺眼:“是,儿媳记住了。” “在外要多替夫君考虑,他劳累整日,家宅之事不可让他操心。” “儿媳知道。” “与其他官眷交往,要懂得分寸,远则生疏,亲则有失,凡事拿不准葶,多问问你丈夫,不可自作主张。尤其不能随意替他揽事,若被我知道,你借丈夫之名自行其事……” 柳氏冷笑一声,“你要记得,自己是谢家葶媳妇。” 程丹若说:“儿媳不敢。” 柳氏又关照了几件事,说得口干舌燥,抿口茶润润喉,才斟酌道:“别葶我也就不多说了,让你跟着三郎上任,还有一个最重要葶缘故。” 她瞥向程丹若:“三郎同我说过……唉,这孩子别葶都好,就是太心软。好在你们到外头去,比家里清净,倒是一桩好处。” 程丹若安静地听着,并不接话。 “你们新婚夫妻,我也不做恶婆婆,一年两年还等得起,可回来葶时候,总该给我一个好消息。”柳氏叹息,“三郎不小了。” 程丹若道:“母亲葶意思,儿媳都明白。” “明白就好。”柳氏对这个儿媳妇,开头称不上满意,可这半年下来,她循规蹈矩,有主意却不张扬,不贪钱不恋权,大房、二房寻不到错处,仅这一事,已殊为不易。 连侯爷都说,妻贤则家宁,这儿媳妇娶得不差。... 因此,柳氏如今多少也有些真心,关照道:“你年轻不经事,把林妈妈带去。” “是。”她道,“儿媳原有此意。” 这样干脆又柔顺葶态度,换来了柳氏葶笑容。 她想,倒是给三郎说着了,家世才貌不是最要紧葶,和自己儿子一条心,才是重中之重。 “调任下来再收拾行李。”她耐心叮咛,“这几日不要声张,以免坏事。” 程丹若抬首,露出浅浅葶笑意:“儿媳听母亲葶。” 章节目录 第188章 收行囊 正式的公文任命有点慢,但消息灵通的人,差不多都知道了。 当然,不包括陈家。 程丹若给陈婉娘添妆的时候,主动提起了这事。 黄夫人和陈老太太都很高兴,觉得双方的关系有所缓和,嘱咐了不少外放所需要注意的事项。 程丹若逐一应了。 这回,也见到了久违的陈柔娘。她瘦了很多,女儿还在襁褓,听说体弱,临行前被陆母留在了家里。 程丹若觉得她第一次生育有些早了,可想想,陆子介是寡母独子,迟迟不孕,恐怕压力远比现在大,故而也不好多说什么,给了她一盒参片。 “多谢表姐。”陈柔娘浅浅笑着,看起来倒并不消沉。 程丹若问:“你过得好吗?” 陈柔娘点点头,说:“相公待我很好。” “那就好。”程丹若由衷为她高兴。 申时左右,谢玄英下值,专程来接她。 顺势见了陆子介一面。 陆子介初次见他,不出意外,大为倾倒,敬慕地看了许久,完全没有留意到程丹若走过,自然也未曾记起,双方曾有一面之缘。 等两人上了马车,倒是勉强回神,遵照礼节揖礼:“表姐慢走。” 神色之恭敬,甚至都不能说是亲表姐,是姑奶奶才对。 “子介和表兄也请回吧。”程丹若客气地点点头,放下了车帘。 然后,没忍住,弯弯唇角。 谢玄英:“丹娘。” 程丹若努力收敛表情:“我没笑。” 他翻了一个白眼。 走完陈家,又接到了段家的帖子。 段太太遣人来问,过几天要不要一道去蟠桃宫。 这是一座道观,里面供奉的是西王母,三月是最热闹的时候。 程丹若不敢擅专,问柳氏,是否要去赴约。 柳氏说:“咱们与段家不必走太近,也不能得罪,既然邀了你,去也无妨。” 程丹若这才赴约。 一路皆是游人,堤上骑马,柳间射箭,仕女采花,争相扑蝶。 春日之景,美不胜收。 到了蟠桃宫,先拜过西王母,才与段太太会合。两人走在道观后的长堤上,看纸鸢飞天际,孩童戏木马。 “上巳春游,怎么不见你?”段太太闲话家常,“大好的天气,正该出来走走。” 程丹若不动声色:“前两日有些咳嗽,养了几日才好。” 段太太问:“噢?着凉了?” “京城较江南干燥,今年又是风沙,又是柳絮的,喉肺易不适。”她说,“我怕难受,躲了两日。” 段太太顺着往下接:“这倒是,二月里我出了趟门,回来咳嗽了好几日。” 程丹若关切道:“可要紧?” “无碍,多亏你做的面罩。”段太太笑道,“我家老爷说比面纱好使,捂得牢还便利,不怕沙子钻进来。” 她道:“过奖了,不过略尽绵薄之力。” 段太太笑道:“你可别妄自菲薄,我可是听说了,去年才你提过新药,今年都传开了。” “不敢当,只是春日病气易感,我自留着也无大用,便卖了。”程丹若眺望着远处纸鸢的百姓,笑道,“大家用着上就好。” 段太太讶然道:“这么好的药,就这么卖了?” 程丹若瞧她,知道她的意思。 安民堂就有胶丸卖,段太太专门找她,无非是觉得她留了一手,不信外头的,认为她自留的更好。 “这药做来简单,无非是捣碎了蒸取,同花露是一样的。”程丹若解释,“我留着自用,能治几人,传开来才好。” 又道,“我托三郎把方子递到太医院去了,他们若能改良,造福百姓,将来也能惠及自家人,不是更好?” 段太太顿了顿,口吻多了些许真意:“你心地纯善,怨不得宫里都夸你好,千方百计托人向你讨药呢。” 消息真灵通,不愧是锦衣卫。 程丹若腹诽着,却一脸谦逊:“不敢当,做大夫的,总是想着悬壶济世,您别笑话我就好。” 说着,接过玛瑙捧着的木匣,“去年贺冬,多亏您替我说话,我没什么好感谢您的,这是我自己做的药,虽与外头是一样的,却是我的一番心意。” 段太太道:“你也太客气了。” “您别嫌弃。”程丹若诚恳道,“不值几个钱。” 段太太这才接过,又亲切地握着她的手:“难为你有心,此番算是承你的情了。” 程丹若说:“您要这么说,我可就难为情了。段都督时常照拂三郎,这又不是专程做的,不过是我人笨嘴拙,做不来插花香丸,只好弄些药罢了。” “寻常走动,何必谈人情呢?” 段太太仔细打量程丹若的面色,见她眼神真挚,不似作假,才道:“你若说自己是笨,可就没有巧的了。” 心底再斟酌一番,觉得谢玄英暂时不需要自家人情,且病没有治好,亦算不得什么恩情,笑意更真切慈和。 “好好,那我就收下了。” 程丹若微微一笑,没忘记医嘱:“这药不易保存,须及时服用,且只能杀肺虫,不能调理,最好请大夫看过,斟酌用法。” 段太太记下,又同她说了些蟠桃宫的趣事,介绍她求了符,这才作别分开。 碧空云淡,柳条万支。 蜻蜓的纸鸢飞上了蓝天。 “去安民堂。”她说。 人丹的方子,也可以卖了。 -- 任命下来了。 谢玄英先进宫谢恩,被皇帝勉励了两句,又去座师府上。当时录取他的主考官是礼部右侍郎,同考官则是翰林院侍读。 他不像同僚,需要倚仗座师,但逢年过节,礼数一向周到。 此次外放,当然要去他们府上坐坐,聆听教诲,顺便请座师留神,假如有合适的人选,随时可推荐给他,他很缺幕僚。 座师含笑应了。 什么叫人脉,这就是人脉,同期互相携带,互通有无,大家才能越过越好。 拜完座师,当然要去燕子胡同,和晏鸿之说一声。 晏鸿之早知他的打算,倒也没说什么,只嘱咐多带些人。 “文武有别,初来乍到不要逞能,有难处就写信回来和我们说。”他道,“凡事多和丹娘商量,夫妻一体,不丢人。” 谢玄英怔了怔,默默点头。 晏鸿之又加重语气,道:“你要记住,读这么多书,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光宗耀祖,是要为民请命,为百姓谋福祉的。” 谢玄英正色道:“是,我都记住了。” 他很肯定地回视自己的恩师:“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晏鸿之眼底露出欣慰,欣慰之余,还有些许复杂:“三郎,从祀一事,这次也许又要不了了之,可心学人多势众,早晚会再有人提,但……” 他叹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谢玄英也沉默了。 他知道晏鸿之的愤恨与无力,阳明先生从祀,这次不成,下次一定还有人提。 然而,李悟的名誉,或许这辈子都无法清洗了。 离经叛道的纯真学派,不知道何时就会式微。 穿衣吃饭,即是人伦天理。 男女平等,婚姻当以情为系。 侯王与庶人同等。 …… 这些思想,真的能传下去吗? 静室中,师生二人都没有说话。 * 古代远行是件麻烦事。 程丹若没经验,也无意自己独自抗下,爽快求助柳氏。 柳氏心里愈发满意,马上派来了心腹妈妈,帮她整理行李:和现代一样,衣服和日常用品肯定排第一位,和现代不一样的是,被褥、马桶、炊具也要带上。 她总结:准备一辆房车需要用到的东西。 这就很好理解了。 谢玄英的个人物品,她交给梅韵收拾,自己的物品,和喜鹊一起收拾。 梳子、牙刷、水壶、碗碟、口脂、香料、书籍、文房四宝……清单上的东西一样样被勾去,箱笼一抬抬合拢,日子一天天逼近。 程丹若决定和梅韵谈谈。 这日下午,东西都收拾得七七八八,她坐在东次间里喝水果茶。 梅韵穿着红色比甲,轻轻走进来:“奶奶什么吩咐?” “坐。” 她斜斜在脚踏上坐了,双手交握在身前,神色恭敬。 程丹若问:“梅蕊已经出嫁了,你有什么打算?” 梅韵答:“我听爷和奶奶的。” “你想嫁人,我们就替你找一个,留下看家,不想嫁,就和我们去大同。”程丹若说,“这就是我们的意思,你选一个。” 梅韵一愣,抬头看向她,片刻后,却低头道:“奴婢……奴婢都愿意。” 程丹若问:“当真?” “奴婢听奶奶吩咐。”梅韵肯定地说。 “那你就跟去吧,不多你一个。”程丹若说。 梅韵没料到她这么爽快,怔了一怔,倏而面色大变:“奴婢绝无非分之想,奶奶若是不信,尽管把我打发了。” “我知道,你是忠心。”程丹若言简意赅,“让你去,是觉得用得到你。” 梅韵这才回缓脸色,和她请罪:“奴婢胡言乱语,奶奶不要放心上。” “没事,去吧,叫玛瑙过来。” 和玛瑙的谈话也大同小异。 程丹若问:“你愿意跟去大同,还是留在这里看家?” 玛瑙说:“夫人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又问:“你觉得喜鹊和黄莺,谁更适合跟着去?” 玛瑙早有腹稿,对答如流:“喜鹊大胆伶俐,黄莺温柔和气,看奶奶觉着谁更得用些了。” “锦儿和霞儿呢?” “锦儿老实,霞儿机灵。” 程丹若有数了,道:“叫喜鹊来。” 她也问了喜鹊的意愿。 喜鹊道:“奴婢自然是要跟您去,您身边不能没有自己人。”又建议她,“您身边的人不多,总要留一个在这,替您留心着。” 再问黄莺。 黄莺说:“我听夫人安排。” 程丹若问她:“你是哪里人?” “奴婢是海宁老家的。”她说。 程丹若便有了抉择:“北边气候恶劣,你生在南方,恐怕不适应,留下来替我看家吧。” “是。”黄莺柔声细语道,“奴婢一定留神。” 至于锦儿霞儿,两个都才十三岁,不顶事,霜露院也需要丫鬟洒扫清理。程丹若便让她们留下了,又定下竹枝跟去,至于竹香,她有家人在府里,行事方便,也好和黄莺作伴。 丫鬟们安排妥当,陪房就简单多了。 程丹若统共有两家陪房,一家是年轻夫妻,一家是一家三 口。她考虑到出门在外需要人手,决定两家都带去,只是那家的孩子留下,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留在前院帮手,也好和晏家走动。 晚间,夜幕四合,烛光昏暗。 谢玄英奔波了一整日,正在泡脚缓解疲劳。 屋里一股淡淡的药草味。 程丹若和他说:“丫头带五个,玛瑙、喜鹊、梅韵、竹枝、竹篱。林妈妈肯定也要去,你的长随选好了吗?” “柏木、松木都带上,林桂留下看家,还有林管事。”谢玄英报完,反问,“你带竹篱去干什么?” “母亲让带的。”她道,“没必要因为小事,让母亲不愉快,她很担心你。” 谢玄英皱眉:“我去和母亲说。” 程丹若拨着烛芯,平淡地说:“不必了,男人要偷腥,有的是办法,何必在意一个丫鬟。” 男人出轨,从来都是因为他想出轨,而不是被谁勾引了。 “向来是心动,不是风动。”她说,“心不动,幡就不动。” 谢玄英哑然。 他和竹篱统共就改名时说过两句话,其实并无喜恶,之所以厌烦她,是因为她的存在,使美玉微瑕,如鲠在喉。 可去和母亲说,难免让她误解是丹娘的意思,平白生出龃龉。 “罢了。”他勉为其难,“你要用就用,别碍我的眼。” 她唇边露出浅浅的弧度,但转瞬即逝,好像从未出现过。 谢玄英:“你是不是笑了?” “你看错了。”她说。 他才不信,但没有穷追猛打,认真完成每天的养生后,才把她搂进怀里。 “丹娘。”谢玄英自背后抱着她,埋首在她颈边,低声道,“过几天,我们就要去大同了。” 她应:“嗯。” “我有点担心。”他道,“你说,我能做好吗?” 程丹若怔住,讶异地转头看着他。 他的脸孔藏在阴影中,有些难以辨清。 她迟疑一下,说道:“很久以前,我也这么问过自己,你凭什么敢救人呢?你明明没有学过多久的医术,不怕把人治死了吗?”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发现比我底线低的人,多得是。” “压根不会治病,只为骗钱的,乱开方子,只为多收药钱的,学艺不精,偏要吹嘘的。”她道,“我比不上有良心的好大夫,却比他们强。你也是,那些贪官污吏都在做官,凭什么你不能?” 谢玄英道:“贪污的人,未必不是好官,清廉的人,未必就是好官。” 她笑笑,却说:“你不要想得太难,百姓的处境很糟,一个不剥削的官,就已经是个好官了。” 他想了想,倒是放松了些:“也是。” “你应该对自己多点信心。”程丹若正色道,“你看,上次带兵你也是第一次,不是做得很好吗?” “那时我也很忐忑,只是无人可说。”谢玄英平静道,“对上峰不能软弱,以免轻视于你,对属下不能畏惧,否则军心不稳。” 她蓦地顿住。 是啊,第一次领兵,两千铁骑,听着威风凛凛,可身为主将,是要为他们的性命负责的。 她救一人,是一条命,若是家中顶梁柱,便是三五条命,而他一口气背上两千条人命的未来……这种压力,没有经历过的人,完全无法想象。 这次呢,大同府有多少人口? 他们能为他们负责吗? “越是艰难,我们越该去做。”她轻声说,“别担心。” 她握住他的手掌,重复:“没关系的。” 一片静 默中,他低低应了一声,含混不清地说:“幸而这次有你。” 有时候,谢玄英也很矛盾。 他既希望她能在安全的地方,享富贵安宁,由他保护周全,又不可避免地希望她在身边陪伴自己,度过不可预知的难关。 “你是……想和我一起去的吧?” “当然。”她肯定地回答。 那就好,他想,就让我自私一回。 “这次,是你输给我了。” “愿赌服输,你说吧。”程丹若很好奇,他会提什么赌注。 “你也抱我一会儿。”他收拢手臂,“就一会儿。” 程丹若怔住,无意识地抿了抿唇,片刻后,转过身,慢慢拥住了他。 胸膛相贴,呼吸相闻,肌肤传递着彼此的温度。 忐忑的心顿时安定,烛光也变得更暖了。 作者有话要说:努力把最后的内容全部塞进了一章里~~ 结束了结束了,天啊,终于结束了这卷,不多不少,正好一个月qvq * 我太难了!写这篇文前,我在群里信誓旦旦地说,已经连写几篇搞事业的,这篇我要搞感情,我要写甜文!但是吧,这背景一铺开,就是一百多章,写这卷之前,我说,结婚了我们可以开始撒糖了,结果一写,就是大家现在看到的样子_(:з」∠)_ 我知道,大家期待的结婚是撒狗粮,但我就在想:丹娘一个现代人踏入古代婚姻,假如不直面婚姻残酷的部分,甜起来合理吗?要是一边甜甜一边念叨,不行,婚姻是剥削,我不能动心,好像更矫情? 所以,最后选了这样先解决最大的难题,再慢慢发展感情的模式,这样至少能够说服我自己,不然自己都不信的逻辑,很难说服读者。 当然了,照着心意写是要付出代价的,duangduangduang地扑啦,幸好本铺盖作者铺盖经验丰富,倒也平静地接受了现实……群里读者总是嫌我太咸鱼,我也不想的,但写得久又一直扑,慢慢就咸了 * 好了言归正传。 友情提醒大家,虽然下卷外放,但还是会慢慢展开,反正本文的文风大家已经知道了,不多说 很感谢大家追完这艰难的一卷,无以为报,就再来个小剧场吧 -- 小剧场(仅供娱乐,不代表正文) 丹娘:男人要偷腥,没有丫鬟还有小厮,防不住的 小谢:不要她,和母亲申请退掉 丹娘:为啥,她不领我们工资还能干活,当普通员工不行吗? 小谢:我的故事里不能有这种角色 丹娘:《思美人》里你还不上厕所呢 小谢:…… 章节目录 第189章 往北行 四月初,北方迎来了最舒服的季节。 天气不冷不热,多晴少雨,适合出远门上班。 程丹若坐在马车里,手里的舆图对准窗户:“定的六个互市,是得胜堡、新平堡、水泉营、清水营、红山墩和张家口?” 她逐一寻找:“水泉营在偏关县,清水营在陕西,红山墩在灵州,张家口在北直隶,大同一共是得胜堡、新平堡两处,对吗?” “对。”谢玄英早就知道她对地理十分在行,夏朝各省在何处,心中都有数。 她眯眼:“知府的府衙在大同县,离得胜堡很近。” 谢玄英依旧点头,却问,“你家在哪?”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叹气:“就在大同县。”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指。 “不说这个。”她继续问,“军费怎么说?” 官道说是平坦,但马车行驶在土路上,难免颠簸震荡。 尘土飞扬,落在窗纱,糊出一层淡淡的黄。 谢玄英拍拍窗纱,震荡掉沙尘,沉吟道:“去年大同、宣府两地的军费,高达五百二十万两,均分一下,大同就是二百六十万两。” 程丹若倒吸一口冷气。 “陛下的意思,今年大同只给二百万两,明年减到一百五十万。”谢玄英道,“先顾眼前吧。” 程丹若问:“发到将士手里的,有多少?” 谢玄英无奈:“不清楚,大同号称驻兵五万,具体还要过去看了才知道。” 她道:“好严峻。” 他笑了:“怕不怕?” 程丹若摇摇头。她一点都不怕,相反,很兴奋,感觉沉睡半年的心脏,在春夏之交复苏了。 “外面的天气可真好。”她感慨。 谢玄英:“不能骑马。” “我知道。”程丹若也没忍住,拍拍窗纱,免得被糊住,“只是枯坐无趣。” “下棋如何?”他说,“你很久没碰了吧。” 她“嗯”了声。 “宫里无聊,也不下?” “宫里可忙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一颗颗落着棋子。 谢玄英心里,默默对比了当年她在船上的对弈,心想,棋力还是寻常,却不再焦灼了。 “那年,你跟我和老师上京,你在想什么?”他仿若随意地问。 程丹若指尖夹着棋子,清脆地敲着棋盘,闻言道:“忘了。” 谢玄英便不再问了。 第一天就这么打发过去。 夜里,再次歇在燕台马驿。 上回去山东,程丹若也住过这里,只是这次,她不用自己铺床倒水了。 丫鬟们分工合作,梅韵和玛瑙负责伺候主人洗漱休息,喜鹊和竹篱帮她们两个一起整理行李,铺床叠被,她们二人回来就能歇下。 林妈妈和竹枝去驿站的厨房,问他们要饭食。柏木和松木忙前忙后,既要照管行李,又要安顿护卫。 护卫以李伯武为首,分出人值守、喂马、探路,三个师爷倒是悠闲,叫了酒水和小菜,干脆窝在屋里休息。 程丹若洗漱完,却没有换上平日的寝衣,只脱了外袍,站在窗边检查栓子。 确认窗户能够反锁,门闩也完好,墙壁也没有被抠出小洞,床底只有灰,这才放心地上床。 睡觉前,没忘记把匕首搁在枕头下面。 谢玄英看她一路忙活完,才问:“去山东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四下戒备?” 程丹若奇怪:“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他神情复杂,“当时一直听你敲来敲去,颇为奇怪。” 她道:“出门在外, 自然要多加小心。” 谢玄英:“……” “熄灯吧,早点睡。”程丹若平稳地躺下了。 睡着自带的被褥,身体都要比往常放松。她调整呼吸,正酝酿睡意,忽然感觉到他的拥抱。 程丹若睁眼,以目示意:干嘛呢? “世妹。”他换了久违的称呼,“不要怕。” 她:“?” “此行躲在为兄这里,必护你周全。”他把她摁进怀中,紧贴着胸膛,“你安心睡下就好。” 程丹若:“……是吗?” “嗯。”他拍着她,“放心。” 这下,她又笑了出来,好笑之余,也莫名难过。 自从提过初见的上巳节,他好像格外喜欢这样的重演,仿佛彼时,他们虽没有成亲,却可以肆无忌惮地亲密。 这是戏曲小说里才有的情节,现实中,以他的人品,做不到这样的冒犯。 然而,这才是应该的,不是吗? 程丹若想起了遥远的曾经。 她谈过一次恋爱,大三的时候在图书馆自习,经常和一个男生遇见,聊过以后发现是初中隔壁班的,难免觉得有缘。 后来熟悉了,就自然发展成了男女朋友的关系,互相帮忙占座(?),一起自习备考(?)。 然而,同为医学狗,约会地点就没离开过图书馆、食堂和自习室,等次年开始实习,更是不约而同地断联了。 过了快两个月,她查找聊天记录时,才发现已经和他一个月没说过话,会话置顶的都是医院的各中群。 慎重考虑后,她主动发出消息,问:[要不然,我们分手吧,太忙了] 也是没办法,恋爱总得约会吧,不约会至少得打电话,可这太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每天结束实习就想睡觉。 然后,对方回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说:[原来我们还没分吗?我还以为已经分了] 又解释,[最近老熬夜,闭上眼睛就是病历,脑子有点乱] 如此有默契,不分手都说不过去,遂做回普通朋友,成为朋友圈点赞之交。 可无论这段感情如何敷衍,至少,他们不用先结个婚才能谈情说爱。 “世妹。”谢玄英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思绪,“你睡了吗?” “没有。”程丹若转头,看向枕边人。 这一刻,记忆和现实混淆,她好像真的回到一年前,在去往山东的路上。 一行人的队伍,只有她一个女眷。每天夜里睡觉前,她都会仔细检查门窗,为细微的响动而惊神。 假如当时,身边有个人…… “讲道理,有别人在屋里,更睡不着了吧。”她说。 “在山寨你就睡着了。”谢玄英记得清清楚楚,深秋的夜里,她蜷缩成一团,睡颜憔悴,可怜极了,“我给你穿衣服,你都没醒。” 她辩解:“当时太累了,我已经几天没合眼,又在生病……你给我穿的衣服?” 他下意识道:“我没碰到你,隔着衣服……”说到一半觉得不对,现在何须解释什么,遂理直气壮,“不行吗?” 程丹若哪里会真的介意,可见他如此,故意道:“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世妹这是怀疑为兄?”他倏而起身,在黑暗中注视着她。 她猜不透他的剧本,好奇道:“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就为世妹示范一下,当时是怎么帮你穿上去的。” 程丹若:“……我信你,睡觉吧,很晚了。” 话音未落,衣襟就落入他之手。 “别扯。”她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上次的坏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解释。” “不扯,借用一下。”他像模像样地说,“四月的天,总不能真给你穿皮袍。” 程丹若不作声,暗暗使劲。 他也不撒手。 不大结实的床发出老朽的“吱呀”声。 程丹若的动作一顿,他也谨慎地停下了。 床恢复安静。 程丹若暗松口气,想捞回衣襟,却摸了个空。 “嘘。”他的手指按住她的嘴唇,呼吸就在耳畔,“天凉,我给你穿上。” 她提醒:“床会响。” “放心。” 窗外蛙鸣阵阵,枭鸟发出古怪的啸声。 天地辽阔,月色朦胧。 这是北国美丽而静谧的夜晚。 程丹若歇了会儿,轻手轻脚地下床,提壶倒水在手帕上浸湿,擦拭手心。自己擦干净了,翻一面,抓着他的手指擦拭。 谢玄英觉得,她在做这些事时,有一中莫名的专注,是静谧又凛然的美,不由握住她的手,贴在颊边温存。 手背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程丹若顿了顿,才轻轻抽回手。 细风自窗缝间挤了进来,伴随着附近河流的哗哗水声,疑似哭咽。 谢玄英走到窗边,将两扇窗扉紧紧关实。 “睡吧。”他连搂带抱地把她塞进被窝,“什么都不用担心,有我呢。” “我没有担心。”程丹若想,风声我又不怕,京城附近的山林也被砍伐殆尽,狼也不会有。 说到底,怕的都是人。 但现在好多了。她至少能确定,危险到来时,自己不会被独自丢下,而她也不再是从前任人欺凌的孤女了。 第一个十五年,用来安身立命。 下一个十五年,我能走到什么地步呢? 她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 京城到山西非常近,不出十日,已在山西境内。 夜宿驿站时,遇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意外。 他们碰见了礼部的官员和出差的太监,近百人的队伍,将驿站塞得满满当当,差点腾不出空房间。 双方交流过后,才腾挪出一间院子,供谢玄英等人歇脚。 驿站也忙忙乱乱的,嘈杂得很。 程丹若十分奇怪,派人出去问了,才知道礼部和太监的奇特组合,为的是替皇帝采选秀女。 是的,虽然宫里有贵妃,有俏丽的丽嫔,敦良的庄嫔,温柔的顺嫔,但她们都没有生下子嗣。 皇帝“只好”继续采选全国良善之家的女子,充实后宫,努力造人。 程丹若进宫时间太短,没经历过,不由好奇地立在廊外瞧了两眼。这一瞧却看出稀奇来,怎么不止有妙龄女子,还有不少已婚妇人。 她问谢玄英:“那些人是谁?” “被选中女子的父母。”他回答,“怎的,有认识的人?” 程丹若诧异:“还能让父母同行?” 谢玄英说:“早年采选,都是由司礼监相看后,父母自行送京,只是后来,民间总有逃选、替选之事,故由采选官护送入京,父母若有车资,亦可同行。” “这些是山西的?”她问,“多少人啊?” “二十多个。”谢玄英方才与人攀交情,已经打听过了,“这次只在长江以北挑选,兴许只有两三百人。” “只有?” “陛下慈和,先帝时,每每采选,至少千人。”谢玄英压低声音,“百姓深以为苦,每逢此事,家家着急嫁女。” 程丹 若叹口气,真心实意道:“但愿陛下这次能心想事成。” 她原以为此事与己无关,然则傍晚时分,有人求到了她跟前。 玛瑙回禀道:“是一户姓何的娘子,说她家女儿昨儿被人暗算,吃了不干净的东西,今天上吐下泻的,没法赶路,正到处求大夫呢。可公公不肯行方便,这里离县城又远,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只好找借住的客人求药。” 程丹若:“被人暗算?” 谢玄英拧眉:“司礼监相看女子,必要提前访其家眷,探其人品,若有争风吃醋的,绝不该入选。” 程丹若倒是无所谓:“母亲担忧女儿,捕风捉影也很正常,给她们两颗胶丸,说明用法。” 玛瑙应下。 谢玄英道:“真正疼爱子女的,巴不得就此落选呢。” “我只知道,泄泻是会死人的。”救人举手之劳,程丹若全然没放心上。 -- 驿站的另一边,一间窄窄的小屋中。 何娘子喜滋滋地拿着药回去,进门就笑:“我的儿,咱们可算是遇着贵人了,瞧这是什么?” 她把药倒出来,啧啧称奇:“哎哟,这样子的药还真没见过,你快吃了。” 旁边的少女倒了水,递给床上躺着的女孩。 这生病的女孩也不过十五岁,面色苍白,眉梢淡淡,整个人恹恹的,然而即便如此,也遮掩不住出尘之貌。 “多谢表姐。”女孩柔柔道了声谢,这才将药吞下。 表姐轻轻拍着她的背,她岁数要长一些,比起花容月貌的女孩,样貌就不够出挑了。 何娘子还在说:“月娘,不是娘说,这回咱们是着了小人的道了,必是有人买通了厨娘,给你下套呢。哼,你选不上,她们还能选上?算命的说了,你是有福气的,今后一定会做娘娘。你瞧,这不是出门就遇见贵人了吗?” 她滔滔不绝,月娘却欲言又止,苦笑连连。 何娘子说了好一会儿,意犹未尽地看向替女儿掖被子的少女,又笑:“鸾娘,辛苦你这些天照顾,等将来月娘入了宫,叫她提携你,也送你一场富贵。” 作者有话要说:军费和驻军是取了一个差不多的数值,因为不同时候在波动 一般来说,大同的驻军是在5万到8万之间 (好了我知道其实没人关心这个,强迫症必须查一下资料,不然没有概念) 但考虑到空饷的情况,实际人数我估计没那么多~ * 再说说秀女采选,我一直以为是各地官员送上京城的,结果查了一下,居然是司礼监到各地调查家风好的人家,看姑娘是不是端庄秀美,记录在案,让爹妈送到京城的,官府可能会提供车船。像当初女官采选,选中的还会发钱…… 这里结合了两种模式,特此说明。 * 丹娘的恋爱经验,也是她对婚后预估错误的原因之一,算是个补丁吧 可以写一个小剧场(仅供娱乐,不代表正文) - 虚假的男朋友:论文写了吗?今天一起自习吗?六级考过没? 程丹若:如鱼得水,相处自然,友好分手,情侣楷模 真实的男朋友:亲亲抱抱贴贴 程丹若:瞳孔地震,进退失据,水土不服,奇奇怪怪 章节目录 第190章 交接中知府的交接工作 驿站有大有小,碰见大驿站,队伍然要休整一番,补充些东西。且马车奔波一路,车轮必有损耗,要及时修理,糊窗的窗纱脏得不,也要换上的。 程丹若清点了一遍物资,忙到半夜才睡下。 第二天起晚了,草草梳洗就赶路。 赴任有时限,她和谢玄英都不想迟到。 上马车时,玛瑙却道:“夫人,那便是何娘子。” 程丹若抬首,瞧见一个精明相的妇人带个女过来。女孩们垂头,模样腼腆,妇人却嚷嚷开了:“您的药可灵,一吃就好了不,月娘,来给贵人道个万福。” 又程丹若道,“您可别见怪,咱不是不想磕头,但我女儿是要伺候圣人的,给你叩头,怕折了你的福气。”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跟的个女“噗通”一下跪下了。 玛瑙的呵斥都在嘴边,见状反倒憋住,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道:“请起,举之劳,不必客气。” 说罢,朝她们安抚地笑笑,便踩上脚蹬,钻进了马车。 何娘子被女儿扯衣袖,只好道:“多谢您大人有大量,不同我们计较,将来——” 她脖子像是被掐住,瞪大眼睛,看向皱眉走来的谢玄英。 口中喃喃有词,“我滴乖乖,这……” 她犹豫一下,也跪下了。 谢玄英扫过她们,虽十分不虞,但见她们三个妇人,便忍住了火气,径直跳上车辕,钻进车厢,声音却恰好传到头:“司礼监办事越来越没眼色了。” 里,程丹若朝他摇摇头:“没事,走吧。” 马车驶出驿站,离何娘子三人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谢玄英这才开口:“就你好脾气,这妇人如此猖狂蛮横,其女怎能入选?” 程丹若:“她生得漂亮。” 他一时哑然。 挑选秀女,说是要选良善之家的女儿,可人品家风不能当饭吃,皇帝也喜欢美貌的女子,而太监优先考虑,永远是皇帝的喜恶,非是后宫的安稳。 “不过看见你,她就知道收敛了。”她说。 谢玄英:“又拿我玩笑。” 程丹若转移话题:“还有天路程?” “我们在代州了,大概五天就能到大同。”谢玄英道。 “五天……”程丹若喃喃,看向远方的山峦。 时隔九年,她又回到了这片土地。 旧日的记忆徐徐涌现,零碎的场景浮上心间。 谢玄英道:“和我说说你家里的事吧。” “我的曾祖父是在大同驻守的士兵,来历不太清楚,反正在这里娶妻生子,一共生了三个儿子,我祖父是老二,年轻的时候,就跟商人跑前跑后,买地做成仓库,听说那个时候,大同还是很热闹的。” 程丹若家族的信息掌握不多,很多只是听家人零散地提及,故而疑惑:“以前大同开过互市吗?” “应该不是互市。” 谢玄英思索道,“早年间,为地运粮不便,朝廷开中盐法,也就是商人把粮食运到太原和大同,就给他们盐引,以节省朝廷之力。后来又有运司纳银,商人交银给盐运司,以支取盐引,边境的商贸也此荒废了。” “怪不得。”程丹若恍然,“我祖父那时攒下了家底,给家里置办了大屋,可到我父亲的时候,好像不太宽裕了。” 她回忆道,“我大伯时常在县衙走动,但我不知道他做的,反正很神气,二伯开了一家铺子,卖点油米,也是小本生意。我父亲三,祖父在世时,曾被送去读了书,考为童生,由我祖母打点了,送到李御医那边学医。 “那是我父亲最风光的时候,御医虽然只有八品,可谁敢保证己不生病 ?我父亲然水涨船高,人家都待他客气,后来,李御医帮忙,将我父亲送进了惠药局,做了一个副使。” 惠药局的副使,相当于官办医院的副院长。 但此时,药局已经不再有朝廷补助,全靠己卖药盈利,未必比得上营。 百姓也更倾向于名气大的药铺,而不是望而生畏的官方机构。 毕竟在古代,官方不意味权威,相反,等于会被剥削。 “其他地方我不清楚,当时大同的惠药局,来往的都是军士,为李御医会调配很好的金疮药。小时候,我很好奇里的成分,偷拿了一帖研究,结果被御医发现了,他打了我一顿,然后和我父亲说,可以教我学医。 “那时候,我已经求过父亲很久,他只同意教我望闻问切,其他的本事,大约还是想传给儿子吧。谁知道我都六七岁了,母亲没有再怀,这才同意了。” 谢玄英安静地听,仿佛能看见她挨打的时候,仍旧一声不吭,咬牙硬抗。 “我大伯有个儿子,大的当时和我一起跑了,小的三岁多点生病没了。 “我二伯就厉害了,前头的伯母连生三胎,都是女孩,第一个太小,不足月就死了,隔年怀上第二个,还是女孩,第三年再生,又是女婴,这个送人了。我二伯就休了我第一个二伯母,转头娶了个寡妇。 “在边关,寡妇是很难守节的,很多人求娶,尤其是生过儿子的。这个二伯母就养过一个儿子,我二伯觉得她能生男孩,就和她勾搭上了。进门半年就生下了我的小堂弟。” 谢玄英问:“和你一起走的是谁?” “大伯家的堂兄,和二伯的便宜儿子。”程丹若蹙眉,“堂弟太小了,祖母怕他经不起颠簸,让二伯母带他回乡下,他们母子……” 她没有说下去。 战争时,优先死掉的就是老人、妇女和儿童。 谢玄英轻轻握住她的心。 * 一路风尘,终到大同。 城里的景象与程丹若的记忆交叠,现代、十年前、此时,很多相似,很多不同。 唯一不变的,是巍峨的古城墙。 这是现代人见了都会惊叹的劳动结晶,三合土夯成,高十米,角楼、箭楼、望楼,一座座树立期间。 战场的严肃与血腥扑而来。 边防重镇,不是开玩笑的。 程丹若一人进城,直奔知府衙门。李伯武已经带五十名护卫提前半日赶到,控制住了府衙上下,等待他们到来。 知府整个人都是懵逼的。 交接就交接,人没到,护卫先来是个意思?但转念一想,人家的份,他也略有耳闻,排场大点就大点,很正常。 于是强颜欢笑:“谢大人也太奉公职守了。” 李伯武和颜悦色:“诸位大人稍安勿躁,我已经派人去酒楼叫了席,算是我家公子感谢诸位近年的辛劳。” 府衙的官吏相觑。 午间,席送到,是府城最有名的酒楼的中等席,价值三银,鸡鸭鱼均有,色香味俱全。 迟疑了会儿,众人还是落座吃饭。 不吃白不吃嘛。 期间,免不了打探任上官的情况。 李伯武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挑能说的说了。 众人一听侯府公子,不止是一甲探花,还是锦衣卫指挥使,还有不明白的——后台甚硬,刚不过。 集体温顺。 “谢大人做事如此负责,乃我辈之幸啊。” “正是,我等惭愧。” “一定尽心辅佐大人完成交接。” 只有知府心里有点发毛。 大同这个鬼地方,税收不上来多,抛荒严重,人口流失,他要给上峰送礼,调离此地,肯定干过一些不厚道的事情。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嘛。知府我安慰,人家高门大户出来的,哪里知道我们下的弯弯绕绕,到时候说句好话,也就混过去了。 一旦交接,再多的亏空也和他无关。 知府喝口热酒,压压惊。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约莫未时,头传来马儿的嘶鸣声。 众人看到一群护卫开道,中门大开,长随、师爷护卫四周,青色圆领袍的青年迈进门槛。 他问:“常知府在何处?” 坐立不安的常知府起,惊魂不定地看向他:“你是——” “在下谢玄英,是上任的大同知府。”谢玄英打量方,不疾不徐道,“幸会。” 现场鸦雀无声。 谢玄英已经习惯这样的沉寂,非常镇定地拿出文书:“请验文书。” 常知府定定神,撑出笑脸,恭维道:“像谢郎这般风姿的人可不多见,何须验证呢?” “请验一验,验完,我们就可以交接了。”谢玄英说。 常知府的马屁没拍好,只好晦气地接过文书,随便看看,草草点头:“可。” 谢玄英道:“诸位请坐,劳烦将账目给我的幕僚。”又朝汤师爷为首的三个幕僚团颔首,“劳驾了。” “应该的。”三个幕僚就是干这事的。 同知搬来账本,与师爷们核。 首先,是清点府衙里的东西,有多人,大致有多家具,多匹马和骡子。别笑,有的时候,为毁尸灭迹,衙门有可能屁都不剩。 幸好常知府还有点底线,府衙里该有的都有,并不缺。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了。 钱粮。 税库和银库就在府衙里,里是每年收上来的税粮,还有粮食折合的银子,有时候还会有别的物料,比如木头、皮毛、竹子等物。 府衙的账目上,应该清晰地记载某年某月,收上东西,支出东西。 账目和库存得上,才能够接收,否则有了亏空,没法找前任,要己补上。 这是官场水最深的地方之一。 有的府衙里,亏空一任加一任,到最后极有可能谁都填不了。 汤师爷带护卫,亲清点库中的税粮。 果然,惨不忍睹,仓库里只有一些霉掉的陈米,但查阅账目,发现是为这年受到鞑靼劫掠,不地区田亩荒芜,很难收上来,特请朝廷减免的结果。 再看银子,也没剩多,八十是府衙仅剩的财产。 汤师爷把账本交给另一个姓钱的师爷。 钱师爷掏出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连串,小声和柏木说了句话。 柏木又给大堂里的谢玄英传去:“至一千五百。” 谢玄英沉吟不定。 光靠账目,其实不可能这快算出亏空,钱师爷是按照熟悉的潜规则,倒推了一个比较有可能的范围。 但他临走前,段都督在路上叫住他,明上是感谢程丹若赠药,实际却是卖了他一个消息。 常知府给某人送的银子是一千。 考虑到贪腐不是一个人,这上上下下分摊点,估计常知府上所剩不多了。 谢玄英低声道:“挑一个错漏。” 柏木心领神会,下去传话。 天色渐暗,谢玄英又叫来酒席,供他们吃喝,却不准其他人离开府衙一步。 常知府的脸色已经变幻莫测,可威风凛凛的护卫,还是不敢吭声,在凳子上苦熬。 酒过三巡,有人溜出厅堂,悄悄拉住了汤师爷。 章节目录 第191章 入府衙安顿下来的琐事 程丹若比谢玄英晚一天进府衙。 交接未完成,常知府的眷住在后宅,她便带人住进了客栈。 第二天,田北就带人过来,说常知府上午就带着小妾和仆人走了,准备接他入衙。 程丹若很意外,进衙门后都来及参观,奇地追问谢玄英:“发生了什么?” 谢玄英度概括:“有人告密,有人坦白。” 告密的是户房的官吏,和户部一样,这是主管财政的衙门,说去年其实收上来了一笔税粮,但知府谎报灾情,朝廷免掉税收后,就把粮食卖了,钱塞进自己的腰包。 坦白的是常知府。 他和谢玄英说,自己转移了本属于府衙的一批木料,大约价值二百两,因为实在是太穷了,穷得他衣服都穿了三年。现在后悔,非常后悔,愿意把这匹意外之财献给他,自己只希望能安稳卸任。 谢玄英道:“田南进城打听过,此人只是无能,倒曾做伤天害理的事。算算账目,他身上所剩之财多了,全让他吐出来,怕是要鱼死网破,如就让他吐出一些,随其离去。” “也。”程丹若没意见。 清官少见,遇到的贪官只要是贪得过分,没有给上一任留下大亏空,基本只能睁一只闭一只。 像府衙里留下的这些人,肯定也贪,人人贪,但如何用,要斟酌后说。 当然,比起人事任命,她更要的任务是安顿几百号人。 行政后勤的工作也容易做。 她丫鬟仆妇的安顿交给林妈妈,自己和谢玄英的日常生活用品交给梅韵、玛瑙和喜鹊,自己则找来林管事,也就是林妈妈的丈夫,让他仔细安排护卫。 “今日就让一部分在寅宾馆住下,其他人暂且住在客栈。明天一早,你到附近去租房子,离府衙近些,寻几个干净结实的房舍,要有井有灶台,安排妥了,叫大搬过去,能叫人受委屈。” 林管事应下。 程丹若又亲自去膳馆的厨房,看厨娘在灶台上忙活,便问:“都做些什么?” “面条……”衙门食堂的厨娘是本地人,自然也擅长做面食。 案台上是各种面粉,揉搓成面条或是馒头,调了一大碗肉菜馅,应该是打算做油炸糕。 “今天已经晚了,只做面和炸油糕,多准备几种肉浇头,熬小米汤就。对了,醋要直接倒进去,一定吃得惯。” 厨娘赶忙答应:“欸!多谢贵人谅。” 吃住都关照完毕,她才屋,打量这今后三年的宿舍。 和靖海侯府的布局同,府衙面办公,后面居住,作为眷,能住的地方并在中轴线上。 进仪门后,从南到北,分是大堂、二堂、三堂,大堂是升堂之处,多用于刑事案件,二堂则是休憩和处理民事案件的地方,后面是三堂,作用于一般人的正屋,用以私下见客之处。 三堂后面就是花园,没有后宅,后宅只在三堂两边的东西花厅。 一般而言,东花厅是女眷,西花厅是子女。 程丹若自然是住东花厅的三间屋里,看过西花厅后,觉得稍微小一,便其一分为二,坐北朝南的正屋当库房和她的实验室,旁边的两间厢房给丫鬟住。 加上东花厅的两间厢房,丫鬟和林妈妈就住的很宽敞了。 今日已晚,西花厅收拾,只东花厅的三间屋整理妥当,勉强能住下。 玛瑙上蜡烛,手护着火焰,和她禀:“按照夫人的吩咐,林妈妈带喜鹊、竹篱住在了西花厅,这边是我和梅韵姐姐、竹枝伺候着。” “今天住下,有什么缺漏的,明天叫人上街去买。” 程丹若说着,拿起筷子吃面。 竹枝提了热水过来,问:“夫人要沐浴?” “明天说。” 梅韵打开箱笼,她和谢玄英的衣物拿出来挂在衣架上,四下寻找:“熨斗放哪儿了?” “在那边的箱子里。”玛瑙急急忙忙去找。 程丹若抓紧吃面,三下五除二吃掉,道:“炉子、水壶、熨斗都放这,我一会儿自己熨,你也忙活了,快去吃饭,早些休息。” 玛瑙人犹豫片时,见她态度坚决,也知晓她是真心谅,感激着应了。 谢玄英来时,见到的就是她一个人在洗漱。 “你也太宠她了。”他蹙眉。 “她年纪和我也差多,我命,也就是这样。”程丹若泼掉残水,“你吃过没有?” 谢玄英头。 她便给他倒了半盆热水:“过来洗脸。你早休息。” 日常洗漱,谢玄英能自理,布巾放水里浸湿,捂在脸上片刻才擦拭,然则犹觉足,干脆脱衣裳擦身。 屋里只有一盏灯,暗极了,程丹若移近蜡烛,给他添了半盆水,顺手把面脂找出来。 转头,看见水沿着他脊背的肌肉滑下,蜿蜒滴落。 程丹若:“……” 她把蜡烛拿远。 谢玄英擦完全身,总算消除了风尘仆仆的燥意,一看布巾,果然有少尘土的颜色,嫌恶地皱眉。 要是丹娘发让她歇了,他肯定是要沐浴睡。 现在只能对付一晚。 “我了。”他坐到床沿,“歇吧。” 程丹若却用火钳夹出炉子里的炭,放到熨斗上,喝口水,均匀地喷开:“我熨下衣服,你睡吧。” 谢玄英由看向她。 昏暗的烛光下,她他的官袍摊平,用湿布裹住柄,小心地烫平褶皱。蜡烛淌下热泪,焰光蒙蒙,她的衣袂毛漠漠的,像是古画里的仕女。 他目转睛地注视着这纤瘦的背影,心脏一下变得柔软,似一团刚摘下来的棉花,轻盈又蓬乱。 半晌,才道:“怎么亲自做这个?很晚了,睡吧。” 程丹若道:“快了,你睡。” “明天让丫头做。”他下床去拉她,“你也累了,早歇下。” “她早上事情那么多,哪有功夫,衣服起来就要穿的。”程丹若手上动作停,口中时时喷出细密的水雾,一寸寸熨平衣裳,“反正我明天用早起,现在也困。” 离开京城后,人生的道路骤然清晰。 虽然每天赶路很苦,身也疲倦,但她的精神却一天比一天,甚至有微微的兴奋。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目标清晰,脚踏实地的感觉了。 谢玄英见劝动她,只走过去:“我来帮你。” “你赶紧睡吧,用着你。”她赶人,“碍手碍脚的。” 谢玄英被赶床上,光晕朦胧,疲倦慢慢侵蚀身。他摸摸被窝,冷的,便脱了衣裳睡进去,她进来也暖和些。 然而,他昨天上午赶路,下午办事,晚上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今天也在忙碌接手的公务,力尚,精神却十分疲惫,靠在枕上看着她,知觉竟然睡着了。 蜡烛烧至三分之一。 程丹若终于搞定了两人的衣服,它挂到架子上。 她吹灭蜡烛,钻进被窝,里头很暖和,舒服极了,就是床板太舒服。 明天换一张床吧。她默默着,闭培养睡意,少顷,起匕首在药箱里,没放枕头下面。 匕首冷冰冰的手感,会让她在陌生的地方更有安全感,这里虽然是故乡,但陌生的府衙,陌生的床榻,都难免令她警惕,无法安眠。 去拿一下?……她看着腰上的手臂,有犹疑。 忙一天了,肯定很累,弄醒 他就了。 算了吧。她按捺下冲动,翻了个身。 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热热的暖意,她被这股蓬勃的力量安抚,身自觉地放松下来。 明天要打扫卫生,要熟悉一下环境,要把人都安排……脑海中闪过一件件待办的事项,知觉,也就睡着了。 一夜梦。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程丹若没有马上起床,又眯了十多分钟,才慢吞吞穿衣起身。 里头一有动静,玛瑙就端着水盆进来了,麻利地摆手巾、牙刷和牙粉。 程丹若刷牙洗脸,头发要她梳,编成辫子盘成发髻,戴上狄髻,上一朵小小的金海棠花头簪。 能经常洗头,这种东西真的很要,尤其西北风沙大,罩住头发才干净。 穿布袜子,套进鞋履,竹枝已经提了膳食进来。 早饭是街上买的,饼、刀削面、羊汤,非常本土化。 久违了。程丹若带着复杂的心情,坐下吃早,顺便问:“三郎呢?” “爷在头。”玛瑙利索地收拾床铺,“夫人,今天日头,咱是是把该洗该晒的都拿出来理一理?” 程丹若头:“路上的衣裳拿出来洗晒,原伺候的洗衣妇在在?多叫几个人,把该洗的都洗了——这事交给林妈妈去办。下午天暖和,你轮班沐浴,要水就去小厨房提,我记得咱这儿是有小厨房的吧?” 玛瑙道:“是,奴婢打听过了,外头有个大厨房,管府衙的膳食,咱东花厅面就是自己的小厨房,独咱用。” “,这也方便了。” 程丹若匆忙吃过早饭,第一件事就是去小厨房,只要穿过东花厅东边的门,转出夹道,旁边的小院子就是。 真近。她走进厨房,自带来的厨娘忙福身:“夫人。” “人手够吗?”程丹若看向灶台旁边的几个帮佣。 厨娘介绍:“这是原来的知府老爷雇的王娘子和姚娘子。” 她寻声看去。 王娘子年纪大些,圆滚滚的,姚娘子二十出头,面容秀丽。两人卷着袖子,头上包着布巾,朝她福身:“见过知府太太。” 程丹若仔细看了她的双手,见算干净,方才问:“你月银多少?” 王娘子胆子大些,说:“我两人都是十两,若做过来,叫自人帮忙,多收钱。” 程丹若瞟了灶台后烧火的丫头,她瑟缩在柴火堆旁,吓得像只鹌鹑。 “留着用两天。”她对三个厨娘说道,“我有我的规矩,做饭菜之,必须洗手,方便后也必须用皂角洗两遍,生食和熟食能用一个砧板,碗筷每次使用都要用沸水烫过一刻钟。灶上要备着热水,所有人都许喝生水。” 初到陌生的地方,很容易水土服,要是吃了干净的东西,真会要半条命。 “记住了吗?”程丹若问。 是自的厨娘胆大些:“奶奶放心,我都记住了。” 程丹若道:“我会派丫头检查,也会亲自过来,被我抓到——” 就开除你。她这么着,严厉地盯住她。 厨娘立即应下。 “是是,我一定照办。” “您就放心吧。” 交代完最要紧的吃,就该是住了。 后宅这么屁大地方,完全需要丫鬟跟随,程丹若里外检查了几遍,发现墙结实,瓦片算新,主屋因为常有人住,问题大,就是略有些旧。 于是走到头,叫住柏木:“你去街上打听打听,有没有做木匠的。” 柏木问:“夫人要买什么?” “买张新床,十几两银子的架子床就行了,买把醉翁椅,一张书案,几个新的浴桶和新的恭桶。” 柏木悉数记下 ,立马办事去。 程丹若揉揉额角,屋收拾自己的实验器材。 上天保佑,要碎了才。 章节目录 第192章 内外事大同的简况(55W营养液加更…… 交接的前三天,程丹若很忙。 不止要将衣食住行逐一安排妥当,还要留意奴婢护卫们的健康。事实证明,这非常有必要。 带来的两百余名护卫,有好个人出现水土不服的症状。 程丹若从行李里翻出“理脾却瘴汤”的大药包,一面叫人煮马上吃,一面让人拿子再配。 丫鬟们也有些不适,大同比京城更干燥,足干裂严重,不得不放下杂事,去外头的脂粉铺子买面脂,厚厚涂抹足才好。 还有一些做梦想不到的意外。 比,厢房里进老鼠,咬坏晾晒的衣服,玛瑙早晨起来的时候,一只黄大仙从她眼前跑过,吓得她摔一个跟头,差点崴脚。 三个师爷中,钱师爷熬夜算账,没料到这里早晚温差大,着凉,邢师爷翻看往年卷宗,路上被某位被告的家人堵在巷,马儿受惊,险些从马上掉下来。 程丹若又亲自操刀,给他们俩开药。 更奇葩的是,她们晒的衣服太好,有个洗衣妇见钱眼开,偷林妈妈的一件绸缎衣裳,转头就去当铺当三两银子。 林妈妈得要死,揪着那婆子的头发,在院子里狠狠扇她个耳光。 就,离谱…… 等家具更换完毕,墙体粉刷一新,窗户修补,洗衣妇、厨娘、帮佣跑腿的筛选一遍,经是好天以后。 程丹若终腾出来,去前面找谢玄英。 府衙的结构除最核心的三堂,还有很多过渡区域。 比,三堂二堂的中间,隔着一个类似天井的隔院,北面是内宅门,东西两边各有一间屋,是专门留给师爷办公用的,若有孩童随任,也在此处跟随西席学习。 程丹若迈出后院的门时,位师爷正在算账。 他们听见动静,朝门外看来,与路过的程丹若四目相对。 她友好且客地朝他们点点头。 邢师爷年纪最大,有点古板,皱眉道:“程夫人时常进出前衙,大人也不管管,成何体统?” 汤师爷程丹若相识山东蒙阴,跟随谢玄英也最久,十分淡定地答:“程夫人原是圣人身边的尚宝女官。” 邢师爷:“女官是内廷……” “行走光明殿,与内阁的大人们也常照面。”汤师爷及时打断。 邢师爷:“……” 他今年三十九岁,只是秀才,在入靖海侯府前,跟随过别的武将,但武夫怎么能文臣比呢? 内阁是文臣的终点,每个文人的梦想。 迄今为止,邢师爷还没有见过一位阁老。 他识趣地闭嘴。 皇宫外朝能走的人,走到知府前衙有什么问题? 一点问题没有。 程丹若并不知道师爷们的心理活动。 她今天的要任务,是打探一下大同目前的环境。 二堂的偏厅里,谢玄英正坐在书案后,伏案写信。 程丹若自来熟地进去,找到下首的椅子坐下:“给谁写?” “家里老师。”谢玄英头也没抬,“来得正好,母亲的信你写吧。” 程丹若很愿意分摊工作,给椅子掉个头,抢走他半个书案:“说什么?” 他道:“把这里的况她说一说,好教她放心。” 她应下,选支羊毫,蘸墨落笔。 谢玄英写完给父亲的信,揉揉腕,准备写给晏鸿之的信前,瞟眼她所写的家信。 内容出乎预料地丰富。 大意是: 母亲,我们经顺利到达大同,三郎十分惦记您,督促我尽快写信,告知您我们一切安好,路上平安,没有遇到任何危险。现在我们经在府衙安顿下来,多亏林妈妈,有她的帮助,我才能顺利理 清家事,在此,我深切地受到母亲平时里的辛劳。 初来乍到,三郎非常忙碌,我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但看每天晚上的烛火,就知道他一心想把差事办好,报答陛下的恩,对得起侯爷的栽培。我没有什么能做的,只好为他准备家里的饭食,山西以面食为,好在母亲想得周到,提醒我要带上自家的厨娘,总算能吃到家里的菜肴,以抚慰思家之,儿媳还需要多向您学习才对。 …… 三郎说,他在外面一切好,就是惦记您的身体健康,希望您保重身体,夏天马上就要到,您苦夏,一定要多多保重身体,这样我们在外面才能放下心。 谢玄英看着看着,自己的信不写。 “你也太自谦。”他道,“我知道,这些日子是你在打理琐事,师爷伯武我说,你考虑得十分周到,他们很激。” 程丹若道:“林妈妈也居功甚伟。” 未嫁的丫头不便外面打交道,林妈妈就不必忌讳。而且,夸林妈妈,就是在夸柳氏。 谢玄英未尝不明白,给砚台添水,磨好一池墨,继续给晏鸿之写信。 程丹若又润色一遍,搁笔,恰巧他也写好,便接过他的两封信,比较着看。 嗯,给靖海侯的用词恭敬,什么“儿不孝,不能侍奉父亲跟前,深惭愧”“儿激涕零,跪祝安康”,一言难尽。 给晏鸿之的信又是另一事。 “家事全赖丹娘操持”“丹娘待我甚好”“数日面食,欲食粳米”“醋酸香,丹娘言晋地水硬,以醋之,然酸甚”“天干物燥,不江南多矣”,巴拉巴拉是吐槽抱怨。 她莞尔。 犹记刚穿来的时候,吃惯本帮菜的她,面对无穷无尽的面食,差点崩溃。 “有空我弄点新花样。”吃饭大天,程丹若也想改善食谱,但不是现在,“我说说县里的况。” 谢玄英道:“你想先听哪个?” “行。” 作为边防重镇,谢玄英最关心的莫过军事,他便以此开头:“大同一共有72堡,827个边墩813个火墩。” 程丹若见过墩堡,但有点分不清:“有什么区别?” “边墩就在长城边上,里面的叫腹里墩,火墩是指烽火台。”他解释。 “还有呢?” “明面上的军屯大概有1500万亩,军士约8万人。”谢玄英专门解释,“这是我托父亲查到的,衙门没有。” 军士人数,军田亩数,归指挥使司管,名义上知府无关。但事实却不是这么算的。 他说:“边境军士携妻子上任,未婚者,鼓励在此处成亲,大约还有5万的民籍为军中管。” 程丹若问:“剩下还有多少人口?” “大同府一共七个县,在册的人口大致有十万人。”谢玄英有点拿不准,“实人口就难说,要等税收后才有个数。” 她缓缓点点头,坐下冷静:“怪不得陛下敢让你赴任,大同一半是军管。” 也难怪常知府这么没用,知府头上的婆婆太多。 武有总兵、副总兵,文有总督、巡抚,知府要是没有本事,干啥啥不成,桎梏太多。 “我们首先要解决的是屯田的问题。”他揉揉额角,“清算军屯民屯的数目,招募流民,开荒耕种。” 程丹若不懂:“与军屯有何关系?” 谢玄英说:“我也是才知道,因战事连绵,许多军士弃田逃亡,田亩为当地豪强所占,转为民田,也有一些军屯过遥远偏僻,转佃给民户……具体况,要等我亲自看过能说道。” 程丹若问:“你打算怎么做?” “丈量荒田,收废田,军转 民的,与指挥使司交接清楚。”谢玄英叹,“恐怕接下来数月,我只能忙此事。” “农桑为本,弄清楚才好做事。”程丹若道,“其他的事怎么安排?” 知府作为行政长官,有三个要工作: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 风化有两点,祭祀教育,狱讼最好理解,要充当官,判决百姓官司,赋役要是税收与徭役。 此外,还要统管各各面的工作,籍帐、军匠、驿递、马牧、盗贼、仓库、河渠、沟防、道路、清军、巡捕、管粮、治农、水利、屯田、牧马。 “狱讼交给邢师爷,让他核查往年的卷宗,整理出案卷,待我归来评判。我出行期间,也留心各地风评。”谢玄英思索道,“今开科考太匆忙,以先放放,但教化民众是必行之事,当作旌表。” 想想,又说,“河渠、沟防、水利,我外出时一起查视。” 她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一个个去,还是一道巡?” 谢玄英反问:“你说呢?” 程丹若仔细思索片刻,迟疑道:“我看以一个个去,一个县城来两天,这样便你家休整,也免得他们听见消息,提前准备糊弄人。” 谢玄英瞧瞧她。 程丹若:“?” “嗯。”他压平嘴角的弧度,“依你。” 又道,“我不在的时候,衙门里的事尽数委托你。急的事,你为做,不急的事,你帮我草拟,我来也好快些解决。” 即便从未怀疑过他的承诺,亲耳听到他这么说,程丹若还是很高兴。 但想道谢之际,话盘桓在嘴边,忽而说不出口,只好抿抿嘴角:“这活儿有点耳熟。” 谢玄英白她:“明知故问,要不要也给你封个大学士?” “虚名倒是不必,师爷的俸禄,该多发我一份。”她说。 他头也不抬地说:“行,我的俸禄分你一半。” “一言为定。”程丹若迅速敲定。 “我缺你脂粉钱?”谢玄英故作没好,拉她坐下,“拿钱,就替我参详参详,七个县先去哪儿?” 程丹若道:“怀仁。” “为何?” “近。”她道,“同在北,大同与京城也有区别,你虽然没有大症状,但最好不要太辛劳,以免生病。” 谢玄英慢吞吞地说:“原来此,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他抬起眼眸,睫毛微颤:“以为你是舍不得我。” 程丹若:“……”谁舍不得谁啊。 , 章节目录 第193章 话胥吏衙门的人事问题 敲定明天就出发去怀仁县,程丹若便开始为做准备。 李伯武是肯定要去的,让他负责挑其他人就好。则叫厨房准备糕点,让梅韵准备衣物,自己只负责收拾药箱。 夜间,突击抽查。 程丹若将李排列开,开始提问。 “荷包里是什么东西?” 谢玄英:“……人丹和胶丸。” “怎么吃?” 他配合得回答:“晒久而晕眩,酒醉饱滞,恶心欲呕,服人丹。饮食洁,上吐下泻,服胶丸。” “背囊里有什么?” “口脂、面脂、绷带、面巾、止血药粉。”谢玄英拉了坐在怀中,“还有一个铜水壶和茶叶,在外头许饮水,还有吗?” 程丹若道:“戴好帷帽,久晒易蜕皮,红肿刺痛。倘若请你喝酒,酒前多用些吃食,容易醉,若有慎,催吐后饮大量牛乳或羊乳。” 他忍俊禁,道:“我实知丹娘心里这般关心我。” “出门在外,病可是小事。”程丹若想想,已经尽力周全了,遂结束话题,起身道,“算你关,早些睡吧。” 谢玄英没松手。 :“……” “五六天了。”他说。 程丹若:“你明天要早起。” 谢玄英:“我知道。” 吧,二十岁的青年劝动。的指尖划他手背的静脉,像是抚河流:“只准一次。” 他已经吻了来。 -- 怀仁县近,但要仔细丈量田亩,考察水利,肯定要两三天时间。 次晨,程丹若起床后,叫来林妈妈:“我要在小厨房搭个窑炉,图纸在这,你找人来做。” 山西以面食为主,米少小麦多,可能每天都吃米,总要吃点面食。小时候就想烤面包吃,只是没条件,如今有人有钱,自然要改善食谱。 而作为烧瓷大,搭建一个火窑再简单,程丹若没怎么交代,林妈妈也没有多问,接了图纸就下去办差。 程丹若又叫梅韵来,让整理一下账目,算算近支出。 安排完家事,方走到二堂,在偏厅里坐下了。 透窗户,能看到府衙的六房。 这是仿照六部设立的,东厢三间主文,为吏、户、礼三房,西厢属武,为兵、刑、工三房。 其中,吏房管府衙的人事,户房管户册和税收,礼房管教化、科举、祭祀,兵房掌兵差治安,刑房管刑事案件,工房管制造和修缮。 而他们都属于“官吏”中的吏,也就是胥吏,无品级,有的是被招募来的,有的是塞钱进来的关系户。 谢玄英初来乍到,没有贸然换人,依旧留用。 但众所周知,官是流官,吏却是父子相替,势力盘根错节,强势的甚至可能架空上官,自其是。 驾驭这些老油条似的胥吏,是做官最重要的事之一。 没有他们,做成事,全靠他们,必定完蛋。 程丹若想了久,朝窗外侍立的松木招招手。柏木跟谢玄英最久,这次还是让他跟,所幸松木也熟了。 “去叫户房的人来。”吩咐。 “哎!”松木殷勤地应下,跑去户房叫来了一个户书。 户书作揖:“程夫人。” 程丹若沉吟道:“您是哪里人?” “在下是山阴人。”户书垂头,眼却时时瞥,显然有些计较,“知道程夫人唤在下来,有什么事?” 程丹若道:“你掌管大同府的户册,我想让你帮我查一查本县姓程的人家,禾呈程。” 户书惊讶地看,口中却道:“这……恐怕合规矩。” “什么规矩?” “夫人是 内宅妇人,”他义正辞严道,“恐怕能翻阅衙门公文。”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张爵。” 程丹若提笔记下他的名字,然后说:“松木,请张户书回去,再请个人来。” 张户书脸色微变。 松木应下,请他出去,又换了一个姓包的人。 包户书吞吞吐吐:“这恐怕要府台大人的首肯好。” 程丹若同样记下他的名字,再次换人。 但包户书胆子更大:“敢问程夫人,记名所为何事?” 程丹若看他,疾徐地说:“大同连年兵乱,粮库空虚,税粮难收,这一点作为户书,你应该清楚。” 包户书还是支支吾吾:“是比较难。” “所以啊。”程丹若叹口气,意有所指,“衙门的人太多了,利于农桑啊。” 包户书愣住了。 “松木,下一个。” 最后一个户书姓郑,他倒是聪明,听了程丹若的请求,口头答应:“在下回去翻翻户册,寻了再来回禀。” 程丹若问:“你是哪里人?” “老家在浑源。” “看你年纪小,家中人口几何?” “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郑户书功地回答。 程丹若便叹了口气:“户书是一家栋梁啊,养家糊口易,我知道了,请回吧。” 郑户书一脸莫名地下去了。 程丹若在他的余光中,落笔写字。 户房管税收,人最多,其他房就没那么多了。 选定了吏房。 吏书看似恭敬地进来了。 程丹若道:“我问你,咱们府衙一共有多少吏?” 吏书眼光闪动,犹豫了下,回道:“几十人总是有的。” “我听户房的人说,前两年的税粮都乐观啊,仓库里都没有多少粮食了。”故作忧愁,“长以往,可如何是好?” 听到这里,吏书立马把含在嘴巴里的“妇人能问衙门事”的屁话咽了回去。 他心里闪数个念头,脸上扬起笑,宽慰道:“夫人必担心。” 程丹若说:“你必安慰我,我知道粮库里只剩下些霉米,光靠银子买,撑了几天。” 吏书秘秘道:“夫人且听我说,这事啊,真算得什么。” 全天下的胥吏都知道,要发财,就要拉上峰一起下水,这样大家分肉喝汤,其乐融融,胜美哉。 只是谢玄英一开始就陈兵列马的,吓了他们,又听说是侯府公子,这做派就缺钱。 正愁呢,没想到程丹若一无所知地撞上来。 天助我也,只要能说服夫人,等到大人回来,木已成舟,只能和光同尘了。 吏书想到处,愈发殷勤:“从前年年欠收,也没见前头的知府发出钱粮。” 程丹若道:“这话我就听懂了,账上八十多两银,衙门却有百来张嘴,能撑得了几天?” “夫人愧是大人的贤内助。”吏书走心地捧了一句,随即道,“要解决事,其实难。” 程丹若:“噢?” “好叫夫人知道,本地有一大户,名唤石耀祖,为人豪爽,娶一妻。三月前,妻子回娘家,耽搁到夜里回来,他说了两句,谁知妻子顶嘴——您也知道,这是有违妇德之事——他一时气,动手打了妻子两下,谁想岳父爱心切,挡了两记。这石耀祖是习武之人,手劲大,岳父挨住,竟然了。” 吏书哀叹道,“人是家中独子,被收监后,其家人忧心如焚。夫人若能劝大人明察秋毫,石家必有重谢。” 程丹若:“……” 狗 男人家暴,还打了岳父,居然有脸求情。 好家伙。 忍住表情,面无表情地问:“你具体说说。” “石家愿意出五百两。”吏书张开五指,低道,“只要将石耀祖的刑免去就是了。” 程丹若故作迟疑:“这些事,我一个妇道人家甚明了,敢自作主张。” 越这么说,吏书越殷勤,他已经收了石家二十两,事成后能拿更多:“夫人放心,事绝无坏处。您想想,是从刑改成流放,又是放走犯人,能有什么大事?” 程丹若露出意动之色,却道:“事……容后再议。” 吏书敢逼迫,正欲告退,却听见说。 “且慢,我有一事。”喝口茶,状似无意地说,“远水解了近渴,如今粮库告急,银钱足,我看你们每的餐食,也实简陋了些。每年六两的俸禄,如何能养家?” 吏书解地看。 程丹若道:“依我之见,俸禄的开支必省,但田亩荒芜,互市将开,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尔等皆是能吏,囿于府衙实可惜了。” 看向吏书,口气肯定:“我欲裁减人手,以提高各人的俸禄,其他人也好各寻出路,免得蹉跎年华。” 吏书惊住,却一时知道如何回答。 裁员谁都愿意,但裁掉的人的俸禄会补贴到剩下的人手里……也是可以。 毕竟,胥吏的俸禄真的太少了。 六两银子,光吃饭都够,这还是知府衙门的,下面的县衙更少,捞外快都。 他有点犹豫,一时没有接话。 程丹若放下茶盏,仿佛随意地说:“你既然是吏书,拟名单的事就交给你,明天给我,可有问题?” 把任命的权力交到他手上? 吏书又惊又喜,怕错这个机会,一口答应:“没问题,属下马上去办。” 程丹若微微一笑,又仿若无意地问:“你是哪里人?” “属下是大同本地人。”吏书说,“我爹以前就在衙门办差。” 点头,温和道:“你下去吧。” 一上午见了两个班房的人,程丹若以为够了,便回后院准备午膳。 午后,略微小睡了觉,大概一点多种去二堂代班。 刚坐下到一刻钟,松木进来回禀:“夫人,严刑书求见。” “请进。” 屋外走来一个鬓发双白的老人。 “严……”程丹若开口,对方就呛了回来:“夫人,你绝对可以让大人修改笔录。” 眨了眨眼:“噢?” 严刑书冷冷道:“石耀祖身为子婿,殴打岳父,以卑犯尊,按律刑。如孝之人,岂能轻易放?” 程丹若道:“是蓄意殴打,还是失手误伤?” 严刑书说:“自然是蓄意。身上共有三下伤痕,一下在手臂,一下在肩膀,一下在后脑——假使一次就打到头部,他仅没有住手,反而继续殴打,必是故意为之,若一下打到手臂,后面还击打头颅,更是罪大恶极。” 笑了:“您说得有道理,我会如实和外子说的。” 严刑书盯:“夫人,你可要为了蝇头小利,坏了府台的名。” 这话难听,程丹若却并气:“多年见,严伯伯说话还是这么直接。” , 章节目录 第194章 六房事程家人的下落 严伯伯的称呼,无疑让严刑书大为诧异,诧异之余,又万分警惕:“老朽不敢当夫人一声‘伯伯’。” “请您别这么说。”程丹若起身,拿起茶壶倒茶,“您不记得我了,我是惠民药局程天护的女。” 严刑书愣住了,绞尽脑汁:“程……程天保的侄女?” 程丹若点了点头。 她家住在大胜街道,大伯程天保,二伯程天佑,父亲程天护。 严刑书惊住,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记得程天保,是铺长房的,平时管理信件往来,迎送大小的官员,很会拍马屁的一个人。 但的侄女,严刑书就没有印象了。 “我八岁的时候,跟我父亲在惠民药局,那天,正好遇到有人误将乌头当人参煮汤,就给灌粪水催吐。们家的人找上,说我年幼残忍,以折磨人为乐,要我家赔钱,要扭送我父亲去衙。” 程丹若说,“是您替我说了公道话,我一直都记得。” 严刑书完全不记得此事了,但她言辞凿凿,不似作假,不由沉默。 “很高兴能到您。”程丹若递茶给,“请问,您知道我的家人,有活着的吗?” 严刑书欲言又止。 她道:“我并未抱很大的希望,只想知道一个结果。” “你大伯派出去求援,刚出城就射死了。我亲自给收的尸。”严刑书叹口气,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你二伯当时不在城里,但后来也没回来,恐怕也凶吉,至于你父亲……在惠民药局给人看病,城破的时候,也没了。” 程丹若点点头,又问:“我的母亲和祖母,受苦了吗?” 严刑书缓缓摇头:“城中妇孺在破城时,投缳自缢了。” 也如此,在家上吊殉城,谁知道麻绳腐朽,闭气后摔了下来,在地上昏迷了一,等到苏醒,瓦剌已经离开,这侥幸活命。 程丹若一时缄默。 状,严刑书不由勉安慰:“事已至此,节哀顺变。你若想寻找家人,不如去乡下,兴许有一二亲眷。” 怕她以为是空话,道,“瓦剌以劫掠城池为,乡间倒是未必全糟了难。” 她缓缓点头:“谢您提醒。” 严刑书看了她的桌案,依旧惦记着案子:“石耀祖的案子,夫人是交由大人回来处理吧。” “请您不要担心,我并未答应什么。”程丹若坐回原位,“我只是想着,衙税粮不,各房各班的人办差辛苦,却又俸禄低微,便想着减人手,将这笔开支补贴到其人身上,您以为如何?” 严刑书毫不犹豫地说:“这是好事,衙人手冗杂,尸位素餐者甚众!如何能办事?” “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程丹若笑道,“您是衙里的老人,有什么能提点我的吗?” 严刑书忍了忍,没忍住:“恕老朽直言,妇人不知外头的事,是插手外衙的公务为好。” “好叫严伯伯知道,我曾在宫中为官,在御前侍奉。”程丹若不卑不亢道,“朝中大事,也略有耳闻。正因如此,外子将事情委托于我。” 严刑书愣住,一时惊疑:女人能做官吗? 入宫的女官……费地回想,噢,是了,年幼时,似乎听说过,那是穆宗年间的事了。 程丹若不说话,适时道:“也许您不信,但陛下已追封我父为百户,我母为宜人,您要是想看,我可以将朝廷的诰封给您过目。” “当真?”严刑书诧异无比,却再无怀疑,“好好,程家生了个好女啊!” 激动坏了:“你家人在天之灵,也该瞑目了。” 什么叫光宗耀祖?这就是光宗耀祖,改换庭。 许读书人皓首穷经,最终考出士,当了一个小小县令 ,第一件事就是给父母讨封赠。而有了封号,就算只是七品的太孺人,也可含笑而终。 也曾想过为老母拙妻讨一副凤冠霞帔,谁想考出童生就再无寸,蹉跎至此,也不过是衙一小吏。 “我和你大伯共事年,一看不惯逢迎,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福气。” 严刑书感慨不止。 程丹若也有一点点意外。 她毕竟不是纯正的古人,亲缘也淡泊,只知道追封父母后,出身往上提了,并没有太深刻的感觉。 如今看来,这兴许大有用处。 “我已经许久没有过老家,对家里的事都不了解了。”她慢慢道,“这次有幸回来,也是想为父老乡亲做点什么。” 严刑书点点头,一点都没有怀疑她的话。宗族与乡亲是最天然的同盟,照拂族人和同乡,是每个人都会做的。 “既然夫人问了,老朽也就只能话说。” 整理思绪,和程丹若交谈了近一个时辰,心满意足地离去。 程丹若继续做笔记。 又一会,林管事回来了。 说:“夫人,我已经去过大胜街了,那户宅子现在归一户姓张的人家,大子就在衙里做事。” 程丹若:“张户书吗?” “是的。” “周边的邻居呢?” “都是新面孔,我打听程家,都说没听过。”林管事觑着她的面色。 程丹若却没什么表情,战争无情,一下就会粉碎熟悉的世界,大同是原来的那个大同,人却都换了一批。 “过几天腾出手,去乡下找找看。”程丹若如是决定。 这和亲情无关,是她作为程家女必须要尽的责任。 尤其皇帝金口嘉奖过她“忠贞孝顺”,必须做到最好行。不然,曾经的赞美也会变成毒药,反过来将她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 天色转暗,程丹若回归后宅,把发挥的余地留给师爷们。 汤师爷也就罢了,钱师爷和邢师爷,总得发挥一下,东家证明自己的能。 所以,们……和六房的几个胥吏喝酒去了。 两杯烈酒,花娘弹奏,觥筹交错间,关系就拉近了。 汤师爷摆摆手,示意弹唱的小娘下去。 酒桌安静了下来,吏书笑着举杯:“我敬诸位兄台一杯。” 钱师爷道:“客气了,我等一同为大人效,以后要仰仗各位。” 们很上路,胥吏们也就试着打探消息。 “今程夫人叫了不人谈事。”吏书是人精,故意道,“不知道我等有什么做得不好,望几位兄台给咱们提个醒。” 汤师爷道:“夫人也没别的意思,她就是替大人着急。交接的时候,你们也是看到了,库房里空空如也,这么张嘴要吃饭,怎能不急呢。” 包户书光闪烁,问:“所以,夫人当真要革人手?” “不错。”钱师爷捋着胡须,“时艰难啊!衙里些人,也就点消耗,当然了,夫人知道诸位养家不易,出来的俸禄是分摊到剩下的人身上。” “不知夫人打算革去人手?”吏书打探。 钱师爷反问:“诸位认为呢?” “这可不好说。”工书道,“要看大人怎么打算了,事情,自然要的人也。” 汤师爷笑道:“这倒不必担心,东家背靠侯府,要什么人没有?依我看,三班的人手就可以裁剪一二,左右护卫们无事可做,总不能白领钱。” 兵书表情微变。兵房管兵差,快、皂、壮三班的衙役,都由管。 一来就裁撤手下的人? “不妥。”兵 书开口就是反驳,绞尽脑汁,“这,护卫都是大人的亲信,如何能做衙役之事呢?” 汤师爷说:“说得也有道理,那阁下认为,革哪房好呢?” 兵书说:“刑房的老严年纪最大,也该回家颐养天年了。” “不错。”吏书分赞同,“老严睛都花了,看案卷不知道费气,是令早早回家抱孙去吧。” “是吗,怪不得严刑书没有来。”汤师爷感慨一声,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和颜悦色地追问,“有吗?” 大家又提供了几个名字,汤师爷都记住了。 钱师爷开始劝酒:“亏你们,来,喝,喝两杯。好好,当然,以后大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人。” 一边倒酒,一边说好话,又重新叫了酒菜和花娘,灌得们两发直。 这下,大家的话就开始半真半假了。 “跟着老哥,保你发财。” “呵呵,大人们就想升官,我们?我们只要钱!” “你放心,我明、明就给你指条明路……” “夫人?别得罪她!” …… 最后,喝得东倒西歪地离开。 -- 玛瑙剪掉蜡烛的芯,劝道:“夫人,早些睡吧。” 程丹若很听劝,点点头:“好。” “可要奴婢值夜?”她问。 “不用,你回去休息吧。”程丹若放下手里的纸张,上床睡觉。 玛瑙替她放下帐子,掩上出去了。 程丹若在床上躺了一会,不得不说,身边了一个血气方刚的人,顿时凉快不。床也变大了,子也变宽敞了。 舒服。她伸展手脚,感觉到了久违地自在。 合上,窗外是树叶沙沙抖动的声音。 有动物的叫声,鸟的振翅声。 程丹若翻过身,竭不去留心外界的杂音。没什么好担心的,这是府衙,高墙厚,宵小绝对不来。 而且,谢家的护卫也会轮班巡逻,再安全没有了。 快睡吧,今天累了一天。 她合上,努催眠自己。 屋檐传来瓦片拨动的“哐当”声,动静不大,可在深夜却分清楚。 她无奈地撑开皮。 是猫?是老鼠?抑或是什么别的动物? 算了。程丹若摸黑起身,找到墙角的箱笼,提出最上层的药箱,拿出放在里面的铜匕首。 沉甸甸、冰冰凉,熟悉的手感。 程丹若将它塞入枕下。 妥了。 * 第二天,吏书上交了拟好的名单。 程丹若将汤师爷一大早起来写好的对比,筛选出能用的几批人。 首,吏房中,吏书本人留下。虽然收了钱,平时没收取贿赂,更是打算改动案宗,给杀人犯求活路,但程丹若是不能裁掉。 是典型的胥吏,父死子继的家业,在县城里人脉广阔,根基深厚。革掉,能立马串联各家一起闹事,因此必须收服,不能开除。 户房三个人,口碑都差不,鉴于张户书一口拒绝了她,其两个人至附和一二,她决定划掉的名字,以此树立自己的威严。 工房处,由于钱师爷核查账本,发现对于仓库的修缮开支过大,程丹若粗暴地提到了为首的工书,换副手。 刑房不动,留严刑书和另一个刑书,这人是严师爷保的,说虽然收囚犯家属的钱,但算得上好人,且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丢了饭碗容易出事。 兵房换掉头领,副手接任,并坚决清除掉三班里平时仗势欺人的,收保护费暂且不论。 礼房清水衙,只裁掉一个人。 拟好名单,程丹若又叫来了吏 书。 , 章节目录 第195章 恩与威万事开头难 “程夫人安好。”吏书弓腰,态度比一次亲热不。 程丹若笑道:“递上来名单,我瞧见了。” 吏书问:“您什么吩咐?” 道:“严刑书是衙门里老人,我思来想,一时还不能换了。他这人我是知道,秉性耿直,口无遮拦,容易得罪人,可他事已高,离了衙门饭碗,又以养家呢?” 程丹若叹口气,故意道:“听说,他家只一个小孙女,祖孙俩相依为命,我着实不忍。” 吏书倒也没说什么。他觉得严刑书碍事没错,可他家世代在大同,讲就是“人情”,严刑书也是本地人,家里情况也确实不好,要是他坚决赶人,坏了名声,以后可就做不了事了。 “夫人慈悲。”吏书犹豫着,“那石家案子……” 程丹若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张户书能写算,能力众,在衙门做户书委屈了,不如让他回读书,也好考个功名。” 吏书露笑脸:“您说得在理。” 张户书这个人嘛,点假清高,诩读过书,如今在户房算钱粮,点辱没了他读书人身份,怪讨厌。而且还吝啬,好处也不和大家分。 又道:“工房这边,说老周头做事粗笨不灵便,但账目上开支太大,他一个老头……恐怕交代不过啊。” 吏书没收工房好处,忙替他们说话:“鞑靼扰边频繁,仓库破坏最大,这也是没法子事啊!” 程丹若道:“我知道他们也委屈,可账目太难,我也无能为力。” 吏书道:“夫人,真冤枉!” 似乎不忍,想想说:“也罢,都是同乡,我替们说说情,但总要罚一个以正视听。” 吏书犹疑。 程丹若问:“说,革谁呢?” 吏书脑海中闪过工房人,资历最老爱喝酒,倚老卖老,己吞大头,给其他人小头,这要是换成后头上位,将来可不得感激他,多多孝敬? 于是道:“属下不懂事,不过都说擒贼先擒王,了纰漏,当然是领头那个负责。” 擒贼先擒王……得来,他们确实文化水平一般,程丹若心中微动,脸上却不表露:“说得理,那就这样。” 礼房人选本就是遵照吏书建议,只兵房,什么都没说。 这也好让吏书知道,名单不可能全都听他决断。 而吏书对此也心理准备,很多上官都这样,不改点什么,好像体不他们身份地位,一定要挑个错处修正,显示己英明。 于他而言,借此成为知府夫人心腹,无疑更为重要。 这能保证在接下来三,他日子很好混。 “夫人英明,是属下思虑不周了。”他疯狂拍马屁,“大人能您做贤内助,如虎添翼啊。” 程丹若适时露矜持微笑,向他传达一个信息:我可以干涉公务,以后还这类事,快点抱我大腿。 吏书继续吹捧,好话不要钱一样。 程丹若忍着痛苦听夸,完事再适时透露己身份。 程大伯和吏书父亲同事过,又乡亲渊源,这无疑让吏书更为亲近。 他提点:“夫人来大同也天了,该拜访总兵家眷才对。” 重头戏来了。 程丹若问:“聂总兵如?” 吏书摇摇头,不甚乐观:“总兵大人脾气坏得很,街上骑马横冲直撞,必定是他府上人。不过,这位大人别不说,却是个忠勇之人,鞑靼每次前来,必城迎击,咱们上下都服气他。” 颔首:“我知道了。那可知道,他什么爱好没?” “这可不难,大同人都知道,聂总兵这人啊,没别爱好,就爱女人。”吏书夸张地笑,“他府上至十多个小妾。” 程丹若问:“除了美人呢? ” “那就是钱了呗。”吏书越来越放松,口头话松,“男人建功立业,要么图青留名,要么就是图钱、权和女人。” 若所思。 * 三天下午,谢玄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程丹若刚见他,还以为他用了深色号粉底,沐浴完才是尘土,肤色倒是没什么变化。 这样烈日下,就算戴了帷帽,防晒能力也限。 他是晒不黑体质啊。 但日晒太久,多点晒伤,皮肤泛红。 程丹若找一个瓷瓶,在手心里倒了点东西:“低头。” 谢玄英不明所以,低下脑袋。 在他耳后涂了一点,过儿没什么过敏反应,才开始大面积涂抹。 谢玄英感觉到清凉手指抹过后颈,皮肤火辣辣感觉顿时消退,丝丝凉意沁入,叫他浑身放松。 “哪里来?”他问。 程丹若:“我在药材铺里到,买回来试试。” 药铺卖芦荟,但却是汁液干燥后产物。 买回来重新调制,加了菊花和薄荷,己试用过一次,但没门,也就没用多。 “是么。”他弯弯唇角,“挺巧。” 程丹若当做没听见,瞧眼窗外,天都暗了,赶他睡觉:“早点睡吧,其他事明天说。” 谢玄英问:“黏糊糊,怎么睡?” 斜他:“俯卧。” 他只好上床,侧躺着瞧。 程丹若不理他,收拾好东西,到外间吩咐玛瑙:“问问林妈妈,外头都安顿好没。” 玛瑙心领神,小跑着。 过了儿,回来禀告:“都安顿好了,热水和饭菜都。” 这才洗漱睡觉。 床又变窄了。 古人床为什么不能做大一点,双人床2米不行吗?感觉所床只1米5。 纷乱念头中,沉沉睡。 翌日。 醒得点早,下意识地扭头,却他已经醒了,枕在手臂上,默默瞧着睡颜。 程丹若下意识拉高被子,在被角蹭蹭脸:“吓我一跳,怎么不起?” 谢玄英道:“。” “我什么好。”摸怀表,还未打开,就被他揽入怀中。 阳光照入窗扉,尘埃浮动,隐约能听见清脆鸟鸣。 两人安安静静地抱了儿。 许久,谢玄英才问:“我不在时候,可人欺负?” “没。”程丹若额角抵着他胸口,柔软又结实触感,“这两日,我拟了份吏员名单,好精简人手,一儿。” “好。”他捻着鬓边碎,开始说己,“这次怀仁,情况不乐观,荒田实在是太多了。” 安静听着。 “好田都被本地大族占了,剩下都不太好。”谢玄英说,“不知道四川红薯苗什么时候能送来——不过送来也赶不及了,今春耕早就开始,还得等明再说。” 程丹若道:“明就明,土豆、落花生、迎日花呢?” 他道:“叫人两广找了,没这么快。” 跟着叹气。 “我起了。”谢玄英和温存完,本想诉一诉相思,但聊了这个,哪里还能睡下,干脆起身穿衣,“再歇儿。” 可程丹若也睡不着了,跟着起身穿衣。 动静传到外头,丫鬟们急急忙忙端了热水进来,服侍们梳洗。 谢玄英生活规律,早晨起来无急事,肯定要锻炼一下身体。而程丹若则翻阅己日历本,思考今天要办件事。 一件事,派人乡下找程家族人。 二件事,准备给巡抚和总兵礼物。 三建设,增添一些人手。 前两件事都好说,只最后一件,着实拿不定主意。 早饭时,斟酌着问谢玄英:“假如要添人,是雇好,还是买好?” 他奇怪地说:“然是买。” 程丹若不说人口买卖心里多过不坎儿,而是道:“我们不在大同呆一辈子,将来走了,带们走,一来用不上,二来骨肉分离,未免残忍。” “到时候再卖……”谢玄英顿住,瞅了一眼。 微蹙眉梢,满眼不喜。 他便改口:“想添点什么人?” “贴身伺候是够了,总要再个洒扫。”反复思索,“说,我育婴堂挑个小姑娘,让们过来做洒扫,包两顿饭,每个月再给些月钱,如?” 谢玄英挑着碗里面条:“好。” 程丹若:“当真?” “主意不是很好,外头人不知根底,用起来总不如买安全。”他说,“但想做就做,也不是什么大事。” 程丹若道:“半大孩子最苦,能帮忙分摊点总是好。我账本,每给普济堂和育婴堂花销只十两银子,至昧下一半。” 谢玄英咬了一口包子,说:“心肠软,我早知道了,那就这么办吧。”他提要求,“衙门后面租个屋,不许在院子里过夜,叫丫头们盯紧些。” 点点头,拿起筷子吃面。 见他碗里还剩大半,不由好笑,“这么快就吃腻了?” 谢玄英实在吃不进:“中午我要吃稻米。” “知道了。”说,“互市消息传开,各地商人都来,到时候米价就便宜很多。” 他问:“也是大同人,怎么也不习惯?” “前世是南人。”道。 谢玄英:“哪个南?” “南方。”问,“是男又如?” “不如,兴许前世我是女子。”谢玄英随口道,“或者来生,做男子我做女子,我嫁好了。” 程丹若:“……”红颜祸水,不要了吧。 低头吃面。 饭毕,谢玄英也不急着外衙,一面喝茶,一面问要拟好名单。 程丹若补充说明:“革人时,多付他们一个月银钱,别忘了补贴银钱也下,反正不多。” 普通胥吏月银只五钱银子,裁掉人也就那么个,双薪和补贴恐怕没五两银子。 谢玄英点点头:“我记下了。” 又把石家案子说了。 谢玄英拧眉:“殴妻?殴死岳父?”他摇摇头,态度分明,“我处理。今天我就积压案宗。” 程丹若道:“严刑书是个铁面无私人,但说话不大中听。” 他投来询问眼神。 便把早事说了。 谢玄英当时没说什么,简单点点头就了外衙。 但等到他唤来严刑书,准备调取府衙卷宗时,就请他坐下,而后起身,朝对方深深做了一揖。 严刑书被惊得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折煞老朽了。” “我今日才知道,先生曾对内子一言之恩。”谢玄英肃然道,“多亏您仗义执言,才免一场苦楚。” 严刑书不安道:“不过是说两句实话,当不得大人感谢。” “那是我妻子,您对恩,就是对我恩。”谢玄英他拘束,不再勉强,请他落座,“案卷我大致过了,但还要请您再和我讲一讲。” 严刑书这才微微定神,开始介绍府衙接到案子。 , 章节目录 第196章 拜上官巡抚和总兵(14w收藏加更)…… 程丹若亲自了育婴堂。 她原以为,大同战乱频繁,肯定有不少孤儿,到了以后才发现,自己忽略了最不敢深想的一种能。 孩子死得最早。 整育婴堂,只有五孩子,三男孩儿,两女孩。负责照管的人说,五孩子都被人定下收养了。 “这些年,谁没有死人,香火断了,总要人继承。”照顾的老婆子叹道,“男娃是好,女娃也不错,好歹老了有人管口饭。” 程丹若预判失误,只好同林妈妈买人。 但她有条件:“挑疼孩子的人,和他们说清楚,孩子在我们这儿做得好,三年后,不要她们的卖身银子,让她们和父母团聚。” 林妈妈道:“奶奶也太慈和了些,没有这样的道理。” “妈妈说差了。”程丹若第一次明确反驳她,“谁没有遇到灾祸的时候,一道坎过不,卖儿卖女,都是无奈之举。骨肉至亲从此离散,忍心?给她们盼,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好。” 林妈妈顿了顿,倏而沉默。 她是柳氏的陪嫁,七岁就卖到了柳。管婆子挑人时,她听说主姓柳,就决定想法设法留下来。 这样,她就不会忘了门口有一棵老柳树,是她干娘。 彼时的她,也曾有过傻念,以为这样,有一天就能看看。 她当没有。 今也记不清在哪儿了,连乡音都早早改掉。 柳树在哪里呢? 爹娘还好吗? 茅屋的炊烟,还每天都高高飘起吗? “唉。”林妈妈复杂叹口气,说道,“老奴明白了,就听奶奶的。” 她寻了牙婆,买了四十来岁的小丫,让牙婆转告她们爹娘,三年后,就上衙门来赎。 又道,“咱们奶奶心肠最好,只要活做得好,指不定不要你们赎身的钱。” 牙婆啧啧称奇:“就没见过这么慈善的人。” “奶奶要做善事,咱们自要替她办妥。”林妈妈盯着牙婆,“让你带的话,你上心些。” 牙婆道:“您放心,我在大同也是有名声的,误不了老爷太太的事儿。” 林妈妈这才给了她赏钱,打发她走了。 -- 程丹若开始准备礼物。 送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给太多,是行贿,有点眼界的大官都不会收;给得少,以为你不给面子,将来必定给穿小鞋。 程丹若和谢玄英商量了下,两人都觉得,给毛巡抚和聂总兵的礼物,不一定要多贵,但必须给足他们上峰的面子。 两字:体面。 翻遍库房,最后在带来的当里挑出两件东西。 一幅字画,一把好弓。 都是靖海侯府的好东西,送出不丢人。 接下来的问题就很难办了。 总兵和巡抚,先拜访哪一呢? 巡抚是一差事,一般由都察院的御史兼任。毛巡抚就是都察院的副都御史,三品。 而聂总兵的总兵,同样也是一差事,官职是山西都指挥使,二品。 “先拜访毛御史。”谢玄英没什么犹豫就作出决定。知府是文职,当要先拜直系上司,且文臣尊于武将,他要是先见聂总兵,以后名声就坏了。 程丹若道:“那我先带些绸缎,总兵府坐坐,安抚一二。” “聂总兵的妻子年长于他,一直在太原老。”谢玄英道,“你了,只有妾室招待,还是算了。” 他不想她受委屈。 程丹若:“我见他本人。” 谢玄英皱眉:“聂安远脾气暴躁,你……” 她道:“我已经想好了。” “… …你小心点。” “他又不能杀了我。”程丹若道,“其他的,我了再说。” 她选择和谢玄英同一天拜访。 玛瑙想给她换身织金补子的华服,被程丹若拒绝了。她只穿最普通的白绫袄和蓝织金裙,银丝狄髻,略插两件金镶玉的面。 带的绸缎全是好的,什么大红妆花狮子云绸、蓝织金蝶绢、绿遍金罗、银条纱、葱白纱,全是从京城带过来的好东西。 玛瑙有点心疼:“这些都是预备给夫人裁的,大同买不到太好的料子,就这么给人,以后怎么办?” “以后我穿什么都是知府夫人。”程丹若道,“放心,我自有主,装车吧。” 玛瑙只好照办。 夫妻俩一前一后坐车出门。 巡抚的职责是巡抚某省的各方,并不是行政的固定岗位,原也没有特定的巡抚衙门。 毛巡抚今住的方,原是王府,后其王除国,被当时的总督占了,后来就成为总督衙门或巡抚衙门。 谢玄英的车刚到,门口就有人进通禀。 毛巡抚在,听说谢玄英到访,不由露出满的容。 “见过抚台大人。”谢玄英一进门,十分恭敬行礼,“卑职来晚了。” 他没有一来就上门拜访,其实有些失礼,但考虑到其出身,略拖两日,以显矜持也以理解。 “初来乍到,诸事繁杂。”谢玄英给足了借口,“这两天才理清绪,还望大人海涵。” 毛巡抚摆摆手,宽宏大量:“无妨。” 他打量谢玄英半天,道:“谢知府年少有为啊。” “大人过奖了。”谢玄英道,“晚辈才疏学浅,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噢?” 谢玄英递上礼物:“晚辈偶得一字画,却认不出是谁的,听闻大人爱好书法,还请一观。” 上路啊,舒服啊。毛巡抚通体舒畅,眯眯道:“这我到要好好看看了。” 谢玄英展开准备好的字画。 毛巡抚呼吸一顿,眼睛发亮:“这、这莫非是赵吴兴之作?” “还邀请大人鉴别。”谢玄英客气说。 毛巡抚接过字画,仔仔细细欣赏半天,才笃定说:“其字甚妙,其画古十足,一定没错了。” 谢玄英道:“原来此,大人好眼光。”又说,“我不爱此道,连赵吴兴的字画都辨认不出,着实惭愧。” “谢知府还年轻。”毛巡抚矜持道,“切莫妄自菲薄。” 谢玄英说:“高山流水也要知音才是至韵,此画留在我身边就是暴殄天物。若抚台大人不嫌弃,晚辈就借花献佛了,还望您莫要嫌弃。” 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的。 毛巡抚故作迟疑:“这不好吧?” “宝物蒙尘,才是真的惜。”谢玄英态度诚恳,“还望大人纳。” 毛巡抚还要再辞。 谢玄英再请。 后,毛巡抚“勉为其难”收下了礼物。 再说程丹若那一边。 她刚上门,就有婆子将她请进,看见一车的绸缎,眼睛都在放光。 “太太请坐。”仆妇殷勤让她在厅落座,催丫叫人,“通禀一声,知府太太来了。” 程丹若温和道:“听说总兵夫人不在大同,其他人不必打扰。” 仆妇说:“咱们二娘子是……” “我是来见总兵大人的。”程丹若打断她,“我与总兵大人有旧,请你前通秉一声。” 仆妇愣了愣,见她神色端肃,不似作假,又觉得以她的身份,没有必要编造假话,迟疑着应了:“是,那、那老奴这就通禀。” 她走了,留下程丹若坐在厅下首,打量着这总兵府。 格局就是一般的格局,就是比较豪气。 摆件多金银玉雕,茶碗也是景泰蓝,富贵奢华。 想着,门口进来一彪形大汉,张口就是:“你要见本将军?你谁啊?我怎么不记得和你认识?哪来的娘们?” 程丹若抬,朝他了:“见过聂将军,我姓程。” “我知道,新来那知府的浑。”聂总兵冷冷道,“怎么,他自己不敢上门见我,派女人打发?” 程丹若道:“外子自会拜访将军,我今日上门,与外子无关,纯粹是我想见见将军罢了。” 聂总兵挑眉:“你?”他嗤一声,“这倒是稀奇了,你有什么事?本将军不记得见过你这样的女人。” “将军与我素昧平,却于我有恩。”程丹若道,“我是大同本人,十年前寒露之变时,人都死尽了。这次重故里,听闻当年是大人射死了瓦剌王,为我人报仇雪恨,不胜感激,特来谢过。” 她说着,朝对方深深蹲福:“我平最伤心之事,莫过于破人亡,只恨昔年幼弱,难以手刃敌人,今敌人俱亡,也能告慰九泉之下的父母。” 聂总兵皱起眉,却没有言语。 “我力小人微,没什么能谢您的,略备薄礼,还请您收下。”她说。 聂总兵瞟了眼院子里的华丽绸缎,忽冷嗤一声:“就这点东西?倒真是薄礼。” 他嘲:“靖海侯府的底也不怎么样嘛。” “这是我的嫁妆。”程丹若说,“成亲时为陛下所赏。” 聂总兵动动嘴唇,倒没再继续挑刺。 程丹若的唇边露出微微。 聂总兵看似粗豪暴躁,却不是没有心机。 手握兵权又远在边陲的人,最怕的莫过于小人谗言。谢玄英身份特殊,能在御前为他说话,这样的知府,为什么要得罪?文武互不干涉,又不碍着他什么。 “还有一物。”程丹若自袖中取出一卷书,“这是我所写的一卷医经,不是什么大道理,原是给孩童看的,说了一些溺水、受伤、中暑之类的病。将军手下兵将众多,许多恐怕不识字,但若能懂些简单的道理,或在关键时救人一命。” 她将书放在桌上,轻轻道:“边境军士保守国,我没什么能做的,这本书就献给将军,希望能对将军有所帮助。” 聂总兵的表情终于变了。 他打量着程丹若,半天没有挪开。 程丹若不卑不亢看,并不避他的注视。 “好胆色。”聂总兵了,摸了摸胡髭,“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程丹若熟稔淡淡微。时人当兵,是因为来就是军户,背负这样的命运,而将官们杀敌,有的人是为了保卫国,但还有人是为了升官发财。 聂总兵或许想当大官,但没有一点报国之心,是做不到这一步的。 她的马屁,应该拍得他很舒服。 “将军事务繁忙,我就不多打搅了。”她适而止,“外子与将军同为官,以后还请多关照。” 聂总兵眼光闪烁了几次,到底没为难她,摆摆手:“送客。” , 章节目录 第197章 筹互市互市前的准备 程丹若的拜访十分顺利,连带着次日,谢玄英上门也没受刁难。 他道:“聂总兵颇为客气,多亏昨天斡旋。” 程丹若客观道:“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时候该客气,倒不是我的功劳。” 谢玄英故意说:“但他夸我娶了一个好妻子。” 程丹若瞥他,觉得聂总兵说不出这样的话:“人家的客气话,也当真?” “是真的,为什么不当真?”谢玄英给她斟了一杯热茶,“婚姻如饮水,冷暖我最知。” 程丹若低头看着温热的茶,一时沉默。 少顷,转移话题:“既然都拜访过了,接下来该做实事了吧。” 他点头:“春播赶不上,红薯最早也要秋天才能送到这边,夏年最要紧的还是互市,陛下等着看呢。” 程丹若赞同:“这事做得好,以的事才会顺利。” 互市并不比农桑要紧,可种田不容易出绩效,皇帝看不见,互市却是新鲜事,且是谢玄英争取到这个岗位的理由。 他必须做得非常好,才能让皇帝觉得,自己没有派错人。 所以在古代,做官最要紧的,不是做出实事,而是做对事。 谢玄英道:“五月里,我须将互市的场所、流程和人员确定,六月开市。” 程丹若问:“哪个最要紧?” “流程。”他说,“第一次互市,我想做的简单些,以官府为主。” 程丹若道:“官府和官府交易,不是朝贡吗?我看三七或者二八好了,总要让别人参与进来,民间的交易比官府更灵活,官府主导好。” 谢玄英想听听她的意见:“比如说?” “发互市文书,类似盐引,假如一百张,官府七十,民间三十。”她道,“三十张里,留十张给衙门的胥吏,让他们送人或转卖,余的让商户申报,挑几个口碑好的给。” 盐引在古代受制多,利润高,玩法多种多样,可卖钱,可送人,可转让,尽显劳动人民的智慧。 经商许可证也能学一学。 他认真思索:“也行,不过都会落入同一批人手中。” 程丹若道:“最开始什么都难说,大户能承受得风险。等做出经验了,再让百姓加入。” “那文书以人发,还是以物?”谢玄英问,“以人,恐怕有寄卖的,以物,怕不好分匀。” 这是和盐引不同的方,交易的东名录比较杂。 程丹若说:“预备这次允许交易几种东?” 谢玄英道:“少些,主要是布、茶叶、粮食、糖盐、药材,禁的是铁、农具、硫磺、铜、铁、兵器。” 她建议:“不如这样,通关文书上,列十种可售卖的货物,每人可贩卖的种类不拘,但限定重量。” “现场称重也太麻烦了,不如用车,同海贸一样,叫车引吧。”谢玄英说,“每张文书,可贩一车货物。” 程丹若想想,同意:“对,这样更方便。” 她犹豫下,“那重量要区分吗?” 谢玄英:“当然要。” 她叹口气,没有意见。 古代是等级社会,区别是为了显出尊卑,只是建议:“不要太复杂。” “车引分大中小三等。”他见过船引,如法炮制,“每张车引上须写明姓名、年貌、户籍、住址、货物以及限期。” 解决了这个问题,接下来是最麻烦的事——税收。 重农抑商的大环境下,商税之繁多令人瞠目结舌。而朝廷的税已经够多了,方上还有各种税,有时候太监们想要捞钱,会临时设立名目,多次盘削。 不过这次,朝廷考虑到是和北方外族交易,收的税不算多。 第一层是引税,也是车引的税,这个肯定是要用钱买的,不能白给。 第二层是营业税,也叫门摊税,这比较好理解,是摆摊的租金。 第三层是交易税,按照惯例,三十抽一。 第四层是仓库税,也是说货物运到这里储存,要收一笔仓储费用。 而这仅仅是朝廷为了扶持互市,专门网开一面的结果。 程丹若怀疑:“按照这个算法,最还能有赚头吗?” 谢玄英说:“收得不多,肯定有。” “但愿如。” * 敲定了互市的几个要点,他事顺利多了。 谢玄英招来师爷,大致说明流程,再由他们补充细节。等到敲定流程,再去毛巡抚府上,同他喝喝酒,聊聊天,汇报一下工作。 等毛巡抚笑纳了五张车引,表示认可,接下来的工作才好展开。 谢玄英的工作变得无比忙碌,要去互市的方查看,要命人定物价表,还要督促通判兴修水利,北边干旱,水源是最重要的资源,也不能忘了牧马,这边牧草繁盛,多人家养马为生。 而他拜会过了上司,知府下头还有六个县令,也得过来拜见他,汇报工作。 为不隐瞒,谢玄英必须时不时抽两天,去他县城视察,观察当百姓最真实的情况。 程丹若考虑到路途不便,一直吃干粮容易腻,所以,面包窑建好,让厨娘烤了面包带去。 大约是新鲜,他倒是次次都吃了,只不过吃法非常本土化,吐司上不抹什么黄油果酱,反而是各种腌酱。 而程丹若吃到了久违的三明治,夹火腿、酱瓜、黄瓜和荷包蛋。 没错了,是食堂名为“糊弄”的味道。 当然,谢玄英忙,程丹若也没闲着。 她拒绝了谢玄英让她帮忙看案卷的建议:“我对律法不了解,恐怕帮不到。” 帮忙断案爽,可古代的律法和她的认知大相径庭,她实在没有兴趣一遍又一遍挑战自己的三观,还是眼不见为净。 “严刑书铁面无私,他的意见足够了。” 谢玄英飞快同意了。 私心里,他并不想让她看案子,人性之恶超乎想象,丹娘又比寻常人更敏感,容易怜惜旁人。看得多了,总归心里不舒服。 她已经有够多的心事,他着实不忍再令她心郁,只是怕她犯倔,提了反倒叫她要试试。 如自然最好。 “天要热了。”程丹若有自己的思考,“我要去趟乡下,打听一下家里的情况。” 谢玄英立时道:“这事最要紧,我和一去。” “时不必。”她道,“我去看一看,等到寻着了,弄好了,再同我去祭拜他们。” 谢玄英迟疑,一时不曾答应。 程丹若犹豫片刻,握住他的手:“没关系,我真不在意。” “什么时候去?”他还是这么问。 她道:“明天把家里的事处理下,天吧。” 谢玄英点了点头:“那到时候看吧。” 结果当天,聂总兵派人来,说他之问的军屯清算的事,今天可以聊聊。 谢玄英只好立马赶去。 程丹若倒是无所谓,带了玛瑙和柏木,以及李伯武等人,去乡下家。 程家是太爷这一辈迁到大同镇来的,一共也三个儿子,大她叫伯祖,二是她亲祖父,三是叔祖。 伯祖在家务农,生了五个儿子,一下子立住了跟脚,祖父去镇上做买卖,于是才有大胜街的宅子,叔祖则按规定,继承了太爷的军职,早去,留下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这两个 堂姑姑外嫁到他方,程丹若从未见过,堂叔继续当兵,恐怕也已经不在人。 按照田南去乡下打听的情况,程家确实还有人,只是不知道还有几个。 “夫人,喝杯茶。”玛瑙见程丹若一路沉默,怕她难受,倒了一杯温茶,又故意说,“奴婢瞧见路边好多野菊花。” 程丹若点点头:“大同这边是少林多草,野菊生命顽强,随处可见,即可入药,也可泡水喝茶。” 玛瑙见她愿意搭话,又问了几样没见过的草。 程丹若都答了,这才道:“不必担心,我在想事情。” 玛瑙这才不吭声了。 马车在崎岖的小路上轱辘进,两边是荒芜的田亩,只偶尔能看到耕种的人,满面尘土,脸孔麻木,有一个小孩在路边看着他们,呆呆的,好像木偶。 程丹若试图在记忆中寻找熟悉的拼图,却全然无果。 她仍旧对这里感到陌生。 一路沉默,渐渐的,一个村庄出现在众人眼。 钱明说:“夫人,小河村到了。” 程丹若缓缓点了点头。 小河村,没错了,她印象里,家是一个什么河还是什么泉的方,反正有一条蜿蜒的小河,能够从里头引水灌溉。 马车停在了一间普普通通的院子,茅草顶,泥巴墙,上全是土,旁边是圈来的羊圈,粪便的臭味直冲而来。 才停稳,里长惊惧走上来,显然已经跟了他们不少时候。 “贵人找谁?”他口音浓重,在场的人几乎听不懂。 程丹若说:“这里是程家吗?” “对对。”邻居家探出脑袋,巴结说,“是程家。” 说着,眼尖叫来:“程平,家来贵客了!” 程丹若转头,看见一个穿着短打,皮肤黝黑的人走了过来,灰扑扑的短衣上打满补丁,背上一层白花花的盐粒,人看来有四五十岁。 程平敬畏又小心打量着车队,看过护卫们的马,看着车子的绸缎,也看着丫鬟们鲜亮的衣裙,却一眼都没看程丹若。 他躬着身,唯唯诺诺问:“敢问贵人,可有什么事?”又想了什么,飞快否认,“程必赢已经久没回来了,我不知道他的事!和小人没有关系。” 程丹若朝他笑了笑:“堂兄好,我是程丹若,可能不记得了,我父行三,我们以住在大同。” 程平愣了愣,有点印象:“是二叔祖家的……” “是。”她道,“小时候,我随祖母来过。” 程平已经不记得她了,但他记得,叔祖家有三个儿子,好像是有个孙女。这,这实在是……他一时手足无措,可喜意已经蔓延上眉角眼梢:“原来是妹妹,快请进,家里坐。” 他推开木门,搓搓手,局促说:“嫂子去山里捡柴了。”往一瞧,才看见里长也要进来,慌乱让开,“没想到会来,叔祖家都没人……呃,家里都没人烧水。” 里长用咳嗽两声,喉咙发出糊涂的痰音。 他啐了口,扬热烈的笑容:“这有啥,来我家。” 一面说,一面瞪了程平一眼。 程平缩缩脖子,连忙说:“对对,家里啥都没有。” 程丹若瞧了眼屋子,没有为难:“好。” 里长家要稍微好些,虽然大部分还是泥巴糊的墙体,但有梁,梁是木头的,正屋也铺有石板。 她注意到,他们在进屋,都习惯性在门口蹭掉草鞋的泥巴,这才进去。饶是如,石板也有一层灰,好像从来没人扫过。 可再一看,里长和程平走过的方,簌簌掉着尘土,知道实扫了也一样。 程丹若微不可见叹口了气,在里长的殷勤下,坐到了上首。 里长坐 下迫不及待问:“贵人刚才说,是程忠他弟的孙儿?” 她点头,客气说:“听说我二叔回了家,不知道还在不在?” , 章节目录 第198章 忆从前小河村的亲戚 程平唯唯诺诺了半天,才不得已出实话。 程叔果然早死了,他回乡下的路上,遇到一伙强盗,专门等着城里出来的钱人,杀人劫货。 只一个小河村的村民死里逃生,把消息带回程家。但时面太乱,程平的父亲不敢收尸,后来,骨头都寻不见了。 老人们,多半是被野狗啃了。 程丹若又问:“我婶呢?” “没瞅见。”程平,“谁知道呢。” 一个女人,丈夫被杀了,等待她的结果不会更好。 至此,程天保、程天佑、程天护三兄弟,确定全部遇难。 程丹若失了她父系一脉的家人。 她轻轻叹口气,问:“老家还多少人?” 大爷家五个兄弟,不会只程平一个吧?果不其然,程平:“弟到隔壁村了,三弟、四弟进山,四弟没了,三弟没几天也没了,五弟不见了。” 程丹若:“什么叫不见了?” “被鬼迷了。”程平麻木地,“再也没瞧着他。” 程丹若微蹙眉梢。 农村的很多迷信法,背后都可能藏恐怖的真相。被鬼迷是什么意思?往好处想,是不小跌到河边淹死了,或是路边遇见了野狼群,被狼吃了。 但也可能是被人拐了,被卖了,被鞑靼掳走了,更可能是被人杀了吃了。 也不排除精神压抑后疯了。 这是礼教之,另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怖。 她没再问下,而是道:“我这次回来,是想家里人立个衣冠冢,再修个祠堂。” 程平的眼睛顿时大亮,惊喜过了头:“真?哎呀,这、这太好了!我爹死的时候,家里连副棺材都凑不出来,那年乱的,是真的没办法啊。” 他一时忘记了这个陌生堂妹的畏惧,唠唠叨叨地:“要建的,了祠堂,爹娘就不用在底下挨饿受冻了。” 一面,一面觑着程丹若,强调道:“要大一点,建大一点。” 程丹若:“这是自然。”她没多少犹豫,示意柏木钱,“我住在城里,此事就委托堂哥了。” 柏木早准备,掏出几钱碎银子,几百文大钱:“统共是五两银子。” “这些钱,先建个祠堂。”程丹若,“我会时不时派下人来看,若不够,再我。” 又看向里长,笑道,“此事,还要您帮忙搭把手。” 里长笑得见牙不见眼:“包在老汉身上。”他比程平会话多了,“哎呀,程家真是祖坟冒青烟,出了姑奶奶这样的贵人。” 他问:“不知道事要寻姑奶奶,该往哪儿叩门?” 玛瑙回答:“我家爷是新任大知府,您就知府衙门得了。” 这话一出,程平和里长都变了脸色。 他们来,城里的官已经够大了,知府……那是大最大的官了吧? “原来是知府老爷家的太太。”里长诚惶诚恐地滑落椅子,“噗通”跪下,“老汉眼不识泰山,奶奶赎罪啊!” 程平也趴在了地上,但比起里长的惊恐,他的颤抖中带了莫大的兴奋。 知府!知府老爷家的奶奶是程家的人! 他快喜蒙了。 “请起来。”程丹若客气地,“都是乡里乡亲,我这么多年没回来,全靠你们照应,起来吧。” 她口气温和,里长和程平才大着胆子起身了,却不敢再坐,弓腰低头立在下面,两只手都没地方放。 程丹若又叫来钱明:“以后,我每隔几日就会派他来瞧,你们什么困难,就他。” 程平和里长又要他磕头。 钱明摆摆手,示意算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这时,里长 儿媳蹑手蹑脚地贴着墙根进来,问:“爹,快晌午了,要不要烧饭?” 里长赶她出,搓着手上前:“知府大奶奶,要不就在老汉家吃顿饭,乡下人家没什么东西,宰只鸡可好?” 里长儿媳露出肉痛的表,却不敢反驳公公,扒在门口朝里看。 程丹若:“我今日还要赶着回城里,下次再吧。”她看了一眼程平,起身告辞。 里长只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又回到程家老宅,泥巴屋看起来更难以接受了。 程丹若接过玛瑙手里的钱袋子,递程平:“这里是十两银子,你拿盖屋,老家这里,还要靠你撑起来。” 要起来,程平也是长房一系了。他祖父是太爷活下来的一个儿子,爹是伯祖的儿子里最大的,虽然穷苦百姓不懂礼法,可很多东西潜移默,他早就认定自己是继承老程家家业的人。 子孙后盖个大屋,几乎是程平最大的梦想。 他没想到,这个梦会这么快实现。 “姑奶奶放。”程平接过钱,掂量两下,倏地升起贪婪,“只是咱们这儿盖个屋子,这点银子……” 他支支吾吾,讨好地看着她。 程丹若淡淡道:“我觉得够了。” 程平碰了个钉子,些尴尬,瑟缩着收回手:“是、是,够了,够了。” 柏木适时提下车上的礼物,是米面油盐和点,以及五匹布。 程丹若道:“不知道家里还剩了多少人,这些东西,堂兄让嫂子做顿好的,孩子们吃,再做几身衣裳。” “欸!”程平马上忘了刚才的尴尬,咧嘴笑,“家里两个小子,一个丫头,回头让他们谢谢奶奶。” 日头已过头顶,程丹若便道:“今日事,就不进坐坐了,等祠堂建好,我找人择一风水宝地,再家里人立冢。” 程平只会点头了:“哎!” “传个信家里的亲戚,忘了到时候让他们也来。”她叮嘱。 程平:“您放,我都记下了。” 程丹若上马车,吩咐车夫:“回吧。” 玛瑙放下帘子,赶忙取出早晨做好的点:“夫人垫垫。” “你们也吃些东西。”程丹若略歉疚,“乡下条件艰苦,中午只能随意付两口了。” “夫人不要担。”马车,李伯武忙不迭接口,“咱们在路上奔波惯了,早已习惯,无碍。” 其他人纷纷应是,连带玛瑙都:“又不是没得吃,夫人莫要记挂。” 程丹若这才啃了两口面包,压下胃中的饥饿。 回到府里,天已擦黑。 程丹若吃了碗面,听林妈妈汇报今日之事,没什么需要她决断的,倒是抱厦都弄好了。 她不由欣喜,立即命人烧水洗澡。 抱厦是在东花厅后面加盖出来的小房间,作浴室用。眼看天气渐热,一天不洗澡就难受得慌,可大水源珍贵,两相权衡下,不得不节约用水,自制一个淋浴设备。 这东西的原材料十分便宜,不过竹木而已。用较细的竹子扎成“井”字,下方扎孔,就是最简单的淋浴花洒。地上略微抬高,方便洗后排水。 程丹若试了一回,觉得还算好用,唯一麻烦的是,里面的储水箱不大,得人在面补水。 不过人力是古最便宜的资源,这点麻烦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洗漱完,谢玄英也回来了。 她擦着头发,问:“谈得怎么样?” “还算顺利。”谢玄英只结果,“聂将军愿意让部分实际被百姓耕种的军屯转民田。” 程丹若也累了,不想细问,听见答案便满意足。 谢玄英见她面色疲倦,知不好现在问,干脆也起身沐浴。 程丹若瞟眼怀表,平时沐浴小半个时辰,今天一刻钟。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如何?”她问。 谢玄英犹豫了一会儿,实话实:“些局促。” 享受惯了的人,真的不喜欢这么一点毛毛雨似的水,他还是更喜欢热水浸浴的放松感,但也中肯道:“冲洗尘土倒是方便。” 程丹若道:“流水不腐,这样洗比坐浴更干净。” 谢玄英:“那就洗两次。” 她:“……夏天洗一次够了,冬天不能用,水冷得快。” 这个可以接受,他马上改口:“夫人得是。” 程丹若白他,相处久了,才发现他一点点傲娇。 “今日可顺利?”谢玄英拉她到床边坐了,借着烛火,细细观察她的表,“家里还人吗?” 她道:“剩两三个堂兄。” 他便是一声叹息,温言问:“把他们接到城里来,安排个差事,如何?” “不如何。”程丹若道,“我和乡下的亲戚不熟悉,也没什么感。” 顿了顿,轻描淡写,“再,我不喜欢小河村。” 谢玄英放低声音:“他们欺负你?” 她摇头。 “和我。”他故意她个冠冕堂皇的由,“我里也好个数,知道今后怎么待客。” 这话得据,程丹若迟疑片时,简单叙述:“发生过不愉快的事。” “嗯?” 夜幕深深,屋里是烛火,窗是虫鸣,她赤脚坐在床边,身边的人带来支撑的力量。 一些往事浮上头。 她打开话匣子:“我曾祖父的墓在乡下,清明前后,祖母会带儿孙回老家。一年,她就带我过了。” “嗯。” “大胜街再不好,好歹是街上,我父亲又是大夫,母亲也勤快,家里勉强得上干净整洁。但乡下不是,一条炕上睡几个人,夫妻也不过单独隔个帘子。” 程丹若着,拧起眉,已经觉得不适,“铺盖脏兮兮的,好像从来不洗,我跟着祖母睡了一晚,天便觉得痒,解开头发,居然长了虱子。” 她露出恶的表,胳膊上爬上一层层鸡皮疙瘩,寒毛直竖。 “我拿了伯母的剪刀。”那天的记忆,清晰地犹如昨日,她永远记得自己是怎么崩溃的。 大脑里的弦绷断,无法控制自己的行,胸膛里一股无法描述的冲动激荡,浑身的血液都在疯狂沸腾。 世界在扭曲,耳畔听不见声音,动作却出乎预料地快捷。 “把我的头发全剪了。”她道,“一边剪,一边哭,一边大叫。” 谢玄英倏然顿住,抬手想抱住她,又默默放下。 “然后呢?” “然后……”她生动的表冻结,重归平静,乃至冷漠,“我祖母夺下剪刀,了我两巴掌,还用纳鞋底的锥子扎我的手,血从我手上淌下来,热腥腥的。” 谢玄英倒吸口冷气,震惊地看着她。 “她往死里打我。”程丹若道,“伯母劝了好几句,她才放过我,但晚上,不准我进屋睡觉,让我在院子里站着。” 她转头,看了他一眼:“那天,夜很黑,到处都是虫子,嗡嗡飞个不停,让我想起了个故事。” 他问:“什么故事?” “唐的故事,一女,‘与嫂行郊,日暮,嫂挽女投宿田舍,女不从,乃露坐草中。时秋蚊方殷,弱质不胜,嗣旦,血竭露筋而死’。” “我以,那天我就会死掉。”程丹若看向窗纱,拼命往里钻的小飞虫,深深叹口气,“真可惜啊。” ,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199章 春可乐前往得胜堡 夜深人静,谢玄英抱着怀里的人,斟酌:“以后,能多我说说你以前的事情吗?” 程丹若笑笑:“又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我想听。”他说,“你说来,心里会好受些。” “人都不在了。”她道,“其实,我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幸运。” 不幸的人,早就死了。 谢玄英却说:“你吃了太多苦。” “百姓比我更苦。” “百姓苦,你也苦。”他说,“你心里更苦。” 她怔住。 谢玄英声叹息。身体发肤之苦,犹且难以忍受,何况壮志难酬,怀才不遇?这样的心灰意冷,有些人而言,远比挨饿受冻更痛苦。 她吃了太多苦。 “不说了。”他抚着她的后背,转移话题,“互市的车引已经办去了,鞑靼那边给了十份,物件不限,数目不限,六月初开市。” 程丹若好奇:“他们有十个部族吗?” “大大小小的部族,差不多吧。”谢玄英道,“他们在月就会陆续入关,我要抽调些护卫,在城里巡逻,以免不测。” 她道:“应该的,他们来多少人?” “每部最多同行十人。”他说,“你放心,得胜堡新平堡离大同府不近,全程由聂总兵的人陪同。” 程丹若:“你去吗?” “当然。” “那我也去。”她说。 谢玄英:“定要这次就去吗?” 她道:“我有事要办。” “什么事?”他好奇。 “有办成前,我不想说。”程丹若正色道,“会不灵的。” 谢玄英忍俊不禁:“看来是大事。”她平时可不信这些。 “那就我起去。”他说着,想起事,却也学她不说,只,“这几日不去乡了吧?” 她道:“暂时不去了,叫钱明时不时去盯回便是。” 谢玄英应了声,拍拍她的背:“睡吧。” 程丹若合眼,会儿就疲倦入梦。 - 三、五日后。 程丹若正在后堂翻看账簿,松木来说:“爷请您去前头趟。” 她以为有要事,略整理便跟他去。谁想七绕八拐的,竟然到了马厩。 谢玄英正在给冬夜雪喂草料。 “叫我什么事?”她左顾右盼,时纳闷。 谢玄英让开,露冬夜雪身边的马。 它体型矮小,褐黄色皮毛,头很大,四肢粗壮且短,高挑美艳的冬夜雪比,好像粗粗笨笨的。 但看它的眼睛,黑亮有神,会随着人的动作而转移,还偷偷叼冬夜雪食槽里的草料,十分人。 “答应给你挑的马。”他说,“鞑靼崇尚勇武,你既然要随我去,坐马车怕是会为之所轻视,这匹是典型的蒙古马,我提前买来了,岁多,正适合你。” 程丹若屏住呼吸,眨不眨看着马儿。 谢玄英:“咳!” 她骤然回神:“啊?” “……你试试给它喂点吃的。”他平铺直叙,“路上我只给它喂了点水,这样它会更亲……小心!” 晚了,程丹若已经拿了把草料,递到马儿的嘴边。 它看着小小只,嘴巴却能张得老大,口咬住草料,咀嚼吞食。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谢玄英瞪她。 程丹若假装看见,小心翼翼去摸它的鬃毛。 这匹马很温顺,有的吃了,也就不去管人类动动脚,脸满足咀嚼着香甜的牧草。 程丹若又给它喂了块黑豆饼。 它埋头苦吃。 她 趁机抚摸它的背。 谢玄英白她眼,提着刷子水桶,给冬夜雪刷毛洗澡。 冬夜雪蹭蹭他,眼里满是亲近。 “好姑娘。”他爱惜抚摸着自己的爱驹,忘记朝旁边睇眼。 程丹若正在用豆饼它互动:“可乐。” 马:“?” 她指指里的豆饼:“饼。”又拍拍它的背,“可乐。” 然后给它吃小块豆饼。 等到三块的时候,马似乎知道了“可乐”是什么意思,她叫,它就看过来。 程丹若继续给它块小饼,夸奖它:“好孩子。” 谢玄英:“……你是在训狗吗?” 她愣:“你怎么知道?” “狗是这样训的。”他欲言又止,“这是马。” “都样。”程丹若抚摸着它的鬃毛,“它以后就叫可乐了,你觉得呢?” 谢玄英点点头,赞同道:“春可乐兮,乐孟月之初阳,好名字。”然后,转头冬夜雪说,“这是你妹妹春可乐,以后要好好相处。” 她:“等等?” 可乐就是可乐,春可乐是什么? 谢玄英假装有听见,接过柏木递上的马鞍:“要上去吗?” 程丹若立即道:“当然。” 他把教她安抚马儿,给它系上马鞍。春可乐是跟人长大的马,不是野马,马鞍并不反感,也不去挣脱。 程丹若又给它喂了点水,确信它自己有了敌意,才试探着扶住马鞍,准备跨坐上去。 蒙古马就是这个好,个头矮,她很友好,上去的容易,坐着也不觉得太高。 有段时间有骑马了,她的动作已经生疏不少,磕磕碰碰指挥它在马厩里了两圈,春可乐就蹲坐来,不肯再动了。 “它累了。”谢玄英解释,“明天你再来,我们去城外骑。” “好。”她立时答应。 晚上,因为技术过于生疏,提前预习了。 谁想体力消耗过度,次日不得不推迟计划,改为后日去城外实际操作。 这天,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程丹若怕大街上人多,自己技术又差,撞到人,撞到摊子也不美,直忍到城,放眼望去瞧不见人影,才迫不及待牵过可乐,慢慢上去,开始小跑。 独属于自己的马就是不样。 虽然冬夜雪漂亮,但春可乐就是有种灵的活泼,程丹若骑在上头,就有种特别的感觉。 她能感觉到它的力量,它奔跑的节拍,以及过分旺盛的好奇心。这也法子,马还小,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不似老马稳健老练,又常生活在草原,见过的东西太多了。 会儿蝴蝶吸引,会儿去挤冬夜雪,会儿加快脚步,左顾右盼。 程丹若开始还有点害怕,后来慢慢就放松了,也敢挥鞭子加速。只是不太会甩鞭,不小心真的抽在它的屁股上。 春可乐吓到,撒蹄子就跑,她迫飙了回车,半天才安抚住它。 晚上回去,谢玄英她抱怨这事:“陪你骑马,比我自己骑天都累。” 她:“有吗?” “吓得我身冷汗,好在慢来了。”他说,脱掉衣服,露肌肉分明的后背,“你也不怕摔断脖子。” 程丹若强调:“这是意外。”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谢玄英翻了个白眼,懒得她掰扯,让她歇着,自己去洗澡。 这时,就显淋浴的好处,不到刻钟便冲洗干净尘土。他穿上褂子来,发现她已经脱掉裙子,只剩小衣,在榻上轻轻压腿。 “这是干什么?”他诧异。 她道:“腿绷了天,拉伸才能松来。” 身上 都是汗尘,她也坐不住,起身去洗澡。 才两步,差点栽到。 谢玄英眼疾快搀住她:“我扶你去,让玛瑙来给你洗吧。” “不用。”她说,“给我搬个凳子,我坐着洗。” 艰难淋浴完,两条腿已经灌铅似的,既站不起来,也蹲不去:“快来扶我。” 谢玄英擦干头发,捞起她,把她弄到床上,又取来她做的药油,把她的腿放在自己膝盖上,给她揉药。 程丹若疼得直吸冷。 “痛就叫来,别忍着。”谢玄英又倒了点药油在心,搓开揉按,“骑马都要吃这个苦,过几天就好了。” 她竭力忍痛,说话分散注意力:“我知道,也应该锻炼身体了,你晨练能带上我吗?” 谢玄英打量她片刻:“忙完这阵吧。” 程丹若也只是随口说:“嗯。” 上完药,规规矩矩睡觉。 * 六月初开市,程丹若谢玄英在五月底就到了得胜堡。 这是距离大同40公里远的座城堡,作为与北方民族的交界口,常有重兵把守,且配有数台大炮。 入城后,里有不少民舍,全是住在城堡里的军户,他们携妻带子,繁衍不少人口。城堡的最中央,则是个黄土垒成的高台,前方偌大的空上,军士正操练。 程丹若观察四周,确实见不到什么马车,更不要说轿子了。 女子也有不少,忙着洗衣做饭,有个别也骑马,周围的人习以为常,遇见认识的还要嘱咐她们小心,别外头的胡人说话。 “来这边。”谢玄英朝她招,带她上巍峨的城墙。 程丹若费力爬上去,随着视线升高,大片碧绿的草原映入眼帘。 墙之隔,就是游牧民族的世界。 远处有许多白色的蒙古包,马驮着满满当当的货物,人又在马上,蜿蜒成条长长的线。 “好多人。”她眯起眼,“不止三百吧。” 谢玄英快速清点番:“至少千人。”他指向另边,“那边才是互市。” 城堡是战争时最重要的防线,不可能因为互市,就打开家门让人来。所以,互市的市场,选定在城堡东的片空。 时,那里已经搭建起了简易的棚子,每个都挂有号牌,号码越靠前,方越靠中间,位置自然更好。 “北的十个大棚是鞑靼的,南的小棚是咱们这边的?”她看了门道,“怎么连棚都搭上了?” 谢玄英道:“收税。” 她:“差点忘了。”互市也要收门摊税呢。 “这是给畜生的。”他说,“夏天日晒,它们不耐热,有什么万就不好了。” 程丹若:“……”嗯,牛马比人贵。 谢玄英道:“其实,他们什么东西好我们换的,非是马、牛、羊,马我已经给你挑好了,你明天还要去吗?” 她道:“去啊。” 他:“你要买什么?” “其实,我有什么非买不可的东西。”她说,“我这次来,是来花钱的。” 谢玄英微怔。 “官府买卖不稀奇,但我们私人买卖又有所不同。”程丹若思忖道,“我希望能表露些态度,让鞑靼知道,我们看好互市,有心办好。这样以后做什么事都能容易些。” 谢玄英就句:“钱够吗?” “够。”她道,“花不了几个钱。”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00章 买马骨 六月初一, 宜开市。 专门选在夏天开互市,也是朝中大臣深思熟虑过葶。胡人不耐热,马又正瘦, 与之相反葶是大夏, 夏季水草丰美, 自家葶战马都吃得膘肥体壮, 有个万一, 立马开战也不虚。 就是热了一点。 草原没有高大葶乔木,太阳直直照射下来,紫外线是很要命葶。 程丹若早晨起来, 默默观察了会儿,就决定戴帷帽出去。 她拆掉了原来较为清雅葶白纱, 换成皂纱,并且只围大半圈, 眼前留出足够多葶视野。 防晒伞则留给了谢玄英,竹为骨,覆盖黑色油纸和一圈垂到肩膀葶皂纱,确保后颈不会被晒伤。 “这是专门为我备葶?”他问。 程丹若:“是我葶,借给你用。” 谢玄英瞧瞧她, 没说什么,撑伞在前面带路:“走吧。” 互市就在城外, 两人也不骑马, 带着护卫步行前往。 集市已经十分热闹, 南北两个入口均有官兵核验文书,因不必认人, 语言不通也没什么, 核查无误就放人。 他们葶货是不看数量葶, 与之相反葶是大夏这边,除了文书,每人只准带一车货入内,还要翻捡,确保里面没有夹杂违禁物品。 可见,大夏葶态度很明确:除了马,我们没什么要你们葶,你们得求着我们。 鞑靼人怎么想呢? 她留意进来葶胡人,他们穿着袍子,犹且热得满头大汗,好些人在抱怨,手臂用力挥舞,满脸愤怒,可说得多了,就有为首葶人呵斥,勒令闭嘴。 看得出来,鞑靼有求于人,所以伏低做小,可并不是没有怨气。 她将这些事记在心里,继续往里走。 鞑靼和大夏葶摊子分属两边,大夏这边主要是盐、茶叶、丝绸和粮食,鞑靼就是牛、羊、马和皮毛。 交易几乎在开市葶同时,就已经开始了。 鞑靼葶部族还在谨慎地观察巡逻葶人,大同葶商人大户已经主动出击,和他们接触,询问价格。 谢玄英道:“我过去一下,你不要乱走。” 程丹若摆摆手:“我就随便看看,不用管我。” 他瞥她眼,不太信,再次叮嘱李伯武:“保护好夫人。” 六个护卫齐齐应是。 他走了,程丹若便四下闲逛,观察双方葶交易。 靠中央葶摊位上,买卖双方正在讲价。 “这些马多少钱?” “二十石粮食,十袋盐,十匹布,还要一些茶叶。” “太贵了,便宜点,这样,我给你们两车粮食,三袋盐,五匹布。” “不行!是好马。” “三车粮食,不能更多了,盐你们不能多买,最多三袋,布倒是能多给点,六匹吧。不行我就不要了。” 双方讨价还价一番,眼看就要成交,程丹若想了想,走过去说:“三车粮食,脱壳吗?” 大同葶商户愣住,觑眼她背后葶护卫,不得不说:“脱壳葶粮食保存不了,当然是带壳葶。” “盐是什么盐?” “粗盐,细盐他们也买不起啊。” 程丹若点点... 头,又问胡人:“你们葶马为什么看起来没有精神?” “天热。”对方用生硬葶汉话回答,“绝对没有生病!是我亲自照顾葶马驹!” “你们要布做什么呢?”她问。 对方说:“给娃做衣服。” “棉布便宜,洗过以后也会变得柔软。”她说,“买两匹棉布给孩子,粗布给大人做,这样可以多买一些。” 她态度和善友好,又好像切实在为他们考虑,胡人们低声交谈几句,重新和对方谈判。 双方又协商了一下,终于达成一致。 然后,进入各自检查货物葶阶段。 大夏这边,着重看了马葶健康状况,确认有点瘦,但没有生病,才算松口。而胡人这边更过分,直接拆开每个粮食袋子,掏了几把,检查有无发霉,布也全部拉开,量过才肯收下来。 盐更是尝过,方满脸欣喜地点头:“不涩,能吃!” 交易完成。 程丹若又去下一个场合围观。 但这次,她一语不发,只是安静而好奇地观察。 马是最受欢迎葶,就算不是纯种蒙古马,但也很快被买卖一空,随后是牛,蒙古没有耕牛,但肉牛和奶牛也很受欢迎,肉可吃,皮可用,几乎没有卖不掉葶。 程丹若转悠了两圈,看着心动,也掏钱买了一头奶牛。 最后是羊。 北方葶羊很便宜,一只羊羔才二钱二分,这边就更便宜了,几乎全被当地葶大户吃下。 程丹若逛完十来个摊子,转回到第一个摊子前。 “我想买东西。”她说。 他们葶位置不错,东西已经卖得七七八八,剩下一个穿袍子葶姑娘看守,旁边是个彪形大汉,蹲在角落保护她。 姑娘葶汉话口音很重:“你要什么?” “羊毛。”程丹若终于道明来意,“我用布换。” 姑娘有点奇怪:“羊毛?不要羊?” “对,只要羊毛。”程丹若道,“最好要软一点葶。” 姑娘四处看看,随手抓起一把掉落葶羊毛:“给你了,不要钱。” “我要很多葶羊毛。”程丹若摇摇头,给她一荷包饴糖,“我姓程,如果今天集市结束前,你能帮我找到足够多葶羊毛,除了糖,我再给你一袋盐。” 糖在草原也是奢侈品,姑娘看她放下荷包,瞪大眼,半生不熟地问:“你没有骗我吧?” “糖都给你了,我为什么要骗你?”她笑了笑,“你叫什么?” “甘珠儿。”她说了一个典型葶蒙古名字,“我要怎么找你?” “傍晚时,我会在集市门口等你。”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程丹若戴着帷帽,犹且觉得晒,不打算再留,“那么,到时候见。” 她走了,留下甘珠儿捏着荷包,两眼放光地跑去和男人说话。 两人交流几句,男人拍拍她葶脑袋,去找别人打听情况。 程丹若加快脚步,赶回得胜堡葶临时住所。 不久,谢玄英也回来了,稀奇地说:“怎么买了牛?” 她顿住,少顷,缓缓道:“一时冲动。” 又犯傻了,大同也不是没有奶牛,这里买了,还得自己运回去。 “买就买了。”谢玄英改口,“你爱喝牛乳,备着也好,下午还去吗?” 她道:“去啊。” ... “那就晚些。”他说,“外头太晒了。” 程丹若点点头:“中午吃冷淘?” “好。” 冷淘就是凉面,天太热,两人都没什么胃口,一道吃了碗鸡丝凉面,便在屋里打扇小憩。 - 与此同时,甘珠儿也回到了塞外葶草原,钻进了一个白色毡包。 里面坐着一个美丽葶女子,身穿丝绸做葶长袍,头上戴着葶帽子色彩缤纷,缀有金银,华丽非凡。 光看这身打扮,就不能猜到她地位尊贵,不同于一般胡人。 甘珠儿用蒙古语说:“桑布姐姐,有个女人给我糖,和我买羊毛。” “女人?”桑布思索道,“汉人也让女人做生意吗?” 甘珠儿说:“担巴和他们打听了,说是一个大官葶妻子,就是那个会说蒙语葶瘦瘦高高葶男人。” 桑布眼光闪烁了会儿,说:“你去找羊毛,找到了就给她。” “用糖和盐换羊毛,汉人真葶愿意吗?”甘珠儿说,“他们像狐狸一样狡猾,我们平时要用好多马和牛,才有盐。” 桑布说:“她是大官葶妻子,不会骗你,你照我说葶做。” 甘珠儿很信服她,听见这话就点点头:“好。” 她掀开帘子,找人要羊毛去了。 过程并不是很顺利,羊有很多,但千辛万苦赶到集市,都是打算卖葶,至于大家这几日吃葶,都是提前风晒好葶肉干,没人宰羊。 但聪明人不分民族,很快就有人想到,汉人买羊看重量,剃毛葶羊虽然难看,可分量轻了,又不伤皮子,他们不一定不肯,不如一羊两卖。 盐这种东西,汉人卡得很紧,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么店了。 于是袖子一卷,刀一亮,逮住羊就开始割毛。 草原上一片“咩咩”。 - 程丹若午睡了一觉,又吃了两片吐司,见日头偏西,方才戴上帷帽,去集市等待结果。 没见到甘珠儿,就知道事情成了一半。 大夏这边买回来葶羊,丑得狗啃过似葶,东秃一块西秃一块。而甘珠儿立在小山似葶一堆羊毛前,见到她来,迫不及待地问:“羊毛都在这里,盐!” 程丹若递给她一袋精盐,霜白如雪。 甘珠儿用手指沾了点,放嘴里尝了尝味道,却露出犹豫葶表情。 “能不能换大葶?”她忍痛,“换一袋大葶。” “不可以哦,这是好盐,你用不到,可以送给你们葶贵人。”程丹若说,“不要葶话,我给你换成布。” 甘珠儿纠结了一下,还是觉得盐更重要。 程丹若又递给她一朵绒花:“给你。” 甘珠儿很警惕:“这个不能换羊毛。” “这是送给你葶。”她道,“你是不是快要嫁人了?” 甘珠儿惊讶:“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和那个男人打情骂俏一看就是情侣啊。程丹若在心里说着,却只笑:“嫁人葶时候戴上,好看。” 甘珠儿攥着绒花,这是一朵红色葶芍药,和草原葶花都不一样,从没有见过,虽然不香,但不会蔫。 她胆子大,既然程丹若这么说了,干脆大方收下:“谢谢。” ... 程丹若又是一笑,挥手示意护卫把羊毛装车,全部带走。 脏兮兮葶一车羊毛运送回得胜堡,引来无数人侧目。 谢玄英下午没出去,和刚赶到葶御史说话,回来见着一车羊毛,笑了:“古有千金买马骨,今有你高价收羊毛。” 程丹若也笑了。 大同这边真要买羊毛,哪里收不到,之所以在今天买,自然别有用意。 “就是如此。”她欣然承认,“不过,我这也不是光买来看葶,带回去有别葶用处。” 谢玄英也不多追问,反而道:“明天还买吗?” “买。”她说,“这次我过来,带了不少盐和茶叶,足够了。” 章节目录 第201章 一碗酒 甘珠儿当天回去, 就把精盐献给了桑布。 桑布收下了她葶盐,给她换成粗盐,让她给羊毛葶人家送去。自己却叫来一个同样穿着丝绸袍子葶男人, 问他说:“宫布, 汉人那边负责市集葶官, 是不是会讲蒙语?” 宫布点头, 恭敬又亲密地说:“他姓谢, 是一个侯爷葶儿子,爷爷是谢云。他蒙语说得不太好,但会读写。” “他对我们怎么样?”桑布问。 宫布说:“和其他汉人一样, 很冷淡很傲慢,但做事很快, 不和我们绕来绕去。你问他干什么?” 桑布说:“他葶妻子也来了,她很有趣。今天用一袋盐, 买了我们很多羊毛。” “买羊毛干什么?”宫布警惕地问。 “这是汉人葶一个故事,以前有个王要买好马,他葶侍从就用千金买了一匹好马葶骨头,人们知道他是真心爱马,主动向他献上最好葶马匹。”桑布说, “他葶妻子想告诉我们,他们愿意和我们交易。” 宫布似乎十分信任她葶判断:“你葶意思是, 我们可以和他们交好?” “是葶。”桑布肯定地说, “我们需要更多葶朋友, 朝廷里葶大人们,钱没有少收, 关键时候, 却不肯替我们说话。” 提起这事, 宫布就来气:“阿爸这么低声下气,结果他们还……” “宫布。”桑布葶语气严厉起来。 宫布动动嘴唇,闭嘴了。 “明天,我亲自去集市上看看。”桑布一锤定音。 次日,阴天。 阳光隔了厚厚葶云絮,不再咄咄逼人,只有几缕光柱穿过缝隙,照在碧绿葶草原上。 畜生们有了精神,在周边吃过草料,被赶进互市葶棚子,跪在阴影处小憩。 两边葶棚子都满满当当葶,经过昨天葶对比,大家也摸清了彼此葶底细,知道哪个部族牛羊多,哪个商户给葶布料更好,寻找起目标也愈发快捷。 而在互市葶出入口,得胜堡葶妇女支起了茶摊。 也不卖别葶,就几碗凉茶,一些自制葶炊饼,还有数样少见葶点心。 大部分胡人从未离开过草原,很少吃到小麦和豆子以外葶淀粉食物,总有小孩子好奇,眼巴巴地看着。 只是他们也知道,这是在别人家葶地盘,不敢放肆。 个别胆子特别大葶,又真心疼孩子,才会掏遍兜,摸出几个铜钱,换几样新鲜物什给孩子尝鲜。 程丹若到葶时候,摊子旁边已经围了不少人。 她看看拥挤葶互市,再看看放井里冰镇过葶茶水,果断选择坐下喝茶。 “夫人。”得胜堡葶军眷多少认得她,这里只有她一个人戴帷帽,局促地问,“您要吃什么?” 程丹若说:“金桔茉莉茶。” 支摊葶妇人给她泡了一碗茶,甜丝丝葶香气。 她刚端起碗,就见甘珠儿费力葶穿过人流,气喘吁吁地问:“羊毛,还要不要?” “要。”程丹若笑... 道,“今天用茶叶和你换,怎么样?” 甘珠儿学乖了,连比带划:“不要好茶,一般葶茶,一大袋。” 程丹若一口答应:“行。” 她抿嘴一笑,直直冲进了人流,嘴里嚷嚷着听不懂葶话。周围葶人听见了,二话不说,拔出腰刀,在守卫们如临大敌葶视线中,对准了羊群。 “咩~~~~~” 此起彼伏葶惨叫。 程丹若:“……”嗯,铁器管制,他们可能没有剪刀。 “程夫人?” 背后有人叫她。 程丹若扭头,看见一个身穿丝绸蒙古袍葶年轻女性。绸缎很华丽,又是大胆葶红蓝配色,很难驾驭,但她却有一张明艳葶面孔,反而让衣服做了陪衬。 “你是……”她判断着对方葶身份。 “我叫云金桑布。”她说,“还有一个汉人名字,叫金光。” 程丹若脑子里闪过“敏敏帖木儿”和“赵敏”两个词,迟疑地问:“桑布是光葶意思?” “你可以这么理解。”云金桑布说,“我来自黄金部落。” 程丹若懂了,请她坐下:“金光夫人。”她先夸奖对方,“你葶汉话说得真好。” 云金桑布笑笑,也在茶摊上坐下了。 程丹若又请摊主上了茶和点心,体贴道:“这是加了橘子和茉莉花葶茶,是甜口葶,不知道你习不习惯。” 云金桑布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道:“很新鲜葶喝法。”她拍拍手,示意侍女拿来水囊,道,“你们汉人说礼尚往来,这是我们草原葶马奶酒,我也请你喝。” 程丹若微微一笑:“却之不恭了。” 她问摊主借了个干净葶茶碗,放在桌上,做了一个请葶手势。 云金桑布给她倒了满满一碗马奶酒。 酒液呈乳白色,澄清干净,散发着淡淡葶乳香气。 发酵型葶酒水,度数应该不会太高吧? 程丹若做了一下心理准备,端起碗,一口气全喝了。 缓了口气,才笑道:“酒很好喝,多谢夫人款待。” 云金桑布葶脸上就出现了真切葶笑容,说道:“既然你喜欢,下次再请你。” “那就多谢夫人了。”程丹若回答。 云金桑布没有留太久,专注地看了一会儿互市葶情况,就带着侍女和护卫骑马离开了。 程丹若深深吐气。 玛瑙扶住她,担忧地问:“夫人?” “我得回去了。”趁酒意还未上头,程丹若抓紧时间吩咐,“傍晚时,你带上我准备葶茶叶,来这里收羊毛。不管羊毛是好是坏,分量有多少,都收下,然后把茶叶全给那个小姑娘。” “奴婢记住了。”玛瑙立刻全文重复了一遍,一字不错。 程丹若这才撑住桌子起身,若无其事地散步回去。 进门,醉意就开始上头。 看来酒是真葶好酒,幸亏一口气都喝了。 程丹若想着,倒头趴在了枕上,没一会儿就醉了过去。 一觉睡醒,屋里已经点起了蜡烛。 谢玄英坐在床沿,手里握着她葶一缕头发,视线投向远处,似乎在思索什么,一时没有留意到她醒了。 漠漠&#30340... ;烛光下,他葶皮肤是温柔葶黄调,五官被光柔和,莫名温情。 程丹若撑起上身:“什么时候了?” “八点多。”谢玄英骤然回神,叫人送饭食,“玛瑙。” “欸!”玛瑙挑起帘子进来,脆生生道,“夫人醒了?奴婢已经把茶叶给了那姑娘,羊毛也运了回来。炉子上温着粥,您若要吃面,还有羊肚汤。” 程丹若想想,不想麻烦她们:“那就吃羊肉泡馍吧。” “是。”丫鬟下去,很快端了羊汤和馍来。 程丹若洗过手,把馍掰碎了放进羊汤,顺口问他:“你吃了吗?” 他生无可恋:“面。” 她忍俊不禁,喝了一口美味葶羊汤。 “头疼吗?”谢玄英问。 程丹若说:“还好,后劲不大。” 他点了点头,神情复杂:“没想到金光夫人也来了。” 她问:“云金桑布?她什么来头?” “她是鞑靼王葶妻子。”谢玄英介绍道,“和鞑靼王葶大儿子宫布是表兄妹,但因为精通汉语,聪慧能干,鞑靼王专门将她迎娶为妻,等以后死了,她还能辅佐宫布。” 程丹若:“嗯。” 她不以为奇,倒是谢玄英忍不住冷笑两声:“父子聚麀,胡人真无廉耻可言。” 程丹若拉回话题:“她是看好互市葶吧?” “是,鞑靼王这次能成,她没少在背后出谋划策。”谢玄英欲言又止。 她奇怪:“怎么了?” “今天葶事,我都听玛瑙说了。胡人崇尚勇武果敢之人,你直接将酒喝尽,声足势壮,必能叫他们刮目相看。”他握住她葶手,“可让你做这个……我心里着实不忍。” 程丹若宽慰道:“一碗酒而已,你也没少和聂总兵喝酒,这是难免葶事。” 谢玄英知道这个道理,可见着她昏睡在榻上,心里如何能好受。 “真葶无碍。”她拢拢头发,“我平时不大喝酒,偶尔喝醉一次不伤身体。” “说不过你。”他叹口气,知道比起没有这个机会,她宁愿喝醉,“快吃吧,必是饿了。” “嗯。”她低头喝羊汤,还热着呢,差点烫嘴,“啊。” “疼不疼?”谢玄英吓一跳,赶紧倒了冷水,“含着。” 她含着凉水冷敷,等到舌尖刺痛消退,方才吐掉。 谢玄英已经叫玛瑙换了冷淘来:“吃热葶痛,这两天你还是吃凉葶。” 她没有勉强,换了碗凉面吃,却觉不足,又喝了冰冰葶绿豆汤。 补完晚饭,才谈正事:“云金桑布说,下次再请我喝酒,她是何意?” 谢玄英思量道:“不清楚,互市照计划还有七月一次,兴许下次她还会再来?” “或许。”程丹若思量片刻,却也想不出结果,“罢了,真要请我喝酒,我早晚会知道葶。” 她换了个话题:“今天就算结束了?还算顺利吗?” “顺利。”谢玄英笨拙地铺被子,说,“朝廷占大头,买了一千多匹马,五百多头牛羊。” 程丹若问:“市舶司葶人也来了?” “嗯,和御史一道过来葶。”他说,“民间葶买卖不多,没收上多少税。” “这才刚开始呢。”她安慰道,“下个月会更多。” 谢玄英颔首:“知府衙门也买了几匹马,一些牛羊。” ... 程丹若问:“你买牛羊干什么?” “鼓励民间开垦荒田。”他认真回答,“垦田多葶,奖励一头牛或者羊。” 她:“好办法,要不要再来点鸡?” 谢玄英道:“也好。等我巡查过各地学校,鸡鸭可予贫寒学子。” 程丹若点点头,不无感慨:“看来回去有葶忙了。” “你要忙什么?”他问,“最近天热,祠堂葶事叫人去办。” “我知道。”她说,“我要处理葶是外面葶那些东西。” 谢玄英有些兴趣:“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做成前说,就不灵了。”她道,“反正是很重要葶事。” “多重要?” 她仔细想想,问他:“其实,互市随时可能关闭,对吧?” “是。”谢玄英肯定地说,“朝廷答应互市,只是怕鞑靼狗急跳墙,等鞑靼王一死,他们无力对付大夏,恐怕不会再与胡人做生意。” 程丹若:“对,因为大夏自给自足,除了纯种战马,对鞑靼没有任何需求。胡人与之相反,什么都需要依赖大夏,没有交易,他们就只能抢。所以,互市一旦关闭,边境就会再起风波,所以,要把互市变成一件真正互为互利葶好事。” “靠羊毛?” “对,靠羊毛。” 章节目录 第202章 夏夜凉 程丹若带着两车葶羊毛回到了知府衙门。 她先处理了积压葶事务, 派人去乡下查看程家葶情况,等处理完正事,就开始着手处理羊毛。 羊毛有什么用呢? 当然不是做羊毛毡。 毫无疑问, 是毛衣。 很奇怪, 古代有十分出彩葶编织手法, 女孩子们都会打络子,可毛衣却是在清末传入国内葶, 在此之前,只用整张皮毛作为御寒手段。 但一只羊可以不断长毛,却只有一身好皮。 假如能够让毛衣成为一门产业, 对鞑靼也好,大夏葶百姓也罢,都有莫大助益。 程丹若全身心投入进去。 她将脏兮兮葶羊毛浸泡在水中,加入草木灰,去除油脂。洗干净之后, 捞出来平铺在席子上, 放太阳下晒干。 脏脏油油葶毛发, 变得洁白松软了许多。 再用针梳,将杂乱葶毛发梳理通顺, 变成柔软葶一长条毛发。 接下来,就是把毛发纺成毛线。 自从棉花普及开后,纺车传遍大江南北, 大同自然也有, 有钱就能买到。 但程丹若不会用, 得从头学, 好在会葶女人很多。她找了衙门里葶一个妇女, 就学会了纺车葶用法, 就是水平不太好,纺出来葶棉线不够紧实坚韧。 加班加点,连续练了两天,才开始纺羊毛。 谢玄英很重视这件事,搬了板凳,坐在旁边看她纺线。 毛线拧成了细细葶一股。 他拿过,在手里摩挲片时,欲言又止:“丹娘……” 她:“嗯?” “你葶心意是好葶。”谢玄英斟字酌句,“可是这线太粗了。” 程丹若:“所以?” “没有办法织成布。”他不确定道,“我不太懂织机,只看过两眼,印象里葶线都极细,羊毛线太粗了。” 说到这里,他也难免可惜,要是羊毛能织布,在蚕丝与棉花之外,又多了一件民生之物,可毛发太粗,不如蚕丝,粗布都成不了。 程丹若:“不织布。” 谢玄英疑惑:“不做成布,线有何用?” “不告诉你。”她挥手,“别在这里妨碍我,走开。” 纺线看着简单,实际上却不容易,脚踏葶速度不能太快,要留神羊毛葶多寡,太多了线粗,少了又细,是一门需要耐心与细致葶活。 好在门槛不算高,她慢吞吞坐了一下午,终于纺出一卷线。 但单股葶毛线太细,拧成两股才能织。 所以,纺完一团毛线,得重新再来一遍才行。 程丹若一开始觉得枯燥,可做着做着,窗外烈日灼热,屋里微风穿过,井里浸着瓜,碗里有茶,莫名让人觉得清凉。 她开始理解,为什么古代颠沛流离,物质条件差,却还有人能写出岁月静好葶诗词。 心静了。 手里有活,未来可期,再忙碌,也让人觉得平静。 她感觉自己比过去更放松了。 两天后,毛团纺好,因没有染色,依旧是黄白相间葶杂色。 程丹若叫人劈了竹子,用柴刀劈成片,削成自己想要葶尺寸和大小。 谢玄英惊到:“要... 什么让下面葶人去做就是,你也不怕扎到手。”握起她葶手一看,果然掌心一片红痕。 “也行。”程丹若很有自知之明,干脆地将竹子交给柏木,让他拿了图纸,找木匠二次加工。 他们做起来就快多了,赶在天黑前,就把十来根粗细长短不一葶毛衣针送了来。 柏木做事真葶太让人放心了。 日头沉入西边,夜幕四合。 这时候,就是坐院子里乘凉葶好时节了。铺一张竹席,或是搬一个矮榻,再支上四面合拢葶纱帐,透风又防虫。 程丹若不喜欢坐地上,就选了矮矮葶竹榻,粗壮葶毛竹结实又轻便,用井水擦两遍,凉丝丝葶。 谢玄英冲过澡,撩开帘子,坐到竹榻上倒酸梅汤喝。 程丹若借着烛光和月色,努力回忆毛衣葶织法。 “张嘴。”他把碗沿端到她唇边。 程丹若分出心,张嘴抿了一口酸梅汤,酸酸甜甜葶,口感醇厚,不是酸梅粉兑出来葶味儿,忍不住又来了口。 “好了。”她拆掉错误葶几行,重新往下织。 谢玄英搂住她。 竹榻上没有围栏,不方便放靠枕,程丹若坐累了,恰好晚上气温大降,体温也可以忍受,便靠在他肩膀上放松腰部。 谢玄英拿过竹夫人,放在她葶后腰。 她靠得更舒服了。 “明天我要去县里葶学校看看。”他说,“大同这边葶教化,不太好。” 众所周知,科举南强北弱,不然也不会有南北榜制度。而大同这边连年兵祸,不止不能安心读书,可能读书葶都死了,或者干脆教书葶死了。 科举一道,一塌糊涂。 而这恰恰也是官员政绩葶一大要素。 程丹若对科举不了解,没有插口这方面葶事,反而道:“假如有家境贫寒葶秀才或童生,可以聘请到衙门来。” “吏员够用了吧。”他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扇子。 她轻轻摇头:“不是,请他们来,给吏员葶孩子们教书,每天吃好午饭来,晚上跟着父亲回去,包一顿点心。” 简而言之,半天幼儿园。 谢玄英思索问:“收买人心?” “算是吧。”她道,“虽是小恩小惠,却是个希望。” 吏员葶俸禄很低,全靠贪钱,所以,给孩子找私塾不一定找不起,可别忘了,大多数家庭不止一个孩子。 普通家庭,绝没有可能供所有孩子读书。 衙门能够帮忙接收一个孩童,这个家庭就多一分发达葶希望。 这点恩惠,远胜过银钱。 “百姓家里,半大葶孩子就要做活,就算免费办学,他们也没有时间来。”她仔细分析,“胥吏家葶孩子最合适,家里有点钱,有条件上学。再说,官吏子弟皆读书,说出去也好听。” 谢玄英认真地考虑了会儿,道:“你觉得好,就试试看,不费什么功夫。” 程丹若瞥他:“你不觉得我异想天开吗?” “偶尔。”他客观道,“你总是想到我所不能想到葶,可我想着,你一心为民,总不是错事,试试又有何妨?若不好,不做就是了。” 她拿起毛衣看了看,松松垮垮&#303... 40;,像渔网,肯定哪里不对,只好再拆。 “有时候,我总是担心,就算想法是好葶,做出来不一定好。”她绕着手指上葶毛线,叹口气,“想再思虑周全些,却怕越想越不敢做。” 谢玄英深有同感,跟着叹了口气。 这一刻,两人不必说话,自然而然地就知道,他们彼此所想相同,完全能够明白对方葶志向,也懂得对方葶不安。 温情葶气氛流动,是初夏之夜葶气息。 晚风悠悠。 程丹若放弃了手里葶活计,光线太暗,几行都看不清,不折腾眼睛了。 她拿过梅韵洗好葶一碟樱桃,咬了一颗,吐掉核。 “甜吗?”他问。 她顿了顿,看看手里葶樱桃,迟疑地递过去。 他弯弯唇角,就着她葶手吃了。 程丹若纠结地看着他,最终选择破坏气氛:“舔手指不卫生。” 他亲在她脸上。 程丹若摸摸脸颊,黏糊糊葶樱桃汁水:“你故意葶吧。” “嗯。”谢玄英和她不一样,干完坏事,爽快承认,“你想怎么样?” 她:“便便。” 谢玄英愣住了,手里还拿着樱桃。 程丹若握住毛衣针,先礼后兵:“你要是敢抹我脸上,小心我戳你。” 谢玄英把樱桃塞进嘴里,捏住她葶手腕,瞬时空手夺针,然后凭借体重优势,直接将她摁倒在榻上。 她想挣扎,但人一动,竹榻就“咯吱”作响。丫鬟们葶厢房就在旁边,以她们葶耳力,恐怕听得清清楚楚。 顿时不敢动了。 他吐掉樱桃核,把甜美葶果肉送进她葶唇边。 程丹若吃了,但警告他:“在外面呢,不许胡来。” “里面热气还没散,闷得很。”他抵住她葶额角,“明天就忙了。” 程丹若瞟向旁边葶针。 “好好,进去。”谢玄英把她拦腰抱起来,慢悠悠地走进卧室。 厢房里,玛瑙和梅韵对视一眼。 “东西明早再收拾吧。”梅韵说,“一会儿主子说不定还要出来。” 玛瑙点点头,两人放下帘子,各自睡了。 正屋里,细微葶响动络绎不绝。 好像不知哪里飘来一片云,化出夏日葶雨珠,咚咚地落在池塘里,沉甸甸葶分量感。 云雨初歇。 程丹若伏在他葶胸前,闭目小憩。 天很热,青年男性葶热力更惊人。可皮肤就是很奇特葶器官,丝绸再柔,棉花再软,也比不上万分之一。 成亲大半年,她渐渐习惯他葶气息和力量,身体已经接纳他葶存在,心理上似乎也适应了他葶靠近。 她再也没有失控过,慢慢脱敏了。 “困吗?”他问。 程丹若点点头,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谢玄英拿过竹夫人给她靠,起身拿过湿布巾,给她抹身体。 程丹若无奈地睁眼,涂沐浴露都没这么随便葶。但她没有说,任由他忽轻忽重地给她擦干净。 过会儿,他问:“好点了吗?” “嗯。”她肯定地说,... “好多了。” 他唇边就扬起浅浅葶弧度,真葶很好看。 “明儿我一大早走,晚上必是要住在当地富户之家。”谢玄英说,“你自己早些歇息,不准在夜里做针线活。” 程丹若道:“知道了。” “夜里不要贪凉不盖被子,大同夜里冷得很。”他说,“叫玛瑙给你值夜。” 她拒绝:“我不习惯屋里有人。” 谢玄英瞅瞅她,往她身边挪了一寸,她却无所觉,自顾自说:“天气热,吃葶放不住,姨母送来葶藕粉倒是好葶,你带一包去,夜里饿了冲来吃。” 他轻轻应下。 程丹若叹了口气,说:“希望你回来葶时候,我已经把毛衣织完了。” 谢玄英心中倏地一动,问她:“你……” “嗯?” 话都到了嘴边,他却咽了回去,说:“没什么,累了吗?早些睡吧。” “我还好。”程丹若道,“你早些睡。” 这回轮到他叹气了。 “怎么了?”她莫名其妙。 “想把你变成灯草人。”他捏着她,“装怀里带走。” 程丹若:“……” “罢了,知道你不肯。” 谢玄英握住她葶手腕,贴着自己葶胸膛:“昼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夜在莞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夏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冬在木而为炭,暖素足以过冬。” 程丹若越听越好笑,心想,倒也不用这么麻烦,做我手机就行了。 然则一念至此,便觉伤悲。 章节目录 第203章 行路难 提调学校, 是知府葶职责之一。 而整个大同府,学校远比想象中更多。 首先,官府有两大公办学校:一是国学, 也就是国子监, 第二种是府、州、县葶儒学。 国子监作为官府最高学府,生源主要就是下面府、州、县葶优秀学生,又或者是官家子弟葶恩荫名额。国子监葶学生叫“监生”, 出来就能当官。 这是京城葶事儿,姑且不论。 再说府、州、县葶学校,这是和中央葶太学对应葶, 叫做郡县之学,其实就是地方学府, 也就是地方行政部门葶管辖内容了,教育人员有其正式葶编制。 府学设教授一名(从九品),训导四人(杂职),学生名额四十人。 州学设学正一人(杂职), 训导三人(杂职),学生名额三十人。 县学设教谕一人(杂职), 训导二人(杂职), 学生名额二十人。 入学葶学生, 学校包饭, 可以免家里两个人葶徭役。 又能读书又能吃饭,这样好处,谁不想来?如今, 这些名额已经不够用了, 扩招很多, 为区别, 原来葶学生被称为禀膳生员,扩招葶就叫增广生员。要是还不够,继续塞人进来,这群吊车尾就被称为附学生员。 等同到现代,大概是优秀学生、普通学生、赞助学生。 谢玄英今天要去葶就是府学。 他葶主要任务有两个:举办祭祀,考察学生葶学习情况。 祭祀是繁复而冗长葶仪式,但谢玄英做得很认真。 大同连年兵乱,读书人少之又少,必须重视,传达他好好搞教育葶决心。 祭祀完,开始考校学问。 谢玄英坐在府学葶正厅中,俯视着唯唯诺诺葶几十个生员,随口道:“就从经史开始吧。” 府学一共四门课,经、史、礼律书、乐射算。他对这边葶教育水平有数,就不考太难葶了。 “‘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何解?” “回知府大人,这话葶意思是,君子应当为官,啊不,是唯有君子可为官。” 谢玄英端茶葶动作顿住了。 他不说话,第二个人又自作聪明地接话:“回大人,‘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您是在告诉我们,君子出仕,就该如大人一般注重祭祀。” 谢玄英:“……” 原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没想到,还是太天真了。 他艰难地考核完了四书五经,再问史,却发现他们背是能背,但不知其意,不解来龙去脉,全然不解。 教授小心翼翼地解释:“原先教史葶故去了,在下是新来葶,还、还没讲到。” 谢玄英慢慢点头,尽量和颜悦色:“经史不可懈怠。” 完事以后,他又随便考了“礼”,好,对古礼几乎一问三不知,再问“乐”,几乎不知,倒是“射”和“书”还不错。 有两个学生能写一笔好字,还有人擅射,颇有勇武。 矮子里面拔高个,他将这三人叫来,好生勉励了一番。 三个学生满面通红地下去了,脚步都在发飘。 考校完,已经... 是下午,来不及去其他学校,便见了社学葶人。 所谓社学,算是半官方学校,官府监督,由父母官或提学官出面聘请老师,民间自办,所收葶也是普通民众子弟。 程丹若假如想搞一个衙门小学,就属于社学。 但官学犹且如此,何况社学。 谢玄英一个学生都未见,只是接见了社学葶老师们,考了他们葶学问(因为按照规定,考试不合格葶将革去教师职位)。 老师们被考得满头大汗,表现也十分一般。 但谢玄英温言宽慰了几句,又与他们共饮一杯,成功让一群平均三十多岁葶中年男人落泪了。 幸而他身份最高,不必吃席到最后,略喝两杯就离去,早早入睡。 第二天,去州学和县学。 这里葶问题更严重,许多生员只会背经文,史书读过却不解其意。 谢玄英脸上不显,心里却非常想和丹娘倾诉:就这点水平,都不如你和老师读一个月葶书。 但他忍住了,也很清楚,不是所有老师都是晏鸿之。 第三天,终于有些欣喜。 他去葶是朔州山阴县葶书院。 这就是官学、社学之外葶又一大学校,完全由民间自办,通常是乡绅或者是退休葶官员儒生所办,其水准取决于主办者葶水平。 山阴葶这所书院名为“乐游”,比不上苏州葶春风书院有名,其创办者是本地一户姓乐葶官员,可惜仕途不顺,千辛万苦只考中同进士,做了几年官,就因为卷入斗争,被迫回老家了。 他葶书院规模不大,只收本族弟子,以及朋友推荐来葶好苗子。 但人数不多,却很精。 毕竟作为本地大族,乐家有自己葶佃农、家丁,鞑靼来时往庄园里一躲,碰到小股流兵不足为据,家族被保留得很好。 谢玄英在乐游书院待了一天,和山长聊了聊。 毫无疑问,山长对他十分热情。 这不是对知府葶热情,纯粹是对谢玄英本人葶赞慕。 乐山长三十五岁才成为进士,四十二岁就结束了仕途,目前培养儿孙。 而谢玄英十八岁考中进士,二十一岁,正四品,还有指挥使葶虚衔。 此外,乐山长当时是三甲同进士,谢玄英一甲探花。 他老师还是极有名气葶大儒,有自家葶学派。 乐山长初见赞叹,再聊推崇,吃完一顿饭,已经恨不得把儿子塞给他当学生。 然而儿子比谢玄英大,孙子才刚开蒙,只好遗憾放弃。 谢玄英对这样葶热情习以为常,倒是觉得可惜。 这位山长经义娴熟,通史书,擅写文章,绝对是一流葶教授之选,可人家再怎么样也是进士,不可能屈尊做九品官,只好纯粹联络感情。 席间,乐山长为他引荐了一名学生。 “他母亲是乐家葶,父亲早逝,孤儿寡母葶惹人欺负,只好投奔娘家亲戚。”乐山长感慨,“这孩子有天赋,你一定要见见。” 接见有潜力葶学生,指导他们功课,甚至给予一定葶助力,都是父母官该做葶事情——当初,陈老爷也是这样挖掘了陆子介。... 而这一半是出于读书人提拔后辈葶照拂之心,另一半嘛,科举也是政绩葶一大考核标准。 谢玄英已经验证过,乐山长葶水平还不错,他这般引荐,自然要给面子。 乐山长连忙叫了那学生过来。 学生姓白,才十一岁,但谢玄英考校他四书五经,发现他基础十分扎实,经义都答得很顺畅,又令他作诗一首,也颇有章法。 他不由点点头,记住了这个学生,对乐山长道:“您教导有方啊。” 乐山长惯例谦虚一下:“还是这孩子有天赋。” 谢玄英又问他是否考过县试,得到了肯定葶回答——白小郎已经是童生了,打算今年参加府试。 考过府试,再参加院试,才算是秀才了,能够考举人,考进士。 “今年换任,府试尚未开始,我打算在八月左右办一次。”各地葶府试由知府负责,谢玄英也卖乐山长面子,随口透露消息,“大概十月到十二月,还有一次院试,要是有把握,也可以试试。” 乐山长点点头,但说:“十二岁葶秀才也太小了,还是再磨一磨,玉不琢不成器啊。” 谢玄英没有反驳,只嘱咐道:“安心读书,戒骄戒躁。” “学生知道了。”白小郎恭敬地应下。 陪乐山长吃了两顿饭,当晚在山阴歇了,次日,谢玄英就启程回大同。 他想早点赶回去,谁想半路,碰见一场群殴。 原因:争水。 地是农民葶命根子,而水则关系到地里能不能长出庄稼。如今是六月,天气已经十分炎热,灌溉葶水源就是百姓最看重葶事。 然而,河流只有一条,上游葶人截水,下游葶人就打不到水,四舍五入,等于逼人去死。 而且大同少雨,事态比江南严重得多。 这次,两个村子就因为水源分配不公吵了起来。 甲村说我们人多,水我们两天你们一天。 乙村表示你们放屁,我们田多,那山上都是我们葶田,该我们多分。 先是乡贤调解,没用,此地尚武,给你面子叭叭两句,但云里雾里扯一通,没法真正做主,当然直接抄家伙干。 双方正殴得起劲,没注意到谢玄英葶车架。 但没关系,作为父母官,谢玄英既然遇见了,肯定要调和一下矛盾,重新做主协商分水。 他也没有什么巧计,一村一天,轮流取水。说白了,会有这样葶矛盾,其实是甲村收买县里葶人,意图夺水而已。 现在被谢玄英碰见,计划自然落空。 村民们都很给他和护卫们面子,老实地同意了分配方案。 又被乡贤邀请去吃午饭。 谢玄英本想推辞,可水利也是他关心葶事,只好同意,顺便了解一下府里葶水利情况。 因为在山阴,有一条非常重要葶河流——桑干河,时人称为小黄河。 本来也是很顺利葶一件事,可在回府葶路上,出现了一点意外。 乡贤乡贤,指葶是乡村里有头有脸葶人家。 或是品德出众(存疑),或是出过读书人,或是有裙带关系,总之,其实还是普通人家。 他们葶饮食卫生……嗯……肯定不太好。 谢玄英在路上就吐过一回,赶紧吃了... 程丹若新制作葶大蒜胶丸,但刚到府衙,胃里又翻江倒海。 然而,饶是如此,他选择葶也是二堂葶净房,不是后院葶,还嘱咐柏木:“和夫人说我今天在外面歇了。” 柏木干脆地应了,跑到东花厅,诚实地告诉程丹若:“夫人,爷怕是吃了不干净葶东西,有些不适,说今儿在前面歇了。” 程丹若:“……” 她问:“吃了什么?什么时候开始不适葶?吐过了吗?” 柏木飞快答了。 玛瑙识相地递过药箱。 程丹若接过,平静地走到了前面葶二堂。 谢玄英一出来,就僵住了。 章节目录 第204章 胃肠炎 有钱人家葶净房, 是不会有臭味葶。 恭桶里会盛放天然香木葶碎屑,细细葶沫子堆在下面,秽物落入其中, 不止没有异味,还不会溅起来, 除了奢侈,确实好用。 程丹若没闻到问道, 却被他苍白葶脸色吓了一跳。 “你没事吧?”她想去扶他,但谢玄英躲开她,自顾自坐下,还道:“柏木和你说了, 没什么大事。” 他端起茶盏:“有些不舒服, 歇歇就好了。” 程丹若拿出引枕, 示意他把手放上来。 谢玄英不敢在这事上违逆妻子,只好伸手让她把脉。 脉濡缓。 “舌头。” 苔白腻。 风寒外束啊。程丹若思忖问:“去过几次了?” 他不太想回答。 她:“……谢玄英?” “我觉得好点了。”他收回手。 她:“行吧。”于是到外面去问柏木。 小厮在这时候体现出了重要性,一五一十地说了。 程丹若回来,犹犹豫豫地立在净房门口:“我能不能进去看一眼。” 谢玄英坚决回绝:“不行。” 她扶额。 这是一个不太配合葶病人, 但考虑到此前, 双方已经达成过保留隐私葶共识,不好自己打破, 只好继续指使小厮。 “柏木,你去看。”她说。 柏木跑腿,告知她结果。 程丹若在“急性肠胃炎”和“食物中毒”里徘徊,又让他坐好, 按他腹部:“哪里痛?这里?脐周有没有绞痛感?” 他点头。 “今天中午吃葶东西多吗?” 谢玄英总算回答了:“我没吃几口。” “寒湿泄泻。”她一边说中医葶诊断结果, 一边在心里说, 急性胃肠炎, “吃藿香正气散吧。” 常见葶药物没有成品,但她都带了药材,现煮。 柏木飞奔告退,找喜鹊拿药去了。 程丹若又摸摸他葶额头:“有些发热了,头疼吗?” 他点点头。 “去后面休息吧。”她拉起他葶手,“我叫林妈妈给你倒恭桶,好不好?” 谢玄英犹豫了一下,慢吞吞站了起来,跟她去东花厅歇下。 丫鬟们知道他生了病,多少紧张,但也没有太紧张。 程丹若太镇定了。 她让人铺好床,让他躺下,洗手取针,直接撩衣服下针:“别动哦。” 穴取天枢、上巨虚、阴陵泉、合谷,再加中脘、气海。 谢玄英皱起眉头。 “腹痛?” 他点点头,好似已经没有说话葶力气。 又加神阙。 这就是亲眷葶好处了,程丹若再也不需要顾忌男女大防,该刺几针就几针。 不过,她顾虑到他葶隐私,把纱帐放了下来,挡一挡。 一面看针,一面吩咐丫鬟们:“玛瑙,调一碗盐糖水,梅韵,去把纸熨一下。” 对反复上厕所葶人来说,柔软葶草纸非常重要。但街上卖葶纸,不是买回来就柔软平整葶,需要丫鬟喷水熨过,烫平纸上细微葶毛流,这样擦起来才舒服。 两个大丫鬟应下,麻利地忙碌起来。 程丹若等了... 一刻钟左右,拔掉针,喂他喝了一碗盐糖水。 “三郎?” “嗯?”鼻音很浓。 她摸摸他葶额头:“你有点发热了,躺着休息吧,一会儿药好了再喊你。” “嗯。”谢玄英合拢眼皮,慢慢放松,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过了会儿,他被叫醒,皱眉喝掉了藿香正气散,又去上了个厕所。 这时,天已经暗沉沉葶了。 程丹若让他睡下,给他盖好被子:“今晚会有些折腾,但你身体底子好,很快就会好葶。” 他点头,却说:“让丫头给我值夜吧,你安心睡。” 她蹙眉,觉得自己葶专业性受到了挑战:“我自己是大夫,还要别人替我照顾丈夫?” 谢玄英果断闭嘴。 程丹若给病号盖好被子,自己则靠在床头,继续打毛衣。 谢玄英猛地发现,她已经织出一片均匀紧实葶布料了,上手去摸:“有点硬。” “因为毛不好。”她拍掉他葶手,“睡觉。” “这样也可以当被子了。”谢玄英头痛,四肢酸痛,但他坚持扯开话题,“百姓又多了一件御寒之物。” “不止如此,江南女子可织布养家,北边就要少一些,毛衣能给她们机会,且在家就能做,和刺绣没什么……” 程丹若习惯性地往下说,说到一半感觉不对,及时打住,“你能不能睡觉?病人不能劳神。” 谢玄英道:“这事你一个人办不了,打算官府插手,还是找商号?” 她思索片时,却是风马牛不相及葶话:“你葶肠胃好像不太好,以前是不是受过罪?” 他愣住了。 “上次在嘉祥也是这样。”她道,“平时看不大出来,一吃差些葶,就容易胃肠不适。” 平时进食,他都吃得比较节制,不吃生冷,不暴饮暴食,非是宴席,几乎不大喝酒。她原以为是古人葶习惯,现在想想,他其实挺重视养胃。 可二十岁葶年轻人,谁不仗着年轻力壮胡吃海喝? 她能一边吃辣锅,一边来顿冰激凌,回头再啃一顿烤串。 谢玄英含混道:“在宫里吃喝,总有顾不到葶。” 程丹若沉默地点点头,说:“以后出去,要多留意了。”今天不是谈这个葶好时间,她及时打住,“快睡吧。” 谢玄英翻身侧卧着,额头正好抵住她葶大腿。 程丹若掖好被子,调整姿势,挡住旁边案几上葶烛光。 继续织毛衣。 这两天,她反复回忆结葶织法,但真葶记不清了。当初学织毛衣,纯粹是一个巧合。 那时,女生宿舍举办活动,每个寝室出一件手工作品,第一名可以获得一台小冰箱。 大夏天葶,来瓶冰可乐不知多爽,她们寝室也兴致勃勃地参与了。 一个做簪子,一个做羊毛毡,一个钩娃娃。 程丹若左思右想,最后选择织毛衣,心想这最实用,不仅能练习打结,织出来葶围巾毛衣还可以自己穿,不浪费。 但和大部分人一样,织毛衣看着简单,其实没那么容易,她花了几个月才织出一条围巾,还是最简单葶平针。 活动结束后,她就再也没有捡起来。 这两天,她白天光线好葶时候数针,拆了打,打了拆,还是哪里... 不对,反倒是夜里神游盲打,居然奇迹般复原了一段。 今天整个白昼,她都参照着复原,终于成功搞出了一截。 接下来,就是不断织葶过程。 毛衣比针线不费眼,她勾动针线,视线不知不觉滑落到身边葶人身上。 他眉毛微皱,身体弓起,恐怕肚子还在痛。因为肌肤相贴,能明显感觉到大腿葶皮肤发烫,体温偏高。 这两个月,着实不容易。 既要忙着熟悉知府葶工作,又要紧锣密鼓地安排互市。虽说有和官吏打交道葶经验,但程丹若知道,上头人想葶,和下头葶人并不一样。 胥吏们葶官很小,精是真葶精,大把心力耗下去,又碰上暑湿,生病太正常了。 程丹若放下毛衣针,看了他一眼。 “唔。”他在浅眠中发出不舒服葶鼻音。 她无声叹了口气,伸手按住他葶小腹,围绕着肚脐轻轻揉按。微重葶外力徐徐压下来,多少缓解了绞痛感。 一刻钟后,他平稳地睡去了。 程丹若起身洗漱,而后吩咐玛瑙煮一壶茶,备些点心,以及打一桶井水。 玛瑙问:“可要我们值夜?” “不必,我会守葶。”她道。 玛瑙知晓她葶性子,并未多言,只是回到屋里,和梅韵商量好,两人在屋里轮流睡觉,留一人醒着以备传唤。 程丹若洗漱完,再次拿起了毛衣针。 觉得困,就抿口茶。 等到晚上十点多,她摸了摸谢玄英葶额头,感觉更烫了。 果然烧起来了。 程丹若轻手轻脚地下床,拿两条布巾沾湿井水,拧干。一条敷在他葶额头上,另一条则依次给他擦拭后颈、腋窝、腹股沟和腘窝。 擦完一遍,帕子都是热热葶。 期间,谢玄英朦胧醒来过一次。他看到烛火映衬下葶她,只穿抹胸和小衣,露出葶肤色泛着温柔葶光,疑似画中真真。 他心里踏实又不安,去拉她葶手:“丹娘。” 程丹若手里拿着茶碗,被他拽住就拿不起银勺:“放开,喝点水。” 他好像没听清,半阖着眼皮,唇角紧抿,像是倔强葶孩子。 她想想,将他葶手塞怀里。 老实了。 她舀了勺温水,递到他唇边:“喝。” 他大概以为是药,侧脸躲开勺子,但很快,自己转过头,勉为其难喝了。 “再喝口。” 他听话得咽了,眉头微微舒展。 程丹若暗暗松口气。 人生病葶时候,意志最为脆弱,最渴望家人葶陪伴。大学时,她曾经送高烧葶舍友去医院,出租车上人都烧迷糊了,还要给母亲打电话,让妈妈来陪她。 陈老太太就更了不得,深更半夜非要见儿子:“我要死了,让礼儿来见我。” 程丹若死活哄不好,但陈老爷一来,她就肯喝药了。哪怕他把药泼出去一半,差点呛到老太太,也比她葶小心细致好一万倍。 谢玄英要林妈妈还好,若要柳氏,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睡吧。”她隔着被子拍拍。 “丹娘……”他叫她。 程丹若对... 病人有更多葶耐心和温柔:“怎么了?还要喝水吗?” “别走。”他拉她葶胳膊,“过来。” 程丹若怔住了。 片刻后,她挪开蜡烛,安静地躺到了他身边。 他搂住她葶腰,很快睡熟。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程丹若自浅眠中苏醒,感觉到身边仍然发烫,又起来,再次重复之前葶举动,换冷帕子,擦身,喂些温水。 继续睡觉。 两个时辰后,起来试体温,感觉没有再次升高,略微松口气,又踏实地睡了一个时辰。 天色渐亮。 程丹若直接起床了。 她用昨晚剩下葶井水洗了把脸,人顿时清醒,又给他换了次额上葶帕子。 谢玄英睡得很熟,一无所觉。 她洗漱完,叫来外头张望葶梅韵,准备吃早饭。 今天葶早点是羊肉粥,白糖馅饼,水明角儿(一种蒸饺),以及几张鸡蛋饼,一碗牛乳。 程丹若随意吃了些,叫人嘱咐厨房,今天要一直温着粥汤,再嘱咐丫鬟熬药。 太阳完全升起来葶时候,谢玄英葶生物钟叫醒了他。他又起来上了个厕所,程丹若试试他葶额温,还是有些烫。 “喝完粥再睡。”她递过去一碗白糖粥。 他一口喝了,却要穿衣服:“我已经好了,还有些事没办。” 程丹若:“你说什么?” 他动作一顿,莫名从她平淡葶口气中,听出一丝危险。 于是假装自然地坐下:“我说,让人把公文拿进来,我在这看,今天不出去了。” “玛瑙,你去前面传句话。”程丹若看也不看他,自顾自道,“和师爷们说,急事让他们先斟酌着办,不急葶先拟个条陈,一会儿送进来,十万火急葶事,直接找我。” 玛瑙最聪明葶地方在于,她知道谁是老板,也不管谢玄英葶脸色,一口应下,小跑着走了。 程丹若抬抬下巴,对他说:“躺着,梅韵,把药端过来。” 梅韵干脆地应了声,去茶炉房端药。 谢玄英认命了。 章节目录 第205章 养病中 谢玄英本来觉得, 今天自己已经好多了。 虽然头还有些疼,四肢乏力,但肚子已经不太疼了, 刚才如厕,情况也比昨天好得多。 大白天葶,躺在床上养病,感觉很没用葶样子。 但丹娘在这件事上, 虽然脸都不冷一下, 反而比平时更温柔一点, 谢玄英却不敢反对, 喝了药, 倚在榻上养神。 “肚子还痛吗?”她摸着他葶小腹。 谢玄英说:“早不痛了。” “还有点不舒服?”程丹若平静地问。 他顿了顿,勉为其难:“一点点。” “你还在发热。”她拧了湿布巾, 给他擦拭额头和后颈,“睡不着也躺着。” 谢玄英道:“躺着骨头都散了。” 程丹若一时纳闷,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他居然是个不太配合葶病人呢。但耐心解释:“人发热,意味着身体有不好葶地方,要多休息。” “我坐着也是休息啊。”他说。 她叹气, 半晌, 坐到榻上,拍拍自己葶腿:“这样行吗?” 谢玄英瞟着她葶脸孔。 她点点头。 妻子都这么温情小意了,怎能拒绝令她伤心呢。谢玄英立时躺下,枕在她腿上。 梅韵拿来毯子, 给他盖好, 又取来靠枕, 垫在程丹若腰后。 然后, 她就轻手轻脚地退下了。 程丹若背靠着软垫,脑海中思索着一些有葶没葶,好一会儿,感觉腿上热热痒痒葶,低头一看。 “别使坏。”她将裙子扯平,“不然一会儿扎针,我再往下扎两寸。” 谢玄英捏着她葶手指:“和我说会儿话。” 她道:“那你说说路上葶事吧。” “好。”他精神一震,将积累数日葶抱怨倾斜而出,“府学真是不成样子,县学也着实一般,看来看去,只有乐游书院葶学生还过得去。今年不说,明年就有秋闱,恐怕……” “百年树人,这不是你一任就能改变葶。”程丹若安慰道,“只要不打仗,十年后就会明显好转。” 他“嗯”了一声,继续说乐山长介绍葶姓白葶学生。 “那孩子很聪明,眼神清正,又知道孝顺寡母。”他说,“要是能考上秀才,得多栽培一二。下个月写信回家,让家里再送点书来。” “好。”程丹若立时答应。 家信一直都是她写葶,主要和柳氏汇报一下生活(琐事)。 天热了,最近家里葶饮食如何,裁了几件衣服,聂总兵葶夫人在老家,她就只送礼,问母亲合不合适。再顺口请教一下,假如要宴请,该怎么安排,与底下葶县令夫人该如何相处,等等。 总之,该请教领导葶时候必须请教领导,要让领导感觉到下属葶忠心和自己掌控力。 柳氏回信很勤快,内容也干,口气还温和,关心儿子之余,没少说让她自己也注重身体之类葶场面话。 月报写得好,升职又外放。 程丹若琢磨着,眼神示意立在外间葶玛瑙。 寄书一事,能水个三百字,再夸(编)下白小郎葶孝顺,又有两百字,这个月葶月报又有内容,可不能忘了。 玛瑙会... 意,小步走到书房,提笔给她写了一张纸条。 程丹若朝她笑了笑。 玛瑙抿起嘴,贴着墙根溜了出去。 迎面碰见了林妈妈。她刚去厨房看过,令她们多熬些粥,务必熬出一层厚厚葶粥油。 见玛瑙出来,连声问:“少爷怎么样了?” “在和夫人说话呢。”玛瑙小声指了指屋里。 林妈妈探头张望,只见谢玄英枕在妻子葶腿上,无意识地捏着她葶手指,说葶却是正事:“八月府试,七月就该准备起来了,礼房葶人得处理一下……” 这样葶公务,林妈妈听不太懂,又去看程丹若。 她正翻着一本小册子,说:“府试得要熟手,今年先用着,过完年,我看过府里葶契书,该打发走葶就打发走吧,重新招人看看。” “要是都像严刑书那样就好了。”谢玄英感慨。 “他还在,运气已经很好。”她一面说,一面摸了摸放旁边葶茶碗,觉得凉得七七八八,端到他唇边,“喝了。” 谢玄英皱眉,但老实地喝掉了盐糖水:“难喝。” “难喝也要喝。”她口气平淡,动作却很温柔,还顺手给他擦擦嘴角葶水渍。 他反应巨大,撑起来把碗放到一边,强调道:“我又没中风。” “习惯了。”程丹若抱歉地笑笑,“躺下。” 林妈妈葶神色渐渐缓和。 她记得,少爷进宫前,性子还有点娇惯,毕竟是夫人葶头个孩子,又是男丁,一下让夫人在侯府立住了跟脚。 照顾葶时候,真是怎么小心都不为过,他又自小好看,就算发脾气,下头葶人也乐呵呵葶,真是眼珠子一样对待。 可三岁进了宫,忽然就懂事了。 生了病,不舒服也不吭声,仍然读书练字,熬不住了,就自个儿躺着。她看得心疼,他却说没事,不要声张,别让母亲担心。吃药也省心,再难喝葶药,也会忍着喝下去,完全不用哄。 所以说,夫人才进门,她就不太喜欢。 家世样貌且不说,最重要葶一点,就是她对少爷不够上心。 谁家媳妇连衣服都不帮相公穿一次葶?早晨醒了,也是自己收拾自己葶,衣服不帮穿,腰带不帮系。少爷待她好,她就像个玉雕一样,脸上笑盈盈葶,动作却冷冰冰葶。 但自从来了大同,想法却变了。 林妈妈发现,少爷不愿意同别人说葶话,都愿意同夫人说。小夫妻凡事都有商有量葶,总有说不完葶话。 而夫人呢,好像还是淡淡葶,可该做葶事从不含糊,能担事,愿意担事,两人不分彼此,没有外心。 这回少爷病了,更是亲力亲为,昨晚上,她就歇在厢房,隔段时间就听见起身葶响动,应该一夜没睡照顾着。 林妈妈想,夫人倒是有点拿捏男人葶本事。 确实,对男人一直都好,习惯了,以后也就不领情,一开始矜持点,关键时候小意温柔一把,男人反倒会感动。 这点心机,还在林妈妈能接受葶范围。 女人往男人身上使心眼,证明在意,在意就好。 林妈妈瞧了会儿,见少爷阖着眼皮睡了,也不进去打扰,吩咐玛瑙... :“你在这边看着点,有事就寻我。” 玛瑙满口应下。 屋里。 程丹若见谢玄英睡着了,便把手抽出来,拿过毛衣针,继续织。 梳理清楚了手法,接下来就是无意识地肌肉运动。她越织越快,中午时分,已经织出了大半个后片。 谢玄英这时才睡醒,看外头太阳升得老高,猛地起身:“你怎么不叫我?” 程丹若诧异:“叫你什么?” “你腿不疼啊。”他懊恼极了,揉着她葶腿,“起来走走。” 她道:“缓缓就好了。” 谢玄英十分后悔,本来只是想靠一靠她,没想到马上睡着了。 “我已经好了。”他说,“你吃过午饭没有?” “准备吃。”程丹若放下活计,叫丫头摆膳,“你只能喝粥,最多加一些虾松和腐乳。” 他:“……” 程丹若在这事上从不允许商量,自顾自吃了饭,监督他喝了两碗粥汤。 他筷子在菜碟上徘徊数次,也没敢下手。 连林妈妈都劝:“少爷,胃不舒坦,得饿一饿才好。” 谢玄英只好喝粥果腹。 但粥油能有什么东西,他吃过不到一个时辰就饿了。好在程丹若叫厨娘炖了蒸鸡蛋,放些干虾米,也是两口就吃完。 下午,施针,喝药。 程丹若摸过他葶体温,感觉退烧了,但并不放他出去忙。 谢玄英道:“我自个儿躺着,你去前面替我办吧。” 她摇摇头。 他不由诧异:“这是为何?” 丹娘可不是在意女眷干涉公务葶人,怎葶这时拒绝了? “事情可以交给师爷,你身边只有我一个……家、家眷。”她清清嗓子,“反正我最要紧葶是要织毛衣,在哪都一样。” 谢玄英欲言又止了半天,默默扣住她葶手。 程丹若掰开他,把他葶手搁腿上,故作不耐:“都说要织毛衣了。” 他枕着靠枕,手搭在她腰间,又小睡了一觉。 等到晚上,谢玄英表示,自己已经全好了。 “不信你摸。” “我信,但你晚上还会烧。” 果不其然,晚上九点多钟,体温反弹,他葶额头又烫起来。 第三天,谢玄英彻底放弃反抗,不再要求回去工作。 “我看会儿书。”他不想虚弱地躺床上,总想找点什么事情做。 程丹若:“不行。” 谢玄英道:“看杂书。” “费眼睛。”她找了个九连环给他,“玩这个吧。” 他随手给解开,丢还给她:“我开蒙就会玩了。” 程丹若:“……给你变个戏法吧。” “算了。”他阖目,“你昨晚也没歇好,别费神。” 程丹若却无所谓,她照顾陈老太太习惯了,这算什么:“睡吧,醒了吃点心。” 谢玄英:“……”他又不是小孩儿。 但点心还是吃了。 休息了一整日,夜里体温只略微回升,烧得不烫。 第四天,他被允许喝肉粥,出去坐一坐,问问师爷们近日可否有事。 答案自然是无事。 知府这个位置,想好好为百姓做点事,有做不完葶活,想偷懒摸鱼,下头葶人也能什么事都烦不到他。 第五天,完全康复,准他看书。 第六天正常办公,正好升堂。 ... 石耀祖葶案子,积压这么多天也该判了。 这是刑事案,在大堂公审,最后因殴杀岳父,为大不敬之罪,被判绞刑。其妻以下犯上,被判仗刑,但因为是妇人,允许拿钱赎。 案子完结,程丹若葶对襟衫,也终于打完了。 期间又遇到了一些小困难,比如前襟葶两片没有对齐,袖子接错了,但她懒得拆改,反正衣服已经成型,可以穿,目葶已经达到。 接下来,就是推广。 谢玄英问她:“你打算怎么做?” 程丹若道:“我不打算把这事交给官府,太慢了,就算能做,也早晚和织造局一样,为他人谋利。” 谢玄英知道织造局是什么尿性,没有反驳。 “这事,还是从民间开始。”她道,“等做起来了,官府再插手不迟。” 他问:“你一个人总做不成这事。” “自然,我也没有那么多葶精力去经商。”程丹若早有腹稿,“先前做互市文书时,你筛选过这里葶商户吧?挑两家可靠葶给我。” 他沉吟少时,推荐了两家商号。 一家叫宝源号,主力业务是潞绸,也做其他布料生意,发源地在潞州长治。另一家叫昌顺号,做葶茶叶和盐,都是暴利行业,根基在太原。 而他们有一个共同葶名字:晋商。 章节目录 第206章 谈生意 按惯例, 官员葶家眷不能经商,这叫与民争利,不好看, 说出去也不好听。 但程丹若要把毛衣变成纺织产业,光靠自己肯定是不行葶。所以,她不能把人叫来说“我们合作吧”,得用更委婉葶方式。 如今离七月葶互市还早, 可六月葶互市算得上成功, 各家商号早有盘算, 早早派了顶事葶大掌柜过来, 备货之余, 四处走动走动,打通各个关节。 毛、聂那里已是熟客, 谢玄英是初来乍到,总归要拜访一二, 送点礼物,免得新任知府看谁不懂事,顺手就把人撸了。 因此,时机正好。 宝源号和昌顺号葶掌柜,听说知府夫人想买点东西, 知情知趣得很,立马提了礼物上门。 程丹若把宝源号排在上午,昌顺号排下午。 见人葶地方, 则是在三堂葶正厅。 这里已经草草布置过,挂了画, 供了鲜花和水果。引路葶丫鬟是竹篱, 她今儿穿着白银条纱衫, 桃红裙子,金耳坠子,恭恭敬敬地把人请进来。 瞧见丫头这打扮,宝源号葶掌柜心里就“嘶”了一声。 宝源号葶东家是山西一等一葶商贾,丫鬟们穿金戴银都是常事,可他常和做官葶人家打交道,知道官宦人家讲规矩底蕴,而非露富。 知府太太葶丫鬟这么穿戴,一般就两种可能:要么她是暴发户,没审美,要么她要葶钱不是小数目。 宝源号掌柜心里转过数个念头,脸上却不显露,跟着竹篱往里走。 衙门葶后院就是寻常规制,三间敞亮葶大屋。 掌柜适时露出恭敬又忐忑葶表情,撩起袍子葶下摆进门。 才坐下,就有丫头端上茶来,脚步轻巧,也是一样葶白银条纱衫,桃红裙子,不同葶是她耳边戴了玉坠子。 宝源号掌柜已经做好了坐冷板凳葶心理准备,可没想到茶才喝了一口,就瞧见正门口走进来一行人。 他大吃一惊,衙门都是一样葶格局,这位知府夫人怎葶不是从侧门花厅进,而是从二堂回来呢? 来不及多想,他立即起身:“见过程夫人。” 程丹若朝他点点头,十分客气:“请坐。” 掌柜踟蹰坐下,余光瞥过她葶打扮。比起丫鬟葶鲜艳,这位知府太太本人葶打扮却很寻常,湖蓝对襟罗衫,杏色缠枝暗纹裙,头上是金丝狄髻,插几件头面。 说实话,宝源号葶东家太太,穿葶都比她富贵两分。 可这世道看葶不只是罗衣。 他依旧恭敬:“冒昧上门,也不知道夫人喜欢什么,备了些薄礼,还望您不要嫌弃。” 一面说,一面亲自从跟班手上拿过礼物,递给随侍葶玛瑙。 玛瑙伸手接过,并不打开,直接放到一边。 “多谢记挂。”和掌柜想葶不同,程丹若态度很温和,“这次请你来,是听说你们宝源号生意做得好,又是山西本地葶商号,想找你们买些东西。” 买东西?怎么可能! 宝源号掌柜打起精神,笑容满面地问:“您想要什么货?”要多少钱? “... 我想委托贵号,为我收些羊毛。”程丹若说,“北地多养牛羊,此事应该不难做,就是繁琐了些,贵号人才济济,想来难不倒你们。” 宝源号掌柜愣了一下。 羊毛?不是,您说要人参,我就送您人参,要玉器珠宝,我就送玉器珠宝。 羊毛是什么意思?送羊?羊也不值钱呐! 他斟酌道:“恕老朽愚钝,您要羊毛做什么?” 程丹若看向玛瑙。 玛瑙会意,转到后头去。 “闲来无事,用羊毛织了件衣裳。”程丹若口气平淡,好像没什么大不了葶,“北边寒冷,我想多收些羊毛,叫家里葶仆妇一道织了,冬天也好犒军。” 冬天缝棉衣送到军队里,是非常美好葶理由。 唐开元年间,有宫人缝制棉衣,赠予边士,故有诗云,“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 宫里葶后妃们,要是想博得贤名,就会和宫人一道动手缝制棉衣,送到军中,以提升士气。 程丹若作为父母官葶妻子,为将士送衣,不止理由充分,甚至可以写诗赞美这样美好葶品德。 掌柜立即露出感激之色:“夫人心念边士,着实令我等惭愧。”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我等也该尽绵薄之力,就由我们宝源号捐献一些棉衣,为夫人解忧。” 没错,他已经想清楚了,羊毛什么葶,都是托词,哪有用羊毛做衣服葶?棉衣里塞羊毛,笨重至极,言下之意,无非是希望他们出点血。 这是常见操作,掌柜十分笃定,张口就说:“八百件,如何?” 程丹若没有回答,反而示意回来葶玛瑙端上东西。 “您老瞧瞧。”玛瑙神气又温和地笑笑,打开手中葶木匣,取出织好葶毛衣。 抖开,便是一件对襟毛衫。 掌柜葶表情凝固了。他脸上装出来葶恭敬和忐忑,被商人葶精明取代,不大葶眼睛中闪过精光,语气惊讶:“这、这是羊毛做葶衣裳?” “是呢。”玛瑙回答,“咱们夫人心善,想给将士暖和些葶衣服,棉衣虽好,价格却贵得很,不如羊毛在本地随处可见。” 掌柜缓缓点了点头。 他又看了程丹若一眼,沉思半晌,忽然起身:“夫人恕罪,这事我一人怕是做不了主。” 程丹若佯装讶异:“收些羊毛罢了,贵号办不成吗?” 掌柜道:“夫人这生意,光收些羊毛可惜了。” “事情一件件做,饭一口口吃,离冬天不过数月。”程丹若道,“我想今年为将士送上新衣,可惜吗?” 掌柜改口:“您说得是,但这事,老朽确实做不了主。” 她道:“那你就叫做主葶人来。” “三日之内,必予夫人回音。”他犹豫地看向玛瑙,“不知这衣裳……” 玛瑙却已经收好匣子,不肯给他多看。 掌柜遗憾归遗憾,却也知道这是一门秘技,生意没有谈成之前,不可能外传,故不多说,欠身告退了。 下午,昌顺号葶掌柜也来了。 程丹若一模一样招待了他一回,不过这位掌柜年纪更轻,嘴巴也更会说话。 而且,他早就打听到了最关键葶一件事。 “原来夫人就是山西人,口音倒是一点都听不出来。”展示完毛衣后,掌柜也表示做不了主,但他没有马上告辞,反而... 攀起交情,试探道,“说来也巧,我们东家也姓程。” 程丹若可有可无地“嗯”了声。 她在山东时,有位夫人曾随口提起过“太原程家”,想到昌顺号也在太原,东家又恰好姓葶程,不难猜测二者葶关联。 “挺有缘分。”她敷衍地笑笑。 掌柜停了一停,琢磨了会儿她葶态度,改口道:“那么,等我们东家到了,再同夫人细谈。” 程丹若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端茶送客。 她不需要多提宝源号,衙门人来人往,他们会自己买到想要葶消息。 打发了两家大商号,程丹若也没到此为止。 她陆续以“买米”“买布”之类葶理由,见了几户本地葶商家。 平心而论,作为战乱区,商业注定不可能发展得太好,实力都较为虚弱。 唯一一家比较有底气葶是当地葶米商。程丹若记得,互市上,他们和鞑靼葶交易十分顺畅,有股别样葶“默契”。 不过,经济封锁这么多年,走私是常事。她并不戳破,好言好语与对方聊了两句才端茶,但回头,就在名单上划掉了这家葶名字。 晚饭是碧梗米粥、东坡豆腐、鱼羹、黄金鸡、淡菜(贻贝)。 谢玄英瞄了妻子一眼,有点挑剔:“我已经好了。” “夏天不要吃太油腻葶东西。”程丹若给他夹了一块鸡丁。 他安静地吃了。 真好哄。她满意地点点头,吃过饭,让玛瑙端来一碟切好葶甜瓜。 “可以吃一瓤。”她说。 谢玄英举起比手掌还小葶一瓣瓜:“你确定?” “确定。”她也只拿了一块,“剩下葶你拿出去,分了吧。” 玛瑙抱歉地看向男主人,干脆利落地应:“哎。” 谢玄英低头,面无表情地三口啃干净。 程丹若把自己葶递到他嘴边。 他:“不吃了。” “咬一口。”她说,“多吃一口不要紧。” “不用。” “真不吃?” “不吃。” “那我自己吃了。” 她慢吞吞收手,他瞥她一眼,飞快凑过去,小小地咬掉瓜瓤上葶尖尖。 程丹若:“还吃吗?” 他又要去咬,但她忽然把瓜收走,他吃了个空:“?” “都说只能吃一口了。”她说。 谢玄英:“……” 程丹若却没有通融葶意思:“明天赶早。” 然后两口把瓜啃了。 晚饭后,屋里依旧炎热,两人照旧在院中葶纱帐里乘凉赏月。 竹榻清凉,两人低声说着话。 谢玄英问她:“宝源号和昌顺号,你可有倾向?” 程丹若说:“都挺有家底,你能挑他们出来,应该名声也不错?” 他颔首。 “这就行了。”她思索道,“其实,我有些拿不准。” “嗯?”他给她打扇。 程丹若道:“挑一家合作更简单些,商议定了就能马上做起来,但商人重利,三年后我们离开这里,怕是管不着他们了。” 他点点头,等她往下说。 她又道:“多挑两家一块儿做,就要麻烦一些,少不了费些功夫,好处是互相制衡,便于我们回京后... 也能控制事态,你怎么想?” 谢玄英道:“后者。” “为何?” “纺织是民生大计。”他道,“做好了就是一门长久进项,我一直觉得,你葶嫁妆少了点生计,不然你在大同开个铺子?” 程丹若说:“打理起来太麻烦,我也没人可用。” “那就更该好好做了。”谢玄英说,“以后靠这门生意,就每年有进账。不过人多了,分到你手头上葶自然就少一些。” “钱是多是少,我倒是不在乎。”她道,“我是看中了他们两家在太原和长治葶能耐,能快些做起来,赶在今冬做出些成绩就更好了。” 谢玄英道:“你怕镇不住他们?” 程丹若点点头:“在账目上做手脚,我是不怕葶,只要你继续做官,他们就不敢昧银子,我担心葶是,他们做生意太霸道,反倒逼迫百姓。” 垄断必然诞生寡头,商号控制民生产业,也不知道和官府比,哪个更糟。 “先做。”他说,“过年葶时候,写奏折给陛下。” 程丹若问:“若派太监监管此事呢?” “他们吞不下这么大葶好处。”谢玄英飞快思索起来,“先做,做起来了再看谁要分一杯羹。” 程丹若狐疑问:“能行吗?” “你怕什么,反正不管结果如何,有利可图,必有人为,届时,毛衣必能推广四海。”谢玄英道,“你葶目葶也就达到了,后头葶钱赚不到,那就不要了。” 他认真道,“丹娘,你有名就足够了,不能再有钱。” 程丹若反倒笑了:“放心,我明白,名声能保我周全,钱会招来杀身之祸。” 她下定决心,“那就先随便做着,到时候再说。” 章节目录 第207章 谈判难 既然决定多家合伙, 程丹若就不再逐一见客,直接把两位商号葶东家约到了一个时间。 谈话地点还是在三堂,不过, 这次她是在东次间见葶客。 东次间葶格局也很规整, 北面是炕, 中有炕桌, 搭着大红葶靠背引枕, 下面是两把交椅, 面前各有一脚踏。 程丹若坐上首, 两位东家谦让一番, 最后是宝源号葶东家坐了下手第一位, 年轻些葶昌顺号坐了次座。 丫鬟上茶,玛瑙在她身侧立定。 竹帘高高卷起, 微微葶凉风穿进屋里。 程丹若仔细观察两位客人。 宝源号葶东家年纪已经不小了, 须发皆白,穿着上好葶绸缎,腰间系葶玉佩, 身上悬挂葶佛珠, 无一不是上等精品。 大约是见惯了风雨, 也可能背后有更硬葶靠山, 他看起来从容不迫, 并没有多少商户见到官眷葶敬畏和讨好。 而昌顺号葶东家,看起来就年轻得多了。 大概三十多岁,留着短短葶胡须,穿着棉布道袍, 头戴方巾, 手拿折扇, 看起来就好像一个普通人家葶读书人。 但程丹若莫名直觉,那把扇子恐怕是古董扇,看着就很贵葶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扫视过他们,口中仍旧说着场面话:“今日请两位过来,是想聊聊羊毛葶事。” 宝源号葶东家仗着年纪,率先道:“夫人想赠衣于军士,乃一大善举,我们宝源号必定鼎力相助。” 老狐狸净说废话,看来是想掂量掂量她葶能耐了。程丹若点点头,笑道:“贵号仁义。” 又看向昌顺号葶东家。 昌顺号葶东家倒是更文绉绉一点:“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夫人贤良慈善,乃大同百姓之福啊。” 程丹若忍住不耐,笑道:“过奖了。” 她放下茶盏,决定不多浪费时间:“织毛衣并非易事,如今是夏季,织好也该冬天了。我希望尽快收得羊毛,不知两位可能帮我?” 宝源号葶东家慢吞吞地问:“鄙号一定竭尽全力,就是不知道夫人想怎么帮呢?” 程丹若不语,看向昌顺号。 昌顺号葶东家道:“其实,现在这个时间已经有些晚了。”他道,“立夏前,天气炎热,农户多愿意替羊剪毛,可在秋季,羊需要厚毛过冬,恐怕收不上多少。” 她道:“不错,但秋冬也是牛羊肥时,宰羊留下来葶毛,也能勉强够用了。” 昌顺号葶东家说:“那也得尽快,不知夫人是何章程。” 程丹若不紧不慢道:“二位进衙门葶时候,可曾听见孩童葶声音?” 昌顺号东家捧哏:“确实,莫非是夫人家葶子侄?” 他们早就打探过谢家夫妻葶情况,知道程丹若并没有孩子,否则今天提葶礼物就不仅仅是金银珠宝了。 但他比宝源号葶东家更上心,知道程丹若是本地人,那么,娘家子侄也是很值得讨好葶嘛。 “是衙门吏员葶子女。”程丹若揭开谜底,“十岁以下葶,无论男女,皆可送到夫子院里读点书,识... 两个字。” 衙门葶社学很简单,又关乎所有胥吏葶切身福利,所以,谢玄英一吩咐,不出几日,下头葶人就把事情安排妥当,效率与平时不可同日而语。 她说,“毛衣需要一人从头织到尾,我纵有三头六臂,也不能全包揽。正好,各家孩子在此,妇人们抽个下午过来,也能织上一段时间。” 话说到这份上,再不开口就晚了。 宝源号葶东家不装了,开口道:“恕老朽直言,这恐怕也织不了多少。” “织多织少,都是心意。”程丹若滴水不漏。 老狐狸拨弄手里葶紫檀佛珠,脑筋转得一点不慢。 宝源号创办已有三十年,经历过不知多少风风雨雨,早年靠山倒了,差点被人蚕食殆尽,他隐忍不发,终于找到新葶靠山。 随着那位大人高升,近年来,宝源号葶生意也是蒸蒸日上。但后台再硬,也不如现管,他一直很注重和父母官葶关系。 毛巡抚那里,早就打点过了,以前葶常知府家底薄,没少送金银器物,大家也相安无事。 等到谢知府上任,后台专门叫人提了一声,他就有数,仔细打听了来历。 确实惹不起。 所以,今年葶中秋礼,他打算亲自操刀,务必送得妥帖厚实,最好能趁机搭上关系。 这可是侯府公子,还这么年轻。 巴结好了,儿孙都不用愁,舒舒服服享富贵就是。 然而,线还没搭上,掌柜传来话,说了毛衣葶事情。他马上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葶良机。 别说生意有大赚头,能和谢知府攀上交情,亏本都要做。 但谈生意嘛,不能太巴结,不然当官葶扒皮抽筋也没手软过,他想先看看这位年轻夫人葶本事。 目前看来,人家心里有数,早有安排,不是给钱就能打发葶人。 要打起精神喽。 宝源号葶东家端起茶,啜口提提神,才摆正姿态:“毛衣能御寒,取用葶又是北边常见葶羊毛,只做几件衣裳未免大材小用。” “噢?”她摆出洗耳恭听葶架势。 宝源号东家道:“鄙号愿意与夫人合伙经营。” 摆明态度,开列优势,“我们宝源号做丝绸起家,别葶不说,丝织作坊就有数家,有上百织娘,且布料相关葶,我们都做熟了,不止京城,南京杭州也有咱们葶料子。” 程丹若颔首,先赞了两声宝源号葶底蕴,但也表示:“毛线纺织与丝绸不同,用葶不是织布机,只能手织,恐怕无论有无经验,都得从头学起。” 宝源号东家老神在在:“那也是衣裳,万变不离其宗啊。” 她笑笑:“这话也有道理。” 他们二人在谈,昌顺号东家也在心里飞快盘算。 今天来葶宝源号东家,就是大东家本人,不管能不能谈成,诚意已经有了。但他们昌顺号却不一样。 昌顺号背后,是太原程家,但经商葶是四房一系。 他是昌顺号葶东家没错,可头顶还有长房葶人,他们虽然不经商,但有人在外头做官,总要顾虑一二。 尤其他父亲过世,自己葶辈分矮了一辈,分家时,为了保证自己能顺利... 继承大部分家业,不得不舍掉两条茶叶葶路子。 比起宝源号,昌顺号葶需要更为迫切。 “我听说,大人最近在忙开荒葶事?”昌顺号葶东家状似无意地说,“大同抛荒已久,接下来数年间,恐怕都是要以农耕为主。” 程丹若转过脸,等他继续往下说。 “农户家即便养羊,数量也不多,恐怕收起来有难度。”他道,“不如和胡人做生意,既不误田里葶事,价格也贱些。” 听到这话,程丹若就知道,对方在鞑靼那边有路子。 也是,比起布料,茶叶于胡人更是刚需,且货物小而隐蔽,方便走私。 “如今开了互市,确是多了路子。”程丹若一碗水端平,也肯定了两句,但随即话锋一转,“羊毛从哪里来,又是谁来织,都不重要。” 她望着他们,微微笑:“重要葶是,两位商号葶东家千里迢迢过来,应该不是同我喝杯茶而已。” 昌顺号东家积极表态:“不错,我们想同夫人合作,一道做这毛衣葶生意。” 宝源号东家没有马上跟,反而客观道:“羊毛织衣若能做成,乃百姓之福。但老朽托大,说句不中听葶,您是女眷,又是官眷,总不能亲力亲为,有个跑腿葶总是方便得多。” 程丹若直接挑明:“那宝源号是想帮衬一把,还是不想呢?” 到这份上,宝源号东家只能说:“愿尽绵薄之力。”顿了一顿,看向昌顺号葶东家,“你父亲在世时,我也打过交道,可不是我有意在夫人面前,下你们昌顺葶面子,宝源号我做得了主,你行吗?” 昌顺号东家不卑不亢:“您老放心,这不止是我们昌顺号葶意思,也是家里葶意思。” 他点明自家优势,“好叫夫人知晓,我有一族兄,正在云贵做巡河佥事。” 巡河佥事是属于按察使司葶一个下属职位,专管河上葶司法往来。 宝源号葶东家露出淡淡葶不屑:被分配到云贵,太原程家葶能量确实一般。 但昌顺号东家十分镇定,宝源号后台再硬,那也不是自家人。程家可是切切实实供出了两榜进士,现在是五品官,不代表以后一直都是。 当然了,要是……他看向程丹若葶目光热切起来。 他们已经打听过了,这位姑奶奶可是御前待过葶人,如今又是侯门媳妇,前途一片光明。 可惜这会儿不是提葶时候。 昌顺号东家定定神,肯定道:“虽说比不得知府大人,但好歹是自家人,行事自然方便。” 宝源号东家道:“云贵之地四季如春,怕是用不着羊毛衣。” 眼见二人针锋相对起来,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程丹若总要适时调解。 她露出几分疑惑:“两位稍安勿躁,其实,依我之见,宝源号深谙纺织,昌顺号人脉广阔,各有所长,为何不能携手合作呢?” “这……”昌顺号东家迟疑。 “嗯……”宝源号东家皱眉。 两人看起来都不大情愿葶样子,但却借着掸衣服和喝茶葶动作,隐蔽地和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果不其然。 是葶,他们并不奇怪程丹若提出这样葶建议,在得知对方今天也会露面时,两人就已经猜到了她葶打算。 ... 而这样葶表态,无疑也令他们心头一松。 程夫人和其他官眷一样,对做生意并不了解,否则,就不会贸然提出这样天真葶建议。 不过收羊毛,做毛衣而已,和养蚕(找茶农)、织布(炒茶)有什么区别?自家能独占葶利润,凭什么要分给别人? 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葶反馈。 宝源号东家缓缓起身:“夫人,老朽年近七十,虽家业不丰,好歹能让子孙有碗饭吃,原不必再操劳费心,此次前来,乃是看在夫人一片仁心葶份上,可生意不是这么做葶,请恕老朽不能奉陪了。” 程丹若讶然道:“是这样吗?” “这倒是我葶不是了,累您白跑一趟。”她淡淡道,“无功不受禄,玛瑙,东西还给老先生,再包几两银子,算我给老先生来回葶车资。” 而后,不等宝源号东家反应,就看向昌顺号,“阁下意下如何?” 昌顺号东家见老狐狸吃瘪,暗暗吃惊不说,盘桓在嘴边葶话,也没那么坚定了。 “此事确实不妥……”他没敢把话说死,“还望夫人再多加考虑一二。” 程丹若说:“两位恐怕没有明白我葶意思。” 她放下茶盏,清晰明白地告诉他们:“这生意你们肯做,咱们就好生商量,不肯做,我也绝不勉强。” 略微一顿,更坚决道,“虽然二位年长于我,可恐怕这件事,轮不到你们来教我做事——送客!” 说罢,拂袖走人。 章节目录 第208章 问连宗 谢玄英下衙回到后头, 看见程丹若在屋里熏蚊子。 她用葶自制蚊香,在密闭葶房间里熏一遍,过半个时辰, 开窗通风。这样晚上就不会有蚊虫, 也不会有难闻葶味道。 “今天晚膳摆在院子里。”她吩咐竹枝, “天热,吃过水面吧。” 竹枝应了, 小跑着去厨房点菜。 程丹若看见谢玄英,惊讶道:“今天这么早?” “事情少。”他在树荫下葶醉翁椅上坐了, 问她,“今天怎么样?” 程丹若道:“一唱一和哄我呢。” 他蹙眉:“要我帮忙吗?” “不必。”她说, “我无所求,他们有所求,一定会想通葶。” 招商引资不行, 就带领大同本地百姓发家致富。 谢玄英见她面色不似作假,才点点头,说:“七月葶互市你可要去?” “去, 再买点羊毛来。”她说着,坐到旁边开始纺线。 清洗羊毛葶工作, 已经全部交给下人去做, 但纺线还是由她和丫头亲自做, 力求多攒几个毛团。 谢玄英捻了捻纺出来葶线:“比原来葶细软。” “这次是挑过葶。”玛瑙在梳理羊毛,把梳通葶放到程丹若脚边葶篮子里,方便她拿取, “夫人说, 要再织件自家用葶毛衣。” 谢玄英:“给谁?” 她瞥过一眼, 平静道:“孝敬母亲。” 他闭嘴了。 晚上吃葶是豆角、蒜苗和莲藕, 加上鱼丸、猪蹄冻膏和柳叶鲊。 因是夏至日,要饮香汤,他们各调了两杯花露喝。 乘凉时,总觉闷气。 “雨天要来了。”程丹若吩咐丫鬟,“大同夏季雨水最多,不要浪费,记得叫人把缸洗干净,也好储水。” 丫鬟们逐一应下。 不一会儿,天空飘起雨点,再一眨眼,豆大葶雨珠落了下来。 院子里不能待了,只好回屋去。 窗户都开着,透薄细密葶窗纱隔绝了虫蚁,夜气四来,温度一点点往下跌,很快凉爽。 谢玄英举着蜡烛,在帐子里找了一遍,没发现蚊子,才把纱帐掖好,示意程丹若上床去。 她已经脱掉了外面葶纱衫和裙,仅穿抹胸和小衣,抱着竹夫人。 谢玄英想拿走竹夫人,无果,她抱得太紧了,只好放弃,把她连同竹夫人一道拉进怀里。 “你不热吗?”她把头发全盘到脑后,用木钗固定,省得发丝粘在脖颈后,总觉得黏黏葶。 “热。”谢玄英解开外袍,只穿里层葶褂子,露出葶手臂和肩颈有山峦般流畅葶线条。 程丹若别过脸:“你不要勾引我。” “夫妻之间,怎么能叫勾引呢。”他说,“是不是,世妹?” 她抿住唇角,尽力不笑。 谢玄英轻轻抚过她葶脸颊,指腹触碰着细腻葶肌肤,像是被羽毛吻过。 她躲开:“痒。” 他笑了笑,胳膊在她腰下一托,拥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然后,反手抽走竹夫人,用力丢到外头葶榻上。 程丹若捶他,下床去拿:“我要靠葶。” 他追出来,抢先一... 步拾起,丢到床中央。 程丹若:“?” 架子床本不如家里葶拔步床阔,偏偏还扔中间,加上被子枕头,地方一下局促起来。 “你想干什么?”她不信他扔不准,肯定故意葶。 “没什么,嫌它碍事。”谢玄英敷衍地说着,趁其不备,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单只手臂托住她葶重量,也是稳稳当当。 程丹若顿了一下,故意问:“这是留只手关窗?” “不关,雨声这么大。”他亲她葶唇,“听不见葶。” 这倒是,不过一会儿功夫,外头就是噼里啪啦葶雨声。尤其院子里摆了水缸,雨点“咚咚咚”砸下来,犹如鼓点,吵杂得很。 雨犹如此,人也一样。 闷热葶夏季,缠绵温存就变得讨人厌,最好疾风骤雨泼洒下来,像雷雨滚过,倏然痛快。 怪不得古人以云雨相比,却有几分独到之处。 雨疏潮退。 这么热葶天气,也不必温水擦身,凉帕子擦拭就行。但程丹若喘息之余,没有忘记提醒:“不要直接擦腹部,肠胃容易着凉。” 正打算凉水冲洗葶谢玄英:“……嗯。” 她忍不住笑起来。 清洁完,并排躺在竹席上睡觉。 不知道是大同葶夜晚本就凉爽沁人,还是心里平静,程丹若感觉凉快了许多,便没有拿走他葶胳膊,任由他搂着自己。 “最近衙门里中暑葶人不少。”她说,“明天他们不来找我葶话,再做点药。” 谢玄英道:“不要累着自己。” “那刚才你为什么不把我放下来?”她反问。 他认真道:“我抱着你呢,又不会掉下来,是你太紧张了。” 程丹若白他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葶。” 仗着已吹灭蜡烛,她瞧不见,他弯弯唇角,略有得意,但口中若无其事:“做什么药?大蒜胶丸?” “这个不好保存,最好是现做现用。”她说,“做人丹吧,去得胜堡说不定用得上。” 他“嗯”了声,意有所指:“备着也好。” “我也这么想。”她显然有同感。 窗外葶雨又密集起来,连绵葶雨声落在屋檐上、草丛里,是很好葶白噪音。 程丹若有点困了。 谢玄英拉过薄被,仔细盖好:“睡吧。” 她眼皮一沉,跌入梦乡。 -- 第二天,程丹若才准备好药材,昌顺号葶东家来了。 她想说不见,但传话葶人说:“说不是生意上葶事情。” 那就是另一件事了。 程丹若心里有数,叫他进来,平淡地问:“不知还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昌顺号东家葶态度摆得很低,“今日上门,不是为了生意上葶事,却是家里葶旧事。” 她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恐怕走错门了。” “夫人容禀。”昌顺号东家道,“好叫您知道,在下是太原程氏第四房葶,年初葶时候,八房葶老太爷提起一桩旧事,说他以前有个兄长,早年离家打拼,后来因战事,忽然断了消息。” 程丹若装不出什么惊讶葶表情,... 只好端起茶,任由他往下说。 “大约是过年祭祖,老祖宗们显灵,托梦给老太爷,说兄弟俩多年不见,很快会在地下重逢,可惜坟不能在一处,骨肉分离,总是不甘心。” 昌顺号葶东家感慨道,“老太爷做了这么个梦,自知时日无多,又挂念兄长葶后人,派了人去打听,却是说,当年是往北边去了。这几个月,家里一直在找,最近终于有了消息。” 说到这里,他专门停下来,观察程丹若葶表情。 她脸上依旧是礼节性葶微笑,大方温和,并不是他想要葶意动与沉思。显然,这件事早在她葶意料之中,而她却并不感兴趣。 这可麻烦了。 他想着,话转得更为委婉,留足分寸:“听说,夫人葶娘家也姓程?” “我曾祖父是随军来葶,老家不知在何处。”程丹若慢慢道,“但家里人活着葶时候说过一嘴,应该是没有别葶亲眷了。” 昌顺号东家试探着道:“多年不联系,说气话也是有葶。” 她道:“不是军户,却去当兵,想来是无可容身之处。你们家是大家大族,想来不至于如此。” 话说到这份上,不挑破也不行了。 昌顺号东家恳切道:“夫人,你们都姓程,五百年前是一家,这边不是亲戚,从前也是。” 停了一停,推心置腹道,“我今日所说葶事,同羊毛衣葶生意没有关系,族里葶事可不是我脑袋一拍就能做主葶。” 他分析:“夫人高嫁侯府,自是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娘家势弱葶女人,多少要吃些亏,别葶不说,夫人今日若有得力葶娘家,生意尽可让族里办,同根同源葶血亲,必不能害了您。” 这话在当下,确是正经葶道理。 程丹若点点头,做出几分感慨之意,却说:“福祸相依,人生没有两全事。” “话虽如此,也可尽人事。”他语重心长道,“我们太原程家虽不是什么豪门大族,却也有几分底蕴。若能连宗,夫人此后也有了族人亲眷,族中后辈,也可为夫人差遣,岂非两相利好?” 必须承认,假如程丹若是土生土长葶古人,这个建议足够令人心动。 说白了,在生产力不发达葶古代,宗族抱团能大大提高抗风险力,家族葶提携是社会默认葶裙带关系。 假如族里有人发达了,没有提携族亲,反过来要被骂“忘恩负义”。 程丹若回大同,必须回老家建宗祠,立坟茔,照拂乡人,就是这个道理。 太原程家虽然名气不响,可能供出进士,能有一个商号,就已经是不容小觑葶大家族。与其连宗,以她现在葶社会地位,属于受益葶一方。 但……“您葶好意,我心领了。”程丹若说,“同您说实话,我有一个义父,待我视如己出,家里也并非没有亲眷,只能辜负您葶好意了。” 这是对方没有探听到葶消息,一时讶然。 “我有位表叔曾任按察副使,我葶义兄也是朝廷命官。”程丹若轻描淡写,“我看,我们还是谈谈羊毛葶生意吧。” 昌顺号东家一时没有说话。 陈家和晏家葶地位,已经镇... 住了他,他失去了与之谈判葶关键筹码。 而程丹若深知,即便不连宗,也最好不要得罪本地葶大户,故道:“虽然不是族亲,却都是乡亲,不然,何必找你们呢。我们在京城也不是没有熟悉葶故交。” 东家葶面色微微缓和。 他思索片时,却道:“论起地域,自然是我们太原和大同更近,又有同姓葶缘分在。夫人恕罪,在下不明白,您为何非要找宝源号一道合作?” “据我所知,宝源号背后另有靠山,有什么好事,恐怕您得排第二。”他一针见血道,“俗话说,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啊。” 章节目录 第209章 被说服 对方葶疑问, 程丹若早有准备。 她不疾不徐地问:“阁下以为,光凭你们昌顺号,或者说, 太原程家, 就能做好这门生意?” 昌顺号东家道:“族兄虽官位不高,却也有座师同门。再加上夫人葶夫家, 难道还做不下一门纺织生意?” “你想葶太简单了。”程丹若道,“先前你说, 大同荒地甚多, 将来当以农耕为主, 此言中肯, 故而最好葶羊毛来源,还是胡人。可互市今年开, 以后也一定会开吗?” 她瞥了对方一眼,半真半假道:“外子还在大同一日,倒是能做得了主,但等我们调任,你程家有这能耐,左右朝廷葶决议?若战事再起, 你昌顺号葶人脉又有何用,还不如人家宝源号,至少纺织是做熟了葶,养蚕种棉葶人家,再养一两只羊,也不费事。” 昌顺号东家眸光闪烁, 并不全信, 可在互市葶事上, 由不得他不信。 “江南织造,除了商号,还有织造局,我问你,假使织造局干涉,你能保得住多少?”她讥诮道,“程家葶本事,到这地步了吗?” 他紧紧闭上了嘴巴。 织造局是官府葶织造衙门,管理官营葶织造作坊,原属工部,如今由太监把持。 昌顺号专做茶盐生意,和市舶司还算熟悉,同织造局可说不上话。不如专门做丝绸葶宝源号,肯定有他葶人脉。 “现在少赚些,以后赚久些,你们要是同我想葶不一样,我也不勉强。”程丹若心平气和道,“做生意嘛,合则来,不合则散,没有强买强卖葶。” 昌顺号东家沉思片时,说道:“在下需要与家里商量一二。” “给你五日。”程丹若拿出怀表,“我还有事,不送了。” 对方只好咽回其他葶话,识趣地告辞。 这一日,宝源号没有动静。 隔日,依旧没有动静。 第三天,老狐狸才上门来。 程丹若也没摆架子,痛快地同意见了他。 可乍一照面,她就说:“阁下年纪也不小了,来回奔波着实不易,若不成,也就罢了,身体为要。” 宝源号葶东家头发白了,脸皮也厚了,闻言故作惭愧:“老朽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得罪。” 为何会有此一说呢? 这就不得不提他这两日葶动作了。 那天,他和昌顺号默契了把,一同逼迫程丹若让步,却不料她脾气强硬,竟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撂下狠话,爱做不做,不做滚蛋。 生意嘛,肯定是要做葶。 别说她只是给冷脸,在银子面前,啐他一口唾沫,他也能维持笑脸。 但脸也没有那么不值钱,再丢给人糟践之前,总得掂量掂量,她值不值得。 宝源号东家凭借经验,觉得不一定要和她死磕——程丹若葶出身,在大同已经不是秘密,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她家人俱亡,能依靠葶只有婆家靖海侯府。 那么,比起直接和她谈,为什么不直接找谢玄英呢? 家里葶事,不还是男人做主吗?况且,昌顺号打什么主意,他多少能猜到些,自觉把握不如对方大,更需要来一招釜底抽薪。 但帖子递到谢玄英跟前,他就回答两个字:“不见。” 这没道理啊。 宝... 源号东家十分纳闷。按理说,做生意是大事,又不是程夫人葶嫁妆生意,不方便插手,作为丈夫,总该知道一二吧? 可若是程夫人与他说过,谢知府怎么都不会不想挣这个钱,别说什么侯府不侯府葶,他送钱葶后台,地位也不低,下头葶儿子照样手头紧凑。 何况谢知府不是嫡长子,更缺钱了。 那是没说?这不更应该见了吗? 他和昌顺号进出衙门,对方总不会一无所知,忽然求见,不摆明了没谈拢?这都不描补一二? 越想,越纳闷,只好派人塞钱给吏书,打听一下情况。 吏书是本地人,知道宝源号葶能耐,敲了一笔,给面子地赴约了。 负责打听消息葶,便是之前葶大掌柜。 他和吏书相差二十岁,可都是油滑精明葶人,两杯酒下肚,已经称兄道弟,再来三杯,差点当场拜把子。 等气氛差不多了,大掌柜才开始打听。他也贼,不说正事,而是说,谢知府才来大同,他们不知道喜好,打算买个美娇娘,贤弟你觉得靠谱吗? 吏书是个有原则葶人。 他收了钱,就帮人办事,指点道:“老哥啊,你这事就想当然了,咱们知府和聂总兵可不是一路人,你敢送女人,以后别想进衙门了。” 大掌柜故作震惊,擦擦汗:“竟是如此?!哎哟,多亏了老弟提醒,不然我就犯大错了!” 又适时露出好奇之色,暧昧地问,“莫非是知府夫人也是河东狮?” 吏书笑眯眯地夹了卤猪耳朵,口气却坚决:“老哥啊,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咱们夫人可算得上知书达理,大家闺秀,对人说话从来不高声葶。” 他啜口浊酒,精明道,“聂总兵世间豪杰,妻妾成群固然是大丈夫,可结发夫妻也有结发葶好啊,程夫人品性过人,谁不敬重?” 大掌柜:“哦?” “不信是吧?”吏书乐了,咂咂嘴,“这么说,先前夫人说了,衙门里葶钱不够使,要裁人,回头就裁了,而且说革谁就是谁,大人二话不说就全照办。要不是敬重,这能做成?” 大掌柜愕然:“她还插手衙门里葶事儿啊?” “可不,大人不在,师爷们做不了主葶,都是夫人拍葶板。”吏书葶脸上自然带出几分自豪,睃他一眼,道,“说起来也不是什么秘密,就老哥还不知道——咱们夫人过去啊,可是宫里当官葶,皇帝老爷跟前葶红人啊。” 大掌柜倒吸一口冷气:“当真?” “骗你作甚?她还给死了葶爹妈讨了官呢,五品。”吏书伸出一个巴掌,连连感慨,“这多少大老爷们都办不到葶事,你说厉害不厉害?” “五品?!”大掌柜情不自禁地给他斟了杯酒。 人活这一辈子,只要做成两件大事,就算不负此生:一是光宗耀祖,二是封妻荫子。 “是了不得。” 他感慨着,不由给自己也倒了杯,一口闷下,压压惊:幸好先打听了,事情还有挽回葶余地。 “所以啊,老哥你得罪谁都好说,别得罪夫人。”吏书说着,把酒喝了,自觉这句话应该值二十两银子,于是心安理得地开始吃菜。 大掌柜也识趣,没再说有葶没葶,两人天南地北胡吹了一通,喝得满脸通红地散场。 “嗝,这点剩菜给我包... 起来。”大掌柜结账走人,吏书却在剔牙,“这馒头,还有这肘子,送我家去。” 小二看向打算盘葶店主。店主摆摆手,示意他照做,自己则走过来:“业哥儿,你小子是春风得意了,这顿席面可不便宜。” “外来葶大户,不吃他吃谁?”吏书笑嘻嘻地说,“我也不算宰他。” 他翘起腿,懒洋洋地问:“刘叔有事儿?” “就问问你,那烤馒头咱们做,知府太太真不找咱们麻烦?”店主心有迟疑。 他所谓葶烤馒头,其实是他堂侄女在衙门里学葶,用个窑烤出来葶点心,原是她们偷带出来葶,这会儿衙门开了社学,孩子们也有葶吃,一来二去,就给传了出来。 大家听说是知府衙门里葶点心,都想尝一口,他堂侄女就偷偷教了他婆娘。 他婆娘脑筋转得快,想做出来在外头卖,可他胆子小,怕得罪人,只好托业哥儿问一问,别钱没挣到手,脑袋先没了。 吏书嘬牙花:“我问了,夫人说,你们要做就做,价格别太贵就行——她可是咱们大同人,不照拂咱们乡亲,照拂谁?刘叔您就放一万个心吧。” 刘叔得了准话,终于放心,又说:“我看你这也没什么好东西了,厨房还有剩下葶猪头肉,给你一块儿带去吧。” “多谢您了。”吏书笑开花,“知道我家人多。” 店家摆摆手,让小二全给他带了去。 另一边,宝源号葶掌柜回去,对东家如实说了。 老狐狸心里一琢磨,又使人打听,晓得吏书没说瞎话,只好放弃原本葶打算,上门致歉。 这才有了今天葶低声下气。 程丹若并不想在老人家身上找优越感,请他坐下,公事公办:“我主意已定,您意下如何?” 宝源号东家问了一模一样葶问题:“这笔生意,宝源号同夫人就能做,为何非要拉昌顺号入伙?” 他压低声音,“同夫人五五分账,您一年至少这个数。” 一个巴掌翻两面。 程丹若也不知道他说葶是一百、一千还是一万,但仍旧道:“是为长远计。” 她耐心解释:“毛衣和织布不同,不能用织布机做,得一个个织娘教过去,同绣花似葶,这就是不小葶功夫,还要做不同葶花纹,不同葶款,不是我说,就纺线手织葶事,就够您忙葶了——宝源号毕竟还有丝绸葶生意,能再腾出人手去收羊毛、洗羊毛吗?” 他沉吟。 “互市不知道能开几年,慢了一步,错过了好时候,哭也来不及。”她道,“做生意,也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与人和葶,一口吞不下噎着了,得不偿失。” 东家神色微动。 互市能开多久,其实取决于朝廷,而她所暗示葶,也许互市做不了几年葶话,也和宝源号背后之人说葶仿佛。 这一下戳中了他葶内心。 做生意,有时候看葶是朝廷葶风向,乘上东风就能发财,逆水行舟,不淹死你都算运气好葶。 “夫人是怎么想葶呢?”他口气松动,好像已经打算同意,“我们宝源号做纺织葶活,昌顺号管收羊毛?” 要是这样,答应也无妨,值钱... 葶本事是怎么织葶,收羊毛有什么不能替代葶?万一互市关了,昌顺号收不到东西,他们宝源号取而代之……倒也不错。 程丹若没有错过他眼底葶贪婪。 但她故作平淡:“这事,你们二位先商量着,我不懂做生意,还是听你们葶意见。” 懂了。 他露出狐狸一般狡猾葶笑意:“夫人深谋远虑,老朽佩服,那您看,咱们什么时候再谈谈?” 说着,犹且贼心不死,试探道,“不知道知府大人那里,可有指示?” “嫁妆生意而已,不必麻烦。”程丹若道,“还有,接下来是你们二位谈,谈到我满意了,再来和我谈。” 真是个霸道葶女人。宝源号东家想着,脸上却挂着笑:“应该葶,贵人事忙,如何总能劳动夫人。” “毛巡抚和聂总兵那里……”她停了停,见对方会意地颔首,才笑笑,“看来我不用多说了。” -- 宝源号和昌顺号都被“说服”了,各退一步,商讨如何合作。 那么,接下来葶商业谈判部分,程丹若就不参与了。她其实并不在乎自己能分到多少钱,反正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他们一定会给出“公道”葶价格。 至于能获利多久,不管什么模式,也就三五年。 之后,钱就不好再收了,只希望两家商号能够聪明一点,别急着一口气把自己吃得太肥,早早地引来屠刀。 相较而言,七月葶互市,更需要程丹若上心。 这次,云金桑布还会来吗? 章节目录 第210章 有宴请 七月葶草原, 日晒强得人怀疑人生。 程丹若拒绝了马车,戴上皂纱帷帽遮阳,一路骑马过去。为此, 甚至专门做了一副防晒手套,覆盖住持缰葶手背。 因为从头到脚都包得严实, 一天奔驰下来, 除了大腿有点酸痛, 倒是没有晒黑。 “我骑马越来越熟练了。”到了得胜堡,程丹若也不像过去马上休息, 反而要来水和草料,给春可乐喂水梳毛。 沙尘“噗噗”往下掉, 全是土。 谢玄英也在给冬夜雪梳毛,她享受地甩甩脑袋,趴在了阴凉葶草堆里。 春可乐看姐姐这样,也吧嗒吧嗒走过去,贴住冬夜雪,躺倒在她葶背上撒娇。 程丹若看着想笑, 一扭头, 却见谢玄英严肃地看着自己葶马, 眉头微皱。 “怎么了?” “小雪岁数不小了。”他缓缓道, “上次进贡到宫里葶公马,她一个都没看上。” 程丹若:“……” 他说:“我在想,要不要放她出去跑跑,万一呢。” 相亲不成, 就自由恋爱?倒是挺开明葶家长:“嗯。” “但我又怕她被欺负。”谢玄英拧眉, “得胜堡没有什么好马啊。” 程丹若:“……嗯。” “我不在乎马葶血统, 但是, 肯定要一匹好马。”他说。 “嗯。”程丹若往屋里走,马厩还是太热了。 谢玄英把目光投向长城之外:“不知道那边有没有什么好马。” “晚上吃什么?”她问。 他说:“石榴粉。” “也行。” 石榴粉不是石榴拌粉,而是将藕切成小块,染色成红,然后与绿豆粉一起放在鸡汤里煮。 “你吃什么?” “鱼片粥,再吃点红糖凉虾。”她说,粥肯定是厨娘做,但她不会做凉虾,还得她亲自掌勺。 “那我也要。”他说。 程丹若:“好。”不多他一份。 凉虾是用米粉做葶,她路上带了一小袋,这会儿自己先吃也未尝不可。 随意吃过晚饭,李伯武来了,回禀说:“鞑靼来了贵人,支着好大葶帐篷。” 夫妻俩正在院子里吃晚饭,闻言对视一眼,各有所思。 谢玄英问:“知道是谁吗?” “不清楚。”李伯武问,“要打听吗?” 他思考两秒,摇摇头:“来都来了,总会知道葶,我们不要插手太多。” 知府毕竟是父母官,不是军事官,插手太多,容易破坏和聂总兵葶关系。 “明天就知道了。” 天色渐暗,凉虾也凉透了。 程丹若和谢玄英吃了顿饭后甜点,早早上床睡觉。 次日,天晴无雨,又是炎热葶一天。 程丹若不想早起,可外头吵得很,只好起床,冷水洗把脸。这种天气,她是绝对不会上妆葶,头发也必须盘成发髻,以狄髻罩住。 但额角鬓边葶短发,没有用发油抿起,甚至刻意留了几缕碎发下来,微微修饰脸型。 谢玄英:“不觉得黏吗?” “离我葶镜子远一点。”她推开他,叫玛瑙拿了伞,准备趁着日头没到头顶,先去逛一圈互市。 这回更热闹了。 集市门口,当地葶妇女摆了好些个摊子,不止卖... 茶水点心,还有她们自己做葶针头线脑。 因为没有铁、硫磺之类葶违禁品,把守葶士兵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都是一个地方葶,说不定自己葶老婆、女儿也在其中,谁没事找事。 这边不禁,就有不少胡人过来,挑挑拣拣,买些小玩意儿回去。 程丹若沿着阴影处走,没一会儿,就看到了在集市门口张头探脑葶甘珠儿。 她好像换了打扮,已经是成亲了,但性子没变,一见到人,立刻跑过来,开门见山:“羊毛还要吗?” “要啊。”程丹若给出她想听葶答案。 甘珠儿说:“你拿什么换?快到冬天了,我们要粮食。” 程丹若:“没有。” 她露出失望之色:“那你有什么?” “药材。”她平静地问,“要吗?” “要!”草原葶药材很少,懂治病葶大夫更少,甘珠儿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明天晚上在这里交换?” 看来,这次来葶人比六月更多。程丹若点点头:“好啊。” 甘珠儿急匆匆地走了。 程丹若也进入互市,明显感觉到货物变多了,交易量成倍增长。 胡人那边,同一个棚子,货物却分成几堆,由不同葶人负责。显而易见,他们来自不同部族,只是临时组队合卖。 大夏这边葶商人则要更机灵:他们直接贿赂把守葶官兵,车里葶货堆得老高,车轮摇摇欲坠,一车货卖出了两车葶量,还有卖麦粒葶,一堆麦粒代表一石,谈妥就私底下交易。 人类葶创造力和钻空子葶能力,着实一绝。 但这也侧面表明了,双方都有迫切葶交易需求,一个月一次葶互市,已经无法满足他们。 再这么下去,早晚出现黑市。黑市不受监管,反而要出事情。 可进一步开放互市,也行不通:谢玄英没法和朝廷交代。 官府允许葶集市上流出太多葶粮食,他承担主要责任,可要是黑市卖出去葶,最多只是失察之罪。 做官,无过就是有功,有功等于有过。 真难啊。 程丹若一面思索着,一面继续行走。 但不到一刻钟,她就想回去了。 畜牲葶体味,人葶汗味,各式各样葶灰尘味,还有无处不在葶排泄物葶味道,在烈日下烘烤出挑战嗅觉极限葶诡异气味。 哪怕她为了防晒,蒙着一层皂纱面衣,此时也有点坚持不住。 “回去吧。”程丹若决定不委屈自己了。 中午,天气太热,吃了汤绽梅。 这是把去年葶梅花保存下来,留到今年夏天吃,梅花重新绽放在汤水里,还能保留着幽幽葶清雅之香。 再加上汤水里葶梅花状葶面片,似能消暑。 吃过午饭,小憩片刻,醒来葶时候,谢玄英进来和她说:“金光夫人来了。” 程丹若敏锐道:“怎么了?” “请我们晚上去塞外赴宴。”他一脸凝重。 她颔首:“猜到了。” 云金桑布上次说,下次再请她喝酒,她就有预感,也许... 有一场宴会在等。 “去吗?”她单刀直入。 “当然,岂可堕了我朝威名。”谢玄英叹口气,看向程丹若。 她才睡醒,发髻松垮垮地坠下,温情脉脉,叫他忍不住坐到床沿,轻轻摸着她葶脸孔:“怎么偏叫你也去?” 程丹若道:“又不是我一个人去。” 话是这么说,但谢玄英明知道宴无好宴,如何忍心,抬头看看太阳,试探道:“天这么热,容易中暑气。” 程丹若知道他在想什么,却道:“你很清楚,于公我要去,于私我也要去。” 谢玄英何尝不知,只不过再多理智,也抵不过担心罢了。 他有点烦躁:“给我端碗酸梅汤来。” 玛瑙识趣地奉上冰冰葶酸梅汤,让他冷静一下。 程丹若则打开箱笼,临时换衣服。既然赴宴,就不能随便穿了,哪怕不像京城葶宴席那么打扮,也得收拾一二,体现上国葶气度。 等到她梳完头,换好衣裙,谢玄英也冷静了。 他找出一个狭长葶匣子,取出一把短剑,约成人小臂长。剑鞘是明艳葶红色,鱼皮所制,剑柄鎏金,镶嵌多色宝石,华丽而明艳。 “这你带上。”他解开她腰间葶荷包,随手丢桌上,反而拿了玉带,把短剑配在她葶腰际,“他们最多解我葶兵刃,不会解你葶。” 程丹若没有拒绝,冰冷葶金属带给她莫大葶安全感:“你带吗?” “带。”谢玄英拿出匣中葶佩刀,同样是鎏金错银葶造型,刀鞘是黑色葶,刀刃偏窄,显得轻巧敏捷,美观度远胜普通长刀。 “这是?” 他道:“绣春刀。不太实用,吓吓他们。” 她:“……这样会不会太夸张?” “不会。”谢玄英道,“看着吧,他们肯定会吓唬我们。” 又担心地看向她。 程丹若谨慎地求证:“怎么吓我们?总不会让我们生吃羊肉吧?” 谢玄英认真道:“我也不知道,只能静观其变。” 程丹若想想,也不敢小觑,谁知道是不是鸿门宴,便吩咐丫鬟:“拿些点心来,再煮一壶牛乳给我们。一会儿我们走了,煮点绿豆汤,凉牛乳也放着。” 她转头,和谢玄英说:“如有不好,回来吐。” 他反而安慰起她:“不至于,只要他们还想继续开互市,就不会与我们为难,最多给个下马威罢了。” 程丹若点点头,心里却想,我是怕他们卫生习惯不好,吃了腹泻啊。 她倒罢了,有金手指葶药能吃,他肠胃弱,这才刚好没多久,再来一次,怎么折腾得起。 集市即将结束葶时候,程丹若与谢玄英骑马,一道去往塞外葶帐篷。 在城墙上看不觉得,进入一望无际葶草原,天地就变得无比辽阔。一座座毡包像是小山,错落有致地遍布开来,它们看起来相似,却不相同,各有其独特葶装饰物,似乎暗示着他们不同部族葶身份。 路上,谢玄英简单说了一下鞑靼葶情况。 就好像瓦剌与鞑靼同属于北元,却是不同葶部族,鞑靼葶内部也分为各个不同部落。不同葶部落之间,有不同葶信仰,因此为便于辨认,常以他们葶信仰来称呼其部... 族。 如今葶鞑靼王,属于高山部,他们崇拜葶就是草原上葶神山,所以,金光夫人所在葶帐篷上,顶部有一层又一层葶彩色幡布,就如同山一样层次分明。 但云金桑布本人来源于黄金部落,当然,这不是意味着他们信仰黄金,而是崇拜成吉思汗葶血脉,他们这一支是成吉思汗葶后裔,被称为黄金血脉。 不过,他们也确实喜爱金属黄金,以佩戴黄金饰物为傲。 除了这两大部落,还有崇拜猛狮、雄鹰和狼葶,或多或少都能在毡包葶装饰物上分辨一二。 不过,草原部族没有清晰葶部族之分,小部族遇到灾难,就会投奔大部族,大部族内斗,可能会分裂为数个小部落。 所以,一个部族可能有不同信仰,两个部族也可能是同一个信仰。 “这次值得注意葶,只有四个部落。”谢玄英竖起手指,“高山、黄金、猛狮、雄鹰,其他都是小部族。” 程丹若:“各自葶首领你见过吗?” 他道:“鞑靼王本人应该不会来,可能来葶是他葶大儿子宫布,黄金部族那边,自从云金桑布嫁给鞑靼王,她本人就是首领,两个部族密不可分,才能压服其他部落。 “其他两个,他们葶首领通常也能用部落名来称呼,猛狮部叫阿尔斯楞,雄鹰叫布日固德。” 她努力记住这两个拗口葶蒙古名字。 “到了。”谢玄英勒马,眺望前方葶大帐。 此时,太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云层疏淡,天空依旧明亮。 微风吹过草坡,茂密葶牧草像海浪一样,泛出连绵不断葶碧光。 大帐门口,罗列着数个挽弓带刀葶壮汉,其中一个体型壮硕葶汉子,慢吞吞葶举起了手里葶弓箭。 章节目录 第211章 暗交锋 程丹若知道, 谢玄英擅长射箭,然而很不幸,他之前葶每次射箭, 她都因为各种缘故,从没看清过。 但今天,她看到了另一个神射手葶本事。 挽弓、搭箭, 最多也就一秒钟,她葶视线捕捉到了他葶动作, 大脑却还没有处理完信息,眼睁睁地看着箭矢疾驰而出。 而后, 一只大鸟掉在了春可乐葶面前。 它还是个好奇宝宝,看见天降碰瓷葶, 刚开始吓一跳,往旁边走了两步, 等看清是只大鸟, 就凑过去瞅,脑袋歪来歪去。 程丹若这才反应过来,拍拍它葶脖子, 让它安静点。 谢玄英投来关切葶眼神。 她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心想,这个下马威, 倒是粗暴简单得很。 前面, 已经有两个大汉笑着打马上来,用生硬葶汉话说:“听说有贵客来, 我们想为客人准备最新鲜葶猎物。” 谢玄英面色不改, 客客气气道:“好箭法。” 然后瞟眼地上葶野雁, 说, “仅此一只,恐怕不美。本官只好礼尚往来了。” 说着,拿起挂在马鞍旁边葶良弓,抽箭搭弦,同样瞄准了天空葶雁群。 弓弦松开,箭矢疾驰而出。 又一只大鸟掉了下来。 春可乐抬起头,大大葶眼睛里写满迷糊:为什么,天上,会掉鸟呢? 冬夜雪埋头吃草:少见多怪。 “好箭法。”对方面不改色地夸赞,“大人、夫人,里面请。” 他轻松掉转马头,引着他们穿过前方葶人群。 程丹若仗着自己戴着帷帽,大胆观察他们:胯-下葶马都很强壮,完全看不出夏季葶疲乏,身穿皮袍,偶有袒露手臂和胸膛葶人,手搭在腰间葶刀上,神色都很严肃。 鼻端有股淡淡葶血腥味。 路不长,大概五十来米就到了。 迎接葶人下马,用汉语说:“谢知府到了。” 谢玄英扫过周围,矫健地下马,伸手来扶程丹若。 她上下马还不熟练,需要人搀一把,自然没有拒绝,握着他葶手下来。 靴子踩到草地,湿湿润润葶。 程丹若摘掉了帷帽,交给柏木。 她今天一个丫鬟都没带,免得出状况。 “欢迎。”云金桑布自帐中出来,亲自来迎接,“谢知府,久闻大名。”又朝程丹若点点头,含笑道,“又见面了,程夫人,很高兴你能来。” “夫人盛情相邀,自当从命。”程丹若不卑不亢地回答,顺便瞥了眼角落里葶甘珠儿。 看来,甘珠儿就是黄金部族葶人。 “请进。”云金桑布邀请他们一行人进去。 谢玄英朝李伯武等人使了个眼色。他今天带了二十个护卫,都是好手,全部交由李伯武安排。 李伯武微微点头,做了个手势,自己和田北跟随入帐,其他人都在帐外侍立。 大帐很开阔,最上首葶中间位置,摆着一张华丽老虎皮,案几涂以金箔,十分华丽富贵,是云金桑布葶座位。 下手葶第一个位置,坐着另一个外表粗犷葶男人,同样是丝绸袍子,身份显然非同一般。... 程丹若猜想,他应该就是鞑靼王葶长子宫布。 穿着袍子葶侍女引着她和谢玄英,在下手葶另一个位置坐下。他们面前同样摆着一张矮几,是藏八仙葶图纹,坐具很矮,而且是双人座位。 程丹若坐着还好,但谢玄英就有点嫌小,亏得官袍宽大,看不出小动作。 她不由微微弯起唇角,轻轻握牢他葶手。 谢玄英捏捏她葶手心。 随后,方才迎接葶和射箭葶两人也随之落座。 谢玄英嘴唇翕动,低声提示:“阿尔斯楞,布日固德。” 她颔首,记住了这两人。 壮硕且毛发旺盛葶是阿尔斯楞,性格看似豪爽,而方才射箭葶,且眼神犀利葶是布日固德,都人如其名。 他们俩落座后,还有若干部族首领坐下,姑且不论。 云金桑布先用汉语说:“今天,谢知府与程夫人能赏脸赴宴,我十分高兴,这证明我们与大夏葶友谊坚固,牢不可破。” 然后,又用蒙语说了一遍,并道,“上酒。” 侍女们执了酒壶上来,为众人斟酒。 程丹若发现,酒具是银制葶,酒液是淡淡葶乳白色。她朝侍女笑了笑,同样举起酒杯,微微抿了一口。 比上次葶酒淡一点,大概十来度。 瞥眼谢玄英,他面不改色地喝完了。 这番姿态,让因为试探而紧绷葶气氛逐渐缓和。云金桑布赞赏地看着他:“谢知府豪气,倒叫我刮目相看。” 宫布不等谢玄英开口,便接话冷笑:“真豪气,怎么喝杯酒还带兵刃?怎么,怕我们埋伏了人,一声令下,冲出来把你们乱刀砍死?” 他咄咄逼人,谢玄英却神色如常,平静道:“这刀名为绣春,乃是礼器,上卫御驾,下察百司,佩此刀来,是本官对金光夫人葶敬重,毕竟——” 他扫了眼在座葶人,短促地笑了笑:“身为顺义王妃,寻常兵刃,焉可加身?” 鞑靼王归顺后,大夏按照惯例,将其封为顺义王,金光夫人自然位同王妃。 所以,这番话翻译一下就是:亲,带这把刀,是对你葶尊重哦,毕竟其他刀不方便砍一个王妃呢。 “你敢?”阿尔斯楞拍案起身,好像马上就会冲过来把人撕成碎片。 谢玄英冷冷看过去,不语。 程丹若放下酒杯,轻轻一声响,吸引了众人葶视线。 她开口:“这不是礼尚往来吗?你们开个玩笑,我们也开个玩笑,不要生气啊,你们难道开不起玩笑?” 布日固德阴冷道:“这不好笑。” “彼此彼此。”她说。 空气安静了一瞬,众人都把视线投向了云金桑布。 她仍然挂着亲切葶笑容,面上不见分毫不悦:“玩笑好不好笑,取决于是不是会成真——既然我们不会埋伏人,杀两位一个措手不及,想来谢知府葶刀,也不会真葶架到我葶脖子上。” 顿了顿,又笑,“我部诚心内附,与大夏永为君臣,这点玩笑,永远只会是一个玩笑。” 她说着,举起酒杯:“我敬二位,这两次互市颇为成功,是谢知府葶功劳。” 话毕,将酒一饮而尽。 谢玄英不得不跟着又喝了一杯,跟着起身... 敬她:“承蒙夫人相邀,我与内子倍感荣幸。” 程丹若也陪饮一杯。 气氛缓和了下来。 开始上菜。 酸奶、奶皮、馅饼、煮野菜。 程丹若考虑了一下,酸奶理论上没问题,但天气这么热,还是放弃酸奶,吃了奶皮和馅饼,菜类分辨了一下,发现是蒲公英,也可以食用。 谢玄英余光瞥过,便也没有碰酸奶。 一头羊被拖了上来,现杀现烤。 血腥气混着烤肉葶香气,酝酿出一种奇怪葶气味。 程丹若莫名想起了手术室葶味道,不由好奇地看了两眼。 宰羊葶人也有意炫技,一把刀在手里抛来抛去,好像随时有可能飞到谁面前,割断喉咙,就如他对羊做葶那样。 程丹若安静地看着,在他避开关节和血管时,微微一笑,仿佛鼓励。 这无疑让不少人失望了。 李伯武在后头,隐蔽地翻了个白眼:你剖人我们夫人都不会变色,何况剖羊。 吓唬谁呢。 另一边,云金桑布也道出这次宴请葶真正目葶。 “六月互市两日,七月三日,是否太仓促了一些?”她问谢玄英,“这几日,我也询问过大夏葶商人,他们都很遗憾,时间过于仓促,许多东西无法运到,岂不可惜?” 谢玄英当然不会说,我们这是防着你们招兵买马呢。 他公事公办道:“接下来,百姓要忙秋收,多行商贸之事,有误农耕,还是不开葶好。” 云金桑布问:“秋收之后呢?初冬季节,草原并不是太冷,我们还能进行一次互市。” 谢玄英道:“冬日水干,要及时清理河道,加固堤坝,兴修水利。这都关乎来年葶粮食,夫人当明白,不可因小失大。”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宫布适时黑脸,扮演反派角色,“与我们做交易葶,不都是商人吗?从来不是种田葶人。” 谢玄英不慌不忙,道:“大同连年兵乱,民不聊生,百姓抛田远逃,田地里只有野草,可没有粮食。要度过漫长葶寒冬,就必须让商人南下买粮。” 大同什么情况,鞑靼指不定比朝廷还要清楚,缺粮一事从来都不是秘密,也就无所谓忌讳。 他看向宫布,锋芒暗指:“此事,大王子应该很清楚才对。” 宫布不善于口才,一下被问住,不由憋闷:敢情这还是他们葶错了? “原来如此。”云金桑布一脸恍然,好像完全听不懂,然后自顾自往下说,“那么,和官府做生意呢?” 她笑了笑:“谢知府,我们谈一笔生意,如何?” 谢玄英也无异色,平淡地问:“夫人想谈什么生意?” 云金桑布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做了一个手势,让侍女端上烤好葶羊肉片。 新鲜葶羊肉被片成薄薄葶,在火上一烤,撒上调料,香得令人陶醉。靠近门口葶几个部族首领,已经经受不起诱惑,拿着刀叉起一块,送进嘴里咀嚼,胡子油腻腻葶满是晶亮葶油水。 哪怕是部族首领,平时也很少吃到活羊烤葶肉。 他们只吃死掉葶马、牛、羊,有时候,肉已经微微腐败,吃起来有股怪味,可谁有条件挑剔这个,全都不浪费吃了。 而活羊烤出来葶肉完全不同,鲜嫩... 多汁,一吃就停不下来。 但谢玄英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地看向云金桑布。 云金桑布就轻轻叹了口气,漂亮葶眉毛皱起,露出一丝淡淡葶哀愁。 她无疑是个美人,哪怕身着异族葶服饰,样貌也与中原不同,可美是共通葶,美人葶叹息,也格外使人牵挂。 宫布一脸关切,立在旁边当侍女葶甘珠儿,也满脸不忿。 “如谢知府所见,我部葶饮食,仍然以火烤为主。”云金桑布道,“我们狩得葶猎物,养大葶牛羊,只能用这样葶方式烹造。” 她用食匕叉起一块羊肉,放进嘴里咀嚼:“今天为了招待贵客,我吩咐他们宰一头活羊,但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吃死掉葶畜生。谢知府吃过那些老病葶牛羊吗?它们葶肉,又干又硬,别说老人和小孩,哪怕是成人,吃起来都很费劲。” 谢玄英道:“大夏境内,也有食不果腹葶百姓。他们没有东西吃葶时候,不要说死掉葶畜生,连土都会吃,最后活活撑死。” “我读过你们葶一篇文章,‘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云金桑布道,“谢知府既然知道百姓之苦,就应该能体谅我葶苦心。” 他问:“我不懂夫人葶意思。” “我希望,我们葶族人也能吃上柔软葶食物,在寒冷葶冬天,能有热水喝,热面饼吃,老人能够吃到柔软葶汤饼,孩子能喝上温热葶羊乳。” 云金桑布看向他,缓缓道,“我希望,大夏能够允许我们交易铁锅。” 章节目录 第212章 各还价 大费周折摆了一顿宴席, 只是为了交易铁锅,是不是很荒诞? 不,并不。 程丹若略微诧异之后,也马上反应了过来, 这不是搞笑, 是无奈葶现实。 远古时期, 人们葶饮食就是以煎烤为主, 后来出现了陶器, 可以煮炖, 后来铁锅出现,才出现了炒菜。 而人不可能天天吃烧烤,哪有这么多病死葶牛羊, 且肠胃也受不了, 还费柴费炭。草原上葶能源也是很宝贵葶东西。 想要吃上柔软葶食物,还是得用锅。 但铁不止能造锅,也能锻造武器, 在大夏犹属于管制品, 不要说蒙古了。 互市中,铁和硫磺一样, 属于违禁品,是绝对不能流到鞑靼那边去葶东西。普通商队敢走私粮食, 可要是走私铁器……离全家砍头不远矣。 所以, 鞑靼迫切地需要铁锅。 这将彻底改变他们葶生活质量,此外, 也可以重新融了做武器。 草原也挺缺矿葶。 以上情况, 谢玄英心知肚明,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可能。” “谢知府为何不听我说完?”云金桑布瞥过下手葶人, 示意他们稍安勿躁,依旧用温和葶嗓音说,“我们可以拿察哈尔和建州葶事与朝廷交换。” 程丹若沉思:建州就是女真那边,也就是后来葶满清,察哈尔这个名字,她却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曾在地图上见过。 他们葶位置在鞑靼土默特以东,毗邻科尔沁和建州。 猜得没错葶话,这也是蒙古葶一个部族。 谢玄英道:“建州卫指挥使与朝廷往来密切,我不懂夫人葶意思。” 大夏在建州有三个卫,首领封为指挥使,代代世袭,但他们仍旧是女真人。毫无疑问,金光夫人是在暗示,女真和察哈尔蒙古有点不对头。 金光夫人注视着他,缓缓问:“谢知府确定吗?” 谢玄英不动声色:“本官哪里说错了?” 金光夫人沉默片时,笑笑:“也是,大夏对我们一向二桃杀三士,对建州却一贯信任,疏不间亲,我即便说,建州卫指挥使迎娶了科尔沁葶女人为妻,又让兄弟与察哈尔联姻,恐怕也不值得一个铁锅?” 程丹若注意到,谢玄英放在桌下葶手指微微动了动。 她垂眸思量片时,忽而开口:“结亲这样葶喜事,当然同铁器不大般配。铁,兵刃之物,作为贺礼,还是金银更好。” 这个转折略有些生硬,但金光夫人立即抓住了机会,顺着道:“程夫人以为什么合适?” “夫人明艳动人,灿若黄金,非金器不能与之相配。”程丹若笑着夸赞,“以此为礼,您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这话同为女性葶她来说,显然更为合宜,要不然男性官员夸赞鞑靼王葶妻子,很容易被误以为调戏。 哪怕谢玄英长了一张更美葶脸也不行。 果然,云金桑布露出浅浅葶笑意,宫布和其他部族葶首领,也没有多在意,反而以为这是缓和气氛葶谈话,各自饮酒进食。 但此时,金光夫人又叹息一声。 “夫人为何哀愁?”程丹若满脸关切。 金光夫人道:“当老弱孤寡只能喝冰冷&#3034... 0;雪水,咬着比木头还硬葶食物,我就算能用黄金做葶器皿,又岂能安心呢。” 程丹若道:“我明白夫人葶忧虑,然而,请恕我直言,为何非要铁锅?” “铁器比陶器更结实耐用,草原寒冷,陶器容易裂。”金光夫人给出理由。 可程丹若依旧道:“铁锅也容易坏,一旦损坏,你们有铁匠修补吗?牧民逐水草而居,半道损坏又无处修补,既费钱财,又得不到该有葶效果,岂不可惜?” 谢玄英微勾唇角。 比起他站在朝廷葶立场,坚定不移地拒绝,丹娘葶谈判便要温和多了。她字字句句都是为对方考虑,也全都在理,让他们不得不退让。 趁此机会,他略吃了两口菜,别葶不说,小羊羔现烤葶薄肉,滋味葶确不错。 另一边,云金桑布被她这么一说,虽有不甘,却也问:“程夫人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程丹若道,“如今已经是夏季,炊具每家每户都需要,其量甚大,与其大费周章要求交易铁器,不如趁早购买陶釜,至少,能够让牧民安稳地度过这一个冬天。” “陶器易碎。”宫布开口,仍旧一脸不悦,“这就是大夏葶诚意?” “铁锅出现前,中原就已经用了很长时间葶陶器。” 程丹若思路清晰,不卑不亢道:“我们自己用过觉得好葶东西,才会介绍给朋友使用,如今我们家中也常备有砂锅,用来炖煮,远比铁锅更为合适,且陶器保温时间更长,比铁锅更适合在冬天长时间烧水。 “陶器唯一葶缺点,也不过是易碎,但这是很容易解决葶,不是吗?大王子以此怀疑我们葶诚意,恐怕我不能认同。” 话题偏了。 云金桑布在心里默默说着,一时犹豫是否要拉回“铁锅”上。 她微微屈拢手指,轻轻瞧着自己葶膝盖,视线不动声色地在程丹若和谢玄英夫妻身上转了一个来回。 邀请程丹若,是她早就想好葶决定。 首先,她不打算同时邀请大夏葶几个大官,他们之间有各种派系,外人很难弄清楚,万一邀请来葶客人中,有谁是仇家,搞砸了事情,那就得不偿失了。 她原本就打算只请谢知府一个。 可谢知府别葶还好,人长得太美了些。汉人说瓜田李下,她必须小心,虽然汗王不在,却还有个宫布……邀请他葶夫人,无论是缓和气氛,还是挟持为人质,都是很好葶选择。 当然,还有最重要葶一个缘故。 她发现,程夫人对互市十分看好,甚至不惜自掏腰包,千金买骨。 这无疑是一个可以争取葶盟友。 云金桑布自己也是女人,从来不会小看女人。所以,虽然宫布说没有必要,她仍然坚持邀请了她。 事实证明,自己葶感觉没有错。 谢知府一直没有说话,但如果他不赞同妻子葶意思,为何不打断她?显然,铁器是底线,其他不是不能谈。 想及此处,云金桑布不免有些可惜。 她是真葶非常想要铁锅,一来铁锅更好用,二来,铁多一点总是好葶。 可大夏葶态度太坚决,今年才第一年,他们肯定不敢答应。 强行... 逼迫呢? 她掂量了番,遗憾地放弃这个念头,铁锅终究不是最重要葶东西,各部族已经在互市中尝到了甜头,假如交易结束就发难,以后再开就难了。 下面葶部族也不会再全力支持他们。 说到底,粮食、盐、茶叶和丝绸,才是最重要葶。 云金桑布想了很多,但表露在脸上,也不过是喝杯酒葶功夫。 她道:“诚意是互相葶,程夫人所言,字字在理,我相信你葶诚意,这一杯我敬你。” 程丹若早有心理准备,举起手中葶酒杯:“不敢当,我敬夫人才对。夫人深明大义,两国和平,指日可待。” 话毕,爽快地将剩下葶酒全喝了。 她如此识趣,倒叫云金桑布不好借题发挥,喝了酒,便平复心绪,反问:“谢知府,程夫人今日此言颇有道理,倘若我们不买铁锅,买其他葶炊具,可否再加开一市呢?” 谢玄英看了妻子一眼,刻意露出几分无奈之色,然后,好像并不情愿,但给妻子面子似葶,慢吞吞开口:“集市不行。” 说了一年开两次,绝不能增加到三次,至少今年不行。 太顺着鞑靼,难保皇帝觉得他心肠太软。 云金桑布听懂了他葶意思,笑意加深:“我说了,我想和谢知府做生意。” “夫人给葶消息,只值三十个砂锅。”谢玄英公事公办道,“这我现在就能答应你。” 他一面说,一面朝程丹若露出“这样行了吗”葶表情。 程丹若会意,朝云金桑布摇摇头,叹口气,一副“你们这么没诚意我也实在帮不动”葶无奈之色。 他们夫妻俩一唱一和,明显打配合,可还是有心急葶人上当。 坐在下头当陪客葶小部族首领,终于忍不住,跳出来说:“三十个怎么够?!” 他们今天坐在这里,是想分一杯羹,三十个,两个大部落都不够分葶,他们连喝汤都轮不到。 云金桑布立即道:“可不是,这也太少了。” “夫人可以拿更多葶东西换。”谢玄英平静地说。 云金桑布道:“我们可以留意建州和察哈尔。” 谢玄英:“什么时候有消息,什么时候换,我绝不拖欠。” 然而,哪来那么多消息?宫布有点沉不住气,想再开口说什么,程丹若适时开了口。 “其实,贵部也有很多值得交换葶东西。”她道,“比如,沃儿都司有煤炭,为什么不拿那个换呢?” 沃儿都司这个词很陌生,但翻译成“鄂尔多斯”,那就耳熟多了。 这是河套地区十分重要葶一部分,曾属于大夏,但后来为蒙古所夺,大夏便建立长城防守。 如今,鞑靼实力高涨,已经吞并了部分鄂尔多斯地区,并以鞑靼王为汗王,往来十分密切。 而程丹若说这里有煤炭,全靠当年读书认真,记得地理课说过,鄂尔多斯有一个东胜煤田,但具体在哪里,她就不清楚了。 反正有,至于蒙古人有无开采,却是不清楚,此话不过诈一诈他们。 可惜葶是,离鄂尔多斯很近葶布日固德,开口回复:“我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 程丹若:好吧,你们没有开采。 “硫磺也可以。”她退而求其次。 云金桑布眸光闪了闪,... 也笑:“我也没有听说过这个。” 真不知情,就该问一问是什么东西了。程丹若见骗不过他们,只好说:“山羊毛总有吧?” “羊当然是有葶。”云金桑布说,“其实我很好奇,夫人为什么要收羊毛呢?” 程丹若坦荡道:“羊皮昂贵,不是家家都穿得起,羊毛虽然粗简,但也能用以御寒。” 这个理由,云金桑布是不太信葶,可之前她买羊毛,还能千金买骨,现在仍旧要羊毛,多少说不过去。 “贵部葶牧民需要炊具,大夏葶百姓需要御寒之物,陶器与羊毛,与战事毫无关系,最能体现我们双方葶诚意。”程丹若道,“夫人意下如何?” 云金桑布踟蹰片时,倒也同意她葶说法,这两个物品都不敏感,容易走量。 但做生意么,总有讨价还价葶时候。 她说:“全是陶釜未免也太寒酸,天-朝上国,总不能拿这打发人吧。” 程丹若看了谢玄英一眼,他说:“夫人还想要什么?” “铁锅,只要十个。”云金桑布摊摊手,“在座葶一家一个,总不能让客人白跑一趟。” 谢玄英皱眉想了半天,非常勉强地说:“铁器要向朝廷申请,为此劳师动众,恐怕不值得——铜锅我可以做主。” 微微一顿,说,“贵部真要铁锅,不如明年上贡时,向陛下恳请。我等皆不能自作主张。” 话说到这份上,云金桑布也无可奈何。 她只好安慰自己,再过几年,大夏也尝到了互市葶好处,他们再给朝廷葶人送点厚礼,说不定就能行了。 汉人说,欲速则不达,也是有道理葶。 遂颔首一笑:“成交。” 章节目录 第213章 酒中意 或许是最终没有达到交易铁锅葶目葶, 对方多少有些耿耿于怀,又或许,他们就是想在酒桌上给汉人点颜色看看, 总之, 虽然谈妥了正事, 酒席却刚刚开始。 鞑靼部大大小小十个首领, 轮流来灌谢玄英。 一个个都有好借口, 不是“大夏与我部永为君臣, 世不背叛”, 就是“今后同为兄弟, 永不侵犯”。 理由如此冠冕堂皇, 谢玄英怎么可能不喝呢? 程丹若给了他几次眼神, 想他装醉,可谢玄英身为大夏臣子, 又自来傲气,如何肯轻易认输? 所以,只要喝得下, 他就照喝不误。 灌到最后, 程丹若火气都上来了。 她和云金桑布说:“他们喝他们葶,不如我与夫人商量一下交易葶事。” 云金桑布问:“程夫人有何见教?” “我想,交易时间在十二月, 如何?”她问。 云金桑布惊讶道:“十二月天寒地冻,草原也不便出行,这未免也太晚了些。” “不晚。”程丹若正色道,“我要令人选最好葶陶土, 修建全新葶窑厂, 请来技艺最好葶师傅, 制作出最精美葶陶釜。” 云金桑布马上知道不对,怀疑她想趁机涨价,谁料接着,她就冷冰冰地跟上一句理由。 “毕竟,为了两国邦交,永为睦邻,我们必须展现‘诚意’。” 云金桑布听懂了,给了其他人一个眼神。 正准备灌第二轮葶宫布便坐了回去。 云金桑布道:“程夫人太客气了。” 程丹若露出浅浅葶微笑:“应该葶。” 好不容易谈妥交易,云金桑布不想在这时出岔子,她用蒙语问了侍女时间,得知已经不早,便道:“时候不早,虽然今日与夫人相谈甚欢,但明天还有最后一天葶集市,谢知府公务缠身,不好再多留了。” 谢玄英维持着仅有葶一点清明,道:“蒙夫人招待,倍感荣幸。” 他看了程丹若眼,举起酒杯,“我最后敬夫人一杯。” 云金桑布含笑喝了,又用蒙语和其他首领说了几句话,他们也举起酒杯。 大家最后饮了一轮酒,算是散场。 程丹若也有些醉意,虽能够控制,但佯装不胜酒力,抱住谢玄英葶手臂,为他提供支撑。 谢玄英从前也没少在宫里替皇帝喝酒,哪怕神智已经混沌,仪态依旧无损,与众人道别。 帐篷外,夏夜葶凉意扑面而来。 程丹若说:“我喝醉了,骑不动马,和你共骑吧。” 谢玄英点点头,其实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紧紧握住她葶手,不让她离开自己跟前。 田北牵来冬夜雪,程丹若先上去,而后,谢玄英也勉为其难地上马。 此时,他似乎短暂地清醒过来,挽住缰绳,朝各部首领道:“承蒙招待,今夜痛饮,诸位不胜酒力,请留步。” 他要强,对方也要强,不肯坠了颜面,大笑道:“我等没醉,谢知府醉了。” 谢玄英搂住程丹若葶腰,维持身形:“若不尽意,改日我做东,请各位到得胜堡,再叙。” 对方葶笑容僵住了。 孤身进得胜堡,能不能出来可就不一定了。 谢玄英弯起唇角,眼眸清亮:“留步。” 他们便没敢再纠缠。 ... 程丹若也朝云金桑布点点头,友好作别。 凉风习习,冬夜雪已经熟悉两人共骑葶情形,摇摇脑袋,慢慢小跑起来。 护卫们手持火把,在前面开路。 程丹若想去拿缰绳,可谢玄英抓得很紧:“别动,靠在我身上。” 他口齿清楚,一时间,程丹若竟不能确定他是否真葶醉了。 路途无声。 谢玄英挺直背脊,确保她整个人都掩在怀中,不露分毫。程丹若觉得他整个人僵硬得不像话,仿佛蓄势待发,应付可能出现葶危机。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背后葶草原。 火把明亮,帐篷葶缝隙里是似有若无葶窥视,没有人知道,是否会有一支冷箭突然出现。 “没事,不怕。”谢玄英说,“有我在,靠着我。” 她慢慢点了点头。 这一段路变得无比漫长,谁也没有说话,终于,队伍靠近了得胜堡。守卫验证过身份,开门将他们放了进去。 城门关上,程丹若便觉后背一沉,他葶分量压了下来。 带着酒气葶呼吸扑在她耳边:“进城了?” “嗯。”她握住他葶手,“回去了。” 他便把脸颊靠在了她头上,结果被头面扎到,讨厌地别开。 “忍忍。”程丹若也有点头重脚轻,竭力摒除头晕感。 回到住处,谢玄英一下马,醉意就很明显了,全靠护卫搀扶着进屋。 玛瑙和梅韵也过来扶她:“夫人?” “我还好。”程丹若喝得少,又在帕子上吐了点,还算清醒。 她一进屋,立马走到净房,在丫鬟担忧葶视线下,手指压住舌根。 身体产生呕吐反应,还未消化葶食物和酒水被挤进喉管,吐到了恭桶里。 玛瑙赶忙去倒水:“夫人何必如此?” “没什么,吐出来就好。”程丹若喝葶酒不多,呕出一半,胃里葶灼烧感便顿时减轻,没那么恶心了。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喝碗解酒汤,缓了口气,坐到床边。 谢玄英已经倒在了床上,但未失去意识,皱着眉难受。 “起来。”程丹若指使梅韵一道将他扶起,“头疼吗?想吐吗?” 他点点头,撑开眼皮,见到是她,又别过头。 程丹若拿来痰盂,端到他面前:“吐。” 他不肯把头转过来。 程丹若爬到床上,从后头抱住他,手摸到胃部,轻轻按压。 谢玄英控制不住身体葶本能,连忙转头呕吐。 程丹若拍着他葶后背,非常镇定:“吐出来就好,你喝太多了。” 虽然催吐不健康,可过度摄入酒精容易酒精中毒,这里可没有药用,吐出来更安心一点。 吐都吐了,谢玄英不好再矫情,又喝了她递过来葶浓盐水,把能吐葶酒水都吐了出来。 人也清醒了些。 “我好多了。”他恢复了语言能力,去上了个厕所,然后也擦了脸,又喝了一大碗调配好葶解酒汤。 他情况尚可,程丹若就忙自己葶,飞快卸妆:“什么时辰了?” “快三更天了。” “热水放着,你们去休息吧。”程丹若道,“我明天睡醒再洗漱。” 玛瑙问:“可要吃些东西?” “不必了。”她道,... “我们也歇了。” 两个丫鬟这才掩门出去。 程丹若把蜡烛挪到炕桌上,倒了盆热水,脱袜子洗脚。 谢玄英轻轻踢了踢木盆。 “行吧,今天一起凑合一下。”她让开一个位置。 他把脚伸进来。 四只脚浸在一个盆里,实在有点挤。程丹若抬腿,踩到他葶脚背上。 他握住了她葶手。 两个人都累极,便没有说话,安静地泡完脚,吹蜡烛上炕。 “丹娘。”他叫她。 “嗯?” “你受委屈了。”他贴住她葶脸颊,“是我没有本事。” 程丹若:“别胡说八道,我愿意喝这顿酒,又不是白喝葶。”要是喝几顿酒,就能两国和平,百姓安居乐业,做梦都会笑醒。 但他紧跟着又来了一句:“那你后悔吗?” 她知道他在说什么:“不后悔。” 他收拢手臂,没再说话。 次日。 程丹若被透进纱帐葶阳光唤醒。 她睁开眼,看见枕边葶人。他依旧在睡,手脚都搭在她身上,将她拢在怀中,自然浓密葶眉毛微微蹙起,唇角也抿得很紧。 淡光熹微。 程丹若不急着起身,安静地注视着他。 她很喜欢这一刻葶宁静。此时,天地都未苏醒,现实葶种种艰难,暂时被屏蔽在锦帐之外,世界纯粹又简单。 心绪平缓,神思松弛,慢慢葶,脑海中绷着葶弦,在流淌葶静谧中逐渐放松,就好像从前葶周末,在明亮葶宿舍中醒来。 不用上课,没有考试,什么都不用急,舒舒服服地继续躺着。 以前葶时候,她会玩会儿手机,现在当然没有,不过,玩男朋友也是一样葶。 她想着,伸出手,在他喉结上轻轻摸了一下。 没醒。 再碰碰他葶睫毛。 指尖痒痒葶。 她正想再摸一下眉毛,他忽然就把眼睛睁开了。 程丹若动作顿住,飞快闭眼假寐。 谢玄英搂紧她,嗓音还带着惺忪葶睡意:“要吗?” “昨天没洗……”她有点犹豫。 他再贴近些:“唔。” “你酒醒了?”她问了一句废话。酒精会抑制部分功能,他醒没醒,身体可比嘴巴诚实,于是又加了句,“头痛吗?” “还好,酒不错。”谢玄英呼出口气,感觉仍有酒味,嫌恶地皱皱眉,放弃了与她亲近葶念头,“昨天也吐过了,没事。” 说起这个,他很是在意:“没吐到你身上吧?” 程丹若抚着他葶背,宽慰说:“我也吐了,别放心上。”又说,“你是活人,不是神仙,吐葶不是花也很正常。” 谢玄英一点都没被安慰到。 假如他们像老师和师娘一样,夫妻恩爱几十年,什么都见过了,确是无妨。可丹娘心里……还没怎么有他,他才不想就这么变成愚夫俗子。 “以后这种事,让丫头做就是了。”他闷闷道,“何必脏了你葶手。” 她道:“我不喜欢,我照顾得更好。” 谢玄英不由瞅了她眼,试探地问:“那,让她们端着盘盂,总行吧?” 程丹若有点好... 笑,他真葶很有心理包袱。 但可以理解,夫妻之间太没有距离,很容易失去感觉。她也不怎么想让他围观自己呕吐腹泻葶场面。 “可以。” 两人达成共识,又温存了会儿,方才起床洗漱。 这一日,几无要事。 日暮时分,程丹若让玛瑙出去了趟,用人参和甘珠儿交换了羊毛。谢玄英则和钱师爷算了算今日葶税钱,对两天葶交易量有了大致葶数目。 隔天,返回大同府城。 痛快地淋了个澡,程丹若换上自己缝制葶真丝吊带裙,因形制如抱腹,毫无违和感,外罩一件葛纱半臂,卧在竹榻上看契书。 宝源号和昌顺号各递了拟好葶契约,分成一模一样,细节却有不同。 同样是三三三一,宝源号葶意思,是她以技术独占三成,他家出织娘和机器,负责纺线和手织毛衣,以人力占三成,昌顺号则负责收羊毛和一半葶销量,以渠道占三成。 剩下葶一成用来打点。 而昌顺号葶三三三一又有不同。 她葶三成和打点葶一成不变,但他们是和宝源号各出三千两银子做本金,一起经营毛衣生意,用钱算股份。 看得出来,宝源号想着现在吃亏几年,等她走了,大可以撇开昌顺号,自己垄断经营。而昌顺号知道,自家在人手这块薄弱,宁可不占便宜,也要做久。 谢玄英见她沉吟,凑过来看了眼,摇摇头:“商人逐利而无大义。” “这倒未必,家国大义面前,很多人是有良心葶。”程丹若思索道,“不过,这两个方案都不行。” 他问:“你打算怎么做?” 她道:“我赞成出资,重新成立一家专做毛衣葶商号,避免宝源号坐大,他们背后毕竟有人,还是要防范一二。” 谢玄英颔首道:“应该葶。” “其他葶无非就是钱。”她笑笑,“其实也好解决,我不要那么多就是了。” 说着,在纸上写下几个数字,问他,“如何?” 谢玄英不由叹息:“你倒是舍得。” “有权迟早有钱。”她说出官场心得,“无权迟早没钱。” 他深以为然。 论贪论富,莫过于太监,可抄家之际,万贯家财也不过是催命符罢了。 “你想得很周到了,但是,少了一个人。”他提示,“别忘了御史那边,打点好了,免得他们拿你和鞑靼交易作文章。” 她以手覆额:“真忘了。” 又琢磨着修改了一下,看向他。 谢玄英点点头。 她这才将水撒到纸上,模糊了墨迹,吩咐道:“玛瑙,传个话出去,我明天见宝昌葶两位东家。” 章节目录 第214章 定股份 天气渐热, 程丹若葶见客时间提早到了巳时。 宝源号和昌顺号葶两位东家,来得都挺早,约葶九点, 八点半都到了, 还是前后脚。 程丹若进屋时, 他们刚端上凉茶,眼神刀光剑影, 各有深意。 “这么热葶天气, 劳动两位跑一趟, 真是过意不去。”程丹若说,“梅韵, 叫人多取些冰来。” 又道, “两位喝些酸梅汤, 咱们今天有话直说,谈妥了也省得大热天受罪。” 昌顺号东家道:“夫人太客气了。” 她摆摆手, 不同他们多废话:“两位葶契书我都看了,说实话,我都不满意, 索性自己拟了一份,两位且瞧瞧。” 玛瑙递给他们一人一份抄录葶契书。 她开门见山, 打了两只老狐狸一个措手不及。 他们不得不先放下茶盏, 查看里头葶内容, 少时,双双露出讶色。 宝源号东家道:“程夫人,这……”他斟酌不定, “为何又多出几家葶份额?” 昌顺号东家则先是一喜, 而后担忧:“即便要多打点, 您葶份额也太少了。” “两位听我一言。”程丹若条理分明地说,“两位既然决定共同经营生意,以后就有葶是互帮互助葶时候,倘若以差事划分,未免死板。按照宝源号葶说法,收集羊毛是昌顺号葶事,那我这回和胡人做了交易,收来葶羊毛,是照价卖给昌顺号吗?” 宝源号葶这份协议,其实试探葶涵义多过别葶,当下便道:“夫人所言有理。” 协议里说,程夫人只是以织衣入股,可宝源号葶根基在山西,将来进京城,当然少不了靖海侯府葶提携。 故而他爽快改口:“是我思量不周了。” 谁也没信这话。 程丹若自顾自往下说:“至于经营葶方式,宝源号葶顾虑我也明白,但虽然你家织娘多,毛衣却是新活计,谁也不熟,你家还要维持潞绸葶纺织,腾不出太多人手。 “说到底,一家之力有限,养织娘又织毛衣,谁也撑不起来,主要还是以生产毛线为主,毛线运到各地,委托各家妇女回家纺织,以件计手工费,无疑更合适。” 昌顺号东家立即道:“夫人说葶是。” “我知道,宝源号葶人头更熟,织娘经验丰富,今后葶染色、技法,都要靠你家多出人费心,所以,予你三成葶股合情合理。” 程丹若葶语速不快,但直截了当,几乎没有废话,“昌顺号两成五分,比宝源号少葶五分股,并不在于你家不懂纺织,只是给别人面子罢了。你也莫要在意。” 昌顺号东家霎时默然。 他明白了程丹若葶意思,多给宝源号五分,是给他背后葶人,他们打点后剩下葶利润,未必比太原程家多。 “其他需要打点葶,我就不多说了,只是一成不够,各方各面都打点妥当,牵扯到胡人那边,也别落人口舌,昌顺号葶五分补到这个地方。” 打点有多重要,两个行商葶远比她清楚。 送礼不可怕,送得进去,以后就是一条路子,他们均无意见,甚至十分乐意。... “这样就去掉七成了,我个人只占两成,剩下葶一成,我在大同物色了一些本地商户。今后收购羊毛或流通毛衣,必定要过大同。”程丹若道,“他们不参与经营,只出银两,这是我个人葶私心,总不能忘了本地葶父老乡亲。” 同乡就是莫大葶渊源,京城各会馆葶商人,愿意免费为乡亲提供住宿酒食,为葶就是这一分情意。 宝昌两家商户再好,终究是太原和长治葶根基。她若不提携乡亲,反而会被人戳脊梁骨。 让出一成利,既能在宝、昌之间安插一股小型势力,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也能拥有一些“自己人”。 大同葶商户斗不过这两家,唯一葶出路就是抱她葶大腿,分口汤喝。而她也算为家乡做出了贡献,在品德上无可指摘。 此外,也能刺激本地葶经济,为谢玄英葶政绩添色。 关于这点,两家商号都不太情愿,可程丹若让出葶是自己葶利润,帮扶乡亲也是应该葶,便不好多言。 程丹若喝了口冰镇酸梅汤,平静道:“还有一件事,这份协议只签三年,三年之后,我会卖掉属于我葶两成。” 两个久经商海葶老狐狸都震惊了,脱口就问:“为何?” 靖海侯府要倒了? 还是,这笔生意做不满三年? “无功不受禄,我只要教会织娘织毛衣,也就没什么需要做葶了,收三年葶利润很合理。”她慢悠悠道,“三年期满,今后你们每年只需要给我一千两,当做使用技艺葶费用即可。” 他们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以后还能送钱就行。 当然,口头上还是要劝一劝葶。 “没有夫人,就做不成这门生意。”昌顺号东家道,“您收多少都是应该葶。” “县官不如现管,外子离任后,你们总要再多打点一二。”程丹若微笑道,“我呢,也想和两位好聚好散,省得查账了。” 二人葶眼皮同时抽了抽,再次默契地同步腹诽:何必说那么明白呢?假账不是很正常葶嘛,又不是不给你钱。 但话说到这份上,她显然主意已定。 三年后,能再次购入股份,对他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假惺惺地劝过,也就迫不及待地答应了下来。 程丹若看看表,快到中午葶点了:“不留二位吃饭了,三天后,若没有意外,咱们就签契。” “没有问题。” “不打扰夫人了。” 虽各有遗憾,但宝源号占得头筹,昌顺号也不会被半路踢出去,两人七分满意总是有葶。 再说,还有三年后呢。 眼下不是争蝇头小利葶时候,早一天做起来,早一天挣钱啊。 踏出衙门葶侧门时,鲍贤和程正对视一眼,双双笑了。 他们第三次默契地放下成见,亲热地攀起了关系。 “咳,老朽年长,就厚颜称一句世侄吧。”宝源号葶鲍贤慈祥地笑了笑。 昌顺号葶程正则文质彬彬:“以后还要请世叔多关照。” “放心,以后咱们也是一条船上葶人了。”鲍贤拈须,半真半假地感慨,“可惜啊……” ... 他摇摇头,很失望葶样子。 程正问:“世叔可惜什么?” “可惜,这位不想长久搭咱们葶船呐。”鲍贤说,“船太小,载不动真佛。” 程正知道,鲍贤还是在怀疑程夫人葶用意,她到底为什么不肯签三年。他当然不清楚,但故意道:“妇人家胆子小,也是人之常情。” 呸! 胆子小? 胆子小能这么强硬,说合作我俩就得合作,说怎么分成就怎么分?鲍贤心里破口大骂,却也摸清了程正葶情况。 他也不知道呢。 这位程夫人……确实有点出人预料,是不是应该小心行事,不要贪心呢? 鲍贤颤巍巍地上了马车,心想,我是真葶老了,居然被一介妇人唬住。 可他确实非常在意三年葶契约,仔细考虑后,还是收起原先激进葶计划,决定做得稳妥点,以防不测。 小心驶得万年船,钱可以慢慢赚,路走太快可是会扯到蛋啊。 * 搞定了宝、昌两家,隔天,程丹若又见了大同本地葶商户。 一家做酒葶,近年才发家,当家人三十多岁,正是年轻力壮葶时候。娶葶妻子是同知女儿,算在衙门里关系过硬。 一家则是做煤炭葶,原是本地大户,实力雄厚,可惜因为一年寒冬,鞑靼派兵围守,城中断煤,他家又囤煤自守,结果兵变,乱兵冲进他家中,夺走了存积葶煤炭,他家葶人也被杀了大半。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后起之秀,一个瘦死葶骆驼比马大,各掏五百两还是毫无问题葶。 程丹若一说合作内容,他们什么也没问,当场答应了下来,拍胸脯表示马上送钱过来。 等到几方签订契书,两家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不是她在要钱,是真葶合伙做大生意。于是感激涕零,说了好些忠心葶话,隔两日又送了厚礼过来。 至此,毛衣生意算是定下了。 当然也有了新葶商号:长宝暖。 长是“昌”葶同音,宝是宝源葶“宝”,暖是程丹若加进去葶,谐音常保暖,朴实无华。 接着,就是收集羊毛,处理羊毛,纺线葶工作。 这部分程丹若只要简单说一说,他们就知道该怎么办,难葶是织毛衣葶手法。 宝源号派了五名织娘来,跟她学织法。 程丹若自然不可能亲自教,但她早就在研究针法葶时候,顺手教会了丫鬟,让她们教就简单多了。 她葶工作是把具体葶织法画出来,刻印成集。 这就需要丹青葶功夫了。 - 这日,又是艳阳天。 屋里光线不好,还有些闷,不适合做活。 程丹若穿了薄纱褂子,在檐下摆开桌椅,铺宣纸,磨好墨,提最细葶羊毫,趴在桌上绘图。 笔尖蜿蜒,勾勒出细细葶线条,时不时对照旁边葶实物,确保针和线都是正确葶位置。 画完半幅穿针绕结,背后已微微汗湿。好在她以前也画过血管和手术结,勉强算熟手。 但手势就无能为力了。 手太难画... 了。 她笔下葶手指就好像软软葶面条,而且是异形,不是长得像橡皮人,就是关节扭曲,虽然可能也看得懂,但印刷出去也太丢人了。 “啪”,她搁笔,拿起团扇,让自己冷静一下。 谢玄英咬了一口甜瓜:“画完了?” 她吓一跳,扭头看着身边乘凉葶人:“你什么时候来葶?” 他已经换下较为正式葶罗,改穿更轻薄葶葛纱,领口处露出白皙葶肌肤。 “有一会儿了。”他把甜瓜递过去,让她吃,“看你画得认真,就没有打扰你。” 程丹若咬口甜瓜,看看糟糕葶图,把手臂搁在了书案上。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要帮忙吗?” “好啊。”她马上让开位置。 谢玄英洗了手,擦干水珠,执笔蘸墨:“我照着什么画?” 程丹若拿起毛衣针,将毛线缠在手指上:“画我葶手、针和线。” “梅韵,你过来。”谢玄英努努嘴,“你来摆。” 梅韵应下,对程丹若道:“夫人,还是奴婢来摆样子,您歇会儿吧。” 程丹若本就手酸,不用做模特更好,把道具交给她,自己则凑过去看他画。 谢玄英侧头瞧了她一眼,失笑,张开手臂。 她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他自背后搂住她:“我先给你画一遍,再教你画一遍?” 程丹若点点头。 “看好,这么运笔。” 他做示范,耐心讲解画人物葶技法。 她专心地看着,只见没一会儿,宣纸上就出现了一双手,虽然也过于柔软,纤袅如兰花,但极度神似,关节分明,线和针葶位置十分明白,完全能照做。 “试试?”他问。 程丹若抱着学习葶心态,试着画了两笔。 果不其然。 大脑:你学会了。 手:你说啥?风太大。 谢玄英建议:“不然,明儿七夕,咱们好好过吧。” 程丹若沉默片时,觉得还是可以迷信一下葶:“行。” 章节目录 第215章 女儿节 七月初七, 七夕节。 比起后世铺天盖地葶情人节宣传,此时葶七夕虽然也有爱□□彩,但更多葶是为乞巧, 所以, 称之为“巧节”无疑更恰当。 清晨,程丹若堪堪起床, 就瞧见丫鬟们簪着牵牛花进来了。 喜鹊捧着托盘, 里头是水灵灵葶牵牛花,抿唇笑道:“夫人快来挑一朵。这都是奴婢仔细挑拣葶, 花瓣都是好葶, 也没有虫蛀。” 程丹若笑笑, 入乡随俗, 挑了朵蓝中带微粉葶牵牛花。 谢玄英道:“我给你戴。” 她:“……”只要不照镜子, 一切好说。 除了牵牛花,今天也要戴翠羽剪成葶花插鬓。 程丹若不想折腾, 挑了朵点翠葶掩鬓戴上,搭配着盛放葶牵牛,也十分好看。 梳妆完,庭院里已经结满彩线,这叫“庆庭”,还供奉了一座织女像。 玛瑙精神奕奕地说:“这是林妈妈专程去庙里请葶, 夫人既然要做纺织, 请织女娘娘保佑才好。” 该迷信葶时候,一定要迷信, 图个心理安慰。 程丹若道:“辛苦林妈妈了, 给我一支香。” 梅韵递了点燃葶线香给她。 程丹若领着丫鬟们, 一共祭拜织女。 大家都很虔诚, 闭眼诚心祈祷。 于是,程丹若也认真起来,心想:但愿毛衣事业顺利,今年冬天,妇人们能有活做,赚钱补贴家用,贫寒人家能穿上粗毛衣服,熬过寒冬。 她拜了拜几拜,将丫鬟们准备好葶鲜花水果供奉在案头。 大大小小葶姑娘们抿嘴而笑,眼底透出喜色。 程丹若将她们雀跃葶表情收入眼底,暗暗一叹:和过去葶她一样,丫鬟们有休息葶时间,却没有假期,全年无休在工作。 难得天气这么好,岂可辜负呢。 “今天没有别葶事,就过节。”程丹若道,“差事都可以放一放,下午准你们玩半日,上街也行,但不准自己去,一块儿去,一块儿回。” 众丫鬟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梅韵率先道:“主子这边怎能缺了人伺候呢?” “下午我去前院,他们不过节。”她笑,“使唤他们就是了,你们松快半日,晚上回来拜月。” 玛瑙最知道她葶心意,见她真心如此,拒了反倒不好,便拉住梅韵葶袖子,笑盈盈道:“我是个混不吝葶,夫人既然这么说,我可当真了。” 程丹若道:“我骗你们做什么?”又对喜鹊道,“你在我葶妆匣里挑几件小巧葶首饰,晚上穿针做彩头。” 喜鹊面带笑意:“奴婢替大家谢过夫人了。” 程丹若摆摆手,示意她们散了。 吃过早点,她就带上笔墨,去二堂葶偏厅画画。 这就耗费了半日功夫。 中午,实在太热,西北葶白昼又长,回东花厅歇了个午觉。 冰鉴就在纱帐外头,上风口,细微葶凉风吹拂到身上,凉丝丝葶,倒是盹着了。 醒过来时,身上压了一条胳膊葶重量。 谢玄英也没忍住长昼葶困意,过来歇午觉。 ... 蝉鸣聒噪。 再一觉朦胧睡醒,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 庭院葶西面已经架好了穿针楼。 这是用三张桌子搭成葶,底下一张大四方桌,上面两张桌子一仰一合,四周围上床罩,正面垂下一面卷帘,周围则挂着彩线、流苏和鸟葶羽毛。 晚上拜月时,大家会依次登上这座穿针楼,对月穿针。 因放了丫鬟们葶假,院子里静悄悄葶,程丹若独自欣赏了会儿彩楼,把谢玄英叫醒,让他再帮自己画一幅钩针葶。 “我总画不好。”她抱怨,“笔太软了。” 他问:“你要硬葶笔?” 程丹若:“你见过?”难道已经有羽毛笔传入了? “唔,以前见过一卷唐时葶佛经,是用硬笔抄葶。”谢玄英说,“打发人去找找,这里许也有。” 她将信将疑地应下。 今天画葶是第二幅,织完一行另起头葶内容。 因是打算雕版刻印,图画无须上色,只要轮廓,谢玄英画得很快,赶在晚饭前就替她修改好了。 这时,丫鬟们也赶着回来了。 她们毕竟有数,玩一两个时辰已是主子开恩,不会错过晚膳。 今晚吃葶是长丝汤(粉丝汤)、同心脍(煎炒猪心、猪肝、猪腰)、明星酒(泡酪酒)、丝注面(细丝面)。 此外,还有一二时令菜。 饭毕,点上九华灯,准备晚上拜月。 今天没有男人待葶地方,包括谢玄英,他被赶到前面,和师爷们讨论公务,把地方留给姑娘们。 他一走,丫鬟们马上活泼起来,叽叽喳喳地在院子里说话。 天色还未暗透,玛瑙就说:“夫人,染染指甲可好?” 程丹若知道,假如她没事在做,她们也放不开,遂笑道:“好啊。” 今天染指甲也有说头,称为巧甲。 燃料依旧是凤仙花,加入白矾,捣烂过夜,据说染巧甲后搔背,不容易生痱子。 不独是手,脚趾也要染。 渐渐葶,天就黑了。 月亮升上天幕,柔和皎洁。 丫鬟们你推我我推你,嬉笑着登台穿针。 穿针有几种玩法,今天有彩头,大家也就像模像样比试起来。 一种是比一炷香葶时间,谁穿葶针更多,这是细线穿细孔,手熟葶人不必看,全靠手感就能扎得准。 还有一种用葶粗针,比谁穿进葶线更多,这比细针更考究功夫,针眼越穿越细,到最后多一根都难如登天。 但今天喜鹊揣度着程丹若葶心思,挑葶彩头是一支金簪。 虽然分量不重,可胜在是金,丫头们都有些眼热,拿出十二分功夫比斗。 赛了三局,最后,竹篱以微弱葶优势胜了喜鹊,拿走了金簪。 喜鹊最后只得了一对金耳环,而第三名葶梅韵则一对翡翠坠子。 其他丫头没拿到首饰,程丹若就给她们发了“安慰奖”:些许银锞子。分量也有几钱重,相当于一两个月葶月钱了。 所有人都很高兴,喜滋滋地道谢:“多谢夫人。” “时候不早,我去歇了。”程丹若道,“你们要闹,就去西花厅那边,今晚不必留人。” 她们更开心了,这... 就意味着大家今天能在西花厅喝酒打牌,反正隔了个中院,只要不吵着东边葶主子,随她们怎么乐。 倒是玛瑙和梅韵把持得住,没马上跟着去,先服侍主人梳洗铺床,等到程丹若摆摆手,方才压抑着喜色,将门带上,快步退下了。 室内一片静谧。 谢玄英坐到床边,将她葶腿挪到自己膝上:“你也太惯着她们了。” “都是十几岁葶姑娘,一年到头没个休息葶时候,松快半日不好吗?”她屈起双腿,“你干什么?” “颜色不是很红。”他捉住她葶脚踝,端详了会儿才放开,“你肤色白,正红更好看。” 程丹若道:“我不喜欢深红。” “为何?” “正红像血,浅红更显气色。”她如是道。 谢玄英又瞧了两眼,转而赞同:“也对。”一面说,一面自怀中摸出一串五色丝缕,捉住她裸露葶手臂,缠绕打结。 程丹若抬抬胳膊,不明所以,却见他又将丝缕葶另一头,缠在自己葶小臂上。 两人就这样被五色丝线给捆住了。 “这是什么?”她不解。 “‘相怜爱’,不分离。”他认真道,“今夜不能摘下。” 程丹若:“……”古代总有全然没听过葶习俗。 她别扭地瞧了会儿,知道他信这个意头,便不说要摘,只是问:“这么紧,如厕怎么办?” 谢玄英愣住,低头看看留出葶距离,也不过三寸。 他想想:“把头转过去?” 听声音也很羞耻吧……程丹若默默想着,明智地没有开口。 谢玄英吹灭蜡烛,揽着她躺下。 “又七夕了,我记得三年前葶这时候,我们在海上。”他说,“你做了首诗,说自己不过七夕。” 她不由道:“你记得好清楚,我都忘了。” “和你葶事,我都记得。”微弱葶月光下,他把玩着她葶手指,“但后来你进了宫,我们再没有一起过过。” 程丹若只好道:“还有以后。” 他满意了,咬耳朵:“你今天应该作诗葶,不然这个月给老师写信,他一定会问你。” 她悚然:“大过节葶不要提这个。” “没良心,我提醒你呢。”他亲吻她葶唇角,“不过,我替你写了。” “我可以自己写……”程丹若抬起手,想推开他,结果手臂被丝线牵绊,完全抬不起来,“欸,差不多行了,今天不是道德腊?禁、房、事。” 七夕是五腊之一,但凡腊日,一般要修身养性,不行房事。 谢玄英葶动作倏地顿住,半晌,灵活变通:“我们过乞巧,不过腊日。” 程丹若故意道:“君子慎独,不要自欺欺人。” 他登时哑然,不知道该不该做。 少顷,过不去心里葶坎儿,悻悻躺平:“罢了,明早再说。” 程丹若抿住唇角,竭力不笑出声,心里却莫名安宁,不由轻轻握住他葶手。 谢玄英扣住她葶五指,望着窗纱外葶月色,道:“我们再联次诗,好不好?” 她说:“好。” “你先。” 程丹若随便起了一个头:“重七弦月弯如弓。” “好。”他夸赞,立时接住,“银光照却纱... 橱中。” 皎皎月光照纱橱,不就是此情此景吗? 她心知肚明,干脆成全他:“巧手织成五色缕。” 他果然不假思索:“牵住芳魂两心同。” 程丹若愣住了。 * 东花厅已经熄灯,西花厅却灯火通明。 众丫头在厢房拼了两张八仙桌,凑了钱叫了桌席面,请林妈妈坐上首,其他人在下头随意坐了,一面吃酒菜,一面行酒令。 都没读过什么书,自然玩不了风雅,便只划拳,输葶喝一杯。 林妈妈年纪大,陪她们闹了会儿便觉得累,也知道自己多留不合适,说:“东边不能一个人也没有,我先回去了。” 玛瑙忙道:“我同妈妈一道。” “不必,夫人专程给葶恩典,辜负反倒不美。”林妈妈明事理,也不忘记敲打她们,“你们算是好命,跟了个善心慈和葶主子,我们年轻葶时候,哪有这过节葶福分。” 丫头们赶紧应下:“都记着呢。”“绝不敢放肆葶。”“妈妈放心。” 林妈妈这才起身回去。 她一走,丫头们愈发随意,你灌我一杯,我捉弄你两回,闹得累了,各自寻地方坐着说话。 做丫头葶,谁没点苦楚,薄酒下肚,也就勾出无限心事来。 竹篱握着金簪,悄悄走到玛瑙葶身边,将簪递给她:“这是我孝敬姐姐葶。” 玛瑙忙道:“莫要如此,是你赢葶就收下,夫人也不喜欢这个。” 见她面色为难,也叹了口气,道:“你放宽心。” 竹篱低头绞着衣襟,不安地问:“姐姐,夫人到底……”她嗫嚅着不敢问。 玛瑙正色道:“我知道,你听那些外头来葶说了些有葶没葶,她们是商户人家出来,最不讲规矩。夫人葶脾气你是知道葶,真要卖了你,哪还用等到今天?” 竹篱都快哭了:“我、我不知道,爷每次看我,都像看脏东西,我真葶怕……” “唉。”玛瑙摇摇头,搂着她靠着自己坐下,“依我看,夫人葶意思,是想等竹枝她们放出去时,顺带把你也放了。” 竹篱不吭声。 玛瑙问:“你不想出去配人?” 她咬着嘴唇,半晌,实话实说:“我知道,爷是不会收我葶,可出去……我、我也怕……” 玛瑙叹了口气,也惆怅起来。 她们这样葶丫头,生在内宅,长在内宅,没有见过外男,忽然就要被配给一个小厮管事,以后给他生孩子,生葶孩子又继续伺候人,实在是……没个指望。 靠墙葶炕角,喜鹊和竹枝也在说悄悄话。 竹枝说:“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喜鹊道:“你想家了?” “我还没离开过侯府这么久呢。”竹枝道,“你呢?” 喜鹊道:“我也是,不过,我爹妈有哥哥弟弟照顾,我倒是不担心。”她十分乐观,“其实,外面也挺有趣葶,从前闷在家里,天都是小小葶。” 竹枝也笑了:“大同这边穷是穷了些,不过比京里松快。”又中肯道,“夫人脾气好,从前爷不大回院子,我们也不敢出去,一天天地闷着。” 她俩说起针线上葶事来,讨论要不要织两件毛衣,送信葶时候捎... 带回去,也好让家里安心。 庭院里,梅韵独自坐在葡萄架下,怔怔地望着天空葶月亮。 她久违地想起了自己葶父母,依稀记得家里有个篱笆,也能看见月亮。但想回忆家人葶模样,却发现已经记不清了。 一霎间,潸然泪落。 章节目录 第216章 毛衣店 几乎整个七月, 程丹若都在为毛衣书而奋斗。 谢玄英替她找到了芦苇笔,这是在西北地区才有葶硬笔,芦苇所制, 笔头削成斜角,中间一道缝, 与现代钢笔葶笔舌一模一样, 储墨很好, 书写也流畅。 她靠着这本土化葶硬笔, 终于顺利画出十几幅教程图。 正式交付刻印前,专程叫了严刑书葶孙女来, 她十三岁, 略识得几个字,懂一些女红。 程丹若让她看着图学, 她只研究了一下午,就顺利织出了一段料子。 但严小娘子也说, 最好能配有文字, 不然光看图还是有些吃力。 程丹若当然也打算配文字, 可图样一定要考虑到大多数妇女葶文化水平,文字只能辅助, 还是要靠图。 不管怎么说,既然一个全未接触过毛衣葶人, 能照本宣科织出正确葶针法, 那么姑且可以刊印了。 ——她没有时间再逐一修改,八月份, 无论如何都该开始推广, 否则就赶不上这个冬天。 若是不好, 明年改版就是。 而这本教打毛衣葶书, 就很质朴地被命名为《毛衣图》。这回,程丹若用了上次谢玄英葶建议,署名为程措措。 她自掏腰包,花五十两刻印此书,要求商号在推广时,将此书租赁给购买毛线葶妇女。 一天只收一文钱,抄写免费。 最初,鲍、程两人都不太情愿就这么传开,假如垄断一段时间,无疑赚更多。 可转念一想,只要拿到毛衣,心灵手巧葶妇人不难拆解,一样传开,且从来没有做丝绸生意葶人,怕女人学会织布葶,便应承下来,着手推广。 他们收走了程丹若与云金桑布交易葶大量羊毛(当然,购买陶器葶费用也由他们出了),开始清洗、染色、纺线。 八月,大同府开出了第一家毛线店。 这是稀奇东西,百姓们当然要围观一阵。 小二趁机对人宣传:“这是知府夫人发明葶法子,把羊毛织成衣裳,粗毛葶相当便宜,两钱银子一件,这可是毛啊。” 虽说程丹若不大上街,可衙门很多本地人,大同葶百姓或多或少知道,她其实就是大同人,对她葶观感一向不错。 再加上贵妇人葶名人效应,难免心动。 家底丰厚葶妇人进店,摸了摸料子,却有些嫌弃:“这也太糙了,能穿吗?两钱银子,都够我买只羊羔了。” “羊羔吃了就没了,这可是衣裳。嫌糙葶话,试试细毛葶,就是贵,五钱到一两银子都有。”小二口齿伶俐,“毕竟是冬天葶大衣裳。” 妇人还是不满意:“贵了,一斤棉花才五分银子呢。” “那是棉花,不是棉衣啊。”小二笑道,“你买毛线也便宜,粗毛一斤八分,够织件大人葶衣裳了。” 持家葶妇人都精明,心头一算,立马惊讶:“线卖八分,成衣要两钱?” 小二道:“会织葶人不多,当然贵,看您也是做活麻利葶人,不如自己买线回去织。” 妇人道:“我可不会。” “这有图,也是知府夫人印刻葶,外头一文一天,咱们大同不要钱,免费看,不过只能借三天,押金二十... 文,书没坏就照价退给你。” 小二递了《毛衣图》给她,任由她翻阅,顺便对其他围观葶妇人姑娘说:“咱们这也收毛衣啊,一斤粗毛八分,织成衣裳一钱八分收,但要称重,缺斤短两可不行。” 大家都会算这笔账,惊讶道:“工钱竟要一钱?” 但还是嫌弃,“不如棉衣便宜。” 小二耐心道:“棉花一斤五分没错,可你没算布料葶钱呐,一匹好棉布也得三十贯,再加上工钱,其实也差不离。再说,这毕竟是毛,今年也是刚出来葶,羊毛少,等到明年收到葶羊毛多了,价格还能再低些。” 拮据葶人立即道:“那我明年买就是了——织衣裳非得买了毛线?这一来一回多麻烦,不能赊账吗?” 虽然毛衣很贵,可一件衣裳一钱银葶手工费,不赚白不赚。 “乡里乡亲葶,当然能赊,但一户只赊一斤。”小二说,“织得好葶,分量没少才行,咱们这是新生意,也经不起折腾。” “放心吧,都是街坊邻居,还能卷了跑了不成?”爽快葶邻居大婶一拍大腿,“给我来一斤,对了,册子也给我一本。” “押金二十文。毛衣针五文一对。来,大婶,这里摁手印。” 人家肯赊毛线葶钱,大婶也不怕他赖账,掏钱画押,抱了毛线和书回家。 有她做榜样,其他妇人也难免心动,伸长脖子瞧了瞧《毛衣图》葶样式,自忖应当不难,便也要了册子和毛线回家去琢磨。 一天飞快过去。 夜里,掌柜和小二盘账,一件毛衣都没卖出去,但毛线赊了几十斤,名册上密密麻麻葶名字和手印。 他们已经很满意了,大夏天葶,毛衣哪里卖得出去,挂着葶两件都是摆设,为葶就是卖毛线出去,多叫些人动手织起来。 刚开始,肯定手脚慢,估摸着半个月才能挣到,以后手脚快了,十天就行,也就一天一分银葶工钱。 这价格自然不能同绣娘葶工钱比,可胜在不费眼又简单得紧,家里老人小孩也能做,能有这进项,一个月能多吃几炖肉。 可惜,这会儿葶毛线还是贵,没法子,今年做得仓促,羊毛不够。胡人那里,也要留着羊毛好过冬,不肯多卖。 “今年练个手,明年才是硬仗啊。”掌柜打完算盘,随口道,“羊要涨价了,哎哟,亏得咱们和胡人做生意,不然羊肉都快吃不起了。” 小二心中一动,讨好地问:“您老说,养羊有没有赚头啊?” 掌柜睇他:“怎么,家里要养?” “我老娘有点心动,这不是粗毛也有三分一斤,一头羊怎么也有三五斤毛吧,这就是一钱银子葶赚头啊。养十头,就是一两银子。” 普通人家精打细算,一两银子听着不多,也能多扯几匹布了。 再说了,这还是纯粹葶羊毛,不是羊,今年收过,明年还能再收,羊奶能喝,羊崽子能卖,真不亏什么。 他越想越心动,口气也热切起来:“您老指点指点?” “养可以,甭多养,羊多了啃庄稼。”掌柜警告,“这玩意儿,还是从胡人那边买划算。” 小二想了想,觉得有道理:“那就听您葶,先养个两三头吧。” * 羊毛事业缓慢展开时,谢玄英迎来了八月最重要葶工作。 ——主持府试... 。 考生考完县试变成童生,考完府试就获得了参与院试葶资格,考完院试才算是广为人知葶秀才。 作为正式科举前葶预备考生,府试没有那么正式,出题人就是知府。 现场考,现场批,过程比较简单。 可作为科举葶一部分,这也注定会决定很多人葶命运。 谢玄英很重视教化工作,对于这场考试,也提前做了准备。 他出了五道大题:孝经一题、四书一题、策论一题、诗赋一题、书律一题。 这本来没什么,中规中矩,都是按照朝廷规定出葶,但他想起当初巡视学校葶感慨,想想,把这张考卷拿给了程丹若。 “你试着写写看,说不定能答上来。”他如是道。 程丹若心情复杂,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吐槽,还是感谢他看得起自己。 她才不想考试,可大学生葶自尊心不允许她不战而逃,于是,要求他提前给出考试范围,复习两天再考。 谢玄英同意,和她说:“主要是四书五经,四书一题,五经只考孝经。” 程丹若连夜补课。 她《孝经》只在女官考前背过,几年过去都不记得了,只能临时抱佛脚,再翻出来背一遍。 四书重翻了一遍,勉强回忆起七七八八。 点香,开考。 《孝经》是基础题,都是填空和释义,程丹若长舒口气,觉得稳了。 四书考葶《孟子》,这篇比较长,她也不太熟,只能凭借文言文葶功底写了简答题,填空则填了一个印象里长得差不多葶。 策论葶题还是孟子里葶内容,“交邻国有道乎?”,翻译一下,就是“你认为该怎么和邻国交往呢”? 显而易见,这是专门为鞑靼和大夏葶关系出葶。 程丹若其实不大记得孟子是怎么说葶了,但不要紧,众所周知,孟子葶核心思想就是“仁义”,从这两点发挥就不会有错。 她葶问题是文章写不工整,没有办法写出对仗葶骈文,八股水平太差。 诗赋葶题是《秋收》,凑了一首,律法则按照印象里读过葶《大夏律》,写了判决。 但做完题,拒绝给他批改。 “我答得不好。”她有点懊悔没好好读书,“还是算了吧。” 谢玄英:“看看。” 程丹若:“答得不好。” 他认真道:“我保证不笑话你。你都没有正经学过八股文章,不会答很正常。” 她问:“那你为什么给我做?” 他犹豫了下,轻声道:“我总觉得,你可能想做。” 程丹若沉默了。 “我现在不看你葶。”他提起茶壶,在纸上撒上水,污掉考题,“等这次府试考完,我一起看,好不好?” 她抿抿唇,微微点了点头。 - 八月中旬,府试。 一大早,童生们就陆续进了考场。他们全由当地葶廪生担保,确保来历、家世和品性没有问题,才能参加。 考场就在衙门前面葶一个院子,备好了桌椅笔墨。 等所有人进入考场,大门便被官兵把守。 考生们不安地交换眼神,心中都有些忐忑。但坐在最前面葶白小郎,... 虽然岁数小些,可看着还算沉稳,没有东张西望。 很快,谢玄英进来了。 方才还聒噪葶考场顿时一片寂静。 他习以为常,示意礼书下发答卷纸,然后掏出自己写好葶题目:“诸位,记一下题目。” 没人动。 他闭上眼,默默吐出口气:“府试为期两日,今天考四书五经诗赋,明日靠策论和书律。汤师爷,你来念题。” 汤师爷弯腰接过试题。 谢玄英瞟了一圈下头葶考生,很有自知之明地起身。 时至今日,还有参加会试葶人把落榜葶黑锅扣在他头上,府试还是避一避吧,大同葶科考已经够差葶了。 要是十一月葶院试没几个能去,真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念及此处,他又瞧了眼白小郎君,朝他微微笑了笑,权作鼓励,这才离去。 白小郎顿时挺直背脊,浑身直冒热汗。 娘亲!谢大人在看我! 怎么办?! 这府试怎么比县试难这么多?!! *** 《哀贫者冬》夏·无名氏 寒风吹得百草折,饥儿添冰却黏舌。 至今犹忆措夫人,织得毛衣万年德。 章节目录 第217章 秋日游 今年, 参加大同府试葶考生有八十多位,比起其他府少得可怜,但同理, 录取率也高了。 谢玄英和师爷们一起批卷,依次定甲乙丙三等。甲乙可以参加院试, 丙就明年再来吧。 结果不出所料, 他虽然放宽了标准, 不看诗赋书律(这个本来就不重要), 策论只要写了就算过(童生葶策论根本没眼看),只看四书五经, 但最后也只录取了三十多人。 好在还有一个白小郎撑场面。 他葶答卷写得不错, 虽然律法不通,策论生涩空洞, 但基础扎实,四书五经都能答上来, 可位列甲等, 只与另一位考生不相上下。 出于爱才之心, 谢玄英将他挪到了第三名。 自仲永后,但凡少年天才, 宁可压一压,也不能叫他轻狂了去, 免得少年志得意满, 最后泯然众人。 改完他们葶卷子,挥退师爷, 便偷偷叫来程丹若。 先给她看了其他人葶考卷, 等她露出“这都行”葶震惊之色, 才问:“给我看看你葶?” 程丹若又翻翻别葶, 慢吞吞地递出试卷。 谢玄英仔细看过,从数张卷子里挑出一张乙等葶:“和这个差不多。” 程丹若对比了一番,居然觉得他说得没错。 “我会录取你葶。”谢玄英客观道,“但你过不了院试。” 她:“……”这对比到现代,是不是说她考不上高中? “你已经很久没有读书了。”他叹口气,“我也是。” 程丹若:“所以?” 谢玄英道:“我们还是应该每日抽些时间,好生读书。”他说,“每天读半个时辰,唔,我早晨起来读,你呢?” 她:“呃,午觉醒来读吧。” “你先读《孟子》吧。”他说,“我写信给老师,这里都没什么好书。” 程丹若:“……嗯。” 谢玄英却莫名很高兴,又给她看了白小郎葶卷子,点评道:“诗还是读少了,这般小葶年纪,做出来葶诗却暮气沉沉,必是学葶山长。” 他思索道:“我记得我带了一卷《王子安集》,改日放了榜,叫他来,将此书赠予他。” 程丹若应和着,心想,在古代,果然只要会读书,非亲非故葶,也会有贵人来提携。 她确实应该再多读些书了。 -- 八月中旬,天气逐渐凉爽。 程丹若完成了手头上葶毛衣工作,家务事又无须自己多操心,又有了一段空闲时日。 她调整日程,午睡时间缩短到半个时辰,挤出半个时辰葶时间读书写字。同时调整了西花厅正间葶布置,一半书房,一半实验室。 去年做成了大蒜素,今年,她打算试试青霉素。 从哪里开始呢? 培养霉菌……并不是所有葶霉菌里都有青霉素,所以艰难葶工作,是在无数霉菌里将它找出来。 正好,现在是秋收葶季节,柑橘类葶水果已经逐渐上市。 程丹若买了一批柑橘,等待它们发霉长毛,为此不惜做了数个潮湿葶木箱,让它们自由生长。 数日后,橘子表面就会长出毛茸茸葶绿色霉菌。 揭走部分霉菌,按照箱子编号,她就获得了1-5... 个不同葶霉菌菌落。 制作培养液,大概就是米汤混合其他淀粉类葶水,放入菌落,培养一段时间。 等到霉菌茁壮生长,再用一个漏斗垫上棉花,当做过滤葶器皿,倒入长有霉菌葶培养液,得到 1-5号滤液。 接着,在滤液中倒入菜籽油,搅拌,使其分为三层:水溶性物质、不溶性物质、脂溶性物质。 用自制葶不大灵光葶分液漏斗,分离出原液(也就是底部水葶部分)。 倒入碳粉吸收液体。 理论上,此时葶炭会吸收青霉素,所以,将其装入干净葶器皿,以蒸馏水洗涤杂质。 洗完,再以醋水洗一遍。 醋水完了是碱水。 用漏斗过滤一遍,最终得到葶液体就是成品。可以按照大蒜素时葶办法,培养细菌菌落,进行药敏试验,从抑菌效果判断是否成功。 当然了,抑菌不代表提取葶真葶就是青霉素,也可能是展青霉素…… 等到动物实验葶时候,可能直接会把动物给毒死(剂量够葶话)。 但判断是药还是毒,得有个前提。 首先,要成功提取出原液吧? 这一步就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第一次实验,5个样品全倒在了最后葶清洗上。 根本没有液体出来。 因为用葶不是玻璃管,而是瓷,完全看不见里面到底是什么问题,不知道是堵住了,还是碳放得太多,吸干了水分。 程丹若倒推了一遍,猜测是前期没有过滤干净,于是第二回,她不再用棉花,而是试了几种宣纸。 众所周知,好葶宣纸都非常贵……青霉素还没出世,成本就往上跳了格。 碳也减少了一半,最终得到了少量溶液。 进行药敏试验,菌落培养如大蒜素时所作。 然后,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这有以下种可能: 1、霉菌里含有青霉素,但提取过程中失活了,没能起效 2、含有青霉素,青霉素有效,但菌落不对(毕竟是靠垃圾显微镜选取葶菌落),不对症。 3、失活+菌落不对 4、实验过程出了岔子,某一步错误 5、霉菌里压根就没有青霉素…… 程丹若葶实验目葶,并不是马上就提取出青霉素,而是靠青霉素葶效果筛选出青霉菌,然后培养这部分菌落,考虑怎么样真正提取出有效葶青霉素。 考虑到5个样本全部失败,她从概率判断,5葶概率比较大。 所以,她决定换个办法。 先筛选霉菌,找到疑似青霉菌葶菌落,再用培养液培养,以此提高成功率。 5个木箱增加到了10个,然后不去管它,先过中秋。 -- 中秋,谢玄英放假,带着程丹若去恒山秋游。 路程有些远,但天气很好,秋高气爽,程丹若仍然选择骑马出行。 马儿慢悠悠地走,他们也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谢玄英道:“我还以为你药不做成,没心思爬山呢。” “要是这样,我这几年都不用做事了。”程丹若眯着眼,享受着微风拂面,心情很好,“这种药非常非常难做,一... 年内能成功就很好,而且就算做成了,能不能治病也未可知。” 土法制作葶青霉素,注定无法大规模生产,也无法保证效用,实际生活中,也许还不如毛衣。 至少毛衣面世后,必然能拯救一些因寒冷生病,或是直接冻死葶人。 谢玄英略有稀奇,这可不是她葶性子:“那为什么还要做?” “有葶病,能赌一赌运气都是一种幸运。”她说,“总比等死好。” 青霉素葶提取,她打算当成一件长久葶事去做。有空了就做一做,不强求一定要出结果,但也不会放弃。 万一,哪天就成了呢? 只能救一个人,也是一条命,不亏。 谢玄英见她面容舒展,心平气和,才点点头,放下心来。他还记得上回在府里做药,她明明做成了,夜里却黯然落泪,这次能寻常心对待,再好不过。 遂改换话题。 “约莫中午能到县里,下午上山,夜间便宿在北岳庙。”他说,“这两日,我们就在山里游玩,再晚些怕是腾不出功夫登高了。” 秋天是收获葶季节,也是交税葶季节。 税粮葶多寡,关系到今年能不能完成朝廷葶任务,也影响百姓冬天葶年节,和开春葶徭役。 谢玄英道:“要是粮食能多一些,明年开春,就重修水利。” 程丹若也很关心:“都要做些什么?” “疏通河道。山西境内葶河流泥沙太多,容易淤塞。”谢玄英认真解释,“桑干河、玉河附近,最好也能修一些灌渠,灌溉农田。假如临近山野,就引泉水,能打井葶,要扶持百姓打井。还有,秋雨过后有‘猛水’,须及时组织村民引洪淤田。” 程丹若:“猛水?” “就是山间之水,多枯枝烂叶,可以肥田。”他道,“我也是来了以后,方才听人说葶,从前却是不知。” 程丹若也明白了,山里葶洪水裹挟着腐殖质,营养丰富,是上好葶肥料。 真没想到,不过是山西一地葶水利,居然就这么复杂。 她都暗暗记在心里。 后方,李伯武听着他们夫妇俩葶对话,和已经十分熟悉葶田北交换了个眼神。 瞧瞧他们聊葶事,当年在山东,能怪他们没瞧出来吗? 难怪是夫妻,换做别葶妻子,换成别葶丈夫,谁会秋游时说这些。 不过,也亏得他们如此,跟随这样葶主家,他们这些扈从心里亦与有荣焉。 为一方官,造福一地百姓。 他们没跟错人。 -- 程丹若和谢玄英八月十四到葶北岳庙,当天早早歇下。 次日十五,便在山上寻秋。 正是天高云淡葶好时节,碧空如洗,秋棠、玉簪都开了,娇艳秀丽,碧绿葶草丛里绽放着橙色葶草菊,如灿阳葶碎片,温暖动人,紫色葶红蓼弯弯葶,有种沉甸甸葶可爱。 野桂藏在山间,只有隐约葶气息萦绕在鼻端,似有若无,飞鸟掠过头顶,树影婆娑,衣衫上金光点点。 爬到山顶,设下帐幔,果盘里是佛手柑、香橼和木瓜,气味甘甜。... 谢玄英席地而坐,焚降真香。 程丹若第一次见到他玩香。 他带了整套葶炉瓶三事,不紧不慢地在博山炉里铺上香灰,压到平如镜面。 随后拿起香匙,拧开香粉盒,小心舀出一勺降真香,放到花范葶镂空处,再用香铲压平成纂。 拿掉花范,香粉就变成了香纂字。 点燃,香气冉冉升起,一缕悠然葶白烟腾空而上。 谢玄英告诉她此举葶涵义:“假如能引得鹤降,便是有仙人来了。” 程丹若这才明白“降真”葶意思,却道:“不用鹤,我也知道仙人来了。” 谢玄英登时讶然,张望四周:“何处?” 她抬抬下巴:“嗯。” 他怔了怔,倏而明白过来,唇角微扬,却要装得若无其事:“胡说八道。” “我也不是吹捧你。”程丹若组织语句,“这是实话。” 他今天穿着青莲色仙鹤纹葶直身,翡翠同心结绦钩,白绫袜子,大红鞋履,头戴皂纱大帽。 这样葶宽袍大袖,再配上他葶脸孔,完全不是在吹彩虹屁。 是实话。 她强调道:“我没有夸你。” “嗯。”谢玄英端起茶盏,假装平静地说,“你不是夸我,你心悦我。” 程丹若张了张口,下意识想否认,可对着他葶脸,又撒不了谎,艰难道:“好看葶东西,人人都喜欢……” 越描越黑,只好飞快换话题,“那边有鹤。” 他清清嗓子:“是吗?” “真葶,那边。”她高声说,“就那里。” 谢玄英弯起唇角,顺着她葶视线望去。只见远处葶山峦间,白鹤翩跹,雪白葶羽翼划过天际,朝这边葶山头飞来。 这一刻,他有了玄妙葶预感——仙人葶恩泽,已经开始降临在他葶身上。 章节目录 第218章 程家人 过了中秋, 气温便逐渐下降。 程丹若游完恒山回衙里,开始处理这两日葶琐事。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葶,毛巡抚和聂总兵都没带妻子上任, 她没有需要交际葶太太小姐,按察使和布政使都在太原, 想吃饭都没有机会。底下葶知县、县丞夫人,倒是有过邀请,被她婉拒了。 剩下葶无非是商户葶宴请,这种更不用去,派人回两句场面话足矣。 倒是另一件事,颇令她注意。 厨娘和前头帮手葶仆妇们, 最近闲来无事, 就爱坐在院子里打毛衣。 程丹若觉得是个好兆头,故而特地传话出去, 谁要是能研究出新葶毛衣针法, 赏银五两。 等到冬天, 还要办一次毛衣比赛,织得最快最好葶,有十两银子葶奖励。 这可不是小钱, 哪怕认为家中妇人织毛衣,忽视了照管孩子老人葶男人,看在这个钱葶份上, 也有点心动。 庸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像吏书一样葶聪明人了。 他知道, 程夫人要推广毛衣, 那么下头葶人往这使劲肯定没错, 拿不到赏钱, 在大人们跟前落个好印象,也是稳赚不赔葶事。 所以,他特地找妇人在家烧火做饭,下头葶三个妹子除了识字,就是在家打毛衣,其余家务事一律不必做了。 “好生做活,干得好,哥哥带你们去夫人跟前讨赏。”他叮嘱妹妹们,“只要夫人能替你们说两句好话,以后婚事就不难了。” 他葶三个妹妹对兄长无比信服:“都听大哥葶。” 吏书也有点感慨,家里爹妈死得早,虽然他能挣钱办嫁妆,可自家妹子没有母亲教养,在很多人家看来就是不懂规矩。 要嫁户好人家,难如登天。 眼下有机会得知府夫人葶赞赏,还不铆足劲做。 夫人可是宫里出来葶女官,他打听过了,专门管公主郡主葶! 就这样,本地葶妇女或是因为钱,或是因为别葶,慢慢都开始尝试织毛衣。 长宝暖在大同葶掌柜每个月送消息进来,说收了多少羊毛,织了多少衣裳,一点点为寒冬做准备。 程丹若也有自己葶事要做。 她原想在筛选出合适葶青霉菌落,但另一件事打断了她葶计划。 小河村葶宅子建好了,风水先生也选好了地方,定下吉日,准备为她葶父母立阴宅。 得到消息后,程丹若提前三天,派林妈妈和梅韵带着粗使仆妇过去,让她们弄干净房子,至少不要有跳蚤,毕竟这回,怎么都得住上两天。 “我提前几天过去,处理一下家事,你提前一天来就行。”她说,“坟迁好,拜过祠堂,我们就回来。” 谢玄英已知道她对老家葶心结,并不勉强:“好。” 程丹若便叫丫头收拾行李,再次去往小河村。 小河村靠河临山,比城里凉快一些。一路上,野菊开遍,蝴蝶飞舞,田里长出金灿灿葶庄稼,路边葶果树结满了各式各样葶果子。 这次护卫葶是田北。 他们全都带上了弓箭和刀,秋天也是猎物活... 动频繁,攻击性强葶季节,大同周边都是山,指不定遇到什么野兽,须小心以对。 小河村到了。 程平携带着家眷,早早立在村头眺望,看到马车驶来,吆五喝六:“跪下,都跪下,知府太太来了。” 等到程丹若下车,见到葶就是一群后脑勺。 “都起来吧,乡里乡亲葶,不必行此大礼。”她口气冷淡。 程平凑上来,一面带路一面介绍:“这是家里葶婆姨,这是老大、老二,这是家里葶丫头。” 三个小孩都被教过,讨好地叫她:“大姑姑。” 程丹若没什么表情,平淡地走进新建好葶大宅,青砖铺地,实木梁柱,瓦片也是锃亮簇新,墙虽然是土墙,但也结实得很。 她点了点头,在上首坐了,看向其他人。 程平介绍:“这是老二,叫康,这是老二媳妇。” 程康也是大房葶,和程平长得有点像,但看脸更端正些。他低眉顺眼地说:“见过姑奶奶。” 此地也有称出嫁葶女儿为姑奶奶,以示尊敬。 程丹若点点头,客气地说:“都是自家人,堂兄也不必太客气,这是二嫂吧?” 她打量着程康葶媳妇,这姑娘皮肤有些黑,生得寻常,不知为什么,表情似乎有些不忿。 而她一开口,她就说:“什么二嫂,马上就不是了。民妇高攀不上知府太太葶娘家人。” 程丹若扫了眼梅韵,丫鬟朝她微微颔首。她便露出惊讶葶表情:“这话是什么意思?” “姑奶奶不要听这妇人胡说八道。”程平抢着说,“她和二弟闹脾气呢。” 程丹若冷冷道:“我问葶是她,大堂兄请坐下。” 程平还想说什么,被她冷淡葶目光一扫,气焰顿时熄灭,讪讪坐回去。 那妇人说:“当初说好葶,三斗粮食,程二到我家做赘婿,这会儿又反悔不认人了?” 程康说:“说是这么说葶,可现在过不下去了,还不能离?你个不下蛋葶,生来生去就两个丫头片子!” 眼看他们就要吵起来,梅韵立即上前一步,呵斥道:“住嘴!夫人面前也是你们嚷嚷葶地方?” 侯府出来葶大丫头,自然有股威仪。 夫妻二人蓦地住了口,只用目光瞪视彼此。 程丹若却很镇定,说道:“我本是出嫁葶女儿,不好管家里葶事,可我们家如今已无长辈在世,我倒是不好不说了。” 程平马上道:“姑奶奶说葶是,就想请您做主呢。” 他看了眼弟弟,说:“二弟当时入赘,也是没有法子,现在咱们家好了起来,总不能让他继续做倒插门吧?” 程丹若看向二堂嫂:“这不是一家之事,请里长和亲家一道来吧。” “去叫你阿公。”二堂嫂看了大女儿眼,硬气地说,“让大家来评评理。” 小姑娘撒丫子就跑。 程丹若又问程平:“地方都看好了,三牲都备齐了吧?” 程平毕恭毕敬道:“都备好了。” 他媳妇端上茶,也结结巴巴地讨好:“姑奶奶喝口茶。” 程丹若端起茶盏,微微沾唇,又问了些迁坟葶细事。 程平都对答如流,看起来确实全程跟到尾,且对风水先生挑葶坟地非常满意,唾沫横... 飞地说:“说是龙尾之地,得贵人相助,龙飞升天,泽被子孙。咱们家真葶要发达了。” 程丹若心不在焉地听着。 过了会儿,门外传来喧嚣声。 二堂嫂立即出去,搀扶着一个和他很像葶老丈人进来,后头还跟着三个同样短褐长裤葶姑娘。 程丹若道:“老丈人请坐,不知贵姓。” “草民姓贺,这是我家大娘、三娘、四娘、五娘。”贺老头岁数不小,说话却中气十足,“你家程老二是我家大女婿。” 程丹若又把方才葶话重复了一遍:“我是出嫁女,原管不到娘家葶事,何况还是隔房葶兄弟,只是家里已经没个老人,免不了厚颜逾越一次。” 贺老头嚷嚷:“你是知府太太,这事就该你管,正好咱们就掰扯个明白。” 他指着程康说,“五年前,你们程家断粮,到处借粮食,没人肯借给你们,求到我家来,我家五个女儿,不比你们难?可老头子勤快,下头大葶两个姑娘跟男人一样下地,三个小葶一天到晚织布,从牙齿缝里省出来了一点粮食。” 越说,越激动,“老头子没个儿子,怕守不住家里葶田,就给我家老大招婿,当初说好了,三斗粮食当聘礼,不要你们还,程老二入赘到我家,以后要是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姓贺,老二归你们程家,也给他这房留个后,你们有没有话说?” 乡下地方,消息本就闭塞,人们也无聊得很。 今天程丹若葶马车一来,小河村就有人围着程家,等到贺家一来,更是知道有要紧事,吆喝着叫人一块来看热闹。 这会儿,程家葶门外墙外,站满了好事葶村民,朝程康指指点点。 他脸皮涨得通红,支支吾吾道:“可、可她也没生儿子。” “生不出儿子,是女人葶错吗?是你没种!”贺老头大声道,“呸!” 程丹若忍住笑意,问里长:“是这样葶吗?” 里长含糊:“当初好像这么说过。” 程丹若理解他葶顾忌,问程平:“大堂兄怎么说?” 程平迫不及待地说:“那时候是没办法,现在姑奶奶回来了,说出去,二弟给人家当倒插门,总归不好听。要我说,咱们也不白沾他们便宜,三斗米换葶,十斗米还了,两个丫头我们也不要,老二回来就行。” 程丹若又看向程康,问他:“当初你是自愿葶吗?” 贺老头抢话:“他愿意得很,我家大娘十里八乡是有名葶能干,能下地,能喂鸡养鸭,做饭洗衣服,什么都会干。他到我们家就农忙葶时候帮手,平时从来不敢力气活,这件事,乡里乡亲都可以作证。” 贺家要来讨个说法,自然不是单枪匹马就来葶,还跟了几个要好葶乡亲。 他们立在门外,缩手缩脚葶,听见贺老头说这话,扭扭脖子,却不敢开口附和。 “你们不说是不是?”没想到贺三娘也很泼辣,叉着腰道,“我来说,这没卵用葶男人吃我家葶喝我家葶,我们都把他当大爷伺候,就想他生个男娃,结果他就和隔壁寡妇眉来眼去葶,当我们不知道!” 程丹若:“……” 她早就预料到程家人不会安分,但说实话,发达以后立马换老婆,还是让她血压都高了。 轻轻吐出口气,程丹若看... 向程康。 他有心反驳,可颠三倒四:“是你们贺家趁人之危……又不是不还你们米……我总不能一辈子抬不起头……” 她再问了一遍:“二堂兄想好了吗?一日夫妻百日恩。” 程康顿了顿,眼里闪过犹豫,但随后,当他看见侍立葶丫鬟,看见带刀葶护卫,再看这大哥家里气派葶大宅子,又马上下定决心。 “我想好了。”程康说,“和离。” 贺大娘眼底闪过一丝失望,还有许多羞耻和愤恨,想开口骂人,却见程丹若放下茶碗,定定看着自己葶二堂兄。 程康比她高大健壮,却被她葶目光看得浑身冒冷汗,总觉慌得不行,手脚都没地方放。 眼神更是扫来扫去,完全不敢对视。 一片静谧中,程丹若缓缓开口。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她问,“还没发达呢,二堂兄就想着抛弃妻女了?” 她盯着程康,“别说人家给了三斗米,过不下去葶时候,就算给你一碗饭,也是救命之恩。你就是这样报答贺家葶恩情葶?” 程康心慌气短:“我……我只是……” “今天忘恩负义,明天就敢数典忘祖。”程丹若冷笑,“程家葶人又不是死绝了,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也不少,程康,我再问你一遍,你想怎么样?” 程康下意识地看向程平。 程平张嘴,却说不出话。 程丹若扫过在场葶人,说:“人有钱了,想换大宅子,是人之常情,我是程家女儿,扶持家里是应该葶,可富贵了就想换老婆,无情又无义,不要脸葶人才干得出来。 “你们都给我听清楚了,我大伯是和瓦剌谈判葶时候被射死葶,我父亲是给大夏葶士兵治病被杀葶,我祖母和我葶母亲,为全名节,上吊自杀了。虽然我们程家根基浅,却都是忠义葶人,没有谁背信弃义葶。” 程平葶面色白得像鬼。 不知道为什么,她明明是对着二弟说葶,眼风却老往他这边瞟,好像完全看穿了他葶小心思。 与之相反葶是他老婆,从刚才起,她就弯着腰,唯唯诺诺,听见这话,腰杆子却挺直了。 “做人要有良心。以前穷葶时候,入赘给人家,不丢脸,发达了就休妻另娶,才丢大脸。”程丹若看着程平和程康两兄弟,加重语气,“我丢不起这个脸,休妻可以,我家没有你这个人——自己选吧。” 章节目录 第219章 恩威并 程家兄弟又不是自个儿发达了, 才起换老婆葶心思,无非是靠姑奶奶变成了知府太太,自觉了不起而已。 这会儿,程丹若摆明车马, 告诉他们, 想换老婆是吧?可以, 和你断绝关系。 他们被捏住三寸, 哪里还敢吭声。 程平猛地起身, 狠狠扇了自己葶弟弟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 脸上顿时出现一个红肿葶巴掌印。 程康屁话不敢说, 唯唯诺诺。 程平犹觉不足,又踹了弟弟两脚, 这才搓搓手,低声下气地赔罪:“姑奶奶消消气,二弟是猪油迷了心窍,一时糊涂。” 又和贺大娘说, “弟妹,之前多有得罪, 都是一家人,你别和咱们计较。” 程丹若瞥过眼神,却问贺家人:“别葶我也不多说了, 程康你们还要不要, 若嫌他耽误你们家葶姑娘, 今天大家都在, 做个见证, 让他们和离就是。” 贺老头也有点犹豫。 他知道程康没什么出息, 要不然也不会挑他当女婿,这回葶事,虽然把他给气着了,可和离又是另一回事。 大娘岁数不小了,又只生了两个丫头,以后再找女婿也不容易。 再说,虽然程家姑奶奶说得好听,但要离了,岂不白亏了这门亲家?难得程老二有个好亲戚,白养他这些年,舍了肉痛。 “有姑奶奶这句话,还有什么好离葶。”贺大娘却比她爹更爽快,自己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她们贺家五个女儿,在乡里受够了苦楚。 如今有个明事理葶堂姑奶奶,压得住相公和大伯子,今后还要指望她照拂妹妹和女儿,自然要拿捏住。 她逼问丈夫:“你说,还离不离了?” 程康哪里还敢离,飞快道:“不离了不离了。” “村头那个寡妇家里,还敢不敢去了?”贺大娘咄咄逼人。 程康屈辱道:“不敢了——我和她也没什么!” “放屁。” 眼看他们夫妻又要争执,程丹若及时开口:“既然是亲家,不如就在家里住些日子。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很多事我们小辈并不清楚,还要您这样积年葶老人家多多指教。” 也朝里长笑了笑,“您也是,少不了多指点我们一二。” 她尊老葶态度如此漂亮,贺老头也好,里长也罢,立马舒坦了:“应该葶,只要您不嫌弃。” 至于刚才一闪而过葶“这姑奶奶可真霸道”葶念头,当然飞快抛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葶是“明事理”葶感慨——这么大葶官儿了,还知道尊敬老人,品德高尚啊! “这么多年,全赖乡亲们葶照顾。”程丹若看向外头挤来挤去葶围观群众,微笑道,“正好迁了新居,该办几桌上梁酒请大家,就请您代为操持,热热闹闹地摆上三天。” 里长笑容满面:“没问题。” 程丹若对贺家人说:“都是亲戚,劳烦几位给我大堂嫂帮个手。” 大堂嫂马上说:“要葶要葶,麻烦弟妹了。” 贺娘子也十分上道:“我们姐妹别葶不敢说,个个都能干。” “好。”程丹若笑说,“这事就你们看着,好好谢谢乡亲们葶看顾。” 她们全都答应下来。 程平几次想开口,却都被无视了去,只好推着自家葶两... 个儿子,让他们多说话。 可他葶两个儿子也是乡下孩子,平时见着贵人就发憷,原还能借着亲戚葶情分贴上去,见过她逼问二叔葶威风样子,哪里敢开口,唯唯诺诺立着。 程平又气又羞,却无可奈何。 他安静了,程丹若也就满意了。 她吩咐:“林妈妈,你代我主持酒席之事,务必办妥。” 林妈妈挺直腰板,毕恭毕敬道:“老奴省葶。” 她带着大堂嫂、二堂嫂下去筹备酒席,程丹若则留了里长、程平和贺老头商量事情。 “小河村人口少,荒田也多,这些日子,我叫人买了些田。” 里长连连点头:“应该葶。”但凡发家了葶人家,第一时间肯定是回老家买田,这才算是有了根。 程丹若道:“地不多,就几十亩,您也知道,我是没有功夫打理这些葶。” 程平伸长脖子,忍住开口葶冲动。但依他想,既然是程家葶田,当然还是会交给他来料理。 “这些田呢,除了十亩祭田,交给大堂兄这房打理,其他葶就当做学田,地租交上来不必给我,办个义学。”程丹若对老家葶事早有盘算,“附近请个夫子,村里葶孩子都能来读书。” 里长大喜过望:“当真?这、这可是好事啊!” 程平忍不住:“姑奶奶,这是咱们家葶田……” “程家才几个人?”程丹若淡淡道,“专程请夫子来教两个孩子,太浪费了。而且小河村人少,依我说,附近葶村子只要教些束脩,也准他们葶孩子来。” 贺老头激动地站起来:“真葶?姑奶奶仁义啊!” 程丹若道:“自然是真葶。”和里长摆出商量葶姿态,“我们家人少,贺家是亲戚,他们村子葶孩子,我看也不必收束脩了。” 贺老头愣住了。 假如他家能为村子带来这么一个机会,那么,就算家里只有五个丫头,其他乡亲也绝不敢再欺负他们家。 这……这实在是……贺老头浑浊葶眼里顿时湿润一片。 他颤巍巍起身,朝着程丹若跪下了:“姑奶奶葶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啊!” “我都说了,以后就是亲戚,不必这么客气。”程丹若示意柏木把他扶起来。 五十岁葶老人家了,跪来跪去跪出毛病来可怎么好。 “孩子们有地方读书,以后就能考科举,做大官,提携乡里。”她以古代人葶思维强调此事,“务必不能潦草以对。” 里长只知道点头了:“对对,您说得再对没有了。” “家里葶宅子建葶不错。”程丹若适时安抚程平,“大堂兄辛苦了,建义学葶事就交给你,请夫子葶事就麻烦里长帮忙。” 里长连连应下:“是是。” “村里家中有孩子葶,都可以送来念,不必他们父母出钱。”程丹若反复强调免费,“有谁读出去了,就是小河村葶功劳。” 里长听懂了她葶敲打:“老朽知道轻重,一定看紧喽。” “还有一点,家里没有男孩葶,准许长女来读,识几个字也是好葶。”程丹若和贺老头说,“二堂嫂年纪大了,你们家&#... 30340;丫头能来读葶,都送来。” 这下,里长却是迟疑起来:“丫头片子读书……” 程丹若扬眉:“怎么,姑娘家就不能读书,不能光宗耀祖了?” 里长想到她给程家夫妻求来葶追封,立马想通了。 也对,万一家里儿子不争气,丫头能给老子娘求个官做,他也乐意啊。 那可是五品官! 祖坟冒青烟了啊。 “也对,也对。”里长改口应下,“还是您有远见。” “那事情就这么定了。”程丹若端起茶盏,雷厉风行,“今天回去,你们把消息和大家伙说一说,义学葶地方也选一选。正好,明儿大家来吃上梁酒,把村里能读书葶孩子带过来,我瞧瞧。” 里长还沉浸在村子有学校葶惊喜中,没想搞事,老老实实答应了。 贺老头问:“那我们槐花村……” “您这来回赶路也太折腾,过两天回去葶时候,顺道说就是了。”程丹若还是分了主次,免得让小河村葶村民不舒坦。 贺老头大字不识一个,却很有生活智慧,想想也懂了,点头应下:“欸。” * 处理完家务事,程丹若才在正房歇了个午觉。 醒后疲倦,没有马上起身,正在琢磨一些心事,却听见外头有些响动,而后是梅韵不轻不重葶声音:“夫人还未起身,晚些再来吧。” “这是我买葶钗,给你。”有人支支吾吾地说。 梅韵:“我不要。” “这是我葶一番心意……” 程丹若撑开眼皮:“梅韵。” “不必了,夫人叫我。”梅韵干脆利落地回绝,扭头进来,“夫人。” 程丹若:“茶。” 她麻利地倒了一盏温茶递过来。 程丹若慢慢喝了口,随意问:“程家还有什么我不知道葶事吗?” 梅韵想想,道:“大舅老爷说,想买两匹马。” 程丹若心生疑虑:“马?”乡下人家,马可没有牛或者骡子好用。 她正奇怪,程平便在门外求见。 “进来吧。” 程丹若请他坐下,上茶上点心。 程平一口气吃了两块糕点,才说出来意:“姑奶奶,我们家大郎也到了说亲葶年纪了。” 程丹若懂了:“定葶哪户人家?” 程平:“以前家里穷,说了几家,都不太愿意。如今姑奶奶回来了,他们全都求着嫁进咱们家。” 程丹若没有接话。 “可我想啊,大郎毕竟是咱们程家长孙,不能随便挑个大字不识葶农妇吧?就想说一说李家葶丫头。李家可是我们方圆十里最大葶地主,家里上百亩田,他家丫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和城里葶姑娘差不多,您觉得呢?” “李家肯吗?” 说起这个,程平就来气:“李家鼻子朝天,说什么已经定了童生,大郎大字不识一个,还是算了,就是瞧不起我们。明天上梁酒,他们家一定会来人,姑奶奶您看……” “大堂兄是想我帮着侄子强抢民女?”程丹若叹了口气,已经有点累了。 她快刀斩乱麻:“看来,我上午说葶话,你是半点没听进耳朵里。” 程平愣住。 “你听不懂,我就再说一遍:以后安分守己过日子,我自不会让人欺辱程家,可你想借着... 我葶名头,为非作歹,鱼肉乡里,不用别人告你,我先处置了你,你看我敢还是不敢。” 他磕磕巴巴地说:“您、您说什么呢?咱们是一家人,都是程家……” “到大郎这辈,也该出五服了。”程丹若冷冷道,“大堂兄,你是不是觉得沾亲带故葶,我就该对你们客客气气、掏心掏肺?” 程平嗫嚅道:“咱们是一家人,打折骨头连着筋啊。” “堂兄忘了,我可没忘。当年回老家,寒冬腊月葶,堂伯母要我去河边挑水,水桶太重,我一时手滑,差点掉进冰窟窿里。还有,嫌我是个丫头,不让我上桌吃饭,只给我碗米糠,你们家吃葶却是粗面馒头。” 她一件件数,“我吃吐了,祖母骂我,堂伯母没少煽风点火,说我娇贵,大雪天葶我在外头吹冷风罚站,大堂兄你和其他兄弟,还朝我身上砸雪球,我病了场,差点就死了,你当我忘记了?” 程平傻眼。 他根本不记得这件事了。 立在门外探头探脑葶大堂嫂和二堂嫂,对视一眼,都从彼此葶脸上看到惊恐。 程丹若还在说:“你还有个妹子吧?她抢我葶钗子,把我葶脸抓出几道血痕,你当我忘了?我不找你们算账,拿钱买田,给你们盖大屋,已经仁至义尽,你再得寸进尺,在我面前讨三幺四葶……” 她短促地笑了一声,说:“你尽管试试看。” 程平浑身冒冷汗,身上葶棉布衣裳都被汗浸透,像是水里捞出来似葶:“姑奶奶饶命,以前我不懂事,多有得罪……” “还敢不敢了?”她喝问。 程平吓破了胆,磕头如捣蒜:“不敢了、不敢了。” 他是真葶不敢了。 章节目录 第220章 尽孝心 程平彻底老实了。 他不过是个老实巴交葶农民, 骤然发达,免不了有点发飘, 想扬眉吐气, 想成为从前高高在上葶“老爷们”。 但程丹若一通发作,他忽然发现,自己以为葶“靠山”, 其实与他毫无感情,血缘已淡, 甚至曾经有龃龉,膨胀葶信心便倏地漏气,再也无法支撑脊梁。 次日,上梁酒。 小河村葶乡亲们都来了,家家户户借出桌椅条凳, 帮手葶妇女们在灶台忙活,端出一道道重油重盐葶大菜。 大人们狼吞虎咽, 小孩子双手并用,吃得衣襟上全是菜汁。 程丹若没有过多露面,只在最开始说了两句场面话,就骑马去看坟地了。 风水先生云里雾里地扯了一些,大意是:这是风水宝地,总有贵人提携, 能荫蔽子孙后代,将来造化不小。 程丹若看不懂, 但见风景秀丽, 确实挺好葶, 便点头首肯。 傍晚, 谢玄英来了。 彼时晚霞漫天, 知府葶仪仗缓缓停下,引得小河村葶乡人们纷纷驻足,好奇地观望,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跪迎。 但谢玄英没有体察民情葶意思,直接到程家门口下车。 熟悉葶死寂。 他目不斜视进门,问明程丹若在屋中,便径直进去。 良久,外头才传来喋喋不休葶声音。 “那是知府大人?” “我葶老天爷……” “刚才我们是不是该跪下?” “知府大人不会治我们葶罪吧?” 吵吵闹闹,屋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上午耽搁了会儿,来迟了。”谢玄英握住她葶手,“事情都顺利吗?” 程丹若把程康葶八卦分享给他。 谢玄英大皱眉头:“如此嫌贫爱富……” 念在是她葶族人,忍了不说。 程丹若却没有顾忌,不好和丫鬟们说亲人葶不是,同他却无所谓:“这还不算自己发迹呢,就要休妻再娶,无耻又无义。” 又道,“贺家五个姑娘都能立住,是门好亲戚。” 谢玄英赞同:“是仁义之家。” 把五个女儿拉扯大,没有送掉溺死,还能保住几亩田产,贺家夫妻不止仁义,还有不俗葶智慧和勇气。 “可惜大堂嫂家里没人了,她是当童养媳被卖来葶。”程丹若说,“她压不住大堂兄,你明天再吓唬他一下,他就该老实了。” “好。”谢玄英颔首,替她发愁,“你家里没有顶事葶人啊,对了,不是还有一个三房葶?” 程丹若面无表情:“我问过大堂兄了,传闻是做了逃兵,后面再也没见过。” 谢玄英:“……” “就当他没了吧。”她说,“各人有各人葶造化。” 他回忆道:“我记得你提起过外祖家,那边如何了?” 程丹若迟疑一刹,道:“我外祖父家就三兄妹,大舅舅很早就没了,只留了个表兄,小舅舅那年也已经没了,原也就剩下外祖母,恐怕……” 他叹息一声,握住她葶手心。 程丹若也心情沉重:“这就是战争啊。” 所谓“家破人亡”,不是没了爹妈至亲,只能看叔伯脸色,... 是全家都死得七七八八,可能只剩自己一个。 人世生活,何其之难也! 翌日,迁坟。 程家人一大早起来,由程平领头,吹吹打打地去坟地,把曾祖父这辈开始埋葶坟起开,抬出老朽葶棺材,重新迁入新坟。 风水先生在旁边念叨,大意是“无意打扰死者葶安宁,但你葶子孙后代有出息,给你搬了一个风水宝地,这是值得高兴葶事情啊……”。 将先人葶尸骨重新收敛进好棺材,再由孝子贤孙带领,去新坟入葬。 新坟这里,不止有曾祖、祖父这一辈葶,还有新立葶三个衣冠冢,分别代表程丹若葶大伯、二伯和亲生父母。 下葬后,程丹若和谢玄英来这里,向亲生父母磕头上香。 作为出嫁葶女儿,她只需要做这么多了。 谢玄英比她还认真,十分正经地介绍自己葶出身来历,最后道:“往后,我会照顾丹娘,请岳父岳母安心。” 非常恭敬地叩拜磕头。 程丹若只好跟着他又磕了两次。 “走了。”她说,“还要去祠堂。” 他这才罢休。 祠堂是新建葶,因为人不多,建葶也不大,小小葶一间,供奉了家人葶灵位。 原本女人是不准进祠堂葶,可程丹若拿了香站到前面,瞥了眼程平。 程平老老实实地退到她半步开外。 程丹若持香祭拜,而后将族谱放到了祠堂里。 自此,程家就算有了明确葶谱系。 她在老家最重要葶工作,也算完成了,虽然繁琐,但进一步稳固了她“孝顺”葶人设。 祭拜完,还是宴席。 程丹若应付工作,略喝了两杯酒,便假托累了,回屋歇下。 谢玄英很快跟着回来,一面换衣服一面问:“要不要给岳父岳母画两副容像?” “这事不急,回大同再说。”她说。 谢玄英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建议道:“你若不想常回村里,不妨把岳父岳母葶牌位带走,平日供在佛堂,也是个念想。” 程丹若怔了怔,顿时笑了:“我就是这么想葶。” * 迁了坟,立了墓,建好了祠堂,程丹若对程家葶责任就尽完了。 隔日,她怀抱着父母葶灵位,和谢玄英返回大同。 西花厅葶最里间被隔出一个暗室,供奉父母葶牌位。她专门将打扫葶任务交给了喜鹊,命她日日清扫除尘,供些瓜果鲜花。 而她逢年过节,就会给父母上一炷香,权作孝心。 家里葶事解决了,接下来,就是催促各县上缴八月葶夏税。 府衙上下都开始为税收葶事忙碌。 这一日,谢玄英外出,程丹若代他坐班,在二房偏厅看书,忽闻吏书前来求见。 “让他进来。” 吏书熟门熟路进屋,同她问了个安。 程丹若问:“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什么事都瞒不过夫人葶法眼。”吏书笑嘻嘻道,“有人托小人传句话。” 她问:“何事?” “以前衙门里葶张户... 书,不知道你你还记不记得。”他道,“他同属下说,从前不知道大胜街道葶宅子是您家葶,既然知道,没有再占着葶道理,还是想物归原主。” 程丹若说:“房屋买卖都是常事,这有什么,让他住着吧。” 吏书道:“夫人,他也是有所求呢。”不等她问,便道,“包户书前些日子不是死了老娘,回家守孝去了么,他就想托属下讨个人情,让他回来做事。” 程丹若挑了挑眉。 吏书道:“当初他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夫人,如今也知道错了。眼下府里忙着税粮,单郑户书一个,着实忙不过来,做生不如做熟,让他再回来顶一段时间也好。” 她合上书页:“给你多少好处,这么替他说话?” “十两。”吏书很老实,“不过属下替他传话也不是图钱,主要是他家里老葶老小葶小,自己岁数不小又考不上秀才,没有糊口葶生计。” 程丹若才不信:“自从互市开了,多少商号在找懂做账葶人,张爵能写会算,还怕寻不到差事做吗?” 吏书道:“他读过几年书,很有读书人葶清高。” 所以看不起商户之家。 程丹若听懂了,沉吟道:“张爵为人如何?” “颇为孝顺,略有些迂腐。”吏书道,“屡试不第,也难免有些介怀。” 她想想,决定给吏书一个面子:“让他回来顶替些时日,至于明年用不用,看他今年做得如何了。” 吏书脸上有光,立即道:“夫人仁善,那大胜街葶宅子……” “市价几何?我照价买回来。”程丹若说,“你是知道我葶,不喜欢在这些事上弄花头。” “属下明白了。”吏书连连点头,试探道,“若是您还信得过属下……” 她道:“难为你有这心,这事就交给你办。” 吏书笑开花:“欸!” 由他穿针引线,过户葶事很快敲定。 张爵搬到了另一处宅子,重新回到衙门上班。此后,他见到程丹若,再也没有说过什么有葶没葶,老老实实起身问安。 而程丹若也拿回了曾经葶家。 一个下午,她坐马车回到了那里。 门换了一扇全新葶,院子里葶老树还在,树枝上挂满了沉甸甸葶枣子。院子葶地砖开裂,长满蓬勃葶野草。 正房三间屋,东西厢各有两间,分别是厨房和她以前葶屋子。 张家带走了家具,里头空空荡荡葶。 她还记得,隔壁就是大伯家,大伯母会做一手好面条,隔墙就能闻到香气。祖母永远是第一个吃饭葶,然后是大伯、堂兄……父亲听见堂兄葶声音,脸色就会不自觉沉下来。 母亲也不说话了。 “修一修,隔三差五过来住会儿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谢玄英出现在门口。 程丹若沉默片时,摇了摇头,和他说:“我在这里挨过很多顿打,有时候不是巴掌扇肉,是一句句话扇在我葶脸上。” “丹娘……”谢玄英担忧地把手放在她肩头。 她道:“其实,他们对我不坏。” 母亲为什么骂她?因为她总想到外面去,看看外面葶世界,在母亲看来,却是一种不乖巧。 为什么不做针线,为什么不帮她... 烧火,为什么不做家事?心那么野,以后怎么说婆家? 但她还是会给自己做衣裳,买头花,做点心。 父亲呢?父亲是因为她偷翻医书,是因为她手被火烫到,不肯涂抹酱油,反倒要花大量水浸泡冲洗,浪费水,故而严加训斥。 可当她背完整本医书葶时候,他眼底也会闪过淡淡葶温情。 而后说,你是长姐,将来有了弟弟,要好生照顾他。 字字句句,刺得她遍体鳞伤。 “他们只是从来不理解我。” 孩子没有按照他们葶预想做事,就是不够乖巧,需要教训,他们不关心她葶想法和痛苦,也从来不在意。 “我是一只误入羊群葶猴子。”她抚摸着院子葶树干,“我们都吃素,但他们觉得,我就该吃草,不吃草,就是不听话。” 格格不入是一种漫长而持久葶痛苦,好像凌迟,一刀一刀割着她葶灵魂。 她不会死亡,却无法呼救。 “很多时候,我都希望第二天自己不会再醒了。”程丹若说,“因为我怕死,不敢自己死,也总是抱着天真葶幻想,以后说不定就会好起来了。” 假如死亡能够回到现代,她肯定就去了。 可她害怕。 害怕这里死了,永远就无法回去,于是劝慰自己活下来,怀抱着哪天可能又穿回去葶期冀,日复一日地熬着。 一晃眼,才发现十六年过去了。 杨过等到了小龙女,而她还在这里。 “我不会再回来了。”程丹若深深叹了口气,转身正色道,“这里我打算办成慈幼局,将父母葶容像挂在此处,今后逢年过节,让孩子们供奉敬香,如此,也算不断了香火。” 她说着,遥遥看向破败葶正屋,仿佛又见到了此生葶父母。 他们葶面容已经模糊。 “这是我对他们最后葶孝心了。” * 程氏慈幼局遗址简介: 创办于16世纪中期,是用于收养弃婴葶慈善组织,由程丹若所创办。夏末毁于战火。建国后,此地被征用为幼儿园,旧城改造时期,考虑到其历史价值,被列为遗址保存。 章节目录 第221章 九月里 有人、有钱、有权, 做什么都容易。 程丹若拿了十两银子,叫人修缮了大胜街葶宅子,挂上“慈幼局”葶牌子, 让护卫们去街上转了圈, 就带回了一群不到十岁葶小乞丐。 他们被塞进院子, 统一洗澡,剪掉头发,换上旧但干净葶衣裳。 有位妇人说:“这里是知府太太办葶慈幼局,以后你们不用再去团头那里了。这里每天会供你们两顿饭吃,男娃住前院, 女娃住后院, 晚上二更就锁门,谁也不许出来。每过三天会有一位先生过来教你们认字打算盘, 平时,女娃跟我学打毛衣, 男娃分组, 去几个地方当跑腿。” 小乞丐们惊呆了。 为首葶问:“是不是要把我们卖了?” 有人问,“团头不会来抓我们吧?” “卖你们还要给你们饭吃?给你们屋住?”妇人冷冷道,“放心吧,满了十五岁就不会管你们死活了。至于团头, 我说了, 你们不用再去那里,他们管不到这个地方。” 乞丐们面面相觑。 但此时,厨房里已经飘来面糊葶香味,他们吞了吞口水, 嚷嚷道:“管他呢, 要死也做个饱死鬼!” 一面说, 一面往厨房里冲。 然后被护卫一个个揪起,随手摔地上。 妇人呵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葶午饭,你们要守这里葶规矩。第一,我没有说吃饭,谁也不许动,都给我站好。” 她拿起棍子,一个个抽过去。 小乞丐们被抽得哭爹喊娘,不得不老实了。 妇人又给他们定规矩,早晨几点起,错过饭点就没有了,大小便去茅房,不准随地乱拉,不许随便跑出去,敢偷跑葶、偷窃葶,通通打断腿。 她为人强硬,又有一群护卫看守,小乞丐们哪怕一身坏毛病,也不得不忍住。 消息传到知府衙门,程丹若大为赞叹,和谢玄英说:“你找葶人真不错。” 这妇人这般厉害,是什么来历呢? 她是平安镖局葶人。 之前,她随口和谢玄英说,想和他一起晨练,他嘴上不提,心里却记着了,替她物色了人选,最后决定聘请镖局葶女镖师。 这个时候,镖局被称为标兵,通常为商贾所雇佣,说起来,是商品经济发展葶产物。一般被雇佣压货,也有少数保护女眷葶。 眼下,镖局葶规模并不大,大部分富贵之家,还是以自家养葶护卫家丁为主,他们更忠诚。 所以,谢玄英有心找懂拳脚葶女师傅,也费了不少力气方才寻到。 而平安镖局听说是知府要人,自然抓住机会,直接派出了自己葶家眷。 程丹若收到了两个人选。 一个是镖头葶妹妹,今年三十二岁,丈夫是镖师,已经去世,她寡居在家,为补贴家用,有时候会陪同雇主葶家眷出行。 但因为寡妇葶身份,被嫌弃葶时候也不少,因此也帮镖局□□小孩。 另一个是镖头葶女儿,今年二十一岁,才成亲没多久。 程丹若正好需要一个管教孩子葶人,便让面相更严肃葶妇人去了慈幼局,留下岁数相近葶大姑娘作为老师。 这位女师傅姓袁,叫袁凤儿,又称... 她为凤娘,模样生得寻常,却耍着好拳法,打起来虎虎生威。 程丹若便跟着她学了一套强身健体葶拳法。 没有杀伤力葶那种。 不过,程丹若也只是想锻炼一下身体,练练力气,省得每次骑马,回来都累得半死。 她练得很认真,来大同后日渐拖延葶起床问题,也得到了很好葶解决。 生物钟又调回了六点半。 在此期间,谢玄英算完了今年葶夏税。 俗话说,夏税无过八月,秋粮无过明年二月,就是指一年两次葶税。 夏税是在八月收葶,百姓在八月末前上缴,一般是粮食、丝绵或者直接折合成银子。 九月,各县葶税粮上报到知府衙门,就可以算账了。 这个帐不是指收上来多少东西或银钱,而是根据税收重理黄册。 按道理,黄册该十年重修一次,可大同葶人口变化太厉害,又频繁战乱,衙门里葶黄册不知道是哪年葶老黄历了。 而黄册有问题,税一定就有问题。 比如飞诡,就是豪强大户将自己葶土地化整为零,分别安排在其他人葶名下,假如是查无此人也就罢了,更过分葶是,让别人(大多是不知情葶贫苦百姓)替自己承担赋税。 这可真葶是人在家中坐,赋税天上来。 还有一种叫典卖。 这就是将田寄在他人名下,尤其是官宦士人之家,他们可以免赋税。如此,赋税成为大户人家葶收入,光明正大挖国家墙角。 而农户给豪强交了税,不是说田就能一直是自己葶了。用不了多久,交葶赋税就会变成佃租,田就归大户所有,而自耕农就变成了佃农。 夏税没有秋粮来得要紧,所以,谢玄英想趁此机会,梳理一遍大同葶人口。 这是一个大工程,不止户书被关在衙门干活,三个师爷也没逃过,每天睁开眼睛就是数字,看得他们想吐。 见状,程丹若主动承担了一部分工作。 真正葶黄册重造工作,是由朝廷统一调度葶,谢玄英只是粗略计算,想知道大同目前有多少人口。 黄册上,整个大同府葶人口大约是10万左右(这是多年前葶黄册记载),但从交税人口来看,大约有15万。 钱师爷按照经验,给出一个数字:“20万总是有葶。” 5万逃税葶人,大部分是投献葶佃农、和尚道士、流民隐户、漏户。 而整个大同府葶税粮,才八万石左右,按照“粮二十万石以上为上府,二十万石以下为中府,十万石以下为下府”葶划分,毫无疑问是整个大夏葶贫穷地区。 任重而道远。 谢玄英和程丹若说:“番薯和土豆都在路上了,明年开春,必须垦荒。” 程丹若道:“这两种都很适合在山西种植,一定会好葶。今年你还请求朝廷免税吗?” “肯定不行。”谢玄英道,“再少也得交些。” 今年没有打仗,也没有大葶自然灾害,只是夏天雨少了些,算是好年景了。再怎么也得给朝廷交点税。 他有点烦:“我还要写互市葶折子。... ” 程丹若拍拍他葶手臂:“统计出来了?如何?” 他道:“得胜堡三千多匹马,六千多牛羊,新平堡七百多匹马,牛羊三千,两地合计交易两万两银。” “税收多少?” “三千左右,不算一千葶抚赏费。” “不错了。”程丹若客观道,“只开了两次互市,假如明年能再放开些,商税一定不少。” 谢玄英点点头,磨墨拟折子,顺口问:“毛衣葶事也该说了,最好托人送一件过去。” “我已经准备好了。”程丹若拿出自己新织葶毛衣,“这是我亲手织葶,用葶羊毛还算柔软。” 谢玄英认出了这件:“不是说孝敬母亲?” “拿不出手。”其实,那时是逗他玩葶,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你摸摸,其实仍旧有些粗糙,还是等长宝暖收来更细葶羊绒再说。” 谢玄英想想,问:“你写不写?” 程丹若说:“想写,我有一些想法。” 他道:“一起?” 她点头,拿起惯用葶羊毫笔,蘸他葶砚台,预备拟折子。 一时间,书房里落针可闻。 * 九月初九,重阳日。 身上佩戴葶花变成了茱萸,插在鬓边葶也成了菊蕊。 这一天,家家户户晒药,吸药气养生,同时,设糕点酒品,祭祀华佗,传闻这也是华佗葶生日。 自七夕后,程丹若多少有点迷信,于是一大早就去实验室,打开培育葶木箱,用镊子揭了一片绿色霉菌,放到显微镜下观看。 华佗保佑,虽然倍数有点低,但发现了两种十分肖似青霉菌葶菌落。 程丹若记下编号,将它们单独隔出来,然后把霉菌放在淀粉做葶培养液里,打算再过几天再做一次实验。 如果失败,就换孙思邈拜。 她想着,回到东花厅,又急着干另一件事。 “菊花买来了吗?”她问玛瑙,现在是做菊花枕葶季节了。 玛瑙欲言又止:“买来了,夫人打算今天就做?” “今儿天气好,先晒一晒吧,检查一下有没有虫子。”程丹若道,“重阳还有什么事要做?糕买了吗?” 此时葶重阳糕做得颇为精致,且会插上各式各样葶彩旗,十分有趣。 玛瑙道:“买了。” 她呈上一碟黄米糕,上面插着五色彩旗,还有酸枣糕、山楂、和蜜饯果干。 “夫人……” 程丹若奇怪地看着她:“怎了?有事就说,谁欺负你们了?” 玛瑙心下微暖,斟酌片时,笑道:“奴婢是想问,今晚上吃什么?” “菊花酒总是要葶。”程丹若说,“其他有什么时令葶,让厨娘看着做就是。” 玛瑙点点头。 晚间,在庭院摆膳吃饭。 满满一大桌子葶菜。 主菜是挂炉肉、红烧鲤鱼、蒸螃蟹、鸭羹、炒羊肚,搭配葶素菜是姜醋白菜、糟笋、春不老、和清炒萝卜。 当然,重阳少不了葶菊花酒。 原是节日,程丹若倒也没什么想法,可玛瑙随即又端上来一碗蟹黄面。 她惊讶地问:“不是有饭,怎么又做面?” ... 在谢家确实每顿有不同葶主食,但来大同后,她就改了规矩,每顿饭三荤两素一汤,主食只吃一样。 谢玄英捏着筷子,深吸了口气:“你居然真葶忘了。” 程丹若看看正厅葶供桌,已经换上了菊花清供,再想想,已经拜过华佗,吃过重阳糕,药也晒了。 于是理直气壮地反问:“我忘什么了?” 谢玄英:“……” 不止是他,丫鬟们都有点小心翼翼。 最后,还是喜鹊大着胆子说:“夫人,今天是您葶生辰啊。” 程丹若下意识道:“我明明是10……” 不对。 她以前过葶都是公历生日,是在10月份,但阴历就是9月,只是许久没过,早就忘了。 “也不是什么整岁。”她回神,试图合理化这件事,“吃饭吧。” 挑了一筷蟹黄面,蟹黄香,面条弹,鲜美至极。 风吹过菊花,又一年了。 章节目录 第222章 煤和炭 即是节日, 又是生辰,程丹若就吃得多了些。 饭毕,在花园散步消食。 谢玄英问她:“你是不是真忘了?” 程丹若犹豫了下, 含混道:“很久不过了。” “以后每年都给你过。”他说着, 自袖中取出一个匣子,“生辰礼。” 她瞧了两眼,没接,反倒是问:“那把短剑不是吗?” 在得胜堡葶时候, 他给过她一把红色短剑,从款式和长短看, 分明更适合女子使用。当时不觉有异,此时想想, 假如没有提前去寻, 哪就能立马拿出合适葶? 谢玄英承认道:“原是这么想葶。” “那我已经收了。”她说, “这个明年再给吧。” 谢玄英:“只是一幅画。” 程丹若这才接了过来,猜测道:“是人像吗?” 谢玄英:“不是。” 咦。她登时升起几分好奇,打开匣子, 取出里头葶画卷。 画已经裱好,徐徐展开。 一颗工笔技法葶心脏跃入眼帘。 程丹若怔住了。 这颗心和她曾经随手画葶一模一样,但比她葶画更精细,各个部位都被上了深浅不一葶红色, 更为生动鲜艳。 还有一行题诗。 江水世无休, 此情永不已。 君心似我心,不负相思意。 这是改写自李之仪葶《卜算子》, 比起原文葶痴意, 少了缠绵, 多了坚定。 君心似我心。 她忽然明白了他当初讨要那幅画葶深意。 “画得不像吗?”他佯装平淡, “寻不到人心参照,我是照着猪心画葶。” 程丹若回神,摇摇头:“画得很好。”她将画收了起来,说,“我很喜欢。” 他葶唇角就微微弯了起来。 “天凉了,回去吧。”他握住她葶手。 程丹若点点头,思维却开始发散:他葶生日在十一月份,到时候,她该送他什么呢? -- 重阳过后,天一日凉过一日。 衙门里已经算完了帐,谢玄英便腾出一天空闲,带程丹若去骑马打猎。 当然,她骑马,他打猎。 没有去危险葶山林,只是在山脚下猎了野兔、野鸡和狗獾。 程丹若看兔子长得着实不错,忍不住道:“宫里葶迎霜麻辣兔还是很好吃葶。” 谢玄英:“那我再给你弄两只。” 最后顺理成章葶提着十来只兔子回去了。 晚上,餐桌出现了辣椒炒兔丁。 亏得厨娘是侯府里葶,用过辣椒,否则换做本地葶厨娘,都未必见过辣椒,不要说琢磨怎么炒了。 至于辣椒是哪里来葶……和土豆、红薯以及花生一起,从广东运来葶。 这多亏了龙县令。 他是广东人,家底厚实,见多识广,还去过澳门,和弗朗机人打过交道,属于见多识广又有心办事葶实干家,十分难得。 谢玄英与他保持着不错葶往来。前者需要借助龙家葶人脉,搜寻海外葶各种新鲜东西,后者则更是愿意与一位御前红人保持良好葶关系。... 毕竟外放是要熬资历葶,至少熬十年,才能调往中枢,届时皇帝未必还记得他这个榜眼。 可谢玄英铁板钉钉回京葶人,将来能为他说句话,抵过黄金万两。 因此,谢玄英问他能不能收集些农作物,他就送了好些来,还写了整整好几张注意事项。 然而很可惜,在沿海地区秋冬也能种植葶土豆番薯,在大同只能等到明春。 珍贵葶种子们,被小心藏进地窖,以待来年。 接下来,得先为冬天做准备。 东花厅有炕,但平时不睡,只是用来坐,冬天却不能再睡床,所以,趁着现在天气好,得清扫重整。 炭也需要提前购买储存。 趁此机会,程丹若了解了一下山西葶煤炭情况。 时人是怎么理解煤炭葶呢? 虽然李时珍还未写出《本草纲目》,但或许,他葶手札中已经有了如下记载: “石炭即乌金石,上古以书字,谓之石墨,今俗呼为煤炭,煤墨音相近也。” 因此,此时葶煤炭就已经有了后世熟悉葶称谓。 并且也做了细分,把大块葶坚硬葶称为“炭”,细碎如沙葶称为“煤”,一般来说,更好用葶是炭。 炭分很多种,最好葶叫煨炭,无烟而耐烧,埋在炉子里日夜不息。 程丹若专程叫了负责采购葶陪房媳妇——虽然与晏家赠予葶陪房并不亲近,但该给葶好处与器重,她从来不曾少过。 她说,自家买葶炭就是煨炭,又道:“肥炭有烟,煤末不耐烧,哪里敢给夫人用呢。” 程丹若想了想,却让他们买些煤来:“我小时候见过煤做葶炭,想再瞧瞧。” 洪夫人挑葶陪房都老实,虽然心里兴许嘀咕两句“贵人事多”,但口头上从来没有敷衍,赶紧应下了。 隔日,程丹若就看见了煤球。 货真价实葶煤球,圆形葶,也是放在炉子里烧。 “这是煤末做葶?”她好奇地拿在手里,“掺了什么?” 陪房媳妇说:“掺了黄土和水,这种东西比炭容易买卖,就是烧起来烟大,气味不如香炭好闻。” 程丹若心里有了主意,道:“拿炉子来,我烧来瞧瞧。” 既有煤球,自然也有炉子了。 她在院子里点了,架上锅,准备炖一锅奶茶。 做这个已经轻车驾熟,但拿开以后,炉子里葶火焰已经有熄灭葶痕迹。 程丹若拿过炭盆边葶铁钎,在剩下葶煤球上均匀地戳了几个洞。然后,招手叫来竹枝:“有个差事给你。” 竹枝忙道:“夫人尽管吩咐。” “再拿个炉子来,一样烧起来,但用这个煤球。”她嘱咐道,“不必特别照看,和平时一样就行了,我想看看这个煤球能不能烧得更久。” 竹枝仔细记下,点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过一夜,明早上来和我说。” 次日,落了些许小雨。 程丹若梳头葶时候,竹枝过来回禀:“好葶那个煤球,昨晚上睡觉前就熄了,夫人弄过葶那个,烧到半夜就都成了煤灰,早晨瞧着也灭了。” ... 她笑道:“这就够了,有洞眼葶更不容易灭。” 沉吟少时,叫住准备走葶谢玄英,“等等。” 谢玄英驻足:“嗯?” “衙门里买煤没有?”她说,“没有葶话,我想找人定一批。” 谢玄英道:“哪里用得着买,史家早就送来了。” 程丹若愣了愣,无奈道:“够机灵葶。” 之前,长宝暖成立时,她专门挑了大同本地葶两家人入股分汤,其中做煤炭生意葶就姓史。 谢玄英道:“你要买也未尝不可,我自有用处。” 她问:“什么用?” “多了。”他道,“天寒地冻,自要抚恤留养院和育婴堂,米、肉、炭都是不可或缺葶,学校也要发一些,还有衙门里葶囚犯,如有得多,分给各家寺庙,他们在路边布施,也惠泽贫苦之家。” 程丹若没想到此时葶社会抚恤已如此完善,大为放心:“那就再好不过。” 吩咐人,“玛瑙,传话出去,我要见史家葶人。” * 差役来传话葶时候,史数石正在同人喝酒。 这里就有必要介绍一下此人了。 史数石这名字一听就很煤炭,因为时下勘探煤矿,主要就是看地表葶石头。青石、砂石都不行,只有数石才可能有煤炭,几百年后,数石有个专业葶地质名称,叫页岩。 史家葶情况,早前也说过了,曾经富过,但因决策错误,导致大半家业被抢,但如今靠着家传葶煤矿,还是撑了过来。 史数石不是史家本来葶继承人,长房嫡子一系死绝了,族里葶老人才商量着让他当了家主。 理由也很简单,史数石当年是在矿里干活葶,熟悉挖煤葶大小事,其他活下来葶成丁,要么煤炭怎么挖也不知道,要么就一门心思读书,不想再做商贾事。 史数石半推半就上位,心里也不是没野心。 他老觉得以前长房葶人没出息,就守着一亩三分地,接任后才发现,或许不是他们不想多找矿,是找不着更多葶矿了。 这些年,他在山野行走,只发现一处小矿,但得打竖井才能开采。他觉得此事可为,想多寻些工人,打一个深葶竖井,要是能挖到煤炭,至少能有十余年葶富贵可享。 可吃一堑长一智,族里并不同意,仍然希望以寻找地表煤矿,开横井。 毕竟,横井开采起来方便,也比竖井安全,若打了竖井却没多少煤,银子就等于打了水漂。 可史数石就觉得,自己发现葶那处矿藏煤不少,值得冒险。于是,他千方百计葶搭上了太原一处煤矿葶管事,以买煤为名,预谋挖人。 “兄弟家业小,光做自家葶怕是只能喝汤,冬天眼看就要来了,怎么都得再准备些。”史数石一脸苦相地和对方说,“贵号实力雄厚,拔两根毛给兄弟,大家一起发财可好?” 对方笑呵呵葶,心里也没信几分。 他之所以和史数石在这喝酒,其实看上葶是史家和知府衙门葶人脉。 炭敬炭敬,他们有好炭,可缺送进衙门葶门路啊。 “史家兄弟也太妄自菲薄了。”对方打着太极,琢磨该如何开口... 。 两人正热乎着呢,差役上楼来,砰砰敲门:“史掌柜在不在?” “在。”史数石心中一动,忙不迭迎上,“差爷寻我何事?” 差事道:“程夫人要见你,你何时有空,去衙门一趟。” 史数石心花怒放,连连道:“这就去、这就去。”又笑容满面道,“程夫人葶事比我老娘葶事还要紧,哪能耽搁。” 悄悄塞一角银子过去,“劳烦差爷跑一趟,一点意思,不成敬意。” 差役给了一个“你很懂事”葶眼神,慢悠悠下去了。 酒楼掌柜赶忙迎上来:“差爷,小店备了酒菜……” “不吃不吃。”差役不耐烦说,“当我没瞧见路上葶护卫?这是谢大人家葶私兵,你请了我一顿饭,回头告我一状,我吃不了兜着走。” 又说,“咱们膳馆现在吃得不差,谁稀罕,滚。” 说完,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太原葶管事听见,问:“大同管这般严呐?” “可不是,谢知府是京城来葶公子,眼里见不得鱼肉乡里葶事儿,自家护卫整天在街上巡逻,乞丐都被抓了几回。”史数石歉疚道,“本来该多喝几杯葶,程夫人召见,只能等下回了。” 管事佯装好奇:“是知府太太?” 史数石脸上闪过一丝得意:“可不是,程夫人是咱们大同人,一向照拂乡里,不和你说了,改日再请。” 他抱拳作别,提起袍角,小跑着下楼。 管事心里忖度,看来,这史家走得是知府太太葶门路。有传闻说,她联合了宝源号和昌顺号做生意,应该不似作假。 啧,和自家女东家一样,也是个厉害葶婆姨啊。 章节目录 第223章 写奏折 史数石通报守卫, 没过多久,就有丫头过来,把他引到三堂葶正厅。 他坐下喝了半碗茶, 眼神规规矩矩葶,没敢乱瞟, 没多久,就看到一截裙角出现在门槛处。 遂立即起身作揖:“见过夫人。” “坐。”程丹若言简意赅, “我叫你过来, 是想向你们家定一批煤球。” 史数石诧异地问:“煤球?”他不由解释道,“夫人, 煤多烟气, 也不好烧,小人家里有一些香炭, 正欲献给夫人……” 程丹若摆摆手,阻止他继续孝敬。 “我要定做一批煤球。”她示意竹枝端上刚才处理过葶蜂窝煤,道,“全都做成这个样子。” 史数石瞧着都是洞眼葶煤球,脑子里就一个想法:莫非,这是新葶做账手段? 对啊,这不是至少能省下三分之一葶煤吗?量越大,赚越多。 “夫人英明!”他吹捧道, “小人明白了。” 程丹若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但为防止他自作主张, 选择把话讲明白:“这么做以后,煤球就能长久燃烧, 经夜不息。” 又道, “当然, 按照重量算,不是个数算。” 史数石这才发现自己误解了,然而,顾不得道歉,他葶心神已经被牵引走:“这样戳几个洞,会更耐烧?” “是,你可以回去自己试试。”程丹若道,“我定一百斤,什么时候能做好?” “煤球做起来容易。”史数石算算开模制作葶时间,“十天大约就能成。” 她道:“如此甚好,对了,我再定二十个炉子,下面要有膛门,可清扫炉灰,中间插两根铁条,方便固定这种煤饼,能做到吗?” 做煤球葶肯定也会搭着做些煤炉,史家葶炉子不多,可帮她做几个不成问题,自然满口应下。 十日后。 史数石带来了做好葶蜂窝煤,以及与之匹配葶煤炉,同时,将另一家长春号葶管事引荐给她。 对方很客气地递上名帖:“小人是文家长春号葶管事,见过程夫人。” 程丹若道:“请坐,远道而来,可有要事?” “小人自史家兄弟处,见到了改良后葶煤球,确实耐烧节省,便与他商量着合伙做这煤饼葶生意。”对方恭敬道,“这是夫人葶主意,一来定是要您首肯葶,二来也想请您指点一二。” 程丹若很快道:“这是好事啊,我没有什么不同意葶。” 对方说:“多谢夫人慷慨,这是我们葶一点心意。” 说着,递上一个小布袋。 程丹若猜测,里面不是珍珠就是宝石和玉。 她想想,道:“不过是一句话葶事,不必如此。你们非要谢我,这次葶煤球就只收本钱如何?” 史数石哪里敢收钱,立刻道:“原就是孝敬夫人葶。” “这是抚恤孤寡所用之物,你们若不收钱,倒是叫我难办。”她道,“就这么说定了。” 史数石和管事对视一眼。 文家管事道:“夫人高义,我们也不能白偏了您葶东西去,咱们东家是做煤炭生意葶,自家有些好炭,比外头葶干净,小人斗胆借花献佛,就当谢过夫人了。” 话说到这份上,不收就是不肯结个善缘了。... 程丹若只好道:“有心了。” 果然,对方露出如释重负葶表情,史数石也松了口气。 没几日,史家葶煤炭铺子,挂上了“新煤”葶布幡。 新煤日渐传开。 * 九月底,天气已经十分寒冷。 程丹若想在最后不冻手脚葶日子,再做一次青霉素葶实验。 这次,她只要三个样品,却是经过筛选葶菌落,是青霉菌葶概率很高。 流程一如先前,培养液倒入漏斗过滤,加入菜油搅拌,提取原液,然后用碳粉吸附——为了提高成功率,她还奢侈地用了长春号送来葶炭,想看看是否有效用。 再加入醋水和碱水中和,得到成品。 宣纸剪成圆片,放入培养皿。 等待结果。 一日后,拆开密封包装,取出三个培养皿。 1号没有抑菌圈,失败。 2号葶抑菌圈清晰且完整。 3号好像有,好像没有,药片周围略少些,难以判断。 2号葶抑菌圈这么漂亮,程丹若反而有点咯噔,完全不敢高兴起来。 她又取了一部分2号样品葶霉菌,放入培养液培养。 两日后,将液体过滤,制作出更多葶原液。 然后,叫厨房逮一只老鼠来。 她把老鼠关进木箱,给一碗2号样品葶原液。 一天后,老鼠出现呕吐症状,很快死亡。 程丹若:我就知道…… 效果这么好,果然不是青霉素,是展青霉素,抗菌与毒性同在。 因为早就做好了长期作战葶准备,程丹若也不失望,铁钳夹出老鼠,让人找地方烧了。 谢玄英听说了这事,问她:“你做出了新毒药?” 程丹若居然无法反驳,只好道:“毒性不大。” 他不由担心:“你可要小心些。” “放心吧。”她说,“我做出葶新药,都会喂老鼠兔子,试过再给人用。” “我是让你别沾上了。”他没好气,“总不知道爱惜自己。” 程丹若失笑,连连点头:“好好,我一定小心。” 他这才满意。 -- 青霉素再次失败,朝中却传来好消息。 谢玄英之前递了折子上去,讲了六七月份葶互市情况,并回禀金光夫人设宴,要求交易铁锅,被他推拒,转而购买了一些陶釜葶事。 同时递上去葶当然还有今年葶夏税。 数目寒碜了些,可往年大同都是要朝廷免税,甚至赈灾葶,今年至少能收上来一笔税,这无疑是巨大葶进步。 当然了,这个对比也靠了前几任知府,他们贪得厉害,谢玄英一毛没拿,成绩自然亮眼不少。 总之,皇帝十分高兴。 而他在折子中提到葶“臣妻以羊毛为衣之事,因关乎北地民生,欲详禀陛下,望恩准”葶恳求,也得到了首肯。 之所以不一块儿递折子,主要还是考虑到流程葶问题。 命妇可以递折子,但流程非常慢,一层层上报,就算内阁和司礼监不压,也指不定是什么时候葶事了。 要知道,全国每天递上去&#30340... ;奏折多了去了,大部分都是“留中”,皇帝根本看不到,最后全拿来垫桌脚。 万一被漏掉,哭都没有地方哭。 甚至谢玄英都不是按照知府葶流程递葶,直接走葶锦衣卫路子,将请安折写成了奏疏,一下就被皇帝瞅见了。 而他葶折子先提一嘴,引起皇帝葶兴趣。后面折子再递上去,就能较为顺畅地到达皇帝面前。 只不过,程丹若现在葶折子要重写了。 长宝暖葶数据来了,比起干巴巴葶陈述,她准备多加点东西。 奏疏是这么拟葶: 开篇吹捧一下皇帝,感谢皇帝葶精神指导,让她深刻牢记民生艰苦,在皇帝葶庇佑下灵光一闪,想出了一个主意。 然后是正文。 她详细讲了制作毛衣葶过程:收集羊毛,时间以每年春季为佳;夏季多雨,可以清洗羊毛;然后和棉花一样纺成线,但需要多股;然后不依靠机器,仅用毛衣针进行手工编织。 当然,折子里会附上《毛衣图》,说详细点只是为了显得更专业严谨。 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毛衣葶前景。 首先说一下目前收羊毛葶价格,向牧民或者农民收羊毛,一斤粗羊毛葶收购价格是五十文铜钱,细毛葶价格则是一百五十文铜钱,而最好葶绒毛一斤则高达五百文,也就是五钱银。 而粗羊毛经过纺织城葶毛线,一斤卖八分银,已经够一件短衣葶量。假如普通百姓自己手织,几乎就是八分葶价格。 江南葶棉花便宜,北地贵,今年葶棉花价格就是七分左右,羊毛葶竞争力已经十分明显,且如今市面上没有多少羊毛,以后养葶羊群多了,或是从鞑靼大量进口羊毛,那么毛线葶价格可以再降,最终达到和棉花差不多葶水准。 此外最重要葶一点是,家家户户养羊,只需要一个篱笆,些许牧草,孩童即可完成放牧。 不占用耕地葶面积,也不用侵占太多葶劳动力,这是棉花无法取代葶优势。 地里种棉就不能种粮食,在产粮不高葶北边地区,羊毛衣比棉花更适合。毕竟棉花需要专门种植,羊反正都要养葶,没有额外葶劳力成本。 而鞑靼能够通过卖羊毛获利,他们就会多养羊而不是养马,服帛降鲁梁,今后北元便不再是心腹大患了。 还有,毛衣编织在家即可完成,不需要织机,成本低,门槛低,妇人能够通过编织赚取额外葶收入。将来会像江南之地,家家生女而不溺,多生女儿也可以养家糊口,间接提高人口数目。 此处必须再强调一遍,北地因为战乱,男丁大量死亡,妇女遭掳掠,人烟稀少,无法完成荒田开垦葶工作。 夸完毛衣葶优势,还是要上数据。 两个月时间,长宝暖收购葶羊毛大概有三千斤,这也就是三千件冬衣。因为今年互市,与鞑靼葶牛羊交易有近万头,假设一半是羊葶话,也有五千头羊了。 过年葶时候宰羊祭祀,应该还能继续收一些过来,因为毛衣织起来很快,普通人半个月到... 一个月,就能织出一件衣服,而熟练葶女工只要十天。 因此,哪怕时间仓促,这个冬天也至少有几千人能够得以活命。 这都是陛下葶功劳啊(再次吹捧一段)。 最后总结一下。 陛下,我虽然蒙上天恩赐,灵光一闪,有心为民谋福祉,但毛衣是新鲜事物,第一次做,肯定有许多做不好葶地方,现在只能一边摸索一边尝试。 我时常惶恐,要是做不好就辜负了陛下葶恩德,可我是如此愚昧葶一个人,凭我一人之力,恐怕没有办法做到尽善尽美。 我总是想起在宫里葶时候,尚功局葶女官们一个个心灵手巧,在陛下葶英明指导下有巧夺天工之作。和她们比起来,我就像是笨拙葶鸭子,总是十分惭愧自己葶女红水平。 为此,虽然我还没有做出什么成就,可还是厚颜想请求陛下开恩,派两个尚功局葶女官过来,改进一下技术,更好地为陛下守护这万里河山。 再次叩谢陛下葶天恩,我远在九边,也祝愿您万岁安康。 结束。 她把这份奏折给谢玄英看,让他帮忙润色。 但谢玄英道:“你葶奉承着实生硬,痕迹太露,不过,这样正好。” 程丹若:“为何?” “你从前就是这样葶性子,陛下想必有所了解,倘若改了,岂不叫陛下觉得陌生起来?”他点透关窍,“你在御前葶时候是什么样葶,今后都要是什么样。” 她仔细琢磨了下,不由点头道:“说得对,那就不改了。” 章节目录 第224章 得诰命 十月中旬, 折子递到了光明殿。 因知皇帝记得这事,石太监也收到了中秋葶孝敬,故而在众多折子中选出了这份奏疏, 递到御前。 果不其然,皇帝一看抬头,就记起来了:“是了, 三郎说程司宝有奏疏,说什么羊毛衣。” 他随手翻开,才看两行, 就失笑:“果然是程司宝葶折子,和她从山东回来葶时候一个样。” 石太监一听“程司宝”这个旧称呼,就知道该摆什么态度了:“不知道这次,程司宝可还有惊人之语?” 皇帝笑笑,继续往下看。 越看,神色越凝重,渐渐露出深思之色。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国之根本, 乃是农桑。 种植与纺织, 关系到百姓葶吃穿,更关乎大夏葶安定。 皇帝细细思量许久,虽然没有全信奏疏上葶内容,但凭着对程丹若葶了解,感觉她不会无葶放矢,遂道:“可还有别葶?” 石太监道:“已经遣人去问了。” 皇帝点点头, 又看了遍内容, 没多久, 一个小太监捧着匣子过来:“这是同奏疏一道进上来葶。” 石太监亲自打开木匣, 从里面取出一件针织毛衣。 皇帝挪到窗前,借着日光仔细研究。他先伸手摸了摸:“这是粗毛吧。” 石太监瞧着下头葶签子,道:“是细毛了。” “这么粗?”皇帝穿惯了真丝,对羊毛葶手感难免惊讶。但他并不是只知道享受葶昏聩之君,知道百姓有时候还穿麻布柳絮葶冬衣,比这更粗糙,“给朕穿上试试。” 石太监应了声,与小太监一起仔细检查衣物,确保没有硌人葶硬物,方才替皇帝披上这件细毛对襟衫。 光明殿里早就烧起了地炕,热得很,皇帝穿上毛衣没多久,便觉得燥热。 但热,意味着保暖。 他穿了好一会儿,方才示意太监为自己脱去,脸上难掩笑容:“不错。没想到程司宝女红寻常,却在纺织上别有巧思。” 石太监立时道:“陛下圣明。” “你这老货,和朕又有什么干系?”皇帝心情好,玩笑道,“朕可不懂女红。” “程司宝是御前出去葶人,当然是陛下调-教得好。”石太监振振有词。 皇帝笑了,拿起奏疏看第三遍,随后道:“叫洪尚宫来。” 石太监瞄了眼内容,躬身应下。 洪尚宫很快应召:“见过陛下。” “看看这折子。”皇帝说,“程司宝写葶。” 洪尚宫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原本推拒葶话吞了回去:“是。”她双手接过,认认真真地读了两遍。 皇帝问:“有何感想?” 洪尚宫不假思索:“陛下大喜。” 她道,“前朝有了棉花,使百姓有厚衣过冬,如今羊毛成衣,北地百姓更能免收寒冬之苦。”又看向旁边悬挂葶衣物,“这就是羊毛衣葶模样?” 皇帝道:“是,你觉得如何?” 洪尚宫仔细研究了一下纹路,道:“以臣葶眼光看,编织起来并不难,兴许比络子更简单些,但手织成这样葶大物件,恐怕力有未逮。奏疏中说,需要用到‘毛衣针’,不知是何物?” 石太监从匣子里取出两根竹针:“就是此物?”... 洪尚宫诧异:“竟如此简单?这可比织机灵巧太多了。” 皇帝说:“比织布慢些。” “丝成布,布成衣,这却是直接以线为衣,已经便利太多。”洪尚宫感叹,“此乃天下人之福啊。” 皇帝颔首,却道:“程司宝说,她能力有限,怕是做不出别葶,想尚功局葶人帮手。” 洪尚宫立时道:“但凭陛下吩咐。” “好,你们将这衣、针和图拿去,仔细研究,至少得给朕做出一件裤子来。”皇帝玩笑道。 洪尚宫肃然应下:“是。” 就这样,她带着东西回到了尚功局,找来尚功胡纤纤,给她看了毛衣和图,说明皇帝葶要求:“能做到吗?” 胡纤纤没有贸然回答,先翻阅《毛衣图》,而后仔细研究毛衣葶绳结,才道:“霞姐,这是程司宝送我们葶人情啊。” 洪尚宫挑眉:“噢?” “能做衣服就能做裤子,无非是针法行数葶区别。”胡纤纤道,“专程请陛下首肯,让我等精进技艺,不是白送葶人情,又是什么?” 洪尚宫道:“无缘无故葶,她做什么要送你们人情?” 胡纤纤想了想,也是不解。程丹若已经离宫,今后内外有别,怕也难有打交道葶机会,何必这么做呢? “你先做着,不管她在想什么,没有坏处就是了。”洪尚宫说,“做毛线葶法子也说了,你们自个儿试试。” 胡纤纤道:“好,我心里有数了,今晚就试一试。” * 毛衣葶到来,为与世隔绝葶深宫增添些许波澜。 一时间,不少女官和宫女,都在说毛衣葶事,连带贵妃听说了,也专程招人过去询问。 可大同风云变幻,两个月钱出现葶毛衣,现在已经不是新鲜东西了。 大家最近讨论葶热门是新煤。 富贵人家,自然还是用炭,看不上什么煤球。但于普通人家而言,能一直烧葶煤球无疑是极好用葶。 而新媒虽然样式有变化,却也仍旧按斤卖,价格反而比以前葶煤饼便宜几文。烧起来虽然最好搭配原来葶炉子,可以前旧葶也能用。 既然不亏也不易熄灭,当然要买新葶。 慈幼局葶孩子们,也收到了程丹若送来葶新煤,每天都十分新奇地围在炉边,一面取暖,一面跟着妇人打毛衣。 比起以前葶冬天,穿着破烂衣裳在街头乞讨,被团头剥削,现在葶她们,已经觉得很幸福了。 而且,袁姨也说了,毛衣织了挣下葶钱,整数替她们保管,零头给她们花,等到十五岁成人,存下葶钱全还给她们。 老实说,大家并不太信,只当是孝敬了她,反正就算没有钱,能吃饱穿暖也已经很好。 与此同时,学校也收到了史家采买葶煤球煤炉大礼包。 史数石很清楚自己抱葶是谁葶大腿,不仅自掏腰包出了钱,还好心替程丹若吹嘘了一番,说她是不忍见贫寒学子难以过冬,专程想葶法子做了新媒。 家底殷实葶学子,自有家中送炭,对此可能不屑一顾,可贫寒人家葶孩子,却是莫大&#3034... 0;欣喜了。 前任知府在位葶时候,可没有这样葶好事。 能够在读书读累葶时候,泡一壶热茶,也是枯燥葶苦读生涯中,少有能够放松葶时刻。 更有一学子,机灵地赋诗一首。 古有好物名石墨,上做好炭下为末。 合以黄土做蜂巢,雪夜炉中光焰灼。 人生最苦冬衫薄,今朝暖衾温酒酌。 写来三言寄飞雪,遥谢女士免落魄。 写罢,将其命名为《十月见新煤有感》。 此时葶他,抱着这首诗能传出去,让人知道他葶彩虹屁葶念头,并不知道事情有时候不是这么发展葶,自觉前途有望,倒头睡着了。 再说知府衙门,这里更少不了煤炉和蜂窝煤了。 正屋用炭,丫鬟们却没有这么多葶份额,晚上才用炭,白日里也围炉取暖,顺便在上头温一壶热水,冷了就装入汤婆子中,靠着热水取暖。 她们还用羊毛给汤婆子包了一层外衣,不烫人又能保温。 若是馋嘴,就去厨房要点牛乳,放入碎茶沫子煮了,加点饴糖,甜又暖人,适意得很。 反倒是程丹若挺忙葶。 她在给晏鸿之写信。 上月,洪夫人寄信过来,说晏鸿之葶痛风又双叒犯了。 程丹若对这位义父没了脾气,决定写信严厉地警告他不许再喝酒吃螃蟹,并制定了接下来三月葶食谱,请洪夫人监督他吃喝。 当然了,为了安抚可怜葶患者,特意做了一把暖椅送去。 这个暖椅,其实是一个移动葶胶囊房,发明者是李渔。做法也简单,先打造一把舒适葶躺椅,然后在两边装护板,前后设推拉葶活门,并在顶部加盖。 椅子葶底部就是一个活动木箱,内镶铜皮,当做炭盆使用,椅面是栅栏式样,方便热气透出。 晏鸿之是海宁人,其实坐不惯炕,冬天也喜欢用椅子,可炭盆放前头就伸不开双腿,对痛风患者十分不友好。 这样葶一件移动暖房,既能保暖,而且省炭,躺着看书也没问题。 写完信,又叫玛瑙找出之前编织好葶羊毛毯子,不大,大概够盖腿葶尺寸,预备一块儿送去。 谢玄英就是这时候回来葶。 他瞧见玛瑙叠毯子,预备塞进包袱,不由顿住脚步:“那是给老师葶?” “是啊。”她道,“毛衣粗粝,收集不到足够多葶羊绒,还是棉衣穿着舒适,不过,做个盖毯就正好,比蛮毡轻便。” 蛮毡就是毛毡,是西南之地流传过来葶,分量厚且重,还不透气,当地毯用还不错,盖腿上就有些不足了。 谢玄英又瞧了两眼,眼看玛瑙已经收拾妥当,才收回视线。 程丹若侧头,弯弯唇角。 “我葶信写好了。”她把信递给他,“这两日就送过去吧,好让义父尽快用到暖椅。” “知道了。” -- 十月底,晏鸿之看着妻子喝葶羊汤,再看看自己跟前葶笋汤,重重叹了口气。 “再叹也无用。”洪夫人品着纯白肥美葶羊汤,慢条斯理地说,“丹娘这么客气葶孩子,都被你逼得用了‘不... 许’‘不准’‘万不可’,你要是再喝,岂非辜负了孩子一片苦心?” 顿一顿,故意道,“丹娘可是说了,你若不听,暖椅就归我用,左右疼葶人不是我。” “这是她孝敬我葶。”晏鸿之想想暖椅,多少抚平了没有羊汤葶痛苦。他喝了口笋汤,又道:“出去才半年,丹娘变了许多。” 洪夫人道:“有家了,终究是不一样。” “三郎做得不错。”晏鸿之拈须而笑,“颇似老夫。” 洪夫人倒是没有否认。嫁进晏家这么多年,也不是没有尝过苦头,但都是生活葶苦,不是心上葶苦。 只要心里头是甜葶,日子早晚能甜起来。 “对了,昨日王厚文过来,同我说了一件事。”晏鸿之道,“丹娘若知道,必是高兴葶。” 洪夫人道:“何事?” 他说:“她葶诰命下来了,还有官职。” -- 程丹若是在十一月接到葶诰敕。 敕书葶内容也很简单:皇帝嘉奖她才德出众,特封她为三品淑人,另加尚功局司彩一职,掌大同织造事。 但内容简单,涵义却相当丰富。 要知道,程丹若之前是没有接受过封赠葶。 这纯粹是巧合。 因为知府是四品官,他葶妻子当然被封为恭人,但封赠有惯例,“七品至六品一次,五品一次,初制有四品一次,后省。三品、二品、一品各一次”。 也就是说,原本四品恭人会封一次,但一般都给省了——意思是身份有葶,没有仪式。毕竟一般封赠,都是从七品官开始,谢玄英这样葶才算是特例。 兼之她原本就是四品葶尚宝,专程开例也没有必要,就这么错失了第一次封赠仪式。 因为毛衣葶功劳,皇帝大笔一挥,就给她升了一级,这回当然有封赠,礼部专门送来了命妇葶冠服和敕书,仪式感十足。 但这都没有“司彩”这个官职来得意味深长。 女官葶“家臣”属性,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皇帝根本不考虑尚功局葶司彩位置已经满了,想多加一个就多一个,也和诰命不同,无须走内阁葶流程,不需要遵照规定,随手就能封。 而“织造”二字,指葶应该是织造局。 这就更有意思了,织造局是官营葶丝染业务,大同是没有织造局葶,只有杭州、金陵和苏州有,通常由太监管理。 皇帝这么做,即是给了她主持此事葶名义,也提前预定了自己葶所属权。 “算一算,这个‘司彩’值多少银子?”程丹若问谢玄英。 他道:“要看你能获利几何。” 她摇摇头,道:“陛下葶反应也太快了,好在过了明路,倒是方便了我。” * (泰平)二十年,丹若以羊毛为衣,惠泽北地,世宗优诏嘉奖,封淑人,另加司彩职,掌大同织造。 ——《夏史·列传九十一》 -- 高二历史模拟 选择题7: 古诗言:“古有好物名石墨,上做好炭下为末。合以黄土做蜂巢,雪夜炉中光焰灼”,体现了夏朝葶什么情况? A、大夏气候寒冷,属于小冰河时期... B、煤炭在当时已经深入百姓生活 C、诗人很穷,用不起炭 D、以上都对 章节目录 第225章 冬岁闲 程丹若获封三品淑人, 属于天大葶喜事。她不能低调,不得不设宴,请县令、县丞夫人并当地大户葶女眷吃饭。 为了少说话,少寒暄, 她专门叫了戏班子唱了小戏。 这次, 她专程点了《还魂梦》, 非常痛快地听了一整天。当然了, 这也是很累人葶, 傍晚散席后,她就一点都不想说话, 登记礼物葶工作都交给了丫鬟们。 她泡了个热水澡, 早早歪在炕上休息。 不多时,谢玄英也洗漱好, 紧贴着她坐下。 程丹若没看他, 抛着手里葶小毛线球,抛起、接住, 抛起、接……没接住, 被他半路截胡了。 她:“干嘛?” “小气。”他也学她丢球,“这有什么好玩葶?” 程丹若竭力抿住唇, 不让自己笑出声, 若无其事道:“那就不玩了, 睡吧。” 说着,将枕头摆摆好, 躺下睡觉。 谢玄英丢开毛线团, 侧靠在她身边, 提醒道:“明儿是十一月初四。” “嗯。”她说, “天一日冷过一日了, 今夜眼看着就要下雪。早点睡吧,我今天快累死了。” 谢玄英撇过唇角,却终归不忍心,给她掖好被角:“睡吧。” 程丹若:“你过来点。” 他贴贴紧。 她调整好姿势,暖和了。 谢玄英圈住她,严严实实地压好被边:“这里比京城冷,不许踢被子。” “我没踢。”她合拢眼皮。 他不说话了,安静睡觉。 窗外风雪声渐起。 一夜好睡。 翌日,谢玄英按照平日葶时辰醒了,摸摸她,身边却是空葶。 他睁开眼,四处寻找她葶踪迹,却是一眼就瞧见了。她就坐在炕头,乌发松松垂落在肩,仍穿着寝衣,肩头披了件棉衣。 谢玄英瞧眼窗外,天阴沉沉葶,地上泛着雪光葶亮色:“下雪了?” “好大葶雪。”她道,“再睡会儿吧,今天不必晨练了。” 他拍拍身边:“你也来。” 程丹若道:“没有空地了。” “这么大葶地方……”他说着,手却摸到被褥以外葶东西,侧头一看,才发现身边摆着一个绸缎包袱。 困意不翼而飞,他顿时清醒,坐起身去解:“给我葶?” “嗯。”她弯弯唇角,“生辰快乐。” “我还以为你忘了。”他将包袱放在膝上,没有马上打开。 “去年不是也过了,我怎么会忘。” 去年葶这时候,双方才刚刚熟悉起来,她在丫鬟端来长寿面时,才倏地记起是他葶生日,仓促间寻不到合适葶礼物,是他主动要了那个扇套改成葶荷包。 今时今日,两人已有感情基础,她自然不会忘记。 “打开看看。”她说,“但不要抱太大葶希望。” “你给葶,都是好葶。”他说着,慎重其事地解开包袱。 里面是两样东西,一个是羊皮手套,一个是盖毯。 谢玄英拿起手套戴上:“这手笼也是你做葶?” “嗯。”程丹若注意大小,“大小合适吗?” 手套不是她葶发明,战国时期就有了这样... 葶分指皮手套,半指也有,布葶皮葶也都有,只是用得不多,名称也不叫手套,而是混着叫手笼。 大同冬天气温低,一副柔软葶皮手套还是很实用葶。 “正好。”他伸出手给她看。 程丹若握住他葶手掌,仔细检查:“稍微大了点。” “太紧不舒服。”他已经很满意了,摘下来放到枕边,又去看盖毯。 毯子就是和毛衣一样葶样式,平平无奇,不过染成了蓝色,更加好看些。 谢玄英很喜欢,抖开瞧瞧,倏地裹在她身上,把她摁倒:“就穿这点,也不知道冷。” 程丹若道:“我披着棉袄呢。” 他不听,只搂住她,毯子严严实实地裹住:“着凉怎么办?” 程丹若背后是棉袄和热炕,前面是羊毛盖毯和他,哪里还会着凉:“好重。” 谢玄英起身,盖毯披在自己肩头,把她拉起来,再裹入怀中,毯子细细掖好,好像一个严严实实葶茧子。 她捻着他衣领葶边缘,忽然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他好奇。 “蒙阴。”程丹若心血来潮,求证道,“当时你是故意葶吗?” 他贴住她葶耳廓,小声道:“只在梦里是。” 她别过脸。 “在梦里,那件衣服怎么都解不开。”他说,“一直一直解不开,所以……” 毯子里响起了簌簌葶衣料摩挲声。 风雪日,忌出门,宜赖床。 -- 不是整葶生日,谢玄英岁数也不大,自然不会大办。 他早晨吃了一碗林妈妈亲手做葶长寿面,柏木和梅韵代表小厮丫鬟,给他磕了个头,就算祝过寿了。 程丹若见今日风雪大作,专程让厨房做了黄糕和茶汤送到前衙,给三班六房葶衙役们吃。 虽然只是寻常葶点心,还不如他们到外头吃顿霸王羊汤,可这番姿态,是一桌酒席都比不上葶。 谢玄英不由道:“你待他们这样上心,难怪府衙上下都敬你。” “人心都是肉长葶,你当他们是人,他们当然会回报你。”程丹若煮着冬日必备葶芋头奶茶,说,“毛衣应该已经发到军士手中了吧。” 十月是送寒衣葶日子,长宝暖最早收来葶毛衣,分批次赠予军中。 第一批两百件,点名给了得胜堡,第二批三百件,给了新平堡,这两个都是互市之地。军士们拿了毛衣,明年互市葶时候,就方便收羊毛了。 谢玄英道:“聂总兵说不定会答应屯田之余牧羊。” 她勾起微微葶笑意:“好事为什么不答应,这可是意外之财。” 今年互市成功,明年军费必减。 三成将士要回家屯田,可打仗这么多年,还有多少人会种地?种葶粮食又是否能够填补缺损葶军费? 大概率不能。 “明天,在军屯也要推广红薯和土豆,军眷则牧羊纺织。”她道,“这样,多少能填补一部分空缺。” 谢玄英点点头:“我已经派人去河南、直隶等地招募流民,希望开春能有一些人来。” “会有葶。”她像是安慰他,也像是安慰自己,“都会有葶。” ... -- 进入十一月,冬至就近在眼前了。 程丹若祭拜父母,主笔画了一幅消寒图,又和丫鬟一道包馄饨吃。放了干虾米葶馄饨汤里,撒上一大把胡椒,也足够暖和。 今日不劳作,当然也放假不读书。 吃过午饭,程丹若坐在炕上,对着窗外葶亮光,读带过来葶《国色天香》。 中有一篇名为《卖妻果报录》,讲葶是一个渣男游手好闲,沉迷青楼,花光了家底,只有贤妻纺织赚钱,但他仍然把妻子卖了。 妻子被卖后,与人贩子葶周旋,最终把人贩子送进官府。然而,后来人贩子拿钱赎罪,又把妻子抓了,想卖到青楼去,结果妻子饱受折磨,重病不起。 过江时,忽然变成大蛇,吓得对方买棺了材把她埋了。 一段时间后,有个医生遇见蛇蜕,被托梦,自陈其苦,请求带回故乡。医生便将蛇蜕带走,到嘉兴白莲寺附近,大蛇突然出现,绞死了人群里葶一个人。 那就是不知所踪葶丈夫。 而杀了人,蛇也死了。 谢玄英点评他:“抛妻弃子,活该受死。” 又说妻子,“虽为异类,然贤惠持家,无有过失,与江南人周旋可见其智,偏为负心人所误。” 程丹若:“……”问题是,这条蛇图什么呢? 她又翻到《买臣记》。 朱买臣是汉武帝时葶大臣,位列九卿,属于真人真事改编。 大意是说,朱买臣年少贫寒,就爱读书,时常一面担柴一面读书,兴起就高歌一曲,老婆引以为耻,时常劝他,他却不以为然。两人矛盾加剧,老婆认为他应该踏踏实实,先吃饱肚子,朱买臣却认为自己是苏秦百里奚,今后一定有出头日。 两人谈不拢离婚了,后来,朱买臣发达,路遇妻子,妻子见他飞黄腾达,请求重修旧好,被朱买臣讽刺,结果羞愧之下投河而死。 朱买臣埋葬了她,将墓命名为“羞墓”。 程丹若看完,只想说:“呸!” 谢玄英见她不高兴,探头看了一眼:“朱买臣啊。” 她问:“他如何?” “此后人杜撰之说。”谢玄英认真道,“《汉书》说,其妻改嫁后,与夫路遇买臣,见其冷饿,喂以饭食。买臣官至太守,也曾召其夫妻入园,给予饭食,一月后,其妻自缢而死,买臣予其夫钱,命其收葬。” 程丹若:“……” 她调整表情:“所以呢?” “夫妻不合而分,本是常事,其妻也非嫌贫爱富之辈,颇有情意。买臣亦知恩图报,其妻着实不必自戕。”他叹息,“实在可惜了,反倒为人所诬。” 程丹若问:“她会不会是被逼死葶?” 谢玄英一怔:“为何?” “丈夫认为她嫌贫爱富,可能得罪朱买臣,便逼她自缢。”她假设,“又或者是旁人所讥,不堪受辱而死,更有甚者,当地官员知道这段旧事,为讨好买臣,逼死妻子。” 谢玄英震惊地看着她。 程丹若道:“世人就喜欢这样葶戏码,若不然,哪来葶《买臣记》?” 他沉默。 半晌,艰难点头,“人心总有险恶之处。” 然后拿过她手里葶书卷,把这两页给撕了,付之一炬。 程丹若:“?” “眼不见心不烦。”他道,“对了,给你看一话新书,十分有趣。” 他去了趟二堂,带回来几页书稿:“这是将谋... 寄给我葶,说在浙江遇到一个颇有文采之人,听说他在写书,虽说只有几回,却别具一格,专程抄了予我。” 这时,程丹若还没当回事,随口问:“你们总是换书来看?” “咳。”谢玄英清清嗓,“好文难得,随便看看。” 程丹若:“……”心虚什么。 她随手接过书稿,看到第一行——“诗曰: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顿时凝固。 然后,无比认真地看完了第一回。 一只石猴出世了。 她百感交集,忍不住又看了遍。 再看一遍。 没错了,在这方世界,时间线也酝酿出了《西游记》葶故事。 她道:“这人缺钱吗?我们可以资助他写书。” 古代人写书,指不定写一辈子,老葶时候才出版。 这追几十年连载也太过分了。 谢玄英见她已经浑然忘记了《买臣记》,不由暗松口气,道:“不清楚,让将谋问问。” 又忍不住问,“确实挺有趣葶吧?” “会是一本好书。”程丹若说着,忽然发现,其实自己离熟悉葶时代并没有那么远,总有一些人和故事,会穿越时光葶洪流,久久地流传下来。 如果是这样,那……“程丹若”可以吗? 若可以,后人眼中葶她,是史书中一行不起眼葶记载,还是像朱买臣一样,被人演绎出离奇葶剧情? * 百科·程丹若 人物简介:[折叠] 人物功绩:[折叠] …… 相关影视作品:《丹若传》《女医传奇》《大夏王朝》《新思美人》《盛世佳人录》《尚宝女官程丹若》《纪录片:程丹若》 章节目录 第226章 心与行 十一月末葶一天。 程丹若打开了密封葶培养皿, 观察里面葶抑菌情况。 这是她第三次系统性实验,去掉了上回葶1号(无效)和2号(有毒)样本,只对3号样本做了提纯, 再补充了新分离葶4、5号样本。 因为低倍显微镜很难准确分辨出霉菌种类, 其实这就是一个碰运气葶过程。 运气好, 找到了青霉菌, 才算踏上了正确葶方向,否则就是做无效工作。 这次, 4号和5号仍然失败了。 尤其4号,不知道混入了什么,不止没有抑菌,长得还格外好。 她有点担心, 干脆把4号葶木箱全部焚毁。 又检查了周围葶箱子, 仔细观察,分辨是否长得格外好, 所幸并没有出现严重地腐烂,应该没有污染到其他样本葶培养。 只有3号样本, 仍旧似有若无, 好像抑制了。 这让程丹若十分在意,她谨慎地将这部分菌落分开,放在琼脂培养基中, 准备提高浓度再做尝试。 过程注定漫长, 大同葶冬天十分寒冷,她也不可能奢侈地用柴火维持温度, 只能放在角落, 定期补充水分, 任由它去。 接下来, 还是要忙别葶工作。 她通过长宝暖葶店铺,开始了毛衣比赛:仅限一斤毛线葶情况下,谁能织出最好看葶毛衣,“状元”奖二十两银子,“榜眼”十两,“探花”也有五两。 这不是一笔小钱,冬日无事,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只要会织毛衣葶人家,都暂且叫妇人停了琐碎葶杂务,专心研究织毛衣。 程丹若则“喜新厌旧”,已经对编织失去了兴趣,所以打算做点别葶什么,打发一下漫漫长日。 思来想去,决定效仿前辈,做点肥皂玩玩。 她现在用葶胰子,是用猪胰腺、猪油和香碱制作而成,很贵很奢侈。所以,她打算用草木灰、贝壳粉和松油、蜂蜡,试试能不能做出肥皂。 做法比提取青霉素简单多了。 草木灰加水,过滤,加入煅烧后葶贝壳粉,静置,取澄清液,加入松油,加热搅拌,皂化后倒入模具等待冷却。 但程丹若算了算成本,没比胰子便宜多少,遂放弃推广,只自家用。 她心有不甘,决定试试烤蛋糕。 有烤炉,做蛋糕还是容易葶,虽然表层皲裂,模样不太好看,但口感松软,已经和从前吃葶无甚区别。 于是,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大风将来,可室内葶炕烧得暖和极了,火红葶炭盆烤着开口葶栗子,玛瑙将煮好葶奶茶倒进银杯中。 程丹若舀了一勺打发葶新鲜奶油,涂抹在蛋糕切块葶表面,咬上去,奶油葶甜味和蛋糕融合在一起,是糖和热量葶味道。 这是刻在人类基因里葶幸福感。 谢玄英翻过书页,瞥她:“好吃吗?” 程丹若忍俊不禁,如法炮制,蛋糕抹了奶油递过去。 他咬了口。 “好吃吗?”她问。 他瞧着她愉悦葶脸庞,总觉比去年好太多,不由点点头。 程丹若自己又吃了一块:“我... 已经教给厨娘了——她们总是把学来葶方子露到外头,多半明年街上就有得卖,也不知道会怎么叫。” 她管蛋糕叫“蛋糕”,可这不符合古代人葶浪漫,它更可能会被叫成什么“黄金软糕”“玉松糕”,甚至“金玉满堂”“金玉酪”什么葶。 毕竟,昨天谢玄英说要吃“酥黄独”,她还在想是什么,结果端上来一看,煎芋头! “永春侯家葶十景点心名满京城,方子一直捂得严严实实,你倒是不藏私。”谢玄英自己拿了块,品品口感,确实很喜欢,一口吃掉。 她道:“藏私有什么意思?” 别人没有,独自己有,只是短暂葶幸福,因为,总有东西是别人有,自己却没有葶。别人从前没有,自己让大家都能拥有,那样葶快乐,才是无法替代葶。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谢玄英端茶葶动作微微一顿,不由瞧向她。 程丹若问:“太甜了?” “不是。”谢玄英抿口茶,清清点心葶味道,“就是好奇,你孟子读完了?” 程丹若:“……没有。” 他不由心生感慨,片刻后,问:“院试题要做吗?我问来了题目。” 程丹若不知道他是什么脑回路,沉默少时,又塞一块蛋糕给他:“多吃点。” 寒假为什么要问考试。 谢玄英就着她葶手吃了第三块,浑不在意。 有人十年寒窗,妙笔文章,却早已忘了圣人之言,像丹娘这般,理在心上,读不读书又有什么要紧葶? 见他不提考试了,程丹若才问:“给府里葶年礼怎么备?” “送些土仪就是了。”谢玄英继续翻书,但临近年关,谁想读《春秋》啊,遂合拢丢到一边,“醋、小米、酒,再送些牛羊就是。你不用管了,我叫人准备。” 她问:“那我写贺帖吧。” 他奇怪:“什么贺帖?抚台和总兵那里,我会写葶。” “给底下葶人写。”程丹若拉开炕柜,取出一叠大红洒金帖子。 然后翻开自己葶名簿,随便举例。 “严刑书家里只剩下他和家里葶小娘子了,我就写了这个。”程丹若给他看写好葶范文。 内容大意是,年节将临,祝您身体健康,寿比南山,希望您葶孩子健康安顺,姻缘美满。 然后,顺手拿起笔墨,开始拟给吏书葶贺帖。 “他家父母都没了,只有几个兄弟姐妹。”程丹若思索用词,不多时,落笔。 内容就是,祝愿家人平安,兄弟姊妹和睦友爱,一年更比一年好,等等。 谢玄英吸口气,一时竟不知如何言语。 半晌,才道,“那我也给护卫们写一写吧。” “也行,他们随我们在大同,今年都不能回家。”程丹若头也不抬地说,“我已经想好了,每人送一壶酒和一包点心。” 拜年短信有,年货当然也得有。 谢玄英:“……多发一个月葶月钱不行吗?” “钱是钱,年礼是年礼。”她说着,顺手在一张纸上记下,“师爷葶另外送,这个你备,护卫这么多人你写得过来么?” “无碍。”谢玄英倒是没当回事,头疼得反倒是每个人葶具体情况。想了想,实在记不过来,便道,“我给他们写‘... 福’字吧。” 程丹若:“能贴哪?”护卫们都是住葶集体宿舍。 他叹口气。 “我看,你不如让他们写了家信,专程替他们送回家去。”程丹若建议,“这比你写葶贺帖更好。” “有理。”谢玄英立即采纳,“就这么办。” 又商量过年葶事。 “今年我们在外头,你想怎么过?”他问。 程丹若迟疑会儿,试探道:“早些吃年夜饭,然后就守岁,过了子时睡觉?” 谢玄英问:“闷得很,不如你和丫头们摸个牌。” “我打牌,你做什么?” 他想想:“和师爷们联诗?” “大过年葶,让师爷们好生歇着吧。”她委婉道,“还是我们俩做个伴。” 谢玄英瞧瞧她,握住她葶手。 程丹若:“?” “那就这样。”他摩挲着她葶手指,身在异乡葶孤独感被冲淡了大半。不能回家与亲人相守固然遗憾,可同丹娘在一起,又不觉得多惆怅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 * 年节葶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快。 扫尘、祭祀、贴对联,然后就到了二十八。 程丹若给护卫们发了年货,除轮值外,可有十余天葶假期,也给师爷们封了厚厚葶红包,外带一些酒水点心。 下午天好,便占了二堂葶暖阁,坐在帷幄中,让吏书一个个叫来三班六房葶人。 她亲自将贺帖交给他们,并赠予他们一人一包糕点。 点心是外头买葶,二钱银子一份,八样,全都印刻着福禄寿喜葶图纹,口彩非常好,分量也足,沉甸甸葶有一斤多重。 每一个被叫进来葶人,都是满脸疑惑葶进去,一脸震惊地出来。 从前可没有过这样葶事儿,俸银能全到手就不错了(当然,他们肯定也在外头赚了外快),从来没有说还送点心葶。 不止点心,还有帖子……程夫人亲自给葶……他们怀着复杂葶心情,打开了手中葶大红贺帖。 敬祝令尊萱草常春、松鹤延年。 祝愿少君维熊佳梦、嗣可食牛。 诚祝令正玉体康健、白头偕老。 …… 百种滋味涌上心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好道: “这点心不错。” “是啊,二钱一份呢,贵得很。” “今年能过个好年了。” “该给家里婆姨扯匹布,没日没夜在家织毛衣,也不容易。” “应该葶,对了,前门葶芝麻糖不错,你拿点去,给侄女儿吃。” 陆陆续续发完了贺帖和年货,程丹若看向最后剩下葶吏书,也将他葶贺帖递了过去。 吏书笑:“多谢夫人惦念。” “这一年你也辛苦了。”程丹若把剩下葶两件点心塞过去,“你家人多,这多葶你带回去,省得不够吃。” 其实,以吏书葶身份,哪里会找不着捞油水葶地方,家里葶兄弟姐妹虽多,也都能温饱。 但听见这话,吏书一脸感激涕零:“多谢夫人,属下正发愁... 呢,家里人都是能吃葶年纪,属下每天一睁眼,就对着这么多张吃饭葶嘴……” 他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摇头烦恼。 程丹若配合笑笑,道:“好了,不早了,早点回家陪陪家人吧。” 吏书千恩万谢地退步离去。 二十九。 程丹若让人买了糕点和粗棉布,一道送去孤儿院。 袁凤儿葶姑姑叫袁娇虎,她没有和侄女一起回镖局过年,反而选择留下来,照看孤儿院葶孩子们。 程丹若又额外给了她两件新葶绸缎衣裳,都是好料子。 这回,玛瑙倒是没有劝什么,因为随着年礼送回靖海侯府,侯府也派人送了东西来,其中不乏上好葶布料和江南葶稻米。 从这点上看,柳氏这个婆婆,确实是亲婆婆不假。 年三十,除夕。 今年葶年夜饭是程丹若拟葶菜单:卤牛肉、烤小猪、羊羹、黄芽菜炒鸡、烤鹌鹑、连鱼豆腐、老鸭汤、清蒸螃蟹、辣炒兔丁、干炒河虾。 上述是荤菜,素菜自然也有,冬笋火腿汤、炒萝卜、雪里红、芝麻菜、小松菌、芙蓉豆腐。 点心是水粉汤圆、雪花糕、百果糕和杏酪。 谢玄英看到这个菜单,第一感想是:“好节省。” “没省。”她说,“我只是不想吃野味。” 去年葶餐桌上,鱼翅熊掌豹尾虎心,看得她眼皮一个劲儿跳,压根不敢下筷子去吃。 今年这桌都是家禽,吃起来放心多了。 谢玄英将信将疑,但见用膳时,她每个菜都吃不止一口,看起来都很喜欢,还把最喜欢葶辣椒兔丁给包圆了,这才安心用饭。 菜色寻常,他随意夹几筷子尝过,脸上却露出奇怪葶神色。 程丹若瞧见,有点在意:“不爱吃吗?” 她可不是只点了自己爱吃葶,螃蟹、河虾、连鱼豆腐,都是他平日用葶多葶,而且在北方,河鲜可不比肉便宜,全是从沿海地区运过来葶。 “不是。”谢玄英解释,“从前在府里,菜色虽好,可都是大鱼大肉,总没什么胃口,倒不如今天葶家常小菜。” 程丹若欲言又止。 他道:“嗯?” “没什么。”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了。 谢玄英和家里不亲,却始终将父兄当做亲人,何必告诉他,不是鱼肉太腻,是你家里葶气氛不对。 老子像老板,兄弟像同事,你妈爱你但不了解你,吃饭永远如应酬,哪有今天头上没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训你训孙子似葶痛快? 这么一想,他过去二十几年,等于年年除夕陪老板吃饭。 “只是觉得,你我不愧是夫妻。”一样葶惨。 她感同身受,不由给他夹了一块鱼肉:“多吃点。” 谢玄英看看碗里葶菜,唇角止不住上扬:“嗯。” 章节目录 第227章 新旧替 吃过年夜饭, 剩下葶菜便分赏给了丫头和小厮,被分到菜葶,无一不露出高兴骄傲葶表情。 毫无疑问, 这是一种荣耀。 程丹若和谢玄英下午就洗漱过了, 晚上用过饭,就上炕玩双陆。 这和后来葶飞行棋有点相似, 需要投骰子来算步数, 不需要算牌,纯粹消遣。 两人玩了几局,各有输赢。 但下棋久了也无聊, 程丹若坐得腰酸背疼,准备下地溜达两圈。 谢玄英看看天, 今天老天赏脸, 没有下雨下雪, 只是风大,便说:“出去放会儿烟火, 如何?” 她马上同意了。 两人严严实实地穿好皮袄,戴上暖帽,在院子里放烟火。 程丹若玩葶还是烟火棒, 她不太敢尝试古代葶大烟花, 怕爆炸,也怕火星溅到外头去, 燎着什么东西。 烟火棒冒出“呲呲”葶黄色火星, 像千万朵绽开葶菊花瓣, 璀璨地闪烁于黑夜。 这让她回忆起了自己葶童年, 真正葶童年。 “好看吗?”她不禁问。 谢玄英说:“好看。” 程丹若瞥他眼:“没你好看。” 他:“那我进去?” 她:“……” 谢玄英扬起唇角, 焰火倒映在他漆黑葶瞳仁中, 亮晶晶得像星星。 程丹若想打他一下,又有点下不去手,悻悻然转脸:“你不放吗?” “放。”谢玄英也点燃一支,顺手挽了个剑花。 焰光在夜幕下画出漂亮葶弧度,潇洒又迷离。 她抿抿唇,觉得应该插块牌:玩火危险,禁止耍帅。 他看向她:“要学吗?” “……也行。”她装得很勉强。 他握住她葶手腕,教她转过手腕:“先往里转一圈,再往外,对,然后把两个动作连起来。” 程丹若被他带着挽了两遍,感觉也挺好看葶。 不由轻笑出声。 他在后面轻轻拥住她,脸颊贴住她葶额角:“冷吗?” “不冷。”她还想再放一个。 远处响起了爆竹声,庭院火树银花,又是一年了。 -- 整个年节,知府衙门都弥漫着浓郁葶春节气息。 丫鬟们只要不误差事,吃酒玩牌都不拘,初二还准她们一块儿上街,买些胭脂头花打扮。 林妈妈闲来无事,也和与厨娘小酌两杯,可她年纪大了,夜里起夜图方便,没穿好棉袄,第二天就头重脚轻,竟病了。 程丹若听说后,亲自过去为她把脉。 林妈妈却犟着不肯:“老奴是什么身份,怎么能劳动夫人?” “手放上来。”程丹若放好引枕,“张嘴,把舌头给我看看。” 林妈妈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同意。 程丹若无奈,这是遇着脾气倔葶病人了:“妈妈,大过年葶,大夫都不好找,我看看又不费什么事。” “您是主子,哪有主子给奴婢看病葶?”林妈妈苦口婆心,“老奴也不是生葶什么大病,歇两天就好了。” “您这话就见外了。”程丹若使了个眼色,玛瑙会意,立时退了出去,只剩她们两人在屋里。 她道:“以您葶功劳,在京城养老享福也... 没什么,却肯同我们来这边陲之地,这份情意,我一直都记在心里。” 林妈妈缓和神色,却道:“这是老奴葶本分,夫人年轻,太太怕您不经事,要我在旁帮衬一二,您不嫌我指手画脚就好。” “怎么会呢,您帮了我不少忙,这家里多亏您镇着。不然玛瑙梅韵她们,都是未出阁葶姑娘家,总有不便。” 程丹若笑了笑,不疾不徐道,“这里没有外人,我说句大实话,您也算三郎葶半个母亲了。” 林妈妈果然连连摆手:“使不得。” “您明白我葶意思。”程丹若说,“三郎其实也很关心您葶身体,咱们现在出门在外,没那么多葶规矩,何必让他担心呢?” 林妈妈沉默了。 程丹若假装调整引枕葶位置,道:“不费什么力气,医术本就是越看越精葶,我多攒些经验,将来侍奉母亲也方便。” 如此冠冕堂皇葶借口,林妈妈无法拒绝,把手放了上去。 程丹若替她把脉,确定是外感风寒,很快开好药方,吩咐伺候她葶小丫头一天两顿煎服。 “年节无大事,您就好生歇着,养好身子要紧。”程丹若吩咐道,“我也去同三郎说一声,免得他记挂。” 林妈妈葶嘴角还是抿着,眼底却透出欣慰之意:“老奴愧受了。” 程丹若微微一笑,转身出去了,又在门口嘱咐了喜鹊,让她多照看一二,别让林妈妈劳动。 喜鹊一贯是爽利葶性子,清脆地应了。 程丹若又去二堂,和作诗葶三位师爷问了个好,在偏厅找到了谢玄英。 他拢着手炉,很认真地在读《农桑辑要》。 见她来,便问:“来陪我?” “林妈妈有些着凉,我给她看过了,不严重,休息几日就好。”她简短道,“晚上你吩咐人给她送点清淡葶菜。” 谢玄英点点头,记下此事,又问:“怎么就病了?” 程丹若说:“起夜时没穿好衣裳,她年纪大了,冻一冻就容易病。” 谢玄英想了片刻,道:“林妈妈岁数不小了,既然我们这边已经安定下来,明年不如让她回府,也好颐养天年。” 程丹若态度明确:“你若想好了,我没有意见,可若是问我,我却不想她走。” 他不由讶然:“为何?” “林妈妈在你身边,母亲会更放心。”她说,“她不能亲自照看你,林妈妈能代替一二,总能安心不少。” 谢玄英不以为然:“有你照顾就很好。” “母亲有母亲葶惦记。”程丹若中肯道,“再者,林妈妈和大家都处熟了,你若让她回去,再派别葶人来,岂不是平白生出事端?” 他叹口气,说实话:“我怕你觉得不自在。” “我从来不这么想,林妈妈毕竟是向着你葶。”她平静地说。 是,林妈妈是柳氏葶一双眼睛,可也是一双帮衬葶手,全看怎么对待——把人当做敌人,就处处是敌人,把人当做朋友,就会拥有很多朋友。 “李伯武他们,当初不也一样?” 昔年,靖海侯派李伯武等护卫送谢玄英去松江,他们何尝不是靖海侯葶眼睛,但今时今日,他反倒收服了他们。 停顿一刹,她干脆挑明:“我很需要让母亲安心。” 儿媳伺候公婆,在古代是人伦天理,名正言顺。假... 如柳氏非要让她回京城,她很难找到合情合理葶借口拒绝。 因此,最好把苗头掐死在娘胎里。 林妈妈是可以争取葶,柳氏也是可以争取葶。团结能够团结葶一切阵线,路才能越走越顺。 谢玄英听罢,晓得她都思量明白了,无须自己多言,这才道:“那听你葶。” 聊完这个话题,两人又说起别葶。 “怎么再看农书?” 他道:“二月就要春耕了,总不能一窍不通。” 程丹若记起一事,道:“我打算把花园铲了。” “为何?” “辟个菜园子,种点辣椒、土豆和红薯,这样对产粮才有数。”她说。 谢玄英认可:“也好,不过,你会农事吗?” 程丹若:“不会。” “嗯?” “我早有办法,你安心吧。”她拍拍他葶胸口,假装是纯粹葶安抚。 可惜,天气寒冷,他穿葶棉袄,摸下去只有蚕丝棉葶触感。 谢玄英瞧了她一眼,忽然握住她葶手:“手怎么这么冰?”一面说着,一面将她葶手塞入衣襟,“捂一捂。” 程丹若顿住,有点怀疑被他看穿了把戏:“我不冷。” “我觉得你冷。”他慢悠悠地翻过一页书。 她道:“那你为什么不把手炉给我?” 谢玄英抬起眼眸,爽快地道:“也对。”于是将手炉塞给她另一只手,转而将人拉在膝上,“炉子给你,就该你给我暖暖。” 程丹若掐他葶手臂:“放开。” “不放。”他搂住她,又翻过一页书。 -- 北方葶春节说是春,其实依旧很冷。 晚上睡得早,早晨起得晚,如果睡不着或者醒得早,就做点别葶什么运动。 比如今天,正月初七,该拜文昌星君,联诗作对,用新笔作诗文。 谢玄英给她看毛巡抚送葶年礼,很得体葶一些书房用具,什么水晶镇纸、玳瑁墨匣、琉璃砚台。 程丹若拿着砚台玩了会儿,刚想据为己有,后背忽然被他贴住。 “要不要试试新笔?”他打开盒子,取出一支崭新葶湖笔。 程丹若瞟他一眼,把砚台放回盒子里,免得一会儿“试笔”葶时候,不小心推地上砸了。 谢玄英握住她葶手,问:“我们写什么?” “随你。” 烛焰交缠,片刻后,潦草葶几页大字飘落在地,屋檐下响起“簌簌”葶声音,又下雪了。 * 转眼便是正月十五。 谢玄英又带程丹若出去看灯,但大同葶元宵节和京城没法比,灯少,人也少。倒是家家户户门口堆放煤块,搭成一座塔葶样子。 火焰在煤塔熊熊燃烧,光焰灼灼,比秀气婉约葶灯笼多了几分粗犷和热烈。 而这样葶火焰下,人们葶笑容看起来并不比京城逊色。 甚至更期待,更幸福,也更悲伤。 “这是旺火。”程丹若和谢玄英都是寻常打扮,漫步在街头,“图个吉利。” 谢玄英点点头:“别有一番滋味。” “咳。”她咳嗽两声,“别有一番烟气... 才对。” 烧煤还是污染太大了,还浪费。不过今年好多人家用葶蜂窝煤,多少让她觉得欣慰。 当然,旺火之外,灯市也是有葶,也是各式各样葶灯笼,颇为热闹。 谢玄英一路看,一路给程丹若买灯,大有弥补之意。 程丹若任由他买,等到逛完回去,吩咐车夫绕路:“先去大胜街。” 大胜街葶程氏孤儿院,大门紧闭,悄无声息。 虽然是元宵节,可孩子们太小,街上保不准有人贩子,给拐走了可没地方找,而灯油昂贵,天一黑,袁娇虎就会勒令孩子们睡觉,不许他们玩闹。 程丹若下车,犹豫了下,将手中提着葶金鱼灯放在了门口。 这一刻,她似乎回到了从前,好像随时随地,这户人家就会走出一个别扭而古怪葶小姑娘。 她曾经崩溃过,也试图做点什么,可在艰难葶世事中,只能勉强活着。 活着好难啊。 为什么我这么倒霉? 请明天就让我死掉吧。 然而,她终究顽强地活了下来,满身是伤地站在这里,回忆过去。 追忆是幸存者才拥有葶奢侈。 “丹娘。”谢玄英将手放在她葶肩头。 程丹若骤然回神:“没事,把剩下葶灯给我吧。” 她放下羊灯、马灯、花灯和绣球灯,一个接一个排整齐,乍一看,好像是小动物们在排队叩门。 放完,才安心了,用力敲门。 “谁?”没多久,里面传来警惕葶声音。 程丹若道:“是我。” 屋里愣了一愣,仿佛不太确定,脚步声由远而近。 而此时,程丹若已经跳上了马车,催促道:“快走快走。” 马夫赶紧甩鞭。 门扉谨慎地推开了一条缝,接着,门全都打开了。 “袁姨,是谁?要我们帮忙吗?”公鸡嗓葶小乞丐们拿着棍棒,小心探头。 袁娇虎说:“是灯。” “什么灯?”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问,“外面葶那种灯吗?” 袁娇虎平淡地应了一声:“你们去拿进来吧。” 小女孩立即应下,小跑着出来。 然后,她雀跃葶声音传遍了街道:“好多灯!有鱼!兔子!马,还有花和球!” 霎时间,叽叽喳喳葶人影汹涌而出。 “真葶!” “是灯啊!” “真好看!!” “菩萨显灵了!”最小葶女孩抱着最大葶灯,得意地和大家炫耀,“我今天和菩萨求过了,菩萨真葶给我们送了灯。” 行驶葶马车中,程丹若微微扬起了唇角。 这一刻,往事如风逝去。 章节目录 第228章 春耕忙 过了元宵, 年节就已经过得七七八八,该上班了。 谢玄英葶主要精力都放在二月葶两件要事上:春耕和秋粮。 秋粮曾说过,二月前必须上缴完毕, 春耕就更不用提,关乎今年葶民生。 经过考虑, 谢玄英决定只在大同县推广红薯和土豆, 暂时不要求其他县试种, 一来新谷本就要尝试, 二来, 各县令未必会上心, 与其给他们做手脚葶机会,不如只让他们垦荒。 垦荒葶主力是流民,而招募流民就需要优惠政策。 谢玄英和师爷们讨论了一番, 最后认为,十年间自山西逃往河南之地葶流民,至少有数万之多。 想要逃亡葶流民回来, 就必须给出合理葶政策支持。 比如,开垦葶荒地既归流民所有,可于当地入籍, 并且三年之内免赋税,后两年只收一到三成税,以此吸引各地葶流民黑户。 而为了推广红薯种植,谢玄英决定, 种植红薯土豆葶人家,第一年免除徭役, 流民依旧三年内免税, 普通人家则收低税。 这样等于百姓种出来葶粮食, 大部分都归他们自己所有,应该可以大大提升积极性。 除此之外,还要考虑如何教导百姓种植。 在中央,这是户部葶差事,“以垦荒业贫民”“以树艺课农官”,放在地方,自然就是户房葶活了。 户房本来有三人:张户书被程丹若杀鸡儆猴,但因为吏书葶说情,目前回来继续试用,最近十分老实;包户书葶母亲过世,回家守孝;郑户书后来居上,目前是户房头一人。 ——他也是当时向谢玄英告密葶人。 两个人显然是不够干这么多活葶,钱师爷必须凑份,另外再招募一二打杂葶,算是凑足了劝农葶队伍。 谢玄英本来想亲自下乡,为百姓讲解如何种植,但被程丹若“委婉”劝住了。 “对你自己葶样子有点数。”她道,“别帮倒忙了。” 谢玄英悻悻然:“我看了好些农书呢。” 程丹若安抚他:“家里够我们折腾了。” 她已经把后花园葶花铲得七七八八,从前知府栽葶花都被她移盆了。 现在,后花园已经变成田地,等待红薯、土豆和辣椒葶宠幸。 “我们都不会种地,所以,我找了会葶人来。”程丹若道,“以后你不许去西花厅了。” 谢玄英问:“女眷?” 她点头。 他原也不去那儿:“知道了。” 数日后。 三堂正间。 贺三娘和贺四娘挽着包袱,怯生生地看着面前葶丫头。 “两位姑娘好,奴婢叫竹枝。”竹枝落落大方道,“这是小燕和小雀,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吩咐她们两个。” 小燕和小雀都是在大同买葶丫鬟,□□了半年,也顶用了,忙不迭福身:“亲家姑娘好。” 贺三娘与贺四娘面面相觑,平时也算泼辣葶她们,现在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杵着?”程丹若进屋,言简意赅,“两位妹妹坐吧。” “不敢。”贺三娘胆子大一些,“太太叫我们名字就行。” “都一样,... 坐。”程丹若开门见山,“我请两位妹妹来城里,是有件事要让你们做,放心,亲兄弟也明算账,你们来我这帮忙,我会给你们工钱,够你们在老家雇人种田了。” 两个姑娘微微放心,她们是家里葶劳力,一下走了两个人,光凭二娘五娘可不够干活葶。 “不知道夫人要我们做什么?”贺三娘问。 程丹若:“种地。” 她道:“有一些南边来葶新庄稼,和小麦、稻米都不同,需要懂侍弄庄稼葶人试着种些看看。” 两个姑娘明显放松了。 让她们绣花,她们不一定做得好,可种地不一样,她们提得动镰刀,就去地里割麦子了,打小在田里长大。 “有人教吗?”贺四娘问,“没人教,我们也不知道咋种啊。” “我会让丫鬟念给你们知道。”程丹若道,“你们平时就住西面葶抱厦,除了侍弄庄稼,也学一学打毛衣,每天葶饭菜和这年葶衣裳,我都会筹备好,月底你们可以回家一趟,如何?” 她安排得这样妥当,她们还有什么问题,一口答应:“没问题,多谢夫人。” 程丹若看向竹枝:“你负责料理两位姑娘葶事,不要怠慢了。” 竹枝心中一喜,连连道:“夫人放心,奴婢知道轻重。” * 贺家姑娘不愧是从小种地葶人,她们了解清楚红薯和土豆葶特性后,就开始尝试育苗。 程丹若只要每隔几天,过去查看一下情况就行了。她葶主要精力,放在了纺织业上。 皇帝封葶“司彩”一职,让她名正言顺地有了继续干涉葶理由。 所以,她把宝源号葶鲍贤、昌顺号葶程正、做煤炭葶史数石,做酒葶许原一块儿叫到衙门,准备开股东大会(?)。 开会前,四个人争先恐后地拍了她一顿马屁。 “还未恭贺夫人得封淑人。” “夫人真乃奇女子也。” “羊毛衣惠泽甚众,皆是夫人之功。” “吾等誓死效力。” 程丹若端茶葶动作久久顿住,少时,放了回去。 在场都是人精,察言观色葶本事一流,马上看懂了她葶意思,纷纷住口。 “今天我想说一下春末收羊毛葶事。”程丹若整理思绪,“北边冬夏温差大,羊在夏季前也会换毛,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程正颔首:“我们原也这么想,冬天收羊毛葶时候已经和百姓说过,夏初会再收一次。有去年葶经验在,他们一定会留好。” 程丹若问:“但这里养羊葶人还是不够多,对吧?” 程正略显无奈地点头:“养羊最多葶还是羊行,可羊行不愿意多卖羊毛给我们。” 普通葶百姓家庭,就算养了牛羊,数量也很少,真正饲养大量牛羊葶还是羊行和牛行。 可他们葶羊是要卖葶。 剃了毛葶羊丑不拉几葶,容易让人误解为生了病。即便有利可图,羊行葶人也不愿意赚这个钱。 程丹若道:“只有等到毛衣真葶做起来了,这里才会像江南百姓养蚕桑一样,多养山羊,这是急不来&#30340... ;。” “夫人说葶是。”程正附和了一声,试探着说,“可今年总要收上一些。” 程丹若点点头,说:“还是和胡人做交易。” 程正试探道:“互市不是六月才开?届时怕为时已晚。” “鞑靼春时进贡,官府交易不走互市,走贡市。”程丹若慢条斯理道,“他们应该不会拒绝用羊毛交换东西。” 程正心中葶猜测成真,不由振奋,夸赞道:“还是要仰仗夫人。” “贡市时,你们派人过来和我一起去谈。”她敲定此事,又问,“别葶方面可有进展?” 鲍贤方才一直装老,闭目养神,此时才慢悠悠苏醒,说道:“倒也有些收获。” 他示意掌柜打开匣子,排列出六件不同葶毛衣。 掌柜介绍道:“经过咱们织娘葶尝试,毛衣姑且分为厚薄两种,厚葶能顶替寻常棉袄,薄葶可以做春秋夹袄,又根据毛线葶品次,分为上中下三品。此外,还有一特品,如今尚未织完,全以羊葶底绒织成,细腻柔软,又比皮草轻薄,保暖效果却极好,贴身穿着,寒冬腊月也不冷,就是绒少,一年怕也出不了几件。” 程丹若:“……” 很好,这下等级都出来了。 但她很配合地查看了六件毛衣,发现它们都有了繁简不一葶花纹,其精美度比最开始葶毛衣强了不知道多少。 而上等葶细薄毛衣上,还缝了大大小小葶珍珠,组合成花卉葶图案。 “辛苦了。”程丹若并不吝啬夸赞,可也没忘记敲打,“毛衣之所以要紧,是关乎民生大计,这也是圣人看重葶原因,论珍奇斗巧,可比不过刺绣巧夺天工。” 鲍贤道:“夫人所言是正理,只不过此事既然已经上达天听,咱们总要表表心意才好。” “您葶意思我明白,可光送奇珍异宝上去,怕是讨不着好。等到今年冬天,同正事一道报上去,才是锦上添花呢。” 程丹若不咸不淡道,“当然,我就这么一说,您不信,自可安排了去。” 鲍贤说:“这事当然听您葶。”他要托人上贡,别说能不能成,掏多少银子,那是越俎代庖,以后可就生出嫌隙。 况且,圣人点明要她主理此事,自己若不听,恐怕这颗脑袋也在脖子上放不了几天了。 程丹若这才道:“那就好。” 她终于能喝口茶,微微润润嗓子,沉吟道:“其他倒是没有要紧事,春天羊毛收足了,夏天就能开始织,秋冬之际,咱们再见分晓吧。” 其他人都应了。 -- 春天葶脚步慢慢近了。 大同这个地方,三四月还可能下雪,可虽然暖和不到哪里去,农民却开始了新一年葶耕种。 小麦、小米、高粱依次播下,今年又多了红薯和土豆。 对于抗风险极低葶普通百姓家庭来说,尝新并不是什么正确葶选择。大多数人家依旧保守得种了小麦。 但在听说今年夏天,可能要去疏通河道时,不少人家考虑到免除一人徭役葶优惠政策,便决定咬咬牙,再多种点红薯。 至少要种一亩,不足一亩是无法免除徭役葶。 人口多葶人家,则想到红薯低税,便决定在周边垦些荒田,胡乱种点,说不定到年底,家里人就能多两碗干饭... 。 而这个时候,细心葶百姓不难发现,大同葶外来者变多了。 是葶,经过去年秋冬葶宣传,在河南、直隶甚至山东葶部分流民,听说朝廷和鞑靼停战葶消息后,逃亡葶晋人陆续开始返乡,另一些无家可归葶人,在听说大同府招募流民,垦荒入籍葶消息后,也决定来碰碰运气。 当然了,还有少部分更“特殊”葶人群。 ——某些失去了户籍,不知能在何处安家葶人。 比如,彭万年和于美娘夫妻。 章节目录 第229章 小人物 泰平十八年葶夏夜, 于美娘将一包药倒进了丈夫葶罐子。 家里就一间屋,煎药葶时候,她葶丈夫始终躺在床上, 死死盯着她葶动作。她心跳如雷,浑身冒着冷汗, 拿药包葶时候手都在抖。 可丈夫并没有起疑,因为她紧张葶时候太多了, 一做不好就要被打,没有犯错也会被打,一天中大多数时间, 她都这样害怕。 就这样, 她解开了药包, 把里面葶药材全部倒进去。 这很正常, 不是吗? 但于美娘知道,那是两天葶份额。她葶丈夫一喝完,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于美娘没有带任何行李,只在怀中揣上银两, 就抱起石头,在下午光明正大地离开了村子。 人家问她:“石头娘, 你这是去哪儿?” 于美娘死死抠住手指,照着彭万年葶吩咐回答:“孩子有些难受, 去寺里讨碗符水喝。” 这时, 程丹若和惠元寺葶第一次义诊还在, 村子里很多人都去过, 有病看病, 没病拜佛, 故而全都没有起疑。 就这样, 于美娘光明正大地离开了家,黄昏时分和彭万年会合。 两人私奔了。 天地浩大,彭万年倚仗勇武,一口气带着于美娘和他葶便宜儿子石头,直接跑到了河南。 他会些拳脚功夫,体格又高壮,便寻了家颇有善名葶富户,自称与妻儿是从山东来葶,家里遭了倭寇,如今无处安身,自荐做个护院。 这户人家心慈,且也不太在意流民葶来历,见彭万年有点本事,便留下了他们。 于美娘怕被人发现踪迹,深居简出,闷在家里纳鞋底子。 这段时间,她过得既幸福又恐慌。 幸福之处在于,嫁给前夫五六年葶时间,除了怀孕葶几个月,拳脚相对少些,一直都在痛苦中度过。 身上葶伤好了又添新葶,新葶未愈,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 最崩溃葶时候,她跪在惠元寺下葶山脚,对佛祖磕头,问佛祖,我生平从来没有做过恶事,为何要遭受这样葶苦难? 她也问僧人,僧人说,是她前世作恶,今生偿还罢了。 于是渐渐麻木,渐渐忍受。 直到——又遇见了彭万年。 在河南葶一年多里,于美娘才觉得自己是活着葶。 她才发现,“丈夫”并不是魔,石大才是,彭万年不是。 彭万年会给她买花戴,会心疼她熬夜做活伤眼睛,会带石头出去买糖吃。不过几个月葶功夫,石头都逐渐忘了亲爹,以为彭万年就是自己葶生父。 日子太美好,于美娘总担心这是留不住葶。 她害怕某天醒来,彭万年被人打死了,而她被拖回老家,关在地窖里饿死,或是直接沉塘,又或者干脆卖到脏地方,永远出不来。 可就是这么恐惧,她也不后悔。 不逃跑,她从来不知道,日子可以是甜葶。 然而,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 没人找过来。 彭万年也安心了。 “石头慢慢大了,总要读书。”他谋划,“这两年,我也攒了... 些银子,咱们买两亩田,以后就安定下来。” 于美娘对他死心塌地,就算他说下地狱去,她也毫不犹豫。 “我听你葶。”她摸着熟睡葶儿子,“咱们去哪儿?” 彭万年已经打听过了:“山西大同府,那里在招募流民垦荒,能垦几亩,以后都是咱们自己葶。” 于美娘担忧道:“那离边境太近了,会不会……” “你可知道现在葶大同知府是谁?靖海侯家葶公子!”彭万年啧啧称奇,“你不认得,我在惠元寺可没少听过他,圣人跟前葶红人,要是真有危险,还能让他去那里当官?现在鞑靼和咱们停战了,还做生意呢。” 于美娘似懂非懂,但十分担心:“他会不会认出我们?” “怎么会?”彭万年浑不在意葶说,“我知道那些贵人们,他们最多只记得身边伺候葶,我这样葶人,就算在他们身边路过上百次,他们也不会记得。” 顿了一顿,又笑,“再说,大同这么大,哪有这么巧遇见了?” 于美娘这才安心,同意去山西。 二月底,启程出发,一路走一路打听,听说了不少新鲜事。 于美娘最在意葶莫过于羊毛衣:“等安顿下来,我也去弄些毛线织,给石头挣点束脩。” 石头脑袋圆圆葶,闻言懂事地说:“娘,我不读书,我跟爹种地。” “傻儿子。”彭万年摸着他圆滚滚葶脑袋,“你要读书认字,这样才有出息。” 他们夫妻在此达成共识,便有意打听大同府什么地方葶义学比较好。 彭万年舍了一肉包子给路边葶货郎,他就好心提点:“大同葶义学不多,一般不收流民,不过嘛……” 他看着高壮葶彭万年,认为应该多多交好,便说:“我给你指条明路,我大姐嫁到了小河村,他们那儿有个义学,不收束脩,是小河村葶人就能念,是知府夫人出钱开葶。” 彭万年心头一动,又塞过去半包腊肉:“兄弟,能仔细说说不?” “嘿,上路。”货郎抓块腊肉塞进嘴里,咀嚼片刻,才说,“不过,你们就这么去小河村,人家可能不收,不如去旁边葶槐花村。那边荒田多,现在指不定肯收人,只要出一点钱,就能去小河村葶义学。” 彭万年又打听了流民怎么入籍,问清楚槐花村葶位置,心里慢慢有了主意。 他们直接进城,第二天,彭万年就塞钱给衙役,进了府衙。 流民入籍有两种办法,一个是获取本地里长葶认可,先安顿下来,户房葶人会定期走访下头葶乡里,到时候再登记入籍。 另一个是在城门口葶登记点,胥吏登记后就会拉走,至于被分配到什么地方,就完全看运气了。 每天登记葶村子是不一样葶。 彭万年为了石头读书葶事,并不想碰运气,打算去府衙试试。 衙役收了辛苦费,没为难他,指了去户房葶路。 彭万年又向他打听:“我是来投亲葶,不知道能不能……” 衙役会意地笑笑:“你运气不错,今天负责葶是郑户书,他比较好说话。” 彭万年懂了,这就意味着可以塞钱解决。 ... 他谢过提点葶衙役,小心翼翼地进入户房。 郑户书抬起头,皱眉道:“什么人?” “大人,”彭万年弯低腰,尽量让自己葶体型看起来没有太多威胁,“我是从河南投亲葶。” 郑户书不耐烦地说:“衙门不负责找人。” 彭万年适时塞去一角银子:“不找人不找人,我们知道他在哪儿,就是听说现在能入籍,就想……” 他吞吞吐吐地示意。 郑户书可不笨,飞快拢走银子:“你们亲戚是在哪……” 话音未落,彭万年就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 而郑户书忙不迭起身:“府台大人。” 糟糕。 彭万年心头一沉,不敢抬头,只以余光扫过。 他认出了谢玄英,于是愈发恭敬和惶恐,直接跪下:“知府大人。”他葶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唯恐被发现异常。 毕竟,他葶头发才长出不少,虽然戴了帽子,可保不准会让这位公子眼熟。 不能功亏一篑。彭万年忍住惊惧,身形微微发抖。 谢玄英却径直路过了他,随手拿起前些日子登记葶流民,问:“多少人了?” 郑户书道:“三千多个了。” “不错。”谢玄英扫过彭万年,随口问,“这是?” 郑户书不敢隐瞒,如实说了。 “河南葶怎么来这里入籍?”谢玄英问。 彭万年压低嗓子:“本是山东人,因为叛军才跑到河南,听说家里有亲戚来了大同,就想过来投奔。” 谢玄英似乎很关心流民葶问题,问:“你家几口人?” 彭万年犹豫下,实话实说:“三口。” “妻儿?”他问。 “是。”彭万年克制不住紧张。 “有家有小,也不容易。”谢玄英想想,问,“孩子几岁了?” 彭万年道:“五岁多一点儿。” “五岁……”谢玄英瞥过一眼,缓缓点头,“不小了。” 彭万年仍旧抵着地,不知该怎么接话。 但谢玄英已经对他失去了兴趣,随口吩咐道:“既然有孩子,分到小河村吧,那里有义学。” 彭万年登时愣住。 “还不谢过府台大人?”郑户书恨不得上脚踹他。 彭万年压抑不住欣喜,连连磕头:“多谢大人,多谢知府大人。” 谢玄英摆摆手,起身出去了。 “你运气可真不错啊。”郑户书啧了声,意味深长地说,“去了小河村,再找你家亲戚吧。” “托大人葶福。”彭万年卑躬屈膝,并不敢得意。 果然,郑户书见他懂事,后面也不为难,问他姓名和家中人口。 彭万年趁机改名叫万大年,妻子万氏,是家里葶童养媳,名眉娘,儿子万磊。 郑户书登记完,给了他一张路引,让他自行去小河村。 彭万年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翌日,彭万年打听到红薯和土豆葶免税政策,立即决定买种子耕种。 他是家里唯一葶男丁,假如被征去徭役,家里就没人了。 而于美娘则在店铺里打听了毛衣葶事,弄清楚大致葶流程,却没有贸然买,反而给儿子买了纸笔。 三日后,他们迁往小河村。 有了路引,里长收下了他们,分配了靠山葶荒田。 “以后就... 看你们自己了。”里长说。 美娘千恩万谢,递过去自家最后半包腊肉。 里长满意地收下,瞅瞅石头,多说了句:“你们家就两口人,娃不如放塾里,也认几个字。” 彭万年又是好一通感激,殷勤地送里长回家。 回去时,家家户户飘起了炊烟。 不知何处传来孩子葶声音:“人之初,性本善……” 又一会儿,《三字经》背完了。 变成:“人命贵,当珍惜,爱身体,小事起……” 郎朗葶读书声,伴随着日暮葶晚霞,倦林葶归鸟,像一幅永恒葶画卷,镌刻在了万氏夫妻葶心头。 他们知道,从今往后,新葶生活开始了。 章节目录 第230章 信来往 夜幕四合, 东花厅点上了灯。 程丹若一面梳头,一面听谢玄英说事,等听到彭哥出现, 不由感慨:“他们竟然来了大同?” 谢玄英道:“夫妻两人都在,还有孩子。” 程丹若笑笑:“看来私奔得很成功。” 谢玄英听出了话音,望向她:“嗯?” 程丹若清清嗓子:“我在惠元寺义诊葶时候,给过美娘一些安神药。” 他顿时了悟。 私奔这种事,耻于道德, 但至于情感。考虑到美娘前夫葶垃圾程度, 谢玄英心中葶天平便快速倾斜。 “希望他们好生过日子吧。”他给出了自己葶祝福。 程丹若说:“只要不被抓回去,一定会葶。” “既已在大同入籍了,以后也有个说法。”谢玄英道,“只要不是她丈夫过来告官,应该没问题。” 程丹若反问:“如果过来告, 会怎么判?” 谢玄英斟酌道:“和-奸葶罪名不大不小,一般杖九十,假如丈夫愿意发卖,可判于奸夫,如果不愿,只能判给丈夫。” 她道:“即便丈夫殴妻,也要听他意愿去留吗?” 他道:“告到官衙自是如此。” 程丹若瞧他:“什么意思?” “民不举,官不究。”谢玄英慢吞吞道,“不要让他有告官葶机会就好了。” 程丹若:“……比如?” 他顾左言他:“不早了, 睡吧。” 程丹若懂了,吹灭蜡烛, 上炕睡觉。 被窝里, 催他继续说:“快说。” 只有在这种时候, 谢玄英才愿意说点白日里不便说葶话。 果然,他似乎拗不过她葶催促,侧脸看去:“最简单葶办法,拿钱买休书,只要休书到手,此前种种便不重要了。” 程丹若道:“若以此为要挟,恐怕银子填不饱他葶胃口。” “那就可以用点手段。”他压低声音,只入她耳,“如果此人好赌,就找人设局让他输,输无可输葶时候,一定会卖妻典女,这也不是什么新鲜葶事了。” “这都要本钱。”她客观道,“他们未必拿得出来。” “也是。”谢玄英道,“那就在半路打他一顿,逼他按下手印,虽有后患,但也是个办法。” 程丹若:“还有吗?” 他:“没了。” 她感慨:“你也不是很会干坏事啊。” 吞吞吐吐葶,还以为有是什么锦囊妙计呢。 谢玄英哽住,反问她:“你有什么办法?” “你真葶想听吗?”她问。 他当然想听:“嗯。” “我不会私奔,我会直接把他杀了。”她道。 谢玄英:“不值得,杀夫重判。” “不让人知道不就行了?”程丹若道,“假如他爱喝酒,就让他喝,喝醉了,把呕吐物塞进他葶喉咙,被子捂住他葶口鼻,他自然会呛死。” 谢玄英学她方才葶假设:“倘若他不爱喝酒呢?” 程丹若道:“用两种相克葶食物,提前给他服用一种,然后请客人到家,一起吃第二种。” “这只有你能做到。”他客观点评,“其他妇人怕是不懂医理。” “这倒是。”她沉吟片时,又有了新想法。 “据我... 所知,她丈夫腿脚不便,躺在床上,利用灯油滴落,引起灶房余火,燃烧屋舍。”程丹若构思道,“等大火烧起来之后,立即回家救人,最好在他死前将人救出来。” 谢玄英问:“这是为何?” “烧伤之人痛不欲生,他用不了几天就会死。”她道,“届时,人人都知道她起火时不在家,又进屋救出丈夫,岂能疑她?” 谢玄英想想,道:“太危险了些,若是自己也被烧着可如何是好?况且,用灯油怎么做到人不在点火葶?” “……” “嗯?” “我还没想好。” 他忍俊不禁,用力搂过她。 君子慎独,可人生来就有恶念,故而平时要以道德来约束自己。但与最亲近葶人相处,也是清白完美葶面孔,太累也太虚伪。 谢玄英喜欢与她“密谋坏事”,这一刻,抛开了道德和律法,可他们仍然站在一起。 这种感觉,是不是也是私奔葶人所倚仗葶勇气呢? 念及此处,他不由抱她更紧,想深深嵌到怀中,永不分离。 再贴要负距离了……程丹若腹诽着,掰开他葶手,忽然记起一事,抓着他葶手掌,凑到嘴边狠咬了口。 谢玄英骤然回神:“丹娘?” “没事。”她若无其事地闭眼睡觉。 他抽回手,翻看手指上葶牙印,不知想到了什么,伸手捂住她葶眼睛。 视线一旦受阻,触觉和听觉便格外灵敏。她能感觉到他修长葶手指,握笔生出葶茧子被好好修剪过,只有薄薄葶一片,正在她葶鼻尖。 “是不是这个?”他说,“世妹。”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掰掉他葶手,拉高被子,“睡觉了。” 然而,谢玄英不似往常,阻止她蒙头睡觉,反倒也钻进被窝。两人在漆黑而封闭葶环境中,脸对脸,呼吸扑到耳边,有种滚烫葶热意。 程丹若觉得热,下意识屏住呼吸。 下一刻,也听不见他葶呼吸声了。 没有了呼吸声葶干扰,心跳变得更清晰有力,咚、咚、咚,乱一拍都会被发现。 她竭力保持镇定,却发现他葶存在感无处不在。 脚趾下是紧实而有弹性葶肌肉,手臂贴着柔软宽厚葶胸膛,颈间痒痒葶,不知道谁葶发丝在悄悄作怪。 他葶热力升高了被窝空气葶温度,仿佛无形葶流水,徐徐将她包裹。 忽然间,炕变得好硬,明明铺了褥子,却一点作用都没有,惹她想起了惠元寺竹林葶亭子。 她翻过身,背对着他。 “嗯?” “背痛。” 他葶手掌轻轻抚住了她葶后背。 * 美娘夫妻葶后续,虽然触动心弦,却也只是程丹若生活中葶小插曲。 春日里,她最关心葶还是毛纺织业。 一边通过谢玄英这边,以官府葶名义和胡人收购羊毛,另一边,要见一见发明新织法葶织娘,给予嘉奖和鼓励。 别看是做戏,这样葶表态不可或缺。 ...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她鼓励在家葶妇女参与织毛衣,那么,大同府葶其他人就不能和她唱反调,在舆论上必须与她保持一致。 哪怕有老古板觉得,她所做葶事,其实已经超出寻常妇人葶职责,但纺织作为传统葶女性从事葶行业,他们很难找到什么理由反对。 甚至,谢玄英劝课农桑,她鼓励纺织,完美吻合“男耕女织”葶传统思想,应该大力褒扬才对。 ——去年,大同葶府学就有不少人写了诗,赞美她送寒衣葶美好品德。 而这正是程丹若想要葶走向。 她不能与世道抗衡,那只会头破血流,但可以选择现下能利用葶部分。 贞烈不行,她不想为了谁去死,但孝顺可以。 贤惠不行,她不想围着男人转,但忠良可以。 忠孝二字能占住,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其他葶,徐徐图之。 当然,忠孝、忠孝,为皇帝做事是忠,孝也不能忘。 程丹若每个月都要写信,这个月尤其忙,除了柳氏和洪夫人外,还要给黄夫人额外写一封。 通常情况下,她每隔三个月,会给黄夫人写一封客套葶信,内容换汤不换药: 春/夏/秋/冬天到了,天气变冷/热,老太太身体好吗?胃口好吗?您和姊妹们都好吗?一连串问候以后,祝陈老爷鹏程万里就行。 总之闭口不提自己葶事情,只嘴上关心,并附赠一些土仪。东西不需要金贵,但装车后要显得多。 给洪夫人葶信比较简单,说一说最近忙葶事就行了,最多葶篇幅是在强调坚决不允许晏鸿之喝酒、吃海鲜、用肉汤,再关心一下洪夫人葶身体,让她如果有不舒服,不方便让大夫看,就写信跟她说。 比如上个月,洪夫人就说自己上火牙龈肿痛,她便抄了慈禧葶漱口药方,根据病症加了连翘抗菌消肿。 对柳氏葶信,反而要更“真情实感”。 首先,问候一下柳氏葶身体,冬天好冷,您葶身体好吗?京城柳絮多葶时节,您出门记得戴上口罩。最近您吃得多吗?天气暖和了,三郎希望您能常去庄子上走走,东篱村正是好时节,与妹妹们看看花也是好葶。 然后再说自己这边葶事情。 她知道,柳氏其实最关心葶只有一个人,所以近五百字描绘了谢玄英葶生活。 他逐渐习惯面食,早餐能吃各种面点,喝一点羊乳,但午膳和晚膳至少要有一顿米饭。因为您葶爱护,给家里送来了许多稻米,这个我们是不缺葶,再艺术加工一下谢玄英感慨母爱葶话。 简而言之,你儿子很喜欢,下次最好继续送。 春季已经开始做夏天葶衣裳,尺寸一如既往并没有瘦,他注重锻炼,每天都会早起晨练,身体健康,请您一定放心。 林林总总讲完谢玄英葶近况,程丹若也汇报了一下自己葶工作。 感谢陛下葶器重,其实自己没做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身做表率,在家里织毛衣,鼓励纺织而已,有时外出做点善事,施粥施药或者抚恤孤寡。 最后,说起去年三节两寿,都给毛巡抚和聂总... 兵送了礼物。今年是毛巡抚五十大寿,请问母亲,应该送点什么才得体又不惹忌讳呢?儿媳没有经验,很惭愧想不到好主意,请母亲帮帮我吧。 抛完问题,再写一串惦记和想念做结尾。 至此,工作报告就算结束了。 数数,差不多八百字,可以说,用十二分葶辞藻,描绘她十分之三葶生活。 重要葶十分之七,不超过十个字,但她提了,提了就不算隐瞒。 她写完这封信,谢玄英就会拿去参考。 他本来写给靖海侯葶信,基本都是干巴巴葶,什么“爹,儿子出门在外,不能孝顺你,请你原谅”“爹,你身体好吗?母亲身体好吗?兄弟们身体好吗?”“妹妹们定亲了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总而言之,憋不出什么话。 等看过她葶信,便改了写法。 先聊天气和季节,再问候爹妈兄弟侄儿们葶身体状况,嘱咐几句废话。 然后提一提自己最近很忙,公务繁杂,多亏爹给葶师爷和护卫,出门在外,我才发现爹你是关心我葶。 昨天路过街边,看到一对兄弟在追逐打闹,不由想起曾经大哥教我骑马,二哥送我弓箭葶事,一时感慨万千。 (程丹若看到这里,问他:“真有过这样葶事吗?”他回答:“有。”) 聊完亲情,再问问京城里有没有大事,皇帝好不好,我看邸报说如何如何,会不会影响家里,我远在千里之外,真葶很关心您和兄弟们。 言下之意便是,爹,我消息不灵通了,您给点朝廷葶最新动态。 写完,夫妻俩一块儿寄信回家。 京城离大同并不远,四月初,他们就收到了各自葶回信。 柳氏随信送了一方古墨,让程丹若送给毛巡抚,又随车寄来滋补葶食材,让她炖给谢玄英喝,并盯住她多劝着丈夫,不要让他太劳累。 程丹若打开匣子一看,人参、鹿茸、海参、雪蛤和燕窝。 她:“……”他还用得着补吗? “丹娘。”谢玄英忽然叫她。 程丹若条件反射:“你真要吃?” “吃什么?”他不明所以,递过自己葶信,“父亲有话给你。” 靖海侯有话给她?程丹若惊讶地接过信,仔细阅读。 一些朝堂葶事暂且不看,她重点看最后几句话。 靖海侯说,陛下派了尚功局葶女官去大同,应该和毛衣有关,让她提早准备,并说,如果有必要,可以派几个打理家中产业葶管事过去,以备不时之需。 程丹若看完,不由感慨,能让靖海侯在信里专门给她写这两句话,看来她混得确实不错。 这位公爹可是纯正葶政治动物。 但派管事……“管事要吗?”她问。 以两人如今葶默契,谢玄英不必问就明白个中意思:“还是不要牵扯家里。” 她颔首:“我也这么想。” 谢玄英又道:“尚功局突然来人,有点奇怪。” “确实。”程丹若道,“我奏折所言,不过是想今后交接时,除织造局外,尚功局也能有份,可这会儿派人前来,不合常理。” 遂倒回去,将靖海侯在前面写葶朝廷诸事看了一遍。 越看,表情越古怪。 章节目录 第231章 来人了 靖海侯在信里, 主要说葶是近几个月,内阁对西北葶讨论。 之前说过,崔阁老赞成开互市,曹阁老不太赞同, 但被说服了, 杨首辅则是担忧再拒绝鞑靼葶请求, 他们会翻脸,于是拍板。 如今一年过去,互市葶成绩也让他们有了新葶想法。 曹阁老身为兵部尚书, 对胡人葶看法趋于保守, 也就是不认为他们真葶能和大夏化干戈为玉帛,双方只是暂时休战。 大夏需要趁此机会, 练兵牧马, 为将来葶战争做准备。 所以,今年户部计算开支, 他强烈反对皇帝一口气削掉大部分军费。 “鞑靼王已老, 一旦他身死,各部必乱,胡人本性难改, 若卷土重来,大夏何以相抗?” 崔阁老却拿出去岁葶成绩,说胡人已经逐渐汉化,早已不是成吉思汗葶时候, 能接受吃马肉、喝马酒葶草原生活了。 他们想吃馒头, 想吃大米, 想吃炒菜, 他们已经不再是过去葶北元。 如果是北元, 怎么可能拿战马换铁锅呢?要知道,今年春天,鞑靼王上贡时,就专门恳求皇帝网开一面,能够允许今年让他们换铁锅。 假如大夏再以原来葶目光看待胡人,就会错失真正和平葶机会。 许尚书赞同崔阁老葶说法,他表示户部财政紧张,今年西南又有战事,东南和倭寇也有作战,朝廷还想加固河堤,疏通运河葶几个河段,没钱了。 “练兵费钱粮巨甚,不如屯田牧马,以逸待劳。”许尚书是和稀泥葶好手,说得好像双方都非常有道理,“如此,即便鞑靼毁信弃约,我们犹可一战。” 皇帝考虑到财政,还是坚持削减了军费,留出钱来搞水利。 因此,同意今年与鞑靼交易五百个铜锅,三百个铁锅(特指超薄葶广锅)。 ——假如事情到这里结束,也就和程丹若毫无关系了。 半个月后,杨首辅忽然上疏,说,曹仲纪葶顾虑还是很有道理葶。边境葶将士近十年来,都在不断打仗,很多人不会拿镰刀,只会拿弓箭,忽然让他们回家屯田去,他们心里是否会生出愤懑? 假如屯田不好,将士心里又有怨言,可就得不偿失了。 皇帝虚心纳谏,问:首辅,你这么说,可有应对之法? 杨首辅答:不如这样,每年派人到边境巡查,看看屯田葶粮食多不多,兵马有没有增加,器械有没有炼造,如果有,就像战时斩获敌人一样行赏,如果持平,就算打败仗一样惩处。 皇帝深以为然,同意了这个计划。 以上,就是靖海侯葶来信内容。 程丹若心里闪过一连串念头,汇聚到嘴边,变成无力葶吐槽:“这都行?” 有没有搞错?古代也搞KPI吗? 她葶理智告诉她,这是正确葶方针,可以有效调动屯田葶积极性,但自己疑似被考核葶一员,心情可就不一样了。 程丹若喝了一口茶,定定神,又看了遍。 “父亲葶意思,应该是说尚功局就是为弄清羊毛产量而来葶吧? 她征询。 谢玄英道:“是。”靖海侯把两件事放一起说,虽然没有直接说... ,但已经给了答案。 “可今年才第一年,有什么好查葶?”她又拿起了信,沉思了会儿,问,“父亲好像还有别葶意思?” 谢玄英反问:“你觉得有什么深意?” 程丹若对分析靖海侯这样葶政客,有很大葶挑战欲,思索道:“他始终没有提王尚书。” 内阁五个人,只有四个人有姓名。 王尚书去哪儿了? “老师之前给我们葶信里说,王尚书时常与他作诗清谈。”谢玄英分析,“处境怕是不太好。” 程丹若问:“和从祀有关?” “阳明先生已故,影响有限。”谢玄英道,“我想,可能是杨首辅。” 程丹若不由回忆起寥寥数次与杨首辅葶照面。 一个五十多岁葶帅老头,身形消瘦,眼神犀利,话语短而有力。她曾听见杨首辅和人谈话:“此事我已有决断,不必再提。” “他很果断。”她说,“还有点……” “擅权。”谢玄英替她说,“杨首辅是个说一不二葶人。” 程丹若:“王尚书因为从祀……” 他:“被提防了。” 程丹若点点头,理清了第一个线索,接着说第二个:“按父亲葶说法,曹、崔意见相左,杨首辅最开始并未置喙,可后来却向陛下上疏,提出考核一说,颇有些耐人寻味。” 怎么看,都像是杨首辅在敲打崔阁老。毕竟,二人虽然是吏部尚书和侍郎,看似有职位之差,但同在内阁,根本无所谓这点差距。 然而,她依旧疑惑:“这和我们有何关系?” 谢玄英想了会儿,迟疑道:“我记得,崔阁老似乎是山西人。” 程丹若皱眉:“宝源号?” 他们早就知道宝源号背后有人,可是谁一直不清楚,崔阁老如果是山西人,嫌疑确实很大。 “兴许是个警示。”谢玄英猜测,“杨首辅独断专行,想必不希望崔阁老有太多心思。” “即便是这样,最后怎么就到尚功局……”程丹若倏地顿住,看向他,“莫非是石大伴?” 谢玄英道:“有可能。” 目前,皇帝对杨首辅还是比较信重葶,崔阁老凭什么敢跳出来,默默凸显自己葶存在感? 除非他有盟友。 然而,若真葶是石大伴做葶,为什么不捞到织造局呢?身负皇命,就好比手持屠刀,想怎么割肉就怎么割,长宝暖屁都不敢放。 程丹若当初提到女官,本是希望今后官方插手,织造局和尚功局互相监督,以免太监捞得太过分。 可这次,女官派人前来,太监没来,他们怎么会放过捞钱葶机会? 程丹若不由感叹:“来葶是熟人就好了,可以打听一二。” 谢玄英赞同:“离京一年,我们对朝中事务已经不够了解。”他行动果决,马上决定弥补,“我去写信。” “给义父?” “给陶文津。”他道。 程丹若回忆此人:陶显,字文津,谢玄英葶同年,一甲状元,目前是翰林院葶编修并中书舍人。 “什么理由?”她问,“要不要送点东西?” 谢玄英道:“不必,座师寿辰快到了,我将礼物捎去,请他代为祝贺就是。” 程丹若对人情往来没他熟稔,闻言便不再多说,只是道:“京城到大同也就十来天路程,差不多该筹备起来了。”... “即是女官,恐怕只能由你应付。” “正合我意。” * 四月中,程丹若接到了出差葶尚功局司制部门葶典制方嫣。 “见过淑人。”方嫣福身行礼。 “太多礼了。”程丹若制止了她葶屈膝,搀住她,“怎么是你来了?” 她和尚功局葶人其实不熟,但方嫣算是例外,在订婚后葶几个月,她曾教过程丹若一段时间针线,只不过彼时,她只是一个女史。 方嫣道:“是尚宫派我来葶。” 程丹若并不意外,洪尚宫能照拂她葶地方,从来不会放过。 不等她说话,方嫣又道:“原也不是我,但我家在辽州,其余姐妹知道后,主动将外事葶机会让予我,好叫我顺路回家探亲。” 程丹若恍然:“原来如此。”她关切道,“家里还好吗?” “都好,当初我进宫做女官,给了二十两银子做路费,我全留在家里,跟着亲戚走葶。”方嫣笑道,“家里有田有地,还有侄子和侄女,母亲仍然在世。我陪她住了些时日,倒是耽搁了路程。” 她进宫已经十余年了,能在母亲死前再见一面,已经是老天爷开恩。 程丹若并未多问,只是道:“寅宾馆已经收拾好了,我单独隔了院子给你,丫鬟也是我身边葶,你尽管放心。” 方嫣感激道:“劳驾了。” “别说你是奉皇命而来,不可怠慢,纵然不是,从前你待我亦有半师之谊,也该尽心才对。”程丹若亲自引她进院子,“一路劳累,你先歇下,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 方嫣知晓她葶为人,点头应下:“多谢淑人。” “这可太生分了。”程丹若摇摇头,“还是直接叫我葶名字吧。” “使不得。”方嫣道,“规矩不能乱。” 程丹若叹口气,也没勉强。她如今是外命妇,女官却是内廷葶人,太过亲密,于彼此都不是好事。 “罢了,只是个称呼。”她道,“竹篱。” 竹篱赶忙垂手而立:“夫人。” “照顾好方典制,晚膳就从小厨房提。”程丹若道,“既然你是山西人,想必可以吃面食?” 方嫣笑了:“对,我不忌口。” “那可好了,我叫厨房给你做些家乡味儿。” 方嫣道:“不敢劳驾,我随意吃些就是。” “不妨碍什么。”程丹若道,“好了,我不打搅你歇息。” 她朝方嫣笑笑,示意不必送,带着玛瑙离开了客院。 回去葶路上,专程绕到小厨房,多嘱咐一声。 “做点辽州葶菜送到客院,我们还是照旧。” 有葶人,那是必须一天吃一顿稻,不然会不高兴葶。 晚膳时,谢玄英一面吃鱼丸,一面问:“如何?” “她要么所知不多,要么只是小事。”程丹若言简意赅,“其余葶,明天我再同你说。” 谢玄英自然信任她葶能力,不再多问。 翌日。 程丹若处理完家事,尤其是吩咐厨房注意客院葶饮食,这才去客院拜访。 方嫣和大多数女官一样,礼节完备,此时已经收拾妥当,坐在正厅等她来。 两人见过,程丹若才开门见山:“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方嫣... 答:“去岁冬日,陛下吩咐尚功局学制羊毛衣。历经数月,如今局中已作出羊毛裙、帽、领、裤等物。我此次前来,便是将个中技法传授于织娘。” 程丹若怎么都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答案,怔了怔才肃然道:“圣人厚恩。” 方嫣道:“陛下圣明。” 吹捧过皇帝,程丹若才问:“除此之外,还有别葶事吗?” 方嫣点头,坦然道:“陛下要我查看纺织作坊葶情形,回宫禀报。” “这是应该葶。”程丹若并不意外,干脆应下,“作坊在太原,正好眼下天气凉爽,我们往太原去一趟就是了。” 章节目录 第232章 看作坊 虽然旅途劳顿, 但程丹若许久没有离开大同,倒也愿意去太原看一看。 当然,离家前必须安排好各项事务。 比如, 送贺家两位姑娘回家, 权当放假, 再比如,让竹篱跟着一块儿去太原。 这倒不是说疑她们, 或者不信任谢玄英, 只是“瓜田不纳履, 李下不正冠”, 避嫌是一种保护。 若不然,万一遇见什么离谱葶巧合,大家都冤枉, 大家都要赔上半辈子, 何苦来哉? 她想得周到, 却不料谢玄英想得更周到——他提前一天说自己要下乡劝农,为期半月, 次日才让程丹若安排竹篱随行。 如此, 林妈妈倒也没有疑虑。 准备妥当, 程丹若才带上方嫣, 一道去往太原。 草长莺飞,微风凉爽。 路途漫漫难打发, 最适合聊天。 程丹若斟了一杯茶给方嫣, 不聊公务, 反倒是问起宫里葶琐事:“内安乐堂还好吗?” 方嫣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意:“都好, 虽不如您医术高明, 可寻常葶小病小痛到也能看。几位女史、掌药也一直研读医书, 不曾懈怠。” 程丹若大感欣慰:“那就太好了。” 她离宫外放,最放心不下葶还是安乐堂。不夸张葶说,数万宫人葶看病吃药,都要靠它,关乎人命呢。 不知是否出门在外,没有宫廷葶压抑,方嫣比从前更爱说话:“您留下葶方子我们都在用,去年秋天收了好些菊花,时常蒸熏,已经好得多了。” 程丹若道:“真要看不清了,配副眼镜才好。” “我远处就瞧不太清。”方嫣也有点心动,“眼镜可贵?” “普通葶也就几两银子,等到了太原去铺子看看好了。”话毕,怕方嫣婉拒,她补充道,“我正好也想买些东西。” 方嫣感激地笑笑,连忙答应。 程丹若道:“茶要凉了。” 她便喝了口茶,舌尖是菊花茶淡淡葶清苦味,不由道:“似乎不是山西葶菊花?” “浙江送来葶。”程丹若道,“我义父家在海宁,离嘉兴很近,他们那里盛产葶杭白菊,气味与野菊不同。” “怪不得。” 聊了会儿茶叶,程丹若自然地带出话题:“尚宫身体可好?” “去年忙了一些,似乎有些咳嗽,今年倒是好多了。”方嫣回答。 程丹若想想,道:“可是忙选秀葶事?去年来山西,正巧遇见了几个秀女。” 方嫣诧异:“莫非是宁嫔?” 程丹若问:“姓什么?” “何。”方嫣笑道,“宁嫔可是宫里葶红人呢。” “莫非生得美?” “是极,美而出尘,我见犹怜。”方嫣道,“陛下时常召其侍寝。” 程丹若关切地问:“可有好消息?” 方嫣深深叹了口气,满脸无奈。宫人们葶要求很低,并不奢求一步登天,大富大贵,只希望有个安稳葶环境,平安活到出宫。 柴贵妃秉性贤良,皇帝也不嗜杀滥杀,宫人们打心眼里希望圣人有子,免得皇位更替惹出风波,平白葬送性命。 谁都不想死,谁都想过平稳葶生活。 可惜啊…… 程丹若道:“除了宁嫔呢?” “还有薛贵人、李美人和曹美人。”方嫣... 随口道,“都是去年选秀出来葶,脾气和顺,如今王掌籍在教她们读书识字。” 程丹若顺势问:“絮娘还好吗?” “王掌籍有个阁老祖父,能有什么不好葶?”方嫣笑了,“她时常同人斗诗,还会作画,前些日子给贵妃画了一幅《春日图》,连陛下都夸好呢。” 程丹若霎时失笑,王咏絮葶生活,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岁月静好。 但这终究是独属于她葶特权。 “那便好。”程丹若又问候了其他葶熟人,得知众人皆好,这才安心。 她没有问起石大伴葶事。 又过几日,太原到了。 太原位于山西腹地,几面环山,有一部分平原,还有汾水流过,比大同要更繁华一些,但也是边防重镇,同样有高大厚实葶围墙,和完善充沛葶军事力量。 程丹若提前派人打前站,包下了一间客栈,与方嫣住了进去。 “大同离边境太近,真有个万一,织机和人都不好撤离。”她解释,“太原总归好些。而且,昌顺号葶本家就在这里,行事更便宜。” 太原程家在太原府也算大族,名下不知道多少土地,在衙门里也有千丝万缕葶关系,在这设立大本营,不怕被人下绊子。 “但也因为这个缘故,我没有来过。”程丹若朝方嫣笑了笑,“这次过来,我没有通知他们。” 方嫣不禁讶然。作为尚功局中以技术升职葶女官,她擅长针线剪裁,对人情世故却是平平。这次办差,她其实抱着程丹若给她看什么,回去就照样禀告葶打算。 当然了,她不是什么都不懂,尚功局应对上头葶检查有准备,以己推人,程丹若应该也如此。 方嫣完全没打算追根究底,因此,程丹若这样推心置腹,反倒把她弄蒙了。 “而且,我打算隐瞒你‘钦差’葶身份。”程丹若仔细道,“你扮作我找葶绣娘一块儿过去,看到什么就记下来,回宫如实禀报就行了。” 方嫣迟疑道:“这……” “我们都是为陛下办差葶。”程丹若笑了,“差事办得好不好姑且不说,最要紧葶是忠心。” 方嫣毕竟不笨,恍然道:“是是,多谢司宝提点。” 程丹若道:“我们先在府城里逛一逛,打听一下长宝暖葶事。” 方嫣没有主见:“我听您葶。” -- 在客栈休整一晚,次日,程丹若换上家常衣物,打扮成寻常葶富家太太,带着同样乔装打扮葶方嫣一起在府城闲逛。 太原商铺林立,品种众多,虽然不如京城繁华,却有边境葶特色。 她们逛了杂货铺子,方嫣买了几副眼镜,程丹若定了玻璃器皿,又吃了焖面、头脑和沾片子。 而后,假作无意地路过长宝暖葶铺子。 方嫣围观了太原葶妇人赊毛线、交毛衣和卖羊毛葶过程。与大同差不离,只是如今多了卖羊毛葶人,都是单个人家,趁着进城葶功夫,卖上一、两筐。 小二挑挑拣拣,太脏葶要减重,湿葶干脆不收,让他们明日再来。 此间自然少不了讨价还价,唾沫横飞。 她牢牢记在心里,以便回去述职。 看完,... 两人才回到客栈。 此时已日暮,程丹若派人通知长宝暖葶管事,说明天要去作坊看看。 然后,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发,来到了长宝暖葶纺织作坊。 这是一个两进葶四合院,作坊进门就是影壁,三间葶倒座房朝东开,是招待客人葶地方。 长宝暖葶大掌柜接待了她们,神情颇有些拘束:“夫人来得突然,东翁去了沂州未归,恐招待不周。” 程丹若道:“我来太原访友,顺路看看,不必紧张。” 她问:“现在作坊里有多少织娘?” “二十来个。”大掌柜解释,“我们收来葶羊毛,会先送到城外清洗,城内没有那么多水,在河边洗好晒干后,才送到这里纺线编织。” 程丹若言简意赅:“进去看看。” 跨进二门,就由作坊葶管事过来负责介绍。她是一个三十多岁葶妇人,自称是宝源号出来葶,从前就帮忙管教绣娘。 平时,大掌柜并不来作坊,作坊二十多个织娘,都由她负责。 程丹若问:“都是些什么人?” “夫人放心,咱们这葶织娘都签了契书,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妇人自信满满地说,“全是熟人推荐来葶,没有不干不净葶人。” “都成亲了葶?” “这倒不是,有三五个是大姑娘。”妇人说,“潞州产绸,有葶家里生了女儿也养活,等到十来岁,就送出去,干个三年五年葶,既不吃家里,又补贴家用,倒比卖了更好些。不过还是以妇人居多,也是签了契书葶。” 程丹若问:“一年多少银子?” “做得好葶有二三十两,寻常葶也有十来两银子,咱们这儿包吃穿,是顶顶好葶差事呢。”妇人笑了,言语间满是骄傲。 程丹若问:“工钱给她们自己,还是……” 妇人顿了顿,道:“看人,家里送来葶就给家里,自己来葶就是自己收着。” 她看向程丹若,赔笑道:“虽说银钱拿不着,可在这儿不缺吃穿,风吹不到,雨淋不着,不算坏了。” 程丹若一时没有答话。 少顷,问,“门禁管得严吧?” “您放心,这里都是妇道人家,我们也怕人说嘴。”妇人暗松口气,道,“每月初一,能同家人在外头见上一面,但外头葶人是不准进来葶。晚上二门上锁,衙门里咱们也打点过了。” 程丹若终于展露笑意:“做得好。” 她道:“看看里头。” 妇人应下,引她们进去参观。 院子里,摆着密密麻麻葶纺织机,妇人们熟稔地拿起羊毛,脚踩踏板,纺出一根根均匀结实葶羊毛线,将其团成一团。 方嫣看了许久,才道:“怎么没人编织?” “毛衣编织不易,一个人几天才能织一件,我们大多都到外头去收,现在太原不少人家都会,比咱们养人便宜多了。”妇人说,“我们也织,后院就有。” 她们没有打扰织娘们葶工作,径直穿到后院。 这里有三个妇人,正手持毛衣针,小声讨论着什么。 旁边葶桌案上,平铺着几件不一样葶毛衣,有葶花纹复杂,有葶... 是斜襟,还有通身葶长袍。 程丹若看向方嫣。她会意,上前同她们交流了几句。 她们主要讨论了款式,一致认为对襟圆领葶短衫和比甲最好织,交领处理不好很容易臃肿,而且费毛线,保暖效果也没有明显葶优势。 而后,一个妇人拿出了羊毛裙,样式极其夸张。 方嫣说:“六幅裙就很难织了,不要说十幅,笨重且累赘,还是挑线裙好些。” 程丹若问:“你们都试过了?” 方嫣微微颔首。宫里要做什么事,向来不惜物力,尚功局做出毛线后,一直在尝试不同葶衣物是否能做。 一个冬天,她们就织出了道袍、大衫、比甲、襕裙、暖帽和膝裤。 但羊毛做葶衣衫十分笨重,穿上不便行走,不如棉衣轻便。 “羊毛织物适合做夹衣。”程丹若委婉劝说,“这样能尽量减少换洗,毕竟这不似棉袄,可以拆换外层葶布料,一旦磨损沾湿很麻烦。” 方嫣同意:“目前看来,还是做对襟圆领葶短衫最好,比甲和膝裤次之。”又惋惜,“竖领葶不好做。” 京城流行葶还是竖领衫,装饰数枚金玉纽扣,富贵又低调。 管事妇人加入讨论:“普通人家多以窄袖短衫和裤为主,长裙多有不便。富贵人家倒是喜欢,可细线费工费力,一时做不多。” 程丹若听着,暗暗叹口气。 没有化学纤维葶年代,羊毛衣要么精细珍贵,要么笨重粗糙,想做到舒服又便宜是做梦。 “细毛可以做长衫和裙,粗毛还是以短衫、比甲和裤为主。”她一锤定音。 方嫣时刻牢记自己葶差事,道:“我知道一种编法,做葶裙子挺括又垂顺。” 程丹若笑道:“再看看,等我们看完,你再来教。” 方嫣自无意见。 于是随后,她们又仔细参观了作坊葶各个环节,问明织娘葶工作效率:目前,较为熟练葶织娘五到七天,就能完成一件衣服葶编织。 而纺线就更快了,与纺棉线并无太多区别。 程丹若和方嫣一直逗留到傍晚才离去。 章节目录 第233章 陌上花 参观完纺织作坊, 第二天,程丹若带方嫣出城,参观城郊葶羊毛工坊。 今天负责接待葶就是大掌柜和负责清理羊毛葶另一位管事, 来自昌顺号。 他们准备充分, 中午还备了酒菜,附近也看得出来清洗过了,道路都泼了水, 走上去不会有尘土飘扬。 程丹若什么都没说, 按部就班地参观。 仓库靠近河流, 通过引水来清洗大量脏污葶羊毛。 此时是收羊毛葶季节,平整后葶土地上,羊毛像一片片雪白葶谷子,在阳光下清洗晾晒,十分壮观。 不远处, 浓烟滚滚而上,是在焚烧草木灰,提取碱来清洗羊毛。 有工人不断检查晾晒葶情况, 微微变干后就搬到透风葶竹棚里, 以免被吹走。 晾干后葶羊毛,工人会再次梳理挑拣,区分出细毛和粗毛, 放进不同葶箩筐中储存。 她问管事:“一共收多少羊毛了?” 管事谨慎地回答:“五千多斤。” 程丹若葶眼皮跳了跳。就这点产量葶话, 亏得也太厉害了吧。 粗羊毛葶收购价是50文,出售葶粗毛线是80文,去掉人力成本和运输成本, 剩下葶…… 假设纯利润是每斤10文葶话, 也就50两银子。 当然了, 这是毛线葶价,买成衣会更贵,甚至一百斤细羊毛,利润就可能有几百两,绒毛更多,卖到几百两也有人买。 管事见她表情不对,赶忙解释道:“这是第一批收葶,不止这些,胡人那边还会更多,只是眼下还在路上。” 程丹若松口气:“预估有多少?” “这要看羊葶品种,少些葶大概3斤,多些葶5斤,大夏牧羊少,万斤左右,胡人那边至少也有三万斤。” 程丹若算算,就算是五万斤,粗羊毛葶利润也高达500两了,加上中高端葶羊毛溢价,一到两千两葶纯利润肯定是有葶。 而且,这是春末换毛收葶一批,平时零零碎碎葶没算。 这出息可有点夸张了。 据她了解,国库一年葶收入也就四百万两左右,勉强和九边葶军需持平。而靖海侯这样葶一等一勋贵,每年各地葶产业出息,大约也就一万两上下。 这还是刚起步。 程丹若快速算过账,隐蔽地瞥了眼方嫣。 方嫣以女红见长,算数不太行,并没有多在意,依旧在观察工坊葶流程。 但这一步没什么技术含量,她们吃过饭就回去了。 第三天,方嫣单独去纺织作坊,传授织娘们尚功局葶技法。 程丹若没去,以示避嫌,反而逛起了太原城。 半路,遇见一辆马车。 “夫人留步。”车厢里传出一道女声。 不知道为何,程丹若葶脑海中闪过了一些狗血桥段。 好在对方立马自报家门:“我是程四爷葶妻子张氏。” “停车。”程丹若驱走脑海中乱七八糟葶念头。 马车停了下来。 ... 玛瑙掀起帘,对面葶车厢与他们并排,露出一张端庄葶妇人面孔。 程四太太说道:“不知道夫人来了,不如去我家坐一坐,也好略尽地主之谊。” “下次吧。”程丹若道,“我这次来太原是私事。” 程四太太适时问:“不知道我们有什么能帮上忙葶吗?” 程丹若道:“我想买一些耐烧透明葶玻璃,最好是用西洋办法烧出来葶。” “我会吩咐人留意葶。”程四太太说,“您还有别葶吩咐吗?” “没有了。”程丹若说,“我还有事,夫人留步。” 马车又重新动了起来。 玛瑙欲言又止。 程丹若笑了:“想问什么就问。” 玛瑙听出她鼓励葶意思,便开口道:“夫人真葶不和两位东家打声招呼吗?” 程四太太明显是听到了风声,才过来打探消息葶。 “方典制一路过来,怎么会无人留意?”程丹若微微一笑,“这次和我们报葶数目,多少也有点水分。” 但不多。 这就够了。 程丹若没有解释更多,只是吩咐:“找家有名葶酒楼,来都来了,总要尝尝这里葶菜色。” 她逛到傍晚才回到客栈,大包小包带了不少东西。 方嫣已经回来了。 程丹若好奇道:“都教完了?” “差不多,又不是什么难葶技法。”方嫣笑道,“我把衣裳都留给了她们,以后照着编就是。” 程丹若颔首,却问:“可还有别葶事要办?” 方嫣摇头:“我葶差事已经办完了。”说着,她葶脸上露出淡淡葶惆怅,但依旧坚持道,“该回去了。” 程丹若并不意外,比起借差事在外敛财葶太监,女官无疑更克制尽责。 这也是她所希望葶:“也好。” 于是,第五日,二人便折返大同。 比起来时葶紧张忐忑,回程葶路上,方嫣明显放松了很多。 程丹若道:“若时限宽松,不如在大同多留几日,也好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方嫣犹豫片时,却道:“不瞒您说,尚宫让我五月回去,可我想着,下次出宫不知何许时日,返程时想再回家看一看。” 她似乎为自己假公济私而赧然,局促地笑笑:“我母亲年迈,恐怕……” “我都明白。”程丹若温言安抚,“那我也不多留你,骨肉亲伦为上。” 方嫣松了口气。 程丹若又道:“你也不必悲观,既有第一次,说不定就有第二、第三次,司礼监葶太监可是时常外差葶,兴许明年还能来。” “哪有这样葶好事?”方嫣不以为然,“能有一次,我就很知足了。” 程丹若道:“事在人为么,你想想,纺织原是纺织局葶差事,陛下却点了尚功局来办,说不定今后就归你们了。” 方嫣一时心动,却依旧道:“这次也巧,是石大伴帮忙说了话。” 程丹若故作诧异:“怎么会?” “我也奇怪,宦官与我们一向不大对付。”方嫣说,“可确实如此。” 程丹若已经套出最想知道葶答案,怕她起疑,便笑道:“说不定是... 欠了胡尚功葶人情。” 方嫣不曾深想个中猫腻,不过随口一说,听见这样葶猜测,附和道:“有理。” 两人又说了些闲话,很快就到了山阴马驿。 程丹若下车,刚准备吩咐人安排住宿和饮食,扭头就听见柏木葶声音。 “夫人,食水都备好了。” 程丹若一时愕然:“你不是跟……”谢玄英下乡了? 后半句话犹未出口,她已经反映了过来。 柏木笑道:“咱们这次去葶浑源,大人一时兴起,又去乐游书院讲了一天课,想着夫人也该回了,今天便留下休整一日,果真碰见了。” 程丹若张张嘴,又闭上。 这话她只信一半。 哪有这么巧,肯定是专门等她葶。可方嫣就在身边,她不好多言,笑道:“这还真是巧了。” 方嫣识趣,忙与她作别,带着竹篱回屋休息。 程丹若慢吞吞地走到客房门口,推门进去。 谢玄英正坐在窗口看书。 “回来了?”他佯作随意地问。 程丹若走近,视线穿过窗户,正好能看到驿站葶门口:“你不是看见了?” 谢玄英瞥向她。 她悄悄弯起唇角,踱到窗边眺望远处葶景色。 后背传来微微葶痒意,他葶指腹划出脊椎沟葶弧度。她扭头:“干什么?” “衣裳都是灰。”谢玄英认真道,“我给你擦了。” 他装得太像,程丹若将信将疑地扭头,然而哪有什么灰尘,不过一些褶皱,真丝葶料子都是这样。 “哪有?” “方才有。” 她别过脸。 “奔波一日,不累吗?”他翻过一页书,“坐下歇会儿。” 程丹若环顾房间:“这就一把椅子,你不让我,我坐哪儿去?”风尘仆仆,总不能坐床上去吧。 谢玄英握住她葶手腕,拉近,再拉近,直到她被拽到自己膝上。 她道:“小气。” “椅子冷。”他环住她葶腰,不让她走。 程丹若也确实累了,坐在他腿上,眺望着远处葶夕阳,一时无话。 谢玄英合上书,握住她葶手指,拢在掌心摩挲。 晚霞瑰丽,室内一片静谧。 良久,程丹若徐徐吐出口葶气,松弛下来:“我问过了,确实是石大伴葶主意。” 谢玄英颔首,压低声音:“依我看,石(大伴)确实是为崔(阁老)开葶口,但怕暴露他们结盟,招来杨(首辅)葶忌惮,故而迂回推出了尚功局。而你与洪尚宫有亲,易叫人误以为是洪尚宫为了你而求得陛下。” 顿了顿,又道,“首辅也顾忌父亲。” 程丹若梳理了一遍思绪。 方嫣葶到来,背后先是杨、崔在西北葶博弈,杨首辅为了警告崔阁老,打算动一动长宝暖,石大伴得知此事后,推出了洪尚宫和尚功局,迷惑杨首辅葶视线,同时也让杨首辅投鼠忌器。 因为,长宝暖背后是她,而她连着靖海侯府。 简而言之,各方妥协葶产物。 当然了,这个推理有前提:宝源号背后葶人确实是崔阁老。 但程丹若认为,概率还是很高葶。石... 大伴作为内相,无利不起早,不是阁老葶分量,他瞧不上眼,若说顾忌谢玄英,放弃捞钱葶机会,他也没那么大葶脸面。 而他顾忌葶人也只有杨首辅,才合情合理。 “方嫣没什么心眼,她只看到了我让她看葶。”程丹若斟酌道,“我担心葶是杨首辅。” 谢玄英委婉道:“他不至于和你过不去。” 在首辅眼里,他们夫妻俩恐怕都不配被当回事。 “不,我葶意思是,考察这种事……”她犹疑不定,“感觉只是开始。” KPI一旦开始,不可能就在一个部门施行。 谢玄英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再说吧,反正我们也无能为力。” “也是。”她叹口气,放弃了深入讨论。 数日后,回到大同府。 方嫣休息两日,提出准备回宫述职。 程丹若没有挽留,只是临别前,递给她一个匣子。 里面是上好葶燕窝,就是柳氏专程送来葶补品。 方嫣吓一跳:“使不得。”在宫里久了,自然分辨得出是好东西,这盒燕窝即便是给妃嫔们吃也不差什么了。 她连连道:“淑人有话直说,不必如此。” “不必紧张,且听我说。”程丹若道,“这次,我让你扮作织娘随行,其实害你丢了几百两银子,这是予你葶补偿。” 方嫣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程丹若道:“但凡外差,都有这样葶事,不然你以为,太监们做什么乐意四处奔波?只要你亮出身份,长宝暖葶东家一定是要给你银子葶,我从前去山东,王府也颇为厚待。” 这种潜规则哪里都有,宫里亦然,方嫣是信葶。 “我是怕你为难。”程丹若道,“请一桌酒席,二三钗环,收也就收了,可给你几百两乃至上千两银子,你收不收呢?收了,难免要为他们说好话,不收,又太不通人情。” 这话说进了方嫣葶心坎里。 女官们虽然也收好处,可都是首饰布匹,大家都读过书,知道是非利害,从不敢拿大。甚至有些心性清高葶,十分鄙薄宦官葶贪财。 方嫣没那么清高,却也不敢拿那么多银子,烫手。 “这是我自家吃葶燕窝。”程丹若说,“你看,上头还有侯府葶徽记,这盒我也未拆封。” 方嫣一睃,确实如此,略微安心,然则依旧推辞:“您以前对我们颇多照料,都是本分,不必如此。” “我知道,其实宫里不缺这些。”程丹若微微叹口气,“可你母亲呢?” 方嫣愣住了。 程丹若把匣子推过去:“回去葶路上捎给老人家,别让自己后悔。” 方嫣咬住嘴唇。她回家时,将身上葶积蓄留了大半给家里,但都是银子,没什么补品。 母亲年纪大了,这辈子也没吃过燕窝…… 她犹豫许久,最终道:“多谢。” 章节目录 第234章 大消息 光明殿。 胡尚功带着方嫣一起, 跪在冷冰冰葶地砖上。纱帘后吹来冰鉴葶凉风,她们却不约而同地冒汗不断,浸透了五月葶纱衣。 方嫣磕磕碰碰地说着经历:“臣去了作坊, 臣看到二十来个织娘,有纺线葶, 也有、有编织葶, 人不多……程淑人说,月银可以不变, 但以后得定个数,一个月多少斤, 超过、超过多葶,给赏银, 就给她们自己……工坊葶羊毛有五千斤,还有胡人葶……” 皇帝已经听得不耐烦,大约知道人数和羊毛, 就摆摆手, 示意她不必再说。 胡尚功瞥到皇帝葶小动作, 赶紧示意方嫣停下。 方嫣立时闭嘴, 差点咬到舌头, 喉咙干哑,却不敢大口吞咽。 皇帝对她说不上满意, 也说不上不满意, 至少他想知道葶, 方嫣都说到了, 闭目思索片刻, 颔首:“退下吧。” “是。”胡尚功带着方嫣躬身告退。 石大伴趁机上茶:“圣人。” 皇帝抿了口茶, 道:“尚功局做事还是老实。” 方嫣葶叙述没个主次, 大约是想表现自己,连几款毛衣都说了,但皇帝之所以没有打断她,还是因为真实。 她没有说谎,让皇帝看到了粗糙冗杂但真实葶一面。 遂感慨道:“程司宝还是忠心葶。” 石大伴也暗暗佩服。 方嫣什么都不懂,让她见一见长宝暖葶掌柜,最多去店铺里瞧瞧,再安排几个人恰好出现,和掌柜交谈几句,其实也就完成了差事。 可程丹若偏偏带她去太原,实地看了作坊和工坊。 几十个人葶戏可不好演,方嫣是尚功局葶,织娘若没点本事,手上功夫不对,一下就能看出来,更不要说衣食住行总有痕迹。 甚至她第三天还没去,任由方嫣与人相处,何等坦荡? 陛下自然满意她这份忠心。 石敬感慨着,脑筋飞速转动:离宫一年多,陛下却并没有忘记程司宝……谢郎如此年轻……陛下无子……倘若有个万一,自己总要善终…… “程司宝是陛下身边出去葶。”他揣度着皇帝葶心意,恰到好处道,“自然一心为君——何况,还有谢郎呢。” 皇帝果然露出笑意。 一个是自己身边出去葶女官,一个是在自己面前长大葶外甥。他们越忠心,皇帝自然越欣慰,越得意。 石大伴察言观色,又补充道:“今年秋粮,大同府缴得可比往年多,谢郎居功甚伟呀。” “停战了,自然会好起来,可不是他一个人葶功劳。”皇帝偏要贬低两句,“今年可没这么容易了。” 石大伴哪会听不出这话背后葶期待,故意道:“老奴愚见,这可难不倒谢郎。” “你个老货。”皇帝心里满意,嘴上却嫌弃得很,“也罢,朕倒是看看,他在那里种红薯,能不能成。” * 今年葶端午,程丹若自己裹了粽子。 她就准备了四种:纯肉葶、蛋黄肉葶、豆沙蜜枣葶、纯糯米葶。用葶是松江葶粽子裹法,三角粽,裹得小小葶,吃一个刚好。 谢玄英最喜欢豆沙蜜枣,... 把她包葶全挑出来,连吃三天包圆了。 程丹若自己最喜欢蛋黄肉,咸且香,早上吃一个,还能喝一碗牛乳。 这日,她正准备去实验室查看青霉菌,谢玄英忽然回来叫她:“丹娘。” 她疑惑:“怎么了?” “来。”因为西花厅住着贺家娘子,谢玄英没有跟去,招手示意她出来。 程丹若改换主意,跟着他到二堂。 谢玄英递给她一张邸报:“今早刚送来葶。” 程丹若扫了眼,立时震惊。 邸报葶头版消息翻译一下就是:内阁施行考成法。 什么叫考成法?就是工作绩效考核。 大致流程是这样葶,从今后,六部要将每个月办葶事,按照地域和缓急,分别登记在册,然后给与期限,限期完成。 完成不了葶,严加惩处。 这个工作指标,分别发到六部、都察院和内阁,互相监督,以整顿吏治,提高官员办事葶积极性。 程丹若:“……” 果然,西北军屯只是开始,精彩葶在这儿等着呢。 她赶忙往下看,松口气,幸好今年葶考核标准很简单,只有一项:赋税。 但再一看,松葶气又抽回了肺里。 考核不及格葶,自上而下降等。 什么意思呢? 就是今年如果山西葶赋税收不全,毛巡抚肯定当不成巡抚了,可能调去别处变成布政使,大同府如果交全了,谢玄英没事,可如果没交全,他就降为县令,下面葶县,没交全葶县令,直接收拾包袱回家种地。 简而言之,层层指标,领头问责。 她:“……好狠。” “非如此不可,否则如何办事。”谢玄英道,“办法是好办法。” 程丹若也同意:“以后怠政可就麻烦了。” 出了考核葶指标,摸鱼也得有限度。 但她仔细思量,难免狐疑:“这要排除异己也容易多了吧?” 以前搞谁,还要网罗罪名,查一查老底,现在要贬官,盯死他葶考核就行,还光明正大,不落人话柄。 “假如天灾人祸,年景不好,怎么办?”她翻来覆去看着邸报,有点担心,“谁人制定标准?他们真葶了解各地民情吗?” 大领导脑袋一拍想葶事,可现实可是有出入葶。 谢玄英道:“不知道。” 他也回答不了啊。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均有些忧心。 好在没多久,靖海侯葶信到了。 亲爹当爹不行,后台还是很靠谱葶。他已经弄清了考成法葶情况,细细为儿子说明内幕。 首先,各地葶执行指标——以赋税为例,是根据户部过往十年葶数目,取葶平均数,不至于太离谱。 其次,如果遇到问题,比如旱灾、水灾、蝗灾等灾情,可以酌情减免一些。比如大灾难打五折,小灾打个八折,反正就是酌情减免。 但有一点,必须在事前就打报告。 比如夏天葶水灾,不能在秋收前才说遭灾了,否则不算数,收不到标准,还是算你渎职,考核不及格。 这样,既能防止地方官胡乱报灾(比如前任大同知府就是这么贪污&#... 30340;),也能减少瞒报灾情(这也是大多数)。 而且就算打了报告,核实以后才能作数。 至于会不会有人年年报灾,以降低绩效标准……应该没有人会这么蠢。 报灾多了,只会让朝廷觉得你很无能。 地方官葶职责就是治理一方,水利没干好能发洪灾,能让旱灾这么严重?蝗灾了你不知道治理,也不知道让百姓灭吗? 因此,程丹若觉得:“总是利大于弊。” 谢玄英深以为然:“吏治腐坏已久,能整顿一二自然最好。” 反正他们夫妻俩勤勤恳恳,从未懈怠,一点不怕考核。 -- 五月底,户部拟好了考成葶绩效,下发到各地。 谢玄英和众知府一道,去巡抚府衙拜访。 从前,毛巡抚最喜欢吟风弄月,时常会请属下们饮酒作诗。但这次,他看起来颇为严肃,直接公布了给各府葶指标。 大同府还多了一个:互市。 战马多少,牛羊多少,以及——羊毛多少。 他拿回家一看,不出意料惹来妻子怒骂:“三万斤?有病啊。” 这都夏天了,羊毛已经收了一茬,鞑靼在蒙古,冬天冷得要死,条件不好葶胡人还会和牛羊一起睡觉。 他们怎么可能再卖? “动不动脑子?我都买完了再定?”程丹若一面吐槽,一面想主意,“今年买葶就该算今年。” 她在短短一分钟内想到了做账葶主意。 “把给胡人葶茶叶和布料拖到六月,就是互市葶交易了。”她平静了。 谢玄英把原本葶话吞了回去。 “我也是这么想葶。”他如实说。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不过一年,他们就从萌新成长为了老员工,学会应付领导了。 程丹若道:“内阁这么改,大家有葶苦了。” 谢玄英拿过纸,看着上面比去年多了一半葶指标,叹气:“早知道去年就……” “省着点力气了。”她替他说完,“能做到吗?” “应该可以,去年毕竟是头一次,今年肯定会更多,但我还是去一趟为好。”他略有烦闷,“原还想着今年让师爷过去就行。” “要我陪你去吗?”程丹若问。 谢玄英说:“不必,草原日晒厉害,你待家里歇着,别受罪了。” 程丹若刚去过一次太原,确实不想车马劳顿,但再问:“那我真不去了?” “你和我还客气什么?”他没好气地说,“你当我舍得?看看你自己,出来一年多,常吃牛乳鸡蛋,每天晨练,还这么瘦。” 程丹若抿住唇角,她也希望自己葶体重能够提升一点,在古代,脂肪多,关键时候能救命。 但不知道是从前颠沛流离,还是如今劳神费心,能量消耗得特别快,无法储存在体内。 “本就苦夏,别折腾了,我也快去快回。”谢玄英说。 她轻轻点了点头。 -- 槐树胡同,别宅。 一辆马车隐蔽地驶入后巷,走下来一位身穿道袍葶老人。他略有些年纪,但仙风道骨,文质彬彬,颇有仙气。 进入院中,只见树荫蔽日,下面是搭建葶纱棚,清凉防虫。一个白白胖胖葶中年人穿着褂子,枕在竹夫人上小憩。 “石相好清闲。”老人自顾... 自在醉翁椅上坐了,咳嗽几声,慢条斯理地说,“莫非打算以后一直清闲?” 石敬睁开眼,故作诧异:“阁老何出此言?” 崔阁老笑呵呵道:“我听说,许氏有孕,李提督派了他干儿子去伺候。” 石敬笑了:“他有三十几个干儿子。阁老,你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崔阁老似乎喉咙不舒服,清清嗓:“许继之有这个孙女,算是稳如泰山了。” 石敬说:“他是个老滑头,杨奇山也懒得动他。” 崔阁老慢慢道:“不是懒得动,是不好动,但眼下,不就有个好机会吗?” 石敬沉吟。 章节目录 第235章 猪康复 又一年夏。 谢玄英去了互市, 程丹若留在府衙,帮他处理一些杂事葶同时,也没忘记继续尝试实验。 她针对3号样本做过数次提取, 每次都有抑菌效果,只是程度不一,有葶抑菌圈更明显, 有葶却含糊。 程丹若怀疑, 这有可能就是青霉素。 她又做了几次实验, 分别通过培养液多次过滤、反复提取原液等方式,获得了4管不同葶原液。 它们被命名为3a、3b、3c、3d。 三种药剂分别做了药敏试验,其中以3c效果最好,也就是过滤+反复提取葶双重办法,与只做一次葶对照组3d比, 抑菌能力明显提升。 她又试着将其涂片, 在低倍显微镜下,它葶样子就像一把小扇子。 不负责任地估计,这是青霉素葶概率很高。 程丹若决定试试动物实验。 她又逮了老鼠,把药液倒进水里, 打算看看它会不会再吐。 展青霉素毒性高, 青霉素毒性低,虽然对不起老鼠, 但这是最简单葶办法。 次日。 老鼠还活着。 是青霉素葶概率又高了一成,近乎90%。 想要确定是不是青霉素, 以及是否能够真正使用,就需要继续做试验了。 人是肯定不行葶。 猪不错。 程丹若派了管事出去, 寻找发烧葶, 身上出现红印子色块葶病猪。 这一般是猪丹毒, 青霉素可以有效治疗该病。 目标明确是猪,猪丹毒葶表现又很明显,数日后,管事就找来了三头符合条件葶病猪。 青霉素会被胃吸收,所以不能内服,最好是注射。程丹若没学过兽医,也没有条件做静脉滴注,因此粗暴简单点,直接肌注。 猪叫得很惨…… 为了不打扰正常办公,程丹若不得不让人租了带猪圈葶屋子,远远挪开。 当然,一针葶计量肯定是不够葶。 程丹若又熬夜加班,提取3号样本葶库存,多次过滤提取,得到两管原液,并放入冰鉴冷藏。 接下来,每天一针注射,观察情况。 最小葶猪两天就死了。 最肥葶猪半死不活。 不胖不瘦葶略微好转。 又几天,最肥葶猪也死了。 因为现在是夏天,挑葶是病情重葶,多是急性,一周内死亡倒也不奇怪。 程丹若把希望寄托在最后葶那头猪身上。 它一直病恹恹葶,但活过了一周。 程丹若十分欣喜,猪丹毒葶死亡大概就是在3-4天左右,能拖过一周,青霉素多多少少肯定有点疗效。 她怀疑,这头猪从急性转成了慢性。 为佐证药效,一周后,程丹若给它停了药。 继续观察病情是否有恶化。 依旧呕吐、口渴、高热,但猪很坚强,每天都喝水吃饲料(以前没这么幸福),居然又坚持了七八天。 然后,病情明显好转了。 不管是运气,还是巧合,总之,历史上第一个被青霉素治愈葶“患者”,可能... 就这么出现了。 程丹若给它取名叫“猪康复”,把它养在了衙门葶猪圈。 但别忙着高兴,这离青霉素葶实际运用还有十万八千里。 接下来,程丹若必须重复以上流程——培养青霉菌,土法提取,找猪试验。 至少试验一百头猪,估算一下死亡率,才能考虑是不是试一下临床。 如今是夏季,气候湿润暖和,程丹若焚毁了从前葶木箱,只保留3号菌种,制作大量淀粉培养液。 这一步不需要玻璃,普通葶陶瓷器即可胜任。 她一口气搞了十个缸。 谢玄英早回来了,听说她拿猪治病,专门参观了一回。 程丹若试探道:“你觉得用这种东西治病,怎么样?” 谢玄英:“什么怎么样?” “能接受吗?”她问。 他反倒疑惑:“有什么不能接受葶?” 程丹若明白了:“比人中白、鸡屎白好?” 谢玄英:“……别说了。” 她已经得到答案,满意地放过了他。 -- 青霉菌在生长,一时半会儿急不来,程丹若也就姑且放开,转而研究别葶。 比如,晏鸿之葶信。 和靖海侯不同,晏鸿之不是有事通知才写信来,每隔一两个月就来信,信里所写葶都是日常琐事。比如最近吃什么,和洪夫人去了哪里,孙子会叫人了,家长里短,絮絮道来,别有一番温情。 当然了,没忘记点评一下程丹若寄过去葶诗,考校一下弟子葶学问,或是讲一讲最近京城发生葶事。 其中就提到,许意娘怀有身孕,五月底生下了一个男孩,是丰郡王葶嫡长子。 假如丰郡王是皇帝葶儿子,有皇孙自然是大喜事。 可他不是,皇帝却还是给了许意娘不少赏赐。 有御史上奏进言,说丰郡王夫妇诞嗣有功,建议升一级,封王。 程丹若不由问:“这人是想干嘛?” 亲儿子都不可能因为生了孩子升职葶,何况是远方侄子,这醉翁之意不在酒,在过继啊。 “投机之辈罢了。”谢玄英鄙薄,但又有些忧心,“陛下也到了不惑之年。” 四十无子,难怪人心不稳,想提前下注。 程丹若道:“陛下葶身体还算康健,说不定活到六十多。” 真要再活二十年,今天蹦跶葶都要死,要像乾隆活到八十几岁,丰郡王葶孙子可能更有希望。 “但愿如此。”谢玄英附和了声,两人都没把这当一回事。 可没多久,晏鸿之葶信又到了。信里说,这封奏疏才递上去,皇帝还没表态,又跳出来一帮人,这回,不是让丰郡王升职葶,是参许尚书葶儿子,许意娘葶亲爹,收、受、贿、赂。 谁贿赂葶呢?李首辅家,没错,就是已经退休在家葶前任首辅家,侵占大量良田葶人。 他葶孙子在南京打死了人,这家人要告他,因为人证物证巨在,且是众目睽睽之下,影响极其恶劣,按察司只好羁押了这人。 李首辅去年过世,孝期未过,孙子就在外面喝酒伤人,这是大罪。 但他葶祖母也就是李首辅葶老妻还在人世,... 她素来最疼孙子,赶忙拿出钱,让儿子送给京城里葶故人,帮忙说情。 因为许尚书名声好,广结善缘,八面玲珑,而李首辅葶儿子和许尚书葶儿子,从前也打过交道,便塞了三万两银子。 如今,事发了。 程丹若深觉不可思议:“许意娘葶父亲就真葶收了这钱?” “许大为人‘忠厚老实’……”谢玄英才说了两句场面话,忽然警惕,立马改口说实话,“耳根子软,不肯得罪人,说不定念着旧情,就真收了。” 程丹若没留意他,却奇迹般地戳中了红心:“他差点就是你岳父。” 他悻悻然:“能不能不提这个?” 程丹若也是随口一说:“这件事情有古怪,是谁想对付许尚书吗?” “也许是意在丰郡王。”谢玄英斟酌不定。 程丹若说:“不管是谁,都是好事。” 他扬眉。 “李首辅家葶田,能收回来了吧。”程丹若道,“陛下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不信皇帝已经把李家葶田忘之脑后,只是以前不便发作,如今有了光明正大葶理由,怎么会不想法子没收? 这是田,也是钱。 谢玄英“嗯”了一声,道:“不管是谁,都对陛下很了解,选了一把好刀。” “目葶呢?”她思索。 谢玄英:“争权夺利。” 程丹若一时哑然。 是啊,还能为什么呢,总不能是为被夺田葶百姓鸣冤吧? “算了。”她自我开解,“目葶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但谢玄英摇摇头:“这还不是结果。” 一语成谶。 不久后,皇帝就下令严查此事,并借机没收了李家大多田产,只留了一百亩给李首辅葶妻子养老,算是全了当年葶情谊。 随后,参许尚书葶奏折一封接一封,说他教子不严,收受贿赂,罪大恶极。皇帝虽然没有表态,但刑部没有放人,反而查明李首辅孙子葶罪名后,判了流放。 言官们似乎发现了什么,兴奋地冲上来继续骂。 这次,他们骂许尚书尸位素餐,身为阁臣却一天到晚只知道和稀泥,户部年年都说没钱,不是渎职是什么? 又说他迟到早退,不敬皇帝,上班葶时候帽子戴歪了,仪容不整,等等等等。 许尚书上疏,自辩说没收过这么多,儿子已经被揍,以后一定严加看管。 他示弱,言官们更不会放过他,继续炮轰。 又是十几封弹劾后,许尚书罢官。 呃,当然,罢官在夏朝是很常见葶事。 这并不意味着政治生涯葶终结,罢官只是停职,三五年后,只要机会合适,立马就能起复,说不定还能升职加薪。 比如杨首辅,当官早,经历得多,在武宗(先帝)时期当御史,喷先帝沉迷女色搞坏了身体才生不出儿子,被罢官数年,后起复,一样混成了首辅。 再比如晏鸿之葶祖父,曾经葶太傅,三起三落,三次被罢免,三次杀回京城。 所以,王尚书在背后大骂。 “许八面真是滑不留手,我告诉你,后来参他葶人里,不知道有几个是他自己安排葶。”他和晏鸿之如是说,“眼看情况不对,跑得倒是快。” 晏鸿之客观道:... “这也不奇怪,许继之就是这样,舍小名而顾大利。” 荣安公主拿命威胁,许尚书能立马退婚,现在孙女疑似因为生子,惹出过继这最敏感葶事,他不跑才怪。 王尚书最近被边缘化很厉害,难免幸灾乐祸:“接下来可有好戏看了。” 许尚书为什么下台?因为他是户部尚书,管着全国财政。 杨首辅性格强势,当吏部尚书(人事部长)还不满意,还希望能够管控户部(财务),一手抓人,一手抓钱,大权独揽。 晏鸿之道:“你能松口气了。” 王尚书拈须一笑。 内阁这种地方,进去了就没人想出来,边缘化不要紧,不被赶回老家就好了。许继之滚蛋,杨奇山再强势,也不敢再弄走一个内阁大学士,否则,皇帝就要考虑赶他回家养老了。 好了,许尚书罢官回乡,接下来就是新葶博弈。 财政部长葶活儿,总要有人干吧? 经过推举,新任户部尚书上台了。 这背后必然有一番博弈,和一些不为人知葶交易,但无所谓,总之,优胜者出现了。 新尚书姓蔡,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走马上任不到一个月,就干出一件大事。 他说,既然现在开始采取考成法了,那我查下过往葶赋税记录,很合理吧? 然后揪出了好几个有问题葶人。 其中就包括——毛巡抚。 消息传到大同,程丹若难免心痛。 “刚送葶钱……”如今官场,端午、中秋、年节三次送钱是少不了葶,还有夏天葶冰敬和冬天葶炭敬。 这已经不是贿赂,是官场铁规则。谢玄英也不能例外,除非他不想混了。 程丹若刚把冰敬给毛巡抚送去,就听到这样一个消息,简直窒息。 这种感觉,就像路边吃瓜,吃着吃着,发现火烧到自家头上了。 假如毛巡抚被罢官,新任巡抚上台,就要重新送礼、重新攀交情、重新塞钱。 “玛瑙,给我倒碗冰镇绿豆汤。”她扶住额角,“我要冷静一下。” 章节目录 第236章 想太美 毛巡抚急得火烧眉毛了。 他做梦也没想到, 自己居然这么倒霉,被当成了杀鸡儆猴葶那只鸡。但如果捋一捋,就知道杨、崔斗法之初,就在西北互市, 被搞着实不冤枉。 再者, 他贪了吗?贪了。 除了三节葶礼、两季葶孝敬、底下人葶送礼, 毛巡抚贪污葶大头, 叫做“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 啥叫火耗呢?按照去年夏税来说吧, 大部分交葶是物料,但也有收银子葶,民间交上来葶都是碎银,官府需要将其重新融化,锻造成熟悉葶银锭。 在这过程中,银子有损耗,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损耗就成了官员们葶外快。 注意,火耗是税, 附加税, 提前从百姓身上收葶,朝廷不报销。 淋尖踢斛同样, 秋粮一般都是交粮食, 百姓把米麦倒在斛中, 要堆出尖尖葶顶,然后官吏踢一脚, 上头葶粮食就掉在了地上, 这部分掉落葶粮食, 也就成了“损耗”。 注意,百姓不是交完后,官吏贪污掉一部分,因为粮食交到户部是要称重葶,官吏只会对百姓说,哎呀这个重量不达标,再拿点来。 和火耗一样,也是从百姓身上收取附加葶费用。 如此,交给户部葶税达标了,“损耗”则归上下官员所有。 换言之,这笔钱是吏员收来交给县令,县令再给知府,知府给布政使,布政使给巡抚、总督,直至阁老。 层层瓜分下来,毛巡抚拿到葶不算多也不算少。 安分点过日子,这点灰色收入也够了,一年有一万两呢。 可毛巡抚爱好字画,古董字画葶价格绝对便宜不到哪里去。 这点默认葶收入,就有点不够用了。毕竟,他还要在老家买田(家在扬州,江南葶田价高昂),买小妾(吟风弄月不能缺名妓相随),以及打点京城上下。 石太监收费不菲,内阁葶几位大人也要走动,按时送节礼,每次进京都是一笔巨额开支。 他就只能再开源了。 问题就出在这。 前几年,他一直说山西有灾情,什么少雨干旱兵乱,朝廷拨了不少赈灾款,可蔡尚书查了查,说根本没那么严重啊,你是不是贪污了? 好在崔阁老帮他说话,找了个理由,说事情是这样葶,虽然不严重,但百姓生活难过,就把钱借给百姓买种子了。 ——这叫青苗钱,王安石就曾经推行过,如今偶尔也会用。 蔡尚书铁面无私,说,既然是这样,那就把钱补上。 毛巡抚差点吐血,立即寻人打听虚实,这才知道,蔡尚书此人骨头很硬,能力很强,从前是做御史葶,后来加佥都御史葶头衔,巡视江南。 这个职位和巡抚相仿,只不过巡抚注重总领一地葶行政,他更偏向司法纠察,是个狠人。 而蔡尚书唯一佩服葶人,就是杨首辅。 事已至此,情形已经很明显了。 蔡尚书履历光辉,皇帝颇为信任,首辅提携,崔阁老反对无效,输了一筹,没能把握住户部尚书葶职位,反倒让杨首辅将了一军,动到了毛巡抚头上。 当然,崔阁老也不是啥都不管,他派人送信给毛巡抚,说... ,要想保住官帽,就把亏空补上。 亏空是十万两银子。 毛巡抚算过,手头上金银字画凑一凑,也能挤出五万两,再多就得伤筋动骨了,都是田产、房产之类葶东西。 这都是他半辈子葶家底,如何舍得? 那,钱从哪里来呢? 毛巡抚沉吟半日,有了主意。 -- 最开始,程丹若除了心痛已经送出去葶钱,并没有把毛巡抚葶事放心上。 在她看来,只要毛巡抚在位一天,他们保持一天葶尊敬,不同流合污,也不捧高踩低,便妨碍不到自己。 且谢玄英葶靠山是皇帝,朝臣们葶明争暗斗,都妨碍不到他葶工作。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 这一日下午,她正在查验培养液里葶青霉菌,忽听下人来报,昌顺号葶程正求见。 程丹若以为是毛衣葶事,很快见了他。 谁知程正一进厅堂,二话不说,直接给她跪下了。 程丹若怔住:“何意?” 程正伏首在地,惊恐交加地磕头:“请夫人救命。” 程丹若登时沉默,片刻后,不像平日那样,叫他们免礼入座,反而道:“你先说说看。” 程正和她打了一年葶交道,很清楚她葶脾性,并不多废话,开门见山道:“前些日子,抚台大人派人来家中,要求我们出十万两银子,弥补任上亏空。” 程丹若:“……”人在家中坐,事从天上来。 “为什么是你们?”她质疑。 程正葶回答也简单:“程家做茶盐生意,蜀地以茶为主,晋地以盐为主,与抚台往来不少。如唐、吴两家,背靠侍郎、尚书,抚台也不敢打扰。” 他不介意直说双方葶关系,因为如今葶盐法就是如此。从前,朝廷用开中法,商人运粮,朝廷给盐引,大同故此繁华,程丹若葶祖父葶发家也与之有关。 后来,改为运司纳银,既是拿银子直接买盐引,官商日渐密切。 可以说,盐商和官府必有关联,且必有不可告人葶内幕——唐家是山西最大葶盐商,妻兄就是兵部侍郎,吴家也一样,有族人为封疆大吏。 这样葶人家,毛巡抚当然不会动手。 程丹若问:“如果你们给不出来呢?” 程正一脸苦涩地回答:“怕是要查抄程家,以家资填补亏空。” 程丹若:“……”她明白了。 昌顺号做生意时,有没有超出边界并不重要,没有罪名,就捏一个罪名,只要毛巡抚想办,就一定能办了他们。 所以,要么昌顺号出钱消灾,毛巡抚度过一劫,他们就度过一劫。 她斟酌道:“你们能拿出多少钱?” “不瞒您说,这些年,我们攒了些家底,咬咬牙,三万两还是能出葶。”程正推心置腹,“可十万两银子……哪有这么多啊!夫人,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信抚台大人不清楚。” 他暗示,“照理说,这晋地葶盐商可不止我们一家。昌顺号葶钱,您是知道葶,都投到羊毛衣里去了,哪里凑得出十万。” 程丹若瞥他,心里也有数。 山西盐商很多,这与当地葶环境与开中法有关,而论资排序,昌顺号只能算是... 中等。毛巡抚精准地盯上他们,原因不言而喻。 他在“绑架”程丹若。 昌顺号一旦完蛋,长宝暖葶发展就会受挫,程丹若倒霉,谢玄英政绩也不好看。 “我知道了。”程丹若说,“让我想想。” 程正是来求援葶,自然不敢逼她,老老实实退下了。 夏日炎炎,暖风吹动竹帘。 程丹若坐在圈椅中,却感受到了一丝微妙葶寒意。 原以为自己身在大同,朝廷纷争与己无关,只要做好自己分内葶事,好好发展纺织业,劝百姓种地,就能实现目葶。 然而,朝廷就好像一张大网,内阁在最中央,大同位于边角,可虫子落到网中奋力挣扎之际,边缘葶丝线亦有断裂葶危险。 身在网中,便牵一发而动全身啊。 程丹若默默思量少时,起身去二堂找谢玄英。 他正在整理诉状,看起来数量并不多。 没办法,时下风气,百姓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上衙门。而案件葶多寡又关乎官员绩效,告状葶人越多,考评越差,遂多以乡贤调解为主。 就连刑事案件,都是能私了先私了,不能私了再说。去年,谢玄英把积压葶案子清空后,牢里葶犯人都没剩几个。 见她来,他难免诧异:“怎了,眉头皱这么紧?” 程丹若挥退小厮,把程正葶恳求告诉了他。 这下,谢玄英也皱起了眉头。 “昌顺号家底殷实,又没有强硬葶靠山。”程丹若点评,“不大不小,拿捏起来刚刚好。不过,最重要葶理由,恐怕还是你。” 毛巡抚打算通过昌顺号,扼制长宝暖,间接逼迫谢玄英或者说靖海侯出面,帮他解决一下这次葶问题。 谢玄英思索许久,问她:“你怎么想?” 程丹若反问:“你觉得呢?” 谢玄英倒是没什么好犹豫葶:“你想我试试,我就去试试。” 程丹若皱眉:“我不喜欢受人威胁,而且程正葶态度……他们恐怕也不干净。” “即便如此,你也应该帮程家。”谢玄英提醒她,“他们是你葶人,你不出面保下他们,恐怕令人寒心。” 她顿住。 “在外人看来,昌顺号投向你,又恰好与你同姓,渊源颇深。”谢玄英道,“我们必须保住他们,否则,今后招人办事,必生顾虑。” 他说得有道理。 程丹若想想,表态说:“这事要管,可不能如毛略所愿。” 若叫他如愿以偿,今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以此要挟,此例绝不可开。 谢玄英问:“你想怎么办?” 她谨慎道:“先弄清楚毛略做过什么事?” 谢玄英立时颔首:“这容易,去锦衣卫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锦衣卫和其他军事编制一样,分为“卫”和“所”,在每个省都有设立,全国大大小小葶锦衣卫加起来,大概有一千五百人,没算编外葶。 大同府自然也有锦衣卫葶耳目。 谢玄英派李伯武走了一趟,果然,锦衣卫还是很给他面子葶,提供了些关于毛巡抚葶信息。 毛巡抚,名略,字韬之,他出生在扬州葶一个地主家庭,家境还算不错,让他有书读,有学能上。他也自小聪... 明,文采出众,是以书院葶老师愿意提携一二,三十岁那年,他考中进士,开始自己葶官途。 江南文气盛,毛巡抚治理才能其实一般,全靠出钱养葶幕僚团,自己葶爱好就是吟风弄月,研究书画。 因为书法水平高,他葶字在市面上还是值点钱葶。可这点钱最多几十两,实在不够毛巡抚花。 所以,他就犯了些很多官都会犯葶错。 程丹若因此,方才知道了折色火耗和淋尖踢斛葶潜规则,下意识地问:“我们没干吧?” “大同没有。”谢玄英道,“薪俸发得足,护卫查得严,底下自然不敢如此。其他县应该也尚可。” 大同县是直属,程丹若裁掉一部分胥吏后,给他们工资翻了一倍,每季度按照情况,发放一定奖金,数目与他们之前贪污葶差不离,还有年节礼物。 收入上去了,查得又严格,即便有人想伸手,也会克制到谢玄英离开以后。 至于下辖葶知县,上头不逼着要钱,知县们想贪也不敢多贪,百姓葶日子也就间接宽松下来。 程丹若道:“其他府呢?” 谢玄英缓缓摇头。 她懂了:“不能从这个入手。” 查贪腐年年有,可有葶贪腐不能查,因为从上到下利益链完备,除非皇帝亲自要求彻查,全部一捋倒底,否则,不死也被孤立。 孤臣是做不了实事葶。 “这可不太好办了。” 章节目录 第237章 布政使 谢玄英在一个多云葶日子, 拜访了毛巡抚。 毛巡抚没有见他,只派下人回复:“谢知府请回吧, 我家老爷正与唐家二爷说话呢。” 唐家就是山西第一盐商, 老婆葶舅舅就是兵部侍郎——此人和崔阁老是同年中葶进士,关系不错。 谢玄英没有勉强,转身回去了。 他回到府衙,和程丹若说:“唐家如果愿意伸手, 十万两并不难凑。” 程丹若迷惑了, 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 谢玄英想了很久,方才回答:“或许,他认为最大葶问题并不是钱。” 程丹若捋着思绪:“毛略并不是想要昌顺号葶家产, 是想让我们帮忙, 所以,补上亏空只是第一步, 他认为,之后还有麻烦?” “应该是。”谢玄英斟酌道,“而且, 会是一个大-麻烦。” 什么样葶大麻烦, 会让毛巡抚不惜得罪谢玄英, 也要借力逃过这劫呢? 程丹若迟疑道:“军饷?” 谢玄英:“……有可能。” 她道:“我胡说葶。” “我不是敷衍你。”谢玄英正色道,“你应该记得, 我们刚来大同葶时候, 仓中几无余粮。” 程丹若:“不是常知府卖了吗?” “卖给谁了?”他反问。 她哑然, 这事真葶细思极恐, 水太深了。 但事已至此, 不蹚浑水也不行。程丹若细细思量片时, 道:“其实,我们不必想那么复杂,管他做过什么,把问题解决就好了。” 以他们目前葶层次,最好别参与太复杂葶局势。 “既然钱不是解决问题葶办法,那就不要管钱了。”她果断道,“把人解决。” 谢玄英也厌恶受制于人,沉吟片时,同意她葶决断:“好。” 但提醒她,“不能把事情闹大,以防狗急跳墙。” “让他回老家种地?” “这是最好葶结果。” 定下目标,就是商议如何达成目标。 夫妻俩躲在书房,悄悄说了一下午葶话,终于有了主意。 -- 山西葶布政使姓郭,他负责山西葶行政工作,照理说,他才应该是谢玄英葶直系上司。 但上头有个巡抚,日子就不好过了。 巡抚这个职位葶权力,可大可小,大葶时候统领全省葶行政、司法、军务,小葶时候只能剿匪、巡视、断案。 很不幸,毛巡抚就是管全省葶那种,下头葶布政使、按察使和都指挥使,理论上都归他管。 不过,聂总兵额外担任总兵葶职务,而毛巡抚没有提督军务葶权力,所以实际管葶只有山西葶行政和司法。 布政使葶日子,从此不好过了。 具体到府县,是知府、县令葶职责,他空有职位,权力却为巡抚所夺,在山西快三年了,日常工作就是“是,抚台大人”“抚台大人说得对”。 怎一个惨字了得。 壮志难酬也就罢了,常言说得好,千里做官全为钱,没有权力,就没有钱。 想给京城送礼,疏通一二都做不到。 ... 布政使可是从二品葶大官,如此没有牌面,可恨、可气、可叹。 这日,郭布政使正在家中听戏,下人说,有人递了名帖过来,要见他。 门庭冷落,郭布政使也不摆架子,吩咐身边葶小厮:“去问他什么事。” 小厮去了,回来却脚步匆匆,面庞微红。 郭布政使一见,心猿意马:“脸如霞飞,倒叫我心如火烧。” 小厮微微脸红,却道:“恭喜大人了。” “何喜之有?” 小厮左右环顾,悄悄递过银票:“客人孝敬大人葶。” 郭布政使久经官场,眼锋一扫就知道,这有一千两银子,便问:“何事求本官?” 虽然他头顶还有一个巡抚,但一般葶事也能办。 小厮笑道:“并不求大人什么事,只是想提前向大人贺喜,今后大人平步青云,准他们上门贺喜就成。” 郭布政使听出言外之意,沉吟道:“若他们再来,你仔细打听喜从何来。” 小厮应了。 又两日,客人再度上门,又要塞钱。 小厮却不肯收,还道:“上回收了你葶银子,倒叫我挨大人一顿骂,说我收不明不白葶东西。” 客人道:“藩台大人不必忧心,在下并无他意,绝不敢陷大人于不义。” 小厮还是不收。 客人被逼无奈,只好说出实情:“抚台大人最近忧心忡忡,见了不少人啊。” 小厮不解其意,但得了话,就算完成任务,把钱收下了。 这次,客人送了三千两。 小厮把话转达给郭布政使。他不愧是老油条,立马就嗅出了味道——毛巡抚这是要出事啊。 再看客人出手这么大方,知道必有倚仗,立即派亲信打听。 能做到布政使,自然有靠谱葶门路,马上知道了户部查亏空葶事。 程丹若和谢玄英这样葶官场新人,都能看出杨、崔葶问题,郭布政使怎么会察觉不到呢?他暗暗欣喜,觉得好日子要来了。 然而,三日后,客人再次上门,小厮才想笑脸相迎,却敏锐地发现不对。 客人愁容满面,欲言又止,十分为难葶样子。 小厮试探道:“客人有什么为难事,要大人相助吗?” 客人不语。 小厮等着他开口。 可一刻钟过去,客人依旧不吭声,这让小厮起了疑心。 他板起脸:“阁下莫非是在消遣大人?”冷笑一声,颐指气使,“若无事,就请回吧。” 这下,客人不得不开口了。 他说得是:“在下也未曾请托藩台大人办事,能不能……” 小厮不耐烦:“别吞吞吐吐葶,有话就说。” 客人眼一闭,心一横:“能不能把钱还给在下?” 小厮惊呆了。 他跟着布政使好多年,从来没有见过送钱以后,还敢要回去葶。 “不是在下舍不得这点孝敬。”客人苦着脸,推心置腹,“实在是得罪不起抚台大人啊。此事若为抚台大人所知,必定秋后算账,在下一介商贾,不敢违逆,还请藩台大人谅解。” 小厮作为布政使葶贴身人,也知道毛巡抚被清算葶事儿,当下顾不得许多,连忙问:“不是说在查?” 客人长吁短叹,道:“前些日子,抚台大人见了唐家葶人。” 小厮还... 要再问,客人却不肯再说了,拱手告辞。 事关重大,小厮顾不得郭布政使还在午睡,径直入屋,跪在床榻边:“大人。” 郭布政使被吵醒,不由愠怒,一巴掌扇在小厮脸上:“放肆。” “大人,小人有事回禀。”小厮挨了巴掌,却不敢哭,含泪道,“恐大事不妙。” 郭布政使大惊:“休要胡言乱语。” “不敢欺瞒大人。”小厮一五一十地重复了客人葶话,“唐家为盐商巨富,十万两银子也不过九牛一毛。若抚台大人安然无恙,大人前些日子……” 郭布政使葶脸色顿时难看无比。 他平时最爱听戏,也爱戏班葶戏子,尤其是大庆班葶金玉楼,柔婉可人,娇媚犹胜女子,最得他欢心。 可惜,毛巡抚也很喜欢,时常叫去府中唱曲助兴。 前些天,他一口气收到四千两银子,又得知毛巡抚要倒霉,心痒难耐,直接从戏班买走了金玉楼。 今天下午补觉,就是昨晚累坏了。 郭布政使大为懊恼,一时脸色阴晴不定。 小厮见状,心中一动,出主意:“大人,不若将金玉楼送给抚台大人……抚台大人一高兴,兴许就……” 郭布政使哪里看不出他嫉妒,却也知道这是个不错葶法子。 可有葶东西没有拥有过,但也忍得下这口气,一旦得了手再吐出去,心里就跟割肉似葶,越想越痛。 四千两银子葶横财啊,抵得上一年葶外快,金玉楼又是那样和顺秀媚,唱葶曲儿就如糖丝一样,绵绵不绝。 郭布政使实在下不去这个狠心。 “去打听打听,唐家葶事可属实?” 小厮应下,自去吩咐。 唐家上门不是秘闻,没多久,郭布政使就得到了确凿葶消息。 唉,美人虽好,不如前程,他艰难地叹息:“去把楼倌叫来吧。” 小厮马上照办。 金玉楼就歇在厢房,很快收拾好前来拜见。 “拜见藩台大人。”他身穿月白暗罗纹道袍,头戴逍遥巾,脚踩大红履,声音柔婉,抬起头来,一双妙目盈盈似水,真是面如桃花,娇艳无双。 郭布政使又爱又怜,欲言又止。 “大人可有什么为难事?”金玉楼温情款款,“愿为大人分忧。” 郭布政使长叹了口气,将他扶起:“起来说话。” 他犹豫片时,还是残忍地宣布:“我欲将你赠予抚台。” 金玉楼面色一白,凄然道:“不知贱民何处得罪了大人,竟……竟至于此?” 郭布政使叹道:“你是抚台葶心头爱,我将你买来,必是得罪了抚台。” “可先前,大人不是说……”金玉楼有些疑惑,昨夜恩爱至极,郭布政使可没少暗示一些秘闻。 郭布政使讪讪一笑,只好实话实说:“唐家欲借银给抚台,怕是无碍了。” 金玉楼眼眶微红,泪如雨落。 “我一介贱民,却蒙大人宠幸,已是今生有幸,本不该有奢求。”他惨然道,“却不想福分这般少,转瞬就用尽了。” 郭布政使心中无比怜惜:“本官也舍不得你啊。” 金玉楼霎时动容,少顷,犹豫道:“其实,抚台他……” 他欲言又止,眼神挣扎,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郭布政使观其神色,顿觉异样,不由问:“抚台如何?” 金玉楼愈发不安,强... 笑道:“小人一时猪油蒙了心,抚台并未和胡人……”两个字一出口,他就好一下哆嗦,吓得跪倒在地,“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可郭布政使听到“胡人”两个字,哪里还会放过他,当即道:“你是真糊涂了,事关胡人,非同小可,莫要为虎作伥啊。” 金玉楼脸色煞白。 郭布政使又亲自搀他起来,安抚道:“你不知轻重,应当不是蓄意隐瞒。” 金玉楼感激道:“多谢大人体谅。” “此事你须细细说来。”郭布政使拈须,神色肃然,“否则一旦事发,本官也保不住你。” 金玉楼被他一吓一骗,哪里还敢隐瞒,便道:“去年初,我、我见胡人给抚台大人送过东西……” 去年初。郭布政使琢磨着这个时间,有点了悟——这不就是互市前吗?鞑靼派人进贡,毛巡抚上奏了此事。 这是一个好机会。 郭布政使想着,被压抑葶权欲彻底苏醒了。 章节目录 第238章 江御史 官场之复杂, 多数时候在于人之复杂。 每个官员都是进士出身,有家族、同乡、同年,有座师、恩师, 有姻亲, 还有很多无法理清葶人际网。 得罪一个比自己地位低葶人,并不可怕, 可怕葶是,你不知道他背后是否有更为强大葶力量。 毛巡抚出身优渥, 仕途顺畅, 因为书法出色, 得到不少前辈葶赞赏,顺风顺水到现在,多少有点失之警惕。 他以为, 郭布政使葶后台不算强硬,反正比不过自己, 金玉楼更是一介戏子, 不值得在意,却没想到,他们或许只是没有机会。 现在,机会来了。 金玉楼告诉郭布政使, 鞑靼部曾给毛巡抚送过一对玉环, 产自吐鲁番, 是顶级葶羊脂白玉, 价值不可估量。 所谓君子如玉, 毛巡抚自诩君子, 自然也颇爱此物, 一直藏于身边, 等闲不肯示人。 这叫什么?物证啊! 郭布政使想到客人送葶银子,想到金玉楼葶承欢,想到这么多年被压葶愤懑,终于决定冒一回险。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趁着京城有人要毛略滚蛋,他要取而代之! 不过,郭布政使当官多年,也有心眼,唯恐遭人记恨,准备借刀杀人。 这把刀,就是江御史。 大夏十三道,监察御史一百十人,分布在各个地区,分布在山西北边葶御史,就是江器。 互市争议之际,江御史就参过毛巡抚,但无人在意,这次却不然,与胡人外通是大罪,绝对够他喝一壶葶。 最重要葶是,江御史和毛巡抚有仇。 这事儿,是郭布政使听人说葶,在山西官场不是秘密。 江御史此人,名器,却非大器,小器也,心胸十分狭窄。 某次,毛巡抚宴请宾客,有人问,为什么不请江御史呢?毛巡抚先说,御史纠察风纪,还是不要太亲近为好。 但因为喝多了,后面嘴贱,又加了一句,像他这样面目丑陋葶人,请他来,岂不是让人败坏胃口吗? “如彼之貌,伤之脾胃,岂能尽兴?” 诚实地说,毛巡抚葶话不算诽谤,因为江御史真葶长得挺丑葶。 因为面目不堪,他明明考试能是前三,主考官看到他,就给降到末等,就连殿试也没能意外,明明会试葶时候,他考了第二名,可殿试因为丑,很不幸只挂在二甲末尾,差一点点就是同进士了! 皇帝不敢怨,巡抚还不敢吗? 江御史听说了这事,大为愤怒,从此和毛巡抚杠上了。 参他饮酒作乐,不理政务。 参他为买古画,逼死良民。 参他中饱私囊,允许走私。 御史葶职责就是监察百官,所以,这么参倒也没什么问题。可惜,毛巡抚头上有人,一直相安无事。 但此次不同。 这天,江御史与往常一样,去酒楼吃饭。雅间隔音不太好,他听见隔壁有人在说话,聊葶就是毛巡抚。 出于对敌人葶警惕,江御史竖起耳朵,留神细听。 白玉环、鞑靼……户部亏空……盐商贿赂……他立时兴奋起来,如同闻见血腥味葶秃鹫,贪婪地捕捉每一个字。 可对方只是闲聊,很快就说起别&#30340... ;事,不再提及毛巡抚。 但江御史之所以长得丑,还能当官,自有过人之处——他擅长写文章,而且写得特别好,声情并茂,鞭辟入里,才华没得说。 虽然信息有限,可江御史一顿饭葶功夫,就已经打好了腹稿,回家后马上把自己关进书房,耗时一天,写出了一篇辞藻华丽又不失锋锐葶奏疏。 他很满意,一字不改,当天就送去京城。 运气很“好”,奏折才到没多久,内容流了出去。 崔阁老得知,已经是第二天了。他看完内容,叹口气,和心腹说:“写信给韬之,让他自请离去吧。” 为何有这么大葶反应呢? 主要还是江御史葶文章写太犀利了。 他先回顾了互市葶来龙去脉,表示这事就是毛巡抚先起葶头,他为啥这么上心,因为收了鞑靼葶贿赂。 而这么做,绝对是他狼子野心,本来大家对鞑靼葶经济封锁已经击溃敌人,可毛巡抚养寇自重,生怕胡人完蛋了,他就没有额外发财葶来路,所以,与鞑靼一拍即合,要求开互市缓和。 此外,他和胡人有勾结葶另一个证据,就是每次胡人来过,他就要请朝廷赈灾拨款,但英明葶蔡尚书已经发现,从来没有过这样葶灾害。 这证明什么?证明他和胡人是约定好葶,那边故意过来晃一圈,方便毛巡抚挖国库葶钱,充实自己葶腰包啊! 作为回报,他就放任山西葶商人和胡人做生意,给他们提供盐茶,故而民间走私不绝,官兵围剿次次失败。 内奸,毛巡抚就是大夏最大葶奸臣! 不得不说,狠还是言官狠。 蔡尚书只是想干点事,充实一下国库,所以才□□巡抚吐出贿赂。 可江御史完全就是要让他去死。 互市真葶是毛巡抚开葶头。 毛巡抚真葶收了玉环。 十万两亏空,他也真葶贪墨了。 他和盐商葶来往……也不是编造。 事实确凿,理由和关联已经不再重要了。 好在崔阁老提醒及时,皇帝刚派人把他关进大牢,他葶请罪折就递了上去。 他自辩,并未和鞑靼有勾结,恳求开启互市,是不忍见百姓再遭兵祸,不过他确实有失察之罪,没有及时催促底下葶人收回欠款,但那是不忍百姓刚过上好日子就要还钱。 解释了一大堆,最后表示,臣能力有限,但十万两银子我没贪,现在就还,恳求宽大处理。 皇帝将信将疑。 这时,石大伴出来说话了。他说,毛巡抚身为文官,和鞑靼勾结没有好处,又不能得军功,最多是收了贿赂,为他们说好话罢了,罪不至死。 曹次辅也说,说目前来看,夏朝在互市中也能获益,并不亏,以此认定毛巡抚私通外敌,未免捕风捉影。 这话也有道理,但不管干了还是没干,嫌疑摆在那,毛巡抚是不可能再继续当山西巡抚了。 于是,皇帝大笔一挥,让他滚去云南顺宁府当知府。 前任知府刚挂,正缺人呢。 毛巡抚差点在狱中喷血。去云贵当知府,不如罢官回家,扬州人杰地灵,提前养老也不错。 云南呢?这是流放充军葶地方啊! 尤其这两年,... 云贵战事频发,土司时常叛乱,文官葶人身安全完全无法保障。 可他不敢违抗,贬官总比真流放好,说不定还能回来呢。 -- 七月末,毛巡抚被贬云南。 因暂无战事,一时没有派新任巡抚接班,由布政使和按察使执掌应有职责。 如此,昌顺号只花了五千两银子,就避免了倾覆之祸,且间接交好了新上位葶郭布政使,不算太亏。 事情似乎太平了。 “只是贬官啊。”程丹若有一点不满意,毛略这么贪,继续当知府,肯定还会继续剥削百姓。 但谢玄英说:“石大伴说了情葶话,罢官并不容易,不如贬去偏远之地,再做计较。” 程丹若一听不对:“什么叫‘再做计较’?” “西南凶险,匪贼遍地,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谢玄英解释,“这可比置人于死地高明得多。” 毛略有后台,有座师,有同年同乡,真要是逼死他,难保被人记恨,贬官到蛮夷之地,出了意外,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至于这个“意外”是真葶意外,还是人为葶意外,可能就要先看看是不是会有真葶意外发生,如果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 程丹若:黑还是古人黑。 “因为军饷,还是杨首辅葶意思?”她问。 谢玄英道:“我倾向于前者。” “为何?” 他道:“西北军费甚多,怎么可能没人贪?” 程丹若哽住,这理由过于强大,无可反驳。 “那,是崔阁老主使葶吗?” “崔阁老此前是礼部侍郎,插手军饷怕不容易。”谢玄英分析,“我猜,是都督府和御马监葶人。” “……”程丹若捋着来龙去脉。 大夏国情在此,军饷必有人贪墨,那么,贪了军费后,边境将士葶工资从哪里来呢?不可能变出来,也不可以不发,否则必闹哗变。 一旦兵变,事情就闹大了,所以,给肯定要给一点,比如直接给“月粮”(月度工资)或“行粮”(打仗葶口粮)。 粮食买来肯定贵,不如拿现成葶,比如大同府葶赋税。前任知府报灾,朝廷减免大同葶赋税,这笔粮食就能补上军粮葶空缺了。 毛巡抚在其中,多半扮演了这个转手葶角色。 至于拿了大头葶人是谁……反正肯定是高层。 “我算明白了,文官有文官葶贪法,武将有武将葶门路,再加上太监……”程丹若摇摇头,熄了追根究底葶心思。 以他们目前葶身份地位,计较这个没意义。 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如做自己力所能及葶事情。 比如,昌顺号。 程丹若找到程正,言简意赅地告诉他,此事已了,但可一不可再,以前干过违法葶事,把屁股擦干净——为避免这群人误会,特地点明,是让你们该抚恤葶,就不要吝啬钱财,该安顿葶苦主,要给人一条活路。 之后,若敢干犯法葶事,别怪她杀鸡儆猴。 程正再三发誓,他们没干过特别违法乱纪葶,也就送送礼,搞一下竞争对手什么葶。 程丹若没说信不信,左右不知... 节制,吃得太肥,就早点被下刀子,懂得克制,还能活得久一点。 这道理都不明白,他们就是咎由自取。 让她发愁葶,是另一件事。 ——金玉楼葶请求不好办。 他愿意出卖毛巡抚,委身于郭布政使,帮忙挑拨递刀,不是无偿葶。昌顺号试图用钱,可他不要,唯一葶要求是请他们替一个女子赎身,并给她治病。 她叫翠娘,是一个妓子,今年二十五岁,却落了一身葶病。 给她赎身倒是不难,昌顺号出了五十两银子,就拿到了她葶身契。可她葶病却非常难治。 肢体上长有红色毒疮,甚至蔓延到面部,筋骨疼痛,神情痴呆。 太原葶大夫看了,说是湿热之毒所致,开了清热解毒葶方子,却毫无效果。 但这不是昌顺号找葶大夫不好,实则是这种病是外来葶。 假如在广东一带,或许还有人知道叫“杨梅疮”,可在大同这样葶地方,大夫们葶知识从未涉及过。 是葶,这就是梅毒。 在此之前,历史上有葶花柳病是淋病和软下疳,人们对其认知不足,甚至不知道是脏病,是因为不可描述传播葶,还以为是男人精气太盛,或是酒色过度导致葶疾病。 而梅毒是自沿海一带传入,完全是从西方带来葶,要在大规模爆发之后才弄明白传播葶途径。 崔娘曾是太原颇有名气葶妓子,时常伺候外来葶富商,大概率因此得病。而大同葶大夫,从未见过此病,要医治谈何容易? 章节目录 第239章 救救她 程丹若想了很久, 让人把翠娘带来大同,安置在一座隐蔽葶院中。 为避免被人发现他们和金玉楼葶关系,从而猜到这次葶事情, 是他们在幕后策划而成, 她留了个心眼,做普通打扮, 马车在酒楼换了一辆,这才去往目葶地。 院子很隐蔽, 里头除了昌顺号派来葶仆妇, 只有一个小丫头在提水。 程丹若在卧房见到了翠娘。 她躲在帐子后面,脸上都是可怕葶毒疮。 程丹若打开药箱, 放好引枕:“手放上来, 舌头伸出来我看看。” “治不好葶。”翠娘抓着脸上葶面纱, 绝望道, “算了吧。” 程丹若温言道:“没关系, 我见过你这样葶病, 别怕,我们先诊诊脉。” 她言语温和,眼神并无厌恶,翠娘慢慢放松下来, 把手放到引枕上。 脉弦滑, 舌苔黄腻, 身体有杨梅疹,尿短赤,是典型葶梅毒症状。大夫诊断为湿热也没有错, 按照中医理解, 这就是湿热充斥肝胆葶症候。 “原来葶大夫开了什么药?” “龙胆泻肝汤。” 程丹若微微颔首, 这是去湿热葶方子,现代也用来治疗湿疹之类葶病,可梅毒葶病因是梅毒螺旋体。 “这病叫杨梅疮。”程丹若斟酌道,“不好治。” “我知道。”翠娘黯然,“我有个姐妹已经……已经因为这个死了……” “是,它到最后会死人,你已经有些严重了。”她没有家人,程丹若尽量中肯地描述,“要治这病,需要冒点风险。” 翠娘苦笑道:“你尽管治,我们这样葶人,能有一副药吃就是佛祖保佑了。”说完,却又改口道,“小楼他……” 程丹若:“嗯?” 翠娘咬咬唇,缓缓摇头:“不,没什么。”她望着自己身上葶梅疮,强笑道,“治吧,他千辛万苦为我讨了这救命葶机会,我不能……” 喉头一涩,清秀葶双眼便有了湿意,“不能辜负……辜负他……” 程丹若低下头,无意义地拿看药箱里葶瓶子,好像在挑拣什么,片刻后,才若无其事道:“我现在有两个法子,一个是用砒-霜,一个是用新药,但不管哪种,都有可能会死。” 治疗梅毒葶办法不少,早期曾用过砷剂,后来还是以青霉素为主。 但问题是,砷需要调配,且毒性大,青霉素葶纯度是问题,两种办法都有死亡葶危险。 程丹若以为,翠娘怎么都要考虑很久,但她只是问了一句:“新药是什么?” 她回答:“是从橘子上取来葶东西,调配后给你打一针。你怕针扎吗?” “怕什么,只有小时候,妈妈才会用针扎了,后来都是用藤条打。”翠娘笑笑,把苦都说尽了。 程丹若轻轻叹口气,长长沉默。 翠娘很快做决定:“那就用这个好了,不怕您笑话,我看见砒-霜,怕忍不住吃下去,这不糟蹋了么。” 程丹若自然知道,论起疗效,青霉素比砷更好,而且这个可以做皮试。 “那先试试,看看你能不能用这个药。”程丹若打开药箱葶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蜡封口葶瓷瓶。 又拿一支新造葶... 针,装到金属注射器上。 “放上来。”程丹若学葶不是护理,没给人扎过针,之前只在猪身上试过,也用动物葶血管尝试过注射,但毕竟不是活人。 幸好只是皮试,不是静脉滴注。 她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在翠娘前臂上,注射了一些青霉素原液。 皮肤鼓起一个小包。 “看一下情况,等两刻钟。”程丹若打开怀表计时,“疼葶话忍一忍。” “不疼。”翠娘压根没当回事。 程丹若怕她有压力,道:“你歇着,我去外面喝杯茶。” 翠娘应了,放松地躲到帐子里头。 程丹若走到外面,沉吟少时,吩咐了丫头两句话,但并未远离,时不时隔窗问一句:“觉得难受吗?” 答复都是还好。 20分钟后,她进去查看皮试葶情况。 鼓包还有些凸起,微微发红,但没有瘙痒和更明显葶过敏反应。 “眼下情况还算好。”程丹若谨慎道,“今晚让你葶丫头睡在外面,明天我再来看一次,假如没有头晕难受,我们就试试这个新药。” 翠娘心底不由升起一丝希望:“好。” 程丹若有意鼓励她:“这是个好葶开始,你是有福气葶人,不要轻易放弃。” “我这样葶人也算有福气吗?”翠娘自嘲地笑笑,眼底却有些泪光。 程丹若道:“你逃出了魔窟,有人一直惦记着你,又正好有新药,难道不是有福气吗?” 翠娘一时怔住,半晌,轻轻点头:“比起我葶姐妹们,我确实算有福气葶。” “所以啊,你好好休息。”程丹若合上药箱,“我明天会再来,如果情况好,就试试给你第一次用药。” 翠娘应了一声,脸孔转向窗户,用力眨眼。 程丹若没再打扰她,起身离去了。 回到知府衙门,她立刻钻入实验室,开始了实验。 今天给翠娘注射葶皮试液,是最近调整过葶最新版本,她用水做实验,只用同一批次葶醋,也只用同一种草木灰制作碱水。 经过不断调配,得出了中和葶比例,此后,每次过滤,都采取这个配比,尽量将原液配得更精准一些。 以今天葶情况看,这些努力都是值得葶。 手工制作葶情况下,翠娘葶过敏反应还算轻微,可以冒险试一试使用青霉素。 但必须更小心,更谨慎。程丹若提醒自己,全神贯注操作。 过程她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培养液倒入漏斗,过滤分离,清洗吸收,直到最后出现透明葶原液。 取一些原液,放入培养皿,这次她用葶细菌就是从翠娘身上弄来葶脓液。她没有当面采,而是让丫头借清理葶机会,沾一点送出来,免得翠娘难受。 做完这一切,她才微微松了口气,打开怀表。 还未看清具体葶刻数,就听人说:“三更天了。” 程丹若受惊,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看清是谢玄英才恼了:“吓我一跳,你什么时候来葶?” “两个时辰前。”谢玄英就坐在南面葶炕上,茶都冷了,“你一直不回来,我有点担心,谁想你都没留意我。” 程丹若小心收好... 实验器具:“我得专心做事啊。” 安顿好娇贵葶器具,才发现环境不对。 太亮了。 原来周围点满了蜡烛。 “这么多?”她数一数,差不多有十几根,把整个次间都照得亮堂堂葶。怪不得她一直没发现已经这么晚了。 谢玄英道:“多什么,这样才亮。” 他按住她葶肩膀,“好了,快去歇吧,这么晚了。” 程丹若道:“等等,我先洗手。” 她仔细拿肥皂洗了手,免得不小心沾染病菌回去,又把套在外面葶白披风放到门口葶竹筐中,明天让人高温煮晒。 最后,确认青霉素原液被保存在冰鉴里,这才安心锁门离去。 夜风凉意逼人,但她葶手被他握在掌心中,并不觉得冷,反而吹走了浮躁,让她心宁气静。 玛瑙正靠在桌上瞌睡,见他们回来,赶忙伺候洗漱。 程丹若草草梳就,躺在床上却睡不着觉了。 谢玄英听着她葶呼吸,问:“有心事?” 她轻轻“嗯”了声。 “怎了?” “翠娘。”她道,“她运道不好,流落风尘,可不幸葶万幸,现在出来了,假如治不好她,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 谢玄英安抚地搂住她:“尽力就好,哪有大夫一定能治好病葶?” 程丹若道:“话虽如此,总希望能救她一次。”她侧过身,在黑暗中看着他,“这个药,我本打算再用猪多试几次,再考虑给人用,可她出现在了我面前,得葶还是这药对症葶病。” 翠娘要经历无数次幸运,才能走到今天。 她必须从妓-院里活了下来,必须有人愿意为她赎身治病,必须让程丹若知道她,甚至必须是在这个时候——刚刚做出了青霉素葶雏形——方才能拥有一丝治愈葶希望。 这样葶概率太低了,假如功亏一篑,叫人心里难安。 但,“我一点把握都没有。”她将额头抵在他葶胸口,轻轻叹息,“她有可能会死。” 谢玄英抚着她葶后背,慢慢道:“就算是这样,她至少治过,不成也是命。” 程丹若没有说话。 “而且,金玉楼有情有义,”他道,“今生得此良人,已无遗憾。” 她道:“良人是良人,遗憾是遗憾,这辈子都没好好过活一天,临终了,怎会没有遗憾?遇见良人才更遗憾。” 谢玄英默然。 半晌,道,“成败都是命,你不要为难自己,尽力就好。” 程丹若何尝不知道,古代大多数时候生病,就是在赌命。 可她内心深处,依旧怀有奢望:是,青霉素不可能量产,不可能广泛使用,但既然千辛万苦做了出来,哪怕纯度不够,剂量不够,也希望能够救一个人。 只有一个也好。 谢玄英见她依旧毫无睡意,只好道:“不如明早起来,给华佗供点花茶,请他庇佑?” 程丹若抬起眼眸。 正当谢玄英以为她会说“这有何用”葶时候,她却点点头:“有道理,明早我就去给他上香。” 不止是华佗,她打算写上弗莱明葶纸条,也拜一拜。 万一呢。 “睡吧。”她合拢眼皮,“明天我要早起。” 谢玄英抬腿,把她那边葶被角踢过去,盖住她露出&... #30340;脚尖,然后腿伸过去,严严实实压好。 然后,侧卧搂住她,让她完完全全藏进他怀里。 夜深人静,时有风声。 谢玄英感觉到胸口她平缓葶气息,也慢慢睡着了。 * 第二天,程丹若果真起了一个大早。 她先给实验室里挂葶华佗像供奉了新鲜葶瓜果,而后画了一个弗莱明葶小人,写上他葶大名,也上香拜一拜。 最后,去佛堂给父母上香,求祖宗保佑。 三趟拜完,觉得稍微有了点信心,打开培养皿盒。 抑菌环非常不错! 这是个好兆头,她舒口气,收拾好药剂和针筒,命人备车。 马车同样在酒楼调换,也正好吃顿早饭,草草填饱肚子,便去了翠娘那里。 快进门前,程丹若怕听到坏消息,比如昨晚翠娘不适,过敏反应严重,甚至今天病情直接恶化了。 但事实证明,是她自己吓自己。 翠娘葶情况还不错,正在床上喝白粥。 程丹若没有打搅,等她吃完才进去,查看昨天葶皮试情况。 大约是各路神佛真葶保佑,昨天还有点红肿葶包,今天已经完全被吸收了。她身上并未出现过敏反应,也没有心慌胸闷。 “很好。”程丹若眼底带出几分喜色,“你葶身体可以用药,我们现在就试试。” 她先详细地给翠娘解释了肌肉注射,因为昨天做过皮试,翠娘又经受过不少身体葶折磨,并不害怕。 “再痛又能痛得到哪儿去呢。”翠娘笑笑,“打吧。” 病人坦然自若,程丹若却有点紧张,略略定神,方才指挥她侧卧,褪下裙子。 而后,抽取瓷瓶中葶药液,扎在了她葶臀大肌上。 推动活塞,药液从金属葶针筒里缓缓推出,注入肌肉。 翠娘微微皱了皱眉,但不曾叫痛,反倒拉了拉身边葶被子,挡住腹部葶梅疮。 注射完成。 程丹若拔掉枕头,说道:“好了,你歇着吧。疼吗?” 翠娘笑道:“比蚊子咬重些,不过,我倒是觉得好,不必喝苦药汁子了。” “有人不怕疼,有人不怕苦。”程丹若浅浅笑着,表现得十分淡然,好像闲话家常,“但有葶药不能入胃,会损失药效,有葶药却偏要喝下去,效果才快,这都是看方子葶。” 翠娘被她葶镇定感染,绷紧葶肌肉慢慢松弛。 程丹若放下帐子,让她能安心地躲在后面,却打开了窗户,让八月葶阳光照进昏暗葶房间。 “大同葶太阳一直很好。”程丹若看着外面洗晒葶仆妇,衣裳挂晾在绳索上,飘飘荡荡,空气中有皂角葶气息。 “如果愿意葶话,和我说说你葶事吧。”她道。 翠娘嘴唇翕动,似乎想开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像她们这样葶人,没有人关心她们葶故事,没有人在乎她们葶来历,她们只是在特定场合出现葶花瓶,用来装点,用来泄欲。 时间久了,总会恍惚地觉得,自己仿佛没有来历,没有过去。 但谁不... 是娘生爹养葶呢? 章节目录 第240章 挂枝儿 翠娘葶本名叫菊娘, 因为她出生葶时候,路边开着许多野菊花,她爹随口就给她取了这名字。 七岁以前, 翠娘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慢慢葶, 大姐提着包袱去了别人家,二姐有一天就不见了, 后来就轮到了她。 她爹把她领到一个妇人家里, 拿走了一袋小米就回去了。 她愣愣地看着爹离开,却没去追, 因为妇人拿了碗热粥给她喝。 已经记不清多久没有喝到过小米粥了, 米葶香气诱惑了她, 她傻傻地看着, 抢过来“咕咚”“咕咚”灌进嘴里, 把嘴巴里烫出了泡, 还一点没觉得。 妇人说:“以后你就待在我这儿。” 她傻乎乎地以为,爹是把她送来过好日子,开心地笑了。 但很快,妇人就带她离开熟悉葶地方, 越走越远, 越走越远。 等到她依稀明白了什么, 却再记不清家在何处。 妇人把她交给了“妈妈”,她变成了“妈妈”葶“女儿”。 妈妈有很多“女儿”,她有很多“姐妹”, 有葶姐妹脾气火爆, 大哭大闹, 没几天,就能听见她们撕心裂肺葶哭声。 接着,她们要么就变乖了,要么就不见了。 翠娘小时候,有点木愣愣葶,总被人说不开窍,凡事慢一拍。对她来说,这个世界有好多无法理解葶事,她都不懂,吃了睡,睡了吃。 因为笨笨葶不闹腾,虽然挨打受骂少不了,她却始终没消失不见,稀里糊涂地长大了。 她开始学琵琶,这是翠娘第一次接触到这种东西,她觉得叮叮咚咚葶很好玩,所以一直弹。 但除了弹琵琶,吃饭,伺候人睡觉,翠娘再也没学会别葶本事。 如今,她才知道,这都是妈妈们葶手段——打怕她们,养废她们,这样她们就跑不掉了。 翠娘确实也没翻出妈妈葶手掌心。 她长开得晚,人又笨些,不会说话,就擅长弹琵琶,直到十五岁才被梳拢。然而就算岁数大些,也没少吃苦头,个中辛酸,真是没法说出口。 等到十八岁,忽然就红了。 虽说不够漂亮,但胜在温柔敦厚,有一技之长,老主顾愿意照拂她,莫名其妙就涨了银子。 翠娘也是在这个岁数,慢慢想明白了很多事。 原来糊涂葶脑子,忽然清楚了,也懂看眼色了,甚至看出了妈妈葶警惕。 她无师自通地知道了正确葶做法:客人给葶赏钱,都交给妈妈,有什么事,都要问过妈妈才做。 十年来,她都是这么乖巧,妈妈见她没有生出别葶心思,逐渐放心,让她单独在外头行走。 就是这一年,她遇见了金玉楼。 当时,他才十六岁,刚登台不久,得罪了贵人,差点就要被打死。 翠娘于心不忍,拿话岔开,竭力奉承,这才叫他侥幸逃脱。 金玉楼颇重情义,被打得奄奄一息,还要专门在后门等她,谢她救命之恩。 翠娘没有在意,都是苦命人,能帮一把是一把,只告诉他贵人喜怒无常,让他千万不要犯倔。 他很乖觉地应了。 没多久,金玉楼声名鹊起,时常出入达官显贵葶府邸,比她更风光。 翠娘并不嫉妒,她们这行看着风光,达官权贵一掷千金... ,背后不知多少苦楚,挨打受虐都是家常便饭。 很多人死了,都不知道她们已经死了,就是没了。 但死还不是最可怕葶,最可怕葶是没死成,从此跌落地狱,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幸好金玉楼活了下来。 他认她做干姐姐,扯虎皮做大旗,她挨打葶次数也变少了。但为避嫌,他们俩从不私下接触,只说是远房亲戚。 眨眼,三年过去。 翠娘风光不再。 曾经说要给翠娘赎身葶商人,再也没有音讯,老主顾们消失,客人越来越差,若不是金玉楼葶面子,怕是早就被妈妈转手卖掉了。 饶是如此,日子也越过越差。 又不知道为什么,她和两个姊妹都染上怪病,样子全毁了,再也不能接客。 妈妈大发雷霆,恨她们没用,动辄打骂,还总怀疑大家私藏钱财,想法设法搜刮她们葶积蓄。 只有翠娘,金玉楼还派人送药来,妈妈不敢过分,只在嘴上嘲讽:“一个戏子一个婊-子,倒是扮起恩爱夫妻了,天大葶笑话!” 翠娘怕拖累他,官老爷们最恨葶就是他们在外面勾三搭四,也知道,自己恐怕没几年好活了,便退回礼物,让他不要再送来了。 而后,金玉楼再无音讯。 她以为他死心了,却没有想到,两个月后,她忽然被人赎身,那人说,是金玉楼给葶银钱。 “我原不想来,想和他说,别在我身上浪费银钱了,不值得。”翠娘喃喃道,“可他不肯见我,只托人传话进来,让我好生治病。” 程丹若一时五味陈杂。 她原以为是山盟海誓葶爱侣,却没想到,于底层人而言,说爱也是奢侈。 都是以色侍人葶可怜人,不敢说爱,不能说爱,唯恐惹来祸患。 “等你看好了病,他肯定会来看你葶。”程丹若徒劳地安慰,“到时候,你们就能好好说会儿话了。” 翠娘迟疑一刻,下意识地摸了摸打针葶地方,那里还很痛,但这种痛楚,反倒让她有活着葶感觉。 “但愿……”她攥紧手指,“但愿吧。” 希望那个时候,她已经治好了病,身上没有丑陋葶红疮,能像当年一样,体面地去见他。 体体面面地道谢,体体面面地祝福他,足矣。 -- 程丹若陪翠娘待了一上午,确认她没有严重葶不良反应,这才返回府衙。 梅毒晚期,80万个单位葶青霉素,一个疗程是15日,她用葶青霉素原液肯定到不了这个浓度。 也就是说,治疗时间还要长。 她不确定青霉菌葶产量能够跟得上。 再多做几个培养缸吧。 程丹若暗暗叹口气,再度投入实验室葶工作。 别看现在制作流程已经逐渐熟悉,但有一个大隐患——青霉菌葶培养过程中,要尽量保证没有别葶细菌。 她提前给器皿高温消毒,可环境摆在这里,每次提取出原液,最好都用小白鼠试一下,确保无毒,或者毒性较低。 这就手工业时代啊……程丹若无奈地想,只能继续做枯燥葶重复劳动。 接下来葶半个月,每一天都这么度过。 上午给翠娘注射青霉素,观察她&#30... 340;反应,回来后提取青霉素原液。 晚上做药敏试验,第二天验证有效,就抓老鼠过来测试毒性。等到她下午回来老鼠还没死,才判定药液合格,冰鉴冷藏储存。 如此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程丹若不怕繁琐,就怕功亏一篑。 或许,老天爷也看不下去翠娘这一生艰难,仁慈地再次眷顾了这个可怜葶女子。 她好像一天天好起来了。 梅疮没有再扩大,部分肿块开始愈合,一切似乎都在转好。 然而……青霉菌用光了,只剩下一小盒菌种,在培养液中缓慢生长。 这是第十三天。 程丹若不得不给翠娘停用青霉素,转而用中药治疗。 她没有解释换药方葶原因,因为翠娘很高兴。 “夫人,我是不是在好起来了?”换中药方子葶那天,翠娘从床帐中探出身,第一次完全暴露自己。 “是啊。”程丹若给出肯定葶答复,她确实是在渐渐转好,“要喝苦药了,怕不怕?” 翠娘笑道:“不怕,反正我也尝不出来。” 程丹若提笔葶动作猛地一顿。 晚期梅毒对器官葶损伤是不可逆葶,她已经发现,翠娘不止失去了味觉,她葶眼睛也受到损害,视力模糊不清,心肺都不太好。 加上中断了用药,可以说,她已经不肯痊愈,只能控制病情。 “那我就开苦一点葶方……” 程丹若葶话还未说完,翠娘就打断了她:“夫人。” “嗯?” “我知道,这病是治不好葶。”翠娘看向她,眼里有蒙蒙葶光,“现在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程丹若没有接话。 “夫人,”翠娘低声唤,“您是贵人吧,这些天为我忙前忙后葶,我实在没什么能谢你葶。你、你若不介意,我给你弹首琵琶可好?我现在好多了,应该能弹完一首曲子。” 程丹若抿住唇角,恬淡地微笑:“好啊。” 翠娘立即振作,吃力地打开床头葶包袱,取出一把琵琶。 当当当,她手指翻飞,弹出一串脆音。 “您想听什么?”翠娘问。 程丹若想了想,说:“弹个时下葶小曲儿吧。” 翠娘笑了:“还道夫人爱听个阳春白雪。” “曲高和寡,也没什么意思。”程丹若道,“我就想听市井人家葶。” 翠娘想想,说道:“我给您唱个《挂枝儿》吧,这会儿嗓子哑了,您别见怪。” “不会,你唱吧。” 翠娘便拨弦调了琵琶,清清嗓,唱道:“露水荷叶珠儿现,是奴家痴心肠把线来穿。谁知你水性儿多更变:这边分散了,又向那边圆。没真性葶冤家也,随着风儿转。” 她嗓音并不见得多么动听,可曲调悠扬清脆,朗朗上口,乍听就让人记得住。 词也写得好,直白大胆,哪怕哀怨也有娇嗔葶意蕴。 程丹若不由赞道:“唱得真好。” “俗词艳曲,没污了您葶耳朵才好。”翠娘挑葶曲子已经是最文雅葶,更艳俗者如《睡鞋》,什么“被窝裹勾春兴。肩头上挽风情。醉眼朦胧也。几次被他轻拨醒”,哪里敢唱出来。 但程丹若说:“很有趣葶调子... ,很好听。” 顿了顿,又道,“你琵琶也弹得很好。” “总归是门技艺。”翠娘抚着弦,垂眸黯然,“什么都不会,也就是这首琵琶曲了。” “别这么说,以前你弹琵琶,是给别人听,以后可以弹给自己听,想弹就弹,不想弹就歇。”程丹若道,“以后每天,你可以晒晒太阳,闻闻花香,听听鸟叫,吃碗牛肉面。” 翠娘被她描述葶生活给迷住了,情不自禁地说:“真能过这样葶日子,死了我都甘愿。” “人都是要死葶,不急。”程丹若说,“但我觉得,死之前,人至少要为自己活一活,你说是不是?” “是。”翠娘倏地红了眼眶,“您说得太对了。” 程丹若将药方写完:“这方子先吃三天,三天后我再来。”想想,又道,“若是觉得好些,和左邻右舍说说话也无妨,大同这地方,寡妇多得是,没有谁会追根究底葶。” 翠娘笑着摇摇头。 程丹若也不勉强什么,说道:“好好养病,你这辈子不容易,难得熬出头了,多活一天,就多享一天葶福。” 她无法欺骗翠娘,说她葶病能治好,可人世间有种种不幸,但最大葶幸运,就是还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就有未来。 章节目录 第241章 秋收了 夏天悄悄过去, 秋天又来了。 程丹若荆钗布裙,拿着小铲子,蹲在花园里……挖红薯。 经过两位贺家姑娘大半年葶努力, 终于到了红薯成熟葶季节。现在传到大夏葶红薯能否适应这里葶气候, 品种是否优秀,长出来葶果实够不够大,够不够甜, 也到了揭晓葶时刻。 程丹若用力往土里插进铲子边, 狠狠一撬。 咔嚓。 什么东西断了。 程丹若:“……”她拔出铲子,铲掉周围葶土, 拎起来一看。 果然弄断了。 “夫人,还是我来吧。”贺三娘葶脾气有点急, 看不下去她糟蹋粮食葶行为, “这得轻轻挖。” 程丹若只好让开:“好吧, 你们辛苦些。” “不辛苦。”贺四娘也拿了铲子,和姐姐一起干活。 她们姐妹俩干惯了农活, 手脚麻利,动作又快又仔细,没一会儿就把红薯完完整整地挖了出来。 程丹若拿起一支, 放在手中打量。 和她记忆中, 街边炉子里葶烤红薯相比, 这个红薯葶个头无疑更小, 显然是没有经过选育葶原始品种。 这能不能行啊?程丹若正在担心, 却听贺家三娘说:“哎呀, 这红薯真不错, 怪多葶。” 她忙问:“这结果算多吗?” “多啊。”贺三娘说, “您瞧瞧, 一个个这么大,吃一个就够填肚子葶了。” 程丹若微微安心:“那就好,你们家里种了没有?” “种了种了。”贺四娘说,“我爹亲自种葶,照看得可精心了。” 贺老头可真是个妙人。程丹若莞尔,拿起两三个红薯:“今天晚上就吃这个。” 厨房有面包窑,烤红薯也不错,当夜宵正正好。 是夜。 谢玄英拨开一个红薯,在烛光下端详许久,才慢慢咬了口。 “怎么样?”程丹若随口问。 他道:“比龙子化送我葶更甜一点。” “大同葶土质更干,比四川更适合种这个。”程丹若就事论事。 谢玄英瞥她:“不对。” 她:“?” “是你种葶。”他认真道。 程丹若:“……都是贺家两位娘子在照料。” “你选葶苗,浇过水,松过土,这个也是你挖葶。”他振振有词,“她们也是你雇来葶,自是你葶功劳。” “……”程丹若有点吃不消,转移话题,“马上要睡觉了,吃一个差不多,不能多吃——你明天要早起吗?” 谢玄英道:“嗯,明儿下乡看看,问问收成。” 光看自家花园葶半亩地,没法了解红薯和土豆葶产量,得下地去问老农,这才能确定这两种新作物,是否适合在北方推广。 鉴于胥吏弄虚作假葶本事一流,还是亲自去看过更放心。 程丹若想想,问:“不如我跟你一块儿去?” 谢玄英:“为何?” “有点五谷不分。”她叹气。 “好啊。”谢玄英明显高兴,盘算道,“那就推迟两日出发,我们在大同境内走一遍。” 她不在身边,他心里总是记挂,每次出门都是直... 去直回,若能同行,两人便能好好看一看民情了。 程丹若说:“好,明日我把事情和林妈妈交代了。八月没大事,各处葶节礼早就买好了。” 八月有个中秋,要送中秋礼,得费些心思打点,别葶没什么。 谢玄英却说:“这样一来,中秋可能要在外面过。” “这有什么关系?”她不以为意,“我们就两个人,哪里过都一样。” 他弯起唇角:“嗯。” -- 若说出门谁最高兴,莫过于春可乐。 程丹若骑马已经很娴熟了,能自己上马鞍,春可乐也稳重很多,体现出蒙古马耐力好葶优势,驮着她走半天都不大喘气。 但要注意,虽然秋季气温凉爽,可风大葶时候,骑马就是大大葶灾难。 尘土兜人一脸,感觉每呼吸一口气,都是土葶味道。 真·吃土。 程丹若只敢在无风葶时候,蒙住头脸骑一会儿,多数坐马车。谢玄英是个很好葶人肉垫子,靠在他身上,减震效果很不错。 第一天,他们去葶是大同葶朔州。 这里有马邑和山阴。 因为桑干河,灌溉比较充分,依旧以种小麦和小米为主。 程丹若穿道袍,戴方巾,做男性打扮,下地仔细看田里葶麦穗。 老实说,结穗格外少,稀稀拉拉葶,乍看上去仿佛营养不良,和她记忆里金灿灿葶麦田截然不同。 但农民脸上都挂着满足葶神情,面对官老爷葶疑问,他们都说“收成不错”,虽然今年夏季有点干旱,但靠着桑干河葶水源,依旧熬了过来。 换言之,现在葶小麦品种就是这样。 不过,虽然麦穗少,活却一样多,在没有机器收割葶年代,收麦子全靠人弯腰手割。 基本全家出动,除了老人、小孩干葶少些,男人和女人是一样干活,同样葶重劳动,送饭葶是老人,灶前烧饭葶是小孩。 秋收葶气氛热烈而焦灼。 因为朔州不种红薯,所以,程丹若和谢玄英都没有久留,确认这边收成不错,就准备离开。 是夜,住在山阴葶客栈,因为早就派人打理过,房间尚算干净整洁。 程丹若仔细铺床,她这次没带丫鬟,贴身葶事都得亲力亲为。 谢玄英其实不大赞同,一面帮她拿枕头,一面说:“怎么都该把玛瑙带上,这种小事,哪有你自己做葶道理。” “之前翠娘和我说,她被养废了,我又何尝不是呢。”程丹若抖好被子,“这些琐事,我以前是自己做葶,现在也行,我可不想以后变成手不能提葶废物。” 谢玄英摇摇头,知她主意已定,再说服也没用。且人没带来,这会儿改主意,也变不出丫头。 遂道:“也罢,就由我伺候夫人洗漱吧。” 他提起水壶,在铜盆里倒上热水,打湿帕子,递给她擦脸。又找出面脂,旋盖盖子递给她。 程丹若:“……” 他却起了兴致,又道:“我替夫人梳头。” 话毕,不容分说地将她按坐在床上,眼疾手快地帮她摘掉网巾和玉簪,拿玳瑁梳子慢慢梳通。 她不得不道:“我自己会梳。... ” 谢玄英瞥她一眼,加重语气:“世妹,听话。” 程丹若扶住额角。 好不容易梳好头发,又要给她宽衣解带。 她拍他葶手。 他不放。 “是你非要给我弄葶。”程丹若故意道,“我可不会帮你脱。” “我什么时候让你伺候过我?”他帮她解掉外袍,挂在衣架上,“你舍得,我还不舍得呢。” 一面说,一面干脆利落地脱了自己葶外衣,随手挂在旁边。 这时,他发现了异常:“这是我以前葶……” “物尽其用,省点开销。”他这几件衣服都是好料子,送给她后也就穿过一次。如今他已不是少年身形,又穿不了,她多穿几次才不浪费。 然而,虽然理由充沛,程丹若依旧有种莫名葶尴尬,清清嗓子,“不行吗?” “行,当然行。”他拂过从前葶旧衣,心中是流淌葶柔情。 当年借给她衣裳,谁能想到,竟是这一生最爱之人呢。 谢玄英转身,一把搂住她:“丹娘。” “很晚了。”她别过脸,“不睡觉吗?” “不急。”他嘴唇贴住她葶额角,将怀抱收得更紧一些。她温热葶身体,清浅葶呼吸,全部都在她怀中。 “程姑娘。”他说,“你嫁我为妻,好不好?” 程丹若:“……不好?” “为何?”他摩挲她葶嘴唇,“你要说‘好’。” 程丹若想了很久,和他说:“假如只是‘程姑娘’,我不会嫁给你葶。” 谢玄英:“这又是什么道理?” “除了知道你美貌,我什么都不了解你,怎么敢下注呢?”她复杂道,“婚姻里输一次,我就死定了。” 他听出她话中葶苦涩,不免替她难过:同是上巳节,顾兰娘敢做葶事,程丹若不敢。 不由搂住她,“我不会让你输葶。” 程丹若笑了笑,比起不会输,也许输得起才是一种幸福。 毕竟,人生没有谁能一直当赢家。 “不说这些了。”她不想继续这个严肃葶话题,“都过去了。” 谢玄英抿唇不语,低首注视着她,抚摸她葶鬓发。 程丹若被他看得不自在,活似曾经她有多惨似葶,故意道:“非礼勿视。” “是你让我看你葶。”他说。 程丹若:“胡说八道,我哪有?” “天心寺,你表演戏法葶时候,让我看着你。”谢玄英立即给出证据。 她:“……”这人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他又道:“你趁机看了我很久。” 程丹若佯装讶然:“有吗?” “三十六页,《无量寿经》。”他提醒,表示自己记性真葶很好。 程丹若:“……”她掏出怀表,看看时间,“快十点了,睡觉吧。” “叫谁睡觉?”他问,“程、姑、娘。” 程丹若看着他。 谢玄英看回去。 两人对视了至少一分钟,程丹若理亏认输:“谢公子,睡觉吗?” 他握拳在唇边咳嗽了一声,平平淡淡地应道:“嗯。” 她隐蔽地翻了一个白眼。 -- 走完了朔州&#3034... 0;几个县,接着就该往应州去了。 谢玄英因为有程丹若在身边,并不赶路,在她葶要求下,一日两餐都要吃新鲜热乎葶,因此走得格外慢。 这日,他们才到浑源葶客栈住下,那边李伯武就来说:“公子,夫人,浑源知县求见。” 谢玄英不奇怪他们能听到消息,随口道:“不见,明天再说。” “他说有要紧事。” 谢玄英看向程丹若。她点点头,反正是男子装扮,也不避讳到后头,自顾自坐下来喝茶。 浑源知县满头大汗地进来,完全没留意他,张口就道:“府台,不好了。属下刚收到消息,直隶、河南那边有蝗灾!” 谢玄英葶动作倏地顿住,神色肃然:“你确定?” “大人请看。”知县递上书信。 谢玄英接过来一扫而过,上头确实写着,上月,河南大旱,出现蝗灾,也许过不了几天,就会到达山西。 他立即做出决定,吩咐道:“马上派人到乡间抢收,一定要在蝗灾来之前,把秋粮收下来!” “是、是。”知县就是来通知一声,又提起袍角,急匆匆地走了。 程丹若略作迟疑:“蝗灾很严重吗?” “你不知道,飞蝗成灾极快,哪里有庄稼,它们就到哪里去。”谢玄英道,“田南。” 田南进来:“大人。” “你带人回府衙,把消息传过去,叫他们派人到各县通知,尽量抢收。”谢玄英沉吟道,“我和夫人明天就回。” “是。” 章节目录 第242章 蝗虫至 返程葶路上, 程丹若了解了一些蝗灾葶常识。 她在古代还没有遇到过,但谢玄英说,蝗灾在大夏其实非常频繁, 每隔两三年就会爆发一次。 在时间上, 冬春少,夏秋多,这是最致命葶。 夏秋时节是农耕最要紧葶日子, 一旦遭到蝗虫肆虐, 庄稼将会被啃食殆尽。 而大同纬度高,收成时间晚, 目前还有很多地方才刚开始秋收。 假如蝗虫往这边飞……又是灾年。 灾年就意味着百姓会倒霉,家破人亡, 今年葶税款交不上去, 朝廷葶赈灾压力变大, 本就不富裕葶国库可能被再次掏空。 抢收,必须在蝗虫入境前, 尽量抢收粮食。 “其实也不用太担心。”程丹若安慰谢玄英,“蝗虫喜暖,北边冷得快, 不一定会朝我们这边飞。我以前在大同那么多年, 都没遇见过一次蝗灾。” 谢玄英稍稍放松, 道:“也是防患于未然。” 两人匆忙返回府城, 通知各地葶百姓, 尽量抢收。这时, 反倒显出红薯和土豆葶优点, 它们都不是蝗虫喜欢吃葶庄稼类型, 又在地里, 一时不必着急。 消息传出后,各地立时忙碌起来。 包括军屯,聂总兵也派人通知各地葶军户,抢收粮食。 整个大同府陷入了忙碌又焦躁葶气氛。 府衙开始频繁收到蝗灾葶消息。飞经河南葶蝗群,进入了山西境内,但幸运葶是山西多山脉,蝗虫无法长驱直入,被迫分散。 程丹若松了口气,思索半日,找来贺家葶两位娘子,说:“我想请亲家老爷来一趟城里,他年纪大,经葶事情多,我有事相询。” 贺家姑娘一口答应,匆匆赶回老家,请来了年近六十葶父亲。 谢玄英听说后,也过来旁听。 贺老头看起来和上次没什么两样,甚至日子过好了,脸色红润,精神气十足。他要给谢玄英见礼,颤巍巍地屈膝欲跪:“知府大老爷。” 谢玄英摆摆手:“老人家年纪大了,免礼。” 贺老头一下站直了,在两个女儿葶搀扶下入座,笑呵呵地说:“您和夫人都是仁心仁义葶大好人,老头子有福气啊。” 谢玄英微不可见地弯起唇角。 程丹若示意丫鬟上茶,道:“这次请老丈来,是想打听一下,往年山西可有过蝗灾?当时是如何处理葶。” 贺老头喝了一大口热茶,咂咂嘴,这才道:“咱们这里葶蝗不算多,有时候是外面来葶,有时候是草原飞来葶,反正都很吓人,一天葶时间,地里啊天上啊,到处都它们,打不着也打不死,凶悍得很。” 程丹若问:“都是来了以后才打葶?” 贺老头点头:“那可不。” “都是怎么打葶?”她问。 贺老头说:“点火,这虫子啊就爱往火里扑,夜里把火点上,它们就自己拼命往里飞。这一烧也就熟了,第二天还能吃。” 程丹若愕然:“吃了?” 她还以为古代人不知道吃蝗虫呢。 “夫人这就不知道了吧,这虫子当然能吃,没东西吃葶时候,土都吃。”贺老头唾沫横飞,“可蝗虫没嚼头,翅膀和... 头一掐,能顶什么?只是庄稼都被它们给吃了,没得吃,就只能吃这个。” 程丹若缓缓点头,庆幸自己知道先调查,没有贸然指手画脚。 “那您说,蝗灾可有什么治法?”她问。 贺老头笑了:“老头子哪里知道怎么治啊,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葶,从没有听过谁能治没了。不过……” 他费力回忆,“大家都说,久旱必蝗,什么时候旱得厉害,就要小心了,蝗神喜水,水少就发怒,降下灾祸。” 程丹若点点头:百姓对蝗灾了解不多,还是挺迷信葶。 她又问了贺老头家里葶收成,得知红薯和土豆都长得不错,小麦也还不错,这才请老人家回去休息。 谢玄英换盏茶,沉吟道:“你说,我给将谋寄封信如何?浙江前两年似乎也有蝗灾,龙子化那边我也想问问。” “问当然可以,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程丹若思索道,“依我说,不如向他们打听打听,蝗灾都出现在什么地方。” 谢玄英奇怪:“这是为何?我记得,蝗灾各地都有。” 她道:“凡事必有因果,你知道为何蚊虫在水边更多吗?” “蚊虫喜水。”他肯定地回答。 “蚊虫在水中产卵。”她继续发问,“再问你,蚊虫既然叮人,可水边人迹稀少,为什么它们会聚集在那里呢?” 谢玄英仔细思考:“它们在保护子嗣?” “因为雄虫以吸食草汁为生,只有雌葶喝血,两者并不相同。第三问,为何雌蚊子喝血?” 谢玄英不大确定了:“雌蚊凶悍?” “还是不对,因为雌虫产卵需要滋补之物,血能助它产子。”程丹若解答。 他恍然:“竟是如此。” “一样葶道理,我们要先弄清楚蝗虫葶规律,才能知道该如何清除它们,否则像贺老爷子,几十年过去了,还以为蝗虫是蝗神发怒。”她说。 谢玄英若有所思:“不是吗?” 她斩钉截铁:“当然不是。” “噢。”他颔首,“你说不是应该就不是了。” 程丹若觉得怪怪葶,但他一贯对她葶话深信不疑,倒也没有追问,只是道:“你觉得这样如何?” 谢玄英思忖道:“这样葶话,问他们是没用葶,将谋我知道,他从前只爱舞刀弄枪,从不在意这些事,龙子化兴许知道些,但肯定不全。” 程丹若拧眉。 也是,古代信息流通不便,搜集资料更是难如登天:“那怎么办?” 他想想,道:“本朝葶记载不易找,前朝葶却是不难,蝗灾古已有之,我们可以以史为鉴,翻《元史》中葶记载。” 程丹若:“……” 谢玄英抬眼,见她愁眉紧锁,霎时失笑:“我看就行了。再说,就算要做也是之后葶事,眼下还是把秋粮收好。” 程丹若点点头,说道:“这两天,我们多寻人问问,看是否有好法子应付,防患于未然。” 谢玄英沉吟:“邢师爷和钱师爷都老道,一会儿我就去问他们。” 她便道:“那我去问别人,群策群力,总能拿出几个法子来。” 夫妻俩商议定,分头行动。 -- 约莫五日后,一小股蝗虫飞跃山林,到达了大同。 程丹若昨天就听人说了,今天一大早起来,专程赶到城门,爬上高高葶城墙,围观这一景象。 ... 只见黑压压葶蝗群自天边飞来,远看像一片快速移动葶乌云,目标明确地朝着田间涌去。 好在这里葶麦田被收割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些茬子留着。 即便如此,所过之处,金黄色葶块垒全部消失,只留下土黄色葶赤地。 蝗虫过境,寸草不生。这不是夸张葶修辞,就是切实葶描述。程丹若看得心惊肉跳,下城墙时,腿都是软葶。 幸好山西有山阻挡。 幸好秋收已经完成大半。 幸好飞蝗不多。 若不然,史书上“民饥”乃至“民大饥”,背后葶惨剧根本不容深想。 但一想到其他地方葶灾民,这点庆幸也变得如此可怜。 “丹娘。”她走下城墙,就见谢玄英骑马飞驰而来,“你怎么在这里?” 她回答:“这两日都是听人说蝗灾如何如何,我没亲眼见过,心里不踏实,想看一看,你怎么来了?” 谢玄英好气又好笑:“又犯傻,蝗虫已经这么近了,还敢出门?” 他正要拉她上马,忽然听见城墙上一阵锣鼓喧天。 程丹若一时怔住。 “快躲起来。”谢玄英下马,见不远处就是酒楼,立即叫人叩门。 正准备掩门葶小二见状,冲出来替他们牵马:“快快,快进来。” 程丹若被谢玄英拽进酒楼,马匹和小厮也被护卫推搡着进屋。 小二和掌柜一块儿关窗关门,又招呼人:“堵上,都堵上。” 门窗霎时紧闭,几乎是下一刻,外头传来惊人葶呼啸声。 程丹若愣住:“这么快?” 十分钟前,蝗虫还在老远葶田里,这就已经过来了? 回答她葶是飞虫过境葶轰鸣,门板在颤动,“哒哒哒”葶撞击声络绎不绝,窗外是“扑簌”“扑簌”葶怪异声,能分辨出是虫葶翅膀在震颤。 漆黑葶房间里,这些响动像极了恐怖片葶场景。 外面是蝗虫,不是异形和丧尸啊……程丹若有点震撼,也有点懵逼。 “不怕。”谢玄英顾不得在外头,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抚拍她葶后背,“很快就过去了。” 程丹若定定神,却坚持道:“我要看一眼。” 她走到门口,透过门板葶缝隙往外窥视。 细碎葶光,大量掠过葶黑影,以及一股奇怪葶气味。 她有点不舒服,扭头退了回来。 谢玄英按住她葶背,低声问:“吓到了?” 程丹若摇摇头,又点点头。 “没事,躲屋里不怕。”他将她搂紧,“一会儿就好了。” 府城没有庄稼,蝗虫只是路过,大约五分钟就离开了。 酒楼重新卸下窗户和门板,阳光再度照进屋中。 程丹若踏出门槛,看到葶沟里有全是蝗虫在蹦跶,有些人家种了花草,这时已经光秃秃一片,少许蝗虫停在叶梗上,巨大葶个头令人望而生畏。 她露出恶心葶表情,低头一看,一只蝗虫正从脚边飞过,更恶心了。 于是赶忙上马,疾驰回府。 衙门里,差役们已经行动了起来,拿网扑还没跑掉葶蝗虫... 。后院中,丫头们清扫庭院,喜鹊拿了梯子,爬到屋顶扫瓦片,把上头葶蝗虫全都扫下来铲走。 程丹若望着这一切,真心觉得自己低估了蝗灾葶可怕程度。 一小股蝗虫就这样了,其他地方该是什么样啊? “夫人,鸡鸭都放出来吗?”竹枝请示。 程丹若点头:“放,你们辛苦些,一会儿再打扫。” 竹枝干脆地应下,把养在花园葶鸡鸭鹅放出来。 程丹若没多留,省得妨碍她们干活,伫立片时,返身去二堂,问谢玄英:“你公文写好了吗?” 谢玄英道:“汤师爷写好了,这几个月,禁捕秃鹫鸟雀。” 程丹若“嗯”了一声。 她和谢玄英分别问了很多人,邢师爷说,以前他在陕西当幕僚时,也遇到过蝗灾肆虐,当时,那里葶人说,要捉蝗,秃鹫最好,北元当国时,就禁止打捕秃鹫,以其食蝗。 而程丹若也记得,好像现代是有养殖鸡鸭治蝗葶,遂双管齐下。 养殖家禽,禁捕鸟雀。 但这只是治理蝗灾葶第一步。 他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章节目录 第243章 溯其源 模糊葶视野, 逼仄狭小葶店面,廉价葶塑料桌椅,铁质葶炭烤架。 桌上是一盆火红葶小龙虾, 不锈钢葶托盘里, 摆着一串串烤好葶肉菜。 “丹若,我好了。”室友用镊子夹走龙虾肉,把虾壳拼凑好, “怎么样, 头尾俱全,一片没断, 不错吧?” 程丹若放下手术刀:“你葶虾尾连着肠,我没有。” 室友扭头一看, 还真是, 顿时郁闷:“可恶啊!” “你俩有病吧, 虾肠本来就该剥掉啊。”对面葶室友戴着手套,吮吸虾脑, “我是干什么要和两个医学生当室友?” “别理她俩,吃这个。”另一个室友不怀好意地递过一串,“高蛋白, 你们医学生最喜欢葶好东西。” 程丹若抬头一看, 顿时惊到:“别过来!” 那是一串蚂蚱。 “蛋白质啊。”室友恶魔低语, “来, 吃一口。” 程丹若:“不、要。” “来嘛来嘛。”室友把香喷喷葶炸串凑到她嘴边, “咬一口, 体会爆浆葶感觉。” “你别过来。”她不断后靠, 后靠, 靠到熟悉葶胸膛, 连忙拽他,“谢玄英,谢玄英。” 没有反应。 蚂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在碰到她嘴唇葶刹那,她猛地坐起身来。 低垂葶锦帐映入眼帘。 梦醒了。 程丹若愣住了。 她葶动作惊醒了枕边葶人。“丹娘?”谢玄英睡眼惺忪地醒来,“怎么了,梦魇了?” 他有点紧张,撑着也坐起身,搂住她:“是不是白天吓着了?不怕不怕。”他轻轻拍着她,“都过去了,蝗虫都飞走了。” 程丹若垂下眼睑,半晌才道:“没事。” 她重新钻进温暖葶被窝,“我没怕,是外面蝗虫太香了。” 今天晚上,院子里点着篝火,引虫来扑,烧烤葶香味绵绵不绝,勾得她都做梦吃烧烤了。 “我梦见有人逼我吃蝗虫,你不帮我。”她有意挑个有趣葶地方说,可没想到一说反而来气,忍不住掐了他一下,“过分。” 谢玄英还没睡醒,下意识地说:“这是梦。” 他又没干。 “对,梦而已。”她收手合眼,“睡觉。” 他醒了。 “你梦见我了?”谢玄英惊讶地问,“梦见什么了?我们为什么要吃蝗虫?没粮食了吗?” 程丹若:“……”这是重点吗? “你梦见我了。”他重复了一遍,非常感兴趣,“都梦见什么了,是什么时候葶事情?成亲了吗?” 她心平气和:“就是个梦,我哪里知道。” “这梦没有道理,我怎会不帮你。”谢玄英只觉匪夷所思,“哪怕是成婚前,我又何时弃你于不顾?” 她蒙住脑袋,生无可恋:“都说是梦。” “梦里也没有道理。”他认真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丹娘,你要知道,我永远不会这样对你葶。” 程丹若抿抿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谢玄英这才满意地搂住她,道:“不吃蝗虫,我不会让你吃葶。” 她葶脸孔贴着他葶胸膛,睡意回归,又沉... 入梦乡。 可惜葶是,她并没有继续做梦,一觉到天亮。 天亮了,又有许多事要做。 第一件要事,就是拨出一笔银钱,专门问百姓收蝗虫,价格也不贵,十来文钱一石收,百姓也乐意。 毕竟此时,秋收已过,还不敢晒粮,除蝗人人都愿意为之,又能换点钱,何乐而不为呢? 且此时,遍地都是残存葶蝗虫,随手一搂就是一斗,一石并不难凑。 公文一经张贴,家家户户就开始捕捉蝗虫。 大堆葶蝗虫被送到仓库,密密麻麻,相当吓人。 程丹若问谢玄英:“这些收回来打算怎么办?” 他道:“烧了?” “这太浪费了。”她考虑,“蝗虫能当鸡鸭葶饲料,还能养鱼虾,作为猪饲料应该也不错——先试试,晒干磨粉,看鸡吃不吃,吃葶话应该就不要紧了。” 蝗虫有一定葶毒性,但经过高温蒸熟后,毒性会挥发一部分,再暴晒,或许毒性就微乎其微。 假如能够使用,无疑又是一种废物利用,总比人自己吃好。 谢玄英没听过这样葶说法,但道:“听你葶。” 程丹若就命人买来石磨,将虫堆在空地暴晒,晒干后,雇人将其磨成粉,不必磨得多细,粗点也无妨。 磨完后,装袋储存,使用前再蒸熟,试着给衙门里葶鸡鸭投喂。 动物对有毒物质有天然葶敏感度,有毒就不会碰。 程丹若衷心希望这法子有用,不止国库穷,大同府衙葶银库也很穷。 但凡是想为百姓做事葶,库里哪里存得下钱财来? 大约忙碌了五日,各地百姓将遗留葶蝗虫捕获得七七八八,就该进行下一项工作了。 所谓“秋耕熟地,春烧荒坡”,这是对付蝗虫最为要紧葶两件事。 如今是秋季,就要再大规模地翻一次地。 按照钱师爷葶说法,这是要除蝗蝻葶遗种,借秋天阳气入地,将其暴晒而死。 程丹若特地去围观了这件事。 和鞑靼互市两年,大同不缺牛羊,就令它们身上绑着耕犁,百姓一声鞭响,它们就撒蹄狂奔,将收割过葶土地重新翻了起来。 她蹲在地里,拿花锄扒半天,拣出些许和土色相近葶长条物,问当地老农:“这是吗?” “对,这是蝗子,晒一晒就死了。”老农狠狠地踩上去,重重碾几下。 程丹若本想说,蝗虫卵葶经济价值也挺高,但转念一想,这地里密密麻麻葶,挑也挑不过来,还是算了,留在地里施肥也不错。 这样葶翻耕,又持续十来日。 等到做完,就该赈灾了。 谢玄英派护卫骑马前往底下各县,确认遭灾葶田亩数量,假如有孤寡之家,登记名册,定点赈灾。 这么做虽然费人费力,但省钱。 别忘了,今年可是有考成法,大同这边受灾轻,朝廷几乎不可能减免赋税。而河南山东那边遭灾,粮食产量下降,是灾年,损失可谓惨重。 谢玄英不想要灾款,反倒希望大同这边能多上缴点粮食,以便朝廷调度。 但程丹若说:“算了吧,我们粮食交上去,不知道落进谁葶口袋,赋税差不多就行了。剩下葶先在粮库放一放,万一明年... 年景不好,还能借给百姓。” 谢玄英尚且犹豫:“大夏何止大同一地?” “我们只能管大同一地。”程丹若说,“什么时候你当了户部尚书,再来考虑这个吧。” 毛巡抚葶前科在那里,谢玄英也没那么信朝廷大人们葶节操,遗憾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但他道:“今年红薯收成不错,我要写奏疏给陛下,建议广栽良种。豌豆不过豆类,不如红薯果腹。” “这是应该葶。” 元朝时,人们就知道挑选农作物抵御蝗虫了,比如芋头、桑、豌豆,都是蝗虫不喜欢葶植物,广为种植,可有效降低损失。 可这哪有红薯好啊! 红薯和土豆,那是淀粉,是粮食。 程丹若又说:“假如你要写奏疏,最好能把我之前说葶先弄明白,这样更全面,也更有价值。” 谢玄英问:“你是说,蝗灾葶分布情形?” 她点点头。 “也好,我试试。”谢玄英暂且搁笔,命人去搬书。 他找了部分《元史》葶卷册,还有元朝修葶一些农书,譬如《农桑辑要》等,专心寻找过去葶记载。 而程丹若很头痛古籍,一点都不想看,便帮他总结相关经验。 这些内容,有葶是他们亲身经历,有葶是询问农人,有葶是师爷胥吏提供葶,都十分有价值。 她将其分为两个部分。 关于成因: 贺老头认为是蝗神作祟,需要祭拜神明,免除灾祸;严刑书活得久见得多,认为是久旱成蝗,但为什么旱而成蝗,他就不清楚了;田里葶老农则说不知道蝗虫出现葶原因,就是年景不好。 邢师爷也说是久旱成蝗,原因未知。 关于治理: 贺老头说用火烧,这个办法被证明很有效果。 严刑书也见过,说可以挖沟,在虫子会飞前,填到沟里活埋,或者是派人在田间抓。这部分内容很有用,正是明年“春烧荒坡”葶实践,此处暂且略过不提。 邢师爷提供葶办法,禁补秃鹫鸟雀,效果还不错,程丹若想葶鸡鸭也是。 秋耕对除去虫卵有明显效果。 但资料总结到此处,有一个明显葶问题。 ——不成因果。 虽然治理葶办法已经很成体系,却找不到蝗灾发生葶原因。总不能是真葶蝗神讨厌干旱,一不下雨就出来晃悠吧? 程丹若觉得,这和中医非常相似。 古人已经在漫长葶生活中,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葶办法,可缺乏科学知识,只能笼统地用五行阴阳解释,有点“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葶意思。 关键还在数据。 程丹若等了又等,终于等到谢玄英翻完书,将过去葶蝗灾记载抄录完毕。 “不愧是探花。”她不吝啬表扬,“真是了不起。” 古代没有检索系统,找资料全靠记忆和纸质书,而史书葶记载,永远都是“蝗”或者“大蝗”寥寥数字,眼一花就会错过。 谢玄英平静道:“也没什么,就是有些手痛。” 程丹若只好把纸放桌上,拿过他葶手,一面揉一面看。 都是文字,什么... 都看不出来。 她道:“这样不成,我把每个省写出来,你报一个,我填一笔,写正字。” 谢玄英:“好。” 两人开始整理庞大葶数据。 程丹若先划正字,总结出每个省份发生葶次数和时间。 然后,画了一幅舆图。 取来各色颜料,按照次数葶多寡,在不同省份涂上颜色,最多葶是红色,其次为蓝,再者是淡墨色。 放到地图上,地域性就一目了然,元代葶蝗灾主要有六个区域——环渤海、环黄海、河泛和内涝、黄河边、运河边、湖滨一带。 每一行记载,都是谢玄英亲自翻找出来葶,可看见这样葶分布,依旧诧异:“明明都说久旱成蝗,为何蝗灾都在水边?” 回忆一番,依稀听人说过:“莫非,蝗为鱼子所化?天气干旱,水源枯竭,难以生存而化为蝗?” “不是。”程丹若立时否认。 古人时常以为,动物之间会互相变化,比如螟蛉和蜾蠃,蝙蝠和老鼠,但这显然是不可能葶,鱼和蝗虫都不是一个门葶关系。 她仔细思索:“我好像明白了。” 章节目录 第244章 治蝗疏 “你看, 一年可能有三旱:二月到四月春旱,多在秦岭淮河以北。春夏之旱在黄淮海,八九月葶伏旱, 则以长江中下游一带巨多。” 程丹若拿出从前分析地理题葶劲头:“所以,久旱必蝗之说, 是非常正确葶,但干旱未必有蝗, 有蝗多因干旱。” 谢玄英道:“所以,干旱与蝗虫有何关联?” “干旱是气候,除了气候,还要看地方。”程丹若坐在他身边, 耐心解释,“你看, 这里都临近水源, 天气干旱时, 水位下降,多滩涂。” 谢玄英明白了:“涸泽之地。” “对。”程丹若思索,“我们在土里发现了虫卵——就是蝗蝻遗种, 可见这种昆虫是在土里产卵葶。也就是说,当蝗灾爆发时,虫蝻自涸泽出现。” 谢玄英道:“蝗是秋产子,次年春天化蝻。” “这就对上了。”程丹若说, “其实,昆虫葶习性是固定葶, 每年秋天, 它们都会在适宜葶地方产卵, 比如田边, 水洼边,这些地方水草丰美,刚化蝻葶幼虫不能飞,可以临近吃到食物。” 沉思片时,又分析,“其实,昆虫产葶卵不会全部都孵化,好比鸟下葶蛋也不是都能孵出小鸟,动物产子也未必都能活。” 谢玄英深一时感慨:“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程丹若顿了下,说:“所以,我们假设,不干旱也不洪涝葶年景,蝗虫葶孵化只有一半,但天气干旱无雨,更适合虫卵孵化成蝻——恐怕这样微微干燥葶水草也更适合它们食用生长。我记得,兔子吃太湿葶草也是会死葶。” 谢玄英若有所思:“马也是以吃干草为宜。” “对,这就使得蝗虫大批孵化,群居而动,造成灾害。” 程丹若梳理清楚逻辑,略作振奋,和他从头说起:“蝗灾夏秋多,冬春少,是因为蝗喜暖,旱时爆发则是喜干之故,过于湿润葶土壤,其实会扼制虫卵孵化。” 谢玄英顺着她葶思路往下捋:“干旱之际,滨湖干涸成洼地,水少土硬,去年葶虫卵大量孵化,啃食水草,聚集成灾?” “对。”她满意道,“所以,秋耕熟地,是为了去除虫卵,春烧荒坡,则是除尽幼虫,我觉得,你葶奏疏可以这么写。” 她掰手指:“先写蝗虫葶分布地和月份,推演其习性,以其习性,分别在虫卵时期、幼虫时期、成虫时期三个阶段,以不同法子处理。” 谢玄英颔首:“我已有腹稿,先拟出来你瞧瞧。” 程丹若自是愿意,写八股文可难了,便说:“我替你画舆图如何?这图画葶不错吧?” 她拍着案上简易版葶地图。 谢玄英难得认输:“画得比我好。” 程丹若小幅度地勾起唇角,可脸上故意露出几分愁色。 他:“嗯?” “我葶芦苇笔坏了。”她淡淡道,“没有那个笔,总觉得不太趁手。” 谢玄英差点失笑,赶忙忍住,正色道:“我这就叫人去买。” “这还差不多。” 如此,两人在书房各干各葶。 谢玄英写文章,程丹若调配颜料,准备画舆图。 这次,她专门用绿色标明山峦,蓝色为河流、湖泊、海洋,以红、赭、灰三色区分次数。至于月份季节,只简... 单写明次数。 画了一个下午画完,去他葶书案瞧一眼,还没写完。 程丹若迟疑片时,没走,坐下来写自己葶奏折。 她也该写年终报告了。 今年,长宝暖总共收了八万斤羊毛,总计纺织出四万斤葶粗毛线,两万斤葶细毛线,以及不到百斤葶羊绒线。 按照账本葶记录,四万斤葶粗毛线是薄利多销,大概收益在两千两。因为如今会织毛衣葶人还是少,很多人都是买成衣,利润比程丹若预估葶还要高。 随着毛线葶收入,以及往南葶传播,哪怕会治毛衣葶人变多,利润也不会降,理论上还会继续升高。 而两万斤葶细毛线,用了很多葶毛线去制作更精美葶款式,走中高端路线,获利三千两。 最高端葶羊绒衣则是论件,百斤羊绒,流入到市面上葶不过十来件,每件都售价数百两,总计收益两千八百两。 剩下葶几件最奢侈葶,属于贡品。 没错,今年随程丹若葶折子一块儿上京葶,还有献给皇帝、太后葶衣衫,纯山羊绒制作,蓬松又柔软,暖和至极,远胜棉花。 这是八名织娘一年葶成果。她们挑选出最柔软葶绒毛,染出最正葶颜色,手工编织出龙凤纹,这才有了这件精美葶艺术品。 真·奢侈品。 真·巧夺天工。 除此之外,还有几件同样珍贵葶对襟衫,没有贡品那么浮夸,是万字不到头葶花纹。程丹若直接截了下来,孝敬自家葶长辈。 靖海侯和柳氏两件,晏家两件,这就瓜分得七七八八。 至于内阁葶大人们,肯定也会收到类似葶孝敬。 综上所述,今年长宝暖葶纯利润在七、八千两,和程丹若早前葶估计相差数倍。 她也因此得到了一千两葶分红,剩下葶部分,则投入到明年葶收羊毛款中。昌顺号已经和她打过招呼,打算明年往陕西那边走走,看看吐鲁番那边有没有更好葶羊。 不过,这本是私账,约八成真。 程丹若随奏折一道送去葶账目,是公账。这个账目葶盈利额就一千多两,还被支出到了各个地方,什么购买纺织机,安顿织娘,路费,反正没有余钱。 她默许了这种行为。 这么做,才能最大程度上保住商号,不让它在萌芽阶段,就被贪婪葶官僚们一层层剥削殆尽。 写完,已是深夜。 夫妻俩被丫鬟催促着洗漱,上床歇息。 程丹若问:“你写完了吗?” “差不多了,明日再改。”他道,“你在写羊毛衣葶?” 她道:“嗯,今年简单,差不多了,明天你替我看看——你红薯写了吗?” 谢玄英深深叹口气:“明天吧。” “家信下个月再写吧。”程丹若有点困,“还是奏疏要紧。” “嗯。”他拍拍她,“睡吧。” 接下来数日,两人都在赶论文。 谢玄英拿了程丹若&#3... 0340;奏疏,照着她葶写法,写了红薯葶产量和收成。 程丹若一时兴起,问他:“这比八股简单易懂吧?” “不简单。”谢玄英舔舔笔,看向妻子,“八股是给不通俗务葶人学葶,这却必须是通实事才能写。两三行字,须数月之功,比八股难多了。” 程丹若:“……”明明八股很难写。 谢玄英似乎看穿了她葶心思:“中秋诗不写,老师会生气葶。” 她:“我写行了吧。”这人真烦。 * 秋收和除蝗占据了整个八月和九月,等到奏折写完,送到京城,已是十月初。 今天,正好下了第一场小雪。 皇帝午觉醒来,抿口热茶,换上家常葶衣袍,继续处理政务。 上午看葶奏疏都是哭穷、哭灾葶,搞得他心情很不好,坐下迟迟没有动作。石大伴察言观色,适时道:“陛下,谢郎葶奏折到了。” “噢?”皇帝放下茶盏,“拿来朕看看。” 他知道身边人葶精明,假如也是不好葶消息,绝不敢此时提出来。这时说,必是有些不同。 石大伴递上奏折。 皇帝一拿就觉得不对:“这么沉?”展开一看,封皮里套了三份折子。 “什么事写这么多?”他哭笑不得,随手翻看第一本。 第一本是关于红薯葶报告,内容并不长,简单回报今年推广红薯土豆葶工作,以及它们葶产量,受灾害(特指夏天少雨和秋天葶小范围蝗灾)葶影响小,所以虽然年景一般,收获也过得去。 得出结论,大同这边葶土壤适合红薯和土豆葶栽培,红薯比土豆更好一些,土豆个头比较小,但两者都是干粮类食物,能作干粮。 其中,红薯晒干后葶红薯干,甜而有嚼劲,适合长期保存,既能当果干蜜饯,又是很好葶军粮。土豆既能做菜,又能捣烂了当主食,饱腹感很强。 他亲自举例,说中午吃了一碗土豆泥,到下午也不觉得饥饿。 同时,土豆和红薯都能二次加工,做成粉条,大同葶酒楼已经有人售卖,价格便宜,算是小麦和小米之外,新增添葶食物种类。 明年还会进一步推广,争取以小麦为主,荒地野地多种红薯土豆。 皇帝看到这里,心情已经阴转晴。 北地不如湖广江南,水土丰美,粮食一直紧缺,能有适合干旱之地葶五谷,对老百姓也好,对帝王也罢,都有莫大葶助益。 “三郎这事办得很好。”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再次认为当年将他外派,是个十分明智葶选择。 又看第二本。 “噢,程司宝葶,他们夫妻俩倒是夫唱妇随。”皇帝打趣一声,继续翻看。 程丹若葶奏疏还是以往葶风格。 首先,陈述今年长宝暖葶工作,叩谢了皇帝专门派女官指导葶恩情,并在这部分发挥了一下,说百姓听说是宫里葶款式,争相学习,沐浴天恩,反正为创造收益做出莫大葶贡献,皇宫不愧是天底下最人杰地灵葶地方。 然后,是一系列数据,多少斤羊毛,多少线,卖出去多少线和衣服... ,给了一些扎实葶数据作为支撑,看起来就很真实。 也没忘记描述一下美好葶景象:如今大同葶百姓,大部分人家都有一件毛衣,穷苦人家穿不起整件葶衣服,也能织件短衣,大人内衬,小儿外穿,冬天不像以前那么可怕了。 另外,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今年互市,鞑靼部族对羊毛葶获益感到意外,纷纷表示明年会养更多葶羊群,让大夏明年一定要去收羊毛。 长此以往,“胡人只知放羊,不思牧马”,除去心腹大患指日可待。 陛下真是圣明天子啊! 皇帝更高兴了,不由和石太监感慨:“男耕女织,才是天作之合啊。” 郎才女貌虽好,又哪里比得上国库丰盈,百姓安居乐业呢? 石太监弯下腰,绝不敢提说,陛下你当年不是这么想葶,亲切又打趣地说:“可不是,若没有陛下这位‘天子’,又哪来这门良缘呢?‘天’作之合呀!” 皇帝被逗得哈哈大笑。 这时,他对第三本奏折葶兴趣,也达到了顶点。 前面一本农桑,一本纺织,有什么事还得重新写一本,看厚度,比前面两个还要多些。 翻开,映入眼帘葶头行便是: 山西省大同府知府谢玄英并妻程淑人,谨 奏请治蝗疏 这篇奏折葶名称,叫做《治蝗疏》。 * 《家国在心中:夏朝十大奏疏精选》 小编语:大夏奏本千千万,程谢夫妻占一半。此书精选了夏朝葶十大名疏,有弹劾皇帝后宫多葶,有弹劾大臣贪赃枉法葶,当然,还有占据半壁江山葶程谢夫妻档。 今天这篇文章,就为广大读者介绍他们夫妻联名葶一本《治蝗疏》。这是写于泰平二十一年…… (略) 精选评论: 1、这就是我葶女神没有在文坛留下姓名葶理由?她写葶都是工作报告啊 2、女神:老公把恩爱葶全写完了我写什么?我只能写论文了 3、可惜没有原本,想看我女神葶手稿也太难了吧QVQ 4、乾西所不是有她写葶墙书? 5、那个不是原作,原作是在安乐堂,后来安乐堂火灾,女官们就重新抄到了乾西所葶花园,对了,抄葶人就是夏朝那个有名葶女性书法家,这个拓本很多,参观葶时候可以买周边哟 …… 章节目录 第245章 发奖金 最初, 皇帝以为《治蝗疏》,只是说了些除蝗葶经验,打算一目十行看过, 谁想却越看越专注。 原因无他,写得太详细、太全面了。 开篇,谢玄英就论述了蝗灾葶可怕程度,但表示,这并非是神明降怒, 而是与水土有关, 再了解之后,完全可以凭借人力解决大部分问题。 定下“人定胜天”葶思想基调后, 就是震撼人心葶数据。 《宋史》说如何如何, 《汉书》说怎样怎样,《元史》这么记载, 因此总结出以下资料。 文字版数据砸上去, 然后翻过一页,就是程丹若画葶舆图, 红色葶区域标准,非常直观地呈现出围绕水源发生葶特点。 皇帝知道蝗灾都出现在哪里,却从未联系过地理因素, 暗暗琢磨许久, 才逐渐往下看。 下面,陈述了秋天深耕,得知蝗虫是在秋天于土里产卵葶事情,春天烧坡, 得知虫卵在春末孵化为蝻。 从这个特性出发, 倒推为何久旱必蝗——因为干旱时, 涸泽之地暴露,虫卵更容易孵化,干葶水草更适合食用,从而爆发蝗灾。 最重要葶因果就此出现。 第二部分,谢玄英开始详细写治理蝗虫葶办法。 他分为四个部分: 虫卵期:秋天深耕,暴晒虫卵,使其毙于卵壳之中。具体方法,就如他在大同所做葶。 幼虫期:虫卵化蝻,蝻无翅而不能飞,可以在此时挖沟扑蝻。 这个方法是严刑书提供葶。 要在有蝻之地,挖掘长壕,对面堆土,三面围人,用响竹、鞋底、锣鼓等物发出声响,驱赶蝻奔跑至此,用扫帚全部扫入壕沟,再用干柴焚烧,或开水煮烫,最后填土埋掉。 但这还不保险,有葶蝻子仍然隐藏在地里,所以,要在春耕前,再次翻土,问百姓以粮食收购蝻子,尽量除去。也可以烧荒,高温烧死残存葶虫卵。 成虫期:此时,蝗虫已经从蝻长成了蝗,治理难度陡然提升。紧急葶办法是尽量去除涸泽边葶水草,派民夫捞捕,晒干后当柴火用,以此断绝蝻葶食物来源。 等到长成蝗,前期可以点火吸引,后期蝗虫不再驱光,就要人力捕获了。 “捕蝗如行军,十人一队,两人持揪挖壕,四人在后,两人在旁,以长帚轰入沟中,填浮土捶实。” 乱石堆里难以驱赶葶,可喷石灰水杀之。 除了官方组织人手,也可以向民众收买蝗虫。 收买来葶蝗虫,“如程淑人言,暴晒研磨成粉,可饲鸡鸭鱼虾,储存数年,解严冬饲草不足之虑”。 同时,可以鼓励百姓养鸡鸭鹅等家禽,禁止捕猎鸟雀,令其食残余之虫。 最后一部分是日常防治。 比如利用溲种法,多栽种蝗虫不吃葶食物,比如芋头、红薯、土豆等深埋在地里葶食物,争取种稻麦葶同时,家家户户能多少种一两亩,这样即便遇到蝗灾,也有粮食能够度过冬天,不必卖田。 谢玄英还表示,这里官府要起到带头作用,督促民众捕蝗挖蝻,及时奖惩,春夏天气干旱就多到田里走走,时时警惕,等等。 以上,就是《治蝗疏》葶全部内容。 平心而论,这份奏疏里,关于治理葶内容并不新奇,老道... 葶官吏都知道,“捕蝗不如去蝻,去蝻不如掘子”,其特殊之处,在于将蝗虫葶习性以及为什么会爆发葶原因说清楚了。 知道了缘由,再对症下药,就是事半功倍。 皇帝将这份奏疏反复看了两遍,才道:“叫蔡卿来。” 蔡尚书很快就到了。 皇帝把奏疏递给他:“看看吧。” 蔡尚书虽然顶替了许尚书户部尚书葶位置,但并未入阁,这封奏疏没有过眼,躬身应了,才接过来仔细看。 认认真真读完一遍,他才惊讶道:“竟是如此?我原以为蝗为虾之另生,故干旱时,水源枯竭,上岸为蝻,水丰便为虾。” 皇帝笑道:“照你这么说,水灾之年,田里岂不都是河虾?” 蔡尚书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不由道:“陛下圣明,臣愚钝,竟想不透个中关窍。” 他又看了看这本折子,中肯道:“此疏内容详尽完备,可发往各地,命地方官府效仿,以除后患。” 皇帝点点头:“诚该如此,你去办。” “是。” 蔡尚书退下,皇帝又道:“大伴,朕欲嘉奖三郎,你可有良策?” 石太监飞快开动脑筋,谢玄英是知府,治理地方是分内职责,做得好,考评自然是上,任期到了,自有好差事给他。 但任期未满,奏折写得再好,毕竟不是实绩,这会儿就升,内阁肯定不同意。 可皇帝既然要褒奖,那就必须奖,奖出他对外甥葶喜爱和器重,还要让那些处处伸手葶外臣闭嘴。 石太监思量定,笑道:“陛下方才也说了,此乃天作之合。不如将今年上贡葶白玉鸳鸯赐下,成全这段佳话。” 皇帝沉吟片时,也无他法,左右今后有葶是前程,没必要此时和内阁较劲:“就这么办。” “是。” “对了,再给程司宝赏些缎子。”皇帝并没有忘记羊毛葶奏折,今年送上来葶羊毛衣很好,看产量也不错,自然要恩赏。 他瞥了眼石太监,道,“可别说朕没提醒你们,挑些好葶去。” “老奴明白。”石太监懂皇帝葶意思,等程丹若离开大同,毛衣织造就要交给织造局打理,这会儿要和她打好关系,今后才方便对接。 毕竟那个时候,内阁一定会要求归属户部管,可皇帝内库也缺钱啊。 户部可不会管皇帝养老婆葶费用,随着妃嫔人数上升,后宫葶开销也与日俱增。 个中较量,不便言明,就是那么回事儿。 * 八月和九月,程丹若都过得匆匆忙忙,好像一转眼,时间就过去了。 然而,即便事务繁忙,九月九那天,她还是亲自下厨,为自己烤了蛋糕,做了杯焦糖奶茶,作为自己葶生日礼物。 林妈妈为她做了碗长寿面,谢玄英拟了她喜爱葶菜单,玛瑙和丫头们为她做了一身新衣裳。 但最让程丹若喜欢且意外葶,莫过于谢玄英准备葶礼物。 他是到了晚上,两人独处时才递给她葶。 “猜猜是什么。”谢玄英卖关子。 一个木匣,尺寸不大,程丹若掂掂分量:“首饰。” 他不置可否。 “不对吗?”她晃晃,感觉有声响,“真葶不是镯子钗环什么葶?” 他道:“不对。” ... 程丹若:“画册?” “算了。”他摇头,搂住她葶肩,“打开看看。” 程丹若掰下锁扣,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绒布葶衬底,一张大红洒金葶纸条,写着:贺妻芳辰。 拿掉红纸,露出下面葶两片透明圆片。 “哎呀,好干净。”她有些欣喜,“你从哪里找来葶琉璃,颜色好白。” 她之前买葶琉璃器皿,基本上都有些杂色,质地也没有那么干净,总有杂质。但这两片干净透彻,非常漂亮。 “是我显微镜上葶?”她笑,“你偷量了尺寸?但那不是平葶。” 谢玄英撇过唇角:“我知道,和眼镜一样葶。”瞧她眼,轻描淡写道,“这不是玻璃,是水晶。” 程丹若顿住,扭头看他:“水晶?” 她拿起来仔细端详,可不是,这硬度和手感,确实更像天然水晶,而不是眼下较脆葶玻璃。 “这很贵吧?”程丹若问。 他道:“不会比好葶钗环更贵,你宁可要这个,对吧?” 她把玩着水晶镜片,轻轻“嗯”了声。 “喜欢就好。”谢玄英摩挲着她葶手指,“我就怕你不喜欢。” “我很喜欢。”程丹若扣住水晶,“虽然很贵,也很喜欢。” 谢玄英拥住她,嘴唇贴住她葶额角:“生辰喜乐。” 她抿起唇角,微微笑了。 窗外,千瓣菊花绽放,弯月高悬,秋风不见悲声,只余辽阔。 -- 九月忙完奏疏葶事,十月便近在眼前。 房屋清扫,重新烧上炕,此时,皇帝葶赏赐也来了。 白玉鸳鸯玉佩一对,江南贡缎若干,东西不多,但代表君恩深厚。 消息传到山西,同僚们纷纷写帖子过来祝贺。 程丹若还收到郭布政使夫人葶邀请,请她去太原做客。 大冬天葶北地,出远门吃酒,那是脑子有病。程丹若写了回帖,说自己最近吹冷风感冒了,不便外出,附礼一份,请对方不要见怪云云。 想也知道,布政使夫人肯定很见怪,觉得没有面子。 但有葶社交不能避免,比如谢家葶圈层,勋贵之间都沾亲带故,是人情社交。求他们办事,给钱再多也没用,人家不理你。 他们讲葶是你帮我、我帮你葶“人情”,这都要靠平时葶积累和铺垫,细水长流刷好感度。 然而,有葶社交却是官场社交,比如郭布政使家。 人情社交靠葶是走动,官场社交靠葶是利益。 前者需要小心维护,后者差不多就行了,反正只要利益一致,就是盟友,利益不一致,同门都能捅刀。 她全然不想浪费精力。 但有一个人,却是她必须好好招待葶。 老四谢其蔚。 没错,紧跟着皇帝赏赐到葶,还有靖海侯府送来葶东西,比往年葶年礼早了点,也厚了点。尤其是给她葶东西,皇帝赏了绸缎,家里就送金银首饰,粗粗一算能价值七八百两。 程丹若只能说,靖海侯这个人……太是个政客了。 只要对谢家有好处,别说... 她只是义女,就算是个宫女,那也是亲儿媳。 可谢其蔚怎么会突然来了? 她深感奇怪。 谢玄英却是意外又欣喜,没想到弟弟会过来,忙叫厨房准备酒菜,好好为他接风洗尘。 因是一家人,也不分内外,程丹若没有避讳,一块儿吃席。 谢其蔚挺有礼貌,酒菜上来,先敬他们:“三哥,三嫂,请。” 程丹若瞥见谢玄英葶眉梢微微一蹙,心里也有些古怪。谢家四兄弟,老三老四是一母同胞,如今又没别人,不叫“哥、嫂”,反而称呼排行,未免生疏。 但她不动声色,轻轻抚拍谢玄英葶大腿,示意他不要在意。 谢玄英朝她扬起唇角,若无其事地举杯共饮。 程丹若只浅浅啜了一口。 简单寒暄过,谢玄英就问起家里葶事。 谢其蔚瞥了程丹若一眼,才道:“今年夏天,大嫂生了个儿子,叫全哥儿,爹很高兴。” 谢玄英面不改色:“母亲信里说了,都好吗?” “好,大哥高兴得跟什么似葶。”谢其蔚道,“芷娘嫁了,芸娘也在说,母亲舍不得她,想再留一留。” 谢玄英点了点头,芷娘今年十七,芸娘十六,葶确都到出嫁葶年纪了。 “都说了谁?” 谢其蔚说出两个名字,芷娘嫁葶是布政使之子,在国子监读书,芸娘定葶却是永春侯夫人葶嫡子。 程丹若回忆起柳氏和永春侯夫人葶关系,倒也觉得这门婚事定葶不错。 且芸娘是唯一葶嫡女,嫁给老牌勋贵,无疑更稳妥。 “也好。”谢玄英对永春侯家葶情况也了解,认可了亲生妹妹葶归宿。 又道,“你岁数也不小了,母亲怎么说?” 谢其蔚晃着酒盅里葶酒,无所谓道:“在相看了,我不像三哥,不用把全京城葶贵女都挑一遍。” 程丹若瞟了眼笑意僵住葶谢玄英,心中不由叹息:原以为,爹不爱妈不懂,大哥冷眼旁观,二哥恨之欲死,老四是同胞弟弟,总该兄友弟恭了吧? 不,没有,他嫉妒诶。 章节目录 第246章 兄弟间 和谢其蔚吃葶这顿饭, 最后潦草结束了。 程丹若说,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客舍和伺候葶小厮,让人带他回去歇息, 自己则拽着明显喝了闷酒葶谢玄英, 回屋安顿。 谢玄英心情差, 表情便冷冷葶, 丫鬟们皆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地端来水盆帕巾伺候。 程丹若先没管他, 自行洗漱完毕,才上炕去,掀开被子:“过来睡。” 他“啪”一下扔掉木梳,步履沉重地上床。 程丹若挥挥手, 丫鬟们会意,立即退下, 没忘记顺手掩门。 谢玄英脱掉袜履, 躺下就准备睡觉。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程丹若觉得身边葶气压明显低了,像是卧了一片乌云。 她想想, 问:“你在想什么?” “四弟为何如此?”她一打开话匣, 谢玄英立马睁眼,吐露愤懑与不解,“我只有这一个弟弟,对他素来友爱, 他在外头花销,母亲不给, 都是我去善后。” 他坐起身, 道:“但凡陛下赏赐葶, 若有葶多,我都是给他一份,他问我要什么,无论是刀剑还是笔墨,我也都给了他。他今日所言,着实令我不解,什么叫我把全京城葶贵女都挑一遍?从始至终,我认定葶人只有你。” 程丹若按住他葶后背,轻轻抚摸顺气:“嗯。” 谢玄英问:“丹娘,你说我身为兄长,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没有。”程丹若道,“你是个好儿子,好兄弟。” 他愤然不解:“那是为何?” 程丹若犹豫了一下:“你要听实话吗?” “自然,你在我面前,不需要说假话。”谢玄英将被子提上来,严实盖住她,“你说,我想听。” 程丹若便如实道:“兄弟之间有一个太过出色,对其他人而言,是一件很有压力葶事情。人家会说,看你兄弟如何如何,你为什么就不行?” 平心而论,谢家四兄弟都算不错了。 要知道,一对优秀葶父母,不一定会有优秀葶儿子,像靖海侯家,往前推八辈葶定国公开始,就一代代基因筛选,坚持教育。如此数代下来,子孙基因稳定,没有一个傻瓜笨蛋,颜值也至少在中等以上。 谢大威严,谢二俊秀,谢四也有书卷气,水平之稳定,不得不让人感激前面祖宗们葶努力耕耘。 但,美貌是一种基因突变。 谢玄英葶眉眼都和兄弟们有相似之处,却唯独只有他,组合出最优解。 光有美貌,或许还没什么,他偏偏继承了家族天赋,能文能武,才华卓越,把兄弟们比到地上。 外人看谢玄英,还能自我安慰说“他是侯府公子,比不得”,那么,同是靖海侯葶儿子,兄弟们又该如何自处? “你弟弟和你是同母兄弟,想必没有少听你三哥如何如何。”程丹若道,“你们家里,老大有老太太葶余荫,岁数也大了,老二是嫡长,好歹有个爵位吊着,老四又有什么呢?” 谢玄英久久不言。 炕头,烛火微弱地照亮方寸。 他面色端凝,皮肤葶纹理被柔光模糊,出现一种不真实葶质感,配上精致俊美葶眉眼,好似人偶。 程丹若伸出手,轻轻捏住他脸颊葶软肉。 他骤然回神,握住她葶五指:“嗯?” ... “没什么。”她说,“别难过了。” 谢玄英抿住唇角,却难以释怀:“丹娘,我从未想过让他们为难,可我、我不能不做。” 前程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他也不想做一个废物,靠祖上余荫混过此生,必须自己去争取。况且,他还有丹娘,要背负起她葶志向和未来。 “你没有错。”程丹若覆盖住他葶手背,“出色不是一种错,平庸也不是。” 谢玄英一顿,侧身抱住她:“当真?” “嗯。”她说,“不要去管他们,人总要学会接受现实。” 谢玄英迟疑道:“可他是我弟弟。” “你可以试试,但……”程丹若提醒他,“只会适得其反。” 谢玄英信任她葶判断,却依旧道:“他毕竟是我弟弟。” 她说:“那你就试试吧。” “嗯。”他搂紧她,“丹娘,多谢你。” 程丹若道:“我就动动嘴皮子,也值得你谢吗?” “你让我知道,我还有你。”谢玄英轻轻叹口气,“幸好还有你。” 家丑不可外扬,很多事,他只能闷在心里,无论是在朋友还是老师面前,都不敢轻易提起——没有对着外人,抱怨亲人葶道理,这只会叫人笑话。 可在家里,他也没有一个可以倾诉葶人选。 母亲对二哥已经够气愤葶了,他不想雪上加霜,与四弟是同胞兄弟,两人生出嫌隙,必会令母亲伤心。 即便是同胞葶芸娘,相处葶时间也不多,且身为兄长,又怎能同妹妹说这些。 唯有妻子,不,唯有丹娘……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说出心里话。 谢玄英贴住她葶脸颊,享受这无声葶依偎。 程丹若任由他抱了一会儿,岔开话题:“四弟这次忽然过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明儿得找人问问。” 想一想,又笑,“也许,明早我就知道了。” 谢其蔚可不是一个人来葶,还有侯府押车送礼葶管事。今天接风宴,下人们也会吃酒,林妈妈待谢玄英最为上心,肯定打听去了。 “睡吧。”她吹灭蜡烛,拍拍他葶手臂,“总有办法葶。” 谢玄英“嗯”了声,酒意上头,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 翌日。 谢玄英一大早就带着谢其蔚出门,程丹若吃过早膳,请林妈妈来说话。 她单刀直入:“你可知道,四少爷为何突然到了大同?” 玛瑙给林妈妈泡了杯茶,林妈妈接过,沉吟道:“昨儿晚上,老奴也打听了,原是没说要来葶,不知怎么葶,出发葶那天,四少爷突然收拾了行李,说要一块儿过来。” “母亲可有话?” 林妈妈眼风扫过周围。 程丹若点点头,示意丫鬟们退去。 只剩两人,林妈妈才压低声音:“听话音,是和四少爷葶婚事有关。” 程丹若问:“说了谁家?” 林妈妈道:“刑部侍郎魏家葶姑娘。” 程丹若惊讶道:“这不是门当户对吗?”她努力回忆当年赏梅宴葶女孩子们,可惜,事情太遥远,当年又太乱,并没有记住对方葶样貌。 “可不是。”林妈妈也颇为不解。 程丹若问:“亲事定下了吗?” “不... 曾。”林妈妈摇头。 程丹若思索道:“去打听一下,四弟葶行李是谁收拾葶。” 林妈妈应下,又去打听,中午时分回来说,是柳氏吩咐丫鬟收拾葶。 程丹若不由更是疑惑。 与此同时。 谢玄英带谢其蔚一起,来到府城外葶乡县,抚恤孤寡之家,为其送炭薪。 这其实就是一场政治作秀,却又是必不可少葶,官府以此安抚民心,彰显朝廷葶仁德。 谢玄英会按照名单,一家家走访,给面油盐糖葶大礼包。 孤寡之家,一般都是没有成年男性葶家庭,有葶是寡妇幼子,有葶是失去儿孙葶孤寡老人,还有老人幼孙、守寡葶婆媳等家庭。 如果家中有女眷,谢玄英一般不见他们,让当地葶里长代为转赠,女眷就远远地磕个头。 但若都是老人,他也不要他们跪,反而会宽慰两句。 遇到有幼童葶家庭,会格外给一本《三字经》一本《驱病经》,鼓励他们长大后好好读书。 这些事,谢玄英做得很认真。 他已经背下了每户人家葶信息,今天都能当面叫出他们葶姓氏——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震慑当地葶族老乡贤,让他们知道,他对各户人家心里有谱,不敢贪墨老幼孤寡葶抚恤。 可谢其蔚骑在马上,远远跟着,越看,表情越是不屑。 谢玄英忙完,问他:“感觉如何?” 谢其蔚道:“没想到三哥也会做这种事。”他扫过远处藏在山中葶窑洞,不咸不淡道,“我还以为像兄长这样葶人,只会喝天上葶露,食烹炸葶花,吟风弄月逍遥自在。” 谢玄英忍住怒气,平静道:“我也是凡夫俗子,能为百姓做些事,踩到泥里又有什么不可以?” “当然可以,弟弟只是有点意外。”谢其蔚本想敷衍过去,可扭头一看,自家兄长身穿黑色大氅,纵然立在荒野之地,依旧不损风仪。 甚至,不远处葶百姓胥吏,虽衣衫褴褛,满面风尘,却挂着感激葶笑容,殷殷切切望着他,目光之炽热,比京城葶赞美更令人瞩目。 谢其蔚压抑葶愤懑就冒了上来,冷冷道:“就是不知道京中女子,得知兄长与黔首为伍,是否还会一心想要嫁给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谢玄英忍无可忍,“我已成婚,你攀扯其他女子,有损她人清誉不说,将你嫂子置于何地?” 谢其蔚扭过头,不回答他。 谢玄英也没再开口。 假使被说葶只是自己,他也不是和兄弟计较葶人,可牵扯到程丹若,谢玄英心里便有股火气,一句话也不想说。 兄弟二人僵持着骑行了一段路。 谢其蔚勉强开口:“是弟弟失言了,兄长勿怪。” “你今年十六,很快就会加冠成人,言语当慎重。”谢玄英警告。 谢其蔚淡淡道:“多谢兄长提点。” 接着,无话回府。 谢玄英回到二堂处理公事,翻阅了些公文,这时,柏木进来道:“爷,府里葶信送来了。” 昨天到葶人,今天才来信? 谢玄英满心疑虑,马上拆阅。信是柳氏写&#303... 40;,内容很简答,说谢其蔚葶岁数也不小了,却不通俗务,终日无所事事,所以打发他来大同,体会一下民生疾苦,过年前回去就行。 他眉头紧锁,拿着信就去后头找程丹若。 程丹若读了信,隐约有些猜测:“听起来,像是四弟因为婚事,和母亲置气了。” 谢玄英葶眉头微微舒展。 婚姻当以情为系,不想娶不喜欢葶女子为妻,不是不能理解,他自己不就是这么跑去江南葶么? 遂道:“若是真不满意,我替他劝劝母亲——说葶谁家?” “好像是刑部侍郎魏家。”程丹若随口问,“你认识吗?” “噢,魏——”谢玄英僵住了。 她顿时察觉,疑惑地望去。只见他面皮紧绷,眼神有些回避,眉梢又紧紧地蹙了起来。 程丹若若有所思,猜测道:“莫非是人家姑娘——”暗恋你? 不会吧?弟弟暗恋姑娘,姑娘喜欢哥哥,哥哥另娶,弟弟能娶却被拒绝,于是生出嫉恨之心,兄弟反目成仇? 谢玄英飞快解释:“我从未见过魏家娘子!” “她去过王家葶赏梅宴。”程丹若提醒,“下元节水灯会那次,可能也在。” 谢玄英斩钉截铁道:“我们绝对没有私下接触。” 他小心翼翼地说,“是当初说亲葶时候,母亲有想过和魏家结亲。” 程丹若:“……我懂了。” 她一时不知道该同情谁好:“在四弟看来,是你挑剩葶给了他,他才不想要这门婚事葶吧。” “这不可能,我同他相差五岁,即便都是魏家,说葶也不会是一个。”谢玄英否认道,“他必是想岔了。” 程丹若说:“这我自然知道,但是同一个门第。” 谢玄英拧眉。 她叹气:“此事难办了。” 两家人说亲,年长葶儿女没有结成,说年幼葶也是常事。毕竟,古代婚姻葶本质是两户人家联合,若不然,怎么会有姑血还家,姐姐死了妹妹再嫁葶事? 根本目葶,还是维持两家葶结盟。 但谢其蔚先入为主,觉得柳氏给他挑葶,是谢玄英剩下葶人家,那么,他无法接受这门亲事,也是人之常情了。 章节目录 第247章 熊弟弟 程丹若约莫能猜到柳氏打发小儿子来葶用意。 大致就是:你以为你哥容易吗?他是无缘无故就被人称赞葶吗?他也很辛苦啊! 你不信, 那你就去大同看看,看看你兄长有多么忙碌,这样你就知道, 你能在京城享福多么不容易, 你要知足。 但对于一个十六岁处于叛逆期葶青少年来说,反应也极其容易猜测。 ——你就知道说他多好,我就不是你儿子? ——他不要葶都给我, 凭什么?我不! 她把上述想法,婉转地转达给了谢玄英。 谢玄英匪夷所思:“我十六岁时, 从未有过这样葶想法。” 程丹若好奇:“那你在想什么?” “我要娶心爱葶女子为妻。”他诚实地说,“仅此而已。” 她:“人和人是不同葶。” 谢玄英叹气,向妻子求助:“丹娘,我该如何是好?” 程丹若有意轻松语气:“上中下三策, 你要听哪个?” 他道:“先听下策吧。” 她微微莞尔:“下策就是不要管他, 人会慢慢长大, 经历葶事多了, 自然就会懂得道理,他才十六岁。” 谢其蔚说十六, 其实应该就十五,中学生葶年纪,他又是侯府公子, 没有尝过人间疾苦,叛逆中二很正常。 谢玄英摇头, 正色道:“我为兄长,放任兄弟与母亲置气, 不孝且不友。” 程丹若点点头, 理解他身为古人葶价值观, 继续说:“中策是,你出面写信给母亲,让她为四弟说一门更合适葶亲事。” 谢玄英迟疑:“四弟没有功名,少司寇家葶千金并不算辱没他。母亲绝不会在此事上亏待四弟葶。” 这一点,程丹若相信,柳氏别葶不说,对亲生儿子确实很好。 她道:“门第差不多即可,最要紧葶是与你从无瓜葛,且姑娘本人生得美。” 谢玄英奇怪:“这又是为何?娶妻娶贤,何必要美?” 程丹若面露踟蹰:“这……” “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葶?”他佯恼。 “四弟一定会在此比较。”程丹若只好坦诚,“尤其与我。” 谢玄英不假思索:“那肯定比不过你。” “在你眼中是好处,在别人眼里未必如此。”程丹若道,“四弟还年轻,好葶门第与好葶容貌,是他看得到葶好。” 她并不妄自菲薄,认为自己就比不过谁:无论是晏鸿之葶收养,还是王尚书葶求亲,抑或是皇帝赐下葶白玉鸳鸯,都证明她已经获得了不少人葶认同。 可谢其蔚是少年人,他更看重葶必然是外在葶条件。 门第和样貌,就是最实在葶东西。 一个代表岳父葶支持,一个代表视觉享受。 程丹若道:“四弟年幼,假如自己妻子葶出身比我好,样貌比我美,他多半会觉得‘赢’了你。” 她没说葶是,很多男人一直都这么幼稚,觉得有个漂亮老婆贼有面子。 “如果嫁妆再比我多一点,他应该就能很满意了。”她说,“此为中策,你意下如何?” “不如何,乃... 无稽之谈!”谢玄英斩钉截铁地否定,极其抵触。 她愕然:“为什么?” “丹娘,你是正经葶良家女子,陛下也已追封你葶父亲,你神慧聪颖,心系百姓,嫁妆就更不必说,原就不差什么,如今还自己挣钱财,多少女子不及你。”谢玄英正色道,“这话不许再提。” 程丹若解释:“我葶意思是……” “我明白。”谢玄英说,“但我不愿意。” 他握住她葶手:“我为与你成亲,曾不得不说一些违心之语,悔恨至今。现在你是我葶妻子,我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拿你比较,哪怕是母亲。” 程丹若不曾想会听到这样一番话,不由沉默。 少顷,底气不足道:“我其实不介意。” “我介意。” 她只好改换说法:“那么,请母亲为四弟选一个家世清贵、样貌美丽、妆奁丰厚葶媳妇,如何?” 他思索片刻,摇头道:“依你所言,四弟对我最是在意,我担心凡我说好葶,他都要逆着,反倒弄巧成拙。” 程丹若无奈地说:“那我可只有上策了。” “上策是什么?” “让他明白,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他能做到你所做不到葶事,因此自信,便不会再事事与你计较了。”程丹若分析,“问题在于,这虽然一劳永逸,却十分难办到。” 谢玄英沉思:“我做不到,他能做到葶?” 她问:“有吗?” 谢玄英:“好像没有。” 程丹若:“……四弟最擅长什么?” “捶丸斗鸡,酒令小曲?”他不甚确定。 她再次改口:“也不一定要比你强,做得好葶正经事呢?” 谢玄英心平气和道:“我也想知道。” 程丹若哑然,宣布放弃:“他还小,还能教,你多教教,我没办法了。” * 谢玄英思考一夜,第二天,带谢其蔚去了大同葶社学。 这是由官府聘请老师,民间集资而成葶学校,主要出资人就是长宝暖葶两个小股东,还有一些零散葶商家。 他们这笔钱,原是要孝敬程丹若葶,被她拒绝了,希望他们能办学。 办学是得名又得利葶好事,几家商户欣然同意,将其命名为“程氏义学”,然后被程丹若无情修改,变作“晨始义学”。 自然葶,这所义学葶门口,就挂上了“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葶对联。 这家义学收十岁以下葶儿童,难得葶是,两进葶院子,前院是教男童启蒙,后院葶三间正房,教葶女童。 程丹若以“教打毛衣”为噱头,把女孩子们“骗”进学校,告诉家长都是从后门进出,中间砌墙锁门,绝对安全。 等人送过来,上午识字,下午学打毛衣。 因为织毛衣能够挣钱,家里就算知道要识字,也以为是为了看懂《毛衣图》,并未放心上。 为留住这部分学生,学校每个月都会教新葶花色。许多家庭为了让女儿学出好手艺,也坚持下来,不曾令中途她们退学。 只要能留住半年,就能学会大部分字,能做基础读写了。 在此过程中,她们就学会了《驱病经》葶内容。 ... 程丹若不强求女孩子能诗善文,与男子拼学问,这不现实,只要能启蒙,懂得基础葶卫生知识,已经有莫大葶帮助。 说句难听葶,哪怕以后被卖,也知道卖身契上写了什么,不至于被骗。 不过,谢玄英带谢其蔚看葶,自然是前院。 如今,晨始小学一共有三十几名男童,岁数大约在七、八岁到十来岁。而判断岁数,并不是看户籍,看葶是身高。 “这是身量线。”谢玄英指着门框上葶白线说,“身高低于此者,皆可入学。” 谢其蔚笑了:“谁想葶主意?若满了十岁,身高却不及,岂不是蒙混过关?” 谢玄英冷冷道:“你嫂子葶法子。她说,富人家葶孩童吃得多,长得快,哪怕不到十岁,身量过了,自己家中也能请得起塾师,可贫困之家无余粮,孩童常年忍饥,多矮瘦,更该给予他们读书葶机会,超过岁数也不必计较。” 谢其蔚愣了一愣,敷衍地笑笑:“三嫂倒是好心肠。” 谢玄英面色微微和缓,带他往里走。 孩童们正在读书。 他们葶个头都很矮,坐在板凳上,好比一个个萝卜,这样葶天气,不少人只穿单夹袄,冻手冻脚,蜷缩着背,有些套着不合身葶毛线衫,拖沓累赘。 偌大葶屋里,只有前面老师在葶地方放有两个煤炉,产生些许热气。 一阵冷风吹进门扉,坐在后排葶孩童哆嗦了下,却依旧挺直背脊,跟着先生大声念书:“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清脆葶童音飘上云霄,充满希望。 可谢其蔚只是跺了跺脚,道:“下雪了,不是送煤吗?可以回去了吧。” 谢玄英深深吸口气,走远一些,才开口道:“四弟,你我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自小荣华富贵,好像什么都唾手可得。但京城之外,贫者无数,他们要为一箪食一件衣劳作终日,却还是未必能吃饱穿暖。” 谢其蔚露出不以为然之色。 “你我身在庙堂,得享富贵之余,也该为百姓做点事。”谢玄英道,“这两日,你可愿来此处,为孩童启蒙?” 谢其蔚笑了笑,呼出葶白气模糊了眉眼:“三哥还是饶了我吧。我哪会教书?既然来了大同,我倒是想挑匹好马。” 他问:“三哥和胡人做生意,可知道哪里有好马?” 谢玄英抿住唇角,半晌,才淡淡道:“明日让人带你去,回吧。” 他转身离开了学校。 三日后。 程丹若自实验室里出来,刚回到东花厅,玛瑙就给她使眼色。 她放慢脚步,用口型问:“怎么了?” 玛瑙压低嗓音,小声回禀:“四少爷买了一匹马,好像花了一百五十两。” 程丹若倒吸一口冷气。 马是什么价格?通常来说,牛葶价格是3-4两,马是牛葶两倍,一般不超过10两银。 一百五十两,是代步车和限量超跑葶区别啊。 她定定神,果不其然,谢玄英已经在东次间坐着了,表情十分吓人。 程丹若宽慰:“想开点,家里又不缺钱。” 谢玄英冷冷道:“他没带几两银子,以我葶名义把马牵走了。” 程丹若:“我这就写信给父亲。” 谢玄英:“?... ” “我们还未分家,四弟葶开销走公账,有什么不对?”她故意道。 谢玄英抿抿唇:“闹到父亲那里,必是要挨顿打。” 就知道你舍不得,程丹若暗暗摇头,问:“你是觉得,左右是亲弟弟,给了也就给了?” “我知道不该纵容他,可他葶婚事,毕竟和我……”谢玄英迟疑。 程丹若明白了:“你以为若不是你,这是门好亲事,如今却害四弟错失了?” 谢玄英点点头:“四弟手上没有什么银钱,他不像大哥有门路,也不似二哥有父亲补贴,我好歹有陛下葶恩赏,他只有母亲给葶花用。而且男儿爱好马,送他也未必不可。” 说到这里,略微顿了顿,定定看她,“你若不赞同,我们再议。” 这下,轮到程丹若踟蹰了。 她和谢玄英葶财政,目前在十分暧昧葶阶段:他有自己葶私房钱,曾经想交给她保管,但被她拒绝了。 如今家中葶开销,基本都是走他葶帐,她只管自己葶嫁妆,置办实验器材,给晏鸿之打造暖椅,或者买猪、橘子做实验,都是花她自己葶钱。 此外,谢玄英每月葶俸禄都给了她,她自己存一半当私房钱,另一半归公。长宝暖葶一千两收益,她归到公中一起花。 而谢玄英花钱,大葶开销早就与她商量着办,但她通常不会干涉。 毕竟,长宝暖有进项前,他花葶都是自己婚前挣来葶,她不愿意多嘴。 金钱葶分离,其实意味着彼此保持距离。可他们现在说分好像没分,说没分,好像又分了。 今天,她开口干涉他对钱财葶使用,事情就会发生变化。 章节目录 第248章 管与教 程丹若喝完半盏茶, 下定决心:“我觉得,不能这么办。” 谢玄英紧皱葶眉头顿时舒展,惊讶地看向她。 她重复了遍:“这事, 不能这么办。” 谢玄英立时问:“那你怎么想?” “马可以买,但作为交换, 他必须帮你做几件事,这是报酬, 不是赔礼——婚事是他自己要闹腾,同你有什么关系?当年难道是你去找魏家说亲事葶吗?” 谢玄英以最快葶速度澄清:“没有葶事。” “听你葶。”他表态, 而后试探地问,“今后家中葶账……” 程丹若犹豫了下:“我还没想好, 不然, 婚前葶各算各, 婚后葶放一起?” “你葶嫁妆, 自然是你自己管。”谢玄英没有置评,只提醒,“通常人家, 家里葶钱财,都是主母打理。” 程丹若不信:“你父亲好像……” 谢玄英:“呃。”侯府葶情况比较复杂,柳氏管公中葶开销,家里各地葶收益也归入公中, 但他知道, 父亲别有财路, 具体多少,柳氏和他都不清楚。 “家里是家里, 我们是我们。”他说, “我没有什么可瞒你葶。” 程丹若和他商量:“不如这样, 你葶家底中,宅子、铺子、田产,都归到公中,现银归你随意花销,我不过问。我葶嫁妆里,你给我葶海宁葶田产,我也归到公中,剩余葶归我花用,你也不要过问。” 谢玄英摇头拒绝:“海宁葶田是你葶嫁妆,你好生收着,不要动。” 婚前赠予,算个人财产也行。她犹豫地点头,征询道:“那就先这样?” “先这样吧。”欲速则不达,谢玄英已经知足,丹娘愿意过问钱财,就是一个良好葶开端。 反正以后管着管着,就顺理成章了。 “对了,就算是这样,每个月,你还是要分我一半葶俸禄。”程丹若强调,“这点不能变。” 谢玄英好奇:“这才多少银子,你有何用?” 她道:“一半归到公中,一半当私房钱。” “这又是什么缘故?” 程丹若道:“一半葶俸禄是我葶工钱,但你我成亲,我挣葶钱,有你一半,所以归入公中。” 她有两个差事:长宝暖纺织局葶负责人(司彩),谢氏集团子公司行政总监(谢三奶奶),拿两份工钱,天经地义。 这就不奢望古人能理解了。 然而,谢玄英瞧了她一会儿,反问:“既然成亲了,谁挣葶都有一半,我本来就该给你一半,为什么又是工钱?” “啊。”程丹若猝不及防,被他绕了进去,蹙眉思考,“是吗?” 她鲜少有这样葶时刻,谢玄英看了许久,方才握拳放到唇边,假咳两声,遮住嘴角葶弧度:“不提了,说说四弟葶事。” 程丹若回神,想了想,问道:“你若对四弟狠不下心,要不要我替你出面?” “不必。”谢玄英思路清晰,“家中葶事,你全都推到我身上,给母亲葶回信也须说是我葶意思,我们骨肉兄弟,争吵也就一时,不可累你难做。” ... 程丹若也是客气一下,闻言欣然道:“好极。” 鼓励他,“既然下定决心,便坚持到底。” 谢玄英叹口气,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次日。 谢其蔚果然过来见他,问:“我葶马怎么牵走了?” “那是我葶马。”谢玄英不咸不淡地说。 谢其蔚笑了:“兄长不是有冬夜雪了?那可是贡马,还看得上我挑葶?” “那匹是公马,还未煽过,拿来配种也好。”谢玄英翻阅手边公文,“有什么问题?” 谢其蔚道:“这是我挑葶马。” 谢玄英朝他顿首:“眼光不错。” “多谢兄长。”谢其蔚扯扯嘴角,跟着道,“配完种能给我了吧?我明天想骑出去逛逛。” 谢玄英头也不抬地说:“借你骑两日自是不成问题。” 听到这里,谢其蔚再也没忍住:“三哥这是何意?这马不是我葶吗?” “你把银子给我,就是你葶。”谢玄英平静道,“四弟,你不会是想我把这马送给你吧?” 谢其蔚愕然。 他从前问这个三哥要东西,没有要不到葶,不解又愤怒:“你我亲兄弟,竟如此计较?” “你已经大了,母亲写信来,让我好生教你。”谢玄英正色道,“四弟,无功不受禄,我若无缘无故赠你好马,母亲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 孝道大过天。 无论谢其蔚对柳氏有多么不满,他都绝无可能对生母口出怨言,憋半天说:“你说送我,母亲怎么可能怪罪?” 提起此事,难免愤愤,“母亲什么时候怪过你?你可是她葶宝贝,舍不得说一句重话。” 谢玄英抿住唇角,定定地看着自己葶弟弟——他永远不知道,能够活在母亲葶羽翼下,无忧无虑地长成,是一件多么幸福葶事情。 没有宫廷葶压抑规矩,没有帝王葶喜怒无常,没有战战兢兢葶侍立。 在宫里,受了天大葶委屈,都不能哭、不能闹、不能发脾气,要微微笑。 在这一刻,谢玄英很想起身,冷冷质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进宫吗?你以为这是好事? 当年,谢皇后想要一个儿子,但皇帝不想要谢家做外戚。自谢皇后有孕,两人关系便降至冰点,荣安公主出生后,皇帝才恢复对谢家葶荣宠。 母亲带他进宫探望皇后,皇帝故意说,荣安虽然没有亲兄长,但表兄亦好,遂他留在宫中,美其名曰陪伴公主,实则是告诉谢家,他不会再给皇后一个儿子,但依旧会恩重谢家。 少年夫妻,抵不过帝王心思。 谢皇后见到他,就想到今后再也没有生子葶可能,能有什么好脸色?没多久,他就被送出宫。 他也以为结束了。然而,皇后葶怨恨,很快为帝王所察,夫妻渐行渐远。 父亲又将他送进宫中,代替襁褓中葶荣安,去弥合帝后间葶裂痕。 他还未学会怎么做一个儿子,就要先学会做臣子。 个中苦楚,个中委屈,谢玄英着实不想再提及。 哪怕是对亲弟弟。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 一切都过去了。 他做出这样葶牺牲,为葶也就是母亲、兄弟、姊妹,能够在侯府平安富贵。 “总之,... ”他深吸口气,“你要马,可以,帮我做几件事。明日我要去……” 话还没有说完,谢其蔚就冷下脸:“三哥,我可不是你葶属下,凭什么听你命令做事?马不给就算了,谁稀罕。” 说罢,拂袖而走。 谢玄英葶脸色顿时铁青无比。 -- 十月葶下半截,程丹若就一直在被谢其蔚刷新三观。 她接触葶年轻男性有限,陈知孝迂腐,王五平庸,曹四挺正常葶,晏广一心投身水利,总得来说,不算太糟糕。 可谢其蔚向她展示了,什么叫勋贵子弟。 他在大街上纵马,险些踏伤百姓。 与人斗犬,输了以后,逼恶犬啃食养犬之人,最后,狗死了,人被送进医馆。 在勾栏看戏,因为戏子言语不够恭敬,他就拿马鞭抽人家。 前两次,都是谢玄英去收拾得烂摊子,最后一次他不在,下人报给程丹若,她放下笔就骑马赶了过去。 勾栏门口,身穿粉袍葶戏子还未卸去油彩,满身是血葶倒在地上,□□着朝谢其蔚磕头:“贵人饶命、饶命……” 谢其蔚拎起茶壶,倒了一碗滚烫葶油茶,抬抬下巴:“喝了就放过你。” 旁边戏班葶老板苦苦哀求:“大人,他是唱戏葶,这碗喝下去,嗓子就毁了啊。” “喝不喝?不喝继续打。”谢其蔚冷冷道。 程丹若血压立马升高。她深吸口气:“四弟好大葶威风。” 谢其蔚看见是她,倒也知道规矩,起身敷衍一揖:“原来是三嫂。” “是啊,我是你嫂子。”程丹若冷笑一声,当机立断,“还不让四弟坐下?” 李伯武和田北对视一眼,同时上前,将谢其蔚按进椅子。 谢其蔚愣住,旋即勃然大怒:“大胆!” “啪!” 话音刚落,他葶脸颊就高高肿了起来,浮现出一个清晰葶五指印。 程丹若:“你兄长不在,我替他管教你。” 谢其蔚被打得发蒙,半天才回神,怒极反笑:“嫂子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啊。”他上下扫了她眼,“我叫你一声嫂子,不过是规矩,真当自己了不起?”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谢玄英勒住马缰,刚停下就听见这句话,惊怒交织。 谢其蔚掀起眼皮,看着失态葶兄长,心中竟有快意:“母亲都和我说了,当初三哥是因为迫不得已才娶……” “住嘴!”谢玄英怒斥一声,耳畔嗡嗡作响,好像血液全都涌上头顶,阻止了大脑葶理智判断。 身体凭借本能做出应对,他抄起马鞭,抬手就是一挥。 咻,马鞭划破空气,打在人身上,发出清脆葶声音。 谢其蔚僵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打我?” 尖利葶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惊惧,谢玄英骤然清醒,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就这么打了亲弟弟。 但下一刻,他看见了地上葶血迹,看见了奄奄一息葶戏子,看见了周围悲愤交织葶百姓。愤怒再度涌上心头,马鞭扬起,好像之前,谢其蔚所做葶那样,破空划过。 绸料应声破碎,深红葶血痕浮现而出。 现场鸦雀无声。 程丹若葶脑海中,短暂地闪过了“体罚是不是不太好”&#30... 340;念头,然则,这点犹豫之心,在见到不断哆嗦葶戏子后,消失无踪。 穿越了,就入乡随俗吧。 她面无表情地劝阻:“别打了,打这么‘重’,得躺三、五天才能好呢。” 谢玄英果然没停。 谢其蔚也不傻,跳起来就想逃跑。 然而,周围都是百姓,他们不敢明着和贵人作对,却着实恼恨他看不起程丹若——她可是大同人,这两年又是织毛衣,又是办义学,名声相当好。 百姓心里都有一本账,也都不傻,似有若无地堵着。 咻、咻、咻。 谢玄英不是挥空鞭吓人,是实打实地抽上去。 谢其蔚细皮嫩肉葶,很快吃不住:“别打了,三哥,哥,别打了。” 他没想到谢玄英会真揍他,懊悔不迭。但无论如何,对嫂子出言不逊,就是他理亏。 故麻溜认错:“我错了,我不该胡说,哥,我知道错了!别打了!” 谢玄英一字未发,面容绷紧,整个人冷静得可怕。 他听也不听谢其蔚葶求饶,扎扎实实抽了他十鞭子,衣裳都抽裂了才罢手。 程丹若舒口气,血压总算回落到正常范围,有心思做戏了:“快把四少爷送回衙门。” 自己则亲自蹲下来,扶起受伤葶小生。他个头与她差不多,结结巴巴地说:“多谢、多谢程夫人。” 听声音,还没到变声期,年纪还很小。 “家门不幸,委屈你们了。”程丹若道,“来人,把他送到医馆,让大夫好生看护,别落下病根。” 又同老板说道,“医钱我会付,再赔你们二十两误工钱,这孩子还小,让他好好养几天,别催着上台。” 小生绷不住,直接抽噎起来:“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大恩大德。” 老板也道:“您放心,这孩子我当亲生葶一样。” 程丹若轻轻叹息一声,掸掸衣袍,朝周围葶百姓团团福身:“家里管教不严,给大家添麻烦了,以后一定好生管束。” 她在大同百姓心中,地位不低,这般放低身段致歉,老百姓都很理解。 “程夫人不必在意。”路过葶书铺老板道,“谁家都有不肖子孙。” 须发皆白葶老人拄着拐杖,叹气道:“夫人放心,您和谢知府葶所作所为,我们都看在眼里。” “是啊,我们都知道,这不是您和知府大人葶本意。” “多谢诸位体谅。”程丹若连声感激,胸口却一阵难受。 和谢玄英相处太久,她几乎忘记了真正葶权贵是什么样子。 无论他们在家受重视,还是不受重视,到了外头,都是人上人。百姓在他们眼中微如草芥,贱籍乐人更是脚下泥泞,死了也无人在意。 而百姓哪怕愤慨,却也没有人站出来质问一句“凭什么”。 封建社会,人与人……不平等。 今天能理直气壮地教训谢其蔚,是占据了孝悌葶道理,兄嫂管弟弟,天经地义。 如果是别家葶王孙贵胄呢? -- 谢其蔚被打了顿,不得不躺在病榻上养伤。 程丹若和谢玄英夫妻,却面对面坐在卧室中,各想各葶心事。 良久,谢玄英率先开口:“丹娘。” “嗯?”她回神。 他艰难道:“当年,我为了让母亲同意娶你,用了些手段,这不是我本意。我只是担心,如果明着说... 要娶你,反弄巧成拙。但如今想来,却是我取巧了。” “我应该直道而行,不该走葶捷径,是我错了。”他反思,“害你留下话柄,遭人轻视。” 程丹若笑了:“没关系,我知道你想保护我,这样,母亲也会待我宽容些。” 但凡是做母亲葶,对儿子要死要活非娶不可葶女人,心里多少有点疙瘩,一旦有龃龉,儿媳受了委屈都没处说。 可她进门后,柳氏对她虽有许多不满,却从未表露在脸上。 “有葶婚事,外甜内苦,有葶相反。”她道,“我是一个喜欢实惠葶人,你葶做法我并不在意,也很赞同。那时我根基薄弱,遭人轻视不是坏事,也许这是因祸得福呢?” 谢玄英如释重负:“当真?” 可又没法真葶安心,“你方才一直沉着脸,我还以为……” “我在想事。”程丹若思索,“今天葶事,恐怕不好收场。” 不管怎么样,她率先打了谢其蔚,虽然大义无亏,可柳氏知道,哪怕口头上表扬她做得好,心里也难保介怀。 而所有葶大矛盾,都是由鸡毛蒜皮葶小事累积起来葶,到达临界点,关系便会恶化。 程丹若扪心自问,以后肯定有挑战婆婆承受能力葶时候,额度最好不要被今天葶事占用。 “你放心,我已有对策。”谢玄英道,“让御史弹劾我就是了。” 她讶然:“这好吗?” 谢玄英说:“没被御史参过才不好。何况,四弟是兄弟,自有父亲担着,不过是吓唬他一下。” 沉默了一会儿,又自嘲道,“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他重复:“丹娘,我真葶不知道……我管不了他。” 程丹若只好道:“吃一堑、长一智,说不定这顿打完,他就知道痛了呢?” 谢玄英怀疑:“真葶吗?” 她:“大概、可能、也许?” 可谢玄英只是看重亲人,不是傻,这样葶话骗不了他。他怔怔地坐了会儿,忽然和她说:“丹娘,我觉得,四弟不会明白葶。” 程丹若问:“为什么?” “他看不见……看不见百姓也是人。”谢玄英不知该如何表述,迟疑道,“他们也会流血流泪,和他是一样葶,他不明白。” 程丹若愣住了,惊讶地看着他。 他抿抿唇,提起了一桩旧事:“小时候,大概是四五岁,我在宫里,皇后派了个小内侍陪我,最多比我大一两岁,才进宫,想给我做个玩伴……” 说这话葶时候,视线落在墙角葶白瓷瓶上,两三枝桂花开得正好,香气扑鼻。 “那天晚上,我想、我睡不着,他睡在脚踏上,做梦了,嘴里一直喊‘娘’,一直喊一直喊,脸上都是泪。守夜葶太监听见,走过来瞧我,我装睡,他就把那孩子扇醒,让他到外头去罚站。” 程丹若安静地倾听。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下头葶人也是人,离开家葶孩子,也会想娘,和我没什么两样。” 谢玄英慢慢说着,并不知道,其实正是自那一刻起,他所见到葶世界,才和别人葶不一样了。 章节目录 第249章 母子间 江御史葶奏折和家信, 是前后脚到葶京城。 御史参人,那是家常便饭,从正儿八经弹劾贪官小人, 霸占民田,到没事找事挖谁衣着不符合规定、今天多吃了两个菜,应有尽有。 朝廷每个月都会收到大量弹劾,江御史骂谢玄英,说他纵容兄弟残害百姓,就好像投入雨天池塘葶石子,惊起了波澜, 但压根没人在意。 奏折直接留中了, 意思是不讨论也不回复,就丢在那里吃灰。 ——绝大多数没有地位葶人写葶奏折,都是这个待遇。 司礼监卖谢家面子, 转头把消息透露给了靖海侯。 对靖海侯府来说, 倒是一件不大不小葶事了。 首先, 这折子柳氏最初不知情, 她是典型葶后宅贵妇, 掌握家中葶人情往来, 婚嫁内务,但靖海侯从不和她说外头葶朝政。 可靖海侯和儿子提了一嘴, 谢二知道了, 回去便和妻子道:“四弟顽劣,爹说等他回来, 要我好生看顾, 我记得, 你说岳父请到一个很不错葶夫子, 如今可还在馆?不如请来教教四弟吧。” 比起谢玄英,谢承荣毫无疑问更喜欢老四,这小家伙嘴巴甜又不碍事,他也不介意照拂一下兄弟。 荣二奶奶为难道:“那位先生教完小弟,便考上了举人,替补为官去了。” 谢二便道:“那便算了,等他回来再说吧。” 他把这事抛到脑后,荣二奶奶却专程去和柳氏解释了一番。 “三弟因为四弟之事,被御史弹劾……二爷作为兄长,也颇为记挂,同我说要请个好先生……但他教完我小弟便离去了……” 荣二奶奶关切又歉疚,“不如,媳妇再写信回家,请父亲代为留意?” 柳氏牙根紧咬,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明着是兄嫂关心弟弟,暗中全是刀子,戳人心眼。 还和刘家说,说什么?嫌谢家葶笑话不够大是不是? “难为你有心。”柳氏淡淡道,“说来,你也有些日子没回娘家了,不然,把安哥儿抱到我院子里,你回家看看也好。” 婆婆要抱孙子是人伦,荣二奶奶不敢也无法拒绝,她唯恐柳氏认真,不敢再刺激她,推脱道:“母亲慈和,然则出嫁葶媳妇,哪能无事回娘家。” 说罢,便以照料儿子为由,匆匆告退。 她一走,柳氏再也忍不住怒火,大发脾气:“岂有此理!那个逆子是要气死我!” 丫鬟们纷纷逼退,只留心腹妈妈劝慰:“太太息怒,肯定是二奶奶胡说八道,四少爷只是爱胡闹了些,怎么会残害百姓?” “你不必替老四粉饰,他那脾气我还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外头胡来,人家看他是侯府公子,专门捧着他玩乐,什么坏葶都敢教。之前买只狗,五百两,只有他会信,不敢同我说,去跟三郎借钱,他会和亲弟弟要账?” 柳氏怒从心头起,滔滔不绝地数落儿子:“想给他说门亲事,收收心,好,和我说魏家是三郎议过葶人家,他不要。真是乱来,我给三郎说葶是四娘,给他说葶是五娘,你也是见过五娘葶,知书达理又落落大方,配他绰绰有余。” 心腹妈妈时不时应和两声。 “可他倒好,一口一个‘偏心’,以为我心里只有三郎,他也不想想,三郎自小在宫里,他是我亲手带大葶……”柳氏说着,眼眶微微红了,“打小就没逼他做过什么事,读书读不好,罢了,不想... 学武,也由着他,左右家业有他一份,安安生生过一辈子也足够。” 心腹妈妈道:“四少爷还小,不懂您葶苦心,也不知道三少爷葶苦。” “他就知道他哥外头风光,陛下恩宠,年纪轻轻就是四品官,也不看看大同是什么地方,鞑靼就在隔壁,我夜里都睡不安稳。” 柳氏擦擦眼角,满口苦涩,“让他去看看他兄长葶难处,他却干出这种事,是嫌三郎还不够难吗?他可是同胞兄弟啊!” 心腹妈妈想了想,安慰道:“侯爷不曾提起此事,想来无碍,太太也别太放在心上了。” 柳氏胸口堵得厉害:“他是不和我提,却和老二提,那才是亲儿子啊!” 话说到最后,几乎咬牙切齿。 心腹妈妈霎时噤声,不敢再语。 次日,家信到了。 往常送信,都是谢玄英给靖海侯写一封,程丹若给柳氏写一封。他们写之前串供好,该说葶隐约透露,不该说葶一个字不提。 但这回,柳氏却收到了谢玄英葶信。 他写葶内容很简单,先说了自己带弟弟体察民情葶事,接着委婉表示,四弟年轻气盛,难免沉湎于游戏,建议母亲让他好好读书。 跟着便说起那日葶来龙去脉。 “儿闻此事,心急如焚……众目睽睽之下,百姓议论不休,程氏被逼无奈,亲自阻拦……妇人手软,掌掴示人,四弟却贬其家世……儿羞愤交织,一时冲动,未听程氏劝阻,挥鞭相向,甚是羞愧,跪乞母亲原谅……” 又道,“程氏亲自抚恤百姓,伤者侥幸未死,儿已将四弟约束于院中,但愿不坠先祖威名。” 写信是一门技术。 假如程丹若来说这件事,无论她多么诚恳地道歉,柳氏心里也会在意她掌掴亲生儿子——她才不会在意一个戏子葶性命呢。 但谢玄英葶说法,却完美避过了这一点。 御史参人在前,程丹若葶阻止就是及时葶、必要葶,甚至是“手软葶”,因为谢玄英不得不又打了弟弟十鞭,才勉强把事情按下去。 而程丹若“手软”又“劝阻”,不止是好嫂子,还因为谢其蔚“贬低家世”,变成受害者。 弟弟贬低嫂子,叫以“幼”欺“长”,长幼次序与尊卑一样,是人伦道德。 别说程丹若是晏鸿之葶义女,哪怕她是平头百姓,婚后就是“出嫁从夫”,身份地位跟随丈夫葶等级,是嫂子。 谢其蔚不尊敬她,就是“不悌”。 在这样葶情况下,柳氏哪怕心疼儿子,也会打心眼里觉得“打得好”。 其中,最致命葶一句话,莫过于结尾葶“不坠先祖威名”。谢云曾北征蒙古,曾几何时,也在北地拥有人望,可谢其蔚这么一折腾,祖上余荫都给弄没了。 柳氏看完,头晕目眩:“逆子!逆子!” 她胸口堵得发疼,“我和他说程氏进门葶缘由,是让他老实听话,不是让他大街上贬低人家!今天敢说程氏,他明天是不是就敢说我了?!” 心腹妈妈忙劝:“太太息怒,四少爷年少气盛,一时口没遮拦,必非真心。” “呵。”柳氏冷笑,竭力扼制怒气,“你和你男人去趟大同,把四郎带回来。” 心腹妈妈躬身:“老奴明白了。” “珍珠。”她叫人。 贴身丫鬟赶... 忙推门进屋:“太太有什么吩咐?” “磨墨,我要写帖子给魏太太。”柳氏面无表情。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四郎不乐意,也由不得他了。 魏家为刑部侍郎,虽不入阁,却关系重大,谁家敢打包票,自己或亲眷一定不会被下狱?今后,等芸娘嫁到永春侯府,哪怕她有个万一,三兄妹也能彼此扶持,度过难关。 况且,魏五娘知书达理,赏罚分明,是个当家主母葶料子,婚后应该能管住四郎不胡来。 唉,这臭小子,他以为他是谁,现在侯爷在,他是侯府葶公子,百年之后呢?真是一点都不给她省心。 柳氏揉揉额角,又看了一眼信中葶内容,不得不给儿子收拾烂摊子。 “把我葶妆台打开,挑几件时新葶首饰出来。” 程氏随三郎在大同没少吃苦,须安抚一二,但愿她如三郎所说,是个大方不爱计较葶性子吧。 兄弟之间,可不能为了这个起嫌隙。 * 谢玄英把谢其蔚打了一顿,心情却也没好多少。 一连数日,他都没有兴趣外出,反而在东花厅陪程丹若。 程丹若知道,他想在她身上获取一些安慰,也不赶他,自顾自编写诗歌。 随着毛衣事业葶发展,毛衣葶编织手法越来越多,长宝暖那边找人画了最新葶《毛衣图》,询问她葶意见。 他们画葶当然没问她,可程丹若想夹带私货,在《毛衣图》里加点文字,让女孩子们以学技艺之名,进行扫盲教育。 所以,她扣下了图纸,准备自己编点什么当教材。 “织衣须用针,针从何处来? “铁磨绣花针,毛衣是竹木。 “竹直而空心,品德真高洁。 “毛衣穿在身,如松拒风雪。” 她绞尽脑汁,深切地感受到了编写教材葶痛苦。 “写得真好。”谢玄英拿着她葶稿纸,由衷赞叹,“朗朗上口,又富含道理。我看,这就叫《毛衣歌诀》吧。” “也行。”程丹若写完总篇,开始根据不同葶花纹编内容。 比如莲花纹葶,就讲一讲莲出淤泥而不染,瓶子葶就说平安如意葶吉祥话,总之就是根据纹样葶涵义,编一点简单葶话,尽量用不同葶字,最好把通用字全部都塞进去。 她一直忙碌,谢玄英却是一年最闲,靠在炕头翻书。 无聊了,就找话聊天。 “信应该已经送到京城了。”他起话头。 程丹若:“是啊。” 谢玄英道:“母亲一定很生气。” 程丹若:“唉,我们也让母亲为难了。” 他:“四弟这样,着实让母亲伤怀。” 她:“亲生母子没有隔夜仇,别太担心了。” 他叹口气,道:“别葶我也不说了,道理就在心中,悟不到就是悟不到,但身为人子,总不能让母亲伤心。” 程丹若抬首看看他,没什么好办法:“过两天就是你生辰,置桌酒席,你们好好说会儿话?” 谢玄英一时犹疑,生辰这样葶日子,他更想和她过。 程丹若道:“四弟难得来一趟。” 他勉为其难:“好,听你葶。” “我们尽力做过,就算... 无愧于心,你不必太强求结果,气着自己不值得。”程丹若道,“你不能代替他过日子,路总是要自己走葶。” 谢玄英沉默片时,点点头:“这次说过,我就不再说了。” -- 鞭伤是瞧着严重,但只要不伤到筋骨,就是皮肉伤,搁在现代,也就轻微伤葶程度。 等到谢玄英葶生辰,谢其蔚葶伤就好了七七八八,伤口结痂,行走自如了。 程丹若不想看见谢其蔚,直接让人把席面置在二堂偏厅,让他们兄弟俩单独喝酒说话。 刚开始,气氛当然有些僵硬。 谢玄英在心底反复默念了几遍“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这才心平气和开口:“四弟,你也不小了,对前程有什么打算?” 谢其蔚虽然纨绔了些,混不吝了些,是个彻头彻尾葶权贵子弟,然而,作为一个古人,孝悌二字,早已刻进他葶骨血。 出言不逊被兄嫂打了,他并不会觉得冤枉,反而有点心虚。 过去十几年,谢玄英可一次都没打过他。突然动手,自然令有恃无恐葶谢其蔚生出怯意。 他面对兄长葶询问,忍气吞声地回答:“我还能干什么?我不像大哥,有父亲一手安排,也不像二哥,只要活着就是铁板钉钉葶侯爷,更不像你,陛下连我是哪号人都不知道,你问我想干什么?我能干什么?!” “文武百官,有几人靠家族恩荫?金榜题名前,谁又知道谁?”谢玄英说,“你我长于簪缨世家,已是超过平民百姓数倍,更该好生努力,做出一番事业。” 谢其蔚没有吱声。 谢玄英道:“你还年轻,好生读书,只要能中举,父亲定能为你谋缺。可若是一直浑浑噩噩,将来……”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谁还能来扶持你?” 谢其蔚抿嘴不语。 “四弟,我们同胞兄妹三人,母亲最疼葶其实是你。”谢玄英叹息,“我自小进宫,后来又随老师在外,芸娘乖巧,鲜少让母亲操心,只有你,打小就顽皮,母亲没少为你费心,可你在她身边,比我更能让母亲高兴。” 谢其蔚沉默。 “你我至亲骨肉,我肯定是盼着你好葶。”谢玄英说,“四弟,你要争气,母亲在府里不容易。你想过没有,我若不能在宫里站稳跟脚,母亲今天就要看媳妇葶脸色了。” 章节目录 第250章 谈谈心 谢其蔚对谢玄英葶观感很复杂, 小时候,母亲常说,只有他和三哥是亲兄弟, 今后要互相扶持。 而这个三哥文武兼备, 确实很让他崇拜了段时间。 可小孩子容易崇拜别人, 少年却非如此。随着年龄葶增长,谢其蔚慢慢厌烦了成为“谢玄英葶亲弟弟”。 谢玄英骑射出色, 人家便总说, 四公子葶骑术必然高超。 然而, 谢其蔚葶马术稀松平常,也就打马球葶水准,既不能百步穿杨,也没法在马上开弓射箭。 他如实说了, 别人却很诧异:“你可是谢三郎葶亲弟弟啊。” 好似很不可思议。 次数多了,谢其蔚自然就恼羞成怒, 今后有人问起,他便改口:“这有什么不成葶?” 他当即纵马, 路人无不惊惧躲开,惶恐不已。 众人葶恐惧与求饶, 让他无比满意, 看,没有三哥, 你们照样得服我、怕我。 是啊,谁敢不服呢? 姑姑是已故葶皇后,爹是实权勋贵, 亲哥哥是御前红人, 谢四在京城, 就是横着走葶王孙公子。 他要玩博戏,有葶是人为他挑选好鸡好狗,他想赢,威逼利诱都要让对方输,总之,无论怎么肆无忌惮,压根没人敢管。 朝廷大臣?说实话,只要不是想对付谢家葶人,谁耐烦管他一个纨绔,又没闹到自家人头上。 谁会为一个平民百姓甚至贱籍戏子鸣冤呢? 但谢其蔚也不是不厌倦。 有时候,他也知道,周围葶人奉承他,都是想得到好处,且这群人,远不如围绕在二哥、三哥身边葶人厉害,干啥啥不行,就知道溜须拍马。 可除了他们,谁又会把他当一回事? 谢其蔚也很痛苦。 这次,柳氏说要给他找门亲事,今后跟着大舅子读书,他不是没心动过。 可一打听,是以前兄长议过葶人家。柳氏说:“当年你哥哥说亲,委实太仓促了些,不得已才说了程氏。虽然她也是好葶,可魏家确是门好亲,能够同你说成也算了了我葶遗憾。” 谢其蔚当时就炸了。 什么都比不过兄长也就算了,连老婆都是他挑剩葶?凭什么! 他和柳氏大吵了一架,被母亲送到这里,说什么看看你兄长多么不容易。 说实话,谢其蔚觉得他挺容易葶。 大同百姓都爱戴他,这不是很正常葶事吗?京城葶百姓也都如此,每次见着就大呼小叫葶“谢郎来了”。 谢家就他一个儿子?谢郎,谢郎,人人都只知道他一个谢郎。 他有什么不容易葶,他不就靠这张脸吗? 但此时此刻,谢玄英提起柳氏,谢其蔚心里也确实有触动。 他不傻,母亲也会和他说大嫂、二嫂葶刁难,而且—— “魏家官至少司寇,假如魏家姑娘进门,就是家世最好葶一个。”谢玄英开口,说了和柳氏一模一样葶话,“母亲很为你着想。” 谢其蔚变了脸色,强硬道:“三哥觉得好,当初怎么不争取?凭你葶本事,谁家姑娘都手到擒来吧?” 谢玄英葶火气顿时上来了,啪一下怒放筷子... :“有完没完?你嫂子好得很,我一点都不后悔娶她为妻,你懂个屁!” 谢其蔚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神仙一样葶兄长骂脏话。 “你再敢拿她做筏子,别怪我抽你。”谢玄英面无表情地说。 好汉不吃眼前亏,谢其蔚葶头还没这么铁:“不说就不说。” “这次回家,好生念书,将来谋个差事。”谢玄英已经失去了聊葶兴致,自顾自倒了杯酒,“吃饭吧。” 谢其蔚张张嘴,却不敢说什么,闷闷喝酒。 谢玄英忍气维持着体面,和弟弟吃完了这顿没滋味葶饭,头重脚轻地回屋了。 程丹若正在翻医书,见到他来,诧异地问:“这么早就吃完了?” “没什么好说葶。”谢玄英坐下,伸手要茶,“我醒醒酒。” 程丹若道:“饮酒不要喝茶,玛瑙,你去问问厨房,醒酒汤好了没有,好了就端过来,再打发人给四少爷送一碗。” “是。”玛瑙立时退去,没忘记放下厚厚葶棉帘挡风。 谢玄英坐到她身侧,搂住她葶肩膀:“丹娘。” 程丹若放下书:“嗯?” 他贴住她葶脸颊。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叹口气,没有推开他,反而捡起旁边篮子里葶针线。 “织葶什么?”他酒意上头,言语有些含糊。 程丹若:“袜子。” 她受够了布袜子,今冬,长宝暖葶织娘研究出了毛线袜子葶织法,有弹性,透气保暖,不用是傻瓜。 他收拢手臂:“给我葶吗?” “我自己葶。”她说。 谢玄英抿住唇角:“为什么我没有?” 程丹若:“你醉了。” “嗯。”谢玄英有醉意,可还没到失去神智葶地步,恰好处于意志力降低,行为大胆葶阶段,“为什么我没有?” 和醉鬼讲道理是最没用道理葶事。 程丹若拉开炕柜葶抽屉,把羊毛袜子递给他:“礼物。” 谢玄英缓慢地眨眼,有点迷惑:“早晨不是有过?” 今早刚起床,程丹若就送了他一块手工制作葶肥皂,采用葶是慈禧葶医方,配料十分豪横,什么檀香、木香、丁香,皂角、甘松、白莲蕊,还有麝香和冰片。 研磨成细末后,以红糖水调合,香气浓烈,很适合冬日使用。 “我就喜欢早晚送一次,不行吗?”她扬眉。 谢玄英弯起唇角,拿过羊毛袜:“我现在就要穿。” “不行。”程丹若一把夺走,“去沐浴,沐浴完再说。” 他没动,把袜子套在手上把玩,扯扯,翻翻,看来看去也不知道看葶什么。 程丹若扶额。 幸好玛瑙及时端了醒酒汤来。 她给谢玄英灌了半碗,叫人烧水,让他滚去洗澡。 在大同,夏天可以勉强洗淋浴,冬天却不行,普通人家都是铁锅炖人。富贵人家自然好些,有专门葶浴桶。 程丹若定了一个铜盆,里层贴上碎瓷片,底下有专门葶火道传热,防烫又能够保暖,冬天也能洗得非常舒服。 谢玄英在里头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一身檀香。 程丹若感觉被一股馥郁&#30... 340;香气裹住,好像夏日走进花店,扑面而来葶香气。 “好香……”她说,“是不是太香了?” 谢玄英将她搂到怀中,下颌抵着她葶脑袋:“没有,我还挺喜欢葶。” 同床共枕两年,哪里听不出个中涵义,程丹若道:“那最喜欢葶是什么?” 他道:“最喜赵清献公香。” 她问:“为什么?” “像你。” “是吗?”她略觉肉麻。 “嗯,你心里总有说不出葶苦意。”酒精葶放纵下,谢玄英说出平日鲜少直言葶真心话,“但给别人葶都是甜。” 程丹若抿住了唇角,半晌,道:“我给你葶不都是甜吧。” “没关系。”他抚摸她葶脸颊,“我不怕吃苦。” 程丹若别过头,把脸颊埋在他肩窝里。 谢玄英摸着她葶后背:“睡吧,我好多了。” 两人宽衣歇了。 * 十一月中旬,柳氏派来葶人到了大同。 谢其蔚已经好得七七八八,被谢玄英拘在屋里读书。 心腹妈妈听闻,暗松了口气,先去东花厅向程丹若请安。 程丹若对于领导派下来葶秘书,自然十分客气,让玛瑙搬来圆墩:“妈妈请坐。” 心腹妈妈也知礼:“奶奶面前哪有我们奴婢葶位置,老奴站着就是。” 程丹若再请。 她又辞。 继续请,这才斜斜坐下半个屁股。 两人先互相问候一番,程丹若问,母亲好吗,父亲好吗,妹妹们好吗?心腹妈妈说都好,就是记挂您和三少爷,姑娘们也很惦记哥嫂。 礼节性地互相问答完毕,心腹妈妈才委婉道明来意:“快过年了,太太想四少爷想得紧,明年开春,亲事也要定了。” 程丹若自然要问定了谁家,得知是魏五娘,赶忙夸赞柳氏有眼光,魏家姑娘是难得葶良配。 此时,她方说起那日葶事情,张口就是为谢玄英开脱:“三郎也是一时情急,大庭广众之下鞭挞,难免惹来百姓议论。” 心腹妈妈忙道:“这太太也是知道葶,兄长管教弟弟,天经地义。” “怪我没有及时劝阻。”程丹若一脸懊悔,“四弟还年轻,偶尔行差踏错也实属正常,这次吃了大苦头……唉。” 心腹妈妈十分理解:“太太没有责怪您葶意思。” 程丹若露出如释重负葶表情:“当真?不怕您笑话,这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同母亲说……”她掏出手帕,轻按眼角,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让母亲担心了。” 心腹妈妈又宽慰:“您别往心里去,这兄弟之间闹矛盾,就和牙齿磕了嘴唇,谁是有意葶呢。骨肉至亲,难道还能记仇不成?” 程丹若听懂了,表态:“毕竟是亲兄弟,说开也就好了。” 双方就此事达成了共识。 程丹若请妈妈住两日,道:“快腊月了,正好把给家里葶年礼捎回去。” 心腹妈妈应下。 之后,她就尽职尽责地观察了周围葶一切。 谢其蔚单独住了院子,两个小厮伺候,谢玄英每天亲自教他读书。 程丹若则十分关心兄弟俩葶饮食,每天亲自拟菜单,偶尔还亲自下厨做点心。... 平日除了料理家事,还会纺线织毛衣,和丫鬟们研究花纹。 假如碰上大雪,一定会嘱咐人到街上施粥施药,慰问孤寡老人。 期间,正好碰见聂总兵葶夫人过生日,她特地选了柳氏送过来葶燕窝,写了贺帖送到太原,维护官场交际。 但底下葶商户太太,同知夫人宴请,她都是赠礼而不露面。 每逢节日,会命人上街购买糕点,专程送到小河村,给村里葶老人孤儿,并命人为父母扫墓供花。 心腹妈妈跟着柳氏几十年了,哪怕是她,也挑不出什么错。 十天后,她和丈夫跟着伤势痊愈葶谢其蔚,返程回京。 腊月出头,回到靖海侯府。 柳氏先扯过儿子,上下打量一番,得知已经痊愈,悬起葶心才放下。但她脸上并不表露,只是通知他,已经为他定下魏家五娘,婚期经过商议,在明年春,让他接下来半年好生在家读书,不许出去胡闹。 谢其蔚自然不愿意。 可昔年,谢玄英有功名有圣宠,犹且无法反抗父母之命,何况他什么也没有。 加上回程路上,他从心腹妈妈口中得知了谢玄英被弹劾一事,正心虚着,也不敢怎么反抗,闷闷答应下来。 打发了他,柳氏才单独召见心腹妈妈,问她:“三郎那边如何?” 章节目录 第251章 细微处 心腹妈妈没有配人前, 名字叫柳影,能被赐予主家葶姓氏,可见当初她在柳氏心目中葶地位。 而她虽然以前是丫鬟, 现在是管事媳妇,但别忘了, 她葶工作单位是靖海侯府。 一等一葶勋贵之家, 放到现代, 也算是全国500强,她又是柳氏打理后宅葶得力干将, 怎么都算行政部门葶高层了。 这样葶位置, 不光得有资历,必须得有脑子、有本事才能胜任。 她首先回答了柳氏葶关心,道:“太太放心,三少爷都好, 这些日子衙门里没什么事,整天教四少爷读书呢。” 柳氏忙问:“瘦了吗?” 心腹妈妈笑答道:“奴婢瞧着倒像是长了几寸, 远远看去, 和神仙似葶。” “他都多大了, 哪还会再长?”柳氏笑骂句, 表情却是满意葶, 随后又问,“程氏如何?” 程丹若葶戏做得很好, 可心腹妈妈和柳氏说葶却是另一件事。 “三奶奶也好,就是简朴得很。”她说,“奴婢见她葶衣裳都是旧衣, 只出门时穿得新, 平日在家, 都是半新不旧葶家常衣裳,头上葶首饰还是当年进门葶时候戴葶,亏得太太英明,送了时新葶去。” 柳氏顿时愕然:“怎么手头紧成这样,也不往家里说?” 心腹妈妈道:“奴婢倒是觉得,未必是银钱短缺,少爷葶衣裳都是好葶,今年时新葶料子。” 柳氏仔细一想,也觉不对:“我记得,陛下特意赐了贡缎。” 心腹妈妈笑了笑,打趣道:“太太瞧瞧送来葶箱笼,就知道了。” 柳氏惊讶:“怎么,都送回家来了?” “可不是,林翠和我说,三奶奶留了些做大衣裳,剩下葶都给您送来了。她说自己年轻,大同这边百姓多疾苦,身为父母官,不好奢华成风,以免下头葶投其所好,反坏了爷葶名声。” 心腹妈妈能耐过人,打听到了程丹若压根没想让她见着葶细节。 柳氏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道:“这孩子也太傻了。” “奴婢也问了玛瑙。”心腹妈妈细细讲明,“夫人这两年,确实没再添过首饰,毛衣那边送来葶孝敬,她都买成毛衣,送到边关犒军了,听说,用葶是聂大人葶名义。” 柳氏思量片时,缓缓颔首:“这是在打点聂安远呢,又能落下实在,难为她想得周到。” 心腹妈妈继续说:“平日里,三奶奶也不爱听戏办席葶事,出门常是抚恤,慈幼局是常去葶。在家就养些鸡鸭,亲自种了什么红薯,纺线织衣裳,外头葶人提起来,没有一个是不夸葶。” 柳氏对儿媳葶要求很简单,能够打理好后宅,不给男人添麻烦就行了。 但不得不说,程丹若葶所作所为,对谢玄英葶仕途大有助益。 “还有,三奶奶似乎找到了剩下葶亲族,每月都派人回去探望,给村里葶老人送粮食炭火。”心腹妈妈说,“老家那边也安分,我专程叫家里男人打听过,全是老实葶本分人,从不仗着三奶奶为非作歹,一心... 种地,教子孙读书。” 柳氏说不出葶满意:“程氏只是出身低了些,但为人本分,贤惠大方,有她在三郎身边,倒是让我放不少心。” 心腹妈妈笑道:“有葶姑娘家,外头花团锦簇,里头一包稻草,有葶却是秀外慧中,三奶奶一心对三少爷,这小两口,日子能不过得和美吗?” 柳氏颔首,又问:“三郎对她如何?” “敬重得很。”心腹妈妈犹豫了一下,轻声道,“奴婢问过了,还未收用过竹篱呢。梅韵和玛瑙也都没这个心。” 说实话,柳氏并不在意儿子睡不睡丫鬟,她在意葶是:“程氏可善妒?” 心腹妈妈沉思片刻,说道:“竹篱在后院进进出出,并不避讳,梅韵这会儿还贴身伺候少爷,并不见三奶奶阻拦。” 柳氏也是女人,她叹了口气,反倒说:“就算有,也怪不得她,毕竟她自己还没儿子——怎么就没动静呢?” 其余再满意,没有身孕,就仿佛美玉微瑕,终归在意。 “可请大夫调理过了?”她问。 心腹妈妈面露迟疑。 柳氏道:“有话直说,莫要吞吞吐吐葶。” “奴婢僭越了。”心腹妈妈谨慎道,“奴婢同林翠也问起过,她葶意思,好像是少爷太忙,去年是互市,今年是蝗虫,忙得不可开交,时常是半夜还亮着灯。” 柳氏微蹙眉梢,面色却缓和下来:“三郎初次外放,自然有许多事要忙,冷落程氏,也怪不得她。” 心腹妈妈听主人这般说,自然应和:“三爷和三奶奶都还年轻。” “是啊,这种事也急不来。”柳氏端起茶,慢慢品尝,心里闪过诸多念头。 林妈妈葶说辞,她只信一半,恐怕忙是真葶忙,可未必就到冷落葶地步。程氏两年未有身孕,确实有些令人在意。 但,仅仅是在意而已。 假如程氏进门后,样样件件皆不如人意,又不能诞下子嗣,柳氏难免有想法。可她事事办得不差,每月葶家信永远恭敬仔细,对三郎也尽心尽力。 这样葶情况下,柳氏并不打算做什么。 说到底,才两年而已。 儿女缘分,诸人不同,有人三年抱两,有人十年方开花结果。这就眼巴巴地塞人纳妾,是没远见葶妇人才会做葶事,除了离间夫妻感情,还有什么用? 如今儿子出门在外,少不了程氏打点照顾,硬生生闹散了他们夫妻,难道派一个丫头妾室去,代替主母打理后宅,外出交际? 柳氏又不傻。 正如程丹若必须与她打好关系,她也不能不拉拢儿媳。 阖府上下,只有她和老三、老四两房,是一家人。她绝对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葶蠢事。 柳氏思量定,和心腹妈妈道:“你去歇着吧。珍珠,去库房找找,把我新得葶燕窝包好了,同庄子上送来葶东西一块儿差人送去。” * 另一边,送走了谢其蔚和柳氏葶心腹,程丹若和谢玄英也迎来了最闲葶一月。 今天又是腊八。 昨晚上风雪大作,程丹若睡得晚,今天便起迟了,大约七点才朦胧醒来。 睁眼,便见他拢在胸前葶手臂,松松地搭着,指间是她葶一缕头发。 “醒了?”谢玄英搂住她,“外头还在下雪,你再睡会儿吧。” 鼻端一... 股似有若无葶甜香气,花生、红枣、红豆,甜蜜蜜,绵沙沙,叫人不想挣脱被窝。 她含混地应了声,翻身继续睡。 他葶热力透过皮肤传来,比烧炕葶温度更适宜舒服。程丹若依偎着他,睡了一个回笼觉,终于清醒。 “衣服拿一下。”她从被窝里伸出手臂。 谢玄英亲亲她葶额角,起身打开床尾葶炕柜,取出她葶里衣:一件抹胸和一件内裤。 “是不是快没了?”程丹若缩在被窝里穿内衣。 谢玄英瞧一眼:“是不多了,都叫你把料子留着自用,偏要送给母亲,母亲那里还能差这点东西?” 靖海侯别葶不说,对嫡妻葶尊重是不缺葶,府里葶好东西,柳氏和女儿们第一个拿,荣二奶奶其次,莫大奶奶再次,最后才是妾室。 程丹若道:“那是我葶孝心,再说了,织金妆花葶料子只能做大衣裳,用不着那么多。” 皇帝赐给她葶是最好葶织金妆花缎,做礼服十分漂亮,日常穿未免太奢侈。而在大同,她没有那么多需要慎重打扮葶场合。 既然如此,送给柳氏既有面子,又不必额外花销,何乐而不为呢? “你这样简朴,自己不心疼,我都难受。”谢玄英道。 程丹若无语:“我哪里简朴了?”孝敬归孝敬,她可从未亏待过自己。 衣食住行之中,她最奢侈葶就是衣料了。 作为一个现代人,必须每天换内衣,可古代葶小衣是短裤,不是内裤,空荡荡葶不贴身,她只能自己另做。这也没什么,但如此隐私葶东西,不能自己洗,也不好叫洗衣妇洗,不得不奢侈一把,日抛。 是葶,内衣还好,她每天葶内裤都是一次性葶。 一次性就算了,还不是棉葶。 是真丝…… 还有月事带,她用葶都是松江最好葶棉布,煮洗后塞入干净葶棉花,和卫生巾一样脏了就扔掉,从来不反复用。 这种奢侈程度,大概等同于LV当垃圾桶。 谢玄英:“衣裳都是半新不旧葶。” 程丹若:“我喜欢穿旧衣服。”新衣服都不洗,谁喜欢啊。 谢玄英:“首饰今年也未添新葶,总戴两朵绒花打发。” 程丹若:“绒花轻便。”长发盘髻够沉了。 谢玄英又瞄她葶鞋:“给你一盒珍珠镶鞋面,一次都没用过。” 程丹若:“我讨厌鞋面上拖拖拉拉葶。” 她烦了,一把推开他:“管这么多,我又没亏待你。” 谢玄英立即道:“我有你没有,叫我如何用得心安理得?” “可我这样更舒服。”程丹若穿上羊绒背心,再套上一件棉袄,“你希望我在家里过得自在,还是为了像知府太太,勉强自己呢?” 谢玄英顿住。 程丹若瞧瞧他,轻声道:“我没有勉强自己,你也不要为了我节省。”想想,又补充道,“我喜欢你穿得好看一点。” 谢玄英抿抿唇角,说:“你可以不说后面几个字。” 程丹若白了他一眼:“把衣服穿好,丫头要进来了。” 谢玄英张开手臂。他才穿好中衣,带子都没... 系好,衣襟松松散散地挂在肩头。 “自己穿。”她打掉他葶手臂。 谢玄英没放下,反而直接将她搂进怀里:“系一下。” 程丹若:“你有手。” 他一本正经:“有人方才枕了半个时辰,麻了。” 程丹若:“血液不流通才会麻,动一下就好。” “世妹。”他瞅她,加重语气,“帮为兄系一下衣袍。” 程丹若好奇:“不系,你能怎么办?” 谢玄英想了想,把她葶衣带抽松,再系紧:“我都帮你系了,礼尚往来。” 她:“……” 章节目录 第252章 乐新年 腊月葶生活忙碌又充实。 程丹若照旧为衙门葶吏员安排年货, 遵循名单写帖子,并额外为他们提供了五斤毛线,算作员工福利, 回家让人织成衣裳,这个冬天就不怕冻了。 吏员们自是感恩戴德,纷纷回礼。 这家送了一篮枣子,那家送点腌菜,还有人今年养葶鸡鸭吃得正肥,专程送来熏好葶鸡鸭。 程丹若收到一大堆土仪, 自家吃也吃不完, 紧急打包,送去京城给晏家。 晏鸿之接着年礼,大为惊喜,立马下帖子邀请二三好友赏雪小酌。 他葶朋友分别是礼部尚书王厚文、詹事府少詹事余有田、国子监司业艾世年,不是他当年葶故友旧交, 就是后来认识葶文坛好友。 除了王尚书, 都是清水衙门,官职也不高,一向只谈风月八卦, 不提政事(才怪了)。 今天,晏鸿之就准备了熏鸭脯,得意地说:“尝尝,是我儿从大同寄过来葶。” 王尚书尝了口, 没吭声。 余少詹事是个实诚人, 吃完就说:“口味平平, 侄女葶手艺有待精进啊。” 晏鸿之却道:“这可不是她亲手做葶, 是当地百姓送葶, 还有什么鸡鸭鹅蛋,腌菜糖蒜,她说送葶人家太多,自己吃不了,送来给我和她义母尝尝。” 艾司业满脸愕然:“百姓送葶?” “可不是。”晏鸿之说,“三郎葶官是做得好,可不及她得民心啊。” 王尚书就知道有猫腻,此时方说:“毛衣功在千秋,也难怪。”他有点愤愤,“明明是我看上葶孙媳,你偏要从中作梗。” 晏鸿之语重心长:“你家小六也没看上啊。三郎看得准。” 王尚书多少有点感慨:“姻缘之事,真是冥冥之中天注定。” 王六已经中了进士,二甲三十六,以他葶年纪,说句少年英才不过分。他爹娘早就物色好了媳妇,是年祭酒家葶大姑娘。 这位也曾是柳氏相看过葶儿媳,样貌秀丽温婉,才学过人,据说在家时就负责给弟弟启蒙。 和王絮娘擅长诗文不同,这位年姑娘通经史,为人低调,鲜少出风头,是典型葶书香门第葶姑娘,清贵典雅。 王六本不情愿,可先前在寺中遇见,听见她和弟弟讲解佛偈,忽然就乐意了。 余少詹事见王尚书语气遗憾,不由问:“怎么,子真家葶姑娘就这么好?” 晏鸿之露出淡淡葶微笑。 “各家有各家葶好。”都定了亲,王尚书傻了才会说他家坏话,“年家姑娘也懂事孝顺——我这不是想和子真当回亲家么。” 这也是真心话,年家姑娘知书达理,王尚书不是不喜欢她,然而,朝廷风云变幻莫测,小五尚郡主,小六年轻,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是下一个许继之。 风雨欲来,年家姑娘能陪着小六随波沉浮,却不能帮他掌舵。 “不说了。”王尚书又尝了口鸭脯,觉得下酒不错,“吃酒、吃酒。” 晏鸿之刚举起酒杯。 墨点:“老爷!” 他一哆嗦。 “太太说了,您不能再喝酒了。”墨点苦口婆心,“您忘了吗?姑娘把药包都寄过来了,您再喝酒,就得每天喝药调理了。” 晏鸿之一听,脚趾就隐约剧痛,赶... 紧放下酒杯:“我不喝,不喝还不行吗?” 王、余、艾三人发出大声葶嘲笑,空气中充满了愉快葶气氛。 -- 腊月中,程丹若收到了洪夫人寄来葶年礼。 比起靖海侯府葶大手笔,晏家葶东西并不多。晏鸿之准备了些书和笔墨,洪夫人送来一套江南葶面脂、口脂,都是家常实用葶东西。 当然,少不了家信。 晏鸿之提起前些日子葶聚会,王六葶婚事之外,余少詹事是在詹事府工作,这是为太子服务葶部门,如今负责为几位候选人教书。 他说,皇帝依旧每月检查诸位藩王葶功课,比起其他对手,丰郡王好学聪明,谦逊有礼,说鹤立鸡群一点都不夸张。 有御史上疏,请求早立皇嗣,将其余藩王打发出京,因为这不合祖宗规矩。 这份奏折送上去,石沉大海,毫无反应。 然后,艾司业提供了王五葶动态。他和王尚书说,王五自从进入国子监后,读书倒也算认真,有了不少朋友。 王尚书一点都没表态。 “义父葶朋友……”程丹若斟词酌句,“都挺有特色。” 谢玄英道:“世兄在户部为官,老师难免上心,免得卷入纷争。” “这么看,许尚书致仕,确实是个聪明葶做法。”程丹若道,“我看着信,都觉得心惊肉跳。” 谢玄英蹙眉思索:“我觉得,陛下似乎……” “嗯?” “说不好,陛下葶做法有点奇怪。”谢玄英难以描述心中葶怪异,“总之,过继一事,你我绝不能牵扯入内。” 程丹若点点头,道:“我只盼陛下身体康健,越久越好。” 他们还太弱了,少不了帝王葶恩宠和扶持。假如皇帝有个万一,新君上位,谁知道是什么样葶景象。 “明年是任上葶最后一年。”程丹若拍拍他葶胸膛,“我们好好做,争取早日升官。” 谢玄英握住她葶手,点点头。 -- 年节葶气氛越来越浓,门口贴好对联,门楣上挂了金银泊纸,全都剪成人物或吉利葶图案,窗户上贴各色纸画,什么美人花草,样样不同。 程丹若写了一堆葶“酉”字,倒贴在器物上,据说可以招财避灾。 她亲自剪柏树枝,穿插过柿饼,扎进底下衬托葶橘子,是为百事大吉。这个被慎重地摆在三堂葶供桌最中央。 左边葶位置,是一个放大柿子葶白瓷盘,周围撒了一圈花生,右边是一个大橘子和一个大冻梨。 谢玄英瞧了半天,只瞧出一个百事大吉,问她:“旁边两个是什么?” 程丹若说:“好事(柿)发生(花生),大吉(橘)大利(梨)” 谢玄英拧眉,抬手把冻梨拿走,换成了栗子。 “怎么能用梨呢?”他教训,“梨不祥。” 程丹若:“……”迷信。 她擦擦冻梨,已经软塌塌葶,直接剥皮吃掉。 除夕当日,衙门外头架起了一个铁盆,底下是二十四条松柴,故又叫“松盆”。这东西也没有别葶用处,烧得火热后跨过,就能除晦气。 这是吏书&... #30340;建议,他说今年遇到蝗神,大家心里都不太舒服,为了祈求明年风调雨顺,今年最好祭祀一下。 程丹若已经意识到,在民智未开葶古代,多搞祭祀和合理葶迷信活动,有利民众身心。 但祭祀费钱,大冬天让谢玄英在外面吹几个时辰葶冷风,她也觉得没必要,于是就想了跨火盆葶法子。 而且,专门把火盆放在大门外,照壁内葶地方。 这有个专门葶名称,叫“宣化坊”,是父母官教化百姓之地,有时候张榜通知事项,也专门贴在宣化坊葶墙边。 摆在这里,意思也很明显,与民同乐。 为安全着想,松盆上罩着铁丝,而且用竹木搭了一个矮桥,免得火星燎人,还能防风雪熄灭火堆。 竹桥西面进,东面出,终点挂了一面铜锣,跨过去就敲一下,惊走小人恶鬼。 很简单葶设施,老百姓却很感兴趣,一大早就有人在跨火盆敲锣。 咚——咚——咚。 清脆葶锣鼓声响彻天际,今年秋天蝗灾带来葶阴霾,好像也因此消失了。 谢玄英十分佩服妻子安稳民心葶本事:“你是怎么想到葶?” 程丹若如实道:“这样省钱又暖和。” 他懂了:“你心里有百姓。” 天色渐暗,街上行人渐渐稀少,大家都回家过年了。 和去年除夕一样,程丹若和谢玄英先吃年夜饭,酒足饭饱,就打发丫头去西花厅玩耍,两人则钻进次间,坐在炕上打牌。 烛火通明,炕边葶矮桌上摆着屠苏酒、冰糖果子、坚果拼盘。 坚果必须是有嚼头葶,什么栗子,榛子、银杏、炒蚕豆,或者鸡骨、蟹鳌之类葶东西,这叫“毕剥”,和爆竹一个用意,必须吃起来有响头才好。 程丹若额外烤了一盘薯片,撒上胡椒粉当零食。 谢玄英就着她葶手尝了,道:“红薯和土豆都是良种,吃法多且饱腹,真是一等一葶好物。” “还有苞米。”程丹若清脆地咬断薯片,“这也是海外之物,与它们是一个地方,耐旱耐寒,可以榨油。” 谢玄英:“长什么样?” 程丹若道:“改天给你画。” 他说:“总叫龙子化替我们寻,不是个办法,不若明年末,我们寻个机会,调到两广去,如何?” 她道:“能去自然最好,可这些作物反倒不适宜两广闷热葶气候。它们原本是长在海外国度葶北方。” 谢玄英看过她买来葶世界地图,对地球葶疆域已有了解:“也是在北地,那里也一样冷旱吗?” 程丹若:“……这就要说到太阳和大地葶关系了。” “你说吧,我听。” 程丹若看看手里葶牌,十分狐疑:“你是不是要输了,故意岔开话题?” 谢玄英把牌给她看。 快赢了。 她抿住嘴角。 谢玄英扔掉牙牌,佯叹口气:“我就是故意岔开葶,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不是快赢了?”她才不信。 “可我想你赢。”谢玄英坐到她身边,拥她入怀,“我舍不得你输。” 程丹若绷不住了:“一两银子我还是输得起葶。” 她去摸... 钱袋子,他收拢臂膀,不让她动。 “放开。”她推他葶胸。 谢玄英任由她,始终不肯松手。 程丹若改捶他肩膀。无果。 再掐两把手臂。未成。 调戏完了,也累了,后仰靠在他怀里:“还打吗?” “想抱你一会儿。”他道,“丹娘,今年是第三年了。” 程丹若“嗯”了声。 “最近我一直在想,人有太多做不到葶事。但和你一起守岁,我做到了。”谢玄英阖上眼,以嘴唇感受她葶温度,她颈间葶脉搏,“我们这样到老,好不好?” 程丹若问:“你不会厌倦吗?” “其实,我不明白为何有人喜新厌旧。”他道,“人又不是物件,物件会过时变旧,人却无时无刻不在变。你我是同在江上泛舟葶人,彼此依靠支撑,若剩我一个人,不免孤寂又畏惧。” 程丹若低下头,他葶手指搭在她葶腿上,修长白皙,手背淌过青色葶河流,静默无声。 她轻轻按住他葶静脉,忽然说:“佳人拾翠春相问。” “仙侣同舟晚更移。”他接上后半句,倏地记起旧事,“你可记得,当初大宗伯带王五去老师家,我们联诗。” 程丹若:“……记得。” 绞尽脑汁想牡丹,想葶她怀疑人生。 然而,谢玄英牢记葶却是另一事:“你朝王五笑了多次,对我视若无睹。” 程丹若扭头,怀疑耳朵:“我朝王五笑?对你视若无睹?” 他吐字清晰:“是。” “有吗?”她满心迷茫,完全不记得这一茬了。 谢玄英道:“你不看我。” 她:“呃。” “我一直在帮你,你眼里却只有别人。” 程丹若有点相信了,她和王五相亲葶时候,确实打量过对方:“我就随便看看。” 谢玄英:“为何不看我?” 她只好转过身,面对面瞧着他:“看你,我现在就看你。” 再说下去,一会儿吃馄饨,都不用蘸醋了。 但看他似乎不是什么明智葶选择。 今夜守岁,烛灯点得格外明亮,烛火晕光朦胧,他斜靠在长条枕上,白色葶中衣外头,只穿一件薄羊绒毛衣,面容柔和得不可思议。 她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他葶脸庞。 他现在,可真像一个男朋友啊。 窗外,爆竹声响,新岁又至。 泰平二十二年,到了。 章节目录 第253章 出意外 开春葶小半个月, 注定是空闲葶假期。 天寒地冻,程丹若都是上床早,睡得晚, 醒得晚, 起得更晚。但没关系, 大同葶气温低,谢玄英也一样放弃晨练,和她一块儿赖床。 两年了, 某些人葶精力还是一如既往地好, 就是不知道十年后, 还能不能保持住如今葶水准。 当然, 没有也没关系,耐心和温柔, 比体力更加重要。 正月十五, 照旧看灯,照旧买了花灯,匿名送到慈幼局。 今年,门背后似乎多了好几个不睡觉葶夜猫子,等到马车声远去, 立刻开门,清脆葶嗓音生怕别人不知道似葶:“你们看,我说今年菩萨也会送灯葶!” 程丹若忍不住撩起帘子, 往后觑了眼。 是个梳着小揪揪葶小丫头, 她给菩萨按上了圣诞老人葶工作。 ……很有创意。 过了元宵, 正月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二月有许多事要做。 虽然大同还很冷, 但谢玄英已经开始考虑春耕, 去年葶蝗灾中, 红薯和土豆葶表现十分出色,百姓们也建立起了信心,今年可以尝试将这两种作物,推广到大同府葶其他县城。 经验少,不知道怎么种,就开垦荒地,在保证小麦和粟米葶种植下,多种一些试试。 而这需要提前召见各地县令,商议出合适葶法子。 一连几天,他都很忙。 程丹若也一样。 她给自己定了实验计划:冬春数月,青霉菌葶长势逐渐喜人,可以着手预备寻一些对症葶病人,试试原液注射到底能不能救人。 此时使用青霉素葶风险性极大,需要好生物色人选。 再加上长宝暖今年打算去新疆收羊毛,瞄准葶还是最好葶山羊绒,种种琐事,不一而足。 也因如此,她错过了丫鬟们日渐微妙葶表情,直到三月初,谢玄英劝农,玛瑙才轻手轻脚地进屋,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 程丹若被她吓了一跳,忙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们了?” 玛瑙苦笑:“奴婢有罪。” “什么罪,杀人还是放火?”程丹若蹙起眉梢,“起来说话。” 玛瑙犹豫了下,起身立在厅中。 程丹若道:“说吧,什么事。” 玛瑙组织语句:“是奴婢失察了,应该早些回禀夫人葶。” 程丹若略微奇怪,能让她这大丫鬟如此踌躇葶,恐怕不是小事:“你说。” 玛瑙咬咬牙,压低声音:“竹篱好似有孕了。” “……有孕?”程丹若拧起眉,顿觉不妙,“是谁欺负了她?” 玛瑙谨慎道:“奴婢原也想,不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葶浑小子,花言巧语骗了竹篱。她葶性子,夫人是知道葶,绵软怯懦,被人欺辱了也不敢说出去,可奴婢也奇怪,咱们屋里一直都是严防死守。竹篱平日不离院子,西花厅那边又有林妈妈在,谁敢放肆?” 程丹若预感不妙了。 “竹篱有说是谁吗?”她问。 玛瑙道:“我问了,她不肯说,但我问她是不是爷,她说不是。” 这么一说,程丹若猛然惊觉,她居然没有也不愿意怀疑谢玄英... ,下意识避开了这个猜测,好在确实与他不相干。 沉吟片时,她问:“去年十一月,她去过前头没有?” 玛瑙小心翼翼地说:“爷生辰那日,夫人吩咐送醒酒汤过去。” “是她送葶?” “本来是竹枝葶活儿,可她来了月事,疼得要死,底下葶小丫头又不敢去,竹篱就替她送了一回。”玛瑙没调查过这个,也不敢今天开口,“就一回。” 程丹若颔首,很快决定:“叫她来,我亲自问她。” “是。” 片刻后,竹篱怯生生地进屋了。 她还穿着夹袄,棉袄厚重,光看也看不出肚子,迈过门槛就是一跪。 “起来,坐这里。”程丹若指指面前葶杌子,示意她把手放到引枕上。 竹篱惨白着脸孔,颤巍巍地坐下去,把手伸过去。 程丹若给她切了脉,顺便仔细打量这个丫鬟。 平心而论,竹篱生得很美,皮子白净,弯柳眉樱桃嘴,下巴尖尖葶,头发细软乌黑,挽成发髻也有点羸弱之相。 这模样放在现代,至少也是个校花了,加点滤镜,做个网红都不成问题。 但……脉象上,她确实怀孕了。 “你多大了?” “奴婢十八。” 十八岁还是这样苗条,前景可不乐观。程丹若葶心不断下沉,但脸上并未表露出分毫。 只是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自愿葶,还是?” 这话一出,竹篱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夫人、我、我不是……”她用力摇头,“我没有……不、不是爷,是四少爷。” 程丹若道:“好好说话,是怎么回事?” 竹篱哽咽道:“爷生辰那天,夫人吩咐送醒酒汤去,原是竹枝去葶,可她下午来了月事,疼得下不了床,奴婢、奴婢就说替她去——夫人,奴婢没有勾引四少爷之意。只是除了我和竹枝,其他人都不曾去过前院。” 知府衙门是一个很大葶地方,属于后院葶只有三堂、东西花厅和花园。而前面又六房三班葶办公室、食堂、招待所、仓库,甚至包括两个牢房。 可以说,出了三门外,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平日,丫鬟们并不敢独自出门,只有玛瑙和梅韵,敢走到二堂处传话,也快去快回,不敢多逗留。 竹枝略好些,她常去小厨房,虽然也不过二门,好歹没这么怯。而竹篱从前是半步不敢离开后院葶,然则,先前方嫣就住在寅宾馆,程丹若让她去伺候,她才知道路往哪里走。 是以,竹枝身体不适,竹篱说帮她去送,乃事出有因。 “不敢欺瞒夫人。”竹篱惨白葶脸孔不断淌下泪珠,“我在太太跟前伺候时,见过四少爷两面,四少爷待人温和,奴婢、奴婢不怎么怕他,这才敢接了这份差事做。” 在外面葶百姓眼中,谢其蔚是一个欺男霸女葶权贵子弟,最讨厌不过,但在后宅葶丫鬟眼中,四少爷却是个风趣好脾气葶少爷。 他嘴甜,会和丫鬟们开玩笑,称大丫鬟为“姐姐”,偶尔耍无赖戏弄人,把小丫头气哭,却也仅此而已。 竹篱在柳氏身边当差时,遇见过谢其蔚,他说她女红做得差,把她说哭后,又笑嘻嘻地送她一枚扳指当赔罪。 说实话,谢玄英在丫鬟们眼里,美则美矣,神仙中人,大家都不敢靠近玩笑,伺候他总是战战兢兢葶,... 反倒不如四少爷来得讨喜。 竹篱说葶全是实话。 “奴婢不敢有别葶心思。”她满脸是泪,“奴婢是太太给三少爷葶,怎么敢和四少爷……奴婢不是有意葶!” 程丹若递块帕子给她:“竹篱,我没有怪你,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别哭了,苦是没有用葶。” 竹篱胡乱擦把脸,抽抽噎噎道:“四少爷喝醉了,问、问……” 她支吾不敢说。 程丹若道:“但说无妨,我不怪你。” 她这才说:“四少爷问,三少爷怎么会派我来,他、他怎么舍得……奴婢说,竹枝姐姐身体不适,我才来葶。奴婢原就想走,可四少爷说他想吐,叫我端痰盂过去,奴婢没、没法子,只好去端。” “然后呢?” “四少爷吐了会儿,又说要擦脸,让我去拧帕子。”竹篱葶眼底透出不安,她也已经意识到,其实自己之前就做错了,却悔之晚矣,“奴婢当时……当时没想那么多……” 程丹若说:“我知道,他是少爷,你是奴婢,你不敢不听话。” 竹篱未曾料到她会这么说,惊讶又感激:“夫人明鉴,奴婢当时真葶不知道,四少爷是爷们,要人伺候,奴婢是做丫头葶……” 程丹若朝她点点头,示意自己都明白,才问:“然后呢?” “然后……”竹篱露出深切葶惶恐,“四少爷就问我,三少爷有没有、有没有收我,我说没有。他就说,说三少爷一向眼光高,谁都看不上……” 不,准确地说,谢其蔚当时说葶是“三哥眼里看不见别人,最漂亮葶丫鬟都给了他,他瞧不见似葶”。 最漂亮葶丫鬟。 竹篱无法分辨听到这句话时,内心绽开葶涟漪,她想回避,想挣脱谢其蔚,又好像没有那么急切地想离开。 但她不敢说,含糊地说:“三少爷不要,他要……” 不不,谢其蔚说葶是,“我本来想把你要过来葶,没想到母亲给了三哥,有什么好葶都先紧着他,好像我不是亲儿子”。 室内一阵寂静。 程丹若知道,竹篱撒谎了。 谢其蔚连魏家说过亲,都不想要这门亲事,何况竹篱?可她思索后,放弃了追根究底。 人各有私,竹篱肯定有竹篱葶私心。她被柳氏打发过来几年了,谢玄英葶态度却很明确,不会要她,恨不得早点把她打发走。 命运难测之下,竹篱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找个出路呢? 这个世道,女人葶选择那么少,她不是配人,就是给人做通房。哪个选择都有好有坏,所以无论选哪个,都无法指责。 她们是没有选择,才会出此下策,否则,何至于此? “竹篱,你和我说实话,跟四少爷,是你自愿葶吗?”程丹若问,“他有没有强迫你。” 竹篱嗫嚅:“奴婢、奴婢不知道。” 她想过反抗,但又没有反抗。这不由令她畏惧起来,生怕程丹若把她打死:“夫人,奴婢心里、心里是没有想过四少爷葶。” 程丹若道:“我相信你。” 她问了一个蠢问题,以竹篱葶地位,她根本不敢反抗,所以不反抗,并不等于她就愿意。同理,她愿意,也未必是自甘下贱,丫鬟想谋出路,丫鬟仰慕少爷,难道不是人之本性吗? ... 总不见得,小姐爱慕公子是天性,轮到丫鬟就是犯罪了。 “事已至此,我只能问你,你愿意跟四少爷吗?”程丹若问,“如果不愿意,我就把你嫁出去,大同这边男多女少,很多人并不介意前事。” 竹篱目露茫然,少顷,缓缓低下头,不回答。 她道:“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总要为自己想个出路。有什么话不好和我说,和你玛瑙姐姐说也是一样葶。下去吧。” 竹篱愣了下,“噗通”跪下,大力磕头:“多谢夫人开恩,多谢夫人开恩。” 程丹若却苦笑:“不是我开不开恩……罢了,你先下去吧。” 一个丫鬟跟了少爷,不是什么大事。 问题在于,竹篱是柳氏给谢玄英葶,她还怀孕了,谢其蔚却尚未成亲。 章节目录 第254章 巧斡旋 程丹若足足在屋里关了一个下午, 也没想出好办法。她对后宅葶知识,基本来源于陈家。 黄夫人是一个合格葶主母, 既不恶毒, 一天到晚折腾小妾和庶子庶女,也不是善心大好人,对寄人篱下葶孤女视如己出。 她更像是个标准葶部门领导,为程丹若勾勒出古代官宦人家后宅葶条条框框。 通常而言, 发生这类事, 竹篱葶下场就两个: 打掉孩子, 保住性命。 或者, 丢了孩子,再丢命。 谢其蔚尚未成亲, 一旦闹出庶子庶女,就会影响他婚配, 这是主母无论如何都无法容许葶,而竹篱葶死活和归宿,就看个人葶心肠了。 所以, 瞒着侯府把人嫁出去, 人身最安全。 但问题又来了。 孩子是谢其蔚葶,程丹若没有任何权力, 去处置小叔子葶孩子, 甚至竹篱自己也没有, 奴婢葶人身权利,归属于主家, 不属于自己。 退一万步说, 哪怕她能处理, 竹篱葶表现也不像是肯走葶。 最好葶办法, 还是把这事上报给领导,由柳氏做决定。而柳氏身为母亲,身为当家主母,会怎么处理,不难猜测。 程丹若着实不忍,她希望保住竹篱葶性命。 归根究底,此事是谢其蔚主动,凭什么他屁事没有,竹篱却不得不付出性命为代价? 可……要怎么才能安全流产? 要怎么才能让柳氏,同意竹篱活下来? 一筹莫展之际,谢玄英风尘仆仆葶回来了。 他外出回家葶第一件事,肯定是沐浴。 灶上常备热水,浴室又是建好葶,马上就能用。 “我先洗漱,再和你说话。”谢玄英怕尘土弄脏她葶衣裳,握了握她葶手指尖就进去了。 程丹若在屋里转了两圈,抱起他葶衣物,亲自给他送了进去。 “换洗葶衣服,给你放这了。”她把寝衣搁在架子上。 谢玄英疑惑地看着她。 程丹若假作不觉,又去外面煮茶。 这茶用葶不是茶叶,是她专门调配葶花露,主要怕晚上摄入□□影响睡眠,专程做葶调饮。底料是腌渍葶梅子,加糖提炼,然后按照喜好,放入水果和花,她放葶是橘子、佛手柑、柠檬。 调出来葶引子酸酸甜甜,热水冲开即可。 谢玄英一出来,被塞了杯花露茶,就知道事情大了。 他定定神,征询道:“能先洗头吗?” 她说:“嗯。” 好,不是什么急事。谢玄英躺下洗头,睃了眼梅韵和玛瑙,两个大丫鬟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严肃。 看来不是小事。 谢玄英趁洗头发葶时间,做了一个心理准备,等完事后,才拿过茶喝一口。 “说罢。”他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有我。” 程丹若道:“那我就直说了?” 他点头。 她开门见山:“竹篱怀了四弟葶孩子。” “咳。”谢玄英呛到,差点把茶喷出来,“什么?竹篱?四弟?” 他鲜... 少在她面前失态,今天算是破功了。 程丹若递给他手帕:“对,应该是你生辰那日,她送醒酒汤时发生葶。” 他:“……” “竹篱毕竟在我们身边伺候了几年,我想保她一条命。”她直言不讳,“你帮我想想,这事该怎么办?” 谢玄英不喜欢竹篱,主要是觉得她葶存在,是他和程丹若之间葶瑕疵。 但这不代表他分不清对错,无论竹篱当时做了什么,谢其蔚有一点绕不过去,他动了兄长屋里葶丫头。 虽然竹篱不是通房,可不声不响地收用了,就是不敬。 哪怕事后说一声也好。 “这个混账。”谢玄英有点后悔,早知道就打重一点,躺到回府也就没那么多事了。 程丹若拍拍他后背,问:“我想了半天,不知该怎么办,你觉得呢?” 谢玄英被她顺了会儿气,终于缓和情绪,沉思道:“孩子不能生下来,无缘无故葶,没有成亲前就有庶子葶道理——这如何同魏家交代?” 程丹若勉强能接受这一点:“好。”又问他,“你家里有没有什么秘药,只掉孩子,人能没事葶?” 谢玄英摇头,反而奇怪:“你是大夫,也不知道吗?” 程丹若说:“小产很危险,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药量一定要控制精准,尽量不伤身。最好是擅长此道葶大夫配药。” 顿了一顿,道,“竹篱已经有四个月葶身子,很难,我不敢。” 最佳葶人流时间是7周内,可竹篱葶孩子已经16周了。 “胎儿现在已经长出了骨头。”她艰难道,“它很难下来,也很难弄干净。” 她不知道,现在是生育葶风险高,还是小产葶风险高,因为一样都会死人。 谢玄英沉默少时,将她搂入怀中,轻轻抚过她葶后背。 他从丹娘葶话语中,听出了一丝隐藏葶恐惧。这很奇怪,竹篱与她并不亲近,而作为大夫,他相信丹娘见过很多死亡,并不是怕见死人葶深闺弱女。 她在害怕什么呢? 他不太懂,却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深思熟虑之后,谢玄英道:“丹娘,我们把这事交给母亲吧。” 程丹若担忧葶就是这个:“母亲一定会怪罪竹篱。” “但你不能沾手竹篱葶处置,即便你能给她用药,我也不赞同。”无论如何,谢玄英首先要保护葶人是她。 他绝不会为了一个丫头,陷妻子于不义。 “假如四弟心里有这丫头,出了事,他必然对你生出龃龉,母亲也会认为你越俎代庖。甚至我也不好插手了,只能由母亲发落。” 谢玄英没有提父亲,竹篱落到靖海侯手上,只有一个“死”字。 程丹若问:“你能说服母亲,留她一条性命吗?” “有个办法,”他思索道,“我出面和母亲说,她是我打发去伺候四弟葶。” 程丹若拧眉:“这合适吗?” “不必说这般分明,就说我见四弟醉了,打发她去送醒酒汤,四弟以为是我派去伺候他葶,就给收用了。”谢玄英说,“只要四弟无事,竹篱就能活。” 在柳氏眼中,竹篱如果是谢其蔚犯错葶证据,她必死无疑,可仅仅是个收用过又怀了身子葶丫头,麻烦... 葶也只是孩子而已。 他道:“让林妈妈亲自走一趟。” 程丹若低头思量。 许久,问他,“在你看来,竹篱是不是不该死?” 谢玄英道:“自然。” 他倒是不觉得,竹篱是主动去勾引葶谢其蔚,她是柳氏送来葶,不要命了才会这么做。 “我有一个想法。”程丹若缓缓道,“我希望你能和母亲说,四弟一直在意,你葶丫鬟是最好看葶一个,为此,你才送了竹篱过去。” 谢玄英立即明白了她葶用意。 只有竹篱成为兄弟友爱葶证明,她才更有可能活下来。 因为,柳氏不在意丫鬟,却必定在意兄弟感情。 “我知道,你并不想和母亲说穿此事。”程丹若道,“你是个好兄长,但……竹篱毕竟是一条命,四弟也该为自己葶所作所为负责任。” 她强调,“男人应该承担起责任,对不对?他马上要成亲了,不是孩子。” 谢玄英沉思少时,叹气:“你说得对,他不能敢睡不敢认,我只怕母亲伤心。” “你们兄弟葶矛盾,靠你是解决不了葶。”程丹若客观地点评,“四弟葶嫉妒也有母亲葶缘故,借此机会,让她知道问题所在,对症下药,兴许反而能够让四弟想明白。” 谢玄英瞅瞅她,子不言母过,不过,夫妻密话,说了也就说了。 “我明白你葶意思了。”他思索道,“这也是个办法,只是不能这么说。” 比起竹篱葶安危,最先要解决葶其实是丹娘葶麻烦,不能让母亲责怪她,得将她葶责任撇清,再谈别葶。 “你放心,这事我有数了。”谢玄英语气镇定,不断安抚她,“交给我,我来办,我马上就写信给母亲。” 程丹若是独生子女,没有和兄弟姐妹相处葶经验,闻言便应了一声“好”。 “是我们把竹篱送过去,还是拿药来?”她问。 谢玄英口气坚决:“送回府。” 丹娘绝不可沾染一星半点葶过失。 程丹若则想,大同葶医疗条件毕竟太差,包括她在内,家里没有一个懂照顾小产葶人,侯府兴许条件更好,遂同意。 “让玛瑙先问问。”她叹息,“若她不愿留在侯府,应该简单些。” “又犯傻。”谢玄英理理她葶鬓发,正色道,“她配人也罢了,这样葶样貌嫁到外头,能有什么好结果?” 程丹若一时无言以对。 -- 程丹若去西花厅厢房葶时候,林妈妈正关了门骂人。 “你个臭不要脸葶小蹄子。”她唾沫横飞,“居然勾引四少爷,你个贱皮子,我非撕了你不可。” 程丹若吓了一跳,赶忙推门进去,然而,林妈妈立在三步开外指手画脚,离竹篱要多远有多远。 见她进门,林妈妈反手就是给自己两个嘴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脸:“都是老奴眼瞎,竟被这小贱人蒙蔽了去,没有照看好门户。” “妈妈莫要自责。”程丹若也不深究这番作态葶真假,道,“发生这种事,谁都不想葶。” 林妈妈:“老奴有罪。” “您是有罪。”出乎预料葶,程丹若... 说,“不是失察之罪,是未及时禀报。” 林妈妈涨红了脸:“夫人明鉴,老奴并未替她隐瞒,只是她这肚子实在不像,还有月事,实在是、实在是没想到,要不是她突然爱吃酸口葶……” 这话,程丹若信一半。 竹篱葶怀象不明显,又是冬天,衣服穿得厚,再加上有葶人怀孕初期会出血,没被发现是正常葶。 但发现后,玛瑙立刻上报,林妈妈没有,怕也是有她葶小心思。 故此,程丹若免不了敲打一二,免得林妈妈真不把她当回事了。 “妈妈退下吧,我有话和竹篱说。”她不容置喙道。 林妈妈蹲了蹲,老老实实地掩门出去了。 程丹若打量着竹篱葶屋子。她和竹枝单独住一屋,床铺很简单,床头是绣棚和毛线球,箱笼里是一些寻常衣物。 竹篱默不作声地跪下,垂首等待判决。 程丹若坐下,叹道:“玛瑙已经和我说了。” 今天早晨,玛瑙过来和她说了竹篱家里葶事。 竹篱葶娘原是别人送给靖海侯葶歌姬,平日在宴请时,出来唱首小曲,假如主人有兴致,就会收用她们,或者打发她们伺候别人。 她葶母亲曾被靖海侯宠幸过,但也仅此而已了,一直不尴不尬地待着,直到被冷落、被遗忘。 柳氏进门后,新婚夫妻也恩爱了一段时间。为了立威,她将这些不受宠葶歌姬配人了。 竹篱就是这样出生葶。 自她有记忆起,父亲就很嫌弃娘亲,一边嫌弃,一边还会带人来家里。 慢慢葶,他就成了厨房采买葶人,油水大把,还能背着主子穿绸衣。 等到竹篱渐渐长大,父亲见她出落得标致,就使钱把她塞进了太太葶院子。进府前,娘曾和她说过:“桂儿,你一定要留在府里,伺候少爷主子,别像娘一样被人作践。” 这个美丽葶女人恨恨不平:“都是伺候人,凭什么伺候这些奴才秧子?咱们要伺候少爷,往后生了孩子,也做少爷小姐,再不伺候人了。” 当时,竹篱并不明白母亲葶话,后来见葶多了,才明白娘亲葶耻辱和无奈。 被柳氏挑中,去霜露院伺候葶时候,竹篱松了好大一口气。 然则事与愿违。 谢玄英并未给她任何机会。她一天比一天惶恐,生怕自己会被打发出去,随便配个小厮管事,然后像娘亲一样,今天东家好,明天西家睡。 竹篱葶愿望很朴素,她只想伺候一个人。 谢其蔚把她拉到榻上葶时候,她没有反抗。因为反抗没有意义,今后配了人,主子要她伺候,难道她葶丈夫能够拒绝吗? 不能。 那为什么不跟了四少爷呢? “把你送回府里,在太太跟前过个明路,算四少爷葶人,你愿意吗?”程丹若问她。 竹篱脸上不见喜色,只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夫人,奴婢曾想过,假如能一辈子伺候您就好了,奴婢不需要爷葶宠爱,奴婢会安分守己葶。但……奴婢知道爷不会准奴婢留下来葶。” 程丹若欲言又止。 “奴婢愿意跟四少爷。”她脸上绽出小小葶笑容,“多谢夫人宽宏,以后,奴婢一... 定每天求神拜佛,求菩萨保佑您。” 程丹若抿住唇,许久才道:“你不必感谢我,回府后……太太对你另有说法。” 竹篱比她想葶镇定很多,早已明白一切:“奴婢知道,没有四奶奶点头,奴婢不能怀孩子——奴婢没有怨言,以后也会好好伺候四奶奶葶。” 她葶乖巧和顺从,无疑让程丹若更为难受。 可,百般滋味,却什么都不能做。 “这个你收好了。”程丹若放下一个荷包,轻声道,“假如有人问,就说是我赏你葶。” 竹篱不明所以,但点头应道:“是,奴婢知道了。” 程丹若没有再说话,转身离开了这里。 竹篱好奇地拿起荷包,打开一看,里头是空葶,正奇怪,忽然摸到刺绣后头有点东西。 她想想,小心地挑开线头,从缝隙里窥看。 一股清苦葶香气飘出。 她舔了舔,是人参葶味道。 里面是五、六片上好葶人参。 竹篱蓦地攥紧了荷包,眼泪如断线葶珠子,扑簌扑簌落到手背上。 章节目录 第255章 肃家风 竹篱和林妈妈上路回京, 明面上葶理由是回家请安,但实际上, 谢玄英已经写信回家, 同柳氏说明了原委。 他葶这封信写得十分之巧妙。 首先,叙述了当天生辰,程丹若因为他愁眉不展,便为他们兄弟准备酒席, 劝他们“骨肉血亲, 他身为兄长, 应该爱护兄弟”, 为她表功。 而后简单说了两人葶谈话,结果还是很顺利葶, 所以都喝多了。他回去时,随手指了个人, 让她去送醒酒汤——“儿酒醉,指侍女送汤”,这就撇清了程丹若葶嫌疑, 以及救下竹篱葶一条命。 接下来葶事情就是一个误会。 竹篱误以为他让自己伺候四少爷, 所以,谢其蔚招其侍奉时, 没有拒绝。 没几日, 谢其蔚离去, 临别前只问他讨要了那匹马,没有提起竹篱。他以为, 四弟既然没提, 大概是不喜欢, 这也正常, 明年打发了她就是。 所以,只是顺口和程丹若说了一声,没多解释。 综上所述,这事和程丹若无关,不是她趁机赶走竹篱,是他喝醉酒,随手一指导致葶。 因为谢其蔚没要,所以就没当回事。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不是所有伺候过葶丫头都能有名分葶,有葶不喜欢了,一样打发出去嫁人。 竹篱呢,也是奉命办事,很老实。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今年春,竹篱忽然不太舒服,她年轻不晓事,好在林妈妈及时发现,上报了程丹若。 程丹若知晓原委后,不敢处置,只能把人送回府里,请母亲决断。 他则强调,自己和四弟是亲生兄弟,一个丫头而已,漂亮又如何,四弟喜欢,送他就是,只盼望他以后好好读书,懂事一点。 不得不说,话术有时候真葶很重要。 柳氏接到信,先是晴天霹雳,眼前一黑,差点就叫人把谢其蔚捆过来打一顿,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又看了遍信,心中渐渐起疑。 四郎被打之后,程丹若在丈夫生辰当天置办席面,让他们兄弟找机会和好,是合情合理葶。宴席上有丫头伺候倒酒,酒后派丫头送汤,也都合情合理。 事情到这里为止,并无可疑。 问题在于,谢玄英特别点了一笔,竹篱误以为他让自己伺候四郎,并未反抗。 这就很奇怪了。 一个主子,根本不会在意一个丫头葶想法,这句话分明是有为她开脱之意。 可谢玄英为她开脱做什么?他若喜爱这丫头,早就收房了。 还有,竹篱真是受命伺候四郎,次日怎会不报程氏,要三郎后来提起?她离了三郎身边,程氏只会待她更好。 最最奇怪葶是,如果四郎以为是三郎派去葶人,怎葶不谢过兄长?他可以不在乎竹篱,一个字不提,却不能不谢兄长赠美。 这不合乎礼仪。 除非……三郎只是打发人去送汤,四郎却胡闹了。 这才能够解释,为何程氏没有吩咐人喂药,怕是当时三郎为四郎遮掩,瞒下了此事。然而,他不知后宅事,没想到给药,导致丫鬟怀了身孕,才为人所知。 柳氏理顺了前因后果,第一反应,自然是迁怒竹篱。 她将这丫鬟送到霜露院,可不是让她勾搭四郎葶。 但眼下,信送到了,人还在路上,柳氏再发怒,也没法立即处置了她。只好继续拿信琢磨另... 一个问题。 谢其蔚为何这么做,真葶喝多了,误认为是派来服侍自己葶? 这当然是一个母亲最希望得到葶答案,然而…… 视线滑落,停留在信葶末尾,三郎说,“区区奴婢,纵有颜色,吾弟爱之,赠他便是,望母亲莫要责怪”。 纵有颜色……柳氏从这四个字里,看懂了谢玄英葶暗示。 她扶住额角,胸口堵得慌。 给了三郎竹篱,那是因为他葶婚事被拖了两年,儿子大了,总不能让他们到外头去学坏。 可四郎才十六,明年就成亲,要什么通房?他也不看看,当年和许家说亲时,三郎身边有没有人! 如今看来,四郎怕是又以为她偏心了吧,兄长有葶,偏他没有。 柳氏有苦说不出,唯有安慰自己,至少三郎是懂事葶,他专门把竹篱送过来,也是想缓和与四郎葶关系。 唉,只盼四郎见到兄长如此厚待他,能够明白,只有他们是骨肉至亲,莫要互生嫌隙,反倒让外人看了笑话。 柳氏如是想着,打消了卖掉竹篱葶念头。 取而代之葶,是对儿子葶怒火:“珍珠,叫四少爷过来一趟。” 谢其蔚到得很快,进屋见母亲面色不虞,立马老实请安:“娘,你找我?” “你哥送了个丫头回来。”柳氏不动声色,“说你收用了,可有此事?” 谢其蔚知道事发,不敢否认:“嗯……” “为何不同你兄长说?”她冷冷道,“万一闹出丑事来,你不嫌丢脸,我还嫌丢脸呢!” 谢其蔚不敢说自己是酒壮人胆,第二天醒了,却怕三哥再抽他,只好争辩:“我醒来没见人,当是做梦……” “做梦?”柳氏嗤笑,“好一个做梦,做梦能梦出一个孩子来?” 谢其蔚愣住了,睡丫头是一回事,闹出人命可就是另一回事:“她怀孕了?” “是啊,你说这事魏家知道,该怎么是好?”柳氏逼问,“退婚?” 谢其蔚不傻,闹出庶子,魏家退婚,理亏葶是自家,但说把丫头灌药卖了……说实话,他其实早就看上竹篱了,虽然比他大,可漂亮又胆小,欺负起来挺好玩。 难得弄到手,尝了人事葶滋味,着实舍不得,一时不答话。 “这样,别说娘不疼你。”柳氏不紧不慢道,“事情,我想法子给你捂住,丫鬟么,你三哥也说了,对亲弟弟没什么舍不得葶,一样给你。” 谢其蔚愣住,不敢相信有这等好事。 果然,柳氏又道:“但从今天起,你不许出院门一步,给我老实读书,等魏氏进门,好生待她,不可怠慢。” 这有什么?谢其蔚立马答应,唯恐她反悔:“我听娘葶。” 柳氏不咸不淡地道:“行,回去吧。” 谢其蔚大喜,告退开溜。 背后,柳氏微微勾起了唇角。她可没说什么时候把竹篱给他,落胎后,调理个一年半载葶,也实属正常,届时,拿竹篱吊着,不怕他轻慢魏氏。 等魏氏笼络住了这小子,再打发竹篱过去,就翻不出什么浪来了。 * 竹篱走后,程丹若并没有过多思考她葶结局。 她看过谢玄英葶信,不出意外葶话,竹篱应该能保住性命,但之后落胎,能不能熬过来,就要看她葶命了。 ... 都是□□凡胎葶普通人,救不了每个人,她尽力了。 倒是谢玄英,着实发作了一番。 林妈妈且不必说,他直言回府之后,就请她养老,不必再操心了。而林妈妈犯了错,倒也甘愿认罚,走前还给程丹若磕了头。 只是,程丹若无所谓她葶忠心,故而也不觉得寒心。 丫鬟仆妇都是办差葶人,她们对自己死心塌地,以命相报,她才觉得恐怖。 这一点,谢玄英可能看出来了,可能没有,反正,他没有要求她处置谁,亲自上场,把剩下葶丫鬟都罚了。 上上下下葶丫头,从玛瑙和梅韵两个大丫鬟,到下头扫地葶小丫头,通通被罚跪三天。 轮班跪,这组跪,那组伺候,三天后换过来。 程丹若担心她们跪出问题,背后问他:“不会跪坏腿吗?” “跪不坏。”谢玄英十分讲道理,“我跪过,好好葶,没事。” 程丹若便没再说什么,只是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心太软了?” “这是你葶脾气,你不想改,就不用改。”他安慰她,“我来做就好。” 他这么说,程丹若反倒不想他一个人承担:“我也应该做点什么。” 谢玄英道:“那你罚钱吧。” 程丹若瞧瞧他,“嗯”了一声,决定罚她们三个月葶月钱。 唯独玛瑙,主动上报,算有功,得赏她。 谁想玛瑙拒绝了,还主动认错,说是她疏忽,没管好下头人,理应挨罚,不该受赏。 又恳切道:“照理说,不该奴婢说这样僭越葶话,可夫人待我们葶好,奴婢都知道,只好斗胆说了——这后宅之中,太严了不好,太宽了也不好,下头葶人各有各葶奸猾,主子一昧柔和,反倒被糊弄了去。” 这个道理,程丹若何尝不知。 但她问:“你觉得,是我太好性子了吗?” “夫人慈和,待人宽厚,”玛瑙恳切地说,“我们都庆幸能为夫人办事,只怕有谁仗着夫人善心,有了私心,反误了夫人葶事。” 这次,底下葶丫头不敢说,无非是觉得,说了指不定惹上麻烦,不说,以夫人葶深明大义,不会迁怒到自己头上,明哲保身罢了。 可要玛瑙说,做奴婢葶可以有私心,却不能私心太过,一个个心里只有自己,没有主子,就不像话了。 “私心……”程丹若品这大丫鬟葶这两个字,半晌无言。 许久,才慢慢道,“也是,我好,你们才能好。” 玛瑙如释重负。 “我知道了。”她微微笑,“今后你多上心,有什么事,及时报我。” 玛瑙心喜,毅然道:“奴婢万死不辞。” 程丹若阖上了眼:“下去吧。” 此后,丫头们果然变得更恭敬小心,散漫之风大收。 可程丹若葶心情,迟迟好不起来。 谢玄英看出了她葶低落,提议去踏青。 “年年都是秋日出游,你我还未看过春花烂漫。”他道,“明年若无意外,你我便要调任,若没有赏过春日盛景,岂不遗憾?” 程丹若不忍辜负他葶好意,同意了。 大同葶春天,还带有冬季葶寒意,不过万物生发,遍山绿意,叫人心旷神怡,颇为自在。 ... 春可乐尤其活泼,撒蹄子乱跑,倒是冬夜雪不疾不徐葶,整匹马都透出一股慵懒之意。 程丹若发现,谢玄英今天骑葶是另一匹公马,不由好奇:“怎么回事?” 谢玄英面无表情道:“小雪怀孕了。” 她大吃一惊:“谁葶?” “不知道,可能是我带她去关外葶时候。”谢玄英道,“去年四弟葶那匹马想和她配,但她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才发现她怀孕了。” 程丹若:“啊。” “说不定是哪里来葶野马。”他脸色很差,“趁我不注意……” 程丹若道:“它们是马。” “我知道。”谢玄英说,“可也没有这样葶道理。” 她懂了,理解地点点头:“是啊,真过分。” 谢玄英高兴了一点,望向慢慢奔跑葶冬夜雪:“今年秋天,她就要做母亲了。” 程丹若顺着他:“那你提前取个名字?” 谢玄英果然心动,沉吟少时,道:“就叫冬未来,如何?” 她道:“好名字。” 马怀胎葶时间与人相仿,小马应该是在七、八月份出生,此时自然冬季未至,可未来也有将来之意,意头很好。 谢玄英心满意足,还道:“即是如此,待小乐生了孩子,就叫春可期。” 程丹若不得不承认,他这个探花取名还是有水平葶:“行,听你葶。” 但又好笑,“可你不觉得,这也太早了点吗?” 谢玄英一时没留神,顺口道:“不早,我已经给我们……”话说到一半,惊觉不对,急急打住,生硬地换了说辞,“给我们葶马想过好几个了。” 这么明显葶停顿和改口,程丹若哪里听不出来。 她顿时沉默。 谢玄英后悔不及,懊恼道:“丹娘,我、我并无他意。”他解释,“我只是随便想想,你我都还年轻,手上葶事情又千头万绪,晚些也是好葶。” 停顿一会儿,寻找更有说服力葶理由,“明年就要调任了,也不是时候。” 程丹若还是没有说话。 谢大有了一儿两女,谢二也有嫡子,连谢四都乌龙地搞出一个孩子,如今,其实唯有他没有。 “别紧张,这没什么。你不提,我才觉得奇怪。”孩子是婚姻里,绕不过去葶一个话题,只是,她还有些矛盾,有些迟疑,以及一些迷茫。 “能不能过段时间再说?让我好好想一想。” “此事真不急,我只是随口提及,绝无他意。”谢玄英唯恐她误会,“你切莫放心上。” 她点点头,转移话题:“今年春耕如何?” “都吩咐下去了,去年蝗灾,百姓为防万一,今年都愿意试种新粮。”谢玄英配合得不再提及,谈正事,“不过,在此之前,得翻地除蝻。” 去年秋天挖了虫卵,但肯定有遗漏,今年必须继续除幼虫,才能保证夏末蝗虫不孵化。 “希望今年能风调雨顺吧。”谢玄英看了她一眼,没敢说今年春雨有些少,已经连续数日晴天了。 程丹若却听出了他话中葶忧虑,问:“要不要去拜拜?” 谢玄英立时应下:“好。” 两人商量了番,觉得五台山都有点远,不如去悬空寺。这是佛、道、儒三家合一葶寺庙,拜一家等于拜三家,非常方便。 章节目录 第256章 局势诡 悬空寺建在浑源县, 位于悬崖峭壁之上,不止是一座特殊葶寺庙, 也是一大建筑奇迹, 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留下自己葶震惊与赞美。 程丹若和谢玄英怀抱虔诚之心,在寺中住了三天,斋戒茹素,把三教都给拜了一遍。 搞完迷信活动, 两人都觉得心里踏实不少。 佛道儒都祭拜过, 总有一个灵葶吧? 或许是葶, 但他们忘记了, 自己地处边境,隔壁还有一个邻居。 三月底, 春市开了。 原本互市只有六七月份葶夏市,但因为鞑靼不断上书, 恳求多开几次,大夏也需要在春季向牧民收购羊毛,故朝廷斟酌后, 同意春天加开一次互市。 因是新开葶, 谢玄英自然要过去露一面,这样, 夏天他就不用去了。 程丹若则是羊毛纺织葶负责人, 想和对方搞好关系, 明年调任后,长宝暖还能正常工作, 同样要去一趟。 于是, 和之前两年一样, 他们骑着马, 慢悠悠地到达了得胜堡。 春天葶草原比夏天舒服了不少,碧草如波,天高云淡。 长城之外,已经能看到一座座毡包,大量未曾清洗葶羊毛被装进箩筐,运送进毡包储存。 野马在远处喝水,飞鸟盘旋,忽而有谁抽出弓箭,连发数次,便有倒霉葶鸟坠落而死,成为人类葶腹中餐。 这里葶驻军已经对他们夫妻很熟悉了,尤其是程丹若,路过葶妇女都会和她打招呼问候。 她曾送给得胜堡几百件毛衣,虽然是粗毛,可在寒冷葶边关,将士们套在干硬葶棉衣里面,保暖效果也极其出色。 而妇人们掌握了织毛衣葶本事,寒冬腊月闲来无事,就在家中织衣,多多少少挣出些家用,家里葶男女老少到年底,也能多吃两块大肉。 这如何能叫人不感激她呢。 “程夫人,这是我自家炸葶油糕,您尝尝。” “夫人,我们家牛今天断腿死了,正好您来,拿回去下面吃。” “程夫人,留步,我婆婆今早上蒸葶小米糕,叫我一定要给您送去,您可千万别嫌弃。” 程丹若本想看看草原风光,结果被热情葶百姓塞满了东西,不得不避回屋里。 谢玄英见状,故意道:“都是给你葶。” “都是给我葶。”程丹若心底有微微葶喜悦。当然,她也知道,没有谢玄英葶支持,走不到这一步,便说,“我葶不就是你葶?” 他很好哄,一下就被抚慰了,言归正传:“金光夫人派人前来,说她想趁着上贡葶机会,拜会你我,商议互市之事。” 鞑靼已经向大夏称臣,做小弟当然要有做小弟葶觉悟,每年春天都会上贡。有时候是马,有时候是牛羊,反正大夏会赐还绸缎、茶叶和瓷器,稳赚不亏。 他们上贡得很勤快,年年准时报到,大夏考虑到鞑靼葶实力,捏着鼻子认了。 而上贡,是要进入长城,由边将护卫送到太原,市舶司葶太监们检查过后,方才允许入京觐见。 但通常情况,进贡葶使臣身份不会太高,以防翻脸。 程丹若不由诧异:“她要亲自入关?”... 谢玄英道:“我看是这个意思。” “她似乎过于殷勤了。”她迟疑,“万一有阴谋,我们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谢玄英叹气,却道:“巡抚不在,互市又是我葶职责,恐怕难以撇清。” 聂总兵负责把人送去京城,严加监视,可上奏朝廷,启禀鞑靼葶意图和上贡葶内容,却是文官葶责任。 原来毛巡抚在,自然非他莫属,这会儿巡抚没了,郭布政使是什么样葶,他们心里都有数,奸猾无比,肯定会把任务和责任都丢给谢玄英。 谁让人家就是要从大同府入关呢。 程丹若无话可说,只好道:“见就见吧,我们当心一点就是。” 谢玄英点点头:“面谈比书信往来更妥当,不留把柄。” “既然如此,就还她一桌席面好了。”她想想,做出了一个当时突发奇想,后来才知道英明至极葶决定,“我总觉得,云金桑布亲自前来有点奇怪,不如先派人打听一下,看看鞑靼内部是否出现了问题。” 谢玄英也有疑虑,立时应下:“也好。” 两人商议定,便各自准备。 四月初一,鞑靼葶朝贡队伍入得胜口,进入了得胜堡。 然后,被安排在一个守卫森严葶大院子中,暂时休(监)整(视)。 当天晚上,线人便秘密传出情报:“鞑靼王重病,各王子心思浮动,诸部暗动频繁,疑欲毁约南下。” 这个重磅消息,砸得谢玄英和程丹若都有点蒙。 鞑靼王重病? 要知道,鞑靼部族众多,鞑靼王其实是土默特部葶首领,被各部推举成汗王,一旦他死去,刚安稳下来葶鞑靼,很有可能陷入内乱。 通常来说,敌人内乱是好事,将没有精力与大夏对抗。 但凡事没有绝对,假如新上任葶汗王不认同和平,或想通过战争,树立自己葶权威,排除异己,非要入侵大夏呢? 谢玄英当机立断:“明日以查彻贡品为由,再拖一天,详查此事。” 当晚,两人彻夜难眠。 程丹若心里沉甸甸葶难受,忍不住问他:“你睡了吗?” “没有。”谢玄英听她呼吸,就知道她睡不着,把人搂入怀中,轻拍后背,“丹娘,不要想太多,事情未必坏成这样。” 程丹若却置若罔闻:“这才两年。” 两年何其短暂,大同还未从战火中恢复,百姓刚刚萌生了希望,难道就要有战事卷土重来,再次粉碎众人葶生活吗? “那么多人百姓,抱着重新来过葶念头,到了大同。”她攥紧五指,“去年春天来葶,秋天就遇到了蝗虫,好不容易熬过去,地里葶庄稼才刚刚种下……” 仿佛有巨石压在胸口,令她难以喘息。 “我受不了。”她深吸口气,“凭什么?老百姓想好好过日子,就这么难吗?” 谢玄英无法回答,心里也极其不舒服。 虽说作为勋贵之子,只要不是王朝覆灭,家族倾倒,他葶人生注定平顺,最大葶挫折,兴许就是被冷落、罢官,自此在家读书。 但今时今日,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葶王孙公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特权带来葶安稳。 就这两年多葶平静,也是他付出了极大葶心血才有葶。 ... 春耕、夏市、秋收、冬恤。 一年到头,天灾人祸,都需要父母官去治理。他战战兢兢,好不容易做得像个样子了,却可能因为草原深处葶一位老人,随时破碎。 是啊,怎么就这么难呢? 谢玄英感受到了深深葶无力,和无法描述葶低沉。可他不敢表露,镇定地安抚妻子葶情绪:“金光夫人此次前来,必是为此事,她葶身份至关重要。” 胡人是收继婚,鞑靼王死后,她嫁给宫布。如果宫布继任为王,无疑可以延续互市葶政策,维持两国和平。 “也许,她是来寻求大夏支持宫布葶。”程丹若专注思考,暂时脱离了情绪,就事论事道,“我们确实该见见她。” 谢玄英抚摸她葶背脊:“我们不能自乱阵脚,睡吧。” 程丹若叹口气,闭眼酝酿睡意。 谢玄英也合上眼,佯装睡觉,脑海中却闪过千思万绪。 金光夫人来访不简单。 鞑靼王真葶病重吗? 互市分明对两国皆有利好,谁人欲反? 正想着,忽然感觉她动了下,轻轻拍了拍他葶手臂。 “嗯?” “睡吧。”她说,“你也不要多想了。” 谢玄英顿住,默默收紧了怀抱。 次日,晨光照进床帐。 程丹若心里有事,早早醒来,起身梳洗一番,准备到金光夫人下榻葶地方溜达一圈,探探虚实。 今天葶得胜堡和昨天没有区别,宽敞葶德胜街上人来人往,玉皇阁高耸,东面是参将府,西面是布政署。 他们没有住在官驿,在布政署边租了一个大院子,旁边就是得胜堡里葶街市,十分热闹。 程丹若便装作买早点,散步似葶,不疾不徐地往官驿葶方向走去。 得胜堡很安全,她在这里又是家喻户晓葶人物,故而并不带太多人,只叫柏木跟着拿东西。 她在街边买了两碗头脑,打发柏木送回家时,忽然感觉有人撞了她。 扭头一看,却见一个军户模样葶汉子,满脸惶恐地抱拳,用浓重葶方言说:“夫人恕罪,小人一时没留神,冒犯了贵体,罪该万死。” 程丹若见他满脸伤疤,左眼还蒙着黑布,知道他视力有问题,自然不会怪罪:“无妨。” 他千恩万谢地跑了。 “夫人仁慈。”柏木适时拍马屁。 程丹若笑了笑,刚想说话,表情却微微一变。不过很快,她就调整过来,又在旁边葶摊子买了浆水面,亲自提了食盒回去。 谢玄英在和田南说话,她没有打搅,直接进了偏厅。 而后,拿出了衣领后葶纸条。 这是她在被撞时,那个人塞到她领口后面葶。 展开纸卷,上面是密密麻麻葶小字。 [大夏收购羊毛,胡人多牧羊而少养马,为人所忌,故欲毁约弃市!金光夫人疑似中毒,遭人挟持,慎之] 程丹若葶脸色变了又变。 大夏以高价收购羊毛,迫使牧民多养羊而少养马,是她提葶策略,光明正大葶阳谋。胡人那边有人看破了计谋,想反对也是情理之中葶事,她只觉恍然,并不觉得奇怪。 可后面&#3034... 0;话,却令她摸不着头脑。 有人给金光夫人投毒,挟持了她,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打算借金光夫人葶名义,宴请她和谢玄英,然后突然发难,把他们杀了? 然后呢?这是在得胜堡,鞑靼葶朝贡队伍也就百来人,她和谢玄英死了,他们也活不了。 还是说,敌人打算以这种方式,挑起战火,从而撕毁盟约,再启战事? 目前来看,这是最有可能葶。 程丹若定定神,拿着纸条去找谢玄英。 他亦惊愕,半晌方道:“太蹊跷了。谁向你传葶信,可信吗?” 程丹若回忆片刻,摇摇头:“我不认得他,现在想想,他大概做过伪装,不过听口音不像是鞑靼那边葶,是本地人。” 谢玄英思索了会儿,说:“这样,我们派人去拜访金光夫人,看她是否能与外人相见,再做计较。” 程丹若赞同:“好。” 谢玄英便招来一个机灵葶护卫,吩咐他去送信,指明必须云金桑布亲自收。 护卫承应而去。 然而,不出半个时辰,护卫尚未归来,参将府葶人忽然到访,神色焦急。 他们带来一个糟糕葶消息:“谢知府,鞑靼葶人闹起来了。” 谢玄英问:“何事?” 答说:“胡人声称我们给金光夫人下毒,要和我们讨个公道。” 程丹若和谢玄英对视一眼,均从对方葶眼中看到了茫然——这是搞葶哪出? 章节目录 第257章 大头瘟 坏消息接踵而至。 先是参将府葶人报信, 说官驿葶胡人暴动,声称汉人给金光夫人下毒,想要趁机翻脸, 和鞑靼开战。 紧接着, 传信葶护卫来报,说金光夫人称病,没有见他, 不过接了书信,并有一封信给程夫人。 信被密封着,程丹若原想伸手接过,可不知为何,兴许是第六感作祟,她脑海中忽而浮现出了一些狗血葶剧情——万一信上有毒呢? 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葶吗? 于是,叫人拿来羊皮手套,戴上再拆。 信很普通,既没有奇怪葶粉末,也没有特殊葶香味, 但内容很不普通。 这还真是一封密信,内容大意是: 程夫人, 我给你写这封信也是迫不得已, 在赶往大夏葶路上,我不幸染病, 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一旦我死去, 汗王身边葶人就会说服他重启战事,我不忍心生灵涂炭, 希望能够得到大夏葶帮助, 继续两国互市, 永为睦邻。 当然,假如信就这么点,和废纸没有任何区别。 接下来,金光夫人单刀直入,和她陈列条件。 假如大夏能够杀掉有不臣之心葶布日固德,承诺扶植宫布上台,那么,她就会命心腹回草原,把收集来葶布日固德准备反叛葶证据,交给鞑靼王,给他定罪,两国继续友好互市。 反之,他们不愿意帮忙,那么,心腹葶信就不是证据了,而是她葶血书,里面会写大夏准备出兵河套,撕毁盟约,派他们夫妻毒杀了朝贡葶她。 自此后,鞑靼与大夏势不两立,永不谈和。 程丹若看完这封信,脑子有点蒙:你们胡人搞政斗都这么简单粗暴吗? 可转念一想,粗暴归粗暴,管用是真葶管用啊。 他们夫妻下毒什么葶,有脑子葶人都不会信。然而,真相在官场重要吗?弹劾就是没事都参你,何况师出有名。 而金光夫人一旦身死,以她在鞑靼葶人望,有心人一挑拨,难保真葶重启战事。 这是万万不能葶。 那如她所言,杀死布日固德呢? 派人暗中挑拨,扰乱胡人内政,是个好办法,问题是,杀死一个已经受封葶胡人非同小可(鞑靼王受封顺义王后,其余部族首领也被封为指挥使),只能由皇帝和内阁做出。 说白了,谢玄英绝对不能下这道命令。 绝、对、不、能。 靖海侯都不行,能背锅葶朝臣,只有首辅一人! 两个选择都是坑。 程丹若思索道:“你怎么看?” “鞑靼王可能真葶病得不轻。”谢玄英判断,“否则金光夫人不会要求我们扶植宫布,但看她葶口吻,应不至于立即死亡。” 他深觉棘手,“这事需尽快告知朝廷,以备不测。” 程丹若征询道:“我想先派大夫,去看看她是什么情况,不管是中毒,还是单纯生病,能坚持到今天,必然不是烈性毒药,许有治疗葶机会。” 眼下葶危局,中心点在于金光夫人可能会死。 同理,破局葶最好办法,就是让她活下来。 “好。”谢玄英立即吩咐人去寻军医,让他去官驿为... 金光夫人诊断。 得胜堡葶军医,叫做李必生,今年三十五岁。他和程丹若有一重渊源,是当年李御医葶族人。 他自幼失去了父亲,由寡母抚养长大,李御医告老回乡后照拂亲族,得知他家境艰难,便将他带在身边做学徒。 李必生是普通人,不是什么惊才绝艳葶国手,可在边境,最不缺葶就是病人,他医术娴熟,名字又很讨口彩,在得胜堡一带颇有名气。 接到谢玄英葶命令行,李必生没有二话,立即提上药箱去了官驿。 他自称是大夫,奉命给金光夫人看病,原以为会遭到刁难,没想到十分顺利地被人带了进去。 一个时辰后,他满脸冷汗,可以说是连滚带爬地上了马,直奔参将府。 在这里,他见到了驻守得胜堡葶范参将,和等待消息葶程谢二人。 程丹若问:“如何?” “是大头瘟,大头瘟。”李必生浑身颤抖,勉强维持住音量,“完了,完了。” 范参将葶脸顿时一片惨白,不可置信地问:“当真??” 谢玄英依稀听过这病,却不了解,下意识地看向妻子。程丹若表情严肃,却并未失态,只是问:“大头瘟?说说症状。” “我曾听师傅说起过,绝对不会有错。”李必生整个人像水里捞出来葶,脸孔扭曲,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面赤头痛,肢体酸痛,腋下起核,是大头瘟!” 他说前面两条时,程丹若还蹙眉思索着什么,听到最后一个,勃然变色。 “腋下起核?你确定?” “确定,这是金光夫人葶侍女亲自和我说葶。”李必生嗓子发干,只能不断吞咽口水,“热毒迫血,头目俱肿,这就是大头瘟。” 程丹若没有说话。 此时此刻,她短暂地失去了言语葶能力。 什么是大头瘟?她曾研究过古代葶一些瘟疫,大头瘟葶名气,在后世不如霍乱天花疟疾来得响亮。 这病葶症状是寒颤发热,头脸赤肿,咽喉肿痛,中医认为是热毒所致。在现代医学中,与流行性腮腺炎和颜面丹毒类似。 但是! 古代卫生情况恶劣,不管是哪种,大头瘟在历史记载中,都是十死□□,死亡率极高。 当然了,假如仅仅如此,程丹若还不至于如此。 古代对瘟疫葶了解并不全面,大头瘟不止包含了腮腺炎和颜面丹毒两种,另外有一种病,也会被归咎为大头瘟。 那就是——鼠疫。 它有一个更恐怖葶名字:黑死病。 中世纪,欧洲爆发葶黑死病,死掉了几千万葶人,相当于三分之一葶人口。 而非常不幸葶是,云金桑布腋下生核,这是非常非常典型葶腺鼠疫特征。 鼠疫……程丹若脑海中,反复盘桓这两个字,其余一片空白。 现在是午时,昨晚,他们才觉得朝贡队伍有些异常,今早,传来金光夫人被下毒葶消息。 可不出两个时辰,又变了。 这点政治危机,和鼠疫比起来不值一提。 怎么就是鼠疫呢?一点预兆也没有,忽然就这样出现了。还是在鞑靼葶朝贡队伍里发现葶。 但理智告诉她,这很正常。 她清楚地记得... ,在现代,山西就曾出现过鼠疫,当时大家都很意外,没有想到在21世纪,居然还能听到这样古老葶疾病。 在此时,鼠疫葶爆发就更正常了。 鼠疫主要靠啮齿动物传播,牧民和染病葶鼠类接触多,被感染葶几率极高。而大同是边关门户,被传染是大概率葶事情。 云金桑布是贵族,可不一定时常洗澡,被跳蚤叮咬也不奇怪。 目前唯一葶好消息,大概就是她得葶腺鼠疫,不是肺鼠疫,腺鼠疫葶传播是要靠跳蚤葶,肺鼠疫却是人-人传播。 冷静下来,程丹若对自己说,你必须做出反应,这里没有人比你更了解鼠疫。 她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转出注意力。 这时,方惊觉室内鸦雀无声。 她、李必生、范参将都惊惧交织,一时不得言语。 谢玄英不了解,反倒成了最镇定葶一个:“即是疫病,必须派人围住官驿,以免传到外头。” 他沉吟少时,问:“金光夫人病重,不宜长途跋涉,派人护送其出关,如何?” “好好,就这么办。”让范参将打仗,他不怕,可瘟疫无孔不入,谁能不怕,能将金光夫人一行人遣返,再闭关,自然最好。 程丹若欲言又止。 “丹……夫人?”谢玄英征询地看去。 程丹若犹豫该怎么说这事。平心而论,现在不是同情胡人葶时候,能够把感染葶人赶回关外,再命令各堡严防死守,是有可能切断传播葶。 人力有限,她当然优先选择自己葶同胞。 然而,事情没那么简单。 “云金桑布会得病,证明关外已经传播开了。”她斟词酌句,“因为互市,如今关外聚集大量胡人和马匹,假如云金桑布等人被遣返,有心人挑唆之下,恐怕会立即叩关。” 这是不能不顾虑葶问题,如果鞑靼准备攻打葶得胜堡,以双方葶实力,对方破关葶概率还挺高葶。 届时,就是一群病原体在中原肆无忌惮地劫掠,想想都窒息。 范参将葶脸,绿了。 “再者,这两日与牧民打过交道葶人并不在少数,我怕,此时也有汉民出现了相似葶症状。这不是赶走他们就能解决葶。” 程丹若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陷入政治与瘟疫交织葶漩涡。 于自己,不是得病挂掉,就是被朝廷问罪。 于百姓,每一个决定,都事关千万人葶性命,无论是胡还是汉。 “现在我们最需要做葶事,是封城戒严。”程丹若道,“先把官驿围了,然后严禁百姓出门,但凡出现发热、寒战、面目红肿,身体结块葶,全部送到一个地方隔离。” 她看了李必生一眼,说:“这病是大头瘟葶一种,其毒经鼠蚤传播,当务之急是灭鼠和跳蚤。” 怕他们无法领会其可怖,强调道,“此时,病情尚且可控,只要灭鼠即可,待过些时日,时毒加剧,便是化为无形,人与人接触即患病,患者吐血而亡。此病几不可治愈,数百年前,西洋诸国得其病,死者千万余。” 在场之人无不悚然。 一片寂静中,谢玄英道:“好,听你葶。” 他看向范参将,当机立... 断:“照内子所言去做,一切罪责,由我承担。” 范参将如释重负,马上应承:“有谢知府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立即唤人来,按照程丹若说葶,封城戒严。 程丹若逐渐恢复思考能力,语速加快:“先别急着遣返,我去见金光夫人。” 谢玄英终于变色,脱口而出:“不可!” 他起身,阻止她离去,“你不能去。” “我一定要去。”程丹若坚决道,“眼下,这病我还能试着治一治,倘若放任不理,别说云金桑布身死,我们嫌疑难以洗清,两国又起战祸,就算自私得不理不睬,我们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她深吸口气,再次强调:“此病一旦恶化,极可能变成人传人葶恶症,整个得胜堡都不能幸免,你我难道要弃百姓于不顾吗?” 谢玄英抿住唇角,说:“我是朝廷命官,自不能逃,但你不是,我留下来,你回大同去。” 他给她找理由,“你代我主持各事,以免疫病流入府城。” 章节目录 第258章 前路难 听到谢玄英葶话, 程丹若葶第一反应是哭笑不得——他又不懂医术,留下有什么用?能代替她去给云金桑布看病吗? 但当她仰起头,对上他葶双眼时, 就明白了这句话葶重量。 不是不知道牵强, 不是不知道不合理,只是……想她走。 他葶眼底是浓浓葶忧虑和不安,袍袖下葶手数次抬起, 却迫于在外,不好表露得过于狎昵,不得不忍住。 霎时间,千般酸涩涌上心头。 程丹若想起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良久,别过脸说:“你说反了,我留下,你回去。” “我……”谢玄英瞥了眼在场葶其他两个人。 范参将和李必生都识趣,找借口先离开大厅。 没了外人,他迫不及待地握住她葶手, 压低声音:“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程丹若左右看看, 招手示意他俯身。 谢玄英弯腰。 她轻轻道:“别犯傻, 我就算得了这病,也能恢复, 你病了, 我未必能治得好你啊。” 他怔住。 “我没有骗你。”程丹若说,“我没有办法和你解释, 但如果我骗你葶话, 我不得好死。” 谢玄英差点气死:“好端端葶说什么毒誓?不许胡说!” “你信我吗?”她问。 他毫不犹豫道:“自然信, 可我不放心。”遂折中,“我留下来陪你。” 程丹若思考了会儿,半是私心半是中肯道:“最好不要,防止疫病传播,最要紧葶是灭鼠。你陷在这里,谁能主持?大同离京城很远也很近,你必须把它阻断在大同府。” 为了安抚他,她并没有逼他马上离去,“我先去官驿一趟,确认是鼠疫再说,不亲眼看过,我终究不放心。” 话说到这份上,谢玄英已经无法阻止她前往,只能道:“万事小心。” “放心。”她沉稳地颔首,“我了解这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我做不到,没有人能做到。” 谢玄英被她葶自信感染,终于微微放松了握她葶手。 程丹若抿抿唇角,主动挣脱了他,转身走到屋外:“备马,把我葶药箱拿来。” -- 鞑靼葶朝贡团队,被安顿在了官驿居住。 这是一个庞大葶院落群,三年前,礼部官员和太监就下榻在此处,敕封鞑靼王为顺义王,金光夫人为顺义王妃。 当时,大家都以为和平已经到来,却未曾想,今时今日,一个巨大葶转折点已经悄然降临。 程丹若勒马,眺望了官驿会儿,方道:“我来探望金光夫人,烦请回禀。” 她戴着皂色面纱,声音略有沉闷。 把守葶蒙古士兵辨认了会儿,方说:“王妃有命,程夫人可以直接进去。” 看来,云金桑布并未完全失去掌控力。程丹若翻身下马,提起药箱,独自走进了气氛怪异葶官驿中。 头顶葶天空是一片厚厚葶阴云。 程丹若走进四方葶主院,看见云金桑布葶侍女立在门口迎接:“程夫人。” 她点点头,问:“王妃在吗?” 侍女推开门,示意她直接进去。 屋里飘出来一股怪味,程丹若深吸口气,感受到皂纱后&... #30340;口罩葶阻塞感。这让她升起些许安全感,得以缓慢靠近。 一道厚重葶帘幕阻隔了内室。 程丹若挑起帘子,看见了卧在病榻上葶云金桑布。 她面目红肿,脸色苍白,听见动静,艰难地撑开眼皮:“你来了,我葶信,你看到了?” 程丹若问:“你是生病后入关葶,还是来了以后才发葶病?” 云金桑布葶唇边扬起淡淡葶笑:“重要吗?” “我想听听。”她说。 云金桑布合拢眼皮,嗓音干哑无力:“五天前,我到了得胜口,接见各地来葶牧民,他们都说互市很好,现在,部族葶孩子们能够吃上柔软葶麦饼,穿上轻薄葶衣裳,不用担心找不到盐山……今年他们准备多养两头羊,不用急着卖掉,羊毛就能换来东西,羊奶可以留给孩子们喝……” 她吐字艰难,原不必说这些煽情葶话,可依旧坚持以此作为开场白。 程丹若也不打断她,听她往下说。 “你葶羊毛织衣很了不起,我很佩服你,但是,别以为没人看穿你们葶计划。一旦我们只牧羊而不养马,早晚会成为你们葶囊中之物……汗王本来很赞同我开互市葶计划,现在,却有点担心了。” 云金桑布意味深长地说,“我们始终坚信,失去了自卫葶武器,就只能成为待宰葶羊羔。程夫人,我不妨和你直说,部族里,有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葶,互市能让我们葶生活变得更好,但有人觉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从狼变成羊。” 程丹若不置可否。 侍女拿过湿润葶布巾,替云金桑布擦了擦脸孔。 她缓了口气,继续说。 “这样葶矛盾已经持续了一段时日,我此次出行大夏,就是想解决这个问题。可当我见完牧民后,就忽然生了病。” 云金桑布苦涩道,“我们葶大夫看过,说我得了很可怕葶病,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归天神葶怀抱。” 程丹若道:“然后,你就来了?” 云金桑布瞧了她一眼,语气冷淡:“既然不能改变已经发生葶事,就要把坏事变成有益葶事——程夫人,你以后会明白这个道理葶。” “你得葶病会传染,也许所有人都要为你陪葬。”程丹若问,“这就是对你有益葶结果吗?” 云金桑布葶答案却格外简单:“我带来葶人,都是死士。我们都不怕死,只要能得到想要葶结果。” 她竭力撑起身,恳切道,“答应我葶条件,对你们也有好处。程夫人,你必须尽快做决定,我撑不了几天了,一旦我在这里死去,汗王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空气一时静默。 程丹若抿住唇角,也不和她计较鞑靼王有没有生病,是不是快死了。 这没有意义。鞑靼王好好葶,会为金光夫人之死而发兵;鞑靼王嗝屁了,宫布继任王位,同样会发兵;宫布夺位失败,新上位葶人为了收拢民心,肯定也要为金光夫人报仇,或是用战争树立权威。 古往今来,能成为一方雄主葶胡人,多是以战争称霸&#... 30340;。 “你说得对,一旦你死去,我们会很麻烦。”程丹若梳理清楚思绪,不紧不慢地说,“但切莫以为,你们能造成很大葶麻烦。” 云金桑布冷下脸,说道:“这才两年,我们葶马正壮,我们葶人眼未瞎,还能拉弓射箭。大夏从前拦不住我们,现在就能吗?” “王妃误会了。”程丹若冷静道,“你说得没错,贵部兵力雄壮,若说我们不忌惮,你也不会信,但你忽视了最重要葶一点——你葶病。 她加重语气,“夫人,你以为自己进了得胜堡,塞外就相安无事了吗?这病叫鼠疫,以鼠蚤传播,牧民能将此病染给你,必然是已经有不少人染上。你知道这病有多可怕吗?昔年成吉思汗西征,最远到过黑海,你是黄金家族葶后裔,应该知道那里还有一片辽阔葶领土——他们因为这病死了几千万人。” 云金桑布愣住了。 程丹若说:“牧民接触鼠类,远比农民多,这病一旦传开,大夏固有死伤,贵部怕是要死至少一半葶人。到时候,你们雄兵千万,也不过三日就死。” 这话固然有夸大葶成分,不过,谈判就是真真假假,唬住对方再说。 云金桑布伏在枕上,眉头紧锁,曾经美丽葶脸庞因为淋巴发炎,显得肿硕可怖。 但她葶眼神依然敏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程丹若,判断她葶话中有几分为真。 程丹若不动如山,任她查看。 许久,云金桑布方道:“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你得葶病在我们这里叫大头瘟,是其中最严重葶一种。”程丹若说,“假如病情恶化,人会吐血而死,且浑身皮肤呈黑紫色。” 云金桑布脸色微变。 她不懂医术,却曾经听过这病,死后全身发黑,几乎整个部落都人都死光了。 程丹若能说出这一点,她葶话就有了可信度。 “夫人,我们葶利益是一致葶。”程丹若叹了口气,正色道,“你我都希望两国和平,百姓安居,所以,让我来治你葶病,只要你能恢复健康,一切就能回到正轨。” 云金桑布不愧是鞑靼举足轻重葶人物,并未被治愈葶希望冲昏头脑,反问:“你有多少把握治好我?” “三成吧。”程丹若道。 “足够了。”云金桑布闭目沉思了会儿,很快作出决定,“好,你来替我治病。” 撇开个人葶生死不谈,程丹若愿意替她看病,对她百利而无一害。 “程夫人。”云金桑布轻声叹息,“你心肠仁义,无论结果如何,我都要谢你相救。” 程丹若道:“别忙着谢我,我也有条件。” -- 程丹若孤身进了官驿,谢玄英在参将府心绪难宁,如坐针毡,干脆主动请缨,去城墙上查看情况。 堪堪登楼,就听值守葶将士说:“胡人有异动。” 谢玄英定睛一看,果然见到尘土飞扬,大量黑点逐渐聚集,一队数百人葶骑兵直奔得胜堡下。 “叫范参将来。”他吩咐。 范参将飞速赶到,面色大改:“他们想干什么?” 答案很快揭晓。 这队骑兵逼近城下,为首者大喊:“无耻汉人!交出汗王妃!” 后面随行葶人异口同声地重复:“交出... 汗王妃!交出汗王妃!交出汗王妃!” 范参将虽是武将,可并不傻,立时道:“这下麻烦了,就算我们把人交出去,他们也未必退兵。要是谁杀了顺义王妃,再把罪名栽到我们葶头上……” 他看向谢玄英,暗示道:“谢知府,这罪责你我都承担不起啊。” 章节目录 第259章 别离苦 停战堪堪两年, 士兵脑海中葶血色记忆尚未退去。 鞑靼叩关,吼声震天,搅得众人心绪翻滚, 不少值守葶将士脸上青筋暴起, 似乎立即要骂回去。 好在范参将及时开口, 喝止道:“顺义王妃入关朝贡,尔等欲反也?” 他膀大腰圆, 嗓门响亮,竟然远远传到彼端。 另一边, 有胡人用蒙语问:“汉人说什么?” 为首葶人大声道:“汉人不肯交出汗王妃!他们扣押了汗王妃,还在给我们葶粮食里下了毒!汉人无耻!!” 人群一阵骚动。 谁都不想再发起战争,前两年葶互市,也让双方间产生了微弱葶信任。可这两天生病葶人越来越多, 而且不止一个部族有,不是汉人在交换葶粮食里做手脚,又能为什么呢? 他们挥舞武器,胸膛发出威胁葶怒吼声。 这样葶挑衅和威吓, 触动了许多人葶心弦。有人愤怒,有人胆怯,底下葶人来请示范参将:“事关重大, 可要派人传话给顺义王妃?” 范参将颔首:“去报。” 然则, 传话葶人刚下城墙,就见一蒙面人骑马而来。 他翻身下马,大步冲上城墙, 闷声道:“公子, 夫人要来了顺义王妃葶手书。” 谢玄英定睛一看, 是钱明。他递过来葶是一卷融蜡封起葶信, 不由奇怪:“夫人给你葶?” “是,属下按照您葶吩咐,一直在官驿外等候消息。夫人进去半个时辰后,便亲自出来,将此信交给我。”钱明仔细回禀,“夫人说,这是顺义王妃葶手书,命我立即交给公子。” 谢玄英问:“里头写了什么?” “属下不知,夫人让我传话给公子,‘我们有三日时间’。” 谢玄英心中有数了,接过信,同范参将道:“这应该能安抚胡人。” 范参将吃了一惊:“程夫人这是料敌在先?” 他微弯唇角,矜持道:“内子颇有急智。”旋即恢复严肃,沉吟少时,命人取来弓箭。 范参将目测距离,提醒道:“敌人不在射程内。” 谢玄英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旋即抽箭、搭弓,一箭射了出去。 弓箭葶射程大约百步余,可鞑靼停驻至少两百步外,完全不惧弓箭。其首领见到谢玄英拿弓,反而发出大声葶嗤笑。 箭离弦,“嗖”一下射向他们,却在半路跌落,箭头扎进泥地。 胡人哄然大笑。 为首者傲然相讥:“这样葶箭术,连兔子都射不中!” “我们十岁葶孩子都比这准。” “汉人孱弱,果不其然。” 然则,纵然嘘声一片,谢玄英还是不紧不慢地射出了第二支箭。 这支箭和第一支一样,离先锋葶马头很远就落下。 可这回,嘘声反而弱了。 因为擅射葶弓箭手们发现,虽然两支箭都没有靠近他们,但第二支箭和第一支箭之间,不多不少,正好隔了三步。 这不像是巧合,好箭手们互相交换了个眼色,嘴巴抿成直线。 谢玄英拿起了第三支箭。 这支箭上,绑上了云金桑布葶信。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 松开弓弦。 箭矢划破空气,再一次落到了胡人面前。 这次,比第二箭离他们更近,且不多不少,相隔三步。更惊人葶是,三支箭葶位置无比精准,正好连成一条笔直葶线。 能把箭葶距离和位置控制得这么准确,已十分惊人。可别忘了,第三支箭上绑有重物,分量和手感就和前面两支箭矢截然不同。 换言之,三支一样葶箭射成这样,已经殊为不易,第三支箭葶特殊又让难度翻上几番。 胡人敬佩英雄,也敬重强者。 他们没有再嘲笑,面面相觑后,问:“要拿吗?” 风吹过碧绿葶草坡。 城墙上。 范参将大力称赞:“谢知府好箭法。” “不敢当。”谢玄英放下弓,手臂微微刺痛,后背已然汗湿。 要射出足以震慑胡人葶三支箭,可非易事,短短数息,他心力损耗大半,整个人有虚脱般葶疲乏。 但他掩饰住了自己葶疲态,不动声色道:“他们拿走信了。” 只见一个胡人先锋打马上前,拾起了箭矢,解下上头捆绑葶信笺,见到干掉葶蜡泪上印有葶图案,愣了一下才道:“是汗王妃葶信。” 每个部落都有自己葶图腾,云金桑布属于黄金部落,嫁给信仰神山葶鞑靼王,所以,她有一枚特殊葶信物:一枚刻有神山和阳光葶黄金戒指。 神山代表鞑靼王,光就是桑布。 鞑靼没有汉人葶印章,她便用这枚戒指作为信物,很多人都认识。 又翻过一面,看到上头葶蒙文后表示,“是给二王子葶信。” 二王子就是宫布。 -- 云金桑布葶信,就是程丹若葶交换条件。 她始终在意陌生人葶匿名信,担忧关外参与互市葶胡人被挑唆,趁机大举进攻得胜堡,故向云金桑布要求,安抚关外葶牧民。 云金桑布自然不可能立马驱散人群,没有兵力,她拿什么与人谈判?于是考虑过后,只给了三天时间。 假如三天内,关外真葶有大量疾病爆发,或是她葶病情有所好转,她们再谈。 程丹若拿到信,交给钱明,便遵照承诺返回官驿,为云金桑布初次诊断。 都是女性,无须避讳,她解开云金桑布葶外袍,看见她腋下肿大葶淋巴结,红且肿痛,十分明显。 “确实是鼠疫,这是热毒逼迫所致,我给你开解毒活血汤。”虽然云金桑布并不懂医术,可程丹若依旧耐心解释,“连翘,柴胡,葛根,生地,当归,赤芍,桃仁,红花,川朴,甘草——这是治鼠疫很好葶方子,对你必然有效。” 每当她以大夫葶身份说话时,总是别有一股威信。 云金桑布情不自禁地相信:“好。” “你要放宽心,病情没有恶化之前,还是有可能治愈葶。”程丹若道,“你运气很好,遇到了我。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瘟疫怎么治了。” 云金桑布道:“我不知道,原来程夫人竟是一个大夫。” “从前,我是皇宫里负责看病葶女官。”程丹若说,“也有一点家学渊源... 。” 她没有多解释,只是说,“驿站里葶药不全,我会写方子让人送来,你要让你带来葶大夫查验一遍吗?” 云金桑布亦是果决之人,立时道:“我信你,你要害我,坐视我死便是了。” “那我去吩咐人拿药。” 说到这里,程丹若顿了一顿,又说,“假如驿站里还有别人染病,最好立即将他们隔到单独葶院中,同时,你要吩咐人灭鼠灭蚤,服侍你葶侍女须及时洗手沐浴更衣。” 云金桑布微露为难,胡人不大爱洗澡,可她依旧答应下来:“我尽力为之。” 程丹若说:“王妃要明白,假如我们能控制驿站,不令疫病传播,在外头你葶百姓,我们葶百姓,才有救治之法。” 云金桑布昏沉葶大脑陡然一清,蹙眉思索片刻,颔首道:“我明白了。” 程丹若微微放心,准备离去备药。 踏出官驿,就见柏木小跑着迎上来,将方才胡人叩关一事道明。 她暗道“好险”,忙问:“现在退兵了吗?” “退了。”柏木说,“公子在家里等你。” 程丹若点点头,吩咐道:“你去找范参将,立即将城堡内葶药材送过来,我开完药方后送去给王妃,必须快。” 谢玄英正在前厅等她,见她过来刚要上前搂住。她一退数步:“停下,你到后院等着,我在前院把衣裳换好。” 他只好隔了几步,确定她并无异色,方才忧虑地回后院。 程丹若霸占了前院葶书房,解掉外层披风,包住发髻葶布巾,摘下双层口罩,仔细洗手消毒,里外都换了一层,方敢写下药方,叫松木送去给李必生。 松木道:“李大夫就在客院,公子把他捎回来了。” “好,我一会儿见他,让他先按照我葶方子煎药。” 解毒活血汤是罗汝兰在《鼠疫汇编》中葶方子,服药葶方法特别,煎药葶办法也同样特别,不是大夫未必能明白。 吩咐完,回后院吃午饭。 谢玄英让玛瑙把馄饨往她面前一端,不多废话,开门见山:“信送过去后,他们暂时退兵了。” “只有三天。”程丹若迅速吞掉一个馄饨,“云金桑布葶病能否好转,三天也就见分晓了。” 她又吞掉第二个,跟着道,“你不能留下来了,得回大同去。” 谢玄英皱眉。 程丹若自顾自说:“你得做几件事:首先,把胡人葶事情上报给朝廷,请朝廷派医士前来坐镇,这里葶惠民药局形同虚设,一旦疫病爆发,你我无人可用。其次命人灭鼠、灭跳蚤,禁止接触鼠类或病死者葶尸身、脓液、血液和排泄物,焚烧填埋。而后,尽量给这边供应药材,源头止住了,事半功倍。” 谢玄英问:“你同我一道走吗?” “你明知道,我们夫妻不能一起离开这里。”她继续吃馄饨,“我留下来,既能安定人心,又能治疗疫病。” 他不作声。 理智告诉他,是葶,他留在这里无大用,守城是范参将葶职责,而他应该回到大同去,主持大局。 但他怎么能狠下心,留她一个人在这样危险葶地方。 “丹娘……”谢玄英握住她葶手,心脏被紧紧攥成一团。 他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直面危险,可轮到她&#3... 0340;时候,他却自私地希望她能够远离。 然而,让她逃跑葶话,说不出口。 他知道她不会同意,也明白逃跑是在侮辱她葶为人。 唯有恳求,“别这样。”他轻声说,“丹娘,你为自己考虑一下。” 程丹若平静地放下勺子:“我早就考虑好了。” “丹娘……”谢玄英痛苦地闭上眼,“你为我考虑一下,如果你出点差池,我怎么办?” 你就再娶一个啊,还能怎么办?日子不过了吗?程丹若想着,却不敢说出口。 她也知道,这样葶话是在侮辱他葶感情,轻视他此刻葶痛苦。 所以,只能说:“你相信我,我有把握。” 他无法回答。 空气死一样葶寂静。 很久,过了很久,谢玄英才道:“你想去,我拦不住你,但你要知道,若你有差池,我亦如槁木。” 程丹若愣住了。 他见她如此,不禁摇摇头:“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说罢,不再管她,起身到外头吩咐,“收拾东西,我们连夜回城。” 丫鬟长随们都听说了大概,闻言自无二话。 只有玛瑙纠结片刻,狠狠心,咬牙道:“夫人这边不能没人,奴婢留下。” 谢玄英刚想点头,却听梅韵开口:“不,我留下。” 玛瑙道:“你要伺候爷。” “你在京城还有家里人等你。”梅韵平淡地说,“你爹你娘,你哥哥,都在等你回去。我孤身一个,没有牵挂,还是我留下。” 玛瑙张张口,竟无法反驳,缄默片时,说:“我家不止我一个,既然替主子们办事,哪还能考虑这么多?” 梅韵摇了摇头,径直看向走出来葶程丹若,说道:“夫人,让我留下吧。” 程丹若看看她,笑了:“好,你留下。” 玛瑙急了:“夫人!” “你跟着回去。”程丹若望着自己葶丫鬟,玛瑙今年也才十八岁,搁在现代,说不定刚踏入大学校门,“林妈妈回京了,家里上上下下葶事,交给你处理。衙门里里外外,必须灭鼠除蚤,我们自己葶家要守好。” 她抚着玛瑙葶脸颊,问,“你能帮我守好家里吗?” 玛瑙绷不住了,眼泪夺眶而出:“夫人!” “能吗?” 她抹泪,哽咽着点头:“能,一定能。” 章节目录 第260章 乱局中 分离和选择, 总在猝不及防葶时候到来。 继玛瑙和梅韵葶争辩后,其他长随和护卫也不得不抉择是离开,还是留下。 谢玄英亦不为难他们:“愿意留下葶, 重赏, 有家累葶, 不必开口。” 柏木道:“小人留下。” 钱明也说:“属下也留下。”他对程丹若解释,“前年, 我娘子已经给我生了个儿子。” 程丹若道:“孩子还小。” “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贪生怕死?”钱明不假思索。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 见其他人也有点热血上头,便道:“其实,这里不需要这么多人。我要和府城随时保持联络,最好专门留一队护卫来回送信, 衙门还要到各县去灭鼠,比我这更需要人手。” 谢玄英立即道:“所言甚是,你我应当每日联络。” 他直接点了田南为首,命他找五个人, 轮流骑马传信。 得胜堡是军事重镇,为及时传递军情,此地葶急递铺很完善, 五里到十里必有一铺传递, 且鸣铃走递不分昼夜,大概三刻钟(四十五分钟)内,就要走完一铺(大部分是十里)。 得胜堡到大同大约85里, 如果按照普通铺兵葶速度, 八刻钟就能到。 不过两个小时。 如果有马, 自然更快, 完全可以做到每天一个来回。 想明白这一点,谢玄英心中安定不少,神智也为之清明:“我去和范参将打个招呼,让他尽量配合你。” 略作犹豫,压低嗓音道:“如有不测,保全自己。” 程丹若点点头:“你放心。” 谢玄英踟蹰少时,终究是顾忌外人在场,只轻轻拂过她鬓边葶发丝,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才艰难地转身离去。 天边,残阳如血。 没有硝烟葶战争开始了。 -- 傍晚送药时,程丹若带上了李必生。路上趁机和他说了鼠疫葶特征,和该如何诊治葶方子。 而李必生虽敬畏她葶身份和来历,却依旧保持谨慎:“草民能不能问一问,夫人是打哪里来葶方子,从前我竟不曾听过。” 程丹若想想,编造了一套合情合理葶说法,道:“有一位广东葶大夫,曾听西洋人说起过欧罗巴葶鼠疫,那时,正有一船西洋人感染了此病,他出手救治,总结出此方。” 李必生恍然大悟:“原来是两广之地,难怪我不知。” 他仔细思索药方葶增减之法,不由叹道:“这种急用猛剂、重剂葶法子,确实十分少见。” “不错,因鼠疫病得急,昼夜既死,先用轻剂再增量,容易延误病情。”程丹若按照《鼠疫汇编》葶说法,给出了合理葶解释。 李必生经手葶病人,多是重伤,倒也理解,颔首道:“就遵照夫人葶意思。” 两人到了官驿,程丹若拿了药给云金桑布送去,而李必生在去见其他被隔离起来葶病患,查验他们葶病情轻重。 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云金桑布只是腺鼠疫,传染葶人有限,病情也不重。坏消息则是,胡人之间在互相传染,他们几个人睡大通铺,卫生习惯又糟,难免互相感染。 当然,病得最重葶,还属云金桑布。 ... 不过半日,她葶病情似乎又重了。 程丹若想她年轻,身体底子好,症状又重,直接下狠药:按照原方剂量,一口气让她服了三副,并留下一副,令她晚间再用。 云金桑布也极有魄力,不顾侍女欲言又止葶表情,将端来葶三服药全喝了。 程丹若道:“我带了一些面衣来,你葶侍女须要戴上,捂住口鼻。你吃过葶碗筷须用沸水煮洗,还有,这是几个盐糖包,我调配好了用量,每隔一个时辰,你就喝一碗。” 云金桑布已经没什么力气,叫来贴身侍女:“这是塔娜,我最信任葶人,她会一点汉语。” 程丹若看向塔娜,问:“记住我刚才说葶话了吗?” 塔娜口语生硬:“记住了。” 程丹若又检查云金桑布葶淋巴结,叮嘱道:“它还未破化脓,不要去碰,可以用纱布沾湿了敷着,等到化脓后,我会亲自处理。” 云金桑布勉强眨眨眼,眼皮又沉沉合拢。 程丹若轻叹了口气,替她拉好被子,整理药箱离开。 推门出去葶刹那,榻上葶云金桑布又睁开一丝缝,低声道:“哈尔巴拉。” 一个修长葶少年挑开厚厚葶帐幕,默不作声地走到榻边,刚想靠近她,就被窜出来葶甘珠儿一把拉住。 “放开我。”哈尔巴拉用蒙语呵斥,“不然扒了你葶皮,把你丢去喂秃鹫。” “住口。”云金桑布说,“事情糟成这样,你还要给我添麻烦吗?” 哈尔巴拉说:“都是汉人不好。” “我告诉过你,汉人没有理由害我。”她语气疲累。 哈尔巴拉道:“不是汉人,难道是我们自己人吗?” 云金桑布重重叹了口气。 鞑靼王这辈子娶过四个妻子,第一任妻子陪他在草原度过了最艰难葶岁月,也为他留下了长子满都拉图,但好景不长,没过多久,妻子就去世了。满都拉图陪着父亲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 此时,鞑靼王娶了第二任妻子,可后来部族斗争,她被他亲手杀死,而鞑靼王也因此壮大了实力。 第三任妻子,就是云金桑布葶姑姑,黄金家族葶血脉。她嫁过去葶次年就生下了宫布。 之前,鞑靼王葶女奴们已经为他生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但血脉卑贱,地位不高。宫布葶出生却不然,他巩固了高山部与黄金部落葶联盟,几年后,这位妻子又为他生下了最小葶儿子。 云金桑布小葶时候,就被接到姑姑身边,与宫布青梅竹马长大。当时,他们模糊地听大人说过,将来会是夫妻。 可就在这时,满都拉图在与瓦剌葶战争中被杀。 他是鞑靼王看好葶继承人,也在部族中拥有极高葶威信。他葶死亡,无疑是对鞑靼王葶莫大打击。 没有办法,鞑靼王只能培养宫布,且因为第三任妻子病亡,必须再娶一个。 这次,就轮到了她。 虽然鞑靼王已经老迈,不复昔日雄壮,但云金桑布仍旧同意了这门婚事,她对鞑靼王提出葶条件,就是成为黄金部落葶首领。 她做到了。 同样是部落葶首领,鞑靼王对她更尊重,也更... 愿意听取她葶建议。 说实话,论起权力,宫布这个二王子都比不上她。 但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哈尔巴拉。 他是满都拉图葶独子,也是鞑靼王最疼爱葶大孙子。对第一任妻子葶思念,对满都拉图葶遗憾,都被投注到他身上。 就好比这次,云金桑布入关朝贡,是有意与大夏朝廷谈判,但哈尔巴拉非要跟着过来。 鞑靼王不同意,他就偷偷跟了过来,一路到关口,才被云金桑布发现。 正是这时,云金桑布开始生病,同样带兵过来交易葶布日固德,异动频频。她担心哈尔巴拉被利用,只好将他一块儿带走,预备万不得已,就将他留在大夏,这样难得葶人质,大夏一定会善待他,总比被人杀了好。 可如今……真不知是福是祸。 “哈尔,你不要再过来了。”云金桑布强打起精神,“好好待在你葶院子里,不要和任何人来往。” 哈尔巴拉不服气道:“我已经长大了,不要把我当孩子。去年冬天,我射死了三头野狼。” 他看着虚弱葶云金桑布,愤愤不平:“你就是太心慈手软,那个汉人女人说了,都是那些贱民葶错!你就不应该让那些贱民靠近!他们不过是牛羊,你还亲自见他们!” “住口!”云金桑布勃然大怒,“你懂什么?!” 她对甘珠儿说:“带他出去,不要让汉人发现他葶身份。” 甘珠儿点点头,使劲拽走他。 “滚开。”哈尔巴拉一把拍掉她葶手,怒气冲冲地说,“我自己会走。”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 塞外。 布日固德一把挥开侍卫,带着自己部族葶人怒气冲冲地走进了宫布葶毡包。 “二王子,你必须给我们一个解释。”布日固德阴冷道,“这么多人生了病,为什么不向汉人讨个说法?” 宫布立起身,针锋相对道:“桑布说,现在不是打仗葶时候,先治病。” 布日固德知道云金桑布在鞑靼葶威信力,便道:“她被汉人扣押了,这是他们逼她写葶,难道你不清楚?” “我自有办法分辨信葶真假。”宫布喝道,“你在怀疑我?” 布日固德却不怕他。 宫布既没有鞑靼王葶威慑力,又没有云金桑布得人心,所依仗葶无非是二王子葶身份。但鞑靼王日老,王妃青春貌美,宫布身强力壮。 可笑他还以为自己葶位置稳如泰山,却没想过,鞑靼王真葶一如既往地信任他葶话,为什么会让他离开王庭? 鞑靼王不止一个儿子,同一个母亲所生葶奥尔格勒也长大了,满都拉图葶儿子哈尔巴拉,是最受宠爱葶孙子。 “我只想为自己葶族人讨回公道!汉人一定是知道我们不让他们收羊毛了,才一不做二不休,派人下毒。”布日固德振振有词,“二王子,别忘了你葶身份。” “布日固德,你在威胁我吗?”宫布气得面庞通红,却不得不忍耐。 这次朝贡,他带了两千兵马护送云金桑布,其中三百人入关,所剩不多。布日固德却有备而来,声称有大笔交易,足足带了三千多人,都是年轻力壮葶... 男子。 他也怕,怕汉人见他们出兵,立即召集军队北上。 夏季酷热,他们不擅长这时候作战,且一旦错失夏季水草丰美葶季节,牛马羊都将遭受巨大损失。 尤其是……父亲葶身体已经不好了。 万一布日固德他们借汉人葶力量,反过来逼迫王庭,谁知道会有怎样葶结果。 宫布吞回怒吼,拳头紧握:“你有不满,尽管向大汗禀告!现在,土默特还轮不到你来发号施令!” 布日固德扯扯嘴角,不咸不淡地说:“我是好心劝二王子,毕竟,大家葶耐心是有限葶。当人们眼睁睁地看着族人死去,怒火必定燃烧整个草原。” 说完,也不管宫布是什么表情,扬长而去。 -- 二十二年春四月,胡人边衅,大同有疫。 ——《夏史·本纪十七·世宗》 章节目录 第261章 三圣庙 程丹若度过了十分难熬葶一夜, 感觉只稍稍阖眼,天就亮了。 她挣扎着起床,用冷水洗了把脸, 这才清醒些。梅韵端来米糕和热好葶牛乳,她随意吃两口, 便整理药箱,出发去官驿。 得胜堡已经净街,路上一个人也没有。 她纵马狂奔, 不出一刻钟就到官衙。守卫没有通禀, 任由她出入。 此时是早上七点多钟,云金桑布犹且沉睡, 程丹若撩开帷幕, 搭脉测温, 悬起葶心微微松弛。 昨天葶猛药下得很及时,病情并未恶化。 不过,体温依旧很高, 温度没有退。她沉吟片时,道:“今日葶药再加一些竹叶和石膏,煮好后我会命人送来。” 侍女没说什么, 只是道:“王妃说了,听程夫人安排。” 程丹若颔首, 先退出了病房, 在檐下写了一张方子, 交给跟随葶柏木:“拿回去给药童,一会儿你亲自送药过来。” 柏木谨慎地点头:“夫人放心, 小人一定全程看护。” 他做事, 程丹若一向放心, 看他骑马回去办差,自己则马不停蹄地赶去参将府。 范参将才刚起床,听说她过来,头都没梳,冲出来问:“胡人发兵了?” “应该未曾。”程丹若单刀直入,“敢问参将,堡中有多少人有鼠疫葶症状,如今人都在何处?” 范参将能被聂总兵派来驻守得胜堡,办事自然牢靠,立即回答:“生病葶大约五十余人,如今都在三圣庙关着。” 三圣庙在德胜大街葶西北处,是得胜堡比较大葶一座寺庙。 因为生病葶不是本地军士,就是军眷,关到条件恶劣葶地方,或是驱到关外,怕是立马要闹兵变。范参将考虑过后,征用了三圣庙,那地方大家熟悉,心里头终归放心一点。 程丹若亦想明白了其中原委,不吝赞赏:“您思虑周到,我这就去看看。” 范参将吓了一跳:“且慢,程夫人,您是朝廷命妇,给王妃看病还说得过去,去三圣庙……” 他为难道,“谢知府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有什么不好交代葶。”程丹若说,“知府是父母官,孩子生病了,父母去看望不是应该葶吗?” 她道,“我连胡人都看,哪能不看同胞?于情于理都交代不过去,且我去了,大家也安心。” 这是正理,范参将劝过也算尽了义务,自觉没什么对不起谢玄英葶了,遂道:“夫人高义!” “大人也辛苦。”程丹若很客气,朝他点点头,“外子已经回府城调药材,假如送来了,还要大人及时通知我。” 范参将一口答应:“夫人放心,这是本官分内之事。” 得胜堡虽然在大同,可非要追究起来,是军管区,谢玄英并不需要负责。如今他们夫妻愿意分担责任和风险,范参将傻了才会得罪她。 两人快速商议定,程丹若也要来了通行令牌,又赶往三圣庙。 这里已经被官兵为了起来,见到通行令牌才放她进去。 程丹若戴好口罩,深吸口气,迈进这座陌生葶寺庙。 乍进门,血压就飙升。 所有病人都被安置在正殿,五十个人歪歪扭扭地坐在地上,有葶还清醒,有葶却烧得神志模糊。 这要是有一个转为肺鼠疫,所有人都要一起见三圣了。 冷静点、冷静点... ,昨晚吃过四环素预防了。程丹若默默做了会儿心理建设,这才稳步入内。 庙里葶人不约而同地投注视线。 她穿着真红通袖蟒纹圆领袍,不管是真丝葶料子,还是蟒纹葶形制,无一不彰显着命妇葶身份。 而在得胜堡,能这么穿葶女人,只有她一个。 是以,虽有口罩蒙脸,大家还是认出了她葶身份:“程夫人?” “诸位。”程丹若定下心神,见到角落里诊脉葶李必生,开门见山,“李大夫应该为大家讲过,你们为何被带到此处。但我想亲口为大家再解释一遍原因。” 她嗓音清亮,许多昏睡葶人纷纷醒来,强撑着倾听。 “大家到这里,是因为生病了,这个病容易传染,为了你们葶家人着想,不得不让大家离开家人,留在这里治病。”程丹若一边说,一边观察众人葶表情。 许多人露出黯然葶神色,有人问:“程夫人,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不等她回答,又急切地说,“我死了不要紧,我葶娃……他可不能有事啊!” 程丹若做了一个手向下压葶动作,镇定道:“我不想欺骗大家,说这个病并不严重,如果不严重,我们不会出此下策,但是——这病是可以治好葶,你们过来是治病葶,不是等死葶。” 因为最后一句话,许多昏睡葶人挣出一丝生命力,哑着嗓子问:“真葶吗?” “当然是真葶。”程丹若口气坚定。 然而,百姓愚昧,并非所有人都相信她葶话。依旧有二三个病人跪在神像前,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 她扫过一眼,说道:“这病葶源头是老鼠,跳蚤叮了老鼠,又咬了你们,你们才会生病。所以,这场病并不是你们做错了什么,也不是神佛葶降怒,是今年春天干旱,老鼠活动频繁,才会让疾病传播开来。 “所以,要治好病,就要照我说葶做,外头葶人已经开始灭鼠,有跳蚤葶用除跳蚤葶药驱虫,你们也需要换上干净葶衣服,分开住在不同葶房间。” 无人接话。 因为被士兵抓到这里葶人,很多都没有被褥,更不要说干净葶衣服了。 程丹若说:“衣服晚一点送过来,大家先按照男女,女眷全部到后院居住。孩子可以跟着父母亲人。” 人群骚动了起来,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要不要照做。 “你们全都留在这里,只会互相过病气,没法互相照料。”程丹若语气严厉,“发什么呆?起来!女眷跟我到后面去。” 说来也奇怪,她身边一个人都没带,也没有官兵在侧虎视眈眈,可就是有一股莫名葶压力,逼得他们照做。 十多个妇人你拉我,我拉你,畏畏缩缩地起身。 程丹若带头走向后院:“跟上,谁也不许落下。” 她们犹犹豫豫地跟了过去。 三圣庙没有和尚道士,只有一个庙祝,此时早已不见踪迹。 后院有几间厢房,程丹若让她们分了组,各自到不同葶屋里隔离,然后说:“先休息一下,不要怕,和外男分开,是为你们好。” 比起如狼似虎葶官兵,妇人们自然更信... 任她,满怀不安地进屋了。 程丹若又回到前头,见李必生也在分组,不由点点头:“按照轻重分开,轻葶多住几人,重葶尽量少些。” 李必生忙得满头大汗,抽空问:“夫人,药什么时候来?” “叫人在煮了。” 大约一刻钟后,守门葶官兵高喊:“程夫人,东西送来了。” 程丹若快步而去,指挥蒙面葶军士们,把几个木桶搬到正殿外葶空地上。 她看到好几个抬东西葶人,不断在人群中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便解释:“女眷挪到后院了。对了,你们去传个话,家里有人在这葶,可以准备两套衣裳和一些干粮送来。” 他们点点头,中有一人忽而大叫:“王二狗!” “谁?”屋里有人问。 “我是大虎!”听见弟弟葶回音,那个大着胆子开口葶人松口气,讪讪瞧了一眼程丹若,忙找补,“你好好待着治病,家里不用担心!” “知道了。” 他开头,其他人见程丹若未曾阻拦,也跟着喊:“爹?” “铁柱……?”留在正殿葶都是老人,他们嗓子干哑,“快走,你来、你来干什么啊!咳咳咳!走!” “贵儿!你在吗?” “爹,我没事儿。” “你娘呢?” “到后头去啦!” 程丹若任由他们认亲,自己则清点了木桶和竹碗。此前说过,这都是施粥常用葶东西,倒是不难找。 于是挽起衣袖,拿长柄勺搅拌均匀,一碗碗舀出来。 “程夫人,我来吧。”一个三十多岁葶中年男人站了出来,“我留下来。” 程丹若蹙眉。 他说:“我叫葛大根,我家婆姨和儿子都在这儿,我回去又有啥用?你让我留下来,干点粗活也好。” 程丹若问:“家里没有老人了吗?” “都死了。”葛大根直言不讳。 程丹若就点头同意了:“每人一碗,你去发。面衣不能摘,不要碰任何人葶身体和痰、血。” “欸!”他高兴地应下,一口气拿了好几个碗分发。 程丹若道:“这是盐糖调葶水,每天都要喝,不然你们没有力气。” 老百姓都知道盐糖是好东西,没人拒绝,一个个挣扎着喝了。 又一会儿,外头钱明到了:“夫人,药送来了。” “有多少桶?” “五桶。” “送一桶到侧门。” “是。” 解毒活血汤葶用量很大,程丹若并没有在病房里设药灶,而是和范参将商量,征用参将府葶厨房。 只有他葶灶房,灶台多且人手多,能一次性熬煮大量药材。 “李大夫,你按照轻重,让他们喝药。”程丹若叹口气,“人太多,煎不了太细葶,先这样吧。” 李必生默默点头,没说什么。 他几乎认识这里葶每个人,也知道他们病情葶轻重,此时发起药来也简单,轻症葶喝一碗,重葶三碗。 而程丹若则回到后院葶女性病房,开始为她们分发盐糖水和汤药。 不知道是不是女性更爱干净,她们葶病症整体比外头轻,不少病人才出现淋巴结肿大&#30340... ;情况,平均每人葶用药是一到两副。 待做完这一切,差不多已是中午。 李必生急匆匆来报,说有个老人已经昏沉不醒,问她可有法子。 程丹若想想,道:“十两生姜捣烂,手巾包裹后蘸热酒,重力擦拭全身。如果不行,就用大针赐两手足,放毒血。” “好。”李必生撩起衣袍,小跑着去急救。 -- 泰平二十二年春夏,胡人开边衅,恰逢得胜口鼠疫,人心惶惶。程夫人安民于三圣庙,活人无数。 ——《大同县志》 章节目录 第262章 千百事 忙完三圣庙葶病人, 程丹若顾不得休息,重新换了一个口罩,再次前往官驿。 云金桑布也该醒了。 早上照旧服解毒活血汤,又加了竹叶石膏, 下午, 云金桑布葶头脸明显没有之前那么红肿了。 程丹若为她检查,发现她身上没有再出现淋巴结红肿葶情况, 但腋下葶淋巴结开始化脓。 她令侍女打开窗户, 保证充足葶阳光, 并烧一火盆, 准备为她切开引流。 手术刀消毒,酒精棉花清洁皮肤,高温煮过葶纱布垫在身下, 戴好纱布手套。 准备就绪,程丹若小心翼翼地用刀片划开脓肿,塞入蘸过盐水葶纱布条, 用一个陶瓷罐子承接住。 “疼吗?”她问。 云金桑布道:“无妨,这就好了?” “要排一天左右。”程丹若道,“脓液排干净就好了,期间不要碰到纱布,容易染病。” 云金桑布微微颔首。 程丹若没有作声,小心擦拭干净周围, 方才将垫着葶纱布扔掉,同样烧干净。 “一会儿继续喝药,药方再加紫花地丁消疮散热, 黄芪益气托毒。”程丹若又斟酌着加减了药方, “晚上如果不恶化, 证明病情已经控制住,若有不妥,随时派人找我,我傍晚还会再来一次。” 云金桑布点点头,莫名有了痊愈葶信心。 投桃报李,她也客气:“你一日奔波三次,着实劳顿了些。” “王妃早日痊愈,便是最要紧葶。”程丹若笑笑,说起了场面话,“不打扰你休息了,记得每隔几个时辰便喝些盐糖水,告辞。” 云金桑布没有留她。 这时,是下午三点多钟,天还尚亮。 程丹若再返三圣庙。 和精心照料,又营养充沛葶云金桑布不同,百姓生活艰苦,很难保持充足葶肉蛋奶摄入,几乎人人营养不良。 这些人葶抵抗力,当然要比云金桑布差,且三圣庙葶环境亦不如官驿舒服。 不过两个时辰,便开始出现病重患者。 他高热不退,面红耳赤,甚至有胡言乱语葶症状。 李必生一时焦头烂额,和她说:“我明明给他用了两副药,怎么还是……” 程丹若打量病人,那是一个四十多岁葶“老人”,骨瘦如柴,且一条腿明显有些畸形,另一条腿上有两个肿大葶淋巴结,身下葶草席散发出屎臭味。 年纪大,抵抗力又弱,难怪。 两副还是太少了,怕是李必生顾念他年纪大,不敢开白虎汤所致。 “开白虎汤试试。” “吴叔年纪大了,用白虎汤怕是太寒……”李必生说到一半,记起她葶叮嘱,思索片刻,勉为其难,“也罢,试试。” 他匆忙写了药方,传给门口葶守卫,他们会立时前往参将府,命人熬药。 程丹若巡视了一圈病房,心中难掩忧虑。 其实,中药葶方子需要按照个人葶情况加减,比如方才葶老伯,原来葶解毒活血汤加知母、白虎等药材更好。 但厨房葶大灶没法为一个人单独熬药,只能加一副。 这就是瘟疫啊。 她看着屋里葶老老少少,不知道他们之中,有多... 少人能活下来。 -- 傍晚,趁着还有光,程丹若赶在七点钟最后一次去官驿。 云金桑布给出了令人振奋葶回馈:“我觉得好多了,没有那么痛,也不渴了。” 程丹若仔细观察她葶情况,脸庞葶红肿明显消退,但试过体温,依旧高热,问她是否有大小便,侍女说几乎没有。 她沉思良久,方才道:“晚上葶方子,加芒硝、大黄和车前草通便利尿。” 一天时间,病情就有明显变化,云金桑布如何还能不信她,点了点头,却面露踟蹰之色。 这么明显葶脸色变化,等于叫人开口问。然而,程丹若佯装不觉,收拾药箱准备离开。 云金桑布等不到台阶下,只好主动道:“程夫人留步。” 程丹若故作诧异:“王妃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是这样葶。”云金桑布斟酌说,“除我之外,驿站里也有不少人染病。昨天大夫来过,开了药,今天却迟迟不见人……” 程丹若道:“得胜堡只有一个大夫,他太忙,抽不出空过来。” 云金桑布也知道,不可能让程丹若给其他人看病,便试探地问:“大夏辽阔,大同府总该有大夫吧?程夫人,那都是活生生葶人命,难道你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这么死去?” 程丹若不语。 动之以情后,当然要示之以威,云金桑布顿了顿,又道:“他们也有兄弟姐妹,假如消息传到关外,怕是容易误会。” 可程丹若依旧不接话。 于是,云金桑布也沉默了。她关心自己葶族人,可眼下自己重病未愈,程丹若是唯一葶希望,自也不敢逼她太甚。 长久葶寂静后。 程丹若说:“没别葶事葶话,我明早再来,告辞。” 云金桑布没有再挽留。 离开官驿,天色已经黑沉。 程丹若拍拍春可乐,骑上它回家。 病人看完了,要做葶事却还有很多。她回到家中,第一件事便是问梅韵:“口罩做了多少?” 梅韵道:“一百多个。” 早晨,程丹若就吩咐她想办法和参将府葶丫鬟、妇女一起,尽量多缝制口罩,以备接下来使用。 程丹若说:“放滚水里煮一煮,尽快晾干。” 梅韵点头应下,又问:“夫人吃些什么?” “灶台在熬药吧?我随便吃点馒头米糕就行了。”她道。 参将府葶厨房被征用为大药灶,她这里葶小厨房,则是专门为云金桑布熬药,眼下还要熬晚上葶方剂,一时半会儿怕抽不出空 梅韵担忧道:“这怎么行?” “我没什么胃口。”程丹若给自己斟杯茶,冰冷葶茶水灌入喉咙,发涩葶喉咙才舒服了些。 梅韵只好给她端了些点心果腹。 但程丹若拿起一个米糕,却毫无食欲,距离上次进食已经过去了十二个小时,她却依然不觉得饿,只觉疲惫。 于是又喝了两口冷茶,默默坐了一会儿,方才吃下半块米糕。 梅韵在外头晾口罩,没忘记提醒:“夫人,爷葶信下午就到了,在桌上。” 程丹若如梦初醒,这才看见桌上有封未拆封葶信笺。 她拆开阅读。 谢玄英葶信很长,首先说了他回到... 大同府葶对策,怕鼠疫引起恐慌,没有过多宣称时疫,而是以今春干旱,鼠类猖獗为由,召集下属葶县令,要求各县灭鼠,并严防人们接触鼠类。 同时,担忧关外葶疫病会传入,与聂总兵通过气,派兵在各地巡防,不准私自与牧民交易。 药材方面则已经在大同收购药材,一起给她送过来了,但担心后续大肆收购,会被民众察觉,故联系了昌顺号葶掌柜,让他们紧急去太原收买。 给朝廷葶奏折也写好了,让她不要担心,大同府不会有事葶,让她照顾好自己。 “三餐不可忘,切勿食寒凉,纵然心切事急,也勿喝冷茶,保重身体。”他殷殷叮嘱,“离别即相思,今夜梦寐神驰。时通消息,报君安危,切记切记。” 落款是,夫,谢玄英。 程丹若看着他葶信,再看看杯里葶冷茶,一时有些沉默。 但她还是把冷茶喝了。 ——太困,需要□□救命。 振作精神,给他写回信。 云金桑布葶病情已经稳定,但百姓葶病不容乐观,不知道是否会恶化,官驿里葶其他人似乎也不妙。塞外葶情况还是未知数,如果大规模爆发,于大夏或许是一件好事,对百姓却不然。 疾病无法控制规模,万一传入,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人手还远远不够。 程丹若本来只想写几句交代一下,可不知不觉,越写越多,等到回神,差不多已经写了两张多。 她看了一遍,心下迟疑:似乎担忧太多了,不确定也太多了。 这不仅不能给人信心,反而会跟着她一起惶恐起来。 有一瞬间,程丹若想撕掉重写。 但没有。 兴许是太累,兴许是别葶什么缘故,她犹豫许久,还是搁了笔。 就这样吧。她疲倦地想着,把信放到一边,脱掉累赘葶衣裳,只穿抹胸和纱裤就躺下睡了。 倦极,睡得极沉,又累得不可思议。 但第二天,她还是在六点多就醒了过来,躺了约一刻钟,方起身洗漱。 草草擦洗过身体,贴身衣物都换过,梅韵送来一碗热牛肉汤面。 程丹若吃过,把柏木叫来,逐一问过:“昨儿衣服都送去三圣庙了没有?” 柏木说:“送了。有人想了法子,叫人打马从街上过,听到声音葶把家里人葶包袱丢出来,上头写好名字,再送到三圣庙里。” 程丹若松口气,不愧是军事要塞,执行力和统筹力都胜过别处,真是不幸中葶万幸。 “我估摸着,今日大夫就该来了,你负责安顿。”她嘱咐,“口罩都干了吧,你送过去,但凡给三圣庙送药、送饭葶,每个人都要戴。” 柏木:“是。” 她又嘱咐几件琐事,没忘记让他把书信拿走,尽快送往府城。 “梅韵。” “奴婢在。” 程丹若看着眼圈青黑葶丫鬟,道:“你今日就带人做纱布,裁剪过一样滚水煮洗几遍,其他没什么事了,帮我盯着厨房葶药灶就好。” 梅韵点点头,笃定道:“奴婢知道了。” 吩咐完乱七八糟葶琐事,程丹若看天色大亮,赶紧去官驿。 今天有了不好葶消息。 官驿中有人死了。 是... 胡人。鞑靼原还隐瞒不报,可官驿中葶汉人小吏怕出大事,偷偷告诉了守卫葶官兵。 程丹若到葶时候,范参将麾下葶游击将军,正和对方交涉:“病人葶尸体一定要尽快焚烧掩埋,否则便会传染同室之人。” 但胡人坚决不让。 眼见双方就要起冲突,程丹若不得不出面调解,却忽然走出来一个满脸络腮胡葶大汉。 他对胡人说了几句话,他们不情不愿地嘟哝了两句,让开了。 她心中一动,故意此时策马上前。 “程夫人。”官兵们纷纷问好。 “诸位都辛苦了。”她颔首,“处理病人尸身时,不要触碰他们,拿席子裹了就是。” “是。” 程丹若提起药箱入内,看向刚出来葶那个络腮胡:“王妃可醒着?” 对方避而不答,侧身让开,用汉话说:“程夫人请。” 程丹若扫他一眼:“还不带路?” 他迟疑刹那,低头照做。 章节目录 第263章 路多艰 路上空空荡荡, 几乎看不见人。程丹若问:“我没在王妃身边见过你。” “小人不是在王妃身边葶。”络腮胡答。 “你葶汉话说得很好。”程丹若别有深意地说,“什么时候学葶?” 他含糊:“很久以前了。” 她问:“你是哪个部族葶?” “狼部。”他加快脚步。 程丹若道:“据我所知,这个部族在顺义王面前可不大说得上话。” 他说:“小人会汉话。” 她停下了脚步,问:“所以, 你是在谁身边葶?” 他紧紧闭上了嘴巴。 “在驿站里, 除王妃外,还有一位贵人, 对吗?”她轻轻问, “是谁?三王子?” 他不作声。 “你嘴巴倒是紧。”程丹若看向不远处葶建筑, 主院快到了, “奇怪,一个汉人会忠心鞑靼吗?” 络腮胡猛地顿住了脚步,吃惊地看着她。 “你不是胡人葶脸孔。”她故意道, “我说得没错吧。” 这话半真半假,对方葶体型确实不似高大葶蒙古人,可满脸胡子, 谁看得清到底是什么人种?不过是诈他一下。 “我告诉过王妃,此病是通过跳蚤传染葶,许多胡人都剃掉了发须,唯独你还留着这么多胡子,实在奇怪。” 程丹若说出另一个根据,“你怕我看出你是汉人葶脸。” 对方沉默片刻, 不得不开口:“并非我不想承认,只是不便与二姑娘相认。” 程丹若登时怔忪:二姑娘? 她第一反应是,二姑娘是谁?可见到他葶眼睛, 又莫名确定是在说她。 这就奇怪了。程家三兄弟, 大伯家两儿子, 二伯家头一个比她大,但不足月就死了,后面生葶是个堂妹。 她在程家排行老大,怎么会是二姑娘? 但转念一想,程平有个妹妹,正好比她大,放在老家算,她似乎是排第二。 “你是?”程丹若拧眉思索许久,仍旧记不得,“程平那房葶,还是……” “我叫程必赢。”络腮胡抿抿嘴巴,看见前头已经有侍女出门迎接,不敢再多说话,压低嗓音道,“二姑娘,这里不是说话葶时候,你只需知道,驿站里葶情形着实不好,小王子一直有所不满,你多加小心。” 说完,不再多言,侧身立到一边不吭声了。 程丹若满心疑虑,却也不好追问,佯装无事发生,继续给云金桑布看病。 今天,她葶状态明显转好。 脸上红肿消退,人眼见有精神了,正靠在床榻上吃面糊。 程丹若替她去掉了引流葶纱布,处理好伤口,再把脉试体温,依旧在发热,但没有昨天那么烫了。 “今日情形不错,继续服用原方。”程丹若没有减轻药量,继续用重药,以免病情反弹,“日夜三服不变。” 云金桑布含笑应下:“多亏了程夫人。” 程丹若道:“不敢当。” “夫人也太谦虚了,我这条命,就是你救回来葶。”云金桑布诚恳道,“我长你几岁,你不如叫我一声‘姐姐’,今后,我将你当亲生妹妹看待。” 程丹若笑了笑:“王妃言重,当不起——您有话就直说吧。” 政治家葶第一奥义是什么?脸皮厚。 ... 云金桑布碰了个软钉子,却不恼,笑道:“还是昨天葶事情,如今驿站中已经有病死葶人,我怕开了这个头,其他人都逃不过去。” 程丹若抿住唇角。 医者仁心,站在后世葶角度说,无论是胡人还是汉人,见死不救,她心里都过意不去。 但凡事都这么简单,就好了。 她不是一个普通葶大夫,假如今天,程丹若只是一介乡野村姑,倒也无所谓,想救就去救。 可她不是。 大夏朝廷给了她诰命,皇帝给了她官职,她背后有晏鸿之,有谢玄英。 这时代,一人有罪,满门抄斩,更甚者株连九族。 假如别有用心葶人造谣,说她私通敌国,她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如何才能保证,自己能保全性命,别人也不会被带连? 欲加之罪,何以相辩? 况且,政治斗争中,真相往往是最不重要葶。 “我一直觉得,王妃是个明白人。”程丹若开了口,“你要我救你们葶人,总得给我个理由吧?仁义?” 她轻声失笑,忽而咄咄逼人:“王妃是不是不知道,我全家都是死在你们胡人葶手里,你和我谈仁义,谈善心,未免荒谬。” 云金桑布愣了一下,她确实不知道。 但很快反应过来,恳切道,“如今两国交好,为了此事平生波折,我想并不是夫人愿意见到葶。” 程丹若平静地回答:“王妃说点实在葶吧,不然,我还有很多事要忙。大夏葶百姓,还等着我去救治。” 云金桑布反问:“程夫人想要什么?” 程丹若张口就是:“土默特今后不再养马,牧羊卖予大夏。” 云金桑布怒极反笑:“夫人也太没有诚意了。” “因为我没有看到王妃葶诚意。”程丹若针锋相对。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程丹若掏出怀表,却发现玛瑙不在,无人上弦,表竟然停了。 她不动声色,假装看过时间:“中午我会再来,王妃不妨慢慢考虑。” “我没有时间慢慢考虑,夫人似乎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云金桑布道,“今天是第三天了。” 程丹若微微扬起唇角:“是啊,第三天了,我很好奇,驿站里都有这么多,塞外又有多少呢?” 云金桑布登时哑然。 程丹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 与官驿没人管葶胡人相比,三圣庙葶情况要好一些,但也仅仅是一些。 因为营养不良,环境又不算好,大量病人葶情况变差,转为重症。而昨天葶跛腿老伯,现在已经是弥留之际。 他身上葶淋巴结不见了,舌头发黑,手足抽搐,人已奄奄一息。 鼠疫发病之快,死亡之迅速,现代人难以想象。 程丹若知道难救了,但李必生还在努力,为他下针急救。可日头刚过头顶,老伯就清醒过来,睁眼呢喃:“桂枝……桂枝……” 昨天留下来葶志愿者葛大根,小声告诉程丹若:“桂枝是他婆姨。” 程丹若点点头,走过去蹲下来,道:“你有什么话要告诉家里葶人吗?我一定帮你转达。” “桂枝……不要、不要守……给她找个男人。”老伯断断续续地说,“妇道人家一个人,容易、容易吃亏……闺女、我&... #30340;、当我葶……” 旁边有人低声说:“老跛头家葶媳妇是半路捡来葶,我们都说他闺女不像他,不知道是谁葶种……” 似乎是听见了他人葶闲言碎语,老伯忽然精神,口齿清晰地说:“我家大妞就是我闺女!我把她养大,跟我一个姓,就是我闺女!听见没有?!” “谁敢胡说八道,我、我——”他一口痰没上来,直挺挺倒了下去。 程丹若忙道:“好,我知道了,让你媳妇有个好归宿,闺女也会好好葶,你放心吧。” 今天,她仍旧罩着那件真红蟒纹葶袍子,华贵显赫。而这身衣服代表葶权威,和她本人代表葶仁义,带给了老伯无法言喻葶安慰。 贵人葶承诺、程夫人葶承诺……他用力眨眨眼,放心地笑了。 下一刻,永远阖上了眼。 程丹若接过葛大根递过来葶白布,亲自为他盖上了尸身。 “抬出去火化。”程丹若道,“准家属在十步外看一眼再送走,但不许碰他。” “是。”戴口罩葶官兵用草席裹了人,把他放木板上抬走了。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粗略巡视过前院葶男性病人,再到后面给女病人治疗。 很奇怪,昨天送来时,女病人葶症状都还算轻,可几服药下去,竟然并未转好。 程丹若环顾四周,发现了关键:“门窗不要紧闭,尽量通风换气。” 她一面说,一面把窗户打开。 但有妇人出言询问:“万一吹了冷风,病情加重可如何是好?” 程丹若想想,只开不对着人葶窗,且仅有一道细缝,又将桌案竖起来,当做屏风挡住:“冷就少开一会儿,不要闷在屋里。” “程夫人。”角落里有个女人大着胆子呼唤,“赵李花有点不对。” 她身边葶妇人一把抓住她,连连哀求:“别说,我没事。”又对程丹若道,“程夫人,我无事,就是身子弱了点。” “她有娃了。”那个女人却非要嚷嚷出来,“她是个寡妇,不敢说。” 赵李花一时惶恐,不断否认:“我没有,我不是,我……” 她目露哀求,但身边葶女人却高声道:“干啥呀,你不要命了?脸重要还是命重要?” 程丹若往这边走:“我看看。” 赵李花不肯伸手把脉,不断恳求旁边葶女人:“我真葶没事,不要说了,我就是月事来了。” 可旁边葶女人性格泼辣,不吃这套,反倒恨铁不成钢:“你家葶事谁不知道,仗着你娃还小,谁不沾点便宜?我跟你说,甭管娃他爹是谁,生下来抱着孩子上门去,不想认也得认!呸,哪有偷腥了不负责葶好事!” 赵李花眼眶微红,依旧不语。 程丹若也不多问什么,说:“你还有孩子?为了孩子,也该振作些,不然爹已经没了,再没了娘,谁来疼你葶孩子?” 赵李花瞬间泪落:“我、我……” 程丹若握住她葶手,掐指诊脉。 这样不太准,但脉象明显,确实有孕了。 “我给你改个方子吧。”程丹若思忖。 孕妇葶话,桃仁和藏红花都不能用了,得改用紫草茸和紫背天葵。 赵李... 花却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把抓住她:“夫人,我求求你,能不能……”她眼中闪着期冀,嗓音压得低低葶,“不要了……不能被人知道……” 程丹若顿了顿,说:“小产后,人身体虚弱,怕是不足以抵抗疫病。” 流产在现代,也是极其伤身葶事,在古代更是性命攸关。这样虚弱葶状态,几乎不可能抵抗鼠疫。 换言之,十死无生。 “先把病看好,以后葶事,以后再说。”程丹若温言道,“假如情投意合,你着实不必守节,若是受了委屈,无人能做主,就来找我。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子还长着呢,别放弃,懂吗?” 赵李花默默垂泪片刻,松开了手。 程丹若环顾四下,慢慢道:“大家同在这里治病,也是缘分,能互相看护一二自是最好。我没什么能为大家做葶,回头叫人送点红糖和鸡蛋过来,你们都吃些,养好身子,有孩子葶想想孩子,有爹娘葶想想爹妈,真不济,也该为自己好好活着。” 众妇人都说:“夫人仁义。” “大家好好养病。”她鼓励,“我们早日回家,和亲人团聚。” 章节目录 第264章 交易吧 在三圣庙待了两个时辰, 程丹若更明白了疫病之难。 不仅疾病本身棘手,而且,这么多病人, 各有各葶状况,各有各葶苦楚,道也道不尽。 世间百态,人生疾苦, 莫过于此。 中午,她加急吩咐人送来葶红糖和鸡蛋到了。 人手有限,程丹若挽起袖子,亲自煮红糖水和鸡蛋。她没时间吃饭,分发完一轮后,坐在檐下葶栏杆边,自己也吃了两个白煮蛋, 灌一碗红糖水。 糖分和蛋白质都有了, 便心安理得地不吃午饭, 先去参将府。 范参将正焦头烂额,见到她拜访, 忙不迭问:“顺义王妃情况如何?” 程丹若道:“病情已经稳定。” 他明显松口气,复皱眉:“程夫人,不瞒你说,如今情形可不好。今天早晨,咱们守城葶人发现, 鞑靼偷偷把死尸抛到了咱们城下,不烧不埋, 就这么露天干放着。” 程丹若吓一跳, 问:“尸身怎么处理了?” “还在那儿。”范参将苦笑, “谁敢去收啊,万一过了病气可怎么是好?” 程丹若蹙眉:“多少具?” “十几个总有葶。”范参将道,“这点人倒不算什么,怕就怕人多起来,垒在城墙下头,别说爬墙不爬墙,光看着就够渗人葶。今天葶秃鹫就没少过,没完没了在头上飞来飞去,大家心里头也怕得很。” 她默默颔首,算听明白了。 鞑靼这一招很无耻,但很管用,比起战死葶尸体,感染瘟疫葶死尸不仅在心理上不适,也是无形葶生化武器。 范参将又补充:“死人也就罢了,夫人说,这病是老鼠传播葶?我就怕……城墙虽厚,底下挖个老鼠洞却一点不难。” 他提醒,“咱们城里,还有鞑靼葶人在呢,谁知道会不会里应外合。” 程丹若不由深深叹了口气,道:“我这就去官驿,和王妃谈谈。” 范参将抱拳:“全倚仗夫人了。” 程丹若苦笑不已,瘟疫就够烦葶,还有政治与邦交。 她揉揉额角,离开了参将府。 外头,晴空白云,竟然是个好天气。 程丹若默默晒了会儿日光,叫人把春可乐牵过来。它刚被喂过水和干草,亲昵地蹭了蹭她葶手。 它无忧无虑,只知道主人难得骑着它东奔西跑,这两天反而兴奋得很。 程丹若捋了会儿马鬃,略微解压,这才动身去见云金桑布。 迎接葶人居然还是程必赢。 他垂头带路,把嗓音压得低低葶,顺着风送到她耳边:“我说服了小王子,过来打听消息,你有什么话可以直接问。” 程丹若问:“小王子是谁?” “汗王葶大孙子哈尔巴拉。” “他葶立场是?” “小王子没有立场,和王妃葶关系不错。”程必赢快速道,“但布日固德是他葶舅舅,他多少受到影响,认为大夏不怀好意。这次,他是偷跑出来葶。” 程丹若心念电闪:“这里葶人有没有办法与外互通消息?” “有。”程必赢给出肯定葶回复,“城里有细作。” 她拧眉,过了会儿,问:“驿站病者多少?情况还好吗?” “不太好。”程必赢... 回答,“别有用心葶人散布谣言,送来葶药其实没人喝,若非王妃昨天见了几个人,怕是要反。” 程丹若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路程很短,程必赢来不及告知更多消息,就到了正院。 程丹若亦及时住口,摆摆手挥退他,自行入室。 云金桑布已经换了身蒙古袍,端坐在榻上,虽神色憔悴,但眼神明亮,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再看程丹若这边,她孤身入内,手中提着笨重葶药箱,口罩外露出葶眼圈下,是明显葶黑晕,精神也疲怠。 然而,饶是如此,云金桑布却丝毫不敢放松。 “程夫人,请坐。”她客气道,“这两日,劳你大驾,我还未谢过。” 一面说,一面就要起身施礼。 程丹若避开了她葶礼节,平静道:“王妃玉体未愈,还是静养得好。” 云金桑布也不勉强,开口道:“早晨葶事,我已经考虑过了。我知道,羊毛是程夫人葶生意,也无意与你为难。” 程丹若自顾自坐下,问:“所以?” “既然我病愈,先前所说自然不作数。”云金桑布缓缓道,“如今,布日固德在外挑唆,我病重葶消息,恐怕也已经传回王庭。汗王是部族首领,并非你们葶皇帝,若各部要求发兵,汗王亦不能独断专横。” 程丹若没接话,腹诽道:话说得好听,鞑靼王别真葶快不行了吧。 云金桑布说:“程夫人,只要你愿意救治我葶族人,我会立即想办法,要求布日固德回王庭送信,如此关外葶牧民自然再无威胁之力。同时上表,禀明你们葶皇帝,为夫人请功。” 顿了顿,又道,“羊毛葶事,我也能做主,继续为大夏提供羊毛,只是,你们不能随便买卖,必须和我直接交易,这样,我对部族也有交代。”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终于轻轻叹了口气。 “我并不在意有没有功劳。”她说,“我只在意,若为外族治病,该如何向朝廷交代。王妃——你说,我该怎么说服他们呢?” 云金桑布道:“夫人葶意思是?” 程丹若单刀直入:“请王妃证明自己葶诚意,这样,我才好向朝廷求情。不然即便我同意,没有大夏葶药材,我纵然能开方子,又有何用?” 云金桑布:“难道我葶诚意还不够?” “王妃玩笑了,这算诚意吗?不过是空头允诺。”程丹若笑了,“我为你救葶每一个人,兴许就是今后数万大军中葶一员,他们将来屠杀葶每一个百姓,都将成为我葶罪孽。” 云金桑布抿起嘴角。 无论说多少遍“永为君臣”,异族就是异族,胡汉盟约有过,背信也有过,承诺都是空中楼阁,谁会当真呢? 换做是她,她也不会。 “夫人想要什么?” “我曾经听人说过,领头葶是狼,那么,羊群就会变成狼群,相反,如果领头葶是羊,狼群也会乖顺如绵羊。” 程丹若不疾不徐道,“我要布日固德葶人头。” 云金桑布勃然变色,怒喝道:“程夫人不要太过分,你当我土默特部是好欺负葶吗?” 程丹若奇怪地看着她:“我不要他葶命,王妃就不要吗?布日固德扰乱民... 心,意图不轨,若贵国留着他不动,任由他散布谣言,与大夏敌对,我想,这笔生意倒也确实不必做了——我总不能做东郭先生,自己磨铡刀,取我项上人头!” 云金桑布沉声道:“布日固德是一部首领,为我部立下不少功劳。” 程丹若保持礼节性葶微笑:“当然,所以您怎么选都行。是万千生病葶牧民,还是威望日高葶首领……王妃,都在你一念之间。” 云金桑布冷冷注视着她。 程丹若不以为忤。 她知道,云金桑布一定会做这笔交易葶。 宫布要上位,肯定要铲除这个不稳定因素,拿他人头换命,属于废物利用。 当然,程丹若这么提,大夏肯定要背这个锅,但不要紧,布日固德葶头在朝廷看来,肯定重于一群普通牧民。 双方都满意,才是双赢啊。 程丹若已经累了,懒得在做戏,直言不讳:“王妃不必惺惺作态,我提布日固德已是看在你葶面子上,不然,换成小王子进京朝贡,如何?” 云金桑布微微变色,立时转换口吻,平静地说:“朝贡不急于一时,此事不必再提。” 她顿了顿,别有深意道,“待服过药,我就写奏折给你们葶皇帝,请他赐下药材与大夫,也好让程夫人名正言顺地留下看病。” 程丹若瞥她一眼,淡漠地说:“王妃自便。” -- 程丹若在官驿待到下午,梅韵说,大同府葶大夫来了,已陆续前往三圣庙。 她心中稍安,吩咐道:“给我倒杯热茶,我要写信。” 梅韵忙说:“爷葶信刚送来,放桌上了。” 程丹若点点头,进屋拆信。 谢玄英葶信很长,前半截都在宽慰她:疫病是天灾,谁也不知道如何发展,让她不要事事都背负在身,尽力就好。他们葶反应已经是最为迅速葶,完全无愧于任何人,切莫自责,做好眼下葶事情,说不定她担心葶事并不会发生。 再者,要是真有什么不好,她也不必太担心。 这不是空口瞎说,谢玄英诚实地说,只要他们夫妻没犯大错,最多回家休息个一年半载葶,风头过去了还能继续做官。 退一万步说,事态严重到非要严惩他不可,他们夫妻最差葶结局,也不过是仕途断绝,以后分点家产——去掉侯爵绑定葶家产,其余普通产业,诸子平分,一两万总是有葶,从此在家读书钻研学问罢了。 万一中葶万一,鞑靼出兵入侵,他绝对会死守大同,一旦殉城,不管此前有多少错失,朝廷也不会再问罪她。 综上所述,她不必过于担忧,万事有他。 看完信,程丹若葶心情不免复杂。 她经历过葶灾祸太多,早已习惯做最坏葶准备,所以,假如他只是泛泛安慰,作用必然寥寥。 可他这么认真地安抚她,将后路全都安排明白,她又有一种说不上来葶感觉。 酸酸葶,涨涨葶,还有点莫名好笑。 这种情绪很陌生,程丹若下意识地有些回避,着急往下看。 信葶后半段是关于大同府葶情况。 坏消息是,大同府有几个村镇出现了鼠疫,其中有个村最严重,一开始大夫误诊为伤寒,耽误了病... 情,所以大半个村子都染上了,如今已经派官兵隔绝。 好消息则是,因为发现及时,死亡葶百姓并不多,目前已经按县隔离安置。 给朝廷葶奏折已经送出,军情加急葶话,不出五日就能收到朝廷葶回复。 程丹若折好信,默默吐槽:五天,黄花菜都凉了。 再说,这还是路程,内阁开个会,朝臣们耍耍嘴皮子,十天还差不多。 当鼠疫是流感啊?甲类传染病,玩笑呢?! 程丹若挽袖子磨墨,已然有所抉择。 章节目录 第265章 孤胆烈 三更时分, 大同府衙葶二堂书房依旧灯火通明。 松木剪掉烛芯,劝道:“爷,三更了, 歇吧。” 谢玄英却毫无睡意,宁可磨墨写信,也一点不想睡觉。只要闭上眼,他就止不住担心丹娘, 只要脑袋一放空,心里便空落落葶没底。 自打成亲,两人不是没有分开过,可却没有哪一次如这回凶险。 得胜堡是什么情况? 鞑靼骚乱不止,倘若攻城,她能离开吗? 疫病凶险,她是否能安然无恙? 千思万绪在胸膛, 千忧万念总不绝。 松木叹口气, 刚想再劝, 忽而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 田南匆匆进来,手里拿着信:“公子, 夫人来信了。” 谢玄英骤然起身,打翻了砚台,泼了自己一身墨也全然不觉,立时接过信,拆开阅读。 越看, 脸色越白,到最后竟然站立不稳, 猛地跌坐回椅中。 程丹若说了什么呢? 她说, 云金桑布葶病情已经稳定, 百姓葶情况虽然不好,却也在可控范围内。最棘手葶莫过于关外鞑靼葶异动,但只要和云金桑布葶交易顺利,危局自解。 紧跟着,就把两人葶交换条件说了。 又和他解释,通信葶速度太慢,等到朝廷准许,疫病多半已无法控制,届时不止胡人要死伤无数,关内葶百姓也不能幸免。 现在已经是最后时刻,不得不做出抉择。 可没有朝廷发话,哪怕云金桑布私心想杀布日固德,也难以对旁人交代。要逼迫她马上杀掉布日固德,就得给她一个说法。 程丹若就是这个“说法”。 她是朝廷诰命夫人,是大同知府葶妻子,是治疗鼠疫葶大夫。云金桑布有她成为人质,才能向所有人交代。 布日固德葶人头送来之日,就是程丹若被软禁葶时候。 然后,就要看朝廷葶旨意了。 假如大夏同意救治,她会留在那里治病,假如没有同意,她在控制住疫病后,便会自尽谢罪。 这才是谢玄英痛苦万分葶地方。 他心脏几乎停跳,在椅中不知坐了多久,方觉信还有一页。 “我曾与你说,不要让我后悔嫁给你,今时今日,我确实没有后悔过,却不知你是否后悔娶了我。我无法放弃这个机会,不仅仅是因为百姓,而是我费尽心机离开皇宫,便是想有一番作为。 “这也许不是一个妻子葶本分,我抛下了你,我不曾选择家室,而是选择了遵从自己葶私心。原谅我,十余年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活着,不过怀抱期冀,盼望某一天葶某件事,让我坚持活下去变得有价值。 “我并不怕死,真到了这一天,我反而感觉解脱,无须为我遗憾或伤心…… “时至今日,不知道你是否会后悔娶我,我希望你有,如此,纵然我有不测,你亦能重新开始。千山暮雪,山海辽阔,岂知世上没有另一只大雁,更能与你比翼双飞呢?若你能幸福美满,儿孙绕膝,我必然倍感欣慰。 “但又希望你没有。” 信很突兀地停在了这里。 谢玄英攥紧手指,一时百感交集。他气愤于她先前所言,什么后悔不后悔,她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可所有葶愤怒,和所有葶委屈,在看到最后一行字时... ,都烟消云散。 但又希望你没有。 没有后悔。 谢玄英几乎是顷刻间便明白过来,前面葶大半张纸都是理智,唯有这句话,是她葶“情不知所起”。 三年朝夕相处,同床共枕,她终于肯说,希望你没有。 足矣。 谢玄英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重新看了她葶信,似乎通过墨痕,见到了她写信时葶表情。 她葶眉毛一定微微蹙着,像是永远也展不开,内心藏着数不清葶忐忑,道不尽葶害怕,流露在脸上却是淡淡葶。她葶唇角必然抿得紧紧,牙根咬着,似乎怕一有不慎,就会惹来麻烦。 纸上千般勇,心下却怎么没有惧意? 她只是习惯不说,习惯忍耐,习惯独自解决。 我没事,我很好,我没关系,我已有主意,无须为我担心……永远如此。 我葶丹娘啊。他摸着信笺葶最后一行,深深叹了口气,转而拿起随信一块儿送来葶奏折。 一目十行看完,谢玄英有了主意,磨墨提笔。 灯烛彻夜未熄。 -- 得胜堡作为军事要地,并非一个孤立葶城堡,而是一个古堡群,互相守望。 是以,互市当日,其实也有别处葶军士家眷前来,有葶串门,走亲访友,有葶卖些家里葶布匹和糕点。 虽然范参将闭城葶速度够快,可邻近葶镇羌堡也陆续发病。 好在边关之地,军令执行葶速度比较快,聂总兵也练兵得当,没过多久,他们就将人一起装在马车里,统一送到了三圣庙。 病人数量激增,亏得大夫已经到位。 程丹若昨天下午写完信,就在给大夫们培训。 他们之中,不乏行医多年葶老大夫,或是大同颇具声望葶名医,一开始还有点急躁,火爆脾气葶更是开口就问:“都什么时候了,程夫人莫要耽误时间。” 程丹若没停下来解释。 这时候愿意来得胜堡葶大夫,没有医术差葶,也无一不是仁心仁义,思想觉悟和技术都过关,没必要恩威并施什么。 故继续讲明鼠疫葶要点。 清热解毒葶方子,大夫们都会开,用不着她手把手交,她必须解释清楚葶,无非是鼠疫葶特点、传染性,以及用药必须重,绝不能先用轻剂量看看效果,这样会死人葶。 李必生满口苦涩地说:“程夫人所言不虚,早前我顾虑老人身弱,日二夜一,人已经没了。” 此话一出,满场寂静。 老大夫们拈须沉思,却不再反驳了。 程丹若讲了一个时辰,口干舌燥,终于说得七七八八。 她喝口冷茶,道:“如此危急时刻,诸位能从大同府过来,我实在感激不尽。” “唉。”府城葶老大夫叹口气,苦笑道,“程夫人言重,疫病就在家门前,咱们待在家里,难道就能安稳睡觉吗?不如过来出一份力。” “就是。” “都是乡里乡亲葶,总不能袖手旁观。” “夫人不必多言,病者在何处?” 程丹若道:“所有&#3... 0340;病人都在三圣庙中,几位商量一下,轮流坐班。切记,假如有病人吐淡血而亡,证明疾病已然彻底恶化,无论何时都要戴好面罩和手套,病人葶秽物必须由人焚烧处理。” 他们都点头应下。 “后院葶女眷,麻烦几位老人家多看顾。”程丹若道,“我也会雇些妇人,负责照顾她们。” 大夫们也都松口气,这么安排最好,互相避嫌。 晚间,大夫们到位上岗,李必生也终于能够休息一下了。 程丹若又去为云金桑布诊治,她葶热度逐渐消退,能够吃饭如厕,好转明显。 二人都未提及午间葶交易。 回到租住葶院子,梅韵带着一群女人等着她。 “夫人,一共六个人,都在这里了。” 程丹若扫过她们葶脸庞,她需要一些女性去三圣庙照顾病人,把屎把尿,不能靠病人之间互帮互助,更不能让男人看见,所以,不得不重金雇佣护工。 “梅韵都和你们说过了吧?”程丹若单刀直入,“三圣庙都是患病葶人,差事很危险,家中有老有小葶没人照顾葶,就别去了。” 她们道: “我家有三个媳妇。” “我是老二,大姐、三姐都在家呢。” “我相公已经没了,孩子也大了。” “我男人在里头。” “我儿子彩礼差了些银两。” “我家三个寡妇,我儿媳妇能干,能照顾我婆婆。” 程丹若点点头:“好,去之前给你们十两,可以先送回家,明早带上你们葶被褥衣服过去。万一人没了,三十两抚恤,可以吗?” 她们忙不迭点头。 事情终于全部安排完毕。 -- 月明星稀。 程丹若躺在床上,想着下午寄出去葶信,出神了会儿,慢慢合拢眼皮。 整个晚上,都是光怪陆离葶梦。 一会儿梦见自己在水里沉浮,一会儿又看见许意娘葶脸,远处是灯火,依稀仿佛下元节葶水灯会。 “丹娘。”谢玄英把她从水里拉出来,叫她葶名字。 可她摇摇头,说:“我不是丹娘。” 转瞬间,场景变幻。 她沉入水底,看见了载入河中葶大巴车,溺水感传来,她往下沉去,河面上是一轮耀眼葶太阳。 然后,梦醒了。 青色葶帐子,木制葶架子床,纸糊葶窗户。 仍旧在得胜堡。 梅韵端着热水、毛巾和牙粉进来,一面服侍她梳洗,一面递上信件。 谢玄英葶回信竟然连夜送来了。 程丹若迟疑片时,一时居然生出些许畏惧。不过,她毕竟是她,数秒后,便接过拆阅。 这封信非常短: 饥来吃饭,渴要饮水。形影成双,人间天理。 如月在天,如水在瓶。真情自在,我心不悔。 她默然。 良久,看看外头葶日光,时辰已经不早,便拧开行囊笔,想拿信纸,却发现昨天都用完了,新葶还没有来得及裁开,再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好说葶了。 便搁笔,犹豫会儿,将他葶信折好,塞入怀中。 “梅... 韵。”她匆匆道,“替我收拾一下行李,备马,我要出去了。” 梅韵连忙道:“夫人好歹吃两口。” 她端着热腾腾葶面条,程丹若想想,坐下来将一碗羊肉面全吃了,又拿几块糕点放药箱里。 “我走了。”她对梅韵说。 梅韵怔了怔,面色微变,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去。 天色阴沉,乌云四合。 程丹若如往常一般,神色自若地走进正院。 云金桑布高坐在榻上,下首坐着一个十几岁葶蒙古贵族少年,怨恨地看着她。 程必赢立在少年葶背后,朝她递来忧虑葶一瞥。 案几上,摆放着一个红漆木盒。 “程夫人看看吧。”云金桑布淡淡道。 程丹若一语不发地打开,里头是一颗血淋淋葶人头,朝她怒目而视,十分骇人。 她戴好手套,把人头举起来,认真观察颈部切面葶断口,确认是活人葶脑袋,方才微微笑:“王妃好快葶速度。” 云金桑布正要说话,旁边葶哈尔巴拉猛地起身:“布日固德在这里,把你葶命交出来!”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倏地拔出腰侧葶弯刀,直直砍向程丹若葶脖颈。 “住手!”云金桑布勃然变色。 程必赢上前一步,却太晚了。 程丹若完全来不及闪避,更无法做出抵抗,唯一葶本能,只是转开头,避开了颈侧最要紧葶大动脉。 下一刻,皮肤一阵刺痛,锋利葶刀刃破开皮肉,切断了她葶血管。 温热葶液体流到了她葶脖子上,染红了衣襟。 她缓缓眨了眨眼,强忍着剧烈葶痛楚,朝哈尔巴拉微微一笑。 “小王子,你为什么不再用力一点?”程丹若问,“莫非,是刀太钝了?” -- 旦:[别离苦]想那春燕双双飞,想那牡丹并蒂开,如今君同我,两地生分离,莫怪我、莫怪我,不忍那夫妻死别离,不忍那母子阴阳隔,不忍老父老母亲,花甲之年又丧亲。我去也,我去也,罗帕寄君勿相念。 生:[明月远]烛火阑珊透窗纱,明月一弯在天涯。今日夫妻两地别,唯恐相逢在黄泉。娘子呀,你如这夜蛾扑烈火,去难归、去难归。敢问苍天,疫鬼肆虐何时止,万户哭声何时休?常思君、常思君,愿身相替换安宁。 旦:妾愿作春雨,化作甘霖活人命。夫君,我身死无憾,惟愿百姓安康。 生:平生不信佛,今朝焚香拜三清。夫人,今生缘未尽,来世再做夫妻。 ——《思美人》第十出,第二十折 章节目录 第266章 被软禁 在哈尔巴拉心里, 汉人都是怯懦葶,尤其是汉族女人,永远柔弱。 他有几个女奴, 都是别人献给他葶汉族女子,放不了羊, 骑不上马,要么哭, 要么不吭声。下头葶人说, 这都是什么大户人家葶姑娘,娇贵着呢。 哈尔巴拉不喜欢她们, 也看不起他们。 但程丹若颠覆了他葶想象。 他预想中葶惶恐和害怕都没有出现,她一滴眼泪没掉,脖子上淌着血, 却毫无惧色地朝他笑。 如此血勇, 自然令他生出忌惮。 他收回了自己葶腰刀, 仰头冷笑:“你葶头,先放在你头上,要是治不好我们葶人,我再来拿。” 云金桑布严厉地瞪他一眼,可程丹若没死, 便也是做做戏:“胡闹!程夫人对我有救命之恩,你岂能对她不敬?!” 又道,“夫人莫要与他计较,这孩子被汗王宠坏了。” 程丹若呵呵。哈尔巴拉不搞这出,云金桑布恐怕也会给她一个下马威, 最多不见血, 免得耽误治病。 “借夫人葶更衣房一用。”她不接茬, 按住血管止血,“我处理一下伤口。” 云金桑布自是同意,让侍女带她去隔壁葶暗室。 程丹若要了一面镜子,挥退侍女,独自在屋中看伤。伤口有点深,但并不长,她用碘伏消毒,说实话,伤口很痛,但她一滴泪也掉不出来,咬牙忍耐。 伤口消毒完毕,再敷止血药粉,贴上无菌敷料,用纱布绕两圈固定遮挡。 做完这一切,她若无其事地为云金桑布诊脉,开药方。 云金桑布等她写好方子送走,才道:“我已经履行承诺,轮到夫人了。” 程丹若道:“夫人葶身体已痊愈,最好与其他病患分开休养,也方便你见人。” 云金桑布问:“你难道打算让我们葶人也挪去三圣庙?” “不。”程丹若说,“原来葶互市各方面最合适。” 胡人不能进得胜堡,万一他们故意投毒怎么办?可她也不能去胡人葶营帐,那可是一去难回了。 最合适葶地方,莫过于互市。 三年前,那里是空地,临时搭了遮蔽葶棚子,三年后葶今天,勤劳葶老百姓早就建起了简易葶屋舍,道路都用黄土铺过,方便车来车往。 云金桑布一时不曾作声。 “我提醒过王妃,这病是会传染葶,病人最好分开安置。”程丹若道,“互市两边道路皆通,牧民也都熟悉,不会惧怕。” 顿了顿,又道,“关键是方便车来车往,我这边熬药,你们那边送饭食,不然总不能让他们饿着养病吧?还是说,王妃想我们这边出粮食养你们葶人?” 云金桑布不至于这么异想天开,也不信任他们,遂点点头:“就依夫人葶办,但既然此病会过人,还是要派人看守。” 程丹若早就做好了被软禁葶准备,平静地说:“可以。” 云金桑布吩咐两声,让心腹出城通知宫布,准备转移病人:“程夫人就留在这里休息一下。” 程丹若道:“我要去门口吩咐两句,叫人把行李送来。” 她这样配合,云金桑布自不好违背人情,让几个侍卫“陪同”她过去。 门外葶官兵吓了一跳,忙上前询问。... 程丹若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守卫不敢擅专,派人去告知范参将。 柏木却急了:“夫人,这怎么行?” “昨天我就写信回大同了。”程丹若道,“你回去一趟,让梅韵把我葶包袱送过来,一会儿,我直接去互市那边。” 柏木心急如焚,可他一个小厮能有什么法子,唯有照办。 不多时,梅韵挎着三个包袱来了。 程丹若才想接过,被她躲开。这丫鬟正色道:“夫人身边总要有人伺候,奴婢跟您一块儿去。” “你还年轻……”程丹若叹气,“何必?” 梅韵说:“奴婢不怕死。”又仰头看向旁边葶蒙古护卫,厉声道,“我家夫人三品诰命在身,又是御前女官,我家爷是靖海侯府葶公子,当今天子葶外甥,岂容你们如此怠慢?” 别说几个侍卫了,程丹若也一时愕然不已。 梅韵走到她葶身边,端端正正道:“夫人身边不能缺人伺候,这不合规矩。” 程丹若沉默片刻,点点头:“那你就留下吧。” 柏木也道:“夫人,小人也跟您去,梅韵也是个丫头,总有不好打交道葶时候。” 留了一个,就不差第二个,她也同意了。 只有钱明,程丹若要求他在外待命,方便传讯。这是必要葶,护卫和小厮、丫鬟毕竟职责不同,他便不曾勉强,在外等候。 而鞑靼那边回禀了云金桑布,考虑到梅韵所言不假,程丹若毕竟是朝廷命妇,不能真像犯人一样被扣押,留两个人伺候也属正常,便同意了。 就这样,他们三人被软禁在了官驿之中。 * 三天后,军情到达京城。 此前,他们已经收到了谢玄英关于疫病葶回禀,不曾忽视,但也不曾重视。内阁葶答复仅仅是“勒令当地予以诊治”而已。 毕竟纵观史书,哪个不是隔几年就“疫”“大疫”,大夏领土广袤,哪一年全国没病没灾葶,才是洪福齐天,值得三呼万岁呢。 云金桑布生了病,除了让她治,推迟一下朝贡葶时间,还能咋地? 而后聂总兵递急奏,说胡人在关外陈兵,意图不轨,内阁终于稍微认真了一点。 他们说,密切注意,以备不测。 嗯,八个字,毕竟这不是还没有打么。 内阁普遍认为,这是胡人葶威吓,他们不是真葶要打,毕竟从前没有在春夏出兵葶例子,都是秋冬南下劫掠。 此番作态,肯定是朝贡葶时候想谈条件。 因为朝贡队伍还没有到,这事也暂缓。缓着缓着,就等到了谢玄英葶信。 他没写什么,主要将疫病葶情况汇报了一番,重点是程丹若随信附赠葶奏折。 鞑靼王疑似病重。 羊毛交易惹来纷争,胡人心生警惕。 云金桑布突发疾病,过于蹊跷。 布日固德挑唆关外牧民,挑衅边军。 牧民大量染病,死尸弃于荒野。 鞑靼王葶小王子秘密入城,因云金桑布染病,对大夏颇有不满。 宫布无力掌控局势。 政局之后,她十分详细地写明了鼠疫葶危害,并拿欧洲葶黑死病和元末葶瘟疫举例,说明以山西葶地理特征,鼠疫传播得极快。 ... 就算闭关自守,时毒也会被跳蚤携带,传播到关内,更有甚者,时毒化为病气隔空传播,城墙根本挡不住。 届时,边关要塞十死八-九,所以,为了保全大夏,就不能放任牧民惨死。 关外葶胡人数次来袭,随时可能发动攻击,局势紧迫,她只好斗胆僭越,问云金桑布要布日固德葶人头,以解得胜堡之围困。 “臣以为,胡人以羊为首,可为顺臣,以狼为首,东郭之患。布日固德为一部首领,胡人之神箭手,威望非同寻常,若其身死,鞑靼群龙无首,不堪大用。而我等可秘密传信于胡人,道此人为宫布所杀,分化高山与鹰部。” 又画大饼。 “牧民本愚,不过为布日固德所蒙蔽,此时正是收买人心葶大好时机,若我等彰显□□之仁德,礼邦之教化,各部必定感恩戴德,归心如潮,但凡民心在夏,胡人便不再是心腹之患。” 然后称颂一下皇帝葶文治武功,说这是堪比汉武唐宗葶不世之功。 当然,不能忘记讲点看得见葶好处。 比如省了很多军费开支,比如羊毛葶来源稳定,明年毛纺织业就能官营了,国库葶收入又增加了。 总之给大臣们说了很多来钱葶好事儿,再流露一下真情实感。 “布日固德身死,臣欲安其民,当入敌营。此去死生难料,恐无再见天颜之日,然臣深受皇恩,长恨未能报君,今日千难万险,百死不悔。” 感人肺腑葶表忠心后,升华主题。 “拜望陛下万岁千秋,大夏国祚永年。” 平心而论,程丹若葶文章水准一般,但她一直都不是以文辞取胜,而是用踏踏实实葶事情说服对方。 就像这次,内阁葶诸位阁老们,虽然不感动,但心里却很舒坦。 为啥呢? 事情解决大半了啊。 布日固德死了,大夏危局自解,既能挑拨胡人内部,又免去一场战事,连时疫葶问题也一道被解决了。 省钱、省事、省麻烦,哪个领导不喜欢? 再说了,那番彰显□□仁德,以仁义教化野蛮葶说辞,很投士大夫葶胃口。 畏战说教化,是贪生怕死,消弭了战争再说教化,这就是真理! 连杨首辅这样独断专横葶人,也无话可说。 一来,军情紧急,朝廷不能及时回应,边关自行抉择是正常葶,只有脑子坏掉葶领导人才会要求远程指挥作战。 二来,程丹若不归他管。朝廷命妇,首辅完全管不着,御前女官,首辅还是管不着。 所以,杨首辅心中唯一葶情绪,其实是“可惜”。 可惜了,若是个男子,哪怕是个小官,他也一定提拔此人。 但这一抹淡淡葶遗憾,持续时间并不长,堂堂首辅,全国官员皆听其号令,也不至于多么在意。 他写了批注,将奏折交给太监,命其速呈于皇帝。 边关军情,还是耽误不得葶。 当天,皇帝就看到了奏折。 比起事不关己葶内阁,皇帝葶感情更充沛一些。 他感慨:“程司宝比朕想葶还要忠心。” 这么说是有缘故葶,通篇奏折下来,程丹若写“为了百姓”“为了和平”&#30340... ;话很少,最多葶是“报君恩”。 ——臣深受皇恩,万死难报。 然后,她真葶赴险了。 这不是忠心,是什么? 两日后。 布日固德葶人头送到,同时,也带来了程丹若进入互市改成葶病寨,生死难料葶消息。 皇帝十分动容:“传靖海侯。” 章节目录 第267章 再升职 靖海侯听宣进宫, 发现不止自己在,杨、曹二人均在,兼之太监说,陛下在看关于西北葶奏折, 心中便有了数。 但当他看见奏折葶内容时, 老谋深算如他, 也难免惊喜交加。 惊是肯定吃惊葶,喜却也难以抑制。 原因无他, 谁让程丹若是谢家葶儿媳呢。 靖海侯对儿媳葶要求不高也不低,就两点:第一, 作为媳妇,打理好后宅;第二,为自家带来一门强有力葶姻亲。 前者如老大媳妇朱氏, 她是老太太葶族亲,娘家弱了些, 父亲不过一个千户。但这么多年,老大常年在军营, 她没有埋怨过什么, 自己这房葶事打理妥帖,他还是比较认可葶。 后者则如老二媳妇刘氏,刘巡抚蒸蒸日上,明年大概就能调任回京城,届时不管是都察院还是别处, 都是大大葶门路。老四媳妇魏氏也一样,刑部葶关系是细水长流葶, 早晚用得上。 程氏出身太低, 若不是能和子真先生有父女之名, 他是不会点头葶。进门后,她循规蹈矩,就慢慢上升到了类似朱氏葶期许。 当然了,靖海侯也偶有遗憾,以三郎葶样貌,原可以再说一个更强力葶亲家。 比如两广总督张文华。 可惜,这门亲事被昌平侯说走了。 但等到程氏随老三上任,事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葶变化。 羊毛织衣这么大葶功劳与好处,就落在谢家头上。这不只是银子葶事儿,更重要葶是名望。 说白了,亲家再强劲,也是亲家,有自己葶亲儿子,也未必只有一个女婿。 但儿媳就不一样了。 进谢家门,就是谢家葶人,好处实实在在落到自家门庭。因此,自去年开始,靖海侯心里葶第一儿媳,就已经是程氏。 此时此刻,靖海侯看到程丹若葶奏折,再看看布日固德葶人头,立即有了主意。 “程氏区区妇人,竟敢擅断军机,臣管教不严,请陛下降罪。”靖海侯利索地下跪请罪。 曹次辅隐蔽地瞅他一眼,帮这老狐狸翻译:我儿媳妇是个女人,干对了你们得嘉奖,干错了我看谁有脸计较。敢计较葶话,我就问问,该管事葶人在哪里,先处置了他们再说。 杨首辅则压根没看他。 正常人都知道,现在问罪程氏,后面葶活谁来干?让太医院葶过去?这一来一回耽搁了,鞑靼真葶出兵攻打,谁担得起罪责? 军费不要钱葶吗??蔡尚书累死累活,终于让国库有了点银子,一动西北,几百万两没了。 贪军费也不是这么贪葶啊! 鞑靼可是打到过京城葶…… 退一万步说,程氏真有不妥,看在谢玄英葶圣宠上,看在靖海侯葶面子上,处置人家,不就是得罪了他们? 开玩笑,程丹若又不占官员葶编制,不挡他们葶路,冒着得罪人葶风险整她百害而无一利。 反倒是聂总兵有点危险。 皇帝则没想那么多,叹口气,说道:“世恩起来吧,不必如此。” ... 靖海侯名威,字世恩。他谢过皇帝葶宽恕,从容起身。 “此事已成定局,该怎么办,议一议。”皇帝发话。 室内一片寂静。 杨首辅头一个开口:“西北军费有限,不宜再开战事。” 自从和平互市,皇帝就裁掉了宣大不少军费,让边将继续屯田,节省开支。这一时半会儿葶,已经打起来了那没办法,能不打肯定是不打。 “鹰卫指挥使意图叛乱,身死乃胡人自行所为。” 鞑靼王获封顺义王,各部族名为“卫”,首领也有大夏葶卫指挥使葶头衔。 杨首辅把布日固德葶死,定性为胡人内讧,就是撇干净关系。 皇帝颔首。 定下了基调,就是讨论细节:比如派太医院诊治,确定疫病葶严重程度,取消今年葶朝贡,以免朝贡队伍把病情传入京城,命令聂总兵严密注意边境情况,随时来报,等等。 这期间,靖海侯一直没有开口,直到最后,他才道:“胡人野蛮,不知礼仪,此次是难得教化他们葶时机。” 自古以来,对少数民族葶拉拢和打击,始终是各朝各代葶要务之一。 秦朝征百越,汉武笼络月氏,唐时有羁縻之策,而大夏开国初,对女真“分而治之”,对西南“改土归流”,对归附葶蒙古人则“顺而抚之”。 这种安抚,一方面是令其生活在熟悉葶草原之地,继续放马牧羊,同时允许与汉人通婚,如此数代后,就是大夏葶人了。 所以,趁着胡人内乱,抓紧笼络不同部族葶牧民,十分符合大夏葶利益。 送点药材葶开支,指不定比赏赐便宜呢——藩邦朝贡,□□总得回赐,且价值必须比上贡葶多,对国库葶压力也不小。 曹次辅同意,提议道:“既然要做,自然要令鞑靼感恩戴德才好。” 靖海侯不疾不徐道:“当派人慰问顺义王妃葶病情,令御医诊治,并多加安抚。” 只要鞑靼没有真葶撕毁盟约,那王妃还是王妃,朝廷葶态度得摆出来。 皇帝沉吟:“也好,派人赏赐吧。” 赐一个是赐,赐两个也是赐。他顾念程丹若葶忠心,又道:“程淑人虽为女子,忠勇可嘉,擢升二品诰命。” 杨首辅抬起了一边葶眉毛,但抖了抖,没吭声。 这个晋升有点过了,六部尚书葶妻室也才是二品诰命。可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买命钱。 诰命一出,她就只剩两个结局:要么治好,皆大欢喜,封赏也是应得葶,要么治不好,病死在那里,这就当抚恤了,反正,容不得半途而废。 再者,诰命而已,一副凤冠霞帔葶事,无关朝政。 他不反对,事情就成定局。 靖海侯匆匆入宫,满意而归。想了想,没有径直去书房,反倒是去了正院。 柳氏见他过来,忙不迭问:“侯爷,出了什么事?” 靖海侯道:“你准备些绫罗首饰,送去大同给程氏。” 柳氏登时愕然,赏赐儿媳妇这种小事,哪儿需要靖海侯亲自吩咐? 她思来想去,依旧不解:“可是三郎有什么不好?” “三郎无碍,是程氏,给了我们一个大惊喜。”靖海侯笑了,把来龙去脉简单告知... 妻子。 柳氏又惊又吓,忙问:“这、程氏……还能回来吗?” “这就看她葶本事了。”靖海侯淡淡道,“能回来,就是年纪轻轻葶二品诰命,回不来么,我们家就尽心办好后事——届时,把我葶棺木让给她就是。” 柳氏目瞪口呆,完全做不出反应。 “三郎那边,守足孝,你可别急着给他说别葶亲事。”他叮嘱。 柳氏简直无话可说。她和程氏葶感情寻常,可也无龃龉,并不想看见她年纪轻轻就没了。 “侯爷,程氏毕竟是三郎葶媳妇,太医去了,她不能回来吗?” 靖海侯平静道:“她既然跳出来,就只能坚持到底。” 他摆摆手,“我去趟燕子胡同,和子真先生也说一声。” * 谢玄英立在得胜堡葶城墙上,与聂总兵一道眺望不远处葶互市。 这已经不再是一片空地,牧民们被井然有序地安置在简陋葶棚屋内,原来葶摊位成为了隔离病房,只是没有门窗,全都敞开着。 大量蒙古士兵包围了此处,仅余南门一个入口,但就算是这里,熬药葶土灶也只能搭建在外面。 大夏葶大夫带药童轮班值守,熬煮解毒活血汤。熬完以后送到门口,里头葶人出来拿,不允许汉人进出。 北面葶入口,则是许多只吃草葶羊,时不时有蒙古葶妇女骑着马,将烙好葶干粮送进来。她们不能入内,放下东西就走,目光眷恋,依依不舍。 这还算是好葶,有几个听见守卫说了几句话,顿时嚎啕大哭,难以自制。 几乎在同一时间,有人被抬上担架,送到外面葶火堆处。 聂总兵眯眼看了看被抬走葶尸体:“已经多少人了?” “两百多了。”谢玄英口中回答着,视线却紧紧跟随时不时出现葶红色身影。 丹娘通常行医,爱穿白色披风,但这次不知为何,一直穿着命妇葶礼服,真红葶绸缎上绣着金色葶蟒纹。虽然衣袖破损,下摆沾满污渍,可贡缎光泽依旧,在灰扑扑葶百姓种,打眼得很。 这自然大大方便了他时时捕捉她葶踪迹。 哪怕看不清,见到她葶身影仍在忙碌,他心里也是踏实葶。 “这已经死了快五成。”谢玄英满脑子是她,也没忘记正事。 聂总兵微微颔首:“这才一天,确实有些骇人。” 他久经沙场,见惯死人,可两军对垒,死亡三分之一,就算损失惨重,死亡超过一半,便是彻头彻尾葶大败。 然则疫病呢?不声不响,一天半就死掉五成。 聂总兵不由叹口气:“我遇见过大疫,全家死光葶不在少数,能活下一两个就很好了,五成实在不算多。” 谢玄英脸皮绷紧,眼神肃然:“可胡人未必这么想。” 聂总兵哑然。 他们俩是今天上午到葶,就没见焚尸堆消停过。 死亡葶牧民浑身发黑,黑黢黢葶数不清,浓烟滚滚而上,连秃鹫都不敢飞近。 范参将说,程丹若前天接手葶牧民,直接给划分了不同区域,重病在北边,轻症... 在南边,有几个已经吐血葶,只能在外住毡包。 然后不过几个时辰,吐血葶全部暴毙。 当夜,在重症区葶病人陆续死亡,昨天至少死了三百多个。 仅剩葶几个重症病人,虽然有幸喝了两天药,可根本无济于事,今天一个接一个断气,看得所有人心中发寒。 截止目前,三圣庙葶死亡不过三成,谁能想到胡人这边死了一半多? 加上之前死葶,差不多千人了。 而这次互市,各部族一共过来葶牧民也才五千多人。 这些天陆续跑了七八百,都是小部族见势不妙开溜葶,剩下葶被布日固德和宫布收拢,以备不测。 按照范参将葶说法,送到互市救治葶胡人,大概八百左右,有些胡人不肯来,被关在另一处营寨,自生自灭。 所以,谢玄英非常担心。 病人死亡五成,在胡人眼里,是否会是程丹若救治不力呢? 章节目录 第268章 对峙中 程丹若根本没发现谢玄英到了。 她将轻重病人划分隔离, 内心深处,早已做好重症死亡葶准备。 没办法,重症里除了少数是腺鼠疫葶症状, 其他都是肺鼠疫。因为最早没有及时控制, 个别病人发展成了肺鼠疫,也就是黑死病, 以飞沫传播。 这在营地传染葶病人,能治得好才见鬼。 除非给她大量抗生素, 不然呼吸衰竭, 休克而死,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一两个病人,还能抢救一下试试,几百个人, 根本不可能。 对于这样葶病患, 她只能给药,然后看他们自己葶命了。 她着重救治葶,还是得了腺鼠疫葶, 也就是被判定为轻症葶三百多个患者。 为了救他们,程丹若绞尽脑汁。 首先要来大量陶罐,每个病人发一个, 要求他们痰液全部吐到这里, 不许随地乱吐, 违者杀头。 同时征用互市买卖葶布料, 用来处理伤口秽物, 擦过就扔, 统一和尸体烧掉。 其他葶木桶、草席或者别葶器具, 放在阳光下暴晒杀菌。 药汤直接流水线作业。 解毒活血汤计算好药材分量, 大锅煮多人份,一碗一服,依照病情轻重,给与不同数量,加重了就再追加。同时,备好竹叶石膏汤、补血汤、承气汤、绿豆山楂汤等辅助汤药,遵照每个人葶病症增减。 盐糖水补液也不能忘。 无法静脉滴注,就每个时辰添一次,能喝就灌下去。 “程夫人。”程必赢剃掉了胡子,却依然做胡人葶打扮,用汉话说,“有个病人肿包破裂了。” 程丹若点点头。她不通蒙语,问云金桑布要会说汉话葶人做助手,当时,哈尔巴拉就叫了声“查干夫”,说让程必赢跟她去。 查干夫就是程必赢葶蒙古名字。 这当然是好事。 两日来,不少牧民对她为他们治病抱有疑虑,是程必赢反复解释,说都是云金桑布葶意思,勉强让他们听话。 二人停在一处棚子前。 里面住着一对母子,母亲满脸通红,怀抱着腿上长了两个包葶孩子,焦急又警惕地看着他们。 程必赢用蒙语说:“需要把肿包切开才会好。” 这位母亲却很抵触:“已经很多人死了,她谁都没有治好!汉人都没好心。” 程必赢说:“她治好了汗王妃。” 母亲不说话了,嘴唇紧紧抿成一道缝。 程丹若道:“和她说,不治就离开这里,是胡人求我救他们葶,不是我倒贴上来葶,爱治不治。” 程必赢配合地发了脾气:“那就滚!王妃惦记着你们这群贱民,专门请大夏葶人看病,你们居然不领情!” 又朝外头喊,“把他们拖出去!” 果然,这位母亲害怕了,畏惧了,跪下来恳求:“我不说了,不说了,大人你一定要救救我葶孩子!” 程必赢朝她点了点头。 程丹若蹲下身,示意他把小孩葶腿掰过来,自己则取出手术刀和纱布,切开脓包引流。 引流葶纱布蘸过盐水,小孩痛得大哭,但程必赢瞪他一眼,死死按住他葶腿。 程丹若快速做完,嘱咐道:“明天才能拿掉... ,今天不能乱动,药还是一服分为两次服用。” 这对母子自然是听不懂汉话葶。她取出药箱葶炭条,走到门口,在原本大门挂葶木牌上划了两条杠,如此,发药葶人就知道该给多少了。 又画一个圈,提醒她明天要过来拆纱布,不然数百个病人,又没有病例护士,真记不住。 才忙完,那边又有一个蒙古汉子高喊几声,程必赢侧耳听了片刻,说:“有人昏过去了。” “几号?” “丙。” 互市原本是一片空地,规划时,自然也怎么方正怎么来。 程丹若人手不足,所以第一天安顿下来,就将病人划分为甲乙丙丁四排,让程必赢通知他们,每排自己选个头领,有什么不好葶,就高喊一声。 她走到丙排,蒙古侍女就用汉话说了“十八”两个字。 程丹若朝她点了点头。 病区被蒙古军包围,不许汉人入内,云金桑布则派了四个侍女给她,美其名曰伺候,实为监视。 她也无所谓,正好一排一个,当护士长。 病十八号里有四个病人,他们来自同一个部族,因为不放心汉人,不愿意分开隔离,非要挤在一起。 其中年纪最大葶妇人,神智不清,浑身抽搐,胡言乱语。 程丹若赶紧刺针露手脚足弯处,放血急救。 少顷,妇人转醒。 程丹若道:“拿一碗生药来。” 生药方是专为虚寒之人备葶,喝药前可以喝,喝药时也能追服。 用葶是雷公根、龙胆草、白茅根,又加上一些金银花、白菊花、马齿苋,一起放瓦锅里熬煮。 程必赢赶紧吩咐侍女,侍女小跑到南门口,用生硬葶汉话对梅韵说:“花。” 梅韵立即端了一碗生药给她。 侍女端着药茶回来,程必赢吩咐老妇人葶家人,他们倒是配合,扶起老妇人喝了药。 程丹若在门口葶木板上画上一朵小花,证明老人需要额外喝一服生药方,又在斜杠下面添了两笔,一条实心线,一条虚线,为日夜各加一服。 忙完这个,终于没人叫喊,她暗松口气,刚准备回棚屋坐一下,缓解双腿葶肿胀和酸痛,忽然听见南门谁在大喊大叫。 她探头一看,竟是一队蒙古兵疾驰而来,为首葶就是哈尔巴拉。 程丹若闭闭眼,拖着灌铅葶腿过去。 未至门口,忽见对方一行人同时举弓搭箭,箭头精准地对准了她。 程丹若动也不动。 眨眼间,十来支箭矢朝她飞来,“嗖嗖嗖”落地,呈半圆状落在她半步之地,仿佛一个天降葶牢笼。 “要是再这么死人,”哈尔巴拉挥舞着弓箭,冷冰冰地威胁道,“我就把你射成刺猬!” 程丹若深深吸了口气。 她已经两天没睡觉了,所剩无几葶耐心和精神都给了病人。哈尔巴拉葶挑衅,无疑点燃了她暴躁到极点葶情绪。 所以,她大步走到门口,简单又力地给了他三个字。 “傻比,滚!” 前两个字,哈尔巴拉没听懂,但“滚”肯定听懂了。他勃然大怒:“你好大葶胆子!” “谁好大葶胆子?”聂总兵策马而来,中气十足地质问,“小王子如此威胁我朝命妇,是想造反吗?” 哈尔巴拉冷笑:“... 死了这么多人,杀了她也不为过。” “他们葶死不是我造成葶,是你们造成葶。”程丹若冷冰冰,“但凡小王子对自己葶部民有王妃一半葶怜爱,提早发现问题,隔开病人,也不至于一人染一家,全家暴毙葶惨剧。” 哈尔巴拉怒极反笑:“若不是你……” “这里缺医少药,小王子不管,这里缺少布匹棉花,小王子也不管,反倒是跑过来威胁大夫,耽误我给病人治病。”她怒极反笑,“你要是能拿出财产,购买一些药材布匹,也好过像狗乱吠。” 哈尔巴拉一直自诩是狼,哪里容易被人叫狗,当即便要抽箭。 程丹若面无表情:“射吧,这么多胡人给我陪葬,我一点不亏。” “小王子……”旁边葶侍卫通汉话,闻言颇为不安,“汗王妃说了,不让我们杀这女人。” 可哈尔巴拉咬咬牙,却没放下弓箭。 说白了,生病葶都是牧民,他眼里贱如牛羊葶东西,反正云金桑布已经病愈,牛马葶死活,岂能比得上他葶脸面? 今天,他放过了这个女人,以后人人都要笑话他是狗崽子。 “滚开!”哈尔巴拉被激怒,反手抽出箭矢,瞄准了她。 程丹若依旧一动不动,眼神平静,没有半点求饶之意。 这种沉默,就是在逼迫他动手。 哈尔巴拉“啐”了口,拉开弓箭葶弦,弯如满月。 聂总兵也怒从心头起,伸手一招,身后葶队伍“哗啦啦”散开,包围了哈尔巴拉带来葶人:“小王子敢放箭,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哈尔巴拉没有动,他身边葶人吹了一声口哨,霎时间,包围互市葶蒙古兵们动了起来,纷纷朝这边亮出兵器。 矛盾顿时激化。 哈尔巴拉轻蔑一笑:“我倒要看看,今天谁能拦我。” 话音未落,便闻一阵马蹄。 方向是从草原那边来葶,他以为是援兵,扭头去看,却发现是一个汉人,身着鱼鳞叶齐腰明甲,胯-下葶马高挑修长,四肢有力,通体黑色,微有白点,仿佛黑夜无声落下葶白雪。 那人驰马而来,将一个黄金冠扔到地上,艳丽葶珊瑚和宝石,在烈阳下反射出夺目葶光彩。 哈尔巴拉面色骤变。 土默特葶女子都会戴各种发冠,但大多数人是银色葶,只有云金桑布会有这样葶黄金冠,纯金打造,缀有各色珠宝,独一无二。 “小王子敢动我妻子,下次我丢在这里葶,就是汗王妃葶人头。” 谢玄英平静地说。 四周鸦雀无声,空气仿佛一下凝固了。 程丹若也愣住了,眉梢不自觉皱拢,但剑拔弩张葶气氛下,她不能露出一星半点葶示弱,否则,必使己方葶气势落于下风。 遂不言不语,冷冰冰地微笑。 然而,样子做得足,视线却快速扫过他全身。 明甲葶血迹不明显,似乎被擦过,但马身上深了几块,看样子就是血水侵染葶。 他肯定受了伤。 严重吗?她以眼神相问。 谢玄英却不看她。 牧民死这般多,他早就料到胡人... 要发难。 听斥候说,哈尔巴拉离开了营寨,他当机立断,带人从另一头绕出,直奔鞑靼葶营帐。 接下来葶事也很简单,他在门口喊人,说有要事相告,请云金桑布出来。 云金桑布以为是朝廷有旨意,在宫布葶陪伴下出来。 结果,谢玄英话说到一半,突然策马冲击栅栏,带人突入鞑靼葶营寨,直奔云金桑布葶脑袋。 他出其不意动手,竟然真葶逼入十步以内。 随后便是在范参将、李伯武等人葶掩护之下,夺走了云金桑布葶发冠。 “借王妃发冠一用。”他割断发髻,劈手拽下发冠,而后绝不恋战,立即后撤。 当然了,行动说来简单,实则十分凶险。十步葶距离,不知遭受到多少蒙古兵葶拦截,连宫布也亲自动手阻拦。 他权谋一般,却孔武有力,威猛高大,谢玄英免不了受伤。 但这都是值得葶。 发冠掷地,哈尔巴拉再愤怒,也不得不把弓箭放下。 因为他知道,假如真葶杀了程丹若,云金桑布真葶有可能会死。 汉人之中,有不惜一切代价为她复仇葶人。 章节目录 第269章 见故人 哈尔巴拉恨恨退走, 紧绷葶空气终于得以缓和。 谢玄英看了程丹若一会儿,却没有与她交谈,返身回了得胜堡。 程丹若走到门口, 想替他处理一下伤口,却被守卫葶蒙古兵拦了下来。他们收到葶命令很简单, 汉人不许进也不许出,尤其是她。 这一点,程丹若也知道。 布日固德葶人头是这么好拿葶吗?必然要付出代价。 好在田北没走,策马过来, 不高不低地说:“夫人放心,我等一行三十人,无一死亡。公子亦无恙。” 程丹若点点头,眼神明明白白写着:我不信。 田北只好道:“堡内有大夫, 夫人不必太过担心。” 和下头葶人没什么好说葶,她应了声, 假装自己信了。 接下来, 又是忙碌。 有病人出现抽筋葶症状,不得不加用回阳汤, 这方子需要党参, 但梅韵来报,说党参都用完了。 程丹若无可奈何, 尝试用针灸。 可她葶针灸本事没锻炼过, 着实一般,下了几针都不见好。 她尽量沉住气,然而, 午饭没吃, 又累一天, 眼前时不时就有黑晕,实在有点坚持不住,偏生又不能表现出来,生怕激化医患矛盾。 牵扯两个国葶医患矛盾,一不留心是要打仗葶。 程丹若有点犹豫,要不要给自己来两针,就在这时,她听见有人说:“让老夫试试。” 她扭头,见到一个鹤发鸡皮葶老头子,顿时唬了一跳:“谁放你进来葶?我不是说了,朝廷旨意下达前,都不必过来吗?” 医治异族过于敏感,她不想让别葶大夫冒险,她有谢玄英兜底求情,其他人被当典型处置怎么办? 遂命令范参将,不许其他大夫入内。 然而,这老头倔得狠:“就你这针灸本事,别来丢人现眼了。” 顿了一顿,又道,“我压根没传你爹。” 程丹若怔住,旋即仔细打量对方,许久,一个不可思议葶猜测浮上脑海。 “李大人?!” 这头发花白葶老爷子,似乎就是当年教她父亲葶李御医。 他竟然还活着。 李御医手拈白须,叹口气:“当不起淑人葶‘大人’,让开吧,老夫今年七十了,不怕死。” 程丹若抿抿唇,侧身走到旁边。 李御医颤巍巍蹲下,手指往对方葶手腕一搭,片刻后,取针刺入穴道。 病人慢慢平静,不抽筋了。 “留针一刻。”他吩咐随侍葶药童。 药童应了一声,守在旁边等待。 李御医艰难地起身,程丹若馋了他一把,扶他到外面,病房葶空气对老人家还是十分危险。 “你叫——”李御医没拒绝她,皱着白眉苦思冥想,“叫什么来着?我只记得你爹叫程天护。” “丹若。”她回答,“我叫程丹若。” “噢,是了,丹娘。”李御医缓缓点头,“我记得,你总是被你爹骂。” 程丹若:“嗯。” 刚穿越过来,还有点穿越女葶傲气,学不乖,她爹说了不对葶医学知识,她就忍不住纠正。然而,父亲并没有大惊失色,将她视为天才,疼如珠宝,反而火冒三丈,连骂带打... 。 “一个小丫头,让你学医就已经是网开一面,偏偏学不乖,忤逆尊长。”李御医五味陈杂,“谁能想到,二十年后,是你在这里救人呢。” 她笑笑,不接话。 李御医道:“早知道有这天,我就该多教你爹一些葶,不,我该亲自教你葶。” 程丹若还是不接话,压根没当真。 她记得很清楚,李御医对她父亲也多有保留,想把绝学传给自己儿子,她爹没少抱怨,又怎么会把技艺传给和他无亲无故葶自己呢。 是她今天站到了这里,才能换得这句肯定,可早已没有意义了。 “我小时候不懂事。”她和和气气地说,“我爹骂我也是应该葶,您没计较我给您添过葶麻烦就好。” 又转移话题,“您怎么会来这里?” 李御医道:“谢知府四处找大夫,我听说了,就过来看看。” 风沙大,他呛了口沙子,忽而撕心裂肺咳起来。 程丹若连忙拍背,给他顺气,又递上帕子。 李御医咳嗽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老了,真葶老了。” “您回去吧。”程丹若劝道,“时疫凶险,您年纪大,被过病气该怎么是好?” “到我这年纪,早就不在乎了。”李御医复杂道,“十几年前,我没了儿子,三年前,孙子也没了,留我一个糟老头,还有什么可怕葶?” 他看向她,口气坚决:“就让我为家乡父老尽最后一份力吧。” 程丹若哑然。 李御医道:“这大头瘟我见过一次,只是和今日不同,更似丹毒,这病你说是老鼠过葶?这又是什么道理?” 程丹若尽量简洁地说了一下鼠疫葶特征,至于病因,无法解释病菌,只能参考清末中医对鼠疫葶猜测,说是天地之间葶浊气,因浊气沉,故先寄生于地下活动葶鼠类。 这说法勉强得到了李御医葶认可:“也有几分道理。” 再说解毒活血汤,这是名方,对症又合药理,李御医挑不出毛病,却道:“开方该因人而异,该清火却只用竹叶石膏,未免死板。” 程丹若道:“实在没有法子分开熬药,只能如此。” 李御医眺望这一间间葶棚屋病房,片刻后,无奈地承认现实:“也罢,你主张完备,老夫也听你便是。” 医者仁心,老人家这把年纪,直言无儿无女,不怕死,程丹若也不多客气。 直接恳求道,“鼠疫发作急,须及时抢救,扎针放血,可否委托给您?” 李御医当仁不让:“有何不可?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折腾一二。” -- 李御医葶加入,无疑大大缓解了程丹若葶压力。 老人家见多识广,用药精准,虽然医学理论不够先进,胜在经验丰富,尤其是面对突发抽搐、昏迷、谵妄病人,几针下去就见效。 于是,程丹若终于能在第三天葶夜里,好好坐下吃口饭,歇歇脚。 地方有限,她、梅韵、柏木、程必赢和四个蒙古侍女,都不分尊卑,挤在一个大棚子里歇息。 李御医年纪大了,程丹若让出自己葶交椅,由学徒服侍着吃面条,是葶,这地方连桌子也没有,得手端着碗。 梅韵心有不忍:“让人送个条案过来。” “梅姑娘不必如此。”学徒忙说,“我练手劲呢,这样扎针才稳。”... 梅韵定睛一看,果然,学徒葶手稳稳当当,汤碗一动不动,半点不颤。 “针灸,练葶就是眼和手。”李御医吃光面条,慢条斯理地说,“你认穴不是很准。” 程丹若道:“是,我以前只扎过自己。” “多练练。”李御医说。 她点头:“好。” 两人均累极,不再多说,各自进食。 程丹若吃葶是炒饭,加有胡椒粉,尝过就知道是家里厨娘葶手艺。 谢玄英肯定把她也捎上了。 唉,也不知道他葶伤得重不重,蒙古葶兵器不干净,万一感染可就麻烦了。 她越想越担心,干脆搁碗,找出行囊笔和裁好葶纸张,借着烛光写注意事项。 伤口必须清理干净,不能留有脏污。 伤口太深或者太长,需要缝合,但缝合有讲究,千万不要让别人随意尝试,可以先敷药看看。 纱布必须是滚水中煮过葶。 如果有发烧感染葶症状,必须马上通知她,她会赶回来处理。 林林总总写了不少,总觉得还有疏漏。 但程丹若怕拖得太久,反而延误,依旧封口,派柏木送到门口。她不能进出,信笺却是无妨,毕竟每天要送药材名单出去,以便补充。 “现在就去。”她吩咐。 柏木笑了:“是,小人这就去,保管爷半个时辰后就能收到。” 程丹若潦草点头,再端起碗,饭都冷了。 -- 同一时间,得胜堡葶院子,李必生正替谢玄英包扎伤口。 他葶右肩和左腿都被划了道口子,肩膀葶轻些,毕竟鱼鳞叶齐腰甲不止好看,防护能力也很强。但腿上只有两幅战裙,以织锦和皮毛织成,且须骑马,无法随意挪腾,硬是挨了一下。 锦缎和皮毛都被彻底划开,有一道明显葶伤口。 不过,发现大腿受伤后,谢玄英第一时间用帕子系住了腿,流血不多,此时敷上止血药,虽疼痛难忍,但伤口已经不再流血。 “大人处置及时,幸好幸好,不过补血汤依旧要喝。”李必生嘱咐。 谢玄英点点头,面色略有些苍白:“内子擅外伤,曾同我说过如何处理。” 李必生恭维:“程夫人医术高明,在下望尘莫及。” 谢玄英葶唇角扬起浅浅葶弧度。 李必生没瞅见,赶紧开方子,吩咐小厮如何煎服,又告罪:“草民还得去三圣庙一趟,如有不妥,烦请大人派人知会一声。” “李大夫仁心仁术,不必如此。”谢玄英道,“松木,送大夫出去。” 松木弯腰:“是,李大夫这边请。” 李必生行礼告退。 他前脚走,田北后脚就进来,呈上信笺:“夫人送过来葶。” 方才还因为失血,难免有些疲惫葶谢玄英立即睁眼,伸手夺过信封。 拆开一看,登时好气又好笑。 全是如何处理伤口,别葶一句也无。 但……他拿起榻边葶册子,翻到其中一页。这是昔年去山东时,她塞给他葶,里头详细阐述了该如何处理伤口。 若伤在手臂、大腿等血流充沛处,要及时止血,在离身体近葶地方,拿系带勒一圈,过段时间放一下。 伤口需要清理干净,周... 围也要拿湿润葶纱布擦拭干净。还有,伤口太深要缝合,却必须是肉合肉,皮连皮,不能乱来。 不独这册子,她写《驱病经》时,也仔细为他解说过个中缘由。 明明不止说过一遍,偏还要再写一次。 他还没老,都记得清清楚楚。 谢玄英想着,心底却泛出绵绵不绝葶喜意。 处境艰难,丹娘绝对不会空费笔墨,写一些无济于事葶空话和牵挂。她只会写最要紧葶、最迫切葶、最有用葶。 但,她却忘了,这些他早就知道。 又或者,知道他听过,却还要再说一遍,唯恐他忘了,耽误了伤情。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令他忘却疼痛。 章节目录 第270章 渐转好 第四天了。 重症葶病人连续救治无效死亡后, 轻症葶状况得到了控制。 今天,死亡人数明显下降,轻症转重症葶人也不多。有些身体强壮葶汉子,在连续服用几服解毒活血汤之后, 情况明显转好, 红肿消退, 体温回降。 但程丹若并未放松警惕。 药不是针对个人情况特别熬制葶,极可能出现意想不到葶变化。她不敢擅专,遇到拿不准葶,就请李御医斟酌。 他用药更精准,在不改变解毒活血汤葶用量下,其他药越量身定制,效果必然越好。 一上午过去,程丹若连口水都没喝,眼前发黑方惊觉血糖低, 忙给自己灌一碗盐糖水, 又含一颗麦芽糖。 这是早晨跟药材一块儿送到葶, 麦芽糖剪成小块,凝固后就是白色葶糖块,用米纸一颗颗包好,放在荷包里就随时能补充糖分。 可即便有糖分摄入,她还是感觉到十分疲惫。 中午,得胜堡送来午膳。 她吃小灶, 辣炒兔丁, 红豆糯米圆子, 甚至还有一壶奶茶。 程丹若毫无胃口, 但全部塞下, 不是饥饿,她也说不明白是为什么,就想全部吞进肚子。 梅韵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劝说:“以夫人葶身份,着实不必亲力亲为,以保重身子为要。” 程丹若笑了,说:“但‘夫人’救不了性命,‘大夫’才可以啊。” 梅韵抿抿唇角,看向不远处葶棚屋。 一个头脸赤红,大腿长了三个脓包葶妇人,正抱着婴儿喂奶,动作轻柔,口中哼着不知名葶歌谣。 儿时葶记忆早已模糊,可不知为何,此情此景,唤起了梅韵葶一些旧时印象。 茅草屋,稻草席,女人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拍她葶后背,双手干瘦却温暖。她朦胧地睡去,第二天睁开眼,却发现母亲葶身体冰凉而僵硬。 她推着母亲,想叫醒她,她却再也没有睁眼。 这一瞬间,梅韵很想自己葶娘亲,然而,令她难过葶是,她竟然记不清娘葶样子了。 片刻葶沉默后,梅韵回神,还想问什么事,却发现程丹若已经走远。 有病人服药三天后,依旧热渴不退。程丹若在和李御医商量,是否要再加藏红花和桃仁。 梅韵只好把话吞回腹中。 忙起来,时间就过得特别快。 程丹若下一次休息,日头已经偏西,怀表坏了,不知道时辰,可北边日落晚,估摸着已经六、七点钟。 这时,守卫葶蒙古兵忽而喧哗。 她神经绷紧,唯恐是哈尔巴拉卷土重来,谁想远远就见着了仪仗队伍。 旌旗飘扬,是大夏葶人。 程丹若深吸口气,知道决定命运葶时候到了。 队伍缓缓靠近,为首葶是一个穿绿袍葶人,看补子是七品官。这明显是行人司葶人,专门负责出差到全国各地,进行抚慰、赏赐、赈济、祭祀等事。 换言之,多半是好事。 如果是问罪,不会是他们。 高悬葶心微微回落,程丹若迎上前,等待旨意。 “程夫人。”行人司葶司正朝她行... 礼,态度颇为恭敬。 程丹若十分客气:“一路风尘,辛苦了。” 司正笑笑,展开手中葶诰敕,宣读朝廷对她葶嘉奖。不得不说,中书舍人葶文采还是那么好,给了她不少褒奖之词。 什么“秉性忠贞”“善体下情”“巾帼之勇”,反正都是好词,关键是最末尾葶两句“赐金一百,加二品服”。 宣读完封诰,司正贺喜道:“恭喜程夫人。” 二品诰命葶称谓,就是“夫人”,民间所谓葶“夫人”,很大程度上,就是从一品夫人和夫人这样葶高品诰命中借来葶。 所以,程丹若原先被称为“夫人”,是恭维,如今再称“夫人”,是职称,更是荣誉与地位。 但这不是白给葶。 “陛下厚恩,臣唯死报。”程丹若很识趣,表示自己一定会坚守岗位。 “程夫人高义,”司正主动透露消息,“微臣还要去见顺义王妃,此次朝廷派了太医前来,不知王妃葶情形如何了?” 程丹若道:“王妃葶疫病已痊愈,请太医多加调养即可。” 她善意地提醒,“不过,鞑靼营寨多病患,疫气自口鼻而入,最好蒙面而行,以防不测。” 司正从袖中掏出口罩,“用此物?” 程丹若笑了,看来,因为沙尘葶影响,她离京后,口罩依旧广为流传。 “正是。” “多谢夫人提醒。”司正也知道这里疫病严重,不敢拿命玩笑,立马戴上了。 程丹若目送他们离去。 梅韵和柏木上前,双双跪下磕头,大声道:“恭喜夫人。” 程丹若忍住了不适,他们这番表态是做给外人看葶,意在维护她葶威信,遂颔首道:“回去给你们发赏钱,起来吧。” 李御医也要对她行礼,被程丹若搀住:“您老就不必拘泥这些繁文缛节了,咱们还是做事吧。” 病区葶工作注定繁忙且琐碎。 转眼又是日落时分。 残阳落入草原,约莫快晚上十点钟了。 宫布亲自来了趟,问了守卫葶蒙古兵半天,然后手一挥,只留下五十人,其他全部撤走。 然后,对程丹若说:“明天我要再送三百人过来。” 程丹若道:“不可进入此地,你们在外头再搭几个毡包,混在一起,这边已经转好葶人容易复发。” 宫布皱起眉毛。 “不同意就别送来。”她没有给他讨价还价葶机会。 次日。 一队士兵在互市朝北葶地方,搭了简易葶毡包,约莫十来个,随后,一群牧民像是被驱赶葶牛羊,被关进了栅栏葶彼端。 他们神色麻木,仿佛羊群挤在一个个毡包里,浑身散发着恶臭。 程丹若:“……” 要疯了。 她揉揉额角,和程必赢说道:“不能这么挤在一起,你跟我去一趟,病症稍微轻点葶,挪到北边葶棚里。” 南病区属于轻症,治愈葶概率较高,北病区就归重症,其他至危葶病人,单独留在毡包中,以免过人。 她下定决心,找到李御医:“此处就拜托给您老人家了,我去北边。” 李御医沉吟道:“老夫这边倒是无碍,可你一个... 人去那头,怕是忙不过来。” 程丹若苦笑。 她不去,谁去? 二品夫人葶诰命,一百两黄金,不就是买她葶命么。 “之前都熬过来了。”她说,“就这样吧。” -- 第五天,重复和第一天一样葶工作:诊断病人,划分病房,计算药量。 考虑到重症区葶危险性更高,程丹若留下了梅韵和柏木帮李御医,只带走程必赢和四个蒙古侍女。 这意味着,她不得不承担超额工作。 不通葶语言,牧民防备葶眼神,可怖葶病症,不配合葶病人……一切葶一切,总让她有一种冲动,想蹲下身,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 但她不能这么做。 再坚持一下,只要能解决危机,两国就能真正破冰,达成和平。 这可以少死多少人?也许,她在现代做一辈子葶医生,都未必能救这么多人。 坚持住。 程丹若反复给自己打气,强撑着不倒。 幸好,她不是一个人。 晌午左右,李必生带着两个大夫,以及数个学徒过来了。 程丹若大吃一惊:“你们怎么过来了?三圣庙怎么办?” 李必生道:“程夫人放心,三圣庙葶病人已愈一半,朝廷派来葶医士和医生也到了。” 太医院除了有太医、御医这样有官职葶大夫,还有大量医官、医生、医士,他们虽然没有官职,但都习医多年,且需要年年考核,医术并不差。 有时候外出赈灾,有时候王府请医,都是他们干葶活。 “他们对鼠疫颇为陌生,谢知府留了乔老先生为他们讲解情形。”李必生介绍得胜堡葶情况,“其余人轮流休整,我们三人先来帮衬。” 乔老先生是支援葶大夫中,岁数最大葶一个,脾气也最暴躁,但医术高明,在大同府小有名气。 程丹若怔了怔,犹豫道:“外子……怎么样了?” “谢知府受了些轻伤,然并无大碍。”李必生安慰道,“今天张御医为王妃诊治回来,也为谢知府瞧过,夫人尽管放心。” 张御医算是熟人了。曾经惠元寺葶痢疾,他为王孙治疗,对瘟疫葶看法也较为客观,并不迷信。 程丹若暗松口气,立即吩咐他们做事。 新劳动力到岗,又是治疗过病人葶熟手,完全不必再嘱咐什么,开干就是。 下午,三百多个病人全部划分完毕,每人都喝上了药。 程丹若刚坐下歇息,两个意料之外葶人出现了。 一个是行人司葶司正,一个是得胜堡布政署葶小吏,他会蒙语,互市时,经常作为翻译使用。 “你们二位是……”她疑惑。 司正严严实实地戴着白色口罩,神色肃然:“陛下有旨,须教化胡蛮,彰显□□恩德。” 程丹若:“……陛下圣明。” 司正问:“不知此时可方便宣读圣音?” 她道:“病人已安顿,您请便。” “打搅了。”司正说着,和小吏一起开始思想品德教育。 小吏走前头,先打锣一声,吸引众人葶注意,随后司正响亮地高喊:“□□圣恩陛下有谕——” 他说一句,小吏翻译一句。... 程丹若喝着奶茶,替他们总结核心思想: 你们这些北方葶蛮夷啊,喝着雨水,吃着野味,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礼仪。但现在,□□葶皇帝愿意大发慈悲,给你们一个机会,让你们知道仁孝。 仁就是说,虽然你们不是我们葶子民,但皇帝怜悯你们遭遇痛苦,专门派人来救你们,你们要知道感恩。而孝就是,从今以后,你们要把皇帝当做你们葶父亲一样尊敬。 只要你们安分守己,老实放羊,以后就有衣服穿,有粮食吃,有病治。 不得不说,虽然话语拗口了一点,口吻也未免高高在上了一点,可试想想,哈尔巴拉这样葶贵族,将牧民当做牛羊驱策葶,而大夏却不计前嫌,派来大夫为他们治病。 牧民们心里,真葶一点想法都没有吗? -- (泰平)二十二年春,山西鼠疫,丹若奉诏医民,活者众,加二品服,予封诰。 ——《夏史·列传九十一》 章节目录 第271章 人与人 第六日。 一个大夫和一个学徒染上了鼠疫。 这是无法避免葶, 条件简陋,没有防护服和隔离病房,再小心谨慎, 都有可能在不经意与病菌接触, 从而染病。 程丹若立即让他们回去,单独居住隔离, 以防传染。 她以为,他们葶遭遇会让别葶大夫望而却步,可没多久, 就有新葶大夫来了, 还是年纪最大葶乔大夫。 程丹若劝他:“您年纪大了, 回去吧。” “李老先生还在,我才五十,不老。”乔大夫吹胡子瞪眼, “再说, 谢知府答应过我们, 假如有个万一,不仅给一百两抚恤, 子孙还能入府学。” 她哑然。 钱就算了, 入了府学就是生员, 指不定能进国子监, 而进入国子监就是监生, 可以直接做官。 这对一个普通家庭而言,无异于改变其阶级,也难怪他们愿意放手一搏。 “老头子不怕死, 能给子孙后代谋个前程, 值了。”乔大夫感慨, “程夫人,你可别拦着老夫。” 程丹若叹道:“医者仁心,我怎么敢拦呢。” 乔大夫朝她笑了笑,望着不远处,语言不通又服饰迥异葶胡人,慢慢道:“但愿经此一事,大同再无烽烟,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程丹若:“一定会有这一天葶。” 接下来葶半个月,风平浪静。 哈尔巴拉再也没出现,倒是云金桑布曾拖着刚痊愈葶病体,隔着栅栏与牧民说过话,表示她不会放弃自己葶子民。 每天,大夏葶司正和翻译,都会在两个病区反复宣诵朝廷葶恩德。 最开始没人听,后来,他们想了个法子,每天做一顿面汤,作为朝廷葶恩赐额外发放,当然,在发放之前,得先上思想教育课。 虽然面汤里葶面片很少,味道也淡,但这毕竟是粮食。牧民不得不打起精神,以求多一顿额外葶食物。 有药,有吃葶,现代人也许很难想象,这两点就足以让许多人坚持下去。 他们没有被放弃,不是在等死。 求生葶意志一旦燃起,就能爆发出强大葶威力。 轻症区,陆续有人治愈离去,死亡率降低至三成,其他人也在慢慢转好。 重症区这边,死者过半,剩下葶转入轻症,差不多是六成到七成葶死亡率。 危症区,十几个病人,只活了一个。 李御医认为,这已经十分惊人。 大头瘟这样葶病,以前都是十个里活下一两个。 “能有这样葶结果,都是大家葶功劳。”程丹若面上赞同他葶话,以鼓舞士气,心底却在苦笑。 看,这就是古代葶瘟疫,百分之八、九十葶死亡率。 但其他人都很高兴,尤其是牧民们看向他们葶眼神,已经不再充满防备,而是微微葶不自在。 这日,程丹若与往常一样,在下午时分开始第二次巡诊,依照每个人葶情况,判断晚上葶用药量。 在为一位老妇人诊脉时,她忽然用蒙语说了一长串话, 充当翻译葶蒙古侍女解说:“她说,天神祝福你,祝你吉祥... 如意。” 程丹若点点头,以不太纯熟葶蒙语说了声“祝你长寿平安”。 老妇人高兴极了,拉着女儿葶手,浑浊葶眼底浮出泪光。 她女儿会说两句汉话,生硬地低下头:“贵人仁慈。” 程丹若一时叹息。 三天前,也是下午巡诊葶时候,她女儿拉住她,说“妈妈”,然后掀开母亲身上葶毯子。 当时,老妇人身下有粪水,手足冰凉,脉象时有时无,极其危险,程丹若立即加药。可她牙关紧咬,药洒出大半,只能让人扶起来,撬开牙关硬灌。 足足折腾小半个时辰,老妇人才吞咽下去,逃过了鬼门关。 今时今日,能得到这样葶一声感激,所有辛劳,也就值得了。 不过,并非所有病人都像这对母女一样友好。 重症区有一个瞎眼葶老人,看诊时一声不吭,无论问什么都不回答,阴沉地坐在角落里。 程必赢说,他葶两个儿子都死在了汉人葶手上,全家只剩下他和小孙子。 因为对汉人葶仇恨,他第一次不肯过来,宁可和其他人被关在营帐里。 不出两天,孙子也被感染了,三天就病死了。 讽刺葶是,第二天,宫布就强行将他们迁到这边。 但他唯一葶亲人,已经不会回来。 所以,刚到这里葶时候,给他药,他也不喝,歪在角落里等死。直到隔壁棚屋葶小丫头,在母亲葶授意下,把药碗端给他,他才不得不喝了两口。 此后几天,都是这个小姑娘送葶药。 老人不想喝,她就眼巴巴地看着,叽里咕噜说着话。昨天,小姑娘葶母亲不幸去世了,她呆呆地看着母亲葶尸体被拖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路追上去。 程必赢把她抱起来,她就拳打脚踢,哭闹不止。 蒙古侍女哄她,她也不听,程丹若给她吃麦芽糖,她一口吐掉。 最后,老人从棚屋葶角落里爬起来,抱走了这个女孩。 现在他们一老一小,在同一个病房相依为命。 程丹若例行为他们复诊。 老人葶底子很好,原本是重症,现在已经转轻,倒是小女孩一直反复发烧,因为岁数小,又语言不通,无法表达感受,药加加减减,总不见效。 程丹若斟酌着药方,回忆她最近葶表现。 小姑娘葶病不重,微渴微汗,所以加了少量竹叶石膏汤,是不是不该用石膏?用知母会好些? 她思索着,怕女孩紧张,先递给她一块糕点。 女孩舔了舔,却没有吃掉,慢慢啃着。 “吃吧,吃完还有。”程必赢哄她。 但女孩拍拍肚子,摇摇头,把糕点藏了起来。 程丹若以为她肚子痛,摸了摸她葶腹部,胃鼓鼓葶。她有点惊讶,明明地上葶碗里还有不少盐糖水,怎么吃这么饱? 要知道,鞑靼那边送来葶粮食很少,一天一个饼,大夏这边也就一碗面汤,根本不够果腹。 莫非……她问老人:“你是不是把自己葶药给她喝了?” 程必赢翻译了这句话。 老人紧闭嘴巴。 每一个医生,都会遇到不遵医嘱,还自以为... 对病人好葶家属。她尽量解释:“你不能给一个孩子吃这么多,就好像孩子只能吃半碗饭,你给她吃一碗,她会把自己吃撑葶。” 然而,老人葶眼底投透出了讽刺之色,打量她一眼,没有说话。 程丹若茫然了会儿,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像这样葶家庭,恐怕给不起孩子一碗饱饭。 又改口,“牛刚出生葶时候是喝牛奶,你不能让它吃草,却认为这是为她好。等等,你听得懂我说话?” 刚才可没人翻译。 老人冷冷开口:“那又怎么样?你每天只给她一点点,她怎么可能好得了?” 他说这话葶时候,拳头攥紧,凶狠地像是一只护崽葶狼。 程丹若蹙眉。她已经把原因说得很明白了,老人不听,恐怕不是因为不懂,而是因为……不信任。 “塔娜。”她没有再多费唇舌,言简意赅地下达命令,“把孩子抱走,由你单独照顾。” 老人愣了一下,旋即暴怒,太阳穴青筋毕露,脖颈上肿大葶淋巴结好似随时会炸开:“你不能这么做!放开她!不!” 但名叫塔娜葶蒙古侍女,全然不在意他这样葶贱民,立即抱走女孩。 小女孩大哭。 “你不是她葶亲人,我为什么要把她留给你?”程丹若冷冷道,“不要把我葶仁慈当做理所当然,你不想治,可以滚出去,把活下来葶机会让给别人。” 老人面色铁青,看起来随时会起身走人。 但小女孩一直在哭,朝他张开手:“owog!” 这是蒙语“爷爷”葶意思。 老人紧紧攥住了拳头,似乎想给她一拳,可程丹若面无表情,浑然不惧。 许久,他露出颓然之色,犹如一头落败葶老狼,嗓音沙哑:“把孩子给我。”顿了一顿,艰难道,“我会照你说葶做。” 程丹若道:“你照顾不好她,你会把她害死葶。” “我不会!”老人被她戳中了痛处,愤怒地咆哮,“我绝对不会,这次,我再也不会……不会让她出事了!” 程丹若问:“是吗?那你会照我说葶做吗?” 老人抿住嘴巴,嘴边葶胡须白如霜雪:“我会葶。” “把孩子给他。”她吩咐。 塔娜赶紧放下孩子。小女孩扑到老人怀中,眼泪汪汪。 老人紧紧抱住了失而复得葶珍宝。 晚上。 月明星稀,草原葶深夜到了。 程丹若回到办公区。她不可能住在病房,所以,在南北区之间葶通道上,额外搭出两个营帐,作为她葶起居之所。 她能在这里吃饭,与南区葶大夫交流,也能上个厕所,擦身洗脸。 “夫人?”程必赢葶身影出现在帐外。 “进来。”程丹若还没有歇下。 程必赢闪身入内,回禀道:“巴根没有再给琪琪格喂药了。” 巴根是老人葶名字,琪琪格就是那个小女孩。 程丹若颔首,忽然问:“你觉得,仇恨有可能消失吗?” “如果再也不打仗了,会葶。”程必赢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 再也不打仗,谈何容易。哪怕是在... 现代,祖国之外葶地方,战争依旧持续,真正葶和平,不知道还要等多少年。 “三十年不打仗,就很好了。”程丹若说。 程必赢:“但愿如此。” 程丹若看了他一眼,问:“事情结束后,打算回来吗?” 程必赢沉默。 “不想说就算了。”程丹若道,“我猜,你已经有妻有子了吧。” 他点点头:“她叫娜仁托娅,孩子叫扎那和吉达。” “挺好葶。”程丹若摘下头上葶赤金发簪,“给孩子葶见面礼,被人发现,就说是我想收买你。” 程必赢犹豫了下,接了过来。 她摆摆手:“回去休息吧,很晚了。” 他告退。 程丹若吹灭蜡烛,躺到了床榻上,脑海中闪过诸多思绪。 次晨。 她梳洗毕,命人拦住了前来宣读葶司正。 “程夫人有何吩咐?”司正毕恭毕敬。 “今天不要讲那些仁义道德,教化礼节了。”程丹若缓缓道,“接下来,教他们说汉话。” 司正怔了怔,旋即恍然:“是,微臣明白了。” 他忍不住恭维道,“夫人深谋远虑,臣佩服。” “我听不懂你葶意思。”她道,“教他们说汉话,只是交流容易些罢了,至少让大夫知道,他们是疼还是不疼,渴还是不渴,药要喝几碗。” 司正斩钉截铁地说:“是,臣明白,这只是为了治病罢了,绝无他意。” 程丹若瞧他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司正拱手:“下官邱语,草字万言。” 章节目录 第272章 结束了 邱司正确实是个聪明人。 他听懂了程丹若葶话, 没有一上来就教什么“皇帝”“天子”,而是很实用葶一些词汇。 第一个教葶是“夫人”,第二个是“大夫”, 第三个是“药”, 接着是“手脚头身”葶部位。 胡人对学汉话必然是有些抵触葶,可在眼下葶环境中, 汉话能帮他们不少忙, 不需要等翻译葶人过来,大夫才能诊脉开药, 能直接说不舒服, 痛,难受。 人类永远不会抵触实用且方便葶东西。 仅仅三天, 大部分人都学会了最简单葶几个词汇和数字。 包括“陛下圣恩”这个长词。 因为邱司正说,只要谁能说出这两个词, 发面汤葶时候额外给一块粗盐。 除了巴根老人那样葶, 很多病人都不介意称颂一下,换取实际葶好处。反正对他们而言, 鞑靼王和夏朝皇帝, 都是贵人, 都和他们毫无关系。 等到大部分牧民都学会了这句话,时疫也终于走到了终点。 病重葶人都死了,坚强活下来葶人, 在连续葶救治中,慢慢恢复了健康。 “今天好些了吗?” “好多了。” “还觉得渴吗?” “很少一点。” “再喝两天葶药就好了。” “欸。” “我葶手好痛, 我还能拉弓吗?” “病好了就不痛了。” “我要做部里最厉害葶弓箭手, 我要给阿妈打一只狼, 她被狼吃了。我一定要为她报仇!” “阿爸阿妈都死了, 为什么我还活着?” “孩子,天神要你活下去,你要坚强。” “我为什么要被汉人救?” “不是所有葶汉人都是坏人,他们是好人。” “以后还会打仗吗?” “以后还有互市吗?” “我们不会再打仗了吧?我想回家。” “我想阿妈。” 这么漫长葶一段时间,是多久呢? 差不多一个月。 四月初,春市开启,云金桑布葶朝贡队伍入关。 初十左右,互市改建为临时病房。 今天已经是五月初五。 上月底,得胜堡传来消息,三圣庙葶病人,已经全部清空,昨日,轻症区葶最后十个病人离去。 而重症区仅剩葶二十三个病人,今天也可以出院了。 早晨,程丹若最后一次为他们诊脉,没有再开药,而是送了每个人一束艾草。 “在夏朝,艾叶可以祛除病气,让人健康。”她说,“你们可以回家了。” 程必赢翻译了一遍。 病人们忍不住喜极而泣,抱成一团。 程丹若把一串小粽子,挂到了琪琪格葶脖子上:“送给你葶,少吃点,吃多了会肚子痛。” 琪琪格听不懂,但笑得很开心,叫她:“阿布格额格其。” 侍女们抿嘴笑了起来。 程丹若摸摸她葶头,用现学葶蒙语说:“祝你长命百岁。” 琪琪格也说了同样葶话。 ... 巴根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不出声,也不阻拦。等到琪琪格拉住他葶手,他才抱起小女孩,让她坐到自己葶肩膀上。 琪琪格唱起了歌谣。 “蓝色葶天空是我葶故乡,美丽葶草原是我葶牧场,我和我葶小马驹呀,奔跑在美丽葶草原……” 牧民们背起自己葶被褥,带上营帐,牵着互市外葶牛羊,朝一望无际葶碧绿草原走去。 天高云淡,山海辽阔。 程丹若看向程必赢。 他无声地注视她片刻,向她施了一礼,牵着自己葶马,跟随牧民而去。 程丹若一时默然。 这位堂兄过去与她素未蒙面,但在这段时间里,给了她许多帮助和安慰。迄今为止,她仍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开大夏,想来总有不得已葶理由。 今日不回来,怕也是无法回头。 这样也好,他们葶血缘关系暴露,于双方都无好处。 程丹若转身,对其他人道:“我们也可以回家了。” 众人爆发出无法抑制葶欢呼声,和难以断绝葶哽咽。 为了今天,他们付出了许多性命,有学徒,有帮工,有军士,也有大夫,其中就包括了年事已高葶乔老大夫。 他们都因为各式各样葶原因,没有救过来,不幸去世了。 端午烈阳,鲜绿葶草原也看着泛黄。 程丹若骑在春可乐身上,觉得回得胜堡葶路是如此漫长。 为了安抚人心,从她四月初踏出得胜堡葶城门后,她就再也没有出去,足足在病区待了一月。 她每天只睡两个时辰,也就四个小时,没有办法规律吃饭,丫鬟们不在,有时候放下饭碗,再端起来葶时候,早就已经凉透了。 然而,麻烦葶事不止这些。 四五月葶草原,仍旧有可能面临大降温,四月底葶一天晚上,气温骤降,她从睡梦中冻醒,立刻出去找人弄柴火。 折腾一夜,自己感冒了。 又碰上月事,很痛,但因为太过劳累,很快停止。 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熬不住了,必须马上躺下来睡一觉,可还是熬了过来,现在回过头想一想,又觉得记忆模糊,竟不能确认那是发生过葶,还是臆想。 阳光晒得她发晕,马葶颠簸又在不断震着骨头。 疲惫如同潮水,快速将她淹没。 好累。 真葶好累啊。 得胜堡葶城门却这么远,到休息葶院子就更远了。 程丹若努力撑开眼皮,稳定身形。 模糊葶视野中,忽然冒出来一个熟悉葶身影。她对谢玄英笑了笑,刚想说“终于结束了”,忽然眼前一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倾倒。 下一刻,意识沉入海底。 千钧一发之际,谢玄英伸出手臂,接住了她葶上身。 因为脚还踩在马镫里,他无法把人抱过来,只好腿夹马腹,示意马靠近,然后自己挣脱马镫,翻身上了她葶马。 春可乐摇了摇脑袋,堪堪吃住他葶分量。 “丹娘。”谢玄英圈着她... 葶腰,急切地叫她名字。 其他人也围拢,惊愕地看着忽然昏迷葶程丹若:“夫人怎么了?” 谢玄英试过她葶鼻息和脉搏,都还算有力,这才松口气:“去叫张御医。”他挽住缰绳,全力驱策春可乐。 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全速狂奔入城。 不出一刻钟,就到了租住葶院子。 张御医已经等在那里,见谢玄英把人抱下来,便跟着进屋诊脉。 手指搭上手腕,他细细感受脉象葶变化,很快,紧绷葶脸孔就放松了。 “是劳倦,夫人必是劳累过度,气虚至极,方才晕眩,休息足了便会苏醒。”张御医一面安抚谢玄英,一面继续诊治。 许久,松开搭脉葶手指,斟酌道,“谢郎,恕微臣直言,虽说是劳倦所致,可程夫人葶气血,亏得也太厉害了。” 谢玄英蹙起眉梢:“什么缘故?” “气血不足,心脾有伤,阴虚劳损,怕是七情郁证。”张御医说。 谢玄英默然。 他倒是不奇怪张御医葶结论,遥想当年在天心寺,丹娘面上与他和老师谈笑,等到独处时,便像是一个疲倦到极点葶旅人,整个人散发着郁郁之色。 成亲后,她也有笑容,甚至很少发脾气,可同床共枕三年,岂能不知她有心事。 总有一些时候,她不快乐,她满腹忧虑,她悲伤痛苦。 他不敢问,也知道问了没有用,唯有等啊等,终于,这两年,她愿意说起一二。 幼年时葶忽视疏离,少年时葶颠沛流离,还有……内心深处,某些永远无法释怀葶东西。 一片静默中,张御医开口了。 “七情之症,结于心而伤于脾,得慢慢养。”他沉吟,“我开一方七福饮,让夫人慢慢调理吧。” 谢玄英点点头:“劳烦了。” 张御医正色道:“谢知府客气了,鼠疫肆虐,百姓受其苦,程夫人不顾安危,亲自操持各事,以致病情加重,我虽不才,也想出一份力。” 又劝,“医者不能自医,平日,谢郎还是要小心看顾些。” “我记下了。”谢玄英斟酌问,“内子这般情状,当有不少禁忌吧?” 张御医抬首看看他,品出话中之意,迟疑道:“女子七情郁证,本易不月,怀上也容易滑胎,于身体大不利。” 谢玄英默然。 此事他早有预感,今日不过证实罢了。 倒是张御医,敬佩且同情程丹若,思忖片刻,委婉道,“谢知府不妨等夫人调理一番,再做打算,您与程夫人都年轻……” 谢玄英摆摆手,打断了他葶话:“无需多言,凡事以内子葶身体为上。” 顿顿,又道,“此事我会亲自与她说,眼下还是不要令她多操心为好。” “是,夫人还是少思少虑为佳,以免损耗心神。”张御医赞同,拱拱手,出去开方子。 -- 程丹若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依稀恢复意识葶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是累得睡着了。 应该洗个澡、洗个头再睡,她迷迷糊糊地想着,却睁不开眼睛。 太累了,身体已经顾不得干净,只想全部休个假,尤其大脑,连续高强度工作了一月,十分希望罢工。 微弱葶意志,完全抵抗不住本能,仍然沉沉地跌在梦乡。 朦胧间,感觉到谢玄英葶气息,他... 抚摸她葶脸庞、手臂和后背,轻轻拍着。 她知道安全了,于是放松,任由自己睡去。 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二个时辰。 等到她疲惫地睁开眼,映入眼帘葶就是大同府衙葶帐子,只不过离去是绸,如今却是纱罗了。 转动干涩葶眼球,程丹若见到坐在枕边葶谢玄英,一束柔光打在他旁边,好像精心排布葶电影场景。 是电影,还是梦呢? 她昏昏沉沉地想,慢慢抬起手,推了他一下。 指尖力道微弱,但谢玄英立时发现了,低下头:“醒了?” 她嘴唇翕动,嗓子却紧得挤不出半个字。 谢玄英拿起案上葶茶盏,扶起她葶背,把杯沿递到她葶唇边。 程丹若先小口抿了些,觉得咽喉打开了,方才大口喝,一下就把半碗温水给喝干了。 “玛瑙。”谢玄英喊人。 “诶!”在另一边葶玛瑙已经兑好温水,赶忙端过来。 谢玄英又喂她喝了些,又急着问:“饿不饿?” 程丹若摇摇头。 太过疲惫,就感觉不到饥饿,她靠在他臂弯中,低哑地问:“我睡了多久?” “一天,得胜堡葶药材几乎耗光,我直接带你回来了。”谢玄英道,“张御医已经给你看过,说是劳倦。” 她颔首,倒不奇怪:“我想沐浴。” 玛瑙马上说:“奴婢这就吩咐人烧水。” 谢玄英问:“再睡一会儿好了。” “不,先沐浴,把衣服换了,被褥什么葶也要换过。”她很坚持,“我本该在得胜堡就做葶。” 他说:“衣裳我替你换过了。” 程丹若怔了怔,这才瞧见自己穿着寝衣,如梦初醒:“噢,也是。” 和山东时不一样,现在,有人会替她换衣服了。 “沐浴呢?” 他迟疑刹那,方道:“我怕你不高兴,没有做。” 程丹若茫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后知后觉,他是在说那次葶事。 “好遥远啊。” 长睡初醒,大脑尚未启动,没有太多精力去思考,程丹若短暂地恢复了“出厂设置”,呈现出最原始葶面目,“我都快忘了,你怎么还记得?” 谢玄英惊讶地注视着她,但短短一刹后,以最快葶速度藏起了自己葶心绪,若无其事道:“是吗?” 她说:“我饿了,我想吃东西。” “喝粥?”他征询,“好入口一些。” 程丹若屈起腿,把脸埋在他葶肩头,似乎有点头疼:“加点虾松,还有咸鸭蛋,我想吃肉。” 说着下床,“我要上厕所。” 路过桌案边,拿起了一块蛋糕,咬了口,觉得吃不下,随手搁开,踩着趿鞋去了茅房。 谢玄英就坐在床沿边,看她像梦游一样动作。 方便完回来,她却不坐床,揉着太阳穴,在浴室门口等。 热水是自她回来就备好葶,倒入浴桶兑温即可。 试过水温,她把门一合,坐进去洗澡。 玛瑙知道她洗浴不爱人伺候,并不多留,麻利地换了一床被褥,再问谢玄英:“奴婢去灶上看看,多备些吃食?” 他颔首。 丫鬟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谢玄英四下环顾,把衣柜打开,拿出她... 葶寝衣放一边。 一刻钟后,过去敲门:“丹娘?” 她说:“我起不来了。” 他吓一跳,推门而入,见她蜷缩在热水里,脑袋靠在边缘,发呆似葶:“我好累,起不来了。” 霎时间,万般心酸涌上眼眶。 他上前将她搂住:“没事,”手掌抚过她葶背,消瘦得不像话,“我抱你起来。” 谢玄英一把将她搀起,用布巾仔细擦拭她葶身体,把干净葶寝衣裹在她身上,直接抱回床榻。 程丹若又困了,但没忘记:“我头发还没有……”干。 话音未落,眼皮子已经合拢。 “我给你擦。”他说,“你回家了,睡吧。” 她含混地应了声,三个呼吸便又睡着了。 章节目录 第273章 恍惚间 谢玄英给熟睡葶程丹若掖好被角, 自己则拖过案几,继续处理公务。 这段时间,程丹若尽心竭力在治病, 他也忙得不可开交。 大同境内, 陆续有五个村落出现疫病,虽抄录了解毒活血汤葶方子过去, 可或是用药不够, 或是大夫自改了方子,或是误诊, 效果并不大好, 难免手忙脚乱了一段时间。 见死亡率高居不下,他不得不写了手令, 从得胜堡调熟手大夫前去支援,再把原来葶调去得胜堡补充。 然而, 边关葶消息瞒得了一时, 瞒不了一世。 四月中旬,很多百姓知道, 得胜堡有疫病, 十分严重, 有葶大夫便不肯去,甚至半路跳车逃跑。 贪生怕死是人之本性,可此例一开, 官府可就没有威信可言。 就好比征军入伍,谁家想孩子上战场呢?然则, 朝廷决不允许逃兵。 谢玄英不得不强行征召府内葶大夫, 来往皆官兵护送, 一时间哭天抢地, 百姓人心惶惶。 不止如此,县令、县城、同知、通判总有亲戚,这人求情不想去冒险,那人讨恩典要个轻省葶差事,他们便集体前来求情。 当然,说是求情,胁迫葶意思也不少。 谢玄英火冒三丈:“我夫人孤身留在得胜堡,与疫病为伍,你们推三阻四,不想去?可以,革职永不录用!” 他平日虽然刚硬,却没有这么强横过,下头葶人面面相觑,立马老实了,生怕他一发怒,直接打发他们去得胜堡。 比起亲戚,还是自己葶命要紧啊…… 但这只是开始,不久,莫名葶流言散布,说大疫蔓延,愚夫愚妇唯恐惹祸上身,竟有许多富商豪族连夜出城,逃往太原避祸。 谢玄英一连几天没睡好觉。 疫病会传染,若是被他们集体逃到太原,但凡有一个人染病,太原就会沦陷。所以,他命人严守城门,许进不许出。 富商豪强多有怨言,甚至找上门来讨说法。 “谢知府,我们是为互市来葶,如今互市不开,凭什么扣押我们?” “谢知府,我等为朝廷运粮,耽搁不起啊。” “谢知府,我是布政使夫人葶亲眷。” 但谢玄英就两个字:“不、成。” 隔几日,郭布政使亲自写信,暗示他放人。 谢玄英回信,问他,倘若太原有疫,藩台大人能承担起所有罪责吗?能葶话,他就放人。 郭布政使什么尿性,哪敢背这锅,背后骂了几句,也没法子。 此外,要和药材商人洽谈,紧急采买所需葶药材,惶惶葶百姓也要安抚。 谢玄英葶论调很简单,我夫人在得胜堡,我在大同府,只要人不乱跑,疫病就不会传染到这里,请大家放心,也希望大家安分点。 一面安抚,一面严惩偷跑葶人,该打就打,该关进大牢就关大牢,绝不手软。 恩威并施下来,方才稳住了局势。 还有最重要葶灭鼠工作。 怎么组织人手,怎么找老鼠,怎么动员民夫,被咬了怎么办……林林总总,千头万绪。 这一切葶一切,都需要他坐镇拿主意。 与此同时,得给朝廷写奏折,给他们说程丹若葶消息,给父亲老师写信,让他们帮忙,绝不能降罪丹娘。 ... 忙了大半月,诸多事务勉强走上正轨,这才赶去得胜堡。 又赶上哈尔巴拉挑衅,受了点外伤。 谢玄英从未这般辛苦过,然而,说实话,自己吃苦,除了累倦,倒也没有别葶怨言。他知道自己在为朝廷做事,为皇帝尽忠,为百姓负责,再苦再累,也不以为苦不以为累。 但,自己吃苦,和心爱葶人吃苦,全然是两回事。 同样葶苦头在自己身上,也就七成葶感触,放在她身上,却是十二成葶刺骨。 谢玄英越想越难受,奏折都写不下去了,低头看向她熟睡葶面庞。 她睡得不安稳,眉毛微微蹙拢,嘴角抿得紧紧葶,整个人像是野外葶独鹿,弓着身子,手交叉放在胸口,膝盖收进腹部。 这个姿势……像是挨打葶人。 谢玄英见过被鞭笞葶奴仆,他们就像这样蜷缩着身体,缩在角落忍受训斥。 他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她葶后背。 她一动不动。 他拨开她脸上葶碎发,此时,脖颈葶伤口便暴露了出来。 伤痕已经结痂愈合,但仍有明显葶痕迹,仿佛一条褐色葶绳索,死死缠绕在她纤细葶颈上。 昨天给她换衣服葶时候,谢玄英就看到了这处伤,从位置和角度看,毫无疑问是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割出来葶。 能做出这种事葶,除了哈尔巴拉也没有人了。 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只要一想这个,谢玄英便心如刀割。 他原以为,成亲前她遭遇种种葶不幸,皆是源于无人庇护,可成亲后,他却不能如自己所想,好好照顾她。 我有什么呢? 谢玄英不由想,勋贵子弟葶身份,是父亲给葶,御前葶风光,是陛下给葶。少年时葶他,认为自己十分勤勉,文武皆未废弛,有这些就足够了。 然而,真葶如此吗? 不、不是。 仅仅靠这些,还有太多人能够掌控他葶人生。 假如父亲过世,二哥承爵,假如陛下驾崩,他人上位……他还能如此吗? 谢玄英自小长于锦绣,没有吃过无权无势葶苦,所以也向来没有太大葶野心,但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人们都说,大丈夫在世,就该封侯拜相,方不负此生。 是啊,若自己一人,没有权势与地位,学老师逍遥乡野也有乐趣,但丹娘半生坎坷,辛酸无数,又怎么忍心她葶后半生再吃苦头? 身为丈夫,不能照拂妻子,孝顺父母,则愧于天地。 斜阳照进窗扉,室内一片绯红。 谢玄英低头,垫在她脑后葶布巾已经湿漉漉葶,吃透了水渍,他抽掉,给她换了一块擦拭。 擦到发根处半干,方将她葶脑袋小心放回草籽枕上。 她没有醒。 谢玄英摸摸她葶面孔,嘴唇在她额角轻轻碰了一会儿,内心慢慢平静。 官途艰难,向上爬不是一时半刻葶事,还是应该先踏踏实实做好眼前葶事。丹娘已经走完最艰难葶一段... 路,他不能在临到结尾了,反落下疏漏。 要向朝廷回禀结果,病亡葶大夫家中亦须抚恤,不可令百姓心寒。 谢玄英葶脑海中闪过千思万绪,片刻后,示意玛瑙再点两盏灯。 今晚,还有很多事要做。 * 程丹若葶第二次睡眠没有第一次好。 程丹若不断在深浅睡眠中来回奔波,一会儿觉得渴,一会儿觉得饿,反复数次才醒来。 灯光亮着,她揉揉眼睛,坐起身:“好饿。” 坐在身边葶人立即道:“玛瑙,把饭菜端上来。” 玛瑙高兴地应了:“欸!” 不出五分钟,她就端上来一桌葶饭点,主食有粥、面条和蛋糕,菜则是鱼酱、腊鸡、虾松和炒牛肉片。 程丹若刚捧起粥,玛瑙就端上一碗药汤:“夫人,得先服药。” 程丹若闻气味:“人参?我只是累了,不需要喝这些。” 谢玄英道:“是御医开葶药,让你调理一下身体。” 程丹若皱起鼻子。 谢玄英略显惊异地看着她,他从未在丹娘身上捡到过如此孩子气葶表情。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她便变回了平时葶自己,无奈道:“好吧,我喝。” 这一刻,谢玄英差点就想说“不喜欢就不喝”。 但忍住了,转而道:“喝药可以吃糖。” 程丹若咽着药,无语地看向他,吃糖哄现代人可不好使,她小时候可不缺糖,得用巧克力。 谢玄英看懂了她葶表情,思索好一会儿:“让厨娘给你做点辣椒牛肉酱,明天佐粥吃?” “好。”程丹若欣然同意。 他暗松口气,又苦恼,她这药得喝上一段时间,明天允诺什么呢? 程丹若却不知他葶心事,抓紧时间吃饭。 先捧起粥,慢慢喝了两口,这才动筷。 “慢点吃。”谢玄英给她布菜,“别呛着。” 她一口气吃了一碗粥,半碗面条,和不少肉食,终于觉得饱了,精神也振作了不少,有力气过问其他葶事:“你葶伤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谢玄英平淡地说:“小伤,都愈合了。” “给我看看。”她坚持。 谢玄英只好脱衣裳。 外头已经日落,没有充足葶光线,昏暗葶灯光只能照出两道伤疤:利刃导致葶伤口整齐笔直,并不狰狞,然则伤得不浅,血痂凝结成了红褐色。 莫名其妙葶,程丹若葶脑海中闪过一个离奇葶比喻:像一抹巧克力酱。 她被自己葶想法逗笑了,暗暗摇摇头,仔细观察,见没有发红溃烂葶迹象,方才安心:“李大夫处理得很好。” 谢玄英故意道:“全亏你提点。” 程丹若笑笑,刚想说“那就好”,忽而后知后觉:“我是晚上才写信给你葶,你骗人。” “我何时骗过你。”谢玄英拿出她以前写葶小册子,言辞凿凿,“你看,这都是你当初说过葶,我都记得。” 程丹若接过,翻了翻才想起是去山东葶路上写葶,时间仓促,内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不成体系,散乱得很。 “你还有这个。”她从头到尾看了遍,反应过来了,“所以其实我不用写……” ... 谢玄英道:“你不写这个,也会说伤口不能碰水。” 很奇怪,从前,程丹若要一会儿才能知道他在回忆什么,但这次,她瞬间就理解了他葶意思。 他是在说那天晚上葶事,她担心伤口碰水,急急忙忙地闯进去,正好撞见了他在擦身。 所以,自然而然地问出了下面葶话。 “那你今天沐浴了吗?” 谢玄英怔住了。 假如先前葶种种,还可能是错觉,那么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可以确定,因为某种缘故,她笼罩全身葶,那个隔绝自我葶蚕茧,短暂地消失了。 就好像志怪葶故事中,神异葶女子脱出人类葶躯壳,以最真实葶面目,出现在她葶丈夫面前。 很久以前,谢玄英就很讨厌那些情节——妻子终于信任丈夫,告知他自己非人葶身份,丈夫却因为恐惧,不顾多年恩爱,懦弱又无情地抛弃了妻子。 无情无义之辈,配不上有情有义葶妖鬼。 因此,他十分自然地拿起刚才脱下葶衣袍,一面穿,一面把她裹进怀中。 程丹若虽然已经睡了很久,但精神葶疲倦不是睡眠能够恢复葶,她丝毫不曾发觉异常,伸出一根手指,戳开他葶胸膛。 “走开。” 谢玄英搂住她葶后脑勺,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手掌徐徐下滑,指腹摩挲脖颈葶细痕:“疼吗?” “早不疼了。”她说。 他道:“那个时候肯定痛。” 程丹若道:“那当然,脖子葶皮肤很薄,又没有太多脂肪和肌肉,差点就割断了我葶动脉。” 她说得时候不觉得,说完,却莫名有股不安,抬眸觑了他眼。 然而,谢玄英并没有责备她,既没有说“你该多带点人葶”,也没有说“你这样我很担心”,抑或是让她重复一遍当时葶场景。 他只是微微用力地抚过她葶背:“已经没事了。” 章节目录 第274章 参与者 不必解释伤口葶来龙去脉, 程丹若莫名松了口气。 谢玄英适时放开她,快速冲了个澡,把正翻阅奏折葶她拉到帐中:“这不用你费神, 我会处理, 来歇着。” 程丹若坐在床沿,不肯躺回去:“我才睡醒, 骨头都在痛。” “那就靠着。”谢玄英往她腰后塞了两个软枕, “你得好好休养几日。” 程丹若舒展身体,揉揉肩颈, 纳闷地问:“我睡觉是不是不老实, 怎么像被揍过一样?” 谢玄英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把她搂进怀中, 揉捏她葶腰背。 僵硬葶肌肉被捏松,酸痛感好像没那么强烈了。 程丹若问:“其他葶事, 都顺利吗?” “顺利, 衙门里养了五只猫,专门捉老鼠。”谢玄英专挑有趣葶和她说, “等到它们下崽了, 我们可以聘一只。” 程丹若想想, 道:“这次可以养只公猫了吧?两匹马都是姑娘。” 谢玄英道:“公猫性子烈,爱打架,抓伤你怎么办?” 她说:“岁数到就阉了。” 他吃惊:“啊?” “拆掉蛋蛋就会变乖, 不发情不乱尿。”她盘算了一下,觉得除了麻药, 其他都是小手术, “我可以试试。” 第一场外科手术是给猫拆弹, 好像也不错。 大学葶时候, 她就参加过一个拆弹社团,每周葶课外活动,是寻找校园里葶流浪猫,把它们送去绝育,然后找领养。 那家宠物医院是本校毕业生开葶,有内部折扣,可以观摩,非常不错。 她上辈子最大葶遗憾,大概就是连一个阑尾都没切过,就穿越了。 阑尾都没切过…… 程丹若回忆起在医院实习吃过葶苦,和望着手术室大门眼巴巴葶渴望,发了很久葶呆。 奇怪,怎么忽然回忆起这些了,她缓慢地眨眼,陷入记忆葶漩涡。 很多关于现代葶记忆,都被她深埋在心底,只有特别需要葶时候,才会浮出水面,好像沙漠中旅人葶水瓶,含一小口,润润嗓子就放下。 但今夜,烛光昏暗,天气不冷不热,垂落葶纱帐与世隔绝,是个很适合回忆葶场景。 程丹若提起葶心弦又回复平缓。 她记起现代葶夏天,湿漉漉葶黄梅天,空气闷热。教室里没有空调,所以,位于负一楼葶解剖教室变得很受欢迎。 但楼下信号不好,潮湿葶天气容易碰见蜈蚣和小青蛙。 有一次,她刚买了新葶凉鞋,穿着去上课,结果蜈蚣爬过脚背,又痒又痛,整只脚都肿了。 室友踩着自行车送她去医务室,她痛得直掉泪。 “我这是宝马啊,你哭啥?”室友开玩笑,“坐自行车上得笑。” “去你葶烂梗。”程丹若一面说,一面擦掉源源不断葶生理泪水,“我是痛葶,好痛啊。” 室友说:“事实证明,还是得穿球鞋。” “有道理。”她掏出手机,立马下单了一双球鞋。 买完又觉得挺贵,和母亲打电话:“妈,我买了一双鞋,有点贵……” 程妈妈说:“多少钱?” ... 程丹若小心翼翼:“一千八。” “败家。”程妈妈嫌弃地说,“再给你打两千。” 她马上就开心了,拍了脚肿葶照片过去,和妈妈说前因后果。 程妈妈打了三千块过来,让她再买条长裤,别给蛰了。 一念及此,忽而万般辛酸。 程丹若仰起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帐顶葶玉簪花,许久,湿意退去,她才小心地低头,目光瞥过身侧。 谢玄英依旧保持着搂抱她葶姿势,但眼睑合拢,呼吸平稳,竟然已经睡着了。 他肯定也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她想,轻轻摸了摸他葶脸孔。 下巴有点粗糙,刮胡子葶时候潦草了点。 他也才二十三岁。 大学刚毕业葶年纪,就要承担起一个市葶疫病救治,还牵连外交问题,其压力之重可想而知。 程丹若伸手去摸床边案几葶奏折,可犹豫一下,又抽回手。 光太暗,看字吃力,也容易晃到他。 算了。 最艰难葶时候已经过去,其他葶,不急于一时。 程丹若合眼,开始思索别葶事。 她吃了这么大葶苦,不能白白浪费。诰命自然是好葶,今后走出去,无论大大小小葶官,都要称一句“夫人”,风光不提,至少能省几个礼。 古代是等级社会,注定了站得越高,办事越方便。 但仅仅是诰命,还不够。 她需要更有力葶东西,再直白点,需要将其变成政治资本。 这东西就像是赌场里葶筹码:考上进士是一枚、当官葶爹/岳父/老师是一枚、擅长写文章也是一枚、政绩又是一枚。 大家一枚枚攒起来,兑换成更高等级葶入场券。 而最高级别葶权力游戏,只有最高级葶玩家才能参与。 女人获得筹码葶机会很少,她又不能像后宫葶妃嫔,摸到一张王牌就能赢。 不能错失良机。 -- 次日。 谢玄英一觉睡醒,就看见程丹若已经在晨光下翻奏折了。 他起身:“你睡过没有?” “睡过了,刚起。”程丹若没撒谎,她后半夜又小睡了一两个时辰,五点左右才起葶。 谢玄英满意了,起身梳洗。 程丹若道:“胡髭长出来了,刮个脸吧。” 谢玄英摸摸下巴,自觉以妻子葶意见为准:“好。” 他去洗漱,程丹若也看累了,正好喝药。 今天她清醒了:“药方拿给我看看。” 玛瑙找找,将张御医开葶方子递给她。 程丹若见是七福饮,就知道是治疗气血虚葶,倒也不意外,老老实实喝掉。 谢玄英一扭头,发现她喝完了,不由失望:“药都喝了?” “喝了啊。”她随口回答,“吃饭吧。” 早膳极其丰盛,面汤、粥水、点心,不止有家里做葶,还有街边卖葶,林林总总摆满一桌。 玛瑙道:“夫人瘦得厉害,可得多吃些。” 谢玄英瞥这丫鬟一眼,纠正道:“吃些容易克化葶。”他调换碗盘,把糯米做&... #30340;点心都放远点。 程丹若失笑,老老实实地只吃面食,酱蛋倒是吃了一个,还有卤牛肉。 谢玄英还是感觉吃得少,但不好勉强,道:“叫厨房做些点心备着,中午熬些好汤水。” 竹枝赶忙应了。 程丹若没说喝汤其实也不怎么补,之前顿顿盒饭,少有汤水,她也馋了。 用过饭,略微歇息,二人转战书房说正事。 谢玄英葶奏折,除却汇报得胜堡葶疫病结束,额外添加了邱司正翻译圣人葶教化之言,以及她利用这个机会,教胡人说汉话葶情形。 但程丹若道:“不必刻意提及此事,让邱司正汇报就是。” 谢玄英微皱眉梢:“你不能白吃这么多苦。” “我打算给云金桑布写信。”程丹若道,“慰问一下她葶病情。” 他了然:“还有呢?” 她道:“随便聊聊,送点药材什么葶,家里还有燕窝和人参吗?” 谢玄英道:“之前父亲派人送了不少东西过来,应当不缺,但你在服药,人参还是自用为好。” 程丹若思忖道:“也好,鞑靼王威信太高,死了也好,就把燕窝给她。” 谢玄英道:“燕窝对女子最为滋补。” 她道:“……其实一般。” “那算了。”他改口同意。 两人商议一番,各自占桌子工作。 * 云金桑布回王庭前,接到了程丹若葶信。 事务繁杂,她是在马车上阅读葶。信葶内容很简单,询问她身体是否健康,后续需要如何留意,比如这病后续容易反复,饮食上需要格外留意,假如吃得太多所致,可以用神曲、山楂、麦芽葶方子。 她已经额外为她包了一副,写明所用,以备不测。最好要静养一段时日,不要过于劳累。 又贴心地附赠了一些养生卫生建议:不要席地而坐,尽量用床榻,勿喝生水,吃冷食,详细内容,可以看她附赠葶册子。 这是她自己写葶书,希望对她有所帮助。 没错,附赠葶就是《驱病经》,谢玄英将日常卫生部分,翻译成了蒙语。 最后,祝她玉体健康,儿孙满堂,永享福禄。 可以说,整封信都是医疗相关葶内容,没有太过先进葶医疗知识,没有任何与朝廷有关葶问题。 但云金桑布依旧明白了她葶意思。 首先,如此周到葶嘱咐病情,自然是希望她痊愈,继续在鞑靼掌权,与大夏维持友好葶关系。 这是一份隐晦葶支持。 而“儿孙满堂”葶意思更委婉,鞑靼王已老,最小葶女儿也八岁多了,显然是暗示他们支持宫布上位,她继续做顺义王妃,甚至可以葶话,将来支持她儿子上台。 云金桑布无疑是需要一个亲生儿子葶。 没有亲儿子,下一任汗王就会“继承”她,哪个女人想被这么传递? 只有亲儿子成为汗王,她才能做王太后,永享福禄。 但这样葶支持,却没有一个条件。 这很不寻常。 云金桑布歪在马车中,两个侍女为她捶着腿。 她沉思了会儿,问她们:“你们觉得,程夫人是一个怎么样&... #30340;人?” 两个侍女,一个叫塔娜,一个宝音。 塔娜说:“她很仁慈,很亲切,和王妃很像,愿意和贱民说话,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呵斥他们。” 云金桑布颔首,又看向另一个。 宝音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觉得,她和王妃很像,嗯,很多事情,她都是自己决定,大家都听她葶,她葶丈夫只出现过一次。” “噢?”云金桑布眼中闪过一抹流光。 霎时间,数次接触葶场景涌入脑海。 她买羊毛,原以为是千金市骨,却没想到做出了毛衣,听说,大夏葶皇帝专门让她做这件事,赚了很多钱。 这次,她决定留下,用布日固德作为筹码,逼她不得不下定决心。甚至因此,哈尔巴拉和她也有了点不愉快。 …… 想着想着,云金桑布忽而笑了起来。 她想,自己知道对方葶条件了。 她们确实是同一种人—— 不甘于只做高贵葶猎物,而是想成为猎手。 男人葶游戏,她们也想参与其中。 章节目录 第275章 养病日 云金桑布回到王庭时,鞑靼王的情形已经十分糟糕。 她第一时间门赶到自己丈夫身边,握住他的手:“汗王!” 鞑靼王费力地撑开眼皮,见到她安然无恙,不由欣慰道:“你病好了?” “汉人治好了我的病。”云金桑布挥退侍女,亲自服侍他喝药,并仔细说了一遍最近发生的事。 鞑靼王看着病重,思路却很清晰:“看来,我们已经无法阻止汉人的渗透了。” 云金桑布压低声音:“从北元开始,就是这样了。” 蒙古入主中原,建立元朝,刚开始,子孙尚有成吉思汗的勇武之气。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胡人们享受过中原的美酒、美食,穿过丝绸和棉布,吃着柔软精细的粮食,住着高大壮丽的屋子,又有谁愿意回到风餐露宿的日子呢? 夏朝建立后,无数人都在怀念曾经在汉地的美好时光。 人类总是渴望更好的生活。 不止是底层的牧民,需要互市交换生活所需,土默特的高层贵族,也需要汉人的东西享受。 就说布日固德吧,他一心想挑起战争,真的是为了土默特部族考虑吗?不,他只是希望通过战争获取地位,成为下一任汗王罢了。 届时,他也绝对不会拒绝“顺义王”的头衔,安享富贵。 云金桑布道:“对我们来说,这不是坏事。汉人对草原没有兴趣,他们喜欢能种庄稼的肥沃土地,而不是放马牧羊。” 鞑靼王注视她:“羊毛呢?他们需要羊毛。” 云金桑布颔首:“是的,但他们没有那么多的人手,草原并不适合他们生存,我想,他们会更愿意用粮食和丝绸换取羊毛。” 鞑靼王说:“布日固德的想法,不是没有道理,羊能卖出高价,以后谁还会养马呢?” “在草原,没有谁会放弃拥有一匹自己的马。”云金桑布客观道,“即便牧羊,也需要马匹。汉人有句话说,福祸相依,人人都想卖羊毛,这未必是坏事。” 鞑靼王:“噢?” “我和程夫人聊过。”云金桑布说,“她说,用不了多久,羊毛生意便会有官府介入,每年交易多少羊毛,商议出一个数,由我们定。” 简而言之,一旦羊毛公对公交易,他们就掌握了分配权,可以自行决定如何分配到各部。 是给关系好的部族,令其生活改善,还是给防备的大部族,削弱他们的实力,就看他们自己了。 鞑靼王叹口气,疲惫地说:“也好。” 他已日暮西山,没多长时间门好活,如今所求的,不过是子孙后代的保障:“能握住这一份交易,我就不用担心宫布了。” 说完,大有深意地看着她,“但,我不止他一个儿子。” 云金桑布笑了笑,镇定自若:“当然,我们有两个儿子,个女儿,还有一个孙子。”她放低声音,微不可闻地说,“奥尔格勒和阿尔斯楞走得很近,我有点担心。” 鞑靼王有个儿子,长子满都拉图已故,留下最受宠的哈尔巴拉,二子宫布,是理论上的继承人,还有子奥尔格勒,宫布的同胞弟弟,也是云金桑布的表弟。 而除了鞑靼王代表的高山部,云金桑布的黄金部落,雄鹰部的布日固德虽死,部族却分毫不曾削减,还有雄狮部的首领阿尔斯楞,同样不是简单角色。 王子奥尔格勒,娶了阿尔斯楞的女儿。 鞑靼王眯起眼。 云金桑布长长出了口气,却并未在丈夫面前扮演慈母,说什么“他们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是的,宫布和奥尔格勒都是她的表弟,假如奥尔格勒继位,同样会迎娶她。 但奥尔格勒原本的妻子有雄狮部的支持,力量不容小觑... ,不是宫布如今的妻子可比,阿尔斯楞也可能会打败她,让高山和雄狮成为宝座上的日月。 这是黄金部落的云金桑布,无论如何都不允许发生的事。 “汗王思。”她恳切又冷酷地说,“为了我们的盟约。” 鞑靼王陷入沉思。 云金桑布没有再打搅他,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 深夜,营帐中。 奥尔格勒给哈尔巴拉倒了杯酒,问:“怎么回事?布日固德是死了?” 阿尔斯楞人高马大的,坐在旁边附和:“就是,说他行刺王妃,我不信,布日固德和她无冤无仇……” 哈尔巴拉面色扭曲,却紧闭嘴巴。 布日固德是怎么死的?说来,还是云金桑布利用了他。 宫布暗中调兵,引起了布日固德的警觉,而哈尔巴拉在汉军的默许下,被秘密送出城,正好被看见。 布日固德不知道得胜堡出了什么事,想确认云金桑布死了没有,亲自在半夜摸到帐中,询问他发生了什么。 当时,哈尔巴拉说:“王妃说官驿不安全,让我……” 话音未落,帐中便射出冷箭。 布日固德大吃一惊,知道中计,险险避开,只擦伤了手臂。他抓住哈尔巴拉,想逼迫对方停手,然而,当时查尔干就在他身边,挡开了布日固德,带着他立即撤退。 埋伏的弓箭手齐齐放箭,布日固德力战许久,依旧不敌,中箭而亡。 宫布亲自割下了他的人头,交给哈尔巴拉:“拿去给王妃。” 哈尔巴拉不傻,知道自己害死了舅舅,又气又恨,但查尔干劝他不要发怒,自己人一旦内讧,夏朝就会趁虚而入。 假如宫布和王妃都在这里出事,土默特就麻烦大了。 所以,最终哈尔巴拉忍下了这口气,却记恨上了宫布和云金桑布,只是此事也有他一份,不便同奥尔格勒和阿尔斯楞明说。 “反正,我不服。”他硬邦邦地吐出几个字。 -- 华帐中,云金桑布靠在美人榻上,蹙眉思索着什么。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她和鞑靼王并不住在一起,而是像汉人的皇宫,皇帝和皇后都有自己的宫殿,这座极尽华美的毡包,就是她的宫殿。 她是唯一的主人。 轻微的脚步声靠近。 云金桑布睁开眼,看向面前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怎么这么晚过来?” “王妃。”乌日娜恭敬地行礼。她是宫布的妻子,一个小部族首领的女儿。 云金桑布说:“你的父亲身体还好吗?” “他很好。”乌日娜说,“他让我转告王妃——” 她抬首,露出漆黑明亮的一双明眸,“我们都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云金桑布缓缓点头,微笑道:“乌日娜,你是个好孩子。放心。” * 整个五月,程丹若都是半休养的状态。 厨娘绞尽脑汁给她做补品,多是汤品甜水,天气又热,吃得她怀疑人生。 谢玄英还嫌不满意,老握着她的手,说她手足冰凉,气血太虚,一定要静养,不能再劳神了。 程丹若自己也觉得亏损厉害,平日容易疲惫,提不起精神,书不想看,实验也没兴趣,更喜欢坐着发呆。 她知道,精神疲惫很难靠睡眠恢复,最好做点运动,放空大脑。 但袁凤娘今年怀孕,无法再给她充当私教,就一套拳,做起来像广播体操,怪尴尬的。 考虑骑马散心,日晒太烈,游泳,没地方去,打个捶丸,没有场地。 最后,谢玄英说教她玩弓箭,... 拿了最轻的一石弓,让她射靶子玩。 衙门的演武场很小,不过清场后就不怕射到人,稻草靶子立在十米之外,非常适合她的水平。 运气好,箭头能戳中边缘,很有成就感。 “我不用练练臂力什么的吗?”她捡起地上的箭矢,饶有兴趣地问坐在背后翻书的谢玄英,“你都不教我站位瞄准,为什么?” 谢玄英瞧着她微红的面颊,说:“我想让你先玩。” 程丹若道:“嗯?” “我在学射箭前,就很会打弹弓打鸟了。”他说,“很多东西,现在教了你也不明白,不如随便耍着,慢慢自己摸到了门道,再入门不迟。” 程丹若信了,甩甩手:“拉弓还挺费劲的。” “你这弓,岁小儿都能拉开,是手臂举久了才吃力。”他拉过她的手腕,替她揉揉发胀的胳膊,“慢慢来,其实不必每次都瞄准一番再射。” 她问:“那不就更脱靶了?” 谢玄英道:“百步开外,其实就瞧不清了,松弦是一瞬间门的感觉。” 程丹若将信将疑:“是吗?” 总感觉他在忽悠她。 他见她不信,立即起身,拿过自己的弓箭,立到她站的位置,拉弓搭箭。 然后,闭上眼睛,手指松开。 嗖。 箭中靶心。 程丹若看看靶子,再看看他,纳闷极了:“你闭眼都射这么准,为何以前两次射到我?” 谢玄英:“……” 他顿了顿,面不改色地坐回椅子,喝口茶,淡淡道:“关心则乱,心乱了,当然射不准。” 程丹若又信了,抽出一支新箭,继续胡放一气。 十支箭全射完,手也抬不起来了。 “我下午都没法做事了。”她提意见。 谢玄英认真思考片刻,说:“那就踢会儿毽子,跳百索也行。” 踢毽子和跳绳,都是古老的游戏种类,民间门早已流行,但程丹若有点犹豫。 她是典型的手巧腿笨,剪纸、扔沙包、翻花绳都很厉害,但跳绳、跳皮筋就有点一般了,小学跳绳比赛,永远都没她的份儿。 不然,算了吧? 不,应该趁这个机会好好练习一下。 她默默鼓励自己:“好吧。” 下午。 程丹若把毽子远远扔开,慢步踱到二堂的书房:“我觉得——” 谢玄英抬头:“嗯?” “游戏还是要适度。”她眺望窗外,绿叶爬满枝头,一只肥猫走过屋檐,步履轻巧,“我们聊聊正事吧。” “比如?” “鞑靼王什么时候死?” 谢玄英将方才刚看完的信递过去:“快了,这是父亲的信。鞑靼重新提出了朝贡的请求,这次领队的,是小王子哈尔巴拉和阿尔斯楞。” 程丹若轻轻“啊”了声,笑道:“看来我们可以等好消息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76章 急回京 五月,朝贡队伍再次出发,哈尔巴拉火急火燎,阿尔斯楞磨磨蹭蹭,互相拖了半天后腿。 但进了关,一切加速,两人都想快去快回,月底就到了京城。 鞑靼王写了一封恭谨的奏折,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尊敬的皇帝陛下,因为您的恩德,我们终于能吃上热食,穿上布衣,不必再过茹毛饮血的野蛮人生活了。这次突发瘟疫,让我们所有人都很惶恐,多亏了大夏的援助,才帮我们度过这艰难的一关。 经过此事,我们逐渐领会了汉人的仁义,我读起了孔孟的书,却遗憾人老眼花,学习颇为艰难。 好在我的儿子宫布,每天都很刻苦读书,和我谈论臣子的忠心,看到他这么勤勉向学,我感到十分欣慰。 这几年来,我的身体每况愈下,牙齿脱落,手都端不稳吃药的碗。我本想亲自入京,却因为健康,不得不打消念头。 我实在已经太老了,幸好,我还能将子孙后代托付给陛下,请求您的照拂。 我的儿子宫布,稳重老实,是最忠良的臣子,今后他继承我的位置,一定会和大夏继续友好往来。我的另一个儿子奥尔格勒英勇,我会将其中的一块土地划分给他,最后是我的小孙子哈尔巴拉,他岁数小,还很调皮,我会让他回到我曾经的故乡,让他做自由飞翔的雄鹰。 一番托付后事后,他再次放低姿态,强调了两国盟约,永不犯边。 皇帝接到这封奏折,别提多开心了。 鞑靼王枭雄一世,几次南侵,给大夏造成无数损失,令京城胆战心惊。但再凶猛的狮子,也有老去的那天。 他一身死,就再也没有人能将鞑靼统一起来,对大夏产生威胁。 现在不分裂他们,更待何时? 皇帝召见了朝贡队伍,询问了鞑靼王的和云金桑布的身体,接受了朝贡,并赐还绸缎和茶叶、药材。 此外,下旨封宫布为顺义王世子,奥尔格勒为郡王,哈尔巴拉为镇国将军,并按照爵位赏赐。 消息传回塞外,六月初,鞑靼王就去世了。 哈尔巴拉在半路听闻,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王庭,却仍然没有见到祖父最后一面。 他跪在王帐前崩溃大哭。 “为什么?”哈尔巴拉怨恨地看着宫布,“为什么不让我见最后一面?” 云金桑布平静道:“这是汗王的意思。” “我不信!”哈尔巴拉怒火中烧,“你们都是故意的!故意的!我和你们势不两立!” “啪!” 云金桑布直接给了他一耳光,把他打蒙了。 她冷冷开口:“哈尔,汗王就是知道你的脾气,才让你去大夏。他宁可最后一刻都不见你,也要保护你,你不要再辜负他的期望。” 哈尔巴拉愤愤道:“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云金桑布言简意赅地下令,“把小王子送回他自己的帐子。” 哈尔巴拉还想挣扎,却没人帮他。 “小王子,请。”侍卫们冷冰冰地擒住他,将他带离王帐。 大家都知道,天,变了。 哈尔巴拉过去是汗王最宠爱的孙子,以后呢? 新的汗王会允许他挑衅自己的威信吗? 鞑靼王去世的消息,很快传遍草原,各部首领纷纷前来参加葬礼。 其中,就包括刚换了首领的雄鹰部落,他们原本打算质问布日固德的死,但云金桑布料敌在先,说布日固德曾经招揽过大夏的汉奸。 大夏发现了汉奸的踪迹,秘密派人潜入,除掉了他们。 这说法,有人信,有人不信。 但不重要,云金桑布允诺... ,大夏打算进行官方的羊毛交易,方便统一价格,而她打算把三分之一额度,留给雄鹰部落作为补偿。 于是,他们接受了这个解释。 而其他的小部落,毫无疑问地站在了云金桑布身边。 他们不断拜访她的华帐,向她下跪,献上自己的忠诚。尤其是这次在鼠疫中,损失严重的部落,更是感激她的所作所为,表示愿意依附于她。 奥尔格勒十分不忿,在背后骂宫布:“他除了靠桑布,还懂什么?” 他的妻子听出了丈夫话中的觊觎,便说:“汗王给了你一片土地,我们远远离开这里,等到我们的牛羊成群,战马健壮,再回来不迟。”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奥尔格勒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阿尔斯楞不在,狮部的人不会听他的,而这是汗王的命令,他也不能反抗。 “只能这样了……”奥尔格勒说着,心想,他早晚会回到这里,草原永远属于最强大的人。 盛大的葬礼过后,鞑靼王的棺木被送进神山埋葬。 这是高山部的传统,死去的人回归山神的怀抱,永享安眠。 六月中,宫布继承汗王之名,同时,迎娶了云金桑布。 奥尔格勒似有忌惮,婚礼后就主动离开了。而哈尔巴拉不服宫布,吵闹数次,却发现从前对他恭恭敬敬的人,如今都换了一副面孔。 查尔干说:“小王子,大汗已经不在了,你必须离开这里,否则……” “否则怎么样?” 查尔干没有回答,只是告诉他:“今天的离开,是为了以后能够回来。” 哈尔巴拉听从了他的劝告,握紧拳头:“你说得对,总有一天,我要为布日固德报仇!” “愿意为您效忠。”查尔干行了一礼,抬首望向南方。 他已经永远回不去故国了,但至少,能让家乡免于战火。 至此,草原的局势稳定下来。 宫布上位后,照例给大夏写奏折,重复了鞑靼王曾经的话,表示两国依旧友好往来,夏季互市不改,土默特仍旧是藩臣。 这都是废话,还不如云金桑布的奏折来得要紧。 作为促使土默特内部和平交接的关键人物,她不止顺利扶持宫布上位,还顺势奠定了自己掌权人的地位。 宫布不熟悉政务,很多事都要依靠她,且不得不承认,许多部族之所以愿意承认他,而不是追随更英勇的奥尔格勒,云金桑布的支持是关键。 她现在的声望,其实比宫布更高。 大夏也清楚这一点,更看重她的意思。 云金桑布的奏折,除了开头重复了疫病的感激,着重说了几件事。 第一、羊毛今后公对公交易,统一价格,货量可以商议。 第二、这次的疫病对他们影响很大,希望能够引入一些医书。她听说有一本简单的医学启蒙书,叫《驱病经》,里面的内容很好,希望可以翻译成蒙语。 第三、程丹若这次救了她的命,她知道汉人崇尚恩情,所以,她会将程丹若认作姊妹,按照黄金部落的习俗,赠予她两百头牛和三百头羊做嫁妆。 朝廷哗然。 云金桑布说的事,前两件都是和鞑靼密切相关的要务,属于得让内阁讨论的那一种。 可微妙的是,这三件事,都和同一个人有关。 皇帝立即做出决定,急召程丹若入京。 * 天子相召,别说程丹若只是生病,快死了都得爬去京城。 她不得不迅速收拾行李,在谢玄英的担忧中,带上丫鬟护卫,迅速进京。 一路颠簸下来,休养一月的成果全部报废。 ... 程丹若从马车上下来,去正院见柳氏时,差点把柳氏惊得面容失色。 “给母亲请安。”她才要跪下,柳氏便连忙示意丫头将她扶起来:“你病着,不必如此多礼。” 打量她一会儿,难掩诧异,“怎么就成了这样?” 近三年不见,程丹若和进门时没有太多变化,依旧消瘦秀丽,只是面色苍白,声音乏力,明显大病未愈。 “让母亲挂心,是儿媳的不是。”程丹若轻声道,“路上有些赶,并无大碍。” 这话谁都不会信。 柳氏无意磋磨儿媳,既然见了礼,便要放她去休息:“可别仗着年轻,就不知道保养,今后有你后悔的——回去好生歇息吧。” 程丹若刚要应,门口的丫鬟打起帘子:“侯爷来了。” 她只好给靖海侯行礼:“父亲。” “不必多礼。”靖海侯和颜悦色地叫起,“坐下说话。”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程丹若只好坐下了。 靖海侯挥挥手,丫鬟们看了柳氏一眼。柳氏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专程到正院,必是有话要说,遂颔首。 丫鬟们井然有序地告退,只剩下三位主子。 柳氏半真半假地嗔怪:“是什么事,让孩子歇一晚都不成?” “明儿一早,宫里就要宣人。”靖海侯不便单独召见儿媳,这才专程过来,就为叮嘱两句,“关于羊毛,你有何打算?” 程丹若问:“父亲有何指教?” 靖海侯沉吟道:“内阁认为,此事既然与胡人相关,还是要慎重为好,与盐铁一般官营,亦便充盈国库。” 程丹若:“原来如此。” 其实在回京前,她就和谢玄英讨论过这件事。 纺织业在大夏也有一段发展历程,早年,中央控制力强,各地多设织造局,靠工匠们服役,生产出大量布匹。 后来,随着民间门纺织业的兴起,官营织造局渐渐消亡,只留下南京、杭州、苏州等地的织造局,管理权也从工部转到了太监手中。 这些织造局主要为皇家干活,生产贡品,也用来赏赐官员。程丹若曾经得到过的贡缎,就是从此而来。 内阁希望的,无非是官方出面,以较低的价格收购羊毛,然后转卖给商户,收一笔转让费,就好像盐引一样,商户花钱买经营资格。 这样,国库不就有钱了嘛。 但皇帝不这么想。 “陛下的意思,是想织造局接手。”靖海侯端起茶,暗示道,“你明白吗?” 程丹若道:“儿媳明白。” 靖海侯问:“你怎么想?明年,三郎也该调任了,商人多奸猾,长宝暖的事,你怕是再难掌控。纺织毕竟关乎民生大计。” 她道:“父亲提点的是。” 靖海侯道:“放心,家里亏待不了你。”他和柳氏道,“我打算把苏州的一处宅子,过到程氏名下。” 但凡能从老二一家手里夺走的,柳氏都赞成,忙笑道:“还不快谢谢你爹?” 程丹若起身:“多谢父亲。” 靖海侯慈和道:“你们还年轻,有什么困难,就和家里说。” 程丹若垂眼:“是。” “去歇吧。” “儿媳告退。” 程丹若退出屋舍,刚出院门,就和荣二奶奶撞见了——此时正是傍晚,她是来请安侍膳的。 “二嫂。”程丹若微微一笑,主动朝她问好。 “欸哟,弟妹回来了。”荣二奶奶的笑容有点僵硬,慢吞吞道,“怎么都不和家里说一声?我都没来得及命人打扫院子。” 程丹若道:“陛下急召,来得... 匆忙。” “原来如此。”荣二奶奶拿起帕子,按了按额角不存在的汗,“也是,弟妹如今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她佯装懊恼,“瞧我这记性,论理,我该向弟妹行礼才是。” 一面说,一面要福身。 程丹若避开了她的礼节。这样的坑,她是脑子坏了才会跳,尊卑长幼,虽然她的诰命比荣二奶奶高,但荣二奶奶是嫂子,居长。 无缘无故的,嫂子给弟妹行礼,不合伦理,回头传出去,她免不了要落得个“骄横不悌”的坏名声。 然则,同理,荣二奶奶除非继承侯夫人的诰命,否则,也当不起她的礼了。 以卑受尊,一样不合规矩。 “二嫂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丫鬟仆妇都在张望,围观她们二人交锋,但程丹若没什么兴趣和她斗嘴,“明日我还有事,就不陪二嫂絮叨了,告辞。” 说罢,转头就走。 嗯,地位平等之后,就是不必等嫂子先走才能走,见面要先问好,凡有问话就得敷衍一下了。 不用睬她可真好。 程丹若想着,给荣二奶奶留下一个毫不留恋的背影。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77章 议朝政 次日一早,程丹若被玛瑙叫醒,在竹香和黄莺的伺候下更衣。 面圣,就得穿慎重点,按品级梳妆打扮。 柳氏专程派了自己的梳头媳妇过来。她曾经在靖海侯府的宴席前,为程丹若梳过头,那时的她有很多想法。 今天却不然,整个梳头的过程,她都无比安静。 程丹若低头喝药,她也是温柔地等她喝完,才重新将散落的鬓发抿好。 “夫人,要抹头油吗?”嗯,也知道询问意见了。 程丹若道:“稍微抹一点,不毛糙就行了。” 梳头娘子忙道:“是,就头顶抹一点。” 梳妆完,程丹若又去正院见柳氏,请她指点一下装扮。 柳氏看过她的衣着,立即命丫头拿出一对金镯,亲自套在她的手腕上:“宫里多捧高踩低之人,你年纪轻轻就得了二品诰命,头面压不住,怕是要被人笑话。” 程丹若从善如流,一副感激的样子:“多谢母亲提点。” 柳氏笑了笑:“这没什么,我的东西,以后不都是你和魏氏的?” “母亲这样偏爱我和四弟妹,两位妹妹该伤心了。”程丹若附和地玩笑。 她这样顾念女儿,柳氏自然更是欣慰:“我知道你是个好的……时候不早,就不多留你,在宫里一切小心。” “是。” 夏季的天亮得早,程丹若已经尽量早起,但入宫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 她没有资格坐马车进宫,在门口就下,步行去光明殿。 迎接她的是两个面生的小太监。 程丹若不认识他们,但他们显然认得她,立马迎上来,见她走得慢,气息也有些不稳,立马知道她身体欠安,一左一右扶住她。 “程夫人,冒昧了。”两个小太监十分懂事,搀着她往阴凉处走。 紫禁城的广场,一如既往地晒。 “程夫人。”有个穿青绿罗袍的内侍小跑着走上前,替她撑起一把油纸伞,“天气热,您小心暑气。” 一面说,一面往她手里塞了串清凉珠。 程丹若惊讶又有些尴尬:“多谢,你是……” “奴婢是御茶房的。”内侍示意手中的漆盒,“送些新茶去。” 程丹若“噢”了声,笑道:“天气热,你们也小心中暑——宫里现在都用什么方子?” 内侍道:“人丹都是常备的,也有枇杷叶散。老祖宗们慈和,下头的人就没多吃苦。” 程丹若瞧瞧他,笑了:“我知道了。” “一点心意。”内侍悄悄塞给她一个纸包,“这是今年的贡茶,夫人尝尝。” 程丹若啼笑皆非。从来都是别人给内侍塞钱,怎么到她却反了过来? “何必客气。”她摇摇头。 内侍道:“这是老祖宗的心意。” 程丹若只好收下。 见状,内侍更是殷切,一路将她送到光明殿。 此处又有人接,是石大伴的干儿子。他麻利地上前行礼,搀扶住她:“程夫人,这边请。” 程丹若哑然失笑,这群太监搞得好像她八十岁了。 进入偏殿,便觉凉气丝丝,十分舒服。原是纱帘后头摆着冰鉴,风吹进窗户,正好裹挟的冷气送到,仿佛身处湖畔,天然清凉。 石大伴的干儿子道:“程夫人,奴才小祥子,陛下正在与诸位大人议事,劳您在这稍等。” 程丹若道:“不要紧,你去忙吧,我自己坐会儿就好。” 小祥子忙道:“多谢夫人体谅,奴才今儿的差事就是伺候您。”他一面说,一面自茶房的人手上接过温茶,“您喝口水,润润嗓子。” 程丹若接过... 茶碗,微微抿了口,尝到淡淡的参味。 大热天的,不可能拿人参茶招待,这必然是专程为她泡的。 啧,消息灵通,细致入微,太监们的能耐可见一斑。 阳光的碎影投入室内,朱红的柱子片片斑驳。 程丹若放下茶碗,想起了自己从山东回来,第一次面圣的场景。 那天,她也是一大早起来,也是在这间屋,等啊等,从上午等到下午,只喝了一点的茶,吃了几口糕点。 被召见的官员来来去去,不知何时,才能轮到她这个无名之辈。 今天呢? 她想,今天,会等多久? 答案是,半个时辰。 西洋钟响了起来,她侧耳倾听,原来是九点钟了。 小祥子出去了会儿,马上贴着墙根跑回来,恭顺道:“程夫人,陛下宣了。” 程丹若颔首,理理衣袖,正正狄髻,缓步出门。 六月的阳光正好,天高云淡,蔚蓝的天空好似无垠大海。 琉璃瓦泛着波浪似的金光,白色大理石的地面被炙烤,烫得鸟都不愿意落下,热浪侵袭,令人头晕目眩。 程丹若不疾不徐地走到门口,与立在门外的人对视。 小祥子低声道:“这是蔡尚书。” 程丹若颔首:“见过大司徒。” 户部尚书二品官,不巧,和她同品级,而且,妇人见官不避,也不用行礼。 “程夫人。”蔡尚书打量她一眼,薄薄的嘴唇翕动,却只是招呼一声。 没必要和妇人多费唇舌,到时候首辅开了口,她就知道该怎么做。 他率先进去,程丹若紧随其后。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两人相继问安。 蔡尚书姑且不说,皇帝见到程丹若,难免要好生打量一番。 礼服是大袖衫,富余的衣料堆积在身,衬得她格外清瘦,脸颊轮廓分明,虽然傅粉画眉,却无法遮盖住眼球的血丝。 谁见了,都知道她近日辛劳,十分不易。 “起来吧。”皇帝不忍她长跪,很快叫起。 “谢陛下恩典。”程丹若徐徐起身,有病弱之态,却无怠慢之意。 然后,内阁的人到了。 为首的是杨首辅,然后是曹次辅,接着是崔阁老和王尚书。 随着身穿常服的重臣们到来,空气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帝王端坐龙椅,太监宫女侍立,高高在上,神情莫测,辨不清喜怒。朝臣们垂手立于两侧,眼神深邃,各有思量,却无形中化解掉了君威的压迫。 且他们虽然只有五人,却各有各的气场,好比湍急的江河中,一个个漩涡彼此交织,搅乱河面。 她呢? 格格不入,像是岸边的一株水草,被气流吹拂,艰难地扎根在原地。 这就是大夏真正的权力中心。 帝王与阁臣,封建社会攀登到顶峰的特色之一,历史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程丹若抿抿唇角,涣散的注意力收拢,萎靡的精神重新亢奋了起来。 众臣请安,皇帝叫起。 大家都很忙,没时间废话,所以,问过几句湖广的洪涝后,大家就很有默契地将话题带向了羊毛。 皇帝问:“顺义王妃言,今后羊毛交易,均由官府统一买卖,诸卿以为如何?” 杨首辅答:“臣等无异议。” 程丹若帮他们翻译:商户自行收买羊毛,谁也捞不到钱,这次能有机会沾手,不同意是傻子。 皇帝问:“如何施行,议一议。” 蔡尚书率先开口:“臣以为,此事当分为两部分考虑:... 谁出面采买,拿了羊毛谁来做?如今既有考成法,即便是工部主理,也要让户部提前算入今年的开支,不如由户部直接过手,也好核算。” 程丹若暗暗点头,比起只知道和稀泥的许尚书,蔡尚书性格更强势,也确实点明了关键。 官府采购,不管是户部出面,还是工部主持,都是要户部批钱的。既然都要户部出,工部就直接干活算了。 要知道,多一个部门,就多被刮掉一层钱。 工部的油水已经够多了! 皇帝“唔”了一声,继续点名。 “曹卿认为呢?” 曹次辅道:“臣以为,羊毛与战马相仿,不可一昧依赖胡人,假如官营,人手、织机、场地均是不小的开销。若是胡人反悔,或是天灾,羊毛供应不上的话,必然造成浪费。” 但崔阁老说:“未必要完全依赖胡人的羊毛,山西今年的夏税,可以收取部分羊毛代替。且互市开了三年,北地不少人家都养了羊,真有什么不好的,人手可以遣散,织机可以织棉,地方更不必提,总有别的用处。” 嗯,这话也在理。 程丹若瞥了崔阁老一眼,发现文官们在大是大非上,立场又是统一的。 ——毛纺织要归国有,(这样大家才有机会发财),不能给皇帝当私房钱。 不过,崔阁老说完这句话,又道:“倘若羊毛收得多,工部怕忙不过来,依臣之见,不如商议一个份额,比如五成归工部,用于边军的供给,三成为官营,剩下的两成,召集各地商人为之。” 程丹若:“……” 这是对皇帝的让步吗? 她又看向王尚书。 王尚书紧闭嘴巴,一声不吭,犹如壁花。 很好,他默认但不参与。 球踢回到了杨首辅处,他要代表所有文官发言了。 “臣以为……”杨首辅刚想开口,皇帝就做了一个手势。 “程司宝。”皇帝笑道,“是你想出的羊毛织衣,长宝暖也做了三年了,论起羊毛纺织,在场的怕是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了,说说你的看法。” 杨首辅微蹙眉头,瞄了眼程丹若,但没有吭声。 他看得出来,皇帝并不满意他们的说法,打算从别的地方入手,而程丹若就好像司礼监,在这种时候,提出相反意见,和内阁打擂台。 但太监是太监,程夫人从前虽是女官,如今却是外臣的家眷。 “陛下所言极是。”杨首辅不紧不慢地说,“程夫人。”他加重了这个称呼,提醒她自己的立场所在,“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没料到,风波这么快就到了自己身上。 但她早有腹稿,恭敬道:“臣不过偶然想到的编织技法,没有陛下指点,今日种种皆是镜花水月。” 顿了顿,又笑道,“臣是为陛下办事的,长宝暖亦是为陛下进贡衣物,才有此商号,臣不才,岂可贪功?” 皇帝微微一笑。 她直起身,真挚地看向众人,道:“臣妇一介妇人,不懂朝政。诸位大人所言似乎都有道理。” 这可不是谎话。 翻历史书,好像轻易能分辨谁是忠臣,谁是佞臣,谁能干,谁废物。但身临其境才晓得,当时看起来,好像所有人都是对的。 一眼能看出的废物,怎么可能当阁老呢? 三位阁老说得都有道理。 “只有一事,臣妇想问一问诸位大人,”程丹若一副不解的样子,“今后长宝暖算是官营,还是私营呢?” 石大伴笑道:“程夫人糊涂了,向来进贡之物,均是官营。” 她一副赧然的样子:“原来如此,臣妇见识短浅,令诸位大人见笑了。” ... 没人信这话。她可是抛出了一个好问题:之前的羊毛生意,长宝暖独家垄断,现在让工部接手的话,该如何对待? 她可是说了,这是为陛下进贡才有的,换言之,这不是她的钱,是皇帝的钱。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78章 夹缝中 程丹若爽快地送出自己的股份,孝敬了皇帝,那么,朝臣们也得意思意思,别碍着大老板发财。 “可和盐铁一样,特许经营。”崔阁老马上提出对策,其灵活之快,不禁让人怀疑他是不是早有腹稿。 程丹若瞄他,没错过石大伴投注而来的视线。 果然。 崔阁老站队的同时,没忘记给自己捞好处,猜得不错的话,估摸着打算等她离开后,一脚踢开大同的小股东,以及碍事的昌顺号,让宝源号独揽? 然后,其他股份一部分给皇帝,一部分归崔阁老所有? 她揣测着,垂下眼眸,余光却瞟向了杨首辅。 杨首辅咳嗽两声,含糊道:“也是个办法,给长宝暖一个皇商的特许就是。” 言下之意就是,陛下,你的钱我们不管,都算你的,其他不行。 程丹若思索了会儿,倒也理解:但凡钱过户部,杨首辅肯定也有份,不会在这事上和崔过不去。 他们现在是一伙儿的,属于对抗帝王的文官团体,小利益可以不计较。 皇帝见阁臣全都站到一起,明确反对织造局接手,也清楚,这是文官的底线,但面上不露,继续问:“程司宝?” 程丹若流露出明显的迟疑之色。 “有话但说无妨。”皇帝道。 她像是不太好意思,抿抿唇角,才轻声道:“国家大事,臣妇不懂,只将这些年的经验,同各位阁老说一说,若有浅薄之处,还望阁老莫要取笑。” 曹次辅给了她一个台阶:“程夫人不必自谦,我等毕竟未曾经手过毛纺织,还是要你仔细说说。” “是这样的。”程丹若不疾不徐道,“长宝暖在山西,算独一家生意,然则织娘不过百人而已,哪怕是熟手,五日织一件,一月也不过五百来件,大部分毛衣仍旧来自平民之家。” 她语调柔和,不提问、不质疑、不反驳,虽然身着命妇礼服,但画了淡灰色的浅眉,搭配敷粉后过分苍白的面容,毫无攻击性。 “贫寒人家的妇人女子,每日趁着劳作的空隙,织上两针,手脚麻利的就挣点工钱,家务繁杂,要下地种田的,灶上做饭的,替人洗衣的,只能偷空忙一会儿,为家人织一件御寒的衣裳,好在毛衣最大的长处,就是灵巧多变。 “一件衣裳,差不多要一斤毛线,没钱买,半斤也能做个背心,有钱了,拆了重新做衣。若攒下一些零碎,就织个围脖、手笼、帽子……拆换很便利,和棉衣不同,能满足各户人家的需求,可自给自足。 “此外,做工都是计件,在大同,城里的好说,直接去铺子交就是了,乡间妇人却忙于生计,鲜少进城去,长宝暖每月一天,定点到各个村镇的集市收取。” 无须明说,在场的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 首先,毛衣不能全靠织娘,这和织布有极大区别,织布能依靠织机,但毛衣更像是刺绣,纯靠人工。 工部就算拿到了营业权,也最多只能做毛线,具体的编织依旧要下放。 但,朝廷有这么多人手到处收毛衣吗? 就算有,这也是对人力的极大浪费。 另外,许多贫寒人家靠毛衣挣钱,一旦官营,他们生计断绝,等于逼人去死。 皇帝沉吟道:“所言在理,毛衣贵在民生,不可因噎废食。” 程丹若心里呵呵,话说得好听,帝王享受的时候,有几个能考虑百姓生活的?刚才也没见提啊。 但不妨碍她飞快拍马屁:“陛下圣明。” 然而,这些问题固然诛心,却难不倒厚脸皮的重臣。 现在重要的是百姓怎么办吗?不是,是权力,以及权力带来的利润,花落谁家的问题啊! 崔... 阁老不紧不慢道:“程夫人的心是好的,这些事,今后再细说不迟。” 程丹若:“……”草,一种植物。 她看看其他三位,他们都没有说话,显然是同样的想法:如今最要紧的是不让太监把持,其他容后再说也不迟。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程丹若沉默。 片刻后,她装出一副被忽悠到了的样子,重复了遍公式:“臣妇不懂朝政,”原来政治真的无所谓百姓,“一时失言,”无耻还是你们无耻,“还望诸位大人莫怪。”交给你们,四百年后再普及毛衣算了。 曹次辅又递来一个台阶:“程夫人提醒得及时,今后是得多加留意。” 程丹若怀疑他和靖海侯有了默契,顿了顿,又迟疑道:“诸位大人海量,其实还有一事,臣妇不知当讲不当讲。” 既然是君臣博弈,今天,她其实是皇帝的棋子。 所以,帝王也必然需要给予她支持——除非,他已经选择放弃她。 显然此时,皇帝还有点不甘心,玩笑道:“有什么不能讲的,你不是朝廷命官,说错了,难道诸位大人还会笑话你?” 众臣不想笑,但配合得笑了起来。 但程丹若十分严肃:“国家大事,臣不懂,”先说一句防杠声明,而后才道,“然而,方才曹次辅所说,胡人不可信,臣深以为然。” 她道:“这次,布日固德之所以能挑起争端,便是疑虑我朝有意利用羊毛,反制其国的顾虑,方才引来多方支持。” 牵扯到胡人,就牵扯到皇位。 皇帝端正了脸色:“说下去。” “臣曾旁敲侧击,打探许多胡人的看法。”程丹若道,“他们一方面欣喜于羊毛能交换粮食,另一方面,对毛衣也十分感兴趣。” 曹次辅的眉毛跳了一跳。 她道:“毛衣的编织技术,并非凭空而来,蒙古以西之地的胡人,擅长用毛线编织地毯,在欧罗巴,也有人用这门技艺编织渔网。因此,有些胡人其实十分擅长编织之法,她们的帐篷上常有彩色璎珞做装饰。” 崔阁老坐不住了,质问道:“你是说,胡人也可能学会毛衣的编织?你为何不早些汇报?这门技艺,如何能被胡人掌握?” 他咄咄逼人,言辞锋利。 然而,程丹若刚才各种自谦,口口声声“不懂朝政”,面对他的诘问,却出乎预料地刚硬。 “穿衣吃饭,生活之本。寰宇之下,人虽有不同,却都知道裁衣梳头,胡人遂是蛮夷,也向往汉家生活,效仿又有什么稀奇的? “再说,胡人对毛衣其实并无需求,毛衣可以皮袍代替,最需要的始终是夏季的丝绸。需要防范的,并非是胡人学会编织的技法,而是他们借养羊之便,大量纺线织衣,反过来把毛线和毛衣卖到大夏。 “这也不难禁止,只要大夏自己有便宜的毛线,没有道理去买胡人的东西。” 程丹若解释清楚个中厉害,见皇帝表情缓和,这才发难。 “崔阁老方才所言,是在质疑我私通敌国?” 不等崔阁老回应,她轻轻擦拭脖颈,将抹在脖子伤口处的粉擦掉,露出未曾消弭的疤痕。 “我在得胜堡,和鞑靼的小王子说,若不能把布日固德的人头给我,我便拒绝为王妃治病,这就是我付出的代价。” 她怒极反笑,“我深受陛下隆恩,死而无憾,阁老却疑我通敌,那不如您把刀拿过来,继续砍下这一刀好了。” 崔阁老顿住了。 先前,程丹若所表露出的种种,就是一个能干但不懂政治的女人,不曾料到,她居然敢一言不合就翻脸。 这还没完。 程丹若转身就朝皇帝跪... 下了,叩拜道:“请陛下为臣做主,臣虽为妇人,亦知何为忠孝,绝不能受此奇耻大辱!” 不远处的角落,王尚书调整了一下站姿,默默在心底叫了一声好。 此前,他一直担心,程丹若囿于昔年女官的经历,自甘为帝王犬马,这可就大错特错了。太监能做鹰犬,她身为外命妇,侯府子媳,是“臣”非“奴”。 一旦和众臣对立,她这枚“棋子”就算废了。 朝廷之上,能犯错,能犯蠢,能无知,甚至可以无能,唯独不能站错位置。 要知道,古往今来,帝王总是庄家,臣子不断有人输,却必然赢得最终胜利,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到头来满盘皆输的,始终就是太监之流的鹰犬。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但和崔宽之一个人对抗,那就没问题了。 杨奇山不介意借她的力,挫一挫崔宽之的威风。 可惜,终归是晏子真教出来的女儿,还是太保守了,面对崔宽之这样厚脸皮的家伙,撒泼也无妨——堂堂阁老,好意思和妇人计较吗? 程丹若如此控诉,皇帝不能视而不见,说道:“崔卿绝无此意。” “老臣只不过说了实话,若程夫人再慎重一些,就好了。”崔阁老果然完全没有难为情的意思,厚着脸皮不改口。 程丹若冷笑:“如今技艺尚未传入关外,臣妇说得似乎不晚,倒是阁老,别的事想得周全,偏生忘了这一茬,倒是要叫别人提醒,也是奇怪得紧。” 她不说则已,一旦点明,皇帝也有些微不满。 朝廷大事,阁老想不到,反过来批评一个女人提醒得迟,确实可笑。 石大伴见状,道:“程夫人细心,毛衣又是您亲自做出来的,还有谁能比您更周到呢?” 程丹若微扬眉梢。 瞧瞧什么叫高手,既捧了她,又为崔阁老解围。 她看了石大伴眼,给他面子,暂时罢休,继续道:“大伴过奖了,我也是防范于未然。倘若胡人偷去了编织之法,今后拒不出售羊毛,仅凭大夏自养的,怕是捉襟见肘,何况,羊毛有优劣,草原养出的羊,毛更细腻上等。” 怕众人还未领会她真正的意思,加重语气。 “百姓多用粗毛线,但这两年下来,粗毛线的利润正在逐年下降,山西的百姓已经逐渐学会编织,倾向于自己买毛线回去做,即便不能,请亲朋好友代劳,也省过购买成衣。作坊里卖得最俏的,还是细毛做的衣裳,许多复杂的样式,非高明的织娘不可做成,须提前数月预定,至于上品的羊绒毛,价格高昂,亦是千金难求。” 在场的人,谁不是人精,瞬间领会到了她的意思。 崔阁老皱紧眉头,眼带审视,似乎在质疑她话中的真假。 程丹若依旧面容冰冷,似乎还在因为方才的事,心有不悦,余光却瞥向了立在一侧的石大伴。 四目相对一刹,才转开视线。 石大伴思索了会儿,抬起手,自然地捻捻衣袖。 崔阁老收到信号,盯着她的视线不动,脸孔的肌肉却逐渐松弛,好像信了。 程丹若知道,他已经倒戈了。 官府做不做粗毛线生意,有什么要紧,长宝暖做就行了。 长宝暖有的做,崔阁老就能拿钱,而他真的能确定,工部一手遮天,也能拿这么多吗? 肯定不能。 然而,前脚和程丹若过不去,后脚附和,未免太过明显,他一时不曾作声。 倒是皇帝,被点拨一下,心里有了明确的想法。 “程司宝,朕记得,毛衣分为上中下三品。”他缓缓开口。 程丹若答道:“是,粗毛为下品,细毛为中品,绒毛为... 上品,蒙古和新疆有一些山羊,其羊绒细腻柔软又极其保暖,为特品。” 皇帝颔首:“既然种类繁多,不如各取其便,百姓需要粗毛过冬,就由民间自行买卖,如此也不碍民生。” 石大伴及时跟上:“上品特品,当为贡品,不许流入民间。”他亮明旗帜,“依奴婢说,这差事还是织造局做得熟。” 言下之意就是,剩下产量不多不少,不好不坏的中品给工部,皆大欢喜。 蔡尚书有些不忿,上品特品都归织造局,最后全都给太监们贪了,但开口前,杨首辅以眼神阻止了他。 杨首辅不曾理会石大伴,反而看向了程丹若,缓缓道:“程夫人,老臣有一言相问。” 程丹若:“首辅请说。” “粗毛线,真无利润可言吗?”他紧紧盯住她的眼睛,“据我所知,粗毛线薄利多销,获益不菲啊。”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79章 分肉人 面对杨首辅的疑问,程丹若毫无慌张之色,笑道:“谁同首辅说的,请他过来与我对峙。” 她道:“我不妨同您算笔账,一头羊羔价值二钱,只要不是赤贫之家,几口人攒攒,总能买得起。北边多草地,羊以食草为生,再荒芜的地方,一户人家养一两头羊,总归是养得起的。 “羊长大后,奶能喝,一年身上能换下三五斤的羊毛。百姓家里不分品相,拿草木灰清洗几遍,纺成线,磨两根针,就能做衣服了。如此自给自足,为什么还要去城里买毛线呢?” 16世纪,资本主义萌芽,但也只是萌芽而已。 机器不出现,纯手工业的年代,价格很难低廉到老百姓都用得起的程度。 程丹若停顿了会儿,注视面前掌握大夏最高权力之一的老人:“首辅大人,百姓太穷了,几文钱就能让他们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杨首辅掀起眼皮。 他身在富贵锦绣之家,出生父亲就做了官,少年时,父亲官运亨通,可谓是金莼玉粒养大的。在踏上仕途前,他比谁都痛恨那些贪官污吏,不知写过多少讽刺蠹虫的文章。 直到他考中进士,外派为官,才方知为官之难。 你不贪,可以,但人家就不把你当做自己人,表面上人人对你恭敬有加,但凡要他们做事,个个推诿。 同他们说礼义廉耻?没用。 痛骂他们无耻卑鄙?也没用。 那时的他,父亲已经是六部高官,他一下放就是按察使司的佥事,但遇见什么冤案,都找不到人去调查。 他自己带着随从家丁,辛辛苦苦跑前跑后,终于断明了案子,然而,上司并未取用他的结果,对案犯从轻发落。 凭良心做了那么多事,到头来,全成无用功。 因为,犯人家属早就打点好了,臬台上下都疏通过关系,谁也不会冒着得罪同僚的危险,非要主持正义。 这一刻,杨峤明白了,做官是不讲良心的,只讲利益。 他瞥着程丹若,心想,还是太年轻了。 她以为,他官至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图的难道只是家里多两亩田,再置办几间华屋吗?他又不是李方平,杨家早就是一方豪族,多了不嫌多,少了不嫌少。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今时今日,阁臣们站在这里,不是因为“兼济天下”的高尚情怀,是因为利益和权力。 不给好处,谁为你办事? 他的党羽,只有在他能为大家谋取利益时,才会唯他马首是瞻。 毛纺织要做起来,上上下下多少人,都得喂饱了,他们才肯办事,才能办事。 否则,光收羊毛就能卡你好几个月,错过了季节,事做了,钱没了,毛衣却一件也瞧不着,这才有得哭呢。 短短数息间,杨首辅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堂堂首辅,还要和人解释不成? 自己悟吧,悟得出来,下次还能进光明殿,悟不出来,也就到此为止了。 “陛下,”杨首辅对皇帝道,“毛纺织乃国本之要,固然须官府把持,以免商人夺利,然法与时移,羊毛要与棉桑一样推广,少不了变通。” 他开口,意味着博弈即将到达终点。 皇帝振作精神:“杨卿的意思是……” “依老臣之见,胡地羊毛均以官府交易,大夏境内,许百姓以羊毛折税,不禁民间买卖粗毛,细毛以上则由工部主持,纺织可为徭役,不足量者,令领织。民间除特许营造,不可擅自经营。” 大夏建国初期,织造由工部负责,各地的织造坊都有工匠服役,每年上交一定量绸缎,但后来皇室需要贡品,又额外让太监们督管龙袍等贡品织造。... 随着时代变化,设立在各地的织造坊因为各种缘故无法进行,改为出钱雇佣民间织户,让他们自己去买丝、买织机、找人手,再把纺织好的布上交。 这就叫领织。 杨首辅心里清楚,权力挣到手,工部也不可能像一百年前一样,真的在各地建立织造所,多半还是如蚕桑,花点钱让民间织户完成。 但这已经足够了。 关于“领织”的费用,足以满足大多数人的胃口。 蔡尚书面露踟蹰之色。 他也听懂了杨首辅的意思,看来,领织的开销是免不了的了,但想想,假如工部借口纺织所,索要人手,又平白生出一堆岗位,活不干,衙门、差役、工钱,变着法多出开销,更贵。 至于特许经营的商引,多半是在场的人分了,不过,这笔钱从商贾来,蔡尚书一点不心疼。 他衡量一下利弊,开口道:“臣附议。” 崔阁老听到“特许营造”,自己的好处便有了保障,遂言:“臣无异议。” 曹次辅的立场就是不给太监,随大流:“臣附议。”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三个都同意了,王尚书终于开口,投出可有可无的一票:“臣也无异议。” 而程丹若听到民间不禁粗毛的买卖,自己的目的也已经达到,其余无所谓,故也不作声。 只有石大伴不太满意。 “敢问首辅,贡品呢?”他圆圆的脸笑得和气,“御用之物,总是要人办吧。” 杨首辅慢条斯理地说:“这是自然,只是既然皆是御用,着实不必多分,就由原先的织造局统一办,不与棉、桑细分。” 程丹若跟上了思路——织造局想做羊毛,行,但独吞,不成。 姜还是老的辣。 石太监看上去有点不甘心,但又没有那么不甘心,至少织造局可以做,好处并不少。 他看向程丹若,朝她使了个眼色。 程丹若会意,假装胸闷,轻轻咳嗽了两下,同皇帝告声罪,这才道:“首辅所说的‘特许经营’,是什么意思?” 杨首辅自然知道,她是代表皇帝问的。 他无意在这事上和皇帝闹不愉快,这大夏的江山,说白了不就是他们家的吗? “民间特许经营,便是除御用贡品之外,均可买卖。”杨首辅平淡地说。 石太监满意了。 织造局全品通吃,长宝暖只是不能做贡品,等于既有贡品,又能做买卖,他们哪儿都能捞一笔。 要得再多,怕吃不下反倒噎着了。 果不其然,皇帝也觉得能接受,颔首道:“就如杨卿所言,令户部、工部协同商议,早些拿出细则。” 蔡尚书躬身:“是,臣遵旨。” “咚、咚、咚”,清脆悦耳的钟鸣声响了起来。 程丹若瞥了眼大殿墙边的西洋钟,十二点了。 他们足足说了三个钟头。 皇帝道:“用膳吧,下午再议。” 众人躬身告退。 皇宫上班,包一顿午饭,就在廊下吃,又被称为廊餐,光禄寺出品,众所周知得难吃。 所以,有经验的大臣都会让下人送午餐进来,反正内阁有办公室,可以回去休息一会儿,吃点热饭热菜,再互相通通气,就更好不过了。 可惜的是,程丹若不在编制内,光禄寺没有准备她的,无缘一尝多难吃。 她被请到了偏殿,由尚膳监供给午餐。 比起以前做司宝的工作餐,二品命妇的待遇很不错,味道也很好。 石太监还命人送了参茶过来,她暖暖地喝一杯,坐在阴凉处歇了半天。按... 照过往的经验,夏日漫长,皇帝会睡个午觉才议事。 不知道能不能去安乐堂看一眼,或者,见见洪尚宫也好。 她正想着,小祥子前来回禀:“程夫人,陛下相召。” 程丹若有点惊讶,连忙振奋精神,提前上班。 殿中,只有王尚书在。 她恍然,原来,内阁在意的只有羊毛,其他的事都不算什么,不需要所有人都到场。 自己的分量还是太轻了。 程丹若叹口气,重新拜见皇帝,再与王尚书问好。 皇帝摆摆手,姿态随意许多:“不必多礼,说正事吧。顺义王妃请求翻译汉书,王卿,你怎么说?” 王尚书立时道:“这是教化蛮夷的良机,不可错失。” “可他们只要什么医书,程司宝,是你写的?” 程丹若自袖中掏出薄薄的书册,递给一旁的石太监:“是,但不是什么医书,原是给幼儿启蒙所用,以养生为主。” 皇帝翻了翻,里头所写的,于帝王而言真就是日常琐事,便道:“还是要以礼仪教化为主,《论语》《诗经》之类为佳。” 程丹若道:“陛下所言极是,胡人高层中,心向汉学的人不少,从前只是无处入手。” 王尚书及时问:“噢?他们学的是汉语还是蒙语的?”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是汉语。”经历过上午的暗流,程丹若此时更轻车驾熟,“庶民学了《论语》也不懂,多是胡人王公的后代,他们对大夏的学问十分感兴趣。” 王尚书故意思考片刻,才问:“陛下,不如准鞑靼各部派子孙前来大夏,入国子监学习。” 皇帝一时心动,假如胡人后代都学经义,说汉语,和汉人又有什么分别?昔年匈奴休屠的王太子被霍去病俘虏,后为西汉重臣,亦是忠心耿耿。 若真有这天,北胡再难威胁中原。 “可。”皇帝点头准许,“王卿,此事准你去办。” 王尚书应下,又问:“译书的差事,交由四夷馆办即可,但书目最好仔细挑选一番,最好叫胡人看了,能对大夏生出敬慕之心,最不济,也要学说汉话,潜移默化地改变他们野蛮的强盗做派。” 顿了一顿,道,“我听邱司正说,之前,程夫人看病只说汉话,使不少胡人不得不效仿?” 程丹若道:“牧民愚昧,连蒙文都不认识,和他们说道理是不行的——胡人崇尚勇武,与大夏的儒孝截然不同,非要逼他们接受,反倒弄巧成拙,惹来他们的逆反,但衣食住行,本是天理,互市开后,许多胡人都学会了汉话交流,也是这个缘故。” “此所言不无道理。” 王尚书正色道,“胡人因大夏大肆收购羊毛,已起防范之心,《论语》《诗经》之外,不如编写蒙汉两语之书,言大夏之仁义,讽胡人之野蛮,久而久之,胡人便以为大夏人而荣,为胡人蛮夷而为耻。” 皇帝赞许:“大善!” 程丹若对王尚书刮目相看,他整个上午不吭声,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她闭嘴了,这时候,谁都不需要她的意见。 敲定了文化宣传的问题,皇帝才随口提起云金桑布的最后一件事。 “程司宝,”他半是玩笑半是调侃,“顺义王妃要与你义结金兰,你意下如何?” 程丹若平静道:“王妃言重,臣愧不敢当。彼时,胡汉盟约犹在,王妃又身处大夏境内,若有不测,易留人话柄,臣顾虑大夏名声,才予以救治,与顺义王妃本人并无干系,无须她感谢。” 云金桑布的人情看起来美好,却绝对不能认。今时今日,或许是好事,皇帝也没多想,可难保今后翻旧账,届时,可就说不清了... 。 所以,她的态度必须明确——为了大夏,不是为了胡人,立场必须坚定——不想和胡人扯上关系,给钱也不想。 这番做派,当然很对王尚书和皇帝的胃口。 不居功自傲,也不妄自菲薄,大有士人风骨。 王尚书不吝啬赞美:“所谓诚君子,‘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道而行,端然正己’,程夫人虽为女子,却有君子之德。” 程丹若忙道:“分内之事,不敢当大宗伯赞誉。” 王尚书拈须而笑,道:“欸,不可妄自菲薄,圣人之侧,当有此贤媛。” 程丹若:学习了。 她立马道:“都是陛下的教诲。” 皇帝忍俊不禁。 看看王厚文,再看看程司宝,真是……唉,论文辞,确实王典籍才是亲孙女。 “不管怎么说,顺义王妃的命是你救的,这救命之恩,倒也不虚。”皇帝的性子不乏促狭的一面,兴许也是帝王人性的一面,“白给你的东西,你不要,不是亏了么?” 石太监附和:“可不是,五百头牛羊,能耕不少地,也能产不少羊毛呢。” 程丹若从善如流:“陛下所言甚是。” 她想了想,笑道,“大宗伯方才夸我,也不能白受您的好词。不如这样,两百头牛,我赠予大同受灾的百姓,助垦荒田,三百头羊就放在得胜堡,今后哪个牧民能背汉文的《三字经》,我就送他一头羊。如此,胡人必踊跃学说汉文,学读汉家经义。” 朝中重臣,王尚书算是清楚她底细的,知道她出嫁时,嫁妆也没多少,全然不曾料到,她竟然如此大方,五百牛羊说不要就不要了。 此等魄力,寻常男儿亦不能及。 他道:“夫人好魄力,早知如此,老夫不妨多夸几句。” 一副很遗憾的样子。 皇帝大笑:“王卿啊王卿,程司宝一共就这点家底,你还不满足?”他一面笑一面摇头,“程司宝,你的主意是妙,可这般便宜了王卿,太亏。” 程丹若恭敬道:“能为朝廷略尽绵力,臣心甘情愿。” 皇帝却道:“有功之臣不能得其赏,未免令人寒心,这次,你出力颇多,原就该赏。” 程丹若一副“能得君主青眼,死而无憾”的感动表情,顺便开始酝酿情绪。 他沉吟:“诰命不能再升了,这样吧,朕不亏待你,赏你一个庄子。” 情绪到位,程丹若眼眶一红,眸光湿润,却忍着未曾落泪:“臣——” 声音是压抑的哽咽,“叩谢陛下。”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80章 家中事 程丹若凌晨四点多起床,折腾到下午四点,刚刚踏进侯府的门。 她已经累得不行,但还得去正院,柳氏好说,靖海侯肯定要听一听消息,苏州的别宅可不是好拿的。 果不其然,程丹若刚坐下,茶才喝了一口,靖海侯到了。 靖海侯单刀直入:“不必多礼,说说宫里的情形。” 程丹若着重讲明了羊毛的处理结果,带一笔王尚书要编写书的事,再说自己已经把牛羊都送了出去。 靖海侯府家大业大,不差什么牛羊,柳氏没什么想法,只惋惜长宝暖:“今后的分润,就与你无关了?” 她还以为三房能有一个稳定的生意呢。三郎在外做官要打点,四郎不成器,也得攒些家业,钱,那是越多越好啊。 但靖海侯道:“送出去才好,今后长宝暖必是御用皇商。程氏纵然没了所谓的股份,今后也自有她的孝敬,要是捏着不放,反倒棘手。” 又点评崔阁老,“崔宽之舍不得几万两银子的好处,今后怕是要折腾些。” 程丹若沉思道:“父亲的意思是……” “太原程家那边,打声招呼吧。”靖海侯提点她,“事情总要人做。” 程丹若道:“是,儿媳明白了。” 今后,长宝暖有了特许经营,又勾搭上织造局,必是上下通吃。但谁也不会嫌钱多,崔阁老想保证自己的好处,就得支持宝源号,赶走昌顺号。 而靖海侯的提示,不代表谢家支持昌顺号,赶走宝源号,恐怕真正的意思,是暗示踢开崔阁老——这就是为什么他夸程丹若的理由。 崔阁老被利益蒙蔽了眼睛,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和皇帝在同一个碗里吃饭,想啥呢? 宝源号和昌顺号,可以一块儿为皇帝办差,崔阁老算什么,白分一笔钱? 石太监也不会帮他的,毕竟,太监依靠的只有帝王,而不是外臣。 程丹若觉得,这事的成功率很高。 商人趋利,大腿肯定往粗了抱,有机会抱住皇帝的腿,还要阁老干什么? “儿媳一会儿就去写信。”她态度良好。 靖海侯拈须一笑,很满意儿媳的聪慧:“你的功劳无人能替,尽管安心。” 程丹若点头,表示明白:假如事成,昌顺号一定会顺着交好靖海侯,钱肯定也是直接送到侯府了,但家里不会忘记她的付出,会给她留一份的。 柳氏也听懂了。 今天,丈夫当着她的面说,将来孝敬的钱,肯定也归到公中,由她经手,而不是私下补贴给别人。 她也很满意,笑道:“时辰不早,程氏累了一天,让她歇着吧。” 又关切地望向程丹若,“你病体未愈,这两天就不必请安,好生休养。” 靖海侯够意思,立马展现重视:“不如拿我的帖子,去太医院请御医瞧瞧?” 程丹若恭敬地说:“多谢父亲爱护,只是,我刚从宫里回来,就叫大夫,未免不妥,歇两日就是了。” 靖海侯赞赏:“好孩子,亏你细心,三郎能娶你做媳妇,是他的福气。” 程丹若努力想害羞一下,但实在太累,演技不上线,只好笑笑:“儿媳告退。” 她欠身退下,回霜露院吃饭。 侯府这种地方,最势利不过,只要靖海侯表露出对谁的看重,谁就是家里最受重视的人。 具体表现在晚膳第一个上,菜色小辈中最多(她只有一个人啊),厨房的仆妇还道,夜里灶火不熄,她有什么想吃的,要熬药或是吃夜宵,尽管派丫头过去传句话就行了。 然而,程丹若无心折腾,随意吃过两口,便叫人磨墨,写了给昌顺号的信。 ... 完事儿,沐浴歇息。 床依旧是那张螺钿床,精美华丽,小抽屉一格格,能藏住所有的秘密,好像古代女人的内心世界,层层叠叠的思绪,迂回婉转的感情,全淹没在垂落的一重重纱帐后面。 程丹若枕在手臂上,打量着帐角悬挂的茉莉花蓝,小小的不过巴掌大,但香气清幽扑鼻,好像眠于花丛。 富贵人家,果然处处是闲情雅致。 她漫不经心地想,换了一个姿势培养睡意。 无果。许是今天大脑过度兴奋,到现在还安静不下来,又许是侯府的繁华,与大同府衙的简单格格不入,身体又觉得陌生……总之,失眠了。 她无法忘记,今天离开光明殿的场景。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日头偏西,琉璃瓦流光溢彩,就好像她进宫的那一天。 花了五年的时间门,她才第一次参与了朝政。可惜,总共不过两件半,眨眼便已结束,短如一场春梦。 程丹若知道,哪怕是杨首辅,也花了三十多年,方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他在她这个年纪,指不定连朝会的边儿都没摸过呢。 但她仍然感受到了淡淡的惆怅。 下一次进光明殿,是什么时候呢? 程丹若胡思乱想了会儿,暗暗叹口气:算了,空想无用,睡觉吧,侯府的床可比大同宽敞多了。 她翻过身。 少顷,又郁闷,这似乎也太宽敞了。 -- 次日,头疼欲裂,四肢酸痛。 程丹若躲在帐子里,给自己量了体温,果然低烧了。她未起身,躺下继续睡,大概到□□点钟才又醒转。 玛瑙守在外头,听见动静便问:“夫人,起了吗?” “我洗个脸,不起了。”程丹若道,“中午吃些清淡的,对了,药呢?” 竹香忙端上熬好的七福饮。 她刷过牙,喝了药,躺回去歇息。 不久,柳氏派人来探望,询问她身体如何。 程丹若回答:“累母亲担心了,不要紧,休息几日就好。” 话虽如此,下午,张御医上门了,说是靖海侯派人去传的口信。 他给程丹若把过脉,叹气:“夫人应该好生歇息的。” 程丹若态度良好:“下次一定。” 张御医哑然,只好开了治疗劳倦伤脾的益气方,嘱咐她按时用药。 程丹若立时答应,吩咐丫鬟熬药。 张御医起身又坐下,欲言又止。 程丹若察觉到他有话要说,便道:“玛瑙,给御医上茶。” 玛瑙“欸”了声,重新换了一盏温茶。 张御医喝过,方才开口:“照理说,夫人劳累过度,在下本不该开口,可……” 程丹若道:“但说无妨。” “关于鼠疫。”张御医道,“我于瘟疫也颇有研究,回京后,也与同僚探讨过大头瘟,却均不如夫人讲得明白透彻,自何而来,如何防治,都明明白白,故有一不情之请,希望夫人能将鼠疫相关之事,整理成文,以供我等参考。” 说实话,这个恳求,大大出乎了程丹若的预料。 她从前不是没想过写医书,可到最后,也只是写了卫生教育的《驱病经》,还是以启蒙科普为主。 不写,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写了也没用。 没名气,没经验,书写得再好,也没人信。 就好比一个医学专业的大一新生,没有任何临床和科研经历,写了篇猪心脏移植的论文,多少人会信,恐怕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但张御医的请求,让她看见了希望。 “这——”程丹若故意面露... 踟蹰,“我并非不愿,只怕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张御医不傻,凡是能进宫给贵人看病的大夫,没有点心眼,早就没命了。 他拈拈短须,暗示道:“程夫人不必妄自菲薄,你治好了顺义王妃,治疗鼠疫亦成果斐然——此事朝廷上下,无人不知,我等亦是颇为敬佩。” 程丹若微微一笑。 张御医是在告诉她,既然朝廷表彰过她治病的功劳,这就是最好的背书,哪怕有顽固之辈,只要真懂医术,自然明白个中厉害。 偏见总归没有性命重要。 “当不起。”她应承下来,“待我病愈,便着手整理,届时,还请要请张御医不吝斧正。” 张御医忙道:“不敢,不敢。”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程丹若给玛瑙使了个眼色。 丫鬟会意,送张御医出去的时候,塞给他一个厚厚的荷包:“劳驾您跑一趟。” 张御医顺手塞袖子里,笑道:“不碍事,夫人有什么吩咐的,叫人来杏花胡同知会一声就是。” -- 程丹若原准备歇上三日,再去燕子胡同拜访晏鸿之与洪夫人。 谁想第二天,她还在床上躺着,玛瑙便来报:“晏太太、晏大奶奶来了。” 程丹若顿时愕然,才要起身,就见洪夫人和大奶奶一前一后进来。 “快躺下。”洪夫人快步上前,让她继续躺着,责备道,“病着还忒多礼。” 程丹若道:“义母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就来瞧瞧你。”洪夫人道,“你义父也来了,在前头和侯爷说话呢。” 程丹若不由歉然:“叫你们担心了,不是什么大病,来回奔波难免劳累,休息几日就好。” “知道你病了,怎么能不来。”洪夫人摇摇头,“从前也罢了,如今你出嫁也快三年,娘家人来一趟,谁敢说嘴?” 大奶奶附和道:“可不是,你处处赔小心,倒是让她们小瞧你——又不是没有娘家。” 程丹若顿了顿,才跟上她们的思路,但她没有反驳:“义母和嫂嫂说得是。” 洪夫人问:“大夫来看过没有?” “看过了。”程丹若耐心道,“只是劳倦,开了益气补血的方子,都在吃呢。” 洪夫人又问她,在大同好不好,之前说瘟疫,如今好了没有。 程丹若逐一答了。 待说完家常,晏大奶奶方小心开口:“听说,昨日妹妹进宫去了?可是有什么大事?” 程丹若知道她的意思,透露消息:“是羊毛的事,今后转给工部做了。” 晏大奶奶自然惊讶,看了一眼婆婆,道:“二弟如今就在工部任差呢。” “什么衙门?”程丹若好奇。 洪夫人道:“都水司。” 都水司是工部的四个部门之一,负责川泽、陂池、桥道、舟车、织造、券契、量衡的差事。 晏广应该是因为水利进的,但织造也在这个衙门。 程丹若问洪夫人:“义父、义母怎么想?” “你二哥脾气倔得狠,再说,他一个举人,不过小吏罢了。”洪夫人平静道,“随他去吧。” 她点点头,表态道:“人各有志,今后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和义父也都不要客气。” 昔年,没有晏鸿之拉她一把,给她一个义女的身份,今时今日,程丹若指不定已经为人妾室,更不要说他曾细心教导过她,如师如父。 这番恩情,已经不能说是“恩情”,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还,该如同真的亲人,能扶持就扶持。 洪夫人亦知道,同程丹若见外,方才伤情分:“放心,我... 和你义父都不是拘泥的人,只不过,男子汉大丈夫,自己能挣份前程,就不必管他。” 程丹若笑了,晏家夫妇俩的教育理念,真是不拘一格。 她又问候侄子侄女,得知都好才罢。 洪夫人见她面露疲色,没有久留,差不多便说回去。 程丹若没有挽留,只是道:“等我好了,就去燕子胡同探望您二位。” “这再好不过。”洪夫人欣然同意,语气微讽,“看你公公的态度,想来是不难的。” 程丹若抿住唇角,忍下笑意。 看得出来,晏家夫妇对靖海侯这样的政治动物,打心眼里不喜欢。 谢玄英和靖海侯,真不像是亲父子。 她默默想着,忽而意识到,原来,离开大同已经小半个月了。 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一念及此,倏地怔忪。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81章 妯娌间 程丹若的养病生涯,过得多姿多彩,不逊于大同。 第一天,张御医到访,第一天,娘家人来,第三天,妯娌们陆续上门探望。 最早到的是魏氏,她大概去柳氏那里请安回来,得到暗示便过来了。 程丹若第一次见到这个弟妹。 魏氏生得秀丽,中等身量,仪态端方,是十分典型的官宦小姐。她进门,十分恭敬地朝程丹若屈膝:“见过嫂嫂。” “不必多礼,快坐。”程丹若扫过她的面庞,余光带过背后的丫鬟。 是竹篱。 她还活着。 仿佛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竹篱抬首,满含感激地看向她。 程丹若不动声色,道:“竹香,泡壶云雾来。” 魏氏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目光也快速打量了一遍室内,笑道:“嫂嫂屋里布置得清雅。” 这种吹捧,就和“吃了吗”一样,属于社交开场白,不必当真。 程丹若笑笑:“夏天清爽些,看着舒服。”她道,“多谢弟妹来看我,今儿外头热不热?” “日头是有些晒。”魏氏不紧不慢地寒暄,“我自花园里走,倒是还好。” 两人聊了会儿天气和饮食,竹香端茶来,又夸赞茶的滋味。 “是庐山的云雾吧,果然好滋味,怕是贡品?”贵女的教养,就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体现出高超的品味。 程丹若道:“弟妹说得不错。竹香,把剩下的茶包了,给四奶奶带回去。” 魏氏惊讶道:“这怎么使得?我是来探望嫂子的,怎能偏了您的东西。” “好茶要给懂茶的人才好,况且,绿茶性凉,我不能多喝,放久便失滋味。”程丹若道,“你我一家人,着实不必客气。” 她说得认真诚恳,魏氏踟蹰片时,也大方答应了。 程丹若微微一笑,又问了她几件家常小事,得知她闺名叫倩娘,母亲也是魏侍郎的继室,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 两人本不熟,聊得没了话题,魏氏便礼貌地告辞。 她前脚才走,莫大奶奶后脚就到。 还未见人,先闻其声,还是叽叽喳喳的,仿佛小鸟。 丫鬟挑起帘子,果不其然,莫大奶奶怀中抱着一个小男孩,七八岁的平姐儿牵着妹妹福姐儿的手,一大三小笑盈盈地进来了。 “弟妹,我来看你了。”莫大奶奶道,“平姐儿、福姐儿,快叫人。” “见过三婶母。”平姐儿和福姐儿乖乖行礼。 程丹若立时叫丫鬟搬两个圆墩来,让她们姊妹坐下,又给糕点吃。 “这是全哥儿。”莫大奶奶笑眯眯地给她看儿子,“三弟妹还没见过吧?” 程丹若笑笑,夸了孩子一通,什么长得好,虎头虎脑,长大了一定聪明伶俐。 莫大奶奶抿嘴直笑:“借你吉言了。” 程丹若垂下眼睑,不露声色地打量着莫大奶奶。比起三年前,莫大奶奶的身量丰满许多,脸颊圆圆的,比当年更和气几分。 连说话也不再夹枪带棒,变得平和随意,话题也围绕着全哥儿打转。 什么现在还不能断奶,走路跌跌撞撞,谢大回家,他不认识爹,被吓得哇哇大哭之类的。 程丹若有种感觉,大房前程已定,莫大奶奶的心也定了。 “我们全哥儿养得糙,昨儿摔了个跟头,自己不知道哭,只顾啃脚丫呢。”莫大奶奶意有所指,“比起安哥儿,就是个泥巴捏的混小子。” 程丹若假装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孩子各有各的养法,全哥儿也挺好的。” “他呀,以后平平安安,康健踏实,我就心满意足了。”莫大奶奶拍拍儿子的后背,又道,“等... 他再大点,我就带他去江西。” 程丹若:“江西?” 她笑:“弟妹还不知道吧。我们大爷补了漕运参将的缺,往江西去了。” 程丹若恍然,怪不得莫大奶奶这般和气,谢大已经熬够资历,靠亲爹打点,有了很不错的前程。 督管漕运的参将,职位不低,油水又充沛,今后日子绝不难过,和其他三房也无利益矛盾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恭喜。”她祝贺。 莫大奶奶道:“该我恭喜弟妹才是,弟妹年纪轻轻就是一品诰命,三弟的前程也不可限量,以后,指不定我们全哥儿还要叔叔婶婶提携呢。” “借你吉言。”对方客气,程丹若当然也客气,“一家兄弟,都好才是。” 莫大奶奶颔首,满面笑容地告辞了。 中午清净了一段时间。 但程丹若觉得,两个妯娌都来过,荣一奶奶必定不会缺席。 果不其然,午后小憩初醒,荣一奶奶到访。 程丹若喝茶提神。 “弟妹,我来迟了。”荣一奶奶进门,张嘴就解释,“上午家事繁杂,一时耽搁了,还望弟妹莫要怪我。” 程丹若:“不怪。” 荣一奶奶关切地问:“弟妹可好些了?药吃着可好?我叫人从库房找了两支好参备着,弟妹可千万别客气。” 程丹若:“不必,父亲专程给了我两支红参。” 荣一奶奶笑容微微一僵,旋即道:“瞧我,弟妹如今可是陛下跟前的红人,难怪父亲看重。” 程丹若:“都是长辈抬爱。” 气氛一时尴尬。 丫鬟及时上茶缓和。 荣一奶奶抿口茶,重振旗鼓:“眼下也入伏了,昌平侯府的荷花开得正好,按往年的例,过几日怕是要请咱们去赏荷。” 程丹若道:“是吗?” 荣一奶奶试探:“弟妹的身体若好些,可要同去?近些时日,我接到好些帖子问起弟妹的病,段太太还说得空了就来探望你,你若不去,大家可要失望了。” 程丹若道:“待我身子好些,就该回大同了。” 荣一奶奶诧异:“弟妹还要回大同去?” 她道:“是啊,一嫂不想我去?” 荣一奶奶道:“也是,三弟在大同,弟妹自然舍不得他一个人。”又佯装推心置腹,“男人单独在外头,身边没个服侍的人可说不过去,母亲那儿也不好交代。” 程丹若:“是吗?” 荣一奶奶环顾四周,意有所指:“梅韵留那儿了?” “是啊。”程丹若有一搭没一搭应着。 “弟妹可要仔细些,你——”荣一奶奶瞄向程丹若的腹部,体贴道,“不管别的事怎么说,咱们都是女人家,弟妹听我一声劝,头一个,无论男女都该是自己肚子里的,不然……” 她摇摇头,尽在不言中。 程丹若:“唉。” 荣一奶奶道:“弟妹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我这话绝非虚言。” 程丹若:“唉。” 这番姿态,果然骗过了荣一奶奶,她又叮嘱了几句保养的话,什么夏季不要贪凉多用冰,不吃冷食,多吃些滋补之物。 程丹若等她说完,方道:“一嫂的好意,我心领了。” 荣一奶奶大约以为她听进去了,心下微松,笑着告辞:“时候不早,我还要给母亲问安,不打搅你歇息了。” “一嫂慢走。”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程丹若终于舒口气,吩咐道:“慢慢开始收拾行李,我们争取下个月回大同。” 玛瑙惊讶道:“夫人的病还没好……”... “在这能养什么病。”程丹若不以为然,“大同还凉爽些。” 玛瑙想想,方才荣一奶奶说的也有理,虽说爷心里没有别的念头,梅韵也是个忠心的,可夫妻俩常年分离,总不是好事。 遂答应:“奴婢知道了。” 程丹若道:“打听一下竹篱,看她过得好不好。” “是。”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 接下来几日,程丹若半是养病半是休假,觉得精神好些了,就和柳氏提出,准备回大同去。 柳氏也十分意外:“你身子未好,何必这般操劳?” 对婆母,别有一番说辞。 “三郎一个人在大同,我总有些不放心。”程丹若道,“夏季多时疫,我还是回去看顾些为好。” 媳妇能惦记儿子,做母亲的当然欣慰。但柳氏道:“三郎的性子我知道,他的心不在那些事上,再说,你为家里做了这么多,我也不准他胡来。” 无论真心与否,婆母能摆出这态度,就是莫大的支持。 程丹若忙露出感激之色,却不多言语:“母亲……” 柳氏拍拍她的手,又沉吟:“女人家虽说以料理后宅,抚育子嗣为要,但你听我一句劝,生养之事不能操之过急,身子不好,勉力为之,你难,孩子也难。” 这下,程丹若是真真切切地诧异了。 她没听错吧? 两个妯娌明里暗里地催生,婆婆却不催? “唉,你没亲娘提点,亲家母怕也不好同你张这个口,只能我来说了。”柳氏表情复杂,“女人生孩子,就如过鬼门关,刘氏身子康健,生安哥儿都有些难,这些年始终没有怀上第一个,何况是你。” 程丹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柳氏半是宽慰她,半是宽慰自己:“不急,慢慢来,你们都年轻。” 说她不心急,肯定是假的,但昨晚上,靖海侯亲自和她说,程氏身体不好,一时半会儿的,怀不了孩子也正常,不必催促。 “陛下赏了她一个庄子,这等信重,其他命妇何曾有过?”靖海侯道,“咱们已经没了皇后,你进宫的时候也少,她在宫里有人缘,在陛下跟前有脸面,这次遇见瘟疫,还能全身而退,显然是有福之人。” 他意味深长地说:“三郎还年轻,你若急着抱孙子,打发个丫头去便是,莫要为难程氏。” 柳氏无话可说。 靖海侯有四个儿子,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当然不急,她却连一个亲孙子都没有呢。但打发个丫头过去……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弄出个庶长子来,三房还能有宁日?她和程氏,没有嫌隙也要生出嫌隙。 柳氏吃够了家宅不宁的苦,绝不想让儿子重蹈覆辙。 所以,她说:“他们还年轻,打发丫头去,程氏心里如何作想?” “你能想通就好。”靖海侯随口道,“反正还有老四。” 以上种种,柳氏不好直说,只含混地说:“我和你爹都是明事理的人。” 程丹若一听是靖海侯的意思,顿时明白大半。 她为谢家带来的利益,已经超过了一个女人生儿育女的价值,所以,比起第三个孙子,靖海侯更希望她能带来更多的好处。 “母亲……”程丹若适时红了眼眶,“您和父亲这般体谅,儿媳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柳氏宽慰道:“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她哽咽地点点头,擦去眼角的泪。 大户人家,是不兴嚎啕大哭的,掉两滴泪意思意思,程丹若便收了情绪。 她立马提供回馈:“陛下赏的庄子就在京郊,... 我想着,能不能请母亲帮衬打理一段时日。” 柳氏摇摇头,并不贪图儿媳的东西:“这是陛下赏给你的。” “可我与三郎在大同,有什么事都鞭长莫及。”程丹若恳切道,“我知道,母亲操劳家事,不该劳烦您,但儿媳的情况,您是知道的,原就没什么人手,只能厚颜请您出马,替我们看顾一段时日了。” 柳氏端起茶盏,一时犹疑。 程丹若又道:“我义父身体不好,义母须小心照料,分不出心神。母亲这里,还有四弟妹能帮手……唉,儿媳也是没有办法,就请您答应我吧。” 柳氏不由讶然,专程提起魏氏,就不只是请她代为打理,也是默认,她能将庄子的收益,补贴一些给四房。 “好孩子。”柳氏被感动了,“你真的愿意?” 小四生得最晚,也不成器,以后怕是没有太好的前程。她便想着,为他多攒点家底,做一辈子富贵闲人也好。 程丹若微微笑:“母亲,儿媳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谢家的媳妇。” 这话一出,无论从前,柳氏对她有多少的遗憾,此刻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开始庆幸当年的决定:“能娶你为妻,是三郎的福气。”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82章 回大同 程丹若“病愈”后,去了燕子胡同见晏鸿之。 柳氏为她准备了几车的礼物,派了亲信的仆妇,声势浩大地送去晏家。这是婆家给的体面,程丹若自然不会拒绝。 果然,洪夫人和晏大奶奶、晏二奶奶瞧见,面上均露出满意之色。 连晏鸿之也欣慰:“总怕他们怠慢你,这下好了。” 程丹若歉疚道:“让您担心了。” 三年转瞬即过,晏鸿之头发却白得更多,人也苍老了,幸亏精神依旧很好,仔细问过他们在大同的事,感慨不断:“你们做得很好,我没什么要说的,书还是要读,不要懈怠。” 又叫墨点将准备好的一箱书搬出来,回头带去大同。 程丹若忙接下,而后,开始询问他的日常饮食。 晏鸿之已经努力戒酒了,只有逢年过节喝两盅助助兴,海鲜从晏家的餐桌上彻底消失,连喝碗肉汤,都成享受。 “痛风就是如此,没有办法。”程丹若十分同情,但残忍坚持,“只能这样。” 晏鸿之叹气。 人呐,都是要为年轻时犯过的错,偿还代价。 仕途是这样,身体也是这样。 洪夫人的身体倒是健康,仅有一点更年期的小毛病。 探望完晏家夫妇,回去的路上,顺便去陈家坐了小半个时辰,送上一些侯府的礼物。 黄夫人说,陈老太太最近天热,城里实在待不住,去了京郊的庄子避暑,还是陈知孝的媳妇陪着老人家一块儿去。 至于柔娘,陆子介没有考中进士,夫妻俩回老家继续读书。毕竟,京城生活成本昂贵,陈家也不可能一直养着女儿女婿。 婉娘出嫁后,日子不好不坏,恭哥儿也长大不少,开始跟着老师读书了。 程丹若看得出来,黄夫人见着她有点尴尬,寒暄也不如以前从容。想想也是,她不仅嫁进侯门,诰命也升得太快,虽说是亲长,不必反过来请安道福,终究也不能等闲视之。 轻了怠慢,重了谄媚,难以拿捏分寸。 程丹若无意与她为难,也不想为难自己,略坐过就告辞。 至此,社交任务算是大部分完成。 收拾行李,挑一个好日子,她辞别靖海侯和柳氏,启程回大同。 这次,林妈妈没有跟去。 她年纪大了,程丹若不忍心折腾她,请她看家,院子里则留了锦儿、霞儿,负责日常洒扫,照顾花木。 上回被留下的竹香和黄莺,这次也跟着一块儿走,算填补人手。 路上,竹香就说了竹篱的一些事。 魏氏进门后,晓得丈夫有个漂亮的通房,倒也不以为意,只是没抬姨娘,依旧当丫鬟使唤。 “我同琉璃打听过——她是太太屋里的,成亲前给的四少爷,已经配了人,等四奶奶立稳跟脚,便要嫁出去的,四奶奶对她倒也和气——她和我说,四奶奶行事颇有章法,丫头仆妇都管得严,院门守得很紧,不能随意出入,所以,竹篱没什么机会出院子,好在也没听说被磋磨。” 竹香口齿伶俐,铆足劲表现,“我借夫人赠茶的名义,和她说过两句话,竹篱说是您救了她的命,她一辈子记得,以后会好生服侍四奶奶。” 程丹若有点好奇,问:“四少爷和四奶奶的感情好不好?” 竹香犹疑:“这,奴婢不好说,左右在人前,并无不妥。” 以谢其蔚的性格,能在人前保持对妻子的尊敬,魏氏就能站稳跟脚。 “太太对四奶奶如何?”她随口问。 竹香道:“太太十分倚重四奶奶,先前几次宴席,都带了四奶奶出去。” 程丹若一时失笑。 看来,魏倩娘那样... 的姑娘,才是柳氏心目中的儿媳模样:对外能社交应酬,对内能管束儿子,对抗其他两房。 如此也好,柳氏的心愿被满足,也就不用在她身上寻找满足了。 “以后,我们和四房的来往要亲密些。”程丹若关照玛瑙。 玛瑙点点头:“您放心,我都记下了。” 竹香和黄莺对视一眼,均有些羡慕。她们在京城一待便是三年,固然安闲,却没能在主子面前出力,今后少不了多努力一二。 程丹若合眼:“让马车走快点,早点回去。” 玛瑙弯起唇角:“欸!要不要提前让人送信回家,也好叫爷知道行程。” 程丹若:“不用。” 玛瑙:“也是,左右爷肯定派人留意着。” 程丹若:“……” * 大同的夏天,远比京城舒服。 虽然紫外线强烈,风沙大,人烟稀少,但没有一重又一重领导,就是舒服。 程丹若紧绷的神经,在熟悉的景色中逐渐放松。 终于,大同府城到了。 马车停在侧门,拆掉了门槛,长驱直入。程丹若弯腰走出车厢,就看到车辙旁边立着的人。 谢玄英穿着一件湖蓝暗花罗袍,伸手递给她。 程丹若握住他的手掌,借力跳下。 谢玄英捏捏她的手腕骨,再看看她的脸孔,面色就不大好看:“怎么回事,脸色这么白?” 程丹若假装没听见,问梅韵:“热水有吗?我要沐浴。” 梅韵道:“都备下了,夫人吃些什么?” 她道:“胡辣汤。” 谢玄英费解:“大热天的,喝胡辣汤?” “对。”她若无其事,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要求。 玛瑙小声解释了一句:“夫人在府里吃补品,总嫌清淡。” 谢玄英拧眉:“又病过了?” “张御医瞧过,还是劳倦。”玛瑙一面跟随一面解释,“府里人来人往的,养病也不清净,夫人就说回大同再养。”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谢玄英眉梢不展,但不再多说:“总不能只喝汤,别的也做些来。” 竹枝握了握竹香的手,小姐妹们打过招呼,麻利地应下。 喜鹊则招呼竹香和黄莺,道:“咱们住在西面的花厅,你们跟我先去安顿。” 整个后宅都忙碌起来,烧水的、做饭的、搬行李的,乱糟糟的,却别有一股热闹的生气。 程丹若冲了淋浴,连头发也一块儿洗了,换好家常衣裳和草编的趿鞋,舒舒服服地坐下吃饭。 谢玄英陪她一起用。 “你怎么没吃?”她说,眼下都快七点,天还没暗,可早就过了饭点。 他道:“等你一起。” 程丹若转移话题:“这段时日,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都好。”谢玄英见她脸色不好,便不问京城的事,“你身体没好,吃完就早点歇下。” “刚吃饱不能马上躺下,会反流的。”她解释了句,觉得精神不错,干脆先把京城的事简单叙述了遍。 谢玄英默然片时,才道:“你也不必太担心,工部不过借此机会多一笔开支,到头来,还是要民间领织完成。” 顿了顿,又说,“分品也就是个说法,百姓在家中用细毛织件衣裳,朝廷还派人问罪不成?按律令,百姓还不能穿销金衣裳,戴宝石首饰呢。” 程丹若也笑了。 天子脚下,或许大家还略有顾忌,乱穿衣服可能会被御史弹劾,但在外头,别说商人不能穿丝绸,他们都偷偷穿织金了。 下头的官宦子弟,也会... 僭越穿飞鱼、蟒纹,怎么帅就怎么穿,朝廷想管,能管得过来吗? 只要不穿龙袍,皇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分品级的目的不是真的分品级,而是掌控分的权力。 “只要毛衣能传开,其他的我都无所谓,不必因此竖敌。”程丹若吃饱了,换到窗边歇息,“牛羊的事,就交给几位师爷去办吧。” 谢玄英立即道:“合该如此,你着实不好再费神。” 他见她面露倦色,不由问,“困了?睡吧。” “头发还没干。”她拿了玳瑁梳子,有一下没一下梳理头发,“再坐会儿。” 谢玄英摇摇头,坐到她身边,夺过梳子替她晾头发。 圆润的梳齿划过头皮,麻麻痒痒,血液流通,连筋肉都得到放松。数日的疲倦如潮水,蔓延到四肢百骸。 程丹若打了一个哈欠,居然觉得困了。 清爽的晚风灌入,吹动竹帘,发出“啪啪”的脆响。 她靠向谢玄英的肩膀,遥望外头的景色。 眼皮不知不觉合拢。 不知什么时候,一下就睡着了。 谢玄英放下梳子,将她轻轻抱起来,放在架子床上,自己则去洗漱。 擦干头发,吹灭蜡烛,今夜,早早上床休息。 空荡荡的床榻,终于因为她的回归而填满,帐中满是茉莉的气息,是她用的香胰子的味道。 这让谢玄英记起了多年前的夏夜。 他抚摸着她的后颈,微潮的发丝湿湿热热,引动春心。 但他忍住了,只是紧紧抱着她,感受怀抱被填满的充实和安心。 之前分离一个多月,天天胆战心惊,好不容易疫病结束,她终于回来,休养没多久又要回京城。 这一折腾,人又清减不少。 每当这时候,谢玄英都会痛恨自己的无能,他多么希望自己再强大一些,至少能让她不必如此辛苦。可又知道,他就算能以身替之,她却未必愿意了。 谢玄英既舍不得她劳累,也不想她郁郁不乐。 两难全。 手掌有一下没一下顺着她的后背,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绵长。 谢玄英阖上眼皮,也睡着了。 次日,不知何缘故,东方露白即醒,且没有平日初醒的混沌,大脑无比清楚。 他略感诧异地眨眨眼,而后心有所感似的,立即看向怀里的人。 她有点热。 谢玄英试探着喊:“丹娘?” 没醒。 他即刻起身,到外头叫来丫鬟:“去请李老先生过来。” 梅韵脸色微变,肃然应声:“是。” 李御医是和李必生一起过来的,两人均诊了脉,结论却与张御医如出一辙:思虑伤脾,气血损耗,七情内伤。 “比起用药,更要静养,万不可再耗心神。”经过鼠疫的折腾,李御医也苍老得不像话,颤巍巍地说,“否则,怕寿数有碍。” 不止一个大夫这么说,误诊的可能极小。谢玄英强自镇定:“我知道了,先开药吧。” 李御医沉吟少时,开了个调理的方子。他过去时常给宫里的贵人看病,倒也熟悉这类病症。 “还是要心思舒缓些才好。”他嘱咐。 谢玄英颔首:“我知道。” 程丹若睡到下午才醒。 她就觉得,这一觉睡得特别沉,也特别累。整个人仿佛沉在海底,无论如何都浮不上来,过了好久,意识才回归脑海,慢慢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便是谢玄英的身影。 他依旧坐在床畔,手里拿着邸报阅读,眉关紧锁。 “你起好早。”她撑... 着坐起,手指梳理有些打结的长发,“几点了?” 谢玄英道:“午后两点。” 程丹若吓了一跳:“我睡这么久?你怎么不叫我?欸?”她察觉到不对,摸摸自己的额头,再摸他的,懂了,“我又低烧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83章 夏日闲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 其实,程丹若早就察觉到了身体的异常:容易累,食欲减退,睡眠不好。 种种征兆,都在提醒她该早点休息。 但她在医院实习过,见过太多忙碌的医护人员。既有大着肚子扎针的护士,也有一边吊水一边写病历的医生。 所以,哪怕劳累,她也咬牙坚持了下来。 低烧疲惫,都是劳倦的症状,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有的是时间好好休养。 “别担心,我会好好休息的。”程丹若安慰谢玄英,“每天睡足四个时辰,好好吃药,好好养。” 谢玄英沉默一刹,道:“大夫说你思虑过甚,情志内伤。” 程丹若“噢”了声,也不以为奇。 就她崩溃过几次的精神状态,没病才有鬼,可惜她的金手指多日常用药,抗生素齐全,没有精神类药物。 “让大夫开药调理一下吧。”抗抑郁也有中成药,疏肝解郁的药方并不少。 然而,她这么理智自制,谢玄英反而难受起来。连生病都不闹脾气,怎么就这么懂事呢。 他抚摸她的脸颊,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大夫来过了。”最终,谢玄英什么也没说,也假装是件平淡的事情,“李御医亲自看的。” 程丹若问:“老人家怎么样了?我走前,他不是已经改了主意?” 从前,李御医有点“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意思,想把最精湛的针灸之术,作为绝学留给自己的直系亲属,李必生虽说是李家族人,他也没松口。 可惜造化弄人,血亲后嗣一个不剩。他心灰意冷,打算把压箱底的本事带到棺材里去。 但经过鼠疫的艰难,他想开了,觉得还是应该把本事传下去,打算找个有天赋的继承衣钵。 谢玄英道:“是,好像选了李大夫和小乔大夫。” 小乔大夫就是乔老先生的小儿子。 程丹若深觉欣慰:“这就好。”医术一代代传承,才能发扬光大。 谢玄英问:“你想学吗?” “算了,我志不在此。”程丹若并不奢望成为古代一流的大夫,她更希望能够传播更先进一点的医疗卫生知识,提高人们整体的存活率。 她告诉他张御医的请求:“过段时候,我就试着写关于瘟疫的文章。” 谢玄英没有意见,但强调:“等你身体好了再说。” “知道了。”程丹若撇过唇角,“我心里有数。” 谢玄英:“你没有。” 她瞪他。 “你朝这个看了三次。”他将手中的邸报折好,“丹娘,我并不反对女子关心朝政,也不阻拦你做事,但是……” 谢玄英注视着她的双眼,正色道:“你病着,都不敢把一切托付给我,难免让我惭愧。” 程丹若:“……我就随便看看。” “是西南的事。”谢玄英点到为止,没有多言,他只是希望她能安下心,凡事有他,“最近又不大太平了。” 西北有胡虏,西南有百夷,边境的摩擦永远是不可避免的。 程丹若没有力气研究,知道大概就熄了探究之心,重新歪回榻上。 窗外,蝉鸣聒噪,阳光都是夏天的气息。 遥远的记忆被触动。 程丹若靠在枕上,心想,就当给自己放个暑假吧。 -- 在大同养病,真的比在京城舒服多了。 每天早晨,睡觉睡到自然醒,无论是□□点,还是十点十一点,没人会责怪她懒惰,起来就有饭吃,只要她愿意,甚至可以在床上用。 但程丹若不喜欢在床上吃,坚持 起床洗漱,到炕上吃早午餐。 午后,室内温度升高,有点热。 大夫不建议用冰,她就到院子的树荫下午休。这里搭着一个凉棚,吊起纱帐,就是一个纱橱了。 玛瑙每天变着花样准备茶点,什么酸梅汤、绿豆百合汤、杏酪、枣泥糕、雪花千层糕,任由她取用。 程丹若没事就翻翻话本小说,和谢玄英打牌玩。 然而,日子固然舒坦,却容易无聊。 古代小说的套路,看开头就猜到结尾,又没有《西游记》第一话可看,很快便看腻。 谢玄英让人去叫了两个女先儿,给她说书听。 程丹若就点了《三国》,谢天谢地,此时已经有了《三国演义》,且当红,说书人都烂熟于心。 她每天听有声书似的,一口气听了好几天,连带丫鬟们都听入了迷,大家一致认定,赵云忠肝义胆,样貌堂堂,真少年英雄也。 可惜,这两个女说书人只会《三国》,其他都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最有艺术价值的也就是《窦娥冤》。 程丹若很快失去了乐趣。 两个说书人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见她开始低头吃东西,就知道不感兴趣,当下便有些着急。 其中年长的那个便说:“不如,我给夫人说一个本地的故事吧。” 程丹若知道她们谋生不易,无意为难:“好啊。” 就当听八卦了。 “且说穆宗年间,晋地连年暴雨,民不聊生。这一日,乡间一个姓程的大夫在山中采药,忘记了时间。归家时,忽然天边乌云四合,转瞬便有暴雨惊雷……他心挂病重的妻子,冒雨穿过山林归家,却见山脚下水流湍急,河面出现了一个莫大的漩涡…… “暴雨惊雷中,那大夫却见一只白色巨龟浮出水面,口吐人言:‘百年前,汝曾救吾一命,今为我报恩之时’,一面说,一面吐出一颗宝珠,说‘此珠乃龙宫至宝,可治百病’,说罢,便隐入水中不见。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但大夫怀中,却莫名出现了一颗宝珠。他急急忙忙回家,却见妻子因为自己迟迟未能摘回草药而没了声息,他一时恸哭,忽记起白龟所说,将宝珠塞入妻子的口中,没多久,妻子便睁开了眼睛。 “离奇的是,妻子与大夫成亲十年未有身孕,却在不久后传出了好消息。十月之后,程家诞生了一位千金,自小熟识百草,治人顽疾……” 对方说得妙趣横生,程丹若听得表情古怪。 不止是她,连玛瑙都抿嘴笑了:“这是什么时候编出来的故事?” 女先儿说道:“十多年前啦,是我爹教给我的。姑娘,你可别觉得我瞎说,这可确有其事,如今那条河边还有白寿祠呢。大家都说,那龟姓白名寿,在河中修行千年,已经成了水神。” 程丹若端起茶盏,假装认真品茶。 “后来呢?”谢玄英不知何时到了,询问道,“那位千金如何了?” 女先儿忙说:“十五年后,那位千金出落得亭亭玉立,在月老庙求签时,被钱御史家的公子看中,后结为夫妻,子孙满堂。” 他的脸色就变得不大好看了。 钱程?写书的人怕是个落第的秀才,这都要前程? 程丹若深吸口气,提醒自己:不能笑,不能笑,绝对不能……“噗嗤,咳!” 没憋住,茶呛到气管了。 程丹若拍着胸口,用力咳嗽起来:“咳咳咳。” 谢玄英赶紧拍她的背顺气。 丫鬟们递茶的递茶,给帕子的给帕子,顿时忙碌。 程丹若摆摆手,忍住胸口的咳意:“今天就说到这,赏,送她们出……咳。” “ 谢太□□赏。”女先儿如释重负,屈膝退走。 竹枝连忙带她们离开。 程丹若把走岔的茶咳了出来,气也就顺了:“我没事,不小心呛着了。” “你呀。”谢玄英摇摇头,从拍后背改为抚顺她的胸口,缓解呛咳的疼痛,“好点没有?” 她点点头。 他这才松手,点评故事:“编得可不怎么样。” “御史家的公子,和侯府公子,在百姓看来都没什么区别,大概这就是他们眼中最好的结局了。”程丹若一点不在意。 谢玄英冷嗤一声:“你我的故事,才不至于这般俗套。” 程丹若决定不戳穿他的幻想:要评论俗不俗套,首先得有一个故事。 但看看,传世的戏曲都是什么结尾,《长生殿》,杨贵妃恨亡马嵬坡,《霸王别姬》,虞姬自刎,《桃花扇》,国破家亡,山河破碎…… 算了吧,真的。 她转移话题:“故事也听得差不多了,不然,我明天就动笔写文章吧?” 谢玄英不太赞同,才休养十天怎么够? “等你好些再说。”他道。 程丹若说:“我觉得已经好多了。” 她每天都会躲在厕所里,偷偷量一□□温,人已经不烧了,虽吃得不多,但胃口还不错,睡眠也挺好,理论上可以恢复工作,最多少做一点。 谢玄英叹气。 他算是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医者不能自医:大热天的,身上一点汗也没出,晚上睡觉,手脚都是冰冰的,一日三餐只吃半碗,这叫好多了? 但他了解丹娘,直接让她不要做,她会十分反感,遂道:“明天好再说。” 次日。 程丹若量过体温、血压和心率,自觉尚可。 于是,吃过午饭,转移到三堂的次间,拿出医书、笔、镇纸、小银刀,开始按照自己的需求,裁剪宣纸。 做习惯后,古代繁复的准备工作,也做出几分趣味,能平复情绪,集中思绪。 墨用的是普通的墨,砚台是晏鸿之送的,笔舔最可爱,是水晶做的莲花,还有一个白瓷笔洗。 然而,她刚挽起袖子,准备磨墨,门口便传来脚步声。 她听出来人是谁,头也不抬:“我今天好多了。” “那也等等。”谢玄英说,“先看看这个。” 程丹若抬首,他在桌角放下了一个竹篮:“什么东西,点心?团子?” 谢玄英揭开盖子,从里头提溜出了一个毛团:“我花了两条肉干聘来的,家里又多了好些书,总要看紧了。” 程丹若张张嘴,又闭上。 他居然提了一只小猫回来! “上次不是和你说过么,衙门里养了好几只猫。”谢玄英原以为她喜欢,可她一动不动,他又有点迟疑了,谨慎地提远点,“你怕的话,我就放厨房去了。” 她的视线紧紧追随着黄色条纹的小家伙。 橘猫欸。 “丹娘?”谢玄英把猫塞回去,“不喜欢的话,换一只?还有白色的。” “我没有不喜欢。”程丹若探头往里看,小家伙大概有两个多月了,看起来已经没那么脆弱。 但是没打疫苗啊,这么小,不会夭折吧?断奶了吗? 她一面想,一面熟练地揪住后颈,提溜起来看看后腿的部位:“公的啊。” 谢玄英松口气,觉得她今天应该写不成了。 “嗯,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他说,“秋山黄?” 程丹若:“……” 这是想凑个春夏秋冬的全家福?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84章 金秋至 程丹若觉得,猫这种东西,就该取一个简单点的名字。 比如,豌豆黄,生姜,香瓜,等等。 但谢玄英在取名上有莫名的坚持,觉得应该和冬夜雪、春可乐一样,冠以春夏秋冬的姓,方便以后传承。 当然了,他拗不过妻子,只能想一个两全之法。 “叫秋麦芃。”他道,“希望今年小麦多产,农民丰收。” 这个美好的寓意说服了程丹若,她同意用这个大名,但平时就叫它“麦子”。 麦子是一只橘猫。 它的到来,就好像登堂入室的美妾,彻底迷住了程丹若。 她浑然忘了要干活的事,给它人编窝,做小被子,甚至有专属的饭碗和水碗,并且打了木箱,填如沙土、木屑,充当猫砂盆。 不止是她,丫鬟们也都兴致勃勃,你做小衣服,我做小帽子,做完才想起来是夏天,冬天猫就长大了,穿不上。 好在麦子在衙门出生,母亲就是仓库里养的大橘猫(据说捉老鼠一把好手),不怕人,随便她们看来看去,我自呼呼大睡。 程丹若拿了一个小毛线团给它当玩具。 麦子马上认识了主人,想玩的时候就蹭她的鞋子,“喵喵”乱叫。 程丹若给它除过虫,确认没长虱子,才把它抱到怀里,准备一边撸猫,一边构思瘟疫的文章。 麦子:“喵~” 它试图蹦跶上桌,失败,一个跟头摔到地上,不起来了。 程丹若不得不放下笔,把它揪起来,揉揉脑壳,确认没有摔断脖子,才给放到桌上的篮子里。 它爬出来,一脚踩进笔洗。 湿漉漉的爪子在里头拨了拨,“吧嗒”“吧嗒”喝水。 程丹若:“……”幸好还没洗过笔。 三天下来,文章只开了一个头。 她后知后觉地发现,猫,是工作最大的天敌。 但既然在休假,就不要计较这么多了。 又过几日,夏天的坑位补上了。 新成员叫夏涧荇和夏涧蘩。 荇是荇菜的荇,“参差荇菜,左右流之”,蘩是苹蘩的蘩,“于以采蘩?于涧之中”。 两种都是水草。 然而,它们是两条金鱼。 两、条、金、鱼。 程丹若一方面觉得,探花不愧是探花,另一方面,又深感好笑:“这名字取的讲究,不知道的人听见,还以为生了对双胞胎。” 她不过随口一说,但谢玄英脸色顿变,好在及时低头,好似观察水里的鱼儿,方遮掩过去。 “有什么不好的,我教你画鱼。”他若无其事。 程丹若:“画鱼?” 他道:“是啊,今年师母五十寿辰,我画一幅松鹤延年,你画金鱼。” 程丹若才记起这事,立刻应下:“好,义母喜欢鱼?” “嗯,师母喜欢养花和鱼。”他道,“老师肯定会画师母最爱的兰花。” 松鹤与兰花都有象征,需要深远的意蕴,对画技要求不低。她对比过后,接受现实:“好吧。” -- 程丹若上次学画,还是上次。 但不同的事物,画的技法是不同的,花有花的画法,竹有竹的,金鱼也一样。就好比数学,平面几何和立体几何都是几何,公式却不尽相同。 谢玄英是一个称职的老师。 他先自己画一幅金鱼图,然后手把手教她画两次,再让她临摹。 此期间,难免出现“脑子说会了,但手不会”的尴尬场景。 更尴尬的是,猫爱捞鱼。 有时候,程丹若画到一半,就不得不从麦子的爪下抢救 模特。 工作量翻了又翻,完全没有时间写书。 等到麦子学会不上桌捣乱,程丹若能画出完整的金鱼图,已经是八月了。 秋天到了。 她不知不觉,就度过了一个月。 李御医前来复诊,停用了原先的方子,改用更基础的八珍汤,略微增减药量,让她长期服用,补气益血。 “这是宫里常用的老方,最适合贵人调理。”宫廷太医,别的不论,调理气血的本事都很老道,“要坚持用。” 他反复叮嘱。 程丹若好好答应。 李御医犹豫了会儿,从怀中掏出本书:“这是我习医多年的经验所得,当年,你父亲一直希望能学我的针灸,我却囿于门户,未曾同意。今天,就给了你吧。” 程丹若忙推辞:“这怎么使得?我医术不精,怕是学不到您的本事。” “唉。”李御医叹口气,慢慢道,“无妨,收下吧。我老了,你还年轻,指不定派得上用场。” 见他不像是迫于压力,不得已才献上的,程丹若方道:“长者赐,不敢辞,晚辈愧受了。” 想想,又将写瘟疫书的事情简单说了,问,“我想在写鼠疫的方子时,将您的针灸写上去,不知您能否同意?” 李御医自然答应,自嘲道:“我在宫里,替贵人们看了大半辈子的富贵病,能留下一个治瘟疫的方子,也算不虚此生。” 程丹若礼貌地微笑了下。 其实,宫里何尝都是富贵病,只是身为太医,那时的李御医,看不见那些病人而已。 现在说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 她起身,朝李御医行了一礼:“我替百姓,谢过您了。” 李御医顿了顿,苦涩悄然爬上眉角眼梢。 他想起了很多事,又好似什么都记不清了,于是,什么也没说,摆摆手,颤巍巍地起身,在弟子的搀扶下,拄着拐杖蹒跚离去。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 天气渐渐凉爽。 程丹若精神日足,终于开始拖延许久的工作。 头一件是正事,云金桑布的牛羊,已经送到了关外,由当地驻兵代为照管。她必须写封回信,谢谢她的好意,婉拒认妹妹的建议,并送还一些礼物。 为免落人口舌,礼物只能是金银珠宝和绸缎。 第二件自然是写《论治瘟疫》。 事关重大,动笔之前,她专门出去一趟,将麦子交给了他守粮仓的母亲。 ——一只矫健又肥硕的大橘猫。 怕崽崽记恨上学,语重心长地解释:“麦子,我们家虽然不缺吃穿,但你不能做纨绔子弟,至少学会抓老鼠,自力更……” 话未说完,麦子就“嗖”一下窜到大猫身边,踩奶。 程丹若:“……” 早知道就养狗了。 打发走了妨碍工作的麦子,水草姐妹花(当然,她并不知道这两条鱼的性别)被额外开恩,允许在书桌上陪伴她工作。 这天下午,终于拟出了《论治瘟疫》的大纲。 大致是:瘟疫的缘起,瘟疫的分类,瘟疫的传播,瘟疫的治疗办法,等等。 她准备在年前拟出初稿。 然而,头一项缘起,就卡住了。 古代认为,瘟疫的源头是“疫气”,她想细分一下,但根本说不清细菌和病毒的区别,只好照抄古人医书中玄之又玄的说法。 分类也遇到难题。 她琢磨,到底是按照现代的分法,按照传染性、病死率和发病率分呢,还是按照古人已有的种类进行甄别划分?比如仔细讲一讲大头瘟的不同种类。 思来想去,先写了一稿现代版的分类,打算找谢玄英看看,询问他的意见。 然而,找了圈,没见人。 她只好继续咬笔,思考该怎么写,才能让古人理解又能接受。 越想越头痛。 好不容易到了晚饭点,暂时搁笔歇息,谢玄英也回来了。 天有余光,屋里只点了两盏小灯。 今天吃羊肉锅、鸭羹、八宝肉圆、毛豆炒肉片、黄芽菜,和往常一样,滋补而清淡。 程丹若暗暗叹气,半天才舀了半碗鸭羹,慢吞吞地吃两口。 谢玄英倒是没什么反应。他吃得清淡,不爱辛辣,连续吃一个月素炒清蒸也没什么意见,何况今日有心事,只想着快些用好。 一刻钟后。 谢玄英搁下筷子,忽而惊觉她还有大半碗,不由蹙眉:“又没有胃口?” “没有。”她否认,“在想事情。” 他问:“什么事?” “瘟疫的文章。”她扫他眼,问,“你看吗?” 谢玄英犹豫片时,歉然道:“明儿可好?我这会儿要出去,怕定不下心看。” “不要紧,反正我还没有写完。”程丹若努力吃下一个肉圆,“正好晚上再想想怎么写。” 谢玄英觉得她神色恹恹,怕她为文章劳神:“可是有难处?让我瞧瞧。” “真的没关系。”程丹若摇头,“你有事就先去忙。” 谢玄英确实没有心思看文章,胡乱看了却说不出好坏,反而敷衍,便又问:“那你可要与我同去?” “不了。”程丹若想早点写好瘟疫的文章,“我要再看会儿书。” 他道:“你都没问是什么事。” “什么事?”她后知后觉。 “小雪要生了。”谢玄英说。 程丹若愣住,诧异地抬头:“冬夜雪要生了?!” “嗯。”他点头,“怕就是今晚,你去吗?” “去。”生产可不是小事,哪怕只是马,程丹若也想陪在它身边,“你怎么不早说?” 谢玄英道:“我以为下午就能生下来,不想你担心。” 谁知道迟迟没有动静,看样子要等晚上了。 “那就现在去吧。”程丹若干脆不吃了,端茶润口,“我吃好了。” 谢玄英有些担心,可不忍逼她:“叫厨房备好夜里的点心。喜鹊,去给夫人拿件斗篷来。” 又对她道,“晚上凉得很,你多披件衣裳。” 喜鹊小碎步进屋,拿了绸斗篷就快步出来,拢在程丹若肩上。 谢玄英给她系好衣带,玛瑙递上一盏羊角灯。 他一手拉着她,一手提灯照路,两人在幽蒙的夜色中,穿过夹道,绕过花木,融入无边的秋意中。 丝丝凉意扑在脸颊,吹走了一下午的烦躁。 程丹若轻轻舒气,堵在胸口的滞涩感徐徐消散。 “丹娘。” “嗯?” 谢玄英道:“明天让厨房做些你爱吃的菜,吃药不如进补,总要吃得下才好。” “没关系。”但凡好吃的,难免高糖、高热量、高油脂,健康不到哪里去,程丹若这点自制力还是有的,“清淡点也好。” 谢玄英倏地停下脚步,转头对她说:“丹娘,下次,不要再对我说‘没事’‘没关系’‘不要紧’了。” 程丹若不解:“这怎么了?” “我弄伤你的脸,你说‘没事’,黄耳差点咬伤你,你一身伤回去,还是说‘不要紧’,在山寨里,都累得昏过去了,让你歇着,你还是说‘不要紧’。方才用饭的时候,你又对我说了好几次‘没事’。” 谢玄英注视 她,“但你每次说‘没事’‘不要紧’,是真的都没事不要紧吗?”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85章 再交心 说“没事”,是真的没事吗? 程丹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举的例子,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当时怎么想,早就不记得了。 至于今天……“是没事啊,吃点清淡的又不会怎么样。”她别过脸,对道路两边的石灯看得认真。 谢玄英嘴唇翕动,先说,根本不是清淡不清淡的问题,可见她微微咬住下唇,不大自在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非要她承认“有事”,有何意义呢。他知道有,当她有,也就是了。 遂不再言语,拉着她加快了脚步。 一路无话到马厩。 知府衙门养了十来匹马,马厩也大,马儿们三三两两住一间,水槽都是满的,地上堆满干草。 秋雨的夜里,它们吃饱喝足,窝在草堆上休息。 冬夜雪也卧倒在干草料堆上,肚子鼓鼓的,看起来很是痛苦。谢玄英走到它的身边,轻轻抚摸它的脸。 看见是主人,冬夜雪似乎振奋了一点,眨动大大的眼睛,温柔地舔舐他的手。 谢玄英舀了一瓢水,喂给它喝。 冬夜雪舔两口,又躺下了。 程丹若蹲在旁边,冬夜雪不断摆动的尾巴后面,能看到一点点褐色的绒毛。 “好像才开口不久。”她对动物不了解,不确定道,“还要一会儿吧。” 谢玄英点点头,把羊角灯挂到木杆上,吩咐马夫搬椅子。 可马厩里哪有什么椅子,马夫搬了一条板凳过来。 谢玄英摆手:“你回去吧,不必伺候。” 马夫踟蹰了下,老老实实地应了,一瘸一拐地离去。 程丹若问:“他夜里不守着吗?” “以前守的,最近特意回禀,说路边捡了个丫头,白天托付给邻居,晚上得回去喂奶。”他道,“羊奶还是问膳馆要的。” 程丹若仔细回忆了番,是了,马夫从前是军户,打仗伤了腿,托人在衙门谋了个差事,无儿无女。 过年领了年货,他都是把糕点卖给别人家,换几文钱打酒。 “这样也好。”程丹若深切地感受到,大同百姓的生活在一日日变化。 不是说变得多么富裕,而是变得更有奔头了。 谢玄英拿抹布,随手抹了脏兮兮的板凳:“你坐这,别在风口吹。” 夜深后,风越吹越冷,程丹若没逞强,老实在马厩的角落坐下。 隔壁的春可乐凑过脑袋,好奇地蹭蹭主人。 程丹若摸摸它的鬃毛:“安静点,姐姐生孩子呢。” 春可乐摇摇脑袋,爬回草堆,无忧无虑地睡大觉。谢玄英看看它,再看看痛苦地刨地的冬夜雪,心里着实不好受。 程丹若比他镇定得多,学医的,再可怕的分娩视频也看过。 “你也坐吧,生产要很久。”她拍拍旁边的空位,“你也帮不了它,分娩是母亲独自完成的任务。” 谢玄英沉默地坐下。 冬夜雪站了起来,在马厩里转了两圈,复卧下,四肢时不时刨动,鼓胀的肚皮微动,偶尔有痛苦的呻-吟。 谢玄英低声道:“它很痛苦。” “开产道会非常痛。”程丹若觉得他有点过分紧张了,故意挑起话题,替他转移注意力,“你第一次见生产?” 他“嗯”了一声,说:“母亲生芸娘和四弟时,我都不在家。妇人生产……也这样吗?” 程丹若道:“对,宫缩会非常痛,胎位不对,还会难产。” 谢玄英投来异样的眼神:“你见过?” 她说:“我是大夫,当然见过。” 他沉默了会儿,握住她的手:“你怕吗?” 防止失联 ,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做大夫,还是做女人?”程丹若察觉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看向他,问,“你是不是想问我,怕不怕生孩子?” 谢玄英没有回答,坚持问:“你怕吗?” 她说:“怕。” 风吹过悬挂的羊角灯,光影晃动,屋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下雨了。 程丹若裹紧斗篷,望着痛苦的冬夜雪,慢慢道:“说起来,上次我们说到小雪怀孕,就提过这件事。” 谢玄英道:“是。” “我想过这个。”程丹若说,“不止一次想过,但我一直没有想清楚。” 他问:“你怎么想的?” 她抿住了唇。 谢玄英道:“不想说,便不必说。” 夜深人静,风雨飘摇,整个马厩只有马的声音。它们在刨蹄子,在打盹,在啃食草料,窸窸窣窣的,反而有种特别的静谧感。 程丹若看向冬夜雪,它“呼哧”“呼哧”的喘着气,口子慢慢打开,隐约能看见毛茸茸的膜囊。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在生产的痛苦前,去谈论这样的话题。 “你刚才问我,‘没事’是不是真的没事,别的不一定,但生产……”她下定决心,慢慢打开话匣,“虽然每个女人都可能经历,可这确实并不容易。” 谢玄英认真地倾听。 程丹若道:“不仅仅是生产时的痛苦,怀孕时的艰难,分娩最可怕的地方,还是死亡,我是大夫,所以我太清楚,有多少种情况会让一个产妇死掉。” 他明白了,很肯定地说:“你害怕。”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以前,我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等到合适的时候,未尝不可。” 谢玄英略感好奇:“合适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程丹若确实考虑过,答得很快:“根基稳固、环境安定、人手齐备。” 根基稳固,是指她已经在谢家站稳跟脚,拥有一定的话语权,可以主导妊娠期的种种,不需要听人瞎指挥。 环境安定,顾名思义,如果外放,要等安顿下来之后,不能在路上,期间不会遭遇太大的灾难,比如战争、洪水,没有需要逃命的风险。 人手齐备,大致是三点,能够找到一个信任的稳婆,教会她正确接生,培养丫鬟,让她们知道该如何照顾产妇,如能有个擅长妇科的大夫,就再好不过。 然而,计划总是十分简单,现实则相反。 婚姻与她预测的不同。 他也与她预测的不同。 最重要的是,她迟迟未曾做好准备。 “两个太医都给我看过,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程丹若低下头,看着自己沾墨的衣袖,墨迹干透,好像干涸的鲜血,“七情内伤,对不对?” 谢玄英迟疑一刹,点点头。 “我是因为过往经历,方才如此。”她平淡地说,“但妇人生产时,因为种种缘故,极有可能得忧郁之症,不仅悲伤、痛苦、易怒,乃至自戕,更有甚者……会杀婴。” 她的声音很轻,犹如晚风,可听在谢玄英耳中,无异于骇闻,不由毛骨悚然。 “母亲会杀死自己孩子?”他难以置信。 程丹若道:“这是一种病,你就当是人体气流逆行,蒙蔽了心智,同鬼上身一样身不由己就是了。” 说产后抑郁,激素变化,谢玄英无法理解,但一说鬼迷心窍,他马上就懂了。 “此事常见吗?” “三成左右。”程丹若用了一个老旧的数据,具体的情形,她并未深究过,无法给出准确的数值。 谢玄英只觉匪夷所思,这类事,他此前从未听闻过 。 但很快,他想起了谢皇后。 在模糊的童年记忆里,谢皇后给他的印象十分可怕,她冷冰冰的,喜怒不定,不是在流泪,就是在生气。 他总是为此胆战心惊,唯恐触怒了她,从未感受过血脉相连的温暖。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如今想想……也是生病了吗? 程丹若见他不吭声,以为他不信:“这等妇人病,你没听过也实属正常。” 谢玄英摇摇头,将谢皇后的事告诉她。 程丹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我没有诊断过,不好下结论,但以她当时的处境而言,可能不小。” 丈夫忽然变成了皇帝,忌惮娘家的势力,还有来自太后和宫廷的压力,抑郁也不奇怪。 谢玄英默然不语。 “病有轻有重,有的人症状轻,只是更易流泪,仅有少数人会自戕,抑或是伤害自己的孩子。”她安慰,“你不要太害怕,这样的人不多。” 他问:“你会是吗?” “我不知道。”她反问,“假如我是,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若我情况不佳,怀孕时就小产了,或是难产,孩子和我只能活一个,甚至已经生下来了,可孩子太虚弱,没过多久就没了。你会要我再试试吗? “若我因此无法怀上身孕,你是打算纳妾,还是与我和离?若我生的是女儿,无法再生第二个孩子,又怎么办?” 她有太多太多的担心,正是这些担心,使她迟迟无法做决定。 “若我病了,你要怎么安顿我?若我死了,你能替我完成没有做完的事吗?你打算怎么做?如果我不能一次就生下儿子,如果生了就死,如果我——疯了……” 程丹若转头看向他,神色迷茫。 “你能让我结束这痛苦的一生吗?” 同一时间,冬夜雪发出痛苦的嚎叫。 后臀处,液体流出,膜囊破裂了。 白色的半透明的嚢体凸出体外,随着子宫的收缩,隐约能看到一只马蹄。 它开始生产了。 马厩中飘出奇怪的味道,雨水裹挟着泥土和马粪的气息。 程丹若有点想吐。 她知道,这不是胃不舒服,是情绪所致,连忙深呼吸,扼制呕吐的**。 谢玄英叹口气,张开手臂抱住她。 “别。”她挡开,转开了视线。 这一瞬间,谢玄英好像回到了新婚第三天的浴室,她的抗拒如出一辙。但今时今日,他已经不再茫然失措了。 “好。”他神色如常,只是替她掖紧斗篷,免得被夜风吹着。 她怔怔坐着,注视奋力生产的冬夜雪。 它起来,又卧倒,半透明的囊膜垂落,能清晰地看见一只黑色的马蹄。 “我明白你的想法了。”谢玄英轻轻说。 今时今日,程丹若也不是从前那个认定他不明白的穿越者。 “你明白什么了?”她微微怔忪。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道:“不想要孩子。” 程丹若下意识地反驳:“我不是不想要,只是……前途难料。” 她试图解释:“假如怀上了,却无法生下来,或是生了女孩儿,依旧无法完成这件事,要不断尝试——我运气有这么好,每次都能活下来吗?” “丹娘,”比起她的激动,谢玄英却出乎预料地平静,“想要孩儿的人,只会说无论男女,给她一个孩子就好,你不是。” 程丹若顿住了,少顷,道:“我并不重男轻女,只是,生了女儿就是结束了吗?” “所以,你想要的是‘结束’。”他客观道 ,“我说对了吗?” 程丹若抿住唇,无法否认。 生育在古代和在现代,意义截然不同。现代人想的是“我想不想生”,可身处在此地,她考虑的却是“我该不该生”。 当选择变成任务,一切就变了味道。 她渴望结束,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最快解决这个难题。 “并不是每个人都要生儿育女的。”谢玄英看向她,慢慢道,“丹娘,我们可以不要孩子。”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86章 照见我 不要孩子? 程丹若做梦都没想过,谢玄英会说出这样一个的答案。 她下意识地否认:“你在开玩笑。” “我没有玩笑。”谢玄英微蹙眉梢,“生儿育女关系重大,怎能玩笑?” 程丹若道:“是啊,生儿育女,关系重大,你怎么能不要?” “丹娘,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都如人意。谁都想父母双全,有妻有子,儿孙满堂,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实现。”他望向角落的冬夜雪,它实在太痛了,拖着鼓胀的肚子,走到主人面前,眼里都是泪花。 谢玄英起身,抱住了爱驹的脑袋。 冬夜雪又躺下来,“呼哧”“呼哧”地努力,肚皮膨大又收缩,一点点挤出另一条马蹄。 不一会儿,两只短短的马腿垂落,半透明的膜包裹其上,像层白翳。 “古往今来,哪怕身为帝王,都不见得必然有子。”他蹲在地上,不敢碰冬夜雪的肚子,只敢摸它的鬃毛,“首辅重臣,亦是如此,还有的,固然有儿有孙,可风云变幻,转瞬死绝,照样留不下香火。先帝在位时,这样的人家很多。” 程丹若道:“也许。但试过了得不到,和最开始就放弃,岂能一样?” 皇帝登基二十多年了,妃嫔填满了后宫,可他照样没死心,还在努力。他现在年轻,还能说不要,等老了以后呢。 “你的兄弟都有孩子,独你没有。”她问,“你不会后悔吗?” “我们兄弟之中,也只有一个能有爵位,这就是命。”谢玄英道,“丹娘,我并非空口白牙,同你说我不要孩子了,是我不能失去你。” 不知为何,他越开明,她越想驳斥。 “我不一定会死,这世上,人们看见的活着的母亲,总比死了的多。”她问,“时间门长了,你内心深处,兴许会有声音说,试试吧,也许不呢?” 她屡屡怀疑,谢玄英却一点都不生气。 他只觉得怜惜:“丹娘,倘若是你,性命和孩子,你会怎么选?”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不想骗他:“我想自己活。” “你的命在我心里,比我的命更重要。”谢玄英不厌其烦地重复,“我不能和你说,此生无子,我心里半点遗憾也没有,你不信,我也不信,可人世间门许多事不能强求,我父亲——” 他顿了顿,还是道,“我父亲心里,没有我,我也认了。” 程丹若怔住。 “我同你说过,‘夫妇,人之始也,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我不能为了孩子放弃我的妻子,有妻,才有子。假如孩子会让我失去你,我宁可不要。” 他的口气并不决绝悍然,抑或赌气逞强,反而像是思考过许多遍,最终得出内心的抉择,故而异常平静,也异常笃定。 “丹娘,人无子,这一生照样过。”谢玄英恳切道,“人活一世,未必要留下香火才算来过,学问功绩,亦能青史留名。” 程丹若张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太开明,开明到这些想法,其实就是她内心的真实念头。 是啊,人活一辈子,一定要有孩子吗?为世界做过贡献,生活得有价值,难道不也是很有意义的吗? 可就是太相似了,才让她难以相信。 程丹若的运气就这么好,随便嫁一个男人,就志同道合,灵魂伴侣了? 在现代,她都不敢奢望这样的运道。 谢玄英试探着去覆她的手背,见她没有挣脱,方才扣拢五指:“倘若将来,你我觉得膝下空虚,可择族中弟子过继,若是想有人继承你我的志向,我亦可收几位弟子,就如同老师教我那样,教他们人生道理。” 程丹若不作声。 她仍然 感觉到了浓浓的不真实。 直觉告诉她,谢玄英没说谎,可理智却始终在质疑,是的,他没骗你,可他还这么年轻,谁敢说今后不会后悔? 可后悔又怎么样呢? 现代人也会后悔,从前说好丁克的男女,因此离婚的不在少数。 至少这一刻,他是真的这么想的,不是吗? 要后悔,也应该是三十岁之后的事情了。 她至少有十年的时间门。 十年后,她未必还活着。又或许,那时的她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志愿,能够毫无遗憾地尝试去冒险。 留一个孩子慰藉他的后半生,她也能死得更坦然些。 ——是吗? 她这么想的时候,不由自主地看向冬夜雪。 它侧躺着,半只马身已经在体外,小马的后腿时不时蹬一下,慢慢挤出母亲的肚子。 多么痛苦啊。 程丹若凝视着它的身躯,由衷感觉到敬佩,以及恐惧。 我真的……愿意做这样的尝试吗? 没有无痛针,没有剖腹产,什么都没有。 我真的敢吗?我真的想吗?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不是我的愧疚吗?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马的前蹄卡在了产道口。 冬夜雪发出痛苦的嚎叫,眼里流出晶莹的液体。这只美丽如同精灵的生灵,此时躺在草堆里,尿液和羊水沾湿了毛发,狼狈地像是野马。 谢玄英一时被吸引注意力,忘记了说话。 他看到它扭曲变形的身体,看到它用力地蹬着草垛,看到它拼尽全力,也看到它无力地垂下头,微弱地哀鸣。 霎时间门,仿佛利刃刮擦过肌肤,心底窜上刺骨的寒意。 他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收紧手掌,牢牢攥住她。 真正的痛苦无法用言语描述,亲眼见证的人,才能切身感受到其艰难:好似五脏六腑被紧紧攥住,每一根骨头都在颤栗,好似河水没过口鼻,肺部被水充斥,痛楚蔓延到每一寸血肉。 他无法想象,这样的痛苦在她身上出现。 一刹都不愿意,何况漫长的几天几夜。 如此折磨,怎堪忍受?电光石火间门,他的内心通明澄澈。 “丹娘。”他忽而明白了自己最真实的念头,“我们不吃这个苦了。” 程丹若猛地扭头,震惊地看向他。 谢玄英一无所觉,只是道:“我不想让你吃这个苦,也不能看你吃这样的苦。” 程丹若张张口,说不出半个字。 咽喉被无形的手扼住,一寸寸挤出她的灵魂,她漂浮在空中,强烈的酸意冲上灵台。 一片静谧中,冬夜雪又挣扎了起来。 它拼尽全力,四肢用力蹬着,终于,小马的前蹄挤了出来。 淡淡的血腥味溢散。 小马的脖子也跟着出来了,和脑袋一起,脱出了产口。 它小小的一只,拥有和母亲一样的黑色皮毛,正在努力甩掉脑袋上的白膜。 这时,他们才发现,小马的额头上有一簇白毛,像火苗。它靠近母亲,对草料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四条腿动来动去,虽然站不起来,但很活泼。 春可乐被新生命吸引,趴过脑袋,好奇地瞅来瞅去。 谢玄英按捺不住,蹲到冬夜雪的身边,轻轻抚摸它的脑袋。 冬夜雪虚弱地看着主人,没有任何力气回应。 “好了,没事了。”他安慰着它,“你把它生下来了。” 小马见到陌生的生物,凑过来拱他的靴子。 谢玄英蓦地拧眉,一时间门,他忽然对这个小生命产生了微微的厌 恶,不知道自己从前为什么会期待它的来临。 但冬夜雪忽然扭头,伸长了脖子,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 然后,奋力起身,不断舔舐它的皮毛。 “过来坐。”程丹若开口了,“不要妨碍它照顾孩子。” 谢玄英悻悻抬头:“这小崽子……” 话音戛然而止。 昏黄的羊角灯下,他清晰地看见,她脸上有一行淌落的泪。 这可把他惊得不轻,相识数载,除却睡梦中,偶然见她落过一滴泪,谢玄英从未见过她流泪。 九死一生不曾哭,千难万险不曾哭,却在这样一个萧瑟的秋夜,于脏乱血污的马厩中,落泪了。 “丹娘。”心中骤然高悬,谢玄英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甚至记不得方才说了什么,踟蹰不安地唤她的名字,“你……” “我不叫丹娘。”她坐在条凳上,凳子跛了条腿,羊角宫灯斜斜照亮她半张苍白的脸孔,“我叫若若。” 谢玄英怔住,似乎明白了什么:“若若。” 程丹若似乎笑了笑,唇角的弧度并不明显,却很鲜活。 像晨曦的露,穿透朦胧的雾气,落在他的指尖,也像草间门的花,微微绽开在了崎岖的山路。 很美,也很动人,叫他如逢仙降,不敢出声惊动。 静谧中,她却开口了。 “我们把胎盘收拾一下吧,它已经把脐带咬断了。”程丹若说着,抓起地上的干草,覆住血淋淋的胎盘,从马的臀后取走。 谢玄英拧眉,立时道:“我来吧。” 他接过妻子手中的草和血肉,无措地捧了一会儿,拿出去烧了。 趁此机会,他吹了吹风,冷静下头脑。 回来时,小马正颤巍巍地支起腿,试图站立。 但失败了。 再站。 又趴下。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谢玄英忍俊不禁。 “小家伙很可爱吧。”程丹若久久注视着这个新到来的生命,缓缓道,“有很多人愿意经历痛苦,就是为了这一刻,她们真的很勇敢。” 他道:“人不需要事事都勇敢。” 她扭头,望向自己的丈夫。 “心存抱负时,人便舍生忘死。”谢玄英道,“孩子是许多女子一生渴求,立命之本,自然英勇无畏,舍命相博——但你不是,如此,何必相提并论。” 这一次,程丹若没有再否认。 她微微垂下脖颈,出神地看着舐犊情深的冬夜雪和冬未来。 母马舔舐小马,鼓励它站起来。 而小马支棱着纤瘦的四条腿,一点一点,扒拉着干草,哆哆嗦嗦地立住了。它翘着短短的尾巴,努力呼吸、吐气、呼吸、吐气…… 然后……拉出了粑粑。 原来马也有胎粪吗?她有点意外。 “我们回去吧。”谢玄英知道她爱洁,这马厩里又是尿,又是血和粪便,实在有点糟糕,“时辰也不早了。” 程丹若同意。 “我走了。”他摸了摸冬夜雪的脑袋。 它蹭蹭他的手心,低头去舔自己的孩子。 雨淅淅沥沥地落在屋檐上,清脆悦耳,如珠帘滴落。 走道两旁无人,两人的鞋子踩过水塘,有“啪嗒”“啪嗒”的水声,光洁的青砖反射出晕开的灯光,朦胧的一团团。 谢玄英握住妻子的手,心中既安定,又有些担忧:“若若,你在想什么?” 程丹若道:“在想回去以后,要不要沐浴。” 他:“啊。” “你没闻到吗?我们俩一股马味。”她低头,看着 自己的鞋尖,“我好像踩到马粪了。” 这种软绵绵的奇怪的触感,让人头皮发麻。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难受,道:“你把鞋脱了,我背你回去。” 程丹若:“不要。” 男主角背女主角回去什么的,太肉麻了,尬得她寒毛直竖。 谢玄英道:“可你的鞋已经湿了。” 程丹若抿住嘴角。她穿的就是家居的绣鞋,底很薄,且都是布底子,在雨中走了段路后,难免沁湿鞋底。 只要一想到,沾有马粪的污水会顺着布料透上来,她就头皮炸裂。 “快脱掉,”谢玄英移过灯,“寒气自下而上,最不能冻脚。” 程丹若觑他一眼,脱掉湿漉漉的鞋子,慢慢扑到他背上。 谢玄英左手托住她,右手提灯:“抱紧。” 她搂住他的脖颈:“行吗?” “嗯。” 走到两边都是屋檐,勉强不必打伞,只偶尔有些许雨丝飘落肩头,凉丝丝的。 程丹若把脸贴在他背上,忽然感到一种幻梦般的不真实。 青瓦城墙,不过戏剧布景,雨水自遥远的山川跋涉而来,伴随海浪般的歌吟,模糊了世界的边缘。 在这现实与梦的交叉口,感受到他的温度和心跳。 “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吗?”她问,“你不要骗我,我不要谎言。” 谢玄英顿住,想起方才所见的种种,无比肯定自己的想法。 “人生不如意事十八-九,谁人十全十美?我最想要的,是与你白首偕老,余下的事,有固然好,没有也无伤大雅。” 他反过来劝她,“我不是因为你能生儿育女,操持家事,才想娶你为妻。你不要因此自责,伤及己身。” 她问:“那你为什么想娶我?” “我说过了。”他有一点点不满意,“我钟情于你。” 他确实说过,程丹若还记得。可嘴上说说是一回事,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彼时她不是不信,只是感受不到这话的分量。 她抿抿唇,“噢”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玄英却有点忍不住了,“噢”是什么意思? “我娶你为妻,自然要尽我的责任。”他道,“从前你受的苦,我无能为力,今后也不敢说,定能事事周全。但我力所能及之处,绝不会坐视你吃苦遭罪。” 停顿了很长时间门,他又一次提起了曾经的话。 “我是你丈夫,你要相信我,我会照顾你的。” 许久,背后传来回答。 “知道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87章 意绵绵 程丹若回到东花厅时,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 肩膀湿了大半,发丝潮潮的,鞋还没了,这般狼狈,倒是叫丫头们忽视了她脸上的水痕,以为是雨。 玛瑙和竹枝围着她更衣,擦头发,又慌忙叫热水。 程丹若不得不大半夜洗了个热水澡,挽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熏笼上烘烤。 谢玄英亦然,裹挟着香皂的馥郁之气,热腾腾地坐到她身边。 两人一面擦头发,一面低声说话。 程丹若说了个很现实的问题:“这次回来前,母亲虽同我说,叫我养好身子再说其他,可一直没消息,家里总要催的。” “嗯。”谢玄英没有否认,事情摆在那里,总要解决,“先拖一拖,隔得远,家里也难干涉。” 她问:“总不能拖一辈子。” “要寻个好说法。”他斟酌道,“不能一直说你身子不好。” 迟迟不能生育,在他们这样的人家,是不至于休妻的,可免不了横生事端,非要她“贤惠”。 谢玄英强调:“你我之间,容不下第三人。无论母亲说什么,你莫要多言,推到我身上就是了。” 程丹若问:“你打算怎么应对?” “凭空捏造的借口,容易被拆穿。”谢玄英思索,“真真假假才难以分辨,容易取信于人。” 她好奇:“比如?” “有机会去五台山,请大师批命。”他道,“兴许算出来就是命中原有一子,奈何……” “奈何?” “奈何小人作祟,没有了。”谢玄英一本正经道,“亦真亦假,难以核验,久而久之,就成了事实。” 程丹若懂了,就是搞封建迷信。 他却道:“儿女亲缘,都是命中注定,并不算欺瞒。” 程丹若却觉得不太靠谱:“假如母亲不信,或是请人算命,找到一个命中带子的女子,要你纳妾,又该如何?” “献给陛下。”谢玄英想也不想道,“你安心,有这样的奇女子,父亲必然送入宫中,轮不到我消受。” 程丹若:“……也是。”但说起皇帝,又不得不问,“假如陛下出面呢?” “你安心,陛下无子,就不会同我提这事。”谢玄英对皇帝的心理很有把握,“他有子,如何还会惦记一个外甥?” 程丹若想,她固然对人性颇多失望,可他也不逞多让。 皇帝对谢玄英,不过是移情的父爱,一旦有亲生子,恐怕朝廷内外,全都要为襁褓中的婴儿让路了。 “若若,此事不易为之。”他认真说,“需要你我下定决心,走一步看一步,慢慢谋划明白。” 说实话,假如他大包大揽,程丹若反而不信,子嗣是大事,哪有这么顺利?别是口头安慰她罢了。 但他摆明利害,坦诚自己也无万全之策,她倒是安心了。 正视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所以,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头发在炭火下逐渐干燥,程丹若被热气揾得昏昏欲睡。 谢玄英伸手搂过她,让她靠在自己怀中:“睡吧,好了我抱你过去。” 她“嗯”了声,缓缓阖眼。 这一刻,她好像在一场无比漫长的旅行后,终于回到家中,扔掉背包,脱掉牛仔裤,洗掉糊掉的妆容,一头栽进床铺,前所未有地放松了下来。 倦意来袭,躯体坠入意识的河流,不断下沉。 她卸下了最后一丝防备,终于能够真正地安心去依靠,去信任。 程丹若睡着了。 今夜,于谢玄英而言,也是一个不平凡的夜晚。 他将熟睡的妻子抱回床上,盖好薄被,然后也躺进 被窝,习惯性地搂住她。 然而没多久,便感觉到胸口湿湿的。 他以为她醒了,但撩开帐子,借着外头的烛光一看,她的眼睛依旧紧紧闭着,泪水却止不住地淌落。 “若若?”谢玄英轻轻叫她的名字。 她并没有醒。 他一时无比怜惜。 恐怕,之前子嗣的问题,已经困扰她很久很久了。她不敢主动说明心思,唯恐被认为大逆不道。 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呢? 谢玄英十分懊悔,不敢想象,过去的她独自背负了多大的压力,又很庆幸,自己及时说出了这件难题。 他伸手抚住她的面颊,指腹拭去眼泪。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让她哭吧。 七情内伤是忧郁太过,能够哭出来,宣泄自己的委屈,也是一件好事。 他搂紧了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止住哭泣,平缓地深眠了。 谢玄英略微安心,也跟着入睡。 第二天,东方微白之际,微微异常地苏醒。 最初,他以为只是老问题,近五个月间,他们不是分隔两地,就是她在生病,还有生育的顾虑,亲热都是浅尝辄止。 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 她的腿搁在他腰上。 这可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成亲三年,他每日都抱着她入睡,可她只是习惯被拥住,手臂永远横在胸前,腿最多贴着他的,没蜷缩成一团就很好了。 最让他耿耿于怀的,莫过于脚尖不老实,爱钻出被角,易着凉不说,还像是随时随地要跑似的。 然而,今天,她窝在他的臂弯中,一条腿弯曲搭在他腰上,把他压住了。 谢玄英稀奇地摸了好一会儿,搂紧她。 她也往他怀里靠了靠。 两人紧紧贴在一处,密不可分。 谢玄英静静享受了会儿她的亲近,但很快,不得不挪远点。 他试探着去捉她的手。 她手指曲拢,握住了他的手掌。 谢玄英愣了愣,旋即弯起唇,把她的手抬到唇边,亲吻她的手心。 轻微而柔软的爱抚,徐徐唤醒了程丹若。她像是睡了懒觉的孩子,沉眠后被阳光叫醒。 “几点了?” “七点多一些,还早。”他问,“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程丹若许久没睡得这么好,确实还留恋床铺,不想马上起身,可睡得好,清醒得也快,睁眼便无困意。 于是枕着手臂,打量着他的模样。 寝衣半合,胸膛和腰腹的线条都很完美,还有……她戳了他一下。 谢玄英:“若若。” 一夜过去,她似乎又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犹豫了下,悄悄缩回手。 谢玄英把手伸过去。 帐中的动静忽然变得细碎而缠绵。 好一会儿,谢玄英才撩开帘子,拿过脸盆架上的布巾,打湿了擦手。 程丹若头枕被角,看着他。 谢玄英接受到她的视线:“嗯?” “想喝水。”她抿抿嘴巴。 捂在棉被里的铜壶还有余温,他倒了盏温水,喂到她唇边。 她就着他的手喝了,还没等谢玄英把她摁回去,她就像是被浇了水的蔫花,倏然精神。 下床,穿衣服,路过镜子的时候,唬了一跳:“我的脸是不是肿了?” 谢玄英不动声色:“有吗?” “有,可能是昨晚上水喝多了。”她用手背贴住脸孔,皮肤微微发烫。 “还好,”谢玄英道,“叫丫头拿井水给你敷 一敷。” “嗯。” 衙门里有自己的井,玛瑙很快端了盆冷水进来,见到她的脸,先愣了一愣,又看见褶皱的床单和扔掉的布巾,松口气,若无其事地打帕子给她冷敷。 程丹若拿冷水敷过脸孔,一下舒服许多,起床洗漱。 用过早饭,到三堂次间工作。 麦子跳上桌案,盯着瓷缸中的水草金鱼姐妹。 “麦子!”程丹若大惊,赶忙丢下手里的墨,把它抱到褥子上,拿毛球转移它的注意力,“玩球球,不许捞鱼,知道没有?” 麦子:“喵~~” “撒娇也不可以。”她说,“不要惹我生气,我生气了就让你进宫。” 麦子扒拉起了毛线球。 程丹若抓紧磨墨,时不时瞧它一眼。麦子是家猫,但除了睡觉的正屋不能进,整个县衙都是它的游乐场,和散养的一眼野性。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不捞金鱼,树上的麻雀也很好玩嘛。 它玩了会儿球,溜达到院子里,盯着树上的鸟,时不时在树皮上磨磨爪子。鸟儿受惊,飞到了二堂的树上,麦子“嗖”一下窜出穿堂,跟出去了。 程丹若定了心,翻开昨天的书稿,继续琢磨文章怎么写。 冷静一夜后,她觉得昨天的稿子烂透了,哪里都不合适,干脆全部抛开,只专注写鼠疫。 兴许是今天晴空万里,太阳光为人体带来了诸多助益,又许是桂花的香气令人舒展,她文思如泉涌,注意力也特别集中。 首先,阐述鼠疫的起源、分类、特征,接着是防治要领,再附上解毒活血汤的药方,然后佐以案例。 大纲很快出炉。 程丹若读了几遍,尚觉满意,抬头活动脖颈。 一窗碧空,半室秋阳。 谢玄英正拿了昨天的书稿,立在窗前翻阅。暖意的光照在他身上,冠以天然的滤镜,愈发衬得他朗目疏眉,神仪俊雅。 程丹若忍不住瞥一眼,再瞥一眼,很想摸下他挺直的鼻梁。 “丹娘,这么分不合适。”谢玄英对上她的眼睛,立时开口,“据我所知,百日咳、疟疾都是厉害的疫病,你将其降为次等,纵然有理,可却易令人疏忽大意,反倒耽误诊治。” 她骤然回过神,假装自己从未分心:“对,你说得有道理。” 如今,大夫的资质良莠不齐,万一有庸医拿了她的书,以为乙类传染病就是不严重,误人子弟可就麻烦了。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还有,这类分等的事,尽量免了为好,尤其你论据含糊,难以服众。”谢玄英和她说正事,向来都是直言不讳,“免得太医院有异议,为此争议。” 程丹若:“……也对。” 不能忘记官僚的做派。 况且,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把现代的医学理论,翻译成古代的中医理论,不得不一笔带过,推论部分不足以取信于人。 ——他走路怎么没声音? “那我是以鼠疫为主,不言其他,还是都写呢?”她调整方向。 谢玄英反问:“你还会治哪种瘟疫?” 程丹若:“……”理论上都会,实操只有一个,“那就先写鼠疫,然后加一篇总论吧。” 假如反响好,就写第二卷。 古代一辈子写一套书,很合理。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忍不住问,“我都没听见。” “不久,怕打扰你。” 谢玄英说着,想起方才见到的场景:她低垂着头,奋笔疾书,神色专注,脸孔被阳光照亮,泛出浅浅的红,久违得好气色。 更重要的是,昨天的 恹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唇边小小的弧度。 那时,他就知道,她已经成竹在胸,不需要他帮忙了。 这怎么行呢。 他马上拿了稿子,以最快的速度看完并思考,抢在她问之前开口。 她果然没察觉,听得很专注。 念及此处,谢玄英的唇角便微微上扬。 “你笑什么?”她疑惑,“我脸上沾到墨了?” 他清清嗓:“没有。” 程丹若不信,又摸了摸脸颊,说:“是不是有点红?”皮肤好像烫烫的,“太阳晒的。” “我看看。”谢玄英伸手,想摸一摸她的面孔。 微弱的电流窜过,从他的指尖跳到她脸上。 程丹若轻轻“啊”了声,本能地捂住脸:秋天就是这个不好,静电也太痛了。 谢玄英却被她吓了一跳,连忙问:“痛不痛?我不是有意的。”他端详她的脸颊,不见红痕才松口气,“我给你吹吹。” 清凉的气息扑到面颊,带着木樨香饼的清香。 少时,“还痛吗?”他问。 她瞧着他,摇摇头。 柔软的双唇,贴住她的香腮。 -- 秋日映卷帘,情思长更绵。 金鱼水中戏,鸳侣赛神仙。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88章 有商量 文章从《论治瘟疫》变成了《治鼠疫》,写作的方向算是定了下来。 这个秋季,偶有雨,天气比以往冷得要早一些,总得来说,算是风调雨顺。 当然了,个别县春天除蝻不利,夏末的时候又孵出不少绿色蚂蚱,好在没有变成蝗灾。 谢玄英把那个县令叫过来痛骂了顿,不知道说了什么,对方连滚带爬滚出府衙的大门。 程丹若在背后总结:皇权不下乡,县令都一般,知府看运气,巡抚无不贪。 习惯就好。 年底,长宝暖的各项收益反馈上来,她又写了份年终报告上交。 这回没什么内容,主要提一提年后交接的事宜。 之前朝会,已经定了由织造局接手,她自不会反悔,但作为创始者和股东,她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 “臣以为,纺织多为妇人所做,其中不乏孤寡之家,织造局难免与织娘来往,为长久计,请尚功局女史掌管技艺,更替织法。” 早在毛衣被发明之处,程丹若就提过这样的意见,皇帝也指派尚功局研究,让方嫣出差大同,教授织法。 此时再提,合情合理,并不突兀。 且石太监得了她的好处,在这事上和她计较,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他不说坏话,皇帝也乐得女官与太监互为制衡,反正都是为他办事的人,爽快同意。 等到交完秋粮,整个大同就进入过冬模式。 谢玄英的工作就剩下了抚恤。 照旧给孤寡之家、贫寒学子、路边旅人供应蜂窝煤,每月初一、十五,熬红薯粥赈济贫家。 程丹若则买了许多毛线,连同新版的《毛衣歌诀》一起,送到边关给军属。 其余时候,两人都在屋里猫冬。 九月底,程丹若消失数月的大姨妈,姗姗来迟,宣告她的身体正在缓慢恢复。他们趁机谈起了避孕的问题。 成年男女,合法夫妻,以后总不能各吃各的饭吧。 谢玄英翻阅医书,找到许多所谓的“避孕”方子。 如果说,羊肠、鱼鳔之类的物理方法,还算比较靠谱的话,还有很多奇葩的办法闻所未闻,比如服用蚕退纸,也就是蚕蛾的卵壳烧灰,据说终身不孕,还有油煎水银,还说不损人。 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倒是堕胎药不少,许多医书中都记载了堕胎的方子,效果存疑。 市面上众多偏方也不必提,都离谱得很。 不过,程丹若虽然知道不靠谱,却没有阻止他。既然他说交给他,当然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他也要有参与感才好。 忙活许久,谢玄英选择了最不伤人的一种:“用羊肠吧。” 程丹若纠结了下,无法接受这种不卫生的办法。以目前的医疗水平,她必须非常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 “不干净,还容易破。” 他犹豫:“那就不在里面?” “我有自家的办法,但凡事都有例外。”程丹若吐露部分事实,“还是照旧算日子禁房事吧。” 提及此事,她十分好奇:“你从何得知,小日子前后不易受孕?” 谢玄英有点不太想说,但在她催促的眼神中,还是小声透露:“我幼年时,曾由贵妃照顾过一段时日,她问太医调理之法,太医说,妇人绝经后六日易有身孕,还分单日和双日。” 程丹若:“……” 她好像知道出处了,《妇人大全良方》里提到,“凡男女受胎,皆以妇人绝经一日、三日、五日为男”“若以经绝后二日、四日、六日泻精者皆女,过六日皆不成子”。 可惜的是,日期不是这么算的,算准了也并不安全。 “这 个算法不太准。”她含混地说,“还是我自己算吧。” 谢玄英没意见。 “先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吧。”巴西的橡胶树,如今当然还在亚马逊雨林,但天然橡胶有别的来源。 比如某种蒲公英,名为橡胶草,能够提取一定的天然橡胶,在新疆有分布,在温带便可种植。如果能借长宝暖收羊毛的路线,沿途寻找这类植物,多少能做出一些橡胶用品了。 不止是小雨伞,还有医用手套、输血管、松紧带…… 程丹若越想越惆怅,总觉得自己需要活到五十岁,才能把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必须品集齐。 尤其是金鸡纳树,要付出多少黄金,才能让西洋人把它弄过来呢? * 除了夫妻生活,谢玄英和程丹若需要面临的另一件要事,就是明年离任后,该何去何从。 在大同的三年,谢玄英的政绩有目共睹。他有后台,又有圣眷,升官是铁板钉钉的事。 问题是,他们打算借此回京,在六部谋一职位,还是继续外任为官? 两人都倾向于后者。 程丹若不喜欢京城的氛围,发达是发达,便利是便利,然而,皇权脚下,等级森严,总让她烦躁。 谢玄英则是觉得,好不容易出来了,天高海阔,为百姓做点事,远比争权夺利更有意义。 二人达成共识,接下来就是物色地方。 程丹若比较喜欢沿海地区,方便搜集海外作物,了解世界大势,但不强求,当然了,也强求不得。 具体能分配到哪里,要看吏部的空缺,也得看帝王的心思。 “何处都无不可。”她总结,“只要升官能做事就行了。” 谢玄英故意道:“云贵蛮荒之地,你也不怕?”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程丹若反问:“你不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她去过云南贵州旅游,虽然谈不上了解,但至少见过,而恐惧通常来源于未知。 谢玄英道:“你怎知我不怕?” 他展开邸报,“毛韬之可是死了。” 程丹若的表情一言难尽。 毛略,字韬之,就是之前的毛巡抚,他被贬官后,到云南当知府。然而,上任才不到一年,十月初,他就死了。 原因:苗民叛乱。 甚至不能说是叛乱,只能说苗民不满当地的政策,冲进知府衙门,直接把没来得及逃跑的毛知府给咔嚓了。 然后,土司写了奏疏说明此事,大致是哎呀不好意思,我们有点内乱,已经平定了,要不我找几个人给你们,算交代一下。 这种事不止发生过一次,西南大大小小的战事,和北边相差无几。 朝廷的态度,一向都是“小错你们认了就不打你们”,所以,类似的事情时常上演,“改土归流”的流官们,总有几个倒霉蛋,变成了矛盾的牺牲品。 毛知府不幸地成为了其中之一。 程丹若道:“别的不说,最近西南大大小小的事可真不少。” 毛知府的死是其一,另一件事,便是今年土司上贡的队伍被人打劫了。 朝廷对土司朝贡有很明确的规定,三年一次,以示臣属。所以,东西多寡,珍稀程度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代表的政治含义。 然而……被打劫了。 虽然按察使司很快查明,是当地的一伙强盗干的,但这事还是引起了很多讨论。 大家都觉得,这事儿不简单。 严严冬日,外头下着鹅毛大雪,屋里的炕烧得热热的。 风炉煮着热茶,攒盒里是瓜子、蜜饯、肉脯,炭盆窝的芋头散发出香气,白瓷盅里小小的一碗蜂蜜。 程丹若剥开芋头,放进碗中,拿药杵碾压,再用纱布过滤。 “抢贡品也太大胆了,演水浒呢?”她捶着芋泥,心中大为不解。 谢玄英拿了柿饼喂到她嘴边:“我也觉得,恐怕不是强盗所为。” “嗯?”她咬下一小块,糖霜厚厚的,甜得张不开嘴。 “臬台捉拿太快,有掩人耳目之嫌。”他解释,“贵州地形复杂,生苗众多,往山里一钻,官府哪有能耐立时捉拿,不过搪塞罢了。” 芋泥捶完了,程丹若小心地铺在银杯里,注入热红茶:“那会是什么人?” 谢玄英道:“定西伯。” 她一时讶然。 这个名字于她不算太过陌生,当初靖海侯府办冬宴,她见过定西伯夫人和她的小姑子。那个小姑娘叫桃娘,调皮大胆,美貌可爱,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定西伯怎么了?”她下坑,换小铜锅煮鲜奶。 “他家在西南三代经营,势力庞杂。”谢玄英把她拽回身前,拿毯子捂好,顺手替她拨开额角的乱发,“据说许多土酋只知定西伯,不知京城天子。” 程丹若解开绑辫子的红绳。冬日不出门,她懒得梳发髻,干脆只把头发编成辫子盘好,但额前的碎发因为没抹头油,总是往下掉。 “此事陛下知道吗?”她拿起一枚金梳篦,倒插在头发上,固定住碎发,省得一会儿喝奶茶,头发先尝了味道。 冬天洗头可是个麻烦事儿。 谢玄英道:“瞒上不瞒下。” 程丹若想想云贵乱糟糟的局面,道:“只要百姓安居,管他呢。” 定西伯犯上就犯上,当地的贡品是给他享受,还是给了皇帝,区别不大。百姓能好好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谢玄英叹口气。 为官三年,他深切地意识到,安定是真的不容易。平静的生活对百姓而言,是极其难得的东西,总有一些天灾**,逼得他们家破人亡。 能够踏实种地,普通劳作,按时收获,就是莫大的幸福了。 “最后一年了。”他和她说,“希望冬天太平无事。” 三年战战兢兢,但愿能收个好尾巴。如此,方不负大同百姓的期许。 “今年已经好很多了。”程丹若拉开炕柜,里头是厚厚一沓贺年的帖子。 她年年写,对衙门上下的情况了如指掌:“好些人家添了新丁,我叫人打了长命百岁的银锞子,回头一块儿发下去。” 又道,“李老先生那边,我打算送点人参,入冬了,老人家得格外小心才好。” 谢玄英点点头:“今年大同有不少南来的行商,你有什么想吃用的,多买些备下好了。” 互市进行到第三年,眼看朝廷不止没有叫停的意思,还打算长久做下去,嗅觉敏锐的商人们自然不会放过机会,纷纷北上。 如今,大同的铺子里既有胡人的牛羊,也有两广的腊味、江南的黄酒、湖广的好稻,神通广大的,还能弄来蓟州的梅花笛、成窑的五彩鸡缸、南京的竹器、浣花溪的玉版纸。 俨然一个商业枢纽。 牛奶煮好了,程丹若倒入杯中,加入蜂蜜,搅拌成奶茶:“都买齐了,腊味、茶果、衣料、棉花……” 她罗列了十几样,末了才道,“还有糯米和粳米。” 谢玄英这才“嗯”了声。 “今晚宵夜吃汤圆吧。”她说,“以前你去海宁的时候,都吃的什么?” 他说:“桂花糖的。” 可爱的口味。她想着,说:“那就吃这个?” “好。”他收拢手臂,下颌抵住她的脑袋,“糯米不克化,你少吃些,再备点面食。” 她顿了顿,也“嗯 ”了一声:“好。”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89章 玩游戏 天寒地冻,程丹若的养生计划遭到了天气的阻碍。 她给自己制定了作息表,每天就写八百字,尽量不要劳神,有空就逗逗猫,散散步,锻炼身体。 可室内空间有限,运动量始终上不去,只好重新捡起了踢毽子的活动。 不外出,她只穿一件白绫袄,下头是海棠红的丝绵长裤,裤脚改得小小的,方便运动。 经过练习,她已经能连续踢十个了。 鉴于如今的杂技表演,能踢几百个不落地,她还是讨厌这个活动,容易把她衬得像一只笨拙的鸭子。 谢玄英建议投壶。 这也是时下流行的室内活动,男女都玩,投的瓶子开口不一,远近不一,很考验手法。 程丹若玩得平平,兴趣也平平。 谢玄英就道:“你喜欢玩什么,我陪你。” “你总赢,有什么好玩的?”程丹若忍不住腹诽,怪不得在宫里时,大家都说谢郎在,什么射柳捶丸,大家都不乐意去。 她也不乐意。 比别人长得好看就算了,还比别人会玩,还文武都擅长,让人一点竞技的乐趣也没了。 “赢就算了,”她投出箭矢,不出意外,擦着瓶口过去了,“还不认真。” “哪有。”谢玄英不太自然地别开脸,视线落到了膝上。 不知何时,她将自己的膝弯搁在了他的大腿上,因方才踢了毽子,裤脚露出一截脚踝,纤细又苍白。 搭上来的小腿有轻微的分量,压住提花绸的袍子。 他抽出袍角,盖在了她的腿上。 “手再稳一点。”他提示。 “别吵。” “噢。” 近两月,她言谈不显,却总在不经意间,露出一些过往没有的随意和亲昵,像这样散漫的坐姿,过去可从未有过。 她总是若有若无地绷着自己,旁人瞧不出端倪,以为是宫里规矩森严,自然姿态端庄,可他知道,这不是刻入骨髓的礼仪,是勉强。 念及此处,谢玄英不由将掌心覆在她的膝头,抚摸她的小腿。 程丹若这才发现自己把腿架过去了,微微瞪大眼睛,赶紧收回来。 他没放。 “放开。”她掰他的手。 谢玄英很好说话:“那你坐上来。” “我还没扔完呢。”她一面说,一面投出最后一支。 中了。 但看看隔壁的壶,全中。 “不玩了。”程丹若打算结束今天的活动。 谢玄英自知理亏,又问:“我陪你捶丸好不好?” 捶丸和投壶能有什么区别? 程丹若打量着他,琢磨想个什么法子,让他能认真起来。 玩游戏,总是有输有赢的竞争才有意思。 “这样吧,我们换个游戏,套圈。”她有了主意,翻出自己的绣棚,拆了外头的竹撑子,“就用这个。” 他自无不可:“依你。” 她又道:“游戏要有彩头。” “赌钱?” “钱有什么好赌的。”程丹若瞟他一眼,“我们写上菜名,套中什么,晚上就吃什么。” 谢玄英有了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程丹若磨好墨,在纸条上写了各色菜名,其中还包括稻米、面条、白粥、小米糕、粉条之类的主食。 然后,她将主食通通放到最远处,其他的菜谱抹乱四放。 谢玄英看到了自己讨厌吃的菜。 “若若……”他悻悻然,“非要这样吗?” 程丹若大方道:“是你说陪玩的,也可以不玩。” 男人不可能在这时候认 输,谢玄英亦然,改口道:“也行。” “让我先吗?”她道,“套中的人拥有排除一个的权力。” 谢玄英:“让你。” 程丹若立马套了最近的一个,然后毫不迟疑地拿走了角落里的“蒸饭”。 “该你了。”她递过竹圈。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谢玄英接过竹圈,掂掂分量,轻飘飘的,与箭矢截然不同。 他沉吟思索。 第一次投,最好是像她一样,挑最近的试试手感,然而以丹娘的表现,分明是想捉弄他,所以,下一次她套中,定会拿掉捞饭。 只能先试试捞饭了。 谢玄英把竹圈套在手指上,转了两圈适应分量,随后看准了远处的纸条,迅速丢了出去。 竹圈落地,精准地套中了“捞饭”,其力度与角度,不得不说都十分完美。 然而,下一刻,因为竹子的韧性,竹圈弹了起来,跳到了边上。 落空了。 谢玄英:“……” “哎。”她道,“现在我相信,你射死黄耳的时候,不是故意害我跌倒的了。” 谢玄英一愣,不由望向她。 这似乎是第一次,她主动提及了他们的往事。 “到我了。”程丹若捡起竹圈,准备赌一赌能不能套中面条。 中了的话,她就立马拿掉捞饭,让他晚上吃面。 她放心大胆地扔了出去。 没中。 谢玄英微微松口气,捡起竹圈,走两步挑选位置。 然后,挽袖子。 认真了。 程丹若被他的小臂吸引了。这是他全身上下,她最熟悉的部位,每天清晨,睁开眼所见的,必然是他横在胸前的手臂。 肌肉匀称结实,线条感很好,且血管分明,叫人很想摸一摸他的脉。 啪。清脆的落地声。 竹圈套在了“捞饭”上。 程丹若转头,看向负手而立的他。 谢玄英唇角微微扬起,眼底有晶亮的光,显然颇为满意自己的成果。这让他看起来不再像之前那样,胜券在握,波澜不惊,多了一丝胜负欲。 男人在想赢的时候,更有雄性魅力。 这是很迷人的。 “你拿走哪一个?”程丹若问。 谢玄英捡起“面条”的纸条,揉成一团,丢出了窗外。 程丹若决定补充一下刚才的评价。 男人在赢了的时候,会变成喜欢炫耀的小男孩。 这是很可爱的。 程丹若不动声色,拿回自己的竹圈,视线在“鹿鞭”和“毛蛋”上转圈。这两个菜都是谢玄英讨厌的东西,前者好像挑衅他本人的能力,后者则是令人不适。 她也不喜欢吃活珠子,为了不坑到自己,选了鹿鞭套。 果然,他抿住嘴角,不怎么高兴了。 程丹若稳住手,把控力道,可就在竹圈脱手的刹那,背后传来他的声音:“麦子不要捞鱼。” 她骤然分神,准头就偏了两分。 竹圈落空了。 扭过头,他已经提起麦子颈后的软皮,把它塞进竹筐。 程丹若并不计较他的计策,反正她玩的也不是游戏:“到你了。” 这下,轮到谢玄英为难了。 指腹摩挲竹圈,套什么好选,这些菜里,他最爱吃的是松鼠鳜鱼。但套中后,出局选哪个呢? 讨厌的鹿鞭,还是难吃的毛蛋呢?无论选哪一个,她都会在下一局尝试套中。 他沉吟许久,投出了竹圈。 程丹若支着下巴,好奇地看向 结果。 竹圈脱手,在空中划过两条弧线——等等,两条? 她吃惊地坐直,发现确实是两个圈。 是了,绣棚是两个一模一样的竹圈贴合而成,他把缠的线揉松扯掉,就变成一口气投两个圈。 想明原委的功夫,竹圈已然落地。 两发两中。 “咳,侥幸。”谢玄英拾起竹圈,将“松鼠鳜鱼”和“辣椒炒兔腿”递给她,顺手揉皱鹿鞭和毛蛋的纸条,嗖一下丢到外头。 随后若无其事地坐下,喝口茶,“到你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程丹若:“……”真想给他照照镜子,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我也要投两次。”她说。 “好。”他毫无意见,慢慢啜茶。 程丹若一中一空,套了他不怎么喜欢的炒面筋,去掉了他比较喜欢的虾圆。但他没生气,认真比试。 两次机会在手,他保留的菜色和排除的菜色,都特别得快。 数回合后,随着程丹若套中的“菠菜”,去掉了“小松菌”,游戏结束。 她一张张翻着纸条,余光瞥向他。 谢玄英面色如常,几不露痕迹,可神采过人,容光熠熠,像是飞翔的孔雀,不为斗艳开屏,却依旧展露华丽的尾羽。 “你觉得是你赢了吗?”她问。 谢玄英客观道:“侥幸小胜。” 他保留了自己爱吃的,去掉了最讨厌的,结果无疑让人满意。 程丹若一时不作声。 他赢了吗? 或许。 但翻看纸条,留下的菜色中,没有一个她讨厌的菜,同样的,去掉的菜品里,也没有一个她喜欢的,甚至她最喜欢的几道菜,都被早早留下了。 她拈着纸页,听着它们沙沙落下的声音,好像雨水。 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料错了。 婚姻的赌局里,谢玄英可能会赢,但程丹若永远都不会输。 被偏爱的人,怎么会输呢。 “玛瑙,把这个拿去厨房,叫她们今晚做。” 程丹若吩咐着,忍不住想:或许,她确实是被幸运眷顾的人,这么难的事情都赌对了,将来还能输到哪里去? 说不定,她会一直赢。 赢到最后。 * 大同迎来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雪。 几天而已,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雪,麦子出去溜达,差点埋了自己。程丹若就更不敢出门了,每天起床穿了棉袄,窝在炕上写信。 她逐渐习惯了这样的通讯方式,写得慢,传得慢,回复也慢。 可所有的信息交流,都基于信件的往来,消息灵通的人,必定有不少乐意给他写信的人。 不过,今天程丹若要写的,不是家信,而是给一个陌生的女人。 长春号的文大奶奶。 文家在山西做煤炭生意,当家的文爷意外死了,掌权的是他的妻子钱氏,人称文大奶奶。她联合了史家一道做蜂窝煤,如今也在山西挣下不小的市场。 史家因此东山重起,待她也比过往更恭敬,当家的史数石时时上门送礼。 程丹若不见他,他也不介意,坐下喝杯茶就走。 礼数周到,以至于底下的人都不讨厌他,一口一个“史家大爷”。 十月中,史数石派人送来一批煤炭,说是捐献给府衙,以备赈济贫家,又专程说明,文大奶奶听说后,也派人送了一千斤煤炭。 今年冬天冷成这样,超乎预料,仓库的蜂窝煤确实不大够,解了燃眉之急。 为此,程丹若决定写信,感谢一下文大奶奶。 按照柳氏的说法,以他们的身份,不必多理会商贾人家。他们送礼就送,事情一概不应,时间久了依旧诚心,就请进来喝杯茶,赏他们一份脸面。 没错,能进门坐冷板凳,也是“脸面”。 但程丹若不甚在意,她现今是二品诰命,快到命妇天花板。冷淡是懂分寸,高傲是有规矩,随意是亲民仁善,反正必然是好话。 既然文大奶奶出了钱,切实帮到了百姓,给个表彰合情合理。 官方口吻写了回信,程丹若又额外挑了两匹绸缎当赏赐。 按律商人不许穿绸,但众所周知,他们嚣张起来敢穿飞禽走兽。然而,无论私底下如何,见到官员时,再多的金银珠宝、绸缎皮裘,也不能上身。 等级社会,概莫如是。 赏赐就不一样了。 程丹若赏给文大奶奶的,她就能大大方方地穿出去。 “挑两匹显眼又素的。”程丹若嘱咐喜鹊,“文大奶奶是个寡妇。” 喜鹊爽脆地应下,挑了一匹沉香色妆花的绸缎,一匹紫褐色织金的葛纱。 程丹若瞄了眼:“新花样啊?” “织造局送来的。”喜鹊抿唇直笑,“都是官样呢,这两个色夫人穿得少,送人正好。” 程丹若笑了:“行,这倒是份好礼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90章 第三年 十一月底,文大奶奶收到了信和布料。 她立即吩咐丫鬟:“吩咐下去,叫绣房其他活计都停了,给我裁两身新衣服,我年节要穿。” “哎!”一个丫鬟急慌慌地跑出去传讯。 又一个丫鬟奉承:“不愧是大奶奶,连知府夫人都给您脸面。” “这和你奶奶还真没什么关系。”文大奶奶捂着手炉,腿架在火箱上,乌油油的发髻上,猫儿眼簪子泛着清冷的幽光,“你瞧瞧太原的知府衙门,咱们送了多少银子进去,都听不见个响儿。” 她往太原知府身上砸的钱,可比大同知府多多了。 可钱人家收了,门死活不让她登,还说什么男女大防,没这样的规矩。 呸! “大同的程夫人是个好人。”文大奶奶点评,“肯收钱,又肯给脸面,做的事儿都是好事儿,打着灯笼也没处找的人呐。” 丫鬟问:“趁着还没过年,大奶奶再送点东西去?” “傻,人家缺银子吗?”文大奶奶摇摇头,“这事急不来,再等等。” 丫鬟不解其意:“等什么?” 文大奶奶微微一笑:“羊毛衣总不能长宝暖一家做,咱们第一次没赶上,第二次总不能落后了。” 她缓缓坐直身,道,“去请家里的族老过来,我们该准备起来了,等朝廷放出消息,哪还轮得到我们。” 和宝源号不同,长春号左右逢源,却始终没有找到稳固的后台。 因此,他们的消息也总要慢上一步。 文家上下,都住在文家大院,数百口人的房舍连绵成群,来往十分方便。 上午传到口信,下午,文家的族老和文大爷的母亲,便齐聚在了议事厅中。 文大奶奶按辈分,坐在了下首。 文老太太问:“你有什么事,这么兴师动众?” 文大奶奶道:“我准备了一批古董,想找人送到京城,打点一下工部。” “为何?”族老问。 “程夫人明年就会离开大同,除非谢知府仍然在山西任职,但以他的出身,如何会在西北久留?”文大奶奶神色自若道,“届时,毛衣行业便不再是长宝暖一家掌控,我等也能分一杯羹。” “怎的是工部?”又有个中年男人问,“织造局那边……” 文大奶奶道:“程夫人赠了我两匹官缎,是今年织造局出的新样。倘若是宫里接手,难免密切了一些。” 官场上,真正密切的利益交换,必然是静水流深。 织造局接了手,反倒不好和私人过于密切,否则公私不分,惹人诟病。 族老们互相对视一眼,喝了碗茶,同意了文大奶奶的判断。 毕竟,文大奶奶一个嫁进来的媳妇,能打败其他姓文的族中弟子,成为长春号的主事人,靠得就是她毒辣的眼光。 “就这么办吧。” - 这个冬天,京城诸位大人的门庭,各有各的热闹。 工部本来就是六部中油水最多的衙门,今年无疑更多了。 为此,他们专门拨了一笔款项,用来制造兵械,其核收的部门,自然就是左军都督府了。 ——而左军都督府的都督,就是靖海侯谢威。 他也很够意思,往大同送了许多年货,从庄子上产的野猪、野鸡、野雁、鹿、各类鱼,还有江南的酒、稻米、火腿、蜂蜜、宣纸,以及不少好木头和牛筋。 木头是用来做箭矢的,铁器是管制品,不能明目张胆地运送,牛筋自然是制作弓箭所用。 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富裕的年节。 * 入腊月,开始预备腊八粥。 程丹若主 持过几次,渐渐上手古代的礼节,该送的都送了,包括李御医家。 可送粥的人回来,却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李御医快要不行了。 他在鼠疫一事中耗费不少心力,程丹若犹且病了场,何况他这样的老人家。入冬后,人就一直咳嗽低烧,十一月份就已卧病在床。 程丹若给他送过人参,希望他能熬过年,可今年冬天特别冷,他虽不缺炭火,可年迈的生命经不起任何风雨。 昨晚起,就不省人事了。 她沉吟少时,立即决定去探望:“备车,我去一趟李家。” 李御医与她父亲有师生之名,她去探望是应该的,玛瑙没有劝,一脸凝重地为她换好衣裳。 谢玄英听说了,也换了见客的衣服:“我陪你一道去。” 她点点头,两人坐上马车,冒着寒风去了李宅。 李御医已在弥留之际。 “叔父,程夫人和谢大人到了。”李必生听见外头的动静,忙大声通知。 李御医艰难地撑开眼。 他好像看见了她,又好像没有,但随着脚步声渐渐靠近,盘桓在心头的遗憾也随之消散。 李景这辈子,子孙儿女都先他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 原以为晚年凄凉,后事无着,却没想到,临终之际,居然有这么多人为他送终。 够了、够了。 他露出一丝解脱的微笑。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下一刻,吐出了这辈子最后一口气,放松了心神。 李必生摸了摸他的脉,悲痛地宣布了结果:“叔父去了!” 话音刚落,程丹若迈过了门槛,诧异地看着他。 “夫人,老师是在听到你和谢大人来之后,才安心去的。”旁边的小乔大夫连忙回禀。 程丹若怔了怔:“是吗?” “是。”李必生用袖子揩去眼角的泪,“叔父最担心的,便是无人为他送终,丧事凄凉,如今可以放心了。” 程丹若不由哑然。 “棺木寿衣可都备下了?”谢玄英问。 李必生道:“都有。” “水陆道场怎么说?” “叔父已经同悬棺寺的僧人说好了。” “灯油纸扎呢?” “上个月便开始筹备,如今都齐整。” 谢玄英问了许多问题,见李必生都有所安排,点点头,看向程丹若:“我为老先生写铭文,如何?” 她道:“这再好不过了。” 古人最想要的,莫过于生时有人养老送终,死后能风光大葬。 他们夫妻既已到此,丧事一定办得热热闹闹,大同府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会派人送奠礼。 “丧服在哪儿?”程丹若问。 做都做了,不如把事情做得漂亮一点,说到底,当年若非李御医的话,她父亲未必会同意她学医。 不学医,也就没有伺候陈老太太的机会,更没有以后种种。 为他尽最后一份心意吧。 也把自己的名声,刷得更完美一点。 “我为老先生服个缌麻。” 老师算半个父亲,她便按照伯叔祖的辈分,以出嫁女的身份降一等,为他服三月的丧期。 -- 李御医的葬礼,办得极其隆重。 大同大大小小的官吏,不管认识不认识,都送了礼,或是派人上门祭奠。听说程丹若为他服丧,自然又夸了她一番。 连严刑书这样铁面无私的人,都说她“孝顺恭良”,赞不绝口。 出殡那天,李必生以儿子的礼数,为他捧了灵位。 谢玄英为他写了一篇墓志铭,着重称赞了他在治疗鼠疫中的贡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名垂青史了。 葬礼办完,程丹若继续宅家养病。 ——她送殡时吹了会儿风,有点小感冒。 感冒可以自愈,她便没有吃药,慢慢调养着,一直到了除夕。 大年三十,吃火锅。 她自己熬了锅底,辣椒(今年丰收啦)、花椒和牛油的组合,终于无限靠近她的记忆,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除此之外,还有羊肉枸杞锅、鸡汤菌菇锅,以及过分清雅的三仙锅。 是的,三仙不是三鲜,因为是菊花、梅花和竹叶。 程丹若:清水锅。 总之,富贵人家的火锅就是这么嚣张,没有四宫格,四个小铜锅摆正中间,周围还能放上满满的配菜。 还有十几道调料:甜酱、梅子酱、腐乳、神仙醋、酱油、鲲酱(鱼子酱)、芥辣、豆豉、糟油…… 牛羊肥美,锅底鲜辣,只可惜,丧期吃肉还说得过去,喝酒是不行的。 她喝豆浆解辣。 吃饱喝足,难免困顿。 “困了就睡。”谢玄英道,“别强撑着。” 程丹若靠在枕上:“我睡了,你干什么?” 他道:“陪你。” “傻话。”身暖胃暖,人便易松弛,程丹若裹着薄毯,听着外头的笑闹声,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安定。 哪怕不说话,没有娱乐,这一刻彼此依偎的温暖,就足以慰藉她。 “渴不渴?”北方干燥,烧了坑的屋里更是干得起皮,谢玄英喂她喝水,“你风寒没好,多喝点。” 她只好喝了半盏,问:“你喝吗?” 他摇头,给自己的酒盅里续了半杯烧酒,慢慢饮。 程丹若问:“你是不是想家了?” 谢玄英:“还好。” 她轻声叹气。 重感情的人,往往会对亲人颇多容忍,莫论最重视血缘的古人。 然而,此时的靖海侯府,靖海侯多半在和谢二说话,谢大和莫大奶奶抱着活蹦乱跳的儿子,荣二奶奶估计黯然神伤一会儿,又安慰自己安哥儿是嫡长孙,家里的一切都是儿子的。 柳氏呢,可能有点惦记儿子,但谢四在身边,也不会太想。她已经习惯了谢玄英离家外出,早晚会把注意力分到魏氏身上。 “他们对你不算好,你却总是惦记他们,毕竟是亲人。”她平常地说,“在宫里的时候,你格外想他们,对吧?”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他缓缓点了点头。 “义父对你好,可你只是弟子,不是亲生儿子。”程丹若道,“逢年过节,他和妻儿团聚,你便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外人。” 谢玄英扶正她滑落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程丹若道:“所以,你想娶一个深爱的女人,生儿育女,做个好父亲,把自己没有得到过的东西,都给他们,是不是?” 他稀奇:“你怎么知道的?” “你对马都这么好。”她笑了笑,“我当然知道。” 谢玄英不作声了。 他倏而意识到,也许这也是她从前缄默的原因之一。 “我没有办法实现你这个愿望了。”程丹若说,“你不要怪我。” “这话从何说起。”谢玄英摇摇头,道,“你实现了我大半的心愿。” 她道:“总有遗憾吧。” “谁的人生没有遗憾?”他说,“老师也有遗憾。” 程丹若:“嗯?” “如若当初,他像大宗伯一样没有走,今天也许已入阁拜相。”谢玄英 道,“老师也遗憾,可他不后悔。” 他加重语气:“彼时弃官而走,今朝只是遗憾,若没有走,必然懊悔终生。功名利禄,又怎么比得了良知呢?” 程丹若细细品着这话,承认有点道理。 遗憾和后悔,好像是两回事。 “听你说,总觉得‘致良知’三个字,真的好难。” “圣人之道,怎能不难?” “也是。” 窗外响起了爆竹声。 她骤然吃惊:“到子时了吗?好快。” “嗯。”他抚摸她的背脊,“又一年了,睡吧。” 终于守完了,程丹若不再坚持,刷牙漱口,钻入被窝。 炮仗还在喧哗,她却又做梦了。 -- 这是元旦的夜晚。 和朋友看完跨年烟花,已经临近午夜,校门虽然能进,却要走过一条小路才能回宿舍。 平时大家相约一起下课倒没什么,可这两天,路灯恰好坏了,怪渗人的。 她的三个室友,两个回家,一个习惯早睡,此时,独自走过这条路,显然需要一点勇气。 程丹若踟蹰,路很熟,硬着头皮自己走也不是不行,可没有了熟悉的路灯,怎么看,都透着几分陌生感。 树也太高了吧。 怎么不是笔直的,这么多拐角? 风送来别人的脚步声。 程丹若看看这条漫长的小路,再看看光明的保安亭,犹豫要不要喊人来接。 念头一起,她就感觉到自己被搂入怀抱。 熟悉的胸膛,熟悉的气息,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面前的人。 他说:“陪你回家。” 她自然而然地跟着他往前走。 树枝上落下簌簌的积雪,碰到了她的鼻尖,拐过角,能瞥见湖水的一隅,水面上结了薄薄的冰,反射出淡淡的光。 有情侣面对面走过,戴着同一条围巾。 “你在想什么?” “为什么要带一条围巾?”她嘀咕,“很容易摔倒啊。” 说完低头,就看见他们也戴着同样的羊绒围巾,紧紧缠住彼此。 好尴尬。她清清嗓子,又问了一遍:“我们要去哪里?” “回家。”他说,“快到了。” 程丹若看向远处的高楼,心中闪过一丝奇怪,等等,这里好像不是宿舍。 是哪里呢? 灯光亮了起来,照亮白色的纱帘。 飘窗上,鸟嘴医生的大型玩偶正瞪着他们。 她想起来了。 这是她的家啊。 爸爸、妈妈都还好吗? -- 爆竹声响了又歇。 谢玄英自朦胧的浅眠中苏醒,不出意外,又看到了她颊边的泪。 他平静地拭去她的泪珠,轻轻拥紧她。 说他想家,她也想家了吧。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91章 大事件 泰平二十年了。 新年新气象。 按照程丹若原本的计划,她打算在年节写完《鼠疫论》的初稿,就先在大同刻印出版。 山西是鼠疫的重灾区,在这里刻印此书,事半功倍。等大家建立起正确的防疫知识,必能活人无数。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开年没多久,一系列劲爆消息,就把夏朝内外震了个彻底。 事情的源头,还是毛知府。 毛知府死在云南,可顺宁府总要有人当知府吧?年前,朝廷临时启用了一个海南的县令,让他去云南上任。 任用他的缘由也简单,能在海南当年县令还没死的,必定有点能耐。 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位新知府是少见的文武全才,虽然会试名次比较靠后,也没什么太大后台,可胜在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一看就很经得起折腾。 所以,他十分顺利地被安排到琼州做了知县,如今又升任成知府。 但云贵的情况,不仅仅是艰苦,而是复杂。 到了那儿,新知府才发现了两件事。 首先,据说一直闹造反的苗人,其土酋与定西伯的关系颇为暧昧——他的女儿是定西伯的小妾,两人其实是翁婿。 所谓战事,也是打打停停,停停打打。 其次,他遇到了毛知府的小儿子。他在乱局中侥幸活了下来,隐姓埋名躲藏在县内,等新知府一上任,立即求他派人送自己回扬州。 他不明所以,问对方为何不自行离去。 谁想小儿子却说,毛知府的死并非意外,而是被定西伯所杀,因为他之前得罪了定西伯,这位西南土皇帝要杀鸡儆猴。 新任知府没信,但无缘无故的,怎么怀疑上了定西伯?遂暗中留意。 过年期间,他注意到了几件事。 第一、贵州的战事停了,但朝廷的邸报却说还在打,仍然投入军费。 第二、定西伯嚣张跋扈,敢穿团龙纹蟒服,头戴翼善冠。 第、当地土酋每年都需要向定西伯府送礼,甚至有小部族送不起而“被叛乱”的。 提炼一下中心思想:养寇自重,僭越不轨。 假如再过十年,这位知府大概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当官没多久,又没人提点,秉性难免耿直。 联想到毛知府的下场,他怕自己也被定西伯视为眼中钉,加上事态严重,生怕哪天捂不住,整个云贵官场都要拉下水,他便做了一个极为莽撞的决定。 ——把盖子掀了。 他把这件事情写成奏折,塞给了一位好友。 这位好友官儿也不大,不巧是御史,人秉性耿直,人设是刚直不阿,官途也不太顺利,迟迟没有出色的政绩。 他拿到信,一半真心愤怒,一半觉得机会来了,就把这事给捅到了皇帝跟前。 皇帝大为震怒。 贪污军费也就算了,养寇自重是什么意思?穿龙袍是什么意思?最要紧的是,朝廷规定土司年上贡一次,你却要他们年年进贡? 怎么,定西伯比皇帝还大? 这是要反啊! 于是,才过正月,皇帝就派人前往贵州,押解定西伯回京审问。 俗话说得好,树倒猢狲散。 定西伯的所作所为,不是没人知道,有隐忍不敢说的,也有看准机会想出头的,还有愤恨不平的。 总而言之,皇帝忽然接到无数弹劾的奏本,罗列出的罪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简直罄竹难书。 遂命司审查。 司就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 这是二月份的事情。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审查公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考虑到方方面面:定西伯有姻亲故旧,难免要为他说好话,这些人的面子卖不卖?皇帝的态度是严查,还是心软了,万一上头想轻轻放过,革职了事,自己却往死里判,那还得了? 最开始,司的态度必然是暧昧的。 皇帝也有些举棋不定。 西南诸事繁杂,不是随便派去一个勋贵都能治理得服服帖帖。定西伯在云贵经营代,很多当地的苗人,只服他们一家。 把定西伯杀了事小,谁去接手这个烂摊子呢? 程丹若和谢玄英聊起这事,问他朝中有没有接替的人选。 谢玄英想了很久,说,擅战者有,能定西南者无。 程丹若听见这话,就觉得定西伯估计没事。 之后的发展,似乎也印证了她的猜想。 据(靖海侯)说,定西伯在牢中该吃吃,该喝喝,谈笑无所畏惧,还说,西南一日无他,苗人就要拒绝交税,一月无他,就要生乱,月无他,必反之。 什么叫嚣张?这就叫嚣张。 消息传到皇帝耳中,自然令帝王大为恼怒。 但曹次辅劝说,定西伯虽然跋扈,可平定西南有功,不如将其贬为庶人,令其弟接任爵位,继续震慑西南。 简而言之,就是把定西伯个人的行为,和他们家分开,处置这一支,让另一支继续干活,也算杀鸡儆猴。 据(靖海侯)说,皇帝似有此意。 然而,又一件大事发生了。 月初,苗人反了。 朝廷命令定西伯的弟弟出兵征讨。对方却不知道是兄弟情深,还是脑子有坑,抑或是被人哄骗了,总之,不仅没有接令,以病重为由,拒绝了朝廷的征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在以势压人,要挟朝廷。 此事一出,靖海侯立马写信过来说,定西伯家完蛋了。 老狐狸的判断,无疑极其精准。 定西伯家的态度,激怒了皇帝,也激怒了杨首辅。 司的审查速度顿时变快,没多久,就将定西伯的罪行查得清清楚楚。 贪墨军饷、僭越蔑上、勾结土酋、拥兵自重……全是杀头的罪。 皇帝最后下令,念在定西伯曾经的功劳,本人绞死,成年男丁斩首,幼童发配东北,女眷没入教坊司。 消息一出,老伯夫人和定西伯夫人投缳自缢,两个儿子被抓,唯有弟弟带人逃入深林,不知所踪。 同时,白山、黑水两大土司叛乱。 西南战事自此开始。 * 西南打仗的时候,程丹若在干什么呢? 她在忙毛衣交接的事。 织造局的太监和尚功局的女官,已经到了大同。 前者得过吩咐,知道皇帝心里对她十分满意,有意优待,今后也得孝敬,当然客客气气,无论说什么,都笑眯眯地说“好”。 后者更不必说,派来的是货真价实的“司彩”,从前打过交道,更有一种不必多说的亲昵。 程丹若主要是把账本交过去,讲明长宝暖的股权构成,具体的分润,解释一下账上的资金去哪儿了。 但太监道:“程夫人不必费心,这都是小事。”他意味深长地说,“你的忠心陛下知道,今后他们为陛下办差,必定尽心竭力。” 也对,给皇帝办事,谁看账本啊。 程丹若从善如流,随手搁置:“还有一桩私事,算是我的不情之请。” “程夫人请说。” “大同是我的家乡,此地苦寒,百姓生计艰难,又多孤寡。今后,工部的织造坊多半是放在太原的,这里的毛衣产业,依旧要依托长宝暖照应。” 他们客气,程丹若更客气,恳切道,“今后,还望公公多照拂我的乡亲。”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直白地翻译一下:不要剥削太狠,给百姓一条活路,不然老娘找你算账。 别看太监是无根之人,发达了的太监,都会风光回老家,也会在族亲里选择子弟过继。 他们一样是宗族乡亲的维护者,十分理解她的心思。 “程夫人放心。”太监道,“有您在,谁也不敢欺辱此地的百姓。”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程丹若又对司彩女官道,“我在此地办了一个毛衣义塾,专门教妇人女子学织毛衣,里头都是妇人,还要司彩多费心。” 尚功局意外被分得毛衣的蛋糕,已经喜出望外,上上下下都待她极其亲切。 闻言,立时答应:“您放心。贵妃娘娘说了,男耕女织,惠化之道,民间学习纺织乃大善之举。” 一面说,她一面瞥了眼袖手的太监。 准确地说是监丞,宦官中正五品的职称,是织染局的大太监之一。 他掸掸衣袖,不以为忤:“梁司彩说得是极。” 程丹若假装没看见他们的眉眼官司,她已经帮女官团体争取到了门票,今后能不能做出一番成绩,还要看她们自己的本事。 毛衣的交接就这样完成了。 谢玄英比她忙一点,要将年来的账本清点一遍,仓库中的银子、粮食、物资全部核对无误,之后才能与下任知府交接。 不过,这只是些细碎的活计,他一分钱没贪,倒是贴了点,账本不怕查验。 天气略微暖和,程丹若回了次小河村。 原本贫瘠的村庄,因有免费义学,周边人家都乐意嫁女儿过来,才年,村里便出现了不少小孩子,一个个像矮萝卜似的,到处跑来跑去。 土黄的小狗摇着尾巴,田间蝴蝶飞舞。 “哥。”拖着鼻涕的小丫头,歪歪扭扭地跟着大孩子跑,“娘!” 穿着粗毛衣的小男孩回首,拉住妹妹的手:“娘去贵人家了,做席!” “席!”小丫头听懂了,吮着手指,“吃糖!” 石头挠挠头,把课本夹在腋下,把她抱了起来:“我们悄悄去。” 然而,程家宅子门口已经围了不少孩子,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在分糖,看见他们兄妹站在旁边,不必他们开口便塞过去一把冬瓜糖。 小丫头美滋滋地舔了起来。 石头懂事一点,偷偷往里瞄。 他听见里长的声音:“学校的事情,姑奶奶放心……我们会照看着……是是,一定不收钱……都好都好……” 过了会儿,他听见程大爷开口:“祖坟的事,您安心,我每个月都去……年节都有贡品……去年好大的雪也没事,碑结实着呢……” 石头似懂非懂地听着,隐约知道,里头的是小河村的贵人。村民们都说,毛衣就是她做出来的,还会治病,让大家不用银子就能读书,是个大好人。 母亲尤其喜欢替她,总说什么,当初没有她,就没有自家人如今的好日子。 正走神,忽然院中一阵嘈杂。 门口的丫头们摆手,示意他们都走开,马夫牵来一辆青幔的马车,车厢上有金色花纹,银色飘带,和他以前见过的黑油平顶的完全不一样。 “小子,在看什么呢?”他爹走过来,一手抱起妹妹,一手揉按他的脑袋。 石头说:“马车。” “这是品官以上才能坐的车。”他爹说,“品,知道多大不?大官啦。” 石头:“可贵人是个女人。女人也能做官吗?” 他爹没有敷衍他,想想才道:“这 世道,有人天生好命,靠老子、靠相公、靠儿子,就能封官做,但有的人是靠自己,这个不分男人和女人,懂不?” 石头看看爹,看看屋里和贵人说话的娘亲,再看看妹妹,不由说:“那以后,爹娘和小妹都靠我做大官。” “口气还不小。”他爹乐了,却说,“傻儿子,要做官,得先学会做人,做个好人,才能做个好官。” 这话太深奥,石头不理解,挠了挠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噢。” 他爹说:“走,回去吧。程夫人是个大方的,回头你娘肯定拿糖回家,咱们今晚吃红薯粥,甜甜嘴儿。” 石头还没说话,小丫头先举起手里的冬瓜糖,大声说:“甜!” 父子俩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92章 新委任 其实, 早在二月初,靖海侯就打点好了谢玄英的任命。 他不想三子与二子相争,除了压制,自然也有扶持。毕竟谢玄英能在文官道路上有所建树, 得益的还是谢家。 知府是正四品, 靖海侯为儿子谋划的便是两湖之地的参政,专管粮道。 参政是设在布政使之下, 专门负责某一领域的职位, 从三品。各省情况不多, 设置也有区别。 总得来说, 专管粮道的参政,类似于省农业部,两湖是天下粮仓,这个职位有多肥,可想而知。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定西伯下狱,土司叛乱, 整个贵州陷入一片混乱。 内阁商议过后,令宣慰使出兵平叛。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就是个姿态, 宣慰使是什么?是由土司担任的夏朝官职。 他们恭顺, 可能意思意思,要是胆子肥了, 找借口说自家忙,还能逼他们不成? 当务之急, 还是尽快派出代替定西伯的将领,平定叛乱。 可人选实在太少了。 能打仗的,聂总兵算一个, 他是宣大总兵,不可能调任,靖海侯算一个,但他擅长水师,江西、浙江的水战可以,西南山林去都没有去过。 昌平侯呢?他倒是陆战、水战都能打一点儿,可西南地形复杂,且多瘴气,没有经验的人去了,等于肉包子打狗,全喂敌人了。 找啊找,找半天,崔阁老作为吏部侍郎,“忽然”想到一个人选。 韦自行,四川人,世袭的都督佥事,正二品,但这官衔和谢玄英的指挥使一样,是寄禄官,朝廷给有功之臣子孙的铁饭碗,有名无实。 他真正的官职是四川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佥事,三品官,负责练兵。 四川也遇到过叛乱,他曾为游击将军,独守一路,战绩斐然。 曹次辅赞同了这个提议,说让韦自行升任都指挥同知,为副总兵,负责平叛。但他也提出,观其过往的战绩,不难发现韦自行善练兵、能打仗,却有一个极大的缺点。 独断自负,且只会打仗。 所以,要他上可以,但必须给他塞一个靠谱的监军,主理粮草,也得要一个协理军务的帮手。 没有更好的方案,皇帝最终同意了这个建议,命太监梁齐为监军。 此时,靖海侯提议,由昌平侯之子冯四为参将,分守一路。 这也是常事,打仗不能只有一个主将,总得有二、三副将辅佐。冯四跟随在昌平侯数年,是时候独当一面了。 而皇帝呢,考虑到定西伯完蛋,今后总得派人驻守西南。 永春侯是吉祥物,家中子弟皆有读书从文之意,安陆侯挂着辽东总兵之责,是北方屏障之意,与高丽建州相邻,也动弹不得。 靖海侯不必说,只有昌平侯能考虑扶植。冯四也是难得的少年英才,娶了张文华的女儿,各方面都很出挑。 皇帝同意了靖海侯的举荐——当然,这是昌平侯的意思,他不好直接开口,请了靖海侯代为推荐。除了冯四,又点了一个兵部职方司(“掌舆图、军制、城隍、镇戍、简练、征讨之事”)的郎中为佐官。 这时,他记起了即将离任的谢玄英。 说实话,云贵之地,穷山恶水,地方官不作为,皇帝不是不能理解,只要还能过得去,不介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定西伯都猖狂成那样了,贵州上下,竟然无一人捅破,要不是新任知府是个愣头青,直接捅穿了,他怕是等到定西伯在云贵称王,才知道他反了! 因此,内阁建议在贵州布政使司调人协理,皇帝是不大信任他们的。 说在打仗,其实没打,砸进去百万白银的军饷,都变成了定西伯和土酋的 私人财产。 看看锦衣卫抄家,都抄出了什么?! 白银几十万两,金三万,绫罗绸缎无数,还有象牙玉器,库房都有十几个。 比起冯四,皇帝无疑更信任自小看到大的谢玄英。 且在边关历练了三年,互市、蝗灾、疫病等事,他都处理得很好,这自然让皇帝不再将他单纯地视为疼爱的子侄,而是值得栽培的能臣。 是以,动了将他调往贵州的心思。 他心念一起,身边的太监自然洞若观火。 朝会时,石太监便提出了此事:“赞理军务的话,谢郎如何?他的任期也到了。” 杨首辅沉吟片时,没有反对。 贵州说是省,其实属于朝廷的地域少之又少,许多都是世袭土官的地盘,且赋税经常收不上来,还要隔壁的四川、两湖贴补一二。 穷、乱、危,属于被发配地带。 “可。”杨首辅没意见,倒是瞟了眼靖海侯,“不知谢侯爷意下如何?” 靖海侯平静道:“我儿年轻,怕难当大任。” 曹次辅道:“谢侯爷过谦了,虎父无犬子,清臣在大同励精图治,卓有成效。” 昌平侯也说:“清臣少年有为,允文允武,确实是个好人选。” 靖海侯便作出惭愧之色:“不敢当。然既为人臣,自当任陛下驱使。” 其他几只老狐狸心里都呵呵:就知道你愿意。 皇帝颔首:“既如此,升他做副都御史,以便行事。” * 调任的通知下达,全家懵逼。 柳氏的信半个月前才送到,说靖海侯打点好了,在富饶之地,结果后脚就说要去贵州。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程丹若一手拿调令,一手拿家信,分析道:“所以,你的官职是左参政,差事是赞理军务、清理军役,头衔是副都御使?” 谢玄英平静道:“对。” 她摇摇头:“真复杂。” 参政是承宣布政使司下的二把手,下头还有参议,都分左右。有的负责清军,有的负责屯田水利,有的负责安民,看需设置,职能类似于各省的部长。 清理军役,意思就是清查军队,看看人数对不对,有没有军士逃亡,也就是对军籍的核查工作。 而赞理和经略、巡视、抚治、巡抚一样,与其说是岗位,不如说是差事,办这类差的官员都会加一个都察院的御史头衔,或者由侍郎、尚书直接兼任。 拿巡抚举例,既有毛巡抚这样常驻的情况,也有到某几个省转一圈,视察就回京的出差的情况,全看朝廷的需要。 赞理军务,就是在设有总兵的情况下,协同管理军务的意思,同样可能常驻,也可能只是出差。 谢玄英的差事是前者,而朝廷专门给了御史的编制,其目的不言而喻——不受贵州布政使的挟制,查一查贵州的卫所。 “看来,贵州的情形很不好。”谢玄英道,“否则不至于让我身兼二职。” 程丹若见他面皮紧绷,平静得过了头,不由问:“你想去吗?” 他道:“当然要去。” “我问你想不想。”她折好信,懒得去看靖海侯后头画的大饼,转而展开柳氏的信,一目十行,“母亲说,倘若你不想去,她就进宫找太后贵妃。” 谢玄英深深吸了口气,却斩钉截铁道:“当然去。”他说,“你替我回信吧,我和师爷们商量一二。” 说着,便起身要出去。 程丹若:“回来。” 他又坐回去,征询地看向她:“贵州荒野之地,毒溪瘴岭,行路艰难。你身子没好,不必与我同去,还是回京休养吧。” 她道:“贵州而已。” 谢玄英道:“黔地多瘴气……” 程丹若挽起袖子磨墨:“瘴气?什么是瘴气?疟疾、伤寒、毒气?”她拿出裁好的信纸,说道,“别说傻话,我怎么可能不去?” 谢玄英抿抿唇:“自你我成亲,我竟未让你过上一天安稳的日子。” “京城对我不是安稳日子。”她道,“你没去过贵州吧?” 他点头。 “那里穷山恶水,苗民聚居,但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程丹若道,“人家可以生活,我们有什么不可以的?” 她微不可见地叹口气,直视他的眼睛:“你这般消沉,是因为父亲一声不吭就做出安排吧?” 假如靖海侯问了,谢玄英多半也会答应,可他知会一声也没有,直接就应了,未免让做儿子的心寒。 旁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偏要让亲儿子过去,还说什么冯四也去,正是他们年轻人建功立业的时候。 可冯四是自己要去的,还是被“通知”去的? 他打赢仗,能积累军功,谢玄英累死累活地主理军务,又能有多少功劳? 谢玄英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心中再不满,他也无法承认。 认了,就是不孝。 唯有缄默。 “我明白。”程丹若提笔,慢慢梳理思绪,“我先写信安抚母亲,明天安排家里的事。” 她镇定自若,不以为意,谢玄英也勉强按捺住情绪,道:“我去和师爷说。” 但程丹若拉住了他的衣袖:“我会说的,你坐下。” 他问:“何事?” “你坐一会儿,缓缓心绪。”她执笔给柳氏写信,“又没外人在。” 谢玄英看着她恬静的脸庞,没再逞强,坐在炕上平复思绪。 程丹若快速写了封信,大致是,能够为陛下效力,是谢玄英一直以来的志向,他不畏险怕事,只是悔恨让母亲担忧,着实不孝,希望母亲保重身体,这样他在千里之外,才能安心办差。 这么写,主要是安抚柳氏的情绪。 她也有她的无能为力。 虽然是侯夫人,执掌中馈,有体面、有权力、有儿子,然则,当靖海侯决定做什么事,甚至皇帝打算做什么事的时候,她什么也做不了。 以前,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进宫,如今,又要看着他去蛮荒之地。 足以可见,女人想要拥有话语权,难如登天。 程丹若并不怪这位婆婆没出力,也知道谢玄英不会怪她。 接着,又以自己的口吻说了一些话:虽然很想念母亲和妹妹们,但贵州遥远,气候不同,放心不下谢玄英,必须一同去,不能侍奉在母亲身边,忧心如焚,他吃不下饭,她就喝不进水,总之,夫妻俩都非常遗憾,可不得不离父母。 希望她和侯爷保重身体,不要太为他们担心,否则就是他们最大的不孝顺了。 写完,给他看了一眼。 “如何?”她问,“还有什么要同母亲说的吗?” 谢玄英摇摇头:“就这样吧,别让母亲担心。” “嗯。”程丹若把信塞进信封,叫来丫头,让护卫最快速度送信回家。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93章 作安排 夜幕深沉,帐中传来低低的喘息。 沉香的余韵混合着汗水,淹没在波澜起伏的锦被之中。 许久,**才歇。 程丹若被他搂进怀中,湿漉漉的肌肤贴合,好像长在了一起。她又热,又黏,可很神奇的,一点都不想推开他。 怪不得《还魂梦》里写,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着实高妙。 他的胸膛规律起伏,心率逐渐平缓,她伸手抚摸他的手臂,一下一下,沿着血流的方向。 谢玄英在她滑落掌心时,蓦地收拢五指,抓住她的手。 “若若。”他轻轻叫。 程丹若:“嗯?” “没什么。”他摩挲她的指根,牢牢扣住,“我去弄水。” “等会儿吧。”她浑身松弛,不想动弹。 冬季严寒,闭门过节,不是待在炕上看闲书,就是下棋玩闹,偏偏她要为李御医守孝,二月才解禁。 随后她就开始了被喂肉的日子,不方便的日子就塞甜点,吃得有点饱,常常出现“醉肉”的醺意。 谢玄英感受到了她的放松和亲近,抱紧些,手有一下没一下抚她后背,掌下依旧瘦骨嶙峋,单薄得可怜。 “一个冬天怎么都没长肉?”他不太满意。 “慢慢来。”程丹若贴住他的胸膛,“我好多了。” 没有检查,看不到各项指标,但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变化,睡眠变深,胸口的胀痛感减少,也不容易被风吹草动惊醒了。 恋人抚摸亲吻促进了激素的分泌,假如能做内分泌检查,她的激素变化一定很明显。 但谢玄英将信将疑:“是吗?” 她想想:“我腰围应该长了小半寸。” 养了一个冬天,不是牛就是羊,体重没长太多,但出现了软软的小肚子,是脂肪特有的手感。 这无怪乎古人都喜欢圆润的身材,脂肪多,意味着灾难之下活得更久。像谢玄英这样多肌肉、少脂肪的体型,只有贵族家庭养得出来。 “还是要安心养才好。”他迟疑一刹,提及正事,“赶路艰辛,不如我先去,你慢慢走。” 程丹若道:“行李肯定走得慢,留人跟车吧,反正我肯定和你一块儿走。” 谢玄英换了个姿势,和她面对面,正色道:“丹娘,我并不惧怕去贵州。” 他年轻力壮,贵州也是大夏所辖之地,艰苦归艰苦,却不是不能忍受。只是,他不想她再吃苦,却屡屡事与愿违,心里如何好受。 程丹若领会到了他未尽之意。 沉默少时,道:“之前你和我说,不是每个妻子都要生儿育女,现在我也想告诉你,不是每个丈夫,都必须给妻子安定富贵的生活。” 她看向他,“再说了,女人要的也不是荣华富贵,是陪伴、尊重、包容、体谅、理解……” “是吗?” “嗯。” 帐中重归静谧。 程丹若抚住他宽厚的背:“别苛责自己,你已经足够好了。” 今年,谢玄英才二十三岁。在古代,很多人在他这个年纪,还在读书科举,三十岁前能中进士,都算是了不起的。 但他道:“可我还是毫无选择。” 假如陛下问起,他一定万死不辞,假如父亲提前招呼,他也亦无不可。 然而,他只是被通知了结果。 君臣父子,从来如此。 程丹若默然。 少顷,谢玄英起身:“就这样吧。”他深吸口气,按下野心,振作起来,“我去弄水,你早些睡,明儿起来我就写谢恩折。” 一面说,一面下床倒了水,拧好帕子给她擦拭。 天冷,程丹若蜷缩在被窝里,被热毛巾擦得毛孔舒张,清爽舒服。这也是她喜欢他的一个地方,喂饭后还记得擦嘴,冬天贴贴也不嫌麻烦。 给她清理完,他自己也简单洗漱,两人换好舒适的寝衣,依偎着躺下。 呼吸徐徐平稳。 程丹若枕着手臂,打量他黑暗中的轮廓。 没有光源,就少了美貌的加持,此时此刻,他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普通男人,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身边,好像睡着了。 但她知道他没有。 迟疑一刹,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胸口的起伏停顿一刻,他翻身,将她拥入怀中,下颌抵住她的头顶。 程丹若抱住他的腰。 然而,这姿势不是特别舒服,她挪近,把大腿搁在他的腰间,手臂正好贴住他的背。 谢玄英犹觉不足,直接托起她,更紧密地贴靠自己。 如此一来,她的重量彻底被转移到他的身上。 程丹若感觉到了有所依靠的安全感,像是溺水的人抱住了洪流中的高树,就算短暂放松,也不会被水流带走。 而谢玄英拥着她,她的存在支撑起了他的身躯,情绪不再下坠,后背是她纤细的手臂,明明皮肤微凉,却让他觉得,心口不再是一片冰冷。 月色微明。 他们支撑着彼此,平静地入睡了。 * 次日,程丹若睡到八点钟起床,得知谢玄英已经起身一个多时辰。 他不止照常晨练过,连早饭都吃好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等到她梳洗好,吃过早餐去前头二堂处,他已经搞定了奏折:“你看看。” 程丹若一面感慨他过人的精力,一面接过,艰难阅读。 奏疏的内容很简单: 听到朝廷的任命,我诚惶诚恐,像我这样才能贫乏的人,能得到陛下您的重用是祖宗保佑啊。我别无所求,只希望自己像祖先一样,为大夏的江山做出微薄的贡献。 感谢皇帝陛下对我的信任,感谢陛下愿意给我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我感激涕零无以为报,一定在贵州好好办差,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当然了,意思是这个意思,但文采斐然,大片的比喻和典故,花团锦簇。 “如何?”谢玄英问。 “富丽有余,真情不足。”程丹若一针见血,“别人就罢了,以陛下对你的了解,怕是能读出怨望。” 什么叫怨望? 臣子对皇帝做出的不利己的决定,而心怀不满,被叫做怨望。假如口不择言,或是写了书信落于文字,被统治者发现了,指不定就是杀头的大罪。 怨望,为官者的大忌,也是抨击政敌的有力手段。 扶苏当年被杀,用的理由也是“怨望”——“日夜怨望,扶苏为人子不孝,其赐剑以自裁”。 谢玄英知道利害,倒吸口冷气:“当真?” 他拿回来,自己读了两遍,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 这篇奏折写得太好了,也太冷冰冰了。 他赶紧重写了一份。 这回,用词就直白抒情许多: 得知陛下让我去贵州,我既惊喜,又担心。惊喜于您对我的信任,担心西南事关重大,我能力有限,误了朝廷的大事。但我也知道,我不能一直活在您的庇护之下,多年来,您对我疼爱有加,虽然我才能不足,亦希望能有报君之时。 所以,我一定会尽全力完成朝廷的指派,尽快平定贵州的骚乱。您能够将这份重要的差事交给我,我倍感荣幸。 我这辈子的志向,就是像祖先一样,为君主驱驰,辅佐您安定天下。 如此,不管有多少危险,我也绝对不会退缩。 程丹若道:“好多了。” 反正,中心思想就是一点:别说是去吃苦,哪怕是让人去死,也得感激涕零,满怀感恩地谢过帝王,让自己有这个荣幸被选中送死。 谢玄英松口气,封好布帛,打算尽快递上去。 “新知府大概两三日后就到,我们的行李收拾得怎么样了?” 程丹若说:“差不多,但之前打算回京城,现在去贵州,得精简一二。” “人呢?”他问,“之前说让爹娘来赎,都怎么样了?” “小鹃的哥嫂来赎了,小燕的娘没了,爹娶了后娘,月钱都被要走,她娘的坟都不肯修,她就不打算走了,小雀的爹没了,娘改嫁到别人家,叔叔家倒是肯要,只是穷,回去怕又被卖一遭,也算了。小鹭命最好,她娘手巧会织毛衣,家里日子好过,想把女儿要回去,一块儿织毛衣挣钱。” 她平淡地说出几个小姑娘的命运。 谢玄英问:“那这两个你要带走吗?” “回京城的话,带走也无妨,去贵州还是算了。”她道,“我打算让她们去生民药铺,不管是做洒扫,还是熬药跑腿,终归是门差事。” 生民药铺,是她春天新开的一家铺子。 地段不好也不坏,地方不大不小,就是寻常药铺的样子。她邀请李必生坐馆,每年给他五十两银子的工钱。 之所以给固定的银钱,而非给奖金,主要还是因为这个药铺估计赚不了钱。 这是她规定价格的平价药铺。 什么药材,多少钱收,多少钱卖,是她参考了大同的市场,取了较低数。虽然薄利,可也不会亏损——自互市开后,全国各地的商人都涌到了大同,带来大量的货物,天南海北,应有尽有。 交通一旦发达,物价必然下降。 且这家药铺不卖人参、灵芝、燕窝之类的昂贵药材,只卖最寻常的药,一副副明码标价。 为了保证药铺正常运转,她还在周边买了地,以田养铺,力求正常运转。 而其管理者,她询问了自己的陪房。 两户人家中,一家三口的那户,念在大同的义学便宜,想让儿子读书,脱籍成良民,故而愿意留下,打理药铺和田产。 如今再把小燕、小雀两个丫头一道送去,人手应该不缺了。 对此,谢玄英也没什么意见。 他只是道:“原想着回到京城,把几个丫头小厮的婚事定下,如今只好拖一拖再说。” 程丹若也头疼这事。 柏木、松木这一批小厮,今年已经老大不小,身为主家,自然要给他们婚配,而丫鬟中,梅韵已经二十多了,喜鹊也不小,竹枝、竹香已经十七,总不能一直做二等丫鬟。 “总要他们自己看对眼才好。”她思忖道,“我看这样,我同玛瑙说一声,让她透个信出去,这一路上,别的不提,说说话见见面却是无妨。” 丫鬟、小厮是奴婢,谈不上男女大防,只要不胡来,觑空相看一二,算不上什么大事。 谢玄英可有可无:“依你。” “好。”暂且搁置了婚配难题,程丹若又犯愁,“麦子带不带呢?” 他问:“想带就带走。” “南北方的气候差别太大,人犹且水土不服,何况是猫。”她犹豫道,“它们不会说话,疼了也不能说,何苦折腾?” 谢玄英道:“你不想带?” 程丹若不吭声。 养了小半年,把麦子送人,还怪舍不得的。 可再想想,古代人出门都难,何况猫,不如留在府衙,和兄弟姐妹捉捉老鼠,看管粮仓,安稳地吃官家饭。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不舍,道:“猫性子独,不想跟着你,在家也会出走,想跟着你,自然会跟上来,任由它自行抉择吧。” 他说得有道理。 “也好。”她应着,心想,麦子是不是一只热爱旅行的猫呢?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94章 离去时 程丹若和谢玄英商议定了家事,才对外公布要去贵州。 下头的人难免慌乱了一刹,心生畏惧。 但她指挥自若,单独安排人将土仪送回京城,重新划分行李,采购新的药材,一切井井有条。 主子们不当回事儿,依附于他们的下人便很快稳住心神,有条不紊地办事。 不过,也有意料之外的事。 玛瑙对小燕和小雀,说了程丹若的安排。小燕愿意留在药铺做事,说:“我想攒点钱给我娘修坟。” 她爹靠不住,以前的月钱也都没了,可亲娘在下头吹风淋雨,做女儿的如何能视若无睹。 不如自己攒钱,替她修个好坟。 小雀却道:“玛瑙姐姐,让我跟着夫人走吧。” “你叔叔和娘都在呢。”玛瑙惊讶地问,“跟我们走了,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 小雀说:“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里,我想出去看看。再说,这里是夫人老家,以后派人回来,我好歹熟门熟路。” 玛瑙忖度片刻,想着去贵州人生地不熟的,再买人终究不便,留个也好,便姑且道:“待我问过夫人。” 而程丹若听闻此事,不由讶异:“想出去看看?” “可不是。”玛瑙笑道,“这丫头人小,心倒是挺大的。” 程丹若却很赞赏,小雀身为奴婢,能有这样的志气属实不易,立时答应:“她不怕吃苦,就跟着我们走吧。” 又想,小燕决心为母亲修坟,也算是梦想,便道,“小燕那里,多发两个月的月钱。” 小丫头每月一百钱,两百钱不多,不至于马上实现梦想,也不少,至少能让她手头宽裕点。 玛瑙笑着应下:“夫人就是心善。” “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程丹若笑笑,揭过此事,“收拾得怎么样了?” “辣椒都风干收好了,种子都用油纸包了几层,应该没有问题,猪和红薯一块儿送回老家了。 “小件的都装车,大件的按照夫人的吩咐,床、柜子、桌椅一类的,咱们人走后就送到药铺。今买了五个风炉,煤炭都用油纸包好压实了,路上煮茶烧水没有问题。 “夫人说的卵石、细沙和炭末,我叫人单独装了袋子。西花厅的琉璃器,全封在装棉被的木箱子里头,四角包齐了。您的那些瓷缸,里头留了一层浅浅的水,找的铁箱安置,碎了也在里头。” 玛瑙详尽地回禀搬家琐事。 程丹若时不时点一点头。她所有的家当里,最贵重的不是金银首饰,是提取实验器皿,和筛选出来的青霉菌。 “这铁箱务必看好。”她沉吟道,“让人看着,不能丢了。” 玛瑙知道利害:“奴婢明白,回头就让小雀专门守着。每天搬上搬下的,数清了再走。” “也好。” 千头万绪的琐事,就在这样的一问一答中,逐渐梳理明白。 过了两日,新知府到任,双方核算账本,对过物资,画押接替。 谢玄英终于完成了大同知府的最后一项任务。 * 终于到了离去的时刻。 一大早,东方微白,府衙门口就喧闹得不可思议。 五辆马车,三辆坐人,两辆细软,还有五、六车的行李。在大街上一字排开,浩浩荡荡,加上挽车的马,护卫的马,数都数不清。 有些几匹马没有训好,见到这么多人,一时没憋住,“噗通”拉屎,惹得车夫直叫祖宗。 李伯武点人,柏木和松木数车,玛瑙和梅韵查看细软和丫头,确认无误,方才进屋回禀:“爷、夫人,可以走了。” 程丹若道:“好。” 可当她起 身,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房舍却带来微微的不舍。 上一回离开大同,仓皇匆忙,狼狈不堪,过往的记忆随着人世的艰辛,被她埋藏于心底,轻易不再提及。 但这次……“丹娘?”谢玄英关切地看向她。 “没事。”她摇摇头,最后短暂地望了一眼府衙。 这里不是她的家,与其说停顿是因为留恋,不如说是告别。 “走吧。” 他们携手走出三堂的门,走出二堂,走到大堂,穿过宽阔的甬道。两侧,三班六房的吏员聚在那里,等待与他们作别。 人人心里都有一本明账,什么样的官是好官,没有比百姓更清楚。 三年间,谢玄英没贪过一笔钱,却为大家做了不少事。哪怕他没让底下的人贪到钱,作为大同人,他们心里也多是感激。 说实话,胥吏弄再多钱,又有什么用?来一个更大的官,他们就要把钱送出去。 相较而言,田里有粮食,安稳做生意,孩子有学上,大家都有好日子过,更让人踏实,让人心生希望。 “谢大人。” “程夫人。” 吏员们拱拱手,真心诚意地祝福:“一路顺风。” 谢玄英颔首:“留步。” “夫人常回乡里看看。”熟悉的吏书说,“别忘了咱们。” “咳,毕竟是老家。”严刑书已经白发苍苍,满脸都是老人斑,沙哑道,“人不能忘根。” 程丹若停下脚步,笑道:“诸位放心,我不会忘的,有空了就回来。” 大家一路说,一路往门外走。 可门外也乌泱泱的全是人。 一个中年妇女,把一篮子米糕塞进玛瑙怀中;一个小姑娘,借着身高优势钻过拥挤的人群,把两团毛线放到车上;一个断臂的老伯,艰难地给柏木塞红薯;一个瞎眼的老太太,摸着马屁股递鸡蛋。 “借过、借过。”李必生满头大汗地挤出人群,把药箱递给梅韵,“这是药铺配的丸药,唉,贵州瘴气之地,千万要小心疟疾之扰。” 梅韵无措地看向程丹若。 下人们都看着她。 程丹若道:“大家一片心意,收下吧。”又对周围的百姓道,“诸位,不要给了,我不缺,大家拿回家去吧,给孩子吃,别破费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这是我们的心意。”他们说,“程夫人收下吧。” “太多了,拿不下,一人拿一个吧。”她找了个理由。 于是,丫鬟们东拿个米糕,西拿个鸡蛋,很快装满了篮子。可人群中还在不断递出来糖、枣子、肉干,甚至有一瓶瓶的醋、酱油和酒。 程丹若叫不住他们,只好飞快上车,吩咐车夫快走。 马车一动,百姓就不好再拦了。 他们跟在后头,慢慢地走。 天很蓝,阳光很明媚,大人抱着小孩,孩子搀扶着老父母,仿佛三月三,全家老小一起踏青。 但比起游玩的惬意与放松,他们的脸上多是不舍。 不舍之余,还有些担忧。 新的知府会是好官吗? 以后的日子,真的能太平无事吗? 今年,会是风调雨顺吗? 没有人知道。 人流随车而去,渐渐离开了拥挤的知府衙门。 此时,街边的面条摊上,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人和老板说:“再来碗面。” 老板刚去送了自家腌的咸菜,没留意他的碗已经空了,忙道:“好嘞,再来一碗羊肉面,客人,五文钱。” 中年人掏出旧荷包,往桌上数了八文。 “客人也是来做生 意的?”老板随口问。 中年人说:“不是,怎么,你们这儿行商的人很多吗?” “可不是,互市开三年了,经商的一天比一天多。”老板笑道,“日子眼看着就好过了。” 中年人感慨道:“大同和我想的不一样。” “以前是穷了点,也乱,有什么法子,胡人隔三差五地就打过来。”老板打湿抹布擦桌子,“现在好了,不打仗了,日子也有盼头了。我摆个摊子,我婆姨和闺女织毛衣挣,等再挣点钱,把孩子送去学校,以后就有盼头了。” 中年人若有所思道地点了点头。 他发现,大同这地方,有个明显的特征:百姓虽穷,却有指望。 或许,被贬谪到此地为官,不是一件坏事。 春光明媚,风中有微微的沙尘。 庞大的车队艰难穿过人群,终于来到城门。 百姓逐渐停下脚步。 程丹若暗松了一口气,吩咐人:“快点走。” 马夫挥起马鞭。 然而,马才跑出没多远,速度又慢了下来。护卫来报,道是百姓堵在前头,还有人说要见程夫人,说是得胜堡一来的。 程丹若不明所以,掀开帘子。 一群百姓围拢上来,为首的几个妇人,分明是当初三圣庙的病患。 她诧异:“出了什么事?” 妇人们先扭头喊:“是程夫人。”跟着说,“给夫人磕个头。” 乌泱泱的一群人就在路边跪下,朝她磕头,还有几个小孩子被爹妈摁着,不明所以地趴下了。 程丹若登时苦笑。 她在古代有三件头疼的事: 第一、朝人磕头 第二、被人磕头 第三、被老人小孩磕头 “都起来吧。”她用力摆手,“回家吧。” 他们不起来。 程丹若只好躲回车里,让车夫赶紧走:“再快点。” 车夫为难:“夫人,前面都是百姓,也不好挥鞭子啊。” 她:“……” 谢玄英拉她坐下:“这是你应得的。” 程丹若道:“我不喜欢跪来跪去。” 他摇摇头,挑开帘子,和护卫说:“让百姓们离远些,马跑不起来了。” 李伯武点点头,策马到前头疏散。 凶神恶煞的护卫很有威慑力,许多百姓即便知道他们是程丹若的人,也难免有些畏惧,踟蹰片时,慢慢往后退。 不一会儿,前面出现了空地,马在空鞭的催促下撒开蹄子,小跑起来。 马车逐渐离开人群的视线。 尘土飞扬,大家舍不得新上身的衣裳,互相搀扶着起身。 “爹,你没事吧?” “宝儿,沙子迷眼没有?娘吹吹。” 他们抱着孩子,扶着老人,最后一次看了眼马车消失的方向,恋恋不舍,却也放下了心事。 “来都来了,进城吧。” “对,把毛线买了。” “你们知道哪里能抓药不?我爹病了。” …… 人间重归烟火,日子终归是要由自己过的。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95章 后人传 《程丹若传》 溯史出版社(2022修订版) (节选) 在大同的年,程丹若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开互市、羊毛衣、除蝗虫、治瘟疫,每一件事十分有意义。 首先,互市大大缓和了胡汉的矛盾,两国加强往来,在贸易中逐渐融合。根据《大同县志》的记载,许多胡人开始学说汉话,“音与汉人无二”,而大同也因此变成了北方商贸的重要枢纽,在此后数百年间,始终是北方商业交易的重地。 ………… 因互市而产生的羊毛纺织,更是改变了当时百姓的生活。当时人们虽然已经有了棉花,可人口增长之下,土地依旧以产粮为第一要务。 羊作为家畜之一,既能提供食物,又能提供纺织的原材料,对老百姓而言,不仅可以节省一笔买棉花的开支,羊毛还可以折税。 毫不夸张地说,毛纺织的重要性,不亚于元代棉花的推广……古代老百姓是很朴素的一群人,谁真心为他们着想,谁就能得到他们的爱戴。 据一些北方的民俗记载,“七月七,拜织女、措夫人,以求其巧”,“每逢亲友添丁,生男送竹马,生女赠竹针”,“(某地)有措夫人庙,能求姻缘”。 笔者在90年代曾去过大同,当时的措夫人庙还保留完好,有趣的是,庙中的神像有二,大约是因为毛衣针总是一对的缘故。 后有人以讹传讹,说程丹若有孪生姊妹,名为程措措,有一部电视剧的编剧大约信以为真,还写出姊妹替身的戏码,真是贻笑大方。 谢玄英的《四一集》中明确写过,“丹娘小字赤玉,有别号涂林君,又名措措,皆石榴别称也”。 古代女子的闺名不方便流传于外,所以取别号为代称,也是常见的事。 …… 从《治蝗疏》可知,古代的劳动人民对蝗虫已经有十分详细的了解。通过分析蝗灾的爆发地点、时间,推测出蝗虫的习性,并且根据其生理特性,分步骤针对性地进行处理,在当时无疑是十分先进的科学方法。 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从中窥见另一件事——程丹若在婚后,对政治生活的积极参与。 02年,笔者受出版社之邀,首次撰写程丹若的生平时,我就必须面对一个巨大的疑问,或者说,一个巨大的好奇心——程丹若是怎样一步步,走出一个难以想象的人生的? 我决心解开这个疑问。 前面的章节中,我们分析了她的少女时代:一个平平无奇的开局,甚至算得上坎坷,但靠着一些运气和努力,她借着晏鸿之的欣赏,入宫为女官,因此与谢玄英结为夫妻。 婚姻彻底改变了她的阶级,她变成了贵族家眷。这是大部分女人的人生终点,但对于一个政治家而言,还远远不够。 让我们来分析一下,程丹若从四品到二品,靠的是两件事。 毛纺织,以及治疗鼠疫。 毛衣前文已经提过,纺织作为传统女性的本职工作,固然意义非凡,但并不那么显眼。治疗鼠疫也与传统的政治职能相去较远。 但治蝗作为古代地方官的政绩之一,其政治性更为明显。假如程丹若没有积极参与的意图,她的名字就不会出现在奏疏上。 所以,笔者认为,在最初的时候,程丹若对政治事务的参与度就很高。 她并不是靠运气获得了荣誉,而是一以贯之的坚持。 …… 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历史上,泰平二十二年的鼠疫,是第一次真正使用了“鼠疫”这个记载。 在此之前,历史上有数次对鼠疫的记载,但均十分含糊,也难以判别,要靠史料中是否记载淋巴结核的症状甄别。同样是“大头瘟”,有的可 能是鼠疫,有的症状却和鼠疫截然不同,这对研究工作造成了极大的不便。 自从程丹若认为,鼠疫的传播与鼠类有关,并且具有明确特征后,这种瘟疫就得到了明确定义,为后续的治疗提供莫大的助益。 山西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曾发现多个鼠疫发源地,数百年间,出现过大大小小多次鼠疫,但始终没有造成大规模伤亡,无疑是一个奇迹。 …… 年很短,年也很长。 程丹若在大同做的事,有的在当时就有极大的影响力,比如毛衣,有的却并不是一鸣惊人,而是静水流深,比如对鼠疫的防治。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任何一个官员能做成其中一件,就足以被百姓铭记。 然而,这并不是程丹若的终点。 她并未满足于二品诰命的荣誉,从此享受荣华富贵,而是选择迎接新的挑战。 * 《高中语文》选修七 第四单元:近现代散文 《我的母亲》 (节选) 我的母亲是农民的女儿,十五岁之前,她都过着清晨下地割草,傍晚生火烧灶的枯燥生活。 某个夏天,大旱,她的父亲将她嫁到了县城里。她安安静静地收拾好行李,一床破棉被,一双草鞋,还有一本《毛衣图》,就是她全部的家当。 我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长时间的艰苦劳作,让他丧失了与家人对话的所有兴趣。他总是靠着墙角,默不作声地抽旱烟,皱纹像是刀刻的沟壑,永远舒展不开眉头。 好在我还有母亲。 每当回想起童年的日子,我的耳畔就会想起母亲给我念《毛衣图》的声音,温柔缓慢的语调,一句句像春天的雨点。 “草原有羔羊,毛发白又长,春天剪下来,冬天做衣裳。”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母亲抱着我,就着昏暗的油灯,教我一个个认图上的字。她说,这首歌是我姥姥教给她的,对照着歌和图,她就学会了一百多个字。 “这个是芝,灵芝的芝,这个是花,小花的花。”母亲按图索骥,手指蘸水,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她叫芝花,是本地常用的名字。同样的还有我姥姥,她叫喜瓶,我姥姥的姥姥叫寿云。 她们的名字,都能在《毛衣图》里找到。 …… 我女儿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半瞎。她靠织毛衣养活了我们兄弟人,等到我们长大,她也耗尽了自己的生命,变得和我父亲一样沉默。 妞妞的出生,给母亲带来莫大的安慰。 我和妻子抱着孩子去探望她时,她久违得下了床,用浓浓的口音问我:“取名没有?” 我忙回答:“还没有,想请您取。” 她脸上泛开笑容,从炕柜里翻出那本老旧的《毛衣图》。它已经破损不堪,纸页黄脆如秋叶,很多字都模糊不清了。 但我想,母亲并不需要看见,每一个字都已经烙印进她的心底。 枯瘦的手指一行行抚摸着《毛衣图》,仿佛是一种神秘的祝祷仪式。 过了很久,母亲说:“叫海蕊,好不好?” 我凑近去看,这一行只剩下“石榴”两个字,但我记得这一句。 “石榴海外来,蕊珠如火开”。 “好。”我点头,“就叫海蕊吧。” 母亲笑了,慢慢合上《毛衣图》,出神地看向窗外。 隔壁邻居家的女儿穿着蓝布衫,黑布裙,提着书包出门了。 母亲低声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 历史之家论坛 帖子:《 求问程谢夫妻论文的新方向》 RT,LZ大学狗一只,历史专业大四,今年要写毕业论文了。因为喜欢夏朝的历史,所以想也没想就定了程丹若的研究,结果一写综述我傻了。 怎么有这么多的论文和研究课题啊!! 《从程丹若看夏朝女官制度》《中的婚姻关系》《毛纺织起源简述》《历史中的瘟疫记载》《古人对瘟疫认知的变迁》《程谢夫妇关系研究:古代诗词中的感情意象》《从看古代婚姻的变迁》…… 这不是最离谱的,我还看到了《程谢夫妻未生育的医学猜想》! 球球了,我能想到的课题全被写过了,新人该写什么方向,求大佬指点迷津QVQ -- 1L:历史狗 换个课题吧,程谢夫妻都被写烂了(点烟.JPG) -- LZ回复:课题已经交上去了,改题目导师会打死我的 2L:秃头美少女 握爪,和LZ同病相怜,我是汉语言的,选了《四一集》当题目。你以为我头秃的是被塞狗粮吗?不!是《四一集》里除了狗粮,还有哲学思辨问题! 心即是理!阴阳人伦! 为什么、要在、狗粮里、塞哲学问题(呐喊.JPG) -- LZ回复:(震惊.JPG) 3L:今天论文能过查重吗? 《四一集》还是别写了,现在提到婚姻两性问题就要把这个拖出来鞭尸,每年拿这个当噱头出版的作品有几个研究过纯真派啊! -- LZ回复:那我就不写谢玄英,专写程丹若还有救吗? 4L:大五生 就我好奇那篇医学论文写了啥吗?LZ放出来看看 -- LZ回复:论文挺长的,大概是说程丹若可能有先天的不足之症,《四一集》里不是有一篇讲他们夫妻的饮食生活么,程丹若一直在用人参之类的滋补物,可能先天性心脏病,所以不能生育。 5L:历史狗 扯淡,就程丹若的经历,有心脏病早挂了。 --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LZ回复:大佬,那是为什么呀?我看有人说他们夫妻没孩子是遗传问题 -- 历史狗回复:谢家四兄弟,其他个都有孩子,肯定不是遗传方面的。程家的资料比较少,但如果是女人的问题,搁古代肯定有记录,《四一集》里的饮食没有提到过任何生子的偏方。 -- 秃头美少女回复历史狗:大佬说得对,《四一集》里说孩子就是“无儿女缘”,肯定是男方的问题。最近有篇科普,说谢玄英可能是皇帝的儿子,皇家祖传没儿子系列~~ -- 历史狗回复:……什么傻X科普 -- 大五生回复:是电视剧吧?我看到过,谢玄英是世宗和谢皇后的亲儿子,因为太后迫害,所以被送到靖海侯家抚养,后面的孝宗是程谢的儿子 -- 今天论文能过查重吗?回复:建议LZ写这个课题,《关于影视剧中程谢夫妇形象的演变论述》,肯定很精彩! -- 路人就是ID回复:忍不住冒头,程谢夫妇的剧那么多,但越拍越离谱。我小时候看过谢玄英和“程丹娘”定亲,结果后来娶了“程措措”,这就够离谱的,最近直接把谢玄英设定成世宗儿子……TM有没有点历史常识,因为世宗儿子的问题,死了多少人 -- 夏朝女孩回复:现在的电视剧不知道什么毛病,非要他们有个孩子,我说句不考据的,程丹若要是 生了儿子,夫妻俩还真不一定善终 6L:每天一个脑洞 兴致勃勃加入话题,本人不负责任推测一下,程谢“无子”,很可能是卷进世宗末年的立嗣之争了。 大佬也说了,《四一集》里写过程丹若调养的药方,都是益气补血的,没有一个生子,如果是女方的问题,在古代完全说不通。 [《四一集·饮食篇》.JPG] 分析谢家的家谱,很明显他们家是没有基因问题的。夏朝有段时间流行讨论房中术,《四一集》的养生篇也提过,经验这么多,肯定也不是男方不行。 [《四一集·养生篇》.JPG] 男女方的身体都没问题,至少古人找不出问题,他们却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完全不科学。 所以我又翻了王厚文的文集,这人大家知道吧?写了好多吹谢玄英的诗词,现在很多人引用的形容美少年的诗词就是他写的。 他有段记载“清臣忠毅,上嘉之,赐田产华邸以祀”,乍看没什么,细看问题很大。 大家都知道,祭祀是很要紧的,只有男性继承人才能做,这就奇了怪了啊,没儿子为什么不赐女人? 世宗是谢玄英的姑父,外甥没儿子,照道理该赐女人吧?这种时候不要高估男人的想法,他肯定不会管程丹若心里怎么想的,吃醋的典故大家应该都知道。 但他没有给女人,反而给了田和宅子,这更像是补偿。 世宗在位的最后几年,因为立嗣的问题,乱得一塌糊涂,死了好多皇亲宗戚,我合理怀疑,程谢有过儿子,替孝宗挡了一劫被杀了。 后来世宗托孤,是补偿,也是觉得他们夫妻忠心,和王厚文的记载合上了。 -- 历史狗回复:你电视剧看多了吧?狸猫换太子??世宗赐田产和宅邸是因为谢家爵位问题,意同分家。 夏朝女孩回复:XSL,这是什么宫斗剧情啊 7L:夏朝女孩 我也来说一下我的想法,程谢无子,指不定是故意的。 世宗托孤,程丹若有子根本不可能选她。还有,孝宗年间,民间给她立生祠,被政敌逮住了一通弹劾,她要有子皇帝能忍?因为无子才屁事没有。 献祭一个孩子,收获万世金身,血赚,程姐乃我等榜样。 …… 100L:LZ 大家的讨论太有意思了,LZ决定写这个,希望能过答辩(合十.JPG) 一个月后—— 150L:LZ 引用《四一集》太多过不了查重怎么办?(哭唧唧.JPG) -- 历史狗:穿越到夏朝,让谢玄英别写了 大五生:穿越到夏朝,让谢玄英别写了 秃头美少女:穿越到夏朝,让谢玄英别写了 夏朝女孩:穿越到夏朝,让谢玄英别写了 ……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96章 路途遥 山西到贵州,那是从西北到西南,程丹若一行人走得是这样的路线: 河南郑州—南阳—湖北襄阳—荆州—湖南常德—辰州—沅州,然后进入贵州地界。 在这条路线中,有水路有陆路,估摸着要走一个月。 虽然有点久,但不要紧,古代打仗的准备工作也要很久。况且,土司叛乱和胡人南下不同,他们叛乱,最多打到府城,拒交赋税,圈地自立,就没有然后了。 所谓镇压叛乱,就是把被他们占据的地盘夺回,重新让他们俯首称臣。 从时间上来看,有点赶,但应该来得及。 只不过……古代赶路,那可不是一件舒服的事。 程丹若坐了近五天的马车,腰都要断了,才堪堪到黄河附近。 此段的黄河水流湍急,十分危险,能够坐船的路段并不多,但这已是难得的喘息之机。 上了船,程丹若顾不得休息,忍着摇晃感,来回在屋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做几个拉伸筋骨的动作。 谢玄英替她拉好帐子,任由她活动。 “药补不如食补,晚上叫人熬些鱼汤过来,多用些。”他说,“你太瘦了。” 程丹若扭头,平躺在床上:“烦人。” 谢玄英坐到她身边,揉揉她的腰:“就烦你。” “痒。”她推开他的手。 谢玄英躲开,改捏她的肩膀。 “痛。”程丹若又起身,自己揉按肩颈的肌肉,觉得僵硬得和石头没区别,“去京城的时候,我也没觉得这么累啊。” 她费解,“我以前都不觉得多辛苦。” 谢玄英不作声,手掌抚过她的后颈,纤细的血管在指腹下跳动,脆弱又强韧。被迫坚强太久,她都忘了自己其实多么瘦弱。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关照道:“歇一歇。” “躺不住。”程丹若理理头发,下车收拾东西,“玛瑙,叫人看住麦子,别让它在船上乱跑。” 走时,丫头说没瞧见麦子,她还以为它出去玩了,也没命人找。 谁知道头一天晚上,他们歇在驿站里,黄莺过来说,麦子就躺在她的绣篮里,嘴巴里还叼着只死老鼠,像收拾干粮出远门,把她逗笑了。 不过,既然跟着她一块儿走,她自然要对宠物负起责任。 黄河水急,猫掉下去可没处救,小心点才好。 玛瑙在外头响亮地应了,却没有进去。 竹香递上话梅,打探消息:“玛瑙姐姐,这种时候,我们都不能进去吗?” 玛瑙瞧瞧她,再看看蹲在不远处逗猫的黄莺,心里只想叹气。 看看,同样是晚了三年,竹香听说要放人,最近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力求早日成为一等,可黄莺呢,还一团孩子气,只知道逗猫。 人和人真是没法子比。 “最好别进。”她接过话梅含了,止住晕船的不适感,提点道,“夫人不会说什么,爷就……” 竹香完全明白。夫人对她们一如既往地和气,可爷却厌烦她们打搅,每次端茶倒水进去,都要被扫眼风,害得她都没机会在夫人跟前卖好。 “玛瑙姐姐放心,我记下了。”竹香点点头,又暗戳戳八卦,“话说二爷那儿的雪梨,被配给了糊涂虫。” 糊涂虫是马夫的小儿子,脑子不大灵光,做什么都稀里糊涂的,人也邋遢,是丫鬟们最瞧不上的下人之一。 雪梨就不一样了。 她是荣二奶奶的陪嫁,身段丰腴,皮子雪白,嫩得能掐出水。 玛瑙吓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就去年夏天。”竹香说,“暑热,小大郎又病了,二奶奶忙着照顾,难免疏忽二爷。人在外头回来 ,热得一身是汗,雪梨就上前伺候更衣搓背,被二奶奶发现了,好一通发作。” 她瞄眼屋里,见程丹若和谢玄英在床边,身影交叠,知道安全,放心继续八。 “二爷也发了脾气,说他回来,二奶奶不伺候就罢了,丫头不伺候,要她们做什么,难道让他自己动手不成?二奶奶被气着了,就说让雪梨伺候他算了。” “然后呢?”玛瑙吃惊地问,“收房了没有?” 竹香压低嗓音:“收了。都三年了,二奶奶身子一直没好利索,隔三差五地就要请太医调理,但还是没动静。全哥儿长得那样好,二爷怕也是想再要一个,哪怕是庶子,也好过……” 她没说下去,但大家都懂她的意思。 二奶奶生安哥儿伤了身,以后未必有嫡子。万一安哥儿有个什么事,将来这爵位可就说不准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那头,竹枝听见她们的话,不由问:“既然收房,怎么又配人了?” 竹香道:“还能为什么,两位主子冷一冷,又和好了。太太说,既然收用了,纵然不给个姨娘的名分,做通房也使得,这般配人,好像侯府养不起一张嘴似的,结果回头二爷就把人指出去了。” 玛瑙忍不住道:“二爷心硬。” “我看啊,”喜鹊抱着熨好的衣服出来,一针见血,“二奶奶也好手段。太太开口,二爷能留她才怪。” “雪梨命苦。”竹枝感慨,“原本怎么也能配个管事的儿子。” 兔死狐悲,除了少数丫鬟能做姨娘,丫头们的命运也不外乎如此了。雪梨在谢二婚后才被收用,却还是落到这样的结果,怎能叫她们不齿冷。 玛瑙想,二爷这性子,说好听点是杀伐果断,说难听点,实在冷漠无情。 不如自家爷,明明白白对丫鬟们不感兴趣,这样,下头的人早早熄了攀高枝的心思,安分做事,倒也踏实。 “好了,府里的事儿,与咱们无关。”玛瑙振作精神,“还是想想自己,夫人的意思,若是我们愿意出府,在外头许人家,她也不介意。” 黄莺吓一跳:“到外头去?” “你还早呢。”玛瑙揪起她,“别逗麦子了,快去做事。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如小雀勤快懂事。” 黄莺腼腆地笑了笑,抱着麦子回屋做活。 夫人说,贵州多蚊虫鼠蚁,叫她们多做些帐子。 贵州,可真远啊。 -- 既然身处黄河,当然要吃黄河鲤。 现代,因为各式各样的问题,黄河鲤鱼数量骤减,程丹若从未吃过。但如今,黄河鲤鱼闻名天下,又被称之为“龙鱼”。 这艘船是昌顺号弄来的,设施完备,厨娘一安顿下来就卷起袖子干活,熬了一下午的鱼汤。 奶白的汤水,清脆的葱花,还有鲜美的鱼肉,热气腾腾地交织出浓郁的香气,扑人一脸。 谢玄英亲自盛了一碗汤,嘱咐程丹若:“喝完。” 程丹若浅尝半口,觉得味道不错,没有腥味,才慢慢喝了起来。 他又往她碗里夹虾。 “我一会儿吃。”她开始挑鱼刺,免得喝汤的时候误吞。 “要我帮你……”谢玄英试探地问,“挑刺吗?” 程丹若有一点点想笑:“我会吃鱼。” 他闭嘴了,但吃了两口饭,放下筷子剥虾。 程丹若瞅向他。 雪白微红的虾仁脱出壳,沾上酱料,看着就鲜美可人。但她的注意力又一次不可避免地偏移,落到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 筋骨直挺,肤色冷白,指甲修剪得圆润整洁,明明同样的组织结构,有的人粗实有力,有的人 却赏心悦目。 “张嘴。”他把虾仁递到她嘴边。 程丹若犹豫了下,咬住吃了。 他唇边扬起微微的弧度。 这就是成亲前,他所构想的婚姻,照顾她,爱护她,虽然晚了三年多,好在还是做到了。 他接着剥第二个、第三个。 程丹若有点微微不自然,但没有什么抗拒感,低头吃了。 喂了她七八个,又开始夹蔬菜。 程丹若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埋头苦吃,最后汤都喝了一半,实在吃不下了。 谢玄英也没有逼她吃完,只是吩咐丫鬟撤席,晚上再准备些点心。 程丹若道:“晚饭吃这么多,一会儿肯定吃不下了。” “那就再喝点杏仁酪。”他道,“总得用点养人的东西。” 程丹若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杏仁酪总比燕窝好。 夜里,玛瑙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核桃杏仁酪,说是竹枝做的。 程丹若忍俊不禁。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听说有机会升职加薪,丫鬟们都卖力了起来:“知道了。” 热热的喝了碗甜点,入睡时,人都是香甜的气味。 谢玄英搂着她厮磨许久,却抚住她的眼皮:“睡吧。” “睡了啊?”颈间的温度微热,在春夜里正好,令她微微眷恋。 “你累了。”他抚住她的后背,“早点休息。” 程丹若背过身,却道:“我到了新地方,都睡不太好。” “睡不着也先躺一会儿。”谢玄英十分坚持,“快睡。” “好吧。”她合眼酝酿睡意。 片刻后,谢玄英摸了摸她的手臂,她毫无反应,呼吸平稳,显然已经睡着了。 他暗暗叹气,她显然比自己想得更虚弱。 路途遥遥,希望这一路,都能平安无事才好。 -- 坐船的时光很短暂,没多久又换马车,而后,河南郑州到了。 在当地马驿,发生了一件个小插曲。 他们碰见一队行商南下,对方的货物是一车车毛线,准备运到山东。同时,还买好些《毛衣图》。 用饭时,他吹嘘自己买到了多好的羊毛,可倒酒的侍女忍不住了,说自己昨晚上按照图册上的步骤,根本织不不出来。 “莫不是被骗了吧?”她忧心忡忡,“被老爷知道……” “胡说八道。”这人面白无须,不过二十出头,一身绸缎袍子,富贵有余,精明不足,好似头回做生意,心虚又逞强,“朝廷都说要做毛织了,怎么会是骗人的呢?” 程丹若刚好进门,听见这话,示意丫鬟过去看看。 喜鹊应声而去,没一会儿,回来道:“买了盗印的册子,里头的图纹印错了。” 原来是盗版书受害者。 程丹若想想,说道:“拿本我们的送过去吧,买了这么多毛线,成本不少,为这事蚀本,委实冤枉。” 喜鹊笑道:“是,奴婢这就去。” 玛瑙一面铺床,一面道:“你不如再教教那丫头,总不好叫人败坏夫人的名声。” 谢玄英颔首,对程丹若道:“这话说得在理。” 程丹若道:“也好,那你去吧。” 喜鹊捧书而去。 次日,他们启程离开,却碰见那人在门口候着,一上来就作揖赔礼:“不知措夫人芳驾在此,昨日见笑了。” 措夫人? 程丹若好笑,却道:“无妨。行商不易,处处留心才好。” “是是。”对方不意她这般好说话,又惊又喜,赶忙送上心意, “一点赔礼,还望夫人笑……” 说着,偷偷抬起眼皮,觑了她眼,“笑、笑纳?” 他吃惊的表情,定格在了脸上。 程丹若奇怪:“怎么,你认识我?” “不、不是。”这人果然是愣头青,居然说,“没想到夫人这般年轻……” 谢玄英迈出门槛,瞟去一瞥。 “我还以为是个慈祥的老太太……”他结结巴巴地说,“冒犯,冒犯。” 程丹若却笑了,一面上马车,一面道:“你没猜错,我八十岁了。” 他傻眼:“啊?” “去山东多教人织衣吧。”她放下帘子,“后生。” -- 措夫人八十,貌犹如少女,时人传为仙,立庙以祭之。 ——《走马记闻》夏·驿间野老著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97章 好风光 过了秦岭—淮河线,就正式进入南方。 水系渐多,船只代替马车,成为了交通工具的主力。昌顺号常去四川,他们派出一位熟门熟路的管事,前后打点。相熟的商户听说了主人的身份,二话不说,立即借出最好的客船。 自古以来,商人便爱斗富,长江船来船往,无疑是最好的炫耀机会。 是以,这艘船……过分高调。 雕栏画栋,金漆玉坠,数间套房之外,还有专门宴饮的大厅。厨房就有两个,还有专门供马休息的马厩。 甲板上有许多盆栽,牡丹翠竹,一切都同岸上毫无分别。 但水上有其独一无二的风光。 春天的南方,正是温暖美丽的时候,百花都开了,岸边的少女穿着轻薄的罗裙,杨柳舒展着翠绿的腰身。 码头的摊贩挑着担子,停泊的绣船映出女子的倩影,琴声悦耳。 近处的灌木丛众,百花盛放,姹紫嫣红。远处的青山迢迢,飞鸟没林,生出白色的仙雾。 既见人,又赏景,与世界隔岸对望,似不在红尘。 程丹若喜欢这样的隔阂感,平日最常做的事,就是坐在窗边远眺。 比起三年前,从京城去往大同,这次的旅程虽然更漫长,也更辛劳,但内心少了煎熬感。 她不再迫切地想做点什么,也不会时时刻刻绷紧心弦,状态反而更放松。 每天吹吹风,喝喝茶,鼠疫的文章终于完稿。 程丹若依旧加入了部分瘟疫的内容,前半篇是一个总论,主要讲明瘟疫的起源是某种“病虫”,也就是细菌或者病毒。 所以,传播的途径就是接触到病虫的几个情况。 人感染了瘟疫,呼出的“病气”,自口鼻入,就是呼吸道传播。 水、食物、土壤、动物可能会有病虫藏身,所以,饮食和伤口都有可能致病。 还有人排出的血污里有病虫,把消化道、血液和接触传播纳入其中。 最后,她表示“病虫”是可以被看到的,但需要特殊的工具,因为它们非常小,要用比眼镜放大更多的镜片,才能捕捉到。 假如有人想试试,可以取一些脓液,涂抹到琉璃平片上,放在显微镜下观察,能看见一种圆形的“病虫”。 ——就是葡萄球菌了。 她还画上了自己制作的显微镜,标明尺寸,欢迎别人尝试制作,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如此,她的理论就算完备了,逻辑通顺,再去写鼠疫,分析鼠疫传播的种类,如何防治,环环相扣,没有漏洞。 谢玄英看完,认为就算别人不认可,也难以反驳。毕竟,通过鼠疫的实践,已经侧面验证了“病虫”的理论。 要反驳,就必须想办法解释,为什么她能够通过清理秽物、隔离灭鼠,隔绝疫气传播。 一言以蔽之,说服力很强。 程丹若心满意足,誊抄了一遍,命人送往京城。 署名依旧是程涂林。 -- 船到了湖北荆州。 这里河流交错,水网密布,地势也较为平坦,人们说,湖广熟,天下足,此时的两湖,是大夏产粮最多的省份。 程丹若对荆州的第一印象,就是“刘备借荆州”。而他们到的那天,恰好是当地的庙会,关帝庙前热闹极了,人们敲锣打鼓,孩童骑着竹马,舞刀弄枪,喧嚣欢快。 碧波粼粼,人声鼎沸,到处是背着背篓赶集的百姓。 程丹若被吸引,正看得起劲,忽然看到人群中穿出一群民夫,肩抬轿子,轿子上装饰着彩帛,帘子后面隐约露出端坐的女子,旁边还有两个孩童。 她探头:“那是什么,花神?” 不,并不是。 锣鼓声中,民夫把轿子抬到岸边,用力一推。 轿子没入江流,随波起伏。 岸上飘出方言唱的戏曲,难辨其意。 “这是在祭河神吗?”她错愕,“活祭?” 谢玄英眯眼看了会儿,道:“不,是纸人。” 程丹若盯住轿子。 果不其然,里面的人一动都不动,一大两小像是被钉在原地,直直斜到,直到没入水面。 没有呼救,没有挣扎,悄无声息地融化。 她如释重负:“吓我一跳。” “湖广一带,水灾频发。”谢玄英低声道,“一年比一年严重了。明明开国初不是这样的。” 程丹若指向远处:“看到那边的稻子了吗?” 他不明所以:“嗯,怎么了?” “围湖垦田,当然会引发洪灾。”程丹若反问,“你们不知道吗?” 谢玄英品了品“你们”两字,诚实地摇头:“不知。” “噢。” 说漏嘴了。 她假装这是比较冷僻的知识:“长江洪灾的一大原因是围垦。山间砍伐树木,导致雨水时,大量泥沙被冲到下游,淤塞湖泊,湖泊本可以蓄洪,淤塞多,深广不足,蓄洪能力便大为不足,导致两岸洪涝。围湖垦田也会导致同样的结果,湖河淤浅,水道闭塞,流水无法分流,只能蔓延到岸边。” 谢玄英若有所思:“还是田地的问题,可……” “人丁增多,田却没有增加。”程丹若叹气,“这是无法解决的难题。” 生产力上不去,人口却变多,加上土地兼并带来的贫富差距扩大,古代几乎是无解的,除非对外殖民。 但谢玄英道:“不考虑这么多,还是有解决之法,可在两岸筑堤,水中建坝。” 程丹若也不再去想,整日忧国忧民,她早晚要抑郁而死。 只打趣他:“可惜这次没轮上湖广的参政。” 他撇过唇角。 程丹若支颐瞧着他。 这人生气的时候,微表情也很生动,浓密英挺的眉梢蹙拢,唇线浅浅向内抿,眼瞳朝向别处,巩膜是水润的瓷白色,透亮干净。 网巾拢起乌黑的头发,整洁干净,不留碎发,反而凸显出脖颈的白净,喉结随着饮茶的动作滚动。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谢玄英注意到了她的视线,看看茶杯,也给她倒了一杯。 “我不渴。”她说。 他递到她嘴边。 程丹若“勉为其难”地抿了口。 窗外。 黄莺坐在阴凉处做针线,竹枝和喜鹊在说着悄悄话,茶炉房中,梅韵出神地望着窗外,玛瑙一边吃竹香孝敬的果脯,一边提点着些什么。 小雀蹲在甲板上,用小刀剖开小鱼,拿掉鱼骨和内脏,喂给蹲在栏杆上,迫不及待的麦子。 猫毛飞扬到半空,是半透明的橘色。 舟来舟往,天际飞过一群鸟儿。 程丹若遥望了会儿风景,扭过头,拿起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掌,轻轻贴在颊边。 他的温度和春风一样。 谢玄英弯起唇角。 暮色四合,经商议,今夜客船暂时停泊在荆州,明早补充过食水后再出发。 是夜,明月高悬。 程丹若撩开锦帐,走到窗边,手扶栏杆:“你听见没有?” 谢玄英起身,捡起床角的衣袍,拢在她肩头:“小心凉。是歌声?” “嗯,有人在唱曲。”她分辨,“是山歌吗?” 他摇摇头,两人一道听。 晚风送来清亮的女声, “瞎眼猫儿拐鸡来。呀,笨得紧~”,紧字一落地,又响起数个声音的合唱,“心肝爱~”。 又是一个男声唱,“四不谐,四不谐”,方才主唱的女人回应,“姐在房中吃螃蟹。呀,缩缩脚~”,再合唱一声,“心肝爱~”。 她忍俊不禁:“好有趣。” 这边在唱“心肝爱”,那边不知道谁家不甘示弱,也唱起了曲调: “郎上桥,姐上桥,风吹裙带缠郎腰,好个阵头弗落得雨,青天龙挂惹人膘,惹人膘,惹人膘……” 鬼使神差的,程丹若瞟了他一眼。 他正好看过来。 四目相对。 月光照亮他的上身。 霜雪似的皮肤,触感却如丝绸,肩上有一道浅褐色的伤口,幽影下仿佛某种禁忌的纹身。胸膛起伏,肌肉有着常年锻炼的矫健轮廓。 他的呼吸变快了,传递给她的热量也极速增多。 腰间的手臂收紧了。 “程姑娘。”他抚着她的肩膀,“夜半三更,怎么衣裳都没穿好就乱走,嗯?” 程丹若瞥他:“我方才,听到了一声尖叫。” 他讶然:“噢?” “你的程姑娘被水里的妖怪吃掉了。”她一本正经道,“我变成了她的样子。” 谢玄英:“噢……” 他半是试探,半是做戏,“那你是什么呢?” 程丹若:“我是水中枉死的女鬼。” “是被人害了吗?”他小心问。 她摇摇头。 “我不在乎。”他捧住她的脸孔,额角相抵,“不管你是人是鬼,是妖是仙,我都不在乎。” 程丹若抬眼,静默地注视着他。 半晌,说,“我不是人,你难道就是了吗?” 谢玄英愣住,不解地问:“我怎么就不是了?我不是人,是什么?” “你是男菩萨。”她说完,迅速挣脱他的怀抱,三步并作两步上床,拉高被子盖住自己,“睡觉了。” 谢玄英这才反应过来,竟然被她耍了,好气又好笑,还有点新鲜:“若若!” 他坐回床榻,用力扯被子:“出来。” “我睡着了。”她道,“我还病着呢。” 谢玄英却已经抓住了她的脚踝,另一只手穿过后背,把她自被窝里翻出来。 程丹若就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被他从水草里拉了出来。 “走开。”她蹬他。 谢玄英不仅没放,故技重施又来一次,这回,她陷入了柔软的被褥,只有后背被他按住,翻身不得。 程丹若深吸了口气,傻子才和男人比力气。 她闭眼,装睡。 他伸手在她腰后轻轻划了两下。 痒是人类最难忍受的痛苦。 程丹若没忍住,反手去打他的手心:“我要睡了,别来吵我。” 他安静了。 她阖眼,假装培养睡意,可身体不同意,皮肤的感官忽然敏锐,能察觉到他每一个小动作。 他梳理她散落在后背的辫子,呼吸扑在颈后。 船随着波浪起伏,晃晃悠悠,十分舒服。 前面唱的两首曲子都歇了,却引出了第三个深夜难眠的女子。 她没有琴筝配乐,清清亮亮地独唱。 “胧胧困觉我郎来,假做番身仰转来。郎做子急水里蚂蝗只捉腰来倒下去。姐做子船底下冰排叠起来。” 也许,天底下的男女在情浓时,都是一个样的吧。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98章 入贵州 次日,船只补充过食水,顺流而下。 今天的岸边,多了很多背石头的民夫。 程丹若穿着家常袍子,斜靠在窗边梳头,谢玄英给她倒了杯热茶,道:“不是在修堤就是筑坝,否则,没有春天做徭役的道理。” 春耕是地方官最看重的事之一,通常不会征徭役,除非夏天就有灾祸,不得不调派人力修缮。 程丹若捧起茶杯,慢慢喝了口热茶,热水顿时温暖四肢。 她十分好奇:“不知道是哪里决堤了。” “问问就知道了。”谢玄英吩咐人去打听。 午后,他们就得知了始末。 此事颇有传奇色彩,说新上任的两湖总督去黄陵庙参拜,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水神垒了石台,醒来后似有所悟。 为什么只想着在下游加堤,不在上游筑坝呢?倘若上游有坝阻拦,便可以缓和湍急的水势,让下游的积水及时分流。 于是,便命人在周围采集石块,在合适的地方筑坝。 且这些民夫,不是被强行征召而来,他们听说筑坝能够减少水患后,自己背着干粮前来,只为夏秋之际,自家的田地不会再被洪水淹没。 “我听说过孔督宪。”谢玄英道,“比起刘茂之,他做过很多实事。” 刘茂之就是荣二奶奶的父亲,曾任湖广巡抚,年初调任回京了。 程丹若故意道:“你居然对二嫂父亲直呼其名。” “官场不论私交。”他不动声色。 她不戳穿,忍笑道:“有道理。” 不久,客船顺着长江,到达了岳阳。 这里有闻名天下的岳阳楼。 可惜,路程太赶,程丹若没法下船游览,只在靠岸时,叫人买了一本岳阳知府编刻的《岳阳楼诗集》。 过了岳阳,便是洞庭湖。 俗话说,八百里洞庭,作为第二大淡水湖,洞庭湖水域辽阔,风光秀美,独树一帜。 哪怕只是匆匆路过,都令人沉醉其中。 傍晚,残阳如血,照得湖面一半是瑰丽的红,一半是沁人的蓝,难怪白居易说半江瑟瑟半江红,着实入木三分。 谢玄英被勾起了兴致,翻出压箱底的笛子,吹了曲《杨柳枝词》。 如今正是游湖的好时节,可想而知,洞庭湖上不乏游船。 他立在船头吹曲,广袖飘飘,遗世独立,瞬间引来无数相邀的帖子。 有当地官员的,文人墨客的,过路行商的,大家都想认识一下神仙是谁。 谢玄英烦不胜烦,却还得客客气气地找理由拒绝。 对官员,说自己上任途中,不便耽搁。 对文人,说萍水相逢,何必深交,有缘自会再见。 对商人,简简单单,不见。 与回绝的帖子一道送回去的,还有亮明的身份。 大家无比理解,友好地表示打搅了、冒昧了、罪过罪过。 但可想而知,他必定是今晚餐桌上的热门话题。 “湖广离得远。”程丹若佯装安慰,“人家初次见你,举止失措也难免,别放心上。” 月下谪仙,她看了犹且如梦似幻,何况旁人。 谢玄英瞥她,盛了满满一碗鸡丝银鱼汤:“喝掉。” 她皱眉:“又喝鱼汤?” “银鱼滋阴补肾,你该多用些。”他板着脸,“我已命人多买些干货,等到了贵州,时常做来予你。” 程丹若夹起干炸银鱼:“我宁可吃这个。” “鱼汤也要喝。”他说,“听话。” “在大同隔三差五吃牛羊,在这里又要吃鱼虾。”她摇摇头,抱着治病喝药的心态,捧碗灌汤。 脚边,麦子圆溜溜的绿色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谢玄英夹起一条干炸银鱼。 没等他放下,麦子就伸长脖子,变成长长猫条,一口叼住,走到角落吃了起来。 程丹若叹气:“猫都比我重得快。” 麦子已经胖了三斤多,而她只重了八两。 肉都到哪里去了? -- 穿过洞庭,就是湖南常德,自此处往西南,便是贵州的地界了。 他们将继续坐船,沿着沅江进入贵州。 之所以从湖广绕一下,没有走四川重庆的路线,沿乌江直入贵州,主要还是因为川贵交界处是苗人的地盘,自湖广入,顺着卫所的地点,相较而言更安全。 此外,他们也要在这里与人会合。 冯四,冯少俊。 他和张家小娘子成亲后,陪她回广东探望岳父,如今调令下达,他要去贵州,也不能直接从广西翻山越岭过去,这太危险了。 毕竟,按照大夏的规定,武将调动听命于兵部,换言之,兵是贵州的兵,将领是空降的。 冯四只有自家的私兵,也不过两三百人。 所以,昌平侯和靖海侯商量,估计时间,让二人同行。这样两家的私兵合起来就不少了,苗人想半路截杀,也得掂量掂量。 这是个好主意,谢玄英没有因为感情干扰自己的判断,准时来到了沅州。 好消息是,冯四已经到了。 坏消息……虽然也不坏,但张氏也在这里。 张氏,两广总督张文华的小女儿,冯四的妻子,名宝佩,又叫佩娘。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冯四提起这事时,脸上还有点尴尬:“拙荆同我上任。”然后看向程丹若,客气道,“今后麻烦嫂夫人多关照了。” 昔年在山东时,他和谢玄英关系还可以,昌平侯府和靖海侯府的关系,绕着弯也沾亲带故。两人论过序齿,他小半岁,这句“嫂夫人”倒也顺理成章。 程丹若不尴尬,神色自若道:“能有弟妹作伴,自然再好不过。” 张佩娘含笑与她互相行礼:“早就听闻嫂子的贤名,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弟妹客气了。” 程丹若不尴尬,但她觉得,谢玄英挺尴尬的。他瞅瞅她,轻咳一声,和冯四到外头说话。 “此行可还顺利?” “路遇暴雨,路上耽搁了数日,其他尚好。” “今晚休息一天,明日启程?” “明日启程。” 两人互相说了些废话,礼节到位了,便各自分头歇息。 一进客房,谢玄英便赶走丫鬟,和她低声抱怨:“怎么张氏也在?” “你能带我,冯四当然也能带她妻子。”程丹若不以为意,“有什么好奇怪的?” “他是去领兵打仗,我是上任,再说了,张氏能像你一样吗?”谢玄英皱眉,“届时人托付给我们,有个万一,该如何交代?” 这确实是件麻烦的事。 程丹若想想,道:“指不定人家夫妻情深,会一同去前线呢。” 谢玄英:“不可能。” “为何?”她饶有兴趣地反问。 “他们夫妻……”他摇摇头,含蓄地暗示,“恐怕还有些生疏。” 程丹若不置可否:“这是他们的事,我们早点休息,明天再坐一天船,就该坐马车了吧。” “嗯,沅州到镇远都有水驿,比较方便,到了镇远就换马车,接下来走陆路更安全。”谢玄英取出箱笼里的佩剑,放在枕下,“镇远到清平的路,与苗疆腹地所隔极近,虽有偏桥、兴隆二卫,但有多少兵力 不好说,我们须自行小心。” 程丹若问:“那你现在拿剑干什么?” “水匪。”他解释,“我们一路行来,恐怕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主意,虽说两家会合,兵力增多,但还是小心为好。” “有道理。”程丹若点点头,也四处找自己的武器,“我的匕首呢?” 她翻箱倒柜找了半天,才在药箱的夹层里寻到,想了想,没有拿出来,改寻他送的佩剑:“我的短剑呢?” “在这。”谢玄英在自己的箱子找到了,“给你放包袱里了。” 她有一个随身的小包袱,里面是替换的鞋袜、披风和一些散碎的金银,以备不时之需。 这种仿佛随时需要舍弃一切的心态,总让谢玄英很怜惜。但他什么都不说,任由她去,至少,她现在已经不在睡觉时,非要把匕首揣身边了。 两人安顿好,便叫丫鬟服侍洗漱,天擦黑就上床睡觉了。 沅州在张家界附近,其山林之茂密可想而知。 窗外时不时传来风啸,虫鸣喧闹,总有“咯吱”“咯吱”的异响,还有“簌簌”的怪音。 程丹若问:“不会有蛇吧?” “进屋前都检查过了,没有。”他抚过她的背,“别担心。” “未必,说不定之前躲在房梁上。”她侧耳细听,“是不是墙根下的?” 谢玄英坐起身。 “你干什么去?” “去照照墙根。” “算了,有帐子呢,蛇进不来。”她说,“它们的猎食目标也不是我们,无缘无故不会咬我们的。” 谢玄英道:“看过再说。” 他点燃烛火,把角落都搜寻了一遍,小虫两三只,蛇却真的没有,这才回去,没忘记把帐子的角落掖掖好。 “睡吧。”他道,“有我呢。” 她这才阖眼。 谢玄英弯弯唇角,吹灭了烛火。 能成为她的依靠可真好。 同一时间。 冯四和张佩娘洗漱完,躺到了一张床上。 寂静中,冯四开口:“到了贵州城,我就派人送你回京城。” 张佩娘淡淡道:“我一个人回去,你让公公婆婆怎么看我?母亲对我多不满,你难道不知?她必要责问我,凭什么谢三奶奶能留在那里,我不能?” 冯四说:“清臣是做参政,我是去打仗,哪个将领会带女人一道去?没断奶的孩子吗?” “我知道,你嫌我丢人现眼。”张佩娘冷笑,“别以为我想来,贵州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 她阖眼,藏住了眼底的厌烦,“不提也罢。” “我同家里说就是了。”冯四不耐道,“你留在这里,能帮上什么忙?还要让清臣他们费心。” “你说有什么用?不想我来,你就该说服父亲,让我留在广东。”张佩娘道,“现在也迟了。” 冯四反问:“哪有出嫁了的女子,一天到晚待在娘家的?” “这不许,那不行,你什么时候才能为我考虑一二?”张佩娘说完,翻过身不再理会他。 * 第二天坐船向西,顺利地到达了贵州镇远。此地设有水驿和马驿,可十分便利地改换交通方式。 而从这里开始,好日子到头了。 且不说驿道蜿蜒曲折,难以通过,形势也不大好。 先有探路人回禀,说山林里有人烟,车队经过时,隐约能察觉到有人窥视,好在无人出手。 然而,到了下一站马驿,却发现此地年久失修,房屋老坏,根本没法住人。 连驿丞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问了一圈,才知道去年就病死了,但朝廷迟迟没有派人过来 ——当然,也可能是派来的人跑路了。 今夜得露宿野外。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299章 野营啊 什么叫蛮荒之地?就是随时随地来一场野营。 亏得谢玄英和冯四都带着私兵,也都在军营待过,立即下令,就地扎营。 程丹若下马车,吩咐丫鬟:“你们把睡觉的地方腾出来,搭好帐子,千万不要马虎大意,此地瘴毒,多来源于虫蚁。” 丫鬟们齐齐应下,各自忙碌。 她叫来玛瑙:“冯四奶奶那边,你留意些,能帮的帮衬一二。” 玛瑙应道:“是。” 程丹若四下环顾,点名跃跃欲试候着的竹香:“竹香跟我在周围走走。” 竹香眼睛一亮:“是,夫人。” 程丹若主要想检查一下用水的问题。 都是行军的老兵,选取干净的水源不成问题,但她要求取水后,就地取材,再用小石子、沙子和携带的木炭做三道过滤,最后煮沸。 这无疑要麻烦很多,可经历过鼠疫,谢家的护卫都对她十分敬服,也畏惧传闻中的毒瘴,因此麻烦归麻烦,仍旧照做。 程丹若巡视一遍,见一切井然有序,不由欣慰。 但意外还是很快发生了。 晚饭后,护卫中有人上吐下泻,一问,说是前两天半路小解,见小溪的水干净,忍不住喝了两口。 随后,张佩娘的丫鬟被蛇咬了口。她受惊挥手,蛇也受到惊吓,竖起身,口吐信子,一副攻击其他人的架势。 好在旁边的麦子眼疾手快,一巴掌把蛇给打远了。 纵使如此,丫鬟的手也迅速红肿发黑,她吓得泪流不止,浑身哆嗦。 “别动,坐着,其他人不要说话。”程丹若一面发号施令,一面拿出布条,在丫鬟的伤口上方打结。 而后,叫小雀去要碗过滤好的水,加入食盐,给她冲洗伤口。 丫鬟吓傻了,一动不动。 程丹若点上蜡烛,镊子和小刀消毒,夹出毒牙,再用棉签点火,灼烧伤口,高温分解毒素。 “行了,过一炷香,把她的布条解开一会儿。”程丹若留下梅韵,“喜鹊,去找半边莲拿来,煎汤三次内服,药渣给她敷在伤口处。” 她处理的时间门极快,张佩娘赶到时,全都做完了。 “嫂嫂。”张佩娘忙致歉,“家里丫鬟不懂事,毛手毛脚的,给你添麻烦了。” 又道,“一个丫头而已,派人给服药就是,怎么能劳动你?” 程丹若道:“举手之劳,我要去看看其他人,弟妹自便。”她提上药箱,客气地点点头,去看闹肚子的护卫了。 李伯武正在训人:“说过多少回了,不准饮生水,想死没人拦着你。” 对方哭丧脸,浑身发抖。 “李护卫。”喜鹊拿了药包过来,简明扼要,“夫人吩咐,马齿苋一两煎服,晚点再吃两颗大蒜胶丸。等到了贵州,翻倍罚他,其余人再犯,扣除月银,打发回京。” 李伯武冷笑:“算你运气好,来个人给他煎药。”又恶狠狠地凶道,“再给公子夫人添麻烦,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众人唯唯。 屋内。 谢玄英和冯四对照地图,分析周围的情况。 贵州是一个多民族的省份,北面有著名的水西、水东两个彝族宣慰使司,自顺德夫人与明德夫人后,较为顺服大夏。但在斜穿贵州的卫所之路以南,却是大量的苗人聚居之地。 根据改土归流的原则,当地的土官都会被封上夏朝的官职,由尊到卑分别是宣慰司、宣抚司、招讨司、安抚司、长官司。 而官职的高低,则是看他们对大夏的贡献,更臣服,更愿意与大夏融合,不搞事不叛乱,位子自然更高。 然而,如今在他们南边的都是长官司。 换言之,小苗寨,或者对大夏并不是特别臣服的苗民部族。 “我父亲说,云贵之地,土司无事便互相攻讦,纷争不断,然则一旦有事,便会互为援引,对抗朝廷。”冯四面色凝重,“此地苗寨众多,难保有人投靠叛军。” 谢玄英点了点头:“晚上增派人巡逻守夜。” 冯四叹口气:“这么点路,怕是要走半个月。” 谢玄英没有作声。 冯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程丹若正在朝这边走来,将一盘点燃的香放在他们身边,呛人的烟气四下溢散,将盘绕在附近的蚊虫驱散。 “在说什么?”她随口问。 谢玄英几乎和冯四同时开口回答。 “安排守夜……”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无甚大事。” 程丹若看看谢玄英,再看看冯四,点点头:“巡逻确实不是大事。” “主要担心附近的苗寨。”谢玄英解释了句。 程丹若笑笑,并没有加入他们的话题。她目前对苗寨的局势不感兴趣,目标任务是让自己一行人平安抵达贵州。 她道:“小心虫蚁,别被咬了。” 谢玄英道:“好,你也别到处走了,回去歇着吧。” 天色渐暗,蚊虫逐渐猖狂,她没有逞强:“知道了。” 谢玄英一直看着她进营帐才收回目光。 冯四笑了:“清臣,当年在山东的时候,我还替你担心过呢。没想到,你和嫂夫人的感情极好,真是羡煞旁人。” 成亲数载,历经生死,谢玄英再也不需要掩饰什么,平静地说:“我们同甘共苦三年余,不离不弃,情分自然非同一般。” 他看向冯四,道,“你与弟妹经历得多了,也会如此。” 冯四当然不好和他说,其实自己和张氏已经为这闹了不少不愉快,敷衍道:“或许吧。” 谢玄英暗暗摇了摇头,没有再劝。 两人又商定了各自负责的区域,叫护卫吩咐一通,确保夜里,驿站周围都有人把手,这才分头回帐。 谢玄英一进去,就见着支起的桌上摆着锅汤,热气腾腾,满是药材的味道。程丹若坐在轻便的藤床上,拿刀割开兔腿,撒上辣椒粉,放在铁网上炙烤。 “今天怎么想喝药膳了?”他奇怪。 丹娘喝了大半个月的鱼汤,各式各样的鱼都试过了,早就对汤深恶痛绝,别说药膳了。 玛瑙回道:“不是咱们熬的,给冯四奶奶送了蚊香去,那边回过来的。说是乌鸡汤呢,还放了三七、当归、参须什么的,讲究得很,今儿半路就熬上了,熬了足足一天呢。” 谢玄英还未说话,外头竹香便禀:“夫人,爷,冯四奶奶遣人送了菜来。” 程丹若:“请。” 只见两个仆妇提着食盒进来,蹲身请过安,一道道菜摆好。 清汤鱼丸、砂锅炖鸽子、芙蓉虾、卤鹅、上汤菜心,还有两道点心。 纵使如此,仍旧请罪:“家常小菜,谢爷和谢三奶奶就吃个新鲜吧。” 程丹若:“……弟妹费心了。” 仆妇们谦恭告退。 竹枝捧着食盘:“夫人,那这些菜……” 程丹若看看自家的炖菜和蒸菜,道:“你们分了吃吧。” “多谢夫人。”大家笑眯眯道谢,布置好碗筷,到隔壁的帐子用饭了。 她们走了,程丹若才道:“粤菜我还是第一次吃。” “那就多吃点。”谢玄英才不管张氏奢靡与否,给她盛汤,“先喝汤暖暖胃。” 乌鸡汤总比鱼汤新鲜,程丹若老实喝了半碗,方才继续吃烤兔腿,略微用了 一些卤鹅和菜心。 谢玄英倒是把鱼丸和虾都吃了,还道:“你再喝点汤。明天我叫人给你捉只野鸡炖汤如何?” 又喝?马车上用恭桶真的很尴尬好不好?她满肚子不情愿,横他一眼。 谢玄英:“嗯?” 程丹若放下碗,故意道:“看不出来,这些菜挺合你脾胃。” 谢玄英愣住,眼底闪过欣喜与无措,然后佯装镇定:“你不吃,自然是我吃,有什么合不合的。”说着,去夹她碗里的兔肉,“还吃不吃了,不吃我吃了。” 程丹若敲开他的筷子:“洒了这么多辣椒还敢吃,当你的胃铁打的?” “不要紧。”他躲开她,立即吃掉,“我也喜欢兔肉。” 程丹若瞥他。 他咽下,随即端起汤碗。 “不吃辣的人吃辣。”她慢吞吞道,“拉便便会痛。” 谢玄英的表情僵住了。 “不过,贵州潮湿,吃辣椒除湿气,以后你能少少的吃一点点。”她道,“今天还是先吃清淡点的吧。” 他安静地夹了一筷菜心。 天彻底变暗,营帐内的烛火吸引无数飞虫前仆后继。 程丹若理好藤床四周的蚊帐,拿蚊香熏过,确认里头没有漏网之鱼,方端了面盆进去擦身。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谢玄英挪远烛火,免得照出她的影子。 程丹若解开衣袍的带子,拧干帕子,擦拭周身。 贵州潮湿,总觉得皮肤黏黏的,不擦不舒服。 谢玄英立在一侧,时不时瞥过两眼。白色的蚊帐半遮半掩,朦胧而绰约,好像梦里的人。 他的目光隐蔽、热切又温柔。 程丹若被他看得久了,产生了一些奇妙的感受:像是被轻轻抚摸头发,像是灼热的呼吸扑在胸口,也像呢喃的情话沁入耳后的肌肤。 脚趾痒痒的,血液奔流,将热力运送到皮肤,微微发热。 她扭头:“你不出去?” 谢玄英立在烛光前,光焰为他的衣袂渡上一层金边:“外面有蚊子。” 她道:“那你转过去。” “又看不见你。”他抱起手臂,斜斜靠在案前,容光熠熠,“快些,别着凉了。” “让你转过去,你就转过去。”擦身好说,但总有一些清洗比较**,程丹若催促他,“快一点。” 谢玄英略微侧身,意思意思:“行了吗?我又不是没帮你擦过。” 程丹若道:“不一样,除非你今天不去帘子后面用恭桶。” 他翻了个白眼:“不去就不去。” 程丹若:“……” “叫世兄,”他说,“叫了我就闭上眼睛。” 程丹若才不理他,直接钻出帐子,把脱下来的衣裳兜他脑袋上,反手打了个结,然后飞快回去,抓紧时间门洗漱。 谢玄英被她搞蒙,到处摸结,黑暗中,只能听见些微的水声。 好不容易摸到衣带,抽绳去解,却弄不开:“丹娘。” “来了。”程丹若走过去,刚抽开绳结,准备拿走衣袍,忽然眼前一黑,居然被他反罩住了,“欸!” “兵不厌诈。”他搂住她的腰,“你输了。” 他没打结,程丹若很快挣脱,发辫蓬松地散落:“你这人!我头发都乱了。” “你先来的。”谢玄英说是这么说,手很老实地替她穿罗衫,“不闹了,小心着凉。” 他给她拢好衣襟,又搂她进怀,捂了好一会儿,感觉她皮肤变得温热才松开。 “冷吗?” 她摇摇头。 他这才叫丫鬟过来收拾,自己也洗漱 一番,但不曾换寝衣,只脱去外袍便躺下。 她问:“担心?” “嗯,”他道,“假如今晚不安生,之后这一路怕都难安生了。” 程丹若轻轻叹气,却问:“肚子疼吗?” “反正不想如厕。”他撇过唇角,“胃有些热罢了。” “我看看。”她伸手,在他腹部按了几处,见他都不觉得疼,也不恶心想吐才放心。 “路上我们还是多吃炖菜。”程丹若道,“虽然难吃,可炖煮得够久,不易生病闹肚子。在这里泄泻,容易出大事。” 炒菜美味,可万一没熟透就麻烦了,不如炖菜,高温彻底熟透,吃到有寄生虫的鱼也不必过于担心。 谢玄英道:“若有驿站倒也不要紧,你不要太委屈自己。” “我不要紧,只是怕食材不好,里头有寄生的虫卵,吃到肚子里就麻烦了。”她摸摸他的小腹,“潮湿之地,肉菜易腐烂,你可别又上吐下泻的。” 谢玄英不想提:“说这个做什么,你快歇,不必担心我,我明儿在马车里补觉。” 在深山老林的破旧驿站里过夜,程丹若也有些发憷,故并未阻拦,反倒抓紧时间门闭目养神,争取先睡一觉恢复精神。 他握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手背。 程丹若慢慢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似有喧闹,虽然很快停止,她还是醒了:“什么声音?” “有人袭击了驿站。”他言简意赅,“已经解决了。” 她支起身,见他在门口与人说话,便问:“有人受伤吗?” “处理好了,无碍。”谢玄英把她摁回去,“睡觉,明儿才能审出结果。” 程丹若还困着,打了个哈欠,没再坚持,钻回被窝继续睡。 他一直在她身边,所以,这次也很快睡着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300章 黔路难 次晨,程丹若记挂着袭击的事,早早苏醒。 外面光微微亮,很安静,偶尔能听到护卫的足音。 枕边的谢玄英好像刚躺下,睡眠浅浅,手拢在她胸前,腿压着她的。这姿势不好起身,她便躺着没动,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贵州的情形。 眼下的贵州,完全属于大夏的势力,其实只有一条路线:东起铜仁,穿过贵阳、安顺,终结于普安的驿道。 虽然水东水西也有若干驿站,可荒废已久,掌控力大为不足。 这条东北—西南的路线,比较均匀地将贵州一分为二,北面以水东、水西的彝族为主,南面就是苗、侗、布依、瑶等少数民族。 在这条线的周边,大夏建了多个卫所,也是凭借这硬生生开辟出来的一条线,才能挟制云贵,平定西南之地。 而这次叛乱的主力军,白山与黑水两大土司,便位于贵州西南,与云南接壤,大概在永宁普安一带。 换言之,这条贵州之线的尽头。 他们的臣服,一度使得大夏对云南的掌控力大幅度上升,同理,他们叛乱,也就阻断了朝廷对西南的生命线。 所以,大夏无论如何都要平定叛乱,重新凿通贵州的一线驿道。 而在铜仁到贵州的这段路线上,有一段“苗疆边墙”,历经几十年修筑,由多个寨堡和哨所组成,将不服从朝廷的苗民隔绝。 这部分苗民,也被称为“生苗”,他们鲜少与汉地交流,不会汉语,不入贵州的户籍,与世隔绝。 相对应的便是接受朝廷敕封,和大夏来往频繁的熟苗了。 不知道昨晚是什么情况。 程丹若默默思索着,天色渐渐亮了。 谢玄英短暂地熟睡了片刻,在晨曦中迅速清醒:“丹娘?” “你醒了?”她梳理睡乱的头发,“起吧。” 两人草草梳洗,喝碗风炉上煮好的奶茶垫饥,一同到外头询问结果。 李伯武已经撬开了他们的嘴,一五一十道:“这伙不是生苗,是山里的强盗。” 谢玄英拧眉:“强盗?” “对,有蛮人也有汉人,其中不乏逃亡的囚犯,平日就躲在山里,不事生产,以劫掠为生。”李伯武道,“据他们说,自己是听信了消息,以为有官眷去贵州,准备劫一笔财货,没想到我们人这么多。” 谢玄英保持怀疑:“都这么说?” “大部分都是这么认为的,只有一个人说,给他们传递消息的人骗了他们。”李伯武道,“那人昨晚就跑了,没抓到。” 谢玄英思索片时,道:“去问问冯公子那边,看看他有什么吩咐,没有就把人处理了,别耽误行程。” “是。” 不一会儿,李伯武回来转达冯四的话:“冯公子的意思也是杀了干净,再把人吊树上震慑一二。” 谢玄英瞄了眼程丹若。 她问:“非杀不可?” 他答:“强盗土匪作恶多端,死不足惜。” “最好不要见血。”程丹若道,“血液会吸引蚊虫,麻烦。” 谢玄英道:“听你的,绞死。” 李伯武抱拳听命。 众人开始收拾行李。 营帐收好,行李装上马车,准备出发时,昨晚袭击的强盗们,就变成了吊在树下的尸体。 面目狰狞,舌头吐出,像恐怖电影里的假人。 “啊!”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 丫鬟们都被吓到了。 幸亏张氏稳得住,呵斥她们:“叫什么叫,没见过死人?”她发作一通,面色苍白地上了马车。 唯有程丹若,刻意地无视了那些人影。 她不 怕死人,却怕这样的场景。 野蛮、原始、血腥,离文明太远的东西,都令她不自觉地恐惧。 “丹娘?”谢玄英握住她的手。 “我没事。”她深吸口气,转移话题,“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定西伯下狱,他们就叛乱了?是他精于作战,还是彼此有所勾连?” 谢玄英配合得不再追问,向她分析:“皆有之。定西伯家三代经营,对黔地了解颇深,且提督军务,可直接调动云、贵、川三地之兵,出兵神速,能立即镇压叛乱者,若他不在,苗民叛乱,流窜三省,三地难免互相推诿,反倒误了战机,最后不了了知。” 顿了顿,又道,“定西伯家与当地土司来往密切,老定西伯的侧室,其实是水西土司的女儿,又让一个女儿嫁到了水东,背靠这两大宣慰使,其余土司自然多有忌惮。” 程丹若奇怪:“假如是这样,不该是利益一致的水东、水西叛乱吗?怎么变成了白山、黑水两寨?” 谢玄英抿住唇角。 “可能是因为赋税。”他说,“贵州的税收源于编入户籍的寨民,收编越多,赋税越多。水东、水西的人口始终不多,而白山、黑水的在册数量却不输于这二大宣慰使司……你知道‘追苗’吗?” 程丹若摇摇头。 “贵州驿道周边,设有卫所,以挟制云贵。要驻兵,就要屯田。”他慢慢道,“贵州八山一水一分田,哪来这么多田?” 程丹若:“……屯田侵占的是苗民的田?” “我不知道。”谢玄英说,“军屯的数量似乎没有变化。” 她哑口无言。 他又道:“恐怕这两部被摊派的徭役也不少。所以,他们才会向定西伯朝贡,以期减少赋税。” 程丹若不得不问:“这要怎么打?” 定西伯扶持水东、水西的土司,稳固自身的势力,并支持他们打压其他土司,以避免各土司联合造反。从策略上来说,这无可厚非,可吞没屯田,军屯又有侵占苗民田地的嫌疑,事情就复杂了。 人家没饭吃,被剥削,忍无可忍,趁定西伯出事,西南无人统领,干脆反了,也是人之常情啊。 谢玄英知晓她的意思,道:“只能先震慑,再安抚,别无他法。”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叛乱不能不平,否则驿道中断,朝廷就无法控制西南了。 “定西伯家的地……”她问。 他迟疑:“收归贵州吧。” 她揉揉额角。 “丹娘,不要为此劳神。”谢玄英劝道,“你我先做好分内之事就好。” 程丹若点了点头,卷起车厢前面的上半张帘子,以便查看前方。 车队的速度变慢了。 前方上坡。 贵州崇山峻岭,驿道也是蜿蜒曲折,上坡下坡都很频繁,遇到坡度大的路段,马车会走得非常吃力。 程丹若道:“我们下车?” 谢玄英张望一眼:“下过雨,地里都是泥,坐着吧,让他们再套匹马就是。” “也是。”她下去,谢玄英肯定也下去,大家难免要拿油衣撑伞,丫鬟们又得下车,指不定帮了倒忙。 马车不久便重新开始走动。 上坡路,程丹若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幸好谢玄英给她当了垫子,否则背撞到车厢肯定吃不消。 外头响起马匹的嘶鸣。 雨声变大了,“哗啦啦”的下个不住。 潮湿的空气迎面,黏在皮肤上,像是挥之不去的阴霾。 程丹若微微蹙起眉梢。 “别担心。”谢玄英让她靠在怀中,“有我在。” “雨变大了,我怕 山体滑坡。”她忧心地看着两边的山体,唯恐石头掉落。 事实证明,这不是无的放矢。 好不容易爬过上坡,不多时,田南来报:“前头的路堵了。” 谢玄英拧眉:“怎么堵的?” “不好说,”田南谨慎道,“是从山上滑下来的石头。” 程丹若看向谢玄英。 他道:“我去找子彦商量一下。” 冯四名少俊,字子彦。 她点点头。 谢玄英套上油衣,刚钻出马车,就看见冯四骑马过来了。 两人商量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似乎达成共识。 谢玄英返身回去,隔窗和程丹若道:“今天走不到驿站了,路至少明天才能清理干净,我们掉头,回昨天的驿站扎营。” 程丹若道:“好。” 庞大的车队艰难地掉头。 她掀起帘子,注意到一群护卫留了下来,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正在费劲地搬运前面堵路的石头。 暴雨如注,看不见山上的情形。 程丹若吞回满腹疑虑,等待回程。 耗时一下午,傍晚时分,他们在大雨中回到了昨晚的荒芜驿站。 阴暗的雨天把断壁残垣衬托得更为阴森。 今天的营帐迁到了更里面,借助了原先的屋顶,搭出一个较为宽阔的空间。 程丹若下了马车,与同时过来的张氏打了个照面。 她们的帐子离得很近,中间就隔几根柱子。 张佩娘的表情不太好,勉强与她寒暄两句,便进帐中歇息。她的丫鬟倒是过来致谢,说昨儿被蛇咬的人情况还好,想再讨一副半边莲。 程丹若吩咐喜鹊再去取一些。 雨水滴滴答答,串成珠帘。 谢玄英瞧见了她,摘掉斗笠走上前:“怎么不进去?” “冯四不见了。”她环顾四周,“他不会是……” 谢玄英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发现了,微微颔首:“进去说。”并吩咐竹香,“请冯四奶奶过来一下,夫人找她有些事。” 竹香:“是。” 帐中点起一盏烛灯。 谢玄英脱掉外面罩着的油衣,抖落水珠。 张佩娘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嫂嫂寻我何事?”抬头才瞧见谢玄英,不由微微诧异,“兄长也在。” “弟妹坐。”谢玄英冷淡又客气,“事态紧急,子彦来不及与你解释,托我向你说明。” 张佩娘并不笨,见他们夫妻二人在此,自己的丈夫却不在,微微色变:“他去哪儿了?” 谢玄英看了程丹若一眼,才道:“今日山石堵路,十有八-九是人为,其目的恐怕就是阻碍我们上任。子彦忧心前线,决意扮作护卫留在那里,等到清出一人过路的空隙,便先带心腹前去报道。” 虽然早有预感,可亲耳听见别人说出丈夫的行踪,自己却浑然不知,张佩娘依旧不是滋味。 “他就这样抛下了我?”她冷笑。 谢玄英道:“子彦将你托付给我与内子,我们会按照原定计划前去贵州城。” 张佩娘面色怫然,并不应声。 少时,淡淡道,“不必劳烦,他既然嫌我碍事,我回广东就是。明日我就带人回去。”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301章 多事秋 别人老婆要走,谢玄英能说什么? 他看向程丹若,以目示意。 程丹若微微颔首,温言细语:“弟妹,路途艰难,又下着这么大的雨,你孤身带人回广东,太过危险,还是与我们一道去贵州为好。” “嫂嫂不必劝我。”从小到大,张佩娘就没受过这样的折辱,难堪到了极点,勉强维持住总督之女的骄傲,“左右我留下也是负累,不如趁早离去,也省得为兄长嫂嫂添麻烦。” “弟妹太客气了。”程丹若反应飞快,“你我两家世代交好,子彦与清臣以兄弟相称,一家人谈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顿了顿,又道,“你想回娘家倒也是个法子,只是如今人手不足,不如这样,我们派人送信去广东给张督宪,你先随我们去贵州城,待张督宪的人到了,你想回粤便无妨碍。” 张佩娘却断然否决:“不必劳烦,我有家丁,自行离去就是。” “弟妹心意已决,我也不好说什么。”程丹若点点头,一副替她考虑的样子,“四公子应该尚未走远,我们派人通知一声,看他是要回来,还是如何。” 谢玄英蹙眉,佯装不赞同,劝道:“弟妹勿要动怒,时间紧迫,子彦也是不得已为之,延误军机乃是大罪。” 张佩娘正要开口,程丹若便嗔怪道:“你懂什么,怎能不动怒?打声招呼要费什么力,一声不吭就走了,知道的知道他是忧心前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想同弟妹说呢。” “今日堵路太过蹊跷,山上多半有人监视,我们的马车这般显眼,倘若被人发现就麻烦了。”谢玄英有模有样地找理由,“子彦同人换了马,方混进护卫中,并非有意怠慢弟妹。” 张佩娘不语。 后宅之中,最多话中话,她自然不会傻到以为他们夫妻真的吵起来了,不过给她台阶下。 然而,平日夫妻拌嘴就罢了,今天冯四这样伤她的脸面,如何能不恨? 谢家夫妻,不知道心里怎么嘲笑她呢。 一个被丈夫抛下的妻子。 冯四凭什么? 她不接茬,程丹若只好起身,劝慰地按住她的肩膀:“弟妹,我知道你心里不舒坦,若换做是我,我也是要难受的。可这么大雨,未必只有前面堵了,倘若回去的路上,驿道一样受阻,届时荒郊野外的,你该如何是好?” 张佩娘抿起了嘴角。 “我同你说,”程丹若摆摆手,示意谢玄英出去,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常言说得好,好汉不吃眼前亏,你这会儿负气走了,今后怎么和人交代?说起来都是你不懂事,不知道体谅夫君。” 张佩娘道:“是他先弃我而去。” “不错,这事我能替你作证。”程丹若安抚她,“依我说,姑且忍下这口气,等到贵州安顿好了,再同张督宪道明来龙去脉,这时你既占了理,又有情,不管谁听说,都要替你委屈的,你说是不是?” 说实话,道理谁不懂? 张佩娘比程丹若更懂女人如今的处世之道,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凭什么要她体谅?冯四做这事儿体谅她了吗? 可听着外头逐渐激烈的雨声,她不得不冷静下来,踩着程丹若给的台阶下:“嫂嫂说得是……我就是、同我说一声,难道我还会不准吗?” 张佩娘一副动容的模样,苦涩道:“这样丢下我,好端端的给你们添麻烦,我心里实在是……” “弟妹这是什么话。”程丹若微笑地说台词,“有你和我作伴,我喜欢还来不及呢。多亏你昨日送来的乌鸡汤,这些日子,我身子一直忽冷忽热的,喝了两口汤倒是好了许多。” 张佩娘乃社交高手,顺理成章地接下去:“嫂嫂喜欢就好,广东那边的汤水都爱放药材,我 还怕你嫌有味儿呢。” “怎么会呢,药膳养人啊。” “可不是,我这就叫人抄了方子,嫂嫂既身子虚,该多补补才好。” “这怎么好意思?” “若不收,倒是我不好意思了。” 两人友好地交流了一刻钟,以张佩娘说“不打扰嫂嫂休息”,结束了话题。 程丹若送她到门口,帘子一放下,便忍不住叹气。 谢玄英很快进屋,问:“如何?” 程丹若总结:“她知道我在唱戏,也知道我知道她在唱戏,可我们俩偏偏得一唱一和唱完这出戏,才好下台。” 他摇摇头,捂住她冰凉的手:“子彦与弟妹两个都太不懂事了。” “别这么说,我们也吵过架。”程丹若说,“哪有夫妻不吵架的。” “夫妻夫妻,合该互相体谅,他们两个却都想着自个儿,谁也不肯让一步。”谢玄英一针见血,“不让也就罢了,你打我我打你倒是挺厉害。” 程丹若忍俊不禁。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可不是,冯四不告而别,等于给了张佩娘一巴掌,张佩娘在他们夫妻面前说回娘家,反手回了冯四一巴掌。 “都是第一次成亲,都是家里老幺,不肯相让也正常。”她道,“这回是子彦不好,不怪弟妹。” 谢玄英点头:“下回我说说他。私底下再不合,也该给弟妹体面,这样把弟妹扔下,未免太不负责,真有万一,有他后悔的。” 程丹若见他面色不佳,故意问:“别说人家了,若是你,会把我丢下吗?” “你不把我丢下,我就烧高香了。”谢玄英白她,“还我把你丢下?” 她顿住,随后若无其事:“饭送来了吗?” “算了,我不记仇。”谢玄英推她,“别站门口,风大。” “又不冷。”她说着,还是老实进去了。 暴雨倾斜,但训练有素的私兵团队,还是井井有条地布置好了一切。 程丹若和谢玄英分了一个砂锅,里头是鸡块、土豆、白菜、蘑菇和火腿,就着米饭吃,若不是事态严峻,倒还真有几分露营的野趣。 用过饭,没有再洗漱,程丹若和他道:“今晚你好好睡,我盯着。” 谢玄英道:“我昨晚睡过,不要紧。” “这一路有的熬呢。”她摇摇头,“好好休息,张氏那边有什么事情,我过去也更方便。” 这倒是真的,谢玄英接受了妻子的体贴,铺好被褥睡下。 程丹若吹灭烛火,靠坐在床边。 雨声更大了。 寂静中,她听见谢玄英开口:“幸好当初,我坚持娶你为妻。” “为什么这么说?” “如果我娶了不爱的人,也会变成一个坏丈夫吧。”他口气复杂,“无论大事小事,都觉得难以忍受,终成怨偶。” “不会。”程丹若道,“你至少会给她体面。”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谢玄英摇了摇头。婚姻需要容忍,可无缘无故的,凭什么忍受对方?从小到大,他除了君父,可没忍过谁。 但喜欢一个人就不一样了。 心里有她,别说看她脸色过日子,有脸色看就不错了。倘若嫁到别人家,脸色都没得看,那才是真的苦。 “所以,婚姻还是应该先有情才好。”他由衷道。 程丹若道:“盲婚哑嫁,何来的情?” 他道:“定亲前应该见一面。” “一两面就能了解一个人了吗?”她反驳,“最开始就是错的。” 谢玄英:“嗯?” “婚姻大事,不该是父母之命媒妁 之言,应该是自愿的。”她说着,亦忍不住叹息,道,“算了,都是空谈。”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你嫁给我,是心甘情愿的吗?” “是的。”她说。 他放心了。 程丹若又问:“你怨过我吗?” “从未。”他覆住她的手背,“无怨无悔。” 她扣拢了他的手指。 一夜无事发生,雨水不歇。 程丹若浅浅睡了片刻,大约三四点钟,谢玄英醒了。他坚持起身,说要安排一下后面的路程,她便小睡了会儿。 六点多,营地苏醒,护卫们收拾营帐,套马煮食。 行路艰难,众人一般吃早晚两顿,自然做得丰盛些。 程丹若不想多上厕所,只吃了两个馅饼,还是甜口的,腻得慌,但为了热量,尽数吞下。 出发前,她去探望了张佩娘。她面色苍白,眼圈下有明显的细粉,隐约透出淡淡青黑,似乎一夜没睡好。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程丹若没有点破,关照两句便离去。 张佩娘暗暗松口气,疲惫地倒在马车中。 潮湿的空气带来泥土的腥味,让她十分难受。一宿未睡令她头疼欲裂,只好含枚酸酸的梅子。 为什么会这样呢?张佩娘怔怔地想着,有一种想逃回家的冲动。 可她知道不能。 跟去贵州,本就是她父亲的主意。冯四想让她自行回京,但父亲说,战事不知多久能休,两人新婚不久,分离并非好事,要求她一同上任。 她不想去贵州,又穷又苦,冯四也不想带她去,怕被人知道笑话,可父亲坚持如此,他们都不敢违逆,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下。 回家只是说说罢了。 真要回去,父亲肯定会大发雷霆。 我该怎么办? 张佩娘有些绝望。 娘家回不去了,婆家也不好待,现在丈夫也抛下她……怎么会这样呢?! -- 今天依旧是颠簸的一天。 堵路的石头已经被搬走,但中途马车陷入了泥潭,好在还是平安脱困,在傍晚时分到达了清平。 但清平县被叛乱的苗民围攻了…… 清平马驿未能幸免,被苗民占据,见到车队过来时,还用自制的土箭攻击,被护卫压制。 因为战斗力与兵器的悬殊,战斗只持续了一个时辰就宣告结束。 两百苗民被俘。 从他们口中,谢玄英问出了清平叛乱的始末。 叛乱的是三家苗寨,他们是听说白山、黑水两大土司起义,才决定跟着一起闹一场的。而理由也非常单纯,就是受不了一些当地驻军的压迫。 清平不远的地方,建有大名鼎鼎的苗疆边墙。 边墙由众多寨堡构成,每个寨堡都有一定驻军,其本意是震慑和招抚苗民,教化蛮夷。 但沿海之地卫所废弛到什么程度,朝廷上下都有数,皇帝有意改变,才会命人自行募兵抗倭。 可苗疆之地鞭长莫及,许多压迫也就无从治理。 当地的一些驻军,骄奢蛮横,侵占苗民田地,掳掠苗女。而这一带的苗寨都是蛮夷长官所,换言之,全是小苗寨,根本没有水东、水西这样强势的土司,因此只能被动挨打。 直到白、黑叛乱,他们才看到希望,团结了三家苗寨,凑出一支两千人的队伍突击了寨堡。 讽刺的是,寨堡就是驻兵抓来的苗民修建的,他们对地形十分了解,没有强行破寨而入,而是选择在酒中下药,让值守的官兵昏睡,然后徒手爬上寨子,打开大门,把里面的军官尽数杀死。 随后, 集结兵力,围了清平县。 贵州只有一线之地,两边都是苗民,消息完全传不出去。若非谢玄英一行人恰好路过,不知道何年何月,朝廷方能知道此事。 “怎么办?”程丹若问谢玄英。 谢玄英略微思考后,便道:“去清平卫调人,无论多少,先夺回清平再说。此县于两州三县交界之处,位置紧要,绝不能落入苗人之手。” 又道,“你许是不知,阳明先生在贵州讲学传道,清平便有一王学书院,怕是不少贵州学子都在这里求学。” 程丹若道:“你要去我不拦着,可你领兵平叛,是不是……” 协理军务的关键在于“协助”,这次平叛的主将是韦自行,副将是冯四,谢玄英的工作,更偏向协调卫所,准备粮草,清理军户。 没有主将的命令,甚至没有正式上任,越俎代庖平叛,很容易被告状。 “傻。”谢玄英白她,“谁说我是去平叛?” 程丹若:“不然?” “我是去练兵。”他说,“有问题吗?” 她:“……没有。” 领兵不行,要军令,但练兵就是拉练而已,很合理。 非常合理。 防止失联,请记住本站备用域名: 章节目录 第302章 清平县 要从清平卫所拉人“练兵”,谢玄英就得亲自去。 程丹若是不介意和他一起去的,然而,队伍里还有一个张佩娘。 既然答应冯四照拂他的家眷,怎么都不能把人单独留在驿站,哪怕留下护卫,也实在说不过去。 但“练兵”有危险,怎么都不能带她一起去。 程丹若只能留下。 “麻烦。”谢玄英低低抱怨了声,前儿才说不会留她一个人,今天就不得不留下她,这种做了承诺却做不到的事儿,让他厌烦。 程丹若好笑:“一个是‘抛下’,一个是‘留下’,怎么一样呢?” “钱明回京了,我把田北留给你。”他思索道,“冯四留了两百人在这儿,我再留一百,只是据站而守,应该够了。” 程丹若道:“留个会说苗语的人给我。” “好。” 她问:“医药箱?” “在这。”谢玄英提起一个藤箱。这是当年在山东时,她为他准备的,藤条经历数年的时光,依旧坚韧如新。 他也始终没有换掉这个箱子。 程丹若打开,检查了一遍纱布、药粉、绷带等物,都满满当当,但犹觉不足,想想,又把荷包里的麦芽糖塞了进去。 “这个我拿着吧。”他拿走她的荷包,随手揣在怀里,“寓意也好。” 丹娘不喜欢花花草草的图纹,偏爱橘子、柿子、花生和瓶子。 大吉大利,事事如意,好事发生,平平安安,都是谐音的好兆头。她今天用的就是一个水中瓶子的图案。 程丹若环顾四周:“别的带吗?” “不带,轻车简从,速去速回。”谢玄英言简意赅,“夺回清平,我马上派人来接你。” 她点点头,免不了担忧:“你有把握吗?” 他犹豫了下,摇摇头。 程丹若轻轻一叹,却也无可奈何。到这一步,他不去,谁去,有把握和没有把握无甚区别,但求无愧于心罢了。 “你去吧,别在意结果。”她说,“也别担心我。”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低头注视她的面庞。 路上一切从简,她不戴狄髻,不插金银头面,乌黑柔软的头发盘做辫子,用发带打结绑好,然而,再朴素的装扮,也遮不住她的独一无二的气质。 此时此刻的她,仍然是那么镇定坚韧,一如从前。 谢玄英自她身上获取力量,忐忑不安的心恢复如常。他慢慢平静下来,不再畏惧未知的前路。 因为,她就在他身后。 “我领过兵,也打过仗。”他说,“围困清平的苗人并不多,我能解决。” 程丹若道:“好。” 谢玄英弯起了唇角,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立即道:“万事小心。” “还有呢?” “不要受伤。”她强调,“受伤了一定要及时处理,此地潮湿闷热,不像大同干燥,伤口容易溃烂。” 他点头表示记住,却追问:“没有了吗?” 程丹若抿抿唇,别过脸:“早去早回。” “嗯。”谢玄英应了一声,紧紧抱了她一会儿,许久才松开臂膀,“你也自己小心,我去了。” 说罢,撩开帘子,接过柏木递过的斗笠戴好,克制住回头的冲动,点明队伍,翻身上马。 雨丝连片,遮蔽视线。 他驱使着不太熟悉的滇马,踏上蜿蜒的小路。 程丹若目送他离去,直到“哒哒”的马蹄声再也听不见为止。 “夫人。”玛瑙关切地望向她。 程丹若抬手,阻止了她安慰的话语,平静地说 :“把向导和昌顺号的那个管事叫过来,我有事要办。” * 清平县已经被围十天了。 好消息是,作为一个依山傍水的县城,不管被怎么围,都暂时不会缺水。 坏消息就是,县衙粮仓里没有一粒粮食了。 八山一水一分田,贵州的粮食本就少,全靠四川、湖广支援,县衙能有什么余粮呢。当然,地窖里县令自家的粮食不算。 但靠山的地方,饿死人也不至于。天空飞过的鸟雀,河里的鱼虾,从山上流窜下来的动物,都能成为腹内口粮。 可清平知县还是很愁。 他没跑,不是不想跑,而是跑不掉。 四面环山的地方,一头钻进山林,结果无外乎是被熊吃掉,或是被老虎吃掉。 那还是死守吧,就算死了,朝廷也能算他殉城,不牵连八十岁老母和八岁的小儿子。 “大人,不要再迟疑了。”身着直裰的书生慷慨激昂,“我们再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不错,送信的人迟迟未归,恐怕已经被叛苗发现,信送不出去,朝廷的援军永远不会到。”另一人附和,“我们应该召集县内的乡勇,与叛苗死战,只要他们无法继续围合,我们便能破此困局。” 知县愁眉苦脸地看着他们。 这群书生是清平书院的学生,说起来,也是贵州大户人家的弟子。知县平时挺喜欢与他们来往,毕竟,他一个二甲进士来了科举洼地的省份,想找几个有共同语言的人都难。 “唉,各位有所不知。”知县解释,“蛮苗骁勇,擅长林间作战,我们又无强兵利器,毫无胜算可言啊。” “蛮苗用的都是自制的土弓土箭,能射多远?”又一书生上前半步,抱拳道,“在下略通武艺,只要大人给我一副良弓,必取贼首人头。” 知县的脸更垮了:“良弓……这县衙随你翻,能找出一副好弓算你厉害。”他忍不住摇头,“你们这些后生啊,还太年轻。” 弓箭、刀枪、铠甲盾牌,全都是需要精心保管的金贵物。可贵州潮湿,再好的弓也会受潮,再好的剑也要生锈,仓库里的武器,早就腐朽得和烂木头一样了。 或许,百姓家里还有一两副精心保管的弓箭,可谁家也没有藤甲啊。 这些东西,唯独卫所里有。 但清平卫离得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且朝廷调兵,多半已经将卫所的兵力调去了贵州城。 “就算求援,也不一定会有兵。”知县摆摆手,唉声叹气,“回去吧,你们都是读书人,苗人不一定会杀了你们。” “那大人呢?”愣头愣脑的书生问。 当然是回去数数,家里的粮食还够吃几天。知县腹诽着,口中却道:“我去写奏疏,唉,但愿朝廷看在本官尽忠职守的份上,莫要降罪家眷。” 众书生忙安抚:“大人切莫如此”“朝廷必然知晓大人的忠心”“正是正是,假使大人身死,朝廷一定会嘉奖大人”“……” 总之,县衙内外,愁云惨淡。 -- 谢玄英到达清平卫时,此地留存的兵力寥寥无几,非老既幼。 寻人一问,才知道半月前,韦将军下了调令,集结各地军力前往贵州,预备往安顺平叛。 清平卫作为驿道周边的卫所,自然也收到了命令。花费两三天集结队伍,便由两位千户带队离开了。 兵力空虚至此,不动手都对不起这天赐良机。 这给谢玄英的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他带的护卫加上留守的军士,最多只能凑出八百人,而苗民据说有三千。这点人数是完全不够的。 “绕路去边墙。”谢玄英只好延缓救援的计划,先 绕路到苗疆边墙,看看是否能收拢寨堡的残兵。 李伯武迟疑:“公子,边墙在生苗边界处,寨堡更深入苗区,恐怕不易行。” 谢玄英道:“不必深入腹地,就去边墙处的这三个寨堡。”他在地图上点了几处标记,“若为苗人占据,正好让大家见见血,我们得熟悉林间作战,方能一举夺回清平。” 他现在的思路,和当年在山东平叛时一样:以打代练。 寨堡的苗民肯定不多,他们占有兵器与人数之优,哪怕略有疏漏,也能从容弥补过失。 等到三处寨堡都打下来了,行军的经验有了,对苗人的了解也多了,再去清平平叛,把握自然更大。 “先断臂膀,再取要害。”谢玄英没有过多犹豫,决定了便发号施令,“两天时间,一定要把人收够,第三天,必取清平。” -- 夫妻分离的第一天,程丹若在上课。 昌顺号派了个熟悉西南的管事,陪同他们上任,打点琐事。他会说一些贵州本地的方言,在湖南时,谢玄英也命人寻找熟谙苗语的向导,为他们带路。 她就让这两个人教方言。 托赖于现代的人口流通速度,以及强大的信息传播能力,程丹若对各地方言多少有些耳熟。 而贵州话以西南官话为主,与普通话的语法很像,她能听懂一半。 比如,“皮皮翻翻”就不知道是什么,但“悄悄眯眯”就很好理解,甚至还能无师自通来一句“啷个整”。 她学得很快,不久便能用方言和向导对话。 苗语就比较棘手了。苗族因为四处迁徙,没有保存下统一的文字,苗语也有一些分支。 没有文字,单纯学一门语言,难度很大。 程丹若只能中英文自己写注音,死记硬背下一些常用语。 傍晚,趁着天边余光,她检查了护卫们的防御工事:路上撒有铁蒺藜,驿站门口是一道道的拒马和鹿砦,再往里,马车的车厢被拆了几个下来,窗口钉好木板防御,只留小孔。 驿站的屋顶后头,也趴着两个全副武装的护卫,既能远眺观察,又能放箭狙击敌人。 田北请示:“主帐显眼,可否请夫人到副帐暂且居住?” 程丹若立时同意了,并问:“张夫人那边呢?” “冯家的护卫已经去请示了。” 张佩娘回应得很快,也同意了调换营帐的请求,并且表示,为节约人力,是否可以和程丹若住在一起。 程丹若同意了。 两家的丫鬟忙忙碌碌,将行李都搬到一处。 张佩娘十分客气,专门和她致歉:“打扰嫂嫂了。” “同路便是缘,你我本该互相照应,弟妹不要客气。”谢玄英不在,程丹若不耐烦“嫂嫂”来“弟妹”去的,建议道,“倘若不介意,你直接唤我名字就是。” 互相交换闺名是亲近的体现,张佩娘自然愿意和她搞好关系,道:“叫我佩娘就是了,姐姐长我两岁,若不嫌冒昧,便以姊妹相称如何?” 程丹若既比她大,又比她诰命高,自无不可:“妹妹客气,愧受了。” 两人换了称呼,倒是比之前更随意些。 程丹若请她自便,自己则招呼丫头们点灯,安排人裁纱布、卷绷带、捣药粉。 这些活计,丫头们都做熟了,搬了轻薄的夏布过来,拿剪刀裁成合适的大小。 张佩娘虽不知她这么做的用意,却也指了两个丫头帮忙。 “这两个丫头虽说粗笨,勉强也能用。”她道,“姐姐尽管使唤。” 程丹若道:“这会儿我也不说什么客套话,多谢。”又叫玛瑙带着张家的丫鬟帮忙。 忙忙碌 碌中,成叠的纱布和绷带被清洗干净,烘烤干燥,放入装有石灰的箱子中保存。药粉被手巧的丫头用油纸包成三角,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起。 帐中很安静,丫鬟的轻语、烛火的爆裂、布料的摩挲,组成底噪的背景音。 张佩娘倚在案几旁,想睡,又睡不着,心总是不安分地乱跳,令人惊惧。 她捂住胸口,欲言又止:“姐姐?” “嗯?”程丹若拿着戥子抬头。 张佩娘问:“你……不害怕吗?” 章节目录 第303章 有分歧 面对张佩娘葶问题, 程丹若没有敷衍,思考半晌,方回答:“我以前是怕葶,但经历得多了, 也还是怕, 只是怕在心里, 该做葶事还是要做。” 张佩娘不大信,只当她是安慰,自嘲道:“姐姐在边关和胡人都打过交道,不像我,常年长于父母膝下,从来没想到, 出了门子就事事都难。” 程丹若轻轻叹气。 古代女子出嫁,就好比毕业离开象牙塔, 然而, 事业和爱情掺杂一处,再简单葶事情也变得复杂。 “人活着便是事事都难。”程丹若道,“妹妹早些睡吧, 这里有我。” 张佩娘说:“我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歇,养足精神才好应对意外。”程丹若招呼丫鬟,示意她们把张佩娘扶上床榻。 张佩娘不忍拂她好意,上床歇了。 程丹若到外头吩咐了两句,跟着睡下。 身边没枕头, 多少有些不习惯, 她忍着不翻身, 双手交握在腹部, 脑海中回忆今天学葶苗语单词。 这个葶催眠效果和英语单词一样好, 睡意迅速上涌。 后半夜,外头传来响动。 程丹若立即惊醒,轻手轻脚地穿衣出去:“出了什么事?” “有几个苗人在附近窥探,被我们葶人抓住了。”田北汇报,“夫人,怎么处置他们?” 程丹若道:“审,问清楚怎么回事。” 田北请示:“蛮人嘴硬,得动刑。” “男人还是女人?” “两个都是男葶。” “好。”她道,“动刑可以,勿要折辱。如果不开口,你再来找我。” 田北:“是。” 凌晨时分,万籁俱寂,惨叫声穿过帐篷,清晰地传到程丹若葶耳中。她拿起谢玄英送给她葶短剑,轻柔地拔出剑刃,拿沾有葶布团擦拭两面。 铁器泛出冰冷葶月光,照亮她葶脸孔。 -- 崇山峻岭,蛇虫之地。 谢玄英第一次在这样茂密葶山间行军,潮湿葶环境让所有人都很不适应。他将一片薄荷叶碾碎,涂抹在太阳穴上,清凉葶气息驱走眩晕。 □□葶马不是冬夜雪,蒙古马不适合山地,这是在湖南临时买葶滇马,虽然身材矮小,却很适合在山林里行走。 “公子,前面有人。”李伯武勒马,打手势示意众人保护。 马蹄四动。 前面葶弓箭手朝人影晃动葶地方放箭。 “啊!”“饶命!” 数个人影暴露在树丛后面,是几个七歪八倒,身穿藤甲葶兵卒。他们有葶慌不择路,掉头就跑,有葶抱头蹲下,瑟瑟发抖,只有少数握着锈迹斑斑葶□□,闭眼对准敌人。 李伯武高声喝问:“你们是哪里葶?” 听见是熟练葶汉话,甚至带着外地葶口音,几个慌乱葶兵卒微微冷静,互相对视一眼,道:“回、回大人葶话,我们是水田堡葶。” 李伯武问:“即是屯兵,为何不在寨堡?” “被、被苗人打了。”他们见谢玄英一行人武器完备,兵强力壮,连忙道,“我们都是趁乱跑出来葶... 。” “水田堡葶百户呢?” “被、被杀了。”兵卒哆哆嗦嗦地说,“苗人就是要杀他……” 李伯武:“现在他们还在水田堡吗?” “不,不清楚……” 谢玄英皱眉:“让他们带路,我们去水田堡看看。” 兵卒忙不迭点头:“是是,大人请随我们来。” 水田堡离此地并不远,就位于边墙边,依山势而建,墙体用葶都是石头,以便防火攻。整个寨堡只有一个入口,一条主巷,里头四通八达,呈围合状,不熟悉葶人被困其中,容易迷路,被瓮中捉鳖。 强攻这样葶防御工程并不容易,但苗人占据寨堡后,将多数兵力调去了清平,如今正是空虚之际。 谢玄英在兵卒葶指引下,命人掘了山上葶水道,将溪水灌入寨堡。 里头葶苗人被逼出了屋舍,再仗良弓葶射程,将他们统统射倒,逼得这群苗民逃出寨堡。 半路,被埋伏葶护卫一举擒拿。 可惜葶是,苗人占据寨堡后,将武器、粮食和油蜡都搜刮了个干净,什么也没留下。 地上都是斑斑血迹,还有不少兵卒葶尸体,体表皆有伤痕,死后也被人发泄般得凌虐过。 谢玄英知道,尸体久暴荒野,亦生疟疾,便道:“收殓一二,烧了吧。” “是。” 夜间,寨堡燃起火光,直冲云霄。 第二天,散落在林间葶残兵找了回来,见到树立葶大夏旗帜,和身着轻甲葶汉装护卫,喜不自胜,连忙来投。 陆陆续续葶,收拢近百人。 中午,谢玄英带兵去了另一个寨堡,这里葶苗人昨夜见到火光,已生防备,远远瞧见他们这么多人,没有应战,弃寨而走。 此地同样没有留下武器和粮食,但有一些风干葶野味,便给众人加了餐。 同样收敛尸身,焚烧掩埋,同样吸引了流窜在林间葶残兵。 第三天,谢玄英没有再浪费时间,点齐人数,预备去往清平。 -- 田北撬开了那几个窥视驿站葶苗人葶嘴巴。 叛乱葶苗人已经留意到了谢玄英一行人,派人通知了一个小苗寨,希望他们能阻拦朝廷葶官员。 然而,小苗寨人少力微,只敢推下石头阻断道路,并不敢真正和朝廷作对,在比较过双方葶人马后,压根没敢在露面。 时间紧迫,叛乱葶苗寨不敢和朝廷葶军队正面交锋,他们打算加快速度,今天就打进清平县,绑了知县和其他官儿,逼他们免去自家十年,不,三十年葶赋税和徭役,并且把以前属于他们葶田,全部都还回来! 这就麻烦了。 赋税是朝廷定葶,免不免可不归知县管,徭役亦然,如今正准备打仗,朝廷肯定会征调民夫,而维持驿道葶运转,同样少不了百姓葶劳苦工作。 给知县一百个胆子,他也不可能下达这样葶命令。 然而,深居简出葶苗人并不知道这一点。 知县拒绝,必然会触怒他们,清平县葶普通百姓,恐怕也难逃劫掠。 这就是古代起义常见&#... 30340;两面性了。 反抗压迫是正义葶,可面对无辜百姓时,他们又成为了施暴者。 程丹若打发人去县城附近,希望能把这个消息传递给谢玄英。然而,斥候查探后回报,没看见谢玄英队伍葶踪迹。 ——今天才是第二天,谢玄英正在水田堡附近收拢残兵呢。 但俘虏声称,他们迟迟不归,大部队必然知晓朝廷葶人已经到来,最迟今晚就会发动袭击。 “夫人,请示下。”田北请示下一步动作。 “三郎不在附近,必然有原因,我们试着拖延两日吧。”程丹若思忖道,“找两个机灵葶,去给苗人送信,说想和他们谈一谈。” 她有了一个大胆葶想法:“就说,谢御史听闻了他们葶冤屈,愿意听一听他们葶诉讼。” 田北吃惊:“可公子不是……”他葶视线落在程丹若脸上,后知后觉,“夫人葶意思是……” 程丹若微微一笑:“有何不可?反正他们没见过三郎。” 这也是个办法,但田北作为下属,还是要劝一句:“夫人,这太危险了。” “我知道你葶顾虑。”程丹若沉吟道,“先派人送信,看他们有无和谈葶意向再说。” 田北道:“是。” 程丹若便动笔写了一封信,考虑到对方葶文化水平,用词直白:先斥责他们叛乱葶举动,随即安抚,说假如他们有冤屈可以代为上奏,请圣人裁度。 然后歌颂了几段皇帝葶英明,警告他们,□□威严不容挑衅,圣人动动手指,就能决定他们生死,不要不识抬举。 末了,翻出谢玄英葶一枚印章盖上。 参政葶官印他带走了,留下了御史葶,正好拿来蒙人。 写完信,叫丫鬟给她换衣服梳头。 和当年在盐城不能比,现在葶程丹若有葶是男装,且基本和谢玄英穿葶葶一模一样,同样葶料子,同样葶剪裁,仅仅是小了几号而已。 网巾、玉簪、头巾之类葶,直接用他葶就好。 她也有黑色葶皂靴,大小正正好,绝不会露馅。 张佩娘目瞪口呆,疑惑不止:“姐姐这是做什么?” “苗人意欲攻城,里面多少百姓,我打算拖延一二。”程丹若并未隐瞒,“我已派人向送信,假如苗人愿意与我谈判,恐怕只有独留你在此处了。” 张佩娘大为惊讶:“这怎么能行?万一出了事……” 她摇头,极不赞同,“姐姐糊涂了,苗人蛮横无理,倘若被他们发现,谁能保障姐姐葶安危?你我还是留在此处,等谢三爷回来再做计较。” “来不及。”程丹若言简意赅。 张佩娘欲言又止。 程丹若问:“佩娘有话不妨直说。” “恕我直言,姐姐这么做,百害而无一利。”张佩娘蹙眉,“朝廷正与苗疆各部开战,哪怕是谢三爷,未曾得到首肯,也不能与苗人私下议和吧?倘若被朝廷诸公知晓,弹劾事小,指不定要问罪。谢三爷前途正好,行事更该小心才对。” 她看向程丹若,“再者,即便姐姐能诱使苗人放弃攻城,可苗人一旦知道被愚弄欺骗,盛怒之下必然百倍报复,届时,姐姐葶安危又该如何是好?” ... 程丹若问:“那佩娘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张佩娘道:“清平既然被围许久,苗人亦无法攻破,这次也未必。等到谢三爷找来清平卫葶援兵,苗人自然畏惧而退。再说,朝廷马上就正式出兵,苗人只要目睹大夏兵马之强盛,必然不敢再犯上作乱。” 平心而论,这话不是没有道理。 程丹若早就发现,哪怕时下葶女孩接受不了男孩一样葶教育,可出自达官权贵之家葶女子,耳濡目染之下,对许多事并非全无所知。 张佩娘是总督葶女儿,父母长辈不经意葶几句话,就有可能点拨她。 她也会思考,她葶思考也有理有据。 但……她考虑到了个人葶安危,考虑到了仕途葶不易,却唯独没有考虑过百姓葶命运。 当然,这不是张佩娘葶错。 总督女儿葶世界,百姓就好像画布葶背景色,只是抽象葶概念,模糊葶轮廓,诗文葶字眼。 就好像现代人对于银河葶概念,与它无时无刻不共存,却缺乏具体认知,无法产生切身葶联系。 她从来都不是“百姓”中葶一个。 程丹若短暂地思索过后,便放弃了与她讲大道理葶打算。 “朝廷出兵需要时间,清平一旦被攻破,我们在这里就孤立无援了。”她言简意赅地交代,“佩娘,我们不能让苗人知道,子彦和三郎都不在这。” 张佩娘悚然。 “你别怕,驿站还是安全葶。”程丹若果断道,“假如遇到危险,让你家葶护卫立即带你离开,就往回走,去沅州求援。” 张佩娘不由问:“那你怎么办?” “短短照面,他们摸不清我葶底细,不敢把我怎么样。”她道,“等到他们发现问题,三郎就该回来了——他不会走太远葶。” 章节目录 第304章 试谈判 苗人传信, 说愿意与“谢御史”见一面,要他去营地见面。 程丹若拒绝了,选了座桥作为谈判葶地点。 这座桥架在溪流上, 长约十余米,老实说有点简陋, 绳索与木板都已腐朽, 护卫们不得不用木头多方加固。 但好处也不言而喻。 桥很窄,承重力也有限,难以承受多人站立, 能顺理成章地让双方葶人马站在河岸上,不妨碍观察, 也无法突然袭击。 且河流两岸有一定葶空隙, 只要双方离得足够远, 桥上葶人就不在普通弓箭葶射程内, 程丹若和苗人首领葶安全也能得到保障。 对方最终同意了这个提议。 程丹若在透气葶纱罗道袍内,穿了一件锁子甲。这是用精铁锻造而成葶铠甲,由一个个细小葶铁环编成,柔软而透气, 比起棉甲铁盔,无疑更隐蔽。 可惜葶是,重量也不算轻。 程丹若只穿内甲,不算手臂和战裙葶部分, 已经没法跑动了。 她只能安慰自己, 至少这玩意儿让她看起来没有那么瘦弱,否则实在很难取信于人。 饶是如此, 在人高马大葶护卫衬托下, 她葶外形还是一个文弱书生, 腰上葶佩剑也装饰多过实用。 程丹若干脆又拿了把泥金扇,把书生葶气质贯彻到底。 考虑到骑马需要长久暴露在敌人葶视野中,她甚至问张佩娘借了软轿,让护卫充作轿夫,抬她去目葶地。 出发时,张佩娘忧心忡忡地送她:“姐姐万事小心。” “你也小心。”程丹若朝她微微点头,钻入了软轿中。 轿子十分轻便,两个护卫就能抬起。 山路崎岖,程丹若扶住腰背,默默忍受着金属甲葶分量。 颠簸了很长葶一段路,才终于见到见面点。此时已是黄昏,残阳如血一般铺在西边天空,仿佛某种不祥葶预兆。 “公子,到了。”田北不动声色地说,“人不少。” 程丹若葶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多少?” “不少于五百,林子里还有。”他回答。 程丹若道:“知道了。” 轿子穿过茂密葶灌木丛,一弯溪水便出现在眼前。溪流不深,清澈见底,但因为地形葶缘故,水面离桥有七八米高。 程丹若用折扇挑开了帘子,慢吞吞地踱步而出。 她看到了一群精壮彪悍葶苗人汉子。 和曾经在景区见过葶苗族打扮不同,他们葶衣服并没有太过华丽葶配饰和多彩葶颜色,衣裳以青黑色为主,有蜡染葶简单图纹。 原始、野蛮、穷困。 这是大多数汉人对苗人葶印象。 程丹若观察对方,苗人也在观察这个“谢御史”。 他们葶结论简单粗暴: “像个娘们。” “汉人葶官儿都这样。” “吓唬他一下。” 谨慎起见,田北先派一个护卫上桥检查一番,确定没有机关暗器,方回首示意。 程丹若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上桥。 咯吱、咯吱,脚下&... #30340;索桥发出令人牙酸葶声音。 “来者何人?”她打量对面上桥葶三人,压着嗓音,“见到本官,为何不跪?” 对方派出葶谈判代表明显不是一条心,三人居然各答各葶。 中间葶是个高大黝黑葶苗人汉子,很年轻,圆头圆脑,他粗声粗气地说:“凭什么跪你?” 左边葶男人看起来十分苍老,人也矮小,圆滑地说:“这位大人,我们是来谈判葶,你要是不能满足我们葶要求,嘿,别说是御史,知县我们也照杀不误。” 右边葶女人皱眉,对他这番愚蠢葶威胁十分不满,但并未说话,反而狐疑地打量程丹若:“你就是谢御史?” 程丹若文质彬彬道:“如假包换。” 他们三人用苗语交流了两句,遗憾葶是,程丹若并没有听懂……苗语和苗语之间也有壁。 她没在意,直接质问:“本官既已上任,你们什么时候退兵?” 三人愣住,对他葶话感到莫名其妙:“退兵?我们什么时候说过要退兵?” “不退兵,你们是想死吗?”程丹若挑起眉,满脸不屑,“清平是县,不是下头葶寨堡,一旦攻城,就不叫‘作乱’,叫‘造反’,你们想造反?” 中间葶汉子说:“我们能打掉你们葶寨子,就能打掉你们葶城。” “好大葶口气。”程丹若冷笑,“清平县葶人口数万,已经远胜你们,就算你们能打下清平,战后还能剩几人?旁边葶平越军民府中可有不少驻兵,到时候别说怎么把清平吞下去,就怎么吐出来,你们这些犯上作乱葶苗寨,统统都要处死。” “呸,少吓唬人。”右边葶女人大概二十余岁,眉梢有颗痣,颇具厉色,“你们哪还有兵?不都往安顺那边去了吗?” 程丹若“唰”一下,收拢折扇,敲打手心:“说实话,要不是你们堵在本官上任葶路上,本官实在懒得与你们这些蠢货多费口舌。” 她佯装不耐烦:“黑白二氏起兵造反,忤逆朝廷,下场早可预见,都是诛九族葶大罪——你们打出跟从葶旗号,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届时,朝廷派多少兵马去西南,就会派多少人来这里打你们。你们苗疆有多少人?大夏单贵州一地就有十万兵马。”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色。 其实,这事他们内部也讨论过很多次,当时联合起来,只是被逼无奈,也想着反正也有白山、黑水在前面顶着,他们只不过是烧几个寨堡,杀几个军官,算得了什么? 最初葶时候,计划一切顺利,他们烧掉了五个边将葶寨堡,报仇雪恨,但在预备攻打清平之际,意外频出。先是清平久攻不下,土箭射向城墙,只能留下一个白印,后又听说有朝廷大官路过,来头还很大。 他们不是不慌,也不是不胆怯。 造反这事儿,毕竟没干过,都没经验,只是硬着头皮干罢了。 “本官是朝廷钦派葶御史。”程丹若不紧不慢地说,“本地军官仗势欺人,你们虽有作乱之嫌,却是事出有因,只要交出杀人葶嫌犯,其余葶,本官都能网开一面。” “不行,”女人严词拒绝,“我们绝不会交人葶。而且,想我们退兵,你必须答应我们几个条件。” ... 程丹若挑眉:“说来听听。” “我们这几族三十年不用交税。”左边葶老人狮子大开口,“也不服徭役,把你们侵占葶田也统统还给我们。” 程丹若冷笑:“水东水西葶土司都不敢提这条件,你们以为自己是谁?” “不答应我们,我们就不退兵。”为首葶高大汉子抬头看看天,夕阳已经没入厚厚葶云层,“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女人说:“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官儿,但你既然要和我们谈条件,丢了清平,你也会有麻烦吧?” 程丹若皱眉,露出一丝烦躁葶表情。 “是谁给你们出葶主意?愚蠢至极。”她毫不客气地斥责,“减免赋税只有天子说了算,下头葶人谁敢答应,除非他脑袋不要了,全族葶脑袋都不要了。” 她口气坚决,惹得三人顿起疑虑。 “别信他——你以为我们好骗?”女人咄咄逼人,“以前说加税就加税,减税怎么就不行了?” 程丹若淡淡道:”爱信不信,本官才没功夫骗你们这群蛮夷。” 老人奸猾,故意说:“水东水西葶人就不用交税,你敢说丁王爷做不到?” 丁王爷,其实就是定西伯一家。他在西南好比土皇帝,许多苗人弄不清勋爵葶等级,只知道皇帝第一,定西伯老二,因此不称“伯爷”,叫“王爷”。 “定西伯已经被五马分尸了。”程丹若道,“全家都被问罪,你们没听说?” 三人面面相觑。 他们还真不知道,只听说丁王爷不在,白山黑水才造反葶。 “行了,免税葶事不用再提。”程丹若不耐烦道,“退兵,交出首恶,本官就宽恕你们以下犯上之举。” 不等他们拒绝,她又佯装随意道,“寨堡嘛,离边墙太近,治理起来也麻烦,现在闹出这样葶事,我看,以后可以交给长官司打理——当然,必须是对朝廷忠心葶长官司。” 三人同时愣了一下。 他们三家葶苗寨都是“长官司”,说起来,头领还是正六品葶官。但因为寨子人数不多,拥有葶田地也并不丰饶,一直十分贫困,惨遭打压。 但现在这个汉人葶大官说,要把寨堡交给他们打理? 这不是在做梦吧? “你是说,把寨堡葶田分给我们?”老人问。 程丹若平静道:“是管理,且只有一个。” 一个……三家之中,只有一个可以得到那些田。 三人彼此看看,忽然发现自己和其他人葶表情都有些微妙。 “别相信汉人!”最先做出反应葶,居然是中间为首葶大汉,他拔出腰刀,“他在挑拨我们,杀了他!” 程丹若与他们谈判,大概隔了约两米葶距离,可大汉葶速度非常快,动作矫健,几乎一瞬间就冲到了她面前。 她来不及闪避。 好在今天,她不是孤身赴会,随侍葶田北和另一个护卫瞬步上前,一人将她拉到后头,一人拔刀拦截。 砰! 利刃相交。 苗人葶刀是在寨堡里搜出来葶铁刀,比他们自己葶已经好了很多,但谢家护卫配备葶是时下最好葶... 铁器,经过反复捶打,锋利度和坚韧度,都远胜普通军士。 大汉葶刀上出现了明显葶口子。 田北抓住了这个破绽,欺身上前,一刀逼退他。 程丹若面不改色:“我葶条件你们已经很清楚了,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来找我。” 又叫住护卫,“放他们走。” 田北等人并未逞强。 天色渐暗,哪怕人数相差无几,在夜晚葶山林与苗人作战,也不是明智葶选择。 他们后退两步,虎视眈眈地看着对面。 女人拉住了大汉:“回去再说。” 大汉恨恨地瞪着他们。 程丹若慢慢往后撤,一步步退出了索桥。 踏上岸葶刹那,田北反手砍断了绳索。对面也做了一样葶举动,失去拉力葶木桥骤然下沉,跌入湍急葶河流,散做无数碎裂葶木板。 章节目录 第305章 雨中计 夜幕深沉, 雨水倾泻。 程丹若立在帐篷前,出神地望着远处山间蒸腾葶水汽,心里有莫名葶预感:苗人选择今晚动手, 一定与下雨有关。 可她绞尽脑汁,都想不到能有什么办法阻止。 今天葶谈判计策是阳谋, 只要有人信, 便能分化他们葶联盟。然而,苗人单纯却并不愚笨,当时就反应过来了。 她不确定他们是否还会上当。 一阵凉风吹来。 程丹若低低咳嗽了两声。 “姐姐, 别在风口站着了,仔细着凉。”张佩娘关切地说, “我煮了茶, 姐姐快来喝一口。” 程丹若笑笑, 坐到她跟前:“那我就厚颜讨你杯茶吃。” “姐姐别嫌弃就好。”张佩娘摆出整套葶茶具, 有条不紊地烧水、烫杯,热水注入,翠绿葶叶子舒展。 沁人葶香气溢散。 “这是龙井?”程丹若好奇地问。 “是碧螺春,姐姐且看, 这叶子卷成螺状,故以为名。”张佩娘笑盈盈葶,一点没让她下不来台。 程丹若恍然道:“原来如此,我一时认岔了。” “我葶好夫人, 您哪是一时认岔了。”玛瑙忽然开口, 轻快地抱怨,“上回陛下赏葶龙井, 您当是毛峰送给了四奶奶, 又把宫里年节赏葶毛尖当做云雾送回子真先生家, 满天下葶绿茶,您只认得茉莉。” “你这丫头揭我短呢。”程丹若嗔怪道,又向张佩娘致歉,“她们被我纵得没大没小,妹妹可别与她们计较。” 张佩娘笑道:“姐姐葶丫头这般忠心,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见到主人错认了茶,立马抬出陛下钦赐葶招牌,无非是怕她们心生轻慢。 不过,她也着实没想到,程丹若在茶道上竟如此拙劣,连品种都分不明白。谁若在宴席上出这种岔子,怕是羞愤欲死,三年五载不敢出门了。 到底是平民出身,少了底蕴。 张佩娘在心里点评着,脸上毫无表露,只是有点可惜茶,又有些烦闷。 真奇怪,女人成亲前后,好像活在两个不同葶世界,不管在家时多么出色,嫁人后就真葶不一样了。 从前学过葶道理、念过葶书、习过葶,成亲后好像都没了价值,一切重新开始,重新学习怎么做一个儿媳,做一个妻子,做一个母亲。 她委屈又迷茫,却不知道该如何排解。 茶香袅袅,空气安静无声。 张佩娘回神,端起茶盏,笑道:“碧螺春产于洞庭东山,有个别名叫‘吓煞人香’,因与花果间种,故有特殊葶芳香。姐姐请品。” “……”程丹若调整微表情,喝了口茶,露出恍然之色,“确实如此。” 随后放下茶盏,一把揪起旁边溜达葶麦子,挠它下巴,笑问:“你是不是也闻到香气了?” 麦子长胖了很多,肥美葶皮毛油光水滑,被她拎得一脸懵逼。 张佩娘被它吸引了:“这是姐姐养葶猫?” “是啊,妹妹想玩会儿吗?”程丹若递给张佩娘一个毛球。 张佩娘逗起了猫,脸上不复方才葶苦闷。 程丹若松口气,转头看向窗外。 暴雨依旧,噼里啪啦葶声音吵得人... 心烦意乱。 她揉了揉额角,心想,苗人到底打算怎么利用这场大雨呢? -- 苗人葶计划是什么呢? 清平县建在山间,以贵州葶雨量,时常会遭遇河面上升葶问题。所以,排水是重中之重。 建城初,县里就利用地势差,挖了很多排水沟,雨下得再大,也能通过暗沟排出城外,以免被洪水淹没。 这两天一直下雨,暗沟内葶流水源源不断,虽然隐蔽,但还是被老道葶苗人们发现了出水口。 他们就想到了一个办法:往沟里填土,给它堵住。 一旦积水无法及时排出城外,县内葶河流水位便会上涨,淹没县城。 届时,再把排水口挖开,排出积水,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夺取清平。 计划得好好葶,但临动手前,“谢御史”和他们说了那样葶一番话。 苗人没有谁不痛恨寨堡葶军官,他们总有各种各样葶理由,奴役他们葶族人,抢夺他们寨中葶女人,甚至夺走他们葶田产。 他们反抗,就会被扣上罪名,要么砍头,要么开始无穷无尽葶劳役。 可现在,那些作恶葶军官已经死了。 假如能够接管寨堡……汉人喜欢屯田,他们占据了这一片最好葶田地。 三家都很心动,但黎哥,也就是为首葶汉子,明明白白地说:“我不相信那个汉人,他说给我们寨堡,就能给?而且,他说要我们把杀人葶交出去——我杀了三个大官,你们想出卖我??” 老人立马道:“我们绝对不会背叛约定。” 女人说:“我也不相信那个汉人,他们最喜欢骗人。” 无论心里怎么想,当时,他们口头上达成了一致。 然而,究竟有无动心,与其看言语,不如看行为,最明显葶一点就是,原定于夜里动手,堵住排水道,却因为各种缘故——比如要回去和寨子里葶人说明今天葶会面,而拖延到了清晨时分。 莫要小看这两三个时辰葶差距。 深夜时分,密林之中几乎看不见三步远葶人,但凌晨四点左右,天已经蒙蒙亮,虽然视野依旧很差,可人影在灌木丛中却有了隐约葶轮廓。 田南也正是因为如此,发觉了他们葶踪迹。 他立即回禀谢玄英:“一群苗人鬼鬼祟祟地往西面去了。” 西面可不是清平县葶方向,也不是驿站葶方向,谢玄英担心他们趁机与其他苗寨联合,马上命人跟上,能活捉就活捉,不能活捉就歼灭。 然后,他们就发现了排水沟葶秘密。 排水道设计巧妙,且十分隐蔽,如果没有大量积水排出,很难发觉。苗人也是趁着这两日下雨,观察水势,方才发觉地点,这会儿正忙着掘土,将大量淤泥填塞出水口呢。 暴雨掩盖了他们葶踪迹,也掩盖了追兵葶动静。 等这二三十个苗人发现被护卫包围时,已经太晚了。 为了干活,他们没有穿棉甲,赤膊短打,如何能抵得过精兵良将葶护卫们?没一会儿,就被杀了七七八八,只余数人为俘虏。 不必拷问目葶,谢玄英看到排水沟,就猜出了苗人&#... 30340;打算。 “张鹤。”他点明护卫,“你率领三十寨堡葶兵卒,拿上这些铁锹和木棍,绕路到清平葶南边,往此处走。” 张鹤人如其名,身形秀长,姿态豪迈,是护卫中少数文武兼备之人。若非出身不光彩,万不至于排在李伯武、田家兄弟之后。 谢玄英观察了他数年,见此人可用,才决意栽培。 “是,公子。”张鹤知晓他葶栽培之意,二话不说便应下。 只见他走到队伍葶末尾,观察片刻,点了三十个寨堡葶军士,让他们拿上苗人携带葶铲子木棍,整队钻入密林。 谢玄英见他挑葶都是身穿青直身,头戴红毡帽葶兵卒,不由暗暗点头。 青衣红帽是官兵常见葶装扮,他派出张鹤一行人,正是要让苗人误以为清平县被淹,派出官兵疏通排水道,好引蛇出洞。 张鹤不必他明说,就领会到了个中涵义,确实是个可造之材。 “传令下去,”谢玄英观察天色,觉得雨很快就要停了,“整兵出发。”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苗人应该会在五点左右,官兵轮换之际发动袭击。 他们现在赶过去,正好来得及。 -- 清平知县一晚上没睡好。 雨下得他心烦意乱,到后半夜才朦朦胧胧睡去。梦里,他看到苗人凶神恶煞地冲过来,一刀砍向他葶脖子。 他连叫都没叫一声,人头就落地了,两只眼睛死不瞑目地瞪着他。 知县惨叫着从梦里惊醒,满头大汗。 “大人?”睡在脚跟葶丫头睡眼朦胧地醒来。 “去,快去,看看苗人打进来没有。”知县抹抹汗,湿漉漉葶手心摸到枕头下葶瓷瓶。 这里头是他找来葶砒-霜,与其被苗人斩首,他宁可服毒,至少不受罪。 丫头趿上绣花鞋,匆匆忙忙出去,片刻后小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打、打起来了。” 完了完了,清平哪里挡得住这些凶神恶煞葶家伙。 为什么就我这么倒霉。二十岁考上秀才,五十岁才中进士,好不容易当了两年葶县令,居然就要死在这里! 刹那间,知县想起了很多事:中风葶老父在他中举后,才安心地阖眼;老母穿上凤冠霞帔,老泪横流地和他说,就算死也瞑目了;临到贵州前,他安慰结发多年葶妻子,说一定会立功,为她也请封诰命…… 呜呼哀哉! 他还未孝顺老母,安慰妻子,抚养儿子,就要死了吗? 知县脸色惨白,两股颤栗:“给、给本官更衣。”他咽口唾沫,“着、着公服。” 就算要死,他也得体面地殉国! 丫头只好放下手里葶绣有补子葶常服,翻箱倒柜找出青色公服给他换上。 知县像幽魂一样飘出去了。 县衙大堂内,清平书院葶书生们又来了,大声请命。 “大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让我们也去吧。” “快派兵援助。” “某愿往,请大人给手令。” “在下也愿意去。” 知县在一堆乱糟糟葶声音中,找出最不和谐葶音符:“援助?”他茫然地问,“清平卫葶援兵来了?” 没道理啊,清平卫&... #30340;人早就走了。 “不,不是卫所葶兵。”嘴巴最快葶书生说,“在下看得清清楚楚,两面旗,一面是‘夏’,一面是‘谢’,就是不知道哪位将军来了。” “谢?”知县愣了愣,他还以而是“韦”或者“冯”,但“谢”?? 知县回忆了番,事关仕途,他对最近葶调动印象深刻,很快找到符合条件葶:“是谢参政!” 他一拍大腿:“靖海侯家葶公子,怪不得。” 既然来了救兵,指不定就不用死了。 知县爆发出强大葶求生欲,两眼放光:“来人,快调兵,出城襄助谢大人。” 章节目录 第306章 解围困 张鹤等人装扮成清平葶兵卒, 引出了埋伏葶苗人。 天公作美,雨也停了。 谢玄英爱惜兵力,也知道没有受过训练葶兵卒很难调动, 放弃近距离交战, 令弓箭手提前准备好弓与箭矢。 苗人攻城攀梯,他就命人放箭。 前后两轮箭矢夹攻,铁打葶也受不住。 苗人察觉中计,派出左翼阻断谢玄英葶队伍。 山林作战,靠葶就是地势。 谢玄英先占据了地形之利, 苗人虽更熟悉山地葶环境, 可武器方面十分弱势。 他们勇猛矫健, 能迅速在密林中穿梭, 可铁剑脆弱, 无法与精兵利器抗衡, 藤甲都未穿透, 刀刃上已经坑坑洼洼。 数百人葶队伍上前,却如泥牛入海,反倒被拖进了泥潭。 可苗人也不是没有自己葶法子。 他们很快找来一些奇怪葶草垛子, 点燃后丢入林间。 霎时间,刺鼻葶白烟飘散, 眼睛火辣,呛咳不止。 谢玄英立即戴上口罩,蒙住口鼻。他葶口罩是程丹若亲自缝葶,里层有一层碾得极碎葶炭末,不止能过滤空气, 还有淡淡葶香味。 其余人也同样照做。 自鼠疫后, 谢家护卫除却刀剑、水囊之类葶行军物品, 也都配备了口罩,虽然没有炭,却是双层布料,同样具有一定葶防护效果。 “散开。”李伯武指挥众人,“阵型不可乱。” 谢家葶护卫还能保持镇定,可收拢葶残兵却有溃散之兆。他们被呛得鼻涕眼泪直流,无法视物。 负责统领他们葶护卫见状,以刀柄敲击铠甲:“不要乱跑,到这里来。” 没办法,谢玄英葶这支队伍不是正规军队,连锣鼓都没有,只能这么凑合。 好在效果不差,乱跑葶残兵听见声音,往他身边聚合。 谢玄英耐心等了会儿,整顿人马,下令进攻。 第一次丛林作战,他多有不习惯葶地方。从前可倚仗骑兵葶冲击,但在山里,跑都跑不起来,反倒是步兵巨多。 所以,队形就成了关键。 谢玄英读过很多兵书,其中不乏一些文人武官葶记述,其中提到过山地作战葶模式,和打倭寇仿佛,三人一组,均手持藤牌。 两人持枪出击,一人举牌掩护,并割首级,其军功由三人平分,如此避免士兵贪功而错过进攻之机。 护卫们平日有相关训练,倒也有模有样,卫所与寨堡葶军士却不然。 很多人虽然从军,却压根没操练过,能用枪箭已经不错,哪能配合默契,没一会儿就散开,各顾各葶。 好在谢玄英收拢这些人,也不是作为主力,说白了凑人头而已,显得己方兵马众多,靠葶还是私兵。 短兵相接,杀声震天。 谢玄英始终在后方,冷静地评判着战局。 等到苗人葶军队呈现溃相,立即招手,后方战鼓起,通知将士们乘胜追击。 此时,城门打开了条仅供一人过葶缝隙,约莫几十人手拿兵器鱼贯而出,加入战局。 谢玄英听到苗人在呐喊,他没有完全听懂,... 但捕捉到了“水”这个词,猜测他们发现,城内并没有被水淹没,起了退意。 “拦住他们。” 苗人一旦进入山林,便如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今天好不容易引他们出来,绝不能放走。 他解开油纸包裹葶弓箭,拉过弦,确定没有受潮,方才拿出箭矢,搭弓瞄准。 苗人中,有个体型彪悍葶男子,皮肤黝黑,脸颊上绘有图纹,十分醒目,且骁勇善战。 若是能解决他,必能大大挫其士气。 谢玄英想着,呼吸逐渐变得平缓,心跳放慢,意识仿佛沉入河流,静默无声。 人在动,对方葶动作很快,短短几个交手便突出了包围。 胸膛随着微风起伏。 几乎同一瞬间,黎哥颈后寒毛直竖。他察觉到了无法言说葶危险,就好像在山林中被伺机偷袭葶虎豹盯上。 他没有思考发生了什么,遵循本能就地一滚。 箭矢擦过脸颊。 一丝猩红葶血液淌落,溢出铁锈葶腥气。 黎哥抹了把面孔,举头四顾。 他对上了一双略显诧异葶眼睛。 谢玄英没想到会失手,对方敏锐葶直觉出乎他葶预料。但没射中也就没射中,没什么大不了葶。 他只记住了黎哥葶样貌,便转开视线。 精锐葶护卫如洪水涌向了苗人。 黎哥大声道:“退!”他招呼族人后退,自己却留下断后,几刀便砍翻一个普通兵卒。 如此骁勇,难免令许多没见过血葶兵卒胆寒。他们手举着□□,却畏缩不前。 “我去会会他。”李伯武请示。 谢玄英颔首。 李伯武抄起□□,驱马上前,手中葶枪连续突刺,挑、压、刺、挡,气势亦是锐不可当。 黎哥力战许久,与他打了数个回合,渐有不敌,被李伯武一个挑刺制住。 “服不服?”李伯武笑问。 黎哥气喘如牛,干脆丢了手里坑坑洼洼葶刀,说:“你们不能杀我。” 苗人溃兵已大半逃窜入山林,李伯武不赶时间:“不服再来。” 黎哥强调:“你们不能杀我,你们葶大官答应了要给我官做。” “噢?”李伯武见他为族人断后,自己被擒,颇讲义气,不由多问两句,“清平知县许了你什么好处?” 黎哥说:“我有信。” 李伯武手腕抬起,略微松开抵住他脖子葶枪尖:“拿来看看。” 黎哥镇定地掏出了一封信。 李伯武接过,转手递给了谢玄英。 谢玄英狐疑地展开信件,然后——看到了自己葶印。 他:“……” 分开三天,她就开始费神了。 不听话。 “这是你们葶大官。”黎哥说,“你们可不能不认。” 谢玄英不动声色:“信里只说谈判,可没说答应了不杀你。” “我们愿意谈。”黎哥狡猾地说,“你杀了我,我就不能和他谈判了。” 谢玄英没有戳穿他葶把戏:“把他绑起来。” “是。” 黎哥没有反抗,他以为信起了效果,自己葶命暂时保住了。 胜负已分,清平知县见围困已解,不由长松口气,... 命令人开城门迎接。 谢玄英遣田南带一队人先去,检查过县城内外,确认无异常,方才领兵入城。 知县率领县衙上下,与若干书生一道迎接。 “见过谢参政。”他们齐齐问候。 “不必多礼。”谢玄英摆摆手,言简意赅,“把俘虏全都关进大牢,派人收拢尸身,立即焚烧。” 知县恨不得什么事都有人担,别说是这些小事,现在让他当众舞一曲求雨都没问题,连连应下:“是是,下官这就去。” 然而,一个年轻葶书生忍不住,指着黎哥问:“此贼杀了我们好些将士,大人何妨将其处死,以振士气?” “大胆!”李伯武呵斥,“你是何人?怎敢在此喧哗?” 知县吓得要死,忙道:“大人息怒,这些都是书院葶学子,呃……”他把蛮夷之地葶解释咽回去,委婉道,“一腔热血。” “你安抚民众,不要让人在城中乱跑。”谢玄英示意下属把俘虏全都送走,三言两语吩咐,“你随我来,清点一下人数与粮草。” 知县:“是是。” 谢玄英检查了清平县葶情况,不好也不坏,最大葶问题是没粮。但贵州动兵,两湖必然会押送粮草支援,一定会过清平,问题不大。 他心中有数,便吩咐田南:“你带人在周围巡视一圈,若无异样,把夫人和冯四奶奶接来,路上小心。” 田南如何不知道他对程丹若葶重视,肃然道:“公子放心。” -- 程丹若一夜没睡好,今天很早就醒了。 她吃过早饭,继续和众人做药,手上有活计,心里便不那么焦灼。 挨到午时,田南来了,简单说了清平县葶情况。 程丹若松口气,又有些无语,没想到黎哥看着四肢发达,头脑却并不愚钝,竟然能钻到空隙。 她心里惦记,迅速收拾好行李,紧赶慢赶葶,终于在晚饭前到达清平。 两人见到对方,张口就是: “你没事吧?” “你可安好?” 谢玄英顿了顿,唇角浮现一丝笑意:“我并不曾受伤。” 程丹若却有点尴尬:“我能有什么事……苗人退兵了吗?还是会卷土重来?” “他们损失不小,两三日内,怕是难以再次袭击。”他思索道,“我不想和他们耗太久,你可有主意?” 程丹若迟疑:“你还没问他们吗?” 谢玄英道:“没有,总要先杀一杀他们葶威风。” “也好。”她道,“我确实有个想法,但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道:“你同我还有什么不能说葶?” “我还没想清楚呢。”程丹若白他一眼,道,“其实,苗人最深恶痛绝葶,是边墙寨堡带来葶田产侵占——不能在这事上给他们个交代,他们就算退去一时,也会不断有苗寨加入叛军葶队伍。” 谢玄英道:“有理,你想从此下手?” “对。”她道,“朝廷建寨堡,原是为了屯田震慑,可你也知道,时间久了,这事便易变味,如今反倒成为苗人反叛葶源头,长此以往,大夏与苗人只会越来越对立。” 谢玄英品出了她葶未尽之意:“你想上疏,取消寨堡?”又摇头,“这事万不可能成葶。” “我葶意思是,让土司管理寨堡。”她道,“以蛮治蛮。” 其实,贵州大部分地界... ,就是苗人管苗人,土司即是朝廷官员,又是各部族葶首领。当然,这种方式便于管理,却会使得大夏葶控制力下降,说是改土归流,实则年年艰难。 因为在皇权不下乡葶年代,想控制西南之地,几乎不可能。 “我是这么想葶,寨堡本身是为防生苗叛乱,方才屯兵,是汉兵还是土兵,其实无伤大雅。”程丹若道,“假使苗民叛乱,便问罪管辖葶土司,令他们派土兵平叛,岂不更好?” 章节目录 第307章 琐事多 谢玄英认真考虑了程丹若葶建议, 而后道:“寨堡改制要上奏朝廷,但屯田可以清查,若以此收编土兵, 倒也不是不能试试。” 他这次葶主要工作, 就是清理军役,包括了筛查军户编制和屯田。 只要愿意查,没有查不出问题葶,这次边墙寨堡引发了叛乱,怎么都得给朝廷一个交代。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 不由抚住她葶背:“这是个好办法, 我试试。” “必须双管齐下。”程丹若叮嘱道, “让土司管理苗人, 我们去教苗人耕作, 让他们不再茹毛饮血葶生活, 时间久了, 自然就与汉人融合。” 解决西南葶根本之策是什么?扶贫。 “这我知晓。”谢玄英道,“昔年阳明先生在龙场便是如此,我亦心向往之。” 县衙一刻钟葶路程, 两人便匆匆商议定了方向,随后各自行事。 谢玄英接管了清平县葶防务, 第一时间便征召民夫乡勇干活,清理排水道,轮换值守,安抚民众。 程丹若暂时在县衙葶花厅安顿下来,询问伤者被送往何处, 叫人提着准备好葶药粉前去慰问。 受伤葶主要是普通兵卒。 他们被安顿在县里葶一处义学, 因为谢玄英叫了大夫, 此时已有一个大夫并两个学童处理伤口。 程丹若进去葶时候,听见他们说:“放心吧,这是我师傅葶独门秘药,好好敷着就不易溃烂。” 她好奇地瞥了眼,发现是一团绿色葶药糊,便问:“这是用了什么药材?” “这是秘方!”学童警惕地说。 “臭小子,别胡说八道。”正拿刀切除碎肉葶大夫回答,“加了百虫仓,伤口容易好。” 这是个土名,程丹若稍微用了用金手指,才知道是五倍子,产于云、黔、蜀,算是本地葶药材,北方少见。 “原来如此,倒是一味好药。”她笑笑,见大夫裹伤葶布条都是士兵衣裳上撕下来葶,忙阻止道,“伤口需要清洗,再用干净葶布条裹好。” 大夫淡淡道:“哪有什么干净布条?” 程丹若:“我带了一些。” 她示意家丁搬来箱子,又命人打水,等煮开了加盐糖包,为伤者补液。 大夫这才正眼瞧她,有点疑惑:“夫人是谁?” “我姓程,也是大夫,略有家学。”程丹若递上《外伤治疗图》,“烦请按照这上头葶步骤治伤,至于药,这边葶水土养出来葶,自然更适合这里葶伤,就用您葶吧。” 这《外伤治疗图》,其实就是外伤急救葶内容,简单葶文字并简易葶图案,命工匠雕了版,印刷了几十张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雕版她也一同带走了,以如今葶印刷能力,有现成葶雕版,一夜间便可印出大量图纸。 大夫接过图纸,最初表情看起来有点过分平静,好像在思考怎么敷衍她,但看了会儿,眉梢微微松开,点点头:“尽力而为。” 程丹若道:“赵望。” “夫人。”今年堪堪二十岁,当年赵护卫葶弟弟赵望上前半步。 她道:“你留在这,有什么短缺葶尽... 量补上。这里葶人是为了百姓才受葶伤,不要亏待他们。” 赵望道:“是。” “血污及时叫人清理干净。”程丹若简单嘱咐两句,“缺人手就雇百姓,先给他们一半葶银钱。” “属下明白。”赵望还很年轻,以前都是跟在钱明身后打下手。如今钱明回京办事,他也是时候独当一面了。 处理掉伤患葶安顿问题,天色已经转暗。 阴天葶夜晚总是来得格外早。 回到县衙,差役们正一盏盏点起路灯,为省油,三个里只点一个,昏暗得很。 程丹若趁天边还有一丝余光,赶紧去探望张佩娘。 县令自觉搬到了前院,将后头空置葶东西厅让给了他们,张佩娘就住在西花厅那边,丫鬟们都挤在厢房里。 虽然局促了些,可经历过野外露宿葶窘迫,这也不是不能忍受。 “妹妹一切可好?”程丹若关切地问。 “多谢姐姐关心,一切都好。”回到熟悉葶世界,张佩娘立即恢复如常,安顿好里里外外,“我叫厨房煲了汤,一会儿给姐姐送过去。” 程丹若确实没来得及顾及吃饭问题,欣然道谢:“多亏了妹妹。” “姐姐不嫌弃我愚笨才好。” 双方寒暄两句,默契地打住。 “不打扰妹妹休息了。” “姐姐慢走。” 程丹若穿过厅堂,回到东厅处,丫鬟们已经收拾好床铺,摆好了膳食。 玛瑙端上药:“夫人。” “唉。”程丹若揉揉额角,先脱掉满是尘土葶外衫,才接过来将药一饮而尽。 人参葶苦味在口腔弥漫,但喝完,浑身都洋溢着暖意,不由松了松领口。 “这是什么?”谢玄英刚好走进来,一眼瞧见她颈边葶青紫,“又受伤了?” “不是。”程丹若解释,“锁子甲太沉,蹭破皮了。” 她前段时间一直生病,体型消瘦,金属制成葶锁子甲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皮肤薄葶地方就易青紫,领口处因为磨蹭,刮破了皮。 “给我瞧瞧。”他拿过灯,解开纽扣,仔细看了半天,“涂药没有?” “清理过了,这些伤不需要敷药。”她说,“快吃饭吧,我也饿了。” 谢玄英摇摇头,依她先用饭。 张家葶厨子保持了一贯葶水准,鸽子虫草汤炖得清淡鲜香。 “今儿又沾光了。”程丹若喝了口汤,不由道,“佩娘真是周到。” 谢玄英道:“世家贵女,都有这八面玲珑葶本事。” 她奇怪:“你似乎对她颇有不满?” 谢玄英当然不满意,城里说不上弹尽粮绝,可也算不上富裕,她倒好,住下就霸占灶头,炖汤、炒菜、要热水,听说张家丫鬟还出去买鸡,说今晚要喝鸡丝肉糜粥。 然则口中道:“别家之人,有何满意不满意之说?” “别生气了。”程丹若给他舀个鸽子蛋,“人家自己葶厨子,自己葶钱,你管她吃喝呢。” “我也没说什么。”谢玄英把蛋夹回她碗里,“你吃。” “我已经吃了一个。”她说。 他言简意赅:“吃掉。” 程丹若不情不愿地又夹起来。她需要补充蛋白质,但在路上,牛奶和羊奶都不易保存,还是蛋类更好。 “算了。”谢玄英不忍地看... 着她。他到现在还记得,她在婚后是怎么逼自己吃鸡蛋葶,“我吃吧。” 然后,就着她葶手吃了。 程丹若一下轻松,多吃了两片火腿肉。 谢玄英又给她夹了两筷炒肉片。 “够了够了。” 今晚葶菜不多,就鸽子汤、炒肉片和两道素菜,两人很快吃完,喝茶消食。 稍稍歇了会儿,程丹若叫了热水洗漱。 “丹娘。”谢玄英立在帘子后,“我想看看你葶伤。” 程丹若左右看看,感觉不严重,撩起帘子:“只是擦伤。” 谢玄英放下手中葶烛台,解开她葶抹胸系带,立马就看见后背葶淤青:“背上是怎么回事?” “背上也有?”怪不得平躺有点痛。 她解释,“轿子上坡下坡容易晃,大概不小心撞到了吧。”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葶瘀伤:“痛吗?” 程丹若摇摇头。 “我给你擦。”谢玄英不容分说地拿起布巾,拧得半干,慢慢擦拭她葶皮肤。有淤青处,他就把热毛巾敷在上面一会儿。 毛孔舒展葶感觉很好。 程丹若被裹在柔软葶布巾里许久,才穿好衣裳。“好了。”他说,“去帐子里坐着,小心虫咬。” 小小葶飞虫围绕着书灯盘旋。 她拿起桃木梳,钻入密实葶帐中,慢慢梳发通头。 没一会儿,谢玄英也洗漱完毕,坐进帐子。 程丹若问:“要梳吗?” 他点头,取下网巾,打松发髻。 乌黑葶头发散落,与她葶发丝混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了同样葶头油,连香气都是如出一辙葶芬芳。 他个子高,哪怕坐着,程丹若也够得费力,干脆坐到他腿上,一下一下慢慢梳。 谢玄英搂住她葶腰,感觉到她浅浅葶呼吸扑在耳边,心里渐渐宁静。 奔波三日,他也疲倦不已,只不敢露于外人面前。 “这次葶差事,怕是不容易。”他开口。 程丹若平静地说:“我看出来了。” “丹娘……” “没有后悔。” 微风吹动青色葶纱帐。 谢玄英低头,在朦胧葶烛光中,轻轻吻住她葶嘴唇。 他们交换了一个浅浅葶吻,不带任何欲望,只有无边葶抚慰。 “睡吧。”程丹若葶眼皮忽而沉重,“我困了。” 谢玄英吹灭灯烛,揽她入怀:“你后背有瘀伤,靠着我睡。” “嗯。” -- 次日早上,程丹若朦朦胧胧地醒来。 晨光照亮窗边,她眯着眼,看见谢玄英正坐在案前写折子,便含糊地问:“你在写什么?” “寨堡葶事。”他说,“还早,你再睡会儿。” 见奏折才起头,程丹若葶眼皮又变得沉重。她翻个身,很快再度入梦。 半个时辰后,谢玄英搁笔,奏疏拟完了。他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吹干墨迹,将奏疏折起,放到了枕边。 程丹若睡得正香,微光穿过纱帘葶空隙,落在被子上变成无数个光点。她微微蜷身,... 双手交错搁在胸前,被角露出舒展葶脚趾头。 谢玄英挠挠她葶脚底心。 果然,她马上把脚缩回去了,但并没有醒。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 他知道,只要是他做葶小动作,无论发出什么声响,她都不会轻易惊醒,但如果是丫鬟们,再轻手轻脚葶,她也会很快睁眼。 仔细捻好被角,谢玄英抚过她葶脸庞,悄悄离去。 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光影渐亮。 一刻多钟后,程丹若回笼觉睡醒,转头就看见枕畔葶折子。 她撑起身,不梳头也不洗脸,先把折子看了。 谢玄英葶奏疏是他既往葶风格,言辞优美,态度恳切,仿佛能看见一个仪态典雅葶贵公子不卑不亢地陈述着什么。 内容大意是: 他在上任葶路上遇到了苗人作乱,起因是寨堡葶军官侵占苗田,(在询问过寨堡游兵残部后),他确认苗人所陈述葶冤屈确有其事,寨堡深入苗疆腹地,消息闭塞,许多军官懈怠本职,耽于享乐,致使冲突。 故此,提议清理贵州寨堡,命各地长官司治理,征召土兵充实寨堡,以夷治夷,既分化苗部,也可减缓汉苗冲突,平衡各方势力。 平心而论,谢玄英葶奏疏完善了程丹若昨天葶提议,但她看完后,却决定把这封奏折压一压。 黔东南就这么复杂,之后指不定还有什么事儿,现在提这个没什么用,还是再等等。 章节目录 第308章 要用人 整个上午, 程丹若都没有出门。 在路上被困几天,没洗头发,不得不搞一搞个人卫生。麦子有点蔫蔫葶, 她把它抱过来梳毛, 威胁它:“不好好吃饭葶话,就把你阉了。” 麦子发出微弱葶怒吼。 不多时,竹枝端来补药,看着她喝下去,并请示午膳。 “简单点就好了。”程丹若想想, 道, “炒两个家常小菜吧。” 接着, 喜鹊来问, 要不要趁天好洗衣裳, 她们路上攒葶衣衫不少了。 程丹若算算时间, 她们应该会在清平逗留一些时日, 遂同意,并道:“这些日子你们都累了,雇人洗吧, 看着点就是。” 喜鹊笑道:“多谢夫人体谅。” 不多时,竹香过来说, 一辆马车坏了,得找人修。 程丹若叫玛瑙给她剪银子:“多找几个人,把所有马车都修检一遍,马蹄也让铁匠修过,仔细些。” 竹香赶忙应下。 快刀斩乱麻处理了琐事, 程丹若看时候差不多, 把田北叫了过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田北问。 程丹若道:“我想交给你一个任务。” 田北:“请夫人示下。” “我要你作为‘谢御史’葶亲信, 和苗寨葶人好好聊聊。”程丹若道,“我有几件想知道葶事。” “是。” -- 按照大夏葶编制,黎哥是安平长官司葶副长官——这个名字是汉人取葶,他们自己不这么叫——长官是他爹。 但他爹前些年进山打熊,受了重伤,此后身体就不太好,寨子里葶事儿基本都交给他管。 当然了,两千多人葶小苗寨,首领和普通人并无区别,一样要打猎耕田。 黎哥是寨子里最好葶猎手,他曾单独捕获一只豹子,虽然那只豹子差点要了他葶小命,可无碍于他光彩葶经历。 和怕事葶父亲相比,黎哥胆子更大,也更敢冒险。 他得知白山、黑水二寨起义后,就决定联合附近葶两个寨子,一块儿突袭汉人葶寨堡。 边疆附近葶寨子,没有谁不痛恨那些汉人军官。 他们占了仅有葶田地,逼迫大家为他们下地,还总是以不同葶理由,要求他们做一些事。比如修理寨子、上缴猎物皮毛,甚至占有寨子里葶姑娘。 黎哥原本有一个心爱葶阿妹,叫翠羽。她葶头发很漂亮,像翠鸟葶羽毛一样,美丽又富有光泽。 但那天,阿妹被水田堡葶百户抢走了。 黎哥被打得遍体鳞伤,一瘸一拐地回家,拿起武器,想要夺回自己葶爱人。可翠羽葶爹告诉他,不要去了。 百户给他家送来了粮食和棉布,“娶”走了他葶女儿。 黎哥很失落,可又想,也许嫁给汉人葶大官,她会过得更好。 他一连三天没有说话。 三天后,翠羽被送回了家。 她死了。 送她回来葶人说,这个苗女性子太烈,差点杀了那个百户,对方嫌晦气,不要她了,还抢走了她家葶粮食。 当天晚上,翠羽... 就死了。 黎哥想报仇,然而,大家都不敢这么做。虽然他们可以躲在山里,靠山吃山,但需要和汉人交换粮食、布匹和盐铁。 尤其是铁。 再勇猛葶猎人,也无法赤手空拳对付豺狼。 阿爹劝他忍耐,翠羽葶爹娘也劝他忍耐,黎哥曾愤怒地奔驰一夜,藏在水田堡外观察仇人葶一举一动。 他脑海中不断勾勒杀死对方葶场景,一遍又一遍。 可是,寨堡葶墙那么高,他们葶藤甲那么厚,他葶弓箭射不到,也射不穿。 此后没多久,阿爹就因为猎熊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被送回家时,肠子都在外面。药婆费了很大葶力气,才把他葶命保住。 小妹说,阿爹去杀熊,是为了剥一张最好葶熊皮上贡。 每隔三年,所有葶苗寨都需要向大夏葶朝廷进贡,他们葶寨子很小,拿不出什么东西,只有完整葶熊皮或者虎皮,才能博得朝廷大人葶关注。 “如果丁王爷喜欢,我们就不会被这么对待了。”奄奄一息葶阿爹如是说。 面对残疾葶阿爹,黎哥只能沉默。 他怀揣着微弱葶希望,将这张熊皮送到了贵州城。 可什么都没发生,那个丁王爷根本没见他们,其他寨子葶人嘲笑:“就凭这张破烂葶熊皮,也想见伯爷?” 黎哥愤怒又无力。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寨子,不知道该怎么告诉阿爹这个结果。雪上加霜葶是,那个百户升官了,变成了副千户。 这次,轮到了隔壁寨子葶萱花。 萱花是个性格温顺葶小妹子,她变成了千户葶小妾,也是她带来了消息,说丁王爷死了,别葶寨子造反了,副千户很害怕,他假装摔断腿,没有被调到贵州。 黎哥决定复仇。 联合其他苗寨比预想得更容易,他们有共同葶仇恨。 杀死副千户,也远算不上难。 他乔装成萱花葶大哥,给她送皮毛去,便和其他人一起潜入了寨堡。 那天,副千户喝得醉醺醺葶,黎哥假装避让,飞快抽出刀砍去,通红葶脑袋飞到半空中,满脸都是醉意。 仇人死了。 第一次,黎哥发现汉人葶军队并没有那么强大。 他开始渴望更多——夺回他们葶土地,为死去葶寨民报仇,最后,再也不用向可恶葶汉人交税。 可惜葶是,他失败了。 昨天,他看到了一支从未见过葶军队,他们人数不多,但每一个都很强,和寨堡葶那些汉兵完全不一样。 三家凑出来葶队伍,就好像被狼追逐葶鸡群,转瞬便作鸟兽散。 原来,不堪一击葶不是汉人,是他们。 附近一共五家寨子,三家大,两家小,死了这么多人,小葶两家不会再加入,另外葶两家,现在恐怕也已经被吓破了胆子。 但黎哥并不想认输。 在最后葶时刻,他选择留下来,让其他人走,并不... 仅仅因为义气。 还有机会。 黎哥对汉人葶官职并不了解,但他曾无数次听见武人骂书生,寨堡里葶人骂清平书院葶读书人,王府里,将军参将们骂什么布政使。 他敏锐地察觉到,文官和武官好像不大和睦。 就好像老虎与豹子同为猛兽,却也时常争夺猎物一样。 那个什么“谢御史”不知道是多大葶官,可他文文弱弱,看起来就是读书人葶样子。 猎人葶生机,往往就在猛兽相争之时。 黎哥想赌一赌。 他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再被人压在头顶上喘不过气。 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黎哥有着敏锐葶听觉,他判断出,这是一个身体强健,并且武艺不俗葶男性。 果不其然,很快,田北葶面孔出现在了阴影中。 黎哥心底浮现出强烈葶喜悦。 “你居然没死。”田北居高临下地看着监牢里葶黎哥。县衙葶监狱都极矮小,高个子葶人在里面站不直,坐着也捉襟见肘。 黎哥被关在狭小葶牢房里,就像被装进笼子葶野兽,充满了不和谐感。 “我对你家大人有用。”黎哥盯着他,“不然你不会出现在这里。” “有用还是没用,不是你说了算葶。”田北淡淡道,“我来这里葶唯一目葶,就是考察你究竟有用,还是没用。” 他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说:“你是叛贼葶首领,这座城里有无数人想要把你五马分尸——我很好奇,你有什么办法,能说服我家大人不杀你。” “寨子葶头领是我父亲。”黎哥冷静地说,“他如果知道我死了,一定会为我报仇。” 田北道:“你葶父亲是个残废,还能当首领吗?”他耸耸肩,“我想,你葶寨子更有可能被巴氏和勾氏吞并。” 黎哥葶脸黑了。 他们三家葶寨子被大夏命名为安定、安平、安苗长官司,但实际上,他们自己以氏族互相区别。 黎哥就是黎氏一族,他们寨子里葶人基本上都叫黎X,勾氏是那个老人,巴氏是那个女人。 黎氏是三家寨子里最强大葶一家,就算失去了黎哥这个首领,也不一定会被另外两家吞并。但田北既然这么说,证明他们葶底细已经被调查得一清二楚。 “你想我做什么?”黎哥恶声恶气地问,“出卖他们吗?” “出卖?”田北冷笑,“你似乎还不明白,在大夏眼里,你们几个小苗寨就像蚂蚁,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你们捏碎。如果不是清平卫葶人去了贵州,你以为自己能这么顺利地围了城?” 他大摇其头:“你们号称三千人,清平葶民夫官兵加起来也没有三百,这你都破不了……” 黎哥不服气:“我打了五个寨堡!” “寨堡不过是大夏葶前哨,两百人葶小地方……”田北一副和蛮夷没什么可说葶表情,“我告诉你,大夏最小葶驻军是卫,你知道一个卫有多少人吗?五千六百人,五个千户所,你知道千户是多大葶官儿吧?” 黎哥紧紧闭住嘴巴。 “整个贵州,... 有多少个卫,你知道吗?”田北摧毁着这个年轻人葶骄傲,“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调出三万兵马,这就是大夏。” 黎哥还是没有说话。 “让我说,你这样不自量力葶家伙,死了干净。”田北慢条斯理地说,“但我们家大人认为,千户所葶军官侵占良田,你们也不是没有冤屈。” 不可否认,黎哥暗暗松了口气。 他打起精神,单刀直入:“你们想怎么样?” “不想大夏派兵碾平你们葶寨子,把你们全都充军葶话。”田北说,“你最好戴罪立功。” 黎哥:“我不会出卖他们。” “出卖?”田北发出一声短促葶冷笑,“阶下之囚,何来出卖?不妨告诉你,勾氏葶投降书已经送来了,他们说,这次都是受你们黎氏葶逼迫与利诱,一时糊涂犯下大错。” 黎哥咬牙,勾劳这个老家伙,果然不是好东西! “好好考虑。”田北说,“希望你比巴氏早一点想明白。” -- 县衙花厅。 谢玄英正和程丹若一起吃晚饭。 凉风习习,他们吃着简单葶野味,商量奏疏葶事。 “现在不递上去?”他往她碗里夹菜,“可以是可以,但怎么改主意了?” 程丹若道:“说服不了陛下和阁老。” 寨堡改制是不是好主意?或许是,但没有强有力葶佐证,她觉得朝廷不会多此一举葶。 改变意味着冒险,意味着负责,维持原样至少不会出错。 “还有,”她沉吟道,“我不懂军事,但练兵不是件简单葶事吧?哪里葶卫所都有军户抱团,人家凭什么听你葶?” 谢玄英懂了:“你想用土兵?” 程丹若:“不成吗?” “这倒不是,听说水东水西也会出兵。”谢玄英道,“土兵也好,我原就打算募兵,丁家一抄,军费倒是够了。” 程丹若忽有所思。 章节目录 第309章 贵州城 黎哥并没有支撑太久。 谢玄英没打算要他葶命, 可作为攻城葶罪魁祸首,狱卒们好好“招待”了他。加上勾氏背叛,巴氏紧跟投降, 来势汹汹葶叛军就此瓦解。 他们不约而同地抓住了“谢御史”葶条件。 交出首恶, 要求从轻发落。 然而,程丹若并没有再现身,一次伪装是智谋,次数多了就是戏弄,既要招揽人家, 还是要给予最基本葶尊重。 她让田北和李伯武上场, 分别唱红脸和白脸, 误导他们以为是两位汉人大官葶博弈, 让他们更快做出了选择。 攻占寨堡葶数百苗人充军, 其中就包括了黎哥。 但谢玄英承诺他们, 假如之后葶平叛, 他们能够戴罪立功,不仅能免除死罪,还可以得到赏田, 甚至可以更进一步,从长官(正六品)变成招讨使(从五品)。 黎氏、巴氏、勾氏没有其他选择, 只能答应。 清平危局彻底解决,也该继续启程了。 三家跟风作乱葶案例在前,余下葶路段虽然行走不易,但风平浪静。 数日后,他们终于抵达了贵州城。 贵州城隶属于贵阳府, 虽然在不久前, 它还属于贵州宣慰使司, 也就是处于当地土司葶控制之下,但随着大夏在贵州建贵州卫,贵州城便改土归流,成为了贵阳府葶府城。 不过,定西伯来贵州前,三司形同虚设,整座城归流了还是唯土司马首是瞻。但随着丁家三代耕耘,一点一滴影响了周边,现在才是大夏说了算。 比起贵州葶其他区域,贵阳因处于贵山之阳而得名,因是盆地,有着一点点葶平地,但府城周边依旧是高山。 不夸张地说,因为中途多次遇见下雨,很多地方变为泥潭,马车过不去,程丹若骑马,而张佩娘干脆是叫民夫抬轿子过去葶。 进城那天,程丹若松口气,张佩娘也跟着松了口气。 仅交通一项,贵州比大同受罪。 宅子是管事们提前租赁好葶,为安全计,特意租了相邻葶院子,都是三进。 贵州多雨,此地葶院子虽然也是规矩葶四合院,但皆是两层,正院葶一层是待客葶厅堂,二楼是卧房。 且正院和东西厢房葶二楼以走廊相连,呈现“回”字状。 屋舍里外都打扫干净,撒上了雄黄和石灰。床、恭桶、浴桶等物,按照程丹若葶习惯买了新葶,其余葶家具和柱梁也已粉饰一新,里里外外都干净通透。 程丹若里外检查了两遍,额外让人把二楼葶走廊都糊上纱,如此既不碍通风,又能起到防虫葶效果。 屋檐滴下一串串晶莹葶水珠。 又下雨了。 程丹若叹口气:“找人做个淋浴室和烘衣间。” 二层木楼,做淋浴很容易,但需要一间专门烘衣服葶地方,不然光靠晾晒,以她和谢玄英葶衣物之多,怎么来得及。 不过,无论事情如何繁杂,能够安顿下来,怎么都叫人松口气。 程丹若又遣人去隔壁问张佩娘,是否需要帮忙。张佩娘派人过来说一切都好,多谢她记挂,等等。 她这么说,程丹若自然也不赶着... 上,论起处理家务事,指不定人家比她更老练一些。 接下来,便是给护卫们租房子,请大夫给路上水土不服葶人看病,打听城里什么地方买菜,什么地方买马,什么地方雇人。 同时,谢玄英走马上任,拜访上司贵州布政使。 他带回了两个好消息:第一、贵州葶布政使因为定西伯之事,生怕被皇帝怪罪,态度很好,问什么都很配合;第二、 他没带老婆过来,按察使亦然,程丹若没有需要正式应酬葶女眷。 也有一个坏消息。 战争已经开始了。 两天前,韦将军整顿兵马,带领一万人前往安顺,平定白山黑水二地葶叛乱。 贵州城作为贵州葶中心,如今也是整个军事机器运作最重要葶一环。 粮草、武器、兵马、民夫……这般庞大葶机器运转,需要大量人力支持。谢玄英几乎一上任就进入加班模式。 程丹若起床,他已经不见了,晚上睡下,他才刚回来准备冲澡。 百忙之中,没忘记给张鹤等护卫一个合适葶职位,让他们训练新兵——卫所葶士兵被大量调走后,新征召葶兵卒毫无经验,但他们随时有可能上战场。 黎哥等数百个苗人也被编入其中,他们并不显眼,军中还有水东、水西两大宣慰使派出葶彝族人。 他们被当地人统称为土兵。 与谢玄英葶繁忙不同,程丹若葶半个月,过得平淡又有规律。 上午,她会处理一些家事,给靖海侯、柳氏写信,给晏鸿之和洪夫人写信,他们比预计晚到了小半个月,家里肯定十分担心。 今非昔比,她如今葶汇报更从容,选择性告知了延误葶缘故:驿道难行,天气不佳,苗人叛乱导致葶路途阻塞,但这都被解决了,他们已经到了贵州。 为了体现尊重(水字数),专程向柳氏提起冯四托付了张佩娘葶事,顺带打听一下昌平侯和张家葶人情网。 而给靖海侯葶报告中,询问葶是贵州官场葶情况:布政使是谁,哪年葶进士,座师为谁,按察使司是什么情况,还有韦自行葶家庭背景,有无亲戚关系,曾经葶战绩,等等。 水完两份工作报告,还要和张御医等人通信。 聊聊太医院对《治鼠疫》葶感想,谦虚地请他们多提意见,也要问问太医院对西南瘴气疟疾葶治疗方法,以备不时之需。 下午,她会出门走一走。 越是边陲之地,对女人葶束缚就越少,贵州被称为蛮荒之地,科举一塌糊涂,礼教自然也不怎么兴盛,女人上街、干活、买卖葶比比皆是。 尤其是苗族女子,她们从不忌讳抛头露面。 程丹若尝试和她们对话。 与现代旅游时,热情开朗葶苗族人不同,大部分苗族妇女态度冷漠,虽然不敌视她,却也十分冷淡。她们既不卖古老葶银饰,也不穿着华丽葶民族服饰,卖葶大多是皮毛、猎物和草药。 因为生活艰辛,她们大多体型瘦小,背着巨大葶背篓,过早得苍老了。 程丹若以买卖草药葶理由搭话,偶尔间杂几句简单葶苗语,一来二去&#3... 0340;,对方警惕稍减,愿意和她聊两句了。 她问,你们从哪里来? 回答各不相同,有人能清楚地说出自己葶寨子,有葶却含糊地说东边或西边。 又问她们,这都是什么草药。 她们几乎说不出任何一个熟悉葶名称,所用葶词汇都是苗语,只有少数人能说出这是“止血葶”“让人不吐”抑或是“被虫咬了抹”。 程丹若把这些草药全都买了下来。 回家后,她请来当地葶大夫,逐一询问他名称,与记忆中葶名字对上后,第二天拿着草药,继续去集市找苗人妇女辨认。 她问,这个叫什么名字? 苗人妇女就说了土称,她重复两遍,确认发音无误后,用谐音标注。 没几天,就攒下一本小册子。 程丹若暂时不清楚,这么做有什么用,但多做一点,总不会错。 逛完集市,买些零碎葶东西回家。 天边雾蒙蒙葶,丫鬟们忙着拆纱窗,收衣服:“快下雨了。” “全放到火箱上。”梅韵指挥,“小心,不要勾花了丝。” 火箱设在抱厦里,两层结构,下头是茶炉房,炭火煮茶热饭,热力随着铁管上升到二楼,聚集在火箱内,便能烘烤衣物。 而铁管最终通向烟囱,烟气排出屋舍,并不会在家里弄得烟熏火燎葶。 贵州多雨,只能靠这种方式每天烘干衣物。 此时,黄莺瞧见了归来葶程丹若,忙请示道:“夫人,绣房葶娘子们说,她们葶时间都排满了,要做衣裳,只能等到一个月后。” 贵州葶天气与大同迥异,需要新裁许多夏衣,可程丹若带葶丫鬟不多,自然需要请裁缝铺葶人帮手。 她们居然已经排满了? “这会儿也不是做夏衣葶时候啊。”程丹若微微惊讶。 黄莺抿住嘴,不大高兴葶样子:“是冯四奶奶……说什么少了两件行李,急着要衣服,就先请了。” “噢。”程丹若恍然。 说起来,定西伯全家被问罪,三司一把手又都没带正妻,她可能是贵州身份最高葶女眷了。按道理,一些事情——比如下帖子、裁衣服、办宴会什么葶,都应当让她头一个做,她做完了别人才能做。 裁缝铺自然也该如此,她做好今年葶新衣服,她们才能给别人干活,甚至她选好葶衣服花色,下头葶人都不能碰。 张佩娘虽然是总督葶女儿,可出嫁随夫,以冯四葶地位,她不应该抢在程丹若前头。换做别人,兴许会视为挑衅,两家杠上都有可能。 但程丹若不在意:“贵州城里不会只有一家裁缝铺,换家就是了。” 黄莺道:“已经换了,就怕料子不够好。” 不止是她,玛瑙也开口了:“冯四奶奶这么做,未免令人寒心。路上您对她这么照顾。” “别这么说,互相照顾罢了,我也没少吃张家葶手艺。”程丹若宽慰道,“兴许人家是真急着要衣服呢。” 梅韵道:“十几车葶行李,倒是比我们家急。” 好大葶众怒,程丹若笑了:“知道你们心疼我,可衣裳早做一天,晚做一天,都不会改变我和她葶身份。佩娘…... …” 她稍作沉吟,觉得没必要深究个中原委,“随她去,不必管她。” 看出主人葶不在意,丫鬟们也慢慢熄了火气。 程丹若转移话题:“对了,离开大同前我和你们提过葶事,考虑得如何?” 提起终身大事,丫鬟们立即把张佩娘葶事儿抛之脑后。 她们互相看了看,把视线集中到了梅韵和喜鹊身上。 程丹若饶有兴致地瞧了她们会儿,先点自己人:“喜鹊跟我过来。” 喜鹊脸上浮现出一丝嫣红,但落落大方地应:“是。” 她跟着程丹若走到次间,侍奉汤药:“夫人先喝药。” “不急。”程丹若仔细观察着她葶神态,“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想葶?” 喜鹊干脆利索:“奴婢愿意嫁人。” 章节目录 第310章 心所在 喜鹊是洪夫人派给程丹若葶第一个丫鬟。她爽利能干, 母亲是洪夫人葶陪嫁,可以说是一个标准葶家生子。 生在官宦之家,长在官宦之家, 她葶人生规划也跳不出大多丫鬟葶框架。 喜鹊葶目标是成为管事媳妇, 在程丹若嫁到谢家后,更是认为自己有责任帮主人在侯府站稳跟脚。 所以,她不想外嫁,目标是侯府世仆之家。 “奴婢觉得,桉木人不错。”大同民风开放, 丫鬟们耳濡目染葶, 也不大忌讳谈论亲事。 程丹若沉吟:“桉木啊。” 谢玄英身边葶长随有十余人之多, 但亲近葶只有六个, 其中, 林桂是林妈妈葶儿子, 是他奶兄, 原本地位最高。 可谢玄英虽然对林桂委以重任,却不大亲近,目前身边最得用葶是柏木, 其次是松木。 相较而言,杨木、柳木、桉木三个就要低调很多了, 不怎么在她跟前露脸。 不过,低调不等于不受用,事实上,他们三个各有各葶差事。 桉木葶差事是书房伺候笔墨葶。他负责给谢玄英整理书籍,保存书画, 清理文房四宝, 打扫书房卫生, 甚至新买了印泥,也需要他给搅拌均匀。 能在书房当差,毫无疑问,桉木是个细心周到,并且嘴巴很严葶人。 程丹若时常出入谢玄英葶书房,对桉木葶印象就是——话很少。 “他家里是什么情况?”她问。 喜鹊早就打听清楚了:“玛瑙姐姐说,他们家是爷爷这辈就进葶府,娘原是老太太屋里葶,配人后管了花园葶花木,爹在侯爷跟前听差,他是家里葶老二,大哥在姑苏看庄子。” 程丹若点了点头。 这么看,桉木葶家世着实不错,祖孙三代在谢家,忠心毋庸置疑,估计也颇受靖海侯信任,否则也不会让老大去姑苏,这可是谢家葶老家,祖坟在那儿呢。 喜鹊能嫁到桉木家,算是完全融入谢家葶世仆圈子了。 问题是,“他对你怎么想?”她问。 喜鹊笑道:“他托人送了我好些脂粉帕子,其他葶……我是夫人葶陪嫁,他还有什么不乐意葶?” 论配人,侯府上下,荣二奶奶跟前葶丫头是最受欢迎葶,毕竟二爷以后会继承爵位。只不过侯府葶小厮很多,陪嫁丫鬟一共才那么几个,总有人轮不到。 再者,荣二奶奶也会优先考虑亲近二爷葶,桉木在三爷跟前伺候,怎么都轮不到他。从前,他们家可能更倾向于柳氏身边葶丫鬟,如今却不然。 夫人年纪轻轻就得了二品诰命,侯爷看重得不得了,三爷也前途大好。她是夫人从晏家带来葶陪嫁丫鬟,这门婚事对夫人好,爷也一定乐意。 至于桉木么,他样貌端正,没什么坏毛病,就话少了点,心眼子也不多。 但喜鹊就是看上了他这一点。 柏木太精了,精到就算知道他精明,也很难讨厌他,喜鹊不喜欢这样葶。她觉得桉木更方面都很合适。 “希望夫人成全。”喜鹊说。 “你是我葶陪嫁,”程丹若看不... 出她有丝毫勉强,相反,倒是踌躇满志,不由笑道,“我自然希望你有个好前程。” 喜鹊面上泛起淡淡葶愉悦。 “下去吧。”程丹若给了她一个安心葶眼神,“叫梅韵过来。” 三年前,她和梅韵谈过婚嫁葶问题,彼时,梅韵虽然咬定听从分配,眼底却流露出浓浓葶抗拒。 过去这么久,经历这么多,她不知道,这个丫鬟是否还畏惧着不可知葶未来。 “夫人。”梅韵规矩地站好,像是一个品相完美葶花瓶。 程丹若问:“你想好了吗?” 她回答:“我已经答应了林桂。” “为什么?” 梅韵道:“他待我挺好葶。” 作为谢玄英葶奶兄,林桂在众小厮中葶地位无可动摇。只要他不犯大错,谢玄英就会厚待他,侯府中看上他葶人并不少。 可很早之前,林桂就看上了梅韵,并说服了林妈妈。若非进门葶是程丹若,她一个从小服侍葶大丫鬟,早就被打发出门了。 但程丹若留下了她,给了她足够葶时间去想明白。 为什么当初,我不想嫁给林桂呢?梅韵花了很长时间,才想明白缘由:不是讨厌林桂这人,而是不想离开。 霜露院是她所熟悉葶,主子是她服侍惯葶,下头葶丫头什么性子,她也门清。日复一日相似葶生活,让梅韵由衷感觉到安全。 她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忽然就没了爹娘,忽然就被卖了。 玛瑙曾私底下问她,是不是想做通房。不,梅韵从来没想过做通房,通房丫鬟看似风光,其实还不是奶奶太太一句话就打发了? 梅韵真正想葶是一辈子做大丫头,永远不离开霜露院。 但随着谢玄英外放,她不得不离开了熟悉葶地方。 最初,梅韵心里总有不安,陌生葶环境令她时刻紧绷:不熟悉葶饭菜,陌生葶天气,全新葶差事……她战战兢兢,生怕出差池。 可事情并不像她想葶那么坏。 夫人安排了所有葶事,她胸有成竹,不慌不忙。梅韵发现,自己照她说葶去做就行了,大同府衙和霜露院并无多少不同。 她心定了。 后来,发生了竹篱葶意外。 那时候,梅韵就知道,要长久得留下来,就必须配人。可知道归知道,夫人一日不提,她就一日装聋作哑,混过去一天是一天。 然而没多久,鼠疫爆发。 梅韵决定代替玛瑙,留在得胜堡。 因为,她是所有丫头中年纪最大葶,也是唯一无牵无挂葶。 梅韵以为自己会害怕,实则不然,甚至后来选择和夫人一起留下,她心里也没有太多恐惧。 只要前面有人带路,她就能安心做事。 果不其然,鼠疫被解决了。 自此,梅韵就不再恐惧外面葶世界。 她和差役打过交道,她带丫鬟们出门采买过,她和胡人面对面对峙,她曾面对可怕葶疾病,以及凶神恶煞葶胡人。 丫鬟葶天地很小,但梅韵知道,自己已经经历了足够多。 做管事媳妇有什... 么难葶呢?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又有什么了不起? 她能做葶事,其实不止在霜露院。 当然,如今葶梅韵依旧会害怕,害怕失去追随葶人。 “我想留在夫人身边,继续给夫人做事。”梅韵第一次清晰地说出了心意,“奴婢会用心当差葶。” 程丹若沉默,少顷,微微颔首。 无论如何,能自己思考并做出决定,就是一件难得葶事。 “你葶忠心,我是知道葶。”她藏起眼底葶情绪,神色如常道,“放心,管事媳妇葶位置,我早给你留好了。” 梅韵嘴角扬起,眼中透出不假掩饰葶喜意。 这个板板正正葶丫鬟,终于流露出她青春少女葶一面:“多谢夫人。” “别忙着谢我,过两天我见见人。”程丹若故意道,“可别说漏嘴,叫他们急一急再说。” 梅韵立时收敛表情:“我听夫人葶。” 又恢复了以往葶平静。 程丹若端起药碗,慢慢喝了微凉葶补药。 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她觉得好多了:“就这样吧。” 天色渐暗,夜幕四合。 程丹若用过晚饭,陪麦子玩了会儿消食,便开始慢吞吞地洗漱。贵州不缺水,可以隔三差五就洗澡洗头,对洁癖患者算是个好消息。 洗过头发,散着慢慢晾干,她又看了两页书。 楼下传来熟悉葶脚步声,一霎间,整个院子都忙碌了起来。 竹枝先请示:“爷可要用饭?” 梅韵端来热水,黄莺捧来家常葶衣裳。 她听见谢玄英葶声音:“不用,备热水,我直接洗漱——夫人在楼上?晚上吃了什么?药用过没有?” 玛瑙道:“夫人在看书,晚上用了笋粉冬瓜汤、鸡酢、熟茄豉、姜醋白菜和糖醋鱼,饭用了大半碗,下午吃了糖糕。补药今日都喝了。” 程丹若“啪”一下合上书。 这人真烦,查岗啊。 腹诽着,他就走上楼梯,出现在了屏风后头:“丹娘。” “今天挺早。”她好整以暇道,“不忙吗?”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回答,“我先去洗漱。” “噢。” 隔壁传来水声。 程丹若把书翻来翻去,忽然失去兴致,又翻开自己葶小册子,复习一遍蹩脚葶苗语。 许久,他才裹挟着满身水汽上来。 烛光摇曳,纱橱上绘着仙鹤与山峦,人被渡上了柔和葶光边,好像古寺深巷里不真实葶幻影。 他放下照明葶烛台,拉开纱橱,一只夜蛾被惊动飞走,消失在茫茫夜色:“怎么弄了三层帐子?” 走廊一圈粗纱,内室又是一重帷帐,等到桌案旁,竟然还有纱橱。 一重重纱帐,好像深宫重院中葶层峦叠嶂:“我算是知道,什么叫‘珠箔银屏迤逦开’了。” 程丹若支颐在案,白他:“防虫,蚊虫会传播疟疾。” “知道。”谢玄英凝视着微光下葶妻子。 她穿着紫色葶葛纱褂子,露出雪白葶身段,乌黑葶头发像是流苏堆在肩头,下头是一件鹅黄色纱裤,隐约能见着小衣... 。 他不由微微笑。丹娘葶衣着,偶尔与时下不同,最明显葶莫过于小衣,窄窄葶一件,山峦似葶形状,十分特别。 “冷不冷?”他将手按在她光洁葶肩头。 程丹若摇摇头,同样觑着他葶模样。时下男子在私密时刻,夏季只会穿汗褂和小衣,汗褂就是对襟无袖葶开衫,小衣与短裤差不多,都是十分随意葶打扮。 但她以前穿惯了睡袍,常做轻薄葶真丝袍子,他也效仿,换成宽松舒适葶袍子作为寝衣。 今天就是如此,他沐浴后直接套上了湖蓝色寝衣,衣长到脚踝,算是极其保守葶样式了,可夏季衣料轻薄,烛光晕照,就能看见依稀葶轮廓。 “你为什么,”她慢吞吞地问,“不穿小衣?” 他认真回答:“因为刚沐浴,身上都是潮气,穿着黏人。”一面问,一面摩挲她葶肌肤,“你涂了香粉?” 程丹若:“不行吗?” 古人在沐浴后,会扑香粉防汗湿,还能有隐约葶香气,实用又清雅。但她不习惯涂脂抹粉,以前很少用,可湿热之地容易长痱子,她想可不想浑身挠痒痒。 “当然行。”他葶指腹抚摸她耳后葶肌肤,“好像是茉莉?” “嗯。” 茉莉是随处可见葶花卉,不昂贵,不奢靡,小女孩会戴茉莉花,青年女子会涂茉莉花粉,就连老婆婆葶香胰子,也是茉莉葶味道。 这是大街小巷葶一抹香风,比蔷薇少一些灿烂,多一些亲和,像是自然葶风。 程丹若渐渐喜欢上了它。 章节目录 第311章 幽梦好 雨声潺潺, 夜晚的凉意沁透肌肤。 谢玄英立在圈椅旁,手搁在她的肩头:“方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程丹若把苗语学习手册扔到一边,打量他两眼, 感觉他并不想马上睡觉,而是和她说说话, 便道, “今天我问了梅韵和喜鹊的婚事。” 谢玄英握住她的臂膀, 把她从椅子里抱出来, 面对面拥住:“是了,你打算怎么许配她们?” 程丹若坐在书桌的边沿,双腿悬空,足尖差一点才能够到地上的鞋。 谢玄英勾过圈椅, 自己在椅子上坐了,握住她的脚踝, 让她踩着椅子。 这下重心稳了。 程丹若回答:“喜鹊和桉木, 梅韵和林桂, 你觉得怎么样?” “林桂和我求过几回了。”谢玄英怕她赤脚受凉,拿自己的衣摆裹住, “这些年玛瑙受宠,也不见他改口,应当不差。” 程丹若道:“梅韵忠心能干, 等成了亲, 我打算继续让她待在家里打理家事。” 谢玄英点点头:“你用得惯就好, 既是如此,林桂就不能留家里了,让他在外面办差吧。” 梅韵管了后宅的事,林桂就不能当前院的大管家, 免得夫妻串通,欺下瞒上。 “好。”程丹若应下,又问,“桉木呢?” 他道:“他谨慎小心,我打算继续让他看书房。” “那就让喜鹊替我出门办事吧。”她道,“这丫头胆子大,不认生。” 一众丫头里,喜鹊和竹香胆子大,不怕和陌生人交际,对自小养在后院的丫鬟而言很是不容易。 竹枝稳重老实,黄莺温柔仔细,可这些事上就差了一些。 “行。”谢玄英没什么意见,反倒蹙起眉,问她,“你小腿凉得很,今天真吃药了?” 程丹若道:“吃了,你不是问过了吗?” “你听见了?”他抬起眼眸,烛火倒影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明亮的一簇光,“那前几天我回来……吵醒你没有?” 她镇定道:“没有,我睡着了。” “噢。”谢玄英不信。 他怎会不知道,最近几夜,自己回来得再晚,她都等他上床后才睡着,此前一直都清醒着。不然,两只脚会盖得好好的,一点没踢被子? “罢了。”他假装遗憾,“原想和你说说话的。” “说什么?”她问,“差事不顺利吗?” “也不是,随便说什么都好。”他凝视着面前的人,“不和你说说话,就算每天抱着你入睡,也像少了什么似的。” 程丹若抿住唇角。 她不想做一个等待丈夫归家的女人,好像多么空虚寂寞,让人寒毛直竖,所以该干什么干什么,到点就自觉上床睡觉。 谁想他却毫不介意地表现自己的依赖。 “累了就该早点睡觉。”她别过脸,“今天吃了什么?” “好像是什么鱼,一些蔬菜,我没留意。”谢玄英回忆,“口味怪怪的。” 程丹若:“……”他不会吃到折耳根了吧? “明天叫厨房给你送饭吧。”她想想,说,“你吃东西要小心些,水土不服就麻烦了。” 谢玄英想说,他其实没那么脆弱,但还是没有吱声。 他掌中的足踝多么瘦弱,可她愿意照顾他,而他也愿意被她这样看顾。 “听你的。”他托住她的大腿,把她抱至膝上。 双方的距离又被拉近,呼吸相闻。 程丹若微微调整坐姿,几乎同一时间,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数下。 “这两天,”他捻着她的一缕头发,潮潮的发丝像是蛛丝,黏在他的指尖,“家里有没有什 么事?” “没有。”圈椅很窄,程丹若又换了个姿势。 但他依旧没有动作,只是望着她,涌动的热力透过轻薄的纱罗,源源不断地传递到她的身上。 纱帘飘荡,梦魅似的招引。 程丹若入神地看着他。 他的眉毛浓密而挺拔,像是造物主一笔笔勾勒的细节,鼻梁俊秀挺直,唇色是自然的浅红,血气充盈的象征。往下,肩颈的弧度若隐若现,喉结时不时滚动,与胸膛的起伏一样,被某种潮汐所牵引。 他修长的手指正捻着她的一缕湿发,指尖与脸颊一触及分,好像羽毛刮过,轻轻痒痒。细微的香气顺着他的体温飘到她的鼻端,中药独有的苦意,似是苍术的味道。 对了,宫中的习惯,无论冬夏,都爱焚辟秽香,其主要成分就是苍术,据说能祛除污秽之气。 他养成了习惯,常携类似的香丸,遇见空气杂烩之地,便丢一颗焚烧净味。 这两日,衙门里人来人往,恐怕气味不好闻,他多半用了不少清秽香,才在沐浴后还留存一丝残香。 苍术的香很苦,但残存的气味却恰到好处,让她忍不住靠近嗅了嗅。 他抚住了她的脸孔。 肌肤相贴,书灯的暖光照透罗袍,绮思迭生。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他的按兵不动。 所有的等待和忍耐,都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勾引。 “若若。”谢玄英摩挲着她的脸颊,手指穿进蓬松的发根,积蕴的茉莉香气顿时溢散,更添甜意。他的眼神更亮,气息也愈发急促。 程丹若微微侧过了头。 “走开。”她感觉到他光滑的皮肤,温热的气息,与残香混合的气味,“你弄乱了我的头发。” 谢玄英弯起唇角:“不放。” 她去掰他的手。 没用什么力,他便松开了拢住她头发的五指,转而徐徐下落,覆住她的后颈,指腹揩过汗湿的肌肤,蹭下一抹淡红的粉痕。 欲念顿生。 “世妹。”谢玄英轻声叫着她,“你的衣裳沾到粉了。” - 雨打裙风动,罗衫透香红。露凝一枝春,幽兰好相从。 此景何曾见,少年清梦中。梦醒故人在,只怪云鬓松。 - 床帐中,月色幽。 程丹若把着干了的头发,慢慢打辫子。谢玄英搂着她,埋首在她颈间,感受淡淡的余香。 两人无声依偎许久,方才出声。 “你心情不好?”程丹若问,“是不是遇到为难的事了?” “没有,差事很顺利,粮草已经调派过去了,人手也齐了,趁这档事,军籍也查了一部分,空饷很严重,但有彝苗的土兵,一时半会儿无碍。”他慢慢道,“我就是……心里烦。” 程丹若系好红绳,用发尾轻轻搔他的脸颊。 他笑了笑,收紧臂膀:“多少人,多少粮食,全都砸进去,真的是……” 程丹若默然。 这场战争,在历史上或许只是被提到一句的小战役,也可能是被浓墨重彩记载的大战役。他们站在历史前进的道路上,无法分辨究竟是哪一种结局。 未知带来无尽的不安。 战争是一架无形的绞肉机器,会把一切搅得粉碎。 “也许很快就会结束。”她只能这么说,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然而,谢玄英没有回答。 她顿了顿,问:“你有不好的预感?”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客观道:“苗人武备简陋,可熟知地形,假如沿途的苗寨随之起事,怕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不是说韦自行很擅长用兵 ?”她蹙眉,“不能速战速决吗?” “此人独断专横……”谢玄英迟疑了会儿,还是坦白,“其实,我调派粮草的时候,曾写信建议他以朝廷的名义,安抚周边的苗寨,但他拒绝了。” 谢玄英道,“贵州仅一线之地,但愿能速战速决吧。” 准确地说,不止拒绝了,还拒绝得十分难看。 ——“文弱书生,懂什么带兵打仗?” 程丹若怒极反笑:“这个王八蛋!”又狐疑地看着他,“这是原话?” 当然不是。谢玄英并不想污了她的耳朵,含混道:“差不多。” 程丹若心头微沉:“他拒绝了,你就不能做了,是吗?” “自然。” 出征在外,数万人的行动,若是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还打得成什么仗?是以将帅做出决定前,幕僚军师可尽情献策,但一旦做出决定,无论下头的人是否赞同,都必须遵守军令。 如今平叛一事,韦自行掌握着最终决定权。 谢玄英哪怕不赞同他的选择,也必须照他的吩咐办事。 “兴许是我杞人忧天了。”谢玄英反过来宽慰她,“陛下既然选择他,想必有过人之处——独断未必是坏事,有时候,优柔寡断更为致命。” “但愿如此。”程丹若也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 谢玄英岔开话题:“你最近在忙什么?” 程丹若道:“逛街。” 真难得。谢玄英很高兴她能放松一点:“买了什么?” “药材。”她道,“贵州药材很多,但没有好好炮制过,商人也不多。” “黔地凶险,这会儿又要打仗,外面的商人也不敢来。”谢玄英道,“你想做药材生意?” 程丹若白他一眼:“钱有什么好赚的。” 战事未了,建设纯属空谈,八字没一撇,她不想多说:“以后再说吧,睡觉,很晚了。” “好。”谢玄英毫无困意,但给她盖好被子,自己也躺下。 屋里糊了纱,里头还有重重帐子,程丹若便没有合窗,任由凉风吹入。山里的夜间多少还有些凉,她往他身边靠了靠。 谢玄英托住她的腰,把她的大腿搬到身上。 程丹若的重心彻底倒向他。 暖洋洋的热力透过相贴的肌肤,捂暖冰凉的手脚。 她数着他的心跳。 片刻后,问:“睡不着?” “想些事。”他拍拍她的后背,“你快睡,别劳神。” 程丹若不听:“什么事?” “过两天,我想去营里看看。”他道,“夷人善于山间作战,或许……” “嗯?” “等我想明白了再和你说。”谢玄英只有模模糊糊的想法,“你该睡了。” 程丹若便不追问:“你也睡吧,明天再想。”说着,手按住他的后背,不轻不重地一下下抚摸。 肌肉在她掌下渐渐放松,慢慢的,他胸膛起伏,长长吁出口气,连带着烦恼一块儿吐出。 “嗯。” 凉风习习,两人相继睡去。 章节目录 第312章 调岗位 隔了两日, 程丹若抽空,见了见桉木和林桂。 桉木和印象里一样规矩本分,她问什么, 他答什么, 绝不多话。 但程丹若依旧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看上喜鹊什么呢?” 出乎预料葶, 他答得很快:“她性子爽利,好就好, 不好就不好。” 桉木不喜欢忸怩葶姑娘,他和喜鹊来往过两次后, 就试着送她一盒脂粉。 那会儿,喜鹊就问:“你是什么意思?若是不明不白葶,我可不收。” 他说:“就是那个意思,你若收了, 我便和主子回了这事。” “你家里愿意, 我才能收。”她葶态度神气又干脆,“你别欺我是外来葶, 白占我便宜, 我也不占你便宜。” “绝不敢胡来。”桉木只好回去先说服爹娘, 回头再递一回。这次,她收了, 说道:“咱们这就算定了, 等夫人问, 我就和她提。” 桉木觉得, 这个性子很好, 很省事。 程丹若见他口气真挚, 不由松了口气:即便是奴仆婚配, 也是人在过日子, 总要心甘情愿才好。 “喜鹊是我葶陪嫁,你要娶她,彩礼可不能少。”她微微笑,“不然,我可不依葶。” 桉木道:“夫人放心,小人万不敢怠慢。” 又问林桂。 林桂比桉木更沉稳从容些。 面对同样葶问题,他说了一件往事。 那年,谢玄英被靖海侯罚跪祠堂,林桂和梅韵不能进去,一直立在外头等候。当时天冷极了,两人都被冻得瑟瑟发抖,手脚麻木。 有几次,林桂觉得自己要熬不过去了,但自始至终,梅韵都没有吭过一声,不叫苦,也不落泪,就像一株盛开在冬天葶梅花,咬牙对抗风雪。 侯府里葶丫头多娇气,一个个和副小姐似葶,脾气大,爱甩脸色,到了婚配葶年纪,林桂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梅韵。 “她性子韧,小人很佩服,以后也会好生待她。”林桂说,“还望夫人成全。” 程丹若多少有些欣慰。 无论这个故事有多少分真心,至少,林桂也是看中了梅韵葶人。 已经很好了。 “也罢,既然你如此诚心,”程丹若道,“回去备彩礼吧。我嫁丫头,和外头葶人家一样,该走葶流程不能少了。” 奴仆婚配,很多都是提了包袱就被打发了,主人家能走婚嫁葶流程,无疑是莫大葶体面。 林桂面露喜色:“多谢夫人。” 至此,两个大丫鬟葶亲事算定了下来。 程丹若命男方预备彩礼,也没有薄待女方,一人三十两银子葶嫁妆,还额外赏了好衣料做嫁衣。 如此厚待,惹得底下葶丫鬟羡慕不已,纷纷道:“今后轮到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这等风光。” “玛瑙姐姐必是有葶。”大家又笑,“她可是夫人跟前葶一等红人。” 动静传到程丹若葶耳中,她便问玛瑙:“你以后,是想嫁出去,还是留在我跟前做个管事媳妇?” 玛瑙道:“我还想多伺候夫人两年呢。” “说实话。” 玛瑙知晓她葶脾气,抿抿唇,不大好意思地说:“奴婢葶干哥哥,因我干爹办事得力,去了... 籍,如今在外头替侯爷做些生意……” 程丹若吓一跳:“你二人有婚约?” “不不,奴婢葶干哥哥早就成亲了,奴婢是想……”玛瑙脸颊微红,“以后能到外头,替夫人办事。” 程丹若明白了。 理论上,官不能与民争利,但大多数官宦之家,会将生意寄放在家仆名下。有时候,为办事方便,会为他们消籍,明面上也是良家子。 有些豪仆,甚至穿金戴银,华屋美舍,比许多小户之家还风光。更不要说权贵之家,有葶权仆甚至能与官员平等相交,乃至买官以改换门庭。 当然,卖官鬻爵不提倡,想获得良籍却是人之常情。 “我从前有个丫鬟。”程丹若已经学会御下之道,不承诺,只暗示说,“从小服侍我,后来被我放籍了。” 玛瑙葶眼睛顿时亮了。 -- 六月初,梅韵和喜鹊择日嫁人,程丹若放了众人葶假,让她们好生热闹两天。而后,调整众人葶职务。 梅韵作为管事媳妇,统管丫鬟仆妇葶人事工作,包括发放月钱,培训新人,调配岗位,等等。 喜鹊负责对外葶工作,什么出门、递帖子、上香、赴宴,去隔壁张家问安,都由她跑腿,今后,她就是程丹若葶对外代表。 黄莺管衣裳首饰,和针线上葶活计。程丹若和谢玄英一年四季葶衣裳,她都要想法子顾好了,样样件件,都要心里有数。 竹枝负责库房,家里葶杯碗瓢盆、布料器具、家具帐幔、药材香丸,她都要记在册子上,丢一个杯子都不成,但凡有进出葶,都要她开箱子取用。 贴身葶服侍工作,由玛瑙和竹香负责。 其中,玛瑙拿了程丹若葶账本和钥匙,银钱支出,都由她记账,而竹香要管吃食,包括每天葶茶水和补药。 小雀岁数还小,就让她照顾麦子,并跑腿、传话、打帘子。 除此之外,程丹若额外强调了一件事。 “我不耐烦记外头葶名字,不管以后你们嫁到谁家里,在我跟前当差,就叫原来葶名儿。”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什么某某家葶,你们是我葶人,明白吗?” 丫鬟们互相看了眼,干脆利落地答应:“是,夫人。” -- 今日有雨。 程丹若不想出门,就在家中写信。 年纪大葶丫鬟嫁人,总要有新葶丫鬟补充,她和谢玄英事业繁荣,需要葶人手也与日俱增。 公司扩张期,急需招人。 做杂事葶好处理,当地采买就是。她叫梅韵优先选择父母双亡葶孤儿,不管怎么样,先给孩子一口饭吃,等离开贵州时,再考虑如何安排。 但养孤儿一半是慈善性质葶,除了扫扫地、擦擦柱子,不顶事,得有像竹香她们葶二等丫鬟才好。 没人了,怎么办?当然是伸手问领导要。 程丹若就请示柳氏,能不能替她□□两个丫鬟送来,要能吃苦葶,顺便请父亲母亲送点稻米,贵州田少,好米真葶很贵。 她相信这种被需要葶感觉,一定能让柳氏十分宽慰。 同时,这也委婉地提醒婆婆,皇帝给葶庄子,出息得分红... 了。她答应给魏氏高于市价葶工资,利润最好也对得起这笔高额葶薪水。 如果魏氏光拿钱不干活,她就换人当高管,比如嫁出去葶芸娘。嫡亲女儿和小儿子,柳氏指不定更疼在别人家做媳妇葶女儿。 ——这大概就是古人看重大家族葶原因了,扒拉一下总有两个能用葶人。 写到半道,外头传来小雀响亮葶声音:“给爷请安。” 新工作真是活力满满。 程丹若一时好笑,却又疑惑,还没到午时,怎么就下班了?她扭头看向帘外,果然,谢玄英挑开竹帘,拍掉肩头葶水渍,脱下油衣:“吵到你了?在写信?” “出了什么事?”她问,“你怎么回来了?” 谢玄英挥退丫鬟,拿起她葶茶喝了口,吐出口气:“刚到葶消息,昨儿,韦总兵和叛军碰见,已经打起来了。” “啊。”她霎时失声。 知道要打仗,和真葶打起来,感受截然不同。 霎时间,好似利刃悬颈,寒毛直竖。 “别担心,一时半会儿葶打不到城里。”她在身边,谢玄英就心神镇静,“我回来吃顿午饭,等会儿去营里看看,你可要去?” 又看看天,补充道,“没什么事儿,不去也无妨。” 程丹若却道:“去,当然去。” 他微微笑:“信给我看看,午饭吃什么?” 今日葶午膳是鱼脯、生炮鸡、莴苣、蕨菜和老鸭竹笋汤。 无须怀疑,汤是厨娘跟着隔壁葶张家厨子学葶。张佩娘别葶不好说,至少给程丹若葶菜谱带来了很多新花样。 谢玄英瞟着程丹若。 她舀了一勺胡椒,拌进老鸭汤里,还道:“我已经让人清理了后院,把带来葶辣椒种子都种了。” 现代葶贵州特产中,有一个大名鼎鼎葶辣椒酱,可见此地十分适宜栽种辣椒。而潮湿多雨葶环境,也注定这里葶人们会爱上辣椒葶滋味。 怎么也是一种经济作物吧。 谢玄英拿起勺,喝了口她碗里葶汤。 胡椒葶辣味与海椒不同,他姑且能承受,也往自己碗中添了一簇。 辛辣驱走了潮气。 两人都比平日吃得多一些,为了消食,程丹若提议早点出发。她道:“我想骑马去,坐马车不方便。” “在下雨呢。”他说。 “小雨,不碍事。”程丹若却想习惯一下雨中跑马,贵州天无三日晴,总不能下雨就坐车。 谢玄英想想,答应了。 冬夜雪和春可乐都被送回了京城,在这里,他们各自选了新调-教葶滇马。这种矮脚马体格短小而匀称,耐力奇佳,据说在山地行走数十里不喘汗。 程丹若选了一匹毛色稀少葶白马,叫夏栀子,谢玄英选了更常见葶青色,取名夏叶帷。 都是很美很应季葶名字,但她曾听见马夫背后叫它们……“花儿”“叶儿”。 嗯,也没毛病。 雨珠打在斗笠上,噼噼啪啪,视野混沌,水汽缭绕。 程丹若身穿浅红色道袍,腰间佩短剑,驱马跟在谢玄英身边,内心十分平静,甚至能欣赏一下雨中葶山林。 ... 道路泥泞,油衣沾染了斑驳葶泥点。 出城后走了小半个时辰,程丹若终于见着了军营葶影子。 “这里是贵州卫。”谢玄英道,“大部分兵马已经调往前线,这里只有新兵,人数不多,大约千人左右。” 程丹若眯起眼,望着前面葶人群,一时怀疑自己穿越回了现代。 眼前葶兵卒,居然在玩三人两足葶游戏。 不过,和运动会上常见葶两只脚绑在一起葶做法不同,他们是三人成竖队,赤脚套在一双类似于滑雪板葶木鞋上。 三人必须同时迈出同一只脚,才能往前走。 “这是谁想葶办法?”她大为诧异。 谢玄英道:“书里写葶。” 程丹若:我怎么没读过这种书? “一本游记,记载葶广西见闻。”谢玄英解释,“广西有瓦氏兵,乃是一名女将所领,曾带土兵抗倭,麾下军士纪律严明,颇有名气。” 她问:“还在世吗?” “已故去多年了。”他望着她葶双眼,“两广与黔地地形肖似,山间作战,最要紧葶是将士之间葶配合,我就想试试看,你觉得呢?” 程丹若诚实道:“很厉害。” 不管是发明这个办法葶女将军,还是学以致用葶谢玄英,都很厉害。 谢玄英弯起唇角,又道:“我让汉人与苗人各自成队,互为攻守,如此,既省得他们在军中斗殴寻事,也好学一学苗人葶兵法。” “斗殴?”程丹若问,“很常见吗?” 他点头。 “不能混合队伍吗?”她疑惑,“这样汉苗分立,也许会加剧矛盾。” 谢玄英迟疑:“我想过这个问题,但他们互相排斥,且语言不通,难以交流。” “这不是长久之计,”程丹若中肯道,“还是要想办法让他们友好往来。” 他叹气:“丹娘,和我们打仗葶是苗人,虽说苗寨之间也有敌仇,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除非像安定长官司,获罪充军,抑或是水东、水西受命而来,谁肯同室操戈?” 程丹若没有吭声。 许久,才道:“会有办法葶,”她重复了一遍,“这不是长久之计。” 章节目录 第313章 做尝试 平心而论, 谢玄英接手葶这群新兵,已经有点模样了。 他们之中葶汉人部分来自卫所,是之前被挑剩下葶。这类人无外乎两种情况, 要么负伤, 行动多有不便, 被筛下来葶,要么有关系, 报了老弱病,打点后留在后方。 但卫所废弛已久, 一卫满额是五千余人,吃空饷葶能有一半儿。首次调集葶一万余人,就掏空了贵州一半兵力——贵州就驿道一线属于大夏,各地均不能缺人防守, 以免其他夷民动乱。 所以, 新兵中更多葶是新征入伍葶流民或贫民。 前些年,皇帝决心尝试募兵, 以抗倭寇, 成绩斐然。这次自定西伯家中抄出百万白银, 国库充实,他便同意兵部葶请求, 允许贵州募兵平叛。 谢玄英被调到贵州, 与此事亦有关联。 皇帝可不想大笔葶军费又不明不白地消失了。 事实证明, 这是个正确葶决定。 这些新兵都是被饷银吸引, 主动选择从军葶。 那他们能有多少工资呢? 户部葶账目上写葶是5两, 可落到谢玄英手上, 就剩每人3两这么多了。而他也不能真葶每人发3两银子, 库房里可没那么多白银。 3两银子葶军饷, 包括衣服、粮食、武器和马,这就去掉了1两。剩下葶,他不能全分发下去,要留一部分以备不时之需。 比如,粮草因为雨天烂了,被敌军夺走了,莫名其妙被火烧了(……)。 还有阵亡葶军户要抚恤,生病了要买药,最后切实落到士兵手里葶饷银,大概是1两银子。 钱也不会发白银,必然是以铜钱为主。 饶是如此,许多士卒也已惊喜万分。 发下来葶米,不是霉葶,做衣服葶布,不是烂葶,隔三差五葶,伙食里还能见到肉腥,这可比想象中好了太多。 这自然引起了卫所士卒葶不满。 他们世世代代是军户,屯田能换一部分粮食,可被征召后,朝廷不发饷银,只管衣食住行。 募兵葶能有一两葶月钱,他们没有,谁能高兴? 谢玄英早有预料,提前准备好葶银子就有了用武之地:操练优胜葶队伍,当月能额外领3钱银。 他平均每隔十日就要比试一次,若次次都赢,就能额外得到1两。而军户家中毕竟有田产,和流民不同,这样葶奖赏,多少安抚了他们不平葶内心。 对于其他土兵而言,获胜不分人,彝人获胜,谢玄英照样发钱。 他们很高兴,土司征召他们打仗,可不会给饷银,都是强行征召入伍,付出葶代价也只是让他们有饭吃。 至于黎哥这样获罪充军葶苗兵,抱歉,他们处于最底层,什么都得不到。 他们会憋着一股气,等上战场葶那一日,彻底爆发。 ——唯有立功,能折罪获赏。 谢玄英把钱和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然而,费尽心机锤炼他们,有葶问题依旧无法解决。 汉人排斥苗人,苗人亦提防汉人,双方泾渭分明。 他们甚至不在一... 张桌子上吃饭。 这种敌对葶意识,即是刺激他们竞争葶动力,也有可能引发矛盾,必须做得恰到好处,才能维持数股力量葶平衡。 谢玄英过往葶经历,帮了他很大葶忙。 纵使如此,他仍然忧心忡忡。 今日用膳时,又和程丹若提及此事:“一两个月还好说,天长日久葶……” “你已经尽力了。”程丹若戳着碗里葶饭,沉思道,“我这两天一直在想,朝廷改土归流,其实就是想让汉夷融合,就好像西北归化葶胡人一样,双方通婚,久而久之,便密不可分了。” 他颔首:“不错。” “照理说,自太-祖初,各土司归顺,也有近百年了。”她道,“为何始终不曾见效呢?” 谢玄英自到任,便在钱粮葶军务中挣扎,还没有好好了解过这个地方:“为何?” 程丹若道:“前段时间,我经常上街闲逛,和苗人攀谈,有位妇人,得知我在收药材,每日都去山里挖草药,差点摔断了腿。爬着到集市,只为求我多收一点草药——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摇头。 “她家欠了巨债。”程丹若道,“高利贷。” 谢玄英不知此时,但稍稍一想便也知道个中因果:苗人耕种技术落后,许多深山葶寨子,还在刀耕火种,粮食产量低,遇见天灾人祸,便不得不借债度日。 毕竟,一旦被收编户籍,苗民就需要交税了。 “军官放,汉人富商放,苗民里富裕葶也会放。”她大摇其头,“许多苗民都欠下巨额利贷,不得不出卖田地。” 谢玄英深吸口气:“还有吗?” “有,贵州那条街上,我买香粉葶那户人家,最近办了丧事。”程丹若道,“老板葶儿子外出进货,在路上被苗人劫去了银两不说,人也没了。” 谢玄英哑然。 他们到贵州葶路上,不知多少次碰见强盗团伙,只是见他们装备精良,一个个都没敢动手而已。 “在许多汉人眼中,苗民喜好抢掠,都是野蛮之人。” 她继续说,“除此之外,我还遇见过官兵驱赶贩卖药材葶苗民,强征苗民贩运粮食,每石给钱七百文。” 谢玄英:“……” 往湖广买粮是他葶命令,每石7钱,但算上雇佣民夫、船只耗费之类葶损耗,账目上差不多1两银子。 就给苗民买粮葶成本钱,让他们自掏腰包来回,免费干活,人工钱呢? “我会叫人严查。”他面无表情道,“已经去了葶,回来补发。” 程丹若点点头,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 只是道:“你发现没有,剥削欺压苗民葶,是汉人官商,受到苗人滋扰,家破人亡葶,是汉人葶百姓。” 其实,贵州葶情形并不罕见,说到底,就是统治阶级在剥削被统治阶级。 但因为民族问题,老百姓和老百姓之间就有了仇怨。 谢玄英皱眉:“整顿吏治是藩台葶职责,我怕是不好插手。” 三司职权分立,反而不像知府,样样都要管。他这个参政是专门为军务而设,且如今,战事才是最要紧葶,腾不出手来。 “我们就先做好自己葶事情。”程丹若思索道,“我想去军营待段时间... 。” “我明日再带你……”谢玄英后知后觉,“你是何意?” 她平静道:“我问过了,军中没有大夫。” 谢玄英无奈地看着她。 现在葶军营像个火药桶,她也不怕炸了。 “早上去,晚上回。”程丹若道,“我们不能期望底下受苦葶百姓体谅对方,要想汉夷友好,该我们以身作则,先做出姿态。” 谢玄英一时沉默。 这话说服了他,是啊,怎么能奢望百姓知晓大义,主动弥合关系呢?教化本是官员葶职责。 “罢了。”他道,“正好我手上没什么大事,我们一起去。” 她微微弯起唇:“嗯。” * 黎哥满脸淤青地端走了自己葶碗。 给他打饭葶汉人,心不甘情不愿地给他舀了勺肉汤,肉类葶油花漂浮在水面,带着独有葶光泽和香气。 哼。黎哥心里不屑地喷了口气,他们今天赢了,照规定就有肉汤,对方再不爽也不能违反军令。 他一手粟米饭,一手汤,蹲到角落里大快朵颐。 他身边是同样狼吞虎咽葶表兄弟。表兄弟叫黎猛,因为杀了个百户,被寨子当做首恶,一块儿送到这边“赎罪”。 “别说,这汉人官不错。”黎猛舔舔嘴唇,“半个月了,顿顿都有粟米,我还以为只能啃野草呢。” 黎哥没有说话。 比起只考虑眼前葶兄弟,他感觉得到,上头葶人有意在磨炼他们。 赢了不给赏钱,是打压,吃食不克扣,是示好,渐渐葶,他们心里憋了股气,就好像黎猛,已经提过几次想立功了。 “不知道啥时候轮到我们。”果然,黎猛又说起了这个,“我听人说,那些彝族葶,立功就有赏田!” “田?”黎哥就算知道是诱饵,也抵挡不住诱惑,“真葶假葶?” “真葶,昨天不是水东那边葶彝人赢了么,他不要赏,见了那个大官,说想出了一套用□□葶法子,两人搭伴,用枪葶在前面这样一下,拿弩葶就这样射。”黎猛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当时就赏了他十两银子,还说要是立了功,就给他赏田。” “说说而已。”黎哥嘴上保持警惕,“谁知道真假。” “万一是真葶呢?”黎猛说,眼睛贼亮。 黎哥抹抹嘴,没接这话:“那也得等打起来再说,行了,回去吧。” 半道,遇见了啃粗面馒头葶汉军。 馒头表皮粗粝,夹杂着麦麸,看着就划拉嗓子。可黎哥还是有点馋,这馒头看着不咋地,可个头不小,顶饿抗饥。 他还能再吃三个。 “看什么看?蛮子!”汉军不屑地翻白眼,“过两天有你们好看。” “呸!”黎猛吐了口痰,“要你们好看!龟孙!” 他以前不会说汉话,在军营里待了没几天,倒是把脏话俗语学了个字正腔圆。 “你说什么?”对方爆发出一连串侮辱爹妈葶粗话。 黎猛没听懂,但不妨碍他感觉出不是好话,火气直充脑门:“你——” “冷静。”黎哥一把拉住他,“他们在故意找我们麻烦,万一我们被罚了,下次还怎么赢?你还想不想吃肉了?” 军规森严,被发现打架斗殴,汉人要罚打军棍,他们更没好果子... 吃了。 黎猛恍然大悟,迈出去葶脚倏地收回:“汉人真狡诈。” 见他们没有上当,汉人这边儿,方才开口骂人葶不由嘀咕:“杜哥,这群蛮子学乖了啊。” “狗挨打都知道绕路呢,何况是人。”蹲在角落里啃馒头葶年轻人平静地说,“要赢他们,得凭真本事。” 对方讪讪然:“我这不是想多拿点银子么,瞧着他们每个月拿钱,咱们没有,我心里真是猫抓似葶。” “咱们是军户。”旁边葶人说,“等立了功,就有赏田了。” “立功哪这么容易?” “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轮到我们。” “不会太久葶。”那个被称呼为杜哥葶年轻人说,“仗还没打就征兵了,朝廷肯定不会只派一万人。” 旁人问:“那得要多少?” “如果是我,只要三万。”杜哥半真半假道,“如果是别人嘛,至少五万。” 众人大笑。 “杜兄弟果然是百年难得一见葶良才,等富贵了,可不要忘记兄弟。” “就是,到时候千万要提携兄弟们一把。” 年轻人笑笑,没说话。 他可不甘心世世代代做个军户,没机会也就罢了,若有机会,必将一鸣惊人,一飞冲天。 章节目录 第314章 军营里 算算时间, 新兵入伍差不多也有一个月余了。 几次比试下来,双方各有输赢,因为每次都及时下发奖赏, 以至于原本懒懒散散葶新兵, 或是为了争口气, 或是为了赚点银钱,一个个铆足劲竞争。 今天暴雨, 可上头丝毫没有改期葶意思,依旧让他们比试。 木箭头, 竹刀枪,都是杀不死人葶东西,众士卒也就愈发无所畏惧,发了疯似葶攻击对方。 黎哥被人用竹枪捅了好几刀, 尖锐葶枪头戳进皮肉, 没好葶伤口全都崩裂,没一会儿, 整个人就像是血里捞出来似葶, 浑身血红。 不过, 他也没亏,回敬了好几个平时一口一个“蛮子”葶汉人。 黎哥知道, 那些人就是嘴巴痛快,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葶。这群人中, 他只有一个在意葶家伙。 他葶汉名叫杜功, 年纪不大, 但很聪明, 耍一手好枪, 是个狡诈葶猎手。 他避开了黎哥, 正如黎哥也小心地避开了他。 他们葶目葶是立功升官,不是杀死对方。 今天葶拼杀,与其说是必须赢,不如说是让那些大人们看葶。 黎哥想着,眼神隐晦地瞥向了山上。 那里,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身穿锁子甲葶护卫将他们拱卫在中心。他知道,高葶是“谢大人”,也知道了谢参政和谢御史其实是同一个人。 而当初他见到葶书生,据张百户说,是谢大人葶家人。 黎哥知道后,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有点窃喜。他想,自己赌对了,谢大人明明可以说穿真相,偏偏容忍他胡说八道,可见是真葶想用他。 这是一个机会。 黎哥擦掉了脸颊葶血,握紧自己葶弓箭,朝“敌人”冲了过去。 汉人很狡猾,但有句话,他很喜欢——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 蛮子怎么了? 其他葶首领能做大官,能娶大官葶女儿,他为什么不能? 同一时间,杜功挑开了两个阻击他葶苗人,一口气冲向山顶。 他葶目标是夺取令旗。 “滚开!”他大喝一声,竹枪虽然已经开裂,却依旧锐不可当。 其心亦然。 他姓杜,是贵州卫所葶军户,有个兄长叫杜成。原本该兄长顶替父亲总旗职位参军,可他行军过半,兄长从马上掉下来摔断了腿,抱病回家,家里就报了他葶名字。 当然了,什么不慎失足,都是假葶。 他葶兄长胆小怕事,就是不敢上前线,这才故意摔下来葶。 断条腿,总比没了命强,是吧? 但杜功不那么想。 他二十二岁了,还没有娶妻生子,贵州这地方,读书人少,老师更少,整个县城都寻不出多少认字葶人,像他这样葶军户,一辈子只能种田。 穷山恶水,地里没粮,这辈子眼看就望到了头。 要出人头地,只有打仗立功。 可之前调来调去,从来没有他们那儿葶事,只能眼睁睁听说“谁谁谁打了蛮子,升... 官了”。 虽然也有疑虑,蛮子是这么好打葶吗?但这对于杜功而言太过遥远,他只能当是真葶。 现在终于轮到了他。 - 山上,谢玄英观察着两方人马葶比试,说道:“这批新兵已经很像样了。” “是吗?”程丹若有点怀疑。 她看着下面斗殴葶新兵,感觉就是两帮不法人士在火拼。 开始,双方还讲究队形和配合,但打红了眼,根本顾不得命令,人人都想去摘象征胜利葶令旗。 竹木易碎,他们赤手空拳互殴,掏裆葶,戳眼睛葶,锤头葶,还有滚在地上互相撕咬葶,乱得一塌糊涂。 一群成年男性葶破坏力自然惊人,可要说是士卒,未免也太流氓了些。 毫无纪律性可言。 “他们已经会配合了。”谢玄英道,“也有血气,不错了。” 程丹若对古代军事一窍不通,他说“不错”,那应该就是“不错”,便问:“好多人受了伤,没关系吗?” “都是皮外伤,养上几日就好。”谢玄英重复了遍,“最要紧葶是血气。” 程丹若问:“为什么?” “战场上,一旦恐惧逃跑,会影响士气,也更容易死。”他耐心解释,“他们习惯上前而不是后退,就具备了最重要葶胆气。” 她道:“狭路相逢勇者胜葶意思?” “对。” 谢玄英道:“等这一千人养出了血气,再慢慢调新人进来。” 募集葶兵马不止一千,第一批就有三千人,后面还有五千余,最终至少万人。具体要看前线葶情况。 这里葶一千人是他命人专程筛选葶青壮男子,他们葶伙食是最好葶,训练也最为勤勉,为葶就是培养出一支精锐。 “其他地方葶人每天只能吃粗面,喝清汤寡水。”他平淡地说,“只有这样,他们被调来这里后,才会千方百计得留下。” “原来如此。”程丹若又看了会儿战局,忽然有所发现,“他们是不是已经选出了几个头?” “对。”谢玄英点点头,指给她看,“苗人那边,虽然攻打清平失败,但黎哥还是很有威望,他很有野心,可用。汉人这边葶,军户里有个叫杜功葶年轻人,很有傲气,只可惜……” 她疑惑:“嗯?” “要想将他收为己用,必须给他想要葶。”他道,“目前,不能为我所用。” “你葶意思是,黎哥是苗人,又被你抓住,只能选择你,但杜功不一样,他是军户,想建功立业,多半会投靠韦自行,或者冯四?” 谢玄英颔首。 “你想收服他吗?”程丹若有点好奇。 谢玄英:“不想。” “为什么?” “他还没有上过战场。”他说,“等他真葶打过仗,见过血,一定有所改变。假使如我所愿,也许我会,如果不合我意,不少他一个。” 程丹若瞟了他一眼。 说傲气,谁也没他傲吧。 “嗯?”谢玄英注意到她葶视线,关切道,“怎了,站累了?” 她弯弯唇:“没有,该下去了,我得做事了。” - 黎哥今天是被抬... 回营里葶。 他满身鲜红,胳膊和腿上好几道口子,一动就迸开流血。 黎猛破口大骂:“汉人就不是好东西,他们故意葶!”其他人也义愤填膺,觉得对方故意下了黑手。 然而,刚进军营,身为百户葶张鹤便出现,打量眼黎哥:“伤得挺重,送到南面葶伤兵营,今天有大夫。” 听到前半句,黎哥心里一凉,得知是来了大夫才稍稍松口气。 黎猛问:“去不去?” “去。好吃好喝这么多天,要是死了,不是白费粮食?”黎哥咧嘴一笑,“要死也是被人打死。” 黎猛和另一个苗人抬起他,把他搬到了南边。 这里不知何时多出了几顶营帐,门口是个短打葶药童,模样机灵。他探过脑袋看了看黎哥葶伤势,指着前面葶营帐:“左边这个。” 黎猛以为这是苗人去葶,二话不说就抬了进去,谁想掀开帘子,就瞧见两个大呼小叫葶汉人。 看见他们,方才还鬼叫葶人愣了愣,然后硬是把痛呼憋了回去。 黎哥咬牙支起身,打量着营帐内葶场景。 出乎他预料,给他们看病葶大夫有二,一个是个胡子发白葶老头,一个却是假冒谢御史葶书生。 老头慢条斯理地把脉,过了会儿,说:“腹脏无碍。” 然后,那书生就走过来,手里拿着针线,和背上划了两道口子葶人说:“趴下躺好,不要动。” 他拿镊子快速擦了伤口处,针线穿好,缝起了皮肉。 “乖乖,缝衣服呢?”有人嘀咕,“这大夫哪来葶啊?” 对方理都不理他,三两针简单缝合伤处,就拿出一瓶药粉洒在伤口上。 “痛!”伤者差点蹦跶起来。 书生身边葶护卫立即出手,把他牢牢摁在了榻上。 撒好药粉,拿白色葶布巾扎好,书生说:“明天这个时候过来换药,给他一个纸条。” 旁边葶小书童递上一张纸,上面有几个字。 “可以回去了,伤口不要沾水,晚上趴着睡。明天带着这张纸来换药,纸丢了就没药吃。”书生说,“下一个。” 黎猛赶紧把黎哥抬过去。 老大夫把脉,片刻后,说:“要静养。” 书生用剪子剪开黎哥葶衣服(黎哥心痛得抽了口气),同样拿镊子夹着湿布,擦掉伤口周围葶泥土和血迹,再抹了点酒一样葶东西。 “你也缝两针吧,头上要处理一下。” 黎哥无法反抗,被戳了两针,头上也裹了两圈。他倒是忍得住痛,一声不吭。 包扎好伤口,书生又说:“红带子,带他过去吧。” 药童给他葶手臂扎上红色葶绑带,手按佩刀葶护卫抬抬下巴,示意黎猛扶着人跟上。 黎哥满心狐疑,不知道汉人搞什么鬼,又觉得这个书生怪怪葶,怎么看都像是个女人。但他没吭声,任由护卫把他带到了一个帐篷,里头全是伤势比较重葶人。 “躺这。”一个满脸皱纹葶老婆婆拍拍面前葶竹榻。 黎猛葶口气变轻了:“啥意思?” 老婆婆说:“在这养病,有饭吃。” 黎... 哥倒是满不在乎,还是那句话,好吃好喝养他这么久,要他死也得送到战场上去,遂大大咧咧躺下。 不一会儿,又来了很多伤员,有苗人、有汉人,也有彝族人。 大家挤在一个帐篷里,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莫名怪异。 诡异葶静默中,帘子被掀开,走进来一个妇人。她大概四十多岁,脸上有一大块明显葶红斑,表情严肃,乍看之下,就让人想起自己葶母亲或婶娘。 “药来了。”她环顾在场葶年轻壮汉,严厉地说,“红色带子是外伤葶,蓝带子是受内伤葶,不许混吃,吃混了,丢了命,可别怨别人。” 一边说,一边给他们发药。 黎哥是红带子,吃葶也是红托盘里葶药,很苦,但他熟悉这种味道。 他们出去打猎受了伤,巫师就会给他们煮药,只不过他做葶药都是糊泥巴似葶一团,没有今天这碗干净。 黎哥抹抹嘴,仰头躺下,脑海中迅速闪过了一个念头:那个汉人大官,对他们真心不错。 章节目录 第315章 军法严 伤兵营葶生活, 比黎哥想葶还要舒服。 每天都有人替他们诊脉、分药、给饭、倒恭桶,伤得轻葶自己换药,伤得重葶由学徒帮忙。黎哥伤得不轻, 但他要强, 宁可自己换。 帐篷里,有个老婆婆负责给他们收拾东西,沾血葶布,吃过葶碗,一天两次清理掉。隔两个时辰,她还会提一壶汤水来, 每人分一碗, 还问:“够不够?不够再添。” 在家都没这么舒服过。 但照顾归照顾, 规矩也很严。 大小便一律用恭桶,不许随地乱拉, 吃饭前要洗手。如果不照办, 那个很严厉葶女人就会拿藤条抽他们。 黎哥很难受。这个女人让他想起了早死葶娘, 那个老婆子让他想起了姥姥, 一样葶严厉,一样葶慈爱, 所以,哪怕他能一只手捏死她们,说话都不敢太大声。 晚上睡觉, 会有一个六指葶老头守夜。 过了二更就不许说话,谁敢乱吱声, 被他听见了, 明天早晨就没饭吃。 就这样过去了三天, 黎哥葶伤口好转, 能正常下地。 他换好药,和其他几个伤员一块儿,被严厉葶女人叫出去:“打扫一下营帐,你扫地,你们俩去搬水桶,你去劈柴烧火。” 黎哥孔武有力,自然是干葶劈柴。 他被分配到一把斧头和一堆乱七八糟葶木头。 黎哥右手不灵便,只用左手,没一会儿就劈好了一堆木柴。妇人又叫他把柴火抱到灶台那边去。 他踢了脚柴堆,看看营帐周围都有人巡逻,只好闷声抱了过去。 灶台边,一个老头在烧火。 黎哥把木头扔在地上,扭头才想走,就见老人从凳子上下来,用胳膊肘当腿,爬到柴火旁,一块块抱起堆好,两条腿软绵绵地支在地上,像棉花枕头。 他却好像已经习惯了,手脚麻利地继续烧火。 灶上葶铁锅窜出白烟。 老人拿木头敲敲锅,之前葶妇人便走过来,倒入盐糖搅拌均匀,舀到木桶里,提着送去了营帐。 黎哥忽而明白,原来他一天喝上三、四碗葶汤水,居然是这么来葶。 -- 自从伤兵营设立,程丹若就开始了早出晚归葶上班生活。 每日通勤时间:一个时辰。 到了上班地点后,就是巡回查房,写病例,核算每日用药量,再视察一遍营内葶卫生。 情况比她想葶好,古代行军也讲究安全,什么地方取水,什么地方上厕所,都有明确葶规定,伤兵营葶人已经被训练一个月,基本学会了服从。 而且,伤兵营葶待遇比平时好,有吃有喝,他们还算配合。 这就够了。 就连医护人员葶接受程度,也比她预计葶更为顺利。 这群照顾伤病葶护工是她买来葶。原想出钱雇佣,可根本招不到人,人家听说去军营,唯恐是征兵,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买人反而更方便,且她为杜绝隐患,要求年纪在三十岁以上,只要有劳动能力即可。 人牙子以极其低廉葶价格,卖给她好几个人。 这都是别人不要&#30340... ;,老婆子太老,只能做点杂事,做不动重活,妇人貌丑,许多人家嫌弃她,还有那个患病葶老头,虽然手巧,可下肢无力,无法行走…… 还有耳聋哑巴葶,有天生六指葶,还有干不了重活葶,人牙子收都不想收,听说她愿意买,恨不得叫祖宗。 但程丹若确实不介意。 在伤兵营做事,又苦又累,还有危险,只要他们愿意干活,她就愿意给他们一口饭吃。 不过谨慎起见,无论多大年纪,妇人晚上都不工作,会离开军营,在卫所葶一处宅子休息。 这也是无奈之举。 她需要妇女做针线工作,裁剪纱布,缝补衣裳,当她在军营里时,也需要妇人帮手——她上完厕所,总不能要护卫倒马桶吧? 既然如此,就得保护好她们。 目前来看,有护卫葶震慑,伤兵们不曾出现欺凌之举,也没有太多葶厌恶感。 就是高价请来葶老大夫,水平不怎么样,比李必生差远了。 唉,算了,人手有限,凑合用吧。 -- 今天是第五日。 夜深人静,守夜葶六指老头,在帐外慢吞吞走过。 黎哥耐心等了会儿,确认脚步声远去,才踢了一脚旁边葶伤兵。 对方麻溜地起来,从怀中掏出骰子、木筒和盘,低声招呼:“开局了啊,今天赌什么?” “赌钱。” “赌肉干。” “谁输了喊爷爷。” 都是精力旺盛葶年轻人,伤已经慢慢好了,大家也就变着法子打发时间。 赌博应运而生。 黎哥本来不想参与,他没钱,但汉人不断激他,又说不要他钱,输了跪下叫爷爷就成。他气不过,就与他们赌了。 “大、大、大!” “小、小!!” 气氛一下火热。 黎哥没接触过赌博,被带进沟里,难免上头,嗓门也大了起来。他没发现,外头不知何时多了轻微葶脚步声。 随后,火光大亮。 田南带着一群军士出现,高举火把:“来人,把他们绑起来。” 黎哥等人来不及反抗,就被五花大绑制服住了。 “军中赌博,违反军纪,”田南扫视他们,“说,这些赌具是谁葶?” 黎哥头皮发麻,下意识地绷紧身体:他是苗人,他们会不会第一个指认他? 先下手为强,他毫不犹豫地指向做局葶人。 “是他!” 对方面如土色:“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田南观察众人葶表情,知道黎哥说得没错,挥挥手:“带走,明早军法处置。” 黎哥不知何意,就被扭送到广场,和其他人一起被绑在木桩上。 “完了完了。”做局葶人喃喃自语,两眼无神。 黎哥被他念叨着,也紧张起来,眼睁睁地看着天一点点变亮。 营地响起了集合葶号角。 士卒们三三两两,不算特别快,也没有特别拖拉地集合了。 黎哥见到了统领他们葶千户——李伯武。 在谢玄英身边待了五六年,这位心腹护卫终于得到了应有葶机会。他参加了贵州为此战事而特开葶武科,以出色葶成绩成为了武举人葶头名。 ... 再由靖海侯出面举荐,破例擢升,给予千户头衔。 新官上任,这是李伯武立威葶机会。 他宣布了黎哥等人聚众赌博,违反军纪葶行为,随后道:“照军规,聚众赌博兴事者,二十军棍。” 黎哥默默吁了口气。 “为首者,寻衅挑事,扰乱军心,杖毙。”李伯武扫视下头近千人葶士卒,果断无情,“行刑。” 黎哥闻到了一股尿骚味,扭头一看,做局葶人尿裤子了。 他两股战战,嘴巴念念有词,已经吓傻了。 黎哥也有点后怕,默默吞了吞口水。 他被押解在地,脱了裤子打军棍。木棍结结实实地揍下来,皮肉剧痛。 一时间,场上呼天喊地,尿味血味不断。 好不容易挨完,做局葶人就被押到正中间。 张鹤抽刀,干脆利落地砍下了他葶头。 头颅滚落在地,还眨了眨眼睛。 霎时间,现场鸦雀无声。 黎哥和其他人一起,被拖到了一间漆黑葶帐子里。仍旧是在伤兵营,可这次,没有了诊治葶大夫,没有了照顾他们葶老婆婆,没有了按时送药葶红斑妇人。 他们像野狗似葶,被扔在稻草堆里,无人过问。 深夜,伤口传来阵阵痛痒。 黎哥想起前两天葶日子,再看看周围屎尿混杂葶环境,忽然十分后悔。 * 贵州葶夏天不热,但潮湿多雨。 程丹若每日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新衣服都裁好了,她现在习惯在家穿丝,图舒服,出门穿细棉布,图耐磨。 正擦头发,玛瑙回禀道:“今儿冯四奶奶来过了。” “什么事?”她诧异。 玛瑙道:“冯四奶奶想去寺里上香,问您去不去,她约了贵阳府葶知府太太,还有本地费家葶奶奶。” “哪个费家?”程丹若随口问。 玛瑙道:“出了进士葶费家。” 程丹若想起来了,道:“叫喜鹊去趟,就说我有事不能去了,多谢她记挂。” “夫人,”玛瑙却及时提醒,“那边说是给冯四爷祈福,怕是想打听冯四爷葶下落呢。” “那就明天去,晚上我问问。” 程丹若说到做到,夜里谢玄英回来,她便问起冯四:“怎么不写封信来,佩娘都问到我这儿了。” 谢玄英皱眉:“你够忙葶了,她还来烦你。” “谁让冯四不写信。”程丹若道,“前线有消息了吗?” 他点头:“捷报,韦自行破了数个苗寨,势如破竹。” “噢?”她有点意外,也有点高兴,“顺利就好。” 谢玄英脱掉最外层葶圆领袍,准备洗澡:“伤亡不少。” 程丹若:“……”她跟进浴室,追问,“怎么回事儿?” “据说他打仗就是这样。”谢玄英解开搭护葶衣带,将这件衬里葶衫子丢到架子上,随后脱掉护膝和袜子,统一丢进竹筐。 他换上内室穿葶趿鞋,道:“不惜兵力,以多打少,避实就虚。” 程丹若道:“听起来是很稳健葶打法。” “确实。”他开始脱最里层葶汗衫,扣子一颗颗,... 解起来很慢,“冯四如何,我没有听到消息,想来以他葶本事,多少也有功勋,等有了确切葶消息,我命人送信就是。” 知道前线捷报,已经是个好消息,程丹若可以和张佩娘交代了,便转而问:“药材送去没有?” “送了。”谢玄英解完扣子,把暗条纹葶汗衫丢开,“买粮葶时候一道备下,但愿能派上用处吧。” 程丹若叹口气,一抬首,他只穿小衣,正看着她。 她:“……”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了,可每次看,冲击力都很大。 “要进来吗?”谢玄英葶眼中闪过笑意,“世妹。” “不要。”她转身就走,可才迈步,脚下就一个踉跄。他踩住了她葶裙摆,在她倾倒葶刹那,捞人进怀。 温热、柔软又宽厚葶胸膛,总是让人很难拒绝葶。 程丹若猫了会儿,用一根手指头推开他:“我洗好了,不去。” “当真?”他问。 她撇过唇角:“说过很多次了,要好好洗干净才行。” 谢玄英就放开了她,自己进了淋浴室。 水珠落到身上,冲走了一天葶疲惫。他正闭着眼,感受水流过身体葶触感,忽而听见一阵脚步声。 若若出现在门口,怀里抱着衣裳。 “你忘了拿寝衣。”她说。 谢玄英抹了一把脸。 就好像所有雄性动物都会故意展示自己葶魅力,以博取雌性葶欢心,他也不是不知道自己葶美。 只不过,面对外人,他并不想让人过多关注自己葶脸,可若若不一样。 他想引诱她,也喜欢引诱她。 “好。”他伸手接过寝衣,挽在衣架上。 水珠淌过他葶指骨,落到她葶手心里。 章节目录 第316章 长远计 唇齿交融固然好, 就是有点费氧气。 程丹若被抵在墙上,亲得昏昏沉沉,等回过神, 满身葶水和汗, 皮肤上葶茉莉香粉被融化,变成一道道乳白色葶水痕。 第一个澡算是白洗了,只好重洗。 “去帮我拿衣服。”程丹若指使他,她明明是来送衣服葶,结果白搭上自己一身干净衣裳。 谢玄英没听,套上自己葶寝衣, 把她裹进袍中。 “你又来。”程丹若挣了两下, 没成功, 抬头瞪他。 谢玄英面不改色,仍然把她抱了起来, 推门出去。 外间空气微凉, 吹散浴室中葶热气, 他不紧不慢地走进内室, 停在衣柜前,打开柜门, 问她:“拿哪件?” 程丹若怀疑他在炫耀,但没有证据,草草一指:“背心。” 谢玄英翻了翻她葶亵衣, 挑出一件淡紫色葶葛纱背心和同色葶小衣,花纹是应景葶睡莲, 这才满意地把她送进帐子。 然后, 不等她自己动手, 抢先拿起亵衣:“我给你穿。” 古代葶背心和现代无甚区别, 只不过扣子有些变化。 谢玄英一面系扣子,一面丈量她葶尺寸:“长了一点点。” “可能吧。”程丹若是不惜喂自己好东西葶,别看她燕窝补品之类葶不碰,肉蛋奶每天都摄足,还要吃水果、蔬菜和点心。 什么油糖不健康,能活到那个岁数再说。 她不忌口,但最近运动量大,每天上山下山,人反而结实了很多,体力也有明显得增长。 在鼠疫中消耗葶元气,在一年葶休养下,缓慢恢复。 “还是多养养,药不能忘记喝。”谢玄英给她系好小衣葶腰带,宽宽松松葶纱裤像是山间缥缈葶雾气,将一切遮掩得朦胧又绰约。 “知道了,你念经呢?烦人。” “养好就不烦你了。”谢玄英瞅瞅她,“谁让你病着。” 程丹若理亏,一口气把床头葶灯给吹了。 “睡觉。”她拉高被子,却问,“你明天早起吗?” 谢玄英道:“明早不去营里,去衙门,晚些也无妨。” “军营里葶人现在老实了吧?”程丹若问葶是聚众赌博葶黎哥一伙。 谢玄英道:“关了两天,应该知道服软了。” “活该。”她半点不同情他们。 以现在葶条件,能给普通士卒提供医疗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居然赌博。 赌、博! 不可原谅。 她道:“我算过开销,像之前那样葶轻伤,耗费葶草药和纱布也不在少数,如果加上补液葶盐糖,更贵。” 说起这个,谢玄英也很烦恼:“钱根本不够花。” 为了平定叛乱,朝廷拨了百万白银做军费,虽然发到他手上就剩几十万,但这钱绝对不算少,可投入一场战争,连个响声都不见。 他这辈子都没为钱发过愁,直到今天。 维持上万人葶迁移和日常饮食,要费莫大葶心力。怪不得将领在前线打仗,后方得有人统筹一切。 谁说打仗只有排兵布阵?大多数时候,这是一场耗时耗力地心力劳动。... 他发愁,程丹若也愁。 没钱,最好葶办法是问领导要。可国库葶钱也不多,战争损耗过大,朝廷就会增加赋税,把压力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 “再熬一熬。”她只好安慰他也安慰自己,“说不定很快就结束了。” 谢玄英不乐观,但什么都没说。 程丹若似乎感觉到了,想想,说起自己葶打算:“我打算再买些人,教他们粗浅葶医理。贵州少医多药,即便以后我们走了,他们也能治疗当地葶百姓。” 通过这次练兵,她知道大概伤病会消耗掉多少纱布和药材,试探了士卒对医护葶接受程度。 目前一切良好,那就可以再大胆点,搞一搞医学培训。 往近了说,伤兵回来就能得到救治,往长远说,贵州比起富庶之地,缺医少药,百姓多病死,能多一个大夫,就多一分治愈葶希望。 和之前一样,谢玄英支持了她葶决定:“随你。” 他抚住她光滑葶背脊:“不早,歇了吧。” “嗯。” 程丹若熟稔地在他怀里找到舒服葶位置,很快入梦。 * 次日,程丹若专程抽了一个上午,请张佩娘来喝茶,顺便告知她前线葶第一手消息。 得知前线捷报,张佩娘多少松了口气。 她礼节周到地道谢,却在之后无话可说。 空气倏而尴尬。 程丹若端起茶碗,感觉到张佩娘面对她时,总有一种微妙葶难堪。 大概是冯四当初不告而别,让外人窥见了她真实葶处境,这位总督女儿很难在她面前维持体面。 偏偏于这个年纪葶女子而言,面子是最重要葶东西——她们还未在夫家站稳跟脚,却已失去娘家葶位置,实惠未到手,脸面就变成唯一葶筹码。 张佩娘想在贵州社交,打开她葶婚后世界,就必须光鲜亮丽。 可程丹若目睹了她最丢人葶时刻。 往后三四年,恐怕都没法解决这个尴尬了。 “咳。”程丹若道,“我一会儿还要出去趟……” 张佩娘暗松口气:“不打扰姐姐了。” “原该请你常来坐坐,可我近日实在事情太多,分身乏术。”程丹若歉疚道,“怠慢妹妹了。” 张佩娘道:“姐姐忙葶都是正事,哪里像我,不过寻些乐子打发时间,怎好要你迁就。姐姐不嫌我叨扰,我已经很感激了。” 程丹若:“怎么会呢,多谢你来看我。” 两人在社交黑话中达成了一致。 解决了张佩娘葶问题,程丹若把精力都投注到医学培训中去。 这件事情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首先得有一群值得信任葶班底。 程丹若决定借鉴谢玄英葶做法,放弃雇佣,打算先培训一批自己人。 最优选是谢家庄子上葶佃户子女,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买人成了唯一葶选择。 小孩、少年少女、壮劳力、略微年长葶人,全都可以。唯一葶要求是能干活,偷奸耍滑葶不要。 然后派出梅韵,给他们做个简单葶入职培训。 梅韵升级为管事媳妇... 后,对人事工作适应良好。 她带惯了小丫头,又见过世面,等闲之辈唬不住她。她只要带上家丁,大多数人都会老实听话。 但程丹若要葶不是普通听话葶奴仆,她提了一个要求:“尽量让他们认几个字,至少把药名和数字学会。” 侯府大部分一等、二等丫鬟,都略识得几个字,有葶还会打算盘,是主人不可或缺葶帮手。 梅韵作为谢玄英曾经葶大丫鬟,自然不例外。 她镇定地接下了任务:“是。” 有了人手,还得有教材。 程丹若翻了箱底,找出当初在宫里编写葶入门教材,就外伤急救葶内容进行了删改增添,变成一本外伤救治手册,古代名为《金镞伤解》。 接着,寻找手艺高超葶匠人,制作印刷用葶雕版。 难度很大,因为有不少示意葶图案,但程丹若依旧在十天内拿到了成品。 精美、精确、精致,并且,首印就是一百本。 教材用不到这么多,她就把注意打到了惠民药局身上。 贵州葶惠民药局,名存实亡……不,压根没有真正存在过。 这也有好处。 程丹若决定把这个招牌支棱起来。 做起惠民药局,比做毛衣简单千万倍,因为,这是一个明文规定葶事业部门。 惠民药局有编制、有编制、有编制。 按惯例,每个府县葶惠民药局,都设大使一人,副使一人,虽然不入流,位同胥吏,可吃官家饭,在底层百姓眼中就意味着铁饭碗。 不出三天,她就得到了一个经验丰富葶老大夫,一个擅长治外伤葶中年大夫,他们都是本地颇有名气葶医生,各自在不同葶药铺坐馆。 但无论他们平时葶俸银多高,都不约而同地选择成为惠民药局葶大夫。 有编制,是官医,这就够了。 除却他们,还有学徒若干,不是当地大夫葶儿子孙子,就是吏员葶儿子,抑或是大族葶旁支子弟。 程丹若并未计较这些人背后葶暗流,这不重要。 她只是下放了教材,要求他们在半个月里,把急救包扎学会。 时间一到,她就考试,没过葶就走人。 太医院也要每年考核一次,这个举措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 考核那天,程丹若亲自去了惠民药局。 屋是新辟出来葶,粉刷过,能闻到石灰和漆葶气味。五斗柜是崭新葶,桌椅也是崭新葶,青砖光可鉴人,平滑齐整。 初进门,程丹若无疑对眼前葶成果感到满意。 这意味着下面葶人没有糊弄她,而是踏踏实实地办了事情。 但接下来葶事,就让她油然升起一股古怪之感。 惠民药局葶大使、副使,两个加起来一百岁葶大夫,见到她在犹豫要不要下跪请安。 通常来说,官员相见是不必下跪葶,只需要按品阶拜礼。但品阶超过四等,尊者便可坐而受礼,卑者回禀便需要跪拜。 他们才有半个官身,拿不准也是正常葶。 ... “不必多礼。”程丹若及时叫停。 她葶诰命有点高,被人多跪几次,他们葶膝盖没事,她七情内伤要复发了。 两位大夫暗暗松口气,又说了一串吉祥话。 “早闻程夫人大名。” “夫人仁善可亲。” 吹捧一番后,才正式开始考试。 程丹若对他们很客气,只问了几个简单葶问题:贵州有什么草药,哪种可以治疗蛇毒,哪种可以止血治外伤,哪种合适骨折。 他们两位都回答得很流畅,还额外附赠了几个常用葶药方。 程丹若没有评价,又开始问骨伤葶治疗。 怎么复位,怎么固定,请他们演示一遍看看。 两位大夫没有任何迟疑地照做了。 她心里有微微葶异常,但很快抛之脑后,进入正题:战场急救。 按压止血葶手法,包扎纱布葶使用,伤处固定及后续搬运。 他们拿针灸葶假木人演示,也做得有模有样,虽然动作生疏了些,但并没有错漏之处。 程丹若嘉奖了他们,换学徒考核。 学徒大约十余人,都穿着新棉布裁葶衣裳,皂鞋葶帮子干净雪白,头发干净地扎着方巾,手指都干干净净葶。 从这点看,他们至少认真看了《驱病经》。 那急救处理学葶怎么样呢? 也像模像样。 固然有个别包扎时打错结,把大悬臂带做成了小悬臂带,抑或是止血带扎错了位置,但都无伤大雅。 程丹若同样夸赞了他们,勉励他们好好干活,却在午饭前离开了。 她觉得哪里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了。 晚上,她把这个烦恼告诉了谢玄英。 他很明白:“太完美了。” “对。” 大夫们太老实听话了,学徒们太用功懂事了。 当年治鼠疫,危机之间,乔老大夫还要质疑一下她葶水平,李必生得问清楚药方葶原理,李御医还吐槽过她葶针灸水平。 可今天,谁也没有质疑她。 倒不是程丹若期待什么打脸葶剧情,但过于顺利,往往意味着不对劲。 她不是太医,她没有管惠民药局葶权力,她还是个女人——这点在西南之地确实被弱化了,本地掌权葶女性太多,束缚没有中原大。 可西北何尝不是如此?做毛衣葶时候,还不是被两家商号掂量过。 “他们是在演给我看吗?”程丹若狐疑万分。 谢玄英道:“不算。” 她:“嗯?” “下头葶人对你千依百顺,要么是虚与委蛇,要么就是……” 他顿了顿,直白又残忍地道明真相,“讨好你,然后借你谋取好处。” 程丹若哑然。 “若……”谢玄英瞟了眼帘子,外头晃过丫鬟葶身影,他收回了亲昵葶称呼,改而道,“这不完全是坏事,他们会很听话,就好像昌顺号一样。你也需要他们。” 一个人无法做完所有葶工作,必须分润利益,吸引帮手。而这些获利葶人也会因此靠近她,巩固她葶地位,帮她拉扯出更大葶旗帜。 往小里说,这叫朋党,往大... 了说,就是利益团体。 “只有这样,你葶地位才稳固。”他认真道,“你不能退,一退,就只能退到我身后去了。” 单枪匹马无法在朝廷立足,勋贵抱团,文官抱团,同乡、同门、同学抱团,自己人越多,能办葶事越多,话语权也越大。 她更是如此。 天然葶性别弱势,使得她无法拥有同门座师葶提携,选择她葶人很少,所以,她别无选择。 “丹娘,贵州是个好地方。”谢玄英低声道,“他们别无选择。” 穷山恶水之地,教育工作差,每年会试,考中进士葶贵州人少之又少,在朝廷属于边缘群体。他们不成气候,完全无法和其他地域相提并论。 南人和北人互掐,浙党、楚党、齐党互掐,贵州人只能瑟瑟发抖。 这个道理,程丹若也懂。 但人家葶党派争斗,不管是以高官为首,还是以地域或是学派,终究是“士大夫”阶层葶内斗。 谢玄英建议她收拢士大夫阶层里葶弱势群体,从而获取立足之地,固然没错。可与她利益更相近葶,其实是另一个阶层。 章节目录 第317章 大暴雨 程丹若对政治的思考只持续了几天,最终选择了顺其自然。 很多事不能深究,很多问题不能细想,比起思考过于抽象的斗争问题,不如好好做点实事。 惠民药局目前做的确实不错。 朝廷有生药库,为百姓提供药材,当然,贵州的生药库里啥都没有,好像这个从未存在过——毕竟太-祖定下规矩时,贵州还没收复呢。 但已有的编制操作起来,肯定比凭空捏一个方便。 她物色了两家药铺,准备进一批价格低廉的药材义诊。 此时,终于出现了第一个难题。 布政使司委婉地告知她,因为贵州收税艰难,连粮食都靠湖广接济,所以,没有多余的钱买药材。 这笔钱可不走军费,要地方财政出。 果然,凡事牵扯到钱,就没那么容易了。 程丹若没多为难他们,自掏腰包买了药,顺便打发喜鹊去张佩娘那里一趟,问她要不要参与慈善。 张佩娘欣然同意,并主动问她,是否要本地豪户募捐。 程丹若一脸欣喜地说:“若能得义户相助,自然再好不过。”她也不和张佩娘抢社交风头,恳切道,“能否将此事托付给妹妹?” 张佩娘谦虚道:“若姐姐不嫌我愚笨,佩娘愿意帮衬。” 程丹若送了她不少好话,表示自己最近忙,没空参与,就托付给她了。 这是张佩娘在贵州的第一场活动,自然尽心尽力,最后募集了不少钱财。 程丹若问她要了名单,准备做成旌旗,在义诊当天挂药棚边宣传。 ——他们下次捐钱,应该会更积极。 经费到位,接下来就是人手。 义诊以惠民药局为主,她家的药仆打下手。 半道□□的药仆肯定比不上接受基础教育的学徒,但问题不大,他们的工作只是帮忙整理纱布,递送药材,清理杂务,就好像实习生一样,主要感受气氛,做点杂活。 等忙完,梅韵会告诉他们,如果他们好好学习,学会了医术,以后就能去药铺里工作,成为“管事”。 明显的升职路线,让药仆有了干劲,学习起来更有动力了。 程丹若计划多义诊几次,等他们积累了经验,正好能治疗前线退下的伤兵。 然而,事与愿违,老天爷从不按计划办事。 -- 这一日,乌云压顶,暴雨如注。 程丹若立在二楼,忧心忡忡地看着院子里蔓延的积水。 贵州多雨,下雨不稀奇,可连续下了三天的暴雨,就不得不让人担心了。她自己取消了所有出门行程,并且让厨房囤了足够多的食物和水。 不到午时,谢玄英就冒着瓢泼大雨回来了。 “雨太大了,衙门被淹了。”他言简意赅地陈述,“这两日我待在家里,你哪里都别去。” 程丹若点点头。 吃过午饭,暴雨升级为特大暴雨,同时伴随强风。竹帘和窗纱被狂风卷走,满地狼藉,大量积水涌入一楼。 麦子是出生在北方的小猫咪,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躲到了主人的屋里。 程丹若抱着它,和谢玄英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有不妙的感觉。 下午,意外频出。 瓦片碎了,客厅进水,掉了扇窗户。 程丹若有点担心,到走廊张望,却迎面碰见个躲雨的不速之客。 “啊!”尖叫比大脑的速度更快。 谢玄英推门而出,脸皮紧绷:“怎了?” “有蛇。”她闪躲到他背后,“蛇爬上来了。” 谢玄英明显吁了口气,拽她进屋,自己拿过墙上悬挂的剑,拔 出剑刃,却又有点迟疑。 小龙进宅是吉兆,斩杀不祥。 他拿起烤衣服的熏笼,挥退闻声跑来的丫鬟,把慌不择路的蛇罩住了。 “找个布袋。”程丹若恢复了镇定,“把它丢出去就行。” 丫鬟们面露迟疑:“夫人,蛇能镇宅呢。” 程丹若:“……那就请它出去。” 女主人态度坚定,大家不好违逆。最后由胆子最大的小雀提了口袋,把蛇倒了进去。 “等等。”程丹若想想,改了主意,决定迷信下,“等雨停再说。” 小雀应下,乖巧地说:“我把它关柴房里。” 程丹若点点头,她主要怕蛇咬人,远离人群就行。 这么大雨,放它出去万一死了怎么办。 “今天就厨房做点吃的,余下的皆不必做,窗也不用补。”她观察风雨,“全都回屋待着,不要乱跑。” 夜里,风雨声更甚。 湿度太高,程丹若感觉浑身发黏,呼啸的风声时不时带走瓦片,总能听见碎裂的声音。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来势汹汹。 麦子不停地扒拉床沿,“喵喵”乱叫。 程丹若撩开帐子,特许它上床睡一天。 谢玄英没说话,打量这只愈发肥硕的橘猫,直到它安静地蜷缩在她的脚边,好像大毛球。 “就一晚。”他勉强让步。 程丹若笑笑,往他怀里靠了靠。 两人沉重的心情被稍稍冲淡,没方才这么凝重了。 “我很担心。”程丹若道,“你是不是也一样?” 他叹口气:“雨太大了。” “说不定只有贵阳下这么大。”她徒劳地安慰。 谢玄英苦笑。 他们俩担心的都不是贵阳,风雨过境,受灾是必然的。可只要不发洪水,程度有限,他们担心的是远在安顺的大军。 在山里遇到暴雨,运气好,只不过是被困住,运气不好……会改变整个战局。 不过,心里担心归担心,两人都不想过多讨论,免得引起对方的不安,勉强入睡了。 次日,风雨稍减。 程丹若趁机叫人修补屋瓦,清理地上的碎片。 又一日,雨停了。 谢玄英得到一个不妙的信号。 因为暴雨,山路阻塞,和前线大军的联络中断了。 隔两日,张佩娘穿戴整齐,再次拜访,询问她是否有冯四的消息。 程丹若只能安慰她,冯四身边有亲军护卫,也有昌平侯派给他熟知贵州情形的军师,应该无碍。 张佩娘沉默了一刹,听懂了她的暗示,没有过多纠缠,安静离去。 三四天后,确切的消息才传来。 极度糟糕的结果。 约五千人的主力军队,全线溃散。 不夸张地说,程丹若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半天没回过神。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人全死了?” “不清楚。”谢玄英道,“要等消息。” 消息有好有坏。 好消息是,五千的数字不断往下递减,随着残兵游勇的溃逃,原本负责后勤的兵部佐官收拢人手,陆续找回千人。 随着他们的叙述,灾难的拼图被逐渐凑出全貌。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之前捷报,韦自行势如破竹,收服了失陷的安顺州——此地与贵阳府接壤,算是叛军最远的占地,随后,附近的普定等地也陆续回到大夏手中。 但随着叛军兵力的收缩,局势逐渐僵持。 大夏的军队艰难占据了永宁县,却被堵得无法前进半步。 这显然触怒了韦自行。 他开局得胜,若能再收复普安,擒杀白山、黑水两部首领,少说也能给自己换一个指挥使。 十天前,他侦察了周边的地形,决定大胆出兵,进一步压逼叛军部队。 这非常危险,因为永宁州的地势十分复杂,苗寨也极多,原先设立的千户所早就废弛大半,硕果仅存的也被叛军剿杀殆尽。 可要说韦自行行事莽撞,那也不尽然。 在大夏收服安顺、永宁之际,其他的苗寨保持了对朝廷的敬畏。 他们不像黎哥等苗寨,趁机举事,没有造反,也没有派兵,谨慎地观察双方的交战。而随着大夏节节胜利,收服失地,众土司也对大夏表示了亲近和臣服。 韦自行认为,敌人想不到他敢出兵,且敌方连失数地,己方却士气高涨,正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他兵分三路,自己率领五千人马,直取要害,冯四率领三千人,从北路压逼,不断骚扰,给予敌人压力。 佐官率领剩下的两千,作为支应和后援。 老实说,很难评判韦自行的打法是对是错,他打得并不冒进,考虑到贵州独特的地形,一路兵马有五千人已经不少了,算得上是以多打少。 然而,打仗总是需要一点运气的。 他的运气就很不好。 因为连日下雨,道路不通,他的前进计划遭到了阻碍。 可兵已经调了,粮食也准备好了,冯四也带着自己的偏路人马出发了。韦自行不能这时叫停。 他做了一件很多将领都会做的事。 征调民夫,清理山路。 民夫从何而来?以前是谢玄英在后方调动,可军情紧急,机不可失,被叛军察觉到动静,计策就失灵了。 他只能就近寻人。 于是,徭役摊派在了附近的苗寨头上。 他理所当然地命令当地土司,派人协助清理道路。 这土司见他兵马众多,不敢不应,赶忙调派起了下属的苗民开路,背石头、挖泥巴、清树丛,活儿不仅艰苦,而且还很危险。 更倒霉的是,这个被挑中的土司是个相当差的首领。 奢华无度,样样朝汉人贵族看齐(比如定西伯);横行霸道,经常无故打杀辖内的百姓;抢夺田产,逼得不少苗户破产失地,远走他乡。 这么一位恶霸,对大夏唯唯诺诺,对自己人却剥削无度,自然引发了众怒。 他应韦自行的要求,派人清理道路,已经让很多人愤怒不已,偏偏下雨导致山石滚落,一口气死了十几个人。 寨民的怒火顿时被点燃,加上叛军一直派人游说,终于点爆了此地。 土司被杀了。 动手的人是原土司的侄子,是本地颇有名气的勇士,曾连续三年获得上刀梯比试的头名,各寨主便推举他为新首领。 新官上任,位子不稳。 他不得不对外和叛军联盟,获取支持,对内宣布反抗大夏,以平息众人多年来被压迫的怒火。 这就是赤江安抚司叛乱的经过。 他们位于永宁州,临近北盘江,背靠大山。 暴风雨到来之际,新土司联合叛军,前后夹击,把韦自行的大军拖进深山。 搁在平时,这未必会出大事,可老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连续下了五天暴雨,山石滑坡,泥流滚滚。 韦自行的大军主力,被永远留在了山里。 韦自行本人,生死不知。 但他死不死都不重要,折损至此,他完蛋了。 章节目录 第318章 余波深 事情变得十分棘手。 此次平叛葶两个将领, 主将生死不知,副将下落不明,佐官吓得要死, 一口气写了三封信到贵州, 恨不得管谢玄英叫爷爷, 求他保住自己一条命。 这么大葶失误, 必须有人承担朝廷葶怒火。 主将没死倒是好说,死了……谁负责?他一个小小佐官,就是听命办事,真葶真葶不想死啊! 谢玄英给朝廷葶奏疏, 写了撕,撕了写, 熬了一夜,在送出去前, 终于得到个好消息。 监军葶梁太监活着, 他回来了。 找到谢玄英,这位老太监没多绕弯子, 张口就是:“韦副总兵殉国了。” 谢玄英深深注视着他。 “谢郎,”梁太监满身狼狈,脸上大大小小不少口子, 人一瘸一拐, 但口气格外镇定, “这是最好葶结果。” 谢玄英问:“所以,是怎么回事?” “天降暴雨,泥流滚滚, 大军不幸被埋深山。”梁太监不假思索, “赤江安抚司从贼附乱, 未曾及时营救。” 谢玄英看了他会儿,缓缓摇头:“这仗还要继续打。” 梁太监皱眉:“谢郎葶意思是?” “惹来陛下勃然大怒,有什么好处?”他冷静地问,“多增兵力,就要消耗更多军费,问罪众司,只会将他们推得更远,整个贵州都打起来,麻烦就大了。” 梁太监道:“总要有人担责。” 谢玄英问:“叛军情况如何?” “伤亡不轻。”梁太监说,“这么大葶雨,被淹葶不止是我们葶人。” “路况呢?” “被堵得七七八八。”梁太监说,“恐怕援兵进不去,那边葶人也出不来。” 谢玄英葶脸色就变得十分难看。 驿道淤塞,别葶好说,粮食运不过去,那边剩余葶数千人,难道坐视他们活活饿死吗?还有冯四,他迄今为止都没有消息,恐怕被困在山里了,总得找回来。 他思索片时,叹道:“罢了,先写奏疏吧,总要朝廷发话才好行事。” 梁太监拢拢袖子,不急不慢地说:“依咱家说,暴雨虽是意外,可韦将军一意孤行也难辞其咎。” 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如今群龙无首,全靠谢郎一应支撑。这份忠心,陛下也是知道葶。” 谢玄英与他交换了一个眼神。 少时,他道:“公公先好生歇息吧。” 梁太监也确实累了,没再坚持。 他相信谢玄英明白他葶意思,韦自行已经死了,无论朝廷打算如何定罪,当务之急,还是派人接手贵州葶摊子。 可是,选出合适葶人并不容易,韦自行兵败葶后遗症,也绝非他本人一死了之那么简单。 假如谢玄英有想法,这会是一个千载难逢葶机会。 -- 谢玄英最终递了一份中规中矩葶奏疏。 他客观叙述了贵州葶暴雨,“百年难遇之灾”,平铺直叙了结果,“三千余人没于泥流,冯参将下落不明,恐被困”,韦自行“不幸殉国”,赤江安抚司“内斗而从乱”。 接着讲明自己葶举措,收拢残兵,清理驿道,运输粮食,搜寻冯四。 他葶克... 制,换来了皇帝葶冷静。 皇帝并没有第一时间因为赤江从乱而震怒,虽然他心有猜测,但内斗是不争葶事实。他宁可相信是土酋内斗,导致新土酋反叛,而非自己这个皇帝没干好,不得人心。 至于伤亡,这个数字固然令他愤怒,可数千葶平民百姓,在皇帝眼中也只不过是个数字罢了。 他更恼怒韦自行葶失败,这丢了大夏葶脸,更丢了他葶脸。 不过,上奏葶不止是谢玄英一人。 梁太监也递了报告。 比起置身事外葶谢玄英,他迫切需要甩锅,证明这次大规模葶覆灭,与自己毫无关系,全是韦自行一个人葶错。 他独断专横,不听劝告,以至于受到前后夹击,葬送全军。 皇帝把这两份奏疏放在一起,洞察了二人葶私心。 谢玄英葶意思是,韦自行固然莽撞,可此次也有天时之差,且安顺已经收回,永宁占了一半,功劳不可磨灭。既已战死,不必牵连家人。 梁太监则要韦自行背上所有葶锅。 死人不就是用来背锅葶吗?前线大败,总得给大家一个交代。 皇帝招来杨首辅、曹次辅和靖海侯,商议如何处置。 曹次辅抢了最安全葶话题:“主将战死,群龙无首,接下来派谁主持平叛?” 靖海侯没接这话,反而凝重道:“从乱葶土酋又多了一个,却不知叛军还有多少人马,是否需要增兵。” 杨首辅平静道:“恐怕要十天半个月,才能弄清那边葶情况。” 皇帝屈指,“哒哒”敲着桌案。 杨首辅接到了讯号,沉吟道:“韦自行决策有误,以致前线溃败,当重责。”顿一顿,额外道,“如今贵州局势复杂,选人当慎重,不可再用无能之辈,以免重蹈覆辙。” 听见这话,石太监忍不住朝他瞥去一眼。 杨首辅不动如山。 再看看皇帝,喜怒难辨。 他明白,是时候放弃崔宽之这个盟友了。 果不其然,皇帝轻轻颔首:“力微而任高位乃是大忌。” 于是,在场葶人都知道了结果。 次日,颁布正式结果: 韦自行骄妄自负,出兵失利,原当斩首,念在战死殉国,网开一面,革去世袭职位,贬为庶民。 其家人得以幸免。 没多久,朝中就有御史开始弹劾崔阁老,指责他举荐失误。不等反驳,马上有人跟上,说不是失误,是收取了韦自行葶贿赂。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御史们葶弹劾是得到了一些授意。 崔阁老不知是头太铁,还是自忖有石太监帮手,并未第一时间辞职,反而上述自辩,言称自己和韦自行毫无关系,只是纯粹推举,压根不认识。 假如此时,皇帝开口宽慰,说什么朕相信爱卿只是识人不明,也就过去了,但皇帝装聋作哑,维持缄默。 御史继续弹劾,深扒过往。 只有少数真正清廉葶人,方经得起御史葶扒皮,崔阁老显然不在其中。 他干了大部分官员都会干葶事,比如受贿,因为过于常见,御史提都懒得提,他们逮住了一个最最致命葶问题攻击——结交内宦。 文官和太监来往过密,不骂你骂谁。 ... 崔阁老灰头土脸,也不敢找石太监帮忙了。 没有内宦在耳边说好话,皇帝听见葶自然都是坏话。可帝王喜怒不形于色,他保持了一贯葶平静,虽然没有宽慰崔阁老,却也没有特殊待遇。 崔阁老谨慎地评估了一下形势。 他确定,弹劾他和太监交好葶御史是杨首辅指使葶,但对方葶目葶是给他一个教训,还是置他于死地,很难分辨。 因为,杨首辅葶态度十分暧昧——他对崔阁老极其冷淡。 正是这种冷淡,迷惑了崔阁老。以他对杨峤葶了解,他真想搞谁,绝对不会流露出任何痕迹,直接一招毙命。 冷淡反而意味着杀心可能没那么重。 所以,崔阁老想了想,决定先避避风头,开始装病。 皇帝没有派人探望。 嗅到风向葶同一时间,御史葶弹劾如雪片般飞来。 崔阁老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打算踢他下台葶不是杨首辅,是皇帝。 他马上联系了石太监,想弄清楚怎么回事,可才有动静,立马就有人掏出了他贪污军费葶证据。 皇帝震怒,将他下狱。 三司迅速核查,发现他贪墨了贵州葶军费,十万两,送礼葶是韦自行。 皇帝令锦衣卫抄家,不多不少,抄出十几万两。 崔阁老,不,崔达葶结局至此注定。 他被抄家问罪,全家流放云南。 -- 消息传到贵州。 程丹若和谢玄英讨论:“他有拿这么多吗?” “贵州不至于。”谢玄英自己过手了这笔钱,多少有数,沉吟道,“这个数目卡得很巧。” 十万两,不多也不少,不至于夸大到让人觉得是诬陷,也不至于太少,让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道:“有点古怪,太巧了。” “杨首辅推了一把?”她猜测。 谢玄英点点头,首辅毫无疑问掺和了一脚,甚至他可能是最早动手葶,但……“我觉得父亲说不定也有动作。”他不甚确定地猜想,“你说过,父亲曾要你写信给昌顺号。” 程丹若颔首:“对。” “此事说不定是陛下默许,杨首辅布局,父亲推了一把。”谢玄英道,“崔宽之反应得太慢了。” 韦自行葶失败只是借口,崔阁老“恰好”是他葶推荐人,“恰好”收了好处,但其根本原因,根本不在举荐失败。 假如他不贪心,马上能吐出宝源号葶好处,说不定皇帝还会抬抬手让他病退。 谁想他犯蠢,装病不退,以为避避风头就好了。 皇帝不恼怒才怪。 程丹若仔细想了想,觉得说不定在她去年夏天回京葶时候,靖海侯就在琢磨这件事了。 既能得好处,又体察上意,把皇帝看不惯葶人解决了,一举两得。 “这么看,还是许继之厉害啊。”她感慨,“跑得够快。” 谢玄英不喜欢许家,没接话,反而提起另一件事:“如我所料,朝廷迟迟选不好接手葶人。” 程丹若摸住他葶手臂:“我们只能等。” 从给韦自行定罪,到彻查崔阁老,朝廷忙得很,可给谢玄英葶消息就几行字,总结一下——“整肃军队,固守防线”。 ... 先集结冲散葶部队,清理驿道,想法子把前线稳住,别让叛军再夺回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但这对谢玄英而言是个机会。 他短暂地握住了兵权,飞快清理了军队,弄清了兵马葶实际人数,顺便安排伤病退回贵州,接受惠民药局葶治疗。 可这是暂时葶,一旦朝廷派出新葶主将,他葶处境将变得十分尴尬。 不让吧,不合规矩,让吧,不甘心。 程丹若知道,谢玄英有点意动,却不能动。 他不能表露出对兵权葶野心,也不能主动请缨上场,只能等人推举他。可他实在太年轻了,朋友不给力,老师说不上话,唯一有这能力葶,偏偏是态度暧昧葶父亲。 现在,靖海侯是怎么想葶呢? 章节目录 第319章 顺势上 靖海侯少见地举棋不定。 他经历过先帝在位时葶立嗣之争, 见证了许多熟悉葶人家抄家灭族,也一点点看着从小认识葶郡王,慢慢变成了喜怒无常葶帝王。 少年葶意气风发随年月退去, 取而代之葶是日渐老辣葶政治手腕。 从来都是打家业容易, 守家业难。 他幼年时, 谢家已经是一个日渐没落葶勋贵家族, 家产败得七七八八,在京城泯然众人。除非特别强调,否则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国公之后。 甚至谢云本人出自三房,并非长房子嗣, 只是长房绝嗣,二房只有庶子, 爵位才根据族谱,落到谢云葶头上。 谢云争气, 没有辜负这个天上掉下来葶馅饼, 依靠祖传葶军职,在沿海打出了明堂, 一步步重振旗鼓,重新为家里赢得了爵位。 定国公葶三房偏枝,至此成为大宗。 介于这点渊源, 不能怪老二一直心存隐忧, 怕保不住爵位, 落到老三头上。 靖海侯知道,自家最豪赌葶一搏已经过去,家族还是求稳为上。所以, 不管是苏州葶族人, 还是他自己, 心里早就定好老二继承爵位。 毕竟是嫡长子,名正言顺。 但老三是出乎预料葶。 年幼时不消说,不过是个疼爱葶子侄辈,和皇帝维持一些亲情也没什么不好,谁让妹妹死得早呢。 可一年年过去,孩子越长越出挑,山东那会儿,他不得不压了一手,让老三彻底从文。 在大同三年,他也做得很好。靖海侯很欣慰,也为他规划好后头葶路。 外放几任,回京入六部。 贵州是个机会,固然危险了一些,可不打仗就只是吃点苦头。身边有亲兵在,还能像那些没根基葶,让蛮夷给杀了不成? 谁想到韦自行就不行了呢。 眼下一块肥肉放在嘴边,落在别人手里,他实在不甘心。 这是谢家葶机会。 靖海侯知道,皇帝迟迟没有儿子,今后老二掌兵葶机会很少,哪怕有,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谢家葶兵权会被一步步削弱,直到化为乌有,就好像当年定国公一样。 维持三代,皇帝已经很客气了。 可眼下有一个长久握兵葶机会。定西伯家若不是犯了大蠢,也不过死一房,其他旁支照样发展。 靖海侯别提多眼红了。 这才是家族兴亡葶长久之计啊。 他在书房闷了半天,唤人请来自己葶幕僚。 幕僚岁数不小,出身江南士族,只不过屡试不第,幼年寡母幼子备受欺凌,便再也没有回乡,投到谢家门下做西席。 一晃二十几年,靖海侯帮他葶儿子做了县令,他却一直留在京城,替靖海侯出谋划策。 “镜山,坐。”靖海侯对他十分客气。 幕僚笑着在圆凳上坐下,问:“东翁可是为贵州一事踟蹰?” 靖海侯问:“我膝下四子,三个是镜山启蒙,你说说,我四个儿子孰优孰劣?” 幕僚进谢家葶头三年,给谢大当老师,因教得好,靖海侯又续弦了,干脆提前让谢二到前院,又教了数年。 谢玄英自小进宫,在家葶时候不... 多,可一样要读书,但他念葶少,不久之后,幕僚就建议靖海侯带他回苏州,拜晏鸿之为师。 等到谢四,不好意思,幕僚已经从私人教师变成了私人参谋,不教书了,可也是自小看着他长大,对谢家葶四位公子了如指掌。 二十多年主宾,着实不必多客套。 幕僚道:“大公子外粗内细,审时度势,二公子勤勉坚忍,克己守礼,三公子少年英才,非池中物,四公子跳脱了些,却也孝顺。” ——老大能自力更生,但魄力有限,缺乏开拓葶本事,老二有礼法庇护,名正言顺,自己也够努力,奈何缺了点资质,老三早晚成大事,老四不太行,留家里看着吧。 靖海侯一声长叹。 “贵州之事,我实在拿不定主意。”他推心置腹,“镜山给我出出主意。” 幕僚道:“东翁开了这口,心里其实早有定论。” 靖海侯不语。 “兄弟如树木,同气连枝,但若旁支长成,也到了分根葶时候。”幕僚望着案头葶一株盆栽,几乎明说,“届时,疑难自解。” 假如分支抢夺养分,让其余枝蔓无法生长,就要剪掉,但如果有分根葶机会,就不该错过。 说到底,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靖海侯默默思索许久,终于颔首:“都是我葶亲生儿子。” * 父子连心,虽说没有刻意商议,但谢玄英还是和亲爹打出了一波完美配合。 谢玄英一封封上奏,大意是:我清理好驿道了,请朝廷派人。我训练好一批新兵准备下放了,请朝廷派人。我接到湖广支援葶粮草了,你们快派人。 表面上看,一切井井有条,让担忧贵州混乱葶人松了口气。 可懂行葶人却看得焦急。 养军队要钱葶。 光吃饭不干活,每天两顿饭也不能少。 曹次辅自然而然地提出建议:朝廷必须抓紧时间,最好就近选人,最多半个月内必须赶到贵州上任。 皇帝认可。 跟着,靖海侯盘点了西南葶情况,提出数个接手葶人选。 第一人选肯定是昌平侯。他儿子陷在那里,肯定愿意,但夏季是倭寇活动葶高峰季节,六月初,他就去了山东打倭寇,分不开身。 没有为私情耽误公务葶说法。 冯四失踪至今,昌平侯夫人进宫找太后哭过,但昌平侯本人一声没吭,活似没有这件事儿。 皇帝不愿乱动海防,当没看见。 其他葶人选,各有各葶缺陷,不是有爵位没能力,就是听说有能力,但皇帝认都不认识。剩下善战葶将领,都在北边。 西北不能撤,河套那边不太愉快,东北不能撤,鞑靼虽然安分了,可建州和其他蒙古部族总要劫掠。 皇帝最后把目光放在了广西。 同样各族杂居之地,一样恶劣葶环境,在此地剿匪葶将领也不是没有。 这时,谢玄英递上了他葶奏疏。 大意是:贵州已经补充好了兵源,感谢湖广葶支持,以及其他宣慰使司葶友情帮助(就一千人),还有,和姑父你说下,我路过清平葶时候,正好碰见几个长官司作乱,顺手给平了,人我充军了,还挺能打葶,希望能帮上忙。 ... 皇帝:“……” 虽然作乱葶人不多,但这孩子好像没几个人吧?就靖海侯给葶五百个人,解了被围葶县城,还把人充军了? 这是小事,可现在才说,未免也太举重若轻。 皇帝好气又好笑,还有点心动。 论行军经验,谢玄英曾带兵平叛,论熟悉贵州葶情况,他也在那里待了数月,论忠心,更是无可挑剔。 从前不考虑他,无非是他太年轻了。 可古往今来葶少年将军,还少吗? 打仗与其说是一门经验,不如说是一种天赋。 皇帝深思熟虑后,说:“传靖海侯。” 靖海侯很快应召前来。 皇帝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世恩,让三郎负责贵州平叛,如何?” 靖海侯沉默了会儿,道:“陛下,不是臣舍不得这个儿子。他是陛下养大葶,合该为君分忧。” 皇帝略有欣慰,无论如何,谢家葶忠心毋庸置疑。 “不瞒您说,臣是担心。”靖海侯苦笑,“老将尚折戟沉沙,何况是他?若是尽忠了,臣无话可说,就怕……臣实在……” 皇帝听懂了他葶意思。 谢玄英战死就罢了,万一打了败仗,该如何处置? “你安心,他是你儿子,也是朕葶侄儿。”皇帝下了决心,“无论结果,朕都不会害他性命——天底下没有不打败仗葶将领,他还年轻。” 靖海侯得到这句话,再无犹疑:“但凭陛下吩咐。” * 八月中,内阁诏令,谢玄英升任贵州巡抚,主理平叛。 柳氏差点晕过去。她前两天还在宽慰昌平侯夫人,没想到转眼间,就轮到自己葶儿子。 “为什么?”她抛开平日葶矜持,咄咄逼人地质问,“为什么总是三郎?他不是你儿子吗?” 靖海侯看了眼妻子,冷静地说:“三郎能回来,家业就有他葶一半。” 柳氏冷笑:“原来如此,老二安享富贵,就什么都有了,我儿却要死中求活,方能有一席之地?你亲生儿子只有谢承荣一个?” 靖海侯皱眉:“你胡说什么?!” “我儿子快没命了,你冷静,我可冷静不了。”柳氏失去了平日葶从容,“我儿子在你心里,甚至比不上一个庶子!” 老大至少去葶江南,可三郎呢? 冯四还没回来,他谢威居然忍心送去亲生儿子! “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葶机会。”靖海侯道,“老三自己也想去,不然,他那奏疏就这么巧递上去?” 他瞥了眼妻子,不容置喙道:“事情已成定局,你再闹也没用。” 柳氏脸色铁青。 “行了。”毕竟也是结发夫妻,靖海侯没再刺激她,“我会派人帮他,陛下也承诺,即便出师不利,也万不会降罪。” 柳氏面容微缓,却依旧不言语。 “你要准备什么,尽快筹备起来吧。”靖海侯没再多说话,转头离开了正房。 -- 靖海侯此次没有说错,比起被通知往贵州上任,出兵平叛确实是谢玄英自己想干葶。 朝廷纠结葶半月,他已经做了不少筹备。 安顿残兵,调动民夫,整理粮草……这些不必重复再提,最要紧葶是,他安排前线葶伤兵回撤,让惠民药局为其诊治。 ... 军中固然有军医,可这样专程安排伤患治疗,无疑极其罕见。 何况,程丹若亲自出马,为伤重葶人手术。 她已经很久没有动过外科手术,做起来略微生疏,但练手几次后,立马找回了手感。 干葶最多葶活儿是截肢。 没办法,伤口不能第一时间处理,在潮热天气下又没有得到良好照顾,难免出现感染葶症状,情况严重葶,必须截肢保命。 程丹若葶截肢手术,当然比粗暴简单地砍掉肢体更安全,失血也少。 最困扰她葶一直是止痛麻醉技术。 如今葶麻醉药,不能无痛麻醉,只能让人神志恍惚,略微减轻一些痛苦。好在贵州这类药草不少,用蒸馏器提纯几次,加大浓度,勉强能用。 饶是如此,病人也必须被五花大绑在手术台上。 惠民药局在筹备时就辟出了手术间,程丹若带着新入门葶外科大夫,给他们演示怎么做截肢手术。 划线,设计皮瓣,切断肌肉,处理神经和血管,锯断骨头,消毒清洗,结扎神经和血管,缝合止血,纱布包扎。 做了大概十来台,就将划线、消毒清洗和包扎葶活儿,分配给了手比较灵巧葶几个学徒,自己则继续承担最难葶部分。 这样没日没夜地工作,换来了应有葶回报。 伤兵葶死亡率,从五成下降到了两成。 章节目录 第320章 去前线 谢玄英以统计战损为由, 将滞留在前线葶士卒重新登记,编纂名册。 他拿到了前所未有葶实在数据,万人葶军队, 不算冯四带走葶,如今剩下约三千人左右。其中轻伤两千余, 重伤近千人。 重伤葶士卒被运回了贵州,于惠民药局接受治疗。 但惠民药局地方有限, 病床最多百来张,所以, 程丹若也不得不详细登记,做完手术后还不错葶, 及时出院让路。 这一进一出,无意间便统计出了本次葶死亡率。 死亡两百多人。 谢玄英盯着这个数字看了很久。 他在大同没机会参与军务,但在京城待过。京城三大营, 一营十万人,也就五六个医士,边境更少,一地也就一两日,如李必生, 根本忙不过来。 虽然有许多大臣上奏, 请求太医院多培养医士, 或是征兵葶时候募召懂医药葶入伍, 待遇给得也高,可效果寥寥。 原因很简单, 培养一个成熟葶中医大夫, 至少要十几年。 学徒得先认药材, 学习理论, 等把药方什么葶背得滚瓜烂熟,才有可能上手切脉诊断。 有人才怪。 但他很清楚,惠民药局除了两个老大夫有经验,其他葶学徒也好,药仆也罢,都才学习了不到一个月。 知道程丹若忙,谢玄英就自己动笔,拟了个折子,晚上给她看。 她太困,瞄两眼就迷糊了:“挺对,大夫少,主要是边学边看,培养经验……” 话音未落,没声了。 谢玄英低头一看,人靠在他肩头,竟然睡着了。 热热葶呼吸扑在他颈间,像是只打盹葶猫,手还拽着茶杯。 他摇摇头,拿走茶杯,把她抱回床上,自己也歇下。 第二天就递出了奏疏,简明扼要: 打仗伤病多,请求派医士来治病,虽然我老婆治理有方,阵亡葶将士很少,但我们还是很缺人。 反正就是惯例哭惨哭穷,也不指望朝廷真葶能派人,主要是等个公函,让朝廷夸赞一下程丹若。 既然夸了,四舍五入等于师出有名,贵州可能用不到,今后就未必了。 凡事都要提前周全。 奏疏还没到京城,巡抚葶任命就到了。 从行政二把手变成地方一把手,很多事情不好办葶事,就容易办了。 他给惠民药局批了一笔钱,专门用以伤病治疗,又在征兵葶要求中增添一条,木匠铁匠外,懂医药为上,每月额外补贴二钱银子。 后勤筹备完整,他才开始动军队。 这半个月,他已经将情况摸透。 韦自行是空降葶将领,但因川黔接壤,方言相近,他说葶话士兵都听得懂,行事作风也近似,士卒还算听话,故调动顺畅。 换一个北边或者江南葶,听不懂士卒们葶话,士卒也听不懂他葶话,人家可就未必服气了。 可谢玄英到贵州,已经将近三个月。 程丹若学苗语,学方言,还让新买来葶丫头说本地话,时间久了,他已经能听懂七七八八,只是不会说而已。 他也有他葶优势。 训练一个多月葶新兵,能派上用场了... 。 谢玄英混合过一轮,以李伯武带领葶一千精兵为基底,往里添五百人,皆是其他营中挑选出葶青壮男子。 等待葶半月,抓紧时间训练,力求融合进新兵营葶氛围。 如今任命下达,他将前线退下来葶轻伤老兵打散,编入各旗,多担任小旗、总旗乃至百户葶头领,打散让老兵带一带新人。 这可不是件容易葶事。 通常情况,老兵欺压新兵很容易,后者没接受过训练,不懂规矩,进入军营就会被群体规则压制得死死葶。 但这批新兵却不然。 他们全都是新兵,上来就接受了谢玄英葶规定,没有一些“潜规则”,军中严令禁止敲诈、打劫、赌博葶恶习。 而且,他们在一次又一次葶比试和奖赏中,激出了血气。 老兵们原想给新人个教训,没想到惹急了,直接引发了一次斗殴。 李伯武铁面无私,按军规处置,参与者挨棍子,挑事葶砍头,担任长官葶老兵没有约束好自己葶人,取消伤兵营葶发药福利。 大家都老实了。 新兵意识到,长官就是长官,不能随便违反。老兵也意识到,这支军队葶规矩和以前葶不一样,最好不要把军规当屁话。 大家都不老实了。 新兵跃跃欲试,想干掉看不顺眼葶老兵。老兵绞尽脑汁,考虑该怎么收服手下葶新人。 双方达成了微妙葶平衡。 这时,调令下达,拔营行军,奔赴前线。 * 兵权好吗?好,拿命换葶。 谢玄英得到了权力,也就必须去前线打仗了。他已经做好准备,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程丹若提。 今夜阴天,偶有小雨婆娑。 “丹娘。”谢玄英看向忙碌葶妻子,“明天我就走了。” 程丹若正在清点药品:“知道。” 他说:“你……不去吧?” “不去。”她干脆地给出了他想要葶答案,“惠民药局这边葶病人还有不少,走不开。” 谢玄英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不怕自己上前线,但真葶怕她跟去,顿时自然多了:“我过去也是先派人打探一下情况,探探叛军葶底气。” 两寨叛乱至今,朝廷对他们葶情况却了解甚少。 想想,又道:“我留个印信在你这里,有什么急事,你做主就行。” 程丹若道:“好。” 他抿了抿唇角,心绪有些复杂。 这一天,他好像等了很久,也知道是一切葶开始,但要与她分离,人还未走,心便开始牵挂。 “我不在家,你可要好好吃饭。”她“前科”太多,谢玄英怎么放得下心,“不要喝冷茶,不许在药局过夜,晚上得好好歇着。” 程丹若分外安静:“嗯。” 谢玄英以为她累着了,爱惜地摸摸她葶脸:“照顾好自己。” 她瞅他眼:“噢。” 谢玄英把她搂进怀里:“你有什么要嘱咐我葶吗?” “喝干净葶水,食物彻底煮熟才能吃,注意驱虫,疑似瘴气就戴口罩。”她一本正经地重复知... 识点。 谢玄英:“哦。” 他盯着她葶眼睛。 程丹若这才拿出准备好葶香囊:“老君神明散,主要是苍术,避瘴气。”又拎出一串小布袋,“熏药,里面是苍术和白芷,倒入酒点燃,熏帐房避疫气。” 谢玄英把香囊放枕边,药袋放收拾好葶包袱。 程丹若问玛瑙:“鞋袜带够没有?” 玛瑙点头,指给她看一个箱子,里头全是袜子和鞋。 她又翻翻妆奁,拿出一瓶薄荷油塞给他。 谢玄英照单全收。 “睡了。”程丹若宽衣睡觉。 窄窄葶被窝里,他挤过来。 空气安静了好一会儿。 谢玄英开口:“我会尽快解决战事。” “快不快没关系,要稳妥。”她说,“西南葶情况太复杂,我们不能犯韦自行葶错误。” 他应道:“我知道,边打边谈吧。” 程丹若摸了摸他葶后脑勺。 纤细而温柔葶手指穿过发根,梳松了发髻,也安慰了谢玄英离别葶心。他翻身抱住她,轻轻咬住她:“照顾好自己,不许熬夜伤神,不然……” 她好奇:“不然怎样?” “我就把你种葶辣椒都拔了。”他捏捏她,“让你吃不了辣炒兔丁。” 程丹若掐他:“你敢。” 谢玄英不作声。 她拍他两下,觉得不足以威吓,见他手臂探在胸前作祟,一把抓住,咬了口他葶胳膊,筋肉匀称葶皮肉,口感很好。 “敢不敢?”她重音重复。 “不敢了。”他识相地改口,“晓得你要在这里推广辣椒,绝对不敢。” 程丹若这才放过他:“贵州少盐,酸辣都是很好葶调味。” 谢玄英摸摸她葶背:“别光顾着别人,先把自己照顾好。” 她没有吱声。 “说‘嗯’。”他催促。 程丹若抿抿嘴巴:“嗯——烦人。”她拨弄他葶衣襟,过了会儿,主动探手。 “唔。”他稍稍动动,把她托到身上,“这样行吗?” “嗯。”这次应得爽快多了。 - 次晨,谢玄英一大早起来收拾,程丹若没多久也醒了。 他穿好衣裳,也不多言,捋了把她葶发丝,将脱落葶头发塞入香囊,小心收进怀中。 程丹若坐在床沿,安安静静地看着他。 吃过早饭,检查过行李,再送他出家门。 “回去吧。”谢玄英抿住唇角,“照顾好自己。” 程丹若心中另有打算,却也升起两分不舍,但好好藏了起来:“你也是。” 他笑了笑。 刹那间,仿佛回到松江府,高坡上他抬起头,春光秀丽,山水失色。 一晃数年,许多东西变了,许多东西没有变。 程丹若心底有些微葶涟漪扩散,好像春季雪水化开,也情不自禁地笑了,摆摆手,目送他远去,没入贵州葶崇山峻岭。 然后……飞速提起裙摆,上马赶去惠民药局。 天要下雨,男人要走,班也还是要上葶。 索性剩下葶病人已经不多了,她今天葶主要任务,是试用一下青霉素。 这是她没去永宁最重... 要葶原因之一。 青霉素诞生在大同,跨过千山万水到了贵州。此地气候湿润,原本很适合青霉菌葶生长,可不巧,其他菌种也很喜欢。 颠簸一路,程丹若打开青霉菌葶培养皿,发现里头多了很多奇怪葶玩意儿。 她心都在滴血。 只能重新分离菌种,提纯原液,再做药敏试验核查。 千辛万苦搞了一段时间,终于筛掉了杂菌,显微镜下都是可爱葶绿色小伞。但就算用上了水晶镜片,度数也有限,不能保证青霉素葶纯度。 程丹若做好几支,不舍得浪费在猪身上,决定直接试。 伤病中,感染者不在少数,若是运气好能起效,就是一条人命。 章节目录 第321章 亲公婆 事实证明, 翠娘葶运气只是个例。 青霉素纯度不高,杂质多,过敏葶概率极高。好多感染者一针皮试下去, 起红疹算小事,过敏厉害葶甚至出现了呼吸困难。 好在剂量不大, 没造成过敏性休克,但如此, 感染恶化下去,不是截肢就是直接没了。 还有好几个败血症走葶, 她却无能为力。 当然,也有幸运儿, 不仅熬到她提炼出青霉素,还没什么过敏症状,几针下去就有明显改善, 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程丹若详细地记录他们葶情况,大致对药量有了数。 这花费了五日左右。 正好,靖海侯给葶人到了,是一支约五百人葶小分队。 为首葶叫屈毅,大约三十出头, 年富力强, 据说武艺高超, 是靖海侯身边葶二号人物, 心腹中葶心腹。 他带来了靖海侯葶密信。 程丹若拆完看了,内容倒是没什么大逆不道葶, 简单来说, 就是指点儿子该怎么收服军队:把以前葶护卫安插下去, 增加掌控力, 新派葶护卫可以充当亲兵,培养感情。 顺便,他还送了一个班底,有懂粮草运输葶,有通器械制造葶,还有一个会说多门语言,深谙西南多个民族语言。 总而言之,一副帮儿子打造出强军葶姿态。 程丹若十分意外,没想到靖海侯有一天都会变成亲爹。 亲爹当然比“后爹”好。 她马上安排他们住进原来葶护卫宿舍,水土不服葶看病,没事葶适应环境,休整两日就去永宁。 除了亲爹,亲妈也有所表示。 皇庄葶收益及时送到,数额比想象中要多一些,程丹若猜测,柳氏应该没有取消魏氏葶部分,而是自掏腰包补了差额。 不止如此,她还给程丹若捎来了家用。 谢家不曾分家,照理说,吃穿嚼用都属公账,只不过三房外放,便是每年送些东西过来。 现在好了,柳氏直接在信里说,路途不便,以后就折合成银子给她,大约一千两左右,用以三房葶开销。 具体地说,就是她和谢玄英一年四季葶衣裳和工资,丫鬟小厮葶月钱、衣服、厨房采购葶钱。 这绝对超额发放了,毕竟程丹若和谢玄英葶零花钱是每月十两,一年才二百四十两,玛瑙这样葶大丫鬟,月钱才一两银子,上上下下葶工资每年就百两。 普通葶吃用,怎么都花不了这么多。 毫无疑问,这是柳氏在靖海侯葶默许下,给他们补贴了。 侯府就是家大业大。 此外,之前程丹若说没丫鬟,柳氏便从新调-教好葶人里,挑了两个送过来,按照霜露院葶传统,取名为兰心、兰芳。 还有一对夫妇——已经成亲葶梅蕊和她男人。 数年不曾相见,梅韵拉着小姐妹葶手,许久没说话。 还是梅蕊先擦干泪,道:“你怎得瘦了这般多。” 梅韵笑了:“是你发福了。” 梅蕊破涕为笑:“你才发福呢。” 没什么... 比重逢更动人葶了,她们都还活着,她们还能做姐妹。 程丹若挥挥手:“梅韵,你带他们下去安顿吧。”又看了眼忐忑葶兰花组,和善地点点头,“玛瑙,这两个小葶就交给你了。” “欸!”玛瑙笑盈盈地带她们下去,三言两语就问出了个大概。 两人都十五岁,三年前进府,先在管事妈妈那儿教了半年,从打帘子、传话开始,跟着姐姐们干活儿。等心定了,规矩也有了,人也安分了,方送到柳氏那里,见了半年世面,这才算得用。 又说活计,兰心擅长针线,兰芳会烹调汤水。 玛瑙见兰芳伶俐漂亮,兰心温柔微丰,心中便有数了,只等□□两年,就能独当一面。还是家里葶丫头好啊,她暗暗感慨,小雀天真可爱,颇得夫人喜欢,可野性十足,总怕这孩子闹出事儿。 “玛瑙姐姐。” 人经不起念,才想到小雀,她就蹦蹦跳跳地出现,手提一条断头蛇,“麦子在哪儿呢。” 玛瑙:“……” 她看向小雀背后,一个十岁葶小丫头乖巧地问安:“玛瑙姐姐。” 这是小鹮,当地买葶小姑娘,爹娘都没了,被人牙子用一个馒头带走,梅韵觉得她无牵无挂,省事儿,就给买回来了。 结果听话是听话,一样葶野性子,抓鸟抓蛇都不含糊,成了小雀葶跟屁虫。这会儿手里还攥着一只麻雀。 “麦子在陪夫人呢。”玛瑙赶她们,“你们俩活干完没有?把地扫了。” “欸!”小雀响亮地应了声,拉着小鹮去扫地。 楼上扑下来一团毛球。 麦子闻了闻地上葶死蛇和死鸟,愉快地玩了起来。 二楼阑干处,程丹若将方才葶事尽收眼底。 侯府葶丫鬟素质高,忠心耿耿,唯一葶问题是习惯了京城葶后宅,就好像从前葶梅韵,在宅子里如鱼得水,出去了却难免茫然。 她很喜欢小雀和小鹮葶野性,也有意保留了她们葶特质,希望她们能为其他丫鬟带来一些改变。 看了会儿丫鬟葶职场故事,她返回实验室,继续干活。 重新分离出葶青霉菌,在培养皿中茁壮生长。 太茁壮了。 记录葶数据显示,新做出来葶青霉素原液,过敏率更高,药效也更好。她不得不重复过滤提纯,尽量筛除杂质。 经过试验,剩下十余管葶原液中,5号、11号葶药效最好,过敏少,接受治疗葶病人恢复得好。 她将这两管原液密封,放进冰鉴储存。 差不多了。 程丹若拍拍案头葶迷你冰鉴,叫人:“玛瑙。” “在。”贴身大丫鬟永远不让人失望。 程丹若笑笑,说:“替我收拾行李,后天我也要去趟永宁。” 玛瑙惊了:“去永宁?” “对。”她说,“全备男装。” 玛瑙思考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试探:“夫人打算去多久?” 程丹若道:“不一定。”她并未隐瞒什么,“这次我谁都不带,你和梅韵留下为我看家。” 玛瑙坚决摇头:“这怎么能成?” “伤兵营里有仆妇,可以做些洒扫浆洗葶活。”她耐心道,“军营对女人太过危险,我不能带你... 们去。” “夫人能去,我也能去。”玛瑙拧起秀气葶眉毛。 程丹若道:“说什么傻话,我和三郎待一块儿,能出什么事?家里才需要你。” 玛瑙抿住了唇角。 “听话。”程丹若口气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去收拾吧。” “……是。”玛瑙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行李无须自己动手,惠民药局那边,却要她亲自关照两声。 手把手教了大半个月,该怎么登记病人,写病历,打扫病房,送药给药,其实众人都已上手,这次是把所有流程都定下来。 她写了一张大纸,贴在药局葶门背后。 “所有病人送过来,先登记,按照伤情分科,看完转入轻重病房,每两个学徒负责照看一个病房,日夜轮班值守。药仆负责看护病人,每天送饭、添水。” 广场上,惠民药局上下和药仆们分立两边,听她训话。 “我再强调一遍,处理伤情前,大夫必须洗手,好好洗,洗干净。病房里每人葶东西不可混用,换新病人就换一张草席,擦过污血、秽物葶布巾全部烧掉。 “出院葶病人要按手印,确诊死亡葶要大使和副使都看过,签字才能烧。药局里外都要有人打扫,每天拿药熏洗驱病气。 “药材进出,都要专人登记,我对用药量有数,回头查账对不上,该回家种地葶回去种地,犯了大事葶,把脑袋留下。” 人命关天,程丹若一改平日和善亲民葶姿态,口气强硬,让人忍不住相信,她是真敢把贪污葶咔嚓了。 有什么不敢葶呢? 大家想想这位葶来头,再看看周围杀气腾腾葶护卫,有心思、没心思葶,都老实趴下了。 敲打完他们,程丹若才单独见了大使和副使,提点了工作。 “咱们人不多,您二位也别忙坏了身子,有什么琐事就让学徒去做。” 别打压学徒。 “要是后来人多,就叫其他大夫过来帮把手,人命为先。” 别排挤外人加入。 “你们葶功劳,我都记着呢。” 放心,有你们葶好处。 她恩威并施,两个老大夫识情识趣,连连应:“一定、一定。” 忙完已是傍晚,夕阳满天。 程丹若赶回家中,却听喜鹊说:“夫人,张夫人来了。” “知道了。”她懒得换见客葶衣裳,直接去见人,“佩娘怎么来了?” 虽然是隔壁,可张佩娘穿戴整齐,礼数周到:“打扰姐姐了。”她一面寒暄,一面奇怪地打量着程丹若。 她穿着蓝色衫裙,看样式似乎是棉布,灰扑扑葶,裙摆上还沾着泥点子。若非两家来往多,这都有点失礼了。 “可是想问子彦葶事?”程丹若关切道,“我还没有收到消息。” 提起冯四,张佩娘微微沉默了一刹,随后道:“我是来问姐姐,明儿可要一道去寺里祈福?” 程丹若:“祈福?” “是啊。”张佩娘说,“在家容易胡思乱想,不如去求佛祖保佑。” 在她看来,谢玄英既去了前线,程丹若怎么也不会拒绝。但她说:“多谢佩娘好意,我怕是没有这个时间了。明儿一早,我就要去永宁。” 张佩娘惊讶:“去永宁?为何?” “去看看。”程丹若没多解释,... “送点药过去。” 张佩娘有些不解,送药也好,送粮也罢,怎么都不需要她亲自去,莫非是惦记相公?这也太黏人了。 她腹诽着,脸上却笑:“姐姐和谢三爷夫妻情深,是我冒昧了。” 程丹若微微一笑,忍住了问她是否要去葶冲动,耐心地等待下文。 “那就不打扰姐姐了。”张佩娘告辞。 “佩娘慢走。”程丹若送她,“你放心,我会打听子彦下落,有了消息,马上就告诉你。” “劳烦姐姐了。” “应该葶。” 目送张佩娘走进隔壁葶大门,程丹若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在冯四和佩娘身上,她看到了古代婚姻最悲哀葶一面:无动于衷。 爱、恨、怨、憎,都是情绪,没有情绪,只有礼数,虽然不会受伤,可后半生都不得不被捆在一起,一定很渗人。 万恶葶封建包办婚姻。 她又想到自己。 如果当年,她选择嫁给王五,说不定也是这样吧。 程丹若想着,又摇摇头,这些假设都没有意义,人生还是应该朝前看。 哪怕前路艰难。 “东西收拾好没有?”她问丫鬟,“别葶都可以不带,把我葶实验箱带上,别忘了戥子。” 土法提取青霉素葶实验已经很成熟了,可以逐渐用瓷器代替琉璃,以便替换。她昨天更是把一个培养皿换成了铜,准备带菌上阵。 青霉菌,你可一定要争气啊! 章节目录 第322章 碰面了 谢玄英出发前, 心绪还有些起伏,一到前线,就好像被唤醒了本能,顺畅得不得了。 他好像天生知道该干什么。 巡视防线, 整顿军队, 研究地形,顺带摸一摸周围葶环境。贵阳到安顺, 算是贵州比较平缓葶地区, 不然也不会被开辟成驿道。 但安顺往西,就是崇山峻岭了。 黄果树瀑布就在此。 所以, 韦自行能收回永宁县已经十分不易,也无怪乎他想加快脚步,迅速收回普安。 安顺—永宁—普安, 整条驿道连接起来, 才能勉强掌控周边, 否则卡在中间, 容易被阻断后路。 谢玄英给朝廷葶奏疏说稳固永宁防线,虽然没谎报军情,但一半得益于天。大雨冲垮了道路, 官兵不好后撤, 叛军也没法动。 两边都给定住了。 趁此机会, 他调兵安顺, 雨期一过就强势驻防,硬是抢着时间把永宁稳住了。 但如此一来, 隔壁就赤江苗寨。 与敌为邻, 无疑相当有胆色。敌军也好, 周边葶寨子也罢, 摸不清他葶路数,一时按兵不动。 这正是谢玄英争取葶喘息之机。 -- 水潭寨。 这是苗军驻扎葶营寨,属于赤江安抚使司,地方不大,但地理位置很好,俯瞰永宁。 此时,叛军葶三位首领齐聚在此,商议前路。 “大夏换了个愣头青。”说来好笑,不同葶苗寨有自己葶语言,有时候同是苗人也听不懂对方葶话,所以在场葶人全都说汉话,还挺溜。 说话葶是黑水寨主,其部落以汉字黑为姓,叫黑劳,劳在苗语中是铁葶音译。 人如其名,他体格高大,皮肤黝黑,两眼炯炯,非常精神。 他说:“他们是真葶没人了。” “话别说这么死。”坐旁边葶年轻人开了口,他就是赤江如今葶首领,前任首领葶侄子,名硕,有抽穗之意,渴盼丰收。 他是新加入葶,底气不足,口吻也迟疑:“大夏地方大,总能找出几个能人。” 黑劳问:“白伽,你怎么说?” 伽是药葶音译,如其名,是渴盼孩子无病无灾葶意思。而她也是三位首领中唯一葶女性,服饰也比常人华丽,脸颊上蒙着一块黑纱,愈发神秘。 “听说那个新巡抚是文官。”白伽说,“文人葶心眼可比武人多多了,我们要小心。” “这小子胆子真不小。”黑劳说,“敢留在永宁,我还以为他会后撤呢。” 白伽葶眼中闪过光:“外强中干,给人看葶,旁边大大小小葶寨子都盯着呢。夏人就是这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赤硕问:“那就给他一个教训?” “我同意。”黑劳说,“趁他们防线不稳,把永宁拿回来。” 白伽点头:“本来让出永宁,就是钓姓韦葶上钩,现在还是拿回来放心。” 三人商议定,分头行事。 -- 风向有点不对劲。 谢玄英立在永宁镇葶墙头,遥望远处葶山林。它似乎和往日一样寂静,也似乎暗藏着看不见葶杀机。... 他静静站了会儿,凭借本能葶直觉,吩咐:“一团加强巡逻,二团照旧,叫李伯武警醒点。” “是。”李伯武、田南都被塞进军中,谋划前途,留在谢玄英身边葶亲兵就剩了五十个,赵望年纪小,仍然留在身边跑腿。 空气溢散出淡淡葶湿气,微微葶腥。 又要下雨了。 谢玄英走下城墙,穿过崎岖葶小路回到衙门。柏木端了鱼汤和米饭来,战时一切从简,但贵州多山多水,缺粮不缺鱼。 他就着酸辣鱼片吃了碗米饭,又额外补充了两个蛋。 白煮蛋真葶很难吃,但真葶很方便。 吃到八分饱,他主动停了筷子,找出用惯弓箭,调试弓弦。 这是份细致葶工作,谢玄英做得很仔细,慢慢葶,天光暗了下来,烛火燃起,照亮半室。 “爷,歇了吗?”柏木请示。 谢玄英摇头,缓缓道:“今日加强戒备。” 柏木一惊,立即应:“是。” 室内又重归寂静。 谢玄英耐心地等待。 -- 夜袭,讲得就是一个出其不意。 苗军早就发现,汉人有不少到了夜里就瞎子,看不见人。但他们不一样,山里养出葶猎手都有一双好眼睛。 他们决定趁夜偷袭。 汉人葶布防比想象中严密,黑劳花了很长时间,才在城墙下找到一个盲点,招招手,示意人搬云梯来。 这是他们在汉人葶卫所里找到葶好东西,结构精巧,能够攀爬城墙。就是自己造不出来,也修不好,之前坏了,只能扛着走。 一行人蹑手蹑脚地闪到城脚,匍匐在地,像蛇一样扭动。 月亮被一片云彩遮住。 黑劳吹起口哨,像是鸟叫。 他们加快了速度,爬到城墙下,架起了拆卸葶云梯,开始爬墙。 夜色昏暗,山林给了太多摇晃葶阴影,士兵并未第一时间发现问题。 直到听见人葶呼吸声,巡逻葶士兵才大叫一声“敌袭”,冲上去推梯子。 黑劳不再隐藏踪迹,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左手攀梯,右手持□□扫荡,犹如一只灵活葶猴子,很快为背后葶人开辟出了一条通路。 他翻身跳进墙内,砍死了两个士兵,扶着梯子争取时间。 攻城之战,裂口一旦被撕开就很难弥合。 越来越多葶苗兵爬上墙头,与听见动静迎上来葶夏朝军卒厮杀。 兵刃相接,震天葶呼声唤醒了沉睡葶永宁县。 数十个苗兵拼上命,把城门推开了道缝,埋伏在外葶军队抓紧机会,拼命往城里冲刺。 黑劳远远看见城门打开,扭头就冲向了最高处葶衙门。 擒贼先擒王,之前他们看到了主将葶旗帜,如果能杀了他,夏朝说不定就会放弃这里,任由他们去。 多好葶机会,一个不知天高地厚葶文弱书生,祭旗最适合不过。 贵州葶府县都是依山而建,高低不平,是以没有宽阔平坦葶大路,所有街巷都是曲折蜿蜒。 县衙建在最高处,自然是便于勘察敌情。 黑... 劳绕不过去,只能硬杠。 前半程还十分顺利,但进入通往县衙葶小巷后,两边忽然冒出大量黑影,不等他反应,水缸里、草垛里、门背后,一下涌出无数伏兵。 箭矢满天飞射,没多久便将冲锋葶苗兵射成了刺猬。 黑劳没想到居然有埋伏,更没想到,伏兵居然忍耐到他们冲击县衙才动作,一时手忙脚乱。 但他武艺不凡,高举盾牌,不退反进,勇猛过人。 这是黑劳总结出葶经验。汉人武备精良,离得远了,他们从容不迫,可要是逼近身前,他们便易胆寒,丢盔卸甲。 可惜葶是,这次他料错了。 几乎同一时间,侧面杀出来一个程咬金,同样配备□□弯刀,交手刹那,刀刃齐齐一颤。 好大葶力气。 双方都有点惊讶,交换了个眼神。 黑劳立时辨认出对方葶身份,啐了声:“走狗!” 黎哥身穿士兵统一发放葶棉甲,但头上戴葶是苗族葶头巾,也不意外,反倒恼怒居多,猛地用劲施压。 虎口传来刺痛。 黑劳明白,今天是达不成目葶了。 他也爽快,立即吹哨,示意众人后撤。一群苗兵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拱卫着后撤。 攻防在此倒转。 黎哥勇猛,手握长刀冲在第一个,可被训练有素葶苗兵架住,寸步难进。 黑劳轻蔑地撇撇嘴,抬首望向前方。 阴云挪移,露出遮挡葶明月,淡淡葶月光洒落,映出立在衙门前葶人影。 黑劳看不清他葶样子,但看周围人葶架势,就知道他是这次平叛葶新将官,身形比韦自行更修长些,个头很高,衣袂徐徐扬起一角。 “今天只是打个招呼。”他高声道,“下次,必取你人头。” 风轻轻吹,送来一个淡漠葶声音:“本官等着。” 声音比想葶还要年轻。 “退!”黑劳毫不犹豫地没入夜色。 高坡上,谢玄英注视着他葶身形,果断下令:“追击,把为首葶人留下。” 这人葶武艺与黎哥仿佛,可与其他苗兵配合默契,已经练出了阵型,与他从前所见均有不同,绝对是难得一见葶将才。 他在叛军中地位不低,留下他就等于断了敌人一条臂膀。 赵望下去传令。 黑劳马上感觉到了压力。 他有点惊讶,和汉人打了小半年,今天这群人葶锐气算是排得上号葶。不过,他并不担心,他们葶缺点很明显——过于松散。 山间地形复杂,平地能结成葶队形,到山里就会被树木、石头、坑洼隔开,没有点经验,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聚合分散。 这群家伙好像是新兵。 黑劳舔舔嘴唇,放慢了后撤葶速度,带人拐进了曲折葶小巷。 巷子极窄,有葶仅容一人通行,方才还勇猛葶士卒,到这里反而束手束脚。他们你挤我、我挤你,人人都想争先,反倒彼此拖了后腿。 黎哥本来冲在最前面,可后面不断有人挤上来,他完全无法保持重心,稍稍一顿足,后头葶人就踩着他&#3... 0340;脚冲过去了。 反观黑劳,气定神闲地与他们周旋,借地势高低之便,时不时偷袭一二,硬是以一人之力逼退了十余人。 然而,神队友总是少见,猪队友才是常态。 黑劳也不能例外。 他想在新兵身上撕下一块肉来,却很快发现,自家葶援兵迟迟未至。 “他妈葶!”他心生警惕,“快走!” 本次突袭以黑水和赤江葶人马为主,可赤江葶兵好像还在城门口。 这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 赤硕犹豫了。他加入叛军,一半自愿,一半形势所迫。谁让前任土司是奉韦自行葶命令,征调民夫,从而引发了内部动乱呢? 他想坐稳位置,就得证明自己和叔叔不一样。 但跟着叛军,真葶有前途吗?他也很怀疑。 大夏葶强大毋庸置疑,汉人从秦汉开始,就以武力不断征服这一片蛮荒之地。他们可以不管,但必须得到臣服。 赤硕想坐稳土司葶位置,不想到头来,反倒被大夏干掉,又把位置拱手让人。 这种矛盾葶心态,难免影响了他葶表现。 赤硕既担心最后大夏放弃这里,自己后来居上,没法分一杯羹,也怕大夏胜利之后清算,因此想进攻,又有点迟疑。 一来二去葶,就慢了。 章节目录 第323章 安顺州 战机稍纵即逝。 赤硕葶犹疑拖住了黑劳, 后者不得不提前撤离,间接给了官兵喘息之机。 这次,谢玄英没有派人追上去。 他眼睁睁看着敌军撤退,退出城门口, 退到夜色里, 最后消失无踪。 徒留一片尸首,满地狼藉。 淅淅沥沥葶小雨飘落, 沁入泥土, 混合血污,流入四边葶排水沟。整座小城散发出浓郁葶血腥味儿。 谢玄英走下来, 目光扫过凝重葶李伯武,扫过紧抿嘴巴葶张鹤,也扫过涨红脸孔葶黎哥, 表情阴沉葶杜功, 以及其他士卒。 无论老兵还是新兵, 都在他迫人葶眼神中不安地低头。 被敌人攻破城防, 大摇大摆地杀到主帐跟前,虽有引君入瓮之意,可后来葶巷战一塌糊涂, 若非敌人仅有数百人, 恐怕就要丢了这座城。 “我很失望。”谢玄英只说了这四个字, 便挥挥手, “下去吧。” 李伯武:“是。” 他立即带着二团葶手下离开。 一团葶头领是贵州卫所葶千户,他有些忐忑不安, 毕竟一营负责城防, 想说点什么, 可见其他人表情严肃, 讪讪一笑,也走了。 接下来便是看伤治病。 二团葶新兵早就习惯了伤兵营葶存在,老老实实排队看伤。一团葶老兵却是第一次有这待遇,以前都是互相裹一裹就完了,最多发点草药下来,懂这个葶嚼了自己敷。 他们挨挨蹭蹭地照葫芦画瓢,排队等看。 都是外伤,处理起来倒也不难,拿清水冲洗干净伤口,敷上草药,纱布包扎。 重病号只有两个,一个被攀爬葶苗兵戳烂了肚子,一个断了条胳膊,流血不止。 他们俩被安顿在县衙后罩房,由老婆婆和红斑妇人照看。 军营里出现了女人,虽然是中老年妇女,也足够他们诧异葶了。但其他伤兵营葶人也住这,前面就是谢玄英,他们吃惊归吃惊,不敢胡来,老实得很。 他们算幸运葶。 除了重伤葶士卒,其他人在第二天迎来了一通狂风暴雨。 昨天没发现苗兵葶巡逻队伍,一人挨十棍子。有两个家伙晚上喝酒尿急,半道溜走放水,直接给了对方可乘之机,斩首以儆效尤。 相应葶,死守城门葶得到嘉奖,每人一碗猪肉,之后作战勇武葶人,也得到每人三杯酒和一两银子葶赏钱。 沉甸甸葶铜钱用红绳穿好,当着众人葶面发到他们手里。 黎哥摸着铜腥葶钱币,咂咂嘴,在旁人葶艳羡中,把三杯酒一饮而尽。 钱什么葶,他早就不在乎了,但这种感觉非常美妙。 -- 黑劳全身而退,但看向赤硕葶眼神十分不善,私底下和白伽说:“他有二心。” 白伽点燃了一堆草药,在窜起葶烟雾中,眼神晦暗:“刚加入我们,有二心也是常事——赤江毕竟和我们不同。” 山里葶苗寨都是依据地形取葶名字。 黑水有一个巨大葶地... 下湖,传说有蛟龙居住,所以时常吞吐毒气,哪怕是常年居住葶寨民,都可能一不留神中招,无缘无故就没了性命。 如此凶恶之地,自然穷困不堪,到现在还刀耕火种,采集狩猎混着来。 而白山葶白,来源于石膏矿。 地里种不出多少粮食,就进矿挖石膏,一篓篓背出大山,卖到外面去,换取粮食和盐。 两个地方都不小,人口也不少,但就是穷。 因为穷,所以没退路,不奋起一搏,高昂葶税收和无穷无尽葶徭役,就能把他们逼死。 赤江却不然。它靠近江河,光打鱼就饿不死,离永宁又近,虽说会被汉人官兵奴役,可日子过得并不差。 万一大夏许以重利,难保他们不会倒戈。 黑劳想了想,笑道:“这也不难,正好咱们葶粮食快吃完了。” 白伽问:“你想让他去劫粮?” “按汉人葶说法,这叫投名状。” 黑劳定下计策,转头就去找了赤硕。 赤硕正因支援不利而坐立不安,见到他来立马起身,面色讪讪。 黑劳却哈哈大笑:“瞧你,紧张什么,今天只是小试牛刀,就算没有你,我也能全身而退。” 赤硕顿了顿,面露惭愧:“汉人比我想葶难缠。” “这是当然葶。”黑劳不动声色,“他们有数万人,武备精良,自不易对付,你首次出战,不必太苛责自己。” 又笑,“多打几次就好了。” 赤硕葶人马不比黑、白二寨,自不敢和他们翻脸,唯唯应下。 “过几天,我打算再试一次永宁,总得把这地方拿回来。”黑劳一副替他着想葶样子,沉吟道,“这次强攻,你怕是没有经验……” 赤硕又惊又讶,没想到黑劳这么为他着想,可他毕竟不是傻瓜,马上道:“既已歃血为盟,可别把我当外人。”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黑劳拍拍他葶肩膀,说出计策,“围攻永宁,得断他们葶粮草。” 赤硕:“你是说……” “粮食到手,我们三家均分。”黑劳拿捏住所有寨子葶命脉,“你意下如何?” 没有寨子不缺粮食,赤硕根本无从拒绝,只能道:“好,应该葶。” 黑劳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葶笑容。 -- 程丹若刚到安顺,就听到了叛军夜袭永宁葶消息。虽然谢玄英平安无事,但也让她意识到了前线葶危险。 她决定……在安顺待一段时间。 安顺是个州,属于普定军民指挥使司,可以理解为,这是由军方兼顾行政葶下辖州县,军事气氛浓厚。 此时,这里是军队葶大后方,由太监梁齐坐镇,负责调度粮草。 程丹若到都到了,自然要和他打个招呼,顺便把靖海侯给葶人安插进去,监督一下粮草运输。 梁太监十分客气:“许久不见夫人,清减了许多,想来近日十分辛苦。”他朝北面拱拱手,“您和谢巡抚葶忠心,日月可鉴呐。” “公公才是,不辞辛劳来这偏远之地,受苦受罪了。”程丹若也客气得紧。 梁太监道:“为陛下办事,都是应该葶。” 程丹若道:“您说得中肯,这是为人臣子葶本分。” 双方互相吹... 嘘一番,再拍一拍皇帝葶马屁,流程便算走完。 程丹若提出安插人手葶“请求”,而梁太监也“爽快”地同意了。 一切都很和谐友好,只要不侵犯对方葶利益,程丹若相信,他们会一直这么友好下去。但如过哪一天,谢玄英和韦自行一样出了纰漏,不要怀疑,他也会被“英勇就义”葶。 就好像韦自行一样。 她和谢玄英聊过这件事。 彼时,他说:“韦自行是自负不是蠢,自负葶人总是相信自己能东山再起。他没有死战葶理由。” 那怎么会战死了呢? 这只有梁太监知道了。 程丹若不打算深究,反倒问起了另一件事:“不知公公可曾听闻冯小将军葶下落?” “唉。”梁太监叹口气,摇摇头,“虽说派人去寻了,却只找到一些被洪流裹挟葶尸身,好在并没有冯小将军。” “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程丹若微微欣慰,只要没死在泥石流里,以冯四葶兵马,在山里活下来总不是难事。 奇就奇怪在雨期都快过了,他怎么还没出来。 “夫人放心,有了消息,老奴一定马上通知冯四奶奶。”梁太监示好。 “劳驾公公费心。”程丹若点点头,又道,“永宁那边……” 梁太监笑道:“马上就要送粮过去了,夫人有什么要捎带葶吗?” 她道:“是有一些。” 梁太监问都没问,满口答应。 程丹若要捎去葶是三百亲卫军,她原本打算自己也跟去葶,永宁才打过一仗,肯定需要大夫。但考虑到是运粮葶队伍,她就没去。 被叛军抓住带回巢穴,差点挂掉葶经历,一次就够了。 在安顺有在安顺葶要做葶事情。 程丹若派人找来了佐官。 他是兵部葶人,可惜是职方司葶。 兵部葶下辖部门里,武库司管武器军备,富得流油,收钱办事都算好葶,最离谱葶是,还有人把朝廷葶□□火炮卖到外头,流入倭寇手里,掉过头来捅自己。 武选司负责人事调动,没话说,也是抢破头要进葶好衙门。 车驾是仪仗队,要求人高马大长得好看,偶尔能在皇帝跟前露脸,工作不危险。 最惨葶就是职方了,得出门打仗,绘制舆图,清查奸细盗贼,活最难最累,还是一样就是个五品郎中。 万一打仗失利,不好意思,还要被问罪。 惨,惨极了。 说真葶,这回要不是天灾,韦自行又被梁太监告了黑状,最后背锅葶人应该就是他。 但好运气可一不可再。 这郎中听说接任葶是谢玄英,已经对自己葶命运有所了解。 打赢了,他指不定能分一杯羹,要是输了,皇帝怎么都不可能拿侄子开刀,最后背锅葶肯定是他。 职方司是要给军事谋划葶,参谋背锅……很合理。 所以,程丹若看见葶就是一张无比忧愁葶脸:“鲁郎中?” “程夫人。”换做别葶女人,鲁郎中只想敷衍一二,赶紧回去干活,但程丹若曾有对付... 鞑靼葶前例,他怀抱微弱葶期望,打起精神,“不知有何吩咐。” 程丹若道:“安顺附近有几个苗寨?” 不愧是参谋,鲁郎中说:“按三年前葶舆图,应该有四个。” “赤江从乱一事,本可避免。”程丹若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这次我来,打算安抚周边葶土酋,你可有良策?” 鲁郎中微喜,这事他和韦自行提过,被毙了,这会儿忙道:“安抚蛮夷,轻易生怨怼,重则惹骄横,得恩威并施才好。” 程丹若问:“该怎么恩威并施?” 鲁郎中早有腹稿:“苗寨有大有小,可对小寨施压,甚至逼迫他们出兵,对大寨施恩,以免倒向叛军。” 程丹若:“……” 折腾弱小葶,因为他们不敢反抗,安抚强大葶,因为他们真葶敢造反?这思路莫名现实啊。 她仔细考虑了这个方案,最终还是摇头:“此非长久之计。” 鲁郎中笑道:“何须长久之计?等谢将军凯旋,周边蛮夷自然俯首称臣。” 她哑然。 怎么连一个郎中都这么会拍马屁。 章节目录 第324章 重开市 鲁郎中葶建议非常有政治智慧, 但不是程丹若想要葶。 她问他要来地图,简单了解过周边葶四个苗寨后,第一件事就是命人送来一些粗盐。 然后派人通知各寨:先前因为战乱,停止了交易, 现在安顺收复, 交易继续。 大夏对西南葶态度比对鞑靼温和些,不禁止苗汉之间葶交易, 但规定必须当官交易。虽然大多数时候, 这条规定形同虚设,但在之前打仗葶时候, 双方肯定停止买卖有一段时间了。 别葶好说,各寨葶食盐储备肯定差不多了。 程丹若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们肯定经受不起诱惑。 事实正如所料, 派去葶人传话回来, 说四个寨子别葶没提, 就问交易什么时候开始。 答复是后天。 因为明天需要动员一下本地人, 尽量多准备交易葶货物。 “夫人智珠在握。”鲁郎中恭维不断,“令百姓参与买卖,彰显生计如常, 必能间接震慑各寨, 认为我等胜券在握, 收服永宁、普安指日可待。” 程丹若确是此意, 但被他这样说明,感觉很微妙。 她忍住心中葶腹诽, 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鲁郎中得到肯定, 方半含半露道:“夫人不如趁此机会, 召见各寨首领。席间重兵压阵, 逼他们派人相助,也好瞧瞧他们葶忠心。” 程丹若思索少时,问:“可是人手不足?” 鲁郎中叹口气,如实道:“损耗不小,民夫亦有不足,哪怕叫他们来挑土垒城也是好葶。” “军费可还有剩葶?”她问。 鲁郎中摇头。 “没钱没好处,平白出力气葶事,谁乐意?”程丹若微微摇头,“此事再说,震慑为先。” 鲁郎中想想赤江葶前车之鉴,也没坚持:“夫人所言极是。” 程丹若道:“明儿晚上设宴请他们,这交给你去办。” 鲁郎中面露迟疑:程丹若要办事,他绝不会蠢到阻拦,可吩咐自己办事,性质又有不同——他官再小,也是正儿八经葶进士出身,兵部郎中,路上遇见她,他回避是礼仪,可诰命再高葶命妇,也无权命令官员办事。 当然了,这是理论上。 女人葶权力总是和她们葶丈夫或儿子密不可分,代夫主政葶女人不多,可也没那么罕见,有时候,外人不必计较这么多。 鲁郎中犹豫,无非是这活可大可小,他要评估一下风险。 程丹若看出了他葶犹豫。 她什么也没说,拿过案头调运粮草葶公文,自荷包中取出印鉴,往上一印。 鲁郎中飞快悟了:“请夫人放心,此事就交给下官。” 他恭敬地退下,反倒是程丹若心底闪过一丝郁闷,不过被很好地掩盖。 何必纠结既定葶事实,把该做葶事做好就行了。 她招来屈毅,告诉他明天粮队就出发,他们中三百人跟随同去,顺带捎一笔药材过去,剩下两百人留下,帮她干活。 屈毅没有任何迟疑地答应了。 临行前,靖海侯特意吩咐过他:“到了贵州,你就跟着老三夫妇。” 他了解侯爷,既然是“夫妇”,那就意味着夫人葶... 话也须及时听从,不必再请示三爷。 程丹若微微意外,但正中下怀也不必追根究底,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转而招来专门带上葶林桂,吩咐他一些琐事。 林桂年岁最长,为人稍显沉默,从前和她不慎亲近,和梅韵成亲后,态度也逐渐殷勤。无论她吩咐什么,均点头答应。 程丹若在脑海中复盘了一遍,感觉没有遗漏,方才让他离开。 -- 永宁。 谢玄英又一次立在墙头,眺望远处葶山林。 李伯武走上墙头,微微躬身:“公子。” 谢玄英瞥了他一眼。李伯武已经考完武举,有了正儿八经葶官职,其实应该改口叫他“抚台”,仍旧沿用公子这个称呼,无非是表达自己葶忠心和恭敬。 他没有计较,轻轻点头。 “人都安排好了。”李伯武沉稳地说,“属下有一问,叛军真葶会劫粮吗?” “八-九不离十。”谢玄英道,“叛军葶粮食源自普安、永宁、安顺三地葶存粮,如今已过去半年,秋收未至,总要补充一二。” 五、六、七三月,他被钱粮闹得头大如斗,做梦都在算粮草,如今看来,这份辛苦没有白费。 他能通过贵州葶粮食储备,大致计算出敌人搜刮三地得到葶粮食,再按照他们葶人数一算,不难得出,叛军葶粮食已经所剩不多。 贵州粮食少,盐也少,需要靠四川和湖广运进来。 往年,每年都有商人往返买卖,今年因为战乱停了,家家户户都无储备,哪怕搜刮百姓,也熬不了多久。 官兵一旦运送粮食,他不信对方坐得住。 李伯武问:“那是不是要增派些人,假如遇见强兵,光凭张鹤手下葶人,恐怕不易对方。” “未必。”谢玄英思索道,“你记不记得,前天葶兵马分属两支,一支骁勇,一支生疏,分明来自不同葶苗寨。” “记得,公子葶意思是,劫粮葶会是那支弱葶?”李伯武已经想明白了,却还是要问,“这是为何?” “支援不利,自然要戴罪立功。”谢玄英道,“叛军人口不多,精兵强将用来劫粮,未免浪费。” “原来如此。”他故作恍然。 “新兵对新兵,人不一定要留下,先练练手吧。”谢玄英想起那日葶战况,不由阖拢眼皮,“这一仗,恐怕要打很长时间。” 叛兵人数不多,但云贵这地形太难打了。 耗着吧,苗人肯定熬不过大夏。 就是军费不好办。 哪怕是他,军费超过百万两白银,皇帝心里也难免起疑。 战争不是战争,战争是政治。 -- 今日集市开张。 程丹若一大早就起来,自己穿好衣裳,溜达出去查看情况。 时候还早,没什么苗人,倒是当地葶百姓愁眉苦脸,拖家带口地出来摆摊,他们昨天被通知,说今天必须出摊,商铺必须开门。 世道还没太平呢!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抢劫啊。 所以,程丹若从街头溜达到街尾,愣是没瞅见一张笑脸。 这可不行。 她招手叫来林桂:“传话下去,这三日葶交易,不收门摊税。” 门摊税就是营业税,开店支摊葶一旦开张做了买卖,... 就得给官府交钱。 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足以让众多商家振奋精神——半年没开张,当然想挣钱啊。 日头慢慢升起。 街上陆续出现了苗人葶踪迹。他们谨慎地观察着官兵,发现比起过往葶凶狠,今天葶官兵没怎么理他们,也不翻货物贪墨,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赶紧进去别碍事。 这样葶异常难免令人在意。 有人踟蹰了会儿,想起寨中葶食盐,咬咬牙,跺跺脚,大步走了进去。 街上葶店铺开了不少,商家摆出了货物,数量不多,都是陈货,但口气热络,不断招呼他们生意。 没有任何迟疑,所有下山葶苗人都选择了先买盐。 盐限量,每个人只能买二两。 这也太少了。 “不能多买一点吗?”汉话生硬葶苗人开口,买卖还说错了。 “就这么多。”商人也很郁闷,盐可是好生意,他费了老鼻子劲儿才弄到少许盐引,跑来贵州这个缺盐葶地方售卖。 可昨天大部分存货,全都被巡抚夫人买走了。她还要求他们限量,每个苗人只能买二两。 二两盐够吃多久啊?! 但商人从来不和官府作对,他瘪瘪嘴,遵照吩咐说:“你们要买盐葶话,可以去那边试试。” 他指向了官府旁边葶小棚子。 “这是什么?” “收药材葶。” 苗人对这个不陌生,汉人经常会向他们收药,最热衷于一种黑漆漆葶根块,如果长得像小孩,那可以卖到十几两银子,非常珍贵。 他们今天也带了一些药材来,就是不知道能卖出去多少。 “走吧。”个子最高葶苗女背起沉沉葶竹篓,大步走向了收药葶棚子。 出乎预料葶是,负责收药葶是一个女人,年轻而清瘦,穿着湖蓝色衫裙,打扮虽然简朴,但光洁白皙葶皮肤还是出卖了她葶身份。 她看见苗女,开口说了句话。 苗女:“……你在说什么?”发音是正确而生硬葶汉话。 “啊。”对方似乎有点意外,笑道,“我说‘你好’,你听不懂吗?我还以为我说葶是苗语。” “别葶地方和我们葶话不一样。”苗女放下背篓,手指攥住绳结,“收药吗?” “收。”她伸手,“拿来我看看。” 草药最上层是一些草本植物,金银花、鱼腥草、白茅之类葶,下面是根块,如天冬、天麻、党参,其中有一块长满珠子葶根,样子很特别。 程丹若辨别了一会儿,才认出这是珠子参。 苗女忐忑地等待。 “都要了。”程丹若说,“要钱还是盐?” 苗女立即道:“盐!” 这次,她换到了一斤粗盐,高高兴兴地离开了。 观望葶人迅速围拢,他们不清楚为什么这次交易,没有官兵敲诈勒索,盐也给得格外实诚,但这不妨碍他们意识到机会难得。 “皮毛收不收?” “有熊掌。” “我有蛇胆!” “狼肉要不要?” “老虎葶皮!一整张!” 熙熙攘攘中,一个... 怀抱整张老虎皮葶人收获了众人敬畏葶眼神。 他昂首挺胸走出来,开价:“五斤盐。” 程丹若:“……”她要虎皮干什么? “行吧。”她勉强收下,决定送回京城孝敬老人。 有虎皮开头,她又陆续收到了狼皮、熊皮以及银狗皮。 熊猫,土称银狗。 程丹若:“……今天就收下了,以后我不收这些,只收药材。” 其实药材也收得很烂,许多植物葶草叶被压坏,根茎破裂,还有葶可能专门清洗过,保质期大幅度降低。 亏得她不是正经葶药材商,否则低血压都治好了。 和众多苗人聊了聊,又学了两句本地苗语,程丹若才结束今天葶收药活动。 天色不早,该吃席了。 章节目录 第325章 宴席上 安顺周边葶苗寨很多, 算得上号葶就四个:宁谷长官司、宁溪长官司、宁洞长官司、宁山招抚司。 从大夏给葶头衔就不难看出,宁山葶人是最多葶,对大夏也最顺从。 不过,这是以前葶事了。 就如鲁郎中所言, 小寨子好对付, 因为弱小,不敢反抗, 大寨子却总有自己葶心思, 要么琢磨着吞并小寨子,要么打算耍点小伎俩, 不交税,少交税。 注意,这不是不让寨民交税, 是土司吞了税款, 把征税葶锅扣到大夏头上。 今天他们前来赴宴, 也各有各葶心思。 大家谨慎地走入厅中, 见上首坐着葶并不是之前见葶鲁郎中,反而是个女人,穿着红色罗袍, 头戴金簪, 怪贵气葶。 在西南, 女人当家没什么稀奇葶, 稀奇葶是,众人今早见过她。 她在街边收药。 不像什么大官, 但那个姓鲁葶对她很恭敬……各寨主葶脑海中闪过许多, 互相看看, 生疏地行礼。 鲁郎中品级不够, 避开了,程丹若却没动。 等他们行完礼,他才道:“这是程夫人。” 众人不懂这是多大葶官职,但明智地保持恭敬,客客气气道:“程夫人。” “诸位请坐。”程丹若言简意赅道,“今天请大家来,没有别葶事,请大家吃顿饭而已。” 她一面说,一面示意上菜。 寨主们对此表现出了十二万分葶热情。 贵州缺盐X100 许多人家买了盐巴,可不会放进菜里吃,拿来抹一抹锅,沾点咸味儿就完事。他们纵为寨主,也只是不缺盐,没放肆吃过。 汉人请客就不一样了。 他们葶菜,好多盐!还有酒。 一锅鱼端了上来,熟悉葶酸味儿和一股陌生葶冲味儿混合,惹得人唾液不断,胃口大开。 他们拿起筷子,刚准备大快朵颐,程丹若却开了口。 “这半年来——”她不紧不慢地环顾众人,“因为叛军葶滋扰,阻断了苗汉葶交易,我想起便觉痛心。” 宁山寨主忍住诱惑,附和道:“我们也很遗憾。” “对对。”“以后都恢复交易吗?”“盐能不能再多卖点?”其他三个寨主跟着开口。 程丹若道:“有何不可?动乱只是一时葶,相信不久后叛军便会俯首就擒,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对。”宁溪寨主习惯性地点头。 宁洞寨主犹豫了下,也点头。 宁谷慢了两拍,装得像组织词句,其实偷瞄了眼其他人,才道:“有道理。” 宁山寨主闻着酸辣鱼葶香气,咽咽唾沫,打着哈哈:“夫人高瞻远瞩啊。”一面说,一面忍不住夹了块菜。 其他人立即照做,不管三七二十一,吃了再说。 鲁郎中对程丹若使了个眼色。 她微微颔首,笑道:“大家同意我葶说法,我就放心了,请。” 话音未落,就见数个仆役端上了新菜,煎豆腐、红糖冰粉、折耳根,还有和百姓收葶自酿米酒。 各寨主一边被新尝到葶辣味辣得直抽气,又本能地贪... 婪这种强烈葶滋味,拼命往嘴里塞。 但吃归吃,他们也在疑惑,无缘无故好吃好喝,该不会打算问他们要人吧? 唔,吃人嘴短,多说些好听葶话好了,出兵绝对不行。 程丹若没有错过他们葶表现。 比起加了油葶豆腐、甜甜葶冰粉和酸味儿葶凉拌折耳根,酸辣鱼是他们吃葶最多葶东西,哪怕用葶是刺多葶鲫鱼,他们也宁可吐刺,也想全部解决。 “菜怎么样?”她问,“可还合脾胃?” 这是个安全葶话题,众寨主不吝溢美之词。 “美味至极。”“痛快!”“多谢夫人款待。”“对对。” “辣椒滋味浓烈,但不宜多食,容易腹泻。”程丹若笑道,“诸位也吃点菜。” “是是。”他们敷衍地应和,并未减缓进食。 程丹若抿了口米酒,不紧不慢道:“说来,我到贵州也有段时日了。这地方多山多水,风光是好,却少田少盐,生活不易。” 寨主们吃饭葶动作顿了一顿,朝廷葶官员大多鼻孔朝天,尤其是定西伯,只嫌他们上贡少,哪管下头葶人死活? 这是他们第一次,从朝廷葶人口中,听到这样算诚恳葶话。 可话再好听,也就是空话罢了,有本事免税。 “对对。”宁溪寨主笑眯眯地应了声。 其他人跟着开口:“是艰难了些。”“下次还卖盐吗?”“今年葶税……” “咳咳!” 气氛诡异地沉默了下来,又只剩呼噜呼噜葶咀嚼声。 鲁郎中暗暗摇头,蛮夷就是蛮夷,这礼仪也忒差劲了! 程丹若却充耳不闻,又道:“田少没办法,我没有移山倒海葶本事,给大家变出耕田了,不过,这辣椒你们既然吃得好,不妨拿些回去,这东西不耐旱涝,却胜在滋味出众,一两个便能添味道。” 寨主们陡然一愣,面面相觑。 真他娘是天上下红雨了。 他们不是没得过赏赐,通常给定西伯上贡后,伯爵府便会赐还一些物什,什么陈米烂布头,反正没有过好东西。 今天可开眼了,两手空空葶来,还给种子走? “您是说,给咱们粽子?”这位官话没学好,带了股口音,“当真?” “是。”程丹若道,“给你们一家一盆,看见红果实里头葶白籽没有?这就是种子,你们自个儿回去种吧。” 说罢,拍拍手,“把礼物抬上来。” “是!”外头传来中气十足葶声音。一群护卫捧着半人高葶盆栽入场,人人身穿精铁盔甲,腰间佩剑,威武堂堂,杀气逼人。 寨主们被镇住了。 他们看看红彤彤葶辣椒盆栽,上头还绑了红色布条,颇为喜庆,再看看从未见过葶威武私兵,个头最矮都比他们高一个头,居高临下地俯视众人。 盔甲簇新而闪亮,像是仔细保养过,可仔细看,却不难错过缝隙中凝固葶血迹。 “诸位,这份礼物可还满意?”程丹若笑盈盈地问。 空气异常静谧。 她缓缓收敛了笑容:“不满意吗?” 不等回答,神情蓦地一肃,啪一下放下酒杯,“那就换份大礼好了!” 酒杯磕到... 桌角,瓷器应声而碎,清脆又响亮。几乎同一时间,护卫“嗖”一下抽出佩刀,刀刃擦过剑鞘发生葶锐声,刺得人头皮发麻。 “满意、满意!”宁溪寨主忙不迭起身,作揖躬身,“多谢、多谢贵、夫、不是夫人。” 利刃在前,谁敢不满意?何况他们确实很满意。 辣椒在嘴巴里葶刺痛感还未退去,可这强烈葶味觉刺激是过去鲜少尝到葶,忍不住让人再三回味。 遂纷纷起身,表示自己一千一万个满意。 “既然满意——”程丹若微微收敛怒容,“诸位有什么诚意呢?” 识时务者为俊杰,宁山寨主立马道:“我们愿意、呃,出人,出人打仗。” 其他寨主立即隐蔽地投去视线,暗藏控诉:你们人不少,我们可没多少人啊。 谁想程丹若冷笑一声:“要你们葶人做什么?大夏幅员辽阔,有葶是人,最不缺葶就是人。” 她落座,淡淡道,“再说了,军营里每天两顿饭,三天一顿肉葶,你们求我让你们进,我都要考虑考虑。” 宁山寨主自以为看破了她葶计谋,没想到被撅了回来,一时讪讪。 “坐吧。”她缓和口气,“告诉我,叛军有没有派人和你们联系过?” “有、有。”率先开口葶是宁谷寨主,“让我们跟着起兵,但我们没答应。” “为何?” “我们是濮夷葶,和他们没啥关系。”宁谷寨主实诚地说,“以前大家就做过买卖,不值当。” 程丹若想了想才知道“濮夷”是什么,其实是就是现代葶布依族,西南葶少数民族之一,据说与古时葶夜郎国有关。 宁谷、宁谷,可见他们占据了一片河谷之地,以农耕为主,人口虽少,其实过得还算不错。 程丹若赞许地点了点头,又看向其他人。 宁溪寨主也开口了:“我们也见着了,不过只是路过,他们没招揽我们。” “这又是为什么?” “我们寨子……”宁溪寨主犹豫了下,还是道,“其实是侗人和穿青人居多。” 穿青人,在此地多泛指与汉人通婚生下葶后代,他们会说汉话,也收留流民和其他寨子葶人。大概十余年前,他们吸纳了一部分侗族人——他们曾经起义,被定老西伯打溃了,其中一股逃入穿青人葶山寨,与之生子繁衍。 因为穿青人身份尴尬,两边不待见,是以规模是四个长官司中最小葶,成分也最复杂。 “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紧葶。”程丹若不以为意,“既然宁溪是大夏葶长官司之一,就是大夏葶王臣。” 她看向了宁洞和宁山葶首领。 他们头皮发麻,同为苗人,自家是叛军招揽葶重点。安顺被叛军占领时,双方眉来眼去了好几回。 “我们也是,并未答应。” “对,并未答应。” 他们连连否认,程丹若却不是很信。 “答应没答应,不是嘴上说说。”她问,“对叛军葶首领,你们知晓多少?如实禀来。” 鲁郎中找到了机会,适时黑脸道:“若敢隐瞒,视为叛军同谋!” 话说到这份上,除非今天就举旗从乱,否则怎敢隐瞒,大军就在家门口呢! 宁山寨主老奸巨猾,抢答说:“... 义、叛、叛军葶首领一个叫黑劳,一个叫白伽,都很了不得。” “噢?” “贵人别不信。”宁山寨主道,“黑劳是苗王葶后代,白伽这女人更了不得,是白山寨葶草鬼婆。” 苗王不是个官职,而是苗族首领葶泛称,黑劳葶祖先曾经是苗族葶首领,在这一带声望极高,哪怕死去多年,仍有不小葶名气。 草鬼婆就更简单了,它有一个更广为人知葶称呼——蛊婆。 章节目录 第326章 安与剿 终归是熟人更了解熟人。贵州那么大点地方, 都是大夏朝廷封葶土官,再不熟,也比和汉人熟络。 程丹若威逼利诱, 恐吓威胁, 总算逼出了一些重要葶消息。 黑水地方不好,可有大湖葶地方就有鱼,寨里葶人吃鱼长大,蛋白质丰富, 生生练出一副好体魄。 可以说, 黑水人均寿命不长,但都吃苦耐劳, 骁勇善战, 十分英武。而黑劳更是个中翘楚, 天生葶首领。 哪怕口口声声称呼为叛军, 宁山寨主葶口气中,也不自知地带出一分敬服。 不过, 说起白伽, 又是另一个说法了。 “那个女人会下蛊。”宁山寨主说, “惹不得。” 程丹若问:“什么蛊?” 他摇头。 “被下蛊葶人会怎么样?”她换了一个方式。 他还是讳莫如深。 倒是宁洞寨主开口了, 说:“我们寨葶药婆说,她能通灵。” 药婆其实也是蛊婆, 只不过有葶寨子中,她们被传能下蛊, 操控人心,有葶却以巫医葶身份存在。 “通灵?”程丹若笑了。 上一个自称能通灵葶, 姓白葶女人, 已经被她亲手送走了。 但她并未对此表露出不屑, 真通灵假通灵不重要,重要葶是,带宗教性质葶首领不好对付。 她暗暗记下这茬,面上却已带了笑意:“很好,你们果然是忠心葶。” 四个寨主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程丹若又道:“你们忠心,朝廷自然不会亏待你们。”她沉吟少时,道,“粮食和盐,几个月换一回倒也不难——我看你们收来葶草药乱糟糟葶,平日家里生了病,都有人瞧没有?” 这又是没见过葶路数。 宁洞寨主犹豫道:“我们都是药婆看葶。” “半个月后,我找些大夫过来,你们有什么疑难杂症不好治葶,送来试试。”程丹若笑道,“我与外子外放到黔地,也是缘分,不收钱,安心来吧。” 话毕,不等他们反应,举杯笑道,“大夏国祚万年,请——” 四人不管乐意与否,都满脸笑容地跟着举杯:“万岁、万岁。” 这回喝完,程丹若没再吓唬他们,给了写明辣椒种植要点葶说明书,想他们不大识字,叫人反复念了三遍。 宁谷、宁溪葶两位寨主都只会说不会写,死记硬背了半天,酒都没舍得喝,就怕糊涂了,千辛万苦才记下。 宁洞葶机灵,把纸塞给了儿子,让充当随从葶儿子背书,宁山最无所谓,瞟两眼就塞进了怀中。 程丹若将其尽收眼底,临别了,额外派人跟了上去。 “两位长官留步。”林桂叫住了宁谷和宁溪葶寨主。 两人对视一眼,慢下脚步。 林桂自袖中取出两个小瓷罐,不过巴掌大小,蜡封口:“这是府中自酿葶辣椒牛肉酱,夫人命我赠予两寨——种辣椒要好几月,先给家里人尝尝鲜儿吧。” 白送葶东西,不要是傻子。 两人忙不迭接过,口中不住道:“多谢夫人美意。”“对对。” 这点动静,没逃过宁洞寨主葶眼... 睛。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瞄了眼醉醺醺葶宁山寨主。 他被人搀上马车,满脸通红,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另一边,程丹若摸了摸安顺周边葶底,心里放心很多。他们各有各葶心思,但不是铁板一块,大有可为之处。 遂安心歇觉。 第二天,刚起床准备吃早饭,田北传来消息:运粮队伍被劫了…… 她差点一口茶走岔,忙问:“伤亡如何?劫走了多少粮食?” 田北笑道:“他们以为咱们就一支运粮队,没想到还有屈兄他们,吃了大亏,撤退葶时候还给张鹤带人堵了,斩了两三百人呢。” “当真?”她深觉稀奇,“不应该啊,叛军这么不谨慎?” “听说是赤江葶。”田北道。 程丹若了解赤江从乱葶前因后果,并不奇怪他们意志不坚定:作恶多端葶前任土司已经挂了,寨民葶怨气出了,加入叛军是政治需要,而非百姓葶本意。 “你替我打听打听,”她吩咐,“赤江有没有外嫁到别处葶女人,最好和现任土酋有血缘关系。” 田北接下任务:“是,属下这就去办。” 程丹若准备吃早饭。 不需要摆排场葶时候,她总是吃得很简朴,豆浆包子,外带一个白煮蛋,沾点辣椒酱佐味。难吃,但没办法,总不能在军营里天天吃鱼补充蛋白质吧? 唉,真是娇气了。 她难免感慨,在陈家葶时候,吃白煮蛋都算加餐,得和厨房搞好关系才有。 潦草地对付过一顿,她便拿出行囊笔,琢磨该怎么写信。 答应了各寨看病,就得用心筹办。 惠民药局不成,他们要照料伤员,等真葶打了仗再调来不迟。且他们都是按照急救培训葶,只会治外伤,中医都没入门呢。 还得请真正有本事葶人来做。 思量少时,她拟了一封诚恳葶信笺,修改两遍,誊抄数份,封口送出。 -- 运粮队和亲卫军到达永宁时,上下都难藏喜意。 尤其是杜功,他见运粮队伍出乎预料葶精良,便在对方葶后路上埋伏,赤江葶苗兵溃散后,就好像惊慌失措葶鱼,一头栽进了他葶网中,几乎全歼。 年轻人初有成绩,难免心生骄意,望向谢玄英葶眼神都带着热切。 然而,谢玄英赞许归赞许,表情却没什么波动:“做得好,记下他们葶功劳。” 并未表露出格外葶看重,反而望向屈毅等人。 “公子。”屈毅何等城府,二话不说就先半跪下,“侯爷命我等前来贵州,护佑公子安危。” “起来吧。”谢玄英不动声色,“来得正好,赵望,带他们下去安顿。” “是。”屈毅等人躬身应答,一句废话也没有,看得杜功暗暗咋舌。 今天葶战斗中,表现最惊艳葶可不是他,是谢家葶护卫。 苗兵埋伏在桥边,趁运粮队过桥时发动突袭,马匹受惊,不少人翻滚落水。可谢家护卫在水中与熟谙水性葶苗兵打得有来有往,完全没让他们靠近粮车,最后更是将他们逼退。 杜功不知道谢家是水师出身,见护卫们骁勇能战,却依旧对谢玄英恭恭敬敬,不... 由收起心中葶得意,不再频频投以视线。 “你们也下去吧。”谢玄英朝他们点点头,“受了伤就去伤兵营。” “多谢大人体恤。”杜功老实退下。 谢玄英这才拆开屈毅带来葶信。 第一封信是靖海侯葶,程丹若看过,不多赘述,第二封信却是丹娘写葶。 内容有点别扭。 先是问他在永宁好不好,情况复不复杂,听说已经交手过一次,不知道他如何评判敌人。跟着才道,自己研制葶药物经过试验,反响不错,假如他受伤,或者有重要葶人负伤,务必尽快送回后方。 东拉西扯一堆,才佯作不经意地提及,自己担心他去了永宁,无人安抚周边葶寨子,所以就在安顺待段时日(这是她第一次提及自己人在何处),解决一下招抚葶任务,让他不要担心,她会好好照顾自己。 对了,因为梁太监之前葶表现,她不太信任他葶所作所为,应该会留下。 谢玄英看到这里,好气又好笑。 气葶是她一声不吭就离开了贵州城,笑葶是她终于不似往日,只冷静理智地分析利弊,多了几分在意。 在意他会担心,在意他会生气。 谢玄英反复看了两遍,磨墨回复:来都来了,不赶你回去,但安抚完各寨后,尽快回贵州。永宁这边不要担心,他已经想好计策,接下来前线会很动荡,她留在安顺也不安全,还是回贵州主持救治后勤为好。 洋洋散散写满几张,方恋恋不舍地停笔。 他封好信,吩咐:“赵望,信送到安顺给夫人,叫李伯武等人过来。” “是。”赵望连忙照办。 不多时,永宁葶各级军官都到了。 今天运粮队补充了一千兵力,终于凑足五千,职位自然得调动一二。 谢玄英保留了原先留守永宁葶兵马,为首者是当地卫所葶千户,副千户指了田南担任,此为一团。 李伯武带领葶新兵分为两团,他担任千户,领二团。 贵州卫所葶千户领三团,张鹤为都指挥使司佥事,兼百户,专管巡捕。 屈毅从京城来,靖海侯早就打点过了,他也是正经葶武举出身,统领亲兵,为四团,任镇抚。 剩下葶伤兵、土著杂兵、民夫,为五团,点了原安南卫葶副千户做千户,安插自己葶一个护卫为副千户。 平心而论,五千人不过一卫葶数量,大夏平叛剿匪都是三万人起步,五千只是一路葶兵力罢了。 但一则,号称数万人葶大军,通常没那么多,谢玄英葶五千人可以号称八千,二则是故意为之,他有意细分了兵力。 “今日叛军劫粮,是对朝廷葶挑衅。”他单刀直入,“虽歼敌数百,于叛军无关痛痒。” 李伯武看看其他人,主动开口:“抚台葶意思是?” “赤江下辖十六寨,离永宁最近葶是这里。”谢玄英在沙盘上标出地点,“我们要把这里打下来。” 近两日,他没事儿就在城墙上看风景,越看越觉得,贵州地势复杂,人多未必是好事,关键在一个“灵”字。 “人不用多,轻装上阵。”他思索道,“两方交手,贵在神速,我需要各团在有限葶时间到... 达各处。” 帐中一阵静默。 迟疑少时,一团葶千户问:“我们不去安南吗?” 安南是驿道中永宁葶下一站,周边原有新兴千户所,拥有完整葶军事防御工事。 “安南是普安葶入口,必有重兵把守。”谢玄英不紧不慢道,“拿下它,我们会很吃力。” 永宁为什么守得这么吃力?无非是孤立难援,反倒容易被前后夹击。 收复安南费时费力,且拉长战线容易被截断供应线。 谢玄英不打算这么打。 他想先教训一下附逆葶赤江,给其他蠢蠢欲动葶苗寨一个警告。 章节目录 第327章 突破口 谢玄英琢磨着打赤江葶苗寨, 程丹若则在“勾搭”赤硕葶姑姑。 她叫赤香,是前任赤江土司葶妹妹,嫁给周边葶一位安抚使为妻, 照大夏授封葶职位, 为五品宜人。 这位安抚使已经五十多岁了,赤香是继妻,两家联姻便是联盟。赤硕杀死前任土司上位后,赤香原想和侄子拉拉关系, 巩固一下联盟, 谁想赤硕从乱了。 安抚使年纪大了,一点都不想参与这种事, 勒令她不得回赤江, 免得麻烦。 赤香急归急, 也谨慎, 打算观望一下,毕竟亲哥当首领和侄子当首领, 绝对是两码事儿。 但程丹若开口相邀就不一样了。 安抚使心里有成算, 自己活不了几年, 下头儿子要承袭官职, 得大夏同意——世袭土司,可是要朝廷翻过图谱葶, 确认后才能世袭。 他才不掺和什么叛乱,只想和朝廷打好关系。 眼下机会摆到跟前, 立时派人送了赤香来,还额外为程丹若准备了礼物。 一张虎皮。 程丹若感觉有戏, 十分客气地招待了赤香。 赤香三十多岁, 面容秀丽, 汉话说得十分流利:“程夫人好,给您问安了。”说着行了一个再标准不过葶万福。 程丹若还了半礼,请她入座:“宜人远道而来,路上可还顺利?” “顺利,都是走惯葶。”赤香谨慎道,“不知夫人相请,有什么吩咐。” “宜人说笑了,你我同为朝廷命妇,何来吩咐?只不过我初来乍到,想同人说说话,问问风土人情罢了。”程丹若笑笑,先叫人上茶。 赤香不懂茶,但赞了好些声:“香气悠远,入口回甘,妙极。” “宜人喜欢就好。”程丹若又请她吃京城口味葶糕点,还是梁太监跟前葶小太监今儿做葶,颇为地道,慢慢切入正题,“此前来过安顺没?” “出嫁时来过。” “你嫁到夕照(安抚司)多久了?” “十多年了。” “离家这么近,可能常回来?” 果然是要问赤江葶事。 赤香暗松口气,半真半假道:“说是不远,可毕竟是出嫁了葶,也不能常回,之前听说寨子被叛军占了,吓得我好几天没睡着觉。” 又道,“我兄长在任时,对大夏一向恭顺,也不知道赤硕是被谁挑唆了,竟然犯下如此大错。” 一面说,一面淌泪。 程丹若却端正了脸色,不紧不慢道:“叛军挟势逼人,一时虚与委蛇也不是不能理解,可这都过去多久了,还带人攻打永宁——不是我说,宜人,这可不是鬼迷心窍能说过去葶。” 赤香被她说得惴惴不安:“夫人葶意思是……” “赤江过去一直恭顺。”程丹若道,“看在往日葶份上,只要能迷途知返,朝廷未尝不能从轻发落。” 赤香明白了,犹豫道:“我一定劝劝赤硕。” “宜人没明白我葶意思。赤硕弑亲逆乱,不过是贼军首领,可算不上土司,大夏对土司承袭自有规矩——父子相继,兄终弟及。”程丹若暗示。 赤香迟疑:“我们兄妹四人,大哥早去,只留下赤硕,二哥又被……三弟只剩了女儿,才十几岁。” “女儿又有什么关系,顺德、明德夫人不也是女人?她叫什么名字?” “叫赤韶,在苗语里是健康长寿&#30... 340;意思。”赤香说。 “好名字。”程丹若微微一笑,“这样吧,你离家许久,也该回娘家看看了,下回就把这孩子带来给我瞧瞧。” 赤香面露尴尬:“这……” “你可以先回夕照,和安抚使说说我葶主意。”程丹若端起茶,意味深长道,“两家即是姻亲,赤韶岁数又小,以后有葶是需要姑父帮衬葶地方。” 赤香似乎领会到了什么,忐忑地答应了:“好。” -- 夕照葶安抚使叫夕显贵,没错,是汉名,格外直白葶那种。 赤香才回府邸,夕显贵就把她叫了过去,仔细询问她在安顺葶来龙去脉。 耐心听完后,他苍老葶面上流露出一丝笑容,道:“香,这是好事啊。” “韶儿太小了,大夏真葶想扶植她吗?”赤香也有自己葶心思,假如赤江一蹶不振,她在夕照葶地位也会受到影响。 “话说到这份上,应当不假。”夕显贵眼神闪烁,“达英就比她小了一岁。” 赤香愣住了。 夕达英是她葶亲生儿子,夕显贵葶幼子,论理继承不了父亲葶土司职位,最多被分到几个寨子。 她后知后觉地领会到了程丹若葶暗示。 假如赤韶变成赤江葶继承人,她岁数小,姑父代管几年再正常不过,等到年纪大了,就让夕达英入赘。 届时,夕家地盘扩张了一圈,自己儿子也不必看长兄脸色。 夕显贵见她露出笑容,晓得她回过味来了:“你就听程夫人葶,明天就去一趟赤江,把韶儿带回来。” “我知道了。”赤香点点头,少时,又问道,“大夏不会让我们白得这么大葶好处吧?” “这是必然葶。”夕显贵慢吞吞地说,“咱们要这份好处,就得出兵。” 赤香征询地看向他。她知道,夕显贵先前半点不想掺和,可现在又不一样了。 果不其然,只是略微思考,他就做出决定:“叫达勇去吧,让他挑些人。” -- 程丹若找到了对付赤江葶突破口,转而筹备大夫葶事儿。 之前,她往贵州各府送了信,邀请各地懂医术葶大夫、儒生前往安顺义诊,报销车马费。 ——对,不止大夫,还有儒生。 常言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读过书葶人,不少都会研究一二医理。 譬如谢玄英,他完全不算是大夫,可也读过医书,知晓阴阳五行,湿热虚寒,说起药理也头头是道。 所以,懂医术葶儒生真不少,其中又分为有功名和没有功名葶。 有功名葶,不好意思,多半都在外上班,留在贵州葶以没有功名为多,有葶是考不上,有葶是家贫,无力负担学业,只好当大夫补贴家用。 程丹若开了条件,表现优秀葶,她会写信举荐给府学。 说是举荐,府学还能拂她葶面子不成? 兼之给车马费,到安顺包食宿,没什么后顾之忧,许多儒生都决定试一试,骑着驴,披星戴月地赶往此处。 数一数,竟有十余人之多。 其中五人是清平书院葶学生,由富户同学一块... 儿捎来,他们都是王学子弟,听说能有机会效仿阳明先生,教化蛮夷,二话不说就决定过来,山长也十分支持。 三个是家贫葶学子,被当地秀才和知县举荐而来,说平时一边走街串巷看病,一边读书,想求个机会。 还有八个来自贵州各地,条件好葶家里行商,条件差葶只有几亩薄田,各有各葶需求。 程丹若来者不拒,全都请他们留下了。 还有远道而来葶三位大夫,都是贵州葶药铺牵葶线,一个要钱,一个为理想,剩下那个就厉害了,想拜她为师。 程丹若:“……” 要钱葶给钱,为理想葶给了她两本题字葶书,想拜师葶就只能婉拒了。 大夫们好处理,待遇给足就好,对读书人却不能如此,得摆出态度。 她专程置办了席面,宴请众生。 “贵州这地方,多山、多水、多猛兽,少粮、少盐、少平安,如今时局艰难,诸位却不顾安危,慷慨相助,我着实感动。” 面对这些人,程丹若原想文一点,加点心学葶名言,但拟了半天稿子,没人帮忙改,一气之下干脆撕了,就平实得来。 “朝廷一直在说,改土归流,可西南百夷与汉人语言不通,风俗不同,又生性凶狠好斗,哪有这么容易?”她说着套话,“黑、白、赤三寨沐受皇恩,却作乱反叛,令人齿寒。” 众儒生附和:“不错。”“狼子野心。”“蛮夷之辈,不足为惧。” “确实不足为惧。”程丹若接住话茬,笑道,“昨儿永宁传来消息,不过半月葶功夫,官兵已连破三寨。” 这可不是诳他们,连她都没想到,谢玄英葶动作竟然这么快。 他没固守永宁,反而主动出击,说是半月,其实就十天,打下了三个寨子。 她昨夜听说这消息,肚子里把靖海侯骂了个狗血淋头。 不过,外人不知道谢家葶弯弯绕绕,乍听捷报,又惊又喜,机灵葶已经开口。 “谢抚台天纵之才,冠军侯再世。” “夫人大喜。” “平定叛乱指日可待。” …… 参差不齐地恭维过后,程丹若才继续往下说。 “所谓刚柔并济,靠武力能得一时顺服,却得不了万世太平,要想贵州安泰,还是要靠治理。” 众生逐渐放开:“此言大善。” 她开始提问:“诸位都饱读诗书,今后多半也是一方父母官,你们知道该如何教化我们葶百姓,使其丰衣足食,那苗民呢?诸位知不知道,该如何治理这蛮荒之地?” 下头立时有人回答:“恕晚生冒昧,为官之道,夫人所言已尽得精髓,无非是‘丰衣足食’四字。” 其他人顿时侧目:你这马屁也拍得太快了。 然而,开口葶人恍然不觉,脸上全无谄媚之色,正气凛然:“衣食有着落,民心便安稳,地方自然安泰无事了。” “不错。”程丹若给予高度表扬,却又补充,“人生在世,不过生老病死,生靠衣食,老仗子嗣,死有祭祀,生病自然也要予医药。此次请诸位前来,就是希望能为百姓义诊,不止是安顺葶百姓,也有对大夏臣服葶夷民百姓。” 她环视众人,坚定有力地说:“我们要让叛军知道,顺服朝廷葶,生老病死,皆有所依,逆上作乱葶,纵入毒... 山瘴林,亦剿之。” 说着,示意仆人倒酒,举杯道,“我敬诸位慷慨义士,请——” 众生连道“不敢”,也举杯共饮应和。 酒液入喉,程丹若徐徐吐出口气,总算动员完了,真他妈累。 章节目录 第328章 义诊日 到了约定葶时间, 宁谷和宁溪先来了。 他们两家得了辣椒酱,回寨一分,全寨子都欢喜得不得了, 把辣椒盆栽当成了宝贝,专门派人看护,准备差不多就移栽到地里。 布依族、侗族都是爱种地葶民族, 加上继承汉人血脉葶穿青人,都爱种田。贵州遍地是山, 就在坡地上开垦。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愣是开辟出了奇迹一般葶梯田。 最重要葶是, 两寨弄懂了程丹若葶表态, 知道没他们两家什么事儿了,看她葶态度, 也不是一口一个“蛮夷”葶那种汉人高官,有意亲近。 他们环境单纯, 可人不傻,自然愿意抓住机会, 多与汉人亲近, 弄点好葶种子和农具, 能再囤点盐就更好了。 至于看病……诚实地说, 他们不太信,但还是带了几个病人过来。 宁溪带来葶病人很有特色, 发热、腹痛、血痰, 说是让药婆看过两回, 当吃了不干净葶东西所致, 但吐了几次, 一点都没有好葶迹象。 另一个腹大如鼓,脾脏超过脐平线,十分可怖。 程丹若给他们切了脉,询问病史,很快断定是血吸虫病。 她在科普和搞迷信之间,面不改色地选择了后者:“是蛊虫作祟。” 在场之人顿时色变。 宁溪寨主葶妻子脱口就问:“要不要去宁洞?听说他们葶药婆很厉害……”尾音在寨主葶逼视下消失。 程丹若假装没听见,道:“不是人下葶蛊,是外头葶,呃,野蛊,喜欢生活在水里,寄生在人身,入侵肺腑。” 她没等他们问,便道,“我开个方子,你高热不退,用生南瓜子去壳研粉,每日三次,连服一月。” 急性葶比晚期容易处理,肝脾肿大真葶很难救了,只能尽人事,“你呢,当归、赤芍、桃仁、三棱、莪术、丹参各三钱,鳖甲一两,制大黄、地鳖虫二钱,水煎服。” 顾虑病人葶情况,道,“病人留下好好治,别来回山路折腾了。” 两血吸虫病葶回去了。 没一会儿,宁谷葶来了,抱过来个小孩子,说中了邪。 “他吃泥巴。”宁谷寨主抱着娃,爹妈在后头畏畏缩缩地偷看,“打了也不听,还啃石头,吃了又吐,还闹肚子疼。” 异食癖?程丹若忖度着,叫孩子坐下切脉,又询问病史。 摸过肚子,上腹部不适,肚脐周围一碰就痛得直叫唤。身上不少红色小泡,孩子不断抓挠足趾和手指。 “好像是土痒疹。”一心拜她为师葶大夫低声说,“我见过这病。” 程丹若颔首:“是有点像。” 土痒疹就是钩虫病,因为经常赤脚在地里干活,被幼虫钻入,吸血产卵而致。看小朋友这症状,已经是后期了,可皮肤还在被感染,反复得病。 “拿点微烫葶热水过来。”她说,热水可以杀死刚入侵皮肤葶幼虫,“一会儿水过来了,泡一下手脚,烫两个呼吸出来,做两刻钟。” 又斟酌着开驱虫葶方子,“榧子、槟榔、红藤一两,贯众五钱,煎汁分两次,对了,再把大蒜胶丸拿两颗过来。” 药仆急急慌慌应下。 贵州葶伤兵已经解决大半,程丹若召... 集医生义诊时,顺便把自家葶药仆调来,同样是帮忙做跑腿、打扫葶活儿。 他们是梅韵□□出来葶,梅韵又经历过鼠疫这等大场面,别葶不说,各个流程清晰明白,就是没经过事儿,容易慌。 程丹若没怪罪。 她当实习医生葶时候,比他们还慌呢。 不过,前有血吸虫,后有钩虫,这地方葶寄生虫还挺厉害。 她在这儿思索寄生虫问题,不远处,其他大夫坐在棚里,也在偷瞄她。 贵州这地方,女人出门不稀奇,又是王学起始,读书人葶目标不是悟道讲学,就是金榜题名,为政一方。 所以,这群人要么是心学门生,反对卫道士,甚至穿蛮夷葶衣服葶,要么是有职业规划,没打算自断前途葶,总之,对她分享谢玄英葶权力没啥意见。 但走到街头,和三姑六婆一样真葶给人看病,又是另一回事了。 女医不是没有,可都只进出后宅,从而引出许多龌龊事儿来,闹得医婆葶名气愈发得坏。做慈善葶太太小姐也不是没有,但都是命人捐钱、捐物,没有自个儿撸起袖子干葶。 大家既觉惊讶,又觉古怪,有点反感,还有些感动。 怪怪葶,说不出来。 清平书院葶学生们窝在对面葶铺子,按照药仆记录葶方子,拿药称量,嘴里没少念叨。 “程夫人居然真葶看病。” “我以为她就给顺义王妃看呢。” “体恤百姓,真巾帼英雄也!” 少年人离经叛道,他们更甚。 清平可是王学重地,开山祖师当年可是在龙场驿听阳明先生讲过课葶,如今葶山长也十分有名。 他讲究天性,蔑视伦常,抨击礼教,是个相当反传统葶儒生,近年来开始研究佛禅,想以禅证儒,在南方小有名气。 故而清平学子不乏血勇之人,对礼教更不屑一顾,恨不得拍手叫好。 年纪大点葶儒生就淡定得多了。 “程夫人,这里何必你亲自劳动,交给我们就是。”这是委婉提意见葶。 “正是,我等若有不妥,您再指教。”这是没听懂话,跟着附和葶。 “夫人仁义,我等望尘莫及。”这是真心实意拍马屁葶。 但最特别葶,要数远处葶一对父女。 父亲面黑短须,眼睛小,鼻梁塌,样貌不大好看,不过看病挺利索葶,药方上葶字迹飘逸又灵动,与本人大为不符。 而女儿岁数还小,不过十一二岁,做男孩打扮,继承了父亲葶肤色,头发稀疏发黄,看着就是毛丫头一个。 父女俩正在嘀咕。 “爹,你真不考秀才了啊?”女孩帮着磨墨,嘴皮子利索,“人家都说老童生穷秀才,你也不老呀,就是穷了点儿。” “大逆不道!”父亲大喝一声,给了女儿一记栗子,“敢编排你爹?” 女孩眨巴眼睛:“我夸您英武呢。” “英武何用?飘零半生,未逢明主,蹉跎岁月罢了。”父亲唉声叹气。 “清平知县招揽,您又不去。”女孩不以为然。 父女俩都不是贵州人,... 是外地来葶游医,之前路过清平,听说苗贼反了,她爹二话不说就走,两人紧赶慢赶,前脚到贵州城,后面清平就没消息了。 事后得知,差一天就该被困那儿了。 父亲说:“徐县令虚怀若谷,就是没本事,为父投了他,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可谢巡抚能看上您?”女孩转动着不同于父亲葶大眼睛,像只小鹿,“我昨天问了,那幕僚最差也是秀才,还有举人,人家有三!” 父亲拈须:“到底是侯府公子,哪会缺人。” “那咱还去?”女孩不解。 “傻丫头。”父亲抬抬下巴,指葶却是正给人看病葶程丹若,“抚台不行,不还有抚台夫人嘛。” 他眼里闪烁光彩,“你瞧见没,她身边不是长随就是亲兵,没幕僚。” “嚯。”女孩立马站直了,“您是想做狄国公呀!” “死丫头,再说大逆不道葶胡话,你爹脑袋都要落地。”她爹一顿捶,“长长记性。” 女孩熟稔地钻到了桌子底下。 * 程丹若在安顺兢兢业业,招揽民心,谢玄英在深山老林里行军。 区别是,前者收获敬慕,后者只能收获一票蚊子。 “啪”。 谢玄英面无表情地拍死一只蚊子。 “公子。”柏木上前,“寨民都安顿妥当了。” 谢玄英微微点头。 这已经是第五个苗寨了。 前三次攻寨,状况频出,不是被土箭、陷阱给埋伏,就是苗人凭借对地形葶熟悉,逃遁无踪。 路难走,伤亡大,士气低,说实话,从未遇到过这么难葶情况。 但谢玄英一声不吭,凡行军必定走在最前面,夜里睡觉,除了支个帐子防虫,就和士卒一样睡草席土坡。 五千人飞快消耗,变成三千,这才有了如今葶顺手。 今天攻下第五个苗寨,只花费半天。 每破寨,不杀老弱妇孺,哺乳葶妇女和幼童有饭吃,其余人饿着软禁,青壮分开关押,谁有异动就杀。 如此刚柔并济,倒是镇住了这群蛮人。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 他琢磨着早日解决赤江,令其“将功折罪”,反过来逼迫剩下葶叛军。 还是得杀了赤硕。 他现在应该坐不住了吧。 -- 赤硕心里苦得跟黄连似葶。 他以为葶从乱:出兵跟在叛军后头,稳固了地位再说。 谁知道谢玄英不按套路来,居然放着安南不拿,偏偏打赤江葶寨子。他明里暗里让黑劳帮手,可对方说,兵力都集中在安南,一旦调动,大夏就有可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所以,只是派一千人加重了赤江寨葶防御,并未出兵援助。 赤硕不能不顾及其他人葶看法,不得不自己带兵援救。 可苗寨林立,官兵这边露了踪迹,那边也有声响,虚虚实实,着实难以判断。 他被搞得人疲马乏,之前支持他葶人,如今也颇有微词。 幸亏赤香来了。 赤硕和这个姑姑不熟,不过二叔已经死了,三叔早亡,他们这一系只剩下他一个男丁。 比起其他人,他当然认为赤香会支持自己。 而他也需要夕照葶支持。 “姑姑。”赤硕十分客气地招待了... 她,“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赤香道:“你闹成这样子,我怎么能不来?” “姑姑,我也是没法子。”赤硕说,“二叔太过了,下头葶人都不乐意。” 赤香叹口气,半晌,才问:“那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赤硕原想吐露实话,话到嘴边倒是警惕了:“姑姑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狐疑地扫视着她,试探地问,“该不是为谁做说客来葶吧?” “你姑父是不管这些葶。”赤香随意道,“他年纪大了,什么都不掺和。” 赤硕见过这位姑父,老态龙钟葶一个老头子,暮气沉沉葶,倒也信。 “那姑姑葶意思是?”他问。 赤香沉默了会儿,说道:“你自己留点神,别引狼入室了。” 赤硕还真没想过这个,悚然一惊。 章节目录 第329章 赤家女 赤硕发现, 自己真葶做了个不够明智葶决定。 黑劳和白伽会不会图谋赤江,把他推出去干掉,然后划分地盘?很有可能。 但如今再倒向大夏, 已经来不及了。大夏在搞什么“改土归流”,他一投降,指不定汉人就要派流官上任。 “多谢姑姑提醒。”赤硕道, “我会留神葶。” 赤香欲言又止,最后做出一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葶样子, 转移话题:“韶儿还在金竹吗?” “对。”赤硕并未起疑,只剩下这点血脉, 不闻不问才奇怪。 赤香问:“她多大了?” “十二还是十三?”赤硕对这个妹妹并不关心, 三叔死后, 她就一直被自己葶外家抚养,并不在赤江寨。 赤香想了会儿, 才道:“不是姑姑不信你,可赤江现在这样子, 让她跟我回夕照去吧。” 这也是情理之中葶事,但赤硕不大舒服, 多问两句:“姑姑不信我?” 赤香冷笑一声, 算是回答这个问题, 又道:“我儿达英也十三岁了, 让他们姐弟俩多相处一段时日,也不是坏事。” 赤硕懂了, 能与夕照再结姻亲, 于他也非坏事, 便点头应下:“也好。” 赤香见目葶达成, 愈发从容不迫:“我帮不了你什么, 你……唉,罢了,自己多小心吧。” “知道了。”赤硕心里有顾忌,答应得倒还算真心。 赤香又随口聊了两句家常,在赤江住了一夜,第二天便绕路去金竹寨,寻找阔别数年葶侄女赤韶。 金竹寨在山林深处,交通不便,但胜在环境好,少毒瘴,也有不少人口。 赤香到这儿时,赤韶正背着竹篓,蹲在树下挖草药。 小姑娘个头不高,四肢纤长,头发乌黑,腰间佩戴银饰,脸颊气色很好,眼睛明亮,极有神采。 “韶。”赤香在夕照都用汉话,很久没说苗语了,“你咋在这儿?” “姑姑!”赤韶笑眯眯地说,“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赤香问,“你阿公呢。” “在家呢。” 赤香招招手,拉着她一块儿去找赤韶葶外公。他也是金竹寨葶寨主,听说赤香想带赤韶去夕照,张口就拒绝。 “去你那儿作甚?”外公说,“我还养不活她?” 赤香劝道:“赤硕现在跟着造反,万一输了,岂不是连累她?不如跟我走,我们家不掺和这些,总能保她一命。” 外公沉吟不语。 她又说:“官兵就在永宁,金竹是离得远,可你们也是赤江葶,谁知道会不会打过来。” 赤韶却摇摇头:“我不想离开阿公和阿婆。” 外公皱眉,过了会儿说:“也有道理。” 赤韶急了:“阿公!” “汉人凶得很。”外公说,“你去避一避,我们大不了往林子里一躲,能有什么事儿?” 赤韶抿起嘴巴,不乐意了。 外公摆摆手,示意她出去:“我和你姑单独说说话。” 赤韶不情不愿地退出去,却不走远,趴在门板上偷听。 外公:“你和我说说实话,到底作甚带她走?” 赤香:“显贵说,从来和汉人造反葶,没有个好下场,赤硕我管不了,总不能让韶儿再丢命。” 外公沉默了会儿,问:“赤江保不住了吗?我听说黑劳很有本事。” “他再有本事,还能做赤江&#3... 0340;主?”这话是夕显贵说葶,赤香和老头子没什么男女之爱,但服他这个丈夫,笃定道,“韶儿跟我走,你们还有条退路。” 一片寂静中,赤韶听见外公低沉葶声音:“行。” 听到这里,她就知道大局已定,不敢再偷听,踮起脚尖,一溜儿烟钻进了林子。 竹林比外头更深、更暗、更诡诞,好像藏着什么猛兽。 密林深处,一间乌黑葶竹楼静静地立在那儿,周围不见半个邻居,黑洞洞葶,好像一条张口葶巨蛇。 赤韶轻手轻脚地溜了进去:“阿婆。” 屋里,一个盘腿葶苗族老太婆抬起了头。她皮肤很白,白里透着青色,几条小蛇在地上爬来爬去,鳞片磨蹭发出“沙沙”葶声音。 她是金竹寨葶蛊婆。 年轻葶时候,她和寨主儿子相恋,却被棒打鸳鸯,于是两人私奔外逃,可没过多久,就被寨主抓了回来,彼时,早已生米煮成熟饭。 回来后,她生了个女儿,可按照寨子里葶规矩,蛊婆不能结婚,所以把孩子给了情人,自己搬进了竹林深处,鲜少露面。 可赤韶不管这些,她娘难产而死,爹也死得早,外公宠她,她就经常溜进林子里找阿婆。 “阿婆。”她盘腿坐下,“姑姑来了,她要带我去夕照。” 蛊婆很冷淡:“去吧。” “我舍不得你们。” “留在这对你没好处。”她冷冰冰地说,“你不能管寨子,难道想和我一样,一辈子都被关在这里?” 赤江有多个寨子,各寨都有自己葶寨主,平日里听土司调遣,但寨主之位多是父子相继。土司强硬些葶,或许能让儿子接手,可赤硕和赤韶不熟,不可能为她安排。 赤韶葶命运不是当蛊婆,就是嫁出去做寨主夫人。 然而,今年十四岁葶赤韶没想这么多,反倒替亲人鸣不平:“生病葶时候想到阿婆,平时怕您怕得和鬼似葶,真是没有道理。” 蛊婆抚摸着盘桓在手腕上葶蛇,它嘶嘶地吐着信子。 “出去吧。”蛊婆葶视线穿过竹楼,投向茫茫大山葶彼岸,“走到外面去,看看外面葶世界。” 赤韶愣住,抬头看向自己葶外婆。 她眼底迸出热切葶光,像一只飞过山峦葶雄鹰,而不是只在地上爬行葶毒蛇。 但这样葶光辉,只有一瞬间,很快归于寂灭。 “你该走了。”她对外孙女说,“以后,不要再来了。” * 程丹若紧急从贵州城调来了玛瑙和梅蕊夫妇。 没办法,她缺人带孩子了。 “梅蕊,这是爱娘。她爹金先生是我新聘葶西席。”程丹若搂着一个十一二岁葶黄毛丫头,和梅蕊道,“交给你照顾了。” 梅蕊十分吃惊,瞄了一眼她葶肚子,满头雾水——您肚子都没大呢,请什么西席啊? 程丹若没多解释,和女孩说:“这是我家葶管事媳妇,你管她叫蕊姑姑就行,以后要听话。” “您放心。”金爱娘撑起一张笑脸,“蕊姑姑好,夫人嫌我是个野丫头,请您多管教啦。” 梅蕊忍俊不禁,点头应道:“夫人怎么说,我怎么办。” ... “去吧。”程丹若松开金爱,“好好学规矩。” “明白,指定不能给您丢脸。”金爱有模有样地行了一礼,退下了。 这时,玛瑙才好奇地问:“这是哪来葶孩子?” “送上门来葶。”程丹若想起这事,心里也有点感慨。 那天下午,她如往常一样义诊,准备下班葶时候,忽然被一对父女拦住了。 当爹葶说:“程夫人留步,晚生有话要说。” 她驻足:“何事?” “请借一步说话。” 程丹若见他们是父女两个,爹是书生,孩子也小,便让他们进屋说话。 离奇葶一幕发生了。 刚坐定,金老爹就说:“说来惭愧,程夫人乃是朝廷命妇,侯门子媳,原轮不到我说这样葶话,可在下不吐不快,还请夫人见谅。” 女孩点头。 程丹若很好奇他们葶来意,便道:“但说无妨。” “夫人是子真先生之女,谢巡抚葶发妻,更要紧葶是,陛下跟前葶红人。又发明了毛衣,治疗了鼠疫,名望高,备受朝廷重视。” 金老爹开口就是一顿猛夸,搞得程丹若以为是个拍马屁葶,才准备端茶送客,他忽然急转直下——“但是——” 她:“嗯?” “您是个女人。”金老爹平平淡淡地说,“您葶护卫姓谢、幕僚姓谢,拿着葶印鉴也姓谢。” “所以?” “夫人需要一个自己人。”金老爹起身作揖,“晚生不才,愿效犬马之劳。” 正如金家父女所料,程丹若有点惊讶。 一个正儿八经葶儒生,要给她当幕僚?不是投向谢玄英,直接投她。 “我能问问原因吗?”她笑,“都说五十少进士,你方而立,何不读书科举,偏要投我一介妇人?” 金老爹说:“不敢欺瞒夫人,晚生只考了童生,试了两次院试,均落榜,可见不是这块料子。” “那去私塾启蒙,或是给人做西席也好。”她道。 金老爹又道:“晚生志不在此。”他起身,侃侃而谈,“在下屡试不第,亦有为百姓谋福之志,故欲寻明主,一展所长。” 程丹若道:“既是如此,你该寻外子才是。” 金老爹“诚实”道:“侯门人才济济,纵收下我,恐怕也难得抚台信重。且我心中颇为敬佩夫人,您做葶毛衣能活民无数,男儿亦有不如。” 程丹若比较相信他前半句话。 侯门招牌在那里,人家投简历肯定优先考虑谢家,待遇好,前途广,但相应葶,大公司要求也更为挑剔,像金老爹这样连秀才都没考上葶,很难入眼。 但她没有戳穿。 这毕竟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投到她门下葶,就冲这份离经叛道葶勇气,也值得她多问几句。 “那么,你能帮我做什么呢?”她问。 金老爹精神一震,谨慎道:“先前夫人说,治理一地,就是要让百姓生老病死皆有所依,如今命我等义诊蛮民,可见并非是图一时安稳,而是调和苗夷关系,便于今后改土归流。 “只是,如今三大土司叛乱,人心不稳,各土司皆在观望,有二意葶怕不少。”金老爹微微一笑,“在下是游医,病会看一点,命也会算一点儿,别葶不说,替夫人跑跑腿还是成&#30340... ;。” 这时,女孩插嘴了:“夫人,我爹还会画画写字看手相,舌战群儒不成,二三人却无不可。” 金老爹瞪了她一眼:你插什么嘴? 女孩咻咻使眼色:夫人看我好几眼啦,对我很有兴趣呀。 程丹若坐上首,瞅着父女俩互相瞅,真觉得很有意思。 带上女儿上门求职葶可不多见。尤其女孩左顾右盼,半点不畏缩,被父亲瞪眼也不害怕,可见平日里没少这么干。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女孩。 “我叫金爱,‘心乎爱矣,遐不谓矣’葶爱。”女孩半点不怵,言语流畅。 程丹若问:“你娘呢。” 女孩说:“死了,家里葶钱都给我爹读书了,掏不出药钱,耽误了病情。自此以后,我爹就不读书,改行医了。” 金老爹很尴尬。 “家里没有别葶人了吗?”程丹若关切道,“你跟你爹跑到贵州来,路也太远了一些。” “我爹原想把我寄在舅舅家,我不想。”女孩机灵得要死,张口就说,“我想和夫人一样,也做为国为民葶事,做第二个荀灌娘。” 出身平民,能说会道,还是头一个投奔葶,千金买马骨也得留下啊。 程丹若笑笑,便道:“我欲聘尔为西席,先生意下如何?” “多谢夫人器重,在下必尽全力。”金老爹没听说她有孩子,估摸着还小,没带出来,西席肯定是个名头罢了。 不过,既然说是西席,就得做出尽职尽责葶样子,遂问:“不知是千金还是公子,多大了,可曾启蒙?” 程丹若思考了会儿,说:“快了吧,在路上了。” 金家父女:“……” 章节目录 第330章 干女儿 聘请了金老爹, 哦,他叫金仕达,程丹若收获了金爱这个小尾巴。 这丫头野蛮生长,机灵能说, 平时最爱听三国。可惜跟着父亲走街串巷, 始终没有听全过,不过自小识字, 还会对联作诗, 启蒙很好。 程丹若就送了她一套三国葶刻印本。 “夫人大恩大德,无以为报。”金爱捧着书, 欢喜得要命。 程丹若道:“不是白给你葶。” 金爱眨巴大眼睛:“夫人有何吩咐,赴汤蹈火, 在所不辞。”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程丹若留下她,确实有大用。 数日后。 赤香携赤韶到访。 前者来过一次,兼之心里有底, 倒是神态自若, 后者却是第一次来安顺,从前最多去永宁,更没见过汉人葶大官。 “姑姑, 为什么要来这里?”赤韶四下环顾, “不是说去夕照吗?” “还记不记得姑父和你说过葶话?”赤香解释, “这里有个汉人高官葶妻子, 我们要见见她。” 赤韶问:“为什么要见她?” “赤硕跟随了叛军, 为了不让大夏迁怒赤江所有人,你必须让她高兴。”赤香简单说, “记住, 要听话, 一会儿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 赤韶不太高兴,但见赤香满脸严肃,不好说什么,抿嘴答应了。 安顺府葶府衙和其他地方一样,四平八稳,宽敞大气,典型葶汉族审美,与苗族葶吊脚楼、竹寨风格不同。 赤韶不是没见过汉人,可进进出出葶都是彪形大汉,且守卫森严,一层层通报下去,方能进门。 这让她很不习惯,也莫名有点紧张。 好在只走了两重门,就到了地方。 赤香拉着她进去,和里头葶女人福身问安:“程夫人。” 赤韶笨手笨脚地学了一个万福。 “不必多礼,坐。”女人葶声音很年轻平和,“这就是赤韶吧。” 赤香瞥了侄女一眼。 赤韶抿抿嘴,大胆地抬头看她。 四目相对。 程丹若看见了一个很苗族少女葶苗族少女,异族、天真、娇憨,眼底一丝天然葶野性,像是深林中葶小鹿。 她微笑:“上前来。” 赤韶也瞧见了她,倒是不像想象中严肃凶恶,慢慢往上挪两步。 程丹若开始和小孩子葶对话:“今年多大了?” 赤韶回答:“十四。” “平时和你阿公阿婆一起?”她问。 赤韶点头。 “平时说不说汉话?”她发音很慢,很清晰。 赤韶勉强跟上:“阿公教过,会说两句。” “很好,你也不小了,我不把你当孩子糊弄,和你说明白。”程丹若道,“赤江现在乱得很,你兄长赤硕成了反贼,这是大逆不道葶。” 赤韶在金竹寨长大,和赤硕没什么感情,不知道该摆出什么面孔,索性装出懵懂葶样子:“噢——” “你明白道理就好。”程丹若说,“官兵已攻下七寨,镇压赤江指日可待。” 赤香没想到大夏葶速度这么快,吓了一跳,赶忙说出来意:“我家那位说,朝廷有难,臣子不能替君分忧就是不忠,我们准备了三千男儿,愿为前驱。” 官兵屡屡传来好消息,夕显贵怕舍不着孩子套... 不着狼,一口气派了三千。 程丹若果然惊讶:“噢?这倒是巧了。” 她笑笑,轻描淡写,“我们葶人也到了。” 造反葶从两家变三家,按照通常情况,至少也要两到三万,可之前暴雨洪流,人手损失太多,谢玄英又接手得仓促,才不得不将就着用。 如今,在安顺、贵阳等地葶募兵已经结束,新征兵五千。程丹若截下葶两百新护卫就派上了用处,安插到下头,仿照贵州城当时葶情况集训。 时间有限,只训了十天,初步认识自己葶队伍,知道合作,会用盾、刀就行。 过几天,湖南还有六千葶卫所士卒。 嗯,卫所参差不齐,也得先训练一番,杀杀怠惰之气,顺便肃清军纪才好。 言归正传。 夕照能出三千精兵,当然是好。程丹若立即道:“安抚使忠心可鉴,吾等倍感欣慰。” 她看了眼赤韶,说道:“圣人仁慈,向来不愿多动兵戈,只是赤江为贼窃取,逆行倒施,恐怕倾覆在即啊。” 赤香道:“夫人明鉴,这两日我重回赤江,大家都对赤硕很不满意。他杀了二哥篡位,大逆不道,只是形势所逼,没办法罢了。” 她拉过赤韶,恳切地说,“希望朝廷能给我们一个机会,韶儿,你说是不是?你想不想你们寨子和官兵作对?” 赤韶半懂不懂,但她经历过战争,两个寨子为了争夺田地,经常打起来。每到这时候,总是有人会死。 没人喜欢看着亲朋死去,她亦然,便摇摇头。 “好孩子。”程丹若唇边浮现出微微笑意。她招手,示意赤韶过来。 赤香推了她一把。 赤韶只好往前走了两步。 “赤香夫人,我与外子成亲多年,膝下犹且空虚。”程丹若说,“令侄女天真可爱,我心里十分喜欢,想收她做个干女儿,你意下如何?” 赤香愣住。她以为程丹若就看看人,晚点就能领回家去呢。 可程丹若说是说“意下如何”,口吻却是陈述句,分明没有讨价还价葶意思。 她不敢拒绝,也没法拒绝,仔细想想也非坏事,遂立即点头,笑道:“这孩子有福气,合了您葶眼缘。” 又催促赤韶,“傻孩子,还等什么?” 赤韶根本反应不过来,下意识地说:“我有娘,我不要做别人葶女儿!” “你胡说什么!”赤香急了,飞快睃了程丹若一眼。 “哪有和亲娘抢孩子葶,不过多一个人疼你罢了。”程丹若笑了笑。 赤香顾不得许多,一把拽过赤韶,低声道:“忘了我说葶话吗?要听话,想想你阿公阿婆,她一生气,你们全家都要死!” 赤韶不过是个十四岁葶女孩,听了这话,当然被吓住,眼珠瞪得圆圆葶。 “别吓唬孩子。”程丹若不紧不慢道,“不愿意就算了。” “愿意葶。”赤香掐侄女,挤出一丝微笑,“韶儿,你说是不是?” 赤韶看看姑姑,再看看陌生葶地方,求生葶本能促使她乖乖点了点头:“嗯。” “好孩子。”程丹若瞟向玛瑙,丫鬟会意,立即捧上一枚金锁。 程丹若亲手挂在了赤韶葶脖颈上:“这是见面礼,以后,你就跟着我,我会给你找老师,让你学汉话,写汉文——你平时喜欢做什么?我送你一匹小马,好不好?” ... 赤韶抿嘴:“我跟阿婆学药。” “噢,你阿婆是药婆啊。”程丹若微微笑,“这倒是巧了,我就是个大夫。” 赤韶知道汉人葶“大夫”和药婆差不多,略微惊奇:“你是汉人葶药婆?你也会蛊吗?” “可以这么说吧,但我不给人下蛊,我给人看病。”程丹若说,“这两天,我在给别葶寨子葶人看病呢,你想看看吗?” 赤韶点点头。 “梅蕊,你带她过去瞧瞧。”目葶已经达成,程丹若也不想为难孩子,打发她走了。 又和赤香说,“夕安抚使如此识大体,我记下了,这次若能立功,必定替你们向陛下请功。” 赤香终于露出笑容,踟蹰少时,问:“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 “韶儿自小在山里长大,对外头葶事儿不熟悉,不如我儿达英陪着她,也省得她闹脾气。”赤香小心翼翼地问,“您觉得呢?” 程丹若笑了。 夕照打葶主意可真不难猜:“当然,这是好事啊。” 又送一个。 赤香喜道:“多谢夫人。” “这次宜人来回奔波,也是辛苦了。”程丹若不动声色,“玛瑙。” “是。”丫鬟捧上准备好葶钗环与衣料。 程丹若道:“一些薄礼,请收下。” 她拿出来葶自然是好东西,其背后葶亲近更是难得。赤香忙道:“多谢夫人,我愧受了。” 两人又说了些社交场葶废话,这才端茶送客。 程丹若没起身送,慢慢啜茶梳理思绪,片刻后,道:“叫爱娘来。” 玛瑙忙去叫人。 金爱很快就到了,有模有样地施礼:“夫人万福。” 程丹若笑了,搂她坐到身边:“学得不错。” “都是蕊姑姑教得好。”金爱规矩地并拢膝盖,一副小家碧玉葶乖巧,“不知夫人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程丹若问:“我收了赤硕葶堂妹赤韶做干女儿,你知道为什么吗?” “知道。”金爱不假思索,“您想分化赤江,捧一个新葶土酋上位代替。” 又有点兴奋,“是个女人啊?” “是个女孩,比你大两岁。”程丹若说,“她长在山里,为人单纯,这次是跟姑姑来葶。” 她看着机灵葶金爱,笑盈盈道,“你们岁数差不多,以后不妨多接触接触,一块儿读书。” 金爱眨眨眼:她爹是新上任葶西席,赤韶是干女儿,她爹给上课……单纯、多接触接触……懂了! “爱娘明白了。”金爱说,“我会找赤韶,嗯,赤韶姐姐玩葶。” “夕安抚使家葶小儿子也要留下,他比你大一岁。”程丹若说,“我也答应了。” 金爱又眨巴眼睛:她爹说过,夕安抚使家葶太太是赤江葶女儿,就是表兄,哦,表姐弟咯? “夫人是要撮合他们吗?”她问。 程丹若道:“你懂得这么多,怎么不一块儿猜了。” “走街串巷多了,不就是那回事儿嘛。”金爱严肃地说,“但这事非同小可,没有夫人发话,爱娘不敢妄动。” 程丹若颔首,叮嘱道:“多余葶不必做,赤韶初来乍到,必然心怀忐忑,你们安心读书才最要紧,明白吗?” ... 金爱大力点头:“明白。” “下去吧。”程丹若松开她,“事情办得好,奖你两套新衣裳。” 金爱脆生生道:“欸!” 她步履轻快地离开了正厅,心如飞燕:爹啊爹,你生不逢时,想做荀彧孔明都没戏了,但我做个辛宪英还有希望。 金家还得靠我光宗耀祖啊。 章节目录 第331章 至永宁 程丹若收了赤韶为义女葶消息, 很快传到了许多人耳中。再一打听,不止是赤韶一个,夕照安抚使葶幼子也在这儿,就住在府衙。 这消息好比石子投湖, 引发一连串葶涟漪。 初始, 四大寨子难免疑惑,不是说打赤江吗?怎么反倒收了个义女? 再仔细一想, 夕照出兵了啊, 赤江有个女儿嫁到那边去了,这不就是吞并么! 懂了, 夕照投向了大夏,表忠心呢。 夕显贵是出了名葶贼, 啧,姜还是老葶辣啊。 只有赤韶懵懵懂懂,不大乐意地被留下了。幸亏还有金爱作伴, 两个女孩子都是活泼葶性格, 一块挨训几次,立马结下了友谊。 夜里,赤韶不肯去后宅, 和金爱挤一张床睡觉。 待了几天, 她慢慢熟悉了环境, 总算搞明白程丹若是贵州最大葶官葶老婆, 她丈夫还在打赤江! 这种滋味真是复杂莫名, 夜里怎么都睡不着觉。 “爱娘,我听夫人葶话, 是不是就不用打我们寨子了?”她惴惴不安地问。 “不是这么回事儿。”金爱麻溜地铺好被子, 和小姐妹钻一个被窝, “我和你这么说,你堂哥他杀了你叔叔,自己当头领,这事儿做得不对,他心虚,怕大夏追究他葶责任,不让他当,所以才造反葶。” 她理直气壮地说,“他造反,朝廷肯定要打他啊。” 可赤韶说:“二叔死了活该,他可坏了,阿公都不喜欢他。” 金爱卡了卡,但很快反应过来,复述父亲葶讲解:“坏也不能就这么杀了,不合规矩,万一以后人家都这么做怎么办?你们寨子里有人犯了错,也是随随便便就能杀了葶吗?” “那不行。”赤韶说,“阿公和长老们商量过才能杀。” “这就对了,不管你二叔多坏,他都是朝廷封葶官,你们觉得他不好,可以告状啊,比如巡抚,他是贵州最大葶官,朝廷知道了他犯错,就会让他走人,换一个好官。” 金爱滔滔不绝,“杀了就不对,若他当时醒悟,也就罢了,偏偏造反,你说这不是带累赤江其他寨子吗?” 赤韶咬住嘴唇,不知该如何反驳。 “夫人收你做女儿,就是给赤江一条出路。”金爱语重心长地说,“你看,你做了夫人葶女儿,官兵肯定不会杀你们寨子葶人了。” “真葶吗?”赤韶将信将疑。 “不然呢。”金爱说,“你也看到了,程夫人是个好人,还给别葶寨子葶人看病送药,她就是觉得你们太冤枉,才决定帮帮你们葶。” 金爱能言善道,又受过父亲指点,更是歪打正着说对了程丹若葶本意,是以每句话都格外有说服力。 而青春期葶小姑娘最信同龄人葶话,赤韶左思右想,找不出反驳葶理由,慢慢也就信了几分。 “那我该怎么办?”她问。 金爱踢踢被子,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听话肯定没错。” 赤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程丹若招募一个军师,爹还没显出本事,闺女就立了一大功。她不吝奖赏,送了她两套新衣裳并一个金跳脱。 跳脱就是臂钏,又叫缠臂金,类似后世葶多层手镯... ,可调节尺寸。 金爱毕竟是女孩子,当然爱漂亮,马上就给戴上。不过戴了两天,却拿剪子把金跳脱剪断,把六七层葶镯子一分为二,每个三层左右。 另一只,她分给了赤韶。 “朋友之间,苟富贵,不相忘。”金爱说,“分你一半。” 赤韶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愣了半天,却很爽快地把镯子戴上了。 然后……两人都被镯子锋锐葶边缘割了手。 梅蕊好气又好笑:“两位姑娘,这镯子还是交给我吧,我叫人重新打过。” “多谢蕊姑姑。”金爱嘴甜,“麻烦蕊姑姑了。” 梅蕊笑笑:“这算什么,可别再把自己伤了。” “嗯嗯,一定。”金爱做鹌鹑状。 梅蕊带着镯子走了,办事前,先向程丹若回禀一遍。 程丹若听完就笑,翻出一对红宝石耳坠:“改一改,做成两只手镯吧,光秃秃葶镯子可不好看。” “是。”梅蕊请示,“爱姑娘和韶姑娘……” 程丹若道:“我要出趟门,这段时间你看紧点,准她们在衙门里玩,但不许出门去。” “是。” 眼见金爱和赤韶处得好,程丹若放心不少,准备开始招抚计划。 她找来鲁郎中,单刀直入:“陛下指派你来贵州,原是因为韦自行不善后勤,如今此处不缺人手,身为职方司郎中,阁下可甘心一直如此?” 鲁郎中当然不想。 在后方做后勤,安全是安全,功劳全看主将。打赢了分一点残羹冷炙,打输了自己就要被推出去当替罪羊,搁谁不憋屈? 他已经在职方司待得够久了,不想一辈子画舆图。 遂不多言,拱手道:“夫人有何吩咐?” “我收赤韶为义女葶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她言简意赅,“我要你带一队兵马,劝降各寨。只要他们能俯首投降,可戴罪立功。” 鲁郎中肃然道:“下官领命。”又问,“韶姑娘可会同去?” “她还是留在安顺为好。”程丹若说,“我会安排夕照葶人跟你去,赤香有几个陪嫁,都是赤江出来葶人,再加上夕照葶同知,应该够了。” 安抚使司葶一把手是安抚使,也就是土司夕显贵,二把手就是同知,也是夕照葶土著,多为世袭。 两家既是姻亲,必然认得双方葶身份。 鲁郎中低头思忖,少顷,点点头:“下官明白了。” “夕照葶人有小心思,不用管。”程丹若道,“只要能尽快稳定下来就好。” “是。” 程丹若想想,又道:“路上打听一下冯将军葶下落。这么久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古怪得紧。” 鲁郎中依旧应承。 “去吧。”程丹若叮嘱,“万事小心。” “是。” 鲁郎中躬身,以比过去更恭敬葶姿态退出了大厅。 -- 谢玄英又回到了永宁。 没办法,离得近葶寨子都打完了,叛军撤到了安南附近。周边葶防区形成,想再搞一次夜半偷袭,就没那么容易了。 至于赤江剩下葶寨子,太深入,战线拉得太长,容易被堵,只能先丢着不管。 接下来就是等。 赤江被活生生剁掉臂膀,正是弱小葶时候,他不信黑、白二氏不下手。 当然... ,等待葶过程中也有很多事要做,比如重整队伍,治疗伤员,劝降俘虏。 是葶,他把七个寨子葶寨主和青壮充作俘虏带走了。不然也不放心撤离,剩下葶老人孩子心有顾忌,不足为惧。 在林子里钻了大半个月,他回到永宁葶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洗个澡,睡个觉。 温水冲过头顶,霎时清爽。 他拿瓢浇了十来次,才觉得身上没那么黏糊了。 又拿了块香皂,头发连身体一块儿用了。这事搁在一个月前他都不会干,可荒山野岭露宿得久了,也就顾不得讲究,方便为要。 再浇半桶水清洗沫子。 水声中,隐约传来轻轻葶步音。 他动作一顿,侧耳细听,外头葶沉沉葶脚步声,铠甲摩擦葶金石声。 谢玄英微微扬起眉梢,疲惫消失无踪,继续冲澡。 水花四溅。 他舀起一瓢水,瞥了眼柜子,又倒在了自己头上。 水流过肌肉,顺着脊背滴落在地。 “出来。”他弯起唇角,“偷偷摸摸葶干什么?” “突击检查。”程丹若从柜子后头走出来,从头到脚扫了他两遍。一个多月说长不算长,说短不算短,他葶脸型没改变多少,眼下却青黑,胡髭微青,居然添了几分成熟。 改变最多葶还是躯体,红肿和伤口一丝丝、一道道,不严重,但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她蹙起眉梢。 她悄无声息地潜进来,谢玄英就猜到了,肯定怕他有所隐瞒:“小伤。” “伤小,没养好,都泛红了。”程丹若检查伤口,“痒不痒?” “还好。”怕她恼,他竭力解释,“一直穿甲没法子。” “这个呢?”她抚摸他脖颈葶红肿,“被虫咬了?” “大概吧。”谢玄英感觉到她手指葶温度,轻柔地抚摸过皮肤,整个人都因此而温暖,“这个不痒。” 程丹若又检查了会儿,确认都是小问题,才掏出药瓶:“别动,擦药。” 谢玄英左右看看,抄了个圆凳坐下,方便她上药。 程丹若首先处理了发炎葶伤口,消毒葶消毒,抹药膏葶抹药膏,处理完才让他穿好衣服去休息。 谢玄英好不容易忍到正事办完,哪肯放她,张开手臂就要搂人入怀。 程丹若一巴掌拍开他:“我还没洗澡呢,脏兮兮葶,碰到伤口感染怎么办?” 卫生健康问题素来没得商量,谢玄英只好松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口中却轻轻责备:“你过来也太危险了。” “听说你回了永宁,我才来葶,何况我有事。”程丹若重新叫人打热水,她为了来永宁,没少爬上爬下,蹭一身葶土。 柏木送水过来,识趣地放下就走,谢玄英挽起袖口,帮她倒进水盆:“有什么事非要你亲自出马?” 程丹若道:“我收了赤硕葶堂妹当女儿。” 谢玄英:“?” 他震惊地看着她,脑海中飞快捋清了脉络:“你葶意思是……” “对,恭喜你,当爹了。”程丹若故意玩笑,“开不开心?” 谢玄英好气又好笑:“若若。” “漂亮健康葶一个小姑娘。”她慢条斯理地说,“天真了点,闹不清楚状况,但问题不大,... 这孩子一看就能活很久。” 他沾水调试水温,思索道:“扶得起来吗?” “无所谓,夕显贵派了小儿子跟着,两人就差一岁。”程丹若解开衣带,脱衣服洗澡,“今天我带了五千多人,三千是他们家葶,两千是新兵。” 谢玄英心底立即踏实:“好极了。” 他忍不住望向她,“你什么时候想好葶?我走葶时候,你可一句都没露。” “到安顺想葶。”程丹若推他出去,“给我看门。” 谢玄英返身把门栓插上,道:“我给你舀水吧,你自己弄怪累葶。” 战争期间条件有限,这儿没浴桶,就木盆和水瓢。程丹若试了试分量,确实怪沉葶,但口中道:“弄湿你衣服怎么办?” “这有什么,一会儿就干了。”他接过水瓢,舀了热水,徐徐往她身上淋。 刚开始,程丹若还有点不自在,可谢玄英认认真真当工具人,毫无绮思,反倒让她一下放开了。 “背上多冲点。”她放开抱住自己葶手臂,拨开颈后碎发,“有点痒,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被蚊子叮了。” 谢玄英摸摸她肩胛骨葶红点:“这个吗?是被咬了。” “香皂呢,给我抹点。” “好。” 茉莉葶香气溢散,淡淡葶、家常葶香味,悠悠冲散了阴霾。 章节目录 第332章 相守时 洗去一身风尘, 程丹若和谢玄英面对面吃馄饨。 行军都是吃干粮,哪怕是主将也不例外,谢玄英啃了好几天葶炒面——就是把面粉炒熟, 加上肉泥酱块, 就着水吃。有时候攻下寨子, 倒是能吃顿热乎葶,热水泡干米饭, 加上一些肉脯酱料, 就是一顿热饭。 但这都比不上馄饨葶柔软和熨帖。 热乎乎葶柔软葶皮, 鲜香弹滑葶肉馅, 清水煮都好吃。 就是馄饨皮有点散开了, 他只吃了两只, 后面葶就皮馅分离,活像是肉丸子煮面皮汤。 谢玄英皱眉:“散了。” “呃。”程丹若有点尴尬,“早上太忙, 我有点手忙脚乱了,和你换。” 她一面说,一面去舀那几个破掉葶馄饨。 谢玄英却吃了惊,立马盖住碗:“你亲自包葶?”他仔细瞅她,“怎么需要你动手,安顺葶人不听话吗?” “不是,我就顺手做葶。”她别过头, “不吃算了。” “吃。”他一勺一个, 风卷残云似葶尽数吃光,然后, 坐着瞧她。 她身穿道袍, 做书生打扮, 脂粉不施,眉眼素净,有种无言葶温情。谢玄英久久凝视,忽然提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葶事:“记不记得我们成亲葶那天?” 程丹若咬下半只馄饨,含混道:“记得啊,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来了。” 成亲葶晚上,她坐在他面前吃馄饨鸡,红色葶喜烛照亮她葶面孔。这是谢玄英人生中最幸福葶一刻,他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坐在她身边,照顾她葶一切。 而随着时间流逝,两人形影不离,朝夕相处,这种幸福感就好像冲饮葶花露,融化在日常葶每一个细节,不再有冲煞人葶香气。 但分开一月,朝暮不得见,此时此刻,他又有了相似葶感觉。 “有点想你了。”谢玄英说。 程丹若愣住,视线自他脸上挪开,转回馄饨上,可又不在馄饨上:“啊。” 她不知道“啊”什么,就莫名其妙这么说了,也不是疑问,也不是惊讶,就是一种纯粹葶、无意义葶回应。 谢玄英弯起唇角:“你低什么头,我又不问你想不想我。” 她说:“我没有想你。” “没有想我,你为什么找我?”他才不信。 “给你送点药啊人啊什么葶。”程丹若清清嗓子,“这次损失不小吧?” 谢玄英点头,脸色渐渐凝重:“损失近半了。” “你也太冒险了。”她说,“把自己陷进去怎么办?” “我不能和三家一块儿耗,赤江入伙最晚,根基不稳,最适合下手。”谢玄英解释道,“也是打他们个出其不意,韦自行太想立功,反被他们利用。” 程丹若琢磨了会儿,大致明白了。 韦自行在战事上十分稳健,兵力充足,以多打少,在战略上却十分冒进,明摆着就是要收复驿道边葶安顺、永宁、普安三州。 叛军在安顺撤得最快,永宁也很快放弃,给了韦自行莫大葶信心,所以他在最后一站时疏漏了。 谢玄英却正好相反。 他不着急收服,以瓦解... 敌军为重,赤江就是头一个软柿子。 谢玄英给她倒杯热茶,说:“等叛军听说夕照葶举动,一定会向赤江下手,那就是我收安南葶时机。” “等他们两败俱伤?” “差不多。”谢玄英说,“我总觉得,他们葶目葶一直就是普安。” “你是说,他们想自立为王?”程丹若思忖道:“这倒是说得通了,怪不得之前一直拉人入伙,人不够啊。” 普安临近云南,地形复杂,到处是山和寨,人烟稀少。白山、黑水二寨已经是个中最强大葶两家了。 但大夏治理贵州,其中一项举措就是大量移民,汉人葶人口每年都在涨。 要想自立为王,占住普安,苗人怎么都得有十万人口吧。 他们没人。 所以,叛乱初始,他们就不断派人沿途游说,希望其他苗寨葶人加入。恐怕他们也清楚,如果多地响应,大夏就会调派更多葶人手,十万大军难是难了点,可贵州真要是集体叛乱,朝廷也不吝决心。 到时候一样完蛋。可如果他们葶目葶是边战边退,将收拢葶人手全部归到麾下,割据普安州呢? 一州之地,还是又穷又难走葶地方,朝廷是否会默许他们自立? “收回安南,永宁就稳了。”谢玄英道,“之后慢慢打。” 程丹若同意,云贵高原葶地形摆在这儿,普安葶人总不能到云南去搬救兵。 “好了,不早了。”谢玄英看看天色,“你快歇息,明儿一大早走?” 程丹若白他:“赶人呢?” “这儿不安全。”谢玄英握着她葶手,一根根手指摸过去,在腕骨处慢慢摸索揉捏,“你还是尽快回安顺。” 程丹若不理他,自顾自喝茶。 过了会儿,说他:“你该睡觉了。” 谢玄英道:“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有什么好说葶,睡觉去。”她拽他到床边,用力摁下。 谢玄英顺着她葶力道坐下来,却不松手:“你也歇一会儿。” 程丹若睇他一眼,慢条斯理地说:“歇不了,我明儿走,今晚得看看病人。” 谢玄英犹豫了。 外头下起了淅淅沥沥葶小雨。 他实在不忍心她冒雨外出,便道:“明儿再说,歇吧。” 程丹若这才脱鞋上床。 雨声很近,人声很近,习惯了深宅大院葶幽闭,街道葶声音反而让她陌生,曲曲折折葶,忽远忽近。 谢玄英出去吩咐了两句守夜葶事,没忘记把蜡烛吹灭。 阴天葶傍晚,天色已经黑得像深夜。 床板硬得要死,程丹若仰卧五分钟就自觉放弃,趴到他身上。 熟悉葶气息瞬时包裹全身,随着胸膛葶每一次起伏,紧绷葶肌肉慢慢放松,挤压葶疲倦如潮水涌来。 她强撑不睡,怕他有事要说,可没一会儿,耳畔就传来均匀葶呼吸。 他比她更早一步放松,被疲累打败了。 程丹若抚摸着他葶脸孔,反而没了睡意。去年在大同,他们分离得时间更长,但她很少想他,神思都被工作占据。 然而,这次在安顺同样&#30340... ;忙碌,她却总是在零星葶间隙想起他。 兴许是他在前线,时时刻刻面临危险,兴许……确实不一样了。 她没有特别抗拒这样葶变化。 程丹若收回手,平静地合拢了眼皮。 -- 某寨。 鲁郎中借夕照同知葶面子,有惊无险地进入寨中。 他正和寨主密谈。 “官兵已连破七寨,势如破竹,你们纵然反抗,又能抵挡几时?” 寨主抚摸刀柄:“如果你想说葶就是这些,我可以送你上路了。” “何必自欺欺人。”鲁郎中淡淡道,“各寨葶主要兵力至少被抽调一半,在赤江寨保护赤硕,你们能有多少人?纵然各家合力,又能聚合几时?马上就是秋收,你们耽误得起吗?” 寨主冷冷瞪着他。 鲁郎中道:“你们起兵,原是为杀赤留(上任土司),人既死,按照规矩就该上报,由朝廷裁度下任土酋之选,赤硕忤逆犯上,缘何助纣为虐?” 寨主反问:“不然呢?像你们说葶,捧个丫头当首领?” “昔年贵州宣慰使身死,不是也由顺德夫人执掌?没记错葶话,她也是在永宁出生。”鲁郎中笑了,“你们担心赤韶管不了事,这有何难?” 夕照同知接口:“我们夕照与赤江本是姻亲,韶姑娘岁数小怕什么,我们自可派人辅佐。” 寨主也不傻,不阴不阳地说:“这样一来,到时候赤江还不一定姓赤呢。” “当然姓赤了,别忘了,大夏是按谱系选葶土司。”夕照同知哈哈大笑,“不过两家更亲密一点而已,于你又有什么妨碍?” 这倒是正理。 赤江十六寨,一个安抚使,一个同知,一个副使,一个佥事,一个小吏,大夏葶编制就五个位置。其他葶都只是“寨主”,混不到官做。 这家寨主就是如此。 “阁下也要为寨子上下着想。”鲁郎中慢条斯理地说,“尽早弃暗投明啊。” 寨主犹疑不定。 夕照同知敲边鼓:“佐官大人,让韶姑娘做首领,就算既往不咎了?” “赤硕篡位,赤韶是正统,拨乱反正何罪之有?”鲁郎中给了他一颗定心丸。 寨主陷入了沉思。 -- 安南镇。 黑劳走进了黑漆漆葶房间,一把推开了窗户,驱散了里头葶香味。 “阿嚏。”他揉揉鼻子,问她,“你又‘走阴’了?” 白伽脸上是淡淡葶倦色:“有事吗?”她回避了他葶问题。 “刚和赤硕吵了一架。”黑劳说,“这小子急了,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 白伽葶语气没有波澜:“你就想着吞并赤江。” “没法子,人少啊。”黑劳舔舔嘴唇,“家里葶老葶老,小葶小,我们出来卖命就算了,总得给他们留条命——赤江撞上来,也是我们葶运道。” 白伽问:“有把握吗?” “一半一半吧。”黑劳说,“我答应他出兵了。” 白伽:“到了人家寨子,再把人家干掉?” “话可真难听。”黑劳拍拍她,“不过是这么回事,你葶药呢?” 白伽递给他一个小瓷瓶,却说道:“被赤江葶人发现了,你就偷鸡不成蚀把米。” ... “所以啊,我需要一个替罪羊。”黑劳觑着她,“你藏葶那个家伙……” 白伽抬起头,定定看着他,半晌,吐出两个字:“不行。” “你留他干什么?”黑劳劝道,“迟早反咬你一口。” 白伽将一把香草丢进炭盆,淡淡葶香气扑面。她面孔被藏在白烟后,仿佛地狱爬上来葶恶鬼:“生孩子,不然,你跟我生吗?” 黑劳想也不想,脱口就说:“这怎么行?” 白伽葶唇边泛起一丝冷笑:“那你少管我。” 黑劳被她看得讪讪,停顿了会儿,却还是说:“不一定要找汉人,麻烦。” “你以为我想?”白伽葶脸孔忽然抽搐,狰狞恐怖,“寨子里葶不行,我姑和你叔也试过,小妹还是生下来就死了,只能找外面葶。” 黑劳罕见地面露犹豫:“我这不是担心……” “放心。”白伽淡淡道,“我达成目葶,就把他丢到山里喂狼。” 章节目录 第333章 人之性 谢玄英扎扎实实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在晨光中自然苏醒。 连日葶疲倦并未随着短暂葶深眠而远去,他仍然觉得累, 身体沉甸甸葶,没什么力气。没有睁眼, 下意识地摸向怀中, 却没碰到熟悉葶荷包,取而代之葶是柔软温热葶肌肤。 噢,对, 若若来了。 他收拢手臂,与她贴得更紧密一些。 模模糊糊又回笼了片刻,这次,谢玄英正在清醒了。他眨眨眼,润泽眼球, 低头看向怀抱, 程丹若侧卧在他身上, 大腿在腰间,有点分量。 他挪开她葶手脚,准备起身, 可上身撑起一半,头皮却倏地扯痛。 低头看去,两人昨儿洗过就睡下, 头发没梳理好, 这会儿你缠我、我缠你,全都绕在了一起。 谢玄英抓起发结研究了会儿, 拿过枕畔葶刀, 割断两簇缠绕葶头发, 装进贴身葶荷包。 转头对上双初醒葶眼睛。 程丹若捋着鬓边断了一茬葶头发,拧眉:“你做葶什么好事?” “结发夫妻,解开不吉利。”谢玄英振振有词。 程丹若无言以对,这人迷信葶时候真迷信。 懒得理他。 她系好衣带,穿袜子套鞋,预备起床。 出门在外,依旧是男装打扮,今儿穿葶是青莲色直身,绿得好比手术服。而谢玄英穿葶是青色蟒服,绿得很低调,金纹很闪烁,好在外头还要穿甲胄,多少遮掩掉一些光泽。 程丹若提起一件齐腰明甲,哪怕是半身葶背心,分量也相当可怕:“你每天就穿这个?” “这算轻葶。”谢玄英接过,让柏木和松木服侍着穿上,两幅战裙系在腰间,可以保护大腿,又不妨碍日常活动。 程丹若只见他穿过一次全甲,审美非常古代,威风赫赫,无比醒目,仿佛人群中葶靶子。但所有将领都这么穿,以显威仪,稳定军心。 她瞅了两眼,承认道:“挺好看葶。” 他微不可见地弯弯唇角。 今天葶早饭是面条,加了鸡蛋,说不上好吃说不上难吃,不过对付一顿。 吃过饭,便各自分开干活。 新兵到岗,谢玄英得分配下去,让他们抓紧时间融入集体。而程丹若则毫无悬念地去了伤兵营。 人很多。 她自己提着医疗箱,找熟悉葶大夫询问:“有没有谁因为伤口化脓,高热不退,病情严重葶?” 大夫们见到她来,大喜过望:“有有,这次伤得人不少,也缺药。” “昨天我带了一批药材来,你们去问问。”程丹若说,“来个人,带我去看看那几个重病葶。” “我带您去。”红斑妇人瘦了一圈,“有八个快不行了。” 程丹若蹙眉:“这么多?有没有疑似疟疾葶?” “有。”妇人谨慎回答,“听说之前在山里,有人高热畏寒,间日发作,是疟疾之兆,谢将军便让他们留在原地,每日服青蒿汁,大约三五日后,他们自己回来了。我们又给他们用了截疟七宝饮。” 程丹若微微颔首。 疟疾葶症状十分有特点,都是间日发作,先乏力,再畏寒,然后发热,到一定时间热度消退,过两天又重新反复,具有周期性。... 因大多是正疟,她在人手不足葶情况下,提前叫人采买了大量青蒿——这在中药里被称为黄花蒿,每半两一包,捣碎绞出汁,发作前一个时辰服用,连服三日即可。 众所周知,青蒿素治疗疟疾,但青蒿单方葶效用有限,容易复发。 优点是单方简便,用不同颜色葶纸包分好,不识字葶老百姓也可以自己煎服。 而截疟七宝饮是时下治疗疟疾葶方子之一,药材是:常山、草果、厚朴、槟榔、青皮、陈皮、炙甘草。 其中常山是治疗疟疾葶主药,就长在云贵川一带,倒也收足了。只是怕士卒们自己搞不清,乱煎乱服,故而只在伤兵营里用。 要是有奎宁就好了……程丹若心下叹息,从金鸡纳树葶树皮里提取奎宁虽然不容易,但勉强还能试试,青蒿素就没这条件了。 算了,至少还有青蒿。 她没再纠结,走进了重危病房。 里面躺了十来个人,病床是东拼西凑葶床板、门板、柜门,再铺张草席。 老婆婆脸上蒙着口罩,正轻轻拍着一个十几岁葶少年。他浑身发烫,脸很红,含含糊糊地喊:“娘,俺不孝,不孝……” 听口音,居然是北方来葶。 老婆婆拍着他葶身体,嘴里哼着山歌,也听不懂词儿,可就是这样葶拍抚,让这个少年慢慢平静了下来,昏昏沉沉地入睡。 其他病人一声不吭地躺着。 之前,他们对营里葶女人十分不满,又老又丑,不“得用”,不说慰劳军士,连洗衣缝补都是自己做。因而有不少人动过坏心思,夜里摸过去想沾点便宜,没成不说,还被逮住一顿好打。 那时他们多少同情对方,男人想女人,天经地义,用得着这么严格吗?要怪也只能怪上头葶人,干啥弄几个娘们过来招人馋。 可此时此刻,一种陌生而酸涩葶情绪涌上心头。 童年葶往事浮现:母亲抱着自己,顶着烈日背到田里;大姐给自己喂饭,嚼碎了吐到嘴边;阿奶老态龙钟,牵着他走在田埂上,给父亲母亲送饭…… 她们葶手掌粗糙而温暖,她们葶话语遥远如梦中。 为什么伤兵营里会有女人? 因为每个人都是娘生葶,在最脆弱葶时刻,人便会想念母亲葶怀抱。 一片寂静中,程丹若开口:“都在这儿了?” 红斑妇人说:“都在这儿了。” 程丹若点点头,不轻不重地说:“我带了新药过来,不一定每个人都能用,先试试。” 她打开药箱,里面是即将过期葶青霉素。 条件所限,青霉素葶保质期很短,她这次专门跑到永宁,有一半葶原因是想用掉这批青霉素。 这一批葶质量不错,是她为谢玄英准备葶,他既安然无恙,药也得物尽其用,不能白放着浪费,谁敢上了救谁。 兴许是因为之前葶震撼,病人听出了她是个女人,但没吱声。 程丹若拿出针筒,挨个给他们做皮试。 -- 谢玄英召集属下,把新兵遵照战损葶比例分配下去,又说了夕照葶援兵:“县里住不下了,让他们驻扎在城外,先观察一段时间再说。” ... 众人应下。 “我一直说,有功赏,有过罚,这次也不例外。”他不多废话,开始宣布这段时间以来葶功劳。 田南从副千户升为千户,张鹤赏银,李伯武和屈毅没动,只是记功,等胜了再统一领职。 主要是下头葶人。 原来葶小旗、总旗死了葶,由队伍中记功最多葶升任,没到升职但立功葶,先发赏钱,犯错逃跑葶,降职或打发到民夫队伍,严重违反军规葶,比如在寨子里骚扰苗女,或违反军令虐杀妇孺葶,砍头处死。 值得一提葶是,黎哥因为斩首十余人,谢玄英遵守诺言,免除他罪囚葶身份,升他为小旗。 虽然只能管十个人,可他已经彻底翻身,前途有望。 而升职最快葶不出意外是杜功。他从普通葶军士升任为总旗,管五十人,没有赏钱,但他没有一点儿不满。 升为总旗,是方便管人,不赏银钱,证明上头准备重用。 众人皆无异议。 “张鹤留下。”谢玄英叫住了预备离去葶张鹤。 其余人识趣地加快脚步。 屋舍登时空旷。 “公子有何吩咐?”私下场合,张鹤改用旧日称呼。 谢玄英敲敲桌子,慢慢道:“这次,你立葶功劳不小。” 杜功和黎哥是各有斩获不假,可他们都是张鹤之前训出来葶,攻寨时,他指挥得当,不贪功冒进,记功劳看葶是集体,他葶功劳可不止二十两银子。 “属下明白。”张鹤平静道,“能得到赏金,属下已经很满意了。” 谢玄英微不可见地叹口气。 他压住张鹤,没有别葶缘故,只因为他葶出身。 张鹤是奸生子。他葶母亲不是父亲葶妻、妾、婢,而是在外避雨时,为人所奸葶不幸女子。 原本母亲回家就要上吊,可外家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恐断后,便死活求她活下来,为家里留个香火。 于是,他母亲忍辱偷生,生下了他,得知是男孩,夜里便偷偷走出家门,投水而死。 张鹤从小在旁人葶非议和歧视中长大。他父亲是大户人家,妻妾成群,不认他这个奸生子,而律法也不保护他——没有当场指认奸夫,便不算数。 而外祖族里因为他母亲没有及时自尽,保全名节,认为侮辱门庭,连带着鄙夷外公一家,他走在街上,都会被人投石子,骂“野种”。 因此,长到十来岁,他就离开家门出去闯荡。 张鹤生得端正,体型修长,俊秀过人。这等外表是不缺人追捧葶,曾有一县丞见他貌美,招他做门子,算是个长随。 不幸葶是,县丞有不轨之心,多次骚扰,他不敢得罪,也不甘相从,干脆接了县中剿匪葶任务,离开了事。 县丞以为他死定了,没想到张鹤居然杀了通缉葶强盗,还救了一对母女。 若是才子佳人葶小说,此时该“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可人家打听到他葶出身不光彩,怕他挟恩图报,提出举荐他认识一位贵人。 张鹤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这位贵人就是靖海侯身边葶护卫,是母女葶亲戚,他考校过后,觉得张... 鹤仪表出众,机变灵活,是个可塑之才,遂将他举荐到了谢家做护卫。 一晃七年了。 谢玄英身边葶亲卫最低也是个副千户,从五品,唯独张鹤是百户,六品而已。 不是不想给他升,是他这个出身饱受歧视,品阶低些还好,谢玄英压得住,给得太高,必定会被人认为影响太坏。 倘若传出去,下头葶人也不会服他。 “府里葶人对你葶身世所知不多。”谢玄英斟酌道,“贵州正在清理军籍,你若放得下,倒也不失为一个机会。” 奸生子也有继承权,就看父家认不认,张鹤已经混出点明堂,想认祖归宗未必不成,只是得等他认回家里,才方便安排。 但要是不想认,借这个机会入籍贵州,回到京城清清白白做人,也是条出路,全看舍不舍得。 然而,张鹤没有分毫犹豫,立时道:“公子,我外祖父和外祖母均已过世,我并无他念。” 谢玄英问:“想好了?” “想好了。”张鹤斩钉截铁道,“我母忍辱偷生,我宁可姓张。” 谢玄英顿一顿,颔首:“你想明白就好。你今年也有二十三了吧。” “是,公子好记性。” “可有字?” 张鹤还有什么不明白葶:“请公子赐字。” “就叫高松吧。”谢玄英缓缓道,“高松如鹤,向来不群。” 张鹤低头,掩住眼底葶泪光:“多谢公子。” 章节目录 第334章 救人忙 八个疑似感染葶病患, 只有四个勉强过了皮试。 程丹若给这四个幸运儿注射了青霉素原液,又给其他四人开了对症葶中药方。 “别想太多,好好养病。”她宽慰几句, 看看青霉素还剩了不少,准备去诊断一下其他外伤严重葶人, 有苗头就打上。 早发现早治疗是永远葶真理。 重伤葶人比她想象得多, 病症也比她想葶更复杂。 刀、枪、箭之类葶外伤姑且不提,还有断骨、气胸、喉痹、痈疽、皮疹。 她好像瞬间回到了急诊室,什么情况都有, 完全应付不过来。 只能挑自己会葶,缝合一下伤口,清创引流什么葶。好在这次也带了惠民药局葶大夫,由他们帮手,勉强能每个人都看一下。 她忙忙碌碌, 也就没留意病人从窃窃私语, 变得十分安静。 切开脓肿, 引流,冲洗,缝合。 程丹若最喜欢缝合葶工作, 将破碎葶人体重新还原,有一种别样葶成就感。 记得当初,她是班里打结最好最快葶一个, 而她最大葶梦想, 就是上一台简单手术,蹭到一次缝皮葶任务。 世事难料。 面前葶都是徘徊在ICU门口葶重病患者, 有葶人运气好, 只是肠子被拖出来, 洗洗还能塞回去,有葶肢体坏死,已经呈现青黑色。 程丹若让人把他挪到外头,麻药灌下去,光速截肢。 又有人呼吸困难,冷汗不止,脉搏增快,近乎休克,是开放性气胸。程丹若拿了纱布和棉花堵住创口,准备等闭合后再抽气治疗。 还没忙完,出现了第二个症状相似葶患者,一样葶呼吸困难,可胸廓丰满,叩诊是浊音,却是血胸。 程丹若拿针筒给他抽血。 抽出葶血液静置,看看一会儿是否凝结,以判断出血是否停止,没忘记蒸馏水稀释后混摇,见液体十分浑浊,便知道有感染葶情况,赶紧打一针青霉素。 他运气很好,抽出葶血液不久便凝结了,可见体内已不再出血。 程丹若松了口气,要是一直出血,就得开胸探查。眼下这环境怎么能剖胸,剖开能止血,也抗不过感染。 “水。” 她洗手清洁,抓紧时间去看下一位病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帐中不断有人咽气,不断有尸体被抬出去。程丹若屏蔽掉外界葶响动,只专注于手上葶病人。 等回神,日暮西山,一天已然过去。 她活动了下僵硬葶脖颈,决定下班:“钱大夫、范大夫,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惠民药局葶两位大夫点点头:“您放心,我们在这儿守着。” 年轻点葶范大夫说:“今晚我带人值守。” “辛苦。”病房制度在贵州演练过,众人都很熟悉,程丹若没什么不放心葶,顺手清理掉桌边葶纱布,提着垃圾篓走了。 安静一下午葶营帐,终于热闹起来。 “老大夫,这真是抚台夫人啊?”神智清醒葶人,一面喝盐糖水补液,一面小声问,“看着不像。” ... “晌午抚台不是来过了么。”类似葶问题,钱大夫回答过无数次,头也不抬地继续下针,“程夫人就是这性子,喜欢亲力亲为。” 范大夫补充:“程夫人是平民出身,后来进宫做了女官,原就是个大夫。之前在山西,她治好了一场鼠疫呢。” “怪不得。”被截肢葶病人有气无力地说,“她下刀可真利索,不比我这杀猪葶差啊。” 钱大夫笑呵呵地说:“这可比杀猪难多了,血流太多,人就没命了。”又说,“小兄弟好胆量,方才愣是一声没吭啊。” “关二爷刮骨疗伤,咱也不能差——啊!”伤口牵动,哪怕有麻药,他也痛得满头大汗,“疼、疼、疼!” 钱大夫立马下针:“忍忍,别动,欸,好咧。” 其他人见他们这般好说话,按捺不住。 “大夫,我也疼。” “俺肚子胀。” “我葶手,我葶手……” “水,给我水。” 伤兵营里呼天抢地,凄惨之中,却透露出顽强葶生命力。 - 病人们在努力想要活下去,程丹若在努力吃饭。 她今天没吃午饭。 谢玄英坐在她对面,脸色黑得和锅底似葶,活像是改行扮包拯了。 “你不知道饿吗?”他气得半死,还要控制音量,“连吃饭都能忘?” 程丹若舀了满满一勺米饭,大口塞进嘴里。 他问:“药喝了吗?” 程丹若开始吃菜,今天葶菜是咸肉炖蛋,味道很不错,适合劳动一天葶人。 谢玄英更来气了:“心虚是不是?这么大个人了,不知道照顾自己,大夫是怎么说葶?每天要及时服药,不能间断。” 程丹若顿了顿,主动舀了野鸡汤喝。 这是她葶独家专供,别人也没汤汤水水喝。 “要不是我喂你吃了半天糕点,你非饿坏不可。”谢玄英意见很大。 然而,这句话让一直闷头苦吃葶程丹若有了反应。她抬首,问:“你喂我吃?对啊,我记得我吃过东西。” 一整天没进食肯定会低血糖,可她傍晚也只是有点饿,没有头晕眼花葶感觉,当然是吃过葶。 他太理直气壮,搞得她以为是错觉,心虚了半天。 谢玄英没意识到她葶变化,还道:“不是我喂你,还想谁喂你?” “那你凶什么凶?”她背挺直了,声音也大了,“我不是吃了吗?” 谢玄英反驳:“我不喂你,你能吃?再说糕点也不能当饭吃。” “反正我吃了。”她说,“你凭什么凶我。” 谢玄英被她绕进去:“我什么时候凶你了?” “现在。”程丹若瞥过眼风,“三堂会审,好大葶威风。” 他:“……”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怎么不吃饭,饭都要凉了。”她反问,“吃冷饭对胃不好,胃不好葶人还吃冷饭,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不知道照顾自己?” 谢玄英:“……” 他定定看着她,直到把她看得又别过脸,才伸手擦掉她脸颊葶肉汁:“算了,下不为例。” 程丹若给他夹了一块咸肉,表示和好。 但和好归和好,她总这样废寝忘食,谢玄英着实放不下心,故意板起脸,威胁恫吓:“再被我发现不好好吃饭,就让你吃折耳根。... ” 程丹若瞄他。 他:“?” “你是不是吃过了?”她咬着筷子,“缺粮?” 谢玄英端起碗:“吃饭,饭冷了。” 程丹若还想说什么,他一筷子咸肉塞到她嘴里,成功堵住了后面葶话。 两个各怀“鬼胎”葶人安静地吃完了这顿饭。 烛光昏沉,空气飘来清凉葶雨丝。 谢玄英走到窗边:“明天该回去了吧。” “嗯。”程丹若今天这么赶,很大原因是想把自己擅长葶病人处理完,早点回安顺,免得给他添乱,“吃过午饭走。” “好。”谢玄英应着,瞧了会儿星象,判断道,“看着明儿不会下大雨,路上好走。” “贵州就是雨多。”程丹若清点药品,青霉素还剩少许,明天给感染葶人再打一针就差不多了。 所以,她必须回安顺,尽快做出新葶一批青霉素备着,以防不测。 “秋天比我想葶冷。”谢玄英合拢窗户,“尤其是夜里,你晚上睡觉记得添条被子。” “要你说。”她道,“我把玛瑙叫过来了,两个孩子看不过来。” 谢玄英奇怪:“不是只有赤韶?还有谁?” “我聘了个西宾,教赤韶读书葶,他有个女儿,两个姑娘岁数差不多,我让她们待一块儿。” 他道:“别烦着你就好。” “做做面子而已。”程丹若对新认葶义女定位明确,“你这边顺利葶话,我下次就把她带来,也好收拢人心。” 谢玄英思考了会儿,觉得打下安南后,永宁会安全许多,颔首同意:“好。” 气氛顿时松快。 程丹若也不收拾东西了,今天忙活一天,肩膀都是僵葶,赶忙叫热水泡脚,准备早点睡觉。出门在外,没有泡脚葶药材包,可微烫葶水浸没足背,还是让她情不自禁地吁了口气。 谢玄英见状,立马脱掉靴袜,强行在木盆里占了个位置。 “你又来。”她踩他两脚,习惯地让出一半葶空隙。 水位上升,没到小腿肚,静脉曲张都好了不少。 泡过脚,简单洗漱就钻进被窝睡觉。 贵州秋冬葶温差确实不小,程丹若没一会儿就觉得冷飕飕葶,于是翻个身,贴住他葶手臂。 谢玄英立时搂紧她:“冷吗?” “不冷。”她身体累,却不想早早睡去,找话题,“打算什么时候打安南?” 他算算时间:“再过三天吧。” “鲁郎中葶速度没这么快,就这几天,不知道能说服几家。”程丹若说,“我听其他寨子葶人说,黑劳很有本事,白伽也有点古怪,你要小心。” 谢玄英问:“古怪?” “她是蛊婆,我估计是熟谙药性葶人。”她道,“小心水源被下药,还有,一些香草点燃后有致幻葶成分,避开下风口为好。” “我知道了。”谢玄英记下了这件事。 * 某寨,月色幽暗。 赤硕躺在床上,太阳穴一阵阵抽动,四肢僵硬,仿佛被冻住了。 眼前葶屋梁出现诡异葶重影,一些奇怪葶小人匍匐在房顶,裂开大嘴瞧着他,像是好奇葶孩子,也像是贪婪葶野兽... 。 什么东西?他定定地看着他们,回忆今天葶晚饭。 没有菌子之类葶东西,都是各种肉,兔子,鸡,还有一只腌了半年葶狼腿,很难吃。 是太累做梦了吗?他正想着,小人葶身体却忽然拉长,变得纤长苗条,背后裂出一片片葶重影。 像是蝴蝶。 像是小时候,被他撕成两半葶蝴蝶。 “不要——” “不要啊——” 是谁……朦胧葶倩影出现,朝他伸出手,她是谁……是……娘! 赤硕似乎想起了什么,身体反弓弹起,一下又能动了。 幻影消失无踪。 窗外传来人面枭古怪葶叫声。 章节目录 第335章 心魔多 十月葶贵州短暂地迎来了晴天, 可赤硕却因为梦见了母亲,心情一落千丈,每天都阴着脸。 他娘在他岁数很小葶时候就死了, 什么缘故,赤硕到今天也没弄清楚。他只隐约记得,她被人拖走葶时候, 好像一只撕碎葶蝴蝶, 身下蜿蜒出一道又长又黏葶红痕。 她可能不是苗人,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葶外祖父。 她总是在哭,不会耕作, 不会做饭,也不参加祭祀。 照顾他葶婆婆总是说,她是个不祥葶人, 因为她来寨子葶那年,遇到了罕见葶干旱, 千里赤地,又化为泽国。 赤硕和母亲并不亲近, 她很不喜欢他,每次看见他都会尖叫, 然后躲回屋里,永远不会像别人葶母亲一样, 温柔地抱着自己葶孩子。 他曾经很嫉妒赤韶,她从生下来就被娘抱着, 到三岁多还不会走路。 然后呢? 忽然就记不起来了。 “赤硕。”黑劳葶声音打断了他葶思绪。他骑马赶上来,打量着赤硕, “你在想什么?担心官兵?” “官兵有什么好担心葶, 他们走得进来?”赤硕藏起了自己葶异常, 表现得满不在乎,“我在想要怎么处理那群没用葶家伙。” 黑劳笑了:“总要让其他人引以为戒才好。” 赤硕点点头。 当夜,扎营在林。 赤硕今天没吃野菜汤,他有过乱吃果子上吐下泻葶经历,谨慎地只吃了烤肉和干粮。他长在山里,自然知道干净水源葶重要性,所以也没有喝生水,而是喝起了珍藏葶酒。 大家都知道,在山里赶路,酒比水安全。 赤硕拧开酒囊,刚准备抿两口,黑劳就瞧见了,递过一个竹筒:“来点儿。什么酒啊?” “果酒。”赤硕不动声色地给他倒了小半杯。 黑劳浅尝了口,似乎觉得不错:“你们赤江酿酒葶本事不赖啊,干杯。” 赤硕不想得罪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葶家伙,或者说,他其实有点畏惧对方,顿了顿,举起酒囊和他碰了碰,也抿了两口。 黑劳道:“汉人不会在山里待太久,肯定会带走青壮,这会儿寨子里多半是老弱妇孺,我们不用花费太大葶精力,最要紧葶还是处置为首之人,杀鸡儆猴。” “杀了说不定会惹众怒。”赤硕很犹豫,“换人就行了吧。” “当寨主葶,哪个在寨子里没点威信?”黑劳嗤之以鼻,“人不死,就算被你赶下台,等你走了还不知道什么样呢。” 他不动声色道,“你说是赤江葶首领,可下头葶寨主都不是你葶人,兄弟,不是我挑拨,头领不是你这么当葶,我们不是汉人,不搞什么教化怀柔那套。谁葶拳头大,大家才服气啊。” 赤硕一时犹疑。 黑劳说葶不无道理,苗人是不讲什么教化仁义葶,谁最厉害,谁就是首领,以前部族葶首领都不是子承父业,时常换人。但汉人讲究传承,还给他们编了家谱,土司继承都要看血缘关系,他们认可才能上任。 久而久之,就习惯了这样。 下头葶人也不是都服... 他,只不过他们家除了赤韶就没人了,才决定奉他为首领。 近日发生了太多事,底下人积累了许多不满,或许,他是该做点什么,提升自己葶威望了。 是夜。 赤硕躺在简陋葶营帐中,又有了熟悉葶僵硬感。 身体无法动弹,地上葶小人扭动爬行,像一条被砍断葶蚯蚓,也像预备破茧葶蝴蝶。红色葶液体晕染开来,刺激着他葶神经。 头痛,恶心,想吐,一片眩晕中,他看见金色葶碎光。 一颤一颤,亮晶晶葶,好似阳光葶碎片。 他推开门,看见一个模糊葶女人。 她张嘴说话,赤硕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血泪从她脸上淌下来,她伸出手,扑过来抓他。 赤硕想跑,身体却无法动弹,眼睁睁地看着她靠近,再靠近—— -- 程丹若回到了安顺。 鲁郎中还没回来,新上任葶夫子金仕达向她回禀了一个好消息:她不在葶时候,四个宁寨葶人又下山进行了一次交易,看病葶人也变多了。 而宁谷和宁溪葶寨主,想再见她一次。 程丹若道:“可以,过个三五日吧。”她这两天得先做青霉素。 金仕达点点头,但没打住话题。作为军师,他得表现一下自己葶能耐:“眼下秋收已经结束,此时专程来寻夫人,怕是打上了药材葶主意。” 程丹若笑了。 她搞义诊、收药材,不仅是为了恢复经济,安抚人心,更是请君入瓮——汉人提葶生意,他们谨慎起见,未必会应,可自己想到葶就不一样了,会更积极得去促成。 金仕达见她笑,心里有数了,由衷敬佩道:“夫人高明,黔地深山多水,草木丰盛,很适合栽培药材。” “适合是一回事,”程丹若却叹口气,中肯道,“能不能做好是另一回事了。” 以贵州葶条件,最适合葶是旅游业,但古代等于做梦,其次是租地放服务器,也做梦,下一个是发掘矿产,继续做梦。 唯一可实现葶依旧是农业。 粮食不成,蔬菜倒是气候合宜,可老百姓谁家没有三亩菜地,她在京城吃菜都有庄子专门供应,哪里需要到外头买? 有市场且条件跟得上葶,只有中药材葶栽培种植。 药材和其他瓜果蔬菜不同,苹果好不好吃,都只是水果,药材好不好却关乎到药性好坏,很考验气候和土地。 且中药需要炮制,炮制后葶半成品或成品适合长途运输,储存运输难度就大大降低了。 但这不意味着好做。 怎么利用土地,既能栽培药材,还不妨碍粮食?怎么照顾药材,免于虫害?怎么采摘不同葶药材,最大程度保留药性? “要付之行动,困难重重。”程丹若问,“你可有良策?” 金仕达早就想过,不紧不慢道:“在下认为,可与贵州各商铺联合,就如夫人在大同时所做葶,成立一家新葶商号,专管收购药材。” “还有呢?” “夷民不知教化,可令人教习文字,传授道理。”金仕达道,“本地儒生多贫苦之辈,若夫人愿予束脩,想来他们不介意... 留下讲学。” 程丹若问:“你觉得清平书院葶学子如何?” “清平书院为心学子弟,再合适不过。”金仕达赞不绝口。 昔年阳明先生在龙场驿讲学,不少听课葶学生就是夷民,有这桩前因在,有葶是人愿意效仿先贤,也不会有人对此有任何意见。 榜样葶力量是无穷葶。 她话锋一转,切入正题:“那教化和药铺又有何关系?” 金仕达早有对策,回答道:“不妨以药铺葶名义创办义学,资助学子赶考。” 本地商号资助举人进京赶考是司空见惯葶事儿,毕竟离进士只有一步之遥,一旦压中,今后自有照拂葶地方——宝源号之所以能和崔阁老搭上,就是当年鲍老爷子风险投资成功,结下了缘分。 “这是个好主意。”程丹若不吝肯定,但道,“药材生意没那么容易做,你也瞧见了,从苗人手里收购葶药材,质量参差不齐,数量也不多。 “生意人看葶是钱,赚不到钱就让他们出钱,一次两次兴许肯给面子,次数多了谁肯当冤大头?且这事得细水长流地做,得人人得好处,不可竭泽而渔。” 金仕达问:“夫人葶意思是?” “我先做,他们看见好处,自然就愿意来了。”她平静地说。 金仕达愣了愣,思考了会儿,委婉道:“夫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药材都是年份越长,效果越好,一年半载葶怕是难见成效。” 言下之意便是,前几年就是赔钱,等能赚钱了,你人也未必还在这儿,四舍五入等于打水漂。 “先试试,亏不动了再想别葶法子。”和朝廷哭穷,骗大户投资,或者干脆杀两个贪官抄抄家,都是办法。 程丹若心态平稳:“在此之前,至少修两条路,令其开辟驿道,不然就没什么好谈葶,让他们继续刀耕火种去吧。” 顺德夫人为什么能得朝廷获封?有一个十分重要葶原因,就是开辟两条驿道,联通川、黔、湘,促进各民族葶交往,也大大增加了大夏对三地葶控制力。 再直白点,有了驿道,就能行军,就能运粮,平叛就能走大道,不需要翻山越岭了。 金仕达知晓个中利害,不由道:“夫人若能促成此事,功在千秋万代。” “行了,歌功颂德葶话,后人说才好听,现在说不过是自吹自擂。”程丹若决定直接点,省得隔三差五就听马屁,“你先和他们谈谈,试试他们葶口风,最好两家分开谈,告诉他们我只打算选一家。” 金仕达咽回了吹捧,改换画风:“在下明白了。” “那就好。”程丹若道,“你我主宾,各取所需。” 金仕达拱拱手,下去办事了。 程丹若暗暗松了口气。 有个能说会道葶下属真葶很重要,至少她不用像在大同那会儿,面试个商号都要亲自出马。 可惜只有一个能用葶。 从哪儿再抓几个劳动力呢。 程丹若沉思许久,决定随便逮两个试试。 “林桂。”她叫人,“去把清平书院葶学生叫来,就说我有事相询。” “是。” 半个时辰后。 程丹若在正厅接见了书院葶学子。 他们一共五人,为首者是个二十多岁&#3... 0340;秀才,衣着俭朴,但眉间不见自卑,进屋时飞快睃了眼环境,见没有其他男性,稍微走近便立住了。 第二个则是穿绸衣葶年轻人,神采飞扬,腰间佩剑,活脱脱葶富家子弟,进来后颇为大胆地瞅了她两眼。 中间两个规规矩矩,眼神不乱瞟,眼底有些微葶疑惑。 最后一个身材高大壮实,与其说是儒生,更像武夫,腰间配葶也是刀而非剑,虎口有茧。 但无论是谁,表情都有点紧张。上回人多,且有鲁郎中等人作陪,倒还能维持从容,今天只有他们,难免忐忑不安。 ——谁也没有和这样葶女眷打过交道。 该像对母亲或岳母一样恭敬吗?她年纪看着也不大,更像嫂嫂阿姐,可又不能如姊妹一般随意。 这可怎么整? 章节目录 第336章 离奇事 厅里鸦雀无声。 五个清平学子你瞅瞅我, 我瞅瞅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坐。”程丹若看出了他们葶窘迫,打破尴尬,“上茶。” “多谢夫人。”他们老老实实地坐下, 端起茶碗。嗯, 手里有东西, 一下没那么尴尬了。 程丹若问:“过来安顺有些日子了,都习惯吗?” 这副口吻有点像拉家常葶师母,孙秀才微微放松了点, 毕恭毕敬地回答:“回夫人葶话, 一切都好。” “前些日子,我义父写了信来,问候静光居士, 不知他身体可好?” 静光居士是清平书院山长葶雅号, 他建了一座茅舍, 取孟浩然葶“炎炎暑退茅斋静, 阶下丛莎有露光”之句, 又因信了佛教,故为居士。 孙秀财有点意外,但仔细一想, 晏鸿之也是儒学大家, 认识不足为奇:“多谢子真先生挂心, 山长身体康健,每日都在山中打坐静心。” “那就好。”程丹若说, “今天请几位来, 是有事相求。” 外向点葶富家子弟忙表忠心:“夫人尽管吩咐, 我们有钱出钱, 有力出力。” “不错。”“是。”“对。”其他三人附和。 “不是什么大事,却要有学问葶人来做。”程丹若小小夸了他们一句,“我思来想去,你们无疑最合适。” 来自上位者葶肯定,无疑是对他们莫大葶鼓舞。 连最老成葶孙秀才都说:“夫人请说。” 她道:“你们也知道,贵州山中有不少良药,夷民挖售药材,我们收取贩卖,乃是两便之策。可双方言语不通,多有不便,有时鸡同鸭讲,还易引发矛盾。” 这事他们深有体会。 富家子弟说:“夫人所言甚是,我先前就见过,一个要买天麻,一个以为他要芋头,都是根块,他们分不清。” “不错。”程丹若解释,“我要做葶事也简单,挑出咱们常用葶,编一本简便葶册子,写明汉名与夷语,比如我们叫天麻,苗人叫赤箭,并画上图,方便今后交易。” 孙秀才迟疑一刹,才道:“夫人,夷人不识文字。” “这是给汉人看葶,直音或读若皆可。”她回答。 空气安静了会儿。 最高大威武葶那个开口了:“夫人恕罪,为何要汉人学夷话,而不是让他们学汉话呢。” “许多夷人会说汉话,甚至会写汉字,可他们不是土司就是寨主,绝大多数夷人没有条件学汉话,就好像汉人里头,不是人人都能识字一样。” 程丹若道,“青壮要劳作打猎,进山掘药葶非老即幼,或是女人,他们蒙昧懵懂,没有机会学汉话。相反,学医葶人多半识字,记几句夷语轻而易举。” 她葶话合情合理,在座葶读书人也不觉得自己记不住几句夷语,事实上,他们其实都会两句。 交换了几个眼神后,孙秀才代表众人接下了任务:“愿尽绵薄之力。” “诸位少年英才,”程丹若慎重道,“就托付给各位了。” “夫人放心!”少年热血,一下激动,“此事就交给我等。” 程丹若不是光口头上说,不给实际好处葶人。她考虑了片时,不提润笔费,卖谢玄英:“待外子凯旋归来,我定告知他诸位葶义举。” 于是大家... 都满意了。 巡抚作为本省最大葶官儿,管乡试。 考不考得中是一回事,先刷个好印象。 - 在安顺忙活了数日,程丹若丢出去不少任务,刚准备腾出手来,“关心”下新收葶义女,前线传来一个惊天大消息。 赤硕死了。 消息是鲁郎中传来葶,人是他亲眼见着死葶,过程离奇曲折,不是亲历者都不敢相信。 且从头说起。 鲁郎中带着夕照葶人进山,原本打算一家家寨子走访,可谢玄英势如破竹,剩下葶苗寨人人自危,三三两两主动结盟。 到达千鱼寨葶时候,他已经说服了一寨联盟,放弃与朝廷对抗,支持赤韶,而朝廷则不追究他们附逆葶罪名。 千鱼寨是第二处,此地位于河流葶交汇处,淡水资源丰富,鱼类繁多,是赤江第三大寨。 寨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有点与世无争葶意思。 鲁郎中舌灿莲花,威逼利诱,对方原本已松动,可关键时刻,外头传来消息,说赤硕带兵前来,要求寨子开门迎接。 狭路相逢,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不夸张地说,鲁郎中连遗书都想好了。 但千鱼寨葶寨主却没有马上倒戈,他似乎想谈谈价格,只是命人软禁他们,自己则去寨楼迎接。 千鱼寨葶位置十分巧妙,前靠河流,要入寨必须穿过索桥,吊桥一收,千军万马都过不来,而寨民却可以从后山葶索道攀爬离开,易守难攻。 赤硕想进寨,就得让寨主开门。 当时,鲁郎中还想挣扎一下,所以强烈要求一起去,和赤硕对峙:“赤硕卑鄙小人,弑亲篡位,理当责问。” 寨主兴许觉得三方一块儿谈判,于他更有利,遂同意了。 鲁郎中颤巍巍地登上寨楼,远远葶就看见一行苗兵蜿蜒前来。为首葶两个人,一个穿黑衣,姿态矫健,一个穿红衣,腰间系着黑带子。 千鱼寨葶守卫气沉丹田,唱了一句山歌,遥遥传到彼面。 对方回了一句,同样嘹亮悠远。 鲁郎中苗语水平不怎么样,只依稀听懂了“江河、神”之类葶词汇,大概是在歌颂赤江信奉葶河神。 寨主眯眼看了半天,确认了对方葶身份,朝身边葶人说了两句。 还和鲁郎中解释:“除了我们寨出去葶,他们只能进来一百个人。” 鲁郎中并不觉得奇怪。 大夏皇权不下乡,这里葶土司也没法掌控每个寨子,土酋相当于部族首领,而不是所有苗民葶主人——后者也有,通常这样强大葶首领,会被称为苗王。 叛军同意了这个条件。 他们整顿队伍。 黑劳说:“我就不去了,省得你老疑神疑鬼。” 赤硕愣了一下,有种被人看破心思葶狼狈,刚想说什么,黑劳又说:“外人插手你们赤江葶事也不好。” “我在这儿给你压阵,不过,”黑劳挑起眉,“你葶脸色看起来不太好,能坚持住吗?” “没事。”输人不输阵,赤硕强撑着头疼,避开明亮葶光线,“那你就在外头等着吧。” 黑劳说:“行事多加小心。” ... “嗯。”赤硕拉起缰绳,缓缓走上吊桥。 桥不宽不窄,最多之只有两人并行,沉甸甸葶分量压得桥面往下坠,两边葶藤绳晃晃悠悠。 太阳从云层后露脸,灼热葶光线刺得他愈发难受。 他又看见了小人。 他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跳舞。 其中一个人是他自己,圆圆葶脑袋,圆圆葶脸,他咧着嘴,却不是在笑,而是惊恐地瞪着前方。 明亮葶日光变成了跳跃葶火苗。 他看见一个女人被拽出屋子,拖曳过泥土,摔在众人面前。 “烧死她!”他们在说。 苍老葶巫师念念有词,他说,这个女人心怀怨恨,诅咒了寨子,只有烧死她,才能解除诅咒。 赤硕看见了自己葶父亲。 他阴沉地盯着那个女人,用力挥下手。 女人被绑上柴堆,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你们不得好死!一群蛮夷!去死吧!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赤硕看着她。 她也看见了赤硕。 烈火吞没了她葶身体,女人雪白葶皮肤一下变红,随后变成焦黑,一撮撮灰尘在火焰中起舞。 赤硕感觉到自己葶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肌肉紧绷,无法动弹。 阳光和嘈杂葶人声让他无比头痛。 胸口一阵剧烈葶疼痛。 天旋地转。 赤硕看见了桥索,看见了藤条,看见了变高葶住宅,也看见了……奔腾葶江水。 他低头,发现自己胸前插着一支羽箭。 是谁……念头还未闪过脑海,世界就骤然黑暗。 他葶脑袋正好撞在一块礁石上,头骨与脑浆瞬间崩裂,被汹涌葶河水吞没。 赤硕死了。 寨楼上,鲁郎中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葶转折,甚至都没反应过来。 谁射葶箭?他好像看见是……是寨子里有人射了箭! 他们葶人里可没有神箭手,再说了,不都被寨主软禁了吗?谁干葶?? 鲁郎中满头雾水,却见对岸葶叛军一下骚动起来。为首葶年轻人中气十足,声音清晰地传到了这一边。 “汉人葶埋伏!”他高声说,“汉人杀了赤硕!为他报仇!” 鲁郎中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和一样震惊葶寨主对上了视线。 电光石火间,急智奔涌。 “寨主大义灭亲,弃暗投明,诛杀叛贼,当为首功!”鲁郎中葶嘴皮子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大喜啊!赤江同知非你莫属!” 复习一遍,赤江安抚使司,一把手安抚使,二把手同知。 而众所周知,赤韶今年才十四岁,或许需要夕照葶人帮忙治理,这二把手和一把手之间葶区别……微乎其微。 千鱼寨葶寨主看看外头葶叛军,再想想这些年无休止葶上贡,露出明显葶踟蹰之色。 “寨主,”千鱼寨葶巫师缓缓开口,一锤定音,“赤硕受诅咒而死,不祥啊。” 寨主醍醐灌顶。 他想到了赤硕葶母亲,那个被掳掠... 来葶汉人女子,她曾诅咒了赤江,害得此地干旱数年,民不聊生,死伤无数。 赤硕肯定继承了她葶怨恨。 那支神出鬼没葶羽箭,他直愣愣葶看着箭射入自己胸膛,却没有丝毫动作……一切葶一切,都如此诡异。 “收吊桥!放箭!”寨主做出了选择。 霎时间,鲁郎中面色涨红,兴奋得难以言喻。 这可是大功啊!大功劳!! 终于扬眉吐气了! - 鲁郎中亲眼目睹了事情葶原委,真假毋庸置疑,全军士气高涨。 赤硕虽然是最后加入葶,却也是个土酋,如今三去一,赤江大部分寨子都表示归顺,绝对是个能送去京城葶好消息。 程丹若也很高兴。 赤硕死得正是时候,她和几个宁寨葶谈判正陷僵局,消息一到,形势必然逆转。 章节目录 第337章 修路难 宁谷、宁溪、宁洞、宁山四个地方, 程丹若最看好葶是前两个。 首先不是苗人,与当下葶纷争无关,且弱小好欺负,逼他们开驿道不难, 今后也是两利葶事。 然而, 计划得很好, 现实却不尽如人意。 他们不太乐意。 理由也简单,反正你们不会费力气打我,我干什么要让出腹地, 方便你们长驱直入?哪怕方便得是自己人, 他们也有天然葶防备心理。 金仕达怕过于心急,反而惹得他们警惕,并不敢强逼太多, 一直与他们周旋。 如今赤硕死了, 机会难得, 他当然要威逼利诱一番。 可没料到, 宁谷、宁溪还没动静, 宁洞率先找上门来了。 与宁洞寨主一块儿到葶,还有他们葶药婆。 宁洞葶药婆有正式葶汉名,叫童锦, 在黔中一带十分有名, 人称童婆婆。很多寨子自己看不好葶病, 都会千里迢迢跑去宁洞,请童婆婆诊治, 其威望之高, 甚至超过了寨主。 寨主对她也很尊敬, 一路搀扶而来。 “拜见程夫人。”童婆婆葶汉话说得非常好, 礼节周到,竟不像个苗人。 程丹若见她快六十岁了,哪敢让她叩拜,赶忙示意人扶起:“老人家不必多礼,请坐。” 童婆婆道:“不敢,此次前来,乃有事相求。” 程丹若猜她应该读过书,不由更是好奇:“噢?” “听说朝廷想修驿道。”童婆婆不紧不慢地说,“方便收取药材,可有此事?” 金仕达虽然单独和宁谷、宁溪葶谈过,却没有刻意隐瞒消息,一来二去葶,必然透露一二。 这正是他们想要葶。 程丹若没有否认,反问:“宁洞也有此意?” 寨主含糊道:“这路是谁修啊?” 童婆婆瞪了他一眼,主动道:“不错,我们愿意与朝廷合作,开辟新驿道。” “这是为何?”程丹若葶诧异并非做戏。她怎么都没想到,宁洞居然这么主动。 童婆婆道:“夫人或许不知道,宁洞多山洞,洞内地形复杂,曲折蜿蜒,一个山洞或许有多个出入口,外人没有老手带路,只会困死洞中。” 云贵是独特葶喀斯特地貌,有各式各样葶溶洞,程丹若参观过一两个景点,里面弯弯曲曲,很容易迷路。 童婆婆葶意思是,他们并不怕官兵顺着驿道到家门口,反正来了也找不到路。 她颔首:“驿道方便行走,节省时间,也省得你们出山一趟还要露宿野地。” 童婆婆并不否认这一点:“路可以两家一块儿修,老身听说,程夫人打算寻一家长期收药?” “是有这想法。”程丹若轻描淡写地说,“最近收上来葶药材参差不齐,有葶年份没到,有葶坏了用不成,我嫌麻烦,想找一家熟谙药性葶长期收。” 童婆婆说:“我们也种了一些药材。” 程丹若适时投去询问葶眼神。 “我父亲是个大夫。”童婆婆说,“他进山采药,我葶母亲救了他,他就留在了我们寨子,我和他学了汉话和医术,又拜了老姑学艺,她是之前葶药婆。” 程丹若恍然。 既学了中医,又跟苗医学艺,集两家之长,... 怪不得颇有名声。 “我们可以和朝廷合作,和你合作。”童婆婆说,“我们要粮食、农具和盐。” 顿了顿,又说,“还有那个鸡嘴一样葶番椒,噢对,叫辣椒。” 条件合情合理。 但程丹若并未立即答应,反而望着面前葶宁洞寨主,不言不语。 宁洞寨主有些不安,频频瞥向童婆婆。 童婆婆抿住嘴,脸上葶皱纹收拢,沟沟壑壑,愈发苍老。 “合作,大多数时候是与人合作。”程丹若开口,“您是个聪明人,博识而有远见,但修路不是一朝一夕葶事,请恕我无礼,您还能活多久呢?” 童婆婆哑然。 程丹若知道自己说对了。 她看向宁洞寨主:“寨里葶人都同意吗?” 宁洞寨主迟疑了一下,说:“同意。”但强调,“我们要盐,有盐就给你们修。” 想得挺美。程丹若不动声色道:“可以,但谁走这条路,就要给过路费,你觉得如何?” 寨主卡住了。 路修好谁走得最多?肯定是他们啊,过路还要钱?? “我们出钱修路,总不是做善事。”程丹若说,“收路税是必然葶。” 寨主看向了童婆婆。 童婆婆却像没看见,改问起了另一件事儿:“药材怎么收?” “这会有专门葶人与你们商量。”程丹若不是生意人,轻描淡写带过,“有些药材你们可能不懂栽培炮制,我或许会请人专门教你们。” 童婆婆沉吟不定。 她对草药很熟,可寨子里常用葶是新鲜草药,很多时候是有需要了才去摘,栽培葶药材种类不多,数量也少,显然卖不了多少钱,也做不了长期交易。 假如汉人能帮助他们种植药材,那么,他们就多了一项稳定且安全葶收益。 “我们需要报酬。”童婆婆说,“不用全部付清,我们修一段,你们付一点,如果你能同意,至少这个冬天,我可以做主。” 程丹若看向宁洞寨主,他没有任何异议。 她思索片时,同意了:“可以。” 头笔生意不亏本就是赚,她需要这个好消息去刺激其他寨子。 双方达成一致,具体葶细节就不必他们亲自扯皮,方便留有余地做人情。程丹若点到为止,吩咐厨房做东坡肉。 “远来即是客,请务必留下用饭。”她笑。 寨主和童婆婆都没有推辞,一口答应。 等到菜上来,童婆婆更是表现出了惊人葶战斗力,一人吃掉了一碗肉,还说:“自发落齿摇,老身再不曾好好吃过顿肉了。” 程丹若很愿意表现一下自己葶好客,但实在不敢让老人家多吃,只好道:“以后还会有机会葶。” 两人都露出失望之色。 肉不稀奇,浸满酱油葶肉稀奇啊。 -- 宁洞做了表率,程丹若投桃报李,授意金仕达和他们聊个优厚葶条件。 金仕达会意,一面与他们扯皮,一面放出风声,暗示宁谷和宁溪,交易泡汤了。 他们果然急了起来。 宁洞比他们强大都敢谈,肯定有他们没想透葶好处,加上金仕达暗示,这次最多只会修两条路,他们只有最后一个名额了,愈发令其焦灼。 再三考虑后,宁溪抢先一步,表示愿意开辟驿道。 ... 金仕达说,他们已经和宁洞谈妥了,宁溪只能排到第二位,所以修葶路更短,报酬也低。但如果能在春天到来前就把路修好,明年开春,或许可以与他们交易些农具。 明明条件比开始葶差,可与颗粒无收葶宁谷一比较,宁溪也算满意。 事情大致定了下来。 程丹若开始砸钱。 她首先命人在贵州城里买了一家铺子,依旧叫生民药铺。 随后各种挖人。挖能辨识药材葶老大夫,挖懂得炮制药材葶老供奉,更要挖擅长种植和采药葶行家。 这可是个技术活儿,要有钱,没钱谁也不会和你混,还得有名,否则容易被人联手封杀。 钱好说,程丹若手头上有不少余钱,关键是名。 放在三年前,她肯定会拿谢玄英葶名帖,如今么,她却想试试自己葶名字。 遂叫人刻了木板,裁三寸葶红纸,用墨印了姓名——程涂林。 反正这已经是公共马甲了,该知道葶应该都知道,不知道葶显然没必要知道。 钱、名具备,只差人手。 程丹若支应出去数人,就觉捉襟见肘。 没人手怎么办?伸手问领导要。 程丹若马上写了一封信给靖海侯,说了打算开辟驿道葶计划。以靖海侯葶敏锐程度,完全不需要分析利弊,单刀直入表示没人手,请你派点人来支持一下我们葶工作。 做完这些,驿道葶工作就算大致起了个头,之后还有许多事要做,在此之前,她得腾出时间去一趟前线。 十月中,安南卫收回,永宁州复。 ——谢玄英就像和她说葶那样,趁黑劳和赤硕离开,发动了突袭,留守在安南葶叛军无法抵挡官兵,不得不放弃此地,退守普安。 叛军退出永宁,赤江剩下葶寨子立即投降,与赤硕划清界限。 所以,程丹若需要带赤韶去一趟永宁,让她被“推举”成赤江土司,带领众人归顺大夏。 -- 赤韶被接二连三葶消息砸得头晕眼花。 赤硕死了,据说是被叛军暗杀,失足掉下河里淹死了。 其他寨子都投降了,金竹寨也是。 她变成土司葶第一继承人。 天上掉馅饼不外乎如是。 但赤韶只是一个十四岁葶小姑娘,前面十几年都在金竹寨长大,平时除了跟阿婆学药理,就是和表姐妹们唱唱山歌,做做饭,打打猎。 前半生最伟大葶成就,是在去年狩猎时,独自打死了一只小鹿。 做土司是什么意思? “不、不行。”赤韶听完程丹若葶话,第一反应是拒绝,“我做不到。” 作陪葶赤香差点跳起来,连声道:“你在胡说什么,不是你还能是谁?” 赤韶茫然地看向姑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关系,你姑父会帮你葶,还有达英。”赤香恨铁不成钢,“这事不是你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要听夫人葶话。” 赤韶扭头,又看向自己葶“义母”。 半晌,鼓足勇气问:“为什么是我?我不做行不行?” “小韶,你家里没有别人了。”程丹若不紧不慢地说,“你祖父有三个儿子... ,你大伯很早去世,二伯被赤硕杀了,原本土司葶位置该轮到你父亲,可你父亲也很早逝世,只留下你一个后代。” 赤韶知道她说得是实话,可说:“我不知道怎么做土司。” 程丹若阻止了赤香葶插口,继续道:“我知道,这件事你从来没有做过,怕做不好,对不对?” 赤韶抿唇不语。 “你知晓自己葶能耐,不自以为是,答应做不到葶事,这没有错。”她道,“你确实不是最合适葶人选,但这是最好葶结果,你知道为什么吗?” 赤韶摇摇头。 “你成为土司,大家都服气,就不用继续打仗了。但不是你,比你有本事葶人有很多,大家谁也不服谁,就得打一架,赢葶人才能当首领。” 程丹若仔细分析道,“你们寨子就得继续打仗,会有更多葶人死,而且,别人当上了土司,就会怕你和他抢位置,他一定会杀你——你想死吗?” 赤韶瞪大了眼睛。她很小,却也不算小了,该懂葶模模糊糊都懂一些,只是不够透彻。 如今明明白白告诉她,你不当土司,你们寨子就继续打仗死人,你也会死,她马上就懂了。 “我不想死。”赤韶下意识地说,“我不要死。” “那就要照我说葶做。”程丹若平静道,“你不知道怎么当土司,没关系,你葶外公、姑父还有我,都会帮你葶。” 赤韶压根不信任她,但识趣地没有说,抿嘴想了会儿,问:“我答应你以后,可以回到寨子,和我阿公在一块儿吗?” “你阿公已经在路上了,你马上就能见到他。”程丹若微微一笑,没看脸色难堪葶赤香,“我们要去一趟永宁。” 赤韶却没错过姑姑葶表情,眼珠转了转:“姑姑也去吗?” “对。”程丹若说。 赤韶问:“爱娘呢?她能和我一起去吗?” 赤香说:“达英会和你一起去。” 赤韶没理她,坚持问:“我想爱娘和我一起去。” 程丹若假装思考了片刻,点头同意了:“可以。” 赤韶总算感觉好一点,勉为其难:“那好吧。” 章节目录 第338章 闺中话 是夜, 西厢房。 烛火摇曳,赤韶坐在地上, 揪着狗尾巴草逗猫。这是县衙看仓库葶野猫, 是一只小三花,这会儿蹲坐在地,两只爪子不断拨着草穗子,百玩不腻。 金爱在看赤韶葶新衣服:“这衣服好多银片儿, 太阳一照肯定亮晶晶葶。” “你喜欢葶话, 我可以借你。”赤韶有点不好意思, 这苗服只有她葶, 没有好朋友葶,让她觉得不自在。 “我也有新衣服。”金爱大大方方地说, “蕊姑姑给我做了新裙子。” 赤韶松了口气,问:“去永宁葶时候穿吗?” “对啊。”金爱看看朋友,忽然问,“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赤韶咬住嘴唇:“我应该高兴吗?” “为什么不高兴?”金爱反问,“你是不是觉得,夫人问都没问你,就把你带到这里,又让你当土司, 好像在利用你?” 赤韶没有应声,显然默认了。 “你这么想, 确实该不高兴。”金爱拿了团毛线,加入逗猫游戏,“不过是我葶话, 我就不会这么想。” 赤韶问:“为什么?” “因为对我没有坏处啊。”金爱说, “你失去了什么吗?” 赤韶说:“这里没有阿公阿婆。” “和命比起来, 这也不算什么吧。”金爱不以为然,“你留在寨子里,万一有人想当土司,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找出来杀了,到时候你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葶。” 赤韶争辩:“硕哥又不一定会死。” “不,他一定会死。”金爱认真地说,“他是叛贼,朝廷肯定会杀了他,你们家就剩你们两个,你知道什么是诛九族吗?就是一人犯错,全家杀头。” 赤韶将信将疑。 “唉,真羡慕你。”金爱搂住小猫,被它一巴掌拍开,“我要是能当头领,就算是个小头领,做梦都能笑醒啦。” “土司有这么好吗?”赤韶嘀咕。 “不是土司好不好葶问题,我们汉人……”金爱顿了顿,才说,“是不让女人继承家业葶。” 赤韶说:“我们也很少。” “所以才难得啊。”金爱没有掩饰自己葶嫉妒,“你有这个机会,不知道珍惜,还在这里生气。” 赤韶做了个鬼脸。 “你不懂,女人再厉害,也是嫁出去联姻葶命。你看孙尚香——唉,算了,你不知道孙夫人,反正如果我是你,我肯定不会生气,一定好好做土司,绝对不让夕家人夺走我葶东西。”金爱惆怅地说。 赤韶眨眨眼:“夕家,你是说我姑姑吗?” “你姑姑是嫁出去葶女儿,泼出去葶水,怎么会是她,是夕达英。”金爱帮她分析,“他老在你身边晃悠来晃悠去,明摆着以后想娶你,然后接手赤江呢。” 赤韶葶政治嗅觉不行,小女儿心思却已萌生,当即跳脚:“谁要嫁给他?” 金爱从荷包里拿出一条肉干,一面逗猫咪,一面哈哈大笑:“你不想当土司,他想啊,他娶了你就能当赤江土司,你就不用当了,不好吗?” “不好!”赤韶悻悻然,“我才不要嫁给臭小鬼。” 夕达英比她小一岁,十三岁葶半大小子,啥都不懂,人嫌狗憎,哪个姑娘会喜欢他呢。 “我要嫁葶人必须英武矫健,能一人杀死一头狼,打败三个勇士。”赤韶描绘... 着理想夫婿葶模样,“最好还是上刀梯葶高手。” “这不是你说不要就不要葶。”金爱说,“你没有能力当土司,你姑姑和外公肯定会同意夕达英娶你,到时候,你就只能和臭小鬼做夫妻啦。” 赤韶脸孔扭曲:“我、才、不、要!” 金爱耸耸肩。 “我不要嫁给夕达英。”赤韶坚决不同意,“他们逼我,我就跳河。” “你敢跳河,都不敢当土司?”金爱费解地问,“当土司多好呀,你要是做得好,以后想和谁成亲,就和谁成亲,要是对方不同意——” 赤韶对自己还是很自信葶:“谁不同意?等等。” 她眨巴眼睛,“爱娘,你说,我当了土司,想和谁成亲都行?” “你有心上人了?”金爱兴奋起来,“和我说说。” “没有。”赤韶略微腼腆,但很快抛开,试探地问,“那我能不能……能不能让别人成亲?” “别人是谁?”金爱问,“你想让夕达英娶别人?” “不是。”赤韶迟疑一刹,小声说,“我想让我阿公和阿婆成亲。” 金爱傻眼:“你阿公阿婆不是夫妻吗?” “我阿婆是蛊婆,蛊婆不能成亲。”赤韶心事重重,连猫都不想逗了,“她不能离开竹林,也不能和阿公见面。” 金爱不太理解苗人葶规矩,但不妨碍她出主意:“应该可以吧,土司不是苗寨里最大葶吗?这种小事肯定没问题葶。” “真葶可以吗?”赤韶有点小小葶激动,如果当土司能让阿公阿婆团聚,好像也挺好葶。 金爱思考了会儿,觉得没什么不行葶,遂斩钉截铁地点头:“当然!” 赤韶果断改变了主意:“那我愿意!” - 金爱是个合格葶“谋士”,前脚和赤韶谈心,后脚就和程丹若表忠心。 当然,她没有原话复述赤韶葶不满,再怎么说,夕照都是大夏葶盟友,只委婉透露,赤韶希望阿公阿婆能够成亲,自己则想嫁个强大葶勇士。 程丹若听罢,不吝赞赏:“你做得很好,让赤韶安心做土司很关键。” 又戳破她葶小心机,“你是不是想打听我对夕家亲事葶看法?” 金爱没否认:“忠义要两全呐!” “婚事都是表面文章,谁对大夏更忠心,我当然支持谁。”程丹若道,“我又不是媒婆,不关心谢媒礼有没有得拿。” 金爱得了保证,愈发欢喜:“夫人深明大义。” 她也不喜欢夕达英,笨笨葶,居然挖蚯蚓给猫吃,蠢死了。 程丹若:“少拍马屁,东西都收拾好了吗?和你爹说一声,他也要去。” “都收好了,不过我还不会骑马。”金爱老实地说。 “没关系,我们坐马车。”程丹若道,“这次梁太监也会一起去,你知道他葶身份吧,要老实听话。” 金爱倒吸口冷气,点头如捣蒜。 程丹若想了想,说道:“赤韶不想和夕达英相处,你就和她待在屋里读书,就说是我吩咐葶,不许出去玩。” 金爱一下开心起来,生出几分真切葶亲近:“交给我吧。” 程丹若瞧瞧她,若有所思地笑了:“去吧,今天早点睡。” “爱娘告退。”金爱规规矩矩地行礼退下了。 ... 程丹若端起茶盏,淡淡葶茶香萦绕鼻端,醺然好闻。她在热气中润了润眼睛,才问:“玛瑙,你觉得爱娘如何?” “爱姑娘聪明伶俐。”玛瑙中肯道,“但还是有些孩子气了。” 程丹若失笑。 可不就是孩子气么,眼下种种都当成游戏,找了主公,自己是谋士,就差一把羽扇便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她葶忠心不是忠心。 “叫梅蕊看紧两个孩子。”她吩咐,“请梁太监过来一趟。” “是。” 梁太监很给面子,没多久便到了。 程丹若请他坐,客气道:“受降葶事,还要劳烦您多操心了。” 论理,受降该是主将出风头,可梁太监这么尊大佛杵着,当然要将这份没什么危险,又很拿得出手葶功劳送给他。 韦自行兵败在前,梁太监很需要一件事涨回面子。 果不其然,听程丹若这般说,梁太监十分满意:“程夫人客气,都是咱家分内之事。” 花花轿子人抬人,又给她戴高帽,“您这一手玩得漂亮,赤江拨乱反正,朝廷脸面有光啊。” 程丹若明白他葶意思。 她扶植赤韶上位葶最大功劳,不是平息战火,而是重新定义了赤江葶从乱——这不是一个安抚司葶叛乱,而是赤硕逆行倒施,篡位搞事。 朝廷也要脸葶,贵州土司一个接一个叛乱,只能证明朝廷干得垃圾,皇帝不能服众,多难听。 尤其赤江葶叛乱还是因为徭役过重,苗民起义杀了土司……这可是个坏榜样。 现在好了,天子还是圣明葶,朝廷还是有威信葶,夷民对□□依旧是敬服葶,其他土司也能松口气了。 所以,程丹若说:“陛下威服四海,赤江本就是为逆臣贼子所迷惑,如今肃清内乱,臣服也是理所应当,我可不敢居功。” 两人对视一眼,达成一致。 梁太监清清嗓子,试探道:“话虽如此,贵州因此人心动乱,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咱们趁热打铁,吓唬吓唬赤江,搞点好处。 “您说得是。”程丹若道,“届时,还要您代表朝廷申饬一二。” ——受降葶时候你骂两句,好处没有。 梁太监不怎么满意,喝口茶润润嗓子,不紧不慢地说:“这怕是不太好吧,赤韶是夫人葶义女,总要留几分面子。” ——你想独吞好处,这可不上路啊。 “她连汉话都说不明白,怕是听都听不懂。”程丹若犹豫了下,担心不让太监拿点好处,皇帝那边会出问题,但赤江绝对不能再剥削。 人家就是受够压迫了才反抗,又来一次,朝廷可就无信誉可言了,遂道,“我还得叫夕照葶人在旁边帮衬。” ——你可以去找夕照。 梁太监只要能拿好处,无所谓是谁出葶,想想这次是夕照占了便宜,夕显贵多半愿意出点血,便点头同意:“您思量周全。” ——可。 商议完毕,程丹若没有多留,梁太监也急着去找赤香,很快告辞。 窗外下起淅淅沥沥葶小雨。 程丹若轻轻吁了口气,靠在太师椅上出神。 梁太监贪归贪,但能拿钱解决葶问题,终归是小问题,给他功劳和好处,基本上就算稳住了这人。 赤江么,等走完... 流程,就让他们开辟驿道,条件就是免三年葶赋税,把这算成徭役就可以绕过内阁,反正也没人在意贵州葶赋税。 不用交税,赤江葶人心就稳了,叛军很难再把他们拉走,永宁安全了。 夕照……这柿子不好捏,再等等。 章节目录 第339章 新土司 所有被赋予政治意义的活动,都繁琐得吓人。 程丹若上次去永宁,轻车简从,自己骑马,这次就得用上二品诰命的马车,周围一圈护卫保护。 赤韶和金爱也坐了绣带青幔的马车,由梅蕊贴身“服侍”。 梁太监就更不必说,风光得很,完全超出了他应有的品阶,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一品大员出巡呢。 他们的这支队伍,前后总计三千人,浩浩荡荡,望不见头尾,无形之中给了周边很大的压力。 赤韶没见过世面,有点被吓住,全程都很安分。 等到了永宁县,鲁郎中又给她彩排。 赤江十四个寨子(有两个没了),各寨都会派人参加,到时候,他们会先痛批赤硕一顿,与他割席,随后“推举”赤韶成为土司。 赤韶要先拒绝:我年小力微,担当不起重任,另请贤明。 寨主们会说:你是你伟大的祖父的血脉,你的父亲英勇善战,你的母亲受山神祝福,是唯一的人选。 赤韶第二次拒绝:我辈分小,没有经验,还是请别的有能力的人做吧。 寨主们表示:不行,就是你,你名正言顺啊。 赤韶再拒绝第三次:虽然我有心为代领大家走向美好前程,但我真的不合适。 寨主们:你合适,只有你,为了所有的子民,不要再推辞了。 这次,赤韶就得接受了。 光这一段,就把赤韶折磨得不成人形。若非金阿公到了,和她谈过一次,她根本坚持不下来。 可怕的是,这才是开始。 成为土司之后,赤韶要带领寨主们向梁太监投顺,再重申一遍赤硕的错误,表示赤江一直认大夏为主,没有二心。 梁太监给程丹若面子,申饬的内容不多,不痛不痒地警告两句。 然后,表示既然你们这么诚心,我就代为回禀天子,如果天子认可你的血脉,你才能继承土司之名,继续管理赤江。 赤韶:天子圣明。 这段结束后,晚上还有一顿宴席。 不过,这次赤韶可以当花瓶了,是夕照和寨主们的主场。 程丹若很给梁太监面子,前面两个场合都不出席,只在最后参与谈判。 仪式当天。 早晨起了淡淡的雾,但太阳一出来就是晴空万里。 赤韶被梅蕊打扮了一番,像木偶似的推到前台,被从前只见过一面的叔叔伯伯们围在中间。 她浑身僵硬,还有点害怕,张嘴都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时候,她看见了他们轻蔑的眼神。 赤韶词汇量有限,难以描述其细微之处,非要说的话,好像看见了一只兔子,无害弱小,随时随地可以杀了饱餐一顿。 她觉得很不舒服,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外公。 金阿公在和人说话,他表情严肃,眼睛紧紧盯着对方,就好像平时和寨子里的大人们说话一样,顾不得小孩子,只会让他们离远点。 赤韶感觉到了极其的怪异。 一方面,她被众星拱月,像是勇士一样围在中间,可大家都不正眼看她,完全不像是对勇士的欣赏。 她明明在这里,却无足轻重。 “阿公——”她下意识地出声。 在场的人纷纷投来视线。 金阿公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说:“别担心,很快就好了。” “是啊,照我们说的做就好。”千鱼寨的寨主爽朗地笑了笑,好像和蔼的长辈。 赤香上前,替她理了理头发和帽子,然后说:“不要忘了昨天教你的话。” 赤韶想说“我才不会忘”,昨晚上金爱盯着她背了一晚,可她下意识地觉得,现场的人不会在乎的。 他们只是在安慰小孩子。 果然,象征性地安抚了她几句,他们就重新开始说事情了。 赤韶抿住嘴巴,不再看他们。 接下来的整个流程,都和彩排的时候一模一样。 寨主们真情实感,抑扬顿挫,好像多么诚恳慷慨,而赤韶背着拗口的台词,像个傀儡一样,没有任何感情。 太阳很晒,大家的眼中都闪着别有用心的光,似乎期待什么,谋算什么。 人人都围着她。 人人都不看她。 赤韶麻木地走完了所有的过程。 梁太监说了什么,她听不懂,膝盖跪得很痛,很不舒服。可稍微走神了一下,背后就有人推她,粗壮有力的手指重重按在她背上,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拎住脖子的兔子。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赤韶却连蹬腿都做不到。 她只好把头低下来,紧紧咬住牙关。 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会儿,一切都结束了。 金爱过来拉住她的手,担心地看着她:“你还好吗?” “我没事。”再好的朋友也有自尊,赤韶不想表露出脆弱的样子,故意说,“现在,我是土司了。” 金爱纠正说:“要朝廷同意你才算。” 很奇怪,昨天的赤韶只把这句当做耳旁风,可此时此刻,她醍醐灌顶似的,忽然理解了这句话的真正意思。 是大夏让她当土司,她才能站在这里。 如果大夏没有同意……会怎么样呢?像养肥的兔子,被杀掉吗? 赤韶不想做兔子。 她喜欢打猎,想做一个猎人。 日头偏西,秋风吹拂,衣裳上缀着的银片哗啦啦作响,好像雨声。 “韶姑娘,进屋吧。”梅蕊道,“一会儿该开宴了。” 赤韶回神,乖巧地点点头,跟她进去换衣裳。 晚上的宴席,她又得换一件衣服,也是新做的,没有那么多银色亮片,但配有一把很好看的长命锁。 更衣完,梅蕊端了碗甜甜的杏仁酪给她:“韶姑娘先用,晚上吃酒,用些奶品胃不容易疼。” 赤韶一声不响地吃完了。 梅蕊替她重新梳头,待天色渐黑,才领着她去参加宴席。 这时,赤韶就不再是中心了。她被安排到程丹若身边坐下,然后就没什么事情需要做了。 菜端了上来,撒上令人食指大动的红色辣椒,香气扑鼻。 赤韶看见寨主们抽动了下鼻子,都有点惊讶地看向面前的菜碟:“这是什么香料?” “这是调味的辣椒,味辛,可温中散寒,下气消食。”程丹若道,“是我从海外找来的,诸位不妨先尝一尝。” 大家都很给她(也可能是辣椒)面子,纷纷拿起筷子开吃。 赤韶抿住嘴角,幸灾乐祸地等着。 果不其然,他们很快被辣得涕泪横流,看表情好像以为中毒了,掐着喉咙往外抠食物。 程丹若道:“喝些豆浆吧,解辣。”说着,自己吃起了酸辣鱼片。 她什么事也没有,赤韶也小口吃个不停,方才失态的人终于相信,这只是冲一些的调料,而不是下毒,不免讪讪。 赤香趁机开口:“原来这就是辣椒,名不虚传。我听说,夫人将辣椒种子给了宁谷等地,允许他们栽培?” “不错。” 赤香试探地问:“不知道夕照能不能也尝试一二?不瞒您说,外子很喜欢汉人的东西。” 程丹若道:“我可以私人送给安抚使一些。” 礼物送多了,可就不值钱了。安顺的几个宁寨是占了时机的便宜,她要打开突破口,夕照已经白得了赤江的好处,自不能再照顾他们。 赤香一脸失望,还要说:“多谢夫人。” 近些日子,赤韶被姑姑折腾得不轻,见她吃瘪,难免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辣椒开了胃,也打开了众人的话匣子。 赤江的寨主们识情识趣,又拿赤硕当借口,痛批了他一顿,好像是他拿刀逼着众人反似的,连带扯出了他的身世。 “不祥之子!” “忘恩负义。” “大逆不道。” 真不知道这些成语,他们都背了多久。 只有一个人听不下去,说了实话:“赤留太过分了,当初——” 后半句话淹没在了其他人的怒视中,空气死一样的寂静。 程丹若慢慢抿口茶。 世界可真荒诞啊,短短数月,赤硕就从一个英雄变成了千古罪人。她不吝肯定他起义的功劳,却不能说出口。 他毕竟参与过叛军,毕竟弑亲篡位。 是非功过,还是让后人去定义吧。 “好了。”她叫停了对死人的讨伐,“过去的让他过去,眼下,赤江还有别的事做。” 寨主们调整态度,立马表态:“我们会辅佐赤韶、不,土司,好生治理此地。” “你们有这个心就好。”程丹若微微颔首,笑道,“今年八月的暴雨,冲塌了不少地方吧,正好这会儿人手足,夕照也能帮衬一把,不如合计合计,重新把驿道修一修,如何?” 现场鸦雀无声。 夕照同知和赤香对视一眼,他们要借大夏的支持,对赤江进行渗透,当然不好违逆她的说法。 寨主们却本能地不安,想反驳,又怕得罪了她,再惹来官兵大军。尤其是被谢玄英打过的寨子,当家人还在当俘虏呢,这会儿出席的都是新上任的寨主,不敢随意开口。 只有千鱼寨的寨主,平白多了杀死赤硕的功劳,又是赤江数一数二的寨子,大胆开口:“这……马上就是冬天了,我们得多狩猎囤粮,方便过冬,不如明年再说吧。” “明年?”程丹若撇下唇角,不咸不淡地说,“也行啊。只不过,今年秋粮你们还没交呢,原想着拿这笔粮食修路,若是明年,今年的税先补上好了。” 千鱼寨主顿时闭嘴。 秋粮?他们哪来的粮食?打仗都耗得七七八八了,把存粮交出去,今年冬天大家吃什么? “韶儿是我的义女。”程丹若虚搂了搂赤韶,微微笑,“我还能害你们不成?” 赤韶挤出一个乖巧的表情,余光瞥过在场所有人。 他们表情各异,却无一不在关注着她身边的年轻女子,她名义上的“义母”,仔细评判她的每个字,每个眼神。 这是她姑姑都没有的待遇。 如此差别,让赤韶心里生出了模糊的念头:我也想做这样的人。:,,. 章节目录 第340章 安南卫 赤江最终没能抗住压力,不得不答应重修驿道。 修都修了,再多开两条路方便赤韶探亲,也很合理吧? 因为没人反对,应该是十分合理。 程丹若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打发赤韶随金家父女回安顺继续学习。出乎预料的,赤韶没有闹着要和金阿公回寨子,老实地答应了下来。 之后,梁太监回去写奏疏表功,鲁郎中被调去安排修路,程丹若终于有时间去一趟安南。 越深入,路越难走,好在秋天雨少,艰难跋涉一路,终于到达目的地。 安南在后世叫晴隆。 程丹若旅游时吃过这儿的羊肉粉,可惜,现在没谁敢放羊在外面跑,一路走来,半只羊都没瞧见。 什么时候官兵过处,百姓不是避之不及,而是夹道相迎,就是王师无疑了。 谢玄英目前还做不到这一点。 但隐隐约约的,透过山间弥漫的雾气,她看见了零星的炊烟。 炊烟意味着百姓依旧在正常生活,只此一点,便足以令她欣慰。 路上耽搁了会儿,进城的时候,天色已经偏黑。 安南还未设县,只是安南卫,但围绕着卫所发展起来的城镇,只是比县城稍微小一点罢了,该有的都有。 卫所里最大的屋子就是安南卫千户的,当事人已经人头落地,屋舍自然充公,谢玄英就暂住在此。 他人不在,程丹若里外转了圈,摸摸床铺,被子一股潮气,没有苍术的味道,只有淡淡灰尘味儿。 她把被子抱出来,铺在挂衣服的衣架上,不断拍拍拍。 谢玄英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被灰尘呛得直咳嗽,连忙帮她拍背:“怎么自己做这事?” “你几天没回来了。”她呛得喉咙疼,“好大的灰。” 谢玄英在屋里转了两圈,没瞧见茶,只好道:“我就没待过几天。”说着叫人去打水烧茶,“快坐下歇着,来也不知道和我说一声,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着赤江的事办完了,过来和你说一声。”她说。 谢玄英才不信她,捏住她的手腕,摸摸她的脸颊。 程丹若避开他的手:“摸什么,一层灰。” “我也是。”他掸掸衣摆,抖下来不少干泥巴。 程丹若惊讶极了:“你这是干什么去了?” “在山里走了两圈。”谢玄英道,“看看地形,想想之后怎么打。” 程丹若摸过他的脸颊,明显白了一道:“我还以为你黑了,原来是土。”倏而觉得好笑,“你怎么晒不黑呢。” “一天到晚蒙着脸,怎么晒。”分别许久,原以为会说思念,谁知道开口都是家长里短,他抱怨,“秋天居然还有蚊子,嗡嗡嗡的聚集在水边,不蒙脸都没法开口。” 她忍俊不禁,又有些难受,大同再苦也不过乡野,贵州可是原始森林,一时怔怔瞧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表情,立时改口:“就一会儿,不碍事。” 程丹若问:“被咬了吗?” 他撸起袖子给她看,手臂上只有零星两个红点,这是今天下午咬的,昨天咬的已经退得很淡,晚上烛光一暗,她肯定看不见。 程丹若摸了会儿他的手臂,太认真仔细,害得他不得不主动抽回手:“吃过饭没有?” 她摇头。 “这里的羊不错。”他说,“我回来的时候叫人去买了,晚上吃羊肉汤。” 程丹若道:“我带了米粉过来,羊肉粉怎么样?” 谢玄英马上道:“好。” 于是晚上吃羊肉粉、青笋火腿汤和烤鹿腿。鹿是谢玄英听说她来了,回程路上随手逮的。 秋天的猎物都格外肥美,鹿肉烤得油汪汪的,十分可人。程丹若一不小心就多吃了几片,结果就被谢玄英端走了。 他说:“你身子虚,鹿肉太补反倒不美。”又给她夹羊肉,“羊肉温补。” 程丹若:“……”到底谁是大夫? 但她没吭声,改吃羊肉。 谢玄英又添了碗米粉。 新鲜米粉不易保存,他已经很久没吃过这些了,难得她送了来,一口气吃三碗也不嫌多。 程丹若一时好笑,一时又难以下咽。 谢玄英注意到了她的动作:“怎么不吃了?”他关切地问,“胃口不好?是不是累着了?” “不是,我吃饱了。”她挑起一根米粉,为难道,“但浪费不好。” 谢玄英瞧瞧她,把碗端过来:“我吃吧。” “可我吃过了。”她说。 “没事。”他几口吃掉了剩的半碗羊肉粉。 吃过饭,两人等水沐浴,顺便聊天。 今年雨下得多,贵州不缺水,洗澡倒是可以奢侈一把,多烧点慢慢洗。 谢玄英已经很习惯拿水瓢冲澡了。先用温水冲掉体表的浮土,再拿湿布仔细擦两遍,打肥皂用瓜瓤搓过,再冲掉沫子就好。 整套流程下来,不过十分钟。 谁能想到他以前是沐浴一次要一个多时辰的人呢。 他洗完,穿好小衣和汗褂,准备给她舀水洗澡。 但程丹若掏出了一个小水瓢,是的,她这次自己带了洗澡工具:“不必了,我自己洗得快。” 上回让他进来是表态,两个人洗澡只会浪费时间。山间的秋夜温度骤降,气温可能只有个位数,还是速战速决得好。 谢玄英一时失去了理由,只能被赶出浴室守门。 天冷,程丹若飞快冲洗完毕,围在火塘边烘头发。 火塘是西南少数民族的民居特色,白天煮饭烧水,晚上烤火取暖。 千户是安南卫的头头,家里的火塘十分气派,不似普通百姓家里坐地上,也不是小板凳,台子砌得很高,能当炕坐。 程丹若就靠在谢玄英身上,和他说对赤江的种种安排。 谢玄英耐心听着,没什么意见:“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有什么好辛苦的,不过吃吃饭,说说话。”她趴在他的肩头,注视着他的脸孔,“说说你这边,我感觉你有心事。” 谢玄英叹口气,把她搂得更紧一点。 此时此刻,也只有她的气味能让他微微放松了。 “你解决了赤江,永宁已经不是问题,但普安州……”谢玄英烦恼,“我能打下普安,也不能真正消灭叛军。” 程丹若完全理解他的苦恼。普安州在后世叫做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四百年后犹且如此,何况如今。 “只要他们往山里一躲,几乎找不回来。”谢玄英道,“可首领不伏诛,陛下那里怎么交代?” 程丹若问:“那该怎么办?” 他道:“最稳妥的法子就是围了普安,我们在这驻兵,截断驿道。叛军是今年春天作乱的,一整年都没有时间耕作,全靠抢劫几个卫所的存粮维系,可这里囤粮不多,今秋颗粒无收,他们冬天肯定不好过,一定会想办法出兵。” 只要叛军不躲在山里做缩头乌龟,他便有机会解决首领。 说实话,黑劳和白伽的人头,才是结束战事的关键。 “这样的话,就得拖延一段时间了。”谢玄英轻声道,“军费姑且不论,普安还有不少普通百姓,一旦围城,必然饿死无数。” 程丹若默然。 “所以,”他顿了顿,头一回露出自己的踟蹰,“我还在想。” 谢玄英的军事素养告诉他,应该选择围城,这样最安全最彻底,能缓慢积累己方的优势,最后一击破敌。 但他心里又有犹疑,这股犹疑让他陷入了自我怀疑: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他真的是一个合适的将领吗? 程丹若听出了他话中的压力。 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固然风光无限,可少年将军再荣耀万千,千万人的性命系于一身,要如何铁石心肠,方能面不改色地做出选择呢。 一将功成万骨枯。 她握住他的手。 “不要想了。”程丹若说,“既然是对的,就去做,不要怕牺牲。” 谢玄英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她居然这般坚决。 “你我既不是圣人,也不是佛祖,普渡不了众生。”她说,“不流血不死人,世界不会自己变得更好,我们只能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沉默少时,轻轻点了点头。 真奇怪,明明她说的也不是什么金玉良言,可只要她能支持他,他就再也没有畏惧。 “你说得对。”心头的巨石顿时消失,谢玄英恢复了从容,不紧不慢道,“围城是为了给他们压力,逼他们出兵,未必会走到弹尽粮绝的地步。” 顿了顿,又说,“黑劳这个人你应该听过,他自傲且自负,不会容许自己像王八一样被我困住。” 程丹若不由瞅向他。 谢玄英:“?” “你说了‘王八’。”她有点感慨,“以前你可不会说这么粗俗的字眼。” 他:“……”最近确实学了不少市井俚语。 “咳。”谢玄英清清嗓子,若无其事道,“总之,要做好长期准备,时机成熟的时候,可以拿粮食钓他出面。” 程丹若问:“你刚才只说了黑劳,白伽呢?” “我没见过那个女人,她很少出面,白山的人大多时候由黑劳带领,据说她只祭神的时候现身。”他斟酌道,“我打安南的时候,遇到过白山部的‘神兵’。” 程丹若好奇:“如何?” “悍不畏死,非常可怕,差点吓退了前锋。”谢玄英本想瞒着她,这会儿发现说漏了嘴,只好道,“我亲自带人才解决了他们。” 程丹若白他一眼,很感兴趣:“具体说说。” “大概百来人,都是青壮男子,脸上涂白-粉。”谢玄英回忆,“明明都是血肉之身,可好像察觉不到疼痛,断手断脚了也不吭声,继续往前杀敌。” 程丹若大为诧异,类似的故事她在古代传记中看过不少,没想到真的有。 谢玄英看了她一眼,收拢臂膀:“俘虏说,是白伽的‘请神术’,可以请天兵天将附身于人身,故不畏流血疼痛,悍勇非常。” “应该是药物所致。”程丹若客观道,“云贵多草药,不乏刺激人体,或是麻痹疼痛的作物,持续不了多久。” 谢玄英点点头,但说:“时间长短不重要,要么他们被杀,要么我们被压制,士气溃散。” “也对。” “还有一件事。”谢玄英露出迟疑之色,“子彦可能落在了他们手上。”:,,. 章节目录 第341章 围炉话 程丹若并不惊奇。冯四在永宁失踪时,是包抄不是探险,不可能走得太深入,若是因为暴雨被困某地,生会见人死能见尸,总有寨民瞧见一二踪迹。 到今天还没消息,反倒是个好消息。 「他被俘了?」她问。 谢玄英摇摇头,斟酌不定:「子彦身份贵重,叛军有的是机会拿他做人质,可迄今为止,我都没有收到过消息。」 停了一停,又道,「与他一道失踪的部下倒是寻回来了,按他们的说法,当初遇暴雨被困山间,不得已进洞避难,但他们低估了洞穴的深广,探路的队伍全军覆没,还遇到洪水倒灌,仓促撤离之下,死伤过半。」 程丹若:「…..好惨。」 原始森林何等可怕,现代人带上gps都可能失踪,别说区区千人的队伍,还碰见泥石流,没死就算冯四运气好了。 「剩下人失散了。」谢玄英道,「有一些回到了永宁,一些被叛军俘虏,我打安南的时候,他们被推出来——只活了数十人,都是昌平侯的兵。」 两军对垒,不可能因为对面是自己人就不放箭。 箭雨中能中回到己方阵营的,运气和实力缺—不可。 「他们知道子彦的下落吗?」她问。 谢玄英摇摇头:「他们说,当时粮食耗尽,子彦决心带人去附近的寨子借粮,可一去就没回,没多久,他们就被叛军包围了。」 程丹若思忖:「你的意思是,对方劫了他的人,但没打算做人质?」 谢玄英含混道:「其中必有隐情。」 「什么隐情?」她瞥他,「你不就是想说,可能是白伽看上了他,打算留他做压寨相公。」 朋友身陷敌营,谢玄英不好意思八卦,没吭声。 「你想得有道理。」程丹若说,「旗,只有黑劳或者白伽才能这么做。」 如果是前者,以冯四的傲气,肯定不堪受辱自尽,后者却未必了。 异族女子爱上我,薛平贵不活得好好的? 她有点发愁:「真要是这样,可不好办了。」 「子彦不是轻重不分的人,怕是不会为色所迷。」谢玄英委婉道,「只消保住性命,定有脱身之机。」 程丹若却问:「若是个比你更美的绝世美人呢?」 谢玄英:「不太可能。」 程丹若也觉得胜过他的概率不高,但问:「为何?你也不是顶顶好看。」 「倘若白伽美貌过人,应该被称为‘神女’,而非蛊婆。」他答得飞快,显然早有考量。 程丹若想想,也是这个道理。 这就引出另一个问题了。 她欲言又止、欲言又止,还换了个姿势。 谢玄英以为她冷,拿过旁边的皮袍罩住她,搂得更紧些,胸口温着她的后背,指腹摩挚。 「我不冷。」她前面是火塘,半个身体烤得热热燥燥的,背后是他,也烫烫灼灼的,「你披上,别吹了风。」 谢玄英见她双颊微红,手足皆暖,知道她是真不冷,便自己披了挡风:「那是怎么了,腿麻了?」 他揉了揉。 「不是。」程丹若犹豫片时,找了个借口,「我不是好事,就是稍微有点,呃,担心,替佩娘担心。」 谢玄英道:「子彦固然不喜张氏,也不至于因一个苗族女子薄待发妻。」@无限好文,尽在@ 「咳,我是想说——」她吞吞吐吐地八卦,「你觉得,他**没有?」 谢玄英:「……」 程丹 若有点尴尬:「我就随便问问,万—有孩子了呢。」 「咳。」谢玄英清清嗓子,「其实,我也想过这个…」他凑近她,低声道,「应该有吧。」 程丹若眨眨眼,半晌,戳戳他,中肯道:「男人确实挺容易**的。」 谢玄英捉住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咬。 细微的疼痛就好像微微的辣,不仅不难受,还有别样的愉悦,她转过眼神,瞧着被火光映红脸庞的他。 历经风霜,难免被打磨出一些粗糙感,不再是头发丝都精致的贵族公子了。但粗粝感并未消减他的魅力,反添了几分随性。 所以,程丹若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喉结。 谢玄英低头看她。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明白了彼此的念头:都蠢蠢欲动,但都有点累了。 相守何必一朝一夕。 程丹若的手上扬,改抚摸他的后颈:「累不累?」 谢玄英还好,他已经习惯了现在的运动量,但见她打了个哈欠,知道她累,便也点点头。 「那早些睡。」她拢拢头发,开始打辫子。 谢玄英捋了一把她的头发。 程丹若:「你婧我头发干什么?」 「之前和人动手,荷包掉了,污了你的头发,我只好烧了。」他细细梳理她的长发,绕在指节绕好,再顺顺自己的头发,两股打结缠紧。 而后取过她今天带来的荷包,塞好据为己有。 程丹若:」「….…」迷信。 夜色昏沉,两人上床就寝。 外头传来鬼婴似的风声。 程丹若蜷缩在他怀中,忽而问:「你怕吗?」 「有时。」他抚着她的后背,「人在天地间不堪—击。」 她又搂住他的腰,问:「这样呢?」 谢玄英沉默了会儿,说:「没有了。」 「那还不快睡?」她道,「闭上眼睛,睡觉。」 「噢。」 谢玄英阖上眼,霎时间,林间的喧嚣与鬼魅都远去了,梦境在等候多日后,终于捕捉到了他的心神。 程丹若默数了一百下,确认他心跳变缓,才缓缓吐出口气。 她习惯性在睡前数一数心率,很不幸,发现他心率有些偏快,加上未曾来得及掩饰的眼中血丝,不难判断他这段时日肯定睡眠不足。 背负这么多,压力肯定很大吧。 她暗暗叹口气,也闭上了眼睛。 次日,晨光熹微。 谢玄英沉沉醒来。 许久没有睡过整夜,脑袋意外得重,在枕头上黏了会儿方清醒。毕竟是精力最旺盛的年纪,虽然昨天劳累整日,睡了—觉就恢复大半。 他伸手探向枕边,却摸了个空,忙起身四顾。 只见大厅的火塘边,她正拿了皮子裹混钝,馅儿是鱼肉混着河虾,小小的裹进皮子里,拧合就是一只。 火塘上架了铁锅,水烧开了,她便将裹好的混吨丢下去,不多时,一只只白白胖胖地浮上来,看着就可口。 谢玄英吓一跳:「怎得起这么早?」又问,「柏木他们去哪儿了,要你做饭?」 「我让他们忙去了。」她捞出混钝,倒下拌好的辣椒酱,白色的混钝顿时染上红艳艳色泽,令人胃口大开,「你快洗漱吧,吃几个?」 一面问,一面自己已经尝了个,说道,「挺鲜的,给你下二十个?」 谢玄英还有什么话说:「行。」@无限好文,尽在@ 他飞快洗漱完毕,坐下就被塞了一碗汤混钝,青葱香油,小撮胡椒,清清淡淡的江南口味。 这—刻,谢玄英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情。 有别于浓烈的爱恋缠绵,这种情意柔软而绵长,不激荡人心,血气涌动,却令他浑身转暖,手足有力。 「丹娘——」他叫着她的名字。 程丹若:「不够?」 「够了。」谢玄英端起汤碗,和她—起迎接高升的日光。 天大亮了。 程丹若吃完了自己的拌钝,把剩下的生混钝放进竹篮,吊到房梁上。 「我去伤兵营了。」她道,「中午回来吃饭。」 谢玄英应道:「好,自己小心点儿。」 「知道了。」 程丹若走出屋舍,招来柏木:「带我去伤兵营。」 柏木何等机灵,立马知道她有话要问,一边带路一边道:「夫人,爷这几日心事重重的,白日在周边勘察地形,晚上便挑灯夜读,我们劝了都不听。」 「李伯武他们呢?」 「爷会召他们问话。」柏木想了想,添了句,「不独是咱们的人,其他营也—视同仁,并无区别。」 「他平日与下头的士卒亲近吗?」 「行军在外,与大伙儿都吃大锅饭,并不作小灶,遇见难行的路障,也下马一道步行。但鲜少与人调笑,军中上下均敬服有加。」柏木细细讲解。 程丹若微微颔首。 每个将领都有自己的经营路线:知人善任的,便广撒网,四处笼络贤才;霸气勇武的,豪气干云,令人拜服;甚至生财有道的,也可使用金钱**,上下一起发财。 而以谢玄英的样貌、出身和年纪,与人兄弟相称,谈笑无忌,只会让人觉得他年轻靠不住,失之稳重。又是文官勋贵出身,与草莽义气毫不相干,底下士卒不可能视他为自己人。 钱就更不用说了,都用在刀刃上,没有余钱给他收买人心。 他今年才二十四岁。 这么轻的年纪,没有足够的威严和战绩压阵,数万人的军队岂能服他? 柏木说「敬服有加」,短短四个字,不知道耗了多少心血,承担了多少压力。 偏偏身边还没有一个能分担的人。 可李伯武等人是谢家护卫出身,习惯了奉他命令做事,忠诚有余,分担不足。冯四又遭遇意外,下落不明,鲁郎中为佐官却留在了安顺,幕僚之中也没有一个有军师的本事……综合种种,他不得不独自承担—切。 当然,他做得很好,可做得好,不代表轻而易举。 「今儿主要忙什么?」程丹若问。 柏木说:「加固城墙,先前攻城的时候,有些地方塌了。」 「他去么?」 「爷肯定会去看看。」柏木问,「夫人可要同去?」 「我不去。」伤兵营已在眼前,程丹若道,「快中午的时候,你记得过来叫我吃饭。」」 「是,小人记下了。」柏木笑问,「不若这样,小人四处问问,可有人家愿意卖鸡,炖一锅鸡汤如何?」 「那再好不过。」程丹若撩起营帐的帘子,摆摆手,「这里有护卫看着就行,你回去吧。」 「是。」柏木朝跟随的田北点点头,算打过招呼,急匆匆地走了。 鸡汤可得炖上几个时辰才好。 程丹若则瞬时转换成工作模式,问看诊的钱大夫(惠民药局大使):「有没有重病高热的…..」 话音戛然而止 。 她惊愕地看着污水横流的营帐,皇端─股恶臭徘徊不去。 年轻的范大夫满头大汗,见着她如见救星:「夫人,这人的肚皮破了!」@无限好文,尽在@ 程丹若:「……」 她看见了,这人的肚子崩裂,露出惨不忍睹的腹腔。 嗯,腹腔感染,还是粪便外溢所致。 不该同意喝鸡汤的……这下完了。:,,. 章节目录 第342章 功成难 事发突然,程丹若不得不放了谢玄英的鸽子。 她不止中午没回去吃饭,还饿了一整天,水米未进。所以回去时,毫不意外地看见了一张黑脸。 “我先沐浴。”程丹若闪身进屋,以最快的速度宽衣,“帮我把门窗栓上,我要出来。” 谢玄英怔了一下,立即反锁门窗。 程丹若捧着脏衣服出来,内衣丢进火塘,外衣死死卷成一团:“拿出去烧了,别碰。” 脏衣物焚毁是惯例,谢玄英接过,却瞪她:“快进去,这样出来也不怕冷。” 程丹若忍着鼻端的痒意,赶忙进了里屋,一瓢热水泼在身上,借着水声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你看看你!”谢玄英拎着炉子进来,夺过水瓢,“又不爱惜自己。” “我也不想的。”他浇的热水多,热炉子烧着炭火,程丹若一下就不冷了,“我怕粪便恶心到你。” 她又打了个喷嚏:“帕子。” 谢玄英摸出手帕给她擦鼻子:“什么粪便?” 程丹若瞥他:“有点恶心。” 他言简意赅:“说。” “有个病人肚子挨了一刀,当时顾不得许多,拿草木灰堵了止血,可不巧肠子破了不少,粪便漏到腹腔,这两天过去,感染了。”程丹若道,“范大夫今天想给他重新缝一下,结果伤口崩裂,粪便漏了一地。” 她顿了顿,解释道:“我若中午回来洗漱,费时费力不说,下午还要再去,干脆不吃了。” 谢玄英摇摇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也该吃些点心。” “吃不进。”她拿香皂揉搓头发和全身,“我自己洗吧,你帮我拿避秽香熏一熏衣服。” 其实,她并没有亲自动手,两个大夫死活不让,但仅仅是站一边指挥,身上还是沾了不少臭味。 谢玄英想了想,道:“我去给你提水进来,你泡一泡,驱驱寒气。” 不容她拒绝,立即出去拎了两桶备好的热水,倒入浴桶,调和到略烫的水温:“快进去。” 程丹若只好改泡澡。 谢玄英捏碎香丸,丢进炉子里,香料焚烧散发出冉冉香气,赶走了无处不在的异味。 程丹若把自己浸在了热水中,过了会儿,酝酿好言语:“抱歉。” 谢玄英吃惊地看着她。 “我说了会回来吃饭的,结果爽约了。”她手掬起一捧水,浇到头发上,“你生气也是应该的。” “说什么傻话。”谢玄英抚住她湿漉漉的面孔,“你我夫妻一场,难道还为这种事动气?” 程丹若观察着他的表情:“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他道,“事出突然,你也想不到,不要紧。” “当真?” “我几时骗你?”谢玄英好笑,“快洗吧,洗完我们一道用晚膳,中午的鸡还没吃完。” 她瞧瞧他,微微弯了弯唇角:“嗯。” 在热水中浸泡了一刻钟,等到水变凉,萦绕在她发肤间的异味终于彻底消散。 程丹若换好新衣,仍旧坐火塘边,依偎着吃饭。 鸡汤完好无损,一口都没少。 谢玄英给她舀了半碗热汤:“你晌午没用饭,先喝点汤暖暖胃。”再夹一只酥烂的鸡腿,“多吃点肉。” 程丹若捧着碗,慢慢喝了。鸡汤加了新鲜的蘑菇,鲜上加鲜,舌头都颤抖,鸡腿肉烂烂的,但依旧保留原本的鲜嫩,并不干柴。 些许血色浮上脸颊,面孔烫烫的。 谢玄英给她添了一勺蒸饭。 程丹若吃了两口,忽然放下碗:“你先别吃。” 谢玄英:“?” “我有句话想说。”她道,“说完你再吃。” 谢玄英看看自己的饭碗,忽然有预感,默默放下筷子。 “打仗之前,先方便会比较好。”程丹若道,“我不介意花三四个时辰给你弄干净,就怕你……” 谢玄英面无表情。 她端起碗:“没事了,吃饭。” 他拿起筷子,从砂锅里捞出鸡肠,塞到她碗里。 程丹若:“……”他好记仇哦。 但她今天真的吃不进肠子。 遂扔到窗外。 片刻后,外头响起簌簌的声音,再一瞧,鸡肠没了,只余二三脚印。 “这是什么动物?”她问。 谢玄英瞄了眼:“可能是黄鼠狼、野鸡或者老鼠。” “还有老鼠?” “当然,可大了,和兔子似的。” 两人闲话家常,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漫无目的的话,没多久,饭就吃完了,鸡汤也见了底。 谢玄英换了个锅,准备煮茶清口。 程丹若眺望窗外朦胧的山色,忽然问:“他们大概有多少人?” “三万只多不少。”谢玄英道,“赤江跟随赤硕的那些人,跟黑劳走了,白伽在安南驻守时,把这里的军眷也一道掠走,凑一凑五万也是有的。” 她思考了会儿,问:“你说,子彦会在普安吗?” “八-九不离十。”他对上她的视线,半晌,道,“我想派人进去,看看能不能和他联络上,若能里应外合,把握又更大一些。” “派谁?田南?” 谢玄英道:“不行,他不会说苗语,我想要个贵州本地人。” “杜功还是黎哥?”她马上想到了合适的人选。 “黎哥和黑劳见过,不安全。”谢玄英道,“杜功可以试试。” 程丹若还记得他的点评,好奇地问:“这人如今怎样?” “沉稳多了。”谢玄英叹道,“他的同乡死了。” - 杜功拎着一壶热羊奶,揣着两个热鸡蛋,熟门熟路地走进病房。 “杜哥来了。”靠在墙边的少年欢呼起来,“今天有什么好吃的?” “吵死了。”旁边的大汉烦躁地翻了身,继续睡觉。 他们都是杜功手下的人,虽然来自天南海北,可在经历生死后,已经成为相交莫逆的兄弟。 “起来,把鸡蛋吃了。”杜功塞给他们一人一个蛋,倒了两碗浓浓的热羊奶,“昨儿‘那位’过来,带了好些粮食和鸡蛋,你们算有口福了。” 那位是他们对程丹若的称呼,她虽然穿男装,可没掩饰自己的女性特质,眼睛利的人一眼便能看穿。 然而,女人又怎么样? 她每次出现,都会带来药材、粮食和别的什么,上回是肉干和酒,这回是糖块和鸡蛋,全都分下去,伤兵营还有单独的一份。 只此一点,大家就盼着她能来。 少年笑嘻嘻道:“王叔才运气好呢,前天烧得脑子都糊涂了,今早挨了一针,现在都能吼我了。” “什么药这么灵?”杜功问。 睡觉的大汉没理他。 “不知道,反正范大夫说是极难得的灵药,只有夫人会做,每次就几针。”少年津津有味地啃着白煮蛋,“本来轮不到王叔,他前面那个人长了红疹不能治才轮到了他。欸,杜哥你别瞅叔了,他害羞呢,昨天被扒了裤子才知道打针的不是范大夫。” 杜功哈哈大笑:“怪不得。” 大汉恼羞成怒:“臭小子,闭嘴吧你。” “就不,除非你把蛋让给我吃。” “滚。”大汉浑身骨头酸痛,但不妨碍他抄起碗,两口吞了羊奶,又把鸡蛋整个放嘴里吃了,壳都没剥。 杜功就看着他俩斗嘴,脑海中却浮现出同乡大哥的脸孔。 他替补兄长入伍,最早和新兵混在一起,到了永宁才和被征召的同乡相遇。 与他最熟悉的是和他一个卫所的百户,比他大五岁,家中有个小妹子,自幼就爱黏着他。 年纪小的时候,小妹子还口口声声说要嫁给他,百户大哥以为杜功图谋不轨,几次抄棍子狠揍他。 他们家家世代军户,爷爷做过镇抚,有点家传本事,打得他挺痛。 去年,小妹子嫁人了,嫁到很远的村子。 吃席那天,大哥拍着杜功的肩膀,给他灌了不少酒。 这次在永宁相遇,大哥不知道是不是对以前的事感到不好意思,很照顾杜功,时常传授他一些武艺,教他该怎么在战场上活下来。 可大哥没活下来。 攻打安南时,杜功一心想立功,表现得尤为突出,苗人发现了他,数支毒箭趁他力竭之际,倏地射了过来。 杜功闪避不及,以为性命就要交代在这里,没想到大哥一个飞扑把他摁倒。 他没事,大哥中了毒箭,都没等到放出毒血,当场毙命。 杜功想出人头地,此前也已做好踩着尸骨上位的准备。 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呢?只要他不是死的那个就行了。当然,如果他死了,就是自己本事不如人,也怨不得谁。 比温吞地蹉跎一生,他宁可轰轰烈烈地死。 但不知何时起,这个想法竟然慢慢变了。 或许是伤兵营对伤兵的态度,没有不闻不问,而是竭力救治。 或许是谢将军的妻子不避血污,拿珍贵的药材救最普通的士卒民夫。 或许是每个受伤的人,都在拼尽全力活下去。 慢慢的,杜功有了一个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念头。 人命并不微贱。 然而,有了这样的念头,得知了此处的难得,同乡的死才格外让他郁郁。 若非他操之过急,失之周全,也不会被苗人寻到可乘之机,哪怕是遇见普通的箭矢,也能送回伤兵营抢救一番。 偏偏是毒箭。 为的就是取他性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杜功想做人上人,却不知道还要踏上多少人的尸骨。 他看向小口抿着奶的少年,会是他吗? 又看向强忍痛楚的大汉,他摸着怀中女子的发绳,会是他吗? “到时间了。”老头提着打更的锣鼓,“别吵着病人,都走、都走。” 如杜功一般探望的士卒三三两两地离去。 暮色深深,炊烟冉冉。 杜功抚摸着腰间的佩刀,看向不远处的营帐。 两个药童高举着灯,给范大夫和另一个书生模样的人照光。他认得范大夫,却是第一次见“书生”,和传闻中一样,这位大夫非常低调,脸上蒙着口罩,看不见样貌。 她在给人缝针。 杜功虽然有往上爬的心思,但没有丝毫打搅的意思。 他知道,军中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心态:不围观,不多嘴,不打扰,只保留敬畏和感激,以及十二分的距离。 毕竟战场上,生死一线之隔,谁都不想失去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 杜功悄悄离开了。 他找到自己的领头上司,已升任千户的田南:“千户,卑职想求见谢抚台。” 田南扬眉:“何事?” “卑职想去普安,为抚台探听消息。”杜功抱拳,“请大人相助。” 若功成必须万骨踏脚,他希望都是敌人的尸首。 比如,那个放毒箭的弓箭手。:,,. 章节目录 第343章 献计策 曾几何时,定西伯在西南只手遮天,影响力巨大。杜功想象中的进身之阶,除了丁家就没有别人。 谁想时局变幻,等到他参军时,定西伯倒台了。 他又把目标放在了韦自行和冯四身上。 韦自行是都指挥佥事,经验丰富,战绩不少,冯四呢,出自名门之家,后台更为强硬,两人各有各的好处。 杜功在新兵营时,有意打探过二人,准备在分配时动点手段,方便日后投效。 谁想又一次计划不如变化。 他训练时在谢玄英手里,上了战场还是在他手里。 老实说,杜功曾经觉得晦气。 文官!文官懂什么打仗? 直到永宁县的夜袭,谢玄英没有撤走,反倒强势驻扎,以身为饵,与敌军碰了一次,方才改观。后面的事就不必说了,什么亲自带兵深入山林,连破数寨,回防后算准安南兵力空虚,一举夺城。 每一次计策成功,心头就添一分敬佩。 杜功自视再高,也不得不承认,世界上确实有天才,不止天才,投胎都比别人会投。 他有点服气,可又不是那么服气。 今天就是如此。 田南听说了他的请求,直接撅了回来:“普安严防死守,你如何进得去?” 杜功坚持:“卑职自有计策,请千户代为通传。” 田南问:“噢?说来听听。” 杜功忙道:“并非不信任大人,只是此计在于‘密’,知道的人越少,成功的可能越高。” 田南嗤之以鼻。杜功的小心思瞒不过他,比勾心斗角,贵州蛮荒之地,能有侯府厉害? 但他看破不说破,淡淡道:“既然如此,我也不碍你的前程,走吧。” 杜功一惊,想解释两句,却怕这样反倒露怯,干脆道:“多谢大人信任。” 果然,这话一出,田南的脸色好看了些,深深望了他两眼,起身带路。 由他通传,谢玄英很快召见。 杜功随田南进了屋。 屋里很宽敞,下人点上了烛灯,把书案照得亮堂堂的。 谢玄英就坐在书案后,掩卷抬首:“何事?” 昏黄的光晕照亮他的半张脸孔,霎时间,满室生辉,简陋的书房摇身一变,不输华屋豪舍。 杜功不敢再觑,低头定定神,组织语句。 田南道:“这是卑职手下的总旗杜功,他说有一计献于抚台。” 谢玄英:“噢?” 杜功忙道:“卑职杜功,见过抚台大人。” “你有什么破敌的良计,值得田南专门走一趟?”谢玄英问。 杜功说:“不敢隐瞒大人,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普安落于敌手已有半年之久,情形难辨,欲平定叛乱,须打听虚实,方才能出奇制胜。” 谢玄英道:“你想主动请缨?” “是,卑职不才,愿潜入城中,与我军里应外合,传递消息。”杜功道。 田南插嘴问:“普安闭城自守,你要怎么进去?” 杜功道:“卑职曾走过川黔的盐道,普安以北就有这样一条小路,只有当地的盐背子知道。卑职可以假扮成盐夫,想办法混入城中。” 贵州无盐,老百姓就不得不从四川运盐进来。崇山峻岭不便通车,甚至马都很难行走,全靠人力背负。 这群驮盐的人就是盐夫,他们要背一百七八十乃至两百斤的盐,靠双腿每天走三四十里的路,还都是山路,其中的艰辛,非言语能道。 杜功十六岁出去闯荡,背了一年的盐,实在太苦,撑不住回了家,这才决定出人头地,不想一辈子做苦力。 可谢玄英道:“所有的盐道都封了。” 他要围困普安,怎么可能留盐道给敌人。 杜功顿了顿,含混道:“不是官道。” 官道上有军官看守,难免遭剥削,慢慢的,就有人开辟了秘密通道,偷偷贩卖私盐,利润更高。 谢玄英显然知晓个中奥妙,别有深意地“唔”了声。 杜功额间冒出冷汗,忙酝酿说辞。 然而,谢玄英却没有再追究,改而问:“你有多大把握?” “假如只有卑职一人,只有五成,若能准许卑职找个帮手,就有八成。” 田南适时开口:“什么帮手?” “就是永宁的盐头,他负责把盐送去普安,当地不少寨子的人都认得他。”杜功小心翼翼道,“卑职在永宁见过他,他因与苗人有旧,在大人接手永宁后被邻家告发,被罚为城旦。” 田南恍然,怪不得之前杜功不敢说,这确实十分敏感。 但谢玄英没什么顾忌,言简意赅:“都是戴罪立功,将他调来就是。”他瞥了杜功一眼,冷不丁问,“你何时见到此人?” 杜功立即道:“抚台明鉴,彼时卑职并未深想,此人与苗人相交过密,若非如今情形特殊,万不敢与他沾染。” 谢玄英微微一哂,杜功不够圆滑,行事多有稚嫩,可颇有急智,姑且能用,遂微微颔首:“也罢,我给你这个机会,不要让我失望才好。” 说罢,抬抬手,“下去吧。” 杜功藏在腹中的千言万语,就被这一抬手给堵了回去。 “卑职告退。”田南毫不迟疑地遵令。 杜功知道一切结束了,跟着低首,缓缓退下。 屋外,晚霞西沉,竟未完全暗透。 杜功仔细想想,自进屋到出门,前后不过一刻钟,然而,他后背微微汗湿,竟像是爬了一座山头。 唉,不能怪他失态。 原以为此番面见,少不了歌功颂德,你推我往,锋芒暗藏,谁想只有短短数句话而已,可就在这几句话中,有敲打、有谋算、有审视,无一字虚言。 杜功心里升起淡淡的后怕。 贵州人身处边野,要么对京城无比向往,恨不得事事奉为圭臬,要么目无王法,压根不在意官职地位,左右不过一刀。 杜功以前是后者,现在却有点怯了。 谢玄英答应得太快,他不得不怀疑,对方也许早有类似的想法。若如此,他的卖弄该是多么可笑? 他识字不多,也知道有个成语叫“夜郎自大”,夜郎国不就在这里吗? 或许,真的小觑了天下人。 -- 程丹若今天到点下班,刚进屋就闻到了螃蟹的香气,往火塘一瞅,砂锅里炖着螃蟹豆腐汤。 “怎么吃这个?”她解下斗篷,又看了眼,“噢,没去壳啊。” 谢玄英捞出螃蟹,拿筷子捅出蟹腿的肉,说道:“省得劳师动众。” 程丹若笑了,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以谢玄英的身份,吃个剥好的螃蟹不算什么,可不过是个螃蟹,又何必呢。 “我来剥吧。”她洗干净手,接过拆螃蟹的工作,熟练地用筷子刮肉。 谢玄英便拿了汤勺,先给她喂勺饭:“螃蟹寒,吃口垫垫。” 程丹若吃了,投桃报李,把戳出来的蟹腿喂到他嘴边。 谢玄英半点不推辞,低头咬住绯红的蟹肉,舌尖一卷就咽了。 程丹若微微顿住,莫名有既视感。 “嗯?”他投以视线。 “好吃吗?”她若无其事,“煲里的螃蟹没有蒸的鲜吧?” “你想吃,明天就再蒸一笼。”谢玄英道,“今天是人人都有的,难得买到了豆腐。” 蒸笼不是没有,但平日都拿来蒸包子馒头之类的干粮,他不想搞特殊,干脆和其他人一样吃螃蟹汤。 程丹若道:“不必麻烦,炖汤挺好的,喝着暖和。” 谢玄英微扬唇角。其实,他喜欢的不是喝汤,是和她围坐在火塘边,一面说话一面吃饭,别有一番温情脉脉。 寻常百姓家的夫妻,应该就是这样絮絮私语的吧。 她剥着螃蟹,腾不出手,他便舀了汤,一勺勺喂给她喝。 程丹若莫名其妙剥了半只螃蟹,却喝了半碗汤饭,半天才回神,一口把手上的蟹肉吃了。 谢玄英就改吃菜,偶尔喂她喝口黄酒。 程丹若见仅有一只酒盅,不由问:“你不喝?” “军中不能饮酒。”他回答。 她道:“那我也不喝了。” “不成,螃蟹太寒,喝两口温温,不然胸口疼。”他倒了浅浅半盏,“听话。” 程丹若只好抿两口。 酒意上涌,血液加速流动,身上很快暖和。 她又吃了半只螃蟹,谢玄英就不让她再多吃,捞走剩下的丢到窗外,直接喂了野生动物。 程丹若已有八分饱,自己也知道节制,拣着蔬菜吃。 这时,谢玄英才开口道:“今天杜功来找我了,他知道私盐道,我会让他假扮成盐夫去普安,看看能不能找到子彦。” “大概要多久?”她思索,“过年前?” “不好判断,要看今年的天气。”谢玄英说,“冬天猎物少,水源结冰,运气好就能在开春前解决。” 程丹若点点头,问他:“衣服带够没有?” “都带了。” “我回去再给你送点来。”她道,“贵州虽然地处南方,冬天还挺冷的。” “好。”他应下,顿了顿,轻声问,“什么时候走?” 程丹若不动声色:“再过两天,还有许多病人没处理好。” 谢玄英说:“这里毕竟是前线,你还是早些回去。” “过两天就走。”她重复。 谢玄英不说话了。 “饱了。”程丹若放下碗筷,“我去擦个身,你帮我看着门。” 他“嗯”了声,看着她拿衣物进屋擦洗。 今儿不洗澡,不过一刻钟就出来了。她拿出便携梳妆盒里的玳瑁梳子,靠在火边梳头。 谢玄英自觉去洗漱。 等到程丹若通完头发,他正好结束出来,坐回她身边。 “要吗?”她递过梳篦。 “好。”谢玄英接过,摘掉网巾梳头,发髻束了一天,头怪疼的,松一松才好。 梳篦细细筛过发丝,打开死结的发尾,紧绷的头皮得到放松,有种卸下负担的轻快。 柴薪在火焰中散发的木香,悠远而缠绵。 他阖上眼皮,在这样的温情中舒缓了情绪。 程丹若又在行李中翻捡了会儿,找出两个泡脚包。火塘的水壶冒出热烟,她提起铜壶,倒了大半盆的水,随后丢入纱包,里头磨碎的艾草被水融化,散发出独有的气味。 她脱掉鞋袜,刚把酸痛的双脚浸进去,旁边就有人横插一脚,挤出位置。 “挤不挤啊。”她抱怨着,直接踩到了他脚背上。 谢玄英:“你踩我。” “踩的就是你。” 他瞧了她一眼:“好凶。” “你想说我‘悍妇’?”她瞥他,“我要不要去拿把刀?” “刀剑无眼,仔细伤手。”他拉过她的手,细细摩挲,“我看麈柄就够使了。” 程丹若:“……” “够不够?”他抵住她的额头,鼻尖碰着鼻尖,“说啊。” 她说:“当个玩物,也算使得。” “那好不好使?”他的唇落在她的颈边,辗转来回。 程丹若:“不好使。” “你再试试。”:,,. 章节目录 第344章 情劫重 冯少俊睁开了眼,视野是一片模糊的白光。 他眨眨眼,不动声色地摸向周边。一团模糊的人影微微晃开,掌心却是一沉,握住了一双柔荑。 “抱歉。”他蓦地抽回手。 “没关系。”耳畔的声音轻柔悦耳,像是林间雏鸟的初啼,娇嫩纤柔,“你可觉得好些了?” 冯少俊道:“还是瞧不清,黑黢黢的,偶尔能见白光。” “唉。”对方轻叹一声,“你的眼睛被瘴气所毒,想恢复可不容易。” 冯少俊默然片时,涩声道:“再这样下去,我活着还不如死了。” “别说丧气话。”对方按住他的嘴角,“待我想想法子,换一味药试试。” “真不知该如何谢你。”冯少俊握住她的手,“阿曼,等我眼睛好了,你跟我回汉地去吧。” “别说傻话。”阿曼说,“我们苗人没你们汉人讲究,可你已经有妻子了,我绝不会和别的女人分享男人。” 冯少俊便露出黯然之色,默默松开了她。 “你好生歇息,晚上我再来看你。”阿曼端起一边的药碗,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周围变得十分安静,只能听见鸟鸣阵阵。 冯少俊坐在原处,视线放空,并不左顾右盼,好像一个虚弱的盲人。可耳朵却高高竖起,不错过任何动静。 他听见了一些脚步声,遥远的话语声,以及风声。 奇怪,这地方实在太奇怪了。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冯少俊记得,他带领的偏军原要包抄叛军,谁想半路遇到暴雨,前路被封,不得不困守在山底。 接着,山洪爆发,他们被迫撤到山间,为躲避洪水进了洞穴。可洞中有瘴气,许多人死了,剩下的好不容易熬到洪水退去,又发现道路被淤塞,不得不寻找别的出路。 深山老林,方向难辨,粮食已经吃得一干二净,还有不少受伤的士卒。 迫不得已之下,他决定带人寻找苗寨,一来问明方向,二来弄点粮食补充。 这次,他终于走运,发现了人烟,带着亲兵上门。 对方很警惕,也很防备,但碍于双方的人数,并未拒绝交易,只要求他们拿马做交换。 冯少俊不信任他们,但队伍已经没有粮食了,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家饿死,便同意了。 寨民拿出了并不丰盛的饭食,很粗糙简陋,可于饿了几日的士卒而言,这无疑是救命的粮食。 冯少俊心有警惕,让人分作两班吃饭。果不其然,饭中下了药,他勃然大怒,准备给这寨子一个教训。 可他们早有准备,居然拿迷烟熏。 冯少俊被呛得无法呼吸,拼尽全力逃出苗寨,却倒在了半路的陷阱。 再醒来,他已经双目失明,被一个名叫阿曼的苗女所救。 阿曼温柔细心,耐心照顾他,给他裹伤喂饭。最开始,冯少俊以为自己真的是被人所救,但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心中的疑窦却如春天的嫩芽,怎么都遏制不住。 首先,他获救后的一个多月,都没遇见叛军的搜查。 这实在匪夷所思。 寨中的种种,无一不表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埋伏,他的亲兵装备齐全,与普通士卒不同,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被保护的他必定身份非常,定是一条大鱼。 阿曼能“巧合”救下他,证明她的寨子就在附近不远。 叛军怎么可能不搜查此处呢? 一旦起了疑心,便处处觉得可疑。 他偶与阿曼肌肤相触,摸到的是一双柔软光滑的手,虽不如佩娘,可乡野之地人人种田,哪有这般细嫩的肌肤? 她的身份必定不同寻常。 冯少俊疑心她是寨主之女,曾言语多方试探,可阿曼自称是苗家巫医,常年在山中修行,不知外界俗务,一问三不知。 又过了月余,他喝下一碗药,昏昏欲睡,朦胧间感觉自己上了一辆马车,颠簸前行。 他假装昏睡,待周围无人后强撑开眼皮,听见许多脚步声和马蹄声。 鼻端有药味、血味和马粪味。 不知过去多久,一股香烟传入,他脑袋一沉,骤然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就已经在这处寨子了。 阿曼声称他们的寨子受到战火波及,不得不往深山迁徙,以避战乱,但冯少俊已经彻底不信任她了。 山里是什么样的,他亲自爬过,哪里不清楚,怎么会有地方给马车走? 他怀疑对方花样百出,就是为了稳住他,不让他逃跑或自戕,干脆将计就计,假作不知情,一面与阿曼虚与委蛇,一面寻找离去的机会。 可阿曼不知是真的天真,还是被人关照过,从未和他透露过相关事宜,只是待他愈发温情。 冯少俊受她照料久了,时常陷入矛盾,一会儿为利用她而心怀愧疚,一会儿又觉得她不怀好意,逼自己铁石心肠。 但随着时间流逝,他不得不早做打算——要离开这里,非要阿曼帮忙不可,否则深山老林迷障重重,他不能视物,根本走不了。 阿曼却对放他离去只字不提,反倒劝他留下,至少等看好眼睛。 次数多了,冯少俊也觉奇怪,为何眼睛反反复复,始终好不了,这药到底有用还是没用? 惊疑之下,他偷偷倒了药,夜间也解开蒙眼的纱布,不再敷药。 最开始,泪流变多,眼睛胀痛,他还以为误解了阿曼,正愧疚着,却倏而发觉流泪后,见着的东西变得清晰起来。 这下他算是明白了。 不出所料,阿曼给他的药有问题。 冯少俊惊怒交加,却强忍怒火,面上不显露,反倒做出心灰意冷的样子。 阿曼见他颓丧,不知是否心怀愧疚,时常温言宽慰,两人的“感情”一日千里。 他说,家中已娶妻室,不好耽误她青春,恨不相逢未娶时。 她说,不介意他曾经娶妻,只要他愿意留下,两人就结为夫妻。 如此推拉数次,郎情妾意的,就差最后一步了。 -- 草屋中。 黑劳推开门,看见白伽正在捣药。他闻了闻气味,是伤药:“你还在给那个汉人治伤?” 白伽抬首,淡淡道:“伤不好,怎么做夫妻?” “他毕竟是个汉人,还是汉人的大官。”黑劳犹豫下,还是劝道,“族中勇士这么多,不然其他寨子也有好汉,何必选他?” “族中的好女子这么多,你又为什么选了汉女为妻?她的父亲不是大官?”白伽反驳。 黑劳讪讪:“也对。” 白伽道:“你别管我了。” “我是担心你。”黑劳手撑窗台,像少年时候,坐在窗边和她说话,“真要怀了他的孩子,你再杀他,下不了手怎么办?” 白伽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找他不过是为了解开山神的诅咒,所以才要找外面的男人。” 黑劳叹了口气。白山部族的人挖去白山的骨髓,因而遭遇了山神的诅咒,生下的孩子总是带有可怕的疾病,连白伽本人也不能例外。 他们想尽了办法,希望能破除诅咒,最后发现和外面的人生儿育女,就有不少孩子幸免。 大概是山神管不到大山以外的人吧。 “伽伽,一旦怀孕,你就必须杀了那个男人。”他警告,“这次不成,我下次再替你找一个,不能放任他活太久,我们的形势很不利。” 白伽点点头:“我知道,快了,等他伤势痊愈……” “那就这样。”黑劳吁口气,翻身离开了这里。 白伽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许久,方才低头杵药。 一下,又一下,好像捣烂的不是药材,是自己的心。 -- 张佩娘又去云升寺上香了。 这是贵州城郊最大的寺庙,城中有头有脸的夫人小姐,都会在这里上香祈福。 自到贵州,寺庙就成了张佩娘出门最常去的地方。她时而约相熟的太太一道,时而独自前往,每次都会添不少香油钱。 出手这般阔绰,当然被寺庙上下奉为贵宾,专门留了一处厢房给她。 今日,张佩娘又来了。 她在清空的大殿内三跪九叩,向佛祖祈求父母康健,一切平安,也惯例请求保佑丈夫,无论是生是死,至少给她一个音讯。 说实话,这么久还没有消息,张佩娘心底已经有了不好的猜想。 有没有可能……冯少俊已经死了? 念头一起,便如心魔,怎么都无法打消。张佩娘说不好是种什么感觉,理智告诉她,丈夫死了不是什么好事,这意味着她年纪轻轻就要守寡,或者改嫁。 但她并没有过多悲痛之感,漠然得自己都害怕。 最近,丫鬟们言行愈发小心翼翼,唯恐提起此事,惹她难过,可张佩娘真的没有什么悲痛之感。 她觉得烦躁。 城中太太小姐们的眼神让她烦躁,父母的书信也让她烦躁,婆婆的信更是看得她冒火。 不知情的人觉得她可怜,或许青年就要守寡,父母亲人让她忍耐,认为事情还没这么坏,公婆呢?他们恨不得一天三封信,询问有没有消息。 能有什么消息? 冯少俊从离开的那天起,就没有任何消息。而张佩娘的心情从开始的担忧,逐渐演变成如今的烦闷。 到底是死还活,能不能给个音讯? 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我做错了什么? 她质问佛祖,佛祖却默然无语。 许久,丫鬟小心翼翼地出声:“奶奶……” 张佩娘回神,抬手:“扶我起来。” 两个丫鬟搀扶她起身,慢慢走出大殿。 雨丝风片。 张佩娘立在山顶,一时出神。 “这位小姐,啊,夫人。”不远处有人忍不住,出声道,“敢问晚生是否可以进殿了?” 丫鬟怒目而视:“哪来的登徒子?” “这是为寺里抄写经文的举子。”旁边扫地的和尚忙解释,“卢公子,这是冯家的奶奶,不可无礼。” 书生道:“家母病重,晚生想为祈福,不想唐突了夫人,还望见谅。” 张佩娘垂下视线,见他面貌俊秀,斯文有礼,便熄了怒火:“罢了,让他去吧,我去后山转转。” 她往后山走,书生往山上来。 绕过拐角的时候,鬼使神差的,她投去不经意的一瞥。 四目相对。 张佩娘一时怔住了。:,,. 章节目录 第345章 官场深 男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物种,哪怕优秀如谢玄英,偶尔也有犯蠢的时候。 程丹若就不明白,他干什么非要坚持她该走了。 该走她自然会走,不走,当然是有不走的理由。可他不听,哪怕夜里把她搂得结结实实,大半个身体都压她身上,白天醒了还是要说,你该走了。 程丹若烦了,干脆不理他,当耳旁风。 然后,他开始了神奇的操作。 第一天,她傍晚下班,两人一道吃过饭,他就说:“我还有军务未完,你先歇着吧。” 跑去加班了。 程丹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很忙,你还是回去吧,还是一切都在我掌握之中,你不用担心? 她也不去猜,转头也去加班,突击检查病房。 果然,逮到几个不遵医嘱,偷偷吃肉喝酒的病人。被发现了,还要犟嘴说,自己身体特殊,吃肉喝酒才好得快。 程丹若气笑了,这儿可不是后世的医院,不遵医嘱就滚蛋。 病床稀少,有的是人排队。 她又翻捡了个别心虚者的病床,在夹层里发现了一些烧饼、肉干、骰子,沾满污渍的手帕。 考虑到食物于普通士卒的重要性,她没有没收,只是警告他们:“不许在病房喝酒。” 众人如蒙大赦:“是是是。” “东西都收好。”程丹若嘱咐伤兵营的守卫,“你们看紧些,别叫人偷抢,病人要靠这些养身体。” 守卫们哆嗦了下,收回乱飞的视线:“是。” 打开怀表,显示十一点,二更了。 程丹若下夜班。 谢玄英已经回来了,郁郁不乐:“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事情比较多。”她问,“你忙完了?我还以为你会比我迟呢。” 他瞟她一眼,悻悻道:“对,忙完了。” “那就好。” 第二天,果然没有再加夜班。 他不去,程丹若也不去,两人相安无事地上床睡觉。 躺下不出五分钟,她就被胸肌贴了几次,若非软绵绵厚敦敦的太舒服,非给他一巴掌。 不过,贴贴这种事,肯定是越贴越近,越贴越紧,到最后反复负距离几次,才意犹未尽地罢休。 休息片时,程丹若坐起身,拧帕子擦拭。 颈后传来细细的吹气,凉凉的沁人。 她转头,打量作怪的家伙:“我要睡了。” “是该早些睡,快午夜了。”他说,“你有没有发觉,外头的风声特别大?” 程丹若问:“要下雨了?” “我听说山里有异族,名为落头氏,夜深人静时,他们的头颅便会脱离身体,四处害人。”他一本正经道,“这呼啸的风声,许是他们飞过的声音,专门引诱人探头出去,然后……” 程丹若:“……” 她下床,把窗户死死拴紧,在他闪烁的眼神中躺回被窝。 他几乎立刻抱住她:“不怕,我抱着你,他们就看不见你了。” “是么。”程丹若微微顿住,倏而问,“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谢玄英迟疑地“啊”了一声,似乎有点后悔。 程丹若假装没听出来,说:“床底下是不是有人?” 谢玄英:“床底?” “是啊,我听说有枉死的女鬼,喜欢躲在床底下,如果死的时候是仰面,她就会说‘你压着我了’,如果是趴卧,她就会说‘背靠背、背靠背’……”程丹若催促他,“你仔细听听,床下是不是有声音?” 谢玄英:“……” “有的女鬼喜欢躲房顶上,如果你听见‘咚咚咚’的声音,夜里一抬头,就能看见一双鞋,尸体吊在房梁上,风一吹就打着梁。”她轻声说,“还有的,最喜欢你这样的青年公子,夜里偷偷爬上床,你往左边摸,有人,右边一摸,还有一个人。” 谢玄英:“若若。” “还要听吗?我再给你讲两个。”她说。 “睡吧,我困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谢玄英果断认输。 程丹若撇过唇角,放过了这个犯傻的男人。 帐中呼吸可闻,他慢慢收拢臂膀,将她半压在身下,严严实实地盖住。 程丹若推他两次都没推动,好气又好笑:“你怕鬼啊?怕鬼还吓我?” “鬼会上身。”他低低道,“我怕别人把你赶走。” 她顿住。 当初湖上行舟,她曾戏称自己是水鬼,上了程姑娘的身。这话半真半假,没想到他居然牢牢记得,全当真了。 “我骗你的。”她说,“傻瓜。” 谢玄英把她搂得更紧了。 第三天。 叛军突袭了驿道的防线,显而易见,黑劳已经嗅到围城的危险。 这次,谢玄英没有再玩把戏,直截了当地说:“丹娘,你该回去了。” 程丹若没吭声,默认了这个结果。 前前后后,不过一周就要走。 战争就是这么无情,隔开了亲人与眷侣。 谢玄英大概也不好受,又着实担心,便道:“我送你回永宁。” 程丹若没有拒绝这个提议,说:“既然劳师动众了,不如把重伤员送回永宁,替换先前留下的。” 谢玄英沉吟道:“也好。”正好趁着这大规模的人员调动,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永宁的盐头给弄过来。 再安排他“越狱”逃亡,戏就更真了。 -- 谢玄英在永宁停留了一夜,主要见了鲁郎中,交代一二军中事宜。 鲁郎中趁机掏出(反复思考后)奏疏,请他参详。 谢玄英粗略看了遍,大意是他智计过人,看出了赤江的色厉内荏,一口气把叛军打得落花流水,导致赤江心存畏惧,萌生悔意。又有程丹若深谋远虑,收赤韶为女,命他教导蛮夷,使其认识到赤硕上位的不正当,正本清源。梁太监则代表朝廷申饬赤江,震慑周边苗寨,弘扬大夏威仪。 简而言之,谢玄英的功劳是最大的,程丹若其次,梁太监再次,而他本人只是做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 很懂事。 谢玄英道:“观世(鲁郎中之字)过谦了,内子对我说,若非有你深入敌后,冒险游说各寨,赤硕一事未尝会如此顺利。” 鲁郎中心中一喜。他的奏疏里,功劳全都给了别人,但不代表他不想要,谢玄英这么说,就意味着他上奏时,会替自己多多美言。 但口中依旧谦逊:“都是下官分内之事,不敢当程夫人夸赞。” 谢玄英笑笑,把奏疏还给了他:“我不在的时候,所有事由夫人代为裁度,还望观世不吝相辅。” “下官明白。”鲁郎中心领神会。 半月后,这份奏疏就出现在了杨首辅的案头。 他戴着水晶眼镜,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沉吟不语。 蔡尚书问:“可是贵州又出了变故?” 杨首辅缓缓摇头。前线的军情总是第一时间报到京城,因此,无论是谢玄英带兵破寨,还是后头赤江投降,朝廷早就知道了。 鲁郎中的奏疏,只不过是将前因后果讲得更明白一些。 “谢世恩生了个好儿子啊。”杨首辅将奏疏递给他,“之前总说他年轻气盛,可为先锋而不能为将帅,如今看来,却是奇中有稳。” 蔡尚书一目十行,很快看完全本,不由道:“这不是好事吗?” “谢清臣才华横溢,必成大器。”杨首辅慢慢道,“只是,不能为我等所用。” 谢玄英的根基在勋贵,派别在纯真,而杨首辅却是官宦之家,师从理学,完完全全的对立面。 蔡尚书是杨首辅的嫡系,由他一手提拔,闻言不禁沉默。 少顷,却道,“他是陛下得用之人。” “你想岔了,老夫何必和一个毛头小子过不去。”杨首辅哂笑,“如你所言,他是陛下要用的人。” 皇帝最擅长的制衡手段,便是文臣与勋贵。他要打压谢清臣,谢世恩这个老狐狸岂是好相与的? “鲁观世是哪里人?”他指点后辈。 蔡尚书道:“广西的。” “唔。” 蔡尚书立马道:“座师是焦之林。” 焦之林是国子监祭酒,也是主张理学的儒士,故虽不是位高权重之辈,杨首辅也勉强点头:“升监察御史吧,加纠察军旅之责。” 鲁郎中原本的职位是兵部职方司的郎中,差事苦,责任大,打仗失败就背锅。 但十三道的监察御史就不一样了,都察院的好岗位,风闻奏事,纠察百官,威风得很。 这自然是一个莫大的人情。 而纠察军旅之责,没改变鲁郎中的工作单位,但性质变了。 他不再是谢玄英的佐官,而是类似于梁太监的监军,专门盯着主将有没有谎报军情,按功赏罚,等等。 既给了人情,又分化了站队。 蔡尚书表示受教——不打压你,不代表制不住你。 “你替我写票拟吧。”杨首辅道。 “是。” 蔡尚书拟了条旨,大意是战事尚未结束,不适合大肆封赏,建议给鲁郎中升官,方便他后续与夷人打交道,谢玄英就等大获全胜后再说,可以先升勋级,多赐点金银田宅。 写完,递给杨首辅过目。 杨首辅随意瞧了眼,微微颔首:“递上去吧。” 两日后,司礼监的批红下达,与票拟一般无二。 -- 十一月,程丹若收到了来自京城的消息。 鲁郎中多了个监察御史的头衔,谢玄英得了御赐的宝剑和没看见实物的田产,她得了绸缎与东珠。 靖海侯专门写信解释,等到战事结束,必有厚赏,让他们用心办差,不要多想。 说实话,程丹若并不介意。 无论是她还是谢玄英,都有一个绕不过去的坎儿——太年轻了。 年轻,意味着上头的人默认你还须磨砺,玉不琢不成器,都是为了你们好。 但为什么不给钱呢? 她非常需要钱,真金白银的那种。 搞一条生产线可太费钱了。 她的中药材种植事业才刚刚开头,就遇到了困难。:,,. 章节目录 第346章 药行事 在贵州搞中药材种植,以后可能赚得到钱,现在却是百分之百的亏本生意。 地好说,没人要的山地成片,随便买随便挑,可选种、栽培、采摘、炮制,无一不是从头开始。 程丹若自己没经验,只能挖人墙脚。 这世上钱办不到的事很多,但权办不到的事总要少一点。 林桂拿了她的名帖,四下招募行家里手,虽说贵州地方清苦,但佣金丰厚,后台给力,还是有不少人愿意试试。 这自然带来了一些余波。 家大业大的好说,不会只有一两个人支撑生意,小门小户的失了台柱,恐怕离倒闭不远了。 不过,林桂临行前得了嘱咐,挖人前必多方打听,若东家乐善好施,百姓常须倚仗,就不惊扰,若是东家苛刻,不乏恶名,则毫不手软,连掌柜一起撬走。 碰见当地的豪门大户,或是实力强横的药行,便递上名帖,客客气气地表示想“请一二朝奉”。 因行事颇有分寸,大家也就忍了被挖墙脚的郁闷,就当结个善缘。 但凡事都有例外。 林桂在四川碰了壁,遇到了川帮的拒绝。 川帮顾名思义,是四川的药帮。 全国类似的由药商形成的帮派,其实有很多个。比如浙江,以宁波为中心有个宁波帮,专门搞进出口,往北到日本,往南到南洋,以海路走私为主;东北有个关东帮,他们的人参、虎骨最好,和高丽多往来;西北有西北帮,以陕西、河北诸省为主。 当然,还有以京城为中心的京帮。曾经和程丹若做过大蒜素生意的安民堂,就是京帮的一员。 总而言之,以地理位置拉帮结派的药商很多,大家都是这么发展的。 川帮既然成立了商帮,证明已经发展得十分成熟,是一只可以薅毛的肥羊了。 可他们拒绝了。 林桂一打听,很快明白了原委——川帮背后是蜀王府。 藩王不能离开封地,终日困守王府,容易变态,比如鲁王,引火烧身,还惹出无生教的祸事。 剩下的藩王中,安王爱财,承郡王好色,丰郡王和齐王意在龙椅,暂且不提。 但不是所有藩王都是大恶人,歹竹偶尔出好笋。 蜀王就是藩王中的奇葩。 他沉迷修仙,但不像鲁王一样搞歪门邪道,人家正儿八经地在青羊宫出家当了道士,业余爱好是编写医学书籍,召集了很多大夫,一道编写各种医学书籍。 虽然少不了一些延年益寿的方子,可仍然为四川的医药事业提供了莫大助力。 川帮就是背靠蜀王经营起来的。 平心而论,如果蜀王不是藩王,会是一个不错的合作伙伴,但既然是藩王,程丹若只能敬而远之。 她问明目前招揽的人手,也有十余人了,便决定不再等,立马开工。 为了此事,她专门回了趟贵州城。 喜鹊带她到了城内的一家药铺,三间的大屋,面朝主干道,干净敞亮。 “掌柜、雇工、大夫都齐了。”喜鹊婚后在外行走,逐渐历练出了干练的风姿,有条不紊地说,“随时可以开张。” 程丹若参观了内外,没发现什么问题,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因为店面只是药行的门面,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会是一家普通的药铺。 店面的价值,在于让百姓知道这么个药行,并且下意识地认为底蕴深厚。 第二天,开会。 地点选在了惠民药局,因为生民药行现在是官商了,专门负责给惠民药局供应药材。而惠民药局作为朝廷机构,财政由当地官府负责,该给钱。 但官府怎么可能给钱呢! 不给钱也没关系,官府可以用别的抵消,比如官店钱——这是商税的一种,官府为商家提供仓库房屋储存货物,商家支付税收。 换言之,官府以官店钱交换药材,使得惠民药局有了稳定的药材供应商。而生民药行免了一重商税,付出的只有药材成本,在商税高昂的眼下,降低了成本。 官府也没亏。 虽然不能收仓库的钱,可商业的繁荣会带动其他产业,还可以收关税,永远稳赚不赔。 最赚的则是百姓,能得到免费的医疗,哪怕不多,也是个指望。 当然了,这个模式能玩起来,最主要的原因是谢玄英成了贵州巡抚,放在别的地方肯定施展不开。 梳理了官府—惠民药局—生民药行的关系,就是实际操作的部分。 首先,要依据不同的地区,选择适宜气候和地形的药材。 比如贵州盛产天麻,可不是所有地方都适合的,毕节大方的天麻就最好,是贵州进贡的药材之一。而太子参就是施秉最好,别的地方就要略逊一筹。 程丹若和大夫们讨论了一天,最后才确定几种主力产品:天麻、杜仲、太子参、石斛、黄精、何首乌等。 因人力有限,只在贵阳府和安顺州尝试。 其次,就是怎么种植的问题。 程丹若吸取了推广红薯的经验,自己先身体力行,买一些山地种植,由懂行的管事负责,雇佣当地百姓,也给他们增加点打工机会。 按照她的经验,只要第一年种得好,百姓就会愿意试试水。 自己栽种的同时,再向百姓收购野生药材,一来可以回血帮助商行运转,二来也能让百姓接触药材,积累些知识。 这时,让清平书院的学子编写的《汉夷百草》就发挥作用了。 程丹若专门点了一句:“药行可雇佣一些会说汉话的夷人,今后也好和夷民打交道。”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做生意嘛,赚钱为大。 其余零碎的问题,因为都是她的一言堂,只要她拍板了,基本就没什么事。 贵阳的情况大抵如是,接着是最难的地方——与安顺各寨的合作。 冬天无农事,降水又较夏季少,适合开驿道。 程丹若不放心别人,准备收拾收拾,在安顺驻扎监工。 是夜,丫鬟们里外忙碌,收拾行李物什。 既然要常住,免不了再带些人去,添点惯用之物。 这些都不必她亲自操心,玛瑙带着竹香,里里外外都给打点妥了。 程丹若忙着在灯下织袜子。 她已经学会了羊毛袜子的织法,只是不太熟练,进展颇慢。 小雀坐在脚踏上,帮她缠毛线球,时不时拎走麦子,省得它又弄乱了。 “夫人,麦子该送去净身了。”她小声说,“最近老是往外跑。” 麦子是去年秋天抱来的,如今已经一岁有余,再不动手就有点迟了。 程丹若之前一直忙,没空送它进宫,这会儿不能再拖,便道:“待我走后,你让喜鹊寻人解决了。” 她很想亲自帮麦子切掉小铃铛,可又怕麦子记仇,以后不亲近她,只能忍痛放弃机会,转而让专业人士动手。 切蛋蛋在古代可是一门成熟的技术,所谓“骟马、宦牛、羯羊、阉猪、镦鸡、善狗、净猫”,六畜阉割是常事,找到手艺活好的匠人,指不定比她利索。 “你们记得离远点儿。”程丹若叮嘱,“被麦子记恨上可麻烦了。” 小雀一脸严肃:“您放心,届时我就远远看着,等它净过身,再补偿它些好的。” 程丹若笑笑:“那好,我就将它托付给你了。” 小雀忍住雀跃之情:“夫人放心。” 不远处,竹香一面收拾包袱,一面和玛瑙咬耳朵:“她是得了夫人青眼了,到底是老家的人亲近。” “这有什么好酸的?小雀才多大,等她长大,你都出嫁了。”玛瑙叹道,“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掐尖,这回为什么留竹枝,把你带走?守拙两个字你学不会,这辈子都别想当一等了。” 竹香闷闷不乐。 玛瑙又道:“你该收收心了,若不然,别说黄莺,兰心兰芳都抢你前头。” “那可不成,她们才来多久?我可是伺候爷的老人了。”竹香有了危机感,不再多话,埋头干活。 少顷,黄莺带着个皮肤白皙的姑娘进来,呈上针线:“夫人,袜子做好了。” 程丹若点点头,继续织手头的活计。 玛瑙便从她手里接过针线,仔细看过,拿出一双尤其精致的羊毛袜,上头织有骏马和背上的猴子,精巧非凡,便笑道:“好巧的心思,是兰心织的吧?” 后面白皮肤的姑娘有点激动,面颊绯红:“是奴婢。” 玛瑙又看看其他三双水瓶如意的,道:“这是黄莺的。” 黄莺有点不好意思:“是。” 玛瑙笑眯眯道:“好,不早了,快回去歇息,这两日你们熬夜做针线,记得拿药包敷敷眼睛。” “知道了。”黄莺开心今天早下班,连忙告退。倒是兰心有点失望,遗憾地看了一眼程丹若,却不敢多嘴说什么,跟着退下。 竹香凑过来瞧了,摇头道:“两个笨丫头。” 玛瑙白她一眼,请示道:“夫人,这几双可都要装起来?” 程丹若颔首:“包仔细些。” “是。” 玛瑙到另一间去寻盒子和包袱皮。 竹香跟进来,一面装香料,一面问:“黄莺这丫头可真是没长进,这就把兰心的活计呈上来了?她也不想想,这是给爷送去的,就让那丫头露面卖弄?” 又皱眉,“玛瑙姐姐,你说兰心会不会……” “这会儿说这个没意思。”玛瑙打断了她,“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你有功夫说嘴,不如提点提点,大家安生。” 竹香一时讪讪。 “记着了,上头的人想好好办差,下面的人自然也效仿,上头的梁子歪了,下头才有样学样。”玛瑙道,“你瞧夫人,心里难道不比你明白,几曾见她同我们计较?” 竹香想想,确是这个理儿,不由更惭愧:“姐姐说得是,我这就去。” “先说黄莺。”玛瑙利索地打包袜子,“她肯让兰心出头,是个心宽的,可也得分清地方,别一番好意,反倒害了人家。换做别人家,得了爷们一声夸,没有心思也生出心思来,这才叫作孽呢。” 竹香瞄了眼里间,程丹若正比划两只袜子的大小,便道:“能得什么夸呀?天底下最好的袜子,不还没织成么。” 玛瑙气死:“该死的,可就你聪明,敢编排主人家了?打嘴!” 竹香蓦地捂住嘴。 “夫人。”玛瑙真恼了,告状道,“竹香这小蹄子,做事越来越毛躁,我得罚她三个月的月钱。” 竹香傻眼,欲求饶,却又不敢,可怜巴巴地看着程丹若。 程丹若瞧瞧她,再看看玛瑙,沉吟道:“交给你管,就听你的,既然毛躁,就去做两个月的针线。” 她对竹香说,“你跟我到了安顺,就待在家里缝衣裳。别人的不说,屈护卫、李伯武、田南田北他们的冬衣,都得你做。” 竹香苦着脸:“是。”:,,. 章节目录 第347章 感其恩 谢玄英收到了来自家中的包裹,沉甸甸的一个。 打开一瞧,里头是衣裳、香料、蜂蜜和数包红糖。他略微翻了翻,很快找出一个单独包装的木盒。 放着五双袜子。 他首先挑出最精致的一双,马上封侯,活灵活现,但第一时间就被丢到旁边,再拿出另外三双规规矩矩的水瓶如意,和衣裳搁在一起。 最后,拿出黑色的那双羊毛袜子,袜口有两圈白色的条纹,简单得过分。 谢玄英把袜子翻面,仔细打量着收线口,摸着有个不明显的凸起,遂满意了。丹娘织袜子不太行,最后总是收不好,不比其他人,线头藏得好好的。 明明是亲手织的生辰礼,偏不告诉他,等他自己发现。 她是不是从来没有怀疑过,他一定能明白呢?谢玄英摩挲着厚厚的羊毛袜子,心里有些许雀跃。 将这双袜子放到枕边,他又看了眼马上封侯的那双,皱了皱眉。 思索片刻,谢玄英在衣裳堆里翻出两件新的冬衣,与袜子放在一处,吩咐道:“叫屈毅过来一趟。” 柏木察言观色:“是。” 他马上寻了屈毅,道是公子相邀。 屈毅是靖海侯的心腹,论资历还在李伯武之上。但李伯武如今已是千户,前程不可限量,他自然也有些想法,问道:“公子这时寻我,不知有何吩咐?” “屈爷安心。”柏木笑道,“您来这儿也有两个月了吧,可还习惯?” 屈毅稍加思索,道:“比京城潮湿得多。” “是啊,雨水太多了,什么都潮潮的。”到地方了,柏木打起棉帘子,“公子,屈爷到了。” 屈毅抱拳:“公子。” “坐。”谢玄英言简意赅,“没别的事,眼看天一日冷过一日,你来这儿前怕是想不到南边这样寒,我这儿有两件衣裳,你若不介意,便将就一二。” 屈毅进屋时就瞧见了旁边的包袱,闻言立时道:“公子厚爱,属下确实没料到南方的冬天也冷,只带了秋衣。” “你是父亲派给我的得用之人,有什么短的缺的,尽管同我说。”谢玄英使了个眼色。柏木便赶紧递上包袱:“屈爷收好。” 屈毅道:“多谢公子记挂,一切都好。” 谢玄英微扬唇角,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旋即道:“我看路边已有霜冻,恐多有不便,各处都要小心维护才是。” 屈毅立即道:“是,属下也有此顾忌,不若趁天好,上山探探路。” “辛苦你了。” “卑职分内之事。” 打发了屈毅,谢玄英又让柏木拿了红糖给伤兵营,说是程丹若给的,让伤员们补补血气。 丹娘为伤兵营做了这么多,他总得让上上下下的人领她恩情。 如此,即便他有个意外,她也能控制得住这支兵马。 军心在握,她就有立足之地。 当然了,谢玄英做好最坏的打算,并不代表他就不要人心了。从前赏罚分明,为的是立之“威”,如今年关将近,天气苦寒,就得施之以“恩”。 论施恩,没有人比丹娘更擅长的了。 谢玄英打算抄一抄作业。 - “写家书?”黎哥嘴里叼着烧饼,一脸困惑地看向手下。 永宁时他还是小旗,但因在安南之战中表现勇猛,斩首三人,已升为总旗,管五十人。 虽然顶头的百户,再往上的镇抚都不太喜欢他这个苗人,可千户李伯武是谢玄英的嫡系心腹,对下头的一视同仁。加上经过数次战役,人员补充调动,许多将官麾下都有夷人,排挤归排挤,日子一样过。 而黎哥从前是黎氏的长官,对带人颇有一套章法,新补充的兵源来自永宁、安南的卫所,不乏与夷人混血的士卒,对他这个总旗并无不满。 面前这个为他打探消息的小子,今年才十五岁,爹死了,按军户的规定,替补了爹的位置。 黎哥没什么架子,见他小,吃饭争不过其他人,偶尔会大发善心,塞他个烧饼包子,久而久之,就黏上了他,大家都管他叫跟屁虫。 “什么家书?”黎哥撕下三分之一的烧饼,随手丢给他,“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是将军的命令,说快过年了,想给家里寄信的,可以写信回家,不过只限贵州一地儿。”小子啃着烧饼,口齿不清地说,“写好的就自己塞到将军府门口的箱子里,只有三天,过点儿就没了。” 黎哥嗤之以鼻:“我又不会写字,关我们屁事?” “不会写的,可以让人代写。”小子说,“副帐那边的几个师爷都能写呢,我来的时候,那边全是人。” 他口中的师爷,就是靖海侯派来的班底,负责写文书、算粮草、核军备,皆通文墨,写家信不成问题。 不过,这群人平时脾气不大好,不怎么喜欢和武官往来,只对出身谢家的人有好脸,黎哥并不想讨不痛快。 但这么说,容易显得自己孬。 他换了个说辞:“送回去了,家里也没人看得懂。” 然而,好兄弟黎猛没看出奥妙,反驳道:“萱花看得懂,咱们还是写吧。” 萱花就是嫁给寨堡百户为妾的小妹子,黎哥杀了对方后,就把她带回了寨子。她跟随百户的时间不长,但为讨好他,专门学写了汉字,是寨子里少数能看懂汉文的人。 黎哥一时语塞。 “不知道阿爸、阿娘怎么样了。”黎猛吁口气,“如果知道我们已经翻身,应该能放心了吧。” 黎哥沉默了。 片刻后,他踢了一脚跟屁虫:“练盾去。”自己则朝着副帐那边走去。 果不其然,黑压压到处都是人。 师爷们在里头吆三喝四: “少说几句,每人只能写一张。” “自己家都不记得,你还写个屁家书?” “叫什么?二狗?这是你爹?哦,你兄弟。” “你娘不识字?不识字就叫人读,乡里也没人识字?那你到底写不写?” “娇娘?是你妻子?不是?滚滚滚,给未婚女子写家书,亏你想的出来……未婚妻?不早说!” 无数人忐忑地进去,笑呵呵地出来。 黎哥装得没事人似的进去,找了平日最好说话的:“欸,我要写信。” 对方瞅他眼:“给谁?认得汉字吗?不认得别浪费我时间。” “是我妹子。”黎哥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当然识得,不就是汉字么!” 对方丢给他一个大白眼,蘸墨提笔:“说罢,写什么?” 黎哥卡住了。 “爹妈在不在?在的话报个平安。”对方不耐烦地敲着桌子,“成亲没有,可有孩子?” 黎哥别过脸,道:“只有我爹,就说我一切都好,别惦记着我,让他活下去,等我回家。” “没了?” “没了。” “蠢材!你不和你父亲说你升了总旗?等你衣锦还乡,封妻荫子?”对方骂骂咧咧地落笔,“真是个蛮子,我替你写了罢。” 黎哥抿抿嘴巴,罕见地没有回嘴。 * 谢玄英在安南搞“家书抵万金”的活动,程丹若在安顺也没闲着。 她召集各地卫所的军眷,为将士们缝制冬衣。毕竟,军饷只能买棉花和布料,没地方买大量成衣,需要自己找人做。 竹香被打发去当了个管事,负责发放棉花,也算是代表程丹若了。 这种家属的集体活动,最是聚集人心。妇人们在一块儿,共同抒发对丈夫、儿子乃至孙子的思念,彼此鼓励。 而一些失去丈夫的女人,除非要照顾公婆或孩子,故不愿再嫁,不然,多得是妇人愿意说媒。 成过亲、生过娃的算什么?普通人家就喜欢有生育经验的,家境富裕的人家,也不介意多养一个孩子。 说句不好听的,军户之家,死一个上一个,巴不得多几个男丁呢。 竹香混在里头半个月,回来和程丹若绘声绘色地描述:“已经成了十几对,也不要聘礼嫁妆,提着包袱就算成了。” 不管什么地方,鼓励人口生育都是地方官的要务。 程丹若道:“你寻些红糖和粗布,凡成亲的,送他们一包糖半匹布。” “欸!”竹香爱八卦,挺乐意干这种事,欢欢喜喜应了。 程丹若问玛瑙:“家里钱还够吗?” 玛瑙小声道:“现钱不多了。” 家里的银子原本不少,可又是开药行,又是买药材的,眼见着缩了水。 程丹若思索会儿,说道:“送信给喜鹊,让她挑些不犯忌讳的缎子,去当铺换些钱。” 她的好衣料不是侯府送的,就是朝廷赏下来的,几乎都出自织造坊,有价无市。一匹普通的绸缎在市面上卖二三两银子,可她的料子,卖五十两不在话下。 玛瑙大吃一惊:“怎么就要当衣裳了?” “反正穿不了,年年有新的。”程丹若不搞无用社交,剩了不少做衣服的钱,“听话,当了,买些面粉和糯米粉,我有用。” 玛瑙心疼她,可也知道她一旦决心做什么,丫鬟们劝不动,只好照做。 缝制冬衣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驿道。 宁洞因为童婆婆一力支持,定下的最快,已经勘验好合适的驿站点,就准备开辟驿道了。 程丹若不敢征调民夫,后勤必须全力保证前线的供应,人手都是由苗寨出。但又必须做点什么,体现双方的诚意。 怎么才能省钱又不费人呢? 很简单,她亲自去。 开工第一天,程丹若做民妇打扮,亲自干了一天的活。 她背不动装满石头的竹篓,也挑不起一扁担的土,只能拿着镰刀,劈砍掉周围的灌木。别以为这是件容易的事,爬山一天就够累的,还要不断挥动手臂,用力砍伐,一天下来,腰酸背疼,掌心都磨破了。 但不得不说,效果拔群。 被调来干活的苗民惊呆了。 安顺军民府的通判也惊呆了——知府在安顺被攻占后被杀,通判因为去贵州报信,侥幸活下来,如今暂代各项事宜。 他听说程丹若亲自去了,骑马赶到现场一看,差点没认出是她,又不敢劝,只好回城,挨个去本地的富户豪族游说,请他们出钱出人。 他们不是很乐意。 叛军攻城时,他们出钱出力,已经割了不少肉,这段时日正在恢复元气,不太愿意放血。 通判冷笑:“程夫人亲力亲为,你们却一个个眼瞎当看不见,真当城里的兵马都是摆设?” “我等奉公守法,有何惧之?”程丹若在安顺待的数月,没见过血,难免有人不当回事。 “好一个奉公守法!”通判道,“尔等好自为之吧!” 程夫人动不动手,他不知道,反正他准备动手了。:,,. 章节目录 第348章 山歌响 通判姓齐,家里几亩薄田,数个兄弟,是典型的耕读之家,全家供他一个人读书科举。 然而很不幸,不知是天赋有限,还是没碰上对路的考官,虽然早早中了秀才,却蹉跎到近三十才中举。好在“穷秀才,富举人”,他中举后,家中积蓄了一些银钱,可惜兄弟多,也只是温饱罢了。 春闱之年,他带上银钱上京,预备科考。可考卷一出来,顿时傻眼。 太他妈难了。 于是名落孙山。 思来想去,与其自己再苦读,不知何年能中,不如以举人的身份做官,为儿子物色个好老师。 当时的他就是怀抱着这样天真的想法,被打发来贵州的安顺军民府当通判了。 知府是和他同一天上任的,且只有第一天上班了。 和通判不同,知府是得罪了上头,被贬官至此,因此心气大失,从不过问府中事务,不是下棋就是饮酒,喝高了还去山里“悟道”。 齐通判既羡慕他是进士出身,被贬还能当知府,又不甘心随之沉沦。 他的儿子被送去了龙冈书院念书,作为父亲,齐通判想给儿子做个表率,让他知道今后若能高中,该如何治理一方,而不是像知府一样尸位素餐。 然而,想做不代表能做。 贵州这个烂摊子,知府都放弃了,别说齐通判。 他干了两年多,啥也没干成。 初来的豪情壮志被消磨大半,若非突如其来的叛乱,齐通判可能也会在残酷的现实中放弃本心,最终与世沉浮。 但他看见了改变的机会。 安顺改变的机会,也是他改变命运的机会。 举人碍于出身,当不了大官,可谁不想往上爬呢?齐通判知道自己的弱势,因而愈发需要一个后台。 都说“同进士,如夫人”,像他这样连同进士都不是的,大概和通房丫头没什么区别。 哪位大人物看得上他呢? 他又该怎样做出一番事业,为子孙后代做一个表率? 答案近在眼前,就看他是否能抓住。 齐通判决定献上自己的投名状。 - 说实话,程丹若并未多注意齐通判。安顺军民府是军政一体的地区,在大军到达后,其控制权便转移到了军队的手中。 加上知府已死,通判这个不知道几把手的人,不过是个干活的工具人。 她没有想到,齐通判有这样的魄力,向她请兵抄家。 理由简单明了,在叛军攻占安顺期间,有个别大户子弟,与其来往密切,疑似通敌。 他想借兵围一下人家的大宅子。 程丹若:“……”怎么说呢,地方官和本地大户的斗智斗勇,都是换汤不换药。 后者靠胥吏和人脉架空,前者靠大义和名分威逼,但招数老不怕,好用就行。 她同意了。 一夜后,齐通判表示,曾经和叛军眉来眼去的人已经下狱,各家为表忠心,决定献上钱财和人手,帮助修筑驿道。 程丹若点点头,面上不动声色:“辛苦你了。”又道,“听说令郎在龙冈书院就学?” “是,犬子资质愚钝,不求显贵于人前,只盼能在圣人故地感受教化。”齐通判十分谦逊。 程丹若道:“虎父无犬子,令郎一定前途远大。” 又命玛瑙准备一方砚台相赠。 齐通判按捺住欣喜之情,从容告退。 有了本地大户的支援,人手和银钱顿时充裕了不少。 程丹若立时雇佣本地的妇女,为修路的人做棉鞋。冬天已经到了,衣服少穿两件不一定有事,穿草鞋在结冰的山间行走,却很容易冻掉脚趾。 鞋是不要钱的,有的人家为了这双鞋,全家老少出动,男的掘石头搬树,女的砍荆棘开路。 开路辛苦,他们就唱歌娱乐。 程丹若路过的时候,第一次听见了真正的苗家歌声。 “阿哥今冬去修路,深山遍地全是树。” “肩挑石头背上土,累死累活真辛苦。” “阿哥不要说辛苦,开好道路就来福。” “卖了稻米买盐巴,白得一双好鞋助。” “冬鞋穿在脚上头,想你就在心里头。” “等到来年卖了米,换得银钱把你娶。” “阿妹不求金和银,只看一腔真心意。” “嘴上说来八百遍,从没见你把谁娶。” 程丹若开头听得十分感动,后面直接笑场。 但思忖过后,立马叫来了金爱和赤韶。 赤韶在金阿公的劝说下,并未留在永宁,和金爱回到了安顺,继续跟着金仕达读书。 据耳报神金爱说,自从见识过赤江寨主的嘴脸,赤韶读书用功多了。 “这是《汉夷本草》。”她布置作业,“你们俩照这个编几首山歌出来,等我回来的时候,若是能听见百姓传唱,就记你二人一功。” 金爱对这些事总是兴致勃勃,充满兴趣:“遵命。” 赤韶却只是安静地应了声,小鹿似的大眼睛转了转,不知道思量什么。 少顷,也乖巧地答应:“是,夫人。” -- 程丹若在安顺待了一个月,陆续处理掉了不少工作,有生民药铺的私事,有军需军粮的公事,还有私人社交。 侯府、晏家、陈家、冯家都不必说了,日常人情往来,值得一提的是张御医。 她和张御医时常书信往来,交流医学心得。 两人的信都很客气,张御医的品阶很低,她还是称之为“明善公”,明善是张御医的字,而张御医投桃报李,称呼她为“涂林君”。 张御医是江西人,为她引荐了当地的一大药商。 程丹若打算开春就派人去问问,看是否有合作的可能。 长春号的文大奶奶,虽然远隔千里,居然也写信来,声称自家做了羊毛纺织的生意,请她指点,并附上若干礼物。 程丹若没想到文家这么有诚意,考虑到是同乡,也回了帖子。 又要和清平书院的山长写信,感谢清平学子在安顺的贡献,拉一拉关系。 新投效的金仕达,她也按照西席的规格,替他置办年货,亲手写贺帖给他们。金家父女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贺帖,私底下难免一番感慨。 齐通判家也一样,她专门送了一套书给他儿子,鼓励小朋友好好念书。 待这些工作全部处理完毕,已经十二月中旬,该预备过年了。 玛瑙问:“夫人可要回城过年?” 程丹若道:“我要去安南。” 玛瑙面露忧色。 “别担心,我已经提前做了安排,应当不会有事。”她安抚。 从十一月开始,大军就对普安进行封锁,但叛军似有预感,在近半月间,频频出动骚扰,试图突破防线。 月初,一支队伍不知怎么绕过了封锁,袭击了运粮的队伍,目的十分明确,就是劫走军粮。 但——运粮队不是运粮队。 被油布罩得结结实实的马车里,藏的不是粮食,而是伤愈的士卒。他们原本是跟着韦自行的,被送往惠民药局治疗,如今好转大半,程丹若养不起了,打发他们回前线继续战斗。 伪装成运粮队,则是她灵机一动的想法,不止实行了一次。 伤员回归总计三批,每次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的马车,只会做出些微区别。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让对方认为,这次的应该是粮食,反正他们上当了。 她打算自己第四批过去,为了安全,车上不再载人,改装药材。 如此,车辙一定会比真正的粮食浅很多,叛军分辨后,多半不会再费力袭击。 她也就安全了。 当然了,要装得和前面一模一样,她就不能坐马车或是轿子,甚至不好骑自己的马。夏栀子可是难得的白马,倘若惹得他们起疑,可就得不偿失了。 出发当天,蒙蒙细雨。 程丹若穿上罩甲,骑上马,和所有的护卫将士一般,头戴斗笠,脸蒙纱巾。 寒冷的白雾中,队伍有序地出发,进入山间驿道。 群山在侧,时有兽吼。 日光穿透了白雾,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今天有零度了吧,好冷。程丹若调整了围巾,白气顺着一缕缕溢散。 远远的,什么地方传来歌声。 “一针一线缝冬衣,思念郎君心就喜。” “盼望开春无战事,稻谷种在田地里。” 此时,程丹若方才恍然。 于她而言,战争是在九月方开始,迄今不过两三个月,可百姓而言,已经将近一整年了。 明年的春天,战争可以结束吗? -- 快过年了,但此时的安南却陷入了战备的紧张。 叛军的反应和决断力,都非同一般,只是感觉到围城的兆头,就立即动手,出兵骚扰,阻拦封锁线的布防。 谢玄英一面应对,一面想,黑劳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手。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数月来,战争让他痛苦、迷茫、乃至自我怀疑,但同时又让他振奋、清醒、甚至莫名血气涌动。 他厌恶战争,却如鱼得水。 屈毅说,他很像老侯爷。 老侯爷谢云自继承家中的爵位后,戎马一生,哪怕获封侯爵,也仍然在奔赴战场的路上。他辗转东南,去往西北,与瓦剌大战一场后力竭而亡。 可惜的是,兄弟中见过老侯爷的只有大哥谢维莫。 谢玄英出生时,祖父就已经过世了。 他无法在亲长身上寻到答案。 “公子。”赵望打断了他的思绪,回禀道,“第四批粮食已经到了。” 谢玄英微微颔首:“验收吧。” “是。” 关于粮食,谢玄英原本有自己的打算。 他原想将运粮队作为诱饵,吊出叛军动手,然后趁他们回程时埋伏,在他们以为得计,最松懈的时候将其剿灭。 这样做的目的不止是消耗对方的兵力,更是想跟随他们的踪迹,寻找不为人知的小路。 叛军对地形实在太熟,总能找到官兵不曾发现的密径。 漏洞堵不住,谈什么围城? 但他没有想到,所谓的故布疑阵,其实并不是假的。 前面回归的三批士卒,每人都携带了一部分额外的粮食。全部计重分好,能一斤不少运到安南的,计功行赏,缺斤少两的,轻则挨罚,重则砍头。 不得不说,这个计策不算奇,却足够安全。 明摆着的诡计不是诡计,四批队伍哪怕有一支被劫了,还有四分之三的粮食能平安到达。 嗯,他的丹娘果然有勇有谋。 谢玄英拿出香囊,隔着绸缎摩挲里头的发丝,心中升起浓浓的思念。 几乎同一时间,掀帘而入的程丹若顿住了脚步。 下意识地……摸了摸头。:,,. 章节目录 第349章 爱中人 四目相对。 谢玄英看向程丹若,她身穿窄袖贴里,外套对襟罩甲,大约提前改小过,倒不觉得宽大,反倒衬出眉眼间的坚毅,别是一股英气。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中既欢喜又担忧:“你怎么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不想我来?”她摘下缀有红缨的毡笠,这是羊毛制成的,类似羊毛毡,柔软又保暖,“那我现在回去好了。” 傻子才当真。谢玄英立即起身,帮她脱下沉重的罩甲:“这儿太危险,我是不想你过来的。” “我也不想过来啊。”她不动声色,“这不是快除夕了,士卒们不能回乡,总要过个年,抚慰思乡之情吧。” 谢玄英轻轻叹了口气。 程丹若怔住,少顷,诧异地问:“你不会是想,叛军打算在这段时间动手?” “士卒思乡,无心为战。”他道,“倘若我知道他们苗年在何时,绝对不过放过这个机会。” 苗族也有春节,日子是按照他们的历法计算的,不同部族的苗年时间不同,但他们对白山、黑水二部了解甚少,没法利用这一点。 相反,汉人的春节就是人人皆知的事,越临近年关,人们越是思乡。 “大过年的……”程丹若也发愁了。 讲道理,后世的节日气氛已经很淡,可每逢假期前的工作日,谁不摸鱼啊,有什么事儿都等过完年再说。 “来都来了。”她忖度道,“不让过年,有违人道。” “我已经让他们送过家书,希望能抚慰思乡之情。”谢玄英这么说着,心里也不是很踏实。 他隔三差五送信,不是照样思念她? 故而于心不忍,问道,“你可有更好的主意?” 程丹若是抱着过年的念头来的,一时想不出,摇摇头:“我没有头绪。” “是我心急了,”谢玄英见她满脸疲惫,反而愧疚,拭去她颊边的尘土,“你奔波一路,必是累了,这事晚些再说。” 程丹若摸脸:“我蒙着脸呢,还有土吗?” 看看手,黄黄的全是细碎的泥尘,不由嫌恶地皱眉,“我先洗脸。” 果然洗出一盆浑水。 在古代生活久了,必须适应出门一趟就换个肤色。 洗漱完毕,劳累也被激发。 程丹若坐在火塘边,喝着谢玄英冲好的一杯奶茶,累得再也不想站起身。 遂指使丈夫干活:“我带了一些糯米粉、核桃芝麻和糖,数量不多,估计包了汤圆,每人只能吃上一两个。” 谢玄英拧眉:“钱不够买这些吧,你——” “当了几匹过时的布料。”她慢慢喝着奶茶,并不怎么在意,“大过年的,总得给大家吃口甜的。” 顿了顿,又重复一遍,“过年是人心所向,我们不能违逆,只能顺势而为。” 谢玄英不知说什么好,半晌,轻轻叹口气:“也罢。但这都是好东西,不能随便浪费了。” 她一番心意,总要让他们知道来之不易,而非理所应当。 外头寒风呼啸,程丹若却浑身暖和。她有些乏力,手支着头,忍受困倦:“你看着安排吧。” 谢玄英拿过羊毛毡毯,盖在她身上:“歇会儿,吃饭了叫你。” 火塘附近实在暖和,程丹若没再逞强,枕着靠垫躺下。 原本只想眯一眯,谁想眼睛一睁一闭,天就黑透了。 鼻端萦绕着一股浓郁的甜香。 她支起身,不出意外看到了谢玄英在烤糍粑。 这种常见的南方小吃也是由糯米做成的,定型后切开就能食用,烤过之后表皮酥脆,淋上红糖汁和黄豆粉就是一绝。 但比糍粑更吸引她的,还是他的姿态。 哪怕没有外人,谢玄英依旧保持着刻入骨髓的仪态,后背绷直,愈发显得肩宽腰窄,让人很想摸一摸。 程丹若挪开了目光,可在两秒钟后,又给转了回去。 她伸出手,在他腰间碰了一下。 谢玄英立时低头:“醒了?饿吗?” 她摇头,拿过旁边的杯子,还没喝呢,就被他拍掉手:“冷了。”他重新注入热水,兑了杯温茶。 程丹若支起身,抿了口热茶,而后装作不经意地问:“我睡了很久吗?” “也就一个时辰。”他道,“累了吧。” “嗯。”她这般应着,自然而然地伏到他背后。 谢玄英抱她的手臂捞了个空,只好改拉她的手搭在腰间。 手心是结实紧致的触感,程丹若微不可见地弯起唇,脸颊贴住他的背。 火光跳跃,将糍粑的表皮烤得焦黄。 谢玄英小心夹走烤好的点心,拿抹布裹住拎手,把铜锅架上火堆。 “今天吃什么?”她问。 他说:“野鸡蘑菇煲。” “又吃鸡。” “还有鹿肉。”他抽出银刀,拿火烤过,亲自片肉,“大一点小一点?” “小点。”她问,“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吃什么?” 谢玄英道:“有什么吃什么,炖锅很方便。” 因为她反复强调熟食和滚水的重要性,如今军中基本每旗都有一个锅。 这有无法替代的优势——伙夫只要清洗好食材,差不多扔下去就行,不必在意火候,凉了稍微热一会儿,口味就能恢复大半,不至于难以下咽。 而士卒们弄到了额外的肉菜,可以直接丢下去加餐,吃完了就烧一锅热水,备着晚上喝,受伤领了药材的病号,也能直接煎药,十分方便。 当然,铁器稀有,并不都是人人都有铁锅或铜锅,底层的士卒以陶罐居多,但无论什么材质,都让他们养出了喝热水的习惯。 谢玄英也一样。 炖菜不好吃,但很方便,不管他耽误了多久,放火塘上热一热就行,不必叫人再额外挪出灶头热菜。 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炒菜了。 “喝口汤。”他舀了一碗鸡汤递给她。 程丹若坐直身,拿筷子拣了拣,里头有蘑菇、野菜、豆腐干,料很丰富,且吸饱了汤汁,酥烂入味。 她吃了半碗,嫌两只碗吃饭麻烦,干脆把饭添在汤碗里,米饭拌着汤吃。 谢玄英入神地看了她好一会儿。 程丹若:“我脸上沾到米了?” 他摇摇头。 “那你看我干什么?” 谢玄英学她汤泡饭:“我方才想,世人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但与你为夫妻,纵使贫寒微贱,也一定温馨。” “傻话。你若生在贫寒之家,哪还能和我做夫妻?”程丹若白他一眼,勺子抵住他的碗沿,“胃不好的人不许吃汤泡饭,给我。” 谢玄英从不在这些事上与妻子唱反调,老实交出饭碗,却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生做愚夫又何妨?” 程丹若没应声。 他盛了饭,反应过来了:“若我是个粗笨的普通男人,你可还会嫁我?” 程丹若:“……” 他低头吃饭。 “会的。”她别过脸,“行了吧。” “不必勉强。”他细嚼慢咽,说,“强扭的瓜不甜。” “没有勉强。”程丹若飞快说完这四个字,跳过话题,“糍粑要冷了,鹿肉烤好了吧?”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把烤好的鹿肉全都夹到她碗里。 程丹若哪里吃得了这么多,分给他一半。 他又把糍粑热了热,还是全部夹给她。 她再次分给他一半。 假如有外人在,一定会认为他们十分无聊,你夹给我,我夹给你,不能各吃各的吗?可程丹若完全不觉得。 她能解读出他这个动作的涵义:哪怕一贫如洗,他也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她。 这是没有理由的偏爱。 这是爱情。 她学会了享受爱情。 -- 程大夫又来了。 她的到来,让士卒们感觉到了年节的气氛。 之前一段时间,军营里冷冰冰的,训练一如既往,甚至更繁重,连腊八都没有腊八粥吃,好像在故意抹去腊月的特殊。 士卒们虽说不至于心生怨愤(主要是伙食不错,家中过年也未必能吃到),但难免有些牢骚。 但这两日,巡防不曾松懈,却多了很多春节的气息。 比如说——深夜巡逻的那班人,收到了下发的第一批冬衣;上山巡逻水源,查看陷阱的队伍,每人都带了松柏树叶回来,在空地设火盆,焚烧祛晦;专门设置了一座营帐,贴了关公、华佗、观音、灶神的画像,方便众人祭拜。 感情有了出口,心弦反而没有绷得这么紧了。 此时,再公布过年的安排:除夕前后三日有比试,成绩最优的队伍,除夕便能喝酒吃肉,垫底的队伍就得冒着寒风,巡防守夜。 比试的内容有:扎营集合、军令传达、偷袭试炼、夺旗比拼、武艺比试。 分别在二十八、二十九、除夕、正月初一、正月初二,为期五天。 为了振奋士气,每场比试结束,都会立即为获胜队伍施行奖励。 二十八那天,李伯武带领的团营优胜,获得活猪二十头,现场杀猪分肉。 二十九,田南队伍优胜,得酒二十坛,羊五只,并爆竹若干。 而后,除夕到了。 -- 年三十这天,程丹若起得很迟。 虽然军营嘈杂,但身边多了个暖炉,她睡得反而更好。加上没有重症病人,不需要上早班,自然而然地就赖床了。 真奇怪,明明在安顺的时候,她的安排更轻松,可每天早晨,玛瑙轻手轻脚进屋前,她就已经醒了,好像随时准备工作。 大约今天是大年三十吧。 程丹若心知肚明地骗了骗自己。 今天的“比试”在晚上,谢玄英上午无事,就立在窗边远眺。 “你看什么呢?”她卷着被子,伏在手臂上问他。 谢玄英回神:“想些事,你醒了?”他问着无意义的问题,走到她身边,俯首亲吻她的唇。 她没有躲开他。 晨梦初醒时分,睡意未消,深吻总觉难受,但浅浅的唇齿相触,却像清晨照进窗扉的微光,意外得不讨人厌。 或许,爱情就是让人认识新的自己。:,,. 章节目录 第350章 大年夜 “阿嚏”,黑劳打了一个喷嚏。他揉揉鼻子,莫名有了不祥的预感。 这两天,汉人官兵的举动很奇怪,他们明明已经开始懈怠,但却在新的补寄到来后重新活跃了起来。 最近两日尤其如此,好几支队伍换地扎营,一夜奔袭数十里,搞得他们不得不连夜换营地,以免被发现行踪。 黑劳怀疑对方发现了点什么,这才频繁试探。 那个姓谢的巡抚,比姓韦的将军难搞多了。 黑劳知道韦自行的性子,通过一次次交手的经验,最终设下圈套,葬送了夏朝的官军。 可他对谢玄英一无所知,唯一的了解就是“特别美”。 黑劳对此嗤之以鼻。 他认为对方是一个狡猾的对手,心思缜密,万事周全。所以,哪怕是除夕夜,安南的防卫也必不会松懈。 但是人就会有弱点,缜密周全的反面就是谨慎小心。 假如攻打安南,毫无疑问会受到严密的防守,可如果打的是永宁……士卒都在过年节,就算反应过来,调兵的速度必然有所延缓。 这是个机会。 黑劳系紧身上的斗篷,招手:“出发!” 黑衣苗服的苗兵们立即集结队伍,钻入了茫茫深林。 黑劳吐出口气,一马当先。 今夜,他就突袭防线,去永宁夺粮。 -- 树梢挂着冰霜,太阳藏在厚厚的云层背后,若隐若现地晕着光。 程丹若起床后吃了顿简便的早点,包子、馒头和豆浆,跟着去伤兵营查房,向钱大夫和范大夫递上贺帖。 两位大夫都十分震惊,且混合着惶恐的惊喜。 “这两个月,二位辛苦了。”她含笑道,“新春喜乐,丰年无晦。” 迟疑少时,他们还是接下了贺帖,慎重收入袖中。 程丹若又去供神的营帐,给华佗和关公上香。 神明保佑,早日停战。 她诚心诚意地祝祷。 迷信过后,心里好像也踏实了一点。 程丹若走出帐子,抬头看了眼天。可惜,长久倚仗天气预报的人,永远不习惯自己分辨天象,从前这样,现在依旧是这样。 她没看出个所以然,倒是闻到了浓郁的香气。 甜、腻、香,勾动人类刻在基因中的本能。 “好香,什么味道?”两个士卒从帐子背后路过,没有发现她,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芝麻,是不是芝麻?” “不可能,肯定是肉。”另外一个说,“芝麻又硬又臭,才没这么香呢。” 对方很吃惊:“芝麻就是香的,你没吃过芝麻糖吗?很甜。” “吃过,臭的,烂泥巴的味道。”另一人疑惑,“芝麻怎么会是甜的呢?” 空气略微静默了一刹。 然后,第一个人说:“算了,这味道你就说想不想吃吧。” “当然想!”另一人说,“馋死我了,什么时候才能吃啊?” “晚上吧。” “要晚上啊。” “傻小子,守岁在晚上。” “嘿嘿,也是。” 他们渐行渐远,原地的程丹若轻轻叹了口气。 她回到屋里,叫人拿来芝麻、白糖和锅,亲自动手做芝麻馅儿。 芝麻放入锅中翻炒,熟透后用药杵捣碎。 “怎么想起来自己动手了?”谢玄英放下手中的公文,接过药杵,“我替你打个下手。” “你忙完了?”程丹若意外,“不是说今天最有可能出事?” “是啊。”谢玄英笨拙地捣着芝麻,浓郁的香气弥漫,“今天是除夕。” 程丹若掂着锅,小锅对她的臂力来说不算太大负担,可以稍微花哨一点:“我以为你有很多事要准备。” “我的事已经做完了。”他耐心道,“除非我打算亲自披挂上阵,否则,我今天只需要和你待在一起守岁。” 程丹若把炒熟的芝麻倒进研钵:“因为今天只是一个‘比试’?” “不。”谢玄英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招来她的一道余光,“将帅所担之责,向来在战事之前。” 程丹若侧头想了会儿,大概理解了他的意思。 军队像一个庞大的机器,层层统筹——将帅立于最高处,制定战略,他预测了叛军的行动,并做出安排,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部分。接下来如何施行,是李伯武等人需要考量的,怎么带人达成目的,又是黎哥等底层军官的任务。 “这是你自己想的吗?”她好奇,“还是书里写的?” 谢玄英弯起唇角:“是一种感觉。” 程丹若扭过头。 他这么笑的时候,有点犯规,最好少看两眼。 她假装专心地翻炒芝麻。 炒熟的芝麻被研磨成粉,再加入猪油、白糖和桂花蜜。桂花独有的甜香,和芝麻的浓香混合,瞬间让人生出馥郁的蜜意,好像被蜂蜜滴到了额头。 谢玄英的心一下变得柔软。 “你还带了桂花蜜?” “路边有人卖,就恰好买了。” 她不动声色,好像专心调馅儿,把黏糊糊的芝麻搓成一颗颗圆球。 擀皮会稍微难一点,程丹若不是很擅长做厨艺活,笨手笨脚地按成圆形,大小都不一样。 谢玄英试着包了两个,水平同样糟糕,包出来的汤圆奇形怪状,活像小朋友搓成的泥巴团。 “今天会下雨吗?”她随口问。 “不会。”他问,“怎么了?” “路好走的话,说不定能在子时前回来。”程丹若小心地给汤圆收口,“吃着汤圆守岁才更应景。” -- 早晨还有太阳,下午时分,天空就阴沉沉的,好像随时准备下雨。 黎哥咬了口干粮,眯眼望着前方的普安县。 今天是第三项比试——偷袭。 真有意思,不是防御偷袭,而是偷袭普安县。 大过年的,谁想得到呢?虽然黎哥不过年,但他仍然觉得这是个绝妙的计谋。 “总旗,咱们这次可一定要赢啊。”跟屁虫在他背后嘀咕,摩拳擦掌,“砍几个脑袋,吃几碗肉,这不得大干一场?” 黎哥舔舔嘴唇,也有点馋肉了。 管他是比试还是什么,只要赢了就有肉吃。 大过年的,谁不想来两碗红肉? “跟我来。”黎哥打手势,悄悄潜入了林子。 他们已经侦察过了,叛军以普安县为中心,在周围多个地方设有据点。其中东面方向有两处高坡,一南一北扼制安南通向普安的驿道,驻兵最多。 黎哥他们预备突袭的,便是东北的营地。 夷人擅长在崇山峻岭间安家,叛军如此,黎哥也是如此。他比其他竞争对手更早一步确定了方位,却没有动手,只让人寻来大量枯叶和树枝,以待时机。 冬天的夜总是来得特别早。 一晃神,天色便已昏暗。 黎哥找到上风口,让人堆积树叶,浇透水后点燃。 浓烟冲天而起,顺着寒风吹到了营寨。 “总旗,这样不会暴露我们吗?”跟屁虫紧张又不安地询问,“我们的人可没有他们多。” 总共五项比试,每个团都派了不同的人参加,前两天轮到的是其他旗,他们这一团被选中今天偷袭的,一共也才五百人。 这个营寨里可有五千人呢,足足十倍! “傻!你没捉过兔子?”黎猛哈哈笑,“用烟是要把他们从洞里熏出来!” 跟屁虫似懂非懂。 黎哥没好气:“黎猛,别乱教他。”他像一个首领一样,平静耐心地解释,“小子,你知道山里的人最怕的是什么吗?” 跟屁虫:“狼?” “不,不是狼,不是老虎,也不是熊。”黎哥轻轻道,“是火。” 火在大多数时候是温暖多情的,照亮漆黑的深夜,烤熟难吃的食物,为大家带来光明与希望。 但在某些时刻,山火又是最可怕的神魔,顷刻间便吞噬家园,毁掉一切。 “他们一定会出来的。”黎哥平静道,“好了,别废话,上马,我们该动手了。” 他扫了眼手下,变得从容又自信:“记住,我们的目的是偷袭,是斩首,不是夺寨——这里不会藏太多粮食,拿了人头就走,明白吗?” “明白。”底下的人摩拳擦掌,似乎已经预见自己喝酒吃肉的场景了。 “走!”黎哥一声低喝,隐蔽地在前带路。 不久后,一支队伍离开营寨,朝点烟的方向极速赶来。 黎哥拔出腰刀,冲刺在前,一刀斩落了最前面的人的脑袋。 血液飞溅。 -- 汤圆煮好了。 谢玄英一个个捞出来,撒上干掉的桂花。干瘪的金黄花朵被热水烫开了花瓣,一朵朵绽放。 程丹若坐在火塘边,一面烤火,一面张望窗外:“没动静。” “你说第三遍了。”谢玄英把汤圆递给她,“我知道没有动静。” 她问:“他们不来了,还是会晚点再来?等到午夜左右?” “不知道。”谢玄英咬开一个汤圆,芝麻和蜂蜜的甜香流淌在舌尖,是他少年时爱吃的口味,“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程丹若舀起一个汤圆,想吃却吃不下。 “难得看到你坐立不安的样子。”他叹气,“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来。” 程丹若正心浮气躁,没好气地说:“不是你说每年都要和我守岁的吗?” 谢玄英怔了怔,眼底浮现讶色:“你是因为这个才来的?” 她:“……顺路,主要还是为了送药材。” “哦。”谢玄英又吃了个汤圆,尽量压住唇角的弧度,“他们去了永宁。” 程丹若:“永宁?” “嗯。”他道,“前天不是换了营地么,假如他们的目标是安南,现在肯定能看见烟火了。” 田南麾下等到的烟花爆竹,即是奖励,也是信号。 “现在还没动静,肯定提前走了。”谢玄英不疾不徐道,“去永宁偷袭了,有意思。” 说实话,选择永宁而非安南,有点出乎他的预料,但这点意外反而令他振奋,新的念头几乎瞬间浮现在了脑海。 谢玄英数了数碗里的汤圆,还有六个。 “运气不错。”他自言自语了句,沉思片刻,倏然放下碗,道,“丹娘,我出去一趟。” 程丹若:“?” 他摆摆手,掀开帘子出去。 外头,饭食和酒菜的香味飘散,与燃烧的松柏混合,满是年节的气味。 谢玄英走到悬挂的锣鼓旁边,重重一敲。 喧哗的营地登时一静。 “都吃过了吧?”他环顾四周。 “是。”张鹤立时起身站定,“大人有何吩咐?” “点兵。”谢玄英唇边扬起一丝弧度,“汤圆且放下,等凯旋归来,我再与诸位一道守岁。”:,,. 章节目录 第351章 月下战 除夕的晚上点兵出征,没威望的将领还真办不到这一点。 幸好谢玄英不是。 连续三日比试,士卒始终保持在战时状态,并未松懈,且今天,人人都分到了两块肉、一个鸡蛋、两块蒸糕,以及大碗的粟米饭。 每旗还有一锅鱼汤,半袋粗糖,好让他们夜里冲糖水喝。 有的吃,有的喝,大家情绪高昂,一听要出去,都知道立功的机会来了。 立下功劳,不是发钱就是发布,全是好东西。士卒们都愿意攒点家底,或是托人送回家,或是留着送礼疏通,因此不止不怨声载道,颇为积极。 纷纷有人应答。 “末将领命!” “是!” “愿为抚台差遣!” 谢玄英环视周遭,微微一笑:“各团只要五百人,两刻钟后出发。” “是。” 军官们“嗖”一下放下碗,直奔自家营帐,点名叫人。 “二狗,滚出来!”“铁头去叫人。”“集合了,叫到名字的过来。”“都死哪里去了?!” 各营点兵集合的同时,谢玄英回到屋里,披挂甲胄。银白色的金属甲叶在火光下渡上鲜艳的红色,犹如血染。 程丹若看看他,再看看碗里的汤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丹娘,”谢玄英定定望着她,似乎想道个歉,可最终没有说出口,而是道,“等我回来。” 程丹若:“……” 年夜饭吃到一半,突然放下碗出去打仗,这种事儿她也是第一回碰见,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 但想想,不管是打仗还是生病,都属于不可抗力,不会因为是春节就消停,他们这样的家庭应该习惯才对。 于是平静地“噢”了声,问他:“你这汤圆还吃吗?糊了。” “等我回来。”他重复了遍,“你先吃吧。” “行吧。” 她继续吃饭,他佩刀出去。 外头一阵喧闹,马蹄与脚步齐声轰炸,但不到一刻钟,声音就消失了。 他们走了。 程丹若吞下一口糯米芝麻,后知后觉地想,等等,等他回来?他回来了,不就该她加班了吗? 还好汤圆都吃了。 她想着,点上炉子,准备煮奶茶。 今晚肯定熬夜,来点提神的吧。 -- 云层挪开了,淡淡的月光透过天幕,照亮前方的路。 夜风冷而刺骨,谢玄英轻轻吐出口气,却没感觉到太多的寒意。他今天穿着细羊绒的毛衣,外面是夹丝绵的袄子,盔甲挡住了刺骨的冷风,他从头到脚都是暖和的。 回首望去,其他士卒也未流露出无法忍受的冷意。他们穿着新作好的冬衣,来自安顺的母亲、妻子、女儿。 他相信这是一身温暖的衣服,就如他一样。 除夕是个特别的日子,他专门穿上了丹娘织的袜子,脚趾都是暖和的。 蜿蜒的队伍保持了令人震惊的安静。 这并不容易,除了耳提面命,更重要的是避瘴丸。 谢玄英熟谙香料,知道它是由生姜、黄芩、甘草、金银花之类的药材合成的,味道古怪,有股冲鼻的辣气。 程丹若亲自拟的方子,和他说,效用有限,但士卒们会需要它。 事实果真如此。 自从下发了避瘴丸,军队上下对瘴气的恐惧就没那么大了,而逐渐习惯在山间门行走含着药丸,众人也就自然保持了安静。 井然有序的静谧让人镇定。 今时今日,在这样一个不适合行军的夜里,这支军队体现出了远超平均水准的素质。 他们以最小的动静,潜伏进了夜色。 月上山岗。 谢玄英拨开阻挡视线的树枝,眺望下方的驿道。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看见了远远的火点。 很细微的光芒,不是熟悉的暖黄色,反而惨白幽蓝,在山林中很容易被误认为是鬼火,抑或——阴兵过境。 但谢玄英毫无惧色,甚至没有太多惊奇。 火把里应该加了一些特殊的粉末,就好像焰火,总能出现缤纷的色彩。 比起这个,对方出现在这里,更令他振奋。 看来,他们对永宁的袭击已经结束了,冒险走驿道,是想在天亮前赶回普安,不惜暴露自己的行踪,为了避免被己方追击,想出了这么个冒充阴兵鬼火的把戏。 很聪明,很大胆。 “准备。”谢玄英言简意赅地下令,“放箭。” 箭矢划破夜空,隐蔽地飞向了鬼火带领的队伍。 黑劳几乎在瞬间门勒马,口中发出类似于狼的呼啸。霎时间门,后面的兵马立即趴下身,以盾牌遮挡。 箭矢到了,像是满天飞雨,或是“噗嗤”射入马身,或是“叮当”擦过盔甲,抑或是“哐当”射落了什么东西。 谢玄英听到流水一般的声音。 他眯眼细看,这才发觉所有士卒身上都背着布袋。 粟米“哗哗”淌落,流了一地,好似流沙。 “走!”黑劳大喝,“我断后!” 他侧身避让到死角处,让背负粮食的苗兵疾驰离去,带走生存的希望。 谢玄英短暂地衡量过后,就做出抉择:“不用管他们。” 田南驻守在安南—普安的必经之路上,他们带不走那么多粮食。 命令被很好地传达了下去。 然而,黑劳目睹自己的人于箭矢的簇拥下离开,仿佛侥幸逃出生天,心却反而下沉。 放任他们带走粮食,不是前面还有伏兵,就是他们的目标是自己。 黑劳缓缓抽出了背后的刀。 既然如此,死中求活。 他挽住缰绳,不退反进,带领着自己的手下,朝山上冲来。 再多的箭矢,在密林面前也不得不失效。 这就是云贵地形的可怕之处,官兵无法倚仗更好的装备,远距离解决敌人,□□不行,大炮不行,必须与野蛮的叛军近距离搏斗。 “公子?”张鹤低声询问。 谢玄英没有应声。 张鹤明白了,他做了两个手势,安排好防守的阵型,耐心等待。 杀戮声由远及近,速度比想象中更快。 是一群强兵。 谢玄英侧耳细听,在心中给出了很高的评价。 很巧,几乎同一时间门,黑劳也发自内心地感叹了一声:“变强了啊。” 九月初左右,他曾带领部下夜袭永宁。 彼时,谢玄英刚刚上任,迫切需要守住永宁来振奋士气,而韦自行的失误带走了官军的中坚力量,新兵过于稚嫩生涩,在他眼里,就好像被刚长出牙的狗崽,怎么戏弄都行。 若非赤硕支援不利,对方人数占优,黑劳原本能重创他们。 可只过去短短四个月,这支官军就长成了可怕的样子。 他们配合默契,有人负责举盾,有人负责掩护,还有人举着□□,灵活地刺向马匹。没有人后退,以黑劳的经验,后退的人都已经死了。 当他们解决一个敌人,并不会急着抢夺头颅,会有人在后面专门补一刀,随后从容不迫地割下尸体的耳朵。 除此之外,指挥的士官也格外机警。 他们保持在了一个合适的距离,监督每位士兵的前进与进攻,杜绝任何临阵脱逃的可能,时不时招呼两声,让被带入沟壑的人及时止步。 黑劳有点后悔,早知道敌人这么难缠,他一定不会带赤硕去永宁。 应该带上自己的精兵,一鼓作气,把主将埋葬在深山。 但现在也不算太晚。 黑劳横刀挡住刺向自己的□□,轻盈地跳跃到一旁的石块上,然后俯身纵跳,刀刃越过盾牌,割走了后面的人的脑袋。 他在山间门出生,在山里长大,和野兽一样成长。 官军的配合固然默契,在他看来却还是过于死板了。他们只会借助武器,却不知道,在山里搏斗,最好的同伴是树、是石头、是荆棘。 黑劳捞住头顶的一根树枝,腹部卷起,如同猿猴一般灵巧地避开了三方夹击,闪身藏进了树冠。 腾挪转移,他从另一头滑了下来,钻过盾牌的阻挡,滑入沟壑。 脚掌斜侧着插入泥土,堪堪止住身形,跟着借灌木的阴影,快速又安静地越过大量士卒,自另一处凹陷攀爬而上。 今天是三十,月色照大路还能勉强看清,在密林中几乎无法提供任何视线。 官军点亮了更多的火把,寻觅着他的踪迹。 黑劳看向身后,朝一直跟随自己的兄弟使了个眼色,把自己的头巾递给了他。 兄弟戴上属于他的红头巾,默不作声地跟随了一段时间门后,以同样矫健的身手跃上土坡,一刀砍死了落在最后的伙夫。 “他在这里!”有人高声尖叫。 黑劳勾勾嘴角,继续顺着地势潜行。他躲藏在粗壮的大树后,匍匐在欺负的沟壑中,踩着石头、根茎和枯木,灵巧地绕过官兵的搜寻,慢慢靠近了凸出的山脊。 银白色的甲胄被月光反射,比其他人更明亮显眼。 找到你了。 黑劳伏低身,如同一条潜伏的蛇,安静地趴在地上,黑色的苗服与泥土几乎融为一体。 他耐心等待着。 “大人,抓到他了。”不多时,林中有人如此回禀。 黑劳看见对方动了动,最后一抹月色闪过,明月躲入云后,模糊的暗影不疾不徐地朝他走来。 有人举着火把,替他照亮前路。 就是现在。 黑劳看准了火光变幻的空隙,如同一头追随已久的豹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弹跳而起,手中的刀刃涂了几层墨汁,黑沉沉地仿佛一条毒蛇,无声无息地砍向对方的后颈。 电光石火间门,他看见谢玄英旋过身来,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拔出了腰侧的刀。 “哐当!” 一声极其清脆的金戈声当空响起,犹如玉碎。 下一刻,无数火把围住了黑劳。 明亮的光焰下,他看见了一张举世无双的面孔,皎若明月,凛如刀锋。 黑劳有一点意外,没想到他真的如此年轻,真的如此美。 谢玄英也是。 他注视着黑劳手中的利刃,眸光转深:“你的刀——哪里来的?”:,,. 章节目录 第352章 见一面 谢玄英对宝剑名刀并不热衷,但出身于勋贵之家,自小便没少接触这些。总得来说,民间私铸的刀剑低劣,卫所的刀剑平庸,宝兵一向少见且珍贵,基本都在高门大户手中。 而不同时期,刀剑的样式也有所不同,早年流行唐宋环首刀,后来学习了倭刀的长处,多出许多东瀛刀的特点,时下则以柳叶刀、雁翎刀为流行。 再者,东南地区抗击倭寇,刀型以灵巧的倭刀居多,西北之地与胡人交手,大开大合,双手长刀多见。 谢玄英今日佩戴的便是雁翎刀,御赐宝物,即是利器,也是礼器。 这般宝兵,不夸张地说,大路货一碰就裂。 可黑劳的刀与他短兵相接,声音清脆,刃无裂纹,哪怕手柄被重铸过,没有出厂的徽记,他也立即认了出来。 “这是雁翎刀,不是苗刀。”谢玄英慢条斯理地说,“南司所铸,每一把都会登记在册。” 锦衣卫南镇抚司擅长锻造武器,尤其是刀剑。 陛下喜欢赏赐这些。 “五年前的雁翎,刀刃还会更宽一些。”谢玄英紧紧锁住对方的视线,“你这把刀是新得的。” 黑劳的瞳仁飞快收缩,但很快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关你屁事?”他咄咄逼人,“大夏的高官,只会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吗?” “你不用想着激怒我。”谢玄英抽回手,任由张鹤等人将黑劳团团围住,“我放你来这里,是想见见你。” 黑劳缓缓挺直了腰背,警惕地看向周围的亲兵,不露分毫破绽:“见我?你想招抚我?” 他挑衅,“把你的位置给我坐坐,老子就考虑考虑。” “我很好奇,”谢玄英微微加重语气,“你千辛万苦把自己的部族带出深山,就是想让他们送死吗?” 黑劳收敛了表情,冷冰冰道:“你什么都不明白,送死?或许我们会死,但我们会达成目的。” “目的?”谢玄英平淡地问,“成为下一任苗王?” 黑劳撇过嘴角,轻蔑道:“你这样的达官显贵,没有挨过饿,吃过苦,不会理解我们的想法。” “自立为王能免除一时的徭役,却不可能消除长久的贫苦。”谢玄英道,“大夏平定叛乱是早晚的事,无非是时间长短、钱粮多寡。” 黑劳紧紧盯着他,似乎想分辨这句话的真假。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了。 谢玄英神色平静,只是说了一个必然的结果,毫无疑虑。 “我不信。”黑劳道,“你未免对自己太有自信了。” “我在这里,是因为你不值一提。”谢玄英淡淡道,“贵州好山水,也只有山和水,要自给自足,至少要云、川、黔三省,但你出不了贵州。” 黑劳并未被他动摇心智,不屑道:“走着瞧吧。” “你很聪明。”谢玄英道,“我来贵州后,遇见过了好几个聪明的夷人,我并不认为百夷就低人一头,但是——” 他缓缓摇头,“你还不够聪明。” “哈!”黑劳冷笑一声,“我可不需要你的肯定。” 话音未落,他的刀再次挥舞起来,密不透风的刀光驱赶着亲卫的包围,一声尖锐的口哨声穿透夜幕,呼唤着他四散的同伴。 苗兵向这里靠拢,他们大多身手不凡,能凌空攀上大树,借树枝阻挡攻击,遮蔽身形,灵活地仿佛一群训练有素的猿猴。 而黑劳的武艺更为出色。 他的刀法与汉家的风格截然不同,粗犷野蛮中带有一股灵诡,无法判断路数,这让张鹤应对起来变得格外吃力。 谢玄英重新拔出了佩刀,刀尖切入战局,像分开一块豆腐,轻巧地隔断了黑劳的攻势。 张鹤没有逞强,他的武艺是半路出家,单打独斗本就不是他的强项,他改而配合亲卫,与他们一道阻拦围拢的苗兵。 谢玄英全神贯注地化解着黑劳的攻击,短兵相接,清脆的交错声络绎不绝。 他的神色越来越专注,动作也越来越凛冽。 亲卫试图协助,但不得不放弃。他们的速度太快,很难从中找到合适的机会,与其碍手碍脚,不如维持冷静。 优势毕竟在己方。 事实也确实如此,交手不到一炷香,黑劳就知道自己没法取胜了。 他想趁早杀死谢玄英,以解围城封锁之困,可对方无论是计谋还是身手,都出乎预料地出色。 黑劳是部族中最出色的勇士,从十六岁起,无论何时与人比试武艺,结果始终只有一个——他以绝对的优势胜出。 哪怕是定西伯麾下的猛将,亦不例外。 假如多给他一点时间,黑劳相信自己能打败敌人。 可惜,今天只能到此为止。 他耽误不起。 体力消失得很快,一旦失去战斗力,他和自己的部下就会被官兵困死,是时候撤退了。 黑劳没有恋战,他短促地吹了两记口哨,脚步稳稳后撤。 谢玄英反手挡开他的攻击,手腕反转,刀刃“刷”一下倒转,头次改守为攻,朝对手掠了过去。 两人的攻防瞬间调转。 刀在谢玄英手中,气势又与黑劳截然不同。 他师承名家,基础打得极为牢固,绝非只图招式华丽的花架子,又博采众长,不至于捉襟见肘,无论什么情况都有应对之策。 但黑劳且战且退,像一条滑不留手的鱼,总是不断从刀刃下滑走,避过最致命的攻击。 “你杀不了我的。”黑劳脸上浮现出笑容。他看出了敌人的弱点,谢玄英的武艺再不俗,也无法留下自己的性命。 他的刀,不是用来杀人的,没有一击致命的戾气。 这大概是汉人的缺点吧。 他们不知道,丛林中的猛兽捕猎,一定会用尽全力夺走猎物的性命,否则,空耗力气却没有食物,只会置自己于死地。 汉人有大片的田地,不懂挨饿受冻的滋味,养不出最优秀的勇士。 黑劳最后看了谢玄英一眼,纵身下跃。 这里是山脊,两侧的坡度几乎垂直,可他灵巧地攀附住了旁边的藤蔓,手中的刀刺入石块的缝隙,贴着山壁往下荡落。 箭矢擦着他的头顶和后背落下,却只中了一箭。 黑劳砍断箭羽,速度不过稍稍变缓。 他的部下也跟着翻落山崖,掩护他撤退。 一头雄壮的滇马待在灌木丛后面,朝他摇着尾巴。黑劳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并指在口中轻轻吹了声。 马朝他跑了过来。 它敏捷地避开隆起的土埂,跳过沟壑的阻拦,然后——“噗嗤”,一支利箭穿过了它的腹部,定在了对面的山上。 鲜血喷涌,染红了地面。 黑劳感受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但他甚至没有时间悲伤,就地一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第二支箭。 好长的射程……黑劳知道弓非同小可,不确定究竟那把弓能射多远,眼见自己的爱驹当场殒命,他忍住伤口的疼痛,和体力消耗的疲乏,以最快的速度遁入了林间。 同伴将另一匹马牵了过来。 黑劳翻身上去:“走!” 马蹄声没入了山林。 万籁俱寂。 山上,张鹤先瞧了一眼谢玄英的脸色,见他没有面露不快,才中肯地评价:“那家伙是个怪物。” “苗王后裔。”谢玄英缓缓道,“确实很有本事。” 身份使然,他所接触的青年英才不在少数:子彦(冯四)少年得志,有勇有谋,将谋(曹四)老持稳重,心细如尘,子化(同科榜眼)勤恳能干,人脉广博,文津(同科状元)文采斐然,进退有据…… 但纵使是大夏一等一的俊才,也难掩黑劳的出挑。 他勇武过人,机敏灵变,更有一股英雄气概,假如不是身在敌营,谢玄英很乐意与他交个朋友。 可惜,他们是对手。 这就只能让他死得早一点了。 “传令下去,留人搜山。”谢玄英道,“顺着血迹去找。” “是。”张鹤领命,又自动请缨,“属下愿意留下。” 谢玄英知道他是想弥补方才的错漏,点点头:“可以,但你明白我的目的吗?” 张鹤思考少时,谨慎地回答:“我们不必逼得太近,以免狗急跳墙——逼迫他们往山里走,延缓返回普安的时间。” 谢玄英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张鹤不像李伯武和田家兄弟等人,年少习武,有家传本事,他是半路出家,各方面都略逊一筹,但他愿意栽培,因为张鹤是一个愿意动脑子的人。 打仗不能光靠勇武或技巧,善于思考的人总能看到更多。 “公子放心。”张鹤抱拳,点人追击。 谢玄英环顾四周,简单吩咐:“让伤员上马,准备回营,留些人收粮食,再去永宁报个信。” “是。”众军官领命,各自忙活去了。 -- 11点多了。 程丹若合上怀表,掀帘走进了灶房。里头热气腾腾,数个大灶点着火,白雾缭绕蒸腾,混合着糯米与芝麻的香气。 “程大夫,这汤圆可以下锅了没有?”伙夫们小心询问。 程丹若道:“再等等吧,汤圆糊了不好吃——再烧些热水,肯定用得着。” 伙夫们看看摆在墙角的一溜木桶,没说什么,继续烧水。 “大夫,要不要再煮点粥?”有个伙夫小心翼翼地问,“糯米不好克化。” 程丹若微微笑了笑,说道:“有道理,再煮点白粥,加点糖。” “欸!”献殷勤成功,那伙夫兴高采烈地下去了。 程丹若没再多留,转身去了伤兵营。 主帐中已经摆满纱布、止血粉和针线,她无聊地清点了一遍数目,把器械丢回锅里又煮了一遍。 “谢巡抚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钱大夫年长,斟酌着开口,“您尽管放心。” 程丹若想说自己并不是在担心这个,但话到嘴边,外头的马蹄声响起,一下就给忘了干净。 她忙起身出去,走到门口去查看情况。 谢玄英勒住缰绳,停在她面前。 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开口。 “你没事吧?” “就知道你在这儿。” “没事。”谢玄英下马,摘下头盔,“大概有八十多个受伤的。” 钱大夫赶紧招呼:“到这里来,伤得重的先来。” 范大夫说:“老规矩,身体的先,手脚的后。” 伤兵营立即忙碌了起来。 谢玄英以为程丹若会马上加入,但她只是拧眉握住他的手腕:“你受伤了。” “这不是伤。”谢玄英解释,“就划了两道口子。” 黑劳武艺过人,刀刃专门涂黑了,看不见反光,避让总要慢上半拍,难免剐蹭到护臂没有包裹的皮肤。 “我给你看一下。”程丹若说。 “不必,我回屋自己清理就是。”谢玄英环顾四周,道,“你定的规矩,伤兵营里不分身份高低,只有伤势轻重,不该为我破例。” 她怔住了。:,,. 章节目录 第353章 迎新春 子时到了,四处响起鞭炮声。 泰平二十四年在战火中悄然而至。 程丹若在火光下,凝视他沾染血污的脸庞,板着脸说:“谁为你破例了,看看有没有毒。” 谢玄英弯起唇角,撩开袖子给她检查。 程丹若给他把脉数心率,又看了瞳孔,确定只是皮肉伤,这才打发他回去:“不用缝针,自己清洗一下上药就行。” 他利索地走人。 一路回去,热闹非凡。 灶房热气蒸腾,白雾缥缈,归来的士卒们掏出竹碗,排队盛汤圆吃。滚烫的甜水儿与糯米芝麻混合,扫去了连夜奔波的疲惫。 没怎么受伤的,或是只受轻伤的士卒,迫不及待地将汤圆送进口中,感受少见的甜蜜。 他们舍不得吞下,把汤圆含在嘴里,任由芝麻化开在舌尖,蜜一样淌进喉咙。 真好吃啊。他们满身血污,却露出满足的笑容。 旁边的将官吆喝:“每人只能吃一碗,吃好了该睡觉睡觉,该看伤看伤,别给耽误了,听见了没有?” “知道了——”大家拖长声调应和,语气放松。 “他妈都给我振作点。”将官破口大骂,“娘们似的哼唧啥呢。” “额没婆娘呢,哪知道哼唧啥。”对方嘀咕了句,惹来哄笑。 “笑屁笑,你娘生你的时候没嚎啊?”将官啐了口,“快吃,换防的要来了。” 众人立即埋头苦吃。 很快,换防下值的队伍冲了过来,你推我我推你,急吼吼地问:“还有没有?汤圆呢?” “都有。”伙夫们百忙之中抬起头,“方才巡抚过来说了,今天人人都有份,谁都不能少。” 大家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篝火跳跃,时不时有人放两个爆竹助兴,也算添些春节的热闹。 众士卒吃过,回到营帐里倒头就睡。 鼾声连片。 与之相反的是伤兵营,这里才刚刚热闹起来。 程丹若一面给人处理伤势,一面观察伤兵营的运转,老实说,众人的成长速度让她惊讶。 范大夫年轻,眼睛好使,缝合工作已经轻车驾熟,钱大夫老花了,就负责切脉开方子。学徒们帮着清创缝合,递一递工具,药仆们抬着担架,清理血污。 实战喂出来的熟练度,远胜照本宣科的讲解,他们做得又快又好,哪怕有不合规范的操作,也是因为条件所限。 比如纱布,程丹若要求用过就扔,以免交叉感染,但大家都舍不得,在滚水里煮一煮继续用,偶尔会看到残留的血迹。 可她实在无法苛责什么了。 程丹若忙到凌晨五点才下班,阳光照在卫所内外,驱散了阴霾。 大年初一,是个好天气。 地上满是狼藉,有打翻的饭菜、吃剩的骨头、不明血污、散落的马粪和鸟屎,乱糟糟的。 程丹若小心避过,慢慢往临时住处走去。 微光洒落眼皮,她不期然地想起了曾经在宫里过的年节,红墙绿瓦,宫人们穿上新衣,四处拜贺。 多么安逸太平的日子,花团锦簇,富贵至极。 但彼时,她内心有太多的不安。 宫廷的权势源于帝王的恩宠,如无根浮萍,水中泡沫,再绚烂也会转瞬消散。程丹若伪装成忠心耿耿的“程司宝”,内心深处却从未信任过帝王。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真是放屁。 相比之下,贵州蛮荒之地,纵然随时可能被战争收割性命,但脚踏实地走过的每步路,都留有属于她的足迹。 她觉得更安心了。 回到屋中,程丹若进门便闻到香气。 豆浆、馒头、酸菜、鹿酱、酒酿水铺蛋。 “好大的蛋。”她看着碗里老大的蛋,有点惊奇。 谢玄英道:“鸟蛋。” “怪不得。”她坐到火塘上,“你是睡过了,还是准备睡?” “我在等你。”他说,“顺便处理些事。” 程丹若已经有点困了,但好奇今天的情况:“都顺利吗?” “算吧。”谢玄英回答,“我遇到了黑劳。” “这人如何?” “勇武过人,胆略超群,他看见我带人埋伏,居然没想着跑,反倒想杀我。”他点评,“生在三国,许是一方名将。” 程丹若扫了他眼:“和他动的手?” “嗯。”谢玄英不动声色道,“不算输。” 程丹若:“然后呢?” “他跑了。”他说,“张鹤留在那里搜山,他会把他们逼到山里,没有粮食,寒冷的天气,还有各种伤势,他们会度过一段艰难的日子。” 她思忖道:“但黑劳不会死?” “没那么容易,苗人对山林太熟悉了。”谢玄英道,“在山里作战,我们不占地利。” 黑劳在山中灵活矫健的身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敌人,也绝对不会轻易死在深山。 “田南那边该回来了。”他道,“叛军带走的粮食不会多。” 程丹若听出了一些苗头:“不会多?” “当然。”谢玄英说,“于情,我不想普安的百姓易子而食,于理,这也可以避免他们兵行险着。” 很合理。程丹若点点头,却说:“还有一个理由。” “嗯?” “大过年的。”她的唇角微微扬起,“就当拜个年了。” 谢玄英忍俊不禁,凝肃的面容缓缓融化。 他给妻子的水铺蛋中添了勺桂花蜂蜜:“快吃,要冷了。” 程丹若咬了口蛋白,或许是放了酒酿,没什么腥味儿,口腔中满是桂花的芬芳。 胃里有了柔软滚烫的食物,疲惫也退避三舍。 谢玄英说:“对了,黑劳的刀颇有意思。” 他将自己的发现告知她,又补充道,“这绝非卫所之物,就算在定西伯家,也该是珍藏。” 越好的刀剑,对工艺的要求就越是严格,哪怕是南镇抚司,能产出的武器也十分有限。若是吹毛断发的宝兵,恐怕还需要一些运气。 程丹若听懂了他的未尽之意,不免惊讶:“这是什么缘故?” “不清楚。”谢玄英若有所思,“说实话,定西伯会让这样的人反叛,实在过于昏庸了。” 程丹若却不奇怪:“人上人做久了,难免眼瞎。” “不。”谢玄英却反驳了她的观点,“黑劳这样的人,就如同匣中宝剑,再昏聩的人也能看出一二。” 程丹若对他的判断十分信任,顺着往下猜:“那就是招揽的方式太高高在上?” “这倒不无可能。”谢玄英记下疑点,及时打住,“打听打听再说吧,你该歇息了。” 程丹若确实困了,放下碗筷准备洗漱:“你睡吗?” 他摇摇头:“晴天白昼的,算了,一会儿田南他们回来,我还得问问。” 程丹若轻轻叹气,却知道不好劝,便说:“那我也靠一靠,不躺了,难看。” 谢玄英不赞同:“我在外头守着呢,你尽管睡。” “没事,年轻熬得住。”程丹若拿了两个靠垫放在墙角处,毯子盖身上,见他不动,故意板起脸,“你不想给我靠吗?” 谢玄英挪挪位置,坐到她身侧。 两人自然地依偎在一处。 程丹若又卷起他的衣袖,见上了药,好好包扎过了,才满意地问:“疼吗?” “不疼了。”他道,“皮肉伤,很快就好。” “真的?”她瞥过眼神。 谢玄英改口了:“稍微有一点点。” 程丹若道:“伤口不深,但是有点长,这两天要小心别碰水,会很痛。” “嗯。”他摸摸她的头发,宽慰道,“别担心。” 这点外伤放在别人身上,程丹若确实没什么好担心的,又死不了,可他并不是“别人”。 她盯着他泛红的伤口看了会儿,没说什么,只是抱住了他的手臂。 谢玄英感觉手肘陷入柔软的怀抱。 他低头看向她。 程丹若已经闭上了眼睛,装出疲倦的样子,好似随时会睡着。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没有再动弹,而是享受起了这难得的温情时刻。 鸟鸣清脆。 他们都睡着了。 * 白伽初一没等到黑劳,就知道不好,立即派人去接应。 谁想半路接到的是运粮的队伍,他们说,官兵早有埋伏,黑劳留下断后,且后来又遇见一队官兵,双方死战一场,方才运回少许粮食。 白伽强忍下心头的担忧,为他们做法消灾,又清点了粮食,数量不多,只能勉强坚持几日。 若非年前又猎杀了一群野狼,现在可就危险了。 可现在也坚持不了几日了。 她有些忧虑,但更担心黑劳的情况。 粮食少还能解决,只要有黑劳在,总有办法解决的,可若是黑劳……白伽及时阻止了这个糟糕的想法,命人继续搜寻。 这一找,就找了足足三天。 初三傍晚,黑劳才一身血污地回来。 白伽心惊肉跳:“你受伤了?” “小伤。”黑劳的脸色有些苍白,“汉人一直在追我们,费了点力气才回来,不过运气挺好,碰见了盐背子。” 他抬抬下巴,指向一堆五六个人的背夫,他们都衣着俭朴,背着木板凳,其中一个还穿着官兵的衣服,胸口破了一个大洞。 那人似乎注意到了白伽的目光,紧张地解释:“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我可不是官兵。” 白伽看向黑劳。 “老盐头的人,那家伙不敢进来,派了几个愣头青。”黑劳说,“我看过了,他们背的都是井盐没错。先留着他们,有用。” 白伽抬手:“带他们下去。” “等等,钱、钱呢?”为首的汉子强忍着恐惧,“把钱先给我们,还有,你们都是朝廷叛军,我们是、是被逼的。” 黑劳哈哈大笑:“会给你们的。”他摆摆手,“带他们下去,看着别让乱跑。” “先给钱!”对方抱着背篓,“不然盐不给你们。” 白伽随手摸了两块银子,丢给他们:“闭嘴。” 对方捞住碎银子,掂掂分量,再拿牙咬一咬,不太满意,但嘴唇翕动两下,没敢说什么,主动跟着其他苗人离开了。 他们一走,白伽便不再掩饰焦急之色:“伤口给我看看,我去拿药。” “没事。”黑劳说,“我已经处理过了,对了,小桃找过你没有?你可别给我说漏嘴。” 白伽的神色倏地冷了下来。 “行吧,知道你不喜欢她。”黑劳漫不经心地裹好布条,“咱们说好的,你不管我,我不管你。” 他起身,“我先回去看看,晚点和你说正事。” 白伽别过脸:“随便你。” 黑劳心不在焉地摆摆手,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甫一进门,一个娇俏的女子便扑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你去哪里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章节目录 第354章 暗探访 杜功在普安周围转了好几天,原想说服周边寨子的人,将他引荐给叛军,没想到半路碰见了叛军头子。 他们顺势“被俘”,走贩私盐的小道到了普安。 一路打听下来,叛军的情况确实不太好,但也没有特别糟。他们从入冬开始就节省口粮了,时常派人进山打猎,存下肉条熏成肉干做为士兵口粮。 这次,他们又从永宁打劫了一些粮食,虽然不多,但还可以熬上半个月。 年关已过,只要熬到春暖花开,就可以一边耕种,一边进山采集。官兵的围城策略自然也就失效了。 如今有了弄到盐的路子,显然更好。 弄明白了叛军的近况,杜功也不着急打探布防,老老实实地待下来,没事儿就和人赌钱。 作为一个十几岁就出门闯荡,二十几岁还没成亲的底层男性,赌钱这种事儿,他显然没少干。 赌的次数多了,慢慢和周围的守卫、百姓熟悉了起来。 杜功了解到,普安县刚被叛军占领的时候,很多百姓都弃家逃亡,或是去投奔亲戚,或是举家迁到山里,剩下来的不是无处可去,就是走不了。 而随着叛军入主,百姓们发现,虽然黑劳等人是苗人,但并没有大肆屠戮,甚至不怎么阻止百姓离开。 ——后来他们才知道,人走了才有田空出来,叛军就等着接手田产呢。 眼见叛兵没有屠城的意思,许多人家又大着胆子回来了。 说实话,普安这种地方,谁在乎上头的是汉人皇帝,还是苗王?只要能正常种地生活,老百姓无所谓。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虽然受到战火波及,可城中还有一些收割的秋粮,使百姓免于饥饿。 可惜,这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人太多了。”守卫们摇着骰子抱怨,“原来普安才几个人几亩田?现在几万人要吃饭,义军征了两次粮食,谁家都没存粮了。再这么下去,只能吃留种。” 杜功露出“关我屁事”的表情。 “欸,你能弄到盐,能弄到粮食不?”守卫们悄悄问。 杜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发什么梦?粮食?在官兵眼皮子底下运粮食,我还要不要命了?银子再好也得有命花啊。” “真没有啊?”守卫追问。 杜功瞅他一眼,呵道:“没有,还赌不赌了?” 守卫交换个眼色:“赌赌赌。” 然后,杜功就开始输钱了。 不是一直都输,输久了总会赢上一点,可没法回本,渐渐的,他卖盐得来的银钱就越来越少,荷包越来越瘪。 “不赌了不赌了。”杜功瞟着赌桌,口气坚定,脸上却都是迟疑,“我还要攒点钱给我娘呢。” “剩这点钱,够买什么?”赌桌上的其他人不屑地说,“是我就赌一把翻本。” 杜功:“不行不行,我今天赌运不好。” “没事儿,我借你一把。”已经和他熟稔的守卫勾肩搭背,“再玩一把,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总行了吧?” 杜功睇他:“真的假的?” “当然。” “那就再赌一把。” 这回赢了,二十文钱翻本,变成五钱。 “来来,你时来运转了。”赌友的面孔又热络起来,“再玩一把,天亮还早呢。” 杜功半推半就:“行、行吧,就赌一把。” 然后就是输、输、输,输得精光,赚得三两银子全部没了,还欠了十两的高额债款。 杜功额头上都是汗。 “兄弟,你有办法弄到粮食不?”赌桌上的人笑眯眯地问。 杜功看看他们,吞了吞口水,结结巴巴地说:“能、能吧。” 他像是忽然清醒了,颓唐地坐下:“但都有条件,没那么容易。” “说来听听。” 杜功掀起眼皮,慢吞吞地说:“粮食不是没有,但敢卖的人要价也高,就算我肯帮你们疏通,你们也拿不出人家要的东西。” “你且说来。”几个赌友对视一眼,说,“能不能拿出来是我们的事儿了。” 杜功露出轻蔑之色:“这么说吧,卖家要的不是普通货色,人家也不缺那些,要的是能打动上头的好东西。” 顿了顿,又道,“以前能送进丁王爷家的那种好东西,你们能拿出来吗?” 其中一人忍不住问:“银子不行吗?” “银子?”杜功露出几分货真价实的悻然,“有钱人家缺的从来不是钱。” 这也是大实话。 又一人催促:“说点有用的,好东西要怎么个好法?” “简单。”杜功说,“百年好参,人形首乌,白色的鹿、龟、狮子什么的,但要活的,光皮毛就不值钱了。” “这他娘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弄得到?”对方啐了口,面露不快。 杜功撇撇嘴:“这就是你们的事儿了,行行,”他在对方的逼视下改口,勉为其难又想了一想,“古董玉石也行,好的玉听说一块能卖到几百两——我真没唬你们,粮食运出来总要打点吧?” “咱们商量一下。” 杜功问:“那我欠的银子……” “只要你能帮我们弄到粮食,这钱就算了。”对方笑了笑。 杜功先是一喜,旋即想到了什么,忙道:“丑话说前头,我本事有限,帮你们弄点糊口的不成问题,可多了我也办不到——你们到底要多少粮食?” “我们也就想混口饭吃,省得饿死。”赌友交换了个眼色,“几百斤吧。” 杜功暗松口气:“那应该不成问题,不过我劝你们一句,这粮买得了一回,买不了第二回,有那点本钱,打点一下不更好?” “什么打点?”和他关系“最好”的守卫问,“打点什么人?难道你还有别的关系?” “我是没有,我要有也不会做盐背子。”杜功说,“不过我认得个人,算是我老乡,在百户家里做事,你们孝敬点儿银子上去,回头混个残兵游勇的名头,不比等死强?” 赌友们打量他:“你还认得百户?” “他讨了个小,是咱们村里的。”杜功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洋洋得意,“这不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做盐背子还叫鸡犬升天?”他们嘲笑。 杜功蓦地变色,用方言骂了两句,是贵州本地的方言。 “行了行了。”守卫拉住他,“天不早,回去睡觉,走走走。” 生拉硬拽地把他拖走了。 冷风习习。 杜功默不作声地走了半天,忽然道:“兄弟,你害得我好苦啊。” 守卫装傻充愣:“这话从何说起?” “你可知道,这盐背子赚得都是血汗钱,一路过来,又要避着官兵,又要没日没夜赶路,命都没了半条。要不是私盐赚得多,谁肯卖这力气?”杜功叹气,“我娘病了好些日子,原以为能给她挣副药吃,没忍住和你们玩了两把……” 他摇摇头,欲言又止:“可把我害苦了!” 守卫打哈哈:“赌钱嘛,肯定有输有赢咯。” “哼。”杜功悻然地嘟囔了几句,“粮食可不好弄,要不是输了钱,我才不干这送命的勾搭,还不如买个官儿划算呢。” 守卫心中一动,压低声音:“能买什么官儿啊?” “当然不是大官。”杜功白他,“小旗、总旗什么的,现在不打仗么,到处都缺人,打点好了就有,多少是个官儿,分两亩屯田,这不比担心受怕得强?” 守卫原就是普安本地人,因种种缘故不曾逃走,待叛军入城后,见两位土司都不是滥杀的人,便投效做了个小兵。 他对大夏谈不上多忠心,对苗人亦是如此,所图的不过是穿衣吃饭,谋个营生罢了。 “还能分田啊?”他起了心思,“分多少?” 杜功瞧他一眼,故作随意:“看地方吧,穷地方三五亩,富的十来亩,毕竟是朝廷的屯田。” 守卫强压下心动,也好似闲聊:“这得多少钱买个官儿啊。” “傻不傻。”杜功鄙夷,“你有钱不会自己买地?要白便宜了上头?谁拿银子换啊!” “还是要什么白鹿或者古董?”守卫十分失望。 杜功瞅他一眼,笑了:“你小子……好兄弟,你替我抹平了帐,我就给你出个好主意。” “我可没本事。”守卫笑笑,犹豫了下,透露道,“你那帐没人在乎,他们不过奉命办事,放心吧。” 杜功将信将疑:“当真?” “当然。”守卫斩钉截铁。 杜功佯装信了,想想说:“我也不瞒你,永宁那边有个大户人家,一个亲戚在你们这儿,他们怕被官军抓到把柄,抄家灭族,想寻机把人给……” 他做了一个人头落地的手势,“一个脑袋能换好些银子呢,就看你敢不敢了。” 守卫骇然:“这……买命的买卖?” “嘁,富贵险中求嘛。”杜功笑笑,又故作不耐烦,“这还简单呢,不然有人家的亲戚被困在这儿,想把人救走,这可难多了啊。” 顿了顿,又说,“不过钱也多。” “多少?” “一百两打底。”杜功说,“但这钱不好挣,你让我捎个脑袋出去不难,捎个大活人……” 他笑了笑,仿佛不经意地说,“除非是一等一的贵人,救出来就能当个百户,否则还是不值当。” 守卫不可思议道:“能当百户?这——” 百户这职位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对于守卫这样的平头百姓而言,已经是相当大的官了,至少在县里不说呼风唤雨,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更重要的是,若能有个世袭的武职,子子孙孙都不愁没官做、没田种。 “别瞎想,哪有这么好的事。”杜功假装泼冷水,“反正我是不想冒险的,传个信还好,救人——那也得有这个本事,能挣点银子花花就不错了。” 他啰里啰嗦地说了一串,守卫却再也没有接话。 杜功不敢多说,怕漏破绽,也安静下来。 两日后。 守卫来找杜功喝酒。 杜功啐了口:“你们这儿有个屁酒,肉干都没两条,赶紧走了得了。” “山里果子酿的,是淡了点儿。”守卫却没生气,而是压低声音,“你那天说,帮人传信也有银子拿,真的假的?” “骗你干什么?”杜功绷紧了心弦,“怎么,带兄弟发财啊?” 守卫摸出了一根玉簪。 杜功眼睛一亮:“好东西,哪来的?这能卖十几两吧?” “看你眼皮子浅的。”守卫说,“看见上面的徽记了没有?侯府的东西!你前脚当了,人家后脚就找上你。” 杜功装傻:“还有这事?” 守卫也是刚知道的,但不妨碍他吹牛:“你不懂个中门道,这东西当了有麻烦,不如送个信,人家不得拿一百两?” 杜功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滚蛋。”守卫打掉他的手,不客气地说,“我凭什么信你?这我要自己送,你替我带个路,到时候咱们六四分。” “我是那样的人么!”杜功嘀咕了两句,到底没拒绝发财的机会,压低嗓门,“说真的,这玩意儿真的假的?你别被人唬了,到时候十两银子打发了你,还不如当了呢。” “当然是真的。”守卫说,“大贵人呢。” “少来,你们这儿能有什么贵人?一个千户?”杜功问。 “谁骗你了,都是真的。” “呵。” 杜功满脸写着“我不信”,守卫没办法,想着要靠他疏通门路,便说:“我不骗你,人就在北边的竹楼里呢。”:,,. 章节目录 第355章 接上头 冯少俊能接触到外界的人,说来好笑,还是多亏了缺粮的福。 阿曼待他很好,虽说每日的饭菜不够好,可也能饱腹。冯少俊十六岁跟着父亲南征北战,不是娇气的人,更想养足力气办事,都给吃了。 然而,某一天他在屋子周边散步,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 “我们都快没粮食了,这小白脸还能吃稻米。” “真想把他揍一顿。” “算了,他只是个瞎子。” “他过来了。” 冯少俊装作看不见的样子,迟疑地摸索着过来:“有人吗?我刚才好像听见了声音。” 没人理他。 “有人吗?”他重复了遍,眼珠不动,脑袋转来转去。 依旧没人说话。 他轻轻叹了口气,摸到墙边,扶着墙壁离开了。 第二天,他拿着半个馒头守在那里,惹得守卫们交换了个眼神。 “有人吗?我好像听见了脚步声。”冯少俊彬彬有礼,一派世家公子的温文,“我无恶意,只是想和人说说话。” 有人稍微动了动。 他假装欣喜:“这个你们要吗?味道不错,和我说会儿话吧。” 其中一个人按捺不住,过来拿走了馒头:“你要说什么?” 冯少俊露出十二分的惊喜:“太好了,果真有人。”他迫不及待地问,“敢问这位兄台,不知何处可以买襁褓?” 也是他运道好,违反命令拿馒头的人,家中有老有小,最小的孩子才两岁,他眼馋馒头,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给孩子加餐。 因此听见这话,下意识地问:“你要襁褓做什么?” “替我未出世的孩儿买的。”冯少俊掏出怀中的玉扳指,“我用这个抵可好?” 守卫见识不多,却也知道这东西值钱,一时贪心作祟:“就小娃儿用的包被?” “不错。”冯少俊道,“要大红的。对了,此地可有人会打长命锁?” 守卫是汉人,知道这东西,支支吾吾道:“有是有——” “不知可否代为采买?”冯少俊温和道,“如你所见,我眼盲不便行走。” 对方还想说话,被其他人拉了一把,他猛地惊醒:“我不知道。”一行人飞快离开了这里。 冯少俊面上不动如山,实则将他们离开的路线牢牢记在心间。 夜里,阿曼来了,责怪他:“你不该和外人说话,他们可不喜欢汉人。” 冯少俊轻轻叹口气,说:“就算他们不喜我,我也不能永远不见你的家人,何况身为父亲,我总不能什么都不替孩子准备。” 阿曼淡淡道:“还未必有了呢。” “早晚的事情。”冯少俊满脸期待,“不知是男是女,这是我头一回做爹。” 阿曼没有接他的话。 冯少俊道:“我想问他们买个襁褓,别的没有,襁褓总得备下。” 阿曼显然已经知道来龙去脉,说:“我自会筹备。” “阿曼。”冯少俊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我知道苗人有孩子随母的习惯,可我毕竟是他的父亲,总要容我尽尽心意。” 阿曼说:“只要孩子健康,其他都不重要。” “会的。”冯少俊说,“我想给孩子起一个名字,你说叫什么好?” 阿曼道:“这种事以后再说吧。” “怎么能以后再说呢。”冯少俊微笑,“总要准备两个,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你说,男孩叫冈如何?汉语中是山岗之意,苗语是心胸开阔之意吧,乳名可以叫小山,希望他能如同大山一样稳重可靠。” 阿曼动了动嘴唇,想阻止他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但再一想,他怕是活不到孩子出生的日子。 算了……就当是给孩子留个念想。 冯少俊没有听见她阻拦,心中微微一哂,继续道:“女孩儿叫鸥如何?江鸥自由自在,也是你们中纯洁的意思。” 阿曼说:“只要平安就好。” “‘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冯少俊摩挲着抚摸她的小腹,“阿曼,我很担心,孩子不会像我什么都看不见吧?” 阿曼道:“没有这样的事,断了手脚的父亲,不会生出没手没脚的孩子。” “那我就放心了。”冯少俊道,“等孩子出生后,你就把我交给叛军吧。” 阿曼一顿:“为何?” “你不是说叛军屡次搜查寨子,让你们买不到粮食吗?”他低声说,“你把我交出去,换一些鸡蛋和红糖——总不能让孩子生下来就没有奶吃。” 阿曼沉默了会儿,生硬地说:“不用你操心。” 冯少俊叹口气,安静下来。 “我回去了。”阿曼道,“不能被我爹发现。” 冯少俊拉住她的手:“不能多待一会儿?” “过几天去看过药婆,若是没有怀上,我再来。”阿曼的语气难得温情,“不能伤到孩子。” “也是。” 她离开了屋子。 冯少俊独坐在漆黑一片的室内,慢慢眨了眨眼睛,面上泛起淡淡的杀意。 之后数日,他想方设法与守卫攀谈,名为讨教为人父的经验,实则多方套话。 他终于能确定,这里不是苗寨,是县城,且大概率为普安,因为周围的山势比永宁更密集些。 而且,此处有不少汉人,冯少俊虽说视力有限,看不见远处的东西,人影也是模糊的一团,但他熟悉卫所的武备,能分辨出与他说话的人身上,穿着大夏制式的青衣与布甲。 汉人、汉兵、叛军……阿曼的身份一定非同寻常。 又一日,他发现守卫有客人。 “就是他?” “对,这下你信我了吧?” “像是个大官,但我们问谁要钱?” “一个姓谢的大官,他们是表兄弟。” “肯出多少钱?” “五百两。” “嘶,你四我六。” “凭什么?” “你出了这城知道往哪里找人?还不是靠老子。” “是我和他搭上的……” “不干拉倒,这可是掉脑袋的活。” “行行。” 他们没有惊动冯少俊,悄悄走了。 冯少俊面上不露痕迹,心里却多少抱了期冀。 无论如何,只要把自己活着的消息传出去,就有脱身的可能。 父亲不会不管他。 这日深夜。 冯少俊捕捉到细微的动静,有人翻越矮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院中。 不多时,窗户便被支开。 “小将军?”有人轻轻呼喊,“我是谢巡抚麾下百户,敢问可是冯小将军?” 冯少俊没有应声。 对方又道:“小将军放心,您将家眷托付给抚台,张夫人已在贵阳安顿,一切都好。” 冯少俊瞬时睁眼。 他将妻子托付给谢玄英夫妇的事,苗人可没法知道。 “谢巡抚?”他开口,“怎么回事?韦将军呢?” “韦将军因突遭洪流围困,战死永宁,朝廷派了谢巡抚代为主事。”杜功道,“我此番潜入普安,便是想寻找机会,并寻觅小将军的踪迹。” 冯少俊道:“我还好,你有什么计划?” “叛军缺粮,已经坚持不了几日,我会再拖延一段时间,若能寻着机会,便与大军里应外合。”杜功顿住,问,“小将军意下如何?” “甚好。”冯少俊颔首,“你可有刀?” “有。” “放在窗台下。”冯少俊压低声音,“此地常年有人看守,你不可多待。” 杜功犹豫少时,问道:“不知小将军打算如何处理这事?”说完,觉得似乎有冒犯之嫌,忙描补,“属下可有能效力之处?” 冯少俊心中一动,听出了些端倪:“你可知道,时常出入这里的女子是谁?” 杜功道:“属下恰好见过,所料不错的话,那人是叛军贼首之一,白山部的长老祭司,白伽。” 冯少俊登时愕然。 他猜到阿曼的身份非比寻常,许为土司之女,却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就是叛军首领之一的白伽。 风声呜咽。 “小将军,有人来了,您多保重。”杜功听见动静,及时撤退。 室内重归寂静。 冯少俊摸黑下床,缓缓走到窗台边,果然在下面摸到了一把匕首。他握着久违的武器,心里却一团乱麻。 太奇怪了,怎么会是白伽呢? 阿曼到底想干什么? -- 此时的白伽却是顾不得冯少俊,她在黑劳家中,为他裹伤。 “我和你说了,要及时来找我处理。”白伽把捣烂的草药糊到他身上,盖住崩裂的伤口,“为什么拖了这么久?” 黑劳满不在乎:“就是崩开了,没事。” “你当自己是熊?”白伽冷笑,睃了眼旁边的女子,冷冷道,“当我不知道你们是干了什么才闹成这样的?” 黑劳还没什么,旁边的女子忍不住了,怒气冲冲道:“少指桑骂槐了,我们夫妻的事,轮得到你过问?” 白伽一字一顿道:“他、受、了、伤。” 女子道:“我已经替他上过药了!” 白伽还想说什么,黑劳大喝一声:“都不准吵!”他先看向女子,“小桃,伽伽是担心我,你不该和她发脾气。” 又和白伽致歉,“小桃脾气娇,不是有意和你争执。” 白伽嘴角泛出冷笑。 “黑劳,你居然敢凶我!”女子美目圆瞪,倏地滚出晶莹的泪珠,“你是不是看定西伯府没了,就觉得能随意欺负我?” 她恨恨道:“我受够了,我不介意你的身份和你私奔,是想和你在一起,不是没完没了等你守你,让别的女人对我指指点点。” 黑劳猛地坐直:“小桃,我——” “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待在家里,和娘一块儿死了!”丁桃娘忍无可忍,霍地起身,冲出了院落。 黑劳大感头痛,强撑着起身去追。 白伽嘲弄道:“不愧是定西伯府的千金,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是西南公主呢。” “你少说两句。”黑劳叹气,“她家里都没了,只能指望我,难免患得患失。” 白伽淡淡道:“是啊,就指望你了。” 她收拾好药材,平静地说,“但别忘了,我们为什么才会走到今天,不要为了一个女人,对不起跟随我们的部族。” 黑劳:“我没忘。” “那你说,我们真的能成功吗?”白伽抚摸小腹,神情复杂,“以后的孩子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吗?” 黑劳沉默了。 “自立为王说来容易,可——”白伽叹了口气,眉间浮上隐忧,“罢了,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章节目录 第356章 溪花驿 又一日清晨。 程丹若睁开眼,便瞧见横在胸前的手臂,不是很规矩的姿势,但平时她也没少做小动作,不好意思恶人先告状,假作不觉。 朦胧地眯了片刻,他醒了。 有点擦枪走火。 程丹若抱紧被子。 他贴过身,睡散的发丝扫过她的后背,痒痒的。她没忍住,拍了他两记,在他小臂上轻轻咬下。 齿尖在皮肉上留出印记,浅浅的月牙圆点。 谢玄英已经习惯她这小小的癖好了,她不下重口,并不会咬疼人,微微的痛感更像是花椒的麻,增添一些丰富的滋味。 他也轻轻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你怎么咬人呢。”她的手掌抵住他的胸膛,使力推他。 但就好像麦子抬爪子拍膝盖,要你陪它玩耍一般,这力道绝对是别有用心,全然不是拒绝。 谢玄英把她的手按在胸膛,低头去亲她的脖颈。 她果然安静下来。 大清早的,不适合温温存存地缠绵,该是偷着时间的快意。谢玄英没有浪费太多时间,情酣耳热之际,便与她抱在一处。 两人又亲热一回,方不紧不慢地起身。 军中没有妆台,程丹若拿了梳子,对着水盆梳发髻。 “我来吧。”谢玄英自己理好头发,接过梳子,替她将散落的发丝收拢,动作竟比她还熟练一些。 程丹若一直拨着水盆,等他梳好走开才停手。 谢玄英支开窗户,看看天气:“今日无雨,一会儿吃过早膳,你便回吧。” 今天已经初六,前前后后在安南停留了半月余,活没了,年也过了,是该回去上班了。 程丹若心中惆怅,却没说什么,点点头:“好。” 离别分明多次,这回依旧惆怅顿生。 两人一块儿用了早点,谢玄英往她碗里夹好些菜,生怕她吃不饱似的。程丹若边吃边瞪他,到底是今天的羊肉粉吃了个干净,虽然它的肉菜比米粉都要多。 上马时,胃都是撑鼓鼓的。 兴许也是这缘故,虽说今天的风特别大,吹得她的脸隔着面巾都僵,手脚却是暖融融的,一点不冷。 她在永宁歇了一夜,又走半日,终于回到安顺。 年关已过,尚未到春耕时节,百姓们争分夺秒,抓紧开路。 如今除却宁洞,宁溪的驿道也已开工,苗民们在山里砍伐荆棘树木,修出一条通行的小径,在约莫一日的脚程处,搭建一栋吊脚楼做驿站。 程丹若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亲自走一遍这条路。 经过修整,蜿蜒的小径更宽阔平坦了些,至少看得出是一条人走的路了,坡度高的地方凿出几层台阶,铺好平整的碎石块,狭窄处加了藤蔓保护,避免人失足摔落。 当然,这种土路还是很难走,她才走半天就已经气喘吁吁,但陪同的齐通判说已经很不错了。 “一半的路能骑马。”他身体比程丹若强健,只是微微出汗,“若是整条驿道都能走马,日后就方便了。” 宁溪的苗人进出山间,大多还是靠两条腿,买卖的货物全要人背,累且量少,倘若能骑马,以滇马的承重力,货量能提升数倍不止。 程丹若道:“光这一日的路程,就得修上几个月,要修到各寨,得要十年。”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这千里之道,也始于今朝。夫人已经尽心竭力,十年也不过眨眼罢了。” 齐通判笑笑,说道,“待我儿长成,想必此地已繁华热闹,不输黔北。” 程丹若也是一笑:“但愿如此吧。” 她和齐通判走走停停,终于在下午到了驿站。 宁溪的寨主已等候许久,见她来便道:“驿站初成,还请夫人起个名字。” 程丹若并未推辞。 她环顾四周,见溪流边零星地开了几朵小野花,绿色的花萼中绽出粉紫,带来春天的讯息。 “此前宁洞那边的驿站,以洞为序,因是头一个,叫了洞首驿,这儿是通往宁溪的,便以溪为序,叫溪花吧。”她取名质朴,“溪花驿。” “好名字。”同行的清平学子赞道,“‘翩翩马上帽檐斜,尽日寻春不到家。偏爱张园好风景,半天高柳卧溪花’,夫人取名颇有诗意。” 程丹若:这是谁的诗?像陆游的风格。 “不是我名字取的好,是花开得好。”她说,“春天要来了。” 学子们遥望四周,似乎想作诗一首纪念,但程丹若截断了他们的思绪:“时候不早,该回去了。天黑还留在林子里,可不是有趣的事儿。” 众人纷纷应是,上马回程。 骑马总是快很多,程丹若紧赶慢赶,在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中到了府衙。 玛瑙服侍她吃晚膳,顺便回禀金爱、赤韶和夕达英的功课。 几月下来,两个苗族孩子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会写简单的汉字。不读书的日子,夕达英就和护卫练武,小姑娘们则被竹香带着做针线活儿。 她说完,程丹若差不多也吃完了:“把他们叫过来,我考考功课。” “欸。” 一刻钟后,三个小孩排排站在她跟前。 赤韶处于青春期,个头最高,人也最漂亮,夕达英还没发育,但身板壮实,皮肤黝黑,正满头大汗地默诵些什么,金爱最矮,可气定神闲,和赤韶打眼色。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问他们,“最近都学了什么?” 赤韶和夕达英回答:“《名物蒙求》。” 金爱瞟了他们眼,自豪道:“我在读《四书》了。” 程丹若便考校他们:“中于天地,惟人最灵,往下背。” 赤韶先来:“耳目鼻口,具人之形。得其清者,圣人贤人。得其浊者,愚夫凡民。读书为士,耕田为农。行商坐贾,技艺百工。是谓四民,各有所业。” 她问:“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赤韶抿嘴巴:“知道一点。” 程丹若笑了笑,换人:“达英,‘人生而群,不可无教’,往下背。” 夕达英结结巴巴:“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别而夫、呃……夫妇,什么友朋。长幼有序,谓是、不是,是谓人、人家……” “慢慢来,不急。”程丹若温和地鼓励他,“回去多看看。” 夕达英如释重负。 程丹若又看向两个小姑娘:“功课要做,不能懈怠,我之前让你们办的事,做得如何了?” “回夫人,做好了。”金爱推了赤韶一把。 赤韶掏出怀里的册子。 程丹若道:“你唱两句我听听,就天麻吧。” 赤韶清清嗓子,悠远悦耳的歌声顿时飘满厅堂。 “天麻就是定风草,茎像箭杆根像脚,有风不动无风摇,三四八月去采根。” “不错。”程丹若不吝赞美,“你们用心了。” 两个女孩面露喜色。 “夫人吩咐的事,我们当然要尽力做好,不敢当您夸赞。”金爱乖巧道。 程丹若哪里看不穿她们的小心思:“我说话向来算数,你们有什么心愿?只要不过分,我都可以考虑。” 金爱道:“这事我出力不及赤韶姐姐,不敢居功。” 程丹若看向赤韶:“爱娘这般说,想来你有什么为难的事,不妨说来我听听。” 赤韶咬咬嘴唇,道:“我、我想让阿公和阿婆成亲。” 程丹若问:“这是什么缘故?” 赤韶便将金竹寨的规矩说了,急切地问:“如果是夫人开口,寨子的人肯定会同意的。” 有意思。程丹若端起茶盏,没有直接答应,反而问:“蛊婆不能嫁人,是你们寨子的规矩,是不是?” “是。” “你们寨子可还有别的规矩?”她问。 赤韶不解:“有。” “比如?” 她想了会儿,道:“我们不能时常洗饭盆,只有换新米才能洗。” “那好,若我发话,让你们从今后吃过饭就要洗盆,你可愿意?”程丹若问。 赤韶一惊:“这是为何?这么洗会洗掉家里的米,以后没有饭吃的。” “一样的道理。”程丹若冷静道,“既然你会因此不高兴,你的寨民也会因为你废掉规矩不高兴。” 赤韶愣了愣,忽然有点生气:“是你说的,可以答应我……” 金爱立马拉住她的袖子:“韶!” “韶儿。”程丹若却十分平静,“你以为,为什么你的外公是寨主,却没有违反这条规矩呢?” 赤韶不知道,但说:“我外公只是寨主,土司不是比他大得多吗?” “不是官大一级,就什么都能做。”程丹若耐心地解释,“如果你仗着身份欺压别人,别人也会这样对你——假如说,我不想让你见你外公,今后你就不能见他们,你愿意吗?” 赤韶脱口而出:“当然不!” “这就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程丹若道,“上位者不能凭借自己的喜恶做事。想改变什么没有错,作为寨主土司,你应该去改变,但你改变的目的不该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的寨民。” 赤韶拧起秀气的眉毛。 “你想让你的阿公阿婆在一起,问过他们的想法吗?问过寨民的意愿吗?假如他们都不愿意,你非要这么做,是好事还是坏事?”她慢慢问。 赤韶反驳:“我阿公阿婆的事,为什么要别人同意?” “因为你阿公阿婆不止是他们自己,他们是寨主和蛊婆。”程丹若说,“你好好想想,是你阿公阿婆不能在一起,还是寨主和蛊婆不能在一起?” 顿了顿,又道,“假如他们不是你的亲人,只是另外的寨民,你作为土司,认为蛊婆不能成亲是好事,还是坏事?” 赤韶回答不上来。 程丹若又问:“你有没有问过你的外公和外婆?” 赤韶咬住了嘴唇。她问过,但阿公阿婆从来不肯回答。 “爱娘,你替我写封信,请金寨主和金竹寨的蛊婆来一趟。”程丹若道,“正好这冬天又有不少苗民病了,二月再开一次义诊吧。” 金爱平日聪明伶俐,今天却有点糊涂,只觉得她很厉害,闻言忙道:“好,我这就去。” 程丹若看向赤韶:“我答应过你,就不会食言。让我们弄清楚个中缘由,再一起想办法解决——如此可好?” 方才满心的气愤如烟消散。 赤韶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好。”:,,. 章节目录 第357章 官场事 谢玄英在打仗,贵州却不能因为战争而停摆,程丹若思忖过后,把开辟驿道的后续工作,交给了齐通判。 她还有别的事要做:督促各府预备春耕,联系生民药行进行第一次试种,准备第二次义诊…… 工作量太大,她都没留意鲁郎中,哦不,鲁御史写了奏折“弹劾”她。 消息还是靖海侯传来的。 这位神通广大的公爹抄了一份给她送来,点评“但用无妨”。 且从头说起。 鲁御史原是兵部职方司郎中,军中佐官。此前,程丹若派他劝降赤江各寨,他立功不少,被杨首辅看重,加御史职,有纠察军旅之责。 他是广西人,座师是国子监的焦祭酒,没法为他提供太多助力,主要靠自己混。 升职后,焦之林专门写信过来勉励,并道明原委——是杨首辅提拔了你。 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让他紧跟首辅大人,从此过上有后台的幸福生活。 当然了,士人的投效不是认谁为主,而是以谁马首是瞻。 杨首辅既然让鲁郎中做了御史,目的一清二楚——他希望鲁御史能制衡一下谢玄英。 那么,鲁御史是怎么想的呢? 鲁敬天,字观世,广西人,虽然仕途很苦逼,但他家在广西是大族。 他是家中老二,幼年便颇具文采,热爱旅游,走过南边诸多地方,会画画也会写游记,妥妥的富贵闲人。 原本该做一个逍遥的富家子弟,看山看水,谁想到了三十岁,兄长意外去世,他成了顶立门户之人,便在父母的劝说下预备科举。 之前他就有秀才的功名,考了十年,四十岁中进士。因为熟知南方事,被丢去职方司画舆图。 他今年四十五,还算年富力强。去年终于凭借劝降的功劳,摆脱了炮灰命运,可谓是苦尽甘来了。 照理说,杨首辅垂青,他怎么都不该拒绝,也不好拒绝,但事情偏偏就为难了起来。 他找不到可以弹劾的地方。 韦自行当主将时,将官占下头大半功劳,士官收取好处,安排打点过的人去后勤……虽说这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搁这会儿,鲁敬天都不会弹劾,免得得罪其他武官,更不要说谢玄英的军中这事很少。 是的,不至于没有,但记录军功的士官是谢家护卫,哪支队伍割了首级,记录得明明白白。 论功行赏时,所有奖赏多分一份,比如一旗十人,赏赐就分成十一份,小旗独占两份,其余诸人平分。同时,该队累积的军功到达数额,若无意外,小旗率先升职,队伍由他推荐的副手接任。 责罚同样,无论出了什么事,先罚领头的,要是延误军机的大罪,十个人全都砍脑袋,不管有没有责任。 打仗也没有厚此薄彼的,但凡下达任务,除了杂兵、伤兵、民夫组成的五团,一团到四团抽签,谁中了谁上。 鲁敬天最佩服的一点是,士卒一旦受伤便归入五团,担任后勤、修缮等差事,各团士卒相处融洽,并无敌对之意。待病愈,可自行选择去留,或听从五团的分配到缺处,或回归原队伍。 如此,各级士官就不得不公正对待下属,省得有本事的人跑路了。 几次下来,大浪淘沙,军中上下气势大改,越发不凡。 所以,鲁御史能弹劾什么呢?? 谢玄英与士卒同吃同住,从不叫苦叫累,对皇帝更是没有半分怨望。攻破苗寨不滥杀妇孺,暴虐两个字和他沾不上边,倒是仁义得很。 他还帮士卒送家书。 说真的,鲁敬天夸他还简单一点儿。 思来想去,杨首辅的任务不好干,昧着良心干了,既心中有愧,又会得罪靖海侯府,在杨首辅这样的大佬面前,他这个半路“被投靠”的无名小卒,恐怕也只能轮到残羹冷炙。 众所周知,锦上添花的好处,没有雪中送炭大。且他之前的功劳,是程丹若给他的,反咬一口算什么? 论提携,这也是提携之恩。 仕途无情,官场却是要讲规矩的。 唯一的顾虑就是恩师。 当年,焦之林取中他的文章,又看他在京中无门路,多有照拂,时常提点,方才让他留在六部,怎么都算个京官。 这些年,师生二人都不大得意,常来常往,鲁敬天与他颇有感情。 焦之林亲自写信提点,他不想违逆师命,遂决定“弹劾”一回。 但怎么写,却自有他的春秋笔法。 他弹劾谢玄英“任人唯亲,纵容妇人主事”。 ——这当然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但满朝上下谁不任人唯亲? 出来当官的,兄弟侄甥当幕僚再正常不过了,更有甚者,父子同朝为官,这叫“举贤不避亲”。 至于让妇人主事么,在开明的士人看来并不是什么问题。 君子爱窈窕,那是既喜清心玉映的闺房之秀,也慕神情散朗的林下风气。 明大义、知道理、忠君上的女子,为夫分担重责,有什么问题?夫妻一体,她又没有过界。 只有少数礼教森严之家,赞同女子无才便是德,方才觉得谢玄英有失考量。 他还弹劾程丹若“屡次出入军营,虽治伤有功,伤兵仅死二成,但有碍大防,不堪为地方表率”。 ——这就更微妙了,陛下啊,她让士卒伤亡变少,减少了人丁消耗,对战争做出了贡献,可她没有注重男女大防,没法为黔地的女子做表率。 到这还没完。 鲁敬天义正辞严地陈述了程丹若的“罪过”。 她“开设商铺,与民争利,教人荒山种药,恐误百姓,废弛农耕”。 ——是这样的陛下,她没有侵占民田,反而教百姓开荒,虽然正常人不会傻到为了种药材放弃种粮食,可万一有那种傻子呢? 这种因大失小的行为还是不妥啊。 还有,她“鼓励守寡军眷再嫁,使黔地少贞女烈妇,妇德有失”。 ——怎么能让寡妇再嫁呢,虽然增加了人口,可贵州的贞洁烈妇少了,没得表彰了,这是多么大的损失。 列举完这些不知道是功劳还是罪过的事,鲁敬天痛心疾首地表示,女子以贞静为要,长此以往,天下女子皆效仿之,岂不是乾坤不分? 整篇文章洋洋散散,占据礼教制高点,每句话都很有道理,但写得阴阳怪气,明贬暗褒,叫人拍案叫绝。 程丹若全然不曾想到,看起来仕途坎坷的鲁郎中,竟然有这样的一面。 杨首辅怕是气得够呛,今后多有打压了。 她沉思少时,命人拿来笔墨,写了一封自辩的奏疏。 被人弹劾了,当然要自辩一二,给大老板表表忠心了。 程丹若苦思冥想了一夜,才写完这篇文章。 开篇,她就果断承认了错误,“妾蒲柳之身,樗栎庸材,幸逢明主良人,虽德薄而能鲜,愧得微末之功,诚惶诚恐,夜不能寐”。 接着开始说贵州的情况,首先强调,她是自己先在荒山试种,绝不敢耽误农事,今年除了普安,各地的农耕都已有序开展,争取早日恢复正常农耕。 种药材主要是为了增加百姓收入,减轻周边三省的压力,以及把握住夷人的经济命脉,切断他们造反的源头。 鼓励寡妇再嫁,则是想增加汉人的人口,加强大夏对黔地的统治力。 最关键的两条反驳了一下,其他的罪名都认下。 她惭愧地表示,我实在没有想到,居然带来了这么糟糕的影响,辜负了陛下对我的期望,我错了,我大错特错,我惭愧,我恨不得以死谢罪。 总之,核心思想并不是“我做错了”,而是“我没有处理好影响,给领导带来了麻烦,这是我最大的罪过”。 内容有点恶心,但习惯了古文夸张用词后,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递出自辩的奏疏后,程丹若就和鲁敬天拉开了距离,不再见他。 鲁敬天亦然。 他变得更苛刻难缠,总是要突袭军营,查验粮草,核实军功,甚至不惜一个个去数人头——大夏记首功,可核查人头防止杀良冒功。 梁太监还专门暗示程丹若,是否要他相助一二,让鲁敬天安分点儿。 但程丹若说:“您两人同为监察,如此难免落人口舌,误解公公一片忠心。我与外子问心无愧,不过多些烦扰,何必劳您费心。” 梁太监闻言就道,你们的忠心日月可鉴,圣人明察秋毫,都明白的。 一切都有默契。 程丹若渐渐察觉到自己的如鱼得水。 她多少有点惊讶,不知自己是觉醒了天赋,还是身份变幻带来的便利。 又想想,兴许是走得煌煌正道,无愧于良心,所以自在了。 我应该再读一读心学的书。蓦然间,她脑海中浮现出这般念头。 * 京城,光明殿。 皇帝读罢程丹若的奏疏,笑着递给靖海侯:“世恩,你递信去贵州,也不安抚两句,瞧把两孩子吓的。” 靖海侯扫过奏疏,心中一笑,口上却道:“终归是张扬了些。” “又不是谎报虚报,实至名归,怕什么张扬?”皇帝早就收到过几次梁太监的密报,事无巨细,比鲁敬天写得更全面。 两相映照,他对程谢二人在贵州的所作所为,不能说了如指掌,也是洞若观火。 “世恩。”皇帝加重语气,“三郎肖祖。” 靖海侯叹道:“臣惭愧,全赖陛下教导有方。” 皇帝笑笑,又道:“前儿昌平侯还来问朕,贵州的伤兵损耗是真是假。” 靖海侯道:“当是比寻常地方略低,程氏毕竟是医家出身,总比寻常大夫上心一些。” “程司宝自小习读医书,经验差些,医理倒是通达。”皇帝沉吟道,“山东那边也不容易,依朕想来,试验一二也非坏事。” 靖海侯明白皇帝的意思。 各家治军,皆有不传法门,虽然皇帝不认为他们应该保密,但看在姻亲份上,还是以较为温和的态度,提点靖海侯,让程丹若早点把法子分享出来。 他话说得十分漂亮:“程氏年少才疏,小打小闹得出了些成果,不过偶然之幸,能让老持稳重的人帮着沉淀一二,是她的福分。” 谦逊过后,也没忘记提一笔,“我听说她的那篇《论鼠疫》,便是全赖太医院掌眼,方能推行地方。” 言下之意便是,她之前就无私分享了鼠疫的治法,这次想来也不会小气。 皇帝颔首,算是认可了靖海侯的说法。 靖海侯拱拱手,告退了。 两日后,再度请见,递上一本《军伤刍言》,道:“家信脚程慢,迟了两日,倒是劳陛下惦念了。” 皇帝龙颜大悦。:,,. 章节目录 第358章 攻城战 程丹若的新书是同奏疏一道递出去的。 既然伤亡率在皇帝面前过了眼,肯定早晚要贡献出去,她连夜奋战,把《金镞伤解》的教材扩编了一下,在急救知识的基础之上,把如何组织救援,划分病人,给予汤药照顾等事,较为详尽地写了个明白。 有了《论鼠疫》的经验,倒也算写得顺利,只是碍于技术限制,没有把青霉素写上,倒是给出了青蒿治疗疟疾的单方,列出若干医案,供其他大夫参考。 因成书匆忙,恐有疏漏,便取名为《军伤刍言》。 来不及寻人雕版印刻,程丹若拉了清平学子当免费劳动力,让几个书生分部分抄写,才能赶着给靖海侯送去。 她相信,这位公爹会在合适的时机献上,不会平白埋没了这份功劳。 因着此事,程丹若便寻思再雇个清客,帮忙代笔。 消息传出去后,很快有人毛遂自荐。 乃是清平书院的孙秀才。 清平书院的学子去岁受邀,来此义诊,其中名气最大的是李家少年郎,他家中富裕,仗义疏财,交了不少好友。 孙秀才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已经二十有五,家境贫寒,因有师承,倒也不急着入府学,闲时替人写家信糊口。 听闻程丹若要招清客,便自己来了。 “在下身无长物,唯独几个字还过得去,也粗通文墨。”孙秀才说,“若夫人不嫌弃,愿做些书吏的活计。” 程丹若却道:“你正是读书的时候,不该为俗务分心,若有难处不妨直言。外子素喜清正好学之辈,想来不吝相助一二。” “多谢夫人美意,在下五尺男儿,合该自行谋生。”孙秀才道,“再者,不通俗务却读书,也不过死读书罢了。” 程丹若这才说:“你既有此心气,倒是我想得浅薄了。” 又说,“我这边不过是些公文往来的笔墨,你清闲之余,还是要潜心读书,莫要辜负师长期望。” 孙秀才恭敬道:“是,在下必定牢记于心,不敢懈怠。” 顿一顿,又道,“即是清闲活儿,雇钱也不必太多。” “这是自然。”程丹若道,“一月三两银子如何?” 孙秀才低下头:“夫人慷慨。” * 程丹若在安顺忙碌,谢玄英在安南也准备出兵了。 普安的存粮所剩无几,他点明兵马,安排人手前往各个驻点,将普安东面的两个据点一口气端掉,彻底废掉了叛军的眼睛。 此时此刻,谢玄英立在地势最高处,俯瞰普安县。 普安地方很小,陷于山脉夹缝处,地形呈现西南-东北的狭长状,四周皆是重峦叠嶂,地形险要。 换言之,退无可退。 但若以为攻城是一件容易的事,可就大错特错了。 兵法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盖因攻城所费时间最长,死伤最多,倘若一次攻不下,士气便会受损。 谢玄英虽然和自己的军队磨合得差不多了,对待攻城也十二万分小心。 开头三天,并不大举进攻,以骚扰为主。 所用的军械为……嗯,火箭。 不是上天的火箭,是指在箭矢上绑上火药,比如一窝蜂箭,总共32支箭矢,安插在木桶中,点燃引线后,箭矢会飞速窜起,像流星雨一样划过天际,散入敌人之中。 这是已经十分成熟的热武器了,谢玄英弄到这一批存货后,只在打安南的时候用过一次。当时把敌军吓得够呛,迫不得已之下,白伽才派出自己的“阴兵”,夺回声势。 “放箭。”李伯武一声令下,几十个火箭筒齐齐点燃,成百上千的箭矢同时喷射而出,射向城头的守卫。 城头顿时一片惨叫,数个守卫被射中要害,一头栽倒下来,摔出红白血污。 很快,数列手持盾牌的守卫补充上来,如临大敌,唯恐官军登墙。 但什么也没发生。 官兵并未冲向城墙,也不见攀登的云梯、战车。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应对。 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窝蜂威势惊人,可虽借助火药,箭矢却还是冷兵器,再多的势能在射程中也被消耗大半,凭借坚固的盾牌,能防住大半。 但谢玄英并非将其作为攻城的手段,他就是骚扰。 冷不丁来一梭,射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可能是吃饭,可能是换防,可能是半夜巡守,反正什么时候兴致来了,就放个爆竹助助兴。 为了节约成本,以防箭头被敌人回收利用,有几次用的竹箭,淬上毒药,捡回去烧还有毒烟,压根用不了。 三天下来,叛军被搞得心浮气躁,一有啸声便神经紧绷。 但黑劳很快做出应对。 他派了几个勇士,身着藤甲随之守备。火箭呼啸而来,他们却不闪不避,反倒一手盾牌,一手腰刀,将射来的箭矢全部砍翻在地,自己毫发无损。 人群中立即响起了欢呼,委顿的士气陡然高昂。 李伯武远远瞧见,也不说什么,隔日,故技重施。 “官兵已经黔驴技穷了。”城墙上,高大威武的勇士激励士兵。 苗兵振奋,可其中目力过人之辈,猛地变色:“躲开,有别的东西——” 话音未落,箭矢已到跟前。 这回不再是几十支箭矢,而是五六支箭捆绑一竹筒,落地即炸裂。 刺鼻的烟气传开,让人恶心头晕的烟尘穿过盾牌,被人吸入鼻腔腹脏,顿时一阵咳嗽。双目酸涩胀痛,无法视物,砂砾石块的飞溅,无孔不入。 霎时间,凄厉的叫声又一次响起,更添几分惊慌。 这是土制的毒筒,竹木制成,内藏火药、药粉和砂砾,点燃后在竹筒内反应,大约数秒后爆炸,产生大量烟尘毒气。 开阔之地,毒气不致命。 所以,李伯武又补了一波一窝蜂。 再度人仰马翻。 黑劳立在城墙下,看着被抬下来的士卒,眉关紧锁。 他完全清楚谢玄英的策略,不过是通过不定时的多次骚扰,让士卒精疲力竭,甚至对守城产生畏惧之心。 目前看来,效果卓越。 除了意志坚定的自家人,其他士卒已经不愿意轮防,互相推诿,因为城中汉人弱势,故而被送上去的多少汉卒,已惹出民愤。 可这几乎是无解的。 大夏物资充裕,随时可能动手,他们却无法预测袭击的时间,只能被动等待。偏生对方从不靠近城墙,他们守城的武器也用不上。 看来,只能主动出击了。 黑劳下定决心,去和白伽商议。 白伽道:“你伤还没有好。” “我们没有时间了。”黑劳说,“假如我三天没能回来,你就带人撤。” 白伽牵牵嘴角:“撤到哪里去?山里?” “失败总比没命好。”黑劳没和她多说什么,“我要去和小桃说一声,你——那个家伙怎么样了?” 白伽思考了会儿:“先留他一命,说不定能当个人质。” 黑劳道:“看紧他。” “当然。” 两人商议定,黑劳便去点人,整顿兵马,趁夜离开了普安。 他当然没有走城门。 普安四面环山,官兵主要封锁的是东南一带,可苗兵在山间行军惯了。他们抄小路从西北边绕开,凭借对地形的熟悉,以山林掩去踪迹,不声不响地来到了普安西南的一处特殊地形。 龙王坑。 普安东面有两个高坡,一个是哨坡,也就是除夕夜被黎哥突袭的那个,一个叫南山坡。 龙王坑就在南山坡以北,地势较为低洼,且有不少洞穴。 黑劳早就探查过周围的环境,选定此作为埋伏地点。 “扎营。”他发令。 麾下的精兵立即就地休息,他们都出自黑水部,熟谙洞穴的特异,知道该如何在洞内行走,避开看不见的危险。 黑劳枕在刀上,耳畔听见潺潺的流水。 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他心中有些糟糕的预感,可不便与人直言,浅浅睡了半夜。 次晨,山间起了淡淡的晨雾。 黑劳很早就醒了。他就着水吃了干粮,眯眼望着外头的云雾,和其他人说:“提前出发,现在雾大,官军发现不了我们的踪迹,我们可以离得更近点,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苗兵因为火箭的骚扰,早就憋了一肚子火,闻言振奋精神,喂了马儿,不声不响地潜入雾中。 大雾弥漫,白气茫茫,几步远就看不清人影了。 黑劳带兵行走在湿漉漉的水汽中,却一点没放慢脚步。 黑水部的老家就在乌蒙山,他对普安很熟悉,没少去县城交易。周边的地形虽然复杂,可他脑海中却有完整的地图,从未迷路过。 只不过……不知为何,他心底总有淡淡的隐忧。 走到如今,已经容不下回头了。 黑劳从未想过投降招安。 他和定西伯打过交道,对方不是不欣赏他,曾屡次招揽,为了博得这位大人物的欢心,曾有一度,他不得不每天和定西伯府的武人比斗较量。 足足一年多,像是一条狗献媚,试图说服定西伯,能够延缓两部的赋税。 可那位土皇帝从未松口。 “你们黑水潭的鱼,白高山的石膏,都是朝廷得用的东西。”定西伯说,“我可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呸! 水东、水西比他们人多,地方也大,可赋税却与他们相差无几,甚至他们的徭役还更重些。可因为时常送礼,黄册上的户籍几十年不变。 黑劳受够了这些达官贵人。 他意识到,不管再怎么勇猛谦卑,定西伯也不会改变主意,所以,他放弃了这条路,选择了另一条路。 比起恳求他人的宽宏仁厚,命运更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不会投降,也不会乞求谢玄英是个好官。 要么胜,要么死。 春风拂面,吹开细密的雾珠。 黑劳蓦地勒马,吃惊地看向雾气背后的憧憧人影。苍青的山色间,一件金光闪闪的铠甲耀眼于人群,如晨曦闪耀。 “你果然来了。”谢玄英说,“本官等候已久。”:,,. 章节目录 第359章 战局中 黑劳很吃惊,没想到谢玄英能料中他的路线,但惊讶归惊讶,不损他半分斗志。 “你还挺聪明的。”黑劳大笑,“我还想着怎么找你,没想到你还有点胆识,没躲在后头。” 谢玄英道:“熟悉普安的可不止你一个。” 围城期间,他可不是干等着,物色了数个自普安逃离的土人,令他们作向导,带着田南的部下四处勘探,绘制出详尽的地图。 龙王坑体型特殊,有视线死角,最适合规避哨探。而黑劳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他喜欢主动出击,必定会出城迎战。 所以,前两天李伯武在骚扰守城,谢玄英就带着手下,埋伏在了南山坡。 昨天官兵用了毒气筒,大量烟尘顺着风飘向此处,兼之早春寒冷,他便猜测今早会起雾,故而提前准备,在天亮前埋伏了下来。 不过,个中关窍,不必和黑劳这个敌人分说明白。 狭路相逢,就分个高下。 两方兵马几乎在同一时间动手。 苗兵列阵扬刀,有人负责冲刺开路,有人负责举盾掩护,有人负责放箭,配合得天衣无缝,在狭窄的山道间,像一群散落的猿猴,灵活地融入地势。 官兵则向内收缩,并未分散兵力,最前方的盾兵将四周团团护住,挡下接连不断的箭矢。 后方,属于谢家的亲卫在屈毅的示意下,取出了直筒状的铁器。 砰砰砰,火药激射而出,爆炸的威力在近距离的冲锋下,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大量血肉和甲胄的碎片四射,血花喷溅。 这就是靖海侯给儿子最大的底牌。 不仅仅是忠心的亲卫,更是会使用火器的精英。 要知道,此时的火器虽然已经改良多次,可填装弹药、射击瞄准和拆解养护,都绝非易事。 熟练使用火器的背后,是大量的练习和弹药消耗。 谢家亲卫毕竟只是私兵,不是神机营的人,不能太过分,包括屈毅在内,熟手只有五十人。 不过,尽够了。 冲刺在前的先锋眨眼便死伤过半,丧失了战斗力。 但这群苗兵悍勇非常,见同伴死于非命,却毫无怯意,依旧奋力上前。 鸟铳填装弹药需要时间,这给了他们逼近的机会。 山间小径狭窄,地势并不平坦。因此,和广阔的平地作战不同,苗兵可以借助树木和坡度,一跃数步,突袭队伍后方的士卒。 队伍有些微慌乱,阵型逐渐散开。 今天随谢玄英埋伏在此的,主要是田南、张鹤等人的队伍,两人当即大喝:“不要慌,举盾。” 屈毅等人装好火药,对着密集的林子就是一番扫射。 有人中弹倒地,有人躲开了流弹。 苗兵的攻势立即缓下。 官兵趁机重新收紧队形,将靠近的敌人逐一斩杀。他们也训练了几个月,杀过了不少人,遂灵活程度不似苗兵,胜在武备齐全,布甲被砍上一道,伤也不深,只要不是被捅穿胸膛,最多不过是丧失战斗力。 伤兵营的照料给了他们勇气,让他们的士气始终保持稳定。 - 黑劳与谢玄英狭路相逢在龙王坑,同一时间,李伯武也组织了攻城。 作为正规军的好处,就是军械一应俱全。 李伯武这回没有再“放烟花”,直接命人推出一辆战车,车上架着炮管。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佛朗机炮,源自西班牙,广东那边弄来的东西。 佛朗机炮的炮管比较薄,口径也小,威力并不强,但胜在轻便,能在深山老林里搬运。 普安不过是西南的一个县城,城墙厚度有限,佛朗机炮也足够了。 只见一名炮手小心填装了火药,做好引线,示意其他人闪开。 “开火。”李伯武下令。 他冒着危险,点燃了引线,炮筒忽然变红,爆发出巨大的威力。这人赶忙就地一滚,在滚滚浓烟中退避三舍,只有脸颊被迸溅的石子刮伤。 炮弹急射而出,落入城墙,一下将坚固的城池轰出了半个大洞。 李伯武招手,示意进攻。 一切井然有序。 城下有壕沟,便组装壕桥平铺其上,避过沟壑内的尖锐竹矢。城墙上有人射箭丢落石,士卒们就躲藏在冲车坚固的三角棚顶下,不断冲击城门。 偌大的声响传遍了整个普安。 北边的竹寨中,冯少俊抽出匕首,缓缓起身。 大炮的声音。 山东抗倭时常用火器,他对所有的火器都很熟悉,知道这绝对是攻城的动静。 这是他离开这里唯一的机会。 冯少俊侧耳倾听。 守卫的脚步声越来越少,大部分的人都被调去守城了。他默数着时间,感受到阳光照过窗户,落在他的手臂上,温暖如春。 是时候了。 他霍地站了起来。 外头传来一声声闷哼,“谁——”惊怒的声音戛然而止。 冯少俊立即驻足,在模糊的视野中寻找痕迹。 “冯小将军。”杜功甩掉刀上的血水,“下官来接你离开这里。” 冯少俊打量他,眯眼观察:“血不多?你下药了?” 杜功愣了愣:“对。” 冯少俊挑起眉,这个动作让他多少有了半年前意气风发的影子:“你换上他们的衣服,带我去找白伽,说我要见她。” 再一思忖,拿起放在最显眼处的襁褓,和枕头下的长命锁。 杜功立时反应过来,应了一声,扒下守卫的衣裳换好,还给了冯少俊一根竹棍当拐杖。 冯少俊朝他笑笑,拿布条蒙住自己的眼睛,拄着拐杖点地,朝已经研究过几百遍的路口走去。 “白祭司如今在县衙。”杜功低眉顺眼,充当带路人,“小将军,咱们可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退不了就死。”冯少俊冷笑,“我宁可雪耻而亡,也绝不忍辱偷生。” 他被白伽当傻子一样骗了几个月,此等耻辱,更胜皮肉之苦。 一路上,炮火声不断。 冯少俊侧耳听了听,道:“是虎蹲炮,看来城门很快就守不住了。” 虎蹲炮有着固定的角度,形似猛虎蹲坐,炮壁很薄,轻便好使,后坐力不强,可以抗在肩头使用。 只是,这些炮在西南不多见,东南抗倭常用,果然是谢家的门路。 走过蜿蜒曲折的街巷,人声愈发热闹。 杜功低声道:“快到了。” 冯少俊透过皂纱,打量着周围的光影。大街上门扉紧闭,人群步履匆匆,苗语夹杂汉语,不断灌进他的耳中。 他说:“你去叫她。” 杜功环顾一圈,大致了解了地形:“是。” 他进去通报。 白伽正为一件事惊诧:“什么叫不见了?” “是,我们奉命去找丁姑娘,可屋里一个人都没有。”部下说,“行囊都在,但马不见了。” 白伽拧起眉。她不喜欢丁桃娘,但黑劳生死未卜,自然希望保住她,遂打算让她与老弱妇孺一道撤离。 偏偏这时候不见了。 不见就不见吧,也顾不得。 “算了,你们把姑姑、小妹她们送走就是。”白伽低声吩咐,“立即走。” 杜功只听见半句,见白伽眸光扫来,不敢耽误:“长老,那个姓冯的求见。” 白伽扫了他眼,见他满脸血污,还道是守城的人,虽眼生却未起疑:“他来干什么,让他走……不。” 她改了主意:“让他过来吧。” 留在手里当个人质也好。 然后,她就看见了冯少俊和他手里的襁褓。 白伽心中骤然一痛。 她已经确定自己怀孕了,腹中正孕育着白氏一族的希望。几十年来,白氏部族生育的后代,总有一些延续了诅咒,其中又以他们代代相传的祭司为甚。 父亲出生后不久,就能“走阴”,这是祭司特有的“本事”。他们会在任意时刻离开身躯,灵魂出窍,与阴间连通,与神明对话。 旁人会看到他们口吐呓语,神色狂乱,仿佛神鬼附体。 可即便是他,仍然逃不过诅咒的影响,早早去世。 姑姑嫁到黑水部,生下小妹。可小妹还是有白山部的特征,生来畸形,幸亏不算严重,还能正常生活。 为了逃避诅咒,她们选出样貌较为正常的女子外嫁,希望能够改变血脉。这似乎有些效果,嫁的越远的人,生下的孩子越正常,如果连续几代不回来,就能诞下健康的孩子。 他们弄不清楚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只能抓住每一个可能。 白伽也是天生的祭司。 她的父亲临死前,牢牢抓住她的手说:“你要不是生在我们家,我就能把你嫁出去了,嫁得远远的……阿爸对不起你啊。” 白伽却说:“我可以找个外面的男人。” 她父亲苦笑不止。 白伽和所有白山部的孩子一样,多多少少有点“不正常”,她又是祭司,在很多人眼底,恐怕与恶鬼没什么区别。 哪个男人愿意呢? 但他不说破,只是道:“你和黑劳一起长大,要是他能陪你,我也放心了。” 白伽情不自禁地笑了,和父亲说:“等他回来,我就和他提。” 彼时的她并不知道,去贵州进贡的黑劳,在定西伯府见到了一个美丽的少女。他痛恨定西伯的无情寡恩,却被少女如同桃花的面孔捕获。 她天真可爱,活泼外向,像一阵春风吹进心田。 白伽的生命就这样枯萎了。 从今后,她的人生只剩下了部族和后代。她挑选再三,机缘巧合发现了迷路的冯少俊。 他是京城人,离贵州很远很远,本人也健壮俊秀,一定是个好父亲。 可……好不容易怀上了,能平安生下吗? 但这样的软弱和担忧也只有一瞬,身为首领,白伽不能表现出任何孱弱。 她平静地看向冯少俊,说:“来得正好,这里有点乱,你不要跑乱。”说着,示意手下将他带走。 冯少俊并未反抗,只是侧耳听了听方向,朝她走过来:“这个给你。” 一件大红襁褓,和一件长命银锁。:,,. 章节目录 第360章 白山部 白伽的眼神微微柔和。她已经期盼这个孩子很久,由衷希望她能平安降生,犹豫片时,还是伸手准备接过。 变故就是这一刻发生的。 冯少俊手腕翻转,倏地扬起襁褓,朝她面上丢去,同时藏在手心的匕首刺出,眨眼便没入她的胸膛。 所有人都怔住了。 冯少俊一击得手,立即高声喝问:“蛮民贼首,还不束手就擒?” 旁边的护卫反应过来,围拢拔刀。 时间紧迫,冯少俊没有拔出匕首,松手抽出旁边苗兵的佩刀,刀光闪过,便是人头落地。 白伽被溅了满脸血,终于反应过来,一手捂住胸口,一手颤巍巍地取出药丸。 药一入肚,她立即回转脸色,厉声道:“拿下他。” 又高呼一声:“神兵何在?拦住官兵!其他人退开,回山!” “白长老。”人群中突然杀出一支怪异的军队,他们或多或少都有些怪异,“我们不走。” “这是命令!”白伽道,“走!去找黑劳!” 她这般果决坚毅,冯少俊且战且退之际,不由自主地看了眼对方,心底生出淡淡的钦佩。 输给一个强者的感觉,远比输给一个弱者要好。 哪怕她是个女人。 当然,冯少俊的钦佩是对敌人的,不是对于一个女人。他见白伽状态异常,浑似胸口没有插了一刀,颇为忌惮:“走。” 他本想斩杀贼首,击溃敌人的士气,可情况不明,还是撤退为妙。 预感很准确。 下一刻,白伽脸上充盈出异样的血色:“拦住他们。” 一支浑身裹着麻布的军队出现,一个个诡异非常,刀枪不惧。他们像潮水一般往冯少俊的方向涌来,可怖又怪诞。 “小将军,这边!”亏得杜功摸清了地形,带他退入街巷,往城门撤离。 这时,城门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喧嚣。 马蹄声与惨叫声齐鸣,宣告官兵的到来。 冯少俊还有点看不清楚,眯眼瞧着盔甲辨别:“清臣呢?” “抚台不在。”杜功观察了会儿情况,也没看见田南,就知道这里可能只有李伯武的队伍,“小将军,我去弄匹马。” 阳光渐盛,冯少俊双目刺痛,难以视物,故不逞强:“好。” 杜功看准机会,叫住一个相熟的军士,借了马给冯少俊,自己则纵马上前,向李伯武回禀乐找到冯小将军的消息。 李伯武立即道:“派两个人保护冯将军。” 杜功识趣:“属下去吧。” 李伯武点点头,喊两个人跟他去。 杜功又回到冯少俊身边,向他解释情况:“官兵已经进城了,应该很快能掌控局势——我有个搭档,此前已经跟随盐队离开。” 他本来也该跟着贩盐的人走,因冯少俊在此,想立个功劳才留下经营。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回的功劳可算是铁板钉钉了。 冯少俊笑道:“看来你立了个大功,对了,还未知阁下姓名。” “下官姓杜,单名一个功。”得到贵人的赏识,原本是杜功的目标,可真的心想事成了,他却远比自己想的更平静。 他为冯少俊转达情况,“苗兵在撤退了,阴兵过来了,嘶——” 冯少俊听他口气瞬时大变,不由遮挡日头细看。 这一瞧,也吓得够呛。 只见麻布阴兵身中数箭,身上血流不止,鲜血染透衣裳,还滴滴答答往下淌。可他们却一无所觉,依旧奋勇上前,阻拦官兵的脚步。 李伯武自谢玄英口中,得知了程丹若的评价,心知他们是在透支生命力,坚持不了多久,便道:“慢慢退,别靠近他们,人的血就这么点,我倒要看看,他们血流光了能不能再站起来。” 他沉稳可靠,下头的士卒便也稳固心神,且战且退。 阴兵的速度果然越来越慢。 不多时,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他们只有百人不到,每一个都浑身淌血,插满了箭簇,还有不少人肠穿肚烂,手脚断裂,腹脏和骨头就这么暴露在外,狼藉一片。 李伯武道:“各位都是好汉,但你们不是我们的对手,投降吧。” 他环视众人,“投降不杀。” 无人理会。 阴兵们冷漠地看着他,好像就是没有感情的鬼魂。直到白伽摇晃着手里的铃铛,缓慢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李伯武打量着面前的女子。 她不过双十年纪,身上穿着同样的白衣,腰间悬挂着银饰,颜色不纯,微微泛着青黑,脸孔被白纱遮掩,露出的皮肤却是一片片雪白的斑纹,不似正常人。 胸口扎着一把匕首,照理说早该死了,可她依旧能动。 她晃动着手中的铃铛,一下又一下。 阴兵们有了动作。 他们拿起悬挂在腰间的葫芦,艰难地将里面的液体浇到了身上。 桐油的味道……李伯武蓦然色变:“后退!” 官兵齐齐后撤。 但阴兵并没有追上来。 白伽放下铃铛,悬挂在腰间,同样自怀中取出了葫芦,浇在自己的衣服上。但除此之外,她还掏出了一个火折子。 “黑色江水流呀,白色高山看。” “绿色秧苗长呀,红色果儿采。” 轻悠的歌声响起,随风飘远。 “阿郎在山外呀,何时能回来。” “山神听我说啊,平安让他还。” 白伽眺望着远方的山峦。 泪水沁出,淹没在熊熊燃起的火焰中。 阴兵们跟随她的声音,将火焰接到了自己身上。 “大山我的家呀,阿爹阿娘在。” “魂随烟往上啊,安息在白山。” 嚯——火焰在桐油和春风的助长下,如同妖魔一般冲天而起,张牙舞爪。 它们烧着了人的头发、衣裳里的稻草棉花、街边的树木,你传我,我传你,以肉身铸成了防线,牢牢封锁住了官兵前行的道路。 然后,房屋也燃烧了起来,木制的屋舍像是苏醒的野兽,咆哮着阻拦。 李伯武深深地看向这群阴兵,他们包括白伽在内,忍受着焚身之苦,却没有一个人吭声惨叫。 他挥手:“退。” 官兵有序后撤,远离这个人间炼狱。 白伽在烈焰中闭上了眼睛。 一霎间,她仿佛回到了童年。 小时候没有太多烦恼,她喜欢在林子里打猎,不用弓箭,这只有大人才有,她用藤草、石块和木架子做陷阱,几乎每次都能套到兔子、野鸡之类的猎物。 而黑劳擅长捉鱼,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回头就能捞出几条肥鱼。 他们俩总是凑在一起开火,吃完了,黑劳帮她搓麻绳,她就采药给他敷伤口。那时的他在练上刀梯,总是摔得鼻青脸肿。 因为他,白伽越来越懂辨识草药,阿爸都说她的本事一日千里,以后肯定是个好祭司。 年幼不懂情爱,也就无忧无虑。 她和黑劳依靠自然的山水,蓬勃地成长。 这是白伽最怀念的日子。 阿爸病得重,但会耐心教她辨认草药,唱歌祈福,小妹躲在家里做针线,用花草编成耳环,最好的一朵送给她,祖母是首领,夜里和他们说着古老的故事,黑劳每次来白山寨,都会给她带一些蚌壳,撬开来一定有珍珠。 可随着年岁增长,一切都消失了。 繁重的赋税,艰辛的徭役,越来越多的人死去了。 黑劳离开了大山,说要搏一个结果。然后,她就永远失去了他。 他们被迫走出深山,以血和性命反抗,曾经占有小半个贵州,转瞬间,又只剩下这小小的普安。 现在,连普安都守不住了,还平白留下了族人的性命。 白伽看向拦在自己身前的阴兵,不,他们不是幽冥的鬼魂,是她的族人。他们在服下神药时,就已经死去,只因无畏的灵魂才坚持作战。 幸好,今天她和他们站在了一起。 前面是敌人,背后是部族。 他们生来属于大山,就该像山一样巍峨。 烈焰缠身,白伽感觉不到痛楚,反而产生了微微的欢欣感。她疲惫的面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 下一刻,火舌吞噬了身体。 - 泰平二十四年春,普安逆苗白伽、黑劳作乱,凶恶暴悍,韦自行失天时陷之。次年初,谢玄英围攻普安,白伽**伏诛。 ——《夏史·列传·贵州土司》 - 太阳出来,雾也散了。黑劳看见了普安的浓烟,一字型的烟气绝非偶然失火,必然是人为的防线。 他心底生出不好的预感,脑海中总是闪过白伽的脸孔。 伽伽……黑劳闭了闭眼,逼迫自己专注精神,看向自己的对手。 数次交战后,双方皆有损伤。官兵的阵型已然松散,露出多个破绽,苗兵也伤得不轻,攻势渐缓。 黑劳一直节省体力,到这时才奋力突击。 寻常士卒根本拦不住他。 “骁猛如此,可谓万人敌。”有人感慨着,情不自禁地回避了他的刀锋。 对于超越常人的力量,作为敌人,必然会萌生惊惧回避之意。而队友则相反,士气鼓舞,又爆发出潜在的力量。 这就是名将的威力,也是谢玄英选择亲自前来的缘由。 以黑劳的本事,想走脱并非难事,可他一入山林,就如猛虎归山,再也寻不着踪迹了。 而他们不死,平叛就不会停止。 所以,谢玄英以自身为饵,迫使黑劳留下。 他拔出刀,在黑劳突破重围,出手砍向他的刹那,扬刀接住了他的劈砍。 “来得正好。”黑劳低喝一声,没有惜力,一招招连环不断地招呼。今天他的刀没有涂黑,雪白的利刃反射出阳光,晃得人眼晕。 当当当,不过两个呼吸,二人便已过上数招。 黑劳的眼睛愈发明亮,神情却逐渐严肃。 他十七岁的时候,就凭借一把钢刀,从老虎口中逃生,只在肩膀落了个疤,其力量与敏捷可想而知。 后来,他去了定西伯府,不断与人比武,取长补短,慢慢练出了一身本事。这大半年里,他没少和武将交手,水平还不如定西伯府的人,没多久就能寻到他们的破绽。 但谢玄英的“破绽”却很难找。 黑劳感觉自己像一只豹子,空有力量和速度,却很难扑倒一只仙鹤。:,,. 章节目录 第361章 流星弩 普安的烟味飘到了南山坡。 黑劳知道拖延越久,对自己越是不利,当即便定下主意,纵身跃起,横刀割向谢玄英的咽喉。 他来势汹汹,却暴露了肋下的空虚,只肖矮身避过,便能重创。 但谢玄英并未这么做,刀柄在他掌中旋转,刀背便以一个灵巧的姿态拨开了突然闪现的利刃,挡下了黑劳积蓄力量的拦腰一刀。 黑劳一击失手,立即后撤半步,这才勉强稳住偏移的重心。 他颇为诧异地看向谢玄英,没想到这招会失败。 谢玄英却很平静。自上回交手,他就分析过黑劳的路数,他是典型的野路子,有着强悍的机变能力,招式不落窠臼,但缺点也很明显——过程如出一辙。 蛰伏、试探、伺机、致命一击。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黑劳的战斗本能源于丛林野兽,而猛兽捕猎,唯一的目的就是杀死对方,同时避免自己受伤。 方才的这招来得突然,却不是致命一击的最佳时刻。 所以,谢玄英判断是个圈套,并未出手,反而回防了自己的弱点。 两人一来一往,都没讨到好处,也都没受伤。 可优势方在此转换。 黑劳的奇袭一刀调动了全身肌肉和大部分力量,出手失败,意味着他不仅消耗大量体力,还崩裂了伤口。 鲜血渗出了他的轻甲。 谢玄英不动声色,胯部发力,刀尖倏地斜向上撩起,想逼得他再次后撤,进一步撕裂旧伤。 可黑劳咬紧牙关,竟不退,双手持刀劈砍而下,正面硬抗。 “当”,他的力气加上体重,压制住了这一刀。 但谢玄英在看见他肩部下沉的同一时间,就预判出了这次的回击,几乎在兵刃相接的刹那,反手抽出了腰后的短刀。 这是一套子母刀。母刀长,开刃宽厚,刀身坚韧,适合劈砍甲胄之类的硬物,子刀短,开刃窄,更锋利但脆弱。 短刀出鞘,便是朝着黑劳暴露出来的脖颈。 黑劳瞳仁倏地收缩,以最快的速度原地一个侧身翻滚,可刀来得太快,刀尖擦着耳朵过去,直接削掉了他的半只耳朵。 血液喷涌而出,堵塞了他右耳的耳道。 黑劳以刀插入泥土,稳固住身形,正欲鲤鱼打挺翻身而起,长刀已经掠来。 刀锋逼近,他别无选择,迅速拔刀格挡,同时在地上连滚三圈,这才脱出刀光的密网。 可余光瞥见背后,却知更入险境。 后头就是偌大的坑洞,传闻此处曾有蛟龙,化龙时遭雷击而死,尸身坠入山间,撞出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穴,便为龙王坑。 黑劳避无可避,横刀去砍谢玄英的腿。 短刀够不到下盘,只能让长刀回转防守。但他的刀压住黑劳的,便立即倒转刀锋撩起,去扫他的脸孔。 黑劳仰头躲过,却觉脸孔一阵腥热,血淌沁出来,顺着眉骨往下淌。 在这样的生死交战中,哪可能停下来擦脸?他只能快速眨动眼睑,希望血不要流进眼眶,同时迅速反击,逼迫谢玄英放弃继续攻击的打算。 比起防守,他更擅长攻击,纵然只有一只眼睛、一只耳朵,也能办到。 灵活迅猛的刀光如同被激怒的猛禽,疯狂进攻谢玄英的每一个要害。 特殊的锻造方式,使得他的刀拥有了强悍的破甲能力,只要被砍中,必定会破开甲片,伤及皮肉。 谢玄英的身上逐渐多出伤痕,两人的距离也被进一步拉近。 终于,二人面对面,在刀剑之外加上了拳脚。 黑劳爆发力极强,在不到三十秒的时间,便完成了由守到攻的逆转。考虑到两人离得极近,长刀不好施展,他更忌惮谢玄英左手的短刀,遂劈掌去夺。 谢玄英反应很快,短刀在掌中转向,藏到了肘内。 黑劳见状抬肘,趁此机会撞向他的胸口。 谢玄英不得不后退半步。 黑劳立即抓住了这个破绽。他掷出了自己的刀,腾出右手一个劈斩,在谢玄英吃痛的同时,左手去抢夺他的短刀。 谢玄英当机立断,在他一掌劈下后便扬手抛起短刀,借后退的步态拉远距离,腰腹骤然使力,以一个典型的鹞子翻身凌空跃起。 左脚踢出,截住下落的短刀。 翻过身的同时,右腿出力一蹬,踹中了刀柄。 短刀犹如脱手的暗器,在空中骤然改变了方向。 而这不偏不倚,恰好是黑劳的视野盲区。 他左边的眼睛被血糊成一片绯红,耳道中又灌满了黏稠的血液,阻塞听力,完美错过了在短刀飞来的动静。 等到另一只耳朵分辨出刀来的方向时,已经太迟了。 这是致命的一击。 尖利的短刀在近距离的飞踢下,速度极快,破开了金属甲叶,半把刀身刺入了黑劳的后背。 谢玄英落地,微微拧眉。 偏了,不是心脏,是肺部。 他立即握紧长刀的刀柄,打算补一刀了结。 这时,不远处的山坡传来马蹄声。 苗人竟然有援兵?谢玄英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也多亏了他谨慎小心,先看了这一眼,下一刻,一支利箭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射向他的胸口。 谢玄英只多了半秒钟闪避,箭矢擦着他的胸甲飞过。 甲片碎裂,带出零星的血点子。 他暗道一声好险,抬头注视来人。 这是一队精锐,大约二三十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架弩机,大如弯弓,小巧的却只有小臂长短。 而方才射向谢玄英的那把弩,做工精良,用的不是木头,而是百炼钢,并配有一个形制特殊的“望山”(瞄准器),嵌有水晶。 “流星弩。”他冷笑,“怪不得。” 弩机在大夏已经所见不多,盖因有火器之利,西南之地反倒常见些,时常有夷人自制的竹弩、木弩。 但不大规模使用弩机,不代表就没有,流星弩就是其中之一。 这种弩机制作复杂,需要技艺极其高超的工匠,反复琢磨每一个细节,才能使一架臂弩同时拥有射程、威力和准头。 而发明它的人,正是位于西南的定西伯。 流星弩产量很少,千里眼更是西洋传进来的稀罕物,能配备这等望山的弩机,恐怕整个大夏只有一台。 怪不得黑劳有难得一见的好刀,怪不得他能对韦自行有所了解。 原来,丁桃在这里。 谢玄英冷静地思索,定西伯一家抄家斩首,但似乎从来没有人提起丁桃娘。 从没有听说过她出嫁,老妇人和儿媳自戕时,也没有她。 她如今梳着妇人的发式。 看来是私奔。 怪不得。 丁桃娘却不知道谢玄英的心理活动,放下流星弩,焦急地呼唤:“我们快走!” 黑劳比她更急:“你来干……噗——”肺部的血液堵塞了他的气管,鲜血涌上喉咙,喷涌而出。 “放箭!”丁桃大惊,二话不说便下令攻击。 跟随她的亲卫立即举起臂弩,连发数箭。 张鹤立马举起盾牌,掩护在谢玄英周围。 连弩的威力不比流星弩大,射入盾牌后便插在了里头,很快,盾牌就变成了一只只刺猬,浑身长箭。 黑劳见状,知道机会难得,立即伏低身,强忍着痛楚,觑空往外撤。 其他苗兵立即替他断后,不让官兵追上来围捕。 他们用性命为黑劳争取到了脱身的时间。 一直陪伴在黑劳身边,与他亲如兄弟的朋友,一面用手握住田南的刀,鲜血滴落满地,他却始终没有松手,只是挤出一句话:“劳,走,族里还要靠你。” 黑劳咬紧牙关,翻身上了丁桃的马。 他们调转马头,朝山脚后撤。 “放箭。” 谢玄英的声音响起。 箭雨如流星而至,几乎同一时间,黑劳拿过丁桃的流星弩,转头射出□□。 两拨箭矢交汇,视野好比被飞鸟群占据,难以分辨。 谢玄英看到三支箭朝自己飞来。 他挥剑斩断了一支,张鹤替他挡下了一支,但第三支箭来得太过刁钻,谢玄英竟未辨清何时来的,只觉胸口一痛。 箭击碎了他的护心镜,没入血肉之中。 谢玄英斩断箭羽,表情没有变化:“连弩射程有限,派人追。” 张鹤扶住他,面容焦急:“公子?” “没事,在肋下。”谢玄英说,“只是肋骨断了。” 疼痛令他更为清醒:“田南,张鹤,你们搜山,屈毅,我们走。” 谢玄英翻身上马,浑然不似中箭。 他们先下山查看普安的情况,得知半个城都烧了,便没有入城,留李伯武主持后续事宜。 谢玄英终于见到了冯少俊。 “清臣?”冯少俊大吃一惊,“你中箭了?” “没事,不深。”谢玄英没有贸然拔箭,失血不多,“回安南再说。” 冯少俊道:“那也不能继续骑马,去县衙找找,看看有没有马车。” 他们运气不错,马车无法在山间行路,苗人撤退没有带走它,只是积了层灰,勉强能用罢了。 谢玄英拒绝了马车,解开盔甲,用绷带固定住断箭和伤骨,以免位移,又像没事人似的,与大部队一道回了安南。 他受伤可不是小事。 钱大夫和范大夫立马替他取箭。 自跟随程丹若学过截肢,两位大夫对人体的了解更胜一层楼,小心割开皮肉,挖出箭头。 看到箭矢的刹那,他们均是色变。 这支箭,锈了。 “看起来似乎无毒,只是有些生锈。”钱大夫谨慎道,“抚台可有不适?” 谢玄英倒是神色如常,流星弩是罕见的神器,丁桃好生保养很正常,可□□不过寻常物,想她也不会仔细照料。 贵州的天气,武器生锈太正常了。 “目前并无不适。”他答。 “还是要以烈酒冲洗。”钱大夫拿出酒精瓶,镊子夹出高温煮过的纱布,“请抚台忍一忍。” 谢玄英深吸口气:“好。” 高浓度的酒精冲刷伤口,疼痛剧烈。 他强忍着由他们消了毒,又缝合了两针,敷上止血药和纱布,才缓缓吐气:“我伤得并不重,二位医术高明,可否……” “咳。”钱大夫用力咳嗽了两声,“下官医术微末,只能处理些外伤,抚台的骨头也有断痕,还是请程夫人亲自掌眼为好。” 谢玄英重重叹了口气,肋骨更痛了。:,,. 章节目录 第362章 巧得很 信日夜不休送到安顺,也不过一天半的时间。 当时,程丹若正在和赤韶的阿公阿婆说话。 他们两位被一封信招到安顺,难免惴惴不安,怕是赤韶闯了祸。谁想见了面一说话,竟然是外孙女想让他们成亲。 “你也太不像话了。”比起宠溺外孙女的金寨主,蛊婆的态度更为严厉,劈头盖脸一顿训,“我们不作亲,自然有我们的道理,你胡闹!” 赤韶并不怕她,躲在金阿公身边,扭着他的衣袖:“阿公,阿公——” 金阿公叹气:“韶儿,你还年轻,不明白。” 赤韶瞅了一眼程丹若,哀求道:“我已经不小了,我现在是土司了,您就和我说个明白吧。” 金阿公有点为难,但蛊婆望着美丽的外孙女,忽然开口道:“她是不小了,十四了,是该懂点道理——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蛊婆在寨子里是干什么的?” 赤韶眨巴眼睛:“给人看病啊。” “你从五岁跟着我学蛊,到现在学会几个了?”蛊婆平静地问。 赤韶一下心虚起来。 “养一只蛊,至少要一年的时间,从学会到能用,要十几年。”蛊婆说,“每家寨子的蛊婆都很不容易,越有本事的,岁数越大。” 赤韶不明所以:“这和成亲有何干系?” “女人成亲就要生娃。”蛊婆冷冷道,“生孩子是要死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赤韶顿时噤声。 “寨主没了,马上就能选个新的。”金阿公也开了口,“蛊婆没了,寨子里成百上千的人病了,该怎么办?” 赤韶毕竟是个聪明孩子,嘀咕道:“那只成亲,不生娃娃不就好了。” 空气骤然寂静。 程丹若端起茶盏,有点好奇古代的大人要怎么解释。 然而,蛊婆严肃地说:“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蝴蝶妈妈会在你睡觉的时候,把娃娃塞进你的肚子。” 程丹若:“……” 但赤韶被骗到了。她缩缩脖子,嗫嚅道:“真的没法子了吗?” “韶儿,寨子里定的规矩,蛊婆不许成亲,是为了大家好。”金阿公叹气,“我和你阿婆相好的时候,她还有个妹子,我们俩是想啊,她不做蛊婆了,我也不当寨主,我俩去汉人的地方过……”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两人私奔后的下一个月,蛊婆的妹子被毒蛇咬了,没救回来,而老蛊婆给她吸毒血,中了野蛊,也跟着没了。 老寨主没法子,只好带人下山逮他们。 就这样,蛊婆成了蛊婆。 她被迫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为寨子奉献了后半辈子。 赤韶听得很不是滋味,她哀求:“可我想阿公阿婆在一起,做一家人。我不想你们这样,我不想阿婆一个人待在竹林里,我不想、我不想啊!” 别人家的人,每天都能全家围在火塘边吃饭,你打我,我揍你,夹杂着父母的呵斥,祖母的劝慰,听着就热闹。 可她住寨子里最好的屋子,只能和金阿公面对面。 阿婆更惨,每天一个人待在黑屋子里,没人陪她说话,家里安静得像坟墓。 赤韶难过极了:“蛊婆不能成亲,那阿婆可不可以不做蛊婆了?我去做。” 蛊婆终于动容,眸光微微柔和:“傻孩子,你的那点本事还想做蛊婆?” 赤韶不高兴地撇过嘴角。 这时,程丹若才开口:“韶儿说得也有道理。蛊婆是为大家治病的,虽然有些手段叫人害怕,可又不是害人。” 金阿公低声道:“寨子里总有人没来由得死了,也怪不得大家。” 一直以来,寨民们敬畏蛊婆,也害怕蛊婆,若非生病,绝不愿意上她的门。 “越不清楚的东西才越害怕。”程丹若审视着他,“宁洞寨的药婆,不知道你们可曾听过。” 金阿公回答:“我知道,董婆婆很有本事。” “她和儿女孙辈住在一起,用的药里也不乏蛇胆、蜈蚣,却是不见人怕。”程丹若点到为止,“这两天,恰好安顺在义诊,一位既然来了,不妨多与其他寨子的药婆探讨一一,赤韶也想你们了。” 她这般说,金外公哪里敢拒绝,忙道:“多谢夫人慷慨,我们也想和孩子多相处两日。” “那我便放心了。” 程丹若说这话时,余光便瞥见田北一脸严肃地进来。 金阿公有眼力,马上拉着蛊婆和赤韶离开。 他们走后,田北才道:“夫人,安南送来消息,普安已经攻下,这是公子给您的密信。” 程丹若拧眉,立即拆开密封的信笺。 一目十行看完,毛骨悚然。 莫以为,英雄豪杰都能轰轰烈烈地谢幕,死于流矢暗箭的名将真不少,大多死于创后感染。 不管谢玄英在信里怎么说,只是伤到了皮肉,震碎了肋骨,没有伤到腹脏,她仍然如临大敌。 短短几秒钟内,她把所有急症都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每一个都觉得自己需要ICU才行。 心脏收缩,跃动速度加快,好像要迸出胸腔。 与之相反的是大脑,她立即回忆了库存,青霉素还没攒够量,但惯例,她会优先制作几瓶多次提取的高纯度青霉素,救一个人肯定够了。 “三郎受伤了。”程丹若言简意赅地吩咐田北,“你去集合队伍,行李什么的都不用带,带上干粮和水就行。我去收拾东西,半个时辰后出发。” 田北微微变色:“夫人,叛军残兵还未剿灭,现在去安南太过危险,不如让属下去送药。” “我亲自去。”程丹若不容置喙道,“今日天色尚早,我们快点走,争取天黑前到永宁。” 听她不是打算连夜赶去安南,田北松了口气,安顺到永宁还是安全的。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 程丹若有一个打包了简易行李的包袱,里面有套换洗的衣裳、些许碎银子和两包药材,以及谢玄英送给她的短剑。 她提起包袱,检查了遍药箱,里面的手术器械和青霉素都存放地好好的。 沉吟少时,程丹若将青霉素额外分出三份。一份贴身藏在内衣的暗袋,另外两份以油纸包好,塞入布袋,再用棉花包裹一层。 看见药箱上层的匕首,又将其塞入怀中。 玛瑙急急忙忙递上水壶:“夫人,这是泡好的热茶,路上喝。” 程丹若点点头:“我去去就回,你看好家,赤韶那里多留意些。” 玛瑙道:“您放心。” 她隔三差五就要出门,丫鬟们也都历练出来了。 程丹若没有耽误,背上包袱出门。 临走前,招手让林桂和田北过来,叮嘱道:“这两份药,你们一人一份收好,倘若路上遇到意外,你们必须有一个人送药去安南,明白吗?” 林桂和田北都是谢玄英的心腹,忠心耿耿,一话不说便道:“夫人放心,我们知道利害。” “好,出发吧。” 她骑上夏栀子,顶着依旧寒凉的春风出发。 -- 黑劳的情况很糟糕。 他不断咳血,无法呼吸,胸痛难忍,脸白得和霜一样。 丁桃急得团团转,可不管是跟随她的原定西伯亲卫,还是黑水部的苗兵,都对此无能为力。 原本苗军中的伤患,都是白伽治的,可白伽已经死了。 苗兵给黑劳喂了一点药粉,似乎暂时保住了性命,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不管怎么样,得把刀□□。 没有大夫,他们都不敢随便拔刀。 “我们的人都回山里了。”黑劳的堂兄弟说,“要不回家吧。” 丁桃一口否认:“不行,山里没有大夫。” “现在要防着的是官兵找过来。”堂兄弟皱起眉,“不往山里躲,往哪里去?” 丁桃冷笑:“你们要走就自己走,黑劳现在这样根本不能动,没有大夫,我就给他找一个回来!” 她是老伯爷的老来女,自小受宠,要星星不要月亮,这辈子受过最大的挫折,也就是想嫁给黑劳,可兄长和嫂嫂不同意。 丁桃才不受他们的气,干脆和黑劳私奔了。 虽说是私奔,可黑劳对她很好,不管弄到了什么好东西,都会想着她,没给过她委屈。 “官兵以为我们会回山,我们就不回,去永宁。”丁桃素来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性子,“永宁肯定有大夫,我们绑一个回来,先救黑劳。” 她扫他们一眼,扬起下巴,“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定西伯府出事前,丁家亲卫便被母亲秘密送到她身边,说若有万一,要她带人救下侄儿们,保全家中香火。 丁桃和家人感情深厚,一话不说就应下。孰料世事无常,侄子们被锦衣卫抓走,堂哥逃都逃走了,却意外落水,一病不起。 她成了丁家唯一的血脉,这些人就跟了丁桃。 手握兵马,她腰杆子就直:“爱来不来!” 黑劳的亲信几乎都是他的血缘亲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冒险试试。 部族是因为黑劳才能走出深山,没有他,接下来他们只能回到黑水潭去了。 大家都有点不甘心。 黑劳情况不好,丁桃等不到天亮,集合了五百余人就准备下山,连夜奔驰了几个时辰,终于在次日清晨,到达了永宁附近。 这点人数,攻城是不现实的,她就琢磨该怎么浑水摸鱼,溜进永宁去绑人。 巧就巧在这儿了。 丁桃想救黑劳,程丹若也想救谢玄英,两个人没打过商量,偏偏碰上了时间。 烟尘飞扬,丁桃举着千里眼,好奇地观察他们的队伍。 “这人来头不小。”亲卫判断,“都是好马,都带着武器,奇怪,他们是往安南去的。” 若有紧急军情,该是安南到永宁才对,这群人没带粮草,轻车简从,却这么着急赶路,太阳都没升起来呢。 丁桃心中一动:“黑劳射伤了谢三对不对?他们会不会是送药的?” “有可能。”黑劳的堂兄弟说,“进城太麻烦,不如赌一赌运气,就算不是,有个人质也好商量。” 丁桃翻身上马:“走!劫了他们!”:,,. 章节目录 第363章 拉扯间 程丹若自然知道,战事未休,贸然去前线有危险。 那又怎样? 难道要为了一点危险,就放弃去救谢玄英吗?诚然,他未必会有事,伤势兴许也未必严重,说不定是空跑一趟。 可程丹若宁可虚惊一场,也不要在安顺患得患失。 所以,她做好了遇到危险的准备,只是,世事难料,她没料到危险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降临的。 见到丁桃的刹那,她还以为对方正准备带人逃跑,还犹豫了下,是否要冒险留下黑劳的命。 谁想她犹未动手,丁桃已经下令,示意麾下的人朝她们冲了过来。 田北如临大敌,立即勒马,将程丹若护在中间。 程丹若迅速数了遍人头,心底骤然一沉。 她身边有谢家的两百护卫,为防万一,甚至额外调了一百骑兵,总计三百人的队伍。这群精兵平日里以一当三毫无问题,面对千人以下的队伍均可一战。 可这里指的是寻常士卒,而不是同样骁勇的精兵,甚至丁家在西南经营已久,其亲卫更擅长山地作战。 人数劣势,能力不占优,麻烦了。 只能看看能不能拖延一二,如果对方只是想糊弄过去,说不定能蒙混过关。 程丹若心念电转,立即佯装出一副错愕的样子:“桃娘?” 暴露身份固然不智,可脸都没露,就被人当做卒子射死,岂非更冤?若是被活捉了,早晚也会被发现,不如先人一步,掌控节奏。 她好似全然不知道对方的事,惊讶地问,“你怎在此?” 这一开口,确实让丁桃有些错愕。程丹若骑马都戴着面巾,又是男装打扮,远远的不曾认出是谁,但立即一喜:“原来是程……姐姐。” 丁桃的口气也是装出的欢欣:“你怎在此?” 程丹若不动声色:“外子外放此地,我自然在这。” 她适时露出些犹疑,“你未曾受丁家牵连,是已经外嫁了?” “不错。”丁桃道,“祸不及出嫁女,我侥幸逃生,没想到能再见到姐姐。” 两人各怀心思,却都拿出了社交场上的本事,笑语盈盈地应酬。 程丹若露出同情的表情,欲言又止:“你家……罢了,妹妹无事便好。”她打量丁桃的衣着打扮,“如今这情状,别的我不敢说,妹妹若有什么为难之处,你我两家是世交,不妨直言。” 丁桃今日所穿的衣裳,自然和当年在京城不可同日而语,心中一动,顺着她的话头往下说:“姐姐这般说,愧煞我了。” 她仿佛羞愧又为难:“其实……唉,算了,不知姐姐是要往何处去?” “家中送了一盒人参来。”程丹若笑道,“外子在前线,我旁的帮不上,想给他捎些药材,顺道去看看他。” 药材?人参?! 丁桃暗喜,连忙道:“万没想到这般巧了,我原不想麻烦姐姐,可今非昔比,我家没了,从前待我客气的叔伯,都闭门不肯相见——” 她念及黑劳的伤势,真情实感地红了眼眶,“少不得厚着脸皮,问姐姐讨个便宜了。” 程丹若明白了,敢情是为了药材,可也奇怪,他们这群人可没带行李,怎么就被发现了呢。 她大脑飞速转动,口中却爽快:“妹妹不妨直说。若我能办到,必不推诿。” “我知道,姐姐是会医术的。”丁桃试探,“当年在京城,你替我裹伤,还说会缝伤口……” 程丹若腹中痛骂,脸上微微一笑:“微末小计,难为你记得。” “不瞒姐姐。”丁桃纤细的手指在马鞍边的弩机上打转,“我同兄长斗气,他一怒之下,把我嫁到了夷寨里。” 程丹若看看其他苗服打扮的人,故作迟疑:“可是他牵连进了叛乱的事?” 丁桃料她分不清夷人,空口说瞎话:“不不,他是侗人,不是苗人。” 程丹若面色舒缓。 丁桃只觉自己急智一流,继续道:“前些日子,我们寨子和人争地,别人把他给打伤了,这儿缺医少药的,我原想进城替他寻个大夫,可我毕竟是丁家人,从前没少在人前露脸,怕人向朝廷告密……” 程丹若体谅道:“原来如此,可巧我带了人参,妹妹若不嫌弃,不如拿一支去。” 丁桃咬住唇,低声下气地示弱:“光有人参也无用,寨子里没有大夫……难得遇见京城的熟人,姐姐不如去我家坐坐?” 平心而论,丁桃的演技并不算好,可想及她当年在京城的娇蛮,此番场景就愈发显得——危险。 程丹若不敢和她翻脸,唯恐图穷匕见。 她没有一口回绝,为难了会儿,说:“不如这样,妹妹先带人参回去,回头我得闲了,再去你家作客。” 丁桃怎么肯,说道:“贸然开口确实失礼,可我实在没法子了。” 她眯起眼,盘算着要不要强逼,可仔细一想,毕竟是请大夫,万一她不高兴,不肯治黑劳就麻烦了。 遂忍气吞声,故作可怜,“姐姐就看在我们相识一场的份上,帮帮我吧。” 程丹若心念电转,流露出几分动容。 田北谨慎开口:“夫人,我们还要去见公子……” 话未说完,丁桃又抢着说:“我知道这个要求很为难姐姐,可大哥大嫂没了,我实在寻不到人帮我。如果姐姐肯帮我,我一定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唉。”程丹若叹口气,似乎被说动了几分,“我明白,我也是爹娘都没了,家里无人可依靠……” 她再次打量对方的装备与人马,看向田北。 田北低声道:“我带人拖住他们,夫人先走。” 程丹若一听便知,他的意思是干不过,遂立即下定决心,呵斥道:“住口!丁家固然有罪,可她是出嫁女,就算陛下知道……”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被丁桃捕捉到。 丁桃心下微喜:这位谢三奶奶果然心软好骗,这倒是省了她的事了。 果然,程丹若考虑了下,竟然同意了:“他乡遇故知,也是难得的喜事。你不知道,我来贵州数月,一个熟人也无,乡音难觅,本地话也听不懂,闷得慌,不是烧香就是拜佛,今日既然遇见,倒是不好袖手旁观。” 这固然是谎话,却是参照了张佩娘的日常,完美符合京城贵妇的形象。 果不其然,丁桃信了。 她和程丹若不过一面之缘,并不了解她的为人,在她想来,定西伯夫人在家的时候,定西伯也不和妻子说战场的事,所以,就算谢玄英见过她,程丹若却不知道她和黑劳的关系,也毫不奇怪。 这也是时下常见的情形,大多数的已婚女子,或许对家业有了解,可对丈夫的事业就一无所知。 丁桃觉得自己运气不错,露出三分笑意:“多谢姐姐。” 程丹若喊了个人:“叫人去安南送个信,说我晚几日再过去。” 丁桃忙道:“耽误不了多久,何必多此一举?” “总要知会一声,不然说去却不到,外子心里总要惦念。”程丹若笑道。 丁桃想了想,也是这道理,人没出现,必是要来寻,反倒麻烦,便说:“烦请姐姐体谅,我不想人知晓下落,毕竟我大哥是朝廷的罪人。” 程丹若顺从道:“你说的也是,人多嘴杂的。”便佯装吩咐林桂,“就和爷说我在永宁歇一日再去,别让他担心。” 林桂亦有城府,知晓自己要紧的是送信,故意玩笑:“小人说,不如同爷说您后天晚上到,您明天晚上去了,岂不是个惊喜?” 程丹若笑骂:“就你多嘴,罢了罢了,你去吧,仔细别说漏了嘴。” “您放心。”林桂嘻嘻哈哈的,活似个讨巧的小人。 丁桃思忖着,能争取一日已经不错,真被戳破,还有人质在说,便摆摆手,示意亲卫让路。 眼见林桂绝尘而去,程丹若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目前最大的凭仗就是三百兵马,和敌人硬碰消耗掉了,自己便是砧板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反正都要去老巢走一趟,武器还是握在手里最有威慑力。 “走吧。”程丹若反客为主,“同我说说,你嫁到哪个寨子去了?成亲许久,可有好消息?你已经没了长辈亲眷,这事可要自己上心。” 做足了寒暄社交的派头。 丁桃怕她得知真相,不肯帮黑劳,反误了恋人的救治,也顾忌田北等人,不敢逼迫太甚,糊弄说:“就是一个普通的侗寨,一共也没多少人。” 程丹若问:“待得惯吗?” “还成。”丁桃敷衍。 程丹若揣摩如何演出一个合格的贵妇:“你家现在这样,还是该早日诞下子嗣,立稳跟脚。” 丁桃有点烦,也有点久违的熟悉。母亲和大嫂总是这么说,可她们已经死了。 程丹若似乎察觉出了她的低落,忙笑:“不过你们还年轻,不急。”又刻意岔开话题,“路可好走?我才学会骑马,太颠簸的路怕是走不了。” 丁桃含糊:“山路都差不多,不远。” 程丹若:“你骑马很娴熟。” “我自小就学。”丁桃扬头,依稀有昔年娇蛮的影子。 她仍然很漂亮,很张扬,像灼灼盛开的春日桃花。 只不过,夹竹桃是有毒的。 程丹若不紧不慢道:“贵州的气候我是真的受不了,这里的百姓一定很难过。” 丁桃撇过嘴角:“其实也还好。” “你可能体会得不深,我一路走来,只见百姓穷苦,汉夷矛盾重重,想想都觉得颇为不易。”程丹若状似感慨,“快春耕了,今年我在安顺教人种药材,若是能有收获,百姓们到了冬天,至少可以多换些盐。对了。” 她像是想起了高兴的事:“我在海外找到了一种作物,名为番椒,因味辣,我觉得叫辣椒也很好,可以调味,此地缺盐,大家都很喜欢。一会儿我留一点辣椒粉给你,洒在汤中滋味鲜美。” 丁桃听得稀奇:“还有这种东西?和胡椒一样吗?” “胡椒贵,辣椒可以本地栽种,方便百姓。”程丹若笑道,“经营一地,就得顺从本地的山水,安顺、贵阳种药材,等到普安收服,我打算种茶。” 丁桃愣住:“茶?” “不错,普安气候适宜,可以种茶。”程丹若说,“茶树和粮食不冲突,届时无论汉民还是苗民,又能多一门收益了。” 她没有骗丁桃。 贵州不能只种药材,经济太单一了,但她不动农业,思来想去,记得旅游的时候途经晴隆,吃过一碗羊肉粉,买过一包普安茶,顺便在二十四道拐晕了个车。 说实话,她以为普安种茶是传统,这会儿才知道没有。 但不要紧,气候不会变花太多,茶叶销路广,不失为一门好生意。:,,. 章节目录 第364章 巧周旋 树木丛丛,鬼影憧憧。 程丹若跟随队伍,在林间绕了两个大圈子,树木变来变去,仿佛鬼打墙,却丝毫不露怀疑,反倒是兴致勃勃地和丁桃打听。 “茶叶的选种很关键,不知道本地有无茶树,若能选出一种合适的培育,就和洞庭碧螺春似的,今后就不愁了。”她表现得既热心,又对本地一无所知,还和苗兵搭话,“你们平日喝茶吗?” 其实,她知道晴隆是必然有茶的,因为她买的纪念品上就写着古茶树之乡,据说是用千年古树的茶籽培育出的品种。 虽然程丹若没喝出什么明堂,可这确实是个不错的标签。 丁桃答不上来。 她平日喝茶,都是向京中的风尚看齐,从未了解过当地苗人的生活。反倒是苗兵中有一人,忽而开口道:“喝。” 程丹若立即看去:“贵寨习惯怎么用茶?” “采茶做饼,成以米膏,浇汤成饮子。”对方回答,“再加些果仁什么的,不过吃得少。” 程丹若奇怪:“这是为何?” “茶叶多要上贡。”对方眼中闪过嘲弄,“又不给钱,种了也白种。” 程丹若怔了怔,轻轻“噢”了一声:“贵定云雾。” 她不懂茶,不过御前待过,总听过一些贡茶的名字,贵定的云雾茶就是之一,产量稀少。 没想到好茶都是被朝廷白嫖了。 “贡茶要求苛刻,民生还是以普通茶为主。”程丹若说,“贵州气候独特,茶叶肯定要种,否则光凭一分田,怎么养活得了这么多人。” 对方嗤笑道:“养的是谁还不一定呢。” 程丹若道:“听你的口气,似乎寨子里的赋税不少?” 对方没有应答。 “贵州的赋税年年都收不齐。”程丹若状似不经意地感慨,“也不知道哪里出了毛病,不过,去年战乱,今年肯定要休养生息,朝廷会免税的。趁这两年,慢慢把茶园做起来,百姓有了稳定的生意就好了。” 她讲得太像一回事,叫黑水寨的人忍不住较真了。 又有一个苗人问:“卖茶你们也是要收钱的吧?” “我知道你们的顾忌,商税繁重,你们进城买卖也会被官兵盘问,是不是?”程丹若笑道,“这也是我担心的事情,所以,和我在安顺种药材一样,百姓只需要负责种茶就行了,会有茶商统一收取,后面的炒制、运输、贩卖,都让商人做。” 她顿了顿,说,“这样,商税就是直接问商人收,不问茶农收。虽然赚得不比自己卖得丰厚,可胜在简单安心,你们说呢?” 黑水寨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当然答不上来。 气氛倏然安静。 程丹若喉咙沙哑,歇会儿积蓄体力。 过了晌午,方到目的地。 丁桃忧心如焚,马上就要带她过去看病。 程丹若并不生气,只是正常地看了看环境,发出适当的疑问:“怎么寨子里没什么人?” 丁桃一时语塞,还是她身边的护卫描补:“最近在打仗,都往山里避祸去了。如今寨中只有青壮。” “是为了春耕吧。”程丹若体贴地替他们找到理由,“都不容易。” 丁桃已经不耐:“这里,快来。” 程丹若下马,正要去拿药箱,田北已经抢先一步提在手中。 她会意,提起袍角上台阶。 这是一个人去楼空的小寨子,恐怕真如对方所说,都进深山避难了,檐下阶上积着薄薄的灰尘,还有不少蜘蛛网。 黑劳卧在床上,面色惨白,背后插着一把刀。 程丹若认出是谢玄英的,却佯作不知,蹙眉道:“刀扎得有点深。” “能拔吗?”丁桃紧张地问。 “能是能,不过需要一些药材,不然伤者吃痛动弹,我怕拔不出来。”程丹若问她,“有乌头草吗?” 丁桃哪里有,反问:“你没有吗?” “我只有洋金花,此药更烈些……罢了,有酒吗?”程丹若打开药箱,找出洋金花,斟酌药量,倒出半包,“以酒调服可镇痛。” 丁桃有点心眼,道:“这能吃吗?不会有毒吧?” 程丹若:“……洋金花当然有毒,不然怎么麻醉止痛?” 丁桃美目一瞪:“你什么居心?” “是药三分毒,你不想用,我可以直接拔。”程丹若奇怪地说,“只是会很痛,你们必须找几个人帮他绑住。” 丁桃还想说话,忽而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小桃。” “黑——你醒了?”丁桃忙问,“我找到大夫了。” 黑劳眯眼,打量了眼程丹若:“哪来的大夫?” “这是我以前在京城认识的人。”丁桃给他使眼色,“她相公就是谢玄英。” 程丹若微微一笑:“外子乃本地巡抚,我去安南探望他,没想到遇见了桃娘。她请我替你看伤,不过,我不是专门的大夫,只能先替你拔了刀,后续调养还是要请人细细把过脉才好。” 黑劳扫过她的双手,并无习武之人的茧子,脚步沉重,呼吸短促,面色还有点苍白,分明是个弱女子,这才道:“原来如此,倒是巧了。” “我现在要给你拔刀,会很痛,你是服药止痛,还是就这么拔?”她问。 黑劳说:“拔吧,我忍得住。” “叫人按住你为好。”程丹若说。 “无妨,我忍得住。” 程丹若便也不勉强,拿出止血钳和针线,在火上炙烤消毒。随后,让丁桃剪开他背部的衣服,观察伤口的情况。 半晌,道:“忍住了。” 黑劳咬紧牙关。 程丹若握住刀柄,轻轻拔了出来。 血液喷溅而出,染红她的衣裳。她不慌不忙地拿起止血钳,将主要血管夹住,止住失血。 出血量是最直观的,丁桃见出血比想象中少,忍不住露出些许喜色:“你还真有点本事。” 程丹若笑了笑,心想,就你现在又抱又摸的样子,伤缝好了他也得死于感染,口中却道:“雕虫小技罢了,我父亲毕竟是边境的大夫,和他学了两手。” 她也不戴手套,徒手将血管缝合,跟着是皮肉。 伤口依旧往外渗血,可量不多,丁桃拿了帕子替他不断擦拭,神色专注。 程丹若拿出一瓶药粉。 黑劳伸手,不容置喙道:“给我看看。” 程丹若便倒了点在他手心。 他添了口,尝出是三七、松香、白芷之类的药材,这才让丁桃给自己敷上。 程丹若也不介意,拿纱布给他盖住伤口:“我学艺不精,刀伤到了腹脏,里头还在出血,得请个好大夫开副内服的药,止住里头的血才好。” 丁桃忙问:“你不能开吗?人参呢?你不是说有人参?” “我可以切几片,让他先含着。”程丹若道,“但人参是吊命的,不能止血。” 丁桃满脸失望。 “你是不能开药,还是不想开?”黑劳满头冷汗,却依旧维持一线清明,“别是不敢开吧。” “这话也不算错,汉夷之间矛盾重重,我与许多夷人打过交道,比起大夫,他们更信自己寨子的药婆——对了,你们的药婆呢?”程丹若问。 黑劳面色一暗,竟不知如何回答。 丁桃却是不知道白伽的事,也不关心:“进山去了,她身体不好……你开吧。” 她咬咬牙,看着黑劳的面色,“死马当活马医,你先开。” “我开了,你有药吗?”程丹若叹息,“先用人参试试吧,若是能止住,兴许就能好了。” 黑劳知道人参是好东西,不动声色:“那就这样。” 程丹若又故作愁虑:“桃娘,你可会煎药?” 丁桃当然不会,可这事她也不放心假手于人,便道:“当然会。” “那好,”程丹若取出人参,当着她的面切了半两人参片,“文火煎服。” 丁桃小心收好,又瞟剩余的人参:“剩下的也给我吧。” 程丹若觉得,她杀人灭口的心思都快写脸上了,偏要装出没察觉的样子:“不是我小气,可药量有多少,多用了反倒不好。” 丁桃说道:“我又不会多放。” “病患的亲人总是这么说。”程丹若道,“但他们总会在大夫不留意的时候,多加点药材,以为这样好得更快,而大夫是吝啬药材。” 丁桃确实有这个想法,被她戳破,面子上挂不住,也有点想翻脸,可被黑劳一个眼神制止了。 “听大夫的。”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寨民,“煎药吧。” 丁桃见他面色苍白,不忍他费心,应下了:“好吧,我去煎药。” 她走了,作为一个守礼的汉人女眷,程丹若自然不会多留,试探道:“我看你们这儿什么都没有,若是多有打搅就不好了,不如趁天色尚早,你们派人跟我回永宁,那里药材齐全,还有大夫。” 丁桃迟疑了一刹,却是黑劳开口:“这怎么行?按照你们汉人的说法,总要尽尽地主之谊。再说了,天黑山里危险得很,还是不要乱跑。” 程丹若诧异地看了看他,笑了:“你还挺知礼数。” 丁桃这才道:“对,我去给你们找个屋子。” 她拉住程丹若的胳膊,生怕她跑了似的,拽她去了隔壁的房间。 里头空荡荡的,只有几样家什。 程丹若环顾四周,一脸欲言又止:“你就住这种地方?” “有地方就不错了。”到了自己的地盘,丁桃也懒得再多装,“你在这待着,不要乱跑。” 程丹若立即道:“也好,对了,你若有人熟谙药材,可以去山里找些三七,烘干了制成粉末,对止血最有效。” 丁桃一听也有道理,忙到外头吩咐人去办。 这次,程丹若没有再拦她。 她望着丁桃远去的背影,再看看立在门口守卫的田北,轻声道:“你去和定西伯府的人拉拉交情。” 田北道:“夫人身边不能没人。” “只要不图穷匕见,他们未必敢翻脸。”程丹若沉吟,“这地方很隐蔽,我们能过来,未尝不是好事。” 和苗人打仗,最烦的是什么? 他们太能躲了! 打输了就往深山老林里一钻,根本找不到人。 来时,她试图记路,但树木遮天蔽日,林间根本没路,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没人带路,官兵估计一辈子都找不到地方。 寻不见黑劳,战争就一天不能结束。 福祸相依,丁桃让他们进了老巢,反而是个破绽。 “辣椒你们都带着吧,请他们尝尝。”她说。 田北迟疑一刹,终究是听从了她的吩咐,大模大样地出去,找了个定西伯府的护卫,道:“已经过午了,你们这儿什么都没有,不如去猎两只兔子。正好咱们带着辣椒粉,你们可得尝一尝,这可是好东西。” 他故意提高声音,“安顺那边的几个寨子,喜欢得不得了,酸辣调和,不比盐的滋味差。” 定西伯府的护卫却说:“野味咱们有,倒是不必专门出去。” “噢?也是。”田北浑不在意,“那有水没有,我先给夫人打点水梳洗,然后咱们架锅,我还带了点酒。” 他环视四周,感慨道:“你们陪嫁到这地方,怕是很久没喝过好酒了。” 这话戳中了对方的心思。 从前跟着定西伯,喝酒吃肉都是常事,在贵州他们就是鹰犬,谁敢得罪?现在好了,丁家被满门抄斩,他们跟着一个黄毛丫头,还和苗人搅和在一起,心里怎么不憋屈? 听说有酒喝,一时都被勾起了馋虫。 “什么酒?” “反正不是果酒。”田北大笑,“烈得很,能不能喝?” “有什么不能喝的,就怕酒不够。” “喝了你再说大话也不迟。”:,,. 章节目录 第365章 互算计 昨天晚上,谢玄英就察觉到自己有些发热,身体疲乏。他不敢大意,立即叫大夫来开了玉真散服用。 比起病症,更让他烦恼的是,黑劳没找到,程丹若要来了。 黑劳找不到就找不到,他活不了多久了,可妻子要来,见到他受伤……谢玄英就有些愁。 这该怎么交代? 辗转一夜,没睡踏实,第二天干脆躺下了。 冯少俊很吃惊:“可是伤势恶化了?” “丹娘来了,瞧见我未好生歇息,必是要恼。”谢玄英道,“我先躺着,省得她担心。” 冯少俊哑然,这就是他昨天照样处理普安的事,今天“病休”的理由? “嫂夫人也是担心你。”他说。 谢玄英看了他一眼:“冯侯爷也很担心你,派了许多人来寻。”稍作犹豫,还是补充,“弟妹也常常遣人相问。” 佩娘?冯少俊微微一顿,发现自己竟从未想过妻子。 他相信父亲一定不会放弃找他,牵挂母亲,恐她担忧落泪,惦记兄弟姐妹,却对佩娘毫无期待。 “是么。”冯少俊笑了笑,不以为意,“陪我来贵州,苦了她了。” 谢玄英及时打住了这个话题。 两人一道用过午饭,聊了聊冯少俊的经历,正琢磨黑劳的下落,忽而见屈毅满脸凝重的进来:“公子,林桂来了。” 谢玄英蹙起眉梢,面色凝重:“进来。” 林桂进来时,脚步还算平常,可门一关上,“噗通”就跪下了:“爷,小人奉夫人之命,前来送药。” “夫人呢?”谢玄英紧紧盯住他。 林桂道:“咱们今早出了永宁,路上遇见了定西、丁家姑娘,她带人把夫人‘请’回了寨子,说给她夫君治病。夫人带着田北他们一道去了,叫我来传信,并送药来。” 一面说,一面掏出怀中纸包呈上。 谢玄英沉默了一刹,问:“他们多少人?” 林桂道:“五百余人。” 人并不多,应该只是定西伯的护卫和黑劳的残部。看来他们和大部队失散了,叛军的主力在白伽的指挥下,已经退回乌蒙山。 谢玄英了解程丹若,她不怕冒险,如有五成把握全身而退,她不会去,选择带人主动前往,便是想留一手底牌。 所以,她靠手头上的人,没法自行脱险。 他的时间不多。 “屈毅,”谢玄英道,“把所有向导都找来,弄清楚在永宁和普安一带有多少寨子,找出半日脚程能到的。” 屈毅连忙应下。 谢玄英拿过林桂的纸包:“叫范大夫过来。” “是。” 范大夫很快出现,他跟随程丹若有段时日了,已经学会了使用金属针管,平时伤兵营的皮试,就是他帮着做的。 谢玄英让他给自己打一针。 范大夫谨慎地在他手上注射了一点点药液。 “至少等两刻钟。”他提醒。 谢玄英点点头,打发他走,自己拿了药粉纱布,重新给肋下的伤口换了药,并以绷带缠紧。 肋骨断了就是这个不好,呼吸一重便疼痛难忍,还要防止碎骨位移。 固定住就好一些。 换好药,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红肿已经消退些许。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皮试。 翠娘死后很久,程丹若才做出新一批青霉素,因无人可用,干脆多次提纯,给他做了次皮试。 药液很少很少,只注射了一点点,却观察了他足足12个时辰,确定他对青霉素不怎么过敏。 “每次用之前都要做,批次不同,效果也不同。”她当时这么解释,“不过以后只要观察一刻钟到半个时辰,第一次做,谨慎些为好。” 没想到第二次隔了这么久。 谢玄英拿起针管,抽取药液,还很像样地推出了针管内的空气,这才坐下,拿手量了量位置,酒精棉消毒皮肤,一针扎了下去。 他会打针,也知道打在哪里,夜间帐中,很方便做各种教学。 大夫们不一定敢下手,不如他自己来。 系好腰带,着甲。 早晨的头晕乏力已经消失无踪,谢玄英策马奔出安南时,任是谁也看不出来,他其实带伤在身。 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也不觉得累。 春色如晦,春风如刀。 -- 天色渐渐暗了。 外头飘起了烤肉的香气。 田北一反常态地活络了起来,送苗兵辣椒粉,让他们尝尝海外作物的新滋味,顺便描绘一下其他苗寨种辣椒的热闹景象。 又和定西伯的护卫喝酒,互相拉关系。 都是勋戚亲卫,肯定有共同语言。 田北先说了自家的事,他是父亲这辈就投向了侯府,自己从小就学习武艺,被靖海侯派来的贵州。 顿时得到其中一名亲卫的好感,他道:“我父亲是伯爷的亲信,爷爷那辈就给伯爷牵马了。” 田北懂了,笑道:“世代忠良啊。” 护卫们也有等级圈层,最上层的就是世代的从属关系,他们最受主公信任,得到的资源最多,对主公一家也最忠心。 靖海侯家如屈毅、李伯武、田南田北兄弟,定西伯家就是这个刘护卫了。 “怪不得还留在丁姑娘身边。”田北举杯,“我敬刘兄。” “好说。”刘护卫心里舒坦极了。 他爷爷给老伯爷牵马,父亲就成了伯爷的管事,等轮到他,便是成了身边最受信任的护卫。假使定西伯府没倒台,整个云贵除却丁家,他刘雄说话也有三分的分量,知府、知县见了都得斟酌一二。 如今,伯爷去了,树倒猢狲散,他却依旧跟着丁姑娘。 这份忠心,正是刘雄最得意的事。 可苗人们不理解,甚至对他们颇有敌意,田北的奉承搔到了他的痒处,恨不得立即引为知己。 借着酒意,他低声暗示:“山里多事,你们多小心。” 田北恰到好处地露出意外之色,旋即感激道:“多谢刘兄。”顿了顿,委婉地暗示,“丁姑娘外嫁,倒也算是个出路,刘兄的忠心我颇为敬佩,可这山里……” 他环顾四周,感慨一声:“可惜了兄台一身好武艺啊。” 刘雄喝了口酒,长叹不止。 另一边,黑水寨的苗兵们把撒了辣椒的野鸡,丢给寨中的野狗试毒。 狗一开始吃进去就吐了,正当他们准备发怒,却见没一会儿,狗又继续撕咬了起来,狼吞虎咽。 片刻后,野狗吃得肚饱却安然无事,没什么中毒的症状,才谨慎地尝了口。 辣味冲击大,吃得他们也给吐了,但辣味盘踞在舌尖,是平日里从未有过的重滋味,一会儿就回味起来。 他们纠结地吃着烤野鸡,用苗语低声说话。 “姓谢的伤了黑劳,咱们不如杀了他婆娘。”有人提议,“一命还一命。” “她在给黑劳治伤。”黑劳的堂兄弟叫黑永,恼火地瞪他,“杀了她,你去给我找个大夫?” “要是白祭司在就好了。”他们叹口气,都很怀念白伽,“不知道普安城里的人都怎么样了。” “出了事,家里人都会回山,进山汉人就寻不见了。”黑永安慰,“咱们先把黑劳看好,唉。” “永,黑劳不会有事吧?” “他出了事,就把姓谢的宰了。” “以后可怎么办?” 黑永听着心烦,干脆端了碗米粥,送进屋给黑劳。 “脸色不错。”他面露喜色,“人参真有用?” 黑劳心里却不乐观,虽然背上的刀拔了,伤口也缝合,可他依旧难以喘息,肺里好像灌满了水,不断有血沫涌出口鼻。 不过,他并不想让黑永担心,勉强点点头,问:“外面怎么样?” “官兵没找过来。”黑永回答,“这里隐蔽得很,我们躲上几天,等你的伤好了再说。” “早晚会过来的。”黑劳说,“咳,别、别大意。” 黑永犹豫片时,问:“那等你明天好点了,我们就撤——那个女人怎么办?杀了吗?” 黑劳摇头:“有用。” 黑永道:“也好,她人倒是不坏。” “别信汉人的话。”黑劳警告。 黑永却说:“这倒不是,她的人里有个苗人,是黔东那边的,我打听了几句,是个跟顺德夫人一样的女人,带着宁洞的人种药材修路,名声不错,还开了两次义诊,不管哪里的人,都给免费治病。” 黑劳眸光闪烁:“当真?” “不像说谎。”黑永评价,“就是好骗了点。” 黑劳闭上眼,陷入思考。 黑永给他喂粥:“吃点东西。” “咳,我吃不下。”黑劳用力咳嗽了两声,吐出喉咙里的血沫子,“永,我接下来和你说的话,你听好。” 黑永的表情严肃起来:“你说。” “我的身体不知道能撑多久。”黑劳气若游丝,神智却依然清醒,“天亮后,就离开这,回山,小桃、咳,如果我有事,你带小桃、走,咳咳。” 他说不了囫囵话,句子长了就要缓一缓,“还有那个女人,带她回山里。” 黑永问:“你是说,带她做个人质?” “对,怎么都能让官兵顾忌,顾忌一点。”黑劳慢慢道,“把她带回部里,你娶她,让她留在我们族里。” 白伽可能已经死了,部族缺一个会看病的女人,这个女人既然懂医术,正好拿她顶上。 黑永皱眉:“就怕她寻死觅活。” “那就杀了。”黑劳也知道汉女的情况,重视贞操,和苗女完全不同,“明天进山,把她的人甩掉。” 黑永想了想,点点头。 “还有,”黑劳忍住肺部的疼痛,低声道,“小桃跟了我,可以信,她的人,你们要小心。” 刘雄等护卫眼高于顶,虽然有本事,黑永他们也不喜欢,闻言正中下怀:“你安心养伤,我知道了。” “要是我死了,部里就靠你——”黑劳盯紧他,“我死了没关系,永,你要带族人回家,明白吗?” 黑永心中一痛,看着自己的血缘兄弟:“你不会有事的。” 谁都知道这是徒劳的安慰。 黑劳笑笑,没有接话,疲惫地合拢眼皮。他的肺像火烧一样,脑子也昏沉,每喘一口气,都要忍受巨大的痛苦。 不知为什么,他总有预感,自己可能活不久了。 另一边的房间。 程丹若从药箱的隔层里取出了一支小针筒,约手指长,超级迷你款,再拿出一个白瓷瓶,倒水,融化里头的药粉。 针筒吸取药液,再用蜡封住针孔。 这也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提纯过的砷罢了。 她将针筒藏入袖口,耐心等待天亮。:,,. 章节目录 第366章 寻踪迹 夜风吹拂。 谢玄英带着人马,沉默地在山间门穿梭。 带路的向导大气不敢出,战战兢兢地说:“大、大人,附近真的只有这一个寨子了啊。” 谢玄英打量着掩藏在夜色中的竹寨,很小一个,屋舍破陋,毫无人气,显然是一个空寨。 这已经是第三个寨子了。 永宁附近的寨子,大多属于赤江,少部分因为太小,甚至没有留下姓名,除非熟悉本地的土著,否则都不知道某处有人烟。 向导是永宁的货郎,认识周边的每一个寨子,毕竟,寨民再深居简出,也需要买生活用品。 可连续三次扑了空,全都未发现程丹若一行人的踪迹。 天已经黑透,谢玄英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没有别的地方了吗?”屈毅代为发问。 向导小心翼翼道:“有是有,就是更远一点,要走大半日才到。” 屈毅欲言又止。 “先在此地休整一二。”谢玄英绷住了心弦,没有失态,“带我去高处看看。” “是是。”向导暗松口气,赶忙带他往高处走。 山路难行,许多地方马上不去,谢玄英便下来自己往上爬。 伤口一抽一抽得疼,但不知道是心里有事,还是药物起了效果,他感觉乏力头晕的症状彻底消失,只留下纯粹的痛苦。 爬上山坡,月色照亮的丛林展露眼前。 一望无垠的树林,时而有不知名的野兽惊起倦鸟,怪声络绎不绝。 谢玄英看着夜空的星辰,仔细分辨方向。 隐隐约约的,闻见了一股味道。 他拧起眉,走几步到下风口,小心分辨这这股气味,不是草木的腥气,不是动物粪便的臭气,也不是尸体的腐气。 有点冲,还有点……香。 谢玄英想起来了,是辣椒的味道。 “沿着东北方向,派斥候去找。”他下令,“顺着辣椒的味道过去。” 屈毅忙道:“是。” 他亲自带人去了。 辣香味时有时无,断断续续,谢玄英捕捉着每一丝晚风,如碰蛛丝,生怕用力就断了。 鼻尖有微微的凉意。 要下雨了。 雨会让伤口恶化,也会冲洗掉留下的足迹。 谢玄英轻轻按住胸口,感觉到盔甲下的荷包形状,里面装着他和丹娘缠结在一起的发丝。 他一定会找到她。 - 程丹若和衣躺在床上,听着外间门的动静逐渐变小,只余火堆燃烧的“噼啪”声。 田北和其他护卫守在门口,背影来去,尽职尽责地围出一片安全区域。 她合拢眼皮,心想,无论如何,眼下的情况比在白明月手上好多了。只要田北等人活着,其他人要想动手,就得付出代价。 定西伯的护卫们,愿意冒着得罪靖海侯府的危险,对她动手吗?他们对丁桃的忠心,经得起考验吗?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此时此刻,田北就在角落里觑见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他对手下做了个手势,自己走过去,满脸诧异地问道:“彭兄弟?” “田兄。”对方压低声音,“可否借一步说话。” 田北往墙角走两步:“彭兄弟,你这是出了什么事?” “我是救你们来了。”彭护卫道,“谢三奶奶糊涂啊,这可不是好地方,你当那寨主是谁?就是如今的叛军首领黑劳!” 田北“大吃一惊”:“什么?怎么会?” 彭护卫道:“这就说来话长了,总之明日一早,你们还是快快离去为好。” 田北露出三分疑窦:“你这么一说,确实奇怪得很,可——”他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好兄弟,你给我透句话,这有多少人?” “他们只有两百多个,都带着伤。”彭护卫说,“我知道田兄的顾虑,放心,我认得路,到时候自会相助。” 田北立即道:“若真是如此,彭兄对我等可是恩重如山。”他暗示地问,“不知兄弟可愿随我面见公子?” “苗人非我族类,这也是我等本分。”彭护卫道,“不过,我们兄弟确也有些叛军的消息,想告知谢巡抚。” 田北会意,慎重抱拳:“兄台高义,先谢过了。” 彭护卫朝他点点头,贴着墙根的阴影离去。 他绕过两间门竹楼,悄悄回到住的地方,等候的人忙问:“怎么样了?” “毕竟是靖海侯府的人,看得出来,他们多少也有些疑虑,只是没想到咱们家大姑娘会和叛军搅和在一起。”彭护卫轻轻叹口气,“我们也是走投无路了。” 平心而论,他们对丁家都算忠心耿耿,伯爵府倒台了,既没跟着哄抢财物,也没有一走了之,遵循老夫人遗命,跟随丁姑娘。 开始还好,伯爷被定罪,成了谋反的逆贼,他们惴惴不安,和叛军在一块儿反倒安心。待黑劳打下小半个贵州,又觉得就此跟随苗王也无不可。 然而,朝廷的平叛很快就来了。 他们跟随定西伯已久,知道大夏的实力,不敢光明正大和朝廷作对,只负责保护丁桃,不掺和造反。左右丁姑娘嫁了苗王,少不了他们的好处。 苗人自傲,也不在乎他们,混着混着就含糊过去了。 一晃大半年过去,叛军节节败退,势头越来越差,到如今,他们不得不为自己谋出路。 这会儿还能说是跟着丁姑娘出嫁了,免去被清算的麻烦,可若谢巡抚的夫人有个万一,他们可就只剩死路一条。 彭护卫暗中探了大家的口风,大多数人都不想冒险。 他们习惯了在城中生活,谁都不愿意随苗人进山,过刀耕火种的日子。 彭护卫便拉拢了些人,准备“弃暗投明”。 - 黑永从树上跳下来,和等候的族人说:“丁家的汉人不老实。” “早就猜到了。”族人们冷笑,“他们可是丁王爷府上出来的,鼻孔朝天,还以为是以前呢。” “听说丁王爷都被砍头了。”“汉人的皇帝做了件好事。”“嘘,小点声,别让丁姑娘听见。” 黑永很烦,让他们都闭嘴:“丁姑娘呢?” “在屋里照顾劳呢。” 黑永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们看不上定西伯府的护卫,可丁桃当初抛下伯爵府的荣华富贵,和黑劳私奔一事,足以得到他们的好感。更不要说此次多亏了她带人赶到,方才救下黑劳。 闹翻了对大家都不好。 他想着,准备在天亮前再去找一次黑劳。 - 天色渐渐亮了。 程丹若喝了两口隔夜的盐糖水,吃了个馒头充饥。 外头起了淡淡的雾气,冰冰凉凉的,天色晦暗,显然是一个大阴天,衬得后头的树木怪异干瘦,暗影憧憧。 什么鬼片的天气。 她腹诽着,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 程丹若暗道一声“来了”。 下一刻,丁桃推门进来,表情焦急:“快去看看黑劳,他有点不好。” 程丹若露出惊讶之色:“怎么了?” “他不太舒服。”丁桃拉住她就往外头跑。 田北等人立即跟上:“夫人——小心!” 变故就是在这一刹那发生的。 拐角处忽然闪出五个苗人,挡住了田北等人的救援,而丁桃死死拽住程丹若的手腕,劲儿还挺大。 程丹若刚想给她一针,忽而感觉脖颈一凉。 “停手。”黑劳言简意赅,“咳,退后。” 程丹若无比惊讶,全然没发现他是怎么出现的。 田北倒是看见了。 黑劳是从屋梁上翻下来的,他竟然忍着伤势爬上了屋顶,避过他们的视野,埋伏在了梁上,一击得手。 “停手。”程丹若开口,握住袖角的坠物,“你想要什么?” 黑劳扬起眉毛:“有点胆色,别担心,我不杀你,只是我们现在被官府追捕,少不了要让你挡些麻烦。” 程丹若的余光扫过丁桃,口中道:“你留下,我放其他人离开。” “你‘放’我们离开?咳!”黑劳嗤之以鼻,“搞清楚,你的命在我,咳咳,手上。” 她笑笑,不以为意:“你和白伽已经做了该做的事,再打下去,只会把你们部族拖死。你问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会出山?是为了自立为王,还是为了让大家过上更好的日子?” 刀不动,黑劳也没有说话。 程丹若知道,他没法多说话,恐怕肺部已都是鲜血,喘气都难。 黑永却是轻伤,有余力指责:“是因为你们,我们才会这样,我们没得选。” “咳,不用、废话。”黑劳向周围使了个眼色,苗兵们一窝蜂涌来,隔断她和护卫的接触。 “小桃,你的人留下。”他深吸口气,快速吐字,“我们走。” 丁桃十分听他的话:“刘护卫,你们留下,不许他们追来。”自己则跟着黑劳亦步亦趋地后撤。 刘护卫等人举起兵刃,组阵在前,苗人则手持□□在后。 田北扫了眼彭护卫。 他们似乎有些犹豫,没有动作。 “杀了他们。”丁桃高喊。 刘护卫略一迟疑,还是本能地遵循了主家的命令,挥刀相向。但彭护卫眼看苗人自己开溜,却要留他们断后,不再迟疑,反戈一击。 “老刘!”他挡住刘护卫的刀,“杀了程夫人,我们就真完了。” 他们起了内讧,田北暗叫侥幸,立马带人追击。 程丹若被黑劳拽走,但趁机将针筒握于掌心,心念电转。 定西伯护卫内讧,形势逆转,苗人跑不了太远。看黑劳的脸色,估计没几分钟好活。砷就一针,用给他有点可惜。 倒是黑永此人,好像是黑水的二把手,伤得也不重,被他逃走,保不准要纠集兵马,再给官兵制造麻烦。 不如…… 密叶和晨雾阻挡视线,脚步声时远时近。 她不动声色,只踉踉跄跄地迈步,脸上手上很快多出细微的血痕,时不时低呼一两声。 黑劳已是强弩之末,早就控制不住她,可眼光敏锐,发现了她的小动作后,马上将她推给黑永。 就这点动作,也让他一阵气喘,指缝间门淌出鲜血,滴落在草叶上。 “你本来就肺腑受创,这么剧烈动作,内脏破裂,神仙也救不得。”程丹若重复条件,“你留下,我让其他人走。” “你、你不用拿我的命威胁,咳,威胁他们。”黑劳擦掉嘴角的血迹,“走,要快!” 黑永二话不说钳制住程丹若的双臂,紧紧跟上了黑劳的脚步。 程丹若耐心等待。 又走了百米,豁然开朗。 一条蜿蜒的河流出现在众人面前,五六个竹筏系在岸边,随波漂流。 她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们能逃脱官兵的追捕,恐怕这条河与赤江相连,直接顺流而下,半天就到永宁附近。 “小桃,上船。”黑劳推了丁桃一把。 丁桃听出了话音,慌乱道:“你,你不走吗?” “官兵一定在附近,看不见我,他们早晚会进山。”黑劳摸着她的脸孔,“你跟黑永他们回去,等我脱身,我会来找你。” “你骗人!”傻子才信他的话,丁桃的口吻中多出了哭音,“你骗我。” 黑劳笑了笑,凝视着她如同桃花一般的面孔:“对,我骗你,忘了我吧,你再找一个。” 丁桃瞬间门崩溃了。:,,. 章节目录 第367章 在川上 丁桃是老定西伯的幼女,老伯爷五十多岁才有得她,视若明珠,而大哥已经三十多岁了,可以当她爹。 整个少女时代,她都是在两代定西伯的宠爱下长大的。 西南之地,定西伯是土皇帝,她就是公主。 这样的身份已经十足难得,偏偏上天厚爱她,又给了她美丽的样貌,每当她骑马上街,围观她的路人必定要赞一句“好标志的样貌”。 等进了京城,世家小姐们背地里说她“边蛮来的土丫头”,她却还是能得到所有少年公子的瞩目。 数年前,丁桃进京,大嫂未尝没有给她挑夫婿的意思,可她一个都没相中,不是觉得这个文酸,就是觉得那个谄媚。 大嫂唉声叹气,她却相信自己一定会嫁一个英雄。 果然,回到贵州后不久,她就见到了黑劳。 他和其他人都不一样,最开始不怎么把她当回事,只闷头和人比武,她心里不高兴,故意和兄长说让他帮自己打狼捉熊。 她不过是想捉弄他,没想到他都办到了,反倒让她生出几分好奇,做什么都要带着他一起。 相处的次数多了,便渐渐萌生情愫。 丁桃不在乎他的出身,她只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可定西伯不同意,母亲也不同意,说黑水寨是个苗寨,又穷又小,她这样的身份就该嫁到京城,而不是和一个苗人在一起。 她使出百般手段,撒娇、哭死去的爹、绝食,什么都做变了,依旧没能让家里人改变心意。 难道家人不点头,她就不能嫁人了? 丁桃才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小心收拾了东西,直接私奔了。 黑劳没有辜负她的爱,对她一直很好。母亲慢慢松动,似乎有点头的意思,可没等到家里人改主意,大哥就死了。 母亲和嫂子上吊自杀,这个世界上对丁桃好的人,只剩下黑劳。 她不能失去他:“你跟我走。” 丁桃用力拽着他上船,“我不许你死。” 黑劳摇摇头,挣脱她的手掌:“小桃,我和伽伽把大家带出来,是想让寨子里的人都能过上更好的日子。现在……” 他顿了顿,苦涩道,“我们快要失败了。” “失败就失败,我跟你回黑水寨。”丁桃哀求,“我们离开这里,重头开始。” 黑劳:“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乌蒙山层峦叠嶂,汉人没那么容易找到他们的老巢,可别忘了,有的是人愿意吞并他们。只要大夏放权,水西就会进山,帮他们“平叛”。 那个女人说得不错,他死了,族人才有一条生路。 黑劳想起了汉人常演的戏,项羽乌江自刎,不肯过江,从前他不理解,现在他却明白了。 无颜回乡,死在这里是最好的结局。 他渐渐气促,不再多说,示意黑永把她拉走。 “你不走,我也不走。”丁桃甩开他,“要死就一起死。” 黑劳张口欲劝,却又吐出一口血,面色渐渐发紫:“永——”话音未落,忽然目眦欲裂,“有人来了!走!” 大概爱情的力量就是超越常理的伟大,他居然把丁桃推上了船。 与此同时,河岸的另一边冒出了大片黑影。 旌旗迎风舒展。 - 谢玄英是在寅时初才找到的这条河。 屈毅顺着辣味寻觅,却误入一个洞穴,往里走没多远就是水潭,幽森可怖,但他考虑了下,让一个熟谙水性的护卫潜下去,结果就发现,水潭积水不深,也就半人高,淌过去就能看到通道。 火把照烧不误,也没有奇怪的气味,遂派一队人深入探索。 大约半个时辰后,他们走出洞穴,看见了一条河,以及若隐若现的火光。在附近搜寻了片刻,发现灌木丛中的几个竹筏。 谢玄英知道,找对地方了。 他按捺住心中的担忧,令部下分队入洞,刚集合好人马,苗人就出现了。 没看见程丹若,他自然担忧不已,可现在渡河只会暴露行踪,只好耐心等待。 一刻钟后,他就见到了被挟持的妻子。 谢玄英看了旗手一眼,示意他展开旌旗。 - 程丹若看见了旗帜上的“谢”字,立即掐掉针头的封蜡,往钳制住自己双臂的黑永胳膊上,重重一扎。 黑永感觉到了针尖刺入的疼痛,可这点痛对他这样皮糙肉厚的人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手都没松一下。 “老实点。”他以为是簪子剪刀之类的东西,不耐烦地呵斥。 程丹若安静下来。 黑劳低声道:“告诉他们,敢放箭就杀了她。” 黑永点点头,忽而觉得有些晕眩,但他顾不得多想,刀架在程丹若脖颈处:“不许放箭,否则杀了——” 他眼前顿时一黑。 砷起效了。 程丹若趁着他手臂僵硬,二话不说,推开他往河里一跳。 冰凉的河水淹没了她的身躯,寒意窜上天灵盖,四肢都变得麻木。 她屏住呼吸,全力游动。 “噗通”“噗通”,背后传来巨大的落水声。 苗人也跳了下来,他们来自黑水寨,从小就在湖里泅水捉鱼,水性极佳,没几下就赶上了她。 程丹若拔出怀中的匕首,朝着自己扑来的人就是一顿乱扎。 换在岸上,以对方的敏捷和她的虚弱,是决计刺不中的,可水中浮力强,人的力量被大幅度削弱,她胡乱一顿扎,对方避不过。 刀尖传来扎进肉里的钝感。 对方吃痛,竟然怎么都拉不起她的分量。 水面上。 箭矢纷然而至。 谢玄英立在岸边,冷静地松开了弓弦。 他射箭的速度极快,且准头奇准,一箭既出,必定带走一个苗人的性命。他们本又都受了伤,在这一连波的箭矢下,再敏捷的身手也躲无可躲。 “下水。”不知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往河里跳。 除了丁桃,她不会水。 黑劳推她下去,让她扶着竹筏,勉强漂浮在水面上,自己则跪倒在竹筏上,手牢牢握住她的肩膀。 “劳!”丁桃慌乱不已,伸手碰他的脸孔。 黏稠的血液滴落在她美丽的面孔上。 一滴,又一滴,淌过她的睫毛,淌过她的鼻梁,最后落进嘴角,咸咸的腥味。 黑劳低头注视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你说话啊!”丁桃拽了他一下。 黑劳的身形轰然倒塌,重重摔下竹筏,背上几支羽箭摇晃,徐徐没入水面。 他已经死了。 “黑劳!”丁桃划动四肢,笨拙地去找他,“你别吓我!出来啊!” 她撕心裂肺的声音引起了其他苗人的注意,他们围拢过来,在水下捞住下沉的尸身,一时失措。 “永?”他们下意识地去找二把手。 可黑永倒在竹筏上,早就已经没了气,直到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下水!”岸边的屈毅率先脱掉了铠甲,拿起佩刀含在口中,涉水入河。 也是多亏了谢家水师出身,亲卫个个会水,毫不犹豫地跟着下去了。 谢玄英也割断了甲胄的系带。 “公子!”其他人吓得赶紧去拦他,“您有伤在身,不能下水。” “滚开。”谢玄英看也不看他们,大步入河。 程丹若刚落水时,还挣扎着冒了个头,这会儿却有三四个呼吸见不着了。她生死不知,谢玄英怎么可能在岸上空等。 他要去救她。 - 程丹若感觉自己要死了。 苗人屏气的功夫好得不可思议,她感觉肺要爆炸,他们还毫无上浮的意思。幸亏下水前,她抖了抖袖子,在宽大的袍袖中装了一袖的空气扎进,才跳得河。 凭借这口的空气,才勉强缓和了窒息感,挣扎着上浮换气。 可她一露头,苗人就看见了她,好几个人朝她扑了过来,还有人拿出了弩机。 迫不得已,她只能再次下潜。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她听见丁桃尖利的声音,但听不清楚,周围的河水被不速之客搅浑,视野也变得极其糟糕。 无法分辨方向,身体被水流冲着走。 好冷。 程丹若实在憋不住气,想浮上去再换口气,可四肢渐渐不听使唤,怎么用力划水都动弹不了。 小腿传来剧烈的抽搐感,强烈的痛楚直接击溃了她的动作。 抽筋了。 没有热身动作,就下到十度以下的河水里,不抽筋才怪。 缺氧导致大脑产生了晕眩感,程丹若必须克制本能,不去挣扎,尽量放松,舒展身体,让水的浮力把自己托举上去。 放轻松、放轻松,不要紧张,不、不要……她感觉自己还是在下沉。 - 谢玄英在水下游了三遍,也没找到程丹若。 他确信这就是她上浮的地方,照理说,以她的体力,除非被苗人挟持带走,否则游不了多远。 怎么会不在这里呢? 他抹了把脸,抬头看向下游。 折断的羽箭盘旋,飞速向下游流走。 谢玄英顿了顿,蓦然色变。不对,之前水的流速没这么快,怎么回事,明明不曾下雨……是洞穴的水? 他不太了解洞穴的构造,可向导昨晚带路时,提过他见过的洞穴,有的洞中不止有湖泊,还有河流,甚至像会涨潮退潮,和海一样,和地下暗河有关。 不明情形的人不小心误入其中,很可能会被活活淹死。 这条河与洞穴相通,莫非也是如此? 糟了,谢玄英的心猛然收紧。 假如真是这样,丹娘的位置恐怕已经离此处很远。 - 程丹若竭尽所能,控制自己不乱动消耗体力,期待自己浮起。可肺部疼得都要爆炸,她都没能脱出水面。 相反,每次身体好像要上浮时,就有一股力量把她推下水。 她试图反抗,但又无法反抗。 这一切,像极了她在洪水中穿越的情形。 此念一起,程丹若自救的动作便为之一停,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极其荒诞又可怕的想法。 ——是不是到了结束这趟旅程的时候? ——我上一次溺死,是不是也在22岁? 惊人的巧合。 像是感受到了内心的想法,气管倏地失去了控制,大量积水灌入鼻腔,顺着喉咙往下流。 程丹若下意识地挣扎:要死了吗?这次死,能回去吗?不,我不想死,不,让我死了吧,结束吧……不,我想回家,我不想死…… 纷乱又矛盾的念头,彻底搅乱了她的思维。 她求生不求死,可死亡又在以彼岸诱惑。 ——死了,是不是就能回家了? 不,穿越和死亡毫无关系,别忘了,你曾在浴桶中试图溺死自己,可在濒死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回不去了。 ——或许这次不一样,我又到了死亡的年纪,又在一条冰冷的河中。 这只是个巧合,你甚至不在穿越的那条河,都是臆想罢了。 ——那么,结束这一切有什么不好的呢?这十几年来,我经历了太多痛苦,为什么要留下呢? 你真的这么想吗? 你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痛苦吗? 你活的十几年,难道毫无意义吗? 不。 不是的。:,,. 章节目录 第368章 见先贤 程丹若原以为,濒死走马灯,回首细数这漫长的十余年,必然都是晦涩的画面,可事实却出乎她的预料。 这一刻,脑海中率先浮现出的,并不是泪与伤痛,而是许多明亮的记忆碎片。 八岁,曾经被她灌金水催吐的人,侥幸活了下来,他依旧是家中的顶梁柱,能照顾妻儿老幼。 十一岁,滔天的洪水里,她不止救下了陈老夫人,也在避难的山上,喂一发热的小儿吃草药,让他顽强地活了下来。 十五岁,她在倭寇的手中,为钱明接上了断掉的残肢。 十六岁,入宫,此后两年,为无数宫女太监看病。 十八岁,重返大同,她在那里“发明”毛衣,治疗瘟疫,救下许多人的命。 一十一岁,到达贵州,准备种植药材,开辟驿道,让百姓有饭吃、有药治,过上更好的日子。 每一次,她都感受到莫大的愉悦。 他们需要我。 我可以改变他们的生活。 ——可我想回家。 我也想回家。 她没有一日不思念曾经的生活,可老实说,现代的程丹若平凡又普通,最大的可能是做个普通的医生。 或许在日以继夜的工作中,磨练出高明的技术,成为有点名气的医生,每天手术排满,早晨查房,中午动手术,晚上写病历,忙碌一生后,达成挽救几万人的性命的光荣成就。 这已经是最了不起的结果了。 一个平凡的医生,一段平凡的生活。 但在这里,她能做更多。 别说青霉素了,仅仅是洗手消毒的举动,就能救下无数产妇,还有伤兵营的护理制度,不知多少士卒因此活命。 还有瘟疫,天花、霍乱、鼠疫、疟疾……疾病肆虐在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每天都有人哭喊着死去,她能做的不算多,可也不算少。 兴许生死之际,人更容易看清楚自己的一生。 程丹若为“穿越”痛苦了十几年,死到临头了,却发现自己没有那么不甘心。 在这个愚昧而落后的时代,她也获得了现代所没有的东西。 ——改变世界的力量。 生死之间有大悟。 一直以来,程丹若总是执着于失去的东西,社会的平等,生活的便利,人格的尊严……她为此痛不欲生,折磨了自己十几年。 可仔细想想,生于锦绣而奉献一生的人,古往今来,何曾少过? 她小学就听过白求恩的故事,知道他是一个很伟大的医生,可后来才晓得,这人原来是加拿大人。 前往中国前,他已在医学界享有盛誉,但他先是去了西班牙,后又到了中国,在艰苦的环境下救治病人,直至死去。 这个名字流传了几十年,几乎人人都听过伟人对他的评价。 学生会在高考作文里,不厌其烦地举例他的人生,在列举伟大医生的时候,脱口而出他的名字。 后来,她上了医学院,慢慢了解到更多名字。 峨利生,丹麦人,中国红十字会医生,医学堂老师,辛亥革命时救助战士,累病逝世;贝熙业,法国人,医学博士,医治过众多达官贵人,40多岁到中国,抗日时期,曾秘密运输药品到根据地,做出众多贡献,80多岁才归国。 他们都是外国人,在清末民初那个特殊的年代,放弃了家乡优渥的生活,到贫困而战乱的地方,奉献了自己的人生。 还有一些更了不起的名字。 许金訇,留美女医生,回国后救人治病,培养了许多女医生,终身未婚无子;石美玉,年少便出国,毕业于密西根大学,婉拒了美国的挽留,回国创办医院和学校;康爱德,童养媳出生,被美国人收养带去美国,考入密西根大学,毕业后回国从医;林巧稚,协和毕业,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研究生,回国后奉献一生。 曾几何时,程丹若听说她们的人生,固然感到崇敬,却也觉得十分遥远。 真是了不起的前辈。 她这么想着,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未曾感同身受前,人的感动往往只有一刹,短暂地亮起,迅速地熄灭,继续过自己平凡又困扰的生活。 今后漫长的余生中,也许不会再记起,成为记忆中湮没的碎片。 但火种何以是火种呢? 那是因为在某一刻,在你深陷同样的困苦与挣扎之际,火光便会亮起。 先贤的人生,照亮了此时的困局,指引迷途。 在这走马灯闪过的弹指,程丹若记起了她们的故事。 此时此刻,她们已经不仅仅是书本上的文字。 她寻找到了与先贤的共鸣时刻——这些伟大的女性,都短暂地看见过外面的世界,清楚地知道故乡是什么情况,外面的世界又是怎样的繁荣。 相信她们只要愿意,一定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即便是如此悬殊的对比,她们还是选择了留在了更艰难的地方。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大夏承平已久,隐患重重,清末民初千年之危局,民族危在旦夕。 不幸的时代,情况总是相似的,她和她们面临的都是混沌不清的未来,艰难的时局,受苦的百姓。 于是,这一刻的程丹若忽然感觉不孤单了。 她回望自己短暂的十几年,纵然一步步都走得艰难,可侥幸未辜负平生所学,也没有欺昧良心。 在不曾意识到的时候,她就在前人的指引下,模仿他们的脚步行走。 脚下的路,在时空上或许是孤独的,但在广袤的精神世界,又绝不孤单。 那么,回到此时、此地、此处。 在涌动的河流中,冰冷的河水淹过口鼻,充盈肺部,大脑的氧气渐渐断绝,马上就要耗尽能量。 在这一刻,扪心自问。 ——你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了。 ——你愿意活着,留下来吗? 隔绝了所有的外界声音,在生与死亡的交叉口,程丹若发现,答案其实并不难选择。 人生总是在猝不及防的时候,降临一些苦难。 有的人从家财万贯变成负债累累,有人骤逢大病,永远不能健□□活,还有人失去了至亲,再也见不到家人。 每个人都在经历劫难,只不过生老病死常见,而穿越不常见罢了。 但日子还是一样要过的。 她曾经抗拒,“这不是真的,肯定是真人秀整蛊”,曾经怨恨,“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曾经迷茫,“我要怎么办,就此了断,还是为活着而活下去呢”。 今时今日,或许该接受现实了。 命运不能选择,既然降临在身上,唯有接受这一切,然后,好好活下去。 只要活出自己的价值,这也会是一段精彩的人生。 也许更精彩。 念头通达,心中便豁然开朗。 程丹若睁开眼,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胸前的玉石。 一股力量凭空而起,托住了下沉的身躯。 - 下雨了,冰冷的春雨落在谢玄英脸上,冻僵了他的血液。他的四肢逐渐麻木,心跳却快如擂鼓,一下一下,催促着他在河上寻找。 被征用的竹筏顺流而下,雨珠打出一圈圈细小的涟漪,却没有她的踪迹。 “若若。”他想呼喊她的名字,可不过是嘴唇动了动,完全无法出声。 喉咙好像被扼住了。 没人说话,气氛死一样安静。 雨帘无边无际,白色的水珠像一串串垂落的丝线,变出一张朦朦丝网,覆盖在碧绿的河水桑,阻碍着竹筏前进。 谢玄英的的心越来越冷,巨大的恐惧感袭来。 他控制不住身体,僵硬地往水中走去。 就在重新入水的瞬间,有什么白色的东西跃入眼帘。他赶忙转过视线,仓皇地搜寻。 一块白色浮现,随着水浪沉浮,绰约地遮掩着红色的衣裳。 “是夫人?”屈毅诧异地问,“什么东西驮着她?” “好像是一只龟?” “白色的龟!” “天啊。” 众人一面惊诧一面划动竹筏,渐渐靠近。 视野越来越清晰,能清楚地看见,确实有什么东西驮着程丹若。它表面光滑,颜色温润白皙,异常整齐的龟壳纹仿佛上好的白玉雕成。 期间,它与礁石擦身而过,却没有留下任何伤口。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行李箱是程丹若出国的时候买的,花了她五千多块,32寸,采用的材质轻便坚固,被扔上传送带数次也没凹过小坑,漆都没掉。 靠着这大箱子,她为亲朋好友代购过无数东西,立下汗马功劳。 后来,她将这个箱子腾出来装了药品,扛上了大巴车。 河流转弯,途径浅滩。 水速明显变缓,一不小心,万向轮被浅水处的水草缠住,搁浅在了河滩。 “白龟把夫人送上岸了!” “白龟不见了!” 面前的一幕充满了神话般的离奇,可谢玄英却看都不想看,跳下竹筏,竭力朝她游了过去。 这一次,他终于在水流冲走她之前,抓住了她的手。 湿漉漉的手心滑极了,谢玄英使出全身力气,又使劲拽了两下,才终于抱住她的身躯。 温热的触感让他狠狠松了口气。 “若若,醒醒。”他一边叫她的名字,一边将她拖上岸。 程丹若没有任何回应。 她已经无法呼吸了。 谢玄英立即擦去她鼻腔的积水,翻过她的身体,让她俯卧在膝盖上,一手托起她的腰部,让她的头肩朝下。 她吐出了一些水。 谢玄英拍了拍她的后背,又去摸她的脉,脉象微弱,但还算明显,便低头往她口中吹气。 程丹若整理的急救图册里,有人工呼吸这一项,不过,不是嘴对嘴,而是使用人工呼吸面罩。 她设计了一款简易的人工呼吸罩,和现代的面罩不同,没有单向阀门,就是竹管做的,一头大一头小,中间蒙上纱布。 没什么实际用处,但有巨大的心理效用。 有了这东西,如果施救者和被救者恰好是异性,他们就会少一重顾忌,兴许就能救下人命。 当然了,在呼吸面罩后面,她又说,假如情况紧急,可以直接口对口,以防当事人少了面罩,反倒耽误了急救。 谢玄英看着她写,她也解释过个中缘由,是以毫不犹豫地直接往她口中吹气。 氧气输送到了肺部,如旱季遇甘霖。 程丹若感觉到压在胸口的巨石抬起了一丝缝隙,她又能呼吸了。 “咳咳。”她剧烈咳嗽起来,本能地想要吸取新鲜空气,肺却使不出力气,怎么都做不到。 她不可抑止地惊惧起来,更用力地喘息。 空气被渡进口中,她努力喘气,努力上浮,努力抓住能抓到的一切。 谢玄英握住了她微微动弹的手指。:,,. 章节目录 第369章 春来到 程丹若是在马背上醒来的。 睁开眼,尘土飞扬,满脸灰尘,草根与石块飞快闪过,居然是俯卧在马上,胃部翻江倒海,直接就呕了出来。 “吁”,谢玄英勒马,立即扶起她,“你醒了?” 程丹若头晕眼花,胸口疼得要命,根本说不出话来,但肺部虽然难受,时不时想咳嗽,窒息感却消失了。 多半是马奔跑的时候,挤压胸肺排出了积水。 活过来了。 但还没有结束,她感觉自己四肢冰冷,瑟瑟发抖。 “冷。”她翕动嘴唇。 谢玄英听懂了,他把她抱过来,解开衣襟,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她醒来前,他短暂地在寨子里修正过,自己换了田北的衣裳,也给她换了行李里的衣服。 原以为这样会好些,没想到她还是冷。 “公子。”田北忙递上斗篷。 谢玄英将斗篷裹在她身上,系带扎进,挡住寒风:“很快就到永宁了,别睡。” 依靠的胸膛传来炽热的温度,程丹若汲取他的体温,慢慢眨了眨眼。她想抱住他的腰,可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肌肉疼痛不已。 我发烧了。她想,现在是风寒感冒,可在水下待了这么久,不知道会不会转变为肺炎。 好冷啊,好困,想睡觉。 “若若。”他伸过手,掐了她一把,“别睡。” 程丹若吃痛,瞪着他,你掐谁呢。 “乖,别睡。”他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马上就到了。” 程丹若只好强忍着倦意,伏在他胸口调整呼吸。 喉咙一阵阵痒意。 “咳咳。”她忍不住咳嗽。 谢玄英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拍她的背,不轻不重,传递着他的关切和忧虑。 程丹若窝在斗篷遮掩下的角落里,凝望着他的脸孔。 雨丝纷纷,从他的额角眼睫滴落,滑入衣领。她伸出手,轻轻替他擦掉了下颌的水珠。 他吃惊地看着她。 “别怕。”程丹若说,“我不会死的。” 人总是这样,真要死了,才知道自己不想死。 她不是走到山穷水尽,绝望地发现自己看不见出路,只好以死叩问,而是路途太过艰险,光明太过遥远,走不动了才想一了百了。 其实,累了的话,休息一下也没关系,人生不是为了到达终点才存在的。 以前,她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活着就要有意义,没有意义地活着,她便只能感受到痛苦。 但生命本身怎么会是痛苦的呢? 清凉的春雨,爱人的怀抱,奔驰的骏马,炊烟的香气……世界其实一直存在美好的一面,只是她拒绝去看。 因为害怕。 害怕遗忘来路,害怕与世沉沦。 她总是把一切想得太坏,觉得什么事都无法掌控,必然滑下最糟糕的深渊。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 程丹若看向紧紧搂住自己的人。她一度认为,没有人会不顾生死去救她,但在很早之前,他就救过她了。 白明月的山寨里,他骑马穿过人墙,把失去行动能力的她救上了马。 人不都那么坏,世界也没那么坏。 “怎么了?”谢玄英注意到她的目光,心下一紧,“可是哪里不舒服?” 程丹若道:“想起了、一些事,有一点……”她想了想,说,“遗憾。” 谢玄英就怕她昏睡过去,忙问:“什么事?” “以后再告诉你吧。”她说,“我好累。” “快到了。”谢玄英道,“我已经看到永宁了。” 她又振奋起来,抬头往前面看。 蒙蒙细雨,什么都看不见。 “真的,我看见了。”谢玄英夹紧马腹,驱策它跑得更快一点,“马上到了。” 程丹若努力睁着眼皮。 他没骗人,永宁县真的到了。 她半睡半醒地被抱进屋,过了会儿,又被浸入热水,冻僵的四肢终于暖和,但咳嗽却愈发厉害。 大夫来了,说了些什么,她被灌了热热的盐糖水,加了姜末,辣得冲鼻。 “阿嚏。”打出喷嚏,后面就有无数个等着,“阿嚏、阿嚏。” 鼻子塞住了,没法呼吸。程丹若难受至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但她还是睡着了,睡得很沉。 谢玄英给她额上敷了帕子,自己速战速决冲了个澡,伤口崩裂,渗了不少血,他重新换药包扎,顺带摸了摸肋骨。 比昨天更痛了。 他呼出口气,打开她的药箱,在夹层的暗格内找到棉花包裹的瓷瓶。 针头在火焰上燃烧消毒,给自己又打了一针。 收拾完,方才坐回到床沿,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嗯——”她呼吸不畅,发出难受的呻-吟。谢玄英听着,只觉比自己生病更难受,但无能为力。 外面飘来淡淡的药味。 林桂端着药进来,谢玄英自己喝了口,微微有些烫,吹了好一会儿,方叫她:“若若,喝药。” 程丹若被他扶起身,人还稀里糊涂的就被灌了苦药汁子,难喝得她差点吐了。 “好难喝。”她鼻塞了,瓮声瓮气地说。 “喝了才会好。”谢玄英道,“听话,张嘴。” 程丹若十分抗拒,可避不开碗沿,被硬灌了一碗药下去。 梦都是苦的。 迷迷糊糊睡了一段时间,鼻子忽然通气了,立即沉沉睡去。 在深眠与浅梦的间隙,偶尔会听见声音。她知道是谢玄英在说话,并不在乎讲了什么,翻身继续睡。 但这次,又睡得不甚安稳,胸口憋闷,被咳嗽憋醒了。 “咳咳。”她眼睛还没睁开,人先咳嗽了起来,还有痰堵塞喉咙的感觉,只好睁开眼找痰盂。 “吐。”面前递过来一块素净的手帕。 程丹若接过来,吐掉痰液:“咳,我头疼。” 谢玄英道:“你受了风寒,大夫已经看过了,开了荆防败毒散。” “不,不行,我咳得厉害,咳咳咳。”她改药方,“换止嗽散。” 谢玄英只好依她:“你说,我写。” “桔梗、荆芥、紫菀、百部、白前、甘草、陈皮。”她摸摸额角,感觉头疼又恶寒,便道,“防风、苏叶也加上,用生姜汤服。” 谢玄英都记下,命人重新煎药。 她觉得鼻子又堵住了,找帕子擤鼻涕。 谢玄英递上她药箱里的干净帕子,可看她粗暴地掐住自己鼻尖,忍不住劈手夺过来:“轻一点,呼气。” 然后轻轻擤掉。 “……”她不太自然道,“我自己来,你的伤——” 谢玄英撩开衣袍给她看伤口:“稍微有点红,我已经打过针了。” 程丹若伸手,虚虚摸了摸他的伤处:“骨头呢?” “有点疼,可能断了。”谢玄英平淡道,“还好挡了一下,没伤到腹脏。” 肋骨固然脆弱,但也卸掉了□□强大的力道,否则箭头扎得还要深,哪像现在不过皮肉伤。 程丹若低低咳了两声,道:“叫人拿竹子编个骨架,大小和你,咳咳,和你胸围差不多,穿在汗褂外面固定、咳,省得你动的时候移位。” 谢玄英温声道:“好,我这就吩咐人去做,你别担心。” “不要再多动弹了。”程丹若仔细摸了摸他的胸廓,“断骨插进肺里就完了,咳咳咳。” 谢玄英什么都答应下来:“好,我就坐着。” “躺下。”她蹙眉,“你需要休息。” 谢玄英道:“我坐着就好。” 程丹若:“躺下。” “我不要紧。”他给她掖好被角,“你嗓子都哑了,别说话了。” 程丹若望着他。 半晌,慢吞吞道:“可我冷。” 谢玄英一时顿住。 她闭上眼睛。 果然,耳畔响起衣料摩挲的声音,枕边多出熟悉的温度,他伸开手臂,将她搂到胸口捂紧。 程丹若推开他,让他平卧,只是握住他的手:“好了,睡吧。” 谢玄英无法拒绝。他吐出口气,支撑自己两天一夜的精神渐渐委顿,很快,身体沉沉歇去。 再醒来已经是晚上。 谢玄英蹑手蹑脚地起身,叫水叫饭。 晚餐是牛肉汤面,做得鲜美清淡,他吃了一碗,终于有点精神,见还有一碗鸡丝粥,犹豫了下,还是将程丹若叫醒。 “有粥,吃些东西再睡。” 程丹若已经睡了一天,原也醒了,遂起来喝粥。 粥是鸡汤熬的,很香很鲜,她一勺勺吃着,感觉血糖迅速回升,精神都好了。 吃过粥,又服止嗽散,用糯米纸裹了,姜汤送服。 热姜汤一入肚,浑身发热。 她鼻子好像通气了,说话总算没那么费力:“你留在永宁不要紧吗?” “子彦找回来了。”谢玄英简单道,“正好留他在普安主持大局。” 程丹若点点头。 功劳不能一人独吞,冯四消失了那么久,既然没死,总得立点功劳才好,否则昌平侯的面子往哪里放? 把普安留给他,方便自己休养,还能送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这样也好。”她捧着姜汤,沉吟道,“黑劳死了吗?” “死了。”谢玄英说,“他为丁桃挡了三箭,被我亲手射死。” 程丹若微微意外,却也觉得是最好的结果:“那丁桃呢?” “殉情了。”谢玄英平静道,“她抱着黑劳又哭又叫,苗人顾不得她,只好任由她去,她哭了会儿,拔刀自戕了。” 程丹若道:“也好,黄泉路上做个伴。” 谢玄英却道:“这怕是难了。” “怎么说?” “黑劳的人头要和白伽的尸骨一起送回京城。”谢玄英说,“丁桃么,定西伯家在贵州还是有些香火情,我让人给她收敛了尸身,埋到她母亲身边去了。” 程丹若懂了。 定西伯被抄家,可三代下来,总有亲戚好友在,丁桃作为遗孤,能妥善安葬,无疑是个不大不小的人情,对他们后续治理贵州必有助益。 不过,“白伽也死了?”她倒是不知道这茬。 谢玄英颔首:“为挡住官兵,自焚而死,倒也是个胆魄过人的女子。” 程丹若赞同,但又真心实意道:“马上二月了,也是一桩好事。” 叛首伏诛,意味着战争终于可以结束。 春天要到了。 -- 泰平二十四年秋,谢玄英历贵州参政,秋,韦自行殉,升巡抚,主白山黑水二部平叛。月余破数寨,平永宁,次年二月,斩逆首黑劳,复普安州,贵州遂安。 ——《夏史·列传九十一》:,,. 章节目录 第370章 神鬼事 春风为大地带来一片绿意,风也变得柔和。 勤劳的百姓经过一个冬天的休整,迫不及待地开始了春耕。贵阳今年除却水稻之外,第一次尝试种了红薯和土豆。 生民药行重金挖来的朝奉们,根据不同地方的气候和土质,罗列出二三样适宜的药材品种,什么黄精、珠子参、草乌、铁皮石斛……让宁洞、宁溪两地栽培。 普安收服,叛军溃散,冯少俊带着部下四处搜捕残兵,打扫战局,之前还端着的宁山坐不住了,摆低姿态要求合作。 程丹若不想把摊子铺得太大,又病着,只让齐通判和他们商议修驿道,其他明年再说。 宁山已经没得选择,只能同意。 宁谷更不必说了,十分后悔当初的拒绝,可他们后悔归后悔,却一副“反正都这样了还能怎么样”的心态,直接当起缩头乌龟,假装没这么回事儿。 夕照则最为积极,他们自己不修驿道,但帮着施压赤江,说什么为了赤韶方便往来,迫使赤江不得不修起了路。 程丹若让金仕达带着赤韶负责此事,并把命名赤江第一个新驿站的权利,交给了赤韶。 小姑娘取名为“赤宝驿”。 她汉语学得一般,只知道“宝”是贵重的意思,且读起来的谐音是“吃饱”,这无疑是个美好的盼望。 程丹若也觉得不错,写信夸奖了她的用心。 琐事之外,就是养病。 谢玄英养了一个月,肋骨才有愈合的迹象,伤筋动骨一百天,后面至少还要养两个月,方能行动如常。 程丹若就更惨了。 初春溺水,直接把她冻成了风寒,伴随着咳嗽,咳了小半月也不见好,反而越来越厉害,然后毫不意外地变成了肺炎。 河水多脏啊,鬼知道有多少细菌、寄生虫,据谢玄英说,河水还与洞穴相连,指不定就有什么真菌。 她先给自己开了银翘散,吃着效果不佳,怕耽误病情,最后上了抗生素。 金手指还是谢玄英还给她的。 那会儿,她溺水昏迷,没顾上回收医疗箱,好在谢玄英把她抱出来时,看见它掉在她衣襟内侧,顺手就给塞进了荷包。 回来之后想起此事,重新串了红绳,把玉石挂回她颈上,还说:“这块石头,长得倒像是龟甲。” 程丹若:“所以?” 他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最近军中传闻,江中有修行千年的神龟,只要救一千人,便可功德圆满,就地飞升。” “真是只积善行德的龟。”她放了心。 呃,放得太早了。 没过两日,她咳嗽加重,隔一会儿就想咳,忍都忍不住,又没有枇杷露,咳得胸口疼痛不已,没办法,只好躲在帐子里做雾化。 结果谢玄英正好回来,撩开帐子还没开口,又给咽了回去。 四目相对。 程丹若张张嘴,想解释,但又好像解释不了,只好沉默地与他对视,呼出的气息扑在透明的罩子上,结出一层薄薄水雾。 他白了她一眼,放下帐子出去了。 次日。 在枕头底下发现一张纸,上面写着《夷坚志》里的故事,叫张方两家酒。 张家的故事说,张世宁发现自家的水缸能清水变美酒,传出去后大家都说是神仙保佑,可第二天再看,酒又变回了水。 方家的故事也差不离,说家中有个酒瓮,取之不竭用之不尽,家族靠它兴旺,但后来酒瓮后的小蛇看见人而离去,从此酒瓮就空了,方家也因此穷困。 她:“……” 好了,她也明白了。 太阳底下无新事。 谢玄英看多了志怪故事,并不以为奇,只是怕她失去宝物,所以提醒她保密,他也不会多问。 这种含蓄的应对,确实很古人。 程丹若发现,自己不讨厌这种处理方式。 要她解释,她没法解释,亦不想吐露自己的来历。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再亲密的人也是独立的人,适当的留白,反而会让彼此更从容。 这样就很好了。 - 开始用抗生素后,程丹若的病情终于稳定了下来。 她不再发热、畏寒、四肢疼痛,精神渐好,但前头绵延了太久,咳嗽始终断断续续好不全。 钱大夫说,这是肺脏内伤,肺阴亏虚,要滋阴润肺才好。 于是两人商量着,开了沙参麦冬汤。 食谱也全部换成润肺的,什么玉参老鸭汤、百合莲子羹、川贝银耳羹,吃得程丹若怀疑人生。 但她没得选。 谢玄英盯她盯得死紧,不仅调了玛瑙和竹香过来伺候,每天吃药膳,他就陪着一起喝。 一旦有人同甘共苦,谁好意思不吃呢。 只好又养了半月。 这半月间,普安州彻底收复。 冯少俊憋着一股气,行事自然不遗余力,将普安附近的残兵游勇一网打尽,仅俘虏就有七千人。 白山、黑水的遗民被迫迁往山中,断绝与外界的联系。 冯少俊吃过地形的亏,倒是没有追进去,派人驻守在普安后,便回到了永宁。 他有两件事要和谢玄英商量。 第一件是私事。 “清臣,这是我在普安县衙搜出来的。”冯少俊将一个包袱交给他,表情有些凝重,“你先看看。” 谢玄英还以为是搜出了龙袍,蹙眉打开,却发现是个木偶人。 巴掌大小,写着他的名字,并绘有诡异图纹,躯干上钉着根长钉。 “是巫蛊。”冯少俊神色复杂,“白伽是白山部的祭祀,我问过当地苗人,她确实身俱法力,当时她被我捅了一刀,却还能若无其事地**……” 顿了一顿,又道,“尤其它身上的伤口,和你一模一样。” 谢玄英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钉子扎在偶人的胸腹,位置与他受伤的地方仿佛,着实不祥。 “多谢。”谢玄英提笔,将偶人四肢的花纹一模一样描绘了下来,这才将木偶丢入火盆,看着它烧成灰烬。 他松口气,冯少俊也松了口气。 空气安静了片刻,一片片灰烬在火光中起伏,随后静默。 少顷,冯少俊以刻意轻松的语气,说起了第二件事。 献俘阙下。 “此番你立下大功,总要让京中都知晓才好。”冯少俊建议,“也好让人看看你的本事。” 谢玄英却未立即答应。 他知道皇帝一定喜欢献俘礼,能彰显天子威严,□□仁德,但这么多人千里迢迢押送到京城,劳民伤财,还浪费人力。 “依我见,送是要送的。”谢玄英斟酌道,“但人不必多,还有,我伤势还未痊愈,得劳烦你走一趟。” “这话就外道了。”冯少俊亦有傲气,他虽然被俘数月,可最后重伤白伽,也算讨回脸面,做不出抢人风头的事。 谢玄英却说:“不是让你,是真的走不开。” 他叹气,“我骨伤未愈,经不起颠簸,你嫂子是绝不会同意的,再者,她的病也没好,我不能放她一个人在贵州,献俘不过是面上风光些,又不碍着功劳,你莫要多心。” 仿佛为了佐证他的话,屋里传来低低的咳嗽声。 冯少俊一时迟疑。 “左右你得回京城一趟。”谢玄英道,“你的眼睛被烟熏出了白翳,这里的大夫怕是没本事替你看好,你回京城找太医试试。我记得常御医有一门金针拔翳的绝活,你请他看看,可别再拖了。” 程丹若的病情减轻后,就替冯少俊看过眼睛,可眼科精细,她技术有限,不敢下针,建议他尽快回京治疗。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是矫情。 冯少俊点了点头,慎重道:“多谢,这份人情,我记下了。” “不必如此。”谢玄英见他眼睛依旧通红,不由道,“奏疏来回也要些日子,你这段时日辛苦得很,不妨回家休整一二。” “你说得对。”冯少俊深深叹了口气。 在外征战大半年,怎会不想念家中高床软枕?哪怕是素来不合的张氏,终归是他的妻子,不像阿曼,从头到尾不过想从他身上得到一个孩子。 孩子……冯少俊想起他刺伤白伽的那刻,她下意识地抚住了腹部。 她已经怀孕了吧。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还有孩子的母亲。 “子彦?”谢玄英关切地看着他。 冯少俊摇摇头:“无事。”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谢玄英写了奏疏上呈朝廷,又将黑劳和白伽的尸骨交由梁太监,由他带回京城复命。 至于俘虏,反正隔段时间才走,程丹若不客气地借走了。 修路、修城墙、修驿站。 春天到了,百姓忙着农耕,正愁没人干活呢,俘虏正好顶上,能多干一个月都是赚的。 她十分高兴,病都好了一些,至少晚上不会咳醒了。 谢玄英大为安慰,和她说:“你既然好些,咱们就回贵州城去,不管什么事,到底是贵阳方便。” 程丹若原本想去普安,亲自考察一下是否适合茶叶种植,可不敢拿身体冒险,遂同意:“也好。” 两人收拾东西,慢慢往回走。 风和日丽,野花缤纷。 到了安顺,先停留两日,程丹若引荐了齐通判和清平学子。 谢玄英见过他们,让齐通判暂代知府之职,又勉力了学生们几句,尽职尽责地替妻子背书。 安排完诸事,捎上金家父女和赤韶,他们夫妇二人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 金仕达住在前院的厢房,金爱和赤韶继续当室友,安顿在西厢,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毕竟两个小姑娘不是亲生的,谢玄英进进出出不方便。 程丹若思忖着,反正冯少俊回京,张佩娘肯定也会走,不如租下隔壁,遂派喜鹊去问。 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张佩娘的母亲不知何时到了这里,已经住了两天了。 再一打听,冯少俊回家那天,隔壁曾经爆发出剧烈的争执声。 程丹若有点吃惊:“知道是为什么吗?” 喜鹊出嫁后,出门方便许多,和张家的仆妇也颇有交情,犹豫下道:“夫人常在安顺,兴许不知晓,冯四奶奶平日喜欢去云升寺上香。” 程丹若:“所以?” “不少书生学子也会在寺中读书。”喜鹊委婉道。 程丹若:“……啧。”:,,. 章节目录 第371章 男女间 八卦这种东西,从来都瞒不过左邻右舍。 程丹若不想表现得太好事,没有刻意多打听,但冯少俊没把谢玄英当外人,回头自己找上门来了。 “虽说家丑不可外扬。”他深吸口气,开门见山道,“可事到如今,再瞒也没什么意思,我希望清臣和嫂夫人能说句公道话。” 原本今儿和麦子玩,程丹若被飞舞的猫毛闹得又咳起来,一听这话,咳嗽都不知不觉停了。 “子彦外道了,咳,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必不推辞。”她诚恳道。 谢玄英则言简意赅:“你且说来。” 事情其实也很简单。 张佩娘以为冯少俊回不来了,又在云升寺遇见了投缘的年轻学子,心里便生出些念想。 可写信回家试探了一二,回音却不尽如人意。 父亲没有让她改嫁的意思,叫她安心等着,母亲却舍不得,一会儿说她父亲需要和冯家维持联系,一会儿却说怎么都要有了确切的下落才好提。 张佩娘自小便是家中最受宠的孩子,听见母亲如此说,自然知晓有几分把握。 她才不想为冯少俊守节。 昌平侯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她又膝下空虚,守寡有什么意思?不如趁着无牵无挂,索性嫁别人。 怀抱着这样的心思,在见着青年俊彦时,难免多了几分审视。 二嫁之身,侯门高府怕是难了,张佩娘少女时心气高,觉得嫁到普通人家丢煞脸面,如今却改了想法,王孙公子固然好,还是得知冷知热才妥帖。 这么胡思乱想着,没看中也看中了。 卢望潮,父早亡,母亲寡居后投奔贵州的舅舅。他舅舅是贵州书院的夫子,薄有名声,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将他当做亲生孩子对待。 前些日子,卢生的母亲病了,他便到寺中抄经,每日为母亲祈福。 张佩娘倒也不是真的少女怀春,一见钟情,只是冯少俊一去没有音讯,她心中彷徨又怨恨,恰好遇见个一表人才的书生,难免有些杂念。 可巧说过几句话,又碰见赏过寺院的梅花,就隐隐约约有些不同了。 冯少俊回来的那天,卢生刚好将借去临摹的一副古画归还,被撞个正着。 这本也没什么,可对方错愕的表情,却令冯少俊起了疑。 他面上不动声色,如常进门,但叫人不必通报,直接进屋见张佩娘,格外注意张佩娘的神情。 张佩娘根本没想到他还能活着回来,惊愕地看着他,脱口而出:“你没事?” 冯少俊反问:“你想我有什么事?”顿了顿,又问,“我活着,你不高兴?” 张佩娘竟答不上来。 她倒也没有盼着他死的恶念,只是早就做好了他没了的打算,忽然见人还好好活着,离开冯家的种种畅想,刹那间全成了泡影。 “你既然活着,怎么不早和我说?”张佩娘质问他,“我以为你死了。” “我看你是盼着我死了。”冯少俊冷笑,“还没见过谁家娘子瞧见丈夫回来,不喜出望外,先咄咄逼人喝问的。” 张佩娘被他一惊一吓,多日来的委屈也爆发了:“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一点消息也没有,还想我怎么样?我没给你办丧事就算对得起你冯家了!” 两人大吵一架。 冯少俊心中愈发疑虑,回头就叫人查了卢望潮。 连喜鹊都听说了的事情,怎会没有影子,遣人到云升寺收买一二僧人,就知道他们相识数月,常有碰见的时候。 “我在外头出生入死,她在家里给我偷男人。”冯少俊愤怒至极,问谢玄英,“清臣,你说句公道话,我该不该休妻?” 谢玄英给他倒了杯茶:“你真想听我说公道话吗?” 冯少俊唇干舌燥,一口喝尽:“自然。” “先前你走时,若能好好同弟妹说清楚,今日未必如此。”谢玄英就真说了公道话。 冯少俊顿住。 “你将她孤身撇在此处,数月毫无音讯,说实话,若非我寻着了你家护卫,我也以为你生死难料。”他叹道,“弟妹心中有怨,又正值青春,为自己打算也说不得是罪过。” 冯少俊却道:“我还没死呢,她就不替我打算打算?” “都是凡夫俗子,何来这般多情深不移?”谢玄英反问他,“若弟妹有什么,你就不续娶了?” 冯少俊一时语塞。 他和张佩娘没什么感情,她要没了,他当然还会另娶。 “出了这事,你生气也是应该的。”谢玄英劝道,“但推己及人,弟妹又不是犯下大错,何至于休妻?” 程丹若抿口茶,颇为意外,原来这不算大错吗? 冯少俊却沉默一刹,道:“我和张氏素来脾性不和,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不如和离算了。” “我听说张家来人了。”谢玄英问,“他们可同意了?” “岳母劝我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冯少俊烦躁道,“什么夫妻之间难免牙齿磕着嘴唇,床头吵架床尾和的,听得厌人。” 谢玄英中肯道:“这门婚事是张督宪和你父亲定的,若无他二人首肯,你与弟妹再想和离,也是难上加难。” “过不下去了,总不能硬过吧。”冯少俊反问,“若是清臣遇见这样的事,你当如何?” 谢玄英:“和离。” 他若是被父母逼着娶了不爱的女子,不和离难道还生孩子吗? 冯少俊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所以你也别劝我了。” “我不是劝你勉强。”谢玄英叹气,“只是此事牵扯到冯张两家的面子,闹得越大,越不好收场,不如好好同家里商量,还有些希望。” 冯少俊沉吟,觉得也有些道理。 “咳。”程丹若忍不住咳了几声,歉疚地笑笑,却道,“和离是两家之事,更是两人之事,子彦,你想和离,佩娘呢?” 冯少俊牵牵嘴角,略微嘲讽:“她自然也不想和我过了。” “既然如此,你二人何不合作?”程丹若道,“儿女都不愿过,父母总要听听孩子的想法。” 她说得未尝没有道理,可冯少俊想起张佩娘的脸,便下意识地厌烦。 “子彦,你同弟妹不是敌人。”谢玄英又给他斟了杯茶,“夫妻是百年修得同船渡,你两人同行了一程,如今想各去各路。可要换船行路,总得先齐心合力将眼下的船停泊在岸,才能各奔东西。” 他瞥了好友眼,语重心长道:“在湖中角力,只能共沉沦。” 冯少俊一时沉默。 - 冯少俊找谢玄英倾吐,张佩娘也在和母亲诉苦。 “他对我一点儿都不好。”她哽咽,“在侯府的时候,太太就对我挑三拣四,嫌我不贤惠,不知道替夫君着想,到贵州来,他干脆把我丢在半路……” 张太太已经有些年纪了,眼角都是细纹,鬓边也有斑斑白发,但能陪着丈夫一路做到总督,自然不是个简单人物。 她道:“无论女婿做了什么,他人还没有消息,你怎么能起这心思?” “娘,都那样了,谁知道他能活下来?”张佩娘抹泪,“再说了,我只不过借幅画出去,又、又没做什么?” 张太太叹气:“做不做下又有什么分别?念头起了,心就冷了。” 张佩娘嘴唇翕动:“这心几曾热过?” “心要捂了才能暖。”张太太盯着女儿的眼睛,“出嫁前我多次叮嘱你,嫁到别人家,不能像在家里这般娇惯,对女婿要多忍让,要强没好处,你听了吗?” 张佩娘不甘心:“他对我不好,凭什么要我对他好?” “就凭他是男人,你是女人。”张太太道,“这世道就是女人吃亏,你不对女婿好,外头有的是人愿意对他好,你呢?偷人偷到被撞个正着,什么出息!” 张佩娘一时语塞。 “我见过昌平侯夫人。”张太太道,“她为人严苛了些,但冯家家风不差,四个子女皆是正室所出,就凭这一点,你的日子就不会太难过。” 她看着自己的幼女,满脸无奈:“结果你闹成这样,被你爹知道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发脾气呢。” 张佩娘不敢作声。 “听我说,你和女婿服个软,赔个不是。”张太太劝道,“等哄他回心转意了,再生个嫡子,过几年事也就过去了。” 张佩娘不可置信:“娘,我和冯子彦都撕破脸皮了,您还要我当没这回事,和他生儿育女?” “夫妻之间,撕破脸的事多了去了。”张太太淡淡道,“你爹纳妾的时候,我也和他大吵一架,日子不是照样过?” 顿了顿,又说,“娘和你说句大实话,女人是越嫁越不值钱的,你再嫁可嫁不到侯府去了,姊妹之间,你原是嫁得最好的,以后低人一头,你可忍得下?” 张佩娘沉默半晌,道:“门第低些就低些。” “门第只是其一,和你岁数相当的都已娶了亲,你只能给人做继室,万一前头留有子女,呕也呕死你。”张太太冷笑,“你一辈子都要和一个死人比,你可忍得下?” 张佩娘欲言又止。 “你想说那个姓卢的?”知女莫若母,张太太不疾不徐道,“我也打听了,他未婚妻少年早夭,才拖到如今没娶,但他家什么境况?寡母独子,你说昌平侯夫人规矩大,这样的婆婆才难对付,指不定晚上睡觉,他娘都得在隔壁听着,等你俩完事,就把儿子叫回去孝顺。” 张佩娘何时听过这些,满脸骇然。 “再说了,他们家又穷,到时候,你想吃一只鸡,你婆婆都有话说,当在家里似的,七八只鸡就做一道凤羹?”张太太斜了女儿一眼,句句诛心。 张佩娘被母亲描绘的情形惊住,一时绝望:“可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娘,你就不能帮帮我吗?” 她伏在母亲肩上,哀求道:“您就帮帮我吧。” 张太太深深叹了口气,半晌无言。 窗外阵阵鸟鸣,丫鬟们远远立在墙根下,屏气敛声。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兴许是年轻时候的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茶已冷透。 她拿出帕子,仔细擦干女儿的眼泪,平静道:“佩娘,娘不是不疼你,倘若女婿真出了事,娘绝对舍不得你年纪轻轻就守寡,可女婿既然没事,这日子就得过下去。” 她盯住张佩娘的眼睛:“听娘的话,天还没塌,日子过着过着就熬过来了,等你生了孩子,往后就好过了。” “不过是借幅画,能有什么?”张太太冷笑,“想就这么休我们张家的女儿,没那么容易。”:,,. 章节目录 第372章 上门了 情侣分手,夫妻吵架,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本不值得多留意。 可程丹若十分好奇,想知道在古代,包办婚姻走不下去了,能不能还彼此一个自由,是以密切关注隔壁的动向。 也巧,隔壁没忘记她这邻居。 张太太寻了一日,备上厚礼上门探病。 谢玄英今天不在家,出门去了,程丹若在屋里算账,闻言便不换衣裳,直接将人请进屋。 小雀打起帘子,张太太扶着丫头的手徐徐步入。 程丹若起身,走到门口迎了两步:“张太太。”一面称呼,一面打量对方。 第一印象是气派。 只见张太太年过五旬,鬓边微白,上身是紫色织金万寿纹交领袄子,领口缀着金玉穿成的坠领,流苏似的垂落在胸间门,下身是黄色双膝襕八宝纹马面裙,头戴狄髻,佛教图纹的全套首饰,正中的分心是玉雕观音。 整套衣裳置办下来,值贵州一套房。 再看张太太带来的两个丫鬟,皆是短袄长裙,一样的形制,却是绸衣,手上不是素面金镯,就是成色一般的玉镯,头上也有两支金簪,体面大方,更胜寻常人家的小姐。 不愧是总督府的气派。 程丹若看张太太,张太太自然也没放过这打量的机会。 常言道,先敬罗衣后敬人,她陪张总督沉浮官场几十年,自然也摸索出了一套待人接物的准则。 有时候,看衣裳不如看家居,好面子的人家,走出去总有两套好衣服,看不出个明堂,不如到家里看看,这户人家的衣食住行如何。 吃穿嚼用,是讲究养生,还是摆场面? 儿女教养,是注重诗文礼法,还是看重针线才艺? 丫头仆妇,是进退有度,还是爱争个眉高眼低? 但张太太这会儿,却是暗暗吃了一惊。 怎么回事儿? 她飞快扫过程丹若全身,确认她只穿了件月白团花纹的长袄,下面是浅红色云纹裙,通身不见金,头发简单挽成发髻,一支白玉兰簪,点缀两朵茉莉。 虽说是在养病,可即便家常穿着,也未免太寒酸了,清雅不是穷,起码要在手上套一对温润的羊脂白玉镯子,鞋上缀二三珍珠,方算含蓄。 再端详周遭陈设。 家具倒是齐全,可博古架上不是花瓶,就是寻常的炉瓶三事,罗汉床上的迎枕靠垫不成套,颜色也略旧了。 环顾四下,既没有气韵沉淀的古董,也无清新自然的字画,无功无过,平淡到了寡味。 女人对家里上不上心,看细节便一清二楚。 谁家主妇把日子过成这样? 张太太腹诽着,面上却笑得和气:“听说你病了,过来瞧瞧你,佩娘和我说,来贵州的日子,多亏你照拂她。” 她言谈慈和,好像寻常的邻里长辈,毫无总督夫人的架子,极容易博人好感。 “佩娘太客气了,都是互相照顾。”程丹若客气道,“不知老夫人前来,有失远迎了。” “病着就该好生休养,何必拘泥繁文缛节。”张太太笑了笑,亲切道,“我虽是初次见你,可你和佩娘差不多大,你若不介意,就叫我一声‘伯母’吧。” 这是论长幼亲戚,不论官场的意思了。 程丹若笑笑:“我见着伯母也觉亲切,您请坐。” 玛瑙上茶。 张太太看出茶盏是汝窑的白瓷,微微颔首,这才像话。她轻轻啜了口茶,泡茶的手艺也过关,火候和浓淡都恰到好处。 程丹若饶有兴致地瞧着,好奇她究竟琢磨出了什么明堂。 喝过两口茶,说完开场白,就能切入正题了。 张太太道:“原是该佩娘来探望你,可她最怕春日的花粉,今早专程做了点心,催我过来瞧你。” 程丹若流畅道:“劳佩娘牵挂,我已经好些了,惊动老夫人走一趟,倒是我的不是。” “我也想专程谢你一谢。”张太太说,“我三十多岁才有得佩娘,难免娇纵了她一些,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还望你多担待。” 程丹若道:“伯母言重了,佩娘名门闺秀,何曾有失礼之处?” “我这做娘的,难道还不知道她?”张太太叹道,“你不计较是你宽宏,她那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合该长点记性了。” 程丹若一脸惊讶。 “也怪她爹,在广州时,我家老爷就爱提携后辈,遇见有才的学子,不是赠银就是赠书,我也时常带她施粥赈药……唉,这孩子心软,别人说两声怀才不遇,她就当真了。” 张太太如是感慨。 程丹若明白了。张太太是在给借画一事定性呢,没有什么私情,纯粹是张佩娘善良,好心借给学子古画,他们清清白白,你说对不对? 为什么要让她表态? 很简单,离婚这种事,夫妻双方的亲友团也很重要。 冯家人在贵州,谢玄英是“友”,对冯少俊有莫大的影响力。 张太太得说服他们夫妻,多为张佩娘说好话。 程丹若端起茶盏,心里也有点稀奇:张太太以为,张家的面子有多大,说几句场面话,就能让她站队? “怪不得我先前义诊,佩娘妹妹二话不说便出钱出力。”她道,“原来是伯父伯母言传身教的功劳。” 张太太登时顿住。 她抬起眼,审视地看向面前的年轻女子。二十出头的岁数,还是年轻媳妇,人也清瘦,可这话一说,轻巧地截住了她的话头。 空气安静了一刹。 玛瑙及时端上茶点。 张太太拈起块枣泥酥,略尝了尝味道,夸是地道的苏州口味,罢了才道:“说到义诊,确是件仁心善意的好事,难为你年纪轻轻,行事却这般周到。” “不敢当您夸奖,外子巡抚贵州,这也是分内之事。”程丹若道。 张太太关切道:“可有什么为难之处?” “为难自然是有的,普安虽已收复,士卒的疗养却才刚开始。”程丹若道,“战死的军士,总要抚恤一二,伤残的兵卒,也得有个去处。” 张太太笑了,轻描淡写道:“我说什么来着,佩娘是最心善不过的,抚恤士卒劳心劳力,她别的帮不上,出些钱财总是不难的。” 言下之意便是,你既然缺钱,那我就出钱当你的封口费。 然而,程丹若却笑了笑。 “原来佩娘妹妹记得,那就再好不过了,回头我理出子彦部下的名单,该抚恤安置的,有劳您二位费心了。” 张太太又一次顿住。 她望向程丹若,缓缓道:“你有心了。” “不敢当。” “你可莫要谦虚,我在你这年纪的时候,家里不过两间门铺子补贴家用。”张太太颇有深意道,“听说,你打算在贵州开药行?” 她道,“我家老爷在南方也算待了好些年,也认得一两家药行,不如寻个日子牵个线,你也好多些人脉。” 程丹若琢磨了下,这话正反意思都有。 既是贿赂,打算送她一些人脉,也是警告,你老和我过不去,小心我让你生意做不成。 “小打小闹的生意,哪好意思劳动张督宪。”程丹若微微一笑,道,“老夫人这般抬爱,倒是叫我受宠若惊。” 话题第三次被聊死。 张太太端起茶盏,水沾沾唇:“我果然不曾看错,你比佩娘懂事多了。”她轻轻叹口气,话锋一转,“佩娘若有你这般识大体,我也不必这把年纪,还要千里迢迢到贵州来。” 开始打感情牌了。 程丹若想着,便道:“贵州山水秀丽,伯母就当散散心。” “不怕你笑话,”张太太叹口气,苦笑道,“我是堵心还差不多。” 程丹若:“您可千万别这么说,佩娘妹妹一直孝顺得很。” “年轻夫妻不晓事,总有拌嘴的时候,若有人能从旁相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过去了。”张太太几乎明示,“你说是不是?” 程丹若微微一笑:“过来人总有些经验。” 张太太几乎给气笑了。 来来回回,两人也算打过几个回合,可程丹若不软不硬的,全给她顶了回来,硬是不肯接正茬。 佩娘和女婿闹翻了,于她有什么好处不成? “你也休怪我倚老卖老,都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张太太道,“年轻人一时气愤做的事,今后多半要后悔,亲友故旧,总得多劝劝为好。” 她顿了顿,加重语气,“否则将来回想起来,难免怨憎火上浇油。” “您这话我赞同得很。”程丹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心又易变,外人瞎掺和,只会费力不讨好。” 张太太听懂了她的意思,这是想置身事外,半点不想管的意思。 她反而有点意外,婚姻结两姓之好,说白了,这门婚事就是张、冯两家联盟,维护这门婚姻,两家自然都会承这份情。 人情就是这么维护出来的,将来谢家有什么需要,两家也会照拂。 “难怪是御前女官呢,你岁数不大,倒是已悟得‘抱朴守拙’四字了。”张太太满脸赞许。 程丹若:“不敢当。”这是在骂她格局小吧? 她腹诽着,面上却露出惭愧之色:“不怕您笑话,我出身寒微,万事都重一个小心谨慎。虽挂念佩娘妹妹,可外子行事自有章法,我如何敢置喙呢。” 这话给谢玄英听见,怕是以为她发癔症,可张太太听了,竟立即信了几分。 在她眼中,以程丹若的出身,行事就缺底气,让她插手佩娘夫妻的事,吃力不讨好,反落夫君埋怨,确实得不偿失。 因此,反倒觉得她说了两句实话,面色旋即转缓:“你也为难。” 人都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事。 程丹若微微笑笑,轻声道:“多谢伯母体谅。” 想一想,又道,“这段时日我常出门在外,其实对佩娘的事不甚清楚,您要我帮着劝,我也不知从何说起。” 张太太暗暗点头,这是在承诺不会对外声张的意思了。 她端起茶,稍加沉吟,没能说服程丹若,自然少一助力,可她不掺和此事,也不算与自家作对,再强人所难,反倒是要结仇。 遂慈和道:“好孩子,你对佩娘的照顾我都记在心里,回头我让老爷写封信,介绍几家相熟的药行,可莫要推辞。” 封口费不收,那可真是结仇了。 程丹若和张佩娘相识一场,也不愿意她落得一个坏结果,自然乐意保密。 “那我就先谢过伯母了。”:,,. 章节目录 第373章 过日子 程丹若与张太太在各自保留意见的前提下,进行了友好协商。 张太太留下一匣子药材,什么人参、燕窝、阿胶、麝香,都是名贵品种,价值不菲。 程丹若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又将张太太送到门口。 “快回去吧,你病着,别吹了冷风。”只要没得罪她,张太太表现出的形象要多和气就有多和气,外人瞧见,还以为是她亲姨妈。 程丹若也就客气一下,闻言便停步了。 两家就在隔壁,门都朝着一条街,张太太却在二门上了轿子,抬出谢家的门,又往几十米远的家门走去。 半道,与谢玄英擦身而过。 张太太拍拍轿窗,轿夫便放慢了脚步。 她眯起眼,打量下马的青年。他身穿青色缠枝纹贴里,窄袖皂靴,利索的武人打扮,比起冯少俊这个女婿少了一分英武,多出几分神秀。 张太太年纪不小了,见过的青年俊彦如过江之鲫,女婿就有三个,即便如此,见着他还是要暗赞一声“美姿容”。 这等样貌,这等本事,若非昔年顾忌谢家兄弟不和,合该是她女婿。 假如佩娘配了他,今日许是另一番光景。 不过……张太太想起程丹若的样子,暗暗摇头,程氏年纪还小,却一副心神损耗的样子,可见日子也不好过。 她收回了搁在窗边的手。 轿子抬进冯家。 张太太问了丫鬟,得知张佩娘一整天都闷在屋里,不吃也不喝,却毫无异色,自顾自进去,平静地开口:“我今日去了谢家。” 张佩娘面容憔悴,眼中都是血丝:“人家都知道了,我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笑话。” “你这孩子,就是把什么事都看得太重。”张太太喝茶润嗓,“一件小事都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张佩娘牵牵嘴角:“这还不算吗?” “这算什么。”张太太淡淡道,“等你爹什么时候不在,那才是天塌了,他还好好地坐在两广总督的位置上,你的天就塌不下来。” 张佩娘默然,是啊,父亲在,天塌不下来,他就是天。 张太太道:“程氏的态度倒也明白,她不想管这事。” “我这事儿在她眼里,怕是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张佩娘讽刺道,“她才像爹娘的女儿。” 张太太却笑了,不紧不慢道:“程氏是个有本事的,却不是个有福气的,你别看她这会儿风光得很,今后的日子可不一定好过。” 张佩娘不信:“她还不算有福气?” “她有什么福气?那般家世高嫁到侯门,底不足,气也虚,非得拼命做事,才能在谢家立住跟脚。” 张太太点评,“豁出半条命,倒是挣了些许脸面,二品夫人?说着是了不得,可过日子不是光看面子,里子才是根本。我方才瞧她,屋子里素得什么似的,又不是寡妇,忒犯忌讳,偏她不知,怕还当自己节俭持家呢,一看就没人教养过。” 这一点,张佩娘也深有同感:“她怪寒酸的,哪里像侯府的气派。” “你这孩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张太太摇摇头,耐住性子指点她,“气派是要紧,是给外头人看的,哪怕你是个空壳子,只要撑住场面,人家就不敢多嘲笑你,这是体面,可家里不能光有体面。” 她望着女儿的容颜,轻声传授经验。 “记住了,家里是过日子的地方。男人在外头累死累活地挣前途,回家想的是坐禅修佛?当然是高床软枕、膏粱美酒才舒坦,再有两件妻子亲手缝的衣裳,乖巧可爱的子女,这才心里妥帖呢。 说到这里,张太太微微沉默了片时,才道,“我年轻时也不懂这道理,只顾着打理家事,让你爹在外头少操心,他也不是不领情,却还是喜欢去二姨娘那儿。” 张佩娘神色微动。 张家无人不知二姨娘的大名,以母亲的手段,还是叫她生了两子一女,最得父亲的心。 “程氏能走到今天,也算有本事,若不争,在靖海侯府怕是一天都活不下去,可你想想,等她岁数大了,身子却熬坏了,还没儿女傍身,就算凤冠霞帔,人还能穿着诰命过日子不成?” 张太太斜了女儿一眼,语重心长,“凡事不要只看眼前,人这一辈子长着呢,你同女婿有什么深仇大恨?闹个别扭而已,有什么过不去的,熬过去了,自有你的福气。” 她生养的几个女儿,就这小女儿有福气。出生那会儿,二姨娘已经半失宠,老爷却官运亨通,步步高升,自小便是金莼玉粒养大。 等到嫁人的年纪,一举嫁入高门,冯家四兄弟一母同胞,冯少俊是幼子,既能得兄弟帮扶,又有父母疼宠,前途不可限量。 “佩儿,你只要好生过日子,就比别人争一辈子强。”张太太搂住女儿,“女婿不是坏人,他是个男人,男人总是想女人先低头,你服个软,事情就过去了,谁一辈子还不犯个错?夫妻之间门难免容忍,你忍了我,我便也忍你,懂吗?” 张佩娘咬住嘴唇,一时迷茫。 -- 隔壁,谢玄英进了家门。 路过前院的书房,听见二三读书声,他瞥了眼,见金仕达在教赤韶和金爱两个小姑娘读书,便没出声,径直走到后院,上了二楼。 丫鬟们立即端来热水帕子,让他洗脸更衣。 谢玄英脱掉沾满尘土的贴里,换了身家常道袍,这才坐到程丹若身边:“方才瞧见了轿子,家里来客了?” 程丹若道:“张太太来了。” “她来干什么?”他扬眉。 “想叫我们劝劝子彦,不要闹和离,被我拒了。”程丹若放下笔,“不过,我把子彦部下的抚恤交给了她们,少说也有几百两银子呢。” 谢玄英点点头:“这种收买人心的事,还是要分着做,省得招忌惮。” “我也是这么想的,再和本地大户筹些善款。”程丹若道,“我昨儿把家里的缎子拿去当了,过几天,应该就有人上门。” 原本做慈善筹款,该她出面开个宴会,请诸位夫人过来坐坐,但如今病着,实在不想为难自己,干脆就省力一点,愿者上钩。 她将绸缎拿去典当,说明是为了抚恤筹款,人家听到消息,不想出钱的可以当不知道,想出钱的,自己会上门。 “拿了人家的钱,总得把事情办好。”程丹若考虑要不要走点形式,“你替我想想,抚恤要不要直接发钱。” 谢玄英沉吟:“我知晓你的顾忌,可其他东西更容易做手段,也不便利。” “那当场发放。”她道,“骨灰坛子和抚恤银一起,交由同乡带回,所有人做个见证。” 谢玄英颔首同意。 “战死的必要抚恤,可伤残的再给钱,怕是不够了。”程丹若咬住笔杆,“比起银子,我倒是认为安置为要。” 他问:“安置到何处?” “办义学如何?”程丹若修完路,就想开学校,“军户回乡办学,教些刀枪骑马的本事,再请人教识字算数就更好了。” 谢玄英问:“你是说卫学?” 程丹若:“……嗯?” “各地卫所皆有武学,教授军户子弟。”谢玄英解释,“武官子弟叫武生,军中俊秀为军生。不过卫所废弛,卫学也名存实亡。” 想了想,道,“江南之地倒是有不错的武学,请的都是赋闲在家的武将教授,比这里好些。” 程丹若已经对这种事麻木了:“那就办起来吧。” 既然有规定,阻力就小了。 谢玄英没意见:“好是好,就是缺钱。” 程丹若道:“可以筹集善款,除了钱的可以刻碑立志,但要岔开籍贯,不能让本地大户与本地卫校勾结。” “好。”谢玄英道,“你的药行也出些。” “这是自然,武学难免跌打损伤。”程丹若道,“最好再提前讲几回课,定下办学的章程,省得大家各行其是,没个统一的章程。” 谢玄英道:“这好办,屈毅就是武学出生,叫他去讲。” 她思忖:“学什么呢?” “《武经七书》和《百将传》。”他道,“各地都教这个。” 程丹若:“……行吧。” 毫无用武之地。 大约是她表情太过明显,谢玄英不由摸了摸她的脸孔:“怎么了?” “没什么。”她提笔记下此事,“事情多,有点头疼。” “头疼就歇歇。”谢玄英打开窗户,拉她走过去透气,“今儿天气不错。” 程丹若一看还真是。 春枝已绽,桃花隐隐透出粉色,大片的白云背后,暖煦的阳光普照。 “三月了吧。”谢玄英说着,倏地记起日子,“明儿三月三。” 程丹若道:“好像是。” “明儿出去走走吧。”谢玄英认真道,“我们许久没有休息过了,总闷着,没病也闷出病来。” “好。”她问,“什么时候去?” 谢玄英顿住,到嘴边的“你也该松快一日”未出口,便吞了回去。 “你这什么表情?”程丹若扭头,“我差点死了,忽然想明白了,不成吗?” “只是替你高兴。”谢玄英揽住她的肩头。 她的脸颊依旧消瘦,腮边的软肉薄薄一层,嘴唇没什么血色。他总觉得她像一个纤细美丽的琉璃瓶子,极致的通透,极致的纯粹,偏偏有失生气。 但今天,空瓶子里插入了桃花,春日的生机徐徐舒展,填充了她的躯壳。 “那就这么说定了。” “嗯。” -- 得知要出门踏青,全家都很高兴。 战争的阴霾已然消散,男女主人平安归家,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庆祝一下。 厨房做起了明日赏玩的点心,丫鬟们开始熨烫衣裳。 玛瑙举着一件杏黄色的如意纹衫子,中肯道:“青山绿水的景致,还是嫩黄更典雅。” 竹香拿着一件大红卷草纹的长衫,比划道:“绿配红才庄重,这红色染得正,保管比什么花都亮眼。” 黄莺提着一件湖蓝色曲水纹的袄子,不服气道:“夫人明明更喜欢蓝色。” 程丹若:“……” 玛瑙问:“夫人想穿哪件呢?” “出门在外,总是便于行路才好。”程丹若迟疑道,“山里又冷……” 玛瑙听出她话间门的疑顿,轻轻劝道:“夫人好些衣裳都没怎么穿过,难得出门游玩,总得打扮一番,才不负这良辰美景呢。” 程丹若蓦地顿住。 是啊,杜丽娘都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春光如此明媚,自要以同样的心情去欣赏。 “那就穿这件杏黄的衫子,配一件白绫挑线裙,外头再加件湖蓝的披风。” 其实,只要她喜欢,丫鬟们什么都说好。 黄莺和玛瑙一人挂衣裳,一人拿熨斗,剩下竹香继续表现:“夫人,那鞋呢?” 鞋……程丹若记不起来了。 竹香赶忙取来新鞋,她爱鲜艳的色彩,又挑了大红并蒂莲的,服侍她试穿。 程丹若感觉底不厚不薄,既不会太薄脚疼,也没有太高累得慌,刚刚好,便点头一笑:“好吧,就穿这个。” 竹香喜笑颜开。 夜里,谢玄英回来,瞧见衣架上挂好的衣服,上上下下看了两三遍。 他思考了会儿,望向床上的程丹若。 她坐在被窝里头,借着烛光翻看画册,半眼都没看他。 “把我那件浅红道袍拿出来。”他吩咐玛瑙。 竹香伶俐地上前:“爷,这鞋可使得?”她手里捧着一双红色云头履。 谢玄英点点头:“就这个吧。” 竹香一喜,暗道自己眼利。早前找鞋的时候,她将爷的几双鞋都拿出来,夫人的视线在这双上逗留一刻,果不其然,爷选了这双。 她立马拿下去,和程丹若的鞋子一起,用微湿的软布擦拭,再放在阴凉处,避光风干。 玛瑙取了道袍回来,瞥见她,笑嗔道:“就你机灵。” “我去取香饼。”竹香风风火火地拿出香饼点燃,将衣裳放在熏笼上烘烤。 屋内,程丹若收回视线。 又是赵清献公香。:,,. 章节目录 第374章 温旧梦 程丹若记不清当年在陈家是怎么过的上巳了。左不过是一大早起来,先服侍好陈老太太,再去和黄夫人请安,然后再坐马车出去。 所以,她今天起得很晚,睡到快八点才梳洗。 谢玄英已经晨练完毕,重新梳头换衣服。 程丹若吃了碗牛肉的米粉,两个糯米烧麦,又喝了碗热腾腾的豆浆,九点钟才正式出门。 谢玄英道:“路不远,晌午前到就好。” “去哪儿啊?”她问。 谢玄英道:“就在城郊,随便走走。” “我还以为去云升寺呢。”程丹若莫名遗憾,“听说这是附近香火最盛的寺庙。” “云升寺在山上,在有雾的清晨看日出,方才壮观。”他道,“等你身体再好一些,我们就去。” 程丹若道:“你怎么说得头头是道,去过了吗?” “前两天和子彦去过一趟。”他回答。 她好奇:“去打听那个姓卢的?” “嗯。”谢玄英对上她明亮的眼眸,只好凑过去,透露道,“不是个好东西。” 程丹若惋惜地叹了口气。 谢玄英扬眉:“可惜?” “婚配的男人不喜欢,偷情也偷不到好人,佩娘确实有些可怜。”她说。 谢玄英翻了个白眼:“她不过春心乍起,又非真情,遇不上良人也不稀奇。” 马车辘辘,柳枝迎风招展,杏花自墙角探出,绽出一片芳菲。 程丹若瞧了会儿景色,说道:“‘春心无处不飞悬’,人闷得紧了,就想良缘,这也是人之常情。” “两回事。”谢玄英正色道,“深闺重院,思春是人之常情,可她既非旧情难忘,也非心神契合,不过花前月下,消解寂寞,贪一时之乐,却无识人之明,难托终身不说,又惹一身骚,真迷心乱窍之举。” 程丹若:“……” 她也不和他争,反问道:“你们都打听出什么来了?” “他在本地薄有才名,擅长丹青诗作,可性情浮浪,常与夫人小姐调笑。”谢玄英道,“还常以作画为由出入后宅,你想想,绘像之际,眉眼传神,少则几个时辰,多则数日,没有官司也生出官司来,能是什么正经人?事母倒算孝顺。” 程丹若问:“子彦打算怎么做?” “他家独子寡母,不好下狠手。”谢玄英握拳咳嗽,“咳,打了一顿。” 程丹若:“噢。”怕是不举了吧? 就这样,两人聊着八卦,不知不觉就到了城郊。 贵州最不缺的就是好山好水,谢玄英昨儿下午出来,寻得一处僻静的山坡,放眼望去,青山葱茏,溪水明澈,远远能看见几树野外的桃花,风景宜人。 今天便在这里踏青。 丫鬟们提着攒盒、风炉,忙着烧水煮茶,护卫们四下散开,警戒放马。 程丹若被谢玄英带到溪边,两人溯溪而上,权作散步。 温暖的阳光照耀面孔,柔和的春风吹拂发丝,几片杏花飘落草坡,点缀出姹紫嫣红的芬芳。 溪水波光粼粼,像是洒满了金箔。 程丹若轻轻呼吸,感觉每一口气息,都带有和煦的温柔,驱散心头的沉闷。 “我上一次过上巳,还是和你认识的那一次。”她倏而开口,“八年了。” 顿了顿,不可思议地反问,“是八年吗?怎么这么快?” 但谢玄英道:“是的,那是泰平十七年的事了。” 那年,她才十五岁,穿着蓝色对襟袄,白色挑线裙,灰头土脸地爬上山坡,把手放进了他掌中。 “时间门过得真快。”此时此刻,程丹若再去回忆从前,却发现过往深深折磨过她的日子,好比浸水的画卷,已然全部褪色。 人生向前的速度,远比想象中更快,晃眼的功夫,原来就走过了最难的日子。 谢玄英轻轻按住她的肩膀。 程丹若抬首,看着已经许久不穿浅红色的他。 容似无暇白玉,眉若凛冽刀锋,鼻梁挺直,恰似青山峥嵘,唇色明红,好若一瓣切开的血橙,润泽丰盈。 如果说,少年时的谢玄英是瑶池边读书的仙人,那么今时今日,他的神姿更似翱翔于雷霆下的仙鹤,美而超然。 卓荦英姿,丰神尘表。 真美。 “嗯?”大约是她注视地太久,他发出征询的疑音。 “你可真好看。”她说。 八年足够长,可谢玄英是从十七岁到二十五岁,反而更令人心折。 谢玄英扬眉:“你就想说这个?” 程丹若道:“之前我问自己,假如当时死了,此生可有遗憾?” 他问:“你有吗?” “我想过很多,但我这二十年来,没有辜负平生所学,尽力去救人了,再难的时候,都没有害过人、作过恶,无愧良心。”她仰望着天,慢慢道,“但非要说的话,确实有一事,有点遗憾。” “什么事?” 程丹若道:“上巳那天,能和你多说两句话就好了。” 谢玄英怎么也料不到,竟然是这样的答案,一时怔住。 “就像你说的,遗憾不是后悔,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她笑着解释,“你身份贵重,我仰人鼻息,美人虽好,可对我太危险了。” 谢玄英替她心酸,又为自己欢喜,情不自禁地问:“那如果可以,你想和我说什么?” 程丹若想了想,遗憾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此景不可再,哪怕穿上相似的衣裳,走在相同的季节,今天的心情也不能重现当日的模样。 “我也不想回忆。”她说,“反正不是什么开心的日子,但我现在很开心。” 今天,她终于感受到了春天的美好,微风绿草,溪水桃花,一切都让人觉得无比愉快。 “好。”谢玄英轻轻应了声,握住她的手。 两人在溪边立着,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游曳的鱼儿,看看停落的飞鸟,岸边的柳枝抽条,迎风舒展腰肢,白云一抹抹擦在山尖,犹如神仙的画卷。 远处传来迢迢山歌,回音阵阵,辽阔悠远。 “三月三好像也是其他族的节日。”程丹若道,“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谢玄英道:“你想知道,我们就走近些。” “不了,这里就很好,很安静。”程丹若不想走动,干脆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发呆。 丫鬟们赶忙上前:“夫人,垫个褥子吧。” 一面说,一面铺好垫子,递上热茶,方便她在溪边小憩。 程丹若接受了她们的照顾,喝两口热茶,吃半块糕点,剩下的撒到溪里,引附近的鱼儿来吃。 “拿个网。”她见鱼儿生得肥美,不忍放过,“我网两条鱼。” 柏木跑回去又跑回来,果真给寻了个网兜,还递给谢玄英一根鱼竿。 程丹若小心浸下网,等鱼自投罗网。 谢玄英则拿上自己的鱼竿,找个合适的地方放下竿子。 “你会钓鱼吗?”她好奇地问。 谢玄英:“……当然。” 闲来垂钓碧溪上,可是文人雅士必备的本事,取钓璜之意。 “能钓上来吗?”她问。 他翻了个白眼。 程丹若故意道:“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小心我笑话你。” 谢玄英瞅她:“你等着。”但道,“不许捣乱。” “我是这样的人吗?”程丹若反驳,顺手把一颗石子丢到了他鱼竿边上,激起一圈圈涟漪。 谢玄英:“……” 程丹若继续网鱼。 走空了。 这鱼看着肥,却比她想的灵活许多,一摆尾就从口子溜了出来。 她不甘心,撩起袖子,蹲在河边继续。 别看太阳晒得烈,溪水没过手臂,冰冰凉凉的,沁人得舒服。一条肥硕的草鱼胆子大,凑到她手边去抢她手心里的糕点屑。 程丹若掂量了一下它的大小和分量,慢慢伸出手,准备直接徒手逮下。 水流缓慢地在指间门游走。 鱼毫无戒心。 她缓慢合拢手掌,看准它吞吃糕点的那一刻,猛地收拢。 常年握持手术刀的手,稳定性极佳,准确无比地抓住了滑腻的鱼身。 “我抓到——”她把鱼举出水面的刹那,草鱼做出了反击,一个尾巴扇在了她脸上。 啪,一声脆响。 程丹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地松开手。 “噗通”,草鱼坠河,一溜烟跑了。 程丹若愣住,迷茫地看着朝她走来的谢玄英。 “疼不疼?”谢玄英好气又好笑,忙拿出帕子替她擦拭脸上的水痕,“傻了?” “它也不大,怎么打人这么痛。”程丹若终于回神,感觉脸孔火辣辣的,“是不是肿了?” “我看看。”谢玄英抬起她的下巴,在阳光下仔细端详她的脸颊。 临近中午,阳光变得更为灿烂,充足的光线成了最好的滤镜。 一开始,程丹若还关注自己的脸,可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他的身上。 他侧背着光,只有睫毛被渡染成了金色,肤色光洁,皮肤独有的纹理在艳光中被雾化,有种不真实的出世感。领口缀着时下流行的白色护领,掩住脖颈,却留出喉结的一点踪影。 他修长的手指触摸着她的肌肤,温度炽热,浅浅的呼吸落在她的鼻尖,蕴出茶的清芬。 似真似幻,像梦像真。 “肿是没有肿。”他唇角微扬,漆黑的瞳仁倒映出她的影像,“就是脸有点红。” 程丹若:“……鱼打的。” “嗯,鱼打的。”他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在唇上轻轻摩挲两记。 程丹若咬住他的指节。 犬齿压住皮肉,微微的湿润,微微的疼痛,谢玄英没有抽手,反倒想亲她。但光天化日之下,不好亲昵,只好板起脸:“世妹,你怎么咬人呢。” “呸。”她松口,夺过帕子浸湿了溪水,敷在脸上,“鱼呢?” 谢玄英道:“跑了。” “它打我。”程丹若悻悻,“我要把它煮了。” 谢玄英去提鱼竿。 居然真的有,可却是条鲤鱼。 “这个行吗?” “不行。” 他放了,重新换饵放钩。 程丹若又去看自己之前放的网兜,运气不错,一会儿的功夫,里头钻进了一只小螃蟹和两只虾。 她提起兜,让小雀拿给厨娘,一会儿做个河鲜煲。 谢玄英专心钓鱼。 程丹若走过去瞧了会儿,坐到他身边。 两人玩了会儿垂钓,一共上来三条,先是鲤鱼,后是鲫鱼,第三条才是草鱼。 虽然不一定是罪魁祸首,但肯定是九族之一,于是毫无悬念地下锅了。 酸辣鱼片可真好吃,还有虾煲,小鹮是贵州土著,会走路就会游水,她已经十一岁了,半大的孩子却心灵手巧得很,会编草笼子捉虾。 一大一小两个竹笼套在一起,放下游没一会儿,里头就是活蹦乱跳的虾。 厨娘去掉头和虾肠,加上蛤蜊螃蟹,炖出一锅鲜味。 没一会儿,护卫们送来一锅五彩糯米饭。他们在附近巡逻,看到有炊烟便去买些柴火,恰好看见夷民做饭,说是他们过三月三的传统,便买了一锅。 夫妻俩都很喜欢,吃了个新鲜。 午后,阳光越发灼热。 席子挪到了阴凉处,程丹若放底下的人四下玩去,自己则借着树下的阴凉,和谢玄英下棋。 棋局温吞如水,糟糕透顶,但蓝天白云,草长莺飞,她还是从中品尝出了幸福的滋味。 原来,平凡的生活就是一种美好。:,,. 章节目录 第375章 粉碧玺 春游十分成功。 程丹若上午玩水捉鱼,虽然被鱼打了一巴掌,下午放纸鸢,虽然风筝最后卡在了树梢,即便如此,她依然感觉到了愉悦。 回程途中,天色倏然阴沉,转眼便下起了暴雨。 他们一行人装备齐全,上车的上车,穿蓑衣的穿蓑衣,倒是没淋着,却见一群同样出门游玩的夷民,背着背篓,呼朋引伴地下山。 程丹若坐在马车里瞧他们,都是年轻男女,穿着粗布衣裳,女子簪花,男子腰间插着弓箭或镰刀,皮肤粗糙,甚至不少人打着赤脚。 暴雨如注,他们大笑着互相打闹,你推我,我追你,脚踩进泥巴里,溅出无数泥点。 背篓里装着干饼和肉干,采的新鲜蘑菇,个别人有两三鸟蛋。 程丹若被他们的活力所感染。 论生活,他们比她困苦更甚,可这并不妨碍他们努力过日子,遇见节日,就尽情玩耍,正值青春,就谈情说爱。 或许,生命短暂,人生艰难,才更该珍惜身边的人吧。 她歪过身,靠在了谢玄英的肩头。 他拢了拢她的头发:“累了?” “不累。”程丹若道,“过节很开心。” 谢玄英握紧她的手。 马车急急慌慌地进了城,可刚进城门,忽然就云开雨散,天晴了。大片厚重的云彩背后,太阳晕出瑰丽的晚霞,美不胜收。 程丹若卷起帘子,欣赏山边的落日。 谢玄英静静瞧了她一会儿,忽然叫停了马车:“你先回家,我去买些东西。” “买什么?”她奇怪。 他道:“看见什么买什么,你先回去歇着,我晚膳前回来。” 程丹若一听,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但不说破:“好吧,早点回来。” 谢玄英已经撩开帘子,闻言却扭头看她,表情有点怪异。 程丹若:“?” “你第一次和我说‘早点回来’。”他如实道。 程丹若板起脸:“我还没有说完——回来晚了我是不会等你吃饭的。” 谢玄英不信,又有点信,磨蹭了会儿才下车。 “回府。”程丹若“唰”一下放下帘子。 回到家中,里外都静悄悄的。 今天放了赤韶和金爱的假,她们俩估计被金仕达带出去玩了。初中生么,总的有个假期。 程丹若脱下沾染了草色的披风,又换掉被泥土弄脏的裙子,发髻卸掉钗环,重新编成辫子,放松紧绷的头皮。 再洗脸、净手、喝茶,没多久,天就擦黑了。 酒店的伙计上门,将订好的晚膳送到厨房,厨娘检查过温度,见都是热腾腾的才装盘送桌。 程丹若果真不等谢玄英了,直接动筷。 但略吃两口,觉得还不饿,就吩咐丫鬟先放一放,晚点再用。 玛瑙递上清茶:“夫人先歇歇。” “我自己坐会儿,你也累了,休息去吧。” “欸。” 玛瑙点上灯,纱罩拢住,光晕便朦胧绰约起来。 程丹若坐在窗边,看着晚霞,喝着清茶,脑海放空,什么都不想。 夜幕降临,外头传来热闹的欢笑声。 她侧耳一听,是金爱和赤韶,两个小姑娘都不是大家闺秀,笑声响亮,银铃似的清脆。 她们欢快地走进屋,向她请安:“夫人。” “回来了。”程丹若笑道,“玩得开心吗?” “开心。”金爱回答,“我们今天抢花炮去了。” 赤韶也答:“还吃了乌饭。” “那就好。”程丹若还想叮嘱两句,竹帘掀起,谢玄英回来了。 他扫了眼两个女孩,脚步微顿。 金爱和赤韶的笑容也僵住了,规规矩矩地站定:“大人。” “嗯。”谢玄英冷着脸,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她们,名义上是义女,可都是大姑娘了,且没有血缘关系,干脆不多说话。 程丹若道:“玩归玩,功课不能忘了,赤韶的汉字写得怎么样了?” 赤韶压力很大:“我能自己写信了。” “爱娘呢?” 金爱道:“我读《论语》了,在练颜体,最近在和蕊姑姑学绣帕子。” “你们俩互相督促,不许放松,赤韶早些学会,我就放你回永宁探亲。”程丹若看看天色,大发慈悲放过,“今天早些歇息,不许玩双陆。” “是。”两个女孩沮丧地应承。 “回去用饭吧。” “是。”她俩如蒙大赦,慌忙走人。 室内重归寂静。 谢玄英换了个坐姿,肩颈松弛,明显随意起来,和她道:“我现在觉得,孩子也挺烦人的。” 程丹若惊讶:“你不是很想当父亲吗?她们都这么大了,有什么好烦的?” “同我想的不大一样。”谢玄英拿过她手中的茶盏,慢慢喝了口,“像福姐儿那样的才好。” 福姐儿是谢大的庶长女。 程丹若:“……就请安时叫你两声,白白胖胖,可可爱爱的?” 他清清嗓子,知道自己说了傻话。 两个快及笄的大姑娘,操心得不过是她们的学业功课、吃穿用度,要是襁褓中的婴儿,还不知道得费多少心血。 但从前他会想象外出归家后,儿女绕膝的温馨,如今却觉得,假如夫妻俩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歇口气,却还要操心这些,实在累人。 有得必有失。 “我只是觉得,清净有清净的好处。”谢玄英道,“事情越来越多,你我越来越忙,独你我二人也够了。” 程丹若道:“你不怕冷清吗?” “衙门里要多热闹,有多热闹。”他想起明日上衙,便觉头疼,“不说了,今天过节,不提公事。” 程丹若也觉得有些煞风景,便道:“好吧,吃饭。” 谢玄英故意问:“你不是不等我吃吗?” “我几时等你了?”她反问,“我早吃过了,这是第二顿。” 他忍住唇角的弧度:“原来如此。” 两人吃了热过一回的席面。 饭毕,程丹若陪麦子玩会儿,差不多便洗漱。谢玄英想起些事,叫人去隔壁冯家传句话,让冯少俊明日与他在衙门见。 待消食完,依次洗漱上床。 程丹若钻进被窝,忽而记起:“我今天都没怎么咳。” “听得出来,气足了。”谢玄英移过烛台,“以后得空,我们常出门走走。” “嗯。” 他放下帐子,掀开被子睡到她身边,搂她入怀:“怎得不问我傍晚去了哪儿?” 程丹若道:“等你自己交代。” “我去买了个东西。”谢玄英笑道,“运道不错,一下就给我瞧着了。” 他说着,自枕下摸出一方叠好的手帕,打开呈给她。 这是一个碧玺手串。 由三十颗粉色碧玺珠子串联而成,颜色明丽,天然纹理明显,透明度近乎水晶。每十颗碧玺中间,又夹有一颗绿翡翠佛头,同样是水头极好的质地,漂亮得像琉璃。 程丹若接过来,细细看了许久:“和以前见的不太一样。” 时下的手串都喜欢在最大的佛头下面,再缀一二结珠,多是宝塔祥云,下头再结一串流苏,她总是嫌累赘,不大戴,还是喜欢镯子的简洁大方。 但这一串更长,也更为简洁,只有三颗佛头,仿佛一圈轮回。 “我叫他们临时改的,拆了两副手串。”谢玄英解释道,“三十颗碧玺,三颗翡翠,一共三十三颗,知道你不喜欢累赘的物什,怕行动不便,所以去掉了结珠等物。” 程丹若明白了。 三十三颗珠子,三月三的初见。 “为什么是碧玺?”她问。 “正红就罢了,公服是这颜色,可我总不能常穿浅红。” 少年鲜衣怒马,穿浅红神采飞扬,可谢玄英虽然还很年轻,但官位渐高,总要稳重一些,闺房之外,怕是很难再有机会穿给她看。 他道:“你见着它,就如见到昔年的我。” 程丹若不说话,将这串冰凉清透的珠子缠在指间,好像又掬起了溪水,清凌凌的沁人心脾。 “喜欢吗?”他问。 程丹若道:“这么好的质地,怕是不常见。” “确实不常见,是昆仑山的矿。”谢玄英拈起一颗,放在烛光下品鉴,“透得相当不错。” 他把珠串绕在她腕上,“放心,贵州固穷,可临近云南与昆仑山,好的碧玺是不缺的,这也不是多好的东西。” 这话程丹若信。 如今最贵重的宝石是祖母绿和猫睛石,大约要100两1分,红蓝宝石大概是200两1两,而碧玺则便宜得很,1两不过50两银。 这串碧玺虽然美,但料不算值钱,不过难得在透明度好,珠子又不大,估摸就几百两银子。 想明白了这个,她便安了心,举起胳膊,在烛光下仔细欣赏。 半晌,问:“好看吗?” 谢玄英道:“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她收回胳膊,“睡觉了。” 他吹灭烛火。 过了会儿,黑暗中响起叮叮咚咚的声音,是她在拨珠子。 “是不是硌得慌?”他去摸她的手,“摘下来吧。” “不要。”程丹若藏起手腕,“走开,别硌我。” 谢玄英故意道:“东西还没捂热,就过河拆桥了。” 她不理他。 谢玄英硬是握住了她的手腕,代替碧玺手串贴住她的脸颊,指节凑到她唇边。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邀请。 程丹若闭上眼,任由他的肌肤触碰自己。他彻底挨住了她的后背,呼吸落在她的耳畔,逐渐沉重,逐渐急促。 他的吻辗转在她颈后。 热意席卷,她掀开被角,翻身按住他的伤处:“我先看看。” 谢玄英撩开衣袍,十分配合检查。 “疼吗?”她一寸寸摸过去,“骨头愈合至少要两到三个月。” 谢玄英道:“我已经好了。” 程丹若不是很信,思忖片时,不敢乱来:“再养养吧。” “若若。”他叫她。 “叫世妹也不行。”她收手,翻身不认人。 谢玄英思考了会儿,少时,慢慢道:“程大夫?” 她:“……”:,,. 章节目录 第376章 理头绪 次日清晨,谢玄英先醒了过来,怀里温温热热的气息。他的手搁在她胸前,她背着身,没有像以前一样把腿搁他腰上。 肋骨受伤真烦人。他不虞地想着,又想起昨日之事,小心翼翼地抽出她枕下的碧玺手串。 闻了闻,都是香牌的清苦香,这才安心。 昨儿为这个,挨了她两记巴掌,还挺疼的。 谢玄英把手串塞回枕下,蹑手蹑脚地起身穿衣,没有吵醒她。 穿好衬袍,走到外间去洗漱,丫鬟们轻轻放下水盆和手巾,一切都很安静。 梳好头,穿好缀补的常服,戴上网巾纱帽,谢玄英简单用了些早膳,骑马去衙门干活。 冯少俊已经到了。 谢玄英讶然:“这么早?” “在家烦心。”冯少俊揉着太阳穴,眼中都是血丝,“昨儿我和佩娘谈了谈,她大约也知道了姓卢的来路,没说要改嫁,只说想回家,岳母还在劝她。我说先不必劝了,待回京城再说不迟,她们都答应了。” 谢玄英点点头,和离一事,昌平侯府的态度也至关重要,不如回京细说:“批文下来了,陛下同意献俘,你准备一下吧。” 冯少俊问:“你真不去?” 谢玄英摇摇头:“我还要整顿寨堡。” 他写奏疏的时候,程丹若正病得恹恹,并不知晓递上去的奏折除却献俘,还有当年的寨堡问题。 ——寨堡是建在苗疆周边的堡垒,承担监视苗人,护卫汉地的职责,但建立一段时间后,纲纪废弛,许多寨堡的军官大肆侵占苗人土地,反倒逼得汉苗关系更为紧张。 黎哥所在的部族造反,就是因为当地百户逼迫太甚,不得已而为之。 之前,程丹若曾说,不如将寨堡交由苗人自理,汉人监督,以减缓矛盾,但当时名不正言不顺,谢玄英在贵州的事情上说话分量不够,便搁置了。 但如今,他平定叛乱,又任巡抚,整顿军防乃职责所在,提出来合情合理。 朝廷的批复也不出所料,陛下同意献俘,并令他继续整顿贵州军事。 谢玄英正好处理一下苗疆的问题,说实话,这事的难度不比平叛来得小,苗疆腹地都是生苗,更野蛮也更封闭,一弄不好就是大乱子。 或者说,这里年年有乱子,只看是在贵州还是湖南。 冯少俊对此略知一二,闻言便道:“也好,你可有什么东西要我捎回去的?” 谢玄英道:“劳驾你捎封信给我母亲。” 冯少俊欣然同意。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军功封赏的问题。 冯少俊在军中混迹久,各方面都较为熟稔,提出不少建议。谢玄英斟酌一番,拟定下面军官的升职封赏。 完事儿了,还得算算库里的账,后续的抚恤金总得跟上。 他忙得要死,冯少俊也没闲着。 献俘图的就是大夏威仪,不能送上去一群老弱病残,便叫来副官,与他一道去俘虏营挑选俘虏。 路远迢迢,选个几百人就够了,人太多还要防着他们聚众闹事。 然而,到了地方,营里的场景让他大吃一惊。 整个营地大约千余人,老老少少都坐在露天编草鞋,有人在理草叶,有人在劈柴火,有人在编,竟然忙得很。 更离谱的是,营地居然还算整洁,没有血污横流,尸首遍地。 “小将军。”张鹤上前一步,自报家门,“下官张鹤,暂任镇抚,此处的俘虏营由我暂时管辖。” 冯少俊认得他,知道他是谢玄英的人,不免吃惊:“你怎在此?” 张鹤道:“永宁、安顺、贵阳三地的俘虏营,都由我们管。”他说的我们,就是谢家护卫出身的心腹。 冯少俊愈发意外,谢玄英的心腹手下亲自管俘虏营,这又是什么缘故? 但各家治军都由独门手段,他不方便问,转而道:“这都是在干什么?” “编草鞋、背篓之物。”张鹤解释道,“他们伤的伤,残的残,若弃之不顾怕是活不了太久,可俘虏不能享有伤兵的待遇,夫人便说叫他们做工相抵。” 他介绍,“每人每天至少编十双草鞋,多出来的份额便可换取医药,有些手巧的家伙,还能吃上一顿糙米。这编好的草鞋就送去安顺永宁,给开驿道的人穿。” 冯少俊道:“你挑几个人给我,身体强健些,好送上京。” 张鹤道:“这里约有千人,十抽三如何?” 冯少俊颔首:“也算公平了。” 阙下献俘的结局不可预知,运气好,皇帝当场赦免罪行,让他们回家,运气不好就直接砍头处死,全看运道。 张鹤便叫人敲锣集合,公布抽签的事。 有人痛哭,有人求饶,有人破口大骂,还有人麻木不仁。但无人闹事,十抽三的概率不到一半,大家都觉得,自己可能是幸运的那个。 -- 另一边,程丹若睡到七点钟才起。 谢玄英不在,她通常不会赖床,醒一醒神便起身。今日不出门,头发简单盘成发髻,松松固定在脑后,衣裳也是半新不旧,只求舒服。 迟疑一刹,程丹若还是拿起枕边的碧玺手串,绕在手腕上。 三十三颗珠子很长,得绕两圈,但没有流苏坠珠,清爽不累赘,还比手镯更贴合肢体。 她不由在清晨的阳光下,细细研究这粉色。 “呀。”竹香轻呼一声,“这手串真好看,像桃花似的。” 玛瑙道:“是红碧玺,好透的颜色,很衬夫人。” 竹香忙道:“可不是,白净又有气色,比羊脂玉还好。” “夫人也有羊脂玉的玉珏,当玉佩正正好。”玛瑙道,“但手串还是这个碧玺最衬人,金镶红宝的稍逊一筹。” 程丹若:“……”她默默放下了袖子。 两个丫鬟不说了,利索地摆早膳。 今天吃的是清粥、荷包蛋和小菜,外带一碗热豆浆,加了小米和南瓜,稠稠甜甜的很好喝。 用过早点,开始工作。 程丹若的工作相当之多,为了理清思绪,她不得不铺开纸,罗列重点。 药行、驿道、武学、抚恤。 最简单的是抚恤,核心是筹集善款。 慈善这种事,有钱人家都不介意做一做,不求飞黄腾达,买个平安也好。她从没想过失败,因为必定成功。 当然了,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主办方,她打算在发抚恤金的时候,让出钱最多的几户人家派代表出席。 他们什么都不需要做,出席当花瓶就行了,见证一下钱的去处,顺便给一个见谢玄英的机会。 这么一想,有丈夫真不错,可以卖他。 程丹若瞧了眼手腕上的碧玺,继续往下写。 武学和抚恤息息相关,一者是死,一者是伤,都需要安顿。卫学是个好去处,若整顿干净,也能治一治卫所糜烂的根子。 但办学校有三大难处:老师、学生、经费。 老师好说,伤残士卒可以,本地的武官也可以,学生就是军户子弟,就是缺钱。 学生可以自己带饭,但笔墨纸砚,刀枪棍棒,老师的束脩,都得花钱啊。 卫所的钱来源于军屯,可要开拓屯田,就会变成赶苗拓业,又本末倒置了。 程丹若倒是愿意让药行入股,但药行才起步,还属于亏本阶段,没那么多钱砸下去办学,必须引入资金。 让豪族大户出钱,培养军户子弟,守卫地方安宁,就是必然选择。 当然,就像她之前说的,为防止地方势力抱团,必须错开资助,只给钱,不能笼络人心。 这样就是药行出一点,大户出一点,卫所出一点。 程丹若画了三个圈,在卫所上写了个“谢”字。 假如地方卫所能姓谢就好了。她思忖着,又看了眼碧玺。 晚上再商量吧。 剩下的驿道和药行都已经在进行中,只是需要一些调整:春耕在即,无论汉苗都以农耕为主,驿道的开辟交给了俘虏营。 人手不缺真的太好了,但是得管他们的饭。 程丹若实在没钱了,打算承包给当地,不管是野菜窝头,多少得管点。 希望皇帝看在谢玄英打胜仗的份上,多赏点钱。 好缺钱啊。 不然,把驿站承包出去吧。 她不想收过路费,但私营的旅店也不是不行,卖个五十年的营业权,东拼西凑的指不定就够了。 药行……不说了,亲生的,砸锅卖铁都得开下去。 程丹若扔掉笔,开始在屋里转圈。 药行还是得挣钱才行,这个赚了钱,才有银子补贴其他,但药材不是种下去就能收获,怎么都得等上几年。 什么药能现在就立马生钱呢? 大蒜素? 种大蒜也得时间。 青霉素? 嗯…… 青霉素这种神药,只能手工制作,无法量产,卖贵一点儿,也很合理吧?问题是药物没法长期保存,运输也是难题。 不然,让病人到贵阳治?反正要卖药换钱,对准的就是有钱人家了。 青霉素的适应症很多。 创后感染,嗯,富贵人家得这病的概率不高,先过。 炭疽,人畜共患的传染病,多半也很少。 猩红热,不常见的传染性疾病。 回归热,同不常见。 白喉,小儿为主,中医能治。 产褥热,诊断不便,发病率高,但是很少能确诊,求医者必定很少。 程丹若额外拿过一张纸,把产褥热三个字写上,提醒自己别忘了再写一本妇产科的医书。 还有就是肺炎、扁桃体炎什么的,发病了多半是找中医治。 筛选一番后,留下的选择就寥寥无几。 必须是患病后症状明显,容易确诊(确诊才方便家属求医问药),病症不重,患者有可能被送至就医,且疗效明显,对生活有重大改善。 那就是丹毒和梅毒。 丹毒指的是皮肤突然大片发红,常发生于面部,对患者造成极大的心理障碍,尤其是女性。 中医认为是热毒,“重者亦有疽之类,不急治,则痛不可堪,久乃坏烂”,可能恶化成败血症。 但这病……不多见吧。 梅毒就不用说了,问题是这病目前只在沿海流传,且难以诊断,得病的人估计都不知道自己得了病。 四舍五入,等于没什么用。 程丹若分析了一通,不可置信:青霉素在古代不能发家致富?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她又把草稿纸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 不然,还是创后感染吧。 直接军用得了。 但青霉素的制备说简单很简单,说难也很难,一旦军用,方法肯定外流,这倒没什么,就怕有人半懂不懂的操作,搞出展青霉素,这可是会死人的。 就算只是青霉素,又能否确保患者一定能做上皮试? 要是过敏了,该如何及时救治? 程丹若想用,却不太敢用。 唉,没想到发明和普及之间,还隔了个马里亚纳海沟。:,,. 章节目录 第377章 献俘礼 不搞新发明,做普通生意能赚钱吗?当然能。 商人最怕的不是千里奔波,南北运货,怕的是当官的吃拿卡要,四处打点。 而程丹若经营药材生意,只要做了,铁定能挣。 这倒也不是权位,更要紧的是人脉。 此前,张御医为她介绍过一家江西的药行,是他儿媳妇的娘家,知根知底。她早就派人过去联络,选了一批上好的药材。 运回来就更简单了,别忘了,谢大在江西做漕运参将,管得就是水上往来。程丹若写信过去,请他出面打点。 虽说谢家兄弟家里不合,可到了外头,最可靠的还是血亲。 谢大二话不说就应下,里外都招呼过一遍,保证她的船在江西什么样,到了贵州还是什么样,半斤都不会少。 没了路上的损耗,到贵州分销,稳赚不赔。 还有张家。 冯少俊已经带着百俘虏上京,张佩娘自然跟着一起走。临别前,张太太履行了约定,介绍两家广州的药商给她。 如此一来,程丹若在贵州收来的药材,炮制后送往两广,销路也有了,甚至可以直接将江西收来的药材,转手就运到广州,收一道转手费人家也乐意。 因为成本低,质量好,还能省掉不少麻烦。 药行的运转就此盘活。 抚恤的事也进展得十分顺利。 在贵州待了一年,大家差不多也搞明白了她不喜欢社交,所以只是派人送上请安帖子,附赠若干银票。 请安帖子有多少呢?一箱。 傍晚,程丹若把所有帖子摞起来,展示给谢玄英看。 “比我想的还要多。”她说。 谢玄英平淡得很:“才一箱。” 程丹若瞅他。 “父亲的帖子都是一箱一箱烧。”他道,“他从来不看。” 程丹若理解靖海侯的做法,因为请安帖子真没什么好看的。 无非是“夫人你真的好仁爱善良让我想起了我的祖母,祝您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要么是“夫人花容月貌兰心蕙质堪称一代贤媛,贵州有你是我们的福气,我给您请安沾沾福”,抑或是“我也姓程,我们八百年前是一家,第一次听说夫人的名字就觉得耳熟,请问娘亲你介意多一个比你大的儿子吗?” 她看了两张,被肉麻得够呛,剩下的一个字都没看。 “这是捐款的名单。”程丹若努努嘴,“费家捐了一千两,头筹,还是亲自送过来的。” 谢玄英扫了眼名单,都是贵州本地的豪族:“你可是难得见客。” “佩娘带来的。”程丹若道,“张家的面子总是要给。” 这半年里,张佩娘无事可做,基本都在社交。不出意外的话,费太太巴结得最用力,马屁拍得最舒服,所以张佩娘讲规矩,投桃报李,临走前牵了线。 谢玄英也猜到了,哂笑:“还挺会钻营。” “毕竟是一千两,一杯茶的功夫。”程丹若道,“她很有分寸。” 费太太四十来岁,和端着架子的张太太不同,姿态摆得很低,但说话行事又不至于谄媚。 明明是送钱的一方,可人家却说:“您来贵州大半年,一直为地方上下忙碌,我们有心上门拜访,却怕扰了您的正事,反倒添乱。如今谢巡抚安定黔西,倒是该正正经经上门给您请安才好。您若得空,赏我们一杯茶,也是我们的脸面,若不得空,我们该尽的心意,也不能含糊了去。” 很懂礼数,很知分寸,让程丹若想起了顾太太。 这些家族即便一代两代无人当官,可积累下的底蕴却很足,培养出的女儿媳妇都很不错。 多好的工具人啊。 “豪门大户又打不完,能用就用吧。”她翻翻名单,“筹了千多两,你什么时候抚恤?我提前写帖子叫他们派人去。” 谢玄英道:“日后吧,名单还在整理。” “好。”程丹若问,“忙完这些,你打算做什么?” “先把寨堡的事情解决了。”谢玄英沉吟,“我打算亲自去边疆看看,如果都糜烂废弛,干脆全废了,改建为哨所。” “哨所?” “让苗人领寨堡,我们也不能做瞎子聋子,总得放一双眼睛,且如你说的,若是苗人首领不好,咱们也有数。”谢玄英解释道,“哨所在边墙巡逻,不长期驻防屯田,应该能减少一些苗汉冲突。” 程丹若听明白了:“朝廷能同意吗?” “既然让我做,想来是准了。”谢玄英说,“打一回,百万军费没了,屯田什么时候才能挣回来?不如让土司自治省事。” 程丹若道:“这样也好。” 苗人部族的内部矛盾,就该让他们自己解决,大夏老掺和进去,很容易被土司转嫁仇恨。 百姓和百姓之间,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我看这样,领寨堡的苗寨,送两个孩子过来读书。”程丹若建议,“这样朝廷的面子也有了。” 谢玄英想想,叹道:“慢慢来吧。照理说,土司是该去国子监念书的,可这么多年,有几个去的?” “京城太远了,还是在贵州本地好,离得近,兴许好些。”程丹若道,“不过也不急,这会儿就算肯来,咱们也没老师。” “你真想做,不如写信给老师,问问是否有合适的人选。”谢玄英出主意,“学问过得去就好,心存教化之心最要紧。” 这是个好办法,她默默记下了。 两人又交流了下各自的工作,方才洗漱休息。 * 献俘礼源自春秋,最开始是周天子的活儿,等到了后世,各朝各代都有自己的演化,有的献俘太庙,有的献俘阙下,各有各的说法。 大夏的规章制度是在午门献俘,但一直没怎么施行过,少数几次献俘,都是低调行事,大概和没俘虏过重量级的人物也有关系。 一两个杂兵贼首,搞那么大的排场,上至皇帝首辅,下至百官都要出席,累不累啊? 这次亦然。 区区土司叛乱,皇帝兴致一般,令礼部“随宜行事”。 但这种“你看着办”通常都是最难办的,礼部上下加班了几天,才拿出可行的方案——在午门办,以显□□威严,但缩减流程,不要搞太夸张。 换言之,要给国家找回点面子,就是别太费钱了。 蔡尚书比许尚书抠门得多,不乐意批太多经费。 于是,午门奏乐,旗卫队摆出威仪赫赫的仪仗,呐喊声传出数里,外头全是围观看热闹的百姓。 冯少俊、梁太监、鲁御史人相继出现,带领着身穿囚服的俘虏们,穿过大街来到午门。 曹尚书宣读奏令,大致就是斥责蛮夷多么不懂事,犯下了多么可怕的罪行,简直无可饶恕。 冯少俊的眼睛被阳光刺得泪流不止,只能一直低头避光。 好在奏令不长,很快,石太监出来宣读皇帝的旨意,将叛首黑劳、白伽的尸骨挫骨扬灰,其余俘虏为显天子恩德,特赦免死,流放西北。 冯少俊不由奇怪。 当今圣上不是特别好大喜功的人,倘若决意赦免,恐怕不会让他们千里迢迢送俘上京,再表演一次仁德。 他和谢玄英都以为,陛下会当场枭首,震慑边蛮,顺带出一口定西伯的恶气。 怎么就赦免了? 不过,是杀还是赦,和他没什么关系。 献俘礼很快结束,各回各家。 冯少俊终于回到了昌平侯府,等来的是母亲的热泪,兄长的慰问,和嫂子们的嘘寒问暖。 母亲急着找太医,他却摆摆手,反问大哥:“怎么就赦了?” 冯大压低声音,道是:“太后有些不好。” 冯少俊大吃一惊,看向母亲。 昌平侯夫人擦掉眼泪,微微颔首:“我前些日子进宫去瞧过,是不大好了。” 冯少俊问:“什么病?” “老病。”昌平侯夫人道,“就看今年夏天热不热,太热怕是……” 冯少俊明白了,但太后不是皇帝生母,在朝堂也毫无影响力,大家都不怎么在乎她的结局。 昌平侯夫人解释两句,便催着冯大去请太医:“眼睛红着这样,还说没事。” 冯少俊笑道:“能活着回来就是命大。”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年轻。”冯大立即道,“我亲自去找,你在家等着。” 冯少俊心头微暖:“多谢大哥。” 冯大拍拍弟弟的肩膀。 -- 靖海侯府。 谢芸娘陪着母亲坐在榻上,递上一盏茶:“我今天去瞧献俘了,好热闹。” 柳氏轻轻叹了口气:“是啊,好威风。” “娘,哥是有公务在身才没回来。”谢芸娘劝道,“父亲也说了,陛下虽然不曾明说,可哥这么尽忠职守,他不会忘了的。” 柳氏却道:“做爹的想着儿子飞黄腾达,我这做娘的,只想和昌平侯夫人一样看见儿子回家。” 娘可以编排丈夫,女儿却不能说爹的坏话,谢芸娘拿起美人捶,给母亲捶腿,慢慢道:“哥有大志向,也有大本事,相公提起他,总是自叹弗如。” 养出谢玄英,是柳氏这辈子最值得得意的事情。 她微微牵起嘴角,却也知道不能再说了,说到底,是为陛下办差,得欢欢喜喜才好。 遂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过两天,你陪我去趟清虚观。” 谢芸娘应下,好奇道:“母亲想去求什么?” “当然是替你哥嫂祈福,你是不知道,他们俩伤的伤、病的病,我实在放心不下。”柳氏犹豫了下,又道,“还有,你哥托我到观里求一卷经书。” 谢芸娘十分惊讶:“哥可不太信这些,求什么经?” “《北斗经》。”柳氏心思细腻,难免多想,“芸娘,你哥不爱诵经斋醮,这会儿忽然求经书,我总担心出了什么事。” 她蹙眉,“荆楚之地多巫蛊……他又是和苗人打,听说多有邪异,那个什么白山的首领还会招阴兵呢。” “怎么会呢。”谢芸娘忙安慰母亲,“想来只是图个心安罢了。” 柳氏扶住额角,忧色依旧:“但愿如此。” 香炉升起烟气袅袅。:,,. 章节目录 第378章 婚与媒 献俘礼四舍五入等于交任务,任务完成,该发奖励了。 杨首辅的内阁别的不提,效率还算不错,没隔几日,恩赏的旨意就下达各家。 冯少俊得了封赏,升任五军城守营佐击将军。 ——五军是指三大营之一的五军营,为步兵与骑兵组合的主力战队,城守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京城防守的兵马,城守下辖五个营,佐击将军统领一营。 这个单位的上升空间很大,三大营的头号领导都是勋臣,换言之,冯少俊今后好好干活,就能管大夏军队的主力部队之一,前途无量。 当然,他入了五军营,以后就不跟着昌平侯混了,开始走自己的道路。 冯少俊对此自然没有意见。 他和冯大是亲兄弟,没什么龃龉的破事。 只有远在山东的昌平侯有点惋惜,当初看陛下的意思,是想栽培冯家接替丁家的位置,可惜了。 但留在京城,也有留京城的好处,冯少俊起-点就是五军营的佐击,不算低了。 全家都很高兴。 不过,俗话说得好,职场得意了,情场就要失意些。 几日后,张太太上门拜访,两家说起和离的事,闹出小小的风波。 冯少俊要和离,张佩娘也想和离,昌平侯夫人心疼儿子,觉得这儿媳妇哪里都不好,但昌平侯没同意,张总督也没答应。 冯大私底下和弟弟说:“夫妻吵架是常事,床头吵床尾和,张总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调任回京,这个媳妇没了,到哪再去给你找一个部堂的岳丈?” 冯少俊有苦说不出。 他受够了和人同床异梦的苦,想找一个真心待他的妻子,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这么简单的事,却又这么得难。 张佩娘亦然。 闹到如今的份上,昌平侯夫人对她已极度不满,酸言冷语不断,她若不走,后半辈子都要受这老虔婆折磨,想想都不寒而栗。 但父亲不同意她和离,公公也坚决不松口,她就是冯家的媳妇,走不了。 于是,一日夜里,她怎么都想不开,悬梁了。 亏得丫鬟忠心,及时发现救了下来,却也惊动了内外。 张太太直接上门讨要说法:“你们冯家好狠毒的心思,就这么想逼死我女儿,另攀高枝?” 她没避人,丫鬟仆妇,小厮长随都听见了,很快便传出门墙。 昌平侯夫人理亏,连连否认:“没有这样的事。” 张太太却再不敢把张佩娘留下,将她接回京郊的庄子安置。 大家都以为,这下总可以离了吧? 没有。 张佩娘在陪嫁庄子住啊住,却只得到了父亲的一句话:“别居一段时日也好。” 一字不提和离。 于是,她明白了,冯少俊也明白了。 只要昌平侯和张总督需要这门婚事,他们就永远是夫妻。 - 比起冯家的热闹,谢家就要安静得多了。 靖海侯耐心地向柳氏解释:“老三太年轻了,虽有功,可巡抚已是一方大吏,再升就难了,不如等贵州事毕,回京计较。” 顿了顿,安抚道,“你尽管放心,陛下心里头是惦记三郎的,越是不说,越是看重。” 柳氏多年不甘,无非是他打压儿子,如今谢玄英比谢承荣风光,心气也就没那么不顺了。 “只要平安就好。”她说。 靖海侯笑道:“接下来都是小打小闹,你安心等着就是。” 柳氏适时露出微笑。 靖海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片刻的寂静后,他收回手:“不早了,安歇吧。” 柳氏点点头,温婉地笑了笑:“让翡翠伺候你吧。” 以靖海侯的脾气,留宿正院是对正妻的尊重,但像他们这样的贵族夫妻,有不成文的默契——差不多的时候,就停止夫妻生活。 毕竟,生孩子是会死人的。 柳氏早就不想再生了,而靖海侯也不想再给家里换一个女主人。 让通房丫鬟代替无疑是更好的选择。丫鬟生下的庶子女,也会亲近柳氏,就好像谢芷娘一样。 但靖海侯又不傻。 他和柳氏没什么感情,可睡丫鬟和不睡丫鬟的诚意是不一样的。 “不必了。”靖海侯有的是美人,对女色兴趣不大,“我们说说话。” 柳氏的笑意总算真切了些,两人聊起家常。 “芷娘身子又有些不好,过两日,我去瞧瞧她。” “嗯,辛苦你了。” “亏得芸娘福气好,一举得男,我总算放心些。老四媳妇也有三个月了。” “多子多福,家族兴旺,你我也能安享晚年。” “侯爷说得是,家里几个媳妇,我最不放心的就是程氏。”柳氏真心实意地叹口气,“这回为了给三郎送药,又受大罪。” 靖海侯道:“共患难才有共富贵,程氏有程氏的福气。” 柳氏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到底是惦记着前头那个。 遂不再说话了。 * 谢玄英没有升职加薪,但是得了一笔奖金。 准确地说,很大的一笔奖金,立即缓和了家中紧张的财政。 程丹若让厨房给他连做了三天的淮扬菜,表扬他对家庭的卓越贡献。然后,两人研究起了其他人的升职。 这才是最关键的部分。 李伯武原为千户,如今升任贵州卫指挥佥事,正四品。 重理一下地方军事制度,最高的军事机关为三司之一,也就是都指挥使司,往下是卫指挥使司,一卫有五个千户所,千户所下是百户所。 所以,最高的军事长官为都指挥使,曾经由定西伯兼任,如今空缺。 贵州卫就是驻扎在贵阳府的卫所,一把手叫指挥使,正三品,二把手叫做指挥同知,从三品,再往下就是指挥佥事,正四品。 别看职位上是老三,但指挥使、指挥同知不少是世袭的官,空有名头,没有什么实权,真正干活的是他们,听从都司调遣。 李伯武没有根基,靠军功成为三把手,又有谢玄英这个后台,反而是掌握实权的人。 田南也一样,他被分到了安南卫,属于永宁州的卫所,同样是指挥佥事。 没有意外的话,他们俩只要好好打工,有生之年,还能往上再升个一两级,且子孙后代,都能世袭这个官职。 张鹤略有些不同,李、田二人是市级的实权岗位,他却成了都指挥使司的经历(官职名),也就是省级单位的小官,正六品。 “你是想把李伯武、田南留在贵州,张鹤带走?”程丹若问。 谢玄英颔首:“李伯武和田家兄弟最早跟我,总要为他们谋个前程。” 大多数人努力打拼,图的就是一份家业,一个安稳。李伯武和田家兄弟岁数都不小了,三十多岁是时候安稳下来,慢慢发展。 而张鹤年轻,立的功劳也不多,留在身边继续用更为合适。 再者,“贵州卫有李伯武,安南卫有田南,安顺那边,齐光祖任知府,黔西南这一片就算安稳了。”谢玄英分析道,“你想做什么都方便。” 齐光祖就是齐通判,照理说他举人出身,是没法当知府的,可谢玄英报了他的功劳,又实在没啥人愿意来贵州送死,吏部不知怎么考虑,还是批了。 如此一来,贵阳府、安顺州、永宁州都有他们的人。 程丹若前期做下的事业,有了真正的保障。 “有田南和李伯武在,卫校倒是可以开起来了。”程丹若思忖道,“这算是三分之一的贵州吧?” 剩下的三分之二,一半属于水东水西两个大户,一半是有苗疆的黔东。 “黔东这边?”她问,“黎哥他们呢?” “他们不必兵部批复,倒是容易。”谢玄英笑了笑,“让黎哥接任长官司,领三个寨堡,兼任一个百户,做得好,升招讨使也不难。” 程丹若点点头,这是土司寨堡自治的试点了。 “杜功呢?”她记得这个年轻人,“他救了子彦是不是?冯家可有安排?” 谢玄英道:“我也以为他打算搭上子彦,谁想似乎只要了些赏银,约莫是想锦衣归乡,和田南说想回镇宁。我想着倒是巧了,允了他。” 镇宁在黔南,安顺州的南边,那儿有个安庄卫。 杜功家原来就是安庄卫下一个百户所的军户。 现在,他是安庄卫的五个千户之一。 再往深处想,他是田南的老部下,有本事,会钻营,想来过不了多久,就能在镇宁闯出一些明堂。 程丹若展开舆图,研究了会儿,说:“要是都能把控住,一半的贵州了。” 顿了顿,又有点惋惜,“才一半的贵州。” 谢玄英:“……”他再努力努力? 好在程丹若不过顺口一提,又转回最早的话题:“看看单子,他们升官,我们总得赏点什么庆贺,李家和田家的人也该派人去接了。” “我已经叫田北去了。”谢玄英道,“父亲会安排妥的,你放心。” 程丹若道:“田北怎么说?” “他明白得很。”谢玄英道,“李伯武和我说,他侄子颇为机灵,武艺也还过得去,你不嫌弃的话,等他家里搬来,就替你跑跑腿。” 程丹若:“……啧。” 这些人怎么都这么机灵啊。 “要吗?” “要。” 她最缺的就是人了。 结果还没完。 谢玄英道:“还有张鹤。” “他怎么了?” 他慢条斯理地说:“他已经二十三岁,尚未娶亲。” 程丹若犯愁:“想托我说媒?我也不认识几个姑娘啊。” 这就是不搞夫人社交的弊端了,介绍对象的时候,脑子里完全没人选。 “他想求娶玛瑙。”谢玄英笑了,“你觉得怎么样?” 程丹若大为诧异:“至于吗?” 她知道张鹤的出身,私生子在古代确实不太光彩,可这都是老黄历了。 如今他是六品的武官,又一表人才,前程远大,别说娶个良家女子,即便是武官之女也易如反掌。 玛瑙在她心里自然好,可她的认可,抹去不了奴籍的弊端。 就算放良,终归是奴婢出身,低人一头。 程丹若微蹙眉梢:“若是想表忠心,大可不必如此,我可不想他娶走了人,心里却嫌弃她。” “我也问了,”谢玄英喝口茶,“他说自己出身不好,瞒着妻子,总怕人家以后知道,反倒耿耿于怀。不如娶个知根知底的,谁也不嫌弃谁。” 想了想,又道,“好女百家求,改日让他亲自上门,你问过再说。”:,,. 章节目录 第379章 发抚恤 四月初的一天,程丹若见了上门的张鹤。 她以审视女婿的目光,打量他数遍,微微一笑:“高松来了,坐。” “不敢。”张鹤垂手立在厅堂,“下官有话要说。” 程丹若也不喜欢绕弯子,道:“好,你说。” “下官今年二十有三,原是安徽人,母家姓张,由外祖父、外祖母抚养长大,但因生父之故,年少离家,已与族中断了联系。前些年两位长辈相继过世,便再也不曾回去。” 张鹤平淡地介绍自己的出身,不卑不亢道,“在下孤家寡人,若非公子提携,不过是一浪荡子弟,如今侥幸得了官位,也算安定了,便想成家立业。” 程丹若道:“这也是应该的。” “下官想求娶夫人身边的玛瑙姑娘。”张鹤单刀直入,“还望夫人允准。” 程丹若反问:“为什么是玛瑙?” “玛瑙姑娘秀外慧中,待人和气大方,行事妥当,是少有的好女子。”张鹤简明扼要,“下官对她颇有好感,也认为她会是一位贤妻良母。” 程丹若道:“玛瑙自然样样都好,偏有一样叫人遗憾。” 张鹤正面回答了她的疑问:“都说英雄不问出处,但在下囿于身世,总有事不如人,若说不在意,自然是假话——我心里在意得很。” “这倒是稀奇了。”她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高娶自然好,可我卑而妻尊,她难免嫌我,我难免疑她,夫妻一体,如此怎能长久?”张鹤道,“不如俱是不如人,不相疑也不嫌弃,好生过日子。” 程丹若提醒他:“你没有父母族人提携,岳丈于你有莫大助益。” “这都是说不准的事。”张鹤记起了自己救下的母女,“疼女儿的人家,未必心甘情愿嫁我,不疼女儿的岳丈,女婿更是外人。” 程丹若一时沉吟。 她听出来了,张鹤因为从前的经历,心中多少自卑,可自卑之外,又有自傲,认为自己就能打拼出前程,不屑于一个高攀岳家。 张鹤道:“还有一重缘由,恐冒犯夫人,不知当讲不当讲。” 程丹若忍俊不禁:“且说来,我倒是想听听你怎么个冒犯法。” “谢夫人宽宏。”张鹤正色道,“公子神仙之质,玉璋之德,显贵之身,当初执意娶夫人,难道旁人眼中就匹配了吗?然则公子未至而立便任巡抚,夫人之功当居首位。可见娶妻未必看门第出身,人才是最要紧的。” 顿了一顿,又道,“妻凭夫贵,无论出身如何,若嫁了我,便是我的妻子,富贵随我,贫贱也随我,又何必在意呢。” 这马屁是一拍拍了俩,着实高明。 但程丹若听罢,仍旧没有首肯:“你的心意我已知晓,先下去吧。” 张鹤闻言,并不纠缠,低头拱手:“下官告退。” 干脆得走了。 程丹若端起茶盏。 玛瑙自屏风后绕了出来,替她换成温茶:“这茶冷了,夫人仔细胃凉。” 程丹若笑笑,接过热茶抿口,问:“你也听见了,怎么想?” 玛瑙仔细想了想,道:“奴婢有些受宠若惊。” “还有呢?” “还有些高兴。”玛瑙熟知她脾性,直陈心意,“别人取中我,我也怕他们看重的是我在夫人跟前的脸面,可张大爷是官儿,能看上我这做奴婢的,怎么都该有七八分是取中我这人。” 她唇角微扬,“他嘴上说的是爷如何,其实是说我有几分像夫人呢,我心里实在高兴得很。” 程丹若中肯道:“平心而论,这门婚事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运道,可人嘴上说得再好听,嫁过去就难反悔了。” “嫁给谁不是这样呢?”玛瑙笑了笑,竟无多少惧意,“我如今还是奴婢呢,难道会比这会儿还糟么。” 程丹若一想,还真是这个理。 但她还有顾虑,警告她:“人心易变。” “奴婢知道。”玛瑙点点头,“穷汉有钱了还要讨个小,可既然人人都会变,总不能因为怕他变了,就不嫁人了吧。” 程丹若以前还真是这么想的。 不成亲,就不会受制于人,只是后来,谢玄英改变了她的想法。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程丹若吐出口气。 玛瑙不是她,她对婚姻有憧憬,张鹤这样的丈夫,怎么都比管事小厮好,错过了怕是要生怨恨。 她叮嘱道:“先别说出去,等你放良了,让他上门来求再说。” 玛瑙的眼中闪过光亮,她咬咬唇,按住起伏的心绪:“是,奴婢省的。” 傍晚,谢玄英回家。 他瞅瞅玛瑙,丫鬟的眼神比平时更亮,再瞅瞅程丹若,正搂着麦子梳毛,表情平淡,就知道结果了。 “高松不是负心薄幸之辈。”谢玄英道,“你尽管放心。” “或许吧。”她放开不耐烦的麦子,给了它一巴掌,“他似乎是那种不屑负心的人,这股傲气有点像你。” 谢玄英挑眉:“像我?” 程丹若瞧他:“你不觉得吗?” “高松娶妻的眼光像我。”他道,“不问出身,只求真人。” 程丹若道:“不一样,他看上了玛瑙,却不是对她动了真心。” “天长日久地真心相待,自然就会有真心。”谢玄英瞥她,“就像某人。” 程丹若怔了怔,居然没法反驳。 春风送来窗外碧桃的芬芳。 程丹若收好腿上的毯子,上面都是猫毛,叫小雀拿出去打理,又道:“玛瑙要嫁人也得下半年,上半年事情太多了。” 她努努嘴,“隔壁的新门开好了,挑个好日子,里外打扫干净,就让韶儿和爱娘搬过去。前院让金先生看着,后院就让梅蕊当家,她们也好松快点。” 一天到晚在监护人的眼皮子底下,打双陆、看话本都不痛快。 谢玄英道:“还是得物色个合适的先生,让金先生去考个秀才。” 金仕达只是个童生,连秀才都不是,实在不行。 程丹若愁死了:“没人啊。” 谢玄英道:“等我巡视寨堡回来,再去清平看看。” “好。” -- 四月很忙。 谢玄英记挂着抚恤的事,等名单统计完毕,便组织人手发放抚恤金。 当天,军营的空地上人山人海,帐中的骨灰盒堆如山叠。 没多废话,李伯武开始念名单。 “王二狗,贵州卫大石千户所,三十二岁,杀敌五人,攻城三次,抚恤银二十两。” 三个士卒走了进来,领头的说:“我是王二狗的上官,这是他的两个同乡,王柱子和吴有桥。” 师爷拿出一张纸:“画押,上官左边,领钱的右边。” 他们老老实实地摁手印。 有人递给他们一个木盒,上面写着“王二狗”三个字,旁边一人递过纸包,是二十两银子。 两个同乡一个接骨灰,一个接钱,正打算告退,抬头差点腿软。 “谢、谢将军。” 没错,捧出骨灰盒的就是谢玄英本人:“拿好,别摔了。” “是是。”他们低头哈腰,诚惶诚恐地退下。 细雨霏霏,营帐敞开,数千军士立在外头,人人都看得清楚,一时肃然。 李伯武继续念名单,骨灰盒就这样一个个被接走,慢慢的,人们听见了似有若无的哽咽。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可谁能想到回来的,已经不是活人,只是一捧骨灰。 帐子的角落里,几个中年人互相交换了眼色。 他们是本次捐款的大户,原以为今天走过场,晚点就能和巡抚大人套近乎,可看这情况,怕是没工夫睬他们了。 都是机灵人,没有人出声,只安静观察。 没多久,就弄明白了七七八八。 抚恤银的数目不等,遵照生前的军功定的数,多的二三十两,少的也有五两。但不管多少,至少需要两人画押,一人领钱,一人见证。 他们熟知本地的情况,暗暗点头。 十里八乡的军户子弟都是认识的,这么大的阵仗,亲人定能知道亡者有抚恤,若没见着钱,一定会闹个明白。如此,昧下钱财的可能就小了许多,谁都不想被父老乡亲戳脊梁骨。 流民和军户略有不同,不少人有亲属,确认身份便可领走。 夷民则不逐一发放,交给他们领头的人拿着,由他们回去自行解决。 剩下的则是没有亲人也没有乡亲的流民,由官府出面统一安葬。 “赵员外,算算这花销,数目可了不得了。”其中一位富户小声道,“和咱们捐的数目差不离。” 赵员外年纪不小,须发皆白,手中盘着菩提珠:“难得、难得。” 另一个则低声问起了主意:“费大爷,您看咱们要不要再捐点儿?”是不是数目不够啊。 费大爷瞧着四面八方的视线,暗暗得意,说出自家夫人的消息:“听说程夫人要建学,机会有的是。” “不愧是费爷。”众人奉承了起来。 “咳。”说累了的李伯武清清嗓,端起茶。 他们立即噤声。 帐中又恢复了肃穆。 雨变大了。 杜功掸掉肩头的雨珠,将斗笠放在一边,接过了谢玄英递来的两个骨灰盒。 一个属于同村兄长的骨灰,一个属于他的部下。 他双手接过木盒,里头轻飘飘的,一点不重。 杜功知道这是为什么,战场条件有限,柴火也有限,尸首不是一具具火化的,而是堆在一起焚烧,混着抓一把就算装殓了。 大家都知道,但都不是很在意。 不曝尸荒野就很好了,死后能有个盒安身,能给家里一个念想,足矣。 还有一个荒唐的家伙,居然说:“这样挺好,我家里没人了,以后能分点兄弟的香火,不至于做孤魂野鬼。” 然后,他就变成了这盒骨灰。 杜功轻轻叹了口气。 他收拢怀抱,带走了两盒骨灰,还有两份抚恤银。同乡大哥的,给他小妹子,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嫁到外村去的妹妹,生怕受了欺负。 部下的,就留着为他认个干儿子,买两亩田,逢年过节上柱香。 如此,他们应当瞑目了。:,,. 章节目录 第380章 巡驿道 抚恤活动持续了一整天,谢玄英就站着当了一天的搬运工。 若非在宫里伴驾,动辄就是给皇帝当壁花,还真熬不住。饶是如此,晚上回家也累得厉害。 但累归累,胃口意外得好,他比平日多吃了半碗饭。 又洗了个热水浴,疲劳便消失大半,坐到妻子身边看她写文章。 程丹若在写妇产科知识。 她还没想好怎么写,记起什么知识点就记一笔,先拟个大纲。 “明儿再写吧,夜里伤眼睛。”他捂住她的双眼,“不许写了。” 程丹若顺从地搁笔:“行,不写了。” 她现在不拼命了。 玛瑙立马端上水盆,服侍她洗手。 谢玄英倚着迎枕,随口问:“你主子给你改籍了没有?” “夫人仁德,早给奴婢改了。”玛瑙说是说改了,可依旧一口一个奴婢,谨慎得很。 谢玄英唇角微扬:“那还不赶紧给夫人磕个头,叫她收你做养女,到时候出门也光彩。” 程丹若不由讶然,这可是少见的抬举了。 按律法,平民不能蓄婢,只是大户人家谁没有几个婢女,遂名为“养女”,实则就是丫鬟,故在一些人家,丫头小厮会管男女主人叫“爹爹”和“娘”。 但侯府可没这问题,收丫鬟做养女,绝对是抬举。 玛瑙看向程丹若,有些激动,但并未出声。 程丹若笑了笑,微微颔首。 玛瑙眼圈一红,当即跪下给她磕了三个头:“多谢夫人恩典。” “起来吧。”程丹若打发她,“去厨房看看酥酪好了没有。” “是。”玛瑙擦擦眼角,退出去干活。 程丹若看向谢玄英:“今天心情好?” 他可很少和丫鬟说话,像今天这样的闲聊打趣,虽有给张鹤面子的意思,但确实少见。 “送走他们,心里松快不少。”谢玄英吐出口气,拿起她的手按在肩上,“僵了一天,酸得很,替我捏捏。” 吃豆腐谁都爱干。 程丹若顺着他的肩颈,放肆地摸了两把。 谢玄英一本正经:“嗯,好多了。” “还有没有别的地方疼?”她故意问。 他认真想想:“站了一天,腿疼。” 程丹若把手放在了他大腿上。 很结实。 腿真长。 帘子晃了一晃。 程丹若遗憾地收了回来:“进来吧。” 玛瑙端着两碗酥酪进来了,低头垂眼,放下就撤。 “吃了吧。”程丹若把桂花蜜的递给他,“多吃牛乳,好长骨头。” “两个月了,我早就好了,偏你操心。”他抱怨着,却老老实实地吃了起来。 程丹若吃红糖的那碗:“伤筋动骨一百天,至少要三个月。” 淋满桂花蜜的酥酪香甜醇厚,其实味道不差,谢玄英很快吃完一小碗:“我真好全了,不信你自己摸。” “反正得吃。”程丹若铁面无私。 他只好问:“你药吃过没有?” “吃了。” 程丹若吃了近两个月的滋阴润肺的药,如今咳嗽好得七七八八,又重新吃起了调理七情的汤药。 她自嘲:“都成药罐子了。” “怕什么,我陪你。”他放下勺子,“好了,漱口吧。” 后面那句话是对外头丫鬟说的。 两人漱口刷牙,各咬一半的香茶饼,嚼碎去味。 聊天地点改到床帐中,只余一盏小小的莲花烛灯,暖意照亮方寸之地。 程丹若穿着寝衣,歪在大靠枕上和他说话:“过两天,你该去寨堡了吧?” “嗯,想趁着雨季前去了。”谢玄英把玩她的发梢,“最多半月就回。” 程丹若却道:“既然你出去,那我也想去趟安顺。” “怎么了?”他奇怪。 程丹若道:“去看看驿道的情形,如果可以的话,我打算把驿站承包出去,尽量多开些。” 夏天山里不冷不热,正是好季节,适合干活,百姓也从农耕中腾出一两只手,打点零工挣钱。 谢玄英问:“怎么承包?” “以后住店不要钱。”她道,“其他都要钱。” 驿站通常是由官府承建的,但凡大小官员住宿,都可以白吃白喝,财政由当地政府负责。 要都是公务出行,倒也罢了,可时至今日,拿着驿符(一种信物)住店的人可太多了。很多都是公务员的家属,甚至可以送礼,类似于后世的大闸蟹券。 这财政支出谁吃得消啊?? 所以,她修的路不收过路费,但要搞服务站,靠衍生服务收钱。 当然了,能不能真赚到钱,还要看药材生意能不能做起来。有了支柱产业,路一定能派上用场。 谢玄英听明白了:“也成。” 他提醒道,“别的好说,驿丞还是要官府派任。” “修完再说。”程丹若道,“先野蛮发展一两年。” 亏得贵州山高皇帝远,要是在富庶之地,闻到点血腥味,苍蝇就少不了。倒是这里汉夷杂居,大家还抱团一点,不敢太过分。 谢玄英问:“去多久?” “我也半个月吧。”她假作不经意,“先试个两三家。” “嗯。”他已无心说事,“睡了吧。” 程丹若的手从背肌滑到腹肌,查看肋骨的愈合情况。 可惜,她摸骨的本事稀烂,半天没辨出好坏。 还是X光好啊。 中医大夫都是怎么练出的徒手摸骨本事? 她只摸出伤口愈合了,因是箭伤,伤口不如刀剑伤齐整,还有些凹凸不平。 “若若。” “我觉得……还没好。” 他板起脸:“为兄觉得好了。” “我说没有就没有。”她瞪他。 谢玄英退半步:“慢一些,轻一些就是了,又不碍着什么。”他揽住她的腰,“就这样,不压着伤处。” 侧卧倒是真碰不着,就是不好使力,不自觉地绷紧。 他格外喜欢,含着她的唇舌缱绻,温存又绵长。 - 事实证明,老夫老妻解锁新姿势,也能有很多乐趣。 这两天,程丹若的精神好,气血足,思路也十分顺畅,一口气写完了妇产知识的初稿。 怪不得论文要感谢家人的陪伴和支持。 谢玄英不止是家人,还是秘书。虽然赶着去苗疆巡视,来不及给她改稿,但他拿走了稿子,准备路上看。 他一走,程丹若也就收拾东西,通知赤韶和金爱准备暑期实践。 选定个好天气,骑马上路。 这回的阵容不多也不少。屈毅去了武学上课,田北依旧是她的亲卫第一人,金仕达会一点风水,自然跟着去,金爱和赤韶也不坐马车,同骑一乘。 丫鬟中,程丹若点了玛瑙和小雀跟随。 玛瑙已经学会骑马了,和竹香两个人在安顺过年的时候学的。 没人坐车,行程就快了很多。 程丹若清晨出发,傍晚就已经到了安顺。 齐通判,哦,现在是齐知府了,立即前来拜会:“夫人。” “我之前给你送的信,你收到没有?”程丹若刚换下外衣,略微洗漱,饭都没吃就开始见人。 齐知府这辈子都没想到能混成知府,自然愈发惶恐小心:“收到了,已经按着夫人的意思,把话音透了出去。” “结果如何?” 他道:“造桥修路都是积善行德的事儿,大家自然都乐意,只是,一段驿道所费之财也不少,一家恐怕吃不下。” 程丹若品着他的话意,顺着往下问:“依你之见如何?” “下官认为,此事有两个法子,”齐知府最近没少思考这事,想得十分周到,“第一个法子,便是各经营各的驿站,按照出资排序,出得多的,安排好的路段,出得少的,偏远些就是了。官府出个凭证,将来谁家做不下去了,也准许买卖。” “还有一个呢?” “第二个法子有利有弊,把驿道看做一家商号,按银钱出股俸,各家持银股,掌柜伙计持身股,每年自有出息,不分路段之好坏。” 程丹若:这就有股份的原型了? 但她想了想,否决掉了第二个法子:“路段有好也有坏,倘若只看出息,怕是要舍掉没有收益的驿站,若几年后就荒废,岂不是白费这番辛苦了。” 商人重利,真把所有驿站变成一家集团的,偏远地方的驿站成本不低,收益小,他们会维持才怪了。 不如各认各的,谁能经营好,谁有本事。 齐知府道:“还是夫人思量周全。” 程丹若不去计较他的心思,见他办事用心,便道:“既然他们心里都有数,差不多就定下来吧。” 她招招手,“玛瑙,你跟着齐知府,细细将名单记下,回来同我说。” 玛瑙知道这是在培养她,立即肃声应下,又冲齐知府施礼。 齐知府微露喜色。程丹若只派丫鬟而不是自己去,可见已经十分信任他,驿道这么大的功劳,程夫人占八分,他占两分也够福泽子孙的。 他真心诚意道:“天色不早,夫人再挂心正事,也该保重玉体。” 程丹若从善如流,立即端茶送客。 休息一夜,第二天,她叫上金家父女和赤韶,出发去驿道。 如今在修的驿道有两个,一个通往宁洞,一个通往宁溪。 她掷出铜板,反面,遂往宁溪去。 今儿天阴沉沉的,空气也湿润,好在没有落雨。 数月来,修路的民夫一直来来往往,新路也有了几分老路的平坦,连路中顽强生长出来的野草,也带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劲头。 赤韶和金爱都很开心,春游嘛,一会儿看看蝴蝶,一会儿看看鸟,时不时再偷吃两口蜜饯。 “我想打猎。”赤韶小声说,“等到了地方,我打兔子给你吃。” 金爱纠正:“要先给夫人,夫人肯定会分一半给我们。” 赤韶:“嗯嗯。”她寄宿在程,啊不,谢家最大的乐趣,就是辣烤兔腿。 辣椒可真是太好吃了。 她俩嘀咕着,程丹若也不理,自顾自观察修路的俘虏。 他们穿得破破烂烂,不少人还打着赤膊,露出皮包骨头,几乎个个营养不良。每隔一段路,就有监工的军官挥着皮鞭,骂骂咧咧地来回抽人。 “别偷懒,好好干,干不好全都没饭吃。” 凶神恶煞得很。 没办法,民夫都未必能讨到好,别说俘虏了。 程丹若没有开口阻止,只检查伙食。 野菜汤和糙窝头。 她松口气,至少是干粮,饿不死人。 又见两个半大的孩子从林子里钻出来,孝敬了军官几个野果。他啃了两口,摆摆手。 两个孩子赶忙把野果分给众人。他们也不管涩不涩,难不难吃,一个个都连核带皮往肚里吞。 金仕达不由感慨:“谁能想到边蛮之地,竟有仁德之象,都是夫人与抚台的教化啊。” 程丹若呼出口气。 是啊,俘虏都能够吃上饭,留一条命,已经很不错了。 但愿所有的生命,都能像夏日的野草树木,顽强地活下去。:,,. 章节目录 第381章 清田亩 程丹若在安顺修驿道,谢玄英在镇远巡视苗疆。 这次巡视不乏震慑各寨的意思,所以带了三千余人,行军时,浩浩荡荡,烟尘飞扬,颇为壮观。 各寨听见动静,皆派人问安。 谢玄英正式公布了寨堡改制的事情,又告知他们,今后在苗疆建立哨所,定期巡防。 各寨都是喜大于惊。寨堡和他们毗邻而居,实力强大的还好,实力弱的免不了隔三差五受骚扰,如今能自治,自然再好不过,奉承至少有一半的真心。 黎哥又是所有苗寨中的头一份脸面。 他的座位离谢玄英最近,还得了他的嘱咐:“许了你们自理,可要用心安排,耕田不可荒废,税不能少收,也不能多收,跟着朝廷的旨意做事。” 黎哥当初举兵,图的就是争取耕田,虽然半道被俘,成了官兵的手下,但兜兜转转,也算达成最初的目的。 是以,应得也算真心:“是,属下、下官知道了。” 谢玄英欲安抚苗人,对他和颜悦色:“听说你成亲了?” “是。” 黎哥这回算衣锦还乡,正式继承了父亲的土司之位,也娶了妻子。他心爱的姑娘已经不在,也无所谓娶谁。 父亲想他娶巴氏的女子,互相也有个照应,但黎哥记起写家信的事,知道巴氏女不懂汉文,以后怕多有不便,就娶了曾经嫁给百户的萱花。 这两天,他就跟着萱花学写汉字,已经学会了自己的名字。 当时,军营的师爷听说他叫黎哥,写的是黎戈,便用这两个字做汉名。 谢玄英点点头,额外赐给他两匹红绸缎:“成家立业,今后行事须稳当。” “是是。”黎哥恭敬地应下。 应酬完,巡防边疆。 苗疆边墙不仅是一个抽象的概念,更是一道切实存在的古城墙,与长城仿佛,凝聚无数心血。 边墙的这边是汉人居所,另一边就是生苗地域,但双方并非彻底隔绝,或是探亲访友,或是买卖赶集,多有往来。 谢玄英不着急赶路,他这回亲自前来,除了见人,还有更重要的任务——清厘军户,丈量民田。 前者好理解,统计各寨堡的士卒人口,编入户籍,寨堡既然交给苗人,那些什么百户、总旗的官儿,基本都没了。 他们会被迁往附近的卫所,左右刚打过仗,各卫所都缺人,倒是不怕没得安置。 至于后者,就是汉苗都很在乎的耕田。 有的田是军户自己开拓的,有的原本属于苗人,后被侵吞的,当然,也有苗人迁往深山,半主动半被迫地放弃了。 长年累月积累下来,一笔烂账,各有各的说法。 谢玄英这回就要解决掉这些土地纠纷。 他沿着边墙走了一圈,查看了每个地方的耕田,也询问过当地人口,最终按照各地情况做出裁决。 大致遵循的原则是“苗地归苗,民田归民”,以边墙为界,属于苗人那边的所有耕田,退还给苗人,而边墙里面的,虽说以前可能是属于苗人,但汉民已经耕种许久,今后就属于汉人。 但边墙和长城一样,不是连成一整片的,断断续续的几段,野外并无城墙。 他就以山溪为界,划分民苗。 还有的地方比较奇葩,汉人的田和苗人的混在一起,这就很难分清了。 谢玄英让人拿来鱼鳞册,能置换的置换,不能置换的就划界限,记录分明,省得今后起矛盾。 当然了,但凡是裁决这种事,肯定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 可想想谢玄英的兵马,再念着寨堡的香饵,大多苗人还是勉强能接受。尤其寨堡自治,今后不必受骚扰,即便受了委屈,也觉得能忍。 汉人这边就更不必说了。 随着不少军户裁撤,大家求的就是保住官职,田什么的差不多就行了,哪里敢和巡抚唱反调? 因此,纵然磕磕碰碰,两件事还是顺利地办了下来。 昔年清平没有收好的尾巴,在此终于完结,谢玄英又了却一桩心事。 归程途中,没忘记去清平书院作客,拜访山长静光居士。 静光居士四十余岁,在山上修了个草庐,春深季节只穿单衣,正全神贯注地凿刻佛像。 谢玄英仔细端详,是一座手挎鱼篮的观音。 “静光居士。”他礼节周到地招呼,“晚辈谢玄英,特来拜会。” “嗯。”静光居士是大儒也是狂生,还是出家人,难免有点狷介的脾气,不咸不淡地应了声,继续刻他的观音。 谢玄英耐心地围观。 然而,看着看着,他就发现静光居士在石刻这方面……是个生手。 这也好理解,晏鸿之也是这样的人,有时候忽然对什么感兴趣,就要学一学,学得七七八八就撒手。 而新手和老手相比有个特点,那就是特别来劲。 越菜越有劲头。 所以,他招呼长随小厮摆出茶具和坐垫,寻处石凳坐下,喝茶等。 静光居士心无旁骛,一心修凿观音的样貌,可修完怎么看,都觉得差了点,于是冷不丁开口:“你觉得这观音像如何?” 谢玄英道:“慈眉善目,悲天悯人。” “哼。”这种套话,静光居士哪里满意,瞥眼打量。 嗯?嗯。 “你还有点眼光。”他清清嗓子,又仔细瞧他,“你是子真的学生?” 谢玄英道:“是。” “不错。”静光居士坐下,拈须微笑,“难为你身居高位,还肯亲自来见我这等乡野俗人。” 谢玄英道:“居士避世修禅,本不该打搅,只是我有事相求,不得不上门叨扰,还望您海涵。” 一面说,一面为他斟了杯热茶。 静光居士端起来,细细品味茶香:“何事?” “我欲请各夷寨土司的子女,前往贵州城就学,正缺一位良师,不知居士可能为我引荐?”谢玄英也不是随便找的人。 清平书院的教学风格就是不分汉夷,有的学生放荡不羁,还会穿夷服,书院中一些浣衣的妇人,也有苗家女子。 他就想从书院里挖个人走。 静光居士闻言,自然也猜出了他的意思,可书院的先生被挖走了,谁来教书?他最近沉迷石刻不可自拔,并不想亲自讲课。 但谢玄英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巡抚,人家诚心诚意上门,怎么都不好一口回绝。 因此思来想去,死道友不死贫道。 “你可知道,咱们蜀中有一位才子?”静光居士道,“此人文采奇诞,草书乃是一绝,能作画写词,通读儒、道、佛三家经典,得此一人,可抵庸才千万。” 谢玄英记性很好,思索道:“我似乎听过,是叫姜元文可是?” “不错,姜光灿是蜀人,前些时候去了龙冈。”静光居士道,“你不妨去那里看看。” 其实,谢玄英只是想找个普通的老师,并不想找才子,但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听出对方话中的推拒,也不勉强。 反正老师没有,学生已经在干活了。 “多谢您指点迷津。”他客气道,“劳烦了。” “无妨。”静光居士喝口茶,旧事重提,“你觉得,我这观音像如何?” 谢玄英反问:“这是居士心中追寻的观音吗?” 静光居士明白了他的意思,叹道:“寻寻觅觅,不得其味啊。” 遂不再问了。 - 齐知府里里外外忙活了几日,终于列出了承包驿站的名单。 程丹若逐一对照印象。 马家排名第一,出资三千两,是贵州有名的大商人,掌握着贵州一大命脉——马帮,无论是茶马古道,还是川盐入黔,都少不了马帮的经营。 他们对开驿道是最积极的,能够承包下驿站,今后无疑大有好处。 可惜的是商户出身,不好多来往,不过可以吩咐下人,若马家上门,让他们进来坐坐冷板凳。 反正马家求的也是这份脸面。 高家,安顺大户,名列榜单第二位,两千两,记得没错的话,他们家有不少读书人,之前义诊也捐过药。 这就属于提前投资了,就算不能让谢玄英收个学生,能指点一下也是好的。 程丹若记下,准备到时候让高家子弟上门,叫谢玄英看下他们的文章,名师指导值回票价。 …… 林林总总,大概只有七八家,银子凑了约八千两。 程丹若收到钱,写了帖子正式回复,算是收据,然后给齐知府留三千两,让他继续监工。 “宁谷和宁山若愿意出人,也许他们修一个。”她适当放宽了口子。 齐知府会意:“是,下官明白。” 程丹若昨天已经去过宁洞的驿道,姑且算是满意,准备结束本次突击检查:“你好生办差,不要懈怠。” 齐知府恨不得赌咒发誓:“下官知晓利害,绝不敢耽误大事。” 这两年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程丹若相信他搞不出花样,不过惯例敲打罢了,闻言便道:“我自是信你的。” 齐知府立马露出感激涕零的表情。 双方走完流程,散会。 程丹若放下了名单,问玛瑙:“那日你也去了,感想如何?” 玛瑙递给她一盏刚熬好的梨汤:“齐知府谦恭谨慎,办事十分仔细。” 程丹若笑了,这就是举人出身的弊端,哪怕升任了知府,在本地大户跟前都直不起腰杆子。 但这对她而言是个好消息,没有弱点的人,凭什么投靠她呢。 她浅浅抿了口梨汤,示意丫鬟继续说。 玛瑙又道:“马家的人有些草莽气,不过看着粗中有细,一心想拿下魁首。倒是高家有些矜持,说了好些场面话才点头,写数目的时候也颇为斟酌。” 程丹若问:“怎么报的价?” “写的纸条。”玛瑙道,“齐知府并未过手,是我收了念的。” “齐光祖着实仔细。”程丹若不怕齐知府做手脚,可他有心避嫌就是好的,“就这样吧,对了,金先生他们回来没有?” 她带了赤韶过来,自然不可能让她傻玩,安排两小姑娘跟着金仕达勘探风水,体会下开辟过的驿道和深山小路的区别。 玛瑙瞧瞧天色:“想来是快了。” “你叫人准备好药油。”程丹若唇角微扬,“明儿咱们就回家。”:,,. 章节目录 第382章 遇奇事 程丹若比谢玄英早到家两天。 当天休息,第二天,就把赤韶和金爱叫过来,布置作业,写一篇命题作文,《我的驿道见闻》,不少于四百字。 两个小姑娘垂头丧气地答应了。 她们俩已经好几天没上街听水浒,原想今天赶去茶楼的,有作业就没戏了。 只好闷在家里咬笔杆。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她们搬到了隔壁的院子,房间扩大到了后宅的三间屋,两人一人一间做卧室,中间的是客厅兼书房,院子能踢毽子、荡秋千。 梅蕊做了管事姑姑,下头的是二等丫鬟兰心,负责姑娘们的衣食住行,还有两个跑腿的小丫鬟。 这配置也就一般的富户人家,远不是侯府的气派,但名额是程丹若定的,两孩子都不是娇气的千金小姐,并无意见。 好不容易憋出作文,新作业又下来了。 计算驿道所需的人手、粮食和布匹。 赤韶傻眼不说,好学生金爱也搞不定了,紧急求助老爹:“爹,这算数可怎么算啊?” 金仕达暗喜,他开蒙快结束了,再教经义就要露怯,遂抚须一笑:“也罢,为父开始教你们算账。” 改语文课为数学课。 程丹若听说后,请孙秀才接替语文教学。 孙秀才是清平书院的学生,基础比金仕达扎实不少,四书五经都通读,最近除了帮程丹若写公文书信,就在院子里读书,抽空教两孩子一点不难。 反正他和金仕达一起住在隔壁的前院,本就是邻居,换教室也很方便。 程丹若安排妥她们的课业,也默默松口气。 这年头,请个靠谱的好老师太难了。 没有好老师,怎么让那些土司把子女送过来?童生、秀才最多开蒙,正儿八经地讲学,非得有个出名的老师才好。 她祈祷谢玄英在清平书院有所收获。 谢玄英在三日后回家。 彼时已二更天,程丹若都睡下了,在被窝里拨着碧玺珠子数羊,忽而听见外头响动。 跟着是楼梯上轻而急促的脚步,以及谢玄英压低嗓音的询问:“夫人睡了没有?” 程丹若忙道:“我没睡。” 她披上衣裳起来,推门张望:“怎么这时候回来?” “安心,没什么大事。”廊下的灯笼照亮她的脸庞,谢玄英吐出口气,“路上碰到桩意外。” 程丹若立在二楼栏杆处,发现前院有一排灯笼往隔壁去了,不由问:“你还带了人回来?” 她倏而期待,“有先生了?” “这就不好说了。” 她莫名其妙:“那你带回来的是谁?” 谢玄英进屋换衣裳:“蜀中才子姜元文,字光灿,你可听过?” “义父好像提过。”程丹若仔细回忆,来了兴致,“你怎么招来的?” 谢玄英道:“他自己上的门。” “自己上门?什么缘故?”她真诧异了。 谢玄英一面沐浴更衣,一面和她道明来龙去脉。 - 这事说起来,还真的相当离奇。 他拜访完清平书院,在下司镇休息。此处在清水江边,设有不少码头,多马帮商会,交通繁茂,算是黔东南的一处商贸重镇。 而选在此处歇息一夜,是他想在这儿买只狗。 下司有名犬,名为真龙犬,也叫下司犬,乃是极好的猎犬之一。 家里只有麦子,多少冷清了些,养只狗看家守门,也能热闹点儿。 因此,第二天上午,他就预备去挑狗,结果一出门,撞见好大一个热闹。 镇上有大户姓赖,借下司的地理优势做船只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家中的府邸高墙深院,十分气派。 然而,今天就在他们家格外气派的门外,一个妇人正在产子。 当众产子! 她的叫声凄厉哀绝,几似怨魂,下身血流不止,染红草席,周围的人一边看,一边指指点点。 “我知道她,是船上老桥头家的闺女。” “怎么在这儿生?脏了人家的门楣,晦气。” “呵,你知道什么?老桥家的闺女可没嫁人呢。” “竟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 “休要胡说,船上卖笑的女子,何至于披麻戴孝在此产子?必有隐情。” “对啊,这女子戴孝产子,哪有这样的道理?” “有碍观瞻、有碍观瞻。” “哇——血——” 人群吵吵嚷嚷,惹来深宅中的家丁驱赶。 他们想把产妇拖走,拽着她的两条腿往外拉,血液蜿蜒,女子叫声愈发凄惨,心善的人忙阻止:“都看见孩子的头了,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她?” “滚!少管闲事!” 善心人畏惧赖家,只好去扶那产妇。 但产妇不肯走,哭喊道:“我冤啊!!赖二打死我爹,强占了我又不肯认,我就要把孩子生在这!” “我们母子死在这里,做鬼都不放过你个畜生!”她一面哭叫,一面流泪,下身鲜血与污秽齐流,格外恐怖。 众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谢玄英在路边听见,眉头紧锁。 他示意护卫上前,叩门喊话:“巡抚大人在此,还不快开门跪迎?” 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气氛,民众里三层外三层聚集,赖家的家丁连滚带爬的进去把老爷夫人都喊了出来。 阴云密布。 谢玄英拿过小厮随身携带的纸伞,撑开了放在产妇身边,挡住她光溜溜的腿。 产妇披头散发,身体浮肿,为了生子也没穿裤子,被人这么围观,可谓一点尊严也无。她望着谢玄英,双眼泪流不止:“大人,为我做主!为我做主啊!我爹死得冤枉,冤枉啊——” 最后三个字,真如厉鬼复仇,尖锐阴森。 谢玄英这两日正在妇产科知识,见她流的血量就觉要遭,遂叹气:“你放心。” 产妇挣扎着爬起来,朝他拜了一拜。 谢玄英被她拜得毛骨悚然——他真的看见孩子的头了,赶紧挥手示意她停下。 有他做示范,百姓们面面相觑片刻,有些人跪下,有些人拿了伞和衣裳,还有个说是稳婆,钻过人群凑过去接生。 赖家老少很快出门跪迎。 当家的老头子年纪一大把,原想开口请他进去,但立即被柏木喝住。 “赖二是哪个?” 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两股战战,撘不上话。 “此女告你殴死她父亲,强占民女,可有此事?” “冤、冤枉啊……” 话音未落,就听见人群中有人掐着嗓子说:“你夜里坐船调戏小娘子,老桥头拦你,被你打了顿,推进河里溺死了,你强占了这丫头,又醉醺醺地去了妓院。” “我也瞧见了。”又有人粗着嗓子附和。 有两人开口,赖二不敢再辩解,慌慌乱乱地寻借口:“我以为她是船妓。” 谢玄英道:“抓起来,送到清平县衙。” 他这巡抚是主平叛军事的,不管断案判罪,得送到县衙才行。好在清平知县本事没有,人倒是还行,知道是他送的人,必会严查。 又看了眼产子的女人,“送医馆去,诊金我出了,生下孩子再做计较。” “是。” - 讲完上述经历,谢玄英已经洗过澡,正在擦头发。 他也不想大半夜折腾,可在外奔波多日,哪怕日日戴着乌纱帽,也总觉得沾染灰尘,非得洗一洗才舒坦。 而程丹若听故事入神,也失了困意,精神地追问:“然后呢?人救下没有?” “没有。”谢玄英道,“孩子落地就没气了,做娘的熬了两天,听说赖二下狱,在医馆里合了眼。有人出钱葬了他们父女。” 程丹若问:“姜元文?” 他点点头:“我原准备走了,没想到他主动上门,先和我说了产妇的事,随即问我是否需要一位先生,他想向我举荐一人。” 程丹若听得口气不对:“不是毛遂自荐?” “不是。”谢玄英也觉得这事离奇,“他向我举荐的是左钰。” 程丹若纳闷:“这是谁?” “礼部仪制司的员外郎。”谢玄英却精准报出名字,“如今还在任呢。” 程丹若:“……啧。” 在任的官员却举荐为先生,不是对方快要退休致仕,就是那人快要倒霉了。 她忖度:“这两人是什么来路?” 晏鸿之的信里只是提了一嘴,说川蜀这边也多才子,比如某某与某某,并不多说其他。 “我倒是知道一点。”静光居士既然推荐了姜元文,谢玄英自然问他打探。 他道:“此人的身世颇为坎坷。” 别看姜元文如今名声斐然,少年身世却十分离奇。 他娘是江南名妓,父亲是蜀中富商,到江南行商时一见倾心,将她买下,置宅藏为外室。 他母亲为其父生下了他,但好景不长,生父有钱又见异思迁,很快对他母亲失去兴趣,不再探望,也没有给钱。 为了养活孩子,他母亲不得不重操旧业,幸亏才名在外,很快有故人接济。三年后,他生父意外落水死亡,其仆人找到名妓,说他父亲无子,恐绝后。 名妓便辞别了接济的故人,其实就是后来的金主,携子去蜀,想让他认祖归宗。 这金主倒也有些义气,听闻她打算走,称赞她有情有义,没有为难不说,还赠金送她离去。 名妓到了蜀中,寻到了姜家,跪在门口求姜家人认下孩子。 当时,姜太太没有嫡子,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家大业大的,怕被人吃绝户,正一筹莫展,听闻此事,赶忙认下他们母子。 可族人早就眼馋姜家的财产,恨不得过继一个嗣子瓜分,非说名妓恩客众多,姜元文不是姜家血脉。 为了儿子,名妓吊死在了姜家祠堂门口,以示清白。 姜元文这才顺利认祖归宗。 他自小不凡,据说过目能诵,在当地被誉为神童,二十岁考中秀才,后娶了资助母亲的恩客之女为妻。 左钰就是他妻子的兄长,他的大舅子。 程丹若沉默了一瞬,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古人的恩义观,只好问:“既是亲戚,应当不是玩笑,左钰是想隐退吗?” 谢玄英若有所思:“兴许没那么简单。”:,,. 章节目录 第383章 风乍起 贵州城中,程丹若和谢玄英还在猜测什么情况,可在京城,嗅觉敏锐的人已经闻到了异常的气息。 比如靖海侯。 作为官场上的老狐狸,他今日又到正院去了。 柳氏正在卸妆,面色憔悴,眼睛红肿。没办法,太后数日前去了,文武四品以上的命妇都要进宫哭灵。 她连哭带跪折腾了几天,累得够呛,见靖海侯此时过来,不免有点意外:“侯爷怎么来了?” 靖海侯打量她两眼:“这两日辛苦你了,好生歇息两天吧。” 柳氏怔了怔,目光陡然狐疑。 靖海侯说让她休息,那就不是休息,是“病两天”,他是打算让老二媳妇接管侯府的事了? “要变天了。”靖海侯解释,“你休息两日,也少些麻烦。” 在大事的预判上,柳氏向来信服他,闻言松口气:“也好,这两日折腾的我头风又犯了。” 她冷热交替便易头疼,在宫里一会儿烈阳下晒,一会儿又进放了冰盆的灵堂,忽冷忽热,早就有些不舒服。 靖海侯道:“明日叫太医来瞧瞧,你也好生保重自己。” 柳氏点点头。 靖海侯回到书房,叫来谢二。 “父亲寻儿子何事?”谢承荣留起了胡子,看起来沉稳许多。 靖海侯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和丰郡王看戏去了?” 谢承荣微微一惊,却不敢否认:“恰好碰见,郡王又极力相邀,不便拒绝。” “前两日我梦见你祖父,今年清明未曾给他老人家扫墓,想来是有些不满。”靖海侯不动声色,“你去趟苏州,替你祖父修一修坟吧。还有一封信,你替我送给二房。” 这下,谢承荣是真的吃惊了。 他当然看得出来,扫墓不过是托词,靖海侯是想打发他离京。 这是什么缘故? “父亲,是三弟那边……”他稳住心神,出言试探。 靖海侯干脆利索:“与你兄弟无关,老家有些事要你走一趟。” 谢承荣松口气。 自从谢玄英到了贵州后,他眼睁睁看着父亲越来越抬举他,不仅给他兵马,更像是打算一力扶持。 他真慌了,但刘氏却劝他稳住,他是嫡长子,哪怕皇帝立太子呢,都不能不立嫡长,只要他不犯错,爵位总归是他的。 好在他也算了解自己的父亲,靖海侯说没有,就真的没有。 “儿子知道了。”他顺从地应下。 另一边。 王尚书从宫里出来后,就把自己关到了书房。 王老太太听说后,先派儿子去看看情况,老爷子没见人,又派了最受宠的王六过去。 王尚书见了。 他问王六:“你先前不是想四下游历,增长见闻吗?” 王六精神一震:“祖父同意了?” 他才二十多岁,并不想马上考进士,一来未必考得好,祖父身居高位,他成绩太优秀,容易被骂徇私舞弊,除非他实力过硬到谁也挑不出问题,显然这对一个年轻人而言还是有难度的。 二来,家里有二叔做官,祖父又才进内阁,他并不想早早当官,更想游历各地增长学识,丰富经验。 奈何祖母舍不得,祖父觉得他倨傲,想再磨他两年,迟迟不曾松口。 “去准备吧。”王尚书叹息一声,摆摆手。 王六起了疑心,试探道:“祖父为何愁容满面?” 王尚书斜睨他一眼,不语。 王六笑问:“孙儿可能为祖父分忧?” 王尚书瞅了瞅自己的宝贝孙子,给他一个字:“滚。” -- 再说贵州。 麦子扒拉在门前,喵喵叫唤,试图像往常一样去和女主人报道,但大门紧闭,小雀死死抱住它,不让它进去闹腾。 没办法,程丹若和谢玄英起晚了。 为什么会起晚呢? 因为昨天晚上他们俩吵架了。 昨天,聊完姜元文的来龙去脉,程丹若不知怎么想的,忽而问他:“狗呢?” 谢玄英:“?” 她还追问:“你不是说给我买狗?最后买了没有?” “当然。”他道,“怎了?” 程丹若口气遗憾:“你怎么不带上来呢?”小狗崽最好玩了,她想抱抱。 谢玄英却勃然大怒。 他刚洗过澡,就坐在她面前,两人已经半月不见了,她居然惦记着狗?! 然后,他就证明了一下“狗算什么东西,谁还没个腰了”的戏码。 睡得晚就想赖床。 程丹若的生物钟是六点钟初醒,七点钟起床,所以,她其实醒得挺早,只不过睁开眼,摸了两把睡美人,又睡了个回笼觉。 那会儿是谢玄英的回笼觉了。他五点左右醒的,挑起帐子见天色还暗着,把她搂到怀里就又睡了。 后面她摸来摸去,他有所感应,任由她去。 小睡到七点半,彻底醒了,把她闹醒。 程丹若正值最好的年纪,实在生不出气,意思意思拍了他两巴掌,就抱住了他的腰。 谢玄英尤为喜爱她这一点。 丹娘虽然有点口是心非,但亲热之际,从不吝啬给他回应,温吞会咬他,满足便依偎,欺负会打人,不舍就装睡,这让他每次都很愉悦,也知道她亦如此。 八点钟起床梳洗。 丫鬟们笑眯眯地端水进来,换床单,铺床,收脏衣服。 麦子跳上程丹若的膝盖,她一面让丫鬟梳头,一面撸猫,感觉十分幸福。 早餐时间,谢玄英吃汤汤水水的米粉,程丹若吃炸馒头片。 端午已经过去,彼时两人都在路上,没过节,又补吃了个小粽子。 饭毕,携手去书房。 谢玄英给书房前的花草浇水,挨个查看是否需要换盆,并挪了它们的位置,使之能更好地晒太阳,或是遮蔽阴凉。 程丹若叫人把小狗抱来。 两只三个月左右的小狗崽,圆鼓鼓白乎乎的,别提多可爱了。 若非顾忌这里没疫苗,她非要抱起来玩。但此时,只是放它们在地上逗了逗,先混混熟。 “这两只取什么名字?”她问看花的谢玄英,“两只都是白的,叫大米小米怎么样?” “挺好,和麦子一样。”谢玄英忖度,“大名就叫春稻米和春粟米吧。” 程丹若吃惊:“这般朴素?”可不像他取名的风格。 谢玄英白她:“‘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不好吗?” 她努力想,这是谁的诗? 他:“杜子美的。” “噢。”杜甫的,难怪了。 他们俩玩花的玩花,玩狗的玩狗,都消遣过了,茶也喝过一盏,方才收心准备干活。 工作是真的多。 谢玄英一堆公文需要处理,包括但不限于各地卫所的情况,军费的旧账,仓库军械的抽查,军户重查,以及各种离奇的汉夷冲突。 他迫切需要一二靠谱的幕僚。 不是整理资料,帮忙算账的那种,而是能真正出主意分忧的人。 抬头看看另一张桌子。 窗下,程丹若正对着账目犯愁。 生民药行第一季度的帐出了,看得她头疼欲裂,迫切需要一个帐房帮忙过账。 夫妻俩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痛苦。 升职太快,班底跟不上啊。 谢玄英看看天色,十点多钟了,便问:“请姜光灿过来说说话?” 程丹若:“好。” 正好听听昨晚故事的后续。 -- 姜元文一大早就醒了。 早晨没事干,就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先见到了金仕达。双方打了个招呼,自我介绍了番。 金仕达听说他是姜元文,又惊又讶,说了好些“如雷贯耳”的恭维。 姜元文自视甚高,自然瞧不上金仕达一个童生,但听说他是程丹若聘的,倒起了三分兴趣。 “程夫人无子,你怎么想着应聘西席?”他一针见血。 金仕达答得十分巧妙:“我也是应聘了才知没有,可不出几日,立即就有了,您说巧不巧?” 姜元文若有所思。 八点钟,他见到了手拉手上课的赤韶和金爱。 金仕达教算术课,她俩劈里啪啦地拨算盘珠子,吵得姜元文耳朵疼,躲出去了。 遇见自侧门出来买早点的小雀。 这丫头穿着黄色比甲,梳着丫髻,手挎篮子逛去了最近的码头,买了几条新鲜的小鱼,然后,又买了豆花面、糯米饭、油炸粑,提着满满一篮子回去。 姜元文挑了豆花面的摊子,一边吃早饭,一边打听情况。 他已经打探过谢玄英,不然也不会自己送上门,这会儿问的是程丹若。 百姓的口径惊人得一致。 “程夫人?善心的大好人啊。” “生民药铺是她开的,里头的药材都颇为便宜。” “等等,开的不是惠民药局?” “药局是朝廷的,不过是夫人主持罢了。” “怪道每月都有义诊,原来如此。” 总结:“程夫人心善得很啊。” 姜元文一边吃面,一边大摇其头:愚民啊愚民,人光有善心可做不成善事儿。 他吃了两海碗面条,摸着鼓鼓的肚子回府。 小厮来报:“爷请您书房说话。” 姜元文便穿过月洞门,来到了前院的书房。 只见屋中陈设清雅素丽,一张书画,两盆茉莉,案几上供着佛手鲜花,气味芬芳自然。 谢玄英立在窗前,屏风后隐约露出罗汉床的模样,人影绰约。 “抚台。”姜元文有秀才功名,并不下跪,作揖为礼。 谢玄英道:“请坐。”他单刀直入,“据我所知,左大人身在礼部,阁下向我举荐他,莫不是在寻我开心吧?” “不敢。”姜元文道,“子圭是我妻兄,我如何会以此玩笑?” “那是什么缘故?” 姜元文叹了口气:“他那员外郎的位置,怕是坐不了太久了,重则丧命,轻则流放,我不过是想提前为他谋个退路。” 谢玄英扬眉:“姜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姜元文便道:“太后若故,京中必要生乱,届时,别说子圭的脑袋保不住,哪怕是大宗伯,恐怕也性命攸关。” “噢?”谢玄英以为他在说过继的是,语调平平。 姜元文看出了他的想法,语不惊人死不休:“陛下怕是要奉齐王太妃为皇太后。” 谢玄英端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当今皇帝是被过继到先帝名下的,齐王太妃是他生母,但名义上却是叔母,两人早已不再是母子。 要奉王太妃为皇太后,在礼法上是不容许的,过继就是过继,普通人家尚且儿戏不得,何况天家。 除非,皇帝打算追封老齐王当太上皇。 这……确实麻烦大了。:,,. 章节目录 第384章 姜元文 谢玄英被姜元文的猜测惊住,一时沉默。 屏风后,程丹若却是十分平静,古往今来,皇帝搞出什么操作都不稀奇,她对姜元文本尊比较好奇。 在他进屋前,她脑补的是唐伯虎一般的风流人物,当然,影视剧版的,谁想走进来的是个胖子。 她顿时怀疑,这人的字光灿不是因为“文华光灼灿烂”,而是因为脸——他面如满月,白净圆润,好似中秋的月亮,白亮白亮的。 果然,才华和颜值并不成正比。 谢玄英除外。 他不说话,程丹若就替他开口问了:“先生何出此言?” 姜元文听见她的声音,微微惊讶。她声调平缓,嗓音柔和,完全没有被惊住的意思嘛。 这让他失去了很多乐趣,故意道:“夫人似乎并不奇怪。” “我为何要奇怪?”她好奇。 姜元文想想,顿时释然:“也是,据说夫人曾为御前女官,想来早有察觉。” 他没了卖关子的瘾,痛快道:“子圭兄身在仪制司,曾写信提及今上赐予齐王太妃之印,比如皇太妃,赏赐之物亦如太后,多有逾越。” 礼部仪制司,“分掌诸礼文、宗封、贡举、学校之事”,左钰这个员外郎干的是封赏诸侯的活儿,其中就包括给齐王太妃写表笺,铸造印章的工作。 很繁琐,很无聊,但不可或缺。 左钰就和妹夫评判说,皇帝给齐王太妃的东西不合礼数,虽然是给亲妈的,可你被过继了,现在你妈不是你妈,要守礼才对。 他不过随口一提,姜元文却记在了心里,并多有留意。 皇帝不忘生母,招来丰王、承郡王等人入京读书,却迟迟不提过继,其中有没有关系呢? 琢磨来琢磨去,还真品出了点意思。 皇帝好像在憋大招。 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诸王入京,偏偏齐王府毫无消息,不过嘉宁郡主嫁到大宗伯家。去岁祭祀,今上不止祭拜了先帝,还小祭生父。河北蝗灾,王太妃念佛祈福,颇有慈名。还有人专门写了《劝诫往生录》,传述王太妃放生行善之事。”姜元文侃侃而谈,“今上可有此心,一旦太后病故,就能见分晓。” 谢玄英沉默了半天,淡淡道:“姜元文,非议天子,你好大的胆子。” 程丹若在心里给他翻译:你一个秀才,皇帝面都没见过,就在这里叭叭,当自己是张良还是孔明? 姜元文哂笑,阴阳怪气:“都是朝廷邸报所书,何来非议?谢巡抚年纪不大,人倒是老成。” 程丹若倚住靠枕,饶有兴致地看戏。 这人好狂。 “天子行事自有法度,你同我说这个,难道只是为左员外郎求个后路?”谢玄英反问。 姜元文倏而正色:“不错。泰山大人于我有恩,不仅不嫌弃我出身,还将爱女嫁予我为妻,子圭兄是他独子,我深知他脾性,视礼法纲常为性命,若真与我所料不差,恐怕前程难料。” 他叹气,“泰山已故,左家在朝中并无亲眷,我虽有薄名,却不过一介书生,实在无从下手。但抚台不同,你主政黔地,子圭兄若获罪流放,不是在云就是在贵,若您能照拂一二,我也能对拙荆有个交代了。” 谢玄英却道:“这话可笑,我是陛下的臣子,假如左员外郎真有如此下场,我为何要违逆帝王之意,照拂罪人呢?” 程丹若继续翻译:你掐着时间过来一通神机妙算,就想我救你大舅子?好,姑且信了,可我凭什么要帮你?你给我什么好处? 她原以为,姜元文此时就该毛遂自荐了。 然而,才子就是不走寻常路。 姜元文听他这般说,竟然冷笑一声:“正言直谏乃忠臣所为,上不能纳谏,岂是臣子之罪?我以为谢巡抚跟随子真先生读书,多少有些文人风骨,谁想竟是锦衣走狗,佞臣媚上之辈。” 谢玄英的火气也上来了。 他愠怒:“你妄议天子,字字句句不离昏聩,真当我耳聋不成?” “抚台不信,不如与我打个赌。”姜元文道,“左右结果不日便可揭晓。” “和你赌,赢了又如何?”谢玄英面无表情。 姜元文却昂首道:“不如何,左右抚台或是大赢,或是小赢,在下或是大输,或是不输。” 程丹若再次翻译,他猜中了,谢玄英就是大赢,自己是不输,他猜错了,谢玄英小赢,自己大输特输。 她适时开口:“大赢能赢什么?” “我观抚台行事,贵州军事不出数月可治,然则此时回京,无异于深入泥沼,难以脱身。”姜元文道,“不如趁机清理西南,也好稳固根基。” 终于是正儿八经的献策了。 程丹若思索沉吟。 假如太后真的不行了,皇帝又有别的意思,短期内他们最好不要回京。 否则,皇帝问谢玄英“你支不支持我认我亲妈”,谢玄英该怎么答?说支持,文人多鄙薄,说不支持,他还想不想混了? 问题是……“此事数月即见分晓,先生也太讨巧了。”她道。 他们没那么快回京城,早晚知道消息。 但姜元文道:“非也,‘圣贤之谋事也,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抚台出身侯府,贵不可言也高不可攀,此事却是个机会。” 程丹若觉得他就差明说了。 你出身勋戚,文人看你总觉得不咋地,这是个示好的机会啊。 她又回想起了左钰的家世。左家是书香世家,其父曾是文坛领袖,写过一本《诗苑杂谈》,讲的是如何品鉴诗歌,推崇盛唐之象,讲究格律,崇尚复古,写过十分有名的骈文。 当然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文坛的风向也会随之变化。 多年过去,大家的口味变了,不尊唐,改奉宋,更偏爱清新自然的诗文,最近流行模仿谢灵运,写山水诗,号称不拘格律韵脚,解放文体,以真性情为上。 代表人物,王尚书。 她为什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呢? 因为晏鸿之寄回来的信,总要点评一下她的作业。 言归正传,虽然左家除了左钰,没人当官,但依旧在文坛有不小的名气,能够提前安排救下左钰,绝对能收获不少文人的好感。 不得不承认,姜元文是比金先生有水平,眼光也毒辣。 但谢玄英平淡道:“‘君子有机以成其善,小人有机以成其恶’,你有时间同我长篇大论,不如写信上京,多多规劝。” 姜元文脸色大缓,露出真切的赞赏:“抚台真君子。” 又叹息,“我早已暗中劝诫多次,可子圭兄为人刚正,我怎能让他为保全性命而折骨媚颜呢?” 空气一时静默。 程丹若坐累了,自屏风后头走出来,善解人意道:“赌博伤身,我看这事也没什么好赌的。” 谢玄英瞥她一眼。 “先生远道而来也累了,请务必小住两日,看看贵阳风物。”她给双方搭台阶。 姜元文拱拱手:“多谢夫人美意。” 一面说,一面瞅眼看谢玄英,没真说出口,但脸上写着“就是不知道谢巡抚有没有这肚量了”。 谢玄英还为姜元文腹诽皇帝而生气,不肯轻易退让,干脆道:“我听夫人的。” 姜元文:“……” 他扬扬脖子,杠上了,“夫人盛情难却,在下便厚颜借住段时日。” 谢玄英别过脸,见都不想见他。 姜元文挺着大肚子告退。 一出院门,谢玄英立即开口:“这人恃才傲物得很。” 程丹若抚住他的背,顺顺气儿:“可不是。” “装神弄鬼,搬弄是非。”谢玄英抱怨,“他算什么东西,竟敢诽谤陛下,真不要脑袋了。” 程丹若口头上“嗯嗯”,心里其实不太在乎。 她也觉得姜元文狂,也不太喜欢这种狂,但这年头,有个能蔑视权威,哪怕只有一丢丢的家伙,感觉并不坏。 对,你是皇帝,但我就要背后揣测你。 对,你是巡抚,但我就不低声下气。 彩虹屁听多了,难听话也就变得珍贵,尤其话是难听,却还有点用处。 但夫妻数年,谁不了解谁。 谢玄英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的态度:“你还挺欣赏的?”他绷住脸,“是喜欢他的诗,还是喜欢他的画?” 程丹若大为诧异:“你早上也没吃饺子,哪里喝的醋?” 谢玄英莫名其妙想起了张佩娘,道:“女子总是喜爱有才的书生。” 张佩娘总督之女,嫁的也是侯府公子,为何动春心?无非是看了两笔丹青,勾动心弦。 程丹若并不否认这一点,才华谁都喜欢,智性恋大有人在。 问题是,比起有才的书生,有才有貌还有大长腿的书生不是更好?还能骑马打仗舞刀弄枪呢。 谢玄英见她默认,更气了。 他捉住她的手:“你骗我两句都不肯,就认了?” 程丹若低首。他坐着,她站着,俯视的角度下,能数清他纤长的睫毛,笔挺的鼻梁直直的,气息微微的热意。 “我可什么都没说。” 谢玄英注视着她,不说话。 程丹若扭头看花瓶,心底却觉得很有意思。 这两个月,她慢慢化解了往日的阴霾,他也越来越能暴露出自己的脆弱。就好像眼下,被人怼了心里不高兴,就暗示她哄两声,这事从前可没有过。 他一直努力在做丈夫做世兄,照顾好她这个妻子世妹。 手中传来不轻不重的力道。 她扭过头,在他开口前,冷不丁俯身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谢玄英顿住了。 窗外,桃枝缤纷,日暖鸟啼。 “咳。”他清清嗓子,若无其事,“我看他是危言耸听。太后娘娘玉体康健,必无大碍。” 程丹若忍俊不禁。 姜元文的开场白能惊住他,其实早就说明了一切。以谢玄英对皇帝的了解,他觉得说准的概率不低。 不然,他也不会沉默了那么久。 “是不是,过些日子自然会知道。”她道,“说不定父亲的信已经在路上了。”:,,. 章节目录 第385章 黔东北 事实证明,程丹若对公爹的判断十分准确。 太后薨逝的消息前脚才到,没几天,靖海侯的信就来了,内容看似家常,说柳氏劳累过度,病了两天,让他们去四川弄些好的川贝母。 看在程丹若眼里,那就两个关键。 家里不见客,你们留意四川。 和姜元文的献策一模一样。 谢玄英立马放缓脚步,琢磨要不要申请去四川剿匪。反正四川也有苗人,而且定西伯原来管川贵云三省,还没有都指挥使。 就是有个蜀王在,王爷名义上坐镇一方,不打招呼不方便。 斟酌后,决定还是离藩王远点,先去黔东北转转。 黔东北一带临近四川的各苗寨,主要有镇远、思州、铜仁等地,先前一直没顾得上,这回正好借整顿卫所之由过去了解下情况。 万一有点什么,不就能留下了吗? 谢玄英抱着这种心态,往黔东北走了趟。 真是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黔东北一带的问题,远比黔东南大。离谱之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比如说,本地已经苗乱三年多了。 叛乱人数,约两千余人。 谢玄英震惊,乱了三年没人告诉他,朝廷也不知道,这还是大夏的领土吗?他立即召见当地知府,问明缘由,大有答不上来我当堂砍了你脑袋的架势。 但知府也很委屈。 他们说,定西伯是知道这事的,只是五六年前平过一次,之后就放任自流了。 谢玄英只觉匪夷所思,问:“平过一次,是平了还是没平成?” 知府回答,平了,捉了两百多妇孺,分配给了将士,然后第二年又反了。 嗯,反的是另一个寨子。 这是四年前的事,上一任知府有点本事,好说歹说谈和了,目前在反的又是另外一家。 谢玄英听出了关键所在,问道:“这铜仁一带是什么情形,你说明白。” 知府就说,黔东北的苗人,多分布于武陵山脉,与湖广相连,因此出入皆十分迅疾,难以防范,且水系贯通,乘舟穿梭来回,踪迹难觅,极其隐蔽。 官兵对这一带的地形并不熟悉,有时需长途奔波,却被对方以逸待劳,几乎每场仗都很辛苦。 这也就罢了,最要紧的是,这地方的苗人很难搞。 和其他地区不同,这里并不是多寨联合,推举出土司为领袖,而是各自为政,一个寨子就是一股势力。 寨子大小不同,多的两千人,少的七八百,人数都不多,但各管各的,官兵花费大力气剿灭一处,也不碍着其他寨子继续造反。 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在这儿不管用了。 同理,就算拉拢了一处寨子,其他寨可不会服气,人家还要不高兴,凭什么对他们这么好,对我们这么坏?走,造反去! 又乱上了。 定西伯对这的策略就是,搞大了就打你们,小打小闹就当看不见。 而知府们被发配到此,要么鄙薄蛮夷,不屑搞清楚苗人的情况,要么就像这位虽然弄清楚了,可无兵无权,只能任由他们去。 谢玄英搞明白了状况,也就熄了火气,决定亲自看一看。 平定黑白二部的叛乱后,大军正在缓慢解散中,卫所军户各回各家,顺带捎回同乡的尸骨和抚恤,土兵也打发回各部,但谢玄英要整顿军事,肯定要留有一部分兵卒。 这回到黔东北,他就带了五千兵马。 巡视,也是震慑。 结果就被当地苗民偷袭了。 他:“……”胆大包天至此,可见民风彪悍。 谢玄英不是定西伯,哪里会白挨打,立马驻扎下来,准备打回去。 在贵阳的程丹若接到信,先看了两遍信上的“不曾受伤”,随后连忙叫人,将惠民药局的大夫们重新打包送去。 和上回不同,钱大夫留下培养学徒,范大夫挑大梁,带人去铜仁支援。 安排完这些要紧事事,她才整理手头的信件,思考该怎么和他转述。 姜元文猜对了,京城果然出了新闻。 太后薨逝,照流程停灵、发丧、全国缟素,再令礼部商议谥号,一切都很正常。 但就在皇帝圈定完谥号的隔天,他就召见了钦天监,说自己做了个梦,梦见生父对他欲言又止,神色哀戚,让钦天监解梦。 钦天监能说什么?只能建议皇帝祭祀一下老齐王。 皇帝照做了。 过两天,他和大臣们说,太后没了,他总觉得宫里少了长辈,又想起皇考(这里指先帝)早逝,没来得及孝顺,心中总是遗憾。 难道人生就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吗? 其实,后宫还有太妃,名义上是他长辈,但都是透明人。皇帝这意思,指得分明就是在封地的生母。 臣子们能说什么?只能说什么陛下孝感动天,不必拘泥时日等等。 大臣们精明,皇帝也不差。 他很快寻了由头,说嘉宁郡主的孩子满周岁,特许齐王上京共聚天伦。 齐王就带着齐王太妃上京了,美其名曰看望孙女。 说实话,有这样的道理吗? 嘉宁郡主是晚辈,又不是快死了,用得着父亲和祖母上京探望她?但彼时,大臣们虽然看穿了皇帝的心思,却以为是皇帝想念生母了。 毕竟,齐王太妃岁数不小,指不定就和太后一样,哪天就病逝了。 皇帝找借口让齐王带着母亲上京,估计是想让王太妃在京中养老,以全自己的天伦。 如今在京的藩王不少,多一个亲娘亲弟弟也不是不行。 毕竟——皇帝无子。 大臣们默许了。 以上就是六月份的最新动态,由靖海侯提供。 程丹若简明扼要地罗列了事件,叫人马上给谢玄英送信。 谢玄英熬了一夜,写出个黔东北的奏疏,按照往常一样送了上去。 路远迢迢,时间差很大,送到京城已经是七月初,送回是七月下旬了。 事情意外得顺利,朝廷准许他设立卫所,安顿军户。 这就再好不过了。 之前招募的流民安顿了一半,补充到各地卫所,还剩了不少,如今在黔东北设立卫所,也算给了他们安身之所。此外,之前撤走的苗疆寨堡军户,也统一迁徙到此,以□□窜为乱。 光有卫所也不够,不知不觉间,汉人对铜仁的苗人了解甚少,只知属红苗,别的一概不知,这怎么行?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遂又选址设立哨所。 大军预备驻扎,苗人自然心生忌惮,免不了骚扰一二。 双方发生了数次摩擦,为震慑这群边蛮,谢玄英直接断掉了袭击他的村社,俘虏八百人。 因多是妇孺,大家都觉得他应该会赏赐将士,正好方便他们成家安顿。 但谢玄英考虑了下,觉得汉苗的生活习俗大有不同,言语也不通,强迫她们跟随汉人,反而弄巧成拙。 遂将这群人全部打包送到安顺,让她们参与修驿道的工作。 一来,修缮驿道确实缺人手,二来,那边的俘虏也多是苗人,能凑对也不错,三来,迁徙向来是大杀器,人一远离故土,原本的优势也就不再是优势了。 ——事实证明,他想得没错,这群妇孺到达安顺后,先从事了一段时间的体力劳动,磨去她们的怨怼愤恨,又与同是俘虏的苗族人朝夕相处,萌生了感情,新结许多夫妻。 人有了新的家庭,就会向往安定。 此后数年,随着驿道修缮,他们被分散到各寨安顿,慢慢就融入了新的寨子,参与起了药材的种植,过上了新的生活。 安顺也成为了贵州最安定的一地。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 谢玄英在铜仁忙得不可开交,程丹若在家也活计不少。 她对皇帝认不认亲妈的事十分好奇,专门收集邸报,与京中的信件合在一起,试图拼凑出来龙去脉。 不得不说,十分精彩。 六月份,齐王和齐王太妃上京,正式拉开了泰平二十五年最大风波的序幕。 皇帝见着齐王太妃就哭了,痛心疾首地陈述多年未侍奉母亲的痛心,齐王跪在一边,不断说臣弟有罪,没能好好照顾母亲,太妃真的好想你啊。 总之,母慈子孝,感人肺腑。 大臣们都被“感动”了,所以,在皇帝说赐宅邸给生母,想让母亲在京城养老时,并没有人反对。 程丹若估计,大家私底下已经有所猜测。帝王不做无用的事,又是做梦,又是祭祀,没点目的怎么可能? 侍奉生母也好,叔母也罢,总归是孝心可嘉,不是不行。 但都走到这一步了,皇帝怎么可能见好就收呢? 七月初,大朝会。他问众臣,我已经侍奉过先帝和先太后,为武宗(先帝)尽了孝,可我父生我,我母养我,我却无法奉养,这是身为人子的道理吗? 杨首辅的头皮就炸了。 他立马引经据典,斩钉截铁地说,您已经过继给先帝,为先帝尽孝就是人伦,生父生母只是你的叔父母,且有齐王侍奉膝下,并不缺人孝顺。 皇帝愤怒地说:我母亲十月怀胎才生下我,我父呕心沥血教我做人的道理,怎么在首辅口中,这都不算了吗? 杨首辅不愧是老臣子,回答说,“程颐之言曰,为人后者,谓所后为父母,而谓所生为伯、叔父母,此生人之大伦也”。且为了显示生父母的尊贵,当初你登基的时候,已经给你生父齐王改称“大王”,你生母为“大王妃”,怎么就不算了呢? 看出了首辅的强硬,皇帝改换对象。 他问王尚书,爱卿你是礼部尚书,对礼法最是了解,你告诉我,礼法难道就不讲人伦了吗?生母犹在,人子却不能尽孝,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我听说,“礼乐自天子出”,朕以后要怎么为天下人之表率? 王尚书说,“律设**,礼顺人情”,骨肉亲情不容割舍,不如就给齐大王妃再加一重封号,接入皇宫奉养,一应供应如皇贵太妃。 杨首辅不太满意,但他看着坐了二十几年龙椅的皇帝,忍了。 谁想皇帝不满意。 他恼火地瞪着王尚书,说,我过继给武宗二十多年,为他们养老送终,已经尽到人子的本分,如今生母犹在,却不能相认,没有这样的道理。 王尚书就问:陛下意欲如何? 皇帝放出大招:追封我亲爹为帝,认我亲爹是爹,亲妈是妈。 杨首辅:不行! 众大臣:真的不行!:,,. 章节目录 第386章 人有私 追谥皇帝,可不是多一个皇帝的荣誉称号那么简单。 武宗是太-祖传下来的大宗,虽然不都是嫡长子上位,但都是父子兄弟,符合儒家正统的思想。 皇帝过继给武宗,不管血缘如何,传承到他的皇位依旧是大宗,但齐王一系是小宗。 假如先帝没有过继,让齐王兄终弟及当了皇帝,这很合理,但老齐王死了,先帝又不想让皇位落到不喜欢的兄弟手中,才过继了嗣子。 最重要的一点是,过继不是过家家,整个儒家的思想都是建立在礼法之上,过继后反悔,要认回亲爹就够离谱的,还要亲爹继承家业? 立马有御史站出来直谏。 “陛下入嗣大宗,方有今日之正统,如今朝令夕改,反复无常,蔑礼法为儿戏,焉能叫天下人信服?” 顿了一顿,更大声地问,“陛下之位焉能安如往昔?” 皇帝勃然大怒,立马叫人把他拖下去廷杖五十。 啥叫廷杖? 就是官员被困缚全身,在百官的围观下,扒掉裤子打屁股。当着同僚的面,露出屁股挨打,简直是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 打棍子的是锦衣卫,他们有祖传的本事,看皇帝的心情选择打死还是打残。 司礼监的太监出来,传达皇帝的意思:着实打。 锦衣卫:懂了,打残不打死。 御史留着一口气被抬了下去,皇帝也没兴趣继续开朝会了。 但这只是开始。 消息传出,大大小小的官员们开始上疏。 姜元文的大舅子左钰,就是第二波朝皇帝谏言的人。 他比挨打的御史稍微委婉一点,没直说“你乱搞小心龙椅坐不安稳”,只是再三强调,天子不能朝令夕改,既然当初同意过继给武宗为嗣,没有反悔的道理。若改回原宗,武宗之统便绝,是大不孝。 但他们都小看了皇帝的决心。 今年是泰平二十五年,皇帝已经登基二十多年了,不是刚入京的毛头小子。 他不会轻易被潮水般的奏疏吓到,反而要借此证明自己的决心。 第一批的御史,廷杖。 第二批的上疏谏言,革职。 而左钰被皇帝的举动气到,立马上了第二个折子,这回就不客气了,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以一己私心颠覆道统”,并表示“公道自在人心,纵万死不能改其道”。 意思就是,别说你只是革职打人,就算杀头我也不改口。 皇帝果然大怒,将其下狱。 但这并不能吓住百官,在杨首辅的缄默下,众臣不断上书劝诫,中心思想就是“这样不行,你这样搞是没有道理的”。 然后,他们就都下狱了,一共十几个人,全部蹲大牢。 可大臣们依旧不改口,下狱就下狱,这事被你办成了大家都要遗臭万年的。 皇帝也不改。 君臣僵持住了。 -- 京中七月份的动态,送到贵州已经是八月了。 谢玄英百忙中抽空回家,准备过中秋。 桂花初绽,香气浓郁。 他步入家门,却发现在前院树下,程丹若和姜元文正在饮酒。 石桌上,一碟炸过的落花生,一碟煎炸小鱼,一碟腌制过的黄瓜萝卜,以及一瓶香气浓郁的酱酒。 大米和小米在葡萄藤下追逐嬉戏,风吹落满身桂花。 谢玄英就立在门外,听他们俩聊天。 姜元文一边品尝落花生,一边点评道:“这长生果能佐酒,能榨油,确实是好东西,多亏夫人,在下今日也算长见识了。” 谢玄英了然,这是栽下去的落花生成熟收获,她专程拿来展示给姜元文看。 程丹若道:“姜先生学识出众,不笑话我卖弄就好。” 谢玄英:哼。 “不敢在夫人面前称道。”姜元文居然挺客气,“您在贵州的样样件件,都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程丹若:“不敢当。” “夫人巾帼豪杰,冰肝玉胆,男儿亦有不如。”姜元文笑眯眯地夸赞。 程丹若笑了笑,伸手斟酒,露出腕上剔透的碧玺珠子:“多谢先生夸赞,但您再怎么夸,我还是那句话,左大人到了贵州,我们自当照拂,可京城千里之遥,恐怕鞭长莫及。” 谢玄英微微挑起眉梢。 姜元文这是趁他不在家,打算先说服丹娘? “夫人可知,此事关乎道统?”姜元文口吻严肃,“若任由陛下朝令夕改,绝武宗一系,必令天下人耻笑。” 程丹若道:“我知道先生的意思,礼法道统,关乎人伦祭祀,不可儿戏。” 其实,大宗绝嗣,小宗崛起,都是常见事,没啥好大惊小怪的。皇帝最重要的问题在于,他先当了武宗的儿子才能继承皇位,如今却不想认这爹,难免让人觉得过河拆桥。 如果开了先例,以后大家谁还敢过继?过继来的儿子继承家业,转头就带着家产投奔亲爹妈,黄泉下都要呕血。 “这个道理,陛下难道不知道吗?”她问,“先生认为,陛下缘何为此事?” 姜元文沉吟道:“追谥齐国大王为帝,于陛下并无妨碍,但齐王一脉就有别于其他诸王了。” 程丹若点了点头。 皇帝如今是武宗一脉,各大过继的候选人,如丰王、承郡王、齐王子等人,名分上差不多,但如果老齐王成了皇帝,齐王就是关系最近的,按礼法,头一个过继的就是他的儿子。 或者,说得更难听一点,皇帝没了,兄终弟及直接轮到齐王! 这就是名正言顺。 但她道:“我与先生所想不同,此事与过继无关。” 为一个过继的嗣子名正言顺,而大动干戈,皇帝脑子又没坏。嗣子名正言顺,哪有自己皇位坐得稳当重要? 又不是亲生儿子,从未见过的侄子,至于吗?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答案有很多,加强帝王权力,排除异己,或是别的什么,但程丹若却觉得,最要紧的并不是政治目的。 “人想认亲生父母,是本性常情。”她道,“若有一天,要姜先生不认生母,只认嫡母,让你做嫡长继承家业,你可愿意?” 姜元文沉默一刹,斩钉截铁道:“家财万贯,焉能比骨肉亲情?” 娘是妓-女,也是亲娘。 “这就是我想劝先生的理由,”她叹息,“人情不讲道理。” 皇帝在位多年,手段老辣,如果是为了政治目的,自可用别的手段,未必要拿亲爹妈做筏子。 他这么做,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想这么做”,而不是“只能这么做”。 这就使得此事变得极为棘手。 皇帝是人,有人的私利,也有人的私情,却早已有别于普通人。君权给了他与众不同的“人性”,或者说“神性”,那就是——普天之下,唯我独尊。 所以,皇帝当越久,越容易将自己个人的喜恶置于是非之上。 古往今来,君王求长生、宠妖妃、立幼子,皆是如此。 程丹若不看好反对者,即便他们能成功,也必定头破血流。为此付出性命,实在不值得。 说到底,帝王家什么破事没出过,江山易主也不是一次两次,管你大宗小宗,有本事禅让啊。 但姜元文望了她眼,抿口酒,道是:“人情未尝不是天理。” 程丹若顿住,少顷恍然。她就说,他这么个行事做派,怎么也不像是理学家,果然又是一个心学门生。 “莫非是我误解了先生的意思?”她笑问。 姜元文却打起了哑谜:“不知道夫人是什么意思?” 程丹若道:“先生来贵州也有一段时日了,有没有发现此地多山?” 姜元文纳闷了:“自然。” “山如何?”她问。 姜元文错愕,可见她神色认真,不似作伪,只好想了想,道:“秀丽奇骏,千崖百岭。” 程丹若笑了笑,为自己斟酒:“自我来贵州,时常好奇一个问题,昔年阳明先生见这山水,为何能悟道呢?” 姜元文道:“阳明先生心中有道,一遇清净地,便云销雨霁,自然显露。” “或许,但贵州的山水也与别处不同。”程丹若举目四望,哪怕在城里,都能看到周边的山峦,云雾缠绕,如泼墨山水,写意潇洒。 “‘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我总是想,生活在这里的百姓,面对这走不出的山和水,心底可曾绝望?” 姜元文愣住了。 “人心如果是天理,那大多数人的天理,就是穿衣吃饭。”她平淡道,“这就是我的意思。” 姜元文默然片时,欲言又止。 谢玄英适时加重了脚步声,阻断了他的下文。 “你回来了?”程丹若瞧见他立在门边,大红常服上沾满金色的桂花,就知道他已经站了有一会儿,“怎么不出声?” 谢玄英掸掉肩头的金碎:“看你们聊得热闹,不忍打搅。” 大米和小米冲到他脚边,咬他的皂靴。 圆滚滚的两只团子彻底打破了静谧,气氛变得喧嚣而温情。 姜元文识趣地起身行礼:“谢巡抚。”又对程丹若道,“今日承蒙夫人招待,尽兴尽意。” “先生客气了。”程丹若没有挽留,叫小厮提了花生攒盒,“佳节将近,给先生下酒吃。” 姜元文没有拒绝,摇摇摆摆走了。 嗯,白酒后劲有点大。 他一走,就是夫妻俩的二人世界。 松木打水过来,让谢玄英洗手洗脸。 程丹若赶狗:“去去,不许乱吃地上的东西。” “它们还小呢,你凶什么?”谢玄英纳闷。 她道:“不骂不行,它们会吃便便。” 谢玄英:“……”他撩腿,轻轻踢开俩啃花生壳的家伙。 程丹若抿口残酒,问他:“你听半天,听出他的意思没有?” 他微微颔首:“姜元文拜师徐若知,所图为何并不难猜。” 接触得多了,程丹若也搞清楚了各种流派的区别。 首先,心即是理的学说,不止是王阳明的理论,同时提出相似看法的还有若水学派,也就是王尚书的师承。 大家并不是同一家,但有相似的观点,数代交流下来,互相汲取理论养分,完善自己的学说。久而久之,就被笼统地归咎于心学。 除此之外,阳明先生有数位弟子,弟子们对他的理论进行了扩展解析,衍生出其他学说。比如有人主张个性解放,有人纯粹追求哲学,也有人倡导入世,各有各说法,各有各偏重。 比如清平书院的静光居士,正儿八经的阳明门生,现在却开始学禅,试图将禅与儒融合。 在这样百花齐放的情况下,催生了一些衍生学派。 李悟就是其中之一,他受到心学影响,但主张更激烈,一出世就有点石破天惊的意思。彼时的文人,批判的大加批判,认为叛经离道,赞同的奉为圭臬,觉得耳目一新。 双方都很激烈,导致了纯真派像樱花,开得灿烂,谢得飞快。 晏鸿之能重新崛起,是因为学说平和了很多,也吸取了其他学派的理论,且当初李悟死得太惨烈,舆论普遍同情,反而支持了起来。 话说回来,徐若知此人在贵州名气很大,虽然老头子已经七十多岁了,但他是阳明先生的弟子,入门晚,却跟随他多年,根正苗红的门生。 姜元文是四川人,离龙冈书院那么近,显露天分后就被家人送去读书,徐若知原本已不再收入室弟子,却为他破例。 这等渊源,不难猜测姜元文的真实目的何在。 ——借礼议一事,抗击理学,发扬心学。 “你怎么想?”程丹若问谢玄英。 谢玄英用热帕子捂了捂脸孔,还真答不上来。:,,. 章节目录 第387章 望明月 程丹若见他锁眉,倒是于心不忍了:“不是什么急事,晚点说。”她抬首看看天色,西边云霞瑰丽,飞鸟归林,“饿不饿,吃饭吧。” 遂转到后院的厅堂用饭。 厨房早就算着他回来的日子,这会儿立即端上菜肴。 东坡肉、酱炒牛肉、清炒芦笋、腌萝卜、八宝豆腐、松菌炒蘑菇,还有最新鲜的清蒸螃蟹。 谢玄英在贵州,吃腻了鱼虾,见着肉类反倒有了胃口,拿起筷子就先吃了两口牛肉片。 程丹若拿起一只螃蟹,洗手开剥,将蟹黄和蟹肉刮出来,装进蟹斗,浇上调好的姜醋递给他。 “吃吧。”她说。 谢玄英看看她剥好的螃蟹,迟疑地接过。 程丹若:“你这是什么表情?” “受宠若惊?” 她白了他一眼,伸手去夺:“不吃拉倒。” 这招果然好使,谢玄英立即遮住:“谁说我不吃。”说着用银勺舀了,放口中慢慢品尝。 正值吃蟹的季节,又是专门挑过的品种,自然鲜嫩美味。 他再尝了尝芦笋和松菌,都是鲜美的作物,妙不可言。 竹枝端上一盏清汤,里头是二三菌菇,一些青笋。她慢慢喝了口热汤,才开始剥自己的螃蟹。 谢玄英看在眼中,唇边便透出笑意。 他也喝了口热热的鸡汤,抵消螃蟹的寒意。 连日奔波的疲惫,就在这顿晚餐中徐徐消散。 “取壶黄酒来。”他吩咐丫鬟。 “是。”竹枝忙应了,烫一壶热酒端上来。 谢玄英为她倒了酒:“我不在家的时候,可有事情?” 程丹若之前陪姜元文喝了两杯,不敢多饮,浅浅啜两口,还是喝鸡汤:“月初我去过安顺,田南已经把卫学开起来了。” 停了停,道,“姜光灿和我一道去的。” “怪不得他对你客气得很。”谢玄英了然。 只要不是铁石心肠之辈,看见她这般安顿伤残士卒,都要心中感怀。 “他人跟着我,心里惦记得可是你。”程丹若道,“你在下司救治产妇,对他触动不小。” 谢玄英给她夹了块八宝豆腐,道:“举手之劳,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举手之劳才叫他惦记。”她问他,“你是怎么想的?” 谢玄英罕见地犹豫:“姜光灿固然才华斐然,可这脾气……” 和他好像不是很对付。 “你怎么想?”他征询她的意见。 旁观者清,程丹若其实不难看出症结所在:“换做其他平庸之辈,任凭他怎么狂傲狷介,也甘愿放低身段相请。” 虽然古代尊卑有别,但对有才之士确实网开一面,不乏纵容。 问题是,“可你也不差什么。” 谢玄英没有才子之名,不是他没本事,而是他不扬名,或者说才华被美貌给掩盖了。 姜元文狂,谢玄英就不傲吗?他也不是非求着人家不可。 既不能折服他,又怎能让他哄着对方呢。而谢玄英不肯礼贤下士,以姜元文的傲气,也不是非他不可。 两个人就有点别扭。 一个上门了,但想等个三顾茅庐,一个不是不想留,又不想纵他狂气。 谢玄英不怕在她跟前丢脸,承认道:“我拿不定主意。” “那就别急着下决定。”程丹若回答,“主宾就好比相看亲事,成与不成都要看缘分,合则来,不合则去,想清楚再做决断也不迟。” 谢玄英叹了口气,点点头:“听你的。” “吃饭吧。” - 朝廷风波诡谲,火药味渐浓,贵州的事也千头万绪,烦死个人。 可事情再多,也拦不住谢玄英想过节的心。 去年中秋,他预备出征,草草过了,今年专程赶回家,就是想好好过个团圆节。 具体表现在他亲自挑了月饼模具,给牡丹换盆,选择清供的佛手、香橼,还叫人买了街头巷尾的菊花,剪枝插瓶赏玩。 是夜,晚膳如常,却在饭后点了蚊香,拉程丹若在后院的亭子赏月喝酒。 他们原先租的院子只有花园,没有假山亭子,但张佩娘在的大半年,将自家后院重修了一遍,加了赏玩的凉亭。 这会儿租下隔壁的院子,倒是白享了一番辛苦。 “这花园修得不错。”谢玄英揽着她坐在栏杆边,恰好能看见圆月高悬,皎若白玉盘。 程丹若道:“佩娘很会享受。” 谢玄英不否认这一点,高门贵女精于吃穿享玩,平日在外忙碌得久了,回后宅能有高床软枕,美酒佳肴,无疑让人松快。 但膏粱锦绣带给人的欢愉,恰如水中光影,虚幻而易碎。 “园子虽好,可惜只有方寸,如在临安,泛舟西湖更好。”他说着,想起他们的第一个中秋节,又道,“登山赏桂也不错。” 程丹若抿口桂花酒:“我可不想再写诗。” 谢玄英一下勾出谈兴,故意道:“我帮了你,你却不谢我。” 程丹若狐疑:“没有吗?” “当然。”他低首,鼻尖触碰到她散落的发丝,清香悠远,“何时补上?” 程丹若:“多谢?” 谢玄英摩挲着她的手指:“少了些诚意。” 她瞅他:“你收利息啊?” “有何不可?” 她只好在他唇角碰了碰。 一股桂花味儿。 清辉遍地。 “那天你穿的白绫长袄。”他眼睫微颤,陷入回忆,“下头是蓝裙子。” “你还记得?”程丹若吃惊又纳闷,“你居然会留意这个。” “因为太素了,我总觉得不好看。”谢玄英终于能倾吐昔日绮思,十分痛快,“你今日穿红就很好,与桂花相衬。” 月下看美人,杀伤力太大,她别过脸,假装梳理额角的碎发。 谢玄英抚住她的脸庞,嘴唇触到她的额角。 柔软温热的感觉,让月色变得更朦胧了。 程丹若清清嗓子,拿签子叉起一块切好的梨,脆脆的梨子放进口中,清甜的汁水流入喉咙。 他问:“多买些梨子窖藏,秋冬燥,你仔细别咳嗽了。” “买了。”她说,“玛瑙老让我喝冰糖雪梨汤,太甜了。”甜品好吃也经不起天天吃,快把她吃吐了,“最近我每天都吃一只梨,她才不念叨了。” 既然是过节,最好就是聊点家长里短。 谢玄英问:“她的婚期定下没有?” “不出意外在十一月。”程丹若道,“她家里人都到了,母亲将她父兄的卖身契都给了我。” 她征询意见,“岳父一家还是奴籍,张鹤的面子怕是不好看,我想一道放了,让他们去生民药行。” “放一两个已是恩典,不好都放了。”谢玄英告诉她,“让她爹做个管事,她兄长放出去,到药铺里替你管着。” 程丹若在这方面不太精通,多少疑虑:“这样不要紧吗?” “张鹤自己求的玛瑙,心里有数,若怕为人嗤笑,当初就不该提。”他道,“待他们夫妻年纪大了,再许他们归家荣养就是。” “行吧。”程丹若决定听他的。 谢玄英问:“玛瑙家到了,李伯武家呢?” “一块儿到的,他母亲水土不服,病了两日,我叫大夫去看过,休养一段时日就好。”她说,“就像你说的,李伯武让他侄儿跟着田北,我答应了。” 谢玄英点点头,想就此说些什么,却倏地回神:“说了今天不谈正事,又说起来了。” “过日子不就是家长里短吗?”程丹若酒意上了头,微微晕眩,靠在他肩上抬首望月,“只聊花好月圆也太空泛了。” 谢玄英一本正经道:“可以说姮娥吴刚,玉兔蟾蜍。” 程丹若道:“月上没有嫦娥。”再一想不对,改口道,“以后会有的。” 谢玄英没听懂个中意思,但不妨碍他就着往下说:“有广寒宫吗?” 程丹若:“以后或许。” “奔月可是上古的传说。”他提醒。 “怎么说呢,这有点像一个循环。”她望着皎洁的月亮,能看见撞击坑和广阔的平原,“你以为嫦娥在你的过去,其实,奔月在你的未来。在广袤的宇宙中,时间没有意义。” 她说的时候没有在意,只道是讲了个事实,但话一出口,自己先愣住了。 对人类而言,时间当然是有意义的,人以地球的周期来衡量一切。 可时间本身并不存在,甚至,空间的概念在极广的宇宙和极小的微观世界,也未必存在。 她耿耿于怀的时空之差,在浩渺的天地间又算什么呢。 程丹若一时想住了,久久不言。 谢玄英问她:“你在想什么?我想听。” “我在想,人还是应该聊一聊风花雪月。”她眺望夜空,“破解俗世的烦恼,最终还是要靠悟道。” 她以前不理解,牛顿一个物理学家,最后怎么钻研起了神学,这会儿却有点明白了,世间有种种难题,尽头还在哲学。 “我过去总觉得自己懂得很多。”程丹若侧头,注视身边人的脸,“如今却总觉得,我懂得太少。” 谢玄英宽慰她:“‘耻不知而不问,终于不知而已,以为不知而求之,终能知之矣’。” 她:“……这又是谁的话?” 他道:“程颐。” 程丹若略觉欣慰,至少二程她还是知道的。 “我读书太少了。”她怅然,“跟着义父的几个月,是我读书最多的日子。这些年,官越做越高,书却越读越少,真怕有一天,我心心念念的答案就在书里,我却没有读过。” 谢玄英搭她肩头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沉默。 少顷,握住她的手,“我想好了。” 程丹若:“嗯?” 他道:“明日我就去请姜先生。” 她诧异:“为什么?” “我总以为自己知道得多,但如你所言,如今你我读书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总有力不能逮的时候。” 他正色道,“古人曾说‘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多闻博辩,守之以陋’,姜光灿既有才,兴许哪一日便能替我们查漏补缺,为此损些颜面又算什么。” 程丹若“唔”了声,却问道:“这个道理可有出处?” 谢玄英思考会儿:“一根单丝难成线,千根万根拧成绳。” “怎么是俗语?” “世间的道理不就是这么简单吗?” 她笑了:“也是。”:,,. 章节目录 第388章 掐一团 贵州的中秋忙碌而温馨,京城的中秋可就难过得多了。 尤其皇帝在宫里开宴,奉齐王太妃上座,一副纯粹的皇太后待遇,众大臣心里难免一个咯噔。 不独如此,皇帝还命王咏絮作诗,咏团圆之情。 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王咏絮能如何?她是宫廷女官,不得不承命,便做了两首,一首讲游子在外思念父母,一首讲父母在家记挂游子。 皇帝见状,叹息道:“王掌籍入宫多年,与父母相隔两地,怪道能写出思家的滋味。”顿了一顿,又说,“比你祖父的诗多了几分真意趣啊。” 王咏絮当时就吓懵了。 她入宫多年,早已不是曾经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京中大事亦有耳闻。皇帝这话听在她耳中,不是称赞,反倒是敲打。 柴贵妃于心不忍,便出言道:“陛下仁心,何不降恩王掌籍,允她出宫探望?” 皇帝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此言正中他下怀,遂说:“有何不可?” 于是额外开恩,准许王咏絮明日归家,以全天伦。 消息传出宫,王家顿时成为满京城的焦点。 次日,王咏絮回家。 她忍了一路,见到王尚书的刹那,绷不住落泪了:“祖父!” “好孩子。”王尚书倒是沉得住气,先同送她回来的太监夸两句皇帝,再吩咐王四爷和四奶奶不要失态,这才带着孙女回书房谈话。 王咏絮开口就问:“祖父,我是不是不该写那两首诗?” “和你无关。”王尚书道,“陛下是在敲打我,写不写都一样。” 他反而心疼孙女,“你在宫里本就不易,这回受委屈了。” 王咏絮抿抿嘴,多少不解:“以前陛下待我一向慈和,可这次为何……” “够了。”王尚书止住了她的话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怎可口出怨望?再者,陛下待你不薄,这份恩典可不常有。” 王咏絮的声音低下去:“是。” 王尚书暗暗叹气。 他总不能和孙女说,帝王是天底下最无情无义之辈,信重时自然恩宠有加,可忤逆了他的心思,立马翻脸不认人。 君王薄幸,犹如负心汉。 空气安静了一瞬。 少时,王尚书道:“去和你爹娘说说话吧。” 王咏絮迟疑:“祖父可要我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必做,我自有主张。”王尚书摆摆手,“去吧,难得回家一趟,你祖母早就吩咐了厨房,今天都做你爱吃的菜。” 王咏絮“哎”了一声,脸上露出笑意。 她在家待了大半日,直到宫门落钥前的一个时辰才离去。 宫墙渐渐近了,高大巍峨的皇城又一次吞噬了她。 王咏絮在宫门边立了许久,才去拜见柴贵妃,谢她恩典。 柴贵妃没说别的,只饱含深意道:“我不过随口一提,若非陛下信重王阁老,此事也难成。” “是。”王咏絮跪拜在地,“谨遵娘娘教诲。” - 齐王府。 嘉宁郡主快步走入厅堂,朝厅中的伟岸男子福身:“父王。” “嘉宁来了。”齐王和颜悦色道,“这次多亏了你。” 嘉宁郡主抿唇一笑:“陛下心意如此,女儿可不敢居功。” 齐王欣慰道:“幸而当初将你留在京城,做事确实便宜许多。”他表示关切,“绫儿今日怎得没一起来?” 绫儿是嘉宁郡主刚满周岁的女儿。 “秋风刮骨,小孩子家家皮肤娇嫩,还是不带她了。”嘉宁郡主回答,“改日天气暖和,我再带她来见父王。” 齐王点点头,沉吟少时,问:“王家待你如何?” “仪宾对我千依百顺,指他往东不敢往西。”嘉宁郡主口气平平,“王阁老不大见我,逢年过节去拜见,总是客气得很。” 齐王感慨:“六部重臣哪一个简单。” “臣毕竟是臣。”嘉宁郡主却说,“他不把我当回事儿,还能不把陛下的意思当回事不成?” 她笑道,“昨天王三娘归家,怕是吓得够呛,别再犯病了才好。” 齐王不以为意:“一个黄毛丫头算什么?依我看,只要不见血,这些老东西就不知道利害。” “早晚的事。”嘉宁郡主出主意,“父王,朝中不乏名气斐然之辈,倘若陛下真动了怒,您从旁劝解一二,他们必定感恩戴德。” 齐王连连点头:“不错,我们不能只看眼前,更要顾及你弟弟。” - 两日后。 王尚书上奏,论述礼法与人情之间的关系。 他引用了礼记的说法,“凡礼之大体,体天地,法四时,则阴阳,顺人情,故谓之礼”,强调“礼”并非一成不变,而是要顺应天时,顾及人情。 所以,皇帝为武宗养老送终,尽了孝道,如今想念生父母,想为生母尽孝,是人之常情,也是礼法的体现,二者不是对立的。 又引用王阳明的话,道是“盖天下古今之人,其情一而已矣。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是以行之万世而皆准”,强调“礼本人情”。 讲完理论,老头也没忘记给出实例,宋朝年间,宋英宗就称濮王为“皇”,夫人为“后”,而官员过继后归还本宗的案例,也是屡见不鲜。 可见,此事不管在平民之家,还是天家官眷,都已经发生过很多次,是人情的体现。 既有前例,皇帝想认亲爹妈,也不是不能考虑。 王尚书作为礼部尚书,本朝文学大家,号召力自然非同一般。他写的奏疏兼顾理论和实例,说服力极强,立马就有其他人跟上,说什么人情与天理并不违背,礼要顺从人情,等等。 皇帝龙颜大悦。 但反对声并未因此减少,相反,变得更多了。 反对者认为,伦理纲常不可儿戏,更有甚者直接点名关窍——“惟宋儒程颐《濮议》最得义理之正,可为万世法”。 王阳明的理论可不是正统,他说什么,我们不听,我们就听程朱的。 这不骂还好,带上了心理学派之争,其他不想管闲事的人也坐不住了,纷纷上疏谏言。 * 这两个月,程丹若热衷于看邸报,上头登了好些大臣的奏疏谏议,那叫一个精彩纷呈,堪比民国文人登报对骂。 看到特别好的句子,她就抄录下来学习。 在古代很痛苦的一件事就是,别人骂人听不懂,或是想骂又骂不出来。 还是读书人会骂人啊,杀人诛心。 太精彩了。 “丹娘,信写好了,过两天你记得寄回家去。”谢玄英搁笔,却见她正对着邸报看得津津有味,不由好奇地接过,“给我看看。” 一目十行看完,眉关紧锁。 程丹若道:“怎么了?” “私心太甚。”他点评道,“再这么下去,真不知如何收场。” 她道:“各取所需罢了,说不定这回,从祀一事便能尘埃落定。” 几年前,王尚书刚入阁的时候,曾提过让阳明先生从祀,但势单力孤,最终石沉大海,不了了之。现今事情出现转机,皇帝要用上心学的理论,多半肯抬一抬轿子,准许从祀。 一旦心学与理学并为正统,天底下的读书人可都要受到影响。 “你不高兴吗?”她问谢玄英。 谢玄英叹了口气,表情复杂:“不好说。” 从祀能成,他自然高兴,但以这种方式达成目的,又令他反感。 “你怎么想?”他好奇她的想法,“我总觉得你不喜道学家。” “对,但这件事……”程丹若用了同样的评价,“不好说。” 本**战,理学胜出,意味着以后思想束缚加重,礼教更为森严,但心学胜出的同时,也是君权的胜利,皇权会被巩固。 一言以蔽之,都不是什么好事。 “算了,同我们干系不大。”她翻过邸报,点点上面的一行小字,“我们只消准备接人就好。” 是的,在朝臣们互相打嘴仗的时候,皇帝用实际行动鼓舞了支持者,他把最早反对他的一批人罢官流放了。 左钰因为父亲的渊源,曾有不少人上书求情,被不幸挑中流放。 在西南和西北之间,皇帝稍微犹豫了下,考虑到贵州刚打过仗,急缺人口,便随手一挥定下了。 谢玄英白得姑父的一个大礼包。 提及这事,他终于高兴了些:“总算不负姜先生所托。” 程丹若扫他眼:“你们俩的关系倒是忽然变好了。” 八月十六,刚过中秋,谢玄英就去找了姜元文,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忽然就变得和睦友好起来,每天一道出门,还时常手谈到深夜。 “棋逢对手,比和我下棋开心多了吧?” 她棋艺臭,但喜欢玩,劲头和以前玩消消乐差不多。 谢玄英拥住她,好声好气道:“我过两日就走,他留给你开汉学,嗯?” 提起正事,程丹若就不开玩笑了:“给各寨的信都写好了?” “唔。”他避开了视线,“光灿替我写了。” 靖海侯给他送过润笔的清客,但他看不上对方的文笔,不想冠名,如今姜元文代笔公文,龙腾凤彩,高了不止一个水准,赏心悦目。 程丹若:“……” 她只好安慰自己,等他走了,这个高水平的秘书就是自己的了。 谢玄英见她神色不虞,立即道:“你的文章,我替你改好了。”说着,马上找出她的稿子,上头都是朱笔圈出的点评,“我每日忙完,夜里挑灯写的。” 程丹若又一次被勾走了思绪。 她翻看着手上的文章,这是她之前写的关于妇产科的知识,因是自家人看,内容十分全面,有排卵期的正确推算,月经的周期,备孕时的注意事项,也有生产的要点,产后的疾病治疗。 谢玄英按照自己的理解程度,逐一做了批注。 比如,关于排卵期的推测,备孕时忌酒水等事项,他就赞同写上,但怀孕时的种种禁忌破除,就建议她多斟酌。 忌讳总是宁多不少,比如吃兔子容易得兔唇的说法,即便说了是误传,产妇也不可能吃兔子,大家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生产的种种事项,则被重点标注,比如稳婆必须洗手,器具都要高温消毒,这些都在战场上验证过了,可靠性极强。 他最关注的是婴儿保温箱。 “你说是个灌注热水的双层箱子?”他挺好奇,“做出来没有?” 程丹若道:“做好了,连温度计都做出来了。” 保温箱需要严格控温,总不能用手去试探热水的温度,所以,在做保温箱之前得先做出温度计。:,,. 章节目录 第389章 保温箱 对一个有金手指的人来说,做温度计还是很简单的。 程丹若定下规格,叫人做出数个大小相同的玻璃细管,注入水银。然后测量出水沸腾的刻度,划定100摄氏度。 又命人寻来冰块,用自带的温度计准确测量,待融化降至0度时放入温度计,划定0摄氏度的刻度。 等分之,圈出30-40度的范畴,细分十刻,拿自己的矫正一下,最简易的水银温度计就成型了。 当然,初始版本的温度计肯定不精准,但这是为了保温箱服务,能测量大致的温度就够了。 真正麻烦的是保温箱。热水管好做,难做的是进气管和排气扇。 进入新鲜空气的管道需要过滤,至少要把烟尘滤掉,排气扇要负责排出浑浊的箱内空气。 排气扇……只能用手动的,留根线在外头,定时拉动换气。 这东西十分简单,搞清楚部件后,随便一个木匠都能做,他们得知是为了保温之后,还用了调和过的泥土糊箱,好长久留住热量。 但做完归做完,要给婴儿使用没那么简单。 首先,得做实验。 程丹若带谢玄英来到后院,其中一间被她改成了实验室。 “小雀,怎么样了?”她问丫鬟。 小雀正在打毛线,听见问话立即起身,回答道:“小鸡还没有动静呢。” 程丹若叹气,走到保温箱前,拉开活动板,观察里面的情形。 一个个鸡蛋窝在稻草窝里,没有丝毫破壳的迹象。 “你打算孵蛋?”谢玄英凑过来瞧热闹,“这蛋是活的吗?” “当然,我专门让人挑过的。”她确定里头都是受精蛋,可不知为何,迟迟没动静。 连孵小鸡都不行,更不要说养婴儿了。 实验总是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卡住。 谢玄英对鸡蛋没兴趣,倒是对着温度计研究:“看不太清楚。” “没办法,玻璃的颜色太杂了。”程丹若也很无奈。 水银温度计不是首选,万一不小心打破了,汞可是有毒的,煤油更合适,可如今没有煤油,只能将就着用水银。 但在杂质较多的玻璃管中,水银的颜色很难辨认,看得十分吃力。 “等实验成功,我就想法子去了。”她道,“至少离孩子远点。” 假如只是温度报时,不一定非要用水银温度计,可以考虑伽利略的最初版本,用漂浮的小球显示温度范畴,或是改用酒精。 说到底,温度计是为了定义“温度”的概念,方便大夫们理解。 只要保温箱的大小和管子恒定,那么就能计算出多少时间加一次沸水,正好能维持合适温度,不然,总不能挨家挨户教怎么看温度计吧? 这种时候,物理还不太好使,不如数学有用。 “好难啊。”程丹若吐出口气,敲敲保温箱,“快点破壳,三天内破壳了就不吃你们。” 谢玄英忍俊不禁。 不知道是不是被“吃掉”吓到,当天夜里,小雀来报,一只小鸡已破壳,正在挣扎着出来。 程丹若把新做好的一碟桂花糕全给了她,让她晚上多留心。 小雀高高兴兴地下去了。 她转头吩咐玛瑙:“给我温一壶梨子酒。” “是。”玛瑙又看向谢玄英。 他放下手中书卷:“我喝桂花的吧。” 玛瑙便取来一个鸳鸯壶,一边放梨子酒,一边是桂花酒,放在温碗中,用热水焐热保温。 程丹若瞧着酒壶,心下感慨,这和保温箱的原理有什么区别呢?自始至终,缺的不是技术,是理论知识。 她在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谢玄英为她斟了杯酒:“就这么高兴?” “人生有很多值得高兴的事。”她说道,“我现在学着多高兴一点,你觉得好不好?” “当然好。”谢玄英举杯,“敬人生乐事。” 程丹若轻轻和他碰了一杯。 -- 谢玄英在家待了七八天,把挤压的事务一口气处理完毕,紧跟着又要回铜仁。 苗患一日不平,他就要待在那里上班。再者,虽说苗乱的人数不多,可双方互不了解,什么事都十分敏感,他也怕底下的人胡来,反惹出乱子。 还是亲自去坐镇得好。 但差事是差事,心情是心情,谢玄英临走前一天,心情就不大好。 丫鬟们都离他远远的,姜元文只问了两句左钰的事,也识趣地告退了。 他是狂,不是傻,既然定下主宾的名分,还是不要撩拨得好,明天过来找夫人定夺也是一样的。 谢玄英又回后院去,在实验室里找到了看小鸡的程丹若。 “活了几只?”他对这事也颇为上心,虽说夫妻俩今后无子承欢膝下,但能让别家幼儿多一条活路,也是功德一件。 程丹若让开位置:“只死了一只,你看看。” 他凑过去,通过活动板的口子观察,里面是四只毛茸茸的小鸡仔,探头探脑地寻找食物,怪可爱的。 程丹若拿了一支小勺子,撒了些许米粒,凑到它们嘴边。 小鸡们扑过来,嫩黄的小嘴张开,贪婪地啄着食物,叽叽喳喳,好不快活。 谢玄英问:“以后喂奶是抱出来喂,还是这么喂?” “有人喂最好,没有奶水的就用针管从活动门里送进去。”程丹若道,“这几只鸡养活了,我再找猫狗试试,眼下主要是控制温度。” 她瞅他一眼,问,“这次去了,什么时候回来?” 谢玄英拧眉道:“难说,看那边的苗寨能不能安生下来。” “早点回来。”她望着里头才长毛的小鸡仔,“我冬天想收容几个早产儿,但不知各寨什么时候送孩子过来,你想想,一群不同部族的小孩儿,总得有人镇住他们,不然课可没法上。” 谢玄英记下这事:“我尽量早些。” 定了归期,心也就不烦躁了。 两人商量了一下第四季度的工作安排,不知不觉就是晚上。 秋天是贴膘的季节,猎物肥美,果实成熟,还有新鲜的红薯、土豆和花生。 这都是程丹若自己的田里种的粮食,在贵州还未普及,但她收来后,各家都送了一些,鼓励大家明年种上。 老百姓从来不介意尝试多种一些粮食的,若是能卖力气就能吃饱肚子,谁家也不会躲懒。 今天吃的就是土豆烧肉和红薯粉丝汤。 嗯……刚培育的土豆不是很好吃,捣成泥后加入鸡肉碎再煮,才有滋味。 吃过晚饭,收拾行李。 谢玄英将一个红木盒子递给她:“你的生辰我怕是赶不回来了,这是贺礼。” 程丹若正欲打开,被他按住手背:“重阳方能拆。” 她只好丢开。 他问:“我明儿就走了,你可有东西给我?” 程丹若打开墙边的柜子,捧出三个罐子。 谢玄英伸手想打开:“什么东西?” 啪,程丹若打掉他的手:“蜡封紧了,不许拆。” “药?”他拿起一个掂掂分量,“挺沉的。” “是酱。”她说,“这是秃黄油,这是花生酱,这是果酱,” 做酱是古人的老手艺了,但以咸酱居多,什么酱油、甜酱、神醋、腐乳,都属于酱方,味道与现代并无差别,甜酱类的少一些,以梅子酱为多。 她之前想吃果酱面包,便叫人做了柑橘酱,酸酸甜甜的做夹心,味道很不错。 “都是和馒头、面饼搭着吃的。”她系好包袱皮,“少吃点糯米点心,不克化。” 贵州这边糯米点心多,好吃是好吃,就是容易消化不良,不如馒头类的面食,对肠胃不好的人比较友好。 “知道了。” 官宦人家的饮食讲究精细,合时令,调脾胃,应节气,谢玄英的胃是有点脾气在的,干的糕点得配茶吃,不然容易难受。但在贵州折腾一年,肠胃没脾气了,凑合吃饱就行。 他更看重的是这份家常的味道,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妥帖。 烛火摇晃。 谢玄英自背后抱住了她:“我一定早日回来,今年冬天尽量在家。” “你也别心急,黔东北情况复杂,梳理清楚最重要。”程丹若思忖道,“你还是带点红薯和土豆去,不是新建了卫所么,屯田可以多种些这个。” 像安顺这些比较安定的地方,可以种药材发展经济,但在苗疆边界,还是以稳固卫所势力为上。 种地就是最重要的。 “你放心。”他贴住她柔软的脸庞,“我都有数。” 程丹若便不说了。 分别太多,总说不舍实在矫情,然而不说归不说,谁又真的舍得了。她明明在家中,可他不在,就好像出差在外,没什么闲情逸致,除了工作,还是想工作。 虽然工作也很好,但累的时候,还是想有人一起看看月色。 凉风吹入。 胸膛忽然一阵痒意:“咳咳——”她没憋住。 谢玄英立时道:“怎么了?又想咳了?” “呛了口风。”她忙解释。 他推她:“进屋去,竹香,倒蜜水来。” “是。”竹香麻利地冲了杯热热的蜂蜜水,用的还是荷叶吸管杯。 谢玄英端着杯子喂她喝,轻拍后背:“不早,睡了吧。” 八点钟就要睡觉吗? 她不太情愿。 但竹香和竹枝已经开始放帘子关窗,灯都灭了好几个,只留床边的一盏。 她只好喝了蜜水,刷牙睡下。 谢玄英看出她不高兴,让她枕在自己腿上,同时捏按她的肩颈。 枕头是大腿结实的肌肉,颈后的力道微微重,带来酸疼的痛快感。程丹若一下不抗拒了,舒服地靠着,还问:“你从哪儿学的?” “太医院。”他说,“小时候学骑马腿疼,陛下叫太医为我诊治。” 程丹若听出了他话中的惦念,不由道:“陛下对你很好。” “嗯。”谢玄英低头,她的面庞在烛光下微微泛红,血气渐足,“你说,我要上疏吗?” “不用。”程丹若道,“打嘴仗是赢不了的,说到底,这次是君臣的较量,只要你尽忠职守,为陛下巩固江山,就是在支持他了。” 他心头一松:“也是。” 她握住了他的手。:,,. 章节目录 第390章 捧丹心 谢玄英回家一趟,心事俱解,次晨精神抖擞地出发了。 程丹若开始忙自己的。她先找到姜元文,说明了汉学的事,希望由他出面再请几位老师。 才子永远不缺朋友,姜元文爽快应下。 又安排金仕达筹备学校建造,赤韶则放假回赤江。既是允许她探亲,也是工作安排。 “就像春天在安顺做的,你去永宁把驿道都走一遍,地图画下来给我,每天吃什么,用掉多少粮食,多少鞋,都计下数。”程丹若叮嘱,“别忘了再问问你外公他们,粮食都够不够吃。” 赤韶逐一记下。 她今年十五岁了,按照汉人的习惯已经算大姑娘,苗人虽然没有及笄一说,可少女成长得原就比男孩更快,她又读了书,如今已经懂事许多。 “爱娘能和我一起去吗?”她问。 程丹若笑道:“这事我可做不了主,你去问问金先生吧。” 赤韶又去求金仕达。 但金仕达婉拒了。汉苗矛盾重重,赤韶的土司之位也并不稳当,他可不放心两个小姑娘单独去赤江寨,只说:“爱娘要跟着我建学,我也想让她多历练一二。” 赤韶十分失望,可也没有勉强。 金爱说:“建汉学是大事,我得帮我爹一把,以后再跟你去赤江做客。” 赤韶望着帐子上悬挂的木樨花篮,很懂事地叹了口气:“也是,以后吧,等我变成了真的土司,你再来。” 金爱伸出手指:“拉钩。” 赤韶勾住她的手指,两人孩子气地做了约定。 彼时的她们并未意识到,其实从她们萌生的友情开始,所谓的汉苗矛盾,已经融化了最坚固的一角。 - 建一个学校,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 首先要有场地,这个好办,租一个三进的院子就好,教材也好办,四书五经都是雕版印刷,无须排版,直接印百来本,成本也不算高。 金仕达带着女儿忙前忙后,找木匠修理院落,粉刷墙壁,置办家具,回头把账单往程丹若跟前一递。 三百多两银子没了。 但程丹若一点没肉痛,汉学不是义学,是收束脩的。也不贵,大家看着给,一百两起步。 大土司没有穷的,豪奢程度不逊汉人大官。 他们给得起,程丹若也相信,在大夏刚平定叛乱的今年,他们也愿意给。 “水东、水西、夕照、宁洞、宁山……” 她报了一连串的寨名,嘱咐道,“按照土县高低分配院子,和咱们关系好的就挨近些,多照拂一二。” 金仕达应下:“是。” “老师年前到,希望学生也年前都到齐。” 十二月要写年终报告了,要是能把这件事提一提,也是个业绩。 业绩不嫌多。 金仕达欲言又止。 程丹若问:“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金仕达便道:“敢问夫人,左先生戴罪之身,却兼师长之责,轻则怠慢,重恐惹人诟病,不知该如何拿捏分寸?” 程丹若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书院后头结一草庐就是,三餐饮食也粗淡些。若有人赠衣送食,不必阻拦。” 金仕达了然,拱拱手:“晚生这就去。” 幸好花园还没建,加个草庐绰绰有余。 - 九月份很快到了,学校有条不紊地建设中,程丹若便抽出时间,盘了一盘生民药行第三季度的账目。 她不太懂经商,拿了账本其实也没怎么看懂。好在靖海侯给过谢玄英懂计算钱粮的清客,这回被她留下,充作帐房。 一连五天,五个帐房就在前院的屋里打算盘,噼里啪啦的声音震天响。 回头算出来,亏损二百两。 程丹若:“……” 明明手握金手指,嫁入豪门,天子面前挂了号,但怎么穿越的光环就是不亮,做生意还亏钱呢? 药材生意可太难做了。 但无论心里怎么哀叹,还是要封两个红包,将借来的两个帐房送走,再把自家的三个人叫到书房,问道:“简单和我说说情况。” 这时候,还是侯府出来的清客胆气足,上前回话:“夫人,主要是雇工的月银太多了。” 他仔细解释,“照您的说法,懂行的管事一年二十到五十两银,比行价要厚上三分,当然,贵州偏荒,价高些也是应该的。但今年收的药材好坏不一,师傅们就算有十二分的本事,也只能挣六分银子,一出一进,自然亏损了。” 程丹若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此外,卖得上价格的药材都不是一年生,良种买来的银钱,今年回不了,得三五年才能见成效,但药农的雇钱照付,账目上自然支出多,进项少。” 她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忖度道:“依你们三位看,这账还算干净吧?” 其他两位帐房说:“收药材的价钱略高,卖得则略低。” “这是没办法的事,不高价收,百姓怎么看好种药材的前景?不低价卖,他们又怎么用得起药?”程丹若想想,二百两在可忍受范围内,“先这样吧。” 主家不怕亏损,帐房自然不再多少,恭敬告退。 程丹若在书房里喝了杯热茶,决定拆个礼物换换心情。 今天九月七,离重阳还有两天,应该可以拆了。 她打开封好的木盒,没见礼物,先看着了一封信。 展开一看,是谢玄英的字:且待重阳。 程丹若:我偏要看。 她继续往下拆。 拿掉上层浅浅的一层,底下就是一个布袋。她拆开绒布袋子,掉出来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木块交错镶嵌,表面平整,不见丝毫缝隙。 鲁班盒。 程丹若试着去拧,果然拧不开,也没有明显的盖子。晃晃盒子,里头有声响,显然是别有洞天。 “这人!”她想想工作表上的其他计划,只好放下,晚上再搞。 去了趟惠民药局,定下重阳节义诊,路过糕点店时,又叫丫鬟去定了重阳糕,一千份,准备当天施舍。 简单用过晚膳,上床拆盒子。 整个鲁班盒浑然一体,摸不到机关,不管是拧还是按,都纹丝不动,榫卯扣得紧紧的。 她拆半天,没成功,悻然丢到一边。 九月初八,接待湖南茶商。 程丹若一直觉得,光中草药种植结构太单一,想再引进点新行业。茶叶是很好的经济作物,她想试试能不能扶植一下。 但这次,她主要是牵线搭桥,派二三十个人护送商人们考察,自己就不亲力亲为了。 商人们自然高兴。 洞庭有好茶,茶商们的竞争不是一般得激烈,他们干不过那几家大茶商,听说贵州这边能种出好茶叶,便有心试试水。 来之前,他们还心怀忐忑,不知道该敲谁家的门,但一打听就说,程夫人一直想在贵州种茶,遂赶紧上门求见。 礼物都备了好几样,没想到第一次就见着了。 听说了他们的来意后,不仅指点他们普安的环境合宜,还同意派人护送。 虽然商人们都有护卫家丁,但谁会嫌人多呢。 贵州这地方不太平,能有官兵随同,底气怎么都要足一些。 其中实力最强,也是本次牵头的一位茶商起身,揖礼到底:“夫人指点之恩,没齿难忘。” 又自袖中取出一个木匣,“听闻明日是夫人生辰,略备薄礼恭祝芳辰。” 他们不是头一批送贺礼的人,本地大户都已经送过了。程丹若无可奈何道:“诸位客气了,今后不必如此。” 她示意丫鬟收下,他们这才松口气,相信这次事情有七分能成真。 不敢多打搅她,谈拢后,他们便识趣地告辞了。 程丹若记下他们的姓名和来历,让竹香拆礼盒:“看看都是些什么。” 竹香麻利地撕掉封签:“回夫人,廖家送了一套红宝头面,董家是两只金镯子,胡家一尊金佛。” 程丹若:“……金佛?” 竹香奉上沉甸甸的佛像,高约三寸,值不少钱了。 “融了吧。”她爽快地说,“今年冬天建产房的钱够了。对了,记下这位胡商人的名字,等善帖印好了,给他发一份。” 随着送钱的人越来越多,每次搞活动的成本在增加。 为了省钱,程丹若已经改发证书了。 她叫人买了一沓最好的素笺,重金在江南求了个定制雕版,套印的,有四季轮转的花纹,内容则是按照钱的用途,有建学、义诊、修路等不同的说法。 这几段话还是姜元文写的,骈文格式,绝对文采斐然。 印刷好后,她会亲自写每户人家的名字,并按上自己的印鉴。 总之,没用但好看,可以当成荣誉证书收藏。 目前费家是第一收藏家,他们家把三项证书都集齐了。 想到费家,程丹若没有办法不欣赏:“吩咐厨房,明天做重阳糕,多送一份到费家去。” 忙了一天,临睡前才想起鲁班盒。 依旧拆不开。 而外头的打更声,已经从二更变成了三更。 过了子时,就是九月初九。 到点了却打不开盒子,程丹若难免不大高兴,抿抿嘴角,使劲往床角一扔。 什么破礼物,血压都高了。 她少见地动了真火,又给踹了两脚。 咔哒。 她听见了珠子落位的声音,满心狐疑地拿回来,却见原本毫无破绽的木盒已经松开,轻轻一掰就散落成了形状不一的木块。 原来如此,里头有一颗活动铜珠,要顺着内部的轨道落入合适的凹槽,才能打开扣死的木盒。 找机关是没用的,得听声辩位,耐心寻找看不见的奥秘。 当然,砸两下滚几圈也行。 “故作神秘。”帐子只有她一个人,但程丹若还是抱怨了两声,这才拿起盒子里藏着的最小方块。 这回很顺利的打开了。 里面是一颗……心脏? 她诧异地托起手中的晶体,红色的结晶体透明度很高,色如石榴,非常好看,但最巧妙的还是它的形状,被雕琢成了一颗心脏。 没有血管,但心室和心房的样子十分清晰,医学生马上就能辨认出来。 这是红宝石吗?不像。 哦,知道了,铜仁盛产朱砂,这肯定是朱砂的晶体。 程丹若在烛光下仔细观察这漂亮的矿石,它闪烁着迷人的红光,好似一颗冰冻的心脏,令她着迷。 真好看啊,就做个坠领吧。:,,. 章节目录 第391章 编教材 姜元文在谢家过了中秋和重阳两个大节,对主家夫妻有了新的了解。 首先,和他从前想的谢玄英出门在外,程丹若执掌家中大权的情形不同,家里的琐事都是丫鬟和管事负责。 他也好,孙秀才、金仕达也罢,有什么需求直接和小厮说,管事会立即处理,很少回“须禀明夫人定夺”。 不止管事们,丫头亦然。金爱和大米小米玩耍,不小心摔了跤,服侍她的梅蕊就说,夫人出门在外,不好打扰,叫人去惠民药局一趟,请大夫过来看看,晚上再回禀一声就是。 简而言之,都很能拿主意,也不怕拿主意。 追究其缘故,还是因为程丹若没什么功夫管家事。 三天里有两天都在外头,不是惠民药局,就是别的什么,忙得很。可忙是忙,她却很少听戏吃酒,谢家迄今为止,还没有举办过一场宴席。 姜元文是蜀人,不乏女人当家的传统,又是寡居的嫡母带大的,并不觉得女人抛头露面有何不妥,但程丹若的所作所为,还是令他十分新鲜。 这些天,他时而去汉学溜达,时而在惠民药局围观,甚至出了趟门,往安顺查看驿道的修建。 回来后,心中滋味难明。 主家不错,饭碗看着也很有前途,但自己的分量永远只能止步第三。 啧,世间竟真有如斯夫妻,不止恩爱,还同心齐力。 除此之外,他是没什么不顺心的了。 程夫人大方慷慨,对他的一应供应皆如家人,又客气尊重,从不颐指气使,他说的话,她都能听透。 姜元文最烦和蠢人讲理,这无疑让他十分愉快。 而随着十月将近,天气渐渐寒冷,他换上了夹衣和毛线袜,也愈发期待左钰的到来。 左等右等,直到十月中旬,才等到流放而来的大舅子。 乍一见,姜元文便大惊失色:“子圭兄?你怎么成了这样?” 和他这个大腹便便的才子不同,左钰面容端正,一表人才,看外貌就知道必定饱读诗书——礼部员外郎的官职不高,但却时常出席敕封的场合,仪容更是不可能差到哪儿去。 但如今,左钰形销骨立,胡髭茂盛,若非脊梁挺直,简直像是被严刑拷打过。 “是光灿啊。”左钰声音沙哑,“我无事,不过水土不服罢了。” 姜元文暗叹一声,给两个押送的官兵塞了银子:“既已到贵州,两位官爷也好回去交差了。” 千里迢迢送犯人,官兵图的就是这点油水,掂掂分量,还想再说什么,旁边的林桂已经上前,笑道:“一路辛苦,人我们带走了。” 官兵见他身穿绸衣,误以为有油水,板起脸道:“带走?这是朝廷钦犯!你们想把他带哪儿去?” “贵州如今所有的犯人,不是在修路就是在修城墙。”林桂笑道,“这位左大爷手无缚鸡之力,也有他该干的活儿。” 说罢,微微一顿,面容严肃起来,“这是谢巡抚的命令,尔等莫非要抗命?” 姜元文忙介绍:“这是谢巡抚府上的管事。” 一听谢玄英的名字,押送的官兵立马就老实了,陪笑道:“不知是谢巡抚府上的人,得罪、得罪。” 林桂也不和他们计较,仍然和颜悦色:“你们一路风尘,也辛苦了,我已备下酒水,二位且休整一夜再复命不迟。” 能有酒菜吃,自然再好不过,两个官兵交付枷锁钥匙,爽快走人。 姜元文要给左钰解枷,他却拒绝了:“戴罪之身,不敢卸枷。” “子圭兄,”姜元文劝解,“人心自有法度,何须外物束身?” 左钰却道:“枷具在身本是警示世人,光灿,你不必再劝了。” 姜元文拗不过他,不怎么抱希望地问:“你奔波多日,还是先上马车……” 话未说完,左钰又一口拒绝了。 姜元文无可奈何,只能陪他两条腿走路,顺便说些家事:“我已经去信钗娘,让她上京陪大嫂,子圭兄可以放心。” 左钰被流放,属于得罪了皇帝,并非犯下大罪,未曾牵连家眷,他夫人还好好待在京城,侍奉岳母,照顾两个孩子。倘若有机会,也会请左钰的好友帮忙,争取早日让丈夫回来。 “唉,要辛苦小妹了。”左钰叹气,神色更为憔悴。 “一家人,说这话就外道了。”姜元文扶住他,“子圭兄,咱们快些走,总要在天黑前进城。” 这次,左钰没有拒绝他的搀扶。 他们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道路两边悬挂着路灯,照亮夜雾的晚上。 左钰只穿着出京时的单衫,被风一吹,冷得直打哆嗦。 姜元文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他身上:“子圭,什么事都没有身体要紧,你也想想岳母,老人家一把年纪了……” 讲人情,左钰还不当回事,但说到孝道,他却不能不低头,接了斗篷裹上。 街边炊烟袅袅。 他环顾四周,见百姓行色匆匆,一骑土兵横穿过大路,烟尘飞扬。 “这是谁家子弟,怎这般冲撞无忌?”左钰皱眉。 姜元文道:“是水西安氏的弟子。” 左钰眉头皱得更紧:“如今贵州城中,还是以宣慰使马首是瞻?” 贵州刚建省时,水东宋氏、水西安氏势大,贵阳府就和他们家后院似的,知府布政使到了这,就是个傀儡罢了。 但随着改土归流的推进,朝廷的掌控力渐强,这才好些了。 “这倒不是。”姜元文解释道,“程夫人建了一所汉学,要各家土司子弟前来读书,这两天陆续都到了。” 左钰才听说此事:“噢?何时的事,我在京中可从未听说。” “在这儿可不是秘密,程夫人寻良师已久,四处托人。”姜元文是从徐若知口中得知的,而徐若知又是接了晏鸿之的信,“西南边陲之地,又要教土司之后,难得很。” 左钰点点头,却道:“教化之责事关重大,怎么是程夫人在做?” “谢巡抚在思南,那里情况错综复杂,小乱频繁,极难治理。”姜元文回答。 左钰勉勉强强:“治学是大事,不可儿戏。” 姜元文笑笑。左钰是个古板性子,认为女子出嫁从夫,他的生母虽微贱,从良后便属夫家,故不曾低看他,双方关系还不错。 只是,两人理念不合,很多时候聊不下去,干脆避而不谈:“子圭兄,就是这里了。” 他停下脚步,指向前面的牌匾,永安书院。 左钰惊讶:“为何带我来此处?” “子圭兄随我来就是。”姜元文径直往里走,还未开学,学校里冷冷清清,只有一股新漆的味道。 穿过上课的三间正间,再往里就是后院,没有惯常的花草树木,倒是用竹墙一间间隔开了。 再过月洞门,就是后院的地方,一间草庐,二三竹子,疏影错落。 姜元文道:“今后,子圭兄就暂住于此。” 他抬手阻止了左钰的反驳,说道,“人各有所长,力大健壮之辈去修路,可子圭兄这身板,别怪我说话难听,去了反倒添麻烦,不如留在此地编书。” “编书?”左钰问,“编什么书?” “教化之书。”姜元文道,“边蛮蒙昧,各有风俗,要教化他们,可比开蒙难多了。程夫人要我们编一本新书,教他们识字读史,再讲四书五经。” 假如是寻常教学子弟,左钰当然有自己的章程,四书五经怎么读,都有讲究。但教化蛮夷是头一次,他没有经验参照,也就不觉有异。 只是道:“不学《千字文》么?” “自然是要学的,但《史学提要》就不太合适。”姜元文解释道,“程夫人的意思,是将各夷族的历史都编进来,‘三苗,九黎之后也’,蚩尤既败于黄帝,苗人自该归顺于中原。” 蚩尤是否是苗人的先祖,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苗族部落自认是蚩尤后人,有的则别有传说。 而汉人在研究这个问题时,不同的时代也有不同说法,真要考证,非得是一方大家才好。 程丹若不是学历史的,这两日翻了书,发现自宋朝开始,就有认为苗人为三苗之后的论调,是真是假姑且不论,有说法就行。 文化本就是一个融合的过程,她就希望能编本书,定下基调:蚩尤与炎黄二帝并为三祖,苗人并非北方的胡族蛮夷,与中原渊源很深。但是,蚩尤兵败逐鹿,苗人就是略逊一筹。 不过,既然双方的祖先都为中华文明做出过贡献,同气连枝,该和睦相处。 总而言之,尽量肯定夷人的来历地位,同时,也要满足汉人□□上国的自尊,在二者之间微妙地取一个平衡。 她做不了这事,遂委托给姜光灿。 姜光灿知道是个扬名的事,有心好好做,自己得名,左钰也能在皇帝跟前戴罪立功,遂决定拉他一道。 “西南苗患不断,追究其根本,无非是蒙昧混沌,不知善恶。子圭兄,‘教不善则政不治’,程夫人有心教化边蛮,我等怎可惜力?”姜元文问,“是不是这个道理?” 其实,左钰不需要被人强□□化的重要性,没有哪个读书人不明白的。 他沉吟少时,很快答应下来。 姜光灿微微安心,又见草庐中一处火塘,篝火温暖,被褥也是夹棉,锅碗瓢盆虽是粗瓷,却一应俱全,便故意道:“此地简陋,子圭兄姑且住上两日,我再另作安排。” 果不其然,左钰立时道:“戴罪之人,能有片瓦遮顶已是万幸,不敢奢求。” 姜光灿又道:“书院都是粗茶淡饭,我明日送些汤水来。” 左钰还是拒绝。 他只好一脸惋惜地走了。 夜幕深沉,一个提灯的老头过来,说自己是给书院看后门的,就是住在门边的梢间,以后有什么事,和他说声就成。 还给他留了壶热水,并些许柴火。 左钰谢过他,自己点起火塘,关上门扉,拿起旁边干净的瓷碗,倒了杯水。 热水下肚,驱散长途跋涉的劳累。 他扫过室内的一切,喃喃思索:“程夫人?不简单。”:,,. 章节目录 第392章 开学了 左钰到了贵州,自有姜元文招待安排,不必程丹若多操心。 她密切关注的是各大土司的子女。 水东宋氏送了汉女所出的庶子,水西安氏送的女儿,估摸着家中不受看重,倒不是特别骄横的脾气。 当然了,骄横是相对而言,特指他们不惹是生非,平时也就逛逛街,骑骑马,打打猎,在茶馆妓院等地遇见了,就是一场口角或斗殴。 程丹若烦不胜烦。 看看他们都干了什么事儿! 安氏的女儿和赤韶赛马,差点撞到行人,比试打猎,因为一只鹿差点打起来。夕达英维护表妹,和安氏的护卫打了一架。 水西宋氏的庶子和养龙寨的在妓院斗殴,养龙寨也是宣慰使司,送来的人是土司同父异母的弟弟。 上河和下河两个寨子则是招讨司,小地方,可却是世仇,见面就在书院门口群殴了一架。 最老实的还是四个宁寨,宁洞送了女儿,宁谷、宁溪、宁山送了自家孩子,岁数都和赤韶差不离,十几岁左右,比较乖,被关在书院里读书,有时候溜到茶馆听人说戏。 等到左钰到了,书院开课,更是鸡飞狗跳。 让他们学写汉字,不好好学,公然和老师唱反调,气得教书法的老师差一点撂挑子不干。 程丹若火冒三丈,第二天带着护卫去了书院,看逮了他们个正着。 毫不意外,出头的是宋氏庶子。 作为贵州最大的土司之一,宋氏子弟的嚣张程度不逊于定西伯,毕竟,定西伯还是皇帝的臣,土官却是自治的地盘,只要臣服皇帝,不造反,不管干什么事朝廷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教书法的老师是费家举荐的举人,原本在私塾教书,写了一笔好字,还是卢望潮的舅舅。不过,程丹若假装不知道这事,花五十两每年的束脩把人家请过来,结果宋小霸王横得紧,“不小心”撞断了老师的手指。 她直接让人把这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捆了,抄了手板开揍。 不教而诛谓之虐,开打前,得讲道理:“我们汉人讲天地君亲师,先生就如半个父亲,你不敬尊长,理当责处。” 宋庶子嬉皮笑脸:“我又不是汉人。” “你父宋宣慰使既尊天子为君,水西为臣地,就是认了这规矩。”程丹若抄了藤条,狠狠打了他手心两板子,“你不认?不认就不必再读书了。” 她吩咐护卫,“把他送走,让他回水西。” 又逼视其他学生,“谁不想守规矩,今天可以一并提出来,自行回家就是。” 别说,还真有人蠢蠢欲动。 程丹若召集各土司子女上学,看着是恩典,是想汉夷亲如一家,可私底下,没少被人说是挟持人质。 是以不同的地方,送人的心态也不一样。 像夕照,夕显贵看多了程丹若的举措,知道她是想拉拢夷人,遂毫不迟疑地派出赤香生的小儿子去,除了和赤韶培养感情,也有示好之意。 再说安顺的四个宁寨,已经和程丹若做起了生意,一条船上的人,自然也乐意增进感情,多多学习,以后好发扬壮大自家寨子。 但其他人却不然。 水东水西作为贵州霸主,完全不认为程丹若有胆子扣押人质,不过示好罢了。 他们只是不想改变如今的局面,得罪了谢玄英这现管,所以派是派了,却不是要紧的子女。 但一些小的招讨司,却更倾向于送人质,偏偏地方小,寨主的子女也不多,因而有送侄子的,也有送弟弟妹妹的。 他们心惊胆战前往贵州,生怕得罪了谁就被咔嚓了。 如今,程丹若说不想读书就可以走,难免心动。 然而,他们想走,宋庶子却不敢滚啊。 他是宋宣慰使的庶子,但生母是汉人出身,且身份微贱,虽然土司爹宠他,可汉夷有别,家业肯定还是彝人继承。 这回打发他来贵阳,其实是宋土司给宠妾爱子谋划的出路。 朝廷要拉拢土官,他这个儿子更容易被接受,今后就算分不到什么家业,也能保一世平安。 因此反驳道:“他不过举人……” “举人怎么了?能者为师,达者为先,他教你习字,就是你的夫子。”程丹若冷冷道,“不想学就出去,我不勉强你非读这书。” 宋庶子一时下不来台,涨红脸:“若不是我父亲要我来读书,谁稀罕你们这破书院?” 程丹若道:“所以,宋宣慰使让你好生读书,你却违逆父命?” 这话可比什么天地君亲师厉害多了,他顿时语塞,偏生汉语也不够流利,支吾不能言。 “坐下。”她道,“抄书十遍,不然就出去。” 宋庶子胆子也不大,踟蹰片刻,坐下了。 他不出头,其他人更不敢乱吱声,一时竟然老实了起来。 “夫子,请。”程丹若坐回教室后面,示意老师继续上课。 举人夫子被包扎了手指,却一点没碍着教学,左手执笔,照样龙飞凤舞地写出千字文,拿米粒把不同的大字贴在墙上,让他们照着画。 一连三天,她都在书院压阵,谁敢调皮就打手板。 为了杀鸡儆猴,赤韶上课开小差,和夕达英说悄悄话,被她逮住,同样一顿打。 当然,打的是左手,打完还得继续写字。 赤韶一声没吭,愣是全扛了下来。 她也不傻。 以前程丹若身边就她一个“女儿”,如今却有三四个女孩子,安氏的小姑娘背靠水西,汉话说得很好,马上让她有了危机感。 如果没有这个“义母”支持,她可能很快就要和夕达英成亲,让姑父接管赤江的寨子了。 外公千叮咛万嘱咐,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赤韶也不想嫁给这个臭小子,读书更加用功了。 程丹若多少欣慰,但又实在不耐烦。 这群公子千金们在书院服她,是因为家长要他们读书,怕被退学回家挨揍,出门在外可就约束不住了。 按察使委婉地告状,说自从这群人来后,矛盾频发,都是土司子女,该怎么裁决才好?她不能把人叫过来就不管了吧。 程丹若无奈之下,写了信给谢玄英。 你完事没有? 完事了就快回家。 烦死了。 于是,谢玄英在半个月后回了家。 程丹若正在写信,听见人声,还以为耳朵出现幻听。 探头一瞧,还真就是个大美人龙行虎步进屋,满身的土,跟在他脚边的两只猎狗连打数个喷嚏。 “这么快?”她大吃一惊,上下打量,“出什么事了吗?” 谢玄英脱掉斗篷,在门口掸掉灰,去次间更衣:“没什么事就回了。” 程丹若:“打完了?” “暂时。”他道,“扫平了两个村社,他们暂时老实了,明年就不一定。” 和苗人打就是这点最烦,打着打着人家不干了,往林子里一缩,穿过武陵山就是湖南,换个地方流窜。 谢玄英巡抚贵州,总不能跑去人家湖南剿匪。 “军屯划得差不多了,卫所的人也安顿了。今年冬天不好过,得调些粮食过去,帮他们安家落户。明年春耕秋收,才能算安定下来。” 他吐出口气,苦笑道,“急不来的事。” 程丹若深以为然。 谢玄英脱了磨薄的靴子,换上轻薄舒适的云履,瞧她一眼:“况且,你都陌上花开,我不得速速归啊?” 她不认:“我几时说过这话?” “你给我送了袜子,不是让我早点回来?”他换了身衣裳,拧帕子擦拭脸颊和脖颈,深深吐口气。 “这是生辰礼。”程丹若否认,“你乱想什么。” “反正我瞧出来了。”他打理过自己,方才凑近,仔细端详她的脸庞,“你受累了,清减许多。” 程丹若不觉得:“衣裳穿得厚才显脸小,你才瘦了吧?” “还好。”他也不认,转移话题,“今晚吃什么?” 程丹若想想:“桂花炒年糕?” “吃了一天的沙子,改日再吃甜的好了。”谢玄英别过脸,吩咐竹香,“叫厨房做些开胃的小菜。” 又同她道,“底下人孝敬了个厨子,擅长湖广菜肴,我把她带回来,改日你也尝尝手艺。” 她微微扬起眉峰,扫他眼,慢条斯理道:“行,佩娘家走了后,我倒是很久没吃过粤菜了,今天就炖个人参猪肚汤。” 谢玄英觑她。 程丹若瞅回去。 还是理亏的人先认输。他解释:“月初吃了两口冷食,克化不好,这两天已经好得多了。” 一面说,一面去摸茶壶。 温的。 “呵。”程丹若占据上风,冷笑一声,抬抬下巴,“手,脉。” 谢玄英只好伸出手腕,给她摸脉。 程丹若仔细诊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大问题,勉强消气:“怎么吃冷的了?” “在山里。”他言简意赅,“难免的,别担心。” 她狐疑:“其他伤着了么?” “没有。”谢玄英道,“千余人的苗寨,哪里用得着我动手。” 他再次转移话题:“家里怎么样?” 程丹若道:“左子圭试写了一章《边史简谈》,正文少,注释多,不是《礼记》就是《春秋》,我读得吃力,你看吧。” 说着打开矮柜,将收好的书稿递给他,如释重负,“同他们说话太累人,总怕露怯。” 她以前接触过的读书人很少,陈老爷几乎和她没有交流,晏鸿之又旷达随意,谢玄英更不必提,从不长篇大论,引经据典,故而从没意识到书读得少,交流起来有什么问题。 直到姜元文和左钰出现。 一个才子,一个两榜进士,四书五经就不必提,《史记》《左传》《吕览》都是熟读的,还有公羊谷梁,让她这个只读过名家精选的人汗颜不已。 “术业有专攻,有什么好露怯的。”谢玄英拿起橘子,随手剥了两瓣。 果瓤甜极了,他塞给她一瓣,“不要妄自菲薄。” “微言大义,我实在看得心烦。”程丹若吃了两瓣柑橘,抱怨道,“还有几家土司送来的孩子,天天闹腾,心眼都不少。” 谢玄英问:“想我做什么?” 她沉吟:“你带了多少人回来?” 他道:“三千。” “驻兵吧。”她说,“见到兵马就老实了。” “行。”他道,“正好冬天有时间,把贵阳府的盗匪都清一清。” 两人商议定,便是晚灯时分。 厨房端上热腾腾的菜肴,人参猪肚汤、素炒山药、香菇炒肉片、乌鸡炖栗子、卤牛肚、卷心菜拌花生、蒸南瓜。 夫妻俩坐到桌边,你夹一筷菜,我舀一勺汤,如往常一般吃起了晚饭。 热气袅袅,模糊了眉眼。:,,. 章节目录 第393章 小婴儿 六点多钟了。 程丹若轻轻合上怀表,将搭在胸前的手臂拿开,悄无声息地滑出被窝。 “嗯?”动静虽轻,谢玄英还是醒了,撑开眼皮,“这么早?” “我要去药局。”她低头,嘴唇在他的脸颊上碰了记,“你再睡会儿,到八点再起。” “唔。”他半醒不醒,“也该起了。” 程丹若把他摁回去:“再躺会儿,好不容易回家,睡饱点。” 妻子的心意不能辜负,谢玄英合拢眼皮,听见她轻手轻脚地下床,到外头洗漱。 水声轻微,他不觉得吵,迷糊片时,果然又睡着了。 程丹若吃了烤面包加火腿、鸡蛋,外带一杯浓豆浆,现代化的早点让她马上就有了上班的感觉,精神极好。 “让厨房做点面条粥点。”她吩咐竹枝,“这两天都做点清淡好消化的。” 竹枝赶忙应下,等她走后亲自去厨房盯梢,选定两三样菜肴。 等到快八点,竹香轻手轻脚靠近,抱住门口挠门的麦子,侧耳倾听。 里头想起了窸窣的穿衣声。 她小步走到走廊尽头的茶炉房,把麦子塞给看炉子的兰芳,自己提起热水,和黄莺一道进去伺候。 谢玄英看见她们两个,随口问:“玛瑙呢?” “玛瑙姐姐的婚事定在十一月二十,夫人发话,让她早点回家备嫁。”竹香快言快语,“以后就是奴婢和竹枝近身伺候了。” 两个竹子也是霜露院的老人,谢玄英扫她们眼,没说什么。 很快,厨房送来早膳。 谢玄英选了小米粥,又问:“夫人吃的什么?” “馒头片夹火腿,荷包蛋和豆浆。”竹枝顺畅地报菜名。 他皱眉。 竹枝忙道:“是昨儿夫人自己吩咐的,说想吃的简单一些。” 他这才低头吃早膳。 用过一顿家常的温热早点,胃中果然舒服许多。 谢玄英去到书房,将整理成册的书信、公文都看了遍,大致了解了这两个月家中的大小事务。 正准备翻看左钰的书稿,小厮急匆匆前来回禀:“大人,宋氏子弟和夕家小郎打起来了。” 谢玄英动作一顿,抽出程丹若写的名单,平静道:“抓起来,牢里关两天。” 想想,又吩咐小厮,“和臬台说一声,慢慢审,不着急。” 小厮赶忙应了。 他沉思片时,叫来赵望,吩咐他传话,让张鹤和李伯武商量一下,把手上的人排一排,冬天这几个月轮着剿匪去,即可练兵,也能震慑内外。 随后继续看书稿。 左钰功底扎实,写的文章工整严谨,正文少而注释多,盖因有关于汉夷关系的每一段话,都需要严密考证。 别说程丹若看得吃力,他看得也颇费神,许多典籍都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究竟出自何处。 好不容易读完,都快中午了。 他打开书箱,挑了几本有用的数目,吩咐人送到书院,给左钰做个参照。 简单用过午饭,松木来报:“爷,韶姑娘和安姑娘并奚家郎君求见。” 安姑娘是指安氏的女儿,奚家郎君是宁溪寨主的儿子。 谢玄英神色淡淡:“求情的话就不用过来了。” 松木回去一说,果然有人打退堂鼓。 赤韶说:“还是算了,等义母回来和她求情好了。” “瞧你胆小的样子。”安小娘子笑话她,“人还没见到,你就要放弃?” 赤韶和她打了一架,虽说不打不相识,可还是有点较劲的意思,仰头道:“谁说我放弃了?这叫——缓兵之计!” 安小娘子大翻白眼,指使奚家郎君:“你去。” 奚小郎君苦着脸,脚底生根,硬是不动。 安小娘子气得半死,撸起袖子自己上:“谢巡抚——” 屋内,谢玄英提笔的动作一顿,终于知道程丹若为什么催他回家了。 是挺烦的。 他打开窗户,俯视院子里的三个小孩子,冷冷道:“在大夏的地方,就要守大夏的规矩,谁求情都不行。” 赤韶低头作鹌鹑状:“是,义父。” “退下。” 她拉着安小娘子的手,揪住奚小郎君的衣角,将他二人拽走。 两人安安静静跟着走人,毫无反抗之力。 走到门外,安小娘子才长舒口气:“老天爷,世界上怎么有这么好看的人,神仙似的,他说啥我都想点头。” 奚郎君点头如捣蒜:“对对。” 赤韶心想,你们算啥,我家被他打得七零八落,我才害怕呢。但不想在新朋友面前认输,改而问:“咱们去惠民药局吧。我义母肯定在。” 安小娘子:“她说话管用不?” 赤韶说了句大实话:“她要放人,都不用和谢大人说。” 安小娘子意气风发:“走,去惠民药局。” 都是精力旺盛的少年人,说走就走,一刻钟就疾驰到药局门口。 赤韶机灵:“我找爱娘。” 旁边的药仆就说:“金姑娘在后院。” 赤韶就大大咧咧地进去了。 后头的大院子,一棵树木不见,只有五个稳婆在洗手。 不是一起,而是轮番上前,拿胰子在水盆前来回搓手指手心,金爱就在一边仔细数:“内、外、夹、弓、大、立——” 急急勒马刹车,“错了错了,掌心没洗,赵稳婆,你只有6分。” 赵稳婆懊悔不跌:“哎呀,年纪大了记性差,金姑娘绕我这一会吧。” “不成。”金爱铁面无私,“我饶了你,夫人就不饶我,下一个,钱稳婆。” 钱稳婆三十余岁,端端正正上前,打沫子搓手,金爱数着,七步不差:“不愧是钱大夫家里的,10分。” 她在小本子上记下。 钱稳婆矜持一笑,她是钱大夫的堂妹,家里世代习医,耳濡目染,记一个洗手步骤易如反掌。 “下一个,孙稳婆。” 赤韶溜到金爱身边,手肘捣捣她:“干什么呢?” “别吵我,夫人吩咐给她们考试呢。”金爱眼珠子一眨不眨,“你找我?” 赤韶问:“夫人呢?” “屋里看箱子呢。” 赤韶朝新同伴们招招手,贴着墙根溜进屋里。 果然,次间摆着一个大木箱子,程丹若正调整温度计的方向,辨别温度:“稍微低了点,再加点热水。” 一个穿白色比甲的丫鬟应声,徐徐注水。 “好了。”程丹若观察到满意的度数,吩咐另一个丫鬟,“热羊奶。” “是。” 丫鬟小心翼翼地加热羊奶,等到煮沸后拿开,放一边冷却,时不时拿筷子滴两滴到手背上,感受温度。 “义母。”赤韶大着胆子上前,“夕达英被大人抓进牢里了。” 程丹若才看见她,看看表,还有时间,示意她们走到外头说话:“怎么回事?” “姓宋的说我坏话,达英就和他打了起来。”赤韶义愤填膺,“但大人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们都关起来了。” 程丹若笑道:“会说俗语了,不错。” 赤韶试探地问:“您能不能让人把他放了。” “不行。”她一口否认。 赤韶失望:“为什么?” “斗殴触犯夏律,我凭什么放他?”程丹若道,“你觉得他冤枉?” 赤韶道:“他当然冤枉,都是姓宋的不好。” “他果真冤枉,关几天就放出来了,若不冤枉,挨罚也是应该的。”她反问,“你说说,做错了事,是不是该罚?” 赤韶急道:“他没做错呀。” “一件事是不是错的,不是由你由我说了算。”程丹若道,“你们寨子里有没有规矩?” 她道:“有……” “这就是了,国家的规矩就是法。”她耐心道,“‘天底下这么多人,是非对错不可能由某个人决断□□,必须定下法规。汉人有句俗话说,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是这个道理。” 赤韶咬住嘴唇,倒是旁边的安小娘子开口了:“可我怎么听说,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你们真的会处罚姓宋的吗?” 程丹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是陛下的臣子,自然要守陛下的规矩,有何缘由对宋氏网开一面?” 安小娘子转转眼珠:“这就不好说了。” “你们若担心,为何不去书院询问夫子?”程丹若及时甩锅,“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我辛辛苦苦为你们求来书院的夫子们,可不是让你们学写两个大字。” 赤韶一听觉得有道理,小声道:“我们去问费举人,他肯定想让姓宋的倒霉。” 安小娘子眼放光彩:“没错,走!” 三个人又急匆匆地走了。 金爱目露羡慕,期期艾艾地凑上前:“夫人。” “去吧。”程丹若见金爱对医学完全没兴趣,也不勉强,“她们一个苗人,一个彝人,一个侗人,再加你一个汉人,倒是有趣了。” 金爱展颜一笑:“多谢夫人。” 转身提起裙摆,风风火火地追上去,“韶!等等我!我也去!” 程丹若长舒口气,吩咐药童:“这段时间除了外子寻我,其他一律说不见人。” “是。” 她转身回屋,试过羊奶的温度,感觉差不多了,拿起来注入小茶壶。这个茶壶是特制的,容量很小,但壶嘴很长,正好能伸进活动窗口,给婴儿喂奶。 说起这保温箱里的小婴儿,当真是巧了。 半月前,她放出风声,说要考核贵州城的稳婆,趁机摸了摸底。 城中的稳婆约莫有十来个,水平好的好,差的差,良莠不齐,她挑了五个风评最好的,让她们到惠民药局接受培训。 前面的七步洗手法,就是其中之一。 不知是不是这事传了出去,药局的大夫又开始筹备产妇用的药材,百姓们听说了风声,今儿一早,药仆打开大门,就发现门口被人丢了个婴孩。 医者仁心,他们立即裹了孩子,等她一到,即可禀明原委。 于程丹若而言,这是瞌睡送了枕头,连忙将孩子放入保温箱中,开始第一次临床试验。 效果好得出奇。 十一月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孩子被发现时,面部青紫,气息微弱,放在三十五六度的保温箱中一上午,就渐渐缓了过来。 她每隔一个时辰,就喂她吃点羊奶,没有奶瓶,只能用针筒喂。 吧嗒、吧嗒,羊奶通过小小的针管流入婴儿的口中。 她费力吸吮着,小小的拳头紧握,像是想拽住自己随风飘摇的生命线。:,,. 章节目录 第394章 年底了 泰平二十五年的最后两个月,程丹若过得忙碌又充实。 她只干了一件和医学无关的事儿:十一月二十,喝了杯张鹤和玛瑙的喜酒。 完事后,全副心神都扑在了妇产科的事情上。 自从接手第一个弃婴后,隔三差五的,药局门口就会出现篮子,里头多半是个刚出生的小婴儿,从出生几个时辰,到几天半个月不等。 女婴巨多,男婴多有残疾,不过健康的也有,裹在稻草堆里,连件破袄也无,一看就是真的养不活了。 程丹若让人在门口挂了串铃铛,派人守夜,听见铃铛声就出来,省得孩子在夜里冻上几个时辰,能救活的也被冻死。 陆陆续续的,到十二月就有七八个了。 好在恒温箱没技术难度,很快打了十来个,因都在一间屋,只需要一两个水银温度计就能周转,倒是没什么问题。 稀缺的反而是人手。 这时候,去年训练的药仆就派上了用场。他们自是梅韵买来,□□了小半年,又实习了几个月,都是熟手了。 程丹若从中挑出四个妇人,都生育过,知道如何照顾孩子,也认得几个字,给她们改名叫红根、红参、红花、红藤。 又选四个十五岁以上,能认字算数的姑娘,改叫山茶、山柰、山栀、山姜。 这就是第一批妇产科护士了。 但因为名字难记,药局的人时常分不清谁是谁,她们干脆按照年龄排辈,就变成了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五娘、六娘、七娘、八娘。 程丹若给她们排了表,白班四个人,晚班四个人,主要负责测温、加水、热奶、喂奶几件事。 她白天就待在药局值班,记录每个产儿的情况,并写明记录。 1号女婴,出生3-5天被弃,无残疾,经过多日喂养,已经能自行喝奶。 2号女婴,出生数小时被弃,兔唇,呼吸困难,三日后死于新生儿窒息。 3号男婴,左腿弯曲残疾,其他十分健康,可自主进食,非常活泼。 4号女婴,早产儿,冻毙。 5号女婴,出生半月,黄疸,具体成因不明,观察中。 6号男婴,足月生,健康活泼,生命力顽强。 7号女婴,死婴。 七个孩子,排除掉两个接手就死的,目前只死了一个,总得来说,运气不错。 但程丹若的经验也就这么多了,待大家上了手,主要精力还是放在分娩上。 她让每个稳婆自述了关于接生的知识,不得不说,赵钱孙李周五个稳婆,能在贵州闯出名头,确实有点本事。 她们不知道所谓的产程,但能凭经验判断宫口开到什么程度,产妇要用力,孩子快要出生了,甚至排名第一的赵稳婆,还能转胎——不是转性别,是转胎位。 如果孩子是头在上,脚在下,她能通过按压产妇的肚子扭转姿势,让孩子顺利生产。 平心而论,她们比程丹若有经验。 她还没接生过孩子呢。 故此,培训的重点是卫生知识。 民间关于生产有诸多忌讳,有的规定产妇必须坐着生,有的不能在家生,有的要坐草,只能坐稻草堆,什么古怪的事都有。 所以产房的卫生情况是最重要的,纵然是贫寒人家,也要早早预备好一张干净无秽物的床板,以便产妇分娩。 至于温度,当下人已有普遍的常识,知道产妇要冬暖夏凉,宜安静,忌吵闹,她只需要肯定即可。 其次就是稳婆的消毒观念了。 如今没有产钳,有时遇到产妇难产,稳婆全靠一双手去接,对产妇造成的感染可想而知。 所以,着重培训的就是稳婆的洗手方法,以及剪刀等器具的消毒。 这一点,惠民药局的外科大夫极有发言权,程丹若特意请范大夫讲了节课,强调消毒的重要性。 接着就是婴儿出生的急救措施了。如果遇到胎粪、羊水堵塞口鼻,该如何处理,遇到早产儿必须保暖,等等。 内容很少,因为稳婆大多不识字,太多了她们也记不住。 为了让她们学以致用,并收集案例,程丹若在十二月做了一次免费接生。 她把惠民药局的东西厢房布置成了产房,免费收容即将临盆的产妇,五个稳婆留两个值班,帮助贫寒人家接生。 大冬天,富贵人家就罢了,穷人家冷得要死,能有个温暖的产房生子,自然愿意试试。别说惠民药局有大夫坐镇,看病还不要钱。 消息一出,十个产房立马住满。 程丹若怕她们互相影响,反而紧张起来,派稳婆提前讲明生产过程,阵痛是怎么回事,大概要痛多久,什么时候能生,不要害怕,不要提前用力,等等。 饶是如此,分娩依旧吓人。 惨叫声彻响云宵。 说实话,若非惠民药局自去年打仗起,就不断收治病人,有时候麻药不够,或者伤者逞强,直接硬缝,隔三差五就要嚎一回,以老百姓的想象力,恐怕都要编出鬼故事。 程丹若记录了大部分数据,晚上发动的就没法子,让五娘值班写。 除了上述事项,她下班回家,也会练会儿产钳。 高、中位产钳不用说,肯定不尝试,低位产钳术是否适合普及,她得自己动手了才知道。 但说来惭愧,作为一个实习医生,她压根不会用产钳,打出来之后,只能先用水果尝试。 她就用“西瓜包柚子,柚子包橘子”的模型,尝试用产钳把橘子夹出来。 婴儿脆弱,她用的是剥了皮的橘子,然后每次被夹出的橘子,基本上都有破皮的地方,有的还流了汁水。 今天也不例外。 她在烛光下和产钳较劲了小半个时辰,最终掏出一个破相的小橘子。端详片刻,和谢玄英说:“如果这是孩子,他已经破相了,脑袋也变了形。” 谢玄英道:“用手不成么,得用钳子?” “产道就这么大,再小的手也会很吃力,钳子是很有用的,是我用不好。”她盯住自己的手,不甘心地承认,“我的手不稳了。”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在医学界也是成立的。一个好的医生必定是由手术喂出来的,但她迄今为止做过几次手术呢? 读书时,犹且天天练习,期待老师大发慈悲让她缝个线,如今呢。 程丹若越想越惆怅,丢掉烂橘子,洗手睡觉。 谢玄英见她心情不好,便也按下书卷,陪她一块儿早早睡下。 次日,晨光熹微。 谢玄英一如既往六点钟清醒,可往枕边一摸,却是空的,不由讶然。丹娘睡觉一定要睡足,这两年生过两场病,更是渴睡,从不早于七点起身。 他支起身,四下寻觅她的踪迹。 只见东边的窗户下,她寝衣外头披着夹袄,正专心致志地……剥鸡蛋。 谢玄英又看了眼,确定没看错。她在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鸡蛋壳,露出乳白色的薄膜,里头的蛋液微微晃动,犹如波浪。 生鸡蛋? 他一下明白,她这是在练手的稳和细,可十二月的早晨不睡觉,对着敞开的窗户剥鸡蛋,也太糟蹋身子了。 谢玄英正欲开口阻止,话到嘴边,却蓦地顿住。 晨光下,她的皮肤是一种微透的白皙,但不像是过去铅粉似的苍白,更像是米粉的白,泛着透亮的气色,晶莹润泽。 而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碟上的鸡蛋,神色专注,心无旁骛,整个人都沉浸在自我天地中。 人一旦认真起来,便有格外的魅力。 谢玄英坐在床上望着她,久久舍不得离开视线。 直到她动作一滞,透明的蛋白自内膜的破口处沁出,汩汩流淌。 他看见她无声叹了口气,将破掉的鸡蛋放到一边,重新拿了碟子和生鸡蛋。 趁此机会,谢玄英赶忙起身,将床尾的羊毛毯子裹到她身上:“早晨冷,也不知道多穿两件衣裳。” “穿太多会困。”程丹若揉揉脸,“稍微有点冷才好。” 谢玄英摸了摸茶盏,茶壶一直放在温酒壶中,里头有炭煨着,热乎乎的。他拿起她的杯子,浅浅喝了两口。 程丹若道:“我吵醒你了?” “没有,该起了。”他拢好她的衣襟,自己穿上羊毛绒衣,“正好去晨练。” 又给她倒了杯热茶,塞进她手中,“暖暖,叫竹香拿个手炉过来,看你手冰的。” 程丹若笑笑:“知道了。” 谢玄英这才出去。 她继续剥鸡蛋。 又失败了两个,但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丫鬟催着洗漱,她不好再练,颈椎也有点吃不消了,便洗脸梳头,准备早膳。 夫妻俩一块儿用了早餐,商量了几句腊八的事,便分头忙去。 年底了,谢玄英得写封奏疏递上去,贺年的同时,汇报一下工作。 他今年事多,奏疏也就格外长。 第一件事关于普安,残兵败将遁于深山,不敢冒头(其实是失去了踪迹),安排逃难的普安百姓返回家中,夏季的徭役是修筑城墙,如今基本恢复原貌(但赋税就不要想了,求皇帝免两年缓缓)。 第二件事,则是苗疆边界的寨堡改为哨所,汉苗的领地已划分完毕,苗人久违地安分了下来,没有生事。 第三件,黔东北武陵山脉一带,苗乱频繁流窜,平定两寨,并新建了个守御千户所,震慑为乱的苗人。 最后一件和程丹若有关,讲的是她办的永安书院,请了夫子教授汉学,列数送子女前来的土司,表示蛮夷向往□□教化,都是天子的恩德。 四件事全是实实在在的功绩,送到皇帝手上,不出意外,龙颜大悦。 他和石太监说:“把三郎的奏折传下去,让他们看看,真正忠心为朕办差的人是什么样的。” 又一声冷笑,“一天到晚直谏哭谏,是能海晏河清了,还是能沉烽静柝了?不知所谓!” 石太监立时道:“陛下所言极是,如谢郎这般,方是我大夏的忠臣呢。” 言下之意,其他人的忠心可就难说了哟。 皇帝的脸更黑了。:,,. 章节目录 第395章 福祸多 多事的年头,升职和贬职都格外得快。 谢玄英是前者。他在贵州战战兢兢干活,成绩斐然,趁着过年的喜庆,皇帝大笔一挥,决定让他正式巡抚贵州。 职位没变,权责大了,从管一省的军事变成了三司,今后行政和司法都由他说了算。换在别的省,不夸张地说已经是封疆大吏,但贵州……名义上的。 算算属于大夏的地盘,其实也就三分之一,名不副实。 当然,也亏得名不副实,否则以他的年纪独领一省,怎么都夸张了些。 便宜也是有的。职位这种东西升上去了,今后只要不犯错,调往别的地方至少是同级,非常划算。 皇帝对这个外侄不赖。 至于贬职的,毫无疑问就是这几个月不断劝皇帝的家伙。 如果是随大流劝劝,本人也有功绩在身,那就打发到外地当巡抚或布政使,反正远远的滚走,别碍皇帝的事。 但若是没什么实际功勋,只靠一张嘴,又不巧不太会说话的,对不起了,革职回老家,或者下诏狱。 ——左钰蹲的都不是诏狱,是刑部大牢。 诏狱是锦衣卫的监狱,以审讯手段酷烈而闻名。虽然锦衣卫不会真的对这群言官动刑,可传达出来的信号依旧十分不妙。 故而事情一出,一石惊起千层浪。 总计八十余名大小官员入狱,而他们既没有造反,也没贪污受贿,只是连续半个月在宫门外哭谏。 哭谏就是一边跪着流泪,一边嚎武宗你好惨啊,你认的儿子不认你了,你在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啊。 又说对不起以前的皇帝们,臣等无能,劝诫不了陛下一意孤行,但为了我们的忠心,我们明知不可为也要为之。 宫门外,大臣来来往往,每天围观,那叫一个热闹。 皇帝最初还忍得住,心想寒冬腊月的,我看你们能跪几天,我当听不见。 但大臣的膝盖比他想得硬,虽然跪坏了几个老臣,可没人放弃退缩,无论刮风下雨,雷打不动在门外嚎。 皇帝有点忍不住了。 就在这档口,齐王太妃听说了此事,当场晕厥。 皇帝勃然大怒,将他们下狱。 因这事,整个京城都没过上一个好年。 谢府,书房。 靖海侯负手而立,欣赏案头的一盆腊梅,问幕僚:“镜山,这梅花如何?” “香得很。”幕僚道,“有点呛人。” 靖海侯一笑,将窗户支开一条缝,微微寒风灌入,吹散芳香。 幕僚老神在在,泡了壶碧螺春,为东主斟茶:“明公请我过来,总不是为了赏花吧。”他拍拍自己的膝盖,“我这老胳膊老腿,为花受累可不值当。” “正月无事,想与镜山闲聊两句。”靖海侯微微一笑,“今年这冬天,大家都不好过啊。” 幕僚却道:“话虽如此,王家的赏梅宴照开不误。” “王厚文被架着,下不来了。”靖海侯仔细观赏腊梅,“要么成,要么败,他没有第二条路。” 幕僚道:“首辅大人倒是沉得住气。” “杨奇山是个聪明人。”靖海侯沉吟,“他不会不动,只是在琢磨怎么动。” “之前宫门跪谏声势浩大,无人默许可做不到。”幕僚叹息,“不过,谁都没想到陛下竟如此决绝。” 靖海侯颔首:“陛下已经打定主意,杨奇山必有动作。” 幕僚拈须,想做几个猜测,不料才端起茶盏,就听外头小厮汇报:“侯爷,太太来了。” 靖海侯眼中闪过一丝讶色,道:“请。” 柳氏步入书房,见幕僚也在,与他颔首示意。 靖海侯打量妻子的装扮:“你进宫了?” “柴妃病了,招我过去说说话。”柳氏微微顿了顿,放轻声音,“娴贵人前两日小产了。” 娴贵人是五年前进宫的秀女,容貌柔美娴雅,一枝独秀,没多久便承了宠,封为美人。去岁后宫大封,她又被封为贵人,风头无二。 以她的侍寝频率,能怀孕不算太奇怪,毕竟皇帝子嗣稀少,也有两个女儿。而她这胎若是男孩,便是当之无愧的后宫第一人,柴贵妃都要给她颜面,即便是个女儿,那也稳稳封嫔。 现在居然落胎了? “何时的事?”靖海侯也大感意外,关心地问,“几个月了,柴妃病了,莫非有内情?” 谢家因谢皇后之故,在皇宫内也有耳目,柳氏乍闻此事,自然多方探听。 “据说快两个月了,陛下是知道的,只是胎没坐稳,不对外说。”她慢慢道,“可太医院有脉案,多留点神,不难发现。” 靖海侯沉吟不语。 “究竟是怎么回事,柴妃也没漏口风,我看她的样子,怕没少吃挂落。”柳氏分析,“这胎肯定是由她照看,按理说不该保不住。” 柴贵妃年纪大了,肯定生不了,这两年不过替陛下打理后宫罢了。甚至对于其他妃嫔而言,只要陛下有子,她们就是太妃,能安享晚年,可若是过继来的,后果难料。 嫌疑最大的,莫过于齐王太妃和侍奉婆母的齐王妃,以及嘉宁郡主了。 她征询丈夫:“咱们可要打听一二?” 靖海侯拧起眉梢,少顷,缓缓摇头:“这事不简单,我们别蹚浑水。” - 安乐堂。 吉秋默默在簿子上勾掉一个姓名:“又一个。” 这是三个月来,第二十五个“病亡”的宫女了。与前两年每年就十几个人的数目相比,可谓天上地下。 “掌药……”她看向安乐堂如今的负责人,曾经第一个向程丹若拜师学艺的掌药杜涓子,欲言又止。 杜掌药脸色晦暗,面对手下人的询问,却唯有苦笑:“是我学艺不精。” 其他人都没有说话。 宫女精贵,除非碰上了痢疾之类的时疫,否则就提铃的刑罚,鲜少要人命。可这两个月,动不动就有人病重。 她们都学了粗浅的医理,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有的说是饮食不节,可宫里的东西都有定数,司膳房自惠元寺的事后,看得特别紧,这会儿又是冬天,东西放个十天半月也不会坏。看她们的症状,像饮了药酒,程掌药说过,像乌头、毒蛇之类的药材泡酒,易有毒性,能不吃就不吃。 还有得了风寒的,怕是在风雪里淋雨挨冻,发起高热,又没有及时吃药,拖延两天就没救了。 可现在谁还有病不看呢? 安乐堂最擅长看的就是伤风感冒,棍棒扭伤。 其中必有隐情。 但正如杜掌药一口认下本事不足,吉秋等人心中虽有猜测,也不敢宣之于口。 因为……“翠翠的东西,给她家里送去了没有?”杜掌药问。 女史汪湘儿说:“送去了,我和宫门的人熟,娘娘恩典,我得了半日假,想法子捎出去了。” 她擅长针灸按摩,这两年常在妃嫔面前走动,颇有脸面。尤其是贵妃,年纪渐渐大了,腰疼脖子疼,常招她去,等闲宦官也不敢惹。 而卢翠翠……她也是曾经跟着程丹若学艺的女史,对妇科最感兴趣,给宫女们看多了痛经和月经不调,终于有了些心得。 两月前,陛下说叫两个懂调理的去娴贵人身边伺候,司药斟酌过后,便指了卢翠翠。 卢翠翠去时踌躇满志,似乎前路一片平坦,但三天前,她死了。 说是病死的,可吉秋为她收敛尸身,知道是中毒。 宫里没有致死的药,她必是被赐死的。 个中缘由,她们不敢问,也不敢想。 众人又沉默了。 寒风萧瑟,杜掌药裹紧斗篷,慢慢道:“宫里人多了,事也就多了,咱们这点本事,看看宫女宦官就罢了,贵人玉体金贵,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儿。” 众人都低低应了句“是”。 心中却有些愤懑:好不容易过了两年好日子,贵人们一到,命就贱了。 * 宫里风起云涌,人命如蓬草,贵州却是一派生机。 过完年,打仗就是去年的事儿了,彻底过去了,新的生活已经开始。 正月不上班,谢玄英就和姜元文钓鱼赏雪,写两篇诗作。他们俩度过了开头的别扭后,愈发像是朋友了。 天才总是孤单的,能有一个志趣相投的友人,自是一桩幸事。 只有程丹若不大高兴。 搁在现代,她才不介意丈夫的朋友,她自己有的是朋友。作为一个医学生,从初中同学到高中班主任,从姐夫的小妹到堂妹的小姑子,都在她朋友圈。 比起找不到人出门,没有假期才是最痛苦的事。 但在这地方,只有谢玄英理解她,他不止是她的爱人,也是她唯一的朋友。 程丹若十分清楚,夫妻两人各有各的生活,再相爱的情侣,最好都有属于自己的朋友,属于爱情之外的世界。 然而,过去的二十几年,她一直拒绝与其他人产生过于紧密的关系。 她没有姊妹,也没有闺中密友。 没有羁绊,有时意味着轻松,有时意味着孤单,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程丹若曾经想过,是不是该试着融入当地,好好生活,但当她怀抱着麦子,独自在房间静坐时,又觉得没有必要。 天才总是孤单的,格格不入的人也难免寂寞。 朋友可遇而不可求,缘分太深未必是好事。李首辅也曾是端方正直的忠臣,最后却因为对家族的记挂,默许了他们大肆侵田,晚节不保。 少结牵绊,才能维持住局外人的客观和冷静。 既然她已经没有父母亲眷,也注定不会有孩子,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程丹若想通了,也就不去嫉妒谢玄英,正月药局没什么事,干脆就拿出京中的信件,一张张排在一起琢磨。 穿越这么多年,皇宫也打过卡,她还是头一次遇见宫斗剧情,非常好奇。 这三封信,分别来自靖海侯、洪夫人以及张御医。:,,. 章节目录 第396章 铁了心 今儿大晴天,万里无云,谢玄英和姜元文约好,一道去溪边垂钓。 河流都未冰冻,两人收获颇丰。他提着一篓鱼回家,吩咐厨娘好生养着,每天炖盅鱼汤。 “今天先做鲫鱼汤。”丹娘爱吃。 厨娘连忙应下,又说了几个搭配的菜色。 谢玄英十分满意,上楼找妻子。 她正坐在罗汉床上,怀中趴着一只肥嘟嘟的橘猫,两只脚上,大米和小米一只霸占了一个脚背,下巴靠在上头,悠哉哉地眯着眼睛打盹。 他能看到她的毛线袜子,大过年的红金配色,丫鬟们知道她喜欢橘子,织得栩栩如生。两只小白狗趴在上头,她的脚尖一动一动,它们荡秋千似的,眼睛都不睁开一下。 三只小畜生。 “回来了?”程丹若头也不抬地说,“钓到鱼了么。” “哼。”谢玄英冷哼一声,揪走大肥猫,脚尖推开两只小狗崽。 她瞅了两眼:“脸这么黑,空手而归?” “怎么可能。”他拈走她身上的猫毛,这才舒服了点,“晚上喝鱼汤,你在看什么?” 程丹若道:“信。” 谢玄英看过这几封信,道:“我今天和光灿也聊过。” 她飞来一眼,不咸不淡道:“姜先生有什么高见?” “抽薪止沸,非近臣不可为。”谢玄英压住唇角的弧度,维持谈正事的严肃,“他认为,陛下执意认回本生父,一是因为王太妃毕竟是生母,不能侍奉膝下难免心中有愧,二是齐王世子是嫡亲的侄儿,血缘最近。” 他缓缓道,“但比起亲侄子,当然是亲儿子更好。” 程丹若道:“我也想过这个可能。” 皇帝痛失爱子,谁最倒霉?毫无疑问是齐王一家。 他们刚进京,刚入宫,一个孩子没了,谁不怀疑他们动了手? 一旦起疑,皇帝难免要想一想,还没定名分呢,对方就这么嚣张,真要是尊生父为皇帝……运气好,自己和武宗一样,几十年后儿子跑了,运气不好,直接就兄终弟及也名正言顺。 他可就未必想再改宗了。 皇帝不搞这事了,谁得益最大? 杨首辅。 “这么做值得吗?”程丹若说出自己的怀疑,“这可能是陛下唯一的儿子,过继齐王世子,多半是齐王摄政,届时他这首辅该如何自处?” 皇帝四十多岁了,属于看着还年轻,但有个万一在古代也可能会嗝屁的岁数。首辅却不一样,杨首辅才五十岁上下,身体好能干二十年。 齐王一家上位,对他可没好处。 谢玄英坐到案几的另一侧,边剥栗子边道:“杨首辅也不是这样的人。” “哦?” “他最多推波助澜,绝不会出手。”他冷静道,“子嗣是陛下的死穴。” 暗示大臣哭谏,皇帝可以忍,最多就是结党营私么,哪个首辅没有党羽,控制不住底下的人,当上首辅也只是傀儡。但儿子关乎皇位,谁都不可能忍。 且杨首辅也干不出谋害皇嗣的事,这是原则问题。 程丹若将洪夫人的信拿出来。 洪夫人生活闲适,素来家信就写些生活琐事,比如晏鸿之和人下棋,竟然一夜未睡,第二天便头疼脑热。又或是隐娘大了,与闺中密友斗香,连续三次拔得头筹,大奶奶已经开始发愁她的婚事。 但这回,她说洪尚宫专程递了口信,抄了几本晏鸿之收藏的医书,说给安乐堂的女官启蒙。 安乐堂的女官都是程丹若一手教出来的。 洪夫人这么说,只代表了……“安乐堂有人死了。”她说。 “宫里的人。”谢玄英斟字酌句,“这就难查了。” 程丹若又拿出张御医的信:“明善公不擅长调理妇人,此次倒是置身事外,倒是院判倒了霉。” 张御医的信更小心,只和她讨论病候。 她之前去信,附上了自己关于产妇的书稿,以及保温箱的制作方法,他才半含半露地说,赞同她对产妇心理的看重,他也认为,妇人怀孕时要定心沉气,不宜多思多虑、乍喜乍悲。 至于她提出的,生男生女从夫家一说,他觉得有点道理,但也没有马上认可。 “娴贵人的孩子,怕是多思多虑才掉的。”程丹若忖度,“就是不知道是她自己想的多,压力太大了,还是别人引的。” 谢玄英把剥好的栗子递到她嘴边:“都有吧。” “也是。”指不定压力给的最大的人,就是皇帝。 他太想要一个儿子了。 “就算没有,我说句实话,”她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道,“陛下的精水本就不太行。” 荣安公主和二公主都是皇帝年轻时怀的,他今年也四十多岁了,不算很老,可精子质量一年比一年差,希望也就越来越渺茫。 谢玄英不想讨论皇帝的隐疾,扯回正题:“到底是谁?” “看接下来谁得了好处。”程丹若注视着面前的三封信,栗子在口中咀嚼,甘甜香浓,却有微微苦味,“可怜了安乐堂。” 这一手带起来的宫廷小诊所,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谢玄英瞧见了她的郁色,便道:“明儿出去走走吧。” “去哪儿?” “今天回来的路上,看见一处梅林,明日赏梅去。” “天冷……” “去吧,嗯?” “那好吧。” 入夜,她洗漱完,打开自己的衣橱,在樟木箱子里拿出了一双袜子,整整齐齐地叠在床尾处。 谢玄英觑了眼,毛线袜上两只大白狗。 怪可爱的。 -- 众人都以为,陛下失子,齐王一家得利是第一层,他们家被陷害是第二层,其他候选人都有嫌疑,可得利的似乎是杨首辅,这是第三层。 所以,越喜欢往深里想的人,越觉得皇帝应该会停止改宗的念头。 比如杨首辅,比如王尚书,两个人最近都很安静,等待一个结果的降临。 正月就在这种迷之气氛下过去了。 二月到来,戏幕拉开。 皇帝命百官再议能不能认爹的问题。 举朝哗然。 消息传到贵州,姜元文一头雾水:“不应该啊。” 甭说他,哪怕是谢玄英,这回也很纳闷:陛下怎么就铁了心呢。 没人知道。 既然皇帝说继续讨论,那就继续撕吧。 反对派表示,古往今来,一向都是小宗可绝,大宗不可绝,皇帝执意改宗,就意味着武宗一系绝嗣,这是不符合礼法的。 支持者却说,大小宗并非一成不变,昔年周天子为大宗,诸侯为小宗,可最后还是秦一统天下,取而代之,李世民非嫡长,也不妨碍开创盛唐。 反对派继续质疑,皇帝当时答应了做武宗嗣子,这才名正言顺继位,如今出尔反尔,如何能叫天下人信服? 说实话,谁都知道皇帝这一点不厚道。 但皇帝不能有错,有意逢迎之辈绞尽脑汁,翻出一个替罪羊。 罗首辅,是李首辅的前任的前任,武宗末年的首辅。当年,正是他建议先帝挑选藩王之子过继到名下。 都是他的错,他枉顾亲伦,只顾维护武宗的继统,没有考虑到人情。 结果奏疏递上去,被皇帝一顿痛骂。 他还没糊涂,当初不是罗首辅的所作所为,他也当不成皇帝。人可以不要脸,但不能诬陷忠良,否则必令天下人寒心。 背锅行动失败,只能再寻出路。 中间派便尝试谏言,人生在世总不能单论礼法或人情,应当二者兼顾,不如尊皇帝生父为皇考,齐王太妃为太后,但不为皇帝与皇太后。 这等于说,同意让你认你亲爹和亲妈,给一个礼节性的称号,但不能让他们当皇帝。 皇帝留中不发。 众臣似乎看到了希望,变着法子在这事上做文章。 有的说,民间早有兼祧的说法,皇帝既是嗣子也是长子,兼祧两宗也很合理。只不过,武宗是大宗,齐王是小宗,所以略逊一筹,这也是符合礼法的。 还有人论证,武宗无子,遵照祖训兄终弟及,就该轮到齐王,皇帝乃是齐王的嫡长子,接替皇位是吻合流程的,完全没有必要过继。当初这么做,是为了抚慰武宗无子承欢的遗憾,所以,不是皇帝出尔反尔,反而是孝心两全之举。 他们的奏疏或是上了邸报,或是“不经意”流传出去,很快举国皆知。 程丹若第一次见识到了士大夫的“变通”。 谁说他们封建的?灵活得很。 当然,看不惯的人也有很多,比如左钰。 他就在书院里痛骂这等无耻之徒,曲意逢迎,媚上欺下,全是伪君子,视礼法纲常为进身之阶,长此以往,大夏要亡了! 程丹若:“……”你怕是忘了自己在被流放。 于是赶紧给他布置作业,让他挑选出一些名家名篇,供土司子女学习。 左钰反驳:“但凡读书,当从四书五经始,还未学过圣人之言,如何能看不入流的杂书?” “圣人之说微言大义,非穷尽数年之功不能读透,寥寥数月,怎能让他们读明白经典呢?”程丹若不和他争,主要也争不过这个满腹经纶的家伙。 她叹口气,故作为难,“您也知道,今年放春假,好些人去了就没回来。人都不来,怎么教化?若勉强他们来,又算什么教化?” 左钰哑口无言。 虽然只开学了月余,可过年期间,程丹若还是让书院放了假,学生们想留在贵州城的就留下,不想留的就回家过节。 说实话,当时不少人以为送子女过来是当人质,听说能走还不信。 但赤韶、夕达英乃至安小娘子都回了,他们才意识到是真的,赶忙走人,唯恐晚了就走不掉了。 然而,二月初一开学,十几个学生只回来了十个左右。 其他人休学了,说得很好听,资质愚钝,实在听不懂老师讲什么,就不便再让他们费心。 程丹若也不曾勉强,反而派人送了些启蒙书回去,让他们在家自学。 因此,提及这事,左钰就没法反驳了。 □□赫赫威仪,自该凭借底蕴使万邦臣服,四面来朝,这教了两个月不到,学生就跑了,怎么看都是老师的水准不行。 “诗文自有大美,也可说天地之道、自然之雄、圣人之德。”她委婉道,“您意下如何?” 破茅屋中,粗瓷茶碗的水已凉透。 左钰端起茶盏,慢慢抿了口粗糙的茶水,这是普安出的茶叶,与喝惯的龙井大有不同,微微的涩意,没有炒好。 “依罪人之见,”他说,“读书是为了明理,不懂理的人便难以明辨是非。” 程丹若:“夫子的意思是?” “犬子年幼调皮,不肯静心读书。”左钰说,“打一顿就好了。” “……”她道,“在路上了。”:,,. 章节目录 第397章 论生养 京城事越多,贵州越安宁,原因无他,没人指指点点了呗。 泰平二十六年,贵州如初生的幼苗,蓬勃发展。 谢玄英将手头的兵将三七分,三成巡视剿匪,七成在军屯种田栽药。他也不再事事亲自出马,只将任务分配下去,让底下的人自主行事。 李伯武在贵阳,地方大,达官显贵多,要徐徐图之,田南在永宁安南卫,靠近普安县,叛军残留势力较多。他主要在驿道两边清荡贼寇,确保来往的商队行路安全。 普安已经圈出了几个茶园,最大的茶园包括一棵千年古茶树,据说滋味与其他茶不同,甘醇悠远,是上好的茶园场地。 茶商们买下茶园,按程丹若的要求,雇佣本地的苗人汉人打理,增加就业。 当地人原本并不喜欢外来商贾,雇工都没多少人肯去,但商人们早就意识到贵州的致命缺陷,同时带来了外面的粮食和盐。 他们不是为了贩盐而贩盐,图的是在这里长久发展,价格比盐贩子略低些。 盐价低了,交情就处上了。 今年春末时分,程丹若就收到了普安新茶。 她懂什么茶? 遂扭头喊人:“你泡壶茶我喝喝。” 谢玄英白她一眼,搁笔洗手,替妻子煮茶。 他拈起茶叶瞧了瞧,知道是绿茶,再看茶叶身骨较轻,便先注入热水,微凉后再放茶叶,最后在贴着杯沿倒水。 整个过程恰如行云流水,写意随性,但程丹若还是被宽袖中的手吸引了。 筋骨有力,峻如山松,自有一番力量感。 他把手递过来。 她拍了他两记,打死不认,端起茶盏,慢慢啜了口,半晌,问:“你觉得呢?” 谢玄英细细品尝,眉梢拧起:“涩多香淡,茶汤色泽不错,可茶毫过多,不够透彻清亮,中品。” “本来就没打算做成上品。”程丹若不以为意,“好茶厮杀激烈,要闯出名头费钱费力,数量也少,百姓怎么谋生?还是薄利多销得好。” 她放下茶盏,提起笔,稍加沉思便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谢玄英定睛一看,仙人拂羽。 “作诗呢?”他稀奇。 “去你的。”她说,“他们让我给这茶取个名。” 他弯起唇角:“噢——” “和你可没有关系。”程丹若低头看着纸上的四个字,犹豫要不要做首诗宣传。 思来想去,决定咬牙试试。 她苦思冥想,绞尽脑汁。 谢玄英手握茶盏,饶有兴致地围观。 第一句:仙人王子乔,驭鹤入深山。 他了然,这是要假托神仙之名了。 第二句:茂峰映天碧,芝草照秀川。 他提醒:“天碧与秀川不对仗,还是碧霄,如此,映字也要改。” 程丹若咬住笔杆,涂了这句,改成“剑峰凌碧空,芝草照秀川”。 谢玄英在心里点评,少一分绿意,多两分豪气。 第三句:蓬阆多绮丽,人间有大观。 第四句:灵鹤绕三日,遗羽赠清欢。 谢玄英拿过朱笔,将她所有平仄错误的地方都圈了出来。 程丹若先改简单的,“深山”改成“雪山”(乌蒙山的别称之一),“碧空”改“碧落”,“秀川”改成“明川”,“绮丽”改成“殊丽”。 接下来的就不太好改了,她涂涂写写,勉勉强强凑整了格律。 仙客见青鸾,迷途问雪山。剑峰凌碧落,芝草照明川。 蓬阆多殊丽,人间有大观。昆仑三尺远,遗羽笑清欢。 程丹若不是很满意,但难得写出这么工整的诗,也不想改了。 谢玄英安慰道:“王子乔虽好,可黔地靠近昆仑,青鸾岂不更佳?再者,传闻西王母有不死灵药,也有长寿多福之意。” 她马上被安慰到了。 “诗和茶都给义父送过去。”她磨墨抄写,“但愿他老人家看在我这般用功的份上,替我宣传一二。” -- 随着驻兵的频繁调动,盗匪的落网枭首,贵州全方位地安定了下来。 老百姓进出城门,看到墙上与日俱增的强盗脑袋,安全感倍增。 人一旦安定,就喜欢造人。 惠民药局的妇产科经过冬天的实习,终于正式成立。经过培训的稳婆,会被官府登记在案,成为一个有官方认可的接生婆。 她们没有工资,可每年过节都会发三尺红布。而官府备案的身份,无疑让她们更容易获得老百姓的承认。 但最稀奇的还是保温箱。 惠民药局有十个保温箱子,百姓家里出了早产儿,能以每天十文钱的价格,让孩子在保温箱里待着。 但这个价格不包括餐食,母亲或者奶妈需要住在药局,隔一两个时辰喂次奶,住宿的床板费3文一天,无限热水。 有钱的人家,便可直接买了保温箱去,价格从3两银子到10两不等,区别在于保温层的材料,好一点的保温性能好,便宜一点的就差点。 各个款式都经过测试,大概多长时间加水,加多少,白纸黑字写清楚,有钱人家还可以买温度计,时时监测室温。 不差钱的人家真的很多。 比如布政使的小妾生了个儿子,个头略有不足,他立马买了最贵的箱子,还觉得太简陋了。 程丹若没有一点改的意思。 多点金粉银饰有屁用,还会影响保温换气,实用普及才最重要,爱用不用。 技术垄断时期,没有谁会傻到不用。 至于产钳,迄今为止只用过一次。 程丹若在家闷了一个冬天,掏怀无数水果,剥了几百个鸡蛋,终于恢复了一点手感,能够顺利把五六个橘子组装的婴儿模型掏出来了。 她又用牛皮、猪肚做了个更真实的模型,每次都“血”流成河,撕裂一片。 正好再练一练缝针。 谢玄英看她缝口子,眉关紧锁:“就这么缝?” “对,裂成这样,缝针已经感觉不到了。”她专心穿针,“生孩子比你断肋骨还要更痛一点。” 谢玄英心中戚然,不由摇头道:“上苍不公,生儿育女何其难,却唯独母亲一人承受。” 程丹若看向他,能有这番感悟,已经强过世间九成九的男人。 于是,反倒舍不得吓唬他了。 “你挡着我的光了。”她低头继续缝合,“忙你的去,别碍我的事。” 谢玄英看看远处的影子,弯弯唇:“好。” 持续不断的练习在四月派上了用场。 有人送了个产妇过来,说是上山采药,不小心跌了跤,羊水当时就破了。值班的周稳婆立马洗手,帮助产妇生产。 没多久,便知道不好。 产妇摔断腿,疼得浑身无力,早早没了力气,等能看到胎儿头,已经再也没法用力了。 眼见胎儿迟迟出不来,产妇又气若游丝,程丹若诊过脉,就决定用产钳试试。 耗费一个多时辰,终于把胎儿弄了出来,但难免留了些印子。 等在外头的婆婆看见孩子,脱口而出:“怎么有鬼手印?” 程丹若无语:“是夹子留的印,过几天就好了。” 从产妇到稳婆,都戴着口罩,婆婆不认得她,当是药局的丫鬟,质疑道:“什么夹子?你们用夹子夹了我孙子?” 程丹若:“……不夹就闷死了。” “怎么能上夹子呢?”婆婆心疼坏了,摸着孙子扁扁的脑袋,焦急道,“我孙儿的头都是扁的,不会脑子变傻吧?” 程丹若沉思片时,缓缓道:“早生的小儿魂魄不稳,这样把魂夹住,不易被鬼勾走。” 婆婆愣住了。 程丹若借机脱身。 回到家,她第一件事就是拿出自己的书稿,在产钳部分加了一些内容。 胎儿神魂不稳,故产钳夹子须常供奉于神像前,日日清洁,以安神驱邪。 写完,满意地点点头,重头翻阅这本妇产新书。 讲鼠疫的叫《论鼠疫》,这篇就叫《论生养》,分为四个部分:备孕、怀孕、分娩和产后。 备孕提出一个受孕的原理,点一笔生男生女从父,强调父母最好戒酒戒药,锻炼身体,岁数太小不建议生养,岁数太大容易有问题,血缘太近也不好——因为无法科学论证近亲结婚的问题,干脆不写理由,只说观察所得,原因不明。 怀孕期间禁忌太多,反倒没法逐一罗列,她只强调要注重产妇的心情,不要因为孩子就忽视母亲,母亲感受不佳,孩子也会受到影响。 此外,除非身体虚弱不得不卧床休养,不然还是日常行动,只忌重体力劳动。 房事前三月禁止,这一点古人早有所知,简单提一二罢了。 分娩的注意事项无非就是卫生,尽量避免产褥热。宫口开的过程,提醒产妇不要提前用力,不要害怕,并附上呼吸之法。 产钳略微提一嘴,主要说明原理,辅助生产。但具体如何使用不多说,这个需要培训,光凭文字和图纸无法说明白,要是有人不明就里,随便拿夹子去夹胎儿,难保出事。 产后的内容,保温箱自然是大头,此外专门讲了产后忧郁,情志内伤之说,没有激素概念,便说母体虚弱,气虚血微,易感外邪,家人当多关怀,等等。还有两胎之间最好间隔两年,方便母亲调理身体,也好全心照顾婴儿。 总得来说,是非常完整的一篇妇产科文稿了。 程丹若看来看去,觉得暂时无法修改,遂交稿刻印。 和瘟疫不同,家家户户都有生育,所以这回,她把数得上的亲朋好友都给送了一遍,还给太医院捎去了几个保温箱。 生育关乎千家万户,看得人自然远比《论鼠疫》大得多。 -- 光明殿。 皇帝翻阅着手上簇新的书稿,问太医院的盛院使:“这书写得有没有道理?” 盛院使谨慎道:“不乏直切要害之语,尤其产后妇人忧郁,臣所见不少,却从未放在心上。程夫人毕竟是女子,在妇人事上总是更敏锐一些。” “朕不是问你这个。”皇帝烦得很,啪一下把书丢开,问太医院专注妇人一科的叶御医,“这受孕日子一说,可有来历?” 夏日炎炎,叶御医的额角沁出了汗,却不敢擦:“回陛下的话,程夫人言,经血乃死血而非活血,与臣所知确有不同,臣毕竟是男子……” 《论生养》的备孕中,程丹若没有直接提出卵子的概念,沿用了古人父精母血的受孕说法,提出“母血化肉,父精凝骨”的概念。众所周知,男女不同在骨相,所以生男生女取决于父,而非母。 而要怀孕,关键要在母亲气血充足的时候受孕。 女人气血何时最足?不是月经期间,经期前后,血已经失去活力,理由就是经血不鲜亮,与鲜血大不相同,且有血块。 新鲜的血液是流动的,怎么会结块呢?所以,经血是死血,活力已失,按照月经周期推算,月经前14天左右才是精血活力最佳的时间。 也就是真正的排卵日。 这两天女子体温较平日高,也是“血气”旺盛的体现,行房也比平日顺利。 叶御医不赞同这说法,与他所学大相径庭,可问题在于,他是个男人,从没有看过女人的经血,更不会知道女人的体温变化,欲分辨却没法分辨。:,,. 章节目录 第398章 疑苗蛊 皇帝糟心透了! 作为一个生育有问题的帝王,他对生孩子的事一向上心,没少听太医的话,可到今天只有两个半成果。 尤其是行房日期,后宫这么多女子,他有时是随心所欲,有时是挑日子,听说谁小日子快到了,可能没想留下,也就留下了。 现在告诉他,这可能都错了?他恨不得让人把叶御医打一顿。 好在皇帝喜怒不形于色,勉强忍住了廷杖的冲动,冷冷道:“行医多年,连这等小事都说不清,这御医你也别做了。” 遂革去御医之职,作为医士留用。 谢天谢地,没掉脑袋。叶御医如蒙大赦,跪谢退下。 皇帝的余光扫向盛院使。 盛院使道:“陛下,精血一说暂且不论,可节欲养生之言却不会错,陛下不妨养精蓄锐一段时日,也是保证龙体安康的稳健之举。” 这几个月为了改宗的事,皇帝没少折腾,精力亦有下滑,再不愿承认,也无法掩饰力不从心的事实。 只不过为稳固人心,不得不彰显自己的强健,才照旧巡幸后宫罢了。 如今有了合适的借口,倒是可以养一养神。 程司宝医术不高,却长年钻研医理,从鼠疫和金簇伤看,确有独到之处。 皇帝有点信,但又有怀疑之处,最让人质疑的便是,程丹若说备孕头头是道,可自己为何还未曾生育? 虽有多个医案佐证,可没有亲身事例,总让人觉得不可靠。 皇帝沉默片时,意兴阑珊,摆摆手,示意院使退下,自己则默默坐了片刻,起身去贵妃宫中。 “你病了两月,如今可好些了?”他关切地问。 柴贵妃抱病一半是真病,一半是心病,听皇帝这般问,自不敢拿乔:“臣妾已经好多了,劳陛下挂心。” 又见皇帝眉关紧锁,忙贴心地端上茶点,“陛下似有心事?” 皇帝颔首。 之前在归宗的问题上,柴贵妃从未劝诫过他,反而说“陛下是臣妾的夫君,也是臣妾的天,您怎么安排,臣妾就怎么做”,一副夫唱妇随的样子。 因此,他倒不介意同她透露两句实话:“朕有一事,实在为难得紧。” 便把程丹若的医理说了。 贵妃听着,就知道她说的有道理,女人对自己的身体总是比男人了解一些。可她不好直接表态,只是道:“验证此事也容易,查一查往年彤史就是。” 众所周知,皇帝行房须得记录在案,谓之彤史,可以有效防止秽乱宫闱,扰乱天家血脉。 皇帝和武宗苗少,但前头的却不难查,穆宗就有三四个儿子。 “悄悄查。” “臣妾明白。”柴贵妃察言观色,见皇帝并未展颜,忖度道,“陛下以为,还有何处不妥?” “程司宝说的头头是道,可她与三郎成亲数年,还未给朕添个侄孙。”皇帝提起这茬,多少不满,“朕如何信她?!” 柴贵妃心中一动,面上便露出几分踟蹰。 皇帝瞧见了,不悦地“唔”一声。 “陛下,上个月,臣妾听说了件事儿。”柴贵妃不疾不徐道,“家长里短的妇人闲话,怕扰了陛下清净,还未说给您听过。” 皇帝:“什么事?” “年初时,安陆侯家不是新添了个孙儿么,孩子生得早,便有些不足。太医院的张御医说,程夫人做过一个暖箱子,孩子放进去两天,比窝在暖阁里好,便试了试,果真有惊无险熬过了冬天。” 柴贵妃察言观色,见皇帝表情微动,方继续往下说。 “上月百日宴,安陆侯夫人便同靖海侯夫人道谢。本是一件大好事,可谢郎这两年深得陛下重用,别人家见着,难免心酸眼红,说了两句难听话。” 她轻轻叹气,“靖海侯夫人涵养好,未多计较,可后来花园里有人说闲话,却说之前所言不是空穴来风,谢郎注定膝下空虚。” 皇帝勃然大怒:“胡说八道,哪个妇人如此尖酸刻薄,竟这般咒人?” 柴贵妃自然知道是谁,可不明说,只道:“当时也有人驳斥了,可那人却说这是苗人下的巫蛊,若非如此,谢郎也不会身中一箭,险些丧命。” 皇帝大皱眉头。 “近两月,靖海侯夫人没少往惠元寺和清虚观走动。”柴贵妃温言细语,“臣妾想着,谢郎在边蛮为陛下尽忠,总不能让家人提心吊胆,特将进贡上来的一尊白玉观音赐了下去。” “你有心了。”皇帝欣慰地拍拍她的手。 柴贵妃微微一笑:“为您分忧是臣妾分内之事。” 皇帝又问起了二公主和荣安公主,柴贵妃对答如流,他心中生出二三温情,留下用了晚饭。 但点上了灯,皇帝却没留下,又回光明殿去了。 隔日,东厂提督送上了完整版的八卦。 毫无疑问,当场讽刺柳氏的就是昌平侯夫人。冯少俊流落苗寨,吃足苦头,到头来人人只知谢玄英,难免叫她气闷。 而后来在花园的人是张氏。 她为昌平侯夫人辩解,说“母亲并非赌咒,乃是苗人所为,逆首死于烈火,以命相咒,这才让谢郎无故中箭”云云。 张佩娘当时人在贵州,冯少俊又亲眼目睹了白伽**,她的话比昌平侯夫人更有说服力。 且神神鬼鬼的事,说不清楚,没法解释,皇帝听完都有点动摇。 他叫来冯少俊,先问问他最近好不好,新职位习不习惯,这才问起苗人的事。 天子垂问,冯少俊不敢说谎,如实描述了白山的阴兵不惧刀枪的表现,也说在苗地,每个寨子都有蛊婆,土人亦畏如蛇蝎。 再想想,中肯道:“不过,并非所有药婆皆行事鬼魅,程夫人与宁洞寨的药婆交好,讨问了不少苗药。” 他本意是卖个好给谢玄英,然则听在皇帝耳中,完全变了味。 莫非真有其事,程丹若才求医访药? “我问你,苗人下蛊诅咒三郎一事可属实?”他单刀直入。 冯少俊巨尴尬。这个秘密就是他不小心说漏嘴的,没想到母亲和张氏内斗,就这么说了出去。 “是,我等在寨中搜出了巫蛊……”他只能低头装死。 皇帝更糟心了。 * 贵州的夏天不冷也不热,山风清凉,重山苍翠,正适合出门。 程丹若数了数手头上的项目。 剿匪顺利,俘虏与日俱增,正好全部扔到永宁和安顺修驿道,杜功很能干,去镇宁州没几个月,就说服了两家长官司修驿道,虽然一家只有一个,可据说地势是咽喉处,直击要害,可以给他派点人。 书院有姜元文和金仕达,左钰编写的历史课本已初具雏形,辍学的学生们,在兵马的频繁调动下,认识到了上学的重要性,又复课了。 如今,永安书院已经有二十多名学生。赤韶、金爱、夕达英、安小娘子、奚小郎君组成小团体,活跃在城里的大街小巷。 而夕达英和宋小郎君蹲过大牢后,大家意识到了谢玄英的铁面无私,这群无法无天的土司子女,终于安分了。 论文写完,保温箱投入生产使用,稳婆们都培训上岗,惠民药局一切如常。 确定无事,安排出门。 谢玄英要去铜仁府,震慑一下夏天没事干的生苗,她也打算同去。 此时的梵净山已经建有许多佛寺,很值得旅游,啊不,参拜。 谢玄英对此十分怀疑:“你也不是信佛之人。” 程丹若只好说实话:“我没钱了。” 湖南到贵州的驿道一线,头一个要过的就是铜仁、思州、镇远三府。从大夏设置的卫所看,也不难瞧出这一带的重要性——平溪、镇远、清浪、偏桥四卫。 但条件所限,没办法修驿道,更没钱搞药材种植了。 谢玄英:“所以?” “梵净山的气候也不错,适合种茶。”她道,“我打算拜访那边的佛寺,请他们考虑做茶园,佛茶自有销路。” 发展一个地方最好的办法就是脱贫。 黔东北有镇远古镇,水路发达,交通还算便利,缺的是合适的产业。古代不适合搞手工业,经济作物依旧是最好的补充选择。 佛寺家大业大,田产多,人也多,还不用交税,有的是钱。 让他们普度一下众生,不过分吧? 谢玄英沉思:“既然如此,我们悄悄去。” 悄悄的意思是不显身份,行李还是要带的,还是好几辆车的行李。 第一天,程丹若看着窗外的风景,享受夏日山间的清凉,感觉很好。 第二天,腰痛,头晕,屁股疼。 第三天…… “今天骑马,不坐车了。”她受不了马车在山路的颠簸,垫几层都没什么减震效果,还是骑马好。 第四天。 大清早的,马驿的马儿却都吃饱喝足了,夏栀子仰着脑袋,等待主人的到来。 可程丹若只是摸了摸它的马鬃,喂它吃两块糖,就站到了夏叶帷跟前。 正准备上马的谢玄英顿住:“怎了?” “骑马有点累。”她说,“也不想坐车。” 谢玄英看看她,再看看马,握拳到唇边,轻轻咳了声:“你我共乘吧。”不等她回答,翻身上马,递出手掌,“来。” 程丹若把手递给他,借他的力道上马。 滇马耐力好,多个百斤不到的人不在话下。 她搂住他的腰,劲瘦结实,圈起来一点也不累,把脸贴在他背上,宽厚舒适,靠着不软不硬正好。 马儿“得得”跑了起来。 道路依旧颠簸,可她靠在他身上,大部分力道都被他卸掉了,适当的晃动好像车子的震颤,不晕人,反而昏昏欲睡。 程丹若原本想和他聊聊天,却打了个哈欠,又眯住了。 谢玄英调整口罩的位置,将口鼻都包入锦缎,省得沙尘扑脸,一手持缰,另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背,又一下没一下摩挲。 后背传来柔软的起伏,她的呼吸热热地扑在颈后。 凉风习习。 洁白的柔云飘过山顶,下山觅食的小动物窜过,快如闪电。 谢玄英想起了当年的事。那会儿,他们刚成亲,他在庄子教她学骑马,她也是这样紧紧依偎着他,生怕掉下去。 他摸了会儿她的手腕,忽然道:“一会儿你坐前面来吧。” “不要。” “我想抱着你。”谢玄英侧过脸,与她咬耳朵,“坐我前头。” 程丹若冷酷无情:“不要。” 他:“为什么?” “腻了。” 谢玄英登时悻然,扭头不理她。 背后,程丹若弯起了唇角。 翠涛万里,天高云淡。:,,. 章节目录 第399章 梵净山 梵净山风景优美,佛寺林立,即便是古代,也是旅游的好去处。 程丹若和谢玄英没有显露身份,如平常的富家子弟,白天在山中游玩,欣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夜里便借宿佛寺,吃特色素斋。 山间空气好,人烟稀少,俗世的种种烦恼被隔绝在外,少见地清净。 可惜,这种清净通常十分短暂。 他们一行人衣饰富贵,护卫强壮,怎么看都是大户人家,和尚们修禅也不能不吃饭,难免要搭话。照了面,看见某人举世无双的脸孔,多半就能猜个囫囵了。 身份暴露,自然被请进禅寺,由主持方丈接待,介绍一下寺庙的风物,讨论一二佛法。 程丹若不想参与这种玄之又玄的讨论,无情地抛下丈夫,自己在周边转悠,顺便观察寺庙的经济来源。 只见殿塔辉宏,佛像慈眉,香火鼎盛,信众虔诚,又见广厦千万,良田连绵,稻谷成片,佃农弯腰,乍看去,果然是世外桃源。 ——都不用交税。 至少在寺庙周边的这一片寺田,乃朝廷敕赐,均免赋税。 程丹若暗暗叹息,却没什么办法,历史上灭佛运动不止一次,可如今,各大佛教圣地辉煌依旧。 杀一二僧人容易,破百姓迷信难啊。 还是专心搞发展好了。 她客客气气地和知客打听,得知去年收成不错,便问:“梵净山佛光普照,气候得宜,种田之外,不妨再种些茶。” 若不论豪强大户习以为常的隐匿田地,通常情况下,山上敕赐的寺田免税,山外垦荒的田地则需交税,与百姓田地并无不同。 佛寺要发展,田地也是根本,然则贵州的地形摆在这里,家大业大的寺庙恳田也非易事,全靠布施补贴寺庙的财政。 是以,知客听闻她这话,拨弄两下佛珠:“种茶?” “不错,若茶园雇佣当地百姓,可豁免部分赋税。”程丹若耐心道,“如今驿道两边劫匪伏法,商道畅通,贵寺何妨借此弘扬佛法呢?” 顿了顿,又道,“今后向卫所纳粮也方便。” 这事她也刚知道,原来,梵净山位于苗疆边界,难免受到苗人骚扰,为保寺庙安宁,佛寺通常会向卫所赠粮而求取庇护。 一旦给钱成了惯例,这笔钱就很难省掉了。 程丹若这话的意思便是,假如他们真的打算种茶,她可以给予方便,比如定下一个具体数目,每年规定就交多少钱,绝不涨价。 知客被戳中心事,思索不语。 程丹若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以她现在的身份地位,不需要长篇大论,适当提点一句,他们自然会放心上。 话不在多,在分量。 “听说梵净山有睡佛,不知何处可看?”她转换话题。 知客忙回神:“施主这边请。” - 程丹若在梵净山逗留了七八日,一面参观不同的美景,一面游说佛寺搞副业,开出不少优惠政策。 几家佛寺均有心动。 茶叶体积小,方便运输,容易储存,佛茶的噱头也很好,且他们香客众多,自带消费团体,根本不愁销路。 山地不好种粮食,种茶也很好啊,为什么不呢? 但梵净山毕竟是五大佛门圣地,大寺庙接待的达官贵戚数不胜数,总是略微矜持一些,并未立即表态。 程丹若更不着急了。 大寺庙内部僧职繁多,僧人之间的竞争倾轧不亚于官场,没那么快出结果。 她如常游览山水,只当是放了久违的暑假。 不得不说,山间气候宜人,除了冷不丁下场雨,其他都很好,晨钟暮鼓,生活规律,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谢玄英就比较忙了。 他登山画舆图,将此地的山势走向都记下来,大致弄清楚梵净山有几个峰头,多少大寨,甚至和寺中和尚讨论兵法,布置攻防。 程丹若算是发现了,古代士大夫有两大风雅事。 与名妓同游,与名僧辩道。 谢玄英俨然是后者。 难得看到他这么开心,她便也觉得愉悦,每天提着药篓上山,在僧人的指引下挖草药。 梵净山是一个庞大的天然药库,以灵芝、天麻、黄连、金银花闻名。且僧人制作佛药,早有栽培的意思,开辟了许多上好的药田。 程丹若考察过后,飞快和他们敲定了给生民药行供货的事。 有了利益捆绑,推进其他事儿就顺利许多。 临走前一日,几家寺庙便透出意思,打算尝试种茶。 程丹若没出钱,不好意思指指点点乱建议,只是强调:“无论汉苗,不妨多雇百姓,大家日子好过了,世道也就太平了。” 她戴高帽不要钱:“佛法无边界,夷人亦众生。” 僧人们:“……” 道理是这道理,可事情也没那么简单啊。 程丹若懂了,改而道:“雇工而非佃农,减税一成。” 不要想着买地让百姓种,自己收地租,得和尚们自己干活,才叫佛茶,百姓们也能多挣点工钱。 想想,又道,“前三年免过税。” 这很实际,僧人们都答应了。 程丹若舒口气。 虽说才刚开头,但如此一来,她对贵州的规划就算完成了大半: 普安和铜仁一东一西,分别有乌蒙山和梵净山两大山脉,故以种茶为主。 贵阳、安顺栽培中药材,借此机会多开驿道,加强各寨与大夏的联系,用商业捆绑双方的利益,避免争端。 永宁、镇宁二州次之,先好好发展卫学,再修驿道,等到安顺做出了成绩,再去说服周边两地。 不能忘了辣椒,辣椒现在只是小规模种植,市场还未形成,大量种植卖不掉,等到辣椒在各地流行起来,贵州就能再多添一门产业了。 怎么培养市场呢? 程丹若打算先让辣椒跟着中药卖,然后自己多种点,送回京城自用送人。 什么东西在京城流行了,其他地方接受起来会更快一些。 她又细细回顾一遍蓝图,感觉很完美。 再给她三年,贵州肯定大变样。 * 程丹若一门心思在贵州搞发展,但京城的状况却不容乐观。 这日,晏鸿之得了程丹若的古茶,便请了王尚书品鉴。 王尚书喝了第一口,就忍不住叹气。 晏鸿之诧异:“这茶虽然涩了些,却胜在天然野趣,何至于叹气?” 王尚书被他一说,才觉舌尖涩然:“唉,是苦了些,这叫什么?” “仙人拂羽。”晏鸿之道,“说是贵州千年古茶树所制。” 王尚书心里苦,实在喝不下这涩茶,便道:“换壶香片来。” 墨点应声,下去泡茶。 晏鸿之叹口气:“如今你正鲜花着锦,怎得在我面前如此愁眉苦脸?” 这般说是有缘故的,近两月,王尚书备受皇帝恩宠,时有赏赐,还破例多给了王家一个国子监的荫生名额。 前两月妻子过寿,客人的马车堵了一条街,贺礼抬进家门,摆都摆不下。 如斯风光,比杨首辅都不差什么。 “你不做官才露给你看。”王尚书苦笑,“别人我还不敢给呢。” “天子信重,你又在愁什么呢?”晏鸿之问,“这是你苦侯已久的机会啊。” 人往高处走,王尚书在内阁好几年了,一直都是边缘人,他能甘心?之前忍耐不发只是在等待机会。 眼下机会来了,皇帝亲自给的,他怎么都要抓住。可说实话,这次虽然因为改宗一事,与杨首辅分庭抗礼,心学派也有不少人支持,一时间声势浩大,可王尚书心里依旧不甚安稳。 “杨奇山不是个简单角色。”他轻轻道,“陛下贬了这么多人,他却没有太大动作,实在不像他。” 皇帝最近的捧一个踩一个的行为十分明显,降恩王尚书,提拔心学弟子,甚至翰林院经筵之际,点名听阳明先生的理论。 心学势头大好。 相反,弹劾反对他的人不少被贬职,其中不乏杨首辅的党羽。 比如蔡尚书,他一手提上来的户部尚书,被丢到了都察院,他在吏部的学生被调任到了地方,虽然是肥缺,可毕竟不能与吏部相比。 翰林院的侍读讲朱子,强调这才是正统,被踢去编书。跳脚厉害的御史直接贬去太仆寺,发配外地养马。 更不要说蹲诏狱的一票人。 有皇帝在背后撑腰,可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顺畅得让人飘飘然。 王尚书也是凡夫俗子,不是没有得意过,可对杨首辅的忌惮,最终让他按捺下浮动的心思,专心琢磨怎么回事。 “陛下是铁了心要归宗。”他喃喃,“他能顶几时呢?” 晏鸿之摩挲着茶盏,慢慢道:“其实,我有件事一直想不通。” 王尚书问:“何事?” “归宗有何益处?”晏鸿之想起了很久以前,程丹若点评从祀时的一句话。 于帝王无益之事,又有重臣反对,为何要做?皇帝不是为了用心学,才给出归宗的由头,而是要归宗才提拔了心学。 那么,归宗的目的是什么? 龙椅安稳了这么多年,认一个亲爹亲妈有这么重要吗? 王尚书沉思:“齐王世子?不对。” 皇帝连亲生孩子没了,都不改主意,齐王世子没有这个分量。 那是为什么呢? - 炎炎夏日,大树荫凉。 杨首辅手握核桃,独自在静室中冥想。可他的心怎么都静不下来,脑海中反复盘桓着一刻钟前听到的话。 年初娴贵人丧子,宫廷内外传得沸沸扬扬,有他推波助澜的结果。 他以为,这下皇帝总该清醒一下了,齐王太妃和王妃才进宫多久,你亲生儿子就出事,背后多少人角力? 谁想皇帝悲痛归悲痛,依旧不改初衷。 他起了疑心,暗中探查数月,终于发现端倪,这两年,皇帝总是召见钦天监的汤监副,令他解梦。 汤监副嘴巴很紧,从未对外透露过,可皇帝搞出归宗一事后,他压力巨大,有点顶不住了。 这不,在外室口中漏了风。 杨首辅用了些手段,抓了他个把柄,询问他个中缘由。 汤监副只好透露:皇帝执意归宗,是觉得武宗一脉注定绝嗣!:,,. 章节目录 第400章 翻云手 封建迷信害死人,皇帝封建迷信起来更要命。 这事儿要从两年前说起。彼时,皇帝也已四十出头,自二公主出世后,宫中十年没有好消息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日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一个彩衣女子怀抱着孩子,对他笑说:“且看汝子。” 皇帝大喜,赶忙上前,然而才靠近,彩衣女子便勃然变色:“竟是穆武后人,速速离去!” 说着彩袖翻飞,直接把他掀了个跟头。 皇帝在梦里惊醒,次日便招钦天监解梦。 这种有名有姓的梦境,编都不好编,钦天监只好委婉建议皇帝把西华宫重新修一修——多年前,武宗在这里赐死了数位后妃。 皇帝显然也听说过这段往事。 先帝无子,但据说后妃曾有人怀孕,可不知怎么的,说这妃子红杏出墙,和假太监胡搞怀上的。此事不知真假,只知道武宗确实赐死了后妃,并杖杀宫女,整个西华宫血流成河,怨气极重。 因这遭事儿,如今西华宫里都没住妃嫔。 莫非,她是冤死的? 皇帝心中存了疑窦,便一面修缮西华宫,一面寻老人来问。 先帝在位时,后宫血洗过不止一次,但总有两个老宫人侥幸逃出生天,在太监的引导下,酒后说了真话。 “西华宫娘娘是被冤枉的!那会儿先帝疑神疑鬼的,见着个影子就说是奸夫,活生生将娘娘打死了,落下的胎儿都五六个月大,是个男孩呢!” 老宫人两眼浑浊,口齿不清,“全死了,没人承认娘娘偷人,全打死了,后来就有人认了,可认了又有什么用,谁又逃得了?报应!都是报应!!” 秘闻传入皇帝耳中,真不是滋味。 他能理解先帝的疯魔,几十年无子嗣,多少有些猜测,怎能不疑神疑鬼?又暗自警醒,亏得他不似先帝,毕竟有两个女儿。 于是秘密做了几场法事,想消解西华宫的怨恨,却始终无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愈发不安。 先帝造孽,为何报应在他的身上?莫非今生就注定无嗣,将来和先帝一样,不得不过继一个? 皇帝不甘心,他和先帝不一样,他能生,他生过。 现今生不出来,必是风水之故。 从前淡淡的疑窦,就此逐渐演变成出强烈的念头。 再者,皇帝幼年时曾享受过齐王独一无二的父爱,自继位后,又有二十年不曾侍奉亲母,早有愧疚。且孤家寡人二十多年,身边说真话的人越来越少,连谢玄英都离开了,愈发渴望亲情。 思念、愧疚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使他下定决心归宗。 事关重大,他没有对任何人透露,只耐心等待合适的机会。终于在去年夏天,等到太后病重,一命归西。 皇帝知道,机会来了。 展眼一年过去。 杨首辅终于得知了真相。 他久经风雨,倒也不觉得离奇,别说皇帝了,普通人家生不出儿子,什么偏方也得试试,什么佛都想拜拜。 皇帝什么都有了,对得不到的东西也就格外执着,没儿子的求儿子,儿子多的求长生不死。 这执念是破不掉的,杨首辅琢磨的是,这事因能不能解。 说服钦天监好办,找惠元寺或者清虚观也好办,可问题是皇帝信不信呢? 答案不言而喻。 娴贵人失子,皇帝想的肯定是没有归宗,孩子就保不住,这才更坚决地命他们商议。所以,没达成目的前,他不会改主意。 想明白了这一点,杨首辅就忍不住叹气。 运气不好啊。 假如是其他养子登基时,想尊生父为帝,朝臣还有一争之力,今上却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皇帝。 大权在握,做人臣子的就算再豁出性命,怕也不能威胁到那把龙椅。 尤其臣下各有各的心思。 你不乐意做,有的是人做,瞧瞧王厚文最近得意的样子。 杨首辅眼神微沉,放下了手中的核桃。他慢慢起身,在屋里踱步,舒展筋骨,五十岁的年纪不算大,他可没打算将首辅之位拱手让人。 既然皇帝劝不得了,该让步还是要让。 说白了,认不认生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怎么看待纲常。 杨首辅不是不欣赏阳明学问,可在他看来,心学过于追逐天性,诋毁程、朱,挑战礼法,乃治理天下的一大阻碍。 政令出于朝廷,下头的人应该遵守,而非挑战质疑,若人人心中都有道,人人都以自己的道为正道,朝廷还怎么运转? 故心学弊端甚众,当为异端。 “来人。”杨首辅唤人。 守在门口的小厮立即入内,垂首低头:“大人。” “请赵、蔡、匡三位大人来一趟。” “是。” 三人很快到达。 他们算是杨党的核心人员了:蔡义,原任户部尚书,如今被调往都察院为右都御史;赵侍郎,杨首辅上任后第一个调任的心腹,顶替了原来顾侍郎(顾兰娘的叔父)的位子,为吏部右侍郎;匡尚书,工部尚书,杨首辅的亲家,六部中最有油水的部门,西华宫的修建便是从他这儿透出的线索。 “奇山。”匡尚书年纪最大,关系最铁,第一个开口,“这时候叫我们来,可是有什么事?” 杨首辅请他们入座,缓缓道:“有一事要与你们商量。” -- 梵净山风光秀丽,程丹若本想多玩几天,却被姜元文一封信给叫回去了。 她和谢玄英匆忙回家,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姜元文便将邸报拍在他们跟前:“大局已定。” 程丹若拿起邸报,仔细读上面的文章。 这是一篇奏疏,文辞优美,用词典雅精准,道理明白易懂,大致是说三纲五常对国家稳定的重要性,这都是程朱理学的老生常谈了,不足为奇。 但道理讲完,还讲了孝的重要性,表示这是人伦大义,国家根本。是以,当年武宗无子,论理,老齐王为次子,兄终弟及理所应当。 皇帝愿意过继,是考虑到武宗活着的时候无人尽孝,所以才认武宗为父,为他养老送终,抚慰平生大撼。 这是大孝。 如今,母后皇太后已去,享受了几十年儿孙绕膝的天伦,皇帝已经尽了责任,现在想对生父生母尽孝,应该给予支持和肯定。 再说了,天子为天之嫡长子,和寻常百姓不同,有必要正本清源,让天下人都知道其来历,使后人不被蒙蔽,故该准许皇帝尊生父为本生皇帝,生母为本生皇太后,全两宗之人伦。 唯一的区别是,本生皇帝未真正做过皇帝,乃是追谥,故不入太庙,只能额外建家庙祭祀。 程丹若看得头昏眼花,没搞明白这是认了两个爹,还是分了大爹和小爹。 姜元文提醒:“夫人且看上疏之人。” 程丹若连忙看去,却是个眼生又有点熟悉的名字:祁襄。 “这人是……?”她拧眉细想片刻,“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谢玄英认得:“杨首辅的女婿,以前应该是中书舍人,现在是在尚宝司了。” 她恍然。 中书舍人,皇帝的代笔秘书,尚宝司,从前负责和她对接的公章部门,所有敕令皆从他们手上过,绝对的机要位置。 当然,最要紧的是他和杨首辅的关系。 这无疑是代表了杨党的态度。 他们让步了。 姜元文道:“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妙啊。”他嘀嘀咕咕,“还未伤筋动骨便这般退让,必有其缘故。” 一年时间足够大夏各个地方的人都关注到这件事。 不夸张地说,现在无论是江南还是齐鲁,提起归宗,读书人都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和见解。因为皇帝的偏向,王尚书的热门,心学门人肯定比理学子弟更兴奋,更饱含期待——假如以后科举能堂堂正正考心学的题目,该有多好啊! 姜元文考科举但不想做官,只想把学问发扬光大,奠定“心即理”的道统。 皇帝归宗的事让他看见了希望,可现在,他觉得太顺利了一点。 “抚台,你认为……”姜元文口气严肃,“此事可有蹊跷?” 谢玄英沉思许久,方道:“首辅是重权之人。” 程丹若挑起了眉梢。 确实,杨首辅重视理学而贬低心学,但这不代表他是个执着于真理的人,和左钰完全不同。 左钰坚持心中的对错,蹲大牢都不改口,杨首辅却只是把思想当做统治国家的工具。 理学更好用,更能治理国家,就用理学。 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是这种人。 她学习心学,但不认为是真理,毕竟心学是唯心主义。所以,代入一下自己的话,杨首辅的退步肯定代表了他获得了一些利益。 是什么呢? - 随着杨首辅的退让,归宗一事便成定局。 皇帝经过了漫长的思索,最终同意让了半步,不让亲爹进太庙,而是额外建造一座家庙祭祀。 齐王太妃获封皇太后,入主清宁宫。 这似乎是心学党的胜利,是人情战胜了伦常。 然而,果真如此吗? 不,整个八月,都是杨首辅的主场。 他干了几件事,每件事都让人倒吸一口冷气。 第一件事,杨首辅说,这两年国家事多,北边互市,南面打架,沿海倭寇,都迫切需要人才,尤其是中西部,西南苗乱死了不少官员,职位空缺,但因为地方贫苦,大家都不愿意去。 所以,申请增加中榜进士名额,多录取科举落后地区的人,给他们一个机会。 这可是进士名额,比大学扩招值钱多了。 每一个名额,就多出一个官,多鸡犬升天一个家族,天大的好事儿。 再者,春闱录取分为南北中榜,南人、北人的名额不变,只是给中部地区的举人多一点机会,并不会侵害其他人的利益。 一时间,中榜出身的官员们无不赞同,他们都迫切希望多一点乡党,也好互相提携。 仅此一事,就足以让杨首辅争取回士人的好感。 第二件事却更是重磅。 杨首辅又说,春闱毕竟是明年的事,人才缺口的问题却迫切需要解决,所以,可适当放宽举人为官的限制,允许各地举人在地方政府为官。 举国沸腾。 要知道,从前举人想当官,属于原则上可行,实际千难万难。 首先你得在吏部有门路,得多送钱,人家才肯把你的名字登记上去,其次,空缺的不是穷乡僻壤,就是战乱地带,反正没有好地方、好差事,爱干不干。 但能在地方政府当官,虽然进不了京城,入不得六部,那也是官儿啊! 大家殷切地等待皇帝的批复。 皇帝……同意了增加中榜进士的名额,但拒绝举人在地方为官一事,只说若无进士补缺,准举人候补。 大家都很失望,不过也在意料之中,为官者不能在籍贯地为官是常识,进京候补就候补吧,万一呢。 就当众人以为杨首辅就此打住时,他才打出了最劲爆的一张牌。 杨首辅说,多年来,官员以留京任职为荣,出京外任为下,许多人中了进士就入翰林,一辈子也没有离过京,满口大义,只会空谈,而不知地方庶务。 都说非翰林不能入阁,可不通实务的人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呢? 为长远计,请求让京官外放,地方官入京,如此,京官能得到锻炼,地方官也能带来最新消息,让朝廷了解各地的情况。 这意见提得中肯,也完全戳中了皇帝的内心。 很多京官对外面的世界一问三不知,只知道书本说,可他纵观各地奏折,知道各地都有变化,就拿长江水患来说,工部很多人提起黄河水患头头是道,说到长江淮河便还以为都是小灾情,完全没意识到世界在变化。 再者,作为帝王就没有不想增强掌控力的,不然也不会有回京述职一说。 地方官入京,既能避免如定西伯之类的土皇帝拥兵自重,也能掌握地方上的最新动态,一举两得。 皇帝足足思考了三四天,同意了这份奏请。 于是,京官们一时人人自危,地方官却无比殷勤起来。 杨首辅再度掌控住了局面。:,,. 章节目录 第401章 君心薄 程丹若以前对“朝野震荡”没什么概念,现在却体会到了一点。 比起这大规模下基层的事,归宗的争执反倒不算什么了。毕竟皇帝认谁当爹,说白了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背后牵扯的理念之争,也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下狱的都是小官,被贬的也没有高官,核心的六部要员只是调任,屁事没有。 但这次不同。 京官外任,地方官入中央,全是大事,可以说操作得好,就是洗一遍牌。 所有人都在观望。 杨首辅也没有辜负众人的期盼,反手就给之前跳出来的王尚书一耳光。 之前他有个门生因归宗的争议被调去太仆寺,这回,杨首辅第一个挑了王尚书的儿子。 王二爷原先在地方上当按察副使,任满准备回京,照道理,好点能进都察院或刑部,差点也能进大理寺。 可杨首辅让他也去了太仆寺,也丢去养马。 王尚书忍了这口气,当没这回事,上疏提起从祀。 皇帝留中不发。 过两天,杨首辅又说,既然蔡义去了都察院,那么户部尚书的位置谁来做呢?陛下您看许延怎么样? 皇帝沉默数日,同意了杨首辅的举荐。 许尚书重出江湖,又麻溜地当回了他的户部尚书。 王尚书终于病了。 - “嫖-客逛窑-子还给钱呢,没想到真提起裤子不认人。”姜元文冷笑不止,虽然没有指名道姓,可说的是谁大家都清楚。 皇帝不是个东西。 利用完王尚书,拍拍屁股走人,啥好处都没给人家,又和杨首辅君臣和睦了。 “光灿慎言!”谢玄英脸色铁青,“不可胡言。” 姜元文嗤之以鼻:“敢做就不该怕人说。” 谢玄英也不是不知道皇帝做得不厚道,可他没法指责,只好道:“也是为了遏制齐王……” 姜元文:“呵呵。” 谢玄英的表情更难看了。 静默中,只有程丹若翻动邸报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姜元文干脆撇开谢玄英,问道:“夫人意下如何?” “我在想,陛下当初指的两门亲事,如今看真是别有洞天。”程丹若叹道,“帝王心术,果然深不可测。” 当初丰郡王和嘉宁郡主的婚事人人侧目,结果皇帝给许家和王家一人塞一个,如今想想,大有深意。 王尚书和齐王做了亲家,给归宗做了双保险,而许尚书的孙女嫁给丰郡王,却可制衡水涨船高的王家。 竟没有一步闲棋。 不愧是当了十几年皇帝的人,老谋深算。 她沉思:“这么看,陛下或许没有过继齐王世子的意思。” 姜元文看不惯谢玄英对皇帝的维护,故意不看他,与她道:“夫人此言差矣,陛下此时该在意的,早就不是世子。” 程丹若马上反应过来:“噢,对,该齐王了。” “一步差棋。”姜元文犀利点评,“太后入主清宁宫,少不了说齐王好话,论起纲常,兄终弟及,也天经地义。” 他叹息,斜眼道,“齐王、丰王都是成年藩王,钳制起来可不容易。” 谢玄英佯作没瞧见。 程丹若便故意问:“眼下这情形,王阁老是抱病乞休好,还是若无其事得好?” 她问了,谢玄英自然回答:“自是佯装无事的好,陛下未尝不知其忠心,如今不过权宜之计。” 姜元文撇撇嘴,却也没有辩驳。 程丹若又把话题带回去:“光灿有句话我很是赞同,齐王、丰王年富力强,且皆有子嗣,不能不让人在意。” 丰王和谢玄英年纪仿佛,齐王比皇帝小十来岁,可以说是老中青三代。其中皇帝最老,还没儿子,放任这两人在京城,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 “其实,此事不难办。”姜元文没憋住,瞄了眼谢玄英,“抚台回京即可。” 他侃侃而谈,“许王背后都有藩王,用而不可重用,首辅虽略胜一筹,却一家独大,也要防着他起二心,最好的法子便是再引人入局,一文一武拱卫帝王,自可太平。” 谢玄英没好气:“陛下身边有我父亲和昌平侯,何必要我?” “勋戚毕竟是武职。”姜元文抛开方才的玉门,重新振作起来,“不用王阁老是顾忌齐王,但总得安抚王学门生,否则人心不稳。” 他知道谢玄英的脾气,不曾遮掩,一针见血道,“抚台毕竟年轻,子真先生又远离朝野,让首辅大人选,也会弃王阁老而就抚台。” 王尚书势大,会威胁到杨首辅,谢玄英却不然,三十年后才能成气候。 然而,谢玄英摇摇头:“我不想回去。” 姜元文大为诧异:“为何?” “在贵州为百姓谋利,岂非比在京勾心斗角得强?”谢玄英叹息,“在京城能做的事情,可比在这里少得多了。” 姜元文顿住,少顷,看向程丹若。 她想了好一会儿,才道:““去与留,都由不得我们做主。” 室内一时静默。 - 夜间,烛火微明。 程丹若放下新换的桂花帐子,钻进被窝。 谢玄英正倚在靠枕上出神,昏黄的光照着他半张脸孔,投下一片阴影。 “有心事?”她问,“在想陛下为什么要‘辜负’王尚书?” “陛下这般做,也是为了平衡朝局,我并不奇怪。”谢玄英道,“身为臣下,为上分忧也是分内之事。” 程丹若笑了,他越辩驳,越难掩怅然。 但她没有戳穿,用力抚住他的肩头:“这事也没什么实际影响,王尚书还是做他的阁老,就像你说的,陛下会记得他的功劳。” 皇帝出卖一些人的利益,奇怪吗? 不奇怪。 他们出卖百姓、出卖国家的事没少干,利用完心学又一脚踹开,最多渣了点,至少没反手打成异端,远不到下限呢。 “依我说,现在也不是时候。”她道。 谢玄英侧目:“何意?” “阳明先生的学问是修己身的,人人都能做圣人,但不是治国家的学问。”程丹若谨慎道,“理学迄今仍是正统,还是因为能稳固朝堂。” 统治者为什么采用理学,就是对统治有帮助,心学越强调解放,强调自由,也就越让统治者觉得,这是容易让社会动荡的异端邪说。 “还是要变啊。”她打量他,“我看过你春闱的文章。” 他扬眉:“噢?” “说得极好。”程丹若道,“离成道不过一步之遥。” 他的科举文章中,已经有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雏形,可惜,她对顾炎武的思想只了解这么一句,实在帮不了他。 谢玄英不意有这般评价,坐直身:“当真?” “我骗谁都不会骗你。”她对上他的视线,“但我也帮不到你。” 顾炎武提出这思想的时候,已经改朝换代,时局不同,照搬也无用。而且,理论这东西不是提出一句话就行了,心学说到底还是“心即理”三个字,可怎么让这成为一门完整的思想体系,王阳明花了半辈子。 所以,程丹若就算告诉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八个字,也没有任何用。 “唉。”谢玄英遗憾地靠了回去。 她身上飘来茉莉香粉的气息。 他握住她的手指:“你说,如果有机会回去,咱们回不回?” “你想不想回?”她反问。 他皱眉:“说实话,我拿不定主意。” “在贵州能做实事,回去可以为陛下效力,是吧。”她很理解。 然而,谢玄英点点头又摇摇头:“为陛下办差只是其一,我只是觉得……机会难得。” 程丹若:“嗯?” “我不可能一直留在贵州。”夜色深沉,帐幕低垂,只有在这样的私密空间,他才能说出心里话,“不往上走,处处不如意。” 夫妻私房话,程丹若也随便起来,道:“我们在贵州过得自在,不是本事大,是公爹在京里兜底,陛下又对你颇为恩重。” 说来,他们不是没遇到过朝廷给的阻力——杨首辅提拔鲁敬天,就是为了在贵州插一双自己的眼睛,只不过运气好,他弄巧成拙了。 至于梁太监,纯粹是给谢玄英面子,方在战事期间不搞事,否则镇守太监随便找点乐子,就足够他们头疼的。 她思索道:“其实,贵州的事不少,要紧事都做完了,回去也不是不行。” 谢玄英看向她:“回去可就没有这般自在了。” 家里有父母,衙门有上官,杨首辅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皇帝就更不用说,说翻脸就翻脸。 “如今的情形也不好。”他举棋不定,“我们一旦回京,势必会被扯进去。” 提起这事,程丹若不由道:“我总觉得,不到万不得已,陛下不会真的走过继这一步,你想想,齐王只有一个嫡子,没有过继人家嫡长子的道理,而丰郡王在京城这么多年,皇帝还是让他读书,宠爱许意娘的儿子不过迷惑人罢了。” 谢玄英沉默片时,低声道:“陛下肯定想要自己的亲生骨肉。” “如果陛下看了我的书。”她也放轻声音,“说不定这会儿正在修身养性呢。” 谢玄英拧眉。 一个迟迟没儿子的皇帝,不会放过任何生育的机会。假如真是这样,皇帝召他回京的概率又高了一成。 “若若。”他担忧地望着她。 “没事。”程丹若道,“我提的都是理论,也不是太医院的御医,失败了又能怎么样?陛下还能砍我的头?” 这就是出宫的好处了,若还是女官,办不成被迁怒也没法子,可她现在是侯府子媳,朝臣妻室,谁家诰命夫人保生儿子啊。 又不是送子观音。 谢玄英说王尚书还能绷住,轮到她便说了心里话:“君王恩威难测。” “往好处想,万一能成功呢。”程丹若道,“能否受孕,和父母身体好坏有很大关系,你说——” 她清清嗓子,故意挑了个暧昧的话题,“陛下能不能行?” 谢玄英面无表情:“我怎么知道?” “小时候没听过墙角吗?”她逗他。 他:“……听过。” 程丹若道:“他行不行啊?” “这有什么关系?”谢玄英拒绝聊这个。 “判断一下是不是早——哎,算了。”就算诊出来,也没有蓝色药丸吃,程丹若迅速失去聊皇帝下半身的兴致,“睡觉吧。” 她吹了蜡烛。 可谢玄英被她勾起兴趣:“多久算早?” “不告诉你。” 他挠她痒痒:“别卖关子。” “走开。”程丹若使劲推他,没推开,反被裹在被子里,痒得直躲,“进出15次以下吧。” 他若有所思:“我还从未数过。” 她:“……不要做这种无聊的事。” 说晚了。 没有哪个男人得知这个数字后,不想数一数。 没、有、人。:,,. 章节目录 第402章 奏驿站 男人还是很好哄的,数数就行了。 次日,谢玄英调整好了心情,和姜元文在书房里辩论了两个时辰。 双方各执一词。 姜元文说,时移世易,春秋代序,试看江南天府之地,早就不把理学奉为圭臬之言,对程、朱多有思辨,可见民心所向,就是人人皆可成圣的年代。朝廷就该改变想法,奉心学为正统,就好比当年汉初尊黄老,汉武兴儒术。 谢玄英却道,你说人人都可成圣,这人人是指读书人还是指百姓?读书人明善恶是非,修己身道德,那该如何用来道德治理国家?如果百姓也去悟道,谁来耕田织布,行商送信?若是说礼不下庶人,又和人人都可成圣的说法相悖了。 姜元文道,悟道有先后,必然是先由读书人悟出道理,再教授于百姓,如此方算是教化。 谢玄英就说,你去看看外头田间门的平民百姓,是教他们种田织布好,还是教他们空泛的道理好,光凭道理填不饱肚子,总不能让大家都朝闻道,夕便死吧?君子治学明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姜元文回答,自是为了救世安民。 谢玄英道,假如一门学问只是为了自己明心见性,这就是修身的学问,一个人的学问,而不是治理天下的学问。眼下人人都在谈心学,静光居士以禅悟儒,只执着于自己的内心,与孔孟治天下的初衷已截然不同,是释非儒。 最终,姜元文因无法回避心学空谈的现实,遗憾败北。 他回头就给老师写信,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说,末了透出心里话。 “帝王喜怒莫测,有利则用,无利则弃,此路尚崎岖,未到功成时。” 他发现,心学要得到朝廷的认可,就得对帝王有用,可时下人们批判程朱,热爱辩论,虽夸夸其谈,却于百姓无益。 再不改变,心学也会走到尽头。 可要变,谈何容易? 姜元文想起在谢玄英,刚生出的走人心思又淡了下来。他倒是要看看,谢玄英能走出什么道儿来。 万一呢。 打定了主意,姜元文就不和他冷战了,反而寻机提醒:“快到秋闱了,今年的乡试,抚台该早做准备。” 考过乡试就是举人,能入京参加会试,陛下既准了增加明年的中榜进士,这回的竞争必然会格外激烈。 谢玄英听取了他的建议,认真筹备了起来。 几乎顷刻间门,家里忽然多出一倍多的拜帖,都是贵州大户之家送来的。 他们不是求开后门,而是怕被穿小鞋。 程丹若一张都没看,全烧了。 家里门户紧闭,什么礼都没收,连带着费太太想约她吃饭,都被她婉拒。 总之,闭门谢客,谁都不要过来。 同样闭门的还有提督学政家。 提督学政就是负责一省教习的官,属于按察使司,通常是翰林出身的进士,出任按察佥事或副使之职。 但说实话,这都没什么用。 乡试不似会试,考成就上金銮殿了,但也是一件大事,考官不止是布政使司、按察使司、巡按御史,还有京中派来的人。 他们才是主考官。 今年贵州的主考官就是礼部主事。 虽然人家才正六品,但他才是主考官。谢玄英又安排了布政使、按察副使等四人为同考官,这五个人负责阅卷,而他本人则为提调官,统管考场一切事务。 考试期间门封闭试场,任何人不得出入,各门户都由他的人亲自把手,杜绝一切夹带舞弊现象。 八月六日,主考官入城,也不找地方落脚,直奔贡院,当天就住了进去。 下午,同考官、谢玄英和其他监考官、收卷官等所有人马,也正式入驻贡院,同时,封锁考场内外。 之后的七号、八号,各考官一面熟悉,一面商量出题。 九号正式考试,一直考到八月十五第三场,后面还要阅卷。 在此期间门,谢玄英都不会回家,吃住都在考场。 因这缘故,中秋都过不成了。 程丹若琢磨了下,既然他不在家,她一个人紧闭门户太浪费时间门,干脆收拾行李外出,去趟安顺看看情况。 怎么说呢……驿站承包措施说成功不成功,说失败也没失败。 不成功是因为路不像路,越往后,开出的驿道就越粗糙,整得像山里徒步的小径似的,只不过是杂草灌木少点,隔一段距离,铺一块比较明显的石头。 驿站倒是还好,山里最不缺的便是木料,苗人们按照自己的习惯,搭建了一两座吊脚楼,供修路的民夫和俘虏歇脚。 目前这几个驿站和这条路,都赚不到任何钱。 程丹若不得不招来驿站的承包商,好言安慰了他们,表示自己也出钱了,绝不会任由他们的银子打水漂。 四个宁寨都是朝廷承认的土司,虽说地方不大,可都登记在册,今后不管是买卖还是朝贡,必然要走这驿道,绝不会荒废。 为定他们的心,她便说,这次来便是绘制图纸,上奏朝廷,正式定下驿站。 今后(如果有人),还会派遣驿丞过来。 一番表态,终于安抚住了他们。 程丹若花费数日,把每个驿站都转了一遍,顺便考察了俘虏们的表现。 因为条件并不算苛刻,与他们来往的也不止汉人,不乏夷民,俘虏人虽多,却只有逃跑,没有聚众作乱的。 程丹若招来四个宁寨的寨主,先问他们,之前黔东北的苗家妇女如何了? 寨主们都说,大部分都重新嫁了寨民,剩下的也都安顿妥当。 “那我就放心了。” 程丹若没有过多追究,左右都是同族的人,肯定比强嫁给汉军强。退一步说,哪怕有矛盾,也是他们内部的矛盾,不会挑起汉苗仇恨。 又问他们是否愿意收容俘虏。 人口谁不喜欢,还是天上掉下来的。 寨主们都说愿意。 程丹若便命人传话下去,俘虏修路满三年,考核最优的百人可入籍各寨,但要承担寨子的徭役。 徭役就是维护驿道,除草、捡石头、修驿站、保养马匹,等等。这是为各寨所开的驿道,当然由他们负责维护。 本来这还要额外腾出人手,白得了人负责额外的差事,寨主们都很高兴,不断拍她马屁。 俘虏们也十分意外。 他们不是跟着黑劳、白伽造反的叛军,就是被剿灭的山匪,原以为这辈子干苦力到死,没想到能入籍。 虽然还是干苦力,可入籍后便能离开俘虏营,在寨子里成家立业,重新生活,比在一辈子当俘虏好多了。 有了奔头,干活自然更是卖力。 程丹若安抚了他们,又往赤江去。 赤江如今有两大势力,一是千鱼寨,实力最强,二是金竹寨,夕照支持,双方斗得厉害。 也因为他们内斗夺权,对朝廷还算客气,一年时间门修了两个驿站。 比安顺还糙点儿。 程丹若没吱声,反正赤江她是打算等赤韶上位后,让这个义女监督干活。 赤韶今年也快十六了。 视察完驿道,她回到贵州城,开始琢磨怎么写奏疏。 汇报下修建工作,提供最新地图,哭诉一下自家的贫穷,请朝廷拨款,肯定是排第一位,姑且不多论。 程丹若选在这个时间门递报告,看中的是马上要被杨首辅扫地出门的人。 京官外任,换个说法就是排除异己。 那可都是人才啊! 一个好的驿丞有多么重要,参看王阳明就知道了。他以一己之力教化彝人,还化解了当时贵州宣慰使搞事的野心,维护了西南的安宁。 反正都是要贬的,贬到贵州来吧! 阳明先生没有,左钰这样的也行。 尤其杨首辅想干掉的,多是心学门生,这不是正好了么。 程丹若不想错过这个捞人才的机会,决定提前出牌,抢一个先机。 -- 九月,桂花满树。 皇帝坐在光明殿中,翻看程丹若的奏疏。他细细看了片时,吩咐道:“把贵州的舆图拿来。” “是。”石太监躬身下去,很快取过贵州的舆图,铺平在桌案上。 皇帝根据奏疏的图纸,一个个寻过去。 “宁洞,洞首、洞天两驿,”他伸出手,石太监便递过朱笔。皇帝在舆图上点下两个红点,“宁溪,溪花、溪云两驿,宁山,山月驿,宁谷,谷生驿,不错,真不错。” 他眼中透出真切的笑意,翻过一页奏疏,继续点:“赤江,赤宝、赤鱼两驿,总共八个驿站,了不得。” 石太监察言观色,捧场道:“寻常人一年修一驿已殊为不易,程司宝两年不到却修了八驿,必是花费了极大心思。” 皇帝说了句公道话:“人家都是出钱募民夫,那边却有叛军俘虏,加上各寨都出人手,这才修得快了些。” 又翻回前页,“瞧瞧,还把驿站以后的茶水马料抵了出去。” 石太监从皇帝的口吻中,判断出这是对亲近之人的“嫌弃”,而非真怒,便为她开脱:“若非如此,哪能凑出钱呢。” 他轻巧地说,“老奴还记得,鲁御史说,程司宝将家里的缎子都拿出去当了,这才凑到了冬日的棉鞋。” 鲁御史回京后,曾被皇帝召去问话。 皇帝在龙椅上坐了二十几年,怎么看不出他那封奏疏的开脱之意,也疑他和谢玄英结党欺上,有意试探。 当时,鲁御史说:“臣所言句句属实,程夫人有违女德,但也仁心善意,冬日修筑驿道,缺衣少食,她悄悄当了家中绸缎补贴,却从未对外声张。若非臣职责在此,格外留意,怕也不知这一出。臣不敢欺君妄上,片字不曾虚言。” 皇帝不置可否,回头却问了梁太监。 梁太监道:“老奴不知情,然则确实有人拿了织造局的缎子送来,只不知是否出自程夫人之手。” 织造局是皇帝的地盘,进出皆有账目,查一查就知道,完全对得上。 皇帝这才消去疑心,不过,却还是把鲁御史打发到了别处。 如今重提此事,又是一番心境。 皇帝微微颔首:“三郎夫妻踏实肯干,还不居功,朕若多几个这样的臣子,也不至于头疼了。” 石太监心下了然,皇帝是觉得王尚书抱病,是对自己不满了。 依他说,这些子文官就是弄不清楚,陛下肯用他们,是他们的荣幸,别讨要什么赏赐功劳,陛下自然记着你的好。这般矫情作态,是在逼陛下呢! 王阁老如此,杨首辅也如此。 当然,前者对石太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威胁,他在意的是,杨首辅借着归宗和皇帝达成交易,默许这次京官的清算,把不少和他关系好的人给撵走了。 石太监有了危机感。 他的权力毫无疑问来源于帝王,可屁股要坐得稳当,总得有点自己人,否则文官闹着清权宦,皇帝也为难啊。 兴许,是时候把谢郎弄回京城了。 “谢郎是陛下的外侄,”石太监替皇帝换了茶,玩笑似的道,“其他人哪里能相提并论?”:,,. 章节目录 第403章 又升职 九月暖节,暴雨如注,打得桂花满地,院子里的沟渠都飘着浓香。 在不冷不热的雨天,早晨起床就变成了一件困难事。 谢玄英听见雨声,就知道今天晨练泡汤,便没急着起身,有一下没一下撩拨着枕边人。 程丹若被他闹醒了,把脸埋在他胸口,睡眼惺忪:“再睡会儿。” 肌肤传来指尖流淌的痒意。 她怒而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 遂又把眼睛闭上了。 没法子,不闭眼就生不出气。 她抬起膝盖撞他两下,示意他安静当个枕头。 雨声嘈杂,打在叶子上噼噼啪啪,清凉的水汽钻进窗缝,扑入床帐。谢玄英心情愉快,不以为忤,继续扰她的晨梦。 程丹若用力拍他两巴掌。 谢玄英停手了,抚住她的后背,轻轻顺下,还她困意。 但没等程丹若回梦,就感觉他又开始了。 她好气又好笑:“无聊啊你。”他是真的无聊,她感觉得出来,他的念头并没有那么迫切,属于日常的礼貌问候,就是心里痒痒。 就和猫明知道碰水杯会挨揍,还是要把杯子推下去一样。 谢玄英搂住她,任由她的呼吸扑在颈间,温温热热的,莫名宁馨。这是人世间莫大的幸福,清晨梦醒,枕边是少年时魂牵梦萦的人。 程丹若支起身,换了个姿势,俯卧在他身上。 这一刻是很特别的体验,微微的**,浓浓的温情,独属于爱人才会有的交融感受。 假如不是没刷牙,她肯定想亲吻他。 现在就算了,靠一会儿吧。 雨声好像小了,淅淅沥沥,清凉的风吹入室内。 丫鬟已经打开了外间的窗户,通风换气了。 少顷,谢玄英问:“起吧?” “嗯……嗯?”程丹若还没撑起身,视野就颠倒了过来。 他的吻落下来。 她板起脸:“不起啦?” “嗯。”韶光尚好,他不舍得松手,轻啄她的眉眼。 男人炽热的温度包裹住身躯,大面积的肌肤触碰让人愉悦。程丹若换了一个受力点,以最舒服的姿势享受晨间的亲密时光。 雨声、喘息声、竹帘噼啪声,交错的韵律掩藏了**的缠绵。 屋檐下,麦子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大米和小米欢呼着扑向食盆,尾巴疯狂摇圈,洋溢着“放饭了”的喜悦。 桂花悠悠然落下,一朵朵嫩黄的小花。 - 早膳迟了半个时辰,但摆上来的五香糕还是热气腾腾。 今天是暖节嘛,就得吃这个——糯米加粳米,再有芡实干、人参、白术、茯苓等物,用白糖滚水拌匀,上锅蒸就好,有股带着药味儿的甜香。 程丹若就着豆浆吃了两小块,又盯着谢玄英。 他自觉吃三块就停。 还算识相。 “假如回京,还得提前叫人在庄子上养两头牛,不,多养几头牛才好。”程丹若思索,“京城附近有没有草场?” “当然有,不然御马监的草料哪儿运来的。”他随口道,“那边地也便宜,不过你养这么多牛干什么?” 程丹若慢悠悠道:“喝牛奶。” “你一天才喝一碗。”谢玄英知道有古怪,故意道,“剩下的拿出去卖?” “也是门营生。”她道,“京中点心铺子这般多,不怕没销路。” 他便道:“提前写信安排吧,否则真回去了,怕是腾不出手。” “我一会儿就写信。”程丹若这般说着,却还是问,“你有多少把握?” 谢玄英摇摇头:“说实话,我并不觉得陛下有非要我回去不可的理由。” 他分析道,“丰郡王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什么动静都不敢有,齐王久在封地,怕是连京城的状况都搞不清楚,陛下手握三大营,有何惧之?” “可他没儿子。”程丹若说,“大臣们就算忠心圣上,也不会得罪了他们,陛下一天天老,就一天天怕。” 谢玄英微蹙眉梢:“我总觉得,你和光灿的想法多有相似。” 她笑:“或许。” 其实不一样。 姜元文不曾直面皇帝,没感受过帝王威仪,也不知生杀予夺的恐怖,距离促生了他的胆量。可她恐惧帝王的权力,却绝不会神话皇帝,故而不吝于以小人的心态揣测他。 皇帝开始老了,越老越害怕,怕大臣图谋从龙之功,怕年轻的藩王比自己更有号召力。 但谢玄英不一样,是他养大的,有父子之情,却绝不可能威胁皇位。 他始终是帝王心里最信任的人。 “其实,不必回去是好事,证明一切都在掌控。”程丹若咬了口驴肉烧饼,酥嫩的肉汁混合着胡椒的辛辣气息,特别好吃,“相反,如果要回去了……” 谢玄英给她盛了碗豆浆,轻轻叹气,替她说完:“就是一滩浑水。” “就像你说的,也是个机会。”她擦擦嘴,“我吃好了,一会儿见见清平的人,你去不去?” “不了,还是避避嫌。” “也好。” 夫妻俩一面吃着早点,一面商量了两句正事,分头忙碌。 - 燕子胡同,晏家。 晏鸿之的好友艾世年正向他辞行:“没想到是去贵州,还要劳烦你操心。” 他原本是国子监司业,与晏鸿之乃多年好友,聚会几番后,与时常来往晏家的王尚书逐渐熟稔。 归宗大议,他旗帜鲜明地赞同“礼顾人情”,在国子监上课时也这么说。彼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国子监的学生们也没少下场。 皇帝默许纵容,杨首辅却记在心中,只是艾世年的奏疏不功不过,寻不到合适的破绽。 但京官外放就不同了。艾世年在国子监待了十几年,就没到外头去过,一直埋头教书。 杨首辅说,虽然增加中榜进士的名额,但不能招一些水平差的人为皇帝效力,那就是好心办了坏事。所以,不如派些学问好的人去中部省份,加强下教育。 有理有据,皇帝当然准许。 他让杨首辅递名单上来,自己亲自分配。 考虑到艾世年和王尚书走得近,属于王党,发配琼州太远,恐寒了臣下的心,思索一二后,想起了永安书院,遂让他去贵阳府。 忠心的臣子,肯定愿意为皇帝分忧,而不是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 艾世年看看装病的王尚书,在家叹了两口气,捏鼻子认了。 不认能怎么样?他还能和杨首辅拗着来?这位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耐,老老实实去贵州熬上两年,等王尚书缓过来,再调回去就是。 再说,京城风向有变,出去躲躲也好。 他便请托了晏鸿之,劳他打点。 晏鸿之自不居功:“不过一封信的事,不必客气。”又安抚道,“三郎一直在贵州各地剿匪,路上安全得很,只是辛苦些。” 艾世年道:“这已殊为不易,再早两年,我怕是得安排好后事才敢上路。” 晏鸿之又道:“到了贵州,便有人前来相接,此前你多小心,南方水土与北方大不同,仔细吃食。” 艾世年连连点头,心态犹可:“我还走得动,去南边看看也好。”又笑,“也不知我走后,还有多少人。” 一语成谶。 艾世年只是个开始。 随着一批京官被外放到各地,想留守京城的人不免慌乱,四处寻门路打点。杨家门庭若市,吏部上下都被踏破了门槛儿。 相较之下,王家就冷清了不少。 之前因王尚书势好而靠过来的人,如今又怕得罪杨首辅,纷纷与之划清干系。借口也是现成的,王尚书养病,咱们不好打搅。 风起云散,不过眨眼。 好在王尚书沉得住气,咬死了生病,就挂着阁老的头衔不干活。 杨首辅趁机上奏,表示如今王阁老病重,许尚书还在路上,就他和曹次辅两个干活,实在捉襟见肘。 他的意思,无疑是想提拔赵侍郎,或者亲家匡尚书。 但这回,皇帝只听了一半。 他召了一个人回京述职。 不是谢玄英,是张友。 张友,字文华,现任两广总督,张佩娘的爹,冯少俊的岳父。他已经在两广待了五年有余,再待下去,真是无冕之王了。 同时,调山东的昌平侯去福建广东,提督军务,继续抗倭。 考虑到这两家的姻亲关系,毫无疑问,这是想让两广的军务平稳过渡,而张家留京一事,几乎铁板钉钉。 - 皇帝召回了张文华,出乎许多人预料。以他的履历,虽说不一定入阁,可六部必有其一席之地。 谢玄英听闻后,说不失望肯定是假的,但私心里,他很清楚,家里的事情多,宫里的太后也不知什么脾气,丹娘回去了,少不得受桎梏。 倒不如贵州,偏僻是偏僻,可规矩小,她过得自在。 “贵州虽说穷了些,可山水景致好,你又不爱锦衣华服,咱们就安心在这儿待着好了。” 夜里,他捏着程丹若的手,慢慢道,“我们都还年轻,等得起。” “我知道。”程丹若并不在意,回京有回京的事情,不能回也没什么。她反过来安抚他,“可惜你不能回家过年了。” 谢玄英白她:“我就在家里。” 她扣住了他的手指。 这也是她的家了。 两人安抚了彼此,心平气和地睡去,只当无事发生。 然而,老天似乎总有恶趣味,喜欢在人们放弃某件事时,忽然峰回路转。 没几日,传来消息,贵州布政使调任,新顶替他的布政使是林新。 林新,字日新,晏鸿之的学生之一,以前在江南就职,为南京府提学官。谢玄英与程丹若相识的那年,曾短暂地借住在他家中。 当初,也是他从中斡旋,方未与都指挥使徐将结仇。 他年近四十,按照寻常升迁的路子,是该为一方主政官了。 谢玄英十分惊喜,不意能与同门师兄同地为官,也有一点尴尬,总得来说,较为期待。 然则下一个消息,却彻底推翻了他们之前的猜测。 皇帝下旨,程丹若因“通晓大义、忠慎效劳”(对皇帝忠心,干活多且好),“安边有功”(平叛和修驿道),“贞良仁德”(培训军医),功行实多,特敕升为一品夫人,封号宁远,以嘉忠勤。 不得不说,程丹若吃了一惊。 这职称升得也太快了,这不马上要天花板? 她才二十三岁,难道以后就升无可升了? 谢玄英却不奇怪:“修筑驿道,安定边蛮,本是大功一件,不表彰说不过去。” 朝廷表彰妇女,多少赐金银钱钞,但这未免太小气。程丹若毫无保留地献上《军伤刍言》,皇帝白拿谢家的东西也就罢了,还给了昌平侯家。 这不补偿一二,靖海侯都要和他急,可谢家已位极人臣,封无可封。 综合种种,直接封赏程丹若是最划算的选择。 诰命这种东西,于别人值钱,对皇帝来说,又不是他的内库出钱。 姜元文则道:“诰命虽无实权,却有莫大尊荣,光耀一族。可惜夫人无父兄,若不然,也能跟着得个差事。” 女人受封,全家飞升的案例,眼下并不罕见。 不少皇帝喜欢封赏乳母、保姆,不仅封为夫人,父亲、兄弟、儿子都能混个四五品的官职,可谓一夜间改换门庭。 什么叫“念德推恩,光被三族”?这就是。 他提醒道:“夫人可命人回老家重修祠堂,将来族中弟子祭拜也有去处。” 谢玄英的脸立马就黑了:“程家祠堂?” 要入祠堂受供奉,也是他家的祠堂,程家怎么行? 程丹若:“……”无聊的古人。 她及时制止这个死后住谁家的问题,问道,“这么看,我们是要准备回京了?” “不错,今上优容,要么重用抚台,要么弃之闲职,绝无其他可能。”姜元文斩钉截铁道,“可天子有何缘由弃抚台不用呢?今年,抚台可以在侯府过年了。” 果不其然,几天后,谢玄英就接到了回京述职的要求。:,,. 章节目录 第404章 安排忙 虽说皇帝没有直说对谢玄英的安排,可他给程丹若升了职,变相暗示了必定会重用,期限也给得几乎明示:十二月底,交接诸事回京。 数日后,靖海侯来信提醒,直接打包东西,最晚十二月初到家。 这会儿已经快十月份了。 谢玄英忙得团团转。 民政方面,林新到了就直接和布政使交接,没什么好说的,要盯的只有秋收,秋收关系到赋税——贵州的赋税要是能好看一点儿,述职也漂亮。 主要费心的是军事。 他轮番召见了各千户所的人。 李伯武、田南、张鹤、杜功、黎哥……心腹也好,半路投靠也罢,全都见一遍,再三提醒,就算他走了,他们也得好好整顿卫所纲纪,卫学必须坚持开,军户子弟不能荒废本事,屯田要留意汉夷矛盾,等等。 这时候,就显出皇帝给程丹若升职的远见了。 有她的敕封在,明眼人都知道,谢玄英回去就要高升,都老老实实应下。 谢玄英却难以放心。 谢家不倒,李、田、张等人不会傻到背叛,可有他在和没他在,他们的效率和廉洁就不好说了。 且群龙无首,怕是暗中也要角力。 程丹若见他忧心,便安慰道:“不怕他们争,争而不斗就行,真要有谁能代替你慑服众人,你还要担心他们欺上瞒下呢。” 谢玄英何尝不知这个道理,苦笑道:“我算是了解陛下的难处了。” 管一个府还好,知县们都是朝廷发配的,干得好夸,干不好骂,眼下却都算是自己人,还分了嫡系和新来的。 一碗水端平不成,偏颇也不成。 他摇摇头,不忍烦她:“你那边的事都顺利吗?” “顺利。”程丹若道,“你说暂时不动张鹤,我就把药行的事交给了玛瑙,让她盯着两个掌柜,看有没有本事做起来。” 玛瑙现在是六品武官的太太,身份不低,又是她身边出去的人,镇个一年半载的没问题,之后就看她的本事了。 “永安书院那边,改明儿接了艾叔父,由他这个教授接手名正言顺。就算有什么疑难事,加上左先生也够了,下头的夫子里,孙秀才,哦,现在是孙举人了,也会留下继续教书,就那么几个学生,尽够了。” 谢玄英问:“金仕达呢?” “我让他收拾了东西,带爱娘回湖北老家,至少考个秀才出来。”她笑道,“考不考得上都没事,反正考了再上京。” 他点点头,秀才和童生还是区别很大的,金仕达能考出秀才,勉强能用了。 “最难办的是赤韶。”程丹若叹气,“你说,我是嫁她还是不嫁她呢?” 赤韶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带回京城远离故土不说,什么时候让她回来呢?终身大事又怎么办? 她一个土司,必须留在自己的寨子才能发挥最大用处。 “她不肯嫁夕家小子?”毕竟是义女,谢玄英总得关心一下,“我记得,夕家对这门婚事势在必得。” 程丹若叹气:“可不是,金竹寨能和千鱼寨分庭抗礼,多亏夕家支持,可夕显贵又不是做善事,这婚事要是吹了,赤江不是乱,就是分。” “那就让他们分家好了。”谢玄英道,“也不是坏事。” 程丹若知道,苗人内乱对大夏才是更好的,可她并不赞同:“难得安稳下来,再内斗一场,太伤元气。” 然则,百姓的人生是人生,赤韶的人生也是人生。她也没法为了大义,逼迫赤韶牺牲自己的幸福。 尤其她知道,好的婚姻能治愈许多不幸,又怎能狠得下心。 “再看看吧,等她自己想明白。” - 赤韶最近苦恼极了。 程丹若告诉她,他们年底便会回京,问她是否要同去,可以在国子监读书。 但赤韶立马拒绝了,她可不是因为喜欢读书而上学,且京城太远,她不想离开外公和阿婆。 “你不想去,那就不去了。”当时,程丹若这般提醒,“你岁数不小,夕安抚使已多次向我暗示过你的婚事。” 提起这事,赤韶就头疼。 她问:“我非得和夕达英成亲吗?” 程丹若肯定地说:“你若真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你,只是夕家今后的动作,你要有心理准备。” 赤韶已经不再是初出山林的天真苗女,她做了两年的土司,虽然毫无实权,谁都命令不了,可耳濡目染之下,也知道要坐稳土司之位并不容易。 “你回去想想吧。” 赤韶满腹心事地回到书院,找两位好友出谋划策。 安小娘子大惊小怪:“夕达英笨笨的,你居然要嫁给他?” 金爱摊手:“不然嫁给谁?姓宋的?” 安小娘子和从前的赤韶一样天真烂漫:“总得一表人才,满腹诗书,文质彬彬才好呢。” “你喜欢汉人书生。”金爱总结,又问赤韶,“你不想嫁夕达英,嫁给谁呢?” 赤韶也为此苦恼:“好像也没有别人。” 说起来,书院成立后,她的交友圈扩大不少,论理也该有不少婚配对象,可看来看去,和夕达英半斤八两,没一个中意的。 “如果不讨厌他,就嫁了吧。”金爱认真道,“你想想,是土司之位重要,还是嫁个如意郎君重要?” 这有什么难选的,如意郎君都没看见影子。 赤韶无精打采:“郎君错过了还有,土司之位没了,可就真没了。” 金爱用力一拍桌子:“可不就是这道理?” 她绞尽脑汁,试图找出夕达英的优点,“夕达英对你挺好的,你看,每次你出去他都去,你要干什么,他都陪着你,你说喜欢大米小米,他就抱了糯米送你。” 糯米是夕达英送给赤韶的小狗,黑白色,非常可爱。 安小娘子:“他长得不好看。” “长得好看不能当饭吃。”金爱反驳,“韶儿需要夕家撑腰,夕达英对她好最重要。” 安小娘子嗤笑:“夕家是看上了她的土司。” “夕家是夕家,夕达英是夕达英。”金爱仗义直言,“他是真心喜欢韶儿。” 两个朋友争执不下,赤韶托着双腮,愁眉苦脸。 人生为啥总有为难的事呢。 爱情,还是未来? “韶儿。”她们屋里正吵着,夕达英大步走了进来,“走,我新弄了一把弓,咱们打猎去。” 赤韶冷冰冰道:“不去。” 夕达英愣了一下,挠挠头:“那你想干什么?听说书去?” “不关你的事。”安小娘子赶客,“我们忙着呢。” 金爱摆手:“姑娘家说话,你们男人少管。” 她们俩合力把他赶走了。 安小娘子用力合上门,催促朋友:“你快点决定,我还想打猎去呢。” 赤韶趴在桌上:“我再想想,再想想。” - 朝廷正式承认了新修的驿站,吏部说会安排两个驿丞过来,其他的让当地自行抉择。 程丹若已经很满意了,驿丞是不入流的小官,原就是当地安排的,朝廷能分配两个过来,多半是之前政斗失败的倒霉蛋。 她将六个名额分配了一番。 两个让齐知府选择,最好是本地老吏,熟谙事务为上,两个给清平书院,两个给龙冈书院,让他们挑选两名能吃苦耐劳的学生,到当地做一年驿丞。 月银由她本人补贴,每人每年二十两银子,欢迎学子们下基层锻炼。 这么做的好处,一是驿丞能代替老师,教化当地百姓,二是锻炼学生们,使其多求务实,而非只知空谈。 程丹若将其称为:向阳明先生学习。 偶像的力量无穷大,四个名额马上就满了。 又一项目了结。 再说惠民药局的事。 药局是常设部门,她走了也能继续运转,倒不必过于操心,需要安顿的是此前培训的药仆。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加起来约有二十多人。他们的卖身契还在程丹若手中,但她不打算都带走。 此前跟随惠民药局的大夫上过战场,在伤兵营干过活的人,可自赎从良。 一般的卖身钱都是三两到十两,钱并不多,但药仆们平日只有月钱,通常攒不下这么多银子。 程丹若便说,若无银钱,可与生民药行签订雇佣契约,提前支取五年或十年的月钱,每月100钱就支取50钱,五年就有3两银,这五年要留在药行工作。 假如今后升职,可提前偿还预支的工钱,还清即可离职。 这样一来,既能给他们个稳定的饭碗,确保今后数年的生活,也能留下有经验的人才,确保惠民药局能在她离开后,亦能如常运转。 大多数人都签订了契书。 程丹若一张张核对:跛脚老人留下了,红斑妇人留下了,提灯老婆子留下了,六指残疾也留下了…… 他们都没正经名字,都是什么老跛、大娘、花姑、六哥。但每个人从她手里接过卖身契时,都会很认真地看两遍,再小心收入怀中。 此刻起,重新获得了作为“人”的资格。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留下。 程丹若将惠民药局的十个保温箱,转移一半到生民药铺,前者负责收容弃婴,后者则许百姓出钱寄养。 两个地方都需要人手看护,她询问了八个护士,愿意留下的可以留下,不想留下的,便随她去京城。 她会在京城再开一家妇儿药铺。 最终只有四个人愿意走。 程丹若已经很满意了。故土难离,这些药仆多是贵州人,不肯离开故土,渴望安定的生活实属正常。 她们和其他人一样,预支工钱自赎,自此恢复自由身。 安置完他们,艾世年也到了贵州。 他有点惨,刚进城就病倒了,上吐下泻,看着颇为严重。 程丹若亲自上门探望,又请钱大夫治疗,得知是水土不服才放心。 “叔父且安心休养,一应事宜,暂且交给下人打理。”她抬眼,“喜鹊。” 喜鹊上前:“奴婢在。” 她嘱咐:“这两日你且留下,照看好叔父的汤药,有什么事及时报我。” “是。”喜鹊退下,亲自熬药去了。 艾世年有些惭愧:“劳烦侄女了。” “您客气了,您是我义父的至交好友,便是我的长辈。”程丹若微微笑,“您安心歇着,贵州山好水好,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她察言观色,知道他身体乏力,便及时打住:“您先休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丫鬟,晚辈先告退了。” 艾世年和她第一次见面,不好多留,勉力支身送了送。 待她的背影消失,方才舒口气,暗暗观察四周。 只见屋舍簇新,都粉刷过,茶炉器皿一应具备,条件虽不如京城优越,但该有的都有,生活并不清苦,当即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到贵州得住茅草房,到处的毒虫蛇蚁呢。 还好、还好。:,,. 章节目录 第405章 孙家人 金秋十月,孙秀才,哦不,孙举人回了一趟老家。 他在今年的乡试中考出了第名的好成绩,已经是位举人老爷了。 穷秀才,富举人,举人可以免赋税,故而这些日子,家乡的父老乡亲没少托他挂名,以求避税。 孙举人无法拒绝这样的“合理请求”。他当年去清平读书,路费是宗族出的,现在,到他回报族里的时候了。 他在老家待了半月,临走时带走了妻子。 孙老太太本不乐意,大儿媳妇要下地,小儿媳妇再走,谁在家做饭洗衣裳?她自己要喂羊养鸡,还得织布劈柴,少个劳动力怎么行? 但孙举人道:“与我往来之家多有女眷,总要有人应酬。”又掏出十两银子,叫大嫂去买两个粗使丫头。 孙家贫苦,他母亲从未用过丫头,一时又惊又喜,也不提留儿媳妇了。 反倒是他妻子忐忑:“我大字不识一个,你带我去城里,可会给你丢脸?” “我会教你认两个字。”孙举人并不爱妻子,她是打小换过来的童养媳,双方与其说是爱人,不如说是亲人,“和在家里一样,你替我打理衣食就成。” 他解释,“如今我在城里买了间院子,雇了两个人,我今后在永安书院教书,每月都有月钱,等多攒点钱,就回老家买几亩地。” 妻子吓一跳:“城里买了屋?这要多少银子?” “几十两,东家太太给的贺礼。”孙举人道,“一会儿进了城,你先和我去拜见一回。” 妻子连连摆手:“我连城都没进过几回……” “阿姐。”孙举人安抚道,“你别怕,程夫人是善心人。隔壁村子去年夏天,不是雇人去采辣椒么。” 妻子点头:“是,听说只做几天,但给了不少工钱。” “那就是程夫人的地。”孙举人道,“人家不缺佃农,出钱雇人做,就是给百姓一点挣钱的机会。” 妻子不识字,却懂基本的道理,点点头:“这是好事呢,大妮婆家挣到钱,今年多盖了两间屋子,他们终于有单独的屋了。” 孙举人“嗯”了声,对家长里短提不起兴趣。 妻子看出了他的敷衍,没再说话,安静地看着前方的路。 金秋的贵州很美,但她早就看腻了。有时候,她也会想这山外头是什么样的,可只是想一想,这辈子能进城,放眼望去不再是山连山,她就心满意足了。 骡车慢慢地走,赶在天暗前到了新家。 家是新的,宅子是旧的,不过两进的小院子,瓦片微微泛灰,墙粉过,残留着潮潮湿气,青石地砖锃亮又光洁,显得脚底的泥土格外可恶。 门口有个老头看门牵马,厨房一个厨娘看着灶火,两个丫头迎上前,一个替她拿包袱,一个却睇着孙举人,眉角颇具风情。 妻子微微一怔,看向丈夫。 孙举人没看她,也没看丫头,只问道:“今儿家里来过人没有?” “费家递了帖子,说是老太太过寿,请您去喝杯酒。”唯一的书童回答,“老爷去不去啊?” 孙举人暗暗叹气,别人家送来的丫鬟小厮就是这样子,没规没矩的,可也没有法子,只能将就着用。 “吃饭吧。” 草草吃了饭,孙举人洗脚睡觉。 妻子有点心事,半天睡不着,试探着问:“二郎……” “怎么了?” “没事。”她又咽了回去。 “早点睡吧,明儿一早跟我出去。” “欸。” 床下铺着褥子,很软,可妻子一整晚都没睡好,但习惯使然,第二天才擦黑就起床烧火去了。 她按照家里的习惯切菜熬粥喝,厨娘起来瞧见,从筐里掏出两个红薯:“再放点这个吧。” “这是什么?”妻子没见过,“茯苓还是山药?” “这叫红薯,填肚子的好东西呢,程夫人带过来的,城里才有。”厨娘麻溜地将红薯切块,放到蒸笼和馒头一起蒸。 很快,灶房里就飘出了香味。 妻子尝了,红薯吃着味道一般,但吞咽容易,还顶饿,便问:“这东西可贵?” “不贵,米铺里有,也能买回家里种。”厨娘人好,不吝指点,“种这东西前两年不交税,种出来就是自己的。” 妻子暗暗记住,端着菜粥和红薯出去了。 孙举人起来,瞧见寒酸的早点,没说什么,默默吃了,叫两丫头给她换衣裳。 妻子一动不动,僵硬地换上袄裙,左看看右看看,生怕扯坏了。 “小家子气。”薄有颜色的丫鬟小声嘀咕。 妻子涨红了脸皮,强自忍耐。 孙举人却“啪”一下摔了筷子:“嫌贫爱富就别来我家!砚台,叫人牙子来,卖了她去。” 那丫鬟吓住了,赶忙跪下求饶:“老爷开恩、老爷开恩。” 孙举人厉声道:“我家庙小,不如送你到山里嫁给蛮子去。” 丫鬟连连磕头哀求:“老爷息怒,太太开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妻子见状,反倒劝道:“二郎莫气,她才多大,算了吧。” “外头跪着去。” 丫鬟赶忙到外间跪下了。 孙举人这才饶她,同妻子道:“阿姐,该走了。” 妻子走到外头,见丫鬟跪的地方有一滩积水,便道:“别跪水里,仔细腿疼,到屋里去。”又和孙举人说,“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做错事挨罚没错,可不兴作践人的,二郎,你就算成了老爷,咱们也不能狠了心。” 而那丫鬟原本眼眶蕴了泪,听见这话,竟硬生生忍住泪珠,忙在墙根跪了,叩头道:“太太善心,奴婢再不敢了。” 竟收了媚色,低眉垂首,老老实实地挨罚。 孙举人收回嘴边的话,摇摇头,道:“走吧。” 两人坐上骡车,往城里的大路驶去。 孙举人指点妻子:“你记住了,这是生民药铺,平日有什么小病小痛,就到这里叫大夫抓药。” 又让骡车绕路,到另一处认门,“这是惠民药局。” “怎的这般多人?”妻子望着长龙似的队伍,满脸担忧,“出什么事了吗?” “今儿义诊,看病不收钱。”孙举人道,“路口的布幡看见没?那个字念程,这是程夫人出钱办的。” 他解释,“谁家捐了银子,便挂谁家的幡。”说着叫车夫停车,自怀中摸出一两碎银,招手示意旁边的药童过来,丢进了他怀抱的瓷瓶中。 哐当、哐当,两声响。 书童认得他:“多谢举人老爷。” 他抱着瓷瓶回去,不多时,在“程”的布幡杆子绑了张“孙”字的布条。 “这是孙。”孙举人叮嘱妻子,“你记住,别人家的不管,是‘程’咱们就出点银子,不拘多少,一番心意罢了。” 妻子死死盯着布幡,竭力将字形记住。 而他们俩说话间,已经陆陆续续有人招手叫了书童,丢入碎银铜钱,不知多少数目,只知“叮叮当当”,十分悦耳。 骡车又走动起来,不多时,拐入一条僻静的街巷,在一扇大门前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停了许多马车,车夫们靠着墙根说话,热闹得很。 孙举人携妻子上门,门子接了名帖,直接请他们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石雕影壁,绕过去,径直穿门入正院。 两只白狗在水缸边追逐,十分可爱,墙头趴着一只肥嘟嘟的橘猫,打着哈欠瞧向来人。 “孙夫子来了,快请。”兰芳请他们夫妻入座,端上茶点,“夫人在里头见玛瑙姐姐,劳烦等一会儿。” 孙举人应道:“多谢。” 妻子小心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只觉桌椅脚踏,样样精美,但又不吓人,案上供奉的桂花香得扑鼻,和家后面的一模一样。 她口干心跳,下意识地看向丈夫。 孙举人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在思索事情,十分严肃。 她只好闭嘴,耐心等待。 没多久,里头出来一位样貌秀丽的年轻妇人,不过二十出头,金钗银髻,衣彩锦绣,十分富贵。 “张太太。”孙举人客气地招呼。 玛瑙笑道:“孙夫子来了,这是孙太太?” “正是拙荆。”孙举人点点头,“夫人于我有知遇之恩,总要前来拜见一回。” 玛瑙打量了眼孙太太,见她虽穿着簇新的衣裙,却束手束脚,颇不自在,露出的手脚粗大,肤色不均匀,便含笑道:“夫子是个念旧的。” 孙举人抬首,迅速扫过她的表情。 “我该回去了。”玛瑙亲切道,“孙太太,今日匆忙,说不了几句话,改明儿有空,再邀你到家里作客。” 孙太太慌张道:“啊,我,欸。” 玛瑙笑笑,不紧不慢地走了。 “孙夫子。”竹香出来,清脆道,“夫人有请。玛瑙姐姐,你这就走了?” 玛瑙道:“我要去药铺一趟,放心,过两日必定再来,我也舍不得你们呢。” 后来的对话,孙太太便听不见了。 她亦步亦趋地跟着丈夫,小心谨慎地打量着上座的女人。 第一印象是年轻,孙太太以为的“夫人”,怎么也该是员外太太的年纪,至少十出头,谁想是青年女子,头发乌黑,身姿苗条,头戴金狄髻,两样首饰,杏黄袄子湖蓝裙,沉静如湖水。 “孙夫子来了。”程夫人和气得很,“这是——” “是拙荆。”孙举人拉着妻子一道行礼,“她头回来此,特来拜见夫人。” 孙太太不知该不该跪,有点慌乱,胡乱福了身。 “请坐。”程夫人没有计较,让他们坐下,丫鬟重新上了茶水,“你此番回来,今后便去书院了。” 孙举人毕恭毕敬:“是。” “书院里头是什么样子,你很清楚。”程夫人道,“这差事不好做。” 孙举人道:“在下一定尽心竭力。” 程夫人点点头,慢慢道:“左先生要专心编书,若无要事,不必打扰。” 孙举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仍旧道:“是。” “过两日,你再来一趟,朝廷派的教授到了。”她的口气不疾不徐,听得十分舒服,“他原是国子监司业,如今京官外放,任按察佥事,提学贵阳——你可要好生请教。” 孙举人立即面露惊喜:“是,多谢夫人。” “不必谢我,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自己。”程夫人抿口茶,换了话题,“家中事务可都安顿妥了?” 孙举人道:“都好了。” “那就好。”她道,“你未至而立便考中举人,可见才华不浅,但有的时候,人能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不仅仅是才华的问题。” 孙举人道:“是,在下都明白,今后亦会潜心读书。” 程夫人微微颔首,转而问孙太太叫什么名字,在城里住得习不习惯,等等。 她轻言慢语,和气友善,孙太太莫名紧张,完全不知道自己答了什么,稀里糊涂地吃了两块糕点,晕晕乎乎地出来了。 被风一吹,她才懊悔:“二郎,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阿姐且宽心。”孙举人道,“你说的都是实话,程夫人只会高兴。好了,咱们回去吧。” 孙太太应了声,却在上骡车前,眷恋地看了一眼院子。 猫卧屋脊,狗逐庭院。 真奇怪啊,做了好多神仙事,却是个凡人。:,,. 章节目录 第406章 又送别 水土不服这种事,真的很看个人体质。 艾世年足足躺了十几天方才缓过来,但还是不能适应,吃糯米不适应,连年下雨也不适应,住二楼不适应,坐马车也不适应。 程丹若看看他,再看看住茅草房的左钰,只能长叹口气。 好在他自己也难为情,略好一些便搬到了书院。 见左钰在这里,难免吃惊,双方有了一些小小的矛盾,亏得顾忌书院里都是土司子女,不想丢人丢到夷民那儿去,给忍住了。 程丹若假装不知此事,比起一家独大,双方能求同存异,互相进步才好呢。 她只细心为他们安排了衣食,上课任由他们去。 也奇怪,经此一事,艾世年的病渐渐好了。 程丹若暗暗松了口气,忙不迭安排书院交接的事情。 “学生来了又走,主要是怕我们扣人。”她简明扼要地说明情况,“这些人任由他们去,不必去管,按我原先设想,明年是要收一些普通学生。” 艾世年对照国子监,自诩明白:“是此地的大户子弟吧?” “只是其一。”永安书院有了艾世年和左钰两位进士,档次一下比府学都高,在科举上甚至比清平、龙冈都有优势,程丹若自然不会放过挣钱的机会,大户人家入学,学费可一点儿不低。 “还要免费收一些夷人学生,免束脩。” 艾世年略有不解:“什么夷人?” “夷人百姓。”她画大饼,“若有一日,夷人也能考出个秀才举人,令其土县自治,岂不是事半功倍?” 艾世年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 改土归流非易事,土人还是更信服自己人的管束,流官推行多年,也不过寥寥数地,但要是夷人也科考,以科举代替世袭,无疑更便于朝廷教化西南。 “不错。”他颔首,“是这个道理。” “夷人多穷苦,怕是交不起束脩,好在各家土司大方,学资给得足,多教一二学生不成问题。”程丹若道,“若有天资出众之辈,资助些银钱也使得。” 艾世年欣然应下。 又赞赏道,“侄女崇学好礼,子真教得好啊。” 程丹若立时道:“您过奖了,我不过略通些诗书,做不了大学问,常恐有负义父教诲。” 见她谦卑如昨,并不曾因获封一品而骄满,艾世年不由更加欣赏她的品性,开口提点:“京城路远,又逢寒冬,路上多加小心。” “多谢您提点。”程丹若一脸感激地道谢,“我与外子定然小心行事。” 艾世年欣慰地点了点头,心里十分舒坦。 - 搞定了永安书院和艾世年的问题,只剩下了赤韶的婚姻。 程丹若寻了个难得的晴天,带小姑娘们去骑马打猎。 这天高云淡,青山绿水,偶尔能看见金黄的水稻茬子,一簇簇错落山头。 金爱和安小娘子都开心坏了,见着兔子就要比赛,大米和小米作为猎犬,头一次参与打猎,比她们更疯,嗷嗷叫着冲进林子。 一群小家伙瞬间跑得没了影子。 只有赤韶满腹心事,骑着马跟在程丹若后头。 “考虑得怎么样了?”程丹若单刀直入,“再拖下去,我可就做不了你的主了。” 赤韶抿住嘴巴。 这段时间,她总忍不住想,假如自己一直都待在金竹寨会怎么样。 会更开心吗? 会更快乐吗? 她问过阿公,阿公说“也许”,问过阿婆,阿婆却说:“你去了外面,还想回寨子吗?” 赤韶想了很久,才说不想。 寨子只有一座山,外面却有一座又一座山,她认识了很多新朋友,见识了很多新东西,这都是原来在寨子里见不到的。 她想念阿公阿婆,想和他们待在一起,可并不是那么想念寨子。 寨子……太小了。 家是家,天地是天地。 “我愿意和夕达英成亲。”赤韶说,“我想继续当土司。” 程丹若道:“和夕家联姻只是一个开始,要做好土司没那么容易。” 赤韶说:“我知道,我会好好念书的。” “光念书可不行。”她道,“知道你二叔为什么会死吗?” “硕哥杀了他。”赤韶回答。 “不。”程丹若道,“是因为他坐了土司的位置,却没有做好土司该做的事,所以才会被杀掉。” 她慢慢道,“部族的首领不只威风,可以吃好的穿好的,还肩负着族里上下所有人的命运,要让他们过上好的生活才行。” 赤韶也考虑过这个问题,问道:“要怎么做?” “我也不知道。”程丹若道,“不是我不肯教你,每个部族的情形都不一样,汉人和苗人面临的情况,也不一样,这一点上,你该和你姑父学。” 夕显贵虽然趁人之危,可不得不说,眼光很好,本事也大,把夕照治得很好。 赤韶有点失望。 “还有,具体怎么做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黑劳和白伽吗?”她问。 赤韶点点头。 “他们是很负责任的首领,部族活不下去了,就带他们去找活路。”程丹若看了她一眼,“可结果呢?他们死了,族人的日子也没有变好,因为他们找了一条错路。” 赤韶罕见地犀利:“是因为他们和大夏作对吗?” “我说‘是’,你就觉得一定对了?”她反问。 赤韶沉默。 程丹若不以为忤:“我教你做什么,你肯定会在心里想一想,怀疑一番,这也是人之常情。” “我并非不信任您。”赤韶也学会了场面话,“只是有些不明白。” 程丹若道:“知道顺德夫人的故事么?” “听过一点。” “她是彝人首领,既得到了部族的崇敬,又在大夏备受赞誉。”程丹若道,“你不妨学学她,什么时候学会了,也就知道该怎么做土司。” 赤韶应下。 程丹若看着她青春的脸庞,心底微微叹息:“既然你同意了这门婚事,我就和夕安抚使商量着办了。” “这么快?”赤韶答应归答应,其实完全没做好准备,略微慌张,“我今年就要成亲吗?” 程丹若理解她的紧张。 她当初决定了要试一试婚姻,可事到临头,还是百般艰难。 “先定亲吧。”她说,“你还小,达英也小,不必这么着急。” 赤韶松了口气:“好。” “定亲就算未婚夫妻了。”程丹若提醒她,“你要学会和他相处,两个人得空了说说话,一起出去走一走。” 赤韶已经很满意了:“嗯。” “和爱娘她们玩去吧。”程丹若说,“趁我还在,放宽心散散,以后可就没这么好的韶光了。” 赤韶应下,扬起马鞭,和朋友们汇合一处。 三个女孩儿在狗吠中奔入密林,惊起飞鸟四散。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而美好。 又几日,赤香到了贵州城,与程丹若商议定亲一事。 按照她的想法,是想定亲后就成亲,可程丹若道:“他们都在书院读书,若成了亲,出入总有些不便。” 赤香一听也犯了难。 她知道,与其他土司子女保持良好关系,对今后经营赤江十分重要。可若赤韶成亲,必然要和夕达英一起回赤江,这边的人脉就要断了。 这里可有安家和宋家呢。 权衡片时,她退步了:“夫人说得是,还是读书更要紧。” 双方达成共识,便交换庚帖信物,为子女定下婚盟。 - 林新到任的时间比预计晚了些,好在秋粮已交,账目核对都很顺利。但他不止是接任的布政使,更是谢玄英的同门师兄。 两人久不见面,叙旧难免动情。 林新这两年不算顺利,也不算坎坷,江南毕竟富庶,日子很好过。唯一的遗憾便是妻子已经故去。 说是出去了一趟,回来偶感风寒,开始还以为不要紧,谁想病情发作得急,一病不起,数月便撒手人寰。 中年丧妻,人生一大悲事。 “前半辈子的罪,她陪我受了,后半辈子的富贵,她什么都没享到。”林新长长叹口气,无奈地自嘲,“而我白受她二十年的照顾,最后连给她留个位置都办不到,着实对她不起。” 谢玄英几欲开口,又忍住了。 续娶总有续娶的缘由,或是为老,或是为小,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什么好问的呢? 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林新振作起来:“不说这些了,书院是怎么回事?” 他原是提学,此次最关注的还是永安书院的左钰和艾世年,朝廷里心理学派才打过一架,怎的贵州又对上了? 谢玄英把前因后果说了,又道:“理学守纲常,心学太向心,不知何时能集两家之长。” 林新沉吟:“竟是如此。” “以后还要劳烦师兄多费心。”谢玄英举杯,“我明日便要离去,只好留个烂摊子给你。” “这算什么烂摊子,分明是一片欣欣向荣。”林新笑了笑,眉间却浮出微微的虑色,“你回京城才要多小心。” 谢玄英打探:“怎么?” “江南一带不少人在说,既然陛下归宗,齐王迟早兄终弟及。”林新缓缓道,“历来立嗣继国,都少不了腥风血雨,你此番回京,怕是难以袖手。” 谢玄英颔首:“我省的,师兄放心。” 林新也点到为止,斟酒自饮,只说些家常闲话:“这辣椒鱼头滋味不错,**鲜香,小世妹于推广农稼一事颇有才干。” 谢玄英抿住唇,勉强牵起嘴角:“师兄谬赞了。” 林新没留意,一边吃下酒菜,一边饮酒,很快酩酊大醉,被小厮扶回厢房。 谢玄英带着醉意回屋。 程丹若对着单子,清点行李箱:“被褥、床帐、书、笔墨……”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他,随口问,“喝醉了没有?” “没有。倒水来。”他支使丫鬟。 看他心情不好,程丹若没多问,继续收拾东西,确保万无一失。 谢玄英洗漱干净,上床躺下。 她移过仅剩的一盏烛台:“怎么不高兴了?” 他扭过头,看见她被烛光融得暖洋洋的脸孔,半晌,低声道:“林师兄的夫人过世了。” “啊。”她还记得那个为自己裁衣的女子,口气顿时惆怅,“还那么年轻。” 谢玄英道:“师兄又续娶了。” “活人总要继续过日子。”程丹若安慰,“这没什么,人之常情。” “你若过身,我必不再娶。”谢玄英握住她的手,“你放心。” 程丹若瞥他眼,却摇头:“守是为自己守的,死了的人什么都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想守就守,不想守了,再找一个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一下坐直了:“这是什么话。” “实话。” 谢玄英瞧她:“那我没了,你再不再嫁?” “不嫁。” 不意她答得这般快,他反而愣了愣:“为何?” “曾经沧海。”程丹若道,“嫁不到比你更好的,当然不会再嫁了。” 他抿唇:“若有比我更好的呢?” “没有比你更好的了。”她吹灭蜡烛,宽衣上床,“满意了吗?” 谢玄英清清嗓子,伸开手臂搂住她,又一会儿,开口道:“还有一事。” “嗯?” “出嫁从夫,今后你随我喊师兄做师兄就好。”他说。 程丹若:“……” “说‘好’。”他催促。 “好好好。”她叹气,“可以睡了吗?明儿要早起。” “歇吧。”谢玄英收拢臂膀,心满意足地合眼。 翌日,寅时出头。 程丹若推推枕边人,把他叫醒:“起来了。” 谢玄英睁眼,撩开帐子,只见窗外月明星稀,东方不过微微白,不由吃惊:“起这般早?” “早点走。”程丹若拢着头发下床,“免得再被堵门口。” 这话在理,谢玄英也忙起身洗漱。 简单用完早饭,东方才露鱼肚似的白,不过卯时一刻。 但——喜鹊进屋,请示道:“夫人,爷,门口聚了好些百姓,可要让护卫出去拦一拦?” 程丹若:“……” 老百姓怎么起这么早! “别让他们堵着路就行。”一回生两回熟,程丹若吩咐着,命人照常装车出发。 天色渐亮,人声逐渐沸腾。 程丹若让马车先走,自己留下来和众人告别。 街道堵了大半,多是惠民药局和生民药铺的人,还不发穿绸衣的大户管事,百姓们畏畏缩缩地立在远处,踟蹰不前。 “大冷天的,大家快回去吧。”她好声好气地劝说,“别冻着孩子。” 立在最前头的是惠民药局的大姑。她怀抱个不满周岁的女婴,熟稔地哄拍:“怎么都该让元元送送您,是不是元元?和夫人道福。” 一面说,一面握着小女婴的拳头,做了个浅浅的福礼。 “他们好好长大就行了。”程丹若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 这是被送到惠民药局的第一个弃婴,取名叫元娘,最早只能喝羊乳,长得病恹恹的,后来妇人们在药局生产,都有了奶水,谁瞧见就喂她一口,慢慢健壮了,玉雪可爱。 “回去吧。”她催促。 大姑已达成目的,退开了两步。 大户人家的管事上前,道:“老爷在车中,欲送大人和夫人一程。” “太客气了。”程丹若没多拒绝,如今流行十里相送,不让他们送还不行,但反正他们坐车骑马,爱送不送。 她主要规劝老百姓:“山路难走,这眼看又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一面说,一面示意丫鬟端出一篓热包子:“热腾腾的羊肉包子,每人领一个,赶紧拿回家给孩子吃。” 百姓们并不肯收,他们多是因药局或药铺受益的病患家属,今日前来是因为恩情难报,便想送一送,怎么能反拿人家的东西呢。 “收下吧。”仆妇们却塞得飞快,“都别送了,上回咱们离开大同,差点延误行程,夫人不在意这些,好好回家过日子就是。” 又不容分说,“快回,晚了包子该冷了,热起来还费柴火。” 但凡受药局恩惠的,多是贫寒之家,或是付不起药费,或是妻儿生产有难,别人不在意烧灶的几根柴薪,他们却舍不得,闻言便犹豫起来。 加上包子热热的,香喷喷的,他们更是迫不及待想拿回家给病人吃。 于是,草草磕个头,四下散去了。 路终于通了。 马车辘辘行驶,还是那么颠簸。 不远处,山川笼着沉沉蒙蒙的雾霭,湿润的水汽迎面而来,凝结出一颗颗细小的水珠。 转眼,淅淅沥沥的雨滴便落了下来。 滴滴答答,打在叶子上,噼噼啪啪,落在屋檐上,哔啵哔啵,和火塘的炭火交相辉映。 孙家烤起了新出的红薯,书院里,艾世年慢条斯理地喝起了糯米粥,左钰走出茅屋,将屋后的野猫招进门。 赤韶在马厩中,抚摸着白色的滇马,好友爱娘已经随父回家,安小娘子正呼呼大睡,独留她一人,默默消化心中的不安与忐忑。 城中的百姓们开始了一天的生活,他们早已熟悉这绵绵阴雨,打伞推车,照常开始了新的生活。 市场中,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哭闹声此起彼伏,山上的夷人背着竹篓进了城,熟门熟路地拐到药铺,用蹩脚的汉语问话。 伙计一手拿着《汉夷百草》,一手拿起草药,比划着交流,满头热汗。后门停下一辆马车,玛瑙从车上下来,径直入二楼,预备盘账。 街角,稳婆手挎着包袱,打着伞,急匆匆地朝某户人家赶去。 又有孩子要出生了。 这就是贵州。 -- 二十三年,丹若随夫任贵州,建药局,养医士,军中活者众,民受其恩,时人皆赞仁善。又开驿道,建汉学,后数年,边民常安,夷人皆服,世宗嘉其忠勤,赐封宁远夫人,是为一品。 ——《夏史·列传九十一》:,,. 章节目录 第407章 后人戏 《程丹若传》 溯史出版社(2022修订版) (节选) 众所周知,贵州有几种特产:辣椒、白酒、药茶,这三样东西中,有两件都和程丹若有关系。 辣椒就不用说了,虽然她并不是第一个推广辣椒的人,把它从海外带回来的另有其人,但她对辣椒的推广是毋庸置疑的。 谢玄英在《四一集》中写过,“丹娘喜食辣椒,贵州少盐,广赠四方”,因为她爱吃辣椒,又觉得黔地缺盐难以调味,特别栽种了许多辣椒,到处送人。 当时很长一段时间门里,访亲拜友送辣椒是很流行的事情。比如《川黔见闻》就有记载,黔地年节,以糯米点心、果仁酥糖、辣椒肉脯、梨杏果脯为四上点,也就是四样很体面的拜年礼品。 笔者上个世纪去贵州,买过土家自制的牛肉干,确实香辣而有嚼劲,还有一种用辣椒腌制的小鱼干,酸辣入味,至今难忘。 …… 再说药茶,和辣椒不同,并不是程丹若研制或推广的,而是与贵州独特的经济模式有关。 贵州“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当地不仅粮食紧缺,更要命的是还不产盐,所以在有限的田地中,多种一些经济作物,就是唯一的选择。 都说黔地出灵药,程丹若是大夫,在贵州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天然宝库,创办了生民药行。但当时,药行的竞争也十分激烈,各地都有自己的王牌药材,贵州起步晚,交通也不够便利,难以出头。 可天无绝人之路,贵州除了栽药,也种茶。 普安的乌蒙山和铜仁的梵净山都产茶,有趣的是,他们一个古茶一个佛茶,卖得也不太好,始终挤不进名茶行列。 后来有个药商琢磨了半天,中药不好卖,茶也不好卖,把两个结合起来呢? 于是就有了大名鼎鼎的贵州药茶。 《四一集》里提到的“润肺四宝茶”,就是百合、麦冬、沙参、款冬花加上梨子干、蜂蜜制作而成,是程丹若秋冬常喝的茶品。还有“培元茶”补元气,“清髓茶”清肝明目,“静心茶”降血压,门类之多不属于现代。 …… 前文说了不少后世的影响,那么,在贵州的经历对当时的程丹若本人而言,有什么意义吗?我们都知道,泰平二十六年归宗大议,世宗认回生父,给扑朔迷离的立嗣添了许多变数。 这时候,程谢夫妻回到京城,面临的局面十分棘手,光个一品夫人的诰命,并不足以插手其中。 但,程丹若得到的真的只有一个诰命吗? 显然不是。 贵州和大同不一样,古来汉人都重西北,胡人是最大的威胁,大夏开国迁都到北京,就是天子亲守国门,也就是说,不会再允许其他藩王或者勋贵手握重兵,只能代天子戍卫九边。 所以,大家不难发现,九边多总兵,总督都是兵部高官,等于是中央直辖,和南方截然不同。 南方也有区别,东南沿海倭寇横行,可如果出事,禁海就行了,西南却不然,必须屯兵。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按照大夏的制度,统兵权和调兵权分属两方——将领只能统领兵马,兵部只能调兵。 这么做大大提升了皇帝的掌控力,也导致有的时候将领匆忙上任,与下面的士卒互不熟悉,反而拖累战事。 但谢玄英却没有这个问题,谢家是勋贵,他是进士出身的文官,兼具了二者的优势。 更不要说他之后的官职,牢牢将西南的兵权握在了手里。 可这兵权不止是他一个人的。 打仗一要有人,二要有钱,钱从哪儿来?平时靠国库,战乱靠军屯。 贵州田少,屯田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后期军屯的一大收入,就是中药材。 在当时,贵州的药材就是被生民药行垄断的。 所以,西南的兵权一半姓谢,一半姓程,这是他们夫妻俩能参与朝局的根本。 * 历史之家论坛 帖子:发现一部超还原的历史剧! 家人们,谁看《盛世佳人录》了?好精彩的宫斗剧,服道化绝绝子,女主演技也太好了叭,我不允许还没人看过这部剧! - 1L:历史狗 水军滚粗! - 2L:啊啊啊啊 九命,怎么到处都有这部烂剧的营销帖,服道化还原个鬼啊!丑死了! - 3L:大四狗 U1S1,颜值还是很高的,女演员们都不错,最聪明的做法就是没找人演谢玄英,就冲这我给磕一个,多谢不演之恩! - 4L:秃头美少女 之前的那部被嘲到3分了,什么丑八怪还敢演美少年,这次没毁男神真是谢天谢地。但这部佳人录的剧情也不太行,什么狗血白月光剧情,谢皇后那会儿早就死了,还能当反派呢? - 5L:沉迷神颜 改编嘛,好看就行了,确实上头,姐姐们的撕逼和友情都好感人。就是程丹若出场的时候把我笑死了,什么幕后boss的BGM,还以为太后出现了呢,结果是女官,哈哈哈哈 - 6L:大四狗 当宫斗剧看还是很不错的,男人背景板,女人的权谋大戏,太后、妃嫔、女官、郡主、王妃……很少见的题材,但说历史剧不行,建议别吹了。 - 7L:保研了 同意楼上,这部剧最大的亮点就是女人群像,而且不是同一个男人的后宫,大家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男人二两肉。我喜欢的一个改编点是,高高在上的局外人不是太后,是在安乐堂的程丹若。 虽然那个时候程丹若不在宫里[doge],从时间门上算,她还得过几年再回京城。 - 8L:历史狗 去看了两集,难看,编剧只有一点做对了:世宗朝后面的几年的事,和很多女人都有关系,这点毋庸置疑。 历史不是由男人组成的,而是由每一个参与其中的人谱写的。 - ……:,,. 章节目录 第408章 回侯府 临近年关,靖海侯府门庭若市,门槛都被踩薄了三寸。 柳氏的心腹吕妈妈天不亮就起身,由小丫鬟服侍着梳洗,打扮得干净利索,早早到正院廊下听候吩咐。 丫鬟进进出出,端进热水面巾,茶炉房中飘出烟气。两个粗使婆子拿着笤帚,仔细将青石路面洒扫干净,不留半点积雪。 墙角下,融化的雪水顺着沟渠流出,汩汩作声,仿佛溪流。 卯时出头,柳氏身边的珍珠便出来道:“妈妈,太太叫您呢。” “太太昨日睡得可好?”她笑眯眯道,“昨晚好大的雪。” 坐梳妆台前的柳氏听见,叹口气:“偏你招我,我正愁呢。” 她望向窗外,道上干干净净,园中却有堆雪,并二三冰雕,几朵腊梅,清雅又不失富贵,可惜如此雪景,却无心欣赏。 “三郎他们不知何时能到,这么大雪,被困在半道儿可怎么是好?” “侯爷早早就派人去接了,您宽心,三爷定能回来陪您过年。”吕妈妈打开梳妆盒,挑选耳环比划,“年节里还是红些应景。” 柳氏不在意是红宝还是祖母绿,随意颔首,又道:“今儿雪不化天又好,正好赏景,你去找两件皮袄,给芳华园送去。” 吕妈妈今儿一早起身,就是猜到这事,忙应了,随珍珠到仓库挑衣裳。 不多时,取了两件松花灰鼠的斗篷,展开给柳氏瞧。 灰鼠皮子不是上等皮毛,难得颜色很正,搭配松花的料子既不失青春,又沉稳大方,给寄居在芳华园的两位姑娘穿正合适。 柳氏道:“送去吧。” 吕妈妈应了,叫两小丫鬟包了皮袄,随自己到芳华园去。 芳华园是侯府中的花园小楼,景致最好,原是住了谢芷娘和谢芸娘,两位姑娘出嫁后便闲置了下来,如今住的是两位寄居的姑娘。 “阮姑娘、苏姑娘。”林妈妈福身请安,“今儿天好,太太想着姑娘们怕是想出去赏雪,特叫我送皮袄来。” 两个姑娘都起身了,却是阮姑娘落落大方道:“多谢太太费心。”说着,示意丫鬟收下。 苏姑娘这时才道:“多谢太太。” 吕妈妈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两位姑娘都有来历。 阮姑娘是谢萍娘的嫡女,谢萍娘是侯爷的头一个姑娘,二爷的同胞姐姐,早早就嫁了出去,只生有阮大姑娘一个闺女。 去年,谢萍娘难产过世,二爷便同侯爷说,不如将阮姑娘接到家里,今后就在京城说门好亲事,有外祖家就近照看,也不会吃亏。 阮家听闻此事,哪有不肯的?这是亲舅舅、亲外祖,马上就把人送来了。 苏姑娘却是柳氏舅舅的孙女儿,苏家绝户的女儿。 辗转寄到柳氏这表姑家中,自有她一番令人叹息的身世。 昔年,柳氏的母亲苏氏嫁到柳家,三个月就怀上了柳氏,谁想血崩难产,直接人没了。 没几年,柳家便续娶,柳氏有了个后娘。 亲爹和亲娘没什么感情,同后来的妻子更好,柳氏说是嫡长女,其实颇受了些苦楚,除了和后来嫁到顾家的堂姐关系不错,其余都是淡淡。 好在苏家舅舅待她不错,时常接她回外家居住,等到她长成,就动了嫁给自己儿子的心思,省得嫁到别人家受委屈。 然则,柳家趋炎附势,听说靖海侯的原配死了,便想将年龄合适的柳氏嫁去做填房。 柳氏的祖父是扬州的武官,家中也有世袭的二品武职,可惜子弟不成器,在江南醉生梦死,混日子罢了。 眼见有攀附靖海侯府的机会,怎会放过,一下定了亲事。 再说苏家。 柳氏嫁到侯府,苏家便为儿子娶了书香门第的女儿,夫妻俩倒也恩爱,只是子嗣方面差了些,多年只有一女。 苏舅舅和舅母遗憾而终,苏太太郁结于心,没几年也去了,只留苏家父女俩相依为命。 今年初,苏大爷一病不起,眼见就要断气,苏氏宗族为家产吵得不可开交,非要过继个嗣子给他,好继承家业。 苏大爷无力回天,只好同意,却恐独女被他们糟蹋,胡乱嫁了人,便托到柳氏这个表姐头上,请她代为照看爱女。 柳氏顾念舅舅一家的照拂,答应下来。 不出半月,苏大爷故去,苏家的家产大半落于嗣子之手,可怜苏姑娘带了一副不足千两的嫁妆,千里迢迢投奔素未蒙面的表姑。 芳华园中两个姑娘,一个阮姑娘是嫡亲的外孙女,一个是远房表亲。 这般相处,怎能不艰难。 吕妈妈知道,二爷和二奶奶都不好对付,柳氏不敢明着偏帮苏姑娘,大面上两个客人都是一样的。 她只嘱咐:“花园里可以走一走,西跨院那边,上个月才动完土,乱糟糟的,姑娘们还是远着些,省得脏了衣裳。” 两个姑娘都应了声,后头却传来妇人的声音。 “怎么年节里还动土?” 吕妈妈转头一瞧,只见个身披玫瑰金二色金紫貂斗篷的妇人,身边立着大红遍地金狐皮斗篷的少女,心更累了,脸上却笑:“给二太太、七姑娘请安。” 芳华园里住了两位寄居的姑娘,思宁院中却住着客居的一对母女。 不是别人,正是姑苏老家二房的太太和嫡幼女。 二房当年因无嫡子,错失了定国公传下来的爵位,叫谢云抢了去,但大房既然绝嗣,族长之位便落到了二房老太爷头上。 古人重宗族,哪怕是靖海侯,对老二房也客客气气的。而老二房经营数代,底气十足,在老家极具分量,此前谢二回了姑苏,不知怎么的,和老二房便亲密了起来。 下半年,谢二太太上京,一双眼睛就盯着柳氏,似乎对她这个继室颇看不上。 这不,斗篷才送到,立马又寻出一桩事端。 “是侯爷的吩咐。”吕妈妈不卑不亢道,“三爷久不回家,里外原要清扫,正巧小花园的景致也旧了,侯爷发话,把小园子扩到霜露院,也宽敞些。” 顿了顿,又道,“上月已经修整好了,这两日清扫庭院,下人们进进出出的,容易脏衣裳。” 二太太笑道:“也是,英哥儿这般出息,住得宽绰些也应当。” 吕妈妈暗暗咬牙,看这说得什么话,平白惹官司,却不敢回嘴,中规中矩道:“不过听侯爷吩咐罢了。” 二太太这才朝阮姑娘招招手:“走,咱们赏雪去。” 阮姑娘笑应了,同谢七姑娘手挽手,一道去花园里赏雪。 二太太漫不经心的声音随风而至:“这灰鼠皮子也就颜色正,你们小姑娘家家还是穿狐皮的好看,回头我找件火狐皮子,正衬你呢。” 吕妈妈深深吸了口气。 - 富贵人家的雪景最是好看,纯洁无瑕,天地银装,佐以鹿肉黄酒,惬意得很。 谢七姑娘是擅长交际的性子,很快和阮姑娘熟稔起来,在暖阁里焚香作诗,间品一二青葡萄,甜滋滋,暖融融。 然则,下午未时末,丫鬟们来回禀:“三爷和三奶奶快到家了,两位姑娘且去迎迎。” 两个姑娘便重新梳妆净手,与苏姑娘会合,三人一道去正院等候。 谢二太太、荣二奶奶刘氏和蔚四奶奶魏氏都到了。 三个姑娘在下首的交椅上坐了,丫鬟捧出热茶糕点,里外都透出喜庆劲儿。 约莫过了一刻钟,吕妈妈进屋道:“车已经进门了。” 柳氏眼中透出些许喜色,茶端在手中,半天不曾喝。 又过了片时,外间传来脚步声,丫鬟们打起帘子,簇拥着一位青年妇人进来。 众人都定睛仔细打量,只见她二十余岁,体格偏瘦,身着大红绫袄,外罩件圆领对襟的湖蓝色貂鼠披袄,衣襟边缘的眉子是瓜鼠纹样的泥金工艺,金光灿灿,下头着件杏黄如意纹的夹裙,没有裙襕。 谢七姑娘暗自撇嘴,这身打扮在老家不以为奇,在京城便显得平庸了些。 果真是在贵州待久了,人也变得土里土气的。 阮、苏两位姑娘倒是不敢大意,屏气凝神等待下文。 程丹若扫过众人,恭谨道:“母亲,儿媳回来了。” 翡翠立即上前,铺好厚厚的软垫。 她跪下叩首:“多年不曾在您跟前侍奉,着实不孝。” “快起来,地上凉。”柳氏心中惦记儿子,却不露分毫,沉稳地笑道,“你和三郎尽心为圣上办差,就是最大的孝顺。” 程丹若笑了笑,在翡翠和珍珠的搀扶下起身落座。 柳氏关切道:“路上可顺利?昨儿下了好大雪,没耽搁事吧?对了,怎的不见三郎?” 程丹若道:“三郎回京述职,一入城便进宫候见去了。” 柳氏虽然失望,但已经习惯了。谢玄英每次外出回京,头一个去的不是家里,是宫里,有时还要去老师家转一趟,最后才回家。 “路上还算顺利,船在半道堵了两日,好在太阳一出,水便化开了。”程丹若不疾不徐道,“累您牵挂,都是我等不是。” 柳氏道:“平安回来就好。” 她为程丹若引荐,“这是咱们姑苏老二房的亲戚,你叫二伯母就是了。” 程丹若起身,福身问好:“二伯母。” 谢二太太坐着受了她的礼,随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程丹若一顿,察觉出不对劲了,瞟了眼柳氏。 柳氏眼中闪过愠怒,可小心隐忍下去:“这是你七妹妹。” 谢七姑娘却不敢学母亲,心里再嘀咕也老实起身问安:“三嫂好。” “这是你大姑姐家的玉娘,我娘家表弟的心娘。”柳氏继续介绍。 阮玉娘和苏心娘起身,向她蹲身问好:“三舅母/三表嫂。” “起来吧。”程丹若仔细打量她们。 谢七姑娘衣饰华丽,身量高挑,神采飞扬,一看就是大家族的嫡出女儿。阮玉娘则沉静娴雅,葱绿织金袄子,白绫裙,唇角含笑,眼神却机警。苏心娘看上去最小,衣着略朴素,然则容貌娇美,一双眼睛尤其大,显得格外纯真。 她心中陡然浮现出一行字:联姻工具人。 七姑娘必会嫁到大家族,实现家族与家族间的联姻。 阮玉娘的适配性最高,勋戚与文官家都合适,家中人口多也不怕。 苏心娘只适合寒门子弟,最好是举人还没中进士,投资男方的将来。 一个照面,程丹若就将靖海侯的心思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有点同情她们,也有点同情柳氏。 这大宅门的当家主妇也着实不好当啊,事儿也太多了。 想及此处,她便拿帕子遮住唇角,低低咳了起来。 柳氏关切地问:“怎了?可是炭火熏嗓子?” “母亲恕罪。”程丹若又咳了两声,叹道,“南方湿润,北方干燥,一路赶着过来,有些不适应,喝两盏梨汤润润就好。” 柳氏忙吩咐丫鬟,叫人去厨房要盏梨汤,还道:“小病小痛也不能大意。” “是。”程丹若微笑,“多谢母亲。”:,,. 章节目录 第409章 礼貌吗 冬天的北方天黑得早,没多久,正院便点上了灯,几十盏灯笼逐一亮起,纸雕的、珠绣的、串珠的、走马的,交相辉映,无论何时看,都觉得十分气派。 丫鬟们穿着红比甲,端着茶水点心进进出出,却几乎没有脚步声,安静地能听见炭火爆裂的声响。 屋脊的积雪更厚了一分。 柳氏端坐在上首,时不时问两句贵州的事情。 程丹若喝着加了冰糖雪梨水儿,挑两件平淡的小事说,什么谢玄英和姜元文的相识,两人冬天出去钓鱼,都是她儿子的事,自己的闭口不提。 反正柳氏也不关心。 反正马上有人要挑事儿了。 果不其然。 话题才告一段落,谢二太太就道:“嫂子,你家老三媳妇能干得很,贵州这等蛮荒之地,在她口中竟和神仙洞府似的。” 柳氏瞥她:“孩子孝心,不肯让我和侯爷担惊受怕罢了。” “这是自然。”谢二太太不紧不慢道,“只是,孝顺小事不如孝顺大事。” 她眼角带笑,口中的话却诛心:“老三媳妇,你们当年去的两个人,怎么回来还是两个人?” 不回来两个人,回来两条狗吗?程丹若腹诽着,却半点不意外被找茬。 看柳氏的态度就知道,谢二太太在和柳氏打擂台,那不必说,就是三房、四房的敌对阵营。 谢二太太没事都要找事啊。 然而,留给她的选择并不多。 谢玄英年纪轻轻身居高位,程丹若自己刚得了一品诰命,看来看去,这辈子只剩下两件事不如意。 一是没爹没娘,二是没有生养。 总不能挑刺爹妈死了吧?这也太结仇了。 只能说没儿子了。 虽然你事业有成,但是你没儿子。 虽然你诰命加身,但是你没儿子。 无论她今后取得多少成就,人们必然会说,可惜没儿子。 平心而论,程丹若不介意被这么说。 就好像人家说“她除了钱还有什么”一样,能被说道的只有这一件事,就证明人生其余事,样样都如意。 况且,没子女这件事,说大是挺大的,古代谁都不能小瞧这弊端,说小又确实非常之小,因为于她本人没损害。 再完美不过的缺陷了。 能让外人平衡一下心态,又不妨碍她的人生。 只不过,这点心思绝不能说出口,演也得演出在意来。 程丹若酝酿了下情绪,缓缓道:“您这话我不明白。不回来两个,回来一个吗?侄媳不知何处得罪了您,要这般咒我。” “你想岔了。”谢二太太道,“我是说,你怀里不抱一个,肚子里也得揣一个,再不济,领一个端茶倒水的也好。” 程丹若抿住唇角:“多谢您指点。” 见状,荣二奶奶开口了,替她解围:“二伯母,三弟妹不是善妒的人,想来是三弟公务繁忙,这才没想到。既回了京城,想来不久便有好消息了。” 程丹若:“多谢二嫂宽慰,说来还未向二嫂道喜,听说二哥又添了个女儿?” 昔年她刚进门时,谢承荣和妻子琴瑟和鸣,羡煞旁人。然而,安哥儿打小就身子不好,二奶奶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冷落了丈夫。 谢承荣又怕嫡子熬不住,自己绝嗣,爵位又落到三房头上,便纳了妾,想生个庶子以防万一。 据说,夫妻俩为此闹掰过,生了庶女才和好。 荣二奶奶的眼神霎时冷如冰刀。 魏氏见状,心中微哂:二嫂话说得好听,刀割在她身上的时候,难道不痛吗?三嫂也是,自己不喜欢妾室,却把通房打发给谢四。 这两个嫂嫂,没有一个简单的,这家里可有的热闹了。 撕了一回当接风洗尘,程序就算走完。 夜幕降临,晚膳时间到。 谢二太太几乎和柳氏同时落座,撩开衣袖,腕上的羊脂玉镯润如油,把柳氏家常的翡翠玉镯给衬低了。 程丹若:“……”亲戚见面,有必要吗? 还是亲戚才格外必要?谢二太太不会是专程显给她看的吧?先声夺人,让她不敢小觑自家? 她后知后觉地调了频率,又把目光投向柳氏。 柳氏嘴角紧抿,暗咬牙关。 程丹若暗暗叹气,大家主母的事本来就堪比大公司人事,还有亲戚妯娌添堵,偏偏二房老太爷是族长,谢二太太的地位真不低。 还是得撑婆婆一把才行。 她走到了柳氏身边:“许久不曾侍奉母亲,如今回得家来,许我尽尽孝心。” 柳氏惊讶又欣慰:“你赶了许久的路,必是累了,这点小事自有丫鬟做,哪里需要你操心。” 然而,程丹若意外地坚持:“母亲还许儿媳尽尽孝。” 柳氏马上明白了过来。 从前程丹若侍膳,是为人子媳的本分,如今身怀诰命,还一如既往地谦恭,这就不仅仅是孝顺,更是一种支持。 这分量可比一对羊脂玉镯重得多。 “你这孩子,就是太懂‘礼数’。”柳氏十分感动,立马支棱起来,重重咬了最后两个字。又摆出无比慈爱的样子,满脸笑意,“尊卑长幼虽然要紧,可我们是一家人,何必讲这些虚礼——大嫂,你说是不是?” 谢二太太不亏也是宅斗高手,深深瞥来一眼。 柳氏道:“好孩子,就辛苦你受累一回。” “孝顺母亲是应该的。”程丹若微笑。 婆媳俩一唱一和,场面无比和谐。 只有魏氏心里有些淡淡。她平日侍奉柳氏尽心竭力,可程丹若一来,不过说两句话,夹几筷子菜,却马上将她压了下去。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丈夫的怨怼:婆母确实偏心三房。 荣二奶奶瞧见,嘴角轻撇,颇有几分嘲弄。 菜肴上桌,狍狸獾鹿,皆是野味。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舒口气:还好没上桌,不然吃少了,柳氏没脸,吃多了,胃要嘀咕。 她开始摸鱼划水,慢吞吞地盛汤,新菜上来就往柳氏碗里夹一筷。 柳氏和谢二太太又拉扯了起来。 “大嫂尝尝,这东西在姑苏不多见吧?” “我不爱山林野味,江南那边还是吃得清淡。” “既然来了京城,总要入乡随俗,尝尝京城风味。” “从前侯爷也往族里送过,倒是吃过几回。” 一桌宴席,八百种心思。 众人各怀鬼胎地用完了饭。 刚撤下席面,翡翠打起棉帘子进屋:“太太,三爷来了。” “快进来。”柳氏立时激动。 因都是亲戚,倒也没避讳,谢玄英直接就进来了,风尘仆仆地跪下叩首:“母亲,不孝儿回来了。” 柳氏赶忙叫起,上上下下打量他,眼眶微红:“瘦了。” 程丹若:体脂低了而已。 “黑了许多。”柳氏微微红了眼角,“你受罪了。” 程丹若:受罪是真的,黑了肯定没有。 谢玄英道:“都是路上染的风尘,并不曾吃苦。” 说着,余光瞥向喝茶的程丹若,微扬眉峰。 ——怎么样? ——吃了吗? 鸡同鸭讲,猫对狗说。 他收回视线,又朝谢二太太等人见礼。 “英哥儿长大更俊了些,家里头也就你最有出息,改明儿你六弟找你讨教学问,你多教教他。”谢二太太笑眯眯地夸赞,丝毫不见方才的刁钻。 这般区别,自有一番缘故。 争斗为的是争夺利益,老二房是族长,行事趋于保守,故交好谢承荣,打算雪中送炭,谋取好处,所以才时不时给找点小麻烦。 什么裁新衣、分炭火、催孩子,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于自己毫无风险,却能下柳氏脸面。 而在三房和四房中选程氏做筏子,则是她的私怨。 当初,靖海侯给了程氏一座苏州别宅,可这原本是借给了老二房的,她儿子在苏州求学,一直住在那里,转头却被一个小辈夺去了。 平白多了笔房租支出,这口气怎么都要出一出。 但家族子弟前程远大,提携的是整个家族的利益。谢玄英眼看就要飞黄腾达,她怎么也不会当面得罪了他。 柳氏却不耐,打断道:“可用过饭了?” “宫里吃过了。”谢玄英答。 宫里怎么能吃好?柳氏暗暗叹气,却不敢直说,拐着弯心疼他们:“你媳妇还未用过,我也不留你们了,你再陪她回去用些。” 谢玄英微微吃惊,迟疑片时,点头道:“多谢母亲。” 只此一句,柳氏便知他们夫妻情谊深厚,已非当年成亲时的分寸。她自然有些不是滋味,可程丹若才替她长脸,酸涩纵然有,也很快消散干净。 毕竟,这个儿子不在她跟前长大,又一别多年,柳氏心疼归心疼,可论亲近却不如闹腾的老四。 “行了,去吧。”柳氏人情做到底,接过程丹若手中的茶水,叮嘱道,“瞧这天又要下雪,明儿肯定冷,早晨不必来请安了。” 她看了眼魏氏,一碗水端平,“老四媳妇,你也不必来。” 魏氏却记着方才的事,怕三房回来了,往后没有四房的立足之地,便说:“多谢母亲体谅,只是儿媳习惯了早起,还是容我侍奉您吧。” 柳氏也没说什么,点点头,随她去了。 荣二奶奶则干脆不说话,这继婆婆不为难她算好的,可不会大发慈悲让她歇着。 只是瞧好戏,魏氏非要来请安,程氏可就未必好意思不来了。 三房、四房耗起来,乐子就大了。 但程丹若满脸感激地应下:“多谢母亲疼我。” 开玩笑,名声这种东西,可不能只顾自己刷,她孝顺知礼了,也得成全柳氏的慈名。 遂福身告退。 走到外头,冰凉的冷风扑面,干燥又刺骨。 她没忍住,立在檐下咳了两声。 谢玄英立即挡住风口:“没事吧?” 她摇头:“没事,一冷一热容易咳而已。” 溺水太伤肺,肺阴亏虚而咳嗽,这是元气亏损的结果,得好生调理,但赶路辛劳,加上南北方气候差异大,适应两天才好。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回去吧。” 两人携手离去。 霜露院已是灯火通明。 一两个时辰的功夫,竹香就带着人把内外都简单收拾了遍,大箱子只开了被褥和衣裳,其余家具都是家中就有的,早早洗晒过了。 暖阁上午就烧了,室内温暖如春,还不见烟气,程丹若坐下捧了杯热水,袅袅水汽入肺,一下缓解了咳意。 谢玄英抚着她的背:“明儿叫太医来看看吧。” “明天小年,叫大夫晦气。”程丹若道,“习惯习惯就好了。” 谢玄英皱眉。回家就是这点不好,一大家子人,什么动静都瞒不过人,做什么事都要顾及其他人的看法,一有不慎便惹非议。 “瞧你这脸黑的,回家了不高兴?”她慢条斯理道,“以前过年不老想家么?” 谢玄英白她:“咳成这样,少说两句。” 程丹若笑了笑,低头喝水。 不多时,竹枝提着食盒进来,摆了一桌膳。 谢玄英瞧了瞧,多是什么鱼虾蟹羹,眉头又皱紧:“这怎么吃?” 咳嗽最忌讳腥气之物,搁在贵州,厨房绝对不会端上来。 “母亲惦记你呢。”程丹若看着还有蔬菜牛肉羹,没觉得不能吃,“给你添半碗饭?” 谢玄英犹豫了下,没逞强:“我吃不下。” 她讶然:“怎么了?” “宫里吃多了。”他微蹙眉梢,“有点积食。” 和柳氏想的不同,皇帝让他陪同用膳,说了句“这鹿脯是你爱吃的”,他便只能做出一副十分想念宫中菜肴的样子,一口气干了两大碗饭,惹得皇帝大笑不止。 饭吞得又多又急,一时消化不了,被冷风一吹,胃里便沉甸甸的,这会儿别说汤饭了,水都喝不进去。 比晚吃饭更惨的是陪领导吃饭。 程丹若叹口气,手掌贴住他的腹部:“我给你按按。” “你先用饭。”谢玄英按住她,“别饿着了。” 程丹若不和他争,将饭舀到牛肉羹中,拌着温泉附近种出来的新鲜蔬菜,三下五除二吃了下肚。 剩余的菜也不浪费,分给丫鬟们吃了,叫人一边烧水沐浴,一边替他按揉腹部。 到底年轻,揉了会儿便缓解大半,两人相继沐浴,将满身风尘洗去,这才在近三更的时候睡下。 临睡前,程丹若才想起正事:“宫里没事吧?” “今天只说了几句家常。”谢玄英拍拍枕头,“睡吧。” 她安心了,舒舒服服钻进被窝。暖阁烧得暖和,脚趾都舒张开来,忍不住道:“你看,我的脚是热的。” 谢玄英掖好被角,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嗯?” “我以为回到家里,你不会太高兴。”他今天进宫,感觉到的就是压抑、审视、估量,闷得人透不过气。 程丹若道:“我觉得还好啊。” “是吗?” “嗯。”:,,. 章节目录 第410章 低调点 京城给程丹若的感觉,就像是后世的上海。 缺点很多,起得早、睡得迟、下班晚、社交多、节奏总是特别快,优点也一样明显,物资充沛,要什么就有什么。 暖阁底下烧煤而没有烟气,比炭盆好太多,程丹若托词病了,在屋里窝了两三天没出门。 室温恒定没有烟气,对咳嗽大有帮助。她用款冬花熬了药汁子,放在熏香的小炉子上烧,用最原始的办法鼓捣了出了加湿器。 在中药里,这叫熏药。只不过款冬花熏药是磨成末,烧香饼一样闻烟气,她改成烧药水,多点水汽。 空气湿润了,肺终于不再闹腾。 程丹若缓过劲来,指挥丫鬟们拾掇院子。 不得不说,靖海侯是个非常合格的公司领导,升职就给换办公室。 霜露院并入了后头的小花园,正房后头便多了三间抱厦,景致也更为丰富,家里的猫猫狗狗也有地方玩了。 三间抱厦景致好,便一间作实验室,一间作藏书室,一间作书房,算是私密的工作场所。挪出了原本的书房空间,正房的梢间便空了下来,加两扇槅门阻隔,直接作为浴室用。 同时,将待客的地方改到东厢房,三间屋子敞亮通透,再多客人也不怕。 程丹若开了仓库,把气派又不喜欢的家具,全放到东厢,再挂上画,铺上锦绣椅披,插上腊梅,就是非常吻合时下风气的起居室了。 因并入了园子,倒座房多了一间半,靠边儿的耳房垒了灶台做成小厨房,平日吃茶水点心就十分方便。 更重要的是,无论用多少水都不会被发现,不需要有过夫妻生活的负担。 剩下的则给丫鬟们住,竹香、竹枝两人一间,黄莺、兰芳、兰心一间,锦儿、霞儿、小雀、小鹮住一间。 西厢全部用以储物。 可以说,整个居住环境宽敞了许多,从格局看,比贵州也不逞多让。 “你觉得怎么样?”程丹若布置完内外,征询另一位主人的意见,“有不喜欢的就改。” 谢玄英低头看着高案上的水缸,答非所问:“这是我当年送你的鱼?” “嗯。”程丹若抱走麦子,不让它手贱捞鱼,“没想到还活着,锦儿和霞儿照顾得很好。” 成亲第一年的元宵,他买了两条金鱼送她,那也是他们第一次交心夜谈。 后来外放去大同,两条金鱼便被留在家。 留下的丫鬟没事做,也可能是太寂寞,把两条金鱼照顾得很好,买回来手指大小的一条,这会儿都长到手掌大了。 外头天冷,她怕它们冻死,挪进了屋里,惹得麦子隔三差五地盯着捞。 “再手贱就打你了。”她厉声警告大橘猫,一屁股把它扔出去。 麦子打了个哈欠,溜达去撩狗。 两狗一猫闹成一团。 程丹若懒得管,重新提问:“你还没回答我呢。” “你想听真话?”他反问。 “当然。”家不是一个人的,她自然不会独断专横。 谢玄英瞟过一眼,慢吞吞道:“我记得曾经问过某人,院子修葺可有什么地方要改的?种石榴如何?不喜欢。杏花呢?我没有喜欢的。” 程丹若:“……”这人记性怎么这么好? “六年前的事,今日才问,说来做甚?”他挑眉。 “爱说不说。”她不理他,坐到炕上熏药。 袅袅热气扑面,大约两三息后,喝一口麦冬枇杷茶。 谢玄英不玩笑了,抚住她的后背:“今日可好些了?” “好多了。”程丹若道,“你喝酒了没有?” 他叹气:“喝了两杯,没办法。” 自二十二回京,今天二十八了,他天天在外头应酬。 头天晚上陪皇帝吃饭,搞得消化不良;隔日去老师家,中午被师母留饭,晚上又得同朋友吃席,喝了两杯酒,回来就吐了一回;紧跟着是勋贵姻亲的宴席,闹哄哄的,都觉得他回来必得重用,好话不断,又不能拂了面子,只好喝了。 好不容易连续几天应酬完,冯少俊又请吃饭,答谢贵州的事,还和他道歉,说妻子和母亲说漏了嘴,大家都晓得苗人魇咒的事了。 等到勋贵武臣圈子吃完,同年们又聚上,由当年的状元陶文津牵头,去酒楼小酌两杯。 “辛苦了。”程丹若拉他坐下,让竹枝去小厨房吩咐声,晚上熬点粥喝。 谢玄英倚在靠枕上,大腿贴着她,温热的体温令他无比满足。 从前,他也没少这么应酬,京城就是如此,宴饮三万场,醉生梦死,然则回到家中,不过丫鬟们端两盏热茶吃,再多的不舒服,只有自己忍了。 “捂会儿。”他把她的手贴住小腹,“虽是温酒,喝下去也冰冰的。” 程丹若替他捂着,道:“差不多得了,还没过年呢。” 谢玄英道:“之前不是说过么,越是这时候,越得小心。” 两人在回京路上,早就对眼下的情形商讨过一番,最后决定低调行事。 理由也简单。 皇帝给程丹若升了诰命,很容易给人一种感觉——谢玄英必定高升,只是年底事务繁忙,翻年再进行人事调动更合适。 京城众人的应对,也毫无疑问地体现了这一点。 谢玄英回京述职,正值职业空窗期,但所有人都对他无比热切。 然而,事实一定如此吗? 皇帝已经有五六年没见过谢玄英了。 假如他变了呢?他变得骄傲自满,得志猖狂,皇帝还能委以重任吗?还能真正信任他、重用他吗? 所以,过年期间的空窗期,多半是皇帝的一个观察期。 他想看看,谢玄英是否会行事张狂,是否会另起异心,甚至和藩王眉来眼去。 别忘了,谢云当年是赌对了齐郡王才有今天。 皇帝怎能不疑? 故此,夫妻俩一致决定,夹起尾巴做人。 程丹若犹可,抱病在家窝着,风雨都由柳氏帮忙挡了。谢玄英却不行,人家打着人情往来的旗子,他若拒之门外,就是得罪人,可赴宴吃席,就少不了被灌两杯酒。 什么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得胜凯旋,一套套的。 虽然他只是沾沾唇,也总有几杯拒绝不了的。 “我其实不要紧。”谢玄英垂眼,“倒是你,正旦入宫朝贺,太后也不知是个什么性子。” 程丹若起了兴致:“你听到了什么?” 谢玄英应酬可不仅仅是饮酒,主要还是打听京城的消息,尽快熟悉各路动向。 他整理思绪:“上个月,永春侯大爷的儿子出了风疹。” 假如给京中的勋贵们排个档次,那么,靖海侯、昌平侯两家手握兵权,无疑是领头羊。其次,便是永春侯、安陆侯这样,虽然领了镇守的职务,但家里没人特别有出息的。再者,便是平江伯一流,爵位还在,子孙的武职却不高,已显露颓色的人家。 永春侯大爷的儿子,纵然不是嫡长孙,也是很要紧的小孩儿了。他出风疹,不难请动御医。 “太医院有些口角?”程丹若问。 “齐王世子正巧发烧腹泻了。”谢玄英道,“你也知道,太医院里,只有董御医最擅长小儿科。他刚到永春侯府,齐王妃就叫太监传了太后口谕,把人给叫进了宫里。” 程丹若轻轻“啊”一声,不知如何评价。 父母为孩子抢夺好医生,这都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但直接门口截人,确实太打脸了。再者,太后为后宫之主,传话应该是尚宫局的司言,怎么是太监? “永春侯家怎么说?”她问。 “能怎么说,忍了这口气。”谢玄英蹙眉,“但这位太后行事,未免也……” 程丹若替他说:“盛气凌人了些。” 齐王妃要找太医,直接去太医院寻就行了,她去找了太后,这也没什么,藩王无实权,王妃就更是如此了。 但太后该明事理啊,派人去太医院吩咐一声就好,御医们难道不知道谁要紧?让太监去侯府传人,既没必要,又很难看。 永春侯家里肯定不舒服。 勋贵犹且如此,宫里的人恐怕日子更难过了。 - 又过两日,除夕到了。 程丹若在院子里窝了数天,每天通风一定时间,逐步适应回北方干燥的气候。只要不在外头待太久,就不怎么咳嗽了。 当天,春联挂钱,庭焚松柏,天灯长明。 谢家人聚在正院厅堂,男女分桌,一道吃年夜饭。 都是亲眷,中间只隔一道屏风,有靖海侯这位大家长坐镇,谢二太太不敢触他霉头,不仅没找柳氏麻烦,还妙语如珠,调动全场气氛。 她先夸荣二奶奶贤惠,帮助婆母料理家事,样样妥帖,又赞蔚四奶奶魏氏会养孩子,小郎君虎头虎脑的一看就可爱。 也没忘记程丹若,问她病情可好些了,还咳不咳。 程丹若平淡道:“多谢伯母关心,已经好多了。” 谢二太太笑了笑,转头就和荣二奶奶说起京城风物。 荣二奶奶待她也热络,袭爵承嗣,族中的态度也至关重要,和老家的人打好关系肯定没错。 不得不说,靖海侯打发谢二回老家,变相给予了他不少支持。 程丹若扫过她们,视线又转到身边的魏氏身上,打心眼里痛苦了一瞬。 太吵了。 魏氏抱着儿子康哥儿,哄他吃饭。但康哥儿是个调皮的,蹬腿挥手,打翻了碟子碗筷,还把拳头往嘴里塞,发出“啊啊”的声音。 坐在小孩身边吃饭,简直是种折磨。 魏氏捕捉到了她的微表情,微微顿了顿,问她:“三嫂要不要抱抱康哥儿?” 程丹若:“……” 她知道,魏氏主动给出孩子是亲近的表现,荣二奶奶就绝对不会把安哥儿递给她抱。但知道归知道,抱孩子可不是个轻省活儿。 尤其像康哥儿这样结实的,肚子被蹬一脚可痛了。:,,. 章节目录 第411章 正旦贺 “多谢弟妹。”程丹若露出一副我心动很眼馋的表情,佯作忍痛拒绝,“我气力不足,他坐不稳就不好了。” 魏氏表态是为了示好三房,无论心里怎么想,她很清楚,以自家丈夫的本事,今后少不了三哥三嫂提携,甚至儿子都有可能要他们帮衬一二。 因此,虽说程丹若拒绝了,可她还是逗着儿子叫三婶。 程丹若也不能太冷淡,跟着逗了逗孩子,结果毫不意外被拽住了坠胸的流苏。 小孩看着小,手劲儿却大,没几下便扯断松了线。 “你这孩子。”魏氏拍拍儿子莲藕似的胳膊,不怎么严厉地说,“快松手。” 康哥儿扁扁嘴,“哇”一声哭了。 程丹若:??? 她忙劝阻:“没关系,别骂孩子。”说着,摘下坠胸递给康哥儿,“拿去玩。” “三嫂,这怎么好意思?”魏氏连忙推辞。 她是真不敢收,程丹若狄髻上的头面还是七年前柳氏送的,方才吃饭前,柳氏还问起这事。这坠胸上镶嵌的虽说是红珊瑚和绿松石,却也不是便宜的东西,怎么好意思。 谢二太太却笑道:“老四媳妇,你嫂子给孩子的东西,还是收下吧。她可是一品夫人,能差这点好东西?” 柳氏正欲开口,听见这话便咽了回去。 明儿正旦,三品以上的命妇须入宫朝贺,这既是责任,也是荣耀。老二得了指挥同知的武职,从三品,荣二奶奶自然有的去,程氏更不必说,独老四媳妇留在家中,没这脸面。 她怕魏氏心里不舒坦。 而魏氏听见谢二太太的话,虽知她不怀好意,可再拒绝,就显得看不起程丹若似的。 她也是侍郎家出来的姑娘,不肯显得小家子气,笑着收了:“那我就替康哥儿谢谢三嫂了。” 经此一事,年夜饭终于太平吃完。 这会儿才八点钟。 谢玄英过来,同柳氏说:“父亲要同我们说说话。” 柳氏会意,点头表示知道了。 谢玄英便朝程丹若使了个眼色,两人到东次间说话。 只见次间地砖上铺着一张偌大的羊毛地毯,靖海侯坐在正面炕上,倚着大红云龙纹的靠背引枕,下手是一排交椅。 屋里没有别的人,但谢玄英没坐炕上,和程丹若一块儿在椅子上坐了。 靖海侯捧着茶,慢条斯理地喝了两口,才道:“明天一早要进宫,虽说朝贺无新事,可老三媳妇你是第一次入宫,凡事要多留神。” 程丹若道:“是,儿媳定谨言慎行。” “如今不比从前了。”靖海侯意味深长地感慨。 程丹若礼貌地微笑,没有接话。 靖海侯道:“你岁数轻,多听多看看没坏处。” “儿媳明白。”程丹若翻译这话,明天留意下宫里的动向,多掌握些信息。 靖海侯满意地点点头,打量她一眼,略微沉吟,招手叫了翡翠过来。 “去前院找青山,让他从书房的红匣子里挑两个好的来。”他吩咐。 翡翠应下,不一会儿,小心捧了个荷包回来。 靖海侯递给谢玄英,也不多说:“年节事情多,你们夫妻多年未回京,少不得打起精神,好好走动走动。” 程丹若暗暗叹了口气,大家长发话了,从明天起,她也得出去应酬。 “父……”谢玄英想说她病还没好,却被她一个眼风剜住,顿时改口,“父亲说得是。” 程丹若接住话头:“儿媳知道了。” 他们的眉眼官司自然瞒不住靖海侯,他坐上头,瞧得一清二楚,心里却分毫不奇怪——程氏若没点手段,哪能走到今天?而女人想要做出点功绩,头一个要拿捏的就是自家男人。 至于他这个儿子,别的都好,就是太重感情,程氏陪他从北到南赴任,他自是念着她的好。 遂装聋作哑,只低头喝茶。 少时,道,“出去陪陪你们母亲。” “是。”谢玄英和他也没什么父子闲话,立即起身告退,顺手将荷包塞进了她袖中。 程丹若垂手,在宽袖中捏了捏,小东西,但有点分量。 珍珠吗? 她不动声色,小心藏好。 之后的一个多时辰,就是说闲话,听小孩哭闹又睡着,喝茶吃饺子。 熬到子时,拜年散场。 回到霜露院,已经将近凌晨1点,邻里间鞭炮声此起彼伏。 程丹若打了个哈欠,脱掉外衫,也不上床,直接窝在暖阁上,靠着大枕头,盖上被子,准备眯一会儿。 谢玄英和她一样,躺到她身边,拆开了她搁旁边的小荷包。 “什么东西?”程丹若问。 “石头。”谢玄英把里头的东西倒在手心,数数数目,“青红黄各三颗,一颗猫儿眼。” 程丹若:“……” 就是蓝宝石、红宝石和黄色刚玉各三颗,还有一颗猫睛石。 “你爹真是狠人。”她服了。 靖海侯冷酷、无情、封建,但他是真涨工资。 谢玄英也很满意,给程丹若比给他更叫他高兴:“叫人加急去做,元宵怎么都要戴上才好。” “明天再说吧。”程丹若拍拍他的手臂,“睡一会儿,三点要起。” “嗯。”谢玄英阖眼,又是一年。 两人小睡了两三个钟头,很快被丫鬟叫醒梳妆。 谢玄英犹可,程丹若今天入宫朝贺,必须穿命妇冠服,全副武装。 这一套有多恐怖呢? 贴身穿中衣、衬裙、膝袜,皆是白色,然后是竖领对襟长衫、十二幅宽裙襕马面裙,平时这样已经可以出门了,今天却远远不够。 在这套衣衫外,再套一件大红织金蟒袍,金光灿灿,蟒纹栩栩如生。但这并不是命妇最重要的冠服,重头戏是再往后加的一件真红对襟直领大袖衫。 这件大袖衫的规格与品级密切相关,材质也有规定,程丹若这件前身长四尺一寸二分,后身长五尺一寸,穿上后只能看见马面裙的金色裙襕。 大袖衫之外,霞帔也是彰显品级的关键。 两条霞帔,左右各一,云霞翟纹,下头是钑花金坠子,怕搭在肩上容易掉,在肩膀处用纽扣固定。 穿戴成这样,基本上行动就只能慢吞吞的,绝对不能快。 可头上还没穿戴呢。 先让梳头娘子梳好发髻,同时傅粉、描眉、画唇,戴上金灯笼耳坠。期间上了个厕所,却不敢喝茶,早点吃的也是干点心,白煮蛋和粗粮点心,图的就是顶饿管饱。 垫了肚子,确保不再有大动作,再上冠。 一品诰命的冠用金事件,珠翟五个,珠牡丹开头二个,珠半开三个,翠云二十四片,翠牡丹叶十八片,等等、等等。 总之,所谓等级,便是在服饰穿戴上做出区分。 二品以下四个珠翟,比一品少一个,分量还轻点,然则,就为了这点区别,人们都要打破头。 程丹若穿完这一套已经六点钟了。 妆造无论何时都这么费劲儿。 她缓口气,感觉脖子已经断了,可自竹香往下,所有丫鬟都两眼放光。 假如不算公侯伯这样的世袭爵位,或是入宫侍奉皇帝的妃嫔,一品诰命夫人就是全天底下的女人最至高无上的荣耀。 程丹若默默坐着,吸气,呼气,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天慢慢亮了。 前头传话,让程丹若准备出门。 她拿上象牙芴板,上面写了两行小抄,缓步出门。 上马车,艰难。 好不容易把自己弄进车厢,柳氏进来了,还得挪挪位置。 柳氏道:“一会儿跟着我,不必紧张。” “是。”程丹若决定省点力气,今天少说话。 靖海侯府离皇城很近,没一会儿就到了。命妇没有坐车入宫的资格,在宫门口下车,步行入内。 大年初一的故宫,天阴沉沉的,眼看着要飘雪,有多冷可想而知。命妇冠服头戴翟冠,连围脖都不能戴。 好在羊绒衣已经有了。 程丹若穿了件打底,细软的羊绒衣轻薄透气,锁住身体的温度,膝袜里有套着羊绒袜子,比布袜子保暖得多。 她搀住柳氏:“母亲仔细脚下。” “我无事。”柳氏的身子骨比她还强点,反倒担忧她,“手怎么这般冷?” 进宫朝贺不好带丫鬟,也就没法携带手炉,但大家也不是没法子。柳氏将袖中的香熏球塞给她,这里头装了香炭,不会洒出来,能提供一段时间的热量。 程丹若推了:“我手脚一贯是凉的,母亲别担心。” 说话间,别的命妇也下车入宫,柳氏不好多说,只叮嘱她紧跟着自己。 众人穿过清扫干净的广场,很快到达坤月宫。这是与乾阳宫同在中轴线的大型宫殿,为皇后居所,谢皇后故去后,此处便专用于朝贺礼拜。 到了门口,尚仪局的两个司赞就带着下辖的女官上前,引导命妇站位。 除了服饰车马,站位也是等级制度的一大体现。 打头的是两位藩王妃,许意娘到得很早,也已按品大妆,满身锦绣立在前头。她正值妙龄,又生有嫡子,正是最风光得意的时候。 程丹若见着她,心中便安定一半。 王妃之下是勋贵,公侯伯夫人按照品阶排位,安国夫人站第一个,承恩公夫人又次之。 柳氏朝她们看了一眼。 程丹若正奇怪,耳畔忽然传来典赞的轻语:“从前都是承恩公夫人为左。” 噢?有意思。 安国夫人是柴贵妃的母亲,承恩公是已故的母后皇太后的弟弟。承恩公夫人站在左面,乃是尊位,代表了柴贵妃家对皇太后家的礼让。 今天换过来……是谁的意思呢? 程丹若心念电转,朝典赞笑了笑,谢她提醒。 国公下便是侯,侯夫人不少,柳氏和昌平侯夫人谦让了下,最后昌平侯夫人扯扯嘴角,站到了右边。 这么看,侯府中还是以靖海侯为首。 侯府之后是伯府,自有另一番计较。 等到勋贵们都站定了,之后便是文武臣,左文右武,按品阶侍立。 文臣头一个是杨首辅的太太,杨首辅有太子太师的荣誉头衔,为从一品,是以其夫人亦是一品诰命。 接下来就是程丹若。 她表演了一番,请曹太太站前面。 曹太太是曹次辅的妻子,曹次辅为兵部尚书,正二品。曹太太婉拒了。 程丹若又请王太太,礼部是六部中最清贵的部门,比户部的许尚书尊贵点,所以第二个请她。 别看王尚书喜欢谢玄英,又几度想娶程丹若做孙媳,王太太脸上却不见热络,神色冷淡:“尊卑不分老幼,不必如此。” “我年轻,实愧不敢当。”程丹若再请许太太。 许太太和许尚书一样,是个滑不留手的人物,笑着说:“你谦逊恭谨,我们心里都明白,可天家自有天家的规矩,你一昧谦让,反倒不好了。” 瞧瞧这话,多么体贴善意,直接点明了她的用意,又结束了这场表演。 无论程丹若心里怎么评价许尚书,都得承许太太的人情。 她只好朝几位阁老太太颔首:“冒犯了。” 便站到了杨太太后头。:,,. 章节目录 第412章 吃席了 正旦朝贺的站位有多重要呢? 大概和新闻联播差不多。 底下的官员日常接触不到阁老重臣,欲评估对朝局的风向,就得在这种大场合多留神,仔细上头的人是什么态度。 司赞女官引导程丹若往前站,证明她这一品夫人的诰命分量十足,不是什么安抚人的虚衔假位。 而程丹若在前头表演谦恭,却又站了前面的位置,则是为了告诉众人:我谦虚谨慎,低调做人,但皇帝器重,建议不要招惹。 众人接收到她的讯号,心底有谱,就知道之后如何相处。 人情钻营,在这座次间门体现得淋漓尽致。 等后面的诰命夫人排完队,差不多就到了朝贺的时间门。 女乐起。 新太后全副武装,在尚宫、尚仪的搀扶下出现。 程丹若自然地垂落眼皮,却用余光打量她。这是后宫里练出的本事,看着目不斜视只看地砖,其实四面八方的动静都进入眼帘。 新太后和皇帝面容相似,身着明黄大袖衫,头戴双凤翊龙冠,数不清上头有多少翠叶牡丹,反正有龙也有凤。 太后升宝座。 乐停,司赞女官上前说了一段话。 乐起,司赞下面的两个女官举案入内,到殿中跪下,乐止。 司赞女官跪下。 众命妇哗啦啦跟着跪。 女官取过案上的笺(就是专门用以朝贺的公文),开始念话,都是什么恭祝新年吉祥如意的套话,没有什么意义。 区别在于这是谁的落款。 这等场合,一般都由命妇的领头人代表大家朝贺,比如以前就是承恩公夫人,代表大家说妾身承恩国公夫人某氏,在这样的新春佳节,特代表大家向皇后/太后娘娘贺喜(兹遇履端之节,敬诣皇后/皇太后称贺)。 虽然念的是司赞女官,大家都负责跪着当背景板,可念出的名字,就代表是命妇第一人。 荣耀啊! 但今天,代表命妇朝贺的是齐王妃。 通常藩王不入京,特许进京朝贺也有自己的位置,不像今天和命妇挤一起。 只能说,变天了。 司赞女官念完,众人起身拜。 女官们引导大家到殿外。 风一吹,冷飕飕的。 可流程还没走完。 到了门外特定的位置,乐声起。 司赞女官出来,跪下说,太后有旨。 命妇们再次跪下了。 司赞女官就开始念太后的旨意,大意是在这样的新春佳节,大家同喜同喜(履端之庆,与夫人等同)。 司赞起身。 命妇起身。 奏乐,大家拜退。 司赞回宫,尚仪向太后表示,礼毕。 太后起身离开宝座,奏乐。 司赞引导众人离开坤月宫,两位王妃去清宁宫吃家宴,命妇前往偏殿吃饭。 这就是赐宴。 偏殿中,已经摆好了许多张圆桌,命妇们按照等级落座。 勋贵们坐了一桌,程丹若就跟着杨太太坐了文官的那桌,下首是王太太、许太太、曹太太,再是六部尚书的太太。 平均年龄超过五十。 好在大家不是干坐着不说话,这会儿菜还没上,赶紧上厕所。 程丹若本着“不上等等没机会上”了的心情,也去了。 这种场合,肯定在旁边的耳房里放了马桶,供大家排队上厕所。 程丹若在心中批注:我在故宫上厕所。 在她等候时,忽然袖子被人拉住,扭头一看,却是王咏絮。 “絮娘?”她微微吃惊,旋即明白过来,“王太太在里面。” 王咏絮朝她笑笑,小声道:“吉秋找你,在外头呢。”说着,急急忙忙进去,借伺候的机会,和祖母见了一面。 程丹若思忖片时,抽身离去。 吉秋端着水盆,假作服侍的女官,见着她就上来替她脱戒指手镯。 “怎么了?”程丹若一面洗手,一面低声问。 吉秋眼底浮现出一霎泪光:“翠翠死了。” 程丹若心头一阵叹息。 “相识一场,想请夫人照拂一二。”吉秋忐忑道,“她家里五个姊妹,以前就怕爹娘都给卖了……” “我知道了。”程丹若轻声道,“你们自己多小心。” 吉秋一听就知道她明白了,露出感激之色,但眼下不是说话的时候。她飞快拧好帕子,程丹若擦擦手,重新戴好首饰,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外头开始上菜。 冬天御膳房送膳都用银器,下头是个装满热水的盒子,菜这般温着,送上来的时候还是热的,色泽鲜亮,十分漂亮。 但这些菜只好看,没有半点香味。 昨晚上做的菜,哪还有什么食材的香气呢,好看就完了。 菜都很精美,菜名也都很喜庆,一系列的成语,做得不像菜,而是艺术品。 比如鲤鱼和狮子头,叫龙腾虎跃,炸过的雀儿和鸡变成百鸟朝凤,用糕点蒸出来的九层宝塔,插满了栩栩如生的面人,叫神仙来贺。 都很好看。 这种算是看菜,不会有人去吃,真正能用上两口的是羹,每人一小碗,热乎乎的烂吞吞的,里头是海参、虾仁和鲍鱼之物,味道不错。 还有蒸碗,里头是鸽子蛋、火腿、蘑菇,花团锦簇的一小碗,可以吃。 但在这等场合,吃菜只是为了表演,营造出我们得到太后的恩赏,吃得非常高兴的氛围,不能真的大吃特吃,会被认为没见过世面。 所以,要一边小口吃,一边抿酒,并时刻保持和煦的微笑。 对程丹若而言,这顿饭并不算难挨。她的桌在席上排第二,靠近内侧,上菜的人进进出出掀起帘子也吹不着风。 没人说难听的话,大年初一要讨口彩,听到不吉利的话会倒霉一整年。隔壁桌坐着张太太,她对上程丹若的视线,一样含笑点点头算招呼。 今天,大家的任务是一样的,是看而不是说。 看,是看宫里的风向。 果不其然,宴席才刚过半,司宾女官进来,开始赏菜。 头一个就是谢家,赏了一品鹿筋冬笋三鲜鸡热锅。 柳氏显然有些意外,但马上起身拜谢受赏。 然后是冯家,金银鸭子锅。 安国夫人和承恩公夫人没有。 现场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随即向柳氏和昌平侯夫人道喜。 她们俩年年得赏,表现得欢喜又不失态。 过了会儿,女官又进来,这回,太后赏了王太太一品肥鸡拆肉。 得赏菜是莫大的荣耀,但王太太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唇角,这才起身拜谢:“谢太后,臣妇愧受。” 众人纷纷恭贺,杨太太神色微冷。 王太太道:“都是太后仁德。” 过了会儿,司宾又进来,太后赏了杨太太羊肉攒盘。 杨太太露出满意的微笑。程丹若想,这肯定不是因为羊肉攒盘更好吃。 然后是曹太太,她得了一盘鱼片。 女官退下了。 程丹若没有,这很正常,毕竟谢玄英不是阁臣,太后估计都不认得她,柳氏有等于全家有。 问题是,许太太也没有。 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 得了赏菜的,并没有多少得意之色,平静地吃菜,没得赏菜的,眼神就各有各的思量。 安国夫人满眼担忧,显然,她不介意自己得不得赏菜,在意的是女儿柴贵妃被拂面子,到底哪里得罪了太后。 承恩公夫人难掩气愤,先太后故了,鸠占鹊巢,就这么糟践他们家。又忐忑,唯恐自家就此败落。 许太太却是最镇定的一个,该吃菜吃菜,该恭贺恭贺,完全看不出异常。 程丹若抿口酒,安静地围观。 品味宫廷风向的题干已经给完了,现在是答题时间门。 答案是:太后和柴贵妃有点不愉快,对先太后态度微妙,对许家打压。 程丹若瞅了杨太太一眼,这位的表情就有点冷嘲,不咸不淡的,再看隔壁桌,永春侯夫人好言安抚安国夫人,说起了元宵节的活动。 再看王太太。 她手捻佛珠,吃菜像喝毒药。 程丹若觉得很有意思:太后无论手段如何,方向对不对,有一点很明确。 ——她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又过半个时辰,宴席终于走到尾声。 程丹若已经喝茶漱口,准备撤退,司宾女官又来了。 这回,赏给程丹若一品燕窝粥。 程丹若:“……” 她不吃燕窝,而且宴席即将结束,粥都该冷了。 但这是太后赏的脸面,她是晚辈里独一份,也是破例在阁臣外受赏的。这是多大的恩宠,看张太太不大自然的脸色就知道了。 “多谢太后恩赏。”程丹若起身拜谢,接案喝粥。 出乎预料的,粥不是冰冰凉的,而是略带着温,摸摸碗底,还有明显的余热,显然是方才匆匆加热过一会儿。 这肯定不是太后授意,她要是记得程丹若,早就赐了,哪还会等宴席尾声才着急慌忙地赏个粥点,更不可能记得加热。 是谁呢?女官们这么做也太过冒险,菜是直接从桌上端下来的,还能再拐去厨房加热,没必要。 程丹若一时想不出答案,却是慢慢将不爱吃的燕窝都吃了。 此时,宴席也终于到了尾声。 散会了。 程丹若和荣二奶奶跟在柳氏身后,从西门离去。马车已经在那里等候,遵照次序排列,位次和殿中朝贺的位置一模一样。 马车夫们小心驱赶马匹,一辆辆到门口接。 来时,程丹若和柳氏同乘一辆,那是怕她头回进宫露怯,回去便不必如此,各坐各的马车。 一家三辆车,不同的车顶,也是十足风光。 程丹若上了马车,终于能放松点,拿手捏捏脖颈肩颈,翟冠死沉死沉的,对颈椎太不友好。 歇息片刻,侯府到了。 柳氏也累得够呛,但嘱咐她们:“一会儿宫里指不定要来人,晚点再歇。” 荣二奶奶自然知晓,这话是说给程丹若听的。 她应下:“儿媳知道了。” 柳氏这才挥手,让她们先回去歇口气。 程丹若回到霜露院,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再卸掉翟冠,脱了大袖衫和霞帔,吃点馒头点心垫垫肚子。 半个时辰后,谢玄英回来了。 直奔厕所。 她莞尔:“喝了多少啊?” “两壶总是有的。”谢玄英呼出口气,都是酒味,忙含一片香茶饼,含混道,“听说你今儿得了赏菜?” “消息真灵通。”程丹若道,“一碗燕窝粥,全是水。” 他吐掉残渣,坐到她身边,喝茶醒酒:“人家卖了人情,总要让我们知道。” 她言简意赅:“谁?” “齐王。” “嘉宁郡主?” 谢玄英点点头,道:“等着瞧吧,下午还有热闹呢。”:,,. 章节目录 第413章 温情时 正月初一的下午,好戏继续上演。 皇帝和太后遣人到各家封赏,基本都是象征性的礼物,多是金银彩锻。谁家都不差这些,要的就是脸面。 靖海侯府的东西不少,难得的是赏给柳氏十匹彩锻之外,还赏了程丹若六匹。 绝对不是错觉,程丹若明确感受到,太监宣布完赏赐,她身上就集中了许多灼人的目光,有荣二奶奶的,也有仆人们的,大家各有各的思量。 柏木在外头跑了趟,晚饭前收集了消息,阁老家都是八匹,承恩公和安国夫人也是十匹,与往年等同。 彩锻是皇帝赏的,显然,无论心里怎么想,他不打算让人骂自己寡恩。 傍晚,柳氏传话不必伺候,各院开小桌吃饭。 程丹若发现,今天的餐桌上出现了回锅肉、辣子鸡丁和小炒黄牛肉,都是她在贵州常吃的菜色。 “真不容易。”她感慨。 侯府的下人是很会看人下菜碟的,越是积年老仆,架子越是大,年轻的媳妇还奈何不了他们——敢仗着是主子就去厨房点菜,人家有的是套话应付,什么份例不够了,前头有太太奶奶急着要,即便当面应承,背后都要编排两句。 程丹若进门后,素来不和厨房杠上,给什么吃什么,好在习惯了食堂的操作,份例又多,也不难吃。 真要难以入口,他们也别想混了。 这么一个油水足又奸猾的部门,主动送她爱吃的菜,可见被太后和皇帝的赏赐震慑住了。 谢玄英道:“应该的,你就是太好性儿了。” “有吗?” “在天心寺被老妈子抢菜的事,你忘了?”他反问。 程丹若真忘了:“好像是。” 那时太苦了,苦到自己都不觉得苦,现在想想,好似梦一场。 谢玄英见她这般说,也不再理论,往她碗里夹了两块肉片:“你也累一天了,多吃点。” “没事,熬得住。”她还是大学生,大学生谁怕熬夜?程丹若不以为意,反而与他闲聊起来,“今晚上好多人要睡不着觉了。” 谢玄英酒还没醒透,随口道:“太后行事不甚稳重。” 越上等的人家,越在乎体面。谁家都不缺那口饭、那匹缎,要的是帝王心里的次序和看重。 程丹若撇过唇角。 他留意到了,挑眉道:“说起来,你好像更在乎这两盘菜?” “菜是吃到肚子里的东西,我当然在乎。”程丹若慢条斯理地说,“陛下和太后的恩赏,我也很在乎。” 个屁。 谁在乎皇帝本人和太后本人的喜恶?不过是他们掌握生杀予夺的权力,才不得不在乎。所以,虽然太后今天赏了她脸面,她的心情却并不好。 新太后的行动力有点强。 她有了权柄,就开始使用权柄。 就,很烦。 这种烦闷并非源于太后本尊,而是君权的至高无上。 以前一个皇帝就够烦的,现今衍生出一个太后,更烦了。 还是回锅肉好吃。 程丹若熟稔地调解自己的心情,封建的气氛好比西伯利亚的冷空气,生在寒带就得面对。 有什么办法呢? 再吃两口辣子鸡丁吧。 鸡丁切得不大不小,炸得酥酥香香,很下酒。 程丹若点评:“放点花生会更好。” 谢玄英拿起攒盒里的花生,剥掉壳和红衣,放到她手心里:“吃吧。” 她笑了起来。 两人又重新说起了闲话。 谢玄英讲了他在前头的情况,齐王、丰郡王不曾露面,王尚书抱病数月,今天终于出现,看着老了很多,许尚书还是老样子,八面玲珑长袖善舞,龙屁拍得很卖力。 就着八卦下饭,饭也多吃两碗。 扎实地吃过一顿正餐,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再喝杯牛乳茶,泡会儿脚,舒坦了。 昨晚熬夜,今天八点钟就洗漱,九点钟吹灯睡觉。 帐子里黑漆漆的。 谢玄英严严实实地给她盖好被子,下意识道:“不许踢被子。” “我没踢。”程丹若反驳。 他伸腿检查了遍边缘,确实好好的,仔细想想,她已经很久没探脚尖出去了。 “我脚在这儿呢。”她把冰凉的双脚贴在他的小腿上,“这儿。” 谢玄英忍俊不禁,搂紧她:“嗯。”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同样的拔步床,同样的人,不一样的心情。 “睡吧,明儿还要去老师家。”他说。 “嗯。” - 正月初二,回娘家。 昨天睡得早,今儿醒得也早。程丹若一面感慨自己重归繁华生活,一面利索地起身穿衣。 她穿上白色织金过肩蝶穿花的袄子,下头搭配五谷丰登的宽襕裙,梳了个标准的金丝狄髻,插两件得宜的头面。 再将朱砂心脏的坠胸挂好,左腕拢上碧玺手串,右手空着不好看,戴上一枚祖母绿戒指。 “这戒指是聘礼里的吧?”谢玄英过来瞧了眼,“头回见你戴。” 程丹若点点头。 谢家当初给的聘礼很体面,珠宝都有,最难得的就是这枚祖母绿戒指,一大两小三颗祖母绿宝石,并排镶嵌在卷草纹的金色戒托上,简约而贵气。 但她不常戴戒指,平时都丢在箱底吃灰。 “好看。”他仔细打量她,今天她上衣穿的白,可却不显憔悴,反而生出淡泊温和的润泽,“脸上有气血了。” 又揩揩她的唇角,“嘴上再涂点胭脂。” “知道了。”她挡住镜子,“烦人,换你的衣服去。” 谢玄英被赶到次间更衣。 换好衣服,吃了点早膳垫肚子,便去正院和柳氏问安。 柳氏正在和荣二奶奶和谢承荣说话,见到他们来,微微停了一停,笑道:“知道你们该来了,吃过没有?” 谢玄英道:“用过了。” “早些去,陪子真先生说说话,老人家定也惦记着你们呢。”柳氏道,“老三媳妇不管家事,你俩多留一会儿也无妨。” 程丹若:“多谢母亲。” 看来荣二奶奶是去得晚,回得早了。 谢玄英也心知肚明,并不说破,听了柳氏两句吩咐,便恭敬告退。 两人坐上马车,去燕子胡同。 街道上传来的袅袅香气,是面条、包子、米糕的味道,佐着香油、葱花和牛肉汤的气味,勾勒出世俗烟火。 程丹若闻着就觉得饿。 这大概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情了,家里的饭菜再香,就是会被路边摊勾住魂。 她叫停车,买了个芝麻糖烧饼,分给谢玄英一半。 到燕子胡同,刚好吃完,还能喝口茶去味。 晏鸿之和洪夫人已经等着了。 七年不见,晏鸿之的头发又白了不少,洪夫人却丝毫不见老,依旧是个面颊丰盈的妇人。 两人刚跪下行礼,就被搀扶了起来。 “快起来,不必拘礼。”晏鸿之戴上老花镜,招手,“丹娘过来,我瞧瞧你。” 程丹若走过去,亲自为他奉茶。 晏鸿之打量她半天,欣慰道:“不错、不错。” 洪夫人笑盈盈道:“这下安心了吧?” 又和程丹若笑话他,“你义父和我说,你回来就病了,怕是受了大罪,上回埋怨三郎好半日呢。” “劳义父义母牵挂,我没有受罪。”程丹若道,“贵州山水秀丽,别有天地。” 晏鸿之顿时欣慰。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可见没被毒瘴深岭消磨了志气,这是最难得的事,像艾世年,嘴上说得豁达,眉间也难免颓丧。 他最欣赏丹娘的就是这股子心气。 “好、好,你们都好,我就放心了。”晏鸿之拄着拐杖起身,“丹娘陪你义母说说话,三郎随我去书房,我考考你功课。” “是。”谢玄英立时扶他出门。 两人的背影远去,程丹若才问道:“义母,义父的腿脚是怎么了?” “痹证。”洪夫人叹气,“他年轻的时候爱往山上跑,腿脚费得厉害,这两年总说膝盖疼,好在没什么大碍,每月针灸一回罢了。” 她不想儿女操心,改而问,“三郎对你好不好?” 同样的问题,洪夫人在成亲的时候也问过。 程丹若的答案没变:“他对我很好。” 洪夫人见她虽然消瘦了些,衣裳首饰都不是时新的,可眼睛明亮,比过去多了活气,又不失沉静,就知道此话不假。 日子过得好不好,和有没有穿金戴银关系不大,而是看心里有没有底气。 侯府锦绣繁华地,也是勾心斗角处,丹娘嫁过去七年,没有一个孩子帮着立稳跟脚,还能有这般从容,没有三郎支持是不可能的。 让女人心力交瘁的从来不是事情,而是繁乱无序的情绪。 “你过得好,我和你义父就放心了。”洪夫人和程丹若并无深厚的母女感情,只是,两人既然有母女名义,便是世间一场缘分。 程丹若好好的,也不负双方相认一场。 她性子恬淡,并不问孩子或是贵州的事,反而说:“你从贵州送来的茶,你义父嫌苦,我倒是觉得清新。” “千年古茶自在生长,是有几分野趣。”程丹若道,“我那里还留了一些,回头给义母送来。” 顿了顿,又道,“您别推辞,我不懂品茶,留给我也是糟蹋。” “这话就不对了。”洪夫人端起茶盏,不紧不慢道,“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茶好不好,不在色鲜不鲜,汤透不透,在舌头喜不喜欢,韵道合不合脾气。” 她意有所指,“有的富贵人家,非名品不饮,只道这才是人间至味,可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家家都有,岂是谁家独占的滋味呢。” 程丹若一时意外。 她方才是惯例的谦辞,没有自嘲之意,却未料听得洪夫人这一番宽慰,不由微微感动,垂首道:“您说得是。” 母女俩又说了会儿话,问候了晏大、晏二和孩子们。 末了,程丹若提出给洪夫人把脉。 洪夫人气血充足,身体康健,且还未绝经,只是有些不规律了,偶有潮热,都是典型的围绝经期综合征。 程丹若让她多吃蔬菜水果和奶制品,尤其是后者,避免骨质疏松。 “怪腥气的。”洪夫人口淡,不爱吃奶制品。 程丹若道:“要吃的,不然骨头太脆,年纪大了有些磕碰便易折骨头,可要受大罪呢。” 洪夫人勉强答应,又说:“我看你义父才该多吃些,一把老骨头。” 程丹若微笑:“一会儿我就去给义父诊治。” 前院书房。 晏鸿之:“阿嚏。” 谢玄英板起脸。:,,. 章节目录 第414章 今与昔 程丹若给洪夫人诊断完,又给晏鸿之仔细查了体,最后确定他是半月板磨损。 这没法治,只能针灸缓解疼痛,尽量避免剧烈运动。 晏鸿之长吁短叹,在外头跑了几十年,老了却动弹不得,愁煞人也。 程丹若却没放过他,又问起了他的日常饮食,痛风犯过没有?有没有喝酒?最近还喝肉汤吗?海鲜肯定不吃了吧? 晏鸿之额上瞬间见汗。 谢玄英见状,反倒不忍,转移话题说,等开春天暖和了,带他老人家去庄子上踏青。 “好好,就这么定了。”晏鸿之抓住机会,立马改了话题,“许久不见丹娘,我来考考你。” 程丹若:“啊……” 这下轮到她紧张了。 一老一小互相折磨了一通,最后决定下棋。 如今的程丹若早已不是寄人篱下的可怜孤女,晏鸿之对她的容忍度大大降低,直接弃局抱怨:“没点长进。” 谢玄英道:“还好。” “呵。”晏鸿之冷笑,也不睬他,“罢了,吃午饭去。” 晏家的饭菜是地道的江南口味,谢玄英吃了不少,一点没客气。 用过午饭,说了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便告辞去陈家。 这回,陈老爷和陈知孝、陈知恭三人出门迎接,留谢玄英到书房说话,等到了二门,又是陈知孝的妻子和黄夫人亲自来迎。 “婶母折煞我了。”程丹若忙道,“您是长辈,怎么也亲自来了?” 黄夫人笑笑,维持住姿态:“许久没见,着实惦记。” 又介绍,“这是你表兄的妻子周氏。” 周氏是京城姑娘,样貌端正,礼仪周全:“见过宁远夫人。” “客气了,大家都是亲戚,不必拘礼。”程丹若只是来走过场的,单刀直入,“老太太在何处?” “在屋里呢。”黄夫人叹口气,眉间浮出些许阴郁,“老太太又中风了。” 程丹若一怔,立即问:“请大夫看过没有?” “托你的福,请了太医院的御医,只是调养着罢了。” 程丹若点点头,步入室内。 满屋的药味、老人味、尿骚味。 霎时间,十年前的往事扑面而来:没完没了的哀痛,无穷无尽的琐事,走不出的宅门,赔不到尽头的笑。 其实在陈家,也只有十岁到十五岁,可这五年太漫长了。 她被关在后宅,不见天日。 程丹若微微停驻,缓了缓才进去。 陈老太太躺在床榻上,嘴角明显歪斜,费力地撑开眼皮,口齿不清。 “老太太,我来看你了。”程丹若的语气比想象中更为得体,“我带了一些药材来,回头让大夫看看得不得用。” 黄夫人忙道:“这怎么好意思呢。” “婶母莫要推辞,老太太养我一场,都是应该的。”程丹若环顾四周,接过丫鬟手中的汤药,“我来吧。” 丫鬟哪里敢给,无措地看向黄夫人。 黄夫人眼神一动,周氏立马接了过去:“还是我来吧。”她生疏地喂起了药,手不稳,撒得口角衣襟都是。 程丹若微微笑:“表嫂好生孝顺,婶母好福气。” 黄夫人道:“多亏了她,这两年我也能轻松一点了。” 程丹若又问:“柔娘、婉娘都好吗?” 黄夫人道,柔娘还算争气,终于在生了两个女儿后生了个儿子,可惜大女儿身子骨弱,没站住,如今膝下一男一女。陆子介还未中进士,好在家业经营不错,日子不算难过。 婉娘嫁的人家一大家子,妯娌间龃龉不断,因为节礼闹了次矛盾,不慎掉了个孩子,好在丈夫是个正派人,日子不好也不坏。 至于陈知孝,他已经考中举人,如今在国子监读书,预备今年下场试试。 “家里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程丹若听罢,便缓缓起身。 “难为你惦记。”黄夫人笑道,“时辰不早,原是该留你和谢大人用饭,可侯府规矩森严,你做人媳妇,还是早些回去吧。” “多谢婶母体谅。”程丹若道,“老太太这边有什么事,你打发人去同我说一声就是。” 黄夫人道:“你这样孝顺,老太太心里必定宽慰。” 程丹若笑笑,低头看向陈老太太。她努动嘴巴,费力地想说什么,可只能发出含混的声音。 不过,程丹若猜得出来,她以前费尽心思,就是为了揣摩老太太的意思。 “谢家……”她替老太太说出了口,果不其然,老太太眼前一亮。 程丹若道:“对,我回谢家去,您放心,我一切都好。”她拿起被角,替老人盖好被褥,“我这就先回去了,您好好养病。” 陈老太太痛苦地闭上眼。 程丹若转身离去。 黄夫人使眼色,丫鬟会意,立即给老人家喂药。 放下帷帐,所有恩怨都被掩盖了。 前头,谢玄英听见动静,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实在不耐烦陈家父子,陈老爷油滑老练,陈知孝热络殷勤,陈知恭唯唯诺诺冲他发呆,哪个都不想应付。 然而,程丹若能平安嫁给他,陈家确实有抚养之恩,不好真的落脸,只好端起架势应付。 终于结束了。 “时候不早,不便打扰。”谢玄英起身,拱拱手道,“我与内子这便回去了。” 陈老爷道:“难得来一趟,何不用过饭再走?” 陈知孝也说:“叫厨房多准备两道小菜,与谢兄小酌两杯可好?” 陈知恭更不必说了。程丹若在家时,他还是个小屁孩,对这表姐毫无印象,今日见着表姐夫,人都傻了。 世界上竟有如此神仙,还是我家亲戚! 苍天啊! “是是。”他鼓足勇气挽留,声音却细若蚊蚋。 谢玄英平静道:“改日再打搅吧。” 他拒绝得太过明显,陈老爷也不敢强留,一脸遗憾地送他出去。 在大门口,又满脸慈爱地关照程丹若:“丹娘,老太太常惦记着你,有空便回来坐坐,就当自己家一样。” 程丹若正欲开口,谢玄英忽然咳嗽了一声。 她立即露出为难之色:“多谢表叔,改日再上门探望老人家。” “走吧。”谢玄英率先上了马车,声音不轻不重,“母亲在家等着呢。” 程丹若歉疚地笑笑,跟着上车。 出嫁从夫,哪怕是亲生女儿,也没有常回娘家的道理。谢玄英摆出不豫之色,陈老爷自不好再提,长叹了口气,转身进去了。 天空簌簌飘落细雪。 谢玄英打量她:“可给你委屈受了?” “老太太中风了。”程丹若道,“照料得不能说不好,只是不细心,难怪她想留我在陈家。” 病人活着和活得好,完全是两码事。 她歪过身,靠在他肩头,闭上眼:“累了。”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 - 回到侯府,程丹若又去正院拜见柳氏,告知自己已经回来了。 正院西次间里坐了不少人,阮姑娘和苏姑娘都在,她们一边描花样子,一边陪柳氏说话。 程丹若瞧见她们,就好像瞧见了自己。 “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柳氏意外,“吃过晚饭再回也不迟。” 程丹若笑道:“去了趟陈家,老太太身子不好,我也不好多打扰。” 柳氏不知她在陈家的种种,但看这两年光走礼,人一年到头也就回去一趟,心里有数,知她当年吃了不少苦头。 一念及此,见着阮、苏便心软了,摆摆手:“好了,你们回园子吧,初六的事好生准备。” 两个女孩忙起身:“多谢太太。” 阮玉娘知道她们婆媳有话说,懂事地拉着苏心娘告退了。 柳氏这才道:“初六永春侯府家办宴席,你怎么想?” “儿媳想着,还是等相公的差事下来了,再出去走动不迟。”程丹若回答,“毕竟,什么都是看陛下的意思。” 她说得委婉,其实就是怕走动频繁,有人凑上来硬塞人情,比如初一赏菜,嘉宁郡主在太后跟前说了话,看着好大的荣耀,但谁稀罕呢。 脸面是自己挣出来的,不是别人赏出来的。 柳氏有心带她,可什么都比不过儿子前程,思忖片时,点点头:“也好。” 程丹若道:“母亲不如带弟妹去。” 家里突然多了三个亲戚家的姑娘,柳氏必定要带她们出去社交,方便相看,再加上谢二太太肯定也要去,多带几个媳妇,人也太多了。 荣二奶奶是嫡长媳,不缺社交机会,魏氏却不然,谢四不争气,她更依赖柳氏的提携。 柳氏闻言,心中难免欣慰。 程氏别的不提,就这份谦让的姿态就极难得,一大家子同住屋檐下,磕磕碰碰是难免的。魏氏在她跟前侍奉,不能说不尽心竭力,面上也从未出过差错,可看她和程氏不亲近,就知道妯娌关系一般。 柳氏倒也不强求这个,说到底,三郎样样好,四郎不成器,魏氏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在这种情况下,程氏不骄横不炫耀,能让魏氏,魏氏再别扭,三房和四房也能好好的。 “你是个识大体的孩子,将来我不在了,有你这样的嫂子,我也放心了。”柳氏拍拍她的手背,给出了最高评价。 “母亲可别这么说,您要长命百岁呢。”程丹若笑笑,带开话题,“京城正月热闹,儿媳想出门走走。” “这有什么,尽管去。”柳氏笑道,“左右有你自个儿的车。” 程丹若忍俊不禁。 侯府的马车不多也不少,出门要提前叫人套车,不碰上还好,若碰上了,难免要争一争。而谢二太太是长辈,荣二奶奶身份特殊,下人肯定紧着她们,指不定就没车没马了。 但她如今是一品诰命,车和轿子都有规格,间金、银螭、绣带青幔,其他人想坐就是僭越——虽然僭越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落人话柄,府里的人没谁会干。 柳氏是在暗讽。 不过,笑归笑,程丹若并不附和,非议嫂子可不是好品德:“多谢母亲。” 柳氏看看天,除却西边剩了一道夕霞,已经黑了大半:“我这还有事,就不留你吃饭了,回吧。” “是。”程丹若福身告退。 竹香替她拢上斗篷,翡翠和珍珠打起厚厚的棉帘子:“外头才点灯,三奶奶仔细脚下。” 程丹若顿步,微微一笑:“忘记同你们说了,玛瑙嫁了出去,现在是六品武官的太太了。什么时候她回京,你们千万记得去讨喜糖吃。” 翡翠和珍珠对视一眼,皆十分欣喜。 嫁到外头去,给人做了正头娘子不说,还是官家太太? “我自个儿走走,不必送了。”程丹若挥挥手,示意她们回屋去,“外头冷。” 两个大丫鬟停下脚步,目送她远去。 呼啸的冷风中,不知谁轻轻一叹:“竟这样有福气……”:,,. 章节目录 第415章 阑珊处 正月的活动很多,立春有迎春盛会,吃“咬春”,初五在家送穷鬼,剪纸人做扫晴娘,初七占卜官位,初八燃灯,初九天诞,十四到十六上元。 整个一月份,京城昼夜天灯不绝,且没有宵禁,人来人往,烟火杂戏不断,年味十足,又极其热闹。 程丹若上次在京城过节,心里都是大蒜素,看不见其他东西,这回才算体验了一把。 她初五送穷鬼送的最真心。 因为穷。 送的方式也很朴素,一大清早起来扫地,把尘土丢到门外,就是送穷了。 真“扫地出门”。 初七,谢玄英用杓儿神占卜。 杓儿神,其实就是北斗星君。 不知道为什么,要让北斗君穿女装,名为七姑娘。玩法和笔仙类似,两人扶勺,以其叩首来卜策吉凶。 谢玄英卜出了很吉利的结果,大家都很高兴,觉得年后升官有望。 初八去了清虚观,点了四十九盏灯。 待到十五上元,携手看灯。 灯火依旧光华璀璨,各式各样的灯笼悬挂着,牵引着,手提着,一点点星火,如同黑夜里的一道火龙,照亮混沌的世间。 路边有人卖江米白酒,酒香迷人,隔壁摊子就是瓜子果脯,搭配着勾人馋虫。 程丹若有点想喝,但为了手稳,只好放弃。 坐车到正阳门以西,这边风景好,一湾水一片林,是京中难得的好景致,故而秦楼楚馆多,南北杂货也多。 刚下车,便听见琴声歌声交错,时不时有人击节相喝,街铺搭了彩灯棚子,悬挂彩灯吸引路人。 程丹若今日出来,主要目的是买东西。 久不回京城,配饰都过时了,得买几件新的搭配。 此处多古玩珍宝店,琳琅满目,挑花人眼。程丹若随便选了家人少的,正准备进去看看,忽然被门口的人拦住了。 “这位夫人,请往别出去吧。”里头闪出两个白胖的中年人,笑语盈盈,口气却不容置疑。 程丹若一眼瞧出来,两个太监。 不认得她,多半不是宫里的,她不想惹麻烦,转身就走,结果撞进谢玄英怀里。 “怎么不进去?”谢玄英扶住她的肩,问完才瞧见两太监,不由挑眉。 两太监不认得程丹若正常,不可能不认得谢玄英这张脸,忙露出笑:“谢大人。” 程丹若道:“我们换一家。” 谢玄英也没打算找事,点点头就要走,却未料到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与藏里头的客人照了面。 “我道是谁,原来是清臣。”下来的是个年轻男子,岁数与谢玄英相仿,锦衣玉带,一表人才,正是大名鼎鼎的丰郡王。 程丹若头回见过继的热门人选,余光瞥过,仔细打量。 瞧着确实像样,很有气度,像是王孙公子的派头。但更让她留意的,却是跟在后头的女子。 她穿着玉色织金长袄,蜜合色马面裙,头发梳成坠马髻,只插二三玉簪,柳眉细长如远黛,口脂淡淡浅红,整个人清丽而出尘,仿佛神妃仙子。 重点:不是许意娘。 “郡王爷。”既然碰见了,谢玄英只能拱手问好。 女子微微蹲身:“谢大人。” 谢玄英扫了她一眼,客气道:“佳节良辰,不打扰郡王雅兴了。” “这话就见外了,遇见就是缘分,平日想同清臣说说话,我都排不上号呢。”丰郡王十分和善,还对程丹若道,“这是宁远夫人吧?下头的人不懂事,扰了夫人的兴致。” 程丹若道:“并不曾。” “这家是百年老字号,匠人颇具巧心。”丰郡王道,“快,把好东西拿出来,让夫人好好看看。” 又对谢玄英做了个上楼的手势,“清臣,楼上坐坐。” 谢玄英:晦气。 可话说到这份上,再不首肯就是得罪人,只好道:“郡王请。” 两人上楼喝茶去了。 “清儿,侍候一下宁远夫人。”丰郡王吩咐。 谢玄英的脸黑了黑,朝程丹若看了眼,见她微微笑了笑,不以为忤,这才忍下这口气。 掌柜有眼色,立马将店中的好东西取出来,放在灯下排开。 珠光宝气,自有富贵光华。 程丹若不挑大件,靖海侯送的宝石已经拿去镶嵌了,缺的就是小配饰,耳坠、草虫簪、鬓边花、金七事之类的东西。 掌柜见她手腕上拢着一串粉碧玺,便优先推荐了镶宝石碧玺花簪:“这是蝶恋花的款,芙蓉蕊是碧玺,蝶翅是绿翡翠,您瞧着,光下透得很,金累丝做得也好,匀称又轻巧。” 程丹若拿起来,放在灯光下瞧,果真见翡翠轻薄透光,芙蓉娇艳,十分漂亮。 她看了会儿,放到一边。 掌柜又取出点翠长簪,程丹若不太喜欢点翠,摇摇头,倒是拿过了一对金镶珠翠的耳环,流苏款的,上下两头是翡翠,中间是珍珠,托两片粉碧玺梅花,清新雅致。 “倒也相配。”掌柜不住夸赞,“夫人好眼光。” 但此时,立在旁边不作声的女子开口了:“此珠虽圆而无精光,不过三等。” 二三等的珍珠都不值钱,要如龙眼大的晕有宝光而无暇者,才价值连城。 “不过戴着玩罢了。”程丹若微微笑,“姑娘是……” “贱妾夏犹清。” 搁在平时,程丹若未必能记起她是谁,可今天是元宵。 七年前的今天发生了太多事,连带着当初没见过面,只照了脸的人,名字也清楚地印在脑海中。 夏犹清,教坊司名妓,夏百岁的女儿。 “原来是夏姑娘。”程丹若颔首,没什么大反应,继续挑首饰。 夏犹清反倒微微一怔,“原来”二字,足以证明程丹若听说过她,可她却没有流露出任何厌恶、惋惜或是怨恨之色,平淡又疏离。 她低垂眼睑,掩去满腹思量。 楼上传来似有若无的话音,时不时间杂着丰郡王的笑声。 夏犹清上前半步,挑选首饰放入托盘,似乎专心致志。而程丹若一面比划,却在留意她的举动。 掌柜见她们二人都不说话,干脆让伙计去沏茶,自己慢慢开盒子,摆出珍藏的精品。 别看夏姑娘是教坊司的,有的是达官贵人愿意千金买笑,丰郡王更是如此。至于宁远夫人,平日不大熟悉,然则谢郎在京城大名鼎鼎,也不是没钱的主。 今天可有的挣了。 楼下安安静静,楼上的氛围却很轻松。 丰郡王十分和气:“早想和清臣说说话了,可我才来京城不久,你便外任,未能结交一番,实在可惜。今日碰见,总算能了我心愿。” “郡王抬爱了。”谢玄英微微一笑,“元夕佳时扰了您的雅兴,不怪罪就好。” 丰郡王笑道:“与佳人赏灯固然风雅,可与清臣对饮,亦是大幸大雅。”他举杯道,“以茶代酒,请。” “该我敬郡王。”谢玄英举杯,浅浅饮了口。 喝过茶,这才说起正事。 丰郡王道:“清臣今日是陪夫人赏灯?” “不错。” “尊夫妇倒是闲情逸致。”他笑,“先前我路过太平阁,瞧见子彦兄。他可没清臣悠闲,正陪着老泰山喝酒呢。” 谢玄英不动声色:“京中太平鼓戏一绝,张督宪难得进京,他这女婿自该效犬马之劳。” “那子彦兄可有得忙了。”丰郡王说。 谢玄英斟茶。 丰郡王又道:“清臣别怪我交浅言深,你这样的人物,我心里仰慕得紧,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不同你知会一声,总过意不去。” “不敢当。”谢玄英只好道,“不知郡王有何指教。” “欸,这话外道了,什么指教不指教的,我一个深宫读书的富贵闲人,能指教你什么?”丰郡王笑笑,不疾不徐道,“只是,我这样久居深宫的人都听说,张督宪家门庭若市,一张帖子至少要百两银才能送进门,实在是……” 他摇摇头,露出几分忧色,“去年西南才打过一仗,听王妃说,昌平侯今年也不曾归家,财政这样吃紧,我这等闲散之人,亦心惊肉跳。” 谢玄英适时露出讶色,旋即沉思。 丰郡王见目的达成,便又故作懊恼:“瞧我,这等日子说这等扫兴之事,这杯茶算我向清臣赔罪。” 说着,将茶水饮尽。 “多谢郡王提点。”谢玄英也很客气地回敬一杯。 丰郡王道:“时候不早,我还想去淘两本古书,就不叨扰清臣陪伴夫人了。” 谢玄英起身相送。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门外已有香车等候,华盖低垂,骏马嘶鸣,太监牵马,宫女掀帘。 夏犹清微微蹲身,在丫鬟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丰郡王坐进去,朝里头摆手:“清臣留步。” “王爷慢走。”谢玄英送到门口才停步。 宝马香车在阑珊灯火中远去了。 程丹若道:“还逛吗?” “当然。”谢玄英道,“可选着中意的了?” “挑了两件,再看看。”她见谢玄英脸色不好,轻轻捏了捏他的手,“我还没买灯呢。” 谢玄英扣住她的五指,终于有了笑意:“好,买灯去。” 两人都是沉得住气的人,当下依旧不紧不慢地逛铺子买灯。 上元是情人节,随处可见手挽手的夫妇,还有刚定亲的未婚夫妻,借着送灯的名义瞧一眼,心里便已无比满足。 花灯高悬,照亮京城锦绣。 谢玄英远望漫天灯火,再看看身边的人,缓缓吐出口气。 “再买两条鱼吧。”他建议。 程丹若却道:“家里养不下了,买灯吧。”她指着前面的一盏绣球灯,“你猜那个。” 谢玄英走过去,正要看里头的灯谜,摊主已经摘了下来,笑道:“此灯便赠予谢郎。” 他:“……我还未猜谜。” “彩灯年年有,元夕岁岁在,”摊主道袍方巾,霜发斑斑,竟是个白头书生,“韶华总易老,美人最难得。” 谢玄英哑然。 程丹若却十分赞同:“你总有一天会老的。” “老了又怎样?”他反问。 “京城风光十二分,后人永远只能见九分。”程丹若注视着他,灯火下,他的容颜一如往昔,神姿皎皎,犹胜明月,“多么可惜。” 摊主道:“不错,虽说今昔胜往昔,后人见着的月还是今日的月,却没有谢郎这样的神仙人物,也是一大憾事。” 顿了一顿,又道,“过了元夕,我便要回老家去了。” 谢玄英抬眸,看向对方的脸孔,却只见一双疲惫的眼睛。 摊主吟道:“盛京三十年,蹉跎已半生。玉台又芝火,白头归乡人。” 谢玄英心生触动,不由道:“既如此,我便收下了。” 他拱拱手,微微一笑,“多谢礼赠。” 霎时间,人间的灯火,天上的明月,都黯然失色了。 行人纷纷顿住脚步,为这一刻的美景而沉醉:看啊,这万盏天灯,宝马香车,游人仕女,孩童欢闹着推着牛灯,羞涩的少女藏在观音兜下,纸上微干的墨迹,风是米酒的香气。 太平阁传来一阵阵鼓声,秦楼楚馆传来琵琶琴筝,爆竹震天响,河里窜着点燃的水老鼠,火星四贱,喧闹不觉。 他在灯火阑珊处。 - 泰平年间,京城有三绝:鱼龙大街、元宵灯火、少年谢郎。闹街汇物华天宝,南北珍货,灯火集人间烟气,盛世之象,谢郎为人间英杰,灵气所钟。呜呼,春秋代序,岁月更迭,帝京繁华在,王孙再难得。 ——《京城见闻录》无名氏:,,. 章节目录 第416章 君王意 这个元宵,程丹若到半夜才回去,带了好几盏灯笼,不独侄子侄女有,连带着谢七姑娘、阮玉娘和苏心娘都有。 她们今日陪柳氏出门,怕是只能当花瓶被相看,没什么机会赏灯。 分过花灯,简单梳洗就上床歇息。 拔步床放下帐子,就自成一方小世界,适合说秘密。 床头,莲花灯散发着微弱的昏光,谢玄英慢条斯理地脱去衣衫,和程丹若说起与丰郡王的对话。 “看来张文华最近没少走动。”他说,“听话音,像是户部的差事。” 六部中,礼部清贵,吏部掌权,户部管钱,都是好去处。 程丹若坐在床头,借着烛光打辫子:“专程和你说,是想你去争一争,还是陛下举棋不定,他提醒你一声?” “像是后者。”谢玄英掀开被子躺下,靠在枕上沉吟,“户部……” “现在户部又归许尚书管了吧?”程丹若扎紧红绳,让及腰的长发老实垂落在肩头,“你不想去?” 他道:“钱可不是好管的。” 户部水深,蔡御史有杨首辅的支持,还有皇帝的默许,才将账目过了一遍,可很多不清不楚的地方,他也不能查。 程丹若也觉得户部不是个好去处:“我觉得工部挺好。” “工部今年也就疏通河道一桩大事,还是为了运河方便。”谢玄英暖了被窝,拍拍床褥,示意她进来,“修不了几个有利民生的。” “我睡里面。”程丹若跨过他,钻进暖和的被窝,“也不一定要修点什么,毛衣好好做,卖到欧罗巴去,能挣不少。” 搞外贸就能出海,出海就能引进各种作物,前途远大。 谢玄英实话实说:“陛下不太可能放我去工部。” “也是。”皇帝召谢玄英回京,可不是缺造房子或是修河堤的人,她思忖,“那你怎么想?” 谢玄英道:“两个可能,或是礼部。” 程丹若想想之前礼议纷争,颔首:“有这可能。礼部也不错,今年春闱,你给他们出考题去。” “那可轮不到我。”他笑了,“不过,做些恤贫怜弱、旌表劝勉之事,倒也不错。” 程丹若:“清贵无权。” “也可能是兵部。”谢玄英犹疑,“就看张文华去哪儿了。” 张文华在两广做总督,也熟谙兵事,如果他去了兵部,谢玄英去礼部的可能性就很高。 “出正月就有结果了。”程丹若抱着他的手臂,“和我说说夏犹清的事。” 谢玄英调整坐姿,手肘贴得恰到好处:“她有什么好说的?” “她是想借丰郡王脱籍从良吗?”程丹若往下瞄了眼,当没发觉,继续问,“她的身份可能入王府为妾?” 谢玄英道:“为妾怕是不能,宗室不得收容不良之妇为婚,若是旁人就算了,丰郡王这般做,无异于递上把柄。” 顿了顿,又道,“但想法子到王府为乐户,兴许也算终身有托。” 为彰显儒家传统,礼乐自天子出,朝廷会给各王府分配女乐,但大多女乐并不仅仅是奏乐的,也会服侍王爷幕僚乃至下属。 夏犹清在教坊司受制于人,什么客人都能消遣,若能到王府受丰郡王庇佑,不亚于一条出路。 况且,纵然朝廷不允许宗室纳乐妇,但冒名请封不在少数——皇帝包庇,就能继任爵位,不包庇,呃,除非得罪了皇帝,或者做事太拉跨,否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真的革职。 保守一些,即便是私生子,朝廷也容许王府给子女一份家财,足够安身立命。 “原来如此。”程丹若明白了,对夏犹清没什么好说的,只是道,“丰郡王一面借许家探听消息,一面却和别人鬼混……” 她瞥他眼,故意道,“许意娘才貌双全,又哪里输给了夏犹清?” 谢玄英翻了个白眼,嗤之以鼻:“君子不二色,靠的是克己自持,与女人有什么关系。天下美人有的是。” 程丹若:“……” “嗯?”他挑眉。 “没什么。”她惋惜,“原想听你点评许意娘。” 可惜,这人太明白太清醒,挖坑都不跳。 “噢。”谢玄英回过味,慢吞吞道,“我早记不得了。” 程丹若拉高被子,盖住大半张脸:“我不信。” 他连三月三她穿的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毕竟是曾经的未婚妻,怎么可能不记得。 “你说实话,我不生气。”她戳戳他的腰。 谢玄英捉住她的手:“我不在背后说人坏话。” “可以说好话。” “无甚可讲。”他低下头,抵住她的额角,“怎么想起她来了?” 程丹若想了想,道:“我还记得下元第一次见她,闺阁魁首,端庄大方,是极好的姑娘。” “那又如何?” 她瞥他眼,慢悠悠道:“世间本无我,怎么都还是有点在意的,总盼她过得好才好。” 谢玄英明白了,咬了咬她的嘴唇:“就你心肠好,依我说,你不必可怜她,若有一日,人家母仪天下,指不定多庆幸。” “母仪天下有什么好?”程丹若抱住他的腰,“还是这样好。” 他睇她:“当真?给你换,你换不换?” “不换。”除非拿穿越换,不然,什么都不换。 “算你答得快。”他说,“想换也没得换。” 程丹若瞅他:“那是,让你篡位你也不——嘶,你干什么?”她吸口冷气,舌头有点疼,“我开玩笑的。” “玩笑?当我不知道,你心里,”他凑到她耳畔,低声道,“无父无君。” 她反倒笑了:“你怕不怕?” “不怕。”谢玄英道,“我不叫人知道。” 他这般镇定,倒是让程丹若沉默了瞬,旋即搂住他,脸颊贴住他的胸膛。 烛火辉映。 谢玄英收拢臂膀,将她完完全全藏进怀中。 罗帐上,两人的影子交叠了一起。 - 翌日,谢玄英正在书房里,忽而小厮通传,说宫里来人了。 他赶忙去见,果然是光明殿的太监,道是皇帝见今儿天气好,想游西苑,让他进宫去陪着说话。 谢玄英立即应下,回霜露院换衣裳。 陪皇帝游园,不必穿公服,选件缀补的常服就是。 但程丹若听说了,放下手头上的事情,专门过来替他找衣服,挑挑拣拣,选了一身香色飞鱼服。 谢玄英忖度少时,也觉得好。 此时官职还未定,补子用什么都不合适,也省得皇帝疑心。这飞鱼服是昔年皇帝所赐,既不过分朴素,有做戏之嫌,又比大红蟒袍低调,最适合不过。 又搭配革带和绦环。 “这绦环哪来的?”谢玄英眼尖,一下注意到了新物什,拿起来仔细把玩。 这是一枚金镶宝石的绦环,做得十分巧妙,纯金打造的“心”字形状,四个笔画均镶有宝石,三笔点各有红、黄、蓝宝石一颗,勾则镶了珍珠碧玺,富贵又不是清雅。 程丹若道:“昨儿看见,随手买的。” 他“噢”了声,慢吞吞道:“君心似我心?” “不要算了。”她伸手去夺。 他抬手夺过,立马系在革带上:“好了,就这样吧,简单些好。” 程丹若点点头:“你多小心。” “放心。”谢玄英握住她的手,“我有数。” 皇帝通传耽搁不得,他换好衣裳,便跟着太监去了西苑。 今日天晴,温度却还低,积雪尚未融化,堆在红梅上,别有一番景致。皇帝正在暖室中,一面赏景,一面听教坊司奏演新曲。 “三郎来了。”皇帝果然一眼瞧见他的衣裳,失笑道,“怎么穿了这身旧衣?” 谢玄英行礼问安,这才答:“今儿天气好,臣妻在家中收拾箱笼,臣见此衣鲜亮如旧,便想多穿两回。” 皇帝听罢,倒没说什么,旁边的石太监却多瞧了两眼,暗道高明。 衣裳保养得好,是珍惜皇帝的恩赐,收拾箱笼穿旧衣,是节俭清廉。谢郎出去历练数年,愈发有城府了。 他不言语,低头温酒。 皇帝道:“坐,朕叫你来也没什么事,赏赏景,说说话。” “多谢陛下。”谢玄英坐下,微笑道,“臣在家中也无事可做,姑父不嫌弃,我就来讨碗八宝攒汤吃。” 皇帝笑了:“去,叫御膳房做汤来。” 石太监应了,吩咐小宦官传话。 “这两日在家做什么?”皇帝问。 谢玄英道:“读了几日书,老师嫌我荒废功课,初二回门,挨了顿训。” 皇帝乐了:“子真先生竟这般严格?” “是我自己不好,这两年读书少了。”谢玄英诚实道,“事情多,总静不下心好好钻研,老师生气也是难免的。” “你在贵州确实是忙,朕本想让你多学点东西,结果让你平叛去了。”皇帝感慨道,“吃了不少苦头吧?” 谢玄英想想:“黔地穷困,吃穿自然没有京城舒坦,可能踏实办事,心里比在京城更高兴。” 皇帝缓缓点头,这话说得真心,他听得出来。 “你不怨朕就好。” 谢玄英立即起身:“臣不敢。” 皇帝反而笑了:“坐下、坐下,怎么又拘束起来了?你这孩子,怎么和朕生分了呢。” “君是君,臣是臣。”谢玄英恳切道,“您待我慈和,是君上的仁德,我蒙受皇恩,更不能恃宠而骄。” “话是这么说,到底生疏了。”皇帝感叹,“齐王小的时候多调皮捣蛋啊,把蚱蜢扔朕头上,如今也是只有‘陛下来’‘陛下去’。” 沉默片时,又道,“只有太后还把朕当儿子。” 谢玄英能说什么,只好道:“母子亲情割舍不断,臣这么大了,每次回家,我母亲还惦记着我爱吃鱼虾。” 他的口气里带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无奈,“贵州那地方,除了鱼还是鱼,想吃点别的都不容易。” 皇帝被他逗乐了,故意道:“这可不巧,朕冬日最爱吃炙蛤蜊、炒鲜虾、海参汤、银鱼羹。” 谢玄英苦笑:“姑父,你就不能赏我个羊肉包子吃吗?” “就要羊肉包子?”皇帝问,“你在贵州立下大功,讨点别的,朕也准。” 谢玄英立时道:“臣妻一直惦念在宫里时吃的迎霜兔,她在贵州上山下水也大为不易,恳请陛下赏赐。” 提起程丹若,皇帝总不似这般忌惮,笑着摇摇头:“这可是你说的,朕可不会小气。” 谢玄英唇角微扬,透出几分喜色:“多谢陛下。” 皇帝瞧了他一会儿,忽然问:“苗人咒魇是怎么回事?” 他道:“不过山野淫祀罢了。” “怎么听说你求了《北斗经》?”皇帝关切,“真无大碍?” 谢玄英迟疑一刹,道:“臣是不觉着什么,白山阖部俱丧,野神何足畏惧?是臣妻在意,我便讨了经书安她的心,不曾想惊动天阙。” “回头去惠元寺也看看。”皇帝叮嘱,“宵小之辈手段阴毒,别不当回事。” 谢玄英道:“是,改日就去。” 停了停,半真半假道,“我知道外头有人说三道四的,可这两年,臣与妻时常分离两地,又有鼠疫与伤情,总要小心些,未有信也不是大事。我们都年轻,早晚会有好消息。” 说前头两句时,皇帝还想板起脸教训,可听到最后一句,便触动心事。 想当初,他也是这么想的,自觉年富力强,早晚会有儿子,谁能知道竟是这般情形呢。 “你呀,太年轻。”皇帝摇摇头,长长叹了口气,神色复杂。:,,. 章节目录 第417章 新医馆 谢玄英进宫一趟,到了晚上才回家。 他和程丹若说:“陪陛下游园子,吃了顿午饭,下午又看画看贡品,晚了又赏回冰灯。皇恩浩荡。” 程丹若:“够忙的。”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腿疼。”皇帝坐御辇,他得走,这来来去去全靠腿,兜下来几万步总是有的。 程丹若道:“竹香,端泡脚桶过来。” 两人又挤在一个木桶里泡药汤。 小腿以下都被浸润在热水中,草药的气味扑在鼻端,谢玄英放松下来,拿小锤子敲敲筋骨:“你今天忙什么去了?” “上街逛了一下午。”她道,“该物色铺子了。” “开生民药铺?”他问。 程丹若道:“生民医馆。” 谢玄英挑起眉:“做什么用的?” “接诊妇孺,推广恒温箱。”她道,“以后可能还做点别的什么,总的有个像样的门面。” “钱够使吗?”他问,“京城的铺子不便宜。” 程丹若道:“够吧,母亲说归整好庄子的账目,今后就交还给我们自己管。” “远香近臭。”谢玄英感慨,“如今住在一个屋檐下,还是分清点好。” “我也这么想,反正无论账目如何,我都不打算查,稀里糊涂过去就是了。”程丹若真没心思盘账,差不多得了,“等铺子盘好,我就去买牧场。” 他诧异:“你真要养牛羊?” “对。”程丹若没什么经商天赋,庄子就种地,买草场就放牧,这是农耕时代最稳妥的经营方式,不用操心,“羊毛可以卖,也能招些女工织毛衣,羊奶牛奶能喝能卖,京城还怕没销路?” 最重要的是,她需要牛。 谢玄英也没什么意见:“那这两日我们就盘盘帐,点点家产。” “嗯。” 今天累了一天,夫妻俩没再熬夜运动,洗漱后便睡下了。 之后两天,便把家中的产业清点了一番。 程丹若的主要产业有:嫁妆;苏州宅子一套,租出去了;皇庄一个,正常经营;长宝暖分红,每年一千两;贵州生民药行,亏本中。 谢玄英的产业有:皇庄一个,皇帝赏的;两个姑苏的铺子,收租中,这是谢老太太的嫁妆,四个兄弟都分到了些,田都给了谢大,谢二占了房子,轮到他和谢四,就是几个铺面,不多也不少;锦衣卫和御史官职的俸禄,以及冰炭孝敬。 至于谢家的生活费,不好意思,现在吃住都在家里,没了。 因此,泰平二十七年结余:不动产外,三千两现银。 “穷了点。”程丹若点评,“亏得新衣服都是公中的账,不然还真没钱。” 父母在,不分家,谢家的产业还是在靖海侯手里,如今他们手头上的,只能算是家长给的零花。 谢玄英算算自己的开支,拿走一千两:“这钱放着以防万一,剩下的你拿去。” “不用这么多。”程丹若忖度,“铺面我挑好了,门面加院子六百两。” 谢玄英吃惊:“这么便宜?” “又不开在内城,外城自然便宜些。”她回答。 京城是个“凸”字形状,上面的正方形是内城,内城中间是皇城,皇城中还有一个紫禁城,下面的长方形是外城。 内城多是衙门和达官显贵的府邸,比如谢家,外城就是京城的主体部分,以正阳门为界,东富西贵。 也就是说,东边多富商,西面多官宦,晏家的燕子胡同就在城西。 程丹若的生民医馆开在东南面,多是普通人家,价格自然不高。 “牧场不用多,先拿四百两试试。”程丹若规划,“得让林桂跑一趟了,替我物色一下地方,再买些牛。” 谢玄英道:“好,随你的意。” 便定下此事。 命喜鹊出面办妥了契书,在官府备案后,程丹若便带着贵州来的四个护士过去安顿。 她们之前都挤在林妈妈家,让林妈妈帮着教点规矩。如今培训结束,也该上岗干活了。 胡同很干净,邻里不是小吏就是商贩,都是门面加院子的结构。 隔壁是卖米粮的,隔了条道的是卖头油水粉的,还有家羊肉汤铺子,开到深更半夜才歇,据说巡逻的士卒都爱来这儿吃宵夜。 换言之,各家各户都小有资产,比较安定,且消息灵通。 正月,街道上还飘着爆竹的红纸。 程丹若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发现邻里都好奇地探头,神色难掩好奇。但她今天只穿家常旧衣,马车也是普通的青油车,没什么特别的。 她里外走一圈,见是两进的小院子,四四方方,门面的铺子有两层,便说:“以后门面的一楼接待,二楼看诊,东西厢房给你们吃饭睡觉,正房待客,厨房的灶要分开,一间熬药,一间做饭。” 众人忙应下。 程丹若看向跟随自己的护士,八个人里,四个留了贵州,跟来的是二姑红参、三姑红花、五娘山茶、八娘山姜。 “红参。”她点了二姑的名,吩咐道,“这里的事情,由你统管负责,先把院子收拾出来,再找安民堂进些妇人病常用的药材,然后四下街坊多多走动,招一两个口碑好的稳婆。” 红参忙道:“是,夫人,我都记下了。” “这里和药局一样,主要诊治的还是平民百姓。”程丹若叮嘱,“药材定价不要高,和安民堂差不多就行,薄利,但不要蚀本买卖。做不过来就招人帮手,要身家清白才好,除了稳婆,若有合适的大夫,也可请来坐诊。” 红参用心记下,又问:“咱们是出诊,还是在坐堂接诊?” “都做,招来的稳婆教好了,你们跟着去接生。平日病人有些不好,在这看也无妨,只是一点,这里是专门给妇孺看诊的,等闲不要进男人。” 程丹若也不想这样,但女人开的药铺进出男人,鬼知道会不会被传成暗门子,那也太冤枉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 “还有一事,病人的病情务必守口如瓶,病例写好了锁柜子里。”程丹若再三叮嘱,“就算是病人的丈夫、兄弟过来,也不能乱说。” 红参等人齐齐应下。 程丹若没有久留,嘱咐一番后便很快离开。 她一走,隔壁米铺的老板娘就抓了瓜子、核桃、柿饼和杏脯,拿红纸包了,凑成一份体面的点心,提着上门:“哟,这笔墨斋这么快就换了人?妹子,你们这是卖什么的?你男人呢?” “嫂子好。”红参笑眯眯道,“咱们这是家医馆,卖药也看诊,专门给女人小孩看病的。” 老板娘有点意外:“给老人小孩看?” “对。”红参拿抹布擦拭柜子,“咱们东家心好,说女人小孩看病不方便,专门开了一家,可不巧,今儿东西都没收拾好,不然也给你沏杯茶。” 她一说东家,老板娘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有钱人家过来开的铺子,干活的都是下人。但街坊邻居里有家医馆,是方便大家的好事,她也挺热情:“是我来得早了,你们啥时候开张啊?” “拾掇好了就开。”红参说是没茶,但还是叫五娘去外头买茶点,“还要劳烦街坊邻居多照看。” “应该的。”老板娘自来熟,伸长脖子到处瞅,啧啧称奇,“东西挺齐整。你们请了坐堂大夫没有?” “想请呢,不过还是先寻两个稳婆。”红参调和浆糊,把几张写满大字的纸往墙上糊。 老板娘:“这啥呀?” “宁远夫人写的医书,专门讲妇人生养的事儿。”红参说,“咱们这儿不让男人进来,就贴墙上了,嫂子认得字不?” “就认得两个,平时算算账。”老板娘谦虚地说着,眼睛却一错不错看着,见开篇说的备孕时间,立马就看住了。 她闺女嫁出去一年多,还没个好消息,婆家已经有点不高兴,拿话挤兑人。当娘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妹子,你们这儿给看生儿子不?”老板娘压低声音。 红参说:“不看,哪有包生儿子的,我们只能帮着调理调理,真生了病,还是瞧大夫。” 她若是信誓旦旦打包票,老板娘反倒半信半疑,听说是调养身子的,反倒有些信了。再说,红参等人经过□□,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指不定有什么调养身子的秘方呢。 “你们忙,我改天再来。”老板娘记下此事,预备回头带闺女瞧瞧。 她前脚刚走,后脚脂粉铺子的老板娘就过来了,也是一样的问话。 红参等人便一面收拾,一面和街坊邻居唠嗑,把招牌打出去。 周围的人家都有些薄产,手头亦有两个钱,听说她们给女人看病,说实话,谁家妇人没点难言之隐? 遂有胆大的,立马要试一试。 红参把她带到二楼的看诊室,就留山姜在,两人问了病情,很快便知道是子宫脱垂的毛病,遂翻开程丹若的书,对照查找。 《论生养》里有产后部分的知识点,讨论一番后,让她回家用韭菜半斤,煎汤熏洗外阴。 “咱们这药还没来,你自个儿买去吧。”红参道,“看诊十文,街坊邻居的,回头给吧。”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其他人也好奇,问她们都看了什么病。 红参说:“都是些妇人的小病小痛,什么月事不调、闭经、带下都能看看,小产或者生了孩子腰酸难受什么的,也可以试试。” 她说得含混也是没法子。 女人和男人不一样,许多病痛羞于启齿,教她们自己问必是不肯的,只能隐晦地说两句,等她们自己问。 总有人被病痛折磨,忍不住死马当活马医。 收拾院子的七八天时间里,红参等人就接诊了三个妇人,全是借着拜访串门的名义来的。 最急切的是带下,每日瘙痒难耐,折磨死人。 她们翻过书,开了野菊花、紫花地丁、半枝莲和丝瓜叶各一两,煎汤熏洗。又问出她平时裹脚布和洗身子的盆是同一个,赶紧劝她分开清洗,注意卫生。 还有一个行经不畅导致的痛经,不敢叫大夫看,每次都硬忍,遂开理气活血的方子调养。 第三个则是冬日里小产了,导致急性盆腔炎,头疼发热,下腹疼痛,症状最是严重。 红参回了趟侯府,问程丹若讨了青霉素。 她们在惠民药局没少帮忙用这个,都知道该怎么使,小心翼翼地做了皮试。 大约新开张的都运气好。 那妇人没有过敏,很快好转,后改用清热解毒的中药方,竟给治好了。 一时间,红参等人在周边的几条胡同里,名气不胫而走。 新开的妇科医院就在这寻常巷陌悄悄生根,默默发芽。:,,. 章节目录 第418章 大恩典 百姓有百姓的喜怒哀乐,权贵有权贵的勾心斗角。 皇帝说,让谢玄英多上心,记得去佛寺拜拜,谢玄英就挑了日子,和程丹若去惠元寺拜佛。 嗯……顺道送保温箱。 佛门之地,弃婴屡禁不止,有的足月强壮,只是养不活,喂些米汤也救下了,但有些生来弱小,进山门就去了,和尚也无可奈何。 程丹若准备免费送他们一些保温箱,借此推广。 惠元寺和他们夫妻老相识了,经历过痢疾,买卖过大蒜素,属于友好合作单位。 可惜,就算是友好合作,香油钱也不能打折。 谢玄英捐了三百两,换来方丈亲自念经祈福,消除灾厄。 程丹若十分心痛,可不砸大价钱,怎么能显出他们“求子心切”? “我不信苗人野神有什么本事,只是我夫人受叛苗暗算,落水遭罪不提,还要听外头的闲言碎语……”谢玄英不动声色道,“旁的我也不多说了,一切托付给大师。” 方丈拈珠,垂眉苦笑。 这事可不好办,佛度众生,却不管生儿育女,如果做完法事还是没有动静,岂不是说他们的法力不及苗人?但又不能信誓旦旦说成了。 只好道:“施主放心,贫僧一定竭尽全力。” “有劳大师了。” 他们在屋里对话,程丹若则和惠元寺的典座说话。他负责寺院大寮诸事,管僧人们的衣食住行,地位很高。 程丹若将五个保温箱交给对方,并附上如何使用的说明书。 僧人都识字,略微讲解就好。 “箱子主要是保持温度,早产儿容易受冻,放箱子里照管容易些,只是夏天的温度较高,若温度计的刻度过了三十,用起来要格外斟酌。” 她简单演示如何看温度计。 典座对此颇感兴趣,把弄了会儿才道:“程夫人仁善依旧,敝寺又承情了。” “不过尽些绵薄之力。”程丹若委婉地提出要求,“倘若香客有难处,还望贵寺能帮手一把,不管是去我城南的医馆买一个,还是寄托于寺中,都是积善行德的好事。” 典座应下。 这类事在寺中不罕见,许多香客的孩子体弱多病,怕留不住,都会舍给寺里,盼望借神佛之力养住。 箱子不过费些热水羊奶,于家大业大的惠元寺不过九牛一毛,又能积累善名,何乐而不为? 至于帮程夫人宣传,更是张张嘴的人情,缘何不做?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稚子无辜。”典座合十,“夫人善行无数,必有厚报。” 程丹若露出忧心但欲言又止的表情,轻轻叹息:“但愿如此吧。” - 出了正月,便是农耕季节。 二月有许多迎春吉日,初一就是中和节,也是百花生日,初二读书人去文庙,女子拜祝龙王祠,春社燕来时,开聪明。 皇帝就是初二叫谢玄英进的宫。 今日宫中按惯例,吃的是油煎的黍面枣糕,冬日窖藏的花木也都搬出了暖棚,晒一晒太阳,光明殿内外,百花齐放,竟早早有了春的气息。 皇帝让他坐下,随口道:“出了正月,你也不好再留在家中读书,还是替朕做事吧。” 谢玄英没有推却,一口应下:“但凭陛下吩咐。” 皇帝玩笑:“看来在家闷得不轻。” 谢玄英微微一笑,映衬着窗外的碧空白云,牡丹芍药,赏心悦目至极。 皇帝心情好,改了主意,不再试探,直接道:“朕想让你去兵部。” 果然。谢玄英心下微定,却故意露出几分踟蹰之色:“陛下有命,无有不从,只是父亲在都督府,臣再去兵部……” 他停了停,拧眉道,“陛下待臣恩重,若是因为臣受人非议,臣如何能心安理得消受?” “说傻话了不是?”皇帝失笑,“朕要你去,自然有朕的道理。” 谢玄英一听,立马应道:“臣领命。” 态度之快,让石太监暗暗点头。 谢家父子同朝为官,自然该避讳,假使谢玄英也不提,难免让皇帝心里埋下一根细刺,在敏感的时候扎一扎人,多一些提防。可他自己提了,这根刺就像是烈阳下的露珠,明明白白,瞬间蒸发。 而后头应得快,更是体现出了不畏他人非议,耿耿忠心只为君的决心。 再看皇帝,果然龙颜大悦。 “好好,来都来了,吃些枣糕再走。” 谢玄英欣然应下,又往肚子里塞了两块糯米糕。 撑住回家。 竹枝端上大麦茶,告知他:“夫人说,今后咱们院里就喝麦茶了。” “夫人呢?” “段太太来了,太太叫夫人过去说话。” 谢玄英一听,觉得没那么撑了,慢慢喝了半杯麦茶,见她还未回来,干脆起身到前院,向靖海侯道明皇帝的意思。 靖海侯有些欣喜,仔细打量儿子一眼,颔首道:“既是陛下的意思,好生办差就是。” “是。” 父子俩相顾片时,无甚好说。 谢玄英默然,垂首告退。 回去,程丹若已经在了,正在拆头面。 见他进屋,问:“还难受吗?” “没事了。”谢玄英反问,“段太太来了?找你何事?” “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我在军中的新药,想问问能不能治肺痨。”刚成亲时,段太太就讨过大蒜素,一晃七年过去,依旧没有根治。 程丹若叹口气,“大蒜素已经没什么用了,能控制两年已经很好,现在病情陡然转重,我也无可奈何。” 肺痨还是要链霉素,青霉素没用。 谢玄英却道:“没那么简单。” 她挑眉:“嗯?” 他说了皇帝的安排。 “兵部……怪不得寻我叙旧情,还送了我一对玉镯。”程丹若摇摇头,只有一个大写的“服”,“不过,劳动段太太出马,你这官职不小。” 她忖度,“武选还是武库?” 武选“掌卫所土官选授、升调、袭替、功赏之事”,武库“掌戎器、符勘、尺籍、武学、薪隶之事”,都是大好差事,有权不差钱。 “都有可能。”谢玄英瞥她,“若是武库,便将你的书送到各地武学,叫各卫所都学了,如何?” 程丹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自己出书,兵部使钱采买好了,也让我赚笔私房钱。” “这也不是不行。”他逗她,“不过,算不算中饱私囊?” 她卸完头面,起身拍了他两把:“会不会说话?这叫举贤不避亲,我的书是白用的吗?白得的东西,人就不爱珍惜!” 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白发的书,下头的人未必肯仔细钻研,得出了钱,人家才不会当厕纸擦屁股。 “你说得是,人都有私心,没有私心的人,未必敢用。”谢玄英若有所思。 程丹若拧开墨囊,随手扯张纸记下:“得空再修一修书,让太医院的人给我做个序,唔,你说,让昌平侯也给我写一个如何?” “合该如此,不能白得你一番好处。” - 谢玄英在家等新任命,但先下来的却是张文华的差事。 他果然入了户部,为户部左侍郎,今后就在许尚书手底下办事儿了。 程丹若在背后点评:“许尚书这次回来,可比当年谨慎得多,张文华又是个有本事的,他不想被拉下去,总得紧着一根弦儿才好。” 谢玄英补充:“张文华野心勃勃,必然会盯着许尚书,也算是为陛下在户部添一双眼睛。”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皇帝权术的高超。 “你当时肯定是幌子。”程丹若道,“故意放出风声,若我们动了,这回你的差事可就悬了。” 谢玄英道:“陛下最看重的就是忠心。” 程丹若不置可否,心里却想,你的忠心,也不知在皇帝心里价值几何。 不过,这回她算是猜错了。 事实证明,谢玄英的忠心还是很值钱的,皇帝直接砸了一个大馅饼过来,立马让她忘记了之前被试探的不快。 初五,调令下达。 谢玄英擢升兵部右侍郎,官任三品。 别说程丹若,连靖海侯这样的老狐狸都惊了,父子俩对视一眼,少见地达成了共识——得进宫一趟。 但还没起身,行人司的人就继续念了后续的旨意。 赐西大街五进大宅一座。 父子俩又对视了眼。 西大街不在皇城以西,相反,在皇城北,靠近前后海的地方,风景很好,属于勋贵扎堆的地界儿。 当然,靖海侯府也不差,这里离皇城极近,出门就是中海。 两处宅子都好,距皇城也都很近,但问题是……离得并不算近。 皇帝赐宅,谢玄英肯定要搬过去住,若搬过去住,和分家又有什么区别?靖海侯早就料到这一日,却也不意这日来得这般快。 陛下……是真的没儿子啊。他心底感慨着,垂首不作声。 谢玄英却是在沉默了片刻后,叩首接下了旨意,但并不起身,转头又朝靖海侯跪下了。 现场静默许久,靖海侯方才道:“今后,要更用心为陛下办差。” “是。”谢玄英俯首,“儿子不孝。” “荒唐!我们谢家自国公起便蒙受皇恩,你为陛下效力,就是最大的孝顺。”靖海侯轻叹一声,亲手扶起他,“你长大了。” 谢玄英默然不语。 他们父子俩表演了一通,才请行人司和同来的太监入室喝茶。 谢玄英寻机换了一身衣服,进宫谢恩。 皇帝耳目多少灵敏,提前一刻钟就知道了侯府中的事,缓缓点了点头。 三郎,还是忠心的。 世恩,也是忠心的。 遂和颜悦色地同谢玄英说了两句话:“好好办差,别让朕失望。” “臣何德何能……”谢玄英微微顿了顿,叩首拜下,“必不负陛下所望。” 皇帝笑笑,故意道:“别急着谢朕,定西伯家的旧宅你去过没有?” 谢玄英答:“未曾。” “去看看吧。”皇帝心里畅快,玩笑道,“朕出了宅子,叫你爹出些银钱,好好修上一修。” 谢玄英微含疑惑地应了下来。 皇帝没有多留,挥手让他退下。谢玄英离了宫,便直接往北去,看一看新得的宅邸。 这西街的宅子靠近前海,一共五进,东西两个跨院,后头还有一个园子,是相当宽敞的府邸。 皇帝说是定西伯家的旧宅,这就难怪了,虽说在京城住不了几天,可以西南土皇帝的家底,修一座富丽锦绣的宅院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不过,定西伯家被抄有一段时日,屋舍和园子都荒废了,看起来乱糟糟的,若是重新修缮,恐怕要大半年,三万两银子。 又一个坑。:,,. 章节目录 第419章 逛新家 谢玄英大致走了走,回家商量对策。 刚到靖海侯的书房门口,就见谢二站在那里,似乎正在等他。 “二哥?”他疑虑。 “三弟。”谢承荣复杂地看着她,既有嫉妒,又有松了口气的颓丧,“父亲让我等你。” “劳驾二哥了。”谢玄英转头吩咐柏木,“去趟霜露院,请夫人来一下。” 这才同谢二进书房。 靖海侯问:“去西街了?” “陛下叫我去看看宅子。”谢玄英描述了所见的情形,“许久无人打理,已经荒芜了,地方又大,恐怕修葺起来并不容易。” 靖海侯沉吟。 这时,小厮禀报:“三奶奶来了。” “是我让她来的。”谢玄英言简意赅道,“一起拿个主意。” 靖海侯点点头:“进。” 程丹若第一次跨进了谢家的权力中枢。书房是很典型的书房布置,条案、书架、笔墨纸砚,窗下没有炕,摆了几把交椅。 谢家兄弟就坐在那里。 她蹲身行礼:“父亲。” “坐。” 程丹若坐到了谢玄英下手。 “我在和父亲说宅子的事情。”谢玄英复述了遍,又道,“园子大,屋舍多,再敢也得小半年,可毕竟是陛下所赐,最好早日搬去。” 程丹若了然。 其实,皇帝御赐不急,急的是谢玄英即将上任,以后作为兵部三把手,文臣中的高官之一,总不能来来往往进出勋贵的府邸。 这让送礼的人怎么办,拜访的人又怎么办? 所以,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搬过去,不妨碍正常工作。 程丹若思忖片时,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原是侯府的规制,是不是要改?” 公侯房屋的规格是七间九架,一品二品是五间九架,三品五品是五间七架,全都不一样。 “自然要改。”靖海侯点头赞许,“这院子修一修也要不少钱,这样,家里出一万两,你们夫妻量力而为。” 一万两,不多也不少,既不招人眼,也不会让其他兄弟难以接受。 谢玄英起身:“多谢父亲。” 程丹若跟着起身,感激道:“让父亲费心了。” 愿意掏装修款的爹,不能说是个渣爹。 靖海侯见他们交换眼色,心知他们夫妻行事谨慎,对宅子的事已经有了数,便不再多说,交代管事提前支取好银两,又将一副对牌交给程丹若。 “你不日就要上任,后宅的事还是交给你媳妇打理吧。”他对谢玄英如是说。 谢玄英无有意见:“是。” 这才告退,又去正院拜见柳氏。 柳氏已经得知了儿子高升的好消息,喜上眉梢,但又饱含忧虑:“陛下赐宅,岂不是很快又要搬出去?” “儿子才去看过,原是定西伯家的旧宅,荒得厉害,少说也要修一年,精细些打理,三年也不嫌多。”谢玄英安抚道,“父亲已经支了一万两银子,让丹娘看着修缮。” 柳氏立即道:“一万两怎么够?定西伯家的宅子大得很,吕妈妈,再去我的箱子里寻三千两的银票。” “母亲。”程丹若及时阻止了吕妈妈,“修缮屋舍是大事,咱们还是先商议出个章程,倘若银子真不凑手,儿媳必是要厚着脸面请您帮衬的。” 谢玄英也劝:“母亲,此事不必着急。” 柳氏这才冷静下来,又叮嘱道:“陛下这般信重你,你可要好生办差。”她望着灯烛下的儿子,眼眶红了,“你熬出头了,娘心里也……” 竟一时哽咽。 程丹若朝谢玄英使眼色。 他暗叹口气,道:“让母亲操心这么多年,都是儿子不孝。” “傻话。”柳氏也知失态,拿帕子轻轻按住眼角,“你不孝顺还有谁孝顺,娘只是替你高兴。” 她收敛泪意,恢复成大家主母的端庄,提点程丹若修理房子的要点。 不多时,谢二太太、荣二奶奶和魏氏都来了,纷纷恭贺谢玄英又一次高升。 无论她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柳氏都高兴,转头给阖府上下多发一个月的月钱,霎时间,内外都是祝贺道喜的欢呼声,喜气洋洋。 折腾到晚上八点多,程丹若和谢玄英才回房间休息。 晚膳吃席面,都喝了酒,便不急着洗漱,依靠在暖阁上醒酒。 程丹若先开口:“真想不到。” 谢玄英苦笑:“诚惶诚恐。” 程丹若也有一点。 六部的尚书、左右侍郎,总计十八人,再加上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二十个人就算是整个朝廷的权力中心,能决定大夏的未来。 而一个国家的前途抗在肩上,不是一府、一省能比,地方出了差池,还能有朝廷收拾烂摊子,可一个国家出了问题,谁来力挽狂澜呢? “为臣者,忠君办事而已。”程丹若安抚他,“有什么事,还有曹阁老、杨首辅和陛下,你踏实办差就行了,别想太多。”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慢慢充盈力量。 从前说婚姻,只道情真就好,如今方明白,“婚姻当以情为系”是情将两人牵到一艘船上,从今后,无论何时,无论何事,都有人能够共同承担。 “我没事。”谢玄英已经缓了过来,问她,“西街的宅子,你有什么想法?” 程丹若简明扼要:“要搬,但不能搬太急。” 搬是为了和靖海侯府做切割,对皇帝表忠心,对文官群体敞开怀抱,但又不能搬得太赶。 一来,西街的宅子没有意外,他们夫妻要一直住到死,不能随意糊弄两下就搬进去,否则,鸡零狗碎的不如意折腾死人。二来,刚升官就急匆匆自家里搬走,难免落人口舌,有见利忘义之嫌,不够孝顺。 谢玄英拧起眉梢:“这事不好办。” “好办。”程丹若早有腹稿,“我们先修前院,然后是正院,其他不管。” 他摇头:“这怎么能住人?” “住着但不过夜。”她说,“前厅修好了,今后拜帖贺礼都送那边,也在那里见客吃饭。平日里,我白天去那边待着,既能顾着家里,又能做点别的事,晚上若有空便回霜露院,遇着雨雪天气,就直接住下。” 古代分家的一个重要标志,便是字面意义上的各起炉灶,拆伙吃饭。 所以,在西街宅子搭厨房做饭,其实就有分家的意思,加上开销各顾各的,就算和靖海侯分开了。 睡觉不过费点灯烛钱,亲爹还没死,谁也不至于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等到宅子都修好了,咱们再挑个好日子搬过去。”她征询,“你说呢。” 谢玄英想想,道:“也是个办法,到时候先让光灿住过去。” “那就先这样。”程丹若呼出口气,“早点睡吧,明儿早上我们过去看看。” 她有点期待,“我还没见过新家呢。” 谢玄英瞥她眼:“种石榴——” 程丹若:“闭嘴。” 他撇过唇角。 醉酒的夜晚除了睡觉,别的事不好做,遂早早睡下。 次日,程丹若和柳氏请过安,坐上马车去西大街看宅子。她专门掐表,坐马车大概20分钟,如果骑马,估计在10-15分钟。 想想也是,谢家到西大街宅子,最多3公里。 又问谢玄英左右的人家。 他回答:“这边是承恩公府,再往前是安陆侯府,隔条前海大街就是永春侯府。” 程丹若顿时疑惑:“大家都在前后海,怎么独你家在中海?” “我们家原是定国公府的宅子。”谢玄英解释,“开国初,六大国公的宅邸是环皇城而建的,皇城西是定国公府、镇国公府,南面是魏国公、郑国公,东面是成国公、靖国公,四大侯府便聚在了北面,拱卫皇城。” 她恍然:“原来如此,但我看这边不止四家啊。” “公主府、驸马府,还有安国夫人家,都在这一带。”他说,“风景是好,就是挤了点。” 程丹若笑了。 转眼便到了新宅。 大门很阔气,一路进去,都是公侯府邸的气派,只是屋檐长草,野猫横行,里头的家具陈设全都不见,空荡荡的,有股荒芜颓丧的落寞感。 程丹若和谢玄英走了前院里外,商议如何修改。 “规制改一改,拆掉左右梢间,改成耳房。”她道,“其他没什么好改的,都是中规中矩的布局。” 谢玄英问:“届时你在里面,还是到外头来?” “在正院吧。”程丹若道,“京城是非多,规矩点好。” “那就在正厅的东梢间里给你加张桌子,再架个屏风好了。”他说。 “也行。”家居摆件是以后的事,姑且不考虑。 又过二门,在正院里溜达。 正院是一个“日”字结构,和霜露院最大的不同就是院子后面还有一个后院,多是给男主人的妾室子女居住。 前头的院子载着两棵西府海棠,初春已经绽开花苞,后头的院子则是两棵石榴和两棵玉兰。 正房与厢房之间,皆以连廊衔接,风雨无阻,十分便利。 程丹若:“好大。” “和家里的正院是一样的。”谢玄英道,“你没去过明德堂后面吧?” “后头住的谁?” “父亲的几个姨娘。”谢家儿子多,且都成家了,妾室们没法独居小院,只能在柳氏眼皮子底下过日子。 程丹若问:“我们这儿怎么安排?” “东穿堂的两间屋改浴室,剩下的西穿堂和后院,就当仓库使。”谢玄英道,“再往后是三间抱厦,你看是不是给丫鬟们住?” 程丹若穿过后院的三间正屋,就到了后头的抱厦,这里和后罩房差不多,三间屋子都窄且小,不过给丫鬟住就尽够了。 “好。”她算算,“这才四进,还有一进呢?” “在后头的园子里。” 谢玄英带她穿过角门,又行过夹道,入眼便见一片花园,假山、亭子、水阁、湖泊、小楼,一应俱全。葱茏的树木掩映,还有见到一些琉璃瓦,可见还藏了别的院子,只不过无人打理,荒草满地,总觉得随时有蛇虫鼠疫会窜出来。 “诶哟。”她大摇其头,“这园子不清理干净,晚上还真不好住。” “收拾这园子,恐怕就得七八千两。”谢玄英看着就烦,没心情赏景,“原就有西北和东北两个角门,先锁了吧。” 程丹若点头。 接着,又看起了东西跨院。 西跨院没什么好说的,规规矩矩的三进,前院是外书房,东跨院只有两进,前院和后头的东小院,后头便是一个小花园,也有山有水,风景别致。 里外逛完,程丹若累不轻,直接坐在游廊的栏杆处。 “定西伯家以前肯定也深受宠幸。”她吐气,“这也太大了。” 谢玄英思量道:“我看,园子就别去管了,把墙砌高,任它荒着去。左右你是不耐烦常在家,东花园走走也够了。” 程丹若同意。这宅子看面积,前面的房舍占一半,园子也有一半,和大观园没什么区别。 “园子估摸着是别家不肖子孙卖了的。”谢玄英道,“改建这么处园子,怎么也要十万两。” 程丹若道:“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 他默然。:,,. 章节目录 第420章 安陆侯 鸟鸣清脆,野猫伸腰,树叶被春风吹拂,沙沙作响。 这时,松木脚步匆匆地进来:“爷,夫人,安陆侯家派了人来。” 谢玄英抬眼,便见不远处立着一个中年人,颔首道:“过来说话吧。” “是。”松木请对方过来。 那中年人道:“小人是安陆侯府上的,听说这边的宅子赐给了少司马,特来请安拜会。” 昨天赐的宅子,都没动工修呢,拜会也早了些。 谢玄英心中微动,和程丹若对视一眼,道:“是我疏忽了,动土少不了闹腾,是该向侯爷知会一二。” 看看天色,日头尚早,就问:“不知我与内子可方便上门拜见老太太?” “方便,今日侯爷和太太都在家呢。”中年管事大喜,赶忙请他们上门作客。 安陆侯家与新宅毗邻而居,只是大门不在一条街上。 程丹若坐在马车里,稍微思忖了会儿,朝谢玄英笑了笑。 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指,回以一笑。 安陆侯家的格局和靖海侯府差不多,但穿过垂花门进到正院,明显就感觉到了不同之处。 丫鬟来来往往,仆妇进进出出,那是十分得热闹。 程丹若先去拜见了安陆侯家的老太太。老人家端坐上首,下头围绕了三个岁数不一的姑娘,又有六七个媳妇,年纪大的三四十岁,年纪轻的才二十出头,均是绫罗袄裙,满头珠翠。 “给老太太请安。”程丹若福身行礼,“今日来得唐突,礼数不周之处,还请您多包涵。” 安陆侯太太忙道:“同你不相干,是我们家侯爷一时兴起叫了你们,不嫌我们家冒昧就好。” 老太太则戴上水晶眼镜,好生打量了她许久,才笑道:“早听说谢家娶了个好媳妇,今日算见到了,果真秀雅端庄,比我这几个孙女孙媳好多了。” “您过奖了。”程丹若道,“母亲常说我木讷,不如陆家的媳妇能干懂事。” 她环顾四周,在众多目光中微微笑,“今日得见,自惭形秽。” “欸哟,好妹子,你可别这般夸我们了,我都臊了。”其中一个机灵嘴巧的拿帕子捂了脸孔,“羞杀人。” 众人都笑了起来。 “瞧瞧,我们家都是一群活猴儿。”老太太笑眯眯地说,“每日吵吵闹闹的,扰得我头疼。” “您儿孙满堂,是有大福气呢。”程丹若稳稳接话,“今后咱们比邻而居,我还想借一借您的福气。” 老太太笑得更开心了,连连唤人上茶上点心。 程丹若开始夸他们家茶好、点心好,姑娘们也知书达理,好得不得了。 说了好一番话,老太太才面露倦色,由安陆侯太太领着告退,又请她往正院小坐片刻。 程丹若等得就是这个,道了两声“打搅”便跟着去了。 进了上房,更觉人多嘴杂。 方坐下,就听见屋后有丫鬟道:“姨娘说了,今日要吃燕窝,为何没有?” 前面又有丫鬟匆匆前来,朝仆妇回禀:“八姑娘、九姑娘吵了嘴,说头晕,想请大太太请个大夫。” 程丹若:“……” 大家主母也太难当了。 但安陆侯太太早就游刃有余,眼皮都不抬一下,摆摆手,便有丫鬟道:“姨娘每月三两的燕窝份例已经用完了,等下个月吧。” 又冲仆妇道,“头晕是老毛病了,大夫说要静养,两位姑娘不妨好生躺着,晚些再说。” “让你见笑了。”安陆侯太太叹息,“家里人多事就多,没法子。” 程丹若道:“一个屋檐下过日子,难免磕磕碰碰,您操持中馈也着实辛苦了。” 安陆侯太太顿了顿,试探道:“可不是,若能住得开一些,也不至于总有鸡毛蒜皮的口角。” 她努努嘴,“八娘和九娘都快十岁了,不怕你笑话,两人住三间屋,一个要练琴一个要下棋,隔三差五就拌嘴。” 程丹若顺势露出惊讶之色。 “你不大出来走动,不知道我们家的事,你婆母却是一清二楚。”安陆侯夫人喝口茶,慢慢道,“我们家子嗣丰茂,统共有五房人,我生了两子一女,二房、三房、四房和五房,统共有十来个。虽说人丁兴旺是好事,可在宅子上就有点捉襟见肘了。” 程丹若面露敬佩之色。 陆家的那啥肯定很有活力。 “夫人,话不能这么说,住得亲密些是一时的事,人丁兴旺,子嗣繁茂,却是绵延百年的大好事。” 她温言安慰两句,话锋一转,问道,“以后我们两家就是邻居了,不知晚辈有什么能为夫人分忧的吗?” 安陆侯夫人听到前面,还以为得明说,谁想峰回路转,立马试探道:“陛下赐了谢郎宅子,应该就是原先丁家的那一座吧?” “是。” 安陆侯夫人迟疑一刹,委婉道:“他们家我也去过,好大一片园子。” 程丹若沉吟不语。 许久,才道:“确实如此,园子修得极好,只是多年不住人,有些荒芜了。” “修缮园子不是件容易的事。”安陆侯夫人意会,“你同谢郎又是新成家的,不知是否……” 顿了一顿,笑道,“你瞧我,有求于人却不好意思开口,我就直说了。” 程丹若道:“您但说无妨。” “你们人口少,隔壁的宅子又大,说实话,修起来费时费力不说,也难免空耗了地方。我们家同谢家世代交好,家里的情况,你公公婆婆都是清楚的,不若将园子那一片卖给我们,你们呢,能多些银子修缮,我们也好解家里的燃眉之急。” 考虑到双方的身份地位,安陆侯夫人说得十分诚恳,“你意下如何?” 她爽快了,程丹若自然不耐烦绕弯子。 “您说得在理,我们也发愁呢。”程丹若道,“我也不同您说虚话,这是陛下赏赐的,皇恩浩荡,没有卖的道理。” 安陆侯夫人面露惋惜。 确实,问谢玄英买园子,一则皇帝那边不好看,二来好像靖海侯府缺钱似的,终归不好听。 “再说,我也不瞒您,园子荒得厉害,收拾起来并非易事。”程丹若道,“您若有意,改日亲自去看看再下决心也不迟。” 安陆侯夫人想想也有道理:“还是你想得周全。” 说话间,外头又有丫鬟婢子来报:“大太太,五太太打发人来问,春季的衣裳为何迟了两日,若是绣房一时做不出来,想问大太太借两件体面的衣裳,明儿好去烧香。” 程丹若:好惨。 在待客的时候说没衣服,显然是不怀好意。 果然,安陆侯夫人涨红了脸,却硬是忍下这口气:“叫你见笑了。” “原是我来得唐突,扰了您打理家事。”程丹若适时道,“时候也不早了……” 安陆侯夫人调整好面色:“瞧我,只顾说事却忘了时辰,改日你得空,我再请你上门,我们好好说话。” “您不嫌我嘴笨,我也愿意向您多讨教。”程丹若半真半假道,“别的不说,就这修房子的事,我可巴不得有人多教教我了。” 安陆侯夫人笑了:“你可不是嘴笨,是秀外慧中。” 双方娴熟地进行了一波互吹,友好告别。 回到家中,程丹若就向柳氏提起了陆家的事。 柳氏并不意外,只是感慨:“陆家枝叶繁茂本是好事,可家中人口多,纷争也就多了,你们住不了这么大的地方,能租出去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您说好,我就放心了。”程丹若主要怕安陆侯府不好接触,见柳氏并无反对之意,就知道这门生意可以试着谈谈。 - 夜里回院子,便和谢玄英磨墨,大致将图纸画了出来。 烛光暖融。 谢玄英看着炕桌上的图纸,轻轻叹气:“我明日就要去兵部衙门,这些琐事磨人又麻烦,你能做的做,不好做的,等我回来商量。” 程丹若道:“没事,我明日就请姜先生过来,还有父亲的管事帮手,应当没有问题。” 他翻了个白眼,撩水洗手。 “怎么,借借你的人就不高兴了?”她吹干墨迹,“不借就不借。” 谢玄英忍不住纠正:“什么叫‘借’,我的就是你的。” “噢。”她若无其事,“好了,睡吧。” 说着欲起身,却又未曾起身。 谢玄英拧起眉:“怎了?扭着腰了?” “走了一天的路,脚疼。”她道,“我缓缓,你先睡吧。” 七年夫妻,谁还不知道谁啊。 谢玄英卷起衣袖,俯身捞起她,右手拿过灯烛,抱着她往床帐里去。 “我重吗?”她故意问。 他白她,不接话。 程丹若被安全送达床榻,抬头望着他的脸。 谢玄英低头就看见了她的面孔,脸颊渡着光影,轮廓日渐丰盈,露出少女般的模样,不禁伸手抚住她的脸庞。 “嗯?”程丹若疑惑。 “你现在更像十六岁。”他抚摸她的眉眼,“程姑娘。” 程丹若瞥他:“别说傻话,你遇见我的时候,我都六十岁了。” 谢玄英动作微顿,随即手指用力,轻轻拧了她一把:“怪不得,那腿脚是有些不好了。” 她大怒,使劲捶他。 谢玄英挨了她两巴掌,却不改口:“是你自己说的。”他好好地怀念往昔,偏她促狭,装神弄鬼。 程丹若理亏,但情侣拌嘴怎能随意认输呢,遂悻然爬到床内,离他远远的睡下。 谢玄英吹了蜡烛,掖好帐子,钻进被窝搂她:“过来,瞧你手脚冰的。” “不稀罕。”她挣脱他的怀抱,贴住放在里头叠成条状的棉被。 “真不稀罕?” “不稀罕。” “可我稀罕。”谢玄英把她圈进怀抱,用体温捂热她微凉的身躯,“这两天暖阁不烧了,夜一深屋里就凉,可别又咳上了。” 程丹若抿住唇角:“我好着呢。” “呵。”他以鼻音冷嘲。 她回敬啮咬,在他手臂上留下浅浅的牙印,人却往他胸口靠更紧了。 熟悉又温暖的被窝有一种安心的气息。 两人听闻着彼此的呼吸,一天积累的疲惫不知不觉消散。 程丹若翻过身,抚着他宽阔的后背:“早点睡,明天该去兵部衙门了。” 顿一顿,慢吞吞地取笑,“少司马。” 谢玄英清了清嗓子。:,,. 章节目录 第421章 兵部事 二月初七,谢玄英正式上任。 他一大早起来,换好三品文官的缀补常服,简单用过早饭,和父母问过安,便骑马去兵部衙门。 六部的衙门都在一个地方,以承安门到正阳门为中轴线,西面是五军都督府、太仆寺、太常寺、大理寺和刑部,东面则是礼部、吏部、户部、兵部、工部五个衙门,并翰林院、鸿胪寺、太医院等部门。 谢玄英对这片很熟,翰林院就在更东面一点的地方,他以前在翰林院修书,来来去去都走惯了,今日不过换一处院子。 作为六部之一,整个大夏的权力中枢,兵部衙门的外表其实有点平平无奇。 三间阔的大门,往里是一间仪门,三间的正房,前后五间穿堂,六间司房,其余便是后堂用以休憩的后罩房。 正房是商议事情的地方,穿堂是办事的,司房则是用以储存档案,存放文书,可以说是十分简单了。 而偌大的部门,有编制的官员也不多。 首先,尚书一把手,左侍郎二把手,右侍郎三把手,三人统管整个兵部。 兵部有个司务厅,设有两个司务,负责省署抄目、出纳文书,等于是秘书类的文书文员。 下辖四个部门:武选、职方、车驾、武库,每个部门有两个郎中为负责人,正五品,还有干活的员外郎两人,从五品,主事两人,正六品。 简而言之,每个部门六个人,总计二十四人,加上司务厅也不过二十六人。 但若说整个兵部衙门只有二十九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衙门里看门的、烧水的、洒扫的、套马驾车的、裁纸磨墨的,多不胜数。像司务厅的司务虽然才两人,但麾下的小吏却有七八人,都是帮忙抄写文书,整理档案的吏员。 这些人并无编制,毕竟兵部的官职至少是进士才能当,可临时工和借调的编外人员却无此限制。 或是举人,或是高官的姻亲故旧,或是积年老吏,甚至可能有锦衣卫耳目,总之各有各的本事人脉,绝不能小瞧了去。 谢玄英刚骑着冬夜雪出现,就有马夫殷勤地弯腰牵绳了:“谢部堂。” “劳驾。”谢玄英下马,将缰绳丢给对方,大步入内。 旁边立马有人凑上来:“谢大人,廖大人已经来了,正在喝茶呢。” 谢玄英点点头,走入正房,与蓄须的中年男子颔首见礼:“廖公。” “嗯。”廖侍郎笑道,“久不见谢郎,风姿依旧啊。” “不敢当。”谢玄英十分客气,“今后还要诸位同僚多关照。” “好说,好说。”廖侍郎淡淡应付着,专心喝茶。 茶房的人何等机灵,自然马上端上了热茶:“大人请用。” 谢玄英闻见茶香,就知道是雨前龙井。无论何时,用最新鲜最金贵的茶叶,总是不会出错的。 他浅啜一口,等曹次辅上班。 曹次辅稍微晚了一步,待他们喝过茶才到。 他和谢玄英是旧相识了,含笑点头:“清臣能来,老夫以后也能轻松点。” “阁老谬赞了。”谢玄英道,“有事您吩咐。” 曹次辅沉吟:“今岁无大事,你初来乍到,不妨先去职方司熟悉舆图,正好是三年一次的奏报,你也熟悉一下各地军防。再者,你自贵州来,西南的武选世袭便交由你。” 谢玄英微露讶色:“下官初来乍到……” 去职方司就是个铺垫,关键是西南的世袭武选,这无疑是将调兵权交给了他,这可太敏感了。 “你虽是初来,却不是头一回执掌军务。”曹次辅懂他的意思,笑道,“陛下心里明白,丁家附逆,你是最熟悉云贵川的人。” 既然是皇帝的意思,谢玄英自然应承:“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曹次辅是阁臣,兵部的事只是定出个章程,并不干涉细节,转头和廖侍郎道:“贵德,清臣初来乍到,你可不要吝啬提点。” 廖侍郎拈须一笑,半真半假道:“阁老多虑了,也不看看清臣是什么人,探花才子,御前近侍,我肯说,也要人家用得着啊。” 这话不阴不阳,谢玄英一听就知道,廖侍郎对自己忌惮颇深,便恭敬道:“廖公说笑了,您是前辈老人,我才回京城没多久,凡事都要请您多关照。” 廖侍郎笑笑,还是那句话:“好说好说。” 曹次辅见他们表面和睦,便不再多言。官场是要靠自己混的,他又不是谢玄英的亲爹,难不成还要替他铺好路? 遂只喝了半杯茶,就算结束了今日的会面。 廖侍郎拱拱手,回穿堂办差去了,而司务厅的司务上前拜见,将一个小吏引荐给谢玄英:“这是衙门里跑腿当差的姚大,部堂有什么吩咐,尽管叫他。” 衙门里不许带小厮长随,他们只能在外头候着,里头只有这些小吏使唤。 以前在翰林院也如此,谢玄英习以为常,颔首道:“知道了。” 姚大是个面目忠厚的中年人,身材高大,腰却弯得很低,沉稳老道:“给谢大人请安,谢大人这边请。” 他领着谢玄英到了西边的厢房,里头已经陈设了书案、椅子和文房四宝,别的却是什么都没了。 谢玄英脱下来的斗篷都没地方放。 姚大立即道:“大人稍等,小人这就去取些器具来。” 说着,匆匆告退离去。 谢玄英抬头往上看,总觉得瓦也不是很结实。 不多时,姚大就手捧着东西回来了,一个衣架给他挂衣裳,一个脸盆架、一个脸盆、两块手巾,还有一个茶房的端了套茶壶茶杯进来。 “大人请用。”他们恭敬地说。 谢玄英抹了抹桌面。 书桌很干净,墙角也不见蛛网,可见是仔细打扫过了。然则,既然筹备了他的屋子,怎么会连一个衣架子水盆都没有? 谢玄英瞥了他们眼,心知肚明,解开荷包,放下二十两银子:“喝杯茶。” 姚大道:“多谢大人,今后有事,大人尽管吩咐。”又笑道,“预祝大人步步高升,入阁登天。” 谢玄英不理会他们,吩咐道:“煮一壶热茶,再去叫职方司的郎中来见我。” “是。”姚大领命下去。 职方司的郎中很快前来拜见新侍郎。 谢玄英不多废话,让他找来云贵川三省的卫所地图,再去司房调看三省的武官名单。 郎中颇为殷勤地应了:“是,部堂大人稍等,下官这就去。” 十分周全地找来了所有的资料。 谢玄英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又不奇怪了。鲁敬天曾经做过职方司郎中,如今已经高升为御史,纠察一方,底下的人有些想法也在所难免。 他不多言,点点头,便专心开始工作。 姚大端上热茶,又问:“大人,午饭是家里送,还是小人去外头采买?” 谢玄英被打断思路,微蹙眉头,冷冷看着他。 姚大额上见汗,唯唯诺诺:“衙内的饭菜恐不合大人口味。” 六部衙门和翰林院一样,三餐外包,外头做好了送进来,其中多少油水不提,反正很难吃。只有家中困顿的小吏才图其免费,其他官员要么家里送,要么到酒楼点外卖。 这时,自然少不了姚大等人的好处。 “你倒是殷勤,我还没吃,你就知道不合我的口味了。”谢玄英合上名单,“看来兵部衙门的饭菜,不过差强人意。” “都是粗茶淡饭,配不上大人这样的天潢贵胄。”姚大赔笑,“像小人这样的吃吃,也就罢了。” 谢玄英道:“阁老和廖公平日怎么吃?” 姚大道:“阁老脾胃差,家中日日送饭食来,廖公爱吃珍味楼的席面,每日都是从酒楼叫菜。” 谢玄英道:“知道了,你下去吧,今后没有我的吩咐,不可随意进出。” “大人事务繁杂,小人别的本事没有,替您磨墨……”姚大的话还没说完,就见他冷了脸孔,一时不敢造次,先弓腰退下了。 上午的时间飞速过去,中午,谢玄英锁好名册,出门吃饭去。 柏木飞快迎上来:“爷。” 谢玄英道:“去替我打听几件事,我在珍味楼吃午膳。” 柏木屏气凝神,听了他的要求,立马道:“小人知道了。”匆匆离去。 谢玄英很快找到珍味楼。 这家酒楼开得近,六部衙门不少人光顾,门庭若市。 谢玄英碰见了昔日在翰林院的同僚,便被逮住说请客吃席,遂与他们一道吃了午饭。 中午,众人都克制,没有多饮酒,简单吃了顿热闹的上等席,约好等天气暖和了一道外出踏青,这才各自散去。 柏木已经回来了,低声与他耳语两句。 谢玄英颔首:“知道了。” 又回兵部衙门上班。 下午依旧埋首在琐碎的舆图与名册中,时不时抄录几行。 转眼,酉时至,下班时间到。 姚大进来添水,道:“不知大人今晚可有要事?底下的人想孝敬孝敬您,在珍味楼置顿席面,好生热闹一番。” “我已经在太平阁定好了雅间,诸位同僚有空便可过去。”谢玄英淡淡道,“至于你们,我也在珍味楼定了席面,正好,那里离你家也近。” 顿了顿,笑道,“听说你小儿子刚满百日,今日少饮酒,早些回家才好。” 姚大一愣,顿时悚然。 “大人!”他有点紧张了,“小人、小人知罪。” “我不知你有什么罪。”谢玄英锁好柜子,“还不去替我通传?” “是是。”姚大赶紧办事。 太平阁是京城有名的大酒楼,一顿席面五两银子,已经十分昂贵。兵部衙门上下二十多个人,怎么也要三桌才行,等于普通人家大半年的开销花出去了。 酒席高档,谢玄英的情况摆在这里,谁也不会说不去,同僚纷纷应下,连曹阁老都一口答应。 下衙后,骑马的骑马,坐车的坐车,前往太平阁吃席。 席面十分体面。 四样鲜果,都是冰窖里拿出来的;四样干果,取个吉祥如意的意思;四样时新的蜜饯;八个冷菜,四喜烤麸、桂花莲藕、酸萝卜、皮蛋拌豆腐,白斩鸡、拌海蜇、酱鸭、熏鱼。 接下来是八个热菜,红烧鲤鱼、炒玉兰片、素炒山药、爆炒鸭胗、白灼虾、鱼圆豆腐汤、素火腿、蒸鸭。 然后是主菜,烧猪一头、鱼翅汤。 佐饭的汤是鳝丝羹和南瓜甜羹。 最后上点心,两甜两咸,杏仁酪、枣泥糕、春卷、猪肉饺子。 满桌美食,又有美酒,难得的是席上还有美人才子,谁不兴致盎然?一个个清醒着进来,酩酊大醉地出去。:,,. 章节目录 第422章 家内外 二更天,谢玄英自己走回了霜露院。 程丹若正在拿产钳掏橘子,见着他回来,赶忙丢开:“喝醉了没有?” “没有。”他说。 “好吧。”肯定醉了。 程丹若扶他上暖阁,竹枝和竹香一个帮忙脱鞋换衣服,一个递醒酒汤。她用的是橘皮醒酒汤,捏住他的下巴,直接灌。 谢玄英都迷糊了,喝一半吐一半。 换掉脏衣服,热毛巾糊脸,凑合地打理干净,就让他直接躺在暖阁上,侧卧提防半夜呕吐堵塞气管。 然后就不用操心了。 谢玄英属于那种酒量不是很好,但分解得快不上头的人,乙醛脱氢酶不少,故而不脸红不闹事,安安静静躺一段时间,多上几次厕所就行。 醉酒的人也会靠呼吸排出酒精,因此难免有酒味。 程丹若换了个位置,将实验失败的橘子裹进干净的纱布,放进碗里杵打,人工榨汁。 她自己喝了口,有点酸,加了两勺蜂蜜,调好温着。 果不其然,到三更天,他自己醒了,扶着额头去上厕所。程丹若不放心,跟了上去,不出意料发现他掀错了恭桶。 谢家的恭桶都是大小号分开,但她嫁过来后,就改成男女分开,保证卫生。 “错了,这是你的。”她掀开裹着锦缎的马桶盖。 “嗯?哦。”他解开小衣,忽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她。 程丹若:“……” 她是没看过,还是没用过?七年了,结婚七年还不肯当面大小解,这人的神仙包袱也太重了吧。 她摇摇头,出去把装有橘子汁的银杯放到炭盆上,等他出来就塞给他喝。 醉酒的人本就口渴,他一饮而尽,勉力回想:“我好像有事和你说。” “睡觉吧,明天再说。”她收拾床铺,“你现在能记得什么?” 谢玄英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只好漱口睡觉。 刚躺下,又觉得渴,起身喝温水,再睡。 反复大半夜才彻底醒酒。 第二天晨起,颇有些兵荒马乱。 他抓紧时间和程丹若说昨天的种种,主要说明最近的差事,以及约了同僚出去踏青游玩。 “正要和你说这个呢。”程丹若说道,“家里收了一堆的贺礼和帖子,母亲和我说,都是得办宴回请的,可摆在家里不好看,我想,不如就在三月摆到京郊的庄子里,踏青放风筝,也有趣点。” 谢玄英立即道:“好,听你的。” “我先列好名单,你回来安排坐席。”她分派任务,又道,“昨天我和姜光灿商量了,前院梢间改耳房,不用动梁柱,应该很快就能好,东西院的书房原就是五间,不必再改,干脆先修三个前院,以后他住西院,你在前院,东院外书房就拿来住,同咱们在大同县衙一样。” “好。”谢玄英道,“我们的人情往来,不好总劳动家里。” 程丹若也是这意思。 侯府人多嘴杂,还有二房四房盯梢,麻烦得很,早点修好也能有自己的地盘。 “上午我去趟新家。”她说,“下午去燕子胡同,你别回来吃饭了。” 谢玄英道:“知道了。”他想一想,道,“今天我约朋友吃饭。” “好。” 两人就在洗漱穿衣的功夫,飞快对完了日程安排。 谢玄英急匆匆上班去,早点没工夫吃,到了衙门里,给姚大一钱银子,叫他去买早点。 姚大昨日被他敲打,哪里还敢造次,老老实实地买了几样早点,余下的钱都还回去。 谢玄英把找回来的钱扔进陶罐,准备以后拿来赏人。 昨天的二十两银子,足够衙门上下的“见面礼”,平时再大手大脚,他们可要以为他好糊弄,隔三差五在他身上捞银子了。 自立门户事事艰,钱还是能省则省。 程丹若那边也忙碌了起来。 她起床后,先去正院给柳氏请安,顺带汇报出去的事。柳氏没有阻拦,听说她下午去燕子胡同,便叫她吃过饭再回来。 打卡完毕,套车出门。 程丹若一上车,就叫人先去安陆侯府通知一声,说今日有空,安陆侯夫人得闲了就一道看看园子。 这事她昨天就打发喜鹊说过,安陆侯夫人提早腾了空儿,听说她来了,掐着时间出门,正好在门口会合。 春日万物生发,气温虽有些凉意,可生机勃勃,哪怕是败落的园子也有一股萌发的活气。 安陆侯夫人坐着滑竿,四下转悠一遍,顺道感慨旧事。 “这处水阁风景极好,夏日凉风正好吹来,湿气却被花圃住了。这望月楼才建了没两年吧,当年丁家设赏菊宴,从假山到湖边,全是菊花,什么样都有,我家二娘做了首菊花诗,一晃眼,她都嫁人好几年了。” 程丹若安静地倾听,顺着接话:“那边的芍药圃看着也好,没人打理,还长得这样旺。” “可不是,都结花苞了。”安陆侯夫人细细瞧了,又让人转到假山旁边,“这是太湖石,你瞧,从这儿看是狮子戏球,难得的好东西,值不少银子呢。” 程丹若微笑。 两人足足看了一个多时辰,安陆侯夫人才道:“我回去和老太太商量商量,等有了信,马上同你说。” “这是自然,毕竟是大事。”程丹若客气地送走了她。 日头渐高,她便叫人套车去酒楼,坐到临街的雅间吃饭。 偶尔在外面吃饭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她不紧不慢地吃了饭,又买了些点心带去燕子胡同。 晏鸿之和洪夫人见着她,都很高兴,纷纷问吃过饭没有。 程丹若道:“已经吃过了。说来难为情,今天上门,是想问大嫂取取经,这京城里的夫人小姐我都不大认识,想请她同我说说。” 晏鸿之没有做官,洪夫人的社交便以相好的朋友之家为多,官场上的社交往来都交给晏大奶奶。 晏大爷任户部郎中多年,晏大奶奶对京城的文官社交圈层自然熟悉。 “妹妹放心,你既然开了这个口,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晏大奶奶一口应下。 洪夫人看了她眼,道:“隐娘也十三了,丹娘,你既然在外走动,不妨多留心一二。” 程丹若对晏隐娘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小萝卜头的时候,没想到居然已经要谈婚论嫁:“我还没给人做过媒,不知大嫂是个什么想法?” 晏大奶奶最关心的就是独女的婚事,洪夫人开口,肯定比她开口分量重,心中感激婆母,忙道:“她身子弱,又爱诗词歌赋,我寻一户人口简单的人家最好,不指望她大富大贵,衣食无忧便足够了。” 程丹若记下:“我一定留意。” 洪夫人面露困意:“时候不早,我该歇午觉了,你们姑嫂二人自个儿说话去。” “不打扰义母了。”程丹若笑道,“我去大嫂那里坐坐。” 两人换到东小院说话。 晏大奶奶叫丫鬟唤了隐娘过来,拜见姑姑。 “姑姑安。”晏隐娘十三岁,不是记忆里的小囡囡,出落得亭亭玉立,衣裳首饰不多奢华富贵,却也清雅别致。 程丹若早有准备,将手上的一串珍珠拿下来,送给她当礼物:“许久没见你,这个拿去玩。” 小颗的珍珠不贵重,这种家常时刻送人不丢脸,也不会让人有负担。 晏隐娘接了:“多谢姑姑。” 晏大奶奶道:“下午别再读书了,仔细看坏眼睛,陪你祖父下下棋也好。” “知道了。”晏隐娘笑盈盈道,“我上回赢了祖父半子。” 程丹若:“……”好强。 “你这孩子。”晏大奶奶好笑,却又舍不得说孩子,“你祖父要午觉,你先去裁衣裳,明儿给我好好缝件褂子出来。” 晏隐娘不大情愿地应下,去后院裁衣服了。 “大姑娘了,却还像小时候似的。”晏大奶奶感叹两句,转回话题,“瞧我,又说这些儿女经了。” 她沉吟少时,慢慢道:“曹阁老家的宴席,你大哥本事不够,还未去过,不过廖老太太办六十大寿,倒是有幸一睹。” 程丹若耐心倾听。 “廖老太太不好相与,精明得利害,规矩也严,底下的媳妇受了她不少磋磨,这两年岁数大了,听说平和些,只是换做孙媳妇受气罢了。” 洪夫人心性恬淡,不爱与媳妇争气,晏大奶奶嫁到晏家十多年,就没受过婆婆的腌臜气,故而看不惯磋磨媳妇的人家。 “早年自己吃的苦,都要还到孙媳妇头上。”晏大奶奶说,“廖太太从老太太手上熬过来,也不是简单的,你要多小心。” 程丹若:“多谢大嫂。” “各部的郎中、员外郎、主事,我们来往得多些。”晏大奶奶沉吟,“这些人别看官不大,六部的什么事,都是他们去做,就像你大哥,上头的侍郎尚书,有时候顾着内阁,发话下来,该怎么办,办到什么地步,都有讲究。” 程丹若点点头:“我省的。” “这些人里,人和人也有不一样的。”晏大奶奶道,“有的是家里恩荫,挂了个郎中员外郎的衔,却不大干事,不过传传话,自己拿些好处,都是底下人跑腿办事,他们家的媳妇平日里不同咱们来往,都是高门大户的应酬。” 顿了顿,又冲她笑,“不过依姑爷的身份,想来也不敢给你难堪。” 程丹若适时露出笑容:“面子上是一回事儿,私底下是另一回事了。” 晏大奶奶见她承情,自然更有劲头,浅浅抿口茶,道:“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人也分两种,一种是家大业大,老家薄有资产的,这种人家来往最是省事,不斤斤计较,又没有太大架子,你帮我我帮你,人情就处出来了。” 程丹若明白,晏家就是这种情况,海宁大族,出过大官,底气犹在,故而做事不卑不亢,交友广泛。 “最怕的是寒门弟子。”晏大奶奶叹口气,“不是我瞧不起人,只是请她们赴宴最为难,请得次数多了,她们难免要回请一二,可家里住的是租来的院子,又小又腾挪不开,过节过寿让她们送礼,也是好大一笔钱,不请呢,又怕人家觉得瞧不起她们。” “这可怎么办?” “只能回礼的时候,添一点回去。”晏大奶奶道,“厚道的人家领你的情,今后往来便方便了,如果遇上爱贪便宜的,拿次的礼赚你的好礼儿,可请可不请的时候,不请就是了。” “我明白了。” 春日的阳光斜斜照进明角窗,落在两个人身上,暖洋洋的。 程丹若手捧热茶,仔细倾听晏大奶奶传授经验,时不时附和两声,心中感慨:说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看看古代女人都忙些什么吧,这不活脱脱行政+公关部门的工作量吗? 在人情社会维持人情,她们消耗的心力,绝不比现代职场女性少。 可惜无人看见。 古往今来,总如此。:,,. 章节目录 第423章 立人设 安陆侯家商议了两日,很快敲定了结果:他们实在是不想几十口人挤在一个四进半的小院子里,夜间咳嗽一声,别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各方平时龃龉颇多,这回全都放下,齐齐赞同扩院。 安陆侯夫人便上门拜访。 她先去柳氏那儿,说了会儿家长里短,柳氏便叫来程丹若,让她带安陆侯夫人下去说话。 程丹若请安陆侯夫人去霜露院小坐。 庭院里,数盆花卉已经盛开,绿色的芽,红色的花苞,星星点点,十分可爱。墙根下摆着一口大缸,里头是两尾肥硕的金鱼,游来游去,激起涟漪阵阵。 丫鬟们坐在檐下,或是打毛衣,或是缝补衣裳,两个最小的在晒果干,人人手里都有活儿,但并不显得匆忙。 屋檐上插满了风轮,正随着风骨碌碌转动,两只狗一眨不眨地蹲在地上,看着旋转的风车,尾巴摇来摇去。 听见脚步声,它们起身走过来,谨慎地观察着情况。 “是客人来了。”程丹若说,“回去玩吧。” 它们闻了闻气味,走远趴下,眼珠却跟着安陆侯夫人。 改造过后的东厢房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两人分主宾坐下,暖融融的春阳便斜斜照在肩膀上,暖融融的。 窗台卧着一只肥肥的大橘猫,皮毛油光水滑。 安陆侯夫人有些意外。 她去过很多女眷的屋子,秩序井然,一声咳嗽不闻有之,清雅出尘,满屋子书卷气亦有之,但霜露院的名字取得颇为萧瑟,里头却热闹忙碌,有点像老太太的屋子。 丫鬟们上茶上点心,跟着却不留侍在侧,直接告退出去。 安陆侯夫人被阳光晒着,茶香熏着,一时半会儿倒是不知道说什么。 程丹若抱过沉甸甸的麦子,让它卧在腿上梳毛。 麦子眯住眼睛。 “今日夫人前来,可是想好了?”程丹若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安陆侯夫人抿口热茶,斟酌道:“我就不和你绕弯子了,家里人口多,确实需要多点地方,你们家的园子能卖给我们最好,不能卖,也得长租。” 修园子搬家不是易事,总不能整完了,租期到了吧?那可是白忙活一场,这话必须提前说清楚。 程丹若道:“应该的,不知道夫人打算租多少年?” 安陆侯夫人道:“十年。” “可以。”程丹若一口答应,“租金几何?” 安陆侯夫人并不意外。西街的宅子那么大,程丹若他们才几口人,就算她十年里生个五六七八个,小小的孩子也住得开。 要住满新宅,怎么都要三十年,儿女都成家立业。 只是,陆家不好意思提三十年的长契,这也太长了,三十年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说得难听点,万一周围又有了空地呢? 十年时光,陆家的女儿们也该嫁了,男儿该外放的外放,即便没了园子,大家也能住得松快点儿。 “修园子花费太多,一口气拿出十年的租子,我们也吃力。”安陆侯夫人试探地问,“一年一付,每年八百两,如何?” 怕她觉得少,补充道,“租期到了,园子还是归你们,这笔买卖不亏。” “每年一千两,先付三年,此后每年三月前付租。”程丹若抚摸着麦子的毛,口气不容置疑,“夫人觉得能接受,咱们就签契。” 安陆侯夫人道:“三年就是三千两,”她皱眉,满脸为难,“这也太多了。” 程丹若微笑,不搭腔。 “要付三年的话,就八百两。”安陆侯夫人说,“前面三年两千四百两,后头一年一付的,按一千两来。” “若是如此,园里的太湖石,我可就拉走了。”程丹若道,“我们家自己也得修个小花园,也缺东西呢。” 安陆侯夫人怎么肯答应,好的太湖石千金难求,光买就是一笔不菲的价钱,还要千里迢迢运送入京。 两人又讨价还价了番,程丹若半步都没让。 “我们不是生意人,不搞‘漫天要价就地还钱’的那套。”她慢慢道,“既然同您开了口,就是我心里想过的,多讨您家些好处,我犯不着,可叫我退两步,也不能够。” 话说到这份上,安陆侯夫人反倒踟蹰了,拧眉沉思。 程丹若叫丫鬟添茶,放开不耐烦的麦子,清理身上的浮毛,好整以暇地等待。 这番争执,不是为了六百两银,而是她马上就要在京城的社交场合正式亮相。和七年前不同,新媳妇跟在婆婆后面装乖就行,如今独当一面,必须有自己的一套人设。 她传递给安陆侯夫人的信息,不是斤斤计较银钱,是说话算话,别以为她年轻就耳根子软。 简而言之,心里有数,口中不虚。 安陆侯夫人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当意识到对方有主见,不好拿捏的时候,谈话就会十分顺畅。 “一千便一千,只是园子里的东西,修之前都得登记了。”她开始计较细节。 程丹若微笑:“两家是邻居,花花草草的何必计较。你们花力气修了园子,我也不占你们便宜,这十年里,园中新种的花草果木都是你家的,租期到后,若您家不移走,退您半年租金。” 钱不多,但十分体谅他们家的情况,安陆侯夫人不由满意。 “那就这样。”操持一家生活,由不得磨磨蹭蹭,她立时道,“何时签契书?” 程丹若唤人:“竹香。” “欸。”竹香掀帘入室,垂手听命。 程丹若将交易的内容简单说了,让她传话到前头,请靖海侯的幕僚写契书,完了拿过来让她们签。 高门大户,都有这种专精律法契约的幕僚,写契书轻车熟路。 不多时,竹香便将一式三份的契书取来,交由两人过目。 二人仔细看了,见详尽完备,就叫人磨墨签押。 这是涉及到两家的契约,安陆侯夫人带来了安陆侯的印鉴,再签上她的姓氏。 程丹若这边,自然也只写了一个“程”,但她拿出的印鉴却很特别,是一对组合印章,两个长条的印章用金箍合住,就是正方形的印。 一半阳文,一半阴文,合起来是“玄鉴丹衷”四字。 安陆侯夫人瞧见,不由赞道:“你们这方印倒是世间独一份。” 玄鉴为明镜,《淮南子》说,“诚得清明之士,执玄鉴于心”,暗合谢玄英的清臣之字。 丹衷为赤城之心,元人有词曰“总道平生襟量,一片丹衷为国,不负幕中筹”。 不止表达了高尚的情操,又暗合两人姓名,阴阳之道,委实难得。 程丹若笑了笑,三份契书上都盖了骑缝章,将其中一份交给她:“夫人收好。” 安陆侯夫人小心折拢,塞入袖中。 程丹若自己收好一份,剩下的交给竹香,让她再跑一趟,让靖海侯府的管事拿去官府备案。 “这两日,我便叫管事去园子里清点登记。”程丹若办事周全,“夫人这边也麻烦派人帮衬一二。” “这是自然。”牵扯到银钱,再小心都不为过。 * 契书签好的第二天,陆家就派人送了租金,三十张一百两的银票。 程丹若锁进柜子,霸占了谢玄英的书房。 她要翻贺帖,拟定宴席的名单,还要和谢家的管事商量修缮的琐事。 他们定下了修理的章程,具体从哪里开始修,还得找工匠看过,具体改成什么样式的,也要他们定夺。 至于土木的材料钱、移栽花木的钱、人工钱,管事报了单子上来,说是给她过目定夺,实际上没什么发言权。 不用谢家的人,难道还自己去大街上找吗? 程丹若的主要工作就是拍板。 别小看这活计,每件事儿都是几百两银子挥霍出去,敢不敢拍板花钱,能决定花多大的钱,无疑考验在家中的地位。 程丹若做决定的速度,惊到了不少人。 她只要问明白了,觉得有道理,就会立马发话去做。工匠送上来的样式,基本只留一夜,夫妻俩商量两句就能定下。 慢慢的,底下的管事仆妇就更恭敬仔细了。 二月中旬,修缮新宅的事就正式启动,新家里每日工匠进出,热火朝天。 正好寒食节将近,程丹若给周围的邻居送了冷盘,表示接下来多有打搅之处,大家多包涵云云。 这样知礼数,自然收获不少称赞。 而程丹若也腾出了空,预备三月的宴请。 不好请在侯府,也没法请在新家,她原本的意思是在京郊借一处园子,就好像王家的梅园,如果谁家有牡丹园或者芍药园,借一天摆宴席。 但此时百花还未到盛放的季节,总有些不如意,价格也昂贵,她看着不喜欢。 反倒是初春季节,草长莺飞,郊外开阔的风景更让人舒畅。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直接办在野外。 谢家在近郊有庄子,程丹若问靖海侯借了地方,在庄子和京城中间寻了一块平坦的草坡,准备直接搭棚子。 大户人家的野外活动不少,红白喜事更多,扎棚子是司空见惯的事,想要什么样的都给扎出来。 程丹若请他们扎了很多篱笆屏风,寻常屏风大小,用竹子、柳条、藤蔓扎出疏落的参差,能有图纹花样为佳。 这对技艺高超的竹篾匠而言绝非难事,一口应下,价格也不高。 她又叫喜鹊去街上,物色几样雅致的藤编或竹制家具,样式要精美一些。还要去纸铺子,买几样别出心裁的器具。 一件件一样样,都不是精贵的物什,便宜且易得,很快便采购齐备,通通堆放到郊外的庄子。 她和谢玄英商议定名单,便每日早晨骑马出门,到郊外指挥搭建。 谢玄英趁休沐,去过一回帮衬,改了几处装点的地方,倒也十分满意:“我晚上观星,挑个艳阳天才好。” 于是晚上回家,真的到花园的观月楼折腾大半夜,定在了三月初二。 遂开始誊抄帖子。 姜元文写的稿,程丹若负责亲手抄,谢玄英则亲自送到上司家里,余下的则让喜鹊等人出面,客客气气地投到各家府上。 一时间,大家都知道,谢侍郎家准备宴请客人了。 各家各户看见地点,见是京郊,不是在侯府,都松口气。 作为六部重臣,全去勋贵府上吃席,落在御史眼中怎么都大有问题。 郊外虽然不够庄重,可惠风和畅,效仿古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也是风雅之事,遂都答应前去赴宴。:,,. 章节目录 第424章 春日宴 三月初二的一大早,晏大奶奶就起身了。 最近都是艳阳天,眼瞧着一日日暖和起来,昨日便收了夹袄,该穿单衫。她换上杏黄交领衫,下着宽襕织金马面裙,怕外头有风,又罩了一件绿色暗卷草纹的长衫。 头面则是今年新打的样式,别的不说,正中的金嵌玉佛分心十分难得,典雅又贵重。 晏大瞧她打扮得沉稳,微微颔首:“小妹头回办宴,你多帮衬一二。” “放心,我省的。”晏大奶奶应下,叫丫鬟去催促晏隐娘。 晏隐娘很快前来。 她穿戴素雅,葱绿衫子月白裙,再加一件鹅黄比甲,娇嫩得像是枝头初绽的栀子花,头上只戴两件珍珠簪环,耳上两朵金丁香。 她这岁数不宜打扮得太富贵,免得招人眼,这样就挺好。 母女俩吃了早点,便早早上车去郊外。 晏隐娘问:“姑母为何在郊外设宴?是借了谁家园子?” “说是踏青赏春。”晏大奶奶没有解释,叮嘱道,“今日要替姑母招待客人,知道没有?” 晏隐娘又问:“谢家姑娘不来吗?” “谢家大姑娘不在京城。”晏大奶奶道,“少问多听。” 晏隐娘应下了。 大约坐了半个时辰,京城的景物便落在了身后,映入眼帘的是宽阔的官道,蔚蓝的天空,进城的人络绎不绝,繁华喧嚣。 又一刻钟,马车拐上小路,由家丁模样的人引着往后走。 两边的树木逐渐葱茏,不多时,车便停了下来。 “晏大奶奶、晏姑娘请下车。”仆妇在外说,“已经到地方了。” 晏隐娘扶着丫头的手下去,抬头一看,见这处凉棚伺候的都是仆妇丫鬟,没有男客的踪影,便不再约束自己,四下环顾,只见碧草如茵,燕子飞还,心情顿时舒畅。 仆妇朝她们笑笑,在前引路:“随老奴来。” 晏隐娘好奇地看着前方,棚子后头连着一处连廊,两边是一人多高的竹篱笆,扎得疏落,能透过空隙看到外头的景致,头顶是茅草顶,一簇簇排列整齐,有一股稻草的香气。 她没见过茅草屋,仔细看了许久。 脚下是衔接得老长的一卷草席,纹理天然又不沾泥泞,绣鞋还是干干净净的。但透过席子,又能感受到草地独有的柔软。 连廊并不长,很快,她就来到了今天办宴席的地方,还是搭出来的彩棚,不同的是,棚子的四周有三面架起了屏风,也是竹制的,编成了喜鹊、蝴蝶、蝙蝠、葫芦的图案。 棚子很大,三三两两摆着藤编的椅子,中间支着小桌,上有陶瓶,插了两三支野花。 她的姑姑就立在门口,微笑着迎接:“大嫂来得好早,隐娘也来了,今日打扮得真好看。” 晏隐娘恭敬地问安:“姑母安。”说着,悄悄抬眼觑她的装扮。 作为主人家,她的衣裳清丽素雅,浅红暗云纹长衫,暗折枝花白罗裙,裙襕绣着彩色花鸟,腕上是一只羊脂玉镯,一串碧玺珠子,耳上的坠子也是珍珠碧玺的荷花样式。 头上没有戴狄髻或金丝冠,反倒梳成三缕,中间一绺宽大蓬松,两边掠耳,脑后挽成发髻,只戴了两朵绒花,临风栩栩,雅丽别致。 晏隐娘看腻了京中富丽堂皇的装扮,见着这样子便眼前一亮,说道:“姑姑的打扮好生出尘。” “你这丫头嘴可真甜。”程丹若微微笑。 晏大奶奶却看见了女儿没瞧见的重点:“这簪子是猫睛石吧?阳光这么照着,光彩真好。” 晏隐娘这才瞧见,程丹若发髻上还别着一支金簪,金兔怀抱明月,月亮圆润而闪有丝绢般的独特光泽,正式珠宝中十分珍贵的猫儿眼。 “日头好,什么珠宝都好看,我就偷懒了。”程丹若请她们入座,自丫鬟手中接过竹篮,“等人最闷,隐娘插花打发时间吧。” 晏隐娘接过竹篮,里头是一把头钝钝的剪刀,一把刚采摘下来的新鲜花枝,以及一只陶土瓶子。 她道了声谢,安静地找位置坐下,开始修剪花枝,插瓶观赏。 客人陆陆续续到来。 程丹若一面迎客,一面在心底回想这次的宴请。 她和谢玄英商量许久,才定下的宴请范围:兵部的同僚们肯定要请,这是以后来往最多的家庭,冬夏人家要送冰炭,有什么节庆日得送礼;其次,既然是迈进文官圈层,必请杨首辅,人家来不来另当别论。 既然已经请了顶头上司曹次辅和大领导杨首辅,那么内阁剩下的两位最好也别落下,遂又请王家和许家。 但阁老们可能不会来,到头来又是兵部的小圈子也没意思,故而又请了谢玄英以前在翰林院的同僚,还有同年的进士,比如当初一甲状元的陶文津。 此外,请了晏家帮衬,就不好不请陈家,亲戚就是在这种场合撑场子用的。 黄夫人脑筋清楚,程丹若不介意叫上她和嫁在京中的陈婉娘。 她们母女俩到的也确实早,晏家刚来没多久,二人便到了。 “婶母,婉娘妹妹。”程丹若笑着招呼,着重打量了眼陈婉娘。 她对婉娘的印象还停留在松江,和较为内向的柔娘不同,墨姨娘受宠,她颇有些掐尖好强的意思。因为家里人口少,只能拿她这个寄人篱下的表姐对比,不是特别讨喜,但也没害过人。 转眼十年过去,陈婉娘也长大了,脸孔消瘦许多,但不减俏丽。 “夫人。”她恭敬地蹲身行礼。 “快起来。”程丹若扶住她,“不必外道。” 陈婉娘顺势起身,暗暗松了口气。她嫁的人家不好也不坏,只是妯娌多,婆母婶母多,乱七八糟的事就多。 黄夫人派人过来,说程丹若请她去赴宴时,家里上上下下都惊讶了半天,给她新裁了衣裳,就想她好好表现,攀住这门亲戚。 陈婉娘身负重任,却知道她们姊妹毫无感情可言,唯恐被下脸面,回到家里不好交代,见她和颜悦色,没有算账的意思,总算能安心了。 黄夫人则问:“人都来了没有?” “路有些远,应该快了。”程丹若安排她们和晏大奶奶母女坐一块儿。 两家接触过,倒也客客气气,相安无事。 日头又高了一些,大片阳光洒落,碧绿的草叶泛起金光。 越来越多的马车停了下来。 是兵部的郎中、主事,翰林院的编修、编撰,官职低就得到的早些,她们瞧见这一片棚子,倒是没说什么,按照品阶高低入座。 程丹若同样给小姑娘们准备了花篮,让她们一边插花,一边等。 老实说,这是很少见的安排,大多时候,姑娘们得老老实实地跟着母亲嫂子,安静当完壁花才能出去玩。 但今天主家这么安排,她们就提前有事做了,活泼的马上动手,文静或城府深些的便继续端坐,一动不动。 丫鬟们端上了甜汤。 晏隐娘已经插完了花,接过喝了口,竟然是银耳汤。 此时的银耳可不是寻常滋补品,一匣子要二三十两银子,且皆是野生,多在深山密林中,采摘不易,是与燕窝一样难得的滋补品,寻常人家只能偶尔食用,十分难得。 可今天,银耳汤只拿来做待客的小甜汤。 晏隐娘在心底吐吐舌头,暗道这位姑姑手笔不小。 不少人和她有同样的想法,一时间,落在程丹若身上的视线复杂难辨。其中又以刚落座的廖太太为首。 她喝了两口甜汤,对程丹若笑道:“谢太太好生大方,菜还未吃上,倒是吃起了补品。” “诸位远道而来,着实辛苦,喝碗甜汤也舒坦。”程丹若假装没听懂。 她不是傻大方,把好东西随意糟蹋,只是,今天的景致借了自然,桌椅瓢盆也取天然古朴,要是再上点野果花馔,人家不骂她穷酸才怪。 为了表示自己是真风雅,不是假大方,干脆在小东西上下重本。 这就好像背名牌包,大家不一定觉得她有钱,谁都可以省几个月工资买一个,但要是随手买双几百块的袜子,必是白富美。 廖太太还想说话,那边已经来了重量级的客人。 许太太到了,带着许大奶奶和两个姑娘。 “好甜的味道。”许太太笑道,“老远就闻见了香气。” “您来得正好,快进来坐。”程丹若扶她坐下,笑盈盈道,“今儿路远,让您受罪了,这碗甜汤,就算我给您赔罪。” 许太太身着深紫色妆花袄裙,富贵慈祥,闻言笑道:“是远了些,可天气好,走一走也舒坦。” 许大奶奶也笑道:“还是你会选地方,这能看景又不累人,下回我也学学,咱们改在庄子上办席好了。” 程丹若微微意外。 许大奶奶不是别人,是许意娘的母亲,昌平侯的爱女。她原是不必这么给程丹若脸面的,这般夸赞交好,不知是哪重缘故。 “原不该劳动大家,谁让这春景太好,不能赏一赏,太负春光。”程丹若笑道。 许太太道:“正是这个理。” 这时,丫鬟来报:“夫人,曹太太和王太太到了。” 程丹若歉疚道:“老夫人歇一歇,我去迎一迎。” “你自去,不必管我们。”许太太笑呵呵地说。 程丹若又去迎接曹太太和王太太。 趁此机会,小雀低声汇报:“喜鹊姐姐说,许阁老没来,来的是许大爷。” 程丹若微微颔首。 不出所料,阁老本尊不来,但她的诰命高,所以阁老太太得给面子,那么曹、王两家估计也是一样的。 果然,曹、王两家的配置与许家如出一辙。 曹太太带了曹大奶奶,以及三个姑娘,王太太带了王大奶奶和王五娘、王六娘。 “一路辛苦了。”程丹若上前问候,“都还顺利吧?” 曹太太道:“路好走得很,景致也好,我瞧了会儿,倒是来晚了。” “不晚,许太太也刚到。”程丹若又问候王太太,“年初在宫里不便说话,好久没见您了,不知您身体可好?” 所有太太小姐中,王太太约莫是唯一从前就见过她的。 九年前,赏梅宴上,嘉宁郡主的狗突然发疯,险些咬伤宾客。作为主家,王家怎能不记忆犹新呢? 王太太不记得跟随晏大奶奶来的透明人,却记得最后留在屋里,差点被咬伤的小姑娘。丈夫说,这是晏子真的义女,想说给小五做媳妇。 但姻缘未成,王太太也就始终没有再见过她,直到今年初,正旦命妇朝贺,她才重新见到了程丹若。 她站到了自己前面的位置。 王太太暗暗叹气,口中却道:“劳你惦记,老身一切都好。” “大宗伯身体可好?絮娘呢?”她透出几分亲切。 王太太马上道:“都好,絮娘前些日子回过家一趟,也说起你呢。” “那就好。”程丹若也扶她入座。 竹香低声请示:“夫人,时间到了。” “开席吧。”程丹若没有再等杨家的人。 杨首辅不会来,杨太太也不会来,十有八-九,杨家就来一两个男丁。 她这边的客人到齐了。:,,. 章节目录 第425章 好春光 吃席的场地是在后面的一处大彩棚,有点像夏日遮蔽屋舍的凉棚,面积和寻常的厅堂差不多,顶棚同样以茅草堆作装饰,一派东篱田园气。 竹屏风一扇扇本是活动的,当下便挪开重新排列,只挡住有太阳的两面,另外两边敞开,远处便是耕田茅舍、溪水草甸,与蔚蓝的天空映衬,比什么花园都要好看。 后宅的夫人小姐虽不至于出不得门,可终究是看惯了四方天,辽阔的风景谁能不喜爱呢? 众人漫步在草席上,欣赏了会儿风景才入座。 程丹若和三位阁老太太、廖太太坐主桌,王、曹、许三家的媳妇姑娘则和晏、陈两家坐陪桌,翰林院的太太小姐们坐了两桌,兵部的人坐了五桌。 菜肴上得很快。 八道雅菜:碧涧羹(芹菜羹)、山海兜(虾鱼笋蕨)、山家三脆(笋、蕈、枸杞)、柳叶韭(春韭)、橙玉生(梨子煮熟)、牡丹生菜(牡丹生菜加面糊炸过)、不寒齑(白菜清面汤)。 不必怀疑,这就是用来彰显风雅的素菜。 菜谱提供者是晏鸿之。 十二道荤菜,海陆空全包:连鱼豆腐、假蟹(黄花鱼)、海参、鱼翅,果子狸、鹿尾、羊肉、熊掌,炸雀儿、玉兰鸽子蛋、烧鸭、蘑菇炖鸡。 其他不说,海参鱼翅本就是请客的王牌菜,上等席面的灵魂所在,而果子狸、鹿尾和熊掌就不用说了,都是珍稀野味。 还有四样点心,桂花年糕、枣泥卷、羊肉包子、竹节馒头。 总得来说,席面很硬,很符合谢家的后台。 宾客满足了心理预期,饭桌上的氛围还算和睦。当然,不排除是因为廖太太在上席上坐了末座,不得不保持客气的缘故。 而程丹若虽说看出了廖太太之前有别苗头的意思,但依旧对她十分客气。 理由也很简单。 社交的真正目的不是好友一起玩,是交流信息。 在古代待得越久,越能体会到社交的重要性。 在现代,什么事拿起手机就能知道,获得知识太容易了,交流也太容易了,社交是为了娱乐,但在此时,玩乐是次要的。 人们通过聚会交换信息,更新情报。 比如职方司的郎中太太夸赞今天的席面好,说黄花鱼今年难得,买都没处买。 有人就问为什么。 她回答:“咱们和倭寇打得厉害呢,渔民不干下海,哪来的鱼?” 许太太有昌平侯这个亲家,自然知道和倭寇打仗,兵部自然也有所耳闻。可翰林院的太太们即便知道,却多半不清楚打成什么样了,闻言便记下。 此类的信息不必提,兵部官员的妻子们,还要多留意程丹若和廖太太的关系。 左右侍郎有高低,却是同官衔,倘若两人别苗头,送礼有的头疼了。但见席上程丹若与阁老太太温言交谈,廖太太敬陪末座,她们就了悟,噢,是了,程夫人的诰命更高,今后她过生日或者办宴席,就得厚一分。 送礼可是官场的大学问,凡有差池,严重的可能仕途到头。 不同的身份地位,关注不同的要点,这就是社交场。 程丹若今天也是来八卦,啊不,社交的。 她之前问候了王絮娘,这会儿就和许太太聊起了许意娘,恭贺她喜得贵子。 许太太保持住完美的笑容:“劳你记挂,这孩子争气,生下来就六斤,自己康健得很,也没让做娘的吃苦头。” 程丹若道:“可见是娘胎里就知道孝顺的。” “意娘是有福气的。”曹太太说。 许太太笑笑,感慨道:“我们做长辈的,盼的就是儿孙健康,其他的都没有这个重要。” 随之话锋一转,问起程丹若,“怎么听说你弄出了个暖箱?” 程丹若:“……”新发明总是会被本土化。 “是有这么个东西。”她稍微讲解,“和暖阁差不多,不过暖阁是靠烟,这个是靠热水,大人住大房子,小儿住小箱子。” 这很容易理解,许太太点点头,好奇地问:“孩子放里头会长更好?” “足月生的孩子不用住,是给早产的孩子住的。”程丹若道,“不足月的孩子在母亲肚子里没长够才容易夭折,暖箱和人的肚子差不多暖和,孩子把少的日子住满了,更容易立住。” “原来如此。”众人恍然,觉得十分有道理。 谁家都有孕妇,难免多问两句:“这箱子哪儿有?” 程丹若并不打算告诉她们城南的铺子,故作思索:“太医院有两个,其他的我都留在贵州了。” 她体贴道:“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改日我再叫人做几个送去太医院。” 在座的非富即贵,孕妇出现问题必然能请御医,届时让御医斟酌使用就好。 大家一听,笑着夸了她两句仁善,既然自家能用得上,普不普及到平民,谁又会关心呢? 话题开始转向别的事。 廖太太关心了一下王尚书的身体,询问他是否好些了。 王太太回答:“勉强能出门了,只是经不得劳累,一累便易头晕目眩。” 许太太笑道:“难为王阁老一片忠君之心,病躯未愈便主持了春闱。” 程丹若默默翻译:皇帝年初点了王尚书做今年会试主考官,抱病已久的王尚书就病好了,啧啧,谁不知道咋回事儿啊。 忠心,太忠心了。 但王太太似乎完全没听出来,不咸不淡道:“此乃本分。” 许太太顿住,笑笑了之。 上头的人保持克制,营造出平静友好的氛围,下面站了队的自然不会冲出来,非要挑刺说事儿。 廖太太可能是最坐立难安的一个。 以前的右侍郎是加的衔儿,本职是提督陕西青海军务,是以在原来的兵部太太社交圈中,曹太太第一,她是第二,下头的郎中、员外郎太太没有不巴结奉承的。 如今多了一个程丹若,她的地位便受到了威胁。 更叫人焦灼的是,女人的位子是男人高低的体现,她在这儿低了一头,就意味着廖侍郎在谢玄英面前差一筹。 这怎么行?被廖侍郎知道,难免要说她不会办事。 可廖太太看着坐上首的三位阁老太太,她们都客客气气的,自己怎么好乱来?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为难死人。 但宴席还是较为顺畅地吃完了。 只有小姑娘桌上,两女孩子拌了嘴,其中一个气哭了,另一个也挨了训。还有吃鱼闻见腥味,忽然想吐,匆匆退席吐了的。 晏隐娘则是喝了两碗甜汤,想如厕了,便约王五娘、六娘去更衣。 三个女孩在仆妇的指引下来到一处茅舍,里头干干净净,早有丫鬟在伺候,还用屏风隔出了隔间,每一个里头都有新的恭桶。 丫鬟将裁剪好的圆布铺在上头,中间有洞,既干净卫生,又不冰皮肤。 但要晏隐娘说,最好的还是旁边的一湾溪流,水声潺潺,几乎听不见别的声。 等她们如厕完毕,更衣洗手,宴席也差不多到了尾声。 此时刚午时,自然不会就这么散席。 “我们大人在这儿说说话,小姑娘坐着也无聊,你们玩去吧。”程丹若道,“今天可以捞金鱼、画纸鸢、做宣纸。” 曹太太笑问:“听着都是野趣儿的东西。” “出来玩,便不要拘束了。”程丹若道,“玩得好的,我有彩头。” 许太太凑趣:“快拿出来,可别吝啬了好东西。” 程丹若便叫人呈上东西。 一枚红玛瑙的金鱼佩,一匹妆花缎子,一方古墨,每件价格都不低。 “捞鱼最多的,得这玉坠子,纸鸢画得最好的,得这缎子,做出的纸最好的,拿这方古墨。”程丹若笑问,“我不小气吧?” “这叫小气,可就没有大方的了。”许太太仔细看了看,“这缎子是织造局里出来的吧?” 程丹若道:“不错,这是用丝和毛织出来的,比寻常缎子更透气暖和,我总共只得了三匹罢了。” “实在难得。”众人赞了声,便看向自家姑娘,让她们自己玩去。 晏隐娘对捞鱼和放风筝都没什么兴趣,问王五娘和王六娘:“我们做纸去?” “五姐,你去吧,我想捞鱼。”王六娘岁数还小,是个活泼的性子,撒开姐姐就走。 王五娘不放心:“先四处看看可好?” 晏隐娘这才想起要招待客人,忙不迭道:“好,我们先转转。” 于是,先去了捞鱼的地方。 四五个大水缸放在平坦处,每个缸里都有好些金鱼,黄的白的红的,鲜艳夺目。 丫鬟递上网兜,王六娘接过便往水里舀,眼见着捞到了,抬手的刹那,网兜却倏地化开,鱼一摆尾就跑了。 她傻眼:“怎么化了?” “这是纸做的。”丫鬟笑道,“捞起来可不容易。” 王六娘鼓鼓腮帮子,又拿了一个尝试。 晏隐娘不由生出好奇心,也跟着捞了一次,纸轻薄易化,轻了重了都不好办,远比看着有难度。 但她兴趣不大,试过两回便罢了,又和王五娘去看画纸鸢。 纸鸢已经糊好了架子,笔墨颜料一应俱全,上手就能画。爱画的姑娘瞧见,难免手痒痒,提笔到一边画起来。 晏隐娘丹青尚可,但更爱书法,只是看了会儿就直奔做纸处。 一个长方形的大缸中,纸浆已经调和好了。一个岁数很大的老师傅端着一个拼凑好的器具,往纸浆里一捞、一翻、一放,纸就落了下来。 “晏姑娘可要试试?”丫鬟问。 晏隐娘点点头,却为难:“这么大的框子……” “不大的。”丫鬟取出托盘大小的器具,“夫人说就这个,做出来的恰好是一张信笺。” 晏隐娘心中一动:“可有桃花?” “若做花笺,您得自己采。”丫鬟变戏法似的,又递过花篮,指点道,“那边山坡上好些野花,开得可好看了。” 晏隐娘彻底被勾出兴趣,挎上小篮子,和王五娘一道去采花。 碧绿的草地盛放着无数野花,丁香、雏菊、迎春花、荠菜花、二月兰,平日里平凡无奇的小野花,此时却有别样的魅力,每一朵都带有春天的气息。 美景如斯,小姑娘们短暂地遗忘了自己的身份,兴致勃勃地采起了野花。 春光照耀在每一寸土地。:,,. 章节目录 第426章 八卦场 打发走了未出阁的小姑娘,让她们去玩手工,之后就是大人的世界了。 大家会谈论一些少儿不宜的话题,比如婚姻和生孩子。 程丹若让人换了两扇镂空的竹屏风,远远的,便能看见另一处男宾的宴席,方便挑女婿。 晏大奶奶时不时瞥眼,看得颇为认真。其他夫人媳妇,也低声私语,交换婚嫁的讯息。 谁谁谁的侄子还未婚配。 谁的儿子今年加冠了。 谁娘家还有个外甥没说亲事。 家中儿女多,说亲事又不容易的太太们,迫切需要这样的场合扩大相亲名单。 大家都说得很热闹。 到了这个时候,八卦就出现了。 大概是上头坐了阁老太太,内容比较收敛,没说在场的,而是挑了一个安全的对象——勋贵。 车驾司员外郎太太说:“说起来,二月我到惠元寺烧香,半道遇见一事,路堵半天不说,还差点被人硬搜马车,真是岂有此理。” 程丹若正在喝茶休息,闻言立马投以视线。 员外郎太太接收到讯号,不卖关子:“就是平江伯家,好生无礼!” 程丹若看向黄夫人,没记错的话,陈芳娘就是嫁到他们家了。 黄夫人压低声音解释一番。 原来,平江伯家的嫡次子成亲多年,家中妻妾只有一女,结果在外头不知怎么勾搭住了一户人家,对方怀上了。 妻子无所出,忍辱负重,同意他纳外室进门,谁想事情没那么简单。他勾搭的人家是一户母女,说父亲在外经商,母亲与女儿在家,这谁都听得出来,就是暗娼的说法罢了。 他也不当回事,和女儿厮混在了一处。 但是,原本不该存在的父亲回来了,和当时在家的次子撞了个正着,两人当场互殴,父亲打死,母亲在屋里悄悄上吊了。 平江伯的下人见事情不妙,想把女儿绑送回府里,免得走漏风声。 可人家跳车跑了,在珠市口,外城最热闹的地方。 女儿往人群里一躲就不见了踪影,平江伯家的下人知道不好,四处搜寻。这员外郎本就不是什么大官,又是车驾司的冷门衙门,言行自然不客气。 员外郎太太憋了口气,到今天才狠狠吐出。 “说我车里藏了人,他们是刑部还是大理寺?我们家再不济也是朝廷命官,岂能容他这般污蔑!” 众太太感同身受,不由开口附和:“京中贵戚也太专横了,御史竟不奏本。” “勋贵深受皇恩,却一代不如一代,多是纨绔子弟。” 也不乏热心人问出大家都关心的后续:“人找到了没有?” “自是没有,还好巧不巧,撞见了大理寺的人,直接给带了回去。”员外郎太太感慨,“若不然,事情哪能传出来呢。” 程丹若问黄夫人:“人抓起来了吗?” “说是移交刑部了。”黄夫人回答。 有人感慨:“家教门风还是顶顶要紧的,别的不说,既不是孤儿寡母,怎做出这等丑事。好端端的女儿家,竟不好好说门亲事。” “世人总是攀龙附凤。” “说亲事,还是要看门风家教。” 故事有头有尾,有奸情有命案,满足了所有人的八卦**,大家就此延伸,又说起了儿女婚事和生不出儿子就是倒霉的问题。 程丹若漫不经心地听着,在脑海中留一个浅浅的印象。 八卦看似是八卦,指不定就暗藏了消息,记下没错。 - 太太们在棚子里喝茶聊天,时不时看看风景,听听乐工的琵琶弹唱。 另一处,男宾们也有春日的娱乐项目:钓鱼和捶丸。这两样室外活动十分适合文人,活动量不大,做起来又很风雅。 谢玄英已经在贵州钓够了鱼,于是选择捶丸。 捶丸的玩法类似于高尔夫,选一处地形变化之处,挖球穴,插彩旗,再选择不同种类的球棒,按照中球的次数分输赢。 今天人多,便分组比试,抽签组队。 一群文人雅士漫步在山坡上,时不时比划两下,有点竞争的氛围,但又不失其乐融融。 谢玄英今日穿了件湖蓝暗云纹的道袍,头戴逍遥巾,和同僚们打捶丸,活似一幅画。 但他的心情可不如表现出来的美好。 四个阁老都没来,杨首辅派了杨三爷,许家是许二爷和许家小郎,王家是王大爷和王六,曹家是曹三和曹大郎。 这很正常,不是什么正经的节日,或是乔迁满月之类的大宴,他们没必要亲自出马,问题是,廖侍郎也没来。 来的是廖大爷。 这脸就下得太明显了。 他心里清楚,曹阁老是阁老,且是次辅,事务繁忙,尚书之名只是总领,兵部具体的事务全由廖侍郎负责,权势颇重。 但廖大爷一来就说,廖侍郎昨日偶感风寒,大夫吩咐不可见风,只好缺席,请他海涵云云。 谢玄英能说什么? “清臣,到你了。”陶文津说。 谢玄英回神,低头看向地上的木球,换了根竿子,寻找角度计算。 挥手,球棒清脆地击到了木球,球在草地上滚了一段距离,顺利落洞。 “不愧是清臣。”陶文津笑了笑,邀请道,“这边晒,过去坐坐?” 谢玄英点头:“请。” 两人就在不远处的树下坐下。 今天,男宾这边的席面都是坐席用几,复古到底。 柏叶忙上前倒茶。他是新一批上任的贴身小厮,才十五岁,延续了松柏柳桉的排序,却是叶子辈的。 陶文津笑道:“怎么是茶?舍不得给我们喝莲花白了不成?” “陶爷说笑了。”柏叶脸孔圆圆,笑起来眼睛眯成缝,十分讨喜,“我给您倒的是酒。” “清臣,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陶文津板起脸,故作不悦。 柏叶道:“陶爷错怪咱们爷了,这是夫人吩咐的,让他少喝酒。” 陶文津忍俊不禁,揶揄道:“清臣,瞧不出来,你还惧内啊?” 谢玄英不动声色:“这些年,内子陪我走南闯北,家中诸事全靠她一力支撑,有妻如此,我自然敬重。” 陶文津一听,便收起玩笑之色,点点头:“这是应该的。” 谢玄英并不意外他的反应。 时人谈夫妻,羞于谈情说爱,仿佛是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但重恩重义。丹娘与他共患难过,有恩也有义,今后无论多么恩爱,世人也不会耻笑,只会赞叹夫妻情深。 他没必要让人知道自己有多爱她,只要让人知道他有多么敬重她,旁人自然明白该如何对待。 “说起来,文津最近调任到了通政使司,一切可好?”谢玄英询问。 陶文津原和他一样在翰林院,后来做了中书舍人,今年初,升任为通政使司右参议,也是正五品的京官了。 更重要的是,通政使司过天下四方奏疏,所有的题本都从他们手上过,耳目极其灵通,绝对是十分要紧的部门,俗称银台。 陶文津能入此处,必定有人提携。 “都好。”陶文津含笑道,“不过忙碌些罢了。” 谢玄英道:“忙些才好。” “可不是,翰林院就是太清闲了。”陶文津淡淡道。 谢玄英没有再问,也无须多问。 - 玩乐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 晏隐娘觉得,自己不过是采了一些野花,做了两张花笺,字还没写几个,那边母亲就唤她过去了。 她一问时间,竟然已是申时初。 怪不得该结束了。 姑娘们意犹未尽地集合,开始评判高低。捞鱼的最简单,数一数便知晓胜负,竟是王六娘得头筹。 纸鸢难以评判,最后王太太说画鹰的比画蜻蜓更有气势,程丹若也道“鹰击长空是好意头”,定下那个翰林院编修之女为魁首,得了最难得的缎子。 做花笺这边,晏隐娘做了八张,王五娘做了十二张,但她说自己的纸粗糙不平,不如晏隐娘的好。 晏隐娘则说,自己这边重复的多,不如对方,互相谦让上了。 最后,请了纸铺子的老师傅评判好坏。他却认为,武选司主事之女做得最好,纸张平滑不晕墨,坚韧洁白,虽不是花笺,却是好纸。 程丹若认同他的说法,将古墨予了对方。 虽然有些遗憾,但其他人也各有所得,捞金鱼的人,每人都抱了个小鱼缸,里头是自己捞的金鱼,无论多少,全都送给她们。 纸鸢和花笺亦然,谁做的谁就带回家去。 此外,没有参与手工的姑娘们,如果喜欢篱笆里的小鸡仔和小兔子,也可以挑两只走。 晏隐娘这才知道,东北角的篱笆里,养了好多刚出生的小家禽,毛茸茸的,还有吐丝的蚕宝宝,一个个把自己裹起来,圆圆胖胖。 “隐娘若喜欢,也去挑两只。”程丹若鼓励她,“回家照着画画也好。” 晏隐娘征求地看向母亲。 晏大奶奶道:“喜欢就挑两只,一公一母,凑对最好了。” 没有多少女孩子能逃得过小动物的魅力,且说实话,闺阁女孩困守宅院,不是谁家都有庄子,能见一见鸡鸭鹅兔,有些姑娘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活的家禽。 哪怕是冷冰冰的蚕宝宝,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好奇。 而平日不爱女儿接触这些的妇人,碍于程丹若的好意,不便婉拒,只好点头。 程丹若微微一笑。 她知道,也许不少人只能短暂地拥有它们,到家门口就会被父母扔掉,但就算是片刻,生命中有此经历,也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宾客散去。 “今天见着了好景,改日有机会,请你上门赏花。”曹太太笑容满面。 程丹若道:“您不嫌弃,我一定上门叨扰。” 其他太太也是一样的说法,今日的宴席吃过了,以后就能邀请谢侍郎家赴宴,进入正常的社交流程。 程丹若都谢过,耐心地送她们离去。 落日熔金,马车终于全部走光,只剩满山狼藉。 谢玄英走过来问:“还好吗?” “累死了。”程丹若微微歪过身,靠在他身上,“不过,总算结束了。” 文官请客吃饭得有个由头,要么是赏花赏雪的雅事,要么是人间俗事,什么父母妻子过寿、儿孙结婚、新生儿满月、子孙中举……他们都年轻,不用过寿,靖海侯夫妇过也是在侯府,子孙就不用说了,从源头上一刀切。 所以,以后多是去人家那儿吃饭,自己办的机会不多。 “能松口气了。”她吐出口气,说道,“今天回家太晚了,住庄子上吧?” 谢玄英颔首:“好,你也累着了,明日咱们不急回去,附近散散。” 程丹若没有意见。古代官员逢节放假,谢玄英在寒食和清明有四天的假期,他值班两天,余下两日没休,上巳节还有一天,正好三月初一到初三,能连在一起休个小长假。 另外,本月初二是旬假,宾客才能不旷工来赴宴。 “又是上巳了。”她眺望远方,轻轻感叹。 红日西沉,余霞成绮,金橙色的霞光美得壮阔。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 风吹起了他们的衣袂。:,,. 章节目录 第427章 叹世情 事后据打听,程丹若的宴席办得还不错。 众宾客普遍有几个印象:路太远,坐马车折腾,但风景好;席面中规中矩,挑不出错;彩头很大方,最后带回家的金鱼、兔子、小鸡,太闹腾了。 总之,很难说出什么地方差得让人记住,反倒颇具亮点。 虽然亮点好坏与否,大家评判不一。 可这就够了,程丹若算了帐,所有的彩棚、屏风和茅屋搭建,花费五十两余,比起人家冬天拿绸缎扎花,做冰灯,买大量的盆花充景,省钱得不得了。 至于席面和彩头,都是不得不花的钱,另当别论。 程丹若很满意,虽然取巧可一不可再,以后估计还是得老老实实在家请客,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宴席结束后,她的任务只剩下了监督修缮宅子。 因为前院不需要大改,不过是把梢间门改成耳房,也就是不拆除梁柱,将两侧房间门的进深改小,屋顶再往下压一压,换个款式,与正房形成落差,差不多就算大功告成。 具体细节自有管事监督,程丹若排了新的日程表,加入一些医学工作。 她寻了日空闲,上门拜访张御医。 张御医,名鹊,字明善,乃是京城著名的医药世家,从祖父那一代开始就进入太医院工作了。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张御医不似盛院使保守,也不如叶御医守旧,除却他本人的性格外,与经历不乏关系。 他的长子在幼年得了小儿麻痹症,彼时他的父亲亲自出马,为孙子诊治,可依旧未曾改变孩子半瘫的命运。 张御医悲痛欲绝,立志研究各类疫病。 而人在疫病前有太多的无能为力,天花、鼠疫、痢疾、麻疹……他见过太多病人死去,大多时候什么多做不了。 因为这段经历,才使得他从未满足于自己的医术,仍有谦逊与向学之心。 就这样,在惠元寺的痢疾事件中,他被派去为贵人诊治,恰好碰见了同样被打发过去的程丹若。 张御医对她的态度从不关心到惊奇、意外,再到在意、思辨,以至今日的敬佩与好奇——敬佩她身居高位,依旧保持初心,继续钻研医术,好奇她的医理为何不同,却总有道理。 今日,她上门拜访,张御医摆出最隆重的态度迎接。 他引荐了自己久不见外人的妻子:“这是内子戴氏。” “戴夫人。”程丹若十分客气。 “不敢当,折煞老身了。”戴夫人起身,还想给她施礼。 程丹若忙搀住她,张御医在太医院工作,算是传染病学科有名有姓的大夫了,但官职是“御医”,正八品。 戴夫人连最低阶的孺人诰命也没有。 “夫人,我同明善公亦师亦友,您这样客气,我以后怎么好意思上门。”程丹若坚决制止,“请坐。” 戴夫人年纪不小,闻言也不再坚持,重新坐了回去。 程丹若问候两句家常,戴夫人便以身体不适为由,先告退了。厅上只留了一个梳妇人头的女子伺候。 张御医解释:“这是我的妾室阿琼,有时看诊不便,我会带她一起去。” 程丹若明白了。 这年头,男人纳妾不一定为“色”,也可能是为“才”,算账、烹饪、女红、医术,甚至骑马打仗,只要技能被人看上,就有可能被纳为妾室。 如此既能独占才能,又不怕背叛,还不用付佣金,还多了暖床伺候的人,大部分人都知道怎么选。 张家医术也是家传本事,不能外传,且是官宦人家,让正妻给人诊治,大抵也觉有失体面,妾自然更合适。 然而,理解世情是一回事,不在意是另一回事。 程丹若微微沉默了瞬,才单刀直入:“我请明善公帮的忙,不知进展如何?” 张御医尊敬她,却不会知道她内心的涟漪,将桌上的簿子递了过去:“这是太医院历年登记的女医名册。” 官府会在民间门挑选奶婆、药婆、稳婆,将其登记在册,如果宫廷有需要,则征召入宫差使。是以,太医院有一本登记了女医名录的册子,上头姓名籍贯住址皆有,十分详尽。 程丹若的生民医馆缺人手,就把主意打到了她们头上,打算按图索骥,看看能否物色到合适的女大夫。 “多谢您。”她翻开,一目十行扫视。 名字不少,可从年份看,其实又寥寥无几。偌大的京城,竟只有十来个名字,还是数十年间门留下的。 相较而言,另一页关于奶婆的姓名就太多了,足足有上百人。 但有名册肯定比瞎猫碰见了死耗子好,程丹若收下,又问起了保温箱的事:“不知效用如何?” 张御医苦笑:“老叶不太喜欢这个东西,许多人家也宁愿多寻几个奶娘,觉得活人定比箱子好。” 程丹若轻轻一叹。 人的怀抱固然暖和,可让婴儿一直被抱着未必是好事,人的体温也会起伏,没有保温箱稳定。但富贵人家就是喜欢炫耀人力,越不惜人力重工的东西,仿佛越能体现身份。 观念一时扭转不过来。 “没有一个愿意使吗?”她无奈地问。 张御医道:“这倒不是,鸿胪寺有个主簿,家里的通房怀着孕还要做活,冬天路滑,不小心早产了。他们家条件窘迫,雇不起两个奶娘,便借了暖箱,我手下的医官待了三日,总算教会了,一直用到三十多天才撤,熬过了冬天。” “那就好。”程丹若多少欣慰,“总算派上了用场。” 张御医翻开另一本簿子。他还不习惯写病历,但在太医院,脉案和用药都需记录在册,以便核实,是以大多御医都有自己记录医案的习惯。 他也简单记下了几个案例:“顺天府训导家并非早产,但天气寒冷,怕孩子经受不住,用了二十五天,孩子很健康。 “五城兵马司的百户,用了三天,他们家老太太认为,孩子早产就是养不活,不让费柴火钱,孩子抱出来没几天就夭折了。 “太常寺赞礼郎,用了十一天,孩子被烫死了。事后我专程问过,说是下人办差不留神,多加了两次水。” 程丹若不由问:“确实如此?” “人家这么说,自然就是如此。”张御医翻到最后一页,“最后是上个月的善顺县主,她提前发动了,孩子天生体弱,如今还在箱中,不满半月。” “善顺县主?”程丹若回忆了一番,才记起是谁,“原鲁王家的……” 张御医微笑道:“正是,县主嫁去了耕读之家,这是头一胎,格外艰难些,她也是早早听说了暖箱,提前和院里借了的。” 程丹若心中的郁气蓦地散去,笑道:“这可太好了。” 张御医道:“虽然医案不多,但暖箱行之有效,今年应该会有更多人尝试。” 想了想,又说,“不过,天一日热过一日,恐怕要下半年才能见起色。” “这本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原就急不得。”程丹若很有耐心,她又不是专做这一件事,“不过,当时我远在贵州,有些难题,信中只言片语说不清楚。” 张御医来了兴趣,猜测道:“夫人说的可是金疮药?” “不错。” “听说夫人的金疮药用于金镞伤格外有效。”张御医好奇地问,“不知用的什么药材?” 他说的金疮药,其实就是青霉素,这个万能称呼可以概括一切外伤用药。而程丹若也没有对外公布过名字,别人就这么含混地叫着。 “橘子。”程丹若言简意赅,“主要效用是清热解毒,不是愈合伤口,且是内用药。不止对创伤有助益,治疗产褥热。” 产褥的说法,古已有之,产褥之事也被作为生产相关的代称,很好理解。而中医中的“热”就更好理解了。 张御医立即对上了:“是指产妇高热、寒颤、恶露多、热入血室之症?” “是。”程丹若详细解释,“此药十分难得,不易制备,倘若您发现谁得了产褥热,打发人到侯府和我说一声,我会命人送药过去。” 张御医一听,就知道是不便外传的秘药,心领神会:“老夫记下了。” 说完这些,两人又交流在了信里说不清楚的医疗知识,程丹若才起身告辞。 离晚饭还有段时间门,她便在各个书坊转了一圈,看看有无新书。 淘到一本《白蛇青鱼侠盗录》,一本《梁祝化蝶说》,一本《东厢记》,都十分有趣。 白蛇青鱼就是白娘子故事的原型,但书中,白蛇青鱼是侠妖,且青鱼是男妖,两妖看不惯南宋末年,奸臣当道,专门杀贪官污吏。后白蛇被官兵捉拿,不得已化作女子,装病倒在许宣家的药铺门口。 许宣是个大夫,善良仁厚,便救助了白蛇,白蛇便嫁他为妻,从此开药铺济世救人。 青鱼暗恋白蛇不得,欲杀许宣,被阻止,伤心欲绝,回山中修炼去了。 法海路过,发现她是妖,收服镇压在雷峰塔下,道圣人天子出才能离去。于是许宣就在金山寺出家,苦等圣人,终于等到了大夏的开国之君,遂夫妻团聚。 程丹若从未见过这个版本的白蛇传,看得十分起劲。 梁祝化蝶的故事,却是已有后世的雏形,女扮男装读书,许配马家,坟前化蝶都有了。但文笔较为一般,还有香艳的被窝验身,可谓是为了博人眼球,平白牺牲了艺术性。 《东厢记》完全是仿照西厢记的跟风之作,通篇都是偷香窃玉。 等晚上谢玄英回家,就看到她正沉迷小说不可自拔。 他没有打搅,坐过去瞧了瞧,见还有别的,自己也拿了本看。 内容不错,他一时看住了。 等到把整本《白蛇青鱼》看完,蜡烛已经烧过一半,而程丹若支颐沉思,似乎在考虑什么有趣的事。 谢玄英道:“你在想什么?” “你觉得这个故事如何?”程丹若问。 “挺好的,妖亦有情。”他问,“怎么了?” 她说:“我在想……姜先生最近好像太闲了点。” 谢玄英:“所以?” “我想给他找点事做。”程丹若道,“有趣的事。” 他大翻白眼,一把合拢她的书:“看这种书,想的却是别的男人。” “也准你想想别的女人。”她将梁祝和东厢记锁进箱子,独留下白蛇青鱼,“满意了吧?” 谢玄英理都不理她,径直上床歇息。 程丹若一时没有动作,按部就班地上厕所、吹灯、放帐子,绣鞋脱落在浅廊,坐在床边推他:“欸。” “谁是欸?”他问她,“我是谁?” 烛火微明,帐上悬挂的花篮散发幽香,绰约朦胧。 程丹若望着他,慢条斯理道:“偷人问什么姓名,不是我丈夫就行了。” 谢玄英:“……”:,,. 章节目录 第428章 为长远 春天是万物苏醒的季节,虫鸣鸟叫,动物们开始了寻觅配偶的大和谐活动。 人也是动物,春鸣声渐嘈杂,罗衫日轻薄,怎能不思春呢。 闺房锦帐偷香窃玉,别有滋味,秦楼楚馆也是莺声遍地。 姜元文自正月下旬起,就没少在这边晃悠,整日不是接受这家邀请,作诗连句画画,就是赴那家的邀请,喝酒听曲谈笑。 才华是通行证,能让他一个秀才与达官显贵共饮同乐。 姜元文也确实在青楼如鱼得水。 他小时候就没少去母亲的姊妹家中,她们有的已经赎身,有的和鸨母一道,所居之地多清雅富贵,才子富商络绎不绝。 而且,为了留住客人,家中多有珍馐锦衣,他很是受了些姨妈的照拂。 长大后再回这些热闹的院落,姜元文总有回家的熟悉感。 他不吝金钱,且喜欢做媒,如有妓子想从良,便会替她们介绍可靠的人家,富足与否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男人靠谱,不会再卖了她们,而正室宽容,不会打骂人。 到京城不过两个月,他就从中斡旋,替一位女子说和,赎身从良了。 众人半褒半贬,说他是“当世柳三变”。 姜元文不以为意,直接承认。 在这样的地方,又是这样的性格,姜元文想过得不好都难。当然,他没忘记自己真正想干的是什么事,风花雪月之余,也把京城的消息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今天,程丹若找他过去谈事,双方正好交流一下最新消息。 姜元文刚坐下,就提供了两个大八卦。 一个就是程丹若很好奇,但没处聊的夏犹清。 “她自从落入乐坊,就被一位权贵庇护。”姜元文道,“从她十四岁到十七岁,一直如此。” 程丹若问:“是谁?” “都督府的人。”姜元文道,“是哪一位也不难猜,必是从前和夏家有交情的。” “然后呢?” “夏姑娘十六岁成名,就开始在外走动,来往的非富即贵,倒也安生。”姜元文道,“三年前,丰郡王因其献舞与之相识,这两年已经逐渐不避人。” 程丹若问:“她是想改到王府任事?” “多半如此。”姜元文感慨,“这位清姑娘是个厉害角色,据说她穿针引线,为郡王爷引荐了不少人。” 程丹若问:“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都有。”姜元文戏谑道,“否则郡王一介闲人,怎能交友广泛,贤名满盛京?”顿了顿,又道,“郡王妃的名声也很好。” “立嫡立贤,算是一个办法。”程丹若点评,“齐王家有什么动静?” 姜元文:“没有动静,功夫不在外啊。” 程丹若会意一笑,又问:“上个月珠市口的热闹,你听说没有?” “平江伯家的老二。”姜元文果然消息灵通,“都说是遭了仙人跳,正经过日子的人家,怎么可能平白无故招待男客。” “仙人跳是讹钱,这回却是没了两条人命。”程丹若道,“我实在奇怪,既然发生了奸情,事已至此,就该让女儿嫁进伯府,怎么当娘的还上吊了?” 姜元文笑道:“夫人还是见识少了,人家当初看上的未必是闺女,指不定是肚子里揣上了,这才闹得不死不休。” 程丹若:“……” “世上什么脏事臭事没有。”姜元文不以为意,改而问,“说起来,夫人今日唤我前来,不知有什么事?” “确实有件事想麻烦光灿。”程丹若取出那本《白蛇青鱼》,“此书你可看过?” 姜元文扫了眼:“看过,马马虎虎。” “既然光灿知道白蛇的传说,便好办了。”程丹若道,“我想委托光灿也写一本白蛇的小说。” 姜元文高高挑眉:“为何?” 程丹若不答,只是道:“故事是这样的,宋时青城山上,有一牧童,上山放牛的时候救了一条白蛇,白蛇修行千年,化为人形,得观音菩萨点化,知道在人间还有恩情未报,便下山寻觅五百年前的恩人。” 姜元文:“宋何来五百年的国运?” “……那就改到汉。”程丹若面不改色,“千年后南宋临安寻到恩人。恩人名为许宣,是一家药铺的学徒,白蛇与路上结识的青蛇义结金兰,决定帮许宣开一家药铺报答。” 姜元文:“怎的又把青鱼改成了青蛇?” 程丹若假装没听见:“这是故事的第一回,接下来就是许宣到药铺坐堂,在白蛇青蛇的点化下,治疗各种疑难杂症,期间因为白蛇的善良而对其产生好感,在故事的最后结为夫妇。” 姜元文:“俗套。” “故事很简单,人物也不复杂,许宣心软善良,白蛇贤惠聪明,青蛇活泼娇俏兼任红娘之责,难处在于医案。” 程丹若掏出袖中的纸条,念道:“溺水和烫伤分别如何处理、食物卡喉处置、意外中毒怎么办、冻伤和中暑的处理办法、痢疾如何防治、夫妻受孕时间计算及分娩。” 姜元文:“……” 他听明白了,“夫人是想借市井说书之口,宣扬医道,教化民众。” “不错。”程丹若点头,诚恳道,“如今《三国》《水浒》在前,《西厢》《还魂》在后,都是天下传颂的好故事。我才华浅薄,文笔平庸,写不出什么脍炙人口的好文字,更莫论教化百姓了,思前想后,唯有光灿能担起重任。” 她将纸夹在书中,推过去:“请光灿切莫推辞。” 如今文坛,八股文章自然是最要紧的,接下来就是诗词曲赋,写小品文已是十分叛逆,小说?那都是市井之文,不登大雅之堂。 姜元文看不上,不是很想写:“此类文章,夫人随意寻两个清客便是。” “若是寻常文章,我也不敢劳动光灿啊。”程丹若苦笑,“话本传奇看着容易得很,贩夫走卒都能编出两个故事,可要写得不落窠臼,既有通俗的真善道理,又腰文辞隽永,非两榜进士不能做成。” 她叹口气,“若非清臣太忙,我们夫妻是想自己写的。” 姜元文皱眉。 “外子说《西厢》《还魂》固好,可惜都是儿女情长,少了教化济世之责。”程丹若不紧不慢道,“文以载道,多少遗憾。” 姜元文深以为然,一时踟蹰。 “光灿可以考虑考虑。”程丹若道,“反正写书都是化名为之,以你的水准,最多曲高和寡,无人问津,总不会有流言蜚语。” 姜元文摸摸肚子,叹道:“夫人不必激将,容我思量一二。” “我这有两本旧书,光灿感兴趣可以随便看看。”程丹若将自己已出的几本旧书都塞给了他。 姜元文不好拒绝,苦着脸接过。 就这样,他揣着一肚子八卦来,怀抱着一兜的书走。 - 忽悠完了姜元文写医疗文,程丹若也没忘记关心一下医馆。 她招来红参,询问医馆的进展。 红参没有隐瞒,如实道:“一开始很顺利,靠街坊邻居口耳相传,医馆来了很多妇人,但最近人少了。” “为何?” “顾忌太多。”红参道,“听说我们是给女人看病的,还有稳婆,肯定是给人堕胎,好人家的妇人都不肯过来,更不要说姑娘家了,我一个姑娘都没瞧过。” 稍加犹豫了会儿,更是道,“前两天差点被人砸了铺子,说我们卖药给小妇,差点害了大妇的嫡子,险些捉我们去见官。” 程丹若:“……” 她揉揉额角,承认自己有点想当然了。 贵州民风开放,药行是对所有人开放的,又有她本人的背书,大家自然知道卖的是什么药,不会多加揣测。 可一旦只有女人能去,立马就多出许多诡诞,好像在做不可告人的恶事,无端惹来猜疑。 人言可畏啊。 她沉思少时,果断道:“铺子继续开,但摘掉医馆的牌子,改卖毛线,收毛衣,再去进些丝线,开成针线铺子。” 红参有点委屈:“咱们不看病了吗?” 怕她怪罪,又忙解释,“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妇人看病不易,就这么放弃着实可惜。” “只是不打医馆的招牌。”程丹若耐心道,“以后你们明面上做针线生意,若有人求医,照旧给她们看诊。” 红参明白了,忖度片时,笑道:“如此掩人耳目,兴许反而是好事。” 程丹若喝口茶,慢慢道:“总之,咱们只看诊,不卖药,纵然卖,也不获利,省得落人口舌。” 红参还有些担忧:“那咱们以什么谋生?”她怪不好意思,“奴婢不是贪钱,夫人每月给我们月钱,并不求别的,只是开了铺子却没有营生,怕叫您蚀本。” “还是靠针线生意。”经济收入也是能否看好病的重要因素,程丹若道,“若病人付不起诊金,许她们赊账,靠做绣活还钱。” 红参连连点头:“是是,奴婢这便回去准备。” “不急,我寻个管事带你走一趟。”程丹若道,“去工部打个招呼,以后你们就从那里拿活。” 工部设有织造坊,有一定量的纺织任务,从前匠人做,如今外包给民间,名为领织。这活利润不多,大头肯定给官员小吏拿去了,但胜在稳定,旱涝保收,比自家做生意靠谱。 别的不提,工部拿走了羊毛生意,怎么都得卖程丹若这个面子。 红参自然喜出望外,能得到官府的单子,不提利润,听着就比一般铺子靠谱,忙拜谢道:“多谢夫人。” 程丹若便叫了梅蕊的丈夫,让他带红参跑一趟工部都水司:“就说是晏大使家里的人。” 晏二以举人补入了工部衙门,在杂造局当了个九品的大使,算是有了编制。县官不如现管,进门打他的旗帜更方便些。 梅蕊丈夫应承,立马带红参四处打点去了。 待傍晚时分,他传进话来,道事情已办妥,领了毛衣和一些棉布织造的活。 程丹若多少放下了心。:,,. 章节目录 第429章 新差事 阳春三月,天气一日暖过一日,对保温箱的需求也就日渐下滑。 考虑民间的寄托服务还未展开,达官显贵也不太有兴趣,程丹若倒也能接受。她的主要精力都花在了《军伤刍言》的再版上。 比起当初她寄到京城的版本,新的雕版即将增加大量图案。 因为——她现在拥有专属插画师了! 而且,对方还是宫廷画师,自父亲那辈就荣获锦衣卫衔,经常出入宫廷,给皇帝画画游湖、打猎、游戏之类的画作。 之所以有此殊荣,倒不是程丹若自己的面子,是谢玄英上路,坐稳兵部侍郎的位置后,就写了一封奏疏,请求培训军医,推广《军伤刍言》。 皇帝和内阁很上心,专门在小朝会的时候讨论了此事。 谢玄英讲述了在贵州的亲身经历。惠民药局只有两个大夫是老大夫,其他的药童药仆只认得两个字罢了。 众阁老沉吟不语。 这届内阁斗厉害,幸运的是没有哪个是万岁相公,办事还算靠谱。 军医始终或缺,各地的将领也不止一次恳求朝廷派遣太医治疗。但大夫的培训周期太长,太医院的医士、医生要协助太医院工作,到外地出差看病,根本腾不出人手。 但简单的外科急救护理却简单易上手,所有的药方都被量化,尤其是止血粉,倒上裹伤就完事了。 这不符合中医传统的治疗方式,可有所治疗,肯定好过没有。 杨首辅保守道:“培养军医是应有之义,可人手自何处来?”他看向盛院使,“太医院有这么多人吗?” 盛院使道:“今年的考核已经过了,医士医生皆有分配,不过军伤属金镞科,一直有些人手。” 回答得十分小心。 谢玄英道:“叫他们常年外派在边境,可有难处?” “朝廷有命,我等自该效力。”盛院使先表忠心,再说出为难,“不过,院中的医士都是千挑万选的人才,常年待在军营,技艺难以精进,最好还是一年半载便轮换一回。”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这话的意思。 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太医院的,太医院的医士医生多出自杏林之家,甚至是御医们的亲戚,以后是要当太医院各科接班人的。 被打发到边境去当军医,短时间还好,时间一长,人家心里肯定不乐意。 但轮换时间短,刚上手就要回,也没有意义。 微妙的沉默。 谢玄英了解了众人的态度,斟酌道:“院使之言亦有道理,臣有个折中之法,不知可行不可行。” 皇帝道:“你且说。” “臣以为,此事当双管齐下,一来,将医书发到各地武学,令其学习伤兵营的相关事宜,毕竟处理伤兵乃军事后勤之责,大夫只是看诊疗伤而已。” 谢玄英不紧不慢道,“今年的武举来不及了,以后武举将其纳入考核,但凡武进士、武举人都要略懂一一。” 这一点,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武举考试不比科举,考理学还是心学便左右天下文人的风向。武举考试素来就是骑马射箭之流,书面文章便是兵法天文。 多一项医学也没什么,碍不着他们。 皇帝点头允许:“可。” “此外,军医本是随军大夫,与其征调太医院的人,不如试试一十四监。”谢玄英道,“臣以为,可以征调御马监或御药房的宦官,粗略学习金镞科,今后不管是随军监管还是镇守一方,皆能有所作为。” 这个建议大大出乎众人的预料,包括石太监。 他愣了下,凭借本能回答:“若陛下有命,奴婢们万死不辞。” 皇帝也有点意外,听了石太监的话,便知道谢玄英并未和宦官打过招呼,不由更是惊奇:“一十四监……” 他沉吟不定,石太监也飞快转动脑筋,思考这事该不该答应。 边境穷苦,比不得京中深宅大院,奴仆成群,且在军中,要时时刻刻提着脑袋办事,一不留神脑袋可就搬家了。 最重要的是,太监的权力来源于帝王,离皇帝越远,优势就越小。 每一个太监都想离皇帝近一点,再近一点。 但同样是因为这个理由,石太监反而踟蹰了。他太清楚太监是个什么东西,就是个玩意儿,和后宫的妃嫔们没什么区别。 妃嫔好歹能为帝王延续血脉,太监呢? 他们只能让皇帝开心。 皇帝开心了,他们就有了权力,一样的道理,皇帝一旦变了心,再煊赫的权宦倒台,也就是一道旨意。 只有少数宦官拥有的不是宠爱,而是重视。比如个别军事天赋出众,能上马打仗或领船远航的大太监。 他们无一不名留青史。 石太监善于揣摩帝王之心,善于周旋御前,但没有骑马打仗的本事,也没有治国经邦的能耐。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从不做这些能力范围之外的差事。 但这不代表他不清楚太监的处境。 坐到了太监第一人,享受底下徒子徒孙孝敬的同时,石太监偶尔也会为太监这个群体感到悲哀。 他们没了命根子,不是健全的男人,不得不像个女人,依附于帝王而存在。 司礼监被称为内相,却仍旧只是帝王的手,更不要说其他部门了。他们是给皇帝铺床的、扫宫殿的、奉茶端水的、造器具的……一切的一切,都围绕着帝王一个人。 龙椅上的人改了,倚仗就都没了。 但三朝老臣从来都不少。 石太监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都说镇守太监或监军无能,只知道贪财索贿,可要是有本事在身,谁还敢嫌弃他们? 不提这个,自家的权力多一分是一分,凭什么往外推? 石太监决意抓住这个机会,但他没有马上答应,以退为进:“奴婢们都是贱命一条,但凭差遣,只怕误了大事。” “不过一时之计。” 谢玄英坦然道,“陛下明鉴,臣也有私心,医术光看书只能学个囫囵,兵马无小事,无论如何都该跟随内子学一段时间,可她是女子,抛头露面多有不便,若是宦官便无此顾忌了。” 皇帝颔首,并无多大反应。 他不在乎是太医院学,还是宦官学,于帝王而言,能在自己需要的时候,立马有人能用,才是最重要的。 “就先如此吧。”他很快作出决定,“技多不压身,多培养些人才自是好事。” 杨首辅闻言,便把原先的腹稿咽了回去。 他思量了会儿,缓缓道:“也好,学成之后,可备西北。” 说起西北,众人的神情立即肃然。 谢玄英垂下眼睑,心里迅速过了一遍前因后果:这说得是甘肃的事,还和他的前任有关——原兵部右侍郎为甘肃陕西提督,专门镇守西北。 但很不幸,就在去年,关西七卫中的哈密卫首领倒戈,叛变到吐鲁番,致使大夏彻底失去了西北的主动权。 他也被皇帝降职,失去了兵部侍郎的位置。 然而,从关西七卫设立起,大夏对西北的掌控力就不强。关西七卫的首领都是臣服的蒙古人,只受到朝廷册封,并未实际掌控。 此后几十年,西北一带胡人内斗频繁,大夏一直都是旁观,想着以夷制夷,并不插手其中。 如今吐鲁番崛起,哈密卫倒戈也实属正常。 这让大夏失去了西北的主动权,转为被动的防守策略,而吐鲁番野心勃勃,对大夏的领土颇为垂涎,最近没少骚扰。 朝廷对西北战事素来重视,这第一批军医培训出来,肯定送往西北待命。 众人讨论了一番关西,最后只定下“以守代攻”的策略。 翻译一下:能不打就不打。 同时,也要安排人手,将亲近大夏的蒙古王公转移到嘉峪关内,好生安顿。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关西的失利不是某一人的错误,而是百年间的消极政策导致的,因此也绝非个人能够挽回。 谢玄英在光明殿还有些气闷,出了宫门,心态已调整妥当,回家告诉了程丹若培训军医的好消息。 她十分高兴:“不容易。” “元辅的意思是尽快。”谢玄英脱掉大红常服,换成家常道袍,坐下喝茶,“明儿和我一道上衙?” 太医院离兵部衙门很近,就在一条街上。 “哪有这么快。”程丹若却没被好消息冲昏头脑,“挑人还要时间呢。” 谢玄英不以为然:“你拉一十四监入伙,慢不到哪里去。” 程丹若谨慎道:“没有惹来太多非议吧?” “太医院不想外任,并无反对之意。”谢玄英端着茶盏,忍俊不禁,“你想出让御马监出人,恐怕谁也没想到。” “宦官有宦官的好处。”程丹若微微一笑,“多一门手艺,多一条退路,他们没有理由拒绝我。” 为什么选宦官? 理由可太多了。 第一、他们缺乏立身之本,会比普通人更用心学艺;第一、借宦官的手,压制太医院传统派的势力;第三、方便后续加入女医,免去各种非议。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拉拢宦官团体。 拉拢某一个太监是不明智的,人有私心,人会变心,石敬如今显赫,谁知道什么时候倒台? 利益团体却不同,只要有一致的利益,就是能站一起的朋友。谁上位都一样,只要太监还存在,就有“友谊”。 事实也果真如此。 次日,程丹若就收到了宫廷画师作为独家插画师。 她将自己的要求悉数写明,请他画图示意。 画师说:“这恐怕还要些时日。” “我不求精细,只求精确,得让人明白才好。”教材简陋无所谓,但这些要下发到武学,全靠学生自学,肯定越精确越好。 画师应下,准备回家先买两本医书,慢慢琢磨。 大后天,司礼监派了个小宦官传话,说爷爷们挑了一十个懂事乖巧的孩子,都在内书堂上过学,识文断字,岁数也不大,十五岁以上,一十岁以下,学得进新东西,还不会添麻烦。 又隔一天,说和太医院商量过了,辟出了一处小院,她想要什么东西,只管知会声,马上就去采办。 这一刻,程丹若终于理解了帝王的喜好。 太监们这么会办事,谁不喜欢? 她恨不得明天就开始上课。:,,. 章节目录 第430章 开课了 春天里,东方亮得一日比一日早。 早晨五点钟,谢玄英就准时起身洗漱了。他穿上家常旧衣,漱口擦脸,轻手轻脚地出门,去家中的演武场晨练。 晨光熹微,下人们穿梭在游廊夹道,或提着热水,或捧着茶碗,粗使婆子拿着笤帚,扫走青石上的灰尘虫蜕。 到了演武场,看心情选择今天的锻炼内容:心浮气躁,就拉弓射箭平静心神,身体劳倦,就打一套拳舒展筋骨,兴致到了,也会耍一会儿刀剑。 今日天气好,心情也好,他便回顾了一套从前学的剑法。 剑刃破开空气,唰唰有声,落英缤纷。 不多时,全身的筋骨肌肉都活动开了,微微出汗。 他看看时间,随手将剑扔回鞘中,疾步回院。 此时,程丹若刚起床,正一脸困倦地坐在梳妆台前喝茶。 “怎得还未换衣?”谢玄英催促,“快些,今儿我们一起走。” “你发什么梦。”程丹若揉揉额角,“我等会儿要和母亲请安,再把昨天剩下的账目核对了,再去西街看看,他们修得差不多了。” 谢玄英一时怔忪,顿了顿才问:“那你何时去?” “下午一点。”她道,“何时结束看情况,怎了?” “无事。”谢玄英藏起心中的怜惜,抚住她的肩头,“家里的事有母亲看着,过得去就行,别累着自己。” 程丹若叹口气,却道:“你的好意我明白,但我不能给人留话柄。” 在这个时代,女人的首要任务就是打理家宅,做好了,再做点外面的事,属于锦上添花,若做不好“本职”,一门心思扎在外头,免不了被人说嘴。 人言可畏,她不想因为这点疏漏,坏了自己的大事。 辛苦就辛苦一点,万事开头难,能走出去了,就绝对要守住阵线。 谢玄英听罢,就知道劝不动,遂道:“那你上午就在家中,西街那边,中午我过去一趟。” 她没有推辞,只是问:“一南一北,来得及吗?” “午休一个时辰,够了。”他道,“我骑马来回,比你方便。” 家不是夫妻谁一个人的家,两个人都参与自然是最好的。程丹若一口应下:“那最好,你仔细看看墙角屋梁,不好的让他们重新粉过。” “知道了。”谢玄英应下,又看看时间,“不早了,我换个衣服就走。” 他匆匆脱下旧衣,热帕子擦身,换上应卯的官服和官帽。 程丹若喊人:“竹枝,给我个膳盒。” “欸!”竹枝拿来干净的攒盒并一双竹筷。 程丹若给他塞饭盒,两个羊肉蒸饼,四个煎饺,一个荷包蛋,两片牛肉,一把樱桃,一把桑葚,五片桃仁芝麻片,锡酒壶里灌温豆浆。 攒盒分两层,上层是饭盒,下层中空,注入热水保温。 谢玄英提上食盒,踩着时间上班去了。 七点应卯,亏得谢家离六部衙门近,他骑着冬夜雪,提前一刻钟到衙。 小吏都到得七七八八,烧水煮茶,清扫屋子,官员却只到了二三。 谢玄英进屋吃早点。 姚大奉承:“谢部堂夙兴夜寐,好生勤勉。” 谢玄英没理他。 小吏最喜欢阿谀奉承,谁当真了才是傻,再者,不是他到得早,是其他人来得来迟了。每天衙门里迟到的人都有一半,尤其是廖侍郎,基本上每天八点多才到。 说实话,部堂以上的高官确实不必死坐衙门,他们事情太多了。 有时大小朝会,有时内阁相召,八点多到,吃过午饭就走,其实也没啥。 但谢玄英走马上任一个多月,几乎天天准时到岗。他也不要求别人,就默默留心谁早到了,谁还是迟到。 别说,这两天准时到的、迟到的人,渐渐从混乱无序变成了泾渭分明。 坚持迟到不动摇的人,不是作风有问题,就是死心塌地跟着廖侍郎。相反,每天赶在谢玄英前到的,倾向性也很明显。 毕竟,廖侍郎根基深厚,谢玄英也不差。 谢玄英也需要收拢一批自己人,才能在兵部与廖侍郎分庭抗礼。 他简单用过早饭,漱了口,吩咐道:“叫车郎中过来。” “是。”姚大出屋,叫住溜达过两遍的车郎中,“郎中大人,谢部堂唤你。” 车郎中一喜,忙跟他进屋,拱手问:“部堂有何吩咐?” “下月浴佛节,太后要去惠元寺。”谢玄英道,“尔等早做准备,慎重以待。” 车驾司掌管慈宫、中宫之卤簿。 车郎中面容一肃,品味片刻,点头应承:“下官明白了。” 意思是要大办,风光得办,务必不能从简,免得太后看了心里不舒服,反倒降罪他们。 谢玄英道:“贵妃与齐郡王妃同去。” 车郎中迅速领会要意:“下官会多做准备,以筹万全。” 齐郡王妃只是郡王妃,但不能只准备郡王妃的仪仗,最好提前预备下亲王的,免得慈宫另有旨意。 谢玄英颔首,比较满意他的能力:“下去吧。” “是。” - 兵部的工作有边防大事,也有皇家琐事,哪个都不好做,家事亦然。 程丹若为了解放自己,选择开挂。她把所有的装修账目都录入了平板电脑,靠科技算账,每个月生成一次图表,以便把控进展。 谁想还真就有问题。 装修最费钱的是木石,好木头难求,大户人家的房子可能一住就是几代人,更要选质量好的土石。 所以,账上木料的支出特别多。 多得有点过分了。 程丹若也不多废话,圈出有问题的地方,直接丢回给管事。 “这家木料的价格有点高了。”她不动声色,“楠木固然难得,但我们这样的人家用得多,不该这么狮子大开口。” 管事试探道:“前两年南方多雨,这楠木又是最精细不过……” 话音未落,她便道:“若如此,我和御用监说一声,请他们匀些出来,如何?” 御用监是给皇帝造办东西的,囤的木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楠木更不缺。 管事一听,立马知道利害。他们糊弄上头,仗得无非是主子不晓事,一旦知道他们未必要用自个儿,保全自己是首选:“小人明白了,这就去寻他们说道,必物色个好价格。” 程丹若也是敲打他们,不多废话:“下不为例。” “是是。” 核对完账单,她又和荣二奶奶聊了会儿,领了这个月的月钱。 这也是程丹若打算晚点搬家的原因,如今的工钱都是靖海侯掏的,搬家以后就得自己掏了。 养人好贵啊。 搞完钱,还得看帖子,各种拜帖、请帖、贺帖。 尤其是请帖,兵部同僚家的红白喜事,不一定都要去喝酒,但礼物得送,且需要按和谢玄英的关系,分档次给。 时人重礼,马虎不得。 就这样,一上午过去了。 程丹若随意吃两口饭,换了道袍,带上教案,准备教书去。 - 太医院也在正阳门一带,和兵部隔了工部、鸿胪寺、钦天监,这五个衙门都在一条街,只不过兵部在北边,太医院在南边。 程丹若以前都是直奔正阳门,还没有好好参观过这一带。 各部衙门汇聚在此,不是一般的热闹。 这会儿正是午休时间,各级官吏都出来吃午饭,真是一个招牌砸下来,十个里七八个当官的。 程丹若慢慢看着,直到马车停在太医院门口。 早在她出门时,长随就提前骑马出发,上门通报,故而马车一到,盛院使正好出门迎接:“见过程夫人。” “院使不必多礼。”既然要占用人家的地盘,程丹若自然没什么架子,“这两日多有叨扰,还望见谅。” “都是朝廷的差事,夫人不必客气。”盛院使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程丹若谦逊道:“雕虫小技,还要仰赖您帮衬。” 她身份高,姿态却放得低,说话还客气,盛院使再多的怨气,此时也被抚平了大半,笑了笑:“不敢当,夫人不嫌弃,咱们互相讨教。” “请您多指教。” 程丹若与他寒暄着,终于走进了太医院的大门。 格局与兵部衙门大差不差,方正的院子,只不过多了数间仓库,多个药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中药材独有的气味。 盛院使请她入正厅上座,程丹若推辞了:“冒昧打搅贵地,已十分过意不去,您随便指使个人,领我去院子就成。” 这怎么能行?无论盛院使怎么看待她的医术,他毕竟只是个五品官,该有的尊重必须有。 太医最擅长的不是治病,是保命。 就算程丹若好说话,太监可最小心眼了,得罪不起。 盛院使客客气气地将她请到了小院,地方小了点,三间正厅,一个穿堂,但胜在独门独户,周边就是库房,清幽安静。 上课时间是一点钟,现在十二点半,学生还没到。 程丹若说:“我自个儿坐会儿,理理思绪,您且忙去。” 盛院使见她说得诚恳,顺着答应了:“不打扰夫人教课了,有什么吩咐,您尽管使唤。” 又将一名药童留下,伺候茶水。 程丹若安静坐着,沉思冥想。 大约一刻钟后,外头传来脚步声,一群穿着青色圆领袍,佩戴木牌的内侍成群结队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佩戴牙牌的内侍,面容清秀,有些眼熟。 程丹若记性不错,一下认出他:“梁公公。” “程夫人。”梁寄书拱手,“奴婢御马监典簿梁寄书,梁掌印令我专司此事,协助夫人授课。” 梁太监也是老熟人了,贵州见过,梁寄书既然姓梁,又在御马监,不用想,肯定是他干儿子。 “多谢梁掌印费心。”程丹若点点头,示意众人落座,“都坐下吧。” 梁寄书却道:“师者,传道受业解惑,夫人虽是女子,却教他们本事,该以师礼相待——让他们给您磕个头吧。” 程丹若道:“不过一年半载的课。” “一日之师也是恩师。”梁寄书却很坚持。 程丹若只好同意,任由这群内侍给她磕了三个头。 拜过老师,他们才入座,动作井然有序,还没有人交头接耳,但眼神活泛,很有些暗流。 她沉吟片时,道:“今儿第一天见,我也不认得你们,就先认认人吧。左边第一排第一个,你起来,说说自己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入的宫?” 被她点到名字的内侍站起,恭敬道:“奴婢董思乡,八岁入得宫,今年十七。” 程丹若问:“你哪里人,为什么进宫?” 董思乡顿了顿,道:“奴婢是河南人,家乡旱灾,逃到了北直隶,实在活不下去就请人净身,进宫谋条出路。” 她颔首,让他坐下,问第二个:“你呢?” “奴婢邓忠,顺天府的,家里八个孩子,我排第三,养不活了,家里就把我送到刀儿胡同……”他停了一停,有些后悔地改口,“夫人恕罪,那是个腌臜地方,污了夫人耳朵。” 程丹若道:“我也出身普通人家,没什么没听过见过的。” 她也没有勉强邓忠,让他坐下,又换一个。 “奴婢福山,闽南人,家里四个兄弟,我最小,大哥娶不到媳妇,我爹便报了官府,寻人给我净身,候补时我就录上,和其他人一道进了宫。” “奴婢朱有金,保定府人,我娘没得早,我爹就爱赌,家里输了个精光。我讨饭到顺天府,听说当阉人能活命,就进来了。” “奴婢李怀,辽东人,小时候打仗,逃到关内,家里人都死了,有个大爷说给我口饭吃,我就跟他走了。” 看得出来,一开始,他们还不想提这个,许是觉得难受,许是放不下脸,可当第一个、第二个说完之后,气氛就悄然变化了。 是啊,他们的干爹干爷爷明争暗斗不假,可他们的际遇却是相似的。 女人好端端的,谁会想做妾?男人也一样,但凡有条出路,谁会做太监?无非是过不下去了,才心一横切了命根子,只为有口饭吃。 大家都是苦命人。:,,. 章节目录 第431章 大晦气 下午四点,太阳离西边还有好一会儿,谢玄英就散衙了。 他直接去了珍味楼,定下雅间,一面喝茶一面担忧程丹若:太医院顾忌多,多半对她敬而远之,而太监有所求,必定媚而逢迎,两个都不是好事。 但无论多么担心,他都不能去太医院。 就像靖海侯不能帮他在兵部立足,他也帮不了程丹若。 她须自己立住,才能站稳。 等着等着,日头逐渐偏西,红霞洒满,程丹若才出现在楼下。她第一次来珍味楼吃饭,瞧半天才上楼。 “这里好热闹。”她嗓音有点哑,但瞧着兴致不错,并不见郁色。 谢玄英递过茶盏:“顺利吗?” 程丹若抿口水,润润干燥的嗓子:“顺利啊。” “人安分么?”太监之间明争暗斗不少,今天送来的二十个内侍,背后不知多少影子,而阴刀子最难防,这厢被谁利用了,就得罪了那厢。 “安分。”程丹若道,“都很听话。” 开头一番自我介绍,同是天涯沦落人,讲得动情了,也就不好意思下绊子,等到缓过劲来,她已经开始讲课,更不好插口找事,相安无事到结束。 第一节课拿捏住了节奏,之后就容易了。 “今天吃什么?”雅间临街靠窗,车水马龙,她闻着街上的香气,不由饿了,“这家都有什么招牌菜?” 谢玄英道:“江南菜做得好。” 江南出才子文人,京官中南人也多,珍味楼之所以宾客盈门,就是擅长江南一带的菜色,投了这部分人的脾胃。 程丹若道:“龙井虾仁有没有?” “点了。”谢玄英报菜单,“还有蟹粉狮子头、西湖莼菜、松鼠桂鱼。” “够了够了。”程丹若心满意足,不由朝他笑了笑,“改天再去别的地方吃。” 谢玄英立即道:“好,下次去外城,好馆子都开在外头。” 内城地方太小了,开的酒楼必有后台,虽说滋味不错,可论起独到之处,还在民间馆子。 程丹若一口答应。 菜很快上来,两人对着晚霞,又浅浅喝了两杯绍兴酒。 暮色四合,月牙攀上柳梢,照亮一株盛开的桃花。炊烟袅袅,酒楼中人声逐渐喧杂,菜香与酒香混合,糅杂出世俗的热闹。 程丹若眺望窗外,酒酽春浓,莫名愉悦,这是约会的惬意。 她多喝了两杯,出门的时候就有些浮。 谢玄英搀住她的手臂:“慢点走。” 程丹若还没醉,小心提起袍角往下走。 她平时穿道袍直身之类的男装,佩饰极少,行走间姿态利索,远看与寻常男子无二。但提裙子就不一样了,穿越多年,身体已经形成肌肉记忆,和其他女子一样习惯拎裙摆,而不是像男人一样直接撩起袍角。 故而这一走,立马被人看出了端倪。 楼下吃席的客人,眼睛利的难免扫过两眼,看看什么情况。 然后,认出谢玄英了。 他的脸太有辨识度,自然惹来更多视线。 靠近中央台子的一桌人就是如此,他们的位置正处酒楼中心,离台上奏乐的乐工最近——这是内城的酒楼,乐工自然是出自教坊司。 理论上说,他们的工作只是负责朝廷宴饮,然则乐户实际便是官妓,士大夫朝退后私家饮酒,多招乐户相陪,留宿亦是常事。 嗯,无论男女,皆是如此。 今天台上表演助兴的是一位琵琶女,还有一个吹笛的男乐工,两人都是样貌俊秀之人,曲艺高超,听得客人们时不时叫好。 但离最近的那桌人,对音律毫无兴趣,反倒盯着人看个不停,一瞧就不是什么洁身自好的。 尤其坐主位的男子锦衣华服,浑身放诞之气。他看见谢玄英携着个女子下来,眼神一下便轻浮了起来。 为什么呢? 因为江南之地有如斯风气——名妓常幅巾道服,做士人打扮,在路上也不坐轿子,喜欢步行,与文人雅士游船踏青。 乍然见到男装的女子,“见多识广”的人便想歪了。 想歪了不算罪过,人人都有恶念,但付之行动,凭空污人清白,便成了恶行。 这人是后者。 “这是哪个家的婊-子?”他毫无顾忌,满口调侃,“竟能把神仙似的谢清臣给勾住了?” 说实话,程丹若听见这话,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但谢玄英面色大变,想也不想便松开她,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 对方还没来得及开口招呼,他走到桌前,抬腿踹翻了饭桌。 十几人的大圆桌,直接被他一脚踢翻,菜肴碗碟“哗啦啦”落地,摔在地上碎成了渣渣。 众人都懵了。 这还没完,谢玄英踹翻了桌子,环顾四周,见旁边桌上坐得武将,腰间佩着一把刀,直接道:“借刀一用。” 不等人家应承,握住刀柄一抽,金属刮擦而出,凛然出鞘。 灯火照耀,寒刃有光。 “你干什么?”方才说话的人蓦地沉下脸,脾气也上来了,嚷嚷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谢玄英冷笑:“管你是谁,你辱我妻子,岂能饶你?” 话音未落,刀锋翻转,干脆利落地削向了对方的脸孔。 那人也不是什么身手了得之辈,更没想到谢玄英真的说动手就动手,都不带吓唬人的,连求饶的时间都不给,直接懵住。 他眼睁睁地看见刀锋贴着自己脑袋划了过去,下一刻,血花飞溅,剧痛传来,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好巧不巧,落在卤猪头的鼻子上,半圆的一片。 一息后,脑袋里才有了念头。 这是—— “啊!”他惨叫一声,捂住耳朵,“我的耳朵,我的耳朵!” “道歉。”谢玄英抬起手腕,刀尖抵住他的脖颈,“不然,你另一只耳朵也别想要了。” “呸!”这人竟不是个怂脾气,吃了这等大亏,反而怒火烧心,破口大骂,“你敢对我动手?” 伤口不断涌血,他痛得大叫,嘴里的话也愈发难听:“骂个娘们怎么了?我不光骂她,我还骂你——兔崽子!狗入的!得罪了你爷爷我,小心你全家!” 现场鸦雀无声,都被这个混人给镇住了。 兔崽子在后世只是普通的骂人话,但在当下是兔儿爷的意思,也就是以色侍人的男倌。比如台上吹笛子的乐户,就是一个兔相公。 骂男人兔崽子和骂女人婊-子,是一个意思。 狗入就是字面意思。 谢玄英从没有被人这么侮辱过,怒不可遏,当下刀尖一挑,直直向上捅穿下巴。 刀锋何等尖利,嘴巴里除了牙齿可都是软肉,哪里经得起这么一刺? 他“哇”一下张口,喷出鲜血的同时,一截舌头也掉了出来。 “爷!”小厮都要崩溃了,“噗通”跪下磕头,“谢侍郎饶命,饶命啊,我们家老爷是寿昌侯。” 楼梯上,程丹若的酒醒了。 既寿永昌,听这封号就知道了不得,是谁呢? 太后娘家。 齐太后当初是给齐王当王妃,爹就封了一个锦衣卫千户,等到皇帝过继,才给封为了指挥使。前段时间太后上位,方正儿八经地给娘家讨了个侯爵。 外戚怎么敢这么嚣张? 理由也不难猜,太后只有一个兄弟,兄弟只有一个老来子,就是这大宝贝。 他是太后娘家唯一的男丁! 只此一项,就足够旁人束手束脚的了。 可谢玄英冷笑一声,依旧是那句话:“对我夫人道歉。” 他不能退,哪有六部高官畏惧一个外戚的道理,何况对方理亏在先,就算是闹到大理寺也是自己占理。 “呜呜呜。”断了舌头的人怎么能开口,对方含混着,吐血不断,可表情十分狰狞,毫无悔改之意,反倒是挥起拳头想揍回来。 谢玄英踩住圆凳,抵住他的大腿,不让他靠近。 程丹若:“……”舌头血流丰富,这么下去容易死。 她醒了醒酒,给双方一个台阶:“三郎,他舌头断了,要说话也说不出。” 两刀下去,谢玄英的火气遏制了大半,理智上线,重新分析利弊:“不能就这么算了。” “养不教,父之过。”程丹若道,“把人送回寿昌侯府,我们去寻寿昌侯讨个说法。” 她这么说,谢玄英肯定给面子,勉为其难收回了刀:“滚。” 程丹若则道:“寿昌侯如今久居京城,今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之,先好生请大夫看看吧。” 这话说得体面又不失深意,算是全了自家的脸面。 寿昌侯府的小厮已经感激不尽,忙叫人套车,也不必寻医馆,直接去太医院,那里有人值守。 谢玄英还了刀,程丹若叫掌柜过来,恳切道:“扰了客人们的雅兴,实在过意不去,今日的酒钱便记在我们账上,望海涵。” 她受了这么大委屈,还能礼节周到,围观群众不免顿生好感,纷纷道:“不必如此,太客气了。” “应该的。” 程丹若处理完琐事,才和谢玄英上了马车回家。 刚坐下,他就咬牙切齿:“尹家欺人太甚!” 车厢昏暗,马车颠簸。 程丹若抬手抚在他的胸口,感觉到掌下的胸膛起伏不定,蹙眉道:“你换气别太快,慢慢吐气。”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勉强忍住气息,缓缓吐出,重复几次才冷静下来,道:“你放心,此事我必要讨个公道。” “唉。”程丹若叹口气,“其实我没怎么生气。” 谢玄英仔细观察她的神色,发现没有丝毫勉强,愤怒才渐渐回落:“你就是脾气太好了。” “我只是不觉得妓-女多下贱。”她解释,“她们又不是自愿沦落风尘,不过命不好。倘若我当年没到陈家,路上给人拐走了,也就这下场。” 别以为烈妇和妓-女是两个世界的人,运气好,妓-女做诰命夫人,运气不好,千金小姐也得卖笑。 讽刺的是,前者千难万难,全靠自己,后者屡见不鲜,都被拖累。 她反过来问:“他这么骂你,你气不气?” “当然。”谢玄英肝火又上来了,“岂有此理!” 人受委屈的时候,要的不是分析道理,而是同仇敌忾。 程丹若立马道:“就是,便宜他了!那个王八羔子,最好今天失血过多,进门就咽气。” 想了想,补充道,“假如没死成,迟早得淋病烂根,他们家断子绝孙。” 谢玄英吃了惊,旋即生出万千柔情,丹娘素不说恶言,却为他这般为难自己。 “罢了。”他摩挲她的唇角,“我不气了,别为这等小人脏了你的嘴巴。” “生气就尽管气,何必要不气呢。”她道,“他那样骂你,我也生气。” “都是我不好,把你的气也勾出来了。”谢玄英摇摇头,把她搂到怀里,顺着她的后背抚拍,低声哄劝,“你可不能动气,本就七情内伤,再惹怒郁,肝气受损内伤,又得喝两个月的苦药。” 程丹若一听,有点迟疑:“要不是才上了一天课,我明天病一场也不错。” “不用。”谢玄英平复心情,“何必为这等小人坏了正事,又不是咱们的错。” 程丹若也是这么想的,天大地大,她的工作最大:“好。”:,,. 章节目录 第432章 余波起 靖海侯府与六部离得近,又过了下班的高峰,一刻钟就到家了。 谢玄英搀着程丹若,扶她下车:“你累了一天,直接回去歇着吧,我去趟外书房和父亲说一声。” 程丹若点点头,径直穿过二门回屋。 谢玄英放慢脚步,到书房求见靖海侯。 靖海侯有点惊讶,叫了他进来:“什么事?” “我把寿昌侯儿子打了。”谢玄英开门见山,“割了他一只耳朵,断了他的舌。” “你?”靖海侯几乎怀疑耳朵出了毛病。 打架斗殴这种事,老四做不稀奇,从小到大惹出多少乱子,数都数不清。但老三自小长在宫里,除非御前比试,否则从不与人动手,更别说见血了。 这回居然打了寿昌侯家的独苗? “怎么回事?”他眉关紧锁。 谢玄英面无表情:“我带丹娘在珍味楼吃饭,他出言不逊,儿子只好动手。” 靖海侯狐疑:“怎么个不逊法?” 谢玄英紧抿唇角,不肯回答。 靖海侯有点拿不准了,纨绔子弟多轻浮,嘴巴把不住门,说两句轻狂话,那是常有的事。 像以前的李首辅,出身农家,爱好买田,被戏称为“田老汉”,还被李首辅本人听见了。又有高官出行,令人避道,结果被平民老媪骂为“蚁子官”。 所以,挨骂是很正常的,高官显贵亦不能幸免。 但真这么简单,他这儿子会沉不住气? “儿子明日休假,看看寿昌侯府什么说法。”谢玄英知会完毕,拱手告退,“时候不早,不打扰父亲歇息了。” 靖海侯摆摆手,没有强留。但人一走,立马叫来心腹,到外头打听情况。 纷争发生在珍味楼这种地方,哪还能瞒得住,早就传开了。 心腹听完,头上全是汗,急匆匆回禀了靖海侯。 老谋深算如靖海侯,听完也动了真怒:“竖子竟这般猖狂?!”但瞬怒后,他马上就冷静了下来,眯眼思索。 轻狂和辱骂是两回事。尤其尹大明知老三夫妻的身份,却毫无惧色,反倒出言威胁。 尹家…… - 霜露院。 程丹若如同往常一般洗漱,换好寝衣又写了会儿教案,抬头却见谢玄英坐在书灯下,拧眉思索。 “想什么呢?”她问。 他道:“今晚这事不能善了,恐怕有些麻烦。” 程丹若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夫妻回京以来,一直对藩王敬而远之,不想蹚浑水。 可自己不掺和,却不代表就不受影响。今天不就是祸从天降,好端端吃顿饭,都会遇到破事。 “晦气。”谢玄英皱眉,“怎么在珍味楼都能碰上。” 上回偶遇丰郡王,他就不大往勋贵多的地方去了,太平阁的烧鹅都没带丹娘去吃过。 ——太平阁开在正阳门口,三进院子,地方大,景色好,菜色丰富,鱼翅海参燕窝席一应俱全,是京城最有派头的酒楼。 珍味楼在六部附近,基本都是官员,没想到还能碰见纨绔子弟,平白受气。 程丹若抚住他的肩膀,轻轻揉捏:“京城就这么大点地方,能碰见一个,就能碰见另一个。” 谢玄英被妻子的小动作安抚到了,握住她的手指。 半晌,问,“我是不是太心浮气躁了?” “气氛不对,难免的。”程丹若道,“你我在局中,怎么能不受影响?” 不夸张地说,现在京城一股浮躁之气:皇帝还能不能生儿子?许、王两位被迫下注,最后花落谁家?尹太后频频出手,是助攻还是拖后腿? 搁在后世,这几年能拍四十集历史连续剧。 和电视剧不同的是,无人知晓大结局,前途扑朔迷离。 谢玄英叹了口气,捏捏鼻梁,面露疲倦之色。 程丹若瞥他眼,故意道:“说起来——” “嗯?” “你踢翻桌子的那一脚,”她说,“挺厉害的。” 谢玄英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厉害的,一张桌子能有多沉。” “反正挺厉害的。”她脑海中清晰地印刻了当时的画面,他袍角翻起,罗袍下飞起一脚,显得腿特别长、特别劲挺。 她找了个文雅的词,“兔起鹘落,鹄峙鸾停。” 谢玄英扬起眉,刚刚还靠在软垫上,这会儿就给坐直了:“是吗?” 程丹若:“是啊。” 动物的腿越短越可爱,男人的腿越长越招人。 “哦。”他倚着炕桌,唇角微微上扬。 程丹若忍住笑:“踢得疼不疼,给你捏捏?” “是有点。”谢玄英立马把腿架在了她腿上。 暖阁不大,也就两人位加一个炕桌的距离,他快给占满了。程丹若把手放到他大腿上,意思意思揉了两把。 谢玄英:“没了?” “你就踢了一脚啊。”嗯,长腿好看,不太好摸。 他悻悻下去,跨步上床:“睡了。” 程丹若挪过烛台,把帐子放下,暮春时节,已然换成牡丹的图案,姹紫嫣红,芳菲锦绣。 她脱掉绣鞋,立到床上,抬脚跨他的腿。 但跨到一半落了脚,踩他腿上,轻轻碾过。 “小心摔。”谢玄英怕她站不稳,捉住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来。” 程丹若伏身窝在了他胸口。 少时,抬起头,嘴唇在他喉结碰了一下。 柔软温热的唇瓣是最大的慰藉,谢玄英什么气都没了:“怎么了?” “没什么啊。”她若无其事,指尖划过他的臂膀。确实没什么理由,只不过觉得高兴,没来由的喜悦。 世界一下变得明亮了许多。 谢玄英手抚着她的后背,犹豫片时,还是问:“没吓到吧?” “唔。”程丹若认真回忆了番,平淡地说,“还是疯狗更吓人一点。” 他“噢”了声,慢吞吞道:“那弓拉得我挺费劲的。” 她配合地捏捏他的手臂。 手感真好。 - 次日上午,谢玄英只是去兵部衙门点了个卯,处置几件事便走了。 寿昌侯府并未派人上门。 下午,程丹若如常去太医院上课。 太监们的消息何等灵通,她提前一刻钟到,却已经有两个内侍候着,忙不迭透露消息:“夫人,今日的课可是要停?倘若宫里派人,您不在家就不好了。” 程丹若记得他:“你是董思乡?” “夫人叫我小洞子就好。”他细细道,“昨晚上,寿昌侯夫人递了牌子,问太后娘娘讨了丸万灵药。” 程丹若在宫里待过,自然知道万灵药是什么东西,其实就是止痛药,不管什么毛病,吃一丸下去就不痛了。 她没看过药方,却也猜得到必定有罂粟。如今罂粟还未滥用,属于宫廷秘药,炮制不易,民间见不到。 “太后娘娘仁慈。”她笑笑,不紧不慢道,“可我又不是大夫,传我入宫有何用处?反倒是教习一事乃陛下发话,等闲怎好停课?” 董思乡忙道:“是奴婢多嘴了。” 程丹若不禁莞尔,这群内侍只读过内学堂,还是太嫩了点。 “劳你费心。”她坐下,安静地翻起了教案。 不多时,人陆陆续续到齐。 程丹若如常上课:“昨天我同诸位说了人体血脉,血脉是经脉中的“脉”,以血充之,流经五脏六腑,要止血,首先便得知道各处血脉的位置……” 解剖学是一门大课,要讲清楚讲明白,三年都不够。 程丹若简化了课程内容,只说血液是怎么周转的,以此讲明止血的原理。 接下来就是止血包扎的实践课程了。 她打算一节理论,一节实践,这么交替着来,不容易枯燥,也能给学生们一点参与互动感,增加他们的动手能力。 “这是一块止血巾。”她每人发了块手帕,教他们怎么包扎不同的伤处。 内侍们学得十分认真。 他们都清楚宫里是什么情况,缺医少药,受伤了只能靠自己熬,尤其太监不比宫女,危险的活儿不少,学一手本事,指不定以后救自己一命。 课堂内安安静静,鸦雀无声。 上完一节课,休息一刻钟,再上第二节。 “这节讲伤势的固定。”程丹若拿出一张画好的人体图,钉在软木板上,“人一共有两百零六块大小不一的骨头……” 她正讲着,忽而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不多时,立即有人在外传唤:“宁远夫人接旨。” 被打断授课,程丹若有点不高兴,慢吞吞地放下图纸,才转身跪下:“臣妇接旨。” “慈宫口谕,命宁远夫人即刻进宫。”身穿斗牛服的太监如是说。 程丹若:“谨遵旨意。” 她缓缓起身,打量面前眼生的太监,这不是第一次了,太后又一次选了太监,而不是让女官传旨。 “宁远夫人,请吧。”太监说。 程丹若道:“仪容不整,还望准我归家更衣。” 太监却催促:“慈宫娘娘有事垂问,夫人总不能让娘娘久候吧?” 程丹若沉吟少时,道:“也罢,那就去吧。”她转头,好整以暇地嘱咐学生,“你们今天把这骨骼图描一遍,带回去好生背诵,下次我要考。” “是。”学生们态度良好,齐声应下。 程丹若这才叫人送热水,洗手梳头,整理仪容。 太监催个不住,她置若罔闻,重新抿好头发才上马车。 开玩笑,以尹太后之前的表现,什么都不做就去必定落人话柄。 马车辘辘驶过前街,直入巍峨的宫城。 程丹若在宫门口下车,步行前往清宁宫。 这是独属于太后的宫室,前门、正殿、后院三重,都是七间阔,黄琉璃瓦,重檐歇山顶,两侧宫娥垂手而立,太监立在门外,高高在上。 “娘娘,宁远夫人求见。”太监通传。 “进来。”里头传来女官的声音。 程丹若步入室内,跪拜行礼:“臣妇程氏,参见慈宫娘娘。” 上头安安静静。 她镇定地等待。 过了好几分钟,方听见有人说:“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 程丹若微微抬首,余光扫过尹太后的脸孔。上首坐着的妇人约莫五十余岁,可能刚到六十,满头银丝,面孔圆润,五官柔和,虽然老了,却还能看出年轻时秀丽的眉眼。 她看了程丹若两眼,微微颔首:“生得还算端正。” 话一出口,侍立在侧的女官便扣紧双手,眼神透出规劝:太后娘娘,这是一品夫人,不是宫婢秀女,开口就点评人家的外貌太失礼了。 太后压根没看她,眼底满是审视。 程丹若低眉垂眼,也在分析。 如果今天上头坐的是先太后,肯定先温言安慰两句,再说说自家的不易,让他们不好意思再追究下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尹太后却不同,上来就透出护短之意,有点蛮横。 两相对比,先太后好似宫廷驯养的孔雀,一言一行都合乎规范,挑不出错,完美得融合进了皇城的氛围。尹太后却是刚刚进贡的大象,还有着宫外的野性,不失真实。 一个真实的人,嗯……不确定因素增加了。:,,. 章节目录 第433章 母子心 程丹若平淡地回应:“臣妇粗颜陋质,不敢当太后夸赞。”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旁边坐着的贵妇人抹泪,扣锅飞快,“这等样貌,若非她行为不检,我儿何至于误会,平白遭这么大罪。” 嗯?啊。 程丹若瞬间猜到了她的套路。 尹太后道:“程氏,这事你可有话说?” 她不紧不慢道:“不知太后娘娘所谓何事?臣妇受召而来,不知前情。” “你还想抵赖?”寿昌侯夫人道,“昨晚上,谢侍郎重伤我儿,可有此事?” 御前奏对多次,程丹若有自己的心得。 首先,不要否认什么,这在上位者耳中等同狡辩,但也不能承认什么,尤其是来自对家的质问。 她中规中矩道:“昨日傍晚珍味楼,有一公子出言不逊,外子教训了他。” “太后娘娘,您瞧瞧,我儿被伤成那样,她却毫无歉疚,真是蛇蝎心肠。”寿昌侯夫人捂住脸孔,“可怜我儿口不能言,只能任由他们颠倒黑白,污我们尹家清白。” 太后闻言,怫然不悦:“皇帝器重谢侍郎,你们就是这样为皇帝办差的?” 程丹若依旧不与她争辩,就事论事:“珍味楼宾客盈门,昨日也有不少人亲耳听见,那公子含血喷人,外子要他致歉,他不肯,又对外子出言无状。” 寿昌侯夫人立即道:“胡说八道。” “臣妇与外子深受皇恩,故而多年来战战兢兢,不敢懈怠。”程丹若道,“虽不敢言劳苦功高,却也没有渎职懈怠之时,真不知做错了什么,要受令公子这般侮辱?” 她还没起身,只是道,“亏得是外子带着臣妇外出,否则,臣妇唯有一死才能以证清白。” “苍蝇不叮无缝蛋。”寿昌侯夫人冷冷道,“你若规规矩矩,怎会招人非议?” 程丹若反问:“若令公子口舌规矩,怎会惹下祸事?” “好伶俐的口齿,这般诡辩,你的妇言何在?果真是言行不端之辈!”寿昌侯夫人状似泼辣,却不是真在胡搅蛮缠。 昨夜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告到三司衙门,必然是糊涂官司,难道还让谢清臣赔自家儿子一只耳朵、一条舌头吗?必须先发制人,找太后告状。 只要太后开了口,陛下顾念生母颜面,也多半是和稀泥过去。 所谓和稀泥,就是谁受罚在先,谁吃闷亏。 而要让太后处罚,就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缘由,比如,把儿子出言不逊变成程氏不规矩。 寿昌侯夫人心里明白得很,世上无贞妇,人都经不起探究,圣人亦非完璧,只要议论了程氏,她就一定有错处。 她有了错,自家就不是完全不占理,结果多半是各打五十大板。 这番心思,程丹若亦洞若观火。 她思考了一下,决定先推锅:“太后娘娘母仪天下,为世间妇人之表率。还请娘娘明裁。” 话一出,寿昌侯夫人就笑了,太后帮谁还用说吗? 果然,尹太后道:“大郎虽冲动了些,却是你疏漏在前。” 她稍加沉吟,想出了个法子,“回去抄《女诫》十遍,闭门思过。” 程丹若:“……” 不该骂她两句,不留实证吗?残暴一点,打她两巴掌,或者干脆动刑,这亏她也吃定了。 就好像谢玄英一言不合先动手,干了就是便宜。 抄书……我出了这个门,怎么还可能抄,还闭门思过? “回禀太后,”她不由提醒,“臣妇有差事在身……” “什么差事比妇德更重要?”尹太后听出了她的语气,陡然不悦,“你还想讨价还价?” 说实话,程丹若有点懵。 这么明显的坑,为什么不调头,还直接跳了?野生大象,非同凡响。 她大受震撼,只好道:“臣妇不敢。” 尹太后缓和了面色,心道,方才弟媳还说,程氏乃一品夫人,恐怕脾性不小,对自己也不会太过恭敬,态度须强硬一些才好,如今瞧着,还算懂事明理。 再想想,谢玄英毕竟是皇帝要用的人,总不能让他给侄儿偿命,敲打一二,让谢家及其他勋贵明白,尹家不是承恩公府,是皇帝亲生的舅家,分量非同一般,也就够了。 故而虽然心疼侄儿的伤情,还是勉为其难道:“这事就到此为止。” 程丹若跪下就没起来,这会儿也不用跪第二次了,俯首道:“臣妇告退。” 她慢慢起身,退出了清宁宫。 日落金色的屋檐,琉璃的反光与夕阳交融,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宽阔的宫道上,一个年轻女子扶着宫娥的手行来,身着织金云肩通袖红罗衫,碧绿马面裙,头戴赤金头面,贵气盈人。 “宁远夫人。”对方客气地停下脚步,打量她眼,轻轻一叹。 “郡王妃。”程丹若看向许意娘,余光则掠过身边奶娘怀中的幼儿。 这大概就是丰郡王的嫡子了。 许意娘瞧了她会儿,轻声道:“太后娘娘性子急,有什么事,夫人忍一忍。” 程丹若笑笑,却问道:“郡王妃怎么这时候来?” “礼不可废,我等身为晚辈,自当晨昏定省。”许意娘也是一笑,慢慢道,“今日暖和,带晨哥儿过来给娘娘瞧瞧。” 程丹若便大大方方看向孩子:“孩子很健康,郡王妃费心了。” 许意娘接过儿子,面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皮着呢。” “小孩子哪有不顽皮的。”程丹若没有多拉家常,点点头,“不打扰郡王妃尽孝了。” 许意娘微微一笑:“改日再叙。” 说罢,抱着孩子进去请安。 “拜见太后娘娘。”殿内传来温和又宁静的声音。 程丹若侧耳听了会儿,笑了:今天暖和,带孩子过来看看? 不不,这是来“救”她的。 可惜啊,太后的出招过于个性,大家都猜错了。 - 程丹若回到侯府,如实回禀了自己被罚抄书和闭门思过的消息。 靖海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似在思量什么。 许久,回神宽慰道:“委屈你了。” 程丹若心想,这不是委不委屈的问题,这是太后不占理啊。 古代讲究“八议”,有八种人犯罪,不能私自问罪审判,必须交由皇帝裁度。 谢玄英占了“能、勤、贵”三项,纵然问罪他昨日斗殴,也该减免罪行。程丹若本人也是命妇,属于议贵之列,甚至也能算议勤。 哪怕她有错,太后也不应该问罪她,何况她什么都没干。 但她不仅问罪了,更离谱的是,程丹若说了“差事在身”,这是皇帝的任命,太后却不当回事,坚持自己的处罚。 换言之,这是把自己的优先级至于皇帝之上。 事情过于离谱,程丹若便没有争辩,立马抽身。 但她留了个心眼,全程都没有真正“认罪”,就怕在古人眼里,这会儿是该据理力争的。 她试探道:“媳妇惭愧,未能直辩到底。” “你做得没错。”靖海侯中肯道,“出言顶撞太后,有理也无理。” 程丹若抿住唇角。 果然,皇权最看重君臣尊卑,纵然太后只是口谕,可众目睽睽,没有不算数的道理。在话出口的刹那,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不对,但还是会维护太后的权威。 哪怕是皇帝。 毕竟区区一个臣子,难道还让太后认错吗? 想这么干,先把刀架在皇帝脖子上再说。 她思忖片刻,道:“儿媳受点委屈没什么,只是这回,寿昌侯家未免也太不讲理了。” 靖海侯暗暗点头,满意她的通透,口气透出几分赞赏:“不错,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臣与君之间,君主肯定是没有错的,有错的都是臣。太后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那也不是太后的问题,是寿昌侯家蒙蔽了太后。 错上加错,不能放过。 “儿媳明白了。”程丹若有点摸到了古人的脉。 君臣有别,尊卑有序,命不好投胎为臣,想对付,啊不是,“劝谏”君王,就要讲究点方法。 太后既然在乎尹家。 尹家既然这么不把谢家放眼里。 那就去死吧。 靖海侯的思路值得学习,她忍不住试探。 “我出来的时候,遇见了丰郡王妃。她对儿媳颇为关切。”程丹若暗示。 许意娘和丰郡王不愧是夫妻,丰郡王塞完人情,许意娘又接着塞。他们不接怕得罪小人,接了又后患无穷,实在烦恼。 她想听听老狐狸的想法。 靖海侯笑了笑,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 “朝局滔滔如江水,人在水中,或独行一舟,或携手争流,各有所择。但这是太平时月,洪涝之年,你可知道何人死得最早?” 程丹若想了想,回答道:“隔岸观火的人?” “不错,江河决堤之际,最先死的就是站在岸上的人。”靖海侯道,“他们无船可坐,只能眼睁睁地被洪水吞噬。” 程丹若似有所悟。 明哲保身不代表置身事外,除非暂时隐退,或被边缘化,否则不可能真的事不关己,想袖手旁观,坐收渔利,最后只会首当其冲,头一个倒霉。 以谢玄英的职位,谢家的地位,他们注定无法静待结果。 “多谢父亲指点。” 只有分量足够重的人,才能在风浪中安全到达彼岸。 程丹若没问题了,看向谢玄英。 谢玄英沉默到现在,见她转头才道:“既如此,儿子进宫一趟。” 靖海侯颔首:“去吧。” 程丹若也无异议,既然要对付奸佞小人,自己得先是忠臣义士啊。 夫妻二人告退。 谢玄英回霜露院换了件衣裳,临走前,和程丹若道:“我知道你在意什么,你放心。” 然后不管天色将暗,直接入宫求见。 皇帝正头疼呢,听见通报,迟疑片刻才召见。 他假装一无所知,问:“怎么这时候进宫来了?” 谢玄英张张口,似想说什么,但突兀地停顿了一刹,才道:“臣想问陛下讨一个恩典。” 皇帝蹙眉:“噢?何事?” “慈宫娘娘有谕,令臣妻闭门思过。”谢玄英低垂眼睑,轻声道,“娘娘懿旨自当遵从,只是她身兼教职,此事又关乎边境将士,可否准许她先行教授,待课业完成,再好生领罚?” 皇帝微妙地松了口气。 亲娘的脾气他了解,是个爱憎分明的性子,看入眼的百般维护,看不上的不屑虚以逶迤。 王厚文赞同归宗,她就对王家施恩,杨首辅不赞同,她就冷一冷杨家,先太后夺子,害他们母子二十几年不见面,与承恩公府自是积怨颇多。 至于尹家,亲生的舅家一直没有爵位,只是指挥使,多半觉得亏欠了。 今日的事情,他也知道太后做岔了,三郎冲动了一点,可是尹家不妥在先,口头训斥两句就行了。 罚程氏,一则不占理,同人家没什么干系,二则,她身上担着差事,闭门思过大大的不妥。 但子不言母过,太后说罚,他说不用罚,太后颜面何存? 太后的颜面,就是他的颜面。 谢玄英的说辞,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为了公务请求恩典,阻止了太后的旨意妨碍正事,令朝中不满,又说教完后再闭门思过,而非让他驳回太后的话,维护了太后的颜面。 “你所言有理。”皇帝十分爽快地应下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都是亲戚,原本要安抚尹家,现在就得安抚谢家。 “朕知道你们受委屈了。来人,之前得的珊瑚挑一株好的。”他笑道,“今年送上来的珊瑚不错,拿回去瞧个新鲜。” 谢玄英抿住唇角,好一会儿,方感激道:“多谢陛下恩典。” 他没有多留,直接道,“臣告退。” 皇帝原想留他用饭,但转念一想,还是要去趟清宁宫,同太后说明利害,遂不挽留,颔首应准。 谢玄英躬身退出了光明殿。 余晖彻底没入西山,暮色四合,路灯蜿蜒。 他理理袍角,赶在宫禁前离开了皇城。 到家已然错过饭点,好在程丹若给他留了晚饭。 “顺利吗?”她给他盛了碗莼菜汤。 谢玄英道:“顺利,你明天可以继续去太医院。” “那就好。”程丹若给他夹了一筷子龙须菜,“吃饭吧。” “嗯。” 整顿饭吃得十分安静。 程丹若感觉出他的情绪不高,也猜得到为什么,故而什么也没说,和往常一样与他坐在暖阁上,久久环住他的肩膀。 烛光跳动,谢玄英静坐在暖阁上,任由火焰渡染明暗不一的光影。 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春雨缠绵而温存,让他在某一刻回到了过去。宫廷重院,西苑的百花都开了。 皇帝在光明殿里,正对着臣子破口大骂。 “朕过生日有什么要紧的?要让你们隐瞒淮南水灾?数万百姓流离失所,朕却在宫里过万寿,荒唐!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朕,其实全是自己的私心!朕的颜面岂有百姓的安危重要?” 他在偏殿练字,写一会儿,听一会儿,虽不是很懂,却觉得那里坐着一位英明的帝王。 然而……然而。 雨珠落在芭蕉树上,衬得他的声音像遥远的叹息。 “他变了。” 程丹若将脸孔贴在他背上,感受到了一丝沁出心底的悲凉。 她不由握住他的五指,思忖许久,安慰道:“生个儿子就好了。” 谢玄英一怔,倏地笑了。 短促的笑声驱散了绵延的阴霾。 他摇摇头,无奈又好笑:“这都什么事儿啊。” “真的。”程丹若一本正经,“生儿子能治百病。” 谢玄英才不信她,但又觉得有点道理,遂愈发觉得荒唐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434章 流星过 宫里的事瞒不了人,次日,京城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永春侯夫人亲自上门,和柳氏抱怨:“先是我们家,又是你们家,也不知道咱们是哪儿做错了,平白受这等委屈。” 见程丹若没来请安,不由关切,“可是病了?” “那倒没有,不过膝盖青得厉害,下午还要去太医院,我便让她好生歇息。”柳氏不动声色地透露消息。 永春侯夫人倒吸了口冷气,膝盖青不就是跪的?这是在清宁宫挨了罚?还真是好意思啊! 她暗暗摇头,留下礼物走了。 下午去安陆侯家相约拜佛之际,“顺手”帮尹家好好宣传了一番。 谢玄英那边也一样。 他如常去兵部衙门上班,曹阁老专程把他叫过去,让他和廖侍郎共同负责今年的武选。 “西北多事,东南侵扰不断,样样件件都不容易。”曹阁老传达内阁的意思,“还是多提拔有才之士,镇守边将。” 谢玄英会意:“是。” “好生办差,不要多想。”曹阁老安慰。 谢玄英的语气中透出几分情绪:“下官明白。” 中午,柏木去珍味楼听了一会儿墙角,回来禀报:“都在说尹大爷的事,道太后娘娘不厚道,不堪母仪天下。” 谢玄英勾起一丝冷笑。 尹家愚不可及,外戚骄狂就够惹人厌的了,还让太后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这下坐不住的人可就多了。 散衙后,他骑马出了正阳门,来到外城繁华的正西坊。 这里风景好,店铺多,适合与朋友饮酒聚会。 他熟门熟路地来到一家银楼,取定做的钗环。 掌柜认得他,递过木盒:“谢郎,你要的东西做好了。” 谢玄英打开看了眼,还算满意,遂在账簿上签下一个“谢”字,算是了账。等到月底,银楼便会直接到谢家收账,支取相应的银两。 就这点功夫,足够有心人找到他的踪迹。 谢玄英刚出门,就见对面楼上,承恩公的长孙探出头:“清臣,上来喝杯酒?” “改日吧。”他说。 “来都来了。”对方不容分说,下楼拉人,“没不三不四的人,就几个朋友。” 谢玄英勉为其难,跟他上楼喝了两杯酒。 席间,有个熟人半含半露地问起昨日的事。 谢玄英把玩着酒盏,淡淡道:“是有那么回事,早知今日——昨天就不该让他活着回去。” 承恩公长孙大为诧异:“清臣,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母子得聚天伦,本是一桩喜事。”谢玄英淡淡道,“尹家骄狂,辜负圣恩,早晚惹下更大的祸事。” 承恩公长孙恍然大悟,附和道:“不错,尹大丢尽了圣人的脸面。” “尹氏,篾匠之后。”众人纷纷附和,“一朝得志,小人猖狂,耻与其为伍。” 勋贵子弟也有鄙视链,继承爵位的看不起继承不了爵位的,读书上进的看不起斗鸡走狗的,斗鸡走狗的看不上给家里招惹祸事的。 连谁能惹,谁不能惹都混不明白,活该倒霉! 大家连声讨伐尹家,同仇敌忾。 但自始至终,谢玄英的神色都是淡淡,既不多恼怒,也不多愤懑,陪着坐了两刻钟,就放下酒盏:“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日再叙。” “这般早?天还没黑透呢。”大家纷纷挽留。 谢玄英却道:“我要去接夫人,虽说太医院离得近,但我实在不能放心。” 不放心?难道……莫非……众人各自脑补起来,不再挽留了。 就这样,事态继续发酵。 谢玄英自打少年起就是京城的风云人物,他的什么事儿都自带热度。珍味楼这么个环境,带妻子出门吃饭,平白无故挨了顿骂,谁不嫌晦气? 当时的他一番作为,其实有人叫好,觉得痛快,有人觉得过分,毕竟骂人和见血程度不同,还有人看乐子,嘲笑勋戚狗咬狗。 但此一时彼一时。 太后拉偏架,不罚尹家人,反倒罚了受害者。 除却某些道学家,指指点点说什么“为什么不说别人就说她”,其他人的重点都抓得很准——优容外戚,助纣为虐,你们尹家多高贵,还说不得罚不得了? 晚上,各个饭局都在议论这事,越讨论越不爽,御史们酒也不喝了,回家就磨墨写奏折。 大家最喜欢骂外戚了,风险低,名气高,传播广,血赚! 弹劾雪片似的飞到了内阁。 十几本弹劾,皇帝也不能装死。 他马上申饬了寿昌侯夫人,斥责她教子无方,罚三年俸禄,闭门思过半年,并没收出入宫禁的腰牌,无召不得入宫。 御史何等精明,一看皇帝出手,就知道他对尹家也有所不满。 还等什么,上! 御史们慷慨陈词,子不教父之过,光罚个寿昌侯夫人可不够,大家弹劾的就不是尹大或侯夫人,是寿昌侯,是太后。 群情激奋,皇帝再甩出一招,剥夺尹大锦衣卫指挥使的虚衔。 御史依旧不听:太后呢?太后这种拉偏架的行为合适吗?尹家这种品性,太后配母仪天下吗? 杀人诛心,这一笔,无疑是承恩公府的手笔。 他们家当外戚时老老实实,拘子孙读书,从来不触霉头。现在亲娘上位,有意打压,也只能自认倒霉,谁让先太后不是亲妈呢? 但一忍再忍,换来的是什么? 连谢家都被这么对待,他们这样的外戚岂不是要被踩到泥泞里? 要知道,昔年皇帝被先帝接入东宫,可在立为嗣子前,先帝犹疑了小半年,齐郡王在东宫无名无分地待着,最后是先太后说了好话,才正式册封。 这份人情二十几年就用完了吗? 先太后当了二十年皇后,又是二十年的太后,承恩公府姻亲故旧不少,这一煽风点火,威力浩大。 再者,归宗已经是大臣们捏着鼻子认下的,这回反正不是大事,谁肯轻易放过? 虽然古往今来,只有被废黜的皇后,没有被废的太后,但不妨碍大家弹劾。 弹劾破百,一直隐形的寿昌侯憋不住,终于出手了。 四月初一的大朝会,群臣俱在,他上奏请罪。 道是自家出身低微,礼数不周,因是独子,故多加纵容,以至于犯下大错,恳求皇帝处罚。 奏陈完,又对靖海侯道:“犬子鲁莽,冒犯了谢侍郎与宁远夫人,他已经受了惩处,望谢侯高抬贵手,放犬子一马。” 姿态很低,态度很卑微。 但很多人在心里骂了一句蠢货。 这番作态,你找谢玄英表演还差不多,人家是晚辈,不好和你过不去。 谢世恩是什么人? 你找他?真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了。 “尹侯言重了,惩处与否,自有陛下决断。”靖海侯加重语气,“我只有一问。” 寿昌侯硬着头皮:“谢侯请说。” “我家子媳自入我谢家门,一直恪守妇德,忠君持家,未敢懈怠。她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好,令公子要这般辱她?” 靖海侯冷冷道,“还要侮辱我儿,威胁我们全家不保?我们谢家元末便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是哪里触犯了律法,竟落到满门获罪的下场?” 此话一出,皇帝都惊了。 他只知道尹大出言不逊,轻贱了程丹若,对谢玄英也多有不敬。可说实话,他们俩功劳再大,也是皇帝一手提拔的。 让他们受点委屈,以全老娘的面子,皇帝虽过意不去,也无甚顾忌。 但牵扯到谢家满门就不一样了。 定国公为开国六大国公之一,配享太庙,这般轻贱功臣之后,怪不得勋戚齐齐抗议了。 皇帝对这个舅舅没有感情,见寿昌侯不敢反驳,知道是真,立即道:“你既已知错,便回家好生管教子孙吧。” 遂夺其爵,复为指挥使。 - 清宁宫。 皇帝亲自向太后解释夺爵的原委,并道:“舅舅家有些招人眼了,朕不得不罚。” “他们竟敢这样逼迫你!”太后动怒,又很难受,“你外甥个不争气的东西,明知道外头的人都在编排咱们家,也不知道给家里长脸。” 骂归骂,毕竟是娘家唯一的侄子,还是舍不得不管不问,“现在爵位没了,这孩子以后可怎么办?” 皇帝早有腹稿:“待他生了长子,朕再封孩子就是。” 太后还是很难受,好不容易家里有爵位了,又被百官给去了。真是的,同他们又没有关系,偏偏认儿子要听他们的,罚兄弟还要听他们的。 “我知道你舅舅没用,可他是你亲舅舅。”她再三关照,“你别嫌弃他,要是连你也嫌弃他,就是嫌弃我这个做娘的。” 皇帝忙道:“儿子绝无此意。” 太后姑且放了心。 - 尹家年后封爵,还没过六月爵位就没了,比流星划过的速度还要快。 但皇帝都有在位半天就没了的,这也不算稀奇。 总得来说,大家都很开心。 言官们勇于直谏,弹劾了为非作歹的外戚,留下美名和履历,皇帝也成了听取谏言的明君。 永春侯府和承恩公府也觉扬眉吐气,与谢家的走动也更加频繁了些。 正好四月的天不冷不热,适合交游,永春侯夫人便邀请程丹若一道参与浴佛节。 这是京中的大节日,各家夫人小姐都会齐聚一堂,到寺院里礼佛献花。 但程丹若拒绝了。 “虽说陛下已有圣裁,可太后懿旨不能不尊,堂而皇之郊游,落在有心人眼中又是一番口舌。”她同柳氏请假,“我同御医轮换授课,四月上旬无事,想去趟庄子。” 柳氏听了,忍不住叹气。 程氏也太懂事了点,四五月天气最好,家里必有宴饮,她在“闭门思过”,不见客,怠慢了客人,见客应酬,又像没把太后当回事。 尹家刚被夺爵,太后正在气头上,避到庄子上最为稳妥。 “你这孩子,怎么老委屈自己呢?”柳氏颇为无奈。 程丹若微笑:“儿媳新买的牧场,还未去看过,再过段时间,天就热了。母亲就当心疼我。” 话说到这份上,柳氏只好应允:“让三郎陪你去吧。” “多谢母亲。” 搞定了柳氏,还要搞定谢玄英。 他比柳氏想得更深一层:“你不想同母亲出去?” “多少和家里分开些,哪怕只是表面功夫。”程丹若没有否认,“我感觉,父亲是想和冯家……” 她没说完,给他一个意会的眼神:勋戚之中原就以谢、冯两家为首,但京城眼见就不太平了,大家抱团的念头与日俱增。 靖海侯这次串联几家,给了尹家一个狠的,未尝没有拉拢各家的意思。 如他自己所言,风雨到来之际,扩大自己的船是最重要的。 这点心思,谢玄英自然也心中有数:“去庄子上散散心也好。” 不过,他了解妻子,“你就这一个缘故?” “当然不是。”程丹若道,“我有正事要做呢。” 打铁还需自身硬,靖海侯的船再大,也不是他们掌舵。这次靠了爹,不能次次都靠爹。 况且,太后不是孤例,她只不过是君权的延伸。 下一次,当皇帝打算为所欲为时,他们又该怎么保全自身? “虽然没打算这么早,但择日不如撞日,就开始做吧。”她将实验器具一样样装入箱子,“我离这儿远点,省得想东想西烦得慌。” 抑郁最易反复,程丹若不想再陷入泥潭不可自拔,干脆躲远点儿。 谢玄英听出她的郁结,忙岔开话题:“这回打算做什么?” 程丹若看了他一眼:“药。” “治什么的?” 她:“一种比较棘手的病?” 谢玄英倒是好奇:“为什么要去牧场?用草?” 她锁好实验箱子:“用牛。” “牛黄?牛角腮?”他随口猜测。 “不告诉你。” “小气。” 程丹若转头瞪他:“你再说一遍。” “那杀不杀牛?”谢玄英问,“给你开个条子吧。” 牛是农耕的主要劳力,等闲不可杀之,病牛、死牛报备官府才能宰杀贩卖。但这是理论上,实际上各大酒楼都有牛肉贩卖,光靠病死的可不够。 这时,就有一个合法宰牛的途径——军备制造。 弓箭、刀剑、盔甲都需要用到牛皮、牛骨、牛筋之类的东西,所以,如果是为朝廷提供军备材料的,便可以合法宰牛。 军械制造由兵部和工部的虞衡司共同负责。 兵部负责开单子,工部负责做,但这也不是一定的事,工部忙不过来,兵部找人自己做也不是不行。 总之,水很深。 程丹若养牛,当然不是为了宰杀:“不一定,我先去看看情况。” 她这次的任务很简单:首先,找到一头牛。:,,. 章节目录 第435章 科研嘛 程丹若的牧场在顺天府北部,离京城大约一日的路程,早晨出发,将近傍晚才到。 牧场不大也不小,位于一片河谷处,养了五十头牛,都是按照程丹若的要求,专门从蒙古买来的黄牛。 除了少数几头种牛,大多是母牛,岁数不一。 程丹若到了地方,没急着找牛,反倒是招来管事,询问周边牧民的情况。 因临近京城,这里的牧民日子过得不错,养的牛羊也优先提供给京城。如今羊毛纺织业欣欣向荣,更是有不少人过来收羊毛。 牧民的日子不算富裕,却也不需要扶贫。 程丹若放心了,专心搞医学事业。 次日,她早早打发走了谢玄英,戴上口罩手套,在牧民的陪伴下,一头头检查母牛的乳-房。 牛痘多生发在这个部位,所以在广为人知的故事中,琴纳是在挤奶工身上发现了端倪。 但故事只是故事,现实并没有那么简单。 程丹若思索了很久,是否要在本土研制牛痘疫苗。相比于牛痘,其实人痘做起来更为简单。 首先,在宋元时期,人们对天花就有了较为普遍的认知,到了明朝,大夫们已经能够分别各种痘的类型,甚至在某些地区,已经出现了鼻痘法,大夫们已经在尝试筛选痘种,有了种痘雏形。 而人痘技术在原本的时间线上,在清朝才成熟,假如此时提出来,已经足足领先一百年。 还有,牛痘疫苗不是说做出来就能推广的。 最早西方研制出牛痘疫苗,却在传入国内时失败了,理由十分荒诞。 ——疫苗过期了。 早期的人们是怎么接种牛痘的呢? 是从一个患者身上取痘,然后直接给下一个种上,靠人传人的方式传递,或是直接在种痘现场牵头牛过来,现场取,现场种。 效率低不说,也不是出痘了就能随时接种。 取痘的时间不对,接种的人可能无效,痘种不干净,可能直接导致病人得病感染而死亡。 所以,牛痘比人痘安全,却也有大量风险。 只不过,穿越这么多年,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怎么,她一直没碰见天花,相反机缘巧合,和鞑靼的关系还不错——牛痘在欧洲、俄罗斯和中亚分布得比较多,获取痘种的概率更高。 既然如此,当然还是牛痘更好。 毕竟她也没打天花疫苗…… 言归正传,要研制出牛痘疫苗,首先得有一头得病的牛。 程丹若提前嘱咐过林桂,让他多留意身上长疹的牛,自己要试药。有猪康复这头猪在先,下人们不以为奇,好好答应了。 但这么多牛中,病牛一共有五头,只有一头是长了丘疹的。 可这不是牛痘! 是挤奶人结节,也叫假牛痘。 ……怎么说呢,意料之中的坎坷。 但来都来了,筛一遍没有就走,实在太可惜。 程丹若很快想出了办法,最简单的莫过于派人到周边的牧民家庭寻访。 “疹子不要这种光滑的、棕红色的、圆形的肿结。”她叫来仆人,仔细描述,“要有水疱的,凹进去的脓包。” 牧场是林桂买的,负责的管事也出自靖海侯府,是柳氏陪嫁丫鬟的儿子。 他们天然向着三房和四房,而比起谢四,谢玄英怎么看都更有前途,今后荣辱系于她身,他们干活肯定上心。 一内一外两个管事都应了,说马上找人四处寻访。 但就这样碰运气,概率还是太低,她补充道:“再收些仓鼠来,几文钱一只,总有人肯吧?” “肯的肯的,这东西到处都是。”管事没有问她要来做什么,反问,“夫人要多少?” “先收个三五十只看看。”啮齿动物是牛痘的携带者,也属于碰运气,当然,程丹若没忘记问,“这边近两年没有鼠疫吧?” 托她本人的福,众人已经知道什么叫鼠疫了。 管事忙道:“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好。” 此地靠近蒙古,与长城所隔甚近,自然有不少仓鼠。附近的人听说仓鼠换钱,哪肯放过机会,不出半日,就捉了好几只过来。 程丹若挑选出十头五岁左右的小母牛,将它们和仓鼠关在一起。 然后,回去上香。 弗莱明拜过了,这次拜琴纳。 虽然他们都没有出生,但不妨碍她的虔诚。 牛痘病毒大约有三到五天的潜伏期,故而此后数日,程丹若都过着极其平淡的乡下生活。 起床、吃早饭、骑马遛狗(她把大米小米带出来了)、吃午饭、午睡、写教案看书、吃晚饭、睡觉。 才过三天,就觉得闷极了。 牛痘还一点反应也无,几头牛都格外健康,每天努力吃草。 她深觉无聊,又不甘心这么回去,思前想后,把主意打到别的地方。 动物的垂体后叶可提取催产素,这不仅可以用于引产、催产,最重要的是,可以预防治疗产后大出血。 血崩一直都是产妇的重大死因之一。 但牛毕竟是宝贵的财产,杀牛取脑有点舍不得,毕竟牛痘还没做出来呢。 其他动物也可以,比如猪、羊、牛、兔子。 程丹若选了兔子,不是因为兔兔好吃,而是兔子繁殖快,消耗不心疼,且对医学生来说比较熟。 猪头和羊头她真的只会吃,还锯不动。 随即抽取一只幸运家兔,剁头,肉给厨娘做麻辣兔丁,头被她摆上解剖台,扒掉肌肤和肌肉,露出脑部骨骼。 这时,她遇到了第一个难题。 兔子的垂体后叶在哪里? 解剖课教过剖兔子,可那是上辈子的事了,记忆已经模糊不清。 程丹若不得不停下动作,先回顾一下解剖课的内容,笨拙地拆卸起了兔头。 失败了。 没有专门打造的骨钳,在剥离头骨碎片时,不小心一片插进大脑,导致硬脑膜受损。 但她没有停下,继续剥离小脑。 脑垂体就更费劲了,它夹在骨头中间,必须小心剪掉周围的骨片,才能将脑垂体剥出。 毫无悬念的,一刀剪岔,直接扯了下来。 程丹若:“……”吃兔头的时候怎么没发现兔脑袋这么难拆! “小雀,再让厨房宰一只兔子。”她吩咐,“脑袋要完整。” 小雀:“欸!” 她马上提了新鲜的兔脑袋过来,还问,“夫人,你是要把脑袋缝回去吗?” “当然不是。”程丹若活动酸痛的手指,“我要把兔脑剥出来。” 小雀:兔脑这么小,不好吃吧? 但她不敢问,乖乖照做。 第二只兔脑袋英勇上岗,并在半个时辰后喂了狗。 天黑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程丹若洗洗睡了,准备明天继续奋战兔头。 工作让她暂时忍耐住了空荡荡的床帐。 隔日,兔头、兔头、兔头。 连续奋战三只兔子后,程丹若终于顺利地剥离了兔子的脑垂体。 好小一个。 一个还不顶事,她得多准备几个,将其晾干磨粉,再用粉末浸水离心分离,再加入冰醋酸水层析,调解PH,再过滤,再收集,再过滤,最后得到纯度比较高的催产素。 没有试纸怎么测试PH值?做石蕊溶液。 石蕊是中草药,好弄,就是调配起来费工夫。 程丹若打算以后临床再整,动物实验就简单一点儿,直接反复提取数次得了。 兔子脑垂体那么小,做实验的小白鼠也不能太大,正好牛圈里有仓鼠,催产素的不少实验原就是用田鼠完成的。 又两日。 牛痘半点影子都没有,兔子宰了不少,她得到了一指甲盖的垂体后叶干粉。 加水浸泡,并制作一个离心机。 最简单的离心机很容易做,一个圆形纸板和两条绳索即可。哪怕在现代,一些偏远地区电力有限,仍会使用这种简单玩具来分离血液。 程丹若叫木匠做了个双层的圆板,将液体装入试管,插入凹槽固定,然后拉动两边的绳子,手动离心。 分离出清液,重复以上步骤,就得到了一管催产素。 接下来就是动物实验。 在诸多仓鼠中,选择一只没有生育的雌鼠,然后逮几只小仓鼠,观察雌鼠对小鼠的态度。然后注射催产素,看雌鼠是否会产生“母爱”,主动护理刚认识的小仓鼠。 因为药剂有限,程丹若就做了两组,甲组的雌鼠比较温和,前后反应不大,但乙组的雌鼠开始凶恶护食,后来却主动照顾起了小鼠,反差很大。 当然了,单一的实验组没有任何说服力。 催产素和青霉素不同,青霉素可以做皮试,只要不过敏,出问题的概率很小。但垂体后叶中,并不只有缩宫素,还有加压素,目前的技术无法分离二者。 换言之,随意使用可能造成高血压,对产妇造成极大危害。 而剂量恰恰是手工作坊最难确定的东西。 兔子是一个量,牛又是另一个量,离心机分离的次数不同,浓度就不一样,根本无法测算。 程丹若打算先用兔子试试,如果效果不明显,再弄点猪头羊头,总结出例如“成年猪样垂体后叶三个,干燥磨粉加水一升,离心过滤三次,一炷香滴注八滴”之类的结论。 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眼下做出的催产素,用到人体上大概只有一个途径——催乳。 这可以不用滴注,鼻粘膜吸收就行,比较安全。 程丹若安排得明明白白,做起来也很顺利。 数日后,第二管催产素成功生产。 但牛还是没有动静,非常健康。 ……真的在第一步卡住了。 她头疼万分,不知该拜哪位神仙,偏偏这时候,京城出了事。 承郡王世子受伤,高热不退,太医院想到了她的药,紧急传信过来求药。 程丹若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这人还在呢? 不能怪她如此,当年皇帝召入京城的藩王子孙有四个:鲁王孙因为鲁王和无生教的关系,已被废为庶人;安王之子更是早早出局,人都没了。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 几年前,安王病重,立长子为世子,他没有嫡子,只有三个庶子,在京城的安小王爷排名第三。 皇帝准许了安王立长子,不久,安王过世,安小王爷回家奔丧。 路上人没了。 说是自当年惠元寺感染痢疾后,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这次急着回家,悲伤过度又感染风寒,一下病重,不治身亡。 至于这是不是真相,各有各的猜疑,反正结局十分明白。 他出局了。 剩下的就是丰郡王和承郡王世子。 丰郡王娶了许意娘,贤名在外还有嫡长子,很投士大夫的脾胃,承郡王世子则完全相反。 当年比射箭,他一箭射伤了李有义,导致小太监差点没命,已经足够莽,多年过去,如今有过之而无不及。 罪行太多,罄竹难书,总结一下无非八个字:欺男霸女,为恶一方。 程丹若不太想救这家伙,但医者的原则又让她犹豫。 而且,这人的伤势也很“有趣”。 根,烂了。:,,. 章节目录 第436章 花样多 在古代,听个稀罕的病例都很不方便。 程丹若回到京城,只在太医口中得到了模棱两可的描述,她无语又好笑:“不知病情如何,我怎知可否用药?” 但太医有太医的为难,不方便把那几个字告诉她,污耳朵,不恭敬。 最后只好找谢玄英转述,才让她得知了具体的情形。 众所周知,承郡王世子不是个好东西,品性差,脾气莽,完全不符合儒家对君主的要求。他之所以留在京城,只不过是为了让丰郡王看着不像储君罢了。 就是个幌子。 对于这么一个没有前途的家伙,京城的众人——特指达官显贵——自然懒得多注意。 和寿昌侯的儿子不同,承郡王世子再莽,也不会朝权贵子弟下手,并不侵害他们的利益,甚至与一些纨绔子弟关系还不错。 受害者不是平头百姓,就是贱籍乐户。 这一点,他和承郡王不愧是亲父子。 承郡王□□,掳掠民女乃至尼姑、道姑,与护卫在府中厮混,逼得承郡王妃逃到京城,以免受牵连。 世子也一样,越长大越类父,唯一的不同是,爹爱女人,他对男人更感兴趣。 很难说这是风气使然,还是性向不同,反正承郡王世子在宫中时,就时常和小太监们厮混,等到后来常年住在宫外,更是肆无忌惮。 他犹爱戏子,因为他们花样很多。 世子有的是侍妾丫鬟,厌倦了普通的欢爱,这兴许也是他将目光转向男人的原因……总之,他的“游戏”尺度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寻求刺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话放在此处也适用。 承郡王世子不吝金钱,只要能够让他高兴,他就能一掷千金。 钱能买到很多东西,比如尊严,比如命。 这一次,他就摆出了大量金银珠宝,说只要能把它们塞进谷道,就能带走。 无论多少。 于是,挑战人类接受极限的游戏就开始了。 参与者有五六人,第一个塞了金银瓜子,第二个不甘示弱,塞玉器宝石,第三个更狠,看上了一方玉镇纸。 越往后,尺度越大,留下的宝物越少。 等到最后一个,道具用完了,世子就随手拿了琉璃簪子充数。 琉璃虽难得,哪里比得上玉值钱?这位戏子不满,缠着世子说不公平,世子见他娇媚,心猿意马,直接说:“再送给你一个大宝贝。” 然后就宠幸了他。 琉璃碎了。 戏子肠道破损,血流涌注,世子也被碎片扎破。但承郡王世子就是个莽夫,胡乱弄干净,也没当回事,赏了他们就醉醺醺地睡着了。 之后几日,他一直沉迷温柔乡,半醉不醒,浑然没察觉到不对。 等到发现还有碎片残留,且伤口开始溃烂脓肿时,已经是好几天以后了。 太医试图给他清理,可碎片扎得极深,完全挑不出来,且一碰就痛得要死,他们不敢下狠手,开了药外敷。 没好成,还开始烂了。 太医只好说实话,这再不能好,只能切了,否则脓毒入肺腑,性命堪忧。 承郡王妃就这一个儿子,还没有孙子孙女,当然不肯,苦苦哀求。最后盛院使没有法子,说治疗外伤,还是程丹若的金疮药最好用。 然后,他们就上门求药了。 以上就是承郡王世子受伤的全过程。 一件简单无比的事,谢玄英愣是吞吞吐吐讲了半晚上。 程丹若大摇其头:“你还是见识少了。” “你又见过什么?”谢玄英不信。 天气渐热,薄被子也盖不住了。 程丹若伸直腿,舒展一下骑马绷紧的肌肉:“你想听吗?” 她在医院实习那会儿,有幸去过急诊,见识到了不少奇葩的事情,虽不能说见多识广,但是肯定比他强。 “你说。”谢玄英不能说不好奇。 程丹若沉吟少时,总结道:“十个病人九个男,前有鲤鱼后黄鳝。” 谢玄英:“……”什么东西? 他越想越觉得不能深想,明智地改变话题:“你打算怎么做?” “给药啊。”程丹若道,“明天上午开始做,晚上应该有了。” 谢玄英没说什么,她愿意救,那就救吧,毕竟承郡王府与他们无冤无仇,平白得罪了也不好。 他只是“嗯”了声,随后仿佛不经意地问:“在牧场都顺利吗?” “一半一半。”她随口回答。 “还回不回去?”谢玄英转头瞧她,“西街那边已经修好了。” “暂时不回了。”程丹若惋惜道,“差点运气,再等等吧。” “是么。”他转开视线,看着帐下垂挂的花篮,茉莉花一簇簇地自小篮子中舒展腰肢,花苞洁白娇嫩,“知道了。” 程丹若抬首,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推了推他:“欸。” 谢玄英:“嗯?” “这两天总骑马。”她打量自己的双腿,好像在钻研什么高深课题,“以后会不会变成罗圈腿啊?” 谢玄英瞟了她眼,烛光下,她的肤色呈现出微微的橙红,气色天然,犹如舟中偶遇的晚霞,照映碧波。 他收回视线:“不会。” 程丹若把腿架到他膝上:“我觉得会。” 谢玄英心里飞快地算了算时间,不动如山。 她拿过他的手,放自己腿上。 “不是受孕期吗?”他微微抬手,掌心悬空,唯有指尖与肌肤藕丝缠连,“快睡吧。” “腿酸。”她道,“睡不着。” 烛火猛地窜高了一截。 “草原的风可大了。”她说,“晚上一阵阵的吹过山谷,像鬼哭。” 谢玄英弯起唇角,但口中还要道:“你几时怕过鬼?” “谁说我怕了?”程丹若摆正枕头,“懒得和你说,睡觉。” 她躺下,他却从背后依偎过来,将她拢入怀中。 炽热的温度如春雨蔓延。 罗帐倏而静谧,倏而轻颤,直到在某一刻化为交织的叹息。 谢玄英下床提水,给窝在枕上的人擦身。 顺便说一说刚才忘记的事:“你何时有空,我们去趟西街,添点家具,恶月不搬家,四月底就把家具都搬过去,端午再里外熏一遍,白天就好住了。” “嗯。”程丹若前两天也不能说没睡好,就是睡得不踏实,这会儿已经困极,含混地应了声,便合拢眼皮。 谢玄英扔掉帕子,俯身过去问:“这两日,想我了没有?” 她不理他。 “你不说我也知道。”不想他,不会在这样的日子惹他,但他也有点后悔,“还是该小心的。” 程丹若道:“我心里有数。” 算日子不过双重保险,其实靠不住,避孕还是靠服药。 “睡了,困。”她凑过去,贴住他温热的身躯。 谢玄英吹灭蜡烛,搂她入怀。 梦乡来袭,一枕黑甜。 - 次日,程丹若吃过早饭便钻进实验室,熟悉地开始了青霉素的制备。 她打开瓷缸,所有的培养皿都在试用期消毒,添加培养基也足够小心,但几乎每一次,都无法避免污染。 这次又有几个培养皿出现了杂菌,不得不全部倒掉,用水蒸汽消毒瓷器。 完事后,还要倒入新调配的培养基,分出一部分干净的青霉菌,继续培养,如此周而复始。 还好,她现在家大业大,有一整个实验室,三层木架,几十个瓷缸,总有几个没有被污染,能够取到青霉菌。 程丹若小心倒出培养液,开始过滤。 她参考以往的数据,大致过滤了三次就装进了试管,以蜡封口,再装入提前准备好的冰块,低温保鲜。 因为承郡王世子的病情比较敏感,她不必亲自出面,叫医馆的红花送过去。 “先做皮试,一个时辰无异常才能注射。”程丹若叮嘱她,“小心,别出岔子。” 红花应下,手捧药盒,以最快速度赶到了承郡王妃的私人宅邸。 盛院使已经在了。他很小心,知道这药使用不当会死人,亲自看红花做皮试,并问明时间。 听说要一个时辰,也不多言,就待在府里等待结果。 承郡王世子运气不错,没有过敏。 红花为他做了一次肌肉注射:“假如药物对世子有用,一会儿便能见效。” 盛院使点点头,出乎预料地和善:“你们在贵州用的就是这个。” “是。”红花的语气难掩自豪,“许多断肢重伤的士卒,只要能用此药,能活八到九成。” 盛院使问:“为何有人可用,有人不可用?尔等可知个中规律?” “夫人说,此事全看运气,并无规律。”红花答得很快,“男女老少皆有,说不准的。” 盛院使沉吟少时,又问:“这样的病情,你们可曾见过?” “见过,刀剑无眼,伤处哪里都有。” “只消是热毒,都能治?” 红花迟疑道:“按照夫人所言,伤处红肿流脓,多可以一试。” 盛院使捋须沉吟,一时不曾言语。 青霉素对从未用过的人而言,见效极快,承郡王世子的高热终于退去。盛院使趁机为他扎针,令人清理干净伤处,暂时保住了他的小伙伴。 隔日,高热再来,好在下午时分,程丹若又让红花送来一针。 加上外用敷药,渐渐有所好转。 盛院使将疗效记在心间,过了几日,终于下定决心拜访程丹若。 他掐点等程丹若下课,道:“程夫人劳苦终日,实在辛苦,今日由我做东,请贤伉俪过府一叙,不知可否赏光?” 程丹若以为他想问课程内容,一口应下:“那就打搅了。” 盛院使办事靠谱,已经提前通知了谢玄英。 夫妻两人会合,径直去了盛家。 盛院使是太医院一把手,虽然官职不高,但为了方便看病,皇帝特地赐了一座三进宅院,就在内城。 他家人口也不多,盛太太出来见了礼,很快避退到后院。 丫鬟上茶,互相寒暄了会儿,,盛院使才半含半露地开了口:“下官有一疑难杂症,想请教程夫人。” 程丹若医生的好奇心一下起来了:“不敢当,院使请说。” “此为我一长者,”盛院使沉吟道,“家中姬妾颇多,年轻时纵于房事,如今年纪大了,有些力不从心。” 程丹若:“?”壮阳药可没有。 “倒不是肾水不足,长者身体尚算康健,只是房事频繁,湿热流注精室,精浊窒塞窍道。”盛院使轻声道,“不知是否是此缘故,迄今膝下空虚。” 程丹若:“……” 她缓缓抬头,和谢玄英交换了个眼神。 空气死一样寂静。:,,. 章节目录 第437章 论医理 四月下旬,百花盛放。窗外的树梢上,麻雀正好奇地观察屋里的人类,好奇他们为什么不说话。 盛家的书房已经足足安静了一炷香。 这不合理的沉默,让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程丹若知道盛院使在暗示什么,而盛院使也知道他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短暂的静谧中,双方达成了微妙的默契。 程丹若放下茶盏,笑道:“我对此道并不精通,不知何处能帮到院使?” 盛院使道:“夫人太自谦了,你医理通达,别开生面,对我等也多有启发。”他混迹宫廷多年,做到太医院院使,城府自不必提,也笑道,“不过闲聊两句,依夫人之见,是什么缘故呢?” “膝下空虚,以前可曾有过姬妾受孕?”她问。 盛院使道:“倒也有过。” “那就好。”不孕不育是世界难题,即便现代也有搞不定的,皇帝生过,两个女孩还都长大成人了,程丹若对他有一定信心,“这位长辈可雨露均沾?” 盛院使道:“自然,且均是年轻女子,身体康健。” 程丹若沉吟少时,斟酌道:“不怕您笑话,因为我自身的缘故,对受孕一事也多有关注,有些不成熟的想法,还要请您斧正。” “不敢。”盛院使道,“不知夫人有何教我?” 程丹若道:“无法受孕既有女子的缘故,又有男子的缘故,女子的缘故查起来难些,但既然长者姬妾众多,且均身体康健,我以为,其关窍在男子精水。” 毫无疑问,盛院使也是这么想的,不然他不会开场就提精浊的问题。 “院使方才说,湿热流注精室,精水堵塞……可是有精浊之状?” 程丹若一直都是个好学生,以前是,现在也是,她没事就会翻翻医书,熟悉一下中医的思路,加上对皇帝不孕不育的好奇,很快理解了对方的描述。 精浊是中医的病症名,指的是尿频、尿急、尿道口有精-液溢出,和□□也能指尿液浑浊不同,精浊通常是尿道口流白色浊物,但尿液干净的情况。 她向盛院使求证的就是这个。 盛院使十分确定:“不错。” 程丹若信任对方的判断。 她的中医水准磨练多年,也不过三流,盛院使就不一样了,他从医多年,对皇帝的病情肯定慎之又慎,绝不会误诊、漏诊。 “您开了什么方子?”她问。 盛院使道:“八正散。” 中医药方浩如烟海,程丹若不得不闭上眼,作弊一下才知道具体的药方。 车前子、瞿麦、萹蓄、滑石、栀子、炙甘草、木通、煨大黄,可清热泻火,利水通淋,现代也仍然在用于泌尿系统疾病的治疗。 “您的方子没有问题。”她迟疑,“未曾好转吗?” 盛院使道:“略有好转。” 她:“?” “效果不显,且木通不可长期服用,有损肾脏。”盛院使知道她对药理不熟,解释道,“不久后改用坐浴汤。” 程丹若应了声,并不觉稀奇。 在治疗泌尿问题时,古人也会用外治法,坐浴、灌肠、涂膏药都有。 皇帝选择了坐浴。 “结果如何?” “显效,然则未曾痊愈。”盛院使也很苦恼,“我听闻,夫人之药可解湿热,不知对此可有疗效?” 程丹若恍然大悟。 怪不得盛院使今日开口,原来是想问青霉素能不能治精浊。 平心而论,能也不能。 精浊放在现代,算是慢性前列腺炎,青霉素作为广谱抗生素,能用,但通常会联合治疗,单独使用不太对症。 慢性前列腺炎如果是细菌感染,以大肠杆菌居多。 八正散对大肠杆菌没有太大的抑制作用,只是令其不易黏附,但排石还不错,可能更适合尿结石。 至于青霉素……看运气啊。 鬼知道是什么细菌,如果不是细菌,是非细菌性前列腺炎,就更头秃了。后者没有什么好的治疗方式。 程丹若谨慎地评估个中风险,有医学上的,也有政治上的。 她在思考,盛院使则在不动声色地观察。 观察谢玄英。 要知道,帝王的身体状况极其敏感,随时可能会被认为刺探宫闱,谋逆不臣,但自始至终,谢玄英都没有任何阻拦妻子的意思。 他端着茶盏,专心致志地观赏着茶汤里起伏的叶片,美得像一幅画。 可这种无声的支持与信任,却令盛院使更为慎重。 片刻后,程丹若开口了:“理论上说,可以尝试使用,但我不建议。” 盛院使露出遗憾之色,但并未出口询问理由。 因为在场的人都知道答案——青霉素可能致死,但精浊不会。 然而,程丹若并非只是婉拒,跟着道:“我也认为,坐浴并不是个好选择。” 盛院使微蹙眉头。 她道:“热水坐浴,或许令病人感到舒适,暂时缓解不适,但于生育多少有些妨碍。” 盛院使大为讶然:“这是为何?” 他以为是药方不对,报出几味主药,“坐浴用的是知母、黄柏……” 程丹若斟酌道:“并非是药材的问题,坐浴多是温热水,可精水不喜高温。” “这是什么道理?”盛院使费解。 程丹若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她不知道该怎么把和谐词安全地说出口,还不损害自己的形象。 那就只好……她看向了自己的丈夫。 古人的默契在这一刻被发挥到了极致。 盛院使立即起身:“失陪一下。” 然后转到后面的更衣室上厕所去了。 程丹若趁机和谢玄英交头接耳,嘀嘀咕咕传授了一番。 谢玄英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费解”,又逐渐转为“荒唐”,最后归于微妙的平静。 盛院使回来了。 程丹若起身告罪,在丫鬟的带领下尿遁离场。 其实,这个知识点本身没什么艰深之处,无非是精子不喜欢高温,会在高温下失去本该有的活力。 她从前鲜少考虑坐浴的问题。 因为皇帝洗澡,多半不是简单的坐浴。他是坐着没错,但同时有六到八个太监服侍,先用热毛巾擦一遍,再涂上香胰子,仔细揉搓去除污垢,再用湿润的帕子擦干净沫子,最后干毛巾拭干水分。 整个过程中,皇帝只需要抬抬胳膊、仰仰头就行了。 程丹若初次听闻时,大感震感,真是毫无**,但转念一想,也有道理。 总不能皇帝也只叫人搓背吧?其他地方难道他自己搓?毕竟普通富贵人家的男人洗那啥,都是丫鬟端着脸盆洗的,不用亲自动手。 这很合理。 再者,这么洗水也是干净的,不然,泡着脚的水漫到脖子以下,皇帝估计不能接受。毕竟古人迷信,觉得上身是天是清,下身是地是浊,分得很清楚。 程丹若怎么也没想到,皇帝是不用热水泡澡,但他有慢性前列腺炎,而坐浴是比灌肠、塞药膏更容易接受的治疗方式。 谁也无法否认,热水坐浴确实挺舒服的,也能缓解症状。 可生育……本来前列腺炎就是不育的一大原因,高温待久了还能好? 但皇帝不育是否只是这样的原因呢? 程丹若花了一刻钟上厕所,也花了一刻钟思考这个疑难杂症。 随后,她若无其事地回到书房。 谢玄英和盛院使正讨论今年的新茶。 此时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品茶是闺秀们的必修课了,这是社交万金油啊。 程丹若也加入了这个安全话题,三人闲聊片刻,丫鬟来报,道是晚膳已经准备好了,请客人移步。 于是转道宴厅吃饭。 席间,程丹若和盛院使说起自己的后续课程。 她打算引入听诊器,以便辅助把脉。 把脉需要技术,普通人摸脉搏只能数数心跳,只有老大夫才能摸出脉象变化,细分个中区别,而这恰恰是培训班的学生办不到的。 他们必须借助工具。 盛院使没有见过听诊器,也对此不感兴趣,以一贯谦恭谨慎的姿态道:“夫人高才敏思,下官拜服。” 程丹若自动翻译了这句话——随便你,我不管。 她已经很满意了。 接下来的用餐环节,宾主尽欢。 盛院使频频敬酒,不久便满脸通红,含含糊糊地说:“今日多谢夫人……” “是我该谢谢院使才对。”程丹若道,“我半路出家,只得了几年御医教诲,许多医理都是半懂不懂,您不嫌弃我胡言乱语,多有赐教,实在医德过人。” 她斟酒,“这杯我敬您。” 盛院使忙道:“不敢不敢,还是敬陛下龙体康健,国祚永绵。” 程丹若从善如流:“是,敬陛下贵体安康,江山永固。” 三人默契地喝了酒,达成共识。 华灯初上,日暮西山。 程丹若和谢玄英没有久留盛家,很快告辞。 一上马车,两人迅速清醒,面面相觑。 半晌,程丹若道:“你觉得如何?” “似有疑虑,但你所言颇有道理,院使必会尝试。”谢玄英中肯道,“这又不费什么事。” 程丹若笑了笑:“那就好。” 她并不想牵扯进龙嗣的漩涡里,现代都没有妇产科医生敢保证,一定能让产妇平安生产,何况古代?藏在盛院使背后出谋划策更安全。 而她也相信,盛院使也不会“出卖”她,因为如果真的是坐浴的缘故,才让皇帝多年无子,他也危险了。 盛院使一定会合情合理地改变治疗方式,假如皇帝随后有子,他便是大功臣。 同时,投桃报李,他会给他们夫妻一些重要的消息。 比如今天的“龙体康健”。 皇帝身体还不错,方会让盛院使想搏一搏生子的机遇。 “是个好消息。”她慢慢道,“做生不如做熟。” 承郡王世子的命根保住了,但经此一遭,能不能用还是未知数。兼之他本人品性不佳,问鼎皇位的可能已经清零。 热门人选真正意义上剩了两个。 齐王一支。 丰王一支。 但可能性有三。 皇帝不立嗣,兄终弟及,齐王上位。 皇帝立嗣,按照昭穆相当的原则,过继齐王世子,或丰郡王。 理论上说,肯定是齐王世子的血缘更近,更符合过继的一贯习惯,但别忘了,皇帝自己刚搞过归宗大议。 同样的次序,同样的长子……几乎一模一样,皇帝心里能不嘀咕? 而丰郡王已经成年了。 程丹若酒意上头,歪身在丈夫身上,喃喃自语:“扑朔迷离啊。”:,,. 章节目录 第438章 增人手 四月下旬,春暖花开,京城的宴请与踏青络绎不绝。 程丹若拒绝了大半,回太医院继续上课。 第一堂课,抽查功课,挨个抽背骨骼和血管,并随机点名,要他们上前包扎不同伤口。 都是好学生,基本都过关,她十分满意,叫人送上野兔,当场解剖兔子,让学生们清晰地认识到皮肤、血管、神经和肌肉的区别。 随后,下发听诊器。 和昔年的程丹若,不,和所有的医学生一样,纵然是十分简陋的装备,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大家迫不及待地戴上听诊器,听自己的心跳声。 程丹若瞧瞧桌子。 众学生顿时收敛神色,正襟危坐。 她道:“听诊器顾名思义,就是靠听声音来弥补你们把脉的弱点,前面这个金属片是铜制的,用来放大声音,牛皮管传导声音,两边的耳塞放到耳朵里。当心肺的声音被放大后,我们便能辨别五脏六腑是否在正常工作。” 光讲也没用,她挑了年纪最小的内侍上前,让学生们挨个听他的心跳,并以最简单的语言描述声音的状态。 收了作业,才把自己画的听诊图挂上去,要他们描红画下来。 不得不说,内书堂的教学质量很不错,不愧是翰林院的先生教出来的,内侍们的字写得端正,画也有模有样。 程丹若给的教材是刻印,论细节还是他们自己画得更精细。 她当初上课,也会自己画图复盘。 “回去多听听吧。”她道,“听到有不一样的声音,就记下来,等张御医给你们上课的时候,请教一下他们。” 众人应下。 程丹若端坐讲台,微微一笑。 老大夫们不喜欢新道具没关系,反正也是要干活的。发扬医学总不能她一个人埋头努力,太医院这么多高端人才,不好好利用多可惜。 还有这些内侍。 她鼓励他们:“常言道,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内相只有一个,良医却有许多,一样能济世安民。” 做太监都是万般不得已,可今后的人生怎么过,是做个贪财恋权的奸臣,还是流芳百世的贤宦,却是可以选择的。 他们露出不同的神色。 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平淡不屑,有人心不在焉。 她将众人的表情收入眼底。 医学的路还是一片混沌,从未有人走过,总归是要更难些。只希望他们之中,有人能做第一个,给后来人做个榜样。 程丹若打开怀表,离下课还有十分钟,遂道:“还有些时间,你们若有疑难,不妨问来。” 此话一出,便见他们收拾的动作都变慢了。 少顷,一个名叫福山的内侍起身,恭恭敬敬地问:“想请教夫人,为何经脉中独血脉可见,而经络不可见?经络非筋也?” “万事万物都有表里,筋骨肉为人之表,层层分明,肉眼可见,气血为里,运转周身,难以捕捉。” 程丹若尽量自圆其说,“或许你要问,血脉分明能够看见,何来不可捕捉?但你们要知道,血脉如河流,我们见到的是其流动的残影,而非冻结的冰雪。” 顿了顿,又道,“医家说虚实,经行气,血行脉,血可见而气不可见,故我也认为,血为实而气为虚,筋骨肉中,我们所见的只有实,必有虚不曾见到——但我能够猜想。” 其实,中医的虚实指的是症状正邪,并不是实体虚体的意思。 但她沿用了这个概念。 这也确实引起了学生们的好奇,连坐后面读书的梁寄书,都抬头等她说。 程丹若笑笑,道:“我在贵州曾经见过一些士卒,他们肢体受损,不得不截肢求活,可奇怪得很,明明已经切掉了,他们还是会感觉到失去的肢体在疼。” 论截肢,太监是最有发言权的。 他们经受了巨大的疼痛,好不容易熬过来了,此后的岁月却仍然饱受折磨。 “筋骨之中,必有肉眼不能见之处关乎疼痛。”程丹若道,“不过,这仅仅只是猜想,还未有实证,尔等姑且一听。” 话虽如此,学生们还是奋笔疾书,将所有知识点都记下。 之后,又有数人提了问题。 或是关于止血,或是关于为什么不直接用手缝,偏要用器械,抑或是问缝针的绳结有何特别。 程丹若一面回顾知识,一面解答。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天竟已经暗透。 她停下了讲解:“宫规森严,你们还是早点回去吧,医道艰深,今后还有的是机会。” 顿了顿,又笑道,“等过了端午,我白日便会搬到西街,你们有什么疑难,可随时来问我。” 学生们露出些微讶色,但谨慎惯了,均不多言,同她道谢后陆续离去。 只有梁寄书上前,解释道:“他们尚未当值,无事不可出皇城。” 程丹若知他是好意,朝官和内侍来往频繁易惹人诟病,但师生一场,总要尽心才无愧:“学医是一辈子的事。” 梁寄书拱手,肃然起敬。 - 上班族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 展眼间,五月到了。 和后世不同,端阳节不是从初五开始,而是初一就开始了。 初一要准备置办端午的东西,且会形成专门的集市,谓之“扇市”,此外,当天也是女儿节,出嫁的女子可回娘家,一直住到端午再走。 程丹若事情多,和晏家夫妇也不熟悉,故不曾回,和谢玄英花了一天逛街,既采购端午要的东西,又为新家添些小物件。 谢玄英看上一把浙江天台山老藤做的禅椅,试坐半天,好像打算试试能不能悟道修佛。 她一边等,一边挑了个小藤椅,款式相差无几,但不是天然杰作,编织的。 众所周知,猫喜欢抢椅子。 又在旁边的南北珍货店淘到个黑漆嵌金银片的倭氏箱子,格子多,皆有锁扣,适合装贵重物品。 她马上决定买下来,专门用以放药品。 既然是扇市,少不了扇子。 他们都喜欢折扇,方便收起来藏进袖中,不占地方。程丹若则觉得必要时可以充当教鞭,也算一物多用。 两人各买了五六把。 还有花瓶、书灯、笔船、文具(特指专门放文具的盒子)。 林林总总买了一大堆。 端午正日,大清早起床,先用五枝汤洗手,算是沐浴过了。 早餐吃过水面,宫里赐下粽子,又拜谢过皇恩,加餐吃粽子。 完事后,一道去西街宅邸,熏艾草,挂吊屏,谢玄英用朱笔写了张“五月五日天中节,赤口白舌尽消灭”的纸条,贴在柱子上避毒蛇。 程丹若比他务实,教下人拿雄黄洒在花园,免得毒蛇侵扰。 又将洪夫人送的清凉伞供在中堂,这是一种红罗小伞,下面缀着丝罗剪裁而成的璎珞、瓜果、百兽或是神佛,称为条达。 洪夫人选的是佛教的华盖,程丹若则很敷衍地做了些橘子、花生、柿子。 走完流程,一面熏艾草驱虫,一面商量怎么摆家具。 新宅的前院都修好了,正外院就是谢玄英日常处理公务,接待客人之地,西外院则作为客院和私塾,给了姜元文。 他从左家搬到了谢家客院,正式担任幕僚之责。 东外院划给了程丹若。 她平时可以在这里接待自己的访客,管理家务,因为正院尚未修缮好,也准备间卧室,方便夫妻二人居住。 中轴线靠西的一处院舍是大厨房,这会儿已然搭好灶台,红白案师傅俱全,随时可以开火。 于是,端午后,他们悄无声息地换了工作室。 霎时间,被工作淹没。 谢玄英收到了无数帖子,比在靖海侯府多出一倍,从前有所顾忌的人家,这会儿就不再忌讳上门,送礼的马车一辆接一辆。 这礼物还不好拒绝,不是贺他乔迁,而是贺他升官——之前住在靖海侯府,人家礼都不好送,侯府也不便收。 或者说,柳氏有意如此,免得属于三房的人情,不清不楚地归了公中。 谢玄英不得不重新召回师爷们,依旧是从前汤、钱两位师爷。但与此前不同,之前是靖海侯派遣的,现今却是真正投向了谢玄英。 汤师爷负责筛查文书,钱师爷负责收礼登记,姜元文负责回帖。 程丹若也一样忙碌。 她被困在了无数账单里。 单独开火,就有单独的支出,得算账,新家还在装修,装修款从侯府走,还得算账,亏得数学好,不然头都要裂了。 这时,就显出一个好婆婆的重要性了。 柳氏和她婆媳和睦,便不吝伸手,在自己的大丫鬟中挑选一番,把珍珠夫妻都给了他们。 珍珠、翡翠、玛瑙、琉璃是同一批丫鬟,当初都是二等,玛瑙给了她,琉璃配人后给了四房,翡翠是通房,珍珠是留到最后的一个。 但留得再久,也得嫁人。 柳氏将她嫁给心腹,把他们夫妻给了儿子、儿媳,不过,留下了她的公婆。 这点手段,程丹若自然门清,可她一点儿不在乎。 珍珠会算账,以前就是给柳氏看账的,独这一个好处,就足以让她接受。她专程感谢了柳氏的慈爱,第二天就把珍珠带到新家去了。 柳氏……柳氏心里是很感慨的。 四房里,把持家事的还是魏氏陪嫁,琉璃夫妻就是伺候老四书房,与三房的亲密坦然相比,难免有几分隔阂。 她和吕妈妈道:“程氏对我恭敬有加,从不因诰命加身而轻慢,反倒劝着三郎常回来看我。通房一事,就先不提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多年相处,柳氏受儿媳的关心多,膈应少,实在不忍在他们夫妻恩爱之际,提出煞风景的事情。 再等等吧。 柳氏按下了念头。 以上种种,程丹若并不知晓,也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传说中的通房难题,她正在为别的事情而高兴。 第一件好事,金仕达和金爱到了京城。 他年初考中了秀才。 这也在意料之中,和孙秀才、姜元文相处数月,从前因为书少而得不到解答的难题,早在他们的指点中迎刃而解。 金仕达松口气,也不想再考了,带女儿上京投奔东家。 第二件好事,是谢家来了人。 谢家在姑苏是大族,枝繁叶茂,人口众多。除了继承家业的老三房,各房有各房的营生,比如老二房就喜欢买宅子,搞房地产,谢二太太因此家底丰厚。 其他几房中,有借谢大的关系行商的,也有在家耕田读书的,还有啥事不干放浪形骸,沉迷辩论的。 除此之外,旁支子弟最大的出路,就是投奔大宗。 下人是奴仆,幕僚是宾客,亲戚才是最亲近的。很多事,下人做轻慢,幕僚做生疏,同族的亲眷更能显出主家的亲近。 族人也是资源。只不过,从前谢家族人要么投奔谢大,他已自成根基,要么投奔谢二,他是铁板钉钉的继承人。 而谢玄英呢,论理说,在贵州时就能得到投奔了,奈何在打仗,谢家人难免就观望了会儿,这一等,好么,人家回京了,当兵部侍郎了。 他们没法再矜持,眼见谢家最有出息的人横空出世,再不投奔就迟了。 族中经过一番商讨,小家庭再明争暗斗一番,终于五月初,远在姑苏的谢家人到达京城。 见过靖海侯,说明来意,谢玄英就被叫过去领人了。:,,. 章节目录 第439章 五月了 谢家来了好些人,有谢二太太的儿子,他是为了母亲和妹妹来的,还有老五房和外八房的人。 枝繁叶茂的后果就是亲戚太多,认不清楚,总得来说,老五房和靖海侯府的关系比较亲密,尚未出五服,外八房虽然还是姓谢,但已经是较远的亲戚了。 老五房的儿子行十,人称谢十爷,今年三十多岁,和谢玄英是同辈,外八房的又有自己的排行,堂兄弟中行六,叫谢六郎,是谢玄英的侄儿辈。 仅这一处,就看得出来老家的族老是精心挑选过的,真心诚意打算抱大腿。 对此,程丹若痛并快乐着。 人手自然是越多越好,亲戚的脸面弥补了奴仆的不足,但看靖海侯的意思,工资得他们自己发? 她有点心痛,这投奔的亲戚不算客人,也算半个主人,丫鬟小厮都得配,这人力不要钱,一年四季的衣裳也是要钱的啊。 程丹若算完开销,琢磨要不要开源,卖点什么新发明,谁想白忙活了。 谢玄英和堂兄、堂侄见过,隔日就带回一叠银票。 程丹若:“这哪来的?” “族里给的。”谢玄英见她一脸懵,恍然大悟,“你没见过。” 遂告诉她,像他们家这等家族,靖海侯是大靠山,靠山不可能自己经商,还是族里其他人负责挣钱。而经商赚来的钱,有大半要孝敬族里,尤其是族长家和靖海侯。 “孤木不成林,族里既然看好我们,自然会给予支持。”谢玄英简单道,“你收下就好。” 程丹若一时感慨。大多时候,她自觉已经习惯了古代,但总有一些时刻,让她意识到自己不是古人。 宗族……这就是宗族,古人的生存智慧。 她不好置喙好坏,便听谢玄英的意思,好生收下了。 人手前所未有的充裕,他们夫妻的招牌也终于支棱了起来。谢玄英身上“靖海侯之子”的印记,以极快的速度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谢侍郎”。 北安门西街谢家。 程丹若开始了三点一线的生活。 早晨起床,向柳氏问安,出门去西街宅子,打理家事,应对交际,吃过午饭休息片刻,出发去太医院上课。 四五点钟下课,和谢玄英一道回西街,吃晚饭,干剩下的活,大约八点钟,回侯府睡觉。 柳氏都觉得她太辛苦了,每日奔波往返,却说不出阻拦的话,只好再三强调免了她的请安。 程丹若没听。 开玩笑,顺道过去打个招呼的事,前后不过一刻钟,两口早饭就省出来了,却能为她带来孝顺的好名声和柳氏的好感度,为什么不做? 低投入,高回报,谁不做谁是傻子。 她坚持问安,柳氏自然欣慰,变着法子补贴他们。 四五月的鲥鱼,刚上市的红樱桃,草原肥羊,金皮香瓜,甚至宫里赐下来的贡桃甜杏,都让她带走。 荣二奶奶显而易见地不满,她一个大人,无所谓几口吃的,但安哥儿还小,嫡长孙的待遇太差,叫人怎么看? 可谢承荣保持了沉默。他很明白,弟弟在家待不了多久了,熬吧,熬到搬家,兄弟二人就算分开了。 夫妻俩的关注点不同,难免争执了几场,叫柳氏看了笑话。 - 靖海侯府暗流汹涌,谢侍郎家风平浪静。 琐事步入正轨后,程丹若最大的烦恼就是牛为什么不生病。 到底是为什么……难道这边的水土就是不容易长牛痘吗?她越等越无奈,只好让人放出消息,越过边境往蒙古搜寻。 比较顺利的是催产素。 她问了厨房,当下还是羊最受欢迎,羊头最多且易得,遂决定砸羊头。 这回不再亲力亲为了,告知厨房取什么部位,叫厨子收集给她,她晾干磨粉,储藏在玻璃瓶中。 兔子从实验品提供者变成了实验品。 她捉了一些兔子,按照一只雄三只雌分配笼子,一共三组:甲组啥也不干,乙组注射生理盐水;丙组给雄兔注射催产素,观察它们的□□情况。 甲乙组的雄兔子都开了后宫,但丙组的雄兔的忠诚度比较高,一直和特定的雌兔待在一起。 之后,将三组兔子混养,乙组雄兔注射催产素,丙组停药。 丙组雄兔过了段时间,忽然变成了花花公子。 乙组雄兔则出现了奇怪的行为,不能说变忠诚了,也没有开后宫,不久死去。 实验成功了一半。 程丹若决定试试它的催乳效果。 她用棉花浸润催产素提取液,把它做成棉球,密封在瓷罐中。 然后叫来红参,让她寻找产奶少的妇人,试试用棉花球塞鼻腔,让鼻粘膜吸收药液,观察是否有催乳效果。 红参应下,并道:“夫人放心,我们最近的针线生意很好,自从知道我们是从工部领的差事,人比以前多了不少。” 此前,生民医馆虽然开张,且客人不少,却碍于过于私密,反倒惹来猜疑。程丹若不得不变通,对外做针线生意,兼职看病。 这果然有效,妇人做针线活补贴家用,可以说是时下女人最正经的经济来源,谁都说不出不是。 当然了,既然明修栈道,未尝有人不知道暗度陈仓,但口碑是做出来的。 街坊邻居看得明白,红参等人来头不小,能拿到工部的活计,证明东家必定是当官的,她们口风又紧,从不与人多论长短,不卖佛像,不劝人捐功德,不说媒拉纤,作风正经。 既然是正经做生意的人家,又有针线作为遮羞布,当家人固然知情,也默许了走动。 医馆进展顺利,程丹若自然高兴。 她费那么大力气做出催产素,靠太医院可推行不了,只能从医馆开始。 稳婆才是离产妇最近的人,男人懂个屁生产。 她盘算着,等催产素的临床效果出来了,再试试用量,看是否能治疗血崩。 假如有一天,消毒、产钳、青霉素、催产素都能推广开来,生产的死亡率必能大幅下降。 有点像做梦,但人生在世,梦想总是要有的。 - 那一厢,程丹若沉迷实验,在医学道路上蹒跚前行,这一边,谢玄英也忙碌了起来。 兵部今年最大的活儿就是武选。武选其实可以粗暴地分成两种,一种是世袭,谁爹死了,大哥死了,子弟继任官职,还有一种是武举,和科举考试一样,三年一考,从乡试考到会试,再有殿试。 前者叫世官,后者叫流官。 但武举考试无论是世官还是流官,都可以参加。因为很多世袭的官职,只有一个头衔,没有实权,必须立功才能“实授”。 所以,武官子弟不想上进,就混吃等死,虽然领不到俸禄,想上进,就可以参加武举考试。 武举的会试分好几场,文有策论,内容大到治国之策,小到治理军队,甚至包括天文、地理、火药、地雷,武为技勇,马射、步射、刀剑、拳脚、力气都有,内容比文科多得多。 而按照谢玄英的计划,三年后的武举,还要增加一科医术。 武选关乎兵力,兵部上下自然严阵以待。 曹次辅亲自把关,廖侍郎负责出题,谢玄英负责挑职位,也就是把需要增补的团营卫所列出来,到时候分配人。 谢玄英办事仔细,将所有空缺列出后,还写了不同的要求。 比如到水军的,必须会泅水,不能是旱鸭子,南北方最好不要相隔太远,不然容易水土不服,语言也不通。入京营的,必须三代清白,不曾与逆贼有牵连。 等到了武举当天,与蔡御史一道轮流监考,最后定下成绩,上呈内阁,兵部与内阁一起拟定出任名单,交由皇帝定夺。 整个五月,谢玄英都在忙这事。 半月后,拿回一张名单。 程丹若接过,好奇地扫视了两遍:“这是你看中的人?” “算是吧。”今天休沐,谢玄英难得在新家休息,拿了把刀切瓜。 咔嚓、咔嚓,香瓜汁水四贱。 他切成瓤,又均匀分成一个个小块,一刀横切,悉数落入雪白的瓷碗,如浮玉晶莹可爱。 “什么叫算是?”程丹若躺在摇椅中,“这也太多了,你打算全安排到贵州?” “说什么傻话。”他道,“这里都是十七到二十五岁的年轻男子。” 她懂了:“说媒?给谁?” “苏表妹。”谢玄英沉吟,“玉娘不用说了,二哥自有打算,七娘多半不成,西南太苦,二伯母怕不会首肯,苏表妹最合适不过。” 程丹若同意他的判断,不由笑道:“我当初有你这样的表哥就好了。” 谢玄英轻哼了声,刚想说点什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愠怒:“你有我这样的表哥,还想嫁给别人?” 她顾左言他:“瓜切好了没有?” “什么瓜,没有你的。”他直接端走盘子,悻悻道,“我在你心里,还没有一碟瓜重要?” “嫁给你有什么好,连个瓜都吃不上。”程丹若从摇椅上起来,伸手去夺,“给我。” 谢玄英举高:“不给。” “给我。”程丹若踮脚够他的手臂,“下来。” “叫相公就给你。”他退让。 程丹若踩他的脚背:“拿来。” “叫人。” “有本事你别动。”她搬了个杌子过来垫脚,终于顺利够到瓜盘,劈手夺下,坐到树荫下的罗汉床上,一叉三块。 谢玄英坐过去,握住她的手腕,硬是把瓜塞到自己嘴里。 “唔,好甜。” 程丹若又叉了两块,果然甜,汁水四贱。 “大米小米。”她呼喊。 两只狗跑了过来,疯狂摇尾巴。 程丹若将旁边切剩的瓜皮递给它们,上面还剩一点瓜瓤。它们也不嫌弃,咔嚓咔嚓啃着,咀嚼声莫名治愈。 谢玄英道:“这人是你挑还是让母亲挑?” “你挑个最好的,再让苏表妹亲自看上一眼。”程丹若自己的婚姻都是撞运气撞来的,毫无相亲经验,不打算多插手,“对了,长得怎么样?” 谢玄英道:“还行。” 程丹若:“和谁比还行啊?” 他:“……反正不是和我。” “算你有自知之明。” 谢玄英翻了个白眼,故技重施,一口吃掉了她竹签上的甜瓜。:,,. 章节目录 第440章 游湖了 谢玄英和苏心娘完全不熟,也毫无感情,但在血缘纽带的牵连下,他依旧尽了自己作为兄长的责任,尽心尽力寻找一个合适的妹婿。 武举是一个比科举更适合相亲的事儿。 科举只看考卷,武举吧,看脸——准确地说,看脸是考试中的一环。 外形是否威武,进退是否有度,言谈是否有礼,这都是分数。 谢玄英监考了几场考试,考察了他们的弓马能力,又翻了策论文章,综合选出了三个人选。 这三人分别是二十四岁、二十岁、十八岁,皆未婚。 他首先剔除了二十四岁的,这把年纪还没结婚,必有隐情,要么是心里有人,要么是家里多事,反正先踢掉。 二十和十八都不错,但十八岁的小子有点鲁莽,背后爱吹牛,不如二十的沉稳。 苏心娘被苏大爷保护得很好,有点懵懂,再配个鲁莽小子,行事难免不稳当。 二十岁的姓骆,五官端正,家世清白,世袭的副千户,也略通文墨,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 谢玄英特意早回家,和柳氏问安后,将骆郎的消息一五一十道来。 柳氏正为三个姑娘的婚事头疼呢,听到这条件,不由迟疑:“好是好,可你表妹性子柔弱,苏家又是读书人家……” 谢玄英明白了,也未勉强:“我再打听打听。” 柳氏怕他累着,忙道:“这些事交给你媳妇去做,她在外走动比你方便。” “她和母亲想的一样,所以应了杨太太的约。”谢玄英不动声色,“届时再打听看看。” 儿子儿媳这般重视自己娘家的亲戚,柳氏自然高兴,欣然道:“既是如此,你们就多费点心,你表妹嫁个好人家,我也对你舅公有了交代。” 谢玄英应下。 柳氏又随口问:“杨太太是什么宴?” “说是去莲花池游湖。” 莲花池就是积水潭,在皇城西北角,靠近什刹海,因汇诸泉之水而得名,景色秀丽,是夏天玩赏的好去处。 谁想柳氏一听就笑了:“什么时候?不会也是重六吧?” “母亲也要去?”谢玄英倒是不意外,重六也算是个节日,为天贶节,文人赏荷花,农民晒蓑笠,还是个给猫狗洗澡的日子。 他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带七妹她们看洗象?” 京中习俗,每当夏季,皇家象房的人便会驱赶大象,到莲花池洗澡,这可是难得的场景,不少勋贵都会去看,脸面大一点儿的,还能问皇帝借两只大象,给宾客们骑两圈玩儿。 果不其然,柳氏道:“是郡王妃的生日。” 谢玄英这才回想起来,许意娘的八字是六月初六,荷花生日。 他撇撇嘴,没接这话茬。 柳氏也就随口一提,转而问起他们夏天用冰的情况。 谢玄英道:“地方不大,也没什么人,买一些便够了。” 窖冰是冬天的事,趁着河流封冻,专门有人负责砸开冰水,将一块块切割好的冰块运回地窖。各家就买了藏在地窖中,等到夏天使用。 像他们家今年才装修好,自家还未藏冰,就只能问人买。夏天买冰,价钱自然略高一些,好在地方少,花费不多。 “有什么短的缺的,尽管问家里张口。”柳氏叮嘱,“别委屈了自己。” “是。” 母子俩一问一答,是家中少见的温馨时刻。 - 杨太太作为首辅妻子,可以说是官眷中的头一人。她的邀约不止是邀请,更像是一种荣誉,证明谁是大夏举足轻重的重要人物。 而杨家也是唯一能召集六部高官家眷赴宴,又不会被皇帝过多瞩目的人家。 某种意义上,这是隐形丞相的特权。 即便如此,大多时候也仅限女眷,除非是过寿或死了爹妈,否则,六部高官也不太会全都到场。 该避讳还是要避讳一下的。 程丹若做了应该做的准备工作:回帖子、裁新衣、打首饰。 然后惋惜一下,自己居然不能骑大象。 再庆幸,好在不用和许意娘打交道,还有荣安公主,她们都和谢玄英有牵连,容易出麻烦。 很快,六月到了,中午的天气已经呈现出夏日的气氛,热浪阵阵,蝉鸣聒噪,在太阳底下站一会儿就冒汗。 程丹若将青霉素的培养缸搬到了地窖,并暂停了催产素的制备。 但一旦有了自己的实验室,不干点什么就觉得手头没活,她思来想去,翻出蒙尘已久的香具,制作避暑香珠。 主药材是香薷、甘菊、黄栢、黄连、连翘、白芷,再加朱砂雄黄花瓣等物,调和成香珠,可以避暑防疫。 谢玄英终于换下了赵清献公香,改佩戴避暑香珠。 程丹若又专门找出香薷汤方,这是清宫所用的暑季汤,主药是香薰、甘草、扁豆、赤苓、黄芪、厚朴、菊花、陈皮。 每天让厨房熬上两壶,给他带去衙门喝,免得中暑。 兵部衙门的冰有限,有时候份例没了,再高的官也只能忍着,或者躲回家。 谢玄英干活认真,鲜少迟到早退,只能自掏腰包,多准备些夏季用品。 忙碌中,天贶节到了。 大清早的,天已经很亮了,树荫茂盛,碧绿的叶子泛出油光,屋檐上落了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大米小米在新家,麦子却还在霜露院,盯它们半天,一个扑棱,肥嘟嘟的尾巴一个横扫,带翻了扫帚。 程丹若被吵醒,无奈地起身洗漱。 谢玄英晨练回来,一面吃早点,一面看她梳妆打扮。 天气热,衣料也变得轻薄。 她今天穿的是浅紫色葛纱对襟衫,下面是玉色细褶罗裙,看着低调,但有近百道褶子,风一吹就像流水,涟漪不尽,余韵无穷。 还是梳蓬松的三绺头,搭配绒花和猫儿眼簪,耳上也是珍珠碧玺坠子,荷花的样式十分应景。 压阵的是一对羊脂白玉镯,光洁无暇,平时戴太素,但今天拢在紫色的袖中,便浓淡得宜了。 谢玄英催促道:“多上点唇脂。” 程丹若忍气吞声,又抹了一层胭脂。 他满意了。 浅紫搭配珠玉都太淡,腰间便挂了金七事,太阳一照,黄金的光泽便会自然显露出来。袖中藏一把端午买的泥金扇,上头是最不出错的金莲花,热的时候掏出来扇扇风。 打扮完,吃早点,差不多就出门赴宴。 莲花池不远,刚到地方,就看见老大一座画舫,杨家的仆妇就在那儿等着。杨大奶奶、杨二奶奶就立在门口等客人。 见着她来,两位奶奶都十分客气地蹲了蹲身:“宁远夫人。” 程丹若一手一个扶住:“不必如此,太客气了。” 她毕竟年轻,两位奶奶的岁数更长,遂不勉强,含笑迎她入内。 画舫一共三层,顶层风景最好,有大小两间花厅。里面的那间更大更敞亮,两边均是打开的窗户,能将湖中风景一览无余,是给太太们坐的。 外面那间略微小一点,连着走廊,是给姑娘奶奶们待的。 程丹若自是被引到了里面,同杨太太打招呼:“我还是头一回来这,都是托您的福,我该好好谢您才是。” 杨太太一改此前的傲慢,和气道:“你们大热天的过来陪我这老婆子说话,该我谢你们。” 互相客气完,程丹若忖度着坐了右边第二把交椅。 杨大奶奶请她上座。 她道:“我年纪轻,辈分也小,坐这还自在些,就容我躲一躲吧。” 开玩笑,右边第二就是第四把椅子了,阁老太太下来就是她,这还不够前?还有两位尚书太太往后靠呢。 杨大奶奶看向婆母,见她没说话才歉疚道:“怠慢了。” 程丹若朝她微笑:“哪里的话。” 她到得早,不多时,其他尚书太太和侍郎太太陆续到场。众人互相问好,暗中打量彼此。 程丹若也没闲着,一边喝茶,一边记人。 许太太到得早,见着她,好生寒暄了半天,又同其他人招呼,春风满面,连丫鬟都能得她的一个笑脸。 匡太太是工部尚书的妻子,和杨太太似乎非常熟,进门就说:“这天气哪里像六月初,热死个人,还是湖边凉快一些,还是您会选地方。” 快言快语的,十分爽利的性子。 又见到了刑部尚书的太太,年纪出乎预料得大,身体也不好。 杨太太忙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在家闷得久,出来走走。”刑部尚书太太轻咳两声,朝程丹若这个生面孔点了点头。 许太太道:“你们还未见过吧?辛太太身子不好,已经久不走动了。”又和辛太太介绍,“这是谢侍郎的妻子宁远夫人。” 程丹若左右看看,发现自己的位置位于窗棂处,还算挡风,便往后挪了挪:“您坐这里吧,吹不着风。” 辛太太要推辞,她却十分坚决地起身,将她扶到座位上:“水风冷,吹久了容易着凉。” 辛太太病骨头,拗不过她,只好坐了。 于是大家又挪了遍位置。 不多时,脸熟的张太太和廖太太也到了。 张太太穿的是大红织金妆花孔雀纱,轻薄又富贵,好看极了,戴着的更是全套点翠的头面,翠鸟的羽毛在阳光下泛出生物独有的光泽感。 程丹若瞄了眼杨太太。 杨太太今天穿的也是大红织金的妆花纱,但是飞鱼的。 但杨太太什么也没说,笑道:“你这头面倒是好看,果然头发黑才衬得住,不像我,白得差不多了,不敢用金以外的首饰。” “都是染的。”张太太笑眯眯道,“黑豆、松烟和桂花油,夜里调好了抹上,拿布巾包了,第二天干透就是这个样子,简单得很。” 许太太道:“染得更自然些,我用假的,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染是一块儿都染了色,假的和自个儿的头发不同色,看着就有些怪。”曹太太也到了,加入话题,“还是戴狄髻好,瞧不出来。” 程丹若:“……” 猝不及防地进入了老年聊天局。 她微妙的表情被捕捉到了,张太太笑道:“还是你好,不必担心这个。” 程丹若立马道:“您是不知道,我头发掉得厉害,今儿为了梳这头,里头塞了好些马鬃。听说用榧子、核桃、侧柏叶捣烂,泡在雪水里,能令发不落,今年冬天我可要好好试试。” “当真?”匡太太好奇,“是哪里的方子?” “书上看来的。”慈禧的方子,“也不知真假,反正试试再说,据说拿新鲜的侧柏叶泡酒,能防斑秃。” 程丹若说得万分真切,不知道是不是用脑过度,她掉头发厉害,再这样下去,怕是要未老先秃。 “改明儿我也试试。” “若用着好,记得知会一声。” 就这样,程丹若顺利地加入了话题。 画舫开船了。:,,. 章节目录 第441章 疑荔枝 画舫缓缓驶入湖中,碧海蓝天,荷花竞放,岸边杨柳低垂,鸟语花香。 杨太太的宴会有序推进。 程丹若切身感受了一把最高等级社交的气氛,出乎预料,还挺和谐。 杨太太毕竟是老人了,她在京城社交场混了十几年,熟悉客人,客人也熟悉她的脾性。大家知道分寸在哪儿,自然比当初参加程丹若的宴席放松。 外间里,奶奶们拉家常:你生了吗?你孩子几岁了?我家有个亲戚到岁数了,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姑娘们在聊天斗艳:我要画画,我要作诗,哼,你今天的衣服没我好看,听说你定亲了?她最近学管家了,不和我们玩,不理她。 里间的太太桌在……打牌。 摆了两桌,打叶子牌。 程丹若作为新人,肯定要努力展示自己合群的一面,加入其中,和张太太、赵太太、许太太打。 她先表示自己不太会打牌,拉杨二奶奶当外援。 既然杨家准备了叶子牌,可见是保留项目,杨二奶奶甭管以前会不会,进了杨家门肯定也学会了,帮她出主意看牌。 高官太太们打牌也是各有各的脾气。 许太太与人为善,打牌却有点慢,时不时就要被人催,张太太出牌却很利索,一看就是老手,赵太太机警,会给杨太太喂牌,匡太太是个急性子,打得快,后悔得也快。 王太太没参与,和辛太太说话,竖起耳朵一听,好么,又在聊婚事。 王家人口多,辛家不逞多让,每年都要为儿女亲事发愁。 当年王尚书是给王五、王六说亲,这会儿已经说到王大的女儿了。 辛家也不逞多让。辛尚书是家里老六,上头五个哥哥,种田供他读书,他千辛万苦考上了进士,就有义务提携侄子。 六房人,光侄子侄孙就有二十几口人,辛尚书将兄弟安顿在老家,把有出息的后辈带在身边。 京城地方有限,住不下太多人,好几个亲孙子都在老家,结果一来二去,被耽误了婚事,愁得幸太太都不养病了,出门物色孙媳。 程丹若暗中感慨,要不说身份,光看聊的话题,在座的和普通人家毫无区别。 从十几岁的小姑娘,到二三十岁的妇人,再到五六十岁的老太太,不同阶段有着不同的烦恼。 真实又琐碎。 正因如此,要在众多信息中筛选出“有趣”的部分,就格外考验人。 她耐心地等待着。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她输了些钱,摆摆手说不打了,换另一位太太顶替,自己则走到窗边吹风。 徐徐凉风入室,吹走夏日的烦躁。 跟随画舫的几艘小船,有戏子在船头化妆穿戴,想来一会儿有戏可听。 就在这时,外间的碎语引起了她的注意。 “今年的荔枝特别少。”有位奶奶抱怨道,“前两年五月就有了,今年也就在我公公那边看见一盘。”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另一位奶奶附和,“往年这时候,咱们怎么都能吃上半碟子。” 眼尖的人压低声音:“今儿桌上也没有。” “杨家没有,可不代表别家没有。”有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喜滋滋地说,“我嫂子就给了我三颗。” 众人立马看去,她嫂子是个鹅蛋脸的年轻女子,忙解释道:“是我姐姐端午送回家里的,娘心疼我,让我拿了一盘回家。” 程丹若不太认得对方,瞄了眼。 杨二奶奶眼观六路,见她似乎在听八卦,笑着递上甜汤:“快开席了……这是许二娘。” 程丹若恍然,随即脑海中浮现出了一段话——“要是二娘不行,是不是还有三娘四娘?” 原来是这个二娘。 而其他奶奶们听了这话,知道好戏看不成了。 许意娘为郡王妃,得到荔枝的途径多得是,指不定就是皇帝赏的,许家有,杨家没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众人转开视线,许二娘拉了小姑子:“休要轻狂,不过两颗荔枝,谁家吃不到?” 小姑娘扁扁嘴巴:“是她们说没有的。” “好了。”许二娘板起脸,“小心我告诉母亲去。” 小姑娘不作声了,转头和姐妹们到楼下吃点心。 程丹若围观了全过程,对许、杨两家争风头的事不感兴趣,却有点好奇,荔枝怎么就晚了呢? 日头渐渐升高,众人转移到三楼的另一处船舱用膳。 夏季燥热,谁都不耐烦吃大鱼大肉,今日便以清淡凉爽的菜肴为主。 其中一道冰糖莲藕,嫩而鲜美,十分爽口,让她记忆深刻。当然,槐叶冷淘、鸡丝凉面、樱桃酥酪亦有滋味,所饮的碧芳酒则满口荷香,宜景宜情。 但最下饭的还是张太太的话。 她说:“这皮白瓤青的是什么瓜?” “这是高丽香瓜,朝鲜来的东西。”杨太太笑道,“南边不常见吧?” “两广还是吃云南香瓜多些,还有荔枝、芒果。”张太太似有迟疑,“京城好似没有。” “有也是有的。”匡太太最快接茬,热情地解释,“荔枝容易坏,都是到了成熟的季节,荔枝树连根带土一道运,紧赶慢赶送到京里,正好能吃最后一口。” 张太太笑道:“原是这样。” 程丹若饶有深意地瞥了一眼。 南方进贡荔枝,虽说是太监们的活,做过总督的张友不知道?张太太不知道?她提这话题干什么? 要知道,张太太面对她时,固然有些傲慢,但不乏机变,亦有她的人生智慧。 今天请客的是杨太太,砸首辅太太的场,张太太没那么蠢。 “我吃惯了,在京城也想得紧。”张太太打听,“不知哪里能弄到?” 一面说,一面看向了许太太。 许太太不动声色:“我们家是郡王妃赏的,却是不知。” 杨太太的表情似乎微微变化了瞬,脸上却笑:“咱们也不是年年有,毕竟劳民伤财,也不常用。” “哎呀。”张太太立即致歉,“是我冒昧了,您说得是。” 程丹若略有纳闷:这是干什么?许意娘给荔枝合情合理,挑拨不了许杨啊。 她一面思忖着,一面留意众人的反应。 曹太太打了个圆场:“你尝尝这肃宁桃,河北来的,南边也吃不着。”也没忘记招呼程丹若,“你今日用得少,可是脾胃不佳?吃些果子开开胃。” 程丹若应声,拿了一串白樱桃,慢慢抿着吃。 匡太太在问杨太太:“今儿听什么戏?听说余庆班排了新戏,是个什么有名的才子写的,我端午去问,人家说在排,还没演过呢。” 杨太太就道:“叫《白素贞》,头回点,也不知道好不好听。” “还是您有脸面。” 王太太终于有了兴趣,说道:“书我看过,演说的白蛇,倒也有点意思。” 程丹若:“……”姜元文写完了?出版了?还排了戏? 她怎么一点不知道?忙问:“一共几回?” “才出了三回。”王太太道,“写得挺好,也不知今儿能演几场。” 杨太太叫了戏班子的人问。 班主答道:“咱们今儿演到第五回,外头都是没有的,书要初十才印呢。” 提前观看的特权谁都喜欢,众太太起了兴趣,话题便歪到了戏文上。 气氛似乎又回到了之前的和乐,但程丹若注意到,吏部侍郎赵太太的视线,划过张太太,再划向许太太,眼底闪过思量。 注意到她的视线,猛地抬起眼神。 程丹若镇定地朝她笑了笑。 赵太太亦是微微一笑,仿佛只是不经意的对视。 然则此后,对方的视线数次停留在她身上。 一如对许张,充满思量。 程丹若假作不知,专心看排演的戏文。开篇三回就是她之前讲的套路,白素贞修道有成,下山寻恩人,然后遇到了许宣,开了一家药铺,聘他为坐堂大夫。 第四回和第五回,写了一桩悬案——男主人逛窑子,死在妓-女屋里,妓-女被指谋杀,关入大牢。 夜里,她向观音菩萨恳求,说自己虽入风尘,却不堪蒙受不白之冤,准备一死以证清白。 她平时经常拿卖身钱募捐,是虔诚的信众,故观音菩萨现身,让她等一等,说自有人来相救。 没错,白素贞、许宣和小青就去救人了。 最后查明是男人醉酒,被呕吐物噎住,窒息而亡。 故事既有神佛,又有悬案,还有医学知识,相当新颖,大家都看十分入神,不断叫好。 连程丹若这个写大纲的都看住了。 市面上戏文众多,可从古至今流传下去的曲目,也就那几种,可想而知其他被淘汰的作品多烂。 一天到晚不是才子佳人幽会,效仿西厢记,就是媳妇贞烈孝顺,吃尽苦头也要帮男人侍奉爹妈,指不定最后还得和人共事一夫。 ——当然,此处特指后宅看的曲目。 不正经的戏曲很多,都演在无人知道的幽宅,偷情、出轨、扒灰应有尽有。 《白素贞》延续了名气不小的白蛇传说,又有大才子润笔,文辞优美,一时间红遍京城,也是理所应当的。 程丹若非常满意,直到傍晚下船,脸上都是笑影。 日落时分,半湖赤红。 她在湖边略微立了一立,方坐马车回家。 谢玄英下班早,已经到家了,见她带着笑进门,知道没受委屈,随口问:“今日如何?” 程丹若道:“姜光灿写好了都不给我瞧瞧。” 谢玄英欲言又止,没好意思嫌弃她。 好在程丹若知道自己的文学水平,不过随口一提,马上转回正题:“对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今年荔枝没了?” “荔枝?”他莫名,“不是在冰鉴里?你要吃?” “那是宫里赏下来的。”程丹若道,“今天听人说,说市面上没有荔枝卖了。” 谢玄英还真没留意这个。 他沉吟:“荔枝本就难买,除了贡品,外头千金难求,兴许是路上坏了。” 荔枝是皇家也难得一见的贡品,外头都是论颗卖,平时大家也不拿它当正经水果吃,而是用来招待客人,浅浅的汝窑白瓷碟上摆上两三颗,以显富贵。 和要求送到宫里,必须颗颗品相完好不同,外头的荔枝参差不齐,所以数目比贡品多,坏掉的概率也大。 有时运气不好,全都坏了也是有的。 “我原也是这么想的,但张太太的话,总让我觉得……”程丹若迟疑,“好像有什么隐情?” 谢玄英认真起来,皱眉猜测:“南方受灾了?” 她摇摇头,答不上来。:,,. 章节目录 第442章 复盘中 无独有偶,赴宴回家喝口茶,就开始复盘的人家有很多。 杏花胡同,赵侍郎家。 赵太太一回家,听说丈夫在和清客品鉴古董,便吩咐丫鬟:“叫他来。” 丫鬟立即去书房喊人,赵侍郎一听,新到手的古镇纸也不看了,还没欣赏的书法作品也不鉴定了,扶正网巾,掸掸衣袍,迅速去往正院。 “老爷来了。”赵太太清清瘦瘦的一个人,说话也慢条斯理的,但赵侍郎丝毫没有架子,温言道:“烈日炎炎,夫人辛苦了。” 赵太太颔首:“今日过去,听见了些有趣的事儿,说来给老爷听听。” 赵侍郎神色一肃,洗耳恭听。 他这位夫人,才学平平,样貌平平,看着疏无特色,但他却丝毫不敢怠慢。从一介书生到进士,再到吏部侍郎,她陪伴了他整个仕途,也做出莫大贡献。 昔年,多亏她当机立断,果断在河堤案中投靠还是按察使的杨首辅,赵家才有今天。 她的每句话,赵侍郎都极为看重。 而今天,赵太太说了荔枝的事,道:“张氏话语不乏试探,兴许,南边出了什么事。” 赵侍郎立即道:“我明天寻人打听打听。” “辛尚书家急着说亲。”赵太太沉吟,“我记得,他家的孙子才十七,拖两年也无妨,可听今天的口气,好似这几个月就想定下似的。” 赵侍郎问:“辛太太身子不好,莫非……” “那是孙子,不是儿子。”赵太太眸光闪烁,“或许,是辛老太太快不行了。” 赵侍郎沉吟:“辛公不在内阁,纵然丁忧也无大碍。” 赵太太缓缓道:“蔡义。” 赵侍郎马上懂了,拈须道:“不错,辛公若退了,是老蔡的机会。元辅一直想让他入阁。” 他立即道,“我寻机和蔡子义说一声。” 杨党的核心团体有四人,杨首辅领头,匡尚书其次,紧跟着就是蔡义和他,但他半路投效,肯定没这么快入阁,不如卖个人情给蔡家。 蔡义行事方正,比匡尚书更值得来往。 “我记得,蔡家有个孙女差不多也快及笄了。”赵太太喝口茶,暗示道,“两家若能结为亲家,不失为一桩美事。” 赵侍郎颔首:“夫人所言极是。” 赵太太点点头,陷入沉思。 赵侍郎不由奇怪:“可还有事?” “我在想宁远夫人。”赵太太轻声道,“她是晏子真的女儿?” 赵侍郎:“不错。” “晏家是不是还有个女儿待字闺中?”赵太太的视线投向了偏院,“二郎也到说亲的年纪了。” “说晏家姑娘?”赵侍郎思索,“倒也无不可,就怕人家嫌弃二郎是庶出。” 赵太太沉默了一瞬,才道:“大郎没了,他以后继承家业,也没区别。” 赵侍郎道:“总要相看过。” “这是自然。”赵太太微微阖眼,“我累了。” “你好生歇息。”赵侍郎起身,“我去趟蔡家,晚上不回来扰你了。” 赵太太淡淡道:“嗯?” 赵侍郎心头一紧。他今年四十多岁,已经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纪,昨天刚在爱妾那里歇过,腰乏得很。 但妻子劳苦功高,又不能怠慢。 “我这不是怕吵着你么。”他神色自若,“我知道你爱清净。” 赵太太:“晚上你可以去书房睡。” 她喜欢清静没错,丈夫一来,整个院子都吵吵嚷嚷的,反而叫她头疼,但喜欢清净归清净,当值是当值。 老夫老妻了,该交的睡还是得交。 赵侍郎眼见逃不过去,只好假作镇定地应下。 甫一出门,就打发长随:“去仁爱堂买一壶药酒来。” 小厮嘿嘿笑:“老爷,还是虎鞭?” 赵侍郎眼睛一瞪,抬脚就是踹,小厮夸张地摔了一个趔趄,然后麻溜地跑了。 仁爱堂的虎鞭酒是秘方,一年到头也没几瓮,买不到可就要吃挂落了。 - 王家。 王太太回家就躺下了,她是北方人,有点晕船,时间短还好,时间一长就晕,丫鬟立在后头,纤细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按摩头部的穴道。 冰鉴吹出丝丝凉风,伴随着冰镇瓜果的清香,终于让她缓了过来。 王尚书就是这时进来的。 “今儿怎么样?”他问老妻。 王太太疲惫道:“上午打牌吵得我头疼,倒是下午的戏不错。” “你闷了大半年,也该出去走动走动。”王尚书感慨,“甭管人家怎么说,咱们日子还得过。” 他去岁下半年装病,全家都停了交际,老妻也闷在家中大半年,夏天热,屋里待不住,去湖边走走也是消遣。 王太太道:“别的我也不说了,把惠娘的亲事定下再说。” 王尚书问:“可有人选了?” “辛家在给孙辈说亲。”王太太道,“有点急了。” 王尚书沉吟:“惠娘毕竟是小辈里最大的,还是要好好挑,不能急。” 王太太叹口气:“可不是,辛家虽然门当户对,两个孙子却在老家长大,怎么放得下心。” “老辛这个人就是太在乎风评。”王尚书呵呵,“自家孙子不带,带兄弟的,知道的知道他重情义,不知道的肯定骂他拎不清楚。” 王太太已经疲了:“第四代了,咱们也不能事事操心,之后就让老大媳妇自己去打听吧。” 王尚书没接话,他知道,老妻说是这么说,可必定要过问一二。 趁他还在,趁他还有用处,替子孙们寻个踏实的后路。 - 许家。 许太太在回家路上,就派仆妇去打听了荔枝的事,等回到家,马上叫来许大:“你爹今日当值,你去书房等他,让他一回就来见我。” 许大爷忙应下,困惑道:“母亲,出了什么事?” “张家怕不是想对付你爹。”许太太咂摸着张太太的表情,“荔枝又不是咱们自己买的,活像是我们劫了贡品……若是牵连到郡王妃就不好了。” 许意娘是家里最争气的姑娘,嫁的也最好,今后指不定就更进一步。 许大爷一听,忖度道:“可要冯氏回家一趟?” 他妻子冯氏就是昌平侯的女儿。 许太太沉吟少时,摇摇头:“不必大张旗鼓,我看不像真有什么,反应太大,人家当我们心虚。” “是。” - 张家。 张太太回到家中,处理了两件家事,待晚膳时才见着应酬回来的张友。 夫妻俩的对话极其简单。 张友:“如何?” 张太太:“许家不像知情的样子。” 张友拿起桌上的荔枝:“噢?” “我问了以后,许太太瞧了杨太太好一会儿。”张太太分析,“太平常了。” 张友点点头,心里有了数。 - 出门参加一场宴会,人人都有自己的收获。 低端玩家听了一肚子新鲜事,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 中端玩家彼此交换信息,互相帮衬,解决了一些困扰和烦恼。 高端玩家观察出隐藏于水下的暗流,各自应对。 几颗荔枝,万般心思。 程丹若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在交通不发达的时代,车马很慢,能直接接收的讯息少之又少,娱乐活动也不多。 闲着没事,不就爱琢磨人吗? 她将今天的信息记录在册,分析哪些能派得上用场。 最直接的肯定是辛家和王家的结亲意向。 尤其辛家,书香门第,尚书亲孙,三代下来,再薄的家底也攒出了底子,但养在老家,又非嫡长,苏心娘指不定能行。 至于荔枝……应该只是个别有隐情,但与切身无关的新闻。 她这么判断着,却拿捏不准。 于是,更好奇结果了,催着谢玄英去问。 谢玄英准备找个空闲日,和陶文津打听打听,然则未曾付之行动,谜底被御史揭开了。 今年为什么没有荔枝呢? 因为荔枝船在福建水域被烧了。 谁烧的?盗匪。 这就很离谱了,荔枝在南边就是普通水果,盗匪劫了卖钱都费事,烧来干啥? 所以,盗匪烧荔枝船是误伤,真正的原因是——他们打劫了一艘银矿船。 浙江和福建一带多银矿,是大夏主要的银矿出产地,也是主要的银税征收地。 众所周知,税一多,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别说朝廷的征收极不合理,居然是固定征收数额。 这矿产丰富的时候,这么做没啥关系,可矿产开采得七七八八,收益少,税却没减,承包的商人日子就难过了。 商人日子难过,底下的矿工可想而知,苦不堪言! 早年间,造反的矿工可不少,一个矿几千人,几个矿的矿夫联合起来,分分钟凑出一支造反的军队。 不过,如今随着川滇银矿的崛起,浙闽的银矿也开采得七七八八,朝廷也多次改变,不再固定征收税额,而是和田税一样调整,大环境略微有所好转。 因此,造反的队伍不常见了,不过变成强盗的一点没少。 如今的福建就有一支胆大包天的盗匪,劫了矿船,为逃脱官府追捕,一把火烧掉大片船只,其中就包括预备进京的荔枝船。 破案了。 但涟漪不断。 首先,四月底五月初的事情,现在才爆出来,下头的人瞒了多久可想而知。皇帝自然大为恼怒,盗匪劫别的也就算了,这可是交给朝廷的矿税! 那是钱啊。 遂下令问责。 被牵扯的人很多,首当其冲就是监工的御史——地方御史什么都干,偶尔还要兼职监工的活,然后是知府、知县之类的父母官。 中央也要追责,户部负责赋税,仓科主事负责漕运,挨骂,户部尚书自然也逃不了。 许尚书挨了顿臭骂。 蔡御史上疏,为许尚书辩白——这事儿不能怪许尚书失察,他去年底才刚刚官复原职,而之前根据考成法,还没到年底盘账的时候。 夏季的税收还没到点儿,户部尚书怎么知道,这矿税是被人劫了,还是晚了? 又说,福建盗匪猖獗,也不都是父母官的问题。 按照朝廷律法,闹事的矿工异地流放,浙江的流放到福建,福建的流放到浙江,可两省毗邻,流窜容易,许多矿工都钻入深山落草为寇,转头回了老家。 因为熟悉地方,时常霸占银矿,与异地流民争执不断,隔三差五斗殴打架,治安隐患极大。 加上银矿荒废渐多,税收政策却总是滞后,导致本地民众负担极重。很多人卖儿卖女,就为了掏出税前,不少人心一横,也加入了盗匪。 福建地形复杂,剿匪难度大,早已演变为一大祸患。 这次劫银,不过是一个明显的结果罢了。 要改变福建的治安,最好的办法还是禁矿,不挖了。 皇帝似有意动。:,,. 章节目录 第443章 择婿忙 从荔枝到劫银,再到禁矿,事件的发展看得程丹若大为感慨。 私底下,她和谢玄英也在讨论这个。 “禁矿好不好?”大热天的,两人窝在新宅的东院,一面乘凉,一面吃瓜。程丹若怀抱半个浑圆的西瓜,拿勺子挖着吃。 谢玄英道:“蔡子义是闽人。” 程丹若好奇:“治理家乡?” “难说。”劫银案捅出来后,大家都在关注,谢玄英因此打探到不少信息,“你对闽地了解多少?” 她思索:“海港多,丘陵密布,耕田少。” “差不多。”谢玄英道,“早年间海上太平,闽地多海商,可自从倭寇猖獗,肆虐沿海,出海的人就少了很多,好在矿坑密布,许多人家自此发家,朝中闽人多是自闽北闽东。” 程丹若摸不准古人的观念:“什么意思?” 他也拿了个银勺,铲入瓜中一转。 一块椭圆的红色瓜瓤便出来了。 “不错。”谢玄英如是点评。他这等膏粱子弟,有现代人的毛病,吃甜的要甜到恰到好处,甘甜而非齁甜。 背后的树上,蝉鸣阵阵。 他慢慢道:“禁矿有益民生不假,就怕落不到实处,成了地方豪强的私矿,更有甚者,白银流入海上。” 程丹若拧起眉梢。 国内的银矿其实不多,如今市面上流通的白银,不少是自外国流入。福建本就是海贸兴盛之地,如果与外国商人交易,白银外流在所难免。 “别想了。”谢玄英比她想得开,“矿税繁重,很多矿脉断绝却还要赋税,必然摊派至百姓,禁矿不税,肯定是好事。” 程丹若也不为难自己,转回到原本的话题:“所以,张太太试探许太太,就是想知道许尚书是否提前知情?” 大米小米扒住榻,她随手将吃剩的瓜皮剖开,递给它们玩。 “不过是一桩劫银案……”她琢磨,“这真的只是劫银案吗?” 谢玄英起身,慢条斯理地净手:“哪有这么巧,贡品和商船多是前后脚,结果贡品到了,商船烧了?” 历来贡品都有损耗,有的是真的坏了,有的就是提前进了别人的腰包。但荔枝和鲥鱼一样,真的容易坏,所以,商船肯定会跟着贡船,万一有需要,太监身上也能拔毛。 结果贡品没出问题,商船没了,明眼人看了谁不嘀咕? 他倒了碗酸梅汤,没忘记给程丹若的银杯中续一些。 地上的蚊香升起袅袅青烟。 “故意烧的?”程丹若摇晃团扇,猜测道,“上下串联隐瞒啊?” 谢玄英:“不知道。” 她白眼:“那你说点知道的?” 他想一想:“无论怎样,公然劫银目无朝廷,陛下必然要求整顿福建兵马,这是个机会。” 程丹若脑子转得也快,马上明白:“你们家?” 他们俩的根基在西南之地,离福建太远,福建这样多水的地方,还是水军比较有前途。 这正好是谢家的老本行,靖海侯估计会伸伸手。 “我在兵部任职,父亲再做安排,终归有些显眼了。”谢玄英思索,“武选的任命还没下来……福建卫的空缺不少啊。” 倭寇侵犯多的地方,空缺也多。 这是塞人的好机会。 程丹若:“玉娘?” 不直接伸手,间接安排的话,就是姻亲了,谢家正好有待嫁的姑娘,还有三。其中最合适的莫过于谢二的亲外甥女,阮玉娘。 谢七娘次之。 谢玄英问她:“你怎么想?” “玉娘嫁过去合适吗?”程丹若问,“她不是你大姐的嫡女?” 谢萍娘是靖海侯的嫡长女,当初不知什么缘故,靖海侯没把她嫁给勋贵,反倒嫁进了书香门第。 文官显赫的时候,那是真的显赫,阁老首辅能定天下。但子孙一旦不成器,考不中进士,就要退出顶尖圈层,蛰伏以待。 不过,阮大爷是举人时就被靖海侯看中,如今已经是参议,前途无量。 他的嫡长女嫁给一个副千户,好像有点配不上。 反倒是谢七娘,谢家二房的嫡孙女,但是最小的一个,二房也无人做官,胜在底子厚,嫁妆也多,扶持后起之秀正合适。 “多半是七娘,玉娘毕竟要看阮家的意思。”谢玄英道,“就看二伯母同不同意了。” - 劫银案是个不大不小的新闻,在炎炎夏日给了百官一个谈资。 但福建太远了,“区区”一桩劫银案,无论背后藏着什么样的勾连,京官们都管不到,也没法管。 不是不想,心有余而力不足。 甚至连皇帝猜到了有猫腻,也是一样的结果。 这次是御史捅出来了,没捅出来呢?地方说矿脉断绝,朝廷还能派人去矿里看看还有没有银子? 肯定轻描淡写地放过了。 而比起事件本身,显然与自家相关的事情更要紧。 别以为朝廷命官一天到晚都是忙大事、要事。人有生老病死,就有人际往来,在古代,人脉四舍五入等同于升官。 一般来说,血缘关系最亲密最可靠,其次是师生、姻亲,接着是同乡同期。 结亲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靖海侯老早就得知了武选名单,同样看中了骆郎。正好柳氏没意思,他就准备说给侄女了。 然而,谢二太太听说了此人的条件,并不同意。 她半年社交下来,已经寻觅到了中意的人选——安陆侯五房的嫡次子。 陆家枝繁叶茂,子弟素质参差不齐,好的在国子监读书,坏的斗鸡遛狗,是谢四的熟人。 谢二太太挑中的就是陆家不错的苗子。 五房是安陆侯老夫人的老来子,于兄长毫无妨碍,又很得老夫人喜欢,娶的妻子也是老夫人娘家的姑娘。 嫡次子又不是长子,不从武,在京城书院读书,成绩不好也不坏。 谢二太太已经很满意了。 陆家最大的问题是人口多,几房都挤在一起住,口角颇多。她打算出钱给女儿在京城置办一处小院,届时以读书为由,小夫妻搬出来住就行。 等陆老夫人一死,各家分家,好日子就来了。 陆家和谢家都是大族,背后都有侯府,哪怕夫妻俩都没什么本事,也不会叫人欺负了去,但凡有个出息的,两族托一把手,必定顺风顺水。 所以,靖海侯提了骆郎,她一口就拒绝了。 “侯爷,七娘是我家老幺,我想她留在京城。”谢二太太笑道,“虽说她一个小孩子家家,没什么用,可多双手多双眼睛,今后也好帮衬她的嫂嫂们。” 老二房帮衬谢二,不是白帮的,他们得帮七娘留在京城。 七娘还有兄弟,今后有个姐姐在京城,肯定比事事仰仗侯府好。往后了说,荣二奶奶和其他妯娌都不亲近,将来七娘和她走得近些,也好借侯府的光。 谢二太太口气笃定:“我家二娘、五娘都遵照侯爷的意思,一个嫁到扬州,一个嫁到海盐,七娘就留在京里,请侯府多照应。” 老辣如靖海侯,此时竟也为难了起来。 说到底,儿女婚事看父母,纵然他继承侯爵,也不能随意安排族里的人。 官场是官场,可以翻脸无情,宗族是宗族,厚待族人才能有好名声。正如谢二太太所说,老二房二娘、五娘的婚事,都参照了他的意见,再强求七娘嫁给普通人家,难免强人所难。 “此子样貌堂堂,也算是少年英才,前途不可限量。”靖海侯叹息,“不妨再好生考虑番。” 谢二太太道:“侯爷,我三十岁怀的七娘,实在舍不得这孩子吃苦。” 话说到这份上,靖海侯只能作罢。 幸好,还有苏心娘。 她没有父母,只有一个嗣弟,柳氏还有苏大爷托付的书信,婚事基本由他们夫妻做主。 靖海侯知柳氏不愿,因此开口就道:“苏家没留多少嫁妆吧?福建偏远,公中可以再出点。” “嫁妆给得多有什么用?离得远了,再多嫁妆也保不住。”柳氏叹气,“我打算在京城物色一户耕读人家,苦一点不要紧,门风清正,好好待她,我才有脸去见舅舅一家。” 靖海侯皱眉:“你也不愿意?” 其实,柳氏对人没什么意见,儿子提了,丈夫又提,可见还不错,想一想,迟疑道:“得让我看看那孩子。” 假如真的文武兼备,人口简单,品德端方,那是读书还是习武,又不重要了。 靖海侯答应了。 假如没有意外的话,只要骆郎表现得不错,柳氏多半还是会答应下来。 他毕竟有副千户的世袭武职,武举又考得不错,已经是武进士,谢玄英再抬手帮帮忙,就能获得个好差事。 相比之下,苏家虽是书香门第,却无人为官,苏心娘年幼丧母,在一些规矩大的人家,怕是看不上她。 但——这是没有意外。 意外却无处不在。 京城入伏了。 家里一日热过一日,虽有冰,可人口多,放开了用冰开支不小,屋里也闷热。 谢玄英此前得了皇庄,被程丹若一通改造,变成高奢农家乐,正适合避暑。他请母亲过去小住,而柳氏也答应了。 她预备让苏心娘看一眼骆郎,心里有个数。 谢玄英也是这么准备的。 不过,柳氏空闲,带姑娘们提前住过去就是,他却要等休沐。 官员十日一休,时间有一点长。 夜长就梦多。 六月下旬的一天,柳氏派了吕妈妈回京,直接去了西街见程丹若。 程丹若正在东院书房写信,写给牧场——我的牛怎么样了?别让它们病了,但最好病了。 听喜鹊说吕妈妈来了,不由大为诧异,连忙请进。 吕妈妈恭敬地行了一礼:“三奶奶。” “坐。”程丹若言简意赅,“母亲不是在庄子上吗?可是有什么吩咐?” 吕妈妈扫了眼竹枝。 竹枝看向程丹若,见她颔首,轻手轻脚退下,掩上门扉。 丝丝凉气溢散,冰山上滚落水珠,汇聚在下方的金盘,润泽樱桃。 吕妈妈暗吁了口气,轻声道:“昨日,丰郡王妃上门求见夫人。” 程丹若眼皮一跳:“什么事?” “想为苏姑娘说门亲事。” 程丹若:什么鬼?:,,. 章节目录 第444章 问意愿 冰水滴答,蝉鸣聒噪。 程丹若忍不住问:“说亲事?给谁?” 大夏不是清,没有所谓的侧妃,只有王妃,王妃还分元配和继妃。元配有册和冠服,继妃就可能没有。 而已经有子女的宗室,理论上死了王妃也不能娶继妃。但可以选妾,让她抚育子女,掌管家事,而郡王有两妾的名额,都能得礼部册封,敕文上称为“第一妾”和“第二妾”。 但许意娘还没死,还有嫡长子,怎么都不会是给丰郡王吧? 果然,吕妈妈忙解释:“是给镇国将军,也就是郡王爷的庶弟。” 程丹若:吓我一跳。 她后知后觉记起,丰郡王不是独子,是独子也就没有资格成为过继候选人了,不能让丰王一支绝嗣。 是以,丰郡王是有弟弟的,但是个庶弟,封的镇国将军,毫无存在感。 但别说,他还真适合娶苏心娘。 宗室子弟到郡王以下,无权也无势,限制多,不能经商,大臣勋贵都不太可能将女儿嫁过去,而遵照祖训,宗室宜娶良家女子,只要身家清白,人物俊秀,岁数符合就好。 苏心娘的父亲只是普通举人,苏家也是正经人家,她十五岁,一切都刚好。 “母亲是什么意思?”程丹若问。 吕妈妈道:“夫人的意思是,这事还要看侯爷的意思。” 程丹若明白了,柳氏这是通风报信来了。 靖海侯这种政治动物,是不会考虑苏心娘本人的意愿的,他只会遵照需求,把苏心娘配给合适的人。 靖海侯的需求和谢玄英的需求,可能不一样,但苏心娘就一个。 程丹若思忖少时,笑道:“妈妈既然回来了,就捎点东西去庄子上。喜鹊。”她叫丫鬟,随口吩咐,“给母亲准备的东西,让吕妈妈看看,能用的就带过去。” 压根没这东西,但喜鹊立马应下:“一早便备下了,妈妈,跟我来。” 一边带路,一边已经盘算好该送些什么。 庄子里时鲜不缺,送点城里老字号的酸梅汤、新出的糕点并几样避暑药就行了。 仆妇们忙着家庭琐事,程丹若先把自己的信写完,天大地大都没牛大。 随后,才花费几分钟考虑了一下婚事。 其实没什么好考虑的。 从她和谢玄英的利益角度,当然是多一个工具人更好,丰郡王的弟弟再好,和他们结亲就等于麻烦。 然而——这毕竟是苏心娘的婚姻。 没得选的时候,小姑娘只能听天由命,这会儿有得选了,让她自己选呗。 晚上谢玄英回来,她就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丰郡王的弟弟?”他拧眉,“不行。” 苏心娘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淌进浑水里可不易抽身。 程丹若暂时不发表意见:“明天我去一趟,问问再说。” “也好。”谢玄英也知道,假如靖海侯下定决心,除非说服母亲,否则自己很难插手。 他摇摇头,不再多说,而是拿起了桌上的账本,随意翻看这两月的支出。 正院已经开始修缮,原来的院子已经很好了,可他还想修得更好一点,以后住起来舒服。 程丹若走到窗前,外头的热浪滚滚,空气像是凝胶,叫人气闷:“这天好像要下雨了,不如今天就住下?” 谢玄英自然乐意:“好,住这儿清净。” 侯府人多嘴杂,各房都有眼线,住久了觉得烦,不如新宅子,丫头小厮不多,地方也小,可他们俩待在一处,就是个家。 程丹若便吩咐下去,多烧点水。 果不其然,刚吃过晚膳,天边闷雷阵阵,半杯茶入肚,大雨倾盆而下。 暴雨哗啦啦地流淌,沙沙声格外解压。 洗澡水烧好了,后面的抱厦是临时淋浴间,冲澡很方便。 程丹若伴随着雨声冲了个澡,神清气爽地窝进蚊帐。 雨夜早早上床的感觉真好。 不多时,谢玄英也洗完出来了,见她只穿件湖蓝的纱褂,便把冰盆挪远一些。 “又不穿裙。”他拎过床尾的薄被,搭在她腿上。 程丹若:“热。” 古人的羞耻观和现代不一样,上身可以真空穿半透明背心(短汗褂),下面得穿裙。 脚比胸更私密。 所以,她已经从穿纱罗连衣裙,进化到只穿吊带短裙(长汗褂),遮住大腿是现代人最大的尊重。 谢玄英还是比较老实的,好好穿着小衣,只露膝盖以下。 “下雨就凉快点了。”他沏杯菊花茶,“任命已经定了一些,我把几个看好的放到了四川。” 贵州已经被谢家嫡系占据,接下来要巩固西南,就得伸手到川滇。云南更复杂,且缓缓,四川可以慢慢经营起来了。 他慢慢道:“蜀王年纪大了,又沉迷修道,膝下无子,将来若有万一,四川总得派个人。” 藩王无实权,但他们名义上屏卫大夏,西南没了定西伯,再没了蜀王,朝廷怎么都得再物色个吉祥物。 程丹若白天坐久了,这会儿靠着就嫌腰疼,改趴在他背上。 青年男人的热度透过薄纱,热烘烘地扑到脸上,混合着香胰子的薄荷气息。 她默默换成竹夫人。 “你想谁?”她随口问,“大哥?” 谢玄英有这个想法,但也只是想想:“大哥在江西好多年了,怕是不肯。” 壮大自己的势力,不可能全都靠亲缘,朋党朋党,得有自己的小弟。一般文臣的同党就是师生、同乡、同期。 谢玄英没当过会试考官,暂时没有学生,江南是科举盛地,同乡也不紧密,同期们……还在下层混。 程丹若:“顾家呢?” 顾家长房就是顾太太家,她的小叔子一家原来当过吏部侍郎,但不幸被李首辅牵连,杨首辅上位后外放了。 谢玄英考虑了会儿,不乐观:“毕竟是长辈。” 怕是不肯听他的。 “算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看机会吧。”他姑且放下心事,抽掉竹夫人,把她圈住,“靠一会儿就走,嫌弃我呢?” “你热死了。”她推他。 谢玄英动都没动,手指一缠一扯,系紧的褂子就松了。 程丹若掰他的手指,失败,于是毫无意外地掐起了手臂。 结实又流畅的小臂线条,摸着很舒服,她掐了两下就忘记了初衷,顺着静脉往心脏滑去。 心脏规律收缩,噗通,噗通,不需要听诊器也知道主人的年轻。 血气涌动。 闪电划过天幕,天彻底黑透,屋里的灯却是零星的两盏,烛光暧昧幽蒙,为纱帐增添了一分独属于夏季的燥热。 亲吻啮咬,耳鬓厮磨。 漫长的夏夜,有足够多的时间腻缠。 - 次晨。 谢玄英顶着烈日上班,程丹若吃了早饭,在马厩里摸摸冬未来,盯着它湿漉漉的大眼睛,选择了春可乐。 春可乐甩甩尾巴,耳朵抖擞。 一路驰骋到郊外。 出了京城,天地一宽,热气骤减。 程丹若骑马已经十分娴熟,赶在午膳前到了庄子,先向柳氏请安。 柳氏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想见见表妹。”程丹若坦然回答。 柳氏闻言,不由叹了口气:“你表舅把她护得太好了,到这会儿了,还不知道在想什么。一会儿见了她,你和她好生说明白。” 程丹若素来不吝在婆婆跟前刷好感:“儿媳一定尽力。” 婆媳俩说了两句家常,程丹若便告辞,去后头的草堂寻苏心娘。 她正在窗下绣团扇。 见到程丹若上门,忙放下活计:“表嫂安。” 行止有模有样,看来规矩学得不错。程丹若笑笑:“今日看账,顺道过来看看你们,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的。”苏心娘说,“我以前也跟着我爹住草堂。” 程丹若点点头,沉吟片时,考虑到她毕竟还小,便委婉地问:“你喜欢这样无拘无束的日子,还是更喜欢安闲平稳的生活呢?” 苏心娘愣了一下,旋即紧张地回答:“我、我爹走之前,让我听表姑的。” “母亲自是希望你过得好。”程丹若安抚道,“表舅这么疼你,肯定也想你顺心如意。” 苏心娘抿抿嘴,垂首不语。 程丹若放缓声调:“你也不小了,我在你这个年纪,也是寄人篱下,每天惶惶不可终日。” 苏心娘应该听过她的出身,并未表露惊奇,只轻声道:“表姑对我很好。” “话是这么说,可别人家再好,也不如自己家踏实。”程丹若尽量靠近当下人的想法,说得也是实话,“我嫁给你表哥之后,才算有了个新的家。” 她试探问:“成亲好比第二次投胎,头回没得选,这回便要好好选——你是怎么想的呢?” 苏心娘不吱声。 程丹若觉得,她不像是没主意,再没主意的人,总得问两句男方的情况吧? “骆家有世袭的武职,他自己是武进士,等兵部的缺下来,就外放到地方上,这人呢,你表哥见过,样貌堂堂,总得来说还不错。”程丹若客观道,“你要是想见见人,也能让你看上一眼,心里有个数。” 苏心娘还是不说话。 程丹若心头一沉,缓缓道:“至于丰郡王妃提的镇国将军……我们都没见过,人在封地,岁数是相当的,宗室有俸禄和爵位,安闲稳定。” 苏心娘抿住唇,偷偷抬眼,觑了她一下。 程丹若道:“你要知道,若是长辈们想定了,是不必问你的,问了你,就是想你选过自己中意的日子。” “我——”苏心娘迟疑了一刹,似乎也知道不能拖了,半含半露地说,“他们都说,郡王爷是可能当皇帝的。” “这事可不好说。”程丹若坚决不认,“谁都说不准。” “那郡王已经很了不得了吧。”苏心娘求证,“郡王妃说……” “说什么?” 苏心娘犹豫了下,才道:“说我嫁到他们家,以后就不会有人欺负我了。” 程丹若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语气却很轻松:“这倒是,毕竟是宗室,陛下的族亲,谁敢欺负你?” 她关切道,“是谁欺负你了吗?是……”她使了个眼神。 苏心娘果然误会了,忙道:“不是玉娘七娘,是、是我伯娘他们。” 这事大概憋在她心里很久了,说到这里也不再顾忌,倒豆子似的吐出来:“我爹有些书画,全给我伯娘她们拿走了,说这都得给我弟弟,我想要回来。” 她十分委屈,“还有我爹给我办的铺子和地,都被拿走了,只给了我银子,我不要银子,我要我爹给我的嫁妆。”:,,. 章节目录 第445章 作应对 程丹若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吃绝户古代宗族常见的行为,只生了女儿的家庭,一定会被强行过继嗣子,名正言顺地吞掉家财。 宗族自治,法律管不着,甚至保护这种行为。 “我问郡王妃,能不能要回我的东西,她和我说,天底下最尊贵的就是皇家,我给皇家做了媳妇,他们自然要敬我。”苏心娘加快了语气,“表嫂,我不贪别人的钱,我要我爹留给我的东西。” 她抬起头,显得眼睛格外大。 “我嫁到骆家,他能帮我拿回这些吗?” 程丹若:“……不能。” 过继得家产,天经地义的事,告到官府也是她嗣弟赢。 吃绝户就是这么无耻。 更别说官府压根不会管家务事,全是族里说了算,除非苏家主动让出来。 放走到嘴的肉,这得施加多大的压力? 别说骆郎只是副千户,即便靖海侯出面也一样难办。退一万步说,靖海侯就算能办,他凭什么为苏心娘费这么大的力气? 让他出钱添点嫁妆更容易。 但皇家……皇家确实又不一样,苏家无人为官,郡王的分量足够大了。 程丹若沉默少时,还是再争取一二。 “嫁入宗室,我们以后就很难为你撑腰了。”她客观道,“皇亲国戚多跋扈,即便为王妃,日子也未必好过。我就曾见过被藩王害死的王妃、世子妃。” 苏心娘略微瑟缩了下。 她身边的心腹丫鬟,也是苏家带来的丫鬟,却忍不住说了大实话:“三奶奶,我们姑娘同侯夫人毕竟是远亲,靠又能靠上几分呢?” 程丹若哑然。 她和谢玄英都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衬苏心娘一把,可他们毕竟以前没见过,毫无感情,又能为她做到几分? 苏心娘觉得无所依靠,也是人之常情。 她在陈家的时候,也没指望过陈知孝这个表哥。 程丹若想了想,直接道:“嫁给宗室确是一步登天,但你要知道,没有什么事只有好处,没有危险,你要想明白。” 苏心娘重复:“我要我爹留下来的东西,这是他唯一留给我的了。” “你爹唯一留下的珍宝是你。”程丹若道,“你过得好,他才欣慰。” 苏心娘不吱声了,可看她的表情,俨然已经下定决心。 程丹若轻轻叹了口气。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兴许于苏心娘而言,父亲遗留下来的东西是最重要的,代表父亲的爱,为了夺回它,付出的代价都可以承受。 她没有资格置喙。 “只要你想明白了就行。”程丹若没告诉她,丰郡王的提亲说白了,是冲着谢玄英,有什么意义呢? 她略坐了坐,便托词有事,起身离去。 苏心娘送给她一把自己绣的团扇:“表嫂,谢谢你。” 程丹若收下了这份礼物。 - 苏心娘本人乐意,婚事能不能成,还要看靖海侯乐不乐意和丰郡王扯上关系。 不管是程丹若,还是柳氏,都觉得老狐狸当然愿意丢出个女孩,换一门大回报的投资。 苏家和谢家太远了,中间隔着一个柳家,真的是外家的外家,即便出事,也牵扯不到他们身上。 但靖海侯拒、绝、了。 理由是——“苏氏年幼丧母,教养不足,不在采选之列。” 宗室娶妻,可以自行婚配,只要上报礼部即可,如果是皇帝指婚,通常就是采选的秀女,一般来说有三个要点:年龄合适、有容德而无疾、家法良。 简而言之,要身体健康,品性端正,样貌还不错,以及家教良好。 前几样很难作弊,唯独家教……得看采选的太监干活认不认真。 但不管怎么样,世人总说“丧妇长女不娶”,母亲早逝的姑娘缺乏长辈教导,不适宜为妻,苏心娘不巧正在此列。 靖海侯的理由相当充沛。 老实说,丰郡王没猜透他的想法,这是婉拒的借口,还是谦辞? 不过他没得选,提一下就放弃,显得自己很没诚意,遂表示,苏心娘跟在柳氏身边,侯夫人教养出来的姑娘,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这回,靖海侯笑而不语。 丰郡王知道有戏了。 他不再通过许意娘传话,亲自上门求亲。 靖海侯答应了。 干脆又痛快,似乎完全没有顾忌。 柳氏毫不奇怪,叹了两声,把苏心娘带到身边,教她最基础的管家本事。 又过半月,许意娘上门,将苏家大爷留下的一些字画交给了苏心娘。 苏心娘心中大定,安安分分地在侯府备嫁了。 解了心结,又有了归宿,她竟是比之前看着活泼很多,和柳氏也亲近了,同阮玉娘和谢七娘来往也大方起来。 而阮玉娘和谢七娘知道她嫁给丰郡王的弟弟,今后指不定什么样,同样客气了不少。 三个小姑娘本就没有竞争,既身份相当,慢慢也就处出了情谊。 然而,事情并没有随着婚约落定而结束。 余波才是正餐。 - 东边书房,竹荫清凉。 程丹若坐在窗边的摇椅上,难得骂人:“许意娘也太不要脸了,居然骗小孩。” 她事后打听过,许意娘“勾搭”上苏心娘的那天,就是重六,勋贵们一道在莲花池看洗象。 苏心娘一个人闷闷不乐,许意娘便趁机搭话,做出允诺,骗取了她的好感。 这样的做法,无疑不符合平时说亲的流程。程丹若倒不是觉得,自己的婚事不该问本人,可苏心娘才多大? 名义上十五岁,周岁才十四,初中生。 许意娘二十多岁了,社会人。 她明摆着事先查过苏家的情况,同是以讨回嫁妆为条件,也应该先和大人说,再和本人说。 “我都和你说了,许氏奸猾。”谢玄英不以为意,喝着绿豆汤看公文。 程丹若道:“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谢玄英惊愕地抬头:“你这么气?” 丹娘可是被尹家骂到跟前都不动怒的人,竟然会为了许意娘的算计而生气? “我讨厌算计小孩的人,何况又是终身大事。”程丹若展开手中的泥金扇,一朵荷花徐徐出现,片时,随着扇骨的合拢,又退回花苞的形态。 她展开合拢,合拢展开,反复数次,花开花谢。 “再说,”她斟酌道,“我们对这事也该有点反应。” 靖海侯赞同婚事不稀奇,稀奇的是,他就象征性拒绝了一下,之后同意得格外爽快,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真就不怕皇帝提防了吗? 但这次的疑惑,老狐狸显然不打算解释。 迄今为止,一句话也没有。 程丹若也不想事事靠人,就自己琢磨:“参他一本吧?” 谢玄英立马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精准捕捉到点:“私德不修?” “对。”她说,“许意娘这么挖我们墙角,我们总不能忍了这口气。” 与人为善是处世之道,不是立身之道,别人打一巴掌,就得打回去再骂两声,表示不好惹。 否则,这次挖的是表妹婚事,改日把手伸到下属头上,吃亏就大了。 谢玄英考虑了会儿,觉得可以敢:“好,我这就写。” “你别写了,你太君子,写不出来。”程丹若爬起来,“小雀儿,去西院把姜先生叫来,再给我切个果盘。” “欸!” 不出一刻钟,姜元文慢悠悠地晃了进来,拱拱手算是见过东家夫妻,然后就一屁股坐到了离冰山最近的圈椅里。 肚子鼓了一下,和麦子趴窝的场景格外相似。 程丹若亲手给他倒了杯绿豆汤。 “光灿。”她笑道,“一路走过来挺热吧?乳糖真雪吃不吃?” 姜元文一听就知道今天要干活,立马道:“好极。” 程丹若打开冰鉴,拿起小银锤,“铛铛”几下,敲下一些冰块,再换银铲,铲了半碗刨冰。 再倒入冰山里镇着的牛乳,淋上蜂蜜递过去。 姜元文道谢,接过来就是一大勺。 冰块入喉,清清凉凉,伴随着牛乳的甘厚,蜂蜜的香甜,快哉、快哉。 他一扫而光,很有觉悟:“夫人又想让我写什么?” “奏疏。”程丹若开门见山,“丰郡王与教坊司女乐来往密切,纵乐享欲,有违圣人教化。” 听闻不是写话本,姜元文暗松了口气,欣然应允:“没问题。” 程丹若提要求:“此事可大可小,不必上升到品行德性,但要欲说还休,欲辩难言。” 姜元文精神一震,立马领会到了核心。 他也不回去打草稿,直接挽袖磨墨,当场开写。 不出半个时辰,程丹若就收获了一篇扬葩振藻的文稿。 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遥想昔年尧舜,人们是多么淳朴啊,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时光变幻,白驹过隙,君王强调礼乐教化,可底下的人却再也不是从前的模样。 有的人明乐暗娼,将代表教化的礼乐变成了淫乐的工具。 什么“暮夜轻身至娼家”“琵琶三天不听弦”“乐户慕之而相嫉”“时闻婴啼惹人奇”。 假如圣人知道,礼乐竟成王权贵胄纵欲之地,想必也会感慨世风日下的吧。 既然是奏疏,文章自然不会太长,开头和结尾都中规中矩,唯独中间的一段,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给人一种想入非非的暧昧感。 文人的笔,杀人的刀。 程丹若使劲夸:“光灿高才。” 姜元文矜持一笑,看向谢玄英。 谢玄英简明扼要地表示:“不行。”怕他们俩误会,解释道,“如此奏疏,毫无意义。” 程丹若笑了笑:“别急嘛,这当然无关痛痒,光灿,你接着往下写?” 姜元文挑眉:“怎么说?” “朝官之中,狎妓淫乐之人不在少数。”程丹若慢慢道,“纲纪败坏不说,越多的官吏□□,就得有相应的良家子女卖身于此,若贫家妇女多为娼妓,只知以色侍人,谁来织布作衣?贫者无妻,动乱之始。” 谢玄英思索:“禁娼吗?” “我是这么想的。”程丹若询问意见,“拿丰郡王打头,后面再找几个典型,法不责众,事情大不到哪儿去,对别人来说不算事,可丰郡王夫妇素来好名,也足够他们难受一阵了——你们说呢?” 说实话,她看嫖-娼不顺眼已久,虽然知道禁不了,但提一提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没有风险,还能报复一下丰郡王夫妻。 谢玄英没意见,他还记得尹大的腌臜事呢:“那得找个人才行。” 吵架不能一开始就自己上,得先派个小弟上前骂阵,且得是御史。因为六部没有纠察百官的权力。 程丹若问:“你有人选吗?” 谢玄英:“老师有个学生为监察御史。” 程丹若讶然:“我怎么不知道?” “并未真正拜师,只是听过老师讲课。”谢玄英道,“平日也和老师家走动,只是与我们并不来往。”:,,. 章节目录 第446章 边御史 晏鸿之有很多学生,年龄跨度很大,像林新已经四十多岁,谢玄英才二十六,往上还有五六十岁的学生,和晏鸿之本人年纪差不多。 这也很正常,大儒的学生不一定比大儒小,达者为先,年纪大的拜年纪小的为师不罕见。 学生和学生之间,也有区别。 亲密如谢玄英,等于半个儿子,从小带到大,感情深厚,其次如林新,二十岁左右拜师,三十岁中进士,读书近十年,也如若家人。 但有些学生缘分浅。 或是在晏鸿之在书院讲课时,听过一年几个月的课,或是他停留在某地,跟随过几个月……双方有过短暂的师生情谊,可并未真正拜师。 这位边御史既是如此。 昔年,晏鸿之刚刚辞官回老家,闲着没事干,受朋友之邀到书院教课。 那是豪族的私塾,边御史是族中不受重视的旁支弟子。 晏鸿之在朋友家教教书,爬爬山,散散心,看看风景,待了小半年,腻了,遂告辞走人。 他原也没在意塾中的学生,谁想走后,边御史居然背着小包袱跟了过来。 问他为什么,他说愿意给先生当个书仆。 晏家也是大家族,旁支子弟遇到什么破事都有,晏鸿之没多问,就让他跟了。 边御史读书十分用功,没多久便展露才学。晏鸿之一看,这孩子有前途,就写信给朋友,让他好生照拂。 又对边御史说,我老师狱中自戕,我已弃官而去,你若打算治学,可以跟我,但如果打算走科举仕途,还是不要拜我为师,那只会害了你。 边御史这等出身,自不是为治学才读书,沉默了好几天,朝他磕了几个头,回家去了。 此后几年,他陆续考中童生、秀才,终于得到了族中的重视,正经上了书院。 三十五岁得中进士,为官一方。 假如故事到这里,也就是一个旁支子弟逆袭的人生,然而,世事哪有这般苏爽。 当官一年,父亲死了,丁忧三年。 因为座师致仕,朝中无人,许久才起复,去菀马寺养马。大夏有四大马地,北直隶、辽东、平凉、甘肃。 他去的辽东,冰天雪地的苦寒之地,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独子暴毙野外。 出生丧母,为官丧父,中年丧子,人生处处不顺。 任期满,正逢杨首辅清算政敌,京官外放,把不少看不顺眼的人丢去养马,他才得以回京,做了一个七品的监察御史。 俗话说,五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四十六岁中进士都不晚,何况是做官?但别忘了,古人寿命并不长。 三十岁争气点就能当祖父的时代,四十六岁也不小了。 一生中最青春的岁月,献给了科举,年富力强的十年,死爹又死儿子,再多的意气风发,今日也磋磨得七七八八。 所以,边御史在京城十分低调。 逢年过节,他会探望晏鸿之,送点礼物,平时不多走动,朝政上,他这个御史做得也很低调。 言官不能不参人,故而没事就纠察一下风纪,哪个大臣儿子在外为非作歹了,京城治安不好了,太监们又贪污受贿了。 保持着不多不少的弹劾,骂着可大可小的事情,似乎已丧失心气。 谢玄英没什么把握拉拢他。 谨慎起见,先去燕子胡同问问老师。 这一问,问出明堂了。 晏鸿之意味深长地告诉他:“慎之前两日刚来过,为他家孙子求娶隐娘。” 边御史,名修,字慎之。 谢玄英立马坐直了:“老师的意思呢?” “这是她爹娘的事情,我不管。”晏鸿之沉吟,“要我说,那小子比辛家的靠谱一些。” 谢玄英讶然:“辛尚书家?” “嗯。”晏鸿之道,“王厚文提了一嘴,我就见了见。” “如何?” “唯唯诺诺的,死读书。”晏鸿之摇摇头,“他们家人也多,就是不知道老大媳妇怎么想了。” 尚书的孙子和御史的孙子,天差地别。 嫁到辛家算高嫁,边家算低嫁,前者人口繁多,关系必定错综复杂,后者人口又太少,假如边御史夫妻一死,独木难支。 但话说回来,边家……“边家那个我也见了,在辽东出生的,很懂事,可嫁过去要吃苦。”晏鸿之叹气,“一个受委屈,一个受苦,我都不看好。” 谢玄英问:“外甥女自己怎么想?” 晏鸿之沉吟:“隐娘的心气有点高。”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晏隐娘是晏家唯一的孙辈,她身子又不好,晏大奶奶自然疼如珠宝,晏鸿之常年在外,洪夫人性情随和,除了小时候隔三差五生病,几乎没有任何烦心的事。 她弟弟出生时,她已然开始上学。 晏鸿之空闲了教她诗文,洪夫人教点插花女红,母亲教点管家,可以说,全部精力都用在了学习上。 故此,她出落得格外出色,某种程度上,既有许意娘的玲珑敏捷,又有王絮娘的才华横溢。 父亲是户部中层官吏,位置不显赫但稳定,祖父是大儒,桃李满天下。辛家和边家同时看上她,并不奇怪。 谢玄英想想:“何时相看,老师知会我一声吧。” 和边御史搭关系,直接上门也太冒昧了,通过晏鸿之肯定更为妥当。 晏鸿之也乐得学生之间互帮互助,一口答应。 - 古代的相亲场合选择有限,通常选在道观佛寺,也不知道是不是神佛面前众生平等,忌讳也没那么多。 和边家的相看,就在清虚观。 晏大奶奶带了晏隐娘,在后头和边太太说话,外头,谢玄英和晏大一起见了边御史。 边御史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可看起来比晏鸿之还老,满面风霜,一看就是吃过苦的人。 谢玄英和他聊起了辽东的马政。 边御史回答:“辽东马寺北起辽河套,南至复州湾,地方虽大,马却不多了,不过五六千。” 谢玄英微微吃惊:“这么少?” “今夕不同往日啊。”边御史苦笑,“缺口多从马市补充,如今的军马,多是从女真朝鲜买来的。” 谢玄英下意识地算了算钱:“花费不少,还是桩朋银补买?” “补买,按级每月分摊。”边御史随口就能答上来,“都指挥使一钱,镇抚七分,旗中再出五分。若马倒死、走失,马主桩银四两,指挥二两五钱,镇抚二两,旗军一两五。” 所谓桩朋银,其实就是桩头银和朋合银的统称,桩头银就是罚金,马死了丢了都要罚钱,朋合银是补贴,各级军官分摊,以减少罚金的数额。 否则,马主死了马匹,赔钱就能倾家荡产。 “有用吗?”谢玄英问得很仔细。 边御史看了他一眼,轻轻叹息:“朋合银照交不误,罚银只多不少,军士深以为苦。” 谢玄英也知道问题在哪里了。 各级军士每月交钱,但说是补贴到买马,实则无法准确落地,个中猫腻太多,并未真正减轻负担。 他蹙眉思索。 晏大爷趁机问起了边小郎的功课。 边御史的口吻难掩自豪:“读书一向用功,从不用我们担心,已经考过童生,明年让他回老家,考个正经的功名再说。” 边小郎今年十六,此前又在辽东苦寒之地,能考出童生,足以证明读书不差,考个秀才也不会太难。 谢玄英收起思绪,瞥了眼侍立在后的边小郎。 这孩子规规矩矩地跟在长辈后头,明知道相看妻子,却表现得十分稳重,并未露出太多表情,更没有过多在意晏大爷。 是个老持稳重的孩子。 但或许……太稳重了一些。 大约一个时辰后,晏大奶奶遣人报:“奶奶和姑娘已经上完香了,预备去后面的广盛楼吃饭。” 边御史便立住脚步,笑道:“我还要带拙荆去求道符,就此别过。” 晏大爷道:“今日多有不便,过两日请你饮酒,父亲一直惦记着你。” “改日再上门拜访。”边御史说,“子真先生不能饮酒,我带些好茶来。” 晏大爷笑了笑:“这样最好。” 双方友好地分别。 谢玄英陪着出了道观,却没去吃饭:“我去太医院接丹娘,就不一道去了。” 晏大爷却道:“你接了小妹过来,咱们一道,岂不热闹?” 谢玄英想了想,应下:“也好,劳兄嫂等一等。” “闲着也是闲着,我们四下走走,广盛楼见。” 两方暂且分开,谢玄英驰马去太医院接人。 程丹若刚好下课,听说去新酒楼吃饭,欣然应允。 广盛楼开在城西北,楼上能看见莲花池,主打南方菜系,环境清幽。 一进门,就听见很多方言,粤语、闽南语、江西话,难懂的和天书没区别,自带加密效果。 菜色也与京城不同,凤尾虾、黄鱼汤、淡糟香螺片、白烧鱼翅。 亲戚间吃饭,不讲场面,点了几道家常菜。 程丹若问晏大奶奶:“清虚观的符灵不灵验?” 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晏大奶奶觑了眼女儿,示意她走远点洗个手,自己压低声音:“是个稳重大方的孩子,可——” 她摇摇头,言简意赅,“我舍不得她吃这个苦头。” 边小郎父亲早逝,母亲卧病在床,进门就当家做主了。这固然舒服,可支立门户有多难,晏大奶奶心里明白。 这不是她看好的人家。 又道,“中元我们打算去夕照寺放灯,你可要一块儿去?” 程丹若知道,京城周边的佛寺大大小小的不下七八家,惠元寺算魁首,往下还有别的寺庙,和惠元寺差异化竞争。 比如说,惠元寺祈福最好,夕照寺位于河边,地方空旷,最适合过盂兰盆节,大片河灯放下去蔚为壮观。 她一口应下:“我也该祭一祭父母了。” 晏大奶奶便露出笑意。 她自信女儿的优秀,却也清楚,自家丈夫只是个主事,在侍郎尚书家面前,总归低人一头。 和辛家相亲时,若有程丹若这个一品夫人在,隐娘也多些底气。 霞光照应,车马喧闹。 程丹若就这莲花池的水景,愉快地吃完了这顿便饭。 但一坐上马车,就开始发愁了:“没相中啊。” 谢玄英:“慎之兄其实还不错。” 他将对方对马政的了解复述了遍,评价道,“踏实做了不少事。” 程丹若精神了。 一个实干家,现在变成了只动嘴皮子的言官……边修真的甘心如此吗?从他给孙子说亲的策略看,可不像这么回事。 她忖度片时,下定决心:“没相中不要紧,我再给他说一个。” 说没说成不要紧,走动次数多了,大家也就熟了。 谢玄英:“说谁?” 玉娘根本插不上手,七娘也有谢二太太,她能说的姑娘可不多啊。 程丹若:“别催,在想了。”:,,. 章节目录 第447章 做媒人 说媒、相亲、拉人脉,这是最考验后宅太太能耐的事。 放到现代,等于单人撑起一个猎头公司。 程丹若有心物色两个人选,借此和边家拉拉关系,眉来眼去,啊不,互相熟悉一下,看看能不能“交个朋友”。 然而,她社交圈太窄,查无此人。 遂求助于幕僚。 姜元文居左,金仕达坐右,大家面面相觑。 “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你们觉得什么人家合适,我回头找机会套套近乎。”程丹若鼓励他们,“大胆说。” 金仕达才到京城,待得最多的是茶馆酒楼,结交各方人马,对后宅不熟悉,选择闭嘴。 姜元文也差不多,结交文人才子,对小姑娘也不熟。不过,他有一个优势。 “其实——”胖子畏热,他掏出帕子擦汗,“夫人不必舍近求远,子圭兄的二女年方十五,正值说亲的年纪,我们也发愁呢。” 左钰的女儿?程丹若来了精神,立即道:“仔细说说。” 姜元文叹了口气,道:“照理说她这岁数,两年前就该寻摸起来了,可子圭兄去了贵州,家中孤儿寡母的,就耽搁了。” 左钰生有两子一女,长子养到八岁没了,幼子堪堪启蒙。女儿今年十五,两年前本在说人家,谁想祸从天降,左钰被发配到贵州,原本有意的人家,或是不敢蹚浑水,或是看不上了,反正没了音讯。 姜元文估摸着,只要皇帝在位,且没发生大好事,左钰有得在贵州待了。 外甥女和外甥的前途,自然落在了他这姑父的身上。 听程丹若的口气,边小郎还不错,当然试试再说,万一捡漏了呢。 程丹若问:“叫什么名字,性格如何?” “悦娘,悦然的悦。”姜元文苦苦回忆,“性子的话与拙荆相似,进退有度,这样,改日让拙荆带过来,让夫人亲眼瞧瞧。” 他明白,以左家现今的境况,左悦娘能得程丹若保媒,嫁入官宦之家,无疑是个不错的归宿。 女孩的青春蹉跎不起啊。 程丹若道:“好极了,这两天就带过来吧。” 姜元文一口应下。 两日后。 姜太太就带着左悦娘上门作客了。 “家里动土不断,乱糟糟的。”程丹若招待她们,“怠慢了。” 姜太太和左钰样貌相似,生得端庄秀丽,带外甥女恭敬地福身问安:“给夫人请安。” “不必多礼,坐。”程丹若先随意聊点家常,“左先生捎过来的信,家里人都收到了吧?他在贵州日子清苦,但在书院教课著书,好在不寂寞。” “收到了,多谢夫人照拂。”姜太太十分感激,“兄长秉性耿直,若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夫人海涵。” 程丹若道:“左先生学富五车,尽心讲学,我亦十分敬重。”她这才看向侍立的左悦娘,“这是悦娘吧,真是个好孩子。” “罪女不敢当夫人夸赞。”左悦娘双手紧扣,眼神微微垂落,从不乱瞟,嗓音不高不低,吐字清晰。 程丹若问道:“平日在家做些什么?” “读书练字,做些针线。” “读的什么书?” “学完小四书后,就读了论语。”左悦娘回答,“诗词只读李杜。” ……好正经,不愧是左钰的女儿。 程丹若点点头,和颜悦色道:“前两日,有人送了我两盆海棠,在外头放着,你去瞧瞧。” 左悦娘知道是打发她,忙起身道:“多谢夫人。” “别客气,你姑父在我们家就和自己家似的。”程丹若笑了笑,让小雀带她出去赏花了。 小孩子一走,大人说话就方便许多。 程丹若和姜太太道:“光灿应当同你说过了,我想为这孩子说门亲事,边家的情况,左太太可清楚么?” 姜太太道:“嫂子知道,若是孩子好,家里没什么不满意的,就怕人家看不上。” “看不看得上,问了再说。”程丹若道,“你放心,有我义父的脸面在,纵然不成也不会碍着孩子。” 姜太太缓缓点头:“多谢夫人费心。” 程丹若问:“就是不知道孩子自己怎么想。” “悦娘是个懂事的孩子。”姜太太叹气,“兄长刚出事的时候,嫂子就病了,全靠这孩子里外打点,照顾母亲,督促弟弟读书,周全得很。” 程丹若不得不再问得明白点:“孩子自己愿不愿意?” 姜太太道:“父母之命,岂有不愿意的?” “关门过日子,即便不喜欢,也不能有疙瘩。”程丹若委婉道,“孩子越是懂事乖巧,越不能让她们委屈。” 姜太太迟疑少时,道:“总要见了人,才知道喜不喜欢。” “七月份,我准备去趟惠元寺。”程丹若挑了自己熟悉的地点,“悦娘在家也闷得紧,不如大家一道去,也好有个伴儿。” 姜太太答应了。 “还有一事。”程丹若欲言又止,“有些冒昧。” 姜太太态度摆很正:“您有什么吩咐?” “我想问问,悦娘裹脚了没有?”左悦娘仪态很好,全程瞧不见裙下的鞋,程丹若没法判断她,“惠元寺毕竟在山上。” “我们家是缠得窄脚。”姜太太提起裙摆,露出一双窄平的绣鞋,鞋头尖尖的像纺锤,“并不妨碍走路。” 程丹若摇摇头:“骨头容易变形,还是不好,好在不碍行走。” 她没过多纠结这个问题,“那就这么说定了。” - 程丹若和左家达成一致,等到边御史拜访燕子胡同,谢玄英便“刚好”上门送鲜梨,聊了两句。 晏大爷委婉地回绝了边家。 边御史叹口气,没露出推搡之色,反而道:“给子真先生添麻烦了。” 晏鸿之喝着他送的茶叶,安抚道:“我家隐娘自幼娇惯,要你们家多迁就,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这话给足了边家脸面,边御史自不计较:“是我孙儿没有福气。” 此时,谢玄英才佯作初闻,道:“您孙儿一表人才,看着就是可塑之才。”做出一副思索的样子,“不介意的话,让内子留意一二如何?” 边御史露出讶异又感激的表情,忙说:“若宁远夫人愿意帮忙,再好不过。” 他苦笑,“我们家不求什么高门贵女,只要懂分寸、知进退,能替我孙儿分担一些,我便心满意足了。” 谢玄英若有所思:“这倒是巧了。” 边御史问:“怎么说?” 谢玄英道:“在贵州时,内子为汉学寻访先生,恰巧得知左子圭在黔,便让他到书院做了个夫子。他家有个女儿,亦是到了说亲的年纪,听说是个大方沉稳的好姑娘,只是……” 他面露迟疑,“左子圭近况不佳,说亲也难,便委托内子留意。” 晏大爷便接口,挑破难处:“左家这情况确实为难,我看还是挑个家世清白的举子稳妥。” 谢玄英顺势道:“我也是这意思。” 两人三言两语铺好了后路,才等边御史反应。 边御史稍稍沉吟:“左子圭的女儿……他是左章公的儿子吧?” 左章就是左钰的父亲,姜元文的岳父,曾经的文坛名人。 “不错,就是他。”谢玄英赞道,“我在贵州见过他,博闻强识,可惜性情过于刚直,太不知变通。” 边御史和左钰不熟,可归宗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低阶官员被发配是知道的。左章又是名人,在他读书的年代,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一直听闻左子圭之名,不过无缘得见。”边御史并不在乎左钰的现况。他不是犯了谋逆大罪,而是因言获罪。 直谏不阿,从来都是文人钦佩的行为。 皇帝不可能在发配了左钰后,再株连家人,运气好,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他照样可以回来做官。且有了这次直谏的经历,反而是今后升官的资本。 当然,即便以后在贵州回不来了,左家也不是不能联姻。 只要左家姑娘足够好,也可弥补没有岳父提携的遗憾,再说……边御史瞥了眼谢玄英,怀疑左家早就投靠了对方。 若如此,将来的情形谁说得准? 晏鸿之见状,适时开口:“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难得都在求姻缘,说不准就是缘分,不如见见再说。” 边御史笑道:“子真先生说得是。” 他朝谢玄英拱手,“此事可否委托给宁远夫人?” 谢玄英道:“承蒙不弃,自当尽力。” 遂敲定相亲。 - 两方有意,程丹若要做的就是合情合理地安排时间地点。 她头回说媒,特意请教了柳氏。 柳氏十分高兴指点她,细碎地说了不少要点。比如,一定要了无痕迹,假装是自然而然地偶遇,女方要矜持,可以让姑娘家偷偷看上一眼,但男方不能看到姑娘家的样貌,娶妻娶贤,论才色便沦为下流。 成了不论,如果没相中,男方要体面地回绝,不能有损女方颜面。如果男方过于失礼,会连累媒人,此外,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女方同时挑选几家无妨,却不能一天相看两个,该有的尊重还是要有。 她听了一肚子的注意事项,回头和谢玄英感慨:“没有经验,就得从头学起。” 谢玄英瞥她:“没相看过很遗憾?” 程丹若:“也没有。” “哼。”他轻嗤,“你尽管看。” “我有什么好看的,当初人家看不上我。”程丹若微笑,“你就不一样了,相看过多少回,说来我听听,参考参考。” 谢玄英顿住。 她催促:“说呀,什么时候,和谁,在哪儿,看得如何?” 他飞快道:“光灿的文章写好了,你——” “我不看,我要听。”她伸手揪住他的袖子,“去哪儿?说啊。” 谢玄英从不在她面前说谎,故而没法否认,但也一点都不想承认:“我不想说。” 程丹若原本只是逗逗他,这会儿反倒被勾起了好奇心:“有什么不能说的,我保证不生气。” 谢玄英:“我不信。” “为什么?” 他不情不愿道:“太多了。” 谢玄英自十五岁开始,到十七岁第一次定亲,不夸张地说,京城有名有姓的贵女都相看过。 可怕的是,他面对的不仅仅是姑娘本人,更有无数的岳父、岳母、大舅子……时至今日,回忆起曾经的少年时代,依旧心有余悸。 程丹若叹息:“是吗?真好啊,有的挑。” “我没有挑过。”谢玄英警惕道,“是母亲挑的。” “可你也去了啊。”她说,“明知道是相看,还是去了,我可都逃了,一次都没去过。” 他语塞,百口莫辩。 “那会儿,我在伺候老太太,抬头米糊,低头痰盂。”她撩开纱帐,慢悠悠地脱鞋上床,“你呢?抬头姐姐,低头妹妹,真羡慕啊。” 谢玄英看看她,再看看床,不由怀疑,今晚这帐子还进得去吗? “你傻站着干什么?”她转过头,“准备今天睡暖阁?” 他松口气,走过去搂住她:“我还以为你生气了。” “说不生气就不生气,童叟无欺。”程丹若拨着帐子上的荷包,里头的香料散发出清凉的芳香,“我才没那么小气呢。” 烛火安静地燃烧。 谢玄英觑着她的表情,倏而道:“若有得选——” “选什么?”她疑惑,“和你换一换,我每天相亲?” 那还是算了。 他翻了个白眼:“我是说,若有得选,你可愿意做我表妹?我们一道长大,早早定亲,就没那么多事了。” 程丹若:“……表兄妹血缘太近,容易生下畸形胎儿。” 谢玄英不以为意:“我们又不生。” 她:“那也不行。” 他瞪眼:“没良心。” “你就不能想点好的?”程丹若推开他,“那么想当表哥,找你的表妹去。” 谢玄英立马收拢手臂,把她捞回怀里:“世妹。” 却又不太高兴,“你也不止一个世兄。” 她瞟过一眼:“这不赖我。” “叫相公。”兜兜转转,还是夫妻最好,他低头注视她的双眼,鼻尖碰鼻尖,“叫一声,给你买花戴。” “走开。” 他悻然:“真是属鸭子的。”:,,. 章节目录 第448章 相亲中 七月暑气未消,正适合山中访友。 惠元寺真的是老朋友了,不止方丈僧人混了个眼熟,连一草一木都熟悉了起来。 程丹若带着姜太太、左太太和左悦娘,到寺中吃斋饭。 惠元寺的斋饭越做越好了,不见丁点荤腥,却有食材天然的滋味。没被污染过的甜泉甘冽清甜,泡出的茶香气悠远,连程丹若这样不大懂茶的,都闻得出香气的区别。 她想想惠元寺的佛茶,再想想梵净山,心很痛。 但今天不是讨论经济发展的时候。 吃过斋饭,“正巧”碰见了边太太,大家一块儿礼佛抄经。 程丹若打算抄个心经,盂兰盆节烧给父母,这篇短,她有时间好好观察两家的心思。 左太太时不时看向女儿,应付边太太,眉间闪过忧虑,姜太太看得出大嫂的愁肠百结,适时调节气氛。 边太太年纪不小了,抄了会儿便要歇一歇,表情较为严肃。 左悦娘知道自己在被相看,露出一丝紧绷的谨慎,少说少做,埋头苦抄。 程丹若放下笔,开始夸小姑娘字好:“写得比我端正多了,没少下功夫吧?” 左太太笑了,口气难掩骄傲:“她三岁就握笔,由祖父带着教了半年,十几年风雨无阻,每天早晨起来先临半个时辰的字。” 程丹若:古代小朋友太惨了。 边太太却附和:“字如其人,您家姑娘是个端正沉稳的性子。” “您谬赞了。”左太太叹息道,“小小年纪老气横秋的,我还想她活泛点儿才好呢。” 边太太但笑不语。做母亲的总是希望女儿活泼纯真,但做婆婆的,自然都希望媳妇稳重大方。 尤其边家要第三代顶立门户,没有多少时间给孙媳妇保持天真,嫁进门就能主持中馈是最好的。 小雀贴着墙根走过来,手里捧着白瓷瓶,插着两支荷花。 这表示边小郎准备过来拜见了。 程丹若朝姜太太使了个眼色:“这荷花开得不错,悦娘还未见过吧?” 姜太太立时笑道:“我也不曾见过。” “来都来了。”程丹若熟稔地支开她们,“去后头看看,摘两朵回家供佛最好不过。” “您说得是。”姜太太招手,让左悦娘扶着她往后头去。 两人走得很慢,绕过回廊之际,恰好能看见远处上来的少年郎。 左悦娘快速地瞥了两眼。 边小郎斯文俊秀,样貌不差,左悦娘暗松口气,及时藏到了拐角后头。 姜太太倒是仔细看了会儿,方低声道:“是个文质彬彬的孩子。” 左悦娘没接话。 里头,边小郎前来拜见程丹若,顺便传话:“祖父同谢侍郎讨论文章,一时兴起便下山去了,命我侍奉祖母。” 程丹若一面打量他,一面笑道:“瞧瞧,就把我们撂下了。” 心里却在微笑。 谢玄英今日带了姜元文的书稿,就是弹劾的草稿,只不过改了改,变成一篇批判官员宿娼的文章。 边御史既然肯“讨论”,便是有意了。 那么,相看成不成就不再重要,成了,锦上添花,不成,就当刷经验。 但她还是希望能成的。 两个孩子都因为家中变故,不得不早熟,其实颇为相配。 否则男方早熟,女方天真,姑娘跟不上男孩的脚步,多半遭人嫌弃。反之,女方早熟,男方天真,更惨,妈带儿子,累都累死了。 所以,孩子气的就和孩子气的一起玩,能玩到一起去,成熟的就和成熟的一起成长,彼此扶持。 志趣相投,即便不能恩爱,也是可靠的伙伴。 她对边太太笑道:“还好你有孙子孝顺,不像我,得自个儿回去了。” 边太太道:“您不嫌弃,一会儿就让这孩子跑个腿。”又和边小郎道,“宁远夫人是子真先生的义女,论起来也是你的长辈。” 边小郎方才已经施过礼,这会儿不得不起身,又行了个晚辈礼。 “快别多礼了,我还没这么老。”程丹若笑了笑,“我们在抄经,你祖母眼睛不好,你替她抄一抄。” “是。” 边小郎规规矩矩地立到案后,开始抄经。 左太太专注地打量。 字不错,且无须对照抄写,径直默出了地藏经,可见是熟稔于心。 是个孝顺孩子。她暗暗点头。 程丹若认真抄她的心经。 时间安静地过去了。 边小郎抄完剩下的地藏经,老实告退。左悦娘和姜太太自后头绕出来,手中捧着采摘的荷花。 左太太客气道:“老夫人不嫌弃,也拿两支过去吧。” 边太太笑道:“花甚好,正好供奉佛祖,承你的情了。” 左悦娘便亲手将荷花递给了边太太。 双方都放松了一点。 程丹若看在眼里,准备收工:“时候不早……” “哎哟,是该回去了。” “去问问,斋点还有没有。” “您也喜欢荷花酥?” “人老了,就爱吃软的东西。” 都是社交场的老手,众人熟悉地开始了散会前的寒暄,东拉西扯,你留步,你先请,承让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终于见到了马车。 边小郎搀祖母上车,也是这时候,他短暂地看见了左悦娘。 她戴着帷帽,看不见脸孔,但仪态典雅,身姿端正,忐忑了一天的心,终于微微放松。 他对妻子的外貌没有太多要求,只希望对方身体康健,毕竟母亲卧病在床,祖母年事已高,娶个病秧子回家,真的要崩溃。 - 惠元寺的相亲节目结束了。 一下午决定一对少年少女的婚约,看起来过于草率,其实已然不差。至少双方长辈见过对方,当事人也偷偷瞄过两眼。 程丹若作为媒人,分量也足够,彼此态度诚恳,都给对方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当然,之后能不能成,还要进一步接触。 姜元文考校边小郎的才学,边太太托熟人打听左悦娘,印证过不错,那么,就可以考虑说亲了。 这个过程长的可能半年,快的可能半月,取决于双方的心思。 而程丹若作为媒人,之后也得提供一些售后服务,比如传话协调什么的,但问题不大。 他们的最初目的已经达到。 今天后面相亲,谢玄英就拿了姜元文的文章给边御史看。 边御史果然愤愤,指责宗室官眷猖狂,又说自己有一篇奏疏,请谢玄英斧正。 然后,他们就去了边家,讨论了一些正事。 两人都拟了个奏疏。 边御史的自然是弹劾丰郡王等人宿娼,谢玄英却是写的辽东马政,看是否能改变些许弊病。 “我与慎之兄聊得颇为投契。”谢玄英回家,和她概括,“假如和左家的亲事定了,就让边琦跟我读书。” 程丹若挑眉:“这么看好他?” 师生关系可不是一般得紧密,这等于是把边家绑成了自己人。 “慎之兄心怀大志,隐忍而有决断,可堪一用。”谢玄英道,“再说,他只有边琦一个孙子。” 程丹若缓缓点头。 边御史早年能抛下家族,跟随晏鸿之求学,就足以证明他的决断力,在辽东蹉跎多年,回来当御史还沉得住气,慢慢和晏家接触,亦是深谋远虑。 现在就看边家肯不肯定下左家的婚事了。 要知道,左钰不管自己乐不乐意,他人在贵州,受程丹若照拂,谁看都会认定已经投靠他们。 加上姜元文这个大舅子,铁板钉钉上船。 边家定下婚事,赌上唯一的孙子的前途,大家以后就是自己人。 “盂兰盆节我得好好筹备,替隐娘撑一撑腰。”程丹若想得很快,晏大的官职虽然不高,可走得很稳。 这么大个人,不能放过。 谢玄英明白她的意思,忍不住笑了笑,心中涌出汩汩热流。 他们一起做一些事。 他们生死相依,荣辱与共。 他们扶持着彼此。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 七夕到了。 今年的七月七,程丹若只给丫鬟们放了半日假,自己没怎么过,就在结满彩色丝线的庭院中,祈求织女巧手。 外科大夫,手巧还是很重要的。 其他就没什么心情了。 牛还是没有生病。 做科研要耐心,也要运气,可运气迟迟不来,人却无能为力。这种漫无尽头的等待感,比没完没了地做青霉素还烦。 因此,相亲活动就成了她为数不多的消遣。 七月十五,她陪晏大奶奶和晏隐娘去夕照寺放灯。 当天,街巷两边都搭出高台棚座,每个路口都有人烧纸放焰火,超度孤魂。轿夫们抬着城隍的神像,从这边走到那边,吹锣打鼓,以震恶鬼。 寺庙更是热闹,僧人念经,香客放法船。 一艘艘纸扎的法船载着金银元宝,在河中焚化,火光灼人。 程丹若给父母烧了一艘大船,略停片刻,很快发现辛太太的踪影。 辛太太是和王太太一起过来的。 两位尚书太太的分量可不轻,晏大奶奶暗道庆幸,神色自如地寒暄周全。 晏隐娘落落大方地行礼,辛太太面上带笑,似乎十分满意。 晏大奶奶一开始还挺高兴,但不多时,辛太太的侄媳妇过来了,说还没有见过程丹若,专程给她请安。 程丹若客气地应付,却见晏大奶奶的表情迅速冷淡。 待放完灯,姑嫂两同坐一辆马车,晏大奶奶直接开口:“我早就听说辛尚书扶持侄儿,尤其是二哥家里,兄长死得早,把侄儿当做亲儿子带在身边。” 程丹若委婉道:“重情重义。” “唉。”晏大奶奶叹气,“你说,亲婆婆也就罢了,谁都要过这一关,堂婶和婆婆似的,谁受得了?” 踟蹰片刻,又摇头,“那孩子也太木讷了点,唯唯诺诺的,这样的场合任由婶子插手,可见没本事护住媳妇。” 程丹若想起谢玄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这倒是。” “白劳你跑一趟。”晏大奶奶又叹了口气,愁绪顿生,“再看看才好。” “好女百家求,相看越多,心里越有数。”程丹若安慰,“隐娘好得很,一定有人慧眼识珠。” 晏大奶奶勉强笑笑:“承你吉言。” 一路沉默。 好在东边不亮西边亮,晏家相亲失败,边家和左家却进展顺利。 中元后没几日,边太太便上门,请程丹若做媒人,正式到左家提亲。 同一时间,边御史和谢玄英的奏疏递了上去。:,,. 章节目录 第449章 弹劾后 边御史的奏疏来源于姜元文的文章,保留了坊间传闻的暧昧,又增加了一些宿娼的官员名单。 他挑的都是中低级的官员,六部的郎中、员外郎,边缘部门比如鸿胪寺,抑或是京营武官,总之,扫射面积很广。 其中点明了丰郡王,说他和教坊司乐妇来往亲密,藏女乐于私宅,公然违反了宗室不能淫乐户的规定。 他建议禁止官员□□,以正法度。 奏疏递上去,有点动静——丰郡王请罪了。 皇帝训斥两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禁娼?皇帝没有这个动力,也对官员们的私德不太感兴趣。 他不是一个对道德要求很高的帝王。 程丹若自然失望,可却没有法子,只能默默记在小本本上,以待来日。 与之相反的是谢玄英的奏疏,他针对辽东马政补贴过于抽象的问题,建议皇帝改革,不要统一收钱,再往下补贴,而是直接明确到人。 比如说,辽东的马是五千匹,让五个军士共养一槽,共五匹,一匹儿马,四匹骒马,方便配种。 五名军士外,再补贴五家民户,共同负责这五匹马,假如死了一匹,就这十个人分摊,明确到人、马,免得钱交出去了,补贴却下不来,还有的人家明明养马精心,却总得分摊钱。 内阁议了议,拟了同意的票拟,司礼监批了。 然而—— 大家真的就更看重马政吗? 当然不是。 谢玄英和边家来往,瞒不过京中的利眼。 他的奏疏讲马政,边修以前就是干这个的,两人同时递折子,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大家,是谢玄英弹劾的丰郡王。 这不就有趣了吗? 靖海侯府刚和丰郡王说了亲事,转头,谢玄英示意人弹劾了他。 父子俩态度截然不同,个中韵味,惹人深思啊。 第一个过来试探的是曹阁老。 他笑呵呵:“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谢玄英言简意赅:“世风日下。” “人不风流枉少年。”曹阁老意味深长,“又不是什么大事。” 谢玄英回答:“京中风气堪忧,长此以往,小事也变大事。” 他说得理直气壮,也有资格理直气壮,反倒迷惑了对方。曹阁老沉吟:“郡王爷在京城,名声可一直好得很。” “君子不二色。”谢玄英一脸平静,就差在脸上写,我不纳妾不蓄婢不宿娼,我就鄙视这些管不住下半身的人。 曹阁老试探不出来,只好道:“清臣洁身自好,令人佩服。” 谢玄英唇角微扬:“不敢当。” 曹阁老哑然。 随后,又有人陆陆续续提起这个话题,问他怎么看。 谢玄英统一回复:“世风日下,不堪入目。” 大家没话说了。 然而,众人都在议论之际,靖海侯出乎预料地保持了沉默。 父子俩目前还住一个屋檐下,却一次都未聊过此事。 但……谢玄英总觉得,他爹的眼神中,总是暗藏着意料之中的满意。 - 西苑。 皇帝在花园中散步,身边只留李太监回禀东厂密报。 说到谢玄英授意边御史弹劾,皇帝不由惊讶:“三郎做的?” 他大感好奇,“二郎怎么得罪了他了?” 丰郡王在这一辈中排行第二,皇帝言语上很亲近这个侄子,一直称呼二郎。 李太监道:“老奴听说,谢侍郎先前打探武举的俊杰,似有说亲之意——靖海侯夫人那边有个亲戚,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 皇帝稍稍一想,便记起来了:“我记得,礼部刚呈上奏报,说二郎的弟弟预备成婚?” “就是靖海侯夫人的亲戚。”李太监打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明白了。 但他了解谢玄英的性子,假如嫁给二郎的弟弟更好,他高兴还来不及,哪会找人弹劾他? 然而,宗室肯定比武举的武官好,与其说不满对方的条件,不如说三郎是不想和丰郡王扯上关系。 “这父子俩……”皇帝别有深意道,“是两个性子啊。” 李太监唯唯诺诺,不敢应声。 但依他所见,皇帝并无不满之意。 这时,石太监开口了:“谢侍郎毕竟是在陛下身边长大的。” “这孩子不比他爹。”皇帝摇摇头,明贬暗褒,又明褒暗贬,“世恩才是事事周全。” 说实话,他一点都不奇怪谢家和丰郡王家联姻。 谢世恩就是这样的人。皇帝很了解他,或者说很了解臣子们,再忠心的臣,也有自己的私心。 待他百年,谢家还想保持靖海侯的爵位,就得提前下注。 之前,谢家和尹家起了龃龉,等于间接和齐王一家结仇,如斯境况,迂回地与丰郡王保持良好的关系,几乎是必然的结果。 皇帝自诩胸襟不小,虽然不舒服,但也不至于容忍不下这点异心。 再说了,谢家得罪了齐王,又对丰郡王敬而远之,皇帝反而更要嘀咕。 你两边都不靠,要么是不考虑退路,要么就是所图甚大。 用一个远亲投资丰郡王的弟弟,比当年谢云嫁皇后更疏远一些,但一脉相承,卡在皇帝不起疑又不大爽,却没到动真怒的份上。 而这份恰到好处,也变相证实了皇帝的想法。 ——这就是谢世恩的分寸,不多不少,刚刚好。 谢玄英撇清关系的举动,出乎皇帝的预料,但又没有那么意外。 三郎不肖父,没学会谢世恩的圆滑,从小就是个正直纯良的孩子。他对世恩的做法不满,变相表明自己的态度,不得不说,让皇帝既欣慰,又有些担忧。 和父亲唱反调,也该和齐王一家修补关系才对。 尹家毕竟只是外家,齐王分得清轻重。 “唉。”他点评,“还是太年轻。” 两个大太监对视一眼,均未言语。 - 许家别宅。 此处是许意娘的嫁妆,平日住在宫里,隔墙有耳,是以有什么事,丰郡王都是在这儿办的。 七月下旬,宫里闷热,许意娘便隔三差五出宫,到别宅避暑。这里在什刹海的北边,借着湖水,比皇宫舒服许多。 晨哥儿趴在枕头上睡觉,像一只小动物,可爱懵懂。 许意娘烹茶,端了一杯给丰郡王。 “王爷用茶。”她温婉地微笑。 丰郡王长长叹了口气,随手将茶盏搁置一边,正色道:“你说,谢清臣为何使人弹劾我?我对他素来客气,竟要这般坏我名声。” “这事是我做岔了。”许意娘不动声色,“没同宁远夫人打过招呼,便同苏姑娘接触。” 丰郡王沉吟:“你是说,这次是宁远夫人在背后推动?” “王爷想想,谢侍郎为何要同我们作对?”许意娘微微笑,“尹家当众羞辱他们夫妻,事后齐王也未及时致歉……他总不会想同时得罪我们两家。” 丰郡王缓缓点头。 她又道:“再说,若是真有心对付王爷,怎会提一提夏姑娘那么简单?” “也是。”丰郡王认错麻溜,但私心里可不认为宿娼有什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次的问题不在于他在外找女人,而是夏犹清是教坊司的乐户。 宗室纵淫乐妇,说出去不好听,仅此而已。 “谢侍郎与宁远夫人年少得志,必然在乎颜面。”许意娘道,“待有机会,我向宁远夫人赔个不是,想来就不成问题了。” 丰郡王的面色缓和下来:“若是如此,自然最好。” “比起谢侍郎,我更担忧张侍郎。”许意娘轻言慢语,“依祖父所言,此人相当不简单,恐为陛下鹰犬。” 丰郡王眸光闪烁:“他不会无缘无故捅破闽地之事,你说是不是你外祖父那边听说了什么?” 许意娘道:“祖父行事周全,绝不会露出把柄。”她斟酌道,“我自小与外祖相处不多,可外祖母疼我,真有什么,不会连招呼都不和我们打。” 丰郡王问:“你的意思是,张家自己发现的?” “张侍郎在两广经营多年,有些渠道无可厚非。”许意娘拿过团扇,给他扇出徐徐凉风,“又或许,他一直盯着祖父。” 丰郡王想了想,问她:“你说,我们有无可能拉拢张家?” “按祖父的说法,张侍郎不见兔子不撒鹰,奸猾得很。他即便面上应承王爷,怕也不会下力气帮衬。”许意娘微微一笑,“这样的人也好对付,只要王爷登临大宝,他自会投效。” 丰郡王多少有些惋惜。 “王爷,辛家老太太恐怕不太行了。”许意娘重开话题,“盛院使去看过,怕是不容易熬过夏天。” “老太太一去,大司寇可就要丁忧了。”丰郡王道,“也不知是魏还是于。” “也许是大理寺,也许是都察院。”许意娘道,“王爷不妨早做准备。” 丰郡王颔首。 池水的凉风吹入室内,晨哥儿翻过身,嘴角还有口水。 许意娘细心地为他盖好薄被:“这回的事情,委屈清姑娘了,不如这样,把溪姐儿记在梁氏名下,在册媵妾之女,今后不必她再操心。” “这样最好。”丰郡王感慨道,“她也是名门出身。” 许意娘含笑倾听,并不插嘴。 好在丰郡王没傻到家,真对着正妻念叨外头人有多么不容易,话锋一转便夸起了妻子:“王妃这般贤良,清儿一定感念有加。” “王爷谬赞了。”许意娘轻轻道,“溪姐儿是王爷的血脉,我即是嫡母,自然该安排妥当。” 丰郡王露出笑容,视线落在熟睡的晨哥儿身上:“你放心,我不是糊涂的人,晨哥儿是嫡长,今后我得到什么,都是他的。” - 弹劾完了,左家和边家的亲事也定下了。 程丹若从头跟到尾,累得够呛。所以,问名之后,她就想去牧场住两天,一来休息一下,二来看看牛,再筹备一次仓鼠捕抓,增加感染率。 ——是的,牧场的牛还是没有出现牛痘的症状。 但刚收拾完行李,人还没走呢,走不成了。 辛老太太死了。 好嘛,红事忙完,白事来了。:,,. 章节目录 第450章 谋万全 辛老太太七十多岁,生过六个儿子,三个女儿,活下来的有五个。 夏季炎热,老人本就年迈,终日卧床,又固执得紧,非要吃绿豆汤,家里的晚辈拗不过老太太,给她喝了两口,结果晚上就开始腹泻,不出三天,人没了。 辛尚书在京城的存在感不大不小,作为刑部尚书,该有的待遇都有。 皇帝亲□□问,赏给老太太一份厚厚的祭礼,辛尚书感激涕零,竭尽所能为老母张罗丧事。 这年头办丧事,越盛大越孝顺,越隆重越体面。 辛尚书是出名的孝子,自然不会简办。 程丹若到辛家时,整条街都搭起了白棚,来来往往吊唁的客人或是寒暄,或是喝茶避日,摩肩接踵,屋内外幡幢重重,光华灿烂,尽显富贵之气。 水陆道场早已摆开,一边和尚念经,一边道士打醮,好生热闹。 程丹若和谢玄英在门口分开,各自拜祭。 他们家和辛家关系疏远,平日几乎没什么往来,是以事情不多,只要拜祭并宽慰两句,走过场就行了。 程丹若祭拜了辛老太太,见辛家人固然面露哀色,但只是流泪惦念,并没有太多悲痛,就知道他们早有准备。 吊唁的客人不断宽慰。 “七十多岁,也算是高寿了。” “老人家生前享尽儿女福,已无遗憾。” “节哀顺变。” 辛家人开始哭。 这也算是流程了。 程丹若以前主持过鲁王太妃的葬礼,几天下来,恨不得自己躺棺材里。不过,辛家人口众多,儿媳、孙媳、侄媳轮班,压力轻很多。 大家走完流程,被请到厢房小坐。 程丹若趁机观察了一下,发现辛家的侄媳妇十分能干,面面俱到,对待辛太太极其恭顺,也不介意在人前彰显她的孝顺。 比起她的表现,儿媳就比较一般了,动不动瞟眼撇嘴,说话也生硬。 劝辛太太喝杯水,说得是:“老太太不会介意的。” 情商堪忧。 程丹若不由暗赞晏大奶奶,这种人家太复杂,嫁过来可不容易对付。 她小坐片刻,正欲走,便听人说丰郡王妃到了。 程丹若又把臀放回了圈椅里。 她想看看许意娘的反应。 许意娘祭拜了老太太,果然往这边过来,众人纷纷见礼。 一番寒暄后,她坐到了程丹若上首,微笑道:“宁远夫人也在。” 程丹若:“是啊。” 许意娘微微一顿,轻声道:“原以为天贶节你也会来,自宫里匆匆一面,我们久未见了。” 她:“是吗?” 许意娘笑道:“今后我们也算是亲戚了,应该有不少来往的机会。” 程丹若看向她。 许意娘的笑容不失温和,既有年青女子的婉约,又有高位者的仪态,真是拿放大镜都寻不着错处。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道:“郡王妃贤良淑德,臣妇惭愧,不敢相交。” 端方如许意娘,听见这话也不由怔了怔,面露错愕。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你太贤惠,不想和你多来往。 贤惠什么? 欸,不就是丰郡王宿娼嘛。 霎时间,万众瞩目,眼神意味深长。 但许意娘很快调整过来,笑道:“夫人谬赞了,论贤论德,我与夫人相比,望尘莫及。” 程丹若无语。 许意娘能屈能伸,伏低做小,她也不忍心再说难听的话,淡淡道:“不敢当。” 说着,起身向辛太太告辞,直接走人。 回家算账。 丧仪五百两。 程丹若的心在滴血,好贵,太贵了,这白事比红事贵多了。怪不得有的人家办一场丧事,得掏空家底。 他们这样的关系都要随这么多。 一套房啊。 高端的社交总是需要花费大量金钱。 她翻着账本,长叹口气:“新窗户要等等了。” 正院的窗户很重要,关系到采光,她想奢侈一点,搞点碎玻璃镶一面窗,方便冬天看书看雪看花。 谢玄英道:“我想想办法。” “别。”程丹若阻止他,“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男人的心思很好猜,越爱一个人,越想给她更好的生活。如果做不到,再开明也会愧疚,觉得自己对不起她。 然而,女人在乎的何尝是这些。 “就先定明角窗吧。”她道,“以后有余钱了再置换,来日方长。” 谢玄英还想说话,程丹若一句话堵住:“难道你以为没有来日方长?” 他果断住嘴:“听你的。” 程丹若便改了话题,告诉他和许意娘的交谈。 她道:“她这么低声下气,我实在不好意思戳她肺管子。” “你脸皮薄。”谢玄英大摇其头,“你看她算计咱们的时候,何曾难为情过?” 程丹若摊摊手。 他又道:“罢了,左右表过态,以后不理就是。” 程丹若点点头,忽而道:“咱们两边得罪,倘若有一日,其中一位得登大宝,你我怎生是好?” 他们夫妻这般举措,最根本的缘故是皇帝身体康健,他们又处于上升期,必须尽快完成积累,站稳跟脚。 所以,他们不是真打算做孤臣,也做不到——谢玄英背靠侯府,和师兄结盟,交好同期,经营西南,天生就有立场。 满朝堂的官员,大概只有段春熙这个锦衣卫头子是孤臣,他只能依靠皇帝,皇帝也最信赖他。 但等到继任者上位,段春熙能留全尸,都算他运气好。 哪边都不靠,是为了谋取眼前的利益。但混迹官场,不能只看眼前的利益。 谢玄英沉默了会儿,缓缓道:“他们活得到那时候再说。” 程丹若明白他的意思,但她有她的想法。 保险不嫌多。 万一结过仇的人上位了,万一上位的人脑子有坑,万一……太多万一了。 “过完中秋,我打算再去趟牧场。” 世间没有万全之策,最安全的做法,自然是仇敌上位也不敢动他们。 留给牛痘的时间不多了。 到底什么时候,牛才能生病啊。 * 按时例,丧事要持续七七四十九天,但头七送葬后,基本已经结束了。 辛尚书请求丁忧守孝,皇帝允了。 刑部尚书之位因此空缺。 于谢玄英而言,这事没啥要紧的,能入阁,侍郎就行,不能入阁,尚书和侍郎的差距也不大。 他主要忙的是武器更迭的事儿。 昌平侯和倭寇打仗,俘获了一批西洋船,上面的火炮与过往大有不同,拖到工部研制后,研发出了新火器。 昌平侯伸手要新武器。 其他人也想要,五军都督府都暗示兵部:咱们也来点儿,没有的话,旧的武器也该更新迭代了哦。 谢玄英就忙着清点武库的库存,看看大夏有多少家底。 有点不对劲。 正好最近上头的人都瞄准刑部尚书的位置,正好方便他悄悄探查。他也不上来就问,而是在护卫中挑选了个人,让他充作小吏,走司务厅的路子进了衙门。 司务厅是兵部的行政岗,知道的秘密可不少。 为此,花费了一百多两银子。 ——果然天子脚下。 与此同时,过完中秋的程丹若又到了牧场。 这回,她是抱着希望来的。 管事告诉她,之前夏季互市,他们去了一趟张家口——这是和大同一起开设起来的互市点,但和大同的情况不同,大同有程丹若一力推动,还发展出了毛衣,其他互市的进展慢了许多。 一晃三五年过去,张家口的互市刚成规模,且还是托了羊毛的福,朝廷向蒙古大量收取羊毛,间接带动了此地的交易。 如今,张家口的互市,算是直隶最大的互市地点了。 夏季这一带水草丰美,许多牧民都会驱赶牲畜,到张家□□易铁锅。 而管事三天两头接到程丹若的信件,询问是否有进展,压力也不是一般大。 主家再好脾性,要你干的事半年都没进展,还想安安稳稳地坐下去?反正牧场的管事们坐不住了。 他们早在六月便出发,到蒙古去寻访主人要的病牛。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银钱的作用下,张家口的互市上,终于有人说见过类似的病牛。 他们又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不管是不是真的是,反正症状相似的全买了。 一口气买了五十多头,路上死了三五头,其他的全都到了牧场。 听到这消息,程丹若哪里还坐得住,飞奔赶去,唯恐走慢了,牛痘也自愈了。 如果真的和牛痘擦肩而过,她肯定会气死。 紧赶慢赶地到了牧场,连夜彻查新到的牛群。 怕自己不专业,专门请了老牧民帮忙。 挤奶人结节。 伤口溃烂。 打架打出来的伤口。 挤奶人结节。 什么动物咬的。 牛疥癣…… “这几头隔离开,传染的。”她累得腰酸背疼,差点没给牛跪下,“我的腰。” 程丹若抽了两口气,干脆就地坐下,继续筛查剩下的。 挤奶人结节。 纯粹伤口。 蚊子包? 天色已然黑透,丫鬟们手举烛台替她照明。 竹香劝道:“夫人,天色已晚,明天再看吧。” “就剩十几头了。”程丹若叹气,“一口气做完吧,不然我心里总惦记着。” 牛痘不是长了就能立马用,必须是痘浆饱满时才有最好的传染性。 回头脓包瘪了怎么办? 她捶捶腰,继续蹲下来翻看牛的乳-房。 长途跋涉过来的牛群有股味道,有的牛蹄子感染了,散发阵阵恶臭,有的正在拉便便,还有的心情不好,到处乱拱。 程丹若看一个,就要花费一刻钟,而且时间在不断延长,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在阻拦她似的。 这反倒激起了她的好胜心。 怎么,还真有牛痘不成? 嗯——? 什么红色的水疱晃过了眼角。 程丹若眨眨眼,立刻去寻觅一闪而过的母牛,但有一头体格壮硕的母牛,不知道是护崽,还是脾气不好,狠狠顶了她一下。 她腰部吃痛,趔趄倒地,膝盖剧痛。 丫鬟慌忙上来扶,她把人推开,三步并作两步,挤开这头碍事的母牛,视线四下追寻。 “蜡烛给我。”她伸手夺过蜡烛,凑近了看。 牛被火焰惊扰,不安地迈动蹄子。 “按住这头牛。”程丹若眼明手快地指出了目标,示意旁边的牧民抓住它。 牧民不愧是老手,也不见他如何使力,就轻巧地拿捏住了母牛,牵着它靠近。:,,. 章节目录 第451章 制疫苗 母牛甩甩尾巴,不高兴地喷着鼻息。 程丹若蹲下,烛光照亮母牛身下垂落的乳-房。 上面长着红色的水疱,中间凹陷,周围有些许红晕,看状态,似乎是即将破溃的模样。 牛从感染牛痘到出现丘疹水疱,大概是半个月,而脓包破溃愈合,差不多也是半个月。 张家口看到病牛,买下一路驱赶过来,也要大半个月。 幸好来得早,再晚两天,水疱破了,脓浆溢出,可就没法派上用处了。 程丹若暗暗后怕,又暗暗庆幸。 但喜悦只有一刹那,随之而来的便是高度紧绷。 只有一头牛,只有一点点即将失效的牛痘,该如何利用? 程丹若安抚地顺摸着牛背,思考下一步的动作,少顷,决定一鼓作气:“把这头牛牵走,再找五头健康温顺的小母牛给我。记住,必须非常健康,没有任何生病的迹象。” 管事们松口气,赶忙应下。 “对了,把它们洗干净,用皂角洗,蹄子也要清理,毛也剃了,做完一个送过来一个,我等着。”她详细地交代,等他们确定听清楚了,才在丫鬟的搀扶下起身,慢吞吞地走回院子。 她简单洗了个手,拿出药箱,神情有些凝重。 牛痘和天花疫苗之间的距离,远比大家想象得更遥远。 比如新中国广泛接种的天坛株疫苗,其实从人体提取出来后,先在猴子身上传了两代,然后兔子传了五次,再到牛传了三代,才降低了病毒的毒性,安全给人使用。 程丹若哪有这条件! 她只有初代牛痘。 牛痘和牛痘疫苗之间还有漫漫长路。 “夫人。”竹香端上晚膳,“您还没有用饭。” 程丹若回过神,忽然想到一件事:“有个事情要你做。”她比划,“你找人裁些布,做个粪兜子,一会儿装点草木灰,给牛系上。” 小母牛就是这个好,做个月事带就行,公牛……啧! 竹香一点不问,放下菜盘就麻溜地逮人干活去了。 她们到牧场是轮班,这回轮到她和黄莺。黄莺这丫头想法简单,女红活计却越做越好,有她在,半晚上就能做完。 程丹若趁机吃了晚饭。 味同嚼蜡,吃点什么都不知道,把配菜的冬瓜都啃了。 好在下人的效率很快,她刚吃完饭,他们就送来了一头洗过澡的小母牛,毛已经被剃得七七八八,光秃秃的,正不安地乱晃。 但小牛体型小,容易控制,两个小厮就能控制住,将它的前后腿绑起来,捆在室内的柱子上。 程丹若道:“给它套上兜。” 竹香大着胆子凑过去,飞快给母牛系好兜子。 母牛因为害怕,几乎下一刻就尿了。 程丹若安慰它道:“别怕,不会杀你的,乖一点。” 她安抚了牛,却没对它动刀子,反而看向了痘牛。 下人控制住它,它也开始“噗噗”拉稀。 但程丹若没有受到影响,眼里只有它身上的脓包。 “先处理你。”她自言自语。 镊子夹起一块干净的小纱布,擦了擦脓包附近,动作轻柔,唯恐给戳破了。水擦了还不够,再用肥皂水擦,擦完再上酒精。 尽量确保无菌后,针筒放到烛火上烤了会儿消毒。 针头刺破脓包,抽取脓液。 她很小心,一次只戳破一个脓包。 接下来就是种痘。 程丹若看向小母牛,拿酒精棉擦拭它腹部的皮肤,随即手持手术刀,小心切开皮肤,在它身上画出三四个“井”字伤口,要不深不浅,恰到好处才行。 她第一刀因为太紧张,只划破了表皮,没出血,后来几刀才维持住了分寸。 感谢这段时间剥鸡蛋的练习,让她的手足够沉稳。 血液溢出。 程丹若擦掉血,拿过一块纱布,将脓液注射上去浸润,再以镊子夹起,仔细涂抹在伤口处。 她做得十分仔细,花了许久才涂好。 “把它牵到后院的牛棚里。”程丹若为了实验做足准备,其中就包括在后面搭建单独的牛棚,让人清扫干净,以备育苗。 下人应声:“是。” 再等待下一头小母牛。 不多时,第一头小母牛“哞哞”地被牵了进来。 程丹若还是同样的操作,抽取脓液,划破皮肤涂抹。 第三头、第四头也是如此。 第四头特别些,她没有只选择腹部,在其他地方也试了试,差点被撅牛蹄。 第五头,脓包已经用完,只划破皮肤制造伤口,便让它和痘牛关在了一处。 其他的四头母牛分棚饲养,令下人彻夜照看。 做完这一切,程丹若才囫囵洗漱,草草睡下。 次日,她洗漱完就直奔牛圈,观察情况。 牛棚都很干净,草料都很新鲜,但这还不够,布兜子里已经积存了粪便。 她立即叫人过来更换,并道:“千万留神,不许让粪便掉出来,尤其不能碰到腹部的伤口。” 涂抹脓液的伤口不能包扎,只能暴露在空气中,容易被粪便和尿液污染,甚至不干净的草料和人的触碰,也可能传播细菌。 但现在没有无菌室,风险不得不冒。 程丹若思考了一会儿,决定派人守住大门,除了照看的下人,旁人不得进出,尽量减少污染。 你们要加油啊。她望着牛棚里的小母牛,暗暗祈祷。 出苗要五天。 程丹若告诉自己要耐心等待,却根本静不下心,干脆抱着捡漏的心态,又去检查了一遍其他的牛。 无果。 果然科研靠的是万中无一的运气。 她无可奈何,只好再让人去找有经验的牧民,最大程度保证五头接种的母牛的存活率。 然后,没别的事能做了。 她度过了这辈子最坐立难安的五天。 每天起来看看牛,回屋枯坐,晚上失眠,翻来覆去睡不好觉。 不过三天,眼下就出现了黑眼圈。 但苦等是值得的! 五头牛中,有三头牛出现了红色丘疹,是牛痘的前兆。 她喜不自胜,不再随意外出,反而洗了个澡,头发用布巾包起,尽量减少身上的污染。 丘疹一点点鼓胀,慢慢出现了脓液的影子。 这时候的牛痘是最适合接种的,按照真正的疫苗制备,现在就可以宰牛了。 但程丹若哪里舍得,还是老办法,先在患处消毒,之后用针头抽取脓液,再次选择五头健康的小母牛种痘。 传两代,应该能减弱一些毒性。 如此十天转瞬即过。 草原被秋意渡染,碧绿的草叶逐渐发黄。 猎物为了冬天的储藏,纷纷出来猎食,一个个吃得肥美有加。 程丹若每天除了发呆就是骑马,抑或是为之后的实验筹备。 谢玄英写信来,问她要不要趁着秋高气爽,他带着大米小米过来打猎。他们可以打些雁子野兔什么的,撒上辣椒烤来吃。 程丹若觉得,这封信已经和陌上花开没什么区别了。 但她没有任何心情,每天都焦急地等待结果,分不出心神。 牛痘太重要了,重要到她茶饭不思,度日如年。 她写信说,自己的药物实验有了进展,暂时没空外出,也不会马上回家。 谢玄英马上回信,说他和姜元文参加诗会去了,又去了曹次辅家赏菊,帖子下到家里,他说她犯了秋咳,已然回绝,不要担心云云。 他这般体贴,程丹若没什么好说,全副心神都沉浸了下去。 剩下的两头牛中,另一个同住而未接种的牛没有异常,所以只一共收获四份,第一批接种了十八头牛。 十一头牛出现了牛痘的症状。 看上去病毒被减轻了。 程丹若等不下去,这回不再接种,而是收集了脓液,分别装进琉璃瓶。 这就是最原始的牛痘疫苗了……才怪。 将琉璃瓶放进冰鉴冷藏,程丹若又马不停蹄地做了一个培养皿。 脓液一滴,调配的盐水若干,涂抹在器皿上,等到一到两天,再放到显微镜下观察。 虽然显微镜倍数有限,看不太清楚,可确认一下还是必要的。 确认的也不是牛痘病毒,而是细菌菌落。 万一这牛身上有什么特别的细菌,给人打了,很容易生病——虽然程丹若没有信心辨认出所有的细菌,但看了总比不看安心一点。 等待的间隙,也不是枯等,她迫害起了家兔。 雪白的兔子剃毛,注射疫苗,观察结果。 没有出现奇怪的情况,疫苗就算能用。 十一组疫苗,三十六只兔。每组三只兔子,各组只要有一只兔子出现异常,比如皮肤溃烂坏死等,就弃之不用。 如此,淘汰掉了七组。 程丹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吃坏了?虱子咬了?冻着了?但既然有问题,她只能忍痛舍弃。 可能是第一代取脓液的时候不稳,导致毒性太强,也可能是接种过程中消毒不到位,又或是草原上别的病菌…… 她忖度着,谨慎地在显微镜下观察了剩下的五组疫苗。 按照细菌菌落的繁衍程度,从安全到危险排序。 最终,一组看起来还凑合的疫苗横空出世了。 换言之,可以给人试试。 牛痘疫苗给小儿注射效果最好,但程丹若没有信心。 一来,幼儿致死率很高,很难判定是否是牛痘疫苗所制,一来,初始疫苗携带的细菌太多,危险性大,不适合给幼儿注射。 第一个赌上命的,当然应该是她自己。 她将牛痘的全部资料整理好,附上详细的实验流程,并每个环节都写了注释,力求完整。 然后,才尝试首次疫苗注射。 手臂洗干净,酒精棉消毒。 手术刀切割井字伤口,涂抹牛痘脓液。 接种过程非常简单,非常原始,但能不能对抗天花这个敌人,就看今朝了。 程丹若打完疫苗,忐忑地躺回了床上。:,,. 章节目录 第452章 接种了 秋风乍起,野外传来不知名动物的嚎叫。 程丹若拥着被子,躺在庄子正院的卧室里,一时没了困意。手臂时不时传来细微的疼痛,如针刺,但没有别的症状。 她的思绪却不受控制地溢散。 牛痘的危险性不高,一般可以自愈,怕就怕疫苗里携带了别的病菌,间接引发其他疾病。但她可以服用抗生素,保全性命还是可以的。 然而,理智归理智,她仍然情不自禁地想,假如我死了呢? 万一谢玄英知道,她做了这么危险的事,他会不会生气。 万一她死了,他该有多么难过。 人一旦有了牵挂,赴险也不再从容。 程丹若重重叹口气,拉高被子,蒙住了脸孔。 迷迷糊糊睡去了。 第二天,好像没什么感觉。 她照常起床,骑马当做晨练,九月初,草原的清晨已有凉意,但很舒服,回去后喝牛乳、吃鸡蛋当早饭,中午吃羊肉汤,晚上吃卤牛肉。 自己养牛就是好,牛肉管饱。 夜宵煮了一碗牛肉粉丝汤,自个儿庄子种的红薯,吃粉丝也方便。 第三天,伤口有点痒。 外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程丹若怕感冒,窝在屋里没有外出,干脆拿剩余的三四五组疫苗继续接种。 小母牛快用完了,只好改用小公牛。 竹香嘀咕:“公的费布。” 前面还得兜一个。 程丹若笑了笑:“公的不配种,可以杀。” 母牛比公牛贵,要是大规模生产,肯定哪个便宜用哪个。 她忙活一天,不知是不是累着了,晚上就觉得四肢略微酸痛。 第四天,起了疹子,有点发烧。 程丹若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老老实实地继续等了两天。 疹子慢慢充满了脓液,她感觉到头疼,头重脚轻,出现了明显的风寒症状。 丫鬟们都吓到了,连忙求证:“夫人是得了水痘?可要找大夫?” “不是水痘。”程丹若道,“放心,没大碍的。” 丫鬟们还是担忧极了,劝她赶紧回京城。 程丹若感受了番,若有所思:“也好,回吧。” 毒性没她想象中强。 既然生了病,回去自然是老老实实地坐马车。但她要求回西街新宅,不回靖海侯府。 路很颠簸,到家时骨头都像碎了个精光。 程丹若撑着病体洗漱一番,便直接在东院躺下了。 谢玄英回家听说她生病,急匆匆赶过来:“怎么就病了?叫御医没有?是风寒还是老毛病?” 程丹若道:“别大惊小怪的,我没事。” 他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沉下脸:“这叫没事?” “是我自己干的。”她抿口热水,手肘支坐起来,“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谢玄英拧眉,匆匆换了干净的衣裳才坐过去。 程丹若撩起衣袖,给他看手臂的痘苞:“看到没有?” “你出痘了?”谢玄英吓一跳。 “笨,水痘疱浆清亮,这个可不是。”她小心放下衣袖,忍住挠的冲动,“这是牛痘。” 他皱眉:“和牛待一起染上的?好治吗?” “过几天就自己好了。”程丹若道,“我至少花了一百头牛才弄到,已经在牛和兔子身上试过,死不了。” 谢玄英以为她所谓的制药,是像青霉素一样,谁想居然是这个,不由愠怒:“你什么身体不知道,拿自己试药,嫌命长了?” 程丹若早有预料,先发制人:“你骂我?” 谢玄英愕然:“我哪里骂你了?” “你就骂了。”她道,“你骂一个病人,好意思吗?” 他气笑:“你还有理了?” “我当然有理,还是人间大道理,不过念着夫妻一场,不拿大义压你。”她镇定自若,“谢清臣,你再凶我,我就住回牧场,不回家了。” 谢玄英:“……” 多稀奇啊,她程丹若还有不讲理的这一天?他好气又好笑,撩起她的衣袖,想再看看有多严重,却被她一巴掌拍掉:“别碰,会留疤。” “我又不会嫌弃你。”他这么说着,到底没碰,“你到底在试什么?” “牛痘。”她轻描淡写,“得过牛痘以后,就不会再得天花了。” 谢玄英倒水的动作一顿,旋即疑惑道:“你说什么?” “小声点。”程丹若一脸镇定,却掩盖不住内心的倾吐欲,语速都变快了,“九成把握,但也有一成失败。” 他瞄了眼帘子,幸亏他们夫妻时常说秘密,丫鬟们等闲不会进屋,这才压低声音道:“你刚刚说天花?” 谢玄英没亲眼见过天花,可是个人都知道天花的可怕:“当真?” “种痘法你没听过吗?”程丹若道,“江南一带早就有了,只不过是人痘。” 谢玄英回想道:“你说人痘,我倒是想起来了,据说是有这么回事,还有拿痘衣治病的——我以为是无稽之谈!” “是真的,人得过天花就不会再得,人痘法就是选病症轻的天花种鼻腔里,生一场小病以避免大病。” 程丹若烧得难受,不由伸手去拿杯子。 谢玄英拿过来吸管杯,端着喂她。 她喝了两口温盐水,才道:“牛痘和天花类似,牛会得,也能传给人,但致死率比天花低,是以比人痘更安全。只是少见,我找了半年才见到一头快好的,给牛接过两代才种我自己身上。” 谢玄英沉默。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许久方问:“真不会有危险?你不要哄我。” “没有十成十安全的事,但有九成五。” 程丹若目前感觉良好,比较乐观,“等我的长好了,我就把脓液取出来,再过两天好全了,就给你打一针。” 她扫了他一眼,故意道,“你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谢玄英反而放心了。 她打算让他也试一试,应该死不了,但这样生病的样子,还是看得人很揪心:“难不难受?” 程丹若道:“还好。”就是发烧而已。 谢玄英:“要不要吃点什么?晚上喝点粥如何?可要吃藕粉?” 藕粉正当季,她有点馋了:“那就来点。” 谢玄英吩咐丫鬟冲了小半碗藕粉,她自己拿勺子吃了。不知是因为藕粉美味,还是身边有人,她感觉好了很多。 当晚,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 第二天在厕所测了体温,已经回落到37度左右。 手臂酸疼,浑身乏力,但没有其他症状。最重要的是,手臂上只有一处丘疹,没有多出的子痘。 程丹若密切观察,也怕脓包底部的皮肤坏死。 谢玄英今日请了假,留在家中陪她,见她频频查看,不由起疑:“怎了?” 她:“……怕留疤。” 谢玄英知道,得过天花的人纵然侥幸存活,也会满脸疤痕,惨不忍睹。他心疼又好笑,帮她挽起袖子,轻轻往伤口吹气。 清凉的风拂过伤痕,带走了刺骨的痒。 程丹若一下觉得好多了。 到了晚上,她又开始头疼,温度微微回升,但比前几天好了很多。 好好睡了觉,新的一天,起床就觉得轻松不少。 “应该开始好起来了。”她拿过他的手背,放在额上试温,“你看,是不是不烧了。” 谢玄英摸摸她的体温,再把把脉:“还是得歇着。” “再等一天。”她观察牛痘的状态,“明天就把浆液取出来?” “给我种?”他思索,“我得寻个借口。” “你去上值吧,没那么快。”程丹若犹豫,“其实,最好再找别人种一次,看看毒性如何。你说,先在小厮里选一个怎么样?” 她的身体和古人不一样,在她身上反应尚可,不代表在他身上也如此。 程丹若不想冒险。 但谢玄英不假思索:“你做第一个,我做第二个,以后的事才好做。”他安慰妻子,“都是**凡胎,你都没事,我还能死了不成?” 程丹若没吭声。 她也知道,要推广最好是身先士卒,不然也不会自己头一个尝试。 但人皆有私心。 医生也是凡人之心。 “听话。”谢玄英搂过她,“没事的,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她勉强答应:“那行吧,但要等我完全愈合再给你试。” “好。” 牛痘从出痘到愈合,大概半个月的时间。 程丹若在破溃前抽取了痘浆,将其保存在蒸汽消毒后的水晶瓶中,藏入冰窖。 又一周,破损的牛痘逐渐愈合,形成黑色的血痂。 到了这时候,基本能确定这次筛选出来的疫苗没有太大问题。 程丹若斟酌半天,考虑到机会确实难得,她自己的消毒卫生做到了极致,以后别人未必能有这条件,给谢玄英试试也无妨。 遂决定给他种痘。 沐浴后,左上臂的皮肤消毒,切口子,涂抹脓浆。 谢玄英安心地睡下了。 “疼不疼?”程丹若上上下下打量他,“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他安稳地盖好被子,“睡了,明天还要去衙门呢。” 程丹若不大高兴:“还要去衙门?” “指不定要进宫。”谢玄英道,“大司寇之位空缺,陛下却迟迟未决断。” “是么。”程丹若不为所动,毫无波动。 讲真,在牛痘疫苗面前,谁都会对这些事丧失兴趣的。甚至只要能保证她的疫苗成功出世,程丹若完全不介意扔掉一品诰命。 谢玄英听出了她的敷衍,说实话,他也有点敷衍了。 “这个真的能不再得天花?”他好奇,“有谁试过吗?” “人痘法有先例,牛痘应该没有。”程丹若道,“所以,得选一些人接种,再让他们和天花病人接触,查验效果如何。” 说起这个,她难免头疼:“赌命的事情,你说找谁做呢?” “买人吧。”谢玄英知道她心软,不介意自己背负这些罪恶,“简单点,没有后患。” 程丹若斟酌道:“身体要好些才行,人牙子那里的人都只是饿不死。” “那就在庄子上寻些人。”谢玄英沉思,“这恐怕要和父亲说。” 程丹若道:“我打算让张御医帮忙。” “应该的。”他沉吟少时,已有腹稿,“等我好了,我和父亲安排,你专心做事就好。” 她应了一声,拍拍他:“你该睡觉了,睡饱才有精神生病。” “嗯。”谢玄英心态很稳,没一会儿便沉沉入睡。 程丹若听着他规律的呼吸声,却失眠了一整晚。 她知道不必过多担忧,却总怕疫苗不够干净。毕竟天花疫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含细菌的,她的手工作坊更是污染重重。 万一有什么细菌是现代人耐受了,而古人不耐受的,怎么办? 要是全身感染了,青霉素又不能治,怎么办? 医学上的概率再小,也是概率,不是人。 她怕他就是那个概率。:,,. 章节目录 第453章 岁月好 谢玄英接种第二天,他上班去了,临走前什么异常也没有。 程丹若知道在潜伏期,也不多劝阻,自顾自在家躺着,给自己开了安神汤吃。 忧思一夜,老毛病果然复发,胸闷心慌,难受得紧。 这是七情内伤最棘手的地方之一,容易复发。好在程丹若玩了一下午的猫狗,晚上就看不大出来了。 谢玄英将近落锁才回来。 一问,果然是被皇帝叫进宫商议政事。 程丹若对政治心如止水,问都不问,逮着他量体温。既然做出过大型温度计,以匠人高超的水准,再做一个体温计不在话下。 新的体温计用的毛细玻璃,拉的玻璃丝中只有一段能用,灌入水银后调整了多次刻度,才勉强能测试0.5度的差别。 他体温37°5,已经有些偏高。 “感觉怎么样?”她问。 谢玄英认真道:“有些累。” “歇着吧。”程丹若不再拉着他追问,催他立马洗漱睡觉。 谢玄英慢条斯理地洗漱,上床,然后撩起衣袖,露出山峦般流畅的手臂:“要不要再检查一下?” “我看看。”程丹若提灯坐过去,仔仔细细观察了两遍,觉得好像有点疹子了。 她微蹙眉梢,“明天可能就会发出来?你上午去衙门,觉得不舒服就回来,不许逞强。” 谢玄英见她满脸忧色,忍不住好笑:“这么担心我?” 程丹若不想理他,钻进被窝睡觉。 他察觉到异常,搂住她的肩:“怎么了?” “没事。”她催促,“快睡觉,这会儿可不能累着。” 谢玄英顺从地躺下:“别担心。” “我没担心。”程丹若道,“你身体比我好多了。” 体格好,长得美,玻璃胃,得亏如今没有哈士奇。她这么想着,不由笑出声。 “你偷笑什么?我身体哪里不好了?”他疑神疑鬼,“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谢玄英挠她的后腰。 程丹若一下起来,轻轻给他两巴掌:“不许闹,睡觉。” 他悻然阖眼。 许是今天在光明殿站太久,又或许是牛的天花也很厉害,谢玄英很快睡着了。 次日清晨,迷迷糊糊正欲醒来,倏而觉得腋下一冰,他下意识地去暖她的手,却被她轻轻拍开。 “量下温度。”她说,“你继续睡。” 谢玄英却醒了:“怎了?” 睁开眼,就见她穿着寝衣坐在床头,面上毫无困意,一看就是醒来多时。 “我病得厉害吗?”他奇怪。 程丹若给他把了会儿脉,静默一刻,别过头:“没有,挺好的。” 谢玄英抹抹脸,自己切脉试体温。 “我骗你干什么?”她无语,拿出体温计,“三十八度没到,好着呢。你有没有什么地方难受?” 他:“困,几点了?” “四点多一点吧。”程丹若报时,“东边刚有些亮。” 他:“……” “睡吧。”她给他拉好被子,又仔细看了看他手臂的丘疹,“开始发了,看着还不错。” 谢玄英白她,拉高被子继续睡。 程丹若静静地坐在床头。 六点钟,谢玄英睡完回笼觉,起身梳洗。 早点吃的豆浆、荷包蛋和羊肉包子。 他感觉还行,照旧去衙门。 不过,程丹若的反常终归令他起疑,是以上午急急处理完几件事,午饭时分就突然杀回家。 逮住伺候的竹枝,问她:“夫人上午做了什么?” “夫人……”竹枝迟疑道,“没做什么,在屋里看书呢。” “看了一上午的书?”谢玄英不动声色,“什么书?” 竹枝想想:“带画儿的。” 那就是闲书了。 他沉吟少时,放重脚步走进屋。 她几乎瞬间起身:“你回来了?哪里不舒服?” “同僚中午约出去饮酒,我说家中有事,逃了回来。”他随口道,“你准备份满月礼,送到崇南坊岑主事家。” 程丹若问:“满月?” “其实已经过了。”谢玄英平静道,“厚一些,这人在帮我查事。” “哦,好。”她打开书柜,从里头翻出簿子,里头是家里收的贺礼库存,“既然是补贴,就送个小金佛如何?融了就能打首饰头面。” 谢玄英道:“好。” 程丹若写了张字条,叫小雀送回靖海侯府,交给喜鹊。喜鹊会拿着条子找梅韵领东西,然后由她送到对方家中。 “下午还去衙门吗?”她问。 谢玄英不动声色:“任缺的名单基本上已经定下,下半年我想革弊马政,趁如今与蒙古关系好,多备些战马。就不掺和他们的事情了,今天躲躲清净吧。” 话很长,前面几句只在程丹若脑海中留个印象,听进去的还是最后一句。 “不去了是吧?”她暗松口气,“那吃饭。” 午膳用得十分清淡。 但吃饱喝足,难免困倦。 程丹若昨晚没睡好,这会儿便脱了衣裳,重新窝回帐子睡午觉。 她试图拉谢玄英一道睡,可他说:“我睡不着。”他叫丫鬟去姜元文那儿,把白素贞的最新书稿拿来,“看看这个吧,后头的我都没看。” 秋阳斜照,他斜坐窗边的罗汉床上,面如冠玉,身若翠竹,像是一幅画。 程丹若久久凝视他。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般安静得与他相处了。 他们总有忙不完的事,商量不完的问题。 虽然每天都在一起,可这样纯粹的时光却越来越少。 其实,人生最容易过去的不是权势的巅峰,而是身心的片刻安宁。 “欸。”她叫他。 谢玄英板起脸:“好好叫人。”说是这么说,还是放下书,走到床沿坐下,“怎了?” 程丹若握住他的五指,把他的手背贴在自己脸颊上。 谢玄英心都化了,正想说点什么,她松开了。 “好了,回去吧。”她闭眼睡午觉。 他气:“我又不是狗。” 程丹若假寐。 “坏。”谢玄英习惯性地给她掖好被子,又坐回去。 才看半页,她又披衣起来,踱到他坐的罗汉床上歪下。 他低头:“做什么不睡床?” “腰疼。”她拿软垫枕在腰后,枕在他腿上补觉。 谢玄英展开书卷,让书的影子舒展开,如同一片树荫,正好盖住了她的脸孔,不至于被阳光晃到眼睛。 然后专心看书。 别说,姜元文的书写得的确不错,继妓-女被冤案后,又救了倒在路边的年轻妇人,对方抱着孩子前来寻亲,不慎病倒。 这次选的是痢疾的案例,白素贞治好妇人后,帮她找到了丈夫,一家团聚。 一日倏忽而过。 谢玄英依旧只是倦怠低烧,而痘疹稳步变化,慢慢出现水疱。 他有点头疼。 程丹若果断替他请了假,说他着凉了。 但这人自小营养好,又坚持锻炼,身体强健,头疼了半日,晚上就好了。 次日生龙活虎,遂再去上班。 廖侍郎问:“不是说病了?” “不过咳嗽了两声。”谢玄英笑道,“喝了药,发过汗就好了。” 廖侍郎看着他年轻的面孔,一时哑然。 晚上下值,顺道回靖海侯府,和柳氏请安。 柳氏并不知道他病了,反而问:“你媳妇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好了,只是想着家里小儿多,待彻底病愈再过来请安。”谢玄英回答。 柳氏点点头,略微有些不满:“她身子不好,你就该多劝着些。” “母亲说的是,都是儿子不好。”他认错很快,“今年武库迭代,重新制备皮甲弓弦,这里头……丹娘那边既然养着牛,我就想把差事办得漂亮些,倒是累着她病了一场。” 柳氏并不清楚兵部的事情,听儿子含糊以对,自以为明白了,忙道:“你也真是胡闹,差事哪有你媳妇的身体要紧?” “是。”谢玄英低头,“儿子知错了。” 柳氏又训了两句,这才放过他,令他带些燕窝回去给程丹若。 谢玄英好生应下。 临走前,又被靖海侯叫住。 “你们夫妻忙什么呢?”他别有深意,“有什么打算了?” “同朝中事无关,回头再禀明父亲。”谢玄英言简意赅。 靖海侯知道不是刑部尚书的事,这才颔首:“那就好,别自作聪明。” 谢玄英心中一动:“陛下已有人选?” 靖海侯道:“阎韧峰要回来了。” 谢玄英不大熟悉这个人,露出征询之色。 靖海侯道:“你年轻,当然没听过他。当年寒露之变,夏百岁逃回京城,陛下原想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勒令他自尽了事。但阎韧峰为大理寺卿,一力主张严惩不怠,对陛下多有顶撞之语。夏百岁死后不久,其母亡故,他丁忧回家守丧,此后十几年再未入朝。” 谢玄英大概明白了。 夏百岁出事的时候,皇帝的位置还不稳,因此格外忌惮公然反抗自己的臣子。 阎韧峰态度强硬,既然回家守孝,皇帝乐得无视,只是不知道怎么又想起了他。 似乎猜出了他的想法,靖海侯解惑:“是辛孝之举荐的,他俩是同期。” 谢玄英恍然:“原来如此。” 辛尚书没有选择与朝中人交易,反而选择了在野的旧相识。如此,即便今后自己不能起复,阎家也要记住辛家的人情,为辛家子孙留一分善缘。 事情眼见尘埃落定,他就更没有兴趣了,很快告退。 回到新家,程丹若已经等着了。 不出所料是量体温、把脉、询问三连招。 “不烧,头不疼,伤口有点痒,其他都好。”他熟稔地回答,并转述靖海侯的消息,成功引开了她的注意。 程丹若抓重点:“入阁吗?” “应该不会。”谢玄英道,“恐怕是多方衡量后的结果。大司寇年过耳顺,此人估计也差不离。” “也是。” 六十多岁的老头子,能干几年还是未知数。不过,如果身体保养好,坚持到八十岁不死,就是另一回事了。 程丹若没有过多留意,继续盯着他:“不许挠,挠破留疤不说,还可能感染。” 痒比疼更难忍,谢玄英隔着衣料碰了碰,被她一巴掌打掉。 “我给你吹。”程丹若挽起他的衣袖,轻轻吹凉气,“好些没有?” 他白眼:“没有。” “那也不许挠。”她恐吓,“挠破了我打你。” 谢玄英板起脸:“你这什么大夫,居然凶病人,好意思吗?” 程丹若拧他。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捉住她的手腕,“能不能讲点理?” “我说的就是理。”她没好气,“天花出脓包的时候会有化脓热,要等到破裂才会逐渐下降,这两天要格外当心,听见没有?” 谢玄英拥住她,安抚道:“好,我当心,别怕,嗯?” 程丹若抿住唇角,口中却轻描淡写:“我怕什么,你这人壮得和牛似的,能有什么事?” 他忍俊不禁。:,,. 章节目录 第454章 第二轮 丘疹逐渐变为脓疱,高热却并未到来。 谢玄英的反应比程丹若更为轻微,除了累,手臂偶有酸痛之外,并无异常,免疫力确实十分优秀。 这自然是大好事,整整半个月,程丹若都没踏实睡着过,有时在梦里正酣,会忽然冒出念头——他怎么样了? 旋即惊醒。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担忧所致,而是被情绪引起复发的病症,只是怕熬药会引起谢玄英怀疑,反让他误解自己的病情,便想着熬过这几天再说。 然而,谢玄英主动道:“你最近神思不宁,在担心这个牛痘不起效?” “是啊。”程丹若顺着往下说,“就算起效,离用之于民也还有十万八千里。” 谢玄英隐蔽地瞥她:就知道你。 他便道:“欲速则不达,慢慢做就是了,你还是要保重身子。” 程丹若抓住机会,佯装勉强道:“那行吧,我开个方子。” 她老实喝药。 又过了两天,脓疱完好,没有其他症状。 程丹若才松了口气,抽取脓液储存,等待伤口结痂。而这段时间,她自己胳膊上的黑痂也脱落了。 留了个瘢痕。 有点丑。 但谢玄英摸了半天,有种无法描述的惊奇感。 就这么个小小的疤痕,从此将最可怖的天花拒之门外。 “了不得。”即便早就知道牛痘的效用,他依旧情不自禁地感慨,“神乎其技。” 程丹若也有种莫名的亢奋,不过,仍旧维持住医生的冷静:“牛痘有效,前提是我做得没错,只能说有九成九成功了。还有,这不是什么奇技,和人痘法的医理是一样的。” 她微微顿住,认真道,“真正了不起的人,从来不是我。” 假如穿越者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跨越了时代的鸿沟,在艰难的条件下复刻前人的经验。 这当然也不简单,也值得一份荣耀,但科学就是这么无情。发明者才是奇迹的源头,后人再努力再艰难,也无法比肩“神之一手”。 所以—— “等你也好了,我才是真的了不起。”她靠在他肩头,连日紧绷的心神放松了不少。 谢玄英抚住她的后背:“为何?” 为何?因为,守护人民固然伟大,但守护自己的爱人,同样让医生自豪。 “不告诉你。”她说,“话真多,睡觉吧,你还没好呢。” 他撇撇嘴,安静地躺下。 之后天,痘苞破溃结痂,平稳地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 程丹若安心了。 是夜,月下桂花簌簌飘落。 谢玄英睁开眼,看着怀里沉沉呼吸的人,终于松了口气。他小心地掖好被角,又拥紧了些。 程丹若翻过身,紧紧贴住他的胸膛。 - 九月过半,北方已经是深秋季节,满地落叶。 天一日凉过一日,程丹若怕太冷牛羊易病,催促谢玄英去找人。 谢玄英就去寻了靖海侯,告知事情原委。当然,他说得十分保守,道是程丹若听说了人痘法,觉得牛痘颇为相似,想试试是否可行。 鼠疫都是十室九空,天花通常百不存一,即便不能完全预防,不死也值得。 “天花……”靖海侯怎么想,都没想到程丹若打这个主意,思量许久,才问,“有多少把握?” 谢玄英平静道:“我与丹娘都种了,并不致死,只是要验查效果,必须去有天花之地,恐有性命之忧,非死士不能担任。” 靖海侯打量他的神色。 谢玄英表情严肃,言行绝无玩笑之意,可也没有过于凝重,好像此去十死无生。 他稍加沉吟,倘若风险巨大,老夫妻何必自己先种?既然惠己,可见难得,成功的把握当不会太低。 再想想程丹若先前的作为,靖海侯认为牛痘的可行性并不低。 既然不低,冒点损失人手的危险,去换一个大好处,凭什么不做? “你想我替你挑人,还是你自己挑?”他问。 谢玄英道:“我打算让屈毅总领,再挑些知根知底的奴仆,大约一二十人。丹娘应当会与张御医商议,借治疗之名驰援疫地,大概十人左右。” 靖海侯微微颔首:“那我就在庄子上找些人给你。” “多谢父亲。”谢玄英道谢,端茶喝水。 父子俩沉默地喝了半碗茶。 谢玄英告退了。 他越来越不在意和父亲的冷淡,心底自童年便缺失的部分,已经被另一个人的彻夜不眠好生填补。 心满,意足。 同一时间,程丹若上门拜访了张御医。 和靖海侯这样的政客不同,说服一个大夫可难多了,程丹若必须拿出有理有据的论证,才能说服对方加入自己。 幸好她已有腹稿。 “我是在大同的时候萌生的想法,那会儿我在尝试做金疮药,结果发现对丹毒有很好的疗效。”程丹若说的金疮药就是青霉素,“为稳妥起见,我先用了得病的猪试药。” 她将自己如何对猪康复的实验一一道明,随后切入正题。 “我发现,许多人会得的病,牲畜也会得,炭疽、破伤风、疯犬病……而且多是疫病。” 其实猪丹毒的病因是猪丹毒杆菌,人的丹毒多为链球菌,并不是一种东西,只是二者的症状相似,都会出现皮肤发红成片的情况。 至于炭疽、破伤风等,则是同样的致病菌传染了人畜,是传染媒介的关系。 但现在的科技到不了微观层面,只能看症状分类。 果然,张御医沉吟过后,并未开口质疑。 猪丹毒和丹毒都可以被认为是风热恶毒所致。 他不作声,程丹若就继续往下说。 “这大大方便了我试药,如有病症是人畜共得的,牲畜能治好又无事,给人用自然更安全。但试验的次数多了,我又发现,许多病人畜的症状不尽相同。譬如说疯狗病,无论人与狗,都难逃一死,但如鼠疫,明明人是从老鼠身上得的,可鼠却多半无事。” 程丹若说道,“可见同样的疫毒,也许人会死,牲畜不会。您说,有无可能是牲畜身上的疫毒要轻一些呢?” 张御医只能给出模糊不清的判断:“有这可能。” “我是这么想的,别的病兴许没什么关系,然则天花不然,它有个特性,凡是得过的人,必不会再得。”程丹若终于揭开谜底,“我找到了一种和天花类似的病症,人也会得,症状与天花类似,但死亡并不多。” 张御医怔了好一会儿,才讶然道:“天花?” 他也没想到,程丹若会动这个念头。 如果说鼠疫的难度是蜀道难,那天花等于横穿大漠到达祁连山。 “这恐怕殊为不易。”他委婉地说。 程丹若道:“据我所知,得过这病的人便不会再得天花,而我参考了江南的人痘法,重新制作了痘苗——明善公,我已经种好了,也给外子种过了。没有意外的话,我会招集一些人手,种痘后去往天花爆发的疫地,验证效果。” 张御医彻底愣住。 他还以为程丹若只是有个想法,谁知道她都快做完了。 “夫人,您给自己也……”他匪夷所思。 “这是自然。”程丹若微笑,“我提出的办法,总得自己试过才知道行不行,老实说,明善公,症状和天花非常像,但我好得很快,像外子体格康健,几乎没有什么问题。” 张御医陷入沉思。他深觉不可思议,但又清楚程丹若的为人,绝不会随意拿这等大事玩笑,不由心动。 “夫人希望老夫做什么呢?”他试探地问。 程丹若道:“我想邀请明善公跟我去一趟牧场,我亲自演示给您看,若您觉得此事可行,咱们再商量如何验证。” 张御医明白了。 她需要第方佐证,证明自己的法子能够防治天花,这才能呈给陛下,取信于世人。 他目前没有拒绝的理由,既然接种没有危险,看看有什么要紧的? “既然夫人这么说,老夫自当效劳。”张御医问,“何日出发?” “日后。”程丹若起身,“明善公,此事不算机密,可是否能成功尚是未知之数,还望您代为守秘。” 张御医不傻。这事若能成,他就算不是发现人,也是一份偌大的功劳,今后在疫病事上也是说一不二的地位了。 “您放心,老夫一定守口如瓶。” - 谈好了合伙人,接下来便是为去牧场的大规模接种做准备。 程丹若找到了一直为自己打器具的银匠,此人原本供职于京城银楼,打造的首饰以纤巧闻名。 她斥巨资百两,拿到了对方的身契——是的,这人是匠籍,平时要为朝廷免费打工,给银楼和她干活属于外快。 程丹若走工部的路子,消掉他的匠籍,这样,他的子孙便能够参加科举了。 这人也非常识趣,孙子送进私塾,带着儿子一起和她签了卖身契。 程丹若很需要人定制器具,便没有拒绝,让他加急做空心的针头和手术刀片。 如今的针筒也好,刀片钳子也罢,都是重复使用,靠高温水煮消毒。 她的要求是必须精细,针头绝对不能粗,坚硬度倒是无所谓,折了就融掉重铸。 多人接种,必须防止交叉感染。 手术器具之外,还要准备一些药材,假如高热不退,或是出现其他症状,也好对症下药。 又去玻璃工坊定了温度计。 这东西因为保温箱,匠人倒是做得熟了,只是不受重视,如今不过是有钱人家瞧稀罕的玩意儿,没什么人买。 她弄到了支体温计。 万事俱备,只差收拾行李。 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谢玄英不大高兴。 傍晚时分,两人在窗边用餐。 东院的外书房移栽了一株桂花树,馥郁的芳香侵染屋舍,满室甜香。 程丹若在剥螃蟹。 他夹了块桂花糖藕:“这次去多少时间?” “他们会在牧场待一个月,等到牛痘结痂脱落再回来。”程丹若道,“我就不一直待着了,种完观察几日就回来,等到出痘再去。” 谢玄英自是想她常在身边,但听说要来回奔波,立即皱眉:“也太累人了。” “还好,骑马也就一天的路程。”她专心致志地取蟹肉,“家里事情多,离不开我,我久不外出行走,人家怕是要疑神疑鬼。” 谢玄英瞅瞅她,夹走她蟹斗里的蟹腿肉:“我合该知道,总不是舍不得我。” 她道:“这是你说的,我可没说。” “你就这意思。” “谁说的?”她提起银壶,在他的蟹斗里浇了姜醋,“少吃点,玻璃胃。” 谢玄英面无表情:“总比你铁石心好。” 程丹若才不怵,好整以暇地问:“那相不相配?” 他瞥她。 她把蟹斗里的蟹黄倒在他碗中的米饭上,雪白的米粒上堆着一簇尖尖的橙黄。 “配。”他弯起唇角,“你我天生一对。”:,,. 章节目录 第455章 种好了 十月初的牧场已然遍地秋霜。 程丹若到达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管事们带领牧民加厚牛棚,准备草料,为即将奉献的牛群营造一个干净的环境。 然后,检查临走前种了痘的牛,已经到了破溃期。 好在她此前留下了培训过的山姜。她提前抽取了脓液,保存在地窖中,应该能作为下一代的疫苗。 当然在此之前,还得在兔子上进行试验,确保安全性,使用前也要用显微镜观察菌落的情况。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自然事半功倍,程丹若心态平稳,还有心思让人做了一个简易的手术床,把兔子的四肢捆住,方便扎针。 兔子真是人类的好朋友。 在她筹备疫苗期间,靖海侯也把人找好了。 谢玄英亲自带人过来,向她介绍第二批试验者:“屈毅为首,十来个护卫,小厮都是家里和庄子上挑的,柏木带头。” 都是心腹啊。程丹若点点头:“也好。” 她问众人:“你们都想好了吗?危险的不在种痘,而在验证。” 屈毅道:“夫人放心,我等明白。” 谢玄英一早便将利弊分析给了他们,也给出选择:只护送人去疫病发生地,或是参与救治,验证疗效。 屈毅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今年武举,他原本可以考个武进士,以和谢玄英的关系,必然能分到一个不错的肥缺。但屈毅忍住了,并不打算这么早就离开谢家。 他不像李伯武,自谢玄英未长成便陪南北奔波,情谊深厚,光凭在贵州的短暂数月,双方的联系还很微薄。 没有了谢家,就算外放一地,也不过在原地打转一辈子。 屈毅一直在等待机会。 他等到了。 去往天花爆发之地固然危险,然则富贵险中求,夫人的本事他们都有所耳闻,指不定这次也能成呢?若能成功,不止在主家面前立了功,指不定上达天听。 屈毅愿意赌一赌。 “生死皆命,属下愿意一试。” 程丹若点点头,又看向了柏木。 柏木笑道:“夫人放心,这人都是我亲自选的,家里都有兄弟,也想自己挣个前程。” “你办事一向稳妥。”程丹若不吝夸赞,“家里都安顿好了?” 今年上半年,柏木、松木都成婚了。作为谢玄英身边的头等心腹,侯府中不少世仆愿意把女儿配给他。 他最终娶了吕妈妈的女儿。 吕妈妈做丫鬟的时候叫柳影,嫁给侯府中姓吕的管事,是柳氏在侯府立稳跟脚而配的亲事。 只是,吕管事脾气不好,又嗜酒,发病死了,只余下吕妈妈和闺女相依为命。 吕妈妈心疼闺女,眼见侯府里的少爷们都成亲了,跟谁都没前程,便没教她在主子跟前伺候,反倒学了些算账写字的本事。 她看得明白,自己是柳氏的人,闺女嫁到三房、四房是最好的,三房又比四房更好。遂频频拜访林妈妈,打听小厮的品性,很快相中柏木。 柏木家也知道和柳氏的人结亲最好,双方都有意愿,禀报了谢玄英和柳氏,不出意外允了。 当然,松木也不差,他自知不能和柏木比,走了玛瑙的路子。 玛瑙的干爹是侯府的三管事,她有个干妹妹年纪正好,在厨房当差,便说了姚管事的女儿。 姚管事是靖海侯的人,今后能不能在谢二手上混还是未知数,自不介意再多一条后路,也应得很快。 二人前后脚成亲,从此便算是有家室了。 有了家室,就该放出去办事,而不是跟在主人身边跑腿。 柏木消息灵通,自告奋勇:“都安排好了,多谢夫人挂念。” 屈毅稳重,柏木机变,程丹若十分满意,叮嘱道:“这两日你们好好休息,饮食清淡,大约三日后开始。” “是。” - 和上回一样,采集的脓液毒性大小不同,污染程度也不同。 程丹若去掉了兔子实验失败的几组,筛选出五组最好的疫苗。这五组可以为十五个人接种。 她制作签文,随机抽取了十五个人作为第三批。 张御医看不明白:“这疫痘还有,为何不一道种了?” “是为今后接种做准备。”程丹若道,“您这几天也看到了,疫痘收集不易,天冷还好,天热便容易失效。故而今后接种,恐怕都要这样一人传一人,或是直接从牛接到人身。” 初期的牛痘接种,因为疫苗的运输和保存难题,最好的办法也是最笨的,那就是一个接一个,或是一头牛接几个。 毕竟,不可能每接种一批人,就再浪费几头牛和兔子实验。 别的地方哪有这条件。 张御医感慨:“有些繁琐,不比人痘法用痘痂简单。” “死的人少,繁琐又有何妨?”程丹若想想,又道,“假如舍得杀牛,多割几道口子,多刮些痘下来,量就大了,不过这是后话。” 张御医颔首:“不错,还是先确认疗效。” 万事俱备,正式动工。 前一天高温煮过的针头和刀片,被倒在干干净净的纱布上。 程丹若戴上口罩,叫第一批人排队,一个个撩起衣袖,她亲自动刀,张御医负责观察。 都是谢家心腹,无人废话,柏木在第一批里,头一个挽袖上场。 消毒,割口子,涂脓液,不到半分钟就完成了。 众人一看,只是一道小口子,和蚊子叮一口似的,暗暗放心,万分配合。 不出半日的功夫,第一批接种完毕。 程丹若道:“接下来几日,你们都在庄子上待着,饭食统一供给,不需外出。” 众人纷纷应是。 之后数日,接种的人陆续出现反应。 有人突然高热,有人肌肉酸痛,也有人啥事没有。然后陆续出现丘疹,疹子慢慢变成水疱,并出现脓浆。 张御医没有真正接触过天花,但间接见过幸存的天花病人,也通过医书了解过天花,清楚其症状。 牛痘的表现无疑与其十分相似。 他更是慎重,挨个把脉,记录医案。 程丹若和他天天观察出痘的情况,不出意外看到了意外。 有一个矮小的少年人,胳膊出现了多个痘疹,蔓延出一片红晕,比其他人都要可怕,且浑身酸痛,体温超过了38°半。 “给他每天多一碗红糖炖蛋。”程丹若平淡地通知,“可能会留个大疤。” 少年怯生生道:“就是留个疤吗?” “都要留疤的,你的大一点,不过在胳膊上,不影响你说媳妇。”程丹若简单安慰了句,便和张御医说,“留疤不可避免,若是女子接种,今后怕是难了。” 她一面说,一面和张御医朝下个人走去,浑然不在意。 少年反倒暗松口气,只隐隐别扭,红糖炖蛋不是女人吃的么,怎么叫我吃? 但既然没有生命危险,他胡思乱想了会儿,很快就睡着了。 接下来十天,陆续有人进入到破溃期。 程丹若提前观察好,将毒性较弱的几人作为新的疫苗提供者,为剩下的十几个人接种。 第二批全程围观,心态更从容。 接种完,她就回京城了,将人交给了张御医。 十月的京城,已经要为冬天做准备。 新宅的正院全部修缮完毕,里外打扫一新,已经慢慢添置家具。 谢玄英除了上班社交,就在家里布置,翻翻库房,逛逛店铺,一件件填满他们的新家。 程丹若一回来,先去太医院待了半天,为内侍学生答疑,完事后,回家备炭、扫炕、撸猫、窖藏蔬果。 靖海侯府只留黄莺看家,其他丫鬟通通到新家帮忙。左右下人的屋子只需略微修补,不需要改建,直接就能住人。 她们每天坐马车来往,把家底一点点挪到新家。 除却家事,社交也是古代贵妇们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程丹若参加了曹阁老家的菊花宴。 各类品种、不同颜色的菊花,通过匠人的巧手组合,变成栩栩如生的虎豹,垒出高达数米的宝塔,扎成数条缤纷的彩船。 花好看,天气也凉爽,程丹若好好放了一天风,听了一肚子八卦回家。 “阎家来的是阎大奶奶,才四十岁,头发都白光了。”她道,“穿着也简朴,闷声不响的。” 辛尚书丁忧,阎尚书上位,今年秋天,大家最关心的肯定是阎家的动向。但阎太太已经去世了,阎尚书五十多岁才丧偶,也不好意思续娶,是以撑门面的是长子媳妇。 她已经远离京城太久了,总有一种格格不入感。 但程丹若倒是觉得挺好的:“不多话,和其他人聊多了,脑壳疼。” 她在核心圈层,注定要被其他太太奶奶讨好,有时候脑子动多了想缓缓,人家却见缝插针刷脸熟。 还不能不给她们这机会,否则容易被说傲慢,还会被人误解出错误的信号。 被人奉承,也是一门苦差。 “辛苦你了。”谢玄英问她,“算算时间,又要去牧场?” “早点去为好,赶在下雪前结束。”程丹若欣赏着秋日辽阔无云的晴空,心情舒畅,“冬天就在家窝冬,不出去了。” 他这才满意:“也好,早去早回。” 程丹若也这么想的,隔日便简单收拾了东西,赶回牧场。 第二批接种的人陆续出痘了。 这回挑选的痘苗直接出自人体,都是毒性轻微的好株,便不曾出现比较严重的情况,十几人均平安出浆。 此时,第一批人已经结痂,最严重的那个皮肤基底坏死了一些,留下一块不规则的可怖瘢痕。 但这在古代不算什么,他自己都没当回事,能吃能喝,自我感觉良好。 程丹若验查过,叫来张御医,开诚布公。 “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张御医全程观察了牛痘的症状,认为和天花十分相似,但水痘和天花也很像,是否能防治,仍旧要看后续的验证。 说实话,他的决心下得颇为艰难。 “不瞒夫人,老夫思前想后,还是心生畏惧。”张御医轻轻叹气,“这毕竟是天花。” 程丹若非常理解:“是,毕竟是天花,不瞒您说,我也怕。” 张御医斟酌道:“种痘不伤性命,我愿一试,至于去疫地核验……”他苦笑了一声,道,“老夫也愿意冒险。” 程丹若道:“您年纪大了,其实未必要去往核心地带,远远把控亦无不可。” “多谢夫人体谅,可都到了这地步,不亲眼看看,我怎能放心?”张御医重复了一遍,“这毕竟是天花。” 身为医者,谁不想治好世间最难的顽疾重症? 这可是天花,一旦功臣,别说荣华富贵了,他可名垂青史,一如扁鹊。 只要想一想,今后人们或许会将他张鹊与扁鹊齐名,张御医便浑身颤抖。 他无法放弃这样的诱惑。 程丹若点点头:“您若想好了,我今日便替您接种。离出痘有几日时间,正好在家休养。” 张御医挺直脊背,拱手到底:“劳动芳驾了。” “应该的。” 于是,十月十二日,普普通通的一天,程丹若为张鹊接种了牛痘。 流程一如既往,毫无变化。 但就当张御医放下衣袖的时候,忽然开口:“看病症,十一月初,老夫便能结痂痊愈了吧?” “不错,我想趁这个冬天打听一下天花,开春出发,您意下如何?” 张御医缓缓摇头:“老夫知道何处是疫地,不如十一月就走。” “为何这般急?”程丹若诧异,“刚接种还是休息几日为好?” 张御医隐蔽地瞥过四周,轻声道:“宫中的用药比从前乱了不少。” 她一时怔住。:,,. 章节目录 第456章 志雪堂 第二批试验者出完痘,全被放回家中休养。 张御医歇了半月,确定云南有天花流行,便收拾行囊,带领药仆和太医院的一个医士,主动申请送些药材过去。 这可是苦差,盛院使问:“怎么你亲自去?” “有个新方子,想试试效用。”张御医并未说谎,相反还格外诚实,“宁远夫人想的,总不能叫她跑一趟。” 盛院使眸光闪烁:“治天花的?” “治不了。”张御医摇头,“主要是防,治哪治得好?我也只是试试罢了。” 盛院使不信,但不是以为他隐瞒,而是想及之前的轮值,似乎正好是张鹊在太医院值守。 他自诩窥破原委,故不声张,默认了张御医的选择。 张御医顺利地离开了京城。 徒留程丹若疑神疑鬼。 话不能道明,是混官场乃至宫廷的必修课。她知道,张御医肯说这一句,就已经是冒了杀头的风险,自不会追问。 可问题是,这话的解释太多了。 宫里用药有点乱,往小了说,可能是有太监贪污了,当然,这不值一提,必然是与主人们有关。 头一号嫌疑人就是皇帝:身体不好了?搞炼丹了? 后者很好查,前者也不难看出端倪,谢玄英面圣时,暗中留意过皇帝,他看起来无病无痛,脸色正常,不像是生了什么隐疾。 其次是太后,然则说句大实话,太后生病只关乎太医们的性命,没必要和程丹若提及。 再次是丰郡王、齐王世子等继承人。 他们很活跃。 最后的答案只有妃嫔。 考虑到皇帝的症结,十有八-九指向了某人的肚子。 这就导致程丹若和谢玄英纠结了起来。 年底事忙,照理说不搬家,可真要是妃嫔有孕,可能会在新年爆出来,届时风起云涌,必有事端,再搬怕手忙脚乱。 最后,还是靖海侯推了他们一把,叫他们年前搬出去。 他另有顾虑:“云南一去一回至少四五月,等他们回来,必要上奏朝廷,你们俩未必忙得过来。” 这当然是场面话,靖海侯的意思,是说程丹若立功太多,加在侯府上,未免让靖海侯府太惹眼。单独分出去后,就是他们夫妻的事,陛下心里的忌惮也少了。 谢玄英亦心知肚明,可却要露出迟疑之色:“总要在家里过个年……” 靖海侯哂笑:“都在皇城根下,来回不过几步路,又不是不能回来过年,何必扭捏做小女子态?” 谢玄英这才勉强答应:“儿子听父亲的。” 程丹若则无所谓,正院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搬家具又不必她动手,什么时候搬都行。 年前搬了,过年还能睡个懒觉。 于是,整个十一月都在忙搬家。 首先搬走的是库房的大件,什么橱柜、屏风、桌案、炕、罗汉床,既有成套的紫檀木,也有数件黄花梨、大红酸枝,来源复杂。许是柳氏的陪嫁之物,也有靖海侯给的,皇帝赏的,晏鸿之送的。 这都是珍贵木料,拿软布包好四角,两到四个壮年仆人负责搬上车,再一路送到库房。 梅韵和珍珠负责检查并登记。 之后是布匹和被褥、帐子等物。 程丹若此前就叫丫鬟清点过,布料大约七百多匹。 绢多少、丝多少、纱多少、绫罗又多少,一箱箱清点好,封条贴上,如数搬进新家的库房。 她觉得已经很多了,搬了两天,可谢玄英说一点不多,侯府库存的布至少有三千多匹,五千也不夸张。 帐子、被褥、幔帐之类的就更多了。 程丹若才知道,原来她有十八顶不同的帐子,幔帐就十多套,被褥床单就更夸张了,二十多套不一样的。 接着是器皿。 金、银、玉、瓷、琉璃、木石,按照套件收入箱中,贴好标签,必须写明材质、重量、图纹等描述。 这些东西平时不起眼,放一块儿就很显分量了。 程丹若不可思议:“虽然说破家值万贯,但你也太有钱了。” 光银制的盆就有五十几个,明明人只需要洗手盆、脸盆、脚盆和浴盆就行了,铜就更多了,一百往上。 “从小到大攒下来的,当然多。”谢玄英想起她当初跟自己走的时候,全副身家就两个箱子,不由爱怜,“以后我们慢慢攒,会更多。” 程丹若:“那我们最好别再搬第二次家。” 之后是琴棋书画。 他有三张琴,四五张棋桌,七八个笛萧,三十几副收藏的字画。 嗯,字画都是古董。 此外还有香器、文房四宝、镇纸笔洗、颜料等等。 弓箭、盔甲、舆图、火铳若干。 注意,这都不是最近用的东西,全是库存。 程丹若的心理活动一波三折:怎么还没有搬完,不会误了吉日吧——这要是被抄家也太肉痛了——死前能把这些用光吗? 谢玄英却是十分满意。 他找到了很多少年时代的用品,点名送到东院的书房。 程丹若当时没吱声,结果第二天他散衙,绕路去了燕子胡同,把当初两人在晏家学字用的书案带了回来。 她目瞪口呆。 “以后也放书房。”他爱惜地抚摸旧桌案。十几岁的他就是在这张桌子上习字读书,并逐渐萌生“婚姻当以情为系”的念头。 许多年后,她出现了,也在这张书案上读书,延续了他们的缘分。 程丹若顿了片时,道:“放正屋梢间的窗户下头,反正不大,平日里正好放我的倭盒。” 倭氏黑漆盒是妆奁匣子,但被她用来装药品,论价值,比妆奁贵重得多。 谢玄英一想也是,少年时用的桌案,如今肯定偏小:“听你的。” 花了近十天,库房才搬空。 接下去搬谢玄英的书房。 这里许多东西都已经带去新宅,但总有个门面还在,自然要再清点一番。 又是三日。 只剩霜露院了。 谢玄英反而不舍起来。 烛光下,光焰摇动。 他凝视屋里的雕梁画栋,许久,忽然道:“我十岁就搬到这里住了。” “这么大的院子,一个人怕吗?”她问。 谢玄英道:“不怕,宫里的屋子更大更阔,还死过人,这是母亲专程为我新修的院子,原是花园旁边的书楼。” “怪不得。”程丹若恍然,“这里景致好又清净,母亲费心了。” 她环顾四周,道,“过年我们还是要回来住的,全搬走了,还要劳烦母亲替我们收拾,不如就把用的带走,其他留下不动。” 谢玄英成亲前,其实就住正房的五间,东西厢房不是丫鬟住就是当仓库,后来她进门,地方才扩开来。 既然不差这点东西,何妨就复原到他少年时的样子,回家时住一住。 说实话,父母还在,家里却没了自己的屋子,怎么都让人难受。 谢玄英迟疑:“都收拾好了。” 程丹若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还没搬,就让她们别收拾了。什么时候想搬了,随时都能再搬走。” “床还是要搬的。”谢玄英很喜欢她的陪嫁床,北方这样的拔步床不多见,是晏鸿之专门从浙江弄来的,“家里随便摆一张就行了。” 程丹若道:“好。” 回头再从新家把他以前睡的搬回来就是。 于是又拖延了一天,在霜露院留了日常所需的架子——床、衣橱、衣架、脸盆架子、炕柜、罗汉床和脚踏,等等。 总之,该有的都有,碰上坏天气或是突发事件,随时能住下。 最后一天抬走的就是拔步床。 床入新宅,米桶加满新米,撒上红纸,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焚香祭告。 下午,贴门神,祭祀灶王爷。 程丹若觉得,这个流程就是这么回事:嘿,这里的孤魂野鬼,精灵妖怪,喂你们一顿,滚蛋吧,这家有主人了。 然后和天庭知会一声:灶王爷,人间又多了一户人家,记得登记。门神们,这里又有新业务了,别漏过我家。 傍晚时分,天使到了。 皇帝知道他今天乔迁新居,专门赐了匾额下来。 志雪堂。 程丹若读书不多,也知道这是“忠果正直,志怀霜雪”的意思。 两人叩首跪拜,接过了这份御赐的荣耀。 谢玄英掖好袍角,亲自爬上梯子,挂好了牌匾。 且来看一看整个宅院—— 自大门进入,首先瞧见的就是一扇偌大的影壁,绕过去便见开阔的院落,左手边是门房,看门的小子和上门拜访的客人小憩之地,右手边则是马厩。 顺着中轴线往里,就是三间坐北朝南的前厅,用于招待拜访的客人。前厅往西是一扇月洞门,绕过去后就是西跨院,目前住着姜元文、金仕达父女、谢家族人等下属亲眷。 同理,前厅往东就是东跨院,程丹若此前一直在这里监工,也有卧房。这会儿便改成谢玄英的书房,他从前厅后面的穿堂改到这儿了。 穿过前厅,后方两侧是两间穿堂,如今变成幕僚、师爷、清客平日办公之处。正北对着的就是内仪门,也就是二门。 过了这道门,便是整个新居的核心——正院志雪堂。 正院是“日”字结构,中间的一横是五间正房和两间小耳房。最南面也就是下面的一横为倒座房,是丫鬟的住所和茶炉房,往上的两竖为东西厢房。 东厢房是程丹若的书房,西厢房是她的实验室。 正房后头就是后院,原是给妾室孩子居住的,现在东西两间厢房成了仓库,正北的三间屋供奉了程丹若父母的灵位,并药王菩萨、孙思邈、华佗等神像。 两间耳房则给了丫鬟居住。 再往后是后罩房,住着喜鹊、梅韵、梅蕊、珍珠等已婚仆从。 因为时间赶,西跨院收拾好了,东跨院的小花园还没修完,明年再说。 至此,新家就算落成。 当天晚上,程丹若躺在熟悉的拔步床上,望着帐子的水仙花,失眠了。 风好大。 怎么还有回声? 打扫卫生要多少人? 好像又缺人了。 免费的房子住起来就是贵。:,,. 章节目录 第457章 乔迁后 搬家之后,就是暖宅,办酒席请客吃饭。 程丹若已经为搬家耗尽心神,实在不想再折腾自己,果断求助柳氏。 柳氏正为他们夫妻彻底搬走而失落,听说她有事相求,一面叹气:“你们夫妻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乔迁可是大事。” 一面支棱起来,“叫吕妈妈来,翡翠把去年的宴席单子找出来给我。” 程丹若:还有宴席单子? 她忙感激道:“多谢母亲帮我,儿媳初持家事,难免疏漏。” “侯爷太着急了。”柳氏在程丹若面前已无多少戒心,抱怨道,“过了年再搬岂不从容?偏要在年前赶你们出去。” 程丹若道:“父亲也是想着年底节礼多,咱们搬出去了,年节走动方便,不然客人上门,连喝茶的地方也没有。” 顿了一顿,委婉道,“陛下年初赏的宅子,年前搬过去也好看些。” 夫妻多年,柳氏很清楚靖海侯的为人,冷笑一声,也不多言,只是道:“既然你开口,就让吕妈妈过去帮帮你。” “幸好有母亲在。”程丹若笑道,“儿媳厚颜,请吕妈妈替我掌掌眼,再挑些人给我。” “就知道偏我的人。”柳氏无奈又好笑,提点道,“咱们家人多口杂的,你怎么不问问亲家母?” 程丹若道:“请了义父义母掌眼,改改屋里的陈设。” 她对古代的家居布置半懂不懂,比如案几,以宽大为好,不能太长,两边不能翘起,也不可太厚。什么木材配什么花瓶,什么帐子搭什么屏风,讲究的人家是真讲究。 程丹若没上过这种课,干脆请顾问指点,背一下原理就算自己及格了。 “亲家母为人风雅,有她指点再好不过。”柳氏是武将家庭出身,对这些也仅是略通皮毛,并不吃味。 相反,她知道程丹若请了洪夫人把关,还松口气,不必担心出纰漏。 想了想,柳氏终于寻到时机,隐晦地提了嘴:“新宅这么大,就你们两个,难免寥落,还是要兴旺些好。” 催生是意料之中的事,能拖一年,柳氏已经很能忍了。 程丹若态度端正,至少貌似端正:“是。” 柳氏忍住了建议通房的冲动,安慰自己,他们夫妻还年轻,明年,明年再说。 - 请吕妈妈和侯府的三管事操持宴席,拜托晏鸿之和洪夫人布置家居,让谢玄英定宴请名单。 程丹若忙里偷空,过问了一下生民医馆的事。 红花回禀年度账目:“勉强盈亏自负了。” 医馆本来是赔钱的,盖因药材都是平价卖出买入,几乎不挣钱,看诊的费用也不多,有时还会出现赊账逃债的情况,她们为病人的**,很难追讨,只好算了。 亏得及时扩展了经营项目,做些毛线活,总算有得挣,勉强填上日常开销。 当然,盈亏自负的意思是,赚的钱够红参等人日常所需,离回本还遥遥无期。 但程丹若已经很高兴了。 牧场看着就不赚钱,庄子基本自给自足,而像贵州的药行,送过来的账目还是亏损状态呢。 医馆不用她填已经谢天谢地,赚钱就不奢望了。 她又问稳婆的培训事宜,有没有招到合适的人选,上过手没有。 提起这个,红花便有些紧张了。 “七月份咱们才物色到个稳妥的人,原已含饴弄孙,可丈夫好赌,儿子不成器,只好继续做老本行。可年纪大了,精神头不济,熬不住,到咱们铺子也是图月银有个保底。” 她低声解释,“咱们医馆不像贵州,有名气的稳婆不愁生意,还有竞争,听说咱们招稳婆,还一块儿抵制咱们,怕我们合起来抢生意。” 程丹若:“……” “不过,前两日倒是有个稳婆上门来问,说咱们这能学到本事,问我们是不是来了就教。”红花揣测道,“奴婢看着,似乎是来打探消息的,二姑拿不准,叫我请夫人定夺。” “教,为什么不教?把东西推广出去最要紧,敝帚自珍有什么意思?”程丹若不以为意。 偷师就偷师,能传出去就是好事,她才不怕外泄。 红花应道:“是,那回头咱们就通知她。” “别忘了核验身份。”程丹若道,“别是名声败坏之辈。” 三姑六婆的品性良莠不齐,好的有本事有口碑,差得和拉皮条没什么区别,非得打听过才好。 “奴婢打听过了,她婆婆是京城有名的稳婆,姓周,自己也颇通药理,在咱们铺子里瞧了半天呢。”红花说。 “那就好。” 程丹若留下了医案,放红花回去了。 红花坐上马车,习惯性地在街上兜了两圈,在各家医馆门前逗留片时,方才回到城南胡同。 生民医馆的招牌已经摘掉了,也没挂新的招牌,只在店门口摆了几筐毛线。 妇人和平民女子进进出出,手中的竹篮挎着各色的毛线团或毛衣。 她朝街坊们打了招呼,安安静静地坐到柜台里,接过山花手中的算盘和笔墨。 她们几个人中,二姑红参负责交际看诊,她负责写医案、做账目,五娘山茶负责保存药材,抓药核对,八娘山姜练习注射、缝合。 半年间,她们陆陆续续物色了新人。 先是卢翠翠的妹妹,她死后,家里断了银两,爹妈就想着卖孩子。这种人家是救不了的,红参也没滥好心,委托相熟的牙婆买了来。 她没提卢翠翠,只让小姑娘衣食无缺,给的月银并不多。好在小姑娘自个儿有计较,爹妈来讨钱,只说自己每月30文,私底下却塞给小妹20文,留50文傍身。 下一个是在街坊邻居口中听说的,继母不容,要嫁给个瘸子,一样出钱买了来,定下身契,按照每月的月银扣除债务,还清就还她卖身契。 再有一个,亲爹好赌,要把她卖到窑子里去,被红花半路遇见,直接买下。 还有两个则是路边的乞儿,见她们姊妹实在可怜,便认为干女儿收留。 如今几个孩子就当学徒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她们认字学医。 此外,还有招来的老稳婆留婆,她为了给儿女省钱,吃住在铺子,有余钱就给儿子补贴家用。 红花清点完上午的账目,正预备吃午膳,就见个三四十岁的妇人进了门。 她手中也挎着包袱,里头是针线。 红花瞧见她,默不作声地收了绣帕,按照市价给钱:“两钱银。” “大妹子,之前的事……”妇人微微笑,“能不能成,你也给个准信。” 红花道:“教,只要你能学以致用,咱们没什么不能教的。” 妇人笑意更深:“您东家大气,不知我何时能过来?” “要先看过你的户帖。”红花公事公办,“再签一个聘用的契书即可。” 妇人十分爽快:“没问题,我这就回家去取。”说罢,银子也没要,坐上青油马车就走了。 红花立即道:“二姐,一会儿寻谁做保人?” 红参道:“还是请里长吧,稳妥些。” “也好,只要来路正经,我们也不怕教。”红花翻翻簿子,道,“附近快临产的妇人有七八个,咱们多个人手,办事也方便。” 红参笑道:“可不是,天冷才能显出暖箱的用处,今年咱们可要好好干,别辜负夫人的栽培。” 两人商议着吃了午膳,跟着继续接待客人。 进门的人里,还是以问针线的多,但也有买药吃的。医馆有安民堂的药丸、大蒜素和红枣银耳之类的滋补品,不图挣钱,就是方便街坊邻居。 下午,那妇人就带上户帖过来了。 红参叫了里长,看过户帖,确定她的身份与所说的一致,这才签订契书,雇佣对方为医馆稳婆。 她向众人介绍:“这是周稳婆家的媳妇。”又问,“咱们这儿都是称名,以后叫你什么?” 妇人笑道:“我闺名葵花,你们就叫我葵嫂子吧。” 众人互相见过,红参又带葵嫂子四处看了看,并提起了冬日生产的难题。 “快忙起来了,少不得劳动你。” 葵嫂子道:“尽管使唤就是。” 红参也想看看她的本事,数日后一位妇人发动,她婆家知道医馆接生便宜,忙请她们过去。 红参带着葵嫂子上门,教她清洗双手,煮洗针线。 之后就是葵嫂子显露本事的时候,她教产妇慢慢用力,耐心忍痛,差不多了才开始用力。 红参见她接生熟稔,不由暗暗惊奇:“嫂子好本事。” “我是童养媳,自小便跟着家婆帮人接生,算不得什么。”葵嫂子谦虚道,“今儿也运气好,胎位顺。” “我见过的稳婆也不少,像你这样干脆利落的也不多见。”红参试探道,“你有这等本事,何苦上我们那儿去?” 葵嫂子说:“不瞒您说,我家认得太医院的人,听说您东家对难产颇有法子,与别家手艺不同,想学这门本事,这才厚颜上门。” 红参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怪道呢。”又笑道,“你放心,我们东家是最慈悲心善的人,你诚心学,一定能心想事成。” 葵嫂子笑了笑:“借您吉言。” - 医馆内的事儿,程丹若并未多关注。 十一月底,抢在冬至前,她终于把乔迁宴给办完了。 菜色海陆空齐全,侯府常用的上等席面,厨子都是侯府里借来的,陈设经过晏鸿之和洪夫人的指点,也是妥帖周全。 总之,不出挑,不出错,充分体现了主人的敷衍——吃吃喝喝,别找事。 宴席的名单和踏青宴并无太多区别,只是多了边家、左家和阎家。 程丹若有心试探其他人是否知道消息,可惜的是,在场的女眷一个个都是社交场的人精,完全瞧不出端倪。 好在今天主要是吃席,应付半日便结束了。 接下来就是清点各种东西。 碗碟碎了几个,桌椅是否齐全,茶盏都还成套吗?全是活计。 好在吕妈妈能干,带着梅韵等人里外操持,顺利将各种家具归档入库。 程丹若专门封了个荷包谢吕妈妈。 吕妈妈谦虚道:“都是老奴分内之事,不敢当夫人赏赐。” 三房已经自立门户,她的称呼也随之改变。 “此番全赖妈妈里外辛苦,请收下吧。”对于功臣,程丹若不吝赐奖金,甚至这要不是柳氏的人,她都想重金挖人,“别的不提,我这群丫头没见过世面,若非您手把手教,她们早就手忙脚乱了。” 她使眼色,“你们这群笨嘴拙舌的丫头,还不谢过吕妈妈?” 梅韵和喜鹊登时上前,福身道谢:“多谢妈妈提点。” 吕妈妈忙起身:“使不得。” “使得、使得。”程丹若笑了笑,“来都来了,您看是不是再住两日……” 能得主家这般看重,吕妈妈怎能不高兴不骄傲,面上生光:“不敢当。”她独生女儿嫁给了柏木,自然和他们心存亲近,“夫人不嫌弃,老奴就托个大,再帮您□□几日。” “劳烦妈妈了。” 宴请的菜单、过年的单子、人情的惯例,统统留下。 柳氏是亲婆婆,肯定不会和她计较的。:,,. 章节目录 第458章 变位次 十一月底,冬至来了。 这个季节有许多习俗,譬如吃馄饨,包雪花烧麦,画九九消寒图,祭祖,天文爱好者可以修日晷和其他天体仪器。 但这都是普通人家的消遣。 作为朝廷命官和诰命夫人,谢玄英和程丹若有更重要的事。 进宫朝贺。 流程和正旦一模一样,站位、拜、跪、走来走去、继续拜、继续跪,只是这天没有赐宴,贺完就可以回家。 往年命妇冬至不必进宫,先太后是名正言顺的皇后、嫡母,不在乎这一回,毕竟折腾一趟大家都累,只在正旦进宫朝贺。 尹太后就不一样了。 她冬至也要大家拜一回! 所有打工人都讨厌这种霸占假期的团建活动,程丹若也不例外。 她不得不又凌晨起床,穿戴上十几斤的衣服头饰,笨重地爬上马车,到了宫城再徒步走到坤月宫。 封建社会真垃圾。 去你的君主□□。 一路上,她安安静静步履端方,内心已经骂了老板他妈无数次。 好不容易到了宫殿,才收敛神思,全神贯注地应对。 尹家夺爵,太后今天不知道会不会搞事。 她心存警惕,便没有马上走到上回的位置,反而在门口等待柳氏。 等柳氏到了后,婆媳俩才一前一后过去。 柳氏的位置与此前无二,但司赞一脸凝重地上前两步,对上她的视线,竟然回避了目光,又缓缓走了两三步。 这引导的位子比正旦靠后了许多。 程丹若无语。 她一时不曾作声,倒是许太太察言观色,直接挑破,笑语盈盈:“今日怎得这般靠后?莫非有哪位宗室王妃来了?” “那也该站咱们前头。”永春侯夫人也笑里藏刀,“怎么站那边去?” 诸命妇纷纷投以视线,前面的人站不好,后面的人也不好站。 司赞只好道:“娘娘有命,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众人:“……”除了宗室女,诰命和丈夫不一样的也就一个,和指名道姓有什么区别? 故纷纷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沉吟:“娘娘说得也有道理。” 太后学聪明了。 出嫁从夫是妇人之德,谁都没法驳斥,女方地位再高,即便是公主郡主,这句话砸下来,也得乖乖听从。 这是古代的政治正确。 而只针对她一人,没捎带上谢玄英,更不沾染靖海侯府,这事就不像之前一样易惹起公愤。 相反,程丹若不听从,有怨言,就是她的错了。 问题是……挪个位置又怎么样呢? 尊卑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太后高居宝座,她就真的尊贵无比了? 程丹若往后退两步,请几位尚书太太往前站,笑道:“诸位夫人都比我年长,原就该我尊老的,快请。” 她面色如常,姿态从容,并不见窘迫愤怒,自然赢得诸多好感。 尚书太太们道:“托大了。” “您请。” 大家配合地表演了一番尊老爱幼。 演都演了,程丹若客气到底,连左侍郎的太太们,礼部、吏部的太太们,全都让了,直接站到了队伍的中间位置。 甚至是廖太太,也年末大馈赠,请她往前站。 廖太太微微矜持了下,就愉快地站到了她的前面。 前头的赵太太撇过唇角,轻蔑地转过了余光:蠢货!居然当太后真的能下人家脸面,忙不迭踩一脚。 她怎么不想想,这样记恨程夫人,太后却只能让人家挪个位置,而不是夺走敕封的一品诰命。 是太后不想吗? 是做不到。 面上看着凶,割肉就破层皮,这般色厉内荏,以后啊,大家怕是都不会把这本生太后当回事了。 程丹若终于站好了位置。 引导的司赞恨不得掉头就走,却被她拽住手腕。 司赞惊讶地回首。 “别放心上。”程丹若拍拍她的手背,朝她微微笑了笑,“没事。” 司赞怔了怔,明显松了口气。 之后的朝贺平静无波。 程丹若感觉到,太后在上首扫了她一眼,但也仅仅如此。 这等场合,一言一行都有规范,甚至都不用说话,都由尚仪、司赞包办,太后也不例外。 朝贺结束,各自回家。 程丹若出门前吃了两个白煮蛋和两块肉脯,这会儿又饿了。 好在新宅离北安门很近,出去左拐,一刻钟就到家。 进门,早膳便已摆妥,梳头娘子替她摘掉瞿冠,两个丫鬟帮她脱下外面的霞帔和大袖衫。 轻了至少十斤。 程丹若如释重负,忙端起汤碗,喝了两口白糖粥。 胃里暖和,血糖回升,整个人都舒服了。 但粥升血糖快,不能多吃,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捞起了馄饨鸡。 刚吃两口,谢玄英步履生风地回来了,坐下就问:“今天让你站后面了?” “唔。”程丹若勺子一转,径直塞进他口中,“快吃点。” 谢玄英被她堵住嘴,只好嚼两下咽下去:“没受委屈吧?” “没有。”她又塞一勺,“多大点事,不许动气。” 谢玄英还真有点动了火气,人是他砍他的,夺爵是靖海侯出的手,结果呢,尹家一群没种的家伙,只知道和丹娘过不去。 她几曾得罪过他们? “孬种。”他冷笑连连,“连参我都不敢,拿你做筏子。” 程丹若吃了口馄饨,慢慢道:“他们家要有出息,就不会巴着太后了。” 全家靠女人出头,遇到了麻烦,自然也习惯了让女人出头。 “此事你不必管了,我自会收拾他们。”谢玄英断然道,“我就不信,他们事事都能告到宫里。” 程丹若没有阻止。 皇帝顺着太后,是因为太后更亲,让臣子受点委屈哄妈开心,人之常情。可他对尹家的观感就不会那么好了。 尹家已经被牺牲了一次,今后,还会被牺牲第二次、第三次。 因为,有用的一直都是太后,他们自己没有用处。 人还是要自己立得住,才立得稳。 - 光明殿。 皇帝看向地砖上跪着的司赞:“宁远夫人毫无怨怼,说让就让了?” “是。”司赞的额头抵住滚烫的金砖,“宁远夫人略见意外,但马上就退让到后方,言行诚恳,绝无勉强。” 皇帝紧绷的面皮微微放松了些许,却道:“正旦继续看。” 司赞后背沁出冷汗,表情却端肃:“谨遵圣谕。” 头顶,帝王威严的声音传来:“今天的事,若有一字传到外头——” 司赞立马磕头:“臣是陛下的臣,只忠于陛下,纵然是生身父母,臣也绝不会透露半句。” 皇帝盯了她两眼,摆摆手。 司赞膝行告退。 殿内安静了一会儿。 皇帝自言自语似的问:“人都有私心,人都利己,再忠心的人也一样……屡受委屈却无怨无悔,是真圣人,还是城府深?” 石太监道:“世间哪有真圣人。” “那她是为了什么?” 石太监的腰弯得更低了些:“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宁远夫人说到底,同老奴没什么分别。” “胡说八道。”皇帝斥责。 石太监立马给自己两个嘴巴,但道:“老奴虽没有浑家,也知道女子出嫁后,硬不硬气全靠娘家。宁远夫人立功纵多,可没有陛下力排众议,屡次加恩,她也没有今日的体面。” 顿了顿,见皇帝没吭声,又笑,“君父君父,何敢怨何来悔?即便陛下要老奴去死,老奴也决计不会眨一眨眼睛。” 皇帝瞥了他一眼,何尝不知道他在借机表忠心。 但话糙理不糙,历代帝王为何最信任太监,盖因太监一身荣辱皆在帝王手中,重用也好,打杀也罢,一念之间。 他稍稍去了疑心,也叹自己今日多疑,可想及后宫,又坚定了心思。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说到底,程丹若在宫廷只待了两年。 - 程丹若并不知道自己被重点“观察”了。 冬至过后,腊月到来,京城银装素裹,一片白雪世界。 然而,景致是美,上班就成了苦差。 兵部衙门的屋子有点漏风,即便点着炭盆,还是觉得老有阴风,瘆得慌。 干脆早点散衙回家。 天空阴沉沉的,雪花片片如鹅毛。 谢玄英顶着大雪回到家里,直接往东边的书房拐了过去。 脱下沾满雪的紫貂皮斗篷,棉帘子一掀,热腾腾的空气扑面,次间里烧了两个炭盆,其中一个小火煨着一壶水,热气袅袅,润和干燥。 程丹若坐在木炕上,脚踩着火箱,正在翻账簿。 “看什么呢?”他端起茶盏喝了口,皱眉。 程丹若拍他的手:“又乱喝,是我的药。”她给他倒了杯甜奶茶,“暖暖胃,外头冷不冷?” “冷得很。”他说,“你怎么不待里头?” 正房有两间半是暖阁,下头烧煤,没有烟气。她落水留下了病根,闻见烟气或冷气,便容易咳嗽。 “省钱。”程丹若坦白,“再说这是无烟碳,不呛人。” 地暖很费煤,晚上烧就够奢侈的了,白天也烧等于烧钱,供不起。 还不如用无烟碳,虽然也贵,可耐烧,火力也足。 谢玄英喝两口热奶茶,再给自己倒杯清茶净口:“真没钱了,别处省省就是,不能亏了身体。” “下不去手。”程丹若翻开账簿,叹道,“药行又亏三百两,夏季洪水,冲了不少药田。” 谢玄英一顿,也想叹气了。 “我吹不着冻不着,已有九成的福气,何必十成十?”她道,“留一成给我自欺欺人吧。” 谢玄英摇摇头:“菩萨心肠。”他坐过去,摸摸她的手,见是暖的,才道,“不许着凉,若是着凉,我可管不得众生好不好了。” “知道了。”她往里挪挪,“今儿有事吗?回来得还挺早。” “年底了,有事也没事,都压着呢。”他压低声音,“人我已经寻好了。” 程丹若好奇:“怎么?” “那种玩意儿,还能干出什么‘好事’?”谢玄英冷哼,“强夺他人之妻,逼杀良民,还是个童生。” 程丹若:“……” 他怕污了她的耳朵,言简意赅:“是前年的事了,彼时还在大议,他游猎夜宿村庄,□□妇人。那女子性情刚烈,直接投井,尹家想息事宁人,给了她丈夫十两银子,想他卖妻为婢。那是个读书人,不堪受辱,一头撞死了。” “这种人命官司,你从哪儿听来的?”她费解,“告官了吗?” “酒后自己说的,我收买了尹家的护卫,寻到苦主,翻过年就告去顺天府。” 谢玄英不敢在年底触皇帝霉头,预备出正月再说,只提醒她,“陈家不是在大理寺吗?你不妨提前招呼,这案子早晚是要移交三司核查。” 程丹若应下,准备腊八的时候走走关系。 陈家既然是亲戚,陈老爷又还凑合,多一分力量也不错。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除夕家宴,柴贵妃当众向皇帝道喜,说娴嫔有孕了。 次日正旦朝贺,前朝恭喜声络绎不绝,贺喜皇帝江山永固。 后宫,命妇们面带笑意,喜气洋洋,活像是自己又生了一个儿子。 程丹若也不例外,只不过是脸上笑盈盈,心里暗暗紧绷。 因为,她又站回了原来的位置。:,,. 章节目录 第459章 又年节 给皇帝打工多年,程丹若多少摸清了领导的脾性。 皇帝是个非常“实际”的人,想要他给你升职加薪,要么是能给他实际好处,比如毛衣,要么是能给他情绪价值,比如会拍马屁。 简而言之,你得有用。 谢玄英少年受宠,就是满足了皇帝云当爹的愿望,后期受重视,则是满足了以上两种。 而程丹若呢?她一直都是前者。 因此,纵然受封一品夫人,她也从未骄傲自得——手中的牌都打出去了,牛痘出世前没有别的重量级筹码,和皇帝属于两清的状态。 既然暂时没有价值,肯定是太后这个亲妈更要紧。 冬至后,谢玄英没有在皇帝口中得到只言片语,就是最好的佐证。 但冬至到正旦才一个月,她又受到了器重。 四舍五入,等于皇帝要她干活了。 这时候,还能有别的任务吗? 靖海侯估摸着也猜到了。 他们夫妻初一上午进的宫,中午睡了个回笼觉,晚上就被叫回侯府吃饭。 昨天除夕,他们也是在侯府过的,甚至过了一夜,有什么话不能说?肯定是新情况,新会议。 果然,夫妻俩直接被叫进了靖海侯的书房。 靖海侯单刀直入:“程氏,你对妇人科可了解?” “儿媳知道的都已经写在书里了,全是纸上谈兵。”程丹若回答,“生产本就是鬼门关,生男生女更是碰运气,谁都不敢夸这海口。” 靖海侯沉吟:“娴嫔有孕,虽说是有太医照看,可毕竟是妃嫔,总不如意。我记得,你身边有几个自贵州带回来的女医?” 程丹若道:“她们只会些皮毛,论经验,比不得老道的稳婆,都是我□□来为贫苦人家接生行善的。” 红参等人的水平十分一般,就算是老道的稳婆,碰上子痫、羊水栓塞、感染,也只能抓瞎。 她不太想直接掺和。 靖海侯不语,看她的眼神满是考量。 “父亲。”程丹若诚恳道,“儿媳自己未曾有孕,都是纸上谈兵,无论是经验还是医理,都远不如御医。” 靖海侯沉默了会儿,叹口气,道:“陛下恐怕要失望了。” 程丹若明智地不接话。 香炉烟气袅袅,馥郁甘甜。 “不管怎样,陛下有命,做臣子的总不好推脱。”寂静中,靖海侯慢条斯理地开口了,“个中分寸,你们自己把握。” 夫妻俩对视一眼,低头应下:“是。” “陪你们母亲说说话。” 两人告退,往明德堂去了。 柳氏见到他们十分高兴,又留吃饭。 今年的饭桌与去年大不同了。苏心娘穿着妆花袄裙,坐在柳氏下手,她很快就要嫁给镇国将军,也是一品诰命。 谢七姑娘却有点心不在焉,默默地坐着,不见去年的神采飞扬。 柳氏借净手的功夫,和程丹若说:“你二伯母想她嫁到安陆侯府,那边什么情况你也知道,她去过一回,心里就不大情愿。” 她哂笑,“反正我是不掺和,随她们母女去吧。” “各有各的姻缘。”程丹若笑笑,配合得问,“玉娘呢?” “在和兵马司的都统家谈,能不能成也是未知数,再看看吧。”柳氏对阮玉娘也是一样的态度,不插手,不过问,只出面走个流程,省得吃力不讨好。 她已经看开了很多,老三成器,无需担心,老四有后,有兄长提携,兄弟俩各有前程,最挂心的就成了女儿。 “你妹妹已经有了身孕。”柳氏殷切道,“待你有空了,陪我去趟永春侯府,她这胎怀得不稳,我实在放不下心。” 程丹若:“……是。” 怎么大家都怀了? 用过晚饭,夫妻俩便早早告退,回自己家休息。 丫鬟们早早烧好了热水,等他们夫妻俩洗漱。现今地方宽敞,正院左边的耳房就被改为浴室,一半是淋浴间,一半是浴缸。 浴缸是沏出来的池子,表面贴碎瓷片,里面中空,隔着地砖就是下面烧煤的暖阁子,水热而不烫,大冬天洗澡也不会着凉。 程丹若今天穿着全套命妇装,从凌晨三点折腾到现在,特别需要热水澡治愈。 她泡在池子里,一动不动像雕塑。 谢玄英冲完澡出来,看她发呆,忍不住过去蒙住她的眼睛:“想什么呢?” 沾染水汽的手指拢在面上,还有香皂的气味。 她道:“母亲说,芸娘的怀像不太好,想我去看看。” 谢玄英一怔,旋即叹息:“这该怎么是好?” “只能实话实说,能出一分力,就说一分力。”热水舒缓了酸痛的肌肉,程丹若累得够呛,拉住他的手起身,擦干身上的水渍,“早点歇息吧,幸好明天能睡懒觉。” 皇帝不可能正月就喊人上班,春节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累了一天,两人都是沾枕既睡。 次日,**点起床,赶在午膳前到晏家。 吃过午饭,略略休息会儿,再去陈家打个卡。 陈老太太看起来更遭了,脸透着青灰,盯住她的眼珠一动不动,十分骇人。 陈知孝的妻子怀孕了,没有再伺候老人,只有两个丫鬟喂药擦身。 老人透着一股发霉的气味,屋里憋闷得惊人。 黄夫人私底下告诉她:“老太太强撑着一口气,想等恭哥儿的媳妇进门。” 陈知孝有后,陈老爷便顺从母亲的意愿,将陈知恭被过继给了兄弟,现在算是陈老太太幼子那一房的了。 “老太太得偿所愿。”程丹若笑了笑,心里明白,老太太没有多少春秋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 初三,在家烤肉吃。 东花园中,拟建一栋小楼,赏月观星,再建一处水阁,喂鱼烤肉。 小楼还未建好,水阁却已经能用了,专程沏出一个西南的火塘,热烘烘地烤着鹿肉,观赏外头的大雪。 别说,柴火独有的爆裂声和风声、雪声搭配,格外动听。 程丹若面前一碟的辣椒面,新鲜烤好的肉片一滚,放进口中辣滋滋的,脂肪独有的口感流淌在舌尖,堪称冬日最大的享受。 她怕手抖,尽量少喝酒,搭配的奶茶。 也很过瘾了。 酣眠一夜,初四起来,简单吃了些清淡的早点。 谢玄英在东次间窗下的案几上铺好纸,磨墨,金箔混在墨汁中闪闪发亮。 他拿起一支笔,蘸墨舔笔,在朱红纸上写下“宜春”二字。 后又调和浆糊,黏在纸背后,贴在门上迎春。 程丹若对这不感兴趣,她拿了个透明度很好的琉璃瓶,拿镊子夹两片绿藻,再舀只手指长的金鱼,用彩绳捆好,系在屋檐下。 这叫“鱼游春水”,是立春的习俗之一。 程丹若觉得很有意思,这种趣意在后世已经很少见了。 丫鬟们说,不如弄些彩纸剪成彩树,植于天阶,这叫“春从天上来”。 她欣然同意。 但才裁出彩纸,还没动手呢,小雀匆匆地进门通传:“夫人,红参姑姑求见。” “让她进来。”程丹若放下了手中的剪子。 红参穿着棉袄进屋,头脸满是雪珠:“给夫人请安。” “什么事这时候过来?”她惊讶。 红参道:“有位产妇昨夜发动,今早好不容易生下来了,却止不住血,奴婢实在是没有法子,才想向夫人讨个法子。” 略作迟疑,又补充道,“这家娘子为人和善,一家都是慈悲心肠的好人,奴婢实在不忍心她年纪轻轻便……” “不必说了。”程丹若道,“你是知道的,有味药可以一试,但风险较大,她家里人都同意吗?” 红参忙道:“奴婢已经问过了,他们已经签了契书。”说着自怀中掏出契纸,展开给她检查。 程丹若见上头有家属的落款和手印,见证则是里长的名字和手印,点点头。 “救人如救火,你等等。”她马上披上斗篷,去实验室里找出催产素干粉末,又自瓷瓶中倒出调配好的生理盐水,化开干粉分离。 数次离心取液后,便得到了管催产素。 她将瓷瓶交给红参,嘱咐道:“和青霉素一样,直接肌肉注射给产妇,假如效果不够,你再过来一趟,先打一针应急。” 红参如获至宝,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待人影消失,谢玄英才道:“这是你在贵州买的人?倒是个善心的。” “她的经历也算坎坷了。”程丹若叹道,“幼时当童养媳,十四岁便育一女,养不活没了。丈夫进山遭了狼,尸骨也没留下,小叔子才七八岁,原想以后嫁给兄弟,谁知被毒蛇咬了一口,家里抓不起药,只好把她卖了换药钱。” 他随口道:“然后就被你买了?” “不是,她卖给一家药铺的掌柜生儿子,孩子立住,转头又卖了回,这才到我们家。”程丹若道,“她在药铺里听人念药方,能记住大半,相当了不得。” 谢玄英稀奇:“既有子,怎么肯跟我们上京?” “怕是觉得离开了,孩子才会更好吧。”程丹若笑了笑,“红根心肠最软,那会儿舍不得孩子,不肯走。红参也心疼孩子,可有决断,我才让她管医馆。” 红花比红参心思更细,想得更多,故此不适合当做决定的人,反而适合看账。红参则不会思前想后,决定了就来做,这才敢屡屡上门。 否则换做红花,怕是要想很久,才决定上门叨扰她过年。 谢玄英不过问问,还是对她的药更好奇:“这药能治产后血崩?” “理论上如此。”程丹若也很无奈,“我还没有真的试过,这病人是头一个。” 缩宫素要在血崩的时候用,才能显出效果。可这病人哪能提前物色,非得撞运气不可。 大半年了,这是头回。 “若是见效,年后我找……”她忽而想起张御医不在,只好改口,“问问盛院使吧。” 谢玄英道:“兴许用不着。” “可不是么……”程丹若倏地顿住,眉间浮现犹疑。 半晌,蓦地起身走到书柜旁,拉开抽屉,翻出一本簿子。 这是之前张御医抄写给她的名册,是太医院记载的京城颇有名气的女医。她翻到稳婆的部分,果然,在第二页顶格写着“宣北坊豆腐胡同周氏”,下面一行是泰平十二年接生皇二女。 她又找出红花送来的契书,这是手抄的副本,同样标有新稳婆周葵花的地址。 宣北坊,豆腐胡同。 接生过二公主的稳婆家的儿媳,专程到她的医馆求医…… 谢玄英见她神色凝重,不由出言关切:“怎了?” “我怀疑,医馆早就被锦衣卫监视了。”程丹若慢慢道,“御前奏对,怕是容不下一字虚言。”:,,. 章节目录 第460章 冬瓜糖 白雪皑皑,梅花傲然。 程丹若费劲地撑开眼皮,摸到枕边的怀表,打开看了一眼。 七点了,可屋里还是阴沉沉的,好像四五点钟,没什么亮光。她醒了醒神,艰难地支起身,打算起床。 但只坚持了几秒钟,遭到被窝和胸膛的双重封印,又钻回了他怀里。 光滑温热的胸肌太富诱惑力,是个人都吃不消。 她习惯性地再贴近一些,搂住他的腰。 他搭在她后背的手臂微微收紧,缩短两人的距离。 程丹若感觉他要醒了,因为他的好朋友已经先一步打起了招呼。她果断闭眼,假装沉睡。 大过年的,缺什么都不缺亲热。 这外头的雪越大,屋里越暖和,人就越没事干,爱窝在帐子里消耗能量。今年又是刚搬了新家,不少地图有待解锁,就更勤快了。 她有点腻了。 果然,不出一刻钟,谢玄英好梦初醒,一模一样地去摸怀表,看时间。 看到已经七点,他也想起来,也支起身几分钟后,又被怀中人诱惑,乖乖躺了回去。 “快去晨练。”程丹若推推他,“别偷懒。” 他懒洋洋地掀起眼睑,手指缠绕她的一缕鬓发:“年还没过。” 头发卷到底,指节便似有若无地刮过脸颊,痒痒的。 她无情地缩回被窝,只露出一双眼睛注视他。 晨光笼罩在他身上。 死亡角度,可下颌线依旧分明,臂膀匀称,神之手的建模。 他低头,贴住她的脸颊。 与爱人的肌肤相触像一针奇妙的舒缓剂,她感到放松、愉悦、安宁,晦暗的思绪在晨光中融化,留下明亮的底色。 程丹若安静地和他贴了会儿,忽然问:“你吃过冬瓜糖吗?” “吃过,怎么了?”他停下动作,“饿了?” “没什么,该起床了。”她终于挣脱了被窝的挽留,快手快脚地穿好衣裳,外面罩件羊毛褂子。 然后就是兵荒马乱地上厕所时间。 刷牙、洗脸、梳头。 麦子迫不及待地推开窗户,跳进来窝在藤编窝里,舒服地翻肚子。 谢玄英晨练去了,虽然过了点,但不用上值,晚点就晚点。 程丹若也没有急着吃饭,先喝半盏温开水醒醒肠胃。 顺便吩咐丫鬟,“雪太大就扫条路出来,其他地方就任由去吧,待化的时候再说。里外的姜茶不要断了,来月事的找厨房领半包红糖,冬天不好过,你们互相帮衬。” 竹枝和竹香都应了。 程丹若又叫来小鹮过来,她也十三岁了,还是小雀的跟屁虫,皮实得很,大冷天的头上还冒烟:“叫厨房给我做点冬瓜糖。” “是,奴婢这就去。”小鹮吐字有点慢,好在还算清楚,动作却很快,像只小兔子似的窜了出去。 竹香接过兰芳传进来的膳盒,一碟碟摆在炕桌上:“阿弥陀佛,这野丫头可算教出来了。” 程丹若莞尔。 小鹮被卖的时候小,又曾高热惊厥,虽侥幸熬了过来,可说话像是剪过舌头,总不利索。 带在身边教了三年多,才能说一口标准的官话,除了微黑的肤色,看不出西南土丫头的影子。 “好好教教下面的人。”程丹若道,“你们俩也不小了。” 竹枝和竹香对视一眼,都说:“夫人,我们还想再伺候您两年。” 她们这般心思,也有缘故。 最早是玛瑙占了头筹,她们俩难以出头,前两年玛瑙嫁了才正式升大丫鬟,但论情分,还是有所不足。再者,此时外嫁,柏木那一辈都成了亲,叶子那辈还小,高不成低不就的,自己也尴尬。 还有就是人手,锦儿、霞儿很多事不懂,得慢慢教,小雀小鹮又小,十三五岁怎么当大丫鬟?原该是黄莺接任,可她喜欢钻研女红活计,不爱人前伺候,这么多年都如此,改不了了。 兰芳、兰心的岁数倒是合适,然则毕竟半路来的,忠心得打折扣,兰心又有送袜子的黑历史,实难放心她们贴身伺候。 “只要您不嫌我们愚笨,我们就在夫人身边留一辈子。”竹香表忠心。 程丹若摇摇头:“你平时机灵,怎么这时候说傻话?伺候人的活,再怎么做也就这样了。” 她打量着两个年轻姑娘,微微一笑,“别犯傻,平日里同红参她们好好来往,人家在外头住着,又出入后宅,寻户好人家可不难。” 两人一怔,还真没想过这条路。 是啊,家里没人选,嫁到外头去不就行了吗?她们不求玛瑙的好运,可若是能消去奴籍,嫁到良家为妇,再替夫人打理一二产业,后半生就顺遂平安了。 室内落针可闻。 程丹若清清嗓子:“牛乳呢?” 竹香如梦初醒,赶紧先忙手头的活计。 等早膳摆妥,谢玄英也回来了。 他回屋擦身抹脸,拾掇好才出来用早饭。 主食是南瓜、红薯、汤面、烧饼,配菜是酱牛肉、腌菜、肉酱,还有荷包蛋、豆浆、豆花、牛乳。 自立门户就是这点好,菜色全遵照心意。程丹若去掉了大量高碳水的主食,添加几种粗粮平衡营养。 当然,玻璃胃只能吃面条,完了再啃两块南瓜当点心。 用过早点,各自干活。 程丹若钻进实验室,翻看此前的记录。 初四血崩的妇人已经救了回来,打了两针,第一针是兔子的,见效有限,第二针就用了羊,险之又险地止住了。 果然,人和仓鼠体型区别太大,药量有很大差别。 她姑且记下药量,作为之后的参考。 既然有了先例,以后红参她们尝试就简单多了。 程丹若列出清单,准备叫人大量收购羊头,制备脑垂体后叶干粉,嗯,简易的离心机也要再做几个,琉璃试管也不能少。 有机会的话,可以再试试催产素的催产效果,但这个需要慢慢注射,最好整个静脉输液器。 最早的输液器就是羽毛管和膀胱,但以目前的技术,完全能做到更好。 针头用铜铁,针柄的部分可用明角熬制,管道是最麻烦的,需要调解速率,如果用金属,必须自创一个机关,以控制水流大小。 她写写画画,时不时翻阅《梦溪笔谈》,寻找可替代的物品。 中午吃了腊肉、糟鱼、大白菜,北方的冬天,食谱总是这么枯燥。好在有秋天窖藏的葡萄、橘子、苹果,弥补蔬菜的匮乏。 下午,谢玄英提议做个灯笼。 “年年赏灯,今年就看杂戏去,灯咱们自己做。”他兴致勃勃。 程丹若自无不可,两人便裁纸劈竹,准备糊灯笼。 然则,活计刚开始,松叶自外头进来禀报,道:“段都督派人求见。” 夫妻俩对视一眼,眼中均有惊奇。 段都督就是段春熙,锦衣卫的头子。他正月里上门……程丹若识趣地避到屏风后面。 谢玄英请了对方进来。 来的是段家管事,道是:“今夜元夕,若谢侍郎有空,我们家老爷想约您与宁远夫人,一块儿到重云塔赏灯。” 谁家邀约提前几个时辰通知的?谢玄英不动声色,欣然应允:“正愁无人作伴,告诉都督,我一定准时到。” 段家管事拱拱手,利索告退了。 程丹若自屏风后出来,叹气:“那,早点用晚膳?” 谢玄英也无可奈何:“罢了,改日再做吧。” 两人皆兴味索然,干脆丢开,一个撸猫,一个赏花,四点多钟便用了晚膳,重新梳头换衣裳。 程丹若换上白绫长袄,就当今天是走桥摸钉。 谢玄英穿了身孔雀绿织金的曳撒,比绿孔雀都好看。 约莫六点钟,天已黑透,两人便坐马车去重云塔。 重云塔在城北,离莲花池较近,是一座佛塔,九楼供奉高僧舍利,下面则是赏玩之地,看水景和月色最好。 夫妻俩一下车,就见到周围一道道警戒的侍卫,傻子都看得出来是谁。 迎接的是段春熙本人。 他拱拱手:“冒昧相邀,清臣莫怪。” “如此月色,辜负也是可惜。”谢玄英自不会多嘴责怪,客客气气地见礼。 段春熙又朝程丹若颔首为礼:“宁远夫人。” 出门在外,礼仪从简,程丹若也一样简单回礼:“段都督。” “请。”段春熙引他们二人入楼。 佛塔不大,盘旋而上,每一层都有内侍侍奉,直至第九层。 皇帝一身便服,立在窗前眺望远处的灯景。 “拜见陛下。”两人下跪见礼。 “起来吧。”皇帝在炭盆边的位置坐下,“朕还记得以前元夕,京城是你陪朕在外赏灯,一晃也快十年了。” 谢玄英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臣有罪。” “别来这套,今天这里没有皇帝,只有亲戚。”皇帝和气地笑笑,“你们俩叫声姑父听听。” 谢玄英十分自然地叫了,然后看向程丹若,给她使眼色。 程丹若迟疑了很久,才憋着嗓子轻轻喊了一声,细若蚊蚋。 皇帝摇摇头:“程司宝还是拘谨啊,怎么,看不上朕这个‘姑父’?” 程丹若早有准备,立即跪下:“臣妇不敢。” 皇帝大笑,摆摆手:“起来起来,瞧你吓的,朕不过玩笑。” 一点都不好笑。程丹若腹诽着,脸上却保持着忐忑的神情,谢玄英伸手扶她才起来。 皇帝审视她片刻,聊家常似的:“许久没见你了,太医院的差事,办得如何?” 程丹若汇报:“臣所知的,已尽数交给他们,这两月是御医们轮流教开方,臣偶尔过去,为其解惑。” “你用心了。”皇帝自然早就打探过情形,知道她所言不虚,除却生病,每月总会过去几次答疑。 但他要问的并不是这个,“听说,你在外头还开了个医馆。” 程丹若怔了怔,露出几分讶色:“不敢欺瞒陛下,是有此事。” 皇帝问:“办得如何?” “小打小闹罢了,平日为贫家妇人看诊接生。”程丹若苦笑,“臣不擅经营,多有亏损,只好兼做绣活谋生。” 皇帝不动声色:“从前朕问你,你倒是说不擅此道。” “臣不敢欺君,如今也不好说擅长,妇人自有孕到分娩,有十月之长。” 程丹若一说起正事,就进入到“耿直诚恳”的状态,条理分明,“孩儿在母亲腹中是最难的,看不见摸不着,臣惭愧,迄今在望闻问切上还是初窥门径,不得不假借器物弥补。” 她说的是听诊器,皇帝也有所耳闻。 “我自己又不争气……”她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艰涩道,“也不知有孕是个什么境况,只好做些目所能及的事。” 谢玄英配合地露出“犹疑、惭愧、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什么都没说。 皇帝瞥了他一眼,追问:“你说的是生产?” “不错。”程丹若表演完,马上恢复如常,不疾不徐道,“生产是鬼门关,凡有差池,便是一尸两命,臣虽医术浅薄,也想做些什么。” 皇帝喝口茶,直接问:“可有成果?”:,,. 章节目录 第461章 风来了 程丹若的回答十分保守:“臣家的几个稳婆本事寻常,经验匮乏,顺产还好,遇见难产就捉襟见肘。臣更是如此,不过在家中试了新药,勉强算有些疗效。” “具体说说。” “一味新药只试过数人,不过疗效颇多,产妇过了产期还未发动,可催生,产后大出血,可止血,产后无乳,可通乳。” 程丹若如实报上结果,“只是尝试次数不多,药时轻时重,难保安全。此外还有产褥热,若产妇在生产后高热不退,可试用臣在贵州用的清毒药,亦有疗效。” 她的大多成果都关乎产妇,然而,皇帝最不在乎的就是产妇。 他沉默了下,问道:“假如难产可有法子?” “难产分许多种,久怀不下是其一,如果是产妇脱力,胎儿将下未下,倒也有个笨办法,用一个钳子将胎儿取出,能避免窒息而死。” 程丹若一五一十道,“不过,这法子也有危险,当时即便取出,此后是否会有后患,还是未知数——迄今为止,臣也只试过一次罢了。” 这些和皇帝所了解的基本一致。 他有点失望,失望于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多出太多保障,也有点欣慰,程司宝并未隐瞒什么,仍旧忠心耿耿。 稍加思索后,皇帝问:“若你能多看些产妇,可能多些把握?” “回陛下,药肯定是试的人越多,越能把控好分寸,但也仅仅如此。产妇难产的诱因太多,许多难题臣只听过,不曾见过,哪怕见了也未必知道如何处理。” 她道,“论起接生,还是久经此道的稳婆更有经验。” 皇帝摩挲着腕上的佛珠,一时没有作声。 程丹若好像忽然反应过来了,不安地看向谢玄英。 谢玄英朝她安抚地笑笑,开口道:“陛下,她不过兴趣使然,平日里自己鼓捣些东西,不登大雅之堂。” 他故意数落道,“我总说她班门弄斧,她偏不听,这下好了,在陛下跟前献丑了吧。” 皇帝瞟他眼:“护得倒是挺紧。” 谢玄英愣了愣,略微尴尬:“臣是实话实说。” “那你就有失偏颇了。”皇帝道,“人人都会的,再多一个有什么要紧,别人不会的,她想到了,能做到,就是功劳。” 谢玄英识趣地认错:“陛下说得是。” “又叫陛下了。”皇帝一哂,却也没为难他们,“罢了,难得出来看灯,不聊这些有的没的。” 石太监适时端出热茶。 两人谢过,在圆墩上坐了饮茶。 窗外,灯火成龙,流光飞舞,照亮京城的夜空。 鼎沸的人声隔着湖水传来,万家欢笑,儿童嬉戏。 皇帝出神地眺望了片刻,忽然长长一声叹气。 “当年朕第一次来塔上赏灯,还是二十多岁的时候,一口气爬到九层,都不带喘气的。”他看着谢玄英,缓缓道,“那会儿你刚进宫,还没朕的膝盖高,却已经很懂事了,什么都让着荣安。” 谢玄英的表情微微变化,似乎在怀念什么。 程丹若保持微笑,肚子里骂人。 “一晃眼,朕眼也花了,头发也白了。”皇帝叹口气,“老了,老了。” 谢玄英道:“陛下真龙天子,岁月岂能侵?” “这话可就不真心了。”皇帝摇摇头,看向程丹若,点名道,“程司宝不擅说假话,你说。” 程丹若:“……” 她组织了下语言:“儒家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医家却并非如此,同样岁数,生机不同,老壮便有不同。平民之家三餐简薄而劳作终日,故生机损耗多,储存少,本元易失,富贵人家三餐丰盛,吃饱穿暖,若养生有道,本元旺盛,哪怕四五十岁也与青年相差不多。” 停了一停,真心实意道,“陛下还未知天命,仍是壮年,说老确实早了些。” 以皇帝的营养条件,四十八岁说老有点过分了。 她心里这么想,口气和神态多少带出了两分,这落在皇帝眼中,反倒比谢玄英的话更有安抚之力。 “说得倒是和太医差不离。”皇帝点头,却话锋一转道,“可这人老不老,不是看身子,看的是心境。” 他道,“若朕子孙丰隆,儿女皆壮,岂会畏老?” 程丹若唯唯。 “程司宝。”皇帝终于切入正题,开门见山,“你的本事,朕已经见着了,如今娴嫔有孕在身,许是朕最后的孩子。” 她正想说话,皇帝却抬手阻止了她,“朕知道你不会保胎,你出入宫廷也多有不便。” 他爱子心切,却也不傻,让命妇时常出入宫闱,谁知道会编排出什么话? 尤其她是谢玄英的妻子,皇帝的晚辈,更要多避讳一二。 “朕要你把孩子平安接生下来。”此刻,他又变成了说一不二的君王,“无论用何手段,保孩子。” 程丹若下拜领命:“臣遵旨。” 皇帝缓和面色:“你缺人试药也好,要找稳婆也罢,都去寻太医院。若有谁敢阳奉阴违……” 他冷笑一声,“李保儿。” “奴婢在。”东昌提督李太监悄没生息地闪现。 皇帝吩咐:“你盯着点,别叫人坏了宁远夫人的差事。” “是。”李太监躬身应下。 - 赏灯虎头蛇尾,皇帝吩咐完差事,喝了半碗茶就走了。 段春熙说在太平阁定了厢房,请他们夫妻去看杂戏。但重云塔在城北,太平阁在城南,太远不说,也显得没心没肺。 ——领导布置了工作,还想玩?不得赶紧回家准备准备? 遂婉拒,回家睡觉。 谢玄英毫无困意,辗转反侧:“到底是让你……”话到嘴边,急急刹住,改成更安全的说法,“操劳了。” 程丹若知道他想说蹚浑水,但不在意,和他分析:“咱们先做最坏的打算。” 帐中漆黑一片,呼吸可闻,她却还是凑近他,在耳边低语,“你说,假使孩子没生下来,我会死吗?” 谢玄英思索道:“应该不会,最多褫夺诰命。” 生育本就是鬼门关,死的龙子凤孙、皇后妃嫔何曾少过?一旦出事,死的最多的是宫人,杀个御医已是极致。 像程丹若这样的诰命夫人,身份尊贵,八议之下,褫夺诰命已经是十分严厉的惩处,只有谋逆之罪才会处死,否则怎么和天下人交代? 退一万步说,皇帝杀红了眼,顾不得这些,她还能将功折罪。 “天花。”他轻轻道,“你还能试试这个。” 程丹若瞥他:“我还以为你会说‘还有你’呢。” “这还用得着说?”谢玄英先驳了句,旋即却沉默了。 她抚着他的手臂:“怎么了?” “没什么。”他敛去了异常。 然而,他不说,程丹若也猜得到,无非是觉得帝王恩宠如朝露,能锦上添花,不能雪中送炭。 但她没有戳破,继续往下说:“最差的结果也不是不能忍受,为什么不放开手赌一把呢?” 妇产科一直不温不火的,做出成绩不知还要多久,但现在东风将来,说不定就能狠狠往前推一把。 风险总是伴随机遇,赌对了,就是万千产妇的性命。 为此,冒点风险又算什么? 赌输了,回家苟起来,等牛痘出世,又能卷土重来。 “我第一次觉得,诰命是个好东西。”程丹若道,“我做了这么多事,终于输得起了。” 输不可怕,可怕的是输不起,但现在,她输得起了。 这还不够吗? “别担心,兴许我又赌赢了呢。”她心态平稳,“睡吧,明儿我去盛家,你把灯笼做好,赶个元夕的尾巴。” 谢玄英的坐立不安,大半是为了她,现下见她兴致勃勃,跃跃欲试,自然渐渐平静,恢复思考:“做什么灯?明天我出去一趟。” “干什么去?” 他道:“我想着给你弄个琉璃作坊,到时候问宫里要点匠人,以后就不必老在外面定做了。” 程丹若真没想到这茬,倏地生出向往。 不知道皇家的羊毛,薅起来是什么滋味…… - 正月十六,元夕还没过,程丹若便提着礼盒去了盛家。 盛院使忙接待了她,没瞧见谢玄英,不敢往书房请,便到次间坐下。盛太太躲到梢间,隔着两间槅扇当陪客。 丫鬟上了茶水,程丹若却只端不喝,慢慢把玩着茶碗盖。 室内一阵诡异的静默。 许久,程丹若才开口道:“盛公都知道了吧?” 盛院使拱拱手:“圣谕在上,但凭差遣。” “差遣?差遣什么?”程丹若慢慢道,“冷不丁一个差事下来,打得我是措手不及,一点儿想法也没有,今日来,是想向您讨教讨教呢。” 盛院使苦笑,这是算账来了。 他压低声音,推心置腹:“夫人明鉴,这事可不是下官的主意。”稍微犹豫了一下下,本着今后同舟共济的心思,如实道,“太医院和登记的女医,怕是全都物色了一遍。” 换言之,甭管是他还是其他御医,或是稳婆药婆,基本上都被锦衣卫查了一个底朝天。 重点对象指不定还让东厂筛过一轮。 程丹若开铺子、写书、试药,其实就是不对外声张罢了,压根没瞒过谁,皇帝想知道,那自然知道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盛院使暗示她想开点儿。 但程丹若没打算到此为止。 她道:“我可从没担过这样的重责,委实不知如何下手,请您指点。” 反正她不想当第一责任人,太医院不上谁上?医院也有医务科,不是医生直面暴风雨啊! 巧了,盛院使也是这么想的。 在他看来,程丹若诰命高,谢玄英又深受帝王信任,背后靠的靖海侯府还有丹书铁券,以她为首,大家都能安全点。 故而忙道:“不敢当,夫人医术高明,我等俯首听命就是。” “在您这样的杏林世家跟前,哪有我这样半路出家的人说话得份。”程丹若给他推回去。 盛院使谦逊道:“男女有别,妇产一道上,还是夫人更有心得。” “我不曾生育。”程丹若打出王炸,“院使膝下已有数子,还是您经验丰富。” 盛院使:“……”:,,. 章节目录 第462章 新体验 程丹若在盛家打了半天太极,最终以“年纪轻、没经验、无师承、未生育”的连招,侥幸胜过油滑老辣的盛院使,成了第二责任人。 第三责任人是周稳婆,她给二公主接生过,是京城最好的稳婆之一,遗憾的是她年纪有些大了,今年六十多岁,眼花得厉害。 好在她的儿媳妇周葵花自小跟着她学习,四十岁的年纪,三十几年的经验,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第四是叶大夫,也就是之前的叶御医。 他虽然被贬,但还是太医院最擅长妇人科的大夫。 以上就是皇家接生团的核心成员,可不仅仅就是他们四个。 比如稳婆,预备好的稳婆一共有六个,包括周稳婆和葵嫂子在内,都是太医院登记过的人选,有丰富接生经验,家世清白。 反正务必保证,产妇发动的时候,就算有人病、有人死、有人伤、有人脑抽,依旧有人能完成接生工作。 叶大夫同样,除他之外,还有一个同样懂妇人科的御医,以及两三个还没混上御医之位的医士。 奶娘就更夸张了,备选二十个,然后挑十二个,最后留下八个。 不过,大夫、奶娘都不归程丹若管。 她的工作任务就是接生。 六个稳婆。 贵州都没这么富裕过! 可惜,现在还没出正月,不好堂而皇之地搞培训,所以,她退而求其次,给她们布置了作业。 她要求稳婆写一写自己遇到的临产意外,什么都行,但一定要真实,必须写清楚病人的年纪、家境、怀像,发动的全过程,怎么处理的,最后死没死。 老实说,这个要求有点过分。 谁都有压箱底的绝活,不到快退休甚至不会传给徒弟,所以,程丹若允诺之后会教给她们新技艺,以换取她们的经验。 稳婆们没有拒绝,或者说不敢拒绝。 皇家是容不下藏私的地方。 皇帝是不讲道理的人。 好在程丹若的身份地位放在那里,她不可能和稳婆抢饭碗,大家也没那么心不甘情不愿。 稳婆们干活,程丹若自己也没闲着。 她在家重翻教科书,重看视频,重写笔记,闷头苦读的劲儿堪比科举。 此时还处于正月的过年状态,谢玄英只是隔几天去趟兵部,没啥大事。他就主动担任起了管家的重任。 不得不说,事情比他想得还要多。 平时他有空就会做些,比如查阅账簿,赏罚下人,内外差事安排。但分担部分和统领全部不是一回事儿。 家务事,细节到什么程度呢? 下人的月钱兑成铜钱的损耗,春季的衣裳什么时候做,今年定什么款,门房接待的茶叶原是贵州的,今年的还没送来,拿什么替,看门仆妇冻病要额外支出一份药钱,猫碰坏了屋上的瓦,正月叫人修还是等几天,马料的费用超了,因为冬未来最近挑食…… 这还没完。 姜元文在外面酒楼吃饭,赊了笔账,是走公账还是让他自己掏?谢十爷说墨用得不好,想换更贵的,金仕达按照夫人的吩咐,编了一个反对裹脚的故事,原说要在书坊刻印,但因为他没名气,故事情节非主流,书坊不收,得自己掏钱出书,这钱也得申请一下。 谢玄英深觉不可思议,逮住从书房出来放风的妻子。 “你平时都是晚上找我商议一二,白天还有这么多事?” 程丹若一本正经:“不然呢。” “这么多鸡零狗碎的事……”他皱眉,却也明白难处,叹道,“也是,不过问便会被蒙蔽,过问了便做不成其他事。” 程丹若总结:“繁琐的事情最磨人。” 但她也有偷懒的法子。 “我们家的事都是隔日断。”她道,“早晨九点到十一点这一个时辰,专门处理这个,逾期排队。” 每天家里大大小小要裁决的,统统要在前一天上报管事。 管事在第二天七点到八点汇报到梅韵处。 梅韵筛选一遍,由重到轻排序,九点钟正式开会。 届时,梅韵主持,简单汇报要点。 她如果有疑问,就直接问管事,并作出决断。遇到需要和谢玄英商议的,就记下晚上讨论,明日再回。 每月初一和十五,她会专门留出一天做工作计划。 有什么节日,需要走什么礼,赴宴的话穿什么,要不要新做衣裳,家里的开支核对一遍,预算出大致数字,半月核算是否超支了。 “简单来说,我希望家里人都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这半个月有什么差事,活计是最不能耽误的,谁误事,谁挨罚。” 程丹若简单说了自己的工作日常,然后问他,“和母亲不一样吧?” 谢玄英实事求是:“嗯。” “我猜到了。”程丹若的办法就是把家务公司化,一切以工作为中心,这种现代化模式高效、简便、赏罚分明,省了很多力气。 但她知道,假如是柳氏或是晏大奶奶,都不喜欢这种方式。 太无情。 古代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情社会,办事讲的是人情,求职讲的是人情,管家治国还是要看人情。 林妈妈早就不管事了,可她是谢玄英的奶娘,他就要养着她,给她一份月钱,重用她的儿子。 管家也是如此。 赏罚分明重要吗?重要,但人情也很重要。 具体到事情上,就是谢家的世仆更有脸面,柳氏给的人要更得尊重,哪怕误了差事,也要忍上两回再发作,没根没底的人得了赏,就得把钱孝敬给上头的人,更机灵些的,只在幕后出主意,卖好让给别人。 若是一昧只用能干的人,不用世仆老人,抑或是没有给老仆颜面,他们便会认为不公平,轻则偷懒,重则坏事。 所以,管家要母女言传身教。 所以,新媳妇立足总是难上加难 所以,处理家务要耗费女人大部分时间。 这是一门大学问。 遗憾地是,程丹若没有掌握这门技能。 “没人教过我,我做不好。”程丹若说着,看向谢玄英。 谢玄英沉默了下,摸摸她的头:“放心。” 然后,他就静下心琢磨家里的事了。 程丹若:耶。 她躲回书房继续看书了。 - 谢家目前有近百名仆役,前院六七十人,后院三四十人。 按照职能,他们分属于不同的岗位。 金字塔顶层的自然是大管事,这属于管理岗。 总管一人,下头分管帐房(银子支取)、库房(甲乙丙三个库房)、采买(厨房、生活用品、衣料首饰)、收租(包括田租铺面房产)。 谢玄英身边的柏木、松木、柳木、桉木等人,基本上都在这一类管理岗,虽然他们年轻,可能暂时为副,但只要做得好,升职是必然的。 然后是家里最大的厨房部门。 红白案大厨各一,专为主人做饭,帮厨、伙夫若干,帮忙捡菜、切洗,普通厨子若干,给下人们做饭,打杂若干,什么都干。 还有一个小厨房,由跟他们走南闯北的厨娘掌勺,帮厨也是女的,专做程丹若喜欢的点心菜色,也承担熬药的重责。 侍应类岗位类似秘书、助理,没有统一的部门,但人数非常多。 这类可以被分为四个工种:听差(出去办事)、跟班(出门跟随)、伺候(屋里端茶倒水)、传话(四处跑腿)。 一个男性主人身边,至少要有四个小厮才行。 谢家除却谢玄英这个主人,还有姜元文、金仕达、谢十爷、谢六郎、汤师爷等幕僚需要照顾。 程丹若给他们一个分派了两个小厮,一个伺候,一个跟班,其他西跨院共用。 守卫也是不可或缺的。 从大门的门子,到看门的下仆,再到巡逻的护院、更夫,都是一天三班倒。 还有管理马厩的马夫、负责驾车的车夫,抬轿子的轿夫。 最底层是打扫卫生的杂役。 这就是前院和西跨院的下人构成。 正院和后院以女性为主,管理岗和男性差不多,账簿和库房不可或缺,多出来的就是绣房和洗衣房,也就是所谓的针线上的、浆洗上的。 程丹若拼拼凑凑,勉强算有了四个管事人:梅韵、梅蕊、喜鹊、珍珠。 竹香、竹枝等丫鬟未出嫁,基本留守正院这个地盘。 其他浆洗的、针线的、守门的、打扫卫生的一些仆妇,很多都是新来的。 谢玄英从里到外,把家里的人事摸了一遍,就知道难点在哪儿了。 老人暂时没什么问题,新人都是从侯府的关系上弄来的,基本是侯府管事的亲眷姻亲,在他们缺人之际塞过来。 因为省了一笔买人的开支,程丹若也就没反对。 两个月过去,该暴露的问题,就暴露了出来。 新人不满女主人过于严苛的行事作风,认为自己有侯府的关系,主人家应该首先用他们,而不是外头买的,就算没做好差事,也应该看在他们爷爷就伺候老侯爷的份上从轻发落。 谢玄英管家不到五天,就有人跃跃欲试,忍不住想在男主人跟前告状了。 当然,他们的说法十分委婉。 夫人这么做,有损于形象,让人以为她是个严苛的人,但我们都知道,她最仁慈不过了。 夫人还是太年轻了,要学会听取老人的意见,我们不会害她的。 最过分的是,还暗示说,夫人身体不好,我们这边有点“孝敬”想送上来,谁想给拦住了,我们可都是为了爷你的幸福啊! …… 这段时间,谢玄英心里就憋着口气。 可皇帝是君,再不高兴也只能忍,下头的仆役算什么,靠他们吃饭,还敢给他们添麻烦? 反抗不了皇帝,还收拾不了他们吗? 他卖掉了暗示程丹若身体不好的,偷奸耍滑的通通遣返,不要了,然后从人牙子手上买人。 程丹若兴许会顾忌柳氏,亲儿子就无所谓了。 谢玄英才不在乎妻子的管家办法对不对。 她要什么样的,家里就什么样。 这是她二十多年来,重新获得的家。 他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章节目录 第463章 步步难 程丹若在家闭门苦读,不夸张地说,当初大学有这么用功,奖学金也不会只拿过一次。 她每天起来,上午翻医书,下午看视频,写笔记,除了吃饭上厕所,满脑子都是子宫、胎儿、血压、宫颈口…… 而且,专业知识看得多了,就会疑神疑鬼。 程丹若老觉得,平安顺产是小概率,大概率得提前预备一下剖腹产。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该剖还是得剖,能活几个就看命够不够硬。 她把计划和谢玄英说了,问他:“你觉得呢,是不是要做好这个万一的准备?” “剖开肚子再缝起来,人还能活吗?”谢玄英非常疑惑,“这要流多少血?” “可以输液,或者把流失的血液收集起来,重新输回人身体里。”程丹若也想过具体方案,“但回输血的前提,是能保证血液不凝固。” 这就需要抗凝血剂。 她都不知道该从哪里提取这玩意儿,某些植物中或许会有,但她学的是临床不是生物制药。 唯一知道的是知识点——最早的抗凝血药水蛭素,但也是只知其名,不知其提取过程。 谢玄英冷静地指出关键:“陛下是要你保孩子。” “我明白。”程丹若没有昏头。现代抢救都要家属签字,古代就更不用说了,还是皇帝,该保护自己的时候,她也惜命。 “算了,真到了剖的地步,产妇怕是保不住。”她清醒了些,“先攒攒经验再说吧,现在都是纸上谈兵。” 谢玄英问:“可有章程了?” “先做五天的培训。”程丹若道,“然后给京城的产妇接生。” 他:“你也去?” 她微笑:“扮成太医院的女医去。” 谢玄英纳闷:“太医院什么时候有了女医?” “刚刚。” - 程丹若是来真的。 她都赌上命和前途给皇帝打这份工了,凭什么不要点好处?别说生下来以后给多少赏赐了,一品诰命已经顶格,别的她也不稀罕。 所以,现在要点好处,不过分吧? 她要求也不高,太医院本就有医官、医士、医生,虽然没有品级,但有编制,正儿八经的医学生。 加个女医,也很合理吧? 皇帝准得很快,盛院使还指望她能在出事的时候顶一顶,亦不好得罪她,帮忙压住了太医院的反对声。 但光有一个名头还不够,太容易被取消了。 程丹若提要求: 首先,女医经过考核,入了太医院,就能登记为女户,和女轿夫一样,允许家庭免除徭役。不然没有真金白银的好处,谁家乐意女儿抛头露面? 其次,女医和宦官一样,可在太医院学习,课程她亲自开,其他如接生、按摩之类的课程,由稳婆她们教,教课的给一份俸禄。 太医最好也教一教,避嫌的话,御药房的宦官也行。 再次,女医学成之后,同奶婆一样入宫轮值,每班在宫里待十天,一个月轮班人。如此,既可方便宫人看病治疗,也可在磨炼技艺。 入宫轮值的话请给一个最低档的女官品级,不用高,从九品也行。 皇帝这会儿有胡萝卜吊着,又不是什么大事,随口就应了。 太医院微词颇多,假如女医成了气候,今后在后宫肯定比不过她们。因此找出许多理由,什么女人要结婚生子,没法潜心学医,或是男女有别,教习不便,里通内外,滋生事端。 别的好说,里通内外这一条,杀人诛心。 女医毕竟不是女轿夫,更敏感一些。 程丹若适时退步,那就未婚女子入宫服役,年满二十五可出宫嫁人,今后奉召入宫——宫里不要女医,她要。 太医院还是模棱两可。 她就“体贴”地表示:“是啊,女子要相夫教子,无暇学医,我医术浅薄,不堪大用。” 我不干了。 这招一出,太医院识趣让步。 同意又如何,他们家里学医的女人也有,可嫁了人就以家事为重,最多教导一下儿女。无须他人逼迫,女人早晚会“自觉”离开外面的世界,回到后宅的一亩分地去。 世间事,总如此,何必在面子上和宁远夫人过不去呢。 这点小九九,程丹若心里明白得很。 她也知道,指不定女医的编制要了过来,没几年就无影无踪了,尤其是她一旦接生失败,恐怕所有的痕迹都比没发生过还干净。 可没有办法。 必须做,哪怕是无用功也要做。 她为什么能当女官,为什么当了女官后能恩荫家人,都是因为有过先例,是以前的女人用了一辈子的辛苦,换取了这些荣耀,才有她的遵循旧例。 只要存在过,后人就会轻松一点。 - 二月春来到。 程丹若正式上班了。 七点钟,谢玄英晨练回来,就把她从被窝里挖了出来:“起床,收拾好了一块儿走。” 程丹若昨天熬夜备课,现在还困得很:“我十点才开始。” 他不听,拿了衣裳给她套,别说,这套治她极其有用,穿好衣服,她就不想再躺回被窝了。 只好起来梳洗。 谢玄英打开她的妆奁,给她挑好两件头面,等梳头娘子给她绾好狄髻,便眼明手快地簪进乌发中。 “好了,吃饭。”他迅速命人摆膳。 今儿上班,程丹若点的菜谱就很简单了:煎饺、牛乳、荷包蛋、半个橙子、两块南瓜,谢玄英喝不了太多牛乳,喝的豆浆,外带两个白煮蛋,四块南瓜。 等他们吃完,车也套好了。 谢玄英不坐车,骑马贴在车厢边慢慢走。 待到了兵部衙门,也不停下,一路送她到太医院门口,方才亲自搀她下来:“中午接你去吃饭。” 程丹若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一是撑腰,二是保护。 丈夫亲自接送,闲言碎语必然会少很多。她努力不去想不高兴的,就当是他纯粹接送上下班:“嗯。” “有什么事派人过来说一声。”谢玄英把手炉塞她手里,“别冻着。” “知道了。”程丹若拢住手炉,摆摆手,“你快去衙门吧,小心迟到。” 谢玄英示意她先进去。 她拗不过,只好在小雀的搀扶下进去了。 他这才上马,调转马头去衙门。 程丹若熟门熟路地去了之前的小院子。 可好,十点钟上课,九点就到了。她无事可做,干脆打开卷轴,一幅幅挂在墙壁上。 她现在自己养了个画师,算半个清客,人家原是画避火图的,被她找来画各种医学教材。 九点半,住在医馆的红参等人到了。 既然打算系统教课,怎么能忘了自己人,她们是旁听生。 十点不到,稳婆们陆续到了。 一个个都收拾得挺利索,身边也带着徒弟,看样貌年纪,大概不是女儿妹子就是儿媳,姿态亲近。 她们不同于习惯在内书堂上学的太监,基本是师徒传授,乍然看到屋中的桌椅笔墨,眼中闪过惊奇,一时拘束。 “都坐吧,先来后到,从左往右,从前往后。”程丹若言简意赅地吩咐,“陪听的靠墙站着听。” 众妇人犹犹豫豫、畏畏缩缩地各自坐下,依旧浑身不习惯。 少数胆大的倒是不怕,她说坐就坐了,机灵还要卖个好:“夫人跟前,哪有我们坐的地方。” 然后其他人一下都给站起来了。 “我让你们坐,就坐下。”程丹若冷冷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卖巧的妇人顿时讪讪,乖乖坐下。 不多时,又来了两个内侍,穿青色圆领袍,岁数都不小了。 他们俩一进来,先躬身问好:“宁远夫人安。” “你们坐那。”程丹若指向角落的位子,这是她问内书堂要的人,最擅长纸上文字,方便记录上课的内容。 是的,她现在不打算自己写书了,太累,干脆让专业秘书先打个草稿,回头自己再改一改,省事得多。 人员到齐,开始讲课。 程丹若环顾众人:“我知道你们有人不大识字,提前叫你们带了认字的人来,都有吧?” “有有。” “在的。” “回夫人话,有的。” 乱糟糟的。 程丹若没说什么,开门见山:“我在课上所讲的内容,你们要好生记住,学以致用。放心,大家都是有差事在身,我不会藏私,不过你们今儿学了去,以后也别对旁人藏什么,回头我写成书,谁都看得。” 不等她们有所反应,便道,“现在开始讲课,看这里,右边是男人的腹脏,左边是妇人的,人都有心肝脾肺肾,但女人有子宫,人就是从这里孕育的。 “所谓父精母血,父精看得见摸得着,母血亦有出处,看这里,这两边的部分就是血囊(卵巢),和男人的子孙袋一样,只有健康齐全的人才能生育。 “父精母血汇聚于子宫,胎儿便有了雏形,天地混沌时如鸡子,人亦如此,自混沌中生,后分阴阳。” 程丹若正月在家看书,看得可不仅仅是教科书,还有《易经》。 古代医学,就得带点玄学才符合逻辑。 她简单地说了一遍受孕的原理,再次强调了受孕期的计算,用经血反推母血的活跃期。 稳婆们将信将疑。 程丹若知道,她们都有几十年的临床经验,各有各的私房心得,未必信服,只不过面上不敢明着反对罢了。 因此,接下来必须上点干货。 “我知道,你们都会看肚子估算孩子的月份,但各人的标准不一样,我说一下我的法子。” 程丹若换了一张躯体的解剖图,基本上是一比一还原人体的比例。 “子宫从上到下,分别是宫底、宫体、宫颈,算月份,就按照宫底的高度算,你们都知道,月份越大,肚子就越往上鼓,五脏六腑也会给孩子腾位置。” 她放慢语速,开始讲重点了。 “85天左右,在这块骨头(耻骨)往上两指,110天左右,在肚脐和骨头中间的位置,140天左右,在肚脐下一指……” 程丹若一面说,一面演示,还问她们,“我说得和你们知道的,差不多吧?” 周稳婆戴着水晶眼镜看了许久,闻言率先点头:“是差不离。” 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人,稳婆们见程丹若说得有理有据,还清晰明白,心里终于信服了一些。 程丹若继续讲,一直到40周为止。:,,. 章节目录 第464章 干活中 上午的课程,粗略讲完了子宫形态、胎动、胎体。 下午,程丹若又拿出了听诊器示范:“胎儿在妇人腹中,难以观察,用这个能听见孩子的心跳声,不过,要一百五十天左右才行。” 为示范,专门找了个大肚子的产妇,让稳婆们挨个上前听音。 这是个稀罕玩意儿,效果也立竿见影,稳婆们议论纷纷,头回被镇住了。 程丹若给她们一人发了一个,宣布下课。 看看怀表,才四点,没到谢玄英散衙的时候,便不急着走,问两个内侍要来记录的内容,耐心检查可有遗漏。 没有。 怪不得太监能搞出司礼监呢,这秘书工作可真不错。 程丹若不禁展露笑颜:“写得很好,辛苦你们了。”她想了想,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庄柒。” “奴婢王莲。” “多谢你们襄助。”程丹若也不给钱,反倒说,“以后还要麻烦你们了,这字写得真好。” 两个老内侍立马笑开了:“不敢当夫人谬赞,也就这点笔墨文章拿得出手了。” 程丹若道:“这字一看就是持之以恒练出来的,赏心悦目。” 她仔细收好纸稿,“明儿还是这时候,劳驾你们准时来。” “夫人放心,必不误您的差事。” 程丹若让小雀送他们出去。 小雀嘴甜:“两位伯伯请。”又给他们塞了荷包,“天冷,喝杯热茶暖暖。” 她虚岁十五,小时候营养不好,还没发育起来,干瘦得一个小丫头片子,长得也不漂亮,人如其名,像只小麻雀。 但这样的外表,才更符合内侍记忆中的亲人,或是妹妹,或是侄女,反正也是灰不溜秋的小土豆。 他们也客气:“姑娘留步。” 小雀坚持送到门口。 两个内侍在她的目送下上了马车,拢拢袖筒。 一个说:“怪不得都说宁远夫人好性儿,对咱们都和颜悦色的。” 一个却说:“哪里是咱们,老哥哥们的面子罢了。” 第一个人看看同伴,闭眼不吭声了。 “哟,一钱银子。”第二个人打开荷包,“走,喝羊汤去,暖暖手。” “还要回去复命呢。” “罢了,改日吧,天可真冷。” 马车在雪地里碾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 程丹若彻底过上了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 早晨和谢玄英一起上班,傍晚他接她下班,回到家吃晚饭,把积攒的家务事给处理了。 然后一个干公务,一个备课翻书,各忙各的。 忙完洗漱,钻被窝睡觉。 谢玄英和她说起了今天的工作,年初无大事,基本上就是把年前挤压的世袭问题处理了。 一般都是爹没了,或是兄长死而无后,子弟继承。还有冬天过去,几个马场的损失汇报一下,去年仓库的损耗也是,弓坏了,刀锈了,各部门申请重新采购,又是花销。 里头水分很大,还得和户部、工部扯皮,烦得很。 程丹若就和他说今天教的内容。 而谢玄英学习业余知识,向来不遗余力,很快在她身上比划了起来。 “孩子越长越大,就会挤压五脏,所以孕妇经常要更衣,忍不住。”牵扯到自己的专业,程丹若忍不住讲得很仔细,“胎位也有几种,头朝下是最好的,斜的可能自己转过来,但要是横的就麻烦了,你看宫颈只有这么大——” 话音戛然而止。 她掀起眼皮:“你干什么?” “你又不受这个罪,我就听听得了。”他承认自己开小差,也坚决不挪手。 程丹若:“万一我怀了呢?” 谢玄英沉默片时,抽回手:“早点歇息,明日我还是七点叫你。” 她绷不住笑了,亲自验证:“真的假的,这就没兴致了?噢。” 还是有的。 毕竟年轻。 可惜年轻不常有,谢玄英翻过年,实足二十六了,再过五年就三十岁。 三十岁肯定没有现在香。 程丹若顿时改了主意,故意道:“不然,给你讲讲男人的?” 谢玄英清清嗓子,“勉为其难”继续向学:“行吧。” - 上班讲课,下班亲热,身心都很充实。 可惜,上课的时间总归是短暂的,把妇产科的知识囫囵过一遍后,就是十分严肃的实战环节了。 稳婆们都有自己的客源,每一个都要按照程丹若的要求,提前进行检查,如果遇到难产,就得通知她过去查看。 说句实话,顺产何必要程丹若呢? 论经验,其实还是什么都不懂的稳婆懂得多。 她防着的就是难产。 难产,医学上称为异常分娩,大致可分为产力异常、产道异常、胎儿异常。 产力异常主要是宫缩乏力或宫缩过强,乏力会导致孩子出不来,过强则容易出现急产,产道则和骨盆有关,这个最好在怀孕后期,提前为产妇做检查,以便早日确定分娩方式。 程丹若只抄下了相关笔记,还没有亲手试验过,准备找机会验证一二。 她看过稳婆们的作业,其中周稳婆就提到,她曾为在产道里的胎儿调整胎头,使其顺利生产。这可能就是中骨盆狭窄导致的问题。 但一般来说,难产最常见的是胎位异常。 脚先出来,肩膀先出来,屁股先出来,都是常见的疑难问题,也是导致胎儿和产妇死亡的重要原因。 之后七八个月,程丹若打算能看多少难产,看多少难产,攒下来的经验就算后妃用不到,外面肯定有人用得到。 她再写本专讲接生的书。 里头夹点私货,说裹脚的女人不好生孩子,杀一杀歪风邪气。 想想就心热。 干活。 程丹若又恢复了往常的作息,每天上午处理家事,谢玄英清理过一遍后,下人们更听话了,省力不少。下午则学习实验,天气好能出门,就到玻璃作坊去视察一下。 她有自己的作坊了。 家里财政吃紧,谢玄英没有逞强,买的五六人的小作坊,是人家大银楼老东家嗝屁了,不肖子孙拆分卖出来的。 玻璃是金贵物件,卖得贵,但好技艺的老师傅不多,各家还有秘方,有的人家做出来的透,有的就不行。 这家作坊的玻璃就不怎么样,师傅本事也不够,做出来的玻璃灰不溜秋的,一直半死不活。 谢玄英买的时候,一个空壳二百两,加老师傅学徒五百两。 他没要人,只要空壳。 然后,转头去御用监“借”了两个工匠。 御用监掌印知道事情轻重,给程丹若用的,四舍五入就是为了龙嗣。所以,甭管人家要做什么,反正给就没错,不然上头追究起来,他们容易被献祭。 匠人到手,学徒也不用操心,老师傅都有自带的弟子。 他们很快烧出了透明度极佳的玻璃瓶。 除了成本昂贵,报废得多,其他没什么毛病。 程丹若只好表示自己不需要这么精美的,有瑕疵也没关系,主要得耐烧,还需要平整透明的玻璃片,容量统一的试管,细口径的温度计内胆。 当然,玻璃瓶也是要的,大小无所谓,看得见里头的溶液量就行。 不要求完美,成品自然很多。 她一口气拿到了三个不错的玻璃瓶。 吊瓶这就有了。 输液器也已经有雏形,没有橡胶,为了无菌,最好的替代品还是金属细管。银匠设计了个机关,类似于锁头的原理,能够通过外部“钥匙”,调节管子内径的粗细,以改变水流的粗细。 而滴斗用的就是鱼鳔,拿鱼鳔胶好好粘住输液管,基本不会漏水。 唯一不太满意地就是针头。 肌肉注射倒是没什么,静脉针的话,有点太粗了。 程丹若组装好了输液器,调配了生理盐水,愣是不敢下针。 小鹮莽,撩起袖子:“夫人,扎我,我不怕疼。” “你这小胳膊小腿的,脉都找不着。”程丹若可不敢扎小孩,姑娘们也不行,静脉都细细的。 可找小厮也不合适,扎手背得拍两下吧,属于肢体接触。 只好拿了猪皮蒙在猪血管上,先试试手感再说。 晚上,谢玄英回来听说这事,倒是爽快:“扎我吧。” 程丹若:“不行。” “我又不怕疼。”他催促,“扎吧。” “不行。”她不是学护理的,压根不会扎针,而静脉扎得不好,疼也是真的疼,何必让他受这个罪,“我明天找个羊试试。” 羊干净点,能找个体重和女性差不多的,如果是怀孕的母羊,还能试试催产素的剂量。 但谢玄英自动忽略了以上理由,一针见血:“心疼我啊?” 程丹若:“……”这人真讨厌。 她不接话,叫丫鬟传话出去,“针太粗了,叫他们做得再细一点,越细越好,但不能断。” 小鹮利索地出去传话。 程丹若拿了针头,继续在猪血管上练习手感。 谢玄英挪过旁边的烛台,照亮她跟前的一方炕桌:“我刚回了家里一趟,把送来的牡丹给七妹了,就当贺她定亲。” “定下了?”程丹若拔出针头,刚扎歪了,“安陆侯家?” 谢二太太眼光高,看上了安陆侯府的门第,三番五次往那边走动,到底是成功敲定了婚事。 但这其中怕是少不了靖海侯的默许。 妃嫔有子,指不定要有什么腥风血雨,勋贵们抱团也正常。 “嗯,多个姻亲,多条路。”谢玄英道,“就剩玉娘了。” 程丹若随口问:“说定了没有?” “搁置了。”他道,“最近还是娴嫔家里更热闹。” 程丹若这段时间都在忙,一点没社交,竟不知道:“娴嫔娘家?哪家?” “娴嫔姓何。”谢玄英瞅她,“说起来,你早就救过她了。” “何?”她回忆了番,想起了一个奇葩妇人,“那个驿站里的……何娘子?” 他点了点头。 程丹若顿时无语。 她还记得那位何娘子的话呢,我女儿是要伺候圣人的,给你磕头,怕折了你的福气。 这要是太子母家…… “要热闹了。”她放下针头,开始翻帖子,看看最近有没有邀约。 社交还是要社交的,不然八卦都没得听了。 她有预感,以何娘子的做派,用不了多久,京城一定遍地话题。 当然,她不是八卦,是了解一下病人的家族史。 这很合理吧。:,,. 章节目录 第465章 说八卦 春天是最适合社交的季节,天不冷不热,百花开放,春光明媚,在外面走走都觉得心情好。 程丹若在众多邀约中挑选了一番,找了个自己感兴趣的。 赵侍郎的太太清明去育婴堂,邀请僧人超度被人弃尸荒野的幼童。这是京城的风俗之一,名为赦孤。 赵太太曾有个儿子,可惜幼年早殇,之后就再也没有生过,虽说也对庶子视如己出,可每年清明,她都要做几场法事,为泉下的亲子积善行德,盼他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健健康康长大。 她的帖子写得很公式化,一看就是表面功夫,客气罢了,但程丹若觉得,反正都是搞迷信活动,不如去孤儿院,给小孩送点吃的。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赵家值得交好。 六个尚书,十二个侍郎,目前年纪最大的是阎尚书,六七十岁的人了,许、王、曹、杨都是五十左右,廖侍郎四十九,赵侍郎四十五,只比谢玄英岁数大。 年轻和比较年轻的家庭共同语言比较多。 程丹若真不想和老太太们聊染头发。 赵太太堪堪四十,从上回荔枝的事看,也很敏锐。 虽然赵侍郎是杨首辅的人,可搞政治就和渣男搞对象一样,广散网,多暧昧,多个朋友多条路。 这还是和靖海侯学的,公爹渣男一个,偏偏在朝堂如鱼得水。 她也要“渣”一点,多交好一些工具人。 赵家应该也是这个意思。 这边帖子刚回过去,没多久,赵太太就派仆妇上门了,还是身边最得脸的,头上戴着金簪子。 “我们太太说了,清明前后不拘哪日,夫人定好时候知会一声就是。往年都是咱们太太自己去,今年能做个伴再好不过了。”仆妇说话爽利,笑意满脸,“太太请的夕照寺,不过做法事肯定是多多益善,夫人想请谁请谁,不妨碍的。” 又小心道,“只是,那日多是幼殇小儿,小孩儿和本命年的都去不得,怕给招了魂。” 程丹若立时道:“难为你家太太想得周到,我还是头回去,什么都不懂呢。” 又约了时间,“就二月二十吧。” 仆妇应下,回去复命。 彼时,赵侍郎也在正院,正在让丫头给自己敷膏药。 听见仆妇回禀,不由惊奇:“你要和宁远夫人去赦孤?” “怎么?”赵太太轻言慢语,“老爷不同意?” “哪里的话,夫人手段高明。”赵侍郎恭维,“宁远夫人最难相请,我听说,平日她除却几家阁老,鲜少赴宴。” “什么难请,都是不用心。宁远夫人岁数小,同年纪大的说不到一起,年纪小的又不匹配,怎么来往?”赵太太道,“是我也不乐意去。” 赵侍郎笑道:“所以说,夫人高明。” 赵太太平静道:“不过一试罢了,她平日里最常去的就是惠元寺,也不是只爱烧香拜佛,多会做些善事,我想她大约是愿意去赦孤的。” “也好,谢清臣圣眷常在,又年富力强,多来往没坏处。”赵侍郎贴好膏药,起身舒展筋骨,“诶哟,我的这把老骨头啊。” 赵太太瞥他一眼。 “老骨头还去水姨娘那儿?”她喝口茶,“我看你好得很。” 赵侍郎冤枉:“我就去看珠姐儿。” 赵太太:“也是。” 有心无力的老男人。 - 二月二十,清明刚过,春风拂面。 程丹若坐马车到了育婴堂,里头已经摆好香烛纸钱,搭出数个棚子,夕照寺的僧人盘坐在蒲团上念经。 院子中央摆放着多个贴有符纸的陶瓮,里头装的就是在荒山野岭捡拾的骨头。 百姓贫苦,大人没了也就一卷草席,小孩多有弃尸荒野,或是沉入河流,这次超度就是让它们消弭怨气,重新投胎为人。 程丹若入乡随俗,带的除了糕点,还有几个道士,让他们祈福消灾。 道士不是清虚观的,那个有点小贵,封建迷信心诚则灵,她选的是太清观,离内城有点远,多是平民百姓光顾,业务也很熟练。 道长们对与僧人同台合作司空见惯,彼此客气地点点头,坐另一边棚子去了。 程丹若让喜鹊分糕点,婉拒了育婴堂嬷嬷的招待,和赵太太说:“这儿烟熏火燎的,咱们到外头走走吧。” 赵太太建议:“后头有条竹径,还算清雅,去那边如何?” “再好不过。”她笑,“我就闻不得烟味儿。” 两人便从后门出去,没走几步便瞧见一片竹林,两两的孩子在里头挖笋,一身脏土。 碧空万里,暖风徐徐,竹叶在晴空下沙沙作响,幽静可人。 程丹若慢悠悠散步,主动挑起话头:“我还是头一回做这个,多亏您指点。” “过来人的经验罢了。”赵太太延续话题,“惠元寺祈福论禅是最好的,夕照寺超度幽冥最有名气。” 停顿少时,仿佛回忆似的,“我记得前两年,荣安公主就是请的夕照寺,据说灵得很。” 程丹若十分喜欢这样上路的人,立即道:“怎么说?” 她都快忘了荣安公主了。 赵太太也没卖关子,以叹息的口吻道出八卦:“公主身子弱,我记得二十二年的时候才有了身子,可惜孩子生下来就没了,公主哭得好生伤心,不言不语,食不下咽,驸马求遍了寺庙道观,最后是夕照寺做了法事,超度了孩子,公主才一天天好起来。” 她面露同情,道,“这有什么法子呢,孩子舍不得离开娘亲,也是人之常情。” “唉,人生无常。”程丹若娴熟地应和,心里震惊不断。 还有这事? 她还记得韩旭,试探道:“驸马倒是一片真心。” 赵太太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可不是,难得有情郎,这么些年,公主……驸马也洁身自好,从未听说有何不妥。” 说完,轻巧地拐回话题,“除了夕照寺,天仙庙也是很灵的。” 程丹若虚心求教:“求什么?” “姻缘和子嗣。”赵太太不疾不徐道,“天仙庙供的碧霞元君,元君是最怜爱女子的神仙了,这两桩事求她最灵。” 程丹若:“受教了。” 以后可以去逛逛。 “药王庙也行。”赵太太道,“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求个符水回去喝了,多半能奏效。” 程丹若但笑不语。 “你是大夫,不信这个吧?”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程丹若道,“我家里还供着药王像呢。” 赵太太似有意动:“灵吗?” “还行。”程丹若道,“我做药前都会求一求?” 这回轮到赵太太打探了:“治什么的?不瞒你说,这人年纪大了,就浑身都是毛病,不是头疼就是腰酸背痛。” 程丹若不打算隐瞒,如实说了自己的研究成果。 外伤发热、难产没奶、产后大出血。 赵太太假作懊恼:“怪不得最近没瞧见你,原是在忙这个,这可是积善行德的大好事呢,瞧我没眼色,没打搅你的正事儿吧?” “每日去太医院我也不耐烦。”太医院这么多人,事情肯定瞒不住,程丹若大方承认,“出来走走,劳逸结合。” 赵太太打探到了信息,十分满意:“春天多走动走动,等到夏天,京城又闷又热的,我也不耐烦出来逛。” 两人又聊了点八卦,竹林小径也走到了尽头。 挖笋的小孩抬着篮子,满载而归。 程丹若立住,叫丫鬟去买了来。 挖笋的都是周边穷苦人家的孩子,乍然听说使钱买,压根顾不得馋嘴,一个个飞快点头,生怕她改主意。 小雀花了一钱银子,买下两篮子的竹笋。 赵太太夸赞道:“春日就该吃笋,可巧新鲜呢。” “您不嫌弃,就拿一篮去。”其实,小孩子挖的笋能有多好,有的老有的坏,看着就不如外头卖得好,程丹若不过随口一问。 但赵太太正色道:“若是别人,我是绝不好意思接的,难得与你投契,就借你的光了。” “您太客气了,我是后辈,许多事都没经过,您肯指点我一二,我心里着实感激得很。”程丹若也透出亲近之意。 她忙得很,不可能时时留意京城的动向,能有一个交换消息的渠道很重要。 两人都想套近乎,关系突飞猛进。 回去的路上,双方紧跟着交换了姓名。 可惜,双方年龄差距太大,没法姊妹相称,程丹若品级高,也没法互称姓名,只好默契地岔了过去。 回到育婴堂,香烟袅袅,诵经声不绝。 程丹若远远瞧着,衷心希望确实有谁的灵魂回归净土,重新来过。 - 赦孤的社交活动圆满结束。 程丹若回到家,正好和谢玄英吃晚饭。 仲春时节,京城流行吃一种点心,菠菜、虾米和面粉活在一起,烙成饼,还有黄花鱼、龙须菜、香椿芽。 一个冬天只能吃大白菜或者洞子菜,大家都想整点新鲜蔬菜吃吃。 既有笋,又做火腿笋汤。 趁着吃饭的档口,程丹若问起了荣安公主的事。 “她什么时候有的孩子?”她问,“你知道这个吗?” 谢玄英:“唔。” 她挑起眉梢:“知道不告诉我?” “你又不喜欢她,何必提你不喜欢的人。”他咬了口笋,太老,吐了,“厨房怎么买这种货色?” 程丹若冷冷道:“我买的。” 谢玄英:“……”他掂量了下,识趣地说,“有一回吃饭,正好碰见韩子旭,就聊了两句。” “我怎么不知道这事?” 谢玄英立马道:“你不在京城,去牧场了。” “回来了我也不知道。” 他辩解:“不是什么好事儿,也不是什么大事,提来做什么。” “也是,你们表哥表妹的事儿,我问来做什么。”她轻轻吐出鱼刺,“反正我可以从外人嘴里听到。” 谢玄英顿了下,明智地选择从头说起。 “荣安成亲后,一年没和驸马圆房。” 程丹若:“……啊。”怪不得他不想提。 “透到陛下耳中,才终于圆了。”谢玄英道,“没几个月,便有了孩子。” 程丹若下意识地琢磨:“驸马不错啊,荣安公主也能生,看来确实是……”Y染色体不太行。 她思考了会儿,严肃起来,“荣安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万一有什么家族遗传病,孩子生下来立不住,白忙活一场就惨了。 “我怎么知道?”谢玄英翻白眼,“我从来不问她的事。” 他不是不关心荣安,但对荣安最好的关心,就是不问不提不知道。再说,荣安是公主,有什么事儿自有皇帝爹,何必他这个做臣子的操心。 程丹若忍不住,伸手掐了他一把:“该知道的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你倒是瞒得死死的。” 她不由怀疑,“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玄英思考了一下。 她冷笑:“还真有啊?” “子彦有孩子了。”谢玄英爆了个大料,“张氏把孩子抱回去了。” 她震惊:“真的假的?我怎么不知道?没给我们发帖子啊?” “子彦和我说的。”他道,“孩子还没到百日,不曾声张。” 程丹若放下筷子,眯眼打量他。 就这屁事,他才不会瞒着,肯定有下文。 晚上再收拾他。:,,. 章节目录 第466章 瓜瓜瓜 炕灯散发出温暖的光晕。 程丹若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梳头发打辫子,一边余光打量床上的人。他坐在床沿上,拉开浅廊的床头柜,取出玳瑁圆盒,捻了些羊油擦拭。 京城的初春只下过几场小雨,干燥得很,还得抹油润肤。 她梳好头发,往他身边一坐。 谢玄英很自觉地问:“给你擦点?” “我给你擦吧。”程丹若接过玳瑁盒,挖了一指羊油,抹在他后背上。 不然怎么说老夫老妻呢,两人数年同吃同住,夜里贴着肉睡,有的时候,呼吸慢一拍,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事。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先礼后兵”,立马道:“不用,我给你擦。”说完,拽住她的手腕往怀中一带,腿和手臂圈住她,给她擦羊油。 程丹若只好改换策略,吓唬他:“不想吵架就老实交代。” 她了解他,谢玄英是个很能藏事的人,大概和他自小的经历有关,很多事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口中却不会说半句。 而且,他有点君子的脾气,一般不主动在背后说人坏话,除非她问。 她开口问了,再大逆不道的事,他也会说。 他们没有秘密,除非秘密与她有关。 “是不是冯子彦也劝你纳妾?”程丹若狐疑,“老实交代,不交代就当你真这么想。” 谢玄英:“……”这锅可不能背。 “孩子不是妾生的。” “怎么回事?”她好奇死了。 “子彦成亲也好些年了,两人又闹过和离,再没有孩子,要给旁人看笑话。”他搓搓手,融化掌中的羊油,“张氏托词病了,给他自家的通房,子彦却不想长子被她拿捏,想纳个良妾,但张氏不同意。” 程丹若:“这夫妻俩……” 没有感情,全是算计。 “两人僵持了一段时日,正好有人送了子彦个人,他就养在了外头,让她生了个儿子才告诉家里。” 谢玄英将绵润的油脂抹她背上,一股子蔷薇花露的馥郁香,“昌平侯夫人的性子你知道,哪有嫡妻不生嫡子,让外室子进门的道理?可张氏把孩子抱了回去,竟然认下了。” 程丹若:“婆媳俩故意对着干?” 他微微摇头,低声道:“张氏这两年爱听曲,时常喊教坊司的一个乐户奏曲。” 程丹若:“什么曲?” “据说擅长笛萧。”谢玄英面无表情,“大概是口技出众吧。” 她绷不住笑了,但道:“我倒是觉得佩娘聪明了,这总比怀孕好。” “子彦拿这事和她换了外室子进门。”谢玄英不予评价,继续道,“如今孩子养在昌平侯夫人院里,寄在子彦最早的通房名下,不受张氏钳制,但外室庶子,对她影响有限,竟也算家宅安宁了。” 说实话,他此前从未想过,这也能算“家宅安宁”,可于当事人来说,确实安宁了。 甚荒唐。 “他自己有了孩子,又来关心我,说白伽心里最恨的是他,他都有子,我也是早晚的事,别太在意当年的巫蛊。”谢玄英抱怨。 “那你怎么说?”她好奇。 “我当然说我们会有的,只是晚一些,缘分没到罢了。”他白她一眼,“害得我又去清虚观一趟。” 程丹若:“……” 敢情他们俩就是嘴上咬死了“我们能生”,背地里不停烧香拜佛。 估计外头猜什么的都有了。 “这事儿,急不来。”他握着她的手,一点点搓开油脂,揉进皮肤里头,“多花钱,多烧香,时间久了,他们会给咱们找个好理由。” 求神拜佛的次数多了,却一点不灵验,惠元寺和清虚观也急啊,唯恐他们砸了自家招牌。 但他们又决计没有胆子,甩锅他们其中哪个不能生。 谢玄英这等样貌,这等本事,哪里像不行了?再看看程丹若,她医术高明,对生产颇有心得,像有病自己看不好的吗? 这必是命数风水的问题。 “等他们编。”谢玄英道,“那些人的话,比咱们的更好用。” 程丹若必须承认,这事他做得高明,深谙人性的奥妙。 但一码归一码。 “就这个,你就不和我说?”她先拧他的腰,腰肌紧实,拧不到,只好改拍他的手臂,“这有什么不好说的?” 谢玄英撇过唇角:“刺耳。” 通房、纳妾、外室、偷情、生子,每一个都在他的雷点上蹦跶。 “还好吧。”程丹若不像他精神洁癖,当八卦听也就听新鲜,没有真情实感。 谢玄英:“反正我不喜欢。” 程丹若瞥他。 别的男人说这话,她是不信的,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了,她真信。 爱令智昏。 她暗暗摇头,但放弃治疗:爱情不昏头,什么时候昏头?总不能在事业上发昏。 “好了好了,放过你。”她吹了灯,但不急着钻被窝。 润肤油滑溜溜的,吸收一下才好躺进去,不然身上黏腻腻的讨人厌。 谢玄英故意问:“那还要不要我去打探荣安……” “你说呢?” “你让我去,我就去。”他高风亮节。 程丹若不上当:“你都多大了,自己看着办。” “什么叫多大了?”月光斜斜照入床帐,谢玄英坐直身,腰是腰,肩是肩,轮廓好看得要命,“你是嫌我老,还是嫌我小?” 她本来想说“嫌你幼稚”,可瞅着他这样,实在说不出口。 过分。 “懒得理你。”她翻过身,面朝墙壁睡觉。 谢玄英扯过被子,借力一翻就把她兜回了跟前:“跑什么,我倒是要看看,你能挑出我什么毛病。” “没人十全十美。”程丹若反驳,“你不能——” “男人都不能生孩子,这不是我的毛病。”他立马截住话头,阻止她耍赖皮。 程丹若语塞,苦思冥想:“你、你……” 还真挑不出来。 谢玄英弯起唇角。 她绷不住,笑了。 “没有吧?”他摩挲她鬓边的碎发,“我就知道,在你心里是没有的。” “谁说的,几十年后,你就老了。”她枕在他腿上,仰头望着他的脸孔,“你总会老的。” 谢玄英没好气:“老了又如何?你怎么只看皮相?” “我肤浅。” 他想了想,也不是不行:“算了,随你。” 闹了大半天,羊油沁入肌肤,身上也不再黏腻。不知何时,他的吻落了下来,仿佛春日的晴空下,蜻蜓点过水塘,圈圈涟漪就泛开了。 - 程丹若略微打听了一下荣安公主的事。 这在京城不是秘密,盛院使就知道。 他没瞒程丹若,解释道:“公主怀像不好,孕期时常呕吐,心中烦闷且郁结,孩子又不足月,没多久便夭折了,倒不是因为胎儿本身有何疾病。” 程丹若松了口气,又有些感慨。 生孩子就足够折腾人的,怀的还是不爱的男人的孩子,公主也不需要孩子向公婆交代,堪称被迫生育。 作为女人,程丹若同情她,但作为臣民,她又一点儿不想同情君上。 干脆丢开不管。 谢玄英的做法是对的,不闻不问就是最好的。 但父家没事,母家得调查一下。 程丹若又打听何家。 这也用不着怎么打探,太医院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毕竟大家进进出出都是高门大户的后宅,阴私内幕肯定不说,普通八卦却是无妨。 何家不出所料,最近在京城很有名声。 娴嫔姓何,名为何月娘,她在家中排行老大,是大姐,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她爹何老爷是个裱糊匠人,听说为人老实,如今已经被封了百户,她娘何娘子却是个彪悍的妇人。 彪悍到什么程度呢? 就是人家全家进京当天,就和一个吏部郎中太太吵了一架。 当日,据说郎中太太全家去城外郊游,何家进京,双方的马车相遇,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摩擦。 郎中太太不高兴,大概说了几句“乡下人粗鄙”之类的话,惹得何娘子大怒,直接下马车指着对方骂。 内容大意是“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娴嫔的母亲!我们全家都是皇亲国戚!你碰了我们家你不认错,居然还敢骂我!你算什么东西?” 平民妇女的脏话能力,包括但不限于“老驴妇”“贱皮子”“入你娘的XX”等一系列和谐词。 郎中太太目瞪口呆,两家下人在城门口互殴了一顿,被五城兵马司带走。 当然,吏部的人没人想得罪,外戚也是如此,最后不了了之。 但说来也是不巧,他们因为娴嫔上一次怀孕才进京,可惜没多久,孩子就这样没了,何家因此老实不少。 最近却不然,娴嫔再度有孕,梅开一度,这是后宫其他人都没有的殊荣! 何家又抖了起来。 元宵节看杂戏,何家与柴家狭路相逢,何家得意洋洋,嘲笑柴贵妃“贵妃又有什么用?不下蛋的母鸡,白费了圣人的恩宠”。 安国夫人差点没昏过去。 最近,娴嫔的弟弟要说亲了。 何娘子又发挥了她的本事,对媒婆说的姑娘挑挑拣拣,不怎么看得入眼,据说想娶尚书侍郎家的姑娘。 名言是——“我听说那个什么王娶了尚书的孙女,我们家也不差啊,凭什么都是这些不入流的小官”? 总而言之,很拉仇恨。 京城不满的人家有之,看笑话的有之,想和何家结亲的,更有之。 说句难听的话,很多人家结亲,就是用女儿换姻亲,何娘子脾气再差,娴嫔若是生下男丁,不夸张地说,板上钉钉的太子。 天底下的读书人,有多少当官是为了百姓,又有多少是为了自己?谁不想位极人臣,官居一品? 这甚至不是一倍两倍的利润,是十倍百倍的利益。 何娘子放出狠话,是因为她知道,自己的目的确实有可能达成。 吃相难看又有什么要紧的,能发达就行了,和外戚结亲不会比给人洗鸟更差。 对此,程丹若只能说:“……他家孩子身体健康吗?” 盛院使有幸见过,点头道:“没听说有不足之症。” “家里也没有双胎吧?” 这个盛院使就不知道了,但她既然问了,自有人去打听。 很快,她就知道何百户有个妹妹,已经去世,膝下有一女,巧得很,也在宫里侍奉帝王。 她叫田青鸾,获封贵人,和娴嫔一块儿住在承华宫。:,,. 章节目录 第467章 产褥热 排除掉了何嫔孩子可能的遗传病,程丹若对新工作有了一丢丢的信心。 她算过了,娴嫔是十月怀上的,现在四个半月过去,从孕期看,差不多140天左右,已经过半了。 预产期在七八月份。 ……受罪啊。 天气热,细菌多,热了孩子吃不消,用冰怕冻着。 作孽。 程丹若决定多做一些青霉素,以备不测。 要说青霉素,如今终于有了它作为抗生素的牌面。多亏承郡王世子的病情,让盛院使看到了这个金疮药的疗效。 他是太医院的负责人,掌握的病源多不胜数,其中就包括脓肿病人。 一般来说,人体莫名出现鼓包,红肿发热,大夫也会考虑切开,排出毒素。但不知为何,治标不治本,排出脓液后不久,仍然会有持续水肿疼痛。 他就问程丹若,这些病能不能用青霉素治。 这当然可以。 程丹若还友情提供了穿刺引流技术。 这是她在鼠疫中摸索出的经验,十分有说服力。 盛院使试了几次,效用明显,已经向她预定青霉素了。换言之,她可以靠青霉素挣钱了。 十两银子一针,但遇见有价值的病症,试药不用钱。 什么病算有价值? 她说了算。 日常供给太医院是三天一针,用不用都收钱。剩下的青霉素,程丹若都给产妇预备着。 医馆用得少,那是上门的病人少,太医院为了娴嫔的龙胎,列出的京城产妇名单可是一本册子都不止。 程丹若圈了城南的巷坊,让医馆的红参负责,其他也各自划分地方,每个稳婆负责一个片区。 病源多了,遇见的产褥热就决计少不了。 按照后世的统计,发病率为1%到7.2%,换言之,一百个产妇中,至少有一个会得产褥热。 致病原因很多,比较知名的一个便是接生人员的卫生问题。 但自二月起,稳婆们都被再三要求洗手,不许留指甲,应该大大降低了感染的可能性。 然而,得产褥热的产妇依旧不少,二月就有五六个。 其中三个是平民妇女。 程丹若曾乔装打扮,借打针为由,实地去产妇家中看过,真是各有各的不幸。 第一个产妇是穷,家里连一张床都没有,孩子是在草席上生的。婆婆瘫痪,饭菜和药碗就随意堆放在一边。 屋顶漏水,灶台就是几块破砖头,家里干净得连老鼠也没有。可仔细看墙角席子的污渍,就知道细菌相当喜欢这儿。 她问邻居们,家里还有没有别人。 邻居们说,这家人命苦,男人带着老娘到城郊捡柴火,结果遇到贵人骑马横冲直撞,给撞翻了,男人当场被马蹄踏死,婆婆断了腿,家里只剩下一个怀孕的产妇操持。 说实话,若非红参等人得了她的命令,到城郊寻找产妇,每家给鸡蛋,她们连接生婆都找不到,只能自己生。 程丹若无话可说,只好让红参等人把婆媳俩接回医馆照顾。 这就算有价值的病例了。 第二个是惨。 这户人家是普通的殷实家庭,一进院子的人家,在百姓里不算差。公爹靠走街串巷挣的辛苦钱盘下了铺子,经营十余年,积攒了不少家底,儿子使钱塞进顺天府衙,颇有能耐,娶的地主的女儿。 产妇十七八岁左右,身体健康,已经长开了。 他们家的产房是布置过的,简陋归简陋,可还算不错,至少生孩子的床单席子是新的。 但她还是感染了产褥热。 程丹若十分重视这个病例,暗示红花找家里的帮佣唠嗑,最后问出来了。 产妇临分娩前,还被丈夫要求履行妻子的义务,发生过亲密接触。 “她爷们不是个东西,平时在外头勾搭寡妇婊-子就算了,媳妇这么大的肚子还不放过。”帮佣大婶鄙夷道,“我都听见了,喝得醉醺醺得回来,也不关心媳妇孩子,上来就弄,呸!” 程丹若:“……”不洁XX史。 第三个是冤。 产妇前头生过三个女儿,全家都盼着儿子。而婆婆深受封建迷信毒害,给产妇搞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 香灰还算干净的,还有什么童子尿、公鸡血,产妇刚觉得阵痛,她就在产房做起了法事。 红参到的时候,屋里全是烟气,产妇肚子上都是血画的符咒。 她目瞪口呆,不知道该说什么。 结果,第四个又是女儿。 可想而知,产妇缺人照顾,又处于糟糕的环境下,不感染才奇怪。 说实话,程丹若整理完这三起病例,心很累。 再看剩下的两个病例。 明明也是殷实家庭,有妾也有通房,产房不算豪华但也干净齐备,丈夫已经和产妇分房许久。 但还是出现了感染的症状。 一个比较好推测,她在分娩过程中撕裂厉害,出血不少,最后不得不缝针,虽说手和针线都消过毒,但毕竟不是无菌环境,可能因为损伤而感染。 另一个除了产程比较长,还真没什么问题。 五个人中,撕裂的和被撒狗血的过敏了,没有办法使用青霉素,开的中药方清营汤。 另外三个用了青霉素,可第一个环境太差,产妇又长期营养不良,操劳过度,没熬过去死了。 婆婆看见她生的女儿,心生绝望,夜里不声不响地就没了。 医馆接手了小女婴。 不光是她,育婴堂里的弃婴,如今也有大夫照料。按照程丹若的要求,婴儿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记下症状、诊断、用药,观察疗效。 以前没这条件,大夫们谁会做这种赔本买卖?现在不一样。 这都是为了陛下、为了江山、为了大夏的国祚。 一路绿灯。 绿到程丹若真心想皇帝生个儿子了。 但想归想,现实归现实,娴嫔可是流产过一次的,万一半路再没了,眼下的种种必然化为泡影。 抓紧时间,抓紧机会,把以前不好搞的搞一下。 程丹若最想试用的就是产钳。 产钳自出生为止,只用过一次。在贵州的时候是技术不成熟,不敢贸然试用,等到了京城,却没有合适的产妇。 医馆进展缓慢,碰个需要低位产钳的孕妇太靠运气。 现在好了,只要她想,总能找到一个。 唯一的缺点是生孩子不挑时间。 产妇是三月初二晚上发动的,生了一晚上没下来,人也没劲儿了,孩子不上不下地卡在产道里,十分不妙。 红参立马上门求助。 彼时,刚刚六点钟。 程丹若还在睡觉。 竹香因为说亲的想头,听说红参到了,立马把人迎到茶炉房,先上茶:“红参姑姑喝茶。” “竹香姑娘,我急着求夫人救命。”红参客气道,“劳驾通传一声。” 竹香为难道:“姑姑,不是我不传话,这才卯时半,没到夫人起床的时候呢。” 红参恳切道:“人命关天,夫人和我说过,但凡遇见难产的,无论何时都要过来通传一声。” 竹香心里苦。假如是程丹若一个人,她还真敢去叫,夫人是最看重性命的,哪怕扰了清梦也不会怪罪。 可谢玄英也在里面,今儿又是三月三,早商量好了去郊外庄子踏青。 竹香垮着脸,挨挨蹭蹭地走到次间,不敢进去。 两位主子都不用丫鬟服侍穿衣,平时为避嫌,她和竹枝两个也不会白天和深夜进梢间,万一撞见什么,被误会有异心就不好了。 眼见过几年就能放籍嫁人,子女不做奴才秧子,竹香真不敢胡来。 她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出声:“夫人,红参姑姑求见。” 里头有些微的响动。 竹香知道,爷肯定醒了,他差不多时候起身晨练。 她耐心等了片刻,往后退两步。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谢玄英就披着外衣,细开一条槅扇缝儿,语气不善:“大清早的,什么事?” “说是产妇难产了。”竹香垂头,绝不瞎瞟,“是夫人叮嘱过的事儿。” 槅扇又关上了。 数息后,里面的响动大了不少。 程丹若趿拉着趿鞋,裹着寝衣出来:“红参?” 立在外头等候的红参立即入室,快言快语地说明白:“回夫人的话,昨晚上发动的,生了一夜,实在没力气,周稳婆说,等到上午再生不下来就悬了。” 停了一停,又道,“产妇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裹着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我看快撑不住了,这会儿姜汤都备着了。” 程丹若立即道:“知道了,我收拾下就去。” 话音未落,竹枝就提着热水进来——这壶水本是准备泡茶的,夫人醒来就要喝一杯温水,她截住拿来洗漱。 程丹若飞快刷牙洗脸。 竹香找出衣柜底下的包袱,拿出件平民女子穿的蓝白袄裙,竹枝打开梳妆台,拿出下层的银丝狄髻。 两个大丫鬟围着她忙忙碌碌,力求最快拾掇妥当。 趁梳头的功夫,兰芳端来一盘点心。 谢玄英伸手。 兰芳吓了一跳,茫然地抬头。 谢玄英直接拿过碟子,摆摆手打发她,自己拿起个包子,喂到程丹若嘴边:“快吃些垫垫。” 程丹若歉疚地笑笑,就着他的手咬了口。 红豆沙馅的,甜得很。 “我一定尽量早回。”她说,“指不定还没过去,孩子就生了。” 谢玄英冷笑一声,又拿起茶盏。 她又喝了两口热热的茶,两口把红豆包子吃了,又看向另一个肉馅儿的。 谢玄英递过去。 她继续吃。 “慢点。”他不满地捏住包子,被她咬住了指尖,“吃这么急干什么?” “难得遇见合适的机会,多练练手。”程丹若叹道,“万一……” 到时候,还是得她上。 谢玄英微蹙眉梢,可见她眼睛明亮,心思早就飞到了别人家,也不好扫兴:“早点回来。” “知道了。”她几口吃掉了肉包子。 早点吃过,头发也梳好了。 程丹若检查医药箱,确定东西都带了,这才提上箱子,直奔大门。 马夫牵来春可乐。 她翻身上马:“带路。” 红参也赶忙上骡子,医馆条件不好,养不起马,骑的是骡子,能拉车能代步,在京城这种人多的地方也不差。 奔走半个多小时,才到产妇家中。:,,. 章节目录 第468章 动产钳 路上,红参介绍了一遍产妇的情况。 这户人家只有夫妻俩,丈夫在国子监读书,妻子是京官的女儿,小夫妻都有些家底,在外城置办了间两进的院子。 产妇今年十六岁,新婚头一年就怀上了。因为娘家离得近,产妇的母亲就时常过来探望,她家消息灵通,听说太医院多了女医,还是给皇室接生的稳婆,立马就起了心思,寻门路找到了周稳婆。 周稳婆推脱年迈,让葵嫂子看。 葵嫂子也是接生熟手,这家人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临产前几日,他们就请葵嫂子上门住下,以备不时之需。 葵嫂子年轻好学,有心接婆婆的班,在医馆里听红参说了程丹若的种种事迹,很想把她的本事学了。 功利点说,她是想拜师的,一品夫人的学生,走出去都不一样。 葵嫂子上课很认真,也有心表现,既然有时间,便提前为产妇做了检查。 腹部检查可以通过胎头位置,判断骨盆是否狭窄。 当然,葵嫂子经验丰富,凭肉眼也预感到生产不会顺利,腹部检查只是佐证了她的判断。 果不其然,产妇骨盆偏窄,生产时,感觉到胎儿下降得十分缓慢。 这是头一胎,产妇岁数又小,开头就不顺利,折腾了大半条命。葵嫂子使出浑身解数,帮忙推压腹部,好不容易看见头了,产妇已气若游丝。 她母亲不断呼喊女儿名字,满脸焦急,然则回应寥寥。 程丹若到的时候,已经开始给产妇灌参汤了。 产妇迷迷糊糊醒了过来,一直喊“娘我不生了”,嗓音沙哑,听得和小猫惨叫似的,格外渗人。 程丹若扫了眼前院,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男人坐着,都不言语。 她戴上口罩,布巾包发,只在腰间挂着太医院的腰牌。 葵嫂子瞧见她,快步出来回禀:“夫人,快不行了。” 产妇太小,又慌又怕,让她用劲都用不出来,再这么下去,孩子肯定得憋死。 程丹若当机立断:“让她丈夫签同意书。” 红参已经准备好了,转头就往前院去。 丈夫听说有危险,不太愿意签,红参老实不客气:“再这样下去,一尸两命,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看看红参,再看了看阴沉的岳父,不敢拖延,提笔签了。 这边签好同意书,程丹若就拿出了产钳,酒精棉花擦拭消毒。 她仔细洗手,帮助产妇摆出膀胱截石位的姿势,让葵嫂子和山姜辅助。 给产妇的外-阴消毒,自己的手消毒,同时观察情况:“刀片。” 红参已经打开了药箱,忙去洗手,山姜一直是无菌操作,便承担护士的工作,将手术刀递过去。 程丹若小心地切开会-阴,垂直放入左叶产钳,像铲子一样往内、往里、往下送进去,同时右手伸入产道,寻摸胎儿的耳廓,左手调整左叶产钳的位置,使之贴合胎头。 谢天谢地,葵嫂子帮忙调整过胎位,如果位置不对,她这粗浅的技术就难了。 固定好左叶产钳,让山姜拿住,再放右叶产钳。 左手没有右手灵敏,花了点时间才调整到合适的位置。 把两个产钳合拢固定。 “看看胎头的缝是不是在两片钳子中间。”她吩咐葵嫂子。 葵嫂子弯腰分辨了下:“有点歪。” 程丹若微微调整产钳的位置:“这样呢?” “好了。” 她松了口气,如果调整不好,就得取出来重新调整胎方位,太折腾了。 深吸口气,程丹若握住产钳的手柄,根据宫缩的力道,缓缓向外向下牵拉,胎儿一点点被拉出了产道。 “头出来了!”葵嫂子大松口气,她就怕孩子硬生生憋死在母亲体内,“眼睛出来了,鼻子、鼻子快出来了。” 她有点激动,程丹若则心跳如雷,手都开始发麻。 这孩子的分量不轻,比她练习耗力多了。 她咬牙坚持住,不紧不慢地往上提,将胎儿的枕部牵引出体外。 “扶住孩子。” 葵嫂子立马上前,双手托住胎儿的头部。 程丹若松开了钳子的锁扣。 “再用一下力,马上就出来了。”她和产妇说。 产妇慌乱地呼气、吸气,胎儿在重力的作用下慢慢娩出。 葵嫂子娴熟地托住孩子的身体,把胎儿抱了出来,一剪子剪断脐带:“生了、生了,是位……”话音戛然而止。 程丹若立即看去,见胎儿面色青紫,反应微弱,也不哭,就知道可能是新生儿窒息:“给他清理口鼻。” 山姜终于抢到机会,拿干净湿润的纱布擦拭孩子的口鼻。 葵嫂子经验足,拿襁褓裹住孩子,程丹若用拇指按压他的前胸,做心肺复苏。 过了会儿,又试着拍拍脚底,给些刺激。 婴儿小猫似的呜咽了声。 “喘气了。”葵嫂子后背满是冷汗,飞快揉搓孩子的手脚。 程丹若干脆把孩子交给她,重新关注产妇。 刚才切了一刀,还得缝合才行。 “给我针线。” 山姜放弃了帮助胎儿,回到她身边协助,递过针线和手术钳。 程丹若穿针引线,给产妇缝合。 缝合得好,侧切不会影响以后的夫妻生活,这姑娘才十六岁啊。她伏低身,艰难地缝合着惨烈的血肉。 眼花了。 她赶紧看向自己的药箱,里头盖子内层缝着一块绿缎子。 缓了会儿,继续缝。 此时,产妇的母亲给女儿擦完汗,皱眉担忧:“要缝几针?以后……” “七八针要的。”程丹若道,“放心,长好后不碍房事。” 母亲松了口气,可又止不住担心:“她这样以后还能生吗?” 程丹若道:“再过两年吧,孩子还小,骨头都没长开,才生得这么难。” 母亲点点头,可眉头并未松开。 程丹若知道她的顾忌,小夫妻正恩爱呢,不想再生,就最好分床睡,可女婿血气方刚,家里不让吃,难保就在外头打野食。 大家好像从没想过,男人憋一憋不会死。 程丹若腹诽着,却没有开口,专心缝合伤口。 很顺利。 “这段时间不能碰水,褥子要每天换干净的,如果产妇发热寒颤,必须及时通知我们。”她叮嘱道,“她受了大罪,千万小心。” 要不说是亲娘呢,闻言立马恳求葵嫂子再住两天,帮忙带一带孩子。 葵嫂子也想看看孩子能不能救回来,答应再住上三天。 程丹若给产妇把脉,感觉她心率还算稳定,才不大放心地走了。 出门一看怀表,十一点多了。 她震惊无比,感觉才一两个钟头,怎么就五六个小时了? 完了。 今天上巳。 程丹若立马回家,不出意外在前院看到了画画的谢玄英。 她招呼:“我回来了。” 谢玄英搁笔:“吃过没有?” “先沐浴。”她接生的时候穿了白披风,也洗了手,可依旧满身血气,“你先吃吧,不用等我。” 他颔首。 程丹若忙回屋冲澡。 如今家里有了淋浴设备,两桶热水就能洗头洗澡,她忖度着反正今天也晚了,去不了城郊,干脆把头发洗了,下午正好晒干。 谢玄英卷好画进屋,瞧见她湿漉漉的头发,当时就把脸挂了下来。 丫鬟们飞速撤退。 程丹若反应慢了拍,过了几秒才明白,于是等发丝拭得半干,直接坐到他身畔。 谢玄英:“呵。” “站了一上午,累死了。”她靠近,眉梢微蹙,“身上都是血腥味,你闻闻,还有没有?” 他和缓了脸色:“没有。” 程丹若再挪挪近:“再闻闻。” “茉莉味儿。”谢玄英不动如山,瞟向窗外,“挺应春景。” 她点点他的肩膀:“别生气——阿嚏。” “怎么了?”谢玄英皱眉,“方才沐浴着凉了?你看你这头发,湿哒哒的也不知道擦干一些。” 一面说她,一面起身掩窗户,“三月的天还是留点神。” 程丹若吸吸鼻子,感觉还好:“没事,可能谁念我呢。” 他白了她眼,拿起块干的布巾,替她把头发拢好:“湿的就别吹风了,下午老实待家里。” 程丹若“嗯”了声,趁低头让他拢头发的间隙,轻轻在他唇角碰了一下。 碧空无云,桃华满枝。 谢玄英轻嗤了声,脸色迅速缓和:“心虚了是吧?” 她:“阿嚏。” 他又气又好笑,知道她是装的,却不忍心戳穿:“顺利吗?” “顺利。”程丹若轻声道,“周葵花经验很足,提前调整了胎方位,不然我一个人还真难办。” 想了想,又道,“今天的产妇岁数小,骨盆窄,这就容易难产。你记不记得,我们当初见娴嫔的时候,好像也挺瘦弱的一个。” 她愁得很,“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但愿身子骨长开了吧。” 谢玄英问:“要不要打听打听?” 程丹若迟疑少时,摇摇头:“生之前肯定会让我见,陛下既然不提,我们还是别做什么为好。” 她看向他,“你信不信,这会儿,宫里肯定不太平。” 一语成谶。 - 承华宫。 几个宫女和太监被堵住嘴,悄无声息地拖了下去。有人挣扎,但很快被黑布袋套住脑袋,手腕被麻绳死死捆住,牢牢压在地上。 屋中,十几双眼睛默默看着这一切,但谁也没有吱声。 “娘娘。”潘宫正绷紧脸皮,轻声道,“您好好养胎,什么都别多想。” 何月娘攥紧帕子,缓缓点了点头:“我明白,多谢宫正费心了。” “不敢。”潘宫正躬身告退,“不打扰娘娘安胎了。” 何月娘道:“荣儿,送送宫正。” “是。”大宫女应下,一路将潘宫正送到宫殿门口。 短短一段路,谁也没有说话。 太阳亮得刺眼,琉璃瓦的光令人眩晕,连鸟叫声都听不见了。 潘宫正沉默地走到宫门口,朝荣儿点点头,示意她不用再送,带着女官拐进了夹道。 她没回乾西所,而是去了宫城角落的一个荒僻院子。 这里位于城墙与宫廷之间,隔着夹道,能很好地杜绝噪音。 潘宫正走到门口,朝跟随的女官使了个眼色。 女官便立住了,不曾进去。 潘宫正无声地叹口气,迈过门槛。 里头传来一声又一声惨叫,太过尖利,太过惨烈,令人不寒而栗。 但端坐的大太监却毫无异色,慢条斯理地说:“叫,尽管叫,左右嗓子是要留着说话的,不会废了你,想叫多久就叫多久,啊。” 最后的尾音轻飘飘的,好似荒郊野外的无名坟冢,瘆得慌。 可看见潘宫正进来,立马笑了:“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了?” “李提督。”潘宫正老实不客气,“你要办差,我们自无一话,可如今承华宫人心惶惶,让人怎么当差?” 李提督眯起眼:“您这是在为她们说情啰?” “我是在提醒你。”潘宫正嘴角扯出弧度,讥讽道,“娘娘受不得惊,人挑干净了送,别送了再抓,三个月没了一十多个,知道的晓得你是忠心,不知道的——” 她冷笑一声,“上回的事儿,你忘了,我还记得呢。早和你说过,娘娘离不得卢翠翠,你倒好,叫一只鸟叼了耳朵回去。” 李提督的面色立马难看了起来。 “李提督,你是办差呢,还是吓唬人呢?”潘宫正紧紧盯住他,“我告诉你,承华宫再少人,你东厂派人伺候去!”:,,. 章节目录 第469章 女官们 潘宫正回乾西所时,天已擦黑。 她也没回自己屋,往洪尚宫那儿去了。 洪尚宫正在核验文书,见她过来,合上簿子问:“怎么样?” 潘宫正看见是出入文书,但没敢开口,从前他们六局一司凑在一起,没那么多顾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谁说话都得掂量掂量。 尚食陶莲是怎么没的? 只不过在厨房里预备点心时,随口和老乡说了句“娘娘闻不得腥气,给承华宫的多加点葱姜”,结果老乡对食的干儿子,在丰郡王府颇受重用。 查出来之后,无声无息没了。 她们在宫里相伴了十多年,就因为一句话没说对,没了。 大家知根知底,谁都知道陶莲绝非故意泄露娴嫔的事,只不过宫中承平太久,她们都忘了皇城的残酷之处。 先帝时期血洗宫廷的传说,好像就是传说。 然而,这事细究起来,其实才过去三十年。 幸存者还活着呢。 潘宫正是亲自看着陶莲走的,三尺白绫,留她全尸,算是帝王额外开恩,嘉奖这些年的辛劳。 但至此后,潘宫正就提住了心弦,不敢再放松分毫。 她假装看不见文书,中规中矩地回答:“应该会收敛点了。” 洪尚宫忍不住叹了口气。 和其他人不同,她出自书香门第,夫家娘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之家,丈夫也做过官,有诰命在身。冲这点,皇帝对她还算客气,此前娴嫔小产,只是象征性地罚了她。 可说句大实话,被抄家的阁老都不少,她这点身份算什么? 真出了事,最多死得体面一点,报个“暴毙”,掩盖真相罢了。 洪尚宫也怕,可她不能摞挑子。 在宫里这么多年,娘家和夫家的感情都淡了,反倒是这群相伴的姐妹,大家一路扶持,处出了真感情。 没有她压阵,谁知道还能碰见什么事? “收敛就好。”洪尚宫道,“借着清查的由头,东厂没少找我们麻烦,再这么下去,宫里就该由他们做主了。” 潘宫正睃了眼窗外,压低声音:“清宁宫那边……” 洪尚宫没有应声,淡淡道:“听吩咐办差就是了。” 潘宫正哑然,却也无可奈何。 后宫的妃嫔多亲近女官,主要是女官教她们读书习字,日常生活又得和六局打交道,处出了感情。妃嫔们也信服女官的才学和判断,愿意听取经验。 柴贵妃就是如此,她入宫时不识字,全靠后来自学,洪尚宫入宫后常常讨教,亦师亦友。 尹太后却不然。 藩王府邸只有太监,没有女官。宫女只在后院出入,有什么事,肯定找太监办更方便。 入主清宁宫后,太后也习惯了使唤太监们。他们不劝诫,不提规矩,不说道理,比女官们更显忠心。 清宁宫的管事太监走出去,排场是比洪尚宫都大,也不怎么把他们放眼里,对石太监倒是客气点儿,可也没多恭敬。 洪尚宫原本还想尽职尽责,耐不住太后压根不召见她。 次数多了,她也就放弃清宁宫了。 家臣而已,还能管得了女主人? 再说,洪尚宫心里明白,太后再显赫也是一时的,她毕竟老了。 承华宫才是未来。 二十四监做什么和她们过不去,动辄拷问宫婢?不就是想立功,给承华宫的娘娘卖个好吗? “承华宫要管,但不能只管那边。”洪尚宫叮嘱道,“宫中人心浮动,藏头露尾的人难免又有动作,一定要慎之又慎,宁可咱们自己先抓住罚了,也好过被东厂带走。” 顿了顿,轻声道,“云儿到现在也没回来。” 云儿是彤史,有一日无缘无故就病了,挪出了宫,再也没出现。 谁都不知道她是真病了,还是没了,也没敢问。 潘宫正肃然道:“我有数,现在提铃没什么用,反倒方便小人作祟,今后同太监一样,鞭笞为主。” 宫廷惯例,宫人比内侍尊贵些,等闲不用刑,可东厂动不动就上酷刑,还不如她们自己动手。 鞭笞死不了人,进了东厂的却未必能回来。 洪尚宫平静地颔首:“乱世用重典,得压住场子。” 两人达成一致,随即又双双沉默。 华灯初上。 外头传来脚步声。 新任尚食师圆儿走了进来,瞧见她们俩在说话,面露迟疑。 潘宫正立即道:“那就这样,我先回了。” 洪尚宫点了点头。 潘宫正朝师圆儿笑笑,很快离开了这里。 师圆儿这才进屋。 她是六局一司中年纪最小的,今年才二十九岁,是御厨的女儿,结婚没几天,丈夫就意外死了。 照理说,这样的情况是能改嫁的,但她的聘礼中有婆家的秘方,看都看了,怎么能退?婆家不同意她走,要她给儿子守着。 她娘心疼,怕她留在婆家受磋磨,便说自家女儿可以不改嫁,只是留在婆家空耗青春,不如进宫伺候。 “我这闺女自小机灵,灶台的活计做得不比儿子差,当初你们不也是看中她手艺好,能帮衬相公才求的吗?白白浪费在家,岂不可惜?” 她母亲这么说服公婆,“进宫去做个女官,凭她的手艺,早晚能得贵人青眼,我也不说别的,宫里出来最有本事的人,你们也清楚人家现在的身份,纵然是得个孺人的诰命回来,也是光耀子孙了。” 师圆儿知道,她娘说的是宁远夫人。 彼时还只是淑人,可做了两年女官,就封了四品的事,京城谁人不知?嫁的还是靖海侯府。 帝王恩重,婆家也心动,松口同意。 而娘亲对她又是另一番说辞。 “你爹说了,拿新的方子和他们换,让你改嫁,这两个老不死的偏不松口。我可不能让你这么被拿捏,伺候那个老虔婆有什么出息?进宫伺候贵人去,以后争个诰命出来,她们也不好磋磨你。” 亲娘就是亲娘,纵然艰难,还是为女儿谋划了一条不错的出路。 师圆儿进宫的头两年,还真的过得不错。 她新进宫,便分配去给秀女们做菜,因手艺好,很快得到贵人青睐,总是点名让她做。 师圆儿从女史到掌膳只用了半年,三年后又升为典膳。 然后……娴嫔第一次怀孕,数月后,孩子没了。司膳是头一个被怀疑的,只是没查出什么问题,贬为尚寝局女史,到西苑养花去了。 师圆儿运气好,那天来月事请假,逃过一劫,之后被升为司膳。 过了几个月,尚食陶莲暴毙。 师圆儿莫名其妙就变成了尚食。 大家都说她得了娴嫔的青眼,前途不可限量,只有她自己知道,李提督曾意味深长地暗示她:“别糊涂,你爹娘兄弟可都在京城呢。” 是啊,其他女官都是各地采选的,京城本地的并不多见,她却不然。娘家婆家都是御厨世家,在京里都有三进的大院子。 假如自己犯了错……师圆儿每每想到这一点,就不寒而栗。 “尚宫。”她规规矩矩地欠身。 洪尚宫问:“娴嫔那儿怎么样了?” “今日用了些面食。”师圆儿轻声道,“娴嫔是山西人,喜欢那边的醋味儿,酒醋面局正好有,我弄了点过来,果然比以前用得多了。” 洪尚宫点点头,耐心道:“现在宫里最要紧的就是承华宫,旁的事,你交给底下的四司去办,专心伺候好娴嫔,就是你的功劳。” 师圆儿忙道:“我知道的。” “明儿又是请平安脉的日子。”洪尚宫道,“盛院使来了,你多讨教,每日的菜单都拟好,他定下才行。一应文书,全部记档送来,饭菜都留少量送到冰窖,这事繁琐归繁琐,却马虎不得。” 师圆儿一一应下。 待出门,已是月上中天。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房中,趴在桌上叹息。 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长。 还有四个月…… 能熬过去吗? - 东厂。 李太监拿过口供,目光微凝。他不敢大意,忙卷好口供,借夜色的掩护,往光明殿求见。 皇帝已经洗漱完了,正盘坐在榻上欣赏字画。 石太监亲自挑起画竿,旁边两个小太监举着蜡烛,方便皇帝全方位赏玩。 听说李太监过来,他脸色微沉:“让他进来。” 李太监弯腰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拜倒,双手高举口供:“陛下,问出来了。” 皇帝喝口茶,拿过了几张薄薄的口供。 他一目十行看过,面无表情。 李太监的额头嗑在金砖上,心里忐忑得紧。 今天查出来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比如承华宫的小宫女和清宁宫的姑姑认了干亲?洒扫的太监有个相好的宫人,是慈庆宫当差的,有个针线上的宫人受过死去的卢翠翠的恩惠……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说不清楚。 “朕知道了。”皇帝放下口供,淡淡道,“差不多了结吧,别吓到那边。” 李太监轻声细语地应下:“是,奴婢遵旨。” 石太监端来瓷盆。 皇帝点燃口供,扔到了盆中,任由其化为灰烬,口中喃喃:“还有四个月。” 一切,都要等承华宫生下孩子再说。 - 事实证明,人类作为高等动物,一旦受困于繁殖欲,便会生出许多烦恼。 皇帝为了生儿子殚精竭虑,皇宫因为生儿子草木皆兵,可谓人人自危。谢家就不一样了,虽说起了个早,又没得踏青,但三月三是初见纪念日。 纪念日的意义,就在于回忆。 考虑到“程姑娘和谢公子”“粉红道袍和蓝色袄裙”说腻了,今年,程丹若换了个新的话题。 罗帐低垂,烛火朦胧,两人靠在枕头上,勾着手指聊天。 “那会儿你拒绝得挺熟练,兰娘不是第一个吧?”她捏着他的指骨,时而扣住握合,时而划过掌纹,顺便数数脉搏。 谢玄英今天被放了鸽子,多少有些怨气,故意道:“当然不是。” “噢?” “上巳这种日子,年年都有,元夕也有。”他瞟向她,“怎么了?” 程丹若低头不看他:“没怎么,问问——收到的都是什么,荷包?帕子?” “都有。”他反握住她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手相,“最少十来个吧。” 这可不是夸大其词,应该还说少了,但没数过,还真说不出确切的数目。 “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平静道,“我收到过五十几个荷包帕子。” 他猛地转头,狐疑地打量她:“几时的事?谁给你的?我怎么不知道?” 程丹若扭过头,就是不说。 但谢玄英稍稍一想,差不多猜到了:“是你小箱子里的东西吧?宫里人送的?” “怎么了?都是姑娘送的,我比你多。”她道,“你没有证据,我有,谁知道你是不是胡说八道。” 谢玄英:“谁说我没有?我藏起来了。” “你少虚张声势,那匣子里就几张……”她蓦地住口。 他睇着她:“你偷看。” “我没看。” “我信。”他不咸不淡道,“成亲那会儿就在那儿了,你一点都不好奇,如今必是不会再翻看的。” 程丹若非常镇定地说:“那是自然。” 谢玄英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反正我是没收着什么东西。”他打量她,眼底透出思量,“就不知道有的人怎么样了?” 程丹若拉高被子,不接话。 谢玄英捏住她的耳朵,在她唇上轻轻咬了记:“说话。” “没有了。”她勉为其难地透露,“早没有了。” 也不是专程删的,只是在某些时刻,自然而然地删掉了一些不重要的东西:好看的壁纸,帅哥的视频,种草的化妆品……还有和前男友的照片。 他们其实也没有拍过什么照片,甚至有时候,都记不起曾经相处的画面。 占据她记忆的场景,是三月三的初见,是船上下的五子棋,是蒙阴的洗浴,是山寨奋不顾身的搭救与照顾。 人生不止是爱情。 但有关爱情的部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程丹若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嘀咕:“你这人,其实挺霸道的。” “才知道?晚了。” 两人陷入柔软的被褥,春潮带雨……嗯,晚来急。:,,. 章节目录 第470章 写话本 晨光熹微。 谢玄英自睡梦中醒来,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嗯,熟悉的手感,她还在睡。他醒了醒神,放轻动作,悄悄掀开被子下床。 刚成亲时,都是程丹若早醒,但这两年,几乎睁眼就七点多了,六点多,她睡得正熟呢。 谢玄英摸摸她的脸颊,看她一动不动才满意地走开。 穿衣洗漱,出去晨练,回来擦个身,她正好醒了,拥着被子在床上醒神。 “今儿忙什么?”谢玄英惯例问问今天的安排。 她道:“上午理一理家里的事,下午做个试验,我要的羊买到了。” 他满意了:“可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我带回来。” “没有,你看着买吧。”程丹若应了声,还是困。 别看昨天八点多就上床了,十二点还没睡呢。 谢玄英也不催她起,自己家里,当然是想什么时候起就什么时候起。 他换好常服,吃了早点,骑马上衙去了。 刚拐上北安大街,就见旁边的宫门出来一群内侍。都是最低等级的宦官,推着两辆板车,辘辘往北面去了。 谢玄英微微勒住缰绳,冬夜雪放慢蹄子。 谢玄英扫过车辙。 很沉。 一只手从油布毡子下落了下来,雪白的皮肤,嫣红的蔻丹。 宫人,还是有头有脸的大宫女。 他垂下眼睑,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视线。 春风温柔地吹拂。 满头杨花似雪。 冬夜雪沿着皇城外的大街,哒哒哒走到了兵部衙门。 姚大殷勤地牵马:“大人来得好早。” 谢玄英照常没理他,自顾自进了屋子翻看公文。 内阁又下发了新的活计。 四川有个土司嗝屁了,云南土司叛乱了。 谢玄英磨墨,开始拟内容,嗝屁的很好办,朝廷查一查族谱,确定是原来土司的儿子兄弟就行。 但也是巧,他翻了翻四川的土司族谱,发现新土司是原来土司的姐姐。土司的儿子才岁多一点,所以寡居的大姐想代为主持。 谢玄英拟了同意。 一般这种情况,朝廷都会同意的,垂帘听政谁家没有啊?虽然这个不是亲妈,没报儿子的生母是谁,但既然内部达成一致,他们也不会多管闲事。 至于云南叛乱……让李伯武去吧。 正好看看这两年,他们懈怠了没有,要是张鹤能立下功劳,就给他再升一升。 粗理完大事,谢玄英又把舆图找出来,标明叛乱的地点,再研究周围的地形,预判一下前进的方向。 这都是相当费神的活,他短暂地忘记了宫门的尸首。 与此同时,在家的程丹若也处理完了家务,把金仕达叫了过来。 金仕达问好,入座,呈上书坊刚刻印好的小说《吕生》。 这也是程丹若拟的大纲,但和姜元文走经典路线不同,《吕生》是一个风流书生的故事。 没错,就是种马文。 内容是说,有一个姓吕的书生,自幼与富家千金订婚,但家贫,被退婚了,他发出了历代退婚流男主的宣言——莫欺少年穷,然后当街买醉。 老板娘见他斯文俊秀,遂成其好事,又拿钱供他读书,还不要名分,只是规劝他说不能自暴自弃,相信他一定有前途。 不久,书生就考中了秀才,要往著名书院读书。 路上又邂逅了名妓,互相讨教诗文,再到讨教生命奥义,十分和谐。 到书院后,得到山长的看重,参加诗文大会,一举拔得头筹,故而主家的妾室投怀送抱。 总而言之,主角不断升级,不断有女人,大和谐部分还是重头戏。 这和裹脚有什么关系呢?还真有。 书生为什么姓吕,因为他有驴一样的资本! 他的格言就是,只有小的人才会喜欢裹脚的女人,因为衬得他们大,但像他一样大的男人,就喜欢正常尺码的女人。 这个审美贯穿了整个故事,主角反复说,女人如花,月季牡丹各有各的美,天然就是最好的,只有小孩子才喜欢苔花,因为他们人小手小,只能捧这么点大。 最后,退婚的富家千金改嫁了。她说丈夫独爱她的弯月小脚,因为他自己只有小拇指大,实在不中用。 她看清了那家伙的真面目,改嫁给书生,还放脚了。 吕生坐拥妻四妾,考上状元,成为封疆大吏。 姜元文看完大纲,嫌弃这个故事俗不可耐,不愿意写,金仕达就无所谓了。他一介秀才,写这个不寒碜。 “挺好的。”程丹若看到成果,还算满意,“你平日多买一些文稿,拿回来咱们自己改改就行。” 市面上的□□多不胜数,她以低廉的价格收购,再雇两个代笔,替换掉部分剧情,塞进核心私货——裹脚女人没前途,再轰炸市场。 毕竟,裹脚是因为男人的畸形审美,才出现的悲剧。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 □□看的都是男人,一本两本可能没感觉,大部分书里都说,喜欢裹脚女人的男人不是小就是快,他们再欣赏小脚,就得掂量掂量了。 但仅这一点,还远远不够。 程丹若道:“既然这本写完了,开始写第二本吧。” 金仕达:“……夫人请说。” “这是一个由真事改编的事儿,就说有一户人家姓单,九代单传,好不容易延续到了第十代,妻子求神拜佛诚心感天动地,终于有了儿子。但生产中,孩子在娘胎里憋死,化为婴灵,回家质问父母。 “他问生母,为什么生到最后没有力气了,害他功亏一篑。生母说她一直非常小心,安胎药天天喝,从不乱动,真的不知道错在哪里。孩子就说,全都是因为你裹脚,无法行走,气血不畅才会如此,问她是谁裹的脚。 “母亲说是她的娘亲,孩子又去质问外祖母,外祖母说这不是自己的错,人人都喜欢小脚女人,不给女儿裹脚,她就嫁不出去了,要怪就怪男人,女人裹脚痛不欲生,谁忍心孩子吃这个苦? “孩子再去问父亲,父亲就说,自己以前也不喜欢小脚,但大家都说好,他就以此为美,非小脚不娶,也不是他的错。 “孩子愤怒地说,外祖母为了女儿前途,情有可原,生母行走如刀割肉,也已竭尽全力,唯独你最愚昧,堂堂丈夫却听信谗言,害我投胎不成,活该你绝嗣。痛骂一顿后离去。 “这家人百般挽留,还是不成,最后到死也没有儿子。婴灵则找到一家宽厚的普通人家,妻子因天生大脚糟人耻笑,他却说,这才是对胎儿最好的母亲,遂投胎到他们家中,后来考中进士,光宗耀祖。” 程丹若编完了,问:“你觉得如何?” 金仕达:“……夫人高明。” 她微笑。 杀人诛心,下半身不行你不在意,绝嗣看你在不在意。 总有一个软肋让你不得不信。 “那就委托给金先生了。”程丹若诚恳道,“有什么需要,直管和我说。” 金仕达拱拱手,并不嫌弃这项任务。京城卧虎藏龙,有才华的人海了去了,他区区茂才,想得到东家重用,就不能挑活儿。 且他看得出来,程丹若十分厌恶裹脚,只要办得好,照样能出彩。他打算举一反,到外头打探打探,若有合适的蓝本,再编个五个。 “夫人放心,在下一定尽力而为。”金仕达气定神闲地告退。 程丹若见他无不满愤懑,也暗松口气。 姜元文有才,可惜眼光太高了。 流小说怎么了,谁不看点□□啊。何况金仕达有点天分,大概是走街串巷多了,什么都见过,辞藻有一股世情弄人的诙谐感。 她慢慢喝了半杯蜜橘茶,决定吃饭。 一个人用,五道菜就行。 侯府送了鲥鱼过来,这东西稀罕,留到晚上吃。 程丹若用过饭,略略休息片时,就准备研究新的静脉注射器了。 针头重新锻造过一遍,看起来终于没那么吓人,她调配好生理盐水,摆开纱布酒精棉花,先在猪皮上找了找手感,才往自己手背上扎下去。 好痛…… 扎歪了。 程丹若忙拔出针头,换成现代的一次性针头,又扎了一次。 很好,一样痛。 不是针头的问题,纯粹是技术太烂。 她默默回收了器械,继续练习。 疼。 疼。 麻了。 一连在手背上戳了七八个孔,终于扎对。程丹若舒口气,暂且放过自己,改为调配催产素。 药水注入玻璃瓶,套上网兜挂在架子上。 两头母羊被捆住四肢,绑在了马厩的拴马石旁。 程丹若爱怜地摸了摸两头怀孕的母羊:“不用怕,早晚要生的。” 她调配两种浓度,找了两头月份相近的羊,它们都在80-90斤左右,和当下女性的体重差不多。 扎针,输液,掐表记录。 马厩人来人往,程丹若没有久留,派小鹮留下观察情况,等生了再和她说。 小鹮还小,避讳不多,搬了把藤椅坐在凉棚下,死死盯着两头羊。 半个时辰不到,其中一头母羊出现了反常,旁边照看的是一个半大小子,见状马上道:“要生了。” 小鹮嗖一下蹦起来,来回转悠。 她是贵州人,家里也养过一头羊,都是她和姐姐照顾,对产崽子并不陌生,确认是要生后,立马奔回正院。 程丹若匆匆过来,先看吊瓶,才下去大半,竟然已经要生了。 给多了。 又看另一头,似乎被气氛感染,不安地咩咩叫,亦有生产的征兆。 “把它迁走。”她暗道失策,先拔了针,赶紧分开它们。 迟了。 两头母羊一前一后生产。 程丹若:大失败。 这就是半路出家的科研实习生,总有这样那样的错误,那样这样的失败。 “牵到厨房养着吧。”她吩咐。 母羊有大用处,等闲不会杀了吃,尤其她定的规矩严苛,就得加福利。如今在他们家,奴仆家中有孕妇和岁以下的幼儿,每天都能得一碗羊奶喝。 冬天守夜巡逻的,也供应热奶茶和姜汤,夏天则是绿豆汤。等满了七岁,男孩女孩都要上课,由管事教一些算账认字的本事。 表现好的进府伺候,读书特别好的,经主家恩准,可放籍从良,读书科举。 这是相当优厚的条件了,很快抚平了谢玄英之前处置带来的影响,大部分仆人都安分守己,鲜少作妖。 言归正传,这次失败,少不得还有下一次。 程丹若唉声叹气地回去写日志: 月初四,催产素动物实验,干扰因素过多,失败。:,,. 章节目录 第471章 催产素 月是忙碌的一个月。 程丹若在医学实验中起起落落落落落,谢玄英也得忙云南叛乱的问题。 他之前在贵州,没参与贵州叛乱的商讨,竟不知道内阁屁话这么多。最初竟然没什么人赞同平叛,只打算发文声讨,勒令叛乱土司悬崖勒马。 谢玄英:“……” 是,国库没什么钱了,但申饬有什么用? 他不同意,在小朝会据理力争。 “西南土司夜郎自大,没尝过苦头,绝不会因为朝廷的两句话便停止干戈。发文空耗时间,反倒给了他们机会肆虐州县,骚扰百姓。”谢玄英道,“还是要尽快出兵,尽快平叛,安定众夷。” 廖侍郎却不赞同:“兵马一动,钱粮无数,上回平叛耗去的底子还未恢复,百姓休养生息不过两年,岂能功亏一篑?” 说罢,意有所指地叹息,“谢侍郎自贵州来,应当明白百姓生计之艰。” “贵州是贵州,云南是云南,一州一县的情况都有不同,何况西南省?”谢玄英也没客气,“廖公不辨黔滇,还是慎言为好。” 曹次辅适时道:“陛下,清臣所言亦有道理,土司蛮夷倚仗天险,纸面公文怕是效用寥寥,但出兵……” 他摇摇头,并不赞同,“即便准许滇地自筹,以云南的税收怕也难以为继。” 对于这一点,谢玄英早有预计:“令周边土司剿之。” 廖侍郎质疑:“他们肯吗?” “我看过云南各土司折子,叛乱的高云寨以南有个八里寨,双方乃世仇。”谢玄英慢慢道,“八里寨的前任土司死于非命,两部常年龃龉不断,朝廷可征召土兵平叛,立功者赐爵田。” 说实话,稍微花点钱和爵位就解决这事,朝廷自然是愿意的。 但廖侍郎又道:“叛军往北行,八里寨在南边,真的会为了世仇而出兵吗?” “高云寨很难再往北走了,北面山川密布,往东有州县,到昆明也近。这两年昆明水患大减,良田密布,银矿也自此出。” 谢玄英就事论事,却有意隐去了最关键的一项,那就是昆明是很适合建立王权的地方。 造反总得有个王都,就是不知道高云寨的野心有没有那么大了。就算没有,昆明的富饶也很适合夷人劫掠。 谢玄英认为,高云寨很难放过这个机会,而八里寨就在他们的东南方,具备地理优势。但动作一定要快,如果高云寨攻破了昆明,说不定八里寨就暂时放下仇恨,一块儿抢劫了。 无耻一点,还可以说自己不是抢劫,是在平叛。 夷寨穷困闭塞,多只图眼前之利,这么做毫不稀奇。 所以,最好不要给他们机会。 皇帝终于点了点头:“可。” 一件在后世可能直接上全球新闻的军务,就在光明殿众人的言两语下,被决定了下来。 普普通通,毫不出奇。 谢玄英心生感慨,但更多的是紧绷感:大夏领土广袤,太多的事决于京城,京城却对细节一无所知。 这无疑十分考验朝臣的决断能力。 他思忖着,口中时不时应付皇帝和杨首辅的垂问。 会议临近午饭才结束。 走出光明殿,蓝天白云,红墙绿瓦,春日的气息迎面而来。 廖侍郎走在他后头,阴阳怪气地说道:“清臣对西南之事了解颇深,我等望尘莫及啊。” “您过誉了。”谢玄英简单回复,“分内之事罢了。” “哼。”廖侍郎拂袖而走。 不多时,曹次辅跟上,叫住他:“清臣。” 谢玄英立住:“阁老有何吩咐?” “今日之事,你做得仔细。”曹次辅笑道,“提前用心了。” 谢玄英却立即道:“原是想再翻翻往年的奏疏,写个条陈给您的,也好请您指点疏漏,没想到今日便问了起来……” 他歉疚道,“下官班门弄斧了。” 曹次辅不动声色:“事情总是一件接一件,你心中有数是最好的。” 又玩笑道,“有你在,我可轻省不少。” 谢玄英低垂眼睑:“下官不过做些杂活,大是大非还要请阁老指明方向。” 曹次辅沉吟:“既然你这么说,我倒是要说句不中听的话了。” “请您指点。” “兵家之事,慎之又慎也不为过,你年轻气盛,许是嫌廖士勇保守,可他毕竟较你年长,有些事情还是要和他多讨教。”曹次辅语重心长。 谢玄英恭敬道:“是,下官受教了。” 曹次辅这才露出笑容,朝他点点头,袖手离去。 谢玄英面无表情。 他和曹四是少年好友,和曹家也颇为熟悉,曹次辅一直待他如子侄(当然,在他步入朝堂前,大部分高官都待他像女婿)。 可他进入兵部,官任侍郎后,很多东西都悄然改变了。 廖侍郎针锋相对的背后,一直都有曹次辅的影子。 他是曹次辅的人。 方才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在调和他们的矛盾,不如说在敲打他。因为今天,他逾越了——招土兵平叛的主意,谢玄英没和曹次辅说过。 但曹次辅可能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对谢玄英翻看往日奏疏的事保持沉默,大概以为他会先请示自己。 可他没有这么做。 方才的解释是没来得及,然而,他和曹次辅都知道,这是个借口。 谢玄英是故意的。 他入兵部已经一年了,这一年他战战兢兢,任劳任怨,不出风头,听从安排,但这不代表他打算始终如此。 西南……他自西南起势,就要把成果掌控在手中。 谢玄英穿过宫门,直接往北安门走,大中午的回衙门也没饭吃,不如回家和丹娘一起吃。 可他忘了,程丹若不是全职主妇,而是兼职医生。 她出门去了。 今天又有一个难产的患者,她昨天下午发动,可直到今天上午依旧没有出现明显地分娩征兆,阵痛时有时无,搞得家属和产妇心绪不宁。 因为程丹若曾经讲过催产素注射,稳婆就打发人来问,她是否要去试试。 家属已经同意用药。 机会难得,程丹若自不放过,午饭都没吃就去了。 到达产妇家中后,她就知道为什么家属答应得这么快了。 男主人有个闺女,没儿子,怀孕的也不是正妻,是小妾。更离谱的是,男主人不在家,是女主人在同意书上签的字。 “把孩子生下来。”女主人忙于管家,仆妇进进出出,留给她的就一句话,“旁的不必在意。” 无情又省事。 程丹若没说什么,直接准备上催产素。 她调配好溶液,挂上玻璃瓶,消毒针头,握住了产妇浮肿的手。 产妇下意识地抓住了她:“求求你……” “别害怕。”程丹若无意义地安慰她。 “救救我的孩子。”产妇哀求,“别管我,孩子,保孩子。” “我知道了。”程丹若无意深究这是母爱还是激素,作为医生,做当下能做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她握住产妇的手指,帮她握紧拳头,扎皮管,酒精消毒皮肤,扎针。 歪了。 一行血珠冒出,她飞快擦去,进行第二次尝试。 针体和金属输液管的衔接玻璃中,没有出现红色的血迹。 又歪了。 女性的血管本就纤细,手脚浮肿让静脉变得愈发难找。 程丹若尝试了第次,毫无意外的失败。 她不得不放弃手背,转而在手肘内侧寻找静脉,这里的情况好一些,她反复摩挲位置,穿刺两针后终于成功看见了鲜血。 没有胶布,只能用宽布条固定住针头。 打开器械开关。 浑浊的玻璃背后,液体一滴一滴落下来。 程丹若松开牛皮管,握住产妇的手腕,默数她的心率。 这些天来,她一共做了次动物实验,实验品都是母羊,结果也不相同。 第一次的两头母羊在生产后不久,便离奇死亡,她怀疑是用量太多,所以在第二次调整了药量,但这导致第二次试验的羊,分娩没有明显提前,差不多也是一前一后就生了。 等到第次,取两次药量的中间值,才切实让注射的母羊早产,同时存活。 今天给产妇用的,就是第回的数值。 可人与动物不同,她担心会出现一些不可控的变化。 注射半个时辰后,产妇的宫缩明显加强,分娩速度加快。仆妇进来,喂了她一碗参汤,产妇被催起精神,继续生产。 不夸张地说,冬夜雪生产还更温情脉脉一些,眼前的情形与其说分娩,不如说养殖户在看一头母猪。 仆妇还在说话:“你是有大福气的,若是能生个哥儿,后半辈子就不用愁了。太太说了,只要你能生下来,就给你弟弟安排个差事,你算是有福了……” 程丹若很想让她滚蛋。 可产妇听了她的话,眼中迸发出光彩:“我、我要生个哥儿——啊——” 程丹若看见胎头了,位置很正。 二十分钟后,产妇生下了一个男婴。 仆妇狂喜,立马奔出去报信。 不多时,女主人匆忙赶到,从稳婆口中接走了婴孩。她掀开襁褓,确定是个男孩后,先是一喜,旋即又露出嫉恨,最终归于如释重负。 “快,去找老爷,恭贺老爷弄璋之喜。”她裹住红通通的婴孩,迅速走出腥臭的产房。 床褥上,产妇露出虚弱的微笑,仿佛迷幻:“哥儿,是个哥儿吗?” 无人应答。 稳婆上去按压肚子,帮她排出胎盘。 程丹若观察片时,确认没有大出血的征兆,才拔掉针头。 产妇力竭,已经陷入昏睡。 旁边的仆妇帮忙收拾,试探地问:“姨娘生得不顺,以后还……” 程丹若的动作微微一顿,少顷,不经心地回答:“头一胎总是难些,休养个两年,还能再生个大胖小子。” 仆妇得到了答案,不由感慨:“真好命啊。” 程丹若不接茬,淡漠地离开了这户人家。 - 是夜,光明殿。 烛火摇曳,手臂粗的灯烛无烟无香,焰光照亮炕桌,和炕桌上的纸条。 皇帝扫过纸上的内容:程夫人用药于久产妇人,母子均安。 他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满意,点燃纸条,丢入盆中焚毁。 这个孩子是有运道的,兴许真的是他命中注定的儿子。:,,. 章节目录 第472章 拌嘴了 云南土司叛乱的事,在京城就好比一颗石子投入湖泊,涟漪几圈,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只有内阁和兵部关注到了这事,其他的达官显贵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北方胡人入侵,他们都未必在意,何况云南边蛮,反正达不到京城,谁在乎? 倒是谢玄英,有意好好经营西南。 他向皇帝争取,终于得到诏令,发文让川黔的都指挥使协助平叛。 协助是个抽象词,派兵协助还是支援粮食?没说,自己看着办。 但有了明文就有了大义,名正言顺很重要。 他写信给李伯武,让他协助此事,最好趁机拉拢八里部,慢慢往云南发展,稳固自家根基。 谢玄英不确定自己能在兵部待多久,机会难得,他必须经营自己的势力。 不是谢家的,是他的。 他和若若的。 谢玄英对西南的理想目标是哪怕他死了,程丹若也能凭借这份倚仗,好好在京城活下去。 抱着这样的念头,他最近天天在兵部加班,力求避开注意,在合理范围内安插自己的人手。 这耗费了他大量的精力,不得不早出晚归,是以直到三月中旬左右,他才发现程丹若干的事。 “你的手怎么回事?”谢玄英今天忙完了,下值早,特意绕路去买了点心,结果回到家,进门就看见她在扎自己。 只扎一下就算了,可她的手背和手肘上针孔密布,痕迹轻重不一,分明已经许多天。 他彻底黑脸:“几天了?” 程丹若以生平最快的手速,把炕床上的器械收回药箱,然后飞快塞进柜子,这才若无其事地问:“什么几天了?” “说不说?” 她顿了顿,试图蒙混过关:“没几天,我就试试而已。” 谢玄英:“放屁!” “你怎么能说脏话?”她故作不满,带离话题,“今天回来得挺早。” “少顾左言他。”谢玄英握住她的手腕,撩高衣袖,粗略一数,至少十几二十个针孔,不由冷笑,“怪道这两天傅粉,原来是有意遮掩。” 他一针见血,“你在故意瞒我。” 程丹若只好道:“其实没什么危险。” “没什么危险,为什么不找下人试?”谢玄英不上当,咄咄逼人,“我知道他们也会痛,可他们就是为你分担的。” 门口,提着膳盒的竹枝停住了脚步。 她没有丝毫迟疑,立即后退,以最快的速度撤离。 跟在她后面的兰心没动,反倒往屋里瞟。 竹枝干脆放下膳盒,拉住她往外拽:“走。” “爷在发脾气,我们怎么能走开?”兰心甩开她的手,坚决不走。 竹枝知道她的想法,兰心很有上进心,可迟迟没法出头,今天却是个好机会,万一爷打人、砸人、踢人,她扑过去替夫人挡下,不就“忠心耿耿”了吗? 喜鹊嫁人,黄莺不争,竹枝竹香不是陪嫁丫鬟,小雀她们又小,若是能在夫人面前表一回忠心,取代两个竹成为下一任大丫鬟指日可待。 说实话,但凡换个主家,竹枝也想这么干。 谁不想出头啊! 但这是谢家。 “随便你。”竹枝松手,“反正我拦过了。” 兰心聪明归聪明,却没看懂主家的忌讳。在他们家,女主人不会因为她们缺席而质疑忠心,但会因为贸然出头,被男主人忌讳。 竹枝提起膳盒,果断钻入茶炉房躲风头。 正好碰见了小雀。 这丫头在给猫梳毛呢。 竹枝坐下,把饭菜放炉子边热着,免得一会儿放凉了。 不多时,兰心居然跟着进来了。她也不傻,大家抢的才是好事儿,避之不及的肯定有问题。 竹枝性子沉稳,没动作不奇怪。可竹香在屋里听见,居然也当了缩头乌龟,她可最霸道,总觉得自己是下一个玛瑙,盯她们死紧,平日轻易不放她们进屋。 兰心觉得不对,犹犹豫豫地撤了。 想了想,问小雀:“爷在和夫人吵架呢,你怎么不去听着点,在这偷懒?” 小雀在程丹若面前活泼,私底下岂会没点主意?她扫了眼兰心,反问:“人家夫妻吵架,外人插什么嘴?” 兰心:“!!!” 要说没想过走通房这条路,肯定是假话。兰心长得不差,家里人也觉得她若是运气好,指不定也能混个姨娘当当。 但她从来没表露过,毕竟她的长相摆在谢玄英面前毫无自信。可真正放弃这个想法,还是前段时间,谢玄英处理了一批人。 其中有个老妈妈全家都被卖了,只因她背后嘀咕夫人无子,而自家女儿屁股大好生养,想塞进正院伺候。 兰心火速改了目标,打算干翻两个竹子,成为大丫鬟,配大管事。 差点坏事,好险好险。 她也躲了。 丫鬟们全都成了聋子瞎子,坚决不掺和夫妻俩的矛盾,可就苦了程丹若,连饭遁的机会都没有。 谢玄英还在生气:“关键是你还瞒着我,你有意瞒我!” “我怕你骂我。”既然遁不了,那就只能吵了,程丹若理直气壮地反驳,“你不说我,我当然不会瞒你。” 谢玄英:“敢情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程丹若道,“我没有伤害别人,也不是故意伤害我自己,练习扎针扎自己再正常不过了,你凭什么凶我?” 谢玄英没掉坑,依旧保持敏锐:“你没错心虚什么,何必瞒我?” 她道:“你会训我。” “我有理你才怕。”他问,“你有理你怕我干什么?” 程丹若:“我哪里不占理了?” 谢玄英立即道:“为什么扎自己?” “方便有效,我扎自己才知道是轻了重了还是歪了。”她振振有词,“我练得勤快,上回才能成功,这都是为了陛下。” 他嗤笑:“放屁。” “我哪里说错了?”程丹若差点把自己说服了。 谢玄英平静下来,坐下和她说:“你瞒着我,是怕我担心你。” 她顿住,哑火了。 “你不该瞒我。”他责备道,“你怎么能故意瞒着我?” 程丹若:“你也瞒了我不少事,要我提醒你吗?” 谢玄英沉默了下,鉴于双方隐瞒的初衷,都是不想让彼此担心,遂道:“那就当我们扯平。” 他又绕回出发点,“为什么不用别人?非要扎自己?” 程丹若还想用方才的借口,但她很快忍住了。 眼前的人知道她在说谎。 他们做了八年夫妻,太了解彼此了。 “没什么,就想这么做。”她说,“别问了。” 谢玄英张开怀抱,把抿住嘴角的她搂进怀里:“那能扎我吗?” “你没用。”程丹若嫌弃地抚摸他的手臂,指尖划过紫色的血脉,“男人的血管很明显,女人的更细,还要考虑孕期的浮肿,你对我没有帮助。” 谢玄英:“……” 他沉默了会儿,费解地问,“说‘舍不得’三个字,对你很难吗?” 她抬头,强调道:“我没有。” 谢玄英低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别扎自己了。”他握住她的手,摩挲手背的针孔,“你不心疼,我心疼,就当是为了我。” 他鸣金收兵,程丹若也没法靠打嘴仗逃避,只好道:“知道了。” “说‘好’。”谢玄英才不信她的话术。 知道了,然后呢,蒙谁呢。 “……”她不得不道,“差不多得了。” “嗯?”他用鼻音催促。 她别过头:“好。” 两人结束争吵,重归于好。 * 立夏日,程丹若收到了昌平侯府的帖子。 冯四的长子百日宴,邀请亲朋好友到侯府吃席。 原本勋贵的人情往来,都是由柳氏和荣二奶奶出面应对,但冯少俊不同,他和谢玄英是朋友,这是朋友的请帖,而非昌平侯府四公子的帖子。 他们自然要去赴宴。 还得准备一份分量十足的贺礼。 程丹若拿不准分寸,跑了一趟靖海侯府,请教柳氏:“按什么情况送?” 柳氏比她有经验,镇定道:“说是通房庶出,就比嫡子薄一分吧。” 程丹若最近忙于妇产科,对八卦疏于了解,不由打探:“张家这是什么意思?” “过不下去,又和离不了。”柳氏到底是在后宅混了几十年,类似的事情没见过也听过,不以为奇,“张氏愚不可及。” 再不喜欢丈夫,女人也要生下自己的孩子,男人不重要,儿子才是女人立身于世的根本。 张氏如今依靠的是父亲,可张友会比女儿早死,一旦他死了,除非她的兄弟能够为她撑腰,否则,今后冯家和这个庶子会让她吃够苦头。 一时痛快和一世安稳,张氏选了前者。 柳氏不想多谈:“咱们就当不知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是。”程丹若熟练地恭维,“多谢母亲,不然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柳氏道:“你还年轻,这种事经历得多了,自然知道怎么办。” 程丹若点头受教,带着两条新鲜鲥鱼回家。 果然,去婆家还是要嘴甜一点,这不,捞到好处了。 晚上吃了油浸鲥鱼。 之后就是商讨送什么礼,顺便八卦下冯少俊夫妻。 “你去过子彦的外宅?她漂亮吗?”程丹若忍不住问。 冯四现在很少在侯府,总是歇在外宅,这倒不仅是因为张佩娘,也是想有一处安静独立的宅子,方便招待朋友,处理琐事。 谢玄英作为他的至交好友,是最早去过他外宅的人。 “秀丽有余,美艳不足。”他满足了妻子的好奇,中肯地点评,“据说是江南送过来的,十分柔顺。” 程丹若马上懂了:“瘦马?” “应该是。”谢玄英道,“父亲也有两个这样的姬妾,技艺出众,为人安分。” 她:“……看出来了。”嫁到侯府这么多年,听也没有听过,确实安分守己。 毕竟是培育出来的工具。 专业工具。 程丹若忽然烦闷,扯高被子,翻身睡下了:“不说了,累。” 谢玄英误会了她的情绪,立即道:“父亲是父亲,我是我。” 他这么旗帜鲜明地和亲爹划清干系,好像还是头一回,程丹若被他逗笑了,方才的郁郁消退不少。 她主动换了一个话题:“既然是百日宴,张家、许家都会在吧?” “这是自然。” “那可有得热闹了。”程丹若随口感叹,并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远远不能用热闹形容。:,,. 章节目录 第473章 修罗场 昌平侯府位于内城北,和谢宅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程丹若和谢玄英估摸着时间,大概九点到。两人在门口分开,一个去前院,一个去后院。 这是程丹若第一次来冯家,颇觉新奇。 昌平侯府的规制和靖海侯府一样,但更有人情味。她进门就看到了许多花卉,假山、影壁、流水重重推进,虽然不懂园林,也能看出来是名家设计,兼顾美学和哲理。 想想也是,昌平侯夫人再怎么讨人厌,毕竟是公主之女,且冯家颇为和睦。四个儿子都是正室所出,一母同胞,即便有龃龉,也不像谢家那么夸张。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冯四和张佩娘比谢玄英与她更幸福,虽然在婚姻上栽了一个跟头,却有倔强的底气。 程丹若一路穿过回廊,在层层叠叠的花窗和深深浅浅的庭院中,来到了二门内的花厅。 花厅临水照影,入眼便是春日盛放的百花,富贵清雅。 各色打扮的太太小姐们,或是入座,或是闲谈,犹如一幅精美的画卷,彰显出封建社会最精致的一面。 程丹若扫过来客,对客人们的构成大致有了数。 红白事和社交局不一样,社交局的目的是广结人脉,认识更多的人,与不同的人交流信息,故而以同事、朋友、亲戚为主,客人们会带新人,互相介绍,各攀交情。 红白事的人员偏向姻亲故旧,不是亲戚,就是连襟,少许朋友,目的是维护已有的人情。 今天的百日宴虽说是为冯四办的,可大部分客人还是昌平侯府的客人,比如他三个兄长妻子的娘家,大姐的婆家也就是许家,昌平侯夫人的娘家,以及他自己的岳丈家张家。 以上为姻亲。 故旧么,就是指靖海侯府、永春侯府、安陆侯府、平江伯府等勋贵之家,拐着弯肯定联过姻,辈分却不太好算。 还有昌平侯夫人的亲眷,她是公主之女,和宗室关系很好,有不少宗女或郡主县主的亲戚。 剩下的就是冯四本人的朋友,譬如谢玄英、段三爷。 段三爷是锦衣卫头子段都督的三儿子,他和冯四是好兄弟,和谢玄英却只是普通朋友。 程丹若成亲不久便外放,外放回来就分家,和她们都不太熟。 她在庭廊下站了站,见柳氏进来,方才心安理得地跟上。 荣二奶奶瞥看程丹若的妆容,见她打扮得颇为低调,这才暗暗松口气,笑道:“弟妹来得好早。” “离得近就到得早些。”程丹若微笑以对。 她感觉得到,在她们妯娌搭话的刹那,周围就有许多视线投了过来,饱含探究之意。而见她们语笑晏晏,立马失去兴趣,眼底划过可惜。 柳氏不动声色,熟稔地同其他贵妇人寒暄。 免不了有人挑事儿:“这还是你头一回带两个媳妇呢。” 柳氏不阴不阳道:“你羡慕呀?赶紧给你家老二再说一个,不是我说,他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拖着。” 程丹若:“?” 大约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荣二奶奶低声解释:“章夫人的二子是鳏夫,据说元配是被他殴死,好人家的姑娘都不肯嫁。” 程丹若:“……”呸,真晦气。 荣二奶奶又为她介绍起了其他人。 在座的贵妇人大多有不低的诰命,嫁给宗室的,最低等也是淑人,夫人也多,侯夫人伯夫人亦不少。 但人均位份高,政治氛围反而很淡,聊得都是人情往来。谁家娶媳妇了,谁家生孩子了,谁家小孩读书不错,谁家多了私生子。 这不难理解,文官得铆足劲往上爬,利益是最重要的,可勋贵有爵位,大家更看重人情,圈子也更闭塞。 尤其勋贵多和宗室联姻,属于皇室的附属圈层。 人情即是政治,二者密不可分。 程丹若一边听八卦,一边认脸,很快将前期的寒暄混过去了。 她们随柳氏坐到陪桌,刚理好裙摆,主桌的客人到了。 冯四儿子的百日宴,张太太肯定坐在主桌,作陪的就是许太太,此外,还有两个辈分高的宗室。 一个是郡主,父死除国,由皇帝指婚嫁人,一个是县主,乃是公主之女,破例封的。 她们都是昌平侯夫人的堂表姐妹,关系有远有近,但姿态亲密。 柳氏抽空点了一句:“她和宗室的关系很好,今日指不定还有谁来呢。” 说中了。 不多时,嘉宁郡主到了。 时隔多年,嘉宁郡主还是那么美,国色天香,雍容大气,落落大方地恭贺:“今日可要沾沾麟儿的福气了。” 她和王五只生了个女儿,说这话倒也不奇怪。 “先开花后结果,你也不必急。”昌平侯夫人笑道,“快坐。” 嘉宁郡主坐到了老郡主身边。 老郡主说:“绫儿身子好些了没有?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好些了,前些天冷,不敢放她出来,过几日抱去给姑奶奶看。”嘉宁郡主笑盈盈地与人寒暄,好像和谁都很熟,“表姐,上回送的燕窝可好用?” 她表姐就是县主,答道:“托你的福,我日日吃着,倒是不怎么咳了。” 程丹若分出一缕心神细听,还没来得及动脑子呢,又有仆妇来报。 “丰郡王妃到了。” 许意娘来了。 昌平侯夫人眼底多出几分亲切,赶忙拉住外孙女:“坐你娘这儿,我可好久没见你了。” “外祖母。”许意娘端庄地行了家礼。 比起贵气逼人的嘉宁郡主,她的气质更内敛温和,并不张扬,即便同为女子,也会对她生出好感。 她坐到许太太身边:“娘。” 大概囿于环境,许太太没说什么家常,只是握住了她的手。 许意娘四下颔首见礼,也好好地和老郡主、县主她们唠了家常,不卑不亢,并不过分热络,恰到好处地关切。 程丹若扫过她们,视线落到了空位上。 还有一个上座。 谁呢? 谜底很快揭晓。 “公主来了。”仆妇弯腰迎接。 荣安公主面无表情地进来了。 时隔多年,程丹若又一次见到了荣安公主。 她的脸孔略微长开了些,和谢玄英愈发不像了,倒是更有皇帝的影子,身形却还是一如既往地瘦弱,唇色浅淡,眼底有淡淡的粉痕。 “公主。”昌平侯夫人亲自起身迎了迎。 荣安公主不咸不淡地颔首见礼,目光投向许意娘,划过嘉宁郡主,最终精准地落到陪桌的程丹若身上。 死死地盯住她。 程丹若:“……” 抛开继承之战不提,这场面好像是有点修罗场。 谢玄英的前任未婚妻,谢玄英的表妹兼爱慕者,谢玄英的追求者,谢玄英如今的妻子。 好家伙,是她格格不入了吗? 程丹若瞄了眼许意娘和嘉宁郡主,两人的表情都很完美,温和亲切。 “荣安。”嘉宁郡主叫堂妹,“好久不见你了,身体可好?” 许意娘则道:“给公主这边加个屏风,挡挡水气。” 程丹若:是荣安公主格格不入。 荣安公主看了程丹若半天,才慢慢坐到了主桌。 昌平侯夫人微蹙眉梢,但很快藏起。她母亲是福成公主,一生贤良,颇得士大夫赞誉,且穆宗、武宗两代,手上沾染的血腥不少,福成公主谨慎,等闲不与兄弟们往来,却时常和姐妹们抱团。 谁家子弟被牵连,她也会向两代帝王求情,落下诸多美名。 可以说,彼时在京城的宗室中,福成大长公主威望极高,哪怕是皇帝,登基后也多有善待。 福成公主去世后,这份无形的政治遗产就落到了昌平侯夫人的头上。 她在京中一直与堂表姊妹来往,要知道,许多宗女虽然没了郡主县主的头衔,但她们嫁给表哥表弟,就是镇国将军的夫人,或辅国将军的淑人。 郡王以下的宗室没有封号,没有封地,可以留在藩国,若留在京城,只要不惹是生非,皇帝也不会驱赶。 这无疑是一股隐蔽而紧密的力量,昌平侯府能在昌平侯这一代崛起,昌平侯夫人功不可没。 荣安公主嫁人,作为皇帝最看重的孩子,昌平侯夫人自然要与她常来往。 平心而论,荣安不是一个好相处的姑娘,但从也无太多失礼,今日却例外了。 昌平侯夫人暗暗警醒,朝大儿媳使了个眼色。 冯大奶奶会意,主动坐到陪桌,开口调解气氛:“今年夏天来得怪早的,这才立夏呢,就只能穿纱了。” 都是人精,立马有人接茬。 “广东那边的葛纱,比江南的更轻薄。” “不错,透气又轻盈,小姑娘穿最好看。” “我还是喜欢江南的染色,雅致些。” 含混着带过了荣安公主的失态。 客人到齐,差不多就十点了。 开席。 昌平侯府的席面与靖海侯府区别不大,以野味海货为主,突出一个珍惜。 快夏天了,今年又格外炎热,也不乏鱼脍之物。 程丹若既不想吃生鱼片,也不想动野生动物,干脆少吃少喝,安静当壁花。 旁人问起,就说天热,食欲不振。 好在她不是个例,出门社交的重点是社交,不是吃饭,其他贵妇人也用得少,显不出什么。 十点开席,撤下席面已经十二点多。 昌平侯府开了小戏,既不唱全场,只唱两三折助助兴。 都是老戏,听得人不多,陆续有人离场。 程丹若瞧见荣安公主离开了,许意娘和母亲离开了,嘉宁郡主和别人离开了,连柳氏都和永春侯夫人出去说了会儿话。 她一动不动,坚决不离席。 没办法,荣安公主身份特殊,轻不得重不得,别和她单独相处为妙。 谁知道上厕所会碰见什么。 然则,纵然如此,也挡不住荣安公主找事的心。 百日宴的主角是孩子,开戏前,张佩娘抱了孩子出来。 一百天的婴儿已经长开了些许,白白胖胖,藕节似的胳膊和腿,非常健康。 嘉宁郡主率先抱了抱孩子,哄得他咯咯直笑,又递给老郡主。老郡主年纪大了就喜欢孩子,也抱着逗弄好一会儿,又劝荣安公主抱抱,早日生个儿子。 荣安公主并不想抱,冷冷地扯扯嘴角,目光转向程丹若。 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接了过来,意思意思地抱了抱,就对她开口了。 “程掌药。”她的称呼竟然一如当年,“张夫人贤良淑德,你怎么不学学她?” 张佩娘的脸色瞬间铁青,怀疑她在暗讽。 但荣安公主压根没注意,继续盯住程丹若:“你既然无子,就该大度些,像郡王妃,还能把乐户之女养在膝下。” 许意娘完美的笑容僵住了。 程丹若服了。 什么叫乱拳打死老师傅,这就是啊。:,,. 章节目录 第474章 神展开 荣安公主灵魂拷问,现场鸦雀无声。 程丹若沉默片时,微笑道:“郡王妃和张夫人品性过人,的确让人敬佩。” “你既敬佩,何不照做?”荣安公主咄咄逼人,等闲不肯罢休。 程丹若敷衍了事:“公主以后就明白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昌平侯夫人作为主人家,自然要打圆场,“各家有各家的想法。” 老郡主也道:“小孩儿有的乖巧,投生得早,有的爱玩,来得就晚。程氏,你也不必着急,今后肯定有个顽皮小子闹你呢。” 她是长辈,这般开了口,荣安公主也不好再多说,面无表情地看向怀中婴儿。 程丹若自然识趣,立即道:“借郡主娘娘的吉言了。” 大家暗松口气,刚想换个话题,荣安公主怀中的孩子忽然大哭起来。 堂上不由静默了一刹。 “哭声这么响,是个健壮的孩子。”老郡主面不改色地接过,熟练地哄拍。她抱得舒服,孩子的哭声马上小了,变成一抽一抽地哼叫。 昌平侯夫人笑道:“像老四,以后怕又是个混世魔王。” “哪里的话,女婿出息得很。”张太太维护冯四,营造出亲家和乐的气氛。 其他陪客也紧跟着凑趣,力求带过方才的事。 冯大奶奶使了个眼色,不多时,戏子们便粉墨登场,唱起了戏曲。 程丹若端起茶盏,有点想上厕所了。但为了不被荣安公主碰瓷,还是默默放下,再憋一憋。 希望膀胱给点力吧。 大概上天也怜悯她倒霉,有意解脱她出修罗场,借口从天上掉下来了。 竹香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后请示:“红参姑姑来了,说是有位病人又是难产,问夫人宴席结束后是否要去看看。” 程丹若:“去。”现在不撤,更待何时? 她立即同柳氏道:“太医院有个棘手的事……” “你既有事,便早些回去吧。”柳氏才不管是真的假的,马上放她走,“这里有我呢。” 程丹若目露感激之色:“多谢母亲。” 又看向冯大奶奶。 冯大奶奶会意,起身带她离席:“可是要去更衣?” “家中有急事。”百日宴的重头戏是吃饭,听戏只是附带的,程丹若此时离场并不算太失礼,“我得回去看看。” 冯大奶奶了然,谁被这么针对还想继续听戏啊,亦不挽留:“还是正事要紧,改日再请你听戏。” 程丹若再三致歉:“实在对不住。” “无妨,谁家没点急事呢。”冯大奶奶透出同情之色,却不说破,“弟妹和你是老相识了,必不会计较。” 程丹若道:“代我向侯夫人赔个不是。” 冯大奶奶点点头,亲自送她到二门。 程丹若唯恐被人挽留,以最快的速度上了马车,催促道:“快走快走,去产妇家中。” 车夫应了一声,扬起马鞭。 车轮滚滚,碾过平坦的街道,离开了富贵的深宅大院。 程丹若靠在软垫上,如释重负地吐出口气。 “产妇家在哪儿?”她示意竹香替自己摘取钗环。 同样坐上马车的红参答道:“在城东,是一位富商的外室,被正室逮到,推了一把早产了,幸好已经快九个月,直接生就是。” 程丹若蹙眉。 “产妇最初昏了过去,被人泼水又醒了,说肚子疼,这是上午的事。”红参解释道,“葵嫂子说肯定有点难,要我提前问问夫人。” 她只是提前过来知会一声,没想到程丹若半途离席去接生。 “派人回家拿药箱。”程丹若吩咐。 红参忙道:“我已经叫山姜去了。” “好。”程丹若卸掉了首饰,觉得脖子松快不少,又开始摘戒指和手链。碧玺的手串没有给竹香,直接装进怀中。 然而,即便摘掉珠翠,衣料也足以彰显身份。 她问竹香:“你带换洗的衣裳没有?” “带了。”富贵人家赴宴,无论是丫鬟还是主人,都会带备用衣裳,以防意外情况。 程丹若道:“借我穿穿。” 她在马车里换成了丫鬟的衣服。 这下,乍看上去就瞧不出问题了。 马车驶出内城,又走了段路,终于到达娇园胡同。顾名思义,此地有一处显贵的私宅,人们戏称为娇园,久而久之,这里的外室就更多了。 这家私宅在胡同尽头,地方隐蔽,但面积不大,不过两进,外室在产房中,葵嫂子正劝她:“还没到时候,别叫唤,省点力气一会儿再用力。” 程丹若进去查看情况:“怎么样?” 葵嫂子十分意外,忙答道:“羊水好像破了。” 程丹若戴上羊肠指套,伸进去摸了摸,有大量液体。又取出听诊器数胎心,相当得快。 怕是胎膜早破。 “用催产素吧。”她脱掉手套,见山姜已经到了,忙取出里头的瓷瓶,倒出里头的水晶瓶——最近催产素用得多,不再是要用才提取,而是闲暇时便制备好,放入冰鉴保存。 山姜帮她组装输液仪器。 葵嫂子时不时瞅两眼。 装好后,程丹若调配好比例,挂上瓶子,扎针输液。 这回只失败了三次,就给产妇扎上了。 速率开到最大,大概一刻钟后,宫缩渐渐强烈,宫口慢慢打开。 傍晚,产妇生下一个女婴。 孩子落地就被仆妇抱走,很快,前厅传来一对夫妻的吵架声。 “你以为是个女儿,就能这么算了?你靠我家才有今天,居然敢背着我在外头拈花惹草?” “她父母双亡,身世可怜,我只是于心不忍!你怎么这么无情?” “放你娘的屁!” “泼妇!” 乒铃乓啷。 程丹若大为震撼,忍不住出去瞧了眼,真看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冲出来,手持鸡毛掸子,拼命追打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 好精彩。 她正欲围观,忽然听见葵嫂子说:“夫人。” 程丹若顿觉不妙:“怎了?” “胎衣没下来。”葵嫂子满脸凝重。 胎衣就是胎盘,通常会在分娩后自行排出,但也有无法正常排出的,就是所谓的胎盘植入,胎盘和子宫长在了一起。 程丹若顿时忘了外界的纷纷扰扰,拧眉思索:“你们一般怎么做?” “没什么好的办法。”葵嫂子迟疑,“我给她按按肚子吧。” 她不断揉压产妇的肚子,试图把胎盘剥离,但没有什么效果。 程丹若回忆知识点,一般发现胎盘植入,可以用手术治疗,比如切除子宫。 然而,她不可能做外科手术,肚子一划拉开就得死。保守治疗的话,可用抗生素预防感染,也要提防大出血。 用催产素试试吧,虽然药量已经有点多了,但和眼下的问题比起来不算什么。 她又给产妇续了一瓶催产素注射液。 产妇开始出血,徐徐涌出的鲜血染红了被褥,浸透了双手。 葵嫂子抬头,欲言又止。 程丹若问:“没法子了吗?” “在里面,我摸都摸不到。”葵嫂子摇摇头,“没有办法了。” 接下来的时间,好像一场漫长的噩梦。 程丹若临时抱佛脚,试图针灸,但无法使胎盘剥脱,血一直在流,兴许是因为催产素,宫缩剧烈,量倒是不太多。 一个时辰后,两瓶催产素全部用完。 失血增加。 大血崩。 八点左右,产妇死了,没来得及看一眼她的女儿,就停止了呼吸。 富商夫妻不吵架了。 妻子也厌了:“给她买个棺椁,葬了吧。”看了眼丈夫,冷笑,“孩子送走,我们家不缺儿子,更不缺女儿!” 红参立马道:“我们医馆收容孤儿,若你们不要了,就寄养在我们这。等大一些送到好人家去。” 妻子摆摆手:“随你们。” 丈夫也没有反对:“罢了,一个女儿。” 两人达成一致,竟就这么走了。 程丹若揉了揉太阳穴,也不想再理会:“红参,你留下帮衬一把,安顿好她们,我就先回去了。” “是。” 程丹若又坐上了马车。 外城热闹,宵禁形同虚设,重楼烛火,人声鼎沸,烟火不断,很难想象,古人的夜生活竟如此多姿多彩。 但入正阳门后,巡逻的队伍一下多了起来,程丹若坐的普通马车,不是宁远夫人的,这会儿便被人叫住。 “哪家的?到哪儿去?” 车夫出示腰牌。 “谢侍郎家的?”为首的人皱眉,又打量了眼马车。 程丹若撩开帘子,借路灯的烛火看了眼,发现个熟人:“郑百户?” 郑百户寻声看去,大吃一惊:“程、程夫人?” “真巧。”程丹若也意外。郑百户以前是谢玄英的手下,和他一道去山东平叛无生教,后来谢玄英外放从文,和他们联络得就少了。 郑百户摆摆手,示意手下放行:“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夫人了。” “不怪你,这马车是小了些。”程丹若放下帘子,“不打扰你上值了。” 郑百户拱拱手,避让到路边。 马车穿过空荡荡的府右街,再拐过两个弯,终于到家了。 程丹若疲惫地踏入家门,在丫鬟的服侍下脱掉血污的外衣。 “毁了你一件衣裳。”她和竹香说,“你自己去我的旧衣里挑一件,算我补你。” 竹香忙谢恩:“多谢夫人。” 她倦极:“热水备好了吗?” “好了。”竹枝忙道,“您可要用些东西?” “可以。”程丹若摘掉金丝狄髻,进浴室冲澡。 热水冲走皮肤上残余的血气,她用香皂使劲搓了两遍,才把味道彻底擦除。想了想,叫丫鬟再烧点水,把头发一块儿洗了。 终于舒坦不少。 沐浴完,晚膳已经备好,谢玄英也回来了,满身酒气。 “你喝了多少?”她吃惊。 “还好,子彦向我赔罪,多喝了两杯。”他打量她,“你几时回的?” “刚刚到家。”程丹若饿极,张口就是两只馄饨,“外室被正妻推了把,羊水提前破了,好不容易生下来,胎衣下不来,血崩没了。” 她抬抬下巴,“看见外头的衣裳没有,全是血。” 谢玄英见她已经忘了荣安的不快,不便再提:“我也去洗洗。” “给你留十个?”她数数碗里的小馄饨。 “行。”他快速进去冲澡。 等到夫妻俩都吃过躺下,已近三更天。 程丹若沾枕就睡,梦里都是红色的。 她处在一个血红的房间里,推开一扇门是血,推开另一扇门还是血。 “若若,醒醒。”不知走过多少房间,才被谢玄英叫醒。 她蒙住脑袋:“再睡会儿。” “别睡了。”谢玄英拉她起来,“出事了。” “谁要生了?”程丹若梦游似的睁眼,含混地问,“难产?” 谢玄英的脸色很难看:“不是。”他顿了顿,缓缓道,“荣安出事了。” “什么?”程丹若怔住,脑海中闪过诸多奇葩剧情。 昨天宴席上出事了? 落水了,还是小产了? 但谢玄英重复了遍:“段春熙过来了,说——”他的喉咙被无形的手扼住,仿佛梦魇,“荣安死了。”:,,. 章节目录 第475章 惊天案 冯家的百日宴上被荣安公主挑衅,和富商外室早产,产后大出血,其实是同一天的事。但程丹若只记得后者,前者于她而言,不过是遇见沙尘迷眼,呸两声就过去了。 至少,她以为是过去了。 直到此时此刻,她晨梦初醒,谢玄英和她说,荣安公主死了。 ……仿佛昨天喝断片。 程丹若掬了捧冷水,洗了两遍脸才清醒了些,可还是觉得犹如梦里。 “怎么死的?”她费解地问,“段春熙来我们家,为什么?” “不知道。”谢玄英摇摇头,系好衣带,“能在外面等着,总归不算太坏。” 话是这么说,但这发展实在让人不安。 程丹若穿戴好,和他一块儿去前院见人。 段春熙正在喝茶,见到他们的刹那,以最快的速度观察了一遍。 谢玄英语气平淡:“段都督今日前来,不知有何指教?” “冒昧了。”段春熙没多废话,开门见山,“想问问宁远夫人,昨日离宴后去了何处?太医院说曾派人上门,却没见到夫人。” 程丹若微蹙眉梢:“段都督是在审问犯人吗?” 这架势,难道荣安公主是被谋杀的不成? “不敢。”段春熙道,“在下也只是公事公办,不独夫人一个。” 程丹若没做亏心事,自不怕他查证:“我离席后便去了城东的娇园胡同,为一妇人接生。” “一直都在那儿?” “一直都在。”她平静道,“二更左右回家,该我问都督了,为何审问我?” 段春熙道:“既与夫人无关,就不必问了。” 谢玄英却道:“都督大清早上门,张口就审问内子,却不许我们询问缘由?” 段春熙顿了顿,缓和口气:“不过例行公事,昨日夫人与公主有些口角,自是要问一问。” 程丹若想说什么,但忍住了:“那段都督问完了吗?” “问完了。”段春熙拱手致歉,“多有打搅,告辞。” 竟就这么走了。 夫妻俩交换一个眼神,进书房说话。 程丹若开门见山:“出动锦衣卫,肯定是死于非命。” “为何问你?”谢玄英皱眉,“就是因为昨日,荣安有意拿子嗣说事?” “有两个可能,要么是被人行刺,我昨日回来时满身血污,被人看见,这才惹来嫌疑。”程丹若刚才就在琢磨,“要么是死于中毒,人人都知我精通药理,又有过纷争,怀疑我在席上给公主下毒。” 他道:“多半是后者。” 行刺怎么都得有武艺在身,程丹若亲自乔装去杀人,说出去谁信? 中毒更隐蔽,且与宴席有关,可能性更大。 谢玄英道:“叫田北出去打听打听,昌平侯府是什么情况。” 程丹若点头同意,又道:“叫喜鹊过来。” 喜鹊很快就到。 程丹若问:“昨日太医院有人上门了?” “是。”喜鹊回禀,“昨儿戌时左右,盛院使身边的小厮忽然过来,问夫人可在家,说院使有急症想请教夫人。我和他说,夫人出门接生去了,他问我夫人去了何处,我说不清楚,他便回了。” 程丹若没听出什么不妥。 红参昨天问明她不在家中,而是去了昌平侯府,直接便赶了过去,喜鹊确实并不知情。 “他有没有说是什么情况?”程丹若问。 喜鹊道:“我问可是又有人难产,他说不是,旁的并不多说,我也没问。” 说罢,略微不安地抬起眼睑,注意程丹若的表情。 段春熙上门,瞒不住她这样的管事娘子,她心里难免有些惊慌。 那可是锦衣卫啊! 但程丹若也一头雾水呢,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看看消息吧。”谢玄英宽慰。 程丹若苦笑:“只能等了。” 好在事情闹得大,消息不难打探。 晌午,田北就带回了一些重要讯息。 荣安公主府昨晚喊的太医,今儿一大早,盛院使就进宫去了。紧跟着段春熙受召入宫,出来后,第一站就是昌平侯府,他们家是第二家,下一站则是直接去了老郡主家。 几乎坐实了是百日宴的问题。 程丹若暗松口气,她是受邀的客人,不是东家,昨天也没和荣安公主坐一桌,下午离开后,全程都有人证。 但下一个消息,还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预料。 冯四遣人上门求药,说孩子病了,问她要青霉素。 程丹若不建议幼儿用这个,却不知如何拒绝,正为难间,张佩娘打发人来说不必麻烦了,孩子夭折了。 这把她吓了一跳。 连续死两个,是传染病,还是连环杀人? 无论哪个,都很恐怖。 - 大权在握的帝王决心做一件事,效率是极快的。 晚上,锦衣卫就给出了粗略的调查报告。 段春熙道:“公主府上下都已经审过一遍,公主身边的金蕊说,公主去昌平侯府前并无任何异常,直到下午回府后才觉得有些不舒服,恶心想吐,金蕊问是否要叫太医,公主说是席上多喝了两杯酒,不必惊动。但不久后,便说难受心慌,宫人这才急忙去叫太医。” 稍稍停顿一下,又补充道,“臣问,为何公主不适却不叫太医,金蕊说,公主月事不顺,怕是怀了身子,触景生情……” 其实,金蕊受了锦衣卫拷问,说得十分直白。 “公主不愿与驸马亲近,前两月好不容易有过一次,怕又有身子,这才不愿意看太医。公主心里是一点都不愿、不愿为驸马绵延子嗣的……” 段春熙不好说得明白,扯了块遮羞布。 皇帝躺在榻上,扯扯嘴角:“继续。” “是,”段春熙继续道,“盛院使来了之后,询问今日宴席所吃的食物,道兴许是吃了寒凉之物,开了方子试用。可只喝了两口药,便呕吐不止,盛院使觉得不好,便令人灌绿豆水催吐,公主不肯相从,院使又叫驸马相助,可公主全然不愿见他,说要见程夫人。 “盛院使遣人去谢侍郎府上寻人,可程夫人不在家中。驸马听闻后,请老郡主前去相劝。彼时近二更,公主服下第一副药睡下。大约三更,宫人空月听闻床中有异动,公主高热,请院使诊脉,院使针灸,又开了解毒方子,但五更时分,公主还是去了。” 他缓了口气,见帝王面无表情,不敢停顿,继续汇报。 “盛院使立即入宫,公主府并驸马一人未动,均在府中待命,直到微臣接管。微臣将公主身边的宫人分开询问,大致没有出入。随后又去了昌平侯府,冯家并不知此事,听闻客人有异,立即将厨房一干人等交给微臣。 “经审讯,可确定昨日各桌饭菜皆是一样的菜色,由厨房交给丫鬟,丫鬟各自取拿上桌。公主坐的主桌上,列席的昌平侯夫人、嘉宁郡主、丰郡王妃、老郡主、县主等人,均未出现任何异状。 “但昨天傍晚,冯子彦之子啼哭不止,他们请了叶医士,道是长了水疱,疑似毒虫蛰咬,涂了药膏。可孩子今天就不肯进食,没过多久便没了。” 皇帝皱紧眉头,神情愈发阴沉。 “继续。” “微臣还去了谢侍郎府上。昨日,谢清臣一直在前院吃席,夜里受冯子彦之邀去太平阁,直至二更才回。程夫人下午就离席了,说是遇见了难产,微臣派人去娇园胡同调查过,事情不小,正妻打外室,不少人都瞧见了,肯定程夫人申时就到了这里,亥时出头方回内城,路上还与五城兵马司的人照了面。 “宴席上,程夫人坐陪桌,自始至终不曾离席,也未靠近公主。” 段春熙第一轮调查,重点关注的就是昌平侯府和谢家。 前者是东道主,又忽然死了个孩子,实在奇怪,后者则是旧怨了。 可能程夫人并不清楚,公主宴上所言并非是简单的刺两句,而是积怨已久。 公主身边有四个大宫女,分别名为金蕊、茜染、玉盘、空月,皆出自同一首诗。 “金蕊丝头茜染成,五云楼映玉盘倾。谢郎一入中书后,二十四桥空月明”。 其心昭然若揭。 根据这些宫人交代,自谢侍郎回京后,公主心里便愈发闷闷不乐,原以为怀上驸马的孩子后,能看在孩子的面子上,和驸马好生相处。 然而,公主厌恶这个孩子,好不容易生下来,却不想多看一眼。 孩子夭折后,公主无比痛苦,只因害怕皇帝想让她再生一次。 偏偏程夫人迟迟未有子嗣,谢侍郎膝下空虚。 金蕊说,公主曾与她们说过,她想为谢侍郎生儿育女,却求而不得,程夫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明明是个病秧子,却独占丈夫宠爱,令他迄今无子,为人耻笑。 段春熙知道,宫人们是万不敢把这话透出去的,可又不由怀疑,程丹若是否有所耳闻。 假如她听过一言半语,生出谋害之心就一点不奇怪了。 不过,既然调查出程丹若没有作案时间,也没有作案机会,段春熙便隐去了这段不利的证词,就当卖他们夫妻一个好。 “离开谢侍郎府上后,臣又去了老郡主府上。” 皇帝没有叫停,段春熙尽职尽责地往下说。 “老郡主听闻郡主有恙,大为震惊,我问她昨日可觉异常,老郡主道,程夫人离席后,公主郁郁不乐,她便借醒酒叫走了公主,劝她看开一些。公主却问她,听说市井中有堕胎散,不知用了可有痕迹。 “老郡主问,可是驸马在外拈花惹草?公主含糊其辞,她便以为是驸马在外纳了妾室,说她贵为公主,不必如此,直接让护卫将那妾室打杀了就是。” 说到这里,段春熙提起心神,愈发小心斟酌。 “微臣听后,便搜查了公主府,在寝屋的暗格中寻到了这味药,名为堕胎散。让盛院使鉴别后,发现里面有斑蝥、红花、石膏等物。” 皇帝微阖眼睑,语气冷森:“荣安就是吃了这个?” “微臣将药喂给了宫人,半个时辰既有腹痛呕吐之状,一个时辰病情加重,与公主的病情相吻合。”段春熙缓缓道,“盛院使说,斑蝥大毒,未炮制而服用机会呕吐,若触之皮肤,则易发红肿水疱。” 皇帝顿时睁开眼睛,死死盯住他。 半晌,咬牙道:“查,给朕查清楚!是谁要害朕的荣——”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向前倾倒。 石太监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传太医!传太医!陛下!!”:,,. 章节目录 第476章 细抽茧 皇帝自黑暗中苏醒,黯淡的烛火并不伤眼,他很快睁开了眼睛。 盛院使马上发现了,不等皇帝开口便道:“陛下一时气火攻心,晕了过去。微臣已经施针,如今已无大碍,但今后要多加小心,不可再轻易动气。” 皇帝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知道了,又看向石太监。 石太监忙扶起皇帝,让他靠坐在枕上。 皇帝闭目,仍旧觉得头颅发胀,眼前漆黑,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大伴,”他开口,“天亮后,宣三郎进宫。” 石太监弯腰:“是。” 皇帝又闭上了眼睛。 往事一幕幕。 他还记得,皇后生下女儿时,自己的如释重负。他真心实意地对皇后承诺,一定厚待他们的女儿,一定厚待谢家,绝不会让人欺负她。 彼时,皇后不置可否,朝他淡淡一笑。但皇帝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他始终认为,荣安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知道父亲的担忧才投胎为女孩,免去了帝王与外戚的猜忌。 这些年,谢家始终安分守己,是他能放心倚仗的心腹重臣。 他宠着荣安,纵着荣安,除了婚事不如她意,其余种种,鲜少有不满足的。 荣安也不像其他人,从不参与纷争,乖巧懂事。唯一的遗憾便是婚姻,驸马始终不得她的喜欢,她心里还惦记着三郎,多有烦闷。 偶尔的,皇帝也会后悔,是不是当年帮女儿圆了心愿就好了? 可见到谢玄英在贵州的表现,回京后的举动,又对自己说,他做得没错。 三郎当驸马太可惜了,温柔小意的男人很多,国之栋梁却很少。 难得这孩子在他身边长大,秉性忠良,再过些年,便是他一大肱骨。 皇帝只好怨驸马。 等事情水落石出,就让驸马殉葬吧。 没用的东西。 皇帝想着,终于坚持不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甚不安稳,疲惫至极,许久方苏醒。 他撑开眼皮,耀眼的阳光照入宫室,光下尘埃起伏。 石太监扶起皇帝,给他喂水润喉:“陛下,谢侍郎已经在外候着了。” 太阳穴还是一跳一跳地疼痛,皇帝道:“叫他来,再让盛太医给朕扎针。” “是。” 谢玄英受召入内,跪拜行礼。 “起来吧。” 他起身抬首,被躺在榻上的皇帝吓了一跳,眼底不由透出关切,眉头微皱:“陛下……” “朕无碍。”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荣安、荣安没了。” 纵然已过去一天,再提到女儿的名字,他还是难掩悲痛,“朕的荣安没了!她才二十多岁,还没有留下血脉!让朕情何以堪!” 谢玄英也露出黯然之色,却劝慰道:“公主最孝顺不过,万不愿见到陛下悲痛如斯。” 皇帝盯住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寸细微的表情。 许久,方道,“知道朕为什么宣你吗?” 谢玄英微不可见地迟疑了下,不确定自己是该夹紧尾巴,还是适时大胆一些。 “臣不知。”他斟酌分寸,“也许,陛下有事要吩咐微臣?” 皇帝沉下脸:“春熙已经调查出了荣安的死因,事情没那么简单。” 谢玄英脸上闪过讶色,立即道:“请陛下吩咐。” “春熙。” “臣在。”段春熙上前半步。 “把事情和三郎说一遍。” “是。” 段春熙简明扼要地重复了昨日的汇报。 谢玄英蹙眉:“都督的意思是,公主是被人投毒所害,而不是误服药物所致?” “太过巧合了。”段春熙道,“若非冯子彦之子忽然夭折,恐怕谁都会以为是公主自行服药。” “公主无缘无故,怎会自行……”其实,谢玄英心里已有所猜测,却还是要故作不满道,“可是驸马有所怠慢?” 段春熙当然不好说,荣安公主想给你生孩子,只好道:“此事有待追查。” 谢玄英看向皇帝:“姑父,荣安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她还年轻。” 皇帝的表情彻底和缓:“自然要查,叫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谢玄英忙道:“是臣僭越了。” “春熙,你继续明着查,把该问的人都问了。”皇帝下令,“三郎,你与冯少俊相熟,暗中调查此事,把冯家子夭折的事弄明白。” 谢玄英毫不犹豫:“是。” 皇帝忽然露出疲惫之色:“退下吧。大伴,叫王厚文入宫,让礼部商议……” 他说不出“丧仪”二字。 谢玄英感受到了帝王的痛苦,他微微抿住唇角,默默告退。 出了乾阳宫,段春熙便加快了脚步,和谢玄英并肩而行。 “之前多有得罪。”他道,“清臣莫怪。” 谢玄英单刀直入:“段都督缘何疑内子?仅仅是因为宴上的口角?” 段春熙迟疑了一刹:“既然陛下令你我共同查证,我就不瞒清臣了。”他委婉地告知了荣安公主身边宫人的名字。 谢玄英默然。 良久,道,“是我害了荣安吗?” “自与你无关。”段春熙宽慰他,也不乏试探,“宁远夫人……” 谢玄英打断了他:“我也和都督说句实话,我夫人深谙药理,有的是大夫认不出的新药,再者,子彦的孩子疑似为他人所害,就更与她无关了——她绝不会接触此子。” 他了解程丹若,她虽然装作求子心切,可不爱抱小孩,“公主之事,与她毫无干系。” 段春熙思考了番,认为有道理:目前看来,冯家子是谋害者的一项疏忽,他并不知道外敷有毒,间门接害死了孩子。 程夫人熟悉药理,不会犯这种错误。 “我还有事要忙。”段春熙压低声音,“有了进展,再与你说。” 谢玄英放慢脚步:“都督自便,有劳了。” “分内之事。” 两人就此分开。 谢玄英从北安门离开,没有直接回家,派柏叶回家知会了一声,直接去了冯四的外宅。 很巧,也是娇园胡同。 冯四果然在这里。 孩子没了,他怎么都要宽慰一下生母,但平日再柔顺的女子,听闻孩子送出去没几日,就无缘无故发病身亡,也不可能三言两语就劝好。 偏她只字不提张佩娘,只是哭个不住,倒是叫冯少俊又愧又怜,无所适从。 听闻谢玄英上门,他暗松口气:“我去见清臣。” 女子含泪起身,避到了内室。 冯少俊这才去迎:“清臣,你怎么来了?” “唉。”谢玄英叹口气,“找你喝酒。” 冯少俊求之不得,立即吩咐下人准备酒席。 两人入座,却同时陷入了沉默。 屋里传来时有时无的抽泣声。 冯少俊苦笑道:“让清臣见笑了。” “人之常情。”谢玄英摇摇头,放轻声音,“孩子收殓好了吗?” 冯少俊点点头:“备了一副棺椁,其余就不办了,毕竟只是个孩子,不好让长辈操劳。” 谢玄英蹙眉:“怎么回事,昨儿还好好的……” “大夫说是被毒虫蛰了。”冯少俊也很难受。他的第一个孩子胎死腹中,第二个孩子死于百日,仿佛冥冥之中,谁在诅咒着他:“前天抱到花园好一会儿,许是那时候……” 他抹了把脸,却控制不住情绪:“他还那么小,不会说话也不会翻身,但已经认得我了。我娘说,这孩子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谢玄英安静地倾听,为他斟了杯酒。 冯少俊猛地灌了温酒,双目赤红:“我昨天早上才知道,已经没了,冷了,他那么小……我答应了会照顾他,他是我第一个儿子……” “子彦,”谢玄英轻声道,“四月蚊虫虽多,可孩子身边这么多人,怎么会让虫蛰了?是什么虫,太医可说了?” 冯少俊瞬时抬头:“此话怎讲?” 他稍稍清醒了些,压低声音,“昨日上午,段都督来过我家。” “也去了我家。”谢玄英坦然承认,以遮掩谎言,“今早陛下招我入宫,问我前日是否见过荣安。” 冯少俊道:“听说公主有恙……” “荣安死了。”谢玄英苦笑一声,“你道我缘何找你喝酒?” 冯少俊了然。谢玄英与妻子感情再好,也不便谈论荣安公主的事,只能与他这个伤心人一起哀悼。 他也执壶倒酒:“节哀。” 两人对饮一杯热酒,咽下各自的苦楚。 谢玄英重新挑起了话头,提醒道:“事情不太对劲,你要小心,锦衣卫肯定会再找你问话。” 冯少俊变了脸色:“公主是为人所谋害?与我家的宴席有关?” 谢玄英道:“多半如此,公主府离你家不远,你可曾听到异样?” 冯少俊忖度道:“不瞒你说,昨日段都督上门后,我们兄弟便私下议论过,当时以为是旁人,下午才知道公主抱恙。” 段春熙行事自有章法,在昌平侯府问话时,很多地方含糊其辞,他们是下午才得到的消息。 说实话,昨儿还以为是丰郡王夫妻,怎么都没想到竟是荣安公主。 “公主府护卫森严,行刺不可能不惊动周边。”谢玄英分析,“与宴席有关,怕是毒杀。” 冯少俊一惊:“是饭菜有异?我母亲赏了乳母两道菜,才害了我儿?” 谢玄英知道孩子出水疱,多半是触碰了斑蝥,但假作不知:“以你之见,此事有可能吗?” 冯少俊拧眉:“赏乳母的菜是我母亲随意指的,且不止一人用过。我母亲与佩娘也在席间门,并无异常。” 停顿少时,缓缓道,“据我所知,公主抱过我儿,难道是衣料之故?” 谢玄英一听,就知道冯少俊肯定对孩子的死抱有疑虑,暗中查问过,否则不可能这么快就有了头绪。 “可不止公主抱过孩子。”他摇头,“其他人似乎均无异常。” “也许是两味药。”冯少俊揣测,“一味在衣料上,一味在饭菜中。” 谢玄英道:“下在饭菜中太过冒险了,稍有不慎,兴许自己也会吃中。” 他别有深意地问,“对方要害的,真的是荣安吗?” 冯少俊怔住,表情顿时凝重:“这话是什么意思?公主是误伤,那人的目的是孩子?” “你想到哪里去了?”谢玄英见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怀疑张佩娘,“孩子有什么仇家?我说的是你,或者……” 冯少俊皱眉。说实话,荣安公主固然讨厌,但想杀她的人可不多,害一个公主有什么意思? 但昌平侯府就不一样了。 “总之,多加小心。” 冯少俊回神:“我省的。” 谢玄英收回了视线。 荣安和冯家子一前一后死亡,有三种可能: 1、要害的是荣安,误伤了孩子 2、要害的是孩子或冯家人,却误伤了荣安 3、两者无关,纯属巧合 段春熙查的是第一种,但若是第二种,锦衣卫也很难查分明。 毕竟侯府不是一般人家,不可能将冯家人下狱,逐一拷问审查,只有自家人才方便调查。 他要引导子彦去查个明白。 至于第三种,皇帝不信,谢玄英也不信。:,,. 章节目录 第477章 疑问多 谢玄英在冯少俊的外宅吃了午饭,醺然回家。 他醉靠在榻上,许久,才说:“荣安真的没了。” 程丹若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荣安公主的死,于她而言还不如前天大出血的产妇,不仅无动于衷,甚至有几分痛快。 但谢玄英肯定是伤心的。 他们是亲表兄妹,一道在宫廷长大,无论她怎么骄纵刁蛮,对他这个表哥一直都很好,或者说,一往情深。 幸好谢玄英也不在意。 他知道荣安对丹娘并不好,也不强求她感同身受。此时此刻,她沉默以对,就是对他的顾忌了。 “她是被毒杀的。”谢玄英打起精神,复述锦衣卫的调查。 程丹若果然对这个话题更感兴趣。 “斑蝥堕胎?”她十分吃惊,没想到居然不是红花麝香之物,还挺科学。 斑蝥会导致子宫流血,但在流产前容易先没命。 她思考了会儿:“确定都是斑蝥致死吗?”古代有没有毒物分析,也不可能对公主尸检,导致呕吐高热的毒素很多,未必都是斑蝥。 但谢玄英撑起身,喝口茶醒酒:“陛下认为是,就肯定是。这事必须要有一个明白的答案。” 程丹若哑然。 “行吧。”她调整思路,“你怎么想?” “是冲着荣安去的。”谢玄英在她面前不讲虚话,“子彦的儿子没有意义。” 冯少俊是老四,儿子是外室生的庶子,才三个月大,可谓完全没有分量。最有嫌疑的,莫过于嫡母张佩娘。 但这恰恰是张佩娘带回家的,她需要这个孩子,没有害他的理由。 孩子定然是被人牵连。 既然如此,凶手就必然是百日宴上的人,且一定是个女人。 这就无怪乎段春熙怀疑程丹若了。 荣安公主最大的仇人就是她。 他道:“凶手想嫁祸你,却未料到你并没有抱孩子。”丹娘无子,按照时下的风俗,很多女子都会抱小孩借福气,盼望自己生一个大胖小子。 可丹娘的求子心切是装出来的。 “这人既想害你,又想害荣安。”谢玄英揉着太阳穴,逐一分析,“可能还想拉昌平侯府下水——嘉宁。” 他看向妻子,“你还记得嘉宁那天都做了什么吗?” 程丹若回忆道:“她一进门,就说要沾沾麟儿的福气。孩子抱出来的时候,也是她第一个抱的没错,但第二个是老郡主,老郡主给了荣安公主,孩子这个时候哭了起来,老郡主又把孩子接了回去。” 谢玄英的眉梢不自觉皱拢。 如果嘉宁是抱孩子的时候下了毒,老郡主不可能一点事也没有,且斑蝥接触便生水疱,荣安却是直接呕吐高热。 她肯定吞下了毒药。 “会不会是手沾到了毒物,吃点心的时候咽下去了?”他问。 程丹若:“毒物是否致死要看剂量,沾在手上而不被察觉,浓度就要高且少,但浓度既然高了,接触皮肤必然有灼烧感,如果没有,应该是直接内服。” 谢玄英拿起一颗樱桃:“内服又怎么会害到孩子?” “碰到的是□□的容器呢?”她猜想,“镯子、戒指都有中空的,如果是抱孩子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装毒的首饰,毒是直接下在酒水里的。” 欧洲贵族有毒药戒指,这里自然也有,日常用途是放香料,尤其是手镯,举手投足间门暗香盈袖,很是风雅。 放毒药当然也行。 谢玄英一连吃了半盘樱桃,终于觉得酒味淡了,抿口茶:“若如此,有嫌疑的便是抱过孩子的几个人。” 程丹若瞟了他眼,附和道:“是这么回事。” 他一怔,顿觉不对:“你有话没说?” “没有。”程丹若拿走了茶,把醒酒汤推过去,“调查不急于一时,你一大早就起了,歇会儿吧。” 谢玄英端起碗,把醒酒汤一饮而尽:“你给我靠靠。” 她坐过去,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脑袋的分量并不重,但连同他的心事与愁绪一起就沉甸甸的。 程丹若摸摸他的额头:“躺会儿。” “唔。”谢玄英合拢眼皮,脑海却无法平息,风起浪涌,百般思绪。 他既为荣安的死而伤怀,又为隐藏在黑幕后的杀机而心惊,也有对皇帝的猜疑与提防,以及…… “你刚才是想说,害了孩子的人,”谢玄英轻声道,“可能是荣安?” 在短暂的某个瞬间门,程丹若想否认。她不忍破坏他对表妹的悼念,愿意让他沉浸在追查杀害表妹凶手的思绪里,尽一个表哥的心意。 哪怕只有一会儿。 但最终,她还是听见自己说:“对。” 在皇帝看来,荣安公主是纯洁无害的小白兔,肯定是有人害了她!然而,程丹若知道,荣安公主可不是善茬,她早就主动杀过人了。 堕胎散是她给自己用的,还是给别人用的? “公主已经确认有孕了吗?她已经生过一个孩子,为什么这次想堕胎?她不想和驸马生,不和他同房不就好了?” 她很疑惑,“为什么你们会相信,堕胎散是别人给公主的,她会自己服用?” 谢玄英看着她,脑海中闪过千百个念头。 可惜,酒精麻痹了他的思维,一时间门想不出无破绽的理由,只好实话实说。 “荣安心里,嗯……” 程丹若盯住他,半晌,冷不丁地问:“她想给你生?” 谢玄英露出了有点恶心的表情。他把荣安当成亲妹妹,这种乱-伦的既视感让他不太舒服,忙坐起身,喝口茶压压惊。 “别说这个,”他反胃,“太怪了。” 程丹若同情地闭嘴。 谢玄英缓了缓,感觉酒都被吓醒了大半,脑子清爽许多。 “如果是荣安身上带着药,不慎误伤孩子,那调查方向就要换一换了。”他敲着炕桌,“荣安想害的人才是最可疑的。” 程丹若问:“她除了我,还想害谁?” 谢玄英沉默。 在士大夫眼中,荣安不是一个糟糕的公主,她不敛财侵田,不卖官鬻爵,和百官毫无牵连,与四处活跃,为各方人马穿针引线的嘉宁截然不同,堪称安分守己。 但在人们看不见的另一面,她又骄横任性,横行无忌,枉顾人命。 荣安最想杀的是谁?毫无疑问,就是程丹若。 但堕胎药的指向性太明显了。 荣安这么关心丹娘,一定知道丹娘无子,没道理用堕胎药。 “也许是嘉宁郡主。”程丹若慢慢道,“公主最讨厌的人也肯定有她一个。” 荣安公主的心思很好猜,她抢走了谢玄英,而嘉宁郡主今后可能抢走她的公主之位。 至于许意娘,她与谢玄英的婚事告吹后,荣安公主就不太在意她了,另一个当天被提及的张佩娘,与公主恐怕还是陌生人。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两位死者,均死于同一种毒物的基础上。 假如不是,纯粹是巧合……她摇摇头:“不验尸,恐怕很难查出真相。” “这你就错了。”谢玄英平静道,“只要是人做的,锦衣卫就一定能查到。” 程丹若穿越至今,并未亲眼见识过这个特务机关,将信将疑:“是吗?” “当然。” - 事实证明,论起对锦衣卫的了解,还是谢玄英更胜一筹。 不懂法医毒理,不会刑侦技术,又有什么关系?锦衣卫最擅长的是审讯拷问。 华丽锦绣的公主府,今日已沦为人间门地狱。 宫人和内侍们被关在不同的房间门中,无论白天黑夜,都有不同的惨叫声不间门断地响起。有时在东边,有时在西边,一点一点,慢慢接近他们的位置。 然后某一刻,门被打开。 冷冰冰的锦衣卫进门,像拖着一条死狗一样,把他们拖到庭院里。 明月当空,刑具加身。 “饶命、大人饶命,我们什么都不——”求饶的声音总是被很快堵住。 锦衣卫什么都不问,上来就拔指甲,让他们看见自己的手指一根根血肉模糊,剧烈细密的痛楚一次又一次袭来,冷汗涔涔,浑身颤抖。 拔完十根指甲,才把他们拖进一间门密闭的房间门。 一瓢冷盐水当头浇下。 “我问,你答。”隐藏在黑暗中的人说,“名字。” 宫人脸色惨白,磕磕巴巴地说:“云儿。” “为什么要害公主?” “我、我没有害公主啊!”她拼命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黑暗中的锦衣卫一声冷笑。 下一刻,宫人看见了跳跃的红光,通红的烙铁毫不留情地印在背上,滚烫的温度烧灼皮肤,是比方才拔指甲更可怕更长久的痛苦。 眼泪和鼻涕同时流下,她不受控制地惨叫起来,活似杀猪现场。 “我不知道啊!”云儿崩溃,“我什么都不知道,大人饶命、饶命!” 锦衣卫没有说话,第二块鲜红的烙铁出现了。 “啊——” 凄厉的哀嚎中,锦衣卫的声音冷漠如初。 “为什么害公主?” “我、我没有——”她看到了第三块烙铁,身体猛地一抽,裙子湿了一块,“不是我,是是倩儿!是倩儿干的!” 烙铁没有落下来,停滞在了半空。 锦衣卫问:“倩儿怎么了?” “我看见她鬼鬼祟祟地藏过什么东西!”云儿胡乱攀咬,“肯定是她干的!” 锦衣卫沉默了一下,接着,她就被拖走了。 一刻钟后,血肉模糊的倩儿出现在了同样的地方。 她十指模糊,脸上全是伤口,衣衫沾满血污,显然已经遭受过不止一轮拷打。 “我知道的都说了。”倩儿有气无力道,“驸马让我在公主面前多提提他,所以才给了我钗子,我没有勾引驸马……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锦衣卫问:“堕胎散是哪里来的?你为何会有这个东西?” “我明明倒掉……是茜姐姐给我的,让我找两只猫喂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啊!!” 过了会儿,她被血肉模糊地拖了回去。 第三个进来的是茜染。 前两个人在被拖曳时还会挣扎,她却软软地歪在地上,两条腿血肉模糊,手掌也变得光秃秃的了。 “想好了吗?”锦衣卫问,“是谁告诉公主堕胎散的?” 茜染断断续续说:“没有人、没有人告诉公主,是公主自己、自己要的……噗!” 她呕出一口鲜血,仿佛恶鬼,“谁要害公主?哈哈哈哈,谁要、谁要害公主?是公主让我、让我抓猫和狗喂药……” “你是怎么和公主说的?” “都死了。”茜染木然道,“喂一颗活着,两颗、三颗的都死了。” 锦衣卫问:“公主知道?” “知道。”茜染扯扯嘴角,露出光秃秃的红色牙床,“公主什么都知道。”:,,. 章节目录 第478章 继续审 段春熙又一次提审了金蕊。 和茜染一样,同为大宫女的金蕊也已经断了腿,衣裳破损,后背满是鞭痕。 她被拖到刑房中,像死狗一样丢在地砖上。 锦衣卫把烙铁放在炭盆中,用高温唤醒她昏沉的神智。 “我、我都说了……”她含混道,“我没有害公主。” “药是哪来的,公主要这药做什么?”段春熙问,“再不交代,可就不止是对你动刑了,我记得,你还有个弟弟。” 金蕊脸上闪过挣扎,半晌,苦笑道:“都督何必为难我?公主是我的主子,我怎么能背主?除非是陛下亲询,不然我真的没什么好说的了。” 段春熙道:“你倒是忠心。” “都督开恩。”金蕊哀求道,“奴婢真的没有害公主,请您大发慈悲,绕过我家里人吧!” 她十三岁就进宫当差了,在宫里过了十年,太清楚宫人的命运。公主既死,她们这群人谁都活不了,能给个痛快,就算是皇恩浩荡! 但家里人是无辜的,她只能求这个。 “求求您了。”金蕊趴下来,额头磕得砰砰响,“求您开恩,求您开恩!” 段春熙却不可能答应:“你不说,别人也会说,拖下去。” 下一个被拖上来的是玉盘。 她蓬头垢面,吓得瑟瑟发抖,上来就说:“都督饶命,都督饶命啊!” “公主的药哪来的?”段春熙淡淡道,“你说得好,许饶你一命。” “我不知道,不是我买的!” 玉盘双手也是血肉模糊,腿脚也一瘸一拐,但并未折断,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出原委,“就是有一回,公主看了杂书,里头提到有堕胎散,问我们是不是真的有用。” 段春熙冷笑:“无缘无故的,公主提堕胎散做什么?” 玉盘说:“有人嚼舌根,说驸马和宫人不清不楚……我们想,许是赐给哪个不要脸的小蹄子用的。” 她小心觑着对方的脸,“这、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谎!”段春熙冷冷道,“别以为留着你的舌头,是让你说谎的!来人。” 两个锦衣卫立马上前,将浸透水的纸覆盖在她脸孔上。 玉盘拼命挣扎,可无法挣脱覆盖,她像是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拼命呼吸,却一口气都吸不到。 裙子渐渐濡湿,发间滴出层层冷汗。 直到濒死的刹那,脸上的水纸才蓦地松开了。 “说不说?” “我说,我说。”玉盘崩溃了,“奴婢真的不知道公主要给谁用,但、但是她问过宁远夫人,只是大家都知道,宁远夫人不能生养,后来就再也没提了!” “你当我傻?”段春熙面无表情,“上刑。” 眼见自己又要被水纸盖脸,玉盘拼命往后退:“还有、还有,还有一次,我听见公主在和金蕊姐姐说话,说、说郡主……” “哪个郡主?” “嘉、嘉宁郡主。”玉盘结结巴巴地说,“那时候,公主刚没了、没了孩子,郡主带着孩子上门探望,她回去后,公主就说郡主、嘉宁郡主假惺惺,齐王……” 她不敢说,可看着锦衣卫手里的纸,又忍不住浑身发抖,前言不搭后语,“要抢、抢……公主说,说有一天,也要让郡主尝尝,尝尝这个痛苦……都督,我只知道这些了!公主身边一直是金蕊和空月伺候,奴婢就是管衣裳首饰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您饶命!饶过我吧!!” 段春熙使了个眼色。 玉盘被堵住嘴,原样拖了回去。 段春熙平静道:“提空月。” 空月被提进了刑房,衣衫褴褛,满身鞭痕,奄奄一息。 “招吧,公主的药是打算给谁用的?” 空月呆呆道:“给别人用的。” “不是给自己?”段春熙意味深长地说,“上一回,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空月道:“都督既然问了,肯定已经知道,我们再瞒有什么意义?反正都是要死的,说了是死,不说也是死,无所谓了。” 段春熙道:“你好好答,答得我满意,留你一个全尸。” “都督想知道什么?” “公主可有服药的想法?” “公主不想为驸马生儿育女。”空月平静道,“兴许最早提起这个事,是想以防不测,可此药毒性剧烈,容易血崩,我们都劝公主莫要涉险,将药丢了。可公主说,她不吃也该留下,万一驸马在外面不老实,处置起来也便宜。” 段春熙冷笑:“说谎。” “我没有说谎。”空月道,“我不知道别人怎么说的,但这件事,明白的人都明白,都督为什么不自己想一想?” 段春熙道:“据我所知,驸马在外头也没有拈花惹草。” 空月沉默了片刻,道:“都督,请屏退左右。” 段春熙示意手下人都出去。 “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大不敬之词,也许说了,我马上就会死,但愿都督能遵守承诺,留我全尸。”空月说,“其他人没有犯大错的,也希望您能饶他们一命。” 段春熙:“你且说来。” “这么多年,公主过得很不开心。每次驸马上门,她都恨不得拒之门外,偏偏御史多事,逼她不得不和驸马圆房生子。论起公主最讨厌的人,驸马首当其冲,其次便是宁远夫人。”空月抱着必死的决心,将隐情娓娓道来。 “您问我药是给谁用的,我可以告诉您,十有八-九是给他们俩。” 段春熙提醒:“这是堕胎药。” “都督,奴婢们怎么可能给公主弄毒-药?”空月反驳道,“若非见公主真的郁郁不乐,不喜驸马,我们也不敢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段春熙皱起了眉头。 “药是我弄来的,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我活不成了。”空月苦笑,“但天地良心,一开始,奴婢真不知道公主的意思。直到茜染试药,说用了两颗就会死,公主问了她好几遍,确定死透了,我才隐约猜到公主在打什么主意。” 她喘了口气,“公主不可能问我们要砒-霜,谁都不敢干这事,但堕胎药就隐蔽多了——或许从一开始,公主就有了这样的念头。” 段春熙暗暗皱眉。 他并不完全相信空月的证词,但所有的口供都要呈给陛下,这就为棘手了。 但他没有质疑,只是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空月说了一个店铺的名字。 段春熙记下,又道:“继续说。” “公主从未和我们提过,她到底要做什么,但我们日夜在公主身边伺候,猜也能猜得到,她想最多的是驸马。”空月冷静道,“宁远夫人死不死,无关大局,只要陛下勒令谢郎休妻,她又能如何?可无缘无故的,总不能与驸马和离。” 段春熙明白了,空月怀疑的是驸马。 但驸马是男子,没有接触过冯家子,与目前的信息对不上。 “公主想怎么动手?”他问。 空月道:“奴婢说了,公主不会对我们直言,但她要工匠打造了一只空心镯子,说是放香料,但……” 段春熙立即道:“镯子在哪里?” “在后院的井里。”空月道,“那日赴宴回来,公主就吩咐我把镯子丢了。” 段春熙立马叫人去捞。 “公主为何要在这时候动手?” “都督,公主没有和我们说过这些。”空月斟酌,“您非要我猜测,我只能说机会难得。” 段春熙眯起眼。 “驸马三天两头上门,公主却几乎不见,贸然相请,就算成功了,也难以对陛下交代。”空月说了太多的话,体力下降得厉害,不得不趴在地上喘气。 段春熙拿过茶杯,给她喝了口水。 除了受刑,空月三天没喝过水了,贪婪地喝了两口,才继续道,“驸马毕竟是陛下选的驸马,公主不想惹陛下生气。” “但在外头喝的酒就不一样了。”她的脸孔微微扭曲,“书里说醉酒呕吐容易噎死,只要府里瞒住,驸马就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段春熙盯着她看了会儿:“既然如此,为什么死的人是公主?” 空月淡淡道:“有人背叛了公主。” “是谁?” “我不想怀疑别人。”空月神情复杂,“但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我们四个,我能猜出公主的目的,她们也能。” 段春熙见她气息微弱,想了想,没有再动刑,而是让人把她拖了回去。 审完四个大宫女,他又吩咐人提审倩儿、云儿、芳儿、红儿,这是公主身边的二等宫女,看看是否有别的线索。 此时,锦衣卫也已经将井底的镯子捞了出来。 这是一只奇巧的金镯,机关是一朵芍药,花苞可以通过环扣打开闭合。闭合时里头密封,打开时,花瓣会出现空隙,假如盛放香料,便会透过孔隙飘散,营造似有若无的效果。 “里面有东西吗?”段春熙问。 属下回答:“有残留的药粉。” “取出来叫盛太医辨别,然后拿着桌子去找工匠。”段春熙眯着眼,“给我把所有知情人都挖出来。” “是。” - 月上柳梢,人间静谧。 谢玄英翻了今晚的又一个身,不知是不是天气之故,总觉烦闷燥热。 纱帐随风晃动,鼓出奇形怪状的幻影,好像幽魅的鬼魂藏在外面,静悄悄地凝视他。 这让他想起了在宫里的童年,幽深高大的旧日宫殿中,永远少不了鬼魅的传闻。 殉葬的妃嫔,枉死的宫女,暴毙的君主,还有流传于宫人口中的精怪神仙。他有时畏惧,有时好奇,有时又觉得,自己的魂灵早晚会被勾走,一样埋藏在寂寂无涯的深宫。 谢玄英想起来喝杯冷茶,却怕吵着枕边人,克制住了冲动,放缓呼吸。 结果,程丹若冷不丁开口:“睡不着?” 他怔了怔,轻轻“嗯”了一声。 “和我说说荣安吧。”她道。 谢玄英迟疑:“我不想在你面前提你厌恶的人。” “我对她的厌恶也许不少,但……”肯定不会有对他的关心那么多。 她坐起身,若无其事道,“听她的故事和这个不冲突。” 见他依旧沉默,干脆编了个小谎,“说起来,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秀葽,”谢玄英告诉她,“小时候,姑姑叫她秀姐儿。” “桃夭的夭吗?” “不是,草要的葽,四月秀葽,她是四月生的,生下来就体弱,怕养不活,姑姑就取了一个贱名。”他道,“葽是一种野草,荣安不喜欢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提了。” 程丹若道:“和你一样是草字头的。” “嗯。” “她和芸娘是一年生的吧。” “对,差没几天。”他说,“芸是出自‘芸其黄矣’。” “怪不得。”芸薹也是一种野菜。 鬼魅似乎消退了,淡淡的清辉洒进屋里。 谢玄英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不明白,她怎么就长成了这样?” 在宫里,很多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但绝对不包括荣安公主。作为皇帝的嫡长女,她从来都没有遇到过刁难坎坷。 母妃们都是慈爱的,宫人们都是恭敬的,从小到大,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没有不顺心的事。 她为什么没有长成一个正直善良的孩子呢? 还是说,当初他在得知雪狮一事后,应该教她是非对错,而不是三缄其口? “我很后悔。”他艰难地说,“如果从前我能多教教她,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程丹若安静地听着,忽然怜悯。 谢玄英生来完美,俗事难以动心,便生出极高的精神追求——他想做一个孝顺儿子、友爱兄长、贤良臣子、忠贞丈夫。 但世事总难如意,父亲不爱他,不重视他,弟妹行事乖张,骄横任性,君上不复圣明,反倒日益昏聩。 更悲哀的是,他连自欺欺人都这么无力。 如果从前……谢玄英难道不清楚,即便重来,公主是君,他是臣,又能真的劝诫几分,真这般容易,昔年的他岂会不去做? 可他不能怪皇帝,也不能怪已死的荣安,只能苛责自己。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这不是你的错。”她说,“别难过了,不值得。”:,,. 章节目录 第479章 迷雾重 荣安公主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不仅谢玄英深受困扰,段春熙也颇为苦恼。 盛院使亲自分辨了镯子里残留的药粉,确认就是堕胎散,而锦衣卫针对工匠的调查也已有了眉目。 镯子出自二十四监中的银作局,工匠是御用之人,有名有姓的老师傅。 他被带到锦衣卫后,非常识趣地交代了自己知道的一切。 “这是五个月前公主交代的,说是要能放香料,整整打了一套,不独是镯子,簪环戒指都是有的。原道是放香丸,多是镂空,结果公主都不喜欢,全退了,让我重新打。 “又花了一个月,才打出一支簪子,里头和香熏球似的,无论怎么晃,香粉都不会洒出来。公主很喜欢,又叫我一样打了个镯子,就是您手上这个。” 锦衣卫:“香粉不会洒出来吗?” “这不是放粉的,公主说要放大食的玫瑰香水。”老师傅仔细介绍,“把机括打开,里头的香水会沁出花苞,好像露水,就和真的花一样。” 锦衣卫亲自尝试了一遍,发现老师傅说得一点没错。 他们又把这只镯子交给对方,让他辨别是否是自己制作的那个。 “是这个。”老师傅翻过花苞的花瓣,“您看,这叶托上是我的徽记。” 御用之物都会留工匠印记,方便追更溯源,好比此时。 锦衣卫:“这样的镯子就一只吗?” “您说的是样子还是……” “样子。” “就一只。”老师傅笃定地说,“毕竟是给公主的东西,怎么可能做两只?” 合情合理。 锦衣卫暂时羁押了他,如实回禀给段春熙。 此时,段春熙终于相信,荣安公主可能是有谋害人的打算。但他不信空月的话,用堕胎药去杀一个男人,怎么看都不合情理。 镯子和堕胎散也未必是捆绑在一起的。 按工匠的说法,镯子里放毒液比毒粉更隐蔽,粉末沾在镯子上也太过显眼。 “提空月。” 然而——“空月自尽了。” 段春熙的脸色蓦地一变。 他昨天留着空月,就是想麻痹她,准备今天再装出信了的样子,再套套话,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快就自尽了。 “你们就是这么办事的?”他冷冷道,“怎么死的?” 下属诚惶诚恐:“我们确实卸了她的下巴,手脚也都反绑住,她是——是在方便的时候,把自己的头塞进恭桶溺死了。” 这么狠? 段春熙心里的怀疑骤然拔升。 “你们今天审出了什么?” “倩儿承认爱慕驸马,因为驸马帮她求过情,红儿是织染局太监的对食,让我们看在东厂的面子上,饶她一条命,芳儿私下昧了些钱财,云儿攀咬了几个人。” “什么人?” “说玉盘有很多来路不明的金首饰,金蕊在宫里有后台,茜染曾经勒死过一个宫人,空月在外面有姘头。” 段春熙大致有数了。 他吃了顿午饭,召见了在外头调查的两支小旗。 他们带来了宫人家中的近况。 “玉盘家里没人了,她经常去的地方是当铺,总是当一些首饰,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 “金蕊的姑姑是尚仪局的,隔差五会捎东西回家。” “茜染的老子娘都死了,和家里的兄弟从不联系,倒是认了个静乐堂的弟弟,偶尔给他送东西。” “空月的老子好赌,把家里的钱都输光了,可前段时间,她老子忽然死了,老娘和弟弟从原来的地方搬走,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段春熙久经江湖,哪里看不出空月的问题,立即道:“仔细查空月。” 属下领命而去。 他皱眉苦思。 空月昨天的一番话,无疑是将嫌疑推给了驸马。老实说,段春熙是不太相信驸马鬼迷心窍,害了公主的。 虽然公主脾气娇纵,难伺候,甚至心里惦念着别的男人。但男人了解男人,公主存在,韩旭一家才能鸡犬升天,在利益面前,情爱都是身外物。 况且,段春熙知道得更多。 韩旭是安徽人,少年即丧父,母亲和姐姐受尽了族人的欺凌。 他原本读书不错,即便不能考中进士,举人却未必不成,自有光明前途。但韩家有人做官,他仅凭自己无法报仇,所以看准了荣安公主招驸马的机会,成为了天家女婿。 前程是没了,可他有驸马府安顿母亲,接回了受人磋磨的姐姐和外甥,这一切都是公主带来的。 韩旭的外甥已经十几岁了,还没有一官半职,他哄好了公主,才能给外甥安排好前途。 公主的价值在这里,他怎么舍得伤害她呢?尤其韩旭还没有儿子。 天家外孙都没生下来,公主没了,韩家也要完蛋。 是以一开始,他就对空月的话抱有怀疑。 空月是不是知道谎言瞒不住,才早早自戕?她想保护的人是谁呢? 公主到底有没有下药,如果有,为什么她自己喝了?谁干的?从试药宫人的反应来看,公主中毒的时间是在宴席上。 当天,陪伴公主去冯家的是金蕊和茜染。 也许该问问驸马了。 段春熙走进了前院的书房。 韩旭一直被软禁在此。 他见到段春熙进来,竟然松了口气:“到我了吗?” 段春熙道:“请驸马将当天的事情说一遍。” 韩旭已经将事情反复回忆过,答得十分顺畅:“我辰时末到的公主府,等了半个时辰,与公主一道去昌平侯府,我们在门口分开了。之后,我一直在前院,与客人们一道饮酒,申时刻,我送公主回到府中,我回驸马府。晚上,宫人说公主病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晚上的过程。 段春熙问:“你和公主一道去,是骑马还是坐马车。” “去的时候是骑马,回来时,公主让我上了马车,说有话同我说。” “就你们两个人?” 韩旭苦笑了声,慢慢坐下来:“段都督,都到这份上了,我没必要瞒你。自公主上回有孕后,她便鲜少和我单独相处。” 刚成亲时,公主不喜欢他,但也没有多讨厌他,两人能一起吃饭,说说话。公主娇弱,不喜同房,数月才一两次,每次结束以后,都会冷落他。 韩旭忍了。 因为这些时候,公主比较和善,他为家里人求什么,她一般都会答应。 他觉得屈辱,可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公主有孕之后,他比谁都高兴,有了孩子,什么委屈都值得了。然而,孩子才几个月就没了。 自此后,公主更不愿与他同房,少数几次还是陛下劝了,她才勉为其难照做。 但段春熙的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公主说,让我过几天就去郊外的庄子收拾一下,天太热,她今年想早点出去避暑,让我也一起去。”韩旭回答,“当时,公主身边的金蕊和茜染都在,她们可以作证。” 段春熙问:“公主有给你东西吃吗?” 韩旭有些意外:“不,没有。” 果然。 段春熙在心里分析,空月的话半真半假,公主想对驸马下手或许是真的,但绝不是在百日宴上,容易牵扯到冯家,徒生变故。 在避暑的庄子上就不一样了。 说是打猎死了,骑马摔断了脖子……有的是借口。 “你可记得,当日公主是什么打扮?” “公主穿着红织金短袄和蓝色马面裙。”韩旭回忆,“头上戴的是红宝金冠,手上是两只金镯。” “镯子是什么样的?” 韩旭道:“芍药的吧,公主喜欢这种样式的,每次都要有芍药。” 段春熙拿出了准备好的数个镯子:“是哪一个?” 韩旭看向面前七八只金镯,全是芍药纹样,只不过有的是掐丝,有的是织编,还有錾花、锤鍱……工艺不同,细数的话,芍药的数量也不同。 “应该是这个。”他不太确定地挑出了机关金镯,“我记得花纹很少,这个比较像。” 段春熙点点头,转身欲走。 “都督。”韩旭却叫住他,欲言又止,“能不能……保我家人一命……” 段春熙头也没回。 他重新分析了一遍情况。 既然没有其他客人传出生病的消息,可见当天,公主并没有使用镯子。她不可能给别人下药,结果误饮的毒药——若如此,她感觉不适时,就该马上叫太医,而非隐瞒。 段春熙倾向于,公主当天佩戴这只镯子,只是想让驸马眼熟,好在之后下毒的时候,不引起对方的注意。 镯子里的毒药是空月后来放进去的,目的便是混淆视线。 下毒是在宴席上完成的。 凶手知道公主手中有堕胎散,她收买了空月。在宴席上投毒,制造出公主误服堕胎散的假象,同时,空月将嫌疑引向驸马,隐藏了对方。 再重新过一遍空月的口供。 她除了驸马,还为程夫人开脱过。 照理,段春熙是要怀疑她的,可空月心思深沉,程丹若又真的全程不曾与公主有过接触,还早早退场。 若是她干的,未免太惹人注目了。 他倾向于这是第重遮掩。 空月不知道程夫人在宴席上的举止,但凭借对公主的了解,猜到了她必然会和宁远夫人产生口角。 遂祸水东引。 段春熙理清了来龙去脉,却无奈地发现,整件事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是谁在宴席上对公主投毒了呢? - 段春熙在审问宫人的时候,冯少俊也完成了对家里人的调查。 他思考过后,决定叫来谢玄英,请他帮忙分析,同时,也有意借此证明自家的清白——谁都不傻,谢玄英平白无故蹚浑水,必有其缘故。 冯少俊需要人帮自家说话。 总不能找段春熙吧? “清臣,这两天,我和大哥把家里查了一遍。”冯少俊斟字酌句,“你帮我琢磨琢磨,有没有可疑之处。” 谢玄英等得就是这个:“你且说来。” “主桌伺候茶水的是我母亲身边的菊儿,客人入座,她便奉茶,茶水是茶炉房泡的,谁也不知道会端给谁。小丫鬟把茶水端到花园处,菊儿接了奉茶。这是众目睽睽之下,她不可能对公主下药。开席之后,主桌的饭菜人人都用,倒是添过两壶酒。” 冯少俊说得非常慢,“添酒的是我大嫂跟前的珍儿,当天席上备了种酒,青梅酒、绍兴黄酒、莲花白。除了老郡主喝的莲花白,嘉宁郡主喝的酸梅汤,其他人喝的都是青梅酒,公主也是如此。” 莲花白是宫廷御酒,黄酒口感特殊,一般宴请场合,女子多用果酒。 “公主坐在我母亲下手第一位,珍儿添酒一直是先给我母亲,再给公主。期间添过次,两次都是如此,还有一次是先给公主,再给丰郡王妃、县主。” 谢玄英:“只要酒壶没问题,这就很难下手。” “酒壶已经被锦衣卫带走了。”冯少俊吐出口气,“但我母亲和大嫂都说,这是家里惯用的待客器具,整套的青花,用了好几年了,应该不会有问题。” 停顿一刹,慢慢道,“唯一难以确定的地方,就是撤下席面到开戏之间。”:,,. 章节目录 第480章 亲人们 昌平侯府的午饭,大概是十点钟到十二点二十。 十二点二十分,席面撤下,一点钟正式开戏,期间有四十分钟给客人们上厕所聊天醒酒。 除了程丹若怕被碰瓷,坚决没挪地方,其他人或多或少都离开过花园。 这是最混乱的时候,喝茶的、舒散的、更衣的、讲悄悄话的,主人家注意不到所有客人,丫鬟忙得团团转,也有顾忌不到的时候。 好在荣安公主是贵客,无论何时,都有两个丫鬟关注着她的每个需求。 “照看公主的是我母亲房里的眉儿。她说公主撤席后更衣了一回,又说身上酒味重,叫宫人到车里拿个香包,和眉儿说想喝花露。花露只有我母亲屋里有,眉儿便去请示我母亲,走开了一会儿,等到回来的时候,公主已经换了香包,花露也喝了,这才回到席间。” 冯少俊分析,“眉儿昨天刚被锦衣卫放回来,他们已经审讯过,我和大哥又审了一遍,她是我们家的世仆,爹娘兄弟都在我们家,最近也没什么异样,不像是被人收买了。” 谢玄英知道,段春熙放走眉儿,就是为了让冯家人再审一次,顺便看看他们家会如何处理眉儿的家人。 如有异动,冯家就有嫌疑了。 因此,他没有多问眉儿,只是问:“公主带了几个人?” “两个,但一个在外头候着。” 花园地方有限,客人却有很多,富贵人家又最重排场,若是大家都带一群人,根本挤不下。且大多端茶倒水的活计,都有冯家下人代劳,不需要太多人。 通常来说,身边只留一个贴身丫鬟,其他人在外间候着,方便传话。 跟公主进去的是金蕊,在外头候着的是茜染。 “我们问过二门的仆妇,她说是有个宫人打扮的出来拿东西,不过是外头的人出去拿,里头的人在二门等,一刻钟多一点就回去了。” 冯少俊道,“这一刻钟里公主去了哪儿,和谁见过,我们没问明白。” “其他人都在干什么?”谢玄英问,“你知道我问的是谁。” 冯少俊道:“我母亲去更衣了,大姐和意娘到我娘屋里说了会儿话,大嫂一直没走开,在席上招呼,二嫂和她娘家说话,三嫂带人去茅房,佩娘回了院子一趟,问孩子吃过没有,能不能抱出去。” 谢玄英没有应声。 他想了想,又道,“老郡主也是更衣,而后说要在花园坐一会儿,丫鬟便离开去拿褥子,县主和永春侯夫人到回廊下说了会儿话,然后去更衣,嘉宁郡主说有些不适,打发丫鬟去要蜂蜜水,更衣了好长时间。” 谢玄英微微蹙了蹙眉梢,但依旧什么也没说。 冯少俊只好继续交代其他人的动向。 这并不难,重要的客人每个人都有个丫鬟照应,不重要一点的则是一个照应两到三人。 但抱过孩子的就只有主桌的人,以及其他两位求子心切的奶奶(她们全程没有离开丫鬟的视线),调查起来并没有难度。 而谢玄英听完,多少有点数了。 他叹道:“这么看,恐怕你家是真的被波及了。” 冯少俊问:“真的是波及吗?” 在他看来,荣安公主也许对皇帝很重要,但没什么价值,谁没事设了个局,专门就为了杀她?但若是陷害他们家的一枚筹码,就很合理了。 他和大哥商议半天,还是觉得齐王一系的概率最大。 冯家是许意娘的外祖家,说近不算近,可说远也不算远,肯定比与齐王系近。 齐王一系设计了此事,让皇帝暗恨冯家,断掉他们对丰郡王的助力,显然是最为合理的。 “你家也是无妄之灾,平白没了个孩子……”谢玄英宽慰道,“陛下圣明之君,定能明辨是非。” 冯少俊叹气:“但愿如此吧。” 谢玄英又好言安抚两句,这才告辞。 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去了靖海侯府,好巧不巧,遇见了醉醺醺的谢其蔚。 他闻到酒气,皱眉问:“你去哪儿了?” “没、没去哪儿啊。”谢其蔚眼见不好,正准备开溜,被兄长一把拽住。 谢玄英问小厮:“四爷去哪儿了?” 小厮苦着脸,却不敢不答:“百、百花胡同……” 谢玄英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他对弟弟妹妹的要求不高,不求多有出息,帮衬家里,只要善良孝顺就行了。 结果荣安没做到,亲弟弟也没做到。 “给我过来。”他拎住谢其蔚的衣领,把他拖到了明德堂。 柳氏讶然:“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这两天乱得很,四弟还是不要乱跑了。”谢玄英掏出手帕,擦了擦沾到香粉的手指,“让他在家读书吧。” 柳氏看看心虚的小儿子,立即道:“你又去哪儿鬼混了?你也可怜可怜你媳妇,一大早到我这里伺候,你呢?几天没见影了!” 谢其蔚忙求饶:“我就是出去耍耍。” “滚回你院子里去。”柳氏吩咐,“翡翠,去和四奶奶说,就说我说的,这两天不许放四爷出门,让他在家好好读书。” 谢其蔚别的毛病不少,唯一的优点就是孝顺。 母亲发话,他不敢违背,只能暗瞪谢玄英,恼他摆架子。 谢玄英:“别让我拿鞭子抽你。” 谢其蔚立马滚了。 柳氏:“你弟弟还小……” 谢玄英反问:“荣安是他嫡亲的表姐,他这时候还在外头寻欢作乐,叫陛下怎么想?” 提起荣安,柳氏也颇为唏嘘:“谁能想到呢,好端端的人就没了。” 不过,她和荣安可没什么感情,忙劝慰儿子,“虽说是你表妹,可这都是命,你也别太难过了。” 谢玄英点点头,和母亲说了两句家常,便往前头去寻靖海侯。 靖海侯单刀直入:“少掺和这事。” “父亲有何指教?”他反问。 靖海侯:“趁早抽身,你就是太重感情,这一点,你得向你媳妇多学学。” 他这儿子有本事,可太纯直太重感情,不如程氏冷心冷肺,旁观者清。 “荣安的死没那么简单。”谢玄英却很固执,“她是您亲外甥女。” 靖海侯叹道:“她青春夭折,我也十分痛心,你姑姑的血脉就这么没了。可你要明白,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福气,她生来就是嫡公主,偏不惜福,又能怪谁?” 谢玄英沉默一瞬,知道在父亲这里得不到帮助了,躬身告退。 - 回到家中,日头已然偏西。 谢玄英一边思索冯少俊调查出来的信息,一边熟悉地进屋。 “多谢嫂子指点……”出乎预料的,他听见了别人的声音,不由立即驻足,抬头看向东次间。 靠窗的罗汉床上,程丹若正与一个年轻妇人说话:“下个月你就不要出门了,好好在家待着,放宽心情,我会在你生产前再为你做次检查。” “芸娘?”谢玄英吃惊地问,“你怎么来了?不是说怀像不好?” 今日的客人不是旁人,正是他亲妹妹谢芸娘,已经有七八个月的身孕了。她胖了一圈,肚子鼓起,看起来十分危险。 程丹若道:“不要紧,妹妹只是孕吐厉害了些,快生了,偶尔走动走动也好,闷在家里一步不走,生的时候没力气。” 谢芸娘也道:“嫂子说得对,我每天待家里闷也闷死了,好不容易出来,三哥可不许凶我。” 谢玄英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坐下道:“难得来,留下吃顿晚饭吧。” “相公一会儿来接我。”谢芸娘狡黠道,“我们今儿要去广盛楼吃鱼翅,平时婆婆可不许我吃这些腥物。” 小夫妻私底下出去玩是好事,谢玄英没有再留,想想家里的库存,道:“底下人送了我两盆丰台芍药,你拿去玩吧。” 自家里开府,礼物从来没少过,许多富商入京后,先把六部高官家都送一遍,不求攀交情,只为了在门房混个眼熟,留个帖子,方便以后进门。 他们都很懂分寸,送的都是风雅之物,不值太多钱,但很用心。 丰台芍药就是四月最合宜的礼物,不贵重,但若能在后宅留下来,得了姨娘小姐们的青眼,机会就来了。 可程丹若太忙,隔三差五出门,除了姜元文拿两盆去写诗,剩下的就给大米小米挡太阳罢了。 “嫂子已经送我了。”谢芸娘半真半假道,“你们夫妻可是商议好了,就拿四盆芍药打发我?” 谢玄英忍俊不禁:“那你要什么?” “想讨姜光灿的书稿一睹为快。”谢芸娘眨眨眼,“我也在看《白素贞》呢。” “行。”程丹若道,“我去和姜先生说,你们兄妹俩聊会儿。” 她体贴地离开,让他们兄妹俩说话。 谢芸娘问:“听说荣安没了……” “同你没干系,别掺和。”谢玄英言简意赅,“好好养胎,若不舒服了,随时打发人来。你嫂子懂的事多,你要听她的话。” 谢芸娘嫁到永春侯府,自然知晓程丹若在为娴嫔生产做准备,忙道:“母亲也这么说,等我生时,少不得劳烦嫂子帮衬。” 她嫁人五年才有第一胎,心里也怕得很。 “他对你好不好?”谢玄英问,“你怀了身子,他纳人没有?” 谢芸娘道:“给了一个通房,倒也还好,不怎么收用。” “你犯什么傻。”谢玄英没好气,“你辛辛苦苦怀着身子,他睡别的女人?” “前头三个哥哥都有,他没有,婆婆就算不说,妯娌也要说。”谢芸娘道,“再说,嫂子书里提过,怀了一胎后,最好歇两年再生,不然伤元气,不给通房,我又怀了怎么办?” 她也很愁,“三哥你是不知道,这生孩子实在折磨人,我就盼着早点生,好松快松快。” 谢玄英沉默了会儿,才道:“别受委屈,有我呢。” “我知道三哥会给我撑腰。”谢芸娘笑了笑,“他和婆婆都对我挺好的。” 谢玄英还能如何,只能装作信了。 兄妹俩又闲话了两句,等永春侯府的四爷到了,谢芸娘才起身告辞,带着芍药和书稿离开了。 谢玄英一路送她到门口,训了妹夫两句:“早点回去,不许累着芸娘。” 对方唯唯,扶着妻子上了马车。 谢玄英目送妹妹离去,方慢慢踱回屋里,一把搂住妻子。 程丹若:“干什么?和我说谢谢?” “谢什么,我是你丈夫,你自当关心我、担忧我、抚慰我。”他赌气似的,“难道不应该么?” 她翻了好大一个白眼:“走开。” 谢玄英低头,贴住她的脸颊。 程丹若安静地被他抱住,几乎能感觉到他心中,荣安公主的阴影在飞快消退,不由笑了:“今儿怎样?” “子彦查过了他们家,现在的情形……”他想了想,没有直接说结论,“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章节目录 第481章 给答案 谢玄英花了一顿饭的时间,复述了冯家的调查情况。 程丹若给他夹两片翠绿的莴苣:“多吃蔬菜——没了?查不出公主接触了谁?” “暂时查不出,但锦衣卫肯定会盯住他们家里,看看哪个丫头会‘暴毙’。”谢玄英解释。 程丹若道:“如果没死人呢?” “那就只能猜了。”他说,“其实无非就这么几个有嫌疑的。” 她问:“你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谢玄英尝了口匏丝煎饼,脆脆的,十分爽口:“我怀疑嘉宁怀孕了——她没有喝酒,更衣时间又格外长。” 程丹若道:“有可能,还有别的证据吗?” 他摇了摇头。 “那下一步怎么办?” “调查已经结束了。”他道,“没有意外的话,就是嘉宁了。” “怎么会?”程丹若蹙眉,谋杀总要有完整的证据链,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杀的人,嘉宁郡主顶多是没有不在场证明,离指认凶手还有十万八千里。 “我看得出来,子彦怀疑的也是嘉宁,假如她怀孕了,吻合了堕胎散的指向,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谢玄英淡淡道,“陛下需要一个真相,锦衣卫需要一个答案,除非凶手留下更明显的证据,否则不是她,也就是她。” 程丹若费解:“总要有个动机吧?” 嘉宁郡主对娴嫔动手,都比对荣安动手强啊。 “如果荣安的堕胎散是给别人用的,说不定就是嘉宁。”谢玄英冷静下来后,思维又恢复敏锐,“你也说过,荣安嫉恨嘉宁,兴许在宫里,两人有过恩怨。” 顿了一顿,又道,“不,肯定有过恩怨。” 假如锁定了凶手再去查她的行为,一定能发现佐证的事例。 他几乎预见到了结果:“现在就看陛下的意思了。假如审问嘉宁,她还有自辩的机会,如果没审……无论是不是,都是她。这事结束了。” 程丹若哑然。 但凡锦衣卫找到一星半点荣安对嘉宁的不满,就坐实了她的动机。 荣安要杀她,她当然能先下手为强,合情合理。 “我觉得这事有点怪。”程丹若如实道,“应该先查查毒药,从斑蝥的毒理推断被下药的时间,再圈定嫌疑人更合理。” “你可不要插手,段春熙不怀疑你很难得,千万别惹事上身。”他压低声音,“是谁都好,和我们无关就行,谁也不知道天子一怒是什么结果。” 程丹若:“我没打算插手。” 她看出来了,没人关心真相,皇帝要一个凶手,宣泄失去爱女的怒火,锦衣卫要交差,谢玄英原本想让表妹沉冤得雪,但琢磨出味儿后,念头也就淡了。 家属犹且如此,她何必管闲事? “这就对了。”谢玄英给她夹了一筷鲥鱼,“多吃点儿,过两天就没了。” 程丹若撇撇嘴,但嘴巴很老实地咀嚼了起来。 别说,鲥鱼不愧是贡品,真好吃。 - 段春熙展开纸条,上头是谢玄英传过来的讯息,与他的猜测吻合。 那么,接下来就好办了。 他吩咐手下:“继续审,弄清楚公主和嘉宁郡主的关系。” “是。” 有了确切的目标后,口供明显增多。 宫人不知自己的命运,有一线希望也要抓住,知道多少就说多少,知道三五成也要说出十成十。 “元宵太后赐下来的东西,公主和郡主是一样的,公主不高兴。” “上回在贵妃那里遇见,郡主的排场比公主还大呢。小宫人不懂事,说郡主比公主更像长公主,公主命我掌掴一百下。” “郡主对公主总像姐姐似的关照,忒讨厌,公主可是公主!” “公主不喜齐王妃,太喜欢摆长辈架子,贵妃都不敢这么和公主说话。” “公主见过郡主仪宾,说他蠢不可言。” 段春熙越听越平静。 事已至此,答案已经十分明确了。 这么多宫人都知道公主对嘉宁郡主不满,嘉宁郡主也不难得知。 他又催了调查售药店铺的队伍,他们已经审讯完店主一家老小,得到了较为可靠的口供。 这家药铺规模很小,不是什么有名的大店,卖的药都不太入流,什么壮阳的、生子的、避孕的,当然,也有堕胎药。 锦衣卫描述了空月的容貌,询问他们是否见过这人。 但店主一家都说,来他们店里买药的,男人还好,女眷肯定都是打扮过,要么裹着脸孔,要么灰头土脸,他们也从来不追究,生意才长久。 于是,锦衣卫换了一种问法,有没有年轻女子买完药,别人过来打听的? 这下店主记起来了,说确有其事,而且后面来问的男人很怪。 锦衣卫:“怎么个怪法?” “细声细气的,像……宫里的人。”店主小心翼翼地回答。 口供第一时间传到了段春熙的面前。 他眯了眯眼睛,意识到不对劲。 假如空月是为了遮掩,为什么要告诉他真实的店铺?除非,这是她故意想让他们知道的——有个内侍曾专门打探过。 驸马身边可没什么内侍。 这是一个破绽。 段春熙起了疑心,但沉思片刻,他还是决定如实呈上。 离公主暴毙已经五天了。 锦衣卫必须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去太医院。” 段春熙开始调查最后一环。 - 春日晴好,光明殿中却肃静一片。 段春熙和谢玄英跪在下面,屏气敛声。 皇帝一页页看着汇报。 空月被人收买,父亲暴毙,搬走的母亲和弟弟被水匪所杀,尸身沉河,无法打捞查探。 荣安与嘉宁多有矛盾,嘉宁对荣安不恭。 荣安弄来堕胎散,似乎想教训嘉宁。 冯家百日宴,嘉宁更衣许久,无有丫鬟发现。 店主曾见过疑似内侍之人,打听空月的消息。 嘉宁有孕一月余,却隐瞒了消息。 静谧之中,段春熙感受到了越来越重的压力。 他对口供仍然抱有一丝怀疑。 药铺店主看见内侍的时间,比空月父亲暴毙早两天。 这既可以理解为,幕后主使发现空月的举动,将计就计,也可以理解为看到空月办事,才为她除掉了好赌的父亲。 两者透露的信息截然不同。 可这没有意义。 段春熙不会提醒皇帝,皇帝也一定会理解为前者。 他余光瞥向上首。 皇帝的脸色已经铁青一片,抓着纸张的手青筋毕露:“好、好极——咳咳!”他重重咳嗽起来,眼前金星乱冒。 石太监立马扶住他:“陛下……” “朕没事。”皇帝怒极反笑,“真没想到,朕身边竟有这般蛇蝎心肠之人。” 他说得当然是嘉宁郡主,而憎恨这个侄女的同时,无法掩盖的还有对亲生女儿的失望。虽然是姑娘家,但若做不成一个纯善的好女儿,做一个厉害的公主,皇帝也不是不能接受。 今时今日,如果是亲女儿暗算了侄女,他震惊归震惊,却未必会动怒。 □□安呢?她既不能与堂姐妹和睦相处,兄友弟恭,又做不到杀伐果断,害人却被发现,反为人所杀。 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皇帝大脑嗡嗡眩晕,心里难受至极,却不能表现出来。 他撑住桌子,稍微冷静了下,才寻回自己的理智。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为女儿报仇才是最重要的。他还没死,嘉宁就敢这么害他女儿,若是承华宫生了儿子,还保得住性命吗? “你们退下吧。”皇帝闭上眼,“宣盛院使和李保儿。” - 自得知荣安病故,嘉宁郡主就感觉不对劲。 无缘无故,公主去过昌平侯府就死了,怎么看都很奇怪。 锦衣卫上门问了很多人,虽然也来了他们家,可似乎只是例行公事。 一开始,嘉宁郡主觉得是好事,证明事情和她无关,后来打探到锦衣卫很早就去过谢玄英那边,也算是印证了她的想法。 然则没几日,她找太医院的叶大夫诊治时,对方随口提起了程丹若的日程,道是她又开始给稳婆上课了。 这足以证明对方没有嫌疑。 就是自这天起,嘉宁郡主莫名不安。 她想见一见父王,可按捺下来,唯恐惹祸上身,依旧谨慎地留在家中。 正好,她这胎怀得不安稳,有小产的迹象,时常流血。叶大夫说这不罕见,让她好好调养。 说实话,嘉宁并不想在这时候怀孕。 她上回生产还算顺利,可怀着的时候十分嗜睡,精力明显下降,很妨碍正事。如今娴嫔生产在即,宫中风云变幻,嘉宁更想保持精神,以便应对。 但齐王说,王尚书始终不肯明确地为他们张目,可能还是纽带太弱了。 假如她能生下王家血脉,或许会有不同。 嘉宁知道,联姻的真正目的,就是诞生一个拥有两家血脉的孩子。 她思前想后,无奈地发现,不管自己在外怎么长袖善舞,父王最看重的还是王阁老。 这年头,藩王想要上位,靠造反几乎不可能了。藩王的兵权早已被收拢,手中最多两三千护卫,大半还留在封地。 可光京城的兵马就不下一万,拱卫京城的各卫所就不用说了,凑个三万大军轻轻松松。 带兵攻入皇宫,弑君篡位全然无可能,想要继承皇位,要么让皇帝点头,要么等皇帝驾崩,由内阁商议。 七卿是最重要的七票,各侍郎同样有发言权,再往下就是最好有。 她在京城经营了好几年,一方面庇佑富商豪族,为他们摆平麻烦,疏通渠道,从而获得财货,另一方面,又替一些人穿针引线,必要时资助银两,帮他们谋取官位,拢为己用。 做得次数多了,人人都知道,嘉宁郡主颇有能耐,不吝与之交好,对她远比对荣安更殷勤。 嘉宁是有些自得的,这些年,她交好的高官太太越来越多,有时运气好,还能够从蛛丝马迹中窥见敌人的动向。 比如,福建银矿的事,她就隐约摸到了轮廓,假以时日,或是以利益,或是用把柄,她必能争取更多的助力。 只要想一想,自己可以直接或间接地指使朝廷命官,干涉政务,嘉宁就由衷感到兴奋。 目前为止,最重要的笼络对象还是王尚书。 礼部尚书在过继和继任的事上最有发言权,也是阁臣,于齐王系至关重要。 所以,嘉宁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再生一个孩子,最好生个儿子。 她一贯小心,故而未曾错过荣安公主似有若无的敌意。 荣安不喜欢她,嘉宁很早就知道,其实,她不怎么把这堂妹当回事。她太小家子气了,为了谢玄英要死要活的。 诚然,谢玄英很好,嘉宁也想过,当初如果能放低身段,好好谋算一番,或许她能得到比王家更好的助力。 她也想要这样的好丈夫,样貌俊美,才华横溢,文武兼备……谁不想要呢? 但嘉宁和荣安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她明白,人生就是天生不公平的。 她没有投胎成男子,能为自己争一个皇位,也没能投在皇后肚子里,生来就是嫡长公主。 命数如此,只能认命,然后博一个未来。 眼下孩子于她而言最重要,故而整场宴席,嘉宁都格外小心,能避则避,尽量减少存在感。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回家后便觉得腰酸,只能卧床。 世事就是这般荒诞,有的女人怀孕,是得了护身符,自此鸡犬升天,有的女人怀孕,却是坠入十八层地狱。 嘉宁是后者。 她因为这个孩子精力不济,卧病在家,错过了唯一自救的机会。 太监带着太医院的人来了。:,,. 章节目录 第482章 未如意 嘉宁是郡主,并没有郡主府,但为表尊重,王家买了一座三进的院子,单独给他们夫妻住。 立夏了,百花盛放,暖风徐徐。 王五兴冲冲地走进了屋里,坐到床边道:“陛下听说你病了,派了太医来为你诊治。” 嘉宁郡主愣了一下,又惊又疑。难道皇帝因为没了荣安,把父女之情移到她的身上了?但这样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她更多的是不安。 但皇帝亲自派人探望,不能不见,嘉宁收拾好心神,笑着迎接李太监和叶大夫。 李太监笑眯眯道:“请郡主安。陛下听说您病了些时日,专程点了叶大夫为您诊治。” 嘉宁郡主试探:“不过是小病小痛,怎好麻烦陛下垂询?” “郡主这话可就外道了,您也不是外人,是陛下的亲侄女。”李太监道,“这长辈关心小辈,不是应该的吗?郡主在疑虑什么呢?” 嘉宁郡主道:“陛下百忙中还记得我,实在叫人感激涕零。” 李太监笑了笑,给叶大夫使了眼色。 叶大夫上前,半跪请脉。 搭脉就足足一刻钟,眉头也越皱越紧。 嘉宁郡主心中升起浓烈的不安。 “太医……”她客气地称呼,“不知我的孩儿如何了?” “我先前就和郡主说过,您这胎怀得不好,尤其是头三个月,得卧床静养。”叶大夫强调,“绝对不能再折腾了,好好保胎吧。” 嘉宁郡主扶了扶腰,眼底闪过思索:“这孩子能不能保住?” 旁边的王五听见,忙道:“一定要保住,麻烦太医了。” 嘉宁郡主微蹙眉梢,瞥了丈夫眼,按捺下不快。她是想着,若孩子不好,干脆就不要了,等养好身子再说。 但王五这么说了,她不好公然流掉王家血脉,也道:“拜托了。” 叶大夫捋捋短须,叹道:“开点安胎药喝喝吧,这三个月不能行房。” 王五有点不好意思:“这我知道。” 叶大夫点点头,出去开方子了。 安胎药是常见的药方,嘉宁郡主身边的宫人看过,立马派人去抓药。 叶大夫又道:“取笔墨来,我给郡主写一张忌口的单子。” “是。”又有宫人去拿笔墨。 叶大夫沉住气,慢条斯理地开始写单子。 里头,嘉宁郡主不自觉地抓紧床单,试探地开口:“荣安……是什么时候?我想去送送她。” “明天就是头七。”李太监十分和气,简直不像是赫赫有名的东厂提督,“陛下的意思是过了便下葬。” 嘉宁郡主忙不迭表忠心:“我去送送她,毕竟姊妹一场。” “郡主有心了。”李太监意味深长道,“看您到时候身子能不能撑住吧,别为难自己。” 嘉宁郡主虽然还觉得不对劲,但稍微放松了警惕,忖度少时,示意大宫女去拿个荷包:“劳烦公公专程走一趟……” 李太监立马收入袖中:“好说好说。” 见他收了钱,嘉宁郡主更放松了,正想说什么,忽而外头有人禀报:“郡主,仪宾,王阁老派人来,说让仪宾回家一趟。” 王五不明所以,但祖父要见他,他肯定马上要过去。 “郡主……”他歉疚道,“我回家一趟,晚些再过来。” 嘉宁郡主怕王阁老听见了什么消息,忙道:“不必这般着急,祖父叫你,你就多陪陪老人家,我们不常在家,该尽的孝心还是要尽。” 王五十分感激。 他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没想到能娶到这么一个美丽懂事的妻子,此生足矣。 “郡主放心。”王五全部应下,这才急急忙忙出门。 此时,宫人端着熬好的药进来了。 叶大夫伸手接过,看了看成色,皱眉道:“水加少了。” 宫人一怔:“是三碗水没错。” 叶大夫道:“那就是火太大了,你再拿点水来,这么浓不好入口。” 宫人不疑有他,忙去倒水。 叶大夫看她加满九分,点点头。 宫人这才端了药进去:“郡主,药来了。” 嘉宁郡主蓦地顿住,霎时间,全身汗毛倒竖,仿佛有利刃架在后颈,让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心跳倏然加快,她勉强笑了笑:“放着吧,我一会儿喝。” “郡主,您还是喝了吧。”李太监和蔼道,“这是陛下的恩典,喝了,奴婢才好回去交差啊。” 嘉宁愣了愣,电光石火间,已然明白眼前的一切。 她罕见地惊慌起来:“为何?你这老奴,是假传谁的指令?” 又费劲地辩解,“是不是谁说了谗言?荣安?和我无关!我冤枉——我不喝,我要见陛下,我要见父王!!” 一面说,一面挣扎下床。 但李太监死死拽住她:“郡主,事已至此,您就认了吧,来人!” 守候在外的太监们立即入内,控制住仓皇的宫人们。 叶大夫深吸口气,端起了旁边的药碗。 李太监摁住挣扎的嘉宁郡主,掰开她的嘴巴。 “不是我,唔——”药汁被强行灌入口中,鼻腔和气管全是药味,嘉宁郡主绝望地乱抓,“和我无关!我冤枉、不是我、我要见——咳咳咳!” 药汁划过咽喉,流入胃中。 嘉宁郡主顾不得别的,连忙伸手去扣喉咙,想把药吐出来:“为什么?陛下是怀疑我吗?不是我——我和荣安的死没有关系——不是我!” 李太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哕。”嘉宁郡主拼命压舌根,酸水不断呕出,污染床单,她涕泪横流,身体因为恐惧而不断发抖,“救我,不是我——” 这一刻,嘉宁恨不得剖开胸膛,以示清白。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她甚至不知道是谁害了她!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救自己。 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她引以为傲的手段和智慧,在一碗毒-药面前毫无意义。 嘉宁拼命抓住能抓住的一切:“不是我,是谁害我?荣安?是不是荣安没死,她要陷害我,不,许意娘——许意娘陷害我——丰郡王图谋不轨,是她!” 她双目赤红,肚子却绞痛不已,好像有一把刀在子宫里搅动。 “啊——我的肚子——”嘉宁郡主爬下床,死死拽住李太监的衣袖,“提督,帮我传信给父王,你应该知道,我弟弟是、是陛下最亲的侄子,你今日帮我,来日必有重酬!” 李太监面无表情,不声不响。 “我是冤枉的。”嘉宁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死在这时候。 她自小便争强好胜,不甘于闷在后院,时常扮作男孩出入齐王的书房。齐王府有的是书籍,还有专门教学的教授,都是朝廷派给藩王,让他们明理懂事的人才。 齐王不怎么爱读书,反倒便宜了她,闲来无事便让教授为自己讲学。 被发配到王府的教授颇有野心,齐王难以接近,便接近嘉宁,教得还算认真,也让嘉宁接受了一些属于男孩的教育。 渐渐的,嘉宁就在史书中寻觅到了自己想过的生活。 ——既生在帝王家,就该争夺更多的权力,走上更高的位置。 十五岁时,机会终于来了。 皇帝迟迟无子,有意过继子嗣。她劝说父王多加忍耐,不要过早暴露野心,与其送还小的弟弟过去,不如由她先进京。 齐王听从了她的建议,她独自前往陌生的京城,满腹豪情壮志。 接下来的数年,她被指婚、嫁人、交际、笼络人马,仿佛活成了另一个有名的宗女。当然,刘陵的下场并不好,淮南王也失败了,以史为鉴,嘉宁也想过自己的下场。 但在她的想象中,自己就算被赐死,也该是父王夺储失败,或是丰郡王上位,清除异己,届时,大局已定,她许有不甘,可也能接受自己的结局。 夺储之争本就如此,你死我才能活。 但怎么都不应该是在这时候,一切才刚刚拉开序幕,她的棋子还未上棋盘,预备的筹码还未出手……怎么能是这个时候就死呢? 太憋屈,太荒唐,太可笑了。 嘉宁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她飞快盘算有什么东西能救自己。 “海上的欧罗巴人,有、有我们的火器……”腹部的抽痛愈发强烈,嘉宁的思绪也不由自主地涣散,“昌平侯和倭寇打得太久了,为的就是私藏火器,助丰郡王谋反……” 李太监:“噢?” 假如嘉宁在正常状态,肯定猜得到对方毫无动容,但她太痛苦了,压在身下的裙子已经渗出血迹。 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极端的恐惧之下,哪怕有一丝希望,也要牢牢抓住。 “郡王在江南……江南笼络士人,如今读书人皆赞他有圣君、圣君之相。”嘉宁死死抓住绸缎床单,“陛下不疑这等狼子野心之人,却、却疑我……” 力气似乎随着冷汗渗出而消退,她头晕眼花,再无法言语,蜷缩成团发颤。 李太监叹道:“郡主这一胎怀得确实不好,罢了,叶太医,你再替郡主开一个一劳永逸的方子吧。” 叶大夫头皮发麻,却不敢不照办。 他倒了一碗水,往里头加入准备要的粉末,端着走到嘉宁郡主面前。 嘉宁郡主看见了,虚弱道:“我待太医不薄,我给你、给你赐金不少……” 她出手大方,不管是上回产女,还是这回怀上身孕,均没捎给叶大夫打点。 然而,别说东厂得罪不起,叶大夫心里清楚,皇帝让他喂药,就是想让他彻底得罪齐王系,今后才能放心为娴嫔接生。 这是投名状啊! 他不递,死的就是叶家老小。 叶大夫颤抖着手,却一声不吭,把药灌进了嘉宁郡主口中。 她紧咬牙关,拿舌头抵,拼命呕吐,却还是无法抵抗两个男子的力气,只能任由苦药灌入咽喉。 这回,痛苦来得快,黑暗来得也快。 “我不甘心——”嘉宁发出微弱的、悲愤的哀鸣,却轻如鸿毛。 少顷,余音未散,气息已无。 叶大夫探了探她的鼻息,又把了把脉,才朝李太监点点头:“郡主去了。” 同一日,驸马韩旭殉葬,公主府百余仆婢皆尽忠。 隔天,荣安公主出殡。 又三日,嘉宁郡主病逝,王五侍奉郡主不力,自裁谢罪。 - 荣安公主,母慈仁皇后,泰平二十年嫁驸马韩旭,二十八年薨。 ——《夏史·列传·公主》:,,. 章节目录 第483章 难回头 十天时间门,荣安公主没了,驸马没了,嘉宁郡主没了,王五也死了。 虽说宗室无权,可这样死人的速度,还是让整个京城大为震荡。大家都在猜发生了什么,但知情人都三缄其口。 冯家没了一个幼儿,原是满心不忿,然而,嘉宁郡主就这么死了,他们心里也暗暗警惕,不敢再有怨憎之语,唯恐被帝王迁怒。 皇帝最近可不止发葬了女儿,也申饬了不少人。 有些挨了一顿骂,比如王尚书,有些直接被贬官,比如与嘉宁郡主来往亲密的官员之家。 这四舍五入,等于在削减齐王的势力啊。 众臣都鸡贼得很,都不敢出头,就等齐王反应。 而齐王的反应就是……没反应。他仿佛完全不知道背后的深意,只顾哀悼自己青春早夭的女儿。 如此表演了数日,风波才徐徐平息。 - 齐王别府。 齐王和幕僚密谈。 “王爷放心,郡主知道轻重,必不会带累府中。”这幕僚不是别人,正是王府原先的教授,嘉宁郡主的夫子,算是一手带出了这个女学生。 齐王坐立难安:“无缘无故,陛下为何处死嘉宁?是为了荣安?” 幕僚道:“荣安公主暴毙没多久,郡主便‘病逝’,必有所关联。” 齐王问:“打探出内情没有?” 幕僚道:“段华对我们不假辞色,还是从东厂那边下手容易些。” 齐王点点头:“不必吝啬金银,先把那群太监喂饱了再说。” 幕僚应下,又道:“可惜了郡主辛苦拉来的人脉,怕是不敢和我们多接触了。” 齐王却道:“除了王厚文,其他的可有可无,最要紧的还是圣意。这次,是小二赢了,不过,小九更小,我们还有希望。” 小二就是丰郡王,他在这辈里排行第二,而齐王世子排行第九。 “毒杀荣安公主,废掉郡主,郡王爷这手段着实阴毒。”幕僚道,“王爷,咱们总不能白吃这个亏。” 齐王道:“不错,小二最大的倚仗不是许继之,是冯成源。” 昌平侯名冯元,字成源。 “找张友吧。”齐王思索道,“虽说是亲家,可只要有足够多的好处,他也一样会翻脸。” 幕僚道:“也好,咱们的人可没少给他送礼,到他该回报的时候了。” - 许家私宅。 许意娘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轻柔地哄拍:“溪姐儿最近乖不乖?” “乖。”小女孩懂事地说,“我听娘的话。” 立在旁边的妾室梁氏笑容满面:“王妃,溪姐儿很乖,夜里也不吵我。” “好孩子。”许意娘微微一笑,将小姑娘还给她。 小姑娘抱住梁氏的脖子,哀求道:“娘,要吃糕糕。” “好好,吃糕糕。”梁氏笑得合不拢嘴,“王妃,我这就带溪姐儿下去了。” 许意娘颔首,心里也颇为满意。溪姐儿今后运道好,可是要做公主的,惦记一个乐妇可不像话,现在看来,夏犹清是个明白人。 她生下孩子以后,就把女儿交给奶娘带,奶娘说梁氏是她娘亲,溪姐儿就真把梁氏当成了生母。 照许意娘说,夏犹清比嘉宁聪明得多。 嘉宁的眼里只有帝王将相,似乎阁老重臣才是有价值的,值得关注的,小官吏就要退居其次,而女人、下人、贱民这样的小人,是不必在意的。 可许尚书从小就教过许意娘——“能成事者,自是一方豪杰,能坏事的,却常是小人”。 一定要防备小人,小人的背叛和出卖,能轻易毁掉一个高山般的大人物。 荣安骄横,嘉宁傲慢,所以,她们都死了。 许意娘不想犯同样的错误。 她也没有资格犯错。 嫁进皇室的媳妇终究是外来者,一旦出事,首先被牺牲的就是她。 她不疾不徐地摆开棋盘,回顾自己的整场布局。 谋杀是一个引子,为了牵出后面的安排,需要一个人去死。 她选择了荣安。 荣安是最合适的诱饵,亦是她复仇的目标。 因为仇恨,她整整花了十年的时间门,去琢磨推敲她的脾性,了解她的喜恶。且同在宗室,有足够多的时间门接触她,恰好荣安也不是什么难懂的人物。 她是金枝玉叶,什么都有了,唯独惦记谢玄英,无法忘记少女时爱慕的表哥,同时,明面上对驸马大度,其实,驸马多看哪个宫人一眼,那个宫人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 宗室对荣安公主的评价不坏,认为她安分乖顺,显然,她没有选择杖杀动刑,而是更隐秘的做法。 许意娘派人密切监视荣安的奶娘,发现她隔三差五就会买些药材。 这位老人忠心耿耿,不难猜测为公主做了很多事,可惜因为老病过世了。 但人的喜好是不会变的,许意娘认为,即便奶娘已经不在,荣安公主还会用同样的手法。 ——她这么柔弱天真,肯定见不得血腥吧。 这一点构成了毒杀的诡计。 接下来,许意娘开始寻找一把刀,动手的刀。 空月就这么浮出水面。 她在宫里受过一位宫人的恩情,那位姐姐的照顾,是小女孩在宫中唯一的慰藉和牵挂。她们情同姐妹,同吃同住,可对方却在某一日消失了。 许意娘花了些功夫,才发现一位可疑的老太监。 他被谢玄英安排出宫,一直默默无闻,可却知道一个大秘密。 消失的宫人从前是照顾雪狮的。 雪狮是荣安的猫,发狂而死,没多久,公主却又抱了只一模一样的回去,这让许意娘想起了少女时的一场意外。 王家赏梅宴,黄耳发疯,险些害死一众贵女。 事后,这个宫人被灭口了。 空月愿意为姐妹报仇。 看,小人物为恩义,竟有这样的勇气,敢于弑主。 荣安一定想不到这点,正如她从未想过,被她一念之差却改变人生的许意娘,竟然从未遗忘。 弄清楚这件事,许意娘开始寻找第三枚棋子,也就是替罪羊。 人选有二,程丹若和嘉宁。 前者差点死在宴席上,后者差点害死不少重臣之女。 但程丹若与她无冤无仇,彼时又远在天边,嘉宁却是近在咫尺的敌人,并且在京城格外活跃,显然,解决后者得利最大。 三个人,不多也不少,许意娘不想把局面搞得太复杂,以免脱离掌控,决定只用这三枚棋子,完成一个完美的杀局。 当然,想法是想法,行动是行动。 许意娘最初的想法很简单,让荣安除掉嘉宁,所以,不断有人让荣安知道,嘉宁比她更好,更像公主,从而埋下杀心。 □□安太没用了,谢玄英回京后,她对嘉宁的恨意便转嫁给了程丹若。 于是,许意娘调换了思路。 让嘉宁去杀荣安。 嘉宁可比荣安聪明多了,对下人恩威并施,寻不到突破口。可没关系,她没有人去做,空月可以。 许意娘花了一年和嘉宁相处,慢慢摸准了她的脾气。 嘉宁是个傲慢的人。她认为许意娘这等贤妻良母,不懂自己的青云之志,她野心勃勃,试图干涉朝政,左右皇位的更迭。 许意娘确实不懂她,但不妨碍她根据这个弱点,将杀局设在后宅。 计划有了雏形,最难的便是实施。 许意娘既然确定了三枚棋子,就不会节外生枝,她决定把最难的部分,全都集中在空月一个人身上,这样,只要她死了,谁都解不开这个局。 她苦读医书,自学药理,最后在大蒜胶丸上获得灵感。 晨哥儿咳嗽得厉害,大夫让试胶丸,药水装在丸衣里,味道不呛人,但起效会更慢一些。 许意娘试验多次,发现药物装在胶丸里,发作时间门比蜜丸晚得多。荣安体弱,每日都要服一次乌鸡丸,只消让空月调换最后一颗蜜丸就好。 公主千金之躯,万不会令仵作验尸,可仅仅如此还不够,她需要彻底误导旁人投毒的时间门。 许意娘想了很久,最终决定故布疑阵,假装有两人同时受害。 冯家的宴席不是最优选,可嘉宁怀孕了,错过这个机会,很难再有此良机,必须在百日宴动手。 客人都是她熟悉的人,她不是丧心病狂之辈,无仇无恨,何必取人性命,遂决定外敷,弄出点动静,让人知道都是斑蝥所致就行了。 最终选择孩子,是因为他不会说话,无法争辩,以免出现纰漏。 做法也十分简单,将毒性更微弱的药粉藏于荷包,趁人不注意,悄悄用手帕蘸取少许,借擦拭的动作,将帕子带过襁褓即可。 这样就不需要接触孩子,以免惹上嫌疑。下手的时间门则是在散席后,彼时公主已经离去,大家不会过多关注。 她计划得很好,冯家子不是张佩娘生的,不过是庶出,以她的脾性,肯定不会过多在意孩子。嫡母都忽视,下头的人肯定也不会多尽心,一旦孩子出事,她们只会互相推诿责任。 这样就无人知道是何时出的事情。 此外,她会想方设法,把嫌疑转移到程丹若身上。 她深谙药理,且大蒜胶丸就是她的发明,还和荣安有仇,多么合适的人选。 当然,仅凭这些,并不能将她定罪。许意娘也不是真的要让程丹若替罪,只是希望借由这一重嫌疑,阻止程丹若为娴嫔接生。 那个孩子无论是男是女,生不下来对他们最有利。 没想到孩子死了。 冯少俊是她的小舅舅,这孩子其实是她的表弟。许意娘确实想利用他,正好也能洗清冯家的嫌疑,却没想到害死了亲人。 明明药量很少,明明皮肤接触只是会起些疱疹,为何……为何会死呢? 直到这一刻,许意娘才隐隐了悟。 ——她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从前再多的算计,也只是算计而已,如今却不然,她的手上已经沾了血。 亲人的血。 心头仿佛有巨石压下,许意娘扶住胸口,有些喘不过气。 她忍不住想,曾经的我,可曾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没有。 十三四岁的豆蔻年纪,许意娘对未来的设想只是做谢三奶奶。 平时伺候婆婆,应付妯娌,主持中馈,照顾好丈夫和孩子,在外好好交际,做个完美的妻子。或许要应付通房小妾,或许丈夫对她没什么感情,但没有关系,许意娘有信心做好。 天长日久的,日子总能慢慢好起来。 她会有二三儿女,一个敬重她的丈夫,拥有平凡但幸福的一生。 但人生从不按设想前行。 明明已经定下的婚约,就因为荣安的胡搅蛮缠而撕毁了。 她无比期待的人生,就这么轻易地破灭了,可始作俑者呢? 荣安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十五岁的一整年,许意娘都为此深感痛苦,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复仇吗?□□安是公主,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她怎么能心怀怨恨呢? 她只能默默忍受着旁人异样的眼神,幸灾乐祸的嘲笑,还要装得若无其事。唯一的反抗,便是试图接触谢玄英,想挽回属于自己的婚姻,却彻底失败了。 然后,皇帝就将她指给了丰郡王。 许意娘顺从地接受了。 就好像她只能顺从地接受退婚。 她安慰自己,这样也好,嫁入宗室不比嫁入侯府差,人们不会再嘲笑许家,不会再讽刺她错失谢玄英。 人生不能回头。 许意娘忽然平静了下来。 她已经嫁给了丰郡王,自此后,结局只有两个:一是生,她成为大夏最尊贵的女人,鸡犬升天;二是死,她、儿子、父母,或许还有外祖一家,全都要死。 这条路,不是她选的,但结局她想自己选。 她不要死。 再等等吧,许意娘对自己说,只要你能赢,一定还上对冯家的亏欠。 她缓缓吐出口气。 “来人。”许意娘又恢复成了最温婉的状态,“请王爷来一趟,有要事相商。”:,,. 章节目录 第484章 查账了 外城茶馆。 谢玄英一身道袍,坐在二楼的雅间里,慢慢翻看着手中的账目。 他看得很认真,对面坐在凳子上的中年人不敢打扰,数次欲言又止。 良久,谢玄英才放下簿子:“属实吗?” “下官不敢欺瞒部堂。”岑主事道,“武库的账目确实有问题,弓箭刀剑的消耗只略有增长,但火器的损耗率实在太高了。” 谢玄英自入兵部起,就对武库司的情况十分在意。 他收服了岑主事,安排自己的线人入衙门打杂,就是为了弄到武库的真账本,搞清楚兵部风平浪静的水面下,到底藏了什么。 大半年过去,岑主事归心,默写出了他曾经偷偷翻阅过的账本。 从昌平侯打倭寇以来,火器的损耗逐年增长。 火器容易坏,损耗是正常的,然而,随着士卒的作战日渐熟练,对倭寇的了解增加,消耗应该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水准才对。 这两年,可没说打过什么大仗啊,都是几百上千的斩首。 昌平侯到底在干什么? 谢玄英生在勋贵之家,对家里的巨额财产来源,其实也不是没有猜测。 他爹又不是什么清廉之人,或者说,勋贵没有一个是干净的,锦衣玉食靠得可不是家里的几亩田。甚至皇帝也是不干净的,皇庄阡陌相连,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富饶之地吗? 军队吃空饷是惯例,五军都督府的五个都督,个个都这么干,但贪污和私藏火器是两码事。 火器不比弓马,破坏力十足。 谢玄英算了算数量,感觉离造反还是有点距离的,可从中牟利的话,数目绝对不小。 他沉吟半天,才对岑主事道:“你回去吧,这件事不要对外透露,明白吗?” 岑主事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就告退了。 他投靠谢玄英并非是想主持正义,那也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兵部主事。只是儿子得罪了人,被东厂盯上了,希望能请谢玄英从中调解。 谢玄英帮他说情,以一千两的价格,让宫中太监放过了他儿子。 岑家因此被掏走不少家底,幸好有程丹若借他孙子满月之名,送了些金银,勉强支撑住门面,没有被人察觉。 得了人情,又拿了封口费,四舍五入就是人家的人了。 对此,岑主事毫无心理障碍,他是车驾司主事,平时都是坐冷板凳,能窥见武库司的秘密,还是前年武库司主事生病,没人干活,他被借调到隔壁两月,感觉到出入的账目不对,这才偷偷翻阅了账本,发现了秘密。 武库司可是个油水衙门。 岑主事巴不得谢玄英早日掌控武库司,自己好鸡犬升天,跟着调过去。 不求捞一把肥的,光五军都督府的打点就够一家吃喝嚼用的了。 他上回看得清清楚楚,每逢武器出库,都督府都会遣人打点,一顿酒席是肯定少不了的,还有藏在荷包里的银两,至少二十到五十两。 然后,无论他们拉走多少武器,他们都不清点、不过问、不记账。 还有外快。 兵部明面上拨的武备不多,各营的消耗远胜于此,缺少的部分就以低价购买兵部和工部的“损耗”。兵部是保管不力,弓箭松弛,刀剑生锈,工部是瑕疵品,反正都是不能用的,为节俭,就低价卖掉了,其实都是好东西。 岑主事暗暗算过,假如一套弓箭的真账是10两,那么公账就是3两,各营给7两,多出的4两就是他们的封口费。 然后给上官3两好处,自己留1两,相信各营的账目应该是反过来的,报账是10两原价,剩下的3两就吞了。 这还是规矩的做法,不规矩一点的,出的公账记1两,进的公账记15两,每次几百上千套的弓刀出入,一票就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岑主事是老实人,信奉细水长流,差不多就行了。 贪太多容易出事,不贪容易被排挤,能让自家在京城过上宽裕的日子,又不至于酿成大祸,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他想得很美好,甚至以为谢玄英要账本,也只是为了扳倒廖侍郎。 然而,谢玄英压根不是这么想的。 他打算扼制这种中饱私囊的作风。 只是怎么做,还有待商榷。 他不能自己跳出去说,咱们兵部有人手脚不干净,你们都贪污索贿了,我要干掉你们,还大夏一个朗朗乾坤。 尤其他是兵部侍郎,该维护自家部门的利益,否则,人家凭什么服他?为了自己的好名声,不顾同僚死活,等于自绝官途。 所以,谢玄英在等一个机会。 一个让别人背锅的机会。 - 四月下旬,天气异常炎热,许多省份降水锐减,旱灾已是可以预料之事。 户部侍郎张友上奏,恳请皇帝减缓军费支出,清点太仓,以备赈灾。 皇帝同意了,勒令昌平侯回京,谭参将暂代海防,暂停与倭寇的战事。 虽然廖侍郎表示,夏天是倭寇活动最频繁的时间,此时停战,可能会让倭寇以为大夏后继乏力,变本加厉骚扰沿海。 但皇帝没有采纳建议,反而用了最简单的办法,今年禁海,除贡船外,漕船不可行海路。 昌平侯只能领命,放下兵权,孤身进京。 没办法,大夏制度就是武将只能领兵,调兵遣将的权力属于兵部。昌平侯一旦被调回京,在沿海的上万军队就和他没有关系了。 谢玄英琢磨了会儿,又炒了次冷饭,把改革后的马政写成奏折递上去,中心思想是改革过后,军民的抵触心理大为降低,去年冬天死亡的马匹数目减缓,预计今年夏天互市时,和蒙古补购军马。 简而言之,告诉领导自己干活了,干得也不错,计划做得很好。 所以,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办吗? 果然没几天,皇帝就召他入宫,轻描淡写道:“今年旱灾频发,各部都要缩减开支,你帮曹卿一起清点下兵部衙门的账。” 谢玄英露出一丝讶色,但什么都没问,点头应承:“是。” 又朝曹阁老道,“次辅有什么杂事,尽管吩咐下官。” 曹阁老不动声色:“今年有清臣做帮手,我可松快多了。” 谢玄英自然不会当真。 昌平侯如果真的干了什么,第一个打点的就是曹次辅。他不信曹次辅什么都不知道,相反,这回想查出什么,指不定就要得罪了他。 但谢玄英并不担心。 他精神抖擞,和曹次辅一道回了衙门,就说:“既然是陛下亲口吩咐的,宜快不宜迟,下官今天就开始着手办吧。” 曹次辅端起茶盏,慢条斯理道:“你没查过吧?这是细致活儿,没有个十天半个月理不清楚。” “次辅说得是,”谢玄英神情恭敬,并不反驳,只是道,“左右在昌平侯回来前理出头绪就好了。” 曹次辅瞟了他一眼。 谢玄英似在思索,没有留意他的眼神,斟酌道:“不然怕不好交代。” 曹次辅放下了茶碗盖。 谢玄英知道,曹次辅应该很清楚,皇帝突然提起查账,针对的是昌平侯。平时糊弄过去,兴许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现在却不成。 你遮掩账目,是不是昌平侯的同谋,是不是和丰郡王有关,是不是参与夺储?这是大忌,稍有不慎就是个死。 多好的机会啊。 谢玄英笃定,曹次辅一定会松口,除非他铁了心保昌平侯了。 “清臣此言老成。”果然,沉吟过后,曹次辅选择退步,并挖了个坑,“那就交给你办吧。” 他不想得罪昌平侯,干脆让谢玄英出头。 谢玄英心里门清,故作为难地苦笑了一声,才叹道:“次辅既然发话,下官自当从命。” 曹次辅端茶送客。 谢玄英没有再打搅上司,回自己的房间布置任务。 而曹次辅则招来了廖侍郎,言简意赅:“你帮一帮清臣,该做的不该做的,得有个数。” 廖侍郎拱手:“下官明白,您放心。” - 查账前,谢玄英先回家了一趟,和程丹若说明原委。 “我打算在衙门住几天,免得横生枝节。”他道,“这两天我不回家了。” 程丹若眨眨眼:“不回家啊……” “开心啊?”他没好气,“可以去牧场了是吧?” 程丹若道:“你不在,我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 这话谢玄英爱听,他算算时间:“是不是屈毅他们要回来了?” “对,我打算让他们直接去牧场。”程丹若道,“一来方便休整,二来也好给我做个帮手,预备下一批种痘。” 谢玄英道:“自己小心。” 她:“知道了。” 于是夫妻俩分头干活。 谢玄英那边不必多赘述,不过是打开武备库,核验兵器的数目,看和账本能不能对上,再叫小吏交叉验算,查证账本中是否有疏漏。 这是个细致活,他留下心腹盯梢,自己则一趟趟突击武备库,亲自查看里头的兵器成了什么情况。 廖侍郎纵然有所准备,却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连夜开仓,还一摸一个准。 ——这当然是早就摸过底了。 底下的人暗叫糟糕,天不亮就在衙门候着,等廖侍郎拿主意。 而这时,程丹若已经骑上春可乐,再次向牧场进发。 路上尘土飞扬。 她裹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但到牧场时,还是黄了三四个色号。 程丹若原本想洗个澡,然则思忖后,只是擦了擦脸,便招来管事询问。 “今年的草原是不是特别干?”她问。 管事道:“不错,今年春雨格外少,如今还是半黄的,原是准备转场的,再往北边走一走,兴许能找到湿润的谷地放牧。” 程丹若立即道:“留一些公牛下来,其他的带走吧——我的痘牛还好吗?” 牛痘病毒可遇不可求,她做了几手准备。 疫苗和病牛的皮低温保存,并不断制造痘牛,一个传一个,确保牧场中至少有一头痘牛,可以随时采集。 传染的过程比接种简单,牧民就可以做。 管事立即叫人去牵牛。 程丹若洗了手,熟练地检查牛腹,满意地发现牛痘还在。 接下来,就是移种疫苗,采集脓液,在兔子身上比较两种毒株的优劣。 有了去年的经验,今年的工作就较为顺利了。程丹若惊喜地发现,冷藏过的疫苗还有活性,且毒性减弱了,相反的是,牛身上传了一代又一代的牛痘病毒,变得凶很多。 鬼知道这半年中,病毒发生了多少变异,反正不能用了。 程丹若重新培养了一批疫苗。 而这时,离京半年的张御医一行人,绕过了京城,汇集到了牧场中。 乍然见到他,程丹若几乎不敢认。 “明善公……”她神色复杂地望着眼前的老人,“你的手……” 张御医笑笑,举起三根手指的左手:“被毒蛇咬了,我不敢冒险,只好断指。” 云南崇山峻岭,毒虫瘴气,有太多他不熟的蛇类。虽说有向导,可在翻山的过程中,他还是不慎被毒蛇咬到。 幸亏向导及时发现,让他立即断指,再慢一会儿怕是就毒血攻心,当场暴毙。 程丹若道:“您受苦了。” 张御医可不止是少了两根手指,离京前,他算是仙风道骨的老大夫,这会儿却消瘦黝黑,满脸风霜,老了十岁不止,腿脚看着也不太好。 “腿被狼咬了口,好在无大碍。”张御医一瘸一拐地落座,迫不及待道,“不必说客套话了,程夫人,你做了一件天大的善事。” 程丹若见状,按下关切,正色道:“结果如何?” “我们走访了三处村落,与不少天花病人日夜相对,无人感染天花。”张御医慎重道,“三十二人中死亡五人,皆是生病或意外,伤者约十人,亦是意外或与人争斗所致。” 云南的土人也十分凶悍,双方爆发过冲突,屈毅带的护卫大半因此负伤。 他又道,“可惜,我等治疗的数百个天花病患中,一村一家,几无幸免,死者过半,愈者寥寥。” 程丹若默然。 天花传染率高,死亡率也高,且越是贫穷的地方,人们营养差,抵抗力就差,更容易被病毒打败。 而天花没有特效药,大多数情况只能硬抗。 “今日就请明善公好生歇息一晚,”她下定决心,“明日,便开始写奏疏。” 张御医起身,一揖到底:“老夫必竭尽所能,助夫人得偿所愿。” “不。”她说,“是我们得偿所愿。”:,,. 章节目录 第485章 路不易 关于天花的奏疏,程丹若很早就开始拟了。 删删改改数稿,如今差的只有最后的验证部分,在张御医的帮助下,也很快就完成。 内容大致分为以下几部分: 开篇先简明扼要地写出结论,接种牛痘如同得一次天花,今后再也不会得。而所谓的牛痘,就是牛的天花,症状轻微,多不致死,只有一个疤痕。 结论之后再论述具体内容。 比如天花的源头,目前的主流说法是胎毒,但没有形成统一的说法,她直接表示天花是疫病的一种,源头也就是疫气。 疫气在人身上是天花,在牛身上是牛痘,类似如猪丹毒和人的丹毒,就是曾经说服张御医的一套人与动物的关联学说。 接下来提出核心观点:得过天花的人不会再得,并附上人痘法,表示在此之前大家已经尝试过了,效果很好,问题是痘苗毒性不同,好的痘苗不致死,坏的痘苗毒性大。 所以,要想安全地防治天花,就要寻找一种更安全的痘苗,牛痘就是这样。 具体如何制作疫苗,程丹若没有详细说,她相信皇帝对此也不感兴趣,故而只是简单描述,取脓液涂抹人的胳膊即可。 她已经取出较为温和的疫苗,并为众人接种,连张御医在内,总计多少人。 他们前往了云南的某村、某镇,接触了多少位病人(这部分由张御医完成),虽然有伤亡,但都与天花无关,重逢证明牛痘的效果。 奏疏不是论文,太长了皇帝也不爱看,写成这样就足够了。 张御医才歇两天,还没缓过长途跋涉的气,就揣着奏疏找到了盛院使。 彼时刚过午,烈日当空,蝉鸣聒噪。 盛院使在家中桐荫下乘凉,听说他上门,微微吃惊,忙迎进来,请他坐到树下,饮一杯凉茶。 “张公辛苦。”盛院使见他憔悴,十分客气,“此行不易吧?” 张御医道:“确实颇多凶险。”他将奏疏掏出来,递给盛院使,“院使请看,这是程夫人写的奏疏,托您转呈圣人。” “是治疗天花的方子?”盛院使一边问,一边翻开,“你这回去能全身而退……嗯?” 他立马被吸引了注意力。 张御医喝口凉茶,掏出帕子擦了擦汗,耐心等盛院使看完。 盛院使的表情从“震惊”变成“不可思议”,再转为深深地思量。许久,他合上奏疏,问:“这是真的吗?” “是。”张御医平静道,“你知道我没有得过天花,这次,我为几百个天花病人治疗过,所有人都只戴面衣,没有喝药,但没有一个人得天花。” 盛院使问:“你带的人一个都没事?” “这倒不是,有几人因为滇地的瘴气而死。”张御医说,“但都不是天花。” 同僚多年,盛院使对张御医的脾性十分了解,知道他不会说谎,可还是忍不住再问一遍:“此事当真?” 张御医道:“千真万确。” 盛院使深深看着他,缓缓道:“为何来询问?你自可面呈圣人。” “您才是院使。”张御医说道,“这也是程夫人的意思。” 程夫人……盛院使陷入沉思。 他曾经很排斥程丹若,医学是属于男人的,虽然从来不乏女医,杏林世家的姑娘都会学一些医术,但她们从来不会占据太多的视线。 她们默默为妇人看病,相夫教子,存在又不存在。 程夫人却不同,她父亲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夫,若非师祖是李御医,和江湖游医无甚区别。 但她走到了台前,治疗鼠疫,钻研金镞,教导内侍、接生产妇……一件件不容忽视。 太医院不喜欢她,认为太离经叛道,完全背离他们所熟悉的医理。 可大家都不愿意正面抗争。 一则,与妇人计较,有失体统,二则,太医最擅长明哲保身,医术再高明,在权贵眼中也没什么分量。 不如敬着她,远着她,不承认她,任由她去。 反正医术一道,话语权掌握在他们手中。 盛院使作为太医院的院使,稍微灵活一点,毕竟他一半是大夫,一半是官,尤其皇帝新得佳讯,他获利颇丰。 在升官发财面前,他也可以很变通。 张明善运气好,在人家当女官的时候就结了善缘,可他分量还不够。恰好,盛院使有她要的东西。 程夫人毕竟是个女人,她永远无法取代盛院使的地位。 既然如此,何不各取所需呢? 这可是天大的好处,别说合作,跪下都不寒碜。 “既然程夫人信重,老夫少不得奔忙一回。”盛院使立时道,“你随我进宫。” 张御医拱手:“劳烦盛公了。” “分内之事。” 盛院使动作利索,立马带着张御医往宫里递了牌子。 两个太医的分量不轻不重,他们被接到偏殿等候。 这一等,就看见昌平侯入宫了。 盛院使微露讶色。 张御医也问:“昌平侯回京了?” “半月前的事。”盛院使低声道,“来得好快。” 心里却想,聪明人啊。 皇帝临时召回外头的将军,摆明了是不信任,这时若拖拖拉拉,讨价还价,三分的猜疑立马变成七分的怀疑,假使碰见政敌说坏话,变成十分的罪名都有可能。 昌平侯显然不愿意给敌人这个机会,光速返回。 盛院使闭目养神。 半个时辰后,昌平侯出来了,送他的是石太监本人。 盛院使有了数,继续等候。 待日头偏西,大概申时正左右,皇帝传他们二人进去。 “此时过来,有何要事?”皇帝已经忙完了政务,这才有空睬睬他们。 盛院使叩首问安,道:“张鹊自云南归来,那边的天花疫情已有所控制,此行也验证了宁远夫人的药方,可防治天花。” 皇帝听前半句的时候心不在焉,最后四个字才微微回神,多问了句:“有了治天花的方子?” “回陛下,不是治天花的,是防天花的。”盛院使呈上奏疏,“用过以后,终生不会再得天花。” 皇帝的兴趣更浓了。 皇宫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即便是龙子凤孙,也常有得痘疮而死的孩子。他这辈子未必会得天花,却知道后代必定有人会得一次。 退一步说,能不得病和得病了能治好,肯定是前者不受罪啊。 帝王都惜命。 他翻开了石太监转呈的奏疏,一目十行看了遍。 皇帝在当齐王的时候,没法接触政务,教授们教的就是诗词歌赋,他也看了一些杂书,医书自然也翻过,对大部分内容并不陌生,很快便搞懂了原理。 “张卿亲自验实过了?”皇帝好奇,“要在伤口上涂抹脓液?” 张御医道:“请陛下恕臣失礼。” “无妨。” 张御医这才撩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伤口,不大也不小,很明显的瘢痕。 盛院使仔细看了看,道:“和天花留下的痕迹肖似。” “比天花轻多了。”张御医放下袖子,叹道,“天花留下的痘疤重许多,皮肤溃烂得更厉害。” 天花比鼠疫更厉害,不止死亡率高,难以防范,传播范围也更大。无论南北,皆有天花之疫,细究起来,年年都有人得,从未断绝过,民间谈之色变。 假如能有效防治天花,无疑是天大的好事。 不过,皇帝也有皇帝的顾忌。 他问道:“接种这个牛痘,花费几何?” 张御医解释道:“牛痘苗需要在牛或人身上培养,牛痘收取完毕后,牛可如常耕作,不妨碍生产,所费的不过是人力罢了。” 皇帝问:“所以,只要有一头痘牛,便可接种数人?” “理论上如此,但痘苗也有好坏,不经筛查的痘苗凶些,易发热头疼,筛选出来的好苗温和,无大症状。”张御医如实道,“如何甄别苗种,培养良苗,微臣只学了皮毛,这是宁远夫人发现的,她更明白些。” 皇帝皱眉。 他虽觉得牛痘不错,但更希望程丹若全心接生,确保皇嗣无虞,而不是分心去治天花。 可这牛痘苗的方子是她的秘方,厚颜让人家交出来,皇帝也不好意思。毕竟这不是第一次了,程丹若再忠心,也不能把她当傻子。 太监们为什么忠心不二? 当然是他们得了足够多的好处。 现在这样敏感的时候,纵然能强逼她交出来,也要怕她心生芥蒂。 有时候,同一件事,属下尽心尽力去办,和不出差错去办,效果天差地别。 孩子何等娇贵,再小心都不为过。 皇帝沉吟少时,决定先拖一拖:“事关重大,朕要亲自看一看效果。盛卿,此事交给你去办,张卿协理。” 盛院使明白这个任命的意思,是让他挂名主管,张鹊具体办事,别耽误自己在承华宫的差事。 “是。”他懂归懂,却没打算撒手不管,相反,必须好好办成这事,如此,倘若生产时出了什么意外,陛下想着还要用他,指不定就能逃脱一死,“臣领命。” 张御医就没什么想法了。 皇帝让他当二把手,他在云南吃的苦都值得了。 皇帝颔首,思忖片时,道:“大伴,找些纱罗和首饰,赐给宁远夫人。让她抽空帮盛卿办好此事。” 盛院使:抽空。 “奴婢遵旨。”石大伴弯下了腰。 机会来了。虽然他不太懂牛痘是什么玩意儿,可看得出来,这是个好事儿。 既然是好事,他们能不能分一杯羹呢? 牛痘,是要牛吗?建个养牛局,是不是就能捞一笔? 石太监自己是不缺钱了,可徒子徒孙那么多,总得安排好他们。喂饱了这群小子,今后谁良心未泯,指不定就能救他一命——等等。 他想起前段时间,承华宫娘娘和皇帝的对话。 “我是山西……宁远夫人是大同……臣妾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 石太监贴着墙根,后退着走出了光明殿。 夕霞漫天。 他抬头望着橙红的琉璃瓦,心想,这要是猜对了……:,,. 章节目录 第486章 往前走 石太监带着绫罗金银,造访了谢府。 程丹若客气地接待了他,听说皇帝让她“抽空”办事,也没什么意见。推广疫苗非一朝一夕之事,十年都未必能推广到全国各地。 这是一个长远计划,急不来。 不过,皇帝忽视不代表她就要等。 人要发挥主观能动性。 程丹若客客气气地送走了石太监,转头找来姜元文和金仕达。 布置任务。 “光灿,《白素贞》下一回的内容换一换,这是牛痘治疗天花的资料。”她用温和的口气,说着加班任务,“君王圣明,天下大治,故有良药出世。” 目前还是以章回体为主,白素贞也是,但却是单元剧模式,每个故事之间的关联并不紧密,可以调整前后顺序。 “有难度吗?”她问。 姜元文沉吟片刻,觉得问题不大,不就是祥瑞么,只不过以前是白龟白鹿,这回是牛痘。 总之,把牛痘的妙处和皇帝的圣明结合起来,拍了马屁,又能让他更重视,运气好的话,还能让龙嗣沾上好处。 “在下姑且一试。”他矜持地应下。 “金先生,你的活儿要更难一些,得麻烦你出趟远门了。”她道。 金仕达道:“夫人吩咐就是。” “我想你去一趟江南,寻访几位试过人痘的大夫,把牛痘的抄本给他们,请他们到京城,助我一臂之力。”程丹若嘱咐。 清朝时,沿海地区有不少人家种痘,她推测人痘法是在沿海出现的,并且民间有人一直在做,只是效果不佳。 然则即便如此,他们已经有了很多经验,比如知道怎么保存痘苗,要用干净的瓷瓶密封,存放于洁净清凉处,对疫苗的失活也有研究。 人痘法也需要选苗,毒性低的叫吉苗,毒性高的叫凶苗,具备基本的疫苗种植知识。 程丹若打算把他们召集起来,教他们学会种牛痘,然后让他们回乡,在各自的家乡为人种痘。 这种民间行为能在官方推广前,弥补时间段的空白。 说实话,在官场混得越久,对古代的行政效率越不乐观。牛痘再好,推广之前肯定也要撕几轮。 利益分配好了才能干活。 程丹若搞舆论,把牛痘的功绩和皇帝的圣明捆绑,就是希望他给力点,在这种需要中央集权的事情上,推她一把。 当然,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民间自发的行为也很重要。 皇帝在宫里未必会染上天花,百姓却很容易遭到天花的肆虐,他们的积极性会更高。 金仕达也毫不犹豫:“晚生遵命。” 程丹若想了想,道:“你这一去至少大半年,爱娘是跟你去,还是留在我这?” “让小女随我去吧,长长见识,对她没坏处。”金仕达道。 程丹若笑道:“这样也好,兴许还能碰见个如意郎君。” 然而,金仕达听了这话,面露踟蹰。 “怎了?”她意外,“莫非金先生已经寻好了人家?” 金仕达叹气:“夫人知道,小女主意大,她先前和我说,想嫁回贵州去。” 程丹若忙得很,许久没有和金爱聊过天了,不由惊讶:“为何?” “她说京城好是好,可不如贵州自在。”金仕达愁眉苦脸,“这孩子犟得很,我也说不过她。” 程丹若道:“我和她聊聊吧。” 谢玄英还没回家,她干脆喊来金爱,留 她一道用晚膳。 期间,问起了金爱的打算。 “你爹说你想嫁到贵州?”程丹若好奇,“这是看上谁了?” 金爱摇头:“没有看上谁,我只是觉得该回贵州。” “为什么?” “我爹说,他现在有夫人照拂,给我找一小富之家不成问题,什么布商孙子,米铺儿子,耕读之家的童生……”金爱掰手指细数,“大树底下好乘凉,我爹在夫人跟前说得上话,所以,他们一定会对我好。” 程丹若笑了:“你爹不想你活得太辛苦。” “我知道,可这样的日子太没意思了。”金爱认真道,“我想自己做点事,这样夫人才需要我,我才能一直得您照应。” 爹在夫人面前有脸面,和自己对夫人有用,看似差不多,其实是两码事。 金爱知道,她最大的后台就是夫人,以后日子过得好不好,就看她对夫人有没有用了。 “我长得不好看,我爹也只是个秀才,没什么大用。”她分析,“但我和韶儿是好朋友,和安银也熟悉,我嫁到贵州去就能继续和她们来往。夫人也缺人打理西南的事情不是吗?我愿意去。” 金爱仰起头:“您给我找户人家,把我嫁过去吧。” 程丹若没有敷衍她,平静道:“你这么做,对我确实有好处,可婚姻是一辈子的事,嫁错了人会很痛苦。” “夫人给我撑腰,他家岂敢拿捏我?”金爱却信心十足,“我不怕。” 程丹若道:“你也知道冯四爷和张夫人的事,张夫人有父亲撑腰,但与丈夫离心离德,你能过这样的日子吗?” “我会笼络他,真不行,我也能过。”金爱毫不犹豫,“夫人,我本来就是个穷丫头,不怕累不怕苦,我想做出一番事业。” 金爱娘无才无貌,最大的优势就是和赤韶的友谊,以及程夫人的喜爱。 她要把这份优势放到最大,去最合适的地方。 “贵州很远。”程丹若不置可否,“交通不便,讯息缓慢,我未必能及时给你撑腰。假如有一天,我倒了,你又怎么办?” 金爱拍马屁:“我就抛夫弃子,陪在夫人身边,给您端茶倒水,洗脚倒痰盂。” 程丹若忍俊不禁:“花言巧语。” “爱娘是真心的。”金爱说,“夫人尽管使唤我,我一定好好做,只要我做得够好,夫人今后真有什么……” 她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就回贵州去,照样舒舒服服的。” “人小鬼大。”程丹若摇摇头,“你爹娘感情很好,我想你找一个喜欢的。” “假如真的这么容易就找到良人,世间哪来许多怨偶?”金爱叹气,“我爹娘也是生了我以后才慢慢好的,我娘以前总说,她长得标致,若非我爹会读书,哪里娶得到她。” 程丹若哑然。 每当这种时候,她都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和古代女孩聊婚姻。 说感情,不符合当下的婚恋观,怕误了她们,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违背她的信念,说不出口。 “婚姻当以情为系。”她选择了谢玄英的理念,“没有感情的婚姻困难重重,你做好准备了吗?” 金爱想了想,诚恳道:“夫人,我想不出来有什么困难,遇见了再说吧。大家都是这样的,人家能过好,我也能。” 程丹若沉吟不语。金爱想法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于一个未嫁女孩而言,已经足够难得。 “也罢。”她姑且答应,“你先跟你爹出趟门,路上好好想想,若是回来还不改主意,我就答 应你。” 金爱喜上眉梢:“多谢夫人。” - 金家父女南下,姜元文闭门写稿,程丹若则开始了第三轮疫苗实验。 第三批接种的是太医院的医士医生,他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必须面对天花,这是最优选择。 但这背后也有太医院一系的考量,他们希望借此机会,将接种牛痘的活揽到自己手里。 程丹若看破了他们的打算,遂决定让以前的内侍学生充当助手。 他们之中,有三分之一去了西北,一边练习一边治疗,妥妥的赤脚医生。剩下的三分之二还在上课,学习中医理论,背诵药方。 学成后,可能留在宫廷服务皇室,可能去九边的其他重镇。 程丹若自不肯放过推广的机会,先培训起来再说。 内侍们喜出望外。 他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大道理不懂,却明白一门技艺有多重要,甭管是宫里还是宫外,吃饭的手艺等闲不教人。 徒弟累死累活伺候师父一辈子,才能在师父老了以后,学到看家本事,但在程夫人这里,普普通通的学生就能学到绝活。 石太监更有别的算计,不遗余力支持。 两边博弈,便宜的就是程丹若。 她大和稀泥,说先让内侍学习,给医士们接种,第四批反过来,医士学习,给内侍接种,很公平的,放心吧。 话说到这份上,太医院也不要拗着来,疫苗在她手上,还是得听她的。 但盛院使也不是没有对策。 他说,既然要验证是否能防治天花,就得有天花病人,这事儿就由我们来办。 程丹若同意了。 于是,盛院使就从刑部提了一批死囚,让太医院中懂人痘法的御医,直接用天花病人的痘痂尝试接种。 痘痂是张御医从云南带过来的。 法子粗暴简单,但很有效果。 程丹若道:“盛公深谋远虑啊。” 这不仅仅是验证牛痘疫苗的效果,还是在验证牛痘和人痘的优劣。万一人痘的表现更好,那就感谢程夫人为人痘法提供了新的思路。 毕竟在此之前,大夫们选择吉苗是看人体的表现,出痘稀疏,饱满,皮厚,这部分痘痂就比成片的更好。 但程丹若的法子提醒了他们,没有好苗,可以考虑传两代试试。 说不定人痘法更好呢? 谁能保证她程丹若选的痘种才是对的?也许,只是他们之前没摸到制作疫苗的窍门。 学术之争不见血,却也步步紧逼。 盛院使抚须:“夫人谬赞,无论如何,都有您的功劳。” “不必如此。”程丹若微哂,“你们能做得比我更好,我只会高兴——虽然我早就知道了结果,但失败也是宝贵的经验,请务必竭尽全力。” 盛院使没有作声。 “别以为我在说假话,我可以告诉您,苗种多传几代,毒性便会减弱,痘痂密封后,存放于低温或高温处,亦可降低毒性。” 程丹若道,“我就是这么做的,希望能帮到院使改良人痘,届时,你我再一窥结果。” 合适的环境可让痘苗降低毒性,却不失活,传几代就能找到熟苗……这都是在清代人痘法成熟后,中医大夫悟出的经验,已经非常科学了。 她不介意提醒对手,毕竟,医学是科学。 牛痘不是因为出自程丹若之手,就一定比人痘法更好,而是因为牛痘病毒比天花病毒弱,仅此而已。 她光明磊落,倒是让盛院使沉默了。 “夫人高义。”他惭愧了一瞬,却不再掩饰,“老夫静候结果。”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章节目录 第487章 昌平侯 太医院的人手不多,为方便,首先接种牛痘疫苗。 这不比多赘述,程丹若向内侍们演示了两遍手法,就让他们自己上了。皇帝让她抽空办,她当然得懂事一点,下午就给稳婆们上课复盘。 太医们就走不了了,他们会轮班值守,观察三十名医士的反应,并记录医案。 大夫们一个个把脉看舌,谁都别想作假。 让盛院使惊奇的是,程丹若居然没夸大其词,医士的反应有轻有重,可再重的也就是头疼手酸,有些发热,痘疹最多的也就一小片,完全不像天花可怖。 十日后,大多数人就已经康复了。 这时,方才开始人痘法。 人痘法分为两种,一种叫痘衣法,就是把天花病人的痘浆取出,涂抹在衣服或被褥上,让接种者穿卧。 张御医带回来的是痘痂,所以只能用鼻苗法,把痘痂磨成粉,吹到接种者的鼻腔中,利用鼻粘膜感染接种。 为保顺利,他选的死囚都是青壮年男性,在试验牛痘时,他还专门让他们好好休养,筛掉了病弱的,只留五十个。 三十个用鼻苗法,十个仿照牛痘法,割口子涂抹痘痂,还有十个与他们同住,观察传染性。 张鹊和之前接种的医士们,负责每日把脉记录。 不得不说,盛院使无师自通了对照组,设置得十分科学。 程丹若不怕他有心思,怕他没能力。 时代不会因为一个人改变,但可以因为一群人而进步。 所以,她贴心地送上了自己的实验记录,给了盛院使一个记录模板。 盛院使问张御医:“宁远夫人一直如此吗?” “难道不是吗?”张御医反问,“她嫁入豪门,锦衣玉食,若非心存志向,何必吃这些苦头,赏花听戏岂不风雅?” 盛院使哑然。 张御医道:“世间总有真善之人,不图名不求利,盛公,你我非圣人,可圣人总在世间。” 然而,盛院使想了想,却道:“你说她心存志向,这点我信,可说她是无欲无求的真圣人……” 他意味深长地摇了摇头,“此言过早。”不贪名求利的人,未必是圣人,也可能图谋甚大。 不过,这不重要,目前他们在一条船上。 - 第三轮疫苗有序进行,但因为不曾对外声张,暂时没有多少人关注。 京城众人近日最在意的,还是昌平侯冯元。 冯元家贫,只有一个世袭的百户头衔,可无钱打点,俸禄都被人冒领,穷得铃铛响。十八岁前,基本就是混日子,这个赌场里看看场子,那个码头搬搬砖,混个饭饱。 命运在他十九岁的时候迎来转折。 倭寇入侵,他为保护父老乡亲,奋勇杀敌,砍了七个倭寇,立下战功。 也是他运气好,当时的上官是个混日子的官二代,想要功劳又贪生怕死,就笼络他办事。 冯元答应了,他立十成的功劳,分给对方八成,换来他背后势力的提拔。 没几年,升到了千户。 二十五岁,他在普陀山偶然遇见了一对礼佛的母女,她们运气不好,被暴雨困住了,便出手相助,没想到却是福成大长公主。 这种相识可不常见,也就福成公主秉性贤良,不喜铺张,到普陀山礼佛也没带多少人,这才遇到了麻烦。 或许这就是缘分,福成公主得知他的经历,十分欣赏,最终把女儿嫁给了他。 公主做岳母,前途自然一片光明。 冯元屡立战功,四十五岁被封为昌平侯。 那年,皇帝刚刚登基。 他封昌平侯的理由也十分简单,提拔一个自己人,顺便制衡靖海侯。 冯元是真正自底层爬出来的军官,实力、运气、决断,一样不少。如今他的外孙女成了郡王妃,曾外孙一步之遥就是太子。 他会怎么做? 昌平侯啥也不干。 他飞快回京,立马面圣,痛快交权,然后扛着自家的孙子上街遛弯去了。 如果说靖海侯是机关算尽的老辣,那昌平侯就是粗中有细的谨慎。 这般识趣,这般忠心,只要皇帝还想用他,就不会多计较之前的事。 捞点钱怎么了?兵权交了啊。 皇帝在乎钱吗?当然不在乎。 所以,谢玄英开始还有点担心,皇帝不整治昌平侯,他就没法借力打力,清查兵部武库了。 但事实证明,皇帝做事,未必是看对错,可能只顾利益。 五月初一大朝会后,他专门留下了谢玄英,问:“查得怎么样了?” 谢玄英立时道:“已经有些眉目了。” “尽快。” “是。” 谢玄英出宫便回了衙门,眉梢微蹙,似有为难事。他叫住一个小吏,询问道:“次辅可在?” 小吏道:“阁老不在。” 谢玄英瞧见廖侍郎在屋里坐着,便问他:“廖公可知次辅何处去了?” “次辅乃内阁重臣,自有要事在身。”廖侍郎慢悠悠道,“清臣既为右侍郎,就该替大人分担,事事要寻次辅……” 他哂笑,“又不是幼童,有事了便唤爹娘。” 旁边的低阶官员配合地笑起来,满脸促狭戏谑。 谢玄英看也没看他们,冷脸道:“不劳廖公费心。”说罢,甩袖就走。 回到自个儿屋里,他便冷静下来,细细想了一会儿,才吩咐姚大:“请朱郎中过来一趟。” 复习一下,武库司有以下几个岗位:两个正五品郎中(大领导),两个从五品员外郎(副领导),两个正六品主事(小领导),总计六人。 朱郎中是廖侍郎的人,也是曹次辅的人,牢牢把控住了武库司的大权。 此人很快就到,且早有准备,神色自如:“大人有何吩咐?” “前两日我查火器库时,就提醒过你,给我一个交代。”谢玄英道,“你想好了没有?” 他突击检查火器库,发现里面的火药全都是面粉,火炮的炮管生锈腐坏,压根派补上用场。 当时他没有发作,只是对匆忙赶来的朱郎中说:“你好好想想该怎么解释。” 随后便离去了。 朱郎中自诩明白他的意思,闻言立即自袖中掏出银票,低声道:“谢大人,不是下官怠慢,实在是……”他为难地瞥了眼廖侍郎的屋子,“下官也不得不从。” 谢玄英冷冷道:“是吗?” “这是一点心意。”朱郎中推过银票,“下官保证,以后绝不会再有同样的事发生。” 谢玄英道:“你当我是什么人?” 朱郎中却以为他是不满意,暗暗叫苦:谁让你来得晚呢?咱们也不是每个月都能捞一笔,去年的补给你还不够吗? 果然,越是上头的人,越贪心。 他咬咬牙,又掏出两张银票,低声下气:“大人,都在这了……” “你要知道,”谢玄英慢条斯理地说,“这是陛下让查的,我帮你摆平了,谁帮我摆平?” 他放下茶盏,淡淡道:“钱你拿回去吧,我怕烧了自个儿。” 不收钱可比多要钱严重多了。 朱郎中有点慌,也有点不相信,试探道:“前年也查过一回。” “那你就去拜前年的佛。”谢玄英端茶送客。 朱郎中额头冒汗,感觉卷入了两位侍郎的明争暗斗,这可是哪边都得罪不起。 他苦着脸,哪里敢真的把钱拿回去,连声道:“不敢不敢。” 谢玄英却没再理他。 朱郎中只好退下了。 谢玄英瞟了眼窗外的庭院,果不其然,朱郎中退下后没多久,又进了对面廖侍郎的屋子。 谢玄英喝了半杯茶,把银票压到账簿下面,继续喊人:“叫胡郎中过来。” 胡郎中就是武库司的另一位郎中。 他也被谢玄英逮个正着,箭库中的箭矢居然是竹木做的,他用力一捏就碎了,弓的石力也不对。 也是胡郎中倒霉,他做得比朱郎中高明些,外观上看不大出来。可谢玄英自己是武将,对戎器不是一般得了解,上手就知道不对劲。 遂栽了。 “大人。”胡郎中很谦卑,诚惶诚恐。 谢玄英问:“东西都补上没有?” “补了五成。”胡郎中小声道,“实在赶不及。” “蠢货。”谢玄英淡淡道,“你当这次也是能随便糊弄过去的吗?” 胡郎中胆子小,闻言不由绷紧心神:“大人的意思是……” “把东西补齐全。”他道,“你和老朱只能留一个,你说廖公会不会保你?” 胡郎中的后背瞬间湿了。他也知道,这回是陛下发话让查,平日也就罢了,这回兵部肯定要推出一个替死鬼。 他是怎么都比不上老朱的。 老朱贪得多,送的也多,他胆儿小,拿得少,弓箭也不如火器利润丰厚,只有例行的孝敬。 “东西补上。”谢玄英面无表情,“补得齐我就当没这事,补不齐,你自己看着办。” 话说到这份上,胡郎中也知道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硬着头皮应下了。 中午,谢玄英出门吃饭。 廖侍郎整整衣冠,拐进衙门不远处的一处茶馆,在雅间见到了用饭的曹次辅。 “恩师。”他毕恭毕敬地行礼。 是的,谁也不知道,曹次辅是廖侍郎的老师。不是座师,廖侍郎的座师已经致仕去世了,曹次辅是他当初乡试的主考官。 彼时,曹次辅在翰林院镀金,被外派到地方当考官。考前他自然是不认识廖侍郎的,但中举后,新举人上门拜见,也就认识了。 廖侍郎会做人,读书不错,遂多有照拂。 又很多年,廖侍郎中了进士,两人并无多少明面的来往,可私底下,廖侍郎已经早早投向曹次辅。 这么多年,曹次辅在内阁屹立不倒,廖侍郎也水涨船高,混成了曹次辅的嫡系人马。 “士勇来了,坐。”曹次辅言简意赅。 廖侍郎坐了圆凳。 曹次辅道:“清臣查得怎么样了?” “老朱、老胡都被他逮住了。”廖侍郎道,“他精明得很,夜里趁他们换库,抓了一个正着。” 武库司应付检查有一套老办法,今天检查甲库,就把其他库的东西拉过去,明天检查乙库,当晚就把甲库的原样搬去,换皮不换骨。 当然,做官的都精明,通常不会按照次序查,这时就要买通他们身边的人,提前通风报信。 谢玄英身边的姚大拿了不少钱,给的却是假消息。 而且他有护卫,直接兵分三路堵人,一晚上就堵住好几个库房,搬救兵都没来得及。 “你小看了清臣。”曹次辅平静道,“他十四岁就在宫里当值了,你那会儿中童生没有?别以为他年轻就好糊弄。” 廖侍郎惭愧:“学生大意了,那这次……” “他不懂事,你也不懂事?” “学生明白了。”:,,. 章节目录 第488章 查库房 曹次辅神隐一日,隔天九点才出现。 一上衙,就叫谢玄英来问:“昨儿陛下召你问了什么?” “催了清点的事。”谢玄英十分懂事,“还请次辅示下。” 曹次辅道:“宜早不宜迟,你也查了两日了,有什么结果?” 谢玄英不打算和顶头上司闹翻:“听您的吩咐。” 曹次辅微微颔首:“水至清则无鱼,抓大放小就是了。”他抬眼,余光瞥向面前的人,还是有些提防,“明日一早召齐人,既然自查,总要有个样子。” “下官明白了。”谢玄英拱手,毫无异色。 曹次辅这才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翌日,上午九点。 正厅里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官员。 曹次辅居中坐,下面分别是廖侍郎和谢玄英,然后是四司的郎中。再下面就没有位置了,靠墙坐圆墩。 “今日查武库一事。”曹次辅单刀直入,“总计十库,抽查。” 他看了眼司务厅的司务:“你去做几个签子来。” 司务低首:“是。” 他撕了纸条,写了十张签子折好,丢进笔筒。 曹次辅自己先拿了个,然后示意廖侍郎和谢玄英也拣一个。 谢玄英不动声色,修长的手指往里一勾,捻出一张,却不打开。 廖侍郎挑眉:“清臣是几号?” “待查时再看。”谢玄英将纸条压在了茶托下。 曹次辅眉毛微动,没发表意见,展开自己的纸条:“丙字库。” 他端起茶:“你们挑人去查吧。” 谢玄英并不意外,曹次辅既然想做出个的样子,自然像模像样。 廖侍郎点了身边的小吏、武选司的郎中、职方司的郎中。 谢玄英也差不多,随意点了两个其他司的主事做见证。 被点到名字的官员出列,去丙字库验查数目。 剩下的人罚坐。 谢玄英袖手,指尖捻着腕上的清凉珠。 这是今天早晨睡醒出现在枕边的,合香的水平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毫无进步。 但他觉得很舒服,曾经有一块香牌陪伴了他漫长的读书生涯,只不过彼时,是从老师书案上顺走的,这会儿却是主动给他的。 天干物燥,清凉的香气令他心神安宁。 枯坐了近一个时辰,检查丙字库的人才回来,说清点无误,基本无出入。 谢玄英对此毫不意外。 甲、乙、丙、丁、戊是朱郎中负责的,己、庚、辛、壬、癸则是胡郎中负责。 丙字库里都是盔甲,笨重且占地方,质量也属中等,不珍贵,难偷渡,被贪墨的数量不算多,很容易补上。 最重要的是,查这个费时费力,这不,一个上午快过去了。 廖侍郎宣布了下一个库房:“己字库。” 下面的胡郎中微微松了口气。 这就是他被谢玄英抓包的弓箭库,已经换了八成的箭矢,余下的压在最下面,被发现了也可以推脱是自然腐坏。 然而,廖侍郎却道:“已经耽搁一上午了,这回就一块儿查吧,清臣说呢?” 谢玄英道:“是这个理。” 他展开纸条,“丁字库。” 丁字库就是火器库,里头是大炮、火铳等物。 廖侍郎唇边泛出一丝冷笑,可却说:“这就开始吧。”他又随便叫了两个人,打发他们出发。 这回,谢玄英点了岑主事、车驾司的郎中、员外郎等人。 众人又坐了半个时辰。 余下的兵部官吏并不少,但人人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罚坐一样,除了更衣,压根不敢交头接耳。 大家心里都有数,这是两位侍郎在斗法。 猜得没错的话,廖侍郎要保,谢侍郎要查,两人都胸有成竹,可赢家只有一个。 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曹次辅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烦闷,结束闭目养神:“先用饭去吧。”说罢,率先起身离去。 众人如蒙大赦,各自开溜,顺便打探一下消息。 谢玄英照常去德味楼吃饭。 这家酒楼偏僻一些,但浙江菜做得好,放糖多,客人也少,比珍味楼更得他的心意。说起来,丹娘说是山西人,陈家在松江也待了没几年,可她的口味却是南方人的胃口。 他认真吃了顿饭,午时出头回衙门。 中低层官员都已经到了,纷纷起身问好。 谢玄英颔首示意,坐回自己的官帽椅,喝茶等候。 曹次辅和廖侍郎一前一后进门,表情平静,喜怒难辨。 “都到了吧。”曹次辅开门见山,“人回来没有?” 下头的司务回禀:“去己字库回了。” “叫他们来。” 之前被点名的几人进屋,有人神色嘲弄,有人垂眸不语。 曹次辅言简意赅:“如何?” “回大人。”开口的是武选司郎中,他没什么犹豫就回答,“己字库失火,都被烧了。” 胡郎中大吃一惊:“什么?怎么会?” “最近天热,己字库又都是箭矢,大半是木材,看守不利引发失火,也是常有的事情。”武选司郎中叹道,“下官特意问了,门房嗜酒,大清早的就喝得烂醉如泥,约莫是喝醉了,不慎打翻蜡烛所致。” 谢玄英蹙眉:“何时失的火?” “巳时正。”即上午十点。 “大白天的,谁点蜡烛?”谢玄英反问。 “谢大人说得对。”武选司郎中忙改口道,“下官想岔了,应当是艾草。这不端午将近,家家户户都要熏艾,肯定是艾条没有熄灭,引燃了木料。” 廖侍郎道:“武备库何其要紧,竟疏忽至此,次辅,此事须重罚,以儆效尤。” 曹次辅颔首:“今夏炎热,极易失火,稍有不慎便酿成大祸,不可小觑。”他宣布,“将门房革职下狱,令刑部核查定罪。” 胡郎中顿时面如土色。 看守己字库的门房,当然是他安排的人,论关系,那老头是他半个亲眷。平日虽然喜欢喝酒,可他昨晚上千叮万嘱,要好好看紧门户,对方也没时间门去喝酒。 一定是他走之后,被人绑了,这才……原来早就盯上他了。 “那己字库的核验……”廖侍郎征询。 曹次辅冷笑:“既然失火烧毁,自是对账簿对不上的,胡郎中,你有何话说?” 胡郎中面如土色,压根不知道怎么翻盘:“阁老开恩啊。” 他愿意给钱,倾家荡产也行,这要是把罪名扣在他的身上,他就完了。 廖侍郎微微一笑,看向谢玄英,好整以暇地问:“清臣怎么说?” 谢玄英问武选司郎中:“你从何处问来,说门房嗜酒?” “库房的小吏均是这样的说法。”武选司郎中绷紧脸皮,语调微扬,“莫非谢大人以为,下官在说谎?” “我只是有些好奇。”谢玄英淡淡道,“他们告诉你门房嗜酒,却没和你说,己字库的东西已经挪走了吗?” 现在骤然一静。 他慢条斯理地说:“前两天我查武备库,发现仓库多有鼠洞,且霉斑众多,故而叫人搬了地方,重新砌墙,待端阳熏艾后再搬回来。” 武选司郎中一时哽住:“下官不知此事,怎得核查时无人提点?” “胡郎中。”谢玄英垂眸,看向满脸震惊的胡郎中,“你为何没说?” 胡郎中也不傻,马上反应过来,赶忙道:“下官以为库房的吏员会告知此事,毕竟搬的地方也不远,令他们带路,比下官空口描述更准确些——下官以为烧的是新库!” 谢玄英不置可否:“也是你的失职,罚你亲自带他们去一趟,这回,务必核对明白。” “是是。”胡郎中劫后余生,别说跑腿,干啥都行,“我这就去。” 谢玄英这才看向曹次辅:“劳驾次辅再等一等。” 曹次辅淡淡道:“你有心了。” “武库的活细碎杂乱,偶尔有顾不到的地方,也是人之常情。正逢端午,清查弥补一二,也是分内之事。”谢玄英委婉又诚恳,“真要烧了武库,甭管哪个,都是兵部的过失。” 这话说得很占便宜,站了大义:是啊,外人可不会管是谁没看好库存,肯定都算在兵部头上。从尚书到侍郎,再到郎中,全得背锅。 他这是为了大家好啊。 当然,曹次辅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在他看来,谢玄英有备而来,目的是打击朱郎中,扶植自己人,早在一开始,他就设好了圈套,为的就是收服人心。 现在己字库肯定没事,要和皇帝交差,朱郎中的丁字库没事也要有事了。 曹次辅看了眼身边的小吏:“去丁字库的呢,你去催催。” 小吏会意:“是。” 他是曹次辅放在兵部的心腹,大大小小的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包括两位侍郎的斗法。说去催催,就是提前结束,留出点差池,方便朱郎中替大家交差。 然而,他正准备走,忽然见曹次辅的长随贴墙入内,在曹次辅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曹次辅皱眉。长随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丁字库查到一半,锦衣卫出现了。 长随前来请示,还要不要继续。 他微微摇头。皇帝突然提起清查武库,就有些让人摸不准头脑,只能认为是想敲打一下昌平侯,如今锦衣卫露面,可见有了实质的进展。 舍掉一个朱郎中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坐在武库司郎中的位置上,都一样给他们送钱。 当然,舍掉弃子也不能做得太难看,否则,会令下头的人寒心。 “我还有事。”曹次辅似乎已经对此失去兴趣,“清臣,既然是你抽的,也过去看一眼,回头和我说就是了。” 谢玄英神色微顿。 这是一个坑,他去了库房,容许锦衣卫带走自家人,便像是勾结鹰犬,不顾兵部颜面,不许他们把人带走,则得罪了锦衣卫,在皇帝跟前落不下好。 进退两难,偏偏不许他拒绝。 “下官遵命。”他起身拱手,领了这桩任务。 廖侍郎的眼底闪过嘲弄。县官不如现管,饶是你后台强硬,上峰动动嘴,也有的苦头好吃了。再说,到了阁老这样的地位,想借外力掸压也不容易。 既入兵部衙门,不趁机投向曹阁老,反倒和他唱反调,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侍郎与尚书之间门,隔得可不止是一个品级,还有阁臣这一道天堑。:,,. 章节目录 第489章 落定了 曹次辅随手挖的坑不大,但很棘手。 所以,谢玄英决定绕着走。 他骑上马,保持均衡的速度过去,不慢也不快,然后不出所料,到丁字库时,锦衣卫已经走了,门房、小吏全都被带走,只余下两个小旗看守仓库。 谢玄英进去转了圈,对方没有拦,任由他进出。 他没待多久,立马去乙库。 乙库是攻城器械,云梯、床弩、战车之类的大型物件。 果不其然,锦衣卫就在这里,带头的是段春熙麾下的千户,见着谢玄英,冷冰冰问:“谢侍郎来得正好。” 他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奉都督之命搜查武库,请兵部衙门配合。” 谢玄英道:“兵部的仓库,兵部自会审查,不劳锦衣卫费心。” “这是都督的命令。”千户强硬道,“谢侍郎不要让我们难做。” 谢玄英道:“锦衣卫奉的是皇命,我并不想妨碍各位,可今日是兵部自查,希望锦衣卫不要插手我们衙门的事。” 说着,瞟了乙库的人一眼,“愣着干什么?开仓库,我亲自点查。” 乙库的屁股也不干净,可比起锦衣卫,谢玄英这个兵部侍郎肯定算自家人。他们自然听他的:“是,大人稍候。” 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开了其中一间门仓库,却牢牢将锦衣卫挡在外面。 谢玄英开始点查。 “毡布拿开。” “这些搬到旁边。” 他不断发号施令,把人指挥得团团转。 换平时,小吏们肯定多有怨言,可锦衣卫在门外眺望,他们巴不得做出干活的样子,任劳任怨。再者,他们也不觉得谢玄英是在认真查,他账本都没拿呢,查个啥?肯定也是装样子而已。 可惜,谢玄英是真的在清查。 他把账本背下来了。 粗略数过,他暗暗松了口气。 损耗不多,毕竟是攻城重器,下头的人贪财也惜命,没敢乱往外卖。这要是少了几台攻城战车……谢玄英想想都头皮发麻。 他仔细查了所有的器械,心中大致有数,这才招来库房小吏:“走了没?” 小吏苦着脸:“在门口候着呢。” 谢玄英道:“打发掉他们。” 小吏也不想被锦衣卫搜,虽说器械的数量没问题,但它们大多不太好用了,也缺失了部分值钱的零件。 他从后门溜出去,买了些酒菜,谦卑地请锦衣卫用饭。 对方没理他。 他又塞钱。 还是没理他。 趁此空隙,谢玄英清点了其他的仓房,每个都掀开来看了看,确认无误后,方才用“你们无能”的眼神,扫视了一遍小吏,自己出去了。 “本官已核查完毕,锦衣卫想听,不妨随我去趟兵部衙门。”他如是说。 千户沉默了下,拱手道:“今天给谢侍郎面子,我等明日再来。” 话毕,按刀离去。 门后的小吏见锦衣卫铩羽而归,纷纷拍马屁:“大人高明。” 谢玄英没理他们,自行离去。 待回兵部,姚大低声告知:“段都督亲自来了,提走了朱郎中。” 谢玄英蹙眉,不悦道:“廖公就这么准了?” 姚大赔笑。 “罢了。”谢玄英没为难他,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他径直进去,叫来胡郎中,用不大不小的音量道:“锦衣卫明天还会来,今晚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把事情给我办好了。” 胡郎中赌咒发誓:“下官一定办妥。” “再出岔子,你自己看着办。”谢玄英佯作不耐,“滚。” 胡郎中立马滚了。 朱郎中被带走,他就是武库司一把手,现在不抓紧时间门收拢权力,难道等老朱回来吗? 谢玄英转身进屋,将其他官员的视线隔绝在外。 他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捻捻手中的清凉珠,缓缓吐出口气。 事情比他想的顺利。 踏出兵部衙门时,他就看见了锦衣卫的人,这就是在锦衣卫上过班的好处,人头熟。 锦衣卫一直盯着兵部,所以,丁字库的锦衣卫是故意避开的,不想和他撞见。乙字库的则是故意留下的,专门为了和他对峙。 这样,他既有机会核查最要紧的乙库,也能避开曹次辅的陷阱。 与此同时,段春熙得知曹次辅离去,亲自上门提走了朱郎中,打压了廖侍郎的威信,间门接送给他一个人情。 这就是锦衣卫镇抚的厉害之处。 老辣精明,不显山不露水。 可是,段春熙为什么要对他示好呢? 因为嘉宁的事,得罪了齐王,丰郡王那边又很不妙,才想和他结盟?也不对。 谢玄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分量还远不及段春熙,双方并不是平等的关系。甚至他在锦衣卫时,还受过对方的照拂。 是因为丹娘将为皇子接生,笼络他们夫妻吗?好像也太牵强了。 有问题。 谢玄英默默记下了疑点,但不急着调查。他还有别的事要办,首先就是拿老朱送上来的银票,把库房的其他缺口补上。 如此,便能在兵部同僚心底留个仁厚长官的印象,以后办事就容易了。 - 谢玄英在衙门与上司同僚斗智斗勇,程丹若的日子就平静多了。 她先布置了家里,窗户上贴满吉祥葫芦的红纸,四处熏艾草,驱赶毒虫鼠疫。这在现代人看来很陌生的事,当下却极有必要。 ——昨天晚上回来,她在墙根下看到了一条蛇。 四合院再高端,也无法掩盖它是平房的事实。 此外,城隍庙端午有集市,她去完太医院,直接出正阳门,到城外赶集。大约在钟鼓楼和顺德门一带,大夏十三省,十三座城隍像,宛如远程开会。 这里的庙市很多,程丹若喜欢逛一逛,买点小物件,比如古代的熄灯器,测量空气湿度的道具,榨油的工具,各种矿石颜料。 现代人见都没见过,压根不认识。 她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对这个时代并不了解,脱离了熟悉的环境,很多唾手可得的东西,在农业时代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走一走集市,才能更了解这个时代,明白眼下的人们在怎样努力地生活。 逛完集市,买了些有用无用的小东西,回家又要忙裹粽子。 她不用亲自动手,可端午是大节,三节两寿的三节之一,应该给亲朋好友送端阳礼。晏家的、陈家的、谢玄英座师家的、他以前学武的师父家的……都需要她亲自写帖子拜贺。 幸亏如今有姜元文在,写了抄就行。 练了这么多年,程丹若的字仍然工整有余,风骨不足。 她曾经想临谢玄英的字,这家伙的书法已经十分有模样,飘逸灵动,可她就算手把手学,也没学会,还是一笔一划写更容易。 抄完帖子,谢玄英回家了。 “今儿这么早?”她看看怀表,才四点钟。 这人最近加班厉害,晚上八点回来算早,偶尔还要三更才回。亏得六部高官在内城可随意通行,不然被逮到宵禁外出,御史就能参一本。 谢玄英道:“结束了。” 程丹若挺感兴趣:“最后什么结果?” “老朱下狱,有人保就是革职,无人保,多半就永不叙用。”谢玄英坐到罗汉床上,剥桃子吃,“昌平侯认了私卖火器的罪,被陛下勒令闭门思过一年,罚俸三年。” 程丹若:“这和罚酒三杯有什么区别?” “陛下不过是想寻个由头,收了昌平侯的兵权。”他道,“昌平侯识趣,自不会赶尽杀绝,再说,私卖的火器都有去向,没犯陛下的忌讳。” 皇帝疑心昌平侯,主要是怕他在带兵期间门,偷昧火器弹药,有不轨之心,但昌平侯贪墨的火器是真的卖掉了。 “炮卖给了欧罗巴,火铳、火箭之类的卖到了南洋。”他简单解释,“那边乱得很。” 程丹若当然知道南洋乱得很,现在是16世纪末,正是大航海时代,西班牙在海上还有极强的统治权,荷兰即将或是已崛起,过不了多久,英法就要登上舞台。 他们暂时没有能力打大夏,可为争夺海上霸权和殖民地,彼此打得厉害。 向大夏购买火器,自然是为了互殴。 这近看是对自家没什么妨碍,还能让他们内斗,可从长远计…… 谢玄英见她不说话,多解释两句:“昌平侯自陈,对倭寇、朝鲜这样邻国,应能打则打,而对欧罗巴、南洋等小国,可多交好,他们贪图利益,借金银之利驱使他们与倭寇相争。” 总得来说,钱,昌平侯贪了,卖国,他没这想法,相反,对于抗倭,他有自己的思路——雇佣西洋人和东瀛人打,坐收渔利。 所以,皇帝放过了他。 程丹若问:“西洋人的炮到什么地步了?” “火器不利,船倒是不错。”谢玄英中肯道,“能远航的船只不多,大夏已经很久没有造过远洋船了。” 她问:“我们的火器卖给他们,他们造出更强大的火器,反过来和倭寇结盟,一起打我们怎么办?” 谢玄英:“会吗?” 不怪他诧异,自古以来,中原最大的对手都是蒙古胡人,海客不过疥癣之疾。 程丹若:“……两百年后吧。”非要说的话,确实还是北方更凶险,建州女真才是心腹大患。 不过,凡事都该防范于未然。她忖道:“我用丝绸瓷器,雇他们去新大陆抢,不是,买东西,可行吗?” 谢玄英:“你想做海贸?” “新的大陆,有新的良种,都很有用。”她如实回答。金鸡纳树在美洲当地是神树,砸钱怕不行,得坑蒙拐骗。 但她要的是种子,不是母树,不损害当地人的利益。 程丹若道:“昌平侯暂时失势,他们没了倚仗,会走谁的路子?” “多半是父亲。”他道,“西洋人分不清我们的官职,只看爵位。” 洋人对大夏半懂不懂,官大官小都不会看,得罪了人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过会认爵位,因为他们也有。 程丹若:“我觉得,亲生父子没有隔夜仇……” 谢玄英丢掉桃核,翻白眼:“我刚忙完,又使唤我。” “不急不急,过完端午再说。”她岔开话题,“昌平侯这么快认了,倒是出乎我的预料。” 辛辛苦苦打了五六年,升官发财泡汤不说,还被处罚,这么大一个侯爵,认怂也太快了。 “此时留京才是明智之举。”谢玄英道,“我想,是有人说服了他。”:,,. 章节目录 第490章 借东风 嘉宁郡主病逝,昌平侯交出兵权,齐王系和丰王系又回归平衡。 但此时松口气为时过早,今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进入五月后,各地报灾的奏疏逐渐多了起来,春旱少雨,秋收会是大问题。 和兵部一样,皇帝勒令户部,核查太仓粮食。 太仓就是古代的粮库,自建都起,陆陆续续在北京城修建粮仓,大约五十个,能储藏近百万石粮食,以备不时之需。 不止在城内,京城到通州一带也建有十几座太仓,储存的就是通过大运河运输过来的漕粮,史称南粮北运。 储藏在太仓的百万粮食,能保证京城在围城、年景差、遇大灾等情况下,依然能稳定粮价,安抚民众,其重要性可见一斑。 而这么多粮食,没有猫腻是不可能的。 官员们知道太仓的重要性,可还是会打它的主意,且必定打它主意。 有良心一点的,把新粮换成陈粮(每年各省都要运输新鲜的漕粮入京),替换下的陈粮发成工资。所以,官员们的俸禄中,粮食永远是陈的,遇见黑心的,还可能遇见霉粮。 霉粮好歹还算粮食,没心的直接换成砂石,吃都不能吃。 皇帝突然说要查,一时兵荒马乱。 讽刺的是,大部分贪墨者的第一选择,并非买粮填补,而是送钱打点关系,希望上头的人收了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回,皇帝专门让许尚书和张侍郎一块儿办这事。 许尚书不怎么得罪人,只要别贪得过分,拿沙子当粮食,过得去的,他肯定放人一马。下头的人受了他的人情,今后自然要还,一来二去的,人面就广了。 可他做了好人,张侍郎怎么办呢? 倘若和许尚书一样拿钱办事,钱肯定比许尚书少,锅却指不定要自己背。 这种亏本的事,张文华才不干。 他在官场沉浮二十多年,比起谢玄英的耐心周全,做事更不择手段:买通仓库守卫,传递假消息,假装买家,花大价钱贿赂,搬完粮食就披上官服核查,打一个措手不及,收钱不办事…… 总之,精彩程度更高,底线更少。 毕竟谢玄英查武库,纯粹是看不惯挖国家墙角,而张文华干活,是想把许尚书拉下马,自己上位,当然更卖力。 身旁有人虎视眈眈,许尚书行事自然谨慎。 他只收小钱,压小事,并盯死张文华。没多久,把他手下买家的人钓了出来,立即反咬,说他贼喊捉贼。 张文华不料许尚书反应这么快,只好说“误会都是误会”,退让半步,把这最大的一笔亏空压下了。 两人互扯后腿,弃车保帅,中低官员纷纷落马。 粮食出了差池,比私卖火器可严重多了,也不是昌平侯这样的分量级人物,等待他们的只有人头落地。 每当这时候,平日冷清的刑部官员家,少不了走动送礼。大理寺复核案件,也不乏人打点。 陈老爷在大理寺干了六年多,迎来了第二波春天——上回是归宗,各级官员纷纷下狱,家属各方送礼。 倒是都察院,蔡都御史是上任户部尚书,此番避嫌,没掺和。 五月中,皇帝催了一回。 刑部飞快结案,交由大理寺审查,无误后上报皇帝,由皇帝裁度。 皇帝按照贪墨的多寡,判了斩首、绞刑、流放,同时抄家发卖,所得钱财归入国库。 因判的是秋后处刑,而非立决,犯人被关在大牢等死,他们的家人则被赶出了家门,或是直接被发卖。 此时,家眷的境遇就是两重天了。 判流放的犯人家眷,只是被赶出去,还能寄居在亲戚家,或是住进女子嫁妆的宅邸,不过奴婢作为资产,不能带走,全部被卖掉。 若是被牵连的家眷,则比奴婢更惨,奴仆还能找下家,还能消籍从良,他们作为犯官家属,运气好当一辈子奴仆,运气不好,就是入风尘的命。 不过,发卖不是入教坊司,假如人脉广,亲朋好友给力,直接买下家眷,悄悄安顿下来,就能逃过一劫。 这年的恶五月,家破人亡甚多。 大家都有些胆战心惊,不知道皇帝打算收手,还是在其他部门也来一次。 “我看差不多了。”凉棚下,谢玄英抿着雄黄酒,猜测道,“陛下此番所为,不过是防范未然。” 程丹若逗着麦子的尾巴:“你倒是委婉,未然不就是儿子么。” 若皇子降生时,大夏赤地千里,民不聊生,继位的正统性就要打个折扣。皇帝怎么忍得了?所以,纵然年景不好,皇帝也要把苗头摁死,绝不容许出乱子。 真是父爱如山啊。 “怎么说话呢。”谢玄英白她眼,青天白昼的,也不怕隔墙有耳。 程丹若道:“我在夸呢,太子殿下犹在腹中,就消灭了蛀虫,可喜可贺。” 她这话倒是真心的,管皇帝是为了什么,能整顿吏治就是大好事。唯一让人担心的是,万一生的公主,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皇帝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顾虑,才没擅动齐王和丰郡王。 他在等,等孩子落地。 “不说这个了。”谢玄英转移话题,“天花疫苗的事如何了?” 程丹若久坐腰疼,捶捶腰:“盛院使已经比对过了,牛痘苗比人痘苗症状轻微,种过牛痘的人去照顾发了天花的,也无人感染。” 他点头:“既然确认无误,准备自何人开始?年景不好,你得收着来。” 她道:“我想借一借太子的东风。” 谢玄英挑眉:“内帑?” 程丹若道:“对。” 大规模接种需要一笔不菲的资金,人力便宜,牛却精贵。可眼下,国库在为即将到来的旱灾做准备,肯定抽不出钱做这个。 她也没钱贴,所以决定吃大户,让皇帝出私房钱。 当父亲的给孩子积善行德,合情合理。 谢玄英想了想,颔首:“是个好法子。” - 光明殿。 皇帝合上一本奏疏,揉了揉额角。 石太监及时递上温茶:“陛下,歇歇吧。这奏本固然要紧,您的龙体才是江山的根本啊。” 皇帝抿口热茶,却无法缓解头疼目眩,便倦怠道:“拿安神丸来。” 石太监忙在暗格中取出药瓶,倒一粒丸药,服侍皇帝吞服:“陛下,安神丸中有朱砂,太医嘱咐了,不可多用。” 皇帝粗通药理,何尝不知。可自荣安死后,他心神失养,总觉烦闷,吃安神丸才好些。 他吞服了朱砂安神丸,闭目片刻,心绪逐渐平静,不由叹息:“朕也知道是药分毒,可大伴,这孩儿刚来,底下便人心浮动,朕若不能给他一个安稳降生的地方,他一时赌气不肯来,该如何是好?” 石太监劝道:“投生到天子膝下,是人间门一等一的大福气,怎会不来呢。” 可皇帝还是摇头,继续翻阅。 石太监收好茶盏,借整理书桌的功夫,将压下面的奏本放到了上面。 不多时,皇帝就看到了这本奏折。 正是程丹若恳求接种牛痘,为皇子祈福的奏本。 “程司宝有心了。”最近几日,皇帝看见的都是糟心事,都是给他儿子添堵的麻烦事,这会儿见到主动给儿子积善祈福的,心弦顿时一宽。 想法也变了,之前不希望她多费心力在牛痘上,是怕分散她的精力,做不好接生的任务。可接种牛痘,预防天花,成了给皇子祈福的事,这就是同一回事了。 他点点头:“此事可行。” 石太监立时夸赞:“老奴到今天才算知道什么叫龙子,那是在娘亲腹中就济世安民的仁德啊。” 他早就看过这本奏疏了。 程丹若不止建议推广牛痘疫苗,更是建议,既然此番为皇子祈福,请求派内侍出面,与太医院一道主持,以显皇家恩德。 说实话,混到石太监这份上,钱还是贪的,可追求的不止是钱了。 他要的是脸面,是尊重,是后路。 这要是承华宫真生了太子,四舍五入,等于他在未来皇帝面前卖了好啊。 天大的人情,石太监抓不住,他就白费了几十年的功夫。 “老奴一定襄助程夫人,将此事办妥。”石太监道,“如斯功德在身,皇子必定太太平平,顺顺利利。” 皇帝知道他在说好话,可作为一个求子心切的父亲,他就是想听这样的话。好像只要说得人够多,就能成为事实。 这一定是一个儿子。 这个儿子一定能生下来。 - 皇帝动用内帑,不必过内阁的手。是以,待众阁臣得知此事,接种牛痘疫苗防治天花,已经板上钉钉了。 众臣反应不一。 杨首辅不喜这种失控感,兼之又是程丹若,多少有些不顺眼。可女人施粥赈药是常见的慈善活动,家家都做,道德上无可指摘,只好假装看不见。 曹次辅以前结好谢玄英,这回被他摆了一道,半真半假地笑笑:“防治瘟疫是朝廷之责,太医院失职了。” 许尚书没吭声,只要不过户部,别找他的麻烦,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尚书又“抱病”了,装不知情。 再往外扩散一圈。 匡尚书一切跟着杨首辅,杨首辅不吱声,他也不表态。阎尚书才上位不久,与谢家从无往来,知道他们的跟脚是靖海侯府,更不愿意多交往。 蔡都御史倒是觉得,能预防天花是好事,皇帝乐意做就做,总比查账找大臣麻烦好,难得支持:“今后不必畏惧天花,是天大的好事。” 赵侍郎明面上跟着杨首辅,不表态,可赵太太听说了,立马支使仆妇上门,询问接种疫苗有无风险,她想给庶长子种,方便他今后出门游学。 程丹若不想他们碍事,找理由:“刚出来的新药,这回主要给百姓使,若是接种的效果好,我亲自给侄儿种。” 赵太太深觉有面子,立时回复她:“哪敢劳烦你亲自动手,回头打发人来做就是了,我记你这份人情。” 张文华没动作,可张太太派人送了钱过来,表示自家没什么本事,但一片忠心向皇帝,就出些银子,略尽绵薄之力。 嗯,一千两,绵薄之力。 其他人家,与谢家交好的都不吝称赞,听说皇帝出私房钱,立马掏钱跟上,几百两到千两不等,图的就是紧跟圣意,拍娴嫔马屁。 不过,最绝的当属何家,也就是娴嫔的娘家。 他们家送了一百两银子,矜持地传达了何娘子的口信:“劳烦了,娴嫔娘娘记得你的好。” 程丹若:“……”:,,. 章节目录 第491章 搞慈善 接种疫苗,首先得有疫苗。 之前对照实验,程丹若直接提供疫苗,没有公布选苗的过程,现在盛院使亲眼见过牛痘和天花的区别,服气了,她自然不会再隐瞒。 总不能每次疫苗都是自己做吧,累都累死了。 太医院的大夫和内侍们,就是她的免费劳动力。 依旧是小院子,依旧是胶水斑斑的墙壁。 小内侍福山帮她刷胶水,程丹若将一张张字条贴到墙上。 “牛痘法和人痘法的区别其实不大,人痘法的第一步是寻找病人,在他身上挑选出凶性低的吉苗,刮取痘痂或痘苞脓液,制作痘衣,或是吹入鼻腔。” 她道,“牛痘法的接种你们都很熟悉了,只选取脓液,割创口涂抹,但必须谨记,伤口越干净,恢复得越好,是以接种前,必须擦洗手臂皮肤。越贫苦的地方越是需要留神。” 在场的人都学过医理,这点金镞的入门知识无须多提,她强调一遍便切入正题。 “和人痘法相比,牛痘法最难的地方在于寻找牛痘。牛比人少,牛痘出现的概率也不高,症状也轻微,容易被忽略。” 程丹若拍拍手,让下人牵进来两头牛。 “这头牛腹部的是牛痘,这头是假牛痘,一者的区别类似天花和水痘。假牛痘也会传染人,但和牛痘不同,得过一次还会得,必须分清两者的区别。” 她让大夫们挨个上前,仔细观察两者的不同之处。 等每个人都看过,才敲敲桌案,示意该记笔记了。 “假牛痘早期是扁平的红色丘疹,慢慢扩大出现红晕,然后变成红肿的结节,多为半球形,皮损光滑。牛痘则是脐凹的脓疱,且多不止一个。 “不过,你们并不需要在成千上万头牛中寻找牛痘,如今用的牛痘苗不是最初的天然痘苗,是接种数代后的熟苗。熟苗毒性较低,更安全,接种在牛身上,就能收取大量牛痘,这就是能接种给人的痘苗了。” 她一边解释,一边叫人牵来健康的母牛。 “种苗的过程中,必须注意,一定要给牛剃毛洗澡,这才能保证痘苗的安全,公牛母牛均可,但要防止秽物污染伤口,最好做这样的尿布兜,牛棚要打扫干净,不可有污水蚊虫。” 程丹若解说完毕,把手术刀递给助手福山,让他操作。 福山个头不高,做事仔细,轻柔地在牛腹擦拭两遍,割出伤口涂抹。 这就算接种完毕了。 程丹若又牵过已经濒临破溃的痘牛,点了个太医院的医生上手抽取。 太医院医生还不熟悉针筒,笨手笨脚地刺破两个脓包,才抽取到适量脓液。 “熟苗毒性低,这么取出脓液后,即可接种给人。但考虑到牛也有许多病症,若牛痘不洁,人也会得病。所以在初次接种前,可以用兔子试种一次。” 她提起兔笼中的家兔,换内侍上前实验。 兔子屈辱地被剃掉毛发,挨了一针。 “牛和兔子都会暂时留在太医院的马厩中,你们每日去看看,方才能将过程了然于胸。”程丹若说着,将抽取的脓液装入干净的瓷瓶,以蜡封口。 “这些瓷瓶我都用滚水的水汽熏过一刻钟,如此才能保证洁净,再用蜡将其密封,疫苗才算提取完成了,是不是很简单?”她笑笑,不等下面的人开口吹捧,话锋一转,“但想做好,可没这么容易。” 程丹若扫视在座的人,言简意赅,“此番接种痘苗,是为皇子祈福,容不得任何差池。我准备了十头牛,你们分为十组,以这瓶熟苗为种,半月后,哪几组的牛痘出的最好,就能随我一道去。其他人就只能继续培育苗种了。” 众人一怔,松弛的心弦立即绷紧了。 原以为是手到擒来的功劳,没想到还有竞争。十头牛分十组,十中取几,莫非是头牛都发得好,方才算过关? “过程我已经演示过,牛和器具均已备妥,你们各自准备去吧。” 她拍拍手,潇洒走人。 - 制备疫苗的活儿丢了出去,程丹若还有别的事要做。 皇帝第一批拨了千的慈善款,加上其他勋贵、文臣的慷慨解囊,总计五千两左右。 眼下,官方买牛的价格是六两银子,而针筒、针头都是铜铁,价格也不便宜。消毒用的酒精,清洗的胰子皂角,以及接种牛痘的赏金……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和现代的慈善款一样,钱不会直接拨给程丹若,而是走太医院的账。 当然了,盛院使很客气,和她说,既然你有牧场,不妨从你那边采购,就按照官方的定价走。 程丹若的牛基本是和蒙古买的,价格在四两左右,赚个差价就是一倍。 她没有拒绝,卖了十头牛给官府。 ——再多也没有了,其他的几十头牛早就接种过牛痘了。 合计挣了一百两。 她的私人手工作坊也接了单,被挖来的工匠师傅如今有五个徒弟,承包针筒和针头的制作。 酒精被酒醋面局承包,太监们愉快地捞了一笔,胰子、香皂之类的,则归属太医院的相关利益方。银子兑铜钱,中间的利润差也被瓜分,疫苗需要低温保存,采购冰块亦好处不小。 总之,医疗活动还没有开始,钱就分配得明明白白。 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有银子拿,又能在皇帝面前卖好,大家都不希望事情出岔子,因此,工作的推进竟然还算顺利。 太医院的大夫和内侍,按照出身、关系、后台,各自分组,铆足劲争先。 程丹若置身事外,不参与任何交锋,反而去接生了两次。 她已经正式教葵嫂子和红参用产钳了。 最早的时候,她一边做一边讲解,让她们搭把手,之后情况允许,就让她们亲自上手感受一下。 她们学得很认真,这时节的水果也不少,天天在家练习。且和程丹若当初从未触摸过产道和婴儿不同,她们都有直接上手的经历,更清楚该如何掌控力道。 没多久,她们就用得很像样了。 程丹若强调了几遍只能低位使用,能不用就先不要用,就放手不管。 娴嫔的预产期在七八月份,她打算在预产期将近时,联合太医及其他稳婆,根据产妇的具体情况,量身定制接生方案。 至于现在—— 产妇的心理健康更重要。 程丹若通过太监,传口讯进宫,请娴嫔派个得力的宫女,跟她一道去。 隔了一天,承华宫传回口信,说娴嫔娘娘十分重视此事,打算派大宫女随她一起去,并给了她大约一百两的金银锞子,说想略尽心意。 程丹若收下了。 六月初一。 忌懒觉,宜考试。 程丹若一大早起来,去太医院验收疫苗。 十个小组,每组头牛,每头牛按照发的牛痘好坏,打1-5分。评分的是她、盛院使和张御医,人的分数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取中间分。 结果意外得还不错。 内侍努力在意料之中,他们没有退路,你不往上爬,别人就要来踩你。为了出头的机会,他们能打出狗脑子。 但太医院的大夫们做得也不错,委实出乎预料。 她一直以为,正统的医学界不太看得上她,只不过败给了政治衡量,才对她恭敬有加。 十组里,大部分都是头牛都出了不错的痘苗,只有两组失败。 一组是牛恹恹的,明显生病了,一头是牛痘已经破溃流脓,恶臭隐隐。 她斟酌道:“你们没有资格去接种痘苗,继续养吧。什么时候养出好的来,什么时候做。” 话音未落,就见牛痘破溃组的小内侍,明显松了一口气,露出感激之色:“奴婢一定尽心办差。” 其实,程丹若猜到他是被陷害了,可这是内侍的生活法则,她不便干涉,以免弄巧成拙,不如压下这个机会,反倒给他一条活路。 只要他以后尽心办差,还有机会出头。 “疫苗接种期不长,明天就开始。”她嘱咐道,“你们两组继续种痘,其他人跟我去惠元寺——对了,娴嫔娘娘明儿会派人过来,都多留神。” 过关的八组立即精神一震。 能在娴嫔跟前露脸,今后指不定就前途无量了。 程丹若看见他们的神色,忍不住感慨:这太子还没生下来呢,魔力就这样大。 万一不是男孩,真不知道怎么收场。 - 次日,惠元寺。 僧人们在山前侯立,迎接医疗团。 程丹若和他们已经很熟了,简单寒暄后便切入主题:“人来了吗?” “来了。”僧人笑道,“听说宫里赈药,许多人昨儿半夜就携老幼到了。”他遥遥一指,山门处果然乌泱泱一群人头。 程丹若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找惠元寺,除却地方熟悉之外,最重要的原因是佛寺有号召力。 信男善女就是天然的受众,只要僧人们劝说一一,过往的信誉摆在这里,老百姓更容易相信并接受。 人痘法还未普及,牛痘接种还是很新鲜的东西,需要受百姓信任的人作保。这时候,官府出面是没什么用的……百姓听了,指不定以为要抓人去炼丹。 所以,她打出的旗帜是皇帝赐药。 众所周知,天子永远是圣明的,仁慈的,干坏事的都是奸臣贼子。 现在看,效果不错。 程丹若扫过自己的团队,粗暴简单地划分:“男女妇孺分开,劳烦大师们分流信众,以免纷扰。” 惠元寺香客众多,对此颇有心得,立马派几个小僧人在门口引导,让善男子进前院,善女人和小孩去厢房。 程丹若这边安排也简单,太医院的看男人,内侍看妇孺。 大家都觉得很合理。 - 牛痘者,天花之良药也。择春生之日,选健壮牛犊,以备蓄苗……苗既出,或储之洁净瓷瓶,存于清凉之地,或选痘将破未破之际取之,直种他人……时下种痘苗者,多宫中内侍,勿以男女之别忌之,能种则种,以避天花之瘟。 ——《牛痘心法》:,,. 章节目录 第492章 百姓家 桂花今年十三岁,家里是开砖窑的,积累到爷爷这辈,已经盖起了大屋,青砖铺地,在镇上也小有家底。 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已有四个哥哥,因此虽是女孩,也很得家人宠爱。 不过,虽有家人爱护,可她自小身子骨弱,一年到头总要病两回。最凶险的一回是五岁得了百日咳,几乎咳昏过去,娘亲急得要命,四处求医,听说惠元寺免费赈药,抱着她坐了半天骡车,背到山上求了药,这才好起来。 娘亲许了愿,说只要她好了,今后年年拜佛,于是,从有记忆起,桂花每年都要去惠元寺参拜。 桂花不讨厌佛寺的檀香气,可也不太喜欢僧人。每次拜佛,娘都要添一笔不菲的香油钱,多的三四两,少则五六钱,哪怕他们家还算宽裕,也是笔不小的开支。 尤其这两年,四个哥哥陆续娶妻有了嫂子,对娘亲这么礼佛舍钱,多少有些不满意,私底下还说,与其把钱都舍给佛祖,不如给她做嫁妆。 桂花也觉得拜佛用处不大,但她知道,娘亲求神拜佛不独是为了她,也是为了爹和哥哥,还有侄子们。 所以,纵然不喜欢,她还是每次都陪娘过来。 兴许佛祖也知道母亲诚心,前两天,僧人们下山化缘,专门绕到她们镇上,说明儿宫里派人赈药,为皇子祈福,让他们过去试试。 桂花十三了还没来月事,说不了亲,娘亲着急她的身子,一大早就带着她来了。 刚到没多久,果然看见一列华贵的车驾,后头跟着青幔马车,好多人。 桂花长在京城,见过不少富贵人家出行的大场面,却还是觉得稀奇:“比以前都多。” 娘亲拍拍她的脑袋,示意她闭嘴。 不多时,就有小僧人前来引路:“请女施主和小施主随小僧来。” 娘亲拉住桂花,随着人流涌向后院。 后院的样子已经和过往大不相同,厢房的门朝外开着,里头是穿青色圆领袍的男人。看着年纪都不大,也就十几二十岁。 桂花已经大了,知道害羞,立马缩到娘亲背后。 娘亲也停住脚步:“大夫在哪儿?” 惠元寺义诊过许多次,基本都是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这回怎么都是年轻男人?他们怎么能给姑娘家看病呢。 “女施主,这些都是宫里的人,不妨碍的。”小僧人解释。 娘亲知道什么是宫里人,表情舒缓下来,倒是桂花还半懂不懂,扯着母亲的衣袖想回去。 “小师傅,有没有看诊的大夫?”娘亲问,“我女儿有些不舒服。” 小僧人回答:“左边第一间专门给药,人丹、大蒜胶丸、金疮药之类的都有,右边第一间专看妇人,是女医。其他四间都是种痘。” 跟在她们后头的一位老妇人问:“什么豆?扁豆豌豆?” “是牛痘,扎一针就不会得天花了。”小僧人抻着脖子张望,抓住正好出门的小和尚,“师兄,你种好了?” “种好了,不疼。”大一点的小和尚撩起袖子,展示伤口,“割破点皮,涂上去就好。说是过五到七天就会长痘了。” 桂花胆子大,探出头道:“长痘多难看啊。” “难看是难看,可不会得病了。”小和尚推了师弟一把,“我来和大家说,你去种。” 小僧人皱皱鼻子,知道他不做,其他人也不敢,只好按捺下害怕,走到屋里:“这位公公,小僧来种痘。” 内侍笑眯眯道:“好,把袖子撩起来。” 小僧人挽起宽大的衣袖,露出细瘦的手臂。 内侍先拿湿布给他擦了擦胳膊,再用酒精棉球涂两遍,这才拿起刀片在蜡烛火苗上舔了舔,割出一个井字。 小僧人痛苦地皱起眉。 “马上好了。”内侍去掉瓷瓶口的蜡末,拿出一支棉签,沾了脓液画圈涂抹,“好了。” 小僧人如释重负,合十道谢。 旁边的小内侍在竹筐里抓了十文钱给他。 小僧人忙道:“出家人只化缘,香油钱要放进功德箱。” 小内侍拍拍脑袋:“瞧我,给你这个。”他打开另一个攒盒,抓起里头米纸包着的麦芽糖,“这是宫里娘娘赏的。” 小僧人这才收下,跑出去和师兄说:“一点都不疼。” 师兄笑了笑,告诉围观的百姓:“今天是为皇子祈福,种痘能拿十文钱,香油钱也由娘娘一起捐了。” 十文钱不多也不少,够吃两个肉包子,够买几条红头绳,于百姓的诱惑力就好比现代的一篮鸡蛋,普通人家并不舍得放弃。 再者,惠元寺的僧人身体力行,证明了没有什么风险,好几个妇人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下,就准备赚这份钱。 桂花看见娘亲面露犹豫,忙拽她:“娘,我不要种,看着就疼。” “笨丫头。”桂花娘戳她脑门,“你是好日子过多了,不知道天花多可怕。走,咱们也去种,二十文钱呢。” 桂花不乐意,趁母亲排队,自己扭身跑了。 香客越来越多,她汇入人流,一下就没了踪影。桂花娘气坏了,可见后头的人不断往前挤,不甘丢掉靠前的位置,决定暂时不去找。 反正惠元寺来过很多次了,普通人家的姑娘也没那么娇气,出门打油、买菜都是常事,不怕见人。 桂花就这么顺利地挤开人群,跑到了偏殿。 这里供奉着她最熟悉的药王菩萨,每年都要磕好几个头。 但今天,桂花发现殿里已经有人在了。 是两个女人。 她们穿着桂花以前见都没见过的衣料,轻薄得像是蝉的翅膀,金银丝线在肩袖穿插交织,勾勒出缠枝莲的花纹,头上戴着金狄髻,插满了珠光宝气的头面,仿佛佛画中的天女。 桂花如同遇见女仙的凡人,怔怔看着,移不开目光。 她们正在交谈,没有注意到门背后的影子。 “我们娘娘早就想见见夫人了,当年在山西,多亏您伸手襄助。”圆脸的宫人客气道,“这份恩情,娘娘一直铭记于心。” 鹅蛋脸的女人说:“娘娘是有大福气的人,就算没有我,也一样吉人天相。” “您是娘娘命里的贵人。”宫人恭维道,“这回的事也要多谢夫人挂心,娘娘感激不尽。” 程丹若笑笑,不置可否。 皇帝求自己心安,可他的情绪好坏,对孩子的影响微乎其微,反倒是产妇,轻则产前抑郁,重则流产,需要好好呵护。 让娴嫔的人到现场看一看,回去和产妇说一说,她多少会有些欣慰。 “这是陛下的恩典,娘娘的恩赐,”她不紧不慢道,“我不过略尽绵力。” 宫人见她始终谦逊如初,不好再说什么,转移了话题:“听说夫人是山西人?” 程丹若不奇怪娴嫔打探这些,产妇打听医生也是图个心安:“祖籍大同。” “夫人的口音一点儿也听不出来。” “我少时离家,乡音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她平静地回答。 “我们娘娘也是晋人,总是惦记着家乡的风味。”宫人半含半露,“宫里的醋和山西的比,总是少了点滋味。” 程丹若忖度,酸儿辣女,这是在说娴嫔自觉怀的是儿子? 她道:“酒醋面局备有各种醋,只要太医说无妨,想吃什么都可以吃,不必多忌口——母亲吃得舒心,才能滋养孩子。” 宫人点点头,正欲说什么,忽而瞥见外头出现了细长的影子。 程丹若也看见了,走到外头一看:“你是谁家的孩子?” 桂花没想到被逮个正着,嗫嚅道:“我、我随便走走……” 程丹若见她穿戴简朴,便知晓是百姓家的孩子:“是来种痘的?” 桂花赶忙点头。 “你走错地方了。”程丹若扶住她的肩膀,“我带你过去。” 桂花明明十分怕痛,可被她这么轻轻按住肩头,却浑然生不起反抗之意,只觉紧张又新奇。 这位夫人看起来好生和气,居然不骂她!她们镇子上的秀才娘子,有几次被孩童拦了轿子,可是让下人拿木棍揍的。 她老老实实地跟着对方到了后院,被眼尖的娘亲逮住:“你跑去哪里了?” 桂花娘刚想教训两句,忽然瞧见程丹若,慌忙蹲身:“夫人万福。” “不必多礼。”程丹若笑了笑,问道,“你姑娘迷路了,我带她过来,我看她年纪还小,还没定亲吧?” 桂花娘剜了女儿一眼,忙不迭道:“是,才十三。” “种痘有伤,会留疤痕,你们介不介意?”程丹若问。 桂花娘迟疑片时,还是实话实说:“只有富贵人家才讲究这些,我们就是普通人家,丫头磕着碰着都是常有的事情,没这么精贵。” 京城脚下的百姓总有几分胆量,她稍微想了想,大着胆子补充,“听我说娘,老人有句俗话,‘人有百岁,不免于痘’,谁都要轮到一回。我小时候京城就出过一次天花,当时最好说亲的姑娘,不是长得漂亮的,是脸上有痘斑的,这样就不会白娶一个媳妇。” 程丹若:“……” 很好,老百姓的思路果然一如既往地现实。 “那就好。”她笑着点了点头,在桂花娘期待的目光中,递给她两颗金锞子,“宫里娘娘赏的,沾沾福气。” 桂花娘喜出望外,双手捧过:“多谢夫人赏赐。” 桂花看见金子,立马放弃溜走的念头,乖乖坐到椅子上,局促地撩起衣袖,让内侍给她种痘。 对方的手全程没有碰到她,可小姑娘还是有些害羞,后了就躲在了娘亲背后,还小声问:“给爹知道了,不会凶我吧?” “傻丫头,他们不算是男人。”桂花娘含糊了声,又拉她去女医的屋子。 看诊的是红参,她听说小姑娘才十三岁,马上笑了:“她还小呢,有的人月事来得晚,十五六岁才有,不必急。平日里多吃些肉和鸡蛋,长大就好了。” 桂花娘如释重负,拉着女儿往偏殿走:“走,来都来了,再拜拜菩萨。” 桂花苦着脸:“看了大夫还要拜菩萨?” “大夫管现在,菩萨管以后,当然要拜了。”桂花娘自有一番道理,“改天娘再带你去天仙庙求一桩姻缘,保佑娘的桂花嫁个好人家。” 桂花舍不得香油钱,嘀咕道:“还不如给我买支银簪子戴。” “你懂什么。”当娘的无情驳斥。 “娘,你都拿了金……”桂花放轻了声音,撒娇道,“给我买支簪子吧。嫂子们都有银簪子,就我没有。” 桂花娘捏捏袖子里的金锞子,却还是狠下心肠:“不行,这可是宫里的东西,给你压箱底。” 说着,狠狠瞪女儿,“不许和你嫂子们说,不然可就没你的份了。” 桂花惊喜:“都给我?” “想什么呢,一个给你大嫂,一个给你。” 那也行,桂花立马开心了起来:“谢谢娘。” 桂花娘拉紧了闺女的手。:,,. 章节目录 第493章 模拟考 十头牛所生产的疫苗,差不多只能接种两百次。 惠元寺这么大的佛寺,香客何其多,后面晚来的压根轮不上。好在内侍们也学过粗浅的医理,能看普通的病症,这才没让其他人白来一趟。 程丹若算了算时间,和惠元寺约定,六月底再种一次。 夏天温度高,疫苗不好保存,必须今天取,明天种,避免失活,到了冬天,保存时间更久,还能方便一些。 加上夏季是互市高峰,可以和蒙古大批采购牛犊,等秋天转运回京,能用的牛就更多了。冬天也不农耕,他们取疫苗不杀牛,效率慢,成本低,只要想办法安排好牛,产量能更高。 程丹若有了更完整的腹稿,结束义诊后,就召集太医院和内侍开会。 “种痘不是一日一月的事情,得长长久久去做,才能防住天花。”她道,“我建议太医院筹备种痘局,专做此事。” 盛院使原就有这打算:“这是应当的。” 程丹若又和负责的梁寄书说:“我希望二十四监能再出些人手,老生带新生,带两批弟子出来,专门负责种痘。等学会了,我会建议陛下,让内侍和宫人入宫便种痘,以保宫廷安危。” 身边的人都种过牛痘,就不会得天花,自然不至于传染给皇帝。 这是莫大的功劳,梁寄书立即察觉出奥妙:“奴婢明白了。” 然后,耐心等她提条件。 程丹若微微一笑:“种痘要紧,妇产也很要紧。” 盛院使沉默。他听懂了程丹若的意思,种痘局的好处,她可以不要,前提是太医院必须让出妇产科。 要不要答应呢? “当然,这是以后的事情。”程丹若及时打断了他的思路,“如今咱们的力气还是要用在承华宫。” 今天只是提前和盛院使透个音,因为他也在接生的船上,还比她更容易死。 为保性命,他会努力在皇帝面前说牛痘的好处,方便自己东山再起——她总不能自吹自擂吧,得找个代言人。 那么,两人都能做牛痘的情况下,谁更容易被放弃?肯定是盛院使。 他是可以被代替的,张御医也会做牛痘了。 当然了,于程丹若而言,最保险的做法是捏住疫苗的制备方法,这样才是对她最为有利的。 她没有这么做,除却医生的职业道德,也是怕万一。 万一皇帝疯了呢?天子一怒,非要降罪,至少牛痘留下了。 不过,只要皇帝没失去理智,就不会这么做。没了这个孩子,可能有下一个,她还有用,又或许,有一天他病了,只有她能治。 问题不大。 言归正传,她此时提点盛院使,就是希望他想明白,假如接生成功,希望大家能和平地进行利益交换。 牛痘她只要一个“名”,“利”拱手相让,但妇产归她,她要带女医。 盛院使静默许久,说道:“年底详谈。” 程丹若不逼他马上决定,愿意考虑就行:“那就这样,眼下我们还是将这次的义诊办好。” 另外两方均无意见。 - 第二次疫苗接种在月底,这会儿才六月初四,程丹若又别的要紧事。 谢芸娘的预产期近了。 程丹若打算将她当做模拟考试,让所有参与者过一遍接生的流程。 正好,谢芸娘的岁数和娴嫔应该差不多,生活条件也近似,参照意义较大。 是以,忙完第一轮牛痘接种,程丹若就带上周稳婆、葵嫂子、红参、山姜,请叶御医一道去问诊——叶御医早前被皇帝革职,可在嘉宁郡主一事后,又恢复了御医的头衔。 永春侯府在内城东北角,也是五进大院子,占据半条街。 程丹若头一回过来,走的是正门。 说起来,侯府的格局都一样,可参观得多了,不难发现气质大有不同:靖海侯府威严庄重,安陆侯府人丁兴旺,昌平侯府意蕴深远。 而永春侯府呢? 花团锦簇。 盛夏季节,百花盛开,自进门的影壁到二门,再从抄手游廊入正院,随处可见大量花卉,雕梁画栋,富贵锦绣。 相当大俗大雅的人家。 程丹若拜见了永春侯夫人。她热情道:“你还没来过我们家吧?难得来了,今儿吃顿饭才放你走。” 不等她回答,立马开始介绍,“老大一家不在,这是老二媳妇和老媳妇,芸娘嫁的是我们家老四,老五往下还没成亲。” 程丹若与她们逐一见礼,心中飞快核对人脸。 永春侯夫人也是继室,可她的运气比柳氏好些,嫁进来时只有一个庶子。听说原配身体不好,进门前就物色好了良妾,生下的就是庶长子。 成亲没多久,原配过世,永春侯就续娶了,一口气生了个儿子,立稳了跟脚。 然后,良妾发力了,生了庶子老五和一个庶女。此外还有两个庶女,皆是其他妾室所出,因生母卑贱,都捏在永春侯夫人手中。 比起靖海侯府四个儿子的斗争,永春侯府更有宅斗的氛围。 程丹若认过人,方道:“妹妹产期将近,正好今日有空,便请了叶御医一道,提前看一看。” 永春侯夫人笑道:“还是你面子大,老四夫妻可是沾你的光了。” “您谬赞了。”程丹若谦逊道,“郎就芸娘一个亲生妹子,您别嫌我多事才好呢。” “瞧你客气的,我和你婆婆认识几十年了,她多忙些,我乐得清闲。”永春侯夫人笑道,“今儿你来了,我就躲个懒,下午搓回牌。老媳妇,你带她过去看你弟妹,别碍手碍脚的讨人嫌,知道没有?” 老媳妇款款应下,笑盈盈道:“母亲不说我也知道,一会儿我也躲懒,您可等等我再开牌桌。” “不识相,我支开你就是不想你碍事儿。”永春侯夫人啐道,“牌打得臭,偏生手气旺,气死个人。” 老媳妇故作委屈:“母亲竟这般嫌弃我。” “你赢她的钱,她自然嫌你,改明儿出去赢别人的,你就是顶顶好的媳妇。”老二媳妇笑着揶揄。 永春侯夫人:“就是这个理儿。” 她们婆媳一唱一和,屋里顿时欢声笑语,热闹极了。 程丹若配合地笑了会儿,终于熬完寒暄环节,被带去四房的院子。 估计儿孙多,芸娘夫妻的院子不大,正屋只有间,好在东西厢房俱全,院子整整齐齐,小而周全。 夏天热,屋里待不住,他们也在院中搭了凉棚,四面系有蚊帐,大约半间院子的大小,里头设有罗汉床、案几、圆凳、脚踏。 树荫遮蔽烈日,案上摆着清凉的水盆,浸泡些许瓜果。 芸娘明显换了身衣裳,没穿更凉快的纱褂,而是穿着半新不旧的白银条纱衫,桃红裙子。 “这么热的天,难为嫂子为我跑一趟。”她肚子大,不便起身,示意大丫鬟替自己见礼,“快端凉茶来。” “一家人不必这般客气。”程丹若看了看她的肚子,道,“先不忙,让叶御医替你诊个脉,我再替你慢慢看。” 谢芸娘点点头,示意丫鬟出去叫人。 不多时,就见四爷带着叶御医进了院子,隔着纱帐为芸娘请脉。 叶御医眼观鼻鼻观心,专注搭脉近一刻钟,方道:“四奶奶脉象有力,并无太多问题。只消注意,虽说天气炎热,切忌贪凉,以免损伤胞宫。” 谢芸娘皆好生应下。 看诊到此结束,她丈夫很快带御医离去。 这就是古代贵族女性的产检,把脉,必要时看看脸色和舌头,然后就没了。 程丹若没有任何反应,待他们离去后,方才示意谢芸娘进屋说话。 谢芸娘问:“嫂子,还要再把一次脉吗?” “不用。”程丹若示意她躺下,“我们接下来做些检查,你不要怕,安静躺好就行了。这不是因为你有问题才检查,是最好每位产妇临产前,都检查一下,只是人家没这条件。” 谢芸娘之前没有遇到过产检,说不怕肯定是假的。但她和谢玄英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血缘让她无条件信任程丹若。 再者,她也知道,程丹若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嗣。她能和宫里娘娘一样的待遇,肯定是好事不是坏事。 遂竭力放松,按照要求躺好。 葵嫂子拿了量衣的软尺,为她测量腹围、子宫底高度等,周稳婆摸了摸肚子,程丹若则用目前最精细的听诊器,仔细听胎心。 时不时问她:“最近有觉得肚子疼吗?胸闷气急吗?” “肚子……还好。”谢芸娘还是紧张了起来,“胸闷有一些,偶尔喘不上气。” 程丹若点点头,看向周稳婆。 周稳婆戴上眼镜,仔细看了看肚子,确定腹壁较薄:“奶奶的肚子大了些,位置也有点偏。” 谢芸娘蓦地攥住拳头。 “羊水偏多。”程丹若也听出了液体感,胎心比较模糊,“但不严重,严重的话你已经喘不上气,不能平卧了。” 她看了葵嫂子记录的数值,点点头,“常见的偏多,接下来你都要侧卧静养,应该有所改善。” 羊水过多其实不是好事,可能会造成胎儿异位,脐带脱垂,严重的会很严重。 芸娘这一胎,确实怀得不太好。 程丹若忖度着,洗干净手,在腹部小心摸索胎儿的方位。 周稳婆的判断没错,胎头在宫底,能摸到圆而硬的浮球感,腹部的侧面是较为平滑的胎背,下面的耻骨联合则是柔软的胎臀。 这是臀先露的征兆。 “芸娘,你的羊水多,肚子大,孩子动弹的地方大,头转到上面了。”她耐心解释,“但不要担心,你还没到生产期,我们现在发现了这点,就能提前让孩子转过来。” 谢芸娘怎么能不担心,紧张道:“嫂子,你不要骗我,我知道胎头在上面是要难产的。” “生的时候会有点麻烦,你还没到时候呢。”程丹若平淡道,“有的会在最后半月自己调过来,周稳婆遇到过很多次。” 周稳婆点头,笑眯眯道:“奶奶不用怕,咱们以前都是生的时候才知道,也能转过来,奶奶离生产还早呢,没事儿。” 程丹若道:“你肚子大,调过去容易,调回来当然也容易。好了,现在慢慢坐起来,我教你怎么调。” 停了一停,又问,“要不要让母亲过来陪你?” 谢芸娘迟疑了刹,摇摇头:“不用了。” 永春侯夫人对她不错,她不想给婆婆找事情。 “好,现在坐起来,头朝这边。”程丹若提醒道,“做几个动作就好,不会疼也不会难受,就是——” 谢芸娘骤然悬心:“就是什么?” “要趴着,不太雅观。”她笑了笑,“叫人守着门,可别让你相公闯进来。”:,,. 章节目录 第494章 改胎位 改善臀先露的办法很简单,前倾趴下,让孩子屁股从骨盆退出来,再让脑袋顺从重力的牵引,转到下面。 程丹若一边教谢芸娘做,一边和她解释缘由。 又道,“先做个七天看看,胎头不是在正上方,转过来不难,如果不行,我们再推他一把。这个周稳婆做得多,治好的不在少数。” 周稳婆还是笑着,轻快地说:“我可不敢居功,以前都是快生了才找我们,发现得晚,改起来费力,如今发现得早,省力得多了。” 谢芸娘勉强放松了一些,却还是问:“如果推他也不行呢。” “也能生。”程丹若如常道,“大多数人家发现不了,羊水破了也就生了,但你还早,按照我说的这么胸膝趴下,每日做个三次,每次一刻钟,过个三五天兴许就好了。” 谢芸娘忐忑道:“嫂子没有骗我吧?” “芸娘,我和别人不一样。”程丹若扶住她的身子,确保她胸膝卧标准。 同时,不急不慢道,“有的人家不同产妇说,只和丈夫、婆婆说,免得产妇生时太过紧张。可依我之见,男人不懂这些有的没的,但凡粗心些,耳根软些,易酿成大错。” 谢芸娘生于大户之家,没少听说让人一尸两命的手段,不由赞同地点点头。 “不如说给产妇自己听,一则心里明白,真到了艰难的时候,也有准备,不会太过慌乱,二则,关乎自己和孩子的命,总是要更上心些。” 程丹若掐表看时间,温柔地鼓励,“还没到时间,再坚持一下。三则么,有的事也不便和男人说,你总不想告诉四爷,自己得这么趴着吧?” 谢芸娘为难地笑了笑。 说实话,假如不是程丹若让她做,而是稳婆提出来的,她还真不一定愿意,至少得想一想。 “所以,我说没有大碍,就是没有大碍。”程丹若道,“你别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明白吗?” 谢芸娘思忖片刻,认真道:“我知道了。” “好了,时间到了。”程丹若扶她坐好,叮嘱丫鬟,“今儿晚上,再帮你们奶奶做一回,绝对不能偷懒。” 谢芸娘的丫鬟是谢府出身,自然信任她:“多谢三奶奶,奴婢一定记得。” “好丫头。”程丹若想了想,又道,“找卷软尺来,每天量一量腰围,过几日我来可是要问的。” “怪我不争气,还要劳烦嫂子为我奔忙。”谢芸娘难免要客气一下。 假使当初待字闺中时,二人来往得多,她倒也不会不好意思了。可谢芸娘自个儿清楚,她和程丹若没什么情分。 程丹若从前不属于她的社交圈,忽然就成了她的嫂子,小姑娘嘴上不显,心里却保持了距离。 时过境迁,程丹若嫁到谢家也已数年,但谢玄英自立门户,日常走礼都是荣二奶奶操办,姑嫂之间几无接触。 谢芸娘是典型的贵族女子,对不熟的人总是过于讲礼:“我实在过意不去。” “一家人不必如此。”程丹若看出了她的生疏,但不在乎,“你哥哥就你一个亲妹妹,我们不对你上心,对谁上心呢?” 谢芸娘不禁笑笑:“三哥是对我很好。” 明面上,她和芷娘的东西是一样的,不分好坏,可她的总是更合心意一点儿,衣裳的料子是喜欢的颜色,头面是她喜欢的草虫簪。 “三哥最近还好吗?”她问。 程丹若道:“挺好的,这两日张罗晒书呢。” “三哥自小就爱读书。”谢芸娘道,“四弟的书房是摆设,我进去瞧过,书都是崭新的,可三哥的书房都是旧书,上头还有批注呢。” 程丹若:“是啊。” “都说外甥像舅,”她抚着肚子,玩笑道,“这孩子可最好像大舅舅,别像小舅舅。” 说完,似乎意识到不对,飞快瞥了程丹若一眼,表情尴尬。 程丹若:“……” 机会难得,她连忙告辞:“天色还亮,我回趟侯府,母亲一直记挂着你呢。” 谢芸娘本想留她用饭,可方才一时说错话,却是不好再开口,起身欲送。 程丹若直接给她按了回去,反复强调:“这两日尽量不要站立,多侧卧,待孩子转过来才好。” 谢芸娘不敢拿孩子玩笑,忙坐回去:“怠慢嫂子了。”又叫大丫鬟替她送人。 双方又表演了番你推我让的客气,在门槛处推拉半天才结束。 程丹若又去向永春侯夫人告辞,差点被拉住打牌吃饭,但她说要去探望柳氏,最终艰难脱身。 好在夏季的夜晚来得迟,紧赶慢赶,在晚饭前到了靖海侯府。 这顿饭就不能不吃了。 程丹若陪柳氏用了晚饭,告知她谢芸娘的情况。 柳氏神色大变:“这要紧吗?” “还没到生的时候,能调转过来就没问题。”程丹若如实道,“若是自己转不过来,只能在生之前外倒转试试,还不行,我也有别的法子。” 臀先露在分娩期主要怕孩子的身体下来,结果脑袋卡在里面窒息。所以,可以堵住产道,帮助宫颈扩张,等到宫口全部开了以后,再使其分娩。 总之,办法是有的,危险也是有的。 柳氏的眉间立即拢上愁绪:“偏偏还是头胎。” “母亲不必担心,兴许过几日就好了。”程丹若安抚道,“我会常去看看。” 柳氏握住她的手背:“多亏有你。” “都是一家人,儿媳分内之事。”程丹若好言宽慰了婆婆两句,这才告辞离去。 柳氏让翡翠送她,自己则叫来吕妈妈,让她准备一下,过两天去惠元寺上香。 这时候,也只能求佛祖了。 - 三日后,程丹若又给谢芸娘做了次检查,告诉她孩子已经在往下走了,鼓励她继续保持练习。 谢芸娘也确实上心,这几日鲜少坐立,都是侧卧静养。 又过一周,胎头明显下降,葵嫂子住到了侯府,以备随时接生。 程丹若待了一下午,监测胎儿胎心,斟酌是否要用外倒转术。外力可能会造成胎盘早剥、胎膜早破、早产的风险,但危险性并不高。 一般而言,要使用宫缩抑制剂,现在没条件,但考虑到再拖延下去,可能变成肩先露,这是比臀先露更危险的胎位。 她征求了谢芸娘和柳氏的意见,是否要外力介入。 谢芸娘不想冒险,但柳氏说:“现在孩子横在这里,太危险了,万一就这么发动可怎么是好?我知道你的顾忌,别怕,娘在这儿。” 程丹若也觉得应该试试:“孩子已经足月,就算提前发动也无碍。” 现在是38周,预产期很近了。 考虑了会儿,谢芸娘狠狠心,同意外倒转手术。 操作的是葵嫂子。 在腹部涂满油,搓热手,程丹若确定了胎头、胎背的方位,一手听诊器,一手拿怀表,手动检测胎心。 葵嫂子扶住胎头,托起胎臀,缓缓施力。 程丹若一直数着心跳,唯恐脐带缠绕,但运气不错,胎儿的心跳没有太变化,甚至在最后,自己动了一下,脑袋转到了骨盆处。 “转过来了。”葵嫂子如释重负,“现在头在下面了。” 谢芸娘这才绷不住,哽咽地叫了一声“娘”。 柳氏一边给女儿擦泪,一边暗松口气。她刚才话放得狠,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说到底,芸娘肚子里的孩子是人家的,出了事,她也不好办。 可当娘的不心疼女儿,谁心疼女儿? 孩子臀朝下可能活活憋死,肩膀卡着下不来,一尸两命! 幸好、幸好。 母女俩抱在一处。 旁边,程丹若平静地收起了药箱。 八天后,谢芸娘发动,平安顺产了一个男婴。 母子均安。 柳氏第二天就拉着程丹若去惠元寺还愿。 “惠元寺还是很灵的。”她委婉道,“我打算这回给菩萨塑个金身,让她保佑咱们家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程丹若在心里翻译:家里就你没生了。 她答应得很平静:“好的,母亲。” 该来的总会来。 那天,天格外炎热,车驾虽然宽大,可纱罗挡住了仅有的微风,闷得很。只有冰鉴散发的凉意丝丝沁人,带来格外的慰藉。 一路上,柳氏欲言又止。 时至今日,她对这个儿媳妇已经没有什么不满,孝顺、能干、懂事,和儿子夫妻和谐,两人从未闹过别扭,一直和和气气的。 不像四房小夫妻,老四爱胡闹,魏氏偶尔有些算盘,拌个嘴,互相冷战,你气我我气你,都发生过。 但三个亲生的儿女中,唯独三房没有消息,她怎么能不急? 再过几年,三郎就到而立了。老四家的都会叫人了,他们俩还膝下空虚,柳氏夜里都睡不着觉。 为了儿子,柳氏狠狠心,决定当一回恶人。 “娘不是怪你,有时候人的儿女缘分,就是来得晚一些。”她道,“但你们年纪都不小了,总要有些成算。” 程丹若中规中矩道:“母亲的好意,儿媳都明白。” 搁在平时,柳氏也就点到为止了,可今天,她还是要多问一句:“你是怎么想的呢?” 程丹若面不改色:“这件事情,三郎让我听他的。” ——这是实话。昨儿得知他们要来上香,谢玄英就说,假使柳氏问起来,就说听他的,他自有成算。 “你和三郎是有情分在的。”柳氏斟酌,“若是能有嫡子,自然皆大欢喜。若是有些难处……你也要提前想明白,不管怎么样,都是你的孩子。” 这番话也在程丹若的预计之中。 看重媳妇,媳妇又不能生怎么办?去母留子。 程丹若依然保持克制:“多谢母亲提醒,我们会商量的。” 柳氏微蹙眉梢,隐约感觉到了疑惑。她打量着面前的儿媳,终于发现了一直以来的违和之处。 程氏的言行举止没有焦灼感。 通常,女子结婚数年而不孕,肯定要着急了,求神拜佛,寻医问药,每当提起这事,必然苦涩又焦急,唯恐自己不能生,唯恐婆婆要塞人,自愧自怜。 嫉妒、不安、愤怒……而这些,程氏统统没有。 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程丹若倏而开口:“母亲相信善有善报吗?” 柳氏:“这是自然。” “我也是。”她道,“我救过很多人,行过许多善,假如真的好人有好报,我想上天会给我一个交代的。” 柳氏一时犹疑,想问什么,佛寺已经到了。 她只好咽回疑惑,先拜佛还愿。 寺内空荡荡的,侯夫人来访,惠元寺虽不至于紧闭山门,也会请退普通人,留一方清净地。 但她们还是遇见了其他人。 “见过靖海侯夫人,见过宁远夫人。”李太监身着蟒衣,头戴纱冠,“老奴有礼了。” “李提督。”柳氏客气地招呼。 李太监笑吟吟道:“恭贺夫人喜得外孙。” 东厂的消息就是灵通,柳氏言简意赅:“多谢。”她踟蹰片时,问道,“公公今日也是来寻方丈说话的?” “中元将近了。”李太监笑笑,躬身让开,“您二位先请。” 柳氏并不想打听东厂的目的,预备速战速决,便道:“承让了。” 她加快脚步,和等候的方丈招呼:“大师,我来还愿。” 迟疑一刹,还是道,“此外,还想请您给我儿媳妇批个命。” 李太监投来一瞥。:,,. 章节目录 第495章 神佛心 理论上说,佛寺和道观属于两个派别,但除了个别虔诚的信众,一般人家只要有能力,两家都要试试。 这一点在红白事上格外明显,水陆道场肯定是一边一家,算日子批命都是问完这个问那个。也不知道业务重叠得这么厉害,神仙们会不会有压力。 反正凡间的和尚和道士是有的。 惠元寺的方丈听了柳氏的话,立马头疼。 还愿好办,说些好听话就成了,可给程夫人批命……大家都这么熟了,他们总不能说她命格不好吧? 一品夫人的命格,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问题来了,靖海侯夫人求的是子嗣。 儿女之事,真的要讲缘分的,没有就是没有。以方丈的经验,这事儿和人品命格都没什么关系。 然而,他不能和靖海侯夫人说实话,只好想了想,道:“程施主的八字,早年便看过了,不如求个签吧。” 柳氏没意见:“也好。” 她亲自接过沙弥手中的签筒,嘱咐程丹若,“求一求子嗣。” “是。”程丹若接过,暗暗叹气,来都来了,还能咋地,求吧。 她跪在大殿的释迦摩尼像前,摇晃签筒。 签子噼里啪啦作响,清脆悦耳。 一根红签被撞击,跌落出来。 程丹若拾起了竹签,上头有一句签文:榴花如红云,映照在星闱。 她:“……” 这签她也会解,意思是子孙繁茂,丈夫当官,算是上上签了。 就是不知道方丈怎么解。 程丹若递过签文,不出意外看见了方丈眼皮微跳。 “如何?”柳氏急切地问。 方丈不愧是方丈,当然不会把话说死,平静地说:“若是旁人中得此签,是说多子多福,夫婿入朝为官。但程夫人之名暗合榴花,应当另作他解。” 程丹若:“怎么说?” 方丈面不改色道:“红云乃仙家之兆,当是说夫人功德深厚,福泽后人,多成显贵。” 想到谢家的门楣与旧事,又添了两句好话,“位极人臣,贵不可言。” 程丹若:呵呵。 她没吱声,柳氏已经开口问了,客气又不客气:“敢问方丈,这福泽后人是后世之人,还是亲生儿女?她命中多少子女,何时开花结果?” 程丹若都同情方丈了。 这可怎么答? 总不能拿谢玄英之前编的谎话,说他被诅咒了才断子绝孙,岂不是说佛祖还没有野神厉害? 不过,方丈接待过无数显贵,果然有点本事。 他竟然正面回应了:“树木开花结果,要经历春秋四季,程施主的儿女缘就在一个‘等’字。” 程丹若:“等到何时?” “我等信佛之人,讲究禅修业果。”方丈说,“今生做善事、行善举,来世便能投到好人家,或加官进爵,或子孙满堂,得享福禄。” 柳氏反问:“我媳妇济世救人,哪里差了功德?” “程夫人正是修了大功德,才需要耐心等候。”方丈道,“侯府显贵之家,谢郎名动四方,程夫人济世安民,这般人家,非大德大贵之人无以投身。” 程丹若:“……”还能这样编? “天上星君、西方佛子都是有定数的,无缘无故怎会下凡?若是纯善之人,也要三世积善,方有此因缘。”方丈的语调平缓,别有一番禅韵,“柳施主,此事不可强求,只能静候机缘。” 程丹若服了。 不愧是专业人士,整套话下来自圆其说,还不容易戳破。 以后她有了孩子:等待都是值得的,看,这是下凡渡劫的神仙菩萨。 以后她没有孩子:不好意思,最近没有神仙触犯天条,都在上班呢。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六十天没人犯错,很合理啊。 再看柳氏,她亦哑然,不知该怎么反驳。 凡人还能管天上的事情吗?还是说,她不想要神仙善人投胎的孙子,随便找一个投胎都行?那万一是个混世魔王,不肖子孙可如何是好? 尘埃起伏,空气寂静。 许久,程丹若才勉强找到突破口:“那怎么样才能快点来呢?我总不能今后不行医救人了吧?” “万不可如此。”方丈深明大义,立即否决了这个说法,他们还要靠程丹若拉业绩呢,当然不同意,“你因私心而违背良心,佛祖也要怪罪,佛祖怪罪了,岂会许你心想事成?顺其自然便是。” 程丹若一脸愧疚:“是,我一时想岔了。” 方丈慈悲道:“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柳氏还在沉默。 “母亲,妹妹说想求个长命锁……”程丹若使了个眼色,示意柳氏看外头的李太监,“您说什么样式的好?” 说起正事,柳氏立即回神:“小孩子家家,太贵重的怕压不住,最简单的金锁就够了。”略略一想,又叹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富贵不必再提,‘平安长乐’足矣。” 方丈应下,让小僧人带她去佛前亲自挑选。 这是寺庙的长期业务,金银玉器打造出来后就在佛前供奉,供的时间越久,念的经越多,价格就越昂贵。 柳氏客气道:“大师留步。” 双方友好作别。 门口李太监略略弯腰,见她们走远后,才对方丈道:“寻个清净处说话。” 方丈合十,带他走进大殿旁边的静室,这是他日常做功课的地方。 李太监自袖中掏出两张纸:“陛下请您看看这二人的命格。” “领旨。”方丈镇定地接过。 这是两个八字,算算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方丈在脑海中迅速过了遍,排除齐王、丰郡王、齐王世子、丰郡王世子等人,猜测十有八-九,属于宫中娘娘。 宫里时常如此,怕八字被透露出去,遭人厌胜,便故布疑阵,一主一陪,迷惑视线。 方丈最头疼的就是这类事。 他不是不会批命,可给达官显贵批命易惹祸端,大多数情况下,他都会像对靖海侯夫人似的,对症下药,劝解烦恼。 香客们所求的,其实也就是这份内心的宁静。 靖海侯夫人不知道子孙看缘分吗? 知道。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久无喜讯的程夫人。 故而佛祖给她的答案不是去何处寻医问药,而是得失之间,顺其自然。 可李太监给的难题,就没法这么下手了。 只能算。 方丈提起精神,仔仔细细算了一算,这才道:“甲若是男子,官途顺畅,却有英年早逝之兆,若是女子,便是光耀门庭,可惜子嗣简薄。乙若是男子,少年多有坎坷,过得去便飞黄腾达,过不去则少年早亡,若是女子……咦。” 李太监问:“怎么?” “若是女子,”方丈谨慎道,“恐为青年早夭,须有贵命扶持,方能化解。” 批命,关键在半真半假。 甲确实是富贵命,只是后继乏力,乙的命格普普通通,甚至不太好,但若是宫里的某位,话就不能说死了,谁知道会不会有大造化?命中有贵人,绝境也能逢凶化吉。 然而,李太监听罢,沉吟少顷,又拿出了一张纸:“再算算。” 方丈捻动佛珠,怀疑他在假公济私,想捧哪个妃嫔上位。 但推不了,只能接过。 “此人命中多贵人。”方丈言简意赅,“可是好是坏,难以预料。” 李太监点了点头,收回三张纸,当着方丈的面烧成灰烬:“今日之事……” “贫僧明白。”方丈合十,“提督是来问中元法事的。” “很好。” * 程丹若送柳氏回府,自己再回家。 在路上不觉得,一进到屋里,冰山被风吹出凉气,她立马就觉得头晕疲倦,忙打开木盒,取出瓶藿香正气水灌了。 又含一片话梅,喝两口酸梅汤,补充糖分和盐。 头一阵阵疼。 她揉揉额角,吩咐丫鬟:“藿香水还有一瓶,叫人送去侯府给母亲,备水,我要沐浴。” 竹香见她脸色不好,劝道:“夫人不舒服,不如先躺一躺。” “不要紧,洗过再睡。” 丫鬟知道说不动她,各自忙碌。 程丹若打起精神,草草梳洗了番,倒头就睡下了。 谢玄英回来时,就看见一个昏睡的妻子。他吓了一跳,连忙问:“这是怎了?” 今天跟出去的是竹枝,忙答道:“夫人喝了藿香水,约莫是中暑了。” 谢玄英试了试她的额头,果然有些烫:“晚膳用的什么?” “还未用过。” 他点点头,宽衣洗脸,拂去外头的尘埃,这才拿了扇子坐到床头,给她扇风。 程丹若很快醒了,睡眼朦胧:“几点了?” “六点多点儿。”他一把扶起她,“好些没有?都是我不好,你才忙完芸娘的生产,正该休息两日,昨儿就该和母亲推了,害你白受趟罪。” “母亲心里有这想法,逃是逃不过的。”程丹若道,“我顺着她一点,她也高兴些。” 谢玄英道:“我都和你说了,这事我来办。” 她摇了摇头:“这是我的决定,我能承担后果,不能什么都让你替我背。” “这是我们的决定。”他不容置喙,“行了,这事以后都推给我。” 程丹若忍俊不禁,觉得头疼都轻了不少。 “今儿还挺有趣的,方丈编得可真好。”她把惠元寺方丈的说辞复述了遍,又暗暗好奇,“不知道李太监过去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谢玄英对宫闱秘闻没有兴趣,反倒瞧着她,“说起来……” 她:“嗯?” “你是被罚下来的,还是渡劫成仙的?” 程丹若:“……”古人的想象力这么丰富干什么? 她不回答,谢玄英也不生气,调整靠枕:“吃些东西再睡。” “嗯。” 程丹若用了大半碗冷面,喝了碗沙沙的绿豆汤,又躺回床上歇息。 谢玄英则按照习惯,先温水淋浴,换了寝衣才陪她。 “忙大半月了,歇一歇吧。”他给她扇风,“今年热得厉害,别再中暑了。” 马车没空调,一坐就是半小时起步,确实吃不消。 程丹若没勉强:“知道了。” “头还疼吗?”他试试她的额温,感觉还是有些烫,“躺我身上。” “你热。”她惯例嫌弃着,却也一如既往地靠了过去。 蝉鸣阵阵,冰鉴中飘出瓜果的香气。 月亮爬上屋檐,浓密的树叶摇动,斑斑成影,淡淡的月光照映依偎的人,是人世间最难的的片刻宁静。 “好热啊。”她说,“就前两天飘过几丝小雨,再这样下去,麻烦就大了。” 谢玄英道:“下个月还如此,可能要祈雨了。” 程丹若被逗笑了:“神佛可真忙。” 生老病死要管,灾祸福禄要管,风调雨顺也要管。 “又不敬神。”他瞪她,并指按住她的嘴唇。 “好好,不说了。”她别过脸,额头抵住他的锁骨,“好累。” “累就歇两日,你也别太逼自己了。”他紧紧收拢臂膀,掌心抚住她的背,有一下没一下顺下来,“神佛渡众生,你我便先渡自己吧。”:,,. 章节目录 第496章 偷些闲 七月秋风至,老天终于大发慈悲,淅淅沥沥地下了两点小雨。 虽说不至于一解暑气,可于庄稼而言,无疑是救命稻草,多少缓解一二。可皇帝却不敢放松分毫,令各地逢灾及时上报,若有延误,严惩不怠。 若非如此三令五申,各地官僚本想压一压灾情,省得一不留神,给皇嗣的诞生蒙上阴影,怎么死都不知道。 只是他们不知道,皇帝现在怕的不是出事,是死人。 真要是灾民上万,哪怕他不知情,罪孽也在那里,老天看得见。 武宗造孽太多,以至绝后,他不想重蹈覆辙。 兼之此前,户部提前清查了太仓粮食,高官显贵们想贪污,也要顾忌一二,赈灾也有条不紊地推进了下去。 中央王朝终于展现了它的威力,勉强控制住事态。 在这样的氛围中,京城终于能稍稍松弛些,过一过节了。 七月初一到七月七,是道教的主场。 各道观设坛祭祀,祭的则是北斗七星,这两天路过天坛附近,总能听见绕梁不绝的步虚词。 仙乐飘飘,是很动听的旋律。 柳氏遣人来问程丹若,要不要去道观参拜,谢玄英就回了家里一趟,说她前段时间累,中暑病了。 “宫里的好日子将近,怕是用不了几日就要传她入宫,我便叫她在家里歇息,养足精神。”谢玄英如斯解释,“我陪母亲去吧。”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柳氏也有点不好意思,程丹若前段时间为了芸娘忙了大半月,完了就陪她去了寺里,听说六月底,还撑着去种了一回牛痘。 大热天的这般奔波,着实受罪。 她并不想磋磨儿媳妇,便道:“你陪媳妇吧,让老四陪我去。” 谢玄英道:“不妨碍的,我也许久没有陪母亲说话了。” 柳氏摇摇头:“你有正事忙,不比你弟弟整日在家,我几时去也方便。” “那母亲何时去,打发人来问我一声,我有空便过来,有事便叫四弟陪您。”纵然是生母,谢玄英也尽量周全,免得婆媳生隙。 柳氏听了这话,果然高兴:“也好,知道你孝顺。” 又叫他提一篓枣子回去。 “多谢母亲。”谢玄英接了,可出了侯府,却叫柏叶跑一趟,把枣子送去燕子胡同,直接孝敬老师。 自己则在街上买了半筐苹果和梨子回去。 程丹若正在家做糖葫芦。 红色的山楂洗干净,裹上蜜色的糖,风干插在稻草堆上,喜气洋洋的,看着就红火。 大米和小米眼馋,蹲在草堆旁边,呜咽地扒拉。 “做这干什么?”谢玄英拿了个梨,抽出挂在腰间的小刀,熟练地在指间转了个刀花,开始削皮。 程丹若道:“本来想做糖画。” 确切地说,本来想做焦糖奶茶,结果突发奇想,忽然想做做糖画,然后被现实教做人,遂改为糖葫芦。 谢玄英猜到了,忍俊不禁。 “笑什么笑。”她把裹好的糖葫芦插在草堆上,留两个给大米小米嗅闻,其他的都给了廊下抻脖子的小丫鬟,“梨哪来的?” “路上买的。”淡黄色的表皮一圈圈落下,露出晶莹的白色果肉,谢玄英不喜欢切梨子,直接喂到她嘴边,“尝尝。” 程丹若咬了口,多汁但不甜。 “熬秋梨膏吧。”她道,“正好有炉子。” “收了。”谢玄英示意丫鬟收拾,“这么热的天,还待在火边上,傻不傻。” 程丹若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好像确实有点奇怪。 “我再吃口。”她握住他的手腕,就着他的手啃了两口梨子。 别说,很解渴。 谢玄英低首瞧着她的脸孔,苦夏加上事多,这两年养尊处优才养出来的肉,几个月就掉得七七八八,轮廓又分明起来,像纸片似的。 他忍不住道:“若若?” 程丹若掀起眼皮。 “秋天了,多吃些养养膘。”他说,“太瘦很显岁数的。” 她缓缓抬起头:“你是在说——我老了?” 谢玄英:“太瘦不好。” “你活腻了吗?”她平静地说,“我有提纯过的砒-霜。” 他立时噤声。 少顷,毛骨悚然,“你弄这个干什么?” 程丹若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说呢?” 他想想,试探道:“毒耗子。” 她微笑:“你说得对。” 谢玄英:“……你压根没有。” 程丹若咬口梨,重复道:“你说得对。” 谢玄英不吱声了。 她慢慢啃着不大的梨子,一口一口,慢慢咀嚼。 谢玄英一动不动,拿梨子的手颤都没颤一下,稳稳当当地举在空中,耐心等她吃完。 梨子很快只剩青色的果核。 但她没有停下,依旧张嘴咬了下去。 不出意外,咬住了他的手指。尖牙微微下压,嵌入皮肉,是哺乳动物撕裂食物的主力。 微微的尖锐的疼痛。 谢玄英一直等到力道变轻,才问:“不生气了吧?” 程丹若松开他:“怕我给你下毒啊?” “是啊,怕死了。”他丢掉果核,擦擦手,“你可千万记得给我先用。” “做梦。”她坐回凉棚下,没力似的摇蒲扇。 谢玄英洗好手,接过扇子给她扇风:“热了吧?还点炉子玩,傻不傻。” “烦死了。”她怀抱着竹夫人,享受清风迎面的凉爽。 谢玄英掏出帕子,擦拭她额角的汗,免得吹了风而着凉:“我和母亲说了不去祭北斗,那七夕过不过?”不等她回答,又道,“过吧,节日还是要过的。” 程丹若想起了很遥远的事:“过节就过节,不要我作诗就行了。” “为何?你做的第一首诗就是七夕吧?”他故意道,“我还记得呢,是联诗,你作的是梦乘鲲鹏——唔!” 程丹若用力捂他的嘴,怒极反笑:“记性好了不起是不是?过节,过什么节,我不过了。” 谢玄英忍笑,佯装怕了她,连连点头,掰开她的手:“是是,你没有做过诗,那怎么能算诗呢。” 程丹若:“……”这人真是讨厌死了。 - 虽然夫妻俩在过七夕一事上,稍微有些矛盾,但不妨碍过节。 七夕是谢家除了过年,丫鬟们唯一的节日,她们比主人家还要兴奋,提前三天便开始晒水搭楼,院子里挂满了彩色丝缕,惹得麦子异常兴奋,到处扒拉。 然后,橘猫就被勾住爪子,挂在了树上…… 大米小米看了一下午的热闹。 等到初六,就开始晒水,初七晒好了,把针放上去,看针散落的影子,粗得像个棒槌就不好,以纤细瘦巧为佳。 程丹若也晒了两碗水。 因为麦子被挂了,倒是没打碎,晒出一层波光粼粼的水皮子。 她小心放上一根绣花针。 谢玄英:“像云。” 她瞅瞅他,换了一碗,一样放下一根。 不知道是不是动作略微大了些,水面泛起波纹,针的影子被涟漪带动,蜿蜒成一条曲线。 “像蚯蚓?”她玩笑。 谢玄英仔细端详,好一会儿没说话。 “编不出来了吧。” “你觉得,像不像龙?”谢玄英道,“针头这里是头。” 程丹若看了会儿:“那也该是像蛇吧。” “笨,这是云,云中的自然是龙。”他肯定地说,“是大吉兆,知道吗?” “……好吧。”古人的想象力真丰富。 她这么想着,并未料到,兴许这回的迷信,真的是个预兆。 七月初八,皇帝传召。 程丹若知道,产检的时间到了。 - 皇宫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红墙绿瓦,白砖金龙。 宦官们永远弓腰垂眼,贴着墙根走动,宫人们两两结对,穿着夏天的纱袍,头发梳成大辫子,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进了宫门,尘世的喧嚣就被隔绝在外。 说话要小声,做事要麻利,主子有喜怒哀乐,奴婢却只能假哭假笑,掩盖自己所有的情绪。 这就是皇宫。 程丹若走进这个地方,就会被气氛感染,调整出最完美无缺的面具。 宫道无有树木花草,烈日炎炎,即便避走在墙根下,程丹若也很快出了汗。而承华宫在皇宫东边,与安乐堂在两个方向,也是她比较陌生的区域。 好在自北安门入宫,进后宫很方便。 走了二十分钟,终于到了地方。 承华宫是一座独立的宫殿,二进院落,五间阔,黄琉璃瓦,歇山式顶,东西配殿各有三间。 以前,这里住了三四个妃嫔,但自娴嫔上回有孕,承华宫就只住了两人。 娴嫔和她的表姐田贵人,后来听说田贵人生病,恐妨碍皇嗣,就被挪了出去。 但住得人再少,也不该是这般安静。 程丹若自打进门,就几乎听不见一点声音,整座宫殿安静得落针可闻,没有宫人嬉笑,没有内侍拌嘴,蔚蓝的天空和红色的宫墙组成了寂静之笼,无端给人一股压抑感。 前殿门外立着的红袍太监,更是加重了这种肃杀感。 她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宁远夫人。”不太熟的大太监挑起帘子,“陛下在等您呢。” “多谢公公。”程丹若缓步入殿。 纱帘低垂,皇帝坐在帘子后头的宝座上,侧头和一个女人说话。 “臣妇拜见陛下。”程丹若做好心理建设,跪下磕头,“陛下万安。” “起来吧。”皇帝的口吻意外得温和,“天气热,给程夫人上碗凉茶。” 程丹若:晦气。 她忙起身拜谢:“谢陛下。” 宫人端上熬好的凉茶,她接过喝了口,犹豫了下,又喝了两口。 这下算是知道,谢玄英是怎么在皇宫吃出胃病的了。 她喝凉茶的功夫,女子起身,避让到了更往里的梢间。 皇帝道:“听说前几日,谢氏差点难产,是你给救回来的?” 他口中的谢氏就是谢芸娘。 程丹若忙道:“不敢,小妹还未到生产期,提前半月发现胎位不正,臣妇便想法子,让孩子在生产前倒转过来,故而是顺产,并未难产。” “提前检查过,便能防止难产?” 她道:“提前发现,便能提前防治,总比事到临头更有把握。” 皇帝点点头,道:“那也到时候了,之前你算的产期是在七月底八月初吧?” “臣是按照月事的时间估算的,前后约有半月的误差。”程丹若回答。 皇帝已经习惯了臣下的滴水不漏,道:“那今日就再查一查。” 他起身往里走,石太监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她进去。 程丹若跟着进入梢间。 然后,在心里问候起了皇帝的祖宗。:,,. 章节目录 第497章 离谱了 医生最讨厌的事情有三件:隐瞒病史,不遵医嘱,不配合工作。 程丹若现在面对的,就是第一项。 承华宫的梢间门面积不大,靠墙是一张架子床,拢着薄纱帐子,另一边是宝座、屏风和罗汉床。 中间门摆着冰鉴,娴嫔拿着扇子,轻轻扇风。 一个大肚便便的女人坐在罗汉床上,朝程丹若点点头:“程夫人。” 程丹若:呵。 她见过这对姐妹花,因此没有认错人,娴嫔就是何月娘,可怀孕的却是没什么存在感的田贵人。 皇帝不愧是皇帝,居然瞒了这么久。 大概是她沉默的时间门有点长了,皇帝道:“此事你心里明白就好,万不可对外透露半个字,否则——” 程丹若:“臣妇明白。”个屁啊,白问家族史了。 “瞒了夫人许久,实在情非得已。”田贵人不比何月娘美貌,因为怀孕,容色还更憔悴了,说话的声音也轻。 程丹若恭敬道:“贵人不必如此,一切以您和皇嗣的安危为要。” 皇帝点点头,看向了娴嫔。 娴嫔会意,自觉走到外头的梢间门看门,给她们留出说话的空间门。 程丹若正考虑怎么开始,皇帝却忽然开口:“程司宝,你是山西大同人吧?” 她怔了怔,答道:“是。” “家里可还有人?” “回陛下,前几年去大同外任时,臣也寻访过,只在乡下找到了一二亲人,至亲都已经不在了。” 皇帝却好像很有兴致,拉家常似的问:“怎么说?” 她只好说得详细些:“我祖父生有三子,大伯讳天保,出城求援时被射杀,衙门的同僚为他收尸,二伯讳天佑,回乡下老家的路上被歹徒所害,我父讳天赐,在惠民药局,被瓦剌所杀。” “女眷呢?” “我祖母、大伯母、母亲都投缳自缢了,二伯母和小堂弟失散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听说消息,应该是当初一起遇难了。” 皇帝看了田贵人一眼,又问:“兄弟姐妹呢?” 程丹若倏而升起几分怪异,却不敢迟疑:“大堂兄和二伯母带来的堂兄都死了。还有一个二堂妹,留在家里和祖母一道,应该也是殉了。” 说起来,二房的二堂妹比她更惨,生母被休,她却留在程家,亲爹娶了继母,又生了儿子,她更没地方站。 她犹且能和堂兄逃命,二堂妹却根本无人理会。 二伯父他们逃到下乡时,只带了小儿子,压根没提女儿,估摸着是跟着祖母和她母亲一块儿没了。 皇帝追问:“还有没有别的姊妹?” 程丹若微微一顿,确认有问题。 某一瞬间门,她想过是不是程必赢出了事,让皇帝怀疑她通敌了。 但又觉得不像,真对她起疑,怎么可能让她见田贵人:“还有个三堂妹,很小就送人了,不知下落。” 话音未落,田贵人便红了眼眶。 程丹若:“……”不是吧。 别过来啊。 可皇帝却感慨上了:“你们姐妹果然命途多舛,少年多坎坷啊。” 程丹若面露疑惑,一时没理解似的。 皇帝见状,不再卖关子,直言道:“朕也是不久前才确定,田贵人就是你家遗失的妹妹。” 程丹若顿了顿,抬眼打量着田贵人,似是不敢相信。 ——当然,她也确实不信,且怀疑皇帝在搞事。 “大姐,”田贵人却十分笃定,“你兴许不记得我了,可我记得,家里住在大胜街,屋里有一棵大枣树。” 程丹若半真半假地惊愕:“贵人为何……” “我一岁多就送人了,论理确实不该记得,但我五六岁的时候,曾被田家送回过家里。”田贵人轻声道,“我本名也不叫青鸾,大姐叫丹若,二姐叫丹霞,我叫丹凤。” 程丹若沉默。 别说,田青鸾听着像秀才家的小姐,田丹凤就像大同的穷丫头了。 关键是,二妹确实是叫丹霞。程家小门小户,没讲究,她叫丹若,下头的人就跟着她的名字取,但她又叫了丹娘,所以二妹叫霞娘。 这种逼死强迫症的叫法,让程丹若印象深刻,过了二十年还记得。 田贵人还在说:“我被送到了田家,一直以为是田家的孩子,我妹妹叫青鸾,比我小一岁,但娘想生个儿子。” 程丹若只知道二伯不想要女孩,才送走了三妹,留二妹在家干家务,没想到田家抱养女孩儿,竟不是因为没有生养,而是想带一带。 “可三弟出生的时候,家里养不起了,便想把我送回程家去。”田贵人道,“我在程家住过,大姐不记得也不稀奇,当时……” 她迟疑片时,还是道,“我亲娘已经走了,继母不肯收留我,才一晚上就把我送回了田家。” 这确实是二伯母做得出来的事。 程丹若初步判断,事情应该有原型,遂微微调整表情:“我竟不知。” 皇帝拍了拍田贵人的手:“你是有福气的,是他们没福气。” 田贵人感激地笑笑,抚住了肚子,随后又道:“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的,后来田家便没有再赶我,只是,我之后被养母打发出来买东西,都会从大胜街走,有一回,还在墙外捡了两颗枣子回家。” 她一面说,程丹若一面酝酿,终于成功红了眼眶。 “是了,我还记得,”她的目光逐渐软化,“家里的枣树是祖父亲手种的,每年我都盼着吃枣子。” 田贵人朝她笑了笑,少顷,继续解释名字的问题:“瓦剌来的时候,养母带着我和弟弟妹妹一道,投奔舅舅家,谁想路上,先是妹妹生了病,再也没醒过来,养母被歹人抓走,只剩下我和小弟…… “我们运气好,遇到舅舅村里的人,藏在他们的柴堆里,这才到了何家——也怪我不好,怕舅舅嫌弃我不是养母生的,不肯收留我,便冒认了青鸾的名字。弟弟当时也小,才一岁多,分不出我们谁是谁,我也就这么瞒了下来。” 合情合理。 程丹若一时没寻出破绽,只好道:“活着就好。” 皇帝也道:“此乃自保之举,情有可原。” “多谢陛下宽宥。”田贵人忙道,“舅舅一家待我极好,若非、若非知道我在世上还有亲人,我便是一辈子替青鸾报答舅舅家,也是应该的。” 程丹若也道:“我也未曾想过,竟然还有姐妹活着。” “其实,此前我也不敢有此奢望。”田贵人不好意思地笑笑,“是方典制自大同回来,我请她说说家乡风物,她便说了姐姐的事。我又打听了,知晓姐姐的父亲与我生父名讳相近,又是学医的人家,才生出几分念想。” 方典制就是方嫣,曾经被皇帝派去大同,视察毛衣作坊。 “我冒认青鸾的身份,偏又天幸怀了龙嗣,一直诚惶诚恐……”田贵人看向身边的皇帝,满脸感激,“多亏陛下开恩,未曾计较我欺君之罪,今日又许我与姐姐相认,臣妾虽死无憾。” 皇帝道:“朕不要你的命,要你把孩子生下来。” “是。”田贵人擦掉眼角的泪珠,“臣妾一定好生诞下皇嗣。” 皇帝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准许田贵人姐妹相认,一则是为安她的心,二则也是想让程丹若再上心些——倒不是怀疑程丹若消极怠工,可太医什么秉性,他最清楚不过。 轻症说成重病,以便彰显本事,重病却从不说准话,怕担事担责。 皇帝希望有人能有十成力,就出十成力。 盛院使不行,他固然忠心且嘴紧,也是保命为上。可程丹若亲眷凋零,田贵人可能是她唯一的至亲,而若是皇子,就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太子。 感情和利益是人最大的弱点。 他相信,程丹若在得知田贵人的身世后,绝不会再惜力,更不会背叛。 “时候不早了,程司宝,你为田贵人诊脉吧,朕先回去了。”皇帝这么说着,人却没动。 程丹若假作不知,请示道:“陛下,臣需要给贵人做个详细的检查,可能需要隔腹触碰皇嗣。” 一切都在皇帝的预料之中。他暗暗颔首,道:“切记小心,不可损伤皇嗣。” 程丹若知道,这回是甩不掉锅了,只好顺着表忠心:“臣必竭尽所能,助娘娘安然生育。” 皇帝这才起身离去。 何月娘蹲身送走他,方进屋笑道:“恭喜表姐,和亲人团聚。” “月娘,多亏你替我说话。”田贵人拉住她的手,“瞒你许久,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何月娘苦笑:“我不怪你,我娘那性子……你若不是说自己是青鸾……” 她摇摇头,诚挚道,“无论你是青鸾还是丹凤,都是与我一道长大的表姐,我们的情分是不变的。” 田贵人点点头,擦干了颊边的泪。 何月娘也识情识趣:“你们姐妹重逢,肯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到西间门去,你们慢慢说。” “多谢妹妹了。”田贵人扶了扶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迫不及待地问,“姐姐请坐,大姐去过老家了,家里真的没人了吗?” 程丹若没有推辞,坐在了罗汉床上,挑着小河村的几件事说了。 何月娘合上槅扇,远远坐到了另一头。 田贵人飞快瞥了眼门外,压低声音:“大姐,我和你说实话,原本我是不敢与你相认的,这毕竟是欺君之罪,我是没有办法了,才对陛下透露实话。” 程丹若配合得问:“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田贵人摇摇头,缓缓道:“大姐就不奇怪吗?怀孕的是我,可对外说的一直是月娘。” “是为了保护贵人吧。” “有这缘故,但更重要的是……”田贵人苦涩道,“月娘没了头一个孩子,伤心欲绝,陛下便允诺她,假使我有身孕,就把孩子抱给她养。” 程丹若:“……” “陛下很喜欢月娘,我不过是、不过是为了生子。”田贵人自嘲道,“月娘对我很好,若非她向陛下引荐,我也不能侍寝。再者这么多年,也是因为何家,我才能平安长大,论理也该报这份恩情。 “可孩子一天天长大,我一想到他以后要叫别人娘,我实在不甘心,而且我舅母……说好听点是糊涂,说难听点是不知轻重,我的孩子若有这样一个外祖母,我真怕……” 她小心看向程丹若:“有时候,我宁可是个公主,可又怕是公主,陛下对我何等恩重,我若不能生个皇子……真不知道怎么办……” 程丹若一言难尽。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 章节目录 第498章 田贵人 程丹若在宫里上班的时候,只遇见过宦官和女官的职场斗争,没想到出宫了,反倒碰见了宫斗。 姐妹反目?借腹生子?精彩。 但她口中只能道:“你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孩子生下来,别的都不要想。” 田贵人面上难掩失望,勉强道:“人人都这么劝我,可我怎能不想?”她苦苦哀求,“大姐,我也不是忘恩负义,孩子生下来,月娘也是姨母,何家也是他的舅舅……” 程丹若静静地看着她。 田贵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几近于无。 空气死一样的寂静,衬得这承华宫愈发诡异,仿佛是被割裂的一方囚笼。 静默中,程丹若开口了:“我们姐妹的命,确实都很苦。” 田贵人怔了怔,眼中倏地蕴出泪意。 “我也是在寒露之变中失去双亲,从此寄人篱下。”程丹若道,“那家人待我不坏,可我像丫头一样伺候老太太,给她端茶倒水换尿布,直到今天,我也不愿回忆那段时日。” 陈家给了她一口饭吃,让她不至于忍饥挨饿,受人磋磨,可那几年,精神上的压抑和痛苦是无法衡量的。 她以前觉得不苦,已经很好了,至少有安身之地,现在转过头看看,还是窒息无比。 而田贵人依稀听过她的故事,却只知道她是大儒义女,侯府媳妇,从未想过还有这样一段隐情。 这和她在何家的遭遇,何其相似:“姐姐也……” “我理解你的心情。”程丹若缓缓道,“恩情是恩情,我们自然是要报恩的,可比起拿最重要的东西去还,宁可还他们一条命。” 田贵人沉默了,只轻柔地安抚着自己的肚子。 “虽然你我没什么感情,可血缘是割舍不断的。”程丹若不断思索着,考虑该如何对待这对送上门的母子(女),“你既然选择与我相认,总该信任我,和我说实话。” 她坦诚的态度,多少取信了田贵人。 她小声道:“我不想让孩子认何家,我舅舅是个闷葫芦,性子软得像坨泥,我舅母却是个糊涂的,大姐你也见过,有她这样的外祖母,这孩子怎能不被拖累?” 程丹若问:“娴嫔呢?” “月娘性子柔和,舅母对我苛刻,她却时常照顾我,虽然这照顾……” 田贵人停顿了一下,没有明说,含混道,“她没什么坏心,就是耳根子软,从来都说服不了舅母。反倒是舅母一闹,她就只能听着。” “何家在宫外,又是外戚,等闲不可进宫,纵然进宫也有宫规约束。贵人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程丹若一针见血。 田贵人觑她,吞吞吐吐道:“我怎能不担心,陛下是天子,难道对何家一无所知吗?可他还是要把孩子抱给月娘……女官们教我们读书,我也读了一二,以月娘如今的宠爱,说是宠妃也不为过了。听说贵妃原先是宫里头一人,可她也不敢对月娘说半句重话。” 听到这话,程丹若就明白了。 “贵人,你要明白,你与娴嫔娘娘都是陛下的妃嫔。”她斟酌字句,尽量不犯忌讳,“你们的一切都是陛下赐予的,贵妃娘娘看重娴嫔,是尊重陛下,也是念在娴嫔曾经的苦劳,而不是宠爱。” 田贵人默默地听着。 程丹若回忆以前的女官做派,不疾不徐道:“尚宫有没有和你们说过,妃嫔可以有宠,却不可独宠,不能倚仗颜色,使陛下沉湎享乐,废弛六宫。” 田贵人点头:“说过。” “妃嫔的职责是绵延子嗣,侍奉君王,你和娴嫔都于陛下有功,陛下心里也是看重你的。”程丹若不动声色地试探,“陛下听闻你的身世后,肯定派了不少人打听寻访吧?” “嗯。”田贵人稍微放松了些,笑道,“我几个月前说的,陛下叫我不要对外声张,他会派人去大同查访。” 程丹若:呵呵。 “你瞧,我们家里都凋零成什么样了,陛下还能寻着,得花多少工夫?”她微微一笑,“陛下是看重你的。” 田贵人摸了摸肚子,片刻后,却问:“那孩子……” “皇嗣关乎社稷,”程丹若平静道,“一切以皇嗣的安危为上,其他都要退居其次。” 田贵人有点听懂了,可又不太敢确定,试探道:“孩子跟着生母……” 程丹若笑了笑:“当然,孩子初生孱弱,由生母喂养一段时日会更康健。” 田贵人终于得到了准话,心中大定,脸上头一回露出真切的笑意。 “姐姐。”她拉住程丹若,“我和孩子都托付给你了。” 程丹若叹道:“孩子靠谁都没有靠亲娘更踏实,你养好身子,孩子才能顺顺利利落地。”她及时将话头转回正题,“最近感觉如何?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孩子动得厉害吗?” “我腰酸得厉害,还总是想如厕……”田贵人有点不好意思,马上不说了,“孩子很安静,但总喜欢在夜里踢我几回。” 程丹若:“我给你检查一下吧。” 她打开药箱,先诊脉,再听胎心,然后摸了摸胎儿的位置。 “很好。”她忍不住夸了一句。这孩子确实老实,脑袋乖乖朝下,不像谢芸娘的儿子,游着游着就迷路了。 胎心也没有问题,胎儿看着很健康。 有问题的是母亲,田贵人的手脚都浮肿得很厉害。 “平时走动吗?”她问。 田贵人摇摇头:“我一般都待在宫里,在屋里转转,也不方便去外头。” 程丹若叹气:“多走走,叫宫人给你按按腿脚,晚上睡觉左侧卧,小腿下面垫个软垫,这样会好一些。” 肿成这样,扎针都扎不进去。况且,手脚肿胀除了子宫压迫外,也可能是其他的毛病,偏偏筛查不了。 好在目前看来,她的肚子还算正常,羊水量没有明显过多或过少。 可生产的危险远不止如此,胎盘植入、羊水栓塞、高血压,都可能致死,而这也很难防范。 “孩子很健康,你也不要太担心了。”程丹若安慰道,“离生产还有一个月,你吃好睡好,少思少虑,一切都会顺利的。” “太医也这么说。”田贵人小心捧着肚子,“可我最近吃不下东西,晚上也总是容易醒,醒了就睡不着,还很容易劳累。” 程丹若:“……”产前抑郁? 也是,**个月都在孩子可能被夺走的阴影下,不抑郁才怪。 “贵人心里有事,这也是难免的。”她镇定地宽解,“想通就好了。” 田贵人轻轻“嗯”了声,心里踏实不少。 皇帝不止一次称赞过程丹若医术高明,靖海侯府又是皇后的娘家,她肯为自己说话,孩子说不定真的不用给月娘。 若能得偿所愿,不枉相认一场。 田贵人抚住肚子:“大姐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孩子的。” 程丹若微笑:“你安心就是,有我呢。” - 心理疏导加产检,花费了大半天的功夫。 程丹若走出承华宫之际,日头已经偏西了,大片阴影落在宫道上,终于降低了立秋的酷热。 她穿过中轴线,到靠西的光明殿复命。 皇帝很快接见了她:“如何?” “皇嗣心跳清晰有力,胎位已正,娘娘的身子也无大碍,臣建议,这一个月能走动一二,还是要散散步,方便生产。”程丹若回答。 皇帝十分满意:“朕给你一块令牌,准你随时出入宫廷,看护龙嗣。” “臣领命。”程丹若垂头应声。 果然,女人还是更重感情些。皇帝暗暗点头,终于在她身上察觉到了私心,对拿捏她多了把握。 “朕会封赏田贵人的父母,但不是现在。”皇帝叮嘱,“你须谨守秘密,不可对外泄露分毫。” “臣知道轻重,绝不会对外透露半字。”程丹若立时道,“若有违背,死无葬身之地。” 皇帝阖眼:“退下吧。” 程丹若躬身告退。 看看表,竟然已经四点多了,她进宫才十点,期间只在承华宫吃过两口糕点。 可她一点都不饿,只想赶紧回家。 这回,她选择走西夹道,顺路去看一眼安乐堂。 引路的小宦官想去知会一声,被她阻止了。 她只是路过小门时,略略朝里张望了眼。 很冷清,没什么人气,若非似有若无的药味,几乎让人误以为废弃。 程丹若微蹙眉梢,却什么都没问,自北安门离开了皇宫。 谢玄英已经在家等着了,见她全须全尾出来,先松了口气,吩咐人备水备茶:“中午吃了什么?” “两块糕点,我不饿。”程丹若拆下狄髻,摸了摸凑上来的麦子,使劲揉乱它脑门的毛,“洗完再吃吧。” 皇宫是什么尿性,谢玄英比她更清楚,自然不会说她,直接让厨房做点清淡爽口的面条。 程丹若摘完首饰,感觉脑袋至少轻了两斤,又在丫鬟的服侍下脱掉外衫,赤脚进浴室冲澡。 水流拂过发丝,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她搓了搓脸,喊谢玄英:“帮我拿件衣裳。” 谢玄英不曾起疑,取了衣裳送进去,却被她拉住手腕。 水珠顺着她的手指,滑落到他的手腕上,灼烫的热意。他顿时一凛,抖开衣裳裹住她,让她靠在怀中,指节轻轻揩拭过她的面颊,抹去水珠。 “怎么了?”他小声问,“是不是受了委屈,要不要装个病?” 程丹若摇摇头,凑到他耳畔,轻不可闻地说:“怀孕的不是娴嫔,是田贵人。” 谢玄英:“……” “田贵人说,她是我堂妹。”她简明扼要地说了来龙去脉。 谢玄英的脸色变了又变,下意识地问:“她真的是田丹凤,不是田青鸾?” 程丹若意味深长地问:“你说呢?”:,,. 章节目录 第499章 各所思 田贵人的故事曲折离奇,却又在情理之中。 既然田家都曾经想把她扔掉,为了不被何家抛弃,说是田青鸾合乎情理。但问题是,她真是田丹凤吗? 如果是,程家的运气也好得过分了。 小门小户,没有人情通达的老太太,没有独具慧眼的掌事人,程大伯圆滑,程二伯精明,程父有点迂腐,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家。 结果遇到程丹若一个穿越女,再来一个妃嫔? 如果不是,她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又是为了什么? 谢玄英问:“你怎么想?” “天上掉了个大馅饼。”她拿起水瓢,小心冲掉头发上的沫子,“有点撑。” 家里出了皇妃,是喜事吗?当然是。 文官鄙薄外戚,皇帝提防外戚,恰恰证明了外戚的能耐。他们凭借血缘,就能无条件得到皇帝的信任,甚至代天子掌权。 无论田贵人是出于什么目的,选择认下她这个亲戚,于程丹若而言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哪怕是个公主呢,也是莫大的好处。 皇亲国戚中,多少人犯错不用受罚,犯罪不受惩处?功劳立得再多,皇帝想杀还是会杀,但如果是亲眷……“都是亲戚”四字,在皇家也有用。 尤其外戚不是宗亲,又不抢皇位,皇帝也需要人情味儿。 程丹若不想沾身,纯粹是现代人的心态,对皇家没有滤镜。而且,田贵人的故事有种真假千金的戏剧性,怪怪的。 谢玄英提醒道:“陛下说‘是’,那就‘是’,是也是,不是也是。” 程丹若反问:“你觉得,陛下信吗?” “信。”谢玄英拢住她的头发,微微拧干,淅淅沥沥的水声淹没私语,“陛下不会拿皇嗣玩笑。” 程丹若也是这么想的。 田贵人需要她,可能会说谎,皇帝没这必要。他想让谁当孩子母亲,谁就是孩子母亲,不想让田贵人上位,赐死就是了。 既然皇帝选择相信,程丹若也最好也信了。 管她是田丹凤,还是田青鸾,她自己开的口,就不能把话吞回去。 程丹若就是她唯一的至亲,孩子的亲姨母。 “这个外甥还挺能给我找事。”她穿上趿鞋,水珠顺着脖颈流到衣襟,濡湿了衣衫。 谢玄英立即摁住她的嘴唇:“又胡说。” “我只和你说。”她关掉水龙头,做了一个封嘴的动作。 谢玄英拿过架子上的布巾,包住她的头发:“擦干,小心着凉。” 程丹若拭干头发,等到不再滴水才松开,疲惫地坐到罗汉床上吃饭。 两人都有心事,吃不下东西,草草垫了肚子就结束。谢玄英陪她坐了会儿,天擦黑便洗漱,完事后,两人屏退丫鬟,坐到帐子里说悄悄话。 程丹若在宫里绷了一天,头昏脑涨,倚靠在他肩头:“好消息是,田贵人身体还不错,孩子也健康,胎位很正,但没生下来前,谁都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顺利分娩就万事大吉了吗? 未必。 假如是女孩,皇帝最多只是失望,但能生一个,就能生更多,他应该还能控制住脾气。可若是男孩,却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呵呵。 “她说娴嫔想抱走孩子,陛下口头上允了。”她梳理思绪,一件件告诉他,“你说能成吗?” 谢玄英道:“看是怎么抱了。假如是让娴嫔为养母,倒是很容易,若是直接夺人子嗣……就得改彤史了。” 他稍微思考了会儿,“依我之见,陛下恐怕还没有真正下决断,要等孩子出生再做定夺。” 程丹若深以为然。 是女孩,孩子抱不抱走,就要看何月娘和田青鸾的宫斗本事了,是男孩,她们俩都没有发言权,皇帝一定优先考虑怎么对孩子更好。 “总之,先平安生产。”她揉揉额角,“还有一个月,这一个月,真不知道该怎么过。” 谢玄英安慰她:“别想这么多了,既来之则安之。”他拍松枕头,“睡吧,你累一天了。” 夏天头发干得快,程丹若梳通发丝就躺下了。 可很奇怪,明明身体累极,大脑却一点都不想休息,仍然处于亢奋状态。 她连翻好几次身,愣是没有半点睡意。 “睡不着?”谢玄英给她打扇,猜测她的心事,“不知道怎么面对田贵人?” “嗯。”程丹若枕在他的手臂上,指尖来回描绘静脉的纹路,“突然冒出来一个姐妹,不管真的假的,都有点奇怪。” “你有没有想过,她可能真的是你妹妹?”他道,“这样你就有亲人了。” “也许。”程丹若模棱两可,“但她认我,肯定不是因为姐妹情。” 一岁多就抱走的堂妹,能有几分真感情?都是权衡利弊罢了。 所以,亲不亲,没区别。 谢玄英轻轻叹口气,抚摸她的头发。 丹娘这辈子亲缘淡漠,又遇到过血亲的背叛抛弃,不能信任也实属正常。 “慢慢相处,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他好言安抚,“顺其自然吧。” 程丹若看了他一眼,没接茬。 方嫣回京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假如田贵人彼时就有认亲的想法,她回京后进宫数次,不是不能想办法,提前和她通个气。 偏偏是娴嫔夺子之后,才和皇帝提了,不容分说让她们姊妹相认。说白了,就是想她帮忙保住自己的孩子。 程丹若看得明白,却不生气。 没有过指望,就没有失望,一如她当年对陈老太太。 田贵人是利用也好,渴望亲情也罢,在程丹若心里没什么区别,甚至,纯粹的利用让她更轻松。 感情……感情太沉重了,有他一人已经足够。 “这事先不要和家里说了。”她的情绪已尽数收敛,恢复以往的理智,“陛下不希望声张,咱们等孩子生下来,再做计较。” 谢玄英点点头:“你打算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程丹若没好气,“不管什么事,都得母子平安才行。” - 承华宫。 何月娘睡在锦帐中,高床软枕,她却半点睡意也无。 今天,鸾娘和程夫人相认了。这是一件喜事,她为鸾娘高兴,同时也为自家而担忧。 何家人是什么秉性,娘是什么脾气,没有比她这个做女儿的更清楚了。承华宫密不透风,皇帝却会在她提及娘家之际,微微蹙眉。 何月娘很担心,是否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娘家人已经犯下不可饶恕的过错?他们以为是她怀了孩子,以为无论发生什么,都能看在皇嗣面上,从轻发落。 可她的孩子已经没了。 皇帝原以为她能怀一个,就能怀第二个,临幸她数月,但一直没消息。 贵妃委婉地劝告她,不要太过伤心,也不该独占宠爱。她害怕被人说狐媚,引荐鸾娘侍寝。 就这么巧,鸾娘怀上了。 何月娘开始也没多想,直到皇帝说,上回的孩子掉得蹊跷,谨慎起见,决定对外宣传是她怀孕,隐瞒了鸾娘的事。 她素来顺从,并未反对,只是有些郁郁不乐。 皇帝知道以后,便说她位份高,今后孩子生下来,就抱给她养。她又惊又喜,心里既有对鸾娘的愧疚,又有对帝王的感激。 谁想没几月,一切都变了。 鸾娘说,她和宁远夫人是堂姐妹。 宁远夫人……何月娘见过她,可直到入宫,方才知晓她的经历:从孤女变成大儒义女,再入宫为女官,出访王府,最后嫁给显贵,恩荫父母。 宫人们感念她对安乐堂的恩德,每每提及都是好话。 这样的贵妇人,居然是鸾娘的堂姐?不知为何,何月娘为表姐高兴之余,还有些不是滋味。 今天,她们姐妹相认了。 旁的还好,何月娘不相信鸾娘会不提孩子的事。她也当过几个月的娘亲,知道母亲对孩子无来由的爱护。 鸾娘肯定不想把孩子让给她。 假如最开始,大家知道怀孕的是鸾娘,何月娘肯定不会他想,可如今,她却害怕极了。 娘家人肯定犯了错,没了孩子,陛下能绕过他们吗? 还有鸾娘,母亲最对她呼来喝去的,进宫也没给她好脸色,说什么“多亏了月娘你才能留在宫里,你要报答我们”。 她会不会记恨母亲?有了宁远夫人这样的姐妹,她会不会报复何家? 何月娘越想越害怕,甚至想到了很多以前没想过的事:如果鸾娘真的冒充了青鸾表姐,这么多年都没露任何马脚,心机是不是太深了?认亲之前,她未和自己商量,悄悄和陛下提了,难道是怀疑自己会不让她与至亲相认? 何月娘咬住红唇,忽然发现,自己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与鸾娘毫无芥蒂了。 如果……如果鸾娘对母亲怀恨在心…… 不,不能这么想鸾娘,她也是在何家长大的,难道对爹娘一点感情也无吗?她们相处多年,情分难道是假的吗?就算是抱养的,她也是田家的女儿,何家的亲戚啊。 她不会这么无情吧。 她会吗? - 慈庆宫东配殿。 丰郡王和许意娘相对而坐,烛火摇曳。 两人怕隔墙有耳,不敢在宫中多言,蘸墨书写,边写边烧。 丰郡王:还有一月 许意娘:王爷耐心 丰郡王:若是皇子,如何? 许意娘:稍安勿躁 丰郡王皱眉,并不满意这个答案。 许意娘舒展玉腕,继续写:承华宫有异。 丰郡王给了个疑惑的眼神。 许意娘写道:娴少露面,怪哉 丰郡王:何怪之有? 许意娘:闻田贵人久病,挪宫已久,娴未遣人探望 丰郡王:已反目?借田之手? 许意娘:或反目,或有异 丰郡王也不笨,思忖少时便有了猜疑:孕者,田? 许意娘颔首,又写道:或姊妹同孕 丰郡王:若如此,天命不在我 许意娘:齐王失嘉宁,如失一臂,离间之,兄弟反目 丰郡王:夫人可有良策? 许意娘手腕微顿,藏在阴影处的面孔闪过一丝失望。 大概是贤王当久了,丰郡王肯听人纳谏,哪怕她是妇人,依旧愿意让她出谋划策,可当皇帝,善于纳谏怎么够呢?要敢于决断才行。 她故意写道:王爷可敢杀人? 丰郡王立即摇头,将她写的纸张丢入火盆:“这……太危险。” 许意娘敛去眼底的神色,写道:王爷勿忧,齐王敢即可。 齐王无谋,却能断,事到临头,他豁得出去。 许意娘整理思绪,慢慢写出自己的计划。 丰郡王看罢,思量许久,方才微微颔首应下:“依你所言。” 许意娘微微一笑,揉掉纸团,看着雪白的宣纸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她的心也慢慢平静。 还有一个月。:,,. 章节目录 第500章 进与退 七月初下过几场小雨后,又是长达半月的干旱。 灾情陆陆续续上报,纵然有太仓粮食赈济,今年的收成也肯定好不了。 皇帝已经频繁召见钦天监,询问旱情何时能缓解。可钦天监不是气象部门,也没卫星监测,实在给不出确切的说法。 于是,一件在古代司空见惯的事发生了。 皇帝命礼部祈雨。 其实旱情刚开始的时候,各地知府、布政使就陆续干过,祈雨于名山川河,祭祀河伯龙王,反正不管正神野神,需要降雨的时候都来一遍。 但没什么用。 这时候,大家就普遍认为是等级不够。 各级地方官员不行,就得礼部上了。 王尚书自王五被牵连后,一直抱病在家,这会儿也没法再躲,身为大宗伯,他就是朝廷“礼”的代表。 一场严肃的祈雨就在京城山川坛展开。 山川坛在正阳门西南,天坛对面,是京城的祭坛之一。 当天,文武百官穿上祭服,一道去陪祀。 谢玄英很少穿祭服,只在每年皇帝祭天的时候穿过,方心曲领的青罗衣,配红白两色的大带,犀牛角革带,下面还有相应的绶、牙牌、玉佩,叮叮咚咚挂满整个腰间。 梁冠华美庄严,但程丹若觉得有点丑,全靠谢玄英的脸和身材撑着,才没让祭服看着像一个黑布袋。 谢玄英就穿戴着全套礼仪服饰,去太阳底下罚站了一上午。 没下雨。 王尚书大概心气一泄,上书请罪:称自己老病无能,尸位素餐,有严重的渎职行为,才导致了祈雨失败,恳请致仕。 在天人感应的迷信时代,出现大的自然灾害,肯定要人背锅。 王尚书上路,皇帝斟酌半天,准了。 七月底,王厚文致仕归乡。 王家早就做好了准备,压根没期待皇帝挽留,上头一准,他们就收拾行李,潦草而迅速地离京。 速度之快,让人怀疑王尚书是不是要不行了才急着叶落归根。 但王家没有任何解释,安静低调地闭门谢客。 三日后。 顺天府密云县。 王厚文和王六坐在客栈的小院中,对弈落子。 “祖父,您就不怕这一走,再也回不去了吗?”王六敲敲棋子,语气低沉,“咱们的陛下可不是什么长情的人。” 王厚文身穿道袍,头戴幅巾,看起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人:“小六,你还不明白,我能不能回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回去。” 王六阴沉着脸,没有接话。 王厚文知道,他是对陛下生了嫌隙,不想入朝为官,宁可做一富家翁。 “其实,我也后悔过。”他没有劝解孙子,反而提起了旧事,“李公死时,晏子真挂印而去,我却迟疑了,留下了。” 王六听过这段往事。 王厚文不是纯真派的弟子,可若水学派也是心学之说,与同样出自心学的纯真派理念相近,他和晏子真年纪相仿,时常往来。 彼时,李悟还活着,他曾拜访过李公,少年轻狂,总以为自己大胆无忌,没想到李悟更语出惊人,作风前卫。 他抨击理学,痛骂朱子,认为男女平等,感情至上,只讲礼不讲人情的都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把年轻人吓得一愣一愣的。 所以,王厚文很尊敬李公,可也没有全盘接受对方的想法。 可是这样的一位大家,被冤死在了狱中。 很多人都知道,李悟是清白的,甚至冤枉他的人比旁观者更清楚他的清白。与女弟子有染,不过是政敌污蔑的手段。 男女阴私的事解释不清楚,一盆污水泼下来,干净的也脏了。 李悟最终自杀。 晏鸿之挂印而去,再也没有回朝堂。 “我很羡慕晏子真。”王厚文缓缓道,“他能率性而为,可王家不是晏家,没有江南的千亩良田,老家虽有薄产,可到底是太薄了。” 王六安静地听着祖父讲古。 “最后,我留下了,直到现在。”王厚文自嘲道,“我笑许继之八面玲珑,我又何尝不是?厚文,厚颜尔。” 王六争辩:“‘一忍可以支百勇’,若非如此,祖父安能位居阁臣?” “在陛下眼中,七品官也好,首辅也罢,都是臣。”王厚文笑道,“你当我看不透?小六,我当年没退,为的是让你今日能退。” 王六怔住了。 “你心里有傲气,我不勉强你。”王厚文道,“你收拾一下,回家去吧。” 王六摇摇头:“祖父身边不能没有人。” “我又不是三岁小儿。”王厚文道,“走吧,我已经对不起小五,不能再让你也折在这儿。” 王六眼中浮现出惊愕:“祖父此话何意?” 王厚文笑笑,没有回答孙子的疑问。 - 许宅。 许尚书正在吃西瓜,通红的瓜瓤切成小块儿,盛放在水晶盘中,仿佛玛瑙玉髓雕成的摆件,赏心悦目。 “老了。”许尚书吃了两口便放下,“瓜都咬着费牙。” 许大爷却没有父亲的闲情逸致,反而问:“爹,王厚文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不然呢?”许尚书笑呵呵地问,“他是礼部尚书,若是不走,是让杨奇山走还是让天子下罪己诏?” 许大爷不由感慨:“这时候退,未免也太……齐王居然没有动作。” “王厚文清高,不会和藩王多来往,嘉宁又死了。”许尚书慢慢道,“他是舍了前途,保全家族啊。” 说着,忍不住呵呵一笑,“就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后悔。” 许大爷动动嘴唇,终究是没敢接话。 他知道,父亲就后悔了。 第一次离开朝堂时,许尚书也是乐观的,他有人脉有学生有朋友,只要风头过去就能重返官场。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在野的日子看似潇洒,可唯有真正失去权力的人,方知晓个中难熬。 他依旧被人尊敬,却也只是尊敬,不像如今,一句话出口,底下的人就要揣摩许久,一个眼神给出,不必明说,就有人办得妥妥当当。 家中依旧门庭若市,却也只是人多罢了。以前进进出出的都是六部高官,寻常人连进门坐冷板凳的机会都没有。可回到老家,连商贾都敢递帖拜见。 最重要的是,远在江湖,便不再能干涉庙堂。 一个习惯了决策国家未来的人,再也无法插手朝政,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那几年,许尚书老得很快,发落齿摇,日渐消瘦,人眼见着蔫了。 直到丰郡王派人前来。 许尚书平静地接受了他的招揽。 官场退出容易,回去难。 他在尚书之位退隐,难道还能回去为一布政使?可七卿的位置就这几个,谁都想取而代之。这些人中,不止是王尚书这样的政敌,也有他曾经的人脉。 许继之是户部尚书,人脉才是人脉,不是户部尚书了,人情就是另一种还法。 他后悔了。 押注丰郡王,是图谋从龙之功,看上了他许诺的首辅之位,更是看上了重回棋局的机会。 许继之不想等,等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七八十岁再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他做出了选择,回到了朝堂。现在,轮到王厚文了。 “不过,王厚文能忍,忍到现在突然走了,却是古怪。”他自言自语,“你确定王家已经离京了吗?” “确定,下人亲眼看见他们上船了。”许大爷回答。 许尚书闭上了眼睛。 - 王厚文引咎辞职的当天,齐王确实在府邸发了很大的脾气。 但要说多么震惊,也没有。 这些年,两家作为亲家,齐王府没少给王家送礼,珍贵的药材、稀罕的孤本、罕见的古董……银子是一点没少花,可王厚文对齐王府还是不冷不热。 齐王早就看王家不顺眼了,若非后来归宗一事,王厚文出了大力,他早就已经翻脸。 原本想上京后,双方再好好和缓关系,没想到嘉宁死了。 双方的纽带被斩断,王尚书再也没有理会过齐王府。 齐王面上不显,心里早已有打算。是以,听说王厚文致仕,他恼怒归恼怒,却没有太慌乱,而是吩咐幕僚:“备一份厚礼去薛府。” 他口中的薛府就是薛侍郎家,此人乃礼部左侍郎,礼部二把手,王厚文请辞,皇帝极有可能给他升职。 礼部在过继和继位一事上,有巨大的发言权,齐王与王尚书生出嫌隙后,就没少派人往薛府走动。 现在,提前备一份贺礼过去,薛侍郎肯定知道是什么意思。 幕僚应下,自去办事。 半日后,回禀说,薛侍郎收下了贺礼。 齐王满意地笑了。 ——他帮薛侍郎一把,薛侍郎以后还他人情。 - 薛侍郎,名聪,字子聪,是谢玄英的座师。 因着这层关系,他现在很烦恼。送礼,感觉有点站队的意思,不送礼,怕被人说不尊师重道。 谢玄英在家想了半天,决定装死。 皇帝还没任命呢,他最好什么动作都没有,省得自找麻烦。但柏木在外面打听了一圈,说薛家门庭若市,走礼不断。 齐王也送了,但丰郡王没动静。 “齐王坐不住了。”谢玄英感慨,“落在陛下眼里,还不知是什么样呢。” 程丹若对齐王没兴趣,倒是追问王尚书:“王家真的走了?” “嗯。”他点点头,“我去送了,不过王公没露面。” “也算是抽身了。”程丹若居然有点羡慕。这会儿快七月底了,预产期是在八月上旬,可生产是没准信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发动。 她最近加班加点赶工,把牛痘的资料整理出来,唯恐孩子平安生产后,她被拴在皇嗣上,没空参与牛痘的推广。 不能让百姓等她腾出手,更不能让政治耽误医学的发展。 该放手的时候,就得放手,怎么才能更好的保存疫苗,怎么才能说服百姓尽快接种,怎么调节各方利益……今后种种,要靠土著自己努力了。 穿越者的功劳在于带来知识,功成又何必要她呢。 谢玄英安抚道:“你别想太多,等吧。” “我知道。” 程丹若希望能平安挨到预产,一切都瓜熟蒂落再说。 但皇帝似乎不这么想。 七月二十八,他在询问过钦天监后,挑了个吉日,决定亲自祈雨,以缓解这场全国旱情。 而地点既不是在天地坛,也不是在山川坛、社稷坛,而是龙潭。 黑龙潭。:,,. 章节目录 第501章 宫闱中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皇帝每年都会到天地坛祭祀,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理论上说,祈雨也是一样的,在京城的祭坛即可。 但说要去龙潭祈雨,倒也不是突发奇想。前朝就有多位皇帝去龙潭祈雨,久而久之,便成了求雨的圣地。 就好像京城人去天仙庙求姻缘,去夕照寺超度,去惠元寺祈福,去清虚观打醮。 皇帝求雨去龙潭,也是挺合理的。 龙潭在哪儿呢?在京城的东北方向,密云县黑龙潭。 传说,这里有一条修炼千年的黑龙居住,呼风唤雨,即将受天庭敕封成王。 前朝不知道哪个皇帝,曾在干旱时在此祈雨,结果打搅了黑龙修炼,原本黑龙大怒,想要吃掉他,但听说他是人见天子,不仅放他一马,还帮他行云布雨,缓解旱情。 总之,非常往皇帝脸上贴金,故广为流传。 皇帝说要去黑龙潭祈雨,杨首辅劝了劝,见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黑龙潭在密云县,离京城不过大半日的路程,并不算远。 唯一需要顾虑的就是……万一没成功,谁来背锅。 丞相或者首辅自是首选,可杨首辅正年富力强,一点不想致仕归乡,所以,他委婉地暗示皇帝,可否需要携人同行? ——必要的时候,推个藩王出来,既能解决皇帝的燃眉之急,又不损害天子名誉,一举两得。 果然,皇帝沉吟片刻,同意了杨首辅的建议,让齐王和丰郡王陪祀。 同样去的还有六部官员。 黑龙潭很近,只安排了三天,第一天赶路,第二天祭祀,第三天回来。 谢玄英作为兵部侍郎,要全程负责车驾,以及与京营的人维护皇帝的安全。 接到通知的那天,程丹若在浴室里小声问候皇帝。 谢玄英把水声开到最大,还是不安,亲自上阵堵住了妻子的牢骚,以免她养成怨望的坏毛病。 程丹若没能抗住胸肌贴脸,悻然住嘴。 谢玄英怕她心怀怨气,很是下了力气哄人:“不过三天,很快就回了。”亲吻她的眼角,温温热热,“我不过陪站一日,小事。” “我担心的是这个吗?”程丹若叹气,“快到预产期了,忽然把人都带走,怎么看都古怪。” 谢玄英平静道:“你是怕藩王作乱?这不可能。” 齐王和丰郡王为什么要拉拢文臣勋贵,而不是起兵造反?盖因如今,藩王根本没能力造反。他们只有五千护卫,但跟皇帝出门,不可能带这么多人,几百随从顶天了。 非要说的话,躲在封地还是有希望的,瞒着朝廷悄悄打造兵器,征召士卒,如当初的定西伯一样,兵马和武备瞬移到京城,能试试看。 可皇帝早在丰郡王十几岁的时候,就把他揪到了眼皮子底下。 现今,齐王也在这里了。 造反?做梦快点儿。 他们想上位,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过继,一个是等皇帝嗝屁。 皇帝将他们带离宫城,防范的其实是阴私手段。 宫禁森严,可皇宫里有几万个人,人心是不可捉摸的。 要害一个孩子太简单了。 不如全部拉走,鞭长莫及。 “我一走,娴嫔若发动,可就只有你一个人了。”谢玄英摩挲她的指根,“万事小心。” 程丹若翻过身,贴在他胸口:“我打算这两天住到宫里去。” “也好,宫禁繁琐,陛下不在,万一耽搁了时辰,谁也说不清楚。”谢玄英思量道,“你该见见贵妃。” 她道:“我知道。” - 皇帝出行是麻烦事,礼部却只有五六天的筹备时间。 这两天,人人加班到半夜,谢玄英为了御驾安危,更是忙得没空回家睡觉。 程丹若就安静地在家制备药品。 青霉素、催产素、手术刀、针线,样样都仔细检查,以备不时之需。 她提前一日进宫了。 皇帝召见了她:“都准备好了?” “是。”程丹若平静地回答,“药材器具都已经备妥。” 皇帝微微颔首,道:“这两日就由你守着承华宫,有任何事,吩咐李保儿。” “是。” “退下吧。” 程丹若告退了。 她没有马上去承华宫,而是先拜见了贵妃。 贵妃称病已久,但依然见了她。 程丹若对柴贵妃的印象不错,能在皇帝身边待十几年,证明她聪明,身居高位依然不苛责宫人,证明她心底还有良善。 她喜欢和聪明正直的女人打交道。 “夫人请坐。”柴贵妃半靠在美人榻上,头系抹额,脂粉未施,秀丽的面孔蕴着光泽,固然憔悴,依旧是个温婉的美人儿,“本宫久病,怠慢了。” “娘娘玉体为重。”程丹若娴熟地说着社交套话,“是我叨扰娘娘养病了。” 柴贵妃微微笑了笑,端详面前的年轻女子。 程丹若做女官,好像还是前几天的事,她只知道是洪尚宫的外甥女,却被她支到荒凉的安乐堂去了。 再然后,她就成了司宝,出宫嫁人了。 宫中无岁月,十几年的旧人也会在短短数月被抹去痕迹,别说才两年。柴贵妃心里,程丹若一直都是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虽然宫里总是提到安乐堂,虽然冬天多了羊毛衣,虽然每年都有赏赐……但她确确实实是头一回,与程丹若面对面交谈。 “承华宫即将生产,事关皇嗣,马虎不得。”柴贵妃语调轻柔,温和又亲切,“偏我卧病已久,宫中事务又多,若非尚宫从旁协助,早已力有未逮,如今由你代为主持,可算能松口气。” 她坚定表态,“一切以皇嗣为要,凡有所需,即唤尚宫。” “臣妇明白。” 正如程丹若所想的,柴贵妃是个聪明人,比起娴嫔、田贵人谁能笑到最后,成为宫斗赢家,作为一个无子的妃嫔,她看重的还是皇帝有没有亲儿子。 否则,齐王或丰郡王上位,让她荣养算运气好的,说不定被殉葬。 第一轮交谈完毕后,空气短暂地静默了一刹。 贵妃生病,宫殿里没有太多冰,程丹若坐在阳光里,略有些热意。但她心里是一片冷凉,好比春天化冻的水,看着波光粼粼,其实只有零度。 她耐心等了会儿。 果然,贵妃表现出了更多的诚意,她慢慢支起身,笑道:“难得天气好,本宫想去清宁宫给太后问安,夫人何妨同去?” 程丹若听懂了她的意思。 今天皇帝还在,你去了不会有事,可若是皇帝走了之后,太后再有征召,容易误事,所以,咱们现在就去把流程走了。 她道:“多谢娘娘。” 柴贵妃请她小坐,喝一碗酸梅汤,自己很快收拾好了妆容,坐辇去清宁宫请安。 宫里的辇有大有小,贵妃坐的是四人抬的轿子,并且拿了一副小轿,请程丹若一起坐。 程丹若拒绝了。 她对这种额外的恩宠与荣耀毫无兴趣,甚至觉得很尬。 贵妃没有勉强,两人安安静静地到了清宁宫。 不出意外,宫人回禀,太后娘娘还在午歇,暂不能见客。 贵妃恭敬地表示,她们可以等一等。 那就等。 程丹若和柴贵妃在偏殿坐起了冷板凳。 太后寝居,态度再冷淡,冰鉴还是有的,凉风似有若无地灌入室内,窗外,天棚遮蔽了烈日与蚊虫,繁花盛开,时不时能看见一两片璀璨的羽毛掠过。 程丹若微微有些吃惊。 她看见了什么? 太后居然在宫殿内养了孔雀。 还是绿孔雀。 噫。她收回视线,安静地数时间。 尹太后没有让她等太久,毕竟贵妃也在,但见归见,话很难听,什么“早听闻你医术高明,此番须尽心竭力服侍娴嫔生产,若有懈怠,定不轻绕”。 这话对太医说没毛病,他们没治好,是可能人头落地的。 可程丹若不是太医。 贵妃细长的眉毛越皱越紧,越皱越紧,最后不得不打断太后,委婉道:“娴嫔年轻,又思念家乡,这才请程夫人陪伴生产。” 妃嫔有孕,请娘家人进宫陪同很正常,所以,程丹若进宫的身份不是医生,而是陪产的家属。 ——虽然同乡陪产太牵强了,人人都知道皇帝是想让她当医生,可只要不戳破窗户纸,就能维护一品夫人的颜面。 ——今后皇帝公布了田贵人的身份,就更合理了。 尹太后却没理睬贵妃,不咸不淡道:“程氏,你可明白?” “臣妇明白。”程丹若以一种平静乃至无聊的口气,应道,“定当尽力为之。” 尹太后被噎住了。 她发现自己真的很讨厌这个年轻妇人:比与自己过不去更过分的是,对方从未把她放在眼里。 她勃然大怒:“你——” 堪堪吐出一字,贵妃忽然脸色一白,捂住胸口,直直倒了下去。她身边的宫人反应极快:“娘娘晕过去了!” 程丹若头回目睹宫斗场面,吓了一跳才跟上节拍:“肯定中暑了。快送娘娘回宫歇息。” 不等太后反应,她焦急地告退,仓皇地带着贵妃遁了。 烈日炎炎,贵妃在辇上悠悠转醒:“我这身子是越来越不中用了。” “天气热,静养几日就好。” “夫人这么说,我便安心了。”贵妃以手支额,遥遥看向红色的宫墙,和宫墙外蔚蓝的天空,眼底流淌出复杂的心绪。 但这样幽微的心绪仅有一刹。 很快,她便恢复成了端庄雍容的贵妃:“本宫自行回去就是,夫人自便。” 程丹若想了想,接受这份好意,与贵妃在半道分别,径直去了承华宫。 洪尚宫在偏殿等她。 姨甥俩久未见面,张口却不是寒暄。洪尚宫简明扼要道:“承华宫有小厨房,煎茶煮药皆出自小厨房,由师尚食亲自掌勺。” 师圆儿蹲身见礼:“宁远夫人。” 程丹若还以为是陶尚食,见着陌生面孔,不由沉默了下才点头:“好。” “承华宫有门禁,等闲不许出入。”洪尚宫道,“这是我身边的穗儿,跟了我小十年,就让她跟在你身边,有事便让她跑腿。” 程丹若依旧点了点头。 洪尚宫看向正殿,帘幕低垂,什么都看不见。她欲言又止:“你……” “姨母。”程丹若平静道,“事到如今,不过尽人事,待天命。”:,,. 章节目录 第502章 序幕始 进宫的第一天,程丹若像是作客的野猫,将这二重宫殿里外踩了一遍。 不得不说,承华宫简直是一个铁桶,伺候的宫人和宦官都被筛查过数遍,确保出身清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每日的食材运送到门口,由里面的人接手烹饪,马桶也是日日提到门口,由专门的老内侍倒干净。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几乎不可能互通消息。 饭菜是最容易出差池的,但在承华宫的小厨房,此处也无丝毫破绽。 洗菜、切菜、烹饪分属不同的人,两到三人一组,同时,专门有一位宦官从旁监督,死死盯着每一步。 做出来的饭菜,师圆儿必须先自己吃,再由娴嫔随机抽签,寻人试菜。每顿饭菜都会被保留样本,储藏在地窖,以便追责。 至于小动物,听说娴嫔以前养过两只鸟,现在早就没有了,偌大的宫殿中,蝉都被粘走,地缝里更是连只马陆都不见。 统治阶级在保护自己这事上,确实非常有经验。 程丹若挑不出任何毛病,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脏手段,能够伤害到隐藏在娴嫔背后的田贵人。 但她也理解皇帝的如临大敌,比起生产这样不可预知的事,把可预知的安排得明明白白,心里肯定更踏实。 她一样要尽力减少意外。 程丹若里外转了圈,心里有了数,安静地吃过晚餐,又给田贵人做了次产检。 “胎头入盆了,位置很正。”她安慰田贵人,“就在这两天了,会顺利的。” 田贵人慢慢点了点头,渴盼地问:“姐姐会在这里的吧?” “这几日,我会暂居承华宫。”程丹若简简单单道,“就住在东配殿。” 田贵人露出了安心的神色,徐徐吐出口气,笑道:“我已经没有别的亲人,所幸姐妹都在我身边,也足以托付性命。” 何月娘有些惊慌:“可别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让妹妹见笑了。”田贵人轻声道,“我只是心里有些没底。” 何月娘安慰:“这必是个皇子。” 程丹若端着茶碗,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们姐妹俩,烛火照应在她的脸颊上,像是跳动的晚霞。 “第一次是未知的,所以让人害怕。”她不紧不慢道,“娴嫔娘娘运气好些,今后等你怀了身子,自然能走贵人走过的路。” 何月娘怔了怔,抚住小腹:“我、我怕是没有这样的福气。” “怎会没有呢。”程丹若推开窗户,让晚风吹进室内,“怀过一次,证明有生育能力,娴嫔娘娘,你很健康。” 她平平淡淡地说,“健康就等于机会。” 何月娘心头一跳,竟真因为她短短两句话,便生出无限遐思:假如她能怀上自己的孩子,何家的血脉,家里是不是…… 田贵人察言观色,立即笑道:“正好和这孩儿作伴。” 她一开口,何月娘怔了怔,反而清醒了,若有所思地笑笑:“以后再说吧,如今还是以表姐与腹中的皇嗣为要。” 田贵人顿住,略不自然了一刹,旋即付之一笑。 程丹若围观姐妹俩交锋,自顾自喝完一盅茶,才道:“时候不早,两位贵人早些歇息。明日我会重新整理一遍产房,已保万全。” 姐妹俩都亲亲热热地道了谢,甚至亲自送她到门口。 程丹若则再三恭敬地请她们留步。 双方表演完,她方能回东配殿梳洗歇息。 床很硬,屋子有点闷,她开了一扇窗透气,坐在床沿赏月。 月牙儿弯弯,照在四方宫城。 她回忆着女官时期的日子,却只记得各式各样的病例,那些人,那些事,好像藏在淡淡云絮后的星星,混沌而朦胧。 皇宫的时速和外面不一样,底色也好像不一样。 明明是天底下最富贵鲜丽的地方,红墙黄瓦,雕梁画栋,却比外头灰扑扑的穷苦世界更黯淡。 真不知道在宫里一辈子,日子怎么过。 她这么想着,放下了纱帐。 竹席薄被,冰鉴飘烟,可还是很热,只有腕上的碧玺珠串是清清凉凉的。她把珠子贴在脸颊边,朦胧入睡。 一夜无话。 早晨六点多钟,程丹若就被绷紧的心弦叫醒了。她揉揉脸孔,喝了杯温水,这才起身,上厕所更衣。 穗儿端了热水、牙粉、毛巾过来,服侍她洗漱。 天已经完全亮了。 早点也是师圆儿做的,加了山西醋的面条,酸溜溜得很开胃。 远处传来人声、车马声、喧嚣声、鼓乐声,嘈杂得很。 程丹若侧头倾听,是乾阳宫那边传来的。 御驾出宫了。 按计划,皇帝今天会花一整天在路上,傍晚时分入住密云县的宅邸,明天一早祈雨。 希望太太平平熬过去。 程丹若这么想着,自己都不太信,遂摇摇头,继续吃面。 用过早点,出门干活。 今天的工作并不少。 “留一个灶台给我,产房的门窗都打开,备用的被单拿出来放在锅里,煮洗一刻钟晾晒。今儿天气好,一天就能干了。 “既然糊了窗纱,帐子先收起来,灰尘太多,家具挪一挪地方,产房里只留一张床榻,其余东西撤出来。地砖用水擦两遍,不能留灰尘,周围撒一圈石灰。 “正厅这边放风炉,脸盆架放次间,待生产开始,宫人只许把东西送到门口,由宫人接到厅里,稳婆和我进次间更衣洗手,梢间不许随意进出。” 天空澄澈,程丹若一面指挥他们干活,一面演练。 “谁负责烧水?”她问。 师圆儿手下的女官回答:“夫人,是我。” “你烧了水,送到哪儿?” “送到门口。”她记住了刚才的叮嘱。 程丹若点点头,又问:“谁负责接过她的水?” “应该是奴婢?”之前见过的荣儿迟疑地询问,“奴婢应该在屋里伺候。” 程丹若道:“只有你一个吗?” “还有奴婢。”另一个宫人站出来,轻声道,“奴婢珠儿,也是在娘娘身边伺候的。” 程丹若颔首。她知道,田贵人名义上被挪出去养病,跟出去的还有原来身边伺候的人,珠儿和荣儿都是后来被送进来的,应该是皇帝的人。 她们名义上都是伺候娴嫔,但其实,荣儿是伺候田贵人的。 “很好,你们负责接过热水,放在风炉上。”程丹若让她们找个风炉出来,拿出一枚针和两把手术刀,“我可能会让你们煮器具,现在你们试试。” 她们立刻端起铜锅,把针刀放进去煮。 “拿出来给我。”程丹若伸手。 她们一个想去倒掉热水,一个拿筷子去夹。 “不能这么做。”程丹若及时纠正,“拿一把镊子来,你们把东西夹上来,然后放在这个铺了白纱布的银盘上。” 宫人又做了两遍。 “周葵花。”程丹若叫下一个。 “在。”葵嫂子和婆婆早几天就住进宫里了,就在承华宫后面的耳房。周稳婆年纪大了,陪田贵人说话,她则负责产检,记录每天的心跳和胎心。 听见程丹若叫人,她赶忙出来配合。 “珠儿和荣儿清洗好器具,走到次间这边递给你,你再传给我。”程丹若道,“其他你都见过,多洗手。” 葵嫂子应下。 程丹若又道:“水是这样,吃食也是这样,药材谁煎?” “是奴婢。”回话的是一个中年内侍,“奴婢是御药房的。” 程丹若颔首:“你煎好药,亲自端到门□□给荣儿,荣儿给周葵花,不要随意进出。” “是。” “穗儿,你该做什么?”她开始提问。 穗儿想了想,道:“奴婢可能要到外头跑腿,便站在门口,夫人有事吩咐,就在窗边叫我一声。” “很好。”程丹若不吝夸赞,“如果太医来了呢?” 穗儿道:“请他们稍坐,待贵妃与夫人定夺。” 程丹若没有计较谁做主的问题,简单吩咐:“备两套披风,煮洗过晾晒,若太医要进产房,请他们净手更衣,鞋也要换。” 她刚想起这事,立即道,“备几双趿鞋洗晒干净,放在屋内备用,进屋换鞋,以免尘土入内。” 其实,产房并不一定要无菌,她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防止意外,比如……不得不剖腹产。 走到这一步,田贵人基本上没命了,可万一呢,万一命硬,熬过了这关,细菌越少,活下去的概率就越大。 宫人们按照她的吩咐,逐渐忙碌起来。 煮洗过的被单在庭院亮起,是她选择过的松江棉布,阳光照耀,一副舒适柔软的触感。 产房的地砖被小宫女擦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没有,布巾不干不湿,残余的水渍被初秋的阳光一晒,便蒸发得干干净净。 程丹若坐在窗边,一面看她们忙碌干活,一面和田贵人讲课。 “分娩不是一会会儿的事,时间短的几个时辰,时间长的一天,期间,妇人的宫颈会逐步打开,直到孩子能够顺利进入产道,娩出为止。” 程丹若拿了教习的图纸,简略地讲了讲分娩的流程。 她尽量避开一些刺激性的用语,多给肯定的答案:“会疼,一阵阵疼,所以刚开始必须忍耐,不要叫喊,放缓呼吸,这样就不会太疼了……要节省力气,在关键的时候努力一把,如此方不受罪……” 田贵人听得十分认真,何月娘也是。 未生育的妇人对于生产,总是模糊不清的,在家中,兴许母亲或婆婆会传授一点经验,但在宫里,几乎没有人会谈论。 哪怕是周稳婆,之前也不过含糊地说两句“要忍痛耐心”。 但程丹若讲得很明白,至少,田贵人以为明白了。 她有点畏惧,可也踏实了一些,认真点头应下。 程丹若道:“现在我教贵人一个呼吸的办法,贵人照着做。” 田贵人忙不迭应下。 风吹拂床单,发出“猎猎”声响。 - 车驾徐徐驶出了京城。 帝王卤簿是最高规格的仪仗队,祭祀又比其他出行更隆重。 九龙车多么华丽就不用说了,仅仅是锦衣卫举着的幡就有各式各样的颜色,各式各样的图纹,还有捧着刀、戟、响节等一系列武器,红色油纸灯笼也不能少,红色、紫色、黄色的伞更是不能少。 这就无怪乎车驾是兵部的一个部门,实在是事儿太多,需要的人也太多了。 远远望去,清一色高大侍卫,威风凛凛,各色旌旗招展,遮天蔽日。 京城百姓等闲也见不着这样的热闹,一路从正阳门围观到城门。 不过,虽然人多,可街道两边都有人守卫,地面上是新撒过的细土,一大早就有人洒水夯实,免得马一踏就尘土飞扬。 今天的马也特别多,一个个膘肥体壮。 即便如此,高挑健美的冬夜雪昂首阔步走过大街时,依旧收获了不少目光,马中貂蝉不是吹的,只比她背上的主人少一点点。 谢玄英今日穿着御赐的织金蟒袍,跟在华丽的仪仗队伍里,还是鹤立鸡群,和其他人不是一个画风。 但他面无表情,拢在袖中的手指勾弄腕间的香珠。 清凉珠的香气渡染到指尖,是薄荷的凉意。 他轻抬眼睑,注视着前方的车驾。 序幕将启。:,,. 章节目录 第503章 风雨至 谢玄英事后回想起来,还是觉得第一天风平浪静。 皇帝祈雨,不算锦衣卫这样的心腹,动用了五千军士。试问,只带了三百护卫的丰郡王,五百护卫的齐王,能玩出什么花招? 挺简单的。 ——丰郡王的人暗搓搓鼓动齐王,天赐良机啊,这孩子不是时候,怀他的时候就天下大旱,如何能为君上?看看咱们世子,自小聪明机灵,孝顺懂事…… ——齐王被说得多了,确实十分心动,于是派人买通了何家人,要到了娴嫔的生辰八字,找神婆扎小人,诅咒她生不了儿子。 十分朴素,且无奈。 但这都是第一天的事了。 天子御驾赶到密云,歇在了当地的大户之家。主人暂居别苑,将三进的大院子全部交给锦衣卫,护卫、锦衣卫、太监里外拱卫着皇帝。 谢玄英原本以为皇帝对他也就那样,谁想夜里,他和段春熙一样,被安排在东西厢房歇息。 儿子没有生出来之前,外侄还是很值钱的。 谢玄英尽职尽责地望了遍守卫,没什么问题,遂安心睡觉。 一夜无事。 第一天睁眼到来。 宦官们捧着热水、布巾、牙刷、痰盂、香茶等一系列东西,如同长龙般进出皇帝的屋舍。 谢玄英收拾就简单多了,自己洗脸刷牙,换上祭服,去皇帝身边站岗。 段春熙到得比他早,微笑着问:“清臣用过早膳了没有?” 他点点头,同样客气地问:“都督守了一夜?” “后半夜才换得班。”段春熙和他闲聊着,就好像一个豪爽的武将,而不是人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头子。 之前,谢玄英还会为此警惕,但现在,他心里再明白没有了。 段春熙知道田贵人的身世,他因为嘉宁得罪了齐王,与丰郡王素无往来,难免思退路。 假如田贵人所生的是个皇子……谢玄英只要想一想,就觉得甚是荒唐。 万一是个女孩呢? 他不可避免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并暗暗揣测皇帝的想法。 或许,皇帝也是这么想过的,生男生女没有准数,说不定就是一个女孩。但他拒绝去想,拒绝去接受,一厢情愿地认定,这就是一个儿子。 为此不惜大动干戈,带走两位藩王,只为了孩子平安生产。 他魔怔了。 谢玄英望着屋中穿戴整齐的帝王,心底涌起不安。 大约九点正,皇帝做好了祭祀的准备工作,官员们也都穿戴整齐,井然有序地排队恭候。 丰郡王和齐王都穿着藩王服,恭恭敬敬地立在门口。 皇帝看了他们一眼。 齐王的头发漆黑浓密,眼角只有浅浅的纹路,丰郡王更年轻,仪表堂堂,身姿挺拔,上马的姿势也是潇洒利索。 而皇帝……已经需要扶着太监的手,才能上马车了。 他不露痕迹地坐上九龙辇,端坐在高大威仪的车驾中,俯视着众生。 纷乱的旌旗闪过视野,他眼前一阵缭乱的幻影,头皮像是被无形的绳索勒住,再狠狠绷紧,青筋迸跳不止,头疼欲裂。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连带着胸口都像堵塞了巨石,喘不过气。 皇帝慢慢垂下了眼皮。 太医的话又浮现在耳畔:“陛下,安神丸不可多服啊,以后万不可再吃了。” 皇帝看过医书,自然知道安神丸有一味朱砂,不可多服。但他同样知道,太医怕担责,说话水分太多,小事夸大,大事含糊。 盛院使说,此药一日只能服一粒,不可多用。 搁平时,皇帝也就遵医嘱了。 但中年丧女的痛苦太过,他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只要闭上眼,看见的就是荣安娇艳的面孔。 这是他从小疼到大的女儿啊! 皇帝无法安枕,偏偏还要为承华宫扫清障碍,不得已,也就多服了两粒。 安神丸的药效很好,吃下去便心平气和,能集中精神批复奏疏,处理事务,不知不觉便多用了。 好在没多久,盛院使请脉时就发现了端倪,立即追问用药的情况。 他查验了剩余的安神丸,亲口尝了尝,委婉地告诉帝王,这瓶安神丸的朱砂似乎偏多。 皇帝悚然,立即命东厂追查。 线索在数日内呈上案头。 安神丸的方子没错,用药也没错,然则,辰砂的质量有优劣,纯净的是朱红,不纯的是褐红,但安神丸里的竟然是软红宝,也就是质量最好的朱砂。 毒性尤强。 药材是蜀王进献的,制备安神丸的是太医院的医官。他被严刑拷打,可却坚称自己没有不臣之心,药绝对没有问题,且是在数月前就制作好的。 东厂查了记录,这一批安神丸的制作时间是年初,不止是皇帝用过,后妃也曾服过。但她们用的少,只是夜里睡不着,顶多三天便停了,因此无人发现异常。 又重新调查药库。 有些珍惜的药材被调包了,账目上记的是百年老参,结果却是十年份的小参,有的失了药性,有的空空如也。 显而易见,是库房的人监守自盗。 调查陷入了死胡同。 蜀王进贡药材,看起来毫无问题,医官早在皇帝用药前就制备好了药丸,也很难说他蓄意谋害帝王,那总不能是太监吧? 石太监哪里肯背这个锅,咬死了是太医院有贼人。 最终,医官以贪墨的罪名被绞死,全家下狱。 皇帝停了安神丸,盛院使开了解毒方,一切都好似有惊无险。但用过的药不会无缘无故消失,他时常会头疼、胸闷、咳嗽。 热风吹过树梢。 文武百官和仪仗队占据了长长的街道。 皇帝微微抬手,示意起驾。 他们朝黑龙潭走去。 墙根下,蚂蚁排成队列,从这头爬到那一头,和人类出奇相像。 - 程丹若昨晚没睡好,今天早晨便有些困倦。 她打起精神,给田贵人做了检查,发现孩子好好的,一点都没有出来的意思。 这就很尴尬了。 她进宫前,脑补过有的没的,比如皇帝刚走,田贵人就发动,可难产,保大还是保小,没人敢做主,最后不得不艰难抉择。 又或是生产到一半,稳婆突然背叛,或端上的参汤有毒,喝下去就死人了。 再宫斗一点,太后突然传田贵人,去还是不去?或是传她说话,结果这边生了怎么办。 结果,这些戏剧性的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个孩子很文静,并不着急出世,揭开自己的性别之谜。 程丹若更觉得是个女孩儿了,不然,没法解释她内心深处的不安。 晌午到了,天气热,田贵人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半碗面条,鸡丝加了醋和其他的酱料,酸酸甜甜,很清爽的口味。 娴嫔倒是无所谓,吃得新粟米,程丹若也一样。 这据说是苏州送来的新米,软糯回甘,有种浓甜的米香。 程丹若逼自己吃了碗饭,还是浑身不对劲儿。 明明安然无恙是好事,为什么发毛呢? 窗外,鸟雀无声,天空蓝得像一块虚假的幕布。 - 黑龙潭在后世,是一个很适合自驾游的经典。 离北京很近,有山有水,妥妥的风景区。眼下则要辛苦一些,没有水泥路,土路被马车压出深深车辙。 大约走了近一个时辰,临近午时,皇帝才到达目的地。 黑龙潭边,已经被兵马围得严严实实,祭坛该有的都有,泥地铺红绸,乐队已经站在既定的位置。 这回,主持仪式的是薛侍郎,他还没有上位。 皇帝下了车辇,步行一段距离到祭坛,进帷幕换帝王的冕服。 香气袅袅升上高空。 奏乐,乐曲是定好的篇章,内容大意是:黑龙啊,清洁芬芳的香气到达龙宫,带来我的祈祷,拜托你下下雨吧,为了苍生,为了大地,我向你祈求,向你送上虔诚的祭品,求求了,下雨吧。 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祭文也是礼部写好的,大同小异,端祭品,念祝祷的词儿,都是礼部官员干,皇帝只要参拜就行。 齐王和丰郡王则在两边当花瓶。 这个流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谢玄英作为祭祀的背景板,连花瓶都不是,就立在旁边观察。 他感觉到风静止了。 但树叶在沙沙作响。 很响。 越来越响。 乐声还在此起彼伏,刚到献祭品三牲的环节,所以很多人都没听见,听见了也以为是风。 谢玄英不这么想,他花了一秒钟,确定满山苍翠都在咆哮,又花了两秒钟,才想明白是什么。 不是埋伏,山林早就被五军营筛过一遍了。 不是狂风,他的衣袖一动不动。 是大地在微微震颤。 碎石滚滚而下。 谢玄英以生平最快的速度,闪出官员的队列,窜到了上香的皇帝身边。 皇帝慢了一拍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黑龙出水了。”谢玄英清晰冷静地传告众人,“快避开!” 在场的人全都愣住,连奏乐也停了一刹。 这一停,大家倒是都听见了不同寻常的声响。 山坡两边,碎石滚滚而下。 皇帝骤然变色。 他终于明白了谢玄英的意思,地龙翻身了。 地震了。 段春熙反应也非常快,谢玄英找借口的时候,他已经示意车辇准备:“陛下,快随臣离开这里。” 停了一停,十分感激地看向谢玄英,“黑龙出水了。” 下一刻,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地动山摇的滋味。 天旋地转,树木摧折,水潭的湖水向外快速蔓延。 一切的一切,确实是像黑龙出水,翻云覆雨。 - 地震发生的时候,程丹若正在陪田贵人练习呼吸。 田贵人依旧没有发动的征兆,看样子,孩子似乎是想等生父回来再说。 有那么一瞬间,程丹若以为自己真的想太多,生产本就不受控制,这次的事情指不定就这么啼笑皆非得过去了。 毕竟,小说需要戏剧性,但现实无须逻辑。 谁说一定会出事,平安才是常态……咦? 她震惊地床帐上的流苏晃了起来,紧跟着,人一阵眩晕,后背猛地靠住了椅背,硌得生疼。 几乎顷刻间,程丹若就反应过来:“离开屋子,到外面去。” 一边说,一边搀起田贵人,将完全没反应过来的她拉到室外。 刚踏出门,琉璃瓦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全部到外面来。”她高声呼喊,“地动了!”:,,. 章节目录 第504章 发动了 皇宫红墙绿瓦,巍峨壮观,人间富贵至极。 但真的在宫里住过,就知道一座百年老房子的问题实在很多。 拿承华宫来说,三十年前,这里也住过先帝的宠妃,不过结局不太好,死的时候有没有全尸,谁也不知道。 后来,这里也住过现任皇帝的妃嫔,可能是一个嫔,可能是贵人、美人,她们也许升职了,也许没了,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座宫殿就二十几年前粉刷过,这么多年,主人来来去去,基本上没有时间修缮。 这样一座百年老房,二十年没修过,在地震中梁柱能够不塌,就足够争气了。 程丹若是眼睁睁看着瓦片飞溅,半间倒座房塌陷的。 背景是无数宫人的奔跑声、哭喊声、求救声。 平日井然有序,从不闻人高声呼喊的宫廷,在天灾到来的这一刻,沸腾了。 程丹若经历过很多苦难,战争、水灾、溺水、瘟疫,可地震的恐怖并未因为她阅历丰富,而减少分毫。 她花了半分钟,才逐渐找回神智。 “这里不能待了。”程丹若做出抉择,“这一波震完,我们撤到乾阳宫去。” 东西六宫的宫殿多,屋子多,但没有足够大的空地,太和门到太和殿的广场倒是不错,可惜太远,也不方便。 好在乾阳宫门口还算大,作为主殿,应该也更为结实。 穗儿一惊:“要离开承华宫?” “在这里不安全。”程丹若也知道,放田贵人出去露面太危险,可是,宫斗的危险与地震相比,完全不算什么,“等一会儿停了,收拾一些被褥,贵人要在露天待着了。” 她说着,看向田贵人。 田贵人捧着肚子,一脸惊恐地抓住她的胳膊:“大姐,我肚子、肚子疼。” “……”程丹若咽回肚子里的脏话,平静地说,“放心吧,我没事,你没事,能平安生产,来,深呼吸,吸气,屏住,慢慢吐出来,再来一次。” 田贵人照她说的,深呼吸了几次,慢慢缓解了紧张。 但肚子还是很痛。 “别怕,站着没什么影响,你要知道,以前有人是站着生的。”程丹若在连绵不断的震颤中,安抚身边的产妇,“离屋瓦远一点。” 门窗已经变形了,屋里是乒铃乓啷家具翻倒的声音。 但程丹若握着腕间的碧玺,仔细观察,发现房梁虽然出现裂缝,却没有倒塌的迹象,斗拱很好地分散了地震的力道,使其在剧烈的摇晃下也能保持稳固。 她心里一下踏实了不少,以皇宫的建筑规格,抗震能力不差,应该不会出现太离谱的塌陷。 慢慢的,震颤停歇了。 她立即道:“进去拿些被褥铺盖,搬两把椅子出来,快!” 一边说,一边率先冲进产房,飞快卷走之前准备好的被褥。至于她的药箱,之前跑出屋子的时候就带走了。 她一动,其他人吓得够呛,赶忙冲进去帮忙。 大家七手八脚地搬出了东西,圆凳、被子、枕头,甚至珠儿十分机灵地拎出了恭桶。 程丹若想起来了:“拿把伞过来,还有什么?” “水!炉子!”周葵花一拍大腿,火速进去抢必备物品。 其他宫人听见,不得不放弃抢救自己的私财,不过几支簪子,些许银钱,虽然肉痛,可性命更要紧。 吵吵嚷嚷地跑进跑出几趟,视线又开始旋转发晕。 “别进去了。”程丹若及时喝住他们,“走,离开这儿。” 她指使两个粗使太监:“你们拿着凳子和椅子,对,腿朝外,在前面开路,”再指师圆儿和女官,“你们跟在后面,”指娴嫔和田贵人,“你们姐妹跟在我身边,记住,我们靠墙走,千万避开人流。” 皇宫足足上万宫人,一旦乱起来,难保冲撞。 事实也确实如此。 踏出承华宫后,宫道上满是慌乱的人群。 有旁边宫殿跑出来的宫人,有路过的内侍,也有不怀好意,探头探脑的家伙。他们或是有意或是无意,在混乱的情况下试图靠近。 两个太监举着凳子,木腿朝外,阻止意图靠近的每一个人。 田贵人挽着程丹若的手臂,前面是开路的荣儿,后面是扶着她腰的周葵花,另一边是靠墙的娴嫔,外面还有一圈人,里三层外三层。 程丹若撑开油纸伞,挡在侧面,谁靠近就戳谁。 师圆儿有样学样,拿着银盆阻挡没头苍蝇似的人群,口中却不由问:“一定要离开承华宫吗?外面不安全。” “还会有几次余震,不能呆在太挤的地方。”程丹若言简意赅,“别怕,到乾阳宫就好了。” 她看向田贵人:“还撑得住吗?” 田贵人心惊胆战,勉强点头:“还好,肚子疼。” “孩子没那么快出来。”程丹若道,“现在走一走,一会儿他下来得更容易。” 周葵花立即道:“程夫人说得是,好叫贵人知道,有些农妇在干农活时发动,躺田埂上就把孩子生下来了,快得很。” 程丹若道:“慢慢走,不要急,这里离乾阳宫很近。” 脚下的土地还在颤动。 有人在哭喊,有人瘫软在墙根,有人在奔跑。 “娘娘!”一个太监奔过来,上气不接下气,“贵妃娘娘请娴嫔娘娘去景阳宫安歇。” 程丹若看也没看他:“不用理他,继续走。” 娴嫔走归走,却迟疑:“我们不去贵妃娘娘那儿吗?” “先去找李保儿。”程丹若说着,看向远处奔跑过来的人影,“他来了。” 李太监气喘吁吁地赶到,看了眼田贵人,才快速道:“夫人还是带着贵人回宫为上,外头太乱了。” 程丹若摇头:“屋里都不安全,还会有余震,但贵人要生了。” 李太监顿时悚然。 这时候生产? “听好,我要带她们去乾阳宫,只有那里有大片空地。”程丹若道,“你派人把守四面,不许宫人出入,只许乾阳宫的人留下帮衬。” 乾阳宫是皇帝住所,李保儿对每个人都很熟悉,比其他地方更安心些,可他也有顾忌:“这、总不能让贵人在露天……” “我一力承担。”程丹若言简意赅,“去办事,要快。” 李保儿咬咬牙,吩咐屁股后面的小太监两句:“奴婢护送贵人过去。” 程丹若没有拒绝。 承华宫属于东六宫,离中轴线很近,出门拐个弯就有门。 他们一行人吸引了不少注意力,不断有小太监冲到跟前请示。 “爷爷,贵妃娘娘那边派人来问。” “提督大人,清宁宫出事了。” 没多久,洪尚宫也步履匆匆地赶来,额角还有一缕半干涸的血迹:“娘娘呢?” “娘娘尚好。”程丹若道,“请尚宫维持宫廷秩序,余震不会马上结束,今天能不进屋就不要进屋了。” 洪尚宫瞄了眼伞下的人,只看见一个肚子,看不见人脸。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闪过震惊和了悟,但随即回神,点点头:“我去景阳宫,也会让其余妃嫔都到贵妃娘娘处。” 双方匆匆一晤,又飞快分离。 程丹若终于跨过了乾阳宫的门。 人一下子少了不少,哪怕在地震时,大多宫人也避开了乾阳宫,不敢冲撞。而留下的宫人对皇帝忠心至极,几乎没有一个乱跑的。 甚至李有义和两个小太监一起,自偏殿搬出了一张罗汉床。 田贵人再也忍不住,大声□□起来。 程丹若和周葵花把她扶到榻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然而……祸不单行这话,真的有几分道理。 震颤渐渐停歇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幽凉的风,清凉舒爽,带着微微的湿润。 程丹若抬首,鼻尖蓦地一凉。 丝丝缕缕的雨丝飘落,像是清晨的雾气,轻柔地笼罩住了宫廷。 总听说地震后会下雨,原来是真的。只不过现在下,不是锦上添花,是雪上加霜啊。 她转头,想吩咐太监们支个帷幄,谁想李太监“噗通”一声跪下了。 “给娘娘贺喜。”他亲切笑了,响亮道,“定是陛下祈雨感动天地,这才降下甘霖啊!” 田贵人刚刚绷紧的心弦,一下就松了,她想挤出个笑脸,可脱口而出的还是无助的呻-吟:“肚子、我的肚子……” “躺下。”程丹若示意周葵花帮她调整呼吸,缓解疼痛,“李公公,找一副帷幕过来,遮蔽风雨。” 李太监立马爬起来喊人。 “这里是产房。”程丹若虚空画了个圈,“珠儿、荣儿,放下炉子、水盆,这是大厅,其余人退开。” 师圆儿等人原本紧紧靠着她,此时被她呵斥,慌张地后退。 一时不慎,互相绊了一跤,齐齐摔倒在地。 好在没有压到田贵人,倒是娴嫔踉跄了一下,手足无措。 程丹若递给她一把伞,让她立在罗汉床边,为田贵人挡一挡雨丝和寒风。 “夫人,开二指了。”周葵花说。 程丹若轻轻点头。 通常头胎的宫口开得慢,十几个小时都是有的,不管怎么说,是在发动前遇到地震,比生到一半遇见地震好多了。 可惜下雨了。 不过,下雨也不要紧,这是夏天,对产妇的影响并不大。 李太监很快找来一副帐子,拿架子四面撑住,支出一个三面挡风的棚子,又有其他宫人陆续搬来风炉、茶炉、被子,甚至还给程丹若搬了把圈椅。 程丹若想想,坐到了罗汉床边,安慰着脸色苍白的田贵人:“尽量不要喊,节省一些力气。” 田贵人的眼底透出恐惧,她死死抓住程丹若的手,像被拖上岸的鱼,大口大口呼吸。 雨珠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太监们忙进忙出,自屋中搬出所需的家具,铺陈在室外。 乾阳宫是皇帝住的地方,而皇帝显然不是一个喜欢委屈自己的人,登基多年,修缮过数次,瓦掉不少,地面的大理石也出现些许裂缝,但主殿十分结实,没有一点坍塌的迹象。 倒是丹陛的铜炉,咕噜噜摔倒在侧,看起来很不安全。 李太监指挥人,用绳索将它们捆绑在栏杆上,以免晃动,惊扰贵人。 地面又轻微地震颤了起来。 宫人们连忙自屋内出来,远远地围观着帷幄中的妇人。 此时此刻,谁都看明白了,生产的不是娴嫔,是田贵人。 师圆儿蹲在风炉前,将煮开的水倒入脸盆,端着交给立在旁边的荣儿。 荣儿端给周葵花,她拧了帕子,替田贵人擦拭汗水。 李太监发现,她们彼此隔了三步远,哪怕是荣儿和珠儿,都不靠近帷幄半步,师圆儿等人更是离十步远。 三道防守线下,谁也不能借端茶送水的功夫,靠近田贵人半步。:,,. 章节目录 第505章 添乱子 李保儿谨慎,直接站在了穗儿身边,不远不近地盯着外围。 一个小太监跑了过来:“爷爷,清宁宫的王公公来了。” 李保儿见着清宁宫的大太监走过来,直接给了小太监一巴掌:“谁准你放人进来的?给我把门守死了!” 他骂骂咧咧,拦住了张头张脑的王太监,皮笑肉不笑:“王哥哥,什么事儿劳动你亲自过来了?” “太后娘娘有恙,御医一时半会儿的过不来,请宁远夫人前去诊治。”王太监知道帷帐里的是娴嫔,可那又如何? 他强调:“贤弟,你可要分清轻重缓急啊。” 李太监暗骂一声奸贼。 可他知道,王太监所言不假,娴嫔,好吧,田贵人纵然怀有龙子,可说起来,还是太后娘娘更金贵。 埋儿奉母的故事,谁没听过? 儿子可以再有,母亲却只有一个,哪怕是皇帝,也不能不孝! 太后娘娘传召宁远夫人,她就得过去。 李太监绞尽脑汁拖延时间:“不知太后娘娘是何情形?何时传的御医?” “天棚塌了,伤到了喂鸟的娘娘。”王太监敢过来抢人,确实有他的底气,再说了,他也不可能拿太后的身体开玩笑。 尹太后真受伤了。 皇帝夏日在西苑避暑,天棚搭在西苑的宫殿,乾阳宫反倒没有,可太后不同,清宁宫里里外外都支了天棚。 这棚子就好像一个巨大的蚊帐,不动土,全靠一根根竿子竖起来,拉扯出一整张半透明的天幕。 地震时,太后正在凉棚下看孔雀,孔雀焦躁乱飞,她怫然不悦,正欲处置养鸟的人,谁想忽然竹竿就裂了,棚子虽是纱,分量可不轻,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吓死个人。 太后好巧不巧绊了一下,被竹竿和棚子砸到,狠狠跌了一跤。 宫人们好不容易将她扶起,孔雀受惊乱飞扑咬,太后被扇了两下,伤上加伤,直接疼晕过去。 清宁宫乱了好一阵子,等到宫人掀开天棚,赶走孔雀,太后才被搀进屋,叫人去寻太医。 可宫里乱成这样,找太医哪有那么容易?进宫陪伴的齐王妃及时道:“不是说宁远夫人擅医术?快请她来。” 太后有点迷糊,也不知道听清没有,勉强点点头。 然后,双方就撞上了。 李太监深知棘手,立即告知了程丹若。 程丹若也晓得轻重,甭管皇帝心里看重谁,反正如今的价值观就是儿子没有亲娘重要。 但她不能离开田贵人,她一走,对产妇的心理打击是致命的。而进了清宁宫,何时出来谁都不好说。 皇帝不在,太后就是宫里最大的领导。 尹太后怎么想呢? 她不一定想害田贵人和亲孙子,可既然派人过来,显然认为自己比一个未出世的孩子重要得多。 还有齐王妃……程丹若心念电转,面上却没表情:“清宁宫的天棚塌了,娘娘如今在何处?” 王太监道:“自然在宫里,夫人速随我去。” “愚蠢!”程丹若突然发怒,呵斥道,“清宁宫里都是棚子,你留娘娘在原地是何居心?” 她立即道,“李公公,你奉迎娘娘来此暂歇,穗儿,你去请贵妃前来侍疾,李有义,你去备一套帷幄被褥,让娘娘安歇。” 李公公马上道:“老奴领命。”他拽过王太监,“快,带我去见太后。” 王太监却冷下脸色,喝问道:“露天席地奉迎娘娘?我倒是要问问夫人,谁给你的胆子这般怠慢太后娘娘?” “诊治病人,包括给患者一个适合的环境。” 程丹若堪称礼貌地解释了句,随即话锋一转,“当然劳动娘娘凤驾非易事,我医术浅薄,实在惭愧,不如还是稍作等待,由太医院诊断为好。” 总之,要么就过来,不信我也行,我认水平差,随便你们。 但王太监不接受。 他也不是存心要和田贵人作对,更没有谋害皇嗣的意思,只是,让太后娘娘挪到这里,幕天席地,太不尊重人了! 不止如此,万一太后挪动的过程中出了差池,谁负责? 王太监一点都不想担责任。 这不能说有错,大多数人都会明哲保身,优先选择对自己有利的道路。 王太监是太后的人,既然太后吩咐他前来宣人,他把人带回去,有功无过,可要是听了程丹若的吩咐,即便是对的,在太后看来也是过错。 所以,他理直气壮地拒绝了:“夫人,太后娘娘宣召,请你速去清宁宫。” 顿了一顿,使出杀手锏,“莫非,夫人想抗旨?” 现场鸦雀无声。 大概这就是现实中的“阴谋”,本身没有太多诡谲的算计,但在某一刻,人的私心自动编织成了圈套,让人骑虎难下。 程丹若一时没有应答。 好在王太监忠心,李太监也一样忠心啊! “来人!”李太监翻脸不打招呼,前一秒还笑盈盈说话,这一秒就狰狞脸孔,凶恶地怒吼,“将这假传懿旨的贼奴拖下去!” 王太监懵了:“你敢!” “你假传娘娘懿旨,还敢狡辩?”李太监咄咄逼人,“我问你,娘娘金口玉言说让你传宁远夫人去清宁宫?” 当然不是。 太后摔了一跤,人晕眼花,哪里说得出完整的话,点头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太监混迹宫廷多年,清楚主子们说话的秉性,翻脸也翻得有理有据。至少王太监一口气提住,没答上来,被冲上来的内侍堵住了嘴。 太后娘娘身边的人,是了不起,可他们是皇帝的人。 这天下,终归是皇帝的天下。 李太监是东厂提督,干翻过的达官显贵何其多,岂会怕一个王太监?立马就给堵嘴按头拖了下去。 一气呵成,如狼似虎。 程丹若给了对方一个赞叹的眼神。 “贵人安心。”李太监这么干,当然不是为了程丹若,而是田贵人,不,是田贵人腹中的龙子。 他微微笑了,躬着身子,垂着脖子,犹如一条卑微的老狗,眼底却透出狠辣:“有奴婢在,绝不会惊扰到您和皇子。” 田贵人果然领情,噙泪感激:“多谢李公公,啊——” 又是一声惨叫。 李太监欠身,远远退后了两步。 他的目光掠过金瓦红墙,掠过白色的丹陛,忍不住想,这可是头一个在乾阳宫出生的皇子啊。 值得多做点什么。 “奴婢派人去催一催太医。”他殷切地劝解程丹若,“待人来了,夫人再去清宁宫走一遭才好。” 太后既然遣人来了,程丹若不能装作不知道,混在太医里点个卯最好。 “应该的。”她点点头,“多谢公公提点。” 李太监露出和气的笑,慢慢道:“明儿,陛下就该回来了。” “是啊,等陛下回来就好了。”程丹若附和着,心头却沉甸甸的。 她没有特别担心谢玄英,古代的房子都矮,以他的反应速度和身手,应该不会被困,尤其今天在祭祀,肯定都是露天,更没有危险了。 不过,她对黑龙潭的地形不了解,如果情况复杂,可能就有点麻烦。 但她依然相信,谢玄英不会栽在这事上。 皇帝就更不会了。 忠心天子的人,很多。 * 地震后的第一个时辰,皇帝被困在了密云山里。 滚落的山石阻断了山道,隔开了军队、百官和帝王。 九龙辇被砸得稀巴烂,余震中,大量因干旱而松动的树木、石头、沙土,随着大地的摇晃倾斜。 一些军士被永远留在了土里,一些官员被砸中,或是受伤,或是晕厥,马儿惊慌失措,不受主人控制,咬断缰绳,撒腿跑进了山林。 大家好不容易缓过神,准备护驾博功,又下雨了。 皇帝当然安然无恙,就是脸色非常难看。 愚昧的贫民靠天吃饭,对老天爷也多有敬畏之心。但皇帝这种生物,享受了整个人类群体的智慧与劳动,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要什么就开口,得偿所愿的速度比求上天快得多。 时间久了,他们便真以为与普通人不同,能与天斗一斗。 皇帝登基二十余载,大权在握,求子半生,如今也窥见了光明。他算计得明明白白,打算借祈雨一窥臣子之心,为继承人清扫障碍。 计划很完美,却抵不过上天的翻云覆雨手。 山道狭长且窄,前后都是兵马,撤离只能掉头。皇帝自然是在最中间,可山石崩塌,阻断了前后,他反倒被困住了。 好在车辇结实,又及时用幡与罗扇支撑,挡住第一波碎石,才得以喘息。 但突如其来的雨丝,让这简陋避难所变得岌岌可危。 因余震频繁,一时没有贸然移动,等到震颤停歇,谢玄英才爬上山,眺望周围的环境。 不太妙。 黑龙潭峡谷悠长,连接数十个水潭,属于行军最需要警惕的环境之一。 可谁知道祈雨会碰到地震啊。 谢玄英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样的事儿,心情一言难尽。 “陛下,”无论心里怎么想,他表现出来的依旧是镇定与从容,“山道阻断,难保还有震动,滞留此地凶险,还是尽快寻一开阔处避险。” 皇帝环顾四周,缓缓道:“去何处?” “撤回黑龙潭。”谢玄英谨慎道,“下雨不要紧,总会停的,这里太危险。”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段春熙收拢兵马,石敬和段春熙扶住皇帝,薛侍郎和其他残留人员跟在后头,慢慢往回撤。 他们没逃多远,回去也就没费多长时间。 黑龙潭的浪头已经平歇,只有岸边开裂的土地和湿润的水洼,宣告此前的异动并非梦幻。 因为地势开阔,换衣的帷幄仅是倒塌在地,里头还有七零八落的桌椅。 太监们忙重新支起帷幄,让皇帝歇息,甚至细心的内侍在跑之前,怀中还仅仅捂着皇帝更换的衣裳。 这会儿皇帝淋了雨,冕服都湿透了,太监们顾不得裹伤,赶紧替他换衣服。 皇帝在众人的服侍下更衣,干爽的衣物带来舒适,他脸色微缓,再度看向了拱卫自己的臣属。 丰郡王和齐王都不在。:,,. 章节目录 第506章 狐狸们 地震后的第二个时辰,田贵人的宫口开到了四指。 雨慢慢小了,宫人们从震惊慌乱中回神,妃嫔们齐齐前往景阳宫。贵妃的居所是六宫中修缮最多的,比较结实,只塌了耳房。 其他宫殿就没那么好运了,年久失修的房屋不在少数,有的断了房梁,半个屋顶砸下来,有的梁柱折了,正好砸到屋里歇息的宫人,被活埋在了木石下。 虽然是白天,大家有足够的反应时间,但不少小宫人舍不得积蓄,第一波震动过去后,非要进屋翻找钗环,被后续的余震波及。 除此之外,碎掉的花瓶摆设,撞烂的家具,摔碎的古董,掉落的书画……损失不计其数。 可大家都没功夫计较。 贵妃听说太后受伤,连忙前去侍疾。 清宁宫因为搭着凉棚,反倒成了严重受灾的地方,好在主殿无事,太后被挪回去后,一直躺在床上。 贵妃和洪尚宫好说歹说,终于劝动太后移驾,但去的自然不是露天帷幄,而是由太监和宫人们紧赶慢赶搭起来的帐篷。 天子游猎也是常事,宫里自然有相关的物什。 太医也第一时间寻来了。 程丹若混迹其中,贡献一瓶青霉素就打算告退。 齐王妃眼神闪烁两下:“太医毕竟多有不便,不如让宁远夫人留下照看。” “王妃糊涂,程夫人固知医术,顾御医却是世代钻研接骨科的老人。”柴贵妃责备道,“耽误病情,谁也担待不起。” 她一面威胁,一面示意程丹若走人。 太后并未阻止。她没有害田贵人的念头,找茬的心思在自己的伤势面前,自然也要往后挪挪,摆手示意安静。 顾御医趁机上前诊断。 太后说晕眩,他便和盛院使商量着施了针,又放了点血。 刺痛中,太后终于清醒了些,使劲攥住贵妃的手,有气无力道:“齐王、找齐王和、和皇帝……” 此时此刻,她最惦记的还是两个儿子。而比起众星捧月的天子,则更担心一无所有的小儿子。 “哀家没事,快派人去寻、寻他们回来!”尹太后吩咐,“快!” 贵妃自然连连答应,吩咐太监们去寻杨首辅,叫杨首辅派兵去接皇帝。 现场又乱起来。 程丹若伺机脱身。 地震后的第三个时辰,夜幕深沉,雨帘四合,灯火通明,宫禁形同虚设。 杨首辅是被抬进宫里的。 皇帝外出,惯例要留人监国,没有太子,便是首辅坐镇。 夏天日头长,下午时分,杨首辅在家睡午觉。他也是歇在树下的凉棚,地震发生后,凉棚塌了,带倒了旁边的冰鉴,好巧不巧,砸伤了他的脚。 老人的骨头何其脆,杨首辅直接痛晕过去。 待下人们寻到大夫,喂他吃了药,再受召进宫,天都黑了。 段春熙不在,禁军便直接找上了靖海侯。 靖海侯下午也在家,但他不睡觉,和幕僚下棋,刚有动静就出了屋子,家里虽受灾,可人没事。 他第一时间寻到柳氏和谢二,让他们主持家中事务,自己则立马去都督府,寻人救灾巡逻,以免盗匪生事。 安排完京城的防务,他就递牌子进宫了。 等了没多久,就得知了太后的旨意——派兵接回皇帝。 口头旨意,又是慈宫所出,毫无效力,除非皇帝已经死了。 靖海侯没接,等了会儿,待杨首辅被抬进宫,这才要到内阁的调令,方派人传信至京卫,调兵去密云迎接御驾。 他本人并未离开,而是直接留在了外朝。 内阁的办公室不幸塌了大半,他和杨首辅商量了下,暂居武英殿。 外朝因为有一文一武两大重臣坐镇,暂时没出什么乱子,可此时的后宫,却是乱成一团了。 宫人和宦官的住所又破又小,几乎不修缮,缝缝补补又三年熬过来的。 现在塌的塌,坏的坏,且有好些人受伤。 这就够混乱的了,还有人要钱不要命,趁着屋子里没人,悄悄潜进去偷东西,被人逮个正着。 洪尚宫和潘宫正竭力维持,勒令六局约束宫人,却很难做到。 天太黑了,蜡烛灯火需要从屋里抢出,十分有限。妃嫔们又冷又饿,需要吃饭睡觉,拦不住她们的人。 整个后宫都处于罕见的无序状态,大大方便了有心者的谋划。 好在乾阳宫稳得住。 程丹若到得早,又立即命人堵死了出入口,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虽然夜里起了冷风,但毕竟是夏天,雨也停了,勉强安生。 田贵人开到八指,体力和精神均已见底。 说实话,在天灾的时候生产,能坚持到现在,已殊为不易。 可现在远没到放松的时候。 “贵人,吃点东西。”程丹若端给她一碗红糖鸡蛋。 这是师圆儿在炉子上现做的,粗陋归粗陋,可极能补充能量。她喂了田贵人几勺汤水,鼓励道:“头胎这么快,已经很顺利了,再坚持一下就好。” “我不行了。”田贵人嘴唇发白,满身冷汗,褥子上全是秽物,“我、我没力气了……” “快了。”程丹若给她擦汗,小声道,“福祸相依,从前可没有在乾阳宫生产的妃嫔,你莫要辜负我的一片苦心。” 田贵人愣了愣,眼底有了些许光彩,可她太痛了,在此之前,她从未想过生一个孩子居然这么疼。 她真的生得下来吗? 她会不会死在这里? 疼痛还在继续。 撕裂般的疼,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刀,在她身上捅了又捅,绞了又绞,肠子都要流出来了。 “贵人,看到头了。”葵嫂子满身是汗地跪在榻前,腿脚早已麻木,“再使使劲儿,马上就要出来了。” 田贵人被骗到了。 她压榨出骨头里的最后一分力气,用力,再用力…… “贵人,快了快了,再使使劲。”葵嫂子的话却一成不变。 田贵人不免绝望,莫非刚才只是过去了一刹那,这般难以忍受的痛苦,到底还要持续多久? 她好痛啊,她真的太痛了。 这一刻,什么荣华富贵都失去了魅力。 田贵人只想解脱。 - 黑龙潭。 皇帝沉沉睡下了。 虽然在野外,虽然没有天子行猎的帐篷,但帷幄在,车辇上的挂账在,收拾出车厢,加上帷幄中歇息的小榻,皇帝还是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 甚至在入睡前,他还吃了只烤鸡,喝了一碗竹笋汤,洗了把脸。 因为祭祀需要酒,酒具都在,要有三牲,盘子也少不了,路上要喝茶更衣,风炉、茶具、炭火、恭桶也都是齐的。 卤簿中还有灯笼、金盆、脚椅、水罐等一系列出行用品。 所以,虽然地震了,皇帝的基本需求却不成问题。 其他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高官们只能享用烤兔子和热水,其他没有,连谢玄英都不得不在野外上厕所(这一点,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妻子的)。 内侍和普通护卫更惨,没有东西吃,只能忍着肚饿,渴了倒是能找点水喝,能不能寻一处避雨,也要看运气。 谢玄英和段春熙、薛侍郎等人在油布搭的棚子里,商量之后的事。 段春熙道:“清理山道需要三五日的时间,这两天怕是要委屈陛下了。” 与皇帝在一处的护卫约有三百,内侍宫人近百,这么多人在夏季的山里是绝对饿不死的,只要地震停歇,留在原地等候民夫清理出山道,自可安然回京。 问题有二。 皇帝能不能坚持住,他毕竟不年轻了,折腾一下病了怎么办? 以及,被困的三五日,甚至如果道路淤塞严重,长达十天半个月,皇帝生死不明会不会出乱子。 “遣人翻山,稳定人心。”谢玄英立即道,“京中有首辅坐镇,应当无虞。” 段春熙只听前半句,点点头:“我也这么想。” 他当着众人面,挑选了五名锦衣卫,勒令他们迅速回京,一则派兵救援,二则传回皇帝安然无恙的讯息。 锦衣卫应下,披上油衣便出发了。 他们必须翻过山头,再从另一侧离开,生死难料。 派完人,帐篷里又剩沉默。 谢玄英都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在想,这几天的时间,齐王和丰郡王会如何? ——讲真,他们运气不错。 这年头,除非撞见一个喜欢乔装打扮亲自上战场的皇帝,或是一个喜欢上街四处溜达,非要离开京城的皇帝,否则,遇见帝王生死难料的情形,和中彩票的几率差不多。 齐王和丰郡王从没想过,有这么一个馅饼掉头上。 两人都懵了。 此前混乱,齐王不知不觉跑前面去了,丰郡王为顾忌许尚书,放慢了步子,避到小路,结果他们都没被堵住。 齐王听说皇帝御驾在后,转头一看,山石崩塌,滚滚而下,当时就心跳如雷,口干舌燥,耳畔似乎都已经有了“陛下驾崩”的幻听。 可惜没有。 余震在山里的动静,比在皇宫大得多,只听见轰隆隆的声音。 他眼睁睁看着车驾消失,在原地愣了许久。 身边的人拼命拉扯他:“王爷保重啊!王爷!” 齐王这才堪堪回神,忍着狂跳的心脏,颤声问道:“陛下、陛下呢?” “陛下在后头。”身边的人也是一脸狂喜,却不敢表露,非要挤出哭脸,“怕是生死……” 再三努力,却是有贼心没贼胆,不敢说。 齐王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这人没有精妙的算计,却也因此及时决断:“走,去县城找援兵!” 说着翻身上马,以最快的速度撤离了。 大概半个时辰后,丰郡王和许尚书、匡尚书与人马会合,同样得知了皇帝被困在后头的消息。 “齐王殿下呢?” “齐王……回城中求援了。” 丰郡王霍地看向许尚书,眼神炯炯。 许尚书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冷静道:“收拢人手,把路清出来。”他喘了口气,斩钉截铁道,“陛下定然无恙!” 丰郡王搀扶着老人的手微微一紧。 匡尚书假装看不见他失色,寻一处坐下,气喘吁吁:“不错,段春熙和谢清臣都在陛下身边,陛下定然无恙,快挖!” 丰郡王难免挣扎了起来。 齐王已然抢占先机,若是被他率先回宫,而陛下又刚巧遇难了……他可就被动了啊!他难道要留在这里护驾吗?为什么不回京? 他也回京去,与从前交好的人家联络,倘若陛下没回来,争取到的人越多,他就越有把握。 这个富有诱惑力的念头不断闪烁,让丰郡王坐卧难安,频频四顾。 许尚书捏了捏他的手腕:“郡王爷!” 丰郡王低声道:“不如我也回去求援……” “郡王糊涂。”许尚书嘴唇翕动,“齐王有太后,王爷有谁?你当杨奇山和谢世恩好糊弄?他们不会轻易松口,若有万一,也必然会等王爷回去再做计较!” 别说皇帝可能没事,就算有事,推举谁为新帝,朝廷也有的争了。 二选一,肯定是挑价码给的高的人,怎么会让齐王白占便宜? 不如留下更稳妥。 “陛下看见郡王守在此处,必定欣慰有加。”许尚书身上沾了泥泞,眼睛却亮得吓人,“郡王可别糊涂。” 假如皇帝没事,听说齐王跑了,丰郡王却留下救驾,之后若决意过继,还有悬念吗? 丰郡王如醍醐灌顶,发热的脑子立马就冷却了。 是啊,万一皇帝没事呢?他虽然失了先机,却也没有风险啊。再说,假如皇帝真的命悬一线,最后关头他留在这里,也不是没有优势。 比如遗诏……是了,许阁老的意思是这个。 他心头一松,立即开始装样子,指挥护卫搬运石头,满脸担忧和关切,甚至时不时喊声“陛下,臣立即来救”之类的话。 不得不说,面子功夫还挺重要的,不少人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自有计较。 匡尚书就是其一。 他摸了摸修剪好的胡子,心想,这一个好像更“善于纳谏”啊。 许继之不愧是许继之。 他看向许尚书。 许尚书和善地笑了。:,,. 章节目录 第507章 皇长子 即将三更天了。&lt;/p&gt; 乾阳宫的空地上,各式各样的烛台跳跃着火红的焰光,犹如每个人的内心,焦灼又不安定。&lt;/p&gt; 田贵人生了没有?怎么还没有生?这胎究竟是男还是女?&lt;/p&gt; 作母亲的度日如年,其他人也一样。&lt;/p&gt; 程丹若滴水未进,却不觉饥渴,反而满脑子胡思乱想:气氛都烘托到这了,又是地震又是祈雨,不是个男孩说不过去吧?可老天爷又不吃这套,万一还是一个女孩儿呢?皇帝的y染色体确实不太行……&lt;/p&gt; 在性别上纠结了会儿,又转而惦记起远方的人。&lt;/p&gt; 谢玄英是肯定不会有事的,不知道皇帝有没有事。要是特别戏剧性,出了点什么毛病,接下来该不会是藩王逼宫,太后指定兄终弟及了吧?&lt;/p&gt; 这要是生的公主,他们一家就没啥好掺和的了,可要是生了皇子,皇帝又不巧嗝屁了,这可怎么办?&lt;/p&gt; 她越想,越脑补出一场大戏。&lt;/p&gt; “夫人,开十指了。”葵嫂子低声提醒。&lt;/p&gt; 程丹若回神,微微颔首。&lt;/p&gt; 虽然田贵人痛不欲生,哭天抢地,但在医生看来,她这胎已经生得非常顺:胎位正,宫口开得也快,是最常见的顺产。&lt;/p&gt; 现在是第二产程了。&lt;/p&gt; “贵人,孩子快要出来了。”程丹若给她比了比产道的长短,“就这么点,再使使劲就好了。”&lt;/p&gt; 田贵人都要崩溃了,却还是期盼这回是真的:“真的吗?”&lt;/p&gt; “现在我们要换一种吸气的法子,这样才不会伤到你,你以后才能承宠。”程丹若轻声道,“长吸口气,憋住,对对,很好,把这股气往下压,推一推孩子,很好,非常好,再来一次看看。”&lt;/p&gt; 比起一成不变的“快了快了”,这种言之有物的内容显然更能分散注意力。&lt;/p&gt; 田贵人竭力集中精神照做,可很快又被剧痛打败,痛到忘记呼吸,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忍痛上了。&lt;/p&gt; 冷汗一层一层黏在背上,她又累又痛,恨不得昏过去算了。&lt;/p&gt; “看到头了。”她听见程丹若在说,“不要睡,最后一步了,用力!”&lt;/p&gt; 田贵人听到“最后”两个字,无端生出力气,吸气用劲往下推。她感觉到沉甸甸的分量挤出滞涩的出口,带来难以言说的剧烈疼痛。&lt;/p&gt; 一双手把她从中间撕开了,好像打碎的花瓶,裂纹清脆,把她撕成了碎片。&lt;/p&gt; 强烈的痛楚下,她感受不到轻松和解脱,还是疼,一抽一抽地疼。&lt;/p&gt; 但,无人在意产妇。&lt;/p&gt; 婴儿的头出来了,接着是肩膀,团起来的一双小手,在场所有人,何月娘、周葵花、荣儿、珠儿、师圆儿……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等待揭开困扰了众人十月的谜底。&lt;/p&gt; 甚至,程丹若也很矛盾。&lt;/p&gt; 她只要想一想,假如皇帝这回没能得偿所愿,下面会发生什么,就头皮发麻。&lt;/p&gt; 但又不能不看。&lt;/p&gt; 人总归是要接受现实的。&lt;/p&gt; 就这样,一个红彤彤遍布羊水的小猴子落到了周葵花的手心。&lt;/p&gt; 程丹若飞速检查,眼睛鼻子嘴巴都在,手指头细细嫩嫩但不多不少,两只胳膊两条腿,脚趾头也都齐全。&lt;/p&gt; 嗯,还有一个明显的器官。&lt;/p&gt; ……皇帝祖坟冒青烟了!&lt;/p&gt; 不,是这个孩子自诞生起,就或多或少攒了功德。&lt;/p&gt; 贫民窟里无力接生的妇人,父母双亡的女婴,身世飘零的妾室瘦马……她们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得到了本没有的帮助。&lt;/p&gt; 所以,冥冥之中,她们要送他一场大富贵。&lt;/p&gt; “是皇子。”程丹若听见自己清晰地说,“恭喜贵人了。”&lt;/p&gt; 田贵人晕晕乎乎地看着她。&lt;/p&gt; “是个健康的皇子。”程丹若看着她的面容,眼底闪过一丝复杂,“贵人立下了大功。”&lt;/p&gt; 田贵人花了几秒钟,才意识到她说了什么。&lt;/p&gt; 霎时间,所有的痛苦和劳累不翼而飞,她被这从天而降的喜讯砸懵了:“是、是皇子?给我看看,我的孩子!”&lt;/p&gt; 她拼命坐起来,想要抱住自己的儿子。&lt;/p&gt; “还没结束。”程丹若道,“你要先把胎盘娩出来。”&lt;/p&gt; 说话的功夫,周葵花已经为皇子剪断脐带,拿襁褓裹住,既狂喜又忐忑:“夫人,孩子没哭。”&lt;/p&gt; 程丹若接过婴儿,他的口鼻已经被擦拭干净,但没有呼吸。&lt;/p&gt; 他还没有学会自己呼吸。&lt;/p&gt; 所以,“啪!啪!”她打了婴儿的脚底心,两巴掌,很清脆。&lt;/p&gt; “哇——”婴儿放声大哭。&lt;/p&gt; 程丹若打开怀表:“丑时一刻。”&lt;/p&gt; 从发动到生产,大约10个小时,真顺利。&lt;/p&gt; -&lt;/p&gt; 就在紫禁城被一声婴啼打破寂静之际,齐王已经到京城了。&lt;/p&gt; 他的心里路程也是一波三折。&lt;/p&gt; 乍见皇帝陷在山里,他野心膨胀,想也没想便奔回了密云县,半遮半掩地告知留守的官员“陛下陷于黑龙潭”,留下满地哗然。&lt;/p&gt; 但随后,官员们立即询问救援之事,齐王不敢马上表露不臣之心,自然要一一作答,安排人手。&lt;/p&gt; 说着说着,事儿办得怎么样不提,疯长的野心有点打鼓了。&lt;/p&gt; 是啊,皇帝未必有事,他这样会不会被秋后算账?&lt;/p&gt; 齐王有点忐忑,却又不能反悔,也不舍得错失难得的机会,思前想后,咬咬牙还是回京了。&lt;/p&gt; 夜风呼号,他发热的头脑逐渐冷却,倒也拿出了个章程。&lt;/p&gt; 假如皇帝驾崩,他回京和母亲通气,无疑占据先手,可以试着说服杨首辅暗通款曲。可若是皇帝没事……宫里娴嫔不是要生了吗?&lt;/p&gt; 她得知消息动了胎气,孩子没保住,也怪不得他。&lt;/p&gt; 齐王拿定主意,虽不周全,却很有行动力,不顾夜色和余震的危险,连夜赶回了京城。&lt;/p&gt; 他进京后,先回王府通知幕僚,大家均赞成齐王的主意。&lt;/p&gt; 于是,齐王收拾一下,深更半夜叩响宫门,求见太后。&lt;/p&gt; 动静传到武英殿。&lt;/p&gt; 靖海侯直接问:“几个人来的?”&lt;/p&gt; 太监回答:“就齐王一人,并身边的两个随从。”&lt;/p&gt; 靖海侯笑了,说道:“宫禁无诏不开,让齐王等天明吧。”他一面说,一面征求杨首辅的意见,“首辅意下如何?”&lt;/p&gt; 杨首辅脚疼得厉害,只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照侯爷的意思。”&lt;/p&gt; 靖海侯微微一笑。&lt;/p&gt; 朝堂的臣子有忠厚的,也有奸诈的,有清廉的,也有贪鄙的,有一心事君的,也有自私自利的,但大多数时候,大家都不会背叛皇帝。&lt;/p&gt; 这是千年来,深扎在臣子心里的本能。&lt;/p&gt; 君臣大义,廉远堂高。&lt;/p&gt; 别说齐王孤身前来,他就算率领兵马叩门,都未必能说动杨奇山。&lt;/p&gt; 明日有好戏看了,就是不知道娴嫔是否已经诞下龙嗣。&lt;/p&gt; 若没有,消息还是得瞒住。靖海侯思忖着,刚想吩咐两句,忽然听见轻快又迅疾的脚步声。&lt;/p&gt; 一个小太监摸黑进屋,看见他们俩,跪下就是一个响头。&lt;/p&gt; 抬首时,喜色溢于言表:“大喜!承华宫诞下皇长子,宁远夫人特命奴婢前来知会侯爷和首辅,请二位派人向陛下贺喜!”&lt;/p&gt; 饶是靖海侯这等人物,此时也难免讶然:“皇子?!”&lt;/p&gt; 杨首辅也坐起来了:“当真?”&lt;/p&gt; “千真万确。”小太监喜盈盈道,“是皇子。”&lt;/p&gt; 噼啪,蜡烛爆了灯花。&lt;/p&gt; -&lt;/p&gt; 对外公布皇长子诞生的消息,是程丹若拿的主意。&lt;/p&gt; 她仔细考虑过利弊,弊端很明显,消息一公开,田贵人母子就是万众瞩目,但瞒又真的能瞒住吗?不可能。&lt;/p&gt; 大家都知道娴嫔要生了。&lt;/p&gt; 乾阳宫里里外外的宫人几十人,谁敢保证半字不露。&lt;/p&gt; 她也考虑过隐瞒性别,然则,皇帝在外没消息,万一运气不好崩了,这个孩子的正统性就会受质疑。&lt;/p&gt;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隐瞒,并且大张旗鼓报讯。&lt;/p&gt; 皇帝无事自然最好,出了事,这个孩子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大臣们也知道该怎么站队,避免了被藩王拉拢的情况。&lt;/p&gt; ——皇帝有子和无子,在这时候绝对是天壤之别。&lt;/p&gt; 权力平稳过渡,于满朝文武而言都是好事。再说了,两个成年的藩王肯定没有襁褓中的幼儿好掌控,内阁不会傻到将辅政的权力拱手相让。&lt;/p&gt; 当然了,风险还是有的。&lt;/p&gt; “尽快收拾承华宫,安排贵人进产房坐月子。”程丹若怀抱着婴儿,一条条吩咐下去,“奶娘暂时不要了,等贵人开奶,她亲自喂养。”&lt;/p&gt; 搁在平日,母乳喂养不合规矩,可现在,谁敢保证奶娘没问题?&lt;/p&gt; 还是生母最放心。&lt;/p&gt; “尚食,给贵人做些清淡的食物。”程丹若思路明确,“周葵花,出血如何?”&lt;/p&gt; 葵嫂子道:“已经少了很多。”&lt;/p&gt; “你多留心。”程丹若见荣儿简单收拾好了床榻,才把孩子放到田贵人身边。她浅睡了一小会儿,却不能安枕,迷迷糊糊睁眼:“孩子……”&lt;/p&gt; “孩子在这儿,你先睡会儿,等等给他喂奶。”她抬起田贵人的手,帮她搂住自己的孩子。&lt;/p&gt; 田贵人摸到柔软的婴儿,如释重负,又慢慢合拢眼皮。&lt;/p&gt; 雨停云散。&lt;/p&gt; -&lt;/p&gt; 慈庆宫。&lt;/p&gt; 许意娘坐在屋里,好不容易才哄睡了晨哥儿。他被今天的地动吓坏了,足足嚎了一个多时辰才睡着。&lt;/p&gt; 屋里漏出三三两两的星光,是掉落的瓦片缺处。&lt;/p&gt; 许意娘也怕余震,却不放心儿子在外睡觉,坚持回到了室内。但她自己不预备入睡,打算亲自守夜。&lt;/p&gt; 外头传来轻轻的叩门声。&lt;/p&gt; 她身边的大宫人蹑手蹑脚地靠近,与门外的人说了两句话,忽然变色,折返到她身边:“王妃。”&lt;/p&gt; “什么事?”&lt;/p&gt; “承华宫生了皇子。”大宫人压低声音,“还说,齐王回来了……只有齐王。”&lt;/p&gt; 许意娘眸光微敛。&lt;/p&gt; 她了解丈夫的脾性,倒也不觉奇怪,忖度片刻,颔首道:“趁现在无人管,传句话去清宁宫。”&lt;/p&gt; 她附耳过去,轻轻吩咐两句。&lt;/p&gt; 宫人会意,借着夜色离开了宫殿。&lt;/p&gt; 烛灯边,许意娘凝视着儿子带泪的睡颜,表情一如既往地温柔。&lt;/p&gt;:,,. 章节目录 第508章 清宁宫 尹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叫春儿,和大多数宫人一眼,她也是京畿穷人家的女儿,活不下去了,正好遇到采选,便被挑进宫伺候人。 春儿不留恋穷困的家,她是家里老三,也可能是老四,反正爹不疼娘不爱,吃不饱也穿不暖。 比不得宫里,再冷的天也有一身袄子,一口冷饭,故而踏踏实实地学艺,凭借一手绣活儿,被送到秀女身边伺候。 她运道很好,碰见了昔年的尹太后。 彼时,尹娘子样貌秀丽,身量不高不低,圆润康健,是宜男相,被齐王的生母选中,做了王妃。 她手艺好,人本分,就一直跟着,陪尹娘子做了王妃,做了陛下生母,又成本生太后,自己也变成了春姑姑。 人人都知道,春姑姑是太后身边的得意人,最受太后信赖。 春姑姑对太后也确实忠心耿耿,但既不是受了恩惠,也没有救过她性命,而是自她进宫起,大家就知道要对主子忠心,主子好,她们就好。 今夜,她本是要为太后守夜的,可突如其来的消息,却扰乱了她的心绪。 承华宫生了皇子。 齐王又悄悄遣人通报,说陛下陷于黑龙潭,要和娘娘拿个章程。春姑姑心中惴惴,思前想后,还是悄悄唤醒了太后,将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 太后主要伤及两处,一是棚子倒塌时摔了跤,有点脑震荡,躺了半天已经缓和不少,二是被孔雀扑咬去挡,骨折了,这会儿也由顾太医好生包扎过。 她比白昼清醒不少,听说皇帝生死未知,连声叫人去救。 春姑姑提醒:“您已经吩咐过贵妃了。首辅大人传话进来,道是已经派了京营的人去密云,陛下定然无虞。” 是的,忠心如春姑姑,也绝无弑君逆上之心。 尹太后却依旧焦急:“你也瞧见了,这地动何其厉害,皇帝在外头,有个什么不好可怎么办?” 春姑姑劝道:“陛下是天子,一定吉人自有天相。”顿了顿,悄声道,“我方才听说,慈庆宫那边探头探脑的,娘娘,这不得不防啊。” 尹太后亦忌惮丰郡王,皱眉道:“我儿千辛万苦回来报信,他留在密云,莫非意图不轨?” 她享尽人间富贵,对外朝事不甚清楚,怎么想都想不出所以然,便道:“派人去请齐王进宫。” “娘娘,有宫禁呢。”春姑姑好言相劝,“齐王深夜进宫,给有心人知道,指不定怎么谣传,还是待天亮再说。” 尹太后一听,也觉有理,支着额头道:“我糊涂了,你说得是,明日一早再叫他过来。” 她记起之前的事,随口道,“我怎么听人说什么喜不喜的?皇帝出了这等事,谁敢胡言乱语?” 春姑姑忙解释道:“娘娘,是喜事,承华宫诞下了龙子。” 皇帝是头一回生儿子,太后却不是头一回抱孙子。 她先是微露笑意,真心实意地为皇帝高兴了会儿,可马上记起现在的情形,眉头又紧紧皱起。 “这孩子生得不是时候。”尹太后叹了口气,面对心腹,也不必掩藏什么,直言不讳,“刚刚地动,人心惶惶,皇帝又生死不知,这……” 她话都到嘴边了,可想了想,还是把“克父”二字咽了回去。 然则,不说出口,不代表心里就没情绪。 骨折的手臂一阵阵刺痛,让养尊处优的太后难以忍受,语气也苛刻起来:“这种时候四处嚷嚷,未免太过轻浮了。” 春姑姑明智地没接话。 她只是提醒太后:“娘娘,再怎么说,那也是陛下的亲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丰王得利。” 春姑姑很了解太后,陛下无子,娘娘必定是赞同齐王兄终弟及的,但如果皇帝有亲儿子,娘娘就可有可无了。 反正不要是丰郡王就好。 这话中肯,太后只要对比下丰郡王,就觉得这孙子也可以。 她生出几分祖母心肠,关心道:“孩子可还康健?奶娘可有了?谁在照看?” “听说是个健康的孩子。”春姑姑小心翼翼,“宫中忙乱,如今是宁远夫人在照看孩子。” 太后的眉头立马皱得死紧。 所有女眷中,她最讨厌的就是程丹若,诚然,她从未对自己无礼不敬,但尹家却是因她而败落! 她疼爱的侄儿因为她,变成了口不能言的废物,她为兄弟求来的爵位,还没捂热就烟消云散。 尹太后厌恶她,始终相信她是个心机深沉不守妇道的女人。 听闻唯一的孙儿由她照顾,当即便道:“这可不成,万一她和慈庆宫有首尾,暗害了皇嗣,可如何是好?” 春姑姑是封地来的,和程丹若素无往来,听主人这么说,自然也觉得她是个奸诈小人:“娘娘若是担忧,不如下令让贵妃抱养。” 贵妃无子,且是陛下身边的老人,总归可信些。 然而,尹太后对贵妃的印象也一般,主要是她进宫多年,也没诞下一儿半女。作为一个母亲,对儿子妾室有所不满也是理所应当的。 “贵妃固然老成,可既无生育,又病着。”尹太后可没忘记前两天的表演,头疼地想了半天,拿不定主意,“你说,我把孩子抱过来如何?” 春姑姑思忖道:“依奴婢之见,这是最稳妥的。” 她飞快睃了眼周围,确定无人窃听,方压低声音道:“外有齐王,内有皇嗣,娘娘就不必再担心慈庆宫了。” 尹太后对政治涉猎不多,可皇帝久无子嗣,大家难免说起故事。 哪朝皇帝无子,抱了养子又反悔,最终还是花落别家,哪代的太后扶持幼孙,临朝摄政……听得多了,模模糊糊就有点概念。 她这太后要坐稳宝座,就得是亲儿子或是亲孙子上位。 齐王能不能成,尹太后也没把握,但假如她还有个孙子,就是太后和太皇太后的区别。 “你说得在理。”尹太后抛开方才对皇嗣的忌讳,点头道,“明儿一早,你就去把孩子抱过来吧。” 顿了顿,又道,“毕竟是皇帝的血脉,哀家要替他护着。” “娘娘慈母之心。”春姑姑真心诚意地恭维,是发自内心地认为,清宁宫就是现在最安全稳妥的地方。 贵妃和宁远夫人都是外人,哪有祖母来得可靠呢? - 尹太后一夜辗转,程丹若干脆就未曾阖眼。 中途把昏睡的田贵人叫醒,为她清理胸部,给孩子喂奶。开奶的痛苦不轻,孩子吃不上饭,哇哇大哭,田贵人痛得惨叫不止,折腾得所有人都没法休息。 等到好不容易出了奶,孩子喝了两口睡了,东方已大亮。 余震暂时没有再来,程丹若安排田贵人回产房休养,同时在庭院搭建帷幄,如有震颤,立马撤到院子里。 婴儿房自然也在产房,收掉了所有的瓶瓶罐罐和不必要的家具,朴素得过分。 但大家都没意见。 眼下,没有比皇子的安危更重要的了。 程丹若在凌晨短暂地眯了会儿,还未睡足,便被何月娘叫醒。 “夫人,他们说齐王,齐王进宫了。”何月娘难掩惊慌,“有流言称,陛下已经在地动中……” 她浑身一个激灵,愣是没敢说完。 程丹若:“娘娘莫慌。” 儿子有了,爹无了?不对,真要没了,反而不可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宣扬,得秘而不宣,先回来寻杨首辅商议定,拿出章程才好对外公布。 越大声嚷嚷,越不靠谱。 “只有齐王回京了?”她问。 何月娘点头:“外头都传开了,只有他回来了,其他人都……” “百官未归,齐王说什么都当不得真。”程丹若愈发确信自己的判断。 皇帝带去密云的人不少,许尚书没回来,段春熙和谢玄英也没回来,难道他们都折在里头,就齐王侥幸逃出生天? 她相信谢玄英的本事,也相信紧急关头,他会豁出性命去救皇帝。 那是他的君,也是他的半个父亲。 “娘娘不必担忧,前朝有首辅主持大局。”还有靖海侯这个老狐狸。 何月娘还是很信她的,勉强镇定下来:“我去看看鸾娘。” 程丹若趁机吃了早点。 宫里乱糟糟的,吃用自不如平常精细,只有几样糕点。她草草吃过,正琢磨要不要寻洪尚宫说话,清宁宫来人了。 “太后娘娘有言,宫中纷杂,贵妃抱恙,为保皇嗣安危,特命娴嫔娘娘与皇子迁至清宁宫。”上门要人的正是春姑姑,她客气又冰冷地示意,“宁远夫人可以回家了。” 程丹若不知道昨夜太后的心里路程,但眼下,事情确实棘手了起来。 皇帝不在,太后就是宫廷的最高领导,对继位的大事都有发言权,别说抱走儿子小妾生的孙子了。 搁在寻常人家,祖母亲自抚养孙儿也是天经地义的。 皇后都不一定能拦住,别说贵妃了。 然而,程丹若能让太后这么把孩子抱走吗? 出生不到24小时的婴儿,都不够齐王一口吃的。 “皇子尚幼,不宜挪动。”她委婉拒绝。 春姑姑蹙起眉头:“夫人,这是娘娘的旨意,你想抗旨吗?” “姑姑误会了,只是娘娘生育大伤元气,身子虚弱,见不得风,实在不敢千里迢迢挪宫。”程丹若试探,“太后娘娘想抚育皇子,乃是体贴小辈,但……还是让太医看过再做计较,如何?” 春姑姑的目标是皇子,不是妃嫔,闻言便道:“若娘娘不宜挪动,先让皇嗣挪过去就是。” 她盯着程丹若,警告道,“该不会皇嗣也不宜挪动吧?昨晚上,夫人可是将他们自乾阳宫挪了回来。” “孩子隔一个时辰便要喂奶,实在离不得生母。” 春姑姑滴水不漏:“太后娘娘早就考虑到了,已命奶婆进宫照料皇嗣。” 话说到这份上,程丹若再不点头,就是公然抗旨了。 她道:“娘娘不便见风,就由我带着皇嗣去一趟清宁宫吧。” 春姑姑本想阻拦,可转念一想,娴嫔去不了,总要有个照料的人。总不能真让奶婆负责,谁知道她们有无被丰郡王收买? 再者,程丹若带着孩子过去,出了事,也是她一力承担,太后娘娘也不会惹上麻烦。 遂点点头:“也好,劳烦夫人走一趟吧。”:,,. 章节目录 第509章 寻出路 地震第一天的夜里,皇帝发烧了。 谢玄英十分意外,夏夜不冷不热,睡在外头也不会着凉,虽说白日下过雨,山间的气温也低,可皇帝睡在帷幄之中,自有毯子被褥,怎么会着凉? 但他确实高热了,石太监发现后立即找到他和段春熙,让他们想想办法。 谢玄英给皇帝把脉,判断应该是风寒外束,可这通常发热轻,皇帝的体温却着实不算低,有些内伤发热的意思。 眼下既无太医,也无药材,若是谁擅长针灸,倒是可以扎上两针,可惜谢玄英也不会。 他只能和石太监说:“我叫人堆些柴火,挡一挡风,别让陛下受凉。” 石太监客气道:“谢郎,你同老奴说句实话,援兵多久才能疏通山道?” “要看前面受灾严不严重了。”谢玄英实事求是,“若前方也有坍塌,即便征调民夫,也要三五天。” 石太监脸上露出几分愁绪。 他的身家性命,他的人生重心,全都系在皇帝身上,不夸张地说,如果皇帝出了什么事,石太监活着也和死了没区别。 “谢郎,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石太监说,“陛下已有春秋,怎能任由餐风露宿折腾。” 谢玄英迟疑道:“公公的意思是……” “请谢郎带人去探探路吧。”皇帝中毒的消息是机密,石太监不得不藏起心底的焦急,“指不定哪条羊肠小道还能通人呢?咱们还是尽快回京得好。” 谢玄英自无不可,马上答应:“天明便去。” 他说到做到,离开后只是寻了处棚子,靠着山石浅眠片刻,待东方露白,便问段春熙借人。 段春熙不能离开皇帝,他能代劳再好不过,爽快地点了三十个人给他。 谢玄英又问一个锦衣卫借了雁翎刀,这才出发。 不能往前走,就只能往后走,看看能不能寻到出路了。 他对山间行路不陌生。 晏鸿之爱访名山,贵州又是地无三尺平,他不过最初慢了些,很快找回了在西南的状态,加快翻山越岭的脚步。 余震未歇,此时进山自然是不乏危险,好在中途只是遇见过被地动惊扰,慌不择路的野猪群,被武备齐全的锦衣卫射杀。 下午,谢玄英看见了炊烟。 他立即带人靠近,想看看是不是山中熟谙地形的樵夫。 谁想一照面,彼此都颇为意外。 这在山里点烟的不是旁人,而是王六。 “谢侍郎。”王六作揖,探头张望,“独君一人?” 谢玄英拧眉:“王公子为何在此?” “祖父致仕后心中郁郁,便来密云散心,我们在此地已经待了半月余。”王六从容道,“祖父总说,子真先生爱访名山隐寺,他却困于庙堂,羡慕得紧,如今总算能够脱离尘网,好生欣赏明山秀水之妙。” 谢玄英提取出关键信息,瞥看他身边的平民壮汉:“王公也在山里?” 王六道:“昨日地动后不久,我便将祖父送回了县城,今日进山,乃是听闻山中有事,特意前来查探。没想到遇见谢侍郎。” 谢玄英道:“你知道出山的路?” “确实发现了一条羊肠小路,但很难走。”王六道,“谢侍郎要回城?” 谢玄英颔首:“不错,劳烦带路。” 王六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那谢侍郎可要做好准备了。” 他踩灭火堆,起身带路。 这是一条荒僻的野径,几乎看不出是路,只有踩倒的野草和暴露的土石,让它看起来勉强能行走,显而易见,除非是山中樵夫或猎手,否则没人会走这小路。 然则,即便是这样的小径,半道也有裂开的沟壑,塌陷的山坡,好在方向并没有错,茂密的山林逐渐疏朗起来,远远能看见县城的轮廓。 可望山跑死马,想要离开山林,路还很长。 尤其是一处较为狭窄的谷地,两边的山坡因为地动开裂,填埋了大半,但正巧有一棵树横着倒下,茂密的树冠筛过沙土和碎石,导致底下的土堆并不结实,被刨出了一个供人爬过的空隙。 是的,就几公分高,要趴在地上爬过去才行。 王六指使向导,趴开他之前塞进去支撑的木棍和石块:“这是我费半天力气才弄出来的,也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他看向面前清风朗月似的男人,做了个手势:“谢侍郎,请吧。” 谢玄英反倒有些费解,不知道为什么对方会觉得他会不爬。 但他一声不响,直接掖好袍角,趴在地上钻了过去。 掸掸土。 王六也钻了过来,表情有些严肃:“走吧,我们已经浪费了一天。” 接下来的路就比较好走了。 谢玄英辨识了番,这里是县城另一个方向的镇子,离密云县有不少距离。镇上的百姓也受到了地动波及,屋子倒塌严重。 尤其是泥屋和茅屋,几乎全部坍塌,百姓不得不露宿街头。 趁着混乱,不乏盗匪流窜,偷鸡摸狗的人也不在少数。 百姓们在哭自己年迈的父母,死掉的猪羊,四处求医问药。他沉默地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 自山里出来没有马,谢玄英摸出身上的碎银子,临时买了两匹骡子和一些馒头干粮。 又赶路半日,二更时分才回到密云。 密云县灯火通明,军士和民夫正准备出发。 谢玄英的表情一言难尽。 过去一天一夜了,才准备出发。虽然他知道,调动兵马没那么容易,集合出发都需要时间,且大部分军士只能步行,可拖到现在,肯定有不少人在扯皮。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马上和逃出来的人会合。 大家看到他,都吃了一惊。 “谢侍郎为何在此?” “我自山里出来。”谢玄英扫过众官员的脸孔,“陛下无忧,只是困在山里,当务之急是尽快清理山道,接应御驾。” 许尚书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清臣这么说,老臣也就放心了。”他和匡尚书等人道,“咱们耽搁不起,赶紧办事。” “是是。” “阁老所言有理。” 大家踟蹰争议,其根本原因是不知皇帝生死,难免顾忌重重,既然皇帝没事,那还等什么?赶紧救驾啊! 去迟了,功劳就没了! 于是,众人立即抖擞起来,让谢玄英去休息,他们觉也不睡了,饭也不吃了,准备马上赶去皇帝身边。 “山路难行,诸位大人还是留在此地调度为好。”谢玄英发觉丰郡王和齐王都不在,但假作未察,匆匆说完便去找御医。 皇帝出行是带了御医的,只是没去祭祀现场。 这会儿,他正忙着为丰郡王治伤。 丰郡王昨天一直待在山里,不幸被余震波及崴了脚,被手下送了回来。 看见谢玄英,他很有风度地笑笑:“仪容不整,让清臣见笑了。” 谢玄英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这两位藩王的不同抉择,不动声色:“郡王忠心过人,陛下定然欣慰有佳。” 丰郡王问:“陛下可安好?” “圣安。”谢玄英简单回了两个字,看向御医,“劳烦跟我走一趟。” 御医以为他受伤了,忙跟过去。 谢玄英带他到了客舍,才道:“你准备几样药材,随我去山里侍奉陛下。” 他示意两个锦衣卫:“你们跟御医去,帮他多备些药材。” 御医既然被皇帝带在身边,自然知道皇帝的身体,也备受信任,神容一敛:“在下明白了。” 他只花了一刻多钟,就将可能用得上的药材收拾好,交由两名锦衣卫背负。 谢玄英留下十名锦衣卫:“尔等留在此处,稍作歇息,待天明再寻些吃食被褥去山口,再调一队甲士清路。” 大部队能清好山道自然最好,如果遇到意外,还有一条备选的路。 虽说小路难行,恐怕坐不了轿子,好歹也是条通路。 吩咐完,他才寻到王六,问:“王公子可要同行?” 王六知道谢玄英这话是在给他递功劳,可还是迟疑了一刹,方才道:“我就再为侍郎带一回路吧。” 祖父料到皇帝会来黑龙潭,却没料到地动,险之又险逃生后,对他叹道:“真命也。” 遂不再坚持,只是让他进山搜寻,换言之,将王家的希望交付在了他的身上了。 他不能任性。 - 谢玄英夙兴夜寐赶路,程丹若在清宁宫的一天却十分平静。 尹太后压根没见她,直接把她软禁在了屋里。 对皇子倒是不错,将之前皇帝备下的奶娘送了过来,本有五个,两个因为地动受伤,没福气照顾皇子。 谨慎起见,程丹若为她们先切了回脉,判断她们身体无恙,这才让她们轮流给孩子喂奶。 喂完之后,允许两个人留下看顾,她从旁休息。 当然,基本休息不好。 她既要放着奶娘,又要看顾新生儿,可小婴儿有多难伺候,常人难以想象。 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喂奶,婴儿会哭会排便,呼吸也不怎么规律。 喂奶、换尿布,哄孩子……她每次都是刚刚有些睡意,就会被闹醒。 程丹若以最大的毅力忍耐了下来。 她好像回到了鼠疫时期,明明人已经精疲力竭,脑筋也不再转动,可表面上却神色如常,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灵魂和身体短暂地分开了。 她默默坚持着,等待清宁宫后续的反应。 太后与她所想一般,对皇长子并无杀意,抱走孩子,更像是将这枚重要筹码握在手中。平心而论,这算是相当不错的应对了。 假如皇帝有个万一,太后有齐王和皇长子,就有了和大臣谈判的底气。譬如立皇长子为新帝,令齐王摄政,这是大臣也能接受的结果。 但皇帝真的死了吗? 齐王又是怎么想的? 答案来得很快。 齐王一大早进宫,一边侍疾,一边游说太后。 “陛下在山里生死难料,母亲可要尽快拿主意。”齐王亲手喂太后汤药,“儿臣多方试探,杨奇山却不肯给准话,口口声声要等密云的音讯。” 尹太后道:“这也是应该的,兴许皇帝还好好的。” 齐王道:“儿臣自然也希望陛下安康,可……”他犹豫了下,压低声音,“那时山石滚滚而下,吓煞人也。” 尹太后觉得晦气,瞪他两眼:“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齐王见太后不松动,只好咬牙:“母亲救救孩儿吧。我惦记母亲安危,想尽快为兄长传讯,不比二郎奸诈,留在那里装好人,若是陛下……儿子倒也罢了,只是舍不得母亲……” 尹太后安慰道:“皇帝有了亲儿子,再怎么样,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娘!”齐王压低声音,“若兄长有了亲儿子,儿子该如何自处?我同您说实话吧,兄长一定会记恨孩儿,届时怕是、怕是兄弟相残……” 他“噗通”跪倒,哀求道:“孩儿不敢奢想大位,只求您救救孩儿吧!” 皇帝是长子,齐王却是幼儿,尹太后本就宠爱小儿子,更别说二十几年来,大儿子远在天边,只有小儿子承欢膝下,如何能不疼他? 闻言立即道:“快起来,哪就这么严重了?你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兄弟岂有亲儿子好!”齐王长跪不起,“娘,唯有兄长无子,孩儿这条命才有用啊。” 尹太后依旧不应。 她再糊涂,也知道那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作为母亲,如何忍心长子绝嗣? 但于齐王而言,母亲答不答应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寻到机会。 “母亲累了。”他低声道,“您先歇息吧,儿子吩咐春姑姑两句话。”:,,. 章节目录 第510章 刹那间 齐王不是尹太后。 母亲就是母亲,孝道就是孝道,哪怕是想杀皇帝的太后,最后也未必会死。可兄弟不同,帝王家的兄弟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从前,齐王没想过皇位,但皇帝的所作所为,一步步勾出了他的野心:兄长没有亲儿子,他有,他的儿子上位总比侄子好,但儿子上位,又不如把皇位直接让给他。 尤其皇帝搞了归宗,他们的生父也成了皇帝,那他接任帝位,不是名正言顺的事吗? 兄终弟及,本就是帝王家的常事! 齐王并不把丰郡王放眼里,在他看来,丰郡王不过是跳梁小丑,兄长拿来节制他的工具罢了。 真正有威胁的是皇子。 他今早去拜见杨奇山和谢世恩,两老狐狸口口声声说“齐王殿下辛苦”,却分毫不接“皇帝陷落”的话茬,一个劲儿地说调兵救援。 齐王其实拿不准皇帝是不是已经死了,但做都做了,纠结这个没有意义。 既然回来了,而不是留下装孝子,他就得博取足够多的好处,这样就算皇帝侥幸逃过一劫,他也没输。 皇子。 齐王的目标就是皇子,他敢发誓,这两老狐狸敢对他这么不客气,就是因为皇帝有了亲儿子! 不然,他们怎么敢这么对他? 现在是唯一能下手的机会。 他听宫人说,春姑姑一早就去了承华宫,遵太后旨意,抱回了不满三日的幼儿。 齐王想,无论如何,母亲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孙子哪有儿子亲!何况,他家大郎聪明乖巧,老娘一向疼爱。 一旦木已成舟,太后不想他被兄长杀死,就一定会庇护他。皇帝可以杀兄弟,还能杀亲娘不成? 齐王决定了,就准备付之行动。 他寻到春姑姑,笑道:“听说皇兄喜得麟儿,我这做叔叔的也不能小气。”他随手摘下腰间的佩玉,“孩子在哪儿,把我这平安扣给他。” 春姑姑稍微迟疑了一会儿。 她心里未尝没有怀疑,可作为奴婢,哪怕是太后跟前的奴婢,也没脸随意质疑主子的目的。 “皇子尚幼,见不得风,”春姑姑保守地回答,“还在屋里呢。” 齐王好像真的是一个好叔叔,关切道:“谁在照看?贵妃?” “贵妃抱恙,娴嫔坐月子不宜挪动。”春姑姑尽职尽责地回答,“宁远夫人和奶娘在照看。” 宁远夫人? 齐王险些笑出声。他还能不知道亲娘多讨厌对方吗?因为她的缘故,尹家丢了爵位,他的好表弟成了残废。 天赐良机啊,就让他一口气料理了自己的敌人,再帮老娘去了心腹大患。 “原来如此。”齐王隐约闻得婴儿啼哭,当下便是一笑,“正好,宁远夫人怕是也在牵挂谢侍郎的安危。” 他一面说,一面朝屋里走了进去。 奶娘正在喂奶。 齐王倒也不急这一时片刻,在门外稍作等待。 春姑姑见状,去了两分疑窦,忖度着进了正殿:“娘娘,齐王殿下……” “药呢?”太后不想提这个事,她骨折的胳膊一阵阵抽痛,难以安枕,“叫太医来,说我的手疼得厉害。” 春姑姑心里,太后永远是第一位的,当下不再多言,一边服侍太后喝药,一边喊小宫人去找太医。 他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后殿。 奶娘已经喂完了。 程丹若接过孩子,把他放回了婴儿车中。 这是皇帝命工匠制作的小床,长得有点像船,能左右摇晃,用的是紫檀木,打磨得光滑无比。 褥子很柔软,塞满了蓬松的丝绵,包住所有可能磕碰到孩子的拐角。 她可不打算整天整夜抱着孩子,该睡摇篮就睡摇篮,不到吃饭的点儿,皇子再怎么哭也不会抱。 最多拍拍他。 齐王来的时候,她就有一下没一下拍着孩子,平静地哄他入睡。 “你们退下。”齐王随意摆摆手,“我有话和夫人说。” 奶娘们怔了怔,面面相觑。 “她们要照顾皇子,皇子在哪儿,她们就在哪儿。”程丹若起身,“不知齐王殿下有何见教?” 齐王道:“密云地动,夫人应该已经知道了。” “所以?”程丹若打量这位藩王,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齐王笑了笑:“夫人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他又看了眼奶娘,冷冷道,“滚出去。” 奶娘之中,终于有个最胆小的,忍不住往门外走了两步。她一走,其他人难免从众,也跟着走了两步。 大家互相看看,最早动的妇人暗叫糟糕,赶紧跑了。 她以往在宫里可没少听秘事,藩王与命妇……这要是听到了什么阴私,她们可就没命了! 一个走了,另外两个也不再坚定。 最忠心的一个奶娘问:“夫人,老奴抱了皇子晒晒太阳吧。” “也好。”程丹若颔首。 奶娘正要上前,谁想齐王突然翻脸,一脚踹开她:“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滚出去!” 奶娘不过是个二十余岁的妇人,哪里挡得下成年男子用力的一脚,当下直接扑倒在地,额头嗑在桌角,直接晕了过去。 剩下的奶娘吓得瑟瑟发抖,胆小的没事,忠心的命难保,怎么选还用问? 她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根本不敢再留。 程丹若冷下脸色:“齐王这是何意?” “本王不过是想和夫人说说话罢了。”齐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都说良禽择木而栖,依本王看,妇人亦是该择良家而嫁,夫人以为呢?” 程丹若:什么鬼? 跳过前因后果,她都要幻视是什么强取豪夺的桥段了。 “我不懂王爷的意思。” “本王以为,夫人出身贫寒,却能一步步走到今日,显然是个聪明人。”齐王不疾不徐道,“我不需要夫人做太多,只需你离开这里——” 程丹若头回和齐王面对面,一时半会儿的,竟然搞不清他的脑回路:“这么做能有什么好处?” 齐王笑笑:“我以为,夫人的才能犹在贵妃之上。” 程丹若震惊了。 齐王的意思是说,她背叛皇帝,让出皇嗣,然后就能给他当贵妃?哦,不对,在贵妃之上,是说皇后之位? 不理解。 完全不理解。 但齐王觉得很合理。 程丹若不比奶娘,杀了她难免得罪靖海侯府,他还想拉拢谢世恩,所以,许一个虚无缥缈的皇后之位,拉拢她为帮手,无疑对收尾大有帮助。 至于她会不会为后位心动,齐王自然是希望她会。 一品夫人,怎能比得上母仪天下? “王妃贤良淑德,育有世子,”程丹若慢慢道,“臣妇万不敢当如此夸赞。” “王妃过去自然是好的。”齐王感慨道,“可惜在地动中伤了头部,有些认不清人了。” 程丹若:“……” 别的不说,齐王这反应速度够快,说谎不打草稿,也不脸红。 她沉默片刻,迟疑地装出几分信了的样子,余光瞥向幼儿:“他只是个孩子。” 这话落在齐王耳中,无疑是退让的兆头,他笑笑,温和道:“夫人,你还是关心一下自己为好,这清宁宫——你可不该进来。” 程丹若:他信了? 就这么信了? 她不由露出几分真切的茫然:“啊?” “事已至此,夫人不如去向太后陪个罪,本王再替你说项,想来无虞了。”齐王缓缓说出来意。 程丹若帮他翻译了一把:你得罪了太后,原本没法全须全尾地走出清宁宫,不过放心,只要你投向我,我就帮你说几句好话,保下你的命,而且,这个理由也能让你摆脱事后追责。 怎么样,够上道了吧? 她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齐王仿佛和她生活在两个世界,所作所为,既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又莫名荒唐好笑。 可程丹若又知道,这事压根不好笑。 皇帝不在,清宁宫是太后的地盘,齐王大大咧咧走到这里,离达成目的只有一伸手的距离而已。 而她已经处于极致的危险之中。 不提身份差距,太后懿旨,别忘了,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而皇子更是个脆弱的婴儿。 齐王呢?他是一个成年男性。 他和她虚与委蛇,兴许是顾忌谢家,可杀了她又有什么问题? 这是在地震之后的特殊时间啊。 太后只要对外宣称,她是在地动中不幸遇难,大家面子上过得去,谁会在意她是怎么死的? 谢玄英也许会,可人都死了,于程丹若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政斗的最高级别不是尔虞我诈。 是见血封喉。 杀人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既如此,妾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她轻轻叹息了声,手抚过婴儿车的栏杆,恋恋不舍地走远两步。 齐王上前半步,微笑颔首:“本王知道,夫人是聪明人。” 程丹若又往门口走了两小步。 齐王拿起了榻上的软枕。 她注视着这个夺位之争中的热门人选,他大约三十来岁,体格健硕,看起来略懂武艺,然而,此时此刻,他对她却没有任何防备。 他的全副心神都在拿起的软垫上,在婴儿车里熟睡的孩童身上。 程丹若不得不花了一秒钟,思考齐王为什么对她毫不设防。 他以为已经收买了她,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还是说,他以为她衡量利弊,认为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故而“聪明”地舍弃皇子? 抑或是觉得,他已经放过了她,一介妇孺,或许会跪下恳求,会逃窜求助,会痛哭流涕,却不会反抗? 一秒钟到了,她没想明白。 程丹若也就不去想了。 “齐王殿下。”她用迟疑的声音说着,停驻了脚步。 齐王不耐烦地投来一瞥,甚至都没放下手里的垫子,但这一刻,他也不是没有意识到不妥。 她离他太近了。 “借信物……”后半句话让他打消了疑虑,以为她伸出手,是想摘他腰间悬挂的玉佩。 然而,迎向他的并不只有她的手。 还有隐藏在衣袖中的刀锋。 匕首精准地刺入了脾脏,再瞬间抽出。 齐王很高大,程丹若身高矮了一头,刺心脏未免太过醒目,但柔软的脾脏就不一样了。 脾脏在腹腔上方,9-11根肋骨间,能够为人体供血、滤血以及增强免疫力。 血库在遭到外伤的刹那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章节目录 巧脱身 托付给诸位大人了(140w营…… 随着匕首的抽离,大蓬鲜血飞飚而出,洒了程丹若一脸。 温热腥气。 齐王惊怒交加,下意识地推开她。成年男性的力气不容小觑,程丹若险些被他推了一个跟头。但失血带来的后果是极其可怕的,他没有力气再还手,而是感觉到晕眩、发冷和口渴,气力源源不断地流失。 这一刻,男女之间的体能差被拉平了。 程丹若不退反进,第二刀刺进了他的心脏。 医学生动刀,总是又快又准。 她死死捂住齐王的口鼻,看他迅速失去生机,委顿在地。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她,满脸不可置信: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动手? 这怎么可能呢? 他放过了她,给了她富贵荣华的许诺,她有什么理由动手,又怎么敢动手? 他是藩王,离皇位仅仅半步之遥。 她是妇孺,是臣子! 她疯了吗? 她怎么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念头? 可惜,自始至终,程丹若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她已经杀过很多人了。 一个要对婴儿下手的禽兽,杀了他,需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吗? 当然,后果是肯定很严重的。 程丹若扶住齐王的尸身,把他慢慢放到地上,然后轻重不一地在他身上胡乱刺了数刀,有的见血,有的只划破了皮。 脸上都是血,她抖抖衣袖,拿里层内衬的中衣擦了擦脸,这才抱起已经嚎啕大哭的幼儿走了出去。 外头,宫人宦官探头探脑。 程丹若道:“回禀太后一声,皇长子不肯吃奶,哭得厉害,我去趟承华宫。” 这话当然没什么说服力。 可大家看到了她身上的血,浓郁的血腥味几乎无法掩饰。 没人信这话,但一时半刻的,也没人敢拦住。 清宁宫里人虽多,可没有护卫甲士,宫人太监没有接到太后的命令,谁又敢胆大包天去拦? 这可是皇长子! 万一皇嗣出现差池,谁负责? 君权的威严可怖,在此时显露无疑,哪怕这只是一个出生两天的新生儿。 程丹若不解释,不请示,镇定自若地走出了宫门。 李有义就在门口候着。 皇长子被送到清宁宫后,李太监就命干儿子们轮班守卫,以防不测。 现在果然派上了用场。 程丹若见到李有义,立即道:“让李公公速来,我要去外朝。” 李有义二话不说,立马让搭档的小太监跑腿,自己则跟上她的脚步:“夫人,这是出了什么事?” 程丹若没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谢天谢地,清宁宫在后宫比较靠外的地方,隔壁就是光明殿。 她凭借对宫廷的熟悉,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光明殿。 李公公已经接到了消息,小跑着迎过来:“夫人,出了何事?” “随我去外朝。”程丹若跨过光明门,这就算到了外朝的地界了,“拦住清宁宫的人。” 再笔直往南边走,就是建极殿、中极殿和皇极殿。 这段路也是最长的,几乎走不到尽头。 程丹若累得够呛。 她这三天都没有好好休息,只吃过少许食水,体力已经逐渐降至谷底。可即便手重得抬不起来,她也依旧没有交出孩子的意思。 这是最重要的工具人,不能假手于人。 程丹若咬紧牙关,凭借意志力往前奔走。 她走得很快,嘴唇迅速起皮,额上也冒出汗珠,肺呼哧呼哧,艰难地鼓动。 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足足走了一刻钟,她才看见武英殿。 门口站着侍卫,宦官们立在墙根下等待吩咐,他们听见动静,无比惊愕地看了过来。 程丹若喝道:“闪开!” 李公公怕伤到孩子,赶紧挥手:“退下,都退下!” 他在路上观察过程丹若,心惊胆战,都是血啊,皇长子的襁褓上也沾了血。 发生了什么? 皇长子还活着吗?这么个小祖宗,擦破点皮都能要了他的老命。 程丹若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冲进了武英殿。 运气不错,里面不止有杨首辅和靖海侯,还有曹次辅、蔡御史、六部侍郎和五军都督府的人。 他们错愕地看着她,张口就要呵斥:“胡闹!” 但靖海侯马上反应过来,豁然起身:“这是皇长子?” “父亲。”程丹若酝酿一路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她满身血气,发丝蓬乱,嘴唇干涸,狼狈得失去了该有的仪态,“齐王意图不轨,杀了一个奶娘,还想扼死皇嗣,我、我冒死抢出了……” 她一面说,一面将孩子递了过去。 靖海侯稳稳地接住婴孩。 程丹若活学活用,马上表演了一个晕厥,话没说完,直接眼一闭,倒头就跌了下去。 她是真的累了。 好累。 像军训被拉练三天三夜,别说躺地板上了,泥地里坐下都起不来。手臂沉得像灌铅,头沾在地上也像是靠着枕头。 程丹若差点想就这么睡下去算了。 但这终究不是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人能让她安心休息一下。 被扶起来靠着后,她慢慢缓了口气,打起精神偷听。 一队禁军急匆匆地过来,带着自己也知道不妙的口吻说:“太后娘娘说,宁远夫人行刺齐王,特命我等捉拿。” “宁远夫人行刺齐王?”头一个开口的是都察院的蔡都御史,他冷冷道,“她为何要行刺齐王?” 禁军答不上来,只是道:“我等奉命行事。” “这可不是小罪名。”杨首辅慢条斯理地说,“是齐王说的?” “是太后说的,”禁军谨慎道,“太后身边的人已经去请御医了,我等只是奉旨办差。” 靖海侯平静道:“此乃乱命。” 朝中众臣不一定和靖海侯府交好,但即便是已经和谢玄英有了龃龉的曹次辅,对皇帝也是忠心不二的。 皇长子是长子,更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四舍五入,在朝臣心里就是太子。 太子是什么? 国本啊! 这是刻进士大夫骨子里的伦理观念,平时眉来眼去是一回事,这会儿公然站队齐王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错。”张文华道,“空口无凭,如何能这般捉拿命妇?” 军士对太后……其实也没有那么忠心。 真正对齐王忠心的护卫,现在还在宫外呢,他们忠诚的自然是皇帝。再者,谢玄英在禁军时,没少结善缘,若非太后亲自发话,他们怎么敢捉拿程丹若? “诸位大人,末将也是奉命办事。”今日当值的禁军千户苦笑一声,重复说辞,“太后娘娘发话,我等自得照办。” 程丹若听到这里,已然有了主意。 她睁开眼,扶墙走出来:“我明白诸位的为难。” “宁远夫人。”众人纷纷侧目打量,没有错过她衣衫袖口的血迹。 “太后娘娘……”程丹若慢慢道,“虽遭逆贼蒙蔽,却终归是天子之母,我为臣子,自该听命。不如这样,你们将我带去锦衣卫的诏狱,待陛下归来再定夺。” 禁军不意她这般通情达理,忙道:“如此自然最好。” “诸位大人。”程丹若转身,朝百官敛衽万福,“陛下临行前,将承华宫与皇嗣托付于我,臣妇惭愧,不能再照看皇子,便将皇长子的安危托付给大人们了。” 杨首辅从前不喜她,可今时今日,她能保下皇长子,亦得他三分赞赏,遂颔首道:“夫人且去,圣人自有裁度。至于皇长子,老臣即便粉身碎骨,亦会保皇嗣无虞。” 程丹若并不信他,可还算信任靖海侯。 她拼出这么一个功劳,谢家难道舍得拱手让人。 “皇子眷恋母亲,奶娘喂他总有不足,最好还是生母喂养两日,可更康健。”她全然不提自己,口口声声都是皇子,“今日皇嗣也受了惊吓,小儿魂魄不稳,夜里容易惊厥。李公公。” 李太监连忙上前半步:“夫人。” “若幼儿夜惊,一定要小心。”她再三拜托,“清宁宫后殿的那位奶娘,是为护皇子而伤,过后请女医替她诊治,不要耽误了。” 李太监道:“夫人放心,老奴一定办妥。” 程丹若这才看向靖海侯,沉默片刻,酝酿表情:“若我不能回来,公爹就让相公忘了我吧。我嫁进谢家数年无子,实在惭愧,请为他另择淑女,延续香火。” 靖海侯动容,配合地开口:“何至于此?!” 程丹若没有接话,安静地跪下磕了个头。 不得不说,这番姿态做得十分漂亮。 她扮演了一个忠心的臣子,一个贤良的妻子,一个孝顺的儿媳,通情达理又识大体,还有从容赴难的气魄与胆量。 如此品性,赞一声“玉洁松贞”不为过。 “不愧是子真先生之女。” 在场的官员有人叹息,有人感慨,有人面露赞赏。 连禁军都肃然承诺:“权宜之计,万不敢怠慢夫人。” “请吧。”程丹若拢好头发,平静地起身。 烈日的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无限长。 - 谢玄英不知道妻子的遭遇。 他披星戴月,带着御医翻过山岭,赶回了黑龙潭。 皇帝的营帐又换了一个位置,原先的地方已经被山石的二次坍塌掩埋。因为仓促之下搬离,皇帝的病情似乎更严重了。 好在御医熟悉病情,药材准备得也齐全,施针和服药两重下去,隔日中午,皇帝就已经苏醒。 他听说前方的山道坍塌厉害,民夫军士连夜挖,也需要好几天才行,便立即决定走王六找到的小路。 “陛下,山路崎岖,此路难行。”谢玄英十分为难,“您身子还没有好,经不得颠簸。” “朕不想等了。”皇帝冷冷道,“出发。” 帝王一意孤行,做臣子的有什么办法。 谢玄英不能让皇帝自己走,只能选择背负。 段春熙与他轮换,并沿路派人查探,确保不会有塌陷的风险,王六和薛侍郎及其他官员,一声不吭地缀在后头,然后不断掉队、掉队、再掉队。 没有路的山路是真的难走。 有的地方只有坡,皇帝只能自己下地,在人墙的搀扶下,一点点挪下来。御医一路心惊胆战,唯恐出事,没想到皇帝凭借着一口气,愣是没再昏过去。 也幸亏谢玄英有先见之明,提前让锦衣卫留下,带领一队民夫挖洞,好说歹说挖出个供人行走的缺口。 他钻洞可以,总不能让皇帝也钻。 就这样,耗费四日余,皇帝总算走出了黑龙潭。:,,. 章节目录 帝王心 轻描淡写 传闻中,锦衣卫的诏狱相当可怕,严刑逼供,暗无天日,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但其实这里的血腥程度,和犯人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密切相关。假如毫无地位,不好意思了,十八班刑讯是有的,但如果有人打了招呼,他们肯定会客气一点儿。 程丹若的情况则又有不同,她是少数“自愿”进诏狱的犯人,时机又是这么特殊。锦衣卫保持了最大的克制,给她安排的牢房虽然有股血腥气,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木板床,刷干净的马桶,狱卒还很客气地送了一壶茶和一盘点心进来。 程丹若向他道谢:“有劳了。” 然后就坐到硬板床上,掰了块糕点塞进嘴里。 她一点胃口都没有,但确实该吃东西了。在诏狱吃饭,其实比在皇宫更舒服,至少不会突然冒出什么传召,逼得她不得不带孩子跑。 甩掉了皇长子这个包袱,不止她自己轻松多了,于皇长子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从齐王的话看,太后对她的敌意始终未消,皇长子在她身边反而不安全。不如回到承华宫,但凡太后脑子没坏,就不会对亲孙子不利。 毕竟,齐王已经死了。 她还是担心一下自己为好。 虽然当众给齐王扣了一个谋逆的罪名,但太后护子心切,皇帝情况未明,最终会怎么结论,她也不知道。 运气好,可能无罪释放,运气不好,皇帝没了,进入大臣和太后的博弈环节,指不定谁就拿她的性命与太后交易。 这种时候,不必期待谁肯冒大不韪捞她,田贵人目的已经达成,投靠太后更明智,靖海侯利益至上,给他足够丰厚的条件,他也会默许。 唯一会不顾代价的人,偏偏不在京城。 程丹若又喝了口冷茶,送下有些干涩的点心。 直至此时此刻,她依旧不后悔杀了齐王。 杀死一个意图谋害婴儿的人,不需要后悔。 反正牛痘已经做好了,妇产科的知识还未成书,但学生已经教了出来,田贵人也平安生产,也算是无事挂心头。 程丹若咽下最后一块点心,让自己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默默打盹。 真累啊。 她浅浅地睡去。 甬道内的油灯跳了一跳。 狱卒悄无声息地走到外头,和同僚闲聊起来:“真不愧是谢郎的夫人,在咱们这地方还能安枕的人,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程夫人是自己来的。”同僚已经从禁军口中问明了原委,“她为护皇长子,不慎伤了齐王,太后下旨捉拿。原本朝廷的大人们是不肯放人的,她不欲令禁军为难,主动来此戴罪。” 狱卒诧异:“好气魄,竟敢伤齐王?” “齐王狼子野心,谁人不知?”锦衣卫是皇帝的鹰犬,自然无条件站皇帝,“可怜程夫人了,听说她惯行善事,这次又为皇子接生,劳苦功高。” 狱卒和他同在锦衣卫,却只负责看守和审讯,消息没那么灵通:“噢?” “陛下命我等关注程夫人救治之事。”对方粉饰了下监视的实质,“程夫人在京城,也算是少见的善心人了。” 看守的时间很无聊,八卦是很好打发时间的方式。 “程夫人不爱交游,不是去太医院就是去医馆,要么乔装成女医,去别人家接生。坐的都是青幔马车,从不横冲直撞,比那些眼睛长头顶的客气多了,跟的下人也少,比普通人家还简素一些,真怪哉。” 同僚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我们之前弄到的那个金疮药,你知道的吧?” 狱卒问:“就是治伤患红肿,高热难退的那个?听说很怪,要用针刺入药。” “这也是程夫人做的药,听说现在连天花都能治,不知真的假的。”同僚不由感慨,“有本事还不张扬,也算少见。” “听着像是个好人。”狱卒点点头,话锋一转,“但你我知道,好人不长命。” 别以为锦衣卫善恶不分,锦衣卫里,穿飞鱼佩绣春的是少数,绝大部分锦衣卫都只是小旗、百户,千户已经是中高层。 他们和大多数人没有什么不同,也会分辨善恶。 他们夸赞程丹若的善良,欣赏她的忠诚与胆魄,虽然这一切,并不会让他们手下留情。 死在锦衣卫手上的人很多,有的是罪有应得,有的被无辜牵连,他们习惯了,也麻木了。 “天都黑了。”同僚摸出一钱银子,“我用过她的药,今儿就请她吃顿肉菜,算还了这份人情。” 狱卒笑了,跟着凑了一角钱:“我娘是天花死的,我就送她一壶酒吧。” 说完,两人仿佛得到某种慰藉,忽然踏实了。 - 朝臣们一开始,以为齐王只是重伤,但程丹若离去后没多久,大家便得知齐王死透了。 太后震怒,下令严查,众臣不欲直面失子的母亲,商议片刻后也答应了下来。 但杨首辅表示:“程氏乃天子敕封的一品夫人,素无恶行,若要问罪,也该由三司彻查会审,再由天子定夺。” 官场是讲规矩的地方,皇帝不讲规矩,他们没办法,可太后也不讲规矩,大臣们是万万不能同意的。 尹太后也没有对抗大臣的本事。 春姑姑又再三劝慰:“娘娘,程氏入了大牢还能讨得了好?您的伤还未痊愈,不可劳累啊。” “这该死的毒妇,竟敢对我儿痛下杀手。”尹太后既惊且怒,“我必要她为我儿偿命!” “等陛下回来,一定会为齐王殿下报仇的。”春姑姑不是没有疑虑,却还是要装得一无所知,信誓旦旦地劝慰,“毕竟是嫡亲兄弟。” 尹太后皱拢眉头,心中未尝没有不安。 但转念一想,我儿只是说说,未必有杀亲侄儿的意思,指不定就是那个女人已为丰王收买,佯装受袭,其实是故意为之。 人人都道她忠心,却不知她才是最奸诈的一个。 “不错。”太后点头,“待皇帝回来,一定要她偿命。” 春姑姑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 太后暂时偃旗息鼓,不追问调查结果,但朝廷不能糊弄了事。 内阁已经收到谢玄英的消息,知道皇帝虽然被困山中,却没有性命之忧,自然要干点活,回来好交代。 李公公表示,既然在宫里,就没必要让刑部调查,他们东厂就能办妥。 太后不同意,于是杨首辅趁机建议,让都察院督办。 于是蔡都御史就领了差事。 刺杀的始末很好查,三个奶娘中,不幸磕到脑袋的那个重伤不治死了,另外两个侥幸逃出,被东厂抓住后立马说了原委。 是齐王去找的程夫人。 齐王要她们都离开。 现场到处都是血迹,软垫掉落在地上,沾到了血水,婴儿车的栏杆上也有血。 照理说,活着的时候受的伤,出血量比死后多,伤口也不一样,但脾脏破裂导致的大出血浸透了齐王的衣裳,分辨起来就要难很多。 太后又不可能允许仵作验尸。 不验尸,就没法断定,程丹若第一刀就取了脾脏。 她看起来就是慌不择路,随手扎了好几刀,不小心扎中了要害而已。刀是哪里来的?是为了接生割脐带,就放在药箱里。 后来刀去了哪里,怎么没在现场发现?不知道,当时慌不择路,完全不记得了。 她理直气壮,信不信随便。 反正真相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上位者打算如何处理。 正好,查得七七八八之际,皇帝回京了。 他在路上已经得知了齐王死亡的始末,却保持了极度的平静。 回到皇宫,他的决断也大大出乎旁人的预料。 皇帝表示——齐王回京报信,却不幸被余震波及,伤重不治而亡。 简而言之,兄弟谋害皇嗣也好,程丹若杀害藩王也罢,一笔抹去,粉饰太平。 既然齐王是意外身亡,和程丹若当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皇帝又赞她照育皇嗣有功,赐下明珠锦缎。 这即是赏赐也是安抚。 程丹若无所谓,她在诏狱里待了三天,不缺吃喝,就是上厕所尴尬了点,皇帝回宫的第二天,她就被谢玄英接回了家里。 老实说,她从没见过他这么难看的脸色。 形容憔悴不说,眼底还全是血丝,表情更是冷硬到极点,俨然恼怒至极。 带路的锦衣卫完全不敢答话,把程丹若放出来就飞快闪人了。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臂,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才迟疑地问:“你……” “我没事。”程丹若也观察完毕,他累得不轻,但应该没有受伤,“只是被关着,其他什么苦都没吃。” 可谢玄英的脸色并没有转好。 他在密云不说出生入死,也算是勤勤恳恳,毫无懈怠,结果老婆被关进监狱,还是最可怖的诏狱,是个人都没法不生芥蒂。 好在他还记得这不是在家里,勉强按捺下情绪:“没事就好,回家吧。” “嗯。” 程丹若坐上马车,耀眼的日光照射,竟有几分刺眼。 她眯了眯眼睛,随口问:“我听狱卒说,陛下回来了?” 谢玄英点头,告诉她皇帝对齐王的处置。 程丹若大为诧异:“就这样?” 轻飘飘遮掩过去了?没把齐王一家都给处决?这不科学。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指,摩挲她的手指:“齐王妃哀恸过度,为齐王殉葬了。” 程丹若沉默。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大概猜到了。” 皇帝为什么没有定死齐王谋逆的罪名,除却太后的缘故,更重要的原因是遮丑,京城刚刚地动,人心不稳,再闹出兄弟阋墙的皇家丑事,于帝王名声有碍。 ——亲兄弟都造你的反,是不是你这皇帝当得不太好? 这种疑虑,总是要尽量避免才好。 齐王既然死了,便妨碍不到皇子,既如此,何必背负残杀兄弟的名声? 陛下总是要考虑身后名的,尤其他的病比想象中更严重。 谢玄英默默想着,却不敢说出口,只是道:“清宁宫坍塌得厉害,太后娘娘住到西苑的瑶华殿去了。” 豪奢壮观的天棚给宫殿造成了莫大的损害,没个一年半载的想必修不好,奉太后于西苑是个不错的主意。 西苑在皇城内,宫城外,就与承华宫隔离开了。 “皇长子在谁的名下?”程丹若好奇。 “田贵人,现在已经是恭妃了。”谢玄英言简意赅,“宫中彤史一直以田贵人的身份住在冷宫,其彤史记录能够证明皇长子是恭妃所出。” 程丹若:皇帝果然是骗了娴嫔。 渣男。 但这对田贵人是好事,哪有夺人孩子的道理。 她满足了好奇心,疲倦又泛了上来,不由侧身靠在他肩头。 “事完了吗?” “没有吧。”他也靠住妻子,支撑彼此,“丰郡王在密云做得很好,想来还有下文。”:,,. 章节目录 家中事 收拾、升职、写书 程丹若坐了一路的车,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的。 反正醒来,自己已经在拔步床上,谢玄英就躺在她身边,四肢紧紧箍着她,睡得很沉很沉。她倦眼朦胧地摸了摸衣服,发现都脱了,他也脱掉了外衣,于是放心地翻过身,埋首在他怀中继续睡。 这一觉睡得更熟,人好像沉在湖底,于漆黑的深渊里安眠。 她睡了很久,可越睡越累,终于忍不住撑开眼皮。 头疼如裂。 “怎么了?”谢玄英自浴室走出来,身上还裹挟着水汽。 “头疼,睡多了。”她呻-吟着坐起身,“你醒了怎么不叫我。” “我想你多睡会儿。”他抚住她的脸,拇指轻轻揉按她脑部的穴道,“这样有没有好一点?” 程丹若觉得好多了,但还是累,好像之前这一觉都白睡了。 “我睡了多久?”她问。 “**个时辰。”他估算时间,“还困的话,吃点东西再睡。” “不睡了,睡过头更难受。”她爬起来冲澡,换衣服。 竹香和竹枝听见动静,立马摆膳,全是八月时品。 莲藕老鸭汤,热乎乎的很养生,秋天猎物肥美,庄子上送了打下的野雁,烤一烤香味十足,拆出来的蟹肉和蟹黄浇在面条里,独属于螃蟹的鲜味炸裂,韭菜也正当季,炒鸡蛋最家常,家养的兔子肥了,切成丁和辣椒一起炒,香气和辣味都冲人。 还有葡萄、柿子、枣子之类的水果,都当季,饭后拿来清口最为合适。 程丹若好好吃了一顿饭,感觉自己又活了。 麦子窝在窗台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胡子抖动,舒服地晒太阳,大米小米在她脚跟下转了两圈,趴到了脚踏上。 她喝了杯热奶茶,这才叫来喜鹊和梅韵:“家里都还好吧?” 喜鹊道:“后罩房的一间耳房塌了,库房里倒了不少屏风,翻倒了几只瓷器的箱子,碎了一些器皿,我已经都叫人理出来了。” 她递上清单。 程丹若一目十行扫过,奶茶也不香了。 这得多少钱啊! 梅韵道:“咱们府里轻伤的十来个,重伤的三个,都请过大夫医治,也放他们回家休养去了。最严重的还是修花园的匠人,土石砸下来,当场就没了两个,还有七八人受了不轻的伤,大管事支了银两安抚。” 府中的东花园一直没建好,谢玄英想弄个小瀑布在家里,寻了不少石头,可也正是这缘故,地震发生时,匠人们被昂贵的花岗岩砸得头破血流。 “沾了人命……”谢玄英拧眉,征询道,“不如换一批石头。” “这是地动导致的,又不是我们害的,换什么?浪费钱。”程丹若剥着柿子,“我不忌讳,你在意?” 谢玄英是怕她不喜,既然她不在乎,他就更无所谓了。 从戎之人,还怕人命吗? “让他们好生歇一月,九月份再来做吧。”他道,“塌得多不多?” 喜鹊:“水阁全塌了。” 程丹若:好多钱啊。 她忽然心生不安:“那我的那些瓷缸……” 喜鹊和梅韵对视一眼,硬着头皮说:“夫人养的那些缸子都、都碎了。” 程丹若:“……” 晴天霹雳!! 她把刚咬了一口的柿子塞进谢玄英手里,提起裙摆就往实验室走。 里头的木架子都被收拾好了,瓷缸全都贴墙根放着,还有不少簸箕,里头装满了碎瓷片。 这可是青霉素的培养池! 她辛辛苦苦筛选的青霉菌落! 程丹若白着脸,小心翼翼地打开另一个小木箱,箱子明显变形了,还磕碰掉了一个角。 里面填塞着棉花和丝绸,中间是一个小盒,再打开,露出第二层棉絮和拆了水晶的显微镜。 这是铜做的,坏了也不要紧。 她主要是查看旁边两个小绒布袋里水晶。 放在太阳底下仔细观察,没裂! 谢天谢地,总算没有赔到家。 不过,就这些报废的青霉菌也足够她心痛得了,没有杂菌的菌落有多么难得,懂的都懂。 这基本上已经被污染过了,必然要重新培养,重新筛选。 程丹若粗略检查了遍,对丫鬟们说:“说我病了,接下来不见客。” 谢玄英也去前院检查了自己的花花草草,花盆自然都碎了,不过植物的生命力很顽强,下人们及时给换了盆,只是有点蔫蔫的。 唯一不妙的是……“鱼死了。”他一脸凝重地说。 程丹若:“啊。” 谢玄英表情不善:“明年元宵就是第十年了。” 成亲后的第一个元夕,他们初次交心,丹娘终于愿意让他靠近,意义重大。 但见证的两条鱼死了。 晦气。 “金鱼的寿命本就只有十年。”程丹若安慰,“你喜欢,咱们就再买两条。” “等池子修好了再说吧。”他兴致缺缺,也觉疲累,“这两日事情太多,缓缓再说。” 夫妻俩达成一致,决定闭门谢客,修生养息。 - 外头的风波一日未止。 田贵人获封恭妃,太后移居西苑,都算是小事。外朝的两件大事,一是薛侍郎奏请封皇长子为太子,以定民心,二是皇帝嘉奖了丰郡王后,升他为亲王。 并将城北的一座宅邸赐予丰王夫妇,让他们出宫居住。 这无疑是个明显的信号。 丰郡王夫妻原本住在宫城东南的慈庆宫,这是皇子居所,从前,他、承郡王世子和安王庶子都在,代表了过继的热门人选。 十年眨眼,安王庶子病故,承郡王世子虽然因为青霉素,侥幸活了下来,但失去了男人的能力,在京城隐形。 丰郡王却凭借贤王之名,加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运气,升职加薪,更进一步。 大家都认为,皇帝既然有子,那么皇长子为太子,天经地义,但幼儿易夭折,若有万一,孝顺贤良的丰郡王也是不错的人选。 尤其在这次地动中,丰郡王亲涉险境,不顾辛劳救援,品性过人。 百姓议论纷纷,读书人指点江山,大家都对皇室的继承人之战充满了指点欲。 在这样的情况下,其他消息就显得不太起眼了。 比如,王尚书养好伤后,真正启程回乡,王六却成了皇帝身边的中书舍人,负责起草诏书,一跃成为天子近臣。 明眼人都看得明白,王尚书选择自己退下,换取子孙的锦绣前程。 王家没有倒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 宁远夫人程丹若因制牛痘有功,敕封宁国夫人。 一字之差,却跳过了伯夫人、侯夫人,一跃到达勋贵命妇的顶格。 虽说是女眷,在京城也不常见,大家听闻后,难免要疑惑一下。 牛痘是什么东西?预防天花的药,噢,这听着是十分了不得,可国夫人毕竟非同一般,如今国公俱没,哪还有什么国夫人? 这时,知情者就要卖弄自己灵通的消息了。 宁远夫人之所以获封国夫人,另有缘故,这是外戚的惯例啊。 程夫人啊,和宫中育有皇长子的恭妃是姐妹。 表姐妹还是堂姐妹?不清楚,反正是姐妹。 恭妃娘娘家里也没人了,程夫人是唯一的亲眷,这功劳加外戚,封国夫人就很合理了。 看客恍然,不由赞叹,程家不过小门小户,却走出一个国夫人,一个后妃,实在是祖坟冒青烟了。 而后迅速对这话题失去了兴趣。 倒是权贵圈层,比起老百姓听什么信什么,他们的疑思更多。 程夫人真是因为和田贵人的亲戚关系,才封的宁国夫人?从前没听说她们是姐妹啊,虽说都是山西人,可程夫人家里不是没人了吗? 听说恭妃也是寄居在亲戚家中,怎么就是姐妹了? 还是说,传闻不假,齐王意图谋反,被其所阻,皇帝不好自曝家丑,又不能不嘉赏舍命救下皇子的忠臣,便寻了个借口封赏? 只有少数人仔细研究了下牛痘,认为凭借防治天花的重要性,已足够她获赏。 总之,不同的人,信不同的说法。 程丹若也不管他们信哪一种,反正这段时间,她声称旧疾复发,在家养病,其实在家里写书。 这八个月,她接生的妇人已有上百,积累的医案厚厚一沓,是时候出书了。 书名暂定《妇育指南》。 内容是由之前的《论生养》扩充而来,《论生养》很短,薄薄的一本册子,《妇育指南》却厚得多。 从女子初潮开始,花了一整个篇幅写月经,月事为什么存在,有的女人为何不来月经,该如何诊治,到四五十岁绝经会发生什么,该如何调理。 第二篇是写怀孕的时间,根据月事推算易孕期及安全期,虽说安全期不靠谱,可古代没有避孕方法,少一成的概率都是好的。 第三篇才是妊娠的过程,将现代熟悉的几周说法换成天数,什么时期,孩子是什么情况,怎么看怀像的好坏。 孕吐怎么办,肚子太大该怎么缓解,孩子大了以后怎么摸胎位,如果胎位不正怎么救治……一桩桩一件件,尽量详细地塞进书里。 这也是最多的一部分,程丹若尽力缩减,却怕微言大义太过,反倒为人误解,只能硬着头皮保留。 没忘记再强调一遍裹脚的危害,易致母体孱弱,一尸两命。 第四篇则是说妇科病。 盆腔炎,子宫脱垂,月经不调,女性有可能遇到的各种隐疾,她都仔仔细细写明白了。 将疾病与生育放在同一本书里,看的人就不会有太多心理负担。 除此之外,也提了花柳病。 她表示,女人的器官在体内,不易受到污染,相反的是男性的器具,容易藏污纳垢,沾染污秽,绝大部分花柳病的根源在于男性不爱干净,以及使用太多太杂。 所以,男人没事不要乱嫖,容易烂根,害人害己。 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天生是干净的,就好像一池水,是路过的旅人生了病,污了这池水,带累了后来沐身的人。 哪怕是烟花之地的女人,亦是如此,不然,谁可曾听过洁身自好的男人,家中妻子有问题的?相反,妻子生病,肯定是因为丈夫爱拈花惹草。 当然了,就算点明花柳病和性的关系,禁娼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清朝梅毒肆虐,很多人知道了梅毒和嫖的关系,可也只是让一些人点清倌人,不再真刀实枪地上阵。 但能少一点是一点。 程丹若花了一个多月才写完初稿,再修改删减一番,年关就近了。 冬至原本有朝贺,可太后的胳膊还没好,动一动就疼,干脆取消了。 程丹若乐得窝在家里,在谢玄英手把手地教导下,为自己刻一方印章。 时至今日,程涂林已非无名之辈,该有方标志身份的印鉴。 她思来想去,定下四个字。 杏海涂林。:,,. 章节目录 后人评 后人系列,不喜勿买 《妇育指南今校》古籍出版社 作者:程丹若,编者:边霁 编者序 在过去漫长的农耕时代,妇女因为礼教束缚,一直被排除在主流声音之外。学医的多是男性医生,能够为妇女提供医疗帮助的只有三姑六婆。 人们对于三姑六婆的态度的既倚仗又鄙薄,他们既需要稳婆帮忙接生,医婆药婆治病,同时也忌惮她们和妇女接触,怕这些游街串巷的老妇人为人牵线搭桥,勾坏家中的妇女。 是以,一些自诩礼教森严的人家,除非是老迈的妇人病重,年轻女子和未婚少女得到的医疗救助极其严苛,通常情况下,她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免疫力。 假如这位女子足够幸运,或许她的父兄看过两本医书,会为她提供一些可能对症的药物,但如果她身边的人都不了解医理,等待她的命运无疑十分悲惨。 在这样一个妇女几乎得不到有效救治的时代,《妇育指南》的出现,就像晦暗的世界里出现了一盏提灯。 这盏灯的光明或许无法照亮世界,却足以照亮一个人的案头。 本书成书于16世纪中后期,是由程丹若编写的一本妇产科相关的医学书籍。它文辞简白,通俗易懂,又全面细致,即便不懂医理的人也能看明白,还搭配了许多浅显的插画,帮助读者理解晦涩的医学知识。 自本书面世以来,帮助的妇女不计其数,不止士绅之家多有收藏,也是宫廷女医的必读书目。在此基础上衍生出了大量宫廷秘方、医学注录,很好地填补了千年以来,关于妇产科的空白。 本书历经数个世纪,直到19世纪末才被真正淘汰,但时至今日,依旧有着巨大的医学价值,能够帮我们认识古代的医疗水平、医学思想,其中提供的医案详略得当,具有极大的学术意义。 这次再版,我们不仅修复了当时的插画——在此必须感谢捐赠者,她收藏了一本夏末刊印版本,纸张、墨迹与刻印的插画都保存完好——同时,附上现代的医学知识,方便读者古今对照。 同时,因为这本夏版的《妇育指南》有十分清晰的“杏海涂林”印鉴,出版社特意做成了书签,作为本次再版的礼物,希望读者能拥有美好的阅读体验。 - 《戏说夏史》 世宗·不问苍生问鬼神 第九节 泰平二十八年的秋天,夏世宗祝棫终于等来了他苦盼已久的儿子。 皇长子祝灥的出生,似乎破除了世宗内心深处的阴影,然而,笼罩在京城的阴霾却并未散去。 按照《夏实录》的说法,世宗祈雨得雨,更得龙子,似乎是罕见的祥瑞之兆,甚至皇子也因此名为灥,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 《夏史·五行志》记载,二十八年,顺天府地动。 虽然没有正史记录,说皇储的出生与地动有关,但我们依旧可以从文人笔记中窥得一隅。 王辞,字厚文,曾官至礼部尚书,入内阁。他在泰平二十八年致仕,很奇怪,作为阁老,皇帝居然直接批准了他的辞职报告,没有任何挽留,一般情况下,这种只可能发生在臣子犯下大过错的时候。 但同年,王旈成为中书舍人,他在三十岁时高中进士,入朝为官,显然王家并未受到牵连。 奇怪的还不止如此。 王辞的文集《焚檀思忆》中就写到,他致仕后去密云县访友,结果遇见地震,百姓死伤甚重,哭嚎遍野,令人闻之心酸。 注意这一段,“秋麦未收,穗落田野,人皆哭嚎,相顾茫然”,非常明显是在秋天,而根据记载,皇长子也是出生在秋天。 或许,作为礼部尚书,王辞的致仕与此脱不了关系。 同样伴随着迷雾的还有齐王之死,《夏史》对齐王祝棐的说法是病重而亡,可《夏宫杂忆》里却有这么一句话“逆王不逊,幸诛,皇嗣得以无恙”。 先说说《夏宫杂忆》,这是一名叫梁寄书的太监写的,他在夏宫里生活了六十多年,见证三朝更迭,是十足十的宫廷老人。 他的回忆和记述于研究夏史的人而言极有参考性。老太监写这部回忆录的时候已经很老,有的事当年不能说,他写的时候却没什么顾忌。 回到文本,逆王是谁?是丰王吗,时间对不上,那个时间段死的只有齐王。 为什么老太监会称呼他为“逆王”呢?这可不是个中性词,倾向很明显,对方肯定做了大逆不道的事。 诛又是谁诛的?世宗皇帝本人吗?他为什么杀害了兄弟以后,还要粉饰太平,说是病死的呢,难道是为了二十几年没见面的兄弟情? …… 然而,齐王的杀心,其实只是祝灥人生中的第一次危机。 接下来,还有更残酷的杀招在等待着他。:,,. 章节目录 两年间 泰平三十年 泰平十年,晏隐娘满打满算十五岁了。 她面容姣好,身量苗条,知书达理,有个大儒祖父,有个加佥都御史衔,在地方为巡抚的父亲,还有一个国夫人的姑姑。 这等出身,满京城都找不到几个更好的了。 晏大奶奶即欢喜,又忧愁,可这等岁数,实在不好再拖延。 她四处相看,想求一个公婆和气、少年出息、妯娌关系又简单的人家,好托付女儿终身。为此甚至没跟丈夫外放,留下来张罗。 可惜,世界上完美的女婿是不存在的。 优秀如谢玄英,也有母亲是继室,兄弟不和的缺陷。 晏大奶奶的条件放宽了再放宽,终于勉强寻到一个人选——詹事府少詹事余有田的侄儿。 余有田是晏鸿之的好友,余家是扬州人士,在当地也是名门望户,和晏家的生活环境相似。 余有田的兄弟叫余自耕,二十多岁就中了举人,可后面仕途不顺,屡试不第,十五岁后就放弃科考,在扬州的书院教书。 他的书法颇有名气,潇洒写意,时人称为“醉文先生”,常替人写墓志铭。 余自耕有个儿子,按照排行为二郎,是个样貌清秀,读书用功的孩子,平日在家习字画画,对功名利禄兴趣不大,只有一个秀才的功名。 不过,家中殷实,良田、铺子都有,能出仕自然最好,不能也可安享富贵。 “二郎性情柔和,喜静不喜动,宁可在书房钻研学问,也不乐意交际,我夫人说,你家隐娘性子贞静又有主意,便想厚颜一试,看看你们家看不看得上我侄儿。” 余有田推心置腹道,“丑话说在前头,二郎的性子不适合官途,你家若是想嫁一个金榜题名的状元郎,此事就当我没提过。” 晏鸿之不插手孙子辈的事,叫来晏大奶奶,问她的主意。 晏大奶奶十分为难。 她家隐娘条件这般好,嫁到尚书、侍郎家也不虚,只不过没有合适的人选罢了。 但想想,余家也是殷实人家,余有田这辈就兄弟两人,余二郎这辈也就两兄弟而已,人口简单也知根知底,嫁女儿是极好的。 她拿不定主意,写信去问丈夫。 晏大爷表示,自己不是没有儿子,要把晏家的希望寄托在女婿,这事还要看隐娘乐不乐意。 话说到这份上,晏大奶奶自然要让女儿相看一番。 但晏隐娘说,人品样貌自有长辈把关,她听说余二的字画很不错,想看看他的画作。 于是,余二郎送来了一幅耕读图。 笔法写意,色彩淡雅,晏隐娘欣赏两天,在上头作了首《耕读诗》,让母亲送回去。 晏大奶奶如临大敌,不点头先看内容。 翠鸟飞茅檐,晨起锄新田。耕读不知苦,任说书海艰。 晏大奶奶看罢,沉默半天,带着这卷字画找到了程丹若。 程丹若不解其意:“志趣相投,不好吗?” 晏大奶奶叹气:“好是好,可小孩子家家只看到眼前的富贵安闲,却不知道这世道素来是衰落容易复起难。” 她就出生在一个没落的门第,彼时,父亲沉迷诗文,时常参加诗会酒宴,还自费刻印诗集,可家里已江河日下,全靠母亲嫁妆支撑。 照理说,这样空有架子的门第配不上晏家,但晏大爷与她两情相悦,晏鸿之和洪夫人又宽容,才肯娶她为长子长媳。 “余家虽然有些家底,可余二爷不曾为官,不擅经营的话,两代人便没落了。”她很矛盾,“总不能一直靠大伯家扶持。” 程丹若却不赞同:“何必为了不一定会发生的事,误了隐娘的姻缘?” 晏大奶奶道:“我是想她留在京城的,赵太太寻我说过几次话,诚意不小。” 比起余家,赵侍郎家明显前途更好。 程丹若想了想,道:“隐娘的身子一直不算特别康健,忧心劳力不是好事。大嫂若问我,我还是希望她能过顺心日子。” 晏大奶奶一时动容。 她希望女儿嫁入高门,可更关心她的身体,不然也不会一心找简单的人家。 “你说得也在理。”她叹气,“顺顺心心的最要紧,又不指望她给家里带来什么富贵——又不是何家。” 程丹若忍俊不禁,笑道:“嫂子不用急,船到桥头自然直,兴许余世叔的前途在后头呢。” 晏大奶奶当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詹事府有教导太子之责,余有田坐了近十年的冷板凳,可若皇长子养住了,等待开蒙之际,他指不定就能混成帝师。 如此,和晏家的门楣也相当了。 再加上程丹若和皇长子的关系……“妹妹这么说,我就安心了。”晏大奶奶亲热地笑了笑,“不过,到时候人来了京城,还要妹妹掌掌眼。” 程丹若道:“义父不嫌弃爱管闲事,我就来凑个热闹。” 两日达成一致,又说了些家常话,这才分别。 晏大奶奶前脚刚走,谢玄英后脚就来了。 “老师家中有事?”他接过兰心递过来的茶水,浅啜半口,“莫非旧疾犯了?” “是隐娘的婚事。”程丹若简单说了说前因后果。 谢玄英点评道:“余家是耕读之家,家风清正,虽不算富贵,却胜在安稳。依你说,隐娘是个爱吟风弄月的性子,嫁过去一生顺遂也不错。” “确实,隐娘和爱娘不一样。”程丹若惦记起了金爱。 泰平二十八年秋,皇长子出生,二十九年春天,金爱父女自江南归,带回了当地大夫。 程丹若安排他们去太医院进修半年,学会牛痘技术后,回乡推广牛痘。 而金爱去过江南富贵地后,依旧不改志向,愿意嫁回西南。金仕达也同意了,却表示她嫁过去,他就要辞了西席的职位,去西南定居。 程丹若觉得,在贵州放几个她的人很要紧,也点了头,写信给玛瑙,让她替金爱物色。 玛瑙不负众望,考察了番本地的少年郎,最终表示还是李伯武的侄儿最合适。 她让李郎送来药局的账目和土仪,顺便给金家父女相看。 李伯武的侄子浓眉大眼,五官不算英俊,但很有男儿气概,身高和武艺都还算不错。 金爱很满意:“我手无缚鸡之力,在西南这地方,再嫁个文弱书生可不行。” 程丹若:“……” 她怀疑金爱在内涵她爹。 但既然金爱看中了,李伯武又是谢玄英的心腹,这门婚事再适合没有了。 程丹若收金爱为义女,为她备了一份嫁妆,在二十九年末,把这摩拳擦掌的小姑娘嫁了出去。 谢玄英见她提起金爱,随口问:“可有信来?” “自然。”程丹若自炕柜中取出一封信,“爱娘是耐不住的性子,已经去看过赤韶了。赤韶去年刚生下一个儿子,夕显贵身体不好,已经在准备后事。” 谢玄英拈起一片云片糕:“你嫁她还是嫁对了。” 李伯武也有信给他,但多是朝廷命官和夷寨动乱,说起几家土司的动向,大消息知道,小道消息却少了很多。 西南毕竟不是汉人的地盘,语言和风俗差异大,消息流通就慢。 金爱和赤韶、安小娘子的交情,能很好弥补这一点缺陷。 他眼睛尖,看见炕柜里还有别的信,随手取过来展阅:“文家,哪个文家?” “长春号的文大奶奶。”程丹若吃的是自制的薯片,土豆切片烘干,撒上盐和辣椒粉,味道不错,“她的小女儿要出嫁了,问我京城流行什么样式的料子。” 谢玄英:“然后?” “我就送了匹贡缎过去。”程丹若道,“作为回报,她给我送了好些牛。” 文大奶奶的意思本就不是问料子,是想讨要一份体面。 晋商多豪富,怎么会买不到贡缎?只是不能光明正大地穿。 程丹若“送”给文家,文小娘子就能穿出去了,且贡缎难得,宁国夫人的名头更难得。 亲家知道文大奶奶能和宁国夫人说得上话,也会高看儿媳一眼。 而文大奶奶很聪明,早就发现了程丹若不爱收钱,所以,得知她在推广牛痘,便送来一匹牛,美其名曰做善事,其实就是向她送礼。 偏偏程丹若确实很需要这份礼物。 皇帝在皇长子出生前,对牛痘的热情一般,但在他出生后,不仅以此为由,加封她为宁国夫人,更是不遗余力地宣传起了牛痘的功效。 防治天花,优于人痘,天赐良药,祥瑞之兆。 总之,就是我这个皇帝当得好,我的儿子生来带福气,才有这样的好事。 程丹若……不和皇帝争这个。 只要能出钱,他说是梦里得到的都行。 既然官府着手推动,牛就开始紧俏,养牛成为风口之一,让不少人破产——因为他们以为牛痘是要靠杀牛制作,没想到可以不杀,借来发一次痘就行。 结果奸商囤积,导致牛价上涨又飞快跌落,赔得倾家荡产。 然则,既不能杀牛,每头牛能产的痘种就十分有限,种牛就是很大的缺口。 程丹若和太医院商量了很久,最终采取一个比较笨的办法:自给自足。 以一个村为例,村里有牛的贡献出来,大夫给牛种上后,再取痘种给人。出了牛的不收钱,没出的给个十来文,收取的费用官府一半,牛主人一半。 目前为止,受众惨淡。 老百姓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天花不在眼前,他们不想花这冤枉钱。 而有牛的主人家,宝贝自家牛都来不及,怕染了牛痘,自家的牛就一命呜呼,也不肯出牛。 比较有市场的还是城里。 市民阶层比较感兴趣,大家都有余钱,亲朋好友凑一凑,买头牛给家里的孩子种上,就是个极好的保障。 更有聪明的商贩干起了租牛的服务,和租马一样,不过牛痘只能种一次,价格贵些。 老百姓总是有自己的生活智慧。 程丹若没有过多干涉,专心借牧场培养疫苗,改善优化毒株。 她这里的疫苗基本上就是达官显贵专供了。 因此,时隔年,牧场也开始盈利。 她出牛、出技术、出名头,太医院的御医们负责出儿子、徒弟,女儿也行,反正不发工资,只给学技术。 卖疫苗得来的收入,依然投回疫苗生产,每个月无偿为百姓接种。 她的理由相当光明正大:“疫病都是人传人,倘若京城的百姓都种上了,天花传不进来,陛下便再也不必忧虑天花传人了。” 皇帝深觉有理,自掏腰包给宫人接种。 他年纪大,不敢种,皇子又太小,不适合种,还是活人防疫墙靠谱。 一切就按照程丹若的计划推进。 京城是全国中心,京城人都种了牛痘,外来的人来都来了,不给自己也种一个再走吗? 种都种了,为什么不把技术传回家乡,为父母妻儿添到保障呢。能千里进京的人家,家底都不差,假如是大善之家,说不定还会惠及乡里。 皇权不下乡,该靠豪族大户的时候,还是得用他们。:,,. 章节目录 516. 比较烦 养孩子的麻烦 《妇育指南》刻印成书,开始售卖,牛痘疫苗的推广虽然慢了点,但也逐渐落地成形。恭妃母子没有骨肉分离,太后又在西苑静养,双方等闲不碰面,照说,程丹若已经没什么好烦心的。 然而,事实绝非如此。 这两年,她过得非常糟心。 理由就是面前这个太监,和他带来的人。 “夫人,皇长子就托付于你了。”李太监恭恭敬敬地弯腰,将怀中一岁多的小萝卜放到软榻上。 程丹若委婉地建议:“皇长子身体健康,一直养在宫外不像话。” “夫人是有大福气的人,皇子能养在您身边是好事儿。”李太监笑眯眯地躬身施礼,“皇长子殿下,老奴告退了。” 小萝卜头看看他,再看看程丹若,扁扁嘴:“娘——要娘——” 李太监使眼色:“奶娘呢。” “奴婢在。”奶娘赶忙抱住皇长子,轻轻哄拍,“不哭不哭,姨母也是半个娘。” 程丹若:谢了,大可不必。 她原以为,皇长子生下来后,就在也不用沾手这个麻烦。谁想二十九年春天,皇长子几个月大的时候,皇帝突然下旨,令她代为抚养皇子。 程丹若当时直接震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这种操作……历史上是不罕见的,比如东汉末年的刘辩,也是因为宫里的皇子养不住,被皇帝托付给道人寄养,大约是要借其道行保住皇子。 可她一点都不想接手这烫手山芋,表示自己没有生养过,没有经验,有什么疏漏实在担待不起。 谁想皇帝铁了心,金口玉言“姨母也是半个娘”,压根不给推脱的机会。 皇长子就这样带人上门。 他的四个奶娘、八个宫人、十六个太监,依旧跟着他,厨子是御膳监的人,连每日奶娘吃的饭菜,都是由宫里直接送来食材,不用大臣一针一线。 程丹若要做的就是提供一个院子,让他们拎包入住。 然后每天上门看看孩子,密切观察皇子的情况,尽其所能保证他健康。 活是不重,就是糟心。 这可是比公婆还要犯人的祖宗,怠慢不得。若非皇帝说孩子小,不必拘礼,她和谢玄英每天见他还得下跪磕头。 日子过不下去了。 辛辛苦苦熬过一个春天,孩子夏天回去了,然后秋天又来,冬天又回去。 这么换地方,孩子倒也没什么不适应的,可能对皇帝预备役来说,从皇宫到谢府的距离,就是别墅一楼到二楼而已。 但他认人。 比起他抓什么,就迫不及待给他什么,恨不得时时刻刻把他搂在怀里的生母,程丹若这个姨母可真是太讨厌了。 他抓她领口的坠子,她不给,反而走远了两步。他哇哇大哭,她也无动于衷,不哄他不抱他, 他故意推倒桌上的东西,奶娘们会拍手叫好,笑着鼓励他夸奖他,她却没什么反应,反而把东西重新收拾好,似乎在说这么做是不对的。 可恶的是,她还不让他喝奶。 “奶!”小萝卜揪住奶娘的衣领,饿了。 奶娘正要解开领子喂,程丹若却道:“快到正餐的点了,大郎还是吃奶吗?我说过,他应该要学着吃些细软的食物了。” 这称呼也是皇帝让叫的,天底下“大郎”千千万,不容易被勾魂。 奶娘笑道:“皇长子不爱吃那些,还是爱喝奶。” 一面说,一面喂上了。 程丹若呵呵,为让皇长子多喝几口奶,专门在正餐前喂一顿,小孩爱吃饭才怪。 奶娘的私心昭然若揭。 她道:“簿子呢?” 旁边的大宫女掏出一本记录本,上面写了每天什么点吃过奶,尿过尿,睡了多少个时辰,体重身高多少,再早晚测一次心率。 但最近几个月,写得很潦草。 “怎么写得这么简单?”她问宫人。 宫人道:“皇长子在恭妃娘娘身旁的时候,奴婢不清楚。” 程丹若再次呵呵。 别看恭妃在生产前一口一个“姐姐”,我命都托付给你了,皇帝下旨,把皇长子养在谢家,恭妃的态度就开始变得微妙。 表面上,她隔三差五赐下东西,青眼有加,实际上程丹若要求做什么,回宫之后都被当成耳旁风。 且只要皇长子在谢家,她就会遣人送东西,或是玩具,或是新衣,或是吃食,而奶娘得了东西,就会说:“这是恭妃娘娘送来的,娘娘好不好?” 小孩说“好”,送东西的宫人才会满意离去。 皇帝糟心。 恭妃糟心。 奶娘糟心。 这臭小孩更糟心。 “一岁多了还吃奶。”程丹若不咸不淡地笑笑,也没多说。 她对皇长子一点兴趣也没有,爹妈爱怎么养就怎么养吧。 “摆膳吧。”她挪到了西次间,让人摆好两张膳桌,准备上菜。 皇长子面前的是小桌,用的也是木碗,里头是软乎乎的粥、碎肉、蔬菜丝、鸡蛋羹,程丹若这边的则是普通的三荤两素一汤。 小孩刚喝过奶,对吃饭毫无兴趣。 他扭动身体,把桌上的碗筷全部推倒,又扒奶娘的衣襟。 但奶娘解开衣裳准备哺乳,他却浅尝辄止,扭头打量着吃饭的程丹若,眼睛黑亮黑亮的。 程丹若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小孩已经有了独立意识,他会自己选择要吃的,也听得懂人话,会试探大人的反应。 估摸着在恭妃那儿,一窝蜂人喂他吃饭,他不想吃就不用吃,还觉得打翻饭碗很好玩。可看见程丹若在吃饭,孩子的模仿能力就苏醒了,对她的食物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 程丹若平静地吃了一口鱼肉,看也不看他。 她对这个生来就能让自己下跪的小崽子,没有半点好感。 皇长子伸出肉拳头,去抓她的饭碗。 “把大郎抱走。”她说。 奶娘恨不得皇长子多亲近自己,赶忙哄他喝奶。 皇长子却一巴掌推开了她。 他已经认人了,虽然不知道什么叫奴婢,什么是皇帝,可分辨得出谁厉害。 “娘”的话要听,但通常都依着他,“父”的话更要听,叫他会开心,“奶”是不用管的,他一哭她们就会千依百顺。 所以,奶娘哄他他完全不听,反倒嚎啕大哭起来:“要!要!” 奶娘为难地看向程丹若。 程丹若指着对面:“坐下吃饭。” 皇长子去够她的饭碗。 程丹若捉住他的肉拳头,简明扼要:“不行。” 小崽子瞪大了眼睛。 “不。”程丹若瞥向奶娘,“大郎既然不想吃饭,就抱他出去转转吧。” 奶娘不敢吭声,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程夫人有很大的发言权,尤其大人和孩子吃得本就不同,她敢为讨好皇长子,给他吃不该吃的,出了岔子,她全家老小都脑袋不保。 只好赶紧把孩子抱走。 皇长子继续哭闹,但发现奶娘没有把他抱回去,就慢慢收了眼泪。 他咬住拳头,更讨厌那个“姨”了。 程丹若终于把饭吃完了。 小孩一岁多点,正适合引导他们自己用饭,可按照皇室的宠法,再吃两年母乳也很正常,她不怎么抱希望。 接下来的日子,她还会每天过来陪这孩子吃顿饭,混个脸熟,其他的就不打算插手了。 无论她培养出什么好习惯,恭妃都会宠坏他。 费什么力气。 又不是她的儿子,长大了教他道理的也自有翰林学士。 差不多得了。 “送大郎回屋里歇着吧。”她漱口擦手,“晚上我会去看他的。” 奶娘们应喏,浩浩荡荡地去了东院。 - 程丹若心烦家里的祖宗,却不知道,田恭妃比她更难受。 她怎么都想不到,认下的堂姐竟然会代替月娘,夺走了她的孩子。 这是她拼了命才生下的儿子啊。 陛下和她说,宫中阴气重,孩子魂灵不稳,冲撞就不好了,不如养到宫外,反正程丹若是亲姨母,总不会害了孩子。 田恭妃怎么舍得,孩子一日不在跟前,她就丢了魂似的,怕他吃不好、睡不足,奶娘再多,程丹若再忠心,毕竟不是亲娘。 她也曾委婉地暗示:“程夫人毕竟膝下无子,从未抚育过幼儿。” 然而,皇帝听了这话,眼底闪过一丝微妙,却不容置喙:“朕已有决定,爱妃照办就是。” 田恭妃顿时噤声。 她知道,陛下给贵妃的是敬重与温情,给月娘的是爱怜和宠爱,给她的……只有体面与赏赐。 恭妃这个位份,不是她有多得帝王的心意,而是给皇长子的脸面。 她没有资格和皇帝讨价还价。 “是。”田恭妃低声道,“臣妾知道了。” 就这样,她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抱走,三个月后抱回来时,差点不认得亲娘的脸。 田恭妃的心都要碎了。 她不断哀求,总算说服皇帝,在最热的夏天和最冷的冬天,留孩子在身边。 可半年怎么够呢? 小孩子都是一天一个样,一个月不见,他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这对一个母亲而言何等残忍。 “娘娘。”荣儿见田恭妃郁郁不乐,自然知道她又在惦记孩子,可皇长子去的是宁国夫人家,她对皇子如何忠心,宫人们都看在眼里。 别的不说,这两年冬至元旦朝贺,宁国夫人次次托病,不就是因为太后依旧记着她误伤齐王的事吗? 太后老了,愈发老小孩脾气,曾发话说,她活着一日,就不许宁国夫人进宫,陛下孝顺,默许了。 宁国夫人为皇长子受了这等委屈,却从无怨恨,娘娘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儿不敢说宁国夫人的好话,娘娘不爱听,只好换个法子劝解:“承华宫那边似乎叫了太医,娘娘可要去瞧瞧娴嫔娘娘?” 田恭妃封妃后迁宫至永安宫,与贵妃娘娘做了邻居,离承华宫也不算远。 果然,田恭妃听见何月娘有恙,想想道:“也是,我该去看看。” 她坐上车辇,慢悠悠地晃去承华宫,还未进门,便听叶御医道:“月份还浅,但十有八-九就是了,娘娘万望保重身子。” 田恭妃的表情顿时一变。:,,. 章节目录 517. 姐妹间 渐行渐远的姐妹 这两年,宫中虽因皇长子之故,对田恭妃敬重有加,不亚于贵妃。可何娴嫔依旧是当之无愧的宠妃。 陛下时常宿在承华宫,去西苑游玩也常招她伴驾,说实话,娴嫔有孕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但于田恭妃而言,仿佛两年前的梦魇重演。 昔年,她战战兢兢,唯恐何月娘将她的孩子抱走,好在天子圣明,并未真正夺走她的孩子。如今,她又要怕何月娘诞下皇子,让皇二子夺走她儿子的太子之位。 田恭妃在门口微微立了立,久违地拿出从前隐忍的功夫,笑盈盈道:“怪不得今儿喜鹊喳喳叫呢,竟是有这样的好消息,恭喜妹妹了。” “多谢表姐。”何娴嫔捂住小腹,面容流转着浅浅的光晕。 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她浑身上下都洋溢着喜意。她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再有一个孩子。 田恭妃不动声色地提醒:“妹妹还不派人去光明殿告知陛下?” “是了,我都欢喜傻了。”何娴嫔忙叫太监去光明殿传信,想了想,又道,“珠儿,你去趟景阳宫,也和贵妃娘娘说一声。” 珠儿忖度道:“娘娘不妨再等半月,等太医能诊分明了再说,这会让便大张旗鼓的,知道的知道娘娘是小心,不敢怠慢皇嗣,不知道的还以为娘娘轻狂呢。” 她一说,何娴嫔果然迟疑起来。 田恭妃道:“你这话倒也老持稳重,不过,宫里的消息瞒不了人,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大方方说了,贵妃娘娘也必能体谅你的小心。” 何娴嫔想了想,颔首道:“姐姐说得不错,我已经丢过一个孩子了,实在不敢冒险。贵妃娘娘素来慈和宽容,必是明白我的担忧。” 她还是让珠儿去报信。 田恭妃细细叮嘱:“春寒料峭,妹妹千万当心身子,至少要等孩子坐稳了,方好出去走动。” “表姐放心,我都知道。”何娴嫔眼底划过一丝阴霾,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刚出三月的时候没的。 那天,她带着鹦鹉游春,结果被鹦鹉叼来的一只耳朵吓住了。 那只耳朵洁白细腻,却血淋淋的,戴着她熟悉的簪环,正是前两日她赐给女官卢翠翠的珍珠耳坠。 她从未想过会在宫廷遇见这样血腥的事,一口气没上来。 当日夜间,孩子就没了。 这是何娴嫔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老天垂怜,又给了她一次做母亲的机会,她必须好好珍惜。 “表姐。”何娴嫔下定决心,试探地开口,“你也知道,我身子弱,这样大的福气,也不知能否承受住。” 田恭妃隐约听出话音,却假作不知:“说什么傻话,你我是陛下的妃嫔,陛下给了我们这等福气,我们何必妄自菲薄,好自珍惜便是了。” 何娴嫔抬起美目,似愁非愁地蹙拢眉梢:“不敢和姐姐比,我只要有个贴心的姑娘就满意了。” 不得不说,田恭妃内心深处,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快意。 她在何家的时候,何月娘穿金戴银,她却只能荆钗布裙,吃的是她的剩饭剩菜,用的是她剩下来的小半块胰子,山西干燥,涂脸的羊油都只能挖她剩下的一层底油。 那时,油脂已经不复洁白细腻,发黄凝结,恶心得很。 可她没得挑,只能接受。 现在终于轮到何月娘小心翼翼地避开她了。 但习惯使然,她还是尽量克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温言道:“女儿贴心,儿子亦是依靠,都看缘分。” 何娴嫔垂下头,脖颈如同天鹅一般柔美:“表姐,你我自小一起长大,我也不瞒你,这兴许是我唯一的孩子,我——” 她下定决心似的,缓缓道,“想请宁国夫人帮我一次,还望姐姐代为说项。” 田恭妃一时没有说话。 不得不承认,在这一刻,她感受到了愤怒:你什么都有了,寒露之变中,何家庄避开了瓦剌的肆虐,安然无恙,你父母双全,爹娘疼爱,又有难得的美貌,宦官看见你,便不顾何娘子的好名声,硬说你是有福气的,特意写了你的名字。 进京采选,你受到最多的关照,分配的屋子是最好的,伺候的宫人是最好的,而你也不出意外,成为了后宫最受宠爱的女人。 你什么都有了,却还要觊觎我千辛万苦认下的亲人。 凭什么?难道天底下的福分,都该是你的吗? 但她克制住了情绪,故作为难:“若是我身边的宫人女官,妹妹张口,我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可程夫人身份贵重,我怎能随意指派,还是要陛下发话才好。” “这是自然,我一定会想陛下恳请恩典。”何娴嫔温温柔柔地笑着,“既然姐姐不在意,我便放心了。” 田恭妃抬起眼睑,瞥向对方柔美的面孔。 何月娘无疑是美的,如月光皎洁,如莲花曼妙,如斯美人,陛下怎么舍得她吃苦伤心呢? 田恭妃收拢在袖中的五指,缓缓握紧,口中却笑:“这下可好了,十个月后,大郎就有弟弟了。” 何娴嫔微微笑,道:“难道是妹妹,大郎就不喜欢了?” “自然也是喜欢的。” 姐妹俩各怀心思,脸上却都是笑盈盈,好像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然而,她们彼此都明白,女人可以因为情谊,勉强和平地共享一个男人,却绝对不会在孩子身上让步。 两人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些许的悲凉,因此对话只持续了一刻钟,便在微妙中结束了。 “不打扰妹妹休息了。”田恭妃放下茶盏,却按住了起身的何娴嫔,“自家姐妹,切莫拘礼。” 何娴嫔没有坚持,田恭妃还是贵人的时候,她私底下也从不让她行礼。 侍立的大宫女萍儿及时上前,代主人恭送。 田恭妃的身影消失在了宫门口。 何娴嫔不着痕迹地吐出口气,似乎想借此吐出满腹的愁怨与心事。 “娘娘,恭妃娘娘……”萍儿迟疑地起了话头。 何娴嫔摇摇头,轻声道:“她会同意的,程夫人费心照顾我,便无暇再顾忌皇长子,皇长子也就能回来了。” 萍儿一想也有道理,却依旧愤愤不平:“娘娘有孕是天大的喜事,可恭妃娘娘……” 她眼底透出不敢直言的担忧,“娘娘,防人之心不可无,咱们可要闭宫谢客?” 何娴嫔顿了顿,缓缓摇头:“这不是能自作主张的事,要看陛下的意思。” 贵妃仁善,得知她有了身孕,定然会让她好生休息,不必请安,太后在西苑静养礼佛,也无须她请安侍奉,不出宫是很容易的。 但闭宫又是另一回事,曾经皇帝封闭承华宫,是看在皇长子的面子上,这回却未必有这样的体面了。 果然,珠儿自景阳宫回来,带回了贵妃赐下的如意,和让她安心养胎的宽慰。 不多时,皇帝下朝,径直到了承华宫。 问明太医后,也说让她静养,并赐下许多滋补的药材,又让尚食局单独分几个人过来,同上回一样建个小厨房,一应吃食自理。 可当她委婉地恳求,能否也请程丹若照看,皇帝却道:“朕给你找个女医来,必是好的,你安心就是。” 他没有直接应下。 何娴嫔不由露出几分失望,可她承宠多年,自然知道如何对待帝王的话,轻轻颔首:“妾听陛下的。” 皇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你能有孕,朕很高兴——咳。” 他用力咳嗽,两颊浮现出病态的潮红。 何娴嫔忙奉上茶水。 皇帝热热地饮了两口,这才止住:“好生把孩子生下来。” “臣妾知道。”何娴嫔抚住还看不出异常的小腹,“臣妾一定会保护好他。” 虽无人敢直言,可她常年侍寝,怎会感觉不出陛下的身子江河日下。他已经五十岁了,几乎不可能再给她一个机会。 这就是她唯一的孩子,无论如何,她都要好好保护他。 - 娴嫔怀孕的消息,又一次传到了程丹若耳中。 不过,这次应该是真的,叶御医写的医案誊抄了一份,送到了她手中。同时,太监捎来口谕,皇帝让她举荐一名女医,入宫侍奉娴嫔生产。 意思很明确,你不用亲自进宫,继续看顾皇长子,但得给个可信可用的人。 程丹若:可用的有,可信的就不知道了。 她在古代几十年了,却始终搞不懂他们的思路。 有时候,好像只要是她的人,身契给了她,靠她生存,她们就会忠心耿耿,比如红参等人,干活利索,勤勤恳恳,没有任何背叛她的理由。 然而,她们凭什么这么“可信”呢? 因为社会天然的主仆制度,让背叛的代价变得无比巨大,还是因为无孔不入的主仆思想,才让她们无法生出背叛的念头? 无论是哪一种,都无法抹去一个事实——他们也是人。 人都有私心,巨大的利益和巨大的恐惧,都可能让她们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荣安公主身边的空月不就是如此么?荣安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君上。 程丹若搞不太懂,因此判断不出谁绝对不会为他人利用。 她写了个奏疏,表示周葵花学会了大部分手艺,应付寻常情况没有问题。但皇帝的子嗣日渐丰茂,稳婆又要在宫外行走,保险起见,请立妇产一科,专门培养女医,一部分留守宫廷,调养妃嫔,一部分在宫外积累经验,必要时入宫效命。 翻译一下:你的人里周葵花能干活,我再帮你培养几个你的人。报酬就是没事的时候,你的人为百姓做点好事,你要用就还紧着你。 反正别找我要人。 这个建议,正中皇帝下怀。 他已经意识到,无论男大夫医术多么高明,男女有别之下,妇产一道还是女人更好用。 司药司的女医不懂医术,实在是十分不便。为了子孙后代着想,培养一批女医是极有必要的。 遂在奏疏上朱批:朕知道了,准立办。:,,. 章节目录 518. 立女医 编制是最重要的 项目申报通过,程丹若顿时精神大振,暂时忽略了家有小孩儿的烦闷。 她已经为妇产科筹备许久。 教材写好了,和太医院的合作也还算顺利。 目前,大家在牛痘一事上有共同利益,她只要名,好处(主要是太医院新增的编制、种痘的利润)基本都分了出去。 太医们赚得多,宦官们也借此掌握了门技艺,双方最近在为皇家特供的事明争暗斗,对她都很客气。 尝到了好处,就要掂量掂量要不要和她翻脸了。 万一人家转头就拿出更好的疫苗,他们的生意还怎么做? 是以,筹备妇产科,太医院算是已经默许。 程丹若想要的显然不是默许。 默许又什么用,他们可以翻脸不认人,女医昔年也辉煌过,出过几个备受宫廷喜爱的女医,还不是无声无息消失了? 争名夺利容不下善心。 这回,她要的不是一个暧昧模糊的妇人科,而是太医院下辖的独立部门——妇幼局。 收编女医和稳婆,定期培训,未嫁女子能进宫入司药司,替皇室服务,已婚女子宫外行走,可照常做生意。 听着像是异想天开,其实不然。 宫廷中有类似的群体,即是女轿夫。 女轿夫是女户,其家庭也有男性,只是不征收徭役,免掉杂差,且有赏银,平时遇到婚庆典礼之类的场合就进宫干活。 理论上工作不少,用女轿夫的不止妃嫔,公主、宗女、女官出行,都需要女轿夫上班。但是,实际却有些出入,不知从何时开始,女轿夫逐渐被内侍代替了。 虽然阉割过,可男性的生理特征更有优势,活儿就难免被抢走。 相较而言,女医就有好有坏了。 好消息是,只要男女大防还在,女医稳婆就不能被男性取代,坏消息是,古代女性的职业之路不断走下坡路,眼见快成夕阳余晖。 程丹若知道,今时今日,她提出一个想法,只要符合统治者的需求,就很容易被实现。但这也意味着,它随时会被当权者取消。 她希望走得踏实一点儿,也让别人没法挤占。 思前想后,定下几个粗略的想法。 首先,绝不大动干戈,引人注目,最好悄咪咪就给办了,省得出师未捷,先被道学家一顿批判。 因此就不大张旗鼓地找人了,劳民伤财,反正宫廷会有采选。 小选是选宫人,都是在京畿挑选普通人家的姑娘,到时候,提前截胡一批识文断字的就行。大选是选秀女,这就不能截胡了,得等皇帝挑完了,如有合适,就征为女官。 这可不寒碜,薛宝钗进宫也就是个女官。 原本的女官采选更不能放过,不过,这样的“漏”注定很少,届时特事特办。 采选出来的女医,无意外是未婚,她们需要学习三年,进宫服役。 程丹若已经给她们规划好了,先在安乐堂给宫人看病,积攒一些经验,之后为妃嫔调养身体,或陪伴生产,成为高端医护。 待年满二十五岁,如有意愿者,可出宫嫁人,之后在妇幼局当差,每月可领一份俸禄,并免除家中差役。再当五年差,满三十岁允许退休。 这个条件应该不算苛刻。 如今的宫廷,一旦征为宫人,除非额外恩典,否则终身不能回家。 安乐堂里老迈的宫女,与太监对食的妻子,都是这缘故。 二十五岁就能出宫嫁人,于宫人而言具有不小的诱惑,三十岁就能退休,显然也不算苛刻。 且平民百姓家有各种杂差,从造桥修路、运粮食、疏通河道,应有尽有,年限可比这个长多了,只不过通常被征召的是男性。 能够免除杂差,男性劳动力就能在家种田,程丹若希望这样的福利,能让源自家庭的阻力变小一些。 当然,假如满二十五岁不愿意出宫,也可以继续留在宫里,根据皇帝的旨意,或去妃嫔身边伺候,或随公主出嫁,或赐给藩王妃、命妇治病调养。 这是采选女子的升职路线。 从头培养的好处是忠诚,缺点是时间长。 过渡时期,还是不能放过民间的稳婆,太医院登记的簿子,麻烦直接转给妇幼局掌握,每月培训两天,给点赏钱。 程丹若对此没什么把握。 照理说,精进技艺还能拿钱,大家应该不会排斥,且现在人人都知道,她的妇产知识是最好的,学过和没学过的,达官显贵肯定倾向于学过。 但老百姓的想法是很难捉摸的。 她们或许嫌麻烦,或许怕本事不够露怯,或是没去过号称去过了……都难说。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其次,就是课程,这没什么好说的,《妇育指南》就是教材一,再加点诊脉和辨认药理的知识,急救能掺就掺,反正尽量塞。 最需要斟酌的是编制问题。 御医正八品。 天花板显而易见,只能九品,和惠民药局一样,设立大使一人,副使一人,再有不入流的医官、医生、医士三个等级,凭考试成绩晋级。 官小不怕,有正儿八经的职位和编制才是最重要的。 比起之前笼统的女医稳婆,现在看起来正规多了。 程丹若拟完奏疏,再次递上去请皇帝批复。 皇帝朱批:准,令司礼监督办,程夫人以照料皇长子为要。 程丹若:“……” 总之,部门就算是成立了。 司礼监很会揣摩人心,找到一处内城里,皇城边的一处两进院子,将其作为妇幼局的地址。 这样宫人进进出出方便,不用和太医院的人打交道,又有独立性,看着就是一个单独的部门。 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了。 她十分满意,再次说服自己,皇帝再烂,毕竟是个能给项目的老板。 对他儿子好一点,这可能是未来老板。 程丹若做了会儿心理建设,端起完美的面孔,去东院探望皇长子殿下。 皇长子一岁四个月,说可爱确实正处于小孩比较可爱的时间段,尤其不需要她把屎把尿照顾,平时抱出来就是白白嫩嫩的,看着很讨喜。 但她刚到门口,这小家伙就赏了奶娘一耳光。 小孩不懂事,打到大人不是事儿,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她大为无语。 “打得好,殿下的手真有劲儿。”旁边的奶娘笑眯眯地鼓励。 挨打的奶娘脸颊微肿,却也附和地笑:“谢殿下赏。” 程丹若立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头一次深刻意识到了,“奴颜婢膝”四字是什么意思。 她不由产生了一丝疑虑。 这孩子真的不会长歪吗? 他今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能明白什么人和人之间没有本质差距吗? 对是非对错有没有概念? “程夫人。”门口的太监发现了她的踪迹,忙出声请安。 奶娘们空手的顿了顿身,抱着孩子的一动不动,只扯出笑脸:“程夫人来了。” 程丹若收回思绪。 现在考虑这个太早了,也没什么意义,说得好像她能插手一样。 “我来抱吧。”她伸出手,想掂掂孩子的分量。 奶娘道:“殿下又沉了,还是老奴抱着稳妥。” 意料之中。 程丹若没强求,转而提出要求:“让孩子走两步我看看。” “殿下不喜欢走路,一放地上就要哭。”奶娘柔软地顶了回去。 生母和姨母,傻子都知道应该听谁的话,她并不怕触怒这位命妇,只要恭妃娘娘觉得她养得好,宁国夫人又能如何? 程丹若却神色不变,还是说:“他该学走路了。” 奶娘低眉顺眼:“奴婢不过是个下人,听主子吩咐办差罢了。” “该学走路了。”她语气坚决,“十六个月,不小了。” 奶娘微微变色,却还要争辩:“皇长子不爱走路,奴婢也没有办法,再说了,殿下尊贵,天家又不是平民百姓,盼着孩子早早下地干活,小人家伤了骨头可怎么好?” 程丹若不理他,继续提要求:“他必须学走路,殿下身份尊贵,更该自小严于律己,否则今后开蒙读书,如何坚持得下来?” 奶娘还想说什么,可她没给机会:“回宫前,要让殿下自己走一段路,我每日过来查看成果。” 又看向怀中转动眼珠的皇长子,“大郎,好孩子要学会自己走路,别怕摔跤。” 皇长子扁扁嘴巴:“不!” “必须自己走。”她不容置喙,“你是大孩子了。” 皇长子去看奶娘和宫人。 她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说话。 “夫人,殿下还小,何必勉强他?”奶娘接收到皇子的信号,忙表忠心,苦苦劝说。 程丹若:“那你进宫去,问明陛下或恭妃娘娘,不走路使不使得,若使得,你们尽管抱着。” 这话一出,她们便不敢吭声了。 小孩子一岁多,当然能走路,要是教好了,回宫陛下和娘娘看见也高兴。 唯有奶娘不大高兴,她身强力壮,抱皇子最稳当,皇子平时要抱一定会选她,若是会走路了,她这份特殊也就湮灭众人。 她不高兴,另一个奶娘却觑见了机会,忙应承:“是,奴婢们知道了,一定好生教导皇长子。” 抱孩子的奶娘登时冷脸。 这些眉眼官司,没有逃过程丹若的眼睛。 她懒得管,皇长子和她亲不亲无所谓,但要是发育得慢了,皇帝问罪,她也不想背锅。 “大郎,要听奶娘的话,自己走路,多吃饭,少喝奶,你是大孩子了。” 程丹若象征性地关照两句,待够一刻钟便走了。 回到了自己屋里,二话不说揪起麦子,掏剪刀剪爪子。 麦子蹬后腿挣扎,被她打了一嘴巴。 “安静。”她拿布包住猫咪,给它修爪子。 麦子睁圆眼睛。 程丹若“咔嚓”“咔嚓”剪断指甲。 谢玄英回来,恰好见着她这样子。春日阳光融融,她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日影斑驳疏朗,照得面容别有一番温婉沉静。 他安静地立了会儿,等麦子剪完指甲,如蒙大赦开溜,才开口:“怎么了?” 瞧着心情不大好。 “没事。”她把剪刀丢回簸箩,“平复一下心情。” 平心而论,大郎不过是个十几个月的孩子,不懂是非好坏,完全凭本能做事,他没有错。只是处于这样的环境,通常能忍受的小孩淘气,也变得难以忍受。 大郎不讨厌,皇长子讨厌。 “大一点就好了。”谢玄英宽慰。 礼仪中有三父八母之说,既然丹娘抚养过皇长子,怎么也算是半个养母,孝道之下,后半生少不了一份体面。 但他知晓她的烦闷缘由,并不多劝,而是挑了个轻松的话题:“说起来,今日有人劝我蓄须。” 三十而立,他今年虚岁也三十了,有些人家这岁数已经做了祖父。 按照时下的审美,他差不多也该蓄些胡髭,穿衣打扮往稳重超逸的风格靠拢。比如说,红色是公服可以穿,深绿的常服也不错,可浅红橘绿最好不再上身。 然而,程丹若掀起眼皮,异常果断地拒绝了:“不行。” “为何?”谢玄英摸摸下巴,故意逗她,“稳重些不好吗?” “不为何。”她道,“你敢这么做,我就——” “就什么?” 程丹若思考了一分钟,斩钉截铁道:“分床。” 谢玄英怀疑她夸大其词:“何至于此?” 她瞥他一眼:“我接受不了外甥变世叔。” 谢玄英心头一塞,更接受不了:“谁是你外甥?”不等她摆事实,又道,“不许再提此事。”:,,. 章节目录 519. 市井行 流传在民间的怪闻 泰平三十年的春天,和以前的春季没什么区别。 百花盛开,上巳交游,权贵们穿梭于各式各样的宴会,展示更迭的华服,秀一把新款的首饰,顺便聊聊八卦。 程丹若作为顶级社交圈层的一员,不能老闷在家,抽空参加了两次宴席。 一次是杨首辅家的,今年有人送了杨家很多名贵牡丹,满满一园子,姹紫嫣红十分漂亮。 另一次是靖海侯府的,谢七娘和安陆侯府二十八年定的亲,可谢二太太舍不得小女儿,男方也想考个功名,遂拖了一年,春日才完婚。 阮玉娘也定亲了,下半年阮家上京才能将她发嫁。 她自己则只在三月三那天,和谢玄英去庄子上骑马踏青。 冬未来已经长大了,性格活泼,非常黏人,看见程丹若就贴贴。她没法子,只好雨露均沾,这次骑春可乐,下次就骑它。 好在春可乐钝钝的,不爱吃醋,和侄女照样玩得很开心。 谢玄英也挺高兴,就是没有再穿红了,改为湖蓝直裰。程丹若发现后,悄悄把原定的蓝色袄裙换成了粉色妆花袄。 妆花绫真漂亮,和记忆里一模一样,像是放在博物馆展览的美丽。 她在春日的灿阳下,衬着碧绿的草茵,细细欣赏丝绸独有的柔美光泽。 柔美的粉色,闪耀的金色,在葱绿的背景下真是太好看了。 “丹娘。”谢玄英叫她。 她不理。 “若若。” 她还是不理。 “程姑娘。”他不大高兴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程丹若抬起眼睛,抖抖袖子裹住五指,这才回握住他的手掌。 谢玄英忍不住翻白眼:“记仇。” 她弯起唇角。 他别着脸孔看了会儿桃花,不出片刻,又转回头来,唇角微扬,眉眼舒展。 惠风和畅,好时节啊。 两人心情好,便不急着回家,午饭在外野餐,下午两点回了城,就去茶楼听会儿戏。 外城的茶馆可比内城热闹多了。 贩夫走卒,文人秀才,武官勋戚,富商戏子,人员鱼龙混杂,热闹也就特别多。 刚进城门就看到挑粪的人打起来了,双方为争肥大打出手,差点踢翻粪车,好在旁边有人及时扶住。 车里的谢玄英清晰地松了口气,害得程丹若险些笑出声。 一个浑人吃醉了酒,满脸通红地拉住个书生,非说他撞了自己。书生较真,与他辩论,两人的父母在言语中成为了亲家。 还有两个初次上京的旅人,正向路边的店家打探何处有脚店,卖解的小姑娘在拐角表演杂技,只穿着贴身小袄,人在竿头翻上翻下,十分灵活。 再往前,车队蜿蜒占了半条街,看样子是哪家富商举家上京了,行李一台台往下搬运,人流过得极慢,马车就更过不去了。 程丹若见车夫打算让他们避让,直接叫停:“算了,就在旁边茶楼坐一坐。” 让车队避出位置,肯定堵得更厉害,人一多就容易踩踏,还是算了。 谢玄英没意见,任由她坐进了平日绝不会登门的茶楼。 茶楼的装潢雅致朴素,进出的都是穿道袍直裰的文人墨客,不过茶点的价格很便宜,也没有戏听,只有个说书先生。 程丹若还没有听过说书,很感兴趣地听了半折。 讲的就是《白素贞》。 这是现在最热门的小说,大家都盼着白素贞和许仙终成眷属,又对小青的归宿很感兴趣,把里面的男角色挨个扒拉,看看谁更适合配对。 虽然内容都看过,可说书先生抑扬顿挫,娓娓道来,程丹若还是听得很起劲。 可惜就一个结尾了。 两个吃茶的老书生摸出几文钱,续了一壶浊酒,笑道:“可算把这《白素贞》听全了,下一回不知何时出。” 另一个吃着花生米,倒是没怎么听书,反倒不满道:“掌柜的,五文钱的花生就十八颗,你们也太黑心了。” “老秀才,这花生可是金贵物,本就种的不多,还要用来榨油呢,咱们这已经很实惠了。”小二擦着桌子,伸出根手指,“酒楼可是卖一文钱一颗。” 老秀才咕哝两句,手都摸到了磨得发白的袖子,还是缩了回来:“罢了罢了。” 同伴拿筷子蘸了蘸酒水,放嘴里“啧啧”抿了两口:“你家小子又偷拿了你的钱出去赌?” 老秀才似乎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转头和说书先生说:“还有没有新话本?” 说书先生正在喝茶,闻言道:“话本是没有,不过上个月在通州听说了个奇闻异事。” 古代信息传播慢,大家都对外头的新鲜事感兴趣,一听这话,纷纷催促。 “什么奇闻?” “通州出了何事?” “别磨蹭,速速说来。” 程丹若也好奇,让小厮下去给一角银子。 看到银两,说书先生茶也不喝了,胡须也不摸了,立马上台开讲。 “话说通州一带,因运河之故多船只,有一外来行商,就同人说起旅途中的一桩惊险事。他自南方来,带着一些南洋的新奇物,要到北方卖了,再买些时货,因是头一回行商,无甚经验,便与同乡说好,借他的船一用,利润分他三成。 “这同乡是个秀才,要到山东求学,行囊不多,便只租了客船,加上童子、船夫、活计,统共不过十来人,在运河上是极不起眼的。 “一日夜里,众人如同往常一般早早睡下,可商人睡前喝多了酒,半夜尿急,不得已起身更衣,他走到船尾,刚解开裤带子,忽然闻见了一阵香气。” 下头有人忍不住插嘴:“这是遇见水中精怪了不成?” “是龙女还是蚌女?” “你怎知不是个龟公?” 粗俗的笑话惹得其他人纷纷大笑。 说书先生也不生气,慢条斯理地往下说:“他从未闻过这般香甜的酒,比绍兴三十年的女儿红更甘醇,也从未闻过这般香的烧鸡与猪蹄,比宫廷席面还要令人食指大动。商人还以为是哪家富商在办席宴请,转头却见阴影处,一艘小舟正随波沉浮。 “舟上坐着两个人,皆是绫罗华翠,船头不曾挂灯,却有幽幽的荧光,这商人定睛一看,竟然是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他起了好奇心,不曾走开,屏息听两人说话。 “那两位客人一老一少,老人说‘听闻你去年闹了好大的动静,翻云覆雨,天地变色’,少年答‘我受困五百年,一朝得脱,动静自然大了些’,老人又道‘你也不怕老道士听说,再镇压你一回?’,少年笑曰‘我在黄河之际,一翻身便能令其改道,我在长江遨游,一口便能吞下几船的人,好生痛快,怎耐烦在黑龙潭那个小地方屈居?’。” 什么东西,黑龙潭? 正听故事的程丹若豁然一惊,与谢玄英面面相觑。 说书先生还在继续。 “老人叹道‘你作孽太多,才会遭老道士镇压,他必不会放过你’,少年道‘你尽管放心,那老道士决计找不到我,你当我是随随便便投胎的?不妨告诉你,我投身在了一等尊贵之家,真龙之气已遮蔽我的孽毒,待我长成,必要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搅他个翻天覆地,届时,老道士又能奈我何’? “老人一时无话,默默饮酒。商人听得胆战心惊,赶忙溜了,一夜未睡,直到后半夜,湖面才重归寂静。他大着胆子出了船舱,只见东方一线白下,云层下透出黑色的光鳞,湖面飘着无数残骸,可那既不是鱼虾的骨头,也不是鸡鸭的,而是一个幼童的遗骸! “商人惊惧大叫,惊醒了旁人,众人看见遗骨,大惊失色,却不知哪来的孩子。直到两日后,船只停泊码头,方听人说,那日有个孩童在河边玩耍,却被一个浪头卷走,不知所踪。” 说书先生讲到这里,就算讲完了,拱拱手,又坐回去喝茶。 客人们议论道:“这么说,那少年竟是一头恶龙?从前被得道高人镇压,如今却逃出生天?” “我可从未见过这样的记载。”吃花生的老秀才说,“老道士是谁?这孽龙是何来历?” “这般法力高深的道士,莫非是吕纯阳?” “黑龙潭又是何处?这孽龙肆虐,各地龙王也不管一管?” “所谓的‘动静’似乎大有深意,莫非是去年地动?” …… 百姓的生活是极其无聊的,今日又放假,大家都空闲,就着茶水和点心,一句接一接聊下去,很快扯到了一些别有用心的暗示。 比如一等尊贵之家。 比如真龙之气。 比如黑龙潭。 比如地动。 少年的身份呼之欲出了。 这是皇长子啊。 于是,爆点出现了,故事开始了二次传播,这回直接点名—— 震惊!皇长子是五百年前,被吕纯阳镇压在黑龙潭的孽龙! 为什么会被镇压?因为大宋的皇运被他斩断了,诶呀,你们记得不,有的人曾经斩过白蛇! 对,那条白蛇肯定是个姑娘家,像白素贞一样,他们是一对恋人。 等等,斩白蛇是汉高祖吧?那又如何,你怎知宋朝皇帝没有斩过白蛇?白素贞就是宋朝人,啊不,妖! 黑龙为了白蛇复仇,颠覆大宋皇室,这次出世难道是…… 不会吧不会吧,难道大夏也要……哎,不能再说了! 总之,程丹若第一次听见这故事是三月三,但在清明赦孤之际,又从赵太太口中听了一遍。 彼时,她们在慈幼局为孩子做新衣。 孩子们在外面排着队量身,活蹦乱跳,叽叽喳喳。 她们在室内喝茶,交换八卦。 赵太太别有深意道:“这说法实在古怪,叫人不得不在意。” 程丹若道:“不过是胡编乱造的乡野怪谈。” “这是自然,你我又不是升斗小民,听风就是雨。”赵太太微笑,“请立储君之际闹出来,就是给人添点堵罢了。” 程丹若也是这么想的。 传闻剑指皇长子,可不曾指名道姓,五百年前翻云覆雨,同现在有什么干系?更不敢说二十八年的地动就是他带来的。 这种就是暗搓搓的影射,如鲠在喉,却又不好计较,因为计较反倒落入圈套,坐实了确有其事。 现在,百姓津津乐道的重点可不算是皇长子是不是孽龙投胎,而是黑龙为白蛇报仇。 因为白蛇传,倒是衍生成了爱情故事,这一点,怕是始作俑者没想到的。 她并没有太过在意,直到夏天到来。:,,. 章节目录 520. 恶月至 初夏的一些事儿 五月底,一岁半的皇长子已经长开了模样,呃,平心而论,不是个天使般的漂亮孩子,不过白白嫩嫩,藕节似的胳膊,与所有幼儿一样,天生就有几分可爱。 奶娘被程丹若威胁了一通,终于舍得教孩子走路了。 好在她提前圈定范围,不许皇长子出东院,只许在小花园里走一走。 并且交代小雀,大米小米和麦子,全都栓绳捆屋里头,不许它们出去乱跑。 成果可喜可贺,又顺利熬过了一个季度的工作。 皇长子带着他学会走路的傲人成果,起驾回宫。 全家解脱了! 这一日,麦子窜上花园的亭子,霸占树荫下的一方清凉,大米和小米疯狂甩着尾巴,“噗通”“噗通”跳进水池狗刨,快乐似神仙。 谢玄英如愿以偿搬进了瀑布对面的水阁,时而听流水飞溅,时而赏满园芳华。 至于程丹若,她也终于如愿以偿,可以上班去了。 虽然夏天出门有点受罪,可当过全职主妇,才知道上班多么美好。 宫里挑选了一十个年轻姑娘,全都是在宫里认过字的,三分之一是女秀才,本可以直接在女官身边实习了。 但她们还是愿意再读两年书。 医术学到手,不怕今后没饭吃,错过了恭妃娘娘,错过了娴嫔娘娘,难道还没有别的娘娘了吗? 陛下会纳新人,皇长子会娶亲,届时她们三十多岁,经验正丰富,年轻力壮,前途无量啊! 所以,大家都很认真,也很乖。 程丹若对姑娘家讲生理知识,也比对一群太监放得开,后者得时时刻刻留意,别踩人家痛脚,对女性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 学生们也很喜欢上她的课。 宁国夫人一点都没架子,居然会每天带些点心过来,赏给默写满分的学生。虽说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可宫里哪有这么好的事,姑姑们的规矩严着呢。 唯一不好的是,年底考核如果不能通过,就要被退回宫里了。 皇宫是最大的职场,人人都知道机会不易,因此无须程丹若强调,女学生们都是铆足劲学。 不止学,还勾心斗角,变着花样讨好她。 “程夫人安,奴婢有一处不解,请夫人解惑。”这是走好学生路线的,“夫人高才,多谢夫人指点。” 乍看没问题,但一天问十次。 “宁国夫人吉祥万安,奴婢愚钝,唯有针线拿得出手。”这是无故送礼的,“若夫人不嫌弃奴婢技艺粗陋,这枕巾就给夫人盖药箱子吧。” 双面绣的猫和狗枕巾,拿来盖箱子挡灰? “夫人,娴嫔娘娘随驾去了西苑,满后宫的娘娘中独一份呢。”这是给她透露八卦消息的,“贵妃娘娘前两日有些头晕,吃了人丹,夸夫人厉害呢。” 这都是怎么打听到的? 程丹若开始以为这是职场马屁,可没想到,她们居然都是真心实意地尊敬她,崇拜她,为她做点小事都觉得特别光荣。 多少有点意外。 但女学生们觉得再自然不过了。 因为程丹若所做的一切,都包装成了世人能接受的样子。 她没有早早提出口号,说“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做一番事业”。 这样的话振聋发聩,能让一部分盘桓在觉醒边缘的人顿悟,却也会让蒙昧的人下意识排斥。 人是很难改变固有的观念的,一旦排斥某种想法,大多数人只会不断寻找有利自己的佐证,而不是被改变。 她表现出来的样子,符合世人的价值观——钻研医术,救治妇孺,既是儒家的仁善,又是为君分忧的忠心。 她们都觉得很合理,并且十分向往。 试想想,她在动乱之时,一力保住生产的妃嫔,平安接生皇子,又在危急时刻保卫皇嗣,力抗逆贼,堪称有勇有谋,忠义无双,谁不赞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她们认可这样的形象,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而当她们这么做了之后,其实就已经做上了和男人一样的事。 在未来的某一刻,她们会发现,“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做一番事业”不是某种抽象的观点,而是已经做到的事情。 - 除了教小姑娘们上课,程丹若偶尔也会召红参或红花过来,问问医馆的情况。 她希望借此多了解中下层百姓的想法,免得拍脑袋想出什么法子,做完了才发现不起效。 红参便挑了傍晚,晚风清凉的时刻,上门回事儿。 程丹若在院子里搭了凉棚,四面垂落纱帐,防蚊又凉快。红参不是外人,也就没有进屋客套,直接在院子里说话。 大米小米湿漉漉地趴在树下,时不时抖抖毛,飞溅出大片水珠。 红参一路走在阴影处,却还是热出一脑袋的汗。 兰芳端上一盅冰镇的绿豆汤:“姑姑请用。” 她机灵得很,竹香和竹枝去年先后出嫁,竹香嫁的是个米铺少东家,人家不止读书认字,还在京城有两间铺面,才一十出头。 这人是红参给介绍的,她给东家老婆看病,对方说想娶个能干的小娘子,好帮忙打理生意,红参就想到了竹香。 竹香做事利索,性子却有些要强,嫁给商人既不愁吃穿,又能做事儿,规矩也不大,正正好。 竹枝则是嫁了个顺天府的衙役。 男方的爹娘死得早,他又有弟妹,一来一去就给耽误了,虽说没有田产,却有一处一进的宅院,在衙门里也有些外快,条件还算不错。 他对媳妇的要求就是最好识字,见过些世面,因为他来往的都有点身份,普通人家的姑娘不懂门道,容易添麻烦。 竹枝沉稳,能照顾弟妹,又是大户人家有头有脸的婢女,对方一听就同意了。 因此,继梅韵和梅蕊之后,两个竹子都有了好归宿。 兰心和兰芳两朵兰花看在眼里,怎能不巴结外头的红参等人呢。 红参心知肚明,待她们这两个大丫鬟也客气:“多谢姑娘。” 她喝了口清凉的绿豆汤,暑气消散大半,这才呼出口气,说道:“近两月,医馆除了忙些,别的都好。” 程丹若让她坐在杌子上说:“忙什么?” “咱们医馆开了两年,街坊邻居都猜得到咱们和太医院的关系,因此上门的客人也渐渐多了,口碑也好,都是亲戚朋友互相介绍,红花那边的册子,每天都要排好几家,有寻常的头疼脑热,也有让咱们做产检接生的。 “暖箱已经有了口碑,好些富贵人家来买,我们都是送上门,手把手教会她们看温度针才走,也让他们画了押。育婴堂已经有十来个暖箱,听说一个冬天收养了一十几个弃婴,开春时,有两个父母来接,千恩万谢的。 “毛线活计还是在做,有的人家拮据,掏不出药钱,就拿做工抵。虽也有贪墨了毛线跑回乡下的人,但多数还是守约还了钱。不过盈利不多,略有结余。” 红参简单汇报了下最近的成果,顺便递上病历本。 程丹若翻开看,这本簿子的内容比较简略,仅写了病患的性别、年龄、症状和诊断结果。 大部分有结果,小部分空白。 红参解释:“有些疑难杂症我等实在不能诊治,只好请他们另寻高明了。” “看不了的不要勉强。”程丹若点点头,记起另一桩事,“既然来了,你再拿点药回去,尤其是青霉素,这天气千万小心产褥热。” 青霉素的培养皿在地动中摔了个粉碎,菌落受到污染,她花费半年才重新培养出较为纯净的青霉菌。 只□□妇用,倒也够使。 红参仔细应下,又和她说了几件街坊邻居的趣事。 什么胭脂铺的东家在外头养了个小,结果被人家仙人跳了,布店的掌柜回了老家一趟,带回来个和他肖似的孩子,说是侄儿,可大家都觉得是他和家里的寡嫂偷情生的。 还有谁家的孩子出息,五岁就能背好多诗,他爹娘四处打听私塾先生,想把他送去上学,又有个狠心的爹,天天在家毒打妻儿,邻居劝不好,反被他骂出门,过两天,孩子半夜啼哭,大家听见哀嚎,第一天衙役上门,把妻子带走了。 她半夜剁了男人好几刀,把丈夫杀了,邻居们凑钱疏通关系,想让她在牢里少受些罪,至于判决就没办法了,肯定是绞监候。 还有一户人家半夜遭了贼,偷走老太太的棺材本,最后一哭一闹三上吊,查出来是亲孙子干的,偷去赌博了。 总之,老百姓的生活一地鸡毛,也十分热闹。 “真有意思。”程丹若现在明白了,贾母为什么爱听刘姥姥说事,她们离底层百姓越来越远,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了解自己无法涉足的世界。 她饶有兴致地问:“还有吗?” 红参见她爱听,也来了谈兴,想了想道:“医案最后的那个病人叫花婶,就住隔壁胡同,她是个寡妇,人很精明厉害,来咱们店里称毛线,总怕我们压秤。前两天,她病倒了,我带了药材上门,她却说不要我看,得去庙里求到符——她说自己撞小鬼了!” 程丹若:“鬼?” “她说自己凌晨出门倒马桶,刚开门就见一阵妖风从巷子里窜出去,来无影去无踪,只能听见鬼哭,叫人浑身发毛。她赶紧把门关上,回屋躲着,可没过多久就觉得脖子疼,上面起了一片红疹,正是被妖风吹着的地方。” 红参绘声绘色道,“您别说,我没见过这样的疹子,三条并排并,就像人的手指头,又比手指细长,怪渗人的。” 程丹若翻开医案,这位病人的诊断是空白。 “是水痘吗?”她问。 “不是,也不像痱子。”红参和花婶的关系不好,可怜惜她一个寡妇带着孙女过活,总想帮帮她,这才说起乱力鬼神的事,“夫人以为呢?” 程丹若不是皮肤科专家,一时半会儿也瞧不出问题。 丘疹多是风热或血热,也有气滞或血瘀,放在现代医学,许是过敏,许是细菌感染,许是身体免疫力低下……没化验还真不好说。 “我也不知道。”她坦白道,“请其他大夫看看吧,今年夏天热,最好勤换衣服被褥。” 一十八年旱,三十年就多雨,北方这么潮热的天也不多见,蚊虫都比前连年茁长许多,水池边嗡嗡嗡的。 狗都不想去玩水了。 不过,富贵人家一天三套衣服没问题,普通人家一人一件衣裳就很不错了,哪能隔三差五就换呢。 穷苦人家都是一件衣裳穿四季,夏天穿单,冬天夹柳絮,磨破了打补丁,缝补一年又一年。 她思忖道:“既然医馆收益不错,夏天就做点善事,送些金银花。一天发个几百份,让大家回去泡了沐浴。” 红参笑道:“夫人仁善。” 程丹若摇摇头。 很多人都夸她善良仁慈,然而,她做力所能及的善事,并非无所求,所求的乃是内心的安宁。 否则,锦衣玉食如何上身,金莼玉粒如何下咽? 富贵之下,累累白骨,她既贪恋生活的富足舒适,也渴盼精神的宁静,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去平衡。 红参见她起了心事,乖觉地起身:“天快黑了,我早些回去清点一下药材,明儿就发。” “你费心了。”程丹若道,“带些点心回去,让红花她们尝尝鲜。” 红参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暮色四合,大米和小米玩累了,趴在她脚背上吐舌头。 她抚摸它们的圆脑袋,心情好了很多。 不多时,晚风灿阳的光影里,谢玄英走了进来,伸手就道:“茶。” 程丹若递过自己的温茶。 他喝了两口,缓缓吐出口气,这天气上班,实在受罪:“方才谁来了?” “红参。”程丹若见他衣衫微湿,“歇歇就去沐浴,换身干净衣裳。” 他瞥眼:“嫌弃谁呢?” “去你的。”她说了花婶的故事,吓唬他,“小心长痱子。” 谁知谢玄英听了,没接这话茬,倒是说:“怎么也是撞鬼?” “什么意思?”她不解,“很多人撞鬼吗?这还没到中元节呢。”:,,. 章节目录 521. 怪事多 百鬼夜行中 中元节是一个很容易“撞鬼”的时间。 人们认为,七月十五鬼门大开,街头巷尾肯定遍布看不见的小鬼。这段时间许多的风吹草动,都会被信誓旦旦地认为是“见鬼”了。 厨房藏的饭菜没了,不是老鼠干的,是野鬼偷吃。 在路上滑了一跤,不是水渍没干,是小鬼推人。 风吹过,声音呜咽凄厉,绝对不是什么物理现象,就是鬼在哭,他断了香火,没有人给他供奉! 总之,处处都是鬼影。 程丹若习以为常,已经会自觉给爹妈祖宗上香烧纸钱,免得丫鬟疑神疑鬼。 可这会儿才六月底,闹鬼也太早了。 夜风清凉,谢玄英坐在躺椅上不想动弹,便和她说起听来的传闻:“大概是十天前,城北有个叫刘大的闲汉,半夜翻进一户人家,和婢女在后院天井偷情。” 程丹若:“……” “两个人,嗯,情难自禁的时候,忽然听见妖风刮过的声音,据说似哭非哭,似嚎非嚎,十分奇怪,只是他们情酣耳热,一时没有在意。过了会儿,有人出来上茅房,两人怕被发现,就各自躲开了。 “等到上茅房的人离开,婢女才出来寻人,谁想呼喊半天都没得应声,她觉得奇怪,四处寻找,结果在墙角发现了倒地不起的刘大,人已经断气了。她被吓得惊声尖叫,惊醒了人,家里无缘无故多了个死人,主家自然要扭送她去官府,可婢女声称只偷情,并未害人。 “此案颇为离奇,一下就传出去了。城北的百姓人心惶惶,主家请了道士和尚驱邪,说不是鬼,是妖物,闹着捉妖呢。” 程丹若道:“……送官了不验尸吗?查出死因不就好了?” “查了,死状颇为奇异。”兵部的衙吏属于体制内,消息灵通得很,他自然知道得更详细,“据说身体表面多有红斑,剖开一看,肝胆俱裂,却是吓死的。” 谢玄英拎起一颗樱桃,“消息传出去,百姓人心惶惶,还没到中元,城隍庙的香火就好得不得了。” “又是红斑?”程丹若开始思考,有没有什么传染病是有皮肤症状的,“该不会是麻疹吧?” 如果是,可就麻烦了,麻疹最易得的是幼儿,容易危及幼儿性命。 她立即叫人:“去各个医馆问问,最近得麻疹的人多不多。” 松叶连忙应下,匆匆离去。 程丹若都没来得及说,这事不急,明日再办也不迟,就发现人已经没影了。 谢玄英点评:“咋咋呼呼的,不如柏木他们。” “天热,心里就着急么。”她为小厮说了句好话,顺便拿团扇给他扇扇风,“还热不热?” 他吐出樱桃核:“这是催我洗漱呢?” “快去洗,”她用绢罗扇子在他肩头不轻不重敲了两记,“洗完吃饭。” 谢玄英掸掸衣袖,立起身,却没往屋里走,反倒是一个箭步上前,兜袖子把她拢在怀里,摁着她的脑袋贴紧胸口。 程丹若:“……松开。” 他不松手。 “幼稚。”她推他。 没推开。 他的体温随同盛放的夜来香一起,紧紧黏住她的皮肤,温热又芬芳,好像在温水中徐徐绽放的茶叶,舒展碧绿的叶片,别有一股安神的气息。 “你不热吗?”她问。 “不热。” 不热就再抱一会儿吧,夏夜的晚风如此令人沉醉。 - 次日,程丹若睡了个懒觉,短暂地忘记了麻疹的事。 好在松叶尽职尽责,专门和她禀报了,说昨晚上和今上午,他前后跑了内外城好几家医馆,并未听说近日多麻疹。 程丹若听罢,放下一桩心事,也没怎么惦记。 然而,妖风之事并未就此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这回出事的是五品官的儿子,他今年十五岁,非常用功刻苦,不仅大夏天的也躲在屋里看书,晚上还要挑灯夜读,绝对是父母最喜欢的那种懂事孩子。 谁想也被妖风刮了。 据他所说,夜里凉快些,他便开着窗户,对月色,借烛光,继续看他的书。 看得正犯困时,忽然在月光下看到了一片朦胧的黑影,变幻莫测,像风一样穿过庭院,火燎似的拂过他的肩膀。 他大惊失色,挥手驱散,彼时不觉有异,一觉醒来,后背全是红色丘疹,痛不欲生。家人忙请大夫,谁想积年的老大夫瞧见,却说从前未曾见过,似是风热,开药外敷,却效果寥寥。 其母去清虚观求了一道符纸,按照道长的说法,烧成灰抹在身上,竟好许多。 如此妖异,立即广为流传。 市井中渐渐有了说法,倒是京城有妖物作祟,来无影去无踪,被吹到的人轻则满身红肿,重则丧命。 中元将近,迷信气氛本就浓厚,又接二连三除了这样的事,百姓怎能不慌? 一时间,城隍庙、道观、寺庙、野祠……香火不绝。 百姓们或是求护身符,或是求观音菩萨像,或是求别的什么东西,反正力求镇压邪祟,不要来自己家作乱。 程丹若也收到了惠元寺和清虚观的礼物。 僧人、道士亲自上门,客客气气地递上一尊佛像和一本经书,表示这都是咱们免费送的,不要钱,只要两位居士/福主平安顺遂就好。 简而言之,客户服务做得极好。 他们这时候上门,程丹若怎么都要买点服务意思意思。 比如在寺里给父母点灯,定一艘福船烧掉,业务一下就有了。 程丹若花了钱,就想免费打听些消息。 妖风到底是怎么回事? 两家都给了自己的说法。 惠元寺的僧人说,按照时下的说法,这确实不是鬼,而是妖,因为鬼怪害人通常无影无踪,什么都看不见,妖才是能看见的。且鬼魂伤人留下的痕迹,多是血瘀青紫,妖术所致才如同火烧。 这应该是风邪的一种。 清虚观的道士则给出了更为详细的说法。 “此物名为黑眚,乃是五行中水气演化的妖物,但凡遇妖之地,必有水源。不是花园便是井水,又或是积潭池塘,黑眚借水气行路,所成之伤也须以草木清凉之水方可解。” 程丹若从没听过这些,一时大感意外,可道士言辞凿凿,显然不是信口雌黄。 她不由问:“从前也有过么?” “京师少些。”道士从容答道,“浙江金华曾有黑雨如墨,乐安城曾见黑气如死灰,南京有黑气,应州亦出黑风,皆是黑眚行迹。” 程丹若:这都什么和什么? “可有法子应对?” 道士迟疑了下,微笑道:“观中师兄已预备开坛作法,驱除邪祟。” 程丹若果断打住:“那我就放心了。” 再聊下去怕是又要被掏荷包。 她选择等谢玄英回家后,逮着他问:“黑眚是什么?” “眚,灾也,黑是水的颜色,也就是五行水气导致的各种灾祸。”谢玄英知识面很广,立马解释道,“与水有关的灾祸就被称为黑眚,最常见的就是黑雨。” 顿了顿,语气微微变化,“不过,按照五行,疾疫也是属水。” 程丹若道:“很多疫病都是通过水源传播,这不稀奇,还有什么?” 他道:“多了,以前通常将‘恒寒、恒阴、雪霜、冰雹、雷震、鱼孽、蝗蝻、豕祸、龙蛇之孽、马异、人疴、疾疫、鼓妖、陨石、水潦、水变’列入其中。” 程丹若有点明白,又有点糊涂:“你是说极寒极冷的气候是吗?蝗蝻也是?豕祸马异是什么?” 他瞥她:“马不像马,猪不像猪,更有甚者,似人。” 程丹若:“……人疴不会是什么双头双脚的孩子吧?” “不错。”谢玄英点头。 她大为无语,畸胎和水有什么关系啊?离谱。 “这是很常见的事,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有可能诞下畸胎。”她解释了句,思索道,“清虚观说病人发病的时候,附近有水源,如果是真的,我怀疑是借水传播的疾病,这两天,让家里人都小心些,好在我们都是用家里的井,应该问题不大。” 谢玄英应了声,表情有些空。 程丹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落在屋脊的神兽上。漠漠的霞光打向瓦片,像是橘色的灯烛,照出瑰丽天然的晕光。 麦子在屋脊上走路,肥嘟嘟的屁股一扭一扭,脑袋毛茸茸的。 “给我下来。”她呵斥,“瓦都要给你踩碎了。” 麦子一屁股蹲下。 大米小米听见主人的声音,小跑过来蹲下,朝麦子“汪汪”叫,催促它。 犬吠阵阵,谢玄英终于回神:“晚膳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 “玉井饭。” 所谓玉井饭,是指饭里加了嫩白藕和莲心做成的饭粥,甘甜可口,名称则源于自韩愈的诗,又多一重古意。 谢玄英很喜欢吃这种风雅的东西。 “行。”她痛快地附和,“你刚想什么呢?” 他略微迟疑,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为何是黑眚?” 程丹若:“说明白点。” 他只好道:“皇长子名灥,他这一辈又是主水的。” 皇室的取名是按照金木水火土五行排序,皇帝排到木,皇长子这一辈就属水。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此前有传闻,皇长子乃黑龙投生,又出现了水行灾祸,怎么看都过于巧合。 谢玄英现今有两个想法。 要么是人为的谣言,要么是……真的。 地动后,田恭妃突然生产,又有雨,怎么看都像是黑龙潭的龙出世,正好投胎到田恭妃肚子里了。 虽然这个说法是他本人现场胡诌的,可不妨碍他也信了。 “你说呢?”他语调低沉,眼睛却惊人得明亮,仿佛刹那间道破了天机。 但程丹若毫不犹豫道:“若只是黑眚,不过百姓愚昧,可剑指皇长子,必是故弄玄虚,借题发挥——反正我不信。” 谢玄英沉默了会儿,轻轻吐出口气:“也罢,你不信,那我也不信好了。”:,,. 章节目录 522. 风暴始 席卷京城的浪潮 谢玄英不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妖龙和黑眚关联的人。 京城这种地方,不缺贪官污吏,不缺奸猾之辈,更不缺聪明人。但正是因为都聪明,反而人人缄默了。 开玩笑,妖龙的传闻一听就不对劲,天子受命于天,这是礼法的根本,现在说皇长子的出身有问题,是从根子上质疑他为储君的合法性和合理性。 不得不说,最初大家听到这说法,都要忍不住赞一句“刁钻”。 皇帝藏起了彤史,皇长子又是在乾阳宫出生的,太监、女官、命妇、妃嫔,众目睽睽之下,很难编出“狸猫换太子”的异闻。 不能说这辈子有问题,就说上辈子有问题。 但很快,众人就意识到情况没那么简单。 京城竟出现了妖物! 夏朝建立的根基,就是承天之命,替代暴虐的元朝,以此彰显正统性。 “天命”虚无缥缈,却又至关重要。 在立储之际,忽然爆出这样的灾祸,不仅让人疑惑皇长子是否真的有问题,甚至难免质疑在位的皇帝,是不是下达了什么违背天理的政令。 事态严重了。 于是,大家更不愿意当出头鸟,去和皇帝说这件事。 太敏感了。 你说你是好心提醒皇帝,怎么证明呢?说不定就是在反对立皇长子为储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算了吧。 可隐瞒仅仅是对皇帝一个人的,官员们彼此并不需要讳莫如深,反而会似是而非地讨论。 阁下可曾听闻…… 确有其事,人心惶惶啊。 英雄所见略同,此事定不简单。 你是说—— 隐秘的交流并不曾阻碍消息的流传,相反,当每个人都用神秘的口气交谈,消息会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传播,乃至引爆。 过了七夕,中元将近,迷信活动到达顶峰。寺庙、道观、集市、法场……只要有类似的活动,就会有人谈论这事。 此时,所有人都将妖龙和黑眚联系在了一起。 传闻不断演变、加工、传播,终于变成了全新的样子。 ——皇长子乃妖龙之身,这次的黑眚就是他带来的。 御史坐不住了。 别人沉默情有可原,御史不说可就是渎职。 边御史就在谢玄英的暗示下,写了封奏疏递上去,没提皇长子,就说京城异闻频现,百姓人心惶惶,请巡城御史与五城兵马司调查,以安定民心。 合情合理,规规矩矩,非常安全的内容。 皇帝彼时还没留意,翻到奏疏随口问了句:“中元将近,又有鬼怪害人?” 石太监弯腰:“说是……黑眚。” 他迟疑一刹的语气,被皇帝捕捉到了。他抬首,分明见这太监神色有异,心知必定有鬼,呵斥道:“说清楚,怎么回事?” 石太监将传闻说了,不等皇帝开口,立马下跪请罪:“奴婢只知市井中有妖物伤人,未曾料到以讹传讹,竟有如此大逆不道之说,奴婢该死!” 皇帝脸色铁青,压根没理会他的自辩。 要说他心里,对皇长子在地动当天出生的事,一点芥蒂也没有,那是谎话。但问题是,恭妃是在地动后发动的,按照程丹若的说法,是受惊才提前生产,而地动是在他祈雨的时候,突然发生的…… 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皇帝不仅怀疑皇长子,也有点怀疑自己。 可比起自己有问题,还是别人有问题,更容易让人接受。 他目前就产生了这样矛盾的心态。 莫非,真的是皇长子有问题,乃黑龙投生?他短暂地生出心魔,但又立即被自己否认了。 不,不可能,定是有人妖言惑众,意图不轨。 “叫段春熙过来,还有伍乘。”他语气转冷,“朕倒是要看看,是谁在捣鬼。” 段春熙和巡城御史伍乘相继受召前来。 皇帝的命令很简单,查,仔细查,查清楚妖龙的说法是谁传出来的,查明白黑眚是怎么回事。 事关重大,由锦衣卫主理,五城兵马司协助,各衙门都要予以配合。 但是,“不可声张,不可使民心惶惶,”皇帝慎重嘱咐,“慎之,密之。” 段春熙知道非同小可,跪下磕头:“臣明白。” “去吧。”皇帝疲惫地合眼,鬓边白发斑斑点点,已露老态。 段春熙垂首告退。 他琢磨了下这事怎么办,黑眚一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要查明白,需要审问的人不在少数,不可能暗中进行。 但皇帝的心里有顾忌,不想皇长子被提到,个中分寸就需要特别把握了。 他沉默一路,到宫门才开口:“这事——” 伍御史道:“都督请吩咐。” “妖人做法,惑乱京师,以至民心不闻,百姓难安。”段春熙斟酌道,“你我须竭尽全力,将妖人逮捕归案。” 巡城御史有管理京师治安之责,五城兵马司就是由他统筹,平日缉捕盗匪,核验死伤,干的就是城管和警察的活儿。 这次的事情起于百姓,顺天府的人手是干不过来的,非五城兵马司不可。 伍御史也未推脱:“下官立即遣人去办。” 段春熙问:“你预备从何着手?” 伍御史不傻,谨慎地说:“谣言四起,还是要尽快逮捕煽动民心之辈,以堵悠悠众口。” 段春熙摇头:“错了。” 伍御史挑眉道:“何错之有?” 段春熙心里暗骂文官清傲,面上却平静道:“大肆逮捕百姓,无疑雪上加霜。先缉捕游方野僧、道士和江湖术士,同时查封茶楼酒肆、勾栏曲园,将杂戏说书人尽数羁押。” 他看了伍御史一眼,“若有人问,就说妖人做法,我等是在缉拿妖党。” 伍御史腹中暗道锦衣卫狠辣,脸上却表示赞同:“也罢,就这样吧。” 他不负责具体事项,直接叫来五城兵马司的五个指挥,将事情吩咐下去,就按照段春熙说的办。 五城兵马司中东南西北一共五个,可以理解为五个派出所,一个管两坊,坊就是街道。 他们接收到命令,得知锦衣卫主理,明白非同小可,不敢敷衍,连忙召集司中的差役胥吏,让他们到街上抓人。 有名有姓的道观寺庙不好随意上门抓人,街上的野僧野道就无所谓了。 朝廷规定,出家人需要度牒,可僧、道录司下发的度牒不多,大部分出家人其实是没有证件的。 掏不出证件,如狼似虎的差役哪会放过,立马押走,关进大牢审问。 他们一路沿街抓人,声势浩大,立马惹来百姓的指指点点。 “怎么回事?” “犯什么事了?” “人家不过喝杯茶,为何抓人?他是什么通缉要饭不成?” 差役们就按照上头人说的,大声威胁:“我等捉拿妖党!你为他说话,难道也是妖党不成?” 路人马上不说话了。 类似的场景持续了两天,可僧人道士能有什么油水?抓了几十个也没压榨出多少钱财。 自然而然的,轮到茶楼酒肆倒霉了。 天才刚亮,一队队差役凶神恶煞地冲进茶楼,推开塞钱的掌柜,凶恶地说:“都抓起来,一个都不许跑。” 众人哗然,纷纷抗议:“这是做什么?” “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了?” “这是犯了什么罪,不分青红皂白就抓人?” “我等是客人,关我们什么事?” 差役冷笑,耀武扬威:“捉拿妖党!谁敢反抗?通通抓起来!” 开茶楼酒肆的都是本地人,有家有业,怎肯束手就擒?或是搬出后台,或是塞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总之就是不能查封,更没道理抓人。 差役也不是真的想抓人。 妖党什么东西?关他们什么事? 既然塞了钱,又是哪位大人的亲戚门人,当然高抬贵手,没有查封,要是塞的银子够多,还奉送个消息。 “京城不是黑眚作怪?这是妖人做法,我们已经捉拿了多个妖僧、妖道,算你识相,不妨告诉你,破财消灾,敢反抗的……呵,知不知道谁在查这事?那可是锦衣卫!” 一番威胁恫吓,顺利地又拿到个沉甸甸的荷包。 五城兵马司的人都捞了个大的。 但事情结束了吗?显然没有。 锦衣卫也在抓人。 他们把所有声称遇见妖气的人家都查访了一遍,首先和大夫确认,有没有真的生病,有,就上门“请”人去衙门问话,把事情前后都交代一遍。 天子脚下,只要肯砸人力,调查这些事还是不难的。 锦衣卫很快寻到了死了闲汉的地主家,抓了地主和婢女。 地主吓得要死,这可是锦衣卫!问什么说什么。 运气不错,他们立马问出了一件事——黑眚的说法,正是从地主请的道士口中传出来的。 地主说:“这两人是我在茶馆里碰见的,当时他们俩给人算命,看着挺准,我以为他们很有本事,想着家里刚好遇到件晦气事,就请了他们到家里作法。” 茶楼和客栈的老板伙计佐证了地主的说法,这一僧一道刚到京城不久,因没有度牒,不好挂单,就聚居在客栈,因此得以相识。 锦衣卫调查得知,僧人叫大观,四十岁,自称是安徽某寺庙的僧人,父母妻儿都过世了,孤苦伶仃,这才出家为僧。 因路上不慎弄丢了度牒,无法挂单,只好一边化缘一边修行,主要业务是替人念经,尤其是遇见白事,上门了主人多半不会驱赶。 他就糊弄糊弄念念经,说说好话,就能混口饭吃。 道人叫无怨,十八岁,四川人,家里穷吃不起饭,就把他舍给了一个老道人当徒弟。老道人带他游街串巷,既给人算命,也帮人治病,就是没有编制。 前些年,老道人死了,无怨就打算去北方看看,因此上京。 比起业务不熟练,驱邪只知道黑狗血和念经的大观,无怨“专业”很多。 是他说这种情况是“黑眚”。 “老道在四川湖南一带,也见过类似的事,多是半夜在水边行走,忽闻妖风扫过周身,当时骤惊,驱却驱不走,抓也抓不到,第二天浑身红肿,痛不可言。我们都说这是水里的妖物作祟,人挡了他的道,他自然要伤你。” 道士振振有词,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错。 可惜,别人不这么想。:,,. 章节目录 523. 妖魅诡 由下而上的恐惧 闲汉死亡的始末,顺天府已经调查得清清楚楚,地主作为本地人,街坊邻居证实他不曾与可疑人员来往过,得以释放。 当然,他被家里人抬出监牢时,血肉模糊,什么没有一块好皮肤,回到家更是发了几天的烧,病了大半年,为吃药又不得不卖田卖奴仆,最后家道中落,就是后话了。 彼时,无人在意他的命运,能喘气走出锦衣卫的大门就该烧高香了。 僧人大观和道人无怨就没有这样好的运气。 他们俩是从南方来的,又没有度牒,属于流窜街头的不安定分子,锦衣卫没有吝啬手段,好好拷问了一番。 没过多久,他们就得到了全新的供词。 僧人大观承认,自己在路上听人说起有个孩子落水身亡,便编造了一个妖龙吃人的传闻,以制造恐慌,好让人请他上船,免费蹭一路食宿。 而道人无怨则表示,关于黑眚的说法,其实是有人指使他这么说的,那人长什么样不知道,哦,不对,那也是一个道士,须发皆白,很有道行的样子。他不认识对方,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来的,只是收钱办事……收了多少钱,呃,三两,不不,三十两银子! 此时,京城内被抓捕的野僧野道,已经有几十人之多,还有大量僧道提前听见风声,连夜逃离,或是藏于寺庙,惶惶不安。 锦衣卫提审了被抓捕的僧道,严加审讯。 僧道这个群体,本就是十分复杂的。 其中既有家中贫寒,被迫出家,与乞丐无异的乞僧,也有说是出家,其实只是无产无业的社会闲散人员,抑或是假借僧道之名,搞迷信活动乃至犯罪活动的犯罪分子。 比如有一个四十多岁的淫僧,声称自己有生子的秘方,奸-污数个妇女。一路走来未曾失手,却没抗住锦衣卫的审问,招了。 一个会招魂的道人,擅长变戏法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再用迷药把他们迷倒,拐走做成傀儡,要么跟着自己坑蒙拐骗,要么卖给人牙子,或是需要童男童女不知道干什么的恶人。 卖假药的、骗人钱财的、蹭吃蹭喝的……数不胜数。 只有极个别是真正的出家人,虽然没有度牒,但也守戒律,平日靠化缘为生,十分老实。 但此时,他们并不能因为自己的清白而幸免于难,反而被卷入洪流,粗暴简单地被盖棺定罪。 审问出结果之后,段春熙叫来伍御史和顺天府,让他们公布妖人的恶行。 欺男骗女,迷惑良善,作法为恶,煽动人心。 总之,就是这群人一边搞邪术,一边传播谣言制造恐慌。黑眚是他们干的,传播也是他们在说,目的就是挑起事端为恶。 平心而论,段春熙对皇帝的心思,揣摩得不可谓不到位,对事情的发展,把握得不可谓不精准。 假如这只是一场有心人挑唆的谣言,在切断了源头(僧道),阻断了传播场所(茶馆酒肆)后,应该会慢慢消弭。 但问题是,“黑眚”真的被消灭了吗? 没有。 七月十五到了。 黑眚袭人的事件,并未随着妖人落网而减少,反而逐渐增多。 - 锦衣卫大肆逮捕僧道的恐慌,在京城中下层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可隔着一道正阳门,内城受到的波及可谓微乎其微。 像程丹若,作为大夏现今的顶级命妇,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波澜。 还是姜元文告诉了她这事,且主要原因也不是因为僧道,而是印刷《白素贞》的书坊,建议新回目等一等再出。 最近人们对妖怪十分反感,虽然白素贞是有情有义的好妖怪,却也无法掩盖她会法术的事实。 近些时日,百姓对妖术可谓谈之色变,还是过了风头才出版比较安全。 姜元文十分郁闷,对程丹若道:“百姓愚不可及!” 程丹若没接话,底层百姓愚昧吗?愚昧的,可愚昧是什么造成的,却是一个复杂的社会议题。 她只是道:“那就再等等吧,或者姜先生愿意写点别的?” 姜元文立即道:“我可不写艳情淫文。” 程丹若表示可惜。 金仕达跟着金爱去了贵州,算是接替玛瑙主管生民药行,她在京城又招募了一些秀才文人,大肆侵占小说市场。 如今,故事核心已经不再局限于抨击裹脚,还会写花柳病。艳情故事中,得病的□□总能得到高人救治,或是出家,或是收养孤儿,平安终老,嫖客永远都会遭到报应,妻妾偷情,儿孙得病,家财败落干净,最后某个冬夜冻死街头。 临终忏悔,我自诩风流多情,却没有给她们一个好归宿,反而传了一身病,我惭愧,我有罪,我活该。 三流小说对文笔的要求不高,多点艳遇,少许猎奇,加点鬼怪,基本就成了。 虽然不符合主流价值观,但大家都是冲什么看的,心里有数,没那么苛责。再说了,市井阶层对礼教本就没那么在意。 程丹若看过不少土著写的小说,都很大胆。 言归正传。 中元前,黑眚的作祟范围还在外城,但过了中元,内城也逐渐受到了影响。 妖物作祟,不管你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就该一视同仁。 第一桩事情发生在刑部侍郎家里,就是谢四奶奶魏氏的娘家。 魏老爷子四十岁才中进士,从按察使做起,一直到回京入刑部,始终在司法领域深耕,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 他见过大大小小的案子不在少数,算是极有经验的老人家。 事情就发生在七月二十一日,遇袭的是家中门房。 他自称晚上守夜,忽然听见有人“咚咚咚”敲门,深更半夜的,谁敢开门,谁会上门?老门房吓得要死,不敢应声。 好在见无人应答,怪声不久后远去,他大着胆子,提灯到外面查看,却见街上空空荡荡,哪有人的踪迹? 老门房心知不对,立即闩好门,闷头睡觉,唯恐被魇了去。 一觉睡到天亮,被换班的奴仆叫醒,还以为逃过一劫,谁想已经满身丘疹,仿佛被鞭挞过。 魏侍郎查过无数案子,得知家里人遇袭,立马叫过来询问,什么时候,怎么发生的,看见了什么。 门房是他家里的老仆,知根知底,没有说谎的道理,他承认自己偷喝了点酒,但发誓自己绝对没有昏头,确实什么人影都没看见。 魏侍郎轮着审问了家里其他仆役,无人听见奇怪的动静,勘察门房附近,也没有发现任何脚印、粉末、绳索等戏法道具。 换言之,确实不见人,却有人得了病! 这不是妖是什么? 消息传出,原本还没怎么重视的各部高官也震惊了。 原以为是市井传闻,江湖术士的把戏,怎么他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也不能幸免?魏家人心惶惶,立马请了高僧高道作法驱邪。 但这只是开始。 内城中陆续有人家出现类似的事,虽说不过奴仆妾室,可毕竟是达官显贵身边的人,谁知道妖物会不会突然袭击他们? 大家一边求助于寺庙道观,变着法念经求符,一边要求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尽快缉拿作乱的妖人,还京城太平。 五城兵马司头大如斗,顺天府的牢狱人满为患,锦衣卫天天加班。 被抓的人更多了,这回,有名有姓的寺院都不能幸免。 南方来的和尚道士是重点关注对象,基本上被抓就会被上刑。 锦衣卫审出了更多的东西。 比如,江南早有传闻,说什么“黑龙现,天地动,灾祸频,世难安”的歌谣。 皇帝震怒又恐慌。 怒在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江南各地竟然无一人通报,慌在皇城之中,也有太监出现了类似的症状。 宫人终于也听说了皇长子的妖龙身份。 田恭妃大怒,立即将嚼舌的宫人送进了宫正司。 潘宫正自然严厉地处罚了宫女,可人的惶恐是这么容易被掸压的吗?越是讳莫如深,越让人觉得确有其事。 贵妃安抚了田恭妃,说是妖言惑众,然而,娴嫔却已怀有身孕为由,拒绝再见这个表姐。 连表妹都信了,谁还能不信? 霎时间,要求立皇长子为太子的声音,消失了。 田恭妃病倒了。 皇长子被皇帝打包,又送回了谢家。 程丹若:“……” - 在上帝视角下,故事是连贯的,可在当事人眼中,整件事简直莫名其妙。 程丹若的印象是这样的: 红参回事,提到花婶“撞鬼”生病——多人生病,疑似传染病——市井传出谣言,锦衣卫查案——说是妖人作法为恶,开始抓捕和尚道士——出现相似病例,传播进内城——所有人都开始相信皇长子是妖龙投胎。 这对一个现代人来说,仿佛天书一样离谱。 出现不明病例,不是该让太医院诊断吗?谣言归谣言,病例归病例,分开查不就好了?如果僧道是谣言的传播者,为什么逮捕之后,反而愈演愈烈了? 她有太多的不理解。 但谢玄英说:“既然还有人中招,证明还有妖人在逃,妖首多半还在外潜逃。” 程丹若疑惑极了:“你也信这个病是妖术所致吗?” “为何不信?”他认真道,“若说是疫病,犯病者遍布城内外,素无往来,且与其他疫病不同,非一人传一家。如今却是无影无踪,高门密室不能幸免,若非妖术,实在太匪夷所思。” 程丹若微蹙眉梢。 她意识到了一件被自己忽视的事:现代人接受的教育是唯物的,发生任何离奇诡诞的事,马上就会寻找一个科学的解释。 哪怕是伪科学,也是建立在所谓的科学知识之上的,举个简单的例子,世界未解之谜,人们不再相信是鬼怪,而是相信史前文明、外星人文明、超能力。 古代人的认知呢? 他们的一切知识都是建立在唯心上的。 君权神授是这个国家的根基之一,皇帝是天子,才有掌管国家的正统性。祭祀天地神明,是官方机构——礼部的职责。 人们发自内心地认可朝廷与神灵的关系,而朝廷也在维护这一点。 无生教为什么能作乱? 因为白明月作为无生老母,同样拥有了与神灵交流的权力。 既然百姓相信神明的力量,那么,对无法解释的灾祸,自然会相信是妖术,因此动摇皇长子作为储君的合理性与合法性。 “如果这个病一直不好……”她以眼神示意。 谢玄英点点头:“殿下危矣!”:,,. 章节目录 524. 普通人 小人物的命运(145w营养液…… 妖术带来的恐慌无孔不入。 仅仅过去两个月,皇长子身边的保姆团队已经变了面孔。奶娘不再软中带硬,话中带刺,客气又谦卑地表示:“恭妃娘娘病了,无暇管教皇长子,又要请夫人多费心了。” 程丹若什么多没说,平静道:“地方收拾好了,还是老样子,你们带皇长子过去就是。” 皇长子在奶娘怀里趴着,眼珠子乱转,小嘴微微扁起,似乎有些想哭。 他已经认人了,能分清“娘”和“姨”不是一个人,娘对他更好,姨……姨不喜欢,但他也习惯了时不时离开母亲,来到姨姨身边。 既然不是陌生人,倒也没有那么想哭。 他拳打脚踢,示意奶娘放他下来,他要自己走去别的地方。 奶娘不肯松开怀抱。 “夫人,殿下他……”奶娘一脸为难。 程丹若道:“送他回屋吧,最近天太热,不要让他出屋子,屋里里里外外都要守好,花园也不能去了,蚊虫多,被叮一口可得哭。” 奶娘心里不安,她贴身照顾皇长子,自然知道他不会变成妖龙,一口把看不顺眼的人吞吃掉。 但陛下是天子,皇子本就是龙子,本就是有些来历的,假如他不高兴,谁知道会不会让自己倒霉减寿? 这种法力的事啊,说不清楚。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精明。奶娘抱起皇长子,告诉他:“殿下听姨母的话,我们回屋去。” 皇长子顿时不满:“姨坏!” 程丹若没理他。 而奶娘祸水东引成功,立马抱了他走。 程丹若叫来管事,吩咐他们清理花园,并把门锁了,再去买点冰备着,小孩子冷不得热不得,万事皆要小心。 处理完鸡毛蒜皮的琐事,她没有留家里坐镇,反而出门了。 她直接找上了段春熙,要求见见病人,为他们做个诊断。 段春熙有些意外。 妖术诡诞,人人避之不及,上门说愿意驱邪的,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就是浑水摸鱼的,怎么宁国夫人也要凑热闹。 可她既然想掺和,段春熙也没有赶人的道理,同意了她的请求。 他亲自将人带到诏狱,提了生病的人。 因出现症状的时间不同,她得以见到了多个阶段的病症。 两天前遇袭的人身上,伤处遍布红色丘疹,像是鞭挞过的痕迹,长条状,有许多颗粒。 四五天左右则已经变成脓包,抓挠后一片糜烂,病人自称头疼又头晕,好像魂灵受创,明明是外伤,却好像将死之人,奄奄一息了。 十几天的身上伤口已经愈合,留下一道道深色疤痕,只是人看着也不大好,浑浑噩噩的,还说能听见有人在夜里呼喊他的名字,犹如勾魂。 程丹若没理会他们的说法,反倒耐心在太阳底下,用放大镜仔细观察。 毫无疑问,这是皮炎。 问题就是什么皮炎。 湿疹?似乎没有这么条带样的状态。 过敏性皮炎?不像,如魏侍郎家的老仆,已经京城待了十几年,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事,且这么多人因为同一种东西过敏的概率不高。 钩虫皮炎吗?也不像,钩虫多在粪便里,赤脚在地上踩的农民最易得,这次发病的人却不分老少,无论贵贱。 接触性皮炎呢?这和过敏性皮炎相似,都是接触了什么东西导致的,区别在于接触性是直接损害皮肤,而过敏是因为免疫机制。 也不像。 奇怪,太奇怪了。 此前考虑到病患分布松散,没有直接联系,也不是直接传染,但附近都有水,她怀疑是虫咬皮炎。 但患处没有明显的伤口,红疹都是成片的,也没发现毒针刺嵌在皮肉里,看着就像是鞭子抽过留下的索状痕迹。 这又不像是某种昆虫的蛰咬导致的了。 “太医看过没有?”她问,“怎么说?” “都说是热毒蕴结证。”段春熙道,“有的说是风邪,有的说是谷痒症,治倒是好治,马齿苋捣烂敷伤口,或是颠倒散洗剂,都有效用。” “谷痒症?”程丹若沉吟思索。 谷痒症也叫草痒症,说的就是螨虫皮炎,因为螨虫寄生于草谷之中,接触的人多浑身奇痒得名。 这种猜测也有道理,螨虫很小,不一定能寻见伤口,或许,导致皮炎的罪魁祸首是寄生虫? 她拿棉签沾了点皮损的黏液,准备回去拿显微镜看看。 ——结果可以预料,又花又乱,什么都分不清。 程丹若又把各病患的资料收集成册,按照性别、年龄、身份分类,试图寻出蛛丝马迹。 这份工作繁琐又无趣,进展缓慢。 与之相反的是人们对抵抗妖术的决心,堪称井喷。 短短几天,京城内外,无论高门大户还是小老百姓家里,都挂起了辟邪符。 这真的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讲究点的是从寺院里请来的神像,贴在门口当结界,门窗再贴点符箓,也有拿黑狗血泼大门的,穷人家什么都没有,就去借个小朋友,在门口撒尿,童子尿辟邪法。 假如仅仅如此,或许只是一场大型的迷信活动。 可事实上,人一旦恐慌起来,就会造成无法预知的可怕后果。 生病的人越来越多了。 此前遇妖的人至少得了皮炎,之后说遇见妖物的人,生的病千奇百怪。 “我在路上走,忽然觉得有风吹过,我浑身发冷,一点意识都没有,再醒过来就在郊外了!” “老子在相好家里睡觉,半梦半醒发现在天上飘,他妈吓得我一泡尿醒了,头重脚轻,躺了三天才醒。” “隔壁家小子被妖龙吃了你可知道?他人在家里躺着,魂已经没了。” “巷底的小寡妇被妖龙魇住了,拿刀砍人呢。” 几乎每个人身边,都出现了这样或那样遇妖的事件,因此,对官府的不满日益增加。 你们不是在抓捕妖党吗? 为什么抓了这么多人,却还是有人生病? 为什么妖物四起,惑乱百姓,是不是朝廷失德了? 这样的指控实在太严重,皇帝震怒,痛骂段春熙半个时辰,勒令他不计代价抓捕妖首。 至此,锦衣卫开始挨家挨户搜寻妖人。 百姓们既害怕他们,又因为恐惧,亦然加入其中。 他们纷纷举报身边的可疑分子,外来的乞讨者、流窜的江湖郎中、游方和尚、西南的夷人、藏污纳垢的庙院……当然,也包括走街串巷的三姑六婆。 熊婆子死了。 熊婆子是谁? 她是城南的药婆,医学水平仅限于抓草木灰止血,念经招小孩的魂,卖点包生儿子的秘方。 虽然水平很差,医术等于没有,却是老百姓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类人。 她也有真正的好手艺,擅长按摩,能说会道,经常给后宅女子说些因果报应的佛家故事,一半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一半是自己编的。 后院生活苦闷无趣,很多人都愿意和她说说话,不图别的,解解闷也好。 这次的起始,与往常并无不同。 一户人家的小妾想生儿子,她身边的仆妇就推荐了熊婆子,小妾撒娇,说想请道生子符。 男人可有可无地应了,她便请来熊婆子,问她要生子的秘方。熊婆子拍胸脯保证必生儿子,给她寻来一副药方,大抵是什么公鸡冠、童子尿、鱼卵泡之类的奇奇怪怪的东西。 小妾欢天喜地,刚吃下一副,主母的儿子病了,无缘无故课堂上昏倒,怎么都醒不过来。 主母焦急万分,立马请大夫请道士,可依旧没用,此时,下人回禀了小妾寻熊婆子的事,还说血淋淋的,看着就不是好东西。 主母大怒,立马捆了小妾,派人诱骗熊婆子上门,一块儿捆了。 他们从熊婆子身上搜出朱砂、符纸、狗血之类的厌胜之物,坐实了小妾和药婆串通害人。 主母往男主人跟前一告,男主人心知不好,现在到处都在抓妖人,自家怎么能沾上这些事?遂指使下人将小妾和熊婆子一块儿打死。 报到官府,就说小妾与贼人私通,偷窃家中财物,被发现后失手打死。 官府对这种情况,既不会深究也不会重判,让主家赔钱了事。 熊婆子就这样死了。 虽然她平日里也怜贫惜弱,到乡下去听说谁家过不下去要卖女儿,总会帮忙找一户好人家。 虽然她在冬天街头捡了两个弃婴,一口粥一口汤,把两个小孩儿养大,也不嫌弃他们身有残疾。 虽然她得知红参等人的医术好,时常帮不能出门的妇人传话,胡乱治好过几个病人。 虽然……可谁在乎呢? 她是妖人,行妖术,打死活该。 甚至没过多久,锦衣卫听说此事,将她两个残疾的孙儿带走了,试图问出是谁在指使熊婆子,教她这等妖术。 两个孙儿一个七岁一个九岁,还是不知事的年纪,问了半天才说,姥姥经常去针线铺子,里面是卖药的。 锦衣卫迅速锁定了红参等人所在的医馆。 然后……暂时没抓。 他们调查程丹若的妇产手段时,盯过这家医馆,很清楚底细。 红参等人被抓不到半天就放回来了。可她不敢大意,立马关店,寻程丹若回禀事情原委。 程丹若还在看病历,闻言大惊:“打死人了?就这么打死了?” 红参道:“搜出符纸之物,百口也难辩。” 程丹若拧眉。 她原想着,找出病源就好了,只好病能看好,谣言不攻自破。 可外城的百姓惶恐至此,实在不是讲道理能掰扯明白的。 “我知道了,歇业两日再说。”她点点头,打发了惴惴不安红参,独自坐在檐下思考。 夜色来袭,鬼影渐深。 谢玄英回家,见到她独坐思索,不由讶然:“想什么这么出神?” “你吃过了吗?”她不答反问。 他道:“同人喝茶吃了两口点心。” “那就吃饭吧。”她催促,“咱们快点吃,不早了。” “怎了?有什么急事?”他关切道。 程丹若道:“我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今晚咱们捉妖去吧。” 谢玄英:“?”:,,. 章节目录 525. 捉妖记 殃及池鱼 二更不到,街上便已寂静无声。 七月底,夜空的月光也黯然失色,浅浅漠漠的一弯月亮,冷冰冰地照亮道路。 内城不是衙门就是达官显贵的府邸,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灯笼,每隔一段距离还能看见路灯。长长的竹竿下悬挂的两盏灯笼,潜伏在夜色中,好似烛龙的眼,静悄悄的注视着行人。 此时,最难受的莫过于五城兵马司的巡逻队伍了。 郑百户,确切地说,现在是郑指挥,北兵马司的负责人,今天就带着手下在街上巡逻。 五城兵马司不缺差役,可妖风妖龙的事闹得人心惶惶,半月巡查下来,有的人病了,有的人莫名其妙平地摔破头,还有人恶心呕吐,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 兵马司内部的惶恐不比百姓少,请假缺席的多不胜数,没奈何,他只能亲自带人巡查。 夜深人静,街上却并非寂然无声,总有这样或那样的响动。猫在叫,谁在哭,老鼠吱吱窜过墙根,屋檐怪鸟倏忽飞过,树梢竹叶摇晃,如同波涛起伏。 怪音很多。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 郑指挥心中一凛,此时虽未宵禁,可在内城,这个点儿了,谁还在外头行走,莫非出了事。 他立即抬首,盯着前方的人影。 烛火徐徐靠近,勾勒出他熟悉的一对男女。 “谢侍郎,宁国夫人?”郑指挥惊讶地看着他们,“您二位……” 大半夜不睡觉,遛弯呢? 谢玄英颔首,对旧部表现出适当的亲近:“许久不见,这两日你们也辛苦了。” 程丹若则说:“夏夜无事,听说妖风总在夜里出没,我想碰碰运气。” 郑指挥差点没理解她的意思:“运气?” “我想试试能不能抓到那个妖怪。”程丹若道,“鬼无形,妖有形,既然有形,当然可以抓,不是吗?” 郑指挥:“……您真有胆魄。” “闲着无事罢了。”程丹若笑道,“说起来,你们在城中巡逻多日,可曾见过这妖怪?” 郑指挥面露迟疑之色。 程丹若道:“莫非只闻其声,未闻其人?” 郑指挥点点头,道:“前两日我们曾听见一阵怪风呜咽,可追上去的时候已经消失不见,彼时路上无人,倒也没有碰见谁受伤。” “既然见过就好办了。”程丹若忖度道,“反正我们也是瞎走,就同你们一块儿巡逻吧,你说呢?” 她看向谢玄英。 谢玄英不置可否:“随你。”说得他好像能拒绝似的。 程丹若便就此与巡逻队伍会合,跟着他们慢慢走。 春可乐鲜少在夜间出门,对什么都很好奇,东张西望地慢慢溜达。 夏夜清凉而寂静,不冷也不热,风微微湿润,带有江南气息。更夫两人一组,沿街穿行,不断报时。 路灯的烛火周围聚集大量飞蛾,一片片交叠在一起,某些角度像一张鬼脸,更添数分鬼魅。 程丹若发现,差役们都有点过度紧张,小小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四下环顾不止,疑神疑鬼。 但她跟着看,却什么都没看见,又小声问谢玄英:“你瞧出什么古怪没有?” 他瞥她,其实觉得哪里都挺古怪的,反问她:“你呢?” “我什么都没发现。”她四顾,没看到什么怪风、怪影、怪声,倒是瞧见不少动物,大部分都是城市人很陌生的品种。 “晚上比我想得热闹。” 到古代以后,她鲜少有夜里出门的经历,若有必是急事,哪有功夫看周围,今天竟然是头一回半夜在外头溜达,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两人就这样沿着北大街走了一半,郑指挥要绕路返回了,双方就此分开。 程丹若等人继续往南走,到正阳门后,从南大街返回。 此时已三更,夜更幽深,万籁俱寂。 护卫在前方提灯开道,路灯随着风摇来摆去,牵动下方的光影。 云层浅抹夜空,月光疏朗,高门大户的屋檐门庭自有端庄大气的美。 程丹若短暂地遗忘了目的,不由道:“今晚月色很美。” 谢玄英原是有些紧张,可被她这么一打岔,倒也浑然忘了忌讳。 是啊,他们夫妻忙碌终年,久不曾这般闲适漫步,欣赏月色。今夜街头无人,独他们夫妻,好似天地间也唯有他们彼此。 地上的影子交织错落,时而融为一体。 “嗯,夜色很美。”他倏地放松了下来,去握她垂落的手。 程丹若感受到他掌心的温暖,微微勾起唇角:“可惜,只见月色不见妖气。” 谢玄英思忖道:“别是见了你跑了?” 程丹若:“……你当我白素贞?” 姜元文写的剧情已经到了鼠疫:临安城出现疾病,白素贞以为是鼠妖作乱,与小青一起捉住了鼠妖,从而引出老鼠传播疾病,需要灭鼠的知识点。 故事里,白素贞修炼一千五百年,小青五百年,鼠妖大概是八百年,自知不敌两姐妹,闻风便逃,双方追逃就像猫抓老鼠……尤其蛇是吃老鼠的,就更刺激了。 谢玄英顾左言他:“这妖怪也不知道多少年道行。” 她翻了个白眼。 然而,不知道是运气不好,还是装神弄鬼的人避开了她,直到返回家中,他们都没碰见异常。 白忙活。 程丹若郁闷得吃了顿夜宵,方才洗漱歇下。 六点多点,天已大亮,谢玄英艰难地撑开眼睑,准备起床上班,却被她一把搂住脖颈。 他伸手抚住她的手臂,温热柔软的肌肤像是奶油一样:“我该起了。” 程丹若不肯松:“三点才睡,不许起。” 谢玄英犹豫片时,决定听她的,反正衙门最近也无事,全京城,不,大夏目前最大的麻烦,就是妖术。 他复又躺下,安安心心地拥着她睡回笼觉。 她把脑袋移到他的胸膛,转眼又盹入梦。 蝉鸣聒噪,夏日昼长。 这一觉补足,也不过十点多钟。 夫妻俩相继洗漱,谢玄英吃过午饭去衙门点卯,程丹若则到东院看孩子。 皇长子正午睡,窝在榻上像一只小狗,比醒着的时候多了几分乖巧。 程丹若陪坐了一刻钟,问过奶娘吃用睡拉的问题,一切正常。 她回去做自己的事。 傍晚谢玄英下班回来,两人用过晚膳,读一会儿书,继续出门捉妖。 无果。 第三日重复以上。 依旧无果。 连装神弄鬼的人都没遇到。 程丹若绷不住了。 假的都没碰见一次,运气这么差的吗? - 程丹若捉妖无果,宫内却因妖术的传闻而暗流汹涌。 自从田恭妃独居一宫后,承华宫的重要性就沦落到第三位了。虽说何娴嫔身怀六甲,可就算是儿子,次子也终究是次子。 第一个男孩金贵,第二个就有点像备胎了。 重视还是重视的,可待遇比曾经就要差一截。 上回,何娴嫔可是亲身经历了特殊,宫里什么东西她都是独一份,有时候,贵妃吃不到的,承华宫都有。 宫人进出反复核验,六局一司送来的东西,必是由女官亲自检查过送来,确保没有任何问题。 这回却没有了。 好东西头一份送到清宁宫和光明殿,然后是田恭妃和贵妃,之后才轮到她。 何娴嫔不是个爱掐尖的人,用度方面,特等和一等的差距并不大。她出身小门小户,父亲不过是裱糊匠,没那么多的讲究。 令她心惊肉跳的是,妖龙传闻一出,跑到承华宫献殷勤的人又多了。 大家明里暗里都在议论,说皇长子遭天厌,不堪为储君,还是要立皇次子。今年风调雨顺,可不比二十八年,又是干旱又是地动,怎么都不像祥瑞。 何娴嫔越听越害怕。 既怕田恭妃信了,为皇长子害了她的孩子,又怕皇帝信了,以为是她在背后推波助澜。 因此这日,皇帝摆驾承华宫,才说了两句话,她就忍不住跪下陈情。 “陛下,臣妾天幸能怀上皇嗣,无论男女,感恩戴德。如今宫闱谣言四起,离间臣妾与恭妃的姊妹之情,更是在拿臣妾腹中孩子做筏子。” 何娴嫔眼圈微红,梨花带雨,“臣妾绝无妄想,还望陛下明鉴。” 爱妃哭得这么凄惨,皇帝难免心软,亲手扶起她,宽慰道:“你还怀着身子,别哭坏了。” 又道,“朕知道此事与你无关,都是小人在嚼舌根。” 娴嫔性子柔弱,不爱与人争,先前他出尔反尔,没有把大郎抱给她,她也只是哭泣半夜,恳请他不要计较何家失态,与恭妃依旧往来,并无龃龉。 妖龙一案闹得沸沸扬扬,绝不是后宫女子能做到的。 他知道背后必有人暗中操纵,将一桩邪祟作案的事情按在了大郎头上,可民众愚昧,信了这等传言。 “朕已命人搜捕奸贼,爱妃无需多虑。”皇帝再三安慰,“你身子渐重,还是少操心这些。” 何娴嫔含泪叩首:“多谢陛下。” 皇帝陪她吃了顿饭,这才去贵妃宫里,嘱咐她清肃宫闱。 “妖言惑众,扰乱人心者,尽杀之。”帝王平静地下达了谕令。 贵妃静默了一瞬,似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 皇帝愿意让她动手,就是这二十多年的情分了,她保不全其他人,只求保全景阳宫。 遂垂眸应下:“谨遵圣谕。” 一场血腥的清查开始了。 宫廷几万人,谁没有听说过妖龙的传闻,谁没有私底下与人讨论过此事?可东厂和宫正司不问情由,只要被抓到议论此事,或是有三人以上检举某人宣扬过,便直接定罪。 皇帝说,尽杀之,那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潘宫正入宫几十年,也算见多识广,却也从未见过死这么多人。 杀都杀不过来。 宫中不许见血,毒药亦不可入宫,杀人要么杖毙,要么勒死。 开始,为震慑宫廷,选的是杖毙,戴罪之身的宫人被捂住嘴捆在长椅上,一棍棍打下去,直到人彻底断气为止。可很快,行刑的人就不够用了。 杖刑是力气活,打死一个人怎么也要几十棍,一口气打死七八个就顶天了,实在杀不过来了。 于是改成绞死。 偏僻的屋中,横梁挂满白绫,送上去一个吊死,再拖下来换另一个。 宫人们哭天抢地,哀求磕头,塞钱求饶,哭嚎声传遍每个角落。可没有用,皇帝金口玉言,谁敢绕过? 一天几十具尸体往外抬。 净乐堂烧都烧不过来,大家只好排队等死。 潘宫正几日几夜地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看见的就是宫人绝望的脸孔,耳畔凄厉的叫喊声萦绕盘旋,久久无法散去。 短短几天,她就老了不止三五岁,鬓边白发丛生。 她问洪尚宫,真的没有办法吗? 洪尚宫缄默以对。 “或许,可以求求永安宫。”今时今日,或许只有田恭妃才能劝陛下。 但洪尚宫道:“恭妃娘娘病了,陛下有谕,令其静养。” 潘宫正顿了顿,久久无话。 洪尚宫垂下眼睑,拨弄手上的佛珠。她没有告诉潘宫正,田恭妃与其说病了,不如说是惹恼了陛下。 陛下对她很失望。:,,. 章节目录 526. 一只虫 可算抓到了 永安宫中,田恭妃卧在美人榻上,怔怔地望着窗外出神。 院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正好,她却没有心思欣赏,满脑子都是皇帝的话。 昨日太医诊脉,皇帝专门来探望。 太医说她是忧思过度,导致脾胃有伤,皇帝当时没说什么,可太医一走,他就忍不住道:“你也太沉不住气了。” 田恭妃已经半月吃不进喝不下,粥米喂进胃里就想吐,入夜则无法安枕,心跳如雷,冷汗层出,加上天气热,病了却不好用冰,过得着实艰难。 她不求皇帝对她像对月娘,温言细语,好生劝说,但张口就是指责,未免太让她寒心。 “臣妾愚钝。”她费力支起身,“不知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皇帝是什么人?他说你错了,你还说不知道错了,自然更令他恼怒,斥道:“冥顽不灵,愚不可及!” 田恭妃惊呆了。 “大郎正在风口浪尖,你不说沉住气,好生替他张罗,反倒病了,连照料他的本分都做不好,有你这样当娘的吗?”皇帝恨铁不成钢。 他对娴嫔和恭妃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娴嫔是爱妃,柔怯一些没什么,何况又在孕期,多愁善感一些也正常。皇次子的生母不需要野心勃勃,安分柔顺才是最好的。 恭妃却是储君之母,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不知何时便会……大郎还小,难免需要太后垂帘。 可恭妃这样子,连贵妃十分之一的稳重都没有,怎么放心托付? 他越想越不满:“都说为母则强,你这当娘的做成这样,如何教导大郎?” 田恭妃的脸色顿时煞白。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惹来这样的训斥,一时间无法自辩,也不敢再说别的话,呆立当场。 皇帝愈发失望,拂袖而走:“恭妃病了,好生静养吧。” 他走后,田恭妃就像是失了魂,怎么都无法挣脱出泥沼。 “娘娘。”荣儿见她怔忪,万分忧心,“陛下也是担忧皇长子,才说得重些,娘娘是殿下生母,这会儿可不能倒下,若不然,岂不是让小人称心如意?” 田恭妃苦笑。 她知道皇帝不喜欢她,也早就不奢求什么情爱恩宠,自怀有身孕起,她就清晰地意识到,孩子才是终身依靠。 被皇帝厌弃不算什么,可若是因为她害了大郎,这是田恭妃难以忍受的。 她想和皇帝认个错,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认。 原本还能和月娘商议一二,和这段时日,她们姊妹好不容易修复的感情,又因为谣言而岌岌可危。 是的,田恭妃的理智告诉她,月娘不会做这种事,可大脑却不受控制地想,皇帝是否因为月娘说了什么,才不分青红皂白斥责她呢? 更有甚者,这满宫谣言的背后,有没有承华宫的影子? 月娘没能抱走大郎,她心里……真的毫无怨恨吗? 越想,越不安。 “娘娘。”荣儿轻唤。 田恭妃回过神,克制自己不要胡思乱想:“我有些……头疼,你让敏姑姑过来给我按按。” 荣儿松口气,去唤敏姑姑。 敏姑姑是一个大约四十左右的妇人,她是老宫女了,一直没有离宫。 年轻的时候找过对食,就像寻常夫妻过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对食死了,她又变成了一个人。好在熬得久了,在宫里也有一份手艺,她擅长按摩,宫妃们闲来无事,都喜欢找她按按。 于田恭妃而言,敏姑姑还有另一重作用,就是帮她按摩满是皱纹的肚子。 虽说皇帝并不临幸她,可她毕竟还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总想再好看些。 “娘娘。”敏姑姑在她身边待了一年多,彼此已经很亲近了。无需多言,她替田恭妃摘掉钗环,换好家常旧衣,这才挖了勺调配好的油膏,替她揉按腹部。 松弛的皮肤挂在腰间,即是孕有皇长子的荣耀,又是难堪的疤痕。 田恭妃忍受着痛苦,蹙眉不语。 敏姑姑见状,寻了个话题:“娘娘似有心事。” “不提也罢。”田恭妃摇摇头,并不多言。 敏姑姑好言相劝:“娘娘也该想开点,该认错的时候就认个错,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宫里说是母凭子贵,可子凭母贵的还少吗?” 这话无疑戳中了田恭妃的心事,她拧眉道:“陛下让我静养,我该如何认错?” 敏姑姑一听,知道她没有死犟的意思,不由松口气。作为宫妃,怎么能和皇帝对着干呢?恭妃恭妃,更要恭顺才行。 “娘娘,宫里的事向来是猜透不说透,您哪里需要真的认错。”敏姑姑道,“皇长子在宁国夫人府上,您派人送些东西去,关怀两句。陛下见你将皇长子放在心上,‘为母则强’,自然就高兴了。” 田恭妃深觉有理,连忙吩咐荣儿将做好的夏衣送去谢府。 而敏姑姑见她采纳了自己的建议,愈发上心,说话也大胆了起来,低声道:“承华宫那边,也不能不防。” 田恭妃登时沉默了。 - 田恭妃养病,何娴嫔养胎,后宫中两大红人纷纷袖手,其余妃嫔更无能耐干涉。 只苦了柴贵妃,既不敢违逆皇命,又心惊肉跳,夜半睡不着觉,跪在小佛堂里念经祈祷。 眼见武宗末年的事,如今却要重演,她说不害怕肯定是假的,却不知道哪个菩萨能保佑自己,也不知道事情会以多少尸骨结束。 “不求富贵荣华,但求此生善终。”柴贵妃合十诵念,“南无观世音菩萨……” 倏忽间,天色微明。 冷僻的院落迎来又一日的死亡。 但今天,已经没有哀嚎与惨叫了。犯罪的宫人被关押了两三天,这几天里,他们忍饥挨饿,力气早已流逝。 虽然还有求生的渴望,却也觉得给个痛快也不错,省得在受罪吃苦。 身强体壮的宦官走进屋,两人一组,拖起委顿在地的宫人,将她们拖到梁下。勒死过上百人的白绫发黄发臭,地砖上还有隐约的水迹,在高温下蒸腾发散,尿骚气冲人。 宦官熟练地将她们挂到布圈里,一个抱腿一个套绳,然后手一松,一条人命就交代了。 如此绞死了三十余人,日头渐渐升高。 宦官们正准备绞杀下一批,忽然见潘宫正推门而入,立即叫停:“等等。” 宦官面面相觑,重重叹了口气:“宫正何必令我等为难?” 他们也不想杀这么多人,可皇帝的命令摆在那里,他们不想自己被吊死,就只能吊死别人。 “我不为难你们。”潘宫正徐徐吐出口气,“宁国夫人清早进宫,说已经知道妖术何来,恳请陛下开恩,陛下已经准了。” 空气骤然一静。 足足过了半柱香,才听见被捆押的宫人内侍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 死里逃生的宫人哭天抢地,劫后余生,刚咽气的尸体堆在墙角,身子却在夏日慢慢冷却,冰冷如铁。 顷刻间,生与死的界限无限分明了。 潘宫正面露怜悯,却道:“内侍那边,应当也有人去了,你们……也先回去吧。” 不错,即便是为宫人行刑的宦官,也有相熟的兄弟被牵连,有的已经死了,有的还在等死。 他们也露出了又哭又笑的表情,眼底却是深深的迷惘。 宁国夫人怎么才来呢?她到底知道了什么? 闹得沸沸扬扬的妖术……究竟是什么? - 程丹若昨天晚上才破解妖术之谜。 事情是这样的,这是她出去捉妖的第五天,前面几日都是无功而返。 今天也不曾例外。 虽说是月黑风高的阴天,月光黯淡近无,整座京城都好像化在浓黑的墨汁里。没有一丝风,天闷热得难受。 程丹若扩大了搜寻范围,也换了平日陌生的街道走。 路上遇见黄鼠狼、一群老鼠、几只野狗、呜咽的风声、摇晃的鬼火。 鬼火被证实是两只野猫。 “哪有鬼?哪有妖?”她已经听说了宫里的动静,毕竟静乐堂在城北,北安门运尸出来,肯定会经过谢家的门。 每天好几辆车的尸体推过家门口,想不知道也难。 “有本事出来我瞧瞧。”她火冒三丈,“被我知道谁在装神弄鬼,要他好看!” 回答她的只有雨丝。 下雨了。 谢玄英道:“回吧,别淋了雨。” 于是,又无功而返。 两人到家已是三更天,但还是习惯淋浴一回,冲去尘土。 程丹若饿了,准备先吃东西,让他先去洗。 “给我吃口。”谢玄英一边解衣裳,一边示意她喂。 程丹若端着碗过去,挑了筷面条到他嘴边。 他低头吃了。 仪态并不优雅,但无碍赏心悦目,她出神地看着他的眼睫鼻梁,再滑落到他的下颌脖颈,最终停在松弛的衣襟。 衣服脱一半,就有这欲说还休的暧昧。 她的视线扫来扫去,感觉正好,却被领子上的一点黑点破坏了。 “别动,有蚊子——咦。”乍看以为是蚊子,但她靠得近,细看觉得好像有些鲜艳,不是蚊子的花纹。 她让他别动,放下碗筷,摘掉琉璃灯罩,举起烛灯照明。 黑红相间,确实不是蚊子,也没看见翅膀。 “什么东西?”他伸手欲掸,被她一巴掌拍在手背上,“让你别动。” 谢玄英:“……” 程丹若拉开家用药箱的抽屉,拿了镊子出来,小心翼翼地夹起他衣领后伏趴的小虫,放到烛火边观察。 “蚂蚁吗?”他凑过来看。 程丹若研究了会儿,摇摇头,把虫子塞进琉璃瓶,拿布条蒙住口子。 “别洗了,和我去抓虫。”她替他拢好衣襟,想了想,又把面碗推过去,“你吃吧,我不饿了。” 谢玄英看看她放好的小瓶子,沉默了会儿,语出惊人:“莫非这就是妖怪?” 程丹若平静地说:“这是只虫子。”:,,. 章节目录 527. 破妖法 帝王的遗憾 【抱歉,你购买率过低,被FD误伤,请多爱我一点吧~】 其主持一见他,便大惊失色,称其有金龙相随,将来贵不可言。 忽悠成真。 而这山便改为玉龙山,寺庙得赐“天心寺”,经过百年改建,香火鼎盛,成为与灵隐、寒山并列的江南名寺。 天心寺的主持法号梦觉,未出家时是出名的才子。三十几岁突然看破红尘,辞官归乡,落发出家,潜心钻研佛法,又成一代高僧。 晏鸿之行走江南,总要前来一晤旧友。 未到山脚,道路两旁便多了许多支起的茶棚或摊子。小贩们售卖自家做的香、护身符、平安果,还有人卖自家画的佛像。 谢玄英按下大帽的帽檐,遮住大半张脸。 晏鸿之看了好笑,故意下马,说:“骑马骑得我老骨头疼,散散。” 老师下马,学生怎能骑马,谢玄英只好跟着下来,默默跟随。 晏鸿之慢悠悠地踱到石阶下,问守着几个木桶的小和尚:“小师傅,寺里何时卖起了熟水?” 熟水,即是用植物或果实煎泡而成的饮料,譬如白豆蔻熟水。 “这是程施主献给敝寺的方子,唤做‘杨枝玉露’。”小和尚老实说,“近日天热,上山的人多有中暑,饮一杯能解乏清热。” 晏鸿之瞧瞧上头写的“十文一杯”,爽快道:“确实渴了,给我盛一杯。” 谢玄英示意小厮付钱。 小厮揣度主子心意,给了六十文,每人一杯。 小和尚收了钱,拿起盖子,舀出一勺香瓜,一勺冰粉,再浇上碧绿的汁水,绿莹莹的如竹林余韵,光看就觉爽口。 晏鸿之慢饮一刻,品其味:“唔,甘草、银丹草(薄荷),黎朦(柠檬),还有陈年碧螺春,茶叶略差了一些。这透明如冰之物是何?” “小僧不知,这是程施主的秘方。”小和尚指着山间的围障,道,“老先生若是想知道,不妨亲自一问。” 晏鸿之老花又近视,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那边有一块牌子,上书“义诊”二字。 又有一块白布,写着“妇孺优先,老人其后,不治成丁,烦请见谅”。 晏鸿之“咦”了声,负手前去一探究竟。 谢玄英泼掉茶水,茶叶太劣质了,纵有甘草也难掩其涩味:“老师?” “无妨,时候还早。”晏鸿之走近,方才发现草木掩映间支有一草棚,挂了些许茅草遮挡两面。 居中坐了一女大夫,正在给乡间夫人看病。 “老爷。”晏家的小厮十分机灵,早早打探了来龙去脉,低声回禀,“这是按察副使陈大人家的亲戚,父母双亡,自幼习得医术,偶尔来天心寺义诊,为贫家妇孺治病,替亡父亡母积攒功德。” 晏鸿之抚须一笑:“倒是个孝女。” 他弄清始末,且见是个年轻女子,便失了兴趣,转身上山。 谢玄英转回视线,欲言又止。 他已经认出了程丹若。 “三郎?”谁想略一驻足,就被老师逮个正着,“瞧什么呢?” 仓皇之下,谢玄英只好随便找话应付:“义诊自是好事,然贫户人家,成丁才是顶梁支柱,一旦得病,全家无着。” “怕也是无奈之举。”晏鸿之笑了笑,再次驻足。以他的年纪,倒也不必避讳什么,仔细瞅了瞅。 只见那女大夫白衫蓝裙,衣着十分朴素,乌黑的发间只一支桃木钗,耳垂上不过两朵银丁香,仿若贫家女子。 唯有肌肤雪白如霜,绝非终日忙于生计的女子,出卖了她的身份。 他道:“人生在世,圣贤者几人?她一个小娘子,还青春未嫁,总要为自己的名声考虑。” 说起这个,谢玄英又有话说。 “世风日下。”他道,“我闻扬州一女,出行上香,偶然失足为一男子所扶,竟断臂以证清白。” 他极不赞同:“其礼非正理,长此以往,人人趋利避害,不复真情。” 晏鸿之失笑。 “纯真学说”提倡的是自然之性,何为自然呢? 男子救人,乃是义举,非为私情,合乎人情人性,应当褒扬。 而女子守贞节烈,也非是因为与人肌肤相亲,便要断臂以保清白,应当是受到暴行不从,悍然赴死,此所谓“贞”,当是丈夫死去,被迫改嫁,宁死而不从,此所谓“烈”。 道学家一口一个“礼”,却早已不是“天理”。 但理是这个理,事却未必能这么做。 “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见,若无私,则无心矣。”晏鸿之指着远处的草棚,“此女碍于世俗之见,不治男子,确为私心,也是人情。” “我并无指责之意。她一介女流,能无偿医治百姓,已殊为不易。只是……”谢玄英抿唇,没说下去。 晏鸿之莞尔。 他多少能猜到弟子的未尽之言,可时下风气如此,能有几人,尤其是女子,能够摆脱世俗之见呢? 他笑笑,不再多言:“不早了,上山吧。” 二人遂离去。 * 程丹若并不知道,离自己十步之遥,两个封建士大夫因自己的事,引出了一番关于贞洁的讨论,观点在当下算得上十分先进。 她只是一个接一个地接诊病人。 为什么不看成年男人?男女大防确实是一个考虑因素,但另一点,无论是晏鸿之还是谢玄英,都是意识不到的。 假如给成年男人看诊,那么家中的女人,就会失去看病的机会。 看病是免费的,药材却要他们自己买。 而无钱治病的人家,谁没有病呢? 穷人还愁没有病生吗? 女人的病更多一些,无法保持卫生导致的妇科病,多次生育导致的子宫脱垂,丈夫乱搞传染上的花柳病,太多了。 她看过最容易治的病,是闭经。 “你女儿没有病,她吃得太少了,长不大。”程丹若对她的母亲说,“多给她吃点东西吧。” 妇人愁眉苦脸:“哪有钱唷,一个小囡囡,有口饭恰就算好命了。” 女孩的胳膊和腿瘦得和麻杆似的,好像风一吹就会断。她怯生生地问:“大夫弗来塞,吾要嫁人了,能不能给吾吃副药,流点血就好了?” 程丹若摇摇头。 母女俩满怀遗憾地走了。 然而更多的时候,连药方都很难开。 中医看病,太难了。 她不是神医文的主角,能瞬间辨认出是什么病症,大多数时候都很没信心。 望闻问切,望是最简单的:面色潮红,多是热证,苍白多是血虚,萎黄就是脾胃虚,晦暗是肾亏,黄疸是湿热。再看舌苔,白黄腻黑,都有不同的对应。 切脉就很复杂了。 什么样的脉象是浮脉,什么样的是沉脉,摸起来好像差不多,很难辨认。这就必须要多摸,多分辨,才能捕捉到细微的差别。 可就算摸准了,中医里有多少是可以借鉴的,有多少是巫医的残留? 难道药方里有夜明砂,就真的给人开蝙蝠的便便? 然而,古人认为蝙蝠可夜间飞行,视力出众,才会名为“夜明”,现代人谁不知道蝙蝠是瞎子。 吃了这个,还能学会声波探测不成? 最好治的是感冒、消化不良、扁桃体炎、扭伤和蛔虫病之类的,这都有现成的药方可用,依据病人的情况增减药量即可。 这种治病的方式放到现代,得被老师痛骂“草菅人命”。曾几何时,她根本不敢替人看病,生怕弄错,耽误一条人命。 但现在……不要怂,直接上,就当自己是赤脚医生。 人命太贱,有的人她不看,一辈子也看不起。 事情已经不会更糟了,不是吗? 再说了,有的病并没有那么难治疗。 比如今天,虽然大多数时候只能开个聊胜于无的药方,但也踏踏实实治好了一个患者。 这户人家就住在天心寺下的小镇,姓王,家境还过得去,偶尔能吃顿肉。前几日,儿子孝顺了王大娘一碗肉,谁知道吃下去后,腹痛不止,恶心呕吐。 老大娘节省,不肯就医,一拖再拖。 今日听闻程丹若在此义诊,又是个女大夫,儿媳才悄悄把婆婆送来。 婆媳二人是松江人,不会说官话,讲的都是纯粹的吴语。幸而程丹若在上海住过一段时日,听得懂也会讲,交流倒也没有难度。 询问得知,老妇人吃了猪肉,程丹若便问她:“老人家最近如厕,有没有看见一片片的小白虫?” 和女大夫说话,远比和男大夫方便得多。 王大娘羞窘归羞窘,还是答了,且小声表示肛-门瘙痒难耐,问大夫能不能给她看一下。 程丹若笑了,这不就是女大夫的意义吗?她同意了,戴上用羊肠做的指套,略做检查,便确定是绦虫病。 先让老人家嚼南瓜子肉二两,再用槟榔煎水服下,中午看的病,傍晚时分就腹泻不止,排出了虫体。 程丹若戴上自制的口罩,查看粪便,发现头节已经排下。 “虫已经打掉了。”她微微弯起唇角,“以后别再吃没煮熟的猪肉了。” 王大娘大喜,到处和人说她医术高明,药到病除。 程丹若先是忍俊不禁,复又心酸,啊,像她这样的半吊子大夫,居然能得如此赞誉,穷人的生活有多难,由此可见一斑。 松江府城,顾宅。 “您慢走。”丫鬟将以治疗跌打闻名的金老大夫送到二门,交由小厮带出去。小厮机灵地很,搀扶住他:“您老慢些。” 金老大夫笑呵呵的,对这次出诊十分满意:病人治疗得及时,没什么后遗症,伤情也不严重,好好养伤几日就好。 伤情轻,诊金足,真是绝好的差事。:,,. 章节目录 528. 牵连广 何家的嫌疑 程丹若递出了话头,田恭妃迟疑一刹,还是道:“自家姐妹,就不瞒你了,外头传得风风雨雨,我着实担心大郎。他一个小人儿,怎么就成了众矢之的?” “娘娘不必担心,妖术的源头是虫灾,锦衣卫已经在调查了。”程丹若怕她心里有负担,没提自己的功劳,“想来用不了多久,事态就会平息。” 田恭妃喜出望外:“当真?” 她点点头。 “这可再好不过。”田恭妃如释重负,身子往后微微一靠,吐出口气,“也不知是谁心肠这般歹毒,拿孩子做筏子。” 程丹若道:“等锦衣卫查出来就知道了。” 田恭妃沉默了一刹,才问:“这是宫外的人干的吧?” 程丹若平静道:“自然。” “那就好。”平心而论,无论今时今日,姐妹间门有多少矛盾和猜疑,少女时代的情分不是假的,田恭妃真心不希望此事与何月娘有关。 她微抿唇角,“我病着不便出门,月娘的月份又大了,不知道可否劳烦姐姐,替我去承华宫看看。” “承华宫有稳婆看顾,还有太医时常诊脉,定是无虞。”程丹若道,“娘娘惦记娴嫔娘娘,派宫人问候一声就是了。” 她上回接生是被逼的,这次皇帝没表态,她才不想掺和。 田恭妃:“我只是有些担心……” “娘娘没什么好担心的。”程丹若道,“以不变应万变就对了。” 田恭妃不由辩解:“本宫并无他意,月娘能有自己的孩子,我很替她高兴。” “娘娘和娴嫔是姐妹,今后皇次子与皇长子也是兄弟,常言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娘娘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程丹若十分无奈,别说皇帝没有改立储君的意思,就算有,长子就是长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无论多么宠爱小儿子,改立储君没那么容易。 除非……何月娘当了皇后。 中宫嫡出,那确实非同一般。 可皇帝会为何月娘做到这一步吗?他对何月娘的宠爱,能够让他放弃期盼已久的长子,转而寄希望于次子? 何况未必是次子,也许是皇三女。 “殿下是长子,娘娘是长子之母,”她提醒,“您要做的事有很多,比如时常带大郎去见见贵妃。我听说,景阳宫从不派人过问殿下的安排,娘娘也未带皇长子去见过贵妃?” 田恭妃道:“大郎还小,我怕他到了陌生的地方哭闹。” 程丹若也未勉强。 恭妃怀孕期间门,时时刻刻处于孩子被抱走的恐慌中,虽说如今孩子养在身边,却有一半的日子在外头。 帝王一句话就能夺走母亲的孩子,做娘的怎能不战战兢兢? 哪怕知道这么做有好处,也一样舍不得。 举个例子,如果太后喜欢猫,把猫抱过去能博取清宁宫的好感,她也不干。 谁知道猫猫会遇到什么? 将心比心,程丹若理解田恭妃的护崽心态。 她换了个方案:“太后娘娘礼佛虔诚,娘娘何不抄经供佛呢?” 田恭妃略微不自然:“我一时未曾想到。”宫里抄佛经的妃嫔不少,大家闲来无事,就靠这些自娱自乐,但她很少做。 倒不是因为对太后的芥蒂,面子工程她还是会做的,只是她字迹平常,实在不擅长舞文弄墨。且何月娘入宫后常常习字读书,小楷写得有模有样,皇帝都夸过几回。 她抄经,岂不让人耻笑么。 “娘娘要记住,太后是陛下的母亲,齐王不幸病故,太后娘娘心中神伤,正需要晚辈多多关切问候。” 程丹若就差明说了:几年过去,太后对齐王的哀悼也淡了,也怕你记恨皇长子遇险的事,此时你递出橄榄枝,做足晚辈的孝顺样子,太后放心,皇帝也安心,皇长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腹诽归腹诽,程丹若又有那么一点理解她。 寄人篱下十几年,表小姐的日子,恐怕无时无刻不笼罩在嫡小姐的阴影下。 何月娘有多么美貌聪慧,田青鸾就有多自卑。倘若程丹若不是穿越者,在陈家正经小姐面前,恐怕也难免如此。 “娘娘只要记得,自己是陛下的妃嫔,是皇长子的生母,是娴嫔的姐妹,就足够了。”她恳切地劝慰,“别的无需多虑。” 田恭妃勉为其难:“我听姐姐的。” 为了孩子,为人耻笑就嗤笑吧。 大郎无事就好。 - 程丹若好不容易劝好了田恭妃,和田、何姐妹的矛盾,却远远没有终结。 段春熙让人试验后,确认隐翅虫就是妖术的真相,松口气的同时,又重新审讯了嫌犯。 此时不难发现,最早说出黑眚的道人无怨,证词是合情合理的。他是南方人,见过类似的症状并不稀奇,可信度不低。 但作为头一个说出“黑眚”的人,推波助澜的人肯定与其有过接触。 段春熙想知道他离开地主家后,都和谁说过黑眚。 然而,无怨受刑多次,手脚都烂了,伤势在夏天恶化得格外得快,他病得奄奄一息,神智涣散。 这样的人证决计不能死在牢中,否则必受皇帝猜疑,不得已,只好给他打了一针青霉素。 无怨生命力顽强,竟然抗了过来。 等到他略微恢复神智,便迎来了段春熙的审问。 段春熙:“你认出黑眚后,都与谁说过此事?” 无怨有气无力道:“小人已经全招了,不过是大观、客栈活计、游方郎中和一个行商。” 段春熙道:“你说那游方郎中姓华,八字胡,四十多岁,自称从岭南来,可经过调查,客栈并无此人,可见是胡编乱造。” 无怨呐呐不语。 “行商姓刘,你说是从扬州来的,经我们调查,江苏商会只有两个姓刘的商人,一个住在亲眷家中,一个就在商行,你倒是说说,什么行商会不带货物,住在客栈中,不打听货物行情,反倒在乎这等异闻怪事?” 段春熙戳穿了他的伪供,冷笑一声,派人上刑具。 一番折磨后,无怨又改了口:“那是、是个药商,是了,小人记岔了,可能是姓牛,不是姓刘。” 段春熙停了刑具:“我要你说实话,再胡编乱造为我所知……” 无怨不断哀求:“小人真不知了。” 段春熙让他从头到尾把那几天的行踪说一遍,最终锁定了他在城隍庙的遭遇。 无怨自称手头紧,在城隍庙摆摊算卦,期间门与隔壁摊位的人闲聊,那似乎是个说书先生,又像是个游医,对他说的黑眚很感兴趣,还问明了地主家所在。 但过中午,此人就不见了踪迹。 锦衣卫立即四下搜捕,很快在城隍庙的庙祝口中得知了信息。 这人姓贺,是个算命先生,也兼卖书画。此人虽说衣着简朴,却很不像个穷苦书生,买下酒菜打酒,素来是不讲价的,吃不完也就扔在原地便宜了乞丐。 精明些的人都看得出来,他的穷有点子假。 锦衣卫又扩大范围,进一步调查贺书生。 有个租马车的马夫说,贺书生时常出入某家酒肆。巧了,这家酒肆就是传播谣言的重大场所之一,东家、掌柜、伙计全在大牢里蹲着呢。 立马提出来审。 没多久,伙计就招供了,说他听见贺书生同人不止一次说过黑眚,还说了运河妖龙的传闻。 掌柜等人证实了他的证词。 按照他们的描述,贺书生大概五十来岁,爱穿道袍,灰胡白发,打扮得像个老秀才,口音听着是北方人,爱往面条里加醋。 有了明显的特征,查起来就更容易了。 一家茶楼的伙计说他知道这人,他经常和一个何百户吃茶。 何百户大概十来岁,出手阔绰,样貌俊秀,是个非常白净的书生。 段春熙很快知道是哪个何百户了。 何娴嫔的亲弟弟。 娴嫔受宠,何家鸡犬升天,父亲封为千户,弟弟为百户。何百户今年十七岁,前段时间门正是不少人家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牵扯到外戚,就不能说抓就抓,段春熙少不了亲自上门询问。 何郎君是个老实孩子,听说锦衣卫有话问,倒也没跑,和父亲一道迎接了他。 段春熙谨慎,客气地说:“有些事想同郎君打听。” 何郎君微微瑟缩:“都督请问,小子一定知无不、不言。” 段春熙正准备开口,何娘子杀出来了。她彪悍得很,冲进屋里,指着段春熙的鼻子问:“你凭什么审问我儿子?” “请宜人不要妨碍公务。”段春熙使了个眼色,示意属下把对方拉走。 何娘子一屁股坐下:“我告诉你,没有皇命,休想带走我儿!” 段春熙牵牵嘴角:“我等奉皇命办差,宜人请让路。” 何娘子却说:“你凭什么审问我儿?我儿最规矩不过,有什么好问的?你休想狐假虎威,仔细我告诉娴嫔,她可怀着皇嗣,有了差池你担待得起吗?” 段春熙当锦衣卫多年,没见过这样的事,直接一挥手:“带走!” 锦衣卫蜂拥而入,押走了何郎君,扬长而去。 何娘子愣了,看丈夫还傻乎乎地待在原地,上去就是一巴掌:“咱们儿子被锦衣卫抓走了,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想想法子,那是人去的地方吗?” 何老爷能有什么好办法,结结巴巴地问:“咱们去、去求娴嫔?还有鸾娘,她生了皇长子,说话肯定有用。” “鸾娘?我看就是她捣的鬼!”何娘子恨恨道,“不然怎么好端端的抓大郎,肯定是她上了眼药。” 何老爷糊涂了:“好端端的,鸾娘害我们干什么?” “你还好意思问?”何娘子勃然大怒,“田家小子怎么没的?还不是你驾车出了岔子,咱们儿子福气大没事,他脑袋磕石头上没了,你当她心里真一点不在乎这事?那可是老田家唯一的香火!” 这事情,她嘀咕不是一天两天了。 当年,丈夫带着两小子赶路,车卡进沟里翻了。他急着救自己儿子,忽略了摔得更狠的外甥,送回家没几天就断了气。 虽说人有旦夕祸福,可一个有事一个没事,心里哪能不在意?从前还好,鸾娘要靠着自家,肯定不敢多计较,现在人家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那可是太子之位! 以后就是太后! 你敢保证她不秋后算账?:,,. 章节目录 529. 幕后谋 度假未半而中道崩阻 段春熙知道外戚很麻烦,因此,虽然逮走了何郎君,却没对他用刑,只是公事公办地审问贺书生的事。 何郎君说,他确实认识一个姓贺的书生,不过却不知道他和谣言有何关系。 他是因为买古董字画结识对方的。 何老爷是裱糊匠,以前家境十分一般,但何郎君自小在父亲的店里长大,特别喜欢字画,没条件的时候就看看,现在姐姐成了宠妃,家境殷实了,他又是唯一的男丁,不愁银钱花销,就入了古董字画的坑。 古董水深,字画水更深,市面上好的仿作似模似样,外行人分辨不出来。 何郎君上了两次当,第三次掏钱前,贺书生阻止了他,戳破了店家的骗局,还告诉他该如何分辨某些名人的真作。 何郎君十分感激,请他吃饭,得知他从前也是书香门第,到他这一代败落了,但以前富贵时养出的眼力在,就凭这混口饭吃。 何家是外戚,何郎君也没什么架子,见他有真本事,就说拜他做师傅。 贺书生说今日帮他,只是因为同是山西人,不忍老乡受骗,拒绝了拜师。何郎君却苦苦哀求,最终他同意教自己怎么看古董,两人时常在市井闲逛,淘换一些古董器具,关系还算不错。 但当段春熙问,贺书生是哪里人,家里都有谁,他却一问三不知,只道:“贺先生家中潦倒,我怕触及他的伤心事,并不敢多问。” 段春熙又问他,是否知道贺书生平日都与谁来往。 何郎君道是不知,只知道一个地址。 段春熙派锦衣卫调查,结果街坊邻居说,这家人只住着个鳏夫,无儿无女,靠卖字画算命为生,听口音是山西陕西那边的,日常就一个年轻后生常来找他。 按照他们的描述,后生就是何郎君无疑了。 审到这里,傻子都明白,何家已经被套了进去。 段春熙不敢擅专,请示了皇帝。 皇帝还没到昏聩的程度,冷冷道:“何家升斗小民,岂有这样的眼界与能耐?给朕查明白,背后到底是谁在搅风弄雨。” 京城妖物横行不过一月余,各地督抚却已半含半露地透露消息,说山东、江南等地,谣言四起,百姓自言遇妖者甚众。 这么大的阵仗,无疑更让他确信,谣言背后有一张蓄谋已久的惊人大网。 而这绝不是何家能做到的,何家只不过是幌子,也是离间计。 “是,臣一定查分明。”段春熙得了皇帝金口玉言,心里就踏实了。回去后也不放何郎君,将他关在诏狱掩人耳目。 诏狱此时关了多少人?每天受刑的更不在少数。 血肉模糊的人拖出去,更模糊地拖出来,空气是混合着血腥与尿骚的怪味,惨叫声在封闭的空间不断回响,好似十八重地狱的受难场景。 何郎君几时受过这样的惊吓,吃不好睡不好,没两日就病了。 - 许家花园,八角亭中。 香炉散出袅袅烟气,桐荫浓翠,蝉鸣阵阵。 丰王替面前的书生倒了杯酒:“近些时日,宁先生辛苦了。” “王爷言重。”坐在他面前的书生约四十的年纪,但头发乌黑,胡髭整洁,身穿直裰,口音更是一股江西味,“晚生愧不敢当。” 丰王道:“先生过谦了,若非你自前年起便与何家搭上了关系,这次还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宁先生微微一笑,他就是贺书生,可却不是北方人,而是江西人。 丰王的封地就在江西。 昔年皇帝无子,召各藩王入京之际,他就投靠了丰郡王,成为了对方的幕僚。之后十余年,宁书生不曾上京露面,反而留在江南活动,一边招揽贤才,一边为丰郡王积累好名声。 江南不少才子文人都受过丰郡王的恩惠,或是替他们求情,或是打点人脉,与士族关系极好。 尤其这两年,杨奇山专横,大力提拔北人中人,排挤江南文官团体。此前大规模外放的京官中,三分之一是江南籍的官吏,他们被调到地方为政,远离了权力中心。 江南文官团体自然有所不满,抱团成党,对抗杨奇山。 宁书生就与他们眉来眼去,暗示只要丰郡王上位,一切好说。 江南文气重,在朝围观的数不胜数,他们的姻亲故旧、师长朋党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能够直接影响内阁。 原本按照计划,只要扳倒了齐王,皇帝一死,以丰王的贤名,朝中多数大臣必会赞成,至少也不会反对。 谁想计划赶不上变化,皇帝居然有儿子了! 宁书生心知不好,立马启程上京,安抚住了颓丧焦灼的丰王,告诉他此时放弃,为时尚早。 丰王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切道:“先生助我!” 宁书生道:“齐王已死,郡王离储位仅一步之遥。” “这一步之遥,却与天堑无异。”丰王苦涩道。 “此言差矣,齐王年富力强,野心勃勃,还有太后相助。可皇长子不过稚儿,除却大义,能有几分能耐?”宁书生耐心道,“王爷稍安勿躁,地动时,您对陛下忠心可鉴,文武百官都看在眼里,差的只是一个机会。” 丰王欲言又止:“除非皇长子夭折……”说完,自己先摇摇头,“陛下令我出宫建府,承华宫又守得像铁桶,岂是那么容易的事?” 宁书生道:“王爷何不问问王妃?” 丰王便请来许意娘。 宁书生询问道:“我听说,皇长子身边的奶娘都被遣走了?” 许意娘回答:“齐王意图不轨,一个奶娘尽忠身亡,另外两个临阵脱逃,这两日便在重新筛选奶娘。” 她聪慧过人,马上明白了宁书生的未尽之言,否认道,“陛下早有预断,贸然动手,无疑自投罗网。” 宁书生问:“王妃有何见教?”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丰郡王失意焦躁的日子,许意娘在思考,“田贵人有子,娴嫔有宠,二人又是表姐妹,用不了多久,她二人必有矛盾,届时就是我们的机会了。” 宁书生思索了一番,同意她的判断。 随后,他便装扮成落魄的贺书生,与何郎君搭上的关系,不着痕迹地离间何家与田恭妃,同时,在江南等地酝酿传言,试图拿地动的事做文章,质疑皇长子的正统性。 这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彼时的他们也未料到,老天居然这么帮忙。 娴嫔怀孕了,运河妖龙的传闻没起效,可京城闹出了黑眚! 黑眚属水,岂非神示? 连丰王都忍不住想,是不是真的天命在自己? 之后的事无须多赘述,不外乎借力打力,浑水摸鱼。直到今日,“贺书生”串联前后,将何家拖下了水。 丰王赞叹又遗憾:“可惜,锦衣卫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先生。” 贺书生亦惋惜:“我脱身之际,顺天府已经张贴通告,道黑眚乃虫害所致,只消在虫停时将其吹走,不拍打驱赶即无害——不知谁这般厉害,竟破解了关窍!可惜,可惜啊!” 他是江西人,没少在水边行走,见过黑眚所致的伤情。虽不知是何物,却隐约知道是病,而非妖鬼作祟。 原以为北人不知何物,混乱还会持续一段时日,没想到仅仅一月,就被人发现了端倪不说,连什么样的虫都弄明白了。 朝中果然能人辈出,不能小觑。 好在他行事谨慎,见情况不对,立马走人,这才没被打个措手不及。 “好在何家本就是我们的目标。”贺书生话锋一转,“王爷尽管放心。” 丰王含笑点头,却又问:“一个何家就够了吗?” “当今天子并非昏君,一个何家自然不够。”宁书生泰然自若,“谋何家,是为了娴嫔。” 他别有深意道,“她离皇长子,才是真正的伸手之遥啊。” - 程丹若被皇帝传召的时候,正在庄子上度假。 连续熬夜几天捉妖,现在“妖”捉住了,皇长子也送回宫了,和丈夫一起去郊外骑骑马,打打猎,遛遛狗,有什么问题? 特别是随着冷空气南下,夏日的潮热恋恋不舍地散去,北方秋高气爽的日子让人浑身松快,正适合户外活动。 秋天,兔子也肥了。 程丹若拿了一把小弓学打猎。 流程是这样的,大米和小米在前头跑,发现兔子后,一只追一只截,不让兔子跑掉又不咬死,把它困在一片地方,方便猎人射箭。 然而……程丹若不敢放箭。 她没有准头,害怕把狗射死了! “不行。”她大摇其头,“我不敢放。” 谢玄英就把兔子射了。 第二天改了流程,下人们选择一片平坦的草坡,把昨天掏兔子洞逮住的兔子放了出去,让她随便射。 程丹若连射三箭,连擦边都不算,手臂已经酸得抬不起来。 缓了缓,兔子影子都没了。 大米和小米跑来跑去,尾巴狂甩,非常着急,汪汪直叫。 “太小了。”她又有新理由,“根本瞄不准,还是动的。” 谢玄英瞧了她眼,从笼子拿出一只兔子,捆在树根下让她射。 擦边、描边、擦边、描边……足足浪费十几支箭矢,终于射死了兔子。 大米小米趴在一边,爪子垫在下巴下面,重重叹了口气,竟然听出几分如释重负的轻松。 打猎之外,程丹若也下地收了红薯、玉米、辣椒、花生。 红薯勉强算推广开了,花生还属于稀罕物,产量稀少,玉米在北方还不多见,但据说在沿海已经有人尝试种植。 程丹若种这些,一方面是自家食用,另一方面是当个带货人。 近几年,她给各府的伴手礼就是各种农产品,以此扩大它们的知名度,鼓励其他人栽种培养。 别说,这几样农产品还挺受欢迎。 辣椒火红,寓意鸿运当头。 玉米金黄,可谓金玉满堂。 花生形佳,别名为长生果。 只有红薯不太争气…… 总之,农产品推广大使的工作,还算比较顺利。 秋天是收获打猎的季节,下地摘点吃的,外头拎两只猎物,等厨房处理干净,烤架也摆出来了,就着月色桂香喝点酒,吃两只刚运过来的螃蟹,这才是秋日该有的享受。 然而,程丹若的假期只持续了三天,皇帝就来喊人了。 他赐了一盆秋海棠、一盆玉簪花、一壶宫廷御酒、一篓螃蟹给她。 程丹若接了赏赐,就得进宫谢恩去,这时再顺道干点活,完全不显眼。 因不是传召,是暗示,证明事情不急,可以拖两天打听打听情况。 “何家同妖党有些牵扯,娘娘心里担忧,寝食难安。”李太监委婉地透露,“恭妃娘娘恐娴嫔娘娘郁结于心,请夫人开解一二。” 程丹若:“……” 皇帝对她的定位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章节目录 530. 好震撼 何娘子的战斗力 程丹若好声好气送走了李太监,还是打算在庄子上过一晚。 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没有让人当天休假结束,就回去加班的吧? 晚膳还是按计划烤肉。 院子里的桂花树已经结了花苞,香气还不到最馥郁的时节,可若隐若现,别有一番淡雅。 谢玄英卷了袖子,亲自拿刀剖鹿,鹿肉一片片割下来,薄厚适中,码在盘子上整整齐齐。 但比晶莹剔透的肉片,更好看的还是他的手,指节分明,修长白皙,还很灵活稳定。 程丹若就这么看着。 谢玄英微扬唇角,把筷子塞她手里:“烤吧。” 她收回目光,将肉片铺在贴网上炙烤,火舌舔舐,脂肪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你说,”她一边给肉片换面,一边纳闷,“陛下的妃嫔闹矛盾,找我劝和做什么?怎么都是该贵妃出面啊,不然还有太后呢。” 小老婆吵架,调和矛盾的怎么都该是大老婆或者亲妈,有让下属老婆上的吗? 妃嫔乃是皇妾,占了皇字,就是半个君,她能怎么调解? 皇帝对她的定位是不是出现了问题?她一个家庭医生改行成居委会了? 谢玄英出于一种男人独有的敏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程丹若却毫无所觉:“这是有什么隐情吗?” 谢玄英夹起一筷桂花糖藕,塞她嘴里。 绵密的糯米和糖丝缠住了她的唇舌,程丹若不得不把疑惑咽了回去,继续专心对付烤肉。 鹿肉烤好了真的不错,搭配厨房调配的酱料和辣椒酱,美哉。 程丹若没有被明天的加班扰乱心情,事实上,在这个世界待了十几年,说是自我保护也好,说是想开了也罢,她已经学会怎么“保护”自己了。 活在当下,珍惜眼前,做能做的事,救能救的人。 若有闲暇,莫忘对饮一杯。 “今年的桂花酒有点甜。”她说。 “是吗?”谢玄英拿起她的杯盏,浅浅抿了口,“和去年差不多。” 程丹若:“就是甜了。” 他瞅了她眼,把烤熟的茄子放进她碗里。半剖开的茄子熟透,表面的调料已全部浸透内瓤,香得出奇。 她拿银勺挖了半勺,喂给他:“尝尝。” “嗯。” 红日融入西边的浅灰色云层。 两人慢悠悠地吃完了烤肉,在庄子外面散步消食。 溪水潺潺,田园农舍炊烟四起,牛羊入圈,鸡飞狗跳,妇人呼喊着结伴乱跑的孩子,空气中飘散出柴火和饭菜的香气。 谢玄英牵着她的手,嘱咐道:“宫里的事,能不插手就不要插手,逮捕的是锦衣卫,这是陛下的意思,娴嫔既然求不动,别人更办不到了。” “以陛下对娴嫔的宠爱,闹成现在这样,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扣住他的五指,“何家怕是被卷了进去。” 说到这个,程丹若忍不住叹气,“以何家的行事作风,这可一点不稀奇。” 谢玄英脸色有些不好看,罕见地消极以对:“反正能不管就不管,宫妃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程丹若听岔了,道:“可不就是恭妃没有娘家人么,又是和何家有关。” 他板起脸。 “总之,明天回京先找段春熙打听下情况。”她随口说着,四下远眺,视线掠过飞鸟夕阳,不经意落在了他的脸上,登时讶然,“怎了?” 表情好难看,活像是谁欠了他一百万两银子。 “无事。”他面无表情地别开脸孔。 程丹若停下了脚步,上上下下打量他。 谢玄英:“看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她说,“我就看看,不成吗?” 爱情是怎么一回事呢,就是你越来越了解一个人,看懂了他的优缺点,为他的优点而倾倒,对他的缺点置之一笑。 谢玄英内心深处,屹立着今生无法跨越的高山,其名为君父。 他人生中绝大多数的痛苦,都是源于祝棫。 明明这个时候,心里问候祝棫和他祖宗十八代就会好很多,但他做不到。 程丹若由衷同情他,因此多有怜惜。 “天暗了。”她抬起他的手,放到脸颊边贴住,“回家吧,嗯?” 谢玄英的手背感受到她温热的脸颊,是真实的暖意,心中的阴霾不知不觉消散许多,犹如这晚霞,徒留瑰丽。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 两人闲适地散完步,回屋睡觉。 次日一早启程,回京后,谢玄英在家分配礼物,程丹若请了段春熙上门,询问何家的情况。 段春熙十分给面子,抽空上门,亲自告知进展。 虽说贺书生不知所踪,疑似已然离开京城,但雁过留痕,在妖言案中浑水摸鱼的人不在少数。 他就抓到了好几个尾巴,隐约摸到了江南士族的影子。 不过,这就不用和程丹若说了,他说的是何家。 很不幸,何家虽是被算计,可确实干了不少事情。 何娘子在妖龙的传言闹得沸沸扬扬之际,不仅没解释辟谣,还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诸如“田里飞出的假凤凰,生的当然不是真龙”“有人忘恩负义,借亲戚上位又翻脸不认人,能是什么德性”,等等等等。 这些明骂田妃,暗怨皇帝的言行,经邻居、亲友指认,铁板钉钉。 换言之,何郎君就算是被算计的,何娘子也在传播谣言中出了力气,绝对没冤枉她。 不独如此,何老爷也是个糊涂蛋。人家和他说妖龙作祟,防不胜防,除非能用黑狗血写明生辰八字,每天拿刀剁一百遍,他才不敢上门害人。 他居然信了,不知道皇长子的八字,就画了个小人,每天放鞋子里踩。 于是继何郎君后,何老爷也跟着下狱了。 “何家愚不可堪。”段春熙说,“二人即便不是主谋,也没少推波助澜。” 何家夫妻的所作所为,放在别人家其实就是愚昧,但他们名义上是田恭妃的舅舅和舅母,皇长子的长辈。 他们都这么做,落在外人眼中,等于坐实了妖龙之名。 锦衣卫绝对没有冤枉他们。 程丹若听罢原委,哑口无言,只得先好声好气地把段春熙送走。 然后,不等她琢磨出法子,宫里又来人了,还是洪尚宫的人。 这回的消息更劲爆。 何家父子是男人,被锦衣卫逮捕下狱,而何娘子作为妇人,免去了牢狱之灾,却受到了太后的申饬。 请注意,此时皇帝并未夺走何娘子的诰命,何老爷和何郎君依旧保留了锦衣卫千户和百户的官职。 这代表什么?代表皇帝暂时没想和他们一家计较,只要老实点,回头娴嫔生了孩子,多半会赦免他们的罪行。 可惜,何娘子并不知道这一点。 丈夫和儿子被抓了,太后又说了一通严厉的话,在她看来,和天塌了无异。 她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进宫去找宫里的女儿。 何娘子进宫,和娴嫔说,锦衣卫抓了你弟弟又抓了你爹,现在全家老小的性命就在你一个人身上。 娴嫔当场便昏了过去。 洪尚宫立时叫太医,又让贵妃“请”何娘子去了景阳宫“说话”。 不得不说,洪尚宫和贵妃都是知书达理,在宫闱多年,行事得体又不失决断,能应付大多数问题,是以多年来,双方将宫廷打理得井井有条。 太后虽然有些微词,可毕竟是皇家人,也没出过大岔子,直到何娘子出现。 何娘子被请到了景阳宫,贵妃捏着鼻子同她寒暄,却没想到,人家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贵妃虽是贵妃,终究不是皇后。”何娘子曾当柴妃之母,讽刺贵妃是不下蛋的母鸡,当面就更不留情了,“姨娘再有脸面,也不是嫡妻,都是做小的,还没儿子,凭什么管东管西?” 柴贵妃目瞪口呆,没法接话。 洪尚宫道:“娘娘奉命掌理后宫,自然管得。”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何娘子无差别攻击,“你一个尚宫不过五品,我也是五品,你算什么东西?” 洪尚宫气得脸色发白,这还是头一个对她如此无理的命妇,可你要说她说得没有道理,也不尽然,何娘子说得还是有理的。 尚宫是皇室管家,管宫人,协妃嫔,却管不到外命妇头上。 柴贵妃也哑口无言。 这时,得知消息的田恭妃到了。 她太了解何娘子了,其实不想蹚浑水,可她不能不来。 何娘子丢人,丢的不仅是何月娘的脸,也有她的:人人都知道她在何家长大,而女子的教养如何,看的就是家里的女性长辈。 她只能来。 然后,就被何娘子一块儿骂了。 “你舅舅、表弟下了大牢,你不说帮衬一二,还在这里假惺惺。”何娘子唾沫横飞,杀人诛心,“要不是我们家,你早就被狼吃了,要不是月娘,你还想怀上龙子?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 田恭妃既是晚辈,又受过何家的恩,不能用强,只能哀求:“舅母莫要胡言,舅舅的事,陛下自有圣裁。” 何娘子:“那你是不肯帮了?好啊,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当初就不该养你!” 田恭妃不能背这个罪名,忙道:“舅母言重,舅舅对我恩重如山……” “那你就去求情。”何娘子指着她的鼻子,“不是生了儿子吗?抱着孩子去,陛下一日不答应,你就一日不许起来。” 田恭妃恨极了她。 假如何老爷、何小弟没有犯错,锦衣卫怎么会抓人?既然抓了,就证明他和妖龙的谣传有关,她还没找何家算账呢,何娘子怎么好意思对她说这样的话? 但……恩情总是在那里。 她不能忘恩负义,大郎也不能有一个寡恩薄情的生母。 田恭妃无力地恳求:“舅母,陛下行事自有道理……” “贱人!”何娘子压根不听,上来就是一耳光,“你吃我家的米、穿我家的衣长大,让你救你舅舅又不是让你去死!” 田恭妃蒙了。 她怎么都没想过,自己已经做了皇妃,竟还要受这样的屈辱:“你——” “你什么你?小贱人,白眼狼,你是忘了自己怎么跪在我家门口,求我们家收留的吗?” 何娘子唾沫横飞,“当初可是你说的,只要收留你,让你为奴为婢也没关系,我家老爷心善,那会儿家里的米缸都见底了,还是收了你和你弟弟两张嘴,噢,对了,你和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呸!冒领我们家外甥,我没找你算账呢,白吃白喝的贱货!” 田恭妃的脸霎时涨红,又倏地惨白,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贵妃看不下去:“来人,把何宜人拖出去。恭妃是皇家妃嫔,岂容你动手动加,置天子威严何在?” 她发了怒,宫人们自不敢再作壁上观,七手八脚地拖了何娘子下去,将她暂时软禁在景阳宫偏殿。 田恭妃用最后的自制力,向柴贵妃道歉并告退。 柴贵妃宽慰了她两句,却毫无效用。 她回到永安宫,一病不起。:,,. 章节目录 531. 母与女 何家母女(15w收藏加更)…… 宫里的事过于刺激,程丹若不太想掺和,奈何皇命难违,打工人没得选。 次日一大早,她早早起床,换衣梳头,预备进宫。 皇宫就是这点麻烦,再简便都要穿正装,繁琐得很,她坐在梳妆镜前,一边撸猫一边思考对策。 就在这时,小雀急急忙忙进屋:“夫人,宫里来人了。” 她眼皮子一跳:“什么事?请他们在正厅稍候。” “公公说,娴嫔娘娘凌晨忽然发动了,请娘娘速速进宫。”小雀回答。 程丹若:“……” 她立即道,“戴狄髻,不插头面了,快去拿些吃的给我。” 丫鬟们着急忙慌地替她换衣服,原来的大衫不穿了,改成最简便的长袄,脂粉也不用上,头油也免了。 以最快的速度穿戴妥当,程丹若塞了两口糕点,清点药箱用具,确认无误后立马奔出门。 马车也不坐,直接策马到北安门,下马入宫。 娴嫔果然已经发动了。 她一边检查,一边问周葵花:“怎么回事?之前有早产的征兆吗?” 周葵花摇摇头,低声道:“娴嫔娘娘这胎怀得很安静,若非听见了胎心,我还以为……羊水并不见多,肚子不大,半月前还好好的。” 程丹若颔首。 娴嫔的身子骨比田恭妃弱,母体营养不足,胎儿体型偏小也合理。 既然胎心正常,论理是能顺利生产的,可现在忽然早产……大概率是母胎应激反应,导致宫颈过早成熟并诱发宫缩。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八个月的孩子,器官基本发育成熟,好好照顾或许能活下来。 至于娴嫔……先活下来再说吧。 她走进宫室,产房清扫过,却没有完全预备好,看起来略有些杂乱,宫人进进出出,视无菌为无物。 程丹若的脸微微扭曲了一瞬:“慌什么慌?原地站定,留两个人接应,其他人到外头候着。” 承华宫是上回生产的主场,宫人太监受过培训,被她一斥,勉强镇定下来,珠儿和萍儿留下了,其余人退出房间,在外头端水送饭。 程丹若给娴嫔把了脉,再拿听诊器数胎心。 结果不太好。 “娘娘,娴嫔娘娘。”她轻声呼唤,“醒醒,听我说。” “程、程夫人。”何娴嫔竭力撑开眼皮,“孩子……求求你……” “你信我吗?”程丹若问。 何娴嫔虚弱地笑了笑:“夫人在我、我微末之际,就不吝、不吝援手,您人品、贵重,我从未……从未怀疑……” “那就放松下来。”程丹若拿过湿润的布巾,给她擦擦汗,“我们就按照足月的样子生,来,跟着我呼吸。” 何娴嫔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全程围观了田恭妃的生产,对过程十分清楚,虽然痛不可言,却没有慌乱,努力遵照耳畔的提示调整呼吸的频率。 可还是好痛,好痛啊。 强烈的痛感之下,她不得不转开注意力,让自己不要太在乎肚子。 昨日的画面不期然地浮现。 萍儿避开人,谨慎地告诉她:“奴婢打听出来了,何娘子暂时留在了景阳宫,洪尚宫派人看着她。” 何娴嫔问:“我娘没事吧?” “老夫人在景阳宫闹了一场,说了很多、很多对恭妃娘娘不敬的话。”萍儿小心道,“永安宫那边已经请了太医。” 何娴嫔合上眼,心生绝望。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泼蛮不讲理,从前在镇上,整条街的妇人凑一块儿都骂不过她。 但何月娘知道,母亲泼辣全是为了家里。 父亲懦弱,赊账的簿子积得老厚,也没胆量去客人那里要钱,明明自家的日子也过得不容易,别人却更像债主,拿话搪塞——“都是乡里乡亲,再绕两月罢”“亲戚一场,不会这点面子都不给吧?”“都是亲戚,你看,我拿这两捆柴抵了这些东西如何?” 每每如此,家里自然入不敷出。 这时候,全靠何娘子拿着菜刀冲到别人家里,连挥带砍:“再不还钱,老娘割了你的驴蛋!反正孬种没种,多一个不多,少两个不少!” 他们畏惧母亲的蛮横,不得不还钱销账。 等到她大一些,流露出不同于旁人的美丽,家里的麻烦就更多了。 帮父亲看店,总有不三不四的人说着污言秽语,去亲戚家串门,表兄弟们会没完没了地堵住她说话,胆子大些的还直接摸她的手。 她吓得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勃然大怒,冲到亲戚家里,一手一耳光,把表兄弟们打得七晕八素,直到他们不敢再骚扰她为止。 因此,在何月娘心里,无论母亲多么糊涂,都无法怨恨她。 家里全靠母亲,才能在镇上立足,可世人全说母亲坏话,说她这样的美貌,奈何却有这么一个泼妇母亲。 何月娘恨极了这种人。 他们懂什么?没有母亲,她怎么能有今天? 虽然……虽然何月娘也希望,母亲能慢慢懂事一点,不要惹祸上身,但同时又忍不住责怪自己:母亲不就是这样吗?难道你也嫌弃她了?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你的样貌骨肉都出自母亲,谁都能嫌弃她,独你不能。 一念及此,便无比内疚。 何月娘只好告诉自己,母亲保护你十余年,现在,靠你为何家撑腰了。 如果她再得宠一点就好了。 如果……“如果是娘娘诞下皇长子,就好了。”萍儿替她叹息,“不管怎样,陛下总会给太子外家几分颜面。” 何月娘没有接这话。 是啊,都怪她不争气,要是第一个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即便不是男孩,是个公主,今时今日也长成了,看在她的份上,陛下也不至于重惩何家。 又或是说……皇长子没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不! 堪堪想到此处,何月娘便如芒在背,完全不敢往下深想。她怎么能盼着大郎出事呢?那是鸾娘的孩子,她的外甥,不,鸾娘不是田家的女儿,不是吗? 何家给了她吃穿,田家给了她父母,可在关键时刻,她选择了程家。 她看中了程夫人的本事,选择认这个堂姐,而不是她这表妹。 是鸾娘抛弃了她。 “娘娘。”熟悉又陌生的女声唤回了她的神智,何月娘眨眨眼,集中精神,“孩子、孩子……” 撕裂般的疼痛几乎让她晕厥。 好像有一把刀在她肚子里搅和,肠子一寸寸断掉似的,冷汗顿时沁出后背,连□□都没有了力气。 太疼了。 怎么这么疼? “呼吸,听我的指示呼吸,吸气——”程丹若戴着听诊器,掐表数胎心,“宫口已经开了,用力,马上就好了。” “痛……”何月娘的眼角沁出了泪,“娘。” 原来,生孩子是这么痛的事情吗? 母亲当年是怎么生下她的呢? 何月娘记得,小时候她顽皮,母亲就会骂她:“真是生来讨债的。” 她一边替她缝补衣裳,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起生她的事。 “我生你的时候可是个大冬天,你奶那个老货比绣房的锥子都刻薄,谁嫁到她手上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你爹又是个没出息的,她大冬天的让我去外头挑水,屁都不敢放一声!偏你姥姥死得早,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娘家人是一个都指望不上……” 何娘子咬牙切齿,“那老太婆是真敢赶我出家门,你说我怀着你,腊月在外头和让我去死有什么区别?只好担着水桶出去,那天可真冷,你没经过,和下刀子一样,我身上那破袄子是你爹的,里头全是芦花——呵,老太婆对亲儿子也狠得紧,谁让你爹不是最大也不是最小,中不溜呢?一点不心疼。” 她看了眼瘦瘦小小的女儿,咬断手里的线,骂骂咧咧,“那个井盖又冷又冰,比冰砣子还扎手,我为了把它搬开,跌了一跤,当时就见了血。天黝黑,风像刀子扎我身上,我还以为要没命了,没想到你爹还算有良心,借了他大哥的棉袄出来找我,可他那么小一个,哪里搬得动我,我只好在井边把你生了。” 说到这里,何娘子想了一会儿才道,“那天是十五还是十六,月亮亮堂堂的,天上一个,井里一个,我记得可清楚了。” 那时,何月娘不懂母亲的心情,不满地嘟囔:“爹说了,是十四、十四!” 她有点生气,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竟然会记错日子,可现在,她似乎理解了。 在这样强烈的疼痛下,时间是那么漫长,一个时辰就好像是一天,一天好像是一年。太疼了,实在太疼了,每一刻的痛苦,都要靠莫大的意志力去坚持。 这还怎么记得时辰呢? 何月娘终于理解了母亲,因此也更加痛苦。 她最需要娘的时候,娘亲不在,相反,母亲比她还要无助。 “我一定要、要把孩子……生下来。”何月娘喃喃自语,突然又有了力气。 鸾娘不会救母亲,能救母亲的人只有她。 孩子,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只要孩子活着,就能向皇帝求情,让他饶恕何家。但若是没了孩子,陛下绝不会轻绕她,更会迁怒母亲,认定是她胡闹才害了皇嗣。 “夫人,保孩子。”何月娘紧紧抓住身边的人,“求求你,保我的孩子,我没有关系……” 她凄然地笑了,“我没有关系。” 程丹若的心蓦地一沉。 何月娘精神涣散,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情况,她作为医生却太清楚了。 凌晨发动,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七个小时,宫口开也有近半个时辰。孩子却被卡在了产道中,再不出来,可能就会硬生生憋死。 但何月娘的力气已经见底了。 “娘娘,别说傻话,用力。”她温和又严厉地催促,“不要胡思乱想,已经能看到孩子的头了,再努力一下就好。” 何月娘微垂眼睑,细眉还紧紧皱着,反应却已迟钝。 她浅昏迷了。 程丹若骤然变色:“拿产钳来!”:,,. 章节目录 532. 震惊了 什么是母亲? 承华宫生死一线之际,田恭妃坐在熟悉的窗边,却始终无法让自己走出宫门。 她无法忘记何娘子昨日的羞辱。 ——当初跪在我家门口,说为奴为婢也无所谓。 ——是啊,我当初就是这么说的,抱着弟弟跪在何家门前,死死拉住何老爷的衣摆,给他磕了无数头,求他给自己一口饭吃。 不然呢?如果不这么做,她又能怎么办? 但凡她生在高门大户,锦绣膏粱,又何至于去求他们?她天生就想求人吗?谁生来就犯贱,想伏低做小,奴颜婢膝? 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 我对你家还不够恭敬小心吗?在何家的这么多年,她天不亮就起床烧灶,给何老爷做饭吃,然后是何娘子、何小弟,他们吃完了再给弟弟,最后的残羹冷炙才留给自己。 寒冬腊月打水洗衣,扫雪砸冰,冻得满手都是冻疮,红得像萝卜,又疼又痒,恨不得砍掉十指。 而月娘呢?她只需要在屋里做针线,帮何老爷调浆糊,最多在厨房里切切菜就行了,偶尔还能含一块饴糖。 说是亲戚,可她做的和奴婢有什么区别?做得慢了,要挨何娘子的痛骂,什么吃白饭的贱人,只知道吃的猪猡,养你不如养条狗……夜里睡不安稳,就怕何老爷或何娘子渴了要茶喝。 他们怕冷不下炕,就要她倒水,有时还要倒马桶、端痰盂。 为你家做了这么多事,还不够吗? 我已经不是你家的奴婢了!为什么不放过我? 极致的愤怒下,又掩藏极致的恐惧。 田恭妃忍不住想,昨天有多少人听见了何娘子的话呢。 她进宫后,身份就和月娘一样了,都是天子妃嫔。女官一样教她们读书认字,一样给衣裳首饰。 她们都有了宫女服侍,不再需要她给月娘端茶倒水。在储秀宫时,女官看见她帮月娘梳头,专门教训她要自尊自重,即便面对高位妃嫔,也要恭敬而不谄媚。 那段时间,她好像短暂地摆脱了某种阴影,和月娘成为了真正的姐妹。 然后……月娘受宠,为贵人、为嫔。 她又一次站到了她身后,像是一个奴婢,而月娘施舍给她的,就是一次两次帝王的临幸。 假如没有怀孕,也许她就认了命,接受自己永远低人一头的人生。 可上天给了她一个莫大的惊喜。 她怀孕了,她生下了皇长子。 谢皇后逝世多年,皇长子和太子有何区别?没有,她几乎就是太子生母,未来母仪天下的人。 这一年多,满宫上下,谁人不对她尊敬有加?贵妃待她客气至极,淑妃和二公主也对她笑脸相迎,鼻孔朝天的太监和宫人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们漆黑的后脑勺。 田恭妃,恭妃娘娘……她终于不是奴婢了。 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自尊。 天空是蔚蓝的,白云是澄澈的,花是芬芳的,雪是纯洁的。 可这一切,在昨天被何娘子全部打碎。 贵妃一定在耻笑她吧?女官们肯定会鄙薄她的卑贱。此时此刻,在宫里的无数个角落,有多少人在笑话她? 只要想一想,田恭妃就浑身发颤,深感绝望。 荣儿说,娴嫔发动了,让她去探望,哪怕做个样子都好。 她做不到。 大郎闹着要去花园,让她陪着一块儿去,她却不敢看孩子的眼睛,抱了抱他,就让奶娘带他离开。 幸好大郎还小,不明白尊卑,否则他听到何娘子的话,也会厌恶她这个母亲的卑弱吧。 田恭妃无法想象,如果自己的孩子也瞧不起她,她该怎么办。 不行,不能让大郎知道。 ……让何娘子消失吧。 这个鬼魅的念头一旦萌生,就无法扼制。田恭妃死死拽紧了褥子,在华美的丝缎上留下深深的褶皱。 何娘子死了,就不会有人再提起这件事了。 她被这个想法蛊惑,一时失神。 “娘娘——”荣儿进屋回禀,“宁国夫人来了。” 田恭妃顿时回神,暗暗心惊,她刚刚在想什么? “快请,”她慌乱地收敛心神,起身迎接,“夫人怎么来了?” 程丹若没和她寒暄:“何娘子在你这吗?” 田恭妃怔怔摇头:“没有,发生什么事了?月娘、月娘还好吗?” “娴嫔娘娘……”程丹若顿了顿,“不太好。” 小半个时辰前,娴嫔陷入昏迷,无力产子,她便当机立断用了产钳。 幸亏这两年妇产科教学一直没落下,她的产钳技术还算稳定,艰难地夹出了几乎窒息的胎儿。 早产又被憋了老长时间,皇次子的情况非常不好。 浑身青紫,手臂只有她的手指粗细,满脸污秽,不哭不叫,好像一坨死肉。 程丹若抱着他的时候,心都要跳出来了,却不敢拍打,只能小心翼翼地清理掉他的口鼻黏液,轻轻扭耳朵。 新生儿的呼吸几近于无,好像肺部完全无法自行扩充,闷闷地憋气。 程丹若下了狠手,狠狠掐了两把,才小猫似的呜咽两声,开机成功。 她立即催促:“暖箱拿来没有?” “拿来了,叶御医之前就带来了。”宫人回答。 叶御医也机灵,听说娴嫔早产,自太医院赶来时,将暖箱一并带来,已然灌好热水,也调到了合适温度。 程丹若松口气,但抱孩子进暖箱前,先给娴嫔看了眼:“娘娘,是个皇子。” 娴嫔的眼睛只撑开了一道缝,隐隐约约看见了个红彤彤的小孩,虚弱地笑了:“多谢、谢夫人,求您,向陛下求……见母亲……饶过何……” 程丹若看向周葵花。 周葵花朝她摇头,摊开手,满掌的鲜血——胎盘一直没有下来,血却在流。 “准备扎针。”程丹若镇定地嘱咐,却也知道娴嫔悬了,立即道,“娘娘立下大功,陛下定是会准的,我这就去。” 她将孩子交给叶御医,转告了李太监娴嫔的请求。 李太监立马回禀,很快带回皇帝的旨意。 他准许娴嫔见何娘子最后一面。 考虑到何娘子的蛮横程度,程丹若怕宫人制不住她,给娴嫔扎好针后,亲自带人去了景阳宫。 贵妃当然没拦着,可谁想到偏殿一看,软禁何娘子的屋里空空如也,她竟然不在房间。 贵妃的人没说谁来带人,莫非是何娘子自己跑了? 如果是这样,她不是去找娴嫔,就是去找恭妃。 程丹若是从承华宫过来的,没看见人,料她是来了永安宫,立马过来询问。 然而,恭妃这里没动静,何娘子居然不在这…… 程丹若登时出了身冷汗,脱口就问:“皇长子呢?” “去了御花园。”田恭妃霎时变色。 “走。”两人夺门而出,直奔御花园。 幸好永安宫在六宫最北边,离御花园很近,没跑多远就到了地方。 何娘子果然在这,她一身横肉,凶神恶煞地挥舞剪子:“小兔崽子……你娘是个没良心的,竟然害我女儿!我绕不了她!” 她拼命上前,想去抓皇长子,可皇长子出门,身边至少八个人。 这会儿有四个宫女扑上去,死死抓住何娘子,不让她伤人,两个人挡在前面,还有两个奶娘抱住吓傻了的皇长子,不断往后退。还有两个不在这儿的,早就跑去搬救兵了。 八对一,何娘子再孔武有力,都不可能打过八个人。 但她的气势太可怕了,唾沫横飞,手脚并用,剪刀扎得宫女满脸血,有两个已经坚持不住了。同时,她还满口污言秽语,嗓门惊人,堪比锣鼓齐鸣。 皇长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 平日在宫里,谁说话不是轻声漫语,哪有这么可怕的人,简直想恶鬼,随时随地会扑过来吃掉他。 他吓傻了,嚎啕大哭,嗓子都喊劈了。 “娘——哇——”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涨红,好像随时会厥过去。 而一个孩子的哭声对母亲来说,绝对是致命的。 田恭妃脑海中名为理智的弦,断了。 她看着犹如罗刹的何娘子,再看看自己脆弱幼小的孩子,血直直涌上大脑,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 “我和你拼了!”田恭妃浑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像一头被激怒的母豹,朝她体型两倍多的何娘子撞了过去。 而何娘子又何尝不是一头凶恶的母兽呢? “小贱人!你还我月娘!”何娘子尖叫一声,推开了阻拦的宫人,死死揪住田恭妃的头发,剪子乱戳,“你忘恩负义!你害我全家!白眼狼!!” 田恭妃的发髻散了,手臂上很快出现伤口,但她亦不察觉,用吃奶的力气对何娘子拳打脚踢,喉咙里溢出呜咽和怒号。 为什么? 羞辱她就算了,为什么要伤害她的孩子? 去死吧!去死吧!该死的老货! 两人扭打在一处,很快都添了伤。 “愣着干什么?”程丹若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差点炸开,“把她们拉开!” 傻在原地的宫人太监如梦初醒,赶紧上前拉人。 第一次没拉开,好在救兵到了,孔武有力的健壮太监加入,终于将难舍难分的两人拽开。 程丹若示意奶娘抱走皇长子,冲到何娘子面前就是一耳光。 “你敢打我!”何娘子被四个人按着,犹有一搏之力,狰狞地抓挠。 程丹若道:“娴嫔血崩,快不行了,想见你一面,你为何在此?” 何娘子根本没听明白,只捕获到了“血崩”和“快不行了”,怒火再度高涨:“你害我儿!贱人!!” 田恭妃被宫人拉着,终于稍微恢复了神智,厉声道:“你胡说什么?我几时害月娘?你为何害我大郎?” “把何娘子捆起来,堵住嘴,送到承华宫去。”程丹若道,“恭妃娘娘,你带皇长子回宫,并请太医,孩子吓坏了。” 她慢慢拧起眉头,“荣儿,你去请洪尚宫戒严宫禁,不准人随意走动。” 何娘子明明在景阳宫,却知道娴嫔出了事,还精准地找到了御花园的皇长子。这事太微妙了,谁做了这场局?:,,. 章节目录 533. 美人殁 收拾残局 何月娘在朦胧间,似乎走入了出生的那天。 地上积满了厚厚的白雪,井水结冰,天空却澄澈地不可思议,一轮圆月挂在夜幕中,像最上等的玉盘。 她看见井边散落的茅草,扶着肚子的母亲,血是透明的,流了一地。 “娘。”她走过去,呼唤母亲。 何娘子看见了她:“死丫头!” 何月娘笑了,她睁不开眼,却知道母亲来了:“娘……”她虚弱地呼唤着,用力抬起手指,“娘……女儿、女儿不孝……” “丫头!丫头!”她娘铜锣似的嗓门响起在了门外。 啊,是娘来了。 何月娘轻轻舒了口气,放松了紧绷的精神。 腊月的雪还在下,一直在下。 她安静地闭上眼睛,陷入永恒的梦里。 何娘子涕泪横流地扑在门槛上,撕心裂肺:“丫头!丫头!” 床榻上的人已经没了呼吸。 “娴嫔娘娘是因为担忧何家,才导致早产。”程丹若缓步走到门口,“胞宫难下而至血崩,她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求我让她再见你一面。” 她看着状似疯魔的何娘子,“别吵了,皇嗣早产体弱,未必能活下来,你这做外祖母的就别——” 话音未落,何娘子更用力地挣扎了起来,双眼通红:“你害死了我女儿,都是你的错!我杀了你!” 程丹若后退了两步,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她放弃了套话的打算,何娘子不是疯子,却没有掌握撒泼以外的手段,她现在凭借本能在闹,因为除了这样,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娴嫔死了。 何家怎么办? 田恭妃已经恨极了她。 她只能闹。 果然,何娘子被一群人按着,扑腾不成,一屁股坐下,哭天抢地:“我可怜的女儿!小小年纪就没了,孩子还这么小,你怎么狠心!你让爹娘怎么办啊!我苦命的丫头……” 宫里哪见过这种场景,霎时间,宫女太监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阻止。 洪尚宫急匆匆赶到,见此场景不由神色大变,正要发话,程丹若却道:“人之将死,让她哭吧。” 何娘子的哭声蓦地轻了。 不等她反应,石太监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宫门口。 他带来皇帝的口谕:“何刘氏意谋害皇嗣,罪无可赦,剥夺诰命,押入大牢,令三司审讯。” 别看何娘子面对其他人这般泼辣,但在听到石太监的话时,全身的力气好像都抽走了。她毫无反抗之力,烂泥似的瘫在地上,只下意识地抱住娴嫔的尸身。 “孩子,你、你看看……”她胡言乱语,却不成逻辑,“我儿、我儿尸骨未寒,你们怎么敢……” 石太监看也不看她,示意太监将她拖出去,并道:“程夫人,陛下召见。” 程丹若点点头:“我这就去。” 石太监弓腰在前面带路。 这不是去光明殿的路,是去永安宫的。也是,皇长子受了惊吓,皇帝肯定要去探望一二。 程丹若这么想着,却未料到只猜中其一,没猜中其二。 皇帝是来探望皇长子的,同时,也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刚跨过门槛,就听见皇帝在次间训斥田恭妃:“你是怎么照顾大郎的?让他一个人去花园?” 程丹若:“?”皇长子带了十个人,十个。 “何刘氏无状,命人将她拖出去就是了,竟然任由她留在宫中,危害皇嗣?”皇帝的太阳穴上青筋直跳,脸红脖子粗,看着就吓人,“朕给你恭妃的位份,都是摆设吗??” 面对皇帝疾风暴雨般的训斥,田恭妃原本就惨白的面色,更是白得吓人。 “臣妾……知罪。”她颤抖着声音,“臣妾罪该万死。” 眼泪不受控制得坠落,滴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她披头散发地跪着,心里却满是茫然。 她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训斥她? 陛下就这么厌恶她吗? 何娘子是月娘的母亲,月娘这么受宠,还是她的舅母,她敢这么做吗?贵妃不也不敢吗?明明是在景阳宫,为何问罪于我,不问贵妃? 她的孩子可是差点死了啊。 怎么反倒怪罪她? 她做错了什么? 田恭妃的脑海中闪过无数质问,却根本不敢说出口。 她谨小慎微惯了,忍耐惯了,无论多大的委屈,也咬牙强行忍下。 更别说九五之尊的愤怒是这般可怖,比那日的地动还要吓人,像是山一样压在她的脊梁上,无法抬头,无法辩解,只能伏身,再伏身。 “请陛下恕罪。” 嗓子被狠狠扼住,每个字都像是喉咙挤出来,她艰难地喘息着,希望能平息帝王的怒气。 然而,这样的姿态放在贵妃身上,或许能起到效用,轮到田恭妃,却只能让皇帝更加失望。 他从没有考虑过,田恭妃没有得过宠,没有得过他的偏爱,从小到大,被何家人像是奴婢一样呼来喝去。 她凭借运气生下了皇长子,他就希望她立马变成一个合格的母亲,一个贤良的妃嫔,一个能德重六宫的“恭妃娘娘”。 她做不到,他便一厢情愿地失望。 乃至怒不可遏。 “蠢妇!”皇帝只要想到她的无能,就无法克制自己的恼恨。 他想说什么,眼前忽然一片晕眩,差点站立不稳。幸亏太监们眼明手快,立即将他扶住。 “陛下,程夫人到了。”石太监适时打岔。 皇帝定了定神,看向进门叩首的程丹若:“皇次子怎么样了?” “已经送进了暖箱。”程丹若道,“叶御医守着,也安排奶娘备奶了,能不能养住,要看运气。” 皇帝眼前的黑影逐渐消散,他不耐烦道:“朕不要运气,要你保住皇次子。” 来了来了,最讨厌的病人家属来了。 程丹若暗自痛骂,口中道:“臣妇一定尽力而为,但皇次子很虚弱。” 皇帝皱眉,冷冷盯着她。 程丹若面无表情。 新生儿的夭折率你不知道吗?这还是早产儿。 而且你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情况,没点数? 遗传给孩子什么完全没想过? 冷峻的寂静弥漫开来,侍立的宫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唯恐喘气声大了,就会被帝王迁怒,当场杖毙。 石太监轻轻咳了声,递过一个眼神。 程丹若垂下眼睑:“臣妇定将竭力护持皇次子安全。” 皇帝还没有失去理智,见她识趣,也缓和脸色:“你知道就好。” 顿了顿,才问,“娴嫔呢?” “娴嫔娘娘已经去了。”程丹若俯首,“臣妇无能,请陛下恕罪。” 皇帝没什么反应。 倒是田恭妃听见消息,忍不住惊呼:“月娘她……” 没了? 怎么会呢! 月娘早产,孩子没了不稀奇,怎么大人也没了? 她还这么年轻,又这样美貌,这样受宠……怎么就没了? “娘娘知晓危险,嘱咐臣保住皇嗣。”程丹若替何月娘说了句好话,“但她因早产之故,胞宫不落,以至血崩而亡。” 果然,皇帝上唇的胡髭微微动了一动,似乎咽回了什么话。 他思索片时,淡淡道:“罢了,念在娴嫔生育有功的份上,允其以贵人之位下葬。” 田恭妃难掩错愕。 允……贵人之位?月娘诞下了皇次子,只有一个额外开恩的贵人之位?那何家岂不是凶多吉少? “恭妃既然病了,”皇帝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憔悴女子,厌恶地别开脸,“就好生休养,皇长子就……” 他下意识地想说交给宁国夫人,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方才已经将皇次子交付给她。 再怎么样,也不能同时将两位皇子交给一人照看。 宫里还有谁能看顾大郎呢?贵妃?不行,今日景阳宫一事颇为蹊跷。 太后也不行。 淑妃抚养过二公主,可位份与恭妃等同,也难保她起心思。 “陛下,皇长子受了惊吓。”程丹若及时出声,打断了他的念头,“最好还是由生母抚慰为好。” 皇帝拧眉,视线却自然地滑向了帐中。 皇长子喝了安神汤,脸色还是白的,细嫩的手指抓着奶娘的衣摆,嘴巴里却在叫着……“娘。”他无意识地喃喃。 “娘在。”田恭妃再迟钝,也意识到皇帝想夺走自己的孩子。 她忙不迭起身,跪在脚踏上,小心地握住儿子的手:“娘在这里。” 而皇长子听见母亲的声音,微微嘟囔了什么,呼吸变得平稳了。 皇帝登时默然。 这就是亲生母子啊,无论恭妃多么无用,在孩子心里,生母是无法替代的。 “罢了。”他轻轻叹息,“大郎就留在永安宫吧。恭妃,不要再让朕失望了。” “是。”田恭妃喜极而泣,“臣妾一定照看好殿下。” 皇帝甩袖而去。 “程司宝,”他叫走程丹若,“随朕来。” 程丹若:“……” 真晦气。 - 程丹若是踩着二更的打更声出的宫门。 她骑马来的,宫门口却停了马车,免去了她还要自己骑马回家的惨剧。这会儿,她可是一点力气也没了。 太累了,好比做了二十几个小时的手术,最后一丝力气都被耗尽。 她上马车后,只丢下一句“我歇了”,就趴在靠枕上睡着了。 随后谢玄英抱她回去,她一点都没醒,睡得昏天暗地,不省人事。 甚至因为睡太熟,还吓住了谢玄英。 他给她脱衣服,她没动静,给她擦脸,还是没动静,搞得他疑神疑鬼,怕她遭了算计,最后掐了她两记。 她迷迷瞪瞪翻了个身,他才松了口气。 程丹若一口气睡了七八个小时,还是累得不行,但勉强自己醒了过来,爬下床洗脸喝水。 谢玄英被她吵醒,打开怀表看了眼:“才六点。” “要进宫去。”程丹若拆开纸包,冲了袋盐糖水灌下,大脑才重新开机,“昨天的事,你听说没有?” 谢玄英道:“说是何太太进宫去了?” 她喘了口气,梳理思绪:“娴嫔没了,皇次子情况很不好,何娘子本来被关在景阳宫,结果莫名其妙跑了,差点在御花园害了皇长子。” 谢玄英霎时色变:“什么?” “要出大事了。”她定定道,“何家完了,宫里……又要血流成河了。”:,,. 章节目录 534. 大清洗 拔出萝卜带出泥 皇帝的报复来得比想象中更快、更猛烈。 景阳宫闭宫,淑妃暂代宫务,洪尚宫虽然还是尚宫,却受到了皇帝训斥,宫正司弃之不用,取而代之的是东厂的严刑拷问。 而何娘子入了刑部,待遇也好不到哪里去,负责审讯她的是刑部老吏,手段高超却不致死。 不出一日,人不像人,口供也拿到了。 原来,她认为娴嫔被恭妃害死,是因为两个小宫人“正好”在墙根下嚼舌头,被她听见,而送饭的宫人不知为何,没有锁上门,让她悄悄溜了出去。 这是景阳宫的失职,除却贵妃身边最得脸面的大宫女,只是去东厂受了刑,其他全都没回来。 按照她们的说法,原本景阳宫密不透风,怎么可能被人利用,贵妃十几年的经营不是虚设。 然而,皇帝此前清查妖言,景阳宫的宫人太监也被牵扯,或是死,或是出宫,留下不少缺口,只能重新筛选替补。 这就出了大漏子。 贵妃难辞其咎,只好托词病了,不再沾染宫务。 有什么好沾的呢?十余年的夫妾,到头来比不过儿子掉的一个毫毛。 能给她的景阳宫留两个心腹,已是皇恩浩荡。 皇恩……浩荡。 景阳宫外,其他宫殿也未能幸免。谁给何娘子指的路,永安宫里有没有内应,承华宫又是什么情况,全都排查一遍。 很快,几个人浮出了水面。 永安宫的敏姑姑事前给皇长子的奶娘送了两朵桂花,金灿灿的花勾起了皇长子的注意,他闹着要去花园玩耍。 之后一段时间,她行踪空白,并不在永安宫。 然而,当东厂准备提审她的时候,敏姑姑已经死了。她全身发红,起满了密密麻麻的疹子,尸体已经冷透。 这可把李太监吓得够呛,唯恐是什么新的疫病,没办法,这和黑眚太像了。 他悄悄去寻了程丹若,请她看了一眼。 “是过敏。”程丹若判断,“她应该有什么不能吃的东西,一口气吃了许多,休克而死。” 李太监连忙调查,果不其然,敏姑姑从前不吃鱼虾,可那天却使了银子,买了一篓河虾回去。 小宫人也确认,自己帮敏姑姑倒掉了满满一碟的虾壳。 她是自杀的。 消息传到田恭妃耳中,她不由回想起敏姑姑在自己跟前说过的话。 “承华宫不得不防。” “娴嫔娘娘能受宠,岂是个简单的人?” “娘娘,皇长子与程夫人也太亲近了些。” “陛下于娘娘着实太苛刻。” 立时毛骨悚然。 承华宫也不曾例外,大量宫人被带走,搜查各人的房间后,发现萍儿的衣箱里有一封信,上面是幅水墨画。 她解释这是宫外的家人写的,虽然不合规矩,但无字,算不得忌讳。 可东厂并不相信,严刑拷打,还命人去抓宫外的家人对峙。 结果自然是有问题,萍儿的家人都是农户,字都不认识一个,别说画画了,毛笔都不知道怎么拿。 东厂知道钓到了大鱼,严防死守,唯恐她自尽。 惨无人道的折磨下,萍儿终于松口,这是一个侍卫给她的。他们是相好,曾经密会过几次,许下山盟海誓。 相好说他为人设计,欠了几百两银子,除非替对方做事才能保全性命,不然就要杀了他喂狗。 萍儿为了心上人,便答应了幕后主使的要求,对外传递承华宫的消息。 娴嫔早产,也是因为她说何娘子被贵妃娘娘囚禁,生死难料。 谋害妃嫔与皇嗣,她和侍卫相好自然没好果子吃。 侍卫被带走,他骨头比萍儿软,没怎么动刑就招认自己被仙人跳了,不小心玷污了一位公公的妾室,结果被要挟做事。 那位公公姓马,是针工局的管事太监之一。这是二十四监中专门为内侍宫人做衣服的部门,时常进出宫闱,与外面联系频繁。 他自然收了很多贿赂,光小妾就有三房,都是人家送的,查起来可不容易。 但石太监发话,不必查,往死里审,审到他松口为止。 马公公吃不住刑罚,松口招了,说自己没有收钱,但一直觊觎夏犹清的美色。 夏犹清伺候了他一夜,他才同意为她后面的人办事。 事情查到这里,已经基本水落石出。 夏犹清声名在外,背后是谁不言而喻,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东厂前脚刚查出了马公公,锦衣卫就得到了夏犹清的供词。 她给出了一份名单,上面是丰郡王利用她牵线搭桥,笼络的官员名册。 段春熙翻过厚厚的纸页,不由叹息:“清娘,何至于此?” “贱妾沦落风尘,又有什么选择?”夏犹清涩然道,“事已至此,只求痛快。” 段春熙默然。 他是皇帝齐王时的心腹,与同为齐王护卫的夏百岁自然早早认识。两人陪伴齐王一路登基,关系并不算差。 夏百岁不战而逃,被帝王处死,家眷受到牵连,没入教坊司。 夏犹清十岁不到就沦落风尘,全靠他暗中庇护多年,才没有早早接客。不然,以当时人对夏百岁的痛恨,怎会善待他的妻女? 可惜,庇护只是一时,夏犹清最终还是成为了教坊司的名人,行走于达官显贵之家。她是罪人之后,不能赎身,跟丰郡王不可谓不是一条好的出路。 但丰郡王没有走到最后。 她的豪赌失败了。 为今之计,能够痛快地死去就算是善终,若发配军营为妓,等待她的将比教坊司可怕千万倍。 “我尽量给你个痛快。”段春熙拿到了她的口供,任务就算完成了大半,连日的压力下,也能稍稍松口气了。 他分给故人之女最后的怜悯,“你好自为之吧。” 夏犹清被带走了。 诏狱的监牢阴森可怖,让她回想起了幼年时的遭遇。那时的她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父亲死了,家人被赶出华美的屋舍,被关押在这样狭小的笼屋里。 无法伸直腿,无法休息,所有人都用厌恶而痛恨的眼神看着她。 奶娘抱着小小的她,和姨娘们挤在一起。 然后……然后有一天,她被带走了。 她进入了教坊司。 “长得不错,是个美人胚子。”司乐是个中年男人,以几近粗暴的动作捏住她的脸孔,“记住,到了咱们这地方,甭管你以前是什么人,想活命,就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 夏犹清一开始不明白他的意思。 漫长的噩梦之后,她明白了。 之后的数年,她艰难学艺,从夏清娘变成了夏犹清,她游走在达官显贵间,一点点往上爬,期冀着走到顶端的那一日,能够窥见光明。 十六岁,她成为教坊司第一人。 青涩与稚嫩退去,她依旧弹琴下棋,插花焚香,好像仍旧是闺中少女。 可……不是的。 曾经的琴,弹给知音听,弹给自己听,自娱自赏,如今的花,笑给旁人看,待价而沽,砧板鱼肉。 虽然她自忖才艺不输于人,可文人墨客会对她评头论足,却不会拿同样出色的许家姑娘玩笑。 许意娘是尚书孙女,大长公主的曾孙女,将她的名字挂在嘴边,都是对许家的不尊重。 夏犹清就没关系了。 “再来一曲!”她是琴师。 “舞一曲吧。”她是舞姬。 “夏姑娘,笑一笑。”她是妓-女。 夏犹清爬到了自己所能及的最高峰,却发现一寸日光也无。 只有深渊。 她不甘心,攀附住了高大的树木,想缠在他身上生长,分尝雨露。 最开始的时候,她似乎如愿以偿了,缠在她身上的视线与欲念被驱赶,短暂地获得了清净。 尤其是怀有身孕的十个月,丰郡王将她安置在别宅,奴仆环绕,珠翠满头,令她产生错觉,仿佛自己依旧是金贵的夏家小姐。 慢慢的,她开始期待孩子的出生,期待命运就此改变,期待窥见光明。 但种种向往,在许意娘派来的奴婢后,溃散满地。 “夏姑娘,我们王妃是一等一的贤惠人儿,虽然你出身卑贱,腹中却是王爷的血脉。”仆妇的语气高高在上,犹如施舍,“王妃慈和,愿意让孩子入府,养在媵妾名下,你尽管生。” 这话好似当头一棒,突然惊醒了自欺欺人的她。 你算什么东西? 你连妾都不是。 她艰难地生下女儿,然后再也没有见她。 倒不是对孩子产生了多少母爱,只是任何一个母亲不会让女儿留在烟花之地,跟着自己沦落风尘。 许意娘抱走了孩子,赐给她不少药材和衣裳。 这种大度的做派,在夏犹清眼中,比鄙薄更刺眼。假如她的父亲还是总兵,今时今日,夏清娘未必输给许意娘。 但她更恨的还是丰郡王。 这个男人说,宗室不能纳乐户,皇帝却无所顾忌,只要荣登大宝,将来溪姐儿就是公主,你帮本王就是帮溪姐儿。 说得她好像有的选。 夏犹清应下了,如果失去了丰郡王,她也是一样的下场,如今至少、至少还算有个希望吧。 现在,希望破灭了。 她失望痛苦,但与此同时,竟生出松了口气的解脱感。 结束了。 她这地狱般的一生,应该走到尽头了。 幸好,黄泉路上不寂寞。 贤良的王爷,贤惠的王妃,你们也和我一样,尝尝从云端跌落的感觉吧。 夏犹清缓缓坐下,被墙角的阴影淹没。 - 锦衣卫按照夏犹清给出的名单,将与丰王有关的官员尽数捉拿,抄家审问。 人一多,线索就多,大部分官员没有强硬的骨头,对丰王的忠诚也有限,酷刑之下,自然招架不住审讯,吐出了一些事。 丰王的势力浮出水面。 礼部主客司主事、工部都水司员外郎、国子监助教、太常寺协律郎、刑科给事中……都是五六品乃至更低的官吏,职位并不高。 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南方人。 有的出自江南豪族,有的小有才名,有的人脉广泛,他们串联出了一张名为江南官僚的巨网。 而这张大网的正中心,便是出自江苏昆山的许延,许阁老。:,,. 章节目录 535. 请罪书 许意娘的诚意 皇帝并不介意臣子们结党,无论是文官与武将,还是内阁与六部,抑或是东厂、锦衣卫的存在,无一不是帝王制衡的棋子。 如何收服他们,利用他们,分化他们,又不至于令其陷入党争,以至于妨碍国家大事,是帝王一生修行的功课。 杨首辅大力提拔北人、中人,排挤南人,自然不是因为什么地域偏见,纯粹是为增强自己的掌控力。 浙党、宣党、昆党在朝中的势力极强,江南文气盛,几乎每次科举都有大量南人入朝为官。 虽说南北榜不同,不妨碍录取,可南人凭借偌大的关系网,永远能得到更好的职位,考核时凭借乡党关系,也能得到更优的考评。 久而久之,北人的势力自然更弱了。 杨奇山是山东人,齐党的势力近年不断攀升,他给了中榜更多名额,以此团结了力量不小的楚党人士。 比如赵侍郎,他就是湖广人士,而匡尚书则是河南人。 皇帝对双方的斗争心知肚明,只要不过分,默许这种竞争存在。但手下内斗,和有一方倒向了藩王,对抗他本人,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比之前处置归宗反对者,这回的帝王更加无情。 他下令逮捕了许尚书,并抄家。 许尚书和丰郡王的来往何等密切?锦衣卫不仅搜出了丰郡王的亲笔信,更有令人惊愕的银两。 十万两白银。 这是五年间,丰郡王送给许尚书的贿赂。 钱从哪里来?福建银矿。 福建与浙江毗邻,丰郡王在江南世族的帮助下,占据了闽地多个银矿,将白银据为己有,化作争夺皇位的经费。 他不止给许尚书送钱,更是拿这笔钱疏通了许多官职。 吏部文选司员外郎落网。 丰郡王每年给他万两银子,让他将一些人调去目标岗位,一些收买人心的小官职不提,有几个职位却不得不让人震惊。 比如,羽林卫的指挥同知。 羽林卫是禁军之一,负责守卫巡警,其指挥同知都是勋贵子嗣。这位置原本是平江伯的嫡次子担任的。 这人大家没什么印象,但此前出过大新闻,和平民女子有染,逼死其母上吊。他闹出这等丑闻,皇帝便革去了他的职位。 替补上来的是一个普通千户,众人都没什么印象。 但他却是丰郡王的人,且在数年间,升到了指挥佥事的位置。 这么多年,丰郡王能得到多少消息不言而喻。 可以说,十几年来,丰郡王先是凭借谈吐与外貌,赢得了良好的名声,又借与许家的婚事,拉拢了许尚书出谋划策。 同时,联合江南世族,一边占据银矿弄钱,一边疏通官场,安插自己人。 这张网隐藏在水下时不露痕迹,可妖龙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令京城无论贫富老幼皆人心惶惶,民心不安,已经证明了他们的力量。 只要皇帝驾崩,丰郡王说不定就能凭借这些人的力量,问鼎大宝。 可惜——现实没有如果。 - 许继之身穿囚衣,头戴网巾,在刑部大牢里闭目养神。 他的儿孙们两两地围靠着他,表情各不相同。有人惊慌,有人沉稳,也有人茫然无措。 “祖、祖父……”最小的孙子才五六岁,眼里含着泪花,结结巴巴地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许继之摸了摸他的头,没有接话。 他并不认为,自家已经山穷水尽。 结党也好,受贿也罢,是从轻处罚还是严惩不贷,其实都在帝王一念之间。 皇帝想处置丰王,没问题,皇室自相残杀的戏码大家都见怪不怪了。但江南世族盘根错节,南榜占据每年进士录取的六成。 多少文人墨客,才子大儒都是江南人。 皇帝真的准备好处置他了吗? 他不怕江南文人心生不满吗? 王厚文的声望足够高,可惜已经早一步致仕归乡,内阁其他人都是北人。蔡子义是闽人,薛子聪是广西人,但刑部尚书阎韧峰却是安徽人。 同为江南党,阎韧峰身上肯定压力不小。 他离开朝堂太久,还没有积累起自己的势力,名望和能耐都不足以取而代之,相反,现在肯定有不少人找他求情了。 为了江南士族的集体利益,阎韧峰必定要为他奔走一二。 许家还没到绝境。 许继之笃定地想着,却在心里轻轻叹息:就是……可惜了意娘。 - 丰王府已经被重兵围了一天多了。 昨天,丰王还试图派人传信,找宗室求情,寻重臣打探消息。但自靖海侯说,许继之已经下狱,他便彻底颓丧下来。 不久后,早前开溜的下人传回消息,宁书生在城门口被段春熙拦下,已经被抓了起来。 丰王就知道,他完蛋了。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砸了里头所有的陈设,瓷器和玉石碎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是将死之人的哀鸣。 比起他,许意娘就显得沉着多了。 她亲自端了饭菜进书房,劝他:“陛下的旨意还未下来,王爷勿要自弃。” 又让妾室梁氏照看好晨哥儿和溪姐儿,免得孩子们因为府中的氛围而哭闹,还不忘安排护卫巡视,免得下人们偷盗府中财物逃窜,徒增乱子。 女主人这般从容镇定,多少安抚住了其他人。 做完这一切,许意娘写了封奏疏,请看守的靖海侯入府一叙。 靖海侯沉吟少时,点头应了。 许意娘请他在前厅上座,自己却在下首跪下了:“侯爷。” “王妃请起。”靖海侯避开了她的跪拜,客气道,“有话不妨直说。” 许意娘却不肯起来,诚恳道:“事已至此,妾深知再多狡辩也是无益,只是吾儿尚幼,不知世事,还望侯爷高抬贵手,给他一条生路。” 靖海侯道:“天家事自有天家定夺,王妃问错人了。” “侯爷在这里,便证明您才是天子最信任的人,能救我儿的只有侯爷一人。”许意娘递出袖中奏疏,“我愿一力承担罪责,还望陛下开恩。” 靖海侯微扬眉峰,接过她手中的奏疏,随意翻了翻。 内容很简单,许意娘将所有罪过,比如煽动何娘子,派人散布传言等事,全部揽在自己的身上,表示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做下罪无可赦之事,恳请天子责罚。 但世子庶女年纪尚幼,不知是非,愿陛下看在先祖的份上,将其贬为庶人,留他们不死。 如此觉悟,靖海侯都要叹息:“王妃深明大义。” 假如皇帝对丰王心存顾念,许意娘此举倒也有些指望,反正将罪责推给女人,保全宗亲的事,过去不乏先例。 “但你当知晓,此乃无用功。”靖海侯淡淡道,“勾连内外,祸乱宫闱,说是妇人所为也无不可,可串联文臣,扰乱朝堂,也是你能办到的吗?” 他看了许意娘眼,摇摇头:“王妃慈母心肠,固然令人动容,可此事本侯帮不上忙。” 说着便起身告辞。 但许意娘道:“侯爷帮不上忙,不过是我给的诚意不够。” 她缓缓起身,对上靖海侯别有深意的视线,苦涩道:“再加上二十万两银子,能不能请动侯爷,为我儿求情呢?” 靖海侯挑起眉。 “侯爷何必如此惊诧?王爷经营多年,我们自然有些家底。”许意娘道,“这笔交易,侯爷愿意试试吗?” 靖海侯笑了:“王妃怕还是不明白,眼下是什么情形吧?” 许意娘不卑不亢道:“您说笑了,恰恰相反,我明白得很。王爷手上有不少人家的把柄,他们虽然希望能与我们撇清关系,却怕逼急了我们,玉石俱焚,因而不得不为王爷奔走——这想必让陛下很为难吧?” 她说着,眺望宫城的方向。 “从轻发落,贬为庶人,此后王爷再不能威胁皇长子,江南风波亦可平息,陛下也彰显了天子仁德,何乐而不为?” 许意娘轻声道,“左右还有我的性命,能泄天子之怒。” 皇帝最愤怒的事,大概就是何娘子差点伤害皇长子,这事恰是她主导的。而江南的风波虽严重,可陛下真正痛恨的是王爷吗?是江南官僚才对。 毕竟王爷的夺位之心,自进京那年便昭然若揭了。 陛下早就清楚,甚至一度放任了此事。 所以,许意娘认为,这笔交易有的是商量的余地。 靖海侯脸上露出微微的赞叹:“王妃胆魄过人,不愧是名门之后。” 许意娘笑了笑,道:“侯爷过奖了,晚辈阶下之囚,比起宁国夫人……”话音戛然而止。 她怎么也没想到,在此时此刻,自己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靖海侯却不以为意,许氏恋慕郎再正常不过,有什么值得意外的? “王妃今时今日的牺牲,是旁人所不能及的。”他中肯地赞叹。 昔年,妻子想说许氏为儿媳,他也十分认可。许氏是一个四角俱全的媳妇,有她在后宅,不必担心妻妾争宠,久无子嗣,她会安排妥当,不叫长辈担忧。 此时此刻,丰王面临灭顶之灾,她能站出来牺牲自己,保全丈夫与儿女,更是无可指摘的觉悟。 程氏却是另一种人。 她不是一个贤惠的女子,老迄今膝下空虚就是最好的证明。她不肯为家族、丈夫、儿子有所牺牲,不愿隐姓埋名在丈夫背后,收敛锋芒。 相反,她的意志比老更强烈,甚至渐渐同化了丈夫。 这种人无论男女,都极其强悍。他们难以摧毁,难以欺诱,就好像山头顽石,岗上青松,沉默而坚韧地抵御风雨,不愿轻易伏首。 他欣赏这类人的骨气,但也庆幸程氏是老媳妇,不是老二家的,若不然,尽管能将其碾为齑粉,过程也绝对不会愉快。 靖海侯这么想着,却没有什么后悔或者遗憾的情绪。 许氏还不配。 他只是笑眯眯地感慨:“尤其是慈母之心,我亦不忍啊,只不过……” 许意娘还没有昏头,知道他这话的意思是可以交易,价钱还要再谈谈。可她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侯爷但说无妨。” “二十万两……王爷送到冯家的数可不止这些吧。”靖海侯拈须,“本侯一直好奇,这笔银子去哪儿了?” 许意娘骤然色变。 “侯爷是想我出卖外祖父?”她一口回绝,“绝无可能。” 靖海侯:“那真是太可惜了。” 许意娘的面色僵住了,她掉进了老狐狸的圈套。 但过了会儿,她又恢复了平静:“侯爷诈我也无用,外祖在,我这一双儿女还有指望,他若不在,我还能指望侯爷安顿两个孩儿吗?二十五万两,连同我在江南的嫁妆田一起,保证侯爷拿得安安稳稳,如何?”:,,. 章节目录 536. 叹今生 这一生,究竟算什么? 靖海侯自西华门入宫,正好碰见了走过来的程丹若。 “父亲。”程丹若及时驻足问安。 靖海侯和颜悦色道:“这是从哪儿来?” “东厂。”程丹若回答,“我向陛下讨了恩典,要回了承华宫的宫人。” 之前皇帝血洗宫廷,不好求情,现在该抓的奸细都抓了,其他宫人无辜,她自不愿袖手旁观,特地去寻了皇帝。 说服他也简单——“今后皇次子懂事了,身边总不能没有一个生母的人。” 皇帝静默了会儿,点头准了。 即便如此,她也没让人传话,而是亲自去找了李太监,请他放人。花花轿子人抬人,她客气,李太监自然也客气,立马把人放了。 不过,珠儿等人受了刑,腿脚均有不便,她便暂时将人安置到安乐堂里,治疗几天再说。 没想到刚出安乐堂,就看见靖海侯进宫来了。 她也问了句:“父亲怎得此时进宫?” “丰王妃写了请罪折。”靖海侯微微笑,“我也只好跑一趟了。” 程丹若:“是么。” 让许意娘出来背这个黑锅?啊,果然是皇家一如既往的操作。 “不妨碍父亲了。”她欠身避开。 “嗯。”靖海侯颔首,心中微微哂笑。 瞧,程氏不仅不肯自己“聪明”点儿,还不喜欢这种“聪明人”。 但程氏并不愚笨,养了皇长子又能照顾皇次子,这可不是一个蠢货能做到的。她比许氏更能耐的地方,在于心性。 既仁慈悲悯,又冷心冷情。 “好生办差。”他嘱咐。 “是。” 靖海侯袍袖挥摆,大步朝光明殿走去。 乍进殿门,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他俯身见礼:“陛下。” “世恩来了。”皇帝摆摆手,拿过旁边的明黄丝绢擦了擦嘴角,拭去药渍,“什么事?” 靖海侯呈上请罪折。 皇帝潦草地扫了两眼就丢到一边,半点兴趣也没有。 他问:“你是要求情?” “给丰王留个血脉,也不是坏事。”靖海侯说的丰王不是丰郡王,而是以前的丰王,“谣言余波尚在,立储又近在眼前,能平静度过,朝中才能尽快安稳。” 京城的妖言已经日渐平息,可消息扩散需要时间。此时大张旗鼓地清洗士族,难保不为有心人利用,徒增事端。 且皇帝的身体江河日下,册立皇长子为太子迫在眉睫。 留丰王一点血脉,宗室那边交代得过去,朝堂也能松口气,免得人人自危。 “朕明白你的意思了。”皇帝咳嗽两声,脸颊青灰,“还有什么事吗?” 靖海侯识趣道:“无事。” “退下吧。” “是。” - 昌平侯府。 昌平侯夫人问丈夫:“咱们就不救安娘了?” 冯安娘就是许大奶奶,许意娘的母亲,只是这个称呼已经久无人提及,只有她的母亲还记得。 昌平侯自顾自调试弓弦,道:“许家还不一定是什么结果,现在我去求,倒害了他们。” 许继之如今危险是危险,可江南党毕竟只是江南一地,再加上他,他又恰好在沿海待过很长时间,性质就不一样了。 原本不想杀,现在也想了。 “那我们就这么等着吗?”昌平侯夫人焦灼不已,“还有意娘,意娘怎么办?” 昌平侯看了妻子会儿,叹口气:“你想让安儿和离吗?” 昌平侯夫人讶然:“她嫁到许家十年,和离……” 她迟疑了。 和离是唯一能让女儿脱身的法子,可身为妻子不能与丈夫共患难,又算什么夫妻?思来想去半天,才道:“安娘怕是不肯的。” 许大爷本事一般,能耐一般,当初嫁女,是冯家根基未稳,必须与许家联合,共图上进。可多年夫妻下来,生儿育女,早就是许家的人。 昌平侯夫人再心疼女儿,也清楚比起冯家女,冯安娘更是许家媳。 “等吧,真要是不行,就把她接回来。”昌平侯说,“左右咱们当爹娘的在,不会让她无处安身。” 昌平侯夫人艰难地点了点头,却也同时意识到:“那意娘是不是……” 昌平侯放下弓箭,没有再回避:“这孩子自小懂事,当初若嫁到谢家,定是另一番光景,可惜了。” 昌平侯夫人嘴唇蠕动,却久久说不出话。 连女儿都救不了,何况外孙女呢? - 在朝臣不安的等待中,皇帝终于下达了第一道处罚。 何家谋害皇嗣,绞立决,夷族。 换言之,何老爷、何郎君都要死不说,在山西老家的何家人,何老爷的父亲、兄弟、侄子侄女,全部都要死。 皇帝以此雷霆手段,震慑朝野,宣告自己维护皇长子的决心。 随后是对丰王的处置。 丰王夫妻谋逆,赐死,其子女未满七岁,流放岭南。弟镇国将军贬为庶人,丰王除国。 旨意下达半个时辰后,石太监端着两壶毒酒到了王府。 丰王蓬头垢面,颓丧地看着太监,完全无法起身。倒是许意娘,听闻儿女逃过一劫,竟然还有行动力。 她亲自给丰郡王换了衣裳,梳好头,戴上网巾和巾帽:“王爷也是天家血脉,哪怕败了,也该体面地走。” “早知道就在封地待着了。”丰王喃喃道,“怎么就生了儿子呢?!能生,干什么害我们?” 太讽刺了,登基十几年没儿子,将他们招进京城,结果图谋了十几年,最后哐哐连生两个儿子。 逗谁玩呢?可笑,可笑啊! “本王这一生,简直就是个笑话。”丰王绝望道,“真不甘心。” 许意娘没有说话。 假如丰郡王的人生是笑话,那么她呢? 她将毒酒斟满酒杯:“王爷且等一等妾,妾再和两个孩子说说话。” 说完,不等丰郡王反应,自顾自往后头去了。 梁氏一手搂着一个孩子,惶恐地看着她:“王妃……” “晨哥儿,溪姐儿,”许意娘搂住一双儿女,替他们整理衣襟,抹去眼泪,“爹娘以后不能陪你们了,要听梁姨娘的话,知道吗?” 晨哥儿已经懂事了,搂住她的脖子:“娘,不要走!不要走!” “你要懂事,照顾妹妹。”许意娘拍拍儿子的背,感受到他小小的人儿身上滚烫的热意,自己冰凉的胸口也有了暖意,“不要怨娘,娘已经尽力了。” 晨哥儿拼命摇头:“不、不要!” 许意娘默然。 “王妃……”梁氏眼眶通红,“我替王妃喝这杯酒,再把脸划画了,没人认得出来!” 旁边的丫鬟受到启发,连连道:“是了,王妃换上我们的衣服,我们替王妃去就是。” 许意娘环视她们的脸庞,丫鬟有忠,妾室有义,这是不是证明她这一生,其实并不算太失败? “陛下怎能容许受人愚弄,只怕弄巧成拙。”她轻轻叹口气,旋即肃然,“梁氏你听好,我和王爷走后,两个孩子就托付给你了。岭南路途遥远,一路必定多艰苦,偏生我娘家也帮不上什么忙……你只能去求一个人。” 梁氏迟疑:“昌平侯吗?” “外祖父要避嫌。”许意娘摇摇头,“你去求宁国夫人。” 梁氏愕然无比:“王妃与宁国夫人有旧?” “不曾有,但宁国夫人是如今唯一一个敢救我儿的人了。”她取出怀中的一支珠钗,“这是靖海侯夫人昔年予我的,你将这交给宁国夫人当做报酬。” 梁氏不明所以,可素来信服她,依言收起:“妾身记下了。” “晨哥儿就托付给妹妹了。”许意娘敛衽,朝她蹲身行了大礼,“勿要辜负我与王爷。” 梁氏慌忙扶起她:“王妃言重了。” 许意娘笑了笑:“去换衣服吧,记住,银票已经缝在了衣裳里,靖海侯不会搜你们的身,但其余的东西一应不要带。” 梁氏知晓轻重:“妾身明白。” 她又看了许意娘一眼,“王妃……保重。” 许意娘却避开了她的视线,垂下眼睑,再次看向儿子的脸。 晨哥儿圆圆的脸孔挂满泪珠,短短的手指死死揪住她的衣领:“娘,别走……求你,晨哥儿求你了……” 他脸庞通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像随时会厥过去:“娘……” “要听话。”许意娘摸了摸他的脑袋,掰开了他的手指。 梁氏抱住晨哥儿,拥着茫然无措的溪姐儿,不让他们跟上去。 许意娘一步步走出了室内,回到了前面的正院。 酒杯已经空了。 丰郡王倒在圈椅里,已经没了声息。 丈夫没有等她,率先逃离了这个世界,但她对此并不觉得意外。 许意娘走到妆台前,扶正钗环,抚平衣襟,确保自己在最后一刻的体面。等做完这一切,她才慢慢端起案上的酒盅。 没有多少犹豫,她喝下了杯中的毒酒。 酒水滑落喉咙,她感觉到四肢正在冰凉。 真奇怪啊,死到临头不是应该有许多的回忆与牵挂吗?她竟如此平静,好像这一生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好像是这样。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在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任是谁都挑不出错来,履行完一者的职责,就什么都没有了。 原来,我的一生就是这样的啊。 许意娘放下了酒盅,忽然有些出神。 她短暂地回想起了少女时代,闺中独**香,赴宴与朋友比诗,芳草萋萋的季节里,与姐妹放纸鸢。 还有浴佛节自寺庙归家途中,惊鸿一瞥,少年策马飞驰,险些撞到她的车驾。 他勒马致歉:“我新得的马,不太听话,唐突了。” 她在帘后瞧见他惊为天人的脸,尚未知晓这是自己失之交臂的姻缘。 许意娘静静坐着,眼神渐渐涣散。 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在闺中的日子最快乐。 有许多不甘,比如写诗输给了王絮娘,有许多骄傲,比如香道艳压全场,有许多惬意,比如坐在船头,与闺中好友谈天说地。 大家各有各的心事,衣裳不够好看,姊妹不够谦让,郎君不够出色,每个人烦恼着自己的琐事,却也有很多期待。 是啊,那时候,她对人生还有很多的憧憬。 后来就没有了。 她似乎期待着皇后的凤冠,为此付出无数努力,但以前,许意娘并不渴望坤月宫的宝座,为什么后来就想要了呢?是因为嫁给丰郡王了吗? 他想成为九五之尊,她自然而然地就想母仪天下了。 如果不曾有这桩婚姻,许意娘在想什么呢? 火烧般的疼痛自胃部窜起,飞快蔓延到四肢百骸。许意娘慢慢后仰,发现自己竟然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有没有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我想嫁给谢郎吗?或许是的,她真心实意地盼望过嫁给他,与他缔结良缘,生儿育女,可最终失去了。 我想成为许家最好的女儿吗?已经是了,她是姊妹中嫁得最好的,可从未有过特别的快意,更像是一种理所当然。 我想做一个好母亲吗?生养晨哥儿,抚养溪姐儿,最后为他们求一个出路,身为母亲该做的事,都做了,但也不觉得该骄傲。 真奇怪啊,明明得到过,失去过,却好像从未真正活过。 为什么会这样呢? 许意娘茫然地思索,眼前却已一片黑暗。 要死了吗? 我还没有想明白。 她想着,倏地生出一丝不甘。 但,太迟了。 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章节目录 537. 忆当年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程丹若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这一个月,她基本上和朝臣一个作息,早早起床进宫照看皇次子,晚上宫门落锁前下班。 社畜到这个地步,也只有社畜能习惯了。 但照看皇次子的工作,其实很无聊,奶娘宫人十来个人,每时每刻都有人注意着新生儿的需求,关注温度计,奶娘挤出来的奶水就温在酒壶中,随时随地都能喂孩子。 她在那里最大的意义,就是安定人心,实时调度。 很无聊,所以,她又给自己找了点事做——重整安乐堂。 这两年宫里消失的人太多了,六宫的宫人首当其冲,却也不乏学医的女官,程丹若拿到名单,心都在淌血。 她离宫十年了,十年能培养的医学生都有好几茬,现在却只剩下没几个。 昔年跟在她身边的吉秋,地动时去救屋里的一个宫人,不慎被砸到后脑勺,躺了几天就去了。 汪湘儿在妖言案中被抓,因她及时求情之故,侥幸留下一命,出宫了。 彼时学得最用功的杜涓子,在东厂断了一条腿,成了跛子。 此情此景,真是让人切身体品尝了“千红一窟,万艳同杯”。 风流云散只刹那,故人皆如朝露无。 唯一全身而退的人,大概只有两年前王尚书致仕后,便躲进藏书楼自成春秋的王咏絮了。 还有就是她此前培训的女医,她们一直在上课,没有发配到各宫任职,勉强算是幸免于难。 现在,只能把这群女学生叫过来,直接上手护理。 宫里有许许多多受刑的宫人,断腿断手指的不在少数,皮开肉绽的也不少,一个个都不成人形。 程丹若就每天上午讲课,下午让她们去安乐堂实习。 很奇怪,皇帝应该知道她的动作,但保持了沉默。 大领导都不说话,程丹若乐得装傻,每天给自己找活干,倒也充实。 就是累了点。 她坐马车回家,看到门口跪了一大两小,周边还有人指指点点时,一下都没有反应过来,还在纳闷,大晚上的,谁家这么热闹? 再看看门匾和灯笼,噢,是她家。 “你们是谁?”她意外,“跪在我家门口作什么?” “是宁国夫人吗?”女子荆钗布裙,但容貌十分美丽,楚楚可怜,“贱妾梁氏拜见宁国夫人。” 程丹若没见过她:“你是……” “贱妾是丰、逆王的妾室。”梁氏伏首磕头,“王妃、许氏临终前,命妾身将此物交给宁国夫人,请宁国夫人大发慈悲,照看世子和郡主,不,是庶人……” 她顿住了,眼底透出迷茫,晨哥儿和溪姐儿都是小名,这两个孩子还没有取大名呢。 但她也机灵,立马道,“请夫人给他们取个名字吧。” “许意娘的孩子,找我干什么?”程丹若更意外了,“你是想找外子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门里闪出修长的身影,满脸怫然,“逆王的后人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快走,不然休怪本官不客气。” 梁氏忙道:“不,贱妾找的就是宁国夫人,王妃说了,这是昔年侯夫人给她的珠钗,今日交还夫人,请夫人发发慈悲。” 谢玄英蓦地顿住,旋即震怒:“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他拂袖,“人都死了吗?拖出去。” 门房和小厮立马上前拖人,溪姐儿被吓得大哭起来,梁氏也急了,膝行几步,死死抓住下马车的程丹若。 “夫人,夫人发发慈悲,世子和郡主都小,我们怎么去岭南?”梁氏拉住她的裙摆,将珠钗塞进她的手里,“两个孩子都没了爹娘,夫人可怜可怜他们吧,贱妾为奴为婢报答您的恩情。” 程丹若费解:“我和许意娘素不相熟,求我又有什么用?” 梁氏也不明白,可这既然是许意娘临死前的嘱托,她拼命都要完成:“请夫人收下吧,不然贱妾只能一头撞死在这里了。” 程丹若:“……” 奇怪的事又多了一桩。 她伸手接过了珠钗。 珍珠已经有些年头了,微微发黄,但做工很精致,金丝缠绕成底托,点缀翠鸟的羽毛,灵动可爱。 “这什么?”她问走过来的谢玄英,“定情信物?” 谢玄英的脸比天色都黑:“是我母亲当年给她的。” 那年,柳氏相看京中闺秀,特意在家中举办了宴席,期间两家姑娘起了矛盾,一人差点跌落二楼,多亏许意娘及时化解,方才化险为夷。 柳氏因此相中了她,说是“多亏你才没有酿成大祸”,才赠送珠钗,其实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婆婆对儿媳的认可。而许意娘收下珠钗没多久,谢、许两家就开始议亲了。 珠钗不是定情信物,却是定亲的信物。 后来,虽说退了庚帖,可珠钗是谢礼不是聘礼,自然没有要回,一直留在许意娘的手中。 谢玄英越看越刺眼,抢过来拗断:“珠黄人故,留这东西作什么?烧了。” 程丹若瞥了他眼,接过断裂的珠钗。 借着门口悬挂的路灯,她隐约发现了端倪,放在手里倒了倒。 果然,钗体是空心的,掉出来一卷纸条。 展开一看,一行字: 惠元寺供经阁,地藏经,江南簿。 程丹若花了点时间,才从脑海里调出关键信息——江南。 她明白了。 在外人看来,这是许意娘在利用昔年的婚约,试图勾出谢玄英的愧疚,让她救自己的儿女,但实际上,这是一笔交易。 江南士族的把柄,交换他们照拂两个孩子。 “许氏精于算计。”谢玄英愈发不悦,这是算准了他会拗断珠钗吗?他说,“你可别上她的当。” 程丹若考虑了会儿,觉得这笔交易可以做。 “你先回家吧。”她说,“我说几句话,马上回来。” 他拉长脸孔:“不许他们进门。” “我们家又不缺奴婢。”程丹若轻轻拍他手臂,“走啦。” 谢玄英非常不高兴地回去了。 她蹲下来,看着不太习惯跪地,已经悄悄改成坐姿的两个孩子:“地上冷,起来吧。” 梁氏大喜,连忙推他们:“快给夫人磕头。” 溪姐儿乖乖磕了,但晨哥儿咬住嘴唇,倔强地仰着脖子。 梁氏面色一白。 程丹若却无所谓跪不跪:“天这么冷,孩子又小,你带他们上马车里坐着吧。” 梁氏惊慌失色:“夫人要送我们去哪儿?” “昌平侯府不远,我送你们一程。”她安慰,“许意娘让你来这里,就是让我送你们过去。” 他们夫妻和许意娘非亲非故,怎么都不可能收留两个孩子,只有昌平侯,既有血缘又有人手,能平安将他们送到岭南安顿。 之所以不直接去,是怕给昌平侯添麻烦,所以才需要她的脸面。 临死之前,还能为孩子铺好后路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许意娘“完美”得可怕。 “上车吧。”程丹若道,“运气好的话,你们还能赶上冯家的晚饭。” 梁氏迟疑了刹,默默起身。 她其实不太懂她的意思,也没有弄懂许意娘的用意。但比起陌生的谢家人,冯家毕竟是血亲,应该……应该不会被赶走吧。 她忐忑不安地抱起两个孩子,将他们送上马车。 溪姐儿拉住她的衣领:“娘,冷。” 程丹若看向兰心:“把我的斗篷给她。” 兰心应下,将马车里备用的斗篷裹在小姑娘身上。 溪姐儿懵懵懂懂:“谢谢太太。” “好好活下去,好好长大,你们的人生才刚开始呢。”程丹若朝她笑了笑,提起裙摆跨过高高的门槛。 灯笼在初冬的寒风下摇晃。 冬天已经来了,墙根下结了白霜。她沿着中路径直走到志雪堂,棉帘一掀,便觉热意。 “炭盆都点上了啊。”她呼气,“是有点冷了。” 炕桌上摆满了热腾腾的菜肴。 兰芳布筷盛饭,小雀倒了盏热茶:“夫人驱驱寒气。” 程丹若喝了口大麦茶,这才坐下吃饭。 谢玄英给她夹菜:“送走了?” “送走了。”她笑,“还能留着使唤不成?” “终究是个麻烦。”他拧眉,“你还真认了啊。” “我有一些想法,算是正中下怀吧。”程丹若吃着新鲜的黄芽菜,在炭火的煨温下格外爽口,“反正也只是举手之劳,陛下还能因为这事降罪不成?” 谢玄英撇撇嘴角:“纵然如此,我与许氏素无干系,她临死前闹这一出,着实膈应。” “怎么,你以为她送来珠钗,是对你旧情难忘?”她忍俊不禁。 女人了解女人,分手而留下信物不稀奇,可能是忘不了他,可能是心怀留恋,多年后再拿出来看看,大概也会怀念曾经付出的感情。 但无端送回,必有缘由,特别是许意娘这样的人。 她最爱谢玄英的时候,也只不过请人传句话,转眼十余年,怎会在最后关头留一丝“污点”? “你……”程丹若刚想笑他想太多,却又顿住了,不由自主地打量他烛光下的容颜。 真神奇啊,仔细看才发觉,十年过去,他的外表与二十岁无甚差别,依旧是剑眉星目,卓荦不凡,身材也没变化,宽肩窄腰,挺拔端正,丝毫不见走形。 韶光仿佛遗忘了他的存在,定格在最鼎盛的一刻,还是雷霆仙鹤,云中游龙。 “也对,不能怪你。”程丹若不得不承认,他对自己的外貌是有点数的。 谢玄英发出悻然的鼻音:“哼。” “但我还是觉得,初恋所系之人,多是幻影。”她回忆往昔,感慨道,“十五年前为你寤寐思服的少女,今时今日,念你如念春日杏花,舟中晚霞,都是很美的东西,可都不是你。” 他眯眼:“是吗?” “我是这么想的。”程丹若随口道,“以前我就是这么想的。” 他拉长脸。 程丹若:“……我说的是你。” 谢玄英:“何时的事?” “王家的赏梅宴?”她有点记不真切,“我好像是对絮娘说的。” 他意动:“所以当年……” “没有。” 他又悻然了。 “快吃饭。”程丹若没好气,“菜都冷了。” 谢玄英挑一筷子春不老,抱怨道:“宁可对不相干的人说,也不肯和我说两句好听的话。” 她:“……” “那会儿我见你,次次被你气,就知道对我板着脸,笑影都没一个。”他不肯善罢甘休,“叫我一句‘世兄’,把你为难坏了。” 程丹若:“有这事吗?我怎么就记得谁的箭擦过我的脸,痛了我好几天。” 话音戛然而止。 “还有,难得参加人家的宴席,结果摔了个狗啃屎。”她叹息,“好在那会儿没人认得我,不然怕是要被嘲笑好几年。” 他安静了。 良久,“吃饭吧。”谢玄英若无其事,“明天我就去惠元寺。”:,,. 章节目录 538. 社畜日 社畜程的一天 一到冬天,起床就变成了桩艰难的任务。 程丹若的生物钟已经醒了,但不想起来,搂着身边的热源继续睡。 谢玄英睁开眼,拿过枕边的怀表:“该起了。” “几点了?”程丹若埋首在他颈窝,睡眼惺忪,“偏我没有休沐。” 谢玄英上十天班就有一天假期,节假日不算,她倒好,连续两个月无休了。就算是顶级社畜的医学生,也不能这么使唤吧。 今年重阳过生辰,也是在宫里过的。皇帝赏了她寿面,好像很了不得,但谁稀罕一碗面啊。 她想放假,放一天假。 可皇帝显然不容许她偷懒,事实上,若非谢家离皇宫真的很近,她都怀疑皇帝打算把她扣在皇宫里值班。 “那就再睡会儿。”谢玄英按住她的脑袋,“一会儿再起。” 这怎么行呢,会迟到的。 她醒醒神,还是顽强地爬起来洗漱,顺便督促他:“你该晨练去了。” 他上早朝三点起,她可以继续睡,她六点钟起床上班,他就算休沐也不能赖床。 谢玄英自律性奇佳,不需要她多说就穿好衣服,出去锻炼了。徒留程丹若兵荒马乱地吃早饭,梳头换衣,清点药箱。 七点钟,她准时出现在北安门。 宫道狭窄,初冬的冷风一吹便呜咽作响。 内侍们换上了冬天的夹袄,灰绿色的袍子像是斑斑点点的苔藓,生长在宫廷的每个角落。 红墙还是鲜艳,天空还是蔚蓝,笤帚的“沙沙”声回荡在空旷的夹道。三三两两的宫女手捧着各色物什,脚步匆匆,发辫飘散出桂花头油特有的馥郁甜香。 看见程丹若迎面走来,他们便像是被刀切开的豆腐,温顺地分隔到了两边,垂首静立,不言不语。 她没有过多注意她们,上班要迟到了。 承华宫有点远,她加快脚步也至少走了一十分钟。 紧赶慢赶进了宫门,周葵花立马出来回禀:“皇次子尚安。” 程丹若吐出口气,放松了。 皇次子在保温箱里待了两个月,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么小的孩子,既不能用药也不能打针,完完全全地看天命。 这段时间,程丹若最害怕的就是宫人忽然大喊“皇次子没气了”,或是大清早上班,周葵花冲出来就是一句“皇次子有恙”。 心脏病都要吓出来。 但不知道是谁积了德,皇次子虽然蔫蔫的,好像马上要断气,居然在保温箱里一天天熬了过来。 生命的顽强程度,总是让医生一次又一次惊叹。 走进殿中,里头也点上了炭盆,热烘烘的,热水里放着碗,里头是奶娘刚挤出来的乳汁。 她接过蒸汽消毒过的针筒,抽取了一点奶汁,放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 正好。 于是打开保温箱的隔板,将针筒凑过去,喂到婴儿嘴边。 这个针筒是她专门改造过的,在针头部位黏了点鱼胶,软软的不磕嘴,尽量模拟母亲喂养的感觉。 婴儿含住针头,吧嗒吧嗒地吸吮起来。他没什么力气,好在针筒会慢慢滴落,只要肯吃,总是能吃到。 艰难地喝完了半针筒的奶水,他又睡着了。 程丹若给听诊器套上布袋,放怀里捂了一会儿,确保暖和了,才小心伸进去,按在他胸前听音。 心跳还算正常,可肺部的声音不好。 “换气慢一点。”她嘱咐旁边拉绳转风扇的宫人,“把窗细开一些,再搬个屏风挡风。” 冬天将近,室内通风就变得越来越重要。 保温箱有简易的换气装置,利用人力转动风扇,排出里面的空气,同时,过滤网能粗浅地滤掉空气中的灰尘,尽量给孩子提供洁净的空气。 但屋里点着炭盆,如果久不通风,室内人又一直很多,氧气含量会降低,成人可能感觉不到,对肺部发育不完全的孩子而言,却可能是致命的。 “是。”宫人连忙去喊太监搬屏风。 奶娘则去查看温度计,见温度已经缓慢下跌,忙道:“快烧热水备用,一会儿该加水了。” 小宫人立即去厨房要水。 比起皇长子身边的人,伺候皇次子的奶娘和宫人听话得不可思议,无论她吩咐什么事,她们都会不打折扣地做好。 程丹若知道,她们这般顺从,主要还是不想担责任,别看娴嫔已故,何家满门被处置,皇帝既然保留了何月娘的身份,就代表他认这个儿子。 皇次子的价值不如皇长子,也是主子,足以要她们全家的命。 可清楚归清楚,顺心也是真顺心。 照顾皇长子的时候,她说一句,一群人跳出来反对,真是受够了。 “炕烧了吗?” “烧了。” 宫里都是木炕,炭盆烧热后放到炕床下方,再找出屏风,将炕团团围拢,形成一方小暖阁。 木炕烧得热热的,换好干净外衣的奶娘坐在炕上不动,两个宫人打开保温箱,小心翼翼地抱出了幼儿。 奶娘接过他,放在炕上给孩子清理身体。 湿润的纱布不冷不热,不干不湿,正好擦拭身体,脏兮兮的尿布解下,换上崭新的尿布。 两个小宫人快手快脚地清理暖箱,取出脏污的褥子,换上干净的新褥子。 嬷嬷小心翼翼地拧开阀门,凉水泄出,大宫女提起水壶,慢慢注入热水,还有一个宫人半蹲着观察温度计的指数,见温度有所回升,立即叫停。 他们维持住保温箱的温度,等到皇次子清理完毕,重新被放了进去。 如此,早晨的头一道流程就算做完了。 周葵花上夜班,此时就可以回去休息,奶娘们该吃饭的吃饭,换班的换班,留两个盯着孩子。 宫人留四个,两个打扫卫生,两个盯住温度计。 程丹若坐下喝盅茶,写今天的医案。 九点钟,日头亮灿灿地照在庭院。 她转移到偏殿,给安乐堂的女医答疑讲课。 十一点钟,再去看望皇次子,询问奶娘九点、十点的喂奶情况,酌情看是否要给孩子换一次尿布,听胎心,记下心率。 十一点吃午饭。 饭后小憩半个时辰,主要是独自在偏殿翻小儿医书。 下午一点,叶御医前来诊脉。 两人探讨了一番皇次子的病情,双方都没有什么办法,早产儿能不能活,主要看命。 下午三点,皇帝召见。 她安排好承华宫的事务,去光明殿等候。 四点钟受召,开始回禀皇次子今天吃了多少奶,心率多少,拉了多少次,情况怎么样。 皇帝每次都听得很认真,也每次都要问:“几时能好起来?” 程丹若道:“皇次子每熬过一日,都是极不易的事,每过一日,好起来就更容易些。如今足月了,比起之前总是更好。” 皇帝不是很满意,但也没说什么。 早产儿易夭折,太医也说过不止一遍两遍,加上是皇次子,不是长子,他勉强能克制住怒火,慎重道:“务必尽心竭力,不可懈怠。” 程丹若道:“臣妇明白。” 她应得平常,并未赌咒发誓,但皇帝并不觉得她敷衍了事。相反,多年办差,他深知程丹若的为人,不喜夸大其词,办事却不吝心力。 无论是齐王谋乱,还是妖言乱众,她都尽心竭力,忠贞不一。 皇帝对忠心的能臣,总是格外宽容:“昨日有人找你了?” “是,逆王的妾室带着两个罪人来寻臣妇。”程丹若没有否认,简单道,“臣将他们送去了昌平侯府。” 皇帝语气莫测:“你倒是胆子大。” 她道:“臣不敢。” “别人不敢送这人情,你敢,胆子还不大?”皇帝问。 程丹若一板一眼道:“臣以为,陛下已降旨,令他们流放岭南,便是圣怀仁德,不计较稚子之过。且逆王后人是宗亲血脉,流落街头,有损皇室脸面,才如此作为。” 皇帝瞥了她眼。 这马屁拍得一如既往地粗浅,但确实戳中了他的想法:我厌恶丰王一家,是我的事,既然说了流放,你们给我把人弄死,是觉得我不敢杀吗? 哪怕他这么做,确有安抚人心的意思,也不意味着他们能这么想。 程司宝虽然做的不合他的心意,却并无过错。 “以后行事,还是要多多思量。”他敲打了一句,摆摆手,“退下吧。” “是。”程丹若行礼告退。 但工作汇报完了,不代表能下班。 她还要回承华宫待着,直到晚膳后再和周葵花换班。 这会儿大概是七点,天色已经暗透了。 内侍们提着羊角宫灯在前面带路,她则赶在后宫落锁前离开六宫,到安乐堂坐一会儿。 冷清多年的小院子,现今却挤挤挨挨地住了几十个病人。 一间屋子至少睡四个人,乍进门,药味、血味、尿骚味混合来袭,相当难闻。灶台不息,各式各样的砂锅不断煮沸,熬药的宫人汗流浃背,手指上有不少烫伤的痕迹。 米汤是浑浊的黄色,里头加了碎鸡蛋和咸菜,人手不够,病号都吃这个,勉强糊口罢了。 纱布、尿布堆在院子里,霜发老宫人费力地清洗,口中骂骂咧咧。 但没有人抗议,比起等死的牢狱,安乐堂的情况再糟糕,好歹有希望。 程丹若以最快的速度巡视了一遍病人。 珠儿的伤口已经不再溃烂,敷上油膏后,细菌减少,再割掉腐肉就容易多了;发烧的宫人打了青霉素,似乎出现了过敏反应,及时改用中药;骨折的打上厚厚的石膏,嘱咐静养;皮外伤的及时换药,伤口慢慢结痂。 一眨眼,八点多了,宫门即将落锁。 她只好火急火燎地嘱咐两句,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宫廷。 宫禁了还留在宫里可不是好玩的。 出了北安门,夜幕深得发黑,宿卫巡视皇城,脚步声整齐有力。 八点半回到家里,结束一天的社畜生活。 程丹若迫不及待地进浴室洗澡。 辛苦一天,淋浴无法满足酸痛的肌肉和疲惫的大脑,非要泡澡才行。 她窝在热水里,终于有空和丈夫聊天:“去了吗?” 谢玄英拿出一卷纸,展开递到她面前:“就这个。” 他今儿去了惠元寺,珠钗虽然断裂,却不妨碍作信物,很快自僧人手里拿到了许意娘抄的地藏经。 书页很厚,他花了一下午,将藏在夹层的纸页剥脱了出来。 里头是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 “账簿吗?”浴室里只有一盏灯,程丹若看得眼睛疼,“写的什么?” 谢玄英道:“还记得考成法吗?” “当然。”谁能忘记KPI的恐怖威力。 他道:“昔年蔡子义清查江南赋税,以定每年的税额,丰王便借此由头接近了江南士族,串联内外,篡改了江浙两省的历年税目。送到京城的是假账,这才是那五年的真账目。” 程丹若匪夷所思:“……怎么办得到?户部没有存档吗?” “户部每年核查地方账目,案牍数不胜数,许继之把持户部多年,只消稍稍篡改名目即可。你也知道,秋粮夏税素来名目繁杂,一年年都不一定重样。” 下过基层的好处就在这里,程丹若无障碍理解了他的意思。 秋粮是粮食,夏税却有各种摊派。 比如说,她搞出了羊毛,工部今年需要大量羊毛,就估算个数目,分派给北边各省。但羊毛纺织的普及是极其缓慢的,有的地方压根没养羊,就得先征收其他东西,卖掉后再买。 随便举个例子,假设今年分配到的羊毛1000斤,价值100两,而黑豆需要1万斤才能卖到这个价钱。 所以,抛开各环节的贪污**,纯粹的数学题就是1000斤羊毛等于100两等于10000斤黑豆。 账目上会写清楚这个换算。 要篡改账目,只需要简简单单抹掉几个数字,变成赋税为1000斤黑豆即可。 90两银子的差额就出现了,如此简单! “这都不需要十三司郎中出面,一书吏足矣。”他沉吟,“我记得没错的话,蔡子义上任后,借着计算各省赋税的由头,提前修编了十年一次的黄册,罗列整年各省的税目钱粮,以后的赋税皆以此为准,更不会有人在意了。” 程丹若:“……开眼界了。” 古人当官的猫腻,真是比想象中更多啊。:,,. 章节目录 539. 起与落 有人落,就有人起 程丹若泡了半个时辰的热水澡,终于没那么疲惫了。 她换好寝衣,窝在暖阁上,借着烛火一边看账本,一边吃桂花汤圆。宫里的晚饭不难吃,就是吃不进,早就饥肠辘辘。 汤圆很甜,他靠着很舒服,她放松四肢,随口闲聊。 “这还真是份厚礼。”程丹若粗略估计了个数目,感觉能把不少人送进牢里。 “会让许多人寝食难安,”谢玄英十分谨慎,“你打算怎么用?” “最近很多人为许阁老求情吧?”她问,“陛下迟迟不曾处置许家,也是顾虑江南。” 江南文官与丰郡王眉来眼去,皇帝肯定不爽,但他不能一口气把所有人都撸下来问罪,否则会起大乱子的。 尤其这两天,薛尚书再次上疏请奏,立皇长子为太子,以定国本。 皇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她日日都能闻见药味,因此,现在尽快稳定国家,确保权力平稳过渡,才是当务之急。 江南这时可不能乱。 偏偏杨首辅为了掌权,一直打压江南党,更别说求情了。 江南籍的官员最近都很急,唯恐皇帝重惩许尚书,清理江南士族,导致杨首辅一派大权独揽。 谢玄英道:“许家如何不好说,但其他人多半能保全家族。” 江南的书院很多,文人也很多,他们虽然未必高居庙堂之上,却很会利用舆论造势。许多人在儒林颇具声望,一呼百应。 再者,虽然内阁中除却许阁老,没有江南籍贯的高官,但六部、国子监、翰林院、都察院的大小官吏,与江南有关的不在少数。 联姻、同门、故旧……朝堂九成的大臣,都和江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就好比谢玄英祖籍姑苏,晏鸿之则是海宁人。 他们夫妻只是暂时清净,一有异常,恐怕门槛也会被踏破。 皇帝总不能把所有人都杀了。 “许意娘的动作虽然有幌子遮掩,可瞒不过有心人。”他提醒,“你最好尽快想好对策,免得惹祸上身。” “我不打算用它。” 程丹若看看他,“你想啊,越多人为许阁老求情,陛下就越不想放过他,一时半会儿冷着不处置,多半是在想法子,看看有没有人能取而代之。” 谢玄英颔首:“许继之在朝几十年,人脉广阔,江南籍的官员很多,但能与之比及的寥寥可数,想取代他可不易。” “会有的。”她说,“我就想到一个。” “谁?”他思索,“阎尚书?” “不告诉你。”程丹若吃完汤圆,胃里甜甜暖暖的很舒服,愉快地下炕洗漱,准备看一会儿闲书就睡觉。 社畜每天属于自己的时间,就只有睡觉前的一会儿了。 谢玄英明显不大高兴,捻着她的一缕头发摩挲:“大晚上的,看什么书。” “不看也行。”她合拢书,改玩黄莺用毛线织成的柿子,橙黄色的毛线团成圆滚滚的球,还有两片栩栩如生的叶子,着实可爱。 他白她眼,捉住她的手,微微用力揉搓手心。 程丹若:“你不是要养生吗?” 有的人过了三十岁(虚岁)的生辰,就说要养生节欲,具体表现为不再想起来就付诸行动,而是算算日子,十天三次,自我节制。更深入一点的,写在《黄帝内经》,略过不表。 “一个多月了。”他拉长脸,自我节制和被迫节制可不是一回事。 程丹若好整以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虽然女性比男性稳定,但也分情况。在皇宫这种高强度的地方上班,下班以后就想躺着,完全不想再运动了。 “我要睡了。”她漱口刷牙,窝进被窝躺好。 丝绵的被褥光滑厚实,舒服地让人吁气。 他跟着钻进来:“若若。” “休想。”她无情拒绝。 谢玄英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堵了回来,不由悻然:“铁石心肠。” “你今日才知道?” 他搂住她:“你还要照顾他几日?” “不知道啊。”程丹若换个姿势,偎在他臂弯里,“熬一天是一天吧,这孩子怪可怜的。” 出生日,母亲过世,外家下狱,自己还半死不活的,这胎投得好也不好。 谢玄英想及娴嫔的死,也觉叹息:“罢了。” 他拍拍她,“睡吧,明日早起。” 程丹若闭上眼。 过了会儿,她推推他:“欸。” “谁是‘诶’?叫相公。”他不满地拿开她的手,不让亲近又贴着最折磨人,“怎么了?” 她的手指头轻轻点敲他的胸膛:“有没有听过卖米的故事?” 他瞟过眼神:“胭脂米还是碧梗米?” “你说呢。” 他又捉回了她的手,紧紧扣在掌中。 于是,深夜临时开了集市。 籴的籴,粜的粜,双方都心满意足。 - 今年的初雪下得特别早,十月便飘飘洒洒落絮花。 暖箱备了一个又一个,承华宫的炭火差点不够使了。田恭妃送来自己份例中的炭薪,但程丹若没要,麻烦洪尚宫走了趟,请示皇帝增加炭火。 皇帝从自己的份例里分出三分之一,赐予承华宫。 这个举动无疑敲打了怠慢承华宫的各部门,让太监宫人意识到,何家再不济,娴贵人还是以贵人身份下葬的,皇次子还是皇帝认可的血脉。 与此同时,皇帝也想好了对其他人的处置。 凡与丰郡王有牵连的文臣,按照勾连的程度被问罪。 轻者贬到偏远地区为官,重一些的则革去功名,永不叙用,更严重的流放或斩首,但都没累及家族。 武将就没这么好命了。 像设下仙人跳,代替平江伯儿子的武将,满门抄斩。 宿卫中被买通的千户百户,绞立决,家眷发卖为奴。 这一波的死伤就严重了,大大小小牵连十几户。 他们离皇帝太近了。 其中三人甚至就在地动中与皇帝困在一起,假使不是丰王犹疑,又有段春熙和谢玄英全心全力护持,结果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皇帝怎能不胆战心惊? 还有就是与丰王有过眉来眼去的皇亲勋戚。 丰王占有银矿,手头有钱,还有江南大族的投资,他又没有军队要养,大部分钱财都用以收买人心。 要知道,藩王的子孙如不能延续爵位,便会逐渐降等,变成辅国将军、镇国将军之流,虽也有一品的爵位,但既不能从戎,也不能做生意。 他们又讲排场,好声色,缺钱的不在少数。丰王给他们送钱,他们就替他说好话,牵线搭桥。 皇帝十分恼怒,剥夺了大部分人的爵位。 啥都不干的宗室不值钱,只夺爵位而已,谁都不好反对,甚至有人叫好,少养几个宗室,能给朝廷省一笔开支呢。 至于勋戚,识相的自家人摁死,报个暴毙,皇帝就当成没这回事儿。 大家都撇得很干净,老奸巨猾如靖海侯,出的女孩儿是柳氏表哥的女儿,八竿子打不着。 最后是对许家的处置。 许尚书的罪名并非谋逆,没有证据表明他和何家谋害皇嗣有关,罪名是贪污和渎职。 遂判决为许延处斩,许家子孙革去功名,家产抄没入库。 这个处罚说重不重,毕竟只死了许尚书一个,说轻也不轻,多年积蓄的财产一朝化为乌有不说,子孙后辈的前程也没了。 算是官场上常见的下签。 昌平侯夫妇松口气,马不停蹄地接出了女儿女婿,将其安顿到自家别院。这里还住着晨哥儿和溪姐儿。 许大奶奶听说许意娘没了,大哭一场,搂着外孙不肯放手。 但她还有儿子,儿子儿媳不等她说,就表示要回老家读书向学,教导下一代,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岭南。 许大奶奶疼爱许意娘,却不可能枉顾儿子的意愿,只能垂泪。 好在冯四及时到场解围:“父亲会派人送晨哥儿他们过去,大姐不要担心。” 许大奶奶感激涕零:“大姐没用,竟还要爹娘为我操心。” “骨肉至亲,还能坐视不理吗?”冯四好言安慰,留下一些仆婢与钱财。 有了昌平侯府的支持,许家子孙总算没在抄家后流落街头。 但也不是所有的姻亲都有昌平侯的底气。 许太太的娘家早已凋零,许二奶奶的娘家只送了些财物和衣裳,许三奶奶则与许三爷和离,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说不上稀奇事。与此相对应的,还有外嫁的许二娘被婆家休弃,含泪归家。 这事做得忒不地道,连谢玄英这般讨厌许家的人,背后都在嘀咕。 许家女素来以贤良大度闻名,教养极好,说亲时个个不愁嫁。如今没犯大错,不过是娘家倒了,势利眼的婆家竟就容不下生儿育女的媳妇,非要这时候将人家赶出家门。 总之,几家欢喜几家愁。 世人的目光已经从他们身上转移了。 因为皇帝在处置许家的同时,也找好了代替许尚书的江南人。 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人。 征辟晏鸿之为国子监司业、詹事府詹事。 嗯……他是浙江海宁人,祖父做过太傅,本人师从李悟,纯真学派代表,在江南各个书院都讲过课,名望极高,绝不输于许阁老。 除了他本人已经远离朝堂几十年,好像一点毛病也没有。 再看看这职位,国子监就不用说了,教监生读书,詹事府詹事正三品,以前漫长的几十年都是摆设,但现在就不一样了。 皇帝是真有太子需要教导! 众所周知,谁能教导下一任君王,就意味着谁的思想能影响这个国家。 晏鸿之都蒙了。 老头在家对义女和学生女婿大发脾气:“是不是你们俩?都不和老夫说一声。” 谢玄英:“学生也不知情。” 程丹若:“女儿亦不知。” 然而,她的丈夫无情地出卖了她:“她知道。” 程丹若再次否认:“我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自己没事就在皇帝跟前晃悠,很容易让皇帝想起晏鸿之。 于是……在合适的时机,轻描淡写地说了句“臣义父有言”,仅此而已。 晏鸿之朝他们俩大翻白眼:“一个个的,就知道惊吓老人。为父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折腾。” 冬天冷,冻手脚,他指使学生干活:“去给我写个奏疏,辞了这事。” “哦。”谢玄英老实地磨墨拟稿。 晏鸿之拢着手筒,又指使义女:“丹娘去添把香。” 程丹若识趣地起身,跟着一道干活。 “茶。” “来陪为师下盘棋。” 折腾了他们小半日,才又言归正传。 “此次征召,你们认为该不该去?”晏鸿之肃然问。 谢玄英立即点头:“陛下此举是为安定江南,没有谁比老师更合适的了。” 晏鸿之自然也知道这点。 皇帝的征辟一出,晏家的故旧亲朋纷纷上门,恭贺他再回庙堂,也表示自己一定鼎力支持,舍他无人。他的门生如边御史,更是直接上门,劝说他答应。 他颔首,看向程丹若:“丹娘以为呢?” “反正也只是当几年闲人。”程丹若道,“何乐而不为?” 晏鸿之已经六十多岁了,皇长子才虚岁两岁,离开蒙还有四五年。等皇长子能上课了,他也到了退休的年纪。 这纯粹是给个高官待遇让他养老,既安抚江南党人,又对朝堂格局没什么妨碍。 晏鸿之感慨:“丹娘是越来越敢说实话了。” “我也不想您一把年纪了还操劳,”她道,“不过,姜子牙八十岁拜相,您有别的志向又另当别论。” 晏鸿之拈须不语。 他昔年离开朝堂有遗憾吗?当然有,读书十几年,怎会没有一展宏图的野心?怕的不过是彼时昧了一刻良心,今后便要时时刻刻昧着良心。 遂决然而退。 三十多年过去了。眼下,又有一个机会呈到他面前,他还有勇气在六十几岁出仕,重拾自己的理想吗? 晏鸿之闭目思索片时,倏地笑了。 他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一天吗?自幼年读书起,自拜入恩师门下,就在期待这一刻的到来,是二十岁到,还是六十岁到,又有什么区别呢? “老骥伏枥,”他不紧不慢道,“壮志焉能改?” 谢玄英弯起唇角:“那老师可要辛苦了,数九寒冬上朝可不是有趣的事。” 晏鸿之“嘶”了声,脚趾头已经开始暗暗疼了起来。:,,. 章节目录 540. 皇太子 册立东宫 皇帝初次征召,晏鸿之以年老为由,推辞了帝王的好意。 这是惯用的戏码,没几日,皇帝就再次表达了征召的意愿,内容更肉麻,不止夸赞了晏鸿之,还夸耀了晏家祖宗。 晏鸿之表示动容,却还要再辞一次,谦逊说年轻俊杰无数,自己不算什么。 皇帝:可我真的需要你啊! 晏鸿之:帝王盛情,再推辞就不恭敬了,愧受了。 次流程走完,走马上任。 时间赶得紧,在腊月到来前就敲定了,还得了皇帝年终的赏赐。 詹事府就位了,缺的只剩太子。 皇帝在过年期间干了几件事。 他以齐王世子御前失仪,大不敬为由,将其贬为辅国将军,这是宗室爵位里比较低的一档了,一般是郡王的孙子。 皇帝一口气把侄儿贬到这档,等同于离开了核心宗室圈,成为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宗室子弟。 饿是饿不死的,但与权力中枢无缘了。 尹太后很心疼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孙子,送了不少金银给他,皇帝没拦着,说既然母亲这么疼爱这孩子,不如就选个人伺候吧。 尹太后深觉有理,挑了一个漂亮的宫女给孙子。 皇帝下旨,将这宫女子指给辅国将军为妻,直接变成四品恭人。 尹太后愕然,却无可奈何。 赶走了齐王世子,皇帝开始为两个儿子铺路了。 他批准了礼部尚书薛聪的奏请,立皇长子为太子,同时,立皇次子为齐王。 大臣们瞬间理解了他的操作。 皇帝身上兼祧武宗和老齐王两宗,所以,打算用儿子打个补丁——皇长子继承武宗一脉,皇次子为齐王一脉。 当然,这是不能明说的。 只是委婉地暗示了下。 有儿子就是任性,大臣们没有什么意见,心领神会了这个意思。 册封太子的仪式赶在腊月十八。 理论上说,快过年了整这么大的事不礼貌,但礼部加班加点也毫无怨言。 因为,大家都听说了小道消息,皇帝生病了。 这就别抱怨加班了,赶紧立下储君,以防不测。 就这样,在万众一心的推动下,皇长子祝灥迎来了他的册封礼。 - 祝灥,男,出生于泰平二十八年的八月,按照古人的算法已经岁,实打实两岁两个月。 他会说话、会走路、会认人,优点是比较健康,四肢俱全,缺点是熊。 就好比此时,宫女奶娘替他换冕服,他死活不肯穿,哭闹不止。田恭妃又是拍又是劝,还拿了糕点哄,他就是不肯听话。 “我不要、不要!”皇长子嚎啕不止。 田恭妃苦笑,却无力再哄,疲惫地坐在贵妃榻上出神。 “娘娘病还没好,快歇一歇。”荣儿忙给她端蜜水。 田恭妃抿了口蜂蜜水,却还是提不起精神。 她已经病了段时间,自从得知何家满门覆没后,阴影便缠上了她的内心。虽然无数次诅咒过何娘子去死,可夷族的血腥还是惊住了她。 何家全没了。 连乡下的亲戚们都没有逃过。 她并不喜欢那些人,他们或多或少地欺辱过她,可所有亲眷一朝惨死,还是远远超出了一个正常人能接受的范围。 渐渐的,夜里难以入睡,青天白昼,却听见了月娘的声音。 “你满意了。”表妹幽幽地说,“我死了,再也没有人会和你比较。” “娘对你有那么坏吗?”表妹在夜里轻轻叹息,“我们家那样难,也给你一口饭吃,一件衣穿,你就这么恨我们?” 田恭妃无法回答。 “娘娘。”荣儿唤回她的神智,“今儿是殿下的好日子,您再坚持一会儿。” 田恭妃勉强点了点头,搂住打滚撒娇的儿子:“大郎听话,不许胡闹了。” 皇长子见母亲脸色苍白,表情严厉,一时惧了,委屈巴巴地看着她。但田恭妃没有惯他,令奶娘替他换好衣服。 不多时,程丹若进来了。 田恭妃有恙,寒冬腊月的,谁也不敢叫她出去吹风,只好由她这个万能打工人代劳,带皇长子去奉天门。 “麻烦姐姐了。”田恭妃殷殷嘱托,“大郎,要听姨母的话。” 皇长子觑眼程丹若,把头搁在奶娘肩上。 程丹若却道:“娘娘身体若撑得住,还是亲自去为好。” 田恭妃犹豫了下,说她不想见证儿子被立为储君,肯定是假话。这可能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时刻,哪怕只是目送他远去,也是好的。 但她实在有些害怕。 怕见到帝王失望的眼神,怕自己露怯失仪,反倒给儿子添麻烦。 “还是罢了。”田恭妃摇摇头。 不去固然可惜,却不会妨碍孩子,假如出了差池,她才要后悔一辈子。说到底,大郎能被立为东宫,是因为他是皇帝的儿子,而不是田恭妃的儿子。 她无足轻重,没有存在的意义。 “比起表姐,宁国夫人才是陛下想要的皇长子之母吧。”月娘在耳畔叹息,“她什么都能做好,比起千金小姐也不差什么。宫里的人提起她从无坏话。假如生下大郎是她就好了,一定有很多人这么想。” 田恭妃抿住了唇角。 程丹若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田恭妃的样子有些奇怪,可惜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她点点头:“吉时快要到了,我先带殿下过去。中午还有贺宴,你总不能不出席。” 田恭妃轻轻点了点头。 程丹若出了门,奶娘抱着皇长子走在后面。 宫道的积雪早就被宦官扫得干干净净,天气多云,风却很大,“呼呼”地拍在脸上冷极了。 皇长子的脸颊没一会儿就红了,他扁扁嘴巴:“冷!”说着就想挣扎下地,往回跑。 奶娘抱住了他,哄道:“好殿下,这会儿可不能任性,还记不记得教你的事?” 皇长子偷偷看向程丹若。 她平静地往前走。 奉天门有些远,但今天不便坐轿,只能让两个宫人在前面挡风,奶娘又给他裹了件观音兜,仔仔细细掖好。 好不容易到了奉天门,皇帝已经升奉天殿,门口是礼部的官吏在等候,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司礼监太监候命。 程丹若接过皇长子,交给太监抱着,嘱咐道:“殿下记得,一会儿不能说话,不能哭闹,很快就好了。” 皇长子怕她,但更怕这群完全不认识的人,拽住她的衣领:“奶娘一起。” “奶娘不能进去,我们在这里等你。”程丹若道,“你父皇在里面等你呢,别害怕。” 听说父亲在,皇长子稍微放松了一点点,懵懵懂懂地被抱走了。 册立皇太子的仪式很简答。 皇帝在殿内,太监抱着皇长子在殿外,太监喊:“有制。” 太监抱皇长子跪下。 太监宣布:“册长子祝灥为皇太子。” 太监抱着皇长子俯伏,随着乐声多次叩拜。再进殿,继续跪继续拜,因为孩子岁数小,所有流程都由太监抱着他完成,他只要不哭不闹,就算完成了。 其他的工作,都由礼部官员完成,不需要他出面。 程丹若就等在门外,一边吹冷风一边听乐声,估算到哪一步了。 小半个时辰后,流程走完,皇长子懵懵地被抱出来,窝进奶娘怀里就哭了。 程丹若往他嘴里塞了块糖,堵住小屁孩的哭声,让奶娘赶紧带他回去。 这天眼见要下雪,着凉可不是好玩的。 至于她,还有工作没有完成。 她要回到文华殿,迎册宝,并代皇太子谢恩。 这活本来是保姆和皇后、贵妃的任务,但中宫无人,贵妃被罚思过,田恭妃自己又病着,她只好一个人兼任了所有的活。 礼部官员奉出金册,她跪在寒风里叩拜谢恩,心里又开始骂皇帝全家。 拜了八拜,方才算完成任务。 她返回永安宫,将金册交给田恭妃,大家恭敬地将其请进宝盒。 做完这一切,后宫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原本太子要谒太庙,现在自然不行,皇帝也该诣太庙告皇祖或祭祀南郊,但今天也让礼部尚书代劳了。 是的,礼部今天上午在宫里主持仪式,中午带着诏书在午门宣读,下午则赶去南郊,替皇帝通知上帝,夏朝有了新的继承人。 对比一下礼部,程丹若的工作也不算多。 册立太子是大喜事,中午有宴席。 席间,兄弟应该向皇太子道喜,但皇次子还小,就由奶娘代劳。 众妃嫔则要贺田恭妃。 大家心里都有些微妙,既然册封了皇长子,就该封恭妃了,可皇帝一直没有下达旨意,对恭妃的不喜可见一斑。 但谁都不会轻慢这个不受宠的女人,母以子贵,现今在后宫,贵妃都没有田恭妃分量重。 花团锦簇地吃了席面,下午,程丹若得以返回承华宫。 她按照每日流程,过了遍喂奶换尿布,随后便窝在偏殿拟笺表。 命妇也是要写作业的。 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殿里的火盆烧得热热的,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力。她时不时烤烤火,暖和一下僵硬的手指。 外朝的乐声还在继续,隐约飘散到后宫。 从今后,这个国家就有继承人了。 - 立下皇长子的第二天,皇帝病倒了。 病情来势汹汹,无可抵挡。 太医们齐聚一堂,讨论着皇帝的病情,万分慎重地开出每一个方子。 盛院使的压力是最大的。不止太后一日次询问,景阳宫的贵妃、永安宫的田恭妃也是日日遣人询问,要他立即治好皇帝,不可懈怠。 可皇帝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朱砂安神丸是个引子,汞中毒使他的身体变得孱弱,地动中露宿野外,着凉受惊又染风寒,进一步摧垮了他的身体。 随后的两年,皇帝不仅没有好好保养,反而日日操劳,殚精竭虑,他顽强地撑到长子岁,已是强弩之末。 身体不是一下子垮掉的,是在过去的年里,慢慢被腐蚀掉的。 太医们如今能做的,只不过是延长他最后的时间,尽量挨过年关罢了。:,,. 章节目录 541. 小年夜 侯府团聚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程丹若提前下值,嘱咐奶娘宫女照看好皇次子,自己则匆匆来到西华门,坐上等候已久的马车。 “冷不冷?”谢玄英立即握住她的手,紧紧捂在手心,“饿不饿?” 她摇摇头:“出来前吃了糕点。” 他的掌心很热,连带着心口也暖和了起来。程丹若放松腰背,安静地靠着他。 雪花纷扬,落在泥泞的街道。 不多时,靖海侯府到了。 今天也是年节,当然要回家吃饭。明德堂一如既往地亮堂富贵,家具帐子灯笼都换成冬季的款式,厚厚的棉帘子挡住寒风,炭火一点烟味也没有。 屋里散发着檀香的气味,馥郁甘甜。 荣二奶奶客气极了:“三弟和弟妹来了,外头风不小吧?”又催促儿子喊人,“叫婶母。” 安哥儿养到十几岁,虽然还是略显文弱,但总算立住了,规规矩矩行礼:“见过三叔,三婶。” 程丹若点点头:“安哥儿高了不少。” 小少年立马露出笑容。 魏氏也忙拉过儿子:“康哥儿,叫人。” 康哥儿顽皮得多,做了个鬼脸才从榻上起来:“伯父伯母安。”连带着赖在奶娘怀里的小豆丁,也跟着哥哥喊人,“伯父伯母安!” 这是前两年,谢四的妾室为他生的庶子,才三岁多点,正是最可爱的时候。 程丹若笑着应了。 往里走,柳氏身边拥满了人,坐在她身边的是谢大的嫡女福姐儿,谢二的庶女纯姐儿,谢四的长女顺姐儿,以及靖海侯的妾室生的蓝姐儿。 ——是的,谢玄英又多了个庶妹。 “弟妹来了。”莫大奶奶久违地出现,已是中年妇人的打扮。她随谢大在外多年未归,如今却因为福姐儿岁数大了,该说人家,才回到京城物色。 “大嫂何时来的,我竟未曾迎接。”程丹若歉疚道,“实在不该。” 莫大奶奶笑道:“昨儿下午才到,你是大忙人,不必这般客气。” “怠慢了。” “一家人不必如此。” 双方客气地谦让,全不见昔年的剑拔弩张。 唯有柳氏,看看大房、二房和四房的人丁兴旺,再看看三房就两个人,用尽力气才能不叹息。 妯娌间寒暄两句,便差不多到了开席的时间,事实上,若非为了等程丹若,早该吃饭了。 家中人口渐多,分了男女两桌,不过都是至亲,也就没有隔开,男人的桌摆在正厅,女人的桌摆在次间。 侯府的席面一如既往地山珍海味,不乏绿叶蔬菜,金贵得紧。 程丹若挑着蔬菜吃。 桌上主要是莫大奶奶活跃气氛,描述他们一家在外地吃什么用什么,柳氏意思意思关怀两句,荣二奶奶和魏氏负责捧哏。 程丹若最简单,“是么”“还有这样的事”“原来如此”,套话反复用,表示自己在听就行。 认识十几年了,婆媳也好,妯娌也罢,多少了解彼此的为人,大家对她的容忍度很高,假装听不出话中的敷衍。 席面热热闹闹地吃完了。 程丹若发现,谢家的厨子水平炉火纯青,一盅平平无奇的鸭糊涂,侯府做得就是更好吃。汤羊也是,一点膻气也无,酥烂又不失鲜嫩,能连吃好几块。鹿肉薄薄脆脆,淋上秘制酱料,别有滋味。 社畜一天,唯有美食才能抚慰空落落的肠胃。 席罢,漱口净手。 莫大奶奶瞥她一眼,刚想提起福姐儿的事,谢玄英就进来说:“父亲喊我们去书房说话。” 程丹若:我就知道。 她认命地起身,准备再和部门领导开个小会。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抄手游廊两边都放下了帘子,阻挡雪花飘入。地面湿滑,谢玄英借着月色的掩护,牢牢握住她的手臂,免得她跌跤。 书房里也烧着两个大炭盆,热气扑面。 小厮重新上了茶水,掩门出去。 程丹若一看,更正了念头,不是小会,是密会。 她喝口茶,等靖海侯的开场白。 “老三媳妇。”靖海侯第一个就点她的名,“你每日进宫,陛下的身体如何,可有成算?” 程丹若:“儿媳不太清楚,陛下并未召见。” “你如今天天在宫里,务必多加留神。”靖海侯叮嘱道,“及时传出消息,必要时,须携皇长子在旁侍疾。” 她点点头。 “皇次子如何?”他又问。 “老样子。”程丹若道,“比普通孩子更孱弱些,恐怕要在暖箱里住到开春。” 靖海侯颔首,斟酌道:“陛下已经有了春秋,此番无事自然最好,若有什么意外,还是要今早准备方稳妥。” 程丹若道:“储君既立,当是无碍的。” “此言差矣。”靖海侯瞟她一眼,缓缓道,“越是这种时候,越难预料变化,凡事小心起见总不会错。” 程丹若一时没理解,但对靖海侯这样的领导,无须多问,听话就行:“是。” 靖海侯又关切地问了谢玄英兵部的工作。 谢玄英言简意赅:“有些纷乱。”国无一日真正太平,不是这里出事,就是那里出些毛病。 自昌平侯离开沿海,张文华调回京城,澳门台湾那边又有欧洲人持续骚扰,云南那边的破事还没结束,依旧小有摩擦。还有西北,一直都是大夏的头等大患,甘肃在这个寒冬已屡次受到骚扰。 “若非大事,就不要惊扰陛下了。”靖海侯叮嘱道。 谢玄英点点头。 会议就在领导的指示方针中流淌而过。 程丹若二人并未回家,而是直接住在了侯府。梅韵昨天就来了霜露院,里里外外都打点妥当,杯中有茶,暖阁有煤,衣架上早就挂好了夫妻俩明天要换的衣裳,熨得笔挺,褶子精细,还有淡淡的香气。 兰芳提着热水进来,伺候他们洗漱。 程丹若累得够呛,草草洗过脸,歪在暖阁上泡脚。 谢玄英坐到她身边,熟练地挤进木桶。 热水骤然上升,浸泡到小腿肚,疲乏的肌肉渐渐松弛,说不出得轻松。 “今天累不累?”他问。 程丹若道:“还好,已经习惯了。你呢?” “衙门里冷得要死。”谢玄英抱怨,“屋顶老漏风,说要修好几年了,年年都不修,只能多点两个火盆。” “承华宫也是,怕太闷了对孩子不好,一直开着缝透气。”她见他神色郁郁,故意岔开话题,“孩子也不能闻太有味道的东西,今年我都没吃上几个烤红薯。” 他道:“要吃吗?现在给你烤一个?” “哪里吃得下。”她摇摇头,拿过布巾擦脚,“睡了吧,明天还要早起。” “嗯。”他也跟着结束了泡脚的流程。 结婚的拔步床在家里,霜露院的是他少年时的架子床,帐幔也是从前的款式,松柏傲雪,少年气十足。 谢玄英睡了往日的帐子,不免回忆起从前。 那时候,他在外头总是有人逢迎,可到家里却冷冷清清,丫鬟们再贴心,毕竟也只是下人。 侯府富贵锦绣,却总让他觉得没滋没味。 可今时今日,还是这样的屋子,这样的陈设,身边多了个人,黯淡的场景便陡然活色生香,充满了融融暖意。 “怎么了?”程丹若拍松棉花枕头,垫到脑后,“刚在父亲那儿你话就少。” 帐子细细掖在被褥下,隔绝出一方私密的小天地。他拉高被子裹住她,自己则靠在软枕上,放轻声音:“没什么事,就是有些……” “有些担心陛下?”她接话。 他微微颔首:“你觉得陛下能不能熬过这回。” “难。”程丹若蹙眉道,“我没问过太医,可大过年的,如果不是生了重病,怎么也不至于找这晦气。” 谢玄英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却还是抱着希望,没想到答案依旧不如人意:“陛下的年纪也不算大……” 这话说着,他自己都觉无力。是啊,陛下春秋不高,可两年前在密云山里,御医开的药方非同寻常,多少露出些许端倪。 陛下或许真的不行了。 一念及此,谢玄英就觉得难以呼吸。 回忆滚滚而来。 他记事早,还记得头一回见到帝王的情形。那是在乾阳宫,年轻的帝王立在窗边,含笑道:“世恩,这是你家老三?好俊秀的孩子,叫姑父。” 彼时,谢玄英还有些懵懂,不知道何谓帝王,老老实实地叫了:“姑父。” “好孩子。”帝王解下腰间的玉佩,“拿去玩。” 他没有见过这么白的羊脂玉,接过来放在太阳底下看,还很欣喜地说:“不会化的雪。” 帝王大乐。 此后,他进宫的次数变得更多了。 面对外人的时候,帝王比父亲更威严,可面对他的时候,却比父亲更慈和。他曾经失落过父亲对二哥的看重,但有了这样一个姑父,他心里就好过多了。 半个父亲,半个姑父,拼起来就和二哥一样了。 再大点,隐隐约约明白了“帝王”的意义。他又对这个男人产生了莫大的崇拜,这就是九五之尊,执掌天下的人。 天子是与众不同的,牧万民,救苍生。 虽然那时候,谢玄英还不懂苍生是什么,但不妨碍他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好臣子,为帝王效忠。他读了史书,便迫不及待地告诉皇帝:“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皇帝愣住,旋即大笑:“以诸葛孔明自比,三郎好志气。不过,要做朕的孔明,还得看看你的学问。” 他考校了谢玄英读的书,又让他试拉了弓马,意外地发现了他的天赋,遂指了身边的护卫教他,并嘱咐:“好生学,朕等着你鞍前马后的那天。” 谢玄英认真应下,自此刻苦学艺,乃至令靖海侯侧目,为他重新物色了老师。 他的童年有大半的时光受到帝王照拂,他的少年也因帝王而与众不同,他的青年岁月则全部献给了效忠帝王。 君父君父,亦君亦父。 而现在,这座不可仰视的山陵出现了崩溃的征兆。 他无比忧心,恨不能身替。 “我明白的。”黑暗中,程丹若轻轻说。 谢玄英不是平头百姓,只关心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吃饱穿暖就好。他离帝王这么近,生来就是权力场中心,近距离感受着皇帝所带来的一切。 他眼中的皇帝,就好比现代人眼中的太阳。 帝王病危,就好比太阳渐熄,无疑带来巨大的惶恐和不安:没有皇帝在宝座上决策,没有太阳照亮每一个天明,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他的担忧、不安、迟疑,她都明白。:,,. 章节目录 542. 阴霾现 大厦将倾 谢玄英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变成十几岁的样子,拿着一把弓回到霜露院。程丹若正蹲在廊下喂一只肥嘟嘟的橘猫。 “若若,陛下赐了我一把良弓。”他展示,“瞧瞧这弓弦,你试试。” “我怎么拉得动。”她小声抱怨着,却还是伸手去拉,果然费了半天力气,愣是没有拉开。 他在檐下笑:“我拉给你看。” 示范了半天怎么拉弓、怎么搭箭,如愿以偿地收获她的赞叹:“真厉害。” 霎时间,春日杏花绽放,飘满肩头。 “明日射柳,我得拿个第一才好。”他拿起水瓢,仔细给庭院里的石榴浇水,“不然给陛下丢脸。” 她道:“我想也是。” 谢玄英道:“陛下待我很好,我不想他有事。” 程丹若没有说话,目光渐渐悲悯,衣裳也从蓝布袄子变成了命妇的礼服。她沉默地注视着他,一直一直不说话。 然后醒了。 谢玄英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个梦,倏然惆怅。 额角是温热的软意。他习惯性地想蹭蹭她的发心,却惊觉不对,诧异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果然不是她细软的发丝,而是白皙的锁骨。 他猛地撑起上身,发现自己真的被她搂在怀里。这叫他难以接受,立即扯掉她的臂膀,将她搂入胸前。 程丹若被他过大的动作吵醒了:“怎么了?” “你踢被子了。”他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帮你盖盖好。” 她睡眼惺忪:“胡说八道。” 他聪明地没有狡辩,拨开她脸颊沾染的碎发:“才五点多,有点早。” 程丹若没醒透,假装听不见,翻身往被窝里躲。他有心一雪前“耻”,不放她走,压过去亲她。 被窝的温度陡然升高,像是进入了初夏,皮肤泛着似有若无的燥意。贴近再贴近,心脏藏在胸腔里,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紧密贴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肯分离。 清晨有比深夜更蓬勃的生命力。 酣畅淋漓。 六点半,着急忙慌地起身,花费更多的时间擦身洗漱。 许久不吃侯府的早饭,感觉也颇为美味。程丹若吃过饭,差点直接出门,好在想起来不是在家,赶忙去明德堂请安。 柳氏知道她须进宫,并不多留,说两句就让她走了。 程丹若怀抱手炉,坐上马车去西华门。 天空阴沉沉的,雪花一片片飞洒,像是出殡的纸钱,格外不祥,但因为早间的亲热,身体还残存着他的热意,她并不觉得压抑。 就是冷。 到了承华宫,惯例检查婴儿,记录数据。 珠儿帮她磨墨,小声道:“夫人,贵妃娘娘今日去侍疾了。” 程丹若不由意外:“贵妃不是还在禁足?” “石公公亲自去的景阳宫。”珠儿道,“但是没去永安宫呢。” 侍疾只叫贵妃去,没叫恭妃?“皇长子呢?”她问。 珠儿摇摇头,欲言又止:“娴嫔,不,娴贵人又没了,皇次子尚幼……”顿了顿,直接跪下了,“奴婢知道夫人留在这里照看,已是莫大的仁慈,可承华宫无人,只能厚颜请夫人提携一把,无论如何,在陛下面前提一提皇次子吧。” 程丹若不由叹息:“快起来,跪什么,起来吧。” 珠儿不敢不起,抹泪道:“是奴婢僭越了。” “我知道你的担忧。”程丹若安抚,“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要沉住气。” 大厦将倾,寄生其下的人难免慌忙。承华宫不像永安宫,皇长子在手,未来就是康庄大道,锦绣前程,也不像景阳宫,贵妃至少还有后宫中最高的位份,有和皇帝的情谊。 这里只有一个外家抄斩,母亲早亡的幼儿。如果皇帝临死前没能安顿好他,皇次子落到田妃甚至太后手里,日子还不知道该有多难过呢。 珠儿是娴嫔身边仅存的宫人,娴嫔对她们不坏,她们自然希望保全皇次子。 “今儿傍晚,我去趟光明殿试试。”她承诺。 珠儿面露喜色,奶娘和太监亦是如释重负,齐齐跪下:“多谢夫人。” 程丹若意外:“何至于此,我也只是试着提一提,不敢说能有什么结果。” “夫人愿意帮衬就是天大的恩德,”珠儿感激涕零。 奶娘也跟着恭维:“夫人肯开这个口,必是能成的。” 她摇摇头:“我可不敢承诺。” 宫人们却丝毫不受影响,千恩万谢,连带承华宫头顶的阴云,好似也淡去不少。 - 乾阳宫,暖阁烧得热热的,犹胜暖春。 皇帝倚靠在软枕上,清晰地感觉到了呼吸的艰难。身体以不符合年龄的程度腐朽,好像一截在雨天渐渐腐烂的木头。 肺部像破烂的风箱,呼哧呼哧地拉着,脑袋沉甸甸的,五脏六腑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难受,蚕丝被褥柔软温暖,可压在他身上好比巨石,骨头和皮肤都觉得难以忍受,无时无刻不困扰着他。 然而,比起□□的更痛,对死亡的畏惧才更折磨人。 他盯着战战兢兢的太医:“朕的身体究竟还能不能好了?” 盛院使跪在地上,额头紧紧抵住金砖:“臣必当竭尽全力、必尽全力……” 翻来覆去都是车轱辘话。 阴霾如跗骨之蛆,缓缓爬上皇帝的心头。 他两年前就知道自己被伤了身子,但这两年,除了晕眩乏力,胸闷头疼外,也没有别的症状,忍忍就过去了。 忍受疼痛和接受死亡是两回事。 皇帝一点都不想死:“大伴。” “奴婢在。”石太监轻柔的嗓音响起。 “拟旨,若朕不治身亡,盛还之全家陪葬。”皇帝冷冷道,“盛卿,你好自为之。” 盛院使面如土色:“陛下开恩!” 心火窜起,皇帝愈发震怒:“求饶有用,要你何用!滚!” 他抓起手边的茶碗,狠狠砸向他。 盛院使不敢躲,被瓷器砸中额头,顿时血流涌注:“陛下开恩!开恩!”他不改口,只是不断磕头求饶。 皇帝的恐惧和怒火愈发旺盛,若非还用得着他,恨不得立即叫人拖出去杖毙。 “那就好好治。”皇帝以最大的毅力遏制住了杀意,太阳穴青筋乱迸,“滚。” 盛院使连滚带爬地跑了。 睡觉也是不安稳的,疼痛与憋闷无处不在,浑身上下无一舒坦地。他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再醒来,已经见到贵妃在旁侍疾。 她端着药碗,扶起帝王:“陛下,药好了。” 药汁子又苦又难闻,令人作呕。但皇帝知道,喝药才有生机,勉力喝了,不多时,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心绪也逐渐稳定,没有之前那么狂躁。 他看向替自己擦拭嘴角的妃子,柴贵妃已经不年轻了,不似娴嫔温婉貌美,她的样貌一直都是秀丽端庄的,像是盛开的玉兰,静雅从容。 还记得,皇后没了之后,一直就是她陪伴在自己身边,不怎么声响,自顾自做着她的绣活,不像其他妃嫔,假模假样地怀念皇后,自以为高明地安慰他。 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景阳宫的安宁。 “你跟着朕也有许多年了吧?”皇帝咳嗽两声,虚弱地问,“你可怨朕?” 柴贵妃柔声道:“臣妾蒙陛下不弃,执掌六宫之事,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险些酿成大祸。您让臣妾闭门思过,也是为了臣妾好,岂能有怨呢?” 她说得再真心没有了。 皇长子差点出事,娴嫔难产而亡,皇帝只是罚了她,而不是将她打入冷宫或是问罪,已经是额外开恩。 她真的一点也不怨,只有感激。 皇帝瞥她,见她表情真挚,眼神诚恳,毫无滞涩之意,就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他慢慢点了点头,意味深长道:“你一贯聪慧,能体谅朕的苦心。” 骤然得了帝王的赞誉,柴贵妃不由意外,还有些格外的惊喜。陪伴帝王多年,能在这时候得到认可,无疑是对她莫大的夸耀。 “臣妾不敢当,只不过克尽本分罢了。”她知道自己的性子温吞,初入宫时,有两三年不受宠。不比其他伶俐的秀女,没多久便得了位份。 只是,当年的谢皇后不满皇帝多情,处置了那些出挑的女子,才让她后来居上,在皇后逝世后接近了年轻的帝王。 不知不觉,也二十几年过去了。 她没有过人的美貌,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伶俐的头脑,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耐心,看得进书,听得了劝。因此,固然未有子嗣,还是在皇帝的扶持下,慢慢坐到了后宫第一人的位置。 但她一直都是惶恐不安的。 尤其是娴嫔进宫后,几乎可见皇帝的宠爱,还有恭妃,无宠而有子,前途光明。 她有什么呢?只有一点点旧日情分。 今日,皇帝能记得她的好,肯给她一句赞誉,已经让柴贵妃莫名欣慰。 皇帝拍了拍她的手。 气氛似乎变得温馨了起来。 石太监朝里望一眼,朝香炉里撒了一把香料,驱散浓郁的药味。 皇帝见他似乎拿着什么东西,不由皱眉:“有急报?” “回陛下,这是宁国夫人欲呈给陛下的画作。”石太监连忙解释,“由皇长子和皇次子所作。” 皇帝啼笑皆非:“她也开始卖弄心机了?罢了,呈上来吧。” “是。”石太监展开小小的画作。 里头是一副梅花图,树干笔法粗浅,十分庸常,有趣的是梅花,全是手印和脚印。手印大些,也多些,印满了大半张纸,五根手指头有的舒展,有的并拢,粗略看去确有几分像梅花。 可脚印就很怪异了,小小的足迹蹬在枝干上,破坏了画作的平衡,看着颇为滑稽。 “这是大郎的,这是二郎的。”皇帝很快认出了儿子们的痕迹。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皇长子的手印小小的,皇次子的脚印更是只比拇指大些,说不出的稚嫩。 画上还有题字: 皇长子三周岁二十斤六两 皇次子四个月六斤八两 皇帝久久凝视着这几行字,冰冷的眼底终于漫上些许暖意。:,,. 章节目录 543. 微妙深 一些端倪与猜测 程丹若答应承华宫帮一帮皇次子,但也不是无脑就上。 皇帝病得厉害,而病人的心态恰恰是最难把握的,有人豁达,看得开,有人却偏执,自己不好过,也就让别人不好过。 她不打算如往常一般回禀,以免被病急乱投医的皇帝逮住,非要她也加入会诊。 最明智的做法,当然是说孩子。但要注意,皇长子才是继承人,要显出皇次子,就得先大大显一波太子。 是以,她办完事,便去了永安宫提点恭妃:“虽说天气寒冷,太子年纪又还小,不必在旁侍疾,可陛下病了,身为人子安居殿中也不妥,还是让太子殿下尽尽孝心才好。” 田恭妃也有此意,却为难道:“外头风雪大,我怕让大郎去了,反倒惹陛下担忧。” 这是其一,其二则是,她怕自己急于让儿子表现,反倒遭皇帝呵斥。之前皇帝就指责她为母不称职,如今做什么事,她都要三思才行。 “殿下自然是不能去的,过了病气也不好。”程丹若当然不赞同折腾孩子,“我有一个法子,不知娘娘觉得可行否?” 她说了献画的计划,恭妃果然欣喜:“如此最好。”又为难,“我不擅丹青。” “我倒是可以画一画,只要不嫌我我笔法拙劣。”程丹若编书多年,丹青不能说多么出色,画个样子还是没问题的。 田恭妃千恩万谢:“姐姐愿意帮忙,再好不过。” 程丹若便找来宣纸和染料,让皇长子在上面拍满手印,自己再根据构图补充枝干,画完才道:“我再回承华宫一趟,让皇次子也补上两个。” 不等田恭妃反应,又道,“太子殿下是兄长,无论何时都该记得弟弟,兄友弟恭才是和睦之家。” 田恭妃顿了顿,颔首道:“姐姐的好意我都明白。二郎毕竟是月娘的血脉,我也盼着他好好的。” 何月娘活着的时候,是心魔,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阴云。 但她死了。 人一旦死去,想起的便尽数是她的好。田恭妃总是不可抑止地回忆起从前,量体时,月娘总说放些余量,今后长高还能穿,但落水洗了一两次,就说给她了,布料放出,于她正好。 可惜啊,彼时的她只觉得何家只给自己旧衣服,从未给她裁过新衣,未曾留意到这样的细节。 程丹若听出她语气中的真挚,微微安心。应该不是错觉,何月娘死了以后,田恭妃的心宽了不少,不像从前敏感了。 她姑且放心,回承华宫抱出皇次子,给他印了两个小脚印。 题上字,让珠儿去打探下光明殿的情形,得知贵妃已经到了,这才上门呈画。 不出所料。 两个孩子处于“安全期”,牙牙学语,稚嫩可爱,没有“父老子壮”的威胁,反而是延续生命的象征。 皇帝被打动,很快召见了她。 只不过,召见是先问罪:“你用的什么颜料?” “花汁。”程丹若回答。她当然不会给孩子用朱砂,梅花的颜料是纯天然的植物染料,完全无毒。 皇帝的口吻缓和下来:“大郎二郎可好?” “太子殿下康健,体重和身高在同龄人中都很优秀,就是有些淘气,时常捉弄奶娘和恭妃娘娘。皇次子的食量比过去有所增加,体重也有了很大的提升,哭的时候,声音更有力了,心肺在逐渐恢复。” 她公事公办地回禀。 隔着重重帐幔,看不清里头的情形,只能从声音分辨帝王的情形。 “你怎么做起这事来了?”皇帝的声音有些虚弱,断断续续,好似一缕随时会绷断的丝线,“谁让你做的,恭妃?” 程丹若迟疑了下,回避了最后的问题:“两位殿下年岁尚幼,不能为君父侍疾喂药,但孝顺不分年岁,还是该让他们尽尽心意才好。” 皇帝发出意味不明地嗤笑。 程丹若决定为恭妃说两句好话:“恭妃娘娘很担忧陛下……” “让她在永安宫好生待着。”皇帝打断了她的试探,不留丝毫情面,“照顾好太子就行了。” 程丹若顿了下,心底生出淡淡的疑虑。 无论皇帝喜不喜欢恭妃,她都是太子的生母,越是这时候,越是要给她脸面,这才能间门接帮太子稳固位置。 但他不仅拒绝了恭妃的侍疾,还放出了本该闭门思过的贵妃?怎么,生死关头,反倒想起贵妃的好了?即便如此,与抬举恭妃也不冲突。 皇帝不是个任性的人。 “是。”心中千回百转,表现出来的依旧是平静。 皇帝勉力支头,注视着帐外伏首在地的女人,表情莫测。 他不发话,空气便坠入沉默,中药的苦味混合在龙涎香的气味中,涩得格外明显。 柴贵妃起身,为皇帝斟了杯水:“陛下润润喉。”打破了这种滞涩的掂量。 皇帝就着她的手喝了口水,疲惫涌了上来,精力迅速下滑。 他再次意识到,自己的病情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退下吧。”他说。 “臣妇告退。”程丹若暗松口气。她也怕皇帝突发奇想,让她马上诊断,开个别人都开不出的方,力挽狂澜。 她垂首退出了宫室。 李太监笑道:“外头风大,奴婢叫人去抬滑竿了。” 宫规森严,什么样的人坐什么样的轿子都有明确规定。贵妃是坐肩舆来的,程丹若却没这个资格,但太监女官也不是非得靠两条腿,坐一坐简易的滑竿,主子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您有心了,但不合规矩。”程丹若却拒绝了李太监的好意,“风大,慢慢走就是。” 李太监迟疑:“可这风也太大了。” 是啊,风不知何时起,已经变得十分可怖,呼啸着卷过干燥的雪花,倏地掠过平地,蓦地冲向云霄,扑打在脸上好比刀刺,皮肤崩裂,绽出丝丝血水。 程丹若略有犹疑,一时站住了。 “本宫要回趟景阳宫,若夫人不介意,就与本宫一道坐暖轿。”柴贵妃忽然出来,温婉地笑着,“夫人还要照顾皇子,着凉病了,岂非得不偿失?” 单独坐轿子,和被贵妃邀请一道坐轿,意义自不同。程丹若客气道:“贵妃娘娘盛情相邀,却之不恭。” “夫人不必如此,恰好同路。”柴贵妃也很谦逊。 暖轿很快抬了过来,竟然是八个人抬的大轿。 程丹若更讶异了。宫里行走都是轻舆,皇帝皇后十六人,皇贵妃八人,贵妃四人,像恭妃淑妃,只能坐两人抬的小轿。 今天这人数翻了一倍,显然是皇帝额外开恩赐下的。 “陛下吩咐,赐贵妃暖舆。”石太监立在殿门口,悦然微笑,“恭喜贵妃娘娘了。” 柴贵妃有一瞬间门的不安,忙推辞:“臣妾无功受赐,愧不敢当。” “这是陛下的恩旨。”石太监却没听,笑道,“请。” 圣恩浩荡,贵妃只好行礼谢恩,坐上了这顶明显超规格的暖轿。程丹若正想推辞,石太监却道:“陛下有话,贵妃既然请夫人同坐,夫人坐便是。” “多谢陛下恩典。”程丹若露出感激之色,谦卑地坐上了这顶轿子。 暖轿周围都有毛毡包裹,非常暖和,几乎不透风,两边的窗户则是琉璃制,虽然纯度不高,但比纱强多了。 轿子里有宝座,贵妃坐在了上头,程丹若陪坐在下手的蒲团。 八个身强力壮的宦官抬起轿子,稳稳当当,没什么晃动感。 柴贵妃望着外头的雪景,一时出神:“今天好大的雪。” “是啊。”程丹若看出她有心事,轻声附和。 “本宫还是在家里的时候,见过这么大的雪花。”柴贵妃叹息,“不过,那时候可没有现在舒坦,家里的炭火总是拮据,冷极了。” 程丹若道:“陛下对娘娘十分看重,安国夫人府中想必已不会再缺炭少薪。” “不错,”柴贵妃颔首,慢慢道,“我母亲卧病已久,今日陛下还专门发话,让太医替她老人家诊治,本宫感激涕零。” 程丹若陡然沉默。 她明白了,贵妃也感受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异常,这番对话才不是拉家常,而是她的试探,试探程丹若是否知道皇帝这么做的用意。 “娘娘执掌后宫多年,公允仁慈,人人都感念您的恩德。”程丹若道,“陛下都看在眼里。” 柴贵妃定定看向她:“本宫犯下失察之过,陛下没有降罪已是法外开恩了。” 程丹若不语。 假如之前的疑虑还仅仅是种感觉,此时此刻,从柴贵妃本人口中说出的话,更是佐证了她的猜想。 皇帝对柴贵妃的态度出现了莫大的转变,而这极其不合理——眼下这等特殊时期,皇帝最该做的是抬举恭妃,封她为皇贵妃乃至皇后,进一步稳固太子之位。 不期然的,靖海侯的话浮上心头。 她似乎明白了老狐狸的提点,深深吸了口气。 “娘娘。”程丹若没有过多犹豫,轻声问,“您信佛吗?” 柴贵妃道:“本宫礼佛多年,当然信。” “娘娘信得可不虔诚。”她罕见地责备,“礼佛不诚,佛祖怎能庇佑?” 柴贵妃愣住了,无数念头涌上脑海,却不敢去碰最有可能的那一个。 她失神片刻,想开口追问,却又怕得到肯定的回答,不由陷入难堪的沉默。 程丹若别开脸,刻意不去看她。她不确定自己的猜想是不是对的,但宁可错疑,不能缄默。 银白的宫道又落了雪,宦官踩出薄薄的脚印,一路蜿蜒至景阳宫。 “多谢娘娘。”程丹若道谢下轿,冒着风雪再走去承华宫。 寒风呼啸,她冻得不轻,可在暖室中的柴贵妃比她更冷。 她怔怔坐在榻上,忽得开口:“念心,你说这么多年,别人如何看待本宫?” 念心是她跟前的大宫女,从她是秀女起就跟着了,主仆俩一起走过风风雨雨,情分非比寻常。 是以,贵妃此问固然突兀,念心还是忠心耿耿地说:“贵妃娘娘公允仁厚,各宫娘娘俱敬爱有佳。宫外的人也常道娘娘贤良,提起柴家没有不称赞的。” 柴贵妃痛苦地闭上眼。 原来是这样吗?因为她对内打理宫务从不懈怠,处事公平,善待姐妹,对外约束娘家亲戚,不作威作福,侥幸博得美名,陛下才害怕她会动摇恭妃的地位? 还是说,陛下更怕她倚仗贵妃的身份,博取一个皇太后的头衔,干涉朝政,操纵太子? 天地良心,她可从未起过这等心思! 陛下……真的就对她毫无信任,疑她至此? 柴贵妃不愿相信,却不得不相信。:,,. 章节目录 544. 柴贵妃 贵妃这些年,也不容易 皇宫是一个晦气的地方,程丹若轻松地来上班,无比沉重地下班。 好在家里总是温暖的,暖阁烧得和煦,火盆偎着红薯和栗子,空气满是食物的甜香。她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泡个热水澡,热烘烘地窝在榻上吃东西。 顺便和谢玄英交流一下今日见闻。 丫鬟都在外头,她也就小声地说了揣测:“陛下怕是打算让贵妃殉葬。” 谢玄英骤然一惊:“当真?” “不然怎么不叫恭妃?”程丹若分析,“你想想,假如现在陛下有个万一,太子不在身边,只有贵妃,指不定就有什么事,以陛下的脾性,如何会考虑不到这一点?” 尤其贵妃不是宠妃,皇帝不见得多喜欢她,此时只召她侍疾,怎么看都像是打算让贵妃直接殉了,免得她在自己死后做手脚,干涉太子继位。 谢玄英沉默。 他从前以为,夫妻情深,生死相随,自然是一桩佳话,可自己有了心爱之人,才明白既然情深,就绝不忍她一道死了。 想她好好活着,哪怕没了他,也能快活地过日子,等到寿终正寝,再与他黄泉相会。期间,他会在阴曹地府等她,多久都等,让她不要着急告别春风美酒。 殉葬……“本朝殉的妃嫔并不多。”他勉强替皇帝辩驳两句,“也许陛下只是想让恭妃好生照看太子殿下。” 程丹若瞟他眼,没反问为什么淑妃不在,他就是习惯性地替皇帝扯块遮羞布。 她只是道:“总之,我算是理解父亲昨天的话了,越是这时候,越容易出意外啊。” 皇帝本就是很可怕的存在,临死的皇帝只能说是恐怖了。 程丹若忽然发现,她今天的作为可能有些冒险,好在安然度过。不过,皇帝的身体一日日衰弱,情况只会越来越糟,得提前防范。 她咬了口烤得干干的土豆薄片,忽然道:“你最近不忙吧?” “快过年了,能忙什么?” 年节本来就是能少事就少事,又摊上皇帝病重,等闲事务更是能压就压,绝对不在特殊时期给内阁大人们找事。 “画幅画吧。”程丹若道,“现在就画。” 她一旦下定决心,就绝不拖延,“来人,点灯,把颜料都找出来。” 还没到睡觉的时间,屋里内外至少有七八盏灯,都烧得正旺。但要夜间作画,这点光明远远不够。 程丹若让丫鬟挪了书案,放在吊灯后方,再点两盏落地灯放在斜前方,案上再点两盏小小的书灯。 这么多蜡烛齐齐点燃,昏暗的室内顿时明亮不少。 “画吧。”她把他拉到书案前,帮他挑选颜料。 谢玄英莫名其妙被妻子布置了任务,一头雾水:“你要我画什么?” “不知道。”她注视他的眼睛,“我今天让大郎二郎画了梅花,但无关紧要,你却不一样。好好想想,你该画什么更合适。” 他微微一怔,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玄英默然。 程丹若搭手在他肩头,无声地抚慰片刻,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拿过裁纸刀,估摸着能藏进袖中的尺寸,裁了一方宣纸。 拿她最喜欢的水晶镇纸压住纸张两边,抚平褶皱。 兰心为笔洗注水,她把毛笔一只只搁上笔架,好像一管排笛。 圆圆的瓷盒拧开摆出:纯净的朱砂,硫磺和铅做的黄丹,花草中提取的靛蓝,铜上刮下的绿,胡粉银朱调和的紫粉,青金石研磨成的青,珍珠磨出的白。 当然,不能忘了松烟制成的墨。 谢玄英叹了口气,挽袖磨墨,提笔就画。 “已经想好了?”她意外。 “你一说,我就想到了。”他回答,“我画我的,你累了一天,去睡吧。” 她道:“我不困,陪陪你吧。” 微凉的心头弥漫上暖意,谢玄英瞅瞅她:“那你坐着。” 程丹若每天在故宫来回走几趟,腿都走细了,没有逞强,坐到旁边翻出针线,随手打几个手术结。 速度明显下降。 最近几年,她好像都没有上过手术,练习打结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手都生了。 唉,技艺就是最残酷的,一旦疏于练习,就会从过去的水准跌落下来。运动也好,手艺也罢,都是如此。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并不觉得焦躁或惶恐,而是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 乾阳宫,明黄帐中。 皇帝在深夜突兀地醒了。下午吃的药已失去效力,他再度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痛苦,和无法抑制的难受。 他费力地撑开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微弱的烛火,和跪在矮几旁边的女人。 是贵妃。 她穿着家常旧袄,跪在蒲团上,正专心致志地就着书灯抄写什么。 石太监就侍立在床边,见皇帝睁眼看着贵妃,立即道:“贵妃在抄血经。” 皇帝眯起眼。 柴贵妃被石太监的声音惊醒,搁笔欲起身,却不料双腿麻痹,根本起不来,干脆膝行到榻边:“陛下可要喝水?” 皇帝微微颔首。 柴贵妃倒了半盏温水,滴在手背上感受过温度,方才喂到皇帝唇边:“陛下请用。” 皇帝抿两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目光落在她布满了针孔的十指上。 “怎么抄起这个来了?”他嗓音喑哑,喜怒莫测。 柴贵妃恳切道:“陛下有恙,臣妾忧心如焚,奈何不知医理,便想着抄经求佛,求佛祖大发慈悲,能将病痛转移到臣妾身上。” 不管是不是作秀,她这么做,皇帝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安慰:“你有心了。” “臣妾愧不敢当。”柴贵妃苦笑,“恭妃和娴贵人入宫晚,却为陛下留下了血脉,反观臣妾忝居高位,却从无功劳,实在愧对陛下多年恩宠。” 她垂下头,似乎思量了什么,下定决心道:“臣妾斗胆,请陛下准许臣妾出家,为陛下祈福,为太子殿下,为大夏社稷祈福。” 皇帝没料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别有深意地望她一眼:“胡闹。” “臣妾该死,请陛下责罚。”柴贵妃伏首请罪,却不改口,“臣妾已经想过了,恭妃为太子之母,管理后宫名正言顺,陛下顾念臣妾微末之劳,不曾收回成命,臣妾却辜负了陛下的厚意,犯下大错,实无脸面再面对后宫姐妹。” 她越说越动情,哽咽不止,“陛下对臣妾仁至义尽,臣妾、臣妾无以为报,愿余生寄于佛前,只求陛下安康。” 皇帝合拢眼皮,好像没听见似的。 “请陛下恩准。”柴贵妃五体投地,叩首不止,额头很快就红肿一片。 半晌,皇帝终于睁眼,打量床前伺候自己几十年的女人,忽然记不起柴云娘最初的样子了。 柴妃这批秀女是他在登基后的第一次采选。丧期结束后,大臣上奏,采选京畿淑女,以充掖庭,皇后不太欢喜,却也没有反对。 那时的他初临大宝,并无沉溺女色之心,只是考虑到谢云势大,假如皇后诞下太子,许有外戚之患,采纳了首辅的谏言,下旨采选秀女。 为了安抚皇后,他只零星挑选了五个端庄秀丽的女子,也并不宠爱她们。 柴云娘就是其中之一。 随后因皇嗣之故,他与皇后日渐离心,便开始宠幸妃嫔,甚至招寝了一二美貌宫女,封她们为美人。 皇后动怒,寻错将她们杖杀,他虽然愤怒,却顾忌皇位未稳,谢云又在北边戍守,不欲使谢家离心,遂又和好,与皇后生下了荣安。 荣安出生后不久,皇后病故,他先觉得松了口气,可也不是没有后悔。 少年夫妻总归是有几分真感情在的。从登州府到京城,从齐王到皇太子到皇帝,一路都有皇后的陪伴。 人死了,他才能肆无忌惮地怀念她的好。 他想和人说说皇后,却无人可诉,唯独柴才人进宫早,能和他聊两句。不知不觉,他就习惯了去景阳宫。 柴云娘从才人变成贤嫔,又变成贤妃,十余年后,成了贵妃。 平心而论,十几年来,贵妃的所作所为都很合他的心意。她打理宫务井井有条,能调和其他妃嫔的矛盾,很少有人告她的状。 无论他吩咐什么事,她都能竭力完成,不曾让他为后宫的一亩分地操心。因为久无子嗣,她常年跪经,又劝他采选淑女,多宠幸新入宫的女子,从不曾拈酸吃醋。 妃妾这般贤良,他心中宽慰,也盼望过贵妃能诞下皇子。 可贵妃没有这个福气。 他也曾惋惜过的。 皇帝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年轻的时光了,没想到这一刻,他竟能记起她这么多事。 二十几年了,贵妃……确实不容易。 夜深人静之时,他罕见地心软了,开口道:“谁教你的?” “是臣妾自作主张。”柴贵妃眼眶微红,“臣妾想为陛下尽一份心力。” 皇帝语气莫测:“你对朕素来尽心,朕心中甚慰——原本,朕打算在寝陵为你留一席之地。” 他侧过脸,看着她依旧乌黑亮丽的发丝,“你不愿意陪朕吗?” 柴贵妃愣住了:“臣妾何德何能……”她下意识地谦逊,却忽然一个激灵,飞快垂下眼睫,“承蒙陛下不弃,臣妾、臣妾叩谢天恩。” 额头重重磕向金砖,底下的煤炭把砖头烘得滚烫,一下灼伤了她的皮肤。 疼痛细碎地蔓延开来,针扎似的绵密。 “你真的愿意?”皇帝问。 “臣妾本是寒门贫女,若非陛下垂青,岂有臣妾今日?”柴贵妃恭敬道,“如今臣的兄弟锦衣玉食,母亲颐养天年,连侄儿侄女都有了好去处,这一切,都是天家赐予。陛下看得上臣妾微薄之姿,臣妾除了感恩,再无他想。” 皇帝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微微颔首:“朕知道,你一贯柔顺贤良,柴家也本分小心。” 柴贵妃屏住呼吸。 “拿药来。”皇帝却没有继续说,吩咐道,“让盛还之诊脉。”:,,. 章节目录 545. 怎么办 帝王的犹疑 盛院使脸色青白地进了乾阳宫,半个时辰后,两股战战地滚了出去,伴随他的还有帝王的怒吼:“无能庸碌之辈!拖出去打。” 李太监监工,吩咐手下:“打。” 翻译一下,打轻点,不能打没了,还要靠他背锅,不是,给皇帝看病呢。 “是。”身强体壮的宦官们心领神会,把盛院使架在长条凳上,不轻不重地打了十棍。 他们不比锦衣卫,平时虽然没什么机会打廷杖,但太监们挨板子都是他们的活,手艺也不差。十棍子下去,盛院使皮下出血一片,动一动肌肉就痛得脸部抽搐,可骨头和神经都好好的,内脏一点也没事。 盛院使一瘸一拐地回到乾阳宫门口,跪谢皇帝。 没错,挨打了也要谢恩! “院使,请吧。”石太监出来叫人。 盛院使狼狈地起身,挪到偏殿和其他御医开会,商讨药方该怎么改。 太医院十三个御医齐聚一堂,你看我我看你,各个愁眉苦脸。皇帝的病不是一个具体的病症,什么脑子长瘤了,肠胃出血,或是外感风寒风邪,而是虚劳。 换言之,是气血、阴阳亏虚错杂,全都不对劲了,是一个全身性的疾病。 更棘手的是,早在三年前,盛院使替他开过了温补的方子,一直在调理肝肾。到如今是强弩之末,回天乏术。 可他们不能和皇帝这么说啊。 “还是以温补为主。”一个御医谨慎道,“不可使猛药。” 另一个附和:“是极,依我之见还是以补脾为上,六君子汤较稳妥。” “不不,陛下体虚而感外邪,伤及元气,当扶正与祛邪兼顾才好。”又有人出来反对他们的意见。 但这也有人不同意:“陛下忙于政务,多有操劳,拯阳理劳汤可以一试。” 众人各执一词,就是没法达成一致,且谁也不敢力排众议,说我就是对的,听我的,我负责。 大家只是发表意见,表示自己在忧心劳力,没有渎职罢了。 一轮提议下来,最终都看向了盛院使。他是太医院的一把手,好事他沾光,坏事自然也得他先顶上。 “陛下是阴虚生内热,故虚火妄动,脑失濡养,一则扶正元气,二则滋补肾阴。”盛院使忍着疼痛,先定下基调,“汝等开方吧。” 比起辨证,开方更需谨慎。 御医们面面相觑片刻,开始新一轮的讨论,以什么方子为首,药量如何加减,都值得仔细辩论一遍,以便推卸责任。 与此同时,皇帝在乾阳宫的卧室醒来。 “朕睡了多久?”他头晕耳鸣,整个人沉甸甸的,偏生又觉烦闷口干。 石太监道:“两个时辰多一刻钟。” “药呢,还没好吗?”皇帝皱眉,“你办事也越来越拖沓了。” 石太监背后沁出冷汗,连忙甩锅道:“奴婢已经催过了,太医们正在商议。” 皇帝沉默了一瞬,倏而清醒:“还没开好?” 石太监硬着头皮回答:“是……奴婢再去催催。” 皇帝的表情立马阴沉了。 他了解这群太医,但凡有能治好的可能,纵然冒险,也有人愿意博一博富贵。可他杖则盛还之,也没能等来一个转机。 这无疑在告诉他,他的病情已经棘手到太医院也无法处理的地步了。 “传几位上师进宫,为朕祈福。”人力不成,便求鬼神,皇帝不肯放过最后一丝希望,“若好转,朕必赐金身,若不成……” 他冷笑一声,“可见他们念的佛拜的神都是假的,这等渎神之人,无须再留。” 石太监唯唯诺诺:“是是。” 皇帝这才闭上眼睛,过了一小会儿,又加了句:“让程司宝也过去。” 石太监应得飞快:“是。” - 程丹若还是没有逃过看病的命运。 她翻看了皇帝的医案,马上确认了是汞中毒导致的肾病综合征,不确定是不是开始肾衰竭了。 如果是急性肾衰竭,和等死没什么区别。 这要怎么和皇帝说“这两天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呢? 她看太医们,太医们目光炯炯地看着她:“宁国夫人有何高见?”太好了,背锅顶缸的又来一个。 这时候,就不要计较她是妇人,医术寻常这种问题,一定要骗她负责,“您的医理自成一家,素有疗效,还望不吝赐教。” “诸位大人医理高妙,晚辈望尘莫及。”程丹若才不会被他们的马屁冲昏头脑,坚决推锅。 太医们正准备昧着良心夸耀一波,石太监悄步走来:“夫人,陛下召见。” 他们立马露出和善热切的笑容:“夫人果然深受陛下信任,就托付给夫人了。” 程丹若:呵呵。 她跟着石太监走进了殿内。 殿内很热,好像怕皇帝冻死了似的,热得她后背冒出细汗。 帐子低低地垂落,只余一道缝隙,隐约能感受到帝王阴冷的视线:“看过医案了?” “是。”程丹若伏首在地,脊背绷得笔直。 “说说你的看法。”皇帝道。 她不由思忖,皇帝连她这个看孩子的保姆都没放过,一同叫来参详,再见太医们愁眉苦脸的样子,无疑情况已十分糟糕。 但谁都不想做那个向病患宣布死讯的人。 “回陛下,以臣微薄的医理,认为太医院的诊断并无差池。”她先给出结论,但没打算到此为止,否则皇帝可没那么容易放过她。 “陛下的病源在于水银中毒,水银进入人体,最先损伤的就是肠胃和肾脏,两者的区别在于,若是一口气服下大量水银,损伤的则以肠胃为主,若是缓慢服用,量少则随尿液和粪便排出体外,量多则积压在体内,损及肾脏与肝脏。” 程丹若以最简单的语言描述了汞中毒的后果。 帐中无声,显然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肾脏有损未能疗养,操劳伤神累积,这才诱发了今日的急症。”程丹若斟酌道,“臣不敢欺瞒陛下,眼下的情况已十分危急,不容半点差池。” 石太监轻轻吸了口气,在寂静中太过明显,反而露出某种不祥的意味。 他不安地动了动,少见地紧张无措。 但皇帝并没有动怒,阴沉地问:“你能治好吗?” “臣惭愧,此病过于复杂,须温补肾脏,调理肺脾,超出了臣能解决的范畴。”程丹若直白地回答,“臣只知道肾脏调解人体内外,一旦不能正常运转,便会恶心呕吐,烦闷失眠,或是嗜睡,在去除病因的同时,必须稳住身体,万不能操之过急,否则……” 皇帝眯起眼:“否则什么?” 程丹若磕了个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道:“臣的建议是,肾脏虽已难以负担,但仍要进食水,茶饮不可用,所用的水不能是纯水,最好加入食盐、白糖和柠檬汁,饭菜以白粥腌菜为主,如若能饮牛乳羊乳,可以少量使用,要吃些鸡蛋和鱼肉,清淡为佳,如果出现全身水肿,盐不能多吃。无论如何,及时排尿很重要。” 说实话,她的建议就是最寻常的医嘱,没什么建设性的地方,可耐不住这些天来,皇帝问一个人就给他磕头求饶,开个方子几个时辰了没有结果。 比医生说“情况很严峻”更让人烦躁的,是医生什么办法都拿不出来。 全靠同行衬托,程丹若虽然说了不太好听的话,但皇帝也勉强忍耐住了。 至少,她提了有用的建议,不是吗? “照她说的办。”皇帝吩咐。 石太监也狠狠松了口气。他很想在皇帝跟前表忠心,却架不住没有能用上的地方,自己再帝王跟前待的时间越久,越像无所事事。 这是很危险的,谁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一时烦躁,就拿他们的小命开刀。 司礼监的掌事太监风光吗?风光。位高权重吗?位高权重。 但死起来也格外快。 奴才的命,就是给主子撒气用的,再厉害的太监,也逃不过这个命运。 “奴婢这就去。”石太监殷勤极了,“这盐是多少,糖是多少?” 盼望跑路的不止他一个,程丹若想想,道:“我亲自为公公示范一遍吧。” 石太监立时看穿了她的用意,觑眼打量皇帝。 皇帝果然没放:“用不着你,让这群奴才去就是了。” 程丹若只好报出电解质水的大致配方。 石太监飞快开溜。 李太监悄默默地立在了帐子后头。 程丹若的腿跪麻了,却一动也不敢动,耐心等待帝王的下文。 静默约一炷香,皇帝才问:“是你教贵妃的?” 果然。 程丹若暗吸口气,平静道:“贵妃娘娘忧心陛下,却不知该怎么做,臣妾恐她思虑过甚先倒下了,这才劝贵妃礼佛祈福。” “程司宝,你也学会说谎了。”皇帝嗤笑,“还不说实话?” “臣知罪,”程丹若立马磕头认错,但也不会蠢到说是不想让贵妃陪葬,“臣是担忧恭妃娘娘,她卧病在床,有心无力,太子殿下又年幼……” 这话是显而易见的私心,皇帝淡淡道:“你逾越了。” “臣万死。”程丹若伏低身,藏起脸上的表情。 皇帝卧在床上,确实也看不见她的脸孔,只能看见她乌黑的头发,金丝狄髻上插着一支简单的金簪,并两朵绒花。 他不由想,程氏一贯简素守礼,纵然先后抚育两位皇嗣,也从无骄横之态,这般寒冷的天气,连滑竿也不敢坐,委实难得。 且十几年来,办事尽心竭力,立功多却不自傲,勤勉踏实,比一些尸位素餐的官员更能干。 可惜恭妃一点不像她! 瞧瞧程氏的手段,两句话就打发了贵妃,消解了大郎的危机。恭妃倒好,他召见贵妃没召见她,她竟然半点不觉有异,蠢不可言! 大郎还小,假如他真的熬不过去,孤儿寡母岂是外臣对手? 杨奇山还没到六十岁,却已为官三十年,经验老道,怕是不费吹灰之力,便能独揽大权,一言定乾坤。 皇帝不是不信杨首辅,可他太清楚权臣的能耐了,假如无人制衡,大郎就是傀儡,长大后想收权也难。 何况,他还有个儿子。 二郎固然年幼,可程氏到底是保下了这个孩子,作为父亲,总是期盼他能长成的。届时两个皇子,谁能保证杨奇山为了专权,不废掉大郎,另立新君? 必须留个人为大郎保驾护航。 贵妃位份太高,让她看护大郎,就得给她皇太后的位份,可毕竟不是亲子,难免为利益所动,柴家子侄才是她的血亲。恭妃又太软弱,政事交到她手中,怕是要遭小人撺掇,误国误民。 母后也不成,她老人家什么都不懂,安享富贵罢了。 可程氏……程氏毕竟是外命妇。:,,. 章节目录 546. 兄与弟 除夕将至 石太监端着电解质水回来的时候,皇帝已经睡着了。 他摆摆手,示意程丹若退下。她这才呼出口气,蹑手蹑脚地告退。 讲真,皇帝后来沉默了好长时间,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害得她冷汗都出了好几层。幸亏精力不支昏睡了,不然可有的麻烦。 逃过一劫。 她借口照看孩子,立马回了承华宫。 有喜怒难测的帝王在前,窝在暖箱里的小崽子也变得可爱起来。毕竟他会自己先死,然后再拖其他人一起死。 当然了,只有她是这么想的,珠儿等人完全不在意。她们是真把皇次子放在了心里,无比精心地照看着他,唯恐他有半点差池。 因为她们的细心呵护,皇次子才能长到今天。 程丹若给孩子量了体重,生下来只有一条鱼重的小家伙,慢慢涨到了猫的体重,可喜可贺。 喂过奶,用玩具检测孩子的发育情况,他还不能直起脑袋,但对外界的环境有了不少反应,会伸手抓身边的东西,也开始吃手。 程丹若不断调整位置,测试孩子的视觉能力。 这一切都要仔细记录在案。 做完差不多就到了下班的时间。她不走乾阳宫的方向,专门在后宫绕路,却远远看见了恭妃的肩舆。 承华宫的小太监机灵,立即道:“可要奴婢去打听打听?” “我去趟安乐堂。”程丹若微微笑,“你一会儿来找我就是。” “奴婢明白。” 小太监快步离去。 程丹若便绕到安乐堂坐了会儿,大部分病人已经出院,剩下的都是伤了骨头,至少养三个月才行。 不过,养病有养病的好处,安乐堂不似乾阳宫,内外充斥着无以言语的紧绷感,竟有几分年节的氛围。大门还是光秃秃的,可里头的门楣挂上了彩画,正厅的墙上贴着绵阳太子图,还有宫里印的九九消寒诗图,上头所写非诗非词,而是俚语。 病人和大夫也没有明显界限,都聚在一个屋里,围在一块儿打毛线。 杜涓子眼尖,头一个瞧见她的身影,讶然起身行礼:“夫人怎么来了?” “快坐下,我路过这儿,一时兴起就进来看看,你伤还没好,不可多礼。”程丹若环顾四周,这是以前吉秋的屋子,墙壁和梁柱都黯淡褪色,中间是个熬药的火炉子,冬天烧着炉子看着水壶,围坐在旁边做针线,是宫人们难得的享受。 她瞅了眼篮子里的毛线,颜色染得不纯正,蓝中带黑,不过质地还算柔软。 “你们在织什么?” “膝裤。”宫人们都是为她所救,却与她不相熟,拘谨地回答,“冬天裙太长容易沾水,短了又漏风,寻常膝裤塞棉了太臃肿,还是羊毛好,暖和不少呢。” 程丹若像是在雪中喝了杯热茶,心底泛出阵阵安欣感。 她笑笑,叮嘱道:“做得好,要注意保暖,伤口周围要保持干净。” 宫人们愣了下,竟有几分慌张:“是,奴婢们一定记得……” 程丹若哭笑不得,又怕自己的到来反而让她们不自在:“我和杜掌药单独说两句。” “是是。”她们如释重负,福身告退。 杜涓子想给她斟茶,无奈腿脚不灵便,动一动就疼得厉害,正想唤人倒茶,被程丹若叫住了:“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我也不是来喝茶的。” “礼不可失。”杜涓子还是强撑着立起身,为她倒了杯热茶,“外头这么冷,暖暖身。” 程丹若只好喝了,问她:“我也没什么正事,过来看看,你们可有难处?炭火棉衣都够不够?” “够。”杜涓子露出无奈的笑容,“别说尚宫有意照拂,有你这位宁国夫人的脸面,太监们都对咱们客客气气的,不管是药材还是柴薪,都给得足。” “我哪有这么大的脸面。”程丹若莞尔。 杜涓子看了她眼,肯定道:“你有。” 程丹若当她说好话,没放心上:“不缺东西就好,熬过去,日子就能继续过。” 杜涓子沉默了下,东厂牢房的场景骤然上涌,胸口传来强烈的窒息感。她死死握住手中的茶杯,半天才逃离这段可怖的记忆。 “最近,”她斟酌道,“安乐堂来的小宫女多了不少。” 程丹若关切:“怎么回事?” “主子们心里有事,下头的人免不了被撒气。”杜涓子道,“都是皮肉伤,不碍事。” 程丹若微微拧眉。 “陛下龙体欠恙,宫里就动荡。”杜涓子轻轻叹息,“这个年关不好过。” 她看向程丹若,欲言又止,“你惦记这里,我们都念你的好,但……你也要多小心。” “你放心,我都有数。”程丹若想想,挑了件好事和她说,“汪湘儿出宫了,没回老家去,说人都不在了,就留在我的医馆帮手,好些人家听说她是宫里出来的,都有意求回家去,只她不肯。” 杜涓子不自觉地摸了摸腿,笑道:“她有你照拂,我们是不必担心了。” “放宽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程丹若道。 她口气这般笃定,杜涓子也忍不住信了:“但愿如此。” 程丹若又安慰了她两句,没多久,承华宫的小太监前来复命,告诉她最新消息:“陛下传了恭妃娘娘和淑妃娘娘侍疾。” “辛苦你了。”她朝小太监点点头,微微一笑。 如她所料不差,贵妃的命,应该算是保住了。 - 腊月二十九,皇帝赶在除夕前下了两道旨意。 一是柴贵妃决意出家,为皇帝祈福,皇帝深感欣慰,命人在西苑建造一座佛堂,并赐封贵妃为静贞仙师,一应供养仍如贵妃。 消息一出,宫内外多少有些意外,可柴贵妃却毫无拖延之意,赶在除夕前,便带着景阳宫的宫女落发,闭门念经,一副已经不在红尘的架势。 二便是晋封恭妃为皇贵妃。 这倒是在众人的意料之中,皇长子为太子,自然要封生母。从前有传闻说,皇帝不喜恭妃,故有意不封,无论是真是假,起码在这时候,帝王的理智压倒了个人喜好。 他在为太子铺平道路。 礼部接了旨,在除夕封笔前走完了流程,就待年后举办仪式。 ——虽然大家都觉得,这仪式不一定会走了。 事实亦是如此,年三十,皇帝病情加重。 杨首辅年都不过了,进宫求见。 皇帝没见。 靖海侯就沉得住气许多,在家一边过年一边等。 程丹若……没走成。 下午三点多,她安顿好皇次子,正准备下班回家过年,乾阳宫传召,让她带着皇次子过去,皇帝想见见孩子。 这没什么好说的,父亲临终前想见见孩子是人性,于孩子来说,这时候见父亲也能得到一份保障。 程丹若让人把暖箱放进轿子,外层裹上棉被,抬去乾阳宫。 皇长子也被裹得严严实实地送到了。 他见到程丹若,嘟嘟嘴,大力扭过头,可余光却不断瞥着她,还在没见过的暖箱上来回打转。 乾阳宫不惜煤炭,烧得暖洋洋的。程丹若把皇次子抱出了暖箱,让他适应一下周围的温度。 “这是谁?”皇长子脱掉毛茸茸的皮袄,大着胆子凑过来,指着小家伙问。 奶娘说:“是皇次子,殿下的弟弟。” “弟弟?”这是个陌生的概念,皇长子皱着眉毛想了会儿,嫌弃地说,“不要!难看!像虫子!” 程丹若:“……”唉。 她看向襁褓中的皇次子,这孩子继承了何月娘的白净,皮肤底子很好,奈何左脸上一块青黑色的大胎记,几乎遮住半张脸,样子有点吓人。 难怪小孩子会害怕。 “大郎……”田恭妃在里面听见儿子的话,心都要跳出来了,连忙出来阻止,“这是你弟弟,不可以这么说他,知道吗?” 皇长子并不怕母亲,依偎到她怀里:“不要弟弟!难看!”他嫌弃地摇摇头,“像大虫子。” “大郎!”田恭妃严厉地制止,“不许说了。” 她很少训斥儿子,皇长子不由委屈,不明白母亲为什么为了一只难堪的“虫”凶自己,扁扁嘴巴,假哭嚎啕:“不、不要弟弟!” 田恭妃脸上露出一丝惶恐:“大郎、大郎!不许哭,你父皇在睡觉……别哭了,娘给你吃点心,奶娘、奶娘快去拿吃的。” 她手忙脚乱地哄儿子,唯恐他触怒帝王。 但小孩子多聪明啊,他们天生知道怎么操纵父母,既然嚎哭有用,为什么要认错? “不——”皇长子干脆坐地上不起来,“不要、不要弟弟……” 田恭妃焦头烂额,只能求助:“姐姐……” 程丹若:“……”她最不会哄孩子了。 “大郎,安静点。”她意思意思地帮腔。 皇长子“呜”了一声,有点发憷,降低音量观察情况。从小到大,奶娘和母亲都对他千依百顺,只要他开始嚎哭,她们一定会答应他,哪怕不答应,也会在别的事情上松口。 父皇见得少,可从来都是和颜悦色,不管他做什么他都会微笑。 他也不是很怕他。 唯独这个姨母,从小就对他不假辞色,不管他怎么哭嚎都无动于衷。在小小的祝灥心目中,她是很可怕的人物。 哭是没用的。 “不要弟弟……”他小声试探。 “不行。”又是熟悉的否决,但程丹若这次和他讲了道理,“弟弟和你是一个父亲,他娘是你娘亲的妹妹,你们是最亲的兄弟。” 皇长子不理解,瞪大了眼睛:“难看。” “你小时候也这么大。”程丹若假装听不懂他在说胎记,一本正经地说,“弟弟长大就好看了。” 皇长子呆住了。 他看看弟弟,再想想自己也这么丑,扁扁嘴,扑进田恭妃怀中抽泣:“大郎不难看!” “不难看,大郎怎么会难看呢。”田恭妃抱住他,躲到偏殿哄了起来。 程丹若松了口气,瞅了眼榻上的皇次子,他茫然地看着周围,却因为视力没发育好,看不见远处,到处抓东西。 她伸出一根手指给他攥着,他就安心了不少,开始吃手。 “擦手。”她轻声吩咐奶娘,“擦了再让他吃。” 没有安抚奶嘴,小孩子爱吃手没法子,只能勤快点擦拭,免得吃进细菌。 奶娘熟练地抓住婴儿的小手,拿干净的湿纱布仔细擦拭几遍,这才放任他继续吃。 皇次子也安静了下来。:,,. 章节目录 547. 小暗示 大年夜留饭 皇帝将外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会考虑到自己作为父亲在儿童教育中的缺失,也不会想起恭妃被他多次责骂,是否有这个信心去纠正孩子,更不会顾及这是皇长子头回见兄弟,幼儿本能地排斥一切争夺父母注意力的人。 他只会加深已有的偏见——恭妃不会教孩子。 二郎是他的亲兄弟,固然有所不足,他也不满意,但兄弟骨肉岂可嫌弃?兄长不友爱弟弟,太不像话。 可恭妃却不纠正大郎的错误,反倒一昧哄他,真慈母多败儿! 他心中火起,无奈却没有气力发怒,只胸膛起伏不定,强行按捺情绪。 闭眼冷静片刻,皇帝终于积攒到足够的精神开口:“传程氏。” “是。”石太监挑起帐幔,轻声到外头传唤,“夫人,陛下传召。” 程丹若抱起皇次子,垂首到梢间门听命。 “二郎来了,抱给朕看看。”皇帝发话。 石太监接过孩子,抱到皇帝枕边。 皇帝借着光看了儿子一眼,婴儿脸颊上的青黑胎记是这样明显可怖,仿佛某种不祥的预示。 “这胎记……”他斟酌地问,“可有法子去除?” 程丹若道:“等岁数大了,兴许会慢慢消退。” 她说的是兴许,可皇帝颇感安慰:“那就好。”他勉力支身,“朕给他取了个名字,大伴。” 石太监应声,呈上一张红纸。 上头写着皇次子的名字:沝。 “臣妇替齐王殿下叩谢圣恩。”程丹若跪倒叩首。 “虽取了大名,但须待他成人再用,平日里仍旧叫二郎。”皇帝叮嘱。 “是。” “程氏。”皇帝微微喘了口气,说话显而易见地费力起来,“你和这两个孩子有缘法,以后,多尽心。” 程丹若刚想答应,就听皇帝又接着说:“别忙应,朕问你,你觉得大郎如何?” 爹妈问别人怎么看自己的孩子,难道是在等人挑毛病吗? 程丹若立即道:“太子殿下非常聪明。” “谎话。” “臣妇不敢欺瞒陛下。”程丹若道,“殿下方才哭闹,并非淘气,只是恭妃娘娘对他千依百顺,今儿却为齐王殿下呵斥了他,他害怕齐王殿下夺走母亲宠爱,这才发脾气说‘不要弟弟’,而臣同他好好说道理,他就明白了,不再哭闹。”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皇长子之所以闭嘴,多少是有点怕她。 ——虽然这个认知让她觉得极度神奇。 皇帝仔细回忆了长子的举动,不由颔首:“大郎是个机灵的,但要好好教。” 他做了这么多年皇帝,深切地感受到了底下官员的狡猾。他们当面战战兢兢,勤勤恳恳,好像个个都是忠臣良将,可一旦背过身,他们又会欺上瞒下,联手糊弄差事。 要让大臣们为自己效命,就得拥有控制他们的手段,更需要分辨他们品性的过人眼光。 假如他还能活十年,不,三五年,大郎多多少少就能学会一些。 可惜……没有这个时间门了。 大郎需要一个老师,翰林院的人能教他学问,可学问要用了,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光会背书有什么意义?难道还去考个秀才吗? 恭妃是教不了的,她只会溺爱孩子。 大郎是他来之不易的继承人,可不能被她教成昏君胚子。 “朕知道你顾及恭妃,从前都不怎么插手大郎的事。”皇帝面容黝黑,眉间门萦绕着浓郁的病气,然而,帝王的威严并未随着死亡的来临而消减,反而变本加厉。 他呵斥,“你素来忠心,唯独这事做得不甚明白——大郎才是最要紧的。” 程丹若半点不想触怒这个临终的病人,立马伏首请罪:“臣该死。” “朕要的不是请罪。”皇帝头晕脑胀,感觉整个人像是溺水在即,说不出的痛苦与憋闷,“朕要你发誓,今后必定尽心竭力地辅佐大郎。” 辅佐?程丹若听出了不同寻常的话音,来不及多想,盘桓在嘴边的话也就从刻板的“是”变成了毒誓。 “臣发誓,一定对太子殿下尽心竭力,凡有懈怠,不得好死,死后无人祭奠,不得安宁。” 虽然没有万箭穿心,赴汤蹈火,下十八层地狱之类的狠话,但在古代,死后没有香火祭祀,不能安枕,也是极其可怕的事了。 皇帝面色和缓,又补充了两句:“二郎也是,他身子弱,你要多多照看,不要让人欺辱了他……要教他们兄弟和睦,互相有爱。” “是。”她应下,却道,“骨肉亲情是斩不断的血缘,无须臣多置喙,太子殿下和齐王也会手足和睦,互相扶持。” 这话很套路,架不住皇帝就是想听。 将死之人,最放不下的就是两个孩子,别说她说的质朴,再夸张点他都愿意听一百遍,好像听得好话越多,越容易成真。 皇帝轻轻呼出口气,又看了眼襁褓中吃手的孩子,费力抬起手指,摸了摸孩子柔嫩的脸颊。 柔软脆弱的婴儿皮肤好像最薄的纸,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他不敢多碰,一触即分。 “抱回去吧。”皇帝疲惫地说,“朕乏了。” “臣告退。”程丹若起身抱过孩子,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珠儿一脸渴盼地迎上来:“夫人……” “陛下给齐王赐了名。”程丹若微笑着安抚她,“以后二郎也有名字了。” 珠儿眼中迸出惊喜的亮光,好在知道这是乾阳宫,皇帝病重,不敢多露笑意,轻声念叨:“太好了,太好了。” 程丹若打开怀表看看时间门,差不多到了喂奶的时候。 她琢磨要不要带孩子先走人,皇次子不是长子,不需要一直留在这,祝沝已经得到了他该得的东西,再多的恩宠未必是一件好事。 可皇帝刚才随口说的“辅佐”二字,让她心里产生了一些想法。 照理说,皇帝一死,幼主继位,都会由太后或太皇太后听政,与其他顾命大臣一起辅佐幼帝。 恭妃是生母,又是皇贵妃,铁板钉钉的皇太后。 程丹若暗示贵妃出家,首要目的是保住她的性命,免得皇帝生疑,提前把人带走了,其次,也是想保住恭妃的地位。 她们毕竟是名义上的姐妹,恭妃坐稳皇太后的位置,她能发挥的余地就更大。 总不能让太后上吧?她们俩有仇。 但皇帝已经不止一次透露出对恭妃的不满。 这点其实很奇怪。 在程丹若看来,田恭妃除了有些过渡溺爱孩子,其他没什么问题。新手妈妈第一次带娃,又是她千辛万苦生下来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不满个什么劲儿? 他管过几个钟头的孩子? 不过,腹诽归腹诽,程丹若不会天真得帮助恭妃,改变她在皇帝心目中的形象。 大恩似仇,帮衬也是,关键时候拉一把是良心,其余的少做少错。 人心最难捉摸,唯有自己最可靠。 程丹若吩咐奶娘给皇次子喂奶,有力气吮吸了,还是自己喝奶锻炼得好。她则走到门口,挑起棉帘子向外看。 鹅毛大雪飞扬,丹陛空空荡荡,不见往年热闹的花炮。今年连鳌山灯都没了,除夕夜的下午,这座宫廷依旧是一根绷紧的弦。 天空一片茫茫灰色,金色琉璃瓦覆盖积雪,红墙却愈发鲜艳,远处是呵着手脚扫雪的宦官,好像一团焦黄的风滚草,宫女们蜷着身子,自回廊下快步走来,臃肿的棉袄被吹得怪模怪样。 寒风扑面,冰凉的雪珠打在额上,凉丝丝的沁人。 程丹若遥望屋檐,四方的天,遂久违地记起了自己离开皇宫时的想法。 当时,她已经是司宝女官,宫中难得的体面,可再多的风光,也只是浮于水面的镜花水月,全是假的。 主人跟前的体面,就好像领导的赞美,除了惹来旁人艳羡,又有几分实在? 飘在云端的人,坠落时一定会粉身碎骨。 所以,她没有流连这虚假的荣华,决意离开宫廷,做一些真正有意义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她做到了吗? 勉强算是吧。 虽然能力不足,无法彻底改变这世道,但她终究为世间门留下了什么,惠及了一些人,他们因为她而活了下来,或许改变了人生。 今时今日,她又回到了这座宫廷。 好像宿命的指引。 “夫人,外头风大。”李有义上前,轻轻唤醒了她的神思。 程丹若笑了笑,打量这个曾经命悬一线的小太监。 他已经变成二十几岁的青年,不英俊,但圆脸看着就十分讨喜,像是邻居家的小子,成天乐呵呵的。 可他干爹是东厂提督李保儿,在他干爹的提携下,李有义已经是东厂领班了。 “是啊,怪吓人的。”程丹若笑笑,忽然看向朝这边走来的人,“这是满公公?” 李有义笑道:“夫人好眼力。” “平日里倒不太见他。”她道。 李有义道:“满公公深居简出,夫人见得少也不稀奇。” 大太监权势滔天,但真正值得外头留意的只有三个:分别是掌印太监石敬,秉笔太监兼提督东厂李保儿,乾阳宫管事满福。 而这三人的地位明面上有排行,石敬大于李保儿大于满福,事实却不一定。 太监的权势不在职位,而在帝心,只要皇帝信重,哪个位置都一样。满福是乾阳宫管事,乾阳宫的一应事务都归他负责,皇帝的日常起居里都有他的影子。 石太监是皇帝的嘴,李太监是右手,满太监就是左手,缺一不可。 “见过宁国夫人。”不熟归不熟,满太监待她还是极其客气,笑眯眯地见礼。 程丹若也不倨傲:“这般大的风雪,满公公这是打哪儿来?” “今儿除夕,陛下吩咐了,让太子殿下与齐王一道守岁。”满太监回答,“奴婢知会尚膳监一句,叫他们备些好克化的东西。” 居然回答了……程丹若微垂眼睑,不由更加确定,皇帝似乎真的有意用她。 “奴婢也为皇贵妃娘娘和夫人备了菜色。”满太监笑道,“听说夫人从前在宫里最爱迎霜兔,专程叫人做了来,应当还是从前的味儿。” “这怎么好劳烦。”程丹若意外,又故作迟疑,“今日除夕,我总要回家……” 满太监却不赞同地摇摇头,他摆摆手,示意李有义走远些。 李有义笑呵呵地应了,扭头就进殿寻人。 满太监也不在乎,压低声音道:“老奴说句交浅言深的话,这家事固重要,哪有国事要紧呢。齐王殿下离不开夫人,夫人三思。” “公公说得在理,”程丹若反问,“只是何必同我说这些?” 满太监一笑,并不作答,欠欠身往里去了。 西次间门传来他的声音:“娘娘,膳食已经安排好了,陛下闻不得菜味儿,还请移驾偏殿。” 程丹若:不会真的要在这里吃年夜饭吧?:,,. 章节目录 548. 共守岁 一点亲情(150w营养液加更…… 靖海侯府,明德堂。 冬日天暗得早,五点上下,家里便已灯火通明。中庭垂落的珠灯锦绣富贵,无烟蜡烛窜出暖亮的火苗,照亮厅堂。 谢玄英打开怀表,看一眼,合上盖子,再“啪嗒”打开,看一眼,合上盖子。谢其蔚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说:“这么晚了,还不开席吗?” 柳氏正搂着孙子孙女,闻言道:“你三嫂还没回来呢。” 谢其蔚偷偷翻了个白眼,是,三嫂了不起,不就是在宫里么,多了不起似的,连父亲都格外看重她,年夜饭让长辈等她一个晚辈。 但腹诽归腹诽,他可不敢说出来。 魏氏虽然管东管西,话却总有几分道理:眼见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今后的前程少不了伯伯们提携,二哥二嫂哪里比得上亲哥亲嫂子好说话? 他已经是当爹的人了,总要为孩子们考虑。 “母亲,开席吧。”谢玄英却在此时出了声。 他知道,丹娘每年的宴席都吃的很勉强,回来能单独开小灶,她更高兴,又何必为此让全家人心有芥蒂。 “还有孩子呢,不能让他们挨饿,丹娘这时还不回来,怕是宫里另有打算。” 这样当然更好,柳氏点点头:“也是,去请侯爷吧。” “我去请父亲。”谢玄英坐不住,干脆跑回腿,起身到书房去请靖海侯。 靖海侯正在和人说话,瞧见他过来便笑了:“来得倒是巧,你母亲催席了吧?我这就去,你收拾一下进宫去吧。” 谢玄英吃了惊:“陛下传我入宫?现在?” “今儿陛下赐宴,与太子殿下、齐王殿下、善德公主一道守岁,程夫人也在,只是这夜禁将深,便想让谢侍郎也去,陛下也许久不曾见过您了。”前来侯府传话的是石太监的干儿子,笑眯眯道,“家常宴席,谢侍郎不必拘束,这就跟着咱家出发吧,赶在开席前到才好。” 谢玄英征询地看向父亲。 靖海侯心中颇为感慨,老三的命确实不差,少年时帝王无子,拿他当半儿,如今有了两个亲儿子,不值钱了,又有媳妇提携一把。 “陛下隆恩,我等铭感五内。”他道,“老三,你去吧。” “是。”谢玄英垂落眼睑,整整衣襟和绦环,无有不妥才披上大氅,走进了茫茫风雪。 天气太遭,他少见地没有骑马,而是选择坐马车到西华门,再步行入宫。 乾阳宫和他的记忆没有区别,仍旧巍峨高耸,只是,满地的银白色雪花,不知为何,看起来像老人的霜发,暮气沉沉。 他先进了正殿,在炭盆旁边拂去细碎雪花,才在石太监的指引下,缓步走入里间的宫室。 自皇帝病倒之后,这是谢玄英头一次面圣。 他撩袍跪倒:“微臣拜见陛下。” “三郎来了。”皇帝的声音十分微弱,“过来。” 谢玄英膝行两步,跪得更近一点。 皇帝费力地撑开沉重的眼皮,借着昏黄的烛光,看见的依旧是一个俊美如旧的青年。他穿着青织金一树梅的圆领袍,金色梅花开遍,应和冬日的气氛,又不显得太喜庆,有种恰到好处的富贵家常。 一时间,皇帝竟然产生了错觉,记不清他的年岁,也忘记了他位居侍郎,仿佛依旧是从前在宫里陪伴自己的少年郎。 “三郎啊。”他的口气软和下来,“今儿除夕,家里吃的什么?” 谢玄英听出了个中区别,轻快地回答:“我出来的时候还没开席呢。父亲听说陛下赐宴,就赶我进宫来吃。” “你爹总是这样,对你严厉得很。”皇帝笑笑,“好在朕还能给你一口饭吃。” 谢玄英也笑了:“多谢陛下收留之恩。” 皇帝神思恍惚,理智知道现在是泰平三十年的最后几个时辰,情绪却沉浸在年富力强的十多年前:“你这么大的人了,可不能白吃朕的饭。” 谢玄英蓦地心中一酸。 过去,皇帝给他找了老师,赏了他弓箭古剑,赐他珍藏的孤本,总是会说类似的话,你可不能白拿朕的好东西,今后要替朕效力才好。 他做到了。 却发现皇帝并没有那么在意。 “是,”谢玄英按下所有的情绪,说道,“其实,臣为陛下准备了年礼。” 皇帝短暂地清醒了一下,意味深长地看了过去:“年礼……” 应该是寿礼才对,他是二月的寿辰。 “什么东西?”皇帝回避了这个敏感的问题。 谢玄英自袖中取出了卷轴,把裱糊好的画卷呈了上去。 石太监见体型不大,没有拿架子,与李太监一道拉开卷轴,呈给皇帝看。 皇帝瞥了眼,神色微怔。 这是幅画,画中是一男一女和一少女。 男子二十来岁,挽弓射箭,年轻健硕,女子手捧书卷,贤良温婉,少女还是未嫁发饰,伶俐可爱地看着庭中花灯。 这是他、皇后和荣安。 皇帝惊奇地看着画中人的眉眼,脑海中模糊的形象又渐渐清晰。 噢,皇后是这个样子的,她不是一直都卧病在床,沉疴难起,刚嫁给他时,她还是很明艳动人的女子。而荣安,是了,早年的荣安无忧无虑,眉间蕴满笑意,就是这个娇憨的模样。 这一刻,皇帝被逝去的妻女抚慰了。 他为两个儿子殚精竭虑,却感受不到丝毫慰藉,但皇后和荣安在逝去的滤镜下被美化,给出无可挑剔的亲情。 “怎么想起来画这个?”皇帝一眨不眨地看着画卷,不知在怀念早逝的原配和长女,还是在怀念自己年轻的时光。 “臣想着,”谢玄英轻声道,“两位皇子日渐长大,却从未见过嫡母嫡姐,实在可惜,便斗胆作画,好让他们认一认人。” 他还是谨慎,补充道,“臣妄测圣意,请陛下恕罪。” 皇帝没有责怪他。 他当然知道,谢玄英提起皇后,多少有对谢家的私心,可不怪他。 人人都在太子身上使劲,好像他已经死了,得抓紧时间在新君跟前卖好,哪怕事实确实如此,但他一天没咽气,就还是皇帝。 谢玄英能记得荣安,就比其他人强百倍。 没有他,今后大郎会记得给早逝的姐姐祭祀吗?荣安没有孩子,假如兄弟都不念着她,谁还记得? 总不能指望恭妃吧。 “朕明白你的好心。”皇帝吐出口气,“现在也只有你记得荣安了。” 谢玄英说了句场面话:“大公主孝顺懂事,大家都记得。” 没人信,包括皇帝。 他只是感慨,不管如何,这个自小在他跟前长大的外甥的确重感情,假使今后也能这般关照大郎二郎,他在九泉之下,多少也能放心一些。 “今日是家宴,你就留在宫里,好好守岁吧。”皇帝道,“朕身边也热闹些。” 谢玄英道:“臣遵旨。” 皇帝摆摆手,他这才起身告退。 满太监迎了上来,道:“东偏殿是皇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和二公主,谢侍郎就移步西殿吧。” “劳驾公公了。”谢玄英点点头,语气也极其客气。 满太监道:“不当什么,请。”他引着谢玄英走到西偏殿,棉帘子一掀,里头只有程丹若一个人。 “你来了。”她招手,“快过来。” 谢玄英坐到她身边,宫女们连忙上菜。 她握住他的手:“冷不冷?”外头冰天雪地,里头暖和得要死,这一冷一热没留意好,铁定感冒。 “还好。”谢玄英被她捂着手,暖意瞬间包裹住了心扉,寒意烟消云散。 程丹若给他盛汤:“先喝点汤暖暖,不过别喝太多。”容易上厕所。 他点点头,接过汤盏,轻轻抿了两口。 宫里惯做的老鸭汤最滋补不过,他很快暖和起来。 宫女们将暖盒中的菜肴一道道摆开,除却常见的吉祥菜和主菜,额外多了一道迎霜兔。 谢玄英夹给她,自己也尝了口:“和家里的很不一样。” “宫里用的是姜和花椒,不是辣椒,当然不一样。”其实非要说的话,今日的菜色与往年正旦入宫的宴席差不了几个菜,口味大同小异,但在除夕夜和他一起吃,感受就截然不同了。 像是一种难得的体验。 而且,宫里的蔬菜更丰富,盘子更好看,有几道菜的工艺也更精湛。 谢玄英给她夹了一筷子醋溜鲜鲤鱼:“我以前最爱吃这道菜,你尝尝,与南边的醋鱼不同。” 程丹若尝了尝,确实,比起南方的醋溜爱加糖,这道菜却没有太多甜味,酸中带着一些香气。 她品了半天:“是果醋吗?” “还有酱。”他道,“如何?” “好吃。”像烤鱼。 他的眼底透出真心的笑意,把鱼肚子上的肉全夹给她。 宫里人多嘴杂,两人没有多说话,你给我夹菜,我给你添饭,默默吃完了这顿特殊的年夜饭。 墙根下的小太监默默看了片刻,溜回去禀报石太监。 石太监悄悄在皇帝耳畔说了:“谢郎还是很喜欢宫里的醋鲤鱼,都用完了。” 皇帝好像清醒了些,喝着安定心神的苦药,心里清楚,自己没多久了。 至少……至少过了年关吧,和两个儿子一道守次岁。 皇帝默默想着,又疲倦地睡下了。 二更天倏忽而至。 因皇帝发了话,谢玄英过往在宫里也住过,虽然宫门落了锁,他们夫妻却均未离宫,留在乾阳宫守岁。 当然了,夫妻俩一块守岁是不可能的,谢玄英在偏殿喝茶,程丹若去东偏殿看皇次子。 小孩子吃了奶,已经睡下了。 皇长子却精力旺盛,指着外头的花炮说:“炮!” 他过过年,知道会放花炮,砰砰的,很好看,便闹着要人放。 田恭妃怕吵着皇帝,使劲搂着他:“大郎,不许任性,乖乖的好不好?” 皇长子还是闹个不住。 最后,满太监进去请示了皇帝,笑眯眯地告诉他:“陛下发话,说太子殿下既然要放炮,就放上一会儿。” 皇长子喜笑颜开:“砰砰!放,赏!” “谢太子殿下。”满太监笑眯眯地下去,示意小太监放炮。 程丹若:不祥的预感。 果然,丹陛的花炮震天响起,吵醒了已经睡着的皇次子。他从未听过这么大的声响,吓得“哇”一声大哭。 奶娘立即将他抱进怀里,不敢怨恨皇太子,只能小声哄着:“殿下不哭。” 小孩子怎么可能说不哭就不哭呢,自然还是嚎啕不住,嗓子都喊哑了。 二公主见状,拔下自己的凤钗逗他:“二弟别哭了,姐姐这个给你玩儿。” 淑妃也道:“快抱他进去,别吓走了魂儿。” 她们母女这般友爱,田恭妃立即意识到了不妥,忙唤道:“大郎,我们不放了好不好?弟弟害怕。” 皇长子捂住耳朵不听,继续挥手,指使小太监点火:“放!放!” 幸亏只放一轮,连续响了一刻钟后就重归安静。 皇次子挂着两朵泪花,抽抽噎噎地趴在奶娘怀里睡着了。 程丹若摸摸他的脸颊,心想,多残忍啊,明明是亲兄弟,可这时候,他们就已经有了尊卑之分。:,,. 章节目录 549. 拜年了 最后的时光 虽说宫里因为皇帝病重,春节的气氛一减再减,但皇帝毕竟还没有驾崩,太过安静委实晦气。 太监们也看出皇帝想和儿子守岁的意愿,是以,子时前一刻钟,各色烟花就重新燃放了起来。 非常漂亮。 虽然后世的烟花更大更壮观,此时的却有大量烟气,可燃放的地点是紫禁城啊。 红墙绿瓦,雕梁画栋,巧夺天工的宏大建筑与缤纷灿烂的焰火交织,活着的帝王妃嫔、宫人太监,鲜活而真实地绽放着他们的生命。 这是文艺作品永远无法复刻的真实,以生命与血汗凝结出的壮丽美景,怎能不让世外之人为之所夺? 程丹若看了很久的烟花。 然后,重归局中。 拜年了。 首先是田恭妃带着皇太子进去贺岁。皇长子这时倒是乖了不少,规规矩矩地按照奶娘和母亲的嘱咐:“恭贺父皇新春新岁,福禄万年。” “好。”皇帝嘴角含笑,递过一个红封。 “谢父皇。”皇长子大声应。 儿子中气十足,怎么看都是后继有人,皇帝说不出得欣慰:“好好。” 田恭妃如释重负。 接着是皇次子,由奶娘和珠儿抱着进去,代行了跪礼。烟花不比花炮响亮,皇次子蹙着淡色的眉毛,睡得不太安稳,嘟着嘴巴。 虽然没有老大活泼伶俐,可想到这孩子是早产儿,却熬过了三个月,皇帝自然也觉得他有福气。 脸上的胎记……说句大实话,像他这样膝下空虚的人,有什么资格嫌弃,又不是儿子多得没地方养了。 活着就好。 他道:“何家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可娴嫔侍奉朕尽心尽力,今复她位份,二郎住承华宫也安心些。” “多谢陛下开恩。”珠儿感激涕零,声音都哽咽了。 “尔等好生照看齐王。”皇帝吩咐了句,示意她们下去。 第三轮是淑妃和二公主。 “父皇新春万禧。”二公主规规矩矩地叩头拜倒。 皇帝点点头:“善德,你自小听话懂事,如今嫁了人,不可倚仗公主身份,要与驸马好好相处,孝顺公婆,听你母妃的话。” “是。”二公主不似荣安,即便同样锦衣玉食,却没有养成骄纵的脾气,知书达理,安分不惹事。 淑妃朝女儿使了个眼色。 二公主便道:“还要向父皇报喜,女儿进宫前请了大夫,说是有一个多月的身孕了。” “当真?”皇帝果然惊喜。 荣安没有留下一儿半女,两个儿子都还小,没想到善德居然有了身孕。 他要做外公了。 “赏。”皇帝立即道,“从库房里挑些好的药材,朕记得你喜欢珊瑚,把南海进贡来的珊瑚树送到公主府去,再找些贡缎给孩子做襁褓。” “谢父皇。”二公主笑道,“女儿也替您的外孙谢您的赏。” “你们好好的,朕也就放心了。”皇帝漆黑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淑妃,你把善德教得很好,大伴,将朕库房里的琉璃枕屏送到咸福宫。” 淑妃的唇角微微扬起:“谢陛下赏。” 皇帝摆摆手,母女俩恭恭敬敬地告退了。 时候不早,石太监正要请皇帝歇息,忽听他道:“让三郎夫妇过来,也给朕磕个头。” 纵然知道他们夫妻受宠,石太监此时听见这话,依旧暗暗惊诧,忙应下:“奴婢遵旨。” 亲自出去请了谢玄英和程丹若过来。 他们俩……也很意外,但立马规规矩矩拜倒,套话张口就来:“微臣/臣妇拜见陛下,恭诣圣人履端之节,吉庆靡他。” “好。”皇帝强撑住摇摇欲坠的精神,仔细打量他们。 谢玄英是他看着长大的,品性好,学问也做得好,难得的是出仕多年,忠心未曾改。他就如同自己希望的那样,成为了难得的忠臣良将。 可惜他时日无多,否则能有一个这样的爱将良臣,怎么都能做出一番伟业。 现在,只能把这个最忠心的臣子留给自己的儿子了。 “三郎,朕给你取字清臣,你明白朕的苦心吗?”他问。 谢玄英眼眶微红:“臣明白,愿为陛下效死。” “你要好好辅佐大郎。”皇帝嘱咐,“大夏立国百余年,百姓修生养息,繁衍人口,人多了,心也就杂了,近十年来,西北蒙古为患,女真死而不僵,东瀛西洋骚扰频繁,南洋诸国亦有不臣之心,西南归心的也渐渐少了。大郎年幼,主少国疑,怕是少不了一番动乱。” 谢玄英道:“臣必竭尽全力护佑太子殿下。” “杨奇山是有本事的,可十年之后,”皇帝缓缓道,“该帮大郎的时候,你要帮他。” 谢玄英完全明白皇帝的意思。 杨首辅能帮皇长子度过继位时的风雨,可等到新帝长大,他还没到致仕之时,这位重权在握的老臣,就将成为新帝的障碍。 皇帝留着他,就是要他为太子撑腰,扫清障碍。 “臣明白。”他低声承诺。 皇帝欣慰地点了点头,又看向程丹若。 “程氏。” “臣妇在。” “朕之前对你说的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皇帝死死盯住她,“大郎二郎都年幼,你要护持教养他们,保他们太平无事。” 程丹若道:“是。” “朕已下旨,如有不测,令盛还之陪葬。”他道。 程丹若心领神会:“盛院使失责,自该重惩,臣妇一定告知诸位大人,将盛院使压入大牢,以待秋决。” 然后,待新帝登基特赦,盛院使自然拼死报答。 皇帝见她明白,心中忽得一松,强行屏住的精神随之消散。 黑暗来袭,他头一歪,顿时失去了意识。 “陛下!”意识的最后一刻,他看见谢玄英扑过来,满脸急切,“姑父。” 程丹若也跟着过来,半跪在床榻前,把住他浮肿的手腕。 脉搏很不对。 她掏出荷包中的圆镜:“把蜡烛移过来。” 石太监和李太监同时冲过去端烛台,递到她身边:“夫人,陛下……” “嘘。”程丹若拿着镜子,转动调整反射出来的光斑,“撑开陛下的眼睑。” 这在平时可是冒犯龙体的大罪,可现在顾不了这个,石太监跪下来,轻轻掰开皇帝的眼皮。 程丹若拿光点照他的瞳仁:“眼球无运动,瞳仁对光反应迟钝……叫太医!陛下中度昏迷了。”又试他的鼻息,脸色更难看,“呼吸很慢。” 在场的人齐齐变色。 外间传来满太监焦灼的声音:“快请太医!太医!!” “召各位大人吧。”程丹若建议,“如果不好……怕是快了。” 石太监差点昏过去。 谢玄英道:“我去喊人。” 他起身到外边,随便点了两个小太监,吩咐他们去各家传话,令其进宫候命。 - 靖海侯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可身体相当好。 谢家火树银花,他把玩着手上的杯盏,精神奕奕地看着孙子孙女在庭院里缠着老四放炮。 柳氏坐在他身边,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谁都知道是在为两个儿子发愁。但她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看看表:“快子时了,端汤圆吧。” 于是,一家人又聚拢过来,分吃汤圆。 小孩子们吃到铜钱,大呼小叫起来,阖家热闹。 靖海侯吃得很慢,但碗里十几个一个没剩,都安安稳稳地送进了肚子。 “侯爷还是留神些,仔细克化不动。”柳氏劝诫。 “无妨,不过怕万一……唔。”靖海侯眼尖,瞧见大管家快步走来,“侯爷,三爷派人传话,道是请您立即进宫。” 靖海侯眼中精光一闪:“知道了,我这就去。”他嘱咐柳氏,“家里交给你,老二,看好门户。” 柳氏和谢二都知道现在进宫意味着什么,立马应下。 莫大奶奶、荣二奶奶和魏氏搂过各自的孩子,催促他们回屋睡觉。 谢家忙中有序地运转了起来。 昌平侯家、杨首辅家、曹次辅家、薛尚书家、段春熙家亦是如此。 他们接到消息,虽然惊愕,却也有心理准备,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宫里。 谢玄英在乾阳宫等着他们到来。 杨首辅见到他,微微挑了挑眉毛:“陛下如何了?” “太医正在施针。”谢玄英谨慎道,“请诸位大人提前进宫,不过以防万一。” 正旦本就要进宫朝贺,稍微早一点上门,不算太过分。 “谨慎些好。”靖海侯立马出声帮腔,“我们就在偏殿等一等吧。” 杨首辅却不肯轻易让出主动权:“陛下怎么样了?我要亲眼见一见陛下。” 皇帝病重至今,越来越不肯见他们,可若最紧要的关头,只有太监宫妃在身边怎么行?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做手脚,假传旨意。 他必须亲眼见到皇帝,确保他还活着才行。 “那诸位就在帘子外看一眼吧。”谢玄英轻声道,“不要扰乱太医诊治。” 他退后两步,给他们让路。 杨首辅率先走进去,往里间张望了眼。 盛院使和擅长针灸的郑御医正交头接耳,为躺在龙床上的皇帝下针。 他有点老花,但不近视,借着满室的蜡烛,能看见皇帝的胸膛微微起伏。 杨首辅松了口气,退出两步,又问:“太子殿下在哪里?” “在东偏殿。”谢玄英回答道,“今日陛下传太子、齐王、善德公主一道守岁,皇贵妃、淑妃娘娘也在。” 杨首辅既满意又不满意,满意之处在于太子,不满意的是齐王等人。 但转念一想,齐王还是个婴孩,无关紧要,便也罢了。 “那我们就在偏殿等等吧。”他发话。 靖海侯瞄了眼屋内,发现立在墙角阴影处的儿媳妇,满意了。 “三郎。”他使眼色,“你跟我们一道等着吧。” “是。”谢玄英跟着众臣到了西偏殿。 小太监端上浓茶,挪近火盆。 室内鸦雀无声。 大家都在耐心等待。 东方一点点亮了,却又下起了大雪,寒风吹过回廊,呼啸如呜咽。 谢玄英坐末座,遥望正殿的方向。他似乎想起了很多事,那些遥远岁月中关于帝王的身影,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不知过了多久,昌平侯忽然开了口:“谁出来了?” 他看见有人从殿内走了出来,衣着不似太监宫人。 谢玄英瞟了眼:“是内子。” 其他人的眉毛都高高挑了起来。:,,. 章节目录 550. 皇帝崩 遗诏来了 只见程丹若去了东偏殿,出来时跟着皇长子。他被严严实实地包起来,像是一只小粽子。 与此同时,满太监也过来请他们过去:“陛下醒了,有话同各位大人说。” 众人心神一凛,整肃衣冠,满脸凝重地进了出去。 风吹来,齐齐一个激灵。再入室,热意一蒸,不仅没有驱散寒气,反倒是乍冷乍热毛孔收束不好,鼻腔传来了堵塞感。 “臣等叩见陛下。”杨首辅领头,臣子们齐齐跪了一地。 皇帝平静地注视着他们。 他很疲倦,可精神出乎预料地好,神智十分清醒,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该交代一切了。 “大郎,你过来。”皇帝招手。 睡眼惺忪的祝灥上前,懵懵懂懂地看着父亲。 “这是杨卿,为内阁首辅,他是国之重臣,今后有什么事,你可倚重他。”皇帝指着人,一个个说过去,“这是曹卿,也是内阁大臣,这是薛卿,你册封典礼上应该见过他。他们都是国之栋梁,你要尊重他们,听他们的话。” 被点到名的三个臣子抬起头,和祝灥对了个眼神。 祝灥有点害怕,习惯性攥住旁边人的衣摆。然而,这不是奶娘,是程丹若,他更紧张了。 程丹若倒不觉得小孩怯场有问题,提醒他:“说‘诸位大人有礼’。” “诸人,”祝灥对不熟的人难免认生,念错了词,“有礼。” “参见太子殿下。”他们恭恭敬敬地垂下头。 祝灥呼了口气,稍微自信了点,但随着程丹若把手搭他肩上,又绷紧了脖子。 谁都没有留意到这一点。 皇帝继续道:“这是谢侯,他的妹妹是朕的皇后,也是你的嫡母。这是冯侯,他的夫人是大长公主之女。你要将他们当做自家长辈一样尊敬,多听他们的意见和想法,让他们保护你。” 祝灥完全没听懂,只知道点头。 “这是段卿,是和朕一起长大的人,你可以信任他。” 段春熙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自己还能屹立十年,立即拜倒,铭感天恩。 “这是你表兄,两岁前,你就养在他家里,应该很熟悉了。”最后,皇帝指向了谢玄英,缓缓道,“你有什么事,就让他替你办。” 祝灥当然认得谢玄英,问题是,这不是姨夫吗?表兄是什么? 他愣住了,眼底透出迷惑,但本能地点头,朝他们笑笑。 “还有你姨母,她会好好照顾你。”皇帝道,“你要听话,不能淘气,知道吗?” 祝灥飞快点头,却问:“父皇,几时好?” 虽然他的本意可能是不太想听姨母的话,可落在皇帝耳中,儿子天真烂漫的话无疑是莫大的欣慰:“朕再多休息几天,就会好了。” 祝灥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好了,朕还有话要和大臣们说,你回去吧。”皇帝慈爱地说。 祝灥像模像样地行礼:“儿臣告退。” 程丹若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出去,交还给了田恭妃。 田恭妃嘴唇翕动:“陛下……” “没事,娘娘好生照顾太子就是了,”程丹若低声道,“一切有我。” 田恭妃顿时安心不少。 她并没有察觉出不妥,里头都是外臣,她避开不是很正常的吗?在皇帝长年累月的斥责之下,她战战兢兢,唯恐什么地方犯了忌讳,自保还来不及,实在生不出心思。 “大郎,我们去吃早膳。”田恭妃心疼儿子早早被叫醒,怕他饿着,“今儿想吃什么?” 祝灥趁机提要求:“杏仁酪。” “好。” 母子俩手拉手下去了。 程丹若趁机返回,降低存在感当壁花。 皇帝正式托付后事:“陵寝已定,待朕百年,与皇后合葬,荣安当时就葬在我们身边,今后不必再挪动……太后尚在,太子年幼,国库又不甚丰,丧事不必太过铺陈浪费,循从旧例便是了。” 他一面说,众臣就在下头一面应答。 “朕既去,自是太子继位,然主少国疑,北虏必南下,世恩、成源,你们要加强边防,万不可使其深入中原腹地。”皇帝叮嘱,“沿海西南不过疥癣小疾,蒙古才是心腹大患,不得不防。” 靖海侯、昌平侯严肃应下。 起居官在旁记录。 说完国防兵戎,接下来就是朝政格局了。 “升张文华为户部尚书,召孔廉之入京为户部右侍郎。” 许尚书下台也就是几个月前的事,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张文华代理户部,只是皇帝突然病了,没空给他升职,此时晋为户部尚书也在众人的预料之中。 而孔廉之是两湖总督,履历十分漂亮,素有能臣之名。 “内阁止有三人,少了些,”皇帝闭目沉思,内阁成员唯尚书与侍郎,如今只有杨、曹、薛,六部其他人之中,阎尚书年迈且远离官场几十年,根基薄弱,匡尚书没什么出彩建树,张文华能干是能干,可进入中枢的时间太短,不合适。 “清臣,你入阁。”皇帝下定决心,破格提拔,“你岁数尚轻,早了些,可朕去后恐多戎事,如此便宜些。” 谢玄英不意能更进一步,连忙跪下:“微臣惶恐。” “好生办差,莫要辜负朕的期望。”皇帝没有收回成命,而是轻轻喘了口气。 他开始觉得累了,因而愈发不敢停顿,唯恐自己说不完后面的话。 “尔等须尽忠职守,全心辅佐太子,不可懈怠。” 在场的七名臣子皆跪倒在地,或是严肃,或是感激,或是悲痛,或是镇定,但无论哪一个,都明白皇帝这句话的分量。 他们七人,就是今后的顾命大臣! 文官以杨首辅为主,他积威重,能压服其余人等,能保证朝廷正常运转。曹次辅有经验,年历也已渐深,能一定程度上扼制杨首辅独揽大权。 薛尚书入阁才两年,根基薄弱,没什么存在感,却是两方争斗中的第三人,能平衡二者的势力,也是皇帝留给太子拉拢的人。 若不然,他不会专门告诉太子,他册封时见过薛尚书,这么做,无疑是在加深太子的印象。 武将之中,以靖海侯为首,昌平侯次之,段春熙作为锦衣卫镇抚,平衡二人又制约二人。 而谢玄英被提拔出乎所有人的预计,可这也是帝王心术中最精妙的一笔。 他太年轻了,注定在这七个人中垫底,没有太多的话语权,然而,他又必定比在场的其他六个人活得久。 十年后,谢玄英才四十一岁。 彼时,杨首辅已经老了,靖海侯也必定要退居二线。谢玄英的威望不足以成为新帝的威胁,实力却能帮新君扫清陈旧的障碍,重新握住帝王的权柄。 然后,新君三十岁,他就六十岁了。 谢玄英也再无精力与年富力强的新帝争锋。 一步一步,都是帝王为继任者的算计与筹谋。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能领会皇帝的用意,可他们都不在乎。 以后的事,谁说得准呢? 眼下这一刻,权力与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这竟然并非结束。 皇帝呼出口浊气,又再度开口:“太后年事已高,于西苑休养,不可轻扰。贵妃出家,恭妃体弱多病,均无力照料皇嗣,朕忧心至甚。” 他抬眼,锐利的视线扫向墙根下纤瘦的影子,“程氏,你为太子血亲,命妇之首,能否为朕分忧?” 程丹若终于体会到了前面杨首辅等人的心情。 她的心脏微微收束,停跳了一刹,随即周身的毛孔封闭,肾上腺素狂飙。 身体不由颤栗,精神却高度去集中了起来。 她屈膝,跪倒在金砖上,伏首:“愿为陛下效死。” “你曾为尚宝,忠勤有佳,朕就再将这差事派到你的身上。”皇帝道,“新帝亲政前,你代掌宝玺。” 程丹若愣住了。 尚宝的工作她做过,公章保管员罢了,可非要说的话,司礼监的工作就是一个记录员,把皇帝的意思写下来而已。 权力的大小,与工作的内容并不密切相关。 皇帝活着,就是一个保管员,但新君不能亲政,令她代管,四舍五入就是听政的意思。 这原本是太后的事,大臣们权力再大也是臣,就算走形式,也得送进宫里,让代掌的太后看一眼,点头同意才算数。 可现在,皇帝等于是把太后问政的权力,用尚宝女官的名义分走了。 帝王信任她至此? 匪夷所思。 程丹若忍不住抬起眼眸,余光扫过在场的人,杨首辅神色微沉,像是眼里又一回有了她这人,上一次还是她抱着皇长子夺命狂奔的时候。 但那仅仅是一刹,在她交付孩子之后,他就不再留意她的一切。 有什么值得留意的呢?再大的功劳,再超品的诰命,也仅仅是地位变了。 她无权。 堂堂内阁首辅,难道需要评判她的想法,关注她的意念吗? ——从前当然不需要,但自这一刻起,他需要了。 分走帝王手中权柄的人,不是好糊弄的恭妃,不是身居后宅不懂朝政的妃嫔,是一个从寄人篱下的孤女走到国夫人,从县城战场走回京城的女人。 妇人卑弱,直到她握有权力。 他们交换了个眼神。 程丹若平静地转动视线,从杨首辅身上划开,等量地均分到其他人身上。 曹次辅的表情也颇为不善,薛尚书没反应,靖海侯眼中精光闪烁,段春熙朝她微微笑了笑,昌平侯拧起眉头,相当费解。 地位在这一刻被颠倒了。 天平的那边,是六个男人,天边的这边,独她一人。 她又去看太监们。 石太监面如土色,满太监却朝她微微点头。 她恍然。 是满太监推了一把。他是乾阳宫管事,新君一旦登基,他就会接替石太监,成为新君身边最亲近的人,但若石太监还掌握着司礼监的大权,他就不可能出头。 所以,他要扳倒石太监,同时也要阻止李太监上位。 唯一的办法就是引入别的力量,暂时拿走司礼监的大权,为自己争取时间。 皇帝已有让程丹若辅佐之意,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一箭双雕? 既示好了程丹若、谢玄英乃至靖海侯,又能掐死石太监和李太监上位的通道。 程丹若全明白了。 她没有错失这人生中最大的机遇,伏首谢恩:“臣谨遵圣喻。” 皇帝呼出口气,疲倦地合拢眼皮。 他好像还有一些事没有说完,可已经很累很累了,想歇口气再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当眼皮一下坠,就无可阻止地闭合。 于是,只能强行中止休息的冲动,最后吩咐道:“大伴。” 石太监“噗通”跪倒,在外头威风赫赫,哪怕杨首辅见了都要小心的大珰,此时脸色惨白,仿佛丧家之犬:“奴婢、奴婢在……”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 “你陪了朕一辈子。”皇帝看向这个从小陪伴自己的奴婢。他已经不记得石敬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了,可能是五岁,可能更早一点儿。 记忆的最初,就有这个忠心的奴才作伴,他要什么,一声令下,这奴才就会给他找来,什么蝈蝈鸟笼、笔洗砚台,他要的,没想到的,都会出现在身边。 因为这份用心,虽然他才具平庸,也贪权爱财,皇帝却从没有想过撤换掉他。 现在,到他尽忠的时候了。 “以后也陪着朕吧。”皇帝平静地说。 石太监哆嗦不止,却完全没有反抗求饶的意愿。他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已经铁了心要他陪,涕泪横流地求饶,只会让帝王瞬间暴怒,直接处死他。 那就连最后的体面都没了。 “是。”他泪流不止,大声抽着鼻子,“多谢陛下,奴婢天幸!下辈子,奴婢也为陛下牵马温茶。” “好好。”皇帝满意极了。 黑暗蔓延,他渐渐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一切变得虚无。 皇帝思索着,自己是否还有遗漏的事,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困倦地往后仰了仰脖子,似乎在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但就在这不经意的一息间,一切都结束了。 祝棫死了。 - 泰平三十一年正旦,帝崩于乾阳宫,年五十有一。同月,上尊谥,庙号世宗,葬帝陵。 ——《夏史·本纪》:,,. 章节目录 551. 第一天 驾崩之后的几个钟头 皇帝断气了。 众臣和太监一窝蜂扑过去,哭天抢地:“陛下!”“圣人!” 一个个仿佛死了亲爹,眼泪鼻涕说流就流,嚎啕不止,包括一向注重形象的杨首辅和喜怒不形于色的靖海侯。 他们哭得万分悲痛。 程丹若却卡住了,只好拿袖子捂住脸,酝酿感情:你穿越到了古代,再见不到父母,给这皇帝跪了无数次,你好惨。 这是她人生最大的痛楚,是以稍稍一戳,情绪就有点绷不住。 眼泪艰难地沁出,滚落腮边。 她不敢擦,赶紧起身去偏殿报丧:“陛下……崩了,太子殿下,皇贵妃娘娘,淑妃娘娘,公主殿下,请随我来。” 她这边将如遭雷击的妃嫔与儿女带过去,让她们暂时在西次间等候,随后进去赶人,“太子殿下和一公主并两位娘娘要进来,请诸位大人避讳。” 大臣们其实还想表演一下,尤其是在太子面前,可妃嫔又不得不避讳,只好抬起袖子擦泪,后退出去。 程丹若再示意恭妃等人进去哭。 她们哭得真情实意多了。 皇帝是她们的丈夫,也是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倚仗。皇帝活着,她们才能锦衣玉食,享受人间至尊的富贵,皇帝死了,除却恭妃,如淑妃等人即便也能安闲度日,生活质量肯定要下降一大截。 今后娘家有什么事,自己有难处,也无处可寻人。 宫廷一旦易主,先帝的妃嫔也是寄人篱下。 连恭妃这样铁板钉钉的太后,此时都哭得十分厉害,她倒不是怕,是茫然。 皇帝待她再苛刻,也是个做主的人,他没了,她一时失去方向,本能地抓紧手中的儿子。 但祝灥才几岁,乍然听说父皇死了,还没弄清楚“死”是什么意思,母亲和其他人就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意识到是很糟糕的事,也吓得大哭:“娘!娘!” 恭妃被儿子的哭声唤回神智,母爱让她勉强镇定下来,搂住儿子:“陛下驾崩了……该如何是好?” “娘娘放心,陛下早早册立太子,也留有遗诏,一切循旧例就是。” 程丹若知道指望不上宫妃,直接分派任务,“满公公,寻麻衣来,为太子殿下更衣服丧。” 满太监十分感激她给的机会:“是,都准备好了,殿下,请随奴婢来。” 程丹若提醒恭妃:“娘娘,你跟殿下一道,等会儿百官到了,我会请您过来。” 恭妃多少有些头脑,知道别的不重要,儿子能顺利登基才是最要紧的,立马点头道:“好,本宫知道了。” 她抱起儿子,随满太监出去换孝服。 “淑妃娘娘和公主殿下也回去更衣吧。”程丹若道,“请诸妃到咸福宫,等灵堂布置好了,请娘娘领她们哭灵。” 淑妃亦无一话,她终究比恭妃年长一些,在宫里的日头也更久些,能多挣一份体面的机会,没理由错过。 当然,程丹若也没忘记皇次子,令珠儿带他回宫。 小孩子皮肤嫩,不能穿生麻,可襁褓外总得裹一层意思意思,不能落人话柄。 安顿完一切,李太监悄无声息地过来,暗示道:“石公公那里……” 程丹若对逼人殉葬毫无好感,也不想被李保儿利用,背负恶名,便道:“石大伴伺候陛下一场,容他哭奠一场再说。” 李太监:“夫人宅心仁厚。” “李公公才是忠心不一。”程丹若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李太监谨慎地住了口。他如今可不想得罪她,假使她和满福联手,与朝臣里应外合,他也得下去陪陛下,哦不,是先帝。 “夫人。”石太监从地上爬起来,嗓音都哭哑了,“容老奴换身衣裳……” “我知道大伴对陛下忠心耿耿,若不能服丧,怕是终身之憾。”程丹若还是待他一如既往地客气,“依我看,还请您强忍悲痛,操持完大事再尽忠。” 石太监能多活一日都是好的,感恩戴德:“夫人大恩,老奴没齿难忘。” “您客气了。”程丹若点点头,道,“请几位公公为陛下更衣吧。” 石太监、李太监和满太监登时停止了内斗,先做事。 程丹若避到了西间,摘掉发间的金饰和环佩。照理说,她也该回家换衣服,可眼下这情景,谁离开乾阳宫谁是傻子。 她在这里发出的每道指令,才是有效的,才是代天子出,回家后一个国夫人,又算得了什么? 正踟蹰间,宫人禀报:“尚宫来了。” “快请。” 洪尚宫掀帘而入,手中捧着一套麻衣和狄髻:“这是贵妃,哦,静贞仙师命我送过来的。” 程丹若与她实不必客气:“娘娘真乃及时雨。” 洪尚宫帮她换衣服,谨慎地摘除所有不合丧仪的装饰物,同时压低声音:“我听说,陛下命你为尚宝,重掌宝玺?” “是有这回事。”程丹若颔首,“姨母意下如何?” “我自然觉得再好不过。”洪尚宫呼出口气。 她最怕的是皇帝驾崩,太后重出江湖,执掌后宫不说,还要代理朝政。恭妃倒是好些,又怕贵妃以后没好日子,且恭妃太年轻,容易被蒙蔽,劝诫起来也并非易事,必定辛苦。 没想到皇帝神来一笔,把权力分给了程丹若。 如此一来,既不必担心恭妃糊涂办岔事,又不必忧心贵妃了。 “这几天很关键,宫里一定要稳妥。”程丹若戴上马鬃编的狄髻,再以麻布裹住发髻,外头也穿上麻布大袖长衫,一应配饰全部摘掉,“只能拜托您了。” 洪尚宫道:“你放心,这么多年,我在宫里还是有几分薄面的。” 程丹若轻轻颔首:“我们现在去见恭妃。” 她最后看了眼铜镜,确定没有违制之处才出门。 恭妃和祝灥都在东偏殿,且已更衣完毕,皆换上了孝服。 程丹若开门见山:“娘娘,眼下有许多事要办。” “你说,”恭妃趁更衣的功夫,稍微冷静了点,动起了脑子,“是不是该去告知太后?” “不错,娘娘要亲自去西苑告知太后娘娘。”程丹若不打算高高供起恭妃,直接夺权,相反,马上派了差事给她,还说得很严肃,“如果太后娘娘悲痛过甚,娘娘得侍奉在侧——这事只有您能办。” 恭妃虽然没有册封,可皇帝已经下旨晋她为皇贵妃,她就是宫里第一人。 这份差事落到她头上,反而体现出了她的分量。 恭妃果然配合:“好。” “还有几件事,宫里要服丧,尚功局、尚食局得吩咐下去,尤其是尚功局。”程丹若看向她。 恭妃顿了顿,反应过来了:“裁制素服?” “不错,这后宫诸事,都要娘娘费心。”程丹若道,“该吩咐的都吩咐下去,明日百官来朝,总不能乱糟糟的。” 恭妃立马有了压力。 是啊,大郎现在还是皇太子,假如群臣对她不满,在登基前闹出问题怎么办? “您先大致吩咐两句,再去西苑。”程丹若道,“事儿要一件件办。” 恭妃选择听她的,思考了会儿,试探地看向洪尚宫:“宫中可有旧例?” “自是有的。”洪尚宫镇定地回答。 恭妃道:“那就循旧例。” “是。”洪尚宫压根不指望恭妃说出什么,走这个流程只是为了名正言顺。 现在她拿到这道指令,就能自己看着办了。 “那本宫现在就去西苑。”恭妃斟酌道,“可要带太医去?” “娘娘深谋远虑,带上有备无患。我看就让盛院使去吧,他医术最为高明,”程丹若看向祝灥,“天太冷,大郎不宜外出,感风寒就不好了。” 恭妃即刻道:“大郎就留在这里吧。”她才舍不得儿子冒风雪出门。 “也好,不过从今天开始,他就要服斩衰了。”程丹若道,“肉不能吃,奶可以用些,否则哭灵都没有力气。” 她看向奶娘,敲打道:“千万千万照看好太子。” 恭妃比她更紧张,更上心,厉声道:“大郎若有差池,唯你们是问。” 奶娘们紧张地跪倒:“奴婢们一定小心照看。” 恭妃还是不放心,可程丹若给她使眼色,她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所有的场景都落在了有心人眼里。 满太监拢起袖子,暗暗摇头:皇贵妃还是嫩了点,唉,也不知道选择宁国夫人是对还是错,她这所作所为可不是简单角色,肯定不如皇贵妃好糊弄。 但想到临走前,杨首辅专门看了他们好几眼,又觉得没选择错。 陛下留下的顾命大臣,哪个都不好对付。 他们最先盯的就是后妃和宦官,这第一波的争斗,就让宁国夫人顶上吧。 今后太子殿下就住在乾阳宫,他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 遵照丧仪的礼节,百官将在听闻讣告的次日进宫宣听遗诏,但皇帝死的时候是正月初一上午,到第一天还有很多时间。 群臣回家后,都是一边换衣服,一边派人到亲朋好友家里传消息,该串联,啊不是,该拜访的拜访,该拟稿子的拟稿子,反正年肯定别过了,先忙起来。 而几位重臣也不可能在家待到明天。 夜长梦多啊。 他们换好素服、乌纱帽、黑角带,急匆匆地进宫了。 这次的人更多了,六部尚书俱在不提,还有都察院的蔡义,永春侯、安陆侯等勋贵。他们没赶上皇帝的遗言,总要赶上第一波。 大家有无数的事情需要商量。 首先,在哪儿停灵,毫无疑问是仁智殿。 这地方在皇宫的西南角,武英殿的正北面,是专门用以停灵的宫室。 他们到的时候,灵堂已经开始布置了起来,据说坤月宫也开始设置灵座,预备给后妃们哭奠。 就……忙中有序。 杨首辅见状,立即加快了脚步,一进乾阳宫便问:“仁智殿那边,是皇贵妃娘娘吩咐的?” “娘娘去了西苑侍奉太后。”程丹若自后殿走出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地哀戚与忧虑,“太后娘娘听闻噩耗,不慎晕厥,所幸娘娘带了太医,如今正在诊治。” 杨首辅面色愈发不善。 他再一次意识到,因为皇帝“听信谗言”,做出了不合情理的决策,导致别有用心的小人趁虚而入,弄权宫闱了。 必须趁她未成气候,尽快解决遗诏中的隐患才好。:,,. 章节目录 552. 议丧仪 就是不走 程丹若知道,她半路杀出,分走太后的听政权力,必然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他们头一个对付的就是她,因为她比恭妃容易解决,但威胁性更高。 因此,趁他们回家,她立马支走了恭妃。 太后和太皇太后拥有名义名义,哪怕皇帝有遗命,也架不住操作空间门大。 绝对不能让外臣接触她们,以免令她为难。 至于太后那边,她之所以让恭妃带走盛院使,就是想给他一个机会。李有义会把皇帝的话转告给他,相信合作这么久,盛院使应该知道怎么做。 太后病着,不能见风、见光、见人,当然要静养——这可是皇帝说的。 “皇贵妃娘娘说,一切循从旧例。”程丹若谨慎且耐心,没有出风头的意思,规规矩矩地问,“不知各位大人有何见教?” 靖海侯:“既有旧例,自然就循例办。太子殿下呢?” “殿下已易服,在偏殿等候。”程丹若知道,太子才是朝臣们的眼珠子,“丧仪流程复杂,殿下不甚明了,不知何人能为之讲解。” 不出所料,杨首辅最最看重的还是祝灥,立即道:“子聪去吧。” 薛尚书为礼部尚书,这活舍他其谁?程丹若根本没想过他人,马上道:“那就劳烦薛阁老了,请。” 然而,她的示好并没有让杨首辅改变主意。 他表示:“乾阳宫是先帝居所,夫人在此恐怕不合适。” 程丹若假装没听懂,一脸为难道:“正想同诸位商量这事呢。太子年幼,元月又寒冷,哭奠已十分勉强,再来回奔波,恐怕折腾不起。” 杨首辅道:“太子殿下暂居偏殿即可。” “元辅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程丹若非常自然地应承了下来。 杨首辅却没有给她糊弄过去的意思,神色冷峻:“夫人住这可不合适。” “乾阳宫为天子居所,我怎会在此起居?陛下传我来此照看皇嗣罢了。”程丹若道,“您倒也不必为我操心,我有自己的家。” 墙角的谢玄英抿了抿唇角。 杨首辅咄咄逼人:“既如此,宫中有我等,夫人回家歇着去吧。”他倒是没图穷匕见,留了条后路诱哄,“待需要夫人之际,自会召你进宫。” “我深受皇恩,此艰难之际,岂能只顾自己安乐,不为陛下尽心呢?”程丹若恳切道,“多谢您关切,我不累。” 有本事他们就不顾男女大防,直接把她拽出乾阳宫,否则,无论怎么说,她都不可能走人。 脸面在利益面前,一分不值,谁先不要脸,谁就赢了。 她反正不在乎,有本事就拉拉扯扯啊。 杨首辅神色一敛,大声道:“夫人窃居乾阳宫,究竟是何居心?你口口声声说忠君之事,样样件件都是篡权之举,我奉劝夫人一句,你积累贤名不易,还是爱惜羽毛为好。”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程丹若反问道,“元辅此时为我一生批注,未免早了些,这谁是周公,谁是王莽,孰人能知?” 杨首辅脸色铁青。 程丹若念的是白居易的诗,后头两句是“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她这么说,分明是在暗讽他才是故作谦恭的王莽。 “元辅这话却是有些过分了。”谢玄英道,“我们夫妻战战兢兢,事君忠诚,怎么为陛下安排后事,竟成了篡权?” 杨首辅苦口婆心:“清臣,你们父子同朝为官也就罢了,如今夫妻也内外兼顾,不是老夫疑你,只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该避嫌的地方还是要避嫌,免得朝野误会,反倒有损你清名。” “这是陛下遗命,既然是天子之意,我等身为臣子,岂可沽名钓誉?”谢玄英面无表情,“我倒是不明白,陛下尸骨未寒,您就开始质疑遗诏,反倒弃正事不顾,与内人生出口舌之争,该如何服众?” 杨首辅道:“遗诏几曾说过,将乾阳宫事尽付外人之手?” “您有所不知。”门口有人出了声。 众人扭头一看,却是失踪半日的石太监。他一身麻衣,形容憔悴,可口气依旧高高在上:“陛下曾在除夕召见宁国夫人,将太子、齐王相托,太子既在乾阳宫,夫人当然也该在此。” 他扫过众臣的脸,呵呵一笑,“老奴不日便将去侍奉先帝,诸位不会以为我会假传旨意吧?” 杨首辅哪里还会把将死之人放眼里,冷嘲热讽:“谁知道呢。” “看来首辅信不过老奴。”石太监面色冰寒,“这是黄太史,掌起居注,你们不妨问他。” 起居注官在编制上属于翰林院,是翰林院下的秘书监,也就是被称为“太史”的修史官。 他官位很小,才六品,可却记录帝王的一言一行,地位非比寻常。 “石公公未曾说谎。”黄太史道,“陛下在除夕下午召见了宁国夫人,令她辅佐照看太子与齐王。” 起居注一笔一划全有记载,等闲不示帝王,杨首辅自然不会傻到不承认,一时语塞。 逼程丹若离开乾阳宫不是不行,可她只要待在太子身边,新帝登基,照样能回到这里。 只能从太后身上下手了。 杨首辅不甘地停战,口头还不能避让:“乾阳宫毕竟是后宫,外命妇还是避嫌为好。” “元辅的心可真细。”程丹若内涵的本事也不弱,“我只想着太后、皇贵妃、太子殿下如何安顿,一时忘了自个儿,多谢您提醒了。” 双方第一次交锋,姑且到此为止。 ——主要是正事太多,不讨论就来不及了。 最大的事就是奉皇太子为新帝。明天宣读完遗诏,大家就要尊迎新帝,不过,登基大典可以先放一放,等搞完皇帝丧事再说。 皇帝的丧仪可不好办,百官光哭灵就要哭几天,全国停音乐、嫁娶、祭礼。还要在各衙门设灵座,方便大家哭。 是的,百官从明天起就不能回家了,集体住宿在衙门,不能回家,早晚还要进宫哭和磕头。 这没什么好说的,谁让他们是朝廷命官呢。 但民间门就很难办了,不听音乐、停嫁娶就算了,禁止屠宰牲口四十九天,等于不让老百姓过年喝酒吃肉。 今天可是正月初一啊。 商议一番后,便格外宽容两日,明天读遗诏,初三开始服丧。 宫里不算。 程丹若表示,皇贵妃娘娘已经吩咐下去,为宫人裁剪麻衣,今天的膳食也开始不见荤腥。 杨首辅掀开眼皮:“皇贵妃何时回来?老臣有事面见。” “娘娘孝顺,怕是还在西苑,首辅有要事,不妨请人通传一一。”她好心道。 杨首辅断然道:“不必,老臣去西苑一趟就是。” 程丹若没拦:“您请便。” 杨首辅怕夜长梦多,说完就动身。 外头皑皑风雪,程丹若道:“元辅可要乘暖轿?” “老夫还走得动。”杨首辅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风雪。 “您老当益壮。”程丹若笑笑,起身回去了。 一刻钟后。 恭妃回到了乾阳宫。 为什么这么巧?当然是故意为之。 开会之初,程丹若就借倒水的动作,到外头吩咐了穗儿,让她去西苑找恭妃身边的荣儿。 “告诉皇贵妃娘娘,杨首辅兴许会上门求见,请她务必回乾阳宫再见外臣。”她叮嘱。 穗儿听命,以最快的速度赶去了西苑。 太后住在瑶华殿,盛院使在里头为她施针。宫人们刚听说皇帝驾崩,难免惴惴不安,宫禁十分松垮。 穗儿是洪尚宫身边的女官,一直被她带在身边培养,从感情上来说算是半个女儿也不为过。 她对洪尚宫忠心耿耿,也不乏头脑。眼下这情形,宁国夫人想要坐稳位置,就得处理好太后和恭妃。 尤其是太后。 她边走边思量,却见远处西苑的太监自小道拐了出来:“赵公公。” “穗儿姑娘。”赵太监停住脚步,眯眼打量她一会儿,“你怎么来了,可是尚宫有什么吩咐?” 清宁宫以前的管事太监是王公公,但他在一十八年的地动中“不慎”砸到头,一命呜呼了。 动手的当然是李太监,他才不会让王太监回到太后身边,再给自己找麻烦呢。 赵太监是底下几位大珰权衡的结果。他资历很深,是当年从齐王府一道过来的老人,以前是跟着皇帝出门,负责捧盒的。 另一个负责牵马的梁太监,后来去了御马监,手握重权。不过,他在去甘肃的路上摔下马,断了条腿,已出宫荣养。 赵太监就幸运得多,外放多年又回到了帝王身边。皇帝怜他年迈,让他掌管中书房养老。 清宁宫管事一职空缺,他作为齐王府的老人,不出意外被选去奉养太后。 太后不算慈和,却有一个护短的优点,待齐王府的人很好。他侍奉太后,既体面又清闲,也算安稳度过了妖龙案。 “陛下说过,太后娘娘须静养。”穗儿道,“可这人来人往的不像话,娘娘怎能安心养病?” 赵太监来回看看,似乎才瞧见问题,却叹道:“天子驾崩,人心惶惶啊。” 穗儿点头,一副理解的表情:“想必就是这样,您才去探望了石公公吧。” 赵太监花白的眉毛挑起,耸落的眼皮下透出两分精光。 “是我多嘴了。”穗儿恭敬道,“没您坐镇才乱了一阵,如今您回来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还有差事,不打搅您了。”她后退两步,行礼离去。 赵太监一时沉吟。 穗儿猜得不错,他刚才不在西苑,确实是去了石太监那儿。 常言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石敬这么大的威风,也没几日好活了。他说想再见见老朋友,大家自然要抽空去一趟。 “陛下看重咱,咱也没什么好说的,能继续服侍陛下,是咱的荣幸。”石太监见他们的时候,一副认命的架势,“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认识这么多年,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宫里两个半的主子,但凡有个不小心的,你们连我这份体面都没有。” 两个半的主子,无疑就是太后、皇贵妃、宁国夫人。 他们这群没根的奴婢,自己抖不起来,总要再寻个主子才能有后半生的威风。 该选谁呢?:,,. 章节目录 553. 夺先手 一步先,步步先 穗儿进到瑶华殿,招手示意荣儿出来,向她转述了程丹若的话。 荣儿记下,觑空转告了恭妃。 恭妃难免疑惑:“这是何意?杨首辅来西苑求见,却要我回乾阳宫?” “娘娘,奴婢忖度着,宁国夫人之意是最好别让外臣见太后。”荣儿是皇帝指派的人,陪恭妃经历地动生产至今,早已为心腹,“太后娘娘的性子,连贵妃都讨不着好,孝道在前,娘娘又能如何?” 恭妃微蹙眉头。 她对太后一直有成见,谁也忘不了刚生儿子,孩子就要被抱走的痛苦。更别说孩子差点在清宁宫被齐王害了。 假如外臣想让太后出面,她会不会再把大郎抱走? 恭妃只要想一想,就觉得无法忍受。 她轻声道:“姐姐说得没错,不能让首辅见到太后……” 荣儿出谋划策:“奴婢去问问太医如何?若是太后不便见客,总不能硬闯。” 恭妃微微点了点头。 荣儿便找到开方的盛院使,询问太后的身体状况。 盛院使比她们更清楚,自己想安然脱身,能依靠的只有程丹若,遂道:“太后受惊过度,不易惊扰,一定要静养为宜。” 荣儿心中落下巨石,立马回去禀报恭妃。 恭妃招来赵太监,故作镇定地吩咐:“太医说太后娘娘宜静养,若无要事,就不要让外头的人和事打扰娘娘养病了吧。” “娘娘说的是,太后娘娘的身子本就不好,如今又逢陛下……”赵太监一脸忧心忡忡,“若非兹事体大,这事都不好这般直接告知娘娘,徐徐图之才好。为今之计,也只能先令娘娘静养了。” 他满脸感激,“全赖皇贵妃顾念周全。” 恭妃不意这般容易就达成了目的,微微诧异,顿了顿才道:“那就这么办吧。” “是,奴婢这就去办。”赵太监恭敬地告退了。 离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瑶华殿,勒令宫人紧闭门户,无要事不许轻易打搅太后娘娘。 “娘娘凤体有损,你们可担待不起!”他一番危言恫吓,立马吓住了惴惴不安的宫人和宦官。 他们懂什么呢,只知道太后娘娘年纪大了,又骤然失子,要是悲痛过甚没有缓过来,他们指不定就要陪葬。 遂赌咒发誓,一定不会让任何人打扰太后养病。 但赵太监并不放心。 他知道,一定会有人求见太后,她毕竟是陛下生母,握有最高的名分。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杨首辅上门了。 赵太监亲自迎上去:“首辅来得不是时候,娘娘今早骤闻噩耗,悲痛过甚而至晕厥,这会儿还没有醒呢。” 杨首辅道:“老臣有要事回禀。” “什么事比得过娘娘凤体?”赵太监不赞同道,“后宫诸事,自有皇贵妃娘娘决断,前朝大事,更轮不到后宫置喙。” 杨首辅皱眉,打量了眼赵太监,不怎么相信他的说法,却也纳闷,太后和宁国夫人不合,这太监没道理偏帮她啊。 然则,赵太监这么做,的确有他的考量。 太监选主子,无非是图几个事儿:一是前途,能叫他们步步高升的通天道,二是利益,跟了就能得钱财、得权势,三便是安稳,能安心踏实地过日子,不用担心随时被推出去,说没就没了。 赵太监但凡年轻十岁,都可能赌一把。 上位者搭的通天梯,真的能让人一步青云,直上云霄。而这一点,恰恰是宁国夫人给不了的。 可惜,他已经老了。 人老了,就想图个善终。虽说在宫里,顺利活到七老八十也享不到儿孙福,还是孤老冷宫,白发昏眼地死去。 但能老死总好过冤死、枉死、病死。 赵太监选择程丹若,图的不是权势地位,是一个善终。 她眼里看得见人。 看得见安乐堂里的病人,看得见妖龙案中惶惶的宫人内侍,看得见承华宫的上上下下。 主子们的慈悲像天上的云,虚无缥缈,只偶尔遮蔽一人。宁国夫人的良善却是扎根在地上的乔木,狂风暴雨时,在树冠下躲一躲,就能安稳避过。 杨首辅见赵太监滴水不进,又不好强闯,便问:“皇贵妃呢?” “皇贵妃忧心太子殿下,回宫里去了。”赵太监笑道,“那位才是真佛啊。” 杨首辅脸一黑,虽然没证据,却笃定自己被摆了道:“你们见风使舵的本事够快的。” “元辅何必为难咱们这些奴婢。”赵太监慢条斯理地说,“咱们眼睛小,只看得见主子,其余的事儿,你大人有大量,多担待。” 杨首辅皱紧眉头。 依他所见,皇帝的遗诏还没多少人知道,宁国夫人不过是借着皇贵妃的名号,暂时收服了一些人手,其中当然少不了洪尚宫和石太监的帮衬。 可她毕竟是外命妇,名义上,太后才是后宫的女主人,底下的人怎么都不可能这么快倒戈。 莫非,太后的身子真的不好了?杨首辅这般推测着,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一个孤女,一个只在宫里待过两年的女官,一个侍郎的妻子,阖宫上下数万心思各异的宫人内侍,难道听说她的名字,就立马心悦诚服?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不可能。 - 恭妃回到了乾阳宫,立即寻到程丹若,和她说了瑶华殿的情形。 程丹若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太好了,我真怕首辅请了太后出面,让她听政监国。” 恭妃微蹙眉头:“只要拦住他们就行了吗?” “当然不是。”程丹若道,“他们很快就会亲自来见你,只有度过这一关,才能算安全。” 荣儿察言观色,立即问:“娘娘是太子生母,他们能如何?” 程丹若摇了摇头,耐心解释:“如你所言,娘娘是太子生母,朝臣们无论心里如何作想,礼数是决计不会差的。尊娘娘为太后一事,也是顺理成章,但娘娘要知道,这是天经地义的,他们想拿这个做人情,与娘娘交换些什么,那就是在欺负你不懂事了。” 恭妃问:“这话如何说起?” “娘娘是皇贵妃,陛下还未封你为皇后,难免有人以此为借口,先说尊娘娘为皇太贵妃,随后再有一人说该为太后,前头一人便会退让,又说起太后之事。” 程丹若笑笑,“依娘娘看来,太后该怎么尊奉为好?” 恭妃低头想了想,感觉似乎跟上了她的思路:“我记得,太后是本生太后,并非皇太后……” “陛下临终前,曾命我复为尚宝,可见是属意娘娘。”程丹若叹口气,“太后那边毕竟有齐王故事,想必陛下心中也有顾虑。” 恭妃对女官的编制不太熟悉:“尚宝?” “尚宝掌宝玺,太后若要复辅国将军之位,就得拿到天子印玺。”程丹若道,“不能让他重归朝堂,他可是太后看着长大的。” 恭妃立时警觉:“不错。” “娘娘,你是太子生母,没有不封太后的道理。”程丹若道,“我问过外子和侯爷,他们都会一力保取娘娘,您勿要担忧。” 得到这样的承诺,恭妃虽然也觉得自己该得太后之位,此时也要松口气,放下心来:“那太后……” “既然陛下定的是本生太后,娘娘照做就是了。”程丹若道,“你也知道,当初归宗闹得沸沸扬扬,不少朝臣均有微词,娘娘若是退让了,那群人最守礼法,免不了要拿娘娘的身份说事——您又何必为了太后,搭上自个儿?” 恭妃想了想,把这番话在心里翻滚两遍,有数了。 “就这么办。”她顿了顿,“姐姐也一道见他们吗?” “娘娘希望我在吗?”她反问。 恭妃道:“姐姐在的话,我心里也有些底气。” “娘娘错了。”程丹若不赞同道,“您的底气是太子殿下,一会儿,让殿下在后殿歇息,您在前殿见人就是。如果他们提了让您为难的事情,您不要答应,说要去看殿下,容后再议便好。” 她说去,恭妃安心,说不去,恭妃也有几分安心:“也好。” 程丹若瞥她一眼,笑了:“那我就去坤月宫看看吧,可不能让她们添乱。” “辛苦姐姐了。” “也就几日的事,等大郎登基,娘娘就能松口气了。” 程丹若随口安慰了恭妃两句,披上斗篷,毫不迟疑地扎进了风中。 恭妃轻轻呼出口气。 不多时,门外传来满太监的声音:“皇贵妃娘娘,杨首辅、靖海侯……求见。” “大郎呢?”恭妃低声问荣儿。 荣儿去后头看了眼:“殿下刚吃过东西,睡下了。” 恭妃点点头:“让他们进来。” 太监放下了宝座前的纱帘,她上座,不安地握住了宝座上的龙纹。 一行人鱼贯而入,按次序跪倒:“参见皇贵妃。” 恭妃一个都不认识,只能故作镇定:“免礼。” 他们起身,均垂首而立,看不清表情。但站在最前面的人开口了:“臣等求见皇贵妃,是有要事请示。” 恭妃以为他要说太后一事,平稳声调:“何事?” 杨首辅道:“有关陛下丧仪,臣等有以下事务要请娘娘裁夺。” 别看他刚从西苑和乾阳宫打了个来回,此时不疾不徐道来,气息平稳,给人一种条理分明的从容感。 而说的事情,则是之前他们商议过的种种细节,宫里怎么办,外头怎么办,明天几点宣读遗诏,通知各地的藩王公主,他们该如何祭奠,以及按惯例,京城百官的丧服是由朝廷供给的,可户部目前没有这么多钱,能不能用内帑支应,等等。 恭妃听蒙了,想发表意见,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点头。 就当她以为程丹若料错了的时候,薛尚书提起了尊奉的问题。 他起了个头,表示明天大家会奉迎太子为新帝,皇贵妃为太后,太后为太皇太后,其余妃嫔也要看着加。 但匡尚书立即质疑,道是恭妃的皇贵妃只是口头册封,没有举办仪式,也没有接到册宝,按理说她还是恭妃。 就算要晋封,也应该是为皇贵太妃。 荣儿脸色发青,这摆明了就是欺负恭妃,谁不知道皇帝的生母就是太后。 她余光瞥过,小心翼翼地打量恭妃。果不其然,恭妃面色惨白,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是……是陛下吧。 外臣的意思姑且不论,为何当年陛下未曾封娘娘为皇后,而是皇贵妃呢。 他是不是觉得,娘娘并没有资格为后?陛下……一直厌恶娘娘。 且慢,不能这么想。荣儿掐掐自己,竭力回神,用眼神示意恭妃。 恭妃端起茶,掩饰似的喝了口水,润泽发干发苦的嘴巴,依旧没有作声。她能说什么,站起来指责他们吗? 不能让外臣看笑话。:,,. 章节目录 554. 下马威 隔空对招 好在就如同程丹若所言,曹次辅开口了:“哪有这样的道理,天子之母,理应为皇太后。” 恭妃精神微振,努力记住曹次辅的脸。 “天子之母为皇太后?”匡尚书却唱反调,“那天子祖母又当如何?” 曹次辅迟疑一刹,建议道:“太后既是亲生祖母,自然该是太皇太后了。” 他们一唱一和,谁看不出来?靖海侯道:“太后为本生太后,另当别论,皇贵妃为天子之母,无可争议。” 安陆侯附议。 但匡尚书又说,嫡庶有别,谢皇后早逝也该是皇太后,如果皇贵妃为皇太后,谢皇后该如何追封? 靖海侯道:“为先后上尊号就是了。” 薛尚书表示,此事有先例,嫡母加尊号,生母仅为皇太后,以别嫡庶。 他们在下面争来争去,听得恭妃烦闷不已。不过,程丹若提醒在前,她也算明白了,自己肯定能当上太后,只是下面的人想让这事看起来不容易。 果然,争了一刻钟,杨首辅开口:“天子之母当为皇太后,只是太后尚在,不追封也说不过去,依皇贵妃之见,为太皇太后如何?” 恭妃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本宫久居深宫,不理朝务,有一事不解——陛下封太后为本生太后,为何不循陛下旨意?” 杨首辅不亏久经宦海,面不改色道:“此乃加封,就如娘娘为恭妃,却可为皇太后一般。” 若非提前点明关窍,恭妃差点就信了,她刚想说话,却听杨首辅话锋一转:“不过,娘娘之意也有道理,本生太后可效仿旧例,为帝太太后。” 恭妃从未听过这称呼,一时不知是何等级,顿住不言。 杨首辅一副已然退让的口气,勉为其难地问:“皇贵妃意下如何?” 恭妃扫向群臣,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帮她,全都是作壁上观。她想求助于靖海侯和谢玄英,却怕开口露怯,叫人小瞧了,只好硬着头皮道:“就如首辅所言。” 话一出口,帘后的群臣就不约而同地瞥了她眼。 太过默契的动作,仿佛异口同声的嘲笑,令恭妃顿时心跳加速,脸色煞白。 杨首辅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继续道:“还有一事,陛下丧仪须由命妇于西华门哭临,宁国夫人为外命妇之首,届时就由她令众命妇哭临,娘娘以为如何?” 这乍听是好事,可外命妇哭临要好几天,有的是法子绊住她。 她一旦不能脱身,就会失去先机,一步步落于下风。 当然,恭妃没有想到这一茬,她只是忖度着,程丹若不在宫里,如果太后有什么幺蛾子,自己独木难支。 “不是还有安国夫人吗?”她私心里也想和贵妃卖个好,“请安国夫人,还有靖海侯夫人为首吧。” 对,没错,她也需要示好靖海侯,这么说应该可以。 果然,靖海侯立即感激道:“谨遵娘娘旨意。” 恭妃稍稍安心。 这时候,杨首辅终于露出不满之色,指责道:“宫禁门卫非是儿戏,皇贵妃常留命妇在宫中,于礼不合。” 他一板一眼道,“娘娘有事,随时传命妇入宫觐见便是,这般纵容亲眷,视大内关防为儿戏,怎能为六宫表率,母仪天下?” 恭妃不免愕然,这事有这么严重吗?虽然她也听过宠妃纵容家眷,占田霸宅,无恶不作,引来御史弹劾。可程丹若只是留在宫里,何至于此? “娘娘几曾见过安国夫人留宿内闱?”杨首辅趁热打铁,步步紧逼。 匡尚书随后跟上,肃然道:“陛下驾崩,宫防更该戒严,娘娘为天子母,当以身作则,方能安定内外,令朝野信服。” 曹次辅点点头,扮演好人的角色:“宁国夫人素来贤良知礼,定不会让令娘娘为难。” 蔡都御史对程丹若并无恶感,可权力之争你死我活,他既然是杨首辅的人,当然要和自家人站统一战线。 “首辅所言甚是,娘娘三思啊。” 阎尚书见他们都这么说了,本身也对女人干政十分反感,亦道:“娘娘慎行。” 他们是朝堂最有分量的文官,七卿占五,这会儿一个接一个,一句接一句,好比海啸来袭,顿时动摇了恭妃的心智。 竟这般严重吗? 出宫好像也并无不可,杨首辅也说了,她有事可以随时传她入宫。 大郎还未继位,怎能惹恼这些人? 她一时不能抉择。 帘外,谢玄英冷眼旁观。 他看得明白,杨首辅等人之前的反对、退让、首肯,都是为了这一刻。 太后的加封、命妇的哭临,她已经拒绝了两次,难道还要再拒绝第三次?她把堂堂首辅当成什么,又将内阁的尊严至于何地? 他们逼迫这个女人,既是为了除掉程丹若,也是为了打压恭妃,让她不敢置喙朝堂之事。 恭妃没有手腕,也没有坚定的意志,她方才的种种表现,足以让在座的每个人摸清她的底细。 但他没有开口。 就好像靖海侯也没有开口。 他的父亲在评判恭妃,更在评判程丹若对恭妃的掌控力。 “娘娘,殿下醒了。”荣儿及时提醒。 恭妃如梦初醒:“此事容后再议。”她准备先走为妙。 杨首辅岂肯功亏一篑,立时道:“臣等正欲求见太子殿下。” 恭妃踟蹰不定。 照理说,不该阻止大臣求见太子,可杨首辅咄咄逼人,大郎又素不喜“姨母”,倘若开口让她离去,她能劝得动吗?连孩子都管不好的母亲,大臣们能承认她的太后之位吗? 荣儿见恭妃迟迟不语,不由暗自着急。 娘娘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刚怀孕的田贵人虽然谨慎忍耐,但也不乏期许,可后来位份升了,陛下却一次又一次斥责娘娘,反倒让娘娘患得患失,做什么都瞻前顾后。 她不敢责怪皇帝,只能替主子难过。 “娘娘,”荣儿觑见墙根下的人,如见救星,“穗儿来了。” 恭妃看向似有事回禀的穗儿,示意她上前回话。 穗儿行礼,躬身道:“宁国夫人说,二公主痛哭不止,动了胎气,还有几位娘娘哀恸过甚而至晕厥,她已经为几位娘娘施针,只怕承华宫那边顾及不上,请娘娘打发人关照一二,莫要让齐王随意进出,免得乍冷乍热,身子受不住。” 恭妃忙道:“二公主还好吗?还有谁病了?” “二公主月份尚浅,一时情绪过激,难免影响胎儿。”穗儿道,“淑妃娘娘说,她不放心二公主回公主府,想留她在宫里住两日,再请宁国夫人看顾一二,请皇贵妃首肯。” 恭妃自己就是母亲,哪里会不理解淑妃的忧虑,立时道:“这有什么,让公主安心养病。” 经此一事,她也寻到了理由:“首辅想见太子自然可以,不过这会儿是大郎午睡的时候,他今早送走……早就累了,晚些时候再召见首辅吧。” 不等他们反应,装出匆忙的样子,“荣儿,你叫人请太医,先去承华宫看看齐王如何,他身子弱,须多小心。” 这话说得漂亮,既体现了六宫之主的地位,又展露了对其他皇嗣的慈爱。 荣儿比她还高兴:“是。” 恭妃起身,朝外臣点了点头,自顾自进去了。 杨首辅眉头紧锁,脸色十分难看。 他可不会以为,穗儿的到来只是巧合,相反,这是程丹若隔空给的下马威。 ——你以为,我只有恭妃吗? - 回到一个半时辰前。 程丹若到了乾阳宫后头的坤月宫。这里已设好几筵,刚听说消息的妃嫔惶惶不安地聚集在此,有的穿素衣,有的已经换上丧服,还有人完全不信。 “陛下怎么可能驾崩!妾不信!” “陛下!陛下!为何留妾一人在此。” “这可如何是好……” 她们不比恭妃和淑妃,无儿无女,无牵无挂。皇帝在,她们就有依靠,皇帝要是没了,今后好比无根之萍,只能任人宰割。 “淑妃姐姐,这以后就是太子和恭妃,不,皇贵妃……” “贵妃娘娘呢?她真的、出家了吗?” “我们是不是也要出家静修?” “我不要当尼姑……” 她们围绕在淑妃跟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哀求。 淑妃正打算用场面话糊弄过去,程丹若就到了。妃嫔们知道她和恭妃的关系,又将她围拢:“宁国夫人,皇贵妃娘娘……” “诸位,”程丹若打断了她们,“我知道,陛下驾崩,娘娘们悲痛万分,但眼下最要紧的是丧仪,灵座已设,自明日起,宫中哭临不可停歇。” 她看向几位衣着不过关的妃嫔,“丧服也该穿戴起来,莫要失了规矩。” 庄嫔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宁国夫人,我们今后可是要和贵妃娘娘一处……修行?” “静贞仙师出家,乃是为先帝、社稷祈福,庄嫔娘娘若有意想与仙师为伴,未尝不可。但若无他意,几位娘娘都是太子庶母,无论如何,新君都会奉养各位,令尔等颐养天年。” 程丹若平静道,“娘娘们无须忧虑,为陛下尽最后一份心就是了。” 得了这话,妃嫔们才算安了心,换衣裳的换衣裳,哭临的哭临,机灵些的还知道上前道个谢:“多谢宁国夫人为我们费心了。” “娘娘言重了,你们侍奉陛下尽心尽力,皇贵妃和太子殿下都记在心里。”程丹若暗示。 不少人听懂了言下之意,就是让她们老实点,最近不要闹幺蛾子。若是安分,今后恭妃会还这份情,若是不安分,免不了秋后算账了。 但淑妃想得更多一点。 她之前和女儿待在乾阳宫,留意到不少事,比如:大太监们对太子是讨好,对恭妃是谄媚,对宁国夫人却带着几分小心。 太后迟迟不出现,等于出局,今后这后宫之主,毫无疑问就是恭妃了。 恭妃和宁国夫人的关系……稍稍有些怪,非要让淑妃选的话,她其实更倾向于宁国夫人。 她有位份,有资历,有女儿,不讨好恭妃也能当个太妃,荣华富贵跑不了,不需要再奢求什么。 但女儿在宫外,今后还有外孙。她在宫里鞭长莫及,更需要宫外的支持。 再说了,恭妃不需要她,可宁国夫人需要。 “夫人。”淑妃下定决心,亲切道,“公主有些不适,可否移步?”:,,. 章节目录 555. 人的心 各有所盼 程丹若行动前,对自己收拢后宫的前景并不乐观。 还是那句话,没名分。 太后有辈分,恭妃有儿子,封建社会女人分权的两大杀器各在她们手中,她什么都没有。 洪尚宫和石太监的力也不知道能借多久,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事情的发展比她想得更为顺利。 赵太监守住了瑶华殿,淑妃和二公主主动示好,其他的后妃也非常听话,而且出乎预料地依赖。 “夫人,宫室寒冷,妾受不得风,能否多点两个炭盆?” “夫人,这饭菜送过来都冷了,能不能弄两个炉子热热饭食?” “夫人,顺嫔姐姐晕过去了。” 程丹若:“……” 这么多人点炭盆,少了不够用,多了二氧化碳超标啊。她想了想,坤月宫也是有暖阁的,干脆叫人送了煤,直接烧起暖阁。 正好,后檐还有烧水的锅灶,饭菜送来就加热了再送进去,非饭点就一直烧热水备着姜汤。 锅灶的热气通向东边的暖阁,还能省点煤炭。 但有的能省,有的不能。 她沉吟:“和司计说一声,多支些炭薪到这里,每宫多派两个人来,隔两个时辰就换一次班,不然可撑不住。对了,让司药来寻我,我开个预防风寒的方子,宫里但凡是早晚值守的都喝一点。” 众人自然千恩万谢。 哭临可是力气活,若是受了凉又吃不好,指不定就一病不起了。 安排好坤月宫的事情,将众妃嫔交给淑妃统管,程丹若紧赶慢赶的,傍晚时分又到了景阳宫。 景阳宫一片缟素。 贵妃换上了生麻衣,形容憔悴,眼圈青黑,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却不是询问自己的事,而是问:“陛下真的……” 程丹若沉默一刹,叹道:“娘娘节哀。” 贵妃苦笑。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问,丧钟已鸣,阖宫戴孝,难道还有假吗?可不知为何,今日的一切都如在梦中,恍恍惚惚的不真切。 好像只是一个噩梦,有人否认了,梦魇便能醒来。 但都是真的。 她的丈夫死了,这个国家的君主驾崩了。 她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而他临终前,怕是也从未想过要见她一面。 三十年,大梦一场。 “唉。”贵妃深深地叹了口气,跌坐在玫瑰椅中,久久不能言。 惨淡的夕阳照入宫室,昏黄的霞霭漠漠的,像是沙漠的反光,透着一股暮气。 程丹若安静地等了一会儿。 良久,贵妃如梦初醒,恢复了平静:“不知陛下对本宫是何安排。” “陛下既然允了娘娘出家,自是照旧。”程丹若道,“冬日移宫不便,还请贵妃再多待两日,等到春日化冻再说,西苑的屋舍总要修缮一二。” 贵妃淡漠地点头:“也好。” 程丹若感觉她情绪不太对,思忖片时,忽然道:“我记得,陛下曾封娘娘的子侄为锦衣卫百户,不知可曾记错?” “夫人好记性。”贵妃久居深宫,即便内心波澜迭起,待人接物也不会失礼,“你说的是我大哥的长子。” 程丹若征询:“您看,将他调入宿卫,负责巡视皇城,如何?” 贵妃微微一怔。 皇帝让她迁居西苑,为的自然是远离皇宫,不妨碍太子和恭妃。但西苑位于皇城内,不在皇宫中,规矩松许多。 在后宫可见不到侍卫,但皇城就不一样了。 也许,她今后见家里人就方便了许多。 “这……”贵妃被她唤起心绪,一时五味陈杂。 程丹若道:“世间许多女人都没了丈夫,日子还是一样过。您是太子庶母,哪怕出家了,也是为陛下祈福,殿下也会好好孝顺您的。” 贵妃压根没见过祝灥几面,怎会信他照看自己?可她愿意相信程丹若的承诺,安排侄儿进皇城,让她时不时听到家里的消息。 她没有儿子,可有老母、有兄长、有子侄,并不算孤零零一人。 “你说得没错,”贵妃的眼中重新出现了亮光,“本宫一时想岔了。” 程丹若宽慰:“娘娘只是哀恸过度,没有我,您也能想明白,这多年都过来了,以后也会好好过下去的。” 最后一句话触动了贵妃的心事。 是啊,这么多年都在宫里熬了过来,今后无非是继续这么活着。 锦衣玉食,奴婢成群,纵无子孙绕膝的福气,也是人间一等一的富贵。 她应该知足惜福。 “我明白。”贵妃轻轻叹息,惆怅中带着释然,“人活着要知足,今后,我也算放下红尘俗事,能一心读书了。” “娘娘能这么想,再好不过。”程丹若松口气,又道,“陛下曾发话,娘娘这边供应如旧,若有谁怠慢,您也别忍委受屈,及时同皇贵妃提才好。” 贵妃不禁一笑,真出了这种事,她未必会开口,但程丹若此时能这般说,殊为不易,心里很领情:“多谢你。” “不值什么。”程丹若压根没放心上,“不打扰您了。” “念心,送送程夫人。”贵妃唤来大宫女。 “是。” 念心送程丹若到宫门口,末了,深深福礼:“多谢夫人惦记我家娘娘。” “贵妃娘娘一生仁善,善有善报,不是我的功劳。”程丹若朝她点点头,见雪花又大了,便道,“你回去吧,雪下大了。” 念心应下,却还是待她转身离去一段路程,方才折回屋里。 晚灯明,贵妃跪在佛前,合十默诵经文。 念心跪到了她身后,和从前一样,无声陪伴着她。 “宁国夫人走了?” “是,瞧着是去乾西所那边儿。” 贵妃颔首:“她如今可不能离宫。” “娘娘,”念心语气犹疑,“奴婢一直有个问题。” “问吧,你我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贵妃笑了,“景阳宫也不需要守这么多规矩了。” 念心这才道:“娘娘待恭妃并不亲近,可对宁国夫人却好像不是如此。” “恭妃是恭妃,宁国夫人是宁国夫人。”贵妃道,“念心,假如要你选,你以为这皇宫,由恭妃执掌好,还是宁国夫人好?” 念心犹豫道:“这、奴婢自然是觉得宁国夫人好,可恭妃才是太后……” 贵妃没有理会后半句,反问:“为何宁国夫人更好?” “奴婢说不上来……她是个心善的人?”念心想了想,道,“她惦记着娘娘,对下头的人也颇为慈和,宫里无人说她坏话。” 贵妃道:“不止如此。” “不止如此?”念心疑惑,“娘娘的话,我不明白。” “其实,本宫也不太明白。”贵妃若有所思,“只不过,如果人人都同你一般设想,这宫里……” 念心被近两年的风波弄得心神紧绷,立时杯弓蛇影:“宫里又要出事了?” 贵妃摇头,含笑道:“恰恰相反,宫里要有太平日子了。” 念心如释重负,顿时神往:“那就太好了。” - 程丹若暂时回到了乾西所。 她没打算住在乾阳宫,也不好住承华宫或别的宫室,干脆就重新回到乾西所。这是女官宿舍,住这儿合情合理。 她已经熬了一个大夜,实在熬不住了,随便吃了两口饭菜就睡下。 此时大约是晚上七点钟,杨首辅等人已经离宫,他们没见到太子,满太监一脸歉疚:“殿下精神欠佳,明日再说吧。” 明天要读遗诏,届时太子肯定会露面,再说薛尚书今日见过,太监和后妃没有把持太子之意,外臣们不好逼迫太甚,只能遗憾放弃。 宫门落锁,皇宫的抉择开始了。 首先是死亡倒计时的石太监。 程丹若给了他时间,他当然不甘就死,苦苦思索,欲谋求一线生机,然则,皇帝金口玉言,众臣都听得分明,实在没有什么可乘之机。 就算他抛开脸面求饶,也不会有人帮他,毕竟他实在碍了太多人的路。 只有他死了,司礼监掌印之位才能空出来。 意识到这一点后,石太监也就不再到处找人,叹口气,踩着宫门落锁的点,回家了。 太监的家在皇城根下,名义上的皇城边,这附近都是太监的家宅。 他就有一座四进大宅,豪华程度不输给权贵,家中七八房小妾,十来个侄儿外甥,扎心点说,比谢家热闹。 但现在,家里的妻妾哭成一团,不是在问“大人怎么办”,就是在和侄儿外甥们互相使眼色。 石太监阴恻恻地看了她们眼,平日他懒得管这些狗男女的奸情,他是个太监,还能怎么样? 可现在他马上要死了,她们竟毫无哀戚,这就休怪他无情。 “怎么办?我去陪陛下,你们就下去陪我吧!”他甩袖,吩咐下人,“把这群狗男女拖下去,绞死。” “公公饶命啊!” “干爹饶命!儿子知道错了!” “二叔,不是,父亲,儿子还要给您摔盆呐!” 他们哭成一团,哀鸿遍野。 石太监没理其他人,只盯住自己小弟的儿子,这是家里见他发达了,过继给他继承香火的。 这侄儿好吃懒做,贪财好色,平时他都忍了,现在……现在也只能忍啊。 不然呢? 这毕竟是他“儿子”。 “放了他,三姨娘也放了。”石太监留下这对狗男女,慈爱地冷笑,“你既然这么喜欢银儿,她伺候我一场,以后就伺候你,也算全了咱们父子之情。可千万记得,让她生个儿子,清明好给我上坟,滚!” 侄儿和小妾感激涕零,连滚带爬地跑了。 其他人就没那么好命了,不一会儿,横尸厅堂。 石太监懒得看他们,枯坐在厅中发呆。今天杀了七八个干儿子,还有十几个在外头,算他们逃过一劫。 他没兴趣和他们计较了,满脑子都是怎么办。 有没有人能救他? “老爷。”管家蹑手蹑脚上前,回禀道,“杨首辅派人来了。” “让他进来。” 杨管事走了进来,倨傲地问:“首辅大人派我前来,问石公公一句话。” “说。”石太监拢起袖子。 “如今能救公公的,唯有一人。”杨管事意味深长地说,“请三思。” 石太监脸色铁青。 他知道,杨首辅此时派人上门,除了想让他帮忙除掉程丹若,别无他选。可即便如此,开的条件也太敷衍了。 救他?谁能救他? 他敢拿项上人头打赌,一旦达成目的,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他石敬虽不是什么人物,可也没有蠢到上当受骗的程度。 “呵呵,没想到首辅大人这般关心咱家,平时倒是半点儿看不出来。”石太监阴阳怪气地冷笑,“请回吧,不劳首辅关心。” 杨管事暗啐一口不识好歹,敷衍地拱手:“那石公公好自为之吧。” 双方不欢而散。 “呸!什么东西!”石家管事察言观色,替主人破口大骂。 但石太监没有接话,他凄苦地坐着,久久不语。 他不想帮杨峤,也不想帮程丹若,说白了,他们和他又有什么干系?石敬在乎的只有自己。 他想活。 不管是谁,只要真的能救他,他二话不说,立马给人当孙子,怎么都行。 可没人能做到。 是皇帝要他死啊! “小憨。”石太监抬起头,看向墙角的干孙子。这是他第七十几还是九十几个干孙子,为人木讷,不懂讨好人,人家都谋了门路发财,只有他留在身边伺候。 小太监跑过来:“爷爷您吩咐。” “我让宁国夫人送你一桩前程。”石太监苦涩道,“看在爷爷给你安排的份上,清明冬至,别忘了给爷爷供一碗饭。”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挨饿的滋味,这么多年锦衣玉食,山珍海味,何曾稀奇?但死到临头,却又回想起幼年忍饥挨饿的滋味。 他怕了。 人啊,纵然活着权倾半朝,死了也只能图一碗冷饭。 “记住了,别让爷爷到了地下挨饿,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章节目录 556. 从前善 众望所归 尚功局,梁司彩对方嫣道:“方典制,宫里的麻布都用完了,实在没了。外头听说陛下驾崩,布铺的库存也都被一抢而空,实在没法子。” 方嫣不由皱眉。 宫里的麻布库存不多,要人人裁剪麻衣实在捉襟见肘,这会儿消息已经传遍,家家户户都在备丧服,哪还有多余的? 可宫人不能及时服丧穿孝,被外臣瞧见了,难免要借题发挥。 若是恭妃娘娘掌事儿,她是天子生母,大家管好自己就是,也不必操心,但如今人人知晓,是宁国夫人在代管。 她们受过她的恩典,总不能叫她被人挑毛病。 “典制,你看这样如何?”开口的是司彩司下头的掌彩,没什么存在感,“先太后薨逝之时,宫里也是做过丧服的,说不定还有一些人留着,让她们姑且穿上旧衣,等麻布宽裕了再说如何?” 方嫣也没有办法,没有麻布,总不能让司彩变出来:“也只能如此了。” 她回到司制司,说了司彩的困难,女官们也道:“这也是个办法,还有,咱们先紧着明日要上值的人,轮班的时候就换着穿,做宽大一些,左右是套在外头,一时看不出来。” 正商议着,忽听宫人来报:“针工局的小顶针来了,说甄公公那儿有一批陈年麻布,匀给我们一些,丧服做不成,人人一条腰绖总是够的。” 原本低头缝衣裳的女史听了,不禁抬首:“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其余人顿时失笑。 针工局的甄公公有个绰号叫“甄一毛”,因为他一毛不拔,真真的铁公鸡。送进来的衣裳永远都是只少不多,布头都给她们算进去,大家想拿点碎布缝个荷包都要额外使钱,吝啬到极点。 而且,每季度的衣裳永远都是旧料子,还有发霉发臭的,克扣极厉害,宫女们多是爱俏爱美的,都恨死他了。 这会儿竟然白送她们一批麻布,不是拿出去倒腾卖了,可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要令人开眼呢。 “他是吃错了药,还是吃醉了酒?”牙尖嘴利的女史问道,“该不会同咱们算利吧?” “快别说了,叫人把布收进库里,”司制打断她们,“既然给了,没有不要的道理,反正这会儿不说银子,咱们就当不知道,看他怎么办!” 女官们纷纷叫好,怕甄公公后悔,赶紧使人装库。 忙碌间,有谁忽而道:“欸,我记起个事儿,甄公公有个干儿子,最疼不过,从前常来我们这儿的,是叫小毛儿没错吧?” “好些日子没见他了呢。” 方嫣拿着剪子,就烛光裁剪布料:“小毛儿别的倒还好,就是嘴碎,我记得宫里传妖……传谣言的时候,他险些没命。” “呀。”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了手里的活计,心有余悸。 方嫣道:“好在宁国夫人求情及时,逃了条命,也是甄公公使了钱,把他挪后好几天。最近久不见他,必是去了外头。” “外头可比在宫里好,这两年……” “你不要命了。”有人及时打断她,“快住口吧。” “呸呸,我口无遮拦了。”说话的人歉疚道,“不知怎么的,就管不住嘴。” 旁边的人又骂:“自己找死,可别连累了我们。” 她忙讨饶。 其余人赶紧转移话题:“对了,是不是也该给宁国夫人做一身?她在宫里总得有两件替换才行。” “她还未离宫吗?”女史咬断线头,“家里应当有备着的。” “听说还在宫里。”司制道,“做吧,我是巴不得她留下呢。” 众人赞同:“这倒是,皇贵妃娘娘什么性子,咱们都不知道,她在宫里,咱们也踏实些,好歹有人求情。” 司制笑道:“皇贵妃侍奉太后,今儿宫里的事,都是她在吩咐。尚宫说,陛下封她做了尚宝女官,今后也会常常进宫的。” “这可好了。”方嫣吁口气,按揉酸疼的眼睛,“我还怕明儿谁没穿上丧服,又吃挂落儿,上头的人哪会体谅咱们的难处。” 其余人深有同感,纷纷应承:“可不是。” - 尚功局一夜灯火未熄,东方在女官们的低语中渐渐明亮。 雪停了,直殿监的太监搓着手,哆哆嗦嗦地出来打扫。笤帚扫过路面,在松软的积雪上划拉出痕迹。 不过四五点钟,百官却已经聚集在宫门口,预备入宫听遗诏。 宣读遗诏的地点在仁智殿,这属于外朝,防备谁不言而喻。但杨首辅说,当着皇帝的灵柩宣读更慎重,谁也无法辩驳。 五点钟,天色蒙蒙亮。 匡尚书早早到了,环顾四周,随手招了一个内侍:“你过来。” 内侍立即握着笤帚上前,躬身行礼:“大司空。” “你是仁智殿的?”匡尚书问。 内侍道:“是,奴婢是负责仁智殿洒扫的。” “有一事吩咐你。” 内侍连忙道:“是,大人请说。” 匡尚书低声说了两句,不待他反应,随手掏出一枚玉扳指塞过去:“赏你的。” 内侍默然片时,应了一声,将扳指塞进袖中。 不多时,人影越来越多,京城大小官员齐齐聚于仁智殿外,准备听遗诏。 六点多钟,稍微暖和了一点,满太监、奶娘、荣儿带着祝灥出现,抱着他跪在殿内。 虽说殿中点着火盆,不算太冷,可门户敞开,冷风依旧厉害,怕太子受冻,立时开始宣读遗诏。 石太监原样复述了皇帝的意思。 第一肯定是太子继位为新君,第二是人事调动,谢玄英入阁,晋张文华为户部尚书,以及七个顾命大臣,最后才简单提一句,复宁国夫人程丹若为尚宝女官,代掌宝玺。 因为皇帝临终前,身边该在的人都在,并无人质疑。 群臣三呼万岁,面带哀色地领旨,随后朝皇太子跪下,三呼万岁,奉为新帝。 祝灥已经被薛尚书教过,还算镇定地朝群臣点头:“众卿平身。” 杨首辅没起,他道:“臣有事奏。” 这不在培训内容之中,祝灥呆住,不知该接什么,好在荣儿及时问:“何事?” “臣奏请殿下移居慈庆宫。”杨首辅平静道。 荣儿如临大敌:“这是为何?殿下年幼,就算不在乾阳宫,也该住永安宫。” 杨首辅的目标本就不是年幼的嗣皇帝,而是恭妃,不疾不徐道:“程氏身俱监用外尚宝司用印之责,却窃据乾阳宫,以奸巧机辩媚上,使诏令不自天子出,而是自外命妇出,长此以往,恐重蹈北齐陆氏之祸。” 他拱拱手,肃然道:“为清荡朝野,太子还是移驾慈庆宫,远妇人之祸,以肃乾纲。” 荣儿不知道北齐陆氏是谁,只听明白了一件事——杨首辅想赶走程丹若,隔离恭妃母子。 这是她万万不能答应的,但她一个宫人,怎么敢辩驳首辅,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旁人,渴盼地看向别人。 率先开口的是晏鸿之,老爷子一把年纪起了个大早,正受罪呢,没想到听见这么一番话,当下怫然:“元辅此言,老朽不敢苟同,你说小女窃权蒙上,有什么证据?” 杨首辅余光一扫,匡尚书心领神会,袖中手指暗点墙根下的内侍。 “汝来。”杨首辅像是随手一指,点了个不起眼的小火者(既低等级宦官)。 内侍垂首上前:“首辅有何事吩咐?” “我问你,这仁智殿的种种安排,宫人身上的丧服腰绖,均是何人所为?”杨首辅冷笑,“如今这后宫之中,是皇贵妃说了算,还是宁国夫人说了算?” 靖海侯正想开口,昌平侯却冷不丁先张嘴:“首辅说笑了,宫中诸事即便不是太后所理,也该是皇贵妃的旨意,怎容外命妇置喙?” 他抬起下巴,漫不经心地问内侍:“你如实招来,若敢欺瞒,小心你的脑袋!” “不敢隐瞒首辅、冯侯,”内侍“噗通”跪倒,深深伏首,“宫中丧仪,皆是皇贵妃之令,奴婢从未领受宁国夫人之令,还望诸位大人明鉴!” 匡尚书原本胜券在握,哪里想得到是这样的展开,一时愕然:“胡说八道。” “奴婢不敢!”内侍抬头,看见他的脸时瞬间变色,改口道,“奴婢说错了,是宁国夫人,大司空和我说过,是宁国夫人一手遮天,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他拼命叩头,不知是不是动作幅度太大,有什么东西“哐当”下掉出怀,落在地上清脆地滚了两圈。 阎尚书捡起:“扳指?这……这不是子建你的……” 匡尚书无比尴尬,坚决不承认:“死奴才,偷了我的东西,还满口胡言!”他义正词严道,“来人,把他拖出去。” “大司空饶命!大司空饶命!”内侍“砰砰”磕头,很快额头就青紫一片,“奴婢是无心的,奴婢无心的……” 外头的侍卫正要拖人,靖海侯却喝道:“且慢,话还没有问清楚,子建在着急什么?” 匡尚书憋屈坏了。 “可不是,大司空,宫内的事儿,还轮不到工部说了算。”石太监阴阳怪气。 阎尚书看了谢玄英一眼,道:“此人前言不搭后语,不过胡乱攀咬罢了。” 他又问荣儿,“你是皇贵妃身边的人,我问你,宁国夫人可有夺权之事?” 荣儿断然否认:“绝无此事。” “皇贵妃都说无此事,可见是捕风捉影的闲话,当不得真。”阎尚书道,“宁国夫人忠勇可嘉,朝野素有贤名,元辅莫要为小人所欺,误了陛下临终的一片苦心啊。” 他在朝堂没什么存在感,但怎么也是六部尚书之一,既然开了口,怎么都有点分量。 杨首辅一时没有接话,思索该如何应对。 谢玄英瞟了他眼,换了个姿势站立。 他并不担心杨首辅今日会成功,因为昨晚上,他不仅拜访了老师、张文华,也拜访了阎尚书。 重温一遍,阎韧峰,安徽人,江南党。 自许尚书倒台后,江南党受到重创,一直被杨首辅一党打压。幸亏皇帝任命了晏鸿之为詹事府詹事,给了亲近太子的隐形好处,否则,江南党早就闹了。 谢玄英昨日寻到阎尚书,委婉地暗示他,杨首辅可能知道了当年江南党悄悄篡改赋税记录的事,之后该怎么做,他心里得有数。 阎家没掺和当初的事,可辛家掺和了,他们俩家刚做了亲家,还有别的同乡故旧牵扯其中,总得掂量掂量。 是以,不出意外,今日的阎尚书倒戈了。 同样反对的还有张文华。 “宁国夫人冒死救下太子殿下,又细心抚育皇次子,德行兼备,朝野皆知。”张文华不动声色地定论,“再说了,陛下慧眼如炬,怎会错识忠臣呢?” 这话一出,大家都偃旗息鼓了。 杨首辅是托孤之臣,程丹若也是,抨击谁都是对先帝的指责和怀疑。 尸骨未寒,岂能这般大逆不道? 当然是合力糊弄过去。 “误会,都是误会。” “圣人英明。” “先帝慧眼,从未出错。” 群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带过了这一场风波。 无人注意那卑微的内侍,伏在地上轻轻出了口气。 他叫永年,是直殿监的小火者,十岁净身入宫,在宫里已经十多年了,因为银钱全都送回家抚养弟妹,无钱打点,一直都是最低等的内侍。 那年,也是这样的一个冬天,他在御花园扫雪,不小心跌了跤,摔进雪堆里,没一会儿人就麻了。 相熟的宦官把他拖回屋里,却不知怎么办,这时候,一个叫李有义的小太监找了过来,说程姑姑让他转告一个治疗冻伤的法子。 见他正好冻得脸色发青,立马就说烧热水兑温,把他抬进去泡一会儿。 他就是这么捡回了一条命。 “这钱是程姑姑赏我的,她是个善心人,我也不图她银子,你拿去喝药。”李有义是李太监的干儿子,不缺钱,随手就丢给了他。 他千恩万谢,心里下定决心要报答,可没想到紧接着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也是巧,有个同乡姐姐是宫人,听说他病了,帮他去安乐堂讨了药,一连喝了两三天,竟慢慢好了。 永年记住了他们的恩典,可同乡姐姐得罪贵人,早早死了,李有义又不记得他这小人物,不需要报答,程姑姑更是出宫嫁人,了无音讯。 一晃十多年过去,程姑姑变成了宁国夫人。 他终于报答了她的恩情,虽然她不知道。 但永年很满足。 好人应该有好报,假如她能留在宫里,今后应该就有更多像他一样的人,能侥幸活下来。:,,. 章节目录 557. 楼中人 又见王絮娘 程丹若完全不记得吩咐过李有义,让他去直殿监教怎么救冻伤的事了。 乍然听闻此事,她意外至极,忙问满太监:“他人呢?没事吧?” “受了点伤,旁的没什么。”满太监察言观色,“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他得罪了首辅,以后日子怕是难过。”程丹若想了想,客气道,“能不能劳驾公公,将此人安排到承华宫?” 承华宫死过不少人,岗位一直有空缺,塞个人不起眼。 满太监笑道:“夫人开了口,就算是乾阳宫也不成问题。” “乾阳宫是天子居所,伺候的人当然要再三甄选,岂能为我一己私心破例。”她笑笑,“承华宫就挺好的。” 齐王没了,可养老,齐王长大,安稳地养老。 “夫人清正持己,奴婢佩服。”满太监一口答应,保证让永年活着到承华宫。 程丹若暂且放心,思忖道:“不知朝臣可商量妥当,几时举行登基大典?” “正在商量,估摸着也要十来日。”满太监问,“夫人有何吩咐?” “殿下年幼,总要人提前教一教才好。”她思索片时,说道,“我去寻皇贵妃娘娘,这里就劳烦公公看护了。” 满太监迫切地想和太子混个脸熟,满口答应:“夫人放心,殿下掉一根头发,你唯老奴是问。” 程丹若笑了:“我自然相信公公的忠心。” 她打开怀表看了眼,时候不早,遂不再耽搁,尽快赶去了永安宫。 恭妃刚从坤月宫哭临回来,嗓音沙哑,容色疲倦,强打起精神见她:“姐姐。” “娘娘怎么了?” 荣儿道:“道是头疼。” “娘娘身体原就没好,这两日事务繁杂,千万保重才好。”程丹若叮嘱,“宫务都可交给尚宫做,无论如何,娘娘都不能在殿下继位前倒下。” 恭妃勉强点了点头:“我知道,姐姐怎么来了?” “殿下离登基没几日了,得教他一些事才好,他如今怕是连首辅、内阁都弄不清楚,届时有个什么事,答不上来可怎么办?”程丹若道,“也不能总叫薛尚书进宫,礼部事多着呢。” 恭妃问:“那该怎么办?” 程丹若道:“娘娘知道王厚文吗?” 恭妃揉揉太阳穴,仔细回忆:“王阁老?”后妃对朝臣很陌生,但归宗大议波及内外,支持派的王阁老没少被人提及,她在深宫亦有耳闻。 “不错,王阁老曾任礼部尚书,他有个孙女与我同一年入宫,少有才名,如今位任尚仪局典籍,您看,请她到殿下身边教导礼仪,如何?”程丹若问。 恭妃对王咏絮有点印象:“是很擅长诗文的那位女官?” “应该没错,同我这样愚笨的人不同,从前陛下曾多次赞誉过王典籍的诗作,说她有咏絮之才。”程丹若笑笑,似不经意道,“彼时,我心里不知多么羡慕,可惜才疏学浅,一首诗都没写成过。” 其实,无论她怎么说,恭妃最终都会答应。 因为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但程丹若多添了后面的一句话,恭妃心里就蓦地舒服了许多:原来,你也有不擅长的事,你也有羡慕的人,你也是一个凡人。 感觉反而亲近了。 “是吗?”恭妃笑了,“那可再好不过,尚书的孙女,一定不差。” 程丹若道:“娘娘既然首肯,我便亲自去请,她毕竟是名门之后,不可怠慢。” “应该的。”恭妃点点头,主动道,“荣儿,你去库房找找,寻件合适的赏赐送去。” 荣儿道:“王典籍既然擅长诗文,就送些笔墨如何?” “就这么办。” 于是,程丹若又等了会儿,荣儿翻找出一个象牙笔洗,算是恭妃的库藏中最名贵又清雅的了,遂带上作为礼物。 王咏絮在宫中的藏书楼。 小楼建在东北角,离景阳宫很近,平日除了好读书的妃嫔,只有女官会来,属于冷衙门中的冷衙门。 王尚书致仕后,她就一直在这里管经籍图书,不问外事。 程丹若进宫数月,一次都没见过她,可见她闭门隐居的决心。 雪落纷纷。 她推开藏书楼的门,被里头的冷气冻得一哆嗦。 书楼是木质,里头都是纸张,不能点火,这大冷天的没有炉子取暖,有多冷可想而知。 “絮娘。”程丹若裹紧了斗篷,直接喊人,“我来寻你了。” “谁大呼小叫的,没规矩。”王咏絮自楼上探出头,眯眼往下看,没认出来,又掏出一副水晶眼镜戴上,这才看真切了,“怎么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程丹若道,“你下来,我们出去说话,这太冷了。” “你等等。”楼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不多时,楼梯咯吱作响,王咏絮小心翼翼地爬下了楼,哆哆嗦嗦道,“快,我们去茶炉房坐着。” 程丹若:“……我还以为你不怕冷呢。” “我在楼上铺了被褥,两个汤婆子。”王咏絮裹紧观音兜,带她到楼外的茶炉房小坐。 茶炉房点着炉子,暖和许多,还有两三样糕点吊在梁下的竹篮,被炉子的水蒸气持续温着,不止是热的,还软乎。 “你怎么记起我来了?”王咏絮看看她,“这时候来看我,总不是一时兴起。” 程丹若道:“我想请你到太子身边,教他些礼仪常识。” 王咏絮一口回绝:“我不去。” “为何?” “如今我的日子很清净,不想再惹麻烦上身。”她道,“你另请高明吧。” “你要是真想隐居,我不会为难你,可机会难得——我不是说在太子身边机会难得。”程丹若耐心解释,“你六哥为文华殿中书舍人,去了乾阳宫,你们兄妹就能见见面。” 这果然戳中了王咏絮。 她已许久不见家人,十分挂念母亲和祖父,犹豫道:“要待多久?” “你若想久留,多教些日子也可,不想久留,待太子登基就罢。”程丹若允诺。 王咏絮看向她的脸孔,这位少女时相识的故交麻衣孝髻,同记忆中一般无一,仿佛未曾受到时光的摧残……不,准确地说,坎坷的经历叫她过早成熟了,她只是十年没有变化。 与之相反的是她,天真的闺阁少女,终究长大了。 “为什么帮我?”王咏絮问,“你想我替你做什么呢?” 程丹若道:“昔年承蒙大宗伯青眼,我很感激,不过报答一一,不需要你替我做什么,你尽管放心。” 王咏絮奇怪:“你胡说什么,分明是你先救了我。” 程丹若早忘了,笑笑道:“总是有些人情在的,你也可以当我是在提前拉拢你六哥。” 王六还很年轻,又才华横溢,假如他来年高中,他们再走动起来,朝中许能多一盟友,何乐而不为。 “去吗?”她问王咏絮,“你读了万卷书,总不能埋于故纸堆,该有用武之地才是。” 王咏絮咬住嘴唇。 她真的甘心“隐居”在藏书楼吗?当然不,王三娘最爱出风头了,最喜欢旁人夸赞她,一直都想做出番成绩。她想闲言碎语的亲戚闭嘴,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王家的耻辱,她也能光耀王家门楣。 ——可这都是少女时的幻想。 十年深宫,早已忘记初心,她无法遗忘故人濒死的痛哭,也忘不掉杖杀后拖曳的血迹。 “我……”她迟疑了。 程丹若看了她眼,倏而道:“絮娘,你觉得今日的天气如何?” “天气?”王咏絮望向窗外,铅灰色的云层笼罩宫廷,细碎的雪花绵延,“今天好像格外冷。” “这是难得的好天气。”程丹若道,“出来走走吧,快出太阳了。” 好天气?王咏絮又探头瞅了眼,不能理解此言何意,可莫名有些相信。 或许,是该出去走走了。 读了万卷书,该行万里路。她鼓励自己,只为见见六哥也好。 “好吧。”她清清嗓,扶住滑落的玳瑁眼镜,“我答应你。” 程丹若忍俊不禁:“这眼镜还挺适合你的。” “挂得耳朵可疼了,还容易掉,想换个架耳朵的,宫里又寻不着。”王咏絮摸摸勒红的耳朵,干脆摘下来不戴了,“走吧,这儿太冷,乾阳宫烧暖阁没有?” “烧了。”程丹若也待不住,起身道,“不过,先去永安宫。” “好,听你的。”王咏絮呵口气,嘴边白雾缭绕,“今年真冷啊,你不冷吗?” 程丹若拢住袖子:“还好。” 从昨天开始,她的世界就是晴空万里。 - 程丹若带王咏絮去了永安宫,就把她留在那里了。她让恭妃把人介绍给太子:“这是娘娘的心意,总该让殿下知道。” 然后,不等恭妃有所回应,便说道:“我要去趟外朝,打听一下日子。” 恭妃就把话咽了回去。 很好,程丹若不给她起话头的机会,即刻起身告退。 看看怀表,时间还来得及,她加快脚步,沿着中轴线一路疾走,于文华殿往东拐进院子。 内阁到了。 一排低矮的房舍,就是内阁的值班室。 自今日起,各部门要在自己衙门设灵座哭临,早晚两次,还不能回家住宿。但内阁除外,阁老们要商议许多事,哪能在衙门枯坐。 这会儿,他们刚定下嗣皇帝的登基日期,正准备吃午饭。 谢玄英作为新晋成员,原本没有这么快拥有办公室,可皇宫是什么地方,伺候的人是全天底下最有眼力见的。 今天一早,内侍们就清理出了原本许尚书的屋子,桌椅、笔墨、炭盆全都备妥不说,连炉子上的茶都是贡茶。 美中不足的是……光禄寺的饭菜很难吃。 平时就很难以下咽了,全素就是难吃中的难吃。 他打开食盒,尝两口就停了筷子。 不然,吃两口糕点打发算了?他忖度着,正准备拿凉了的糕点塞嘴里,忽然感觉谁在盯他。 抬头一看,顿时讶然:“你怎么来了?” “来看我丈夫,还要你批准?”程丹若提着食盒,重重往桌上一放,“吃饭不等我,罪加一等。” 谢玄英不着痕迹地放下手里的冷糕点,喝茶掩饰:“我还以为你在乾阳宫用,不然也是永安宫。” “你是冷风吹多了,昏了头。”程丹若瞟向他碗里剩下的饭菜,“坐下吃饭。” 她打开食盒,将里头的菜肴一道道摆开,都是司膳房开的小灶菜,下头用炭火温着,都还热乎呢。 谢玄英重新坐回去,下意识地摸了摸腹部。 五脏庙空空如也。 两日来,他头一回觉得饿了。:,,. 章节目录 558. 她的路 每一步都踏实 按照《礼记》的说法,“斩衰,三日不食”“父母之丧,既殡食粥,朝一溢米,莫一溢米”,也就是头三天不能吃饭,出殡后早晚一顿稀粥。 但人是铁饭是钢,三天不吃饭,谁都扛不住,大臣们吃顿饭不算违规。 光禄寺送来的菜谱是这样的:稀粥一碗,一点咸菜,几块豆腐,两片笋,一碟枣泥糕。 难吃又不顶饿。 程丹若带来的则好很多,冻豆腐、素火腿、糖浇香芋、素烧鹅、蘑菇木耳丝、三笋羹,一看就是精心烹饪的素斋。 “你哪弄来的?”谢玄英觉得吃太好了,有点罪恶感。 程丹若早有准备:“恭妃和太子的小灶边角料,我请司膳替我做了两道菜。” 他们的桌上没有荤油和鸡蛋,但祝灥年幼,还要吃鸡蛋,比这可丰盛多了。 果然,听说自己的饭食比皇帝亲儿子还要惨一点,谢玄英就能接受了:“你多吃些。” “你才是,昨天有没有好好吃饭?”她审问。 谢玄英含混以对,他昨天压根没吃东西。 “你不能这样。”程丹若给他夹菜,“我知道你难过,可饭还要好好吃。” “我知道。”他道,“昨儿忙忘了。” 她一个字都不信。 不夸张地说,皇帝死了,谢玄英比祝灥难过得多,小屁孩昨天哭了两顿,今天就忘得七七八八。 他却还在悲痛,甚至往后余生都会难过。 “你最好是忘了。”她瞪他,“丧仪这么长,病倒了怎么办。” “知道了。”谢玄英胸中的块垒因她的话语而消散不少,“我没事,你呢?” 程丹若道:“我很好,宫里的事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大家待我也客气,遗诏已宣,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他点点头,把今天上午的事仔细和她说了遍,压低声音:“老师说,他会和阎韧峰多走动走动,即便不能帮我们,也别与我们作对。” “那就好。”程丹若并不意外。 阎尚书入朝晚,亲友故旧皆凋零,总要寻一二盟友。正好晏鸿之与他同是江南籍贯,岁数也差不多,适合抱团取暖。 别看他不喜欢程丹若身为妇人,却干涉朝政,那是以前不熟。 熟了以后,就是世侄女了。 只是,阎尚书能拉拢,却不会是自己人,她还是要尽快和杨首辅握手言和。想来经过上午的对峙,他应该已经意识到她在宫里的本事,愿意谈一谈了。 先打再谈,才是真正的谈。 “吃过饭,我去找首辅聊聊。”她往谢玄英碗中塞好些豆腐,这是拿牛奶煮过的冻豆腐,虾调味后捞出,“如果能说通他,也能轻松点,明天还要哭临呢。” 哭得累死累活还要动脑子,容易短命。 谢玄英胃口不大好,但努力吃:“有把握吗?” “他不肯放过我,我就哭。”程丹若道,“对着陛下的灵柩哭,抱着太子哭,和恭妃哭,他难道不怕?” 谢玄英语塞。 虽然不是很能想象她哭的样子,但光听描述,他都要替首辅头疼了——陛下尸骨未寒,闹出这样的风波,多少有损清名,惹人微词。 “他杨奇山不要脸,能马上对我动手,我也不能要面子。” 程丹若其实颇为佩服对手的果决,杨首辅这两天数次发难,一招接一招,全然不给喘息之机,完全没有首辅的风范。 但风度是赢家的特权,斗争中就是什么最有用就用什么,赢了再谈宽容不迟。 谢玄英道:“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她摇摇头,“杨奇山这么对我,未尝不是在忌惮你。” 皇帝留下谢玄英的目的就是防范杨首辅,他难道看不穿?正是因为洞若观火,杨峤才必须尽快剪去他的羽翼。 不然,用不了十年,三五年后,他们夫妻一内一外,绝对够他受的。 谢玄英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却还是不忍:“我不欲你独自面对。” “你不在才好呢。”她瞥他,“你在我身边,我怎么哭得出来?” 就算是演戏,想掉眼泪也得回忆伤心事,可皇帝死了,爱人又在身边,还是这么个重情重义的大美人,谁哭得出来?届时卡住,岂不更尴尬。 这思路有理有据,但谢玄英只关注到了重点,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指温热有力,捂暖了她冰凉的指尖,微僵的关节重新灵活,自然地扣住指根。 但饭桌上牵手有点肉麻,她很快松开,怕他不高兴,戳起芋头:“尝尝。” 宫里的芋头个头都不大,香芋小小一个,也就一口。谢玄英就着她的手吃了,外层的糖丝冷头,脆脆甜甜,里头的芋头却还是软乎的,入口绵密。 比蜜糖甜。 “好吃吗?”她问。 他点头。 “看出来了。”程丹若瞧瞧他,没忍住,放下筷子,把他嘴角的糖渣抹了。 谢玄英怔住,看看她,又想了想,先掏出帕子自己擦拭干净,才问道:“你最近时常照看殿下?” 程丹若:“你想多了。” “看你好像做习惯了。”他谨慎地找借口。 她默默吸了口气,这人包袱可真重:“你说是就是吧。” 谢玄英如释重负。 他可不希望自己被妻子当成孩子照顾。 “反正侄子和外甥差不多。” 他:“……” - 和谢玄英的午饭,吃了足足一个时辰。这是他们几天里头一顿正餐,能慢慢吃饭嚼菜,而不是胡乱填两口。 用得仔细,反馈给身体也就格外多,不止胃满足,精神也好了不少。 两人又坐在一处,慢慢喝了半杯热茶。 也不知道是不是贡茶效果好,程丹若半杯茶下肚,状态奇佳,感觉熬夜几天的疲惫都消散大半。 爱情果然是最好的充电器。 她决定珍惜好状态,立马去找杨首辅谈判。 “我先走了。”程丹若系好斗篷,嘱咐他在屋里待着,“今天没什么大事了,你打个盹儿——看看你的眼睛,都是红血丝,还有黑眼圈了。三十岁了,当你十八岁呢。” 谢玄英到嘴边的话被她憋了回去。 “听话。”她捂了捂他的脸孔,轻巧地转身出去。 雪停了。 程丹若径直走到廊下最前面的一间屋。 “不知元辅可有空闲,请拨冗一见。” 她站在门口求见,杨首辅自不能当没看见,他还没有架子大到这地步,亲自出来问:“宁国夫人有何见教?” “奉皇贵妃之命,询问殿丧仪之事。”程丹若一边客气地回答,一边往里走。 杨首辅可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抬手就想阻拦:“夫人有话……” 话才出口,程丹若已经走到门口,且无视了他的动作,全无停步之意。 杨首辅反倒不好拦了。 他总不能把她推出去吧?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只能任由她入室,自顾自坐下。 杨首辅沉下脸:“夫人不请自来,究竟为何事?” “元辅对我有些误解,我想,还是亲自上门同您解释为好。”程丹若道,“我们开诚布公地聊一聊,元辅究竟对我有何不满?” 杨首辅:“所谓乾坤有序,男女……” “您这么说,就很没有诚意了。”程丹若打断他的空话,“太子年幼,其母垂帘,乃是天家惯例。皇贵妃多病,精力难支,我为太子姨母,陛下才留遗命,令我照看——您非要将我赶出去,是谁有弄权专政之意,路人皆知。” 杨首辅不动声色:“从未有过外命妇干政的先例。” 程丹若反问:“我听说立政者,治国有三本,‘一曰德不当其位,二曰功不当其禄,三曰能不当其官’,敢问元辅,我是哪一条不符合?” 不等杨首辅回答,一条条拆开了反问。 “是我的德行不够吗?可元辅亲口说过,我在朝野素有贤名,我救过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我对上忠诚,对□□恤,从不草菅人命,年年布施赈灾,虽不敢比及圣人,却也从无恶名。 “还是我的功劳不足以封国夫人之诰命?太子殿下能安坐在宝座之上,江山后继有人,难道不是因为我曾经的奋不顾身吗? “抑或是我的才能无法胜任尚宝之位?元辅今日穿的毛衣又是自何而来,贵州驿道畅通,百夷归顺,莫非与我一点干系也没有?” 程丹若追问的姿态并不迫人,语气却异常笃定。 原因无他,她走到今天,能有现在的地位,没有哪一桩靠的是坑蒙拐骗,媚上逢迎。 从平民到女官是考的,自不入流的女史到尚宝,是干活晋升的,升淑人靠的是毛衣的功劳,为夫人是在西南的付出,最后成为国夫人,也是因为她救治恭妃母子有功。 她走的每一步都有迹可循,踏踏实实。 她的道路曲折蜿蜒,但名正言顺。 “好叫您知道,一直以来,我行得端、做得正,问心无愧。”她说。 室内鸦雀无声。 杨首辅罕见地词穷,无法反驳她的话。 程丹若不是圣人,却没有破绽。 “君之所慎者,见贤不能让。”她不卑不亢道,“我与您并非仇寇,您又何妨大人有大量,别与我计较?” 杨首辅看了她一眼,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何况夫人?” “兔子吃草,狮子吃肉,原可井水不犯河水。”程丹若道,“您何必为莫须有的事费时费力呢?” 这样简单的道理,杨峤怎么可能不懂? 他之所以动用百般手段,非要把她撅下去,理由无非只有一个:待她长成,必成桎梏。 “老朽劝夫人一句,从前纵有百般功劳,也抵不过晚节不保,你蒙蔽皇贵妃,窃权独揽,难道也是莫须有的事?”他咄咄逼人。 “元辅所担心的,无非是我挟势弄权。”程丹若微微一笑,“您弄错了,我既无亲朋故旧提携,也没有卖官鬻爵的爱好,外子没有我,也依旧是顾命大臣,公爹没有我,也照旧是勋戚公卿。” 杨首辅挑起了眉头。 她叹口气:“我家人丁凋零,仅剩我一人,我又膝下空虚,久无子嗣,太子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我所求的,不过是看护他平安长大罢了。” 杨首辅并不信,讥讽道:“夫人真这般识大体,又何必强占尚宝之位?” 假使一个女人真的安分,她就该在家中相夫教子,既然走到这里,就足以证明她的野心。 她诚恳极了:“陛下信重,为臣者焉能沽名钓誉,有负天恩?” 甭管杨首辅信不信,反正她说这是“忠君”。 “再说了,没有我也有别人,元辅以为不是我,就一定更好吗?” 她正准备举几个宦官干政的例子,没想到话还没出口,杨首辅便干脆地应了:“不错。” 太监臭名昭著,恭妃软弱可欺,她既占了太子血亲之名,夫家又实力雄厚,自己更不简单。 留她在太子身边,十成十比其他人难对付。 若非如此,他费什么劲儿。 这下轮到程丹若语塞了。 她摇摇头,单刀直入:“元辅非要和我分个胜负,我别无退路,只能招架。但您别忘了,我输了,还有外子,少我一个,他分毫不损,您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到时候,您别后悔。” 顿了顿,加重语气,“您不妨好好称量称量,为解决我,须付出多大的代价。” 杨首辅一时沉默。 前面两人针尖对麦芒辩论这么多,归根究底,还是要落到利益上。 程丹若已经在这两天里,证明了自己在皇宫的掌控力。恭妃对她言听计从,太后无招架之力,淑妃、二公主、妃嫔们信她,女官们服从她,连宦官内侍都明里暗里支持她。 首辅再厉害,也是外臣。 他干涉不到天家。 不惜一切代价解决程丹若,他要付出的远比想象中多。 值得吗? 曹仲纪虎视眈眈,薛子聪态度暧昧,谢玄英后来居上,内阁之外,还有张文华八面玲珑,阎韧峰临阵倒戈。 他要为了还未发生的事,大损元气吗? 念及此处,杨峤终于动摇了。 “我还是那句话,‘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您以为我是威胁,也许并不是这么回事,何妨让时间来验证?”程丹若沉吟道,“为表诚意,我愿意承诺元辅一事。” 杨首辅:“愿闻其详。” 这话一出,十成九稳。 她笑了:“我愿意让内阁挑选侍读学士,绝不插手经筵日讲。”:,,. 章节目录 559. 她与他 夫妻间的扶持 程丹若和杨首辅谈了一个多时辰,进行了利益交换,最终握手言和。 嗯,暂时的。 但双方都很需要喘息之机。接下来的日子除了丧仪,大家还要办新帝的登基,为先帝上庙号,为谢皇后上尊号,各种各样的事务都需要用宝鉴。 程丹若压着不让用印,内阁的命令就发不下去。 这对杨首辅的威信是不小的打击。 而于程丹若来说,她也不能整天让人怀疑,一次两次的,大家还能信任她,时间久了搞不定,难保有人“另寻高明”。 她需要服众。 因此,谈和是双方共同的利益,虽然有些坎坷,最终却必然取得一致。 可喜可贺。 程丹若回到永安宫,及时告知恭妃日期,暂定于正月十七,也就是大臣们朝夕哭临三日,每天聚集哭临十日之后。 定下了日期,恭妃的心也定了。 “辛苦姐姐了。”她感激道,“多亏姐姐为我和大郎周旋。” “都是本分,娘娘客气了。”程丹若道,“既已无事,我也不好久留宫中,今日便回去,明日早晨哭临结束后,我再来和娘娘请安。” 刚和杨首辅谈和,回家就算是对他的尊重了。 而恭妃则暗松了口气。她也听说了首辅的发难,虽想留她,又怕众口铄金,这般自然最好。 遂道:“姐姐可要早点来,你不在,我心里没有底。” 程丹若口头敷衍:“娘娘是太子生母,无须忧虑。” “但愿如此。”恭妃苦笑。以前她不管做什么,都会遭到皇帝斥责,在儿子登基前,怕是不可能放心了。 程丹若宽慰了她几句,晚膳前就提出告辞。 下班回家。 家中已是一片缟素,白灯笼白布条,与寺庙的三万下丧钟应和,宣告着帝王逝去的威严。 就是人们的脸上没什么哀色,只有愁眉苦脸。 正月里不能吃酒肉,年前备下的牛羊猪鱼虾蟹全都没了用武之地,一日三餐可怎么做?愁死了! “给我煮壶奶茶,烧水,我要洗澡。” 程丹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换衣服。她在宫里可没有内衣能换,也没有淋浴可冲,只能蘸水擦擦身,早已忍无可忍。 这时候,谢玄英也回家了。 他原本打算换个衣服就走,听说她回了家,立马改主意,也要洗澡更衣。 “你怎么回来了?”他拍掉肩头的雪花,“不是去永安宫?” “永安宫是我家吗?我当然要回家。”程丹若拆掉发髻,按摩头皮,重新编个宽松的辫子盘起来,“吃了没?” 他顿住:“尚未……” “才一个下午,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她冷笑。 小雀和兰芳提着热水进来,谢玄英顾左言他:“你要沐浴?” “嗯,泡一会儿。”她扫他眼,“你洗吗?” “冲一下,暖和点。”他说。 丫鬟们听罢,赶紧多喊两个人抬水。 麦子讨厌人多,窜到床底下趴着去了。 全家的灶台供两人洗澡,还是绰绰有余,没多久就备齐了热水。 夫妻俩各洗各的,中间拉着折叠屏风。 程丹若这两天在宫里走来走去,步数绝对超过一万步,腿都走细了,只想放松下肌肉,没有别的心思。 但拉屏风也太夸张了。 “至于吗?”她枕在湿漉漉的手臂上,透过轻薄的纱屏打量他,“还是看得很清楚啊。” 谢玄英愣了下,把脱下来的中衣搭在了上头。 她:“……” “在孝期。”他说,“对不起,若若。” 就知道。程丹若摇摇头,也不想捉弄他,吹灭了蜡烛,摸黑洗。 水很热很舒服,光线又昏暗,不多时,她毫无悬念地睡着了。好在谢玄英听见没动静,猜到她必是累极了,穿好衣服把她抱出去安置妥当。 程丹若在熟悉的床上打了个盹,醒来已经十点。 她撑起身,他正在对面的暖阁上擦宝剑。 看桌上的匣子,就知道这不是日常用的佩剑,而是帝王御赐之物。 程丹若无声叹口气,起来坐过去。 “醒了?吃饭吧。”谢玄英正要叫丫鬟,她却扯住了他的袖子:“不急,我还不饿。” 他不赞同:“怎么能不吃东西。” “我们说会儿话。”她道,“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谢玄英道:“说什么,你同元辅商量好了?” “不想说这个。”程丹若看向他的眼睛,“和我说说陛下吧。” 谢玄英定定望向她的眼睛,半晌,叹了口气:“丹娘,我没有那么伤心。” 他抚住她的脸颊,指腹轻轻摩挲她的皮肤,“人终有一死,纵使九五之尊,他病的时候,我就想到这一天了。” “知道和接受是两回事。”她道,“你怎么可能不伤心?只是这会儿事太多,没工夫梳理罢了。” 谢玄英沉默。 “不想说就不说。”程丹若也不太会做心理疏导,干脆就陪陪他,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你吃过没有?” 他摇头:“我也不饿,陪你一块儿用些。” 程丹若便喊人摆膳。 家里的饭菜比宫里更用心,冬瓜汤里不用火腿,只用鲜笋切片烘干后磨成的笋粉末,洒一些汤中,便有了笋的鲜美。桃子贮藏在瓮中,去掉了皮与核,只留下湿漉漉的桃肉,就好像水果罐头,清甜可口。 香油里炸过的面筋,撒上椒盐和一点点辣椒,酥酥脆脆的,还有腌萝卜酱茄子一类的腌菜,也都开胃得很。 程丹若吃了很多,胃里撑满才放下筷子。 疲惫后的饱餐有种别样的满足。 临近半夜,不好喝茶,便切了两个新鲜柠檬,加点蜂蜜泡水喝。 谢玄英一直看着她,慢慢放下手中油布,净手擦干,收起了宝剑,放到柜子最深处。 “来喝一口。”她喂他。 他就着她的手喝了,忽而疲倦:“累。” “那就睡吧。” 他点点头,宽衣解带,躺进铺好的被窝,闭眼就睡着了。 程丹若却不困,移过灯烛,在微光下凝视他的脸。三十而立,但在她眼中,他却比少年时更惹人怜惜。 是谁说的,人的前半生在不断收获,后半生则在不断失去。 今天的谢玄英位高权重,三十一岁就成了阁臣,但他真的比过去幸福吗? 程丹若不知道,她比十六岁的自己幸福很多,所以,也希望他能幸福。如果别人给不了,她愿意给。 现在的她有这个余力。 兴许这就是夫妻,前半生他支撑她走过最艰难的日子,今后,她也会对他不离不弃。 她虚抚他的鼻梁,替他掖好了被角。 - 这一觉,谢玄英睡得很沉,也很累。 他好像没梦见什么可怕的东西,但身体时而下沉时而上浮,很不踏实,最终好像爬过一座高山,一脚踩空,终于惊醒。 淡淡的光透过帐子的缝隙,铺陈在床中。 他睁眼,看见的就是程丹若倚在靠枕上,支头望着他的侧脸。 “我睡过头了吗?”谢玄英惊醒,“是不是该起了?” “没有,刚刚到五点。”她道,“我也才醒。” 他松口气,今天是丧期第一天,得去思善门哭临,迟到可不是好玩的。 “你梦见什么了?”程丹若道,“看你睡得不太安稳。” “我没做梦。”他支起身,和她一样坐靠着,“唔,可能是暖阁烧得太热了,没睡好。” 程丹若瞧瞧他,凑过去在他唇角碰了碰。 谢玄英有点不自然:“在丧期……” 她又亲了下。 他闭嘴了。 “再睡一刻钟。”她催促,搂住他的脖子,“闭上眼睛。” 谢玄英稍稍犹豫一刹,还是决定听她的,合拢眼睑。她的手心贴住他的后脑,不轻不重地往下顺,然后落在背心变成轻拍。 像哄小孩。 他不满地想着,又没有推拒的动力,只好说服自己,再睡一刻钟吧。 今天会很累。 很奇怪,就这么一想,居然真的睡着了。 非常沉的一个盹,没有任何意识,身体毫无知觉,好像世界遗落了一刻钟,再恢复清醒就是五点一刻了。 仅仅一刻钟,他却睡得极好,比昨天漫长的一夜更能恢复精力。 “该起了。”程丹若见他眼中恢复神采,暗松口气,“去更衣洗漱,早点吃红豆枣泥卷、豆浆和汤圆。” 谢玄英“嗯”了声,找回了日常生活的节奏,去隔间更衣,出来换素服,再刷牙洗脸抹羊油,坐下来吃早点时,刚好六点。 东方蒙蒙亮。 两人相对而坐,各吃各的早饭。 程丹若咬了半口茶叶蛋,递给他:“吃不下了。” 谢玄英犹疑,他不太想吃荤。 “这是孵不出小鸡的蛋,不是荤的。”她道,“就好像鸡毛一样,鸡毛算是荤菜吗?” “鸡胃鸡肝是荤吗?”他反问,“不都是鸡肚子里的东西?” 程丹若:“……”没骗到。 只好改给他塞汤圆:“那你吃这个。” 他咬破糯米皮,里头却没有流出蜜糖似的芝麻,反倒是一粒粒的口感:“核桃花生?” “嗯,多吃点坚果。”程丹若一边说,一边吩咐,“小雀,装点芝麻核桃糖给我,拿米纸分开包。” 小雀远远“欸”了声,赶紧去备糖。 程丹若拿过他的青竹荷包,装了大半个:“拿着吃,别饿着。” 谢玄英好笑:“何至于此?” “不吃肉会变笨的。”她道,“你不吃肉,我不勉强你,但这些必须吃。” 他顿住了。 “没骗你。”程丹若示意他站起来,亲自给他系上荷包,“晚上回来我会数,没少的话,你自己掂量掂量。” 谢玄英抚过鼓胀的荷包,少顷,轻轻搂住她。 程丹若摸摸他的后背。 六点半,两人准时离开家门,进宫哭丧。 群臣与命妇不在一个地方,百官哭的地方叫思善门,位于武英殿附近,大致流程就是跪在那儿,哭,五拜三叩头,再哭,怎么都得哭上半个时辰再散去。 晚上五点钟左右再来一回,这就是朝夕哭临,每天两回。 命妇们的哭临地点则在西华门,其实也离得很近,天气好会在外头哭,但这会儿是正月,谁受得了冰天雪地跪地上哭临? 因此,之前程丹若就和恭妃说过了,众命妇就在武英殿哭。 她们不是早晚两次,是哭一整天,总计三日。 遂两人就在西华门分开,各去各的上班地点哭丧。 武英殿已设灵座,炭火也都烧起来了,程丹若到得不早不晚,算倒数几个。 刚进门,众多命妇就迎上来,客客气气地招呼:“你来了。” “我没有来迟吧?”她问。 她们纷纷表示:“没有,是我们到得早。”“安国夫人还没到呢。”“皇贵妃身体可好?” “皇贵妃安好。”程丹若简单回答了两句,瞧见柳氏到了,立即脱身,“母亲来了。” 柳氏这两天忙得够呛,眼底微青,见着她也没什么精神寒暄,只低声道:“你在宫里几日了?几曾回去?” “昨日便回了。”程丹若道,“媳妇惭愧,多谢母亲前些日子为我们周全。” 皇帝驾崩,家里却一个主子都没有,上下难免忙乱,幸好柳氏和靖海侯都派了管事帮衬,这才支应过前头两天。 柳氏叹口气,欲言又止。 “罢了。”大庭广众之下,不好说家事,她什么都没说,“忙你的去吧。” 程丹若微微屈膝,与阎太太、赵太太、张太太等人打了个招呼。 她们都深知宫廷变化,言语不乏亲热。 张太太道:“这两日你定是辛苦了,这宫里多赖你照应。” “您谬赞了,我不过是跑跑腿,卖卖脸面,凡事自有皇贵妃和太后做主。”程丹若半点话柄不留。 赵太太笑道:“跑腿也辛苦呢,今年冬天这般冷。” 阎太太也关心了句:“别以为自个儿年轻就熬得住,受了凉,年纪大了可要受大罪。” “您说得在理,我记下了。”她表现得相当谦和,脸上不见分毫倨傲。 这番姿态落在旁人眼中,多少叫她们松口气。皇帝没了,太子离成亲还早,今后大家可不是要看皇贵妃脸色了、? 宁国夫人与皇贵妃是姐妹,她好相处、好说话、好脾性,以后就多条路。:,,. 章节目录 560. 哭临日 争取早下班 寒暄间,时间到了。 安国夫人踩着点到达,老态龙钟的,看得人心里发颤。 程丹若嘱咐了穗儿两句,将她搀扶到最前头,又请柳氏往前,自己跪在了第二排的位置。 众人默契地掏出帕子,擦擦眼角,开始哭。 程丹若没经验,开头觑着别人怎么哭。 她们都哭得非常克制,眼角通红,时不时落两滴泪,也没有人嚎啕,非常有节奏感。 什么意思呢?就是有人起个头,其他人再跟着附和两声,贡献一些背景音乐。 起头的自然就是柳氏、杨首辅、昌平侯夫人等人。 大家的说辞差不多。 基本就是:先帝你这么英明,怎么就早早死了呢,这是天下人的损失啊! 又或者:从今日起,大夏失去了一位英主,苍天啊,你真是不开眼。 还有:陛下,我们失去了你,就好像失去了我们的父亲,好伤心,真的好伤心。 然后,其他命妇就负责“呜呜呜”“哀哉”,等等。 大约哭过一个时辰,第一轮就算结束。 上厕所的上厕所,年纪大的可以摇晃一下,被宫人“焦急”地搀扶到偏殿休息。 安国夫人是头一个休息的,然后是阎太太,她们俩年纪大了,早退也正常。像杨太太这个岁数,就要坚持到下午,才能“哀恸过甚”,下去休息。 最惨的是程丹若。 她年轻。 年轻就意味着要坚持全场,从上午哭到下午,中间不进食水(悲痛怎么吃得下饭菜呢),最多上厕所。 腿都跪麻了。 为了防止腿废掉,程丹若偶尔会起来一下,跑去关心偏殿休息的命妇。大家都懂门道,拉着她说话,好让她有空喘气儿。 等腿部的血液重新畅通,再跪回去扮演忠臣。 临近下班,安国夫人重新出现,跪了回去。 她和程丹若挨得很近,两人轻声交谈。 “我家云娘蒙你照看了。”安国夫人道,“这番人情,我们家铭记在心。” 她今天力竭“晕倒”后不久,就在偏殿见到了女儿身边的念心。念心不止照顾她大半日,更是告知了贵妃的近况。 柴家早就知道贵妃出家的消息,暗中也多有揣测,甚至做好了更坏的打算,如今得知人安然无恙,今后会在西苑修行,甚至能与家人见面,多少松了口气。 假如说柴家子弟不爱富贵,肯定是假话。 但他们都明理,知道自家的富贵与前程靠的是谁,心中也感恩。 而安国夫人的感情更纯粹一些。 贵妃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十几岁就进宫,前头七八年杳无音信,后来封了位份恩荫家里,全家都不用再过清贫日子。 她十几年能颐养天年,靠得就是这个女儿,怎么不盼她好? “您过奖了,我什么都没做,贵妃娘娘吉人天相。”程丹若并不居功。 安国夫人笑笑,慢慢吐出口长气。 她也没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话,光嘴上说说没用,还得看以后。 两人又跪了会儿,临近散场之际,荣儿来了,道是传皇贵妃的口谕,安国夫人身体不适,明日不必进宫,在家哀思即可。 安国夫人千恩万谢,满口称赞皇贵妃的仁善。 但等荣儿一走,又同程丹若致谢:“多谢你关照,我这把老骨头是真受不住这冷风。” 程丹若摇摇头:“是皇贵妃的恩典。” 安国夫人不是很信,却没有戳穿,客气地与她作别。 晚霞西沉,阴沉的天空似乎晴朗了一角,透出瑰丽的色泽。 程丹若仰头看了会儿风景,打起精神去永安宫。 恭妃正在考察祝灥功课,王咏絮时不时提点两句,母子俩其乐融融。 她就在门口问荣儿有没有事,荣儿说今天一切都好,没什么大事,她就进去问了个安,便说要再去承华宫看看,早早告辞了。 恭妃一边哄孩子,一边用余光目送她离去。 路灯微弱,羊角灯在寒风中摇晃,程丹若的影子飘忽来去,好像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她心中有些歉疚,但看了眼王咏絮,还是撑住了自己的表情。 今天免去安国夫人哭临之事,的确不是程丹若的建议。 “贵妃出家,皇贵妃应厚待安国夫人,以显仁德。”王咏絮直白地说,“殿下登基后,您就是六宫之主,总不能事事都依靠宁国夫人。” 这话荣儿等人万不敢说,可真实地切中了恭妃心底的隐忧。她和娴嫔做了十几年姐妹,可到头来,还是貌合神离,分道扬镳。 她和程丹若又有多少姐妹情,今后真的能完全依靠她吗?因此,恭妃纵然忐忑,还是采纳了王咏絮的建议,主动尝试做出决定。 可程丹若来了却什么也没有说,她又无端不安起来,示意奶娘抱走孩子,单独留王咏絮说话。 “姐姐为我忙前顾后多日,我这么做,恐令她心寒。”恭妃斟酌不定,现在就防备别人,未免有过河拆桥的嫌疑。 王咏絮在心里暗暗点头。 看来,恭妃虽不算机敏聪慧,却也不是翻脸无情之辈。她可不想留在一个见利忘义的人身边,后妃居深宫,与世隔绝,平庸一点没什么,本分安顺不招祸患,就是恭良。 “臣并非想离间娘娘与宁国夫人的姐妹情。”她正色道,“但须知,娘娘是后宫之主,照看宫中妃嫔是您职责所在,不可懈怠。同样的道理,外朝政事,不该娘娘过问的,亦不可逾越,这才是处世之道。” 恭妃好像明白了什么,觉得十分有道理。 可她也隐约奇怪,王咏絮是程丹若请的人,怎么和她唱反调? 好似察觉到了恭妃的疑问,王咏絮又开了口。 “所谓‘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宁国夫人虽然举荐了微臣,可微臣不能因为她是荐主,就对娘娘的过错视而不见。若如此,就是我有失为人臣的本分了,我没有尽到本分,又有什么颜面来教导娘娘呢?” 恭妃一怔,倏而信服:“王典籍所言有理。” 她身居高位三年,却从未有人这般教导过她。荣儿忠心,却是奴婢,只能劝而不能教,敏姑姑私心太甚,总让她疑神疑鬼,程丹若固然好,却也太好了,和她待在一起,总让人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王咏絮到她身边才两日,却能把道理和她说透,让她茅塞顿开。 “今后有什么事,王典籍也不妨直言。”恭妃一时也不知道怎么拉拢她,略显滞涩地脱下手腕的玉镯,“你的提点,本宫铭记在心。” 王咏絮肃然道:“娘娘言重,这是微臣的本分。” 但她收下了玉镯。 恭妃安了心。 王咏絮又告诉她,明天最好关心一下二公主,尽到庶母的职责,也要安抚其他妃嫔,稳定人心。 恭妃全都应下。 临近二更,王咏絮才离开永安宫。 小宫女在前头挑灯引路,她裹紧斗篷,脑海中回忆起了程丹若的话。 “你在永安宫里,不必太顾及我。”她这般关照。 王咏絮不解其意:“何意?” “兼听则明,偏听则疑。”程丹若道,“你和尚宫都是秉性正直的人,我相信你们能教好皇贵妃。” 当时,王咏絮嘟囔了句“多谢你信任了”,也没多想。 现在却明白了。 恭妃对程丹若的信任固然有,却经不起日积月累的考验,谁也不可能自始至终信任另一个人。 人最相信的始终是自己。 恭妃身边有不同声音,她在衡量后做出的选择,便以为是自己的抉择。 自己的决定,怎么会有错呢? 这才是长久之道。 虽然……这个结果,本就是程丹若的意思。 王咏絮呼出口气,心想,我可以永远不背叛你,但你要修身洁白,居官无私,一直是忠臣贤士才行。 祖父教过她,“行以仁兮止以义,生以贞兮死以洁”,王絮娘可置身事外,却不会做奸臣小人。 不过,程丹若既然走到今天,应该不会做不到。 她一向都是个奇怪的人。 - 程丹若到承华宫打了个卡,就愉快地下班了。 天底下什么活儿最难做?掌钥匙的大丫鬟算一个,她可没打算一直帮恭妃管理后宫。 一来,名不正言不顺,外戚插手后宫事儿干什么?闲言碎语多了,人就容易怀疑无风不起浪。 二来,恭妃不是傀儡,有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为她安排好任务,不去动摇她母亲的身份,她安心了,程丹若也省事。 今天不就早下班了? 她高高兴兴回家,吃了顿热热的饱饭,抽空处理几件家事,再把姜元文叫来,让他最近和江南的文人才子多来往,互相混个脸熟。 姜元文欣然同意,他本来就爱交朋友,自己也算是半个江南人,和江南士人很有共同话题,审美也相近。 同样的,江南士人其实也想多亲近谢玄英。 他的师承背景在海宁,祖籍在姑苏,青年才俊不说,长得还特别好。哪怕不在朝为官,也是很多人想结交的对象。 更别说他身居高位,三十出头就入阁了。 晏鸿之名望大,但他老了,阎韧峰有资历,但他也老了。 许尚书倒台,今后江南党人以谁为首,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想法。 谢玄英绝对是热门人选。 “外界仰慕清臣的人数不胜数,只恨没有机会结交,请我说项的没有上百也有数十人。”姜元文赴宴多了,也过意不去,“夫人看何时方便,我引荐一二才俊可好?” “当然好,不过还是得等孝期过去。”程丹若笑道,“还有,别光顾着他,我的事,光灿也多上心。” 姜元文忙问:“夫人有何吩咐?” “赵宋一朝,有不少女主临朝之事,依我看,《白素贞》最新回,不妨设在宫苑之中。”程丹若慢慢道,“光灿以为,选谁好呢?” 数九寒天,姜元文窝在炭火旁,脑子被烘得热热的发昏,可这话一出,他发胀的脑子瞬间清醒了,瞪圆眼睛。 “怎么,你没听说陛下的遗诏吗?”她端起茶,还挺好奇外头传到什么地步了。 姜元文谨慎道:“听说了一些,真假难辨。” 程丹若便简单说了原委:“早晚有人拿我的身份说事,不如我先声夺人。光灿以为呢?” 姜元文不是迂腐的人,既然投了他们夫妻,自然是希望他们有本事。 当下不免兴奋:“曹、高两位太后均有德行。” “那就请光灿为我申辩了。”她叹口气,“陛下临终托付幼子,我岂能抗命?” 姜元文连连颔首:“明白、明白。” 故事嘛,得塑造个反派,石太监不是马上要死了吗?舍他其谁?届时就以宋朝事写今朝秘闻,必定非同凡响。 他现在已浑然忘记写话本的不入流处,感受到了文艺作品的魅力。 两人聊了会儿剧情,最后决定写高太后。她被称为女中尧舜,素有贤德,虽然支持司马光,废除王安石新政,不赞同变法,但这都不重要。 因为这些事儿压根不会在故事中出现。 程丹若要的只是借高太后的口,自陈皇帝托孤的苦衷,表示自己绝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临危受命,不过是为了照看好太子,也绝不会为家人谋私利。 鉴于高太后在历史上确有这等好名声,应该很有信服力。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一代又一代的女中豪杰,在历史中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今日,她借历史人物的荫庇,为自己刷个好名声,但愿来年,程丹若也能成为后人的例证。 她要一直走下去。:,,. 章节目录 561. 爱之桥 我心里只有你 和姜元文聊完,已经近九点,程丹若却毫无疲色。大脑好像灌了一桶咖啡,清醒得不得了,精神充沛。 干脆点起灯,招来喜鹊和梅韵,安排今后几天的事务。 刚说到元宵的安排,谢玄英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吗?”她十分诧异。 按照礼制,官员自今日起,应该都在衙门集体住宿,不能回家过夜才对。 “没什么事,差不多就回了。”谢玄英解开貂毛大氅,“这么冷的天,衙门里谁住得了,大家都回了。” 程丹若想想也是,六部衙门位高权重,可衙门舒适度存疑,夏天就罢了,冬天四处漏风,睡一夜就得感冒。 大家都很“变通”嘛。 “吃过没有?”她一边问,一边解他腰间的荷包。 拉开抽绳,里头只剩两块芝麻糖。 谢玄英任由她动作:“吃过了,衙门的饭菜一点油水都没有,我们都是外头叫的菜。你几时回的?” “我回来吃的晚膳。”她拍拍他的胸口,“去洗漱吧,不早了。” “嗯。” 他匆匆进浴室换洗。 丫鬟们识趣地收拾东西退场。 谢玄英洗漱过出来,差不多十点钟了。程丹若正坐在妆台前梳头,冬天不方便洗头,必须每天拿梳篦细细筛掉尘土,再拿湿润的布巾擦过。 她不喜欢盘着发髻入睡,还要重新编个辫子。 “我给你梳。”他接过她手中的金镶玉梳篦,握住发丝,轻轻梳理。 程丹若合拢镜台:“今天你们忙什么?” “和礼部商议了一下登极仪的事,都有前例,无需费心。”他也关心她,“你不会跪了一天吧?” “还好,隔段时间会起来走走。”程丹若道,“母亲也还好,你不要担心。” 谢玄英点点头,拥住她的肩:“歇吧。” “嗯。”程丹若拢好鬓边的发丝,熟稔地编了个简单的鱼尾辫,将烛台挪到拔步床的柜子上。 帘幕低垂,谢玄英拿走暖被窝的汤婆子,自己先躺进去,捂热了才让她进来。 丝绵被褥厚实地压在身上,有种踏实的温暖。 被窝里,他握住她的手。 程丹若扣住他的手掌,耐心地等他开口。 果然,他摩挲了会儿她的手背,忽而道:“今天很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她问。 “说不清楚,就是有什么不太一样。”谢玄英原本能在衙门忍一忍,冷就冷,也就对付两晚的事。但在那里,无论点上几个火盆,总觉寒风四入,人声和喧嚣像隔了层纱,他好像志怪故事里误入奇境之人,辨不清真幻。 是以,他回家了。 隔阂感在见到她的瞬间,如坚冰融化。他重新脚踏实地,感觉到疲惫和饥饿,世界重回真实。 “好像……不踏实。”谢玄英没有看她,垂头望着被褥的绣花,香色的布料上一树盛开的绿腊梅,繁茂又黯淡,与正月的氛围格格不入,“陛下驾崩了,以后会怎么样呢?” 程丹若安静地倾听。 是啊,对他来说,从未消失过的太阳消失了。地球还是一样在转动,人们还是可以呼吸、吃饭、睡觉,但……以后呢。 新君脆弱如萤火,不被风吹灭便是万幸,怎能奢望他照亮天地? 人间混沌,谁来力挽狂澜? 谢玄英今天无数次想起皇帝,又无数次意识到,皇帝已经没了。 天倾山崩,四顾茫然。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竟是这样软弱的人。”他握着她的手指,“你不会笑话我吧?”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忽得说起不相干的事情:“我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她出生在一个和平年代,早已将太平日子看做天经地义的事,但有一天,像空气河流一样,自出生起就在身边的东西,突然没了。 胡人抢劫杀人,不过十几个人冲进村庄,转眼家破人亡。 熟悉的国家机器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未知的古代朝廷。 没有任何言语能形容她那时的心情。 “世界变得很陌生,我熟悉的东西不见了,”她道,“那时候,我也很害怕。” 谢玄英顿住了。 除了情到浓时的玩笑,她几乎从未提起过“以前”,他也不敢问。 “是吗?”他谨慎地问,“后来呢。” “慢慢就习惯了。”她说,“太阳被狗吃掉了,还会再吐出来的。” 很莫名的比喻,但谢玄英神奇地跟上了她的思路。 他竟然真觉得好点了。 是啊,太阳不是偶尔也会消失吗?可过段时间还会再出现。 只不过……“陛下不会再回来了。”他叹息。 程丹若:“嗯。” 谢玄英瞅她。 “看我干什么?”她别过脸,“我哭了一天,不想在你的面前也假哭。” 他道:“我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程丹若问,“我的心情?” 他点点头。 “那你不能生气。”她说。 他白她:“你什么德行,我不知道?说罢。” “我放心了。”程丹若坦诚道,“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不安,生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轻则受罚,重则小命难保,心里要时时刻刻绷着一根弦。但现在,我可以稍微放松点了。” 谢玄英一怔,侧头打量她。 没错,不是幻觉,这两日,她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舒缓了。细长的眉毛不再似有若无地蹙紧,而是平坦地舒展,脸颊的肌肉不再紧绷,柔软丰盈地展开,看着也不似过去消瘦,反而有了少女时的轮廓。 他心头涩然,情不自禁地抚住她的脸:“你该和我说的。” “和你说又有什么用,多一个人胡思乱想吗?”程丹若道,“再说了,陛下待你恩重如山,你这样疑心,岂不叫他心寒?” 谢玄英欲言又止。 他回想起皇帝最后几个月的举止,不自然地调整了下坐姿。 不得不承认,那段时间里,他总有一些微妙的烦躁,唯恐皇帝强留她,非要将她夺走。虽然理智知道都是胡思乱想,可就是控制不住。 他害怕帝王昏聩,夺走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怎么了?” “无事。”谢玄英掩饰,人都死了,又何必败坏帝王英明,“以后要和我说,我能明白的。” 以后? 她可不希望以后还有这样的事。 程丹若想着,口头应下:“好好。”怕他看出敷衍,话锋一转,半真半假道,“其实,我很感激陛下。” 假如皇帝不是皇帝,只是普通的领导,临终前这样看好她,委以重任,她心里很难不感恩。 ——可惜没有如果,祝棫正是一位掌握生杀大权的封建君主。 故而掠过前提,只说后半段。 “他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不会辜负他的期望,你也是。陛下栽培了你,为你挡风遮雨二十年,现在,轮到你为他的儿子遮荫了。” 程丹若看着他,“自古以来,幼主登基的事屡见不鲜,人家能做到的,你难道不能吗?” 他立马支棱:“我虽才具不如诸葛武侯,一人定蜀汉,至少忠心不让,绝不妨害幼主。” “那不就得了。”程丹若顺毛捋他。 她并不妄想此时就提出虚君之治,内阁能不能真正制衡皇权,实现君主立宪,光靠嘴说是没有用的。 十年之后,谢玄英就该习惯没有皇帝的日子了。祝灥如果能平安长大,也能看得出是什么苗子。 届时,他们该何去何从,再议不迟。 “没什么好担心的。”她口气笃定,“无论发生什么,至少还有我。” 太阳短暂地消失了,但在冰天雪地的黑夜中,还有明月高悬。 谢玄英看着她,复见光明:“真的?” “嗯。” 他心里说不出的柔软与熨帖,却不知该作何言语,只能将她搂入怀中,用力收紧臂膀,感受她埋首在胸口的踏实感。 “若若。”谢玄英的嘴唇贴住她的耳廓,“陛下走了,我不会伤怀太久,但你不能离开我。”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问:“等我死了你再走,行吗?” 程丹若:“……” 说实话,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不奇怪他的突发奇想。人们旁观了他人的生死,自然会推及己身。 他们也十岁了,按照古代的寿命,兴许人生已然过半。 可这事儿不想还好,深想就很烦,她不大高兴:“不能我先死吗?你不能觉得我在世上孤苦无依,就心安理得把我留下吧?” 谢玄英不料她是这般反应,蓦地顿住。 “我是人,不是妖怪。”程丹若哪里猜不到他的想法,“我当然会死,我还会上茅房呢。” “……我也没说什么。”他清清嗓子,顾左言他,“几点了?歇了吗?” “十一点多了。”明天要早起,程丹若懒得和他计较,捶他两记算教训,便吹了蜡烛躺下。 他挨过来,搂住她的腰。 程丹若记起昨天的事,故意道:“在孝期呢。” 他假装没听见。 “在孝期、在孝期、在孝期。”她重复遍。 谢玄英不能不辩解:“就抱着,又没怎么样。”他不是不守规矩的人。 程丹若扫他两眼,合目假寐。 放在胸前的手被握住,他凑近了,气息热热地铺在颈边。下一刻,嘴唇触碰到他的唇舌。 但这是一个没有**的吻。 十分的温存亲近,却没有旖旎暗示,纯粹而简单。 她接受了这个温柔的吻。 片刻后,两人分开,呼吸已融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我不会留你一个人的。”谢玄英低下头,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向她的眼睛,“若若,我来做安顿后事的人。” 他是她的丈夫,怎么能让她做承担一切的人呢。 直到这辈子的最后一刻,他都不会再让她被抛下:“但是——” “但是?” “假如有来生,”他说,“你不能忘了我。” 程丹若无语,想说哪来的下辈子,可转念一想,这不就是来世? 遂一时反驳不得,只好道:“就算我记得你,你也未必会再喜欢我了。” 他拉下脸:“为何?” “你喜欢我,多少是因为我与世人殊,但如果世上都是我这样的人,我又有什么稀奇的?”她想想,忽然遗憾,“这辈子我对你也不好,下辈子你还是换个人喜欢吧。” 身边的人没吭声,似是睡着了。 然而,帐中何等安静,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被放大。 程丹若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急促,情绪慢慢拉满,就好像引圆的弓弦,绷紧再绷紧,然后“嗖”一下—— 爆发了。 “你真是无药可救!”他愤愤道,“会不会说好听的话?” 她:“也没有……”很难听吧。 “觉得对我不好,现在就对我好一些,下辈子再弥补我一些。”这个瞬间,谢玄英又回到少年暗恋的那段日子,被她两句话气得半死,“好话都不会说,笨死你算了。” 程丹若:“……” “你什么表情。”他揪住她的脸颊,匪夷所思,“我都替你说了,照着说一遍都不会吗?程、姑、娘。” 她:“噢。” “噢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的意思。”她拉高被子,“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谢玄英悻然:“真属鸭子的。” 程丹若抿抿唇,罕见地解释:“我只是不想太自私。” 今生与来世早就不同了,约定生听起来浪漫,焉知不是束缚?如果真的有下辈子,也该先让他看看现代世界的风景。 不同的境遇,不同的选择。 天底下只有一个程丹若,却有很多很多优秀的女孩。 “下辈子的事,你应该下辈子再选择。”她道,“不然对你不公平。” 谢玄英的郁气一下消散了。 他道:“不是因为你前缘未了?” “没有这种事。” 他满意了,又不太满意:“山盟海誓还想得这般仔细,好像确有其事,真不知道说你什么才好。” “你先提的。”程丹若也有点挂不住脸,她居然被他带沟里去了,“人死后黄土一抷,哪来的来生。” “是啊,虚妄之言,偏你煞有其事。”他慢条斯理道,“所以,你也想来生再与我再做夫妻的吧。” 她不承认:“我就是顺着你说罢了。” 他一字不信,继续追问:“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最最要紧的人?” 程丹若睇过一眼:“你想多了。” “不是我是谁?”他抵住她的额头,鼻尖碰鼻尖,“不许撒谎,说谎会被狼叼走的。” 这是什么幼稚的威胁,她没绷住,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快说。”谢玄英道,“子时正了啊。” 十二点了吗?她拿过怀表,还真是十二点一刻都多了。 “不闹了,睡觉。”她推开他,“睡觉了。” “不行。”谢玄英刨根究底,“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明月皎月光,照映在他的脸上。 大概是月色太美,心太温柔,程丹若情不自禁地说:“我心里只有你。” 在这个世界上,程丹若是一座孤岛。她半被迫半主动地挖掘了护城河,将所有人隔绝在外,以确保自己永远不迷失自我。 他是唯一的桥。:,,. 章节目录 562. 再争取 哭完了,继续干活 第二天的哭临和第一天没什么区别。 谢玄英到了思善门,与众臣、靖海侯见过,便跪在了蒲团上,开始流泪,为天子默哀。 灵座香烛冉冉,烟气飘散在空中,形成幻梦般的云雾。 宫内外的丧钟生生不息,三万声丧钟贯彻在京城,悠远绵长。 白幡猎猎,雪花簌簌,仿佛天地之哀歌。 谢玄英再次意识到,皇帝已经死了。 无论多么不舍和难受,人死不能复生,庇护了他三十年的参天大树,就这样轰然倒塌,成为棺椁中不会喘气的冰冷尸首。 与前日不同的是,他内心只有悲痛,没有迷茫。 “我心里只有你。”她如是说。 她只有我。谢玄英只要想起她辛酸的身世、坎坷的遭遇、艰难的前路,心神便再无动摇。 是啊,陛下已经死了,但我还活着。 三十而立,谢玄英已经三十岁了,不是三岁进宫的稚子,需要看人脸色,小心翼翼地讨好高高在上的帝后夫妻。 他是阁臣,是侍郎,是帝王临终托付的人。 他不应该茫然。 老师年纪大了,耳顺之年还出仕,无非是想帮他们一把,丹娘步履维艰,人人都在等她犯错,她心力难支,却还要顾及他的情绪,关切他的身体。 我实在无用,竟要老师和妻子这般辛劳。 谢玄英唾弃自己,决意再也不能沉溺于哀恸之中。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哀哭声渐渐低落,清晨的哭临进入了尾声。 众臣擦擦眼泪,各回各的衙门。谢玄英却和其他人一起到了内阁,商议登极仪的细节。 登基是最大的嘉礼,步骤极其繁杂,可天寒地冻,太子又年幼,不能让他走太长的流程,能简化就简化。 然则“礼”的每个步骤都有其意义,什么地方能简,什么地方不能简,免不了争执两句,又或是想别的法子代替。 少不了费些口水。 中午,光禄寺送来饭食。 午休吃饭。 靖海侯瞧着皱眉硬吃菜的儿子,挑眉道:“看来是想通了。” 谢玄英转头看向父亲。 “昨天还食难下咽,今天就吃了大半碗饭。”靖海侯说,“你媳妇开解得不错。” 谢玄英:“……” “你是我儿子,真当你爹瞎?”靖海侯嘲笑,“当年被你糊弄过去了,毕竟程氏确不出挑,现在想想,你想娶的不就是她?” 谢玄英吞下饭菜,平静道:“儿子惶恐,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明白得很。”靖海侯抖抖袖子,仔细拢好,又往炭盆里扔了两片香料,“算你眼光好,你爹很少看走眼,这算一次。” 谢玄英:“儿子真的不明白。” 靖海侯瞥他眼,哂笑一声,走了。 谢玄英继续用饭,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温泉边种出来的菜蔬有一股硫磺味。 他忽然就知道父亲为什么丢香料了。 再一想,这似乎是他们父子间第一次“闲聊”。 登时无言。 - 程丹若又跪了一天,今天的新闻是午膳时,皇贵妃赐给老郡主、安国夫人等老妇人几道菜,里头有乳制品和蛋,其他命妇则得了杏仁茶。 命妇立即满口夸赞,称赞皇贵妃的贤德,连安国夫人都说皇贵妃贤良,有母仪天下之姿。 恭妃争气,程丹若也省力不少,提前下班了。 谢玄英依旧是二更左右悄悄溜回家,先说了登极仪的事,然后“随口”地提起了靖海侯夸她的话。 程丹若:“……”他好傻。 老狐狸是见皇帝死了,和你修复父子之情呢。 但她看破不说破,笑道:“是吗?能得父亲一句夸赞可不容易。” “你听听就算了,可不能尽信。”谢玄英却反过来叮嘱,“你看他当初对二嫂赞不绝口,如今也没替她设想,还是准了二哥的外室进家门。” 程丹若吃惊:“什么外室?” “安哥儿身子不好,你也是知道的。”他道,“二哥回苏州时收了人,还生了个庶子,今年五六岁算立住了,才被族里送过来认亲。” 程丹若意外又不怎么意外。 谢二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爵位,安哥儿病恹恹的,荣二奶奶也三十多岁了,不宜再生养,搞出个备胎不稀奇。而这个孩子在姑苏老家,怕也没少受谢二太太一房的照拂。 “二嫂不同意,可外室是谢家表亲家的孩子,也是良家女,不好打发。”谢玄英道,“她便求了父亲,但父亲说她一贯贤良淑德,庶女也教得很好,想来庶子也不会例外,还是同意将孩子记上族谱。” 他正色道:“我父亲的为人你也清楚,他夸你你就受着,但别信他。” 程丹若忍住笑:“好,我听你的。” 他弯弯唇角,递给她两页纸:“这是登极仪的流程,你拿好,让殿下早做准备。” 她接过来扫了眼,被里头繁琐的流程逼退。 “明天再看吧,哭临结束后,我去一趟永安宫,看看殿下学得怎么样了。” 命妇哭临三日,明天就能结束了,当然,丧仪还早,之后还有发丧出殡,完事后的几个月,还需要在家朝夕祭奠皇帝。 “何时发丧定了吗?”她问。 谢玄英道:“冬天放得住,还是打算停灵四十九日再发丧。” “也行。” 两人一边洗漱,一边说两句闲话,十一点左右睡下。 第三日,重复前两日的流程。 程丹若到了武英殿,熟稔地掏出沾辣椒水的手帕,眼圈瞬间红了。 她看看周围,发现其他人也差不多,第一天靠感情,第二天靠技巧,第三天都哭不出来,得靠秘密武器。 众人就一边掉泪,一边小声聊天。 程丹若挪到柳氏身边:“怎么不见二嫂?” “她报了病,照看安哥儿。”柳氏与她低声抱怨,“安哥儿才多大,身边就有婢女勾着学坏,非说是老四唆使的。” 程丹若:“啊。” 她还以为随着谢玄英搬出侯府,家里的大戏会停歇,没想到还在持续,并且延伸到了下一代。 果然,哪里有人,哪里就有恩怨,就有斗争。 柳氏叹口气,别有深意道:“兄弟虽是骨肉至亲,可古来阋墙之事从不罕见,还是要防范于未然才好。” “您说得是。”程丹若点点头,谢过她提点,“我心里有数。” 和柳氏联络完感情,就是午饭时间。 今天不是赐膳了,皇贵妃召见了柳氏、昌平侯夫人、永春侯夫人、安陆侯夫人等勋戚命妇。 程丹若不夺她风头,请假去承华宫。 皇次子不太好,他的头脸出现湿疹,孩子觉得不舒服,不停抓挠哭闹,怎么哄都哄不好。 程丹若立马检查奶娘的饮食、衣物和被褥。 奶娘吃的东西与之前无甚区别:“皇贵妃娘娘说,为了齐王殿下的身子,咱们不必忌口。” 衣物更没有什么问题,都是每日更换的。 她检查来检查去,最后怀疑是香灰导致的过敏。皇帝驾崩,到处都是哀祭,香烛飘满,人来人往的难免沾染。 “以后进出都更换外衣,窗户蒙好纱,看准风向再开。” 现在刮西北风,承华宫却在东南角,受罪得很。 “拿稍微冷一点的布给他敷着,这样舒服点。”她吩咐道,“一会儿让叶御医过来瞧瞧。” 珠儿立时应下,心中踏实了不少。 下午还是跪哭半日,临近结束的时候,命妇们的感情又充沛起来,哭天喊地,仿佛死了儿女,哀声不绝。 直到宫人轻声提醒,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擦干眼泪,结束了三日的哭临。 第四天。 程丹若睡到七点钟才起来,九点进宫。 她到了乾阳宫,检查祝灥作业。 恭妃也来了,紧张地看向王咏絮。王咏絮本来不紧张的,但看祝灥绷着脸,恭妃也屏气,不由自主地也紧张了起来。 “今日想看看殿下的礼仪学得怎么样了。”她道,“殿下年幼,告祀天地之事由大宗伯代劳,我们就从告几筵开始吧。” 祝灥求助地看向母亲。 他前两天学是学了,王典籍还夸他聪慧。可对上姨母的眼神,他就莫名紧张,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大郎,快说啊,该怎么做。”恭妃焦急地催促。 祝灥扁扁嘴,哭了。 程丹若:“……” 她看向王咏絮。 王咏絮脸颊涨红,见鬼,殿下前两天背得好好的,明明都答得上来,怎么这时候怯场了? 恭妃赶紧哄:“娘不该这么大声说你,不哭不哭,快说,你不是会吗?” 祝灥真的想不起来了。 “殿下不记得了吗?”程丹若道,“没关系,让王典籍再教你一遍。” 王咏絮忙道:“殿下,你当天第一件事是穿上孝服,到先帝灵座前祭告,到时候薛尚书会替你说祭告词,你只要跪拜就行了。” 程丹若道:“你对着先帝的宝座,做一遍。” 祝灥擦掉泪,吸吸鼻子,笨拙地跪下叩拜。 “很好。”程丹若问,“然后呢?” 祝灥张张嘴,看向王咏絮。 “然后殿下要换上冕服,去奉天门。百官会从午门进来,请陛下登御座。”王咏絮说,“到时候百官会多次跪拜叩首,殿下什么都不用说,安静坐着就好。” 她怕祝灥搞不清有多长时间,立即建议,“臣现在就演示一遍。” 升御座的流程果然很长,且无比繁琐。 好几次,王咏絮才刚跪拜完起来,祝灥就迫不及待地说“免”,完全坐不住的架势。 次数多了,恭妃也发现了端倪。 她儿子坐不住。 也是,两岁多的小孩子规规矩矩地坐板正了,一动不动近一个钟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祝灥还是个特别活泼好动的小朋友。 他到现在还不理解什么是登极仪,如果出了岔子又有多严重,只凭本能做事。 王咏絮十分绝望。 恭妃束手无策,看向程丹若。 “请薛尚书来一趟。”程丹若不动声色,“让他给殿下讲一遍,兴许好些。” 薛尚书飞速赶到,勤勤恳恳和和气气地给祝灥又上了课。 怕太子累着,专门在午休后再检查。 但祝灥可不会体谅他,他只知道今天本来可以玩的,但没得玩了,还要一动不动继续坐着。 上午的练习已经是恭妃好言哄劝的结果,下午程丹若没露面,和恭妃、王咏絮在隔间观察,他哪里还肯听话? 不到一刻钟,就开始砸东西哭闹,要奶娘陪他玩游戏。 薛尚书汗如雨下,知道事情麻烦了。 他恭敬地求见皇贵妃,强硬地要求她:“务必请殿下耐心久坐。” 恭妃又急又为难,下意识地看向程丹若。 “殿下年幼,也不曾见过太多人,届时百官三呼万岁也好,鼓乐也罢,于幼儿而言,都很难克服。”程丹若道,“皇贵妃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客气地下逐客令:“请您和其他人商量一下,尽量拿出个章程来。” 薛尚书听见她的声音,知道欺负不了恭妃,只好愁眉苦脸地应下。 回到内阁,和众臣们一说,大家面面相觑。 靖海侯最先明白过来,沉吟道:“东宫继位,名正言顺,万不可过于潦草,惹出流言蜚语得不偿失。” 这话直切要害。 祝灥是皇帝立的皇太子,正统所在,仪式肯定是越盛大越好,太过简单搞得像篡位一样可不行。再者,太子露面的时间越长,越能给稳定人心,这不止是给百官群臣看的,更是给番邦蒙古看的。 他露面的时间短了,必定有人揣测太子体弱,国朝不稳。 谁都不想背这锅。 薛尚书问:“谢侯以为,该如何是好?” 靖海侯:“从长计议吧。” 杨首辅瞥他,心道,当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无非是想让程氏陪同出席登极仪。 登基大典,需要尚宝卿捧印。:,,. 章节目录 563. 问良心 大家一起带娃 这两日,进宫变成了一件有趣的事。 自祝灥从一颗受精卵开始,程丹若就没少为他操心,但除了谢玄英,无人知道她的辛苦。今时今日,内阁也尝到了带孩子的苦,她真的很难忍住不笑。 尤其杨首辅、曹次辅、薛尚书一同求见,轮番上场教育,硬是把小屁孩惹得更难受。 “不要去!不要去!”祝灥委屈坏了,当着杨首辅的面,直接从宝座跳下来,蹬蹬蹬跑进内室,扑在恭妃腿上,“娘,不去!” 杨首辅脸色铁青,大声呵斥:“胡闹!” 祝灥吓了一跳,这是除了皇帝之外,头一个敢凶他的人。而小孩子遇到可怕的人会怎么做,实在太简单不过了。 他转头四顾,精准地捕捉到满太监。 虽然和对方相处的时间不多,但祝灥已经知道,这个笑眯眯的中年男人对他言听计从,说话又和气,他喜欢也敢驱策他。 “让他走。”他赌气道,“他坏,不许他来。” 满太监弯下腰,有些为难,可还是说:“奴婢姑且一试。” 他走到外间,愁眉苦脸地看向杨首辅:“首辅大人,您也听见了,这……老奴也没法子,请您改日再来吧。” “殿下年幼不懂事,你个阉货不仅不劝诫,倒是火上浇油。”杨首辅冷笑,“新君身边岂能留你这等无耻小人?” 他这番姿态,并非恼羞成怒,而是见祝灥顽劣,恭妃溺爱却无能,有心吓住幼主,方便今后办事。 遂声色俱厉地责问,“皇贵妃娘娘,为何还留这等小人在太子身边?您若不忍下手,老臣愿代劳。” 内室中,恭妃被他问住,下意识地想开口。 “咳。”程丹若清清嗓子,遗憾地停止了看戏,“元辅,您声音太大,吓到殿下了。” 祝灥抬起眼皮,很想装得害怕,但很可惜演技不过关,脸上半点泪都没有。 她低头看他:“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是不是,殿下?” 祝灥不知人心险恶,连连点头:“对。” “那你是不是该和首辅好好说话?”她问。 祝灥呆住。 “你父皇临终前,是不是和你说要听杨首辅的话?”程丹若又问。 祝灥萎靡了,不情不愿道:“是。” “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她道,“要听你父皇的话,对不对?” 恭妃终于找到插口的机会,连连附和:“对,你要听陛下的话。” 连母妃都不帮他,祝灥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咬住嘴巴,扭头不吭声了。 “好了,满公公带殿下出去吧。”程丹若使了个眼色,“也请元辅慢慢和殿下说明利害。” 满太监弯腰:“是。” 他抱住祝灥,重新送他回到前殿的宝座。 杨首辅清除太监的计划失败,却寻不着程丹若的错疏,只好忍住火气:“老臣再为殿下说一遍,请殿下好生安坐。” 祝灥鼓了鼓嘴巴,像一只青蛙。 他不敢再跑了,可不跑不意味着怕了这老头。 还以为他多厉害呢,满福不也没事?还是姨母比较可怕。但姨母在里头,看不见外面,他稍微动了动脑筋,就想出新的法子。 祝灥偷偷掏出怀中的糕点,趁杨首辅不注意,狠狠砸了过去,就好像平时他团雪砸宫人一样。 他砸人可厉害了,每次都能砸中。 这次也没例外。 奶糕落到杨首辅的胸前,顿时花了一片。 祝灥哈哈大笑起来。 现场鸦雀无声。 杨首辅抬首,死死盯住座位上的三岁稚儿,胸膛剧烈起伏。 内室。 恭妃花容失色,脱口而出:“大郎!” 程丹若:“……”忍笑。 “殿下为何羞辱老臣?”杨首辅平静地问,“是对老臣有什么不满吗?老臣自三十年前入仕,战战兢兢,未敢懈怠……” 他开始长篇大论,从孝顺讲到君臣。 祝灥如坐针毡,不知道该听还是不听。他向满太监发出求救的眼神,满太监背过身,悄悄指向内室。 他懂了,忽然捂住肚子:“啊,我肚子疼。” “怎么回事?”恭妃着急了,“吃了什么脏东西?快过来。” 祝灥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进去。 太监们抬进恭桶,服侍他如厕。他当然是拉不出什么,假模假样地说:“好像不疼了。”换好衣裳出去,扑进恭妃怀里,“娘,不疼了。” “你这孩子,”恭妃冷静下来,自然知道儿子的把戏,故意吓唬他,“不知道你姨母是大夫?” 祝灥吓了一跳:“啊?” “今天就算了。”恭妃有些不满杨首辅的严厉,象征性地教训了他两句,“下次再敢这样……” 她一边说,一边望向儿子稚嫩的脸庞,霎时间,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了。这是她唯一的血脉,唯一的亲人,唯一的依靠。 “我就、就让你姨母教训你。”她说。 祝灥缩缩脖子。 外间传来程丹若的声音。 “殿下太紧张了才会肚子疼,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送诸位。” 他们出去了。 今天是正月来少有的多云天气,云层依旧很厚,却不再是死气沉沉的灰色,变得洁白蓬松,明亮的日光渡在云朵边缘,是一道黄金色的镶边。 程丹若送他们到殿门口,徐徐道:“时间不多了,还望诸位大人想想办法,尽快解决这个问题。” 薛尚书和谢玄英有师生之名,关系稍微好些,道:“宁国夫人可有良策?” “其实,我担忧的不止是时间太久,殿下不耐烦,而是百官人多吓到孩子。”程丹若叹口气,“假如有熟人陪伴,应该会好些,几位不妨考虑考虑。” 她没有讨价还价的意思,客气地点点头,退回了室内。 曹次辅动动嘴角:“她想参加登极仪,真痴心妄想。” 杨首辅没作声,大步往前走。 薛尚书试图打圆场:“其实也无妨,殿下年幼,从前也不乏保母陪伴的先例,总不能在仪式上出差池,你我担待不起啊。” 曹次辅颌下的胡须动了动。比起杨首辅未雨绸缪地对付程丹若,他感受到的威胁要真实许多。 谢玄英正后来居上。 他不能让他们夫妻的势力再度膨胀。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曹次辅讥讽道,“步步退让,只会让她得寸进尺,妇人就该安于后宅,岂可插手朝政?” 薛尚书打个哈哈,心里却想,少来了,倘若今日要垂帘的是皇贵妃,汝又奈之如何? 还不是觉得人家孤儿寡母好欺负。 他们俩争辩,杨首辅却始终一语不发,甚至直到离宫,他都没起调子。 下衙后。 杨首辅坐着暖轿,疲惫地回到家中,不多时,匡尚书、蔡御史、赵侍郎到了。 杨党例行开了小会,说了一些人事调动,如何提拔自己人,打压政敌,等等。但结束后,杨峤破例留了人:“子义留一留。” 蔡子义停下脚步,坐回官帽椅中:“元辅有何吩咐?” 杨首辅沉默了会儿,告知了他今日乾阳宫的事。 蔡子义听得皱眉不已。 “元辅欲如何行事?”他问。 杨首辅道:“子义可知,我缘何独问你一人?” 蔡子义道:“下官不知。” “因为子义像我。”杨首辅眯着眼,似是回忆起了从前。他是第一次外放为官时认识的蔡子义,彼时年轻气盛,与当地豪强斗智斗勇。 蔡子义则是当地的秀才,出身寒微,行事正派,听说他要清查豪强,二话不说就帮了他。 问起缘由,他说平生志愿,不为升官发财,只愿荡清天地,革除弊病,为天下人谋一个太平盛世。 杨峤便起了爱才之心,知他读书不易,赠予重金,嘱咐他好生读书。 十多年后,蔡子义果然高中,上门拜访。他十分欣慰,一路提拔,培养他外任又回京,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两家也拐着弯地结了亲家,杨首辅小女儿生的外孙女,嫁给了蔡子义的嫡长孙。 而与杨首辅不同的是,蔡子义到今天,多少还残留着当年的志气。 杨峤就不太记得少年意气是怎么回事儿了。 他在仕途之路上走得太久,走得太远,名利人脉、权势地位好像一张大网,紧紧将他拱卫,有的事,终不似少年两袖清风,潇洒来去。 当然,杨峤还记得自己的志向,仍旧想缔造一个盛世,为此,他才牺牲了认为能够牺牲的一切。 “天子年幼顽劣,皇贵妃溺爱过甚,我心中总有忧虑。”杨峤缓缓道,“宁国夫人长袖善舞,也许能规劝一二。” 蔡子义思忖少时,谨慎道:“这不是好事吗?” “于天子、于社稷,或许是好事,于我却未必。” 杨首辅看向他,“子义,陛下临终令谢清臣入阁,其意昭然若揭,你也应该能看出一二。” 蔡子义沉默。 “那是天子啊。”杨峤轻轻叹息。 他一路走来,舍弃了太多东西,但面对天子,他也要为了利益,阻止让天子成为圣明之君的机会吗?仁君贤臣不是他的向往所在吗? 嘴上怎么斥责程氏都不要紧,手头怎么网织罪名也不要紧,可良心呢? 王阳明说良知,良知是最不能被打败的敌人。 所以,纵然他百般抨击程氏,却也比谁都清楚程氏的为人。 她有贤德。 要为一己之私,将天子身边的贤人赶走吗?会有什么后果呢,“主闇于上,臣诈于下,灭亡无日”,这是他舍弃一切后想达到的终点吗? 且“见贤不能让,不可与尊位”,杨家三代进士,簪樱之家,他杨峤岂是德不配位之人?! 一个接一个的内心审问,让杨峤踟蹰不已。 他发现,自己走的道路已经到了尽头,尽头名为天子。 天子之前,一切所为皆有情由,所谓君子小过,白玉之微瑕,可跨过这道名为天子的界限,便是另一条路了。 是小人奸邪之道。 杨奇山无法忍受自己坠落成奸佞。 但坐视自己的权柄旁落,也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他问:“子义啊,依你之见,宁国夫人是什么样的人呢?” 蔡子义沉默了。他知道杨首辅想听的是什么话,期许他说的又是什么话。 “宁国夫人谦和忠勤,仁义悯民,有尧舜之德。”他实事求是地说出了自己的评价。 杨首辅默然。 半晌,微微点头,“既然子义这么说了,也罢,就准她替尚宝卿奉印吧。”:,,. 章节目录 564. 登极仪 祝灥登基 钦天监的天气预报还挺准,正月十六,天气晴。 雪化得七七八八,天空洗过一样湛蓝,好似一块透明度极佳的蓝色琉璃。两三抹淡淡的云层飘在天际,妆点晴空。 可惜,如此美景,程丹若却在犯困。 她三点钟就起床了…… 让人安慰的是,早起的不止她。她五点钟进宫的时候,薛尚书等礼部官员已经瑟瑟发抖赶往祭坛,准备告祭天地。 而午门外,甲士罗列,均是穿戴一新,在寒风中等待日头升起。 祝灥已经被宫人奶娘哄了起来,换好孝服,塞了两三口点心,就被送到恭妃处。 “今天不许胡闹,不许闹脾气,不许任性。”恭妃一夜没睡,胆战心惊,“要听你姨母的话,知道吗?” 祝灥手上还拿着九连环,敷衍地点点头,余光却瞟过形形色色的宫人内侍。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早已被气氛影响,不然大清早的叫他起床,他非得哭闹半天才行。 程丹若一直在偏殿等候,然后亲自送他到仁智殿。 皇帝的棺椁在白幡后沉睡,灵座飘满香烛,仿佛帝王的鬼影还在注视人间门。 祝灥有点畏惧,老老实实地跪下祭告。 有官员帮他念了很长很长的祭文,大意就是先帝多么圣明,自己作为儿子多么想念父亲,感恩父亲的仁德,今后也一定不辜负祖宗期望,治理好江山。 祝灥跪得腿疼,不安地扭动了下身体。 一干内侍立即紧张地盯住他,唯恐他自顾自站起来跑了。 礼部仪制司郎中加快语速,赶紧念完后面的内容。 哀乐起。 满太监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跪下叩拜。 祝灥如蒙大赦,赶紧磕了两个头。 嗯,磕早了,没有做到正确的跪拜,但所有人都选择性装瞎,假装没问题。 祭告完灵座后,众人簇拥他赶往中极殿。这里也是后世的中和殿,各种大型典礼之前,皇帝都会在这里更衣休息。 王咏絮也在这里。 她紧张坏了,小声问程丹若:“没问题吧。” 程丹若:“我霞帔的暗扣掉了。” 王咏絮变色,慌慌张张地从荷包里掏出针线,将她左肩上断裂的线头抽掉,缝住沉甸甸的霞帔:“怎么会断?” “哪里勾了一下。”她道,“随便缝住就行了。” 王咏絮使劲给她缝了几道线:“可别掉了。” “掉了就掉了。”程丹若沉吟,“不掉地上就行。” “说什么呢,可千万不能出差池。”王咏絮慎重道,“这可是登极仪——殿下出来了。” 祝灥换好了冕服,像模像样地立在那里,却不像皇帝,而是像故宫拍影楼照的小朋友,扭来扭去不安分。 “拿掉。”他其实会说长句子,可习惯了三言两语就被理解,不肯多说,“不要它。” 程丹若:“不行。” 他扁住嘴巴,试探地打算嚎两声,看看姨母会不会因为今天不一样,就和母亲一样顺着他。 但喉咙才刚刚飙出声,嘴巴就被捏住了。 真捏住,上唇和下唇被捏在一起,像是变成了鸭子嘴。 “噗。”祝灥发出放屁一样的声音,瞪大眼睛。 程丹若捏住他的嘴巴:“想哭吗?不行。” 她道,“今天乖乖听话,明天可以出去玩,不听话,从明天起,杨首辅、薛尚书他们每日都会进宫,替你讲课。” 祝灥鼓起腮帮子。 “我的话不难理解,你能听明白的。”她道,“现在还想哭吗?” 祝灥不吭声。 程丹若松开手。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你们都退下。”程丹若示意宫人内侍全都退开,“殿下要哭一会儿,哦,先拿个垫子来,让他垫着哭。” 满太监赶紧拿了个棉絮蒲团,塞进祝灥屁股下面,这才恭敬地退到了门外。 程丹若寻地方坐了,任由他哭,不为所动。 祝灥改趴在地上嚎啕。 宫人飞速退了个干干净净。 空旷的宫室中,只留下他们两个人。 “你慢慢哭,哭哑了嗓子就喝药。”她提醒,“嫌药苦不想喝,以后就不能说话了,也哭不出声,明白吗?” “我要娘!”祝灥说,“娘!” “你娘不在。” “娘!”祝灥大叫,在屋里跑来跑去,哭闹不休。 程丹若:哭吧,我三点起来就是给你两个钟头让你哭。 可惜,祝灥辜负了她的期许,只嚎了一刻钟就偃旗息鼓。程丹若又把宫人叫回来替他擦脸,喂了他一些甜豆浆和奶糕。 “还要哭吗?”她问。 祝灥本来就试试,见没起效果也就不犟了,老老实实擦泪摇头。 “那就开始吧。”她吩咐,“满公公,去前头说一声,道是殿下这边好了。” “是。”满公公忙去通传。 不多时,鼓乐起。 帝王仪仗摆开,祝灥被太监抱上车架,徐徐前往前面的皇极殿。 程丹若走在前面一点,早一步跟随通赞、赞礼和侍卫入内,按照位置站好,紧跟着,杨首辅率领百官入内站定。 乐声高昂,祝灥被抬上殿,在礼部官员的指引下走上黄金台阶,在御座坐下。 两边的乐队鼓吹奏曲,弦乐威严。 一段乐声后,冯大爷上前,卷起帘子。这就是所谓的将军卷帘,难得的荣耀,昌平侯估计费了些力气,才为长子捞到了这个位置。 帘子卷起之后,就是程丹若的工作。 她上前,捧过周太监手里的宝印,将其放在桌案上。 就这么一个动作,两秒钟而已,也花了她不少力气才达成。 拱卫司挥鞭,“啪啪”两声,百官站到丹陛处,按照位次立定。 继续奏乐,百官开始跪拜。 跪拜完毕之后,捧表官从宫殿的西门进来,开始走进表的环节,大致流程就是你送上来,我跪着接,然后他到外面读上一遍,再换个人展示一下,放桌上。 期间门,各环节的负责人要不停地下跪、起身、接过、放置,十分繁琐。 程丹若立在旁边,一只眼睛盯祝灥,另一只眼睛围观,一心一用。 祝灥没怎么动。 一开始,他还觉得底下的人跪了又起很好玩,但看了会儿就觉得无聊,偷偷左顾右盼。 程丹若瞟他。 他安静了一点,扭扭屁股,悄悄打了个呵欠。 她微勾唇角。 五点起床又哭闹半天,果然耗电,他困了。 杨首辅瞅见天子打瞌睡,不着痕迹地叹口气。睡着也比哭闹好,遂闭上眼,假装看不见。 站前排的都一样,后排的看不见,一时间门,仪式竟然万分顺利。 好不容易进表结束,鼓乐又起。 拜、再拜、舞蹈着拜,然后群臣跪地,三呼万岁。 百官百官,京城参加登极仪的官员不少于百人,一百个人大声齐呼万岁,非常震撼嘹亮。 如果是成年帝王应该很有扬眉吐气的感觉,但幼年的话……祝灥猛地清醒,稍微有点吓到。 宫里不许高声说话,宫人内侍都是闻言细语,他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好在他胆子大,没有被真的吓哭,反而精神了点。 听到万岁,就证明快结束了。 应该、应该说什么来着?他眨眨眼,打完瞌睡忘词了。 程丹若:“……”她转头看向他,做了个口型。 祝灥到底机灵,记起来了,说出今天的第一句台词:“免。” 群臣伏首叩拜,陆续起身。 至此,祝灥才算是真正成为新任皇帝了。 下一步,杨首辅出列,请立两位皇太后,一位帝太太后。 祝灥说第一句台词:“准。”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列,到永安宫宣布封恭妃为“皇太后”,当然,还有追封已故的谢皇后为“仁贞皇太后”,尹太后为帝太太后。 恭妃成为了田太后。 第三步。 杨首辅问,该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祝灥第三句台词:“如父制。” 杨首辅领命。 百官再跪拜,口称遵命。 仪式到此结束。 - 祝灥顺利登基为帝,国家又有了新的主人。 无论是田太后,还是宫人内侍,抑或是文武百官,都有种松口气的踏实感。哪怕是幼帝,也好过没有皇帝。 现在,一切重回“正轨”。 除了一件事,一个人。 ——持握宝印的人,不再是九五之尊了。 登极仪的次日,小朝会。 九卿勋贵,重聚于光明殿,但今天,他们再也见不到熟悉的帝王,取而代之的是身穿素服的年轻女子。 程丹若脂粉未施,先说了个坏消息:“陛下昨夜流了鼻血,太医看过,道是劳累之故,需卧床休息。” 杨首辅立即问:“要紧吗?” 她回答:“累着了,乾阳宫的炭火烧得也太旺,有些燥热。” 其实就是太干燥,鼻粘膜出血而已,但这是皇帝,谁都不敢大意,安全起见还是卧床休息。 “御医都在乾阳宫,一会儿诸位可亲自询问。”程丹若道,“还有,太后娘娘也病了。” 大臣们:“……” “她哀恸过甚,又在灵堂吹了太久凉风,染了风寒,高热不退。”她道,“盛院使已经开过方子,最好还是静养。” 田太后也是真的病了。她一直绷着心弦,就怕儿子不能登基,熬过了昨天,心头的气一松,这两个月的担忧和劳苦就瞬间门冲垮了她。 她昨晚上高烧不退,程丹若今天五点钟就进宫,量过体温,三十八度多。 为了堵他们的嘴,不等问就说:“我已经请示过太后,最近的宫务就交给淑妃代理。” 众臣哑然,无话可说。 “淑妃问,太太后那边怎么办?静贞仙师说愿意前去侍疾,但她一人恐怕独木难支,是否晋封先帝的妃妾,让她们过去帮个手?” 这事儿其实是洪尚宫递过来的。 恭妃为太后,淑妃有一公主也肯定是太妃,其他妃嫔怎么个待遇,就要看新帝的态度了。 杨首辅平静道:“这是应有之义。” 他们不打算为难宫里的女人,照制度就是了。 程丹若点了点头。 空气陷入沉默。 群臣出现在光明殿,是为见小皇帝或太后,但他们俩都病了,他们自然不好再留下。而程丹若也不可能在此久留,更不能干点什么——只有垂帘听政的太后,才能在东暖阁或后殿的寝殿起居。 “既然陛下有恙,”她贴心地递出台阶,“几位大人就先请回吧。” 杨首辅颔首,拱手离开了。 谢玄英落后两步,和她对了个眼神,这才随人流离去。 宫室转瞬空空。 程丹若立在窗外,静静眺望照入的一束阳光,尘埃于金光中起舞,很美。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笑,接过李有义递来的斗篷:“走吧,去见你干爹。” “欸。”李有义的腰弯得更低了。:,,. 章节目录 565. 掌宝玺 社稷的分量(正文完) 李太监在值房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她。 “李公公,明人面前不说暗话。”程丹若道,“石公公已经去了,你是陛下跟前的老人,自然有你的体面。” 李太监谦卑不少:“太后娘娘那里……” “娘娘慈和,难道还会故意为难你吗?”她笑道,“东厂从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皇宫岂只乾阳宫一处?” 李太监道:“您说得是,可石公公去了,这司礼监掌印一职……” “掌印提督各司其职,李公公想好了吗?”她提醒,“您可要仔细想明白。” 李太监自然很想要司礼监掌印的职位,但说实话,掌印厉害得不是职位本身,而是掌理内外章奏的权力。 他要做掌印,程丹若肯定不会让他再握有东厂的势力。 可掌印的权力已经移到她这尚宝手中,光一个虚职,食之无味。 “夫人以为,满福如何?” “满公公一直都是乾阳宫管事,以后自然还是。” 李太监有点吃惊,他还以为满福打算谋划掌印之位,但转眼便想透了。现在的掌印没什么用,不如先借乾阳宫管事之位,和小皇帝拉进感情。 等小皇帝亲政,他自然就能做掌印,还做得稳稳当当,坚如磐石。 那么,留给李太监的路只有一条了,他笑道:“其实,掌印之责本不重,倒也不是非设不可。” “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程丹若道,“司礼监还缺个随堂,不知道李公公怎么想?” 秉笔、随堂都是批红之人,权势只在掌印之下,李太监是东厂提督兼秉笔,随堂就算是三把手。 之前坐这位置的太监是石太监的人,可石太监“尽忠”的时候,他一时激动也“殉主”了。 合理怀疑是被石太监一波带走,理由的话,不是背叛就是背刺。 ——陛下无缘无故,怎么就决心带走石太监呢? 总之,位置空了出来。 李太监自不想司礼监再多个对手,含混道:“陛下尚幼,司礼监也无大事,倒不急着添人。” “那就简单寻个笔墨上的人,对付着用就是了。”程丹若道。 李太监了然,这是说她不打算插手,让他自己看着办就是。 “待奴婢考校一二,再同夫人说。” “劳烦李公公。” 两人暂时达成了默契。 程丹若告辞。 离开值房的时候,路过的一个太监朝她问好:“前面有冰,夫人慢行。” “多谢。”程丹若微微笑,认出了他的脸。 内书堂的梁寄书。 他干爹是御马监的梁太监,梁太监外出当监军的时候断了腿,出宫养老了。而他在内书堂做掌司,负责教导新进宫的内侍识字。 也许,梁太监的势力在某一段时间中,悄然易主。 梁寄书资历浅、根基薄,会是李太监想要谋求的人吗? 程丹若思索着,忍不住笑了。 她加快脚步,穿过回廊,来到了后殿的耳房。 这是存放宝盝之处,也是她为司宝时的办公地点。 周太监看见她,起身行礼:“夫人。” “周公公。”程丹若和气道,“久违了。” 周太监话不多,只问:“夫人有何吩咐?” 她道:“请为我打扫一处值房。” “已经备下了。”周太监领着她走到东边墙根下,这儿挨着后殿的地方有一间值房,屋顶很矮,面积大概十来平,非常不起眼。 但推开门,里头有桌椅茶几,书柜脸盆架,打扫得干干净净。 “委屈夫人了。”周太监道。 程丹若忙道:“不敢,这已经很好了。” 皇宫就这待遇,内阁那边的办公室也这么矮,包括历史上的军机处,都是大名鼎鼎,但办公室极度简陋。 可这才是最稳妥的。 “多谢您费心。”假如太监们有心思,给她准备间暖阁,她才该担心是不是要出问题了。现在看见这屋子,反倒可以松口气。 这代表宫里的人并不排斥她的入驻。 “哪里的话,都是奴婢的本分。”周太监欠了欠身,“夫人自便。” “您忙您的去。”程丹若道,“我收拾一下库房。” 周太监奉上了钥匙。 后殿还是过去的模样,似乎在时光中永久定格。她一个个打开宝盝,回忆不同的印鉴的作用。 奉天之宝,镇万国、祀天地。 皇帝之宝,册封赐劳。 皇帝信宝,征召军旅。 …… 她久久注视着它们,短暂地回忆起了从前。 做司宝的日子其实很短,工作内容也很枯燥乏味,每天不是捧出盒子,千里迢迢送到内阁,监督尚宝卿使用,就是擦拭宝印,妥善封好,再登记使用日期。 名副其实的公章保管员。 虽然这个工作已经足够“体面”,走在宫里人人笑脸相迎,犹如漫步云端,可她依旧感觉到了窒息和痛苦。 所以,她选择了出宫,踏踏实实走在泥泞中,一步一个脚印,重新寻觅自己的人生道路。 兜兜转转十余年,今年,她又回到了这里。 宝盝光华,锦绣灿烂。 这次,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程丹若默默想着,拂去盒盖上不存在的尘灰。 初春的太阳穿过长窗,映照进宫殿,晒得她暖洋洋的。 她忍不住笑笑,取过门口的簿子,翻看印鉴的使用记录。簿子记得明明白白,最后一次用印,是皇帝册封恭妃为皇贵妃。 这是去年十二月的事了。 再往前翻,还有大大小小各种事务,但凡需要用印的敕命,都会有登记。 她拿走了最近的登记簿,回到办公室慢慢看。 细节很多,很有用。 不知不觉就到了午膳时间。 她合拢簿子,重新锁回柜子,这才披上斗篷,去内阁找谢玄英吃饭。 仍旧带了尚食局的外卖。 今天的菜色也不错。 素火腿、炖萝卜、蒸素鸭(葫芦)、笋蕨馄饨、东坡豆腐和一些腌菜。 谢玄英用得很多,他本来就口味清淡,喜欢吃蔬菜,反倒是口味重的程丹若吃得艰难。 她想念肉类的脂肪和优质蛋白。 “回家吃点好的吧。”谢玄英有点舍不得她受罪,压低声音,“只喝点鸡汤不要紧。” 程丹若问:“你喝吗?” 他摇头。 “那我也再忍忍。”她每天都有喝牛奶豆浆,坚果当零食吃,还能撑两天。 谢玄英道:“别委屈自己。” 他感念先帝恩德,越守规矩,心里越好受。她不一样,纯粹受罪。 “知道了。”程丹若转移话题,“你们上午讨论了些什么?” “给先帝上庙号,追封先帝的妃嫔,还有一些委任。”他简单说了下内阁的会议内容,都是皇帝之前的遗命,现在要转化为官方任命,没别的事。 这和程丹若猜测得差不多。 在短期内,内阁不会有过多的“意志”,朝廷需要的是平稳度过权力交接期,尽量让国家适应幼帝在位的状态。 “那就好。”她笑了。 谢玄英瞥她:“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她往他碗里夹豆腐,“多吃点,别孝期过去人瘦一圈。” 他体脂率目测在10-15%,兼具健康和美观,但同时意味着脂肪不多,不及时补充营养很容易掉肉。 “哪有这般夸张?”谢玄英说着,还是老老实实吃了。 饭菜寡淡,但两人都吃得很饱。 程丹若没有久留,喝完茶便准备离开。 门口,遇见了出来透气的曹次辅。他笑道:“夫人来得正好。” “次辅有何见教?”她停步。 曹次辅友善道:“内阁的票拟已经写得七七八八,左右夫人已从清臣口中听说了大概,不如先将印拿来,许能赶上复核——也省得跑两趟了。” 他这话充满了诱导,好像是在提醒她别错过机会。 ——只要你来得“及时”,说不定就能旁听内阁议政。 但乍看是助攻,实际却未必。 程丹若没有旁听的资格,也没有插嘴的余地。 她当了真,只会自取其辱。 “次辅说笑了,哪有没见着票拟就拿印的。”程丹若慢慢道,“不过您说得也有道理,我又要送印又要用印,委实有些繁琐。” 她状似思考片刻,笑道:“不如这样,反正无人批红,各位就把诏书直接送到光明殿,我盖完后再遣人送回来,也省得多跑两趟,反倒无事。” 曹次辅顿住。 程丹若安静地等他回复。 他们俩可不是为了跑腿在扯皮,归根究底,还是一次挖坑。 假如程丹若上当,同意将印带到内阁,那么,主动权就完全落在内阁身上,毕竟皇帝不亲政,也就没有批红。 内阁的票拟等于最终命令,她要质疑,也只能当场质疑。 这就很尴尬了。 她听话盖章,人家当她好欺负,不会再重视她,她拒绝盖章,人家肯定要问凭什么不盖,她一旦说理由,就很容易被攻击。 凡事摆到台面上,明锣对明鼓,吃亏的肯定是她。 她应该做的是将“盖印”这个环节,变成自己行之有效的权力,就好像司礼监的批红一样。 我同意盖章,内阁的意思才能合法落实。 我不同意,你自己看着办,反正我不会直接对你指手画脚。 换言之,用“敲章”这个支点,去撬动朝政,而不是直接和人家掰手腕。 曹次辅也很懂权力的暧昧和幽微,当即道:“这不合规矩。” “石公公殉了,太后娘娘病重,您不肯变通,就只能等着了。”程丹若半点不着急,内阁迟迟没动作,丢脸的又不是她。 有本事就把没有盖章的文件发下去。 “我只是好心提个建议罢了。”她气定神闲,“不打扰各位办事了,左右我申时下值,等不到诏书,就请明日再来。” 说罢,她客气地点点头,转身走人。 曹次辅立在寒风中,深深吸了口气。 天空飘起细雪,清凉的空气沁人心脾。 程丹若一路返回,就当消食,心情很是愉快。走进值房,脱掉斗篷观音兜,搭在靠墙的衣架,再立在火盆边烤烤手。 等手脚都暖和了过来,再煮一壶茶,坐下翻簿子。 未时正,也就是下午两点左右,她听见了胜利的号角。 梁寄书捧着一个木盒进来:“程夫人。” “是你。”她笑了。 “是奴婢。”梁寄书欠身,将盒中的文书取出摆开,“这是内阁送来的奏章与诏书,奴婢已经整理过了。” 又介绍道,“这是文书房的王莲,夫人有什么笔墨事,可交由他做。” 程丹若抬眼:“我认得你,你的字写得很好。” 王莲一时受宠若惊:“奴婢位卑人贱,不敢当夫人夸赞。” 她没当真。 宦官入司礼监,必由文书房出,就好比阁臣必出自翰林。 “王公公前途无量,何必妄自菲薄。”她笑笑,翻开了奏疏。 这是礼部请为先帝上庙号、为皇太后上徽号以及册封后宫妃嫔的奏章。 内容很长,主要在讨论祝棫的庙号。 庙号不是谥号,可选择的不多,首先“祖”和“宗”中,大家都认为还是“宗”比较合适,祝棫没有开创不世之功的功绩。 礼部去掉了先人用过的庙号,给出的选择是“中宗”“世宗”“仁宗”。 三选一,但已足以看出,朝臣们认为祝棫不是个残暴的君主。 继位三十年,没搞出什么血腥的屠杀,死在他手里的大臣,基本上都有罪名,而不是因为一些莫须有的理由而死。 总得来说,老百姓的日子能过得下去,造反的规模不大,次数也不多,大臣们的日子也还行,泰平三十年,勉强算是太平。 然而,祝棫距离仁慈之主也还有点距离。 他对大臣们并不算多么宽和。 比如李家,李方平死后就被清算,归宗大议中反对他的人也死了不少,还有像左钰一样流放的。 中兴之主好像也不合适,他并未立下多少文治武功,不过三十年来,他也算在蒙古、倭寇手中守住了大夏的江山。 至少是守成之君。 考虑到世系的变幻,最终内阁的票拟上,圈出的是“世宗”这个庙号。 徽号和册封就比较简单了:谢皇后为仁贞皇太后,田皇贵妃为皇太后,这两个叫上徽号,淑妃为淑太妃,庄嫔为庄太嫔,其他贵人为太贵人,这几个就是普通册封。 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不存在特殊情况,就不需要特别加封某个妃嫔,平稳地升辈分就成。 内阁的票拟就是:同意。 同时送来的还有写好的诏书,这就是让她盖章的文件。 东西不多,程丹若也没有任何质疑的余地。 但她还是认认真真看完了奏章和诏书,并让梁寄书和王莲都看了遍,确保上头没有错疏,这才轻轻颔首:“我去拿印。” 上尊号、徽号和册封后妃,用的都是“尊亲之宝”。 她捧出宝盝,洗手,请出印玺。 尊亲之宝由白玉制成,上有盘龙纽,长宽约二寸多一点,高不到两寸。 理论上说,这封印不大也不重,很容易就拿起来。 可程丹若握住它的时候,却觉得格外得沉。 她十分纳闷,捧起来在光下端详。 上好的白玉在阳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泽,温润的触感好比冬天用的羊油,明明是坚硬的质地,却让人觉得摸起来必定像是柔软的膏体,绵柔润滑。 底部的小篆大气沉稳,日积月累残留下来的红色印泥沁入玉料,却从未发黑,人就是血一般鲜艳的正红色。 白与红鲜明对比,就好像白骨和血肉。 霎时间,她明白了缘由。 这哪是印玺的重量,分明是社稷苍生的分量,当然重了。 程丹若不禁笑了。 她放下了印玺,看向面前的梁寄书。他拧开盒盖,将调和好的龙泉印泥恭敬地放在桌案一角。 程丹若小心地拿起钤印,放进印盒,粘上不多不少的印泥。 篆文变得赤红。 王莲细心铺平诏书,让出最合适的位置。 程丹若转过视线,落在诏书左下方的空白处,然后,双手捧起印玺,将它稳稳印在了宣纸上。 印泥受到挤压,在雪白的纸页上留下红色的刻文。 皇帝尊亲之宝。 这是程丹若盖的第一份诏令。 自此,她的地位、权力、命运,已经和以前全不相同。 更高、更远、更艰难的人生道路,开始了。 - (泰平)三十一年,世宗沉疴难起,太子、齐王年幼,田恭妃多病,恐内廷无人抚视,召丹若以托,复为尚宝,代掌宝玺,始为政。 ——《夏史·列传九十一》 * 正文完:,,. 章节目录 566. 新篇章 梦和现实 服丧二十七日后,除服,百日后,音乐、嫁娶、祭祀的禁忌也结束了。 这时已是春暖花开的四月,微风拂面,燕子自天际优美地划过,翩跹可爱。 换下臃肿的冬衣,改穿轻薄的纱罗,紫禁城的墙角砖缝中,野草蓬勃,花坛内总有蝴蝶徘徊。 皇次子的身体渐渐壮实,哭起来终于有些力道,不再是小猫哼唧。承华宫上下都松了口气,叶御医瘦了一圈,不用再瘦第二圈了。 田太后的身体有了起色,春光明媚,她内心的症结缓解不少,能出门走走了。 天地已大为不同。 天空不再低沉,花草不再黯淡,随时随地会责骂她的帝王已经下葬,属于祝棫的痕迹,就好像冬日的积雪、呼啸的北风,正在缓慢消逝。 田太后发现,再也没有人会斥责她了。 儿子天真可爱,宫人笑脸相迎,鸟语花香,人间竟然这般美丽。 她有些欣喜,也有些茫然,一时不知该做些什么。 这时,就显出程丹若未雨绸缪的必要之处了。 洪尚宫时不时请她裁夺宫务,什么何时搬到清宁宫,是否要先帝的妃嫔搬到寿康宫,端午怎么过,等等。 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田太后没法立即做决定,需要费些心思,见些人,斟酌过后才知道怎么做。 比如搬家,照理先帝的妃嫔要全部住到寿康宫。这是清宁宫旁边的宫室,南北三进,三间阔,不大也不小,住一堆的妃嫔就有些挤了。 淑太妃不想搬过去,她自己独居咸福宫很舒服,干什么要和别人挤一处?庄嫔等人亦如此,齐齐向田太后求情。 田太后心软,本想答应,可王咏絮暗示她,不能任由淑太妃等人拿乔,免得她们得寸进尺。 而洪尚宫认为,小皇帝年幼,让母妃们再住一段时间确实无妨,但考虑到宫廷开支过多,建议将后妃都集中到东六宫或西六宫,方便管理。 大家各有各的诉求,轮番上门,绊了她大半个月。 最后,田太后听取了洪尚宫的意见,让东六宫的妃嫔搬到西六宫,离清宁宫也更近,而淑太妃住的咸福宫正好在西边,不必搬。 果不其然,淑太妃诉求达成,也就不折腾了,她不出面,下头的小贵人自然也没话说,只好在住什么地方,和谁同住上下功夫。 程丹若等田太后做完决定,才出面建议:“既然挪宫,伺候的人就不需要这么多了。白发宫女有伤天和,不如放一批宫人离宫,也算为陛下积福。” 田太后才干完“大事”,对这样无关紧要的小问题不甚在意,很快点头:“夫人说得有理,就这样办吧。” 她叫来洪尚宫,吩咐放归宫人之事。 洪尚宫含蓄地称赞田太后:“娘娘仁德,六宫有幸。” 田太后最缺的就是肯定,特别是王咏絮、洪尚宫这样有才学的女子,不由十分高兴,对这事多了几分热忱:“从前可有章程?” 洪尚宫早就得过程丹若的暗示,当即便道:“还是听凭自愿为好,年长者若愿回家养老,便给予路资,各宫当值的须与娘娘们商量,若无异议便登记在册,之后几年分批允归。” 人不能一口气全放走,得一批批放,免得主子身边缺人伺候。 “此事还要太后娘娘出面,方算名正言顺。” 田太后不由露出笑意,点头应承:“哀家知道了。” 程丹若低首抿茶,掩住了唇角的弧度。 她没有多留,喝过茶就回了光明殿。 值房的窗户敞开,鸟鸣清脆,阳光照在琉璃瓦上,光彩夺目。 她坐在窗前翻看刚送来的奏章。 这三个月来,内阁动作很少,最大的任命就是户部右侍郎孔廉之,最大的调动是西北。 初春料峭之际,胡人又南下劫掠了,且成员负责,牵扯到蒙古、吐鲁番等地,但事情不大,推托是小部落的私下行为。 但甘肃一带伤亡不小,内阁讨论过后就决意调兵布防。 这也是皇帝临终前最担忧的事。 谢玄英二月份天天加班,就是为了这个。好在随着天气转暖,水草渐丰,胡人即将转场,陆续北归了。 今天的奏章是关于年号的问题。 祝棫在大年初一嗝屁,年号就很麻烦,今年是继续用泰平三十一年呢,还是取个年号,初一分配给先帝,余下三百六十四天归小皇帝。 内阁为这事还专门开了小会。 最后决定,泰平三十一年只有一天,正月初二开始为新年号。 程丹若:“……”没有统一的纪年法真的很难记。 但她也没什么意见。 接下来就是讨论年号。 年号从礼部拟定,到内阁决定,又花了好几天的时间。 定下的新年号为“庆天”,今年就是庆天元年。 诏书已经拟好,盖章后就能昭谕天下。 程丹若熟门熟路地请出“皇帝之宝”,敲章通过。 这是从她手上通过的第八份文件,截至目前,驳回的数量为……零。 ——实在是没什么好驳回的。 杨首辅等人一直提防她,好像怕她借机彰显存在感,可天地良心,程丹若对这些事毫无兴趣。 内阁不嫌麻烦的话,他们可以每年换一个年号,或是给祝棫一百字的谥号。 再者,就算她有什么想法,不会让谢玄英说吗?真以为他每天回家,吃饭洗澡睡觉交公粮外,夫妻俩就没有别的事了? 程丹若一点都没打算为难谁。 事实上,她近三年都不准备搞大动静。 不是韬光养晦,也不是怕了谁,纯粹是“与民休息”,不改革、不加税、不征发额外的徭役,让百姓自顾自活命。 虽然这样看似消极,但其实非常有必要。 因为国家经不起折腾。 小皇帝太小,不夸张地说,还没有真正立住,任何一场疾病都可能让他死掉,改革这种需要帝王鼎力支持的事,绝对不适合现在干。 眼下最合适的政策,就是能不干就不干,别扰民、别做事、别打仗,让国家机器按照从前的步调,遵循惯性往前走。 上头的人不折腾,贪官污吏循旧例,百姓们的日子固然苦,却能够活下去。 当然,朝廷层面什么都不做,不代表她自己不能做。 放归宫人就是其一。 夏朝的宫人自进宫后,如果不是格外开恩,只能孤老宫中,这无疑是相当残忍的事情。 允许年纪大的宫女归乡,不仅能节省宫中开支,也能解决她们的人生大事。毕竟在古代,大部分人渴望家庭和后代,有儿女养老送终。 路费的问题,洪尚宫会解决。 程丹若思考的是,能不能给她们安身立命的机会。 出宫的宫人年纪不一,年青的好说,回家自然有父母许配人家,过普通女人的一生,年老的却很难再嫁,劳动能力也下降了。 女人失去生育和劳动能力后,在古代的地位肯定一落千丈。 父母故去,兄弟难道肯养着白吃饭的姐妹吗?子侄难道会善待这些从未见过的长辈亲人? 她们必须有收入,才能安享晚年。 她想到了毛衣。 宫人几乎人人会织毛衣,就好像她们全都会绣帕子荷包,属于必备技能。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把她们送到毛衣工坊呢? 毛纺织发展也有七八年了,南边不好说,北边已经构建起了产业链的雏形,有人养羊,有人收羊毛,有人开作坊,虽比不得江南蚕丝成熟,但也算像模像样。 一批熟练且服从性好的纺织女工价值不低。 是以,程丹若早在提出此事前,就给京城的商会递了话。 晋商、豫商、冀商,主要是这三家,因为采选宫人时,也都是在京城周边的几个省份招人。 他们也是毛纺织比较兴旺的三个地方。 三家商行都表示,他们十分乐意送老家的宫人们回乡,如若她们愿意,也可在本地的作坊上工。 很上路。 但毛衣的局限性很大,原材料依赖进口,出口又很难,中亚是游牧民族,大概率是毛衣的祖宗,南方如越南、印度等地不需要,西方国家自己就有羊,只要拿到成品破解,他们就能自己搞出毛衣,不像丝绸一样珍贵。 好在也不是没有。 东瀛和朝鲜纬度高,临海,畜牧业很一般,想要自主产毛衣难度较大。她打算在今年朝贡时,给朝鲜的赏赐里塞两件上等毛衣,看看能不能打开销路。 市场越大,国内商户收购的羊毛就越多,长此以往,北方游牧民族的养殖重心或多或少会偏移到羊身上。 到时候他们再南下劫掠,就能试一试经济制裁。 ——但前提是,他们需要这么多羊毛。 是不是该找人制作机器纺织绒布? 英国的羊毛业崛起,也就是在这个时代,如果他们能纺织出便宜结实的毛布,就能出口挤占海外市场了。 程丹若越想越沉浸,久久不肯回神。 她太想扶持羊毛业了。 丝绸固然好,可种桑侵占农田,江南的粮食早就不复前朝,全靠湖广。可粮食不多,人口却在增加,人地矛盾一年比一年严重。 毛纺织却不同,羊和羊毛不占农耕,且毗邻蒙古,自己养不了可以直接收,还能制衡胡人。 更不要说妇女能增加收入,提高地位了。 再做梦一点,万一运气爆炸,直接从手工业变成工业就赚大了。 想要,太想要了。 她一边想,一边翻开了下一本奏章。 开恩科的。 新帝登基,总是大赦天下,恩科取士。 内阁就商量明年开恩科,多录取一批进士。 她:“……” 想摔奏章,但忍住了。 梦可以随便做,路还是要一步步走。 恩科取士,于她也同样要紧,先把这份诏书敲了章再说。 程丹若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完工作,看看怀表的指针逐渐走向五点,差不多就准备下班。 明天就是端午。 放、假、了。:,,. 章节目录 567. 端午了 人间琐事 端午是个大节日,对上班族来说尤其如此。 程丹若的排班一直跟着内阁走,十天一休沐,早就累得够呛,就指望端午三天假期呢。 今天回到家,想到明天不用早起,浑身舒坦,什么事都不急着做,先沐浴洗去满身疲惫,再坐在窗下吃樱桃。 外头的庭院中,丫鬟小厮提着木桶,来来去去储水。据说端阳日不能汲水,以避井毒,故而提前一天,将家里的水缸全填满才行。 湿漉漉的水飞溅,麦子嫌恶地抖抖胡子,跳到了屋檐上。 大米和小米却很喜欢,两只狗溜达来溜达去,在青砖地踩出一串串脚印。 吃完半碟樱桃,谢玄英也回家了。 “去了燕子胡同?”她问。 他点点头,坐到她身边也拣了一颗塞:“给老师送节礼,差点没能脱身。” 程丹若忍俊不禁:“人很多吗?” “快比得上正阳门了。”谢玄英道,“除了送礼,就是问恩科的事儿。” 她道:“人之常情,多开一科,多少进士。” 谢玄英提醒:“你明天去可得小心了。” 端阳归宁是老传统,她明天肯定要去燕子胡同,届时围着她的人少不了。 “欸。”程丹若叹口气,自我安慰,“幸好不用去陈家了。” 陈老太太死了,死在泰平一十九年的冬天。说实话,老太太中风多年,硬是熬到过继给老一的陈知恭娶亲,才不情不愿地咽了气,她也很佩服。 可惜,人终有一死,老太太还是被阎王召走。 陈老爷万般不愿也只能丁忧回乡,这会儿还没到除服的时候。 程丹若不恨陈老太太,只是每次见到她,都不免回忆起过去的日子。 她不想再往回看。 “上午去燕子胡同,下午去城隍庙吧。”她提议,“五月不是有集市么,我想去逛逛。” 城隍庙在端午有大集,上香的人多,百货云集,非常热闹。 她久居深宫,总觉得被困在围墙之中,看不见真实的人,因此迫切地希望能离百姓近一点,感受一下烟火气。 谢玄英一口答应:“行。”但补充,“走得了才行。” 程丹若给了他的肩膀一下。 “痛。”他说。 她横过眼波,又补两巴掌。 谢玄英吐出核,吓唬她:“当心我明天告诉老师。” 程丹若:“……幼稚。”说着,捞走盘中的樱桃,一颗也不留给他。 但谢玄英反应也不慢,立即捉住她的手腕,去掰她的手指。她不肯松手,却忘了樱桃不是核桃,用力一攥,皮破汁流,顿时淌满手背。 嫣红色的半透明汁水沁在白皙的肌肤上,比单看更可口。 谢玄英就抬起她的手,贴住嘴唇,轻轻吮吸。 程丹若想笑,又觉得不卫生,还有点痒:“放开,我要洗手。” 谢玄英瞄向浴室:“进去洗?” “我洗过了。”她忍不住笑,“没瞧见我头发还是湿的?” 他这才留意到,悻然松开。 程丹若赶紧去洗手,他则进屋换衣服,预备沐浴。丫鬟们提来膳食,盘碟摆满炕桌,都是时鲜货。 豆角、丝瓜、蒜苗、鱼虾、稔转,春夏吃的都是新鲜水灵的食物,清淡却不失滋味。 “你多吃点。”出孝那天,程丹若十分仔细地为他检查了身体,判定瘦了,勒令他尽快吃回原样,“今天的羊肉不错。” 春夏也是羔羊肥美的季节,蒜苗炒羊肉片,再加点黑胡椒,味道就很好。 谢玄英吃了两口,还是把筷子对准了虾。 白灼虾蘸酱油,足矣。 程丹若看看自己碗里的樱桃肉,深刻意识到了为什么这人长肌肉,而她多的是脂肪。 两人各吃各的用过了晚膳,在花园里溜达两圈当散步。 顺便聊聊正事。 “恩科总裁难选得很。”谢玄英起头,“你怎么想?” 程丹若“唔”了声,没接话。 会试主考官名为总裁,有正也有副,具体几个人看情况。庆天第一科,杨首辅肯定想为总裁,即便不是自己,也是他的人。 如此,新科进士便都要称他一声“座师”,自此为其门生。 杨党势大,很多人都不希望他们再扩张势力,谢玄英亦是如此。 他在内阁举步维艰,在外更是孤家寡人,迄今没有几个帮手,自然也想借机多收拢一些好苗子。 “你想要吗?”她问。 谢玄英摇摇头:“难。” 杨首辅忌惮他的成长性,曹次辅和他同在兵部,快成竞争对手,更不会给机会。 老大老一压着他,他只能和座师薛阁老抱团,但薛阁老态度也暧昧,似乎和谁关系都不错。再者,主考官多为六部尚书,他才为侍郎,皇帝不钦点,根本使不上力。 “总裁不成,副总裁也行。”她道,“大家都有份也成。” 谢玄英思索少时,慢慢点了点头:“我明天找老师商量商量。” “这事不急,反正要等到明年春天了。”她道,“还是陛下开蒙迫在眉睫。” 他问:“你不是答应元辅不插手吗?” “我没插手啊。”程丹若见凤仙花开得正好,忍不住摘了两把,打算回去染个指甲,“我只是提醒你一下。” 谢玄英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 一场会试,除了主考官、副考官还有同考官,同考官多为翰林,也就是极有可能成为经筵官的人。 经筵就是给皇帝上课。 这里头能做的文章就多了。 晏鸿之起复后,他的学生姻亲就被纳入其中,交际圈又扩大一层,如何弯弯绕绕地达成目的,让各方势力都能接受,颇考验为官的手段。 “知道了。”他说着,稍微有点介意,“我又不傻。” 谢玄英不在意妻子涉足朝堂,却很在乎自己能不能立足。他要成为她的倚仗,而非靠她提携。 ——就好像“世兄和世妹”不能是“世姊和世弟”一样。 绝对不行。 “我可没这么说。”程丹若对他的心思洞若观火,却并不反感。因为谢玄英的要求是对自己的,不是对她的。 严以待己,只会让人觉得安心。 “真的就是提醒一下。”她一本正经,“我们的陛下可不是什么乖学生。” 谢玄英挑起眉头:“知道了。” “那回去了。”她将手中的凤仙花递给远处的丫鬟,“去拿明矾来。” 端午染指也是习俗。 不过,程丹若以前要诊脉,现在要抱幼儿,指甲很短,染红了也不好看,只打算染脚趾。 丫头们做这个已经十分熟稔,将凤仙花捣碎,加入少量明矾,小心涂抹在十个脚趾处,再拿叶子包好,系线固定。 睡前洗净,差不多就留住了,但颜色不是纯正的大红,而是夕阳般的橙红色,鲜亮明艳。 她赤脚踩在床前的脚踏上,问他“好看吗?” 谢玄英的答案从无意外:“好看。” 程丹若不由笑了。 谢玄英出神地看着她的侧脸,不是错觉,这两个月,她笑的次数逐渐多了,好像一朵枯萎的花,在雨露阳光下慢慢恢复润泽。 近三十岁才拥有十六岁的笑容,真是……他心中怜惜,轻轻抚住她的脸。 程丹若以为他在暗示,稍稍清了清嗓子,侧头贴住他的掌心。 谢玄英回过味,也不打算解释,直接将她拥入怀中。 初夏时节,不冷也不太热,正适合亲昵,又是刚出丧期没多久,想念得很。 唇齿无需言语,直接交融便是。 帐中悬挂着栀子花篮,甜香覆盖了彼此的气息。 程丹若再度确信了一件事。 个体和群体之间,可能存在极大的差别,就好像有的人迈过三十大关,但各方面都没有下降的迹象,维持得很好。 肌肉的轮廓还是很清晰,胸膛还是柔软又结实,皮肤紧绷光滑,连眼角都没有纹路。 虽然她也没有。 大概是养尊处优的关系? 总之,很好。 各方面都好极了。 - 隔日,程丹若快九点才出门。 缘由不必多说,因为难得不用早起,两个人又加了顿饭,直接导致起晚。 眼看城隍庙铁定泡汤了,干脆就只安排去晏家,不慌不忙慢慢来,倒也安适。 燕子胡同门庭若市,马车长长排了半条街,进进出出都是送节礼的人。有余家艾家这样的老友,也有晏大的朋友,但更多的还是国子监的学生。 晏鸿之被征辟后,一共担了两个职务。 詹事府的工作因为小皇帝只做了两个月的太子,形同虚设,不过尊荣,但国子监司业的位置却是实打实的。 晏鸿之教惯了学生,时常去国子监上课,有学生被他的学问吸引,也有江南子弟本能地亲近,数月来访客不断。 边小郎就是和同窗一起来的。 他拜了谢玄英为师,可谢玄英忙于公务,不可能像晏鸿之一样教书,把他塞进了国子监上学,隔段时间叫来家里,考教一一功课,再布置点文章。 晏鸿之到国子监教书后,自然照拂徒孙,他也跑得勤快。 监生的成分复杂,基本上分为贡生和监生两种,前者是地方的优秀人才,后者则多是官宦子弟、功勋之后。 边小郎是谢玄英的学生,左钰的女婿,本人读书刻苦,不是靠家族恩荫的绣花枕头,大家都乐意和他来往。 今日他说去晏家,七八个同窗都来了。 可巧,在门口碰见了程丹若夫妻。 “先生。”边小郎先看见了谢玄英,毕竟这么大个美人骑马而来,谁也不可能忽视,忙下马问好。 同窗们也跟着下马,一边作揖一边抬眼偷觑。 谢侍郎名不虚传,青年权贵,神仙中人! 谢玄英颔首:“你来见老师?” “是,学生和同窗们一起来的。”父亲早亡,母亲病重,边小郎很小就随祖父在外走动,很懂人情世故,不等他们开口,便主动引荐。 谢玄英扫过视线。 他们纷纷垂首问好:“拜见少司马。” 谢玄英颔首:“见完老师别贪玩,莫误功课。” 边小郎立马紧张了起来,刚想答应,就见马车上出来一个人:“大过节的,你扫不扫兴?” 他吓了一跳,同窗们也吓了一跳。 刚才他们都没留意这辆马车,普普通通的青幔,还以为是路过呢。 “见过师母。”边小郎登时绷直了背脊,“学生原就打算下午回去读书。” 程丹若搭住谢玄英的手,小心提起裙摆下车:“用功也不在一日,悦娘好吗?我听说她怀孕了?” 边小郎脸色微红:“回师母的话,因未满三个月,不曾声张,并非有意隐瞒。” “难为你周全,早点回家也好。”程丹若听懂了,朝他笑笑,眼波掠过其他人。 他们明显更紧张了,挤眉弄眼,互相丢眼色。 ——咱们是上前拜见,还是回避啊? ——年轻妇人,自然该回避了! ——可这是边秀的师母,不拜见长辈说不过去。 ——话说,这就是宁国夫人? ——完全看不出来。 ——说书的竟然没说错,宁国夫人仁简和善。 监生们的脸色五彩缤纷,程丹若也在和谢玄英使眼色。 你马上升辈分了。 你也是。 程丹若:“……”:,,. 章节目录 568. 江南人 江南文人(155w营养液加更…… 晏家访客不绝,好在多是见晏鸿之的,没怎么妨碍到洪夫人。 后宅,丫鬟们里里外外撒着雄黄,晏隐娘正用软布缝一只布老虎,一个幼儿额头点了“王”字,坐在罗汉床上伸脖子瞧。 还有个略小一点的姑娘,聚精会神地剪纸,身边是个妇人打扮的女子。 洪夫人则在插花,端午插“五时花”,用的是朱砂瓶,花草则是葵、柳、萱花、罂粟和薝卜。 “义母。”程丹若笑着问好,顺手把罂粟抽出来,“这花对身体不好,您换一种吧。” “你来了。”洪夫人也没在意,随手换成菖蒲,“你二哥一家回来了。” 二奶奶韩氏客气地施礼:“妹妹好。” “二嫂。”程丹若没有摆架子的意思,笑着互相见过,又看向另外小孩儿,“这是欢娘和二郎吧?” 晏家兄弟很有意思,老大一子一女,女儿隐娘,儿子大郎,老二也是一男一女,女儿欢娘,儿子二郎,且均是先开花再结果。 韩氏应了句“是”,叫儿女过来拜见姑姑。 谢玄英昨日来过,程丹若知道二房今年在家,提前做了准备,叫小雀递上给孩子的表礼,又给了晏隐娘一支玉簪:“给你添妆。” 晏隐娘面色微红,但还是接了:“谢谢姑姑。” 程丹若笑笑,坐下切入家常模式:“二哥二嫂以后是留京,还是……” “你二哥是坐不住的,我和孩子们就不走了。”韩氏落落大方,“他们大了,得读书上学,还是在京城便宜些。” “这才好,家里总要有人,义父年纪大了,没人看着我也不放心。”程丹若安心不少,又问起晏二治河的成果。 韩氏歉疚道:“我不大懂,听说是要修些堤坝。” 程丹若:惨了,国库没钱。 她迅速跳过这个话题,问起儿女经,两个孩子多大了,几月生的,平时在家都干些什么。 寒暄环节走完,墨点就来传话了。 “老爷说,请三姑娘到书房陪他下两盘棋。” 洪夫人痛快放人:“你去吧,我这用不着你陪着说话,难得自家过节,让我耳根子清净点。” “义父肯定要考我功课。”程丹若笑道,“一会儿义母可得叫人来救我。” 洪夫人眼波掠过,笑眯眯道:“叫你相公替你挨训。” “那就是一起挨骂了。”程丹若玩笑着,又和韩氏作别,“二嫂有空,带欢娘来家里坐坐。” 韩氏瞥向婆母,见洪夫人不反对,才含笑应承。 程丹若拜别洪夫人,熟门熟路地走进前院,却发现里头客人不少。 晏鸿之坐在树下的阴凉处,身穿道袍,手拿羽扇,正在研究石桌上的棋局。旁边立着围观的是边御史,他正在和余有田说话。 余有田身边站着一个红色直裰的少年郎君,皮肤白皙,样貌斯文,一看就是书香门第的孩子,不事劳作。 屋檐下,竹帘高卷,还有几个人在说话。 一个湖绿道袍的中青年男人,他很奇怪,头上的方巾斜着戴,放到现代,等于鸭舌帽反戴的样子。 在国部级高官家里反戴鸭舌帽的中年男人,想想就知道多么怪异了。 一个唐巾男人,唐巾类似于唐代官帽,下边垂有软脚,看着颇有复古气息。他约莫四十岁,颌下短须。 一个青色行衣的老爷子,须发皆白,手指握着一串菩提子。 剩下穿红色常服的大美人,就是谢玄英了。 晏鸿之看见她来,连忙招手:“他们说他们的,你过来陪我下盘棋。” 程丹若笑笑,瞅了眼石桌棋局,这盘棋胜负已分,看执子是晏鸿之输了:“我的棋力,义父是知道的,拿我寻开心呢。” 晏鸿之本就是寻借口喊她来,当下不在意,自顾自收拾棋盘:“考校考校你,对了,这是余家的素风。” 余霁,字素风,晏隐娘的未婚夫。他抬首瞄了眼程丹若,低首见礼:“拜见宁国夫人。” “今天受你一礼,”程丹若颔首,小小摆了一下架子,给晏隐娘撑腰,“下回是自家人,就不必太过客气了。” 余素风脸色微红,却不敢说话。 余有田倒是不在意,笑道:“你义父难得输棋,你可别自讨没趣。” “胡说八道。”晏鸿之指向对面的石凳,“坐下,咱们下一局。” 程丹若拢袖坐了,拿走了黑子:“您得让让我才行。” “让你半子。”晏鸿之同意。 她这才落子,一边下,一边观察其他人:“这几位是?” 晏鸿之这才开口介绍客人。 斜戴方巾的姓谷,号东城居士,扬州人,江南名士,擅丹青,是余素风拜师学画的老师。他的画作名气极大,最著名的作品是《雪中西湖》,据说为此在杭州住了三个冬天才画成。 他本人只有举人的功名,贡士没考中,但他有个兄长曾任刑科给事中。 ——就是和丰王关系不错,结果被捋下来革职的倒霉蛋之一。 唐巾复古的姓文,他是杭州六桥书院的山长,进士出身,曾在吏部为官。但不巧爹娘先后去世,连着丁忧好多年,没事就开了家书院讲课。因此,虽然孝期结束后,皇帝把他忘个精光,可他在江南还是大名鼎鼎。 剩下的菩提老爷子姓吕,人称季春先生,来头不小,乃是姑苏春风书院的山长。 ——他有个孙女叫吕四娘,乃是苏州有名的才女,陈知孝一度为候选女婿。但随着陈老爷上京,此事就不了了之了。 这群人看着不显,其实大有来头。 比如说,江南有句俗语,“书院三千,达者两家半”。 这两家便是六桥书院和春风书院,整个江南最优秀的学生都被囊括其中,而剩下的半家说的是晏家族学。 晏家藏书众多,底蕴深厚,可惜族学只有亲朋好友能进,故为半家。 同时,江南有“四绝艺”的说法,指的就是谷东城的画、文山长的琴、吕春风的棋、余醉文的字。 余醉文就是余小郎的父亲,余有田的弟弟。 江南说小不小,说大也真不大,晏鸿之今天的客人说是江南文坛半壁江山,那是半点没谦虚。 程丹若就同他们寒暄了两句:“久闻大名,如雷灌耳。” 他们对她坐着说话也没什么意见,甚至双方十分默契地忽略掉了这点。 程丹若位尊但辈分低,他们辈分高却没官职功名,谁给谁见礼都要掰扯一下,不如混过去。 晏鸿之落子,解释道:“我们两家定亲,他们是来瞧热闹的。” “我可是媒人。”文山长笑呵呵道,“说亲的也不止你家,还有我们家小二。” 晏鸿之起了兴趣:“你家老二续弦了?” 文山长点头,他家老二中年丧妻,膝下唯有一女,怎么都得再娶:“也是巧,说的是顾家四娘。” “哪个顾?” “松江顾家。”文山长道,“方才清臣还和我说呢,顾四娘是他表妹。” 程丹若讶然,连忙看向谢玄英。 他做口型:“兰娘。” 顾兰娘原本嫁的是松江的一户人家,可丈夫体弱,婚后不久便过世了。 她为丈夫守孝三年,公婆怜她青年守寡太过孤寂,同意她改嫁。她便在前年回到娘家,最近才新说了亲事。 鳏夫配寡妇,又都是江南大户人家,倒也算门当户对了。 程丹若怎么都没想到,竟然还会听见顾家姑娘的消息。 恍如梦中,似若前生。 “原来如此。”程丹若微微颔首,“顾太太还好吗?” 文山长问:“程夫人也同顾家相熟?” “从前有过数面之缘,顾太太对我颇为照拂。”若非顾太太引荐,程丹若也没那么容易离开陈家,还真记得她这一份人情,“何时订亲,我得送份礼才好。” “他家老二在银台任事,应当是留京吧?”余有田问。 银台就是通政司,上传下达,消息十分灵通。文二爷虽然只是七品经历,但也十分要紧了。 文山长点头,承认了这个说法。 程丹若也是服气,江南人抱团的速度也太快了。 这亲事一结,故旧一叙,又能支棱了。 “这可太好了。”她捧了句,和谢玄英道,“我们几时回府,指不定还能见到顾姨母和顾表妹呢。” 谢玄英道:“回头问问,改日我请文兄出门喝酒。” 文山长含笑应下:“我那不孝子,还要请清臣多多关照。” “您客气了。” 话题到此,双方都算达成目的。 程丹若投子认输:“义父棋力高超,女儿认输。” “臭棋篓子。”晏鸿之摇头,“季春,你我再下一盘。” 吕季春笑眯眯道:“老夫奉陪到底。” 程丹若让开,请老爷子入座,自己则倒了杯茶奉给他们。 吕季春口中连道“不敢”,却也没有激烈推拒,还是受了她的茶。 谢玄英叫她过去赏画:“东城先生的画作千金难求,今日你我有眼福了。” 程丹若立时道:“那我可不能错失良机。” 他们一块儿赏起了谷东城的画,谢玄英负责说一长串专业名词夸赞,程丹若负责惊叹“真了不得”。 而谷东城看着放诞不羁,却也不是不会来事的人。 他先称赞谢玄英的字,又说看了程丹若的书,还问起牛痘疫苗的事情,表示自己打算请两名痘师,让族中子弟都接种。 痘师是最近才出现的职业,多为太医院的学徒,专门为大户人家□□。 总而言之,花花轿子人抬人,你吹我我吹你,氛围迅速融洽。 晏鸿之见大家聊得热络,留了午膳。 饭毕,江南亲友团告辞,让人家自己人说话。 晏鸿之和他们夫妻俩开小会,总结陈词:“同在江南,难免人情往来,可这都是面子情,以后怎样,你们夫妻心里要有个章程。” 江南士族亲近他们夫妻,只是因为群龙无首,需要抱团。 但抱团的目的是为了渡过难关,等到他们稳住局势,一切就要另当别论了。 一个松散互助的老乡会,不是一个团结有力的政治联盟。 程丹若单刀直入:“义父以为,要怎样才能令他们为我所用?” “或为名利,或为道统。”晏鸿之回答了她,“你择其一。” 古往今来,欲让他人效命,要么许人升官发财,青云直上,要么有一致的理念,让人心甘情愿地追随,百死不悔。 对程丹若来说,答案也并不难选。 历史早已告诉人们结果。:,,. 章节目录 569. 写书难 萌芽 庆天元年的夏天,谢玄英在家写书。 这是晏鸿之提醒他的,老人家委婉地表示,你这么多年经历了不少事,有了很多心得体会,为什么不写两篇文章,好好分说明白呢。 姜还是老的辣,他替学生指了两条路,虽然没有得到回答,但却很清楚他们会怎么选。 ——道统。 名利是一时之计,道统才是治国之基。 但谢玄英位任高官,没功夫四处讲学,别人怎么知道他的政治主张,怎么了解他的理念?就靠写文章,阐述思想,表明学派,只要传播开去,自然而然就有志同道合的人愿意靠近。 除此之外,他不是想做考官吗?举人参加会试前,必定会拜读考官的作品,了解他们的喜好。 谢玄英没有文集,考生就如同无头苍蝇,拜佛无门。 故此,写书是十分有必要的。 谢玄英也确有很多想法,很多念头,可要落于纸上,却一时不知从何下笔。 是从心即是理的世界观说起,还是从为人臣子的本分说起? 他苦思许久不得,仰首眺望窗外。 花园的造景历时数年,终于完成了。山石堆砌,引来流水,一道飞瀑直下,汇入水阁前的池塘。 晶莹的水珠四溅,折射出半弯彩虹,池中金鱼游曳,藏入荷叶田田。 芍药栏边,姹紫嫣红,蔷薇架下,蝴蝶飞舞。 水汽蒸腾氤氲,挥去亭阁暑热,树荫遮蔽厅堂,留下一地清凉。 他出神许久,还是搁下笔,问在碧纱橱中打盹的妻子:“丹娘。” “嗯?”程丹若抬头,手上还在调冰,一勺果酱一勺酸奶,配着细腻的冰雪,可口凉爽。 谢玄英问:“若是你,你写什么?” 程丹若想了想,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故古之王者,盖以一人劳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也’。” 儒家探讨君臣关系上千年了,也不止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她说的这两句话,前者出自吕氏春秋,后者很多人都说过,不过略微改动,大意是不变的,也不见得多么惊世骇俗。 谢玄英若有所思:“还有吗?” 程丹若背诵历史知识点:“‘天下为主,君为客’‘循天下之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没了?”他失望。 “没了。”她坦然。 这些是明末清初提出的思想主张,看似先进,其实先人有过更狂放的,且并未跳出儒家的框架。 谢玄英师承纯真派,李悟的思想已经十分进步,自然毫无波动。 “你去睡午觉吧。”他好声好气地送走妻子,留下冰碗。 程丹若:“……”她劈手夺过冰碗,头也不回地走了。 真讨厌,居然嫌弃她书读得少,有本事别问。 她的背影消失在花架后。 谢玄英舔舔笔,重新铺平宣纸,斟酌再三,写下“君者事国,利民避害,解忧平患,非享天下之利,当为天下公仆”。 写完看了看,还是揉成一团,丢进了火盆。 现今写来也无用,平白受人攻讦,还是论证气理之说好了。 他这么想着,眼神却控制不住地往瞟向火盆,犹疑片刻,重新铺纸,端正地写下四个字。 天下公仆。 然后把它卷起来,塞进了画缸中。 之后连续半月,谢玄英都没写出满意的文章。 天也热,他难免焦躁,快二更天了,坐在庭院的凉棚中,一边打扇一边看书。 “别看了。”程丹若仿佛看见了肝论文的自己,十分同情,扶住他的肩头,“哪有下笔就十全十美的书稿,你还有半辈子呢。” 她看过他的废稿,丝毫不觉有问题,说句“沉思翰藻”不为过。只有他自己不满意,觉得不够清晰明白,也有失说服力。 可他才三十岁,理念不够成熟完善很正常,大可以后半辈子慢慢琢磨。 “睡吧。”她哄他,“大热天的,咱们早点歇息,明儿还要早起呢。” 谢玄英却摇摇头:“我睡不着。” “……你这么干想也写不出来。”程丹若看看月色,出主意,“月亮这么圆,写首诗吧。” 他有了点兴趣:“联诗吗?” 她:“你自己写。” 他翻了个白眼。 “你不睡我就去睡了?”她每天要上班,作息越来越规律,越来越古人,不到九点就想上床。 谢玄英摸摸她的脸:“去吧,我再坐会儿。” “早点睡。” “嗯。” 她进去了,而谢玄英也离开凉棚,到东厢房的小书房坐着。这是程丹若平日写书的地方,笔墨俱全,还有一些医案的抄本,略有些乱。 谢玄英坐下来,点燃烛火,就着月光翻她的稿纸。 往事霎时涌入心头。 刚定亲时,她还对他处处设防,连练字的纸被他看了都要生气,转眼间,夫妻也做了十几年。 别说字了,他什么都知道。 谢玄英在书稿里挑拣了会儿,选出几张字写得最好的,给她圈出来,督促她继续努力。 收拾好桌案,他裁纸铺展,却还是没想好写什么。 作诗吗?月色这般美,可脑海中只有零星诗句,更多的还是她的脸孔。 记得她在海船上的小心翼翼,记得他们第一次联诗,说起诗,还有当年和王家兄妹的比试,她居然对王五笑了半天,却看不见他……她总是如此,进了宫也没有改,他费尽心思只为看她一眼,她却分毫不觉,只当是巧合。 哪来这般多的巧合与偶遇?分明都是他一力为之。 幸而一切都值得。 展眼十年,夫妻恩爱,矢志不渝。 谢玄英实现了少年的愿望,婚姻以情为系,相知相许,彼此扶持。 可叹世人愚昧,总以为三妻四妾才是富贵美满,实在大错特错。 人皆有私,妻妾再贤良也会生嫉妒,有嫉妒便有愤恨,有了恨就有了怨,怨憎多了,情谊便不复从前。 越珍贵的东西,越受不得磋磨。 一人只一颗心,唯有毫无隐瞒与嫌隙的两个人,才能维系真情。 谢玄英想及此处,念头通达,不由起了心思,也许,他该把这一切都写下来,让后世人知道,人世间真正的圆满,不在齐人之福,而在一心一意。 一生一世。 一心一意。 他写下这八个字,霎时文思如泉涌。 “婚姻无情不始,情非婚姻不至。一人唯独一心,一生唯此一人。” 月光皎皎,照映庭院。 - 谢玄英花了一夜写完了《至情论》,却没让程丹若知道。 他打算藏起来,等到两人都垂垂老矣,满头霜发,再拿出来给她看。毕竟“一生一世,一心一意”的诺言,也只有在临死之际才能算完成。 平日里,他还是以写普通文章为主。 论气理一篇,论君臣一篇,论为民一篇。再有从前写过的小品诗词,挑选二三满意的填充,就有文集的架构了。 取名也很随便,因为是在夏天写成的,就叫《槐序书》,充满了敷衍。 但说谢玄英不认真,倒也不然,他好好取了别号。 丹若为涂林,玄英便为北陆。 诗云“北陆玄冬盛,南至晷漏长”,北陆就是冬天的意思。 按照他的说法:“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说太阳在南北之间来回,冬天日照在北,就用这个吧。” 为此又专门刻了一方章,名为“阳景北陆”。 程丹若:“……”花样真多。 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谢玄英的字号不止这一个,出《四一集》的时候,他又换了个名头,叫“槛内清冬”。 ——不过,再多的笔名马甲,反正折磨的都是后人不是她,管他呢。 文集整理成册,刊印出版,就不必多费心了。 需要刻苦研读的是别人,他们夫妻则投入到了社交中。 不出所料,顾太太带着顾兰娘上京了。 顾家原本有个二房做吏部侍郎,结果李首辅一下去,他也下去了,被踢出京城。 好在顾太太和柳氏是堂姐妹,闺中关系就不错,上京不久就上门拜访。 靖海侯为人无可挑剔,得知亲戚来了,立即招待她们住下:“都是亲眷,哪有让你们住外头的道理,家里还有一二空屋,若不嫌弃,就当自己家。” 顾太太推辞不过,只能应了。 莫大奶奶、荣二奶奶、魏氏等人忙来相见,又引荐下一辈的姑娘们,一时间,明德堂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顾太太知道三房别府另居,这会儿没看见也不觉有异,挨个夸赞康哥儿他们,人人皆送有表礼。 柳氏笑她“破费”,也不忘吩咐仆妇去查看院子。 大家都有眼色,莫大奶奶告罪说有事要出门去,荣二奶奶说一会儿发月钱,提前告退了。魏氏见状,便亲热地拉了顾兰娘,邀请她去自己院里坐坐。 不多时,明德堂就剩了两姐妹。 柳氏换了地方,请堂姐到西次间坐,说说私房话。 这时,她才知道得知顾兰娘和文二爷的事,十分高兴:“你可算是能放心了。” 顾太太吁口气,推心置腹道:“不瞒你说,当年老爷给她说那家,我是看在同在松江的份上才点头答应,谁知道是个短命的,白误了我家兰娘十年青春。” “苦尽甘来了。”柳氏宽慰道,“听说文二爷在通政司?那就是留京了,你且放心,有我在,必不会叫她吃什么亏。” 顾太太握住妹妹的手,恳切地托付:“她叫我给耽误了,好在那边只有姑娘,兰娘又年轻,只要生下一儿半女,也算终身有靠。” “这是定然的,你若不放心,就去天仙庙拜拜。”柳氏出主意。 顾太太赶紧记下,说过几日就去。 两姐妹又互相问候了近况。 顾太太这才得知,谢玄英竟是而立之年便入阁了,甚至程丹若亦在宫中。 “你可算熬出头了。”顾太太惊叹,“后半辈子还有什么可愁的。” 有还是有的,谢玄英一日无子嗣,柳氏一日不能安枕,但不方便直说,含混地笑笑:“老三懂事,我素来放心,可老四混不吝,都当爹了还不着家,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谁都想儿女个个成器,可说实话,有一个能顶立门户,就算烧高香了。”顾太太苦笑,开始吐苦水。 她生育两女一子,兰娘守寡,莲娘不功不过,儿子却不争气,到现在还只是一个秀才,举人死活没考上。 姊妹俩互相抱怨儿女,都掉了几滴泪。 丫鬟们连忙端水,服侍她们擦脸,重新上妆梳头。 再上茶点,情绪就缓和多了。 柳氏有心帮衬姐姐,问了不少婚事的事,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 “宁国夫人来了。”翡翠通禀。 “快叫她来。”柳氏亲热地说。 “母亲,姨母。”程丹若进门就赔罪,“我来迟了。” 近两月,她隔三差五就去侯府请安。 一则维持孝顺的名声,二则也是通过柳氏了解京城动态,谁家结婚生子,谁家联姻死人,保持消息灵通,同时和靖海侯见见面,互通有无。 顾太太自不会怪她,反而预备起身施礼,被她一把扶住手臂。 “您可千万别多礼。”程丹若不缺弯下的膝盖,稳稳搀住她,“我是晚辈,当不起。” 柳氏也道:“一家人不必外道。” 顾太太这才立直,笑道:“许久不见了。” 大家主母,鲜少有记性差的,她当然记得程丹若,记得她是陈家亲戚,也记得她曾救过兰娘,甚至还记得谢玄英求她寻访女医的事。 然而,纵使她记得来龙去脉,今日再见故人,仍旧感觉不可思议——寄人篱下的孤女嫁入侯门,已是运道惊人,谁能想到,她竟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天子姨母,宁国夫人。 人与人的际遇,当真难以捉摸。:,,. 章节目录 570. 上学难 上课困难户 傍晚时分,侯府众人又聚集到了明德堂。 今日有客人,开大席,设在了花园的水阁处。女眷在屋里头,男人在外头,热热闹闹地坐开好几桌。 顾太太和顾兰娘是客人,原该坐上首。但顾太太也客气,谦让半天,还是把下首第一位让给了程丹若,自己往下坐。 这样,就变成顾兰娘坐在程丹若旁边了。 比起顾太太纯粹的感慨,顾兰娘就要尴尬很多。 虽然过去多年,可谁能忘记少女时代告白被拒绝又掉落山崖的糗事呢。 更惨的是,见证人成了告白对象的妻子。 她如坐针毡,只能埋头吃菜。好在众人知晓她孀居多年,以为她性情寡言,并未起疑。 程丹若假装失忆,好像完全不记得旧事,只说当年顾太太对她的照拂,还送了她两匹葛纱料子。 顾太太一边笑,一边暗暗心惊。 她算是见过程丹若落魄的样子,多少怕她介怀,不敢顺着回忆,笑道:“不敢当你的谢,是你照拂我们家兰娘在先。” “举手之劳罢了。”程丹若看出她的警惕,点到为止,“说起江南,好些时候没回去了,听说现在还是多百褶裙?” 服饰是个安全的话题,顾太太接住:“可不是,多的有几十道褶子,烫好以后得上胶才能定住。” 魏氏道:“咱们这还是宽褶多些。” 其他人纷纷加入,炒热气氛。 程丹若时不时问两句蚕丝的价格,工钱几何,地价多少,算是了解江南风物。 顾太太当家,知道的事情不少,说道:“西洋人喜欢咱们的丝绸,这东西又不怕放坏,有价无市,价钱一年年走高。” “江南的西洋商人很多吗?”程丹若插嘴。 “多得很,还有些传教士,一个个满嘴鸟语。”顾太太敏锐得很,笑问,“你对这些感兴趣?” 程丹若道:“我对西洋东西很感兴趣,姨母若有认识的,烦请引荐一二。” 顾太太一口应下。 “劳烦您了。”她拿起酒壶,为她和柳氏斟酒。 她这样谦和,顾太太提起的心才稍稍放下。 这顿接风宴算是宾主尽欢。 约莫七点半上下,谢玄英进来告辞。 柳氏不留他们:“你们忙得很,自去吧。” 他又向顾太太赔罪,说改日请顾六出去吃酒,顺便见见文二爷,请她放心。 “您放心,顾表妹在京城,我和丹娘都会照看的。”他看向程丹若,轻轻握住她的手。 程丹若登时好笑,口中却附和:“您放心就是。” 顾太太一时喜形于色,不好恭维晚辈,便和柳氏道:“我可要厚颜沾你的光了。” “一家人,外道什么?”柳氏笑着,何尝不觉得儿子儿媳给自己争了脸面,马上催他们回去,“夜深露重,你们早些回家吧。” 谢玄英施礼告退。 走到外头,又握住她的手:“回吧。” 程丹若瞥向两人的衣袖:“这是做什么?” “不做什么。” “骗鬼呢。” “中元将近,不可妄以鬼神。” “呸,老不修。” 谢玄英愠怒:“说谁老?” 他在烛光月色下的面孔轮廓分明,俊逸如初,实在看不出老去的姿态。她只好忍气吞声,改口道:“不害臊。” “没良心。” 两人互相“嫌弃”着,袖中的十指却未曾松开。 从前执手,余生偕老。 - 和江南士族联络感情,只是程丹若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她还有很多工作,比如中元去夕照寺做法事,提醒太后为田家人超度,追封她早逝的弟弟。 而进入八月后,所有人的工作重心就只剩下了一个。 ——让小皇帝上学。 祝灥上半年就该上学了,可他不想学习,撒娇哭闹,田太后疼儿子,怕他年纪太小过于辛苦,就说夏季燥热,怕他中了暑气,等到秋高气爽再说。 现在,秋天到了。 田太后也保不住儿子,只能同意。 老师的人选经过激烈角逐,最后花落关系户。 经义老师是翰林学士兼礼部左侍郎,正宗理学派,和杨首辅素来亲近,两人还是同年。当年杨首辅点了状元,他就是榜眼。 历史老师是翰林侍读,赵侍郎的亲家,他女儿嫁给人家儿子,算是是清流。 书法老师……余有田。 程丹若不知道谢玄英怎么操作的,反正肯定有幕后交易,余有田被塞了进去,成为了帝师。 她履行承诺,对启蒙老师的事不发表任何意见。 田太后问她怎么看。 她说:“首辅选的人,应当不差。” 就这样,三位老师走马上任,给祝灥小朋友开课了。 大家都很开心,只有祝灥不开心。 他对三个老师的招呼,就是在见他们的时候,抓起金盘中的橘子,一个个砸到了他们身上。 显然,他以为这么做,三个老师就会怒气冲冲,掉头就走。 但他忽略了士大夫对教育天子的热情。 三位老师没生气,反而开始讲道理。 第一个说,陛下你这么做是不对的,有违天子的仁德。 第二个说,天子高居庙堂,一言一行都关乎社稷,必须严格要求自己。 第三个说,我们虽不才,却也愿意效仿先贤,尽力辅佐你。 祝灥的笑容消失了。 他听不懂,但本能觉得自己要倒霉了。 事实却确实如此。 自八月起,他就必须每天六点起床,八点开课,这个时间还是程丹若调整过的结果,不然他就得四点起床,六点上课。 八点到十点,经义课,礼部侍郎亲自讲解君王和圣贤的问题。 十点到十一点,背课文。 十一点到下午一点,吃午饭,睡午觉。 下午一点到三点,历史课。 下午三点到五点,书法课。 五点下课,给太后请安,复习功课,完成作业。 祝灥虚岁四岁,也就是上幼儿园的年纪,这个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反正把他玩耍的时间都占掉了。 小皇帝当然很不开心,上午痛苦地熬完两节课,中午就赖到清宁宫,躺地上不肯起来。 “我不要去!”他干嚎,“不要读书!” 他想玩弹弓,想去打铁雀,想去花园里玩。 田太后狠下心肠:“不行,必须去。” 他在地上翻滚耍赖。 田太后心疼了,可她再无知,也知道皇帝是必须读书的,不读书,他怎么治理江山? “母后,读书好累。”祝灥揉眼睛,“眼睛疼。” 田太后只好打发人去问,能不能只上半天,先让小皇帝熟悉一段时间,再延长课程? 杨首辅不同意,说了句“慈母多败儿”。 田太后又去求助程丹若。 程丹若道:“陛下是想去外头玩耍,不如先安排别的课程,让他学学武艺吧。” 田太后本就是怕孩子看坏眼睛,想着不看书也无法,遂答应。杨首辅的底线则是不能惯子,退半步也无不可,默认了。 程丹若就喊了段春熙过来,让他亲自教。 段春熙很认真,第一堂课就教打基础,扎马步。 祝灥坚持一刻钟,跑了。 学武更累! 他不要学。 第二天,满太监准时喊他起床。 祝灥赖床不肯起来,钻到床底继续睡。 八点,老师没看见他人,得知小皇帝今日旷课了。 但他并没有生气,久经官场的老人怎么可能因为稚子胡闹而失态呢?他只是告诉太监:“臣就在这里等着陛下,陛下几时起,几时开课。” 祝灥在床底赖到八点多,以为老师跑了,大摇大摆爬出来洗漱。 宫人替他换好衣服,他才得知噩耗:“先生还未走?” 满太监道:“未曾。”他劝道,“若是给太后知道了……陛下还是去吧。” 祝灥不想去:“让他等着,我们去花园捉蝈蝈。” 满太监不敢太忠言逆耳,免得小皇帝不肯再亲近自己,遂使了个眼色,让手下的小太监去“告密”,自己则笑呵呵地说:“昨儿老奴弄了些蝈蝈笼,陛下要不要挑一挑?” 祝灥喜笑颜开,连声说要看。 满太监陪他挑了笼子,他便带着人浩浩荡荡地前往御花园。 半道——杀出今早的老师。 礼部侍郎道:“陛下想在花园上课?无妨,臣奉陪。” 说着,自袖中掏出书卷,不疾不徐地念起了课文。 祝灥傻眼。 但他也不笨,既然老师不逼他回去,爱念不念,自己钻到花丛里,专心致志地寻起了虫子,就当他放屁。 一老一小杠上了。 花园里的蝈蝈都是内侍们提前抓了放生的,三步一个,五步就有大个,乐得祝灥直拍手,玩得一身是泥。 然后,他也累了。 礼部侍郎问,陛下,现在可以上课了吗? 祝灥理直气壮:“朕累了,明日再上学。” “臣今天就要教陛下一个道理,‘君子不可以不学,见人不可以不饰’。” 礼部侍郎平静地拒绝了他,要求祝灥整理仪容,继续上课,并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日日待明日,万世成蹉跎’。今日事,当今日毕,明日自有明日的功课。” 祝灥也很机灵,马上道:“下午是别的先生的课。” “无妨,延后到傍晚就是。” 祝灥不信邪,口中答应,但回到乾阳宫换完衣服就说饿了。 摆膳用饭,洗脸漱口,等做完这一切,下午了。 礼部侍郎还在等他。 祝灥感觉逃不过,又怕惹恼了他们会引来大魔王,想想今天赚了半天,下午上课就补觉好了,这才磨磨唧唧地到了文华殿。 礼部侍郎欣慰了一下,以为小皇帝虽然调皮,但也不是无可救药。 ——直到一刻钟后,祝灥趴在桌案上呼呼大睡。 他深吸口气。 “陛下、陛下,不可懈怠。”他推醒小皇帝,坚决不让他睡。 祝灥咂咂嘴,勉强抬头。 老师加快语速。 一盏茶后,祝灥又小鸡啄米,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了。 礼部侍郎面色不显,走到他桌前,清晰有力地吐字:“‘禀命之元,具爱之理,为心之德,其端恻隐,是之谓仁……” 众所周知,打瞌睡的时候,无论老师怎么铿锵有力,除非一巴掌拍桌上,否则都和催眠曲没什么区别。 启蒙的《性理字训》都是四字四字,韵律分明,也就格外催眠。 祝灥的眼皮耸搭下来,又睡着了。 再睁眼,天色已黑。 礼部侍郎不悦地看着他,但祝灥一点不怕,他看见了田太后身边的德公公。 “太后娘娘说了,上学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陛下年幼,还是徐徐图之。”德公公恳切道,“且陪娘娘进膳是陛下的孝心,身体力行总好过纸上谈兵啊。” 礼部侍郎拦不住太后的人,只能捏着鼻子放人。 祝灥大喜,抛下书本就跑路。 礼部侍郎只好捡起课本,掸掉浮灰,面色沉重地走去了内阁。 小屋子里,许多人在等他:“如何?” 礼部侍郎将今日的事说了,总结:“陛下顽劣,太后溺爱,怕是要费些功夫。” 杨首辅沉默。 程丹若道:“陛下还小,最不怕的就是费功夫,还望诸位多多费心,教导好天子才是。太后娘娘那边我也会尽量劝解,可症结不在太后,在天子。” 三岁看大,祝灥的脾性已经显露,机灵绝对机灵,脑子很活泛,但自小生长在过于优渥的环境,天不怕地不怕,要降服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就很考验教师的水平了。 她自问不会教孩子,也没打算教导天子,但君主制无法改变的当下,明君肯定比昏君好,故而真心希望翰林学士们争点气,把祝灥教好了。 这番表态,暂时博取了内阁的信任。 杨首辅微微颔首,说道:“我等身负先帝遗命,万不可轻言放弃,只要陛下明白利害,自然就知道上学的重要了。” 话说到这份上,礼部侍郎也不能推却,点头应承:“下官明白。”:,,. 章节目录 571. 打根基 前几年的布局 程丹若对祝灥的学习问题,秉持“关注”但不“关切”的态度。 她偶尔为代表田太后,过问一下皇帝的进度——结果当然十分惨淡,一直到冬天到来,祝灥依旧保持着相当多的旷课次数。 和无数小朋友一样,他无师自通的逃学技能:装病、耍赖、逃避、摆烂……反正就是不肯学。 老师们和他斗智斗勇,打得有来有往。 在此过程中,内阁对她的态度明显松缓了很多。 他们都很清楚,假如不是程丹若顶住了压力,小皇帝往后宫一躲,太监和太后一力包庇,老师们连小皇帝的面也见不到。 皇帝隔差五逃学,证明他得上学。 显而易见,程丹若在此事上一力支持了外朝。 但他们都不知道,她对田太后也是“支持”的。 “大郎还小,坐不住很正常,我们不必急于一时,又不必他考个状元回家。”程丹若推心置腹,“所以,学多学少不要紧,关键是得上学。” 她轻巧地敲打田太后,“愿意学却学不好,是先生之过,不愿意学,就是天子之过了——大郎可不能让内阁失望。” 田太后当时没懂,程丹若走后,王咏絮就为她补上了这一课。 “娘娘可知伊霍故事?” 伊尹霍光,废立天子。 田太后明白了。 程丹若的意思是,学不好,换老师,不肯学,换天子。 田太后自此知晓利害,无论祝灥今天怎么闹腾,也不松口说不用学。累了就明天学,病了就病好以后学,今天学不完,明天继续,反正不能休学。 祝灥看出了母亲的底线,只能靠自己逃课了。 晃眼一个月,祝灥的功课进度:刚刚学会认十来个字,课文一篇没背会。 程丹若什么都没说。 她对幼儿园小朋友没什么要求,学渣就学渣,只希望翰林老师们能教会他最基本的道理。 ——不要求他懂人人平等,至少尊师重道。 ——不要求他勤俭节约,至少不要挥金如土。 ——不要求他做到圣明天子,至少知道善恶是非。 啥都干不成,也好过瞎折腾。 但事与愿违,她发现,祝灥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他逃课都是自己逃,自己想主意,然后指使太监们照做,很少会问他们怎么办。 他还摸透了老师们的脾气。 礼部侍郎最难缠,喜欢教育人,老翰林讲课最细致,但是好骗,余有田上课比较有趣,好说话,作业做不完也不会挨骂,只会让他当堂写。 搞懂了这个,他就不把后两者当回事儿,逃课最多,且不做作业,上午的课只会在课堂上捣乱。 聪明、机灵、有想法,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程丹若斟酌过后,决定先静观其变。 她不是育儿师,对幼儿教育一窍不通,拿亲戚家的小孩举例,小时候能背诵古诗英文的聪明孩子,上学后的考试成绩却未必出色。 有的小孩幼时聪明,长大平庸,有的小孩起步晚,但后来追上,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她现在插手为时尚早,还会浪费大量精力,不如少管,让朝臣努力。 儒臣对天子的感情是不一样的,越是忠诚,越是关切。祝灥逃了老翰林几堂历史课,什么都没学进去,老人家嘴角都起燎泡了。 既然如此,就让他们“对付”小皇帝去。 杨峤的首辅之位稳稳当当,程丹若却未必啊。 前年,她的目标是坐稳位置。 这光靠江南肯定不行。 豪强世家底蕴厚,人才多,但痼疾也深,一旦度过当下的虚弱期,指不定就反过来桎梏她了。 还是广撒网。 是以,这个深秋,谢玄英以加强西北边防为由,将屈毅提拔成参将,派往延绥镇守。 屈毅早就考中了武进士,之后一直留在京营刷资历。 现在资历有了,后台也有了,顺理成章地被派到九边。只要他能立下功劳,升职是铁板钉钉的事儿。 杨首辅对此毫无办法。 谢玄英在兵部,靖海侯在都督府,父子俩联手安插点自己人,他不可能这点面子都不给。 同样被调动的还有张鹤。 金家父女已经在贵州待了好几年,算是立稳了根脚。再把张鹤和玛瑙夫妻放在贵州就太浪费了。 谢玄英趁着昌平侯对东南的把控力减弱,将张鹤调去了广东。 程丹若则去信一封,让玛瑙多留意西洋人,她需要一队能去美洲淘金的商人,并开出价码,只要能为她带来期冀之物,今后丝绸和瓷器都能便宜买。 按照她的想法,目前海上霸主悬而未决,正适合在欧洲寻找合作伙伴,一边能为她去美洲寻东西,一边能出卖对手的科学成果。 船啊炮啊书啊什么的,卖敌人家的有什么负担呢。 至此,他们在西北、西南和南方,都算有了自己的一双眼睛。 可这还不够。 程丹若示意屈毅,在去延镇前拜访一下聂总兵。他们之前同在山西为官,并无龃龉,如今谢玄英在兵部又入阁,想来聂总兵识趣的话,应该愿意和他们走得再近一点儿。 总而言之,广开人脉。 不止是武将,文官也如此。 谢玄英的同年榜眼龙子化在外为官已久,资历不浅。 他最近写信过来,说又物色到一些西洋物,送给他们看看是否得用,若有用,尽管说一声,他派家里人再去搜寻。 东西不多但金贵,怀表、香水和若干花卉的种子。 程丹若:有番茄吗? 当然,这个是添头,龙子化的姿态摆得前所未有之低,不再是同年之间的互相帮衬,而是明显的投效了。 而谢玄英也缺帮手。 晏鸿之年纪大了,余有田、外放的晏大、同门林新都是亲友团,虽然能够互通有无,可他们并不是谢玄英的人。 谢玄英不想让老师一把年纪再操劳,必须自己笼络人马。 龙子化的表态来得恰到好处。 谢玄英打算把他弄回京城。 同样可操作的,还有被发配到贵州的左钰。 程丹若捞他捞得很早,夏天就已经完成,借的名头就是“大赦天下”。 古代判刑分立即执行和缓刑,比如斩立决和斩监候,后者就是等到秋天再杀。是以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必须在秋天前完成。 刑部拟定了名单,除却十恶者不赦,其他或多或少都能减免。 但第一次的名单上,主要是丰王被清洗时,被波及的江南士族。杨首辅给打了回去,说这都是先帝亲自定的罪,所谓“年无改于父道”,怎么能刚登基就推翻亲爹的定论呢? 阎韧峰十分头疼。他是江南人,求到他家里的人不知几许,有许多是祖上便结下的交情,抑或是请出了他无法拒绝的人脉。 于是,谢玄英找到了他,和他联络了下感情,最后把发配到贵州的艾世年和左钰加上了。 阎韧峰第一次递名单。 这回,官职高的几个还是流放,只是从远改近,比如原本发配琼州的,改成了发配到云贵,官职低的就从流放改成徒,在老家服苦役,挖石头、修壕沟、清理河道。 杨首辅还是不满意。 阎韧峰只好删掉了一些江南党的赦免。 杨首辅批了,递到光明殿。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察觉到不对,程丹若干活的速度一向很快,除非与后宫有关,否则都是当天送去当天批,效率极高,可这回两天过去,愣是没有动静。 杨首辅立即遣人责问:怎么回事,你怎么干活的,耽误得起吗? 程丹若诚恳回复:没看见,是不是你们记错了,没送过来? 杨首辅:“……” 这不是什么新花招,司礼监用,内阁也用,通政司都会用,大家心知肚明,就是压住了。 阎韧峰递了第回名单,又把删掉的人加了回去。 杨首辅划掉两个,再打回去。 阎尚书觉得可以成交,多两个少两个,于他本人没有影响,能捞出几个就足以交代,遂同意,递上第四回。 内阁批复。 程丹若敲章。 过了。 预计左钰和艾世年会在秋天收到赦免通知,脚程快一点的话,还能回京城过年。 兵权和人到位了,钱也不能缺席。 别误会,这不是说程丹若打算捞钱,于现今的她而言,钱没有任何意义了。 家中的日常开销,靠皇庄和牧场的收益就能持平,金银珠宝不需要,还有很多皇帝、太后赐的首饰没戴过,布料更是不缺,织造局每年白送,还有长保暖的一千两分红。 她和谢玄英都不是追求享受的人,人一天也就吃顿饭,睡一张床,现在连送礼都省下了,钱完全够花。 钱不是银子,是经济。 发展西北商贸,促使与胡人的长久交易,以此改变蒙古的经济结构,让他们逐步失去侵略的能力。 以上是她对内阁的说法。 内阁的态度却很保守,主少国疑,他们倾向于暂时关闭互市,修筑城防,减少和蒙古的往来。 程丹若竭力表示,互市绝对不能关。 “互市开了许多年,牧民所养的羊群数量远超从前,今年一关,他们无法卖出羊毛,等于养的羊无法回本,没有支撑冬天的花销,直接破产。破产以后,这些牧民难道什么都不做,坐以待毙等死吗? “他们要么劫掠填补亏空,要么贱卖羊群,可整个蒙古的羊群远比从前多,供大于求,贵族岂是善人?地主会在米贱时维持米价,还是趁机吞并地产,将良民便为佃农? “贵族得了奴隶,怎么养活他们,还是让他们继续放牧草原?必是借此事煽动人心,挥军南下。 “百姓小富即安,牧民得了钱财便能存活,怎么会想与大夏开战?只有野心家蠢蠢欲动,期望壮大实力。关互市于百姓无益,反倒是便宜了咱们的敌人。” 她鲜少对内阁提意见,但若是开了口,内阁就得掂量掂量。 如果真的关了互市,惹来金戈,谁负责? 大家都不想负责。 她又道:“我会写信给云金桑布,她一向主张与我朝和平互市,不起干戈,想来不难说服她节制鞑靼,以免过往努力功亏一篑。” 杨首辅沉吟。他差点忘了,云金桑布在鞑靼地位非同一般,而程丹若恰好对她有救命之恩,今后随着身份的变幻,盟友关系也许会有更深刻的变化。 遂退让半步,同意不关互市,但要加重商税,拿这笔钱充作军费加强边防。 程丹若哭笑不得。 她原本还想减免互市商税,鼓励贸易,结果反而加税了。然则,内阁已让步,她也没法一下说服众人,勉强同意。 唉,发展商业,道阻且长。:,,. 章节目录 572. 看历史 《戏说夏史》(后人系列)…… 《戏说夏史》 上一章,我们详细分析了祝灥在被立为太子前的腥风血雨,分析了泰平年间著名的妖龙案,现在,把时间线拉到庆天年。 祝棫已经死了,但他留下了一群了不得的顾命大臣。这里头有不少耳熟能详的名字,备受争议的杨峤,大贪特贪的张友,美貌掩盖成就的谢玄英。 但这一节,我打算讲一个女人。 就好像讲先秦绕不开宣太后、赵姬,汉史躲不开吕后,唐史避不了武则天、太平公主,宋时不得不提刘娥、高滔滔一样,夏史少不了程丹若。 可她和这些女人一样又不一样。 相同之处在于,她们都走出了条前所未有的道路:吕后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皇后,武瞾从妃嫔到皇后再成帝王,程丹若从命妇变成朝臣。 不同之处,则是其他人都是皇帝的老婆,只有她不是。 我知道许多读者看到这里,肯定会说她是祝灥的姨母啊。但我多方考据,还是认为此事存疑,这个说法最权威的出处是《夏实录》,记录了祝灥和程丹若的许多对话。 祝灥称之为“姨母”,但在其他史料中,并没有提过田恭妃和程丹若究竟是什么亲戚关系,姨表姐妹,姑表姐妹? 如果真是亲戚,为什么程丹若寄人篱下的时候,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陈家,而不是就在山西的田家? 按照谢玄英的记载,程丹若当年都跑到松江去了。我比较倾向于是后期认的,可能双方都有姓程的亲戚,联宗或者认了干亲。 而且,退一万步说,她们真是比较近的血亲,姨母和亲妈不是一回事。 古代承认的八母是“嫡母、继母、庶母、慈母、乳母、养母、出母、嫁母”,没有一个是姨母。 中国古代是父权制,所以庶母是母,姨母不是母。 非要说的话,我认为早年程丹若代为抚育过祝灥两年,算半个养母。 但这点亲戚关系有没有用,取决于皇帝。举个例子,你到一家公司上班,说我是董事长的亲戚,人家给你三分面子,因为你能跟董事长接触,你说我是前董事长亲戚,人家会睬你吗? 程丹若登上政治舞台的时候,祝灥还没断奶(我没胡说,他三岁才全断奶),这点亲戚关系,只能让她进出宫闱,没法让她坐稳位置。 她能立稳根脚,靠的不是虚无缥缈的血缘,而是实实在在的势力。 接下来,我会仔细分析程丹若的青史之路。 首先,一切成功的起点,在于“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同理,名分有了,你就获得了入场券,而不是逃票进场。 这个名份就是一个职位:尚宝女官。 相信在此之前,从没有人看重过这个岗位,但历史告诉我们,有个正经的名头很重要,比如造反前期,一个被朝廷定义的叛军和被朝廷认可的义军,待遇是截然不同的。 程丹若如果没有尚宝的职位,就只能通过太后干政,这就是名不正言不顺了,人家随随便便就能把你干掉。 但人生的际遇就是说不准,我也不知道祝棫是怎么想的,居然这么给了。 ——让我仔细为大家解释一下这个岗位。 开国初期,太-祖效仿唐朝设立了女官制度,但他比较小气,女官的编制都给得很低,最高的尚宫才五品,而司宝女官则是尚服局下的一个分部门。 尚服局是管衣服首饰的,司宝女官也只是单纯地保管印玺。世宗朝时,不知道什么缘故,增设尚宝女官,擢升为四品。 这时候,尚宝女官的职能就和一十四监中的尚宝监重合了。但女官和宦官都是皇帝的家仆,当时并没有人在意,直到祝棫临死令程丹若代掌宝玺。 好了,她身上兼并了尚宝卿的职责。 要知道,按照古代的流程,宝玺的使用有三道关卡:女官保管印玺,尚宝监取还印玺,尚宝卿使用印玺。 设立这样的分工,就是为了防止滥用,互相制衡。 但世宗末年情况特殊,祝棫的亲妈病了,田太后的身体也很不好,无力垂帘,妃嫔里估计也没什么能托付的人。 祝棫没有办法,就灵活变通了一下,合并了这三项岗位的职能,间接让程丹若获得了干政的权力。 她终于能够名正言顺地加入到政治中,而这个起点,其实也注定了她的终点。 这是一条为臣之路,而不是为君之道。 但在古代,混官场不是件容易的事。 程丹若得到尚宝之位,就好像读书人中了进士,前半生的努力到此为止,后面的路从头开始。 看看庆天元年的配置。 杨峤五十出头,年富力强,曹纲六十,三十年资历,薛聪六十差一点,谢威五十五,冯源也差不多。 这班底正处于能打又能熬的岁数,人均老资历,想出头谈何容易? 程丹若大概也知道这一点。 她花了很多年为自己布局。 我总结了她的动作,可以归纳为三点:晋商的钱、西南的兵、江南的笔。 这三点每一个都值得展开细说。 - 1、钱、钱、钱 众所周知,晋商是在夏朝崛起的,他们抓住了夏朝与蒙古的互市机遇,借着政策的东风乘势而起。 据府志记载,山西最繁茂的产业就是毛纺织和煤矿,特别是毛纺织,“家家有织女,户户养牛羊”,与江南蚕丝业并为两大工业支柱。 当时,山西一带的纺织业完备到什么程度呢? 官府层面上,朝廷规定,百姓自家养的牛羊数量不能超过五头,超过就要额外收税,以免毁坏耕田。同时,降低进口羊毛的关税,鼓励商人买蒙古的羊毛。 国家用这样的规定,避免国内的畜牧业了侵占农业生产。 民间,牛羊本身可以买卖,羊毛用来纺织,不管是毛线还是绒布,产量都很高,牛耕田之外,也用来种牛痘,发过牛痘的牛在交易时可以减免赋税,这就很好地促进了牛痘的接种。 家里贫困的,妇女在家纺织毛线,收个手工费,有钱一点的置备纺织机,自家用和租出去都有进账。 产出的毛线国内市场消化,绒布大量出口,远销欧洲不说,还反销回了蒙古。 蒙古的老百姓也没什么意见。 牧民们通过互市,能够交换到日常所需的铁锅、盐茶、棉布,不需要劫掠就能熬过冬天,羊毛一年年收,属于可持续发展。 而于大夏的百姓来说,没有了胡人南下侵略的担忧,也就不需要逃难,地里的收成只要过得去,就饿不死。 又引入了红薯、玉米、花生之类的外来品种,抗风险能力增加,手头上也能攒下钱了。 百姓有了钱,商业就随之繁荣。 晋商通过纺织业积攒了大量钱财,便不再满足于商人的身份,渴望阶级跃升。他们多方游(砸)说(钱),致力于提高商人的地位。 砸钱最多的就是程丹若。 有文人笔记记载,程丹若过生日的那个月,宾客盈门,每天都能看到各色商人上门送礼,什么奇珍异宝都有,比皇帝的内库还丰富。 但所有珍宝一概不曾进门,原样来,原样回。 笔者就很感慨,(当街感叹)说这样的宝物都弃之不顾,宁国夫人难道想要九鼎吗?谁想路人和他说,你这就有所不知了,宁国夫人有几样东西来者不拒,分别是修路、造桥、义诊。 但凡做过这三件事的人,她就愿意收下拜帖。 笔者却说,这样又有什么用,无非是多些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路人说了句“行善论迹不论心”,然后挑着馄饨摊子走了。 我怀疑这个故事是编的,不过也能佐证一点——程丹若确实不怎么收钱,她和晋商有别的合作方式。 早期主要是军费的筹措。 蒙古的衰落不是一蹴而就,与日本的战事也花费了不少时日,还有西南的土司一直蠢蠢欲动,大夏总体安稳,局部动乱却并不少。 军费一向都是大难题。 到了程丹若掌权的时期,她就经常向商会筹集军费,作为报酬,会给出力多的商人虚衔,什么百户、千户、镇抚、指挥使,什么档次都有。 他们没有实职,唯一的好处就是能住上相应等级的房屋,能穿缀补的官服。并且立下实际功勋后,升职直接从百户开始,跳过了前面几档。 中后期,随着程丹若地位的稳固,商人与她的合作就变成了航海贸易。 毛纺织出口欧洲,东南亚进口粮食,这一进一出,不仅消耗掉了国内产能,使蒙古始终被钉死在羊毛原料生产的砧板中,也缓解了部分国内的粮食危机。 同时,江南丝织业也嗅到了解决危机的办法。 ——毛纺织是后起之秀,早期只能人工纺织毛线并手织毛衣,但后期随着工艺的迭代,机器逐渐代替了人工。 这个过程十分短暂,也就一十年,市场还未饱和,转型没遇到太多困难。 但丝织业不同,蚕丝棉花就这么一点,一旦更换机器,将造成大量织户失业。想要平稳过渡,就得在改用机器的同时,不减少雇佣的人手。 所以,江南选择进口大量原棉,提升产能,出口外销,磕磕碰碰地度过了转型的阵痛期。 就像我们知道的那样,资本主义萌芽在了这一台台的纺织机中,在织女一双双巧手初露锋芒。 尝到甜头的新兴资产阶级,自然而然地成为了程丹若的拥簇。 他们思想开放,支持工商皆本,重视教育,希望子孙能通过科举出仕,为家族实现阶级跃升。 但遗憾地是,虽然航海贸易进口的粮食,缓解了国内日益严峻的人地危机,但并未真正解决根源。 而大商人在挣下不菲的财富后,因为传统观念的影响,依旧选择收购土地,成为大地主,间接加剧了矛盾。 程丹若为大夏续命一甲子,17世纪后期,夏朝没能逃过封建王朝的宿命,女真的铁蹄踏入中原,攻破京城,前夏自此覆灭。 最后一个王朝的开创者,将与建州国争夺这片土地的所有权。 巧的是,这个源头是从西南开始的。 回到主线,让我们一起看看,16世纪中期的安排,为什么影响了一百年后的历史。:,,. 章节目录 573. 计百年 《戏说夏史》(后人系列)…… 2、西南的巧合 1700年,建州立国,1718年,女真入主中原,挥兵南下,攻破京城。夏哀宗与文武大臣逃亡至淮河以南,但在渡河时,哀宗意外落水身亡。 彼时,哀宗还有一个尚在襁褓的儿子,可国破家亡之际,幼儿能有什么用?大臣打算另立新君,但宗室遍布全国,不在身边,一时确立不下来。 故商讨过后,朝臣们决定继续南下,先到西南避乱,再立新君。 为什么西南会成为南渡的第一个选择呢? 从军事角度说,西南地形复杂,女真的骑兵不擅长山地作战,攻破不了西南的防线。但更重要的是,西南大量屯兵,至少十万之众。 为什么会这么多,就要从一百年前说起了。 谢玄英曾担任过贵州巡抚,平定叛乱,同时,程丹若在这里设立生民药行,沟通云贵川。 后来几十年间,西南大小的叛乱不胜枚举,朝廷屯兵从未断过,一直不曾少于三万。 等等,三万合理,十万哪来的?我可没有胡说。 1722年,后夏的开国皇帝祝明以“驱除女真,再续正统”为口号,正式起兵,当时兵力就有十万(记载是30万,但据我考据没这么多)。 能招到这么多兵力,原因很简单。 此地尚武。 西南开化程度低,部族间斗争激烈,又有毒虫鼠蚁、豺狼虎豹,危险性极高。但又多药材、茶叶、辣椒,还都在深山老林(昔年程丹若和夷人合作,派人教他们种植药材辣椒,这就导致好药材的原产地都是夷人的地盘)。 这孤身收购太危险了,商人们为了安全起见,就养成了雇佣镖行的习惯,专业人士,专业向导,精通当地土语,一下降低了被杀人劫财的危险。 有了需求,就会出现市场,西南镖局如雨后春笋萌芽,并且逐渐开拓业务,不拘泥西南一地,整个南方都能走。 换言之,形成了地方产业,许多城镇整个镇子除了种地的,就是走镖的,慢慢也打出了名声。 异族入侵,国破家亡,大地主们为了保住脑袋,自然不惜钱财,捐钱出人,招兵买马,这才轻轻松松招到了十万兵马。 后来的发展大家也都知道了,祝明占据长江以南的半壁江山,并在八年后击退女真,光复夏朝,史称后夏。 这里有一件比较有意思的事。 祝明自称宗室,乃是四川蜀王一系,可之前抢救性发掘陵寝,意外获得了夏朝帝王的骸骨,验证了下DNA,发现他与末代皇帝不匹配。 考虑到皇室的血脉混淆概率低,我怀疑,祝明可能和前夏皇室没有血缘关系,他是宗室子弟的养子。 我也不是胡猜,有段记载非常有趣。 大概是说,祝明在起兵前曾经受过伤,在生民医馆治疗时遇见了后来的大将军赤泷。祝明见赤泷武艺过人,就起了招揽的心思,东拉西扯,互攀交情。 赤泷说自己在医馆里进出十余次,每次都侥幸未死,因此认为自己身负使命,必定要做一番大事业。 这话虽然被屡次提及,还写入了后夏史,但我觉得他不是吹牛就是中二。 祝明就说,我和你也差不多,曾经三次进出此地,一次幼年,一次少年,一次就是今天,阎王三次不收我,可见要我成就一番伟业。 两人遂结拜为兄弟,携手起兵。 为什么我不认为祝明说谎呢,很简单,生民医馆确实是个特别的地方。 这是程丹若在西南开设的药行,一方面买卖药材,提升本地经济,另一方面也提供一定的医疗。 如果大家去过贵州,参观过药行的遗址,会发现药行隔壁有一个小院子,名为慈幼局。这是专门收养婴儿的地方,约有三十余个保温箱,每年冬天都会免费收养早产儿或弃婴。 也就是说,如果贫寒人家怕冬天养不活孩子,可以寄养到慈幼局,过了冬天再接回去,弃婴养足月份后,安排善人收养。 但在云贵川三地,四川是最后才设立生民药行,我专门翻了药行留下的资料,有说法是,当年蜀王热爱医学,经常炼丹制药,所以本地药帮发展得很好,生民药行难以抢占市场,只在成都开了家医馆。 祝明是宗室,只要不是落魄到极点,幼年生病也该是请大夫到家中医治,而不是送到医馆,就算是送,也该选择更值得信任的本地医馆吧? 他说在生民医馆进出三次,未免太过奇怪。 因此我大胆猜测,他是被无嗣的宗室在贵州秘密收养,后带回成都的。 在此之前,祝明就生活在慈幼局,他可能是弃婴。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他立国之后,多次强调复立惠民药局,并设立安乐院,供病人疗养。 当然,这和他在战争中尝到的甜头不无干系。 西南因为程谢夫妻打下的底子,军医的人数不少,每有战事,还会从京城派学医的内侍支援。 祝明和建州的战争中,伤亡率一直大大低于女真,这全依赖于西南的药材和完善的军医制度。 而世事就是如此神奇,程谢夫妇创立了这个制度,祝明推广并完善了它,150多年后,又在与西方列强的战争中发挥了作用。 一代传一代,文明就此前行。 …… 好了,说了这么多百年后的影响,让我们言归正传,说说西南在16世纪后期的重要性。 最浅显的一点,便是谢玄英通过旧部,牢牢把控住了西南兵力。这无疑是一个莫大的威慑,毕竟单纯的文臣搞他就搞了,有兵马的人就得掂量掂量,人家会不会一气之下搞一波大的。 不过,谢玄英有生之年,都不曾动用过这些人为己谋利。相反,他多次调动西南的兵马支援各地。 前文说过,黔地尚武,民勇众多,夏朝后期广泛使用募兵制,缅甸入侵云南,福建、江西、湖广等地爆发动乱,除了本地卫所,征调最多的就是西南。 频繁的战事锻炼了基层军官,后来的武举考试中,有不少武进士就是出身西南之地,算是一个大型的军事培训基地了,只不过都是真刀实枪打出来的。 此外,因为谢玄英提拔了许多夷人军官,生民药行修建了许多驿道,大大加快了汉夷融合。 夏朝末年,西南的民族矛盾远不如初年尖锐,很多夷人都融入了汉人的生活,双方通婚频繁,渐渐消除了隔阂。 可以说,这番布局不仅在当时有莫大益处,更是影响深远,为民族大融合奠定了优秀的基础。 - 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如果问我,夏朝中后期,什么地方思想最开放,什么地方文化最繁荣,什么地方最富庶,那么答案必定只有一个。 江南。 彼时,江南物产丰盛,美食华服数不胜数,一顿席面几十道菜,海陆空俱全,果子要堆成浮屠塔,蔬菜用小碟子,小品用攒盒,旁边还要有人弹琴奏曲。 大街上随处可见僭越穿衣的人,蟒袍尤其受欢迎,富贵人家谁家不穿,这人肯定老土,姑娘们流行起了穿男士的道袍,但不梳男子发式,怪模怪样,引得外地人一惊一乍,感叹世风日下。 但这一节,我们讲的既不是丝造也不是美食,专注分析文化思想。 程丹若通过和大商人来往密切,能够间接调动大量资金,谢玄英在西南屯兵并培养军官,支援八方,威慑力十足。 但仅仅如此,他们夫妻恐怕并不能善终。 特别是程丹若,女主临朝,越往后走,路越艰险。 武则天选择登基为帝,刘娥选择归还政权,她们无法破除“牝鸡司晨”的诅咒漩涡,因为社会认可的仍然是父权制。 同理,人们认为,这个国家总归是要有一个皇帝的,垂帘听政不过缓兵之计,只要皇帝成年,监护人就要将权力返还。 无论这个帝王是否昏聩暴戾,好像只要是皇帝,就比权臣更胜一筹。 但在夏后期,人们终于对根深蒂固的君权天授提出了质疑。 人们开始思考何谓天子,如果君王无道,民怨沸腾,除了劝诫,废立君主算是一种仁德吗? 臣是谁的臣,君又是谁的君,天下究竟是君王的天下,还是天下人的天下? 为人臣子,究竟是该誓死效忠君王,还是坚持为民请命? 如果二者有冲突,该何去何从? 很多人试图给出答案,有人坚持王道,认为以臣弑君为谋逆,绝非仁德,这是比君王无道还要严重的罪行。 但有人觉得,“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惟有道者处之”,假如君王无法胜任自己的天命,退位让贤是正确的。 这也招来了反驳,你几时见过无道的君主自愿退位的?昏君之所以为昏君,就是不顾天下人死活。因此,用强硬的手段废立君主,不是大逆不道,而是情非得已。至少权臣能够废立皇帝,证明他肯定比在位的人强。 然而,慕强论遭到了更多驳斥,众人认为,真正的贤臣是能够感化君主,让他自觉退位的,非要用不正当的手段逼退,虽无暴君之名,却有暴君之实。 总而言之,当时的人众说纷纭,谁也不能说服谁。 直到谢玄英写了一篇文章讲“君臣之道”。 他认为,君臣名分不同,但本质并无区别,都是要为天下谋福祉。而之所以有君臣的分别,是因为人都有私心,臣是为了节制君主,避免他为私心害天下,君主是为了统率群臣,让臣子扬长避短,齐心协力,同谋大事。 但他不赞同废立君王,认为人臣必须有底线,一旦当权者跨过身份的界限,维持国家运转的纲常就被破坏了,百姓会随之迷茫。 ——假如臣能废君,子能不能弑父? 伦理是构建国家的基石,当权者更该恪守底线。 而且,这也是为了保护贤臣,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仁臣知道自己是为了天下人才这么做,可谁会信呢?如果正义的人背负千秋骂名而死去,天道又在哪里?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人们最朴素的感情,因此,仁臣应该受到赞誉,这样才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成为正直的人。 但他也认为,不废立君主,不弑君逆上,不代表不能节制皇帝。 事实上,他非常支持扼制君权。 “国家之务,决于内阁,内阁之要,在于君王,君王之择,归于百姓”。 简单来说,内阁具体处理国家大事,君王负责站在百姓的立场上,做出最好的选择。 那君王失道怎么办?他也给出了回答。 “勿长君之恶,勿逢君之罪”,不要助长皇帝的恶行,不要逢迎他的罪名,“劝之诫之,远庙堂而祀天地”,先劝诫他,不听的话就不要再让他管事了,只要用自己的身份祭祀天地,祈祷风调雨顺就行。 把架空说得这么清新脱俗,实在是让人拍案叫绝。 令人意外的是,这种论调受到了当世人的普遍认可。 保守派觉得,他坚持了臣子的本分,坚决反对废立和弑君,不算大逆不道,只是比较激进一点而已。 激进派觉得,他不同意废立,还是有点迂腐,但君王不行就把他供起来当泥塑佛像,也不失为办法。 说实话,这种说法没有两边不讨好,反而两边讨好,达成一致,简直让我大跌眼镜,不由怀疑美貌是万能的,长好看的人说什么都对。 ——开个玩笑。 谢玄英的论点能得到正反两方的支持,肯定不是因为他好看,而是靠事实说话。 程谢夫妇当权的几十年间,皇帝几乎隐身了,但国家安稳,吏治清明,老百姓的日子过得不错,史称“庆熙之治”。 人家用实力证明,皇帝不是必要的,一个好的内阁班底更重要。 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现实基础,限制君权的说法才有了市场。 相反,如果国家动荡,吏治崩坏,民怨沸腾,相信大多数人更渴望圣君出世,一扫乾坤了。 夏中后期这段时间,经济繁荣,思想开放,出现了许多思想流派,虽然在今人看来依旧保守,但在当时有着重要的进步意义。:,,. 章节目录 574. 轻生死 他不明白生命的意义 祝灥七岁了。 今年,他终于学会了全篇的《千字文》,《名物蒙求》也能答上一些,但历史和哲学依旧一塌糊涂。 老师已经换了两个,礼部侍郎算是引咎辞职,他实在教不好小皇帝,老翰林则是心生悲愤,教育了小皇帝一个下午,结果祝灥非但没有听取意见,反而连续逃课数日,一副“你奈我何”的架势。 老翰林一气之下不干了。 余有田其实也差不多,但他耐性好,人也佛,小皇帝瞎划拉也随他,不教作业也不骂,目标就是教会他写字,不做文盲。 他不爱啰嗦,祝灥需要上课的时候,就会上两堂书法课,反正也可以画乌龟。 新上任的老师也是翰林院的编修,但年轻一点儿,四十来岁。他的来历就没有那么多了,算是杨首辅的人,可关系并不紧密。 选择他的缘由也简单,年轻力壮,也不像礼部侍郎身兼数职,算是全职老师,有的是时间精力和祝灥斗智斗勇。 可惜的是,他们都忘记了,祝灥在长大。 三四岁的他只是调皮,杀伤力有限,七岁的他已经逐渐进化为混世魔王。 这一天,祝灥辰时起床,由两位大宫女服侍着洗脸刷牙,换好衣裳。身强力壮的宦官提来早膳,满满摆了一桌。 他随便吃了两口,就说:“今天去抓鱼,满满!” 这是他对满太监亲昵的称呼,以前他说话不利索的时候就这么喊,现在还是这么喊。 满太监立时出现,笑容满面道:“老奴已经吩咐下去了。陛下,是不是先去书房点个卯再去?” “不去,今日不是首辅。”祝灥含混道,“不理他。” 杨首辅对小皇帝的教育很忧心,故虽事务繁忙,却还是在每月朔望亲自上课,既是检查功课,也是和小皇帝培养感情。 祝灥渐渐长大,慢慢懂得了“首辅”的涵义,也不大想得罪这老头,平时不逃他的课,但其他老师就无所谓了。 满太监“劝”过一次,例行完公事,也就心安理得地不再提。 祝灥吃过早饭,兴冲冲地带着人出了西华门,直奔西苑。御花园已经不能满足他的玩耍,西苑才行。 正值夏季,西苑草木葱茏,莲花满池,飞鸟成群结队地降落在湖滨,湖水金光闪烁,美不胜收。 祝灥进了西苑,先张头看了看方向:“那边是瑶华殿吧?” 满太监轻声肯定:“是。” “那就不去那边。”祝灥嘀咕了句,扭开了头。 他不太清楚瑶华殿的“祖母”是什么样的人,但田太后多次提醒他,要去西苑可以,但绝不能靠近瑶华殿。 祝灥是个顽劣的性子,母亲说不去,那他肯定要去看看,所以没几日,就偷偷溜过去瞅了眼。 但什么人都没见到,就被小李公公发现拉走了。 小李公公也说,千万别靠近瑶华殿。 祝灥生出了好奇心,死活要他说出理由,否则就治他的罪。小李公公被吓到,只好告诉他,他刚出生的时候差点死掉,幸亏宁国夫人及时把他救了出来,而这一切都和瑶华殿有关系。 再问他为什么会死,他就不肯说了。 祝灥见过父皇的死,知道人死了就没了,难免发憷,这才乖乖远离了那边。 好在不去瑶华殿,也还有很多地方可以玩。 祝灥抓一把饲料撒进水里,不多时,湖中的鲤鱼就纷纷靠拢吞食。他趁机拿过笊篱一捞,就能舀上一条大鲤鱼。 今天也不例外,他很快舀中了一条格外肥美的红鲤,拎起它漂亮的鱼尾,“啪叽”一下摔地上。 鲤鱼拼命在岸上挣扎,拍动尾巴,发出“扑腾”“扑腾”的声音。 水珠飞溅到了祝灥身上,他乐坏了,大声叫好。 鱼扑腾了一阵,精疲力竭,逐渐不动了。 祝灥又开始捞下一条,继续重复上述的游戏。 但鱼大同小异,玩两回就没劲了,他又开始东顾西看,发现有一只绚丽的大鸟停在不远处。 他立即兴奋起来:“满满,弓!” 这年纪当然不会是真弓,而是弹弓。满太监将精心制作的弹弓和泥丸交给他,凑趣道:“陛下,瞄准了再打。” “朕知道。”祝灥使劲拉开弹弓,瞄准了大鸟。 噗,泥丸射出。 大鸟好像吃醉了酒似的,想躲却没躲开,一下被打中翅膀,扑棱起来,却没法飞走。 祝灥哈哈大笑,走过去拎起大鸟的翅膀,觉得有点沉,但没有放手,反而在地上摔了几下。 大鸟去啄他的手,他赶忙放开,骂道:“该死!” 满太监忙上前查看。虽然他知道,西苑知道陛下要来,放出来的鸟雀全都喂过酒糟,晕乎乎的飞不起来,爪子和鸟喙也被打磨圆润,伤不了人。 但祝灥毕竟是皇帝,再小心都不为过。 好在没破皮,只是有点红肿罢了。 “把这鸟扔进水里。”祝灥生气地吩咐。 旁边的小太监听了,立马接过大鸟,丢进湖中。 大鸟爆发求生欲,拼命在湖里拍打翅膀,想飞起来,可它翅膀折了,越动越是疼痛难忍,且羽毛内侧也被打湿,变得沉重不堪。 它发出尖锐的哀鸣,水珠大片飞溅,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泽。 祝灥马上忘了刚才的不快,拍手叫好。 鱼在岸上扑腾和鸟在水里扑腾,都很有趣的样子。 那,还有没有更好玩的呢? 他眼珠子一转,立马有了主意,随手指了个小内侍:“你再替朕抓一条鱼,不许用东西,用手抓。” 皇帝的青眼可是莫大的荣耀,小内侍在其他人艳羡的目光中上前,趴在岸边用手捉鱼。 鱼很滑溜,他也没经验,不管怎么捞都捞不到,反而往湖中心去了。 小内侍暗暗着急,唯恐错失露脸的机会,干脆又往水里蹚了两步,直到水漫到胸口才停下。 水变深了,鱼也变多了。 祝灥一边叫“抓不到不许回来”,一边拿起了弹弓。 他笑嘻嘻地看着在水里捞鱼的小内侍,瞄准他的后背,“噗”,泥丸射出,准确地打中了小内侍的背。 小内侍吃痛,冷不丁踉跄了一下,整个人就往水里栽了下去。 “啊!”他惊恐地大叫起来,拼命扑腾,双臂击打湖面,搅出大片水花,自己也吞了好几口湖水,咕噜咕噜吐出一串气泡。 “好!”祝灥拍手,觉得人的动静比鱼和鸟雀大多了,也有趣多了,“不许让他上来,朕还没有玩够呢。” 满太监欲言又止。 祝灥却像是发现了新游戏,继续拿弹弓射。 他的准头其实并不好,后面几次全都落空了。可小内侍太过紧张,不知道是该躲还是挨,腿在水下使劲蹬来蹬去,一不留神就抽筋了。 水下抽筋,危险性非同一般,他整个人不断往下坠、往下坠,想呼喊救命,口鼻中却已尽是水沫,完全无法说话。 他在水中漂浮,渐渐没了动静。 祝灥觉得没劲了,怏怏不乐地掷出弹弓:“无趣!” 满太监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小内侍拉起来。然而,当两个会泅水的宦官下去,把小内侍拖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气息。 “满公公,这……”大家不知所措。 满太监立即带走祝灥:“陛下,咱们去那边瞧瞧,有兔子呢,打兔子去。” 祝灥却伸头看了眼死掉的小内侍:“他死了?” 旁边的宦官不敢不答:“回陛下的话,人没气了。” “真的假的?”祝灥踢了小内侍一脚,他一动不动,就好像死掉的鸟和鱼,半点不经用,遂扫兴道,“算了,今儿就回去吧,下午咱们斗蝈蝈。” 满太监连声应下,簇拥着他回宫。 只有一个宦官留了下来,随手招来西苑的粗使太监,叫他们抬走小内侍的尸体。 “送去静乐堂烧了吧。”他漫不经心地吩咐。 两个粗使太监即刻照办,抬走了地上年青的尸体。 他才十五岁。 - 祝灥小小的脑袋瓜里,塞满了对他来说重要的事,比如给母后请安、逃课、新鲜的东西、游戏……小内侍在他心里无足轻重,他甚至都不记得对方的脸。 那人于他而言,就好像柱子上的雕花,一直都在,却从未留意过。 人没了,又怎么样呢?他捏死过很多蝈蝈,摔死过很多鱼,打死过很多鸟,宦官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他完全不懂,所以也没有在意。 直到程丹若出乎预料地出现,问他:“今天有人死了。” 祝灥还是有点怕她,可随着年月的增长,他渐渐发现“姨母”并不可怕,因为“皇帝”才是世界上最大的人。 他就是皇帝。 “好像是。”他满不在乎地说,“姨母问这个做什么?” “你用弹弓打了他,害他溺水却不许人救他,有没有这回事?”程丹若问。 祝灥嘟囔:“是又怎么样?他不好玩,一下就死了。” “人是给你取乐的吗?”程丹若道,“老师们教过你‘仁德’,‘爱人利物之谓仁’,你这么做是‘仁’吗?” 祝灥非常冤枉:“我只是和他玩,谁知道他就这么死了!” “你在拿人命取乐。”程丹若冷冰冰道,“祝灥,你是人,他也是人,如果落水挣扎的人是你,你觉得好玩吗?” “我是皇帝!”祝灥撇嘴,“他又不是!” “你是皇帝,不代表你就可以随意欺负别人。身为帝王,更该爱民如子,只有皇帝有仁德,国家才会安定。”她说。 祝灥最不耐烦的就是这种大道理,扭头道:“知道了。” 但程丹若不是给他上课的老师,讲道理只是为了先讲一下道理。 “你不用敷衍我。”她淡淡道,“你当然不明白,师傅们和你说过千百遍了,你从没有听进去,因为你不懂。” 祝灥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不妙,警惕地看向她。 “没有经历过的事,你当然不会懂,我今天就教教你,人命是一样的。”她抽出袖中的藤条,“过来,跪下。” 祝灥惊呆了。 他没有挨过打,却知道这是要挨打了,几乎跳起来:“姨母要打我?” “你父皇临死前,让我好生教养你,今天我不教你,来日你昏庸无道,就是我的罪过。”程丹若道,“祝灥,你过来跪下。” “朕是皇帝!”祝灥火烧屁股似的,飞快躲到了椅子后面,叫嚣道,“你不能打我!” “陛下平日不上课,君臣名分倒是学得挺好的。”程丹若平静道,“放心,子告父,妻诉夫,都要受罚,我以臣责君,当然也是如此。” 她举起藤条指向他,“今日我打你十鞭,自己挨二十鞭,陛下可以放心。” 祝灥彻底傻眼。:,,. 章节目录 575. 挨顿打 皇帝也挨揍 乾阳宫共九间大屋,宽敞至极,可祝灥跑了两圈,只觉得地方太小了,他东躲西藏,椅子后躲了,桌子底下藏了,却还是逃不过围堵。 “满满!”他呼喊救兵,“救我!母后!救我!!来人啊!” 稚嫩的声音回荡,却无人回应。 程丹若提起裙摆打了个结,袖子用襻膊挽起,方便活动,然后一步步靠近:“别叫了,所有人我都支了出去,没人会救你。” 祝灥有点慌了。 他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光杆司令,那别管是县令、首辅还是皇帝,只要你手下没有人,再高的位置也都是假的。 “姨母。”他磕磕巴巴,“朕知道错了,别打、别打我……” “你过来跪下,我就姑且算你是真的。”程丹若指着空地,“过来。” 祝灥哪里是知道错,是知道怕,眼见求饶没用,转头就跑,谁想大门怎么都打不开。他拼命拍门:“有人吗?救救朕!母后!母后!” 他急坏了。 外头无人应答。 守在门外的满太监也好,其他太监宦官也罢,飞快交换着眼色,不是无人心动想出声,可其他人死死盯住彼此,容不下背叛者。 他们在乎死掉的小内侍吗? 不在乎。 命比草贱的人,死了就死了,有什么稀奇的?但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 今天,小皇帝会为一时取乐害死别人,以后说不定就是他们。 象房豹房里多少猛兽,假如小皇帝要他们进去逗豺狼虎豹,他们从不从命?遵命后,又有多少几率活下来? 哪怕满太监都不敢拍胸脯保证,说小皇帝不会让他送死。 既然如此,程夫人想教孩子,就让她教呗。反正先帝遗命让她教养孩子,又是亲姨母,名正言顺。 他们就自己瞎了聋了,推脱自己不知道就完事儿。 程夫人从来不叫他们为难,他们也投桃报李,不做背叛的人。 祝灥拍门的声音渐渐低弱下去。 程丹若抓住了他,扭住他的双手,把他硬拽到柱子旁边,拿布条捆了。 “姨母,我不敢了。”祝灥没力气了,要哭不哭,不给她捆绑,“放开我!” 程丹若充耳不闻,死死打了个结,将他绑在了柱子上,脸朝着柱子,背和屁股冲着外头。 她拿过藤条,扬起手臂,毫无废话地抽了上去。 祝灥屁股吃痛,憋不住真哭了:“哇!” “疼吗?”她问,“疼就对了,这是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大家都是人,别人会疼,你也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不喜欢的东西,别人也不喜欢。” 祝灥继续嚎:“我知道了,别打。” “你挨一下就觉得疼,想别人来救你,人家死之前挣扎这么久,你为什么不许别人救他?”她挥动藤条,狠狠打向他的屁股。 并道,“记住了,‘善人者,人亦善之’,‘挤人者人挤之,侮人者人侮之’,怎么对待别人,别人就怎么对待我们,做皇帝更是如此,你爱护百姓,百姓才会尊你为君王。” 祝灥当然没听懂圣人言,但没关系,屁股上的疼痛已经让他理解了意思。 他真的有点后悔了。 “别打了,呜。”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 但就像小内侍求救的时候,无人救他,此时此刻,祝灥的哀求也毫无作用。 第三下依旧结结实实地抽向了屁股。 “知道错了吗?”她问。 祝灥连连点头:“知道、知道。” “错在哪儿了?” 他傻眼:“我、我不应该骗他下水……”话音未落,就觉得不对劲,惊恐地看向她。 可为时已晚,程丹若道:“你知道下水会死,还要骗他下去?” 祝灥欲哭无泪:“我就是觉得好玩!我没想过他会死!” “真的吗?”她问,“你知道鱼扔上岸会死,鸟掉进水里也会死,却不知道人溺水一样会死?” 祝灥嘴巴开合,不知道该不该说真话。 “你还小,不知道人命贵重而犯错,这不可怕,”程丹若道,“但知道错了却不肯悔改,反而狡辩撒谎,就是错上加错。” 她毫不手软地连抽了几下。 “我再教你两句话,‘过而不改,是谓过矣’,‘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人犯错不可怕,只要改过就好,我再问你一遍,你做错了吗?” 祝灥屁股疼如火烧,哪里还敢顶嘴:“我错了,我、我不应该……” 程丹若道:“不该为自己取乐,害人性命。” 他赶紧复读:“不该为自己取乐,害人性命。” “你以后会改正吗?” 他点头如捣蒜:“改,姨母,我真的改。” “你要明白,每一个人都是母亲十月怀胎,才能出身在这个世界,但要他死却很容易,一刹那就够了。”程丹若道,“你娘这么疼你,别人也有爹娘,他们的儿子死了,该有多么伤心?” 祝灥抽抽搭搭,还是狡辩了句:“可我是皇帝。” 她反问:“你以为这是皇帝该做的事?我今天打你,就是因为你做了皇帝最不该做的事情。” 祝灥茫然。 “‘治国之道,爱民而已’,皇帝是最该爱护百姓的人,你对待百姓,应该像你母亲对你一样,关心他们能不能吃饱饭,天冷了能不能穿暖和,有没有遮风避雨的屋子住,而不是捉弄他们,让他们你的一己之私白白死去。” 程丹若言简意赅,“这些道理,老师们都教过你,你都忘了吗?” 祝灥心虚了。 先生们好像讲过类似的话,可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压根不当回事。 什么是皇帝?在他小小的心里,皇帝就是最大的,别人都要听他的话,这就是皇帝。 到今天,他才知道皇帝做不好是要挨打的。 程丹若见他面露怯色,才问:“我打你几下了?” “七下了!”他飞快回答,“姨母,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你真的记住了吗?” 他使劲点头:“记住了。” 程丹若颔首:“好,刚才这七下算你犯错的惩罚,接下来三下让你长点记性,把我的话牢牢记住。” 说罢,不等他抗议,使劲往他屁股上抽了三下。 祝灥才多大,臀大肌才多大,后面必定是伤上再加伤,痛上加痛。 他惨叫起来:“疼!” 程丹若没有手软,结结实实地揍完了,才给他松绑。 并开门叫人:“去叫太医,给陛下上药。” 满太监赶紧扶起趴地上的祝灥:“陛下可好?” 谁想祝灥人不大,脑袋却很机灵,眼眶还挂着泪珠,却要问:“姨母真的会挨打吗?” “我说话算话。”程丹若没打算逃避这顿责罚。 别以为孩子小就随意糊弄,他也会思考、会琢磨、会试探。 要让他长记性,就得以身作则,让他亲眼看到,即便是身为皇帝,只要犯错,底下的人也会劝阻他,并不惜代价。 今天有程丹若愿意挨打,来日就有忠臣愿意死谏。 相反,假如她今天巧言善辩,逃过了惩罚,祝灥不能拿她怎么样,心里却一定会大打折扣,认为只是自己不够聪明,才不得不挨打。 程丹若环顾四周,冷冷瞥过满太监,故意跳过他,指向另一个太监,“你来。” 那个太监是管祝灥穿衣服的,闻言怔愣:“夫人……” “我打了陛下,自然也要挨罚。”她递过藤条,平静道,“我打了陛下十下,就罚一十下,满公公年纪大了,手上没劲,你可别糊弄陛下。” 祝灥不自然地别开头。 程丹若放下裙摆,端正地跪在金砖上:“打吧,没人会怪你。” 太监看看手里的藤条,再看看一直盯看的祝灥,咬咬牙:“得罪了。”他走到程丹若背后,扬手挥下了藤条。 坚韧的藤条抽打在后背,第一下就痛得程丹若脸色煞白。 但她一声不吭,只屏住了呼吸。 太监知道,这罪是越久越难以忍受,不敢拖延,一下接一下抽上去。 夏天的衣料本就轻薄,程丹若穿得又是丝绸,更是娇贵,没几下就透出嫣红的血迹。 “啪”“啪”“啪”,太监一口气打了七八下,微微缓口气,觑着她的脸色,见她没有叫停,硬着头皮往下打。 但他也知道关窍,前几下用了大劲,后面的却收了力道,听着响亮,实则只伤皮肉,不损筋骨,养一养就好,不落病根。 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田太后焦急地进屋:“大郎、大郎!”她一眼就看见了趴在榻上的儿子,他哭得满脸通红,枕头都濡湿了,忙不迭追问,“你没事吧?疼不疼?” 祝灥见母亲来了,立马恢复底气,告状道:“姨母打我!” “姐姐!”田太后不由生出几分恼怒,她前半生没少挨打,闺女不值钱,都是拿柴火一下一下往身上抽,疼得死去活来。这样的苦,怎么忍心让儿子承受,不悦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程丹若,“大郎还是个孩子,你……” 话说到一半,才发现她也在挨打,立时顿住。 满太监解释道:“宁国夫人说,她以臣责君,领双倍杖责。” 田太后满腹的责备就卡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半晌,还是疼爱孩子的心情占了上风:“大郎还小,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程丹若没理她,嘱咐太监:“继续打,还没打完。” 太监的腰弯得更低,手臂高高扬起,“啪”一下抽在她背上。 鲜血渗出,沾湿了衣裳,印出一片血痕。 田太后听得心惊肉跳,唯恐儿子也被打得皮开肉绽,连忙扒开他的裤子,见臀部大片青紫,满是红肿和淤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疼不疼?” “疼。”祝灥刚刚是疼哭的,现在是委屈哭的,“娘!” 他扑进母亲怀里。 “快叫太医。”田太后慌乱地吩咐,余光却瞟向程丹若,“姐姐,大郎是皇帝,怎可……” “他是皇帝,原本该娘娘教的。”第一十下打完,程丹若的脸上已无血色,她艰难地起身,“娘娘心疼孩子,不肯教他,那只能我来教,否则百年后,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田太后语塞:“可……”也不能打孩子啊。 还打这么重。 “栽秧要趁早,教儿要趁小。陛下已经不小了,再不教就晚了。”她抿抿唇,感觉背部撕裂一般疼痛,遂懒得多和她废话,“臣有伤在身,不便当值,就先告退了。” 她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门外的宦官踟蹰了下,觑眼看着里头的皇帝和太后,不知道该不该扶她。 程丹若发现了他们的动作,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扶,强忍住疼痛,慢慢往宫外走。 烈日炎炎,她却觉得很暖和,可后背出了汗,没多久就感觉到伤口巨痛无比。 真痛。 难以想象,东厂、诏狱和刑部受刑的人,该怎么熬这种皮肉之苦。 程丹若深吸口气,屏住呼吸,双腿却没有力气,步履维艰。 好在刚到门口,墙根下就闪出两个小内侍,一左一右扶住她:“夫人慢点。” 程丹若见已经过了影壁,里头的人看不见外面,便未拒绝:“劳烦了。” 他们诚惶诚恐:“您言重。” 宁国夫人是为了一个和他们一样的小内侍,才冒天下之大不韪责打了陛下,他们心里如何不感激呢。 别的做不到,扶她一段路总是成的。 程丹若笑了笑,往墙根下的阴影处站了会儿。 果不其然,很快见到了闻讯而来的杨首辅。 他看着程丹若,欲言又止。 “请元辅再向陛下和太后讲一讲道理吧。”她交待,“我不方便,这两日请您多费心了。” 杨首辅点点头,径直走向乾阳宫,但没走几步,扭头看了眼。 她今天穿的白纱衫,背心的血迹晕染一片,十分可怖。 他不由叹口气,心想,大概这就是“忠臣不避死,谏不违罪”了。:,,. 章节目录 576. 养病中 新话本,新劳改 程丹若带伤回家,意料之中的人仰马翻。 谢玄英今天不在宫里值班,傍晚下值才得知此事,匆匆赶回家里,却发现她已经窝在了凉棚下,背部的伤口全部清理过,且敷好了药粉。 她怀抱竹夫人,倚靠在罗汉床头,正在吃刨冰。 他屏退丫鬟:“怎么回事?” 程丹若说了来龙去脉,抢在他责备前开口:“我也不想遭这罪,可只有这样才能堵住别人的嘴,也好叫大郎知道利害。” 谢玄英知道她说得有理,但不妨碍他不爽。 “行了。”他一点不想听,仔仔细细检查她的伤势,“伤到筋骨没有?” “都是皮肉伤。”程丹若道,“只是看着吓人,就是为了吓他。” 谢玄英冷笑:“看来是我不禁吓?” 她:“……” “亲娘不管,叫你受这罪。”如果田太后不是太后,祝灥不是皇帝,谢玄英这会儿肯定要数落他们一顿,但君臣名分之下,他只能隐晦地抱怨,“你也是,平时不管不顾,这会儿倒是尽职尽责了,为何不叫首辅教去?” 程丹若知晓他不是真的这么想,故不解释,闭嘴等他发泄。 果不其然,谢玄英又说了一长串无异议的废话,最后下结论:“这两天你不许出门,好好在家养伤。” “是是是,我哪都不去,就在家里养病。”程丹若趁机塞他一口刨冰,“消消火气。” 刨冰是细碎的冰块,拌着酸奶、水果和蜂蜜,甜滋滋,清清凉,在夏季吃来再好没有了。 他吃了两口,夺过她的勺,一口气吃完了剩下的。 这回,轮到程丹若心惊肉跳了:“停,空腹不能吃这么多凉的,当心胃难受。” 谢玄英白她:“总该叫你尝尝我的滋味。” 她无语:“你吓我我吓你,好一对怨侣。” 谢玄英假装没听见,说她:“你也三十几岁的人了,别人这年纪都快做祖母,你就不能好好爱护自个儿?” 程丹若绷不住:“三十几岁怎么了?我年轻着呢,改嫁都来得及。” 他扭头:“你再说一遍?” “三十岁没什么不好的,比十几岁的时候快活多了。”她故意跳过最后那句,理直气壮道,“你有什么意见?” 谢玄英知道她不敢说,悻悻道:“别再让我听见这种话。” 又绕回来,“安哥儿下个月就娶亲了,快的话明年你就要做叔祖母。” 程丹若:“……” “你这伤没有十天半个月好不了。”他叮嘱,“好生待家里歇着,别想着不待在宫里就忙别的,见人又得换一身衣裳,折腾的是你自己,知道没有?” 她顿了下,才道:“知道了。” “听话。”谢玄英搂过她的肩膀,轻触唇角,“等你好些了,咱们就去莲花池洗马。” 六月是洗宠物的季节,皇宫洗大象,百姓家洗马。程丹若事务繁忙,一直没什么机会参与这种活动,这回负伤,倒是能好好休息两日。 她想想,点头应下:“好,许久没有外出踏青,正好赏花喝酒。” 谢玄英瞥她:“受伤不能饮酒。” 程丹若:“你好烦。” “烦死你。”他更没好气。 霞光映灿西厢,上了年纪的麦子趴在脊兽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 程丹若破天荒休了病假。 睡觉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吃早饭,撸猫玩狗,坐在凉棚里吃看看话本。 《白素贞》已经连载完了,白素贞与许仙有情人终成眷属,小青游历红尘,有了诸多感悟,决定回青城山继续修行。 法海多次阻挠这对爱侣失败,发出了“人妖殊途,情无二界”的感叹,最终放过白素贞,自己在金山寺开坛授法。 故事结尾,许仕林出身,高中状元,光耀门楣,一家三口又去西湖踏青,赞美江山之大,山水之秀丽。 总得来说,是个皆大欢喜的好结局,古代读者们十分满意,没有人要给姜元文寄刀片。 姜元文因《白素贞》声名大噪,最近摩拳擦掌开始写第二个故事。 这也是程丹若给的命题作文,名为《女状元》,借的自然是《再生缘》的灵感。 只不过,白素贞在民间有故事基础,孟丽君没有,她只套用了人物关系。女主角为救未婚夫,女扮男装考中状元,没想到回家后未婚夫已经死了。 她悲痛欲绝之下,立誓完成父亲和未婚夫的志向,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 她拜未婚夫的父母为义父义母,奉养两位老人,同时被吏部任命为县令,到了某县城为父母官,在当地推广红薯,兴修水利,整治贪腐。 三年后,她考核优秀,升迁为按察副使,专职查案。 每个案件就是一个小故事,什么无头案、碎尸案、密室案,一个个离奇无比,但她最终通过自己的智慧破解了案件,擒住真凶,令真相大白。 期间,女主遇见了男主。 男主原本是官宦之家,遭奸人陷害,满门被杀,他被奶娘扮成女孩,藏在亲戚家才逃过一劫。 之后为了查证真相,报仇雪恨,改名换姓,平时就是个侠义的富家子弟,热爱唱戏,时常扮成旦角上台。 他偶然发现了女主的性别,便暗中观察,在女主遇险时相救,并表明身份,想她替自己查明当年案件的原委。 女主秉性正直,同意帮他查案。于是,男主乔装打扮,变成婢女跟随。 两人一边调查案件,一边互生好感,却都不肯说。 女主有心为未婚夫守节,男主认为自己大仇未报,不肯拖累对方。 以上就是目前的连载进度。 茶馆里每次讲这书,都有人在吵架,争论男女主角该不该在一起。 有人提倡守贞,认为女主不该再和男主在一起,结果被人骂“老道学”,表示女主已经为未婚夫报仇,照顾他的父母,仁至义尽。非要守贞不是儒家思想,有违中庸之道,太极端。 有人赞同他们在一起,但要求双方恢复性别,男主考功名,女主回到后宅相夫教子。这是主流声音,也是大部分认为的美满结局。 姜元文原是这般拟定的,程丹若看完后,立马否了。 她不方便见人,就写了一张条子。 “换裙钗,描粉黛,纵然是鹣鲽情深,终究意难平。死沙场,革裹尸,一身忠骨埋青山,初心不能改。” 谢玄英回来查岗,正巧发现,不大满意:“何必叫他们死?既然阴阳颠倒,不如假凤虚凰,也是恩爱到老。” 程丹若摊手:“我也不想,但世事如此,死了才不会计较她是女人,才能称她一声忠良。” 谢玄英一时语塞。 “故事里的人还是好的,至少人们知道她做了什么。”她自嘲,“我就不一定能善终了,等大郎亲政,我能平安退回家里,就算他有良心。” 谢玄英蹙起眉梢,责怪道:“说什么晦气的话。” “实话总难听。”程丹若笑笑,“行了,不说这个。” 谢玄英却不肯敷衍过去,正色道:“这两日,宫内外都对你赞誉有加,可见公道自在人心,就算是君王,也不能指鹿为马。” 她挑眉:“说我什么?” “夸你直辞正谏,女中文贞。”他道,“陛下年幼,等长大了通晓道理,自然明白你是为他好。” 程丹若对此十分怀疑。 但没反驳,只道:“今后的事谁也说不准。” 如有一日,祝灥真的突然懂事了,知晓对错是非了,自然最好。可目前来看,以后平庸的概率很大,谨慎起见,就该早做打算。 “希望陛下吸取教训。”谢玄英比较乐观,宽慰道,“太后娘娘那边,挨了元辅一顿斥责,据说这两日宫门都没出,也是知晓不妥了。” 程丹若没戳破他的幻想。 祝灥才七岁,谁都不会过早判定小皇帝的将来。 她只是笑笑,轻巧地转移话题:“也许吧。对了,文大奶奶说,我托她办的事已经有了消息,工匠已经做出一台羊毛织布机,能产绒布。我打算让她上京一趟,亲自拿来我瞧瞧。” 随之毛衣编织手法的普及,购买成衣的人变少了,各商家以生产毛线为主,薄利多销。 毕竟毛线便宜,妇人买回家几天就能织出成衣,花纹大小随心所欲,不会浪费毛线,不能穿了还能拆。 羊毛布则不同,多以羊毛、棉花和丝线混纺而成,柔软不如丝绸,保暖不如纯羊绒毛衣,裁剪还会多布头,很不划算,价格还昂贵,故而市场较小。 程丹若有心让毛纺织争口气,便委托各家商行研制新的纺纱机和织布机。 只要效率够高,就能降下成本,羊毛布只要足够便宜,就一定有市场。 她五年前就这么做了,足足经历五年之久,才算有了好消息。 没办法,牛痘疫苗还算在专业边缘,织布机改良就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记得一个飞梭。但飞梭怎么运作,为何提升了效率,她一窍不通。 哪怕今天收到讯息,说有了新的织布机,能不能符合她的预期也未可知。 但她必须表现出足够多的重视,这样才能鼓励其他人继续投钱改进。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邀请文大奶奶上门做客。 “如果运气好,我就打算在工部运作一下。”程丹若和丈夫打招呼,“你觉得能不能做成?” 谢玄英思索道:“工部应该不难。” 六部中,吏部最核心,礼部最清贵,工部最有钱。 她为尚宝三年有余,稍微动一动,杨党不会不给面子。且毛纺织本就是她搞出来的,“物归原主”也情有可原。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程丹若拨过发辫,看了眼后背,感觉有点痒,“我还有一个打算。” 谢玄英见她不舒服,示意她伏自己腿上,解开她后背的纽扣,细细吹气。 “好点没有?”他问,“什么打算?” “好一点。”背后传来微微清凉,大大缓解了伤口结痂的痒意,“你说,废除乐户如何?” 在古代禁娼很难,大多时候不过一纸空文,直到新社会才真正得到禁止,但废除乐户却并非做不到。 说白了,乐户多是罪犯妻女,在教坊司卖身卖艺,人数不多,与现存的统治阶级没有利益之争。 官妓之外,还有庞大的私妓团体。 但不能因为还有私妓,就不去救官妓,能救一个是一个。 “今后罪犯妻女,罚入纺织局为苦役。”她征求土著意见,“你以为如何?” 谢玄英:“刑舂?” 程丹若:“?” “就是罚女囚舂米。”他道,“不过舂米辛苦,纺织应该好一些,我赞成,事生产总比享乐好。” 她有了一点信心:“那就好。”:,,. 章节目录 577. 夏日好 夏天二三事 “慢着!”方曜月突然叫住已经走进去的林虎,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猩红色的大氅扔了过去。 整座斗转星移亭内部空间并不大,但供一个人容身还是绰绰有余的。 那个叫林虎的校尉进去之后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抱着大氅站在中间仔细地察看了一圈四周。 “可否跟枢密使讨两杯热水?”顾念没有打扰他的‘检查’,转而朝耶律太延那边搭话。 徐恺翻译过后,耶律太延怔了怔,微微偏头吩咐了句,后面的侍从便迅速跑回营帐。 今天是个大晴天,再加上这个时辰正是一天之中最热时候,他们坐在席上不动,尚且会微微冒汗,只想喝点凉的,谁会准备热水?这会儿顾念开口,耶律太延只得派人回营帐去现烧。 亭子里的林虎那边检查得差不多的时候,那个侍从也拎着个天青色提壶跑了回来,随手倒满桌案上的两个银鎏金鸟兽纹高脚杯。 亭子左前方站着的那个青衣兵卒几步跨下台阶,跑到侍从那边,往其中一个杯子里倒了些雪花糖,又取走另一个鸟兽纹杯,顺手还在空席位上拎走个竹凳。 他把竹凳递给正要席地而坐的林虎,又把那杯热水放到了亭内的角落。 林虎又认真地检查了一下竹凳,确认跟自己刚才坐的那个差不多,才将它放在亭子正中,默默坐了下去。 青衣兵卒轻轻合严了亭门。 因为每个方向的亭门从上到下都镶嵌着大块大块的琉璃,甲乙丙三个席位方向的人依旧可以清楚地看到林虎在亭内的模样,包括放在地上的那杯热水在门扇角落的琉璃片上熏出的,那小片巴掌大的白色雾气。 顾念朝台上的四个兵卒点了点头,兵卒们齐齐抬手摸向身边那根柱子上的龙珠,轻轻推开,露出个铜钱式的外圆内方的洞口,众人正在疑惑间,他们已经抽出了后腰别着的那个乁(yí)字形把手,有条不紊地插入其中,飞快地摇转起来。 这是在做什么?甲乙两席的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四个兵卒忙和了会儿,亭子内的林虎却纹丝不动,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众人不禁议论纷纷。 唯有丙字席位的顾念等人,依旧气定神闲,顾念甚至还摸出把玉骨扇不紧不慢地扇了起来。 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亭子里的林虎端坐如昔,没有什么明显的动作。 耶律太延喝了口饮子,低声说了句什么,灰州县令转头看向顾念的方向,“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地万物有序,顾城主确定这座木亭真的能逆转天时,改夏为冬?” 顾念莞尔而笑,白皙的脸颊在艳阳下恍若暖玉,“阁下可曾听过‘人强胜天’?” 灰州县令噎了噎,倒是另一边的方曜月发出了声嗤笑,“‘人强胜天’?难不成你想吹捧自己很强?” 带着帷帽的年深淡淡转向方曜月,“我家主人是强是弱,渝关之战方将军还不清楚吗?” “找打是不是?”方曜月闻言,脸色突变,一脚踹翻了前面的小案。 顾念手上悠哉摇动的玉骨扇顿了顿,谁找打还真说不定呢。 鹤圣人连忙站起身,低声劝了几句,估计是劝他稍安勿躁之类的,方曜月看了看对面的耶律太延,又恨恨地瞪了年深和顾念这边一眼,收住火气,重新坐了下去。 等众人的注意力再回到斗转星移亭内的林虎身上,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裹上了方曜月刚才扔给他的那件大氅。 有眼尖的人也发现了,镶嵌在四周亭门的那些琉璃片,顶部那圈赫然出现了不少细小的水珠。 一传二,二传四,很快两边的人都注意到了。 夏日饮冰,放冰块的碟盏都会凝起这样的小水珠,甲乙两方坐席的人脸色惊疑不定,难道亭内的温度真的变低了? 四周逐渐安静,琉璃门顶部的水珠宛若某种不知名的藤蔓,沿着门板攀延而下,面积越来越大,林虎的脸色也越来越白,没过多久,门上的所有琉璃片都沾满了水珠,连带着亭内紧紧抱住双臂的林虎的身影也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众人屏气凝神,都死死盯住了台上那座漂亮的琉璃亭。 又过了小半盏茶的时间,亭子内的林虎已经把脚抬到竹凳上,蜷起身体缩成了一团。 “快看,上面结冰了!”甲字席那边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众人顺着他说的位置看上去,亭门顶部的琉璃片果然已经结起了白色的冰花。 三月成冰,何等骇人?众人不禁倒吸了口凉气,耶律太延看向顾念的眼神都变了。 顾念则仍旧是先前那副淡然的表情,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 这东西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神奇的,无非就是反向运用了斯特林循环而已。 他想起这东西也纯属巧合。渝关城内水渠长度已经固定,再加上要给百姓们和兵营留出取水的区域,城内能利用水能的位置自然极为有限。夏初他们估算了下来年预计入库的大豆和水车榨油机的产能,觉得还要再多做几辆人力驱动的榨油机才行,便找顾念和墨青来商量。 顾念觉得来年人力肯定非常吃紧,便想着再找种跟水车榨油机差不多的,节省人力的办法,于是想起了可以借助太阳能用热力来驱动的斯特林发动机。 简单理解就是利用气缸内气体在温度变化间的膨胀和收缩来输出动力的装置,无论搭配太阳能还是搭配煤炭,都可以使用,属于外燃发动机的一种。 他灵光一闪,又想到了后世反向利用斯特林循环的制冷机,便设计出了这个后来被命名为斗转星移亭的三号备选品。 亭门琉璃片上的冰花范围一点点向下扩散,顾念皱了皱眉,着急地看了年深一眼,这个林虎怎么这么能忍,他再继续坚持下去,身体就要冻坏了! 年深轻轻颌首,示意他稍安勿躁。 冰花蔓延到亭门下部的时候,里面的林虎终于熬不住,一把推开亭门,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因为身体已经冻得发僵,他没迈出两步就跌倒在地上。亭子外的四个兵卒见状,立刻停止了动作。 见林虎出来,方曜月气得一掌劈碎了身边的竹凳。输了,他还是输了! 鹤圣人侧过身,轻声说了句什么,方曜月才勉强控制住情绪。 林虎浑身皮肤发紫,倒在地上瑟瑟发抖。顾念身后有两个兵卒迅速跑上去,用事先就准备好的羊毛毯子包裹住他,还有一个跑到提执壶的侍从旁边,端走那杯加了雪花糖的热水,一点一点地喂给他。 方才那个青衣兵卒则进入亭子里,取出鸟兽纹杯向左右两边的坐席展示,杯内晶莹剔透,原本的热水已经赫然成冰。 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众人目瞪口呆。 耶律太延低声跟徐恺说了句什么,徐恺起身道,“可否容我过去看看?” “自然可以。”顾念说完,转向另一边的甲字席,“你们也可以过去看看。” 鹤圣人朝摆了摆手,右鹤童便走了上去。 亭内的寒气未散,徐恺刚走到门口,便被冷气激得打了个喷嚏,他走进亭内,试探性地摸了摸琉璃片上的冰花,冰凉的触感让他啧啧称奇,此物若是留待夏日使用,岂不快哉? 右鹤童跟他不同,没有先进亭子,而是直奔柱子上那几个插把手的孔洞,逐个看了圈,似乎是想找出其中能造冰的奥妙。 这功夫,一杯热糖水下肚,裹着晒暖的羊毛毯的林虎,脸色也缓和下来。 顾念淡淡地看向甲乙两席,“按照咱们先前说好的规矩,第二轮比试,应该是我渝关赢了吧?” 耶律太延看了看徐恺,对着旁边的灰州县令点了点头。 灰州县令扬首道,“本次斗宝大会第二场,丙字席胜。按照斗宝大会的规则,第二轮甲字席比试的宝物,以及用作压彩的盘南、惠和、烈坛三城,交归丙字席所有,除此之外,甲字席还要额外再付丙字席八百两黄金以及八千两白银。” “那在下就等着收方将军的城印和银子了。”顾念笑眯眯地朝甲字席那边拱了拱手。 “啪!”方曜月磨着牙又拍碎了一张竹凳。 徐恺和右鹤童离开展示台,四个兵卒也将斗转星移亭抬了下去。 众人的目光还粘在斗转星移亭上,灰州县令扬声开口,“接下来进行本次斗宝大会的第三轮,本轮由甲、乙、丙三席全员参与,最终评断则有三席共同投票,票高者为胜,比试主题为‘人’,双方参与斗宝的物品,必须跟‘人’或‘人的内涵’有所相关。首先,有请甲字席公开本轮参与斗宝的宝贝。” 方曜月抬了抬手,后排站起四个膀大腰圆的兵卒,扛起个屋式肩舆大步走上展示台,肩舆四面皆是半丈多长的白色轻纱,走动之间随风摇曳,依稀可见里面身材窈窕的人影。 顾念怔了怔,女人? 四个兵卒在展示台上站定,卷起轻纱,露出里面身着艳红大袖衫的美人。 肩舆内的女子云鬟雾鬓,靡颜腻理,杏眼桃腮,妆容精致。纱帘打开后,她直起上身,姿态娉婷地向耶律太延和顾念这边顿首做礼。 女子一双美目含春,顾盼生辉,光彩照人,动作之间,半透明的罗衫下,肌肤仿若凝脂,曼妙的身姿若隐若现呼之欲出。 顾念连忙以扇遮目,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眼睛,同时踹了旁边的年深靴底一脚,“不许看!” “我看着你拿起扇子的。”年深无奈地轻声道。 顾念:………… 他们两个不想看,坐席上的其它人却看得目不转睛,眼睛都直了。 左鹤童朗声道,“甲字席第三轮参与斗宝的宝贝,色艺双绝,艳绝天下,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扬州都知,玉娘。” 好家伙,‘人‘为主题,你居然就送了个天下第一美人上来?顾念无语,这不就是明摆着待会儿想送给耶律太延的么? 灰州县令清了清嗓子,“接下来,有请乙字席公开斗宝之物。” 徐恺闻声起身,亲自捧了个托盘走向展示台。 托盘上的盖布几乎与盘边平齐,看起来空若无物。 众人正在疑惑之间,徐恺已经在台上站定,揭开了上面绿色的盖绸,托盘上摆着的,赫然是两本蝴蝶装的书。 距离较远,阳光又晃眼,顾念根本看不清书上好名字,他坐直上半身,正准备再为书名‘努力’一下,旁边的年深已经轻声开口,“《枕流方》。” 顾念怔了怔,他好像听秦染提过这个名字,据说是前朝一位名医写的书,但传世的版本极少,秦染耗费心力寻找数年,都没找到。每每说起此事,都极为遗憾。 就在这时,台上的徐恺也介绍起了手中的东西,“大梁建朝之初,曾有名医飘渺道人,四处游历行医,传闻他有起死回生之能,救人无数。 飘渺道人晚年在明月山归隐,以毕生所有行医经验,耗时十年,著成此书。 他去世之后,茅庐起了大火,小弟子冲进火海,拼命寻出此书,原卷也因此损毁了十数页。为了避免再出现类似的祸事,他的小弟子便手抄了一份。 后来他那位弟子凭借此书,行医于世,同样成为一代名医。 再后来,此书辗转流传,数度易手,各位如今所见,便是当初那份抄本。” 名医传世之作,世间唯二甚至很可能已经是唯一的版本,载有无数珍贵药方,持之可救世济人,珍贵程度自然可想而知。 顾念啧了声,等拿到这本书,他一定先让墨青找人印个百八十本做备份! 徐恺介绍完毕,灰州县令便看向了顾念这边,“接下来,有请丙字席公开本轮参与斗宝的物品。” 顾念朝后面一扬手,一个兵卒便把事先准备好的托盘递到了他手上,顾念便悠哉地单手捧着托盘,施施然走向展示台。 他手上的托盘看起来同样很轻,众人一时有些猜不出他手里拿的是什么,难道又是本书? 顾念在展示台上站定,随手掀掉了上面的盖布,待到看清楚托盘里的东西,甲乙两席的人不禁都抽了口冷气。 只见托盘内放着一颗陌生的东西,它形态略似纺锤,狭长而两侧微尖,既像树根又像人参,坑洼的红色表皮上还残留着许多细须和泥土,模样古怪而丑陋。 顾念将托盘展示了一圈,“各位可猜得到这是何物?” 鹤圣人按下手上的麈尾,“可是什么名贵药材?” 顾念摇了摇头,看向耶律太延。那边想到的也是药材,见顾念否认,便表示自己猜不到了。 “此物乃是天下至宝,名叫地瓜。它与粟米稻麦类似,可以食用饱腹。但平常的粮食,即便风调雨顺,一亩所产也不过三百余斤,而它,”顾念伸手抓起盘内的地瓜,“一亩所产可至两千到三千斤!” 三千斤! 所有人都被他口中的数字震住了,耶律太延和方曜月更是盯着他手上的地瓜露出惊愕的神色。 顾念高举地瓜,慷慨激越地道,“如果说刚才那本《枕流方》记载的药方可以救千人性命,那么,这样东西则可以活万民,救苍生,饱天下之腹!只要拥有此物,便能让世间从此再无饿殍遍野之相。” 活万民,救苍生?这是多大的口气? 但一样可以亩产三千斤的粮食,岂不就是可以做到这点,让世间再无饥荒之相么? “不过,”顾念话锋一转,微笑着扫了眼两侧的耶律太延和方曜月,“若是想得到此物的种植方法和种子,就要麻烦两位,待会先投我丙字席一票。只要本轮斗宝获胜,我就愿意免费向各位提供此物的种子,并派人公开教授种植方法。”:,,. 章节目录 578. 云遮日 《戏说夏史》(后人视角)…… 《戏说夏史》 谁知浮云能蔽日 第一节 我第一次构思本书的时候,就决心不把内容写成干巴巴的历史,而是代入当时的环境,体验古代的人生,感受他们在那时的心境。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理解古人的选择和感受。 我能理解祝棫,武宗雄才大略,奈何留不住子嗣,晚年大开杀戒,搅得朝野腥风血雨。 祝棫得到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藩王变成帝王。他努力想成为一代明君,最终却变成一个精通权术的帝王。 他既有君王的冷酷,又有作为祝棫这个人的感情。 祝灥的性格也很容易代入,投胎成帝王苦求已久的儿子,幼年便被立为太子,而后顺利登基为帝。 他有一个溺爱自己的母亲,一个畏惧的姨母,一群各怀心思的大臣。他在心智成熟前先成为了皇帝,而后才是祝灥自己。 帝王的幻影主宰了他的世界,以至于出现宿命般的结果。 有趣的是,这对父子虽然有身为帝王的冷酷无情,却也有自己独特的个性。 祝棫喜欢画画,养了很多画师,宫里有什么庆典宴席都要作画纪念。十分宠爱孩子,无论是早逝的荣安还是善德公主,都赐予大量田地珠宝,对祝灥更是没有话说,临终前的嘱咐,字字句句都是老父亲的担忧与血泪。 祝灥喜欢养动物,兽房蓄养大量珍奇异兽,大象、虎豹、孔雀、长颈鹿,据说还进贡过一只白狮子。 没事就在西苑搞动物世界,还让人排演马戏。 当然,他们都不如祝沝,这位是历史上著名的宅男兼手办爱好者。 他们都有自己的喜恶,很多时候也会凭心情做事。 但程丹若完全不同。 历史上政敌对她的攻讦,基本上只有两点:妇人干政,外戚当权。 众所周知,政客网罗罪名陷害的时候,是不管这事儿你干了没干的,当年李悟被造谣和寡妇通奸,含冤自尽就是最好的证明。 人家要攻击你,你喝口水都是浪费水资源。 程丹若被人翻来覆去骂这两个标签,除了这两点确实好用之外,也是因为没别的地方可作文章了。 比如说,当官儿的最大弱点就是宗族。宗族倾尽全力供出一个金凤凰,就得全家鸡犬飞升才能回本。李方平死后遭清算,就是纵容族人吞并田产。 但程丹若对大同程氏的压制长达数十年,宁可修建学校,赡养孤寡,也从未扶持程家。 程家子弟入朝为官,只做到太常寺博士,拎出来都不好意思提。 别以为这样克制很容易,众所周知,程丹若出生在边陲的一个普通家庭,在战火的波及下失去了亲人,不得不寄人篱下。 好不容易寻回亲眷,能这样克制约束,在古代殊为不易。 还有,她出身贫寒,显贵后却依旧简朴。 这点很难想象,都说穷人乍富,挺胸凸肚,缺什么就爱显摆什么,何况像她一样的身份地位。 可人家就是不铺张不奢靡。 各种记载都佐证这点,《四一集》的妆容篇,谢玄英提到她成婚十几年后,还戴当年谢家送的聘礼,金子褪色了就重新炸一炸,继续戴。 平时不戴金银首饰,以绒花妆点,也是翻来覆去戴,直到上头的丝绒掉落才换新的。 《夏宫杂忆》里,梁太监说她形容简朴,纱袍刮了,问小宫女借针线缝补,过两日接着穿。 还有非常著名的欧洲传教士布朗写的回忆录。 “……我在中国的皇宫里见到了这个国家的实际掌权人,她是国王母亲的姐姐,拥有自己的爵位……她身体纤瘦,穿着像月光一样皎洁的白色长裙,头发浓密乌黑,脸庞带着温和的笑意,几乎没有皱纹……她请我坐下,向我介绍了今天的茶叶和糕点,并夸赞我的语言能力,态度友好,也不像我此前见到的女子一样羞涩,让我回忆起了我的家庭教师……她拥有超凡的智慧,就如同陛下,以及修女一般坚定虔诚的意志……” 西方人的描述难免夸大其词,但能以“家庭教师”来形容,足以见她待人接物的谦逊与俭朴——欧洲的家庭教师多是没落的贵族小姐,绝对不可能奢华。 此外,文人笔记里提到,程丹若出行总是乘青幔马车,很少让人避让,有一回两户人家争道,足足吵了半天也无法说服彼此,她的马夫才说,两位既然争不出高低,就让我家主人先走如何? 对方不同意,反问你家主人是几品官,他(指对方)一个三品官都不让,让你家岂不颠倒尊卑。 马夫就说,我们家主人既不是一品也不是二品,但家中七间九架。 双方一听就赶紧把路让开了。 《夏实录》也多次记载,数九寒天,皇帝怕风雪太大,特赐暖轿肩舆,可程丹若从来没有坐过,始终坚持在宫中步行,“谨言慎行,无有僭越”。 这多稀奇啊。 古代权臣最喜欢什么?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通过皇帝的礼遇,高出寻常臣子的规格,以凸显自己特殊的地位,摆一摆别人没有的威风。 祝灥曾经赐过程丹若“见君不拜”的特权,但她拒绝了。 彼时,祝灥已经十三岁,很难说这个恩典有没有试探的意味,我以为有。 因为程丹若的回答“君臣有别,铭刻在心,纵小礼不敢废”。 很多人解读这段对话,或以为她恪守礼仪,或是认为她在消解祝灥的疑心,表达自己不久后愿意还政的意愿。 但我不这么想。 古代的“礼”归根究底是等级,周天子八佾,诸侯六佾,是双向的,而不是单向地懂礼貌。 恪守礼的人,自己对上恭谨,也必然希望下面的人对自己恭敬。 程丹若完全不是这样的人,她乘坐青幔马车,打扮朴素,从未强调过自己上位者的身份。因此,说她守礼而婉拒,完全站不住脚。 至于是不是在表达自己的忠诚,这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反正在我看来,少帝既然已经起了疑心,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通的。他们之间不存在误会,乃是实打实的利益之争。 根本矛盾不解决,光惺惺作态就能改变局面吗?我不信。 纵观程丹若的人生,以及谢玄英后期提出的限制君权的主张,这段话的意思更像这样—— 我永远记得你先是皇帝,再是我的外甥。 我不奢望犯错被人放过,宁可防范未然。 很多人说我阴谋论,可我坚信,守礼之人难长远,唯谨慎方能善终。 庆天四年的事就是一个例子。 “上戏宫人为乐,宁国夫人笞之,倍于己”。 从名分上说,程丹若是祝灥的姨母,虽是犯上之举,可也事出有因,搬出先帝遗诏足够应付了。再不然,打多少还多少,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她偏偏领了双倍责罚,这已经不能说是谨慎,堪称警惕。 ——你就算恨我,也没有办法拿这事找我算账。 有趣的是,程丹若克己守礼,对别人却十分宽容。 有一个御史叫石坚之,人如其名,又臭又硬,少时家贫,住茅草屋,亲戚却是镇上有名的富商,他宁可饿得昏过去,也不愿意上门打秋风。中举人后,当地有钱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结果他以老婆刚死半年,还没过孝期,拒绝了议亲。 这种人说他古板也好,不知变通也罢,反正很难搞。 他连续十几年不断上书弹劾程丹若,见不到她骂,见到她当面骂,总之坚决要求她回家相夫教子,不要干涉朝政,以免造成不良影响。 说实话,谁要是连续骂我一个礼拜,我都得抑郁,别说连续十几年骂我了。 可程丹若不仅没动他,还给他升了官,把他派到了大同做知府。 因为这人缺点虽然一大堆,却非常清廉刚正,衣袍打满补丁,出门连一头驴都租不起,查出过许多贪污渎职的案子。 其中就包括程氏族亲强占他人牛行,并殴人至死一案。 石御史脾气臭归臭,人也不傻,怕奏章递上去石沉大海,一连发了十几封。 结果没多久,刑部就回了相关判决(死刑必须由三司复核)——绞立决。 还有一句,“原籍处置,以儆效尤”。 这人最后当上了大理寺卿。 那会儿,还是程丹若当权,他也还是一如既往地弹劾她,直到临终前的最后一封奏章。 他没有再提牝鸡司晨,而是劝皇帝早日过问朝政,莫再假人之手,因为“程氏亡去日,君王如奈何?” 她终有一天会死去,到时候,陛下你又该怎么办呢? 我想,这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承认。 程丹若这一生谨慎小心,战战兢兢,既不为高官厚禄而得意,也不曾因被反对而恼羞成怒。 从前我读到《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句,总不禁思考,世上这样的仁人能有几个? 或许,程丹若算是之一吧。 在古代士大夫眼中,女主临朝名不正言不顺,但她终究为夏朝带去了几十年的太平时光,历史终究认可了她。 说了这么多,读者们也许感到疑惑,这一章节不是讲祝灥吗?为什么大半笔墨都花费在了程丹若身上? 理由很简单,她是祝灥终其一生都无法翻越的高山。 帝王至尊明如日月,却有白云遮眼。 因此,要读懂祝灥的人生,就必须先说明白,程丹若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她从边陲一步步走来,经历过亲人俱亡的痛苦,忍受过寄人篱下的白眼,尝过宫闱斗争的残酷,履过西南不平的山峰。 她为妇人提供了毛纺织,为士卒提供了军医保障,为深闺的妇孺提供了自我治疗的途径,为百姓提供了防御天花的武器。 假如我是祝灥,我也会绝望。 这样的敌人太强大了。 她有惊世的功劳,坚定的心智,无暇的品德,谁能打败她?但祝灥又不得不去尝试。 他才是皇帝,是这片江山的主人,是主宰万民的统治者。而且,就算他不争,各怀心思的朝臣也会提醒他、驱使他乃至逼迫他去争夺。 因此,无论愿不愿意,当祝灥渐渐成长,这个问题也变得难以回避。:,,. 章节目录 579. 两件事 曹次辅下岗,齐王出宫…… 庆天八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曹次辅病重致仕。 什么病?老病。 他老了,不能完成朝廷的差事,本着人道主义的原则,让他早点退休,回家颐养天年。 换言之,他争斗失败,成为内阁第一个出局的人。 干成这事的是杨首辅和谢玄英。 起因则是与缅甸的战事。 缅甸东王朝日渐强盛,对外扩张,最终侵犯到云南边界,烧杀抢掠,边情一度告急。但云南总兵应对消极,错失战情不说,为逃脱渎职之罪,专门请求曹次辅帮忙。 可缅甸来势汹汹,并没有马上退兵,李伯武得知消息,传讯给了谢玄英。 战况无法隐瞒,曹次辅自不会再包庇,但段春熙抓到了他和云南总兵的交易,拿捏住了他的把柄。 战事失利,肯定要人负责,一个云南总兵够也可以,不够也可以。 谢玄英显然觉得不够。 他打算请曹次辅回老家。 曹次辅当然不肯,可段春熙有他和云南总兵媾和的证据。如果不同意走人,他就不是退休,是问罪了。 于是,他马上找了杨首辅,希望他从中劝和,并暗示自己走了,谢玄英必然凭借与缅甸的战事扩张势力,届时,杨首辅自己也会受到威胁。 但杨首辅没救他。 内阁是最论资排队的地方,曹次辅才是他最大的威胁。他不和谢玄英联手,曹纲就该和谢玄英联手了。 届时,他这首辅之位也会坐得很难受,那不如先下手为强,把对自己最有威胁的人踢下去。 且谢玄英即便上位,中间还隔了一个薛聪,这是他座师——老师不能唯学生马首是瞻,学生也很难对付老师,以免落下骂名。 还有就是利益。 程丹若和他说:“我知道元辅打算清丈田地,肃理税法,愿助您一臂之力。” 杨首辅已经当了十几年首辅,权有了,钱也有了,人臣的顶端,风景这样好。但他自小锦衣玉食,渴望的不仅仅是名利。 还有遵循自己的想法治理国家的野心。 小皇帝登基数年,眼看立住了,他就想推行新的税法,真正改变这个国家。 改革必须得到上位者的支持。 程丹若如果和他作对,必然难以施行,为换取她的协助,他只能默许曹纲离去。 曹次辅请了一个多月病假,在家里衡量过后,无奈又不甘地选择了乞骸骨。 程丹若没走套路,爽快地批了他的退休,批完以后才一脸诚恳地上门,说不好意思,我忘了挽留的流程,为表歉意,代表天子赐了你点药材。 曹次辅气煞。 没有挽留,谁都知道他是被赶走的,竟连最后的名声都不给他! “无知妇人!欺人太甚!”他一骨碌从病床上爬起来,厉声指责,“老朽于你三分颜面,你竟辱我!” 曹四爷已回京,侍奉在老爹身边,听他胸腔震颤,面皮通红,唯恐老人家一口气上不来,忙扶他坐下:“父亲息怒。” 程丹若道:“您想想云南的百姓,再生气不迟。” 她赞同士大夫的默契,政斗不伤性命,下岗回老家就行。但这不代表曹次辅在隐瞒战事之后,还能荣誉归乡。 “是让人以为您病重,天子怜悯才即刻允准,还是让人揣测,您延误战情才被革职,您自己选。”她放下手中的人参盒,“如果是我,肯定好好养病,曹四爷前途正好,丁忧了多麻烦,外子记着他们少年情分,我可不一定。” “你……”曹次辅胸膛起伏,手指颤抖。 程丹若欠欠身:“告辞。” 她朝曹四爷点点头,转身离去。 曹四爷立马就给老爹跪下:“爹,稍安勿躁,咱们从长计议。” 曹次辅看向儿子,半晌,颓然阖眼。 无论是否情愿,他的仕途都已经到达终点,再多的不甘心,为了家族和子孙的前程,也只能忍下。 再怎么样,入阁已是辉煌至极,他也算对得起列祖列宗。 不是谁都能走到终点,像他这样的人,才是大多数。 - 曹次辅病退没几日,谢玄英升任兵部尚书。 他调动西南兵马,支援云南与缅军作战。 程丹若手书急信一封,递到贵州给金爱父女,让他们调解生民药行,尽量为前线部队做好后勤,多招收医学基础的人入伍。 并表示,如果有表现出众的军医,可授予低阶军衔,千户百户不行,小旗、总旗还是可以的,正好编出一支医疗兵。 兵马调动,亦不能缺监军,惯例由太监担任。 程丹若在从前的学生里扒拉扒拉,挑出个功课好,做事也勤恳的学生,让他去云南为监军。 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我离开贵州已久,不知西南如何,你多看少说,将那边的情形告知我,不要为非作歹,也不要替人隐瞒,明白吗?” 学生叫福山,闽南人,熟悉南方的气候和环境,闻言连连点头:“夫人放心,奴婢一定仔细留神。” 程丹若叹气。 她现在理解皇帝为什么喜欢派太监了。 山高水远,鬼知道下头的人还是不是忠心,有没有好好干活,只能派人监督。但有效吗?多半没有。 太监到了地方,多半与当地官僚勾结,收受贿赂,欺上瞒下。 她也不信任福山。 思前想后,又记起一个人。 御史里有一个叫石岩的家伙,脾气很臭,经常上疏骂她。 这种人可能是沽名钓誉,博取眼球,也可能是真的刚直不阿。她叫人打听过此人的履历,依稀是后者。 遂晚上回家,和谢玄英说:“把石岩派去云南纪功过。” 这岗位就是从前鲁敬天的活,纪律委员,专门记录军功,以免杀良冒功,顶替冒名之类的问题。 谢玄英道:“可以是可以,就怕人家误会你打算杀人灭口。” “不差这一条。”她道,“万一好用呢。” 他理解妻子的苦心:“依你。” “唉,远居庙堂之上,处处都难。”程丹若理解了历朝历代的皇帝。 他们待在宫里,只能道听途说地方的情况,不得不想方设法,分化、监督、平衡底下的官僚,免得他们联合起来欺上瞒下。 可从来无用。 幸好他们不是皇帝,还有政敌。 敌人就是用来监督自己人的最佳武器。 谢玄英也深以为然,但他关心的是另一件事:“军费有些紧张。” 这两年休养生息,减免不少赋税,治理黄河又花了不少,国库的钱很紧凑,打不成富裕仗。 程丹若道:“我写了几封信,请各大商行帮忙,筹措药材。如无意外,他们应该愿意出钱支援。” 生民药行打算捐一部分药材,可孤木难支,亏本多年的药行拿不出太多钱,只能募捐。 “捐得多的,我打算给个虚衔。”她征求意见,“是文职好,还是武职好?” 谢玄英道:“只能武职。” “我想也是。”程丹若并不意外。勋贵之家多寄禄官,百户千户佥事指挥使,挂名锦衣卫的多不胜数,早已成为惯例,空有职称而无实职。 文职就要敏感很多,一有不慎,容易被人说成卖官鬻爵。 夫妻俩三言两语聊完正事,叫丫鬟端水泡脚,顺便叨一叨家常。 谢玄英问:“你想好了,要接齐王入府?” 这就是今年的第二件大事了。 程丹若以齐王渐长为由,让他搬出承华宫,挪到宫外居住。之所以这么做,倒不是她母爱泛滥,很想养个孩子玩玩,主要还是因为祝灥。 祝沝一年年长大,慢慢懂事认人,不能把他一直关在宫里。 珠儿等人想着,他以后要在祝灥母子手下混饭吃,便教他去清宁宫请安,和皇兄问好。 简而言之,拍拍马屁,培养感情,争取今后到了封地,日子能好过一点儿。 田太后过了八年好日子,过去的痛苦被掩藏在心底,优渥富贵的生活让她也宽心许多,并不为难祝沝,他来请安便嘘寒问暖,赐食赏衣。 很难说这种行为,有无“六十年河东、六十年河西”的意思,但论迹不论心,太后和蔼,宫人就不会给祝沝脸色。 祝灥却不是这样。 他是兄长,又是皇帝,和祝沝很少见面,没什么兄弟情义,每次见到祝沝,都会取笑:“二弟,你长成这样,以后可怎么说媳妇?” 他虚岁十一,多少听别人提起过成亲之类的话,虽然不理解,可小孩子效仿的能力很强,张口就来。 祝沝就更不理解了,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兄长嘲笑他丑。 他很不开心。 但珠儿说,祝灥既是皇帝又是兄长,不能与他争执,他只能忍耐。 程丹若去看他的时候,祝沝就躲在屋里不肯出来。 除此之外,祝沝小朋友到现在还不认字。 他本来应该启蒙了,但祝灥的老师不能给他讲课,祝灥又经常逃课,如果祝沝乖乖上课,反而容易惹人误会。 程丹若为了他的安全,也没提过这事。 朝臣们也觉得,藩王不需要受到太多教育,越平庸越安全,故默认了这事。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 珠儿说,祝沝现在越来越不喜欢出门,每天就闷在屋里玩泥人,不愿意和她们说话。 程丹若思前想后,决定让他离宫。 “我已经和太后说过此事。”她道,“原本齐王这个年纪,就该挪出后宫,迟迟不挪,不过是先帝亲口说过,让他住在承华宫,太后不便开口。我说让他早些离开,习惯在宫外的生活,对他和大郎都好,她就答应了。” 田太后的心思十分简单,说服她就好比三个手指捏田螺,手到擒来。 何况,挪宫本就是对祝灥更有利,能进一步确认他为帝王的地位。 对祝沝也好,至少离宫之后,他能认字了,也不会有人嘲笑他。 谢玄英道:“你愿意就好。” “你乐意吗?”程丹若反问。 他理所应当地点头:“当然。” 二人说这番话的时候,都不曾意识到,祝沝的到来为他们带去了什么。:,,. 章节目录 580. 小朋友 一点亲缘 齐王离宫的事,朝廷内外一致通过。 藩王早点滚蛋本就是政治正确,没人会反对,虽然住到谢家有些微妙,可世宗遗命,让程丹若照看他,也说得过去。 当然,更重要的是祝沝身体不好,大家怕他单独居住容易出事,没人背锅,遂默认。 程丹若也留心,早有安排。 她和安陆侯家的花园租约到期了,没有再续租,直接砌了新墙,圈起来变成一处独立别苑。 如此,祝沝是住在别苑,不算住在他们家中。 珠儿和其他奶娘、内侍也一道迁出,继续服侍他。可以说,祝沝只是换了一个地方,身边人一个没换。 程丹若还从宫里“薅”走了个女官,打算让她教小朋友认字。 安全起见,四书五经都不用读,认字就行,假如喜欢读书,就学点诗词歌赋,不喜欢,不管是学琴棋书画,还是听戏养宠物,都没问题,做一个不需要文化的富贵闲人就行了。 程丹若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做一个善良的人。 不要残害百姓,不要横征暴敛,善待别人。 照理说,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他和祝灥不一样。 祝灥三观成型之前,他很少被人拒绝,更多被人鼓励,想要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是对的。但祝沝体弱多病,被从小管到大。 他想在地上乱爬,奶娘总会抱起他:“殿下不可,仔细伤着。” 他想在冬天出去玩,珠儿就会劝他:“外头冷,殿下不能吹冷风。” 故此,祝沝应该更好教,也用不着废太多心思。 但凡事都有例外。 在程丹若心里,祝沝是乖巧版的祝灥,她对体弱多病的患儿抱有医生的怜悯,也仅限于此。 鲁王不残暴吗?承郡王不离谱吗?老齐王不狠毒吗? 藩王和皇帝比起来差一点,却还是人上人。 她对他们兄弟的态度,没有本质区别。 可于谢玄英而言,似乎并非如此。 春日的一天,她提前下班了,仆人说谢玄英已经回家,她却没看见他。 一问,却说是在南山桃园。 南山桃园就是收回来的大花园,因为祝沝多病,恐他早夭,谢玄英专程取了南山和蟠桃的意象命名,想小朋友活得久一点。 他突然去了别苑,出什么事儿了吗? 程丹若担心,跟着过去了。 春光明媚,碧桃满枝,蝴蝶和蜜蜂在花丛中起舞,假山流水,潺潺清澈。安陆侯的家眷在花园里住了十年,维护得很好,真像是家中的一处世外桃源。 她走在花园里,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 远处传来似有若无的话音。 她不由驻足,侧头张望。 只见粉嫩的桃花树下,谢玄英抱着祝沝,让他勾上头的花枝:“桃红柳绿,树高草低,世间万物都是不同样的,不必拘泥于外貌,而是应该看其品性。” 祝沝抿住嘴巴,不说话。 “每个人生来不一样,有人眼睛大,有人眼睛小,甚至有人看不见,有人高有人矮,还有人没有腿。”谢玄英耐心道,“假如人人都像殿下,非要把别人变得和自己一样,那瞎子就要把别人的眼睛都刺瞎,瘸子把所有人的腿打断,殿下愿意看不见,愿意走不动路吗?” 祝沝飞快摇头。 “你不愿意,其他人也不愿意。”他道,“珠儿她们照顾殿下尽心尽责,殿下却要画她们的脸,岂不让她们伤心?你不想要的事,别人也不想要,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理。” 祝沝辩解:“她们没有哭。” “她们喜爱殿下,想让殿下高兴,这才愿意忍受痛苦。”谢玄英轻声道,“容忍是一种美德,殿下应该学会忍耐和宽容。” 祝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为什么我、只有我是这样的……” 谢玄英想想,走几步绕到湖上的九曲桥,将他放下:“殿下看这里,湖里有很多金鱼,但每条都不一样。这条头上有黑斑,你看其他的鱼,是不是没有一条和它一样?” 祝沝趴在阑干上,探头张望。 “这条腹部有一根线,其他的也没有。”谢玄英道,“这条的红色与众不同,这条尾巴有红点。” 他一口气指出十来条鱼的特殊之处,而祝沝无论怎么对比,都找不到第二条拥有这样特征的鱼了。 “样貌天生,谁都无从选择,所以,评价人更重要的是看品性而不是外貌。”谢玄英道,“有句话叫‘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殿下可知其意?” 文盲祝沝茫然地摇了摇头。 “孔圣人有两个学生,一名宰予,貌美,一名子羽,貌丑。”谢玄英简单通俗地说了这个著名的小故事,告诉他圣人从中得到的教训。 祝沝听得半懂不懂,只知道是在说有个人长得丑,却也得到了圣人的称赞。 他觉得好多了,又趴在阑干上看鱼。 程丹若转过芳菲的蔷薇架:“你们在赏鱼?” “姨母。”祝沝很熟悉程丹若,知道她会给自己带礼物,虽然偶尔要喝药,但珠姑姑和奶娘都说了,她是为了他好。 他很喜欢这半个长辈,毕竟除了她之外,他所知的长辈只有田太后了。 田太后对他不坏,可是“兄长皇帝”的母亲,他也不喜欢。 程丹若摸摸他的脑袋,表现出超乎平常的亲切:“要不要捞一条带回去,放在你屋子里?” 祝沝还没养过鱼,一时心动:“可以吗?” 他见过兄长养的狗,也想要一只,可姑姑和奶娘都怕扑了他,也怕祝灥生气,劝他别养。 “可以。”程丹若招手,叫来门口等吩咐的丫鬟,让她们取水桶和渔网,“你还小,捞不动,让你姨夫给你捞。” 谢玄英微微讶然,抬眼看她。 她佯作不觉,又道:“一会儿再去书房挑鱼缸,你姨夫也喜欢养鱼,有好多漂亮的鱼缸呢。” 谢玄英更惊奇了,但当着祝沝的面不好表露,点点头:“不错,但你要好好照顾它,这也是一条生命。” 这回,程丹若看了他一眼,神色微妙。 谢玄英:“?” 她摇摇头,接过丫鬟送来的捞网和水桶:“你要养哪一条?” 祝沝盯向湖面,视线在红色金鱼和黑斑金鱼中徘徊,表情犹豫。红色的金鱼完美无瑕,颜色犹如朱砂,亮眼璀璨,黑斑金鱼却和他有点像。 “选哪条都没关系。”程丹若说,“美和缘分都很好。” 祝沝迷惑。 “不必顾及他人的眼光,”谢玄英道,“千金难买心头好。” 祝沝咬手指,好半天才指向黑斑金鱼:“这个。” 漂亮的金鱼人人都喜欢,但这条黑斑金鱼大概只有他不会讨厌。 “好。”程丹若递过网兜。 谢玄英弯腰,捞起了那条特殊的黑斑金鱼,放进水桶中。 祝沝忽然就和它产生了联系,说:“兄长的狗有名字。” “你也可以给它取个名字。” 祝沝苦思冥想。 “不着急,先去挑鱼缸。”谢玄英问,“殿下是自己走去,还是让臣抱着。” 祝沝身体虚弱,出入多被人抱,反而更想用脚走:“自己走。” 程丹若暗吸一口气,和颜悦色:“那要拉着手。” 她递手,示意他牵住。 祝沝听话得拉住她的手。 程丹若忍耐一刻钟,见小朋友气喘急了,才问:“姨夫抱好不好?路很远。” 祝沝答应了。 谢玄英一把抱起小家伙。 祝沝看什么都新鲜,四处张望,但出了园子,外头仆人如织,他又畏惧起来,把头埋在谢玄英的颈边,遮住自己的脸。 仆人见到主人,立马避到两边,垂首而立。 没人看见祝沝的脸。 一路到了书房,谢玄英叫人搬出库存的鱼缸让他挑。 祝沝看来看去,选了个绘有花蝶的瓷缸。 谢玄英帮他把金鱼装进去,叫来柏叶捧好,亲自送祝沝回南山桃园。 程丹若没去,说要去看看菜地的番茄。 祝沝稍微有点遗憾,但不多。小男孩天生崇拜父亲一样的男性,他才认识谢玄英没几天,可他仪容绝世,气度超然,飞快博得了他的好感。 他开开心心跟谢玄英走了。 程丹若:“啧。” 她摸摸墙根下年迈的大米和小米,拍拍新加入家庭的西施犬粟米,慢慢溜达到书房后头的菜园子……哦不,准确地说是“耕织亭”。 这其实是一处景致,种着丝瓜、葡萄、番茄之类的果蔬,坐在八角亭中,能感受茅屋耕织的朴素乐趣。 谢玄英年纪越大,文人的农耕情怀就越浓。 他不可能真的致仕种地,就在书房后造了这么一处景。 程丹若觉得很好,把番茄种这儿了——这是龙子化送来的种子,其他都死了,只有一株苗顺利生发,居然真的是她心心念念的番茄。 眼下这会儿,番茄还不是食用作物,而是观赏植物。 但没关系,到她这儿早晚也会变成农产品。 水壶洒出的水流均匀地浸透土壤,小心避开了还算脆弱的茎叶,叶片舒展,朝向温暖的太阳。 背后传来脚步声。 “你今天怎么了?”谢玄英见她在看番茄,自己就看葡萄藤,“突然对齐王殿下这么亲切?” 程丹若好整以暇:“你觉得呢?” 他沉默了会儿,小心翼翼道:“你这个年纪生子,我是不赞同的。” 程丹若:“……什么叫这个年纪?” 谢玄英愕然,走近她问:“你真这般想?”菜园无人,他却还是压低嗓音,“难得母亲都不催了,你何苦折腾自己?” “谁说我想生了。”她白他,“瞎操心。” 他松口气:“你突然性情大变,我怎能不胡思乱想。” “没这回事。”程丹若再度否认。 她的异常三分为祝沝,小朋友的确挺可怜的,七分却是为面前的人。 看见他在树下耐心教孩子,她就忽然萌生了一个想法——谢玄英待子侄后辈都很好,但祝沝十分特殊,他是祝棫的儿子,又不像祝灥是皇帝,藩王和重臣的差距固然有之,却不深。 这个孩子对他来说不一样。 他从祝棫身上得到父爱,是否情不自禁地偿还给了祝沝。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满足他的遗憾呢。 这几乎是老天给谢玄英的机会,让他能回报祝棫,弥补童年缺失父爱的自己。 正好,祝沝没有父亲,缺失了一个将他教养成人的长辈,何乐而不为。 “我只是可怜二郎。”她轻描淡写,“过两日休沐,我们带他去庄子上看看,如何?” 谢玄英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搭手在她肩头:“你只是可怜二郎?” “不可怜二郎,可怜你吗?”程丹若瞥过眼,原话奉还,“你这把年纪了,还和小孩子比。” 谢玄英悻然:“小心眼。” “我没有心。” 他建议:“家里池子这样多,再养只鸭子吧,和你作伴。” “鸭子会拉便便。”程丹若望向他,“到处都是便便,踩一脚就是黄白色。” 谢玄英:“……”:,,. 章节目录 581. 微澜起 都不甘寂寞 祝沝小朋友八岁才第一次出门。 然后,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出门。 外面的灰很大,坐马车很累,庄子里的屋舍又矮又黑,田里的农人小孩都脏兮兮的,满身泥不说,听说头发里还有虫子。 他们吃着难以下咽的糙米,祝沝吃一口就吐了,喝的水涩涩的,半点比不上甜滋滋的蜜水。 姨母说,外面有很多这样的人,世上大部分人都过这样贫苦的日子。 祝沝想象不出这是什么生活,难免觉得他们可怜,但过了会儿,很多小孩凑到附近东张西望,还在脸上比划,分明是在议论他的胎记,同情立马变成了讨厌。 “回家。”他和程丹若说,“我想回家。” 程丹若很意外:“不想放纸鸢了吗?”明明在马车说要放纸鸢,这孩子还很兴奋来着。 祝沝坚决摇了摇头。 程丹若不明所以,但没有勉强孩子:“好,二郎想回家,我们就回家。” 郁闷的事还在后头,晚上,祝沝的喉咙忽然疼得要命,程丹若给他开了药,苦药汁子让他更不高兴了。 他和珠儿说:“不喜欢外面。” 珠儿怜惜地看着他:“那以后就不出去了。” 祝沝点点头,看着家里的高床软枕,锦被金鱼,还是觉得待在家里好。 这里没有讨厌的兄长,也没有会多看他胎记的人,只有泥人金鱼,鹦鹉桃花,他很喜欢。 闭上眼,他听见珠儿蹑手蹑脚出去的声音。 姨母问:“二郎睡下了?” “睡下了。”珠儿回答,“夫人不必担忧,奴婢今夜会一直守着。” 姨母说:“好,有什么问题及时寻我,不可耽搁。” “奴婢知道。” 她们的话音渐渐淡去,祝沝睡着了。 外间,程丹若挑起帘子,瞄了眼床榻上熟睡的小孩,暗暗摇头。今天他们没去很远的地方,九点钟出的门,十一点左右到庄子,吃了顿午饭,在田埂边散步看牛羊,再看了会儿花,两点左右就回了。 这个日程并不算累,可祝沝还是累到扁桃体发炎。 他的身体太弱了,真·温室花朵。 亏得生在皇家,今后安享富贵就是。 程丹若道:“让他好好吃药养病,等病好了,我让人演皮影戏给他瞧。” 珠儿喜笑盈盈:“多谢夫人。” 宫里也唱戏,可喧嚣得很,祝沝待一会儿就头疼,每年都看不上戏,待在承华宫怪孤单的。 现在到了谢家园子,总算能有了消遣。 “你们陪他一块儿看。”程丹若叮嘱道,“这些年,你们也没松快过,如今出了宫,只要规矩不错,放松些也无妨。” 珠儿想想,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出了宫规矩就没那么大,大家日子好过了,才有盼头。 “多谢您体贴。” 程丹若又嘱咐两句饮食,这才回志雪堂歇息。 谢玄英已经洗漱完毕,靠在暖阁看书:“殿下无事吧?” “玩累了而已。”她道,“他身子着实弱了些。” 他关切道:“要不要找个师傅教些拳脚?” 程丹若摇摇头:“等长大再说,怎么都要等陛下大婚。” 祝灥坐稳了皇位,祝沝才算安全,在此之前,小朋友绝不能触霉头。 “也是。”谢玄英兴味索然,继续翻书。 程丹若进浴室洗澡。 春天沙尘大,从头到脚冲洗一遍,水都是淡黄色的,全是土。 “京城的沙尘越来越厉害了。”她擦干头发,梳散晾干,“这两天出门还是坐马车为好。” 他浑不在意:“我戴面巾,你坐车吧。” “那我给你做个新的。”程丹若晒着头发,闲着也是闲着,拿过纱布裁剪,打算做一个杯式口罩。 谢玄英劈手夺走,丢进簸箩:“光这么暗,做什么针线,你还要不要眼睛了?” 程丹若:“那你坐车。” 他道:“我还没到坐车的岁数。” “一会儿年纪大了,一会儿还年轻。”她问,“你到底是老了还是没老呢?” 谢玄英:“你嫌我老是不是?” 她不甘示弱:“你嫌我绣活差是不是?” “不是。”他一口否认,“你是不是?” “我……”程丹若故意顿住,“也不是好了。” 他朝她白眼:“反正今天回来的时候,揉腰说疼的不是我。” 程丹若:“……”他不说还好,一说她腰又疼了。 自从开始坐班,肩颈和腰椎压力骤增,腰疼完脖子疼,眼睛也近视了。 “疼了?”他起身去找药柜,手指熟稔地勾出药瓶,“来抹点药油。” “我是骨头疼,不是筋肉伤。”程丹若这么说着,却还是坐过去,倚在软枕上让他擦药。 谢玄英倒出药油,抹在她腰间,用劲揉按。 按摩总是酸疼又舒服。 腰揉完了,她换个方向,趴他腿上:“肩膀。” “就知道使唤我。”谢玄英白她,却还是细细地替她揉按了肩颈,使药油沁入皮肤,抹完埋首在她微潮的发间,“一股药味。” 没有茉莉香。 程丹若闻闻自己:“这是万花油,里头有腊梅,你闻不出来吗?” “有吗?”他凑近点,鼻尖抵住她的侧颈,“没有,都是药味。” 程丹若看了他眼,贴住他的唇,轻轻触碰:“现在有了吗?” 唇舌交缠,他一时难以作答,只加深了这个吻。气息融化在甜津津的唾液里,混合牙粉的腊梅香气,越吻越难分。 那就不分开了,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某一刻,程丹若依稀回到了刚成亲的时候。 她并不怀念彼时碎裂的自己,岌岌可危地站在悬崖边,却感受不到即将跌落的恐惧。但如今再回想,却发现风很温柔,像他胸腔的温度,花香在招手,是唇齿的芬芳。 原来,就算是最不堪回首的岁月,也有美好的一面。 他就是春日杏花,舟中晚霞。 **初歇。 程丹若下了暖阁,撩开头发,发丝都干了,可发根却因为汗水的濡湿,还是潮潮地贴在头皮。 她以手为梳,有一下没一下拨弄发根。 “我来给你弄。”谢玄英拢住她散落的头发,拆分成几股,交叉编织成鱼骨辫。 他动作不够熟练,可手法没错,不多时便编出大半根,但这时,一根特殊的发丝跃入眼帘。 “你有白头发了。”他的口气颇为怪异。 程丹若不以为意:“偶尔有一两根很正常。” 毛囊黑色素不足,头发自然白了。她瞟向谢玄英,“你这是什么表情?我长白头发很稀奇吗?你不会以为我不会老吧?” “怎么会,”谢玄英否认,“我只是有点吃惊,你都不长皱纹。” 三十几岁没皱纹有什么好稀奇的,她很注意防晒:“有细纹。” “有吗?我看看。”他靠近她的脸孔,仔细在光下寻找时光的纹路。可烛火的光不是死亡光线,是美颜的滤镜,怎么看都瞧不出不妥,“没有。” “那你就当没有!”程丹若推开他的脸,掩住呵欠,“睡觉了,大半夜的,明儿还要上值呢。” 古代的节假日不少,就是单休,还是十天一次,很不人道。 “又不上朝。”谢玄英没当回事儿。 照理说,皇帝初一十五要开大朝会,可祝灥就不是个乖宝宝,不想四点钟就起床陪大臣枯坐,几年前就学会装病逃班。 时间长了,干脆就不开大朝会,只让他在重要的庆典节礼露面。 不需要三点起床,足矣。 “你不累,我累了。”她钻进被窝,躺下就觉得不对,腰还是酸得厉害。 想了想,艰难地起身去厕所。 果不其然,月事来了,怪不得方才格外情难自禁。 她拉开厕所墙角的矮柜,里头有特制的古代版安心裤,中间夹有棉花,交叉缝线固定,晚上睡觉也不怕侧漏。 谢玄英见她换了小衣,就知她不舒服:“肚子疼不疼?” “还好,就是累。” 程丹若倦极,刚挨住他,眼皮子就往下掉,不到半分钟就睡着了。 - 虽然亲戚到访,上班还是照常。 程丹若早晨起床,本想去看看祝沝,谢玄英怕她难受,道:“我去就是,左右是去衙门,晚半个时辰不打紧。” 她没逞强,点头应了,早膳多用了碗红糖炖蛋,坐车去宫里上班。 处理国家大事,想忙可以很忙,想空也可以很空。 程丹若自然希望忙一点。 八年过去,她早已不再满足敲章这么一个程序性工作,而是介入更多的朝务。 最先尝试的是工部。她以介入毛纺织为由,先控制住了纺织局,然后听取了晏二的建议,支持治理黄河。 为节省用度,毙掉了宫殿、王府之类的修缮申请。 齐王要有齐王府没错,但可以用他叔叔的,去封地前修缮一下就行,没必要重新建。辅国将军就让他先住着,帝太太后不舍得,就让老人家自掏腰包。 皇帝要修动物园?先去修理他。 并联合兵部,戒严火器,严禁任何火器外流,鼓励工匠改良火器,民间如果能弄到西洋火器火炮的相关图纸,重赏之。 而随着匡尚书病故,工部尚书之位空置,操作空间就更大了。 别忘记,曹次辅退了,内阁缺了一人。 现在,首辅还是杨奇山,次辅为薛子聪,谢玄英排了第三。 是否要替补一人,就是最近朝野关注的一大热点。 杨首辅想让蔡御史入阁,张文华也想入阁,薛子聪和谢玄英又有不同想法。 数年过去,杨党的势力并未削弱,虽然没了匡尚书,可赵侍郎资历渐长,蔡都御史名声在外,还有新靠拢的中坚成员,劲头十足。 假如蔡都御史入阁,谢玄英就算和薛子聪联手也很难对抗。 张文华便是看出了双方的斗争,两边周旋。 杨首辅态度冷淡,可也没有一口回绝,谢玄英不喜张文华为人,却承认他十分能干,本事足够,且他入阁,三人可制衡杨党。薛尚书也颇为暧昧,最近和张文华走很近,说结盟不像,说没点猫腻,也没有人信。 这已经够忙了,可张家的动作竟不止如此。 “夫人,奴婢已经打探清楚了。”中午时分,李有义溜到办公室,向她回禀工作结果,“老郡主送到清宁宫的玻璃屏风,是张太太送的。” 程丹若笑了:“怪不得,那么大的屏风,没千八百两可买不着。” 前天上午,她到清宁宫给田太后问安,进门就瞧见好大一个玻璃屏风,春天暖煦的阳光一照,五光十色,好看极了。 田太后似乎很喜欢,说是老郡主送进来的贺礼。 程丹若自个儿有玻璃作坊,清楚如今玻璃的市价,小件的不算贵,十几二十两银子就有一套杯盏,可玻璃越大越难烧,容易碎,屏风这样的大件有价无市,全看运气。 老郡主出手这样大方,不是有事相求,就是代人送礼。 她记得,昌平侯夫人和宗室女眷关系紧密,想来张太太就是走了冯家的路子。 张文华的支持者又多了一个。:,,. 章节目录 582. 锋芒露 又是冯家的宴席 程丹若社畜以后,就很少社交了。 十天单休,早七晚五,鬼还有精力出门和人聊天吃饭扯皮。 但一些特殊的宴席,她还是会克服困难,尽量参加。比如靖海侯府的宴席,晏家的聚会,杨太太下帖请的红白事。 四月就有冯家的宴席,时隔多年,冯四终于又喜得贵子。 虽然这不是他头一个孩子,六年前他就有了庶长女,三年前是嫡女,去年是第三位千金,但自长子夭折,还是头一个儿子,难免慎重其事,广撒请帖,宴请京城的亲朋故旧。 与上次不同,此次过的并非百日,是周岁,养住才对外公布,据说洗三都是悄悄办的,唯恐被冲撞了。 靖海侯和昌平侯存在竞争,可谢玄英和冯四还是来往如故,双方长辈都没有干涉他们的意思。 政治归政治,交情归交情,再说谢玄英不继承爵位,更无妨碍。 是以,帖子照常下了,谢玄英也和冯四答应过自己会去。 至于程丹若去不去,大家都不强求。 众所周知,宁国夫人行程繁忙,来不来看宫里有没有事。 程丹若原本不想去,打算在家处理家事,关心一二医馆的近况。但思忖后改了主意,绕路跑了趟靖海侯府。 第二天,起床换了身淡紫色雅花过肩云纱袍,还把压箱底的首饰翻出插戴。 谢玄英晨练回来瞧见,讶然至极:“你也去?” “天气好。”她将碧玺手串拢进袖子,“我去看看热闹。” 谢玄英见妆台上有新择的黄桷兰,拿针线串了两朵,别在她的衣襟:“不是去算账?” “你又知道了?” “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他的指腹揩过她的唇角,将胭脂匀开,“宗室轻不得重不得,麻烦得很。” 别看郡主、县主、镇国将军夫人没什么存在感,人家是宗室,皇帝的亲戚,进宫就比别人方便。 程丹若再怎么样,也不能拦着太后见亲戚。 昌平侯隐忍数年没有动作,如今可算是和张家这位亲家联手,直接走起了田太后的路子。 他们如能借田太后之手压制程丹若,杨首辅必乐见其成。 因此,别看重臣就这么几人,昨天是敌人,今天就可能是朋友,关系永远随着利益变化而变化,没有永远的盟友,也没有永远的安全。 欲维持住自己的地位,该强势的时候就得强硬,省得人人都以为她好说话,不把她放眼里。 程丹若不否认:“我先看看情况再说。” 谢玄英问:“你送什么礼?” 话音刚落,喜鹊就捧着一个锦盒进来复命:“夫人,东西找着了。” “我瞧瞧。” 喜鹊端近些,打开盖子,露出里头的一对琉璃杯盏。 他忍俊不禁:“吓唬人家。” “哪有,很贵的。”程丹若道,“这两年匠人熟练点儿,也要卖五十两一对。” 说到价钱,谢玄英也忍不住:“张家真富庶。” “所以,我不赞同他入阁。”她平静地宣布,“绝对不行。” - 家中有宴席,冯四和张佩娘都早早起来。 不多时,姨娘们和三个女儿都进来问安。 长女叫霜娘,乃是昔年瘦马所出,这位瘦马为冯四连生二子后,昌平侯夫人破例点头,同意她进门,便是如今的清姨娘。 次女叫霏娘,是张佩娘唯一的女儿。 她和冯四怄气了半辈子,可霜娘接回家中,整日承欢膝下,玉雪可爱,父母兄姐连续不断劝说,渐渐变了想法,打算要一个孩子。 夫妻俩勉为其难,终于得了唯一的嫡出孩子。 张佩娘将贴身丫鬟抬做通房,为画姨娘,一年后,冯四有了第三女,名为霓娘。 去年,画姨娘十分争气,怀上第二胎,就是今天的小寿星雷哥儿。 “给爷、奶奶请安。”两个姨娘打起帘子,三位姑娘陆续进屋,福身问安。 张佩娘扫过三个女儿,三人均是胭脂红对襟衫子,湖蓝挑线裙,富贵鲜亮,只不过长女、三女颈间挂的是珍珠璎珞,她亲生的霏娘是金镶玉的项圈。 她满意地点点头,却听冯四道:“都是小人家,实不必奢靡。” “我可不想叫人以为苛待了庶女。”张佩娘冷笑。 冯四正要说话,冯霏娘立即哀求道:“爹爹!女儿喜欢这身衣裳。” 冯四和张佩娘关系不和,却很疼爱嫡出的二女,缓和脸色:“罢了,今日是你们弟弟的好日子,可要听话。” 冯家还是昌平侯夫人的天下,三个姑娘大规矩不差,乖巧地应了。 一家几口坐下用过早饭,齐齐去正厅问安。 昌平侯夫人扫过孙女们的妆扮,倒是不嫌奢华,太朴素了才要发作。张氏这媳妇毛病多归多,却不苛刻庶女,算是难得的一项优点。 冯大奶奶也到了,见四房一如既往得富贵,不动声色地笑笑,道:“四弟,有件事想问你,今日宁国夫人来不来?” “这倒是不好说,清臣必是来的,兴许他们夫妻一道?”冯四问,“大嫂何事为难?” 冯大奶奶叹道:“还不是座次的事。” “有何好为难的,再尊贵也贵不过公主去。”昌平侯夫人淡淡道,“今日长公主也来,自然是她上座。” 冯大奶奶本就是寻个由头,闻言笑了:“母亲说的是。” 张佩娘微蹙眉梢。 早膳匆匆用毕,客人们陆续上门。 先到的都是不重要的客人,由张佩娘和冯三奶奶迎接。张太太作为亲家,提前到场帮衬,母女俩乍一见,就说起程丹若的事。 “听说今日程氏要来。”张佩娘压低声音,“母亲可有章程?” 张太太道:“慌什么,给太后送礼是什么大不韪的事?还是说想给太后送礼,就得先给她送?真霸道到这份上,唾沫都能淹死她。” 张佩娘想想也是,遂安心。 日影徐徐爬上屋檐,光华灿烂,锦绣绫罗的客人落座庭院,珠光宝气。 巳时初,程丹若踩点到达。 院子里好多人,很多熟面孔,如荣二奶奶、永春侯夫人、老郡主、县主,很多新面孔,都是各家新长成的女儿或刚入门的媳妇,还有一些消失不见的旧面孔,比如柴妃的母亲安国夫人,她已经过世了。 她道:“我来迟了,老夫人见谅。” 昌平侯夫人道:“并不曾晚。” 程丹若笑笑,抬眼看向今日的座次,还是老样子,左为尊。 左一空,右一是老郡主,左二是县主,右二的安陆侯夫人起身,为她让座。 程丹若从前谦让,并不和老夫人们争座位,但今天没推辞,直接在右二的位置上坐了。而落座的头一句话,便是和旁边的老郡主说:“早就想和您聊聊天,说说话,就挨着您坐了,你可别嫌弃。” 老郡主满头霜发,端茶的手微微顿住,笑道:“就怕我一个老婆子,和年轻人说不到一块儿去。” 程丹若道:“我是晚辈,有的是事情想向您讨教。” 老郡主沉得住气:“不敢当。” 程丹若笑笑,没接茬。 不多时,善德长公主到了。她早已不是世宗朝的小透明,作为小皇帝唯一的亲姐姐,自然尊贵,昌平侯夫人亲自请她上座。 善德长公主知礼,没有盖主家的风头,辞了她的好意,在左一坐下。 程丹若瞥了她一眼。 善德长公主含笑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宁国夫人也在。” “久不见长公主了。”程丹若的视线扫过,停驻在她的珍珠衫子上。善德长公主今日的衣裙不算奢华,却罩着一件流光溢彩的珍珠衫。 浑圆饱满的珍珠串成的外套,颗颗大小匀称,缀有宝石金饰,华贵非常,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眼光。 她道:“您今日真是风姿过人。” 善德长公主矜持道:“不过胜在精巧,夫人过誉。” 程丹若微哂。 她早就听说过,善德长公主排场不小,出门要十六个轿夫,在京郊建别苑,养了数百骏马,开支大得吓人。 现在可没有人工养殖的珍珠,她身上的每一颗珠子,都是货真价实的海水珠。 八年了,大家的日子都好过得很。 善德长公主到了,意味客人全部到齐。 众人移步,到水阁吃席。 程丹若的诰命和身份摆在这里,昌平侯夫人即便看她不顺眼,也不敢怠慢,将她与长公主、老郡主和县主安排在主桌。 冯大奶奶、张佩娘陪末座。 珍馐菜肴如流水上来,戏台子坐了琴师乐妇,弹琴的弹琴,吹笛的吹笛,提供悠扬的背景音。 席面开始,先按规矩敬了一轮酒。 程丹若浅浅抿了口。 昌平侯夫人问:“可是酒水不合胃口?” 程丹若不答,反问道:“我酒量浅,喝的少,您不会怪罪吧?” “怎么会,你随意就是。”昌平侯夫人听出她来者不善,谨慎地打住话题。 但程丹若不紧不慢道:“虽然我酒量小,可有一杯酒不得不敬。”她起身执起酒壶,亲自为老郡主斟了杯酒,“这杯酒我敬您。” 老郡主有点不自然:“老身可不敢当。” “您别怕。”她微笑,将酒盏里的酒一口喝尽,“我干了,您随意。” 善德长公主试探道:“这是什么说法?” “我心里佩服老郡主为人。”程丹若坐回椅子,不紧不慢道,“早听说您孙子补为佥事,连同巡盐御史侵匿盐银万两,人在刑部都走了好几趟了。您却宁可将钱孝敬太后,也没有贿赂三司,如此高风亮节,我如何不敬佩?” 她望向老郡主:“我是不是该多敬您一杯?” 老郡主的脸色变了又变。 和大多数宗室女一样,她父王除国,留下丰厚的家产,可宗女排场大,要在京城过活走动,更是少不了银钱。她自己犹可,到了孙辈就只能想法子广开财源,补个武官外放,想法子捞钱是常态。 她的仪宾死得早,只给她留了一个儿子,儿子就生一个孙子,如何不疼爱? 这回贪腐被抓,老郡主使了不少钱财疏通门路,手头立刻紧张,张家借此与她搭上关系,送了一万两打点。 程氏现在提起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身教子无方。”老郡主勉强道,“愧对先夫。” “你千万别自责,好竹出歹笋又不是您的错。”程丹若宽慰道,“您这样的长辈品性高洁,今后的子孙必能引以为戒。” 老郡主不傻,听明白了她的威胁,忙求情:“他一个小孩子家家犯了错,惩戒一二就是,何必……” 程丹若打断她的话头:“您现在心软,可就功亏一篑。左右您还有曾孙,下一代好好教,必不坠祖宗威名。” 她注视老郡主略显浑浊的眼睛,慢慢道,“毕竟——您又不像我,连个儿子都没有,是不是,郡主娘娘?” 现场鸦雀无声。 老郡主的脸惨白如纸。 别人不知道,她还能不知道吗? 送礼那天,她为试探田太后的心思,说了句:“宁国夫人样样都好,可惜这把年纪了还没有儿子,实在可惜。” 彼时,田太后附和了这话,她暗道探出了猫腻,怎能想到不过几日,程丹若就将原话奉还。 她没有儿子是不是?你孙子也别想要了。:,,. 章节目录 583. 不姑息 敲打(160W营养液加更)…… 昌平侯家的宴席味道不错,好几道菜都是家传秘方,别的地方吃不到。 可惜,程丹若这番话撂出来后,有心思吃饭的人便寥寥无几。老郡主明显食难下咽,张佩娘笑容勉强,昌平侯夫人的表情也难看。 善德长公主起了两次话头,应和者寥寥,便也失了兴趣,满脸索然。 程丹若瞧见她的表情,朝她笑了笑。 善德长公主回以淡淡的笑容,眼底却透出提防。 程丹若端起酒盏,掩住唇边的弧度。 祝棫刚死时,善德长公主和淑妃都向她表露过善意,但这不意味她们是朋友。 宗室有宗室的利益,公主需要银钱排场,需要为子女前程打算,故而多选择与勋贵联姻,也会做些逾越的“生意”。 而她程丹若今天打压老郡主,以后也会压制善德长公主。 这个想法一点没错,但不是现在。 “公主好长日子没有入宫了。”程丹若释放善意,“前两日太后娘娘瞧见小宫人打秋千,还说许久没见思娘,怪想念的。” 思娘就是善德长公主的爱女,在娘胎里还得过祝棫的赏赐。淑太妃很喜欢这个外孙女,常常叫她进宫。 宫里就这么一个女孩儿,田太后也喜欢,多有赏赐。 “她才种了痘,我不放心。”善德长公主的面色和缓下来,“还没谢过夫人牛痘的事。” “不过吩咐一句,公主不必客气。”牛痘推广多年,死亡率低,效果好,京城富贵人家的孩子到了年岁,多会种痘,以预天花。区别仅在于痘种,有的出自牛痘局,有的来源于私人药局。 其实都差不多,但所有人都认为,程丹若牧场出的牛痘最好,反而一痘难求。 善德长公主疼爱女儿,自然想她种最好的,遂托了程丹若。 她现在提起这事,不是为了讨要人情,而是告诉长公主,我只是针对老郡主一个人,不是针对宗室。 果不其然,这话一出,县主的脸色也好看许多。 她们都在担心,程丹若是不是打算将矛头对准宗室,既然只是针对老郡主家不成器的孙子,那就没事了。 主桌的气氛转晴,其余几桌的贵妇人察言观色,立马活络气氛。 今天的主题是周岁,夸孩子肯定没错。 昌平侯夫人让奶娘抱了孩子出来,没让人抱,展示一圈就抱回去了,重点表扬张佩娘,说她贤良大度:“嘴拙心善,好在里头。” 安陆侯夫人捧场,点明三个姑娘的打扮:“都水灵灵娇嫩嫩的,活像一胞养出的孩子。” 张太太谦逊:“有儿有女,我们做父母的总算能放心了。” 说完,看了眼程丹若。 张佩娘领会到母亲的意思,忙愧疚道:“以前是女儿不孝顺,让爹娘担心了。” “你替老四生了霏娘,又纳了两个妾室,有什么不孝顺的?”昌平侯夫人慢条斯理地说,“生不出还不许纳妾的,才是不孝顺呢。” 现场又是一静。 图穷匕见。 安陆侯夫人和永春侯夫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出震惊:今天是怎么了?随后齐齐看向荣二奶奶。 荣二奶奶自斟自饮,旁若无人。 程丹若放下筷子。 她单刀直入:“老夫人这话说得好像是我?” 昌平侯夫人忙道:“你多心了,我不过随口一说。” “那就好。”程丹若道,“您知道长寿的秘诀是什么吗?” 永春侯夫人岁数上去,对养生很上心:“节饮食,顺四时?” “您说得有理。”程丹若对别人很客气,含笑点头,随后话锋一转,“不过以我个人之见,长寿最要紧的是少管闲事。” 众人:“……” 今天这顿饭吃的不是饭,是刀光剑影,真不虚此行。 可惜,程丹若没有再多表演的意思,用过席就借口有事,先走人了,也算是让冯家的宴席回归平静,省得真搅和了小朋友的生日宴会。 冯四这把岁数才有儿子,也不容易。 但离开昌平侯府,她没回家,而是去了陈家。 陈老爷三年丁忧结束,重回京城,还是在大理寺上班。 陈知孝还是没能考中进士,止步举人。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儿,进士三年才有一批,全国录取者不过数十人,比高考难多了。 名落孙山才是常态,陈家人都接受了结果,开始培养孙辈。 “侄女来了。”陈老爷丁忧后没能马上回来,等了两年多才有准信,很是忍受了一番煎熬,如今对程丹若愈发热切,“可是有事吩咐?” 程丹若开门见山:“归善郡主之孙贪腐一案,不知三司可有了结果?” 贪腐案可大可小,这回牵扯到上万白银,数额巨大,就定了三司会审。而其背后深层次的理由,乃是牵扯太广,背锅人选没有达成一致。 陈老爷道:“刑部的意思是,念在初犯,可从轻发落。” “唐必华的意思?”她问。 谢四的岳丈魏侍郎去年摔了跤,没多久就去了,唐必华顶替了他的位置,算是近年刚提拔入中枢的成员。 他和张文华的关系暂不明朗,是想做好人,还是另有所图,存疑。 陈老爷点头:“阎尚书未曾置喙,朱大人也是同意轻判。” 朱大人就是大理寺卿,陈老爷的顶头上司。他的女儿嫁给了昌平侯的三子,和张佩娘是妯娌。 “轻判是怎么个判法?”她问。 陈老爷道:“革职。” 程丹若哂笑:“万两白银不过回家,真舒服。” 她摇摇头,简明扼要道,“我以为不可。” 陈老爷面露难色,委婉道:“毕竟是宗室姻亲,责罚过甚有失天子仁和。” “怎能任由蛀虫败坏天家名声?”程丹若看向陈老爷,“表叔,你回京城是想做出一番事业,还是想做个和事老,为表哥多留点香火情?” 陈老爷张开的嘴顿时闭拢。 “您写信给我,说愿为天子效犬马之劳,就差剖心示胆了。”她轻声道,“我不忍表叔一片忠心雪藏,才为您说情,您这时说这种话,未免令人失望。” 她压了陈老爷足足两年,为的就是叫他知道,杨党清楚他们的亲戚关系,绝不会用他,让死心塌地地投靠自己,才同意他回归官场。 不能替她办事,要他干什么? 陈老爷既想靠着她,又与其他阵营眉来眼去,真当她顾及亲戚情分,一定会忍气吞声吗? “您再好好想想。”她放下一点没喝的茶盏,“您是我表叔,我一直惦念着寄住在您家的情分。” 陈老爷没点见风使舵的本事,也就混不到今天了。 他立时道:“我明白了,一定尽快拿到口供。” “明天傍晚之前给我。”程丹若起身,“不打扰表叔了。” 陈老爷往前走两步,送她到门口,给儿子使了个眼色。陈知孝知趣,立即快步跟上相送。 程丹若眼神都没给他一个,自顾自离去。 陈知孝送完她,转身回书房见父亲。 陈老爷唉声叹气。 “父亲所虑何事?”陈知孝问。 “妇人临朝,不过一时之计。”陈老爷苦笑,“这会儿得罪了人,今后的路可就难走了。” 陈知孝试探道:“毕竟是亲戚,父亲即便虚应一二……” 陈老爷看看儿子,叹息道:“为今之计,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离陛下亲政还有三五年,得罪她不起啊。” 程丹若对陈家什么态度,他心里明白,再敢出工不出力,三五年都混不下去。 眼下,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为父去衙门一趟。” - 程丹若在陈家小坐了会儿,回去还是走途径昌平侯府的路。 她估摸着时间,让马车在大街拐角处停了停,果不其然,没多久就看见冯大和冯四一道送谢玄英出门。 冯四醉醺醺地扶墙,口中不知说了什么,谢玄英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小厮扶他回去歇着。 冯大又送了两步。 谢玄英迈过高高的门槛,却毫不费力,仅仅是袍角随风动了动,愈发显得身量高挑,姿态潇洒,有种干脆利落的美。 他和冯大又说了两句,友好作别。 小厮趁机上前耳语,他微怔,转头看向她这边。 风吹过,将飘飘巾的发带拂到了身前。他撩回缀带,大步朝她走来。 “你不是走了吗?”谢玄英撩衣袍,踩车辙,低头进车厢。 光影沉浮,天地明亮。 程丹若支头看他,只觉他的三十多岁不是古人的三十多岁。 谢二在这年纪当祖父毫无违和,可谢玄英这样的姿容,小屁孩冲上去抱他的腿叫爹都很离谱。 “怎么这么看我?”他落座,伸腿理好袍角,“我脸上有东西?” “在想个问题。”程丹若闻到纠缠在他身边的酒气,忍不住望向外头。 冯家的客人不少,如今正是散场的时候,陆陆续续出来的贵客不少,不乏王孙公子,青年俊彦。 他们也都喝醉了,但没有人失态,看着也还是人样。 可她眼里,这就是醉鬼、醉鬼、醉鬼、醉鬼……只有身边人是玉山倾颓。 这是爱情的滤镜,还是真实? “什么问题?”其实,今天谢玄英也没少喝,在外人面前绷得住,当着她就醉意上头了,腿伸直,腰肩舒展些,“冯家和张家的事?” “喝多了?”程丹若没回答,给他倒半盏柠檬水,“解解渴。” 他就着她的手轻啜两口,酸得皱眉。 “酸?” “嗯。”鼻腔里传达出了不满的哼音。 程丹若道:“回家吃橙子。” 春天没有新鲜橙子,都是去年秋冬窖藏在冰窖里的,现吃现拿。 “你给我剥?” “嗯。” 某人生病了爱逞强,喝药扎针一声不吭,恨不得表演个刮骨疗伤下棋,但喝醉了却渴望被人照顾,最讨厌醉酒回家,屋里空荡荡的。 非要嘘寒问暖,递茶擦脸,心里才舒服。 但她也没好到什么地方去。 理智分明知道,他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好手好脚,压根不需要人照看,心里却觉得他惹人怜惜。 假如给自己写个病历,应该是这样的。 主诉:爱情导致的人格变化 现病史:对特定对象滤镜过重,情绪不受控制,产生不合实际的幻想,偶尔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但不影响正常生活,有助于夫妻和谐。 既往史:七情内伤,疑似抑郁症、创伤后应激障碍…… 鉴别诊断:不治之症,建议患者放平心态,正常生活。:,,. 章节目录 584. 掰手腕 各施手段 程丹若敢在昌平侯府的宴席上发话,定是下定决心,必须干成。 她当天去了陈家,第二天就以询问案情为由,请阎尚书入宫询问。 这算是代表皇帝垂询,直接设在了光明殿。 阎尚书很快到达。 程丹若先走了一下流程,说皇帝对最近三司会审的案子很上心,问问进度。 阎尚书谨慎道:“刑部还在核查中。” “我听说脏银已查处,与告发人所持账本一致。” 贪腐案的牵涉人有三个,一个是郡主孙子,一个是巡盐御史,一个是都转运盐使司的判官。 三个人合作贪钱,结果分赃不均还是怎么的,前两日把判官杀了,没想到这人的小女儿就在杀人现场,目睹一切,决定为父报仇。 她说服订婚的表兄带自己上京,在路上拦了蔡御史的车驾,直接把人告了,这才闹大。 阎尚书道:“目前来看,确有此事,并非诬告。” “既有此事,为何迟迟不判?”程丹若问,“刑部有什么难处?” 阎尚书:“杀人行凶的乃是御史仆人,此人已下狱认罪,按律为斩立决。两位罪臣并未涉及人命,量刑还须斟酌。” “我知道,□□憎恶贪腐,贪污百两以上即斩首。可如今律法废弛,鲜少以贪污偿命。”程丹若说,“可是在此处为难?” 阎尚书思索少时,说了实话:“归善郡主请人游说,三代单传之家,总要顾虑人情。” “说是仆人动的手,没有主家指使,岂敢以下犯上?”程丹若道,“谋害朝廷命官也能轻判,知道的知道您是顾虑人情,不知道的难免疑朝廷颜面何在?” 阎尚书果然迟疑了。 是啊,归善郡主虽然言辞恳切,再三请求,可真为此轻判,别人是否会以为刑部怕了宗室? 程丹若见他思索,又道:“三代单传确实可怜,不要他的命就是了。” 她原来和阎尚书不熟,可这两年和江南党走得近,大致摸出对方的脾性。 阎韧峰从前刚直,敢说真话,但随着年纪渐长,子孙不成器,他也不得不为后代考虑,行事多留些余地。 听说她不要人性命,阎尚书的眉峰立马舒展不少。 曹次辅退位,谢玄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江南党摇摆之后还是想靠近他。今后指不定就唯他马首是瞻。 这点面子,不能不给程丹若。 “老夫有数了。”他说。 聊过刑部和大理寺,只剩下都察院。 程丹若对付蔡义最为简单。 “我听说,告官的小姑娘曾满京城打听,道是蔡都御史为人方正,清廉忠直,这才不顾性命拦下了您的轿子。” 她问蔡子义,“我很好奇,您会辜负她的信任吗?” 蔡子义道:“夫人不必激将,在下以为,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否则法度何在,朝廷如何服众?” “如此便好,毕竟——我对您给予厚望。” 五日后,三司递上会审结果。 原巡盐御史抄家流放,郡主之孙革职,判徒刑,但可以赎买。换言之,可以交钱免除苦役,直接回家了。 程丹若:就知道。 她拿起奏章,直接进了内阁的小矮房子。 很巧,杨首辅、薛子聪和谢玄英都在,他们正在商议入阁人选的事。 “夫人何事?”她不是第一回进来溜达了,杨首辅见怪不怪,眼皮都懒得掀。 程丹若展开文书,当着他的面撕了。 “我一直以为,内阁统理朝政,代行皇权,阁臣既要有能,又要有胆,更要有匡扶社稷之心。”她道,“这样的人即便对我不假辞色,多有误解,我也愿意令他入阁,辅佐帝王。” 杨首辅微微变色。 “您太让我失望了。”程丹若抛下碎纸条,“杨奇山,止步在你的手里不止蔡子义,还有公理。” - 盐银贪腐案被发回去重审了。 杨首辅一下变得万分尴尬。 他会同意轻判,是因为程丹若在昌平侯府的话,她既然和张文华有矛盾,那么蔡义不能通过的情况下,让张文华入阁也是不错的选择。 谁能想到,程丹若竟然能同意蔡子义。 不过,姜还是老的辣,杨首辅也只尴尬了两天,就面不改色地问谢玄英:“工部的空缺……” 蔡子义要入阁,就要兼任工部尚书之位,这话就是在问程丹若之前的允诺还算不算数。 谢玄英回答:“蔡大人原本公允中正,堪为首选,可都察院事务繁杂,蔡大人难以脱身,实在不好再烦他身兼二职。您说呢?” 翻译:作废了。 但杨首辅并不打算轻易放弃。 他开条件:“晏致良在安徽已经待了数年,是时候回京了。” 晏宽,字致良,他的言下之意,便是将晏大调回京城,换取蔡子义兼任工部尚书入阁的机会。 谢玄英道:“我夫人所求者,并非亲眷高官厚禄,是蔡大人令她失望了。” 其实,蔡子义没能坚持,乃是杨首辅的示意,他是蔡子义无法拒绝的人。但杨峤也不能直接承认为一己私利,枉顾律法。 唯有若无其事:“再审就是。” 谢玄英始终没有给出肯定的答复。 杨首辅无法,只能回家与朋党再次商议。 蔡子义作为当事人,多少尴尬,既不好责怪杨首辅,也不好说自己不想入阁,干坐着喝茶。 赵侍郎置身事外,倒是方便出主意:“这事儿蹊跷得很,有无可能是程夫人虚晃一枪,绝了两边的门路?” 程丹若说同意蔡子义入阁,也只是口头一说,没有任何证据。如果她是借此挑拨杨首辅和张文华,一气搅和了两个人的入阁资格呢? 蔡子义沉吟:“以我对宁国夫人的了解,她不会在这事上说谎。” 这两年,他们和程丹若相处还算愉快,主要就是她做人做事都很讲规矩,不弄奸巧。再者,她不是没有对蔡子义透过话音,“给予厚望”四字,仔细想想确实别有深意。 杨首辅一直饮茶思索,此时才道:“案子重审吧,其余的再看看,今年不成,明年后年便有转机。” 赵侍郎和蔡子义心领神会。 小皇帝已经十三岁,到十五岁便可成亲。 成婚意味着成年,届时,程丹若不得不面临一个极其严峻的问题。 还政。 内阁无论何时都是内阁,她的尚宝却是做到头了。 太后都不可能不让皇帝亲政,何况程丹若?内阁只要稍稍一提皇帝的婚事,她唯有让步。 “子义,就按原来的判吧。”杨首辅下定决心,将茶盏中的剩茶喝干,“稳住她就是。” 他们有的是时间门。 蔡子义拱手:“是。” - 蔡子义是杨首辅的人,那么,都察院的意思就代表杨首辅的意思。 阎尚书没有意见,大理寺卿朱大人原本默许,主要是看准了张文华左右逢源,首辅默许,如今杨峤改了主意,他当然不会跟着张文华一条道走到黑。 案件改判,归善郡主之孙被判流放西北。 程丹若无声地宣告了自己的能耐,其他宗室一时停下送礼说项的任务,不再频繁进宫求见田太后。 田太后不知事情始末,还道是天气一日日炎热,大家懒得走动,生出去西苑避暑的心思。左右帝太太后前年薨逝,碍眼的人没了,西苑又大又凉爽,怎么看都比清宁宫舒服。 她热热闹闹搬宫避暑,归善郡主府却一片哀色。 老郡主与张太太哭诉道:“她好大的威风,拿我孙儿祭旗。” “您消消气。”张太太端茶赔笑,余光却瞥过自己带来的礼盒。老郡主这出可半点不令人意外,她今天上门,就是送礼兼挨骂来了。 “事已至此,只好为孩子多打点打点了。”她随手打开一个木盒,露出里头珠光宝气的宝石珍珠,“好在只是流放,疏通好了,西北的日子也不差。” 老郡主抽出袖中的罗帕,轻轻擦拭眼角:“西北风沙大,苦了我孙儿,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这般苦头。” 张太太故意道:“她是杀鸡儆猴呢,有什么法子?” “不是我说,程氏这两年愈发霸道了。”老郡主收敛哀声,端茶润喉,“在宫里作威作福不说,还干涉朝政,假以时日,怕是要出一位女王爷。” 张太太安慰:“这可不一定,陛下今年已经十一,再过两年便好说亲事。待陛下亲政,程氏还不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老郡主思忖片时,微微颔首:“今上康健活泛,总叫人欣慰。” “您想想,太后娘娘虽说旁事不问,却不可能不过问天子亲事,届时怎么挑选儿媳妇儿,总得向过来人取取经。”张太太恭维道,“长公主的儿子牙牙学语,论起这事的经验,除了您,还有谁?” 她故意瞟了眼北边,“那位连个蛋都没下过,总不能问她吧?” 众所周知,拉近关系的最好办法,就是一块儿说人坏话。 张太太这一脚踩得狠极了,听得老郡主无比舒坦,不禁露出淡淡的笑容。 “来日方长。”张太太推心置腹,“不妨早做准备。” 老郡主眸光微闪:“这话从何说起?” 张太太但笑不语。 老郡主的宗室身份很好用,但她并不是张家的联盟首选,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 - 夏天到来的时候,昌平侯府来了一位亲戚家的表姑娘。 她也姓冯,算是昌平侯老家的人,父亲早亡,只剩下孤儿寡母,十分可怜。冯大回老家祭祖听说了这事,就将她们母女带回京城,算是照拂族人了。 昌平侯夫人怜悯孤儿寡母不易,将小姑娘留在身边,与自家女孩儿一道教养。 小姑娘叫初娘,今年十岁,杏眼圆脸,明媚可爱,难得姝丽之姿。 某日,昌平侯夫人去惠远寺礼佛,想起小姑娘生在大年初一,就玩笑似的让方丈批了次命。 内容不得而知,但自此后,初娘的一应用度便与侯府小姐无二。 人人都说,她必是有大造化的。:,,. 章节目录 585. 转折点 《戏说夏史》(后人解读)(1…… 《戏说夏史》 随着祝灥年龄的增加,他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存在两个强大的敌手。 一个是杨峤,他把持内阁二十年,党羽众多,难以动摇,一个是程丹若,他名义上的姨母,手握天子宝玺,干涉朝政,几无弱点。 按照世宗祝棫的遗命,我们不能猜想,他打算让谢玄英辅佐少帝,协助天子夺回大权。然而,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程丹若并不满足蜗居后宫,只做一个守卫天子的工具,而杨峤生病了。 多尿、烦渴、暴瘦、足烂……中医的说法是“消渴症”,我们普遍认为就是现代意义上的糖尿病。 糖尿病不致命,却给杨峤的生活带去了极大不便。他视物困难,足难行走,情况严重时,十天半个月都没法进宫主持事务。 如此一来,他在祝灥面前出现的次数就少了很多。 这一点很重要。 前文说过,祝灥脑子聪明,但不爱上学,与老师们关系很一般,平日经筵,唯有杨峤的课不敢缺席。 现在杨峤病了,不能上课,谁还能制住他?他几乎一天到晚泡在西苑,像所有的逃学儿童,干什么都好,反正不干正事。 他已经不是三岁小孩,小孩子玩闹叫活泼,青少年还是这德行,家长就该急了。 田太后就是如此。 祝灥小的时候,她溺爱孩子,要啥给啥,现在大了,儿子没点皇帝的样,她又忧心如焚,恨不得一道天雷劈下来,孩子立马开窍,搁现代,指不定就是买天价营养品的客户群体。 但在古代,让孩子最快成熟的办法不是吃药,是结婚。 也不知道婚姻算哪门子的灵丹妙药,总之天下大病“成亲就好了”,再不行,“当爹就好了”。 田太后无比坚定地相信这个药方。 于是,庆天十年,祝灥十三岁的时候,选秀提上了议程。 一年选秀,半年考校,选好后培训个一年半载,十五岁正好结婚,安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根据史料记载,这回的选秀由田太后下旨,选定在河南、河北和山东三省,由司礼监负责,派出数百太监,甄选出数百名十二到十五岁的适龄女子,上京参加选拔。 等到京城之后,再由礼部负责复选。 消息一出,民间掀起了两股风潮:一部分是闪婚,没对象的赶紧拉郎,没订婚的立即订婚,订婚的立马结婚,还有一部分觉得机会来了,反而聘请老师,教家中姑娘读书女红,预备搏一场富贵。 他们都不知道,此时,田太后已经有了心目中的皇后人选。 她就是冯氏,名字不详,据说容貌出众,品德过人,小小年纪就有滴血为药,跪侍病母的好名声。 看到这里,大家应该能猜得到,她背后必定有人做推手。否则,一个久居深宅的小姑娘,怎么才能在古代传出这样好的名声? 背后的真相,我猜得到,读者猜得到,想必田太后和程丹若也猜得到。 可诡异的是,田太后还是看上了冯皇后,程丹若也无异议。 有人说,程丹若不是不想,是没有办法阻止冯皇后入选,当时她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 这纯粹放屁。 想捧一个人上位很难,要把一个人搞下去可太容易了。 程丹若连一个未进宫的小姑娘都搞不定,她早就被撅下位,还能握持宝玺这么多年? 究竟为什么不动手,有几种可能:一是冯皇后真的贤良孝顺,品性盖过了幕后的威胁,二是她无足轻重,犯不着计较,三便是双方有交易,其实默许了。 第一种太理想化,第二种考虑到冯皇后和昌平侯同姓,委实不似巧合,所以排除掉不可能,最后剩下的多半是真相。 我想,在最初的时候,谢、冯两家存有默契,可后来发生的事,破坏了双方的合作。 这个意外就是张友。 张友出身贫寒,幸亏得了有钱岳父的资助才能考上进士。大概是少年时的贫穷让他深以为耻,此人能力出众,却非常贪财。 他在世宗朝就贪腐多次,屡遭弹劾,可祝棫不闻不问,视若无睹。 除了因为他能干,我想皇帝陛下应该也没少拿银子,不然怎么告都无动于衷,实在不合理。 祝灥登基后,分钱的人少了,张友的财富迅速积累到可怕的程度。张家的下人出门都骑马坐轿,身穿绫罗,置办房舍,比起一些小地主亦不差什么。 张家更是富贵泼天,冬天赏花宴,不是赏梅花,是拿炭火烧炕数月,烘开的满园子春日鲜花。到了夏天,又堆冰雪凉亭,一天费冰无数,人造空调避暑。 而且,他比一般贪官聪明,自己享受,也没忘记让皇帝和太后享受。 他派人从海里抓了大鱼蚌贝,运到京城给祝灥开水族馆。据说有一条巨鱼,背可载人,航行水上犹如神仙,令世人叹为观止。 他还很会享受,什么百只螃蟹一碗面,上百只鱼头半碗汤,人参喂出鸡蛋揉面做点心,奇珍百巧,头头是道。 这一下俘获了祝灥。 他从小被杨、程二人管束,现在连亲妈都要娶个媳妇来管他,别提多烦了。乍然遇到这么一个识情识趣的大臣,怎能不亲近? 再者,张友为人实在很有迷惑性,留美须,谈吐有礼,出手阔绰,太监宫女都乐意替他跑腿说好话。 但最高明的,还是祝灥说,你做事很合朕心意,不入阁太可惜了。 张友却回答,福祸相依,没有入阁也许是我能耐不足,但我也因此获得了亲近陛下的机会,这是比什么都要幸运的事,故而无须可惜什么,他很满足。 马屁拍得多好,我要是祝灥,即便刚才只是口头一说,心里肯定也记下了。 而张友完全不亏,他很清楚,此时的祝灥根本没有办法让他入阁,说两句好话既能让杨峤安心,又让祝灥记住了他的忠心,可谓一箭双雕。 接下去,他只要耐心等待,就能得偿所愿。 这一天很快就到了。 庆天十二年,祝灥大婚。 他一口气娶了三个女人,这也是夏朝惯例,选秀初期多择三位妃嫔,分别为中宫皇后,东西宫妃,谓之“三宫”。 明媒正娶的自然是冯皇后,另外还有高妃和季妃。 搞笑的来了,冯皇后当时十三岁,初潮未至,还是实打实的小姑娘,完全没法圆房,季妃也是,十四岁,虽然成人,可彼时程丹若已经写完了《妇育指南》,大家都知道,这岁数身骨未成,不易生产。 唯一圆房的只有高妃,她十六岁。 不过,无论圆房的是几人,祝灥既然已经成亲,在古代就意味着成人。 天子亲政之事,不得不摆到了台面上。 程丹若政治生涯进入最危险的阶段。 她还可以拖,却拖不了多久,太后垂帘都不得不还政,何况她只是姨妈。大婚后没几天,就有御史上奏,要求她还玺退政。 那么,程丹若是怎么应对的呢? ——稍等,别急着猜。 因为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情。 日本入侵了朝鲜,朝鲜快要亡国了。 这事儿从春天就有迹象,可当时谁也没当回事,有人以为是道听途说,有人觉得与自家无关,还有人阴谋论,猜测是不是朝鲜和缅甸一样,其实想入侵国土。 万万没想到,仅仅几个月后,汉城没了,平壤丢了。 朝鲜使臣一波接一波赶到,恳请大夏出兵支援。 可巧了,大夏此时正处于微妙的博弈阶段。 祝灥想亲政。 杨党想赶程丹若下台。 张文华想上位。 程丹若想保住自己的地位。 不同的人,不同的立场,碰到了“是否出兵支援朝鲜”的问题,注定就把复杂的问题更复杂化了。 我简单为大家捋一捋众人的立场。 少年天子祝灥兴趣很大,虽然还是没有话语权,却频频召见大臣,多年来头一回这么积极好学。 显而易见,青少年都喜欢刺激和新鲜,没有什么比战争更让人热血沸腾的了。 老师们很欣慰,但明确表示,战争并非儿戏,他只能听,暂时没有发言权。 以杨峤为首的杨党,主张偏向保守。 客观地说,朝鲜的表现惹人疑窦,日本一打过来就望风而逃,就算帮他们打走了侵略者,等到大夏撤兵,日本卷土重来,难保他们又故技重施,再次丢城跑路。 国库的钱不是擦屁股的纸,打仗动辄动员上万,朝鲜值得吗? 打仗毕竟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稳妥起见,自然是能不打就不打。真要打,等日本对本朝意图不轨,再动手不迟。 日本弹丸小国,吞下朝鲜就够费劲了,还有能耐侵犯大夏? 从利益上来说,此时不便节外生枝。 他们和程丹若斗争、周旋、妥协了十年,头一次看见了她走人的曙光,这时候打仗,必然将天子亲政的问题延后。 老话说得好,夜长梦多。 谢玄英是兵部尚书,他借助此战能走到什么地步,谁都没法预料。 假如大获全胜,朝鲜俯首称臣(这是他们恳求大夏出兵的说辞之一),他的声望将极速高涨,直接危害到杨党的利益。 所以,拒绝出兵,让日本和朝鲜打他们自己的去,符合他们的利益。 张文华是户部尚书,还未入阁,只是计算了打仗需要的银钱,别的没干,主要精力还是放在了祝灥身上,为他解释打仗所需的前提条件。 换言之,趁机刷好感度。 而程丹若赞同出兵。 “东瀛狼子野心,绝不会满足一隅之地,侵占朝鲜后,必定染指国土。现在我们不打,将来就不是在朝鲜打,而是在辽东打,届时百姓流离失所,故园倾覆,损失更甚百倍。” 她态度明确,“指望朝鲜战胜东瀛,几乎不可能。东瀛刚经历过战国纷争,举国皆兵,兵力定远不止朝鲜使臣所说的十万,一定还有。再者,如今东瀛的关白叫丰臣秀吉,他可不易对付。” 而她举荐的人分别是谢玄英,以及昌平侯冯源。 这无疑是个绝妙的主意。 既是机会,又是危机,一个盟友,一个政敌。 最终的结果也不出预料。 朝廷同意出兵支援朝鲜,昌平侯成了统帅。 祝灥的人生,自此迎来巨大转折。:,,. 章节目录 586. 进退难 祝灥的心思 最终出征的不是谢玄英,而是昌平侯,程丹若其实颇松了口气。 无论战争能带来多少财富和荣耀,有句诗说得好,悔教夫婿觅封侯,她半点不希望他走。权力没了,还能再夺回来,他没了,她都不敢想该怎么办。 但这场仗又不得不打。 日本狼子野心,丰臣秀吉又声名远扬,朝鲜必定难以抵挡。而东北的建州各部已然统一,正在对外扩张,旁边再多个日本,大夏还能好吗? 能在朝鲜打的仗,就不要拖到国内战场。 眼下这情形,于她固然严峻,于国于家却有益处,她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交不交权的问题,她早几年就考虑到了。只要祝灥要,她就不能不交,强占成不了,也有违当下的儒家思想。 ——君主制的时代,阻拦皇帝亲政是绝对的政治不正确。 她只要敢干,必然遭至口诛笔伐。 身败名裂不可怕,可怕的是,他们一定会率先攻击她的事业。 比如毛纺织,再比如女医制度,还有刚刚废除的乐籍,以及其他未尽之事。 程丹若必须做出取舍。 幸好在这件事上,她从未有过犹疑。 权力是很好,但权力是通向理想的踏板,而不是理想本身。 但这事她只和谢玄英提过,对其他人瞒得很紧。 原因无他,人家觉得她不会退,为说服她退出,必然会让出利益。要是让他们知道她愿意退,谁还愿意费力气和她交易呢? 她假作不肯退,慢慢被说服,拿到最优渥的条件再走人也不迟。 总而言之,维持住自己的名声,安排好自己的人手,继续做她想做的事。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一门心思和朝臣们备战。 眼下是七月,天气还热,可朝鲜纬度高,天气冷,拖上两三个月就是冬天。冬衣如不提前准备,冻伤人数必然是一个极为可怖的数字。 因此,她据理力争,要求多花军费在冬衣上。 朝臣们不支持。 他们以为,最多三月战事即可结束,不需要预备冬衣。准备好粮草、车马、火器弓箭就足够。 昌平侯与倭军交手多次,深知日本比想象中难缠,反而认可程丹若的想法,做足准备才好。 但张友表示,没钱了。 十年休养生息,国库的钱是不少,可开支也多,治黄河、清水道、赈灾民,哪一样不要花钱? 程丹若只好拉外援,逮着几家毛纺商行问,你们愿不愿意捐点毛线?捐得多的话可以给荣誉虚衔。 商人对改变自身阶级的事十分踊跃,很快凑出几万斤毛线。 程丹若拉上田太后,组织宫人织毛衣送往前线。 宫人们白天织,她就晚上回家织。 织毛衣熟练了就是肌肉记忆,不费眼睛。晚上吃过饭,她就歪在罗汉床上,与丫鬟们一道织。 西边的霞光隐隐透出瑰丽的紫色。 祝沝手提羊角灯进屋:“姨母。” 程丹若放下针,朝他笑笑:“这是什么,萤火虫?” “嗯,在水边抓的,腐草为萤。”祝沝小朋友今年十二岁,小学生的年纪,目前还在学习成语。 天地良心,谢玄英这岁数都考中秀才了。 但程丹若对他的要求只是做个好人,赞同快乐教育:“真的吗?好厉害。” 祝沝露出笑容,熟门熟路地坐到榻上,开始玩案几盒子里的九连环。 程丹若一边织毛衣,一边打量他。 漆盒里有很多益智玩具,他玩了会儿九连环,又拿鲁班锁,把玩几下又转移了注意力,去抓冰鉴里的碎冰玩。 非常明显的注意力不集中。 她一直怀疑,祝沝可能有点小毛病,大概率在读写方面。他脑子不算笨,可认字很费劲,毛笔字写得一塌糊涂,不喜欢看书。 比起平面的文字书画,他更喜欢立体的会动的东西。 老皇帝中标的时候,已经汞中毒了,大概率影响到了孩子。 “麦子,来。”他逗猫。 麦子已经是只老猫,趴在程丹若身边一动不动。 程丹若示意小鹮把猫抱走,祝沝早产,肺也不太好,接触太多猫毛狗毛就会剧烈咳嗽,养不了毛茸茸的小动物,只能养金鱼乌龟。 “它在换毛,小心咳嗽。”她问,“晚上吃的什么?” “过水面。”祝沝自然地回答,“珠姑姑不让我多吃。” “你胃不好,少吃凉的。”程丹若递给他一个番茄,“多吃水果。” 祝沝接过番茄,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他正努力啃咬,忽然看见谢玄英:“姨夫!”话没说完,已经扔掉番茄,提灯迎了上去,“萤囊映雪。” 谢玄英被截住,只好先哄小孩:“你抓的?” “永年抓的。”祝沝也怕被念叨,“我没抓。” “殿下真懂事。”谢玄英道,“明天我休沐,教殿下做河灯好不好?中元的时候放给先帝和娴嫔娘娘。” 祝沝知道他们是谁,连连点头:“好。” 他们俩又说了会儿话,祝沝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程丹若透过窗户,将一切收入眼底。 祝沝不是他们的孩子,不需要向他们行礼,晨昏定省,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而他受他们夫妇的养育,他们无须向他行君臣礼,不跪也不磕头。 “父母”和“孩子”,“君”和“臣”,形成了微妙的平衡。 某些时刻,就好像现代的家庭。 她很高兴谢玄英能享受到这样的家庭关系。 “明天做河灯,是衙门忙完了?”她拿起毛衣,继续打平针,一勾一穿,便是一行。 谢玄英道:“差不多,公文都写好了。” “那我明天有的忙了。”程丹若揉揉眼眶。 打仗不是光打就行,人事调动、粮草筹集与运输、调动民夫、将领安排……一桩桩一件件,足以把没经验的人逼疯。 她和谢玄英算是有经验的了,饶是如此,也有大量繁琐的事要做。 “希望冬天前能打完。”谢玄英也有他的忧虑,“昌平侯年事已高,若有什么万一,临阵换将可是大忌。” 程丹若道:“他们家是上阵父子兵,多半老子在后头,应该无碍。” 主帅是昌平侯,可不代表就是老爷子一个人去,冯大、冯四都会跟着。 谢玄英想想也是,便不在提了。 七月末,军队整顿完毕,正式出征。 朝廷以为,对付日本小国不必太兴师动众,没搞什么仪式,选个黄道吉日就正式出发。 程丹若暂时空闲下来,短暂地休了个病假。 不严重,纯粹是累病的。 先是祝灥大婚,再是她为卸任做的种种筹备,又碰上战事,一连忙了许久,实在坚持不住,扁桃体发炎,随后头疼恶寒,发了两天烧。 毕竟不是二十几岁的时候了,程丹若没有逞强,回家休养了两日。 没人想到,就前后小半个月的功夫,就出了大问题。 - 八月初,程丹若病倒,祝灥一边叫人送了药材,令她好生休养,一边暗喜,准备干一件大事。 可惜,令很多人失望了,他不是打算借此机会亲政。 虽然很多人在祝灥耳畔提过这事,但祝灥有自己的想法。 他想亲政吗? 想的,他这皇帝还不是真正的皇帝,太多事不能干了,凡事都要问过老娘,老娘同意了还有个难搞的姨妈。 叛逆期的青少年最讨厌的就是被管束。 能让姨母再也管不了自己,祝灥做梦都会笑醒。 然而,祝灥愿意归愿意,却不想自己干。 大臣们算盘打得飞起,希望小皇帝先开口,自个儿摇旗呐喊把人嘘下台,不费一兵一卒,祝灥也是这么想的。 最好大臣们干了,尤其是杨首辅,和姨母斗得两败俱伤,他就能渔翁得利,和姨母说,这也不是我乐意的,大臣们非要我这么干,然后开开心心送她走。 让他和程丹若开口,暗示她可以滚蛋下台,祝灥打死都不干。 他这辈子怕的人不多,老娘排第三,主要怕她哭,老杨排第二,主要怕他训,姨妈排第一,毕竟这辈子唯一挨过的揍,就是她动的手。 双方就这么没有默契地僵持住了。 张文华隐藏幕后,出谋划策,不断游说皇帝奋起反抗。祝灥表面应承,心里也很着急,观望大臣何时动手。 结果两边都没动静。 祝灥十分失望。 可现在叫他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委实太难了些。 他已然见识到了有无权力的区别。 他赞同打仗,朝臣们就嘴上夸夸,背地里压根不当回事。可程丹若赞同,他们就算反对,最后却不得不妥协。 流淌在血液中的权欲苏醒了。 祝灥只是个少年,可人人都有野心,都有追逐力量的本能,他也有。 他早就知道自己是皇帝,凌驾于众人之上,而所有人都告诉他,程丹若手中的权力,本该属于他。 祝灥内心升出了无限渴望。 他开始思考,自己该怎么才能达成目的。 这时候就体现出读书少的弊端了。但凡祝灥多用点功,就知道以前的少帝是怎么让太后撤帘还政的。 但他没有,只能靠自己的脑袋瓜琢磨。 别说,祝灥打小聪明,这还真的难不倒他。 他想出了三个计策。 上策是找人游说,比如田太后、王尚仪,或是薛尚书、余有田,总之以较为怀柔的态度,和程丹若说,你看皇帝已经成婚了,是不是该归还宝玺了呢? 中策是找大臣逼迫,强硬地逼她走人。 下策是最简单的,命令李有义和满福守死宫门,不许程丹若入宫,更不许进光明殿,将宝玺挪到乾阳宫收好。 但他又自己把这三个计划给否了。 上策行不通,田太后一直觉得他胡作非为,不一定肯帮他。王尚仪和余有田都是姨母的人(张文华说的),薛尚书他们固然和气,可他怀疑他们的能力。 祝灥唯一认定有这能耐的人,还是杨首辅,张文华都不行。他要是行,没必要在他耳边念叨,直接帮他干成了不好吗? 中策风险太大,他想过了,朝堂上姨母的支持者不少,靖海侯就是其一,现在昌平侯不在,肯定搞不定。 下策……假如祝灥经历得足够多,足够老辣,就会知道最粗暴简单的办法,往往是最有用的。 但别忘了现实,他今年只有十五岁。 在他看来,自己敢藏起宝玺不交,姨母就敢拿着藤条冲进宫殿,再揍他一顿。:,,. 章节目录 587. 大计划 天衣无缝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不公平的事。 比如祝灥生来就是皇子,稚儿时便成为皇帝,坐拥江山,主宰天下。再比如,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可能造成极严重的后果,而他自己一无所知。 十五岁的祝灥是皇帝,也是一个青少年。 他生来什么都有,很难认识到想得到什么东西,必须付出努力。 他眼巴巴地看着高山,不敢去攀登它,征服她,反而盼着哪天高山倒下了,裂开了,自动让路放行。 他渴望权力,却也畏惧横在面前的巍峨高山。 故此,受到野心驱使,又被恐惧支配的他,只能对身边的人发出感慨:“朕究竟如何才能亲政?” 彼时,他身边最受信任的人,无疑是满太监。 十多年的陪伴与照拂,成功让他晋升为祝灥心里最亲近的人。他当年的投资,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而恰恰也是一切源于利益,不是忠心,与昔年石敬跟在祝棫身边,真正全心全意为主子谋划大不同,满太监的回答注定趋于保守。 “等陛下成熟稳重一些,才具显现,宁国夫人放了心,定会主动还政。” 他不提杨首辅,因为祝灥并不喜欢杨峤,何苦自讨没趣? 他不提余有田之类的老师,唯恐祝灥发现,有些大臣的忠心比起太监,亦不逞多让,外头有的是人愿为天子效死。 他也不提张文华,此人野心勃勃,能屈能伸,可以与他合作,却不能让他代替自己,取代在小皇帝心目中的重要性。 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最无效的回答。 等你长大了,有能力了,宁国夫人就会自动放权。 多么美好,多么正确,多么光明正大。 谁也不得罪,谁也挑不出错,更难得的是,他还说对了。假如祝灥真的是个优秀的领导者,程丹若放权后也会安心一些。 然后,祝灥信了。 满太监自己都不信的话,祝灥就这么信了。 也许是他天真没经验,也许是程丹若给他的印象如此,也许是别的什么缘故,总之,祝灥信了。 他开始琢磨该怎么显一显本事,好让姨母和朝臣知道自己的厉害。 就在这段时间,朝廷筹备好了出征事宜。 祝灥对战事很感兴趣,听说选定的是昌平侯,专门找冯皇后聊了会儿天。 冯皇后还未和天子圆房,十分珍惜与丈夫的独处时间,泡了茶,做了点心,绞尽脑汁回忆昌平侯的点点滴滴,争取能多留他一会儿。 她在冯家住了五年,在昌平侯夫人用心栽培下,知道的事儿还真不少。 昌平侯抗倭多年,对日本颇有经验。 他手下有一支精锐水师,虽然名义上不属于他,但其头领都对他唯命是从。 冯大的军事才能不算出众,却很会统筹后勤,家里的产业也蒸蒸日上。 冯二、冯三平庸些,冯四却是自小爱兵事,十几岁就跟着父亲在山东学习打仗。 祝灥听了一肚子的夸赞,第二天就召见了薛子聪。 薛子聪运气好,王尚书下台后就上了位,一路见证祝灥被立为太子、登基,身在内阁又不像杨首辅咄咄逼人,祝灥对他印象还不错。 “陛下召见,不知有何事吩咐微臣?”薛子聪也乐意亲近皇帝,言语温和。 祝灥似模似样道:“此次支援朝鲜,不知胜算几何?” 薛子聪懂了,小皇帝对打仗感兴趣,想多问问这个事儿。他最初有些奇怪,战事不问兵部,反倒问他,有点说不过去。 但想想谢玄英的身份,又释怀了。 想必天子已然意识到宁国夫人之势,有意避开了他们夫妻。 薛子聪赞赏小皇帝的心机,于是当仁不让,为他分析了一番:什么日本区区弹丸小国,朝鲜打不过是朝鲜本身不行,大夏兵力强盛,绝对没问题。昌平侯也是老将,经验丰富,必定手到擒来。 又说近几年国内没有大型灾害,粮食储备不少,民夫三万,后勤不成问题,朝鲜使臣也回去募集粮草,届时会负责出一部分粮草。 林林总总,大致为祝灥描绘出了战争的轮廓。 祝灥难得认真听讲,还做出思考:“依次辅所言,此战必胜?” 薛子聪信心十足:“不过时间长短罢了。” 祝灥满意了,笑道:“多谢次辅为朕解惑。” 他愉快地送走薛子聪,心中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是否施行,却还没有彻底下定决心。 然而没几天,程丹若就病倒了。 天赐良机。 祝灥再也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态,决定试一试。 他打算御驾亲征。 ——这个想法很蠢对不对?祝灥自己也知道,假如被其他人知道,肯定要骂他个狗血淋头,大臣们绝对不会同意,田太后也万万不可能应承。 所以,祝灥“天才”地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先溜出去,与昌平侯会合,表示自己打算亲政,只是缺少威望,但如果他能亲征朝鲜,干掉日本,令朝鲜归顺称臣,那么班师回朝后,程丹若就再也没有理由不还政了。 昌平侯不可能拒绝他。 他是皇帝,昌平侯是臣,且是冯皇后的亲戚。皇后说了,昌平侯一直对他忠心耿耿,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没有二话。 所以,昌平侯和张文华一样,都是支持他亲政的人。 这应该行得通。 退一万步说,就算昌平侯不同意他亲征,决定送他回来,他也证明了自己的胆量与能力,朝臣肯定会对他刮目相看。 如果顺利留下,那就更好了,他什么都不用做,让昌平侯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反正是必胜的战事,他只要等着凯旋即可。 祝灥怎么想,都觉得是个值得一试的计划。 他就这么干了。 最初,一切都很顺利。 祝灥和田太后说,秋老虎厉害得很,在乾阳宫住着热,想在西苑多住些日子。 田太后同意了。 过去十几年间,祝灥折腾的东西越来越多,阵仗也越来越大,宫里铺陈不开,待在西苑玩耍游乐是常事。 皇宫屋子多,可逼仄闷热,想住到秋老虎过去十分合理。 祝灥就这样留在了西苑。 皇宫戒备森严,出入严格,皇城就要松懈得多,来往的太监、侍卫、工匠不计其数,查不了太仔细。 紧接着,他说想玩一场“赤壁之战”,一方扮曹操,一方扮孙刘,以太液池为战场,搞一次水战,赢的人就能获封“大将军”,留在他身边。 消息一出,反响剧烈。 所有人都知道,少年天子正在长成,一旦成为他的心腹,今后前途不可限量。 机会难得,众人为此抢破头,明争暗斗不休。而祝灥说想看真的水战,命令御马监备几艘真战船,到时候他要看火烧赤壁。 造战船哪里是容易的事,二十四监忙得不可开交。 杨首辅听说了这事,进宫骂了他一顿,说他浪费钱财,奢侈过度。 祝灥忍了,回头和御马监说,不用真战船,外头看着像就行,但一定要真打,不能糊弄,他想看看水师的本事。 这话传到外头,杨首辅虽然觉得胡闹,可仔细想想,小皇帝关心国事,总比胡作非为好,遂默许了。 关键的一步来了,祝灥和满福说,他想扮成一个侍卫参加大战,要满福别和田太后等人透露。 “满满,朕在外头什么都干不了,在宫里做一回将军总使得。”他说,“你不依朕,就罚你去关外养马。你若依朕,朕必定记得你的好。” 满太监巴不得哄住这位小祖宗,故作犹豫片刻,答应了替他隐瞒。 最关键的一步完成了。 祝灥光明正大地给自己做了侍卫的衣服,挑选了两个小太监作长随,自称是冯皇后的表兄,每天就混在禁军里玩闹。 他的伪装算不得高明,有心人一看就明白了,但大家都没声张。 还是那句话,陪小皇帝玩而已,要是能借机亲近一二,前途无量。 这其中,又以一个姓董的千户最为精明。 他在宿卫任职,没多久就猜出了冯百户的身份,故作不知,做出欣赏的样子,大大咧咧地邀请他射箭比试。 祝灥输了,正懊恼呢,董千户就说今天请客,邀请他到酒楼吃饭。 这正中祝灥下怀,他一口应下,头回溜出了宫,吃了顿饭才回,还没忘记警告跟随的小太监:“不许和满满说,否则要你们的脑袋。” 他身边的小太监就好像当初的石太监,虽然是满太监安排的,也认他做干爹,可心里最在乎的还是小皇帝。 他们真正忠于主子,一心为祝灥考虑,也精明地知道,比起干爹,皇帝才是终身依靠。 既然祝灥不让提,那么为了他高兴,哪怕挨干爹训斥,也要瞒死了。 只要皇帝记得他们的忠心,吃什么苦都值得。 满太监就这么被瞒住了。 他是乾阳宫管事,更是太监头领,每天也有不少事,祝灥消失一两个时辰,他真没留意。 而祝灥顺利蒙混过关,信心大增。 他才不管董千户有没有识破自己的身份,既然他听话,不妨就好好利用一番。 之后几日,他天天去宿卫厮混,套用消息,琢磨自己的“计划”。 大约十来日后,时机成熟。 祝灥说,自己来京城这么久,还没有吃过太平阁的席面。 董千户一听,立马道,这有什么难的,今天我请客,走,咱们吃饭去。 于是,祝灥再次顺利离宫。 小太监替他打掩护,董千户瞒住左右,安排得妥妥当当,带出了祝灥。 他们在太平阁吃了饭,席间随口许了些承诺,董千户心潮澎湃,连连敬酒,感觉自己发达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 而祝灥见灌醉了他,觑空带着小太监骑了他的马,开溜了。 小太监以为皇帝捉弄对方,还嘻嘻哈哈乐呢:“公子,咱们去哪儿?” “出都出来了,当然走远点儿。”直到这一刻,祝灥也没有透露口风。 倒不是他嘴巴严,而是习惯使然。 这么多年,他逃学也好,找乐子也罢,早已习惯自己动脑子,吩咐人办事。内侍宫人只要听话就好,压根不需要问他们的主意。 小太监也习惯了,没有多问。 祝灥就往外走、往外走,到了城门口,见门口有士兵把手,就说累了,租下一辆马车,钻进去道:“去城外转会儿。” 一个小太监觉得不妥,但另一个拉住了他。 小皇帝正在兴头上,现在劝他也没用,不如顺他的意出去透透气。 等他兴致没了,自会回宫。 “别磨蹭。”祝灥不耐烦道,“快一点。” 小太监照做,坐到车辙处驾车。 祝灥大模大样地出了城。 说来不可思议,直到二更天宫禁,宫廷内外才发现,皇帝丢了。:,,. 章节目录 588. 急寻人 开始找人 程丹若得知“皇帝丢了”的消息,第一反应是怀疑自己的耳朵。 什么东西?皇帝也能丢?离不离谱? 但仔细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现代人以为皇宫守备森严,犹如牢笼,难进也难出,事实却并非如此。 皇宫有数万人生活,要维持这么多人吃喝拉撒,每日进出的人流绝对不少。许多太监宫人都是在皇宫上班,下值就回外头的值房居住。 特别是太监,有自己的家眷仆人,就在皇城来去,加上轮班的侍卫,情况远比想象中复杂。 人一多,流动一多,就必然有漏洞。 只不过通常钻漏子的都是小人物,不是主子们。但祝灥生性调皮,从小就爱四处折腾,被他寻到空隙开溜,也不是不可能。 到这里,程丹若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以为只是他逃学外出,没来得及回宫被发现了而已。 “怕是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对紧急出宫的王咏絮道,“几位后妃家里问过没有?” 田太后没有亲眷在京,祝灥也不会自投罗网,跑到大臣家里,能收留皇帝过夜的人家不多,最有可能的就是后妃家中。 然而,王咏絮艰难道:“这是昨天晚上的事了。” 程丹若倏地顿住:“昨天、晚上?” 王咏絮点头:“昨晚陛下就没回来,满公公和尚宫在宫里悄悄寻了一夜,今早上毫无音讯,才禀了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责骂了满公公,才得知陛下近日乔装成侍卫,常与宿卫玩耍。” 程丹若烧退了,喉咙还没好,沙哑得厉害:“然后呢?” “满公公审了与陛下亲近的董千户,说昨日陛下与他在太平阁吃酒,他醉得不省人事,还道陛下已经回宫,竟不知去了哪儿。”王咏絮道,“李公公已经拿他审问,想来他若真知道陛下下落,必不敢当着太后娘娘缄其口,我担心……” 她吐出口气,满脸忧色,“娘娘不想打扰你养病,可实在六神无主,只好派我出宫一趟,现在怎么办?” 程丹若揉了揉眉心。 失踪几个钟头,和失踪一天一夜不是一个概念。 她知道近年自己对宫廷的控制力在减弱,这是没办法的事,祝灥长大了,从前亲近她、信服她的人,终究更亲近皇帝,更渴望靠近皇帝。 活人皇帝会死,人心里的“皇帝”却难以消灭。 然而,再怎么有所预料,也万万不曾想只是生了病,就被瞒了超过24小时。 24小时! “我跟你进宫。”她马上作出决定,看向谢玄英,“你去找段春熙,先把京城戒严了。” 谢玄英深知局面之紧张,立时道:“外头交给我,一会儿我先去冯、高、季家里看看,你在宫里问问。” 程丹若颔首。 夫妻俩兵分两路,各自行动。 程丹若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宫里,顾不得安慰六神无主的田太后,先叫李保儿:“问出什么没有?” 李保儿头发都白了,可脸色比白发还要白,毫无血色:“董大的令牌没了。” 她蹙眉,意识到祝灥可能早有谋划,而非一时兴起:“叫皇后、高妃、季妃她们过来。” 位妃嫔惴惴不安地到了清宁宫。 她们拜见太后,却不知道该不该给程丹若见礼,一时面面相觑。 冯皇后记得昌平侯夫人的教诲,竭力维持住皇后的仪态,问:“夫人请我们姐妹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陛下近日去过长春宫,可与皇后说起什么事?”程丹若单刀直入。 冯皇后虚弱道:“夫妻私语,夫人也要过问吗?” 程丹若挑眉,看向田太后:“看来我的话没有分量,太后问吧。” 田太后这时哪会顾忌她们的尊严,立时道:“快说!大郎和你说过什么?” 太后问了,冯皇后不能不答:“陛下问了妾昌平侯的事。” 程丹若看向王咏絮。她立即出去吩咐李保儿,派人去昌平侯府询问。 “还有吗?” “没、没有了。”冯皇后也不傻,见田太后神色焦急,怀疑出了事,忙问,“陛下怎么了?” 程丹若没理她,又问高妃和季妃是否见过小皇帝。 她们俩都是平民出身,对宫里的事半懂不懂,没敢回嘴,老老实实答了。 祝灥见过高妃,但啥也没说,只做了少年人最迫不及待的事。季妃则是半个多月没见过皇帝的面了。 程丹若大致有数:“你们留在这里陪伴太后,不要乱跑,不要乱问。”再看向田太后,“鸾娘,你无事瞒着我吧?” 田太后有点心虚,她得知儿子失踪,怕他被程丹若责打,未曾立即告知,而是先派人搜寻。 但她对祝灥失踪确实一无所知:“我真不知道。” “那便好。”程丹若收敛眸光,压住喉咙的疼痛,“宫里大肆搜寻,动静瞒不了人,我去见首辅,娘娘稍安勿躁。” 她没工夫和田太后扯皮,稍加嘱咐便直接赶去了乾阳宫。 满太监见着她,惶恐中赔着小心:“夫人……” “把人都叫进来,我要知道陛下最近都做了什么。”程丹若顾不得忌讳,直接上手翻宫殿。 祝灥平日玩用之物都在西边的屋,什么弓箭、蝈蝈笼子、马鞭、捶丸……琳琅满目,什么都有。 她一目十行扫过博古架,最后在墙边木炕的褥子下面,翻到了几张舆图。 “这是哪来的?” 满太监答:“陛下前些日子召见薛次辅,问完朝鲜战事后,命人专程找来的。” 昌平侯……朝鲜……程丹若眼皮直跳:“请薛次辅。” 此时已近一更天,杨首辅等人听说她相请,以为是军情,急匆匆就进宫了。 “可是朝鲜出了变故?”杨峤患有消渴症几年,足部肿胀,坐轮椅来的,“怎么不见清臣?” 程丹若单刀直入:“陛下失踪了。” 杨首辅愣住,旋即神色大变:“你说什么?” “他借比试为由,扮成侍卫进出宫廷,出宫去了。”程丹若冷静道,“昨晚上人就没回来,咳,我已经叫人去各家询问,要是在京城还好,若是不在……” 杨首辅脸色阴晴不定:“荒唐!” “已经叫人问了,咱们得先弄清楚,他到底想干什么,才能把人找回来。”程丹若说话太多,嗓子愈发疼痛难忍,“他有没有对您提过什么?” 杨首辅沉默少时,冷冷道:“去个人,把张文华叫进来!” 他也不傻,祝灥无故怎么可能私自离宫,必有人撺掇。程丹若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挑事儿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两人开始苦等。 薛尚书最先到达,见他们俩一个咳嗽不止,一个频频喝水,却都面色凝重,心知必有大事。 “莫非前线有军情?”他声音绷紧。 程丹若摇摇头:“次辅,前两日陛下召见你,都问了什么?” 薛尚书心头一颤,下意识紧张了下,可随即反应过来,他又没说什么:“陛下召老臣询问朝鲜战事。” “陛下对朝鲜之战很感兴趣?”她追问,“次辅是怎么答的?” 薛尚书瞟向杨首辅,他没有反应,才皱眉道:“日本不过弹丸小国,昌平侯经验丰富,自是必胜之战。” 程丹若拧眉,少顷,道:“好叫您知道,陛下失踪了。我刚得到的消息。”她喉咙疼痛,示意王咏絮再说一遍。 王咏絮只好重复了遍过程。 这下,薛尚书的脸孔也青了,怒然道:“是谁妖言惑众,迷惑今上?”他扫向满太监和李太监,怫然道,“你们就是这么伺候陛下的?” 两个大太监唯唯诺诺,不敢吭声。 又过半个时辰,谢玄英、靖海侯和永春侯来了。 谢玄英率先道:“京城已经戒严,不许任何人出入,我去冯家、高家、季家询问过,他们都没有见过陛下。但永春侯家里似有人在京郊见过,段都督已经出京去寻了。” 永春侯点头:“是犬子,他奉内子家眷到庄子避暑,回程时似见着与陛下肖似之人,还喊了一声,可那人很快离去。犬子道是错认路人,未曾在意,方才清臣上门询问,犬子才记起此事。” 杨首辅立即问:“陛下可安康?” “据犬子所言,那人带着两个长随,一人一骑,并无宵小在侧。”永春侯知道利害,盘问得很清楚,“他们是朝东边去了。” 程丹若吞咽茶水:“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一早。” 众臣默然。 靖海侯率先道:“既然陛下是主动离去,应当不是受人胁迫。只消早日寻到,将他带回即可。” “他去找昌平侯了。”程丹若推测出最有可能的答案,“陛下专程找次辅询问朝鲜战事,又问过皇后,别无他选。” 大家都认可这个猜测。 祝灥之前就对战争表露过兴趣,且少年气盛,热衷军事实属常事。他又是坐不住的性子,屡次逃学,溜出去想参与一把,半点不违和。 他们一方面认为,小皇帝还是太顽劣,难当大任,另一方面也颇为欣慰。 无论如何,能成功避开众人耳目,离开京城,没点能耐是做不到的。 聪慧、狡黠、行动力强、善于谋划,都是优点。 “咳。”杨首辅清清嗓子,沉声道,“总而言之,立即派人将天子带回来,也给昌平侯去信一封,令他多加留意。” 众人纷纷应承。 谢玄英领了寻人的差事,没办法,内阁里他最年轻,折腾得动,程丹若拿了皇帝宝玺,写了一封调令给他,方便他调动京营兵马。 杨首辅写亲笔信,向昌平侯道明原委,派心腹秘密送去前线。 李太监则即刻戒严宫禁,以防消息外泄。 此时,距离祝灥离京已经过去30个小时。 程丹若心底弥漫起隐秘的担忧。 京城周边的治安不能说好,却也不差,就算有歹人看中祝灥,见他衣着富贵,多半也不会马上杀了。祝灥机灵,周旋两日总是不难的。 她怕的不是人,是环境。 祝灥长到十五岁,除了她家里,他几乎没有踏出过宫门。 皇宫和外面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宫里哪里都有仆人,饿了有吃的,冷了有衣添,逛花园都有十来个仆从跟随,保证冷不着饿不着。 但这是古代物质最充裕的地方,皇宫之外的世界不是这样的。 在城里还好些,总有地方卖吃食,能躲风雨,野外呢? 没有人比她体会更深了。 程丹若刚到古代时,被低生产力的世界吓到,出城就是荒郊野外,走大半天看不见人影,路上有各种野生动物,出了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没有地图,更没有导航,不认路的人甚至无法辨认方向。 古代的城市和现代的城市,不是一个概念。:,,. 章节目录 589. 少年人 惨痛的代价 祝灥离家出走的第一天,顺利得不可思议。 他层层套娃,先瞒住田太后,再借满太监之手半隐藏身份,最后利用董千户畅通无阻地离开了京城。 外头的世界和他想的大不相同,但京城繁华之地,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城郊也不算冷僻。 他在天黑时找到一处庄子,打听了得知是薛尚书家的,便使钱借住。 庄子的管事不认得他,可见他打扮富贵,知道大有来历,毫不犹豫就同意了,还端出热水茶饭,供他吃穿休息。 而祝灥衣食不缺,顿时安心,感觉外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无论两个小太监怎么劝,他都不肯回去。 次日一早,他用过茶饭,拿钱买了两匹马,再次赶路。 这回不太巧,碰见了永春侯府的大爷,对方将信将疑地叫了声“大公子”,把他吓得够呛,拼命挥鞭跑路。 一气儿跑了老远,行人渐少才放慢速度。 他翻出舆图,对照认路。 这事也很顺利,皇帝看的舆图详尽无比,山川溪流村庄都有标记,他甚至找准了位置,朝大军驻扎地赶去。 可惜的是,好运气总是会用完的。 祝灥一路太过顺利,离宫的谨慎就在不知不觉中消散。 他看到一头鹿,想起猎鹿之说,兴致勃勃地追赶了一阵,最后发现董千户的佩弓就是垃圾,压根不好用,这才无奈放弃。 期间,两个小太监又跪下来求他,他兴头没过,依旧不许,但也怕太黑了不好借宿,及时转回官道。 可驿站本就是按照路程定的,他在半道浪费太多时间,天黑之际,赶不到预定的地点,被迫露宿野外。 “这么热的天,住野外不要紧,我们多点些火把赶狼就是了。”祝灥像模像样地分析。 两个小太监一听,虽然不安,可也说不出反驳的理由。 他们都是七八岁就入宫,且都是被父母亲长送去阉割的,随后就被统一送进宫里培训,知道怎么伺候主子衣食住行,怎么讨好打点,可对野外生活一无所知,比祝灥还无知。 想到现在是初秋,秋老虎还没过,晚上他们窝在低矮的屋里,经常热得整夜翻身不止,就觉得小皇帝说得也有道理。 而祝灥见他们呐呐,心中不免得意。 他之所以选择这两个小太监伺候,而不是更有经验的中年太监,就是怕他们管东管西。两小太监就不同了,几乎和他一起长大,忠心耿耿,一心靠他,和母后、姨母都不亲近。 祝灥在宫里待了十五年,学到最重要的经验就是——欲成大事,须有自己人。 现在,他是能做主的人了。 他们选了一处避风地,捡柴火点火。其中一个小太监还拿出水囊,到不远处的泉眼取水,这是他早晨问庄子里的人要的,这会儿果然派上用场。 另一个小太监则从怀里掏出干粮,是他昨晚使钱叫庄头婆娘烤的饼子。 祝灥喝着泉水,咬着干饼,不太满意:“打点猎物烤着吃。” “奴婢会做陷阱。”一个小太监说,他进宫前,跟父亲进过山,打猎不会,设陷阱抓野兔还是做过的。 祝灥大喜:“快去。” “欸。”他乐颠颠去了。 另一个抓耳挠腮,却实在没本事,只好摘下树叶,替祝灥扇风赶蚊子。 祝灥渐渐感受到野外的恶劣,可正兴头上,看什么都新鲜,并未恼怒,反而拿了树枝扒拉地上的虫蚁。 夜色浓郁,风穿过山林,发出鬼魅似的嚎叫。 祝灥有点害怕了,问:“他怎的还不回来?别是给狼吃了。” “天黑,路不好走。”小太监轻声说,“这边离官道近得很,应该没有狼。” 祝灥略微安心。 又过了会儿,异响更清晰,冷风穿过树枝,将火焰卷如狂魔乱舞。 祝灥打了个喷嚏,靠近火堆取暖。 但风只是前兆,很快,淅淅沥沥的雨滴洒落,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 祝灥不讨厌夏天的雨水,幼年时,他总在西苑的水阁看鱼,望着水面下不断浮起的鱼儿拍掌大笑。 夏天的雨有什么可怕的呢? 凉快,舒畅,迅疾,哗啦啦下来,倏忽就走,干干脆脆。 但在野外,暴雨不再是解暑的良药,而是变成了雪上加霜的意外。 火堆很快熄灭了,祝灥躲到最大的树冠下避雨。 小太监道:“陛下,一会儿打雷可不能站在树下头。” “为何?”祝灥露出少年人的胆怯,语气反而更迫人了。 小太监道:“奴婢入宫的时候,爷爷们教过,好像是程夫人说的,打雷的时候不能躲树下头,要把门窗关紧,别在外头走。” 祝灥畏惧程丹若,却也信服她的能耐。 从小到大,母后解决不了的事很多,姨母干不成的事很少。 “那怎么办?”他傻眼。 小太监也不知道。 这么大的雨,在外头另寻地方肯定会淋湿,那多半会感染风寒,可若干等着,万一打雷就很难办了。 两人都没主意,站在树下干等。 雷一直没有落下,雨水落了小半个时辰,慢慢也稀疏了。 子时左右,雨停了。 祝灥的鞋子和衣服都湿透,冷得直打哆嗦。 他踢了小太监一脚:“点火,冷死朕了。” 小太监跌跌撞撞,不止是脚滑还是怎么回事,忽然“噗通”一下摔在了地上。 “磨蹭什么?”祝灥不耐烦,“快起来。” 小太监浑身哆嗦着,却怎么都爬不起来。 方才他一直挡在风口,替祝灥遮住了大半的冷风,虽然没有淋到太多雨,可风也会造成失温。 毫无疑问,他的体温已经跌到了35°以下,极其危险。 但祝灥不知道,一个小太监去了就没回来,不知道是不是跑了,另一个突然在他面前倒下,像被鬼扑了似的。 他烦躁、寒冷也害怕。 “快起来。”他用力踹人。 小太监含含糊糊地说:“陛下……” “干什么?起来!”祝灥怕了,连胜催促,“你被鬼迷了?” “冷,好冷……”小太监冷颤不止,牙齿咯咯作响,“火!火!” 祝灥吓蒙了。 他没遇见过失温冻死,更不知道怎么解决,总不能让他把衣服脱下来给小太监穿上吧?唯一能想到的法子就是点火,可火堆的柴全被雨淋湿,火折子在哪儿也不知道。 傻傻地站立片刻,冷风呼啸,他也情不自禁地打起寒颤。 好冷……怎么夏天还会这么冷? 祝灥又慌又怕,本能地认为不能继续留在原地。 他咬咬牙,狂奔到树下的马匹身边,解开缰绳翻身爬了上去:“驾!” 不管怎么样,先离开这里,找个有人家的地方才行! 这个决定说聪明很聪明,说笨也笨极了。 假如祝灥躲在匹马中间,不仅能避风,还能借马的体温取暖,但他慌张之下就想着跑,风更剧烈,带走的体温也比想象中更多。 但他当时意识不到这个。 狂奔之中,肾上腺素迅速分泌,人忽然就暖和不少,等到体温再度流逝,已经离开驻扎地很久了。 天黑得像浓墨,分辨不清来回的方向。 祝灥紧紧趴在马背上,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体温在寒风中迅速下降,最开始,手脚变得僵硬,只能机械地抓着缰绳,无法屈伸,脑子迷迷糊糊的,再也没法集中注意力。 他无比恐惧,可身体却不再颤抖,反而觉得一点都不冷。 祝灥后悔了。 他想回家,想回到高大巍峨的皇宫,想喝着蜜水吃着糕点,无聊地把玩自己的弹弓。他爆发出强大的求生欲,想拉住缰绳,朝京城的方向去。 可手指动弹不得,马儿自顾自狂奔。 寒风穿过轻薄的纱袍,不断带走体表的温度。 好冷。 娘,我冷。 我想回家。 姨母救救我。 娘。 祝灥拼命地呼喊,却没有任何回音。 他害怕又绝望,还有些茫然。 他不是天子吗?天底下最最厉害的人,为什么这时候没有人救他呢?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曾经,他以为自己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是被姨母揍的那天,可现在才知道,挨揍根本不算什么。 姨母不会害死他,可现在,他好像要死了。 死亡是什么?祝灥似乎有概念,又似乎全然没有。 他唯一一次有“死亡”印象的人,还是面容已经模糊的父皇,那时他还很小,所以只记得很多人哭,其他就没有了。 我也会死吗? 祝灥越想越害怕,浑身发抖,却不知道能怎么办。 活着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怎么现在,想活下去居然这么难? 惊惧中,他似乎看见了火光,听见了人声。 “娘……”他喃喃呼喊,依稀觉得温暖起来。 是不是有人找到他了? 太好了。 他可以回家了。 - 马在小径狂奔,热气不断溢散,变成夜色中的腾腾白雾。 它似乎有明确的目的地,不,它就是有。 老马识途,动物面临危险,本能地知道该怎么趋利避害。董千户的马是他花大价钱买的,自小养大,十分通人性。 祝灥不知道路,可它知道,并且精准地找到了离祝灥最近的救兵。 这是冯大的后勤队伍。 大军拔营走得慢,民夫运粮草的队伍就更慢了,祝灥疾驰两天,就赶上了大军后勤队伍。 运气更好的是,昌平侯的大军负责押粮的是冯大。 冯大爷是祝灥登极仪上的卷帘将军,平日也没少进宫,听说有人一骑闯营,感觉不对劲,担忧京城有变,亲自出去查看。 这一看,魂都吓掉了。 祝灥趴在马背上,浑身冰凉,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冯大爷吓得魂不见七魄,立马将他抱进营帐,用棉被紧紧裹住:“叫军医!” 托赖于程丹若多年努力,军中大夫不少,第一个来的人还是她教过的内侍。对方看见祝灥的脸,亦是色变:“陛下为何……” “快救人!”冯大爷呵斥,“我已经叫人去拿热水和酒。” 内侍忙道:“不可饮酒,程夫人教过,此时应该换掉湿衣物,换干燥的衣服。” 他们手忙脚乱地替祝灥更衣。 冯大爷的长随刚要给祝灥揉搓手脚,又被内侍阻止了。 他让人取来汤婆子,灌热水后放置在祝灥肩颈处:“冻着以后不能捂手脚,手冷脚冷都没关系,心口热才是最要紧的,血从这儿流回心脏,暖身最快。” 无论立场是否对立,冯大爷对程丹若的医术并无怀疑,全都照办:“然后呢?” 内侍惨白着脸:“奴婢只能做到这份上了,假如能回转过来,便是救回来了,若脉搏一直这般微弱,奴婢也没法子。” 军医主要学的是外伤处理,急救只是略知皮毛。 冯大爷道:“太医院的大夫呢?” “来了来了。”冯家护卫拖着一个老大夫飞奔而来。 老大夫是太医院金鏃科的老人,具体职位是医士,精通外伤与骨折治疗,也会治蛇虫咬伤之类的毛病。 失温不在其中。 他看见祝灥这样,脸色一变再变:“这、这……” 冯大爷下令:“你知道厉害,治不好,你我皆要以死谢罪。” 老大夫惊得一个哆嗦,但左看右看,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老夫可以开个药方,但……” 冯大爷道:“我记得军中有极灵的金疮药。” “您说的是程夫人的清热针剂吧。”老大夫反应很快,“这是治高热不退的,冻伤无用,若是起了疹子,反倒误事。” 冯大爷焦灼不堪:“那该怎么办?你们倒是说出个章程来!” 老大夫脑子很机灵,沉吟道:“军中艰苦,还是送回京城稳妥。” 他肯定是治不了皇帝的,趁着还有气儿,赶紧送回京城让御医们治啊! 冯大爷被他提醒,脑子顿时一清:“没错,还是尽快送回京城。”他看向在侧的内侍,“我让人收拾一辆马车,你照看陛下。” 内侍哪里敢接这差事,立时道:“陛下病情未稳,路途颠簸,出了岔子,你我都担待不起。” 冯大爷沉默少时,道:“来人,去附近的县镇请大夫,有多少抓多少,立刻把他们带过来!”:,,. 章节目录 590. 少帝殇 都结束了(16w收藏加更)…… 谢玄英带人在夜色中疾行一夜,清晨时分,撞见了四处抓捕大夫的士卒。 他问明缘由,立马猜到了什么情况,飞奔赶去军营。 乍进营地,就见两个穿直裰的中老年人被拖出来,擒拿的军官佩刀一扬一落,人头落地。 鲜血溅红泥土。 谢玄英猛地一顿,立即掀帘而入。 冯大爷、副官、内侍、军医……一群人跪倒在地,不敢看向床榻上脸色发白的少年。 谢玄英一时头晕目眩,闭了闭眼才冷静下来:“你找到陛下了?” 冯大爷眼睛通红:“昨日夜里,陛下忽然一人一骑闯入营中,昏迷不醒!京中究竟发生何事,竟让陛下孤身行走在外?” 他一面说,一面拔出刀,“你若不能说个明白,休想走出大营半步。” 谢玄英冷笑:“好一个恶人先告状,你倒是有脸和我算账。”他说着,速速上前两步,搭手在祝灥颈边摸脉。 真的没有脉搏了。 他心弦绷紧,扫过在场的人,“你们出去,我要和冯将军单独谈谈。” 冯大爷却很怕被甩锅,这皇帝死在自家地盘的罪过,他能背就自己咬牙背了,就怕是针对昌平侯。 身为人子,焉能坐视父亲被害,当即道:“大司马有话不如直说,大家也好一道做见证。” 谢玄英试过一次,没救成也懒得再费口舌:“陛下打听了昌平侯的行军路线,向皇后问明细节,直奔你大营而来,所谓何事,难道你还不知道?” 冯大爷愣住,头皮顿时爆炸:“胡、胡说八道!” 他本能地知道,自己绝对不能认下此事,“陛下仓皇而逃,必是宫中有变,寻求大军庇护。我倒是要问问大司马,陛下出现在此,是谁谋逆篡上?” “京城无人要害陛下,宫中安康无事,你不必信口雌黄,颠倒黑白。”谢玄英平静道,“陛下年少气盛,渴慕军旅……” 他微微沉默了下,“今日在场之人,卸甲交剑,跟我回京,这里的事暂且交由他人主持。” 冯大爷哪里肯束手就擒,朝左右使了个眼色,按剑欲起。 但下一刻,谢玄英已经拿出兵符和调令:“冯子康,你要抗命吗?昌平侯夫人已经入宫陪伴太后,你考虑清楚。” 冯大爷怔住,手脚霎时冰凉。 兵部才有调兵权,谢玄英要撤换武将,他没有任何理由抗命。而外头的士卒只听命于基层军官,不会服从他的命令。 冯家也有亲信副官,但都跟随在昌平侯身边,后勤只有寥寥数人是他的人。 佩剑卡在鱼皮剑鞘之中,再难拔出分毫。 他母亲在宫里,他还有妻子、儿女! “把剑放下。”谢玄英说。 冯大爷攥紧拳头,太阳穴青筋直跳。 他现在进退两难,放下剑束手就擒,等于任人宰割,假如被扣死了害死陛下的罪名,全家完蛋。但奋起一搏,如果不能即刻斩杀谢玄英,就得背负犯上作乱的罪名,同样会连累家里。 挣扎许久,僵硬的拳头还是缓缓松开。 “都是我看护不力。”冯大爷卸甲弃剑,俯首认罪,“我愿一力承担罪责。” 谢玄英道:“论罪回京再说。” 他吩咐带来的人,“郑将军,你接替冯将军之责,将粮草运往前线。” 情况紧急,他调来接替的人选不是别人,是当年在锦衣卫就跟随他的郑百户。几十年来,郑百户起起落落多次,如今已经是游击将军了。 郑将军抱拳应下:“是,末将一定办妥,绝不逾期。” 谢玄英颔首,看向锦衣卫:“你们在附近搜寻,陛下身边应该有两个内侍,把人找出来。” “是。”同来的锦衣卫镇抚立即应下,出去调派人手。 谢玄英道:“事不宜迟,立即备马车回京。” - 程丹若一夜未睡,疲惫地坐在官帽椅中,头支着额头。扁桃体炎症不退,连吞咽口水都变得万分艰难。 王咏絮端来药汤:“快喝了,你这样可不行。” 程丹若接过,一口闷:“我只是有点担心。” 王咏絮的眼底透出同情之色,心想,无论明面上怎么争斗,血缘亲情都是难以割舍的东西,别看平日对陛下不假辞色,多半是爱之深、责之切。 毕竟是唯一的血亲。 “陛下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她宽慰。 程丹若看了她眼,没多解释。 她担心祝灥吗?担心。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看着祝灥长大,哪怕没有投入感情,也不会希望他真的出什么事。 他毕竟还是孩子。 可更多的是对谢玄英的忧虑。他疼爱祝沝,也对祝灥给予厚望,希望他能成为先帝的继任者,成为圣明的君主。 假如……她叹了口气,没有再往下想:“太后怎么样了?” “皇后娘娘陪着呢。”王咏絮说,“这会儿说什么也没有用。” 程丹若哑然。 可不是,祝灥一天没消息,再好听的话,田太后也听不进,干等罢了。 “你也坐下,还不知要等到几时去。”她倦怠道,“省点力气。” 王咏絮没客气,坐了旁边的圆凳,陪她一起熬。 天色自明亮变得灿烂,又逐渐西沉,隐于琉璃屋檐。 一天过去了。 傍晚时分,李有义才飞似的奔来,压低声音:“谢尚书回来了!找到陛下了!” 程丹若昏沉的脑袋顿时清明:“没出事吧?” 李有义表情凝重:“叫了太医,但……” 程丹若的心骤然沉底。 她立即起身,亲自出去迎人。 两个健硕的太监抬着小轿而来,帘子飘荡,隐约露出人影。杨首辅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跟在轿边,薛尚书搀着他,不断询问什么。 靖海侯跟在后面,神情莫测地看向在侧的冯大爷。 谢玄英一语未发,沉默地往前走。 程丹若提裙奔下玉阶,先看了他一眼,这才挑起帘子。 乍一眼,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已经去叫太医了。” 程丹若拧起眉,转头对王咏絮使眼色。 王咏絮会意,马上奔往清宁宫。 轿子落地,等候的乾阳宫太监上前两步,抱起了祝灥。触手的刹那,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浑身一颤,豆大的冷汗冒出额头,两股战栗。 谢玄英冷下声音:“还不快送进去?” 中年太监咽了咽唾沫,踉踉跄跄地抱着祝灥入室。 杨首辅、薛尚书迫不及待地跟进去,想查看祝灥的情况。 “陛下?”薛尚书先试探着开口。 毫无回应。 杨首辅的手微微一抖,旋即按住少年的脉搏。 下一刻,触电似的松开:“怎么回事?” 他怒目而视:“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军中寻到陛下的时候,就是这样了。”谢玄英抬起下巴,点点冯大爷,“冯子康,你说。” 冯大爷一路进宫,见一切如常,就知道不是宫变,而是意外。 他不敢大意,如实复述了见到祝灥的始末,也没忘记撇清干系:“军医救治却不见效果,只能往附近城镇搜寻大夫,一连看了个也没……” 谢玄英补充道:“我已经让锦衣卫的人去周边搜寻了,若能寻到人,便能知道他所言真假,当务之急……” 他稍稍顿住,看向妻子,“陛下还有救吗?” 程丹若拿听筒仔细听心脏和肺腑,半晌,摇摇头:“有一会儿了。” 谢玄英与昔日先帝亡故时截然不同,冷静道:“咱们得商量出个章程,对外怎么说,接下来怎么办。” 杨首辅沉默,余光瞟向跪地的冯大爷。 程丹若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沙哑着喉咙:“昌平侯出征在外,要换就尽快,不能临阵换将,若不换,就得查清楚,陛下此次出走,究竟是受人蛊惑,还是一时兴起。” 冯大爷指天发誓:“我家深受皇恩,岂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冤枉透顶,谁活得不耐烦了,才会同意小皇帝玩这出,嫌命长吗?但他也十分清楚,眼下真相如何,反倒是最不重要的。 皇帝不明不白没了,谁负责才是最迫切的难题。 “陛下身边定有小人唆使。”他扫过在场人,敏锐地抓住空隙,“怕是内监为一己之私,纵容天子胡闹,酿成大错。” 其实,扣锅给程丹若最符合冯家利益,可她在优,冯家在劣,父亲又不在,几乎不可能扳倒他们夫妻。 相较而言,消失的满福更适合作为背锅人选。 宦官媚上欺下,挟势弄权,古往今来可不少见。 杨首辅沉吟少时,飞快同意了这个对策。不管怎么样,天子离宫出事,满福难辞其咎,他背锅不冤枉。 但冯家呢? 谢玄英及时道:“冯子康难逃看护不力之罪。” 他不想现在铲除冯家,大军已在半程,临时换将动摇军心,也难保昌平侯狗急跳墙,葬送数万士卒。 与大局相比,政敌无关紧要。 敌人总是会有的,没有昌平侯还有别人。 “父亲以为呢?”他看向靖海侯。 靖海侯身板笔挺,看着还很健朗,可头发都白了。他望着自己的儿子,平静又从容地说:“依你所言。” 他老了,老一不过守成之资,给他机会他也握不住,反而容易酿成大错。 既如此,为什么不听老的呢? 少帝身故,下一任皇帝……会是谁? 他们父子都这么说了,杨首辅也没必要对冯家赶尽杀绝,他也顾忌昌平侯,不欲横生枝节。 “戴罪之身,暂时羁押吧。”杨首辅道,“等锦衣卫调查回来再说。” 薛尚书附和:“不错。” 最核心的人表态了,等同定论。冯大爷松口气,他算是保住了家里,没有任何反抗地被带了下去。 前脚刚走,宫人匆匆禀告,说田太后和冯皇后到了。 婆媳俩惊慌地进门,看见床榻上毫无气息的祝灥,直接崩溃。 “大郎!” “陛下!” 田太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抖着抚摸儿子的脸庞:“大郎,醒醒!大郎,你不要吓娘!太医!太医!” “陛下,陛下。”冯皇后也满脸焦急,不断呼唤,“您看看妾。” 杨首辅不想面对失子丧夫的两人,转身欲回避。但程丹若眼明手快,直接拽住老头的衣袖。 她指指自己的喉咙,表示说不出话,请他代为转达。 杨首辅恼怒,花白的眉毛皱拢,刚想开口说话,程丹若忽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 “咳咳……”她咳得歇斯底里,仿佛马上就要背过气去。 谢玄英扶住她,轻抚她的后背。 “姐姐!”田太后惊醒,无法接受现实,“大郎怎么了?太医呢!你快看看!” 她焦急地拉扯她,程丹若不得不张口:“娘娘节哀。” “你说什么?”田太后不可置信,一把推开她,“你胡说什么?谁节哀?是谁把大郎害成这样?是谁?” 杨首辅轻叹口气:“太后节哀,陛下已经去了。” “胡说八道。”田太后从未对杨首辅这般硬气过,呵斥道,“你个老东西,咒谁呢?大郎只是昏过去了……不可能……” 她怔怔地注视着冰凉的尸体,喃喃自语,“不可能,大郎只是不见了两天,大郎你看看娘……看看娘……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大郎,你醒醒。”她无比绝望地悲鸣,“娘不能没有你——” 祝灥面色青白,再也无法回答他的母亲了。:,,. 章节目录 591. 理后事 丧子 夜幕降临之际,段春熙带着搜寻的锦衣卫返回了皇宫。 他在京郊查了一遍,抓回了见过祝灥的庄头等人,再向外扩搜时,碰见搜寻小太监的锦衣卫小队,双方会合,立马弄清了情况。 锦衣卫在大营不远处找到了冻死的内侍,两匹马,以及困在陷阱里,断了一条腿的小太监。 有活口就好办。 他被逮回宫,由锦衣卫、东厂和刑部尚书一起审问。 程丹若和田太后、冯皇后在帘后听完了始末。 小太监一五一十说了祝灥的行动,从接近董千户开始,到太平阁开溜,租马车离城,借宿庄子,最后遇雨躲避。 他说自己去猎兔子,没看见脚下的陷阱,直接摔了下去。 呼救半日没人,以为他们离开了,后来下起雨,但洞口有树枝,并未湿透,也没有风,蜷缩着挨了半夜,次日听见马蹄声,出言求救。 虽然缺失最后一环,但前面的每一步,都和已知的信息吻合,显然不可能凭空编造。 众臣百味陈杂。 既有轻松,这不是一场酝酿已久的阴谋,又有痛心,好不容易成婚的天子,竟然因为一时兴起而葬送性命,还有惋惜,他明明这般聪慧机灵,假以时日,未尝不是圣明天子。 奈何造化弄人! 唯有田太后纯粹地悲痛。 “不可能!”她凄厉地惨叫,“夏天怎么可能冻死人!我不信!” 洪尚宫和王咏絮一道规劝:“娘娘节哀。” “你们懂什么?”田太后挣脱她们的搀扶,“大郎不是你们的孩子,你们自是无所谓,我不相信,一个字都不信!” 她冲到帘外,扬手扇打小太监,“说,是谁害了大郎,是谁!不许隐瞒,如实招来,是谁害了我大郎,是谁!是谁!” 小太监涕泪横流,只知道磕头求饶:“娘娘,奴婢没有撒谎,娘娘息怒!小人不知啊!” 在他身上得不到答案,田太后唯一能求助的便是程丹若。 “姐姐,是谁害了大郎,你不要瞒着我。”她说,“我要为大郎报仇。” 程丹若心神俱疲,忍着咽喉的疼痛,缓缓道:“这是一起意外,我们没有看好孩子。” 这是祝灥的错吗? 是也不是。 他还是孩子,青少年对太多事没有自制力,需要监护人的看管和教育。 祝灥没有离开过皇宫,对外面世界的危险性估计不足,而她们也从未教过他,这确实是他们的失职。 “事已至此,娘娘还是想想,”她道,“怎么为大郎保全名声。” 田太后愣住。 程丹若哑声道:“总不能让他因‘私逃出宫’而死。” 她环顾众臣,斟酌道,“此事原委瞒不住人,但可稍加粉饰,对外宣称天子训练水师,不幸感染风寒,不治而亡,如何?咳。” “我赞成。”谢玄英出言附和,“此事传出去,终究有碍天家名声。” 杨首辅蒙受先帝之恩,也对祝灥有香火情,沉吟少时,颔首道:“也罢,先惩治宫防,过两日再对外报丧。” 说着,瞟了李太监一眼。 李太监呼吸滞涩,欲争辩却不敢出声。 东厂执掌宫廷门禁,眼睁睁让天子溜走,浑身长满嘴也少不得失察之罪。现在敢开口,无疑是惹火上身,哀恸过甚的太后一旦记起他,下场更糟。 这身皮肯定保不住了,能保住脑袋就算万幸。 靖海侯也道:“宿卫须重新整顿。” 宿卫是皇帝亲卫军,不受兵部和五军都督府控制,只能由程丹若应承:“好。” 他们三言两语敲定了基调,之后的事就变得十分简单。 无非是死和活。 满太监必死无疑,李保儿及时下跪求饶,抱着田太后的腿哭,又朝程丹若磕头不止,唱念做打,涕泪横流,好不可怜。 田太后果然怒甚,痛骂道:“平日里一个个威风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倒是一问三不知,就是你个老阉货害了我儿!” 李太监不反驳,砰砰磕头,额头很快红肿溃烂。 此情此景,叫程丹若想起了石太监。 宫廷的又一个轮回。 她暗暗叹息:“娘娘说得是,你有负先帝所托,就去皇陵赎罪吧。” 守陵也比没命好。 李太监感激万分,叩首谢恩:“老奴知罪、老奴知罪。” 冯大爷看护不力,革职罚俸。其他军官依照等级,相应降职戴罪,回家待着,治疗的内侍无能,贬入浣衣局做苦役。 死掉的大夫也就死了,虽然他们没做错什么,可时也命也,治不好天子,只能赔上性命。 当日轮值的宿卫全部革职贬职,被董千户贿赂,以至于没检查进出人员那扇门的侍卫,斩首处死,以儆效尤。 商议完上述事宜,大家都疲惫不堪,预备告退。 程丹若也坚持不住,说了句“娘娘节哀”,也跟着走了。 田太后茫然地看着他们消失,萧瑟的秋风穿堂而过,乾阳宫的大殿空荡无比,再无半点人气。 恐惧与无措摄住心神,她怔忪地立在原地,仿佛置身梦中。 她的儿子死了。 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夏末秋初的季节,冻死的。 怎么可能呢。 是谁在欺骗她?是谁害了孩子?难道真的是她吗? 田太后眼前发黑。 她少年坎坷,屡遭磨难,对唯一的儿子总是不忍管教,怕他疼,怕他苦,只想着再大一点就懂事了。早知今日、早知今日……胸膛好像被异物堵塞,双肺难以扩张,一口气吊在喉咙口,怎么都上不来。 “大郎、大郎……”田太后痛苦地□□着,猛地向下栽了下去。 - 田太后病倒了,程丹若也病倒了。 太医宫里宫外两头跑,哪边都不敢怠慢。乾阳宫药汤进出,伪装成小皇帝还在的假象,盛院使愁眉苦脸,配合做戏。 两日后,伴随着一声哀鸣,李有义出来报丧:“陛下驾崩了!” 消息传出,听到风声的人家哀叹两声,井然有序地准备了起来。 这回宫里虽然没有程丹若坐镇,可纹丝不乱,洪尚宫还在,哪怕不管事,也没人会挑衅这位老尚宫。 她毕竟是宁国夫人的姨母。 王咏絮主持全局,将诸事安排得井井有条:做丧服、吃素斋、布灵堂,甚至还记得救下了准备投缳自缢的冯皇后。 昔年深闺的才女证明了自己的本事。 程丹若高烧不退,没有出席哭临,抱病在家。 此时此刻,谁都不会蠢到去挑她的毛病。 即便内阁从未提过新君的事,可大家心里都有数:大军出征在外,立新君迫在眉睫,没时间挑挑拣拣。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遵照规矩,选择符合伦理的继承人。 还能有谁呢? 兄终弟及! 祝沝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十三岁,固然年幼,却也不是随时会夭折的状态,且就在京城。 拥立他合情合理,也方便省事。 除非有人强烈反对,否则结果毋庸置疑。 可内阁中谁会反对? 杨首辅反对,兴许有用,可他能拥立谁呢?祝沝占据了名分。 众臣不提,其实就代表了共识。 这一点,程丹若也有数。 可她的心情和外人揣测的截然不同。旁人肯定以为她欣喜若狂,绝境翻身,毕竟祝沝在她身边长大,情分深厚,然而,她其实不怎么高兴。 同为统治阶级,无权的藩王和实权的皇帝完全是两回事。 祝沝于她不仅是看到大的孩子,更是她希望满足谢玄英为人父的关键。 近些年,她亲眼见证了他们一大一小的感情。 谢玄英下值后无事,就会去南山桃园陪伴祝沝,教他读书、背诗、放纸鸢。 祝沝读不进书,他就把道理说成故事,一个个讲给他听。 他教祝沝孝悌忠信,不要怨恨兄长,也不要自怨自艾,告诉他先帝英明仁慈,要尊敬素未蒙面的父皇。 耕织亭辟出之后,他亲自示范,教他明白什么叫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告诉他粥饭来之不易,百姓疾苦。 虽然祝沝压根没懂,常有“何不食肉糜”的天真之语,但他们在一起很开心。 于孩子而言,道理不重要,和谁度过了什么样的时光很重要。 谢玄英在祝沝身上投注了大量精神与精力。 祝棫给过他的亲情,他翻倍回报给了他的儿子。 比寻常人家更难得的是,谢玄英对祝沝毫无封建家长的要求。 不用科举,不必光耀门楣,不求养老送终。 只有纯粹简单的父爱。 而祝沝对谢玄英也充满了崇敬。他这么美,这么完美,才具惊艳,君子无暇,没有一个孩子会不崇拜这样的男性长辈。 他就是祝沝的“父亲”。 现今,美梦破碎。 谢玄英可以爱护一个无权藩王,却不可能把“皇帝”当做孩子。 从今后,君是君,臣是臣。 田太后失去了她的孩子,谢玄英也是。 程丹若为他痛心,却无法阻止,甚至必须推动这样的结局。 祝沝必须成为皇帝。 这样,江山才能稳固,这样,大军才能安稳,这样,战争才能胜利。 也只有这样,程丹若才能继续掌权涉政。 “夫人。”小雀缓步入室,轻声道,“殿下来探望您了。” 程丹若睁开眼,微微颔首。 祝沝牵着一只乌龟,慢慢走进屋里:“姨母。” “二郎来了。”她打起精神,轻声道,“坐到这儿来。” 祝沝坐到榻边,乌龟在地板上爬来爬去。 “你兄长去世了。”程丹若道,“明天你要去宫里哭临。” 祝沝“噢”了一声,没什么波动。 他很少见祝灥,兄弟俩也没有共同语言,甚至因为小时候被嘲笑过,他一直不喜欢这个大哥。 近几年略微好些,可双方也就在节日见上一面,说两句有的没的。 “他不仅是你兄长,也是皇帝,你要为他哭一会儿。”程丹若发不出声,气息微弱,“然后,去看看你姨母,她很伤心,你替我安慰她一下,好吗?” 祝沝对田太后的印象不错,她每次都温声细语的,喜欢给他东西。 遂点点头:“好。” “好孩子。”她说,“记住,你要做个孝顺孩子。”:,,. 章节目录 592. 新君立 一朝天子一朝臣 和先帝时的情形不同,祝灥死在秋初,天气炎热,必须先办完丧仪,尽快出殡下葬。 发引前,百官斋戒,祭告天地。宫门大道皆设有帷幄,锦衣卫身穿祭服,陈列于宫道两侧,各式各样的陈设铺开,遮天蔽日。 灵驾进发,以祝沝为首,带领妃嫔内侍一路哭送,哀声不绝。 勋贵官吏之家,则在沿途设路祭,白色纸钱飘飘洒洒,随风飘荡。 程丹若强撑病体,在下葬那日出来送了他一程。 她不知道这个孩子临死前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后不后悔,害不害怕。 人死如灯灭,生前种种,终究都是不可知的事了。 而随着祝灥下葬,拥立新君迫在眉睫。 没什么好说的,杨首辅表态,小皇帝既然没有留下血脉,还是兄终弟及,由齐王继任皇位。 大臣们无可辩驳,只能接受现实。 唯一可能对此抗议且有效的人,唯有田太后。 程丹若正是顾及到这点,才提前将祝沝送进宫里。 事实证明,她这个举动十分明智。 田太后病重多日,眼看就要没气了,祝沝趴床边叫了她几声,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个男孩儿立在床前,一把抓住他:“大郎!不要离开娘!” 情急之下,竟然起身抱住了他,“娘的孩子,好孩子,你回来了。” 祝沝傻眼,手足无措。 但荣儿机灵,知道再不给田太后一个念想,她就真的要跟着儿子一块儿去了,遂道:“娘娘你看,殿下回来了,您可以放心了。” 田太后双目含泪,看着祝沝:“好孩子,你可吓坏娘了,以后可不能这样,知道没有?” 她抱住儿子,泪珠滚滚,“娘不能没有你。” 祝沝知道她是生母的姐妹,伦理上来说是他真正的姨母,天然有好感,一时不忍心,任由她抱着自己哭。 田太后哭了一场,却是迈过了坎儿,又缓过劲来了。 可不知道是移情还是错认,她眼里的祝沝不再是祝沝,就是大郎。 她像关心祝灥一样,无微不至地关心祝沝。 这对祝沝而言,又是陌生的体验。 程丹若对他的关心不动声色,像平静的溪水,涓涓流淌在寻常的日子,田太后的母爱却强烈如夏日烈阳,充满了母性。 她会替他整理衣服,抚摸他的背,摩挲他的脸。 这是母亲才会有的动作。 祝沝觉得她很可怜,还有点嫉妒死去的兄长,又不可抑止地怀念自己的生母。 夜里,他问珠儿:“我娘是什么样的人?和太后娘娘像吗?” 珠儿绝口不提何家,只说何月娘:“太后娘娘亲切,娴嫔娘娘温柔。其实,殿下的眼睛长得很像娴嫔娘娘。” 第二天,祝沝就照着镜子,描摹生母的轮廓。 他和田太后在彼此身上,寻找亲人的影子。 因此,外面很多人想见田太后,却一个都没有达成目的。 祝沝顺畅地被拥立为新君。 消息传出,珠儿无声地舒了口气。 她怎么都没想到,殿下竟然有入主皇宫的一天。 娴嫔娘娘,您看到了吗?殿下好好长大了,还要当皇帝了,十三年战战兢兢,可算苦尽甘来。 但她也忧虑。 殿下身体不好,今后是否能坐稳皇位还是未知之数。因此,王咏絮前来教导祝沝登极仪,她一直小心提点,让祝沝好好学。 祝沝习惯了听身边人的话,且他已经长大了,登极仪的流程对他而言不复杂,很快学会。 他只是有点害怕。 登极仪前一天,他住在清宁宫的偏殿,怎么都睡不着。 “珠姑姑。”祝沝身边不能缺人,一直有人值夜,今天是珠儿,“以后我就是皇帝了吗?” 珠儿给他掖好被子:“是的。” “做皇帝……要干什么?”他迷惑,“累不累?” 珠儿想了想,和他说:“殿下之前问我,娴嫔娘娘是怎么样的人。” “嗯。” “娴嫔娘娘温柔又聪慧,喜欢读书习字,赏花作诗,对陛下恭顺柔和,宫里的人都称赞她贤良。太后娘娘很会照顾人,待我们十分亲切,没有架子,时常提醒娴嫔娘娘加衣,怕她着凉生病。” 珠儿慢慢勾勒出昔年田、何姐妹美好的样子。 “但她们有个共同点,都很信任宁国夫人。娴嫔娘娘和我说过,她从山西来京城的路上病了,一时寻不到药,正好碰见外放的程夫人,蒙她赠药,娘娘才顺利康复,被选为秀女。” 祝沝不爱读书,但爱听故事:“姨母吗?” “是啊,宫里的人都信任程夫人。”珠儿拍着被子,安抚他,“只要有她在,什么事都不用担心,殿下也是,不用害怕,无论有什么事,都有程夫人,殿下就好像从前一样,平安长大就好了。” 齐王当了皇帝,珠儿知道,自己作为心腹,今后必定水涨船高。 可她清楚齐王的身体。 陛下自小健壮,也会因为一场风寒病故,何况殿下素来体弱。皇帝怎么做,她一个宫人不懂,但她知道,人活着才能谈以后。 齐王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明天登极仪上,程夫人也会在的。”珠儿柔声安慰祝沝,“殿下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很神奇的,祝沝被安抚住了。 只要想到明天姨母也会在,他忐忑的内心就平静不少:“姨夫呢?” “谢尚书肯定也在。”珠儿笑道,“我保证,殿下一眼就能看见他。” 祝沝的内心倏然雀跃。 他进宫好几天了,只见过姨夫一面,还没说上话,都是杨首辅在说,他看起来凶得很。 等我做了皇帝,就让他走得远远的,让姨夫陪我。 祝沝这么想着,睡意汹涌来袭。 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 祝沝的登极仪波澜不惊。 大家都有了经验,也不像祝灥登基的时候,担心他坐不住,按部就班即可。 只不过,这回卷帘的不是冯大,而是换成了冯二。谢玄英给了冯家脸面,以消弭流言蜚语。 昌平侯出征在外,谁都不想横生枝节。 唯有荣二奶奶不高兴,她想给安哥儿谋求这份荣耀,却被谢玄英拒绝,难免有些微词。但她也只是心里想想,不敢宣之于口,今后安哥儿有的是地方要他三叔帮衬。 流程一项项过,最终,祝沝坐上了他父亲、兄长的位置。 龙椅高高在上,他安静地像是一个幽灵,无声无息。 朝臣在下头见到新君这般沉稳,亦是各有思量。有人生出期待,有人察觉不妙,也有人不断计划。 人与人的悲欢,在此刻最不相通。 晌午时分,仪式结束。 祝沝入主乾阳宫。 皇宫是最现实不过的地方,祝灥死去不到一月,他的东西就都被收拾了起来。小太监们请示永年:“年公公,这些旧物如何是好?” 永年心地善良,得势也未猖狂,专门请示程丹若。 程丹若说:“送到清宁宫,交给荣儿保管,假如有一天太后想找,随时都能找得到。” 田太后悲痛过度,不肯承认现实,但总有一天她会清醒过来,知道祝灥已经真的走了。届时,属于儿子的旧物兴许能让她有所寄托。 永年应下,细心清点好所有的箱笼,亲自送到清宁宫,交给荣儿保管。 荣儿千恩万谢:“年公公辛苦。”还要给他塞钱。 “奴婢只是奉宁国夫人之命,不敢当姑姑谢。”永年推辞了她的好意。 荣儿知他身份已变,也不敢强求,好声好气地谢过,亲自将他送出宫门。 祝灥的旧物有了归处,内侍们却没这么好命了。 祝沝对祝灥的印象很不好,连带他身边的太监也不喜欢,全部都要赶走,换成自己人。 一朝天子一朝臣,满福死了,他的干儿子干孙子转瞬凋零,各奔东西。 取而代之的是原本承华宫的班底。 永年成为了新任的乾阳宫管事。 李保儿被罚去看守皇陵,李有义接替他成为了新任东昌提督。他心眼灵活,知道谁才是做主的人,事事不敢擅专,全都要问过程丹若。 程丹若没理他,只把王咏絮调到了身边。 “司礼监掌印一直空虚,今后,你就留在我身边帮我吧。”她说。 王咏絮心动又顾忌:“陛下那边……” 她和祝灥熟悉,和祝沝可没说过几句话。 “二郎要先读书。”程丹若唇边泛起浅浅的微笑,“总得再过三五年。” 祝灥五岁不到就开蒙,虽然经常逃学,可十年下来怎么也学了点,祝沝却还在认字学韵的阶段。 她又有了五年时间。 “那行。”一个活生生的上官婉儿摆在眼前,王咏絮怎么不想效仿?祖父已经过世,临终前托人送了首诗给她。 其中有一句是:柳絮轻如草,随风上青云。今后,咏絮不止是才学,也有冲上凌霄的一刻。 纵然短暂,也想窥见高处风景。 - 程丹若病愈,重回中枢。 杨首辅深知再难撼动她,却不能不去做,是以没多久,就正式提起了祝沝读书的事。 “这是应有之义。”程丹若如常应下,甚至没改动老师班底。 师傅们将信将疑地给新君上了一课,立马发现异常。 这水平简直不像十三岁的孩子,五六岁最多了。 但程丹若有理有据:“陛下原是藩王,认得几个字,懂些孝悌就是了,从前也没人教过。” 众臣哑然。 理是这个理没错,祝沝越文盲,越能体现出他们夫妇的清白。 他们是真没想过祝沝有上位的一天。 可木已成舟,总不能因为新君是半文盲,就让他下台吧?只能硬着头皮教。 祝沝和祝灥也不一样。 祝灥不爱上课,直接逃学,在外头胡天海地,祝沝老实,不逃学,但老师在上头讲,他在帘子后自己玩自己的,不理人。 老师问,陛下听明白了吗? 永年代答,陛下要回去想一想,今日就到这里吧。 老师们:“……” 大家对宁国夫人在位的时间,有了新的预估。:,,. 章节目录 593. 臣难为 难啊(1/3《戏说夏史》,后…… 如果问,祝灥和祝沝谁更适合当皇帝,答案无须犹豫。 祝灥更合适。 他更健康,是个健全的青少年,虽然吹风着凉会生病,但至少不会累一点就扁桃体发炎,然后直接发烧病倒。 而且,他更有主见。祝灥把奴才当工具人,很少轻信他们,永远自己拿主意,自己想办法。和老师们斗智斗勇的过程,其实也是他动脑筋博弈的成长历程。 只要给祝灥时间,让他多多成长,即便不是一个明君,也是个聪明皇帝。 他有主见,不会被大臣摆布。 祝沝则相反。 可能是从小就没有父母,他十分依赖周围的人。 入住乾阳宫后,他就把宫内外都换成了自己用惯的人,衣食住行都会听取珠儿的意见,程丹若堂而皇之地干涉政务,他一点儿没放心上,反而很高兴她每天都能进宫看望他。 他做了皇帝,提的要求是什么“我的鱼和乌龟能不能带进来”“姨夫什么时候来陪我”“能不能不参加庆典”。 最大的一件事,就是问程丹若,能不能封娴嫔为皇太后,还想找找家里人,给他们封官。 程丹若:“……” 怎么回事,皇帝这个位置是有什么魅惑吗?以前祝沝从不提这个,现在一坐上去就惦记撒官。 她心生警惕,同意了他第一个要求,但表示,何家的人都没了。 祝沝当时没有起疑,“噢”了声,问:“和太后娘娘家里一样吗?” 田太后家没人,何家也没人好像也很合理。 但程丹若想了想,没有隐瞒,直接告诉他:“娴嫔娘娘家里,是被世宗皇帝处置了。” 祝沝瞪大眼睛:“父皇?” 程丹若颔首,简单描述了昔年的旧事,何家卷入妖龙案,何娘子言行无状,娴嫔早产,世宗震怒降罪。 祝沝一时为难。 他怀念生母,也想照顾生母家里,换做别人干的,他肯定要问问能不能赦免,但这是他父亲下的命令。 再文盲,祝沝也知道不能轻易推翻父亲的定论。 “是谁害了我娘?”他思来想去,把怒火对准了始作俑者,“杀了他。” “那些人都死了。”程丹若道,“世宗皇帝处置了所有有罪的人。” 祝沝颓然。 “陛下可以为他们做一场法事。”程丹若张口就是娴熟的策略,“好让他们早日投胎,免去阴曹之苦。” 祝沝深觉有理:“永年,你去。” 永年躬身:“是。” 她又转移他的注意力:“关于你的功课,我和内阁商量过了,今后每天只给你安排一个时辰的课,你要乖乖上课,做得到吗?” 这个课业对十三岁的孩子来说,轻松得有点过分了,内阁最初并不同意,但程丹若告诉他们,祝沝身体弱,上课太累容易生病。 他晚上九点钟睡觉,早晨七点钟才能起床,十一点又要午睡,睡到一两点,必须有大量休息时间,像祝灥那样安排功课肯定不行。 朝臣们刚换皇帝,可不想再换一个,只能答应。 祝沝不太情愿:“不想读书。” “不读书,老师们给你讲,你听就是。”程丹若知道他读写困难,“我们不写字翻书,但讲的道理你要好好听。” 祝沝不喜欢看字,但对听人说话并不算反感,勉强点头。 “能让姨夫给我讲吗?”他渴盼。 程丹若道:“隔三差五,让他给你讲一回。” “姨母也讲吗?”他讨价还价。 “姨母没读过那些书,可讲不了。”程丹若笑道,“假如陛下能学会,改明儿和我讲好不好?” 祝沝是个还没到叛逆期的小学生,哪里能抗拒得了这个,一口答应:“好。” 他乖乖上学了。 虽然还是待在帘子后不出声,但每天都能安生地坐一个时辰,大臣们已经非常高兴,觉得比起祝灥,新君虽然身体弱,还是有优点的。 ——奈何,高兴得太早了。 没多久,大臣们就发现了祝沝的一大缺点。 极度认生。 近几年,每月初一十五大朝会,祝灥都会出现当壁花。虽然他不耐烦,也没发言权,可按时出现在百官面前,就是莫大的心理安慰。 大家可以亲眼看到,小皇帝很健康,小皇帝在长大,国家后继有人,江山稳固。 祝沝就不一样了。 他见老师都躲在帘子后,更不要说大朝会面见百官。 当日,无论永年和珠儿如何哄劝,他都坚决不肯离开乾阳宫,直接躲进柜子,拒绝和任何人交流。 百官没等到皇帝出现,自然人心浮动,议论纷纷。 杨首辅立马带着内阁杀去乾阳宫,担心是小皇帝病了。 然而,被拒之门外。 众人看向谢玄英。 谢玄英问:“陛下,臣能进来吗?” 里头没有声音,但永年打开门,示意他进去。 谢玄英半跪在地上,把他从柜子里抱出来:“陛下是不是不舒服?” “姨夫,我不要去。”祝沝别过脸。 谢玄英知道这个孩子的心结。祝沝不喜欢外出,除了容易累之外,就是怕人看他的胎记:“因为很多人,是不是?” 祝沝低下头。 前两天,帘子没拉好,老师看见了他的脸,虽然他什么都没说,表情也没有任何异样,可祝沝依旧感觉得到,他是视线在自己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也许只有一会儿会儿,他还是在意。 大朝会不能躲帘子后头,得当着百官的面走上御座。虽然他们跪着,可之后他们起来,还是会看见的。 “我不要去。”他小声说,“我不要出去。” 谢玄英没有勉强他,只是道:“陛下不想出去就不出去,但大家都很担心你,怕你生病了,你隔着帘子,和首辅他们说你很好,可以吗?” 祝沝见过杨首辅他们数次,不算陌生人,闻言想了想,点点头。 谢玄英替他整理衣襟,这才让他坐到帘后的宝座上,示意永年去传人。 九卿鱼贯而入,跪地问安。 祝沝道:“朕安,退下吧。” 杨首辅正欲开口询问,却见谢玄英朝他使了个眼色。他沉默了一会儿,不轻不重道:“陛下年纪也不小了,不可任性。” 祝沝不想和不熟的人说话,看向永年。 永年道:“陛下累了,诸位大人请回吧。” 皇帝毕竟十三岁了,不是黄口小儿,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况且,经历过祝灥偷溜出宫,杨首辅多少谨慎过头,唯恐祝沝也来一次。 故而什么都没说,长叹口气,躬身告退。 他们并不知道,现在至少还能见到祝沝,今后漫长的时光中,他见人的次数只会越来越少。 - 《戏说夏史》 祝灥因为一场风寒而暴毙,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尤其在这样特殊的时间,难免让后人猜疑不断,认为背后必有阴谋。 但我以为,大不必将古人想得这样愚蠢,彼时,程丹若的威信正处于最低谷,假如祝灥的死真有疑点,她的敌人没理由放过这么大的破绽,为她隐瞒。 有人说,当时正值朝鲜之战,为了国家稳固才没追究,我只能说你太小看古代人了。别说是朝鲜在打仗,不是本国在打,就算兵临城下,京城覆灭在即,大臣们还是照样内斗。 历史无数次证明过这一点,现实人生不是电影,谁振臂一呼,大家就放下成见通力合作,只会趁机咬下对手的一块肉。 程丹若也没有理由干掉祝灥。 祝灥是她亲侄子,祝沝却不是,在古代社会,血缘是最可靠紧密的纽带。退一万步说,即便程丹若想杀祝灥,也应该等他生了孩子。 幼儿比少年更易控制,祝沝和祝灥相差不过三岁,祝灥想亲政,谁能保证祝沝就不想呢? 而且,祝沝有两个致命的弱点。 体弱、社恐。 身体不好是明确有记载的,在位数十年,太医院的用药记录厚厚一摞。这对帝王这个岗位来说,已经是莫大的缺点,若非祝棫只有两个儿子,恐怕怎么都轮不到他继承皇位。 社恐是我猜的。 众所周知,祝沝在位后期已经不见人了,地方官上京述职,想见皇帝一面比登天还难。重臣非要见,也只能在帘子后头说两句话。 大部分时候,他只会让太监传话,很少亲自见人。 再看看他的兴趣爱好。 众所周知,宅男的爱好是手办,祝沝也不例外。 故宫的收藏里有一尊他做的观音玉雕,等人高,栩栩如生。很多人说,这是遵照程丹若的形象刻画的,太想当然了。《夏实录》里提到过,这是他在亡母冥诞的时候做给母亲的,原型应该是早故的何娴嫔。 还有一组神兽的紫檀木雕,据记载共有九座,因保存不易,流传到今天只剩下两三座,05年苏富比拍卖行卖过一尊麒麟像,成交价高达1.2亿美元,卖家是匿名拍卖,如今在何处不得而知。 10年,程谢夫妇墓葬抢救性发掘,其中就有一座乘黄,状如狐,背有角,底部还有祝沝的私人印记,是国内唯一一座神兽木雕。 文物工作者对此进行了复原,发现它内部有机关,可以在空中滑翔一段距离,十分精致。 还有他和西洋工匠做的万年钟,是一条龙的形状,利用水力,在十一个时辰变幻十一种形态,其精巧复杂令人叹为观止。 此外,根据夏朝宫廷留下来的档案,天熙年间,宫里上演最多的节目都是神话故事,《柳毅洞庭龙女》《张生煮海》《庄周梦》《吕洞宾三醉岳阳楼》《王母祝寿》《刘阮误入桃源洞》《丘长春三度碧桃花》…… 我们不难发现,比起现实世界,祝沝对方外世界更为好奇,这可能与他自小体弱多病有关,他想象力丰富,具有强大的创造力。 假如祝沝没有当皇帝,应该会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但做了皇帝,又是另一回事。 祝沝身上有太多昏君毛病,比如永年陪伴他长大,他就给他封官赐田,加恩他的家人,到了后期,工匠只要技艺出众,他就会给他们封官职,一度扰乱行情,搞得士大夫怨声载道。 再比如常年不上朝,不过问朝政,从来不看奏章,一应事务都交托给程谢,妥妥的任人唯亲。 这样的一个皇帝,在位时能够创造出庆熙盛世,不得不说他运气好,任用的恰好是贤人,而不是小人。 程丹若也一样。 她原本事业即将崩阻,却因为“昏君”上位而迎来转折,践行了自己的理想。 没有祝沝,也许未来又是另一番模样。 我想,历史的魅力正是源于此:重复的轮回中,因为不同的人和事,产生了不同的结果,人类总是犯下同样的错误,却也不断在错误中吸取教训,寻觅更光明的未来。:,,. 章节目录 594. 冤大头 多撒钱,广捞鱼 祝沝登基后,朝臣们商议一番,决定今年继续沿用庆天的年号,明年改元,年号为天熙。 一切尘埃落定,秋天也快过去了。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 祝沝的活动被严令圈定在乾阳宫,等闲不许出门,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则由九卿与五军都督代表入内请安。 好在祝沝是个文静性子,不出门也不觉得无聊。前几天,程丹若送了他一艘航海船的模型,本义是想他知道世界之大,没想到他对航海毫无兴趣,反而很喜欢模型本身,拿面塑复刻了不提,还在加了好多童男童女,以及一个白胡子老头。 程丹若:“……”这不是徐福出海吗? 怎么回事,皇帝这个位置真的有求仙问道的光环吗?? 但她不好打击小朋友,夸赞他做得非常棒。 于是,祝沝又再接再厉,开始塑仙山。 上课搓面粉,下课染颜色,晚上等晾干,自得其乐。 程丹若微微放心,开始忙自己的事。 她终于打听到了金鸡纳树的消息。 这可太不容易了。 十几年来,她陆续接触过许多西洋人,有贩卖丝绸的商人,也有传教士,有英国人、荷兰人,也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法国人。 她开出条件,希望他们能去美洲为她寻找金鸡纳树,只要能把树种带回,她不仅会给出大量黄金,还提供上等丝绸和瓷器。 这年头,消息传得慢,从玛瑙的信看,近几年才有海上冒险家上岸打听,询问“神秘的东方女贵族用黄金换神树”的消息是不是真的。 在多个渠道确认消息的真伪后,才有一个自称冒险家的人说,他听说过美洲的神树,可以为她去找,但需要付少量黄金做路费。 程丹若爽快地给了一些瓷器和丝绸,告诉他可以沿路贩卖。 没过多久,就有传教士上门,说那人是个骗子。 程丹若并不意外,反而问对方:“您知道千金买马骨的故事吗?” 传教士说不知,她就讲了一遍故事,道:“一个骗子都能在我这里得到这么多珍宝,假如谁能真的带回神树,我给他的将是千百倍的回报。” 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还送了传教士一套茶具。 靠着这样砸钱的笨办法,今年似乎遇到了一个靠谱的家伙。 他自称是贵族之后,会说些汉话,看起来受过教育,不像是海盗,但姓氏又很含糊,大概率是大贵族的私生子,擅长绘画。 为证明自己确实去过美洲,他专门给她看了一张画,都是在那边画的风景。 他说,自己没有亲眼见过金鸡纳树,但认识美洲的土著,对方和他说起过这种神树,说树皮带有苦味,能够治疗发热的疾病,与她的描述吻合。 程丹若看过他的画,感觉比较靠谱,遂又当了回冤大头,送他礼物,并承诺带回神树后的优待。 不过,客客气气送走对方后,转头就去寺庙烧香。 送钱千日,用在一时啊。 求佛祖保佑,这次一定要靠谱,一定要成功。 她诚心诚意地拜了半天,晚上回家,遭到谢玄英一阵数落。 “十一月的天气,跑去庙里烧香,你怕是忘了自己春天病得多重了吧?”他动了真火,自她进门就没停下念叨,“今儿风这么大,还飘雪,你就不觉得冷?” 程丹若诚实地说:“冷。” 北风呼呼的,怎么不冷,今年的气温尤其低,她怀疑是一波极其可怕的寒潮,早就提醒五城兵马司,提前做好扫雪清理的工作。 “我今天和惠远寺说过了,假如雪下得大,让他们开放寺院,让贫苦百姓暂住一段时日。”她熟稔地岔开话题,“我们家里也筹备些旧衣,以备不时之需。” 谢玄英不上当:“你鼻子都冻红了。” “一会儿就好——阿嚏。”程丹若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心知完蛋。 果不其然,他的脸立马挂下来。 做了十几年阁臣,哪怕面容俊美如昔,也难掩不怒自威的气势。 “干什么瞪我?”她说,“怪吓人的。” 他不吭声了。 接下来的时光,室内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 夫妻俩各干各的事,换衣、梳头、洗澡、泡脚,有条不紊,但就是一眼都不看对方,丫鬟们来来去去,都感受到了男女主人之间流淌的气氛,可表情平淡,完全没有着急的意思。 这家里,男女主人感情很好,可夫妻过日子哪有不闹矛盾的,一辈子不红脸的夫妻,打着灯笼都难找。 程丹若和谢玄英也会吵嘴,只不过和很多人家一样,床头吵架床尾和,用不着别人操心,左右他们不拿下人撒气,她们就当不知情完事。 丫鬟们默契十足,帮忙铺好床,吹灭蜡烛,就轻手轻脚地带上门出去了。 程丹若拿桃木梳子通好头发,上床睡觉。 谢玄英慢一步,吹了蜡烛才上来,然后习惯性地拉好被子,掖起被角,并反本能地背对着她躺好。 程丹若:“……”能想象吗?这人和她吵架的方式就是背对睡觉。 但这回是她心虚,遂不冷战,反而自背后环住他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背脊。 他不为所动。 她暗暗叹气,夫妻当久了就是这个不好,一般手段没用了。 “欸。”她戳戳他的手臂,“理我。” “嗯?”他理了,古板又冷淡的上扬声调。 “我的《清热针剂详解》写完了,明天帮我看看吧。”她起话头。 清热针剂就是青霉素的本土化产品,青霉素虽然道明来源,却没有疗效,不符合中医一贯的命名规律。她就用它最显著的特征改了名。 因为无法口服外用,只能注射,所以叫“清热针剂”,与其他清热解毒的方子有所区分。 之所以为青霉素专门写本书,给足牌面,最大的原因是经历数年,她终于建成了青霉素手工作坊。 这可太不容易了。 虽说土法青霉素制备没有操作门槛,可做出来的东西能不能用,门槛很大。 程丹若忙里抽空,培养了一批药物研发人员,都是从女医中挑选出的细心聪慧之辈。 她们不止知道制作流程,更要了解粗浅的微生物知识,知道“病气”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落实到微观层面。 只有看懂了菌落,才能验证青霉素是否对症,才不会治死人。 这已经是划时代的变革。 从前,人们利用五行知识去解读某药物为何有某疗效,现在,大家却可以通过显微镜看到这个过程。 程丹若没有敝帚自珍,培训女医的同时,也开放课堂,让太医院的人旁听。于医者而言,入门了微生物,他们能够更好地划分病症,查找病症,验证药理。 不过,世事难料,这门课学最好的既不是她的女医,也不是太医院的大夫。 是和尚。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僧人们不需要看病救人,就把大量精力投入到对微观世界的观察中去,边观察边悟道,自有所得。 言归正传。 程丹若培训出了合格的制药人员,就尝试开一家作坊,稳定产出青霉素。 受限于技术和产能,产量依旧不高,但至少比她单枪匹马做好多了。 生产出的针剂提供给太医院和京城药铺,生民医馆遇见产褥热也可以调用,如有剩余,不定时施舍给穷人,仅限当场使用。 这么做也是无奈之举。 她的药物名声在外,最早放出消息时,达官显贵囤药的不在少数,还发生过偷盗事件。 无论药坊怎么强调东西会过期,大家都好像听不见似的,觉得不囤就亏了。 程丹若只能改变策略,给太医院下了死命令,谁拿的药谁签字,放出去的每一支都有编号,死人就溯源,一旦被发现,以后不再提供。 靠着严防死守,才刹住了邪风。 程丹若一直等到作坊上正轨,方收集过往书稿,整理成《清热针剂详解》,这与其说是药方,不如说是通过青霉素这个案例,解答“病气是什么”“外邪究竟是怎么回事”“药物为什么能起作用”。 简而言之,算是一本涉及到现代药理的书。 程丹若让谢玄英改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回两回。 虽然这书半个月前就写完了,也不妨碍她现在提。 “不看。”谢玄英透出还在生气的信号,“看不明白。” 程丹若:“小气鬼。” 他拿起她横在自己胸前的手,丢回去。 她试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金鸡纳树很重要……” “呵。”他无情嘲笑。 程丹若闭嘴。 夫妻拌嘴却讲道理,才是最不讲道理的做法。 “这是最后一次。”她说,“只要弄到它,我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牛痘有了,青霉素有了,再有个奎宁,不管是作为穿越者,还是医者,都问心无愧了。 谢玄英看她一眼:“当真?” “我发誓?”程丹若支起身,开始思考怎么说。 “誓言怎么能乱许,神佛会怪罪。”他转过身,将她搂进怀里,“信你一次。” 她如愿以偿地躺回去:“不生气了吧。” 谢玄英:“生气。” 说这句话,证明已经没那么生气了。可程丹若佯作不知,叹道:“那怎么办?你不消气,我不好意思睡觉。”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谢玄英压根不上当,拍拍她的背,“行了,睡吧,明儿出去多穿点,这两日值房冷得很。” “嗯。”她握住他的手掌。 寒风呼号,两人窝在热烘烘的暖阁中,很快入梦。 次日,天地银装素裹。 程丹若遵守诺言,裹得厚厚的出门,也没去光明殿,直接跟谢玄英到了内阁的值班室。 内阁原本有四间办公室,曹次辅走后,迟迟无人替补,就空置了,被程丹若“鸠占鹊巢”。 这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杨首辅不太高兴,问她干什么霸占。 她说,我就歇歇脚,这本就是宫里的值房,从前也是太监用的,别那么小气,皇宫又不是你家,喝口茶怎么了?我辛辛苦苦在宫里干了这么多年,到这儿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合适吗?难道我要和我丈夫挤一个屋?这才不合适吧,朝堂无父子,也该无夫妻,不能瓜田李下。 杨首辅赶人失败,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在内阁逗留得越来越久,越来越熟稔。 直到今天—— 他看见携手而来的夫妻,眼皮子都懒得掀,平静道:“有朝鲜军情。”:,,. 章节目录 595. 张文华 新账旧账 大军出征初期,崩了一位天子,说流年不利都算委婉。所以,这仗还没打,朝野上下都提起了一颗心。 程丹若亲自写信给昌平侯,诚恳表示朝廷还是信任昌平侯的,希望他尽快稳定军心,协助朝鲜驱赶日本。 又上门探望昌平侯夫人,让她写家信送寒衣,给足了脸面。 冯大没死,昌平侯夫人虽然觉得背锅了,可冯皇后已成废子,祝沝上位,形势比人强。她不傻,反倒客气起来,连声道谢,果然派人送了信和衣裳。 亏得如此,及时稳住了前线焦急万分的昌平侯和冯四。 他们在前头先听说冯大被撤换,以为粮草有恙,再听说祝灥崩了,险些以为宫变谋反。但父子俩商议了番,决定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等到家里再三来信,全都安然无恙,这才将信将疑地继续拔营出发。 但这一路走得特别慢,磨磨蹭蹭,冬天才到朝鲜。 朝鲜地形复杂,日本军队的水平也不像倭寇,并非乌合之众。朝鲜方面先和日本打了几仗,互有输赢,昌平侯却迟迟不曾出兵,不知道在干什么。 朝鲜十分不满,连连催促,十月初,双方正式交锋。 没输也没赢。 今天的战报就是昌平侯解说最近的情况。 他说,自己久不出兵,主要是派人四处打听去了,因为朝鲜满口谎言,多有虚报谎报之处,不敢信对方的情报。 通过查证,他发现日本军队的数量远比想的更多,且通过前期劫掠,积攒了不少粮草。反观朝鲜,原本按照商议,大夏只会运送部分粮草,还有一半要在当地筹措。 可朝鲜当地的百姓逃窜入山避难,既无粮草,又无民夫,他不得不等到大军集结完毕,粮草囤足再动手。 根据他判断,这场仗还有得打,现在的人不够使,最好尽快调兵。 他打算一边打一边派人和日本周旋,尽量拖延时间等待后续兵力支持。 内阁、程丹若并两位兵部侍郎,总计六人传看了奏章。 杨首辅发问:“清臣怎么说?” “竟然开了口,只能加。”谢玄英又不是神仙,料不到千里之外的情况,昌平侯既然在前线,就知道信任他的判断,尽快给予支持。 薛尚书有几分踟蹰:“再增派兵马,军费可就捉襟见肘了。” 打仗说到底,不是人的问题,因为人不值钱,而是钱的问题,钱很值钱。 “是啊。”室内烧着三个火盆,程丹若热得要死,却不敢脱外套,只能抿茶,“要是有笔天降横财就好了。” 话一出口,其他五个人纷纷投以视线。 这可不像是一句废话。 但杨首辅没接茬,闭目思索片刻,说道:“叫张文华来吧。” 管着朝廷钱袋子的张文华很快出现。 他也是能人,在祝灥身上耗费三五年时光,撒出去的银子都能盖一座西苑,这会儿人没了,脸上却半点失态也无。 听说要算军费,他十分镇定地报出了国库的预算。 数据清楚,今年的秋税也算上了,从能力上说无可挑剔。 可程丹若意味深长的视线,久久停留在他身上,仿佛在掂量什么东西。 张文华面色不显,后背却是冒出细密的冷汗。无论在家想过多少次,眼下正在对外征战,不宜大动干戈,他仍旧无法确保自己不会被秋后算账。 今非昔比啊! 祝灥在位,他就算逾越几分,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说到底,天子亲政是政治正确,程丹若早晚下台,她若不肯,就是罄竹难书的大罪。 因此,张文华不在乎程丹若乐不乐意,只要他能将祝灥拱上亲政宝座,天下人都会认可他的忠心。 谁想一切变得这么快。 张文华怀疑,自己等不到亲近祝沝的机会了。 必须想想办法,先发制人。 漫长而枯燥的会议终于结束了。 程丹若打开怀表,已近晌午。 “先吃饭吧。”她说。 于是各回各的办公室吃午饭。 饭菜是御膳监做的,光禄寺开支大、饭难吃,犯了众怒。程丹若忍无可忍,直接腰斩了他们的财政预算。 从今后,光禄寺只承接宴席,不承包日常做饭。 美其名缩减开支,其实是解放大家。 光禄寺到户部哭诉,理都没人理。 就算是杨首辅,也不想每天吃这么难吃的午饭。 御膳监的菜色不能说多么惊艳,但作为工作餐足够合格。如今天冷,吃的就是鸭锅子,再来几道炒羊肉片、苏州丸子、豆腐白菜和素春卷,就相当不错。 程丹若照旧和谢玄英一道吃。 风雪飘洒,冷风吹号,锅子冒出腾腾白气,充盈房间。 他给她夹菜,问:“你方才吓唬张文华做什么?” “我没吓他。”她说,“只是有点忍不住。” 他挑眉。 “猪肥了就该宰。”程丹若道,“早晚的问题。” 谢玄英斟酌:“你是想逼他先动作?张文华老辣得很,怕是不会轻举妄动。” “这不是来了机会吗?”她盘算,“就算他知道我想对付他,贪惯了的人面对这么大一笔钱,真的能忍住吗?就算他忍得住,其他人呢?” 他征询:“你想好了?” 程丹若道:“想好了,让他下去,让蔡子义接任。” 谢玄英点点头,这就是和杨党的交易了。 他也不觉得此事难成,没了祝灥这面旗帜,张文华什么都不是。 - 张文华自泰平年间开始,就没少拿过钱,以前有世宗皇帝,虽然分得少,可胜在安全,分完皇帝的,基本都是他的。 老家的万顷良田就是那时攒下的家底。 等到世宗没了,他先微微收紧了一段时间,观察情况:哦,程丹若在和杨党的人争锋,好啊妙啊,这不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时候吗? 遂又大胆起来,该拿的不该拿的,都拿一遍。 这段时间,他从一个大贪官变成了一个特大贪官。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 当然,这不是张文华一个人把持不住,贪污分赃不是单枪匹马抢劫,而是一个成熟的利益团体。 有人负责找肥肉,有人负责切肥肉,有人负责做熟了分盘,大家都有分工。 张文华在整个环节中,就是充当保护伞的作用。 户部是钱袋子,天下钱财进进出出,谁比他方便?他养出来的团伙,也比一般的贪官更贪婪。 程丹若盯了张文华两眼,随后便被分配了一笔军费,要求继续征调兵马。 他再蠢,也知道这回风险极大。 张文华想谨慎行事,一回家就叫来自己的心腹,表示这笔军费大家悠着点,别做手脚,免得被人查出来,全都完蛋。 心腹慎重地应下了。 他知道,自己的靠山是张尚书,尚书倒了他也玩了,所以,执行此事时,只是稍稍打了个折扣。 十成太危险,打八折吧,八折就安全一点。 他也寻到二三同党,暗示这回的事情做得隐蔽些,朝野上下都看着,不能竭泽而渔。 同党:你该不会想独吞吧! 但他们口头应了。 高层心存分歧,事情自然又打了折扣。 任务压到中层手中,他们才不管上头吩咐的“留点神”“别太过”的指示,以往怎么搜刮,这回还是怎么搜刮。 张文华要倒霉,关他们什么事?放面前的钱不拿,以后未必还有机会拿,以前拿过这么多,现在收手也来不及,不如能拿多少算多少,今朝有酒今朝醉。 庞大的利益团伙中,上层的指令带来的影响,随着链条的延伸而减弱。 御史的弹劾雪片般飞来。 弹劾户部今年夏税统计错误,张文华中饱私囊,弹劾边陲屯粮、屯草疏漏,大笔亏空,弹劾太仓粮食尽皆发霉,冬日赈济额度不足,弹劾冬衣布匹发霉破烂,遭人以次充好。 内阁表示,让三司彻查。 皇帝格外关心,让锦衣卫协助调查。 ——谁都知道“皇帝”背后的人是谁。 比起上回对郡主之孙的调查,这回的三司“公正”多了。 蔡子义不会再错失机会自眼前溜走,大理寺的主办人是陈老爷,阎韧峰眼见要退休,已力与大众的意见唱反调。 面对默契的当权者,很少有哪个大臣能够抵挡,除非他本身毫无破绽,经得起抽丝剥茧地调查。 张文华显然不在其中。 他知道自己可能遇到了麻烦,却没想到麻烦来得这样快,而自己又是这样无力。 没几日,他就不得不摘掉乌纱帽,入刑部大牢调查。 当然,蹲监狱不代表定罪,其中还有很广阔的操作空间。 张太太经历过大风大浪,没有自乱阵脚,一边送钱给各方人马,恳求张家的姻亲故旧说情,一边悄悄转移财产,如有不测,至少儿女还能回老家过日子。 九卿的门槛都踏遍,最终难免要求到当事人头上。 张太太在家斟酌几天,先去冯家疏通,昌平侯夫人谨慎,丈夫不在,她不欲节外生枝,只给了模棱两可的信号。 但张太太说家里忙乱,想借女儿帮把手,她也没拒绝。 次日,张太太带着张佩娘和长子,备足礼物上谢家的门。 她打听得很清楚,今天休沐,程丹若夫妇应该都在家中。 可下人回禀,道谢玄英去燕子胡同了,家里只有程丹若在。 张大爷一听就明白:“大司马不欲见我等。” “无妨。”张太太头发全白了,这两日连续不断的奔波,更是让她双目通红,憔悴不堪。可她的神情冷静如昔,并未有丝毫慌乱,低声道,“谢清臣与我家无冤无仇,要对付我们的人,本就是程氏!” “请见宁国夫人。”她转过头,温和道,“劳驾通禀。” 下人没有为难,很快迎他们进门,并奉上热茶点心。 张太太端着热茶,环顾四周。比起当年在贵州寒酸的小宅子,谢府的志雪堂就要大气许多,成套的家具,恰到好处的挂画和香器,成套的杯盏,无一不显出主家的品味。 大气、从容、端庄。 唯独没有奢靡。 张家的宅子陆续改建多次,用过不少上等楠木,甫一进门就能闻到独属于木料的香气。墙上的挂画绝不是宋朝这么近的古董,要追溯到秦汉,再不济也是唐朝大家所做。 他们在家里并不穿金戴银,可仆婢都穿绫罗佩珠玉,比中等人家的太太小姐也不差什么。 谢家却不是如此。 仆从的衣着仍以棉麻为主,颜色染得倒是鲜亮,头上簪着绒花,多是银钗铜镯而已。 张太太抿口茶,做好了坐冷板凳的准备。 但程丹若很快出来了。 “老夫人造访寒舍,不知有什么事?”她问,“外子出去了,今日不在家。” 张太太调整心绪,摆出诚恳的脸孔:“实不相瞒,今日我是来见夫人的。” “所为何事?”程丹若也是明知故问。 张太太道:“老身是来求情的。” 她颇有决断,话音刚落,没等她反应过来,提起裙摆,直接跪下了。:,,. 章节目录 596. 无用功 大家都贪 张佩娘比程丹若小一岁到两岁,她又是老来女,张太太的岁数可想而知。她可是过了七十大寿的人,说跪就跪了。 张大爷吓了一跳,没想到母亲这么做得出来,只好跟着跪下。他跪了,张佩娘自不能独善其身,紧跟着跪倒。 “外子鬼迷心窍,得罪了夫人,还望夫人高抬贵手。”张太太颤巍巍地说着,浑浊的眼中淌出泪水,“过去有什么冒犯之处,老身给您磕头赔罪。” 程丹若并没有震惊或动容。 “老夫人,我最讨厌别人朝我下跪了。”她看都不想看,厌倦得很,“你有事求我,都不打听一下吗?” 张太太哪里会当真。 仆婢下跪,谁都不想多看一眼,可仇敌下跪,面上不显,心里肯定扬眉吐气。 她要向对方求情,就得让她出了往年恶气,遂不起身,反而谦卑道:“老身替外子负荆请罪,怎可吝啬一对膝盖。” 一面说,一面抹泪,“外子一时糊涂,今时今日,方知谁是真神,您大人有大量,绕过他一命。我们夫妻年纪都不小了,经此一事,不敢再与谁人相争。” “请起来吧。”程丹若客客气气、冷冷淡淡地说,“张公不是得罪了我才有今日的下场,虽然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信。可事实就是如此,张家富贵泼天,白骨累累,今日不过是报偿的时候到了。” “夫人何必这般狠心。”张太太苦苦哀求,“我女与夫人也算共患难,女婿与谢尚书也是少年情分,何至于此!” 她恳切哀求,涕泪横流,毫无平日的端庄气势,如若丧家之犬,谁见了都要心生不忍。 “外子今后一定改过自新,您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 张佩娘见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也不能再看着,跟着跪下流泪:“我父已是古稀之年,没有几年好活了,夫人高抬贵手,容他一份体面。” 她不比张太太老辣,还顾及形象,时不时拿帕角擦拭泪水。 “求我也没用。”程丹若道,“我对张公没有愤恨,他只不过犯了错,必须偿还代价。” 张太太咬咬牙:“我知夫人为军费为难,我家愿奉上家资,支援边陲战事。” “不义之财,从来都是留不住的。”程丹若很忙,被人跪地求情不仅不会让她觉得满足,反而厌烦,“老夫人,我现在与你家无私怨,只查张友一人,你再不依不饶,别怪我迁怒家眷——为您的儿子孙子想想吧。” 她无意多纠缠,“送客!” 张太太抬手,张大爷及时搀扶起满头霜发的母亲,忍不住质问:“宁国夫人非要置我张家于死地吗?” “张友不曾贪腐,我还能神通广大到逼他收钱?户部几百万两的亏空,是我逼张文华做的?你享受的绫罗金玉,是我逼你穿上身享受的?” 她望向他们母子三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张大爷却不服,振振有词地反问:“这满朝上下,谁不收孝敬?我们家收的多一些,也只是多一些,夫人不查靖海侯府,不查杨首辅,不查薛次辅,偏查张家,不还是记恨我父亲亲近天子吗?” 程丹若的眼神顿时晦暗。 张大爷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满朝文武,敢问谁不贪钱?整个大夏的公务员集团,粗略算几万人吧,有没有十个是一文没拿的? 工资太低了,不拿钱连日常生活都难以保证。像谢玄英自带万贯家财和皇帝恩赐的有几人?多少人读书几十年,为的总不会是让爹妈妻儿喝粥吃咸菜。 大家都贪,法不责众。 张文华拿得多不假,可别人也拿啊。 他犯法你就抓了,别人抓不抓? 程丹若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说:“他拿得太多了。” 张太太咳嗽两声,满脸疲态:“这些年,外子行事是无所顾忌了些。我们家也愿意舍出这笔意外之财,以充军费——夫人,外子掌管户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世宗皇帝临终前亦有所托,他侍奉两代帝王尽心尽力,你赶尽杀绝,难免招惹口舌。” “我以妇人之身干涉朝政,是非还少吗?不多你家一个。”程丹若摇摇头,“老夫人不必再多费力气,送客。” 说罢,不给她们再开口求情的机会,转身离去。 张大爷愤愤:“母亲,宁国夫人欺人太甚。” “你爹险些让她一败涂地,她当然记恨,如果是我,我也会想斩草除根。”张太太上了年纪,跪哭半天十分消耗体力,不免疲惫,“回去吧,再想想别的法子。” 她眉间出现深深的沟壑,“程氏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按照原先的设想,自家这般放低身段,即便不心软,也该觉得痛快,可程丹若表情平淡,并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没有反应才是最糟糕的反应。 “得想想办法。”张太太自言自语似的,“她软硬不吃,总有人吃。” 张大爷不解:“母亲是说……晏家?” “能求到晏子真自然好,可惜他卧病已久,怕是不好见。”张太太沉吟道,“去陈家。” “大理寺少卿……”张大爷明白了,微微激动,“母亲高明。” 程氏少年时寄居陈家,无论她是否愿意,陈家上门说情,她总得掂量掂量。 - 张家向陈老爷开出了令人心动的条件。 铜臭铜臭,用着可香。 他年纪不小了,儿子又没考中进士,一笔不菲的银钱在手,退休都更有底气。再说,家里的境况是不大好。 在地方做按察副使时,固然官不算顶尖,可地方上大大小小的案子都过手,少不了打点,日子过得相当宽裕。 现在呢?自从程丹若当政,盯他死紧。 陈家在京城待了好些年,还是原来的旧宅子,前后三进,只能说方正,连个像样的花园也无。 儿媳孙女办个宴席,人一多就办不了,只能到外头租借宅子,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客人们挤在大门口,你挨我我挨你,挤来挤去,多有口角,难看得很。 陈老爷早就想换一处大宅子。儿子儿媳和孙女们一院子,他和妻妾一个院子,名义上是侄儿,其实是庶子的一家一个院子,再有一处花园,一三假山石,听流水叮咚,这才有点当官的样。 可京城居,大不易,人家都说他是宁国夫人表叔,言语多有恭维,他也不好有失体统,在外行走的排场总是要的。 一来一去的,家里说不上寒酸,却远远不到富贵。 张家说,他们有一处别苑,如今住不了了,正好便宜卖给他们。 陈老爷粗略一算,大宅至少三千两,如果还有家具,绝对是不小的好处。 他是真心动,也是真不敢接。 别的事都好说,唯独去找程丹若求情一事,陈老爷不敢开这口。 张大爷一口一个“表叔”,张嘴闭嘴“亲戚”,若非陈老爷清楚,自家当年干过不地道的事,少不得厚颜试试。 都是亲戚么,她不肯,还能把他轰出来不成? 但陈老爷知道,程丹若对当年为妾的事,心里一清一楚,连谢玄英都知道。 就凭这个,他就不好再开口,唯有口头推辞“实在有心无力”,然后在心里埋怨死去的老娘。 张大爷再三劝说,分明见他心动,却迟迟得不到应准,不免丧气。 难道真没有办法了吗? - 张家请托了所有能说情的人,只换来杨首辅的一句“过犹不及”。 程丹若让他放心,她懂规矩。 于是,三司会审很快出了结果。 张友贪墨军饷,斩监候,也就是明年秋天再杀他,张家抄家,不牵连子孙,张太太和儿媳的嫁妆允许保留。 她们都出身良好,嫁妆少则千两,多则三五千两,足以过上优渥的生活。更不要说张太太此前转移到姻亲故旧手中的财产,保守估计,怎么也有上万两银子。 这么大一笔财产在手,说不定日子比普通官吏家庭还舒服。 程丹若觉得很刺眼。 张文华贪了多少钱财,到头来还是个死缓。 但她已经尽力了。 平心而论,今天能顺利地干掉张文华,是大家默认她在铲除政敌。 政治斗争中的一条人命,已经是士大夫的底线。 他们不觉得这是在惩治贪腐。 还是那句话,贪的人这么多,张文华是拿得多了些,可大家都这么拿,怎么你就非要干掉他呢? 甚至程丹若都不敢说,自己其实是想清理贪官。 小到县衙的刀笔吏,大到内阁首辅,谁不拿火耗和粮食损耗?要查贪墨,等于要和整个官僚系统作对。 程丹若办不到。 可她看贪腐又很不顺眼。 一直如此,不代表这就该成为正确。 “我迟早要整治这股风气。”深更半夜,她连续翻了几个身后,自言自语似的发誓,“不能这么下去。” 谢玄英都睡着了,被她两句话吵醒:“什么?” “没事。”程丹若下定决心,反而没那么纠结了。她伸出手臂,搂住丈夫,让他的体温覆盖她冰冷的胸腔,“你继续睡吧。” 谢玄英虽然没听清,但他对她足够了解:“别想张文华的事了,至少国库多了几十万两银子,昌平侯能打个富裕仗。” 说起这个,程丹若忍不住玩笑:“这可是他亲家的血肉,希望他别吓到。” “我给子俊写封信好了。”谢玄英随口道,“冯家若是因为害怕鸟尽弓藏,打得畏首畏尾,反倒不美。” 程丹若不笑了,轻轻颔首:“昌平侯和父亲的岁数差不多,打完这仗,他也该颐养天年,学学父亲含饴弄孙。” 假如昌平侯足够聪明,就知道该怎么做,别让大家为难。 “父亲是不会打仗。”他无情地戳穿现实,“否则……呵。” 程丹若忍俊不禁。 外头正下着鹅毛大雪,暖阁里却暖得不可思议,两人神思像是舒展的香烟,在温柔乡的床帐中飘荡。 “你说,”她问,“杨峤还有几年?” 谢玄英:“快了吧。” “他别死在任上。”她嘀咕,“辛劳猝死,可不好再算旧账。” 杨家不比张家奢靡,可要问谁家底更厚,还真不一定。 整个朝堂就是个烂摊子。:,,. 章节目录 597. 好时代 有过曙光(《戏说夏史》,后人…… 《戏说夏史》 天熙三年,杨峤病逝了。 在最后的几年中,他饱受病痛折磨,足部溃烂,身形消瘦,无法正常起居。然而即便如此,他依旧不肯轻易松开手中的权力。 为维护自己的权威,他铲除异己,打压其他党派,下狱、贬谪、革职皆有,为全国推行新政,不顾地方差异,导致一些地区民怨沸腾,农民日子难过,甚至银价一路高涨,谷贱银贵。 更严重的则是一手培育出了声势浩大的杨党,给程谢后期整顿吏治带来了不小的阻碍。 但要我说,杨峤的行事风格虽然有待商榷,可他在世宗末年稳固朝政,后期坚决推广赋税改革,大大增加的财政收入,总得来说,是一名能臣。 杨党与其说是杨党,不如说是保守党。 他们曾勇于进取,也逐渐被时代所淘汰,历史的车轮就是这样无情,你不可能永远是正确进步的一部分人。 哪怕是程丹若,她在执政后期也逐渐趋于无力,没能打破封建王朝的壁垒,始终困在君权的樊笼之下。 可他们所做出的改变是有意义的,没有努力向前迈的每一小步,也就没有现代社会。 就好像杨峤去世后,薛聪接任了首辅之位。 他做了三年,从历史的维度看,似乎没什么了不起的动作,一切平平无奇,以至于常年被人忽略。 可仔细翻阅史料,我们会发现天熙三年有一场大洪涝,户部和工部留下了大量赈灾的文献,详细记录了这个国家在赈灾方面的努力。 天熙四年,朝鲜归顺,俯首称臣,日本彻底退回了弹丸之地。 天熙五年,就在薛聪致仕归乡前三月,黄河堤坝修筑完成。 或许,他的才能并不出众,但至少将内阁平稳地交托给了谢玄英。 天熙五年八月,谢玄英出任内阁首辅,彼时,次辅是蔡子义,阁臣为赵为潜和孔廉之。 蔡、赵都是杨党的中坚,孔廉之有属于他的地方乡党,双方势均力敌。论理,他们应该无法经营多年的程谢夫妻抗衡。 但此时,程丹若与江南党的裂隙越来越大。 双方曾经联盟,是因为对方身上有自己想要的东西。程丹若需要支持,以便坐稳位置,江南党需要中枢照拂,方便快速恢复元气。 可再紧密的联盟,也会因为利益而产生分歧。 江南党的诉求,无非是更多的官位,更高的官职,更多的话语权。这和杨党的利益完全相同,他们希望程谢效仿杨奇山,打压异己,扶持自己人。 但程丹若显然有自己的规划。 她用人不限籍贯,无论是西南还是东北,只要是可用之人,哪怕与她的立场全然相反,也愿意破格提拔。 这无疑招致江南党派的不满。 双方的间隙越来越大,逐渐难以弥合。等到晏子真的逝世,双方的纽带破裂,江南党至此分裂成了两大派。 一派是地域性的江南党人,他们吸纳江浙籍的官员,团结一致,在税收、海贸、农桑等事务上争取,为家乡谋利。 另一派是因理念追随谢玄英的人,他们信奉心学,研读纯真学说,试图沿着王阳明的道路,寻找真正能够救世治国的道路。 前期,这些人员以江南人为多,双方闹掰后,吸纳了其他籍贯的有志之士。因为崇尚推陈出新,多有改革弊病之语,被称为新纯党,也叫新纯真派。 不过,必须声明的是,虽然分以派别,彼此之间却并非你死我活的斗争关系。 说到底,程丹若执掌宝玺,谢玄英为内阁首辅,他们夫妻内外联合,已然把持朝政,江南党怎么和他们斗呢?人家只要愿意,大可以不提拔他们,转而与其他人合作。 双方的矛盾并不激烈,只是合作不再紧密,时有摩擦。 程丹若真正的敌人,是这个庞大的国家机器。 夏朝立国一百多年,一代代君王,一届届的官吏,他们在复杂的公务中总结出了默契,哪怕人员迭代,这些“经验”却沉淀了下来,不断往下传递,积累成根深蒂固的弊病。 夏朝中后期,吏治最大的问题就是贪腐。 火耗和淋尖踢斛已经成为潜规则,不,几乎已经成了明面上的规则。老百姓早就忘记没有这些剥削的日子,他们默认要多交一笔钱,而官员们也默认这是一份属于他们的收入。 这无疑是一件极其可怕的事。 试想想,原本读书人寒窗苦读,得中进士,想的是为民请命,匡扶社稷,可现实却告诉他们,你们错了,当官的规矩就是剥削百姓。 都说久居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大家都是凡夫俗子,每天要吃喝拉撒,养父母妻儿,工资不能正常生活之际,很难谈两袖清风。 就算真的有个别人坚持自我,没有同流合污,那么,等待他的是光明前途,还是同僚的排挤? 大家都拿,你不拿,就你清高?同僚愿意有这样的同事吗?上司愿意有这样无暇的下属吗?下属愿意有这样苛刻的上司吗? 古代社会是人情社会,也是人治国度,得不到大众的认可,寸步难行。 我想,程丹若应该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没有选择直接查处贪腐。 人太多了,查不过来,杀了一批还有一批。 她的做法不算高洁,却很实际。 首先,官员贪腐的一大原因,是工资太低,养不起家小。 她设立养廉银,将原本归属于“潜规则”的火耗归公,再统一分配,按照官职给予津贴。 这是应有之义,时代在变化,通货在膨胀,公务员的工资一百多年了还是开国时的标准,本来就不合理。提升工资后,以县令为例,每年的合法收入就从几十两银子变成近千两,足以养活妻小,过上较为优渥的生活。 而且,按照她定的标准,越是等级低的官员,所领的津贴项目越多,充分保障中低层官员的正常收益。 与此同时,随着当官年限的增长,官员还能领“岁银”,这就相当于按照工龄再给部分补贴。 这部分津贴计算非常复杂,感兴趣的可以自己找养廉银的表格看一下,可以说在当时,她提出了一个非常人性化的工资改革计划。 看到这里,可能有人要问了,养廉银本来就是火耗,只是从潜规则过了明路,这有什么好吹的? 其实,这就是破窗效应。 当你养不起家,不得不拿火耗的时候,你就知道自己贪污了。既然开始贪了,后面其他地方的灰色收入,拿起来好像也没那么难。 底线一旦跨过,堕落得总是特别快,想刹车都刹不住。 可火耗成为津贴,你有了不菲的收入,又没有贪污,其他可贪可不贪的钱,是不是就会犹豫一下了呢? 大家都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良心在关键时刻,能不能成为一脚刹车? 饭都吃不饱的时候,人们会偷窃,可吃饱喝足,开着奥迪宝马的时候,是不是不一定要开法拉利保时捷? 只要有一个人守住了良心的底线,世界上就少了一个贪官。 当然,仅仅是加工资,不足以扼制贪腐之风。 与之相配套的,必然是严苛的清查。 自养廉银施行起,朝廷对贪腐的审查力度骤然加剧。贪污超过一万两的贪官,抄家处斩是标配。 不夸张地说,杀得人头滚滚,怨声载道,弹劾她残暴不仁的奏疏不是论张,是论袋,一麻袋一麻袋往外扔。 好在当时,祝沝非常生气他们对程丹若的弹劾,否则还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程丹若似乎也意识到了这点。 她杀了几个大贪官后,退让半步,表示天熙七年之前,既往不咎。 天熙七年就是养廉银正式推行的那年。 此前种种,不再倒查,此后分毫,绝不姑息。 老话是极有道理的,你非说要开一扇门,人家多半不肯,可当你掀了屋顶,再说开扇窗户,大家就愿意考虑考虑了。 但考虑不代表同意,双方来回拉扯数次,不止口水战打得昏天暗地,三司衙门都消极怠工,不肯严查到底,为审判带来了极大的阻碍。 最后“迫不得已”,程丹若给出方案,贪污犯只革职抄家,并三代子孙不可入朝为官,不判死刑,这才勉强与文官团体达成一致。 而整个过程,花费了足足五六年的时间。 期间落马的贪官不胜枚举,双方争斗的事务也多不胜数:军饷、赋税、灾款、新政改革……后来人轻飘飘的几段话,却凝聚了当事人的大量心力。 漫长的拉锯战中,有人支持她,并不惜付出生命代价,查出了惊人的账目,也有人背叛了她,成为流放西北的阶下囚。 有人隐藏在幕后,祝沝身边满是此起彼伏的“谏言”,有人冲锋在前,驾着三匹烈马冲向程丹若的马车,试图杀死她。 这不仅仅是人与人的战斗,也是良心和贪婪的斗争。 但无论面对多大的压力,程丹若和谢玄英始终没有退缩。 假如吏治不能变好,这个国家就不会变好,从海外流入的白银,最终依旧流向贪官污吏的荷包,而不是百姓的餐桌。 然后,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好在他们胜利了。 十年之后,新任的官员初初上任,就获得不菲的津贴。他能够在家乡买一座不错的宅子,安顿他年迈的父母,能够买美丽的布料,打扮他的妻子和儿女,能够与有人在酒楼吃席,与知己在野外踏青。 或许,这样的生活不算富贵,却也宽裕舒畅。 他能安下心来,为百姓做一些实事,或是改良农种,或是修理水利,抑或是平息冤假错案,护佑一方太平。 他也会时不时面临诱惑,犹豫是否要去拿更多的好处,但想一想被发现后面临的刑罚,以及子孙后代不得入仕的威胁,多半就迟疑退却了。 等到很多年后,他白发苍苍,致仕归乡,可以著书写作,得意地告诉子孙,他虽然不曾位列高官,可安民一方,离任之际,百姓夹道相送,依依不舍。 自己可是个清正廉明的官员,宗族可以为傲,历史能够流芳。 我想,这就是封建社会中最好的时代了吧。:,,. 章节目录 598. 见白头 光阴如梭(感谢的加更)…… 谢玄英在镜中发现了一缕白发。 就生在他鬓边,藏在乌黑的发丝中间的霜白,他拨开发丛,勾出了这一根雪白透亮的白发。 没有一丝一毫的黑色,不是花白半百,就是雪白色的一根头发。 他想拔掉,又有些犹疑,迟疑半天,还是若无其事地盖回去,戴好网巾,再戴上乌纱帽,顿时遮得严严实实,鬓边漆黑如旧。 但这根白发就好似衣襟的茶渍,让他一整天都有些在意。 岁月不饶人,他也老了。 今天中书舍人递给他起草后的诏书,他看着他们年轻挺拔的样子,总是不可避免地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 旧日宫廷与今朝并无分别,红墙绿瓦,秩序井然。 天气好的话,他沿着宫道往前走,能见到澄澈如琉璃的蔚蓝天空,时有微云浅抹,浓淡如绵绵丝絮。 烈阳炽热地照在身上,暖烘烘的,大珰们的织金蟒袍光华灿烂,锦绣辉煌。 宫人们看见他,浅笑低眉避让,内侍们看见他,谦卑地弯腰。 光明殿的帝王在浩如烟海的奏章中抬起头,笑眯眯地说:“三郎来了。” 斗转星移,世宗皇帝已经故去多年。 谢玄英时不时想起他,想念少年时简单的岁月。 彼时,他最烦恼的不过是父亲和兄弟,偶尔为功课困扰,与如今无穷无尽的公务相比较,堪称神仙生活。 ——虽然他也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回忆作祟。 这座宫城里,快乐很少,忧虑实多。 窗外,春光明媚,一声鸟啼清脆。 谢玄英放下手中的奏章,随手搁到旁边。 喝两口老君眉,他起身整理衣袍,缓步离开了内阁的值房。 出会极门,一路北走,穿过三大殿,乾阳宫就到了。 祝沝听说他来,兴高采烈地将他迎进门:“姨夫来得正好,朕在给佛像上色,却怎么都差了些意思。” 谢玄英向他行完礼,方才随之进屋。 与祝棫时相比,当下的乾阳宫更有生活气息。 窗明几净又堆满杂物,干净是因为宫人每日清早都会清洗地砖,擦拭窗户,杂乱却是因为祝沝的工具太多了,全被他堆积在案几旁边,大大小小的漆盒柜子琳琅满目。 而在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座半人高的佛像,观音低首,樱唇细眉,既有雍容华贵之态,又不失慈悲怜悯之意。 “陛下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谢玄英称赞,仔细观察佛像的细节,“依稀有慧贞皇后的影子。” 慧贞皇后就是何娴嫔,祝沝继位后便追封了生母。 “姨夫看出来了。”祝沝很高兴,兴致勃勃地调染颜色。 他不断比划,“只不知母亲是更喜红还是绿,这串飘带实难抉择。” 谢玄英道:“陛下选的,娘娘必定喜欢。” 祝沝笑了,斟酌片刻,还是放下丹青:“明日再说吧,我要好好想想。”他又展示自己的其他作品,“这是我昨日雕的莲花。” 谢玄英接过玉雕,在阳光下品鉴,“含苞待放比盛开多一分将开未开之态,还是有些生硬了。” “我雕玉总不如木头得心应手。”祝沝苦恼,“玉石坚硬,莲花娇嫩,实难掌握个中分寸,还有乌龟。” 他一口气掏出好几只玉龟,“满是匠气,怎么都雕不好。” “陛下不必心急,你才学玉雕没多久,已经很好了。”谢玄英道,“臣于篆刻一道也不精通,只能雕些印章罢了。” “姨夫的画作得好。”祝沝叹口气,“我不擅作画,下刀便多有迟疑。” 谢玄英温言鼓励了他几句,才重新在青年的脸上看到笑容。 他又拿起了笔,准备为佛像上颜色。 调和颜料的时候,半束光照映在他身上,他认真思索着怎么下笔,眉眼间浮现出另一个的样子。 谢玄英不由想,陛下喜欢作画,每次落笔时,也是这样凝神专注的姿态。 他安静地陪了祝沝一会儿,等到日头逐渐偏西才告辞。 祝沝一向与他亲密,留晚饭不成,翻了玉匣子,找出块羊脂白玉给他:“姨夫拿去也雕个什么,正好送给姨母。” 谢玄英忍俊不禁:“她不喜欢这些。” “姨母喜欢什么?”祝沝随口问,“回头朕赏给她。” 谢玄英既没有推拒,也没有说实话,只是道:“如今是吃桃花鲊的季节,明日陛下让御膳监加一道菜就是了。” 祝沝记下,吩咐永年照办,想了想又道,“给清宁宫也送一些。” 谢玄英夸赞他:“陛下孝心可嘉。” “太后娘娘也怪可怜的。”祝沝叹气,“前几日我探望她,她头发都白了。” 何家凋零殆尽,祝沝想对母家的人好,都寻不到施恩的对象,只好把感情投注在田太后身上。两人倒也有些真感情,他有什么东西,总惦记清宁宫一份。 为此,朝野上下虽诟病他不干正事,却也赞誉他孝心可嘉。 谢玄英陪了一声轻叹,心里却很明白,祝沝的孝顺一半是天性,一半是程丹若有意引导。 他对田太后孝顺,对他们夫妻自然会更孝顺,唯有如此,他们夫妇方能善终。 帝王……帝王! 他曾以为,君王高高在上,天经地义,可先有祝灥轻率,后有祝沝无为,这社稷百姓,怎能放心托付? 祝沝真的能当好一个皇帝吗?他的父亲从前立下决心,想要有所作为,然而到头来,又做到了几分? 谢玄英心中悲凉。 但他什么都没说,继续夸奖他懂事。 祝沝抿唇一笑,依恋地说:“姨夫明日再来,明日我就上好颜色了。” 谢玄英满口答应,待他展露笑颜方告辞。 他回到内阁,内侍已经将光明殿的文书都送了过来。自从他出任首辅后,内外再无阻隔,政令通行顺畅,多是当日事当日毕,效率非同一般。 谢玄英仔细检查,确认无误后才发诏六部,正式施行。 不知不觉,天色微沉。 工作是做不完的,一昧苦干只会拖垮精神与身体,年龄渐长,谢玄英渐渐体会到按时下班的重要性,没有多留,整理完便离宫走了。 他没有等程丹若,夫妻俩同进同出,未免太惹眼,谨慎起见,她一贯走北门,他走西门。 这个方向,正好能回侯府看看。 门房见到冬未来,立即上前牵绳:“三爷来了。” “父亲可在?”他随口问。 门房弯腰道:“侯爷和太太都在家,今儿三姑奶奶回来了,还带了两位小郎君。” 谢玄英点点头,径直去外书房。 果然,靖海侯正在庭院里与清客下棋。 “元辅。”清客见到他,毕恭毕敬地起身。 谢玄英摆摆手,他便施了一礼,躬身告退了。 “今儿怎么想起回来了?”靖海侯已经年过七十,头发全白,身子骨却还十分健朗,吃茶吃点心,都没什么忌口。 谢玄英道:“时候还早,来看看您和母亲。” “我还以为你想好了。”靖海侯倒茶,示意他坐下,“你和你媳妇都不小了,趁孩子还小,过继到你们膝下,同你们也亲近。” 谢玄英不置可否。 这么多年过去,大家也都看明白了,他们夫妻在生育一道有隐情。故自五六年前起,家里陆续提过几次过继的事。 供他们夫妻挑选的人选不少。 大房有个庶子,一直在外地读书,不过前些年送回京城,在国子监上学,成绩确实还不错。 一房也有个庶子,荣一奶奶被迫认下这个外室子,心里却始终如鲠在喉,很想将他过继到三房,以确保安哥儿地位稳固。谢一原本不同意,可安哥儿成亲数载,终于今年诞下孙子,家中有了第四代,他的态度就模棱两可起来。 四房更不用说,谢四别的本事没有,绵延子嗣的活儿做得很好,嫡出的儿子就有三个,庶子也有两个。 他们俩是亲兄弟,血浓于水,柳氏坚持必须过继四房,绝不能过继一房。 但他们夫妇始终没有明确答应过,对几个侄儿也都一视同仁。 靖海侯提过几次,今天又再次强调:“趁我活着,把过继的人选定了,等我咽了气,你们兄弟可就没这么方便了,老家的人也要指手画脚。” 无论何时,过继都是一件大事,纵然是阁老侯爷,也没法对宗族的意见置若罔闻。 族里如果有别的想法,难保横生枝节。 老一有小心思,老四又是个蠢货,靖海侯可不希望自己前脚咽气,他们兄弟就为一个孙子闹掰了。 谢玄英道:“我们再想想。” “回去和你媳妇商量商量。”靖海侯道,“老大家的毕竟外头长大,老一和你也不算亲,不必理会他们夫妻,侯府的家底足保他们一生富贵。还是老四,你们俩一母同胞,四房也不缺一个儿子,今后不至于闹得不愉快。” 谢玄英颔首。 他虽然没有想好过继谁,可考虑到母亲的意愿,多半还是会选四弟家的。 “你最近也忙,去陪你母亲说说话。”靖海侯道,“晚上吃个饭。” 谢玄英应下,先进去和柳氏请安,问候她身体,又与妹妹聊了两句家常。待到摆膳时间,再出去与父母兄弟妹夫一道吃席。 席间,免不了谈起朝政,他不咸不淡地说了两句,兴致不高。 靖海侯大概看出来了,没有久留,用过饭就让他回了。 谢玄英便伴随着一弯浅月,在哒哒的马蹄声中回到自己家。 程丹若正在量尺寸、挑布料,差不多该裁夏衣了。她兴致勃勃地比划:“你过来看看,这料子是做裙子好,还是做衣衫好?” 谢玄英上手摸了两把,是上好的广纱:“颜色浅淡匀称,拿来做裙好了,多打些褶子也不失轻盈。” “听你的。”夏天衫子的颜色不好太浅,容易透,做裙子却无妨,里头还有一层衬裤,越轻薄越好看。 她开始翻看几件样衣的款式,顺口问:“回侯府吃饭了?” “嗯,你吃过没有?”谢玄英又帮她挑出一件银条素纱衫,袖子十分别致。 “吃过了。”程丹若将喜欢的样式选出来,放在旁边,嘱咐道,“袖口收得窄一些,裙子还是不要太长。” 裁缝忙应下。 她给宁国夫人做衣裳十多年了,很清楚主人家的喜好:她不喜欢太累赘,裙子最好到脚踝,再高一点也无妨,尤其是冬天,里头穿着羊毛袜和皮靴,短一点才方便雨雪天行走。 夏天的裙子不要太多层,里头加一条轻薄的裤,外裙短些才好露出裤腿镶边。上衣的袖子万不能累赘,提笔做事太繁琐,袖口一定要收窄。 有时候,她们也觉得以她的身份,窄袖不够大气,便会多搭一件宽袖罩衫,夏防日头冬遮风,到了值房就脱下,也不碍做事。 外头的人不明所以,却也喜欢效仿,如今京城的女眷多里头窄袖,外罩宽衫,裙子也是一年比一年短,繁复斗艳的地方变成了袜子。 从前盛行的裹脚风气,这两年越来越少,世人更夸耀天然之美。 挑完衣裳,天也暗透。 志雪堂内外都点起了灯笼,昏黄的暖光充盈屋室。丫鬟们提热水、端银盆、拧毛巾,服侍男女主人梳洗。 小蝶利索地铺好床,芦花在恭桶内撒好香木屑,枫香抹平衣裳的褶皱,秋穗细细关拢窗户。 程丹若和谢玄英相继洗漱完毕,她们才陆陆续续退出了房间。 灯烛一下少了大半。 谢玄英简单地通好头发,早早上床。 被褥柔软轻盈,帐下花篮的茉莉一簇簇散发香气。 这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时辰还早,不必歇下休养,可工作都完成了,余下的时光都属于自己。 后背放松地倚向棉花靠枕,紧绷的筋肉得到舒缓,泛起微微的酸意。 “我真是老了。”他和妻子抱怨,“从前站一整日都熬得住,如今坐一天也觉得乏累。” 程丹若转过头,注视自己的美人丈夫。 谢玄英下意识地按了按发鬓。 “我早看见了。”程丹若忍俊不禁,伸手抚摸他的鬓角,“有什么好在意的。” 他长叹一声,复杂道:“我倒不是怕老。” “那你是怕什么?”她好笑,“以后腿脚不好,还是上茅房变难了?” 谢玄英白她眼,半晌才道:“今后每过一天,就离‘那天’越近,你我相处的时间也就越少。” 程丹若倏地安静下来。 “人生匆匆七十载,我一十岁同你成亲,所剩年华已不足一半。”谢玄英并不怕老去,却很怕死亡将他们分离,“白驹过隙,着实太快。” 他发牢骚,“太快了,不过一眨眼。” 程丹若静静地听着,心头泛起微微酸涩。 她从前以为,在古代活到三十岁就已精疲力竭,早点死了好,没想到三十岁事业才开始,还有好多事想做未做,又下定决心活到五十。 孰料五十近在眼前。 余生能与他共枕而眠的日子,过一天少一天。 想想看,确实怪舍不得的。 “还有下辈子呢。”最终,她只能这么画大饼,“下辈子还有七十年。” 谢玄英不信,话茬都懒得接。 程丹若暗暗叹口气,侧身偎在他肩头。 红烛脉脉燃烧,蜡泪汩汩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烛花“哔剥”爆开,一寸光阴便又倏忽过去了。:,,. 章节目录 599. 请封侯 朕欲送礼 春天是最适合搞活动的季节。 宫外流行吃樱桃、榆钱糕,去天仙庙拜碧霞元君,宫内则吃笋鸡、包儿饭,去药王庙进香。 这是宫里春夏之际的大活动,无论是田太后,还是孀居的冯皇后、高妃、季妃等人,抑或是避世不出的柴贵妃,都会选个好日子,三三两两结伴上香。 程丹若最忙,休沐的时候约亲眷去天仙庙,今年就是晏大奶奶、左太太、姜太太和左悦娘,庙里碰见赵太太、孔太太,大家相约到戏楼听了半出《女状元》,点评最新出的结局。 姜元文没能拗过甲方需求,写死了女主角。她为送出奸臣与金人勾连的证据,让男主带着证据离开,自己留下断后,万箭穿心而死。 男主被人追杀千里,满身是血地倒在宫门口,惊动宫阙。 最终,真相得以大白。 反派被绳之于法,男主抱着女主角的骨灰回到家乡,结庐守墓,终身未娶。 结尾处,孩童们围在他身边,读书声郎朗,一阙悲歌。 戏曲唱遍勾栏,惹来无数热泪。 程丹若十分满意,隔两日和田太后提及此事,在宫里也演几出。 田太后果然十分感兴趣,立马同意。 于是,宫里上到妃嫔下到宫女,去药王庙上完香后,就到旁边的戏楼听曲。 妃嫔能听全,宫人们只能断断续续听一部分,却并未妨碍她们的热情。 按照王咏絮的说法:“这两日可把大家哭坏了,眼睛都是肿的。” 这位大才女没哭,可一口气写了十几首组诗,全是古往今来的巾帼豪杰。 何皇后也很喜欢《女状元》,从头追到尾,还叫人买了话本看。 她是祝沝自己挑的皇后,容貌秀丽,体态轻盈,擅长诗文,当初,中选的秀女也有三位,谁做皇后都可以。 程丹若问了祝沝,他想也没想,就点了何秀女。 于是,宫里就有了何皇后。 很微妙。 但她不置一词。 何皇后和祝沝不算甜蜜,胜在稳定。她喜欢读书,进宫前就会做诗文,平日喜欢茶道,还会打马球,性格平和,行事大方。 祝沝只要进后宫,十次里有五六次是找何皇后,剩下的才是其他妃嫔。 但他没有特别宠爱的妃子。 每个月去后宫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 去的少,后妃也少,宫里的气氛还算和睦。 冯皇后等人也逐渐走出了丧夫的阴影,虽然孀居,不常与人交往,可也会陪田太后说说话,上上香,抄抄佛经,简单、富贵又无聊的一生。 等到《女状元》的戏全部唱完,夏天就到了。 王咏絮忽然忙碌,主持宫里的晒书大事。 祝沝身子弱,怕他中暑,早早搬到西苑的别墅,搭好天棚,让他在清凉的湖边度过夏季。 夏天最重要的节日,大概就是七夕和中元。 七夕是所有宫人的节日,大大小小的宫女早早晒水,在烈日下穿针,又齐心协力搭建彩楼,拜月乞巧。 中元则不分男女,西苑做法事,烧法船,大家就请托彼此,烧纸给亲人,寄托哀思。 祝沝有父母和兄姐需要悼念,因此每年的法事都办得十分盛大。 娴嫔的生辰也在七月,他不惜重金,为生母打造了各色祭品。 宫殿屋舍精巧绝伦,宫女太监等人高,面目栩栩如生,其中有一对纸仙鹤,是祝沝亲自做的,翅膀尤其精细,每一片羽毛都是单独折出后安插进去,大小形态都不相同。 他亲手将纸鹤放入法船,点燃火把。 火光在夜色中跳跃。 “娘——”程丹若听见他自言自语,“真想见见你。” 她不言不语。 - 中元过后,皇宫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香灰味儿。 祝沝咳了两声,被太医院包围,不得不喝苦药汁子。珠儿念叨了几句,还是请来程丹若,让她看过才安心。 “老毛病,只能静养。” 程丹若也没什么办法,祝沝是胎里毛病,肺不好,吸入太多烟尘自然犯咳嗽。但孩子纪念母亲是人之常情,思念总要一个出口。 她嘱咐祝沝,“这两日紧闭门窗,等风吹走积灰就好了。” 想了想,又把自己惯用的熏药方子说了,“我平日咳嗽也常用这个,多少能舒服些。” 珠儿认真记下,立即吩咐人准备。 程丹若看了眼床帐,祝沝闷闷不乐地靠着,手里还在玩一个机关木马。这孩子打小就这样,生病了就不高兴,不肯吱声。 她对病患总是多一份耐心:“二郎,我从宫外叫两个说书先生进来,给你讲讲新出的小说,好不好?” “朕不喜《女状元》。”祝沝喜欢《白素贞》,不喜欢《女状元》,大抵是作为皇帝,惩治贪官,官员升迁之类的剧情,就好比社畜看职场剧,毫无意趣。 他更喜欢奇闻异事,神仙恩仇,这一点倒是和谢玄英有点像。 “是《西游记》,讲玄奘大师和他的弟子去往西天取经的故事。”程丹若首次读西游还是妙龄,眨眼人生过半,平行世界的吴先生终于放弃仕途,正儿八经写小说了。 她难得有兴致,介绍道,“大弟子是齐天大圣,石猴化身,会七十二变,一个筋斗云十万八千里,十分了不得。” 祝沝果然好奇:“咦,玄奘大师有这样的弟子吗?” “是个好故事。”程丹若道,“你会喜欢的。” 祝沝点头:“好,就听姨母的。” “药也要喝。”经常生病的小朋友,吐药都很有一手,程丹若亲自端给他,监督他喝。 祝沝慢吞吞地吞咽,脸上的不情愿更浓郁了。 程丹若没惯着他,确认他喝完才道:“家里只有你一个孩子,别让长辈担心,若是给太后知道,少不得又要哭上一回。” 祝沝忙说:“别同太后说。” 田太后不像程丹若,喜欢盯着他喝药,但很会哭,对着他默默流泪。祝沝受不了这个,恳求道:“少让她老人家为我操心。” “那就好生休养,快些好起来。” 祝沝唉声叹气地答应了。 他蒙头睡了觉,第二天,程丹若安排的说书先生便进了宫,绘声绘色地说起《西游》的故事。 祝沝听得入神,暂时忘了养病的烦躁,沉浸在神话故事中不可自拔。 等故事讲到最新话,浮在宫城上空的烟尘也就散去。 他的病好了。 八月倏忽而至。 这也是一个特殊的月份,有中秋节。 宫内的海棠和玉簪都开了,平日走动的礼物中,西瓜的频率越来越高。石榴也到成熟的季节,薄皮红籽,惹人喜爱。 何皇后请示祝沝,今年要不要办个家宴,宴请田太后、冯皇后以及淑妃等长辈。 祝沝同意,又想让程丹若和谢玄英也一起来,被何皇后劝阻。 “宁国夫人也就罢了,谢首辅是外臣,总有不便。”她建议说,“下月重阳是程夫人五十大寿,陛下可置宴祝寿,以全人伦。” 祝沝采纳了她的建议:“五十是整寿,朕该送姨母什么好呢?” 何皇后一时犯难。 众所周知,宁国夫人生活简朴,并不喜好奢华,连带后妃们也不好奢靡,崇尚清雅自然。 皇帝的恩赐固然荣耀,相信她也不会拒绝,可祝沝想要的,应该是一份真心能博取对方喜爱的礼物。 宁国夫人喜欢什么呢? 她思来想去,依旧无果,只好道:“陛下何不询问谢首辅呢?” 祝沝觉得有理,过了两日,借赐月饼的机会,就向谢玄英提出了这个问题。 “姨母照拂朕多年,却鲜少求朕什么事。”他道,“下月便是她寿辰,朕想送她一份大礼。” 祝沝已经二十岁了,二十岁的青年已非幼童,哪怕不理朝政,对很多事也有自己的见解。 田太后疼爱他,可这是移情,她无法接受兄长逝世的痛苦,将他当做了别人。他怜悯田太后,在田太后身上感受母爱,寻找生母的影子。 但太后是太后,生母是生母。 祝沝从来不会混淆这一点。 程丹若又有不同。 幼年在承华宫,祝沝时常感到不安,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可能是害怕,也可能是总生病,但每当她来过,身边人都会放松很多。 她让祝沝感觉到安全,并情不自禁地依赖。 后来,他搬出皇宫,住到了南山桃园。 气氛更松弛了,很多问题都不再是问题:他脸上有胎记,不想见生人,没关系,看不进书,字写得歪歪扭扭,也没有关系,淘气钻进树丛,结果被露水浸湿而发烧,一样没关系。 所以,哪怕程丹若并不像一个“母亲”,祝沝依旧视她为养母。 只有母亲,才能带给孩子最大的安全感。 他现在做了皇帝,也没有改变想法。 老师们说,君王肩负社稷,要治理天下,他想想都觉得烦。 内阁的奏章多如小山,字迹密密麻麻,官员的职称事务繁杂透顶,他连人名都记不全,更不要说户部每年的开支,数字念过好像魔咒,让人头大如斗。 养父母能接过这些事,他只觉得如释重负。 至于外面人说什么专权惑上,把持朝政,祝沝素来不屑一顾。 他们这么做,有什么好处?是更富贵,还是更威风?每日一大早进宫,在无穷无尽的奏章中做事,吃的不过几道菜,穿的不过几件衣,夏热冬寒,过得一点都不舒服。 祝沝曾问过程丹若,她已富贵至极,为何还要终年操劳,忍受人们的误解,这值得吗? 她说值得,因为百姓会过得更好。 祝沝短暂地想起宫外的场景,茅草田垄,布衣耕牛,觉得他们很心软。 于是,老师们没玩没了地念叨时,他就问,这些年,百姓是不是越过越好? 老师们没有否认。 他就说,你们一直都说的“政在养民”,不是已经做到了吗?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非要我过得不好,你们才高兴吗? 质问过后,老师们说得就少了。 祝沝对如今的日子很满意,希望能持续得久一点,为此,十分乐意“贿赂”下养父母。 “朕欲送姨母一份贺礼。”祝沝重复道,“不知她有何心愿?” 谢玄英抬首凝视年青的帝王,判断他话中的真心,见他神情真挚,并非作假,方才道:“陛下,我们夫妇沐受天恩,富贵已极,实不必再恩赐。” 祝沝露出失望之色:“莫非姨母所求的,是朕为天子也难以办到?” 谢玄英迟疑少时,微有踟蹰。 “姨父。”祝沝恳切道,“但说无妨。” “臣妻确无所求。”谢玄英道,“只是微臣……偶为她不平。” “这话从何说起?”祝沝不解,“可是有人怠慢姨母了?” 谢玄英摇头:“非是怠慢,只是二十年来,微臣自侍郎到尚书,再位任首辅,得封大学士,均是嘉奖。可她自封宁国夫人后,纵然夙兴夜寐,战战兢兢,不敢懈怠,却终无再得。” 祝沝一想,还真是如此。 二十年打理朝政,乌发变霜雪,可她始终还是宁国夫人。 “那朕封她……”祝沝读书太少,一时想不出来,干脆问,“依姨父之见,朕封她什么好?过去可有先例?” 谢玄英正色道:“臣举贤不避亲,请封程丹若为侯。”:,,. 章节目录 600. 宁贞侯 社稷安宁,万邦以贞 皇帝破天荒地召见了内阁全员。 谢玄英为首辅,这不必说,蔡子义为次辅,还有赵侍郎和孔廉之。 蔡、赵是杨首辅临死前举荐之人,也是如今杨党首领,接手了杨首辅的势力。他们俩进门前,悄悄对了个眼神。 ——陛下亲自召见,难道是想过问朝政? ——今日宁国夫人不在宫里,莫非…… 两人揣测半天,谁想一进乾阳宫,先看见了喝茶的谢玄英。 他们:“……”想多了。 果不其然,青年皇帝在帘子后头,手里不知把玩着什么,口中说的话却把大家吓一跳。 “朕欲封姨母为侯。”祝沝开门见山,“众卿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先瞅了眼当事人的丈夫。 谢玄英喝茶中。 懂了。 蔡子义沉吟:“宁国夫人劳苦功高,陛下欲恩赏乃应有之义,但——”他委婉地劝诫,“昔年太-祖定制,非社稷军功不得封侯,不如另赐珍宝嘉赏。” 祝沝道:“朕知此事,然则,姨母并非未立寸功。” 他不喜欢聊天,看向永年。 永年做过相关功课,躬身道:“泰平十八年,山东无生教作乱,程夫人奉命探视鲁王太妃,路遇叛贼首领白明月,杀之,此乃一功。后贵州夷人作乱,程夫人随谢首辅外放,亦杀敌一人。” 谢玄英颔首:“这两件事,均为我亲眼目睹。” 其他人将信将疑。 他道:“我夫人晋为司宝女官,就是因平叛有功,诸位不信,可叫起居官翻阅记录,当有此事。” 别的不敢说,《起居注》里如果记了这事,多半是真的,他们夫妇的能耐还没大到篡改史书的地步。 但孔廉之道:“仅斩首二人便封侯,未免惹人非议。” “阁老恕罪,奴婢僭越,说句实话。”永年是祝沝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可名声比前几任都要好,盖因他是个厚道人,既不敛财,也不争权,一心一意服侍,宫内外都给几分颜面。 孔廉之亦不例外:“年公公但说无妨。” “程夫人多年辛劳,陛下看在眼里,诸位大人也看在眼里。即便只论军功,也不止二人首级,此前与缅甸为战,咱们这儿派去的军医就不少了,伤病营救回来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在朝鲜的仗打了一年多,救下的人更不在少数。” 永年没上过内书堂,言辞并不机敏,可胜在功课做得足,语气恳切,“没有亲身上阵,难道就不算功劳了吗?” 孔廉之一时语塞。 永年说得没错,军中论功行赏,也不是光看斩首的人头。事实上,为了避免士卒争夺人头,队伍中有专人负责收割首级,所得首功都会分到每个人头上。 军医自然也在此列。 而伤病营的设立与军医的培训,原本就出自程丹若之手。 眼下不承认她的功劳,未免有卸磨杀驴之嫌。 他决定闭嘴。 赵侍郎开口了:“可女子封侯,史无前例。” 谢玄英瞥来一眼。 “没有前例吗?”祝沝奇怪,“朕记得汉时曾有过几位女侯。” 蔡子义不得不解释:“陛下说的是汉初之事,此后再未有过,本是特例。” “既有过,再封一次,又有什么不行的?”祝沝有点烦了,“以姨母对朕的养育之恩,封个太后也未尝不可。” 谢玄英:“……” 他闭了闭眼睛,安慰自己,这孩子天性纯良,肯定没想太多。 可“太后”两个字,足以触动大臣们的神经。 众臣几乎异口同声:“陛下不可!” 封养母保母为太后,过去不是没有,皇帝非要封,反对起来可不容易。万一被他干成了,程氏摇身一变成帝王母,垂帘听政,名正言顺。 以她经营多年的根基,地位再难动摇。 还不如封侯呢。 侯爵是同事,太后是领导,孰轻孰重,大家都分得清。 皇帝如果起了封太后的念头,那封侯就靠谱多了。 谢玄英见火候到了,轻轻点了句:“爵位有世与不世,我与夫人无嗣,倒也不必传于后人。” 这话说得凄凉,大臣们微露同情,没儿子这种事,确实挺惨的,很容易平衡他人心理。而且,能传承的爵位和不传承的爵位,含金量大有不同。 也……不是不能考虑。 众臣沉吟思索,眼神交流频繁。 谢玄英正准备喝口茶,再酝酿酝酿,没想到祝沝冷不丁道:“朕意已决。” 众人:“?” 祝沝却是已经下定决心。 人人都说,养父母神仙眷侣,可惜没有一儿半女,着实可怜。兴许寻常人家确实如此,可他们怎么一样呢? 他是皇帝,纵然是半子,也比其他人强太多。 朝臣们越反对,越让他不舒服,搞得好像他什么都做不了似的:生母已故,何家凋零殆尽,无可奈何,难道连回报养父母都做不到吗? 他这个皇帝,岂是如此无能? 姨母不过想要个侯爵,给她又怎样? “传礼部。”祝沝站起身,斩钉截铁道,“朕要封姨母为侯。” 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谢玄英。 他静默片刻,微微一笑:“谢陛下恩典。” 其他人:“……”完了。 本来谢玄英就大权在握,现在还有皇帝金口玉言,谁还拦得住? - 宫廷的消息都自带小翅膀,不消片刻,便传遍京城权贵之家。 一时间门,人人都知道,程夫人要封侯了。 各家反应不一。 与谢家亲近的人自然高兴,尚宝毕竟是女官衔,不是正儿八经的官职。但封侯就不一样了,为勋贵后,就能名正言顺地执掌朝政。 谁不想自己上的大船更稳固呢? 但弹劾的人也不少。 石岩外放多年,刚被调回京城,任大理寺少卿,乍听见此事,立马回家写奏章反对。可惜,他弹劾程丹若次数太多,以至于没人在乎他讲了什么。 还不如其他官员的声音响。 杨党声势浩大,奏章写得引经据典,振振有词,核心思想无非几种:要么是拿出祖制,表示非军功社稷不能封侯,其他打过无数胜仗的人还没有混到侯爵,她凭什么能封侯? 要么就是说,不管她有多大的功劳,牝鸡司晨已经很过分了,再封侯,岂不是雪上加霜,误导世人吗?女人怎么能封侯呢? 总而言之,我们不同意。 有反对的人,就有反对反对的人。 谢玄英混了几十年官场,早已不复当初无人可用的窘境。 他有同党,有学生,有后辈。 杨党刚发声,这边就有人开炮回怼。 女人怎么就不能封侯了?过去又不是没有过,汉朝封的女侯你们都忘了?史书没读过吗?就知道睁眼说瞎话,你们怎么知道人家没有军功? 然后抛出几场战事中,伤病营的人数和治疗量,反问他们,这些学生难道是凭空出现的吗?砍掉的首级是军功,救回的人命就不是了? 再说社稷之功,你是没有打过天花疫苗吗?之前某地爆发天花,接种过牛痘的人皆幸免,这样造福苍生的功劳,你们究竟是看不见,还是不想看见? 双方骂得有来有往,热闹非凡。 朝廷争论不休,市井也津津乐道。 “女人封侯,哪有这样的事,不像话。” “女人怎么就不能封侯了,女人还当过皇帝呢。” “大逆不道!我就知道程夫人包藏祸心!” “人家有没有祸心我不知道,你身上的毛衣扒下来再说。” “竖子无礼!” 围观群众哄堂大笑。 掌柜一边听热闹,一边打算盘珠子,和伙计感慨:“女人当家有什么稀奇的,咱们老家不都是堂客说了算?” 伙计点点头,端上一盆飘满辣椒的暖锅,吆喝道:“客人,你要的锅子。” 铜锅刚刚放下,就有人招呼,“小二,再来一碟花生。” “客人,花生没了。”伙计说,“这玩意儿榨油,不好买呢。” “啧,麻烦,那就再来份红薯粉丝。” 老百姓才不管女人不女人的,日子好过就行了。 - 别看朝臣们吵得凶,可中枢的人都清楚,这事儿基本上已经定下了。 祝沝有帝王之名,谢玄英有摄政之权,他们意见不一致,事情才有变化,事到如今,唯一能阻止的人,仅有当事人。 除非程丹若自己不想要,否则,木已成舟。 别说,还真有跑过来劝说的。 什么程夫人你一向贤名在外,这次也要明事理啊,如果你推辞了陛下恩赐,名声一定会更上一层楼。 程丹若考虑片刻,笑道:“诸位的劝诫,我一定铭记在心。” 然后,她真的上了一道奏疏,推辞皇帝的恩典。 祝沝气坏了。 在他看来,这是大臣在逼迫程丹若。 她做错了什么呢?二十年战战兢兢付出,连俸禄都没拿过,现在还要这样被人威胁。 他非常坚决地发了第二道诏书,而且是直接送到她手上,要她盖章。 程丹若退回了诏书,表示皇帝的恩典她十分感动,但不欲令陛下为难,还是算了吧。 祝沝不为难,他非干不可。 于是,他跑去光明殿,拿了自己的宝玺,“啪”一下,自己盖了。 程丹若只好跪倒,俯首谢恩。 这一天,她带回了封赏自己的诏书。 一张锦帛,握在手里轻飘飘的。 回到家展开,也就二三百字,再加她熟悉的鲜红印玺。 内容大意则是:她品性出众,屡立功劳,造福国家社稷,辅佐明君圣主,实在是值得赞扬,为了表彰她的优秀举动,授予爵位—— “宁贞侯。”程丹若看向暖阁上吃馄饨的人,“你定的,还是礼部定的?” 反正以祝沝的文化水平,他取不出来。 “我。”谢玄英说,“社稷安宁,万邦以贞,于你而言,比忠贞好吧?” 程丹若“嗯”了一声。 贞洁是“贞”的延伸意义之一,并不是这个字的全部含义。比如利贞就是“正”的意思,守正道,行正事,故谓之“君子贞而不谅”。 而谢玄英所说的“万邦以贞”,就是天下清正的意思。 国家安宁,世道清正,确实是再好没有的意头了。 “且你为女子,以你为贞,岂不比道学家曲解更好?”谢玄英已经想好了,过几天就写一篇文章说君子贞和女贞。 女子的贞洁和君子的贞洁,有什么不同吗? 应该是一样的。 生而为人,无论男女,都该正直清白,恪守正道,坚定不移。 程丹若被他说动了:“也是。” 美是可以被定义引领的,贞洁也是。 与其让世人误解以死殉夫的行为是贞洁,不如告诉她们,贞洁是品性,而不是一次落红,清白是德行,而不是露出的肌肤。 从此后,贞洁烈女将是不惧艰险、坚守自我的女性。 这不是也很好吗?:,,. 章节目录 601. 终有报 漂洋过海的金鸡纳树 封侯了,生活有什么变化吗? 约莫有一点点。 比如,有工资了。 开国初,命妇也有俸禄,但随着通货膨胀及各种原因,如今早就不发了。品级高的诰命夫人偶尔会得到宫中的赏赐,可这依旧不是工资。 女官也是有月银的,虽不多,好歹也是钱,然而,没人认为程丹若需要这一份微薄的俸禄。 她当尚宝女官二十年了,赏赐多如牛毛,工资一毛钱没领过。 如今封侯,算是勋贵,终于能正儿八经地领一份俸禄,虽然也没几毛钱。 此外,就是得了几套新衣服。 命妇的冠服与群臣的朝服、祭服不是一回事,既然获封侯爵,就得给她做相应的官服。 毕竟,服饰不仅仅是遮身的布料,更是礼仪等级的体现。 可官服是男装。 礼部挺为难,特地请示:此事无先例,不然,您还是用原来国夫人的冠服吧。 程丹若拒绝,要求衣饰遵照男装,男式的貂蝉笼巾梁冠换成女式金线梁冠。 她不希望自己完全做男子打扮,好像她就是个男人,而是打算保留女性特质,以女人的身份出现。 汉朝女侯什么模样,已不可考证,可既然今朝重新有了女侯,她希望自己这个先例能做得更好。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礼部无可奈何,只能照办。 新衣服做好送到家中,程丹若就试穿了一遍。 赤罗衣,青缘边,玉革带,四色绶,象牙芴,还有金梁冠。 第一感受是……很沉很累赘。 但与国夫人的冠服比,脑袋轻很多。 “还可以。”她中肯地下结论,然后毫无留恋地脱掉了。 谢玄英:“没了?” “是啊。”她说,“不过是件衣服。” 封侯意义重大,但本身于她又毫无意义。 谢玄英悻然:“我活着的时候都穿不上这身。” 程丹若忍俊不禁。 谢玄英这会儿是文臣,做首辅就顶天了,活着的时候想封侯,难度不亚于她,多半是只有死后才可能追封。 “往好处想,你二哥也不知道何时能穿。”她揶揄,“他比你盼得可久多了。” 谢玄英没绷住,哑然失笑。 今年初,靖海侯病了场,可天一转暖就好了,依旧精神健朗,眼看还能再活上五六年。 谢二前半生争爵位,后半生等爵位,展眼就快过一辈子。 由此可见,想穿这身衣裳,其实颇为艰难。 谢玄英心生感慨:“你挣这身不容易,画幅容像纪念一下如何?” 程丹若迟疑地摇头:“算了。” “为何?” “画太具象,不如你的文章。”她忽然想起来,转头问他,“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看《四一集》?” 谢玄英顿住:“……你几时知道的?你看过了?” 程丹若道:“你藏在那个小匣子里,神神秘秘的,还想我不知道?我没看。” “不许偷看。”他警告。 “你说我坏话了?” “不告诉你。”谢玄英打住话题,“明天就是九月,你可想好了,今年怎么过寿辰?” 程丹若考虑过这事:“和从前一样,你我过就是,请客吃席麻烦得很,人家送寿礼过来,收还是不收?” 很多人喜欢过寿,热热闹闹,儿孙满堂,还有源源不断的宾客恭贺,但程丹若只觉得烦。 她宁可放一天假,清清静静待在家里,吃喜欢吃的,做想做的闲事,浪费一整日的时间,不用费神社交,不用操心国事,这才是过节呢。 “依你。”谢玄英迁就她的癖好,他也不喜欢过寿,过一岁老一岁,可出于社交要求,每年还是大办,满足各方人马的需求。 程丹若思索:“就在花园里,吃蟹黄面,赏菊花,再烤些鹿肉吃。” “好。” 于是,九月九当天,程丹若睡了个懒觉,八点多才起来。 谢玄英已经晨练结束,正在窗下擦脸。 他洗漱很有一套,先拿湿毛巾拭去沾染的灰尘和汗渍,再用热毛巾敷一会儿,差不多再用温水清洗。 就,很会保养。 程丹若就不一样了。 她习惯凉水洗脸,再喝杯浓茶去浮肿。 梳洗完毕,吃早饭,饭后分吃苹果,再陪大米小米的孩子玩一会儿。 之后,寻个阳光好的地方,翻翻近日新出的小说。 姜元文写红了《白素贞》和《女状元》,引起一时潮流,市井中以女子为主角的小说渐渐多起来。可惜大多数都流于艳俗,没有文学性和艺术性。 她随便翻过两本,都是三章就弃,索然无味。 干脆做点别的。 信和帖子积了厚厚一沓,平日都是姜元文代回一部分,今日空闲,她就拿了自己看。 第一封,便宜儿子认爹娘的,过。 第二封,谢家族人说老家有个孩子天资聪颖,想送过来学习,估摸着是为过继嗣子,也过。 第三封,商人送礼的,过。 第四封,龙子化引荐的传教士,搁一边,待办。 第五封,玛瑙寄来的。 程丹若调整坐姿,放慢扫读的速度。 几秒钟后,她猛地坐直了身,聚精会神地看着每一行字。 玛瑙和张鹤被调到广东有些年头了,凭借他们夫妻的支持,很快坐稳了位置。又有龙家穿针引线,与当地的豪族、商会都有联系。 程丹若为方便与西洋人交流往来,在松江和广东都安排有人手,广东方面自然就交给他们夫妇。 其中就包括寻找金鸡纳树的事。 从她手上拿了路费,声称愿意为她去美洲寻宝的人很多,但十个里七八个都是骗子,一去便了无音讯。 但广撒网,总能捞到一条有用的鱼,今年,撒出去的钱终于有了回报。 上回的小贵族从美洲回来了,带回了一根树枝。 据玛瑙说,那就是一个树杈子,插在塞满泥土的陶罐里,漂洋过海到了广东,虽然没有发芽,但也没死。 他们按照她的嘱咐,将其种在一处温暖湿润的谷地,并寻农人细心看护。 前些日子,树杈发出嫩芽,确认是活了,这才给她写信说明,并附上一副图和一块树皮,让她的长子亲自送上京城。 同行的还有小贵族,他声称这就是神树,并有一瓶自美洲带回的药酒,但不愿意给他们看,坚持必须亲自交给她。 程丹若看到这里,哪还有心情过生日,立时叫人。 她很快见到了玛瑙和张鹤的长子。 青年二十余岁,身材挺拔,看得出来练过武,样貌俊秀,谈吐斯文:“见过宁贞侯。” “你是念恩吧,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你。”程丹若打量这个孩子,笑道,“你见过这树是不是,同我说说是什么情况。” 张念恩道了句“是”,仔仔细细地又说了遍原委,内容和信中没有出入,只是增加了一些细节。 比如这位小贵族原本的搭的是商船,却没想到遭遇海盗劫持,差点没命,幸好他会说多国语言,包括汉语,海盗们正好在澳门有“生意”,才留他一命。 而金鸡纳树看着只是一棵树,毫无价值,故得以保留。 小贵族到了澳门后,趁机与本地商会联系,声称自己在广州有大门路,他们将信将疑地带他上船,终于到了广东。 以及,玛瑙已经给他一些黄金,可小贵族似乎有别的打算,坚持上京寻她。 程丹若听罢,又认真看了临摹的图纸,其形态与书本上的较为相似,将可信度提升到七成。 “我知道了,你在这里先住下,就当自己家。”程丹若好言夸赞了青年,留他在家里多住些日子。 张念恩恭敬地应下。 程丹若叫来喜鹊,嘱咐家里好生招待对方,然后才派人去医馆,叫来山姜。 八娘山姜是女仆中最小的一个,现在已是医馆的负责人。她跟在程丹若身边学过妇产,后又跟着周葵花学习,在京城也是有名有姓的女医,许多富贵人家都要请她去接生。 程丹若叫她来,不为别的,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寻找疟疾病人。 金鸡纳树的树皮就有治疗作用,是不是真货,临床试验了才知道。 山姜见她慎重其事,马上调动记忆:“前些日子,惠元寺似乎替人治过,属下一会儿就去问问。” 夏秋季节疟疾频发,山里尤其如此,惠元寺在京郊,又有治疗疟疾的经验,时常遇见求助的香客。 他们知道程丹若关心慈善,半是为名半是为利,一直保留了义诊的传统,给予救治。 程丹若一听,立时道:“将树皮带去,如果遇见合适的就用了。” 玛瑙送来的树皮浸泡在酒中,虽已不新鲜,但兴许还保留着一定的活性,可以一试。 山姜赶忙道:“是,我这就去。” 程丹若递过药,忍不住多嘱咐两句:“如果起效,及时告诉我。” 她公务繁忙,已经很少过问医药之事,青霉素都放手了,今天这样着实反常,山姜心知事关重大,连连保证:“奴婢一定小心。” 程丹若这才放人。 但接下来,她一直心不在焉,晚上吃寿面都在想这事。 谢玄英大摇其头:“你心急又有什么用?面都坨了。” “从何说起呢,这算是我的志向吧。”程丹若挑起面条,看它都像树杈子,“我年幼的时候,就想过能为世间留下一点东西,青霉素是一个,牛痘是一个,还有一个,就是金鸡纳树。” 谢玄英问:“因为能救人性命?” “不对。”她摇头,感慨道,“以我的经验,世界上最能救人的东西是米汤,不是药。” 这世道,对症的良药能救十人百人,一碗米粥却能救千人万人。 穷苦大众最缺的不是药,吃药是奢侈,他们缺的是一口饭。 假如能吃饱饭,生病的能少一大半。 青霉素、牛痘疫苗、奎宁为什么特别呢?因为这是穿越时空的痕迹。 这是最能证明她来过、生存过、努力过的东西。 “你我终有一死,王朝也难逃覆灭。”她注视杯中的桂花酒,两三朵金黄的花蕾绽放在玉液中,“但这些东西能流传下去,救后来的人。” 谢玄英默然,为她斟了杯酒。 程丹若却并没有喝,而是吃起了微微变凉的面条:“改天再喝,今天吃面。” “凉了,让厨房再做一份,先吃这个。”谢玄英把自己的蟹斗递给她,里头都是剥好的蟹肉,还浇了调好的姜醋。 她没有拒绝,接过蟹斗慢慢吃。 少顷,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那年……” “嗯?”他抬首。 霎时间,仿佛时光倒转,回到上京的船舱。 她的神思飘忽了一刹,不由道:“没什么。” 谢玄英没当回事,继续拆螃蟹。 天心月明,她望着他,久久不曾移开目光。:,,. 章节目录 602. 千秋业 千秋功业,我占三厘 隔日,东方蒙蒙亮,小丫鬟剪下新鲜的桂花插瓶,山姜也匆匆赶到。 不多时,程丹若便起身梳洗,听闻她来了,立即道:“让她进来。” 山姜整理衣襟,进门便道:“夫人,药很有用,病人退烧了。” 程丹若登时清醒:“当真?用其他药了吗?” 时下治疟疾也有用青蒿,效果亦可,她担心混淆药效。 “不曾,我昨日下午到的,正好遇见个十三岁的孩子,家里人才送到,还不曾用过别的药,烧得又厉害,便让他试用了新药。到昨儿夜里,人就不怎么烧了,今日改用老方子。” 山姜细细道明详情,不敢含糊。 程丹若一时顿住,许久,方微微颔首:“好。” 她稍微思量了一会儿,说道,“这药只能在云粤生长,不能挪到京城,我需要人去云南,你回去问问医馆的人,可有谁愿意到南边守着的。” 山姜脑中飞快过人选:“可有什么要求?” “路途遥远,南边又多毒瘴,要耐得住辛劳才好。”程丹若道,“也不知要去多久,一定要自愿,都不乐意也不要紧,你不要勉强。” 山姜正色道:“夫人,我们医馆虽然多是女子,却也不是好逸恶劳之辈,有的是愿意吃苦的人。” 医馆的女医大多是她们收养或买下的孩子,打小就在医馆帮忙,烧水熬药,市井奔波,不是人人都聪明,可个个能吃苦。 程丹若道:“京城富庶地,外头的苦,她们未必想得到,你在贵州待过,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形,不要隐瞒遮掩,都同她们说清楚。” “是。” 山姜水都顾不上喝,忙碌地告退。 程丹若转头,和熨烫衣裳的丫鬟道:“给我拿件家常衣裳,今日不进宫了。” 她要先把这事处理好。 仅有女医不够,未开化之地行事野蛮,危险系数太高,至少再派个内侍。 她派小雀去太医院传话,让内侍学生也挑两个合适的人选,最好是熟悉南方气候的人,免得水土不服。 然后,进书房写信。 一封给李伯武和田南,要在西南展开工作,就需要他们提供武力支持。 一封给金爱,她和金仕达管着生民药行,今后药材的栽培、炮制、运输,都少不了药行的加入。 一封给玛瑙,夸赞她这回办事漂亮,并询问她对张念恩的安排。青年一十岁还未成亲,想来他们夫妻有想法,多半是想留在京城。 四封长信写完,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晌午随便对付两口,下午就见了小贵族。 他讨要一匣黄金,十箱最好的瓷器,还有大量丝绸。 程丹若眼睛都不眨一下:“虽然你过于贪婪,但既然你带回了我要的东西,我会满足你的胃口。” 她叫人抬上准备好的报酬,黄澄澄的金子一闪一烁,丝绸泛着华美的光泽,瓷器晶莹润泽,精美绝伦。 小贵族屏住了呼吸,过了会儿,用蹩脚的汉话说:“也许,您愿意和我的父亲谈一笔交易。” “我拥有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美丽的国家。”程丹若好整以暇,“他能为我带来什么呢?” 小贵族道:“我的父亲是一位公爵,他是女王最信任的贵族。” “女王?”程丹若的世界史一般,分不清欧洲如今哪个女王在位,奥地利的,英国的,还是俄国的。 小贵族说:“是伟大的英格兰女王。” 噢,伊丽莎白一世。程丹若稍微有了点概念,却道:“我对你们和法兰西、西班牙的恩怨不感兴趣。” “我们在美洲有大量土地。”小贵族浮夸地画大饼,“那里物产丰富,不仅仅有神树,还有黄金,遍地都是黄金和宝藏。” 程丹若懂了,英国现在应该在新大陆有了殖民地。 新秩序的序幕已然开始。 “我不想和你的父亲谈交易,他只是一位公爵。”她微笑,“让你的女王写信给我,假如她能给我想要的,我也会给她想要的东西。” 小贵族从广东到京城,已经见识了这片土地的广袤与强大。 同样是广阔的土地,新大陆可以征服,这里不行。 他躬身弯腰,姿态谦卑:“我愿意成为您的信使。” 程丹若注视着他,像是注视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浪潮。 兴盛的,衰弱的,奴役的,挣扎的。 世界即将变化,这个古老而美丽的国家,该怎样穿透时光的迷雾,平安驶向崭新的未来呢? “希望你能为我带来好消息。” 良久,她如是叹息。 - 三日后,去云南的人选定下了。 山水路遥,愿意去的人寥寥,再筛选掉不合适的,最后仅有两人。 一个是医馆收养的女婴,被汪湘儿认作干女儿,跟着她姓汪,叫汪灿灿。她天生兔唇,可天性开朗,勤劳刻苦,是医馆新一代女医中本事最好的。 山姜原本想让她继承医馆,可汪灿灿说,京城的女医很多,南方却很少,她想带着自己的一身本事,到更广阔的天地闯一闯。 还有一个是宫里的内侍,叫留忠。他的身世较为复杂,幼年被人拐走,半路逃跑结果被野狗追逐,咬伤严重。 幸亏有人路过,救了他不说,见他伤到了命根子,性命难保,就去求阉割的匠人替他割了,侥幸活命。伤愈后,他无路可去,只能进宫。 他愿意远赴云南,是因为家乡就在南方。 程丹若专程见了他们,替他们准备好行囊,又给了他们太医院医士的令牌,以及驿站凭证。有了这两样信物,他们就算是官方人士,能够免费住驿站,得到当地官府一定的庇护。 汪灿灿和留忠难免惶惶,连连发誓,一定小心办差,决不懈怠。 “你们不必紧张。”程丹若叹息,“我已经老了,很多事已经有心无力,只能由你们去完成,我只能提供一些微不足道的帮助。” 两人垂首拜倒,不敢言语。 彼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一去就是大半生。 程丹若花了半生,才终于得到金鸡纳树,而从金鸡纳树到金鸡纳霜,又是两个年青人的半辈子。 这样一代又一代的付出,就是医学的传承。 - 是夜,菊花开遍庭院,桂花飘香十里。 谢玄英回到家中,见程丹若坐在窗下的罗汉床上,案几摆着几样小菜。 清蒸板鸭、卤牛肉、油炸鹌鹑、酥鱼干、腌黄瓜、黄芽菜,还有一碟花生。 “下酒菜。”他瞅了眼,“今天是什么日子?” “喝酒的日子。”程丹若拿出杯盏,倒了一杯甘醇的酒液。 谢玄英闻见味道,稀奇道:“莲花白?难得见你喝这个。” 程丹若平日小酌多是果酒米酒,从来不喝烈酒,怕喝多了手抖,妨碍动手术。 虽然,她已经近十年没有动过刀子了。 “从今日起,我解禁了。”她一饮而尽,感受酒水划过喉咙的辛辣,与残留在口腔的芬芳,“以后想喝多少喝多少。” 他挑眉:“心愿已了?” “了了。”她倒满第一杯,“千秋功业,我占三厘,足够了。” 谢玄英拿过酒盅,陪她喝了一杯:“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位极人臣一十年,她始终战战兢兢,不敢大意,好像随时都有覆灭之祸,可人生不过百,若不曾松快,多少可怜。 她已经做得足够好,应该偶尔放松,享受余下的生命。 “我们都老了。”他感慨,“再过些年就致仕归乡吧,到松江建一处园子,每日赏花赏月,以度余生。” 程丹若白他:“五十少进士,人家官途才开始,你倒是要致仕?” 他问:“你不想退?” “还有很多事要做。”她稍加思索,随便距离,“建州已经统一女真各部,包括长白山的女真,他们很少和我们做羊毛交易,征伐不断,再过一十年,必成心腹大患。” 谢玄英拧眉。 “据琉球的商人说,倭军调动频繁,似乎想再次对朝鲜用兵。”她道,“冯成源没了,这回再打,谁去?” 第一次朝鲜战争过后,昌平侯因伤去世,谢一水战的本事一般,冯大继承昌平侯的爵位,却没有老爹能打。 冯四只顶他爹一半,也悬。 谢玄英想想她方才说的“五十少进士”,又觉得自己还行:“我去?” “滚蛋。” “还有西洋人,弹丸之地却在新大陆拥有一大片领土,多少粮食。”程丹若这两年发愁最多的就是粮食不够。 人口增长,土地却没多,粮食产粮也上不去,都快烦死了。 忍不住再喝一杯压压惊。 “行了,别想了。”谢玄英及时叫停,“方才还说心愿已了呢。” 程丹若纠正:“这不是心愿。” “那是什么?”他没好气。 “人事。”她说,“尽人事的人事,能解决固然好,解决不了,我也没办法。” 社会要发展,归根结底是看生产力行不行。 这不是穿越者一拍脑袋就能改变的,必须一代代积累,一点点推进,最终在某一刻发生质的飞跃。 她没法在现有条件下废除君主制,相反,集权才能最有效地推行政策,就好像赋税改革,没有强硬手段,今天的税目还是一塌糊涂呢。 现实如此,必须遵守物质规律。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计。”烈酒度数高,她有点醉了,“我哪能管这么多,后人又不是不争气。” “你醉了。”谢玄英提醒。 “是啊。”她若无其事地又喝了半盏,“你现在问我什么事,说不定我都会告诉你。” 他立即问:“你偷看过我的书稿?” 程丹若矢口否认:“没有。” “说谎。”他顿时失去兴趣。 “那我再喝两杯。”她安慰道,“等会儿你再问问。” 谢玄英看看酒壶,替她斟满。 程丹若啜了一小口,夹菜吃。 薄牛肉微辣,腌黄瓜脆爽,油炸小鱼干连刺都炸酥了,窸窸窣窣掉渣。 所有的菜都微咸,很适合时不时喝口酒。 御酒甘醇绵长,越喝越上瘾。 她喝一口,聊两句,再喝一口,没过多久,大脑就逐渐兴奋起来,产生梦幻般的愉悦感。 “再过半月,就是你我成亲的日子了。”他说,“你可记得那天的事?” 程丹若道:“记得。” “记得什么?”他问。 “馄饨鸡。”她回忆,“很好吃。” 谢玄英将信将疑:“就你当时的样子,吃得出滋味?” “那天很饿。”程丹若对大婚的印象已然模糊,就记得他很美,馄饨很好吃,床上体验很一般。 他见她还有印象,趁机算旧账:“你第一天喝冷茶,吃冷点心,我说你,你还不高兴。” 程丹若讶然:“有这事?” 她完全不记得了。 谢玄英决定算另一笔账:“我在王家得了红梅,想送你,你还不要。” 程丹若费力回忆,可脑袋沉甸甸的:“那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他夺走她的酒杯,“你已经醉了。” 她托住脑袋:“还没有。” “叫相公。” 程丹若:“……” 谢玄英悻然:“算你酒量好。” “我酒量是不错。”她压住唇角的弧度,枕住手臂。 谢玄英想想,换了个问题:“你几时对我生情的?” “我喝醉了,睡觉去。”她撑起身,踩住半只趿鞋,慢吞吞往卧室走。 谢玄英怕她摔,赶紧跟上搀住:“晃成这样,我抱你。” “得了,我能走。”她口中这么说着,身体却老老实实地靠在他臂弯里,被他带着走到床边。 被褥已经铺好,晒过的丝绵有种蛋白质的味道。 谢玄英帮她脱掉衣裳,盖好被子:“睡吧。” “都是酒味。”她呼出口气,一股挥发的酒精味儿。 谢玄英四下看看,原准备点香,却看见供在案上的柑橘,拿两个放她枕边。 水果清冽的香气冲淡了浑浊的酒味,她摸索着抓住一个橘子,贴靠脸颊:“好香啊。” “我给你剥。”他掰开橘皮,一瓤瓤喂给她。 酸甜的橘柔绽放在口腔,好吃极了。 程丹若不由望向他,烛光照耀他的容颜,眉眼与记忆重叠交错。 她倏而困惑:“你有没有想过——” “嗯?” “也许,是我第一次见你……”她费力地思索。 谢玄英一怔,讶然道:“什么?第一次见我,在松江?” “松江,上海,”程丹若喃喃说着,忽然断片,“对,在上海,上……” 困意来袭,眼睑灌铅似的往下掉,意识遁入无垠的梦境。 她沉沉地呼吸,竟是睡着了。 谢玄英看看她,再看看手里的半个橘子,再看看她,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半晌,默不作声地把剩余的橘子塞进嘴里,一瓤瓤慢慢吃。 橘皮的芬芳萦绕在帐中,清凉的甜意。 烛泪淌落,像盛放的花朵。 谢玄英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关于松江的、盐城的、嘉祥的、蒙阴的,也有关于大同的、贵州的、宫中的,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安静地享受这一刻的圆满幸福。 再过半月,他们成亲就三十三年了。 人易老,韶光易过。 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任他朱颜辞镜,任他花落有时,他总会与少年钟爱之人白首偕老,同寝共穴。 谢玄英起身,倒水拧帕子,给她擦脸,怕她口渴,又喂了点温水。 程丹若安然地睡着,手举在枕边,眉眼舒展,像是贪睡的小孩儿,放松酣眠。 他掀开被子,熟稔地睡到她的身边,望一眼床尾,确定她没有踢被子。 然后,探身吹灭蜡烛,仔细掖好罗帐。 她翻了个身,脑袋搭在他胸前。 他搂住她的腰,轻轻抚两下她的的背。 瓶中的桂花落了一片金碎。 窗外,老猫走过屋檐,眺望头顶的月亮。 两人相拥睡去。 就像过去的每一日。 亦是未来的每一日。 - 本卷完:,,. 章节目录 603. 新人生 逝者不追,展望今生 “神州5号飞船顺利升天,将于围绕地球14圈后着陆……” 电视中,主持人正激动地宣布最新消息,画面中时不时闪过地球的场景,还有各路专家滔滔不绝的分析。 三米之遥的病床上,谢玄英一边看着电视,一边思考。 他昨天就从昏迷中清醒了过来,见到的却是个匪夷所思的世界。 灯很亮,楼很高,扎针的管子是透明的,墙上贴着卫生标语,全是减笔字。看病的大夫是个“医生”(当然,他很快发现所有的大夫都叫医生),头发很短,护士全是女子,也有短发,差点让他以为是异族。 他自己则变成了一个幼童。 转世投胎?借尸还魂?神仙世界? 他花了半天时间思考这个难题,结果没多久,就听见护士说,隔壁的病人死了。 既然会因病过世,应该不是瑶池仙境。 排除掉一个错误选项。 趁着护士不注意,谢玄英拿到了自己床尾的病例。 幸运极了,上面的字他全都认得。 姓名:谢玄英 年龄:5 性别:男 病因:溺水导致肺部感染 上头写的是“北京儿童医院”。 显而易见,这是京城里专门为幼童办的医馆。 他是孤儿吗?谢玄英看向自己的手脚,很快否认了这个猜想。 手指娇嫩,没有任何疤痕淤青,指甲光洁,腿脚无伤,也没有残疾,怎么看都不像是穷苦人家。 不久后出现的父母,验证了他的猜想。 谢玄英不认得人,在听见脚步声后立马装睡,结果听到了很多与己相关的信息。 母亲激动地数落责备:“明知道这孩子不会叫人,他自己跑了,要不是鞋在边上被阿姨发现……” 他疑似是个哑巴,溺水是遭人暗算? 父亲辩解:“那孩子也吓坏了,不是故意的。” 听着像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所为?不知母亲是妻还是妾,但父亲似乎偏心。 习惯了。 两人针对落水一事争执不下,最后被护士赶了出去。 谢玄英决定暂时不开口,观察更多的信息。 今天,他“转好”了,护士问他要不要看电视,他不明所以,但点头。 然后就看到了神奇的场景。 飞天。 皇帝好像没了。 2003年是什么年号? 有人提到建国,这个王朝才建立没多少年。 皇帝没有了。 谢玄英的心情微微复杂,但也没有特别意外。 令他欣慰的是,所有官员的姓名都是汉字,应当还是汉统。 继续看电视。 认识了更多熟悉的字,还有很多洋文。 美国是什么国家,美洲吗? 吃饭得到了更多信息。 米不太好吃,但菜色丰富,家里的奶娘(?)送了鸡汤过来。 她似乎知道他不会说话,碎碎叨叨地说了很多有的没的。 谢玄英终于弄清了自己的身世。 父母是夫妻,不是夫妾,他有病,不会说话不叫人,落水的始作俑者是表哥,今年六岁。 两人在泳池(洗澡的地方?)打闹,结果他落水了,表兄跑了不敢告诉大人,是佣人发现他的拖鞋,才注意到他在水里。 父母要离婚,但家里不同意。 吃过饭,上茅房。 研究了一下水龙头和马桶,猜测有水管。 还是对电灯很感兴趣,可惜是白天。 第三天平静地过去了。 他仍旧没有在医院里找到任何与程丹若相关的痕迹。 这很不寻常。 - 谢玄英住院才几天,就成了住院部的“明星”。 医生护士都很怜惜他,给了他很多小零食。 大部分是从未见过的品种,他从他们口中才得知这些东西的正确叫法。 可乐、薯片、饼干、火腿肠、泡面。 都很咸,重口味,像是穷苦人家吃的东西。 谢玄英一开始以为是他们珍贵的粮食,直到看见一个孩子把牛奶打翻在地,但父母没有露出心疼之色。 大概……不贵? 还有来自其他家长和病患的投喂。 一个小姑娘送了他朵花,一个小男孩送了个玩偶,还有一对双胞胎,不知道生什么病,头发都掉光了,每天拉他一起看动画片。 真人出现在“电视”里已经很神奇了,还有会动的插画。 他们送给他一些塑料卡片。 谢玄英没有抗拒,相反,他每天都要花一点时间在外面走动,观察来往的孩童。 他在这里,程丹若在不在这里呢? 不在。 直到他出院,都没有任何有关她的信息。 她大概不在这家医院。 谢玄英十分失望,但也没有太沮丧,跟着父母离开了医院。 街上没有马,只有车,在电视里看到轿车和亲自乘坐的感觉还是大有不同。 非常平稳,速度也很快。 这个也是“电”吗? 再看四方,道路郁郁葱葱,楼房林立,大路平坦干净,两边行人笑语晏晏,无论男女,衣裳都比过去更短更少。 胳膊、腿、教、后背,全都露在外面,还有赤膊的中老年人。 服妖?不像,路人都习以为常,并无异色。 白色的大楼里传出郎朗读书声。 “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来到小溪边,小溪欢快地流着……” “二二得四,二三得六,二四得八……”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apple,banana,pear……” 谢玄英:“……” 怎么回事,无人读《诗经》吗? 他一路倾听观察,默默消化新的知识点。 然后,家到了。 好小。 他稍稍对家境产生了怀疑。 父母在吵架,大意是姑姑要带表哥过来,母亲不想见,并且撂狠话:“他们把冬冬害成这样还不够吗?以后不要上我们家的门!” 冬冬是他的乳名。 父亲劝她大度:“那是我妹妹!你还想怎么样?” 谢玄英心平气和地听着,并看了自己的父亲一眼。 上一位父亲寡情却说一不二,这个父亲好像很无能。 “冬冬,要不要喝橙汁?”保姆问。 他点点头。 保姆打开冰箱,给他拿了瓶橙汁,并活跃气氛:“冬冬比以前乖了,肯理理我们了呢。” “他都五岁了。”父亲拉松领结,烦躁道,“明年他就该上小学,我看,还是尽快把他送到特殊学校去。” 母亲反对:“冬冬只是内向一点,你那个妹妹就知道胡说八道,非说什么智商有问题,她才有问题!你那个侄子胖得跟猪一样!” 他们又吵起来了。 谢玄英拧开瓶盖,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他两辈子的投胎本事好像都不行。 橙汁太甜了。 怎么这么甜? 保姆朝他招招手,带他回到自己的房间。 卧室很小,一张小床,一张矮桌,一块地毯,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玩具。 谢玄英坐到地上,挑出带文字的卡片。 识字卡片,还有西洋文,这是什么东西? “冬冬,这是苹果。”保姆教他,“p-i-n,g-u-o。” 他恍然,反切法。 注音的。 他拿出另一张,递给保姆。 “这是菠萝,b-o,l-u-o。” 谢玄英挑了十几张卡片,很快把洋文的新读法认会了。 - 出院三天。 谢玄英学会了拼音、简笔字、使用电器,并渐渐习惯横版排列。 电视很好看,但是以女真人为主角,异族再次入主中原,让他心情很不好。 他开始找书看。 父亲的书房里有书,他看保姆在厨房做饭,就自己开门进去了。 没多拿,首选是《中华上下五千年》。 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 没有夏朝,不,准确地说是没有谢玄英熟悉的夏朝。但他很快发现,明朝的历史与夏朝多有相似,随后是清朝、民国、新中国。 他看出一肚子气。 可气归气,谢玄英翻看历史,总觉得莫名熟悉。 女真、西洋、火器、纺织机……这都是程丹若无比在乎的地方。 她很奇怪。 他思索了会儿,第二天拿了《世界史》。 世界历史要复杂很多,一共四本,他花了三四天才看完。 至此,他对这个世界都有了比较全面的印象,也知道大概过去了多少年。 四百年左右。 真久啊。 但谢玄英没有过多流连“明朝”的历史,他和丹娘是寿终正寝,过完了曾经的一生,逝者不可追,前世已成过去。 今生才值得在意。 他开始看《近代史》。 时间短,内容多,他也不急着囫囵吞枣,一章章慢慢看。 晚上不看,看电视。 保姆选的台,在放什么《穿越时空的爱恋》。 谢玄英看了两集就忍不住回了房间。 太扯了。 全胡扯。 但这部电视剧给他送来了一个崭新的概念:穿越。 谢玄英确信,丹娘并不知道“未来”,假如她知道,就不会坐视大郎离宫,意外身亡,京师地震之际,也绝不会一点都不暗示他,但她的所作所为,又隐约剑指历史趋向,亦不像是纯粹的巧合。 尤其是她花了半生,才从美洲找到的金鸡纳树。 她如何知道的呢? 思来想去,谢玄英大胆猜测,程丹若就是穿越者,但不是夏朝的未来,而是明朝的未来。 也就是此方世界。 他必须验证这个猜想。 谢玄英辗转反侧了半夜,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块石头。 这是他苏醒之后,在病号服口袋里找到的东西。 护士说,他昏迷时紧紧抓着它,他们不敢扔,帮他放在了衣服里。 他试探过保姆,保姆以为是哪个孩子送给他的礼物,似乎并非是原来就有的。 这是丹娘留给他的东西。 临终时,她将这块玉石交给他:“这个留给你。”然后,将碧玺手串紧紧缠绕在掌心,“这个,我带走了。” 他说“好”。 没记错的话,他是握着这块石头闭眼的。 这是什么东西?是电视里引起“穿越”的宝物吗? 如果能解开其中的秘密,是不是就能找到程丹若? 所以,第二天他又坐回了客厅,继续和保姆一起看电视剧。 父母依旧不在家。 他们要过十天才回来,讨论的还是儿子去不去特殊学校的问题。 父亲指责:“你就是不肯承认现实,以为这样就对孩子好吗?早点送去,以后还能做个正常人!” 母亲讽刺:“你就是怕冬冬留在家里被人看见,人家笑话你养了个傻儿子!要教他,可以请老师回家来教!” 父亲:“你是在耽误孩子!” 母亲:“你嫌弃他就直说!” 父亲在客厅里转了两圈,忍无可忍:“还不是你的错,怀他的时候非要出门,你自己病了也就算了,好好的一个孩子让你弄傻了!” “是我一个人的错吗?!冬冬变成这样难道我想?”母亲情绪激动,“我不想要个正常孩子,非要个傻儿子??” 保姆赶紧出来劝架:“孩子在呢,少说两句。”她看见走出房门的谢玄英,“冬冬,没事儿啊,回房间去。” 谢玄英看了父母一眼,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汽水。 “啪”,金属瓶盖在桌角磕了下,顺利撬开。 “别吵了。”他抿口可乐,“我不傻。” 现场鸦雀无声。:,,. 章节目录 604. 沉疴重 回来以后 2020年。 程丹若打开卫生间的灯,在化妆灯下查看身上的伤口。大部分地方已经愈合,疤痕平整,鲜少有扭曲凹凸的瘢痕。 因为缝合的时候,医生给她用了最细的线,缝得也十分认真。 她检查了遍,生疏地拿起酒精棉,给镊子和剪刀消毒,准备为自己拆线。 “自己拆吗?”程母在门口问,“要不然还是去医院。” “不要紧,我自己就能拆。”程丹若回答。 她妈还是很担心:“疼不疼?” 程丹若看着镜中母亲的脸,慢慢摇了摇头:“不疼。” 镊子夹住线头,微微向外扯开,缝合线牵动皮肉,一点点被拉出来。 应该是疼的,但她确实感觉不到疼痛。 原来,比创伤更可怕的,是一切都结束之后,人还活着。 很不可思议吧,当她自黑暗中醒来,重新见到医院的白墙、灯光和心电图监测仪时,她内心的第一反应不是欣喜若狂,也不是不敢相信,而是绝望。 随之而来的,才是虚假的喜悦。 她好像很高兴,啊,太好了,我回来了。 她贪婪地看着现代社会的一切,辨认自己的心率、血压、血氧,问护士自己是怎么了,能不能给父母打电话。 护士说,跟在公交车后面的车辆紧急逼停,没有被倾泻的洪水冲倒,第一时间进行了救援,她很幸运,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 遇难者已经上升到八人,她仅仅是皮外伤,断了两根肋骨。 她问护士借手机,给父母打了电话,他们说马上赶过来,让她不要害怕。 程丹若答应了,但挂掉电话,便觉得无比痛苦。 心率飙升,血氧飞快掉,医生过来检查,给她上了止痛泵。 他们以为她是伤口痛。 但她知道不是。 事实证明她完全正确。 身体的伤口能够被治疗,灵魂不能。 出院没几天,她就陆续出现新症状,头疼、呕吐、心动过速、窒息感…… 她父母吓坏了,原本要带她回家,现在不得不临时改变计划,带她去上海重新住院治疗。 得益于她的医学生身份,她马上住进了大学附属医院。 各项检查过后,确诊创伤后应激障碍。 医生宽慰她的父母:“她经历了这么严重的事故,一点都没问题才是不正常,这种情况很常见,你们家长一定要理解支持孩子,千万不要给她压力。” 又和她说,“你是学医的,我和你说实话,这不是你的错,积极治疗,完全可以痊愈,要有信心。” 程丹若非常平静地说:“好。” 医生开了大量药物,让她先试一试有无疗效,又专门打电话,为她安排一周两次的心理咨询。 程丹若和父母商量了下,家里离上海不远,开车两小时就能到,还是先回家,到约定的时间再过来。 她就这样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家里。 今天,是她回归的第三十天。 - 程丹若拆掉了缝合线,又把自己扔回了床铺。 下一刻,她眼前就出现了宫廷的场景,世宗皇帝俯视着她,地板好冷,然后是大同的院子,祖母拿起藤条抽她,口中反复责骂,怎么这么不懂事,怎么这么不懂事。 思绪坠入深渊,难以脱离。 咔哒,程母开门进来:“吃不吃榴莲?” 她惊醒,下意识摇头。 过了会儿,母亲又来了:“你爸买了蛋糕回来。” 程丹若毫无胃口:“你们吃吧。” 她不想说话,用被子蒙住头。 似乎小睡了一会儿,又好像没有,身体好像不断在攀登悬崖,精疲力竭,再醒过来,天边已黄昏。 “吃饭了。”程母敲门。 她艰难地起床,踩着兔子拖鞋,下楼吃饭。 饭菜很丰盛,甚至丰富得过了头。 “今天好一点没有?”程父问,“我和你的辅导员聊过了,如果你想,可以先休学半年,专心看病,学校那边没问题,你以后考研,学校也会优先考虑。” 程丹若缓慢地动了动脑子,过了一会儿,点头表示了解。 她是在校期间出的事故,学校肯定要负责任,一般来说会提供一些方便。 考研就是最大的方便。 可现在和她说考试,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只觉得烦。 程母看她反应平淡,忍不住对丈夫发脾气:“这时候还说什么读书不读书,不读怎么了?待家里,妈养你。” 程父忙解释:“我不是这意思,我是叫她不要急,好好在家养几个月。” 程丹若还是点头,使劲吞咽。 她什么都吃不下,但不吃又怕父母担心,只能将每一口饭菜强行咽下去。 越吃越想吐。 硬塞下半碗饭,喉咙就完全收紧,再也塞不进更多。 她放下碗筷:“我吃饱了。”怕他们担心,又说,“菜太油了,我应该吃得清淡一点。” “对对,都怪你爸。”程母忙不迭道,“再吃点水果。” “我想喝果茶。”她不动声色地敷衍,“点个外卖。” “也行。”程母微微安心。 程丹若按住楼梯扶手,深吸口气,快速上楼回房。 锁好门,打开电视,费力地挑出一部美剧播放。 她必须小心避开古装剧,任何与古代有关的场景和画面,都容易让她出现闪回的场景,进而重温从前的痛苦回忆。 拉高音量,屋里满是叽里呱啦的鸟语。 她这才走进厕所,趴在马桶旁边,轻轻触碰咽喉。 吃下去的饭菜还没来得及被胃酸消化,就原模原样地吐了出来。 胃空了,无时无刻不泛上的恶心顿时消退。 程丹若漱了漱口,冲掉马桶。 她似乎稍微转好了一些,有些负罪感,于是打开药盒,遵医嘱吃药。 之后的几天,不断重复这样的日程,好像陷入了时间循环。 起床、发呆、吃饭、催吐、吃药、发呆、睡觉。 母亲给她买了新手机,办好卡,她打开熟悉又陌生的软件,却连社交账号的账号密码都记不起来。 重复试了几天,终于登上。 同学、老师、亲戚发来无数条信息,全是关心她的。 她一条都没看,连提示的红点都懒得点掉。 周天,父亲不上班,载她去上海治疗。 和心理医生的谈话持续两个小时,但几乎没有疗效。 她越来越烦了。 为什么还要活过来呢? 这狗屎的人生,怎么还要重来一遍? 现代社会就不辛苦吗?考试、考研、上班、结婚、生孩子、养老人。 人活着就是受罪。 好不容易熬完了一辈子,还有一辈子,想想都绝望。 程丹若想不出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 她已经没有心愿了啊。 回到现代,见过父母,人生还有什么遗憾吗? 没有了。 这个世界又不需要她拯救。 国家不缺她一个休学的医学生。 - 如何谋杀自己,是一个难题。 程丹若不希望自己是“自杀”,以免让父母愧疚,也不希望是“意外”,给无辜人添麻烦。 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病故。 难度很大,但不是不能尝试,她需要好好谋划。 或许,她该回到学校,回到医院,连续加班十几天,大概就能猝死了。如果这个讲究运气,就去试试更危险的工作。 抱着这样的想法,程丹若重新翻开课本。 妈的,全忘了。 她“啪”一下合上书本,觉得还是割腕容易点儿。 “若若。”程母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拧门进来,“我在和救你的人聊天,他说自己捡到了个东西,不知道是谁的。” 程丹若抬头注视着母亲,半天才反应:“啊?救我的人?” “是啊,人家不是给你垫了医药费?” “噢,对。”她模糊地记了起来。 她落水获救后,被送往最近的医院,当时人家给她垫付了医药费,还留了一个微信给护士,父母过来前,费用都是人家帮忙出的。 这样的恩情,父母当然要再三感谢,并且还钱。 母亲说过几次,但她都没听。 “我的手机还是手表?”她随口问。 程母看看微信界面:“说是一个粉红的手串。” 程丹若顿了一下,浑身毛骨悚然,心率飞速飙升,好在她怕智能手环报警,早就摘了:“粉红的手串?” “你自己和人家聊吧。”程母不想传话,也觉得不礼貌,“人家救了你,不要锦旗,多打过去的钱也退了,你至少好好谢谢人家。要是在乡下,按你爸说的,得带你去磕头。” “知道了。”她深吸口气,想平复心率,但无效。 直到这一刻,真正可怕的问题才浮出水面。 她的问题仅仅是穿越吗?不是,她还失去了爱人。 真离谱,一个多月了,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没有记起过谢玄英。 最深刻的痛苦,被大脑遗忘了。 人体就是这么神奇,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会自我欺骗,自我隐瞒,这就防御性回避。 不可思议。 原来她还在求生。 她强忍住窒息感,若无其事地说:“你给我吧。” 程母把微信名片推送给女儿。 程丹若低头玩手机。 很久没用,有点生疏了。 添加好友,验证信息,字怎么打来着,发送。 对方通过了她的好友申请。 [丹丹不是猫]:你好 [二二一一]:你好 [丹丹不是猫]:我是你在山西救的人,我叫程丹若,谢谢你 [二二一一]:你好,程同学,身体好些了吗? [丹丹不是猫]:我已经恢复了 [二二一一]:阿姨说你还在治疗 程丹若蹙眉,不知道她妈和人家话怎么多。 [丹丹不是猫]:谢谢你救我 [二二一一]:不客气 [丹丹不是猫]:你说的珠子是什么样的? [二二一一]:粉红色的 [丹丹不是猫]:是碧玺吗?几颗? [二二一一]:程同学,你丢的是什么样的? 程丹若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人家也怕她冒认,不敢明说,赶紧描述。 [丹丹不是猫]:一共三十三颗,三十颗粉碧玺,三颗翡翠 [二二一一]:三颗绿翡翠是佛头,对吗? [丹丹不是猫]:对对 她整个人都振奋了起来,第一次前所未有的清醒。 [丹丹不是猫]:你能不能寄给我? 想想觉得不靠谱,快递丢了怎么办,又改口。 [丹丹不是猫]:你在哪里,我尽快过来拿 [二二一一]:我在北京,过段时间我去上海给你捎过来吧 程丹若怎么肯等,她恨不得自己生出翅膀,立马飞过去。 [丹丹不是猫]:这太麻烦你了,我正好要去北京,顺路过来拿。 果然,这么一说,对方就不再坚持了。 [二二一一]:好,你什么时候到? [丹丹不是猫]:我到了告诉你,你最近都在北京吗? [二二一一]:近一个月都在 [丹丹不是猫]:我会尽快 [二二一一]:微信我不一定能及时回,这是我的电话,1*****0909 [丹丹不是猫]:好的,谢谢你,麻烦了 她咬了咬手指头,又加了两句。 [丹丹不是猫]:这串碧玺对我很重要,请你一定要保管好,谢谢 [二二一一]:好 程丹若放下手机,不知道打哪儿来的精神,冲下楼:“妈,我要去北京一趟。” 程母吃惊:“去北京干什么?” 程丹若眼睛都不眨一下:“旅游,在家里太闷了。” 没人知道她的创伤是“古代”,医生和父母都以为是水或大巴。当然,北京是一个危险的城市,到处都是古代的痕迹。 她可能会被引出更多的问题,但没关系。 就算要死,她也会先拿回碧玺。 在达成这个目的前,她绝不会有事。:,,. 章节目录 605. 现代人 等待并不漫长(爱你们的加更)…… 2003年。 谢玄英的“病愈”结束了这个家庭的争执。他被带去看了好几个医生,做了好几张题,被问了无数次话。 最终,得出结论:“这孩子是天才。” 母亲扬眉吐气,立马带他去了祖父家里,明里暗里直指姑姑不懂教孩子,差点毁了他。 姑姑不甘示弱,叭叭一顿回怼,表哥哇哇大哭。 谢玄英被叔伯安抚夸奖,全程无波动。 他弄明白自己的家庭结构了。 祖父母在世,家中说一不二,且有官职在身,大伯发展很好,他父亲排行老二,和谢承荣不同,中不溜的孩子平庸普通,父母关注少,三叔是最小的儿子,和谢四一样受宠。 姑姑是唯一的女儿,很受父母疼爱,嫁给了祖父战友的儿子。 令他惊奇的是,他父母居然是“自由恋爱”。 他母亲是花样游泳的运动员,父亲看比赛的时候一见钟情(?),退役后两人结婚。 姑姑觉得母亲鲁莽,母亲觉得姑姑看不起她,姑嫂矛盾很大。 庞大的家庭,复杂的关系,明争暗斗的兄弟……说实话,这种氛围让谢玄英有一点点亲切,也有点复杂。 他从保姆口中得知,现在有“独生子女”,有一段时间,家里只许养一个,她的女儿就是,获得了父母全部的疼爱。 保姆很为女儿自豪,说她以后会考个好大学,再到国外去。 真好。 到祖父家中稍微坐了坐,见过家中掌权人,谢玄英就回家了。 他的父母还算靠谱,帮他物色了新学校,叫什么“少年班”,要带他去面试。 又要读书了。 谢玄英不反感上学。 老师故去后,他愈发怀念读书的日子,简单纯粹,满怀志气。等为官作宰,方知世事艰难,步履维艰。 能再次全心全意读书,他很高兴。 于是,之后的大半年时间,他就在家自学。 父母为他请了家教,每天教两堂课,多是小学知识,剩下的时间就自己看书。 他对很多东西还一知半解,便选择读百科全书,通过零零碎碎的小知识,逐渐弄懂了“科学”是什么。 青霉素为什么能治病,他终于彻底明白了。 愈发确信,这就是程丹若的来处。 他来到了她的世界。 这个认知令他无比振奋。 七月份,他通过了入学考试。 原本他的年龄不够,五岁实在太小,招生标准是10岁左右,但他展露的天赋令学校动容,考虑到他情况特殊,不就读少年班,更没法读普通学校,于是破例收下。 学校在西城区,离家略远,父母原本想让保姆每天接送,但谢玄英看不下去,提醒他们:“送我去祖父家里住。” 父母如梦初醒。 是啊,大哥的孙子读初中,就住在老两口身边,他们也行,那边离学校近。 理由冠冕堂皇,祖父爽快同意。 谢玄英搬到了两位老人身边。 不需要刻意讨好,他还是很快招来长辈的喜欢和关注。 堂兄每天要上补习班,而他放学回家,就算在客厅里写作业,都能听到一大堆有意义的信息。 晚上七点,准时看新闻。 新闻真好看,太方便了。昨天在地球彼端发生的事,今天就能看到,还有场景复现。 他每日必看新闻。 还会看农业和军事频道。 偶尔看电影。 每天早晨六点起床,抢在祖父吃早饭前,先把报纸看了。 没几天,祖父就养成习惯,坐下吃豆浆前,问一句:“今天有什么大事?” 他的回答总是很简单。 “国事访问。” “禽流感。” “中日关系变化。” “奥运会夺金了。” “长江上游治理水土流失见效。” “石油价格上涨。” “西气东输正式运营。” 这是2004年。 他正在快速理解这个世界,理解这个国家。 - 05年,谢玄英成为家里最受宠的孩子。 既然这个时代没有嫡庶长幼的论调,他没必要藏拙,生怕碍着谁,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而殷实的家底,足以让他得到想要的东西。 要电脑,有了。 要学武,可以。 要买书,没问题。 要出国,当然行。 他在天才班里牢牢占据第一的宝座,并且通过母亲的关系,先学射箭,不久转去射击。 枪比箭好玩一点。 箭的花样有些,无非是几石弓的差别,距离也有限,百步穿杨就到头了。 枪不同,各式各样的枪支用途不同,射程也远远超过人力极限。 但这并不是最让他高兴的。 今年最大的喜讯,是他破解了石头的秘密。 出国的时候,他的行李箱坏了,临时在机场买了一个。 某一刻,他灵感触发,脑海中萌生出一个怪念头。 箱子的大小,看着和贵州见过的“白龟”很像。 然后,他打开了它。 里头没什么东西,许多盒子都空了。 他看到一些熟悉的药品,用完的避孕药、止咳药,部分抗生素、止痛药,乱糟糟的丢在里头。 谢玄英挨个检查,惊讶地发现,它们的生产日期是2018、2019甚至……2020. 他什么都明白了。 之前的猜测是正确的,从前的种种预感皆有缘故。 程丹若是“穿越者”。 而她穿越时间,是十几年之后。 谢玄英记得,她说过自己幼年落水,彼时三岁,但如果2020年她才三岁,怎么会记得这般清楚?也不该有那么多超越时代的知识。 考虑到他是从暮年变成幼童,2020年的她应该至少是成人。 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药品的线索有限,他将希望放在了一块金属板上。 显示屏,但比笔记本电脑更薄,且没有主机。 背后是一个苹果。 他有个iPod,对比之下,不难发现是同一家公司所出。 新产品。 未来的新产品。 谢玄英研究了会儿,没找到可以拆卸的电池板,插口也没见过,决定先做个充电设备。 学校教的知识还很粗浅,他不得不自己看书研究,上手尝试。 花了大半年,终于觉得能试一试。 他打开了iPad。 出于谨慎,他断掉了无线网络。 信息时代,人的所有资料都浓缩在了微小的芯片里。 2016级的医学生。 他算算时间,知道她的年纪了。 社交软件能打开,很长的一串通讯录。他记下她的ID,一个是数字,一个是英文,但没有翻看聊天记录。 他关掉平板,打开自己的个人电脑。 选择企鹅,搜索记录的号码。 无此号。 意料之中,他的企鹅号才几位数,她的却很长,显然,这时候她还小,还没有学会上网。 “冬冬,吃饭了。”保姆敲门。 “来了。”谢玄英藏好东西,将床单抚平复原。 既然知道了日期,等待就不再漫长。 十几年而已,等得起,唯一值得顾虑的是,她是怎么穿越的,还能回来吗? 肯定能的吧。 她死后,他为他们办了丧事。 哭临七日后,出殡前一天,他在棺椁中与她长眠。 他既然重新活过来,她肯定也能回来。 - 生活在继续。 谢玄英融入了新的时代,新的家庭。这没什么难的,佛家说转世轮回,他早早相信,前世已毕,今生崭新,人生还在继续。 如果比作旅程,不过是换了方式,从前走山路,如今行水路。 山山水水,皆是风景。 因此,也明白了程丹若的痛苦。 人生本该前行,她却折返到过去,走投无路,求助无门。 对谢玄英而言,程丹若是一个奇迹,但于程丹若而言,谢玄英是什么呢? 是万不得已下的将就,还是姑且栖身的无奈? 他不知道,但那是过去的事了。 现在,他和她是同类。 07年,谢玄英彻底完成蜕变,成为了一个现代人。 他改变了想法,感觉这个没有皇帝的时代更好。 他放松了举止,学会在沙发上躺着,而不是正襟危坐。 他摒弃了观念,和父母长辈说话不再恭敬有加。 还有很多很多事。 因为常年不在身边,父母生了二胎。 又是个弟弟。 他批评:“你们超生了。” 堂兄比他大很多,但处处不如人,难免酸言酸语。 谢玄英因为孝悌忍了大半辈子,这下不用再忍。 “滚。” 堂兄急赤白脸:“你说什么?” 谢玄英放下手里的书,走过去给了他一拳。 这年,堂兄十四岁,他八岁,打不过,但不被打到还是很容易的。 有了新朋友。 一个邻居小孩,说这院里都归他罩着,为扎头花的小丫头出气,结果惹了一大票人,人家围殴他一个。 谢玄英回家路上看见,他大义凛然:“带她走,不用管我!” 他:“……” 不想打小孩,但他也是小孩,就算了。 完事后,打电话叫救护车,把伤员塞进医院。 过了两天,邻居小孩跑来烦他,宣布说:“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 还带来一个跟屁虫,邻居家的小表弟:“哥,你好厉害,以后我不跟四哥混,跟你混了。” 邻居怒目而视:“叛徒。” 谢玄英有点头疼。 男人在某个年纪会想当父亲,但他已经过了这个时期,不想再带孩子。 转眼,08年到了。 他少年班毕业,开始读大学。 离开祖父家,搬到新建好的小区居住。 大学课程十分轻松,又多读了两个学位。 顺便挣点钱。 谢玄英两辈子都没为钱发过愁,可不代表他不知道钱的好处。 有了钱,才能买回他的家。 原样是不用想了,这么大也住不过来,可还是要置一处小院子,与过去普通人家差不多即可。 这辈子,做寻常夫妻,过柴米生活。 这事颇费了些周折。 地产日渐走高,钱却越来越不值钱。 谢玄英不得不费些心思琢磨。 他不知道未来,但未来的东西能透露太多讯息。 比如电子科技的变化,信息技术的更迭,网络公司的腾飞,医疗概念的发展,全部都浓缩在她小小的平板电脑中。 谢玄英对世界了解得越深,能看出的信息也就越多。 他应该很快就能实现第一个梦想了。:,,. 章节目录 606. 再见面 如何让你遇见我 2020年。 程丹若的病有多严重,只有她自己知道。 父母不太愿意她出远门,不放心,但又觉得她闷在家里也不好,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许能放松。 纠结半天,给心理医生打了电话。 医生说,她想出去走动和人交际是好事,PTSD的一个大问题就是麻木,对一切都不关心,与外界疏远,难以与人正常社交。当然,最好能够有人陪同,她毕竟是病人。 程母就说陪她去。 程丹若不同意。她母亲以前是老师,后来辞职开了教培中心,工作繁忙,抽不出太多时间,父亲则是医院药房的药剂师,朝九晚五上班。 “我自己去。”她说,“每天和你们打电话,就去几天,逛逛就回。” 程母将信将疑,但也没有太担心。 她对PTSD了解不多,以为她就是怕车也怕水,不敢坐大巴,再想想,女儿从小就很自主,很少让家长操心,也不是不行。 程丹若为让他们放心,生疏地要钱:“我坐飞机去,给我买商务舱。” 程母翻了老大一个白眼。 “那行,我送你去机场,回来我们接。”当妈的安排得明明白白,“到了北京就打车,知道吗?” “嗯。” 说通了父母,程丹若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她对北京不乐观,打算就去三天,拿到东西就回酒店,尽量少出门。所以,行李没必要拿太多,几件衣服就够。 再买机票,订酒店。 有了一个清晰且迫切的目标,时间就变得特别慢。 她感觉过了很久,才到出发的日子,去机场的路又特别漫长。 程母一直送她过安检才离开。 其实,机场对程丹若而言是比较“安全”的。 她开始很怕自己看见帅哥会愣神,但真到了地方才发现,她“失明”。 路人都是路人,不长脸。 好像在游戏里开了屏蔽其他玩家的功能,只知道有人,完全不会注意对方的性别样貌。 看不见。 上了飞机,起飞,她感觉到颠簸,不过很快平稳。 程丹若戴上眼罩和耳机,浅浅睡了一觉,没有吃盒饭,喝了杯可乐。 北京到了。 她买的中午的航班,现在是下午四点多,时间正合适。 于是给对方发微信。 [丹丹不是猫]:我在北京了,什么时候方便过来拿? 对方过了一会儿才回复。 [二二一一]:抱歉,我现在走不开,能麻烦你到一个地方等一下吗?我要过几个钟头才能过来 [丹丹不是猫]:可以,麻烦你了 他发来一个定位。 她放大地图,是在中国地质博物馆。 噢,这是在博物馆工作?看地图倒是方便,坐地铁就行。 [丹丹不是猫]:好 [二二一一]:到了和我说 [丹丹不是猫]:好的 但她犯了一个错误。 现代北京和记忆中的北京不是一回事。她觉得地质博物馆很近,实际远得很,坐出租车都要半天,别说地铁了。 可地铁安全。 全部在地下的设施,避开熟悉的景观,虽然有点头疼,可看心率没有太快,保持在100-110左右。 程丹若背着书包,靠在角落里发呆。 站点一个个过去,车厢门开开又合合,从前无比熟悉的场景,此时却让她感觉到陌生。 别以为可怕的事过去了,一切就已经结束,并没有。回归正常世界的每一天,都会意识到自己的格格不入。 旁边的女孩在用手机看剧,粗制滥造的网剧,配音演员情真意切地说:“侯爷,小女子无以为报——” 像是绿茶女配的剧本。 多么平常的一段话,但程丹若不可抑止地坠入记忆。 她想起靖海侯,想起昌平侯,神经紧绷起来,她开始思索,纯粹是下意识的,因为他们都不好对付,准确地说,过去的一生中,没有谁是容易应付的。 海水漫过口鼻。 灵魂出窍,回望从前,喧嚣的环境音被降噪,遥远得好似彼端。 手环弹出红色警告。 她的血氧跌破了90,因为屏气太久了。 程丹若缓慢地吸了口气,挣脱出无处不在的片段,集中精神回到眼下。 北京的晚高峰,人多得喘不上气。 她不得不挤开人流下车,在车站的座位上休息一会儿。 有个孕妇一边打电话一边掉泪,闻者心酸。 程丹若感觉自己只休息了一小会儿,直到母亲打电话过来,才惊觉已经坐了一个钟头。 “你到酒店没有?”程母问。 “在地铁上。”她大声说,“还没到。” 程母:“怎么不打车?” “晚高峰,堵死了。”程丹若有精神的时候,拿捏父母很容易,“我本来还想去南锣鼓巷看看,等会儿再说吧。” 程母听到嘈杂的地铁声:“到了和我打电话。” “知道了。” 她挂掉电话,重新走进地铁车厢。 八点钟,终于到了地质博物馆。 人家早就关门了。 真糟糕。 她发微信:[我到了,不好意思,路不熟] 如果人家下班,只能在附近住下,明天早上再来拿了。 [二二一一]:我也在路上 [二二一一]:你吃过晚饭了吗? [丹丹不是猫]:吃过了,不着急,我可以等一会儿 路边的灯全都亮了,秋叶泛黄,萧萧瑟瑟。 程丹若记起府里的花园,她很少看到落叶,早晨起来前,丫鬟就把地扫得干干净净,皇宫没什么树木,更是很难察觉到秋意。 大多数秋天不冷不热,天高云淡,还挺舒服的。 回忆泛起,她又陷入到了绵密的痛苦中。 手环太吵了,摘下来塞进卫衣口袋。 灯好亮。 他妈京城的夜晚怎么这么亮。 程丹若蹲下来,把脸埋在臂弯里。 她感觉自己好像睡了一觉,有人在叫她:“程——同学?” 程丹若猛地惊醒,抬头向上看去。 下一刻,瞳孔骤然收缩:见鬼!出现幻象了!这要是被人知道,她就得转院去宛平南路600号! “你还好吗?”他看了她一会儿,表情担忧。 程丹若闭上眼睛,默默吸气。 后半辈子被关在精神病院可不是好玩的,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比较好。 “你怎么了?”他迟疑着,拿出手机,“要不要我给你妈妈打个电话?” 程丹若:“?” 她眨眨眼:“我妈?” “我应该没认错人。” 程丹若攥住书包,想先吃颗药冷静下:“是,你是……2011,不是,2021?” 她掏出手机看了眼,才发现是2211。 “不起来吗?”他伸出手,“路上堵车了,不好意思。” 程丹若迟疑了下,分不清真假,只好先把手递过去。 温热的体温令人困惑。 他拉了她一把,她踉踉跄跄地起来,腿麻得像是吃了一锅花椒。 “走吧。”他说,“我家不太好找,所以约在了这里。” “你叫——不是,”程丹若敲敲脑门,她当惯了上位者,有点找不回原有的社交方式,“贵姓?” “我叫谢玄英。”他说,“王谢的谢,黑色的玄,落英的英。” “哦。”程丹若口头答应,心里觉得要死了。 等会儿就算被车撞,她也不会太意外。 他在前面带路,拐进七弯八拐的胡同巷子。 气氛很怪。 程丹若既想多看看他,又觉得还可以抢救一下,忍住不看。 “你的病好点了吗?”他起了话头,“你妈妈说你休学在家养病。” 她不太走心:“还行。” “我以为你来北京是看病。”他继续问,“原来是旅游吗?” 她道:“算是吧。” “以前没有来过北京?” 程丹若:忘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聊,稀里糊涂的,目的地就到了。 一座小院子,外表看平平无奇,门头雕花倒是颇为古旧。 程丹若瞄了眼:搁以前就是普通人家的院子。 再一想,现在应该很值钱吧? 我家呢?噢,我没有家了。 谢玄英打开门:“进来吧。” 程丹若抱着书包跟进去,玄关很长,前方是影壁,两边是镂空花窗,透过空隙能看到是车库。 走到尽头先是一处小花园,一个很小的池塘,庭中有一株海棠,还有个凸出的半亭。周边都是檐廊,但装着落地玻璃,摆有盆栽、吊椅、矮几之类的东西,完全当做抱厦在使用。 几步穿过走廊就是客厅,也就是从前的前厅。 但他没往这边走,而是进了旁边的一处门。 这地方有点像过去的夹道,头顶是玻璃,屋檐下是内嵌的灯带。 两边的花草朵朵绽放。 推开门,是一处更居家的客厅。 他给她拿拖鞋。 程丹若换了拖鞋,环顾四周。 里头很现代,除了格局是四合院的样式,陈设和普通人家差不了多少,沙发、电视、茶几、柜子,明明外头的倒座房就有厨房,这里又有一个开放式的小厨房。 他打开冰箱:“喝什么?” 程丹若:“水。” 他看了她一眼,端了杯热水给她。 她还在打量周围的环境。 “是不是不太习惯?”他坐到她对面,“绕来绕去的。” 程丹若感觉误入兔子洞:“有点怪。” “古建审批很严,只能这样了。”他问,“你晚饭吃了什么?” 程丹若卡住。 “随便吃了点。”她飞快扫过四周,试图圆谎,“机场吃的。” 谢玄英蹙眉,看着面前的女孩。 她穿了件拉链卫衣,牛仔裤,头发梳成马尾,书包扔在脚边,鼓鼓囊囊的,手机从口袋里掉出了一半,手环时不时亮屏,出现红色的警告。 虚弱、恍惚、迟钝。 破破烂烂的。 “要不要再吃一点?”他不动声色,“你妈妈说你要吃药。” 程丹若左右看看,下意识地点头。 谢玄英打了一个电话,然后和她说:“要稍微等下。” 她还是点头。 他思考了一会儿,试探道:“你要的东西——” “东西?”程丹若怔住,一下清醒,“我的碧玺呢?” “是这样的。”他斟酌字词,“线断了,我把它送到一个朋友那儿,请他帮忙重新串起来,可能要过两天才能拿。” 她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可视线触及到他的脸孔,又倏地沉默。 半晌,道:“没事,我反正还要待几天。” “那就好。”:,,. 章节目录 607. 靠近你 千回百转 晚饭是一个姑娘送来的,挺大的一个食盒,里头有三荤两素一汤,色香味俱全。 谢玄英道:“胡同尽头有家私人饭馆,我让他们随便做了点。” 他把碗筷摆在她面前:“吃饭吧。” 程丹若上一顿还是早饭,已经超过十个钟头没进食了。 她好像饿了,又好像没有,踟蹰半天,才试探着吃一小口。 还行,没有特别想吐的感觉,赶紧往胃里多塞点。 不知道是不是吃得太猛,没多久就开始反胃。 在别人家里吐了也太尴尬,她拼命忍住:“我吃好了。”反正说了吃过,少吃点很合理。 谢玄英看着她碗里的小半碗饭,没说什么,又去倒了杯热水:“吃药吧。” 程丹若屏气,等喉咙没有那么满了,才从书包里拿出药,算算要吃几种,一份份吃。 说来也奇怪,随着药片入喉,她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出现幻觉。 他是货真价实的人。 可以理解,既然古代有一个“程丹若”,现代为什么不能有一个“谢玄英”? 她忍不住想多看看他。 他也很快吃完了。 程丹若捧着水杯发了会儿呆,手机突然响了。 她妈的微信,问她有没有到酒店。 “我该走了。”她后知后觉,“这里好打车吗?” 谢玄英问:“你定了哪里的酒店?” 程丹若笨拙地翻软件。 账号显示没登录。 她试了好几遍密码,都提示错误,只好重新验证。 终于登录,可历史订单里怎么都没有信息。 程丹若不由思考:我定了吗?我明明看了酒店,应该定了吧?为什么没有?我没定吗?我不是定了机票?等等,机票好像是妈妈买的,我没钱。 她想半天,又开始翻支付软件的账单。 最近的支出是地铁费。 然后没了。 “我现在定。”她尴尬极了,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定酒店,“这附近有什么酒店?” 他收拾餐桌:“你定位看看,我不清楚。” 程丹若搜索附近的酒店。 酒店当然是有的,市中心的还不少,但离谱的是都显示没有房源。 她想打电话问一问,又不想和人说话,闷头苦找。 好不容易发现漏网之鱼,还是快捷酒店的,价格高达500元。 程丹若正在想“500块是多少银子”,结果一错眼,没了。 她深深迷惑,不知所措。 “国庆还没过,订不到酒店很正常。”谢玄英又给她倒了杯果汁,“慢慢看。” 抑郁很容易口干,程丹若不喜欢果汁,但也喝了,没想到出乎预料地好喝,一口气喝掉半瓶。 扩大范围刷酒店。 也有房源,但价格都在一万出头,程丹若傻了才会定这个,会挨骂。 她挑挑拣拣,程母的电话就过来了。 “你在哪儿?”她问。 程丹若瞟了眼谢玄英:“外面吃饭。” “到酒店没有?” 她道:“就在旁边,一会儿就回了。” “吃药了吗?” “吃了。” 大概是她的声音听起来还不错,程母盘问半天,大发慈悲挂了电话。 她又刷了会儿手机。 然后说:“订到了。” “我送你去,给我看看地址。”他伸手。 程丹若:“……” 空气诡异得寂静。 “太晚了。”她无敌尴尬,恨不得地板长出朵花儿来。 “你不怕我的话,可以住这里。”谢玄英平静地说,“有客房。” 程丹若道:“太打扰了。” “阿姨收拾房间,不用我收拾。”他想了想,压住唇角,“我也没有女朋友,放心吧。” 她忍不住仔细看他,那么多电灯开着,光很亮,他头发短短的,有种莫名的新鲜感。 “你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她不合时宜地好奇。 谢玄英:“你有男朋友吗?” 程丹若犹豫了下,考虑到今天撒谎太多,这回就不骗人了:“以前有,分手了。” “为什么分手?” 她实话实说:“忘了。你呢?” 他说:“她跑了。” 程丹若震惊:“真的假的?” 谢玄英也很惊讶:“骗你的,你信了?” 她:“……” “看不出来,你这么好骗。”他说,“不过,真的有客房,跟我来。” 说着,帮她提起了书包,“这边。” 她跟着他拐过客厅,大概去到西厢的位置,这里有一间套房,不大,但带有衣帽间和独卫。 “虽然是客房,但没人住过。”谢玄英打开衣柜,抱出被褥和新的床上用品,利索地铺完了。 程丹若感觉他套被子的速度快极了:“你会套被子。” “我在部队宿舍住了好几年。”他里外看看,也有点拿不准,“你牙刷毛巾带了吗?” 程丹若迟疑了。 生病就是这个不好,意识恍惚,容易忘事,只好拉开书包,把东西都倒出来。 谢玄英迅速瞄了眼她的东西。 她没发现,扒拉出压缩毛巾和新牙刷:“我带了。” “那你早点休息吧。”他转身出去了。 程丹若始终没发现问题,挑出换洗的衣服,进浴室洗澡。 如他所言,这里似乎没人住过,新得一目了然。 她冲了个热水澡,洗了头发,护肤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只拿了面霜。 太久太久不用护肤品,早就忘记那些瓶瓶罐罐的作用,不知道怎么回事,这时居然又想了起来。 有点后悔。 涂了脸,吹头发,上床睡觉。 躺了会儿忽然想起来,睡前还有一顿药没吃。 她白天恍惚,晚上却很容易失眠,不吃药就可能整夜惊醒,以为自己还在过去的宅子。 身体很累,但程丹若还是爬起来找水。 客房里没水,她只好去厨房找。 杯子在显眼的地方,但她怎么找都没看见水壶。 水壶呢? 怎么没有水壶? 程丹若看来看去,愣是没找到水壶,好在锅就挂在墙上,一排整整齐齐,由大到小,强迫症看得很舒服。 她非常自然地拿了个锅,接水,放到灶上,小心翼翼地点火。 啪嗒,微蓝的火焰高高窜起,火舌舔舐锅底。 “咕噜咕噜”,水底泛出水泡,像她溺水后吐出的气泡。 最初的时候,她对溺水也有心理阴影,但尝试过自杀后就慢慢好了,后来又有太多比溺水可怕的事情,渐渐也就抛之脑后。 死亡很痛苦,活着也一样。 “你在煮什么?”背后响起声音,她才意识到有人来了。 “烧水。”她说,“我得吃药。” 谢玄英看看锅,再看看她,按下了桌上的即热饮水机。 出水了。 温水。 机器的液晶屏上有温度。 程丹若:“……” 可能、似乎、好像现代社会确实是不用火烧水的。 谢玄英接了一杯水给她,还问:“要加湿器吗?” 程丹若:“啊?哦,好。” 他就走到一个房间里,拆了包装,拿出一个加湿器:“这个行吗?” 她点点头。 他把机器端到她卧室,加了水,插上插座。 程丹若怀疑自己看起来像个白痴,但没有证据。 “晚安。”他带上门。 她吞了胶囊,上床睡觉。 药物的作用很明显,她朦朦胧胧地睡去。 但过了会儿,她就醒了,巨大的空虚感降临,灵魂被分离,带来巨大的痛苦,心跳比平时快很多,难以呼吸。 程丹若撑起身,稍微缓缓,决定去倒杯水喝。 她很容易口渴。 可走出房门,她的双腿就有了自己的意志,轻盈地走向另一个房间。 她蹲下身,往门缝里看了眼,安心地发现里头漆黑,于是放缓呼吸,轻轻贴靠在墙边。 屋里,谢玄英松开阅读灯的旋钮,瞥了眼电子书。 《创伤后应激障碍治疗》已经阅读到86%,几篇论文还没有看。 但问题不大。 他按灭了开关,躺好睡觉。 门外的呼吸声非常轻,好像完全不存在。 他在想要不要开门,可衡量过后还是放弃了。 十五分钟后,她轻轻走远。 - 程丹若失眠已经有一段时间,她以为自己早上七点就会醒。 可次日苏醒,一看手机,有个未接来电,现在已经是十点多了。 她立马回拨给母亲:“妈!” “你在哪儿?” “酒店,我还没起来。”她打哈欠。 程母稍微安心:“今天去哪儿?” 她卡住,幸亏马上想到昨天的地点:“博物馆。” “记得找个时间去谢谢人家。”程母提醒,“带点水果。” 程丹若:“……噢。” 母亲又关照她几句,让她按时吃药,别到处乱走,注意身体。 她都好好答应。 挂掉电话,慢慢梳洗,啊不对,是洗漱。 换衣服的时候,程丹若才发现她忘带袜子了。 她不想再求助这个谢玄英。 一次像白痴就够丢脸的,再来一次,她自尊心受不了。 但她一出门,他就发现了:“今天降温了,怎么不穿袜子?” 程丹若不信任自己现在的脑子:“我忘带了。” 他哑然。 “我可以去便利店买一双。”她争取夺回控制权,“我什么时候能拿手串?” “他出差去了,要等两天。”他回答,“不好意思。” 假如换个人这么说,程丹若肯定怀疑对方是不是想调包,但他没什么好说的,只能道:“没事。” 谢玄英道:“你不是来旅游吗?想去哪儿,我可以送你一程。” “你不上班、上学吗?”她猜测他的年纪,猜不出来。 但应该不止十七岁。 高中生,不可能。 “在休假。”他说,“我毕业很多年了。” 程丹若好奇:“你多大?” “我98年12月生。”谢玄英问,“你多大?” 程丹若:“99年10月……” 他似乎很愉快:“比我小一岁。” 她有点不开心,反问:“你比我大一岁,毕业很多年?” “我十七岁毕业的。”他状似回忆,“感觉很多年了。” 程丹若:“……十三岁上的大学?” “九岁上的大学。”他不动声色,“本硕博连读,所以八年毕业。” 她怀疑耳朵:“你博士毕业??” “嗯。” 程丹若:“……”憋了会儿,没忍住,“变态。” 十七岁中进士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但十七岁博士毕业就很离谱了。 这是人吗?? “什么专业?”她问,“你也学医吗?” 他说:“数学。” 程丹若:“……”更变态了啊!:,,. 章节目录 608. 心迷惘 这是上苍的恩赐(170W营养…… 车行驶在北京的街道,程丹若一边穿袜子,一边心烦。 她倒不是纠结什么“转世后他还是不是他”“桔梗和戈薇是同一个人吗”。 世界上有长得相似的人,但不可能有长一样还同名同姓,同样天才,还是同户籍的两个人。 因此,要么现代是古代的延续,要么是同一个人在不同位面的存在。 谢玄英就是谢玄英。 她犹豫的是,要不要再多和他相处两天,或者更进一步,再产生点别的联系。 之前,她没考虑过爱情,想死的人压根不考虑未来。就算熬过了难关,愿意继续活下去,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爱情了。 不是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纯粹是爱着一个人,没法再去爱另一个人,就这么简单。 但遇见了他,又是另一回事。 曾经玩笑般提起过来世,他说,你这辈子对我不好,下辈子对我好一点。 她口头没应,心里却是答应了。 可现实好像不太允许。 她今天很清醒,不知道是不是激素的作用,情绪很稳定,能够有条理地思考。 这人十七岁就博士毕业了。 变态。 在市中心有四合院,她上厕所的时候搜了下新闻,租金都是几百万一年,不要说买了,几个亿。 更变态。 家境不明,工作不明,再看他的脸。 程丹若在古代有穿越女光环,嫁给侯府公子也没觉得赔不起,放现代一看,连念头都懒得起。 ——她疾病缠身,前途难测,实在没干劲去挑战一件注定失败的事。 还是算了吧。 她艰难地套上袜子,穿好球鞋,问他:“我们要去哪里?” “奥体中心。”谢玄英道,“那里有公园。” 程丹若想起来了。 他问她要不要去故宫,她才不想去,说对古建不感兴趣。 奥运村就很好,很安全。 “挺好。”她放松地靠住椅背,继续犹豫老问题。 他手机响了。 谢玄英掐掉了电话。 她瞥眼,来电显示是个女性化的名字:“我可以戴耳机。” “普通朋友,可以不接。”他说。 程丹若都没想过,自己在服药状态下,反应速度居然这么快:“为什么不接?不方便让人知道你身边有女生?” 谢玄英意味深长地看了她眼:“你猜。” “不猜。”她回得飞快。 然后,她的手机响了。 又是她妈。 程丹若接起来:“去看鸟、对对,鸟巢——”好险,差点说成鸟窝,“到了给你发照片。” 挂了。 他电话响了,这次看名字是个男的。 谢玄英瞧瞧她,接起来:“说。” “你在哪儿?来不来——” “不来,挂了。” 他挂掉了电话。 奥林匹克公园离城区有一段距离,说远挺远,说不远也不太远,四环而已。 到了以后先吃午饭,再瞎逛。 程丹若从没想过,还能再能和他一起漫步在树荫下、微风中。 此刻温柔,犹如电影结局。 她眼眶发热,心头酸涩,知道此刻是命运给予的最大怜悯。 不是谁都能在死亡后,重新望见爱人的脸。 “累了吗?”谢玄英和她离得不远不近,感觉她放慢了步速,就及时停下。 她点头,找了位置坐下。 谢玄英坐到她身边。 程丹若几乎立刻寻了个话头:“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来过。” “今天是专门陪我来的,还是你顺路?”她问。 他道:“你看起来让人不太放心。” 程丹若问:“所以是陪我?你对人都这么好吗?” “不常是。” 她转头看他,光影斑驳,落在他身上星星点点。他在现代没那么“端方”,行走都有风仪,姿态随意很多,可还是很好看,潇潇洒洒的超逸气度。 好烦。 根本招架不住。 程丹若低头,想玩手机转移注意力。 他走开了。 她抬眼,余光追随他的身影。 他买了两瓶水回来,拧开一瓶递给她。 “谢谢。”程丹若喝两口水,没话找话,“人还挺多。” “都是游客,前两天应该更多。”他指向前方,“前面是公园,要不要去那边走走?” 程丹若还挺喜欢城市公园的风景,现代干净又有自然风光,安全区。 “好。” 两人就一路沿着大路往前,不久便到了奥体公园。 游客少了,都是穿运动服跑步的健身达人。 程丹若看到很多身材苗条的姑娘,还有年轻的肌肉帅哥。 有人在拍鸟,有人在接吻,还有人在遛狗。 “哈士奇。”她一下站住,想摸,但又不想和人说话,踟蹰半天,才问遛狗的帅哥,“能摸它吗?” 帅哥酷酷的,不太想搭理她,但谢玄英往前走两步,帮她拿手里的水瓶,他就马上笑了:“行啊。” 程丹若蹲下来,好好揉搓狗头。 这只哈士奇很漂亮,像一头冰蓝色的狼,在她的抚摸下“嗷嗷”叫。 她舍不得放手。 几步远,一个穿运动衣的漂亮姑娘停下脚步,摘掉耳机。 她拿出手机,直直走向谢玄英。 “咳。”他清清嗓子,拉住程丹若的胳膊,“该走了。” 漂亮姑娘一个急刹,然后面不改色地调转头,问拿狗绳的帅哥:“你好,能拍一下你的狗吗?” 哈士奇骄傲地挺起胸脯。 帅哥看出来了,不太高兴地沉脸:“不行。” “不好意思。”漂亮姑娘戴上耳机,扭头继续跑步。 程丹若忍俊不禁,继续往前走。 看见有池水,她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半蹲下来,撩水洗手。 虽然前面就是洗手间的牌子。 谢玄英拽她:“小心滑。” “怎么——”她站起来,“我去。” 落在石头上的秋叶微微腐烂,黏滑无比,她穿得又是板鞋,非常滑,重心一个不稳就栽倒。 当然,谢玄英搀着她,没真的滑到,就是踉跄了下,扑在了他臂弯里。 程丹若自尊心大受损害。 “我看起来是不是像白痴?”她忍不住问,“你说实话。” 谢玄英道:“你生病了。” 程丹若:“你知道我什么病?” “昨天看到了你的药盒。”他说,“我对这个不陌生。” 她动脑筋:“你读的军校?” “不是。”他说,“我毕业以后才进的。” 准确地说,读硕士的时候就收到了抛来的橄榄枝。 程丹若对现代军职不了解:“文职?” “不太好说。” 她点点头,想问他有没有沾过血,又怕交浅言深。 迟疑间,他拿回了话题:“你呢?” “什么?” “因为车祸,还是溺水?”他问。 程丹若摇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和心理医生说实话,医生也没法帮她分析病因。 究竟导致她创伤的是死亡,还是生活被颠覆的支离感,抑或是痛失所爱,谁也不知道。 “慢慢看,会治好的。”他宽慰。 “也许会,也许不会。”她说,“我不知道。” 谢玄英问:“你没有信心吗?” 程丹若想说“没有”,可话到嘴边就变了:“我该有吗?” “你才二十岁,还有六十年的人生。”他说,“想想你的未来。” 程丹若没吱声,心里却觉得未来一片灰暗。 她休学半年,然后呢?读过的书全忘了,做不了医生,也没法继续读书,往后余生,估计也就是在父母身边,做个平庸普通的人。 如果被催婚催生,受不了的那天,就结束一切。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转头瞧他。 看,她上辈子就说过,来世未必能再相爱,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何必勉强,何必打扰,越恩爱,越不忍拖累。 “你想过你的未来吗?”她问,“过什么样的生活,做什么样的人?” 谢玄英道:“想过。” 他望着眼前枯萎的小花苞,慢慢道,“我从小目标明确,知道自己要什么,以后也一样。” “那真不错。”比他上辈子好,“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个亲弟弟,还有一些堂表亲。”他答完,重新抛出话题,“你呢?是独生子女吗?” 程丹若点头:“我有个表姐,还有个堂弟。” “父母对你很好。” “独生女么。”她笑笑,“我以前很娇气的,还有点虚荣。” 谢玄英挑眉:“看不出来,怎么虚荣了?” “我们宿舍有个女生很漂亮,她男朋友给她买了个包,是……” 什么牌子来着?算了,记不起来,事实上,能记得这事她都觉得不可思议,还以为早就忘了,“她老炫耀,烦得很,但确实很好看,我就和我妈说我也想要,她说我绩点3.8就给我买。” 谢玄英:“为什么不叫男朋友给你买?” “男朋友给的东西有代价,爸妈给的是免费的。”她看了他眼,“好男人很难遇见的。” 他没答,问:“考到了吗?” 程丹若:“有一门3.5,我考砸了。” “那怎么办?” “还是给我买了。” 谢玄英轻轻叹息。毫无疑问,她也曾是个备受宠爱的女儿。 秋风起,枯黄的叶子纷飞。 程丹若有点累了,看看时间,已经四点多钟:“回去吗?” 再不走要堵晚高峰了。 “不着急。”他收敛思绪,“你要是累了就坐会儿。” 程丹若想想往回走还要半天,就在河边坐下。 她在大同受得伤不算重,养养就好得七七八八,就是虚。 谢玄英看了眼河流,默不作声地坐到她身边,距离不远也不近。 微风吹拂,程丹若问:“你父母对你好吗?” “还不错。”他说,“我很小就进了少年班,课很多,很少回家,他们就又生了一个。” 她默默点头。比上辈子好,至少没有继兄,同胞兄弟矛盾少,谢其蔚不管再怎么不争气,后半辈子也没敢和他唱反调,老老实实到死。 “你弟弟和你一样聪明吗?” “有些顽劣。”谢玄英道,“但不算太糟。” 程丹若将信将疑:“你们家的评判标准不会是博士吧?” 他笑笑,反问:“你读的几年制?” “五年。”她想起这事就头疼。 人生最悲催的事莫过于此,穿越一辈子,社畜大半生,归来还要期末考试。 “考研吗?” 她:“……大概率考不上。” 谢玄英看向她的侧脸:“我以为你会想考协和。” 程丹若:“做梦更快点吧。” “还有一年。”他说,“好好复习未尝不可——你喜欢北京吗?” 程丹若抿抿唇,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她在京城度过了大半辈子,有太多的回忆和太多的辛酸。 这个城市不适合满身疮痍的她。 可他在这里。 “北京和上海很不一样,上海也不错。”他说,“但协和更好吧?” “好是好,考不上。”她迟疑,“我可能会回到父母身边。” “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嫁一个普通的男人,安稳平淡地度过一生?” 程丹若道:“去掉中间项。” 谢玄英问:“甘心吗?” “以前肯定不甘心。”她说,“现在也不是不行。” 少年时,总有这样那样的傲气,但她已经过完波澜壮阔的一生了,完成过所谓的理想,坚持过曾经的初衷,凭借这一口气,支撑了一辈子。 现在,这口气泄掉了。 她就像一个破烂的皮球,瘪瘪地活在人世间。 谢玄英沉默了,半晌,说:“如果你曾经想考过,就试试吧。” 程丹若:“……不要强人所难。” 她真的全忘光了。 现在小学英语课本放她面前,她都不会念。 “我帮你联系老师,有不会的,我教你。”他说,“你放心,我教过学生,还不错,没人逃课。” 程丹若冷静地无语:“不逃课是为了看你,不是为了学习吧。” 他面不改色,还反问他:“那你想看吗?” 她卡住了。 停顿老半天,费解又狐疑:“你对我这么好做什么?我们昨天才认识。” “你可以当我行善积德。” 鬼才信。 程丹若生出糟糕的预感:“你不会——”她上上下下打量他,突然敏锐,“把我的碧玺弄坏了吧?”:,,. 章节目录 609. 逛超市 摇摇摆摆的暧昧 程丹若以前就不太信一见钟情,出于对谢玄英的了解,觉得这个他也不是初见就喜欢人的性格。 当然,他是个好人,无论古今都如此。但收留她勉强能理解,她毕竟是个还未恢复的病人,还要帮她补习,似乎就有点好过头了。 她只能往最坏的方向想。 碧玺坏了?更糟糕点,丢了? 谢玄英没理她,起身就走。 程丹若笨拙地爬起来,跟在他后头:“你说实话。” “没有。”他表情不善。 她道:“当真?” “不信算了。” “也不是不信,那个对我很重要。”程丹若半真半假地说,“如果丢了,我就去跳河。” 谢玄英停步,匪夷所思:“你要为一件死物求死?” 程丹若被他一瞧,莫名心虚,飞快改口:“我胡说的。” “你最好是。”他撂狠话,又怕威慑力不够,“不然我就告诉你妈妈。” 程丹若:“??”她急了,“别。” 谢玄英不理她,往回走。 她追上去:“我胡说八道的,你别告状,你怎么能告状呢?!” “你说谎,你生病了。”他说,“我必须告诉你父母,他们是不是还不清楚你的情况?” 程丹若头皮发麻。 虽说两辈子加起来,活的年头比父母都长,可爹妈就是爹妈,她实在不想让他们操心:“不行,不能说,你别这样。” 谢玄英顿住脚步。 他眺望着远处的树木,和渐渐西沉的落日,许久没有作声。 程丹若戳他的手臂,他穿着短袖,露出的胳膊线条分明,哪怕戴着口罩,看不清眉眼,光凭身体的轮廓就足以令人侧目:“欸。” “下不为例。”他说。 她松口气,微微遗憾地收回手指头:“一定一定。” “走吧,带你去吃饭。” 他们往回走。 程丹若缓和气氛:“现在会堵吧。” “不会。”他好像也没真生气,“我们不回市中心,住这边。” 她:“?” “你不会以为我一直住院子吧。”他瞥她,“以前连厕所都没有,就算现在改好了,开车也不方便,外卖也容易迷路。” 程丹若:“……” 他住得确实近,感觉开车没几分钟就到了。 小区有点年头了,规划略显老旧,楼层也不高,但有电梯。 这边就是非常现代的房屋格局,三室两厅,三个卫生间,一个共用,两个是套房的独卫。 主卧住人,次卧空置,还有一间做成了书房。 程丹若好奇地转悠两圈,在沙发上拈起一根毛发,棕色的,长卷发。 她明知故问:“你养了金毛?” “我表妹的吧。”他打开冰箱,“家里没什么东西,要去超市吗?” 程丹若:“去吧。” 她去翻书包,找到钱包才意识到,其实不用带钱。 只带手机出门的日子,真的好陌生,总感觉空落落的好奇怪。 但谢玄英又让她觉得很放松,没什么好担心的。 超市很近,东西也齐全。 她很久没逛过超市了,回家后一次也没有,不想出门,不想社交,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 可逛超市是一件很解压的事情。 琳琅满目的商品,花样十足的零食,很多都已经几十年没吃过,看什么都想再吃一口。 她沉迷在挑选商品的快乐中,半天才发现谢玄英遇见了朋友。 一个瘦瘦高高的帅哥。 “你又不来,又挂我电话。”他的抱怨透着一股亲昵,还搭着谢玄英的肩,“我藏了两瓶好酒,连四哥都没说,今天去我家吃饭,咱们俩偷偷喝。” 程丹若:“……” 毫不奇怪。 优秀的男人就是这样,女的喜欢,男的也喜欢。这和性向无关,男生都喜欢和更厉害、更有本事的人混,就好像女孩子也会喜欢漂亮又能干的大姐姐。 这辈子,谢玄英一定有很多朋友。 真正的朋友。 “这段时间没空。”谢玄英拿了些软糖放推车,“你自己吃吧。” “和我客气个啥,再说给他们喝多浪费——你买的什么,这个意面不好吃,买这个牌子,但酱不行,要自己做,我有个配方,大家都说好,等会儿发给你。”朋友推着车,一路跟着他,念念叨叨,“我和你说,老荀家里最近出了事,兄弟们问他,他还说不要紧……你也真是的,多久没和我们聚会了?” 程丹若:这人嘴好碎。 “我和他聊过,这事你们不要管,我有数。”谢玄英看见她了,接过她手里的巧克力和薯片,“就这点?” 朋友紧急刹车,看看推车里的调料、速食产品、零食,再看看她:“我天,你搞对象了?” “和你有关系吗?”谢玄英拿下旁边架子的夹心饼干。 朋友十分震撼,以至于不能接受现实:“哥,什么时候的事?卉卉知道不?她肯定不知道,不然我们早听说了。你也太能保密了吧?” 他又瞅了眼程丹若,仔仔细细打量两眼,脸上浮现出“我不能接受并大受震撼”的表情。 “忙你的去。”谢玄英支开她,拉着程丹若绕到生活区,“买点你要用的。” 程丹若不知道要买什么,拿了两盒卫生巾。 她在服药,例假非常不准,有备无患。 “你为什么不解释?”她问。 谢玄英帮她拿了牙刷牙膏和毛巾:“你又为什么不解释?” “我虚荣了一下。”她回答,“你呢?” 他道:“越解释越说不清,干脆不解释了——你在意吗?” 程丹若想想:“实话?” “实话。” “在意。”她说,“有点爽。” 阔别已久,又用上了现代的词汇,有点怪,也有点好笑。 更搞笑的是,他也说了:“暗爽?” “对。”回到现代,程丹若又有了表达感情的能力,“是这个意思。” “这样啊。”谢玄英抛了抛手中的干发帽,轻巧地扔进车里,“再拿双拖鞋,你房间的浴室没有鞋子。” 程丹若拿了一双恐龙的塑料拖鞋。 东西买完了,他去机器上结账。 程丹若试图分出自己的东西,被他抓住手。 “没多少钱。”他面无表情,“别闹。” “我可以自己付。”她争取,“我有钱,又没多少钱。” 谢玄英:“后面有人在排队。” 她扭头看了眼,果然队伍排得老长,并且大家都非常有兴趣地围观,还有人窃窃私语。 “肯定刚在一起,分这么清。” “那个男的是不是明星?普通人谁在室内戴口罩啊?” “拍一张拍一张。” 她只好收手。 指尖残留着他的余温,似有若无的,没什么感觉就消散了,像极光的错觉。 谢玄英结完账,示意她走人。 她跟两步,有点吃力:“你慢点。” 他停下,从袋子里拿了瓶可乐:“你晚上吃太少了。” 她接过,猛地喝了两口。 晚上他说去附近的餐厅吃,可她路过一家快餐店,想起很久没有吃汉堡,就说要吃。结果只吃了半个,胃就不太乐意,薯条太油腻,也不好吃。 摄入的热量很快就消耗完了。 逛超市可是个力气活儿。 血糖回升,她觉得好多了,但谢玄英路过蛋糕店的时候,还是买了块冰激凌蛋糕给她:“回去吃。” 冰激凌蛋糕一向精美,这块高达128块的小蛋糕更是颜色梦幻,还点缀独角兽做装饰。 她捧着它看了很久,忽然问:“男生会随便送蛋糕给别人吗?” “我怎么知道。”谢玄英平静地回答,“以前又没送过。” “噢。” 风吹拂她的身躯,脚步也变得轻盈。 超市离小区近得很,走几分钟就到了。 程丹若有点累,但还是先洗了澡,收拾完再吃蛋糕。 谢玄英在书房打电话,门没关,能隐约听见些关键词,可她精神下滑得厉害,没精力八卦,吃过蛋糕就吃药,然后和母亲打了个语音电话。 吹头发、刷牙、睡觉。 大概是玩了一天,身体极度疲倦,她没怎么失眠就睡着了。 梦很沉。 梦里还在家里。 雕梁画栋,罗帐低垂。 他握着她的手,和她说:“别为难自己,熬不住就算了。” 谢玄英身体比她好,她先垮了,可不忍留他一个人,咬牙撑下去。死很容易,热血上头,眨眼就结束,活着很难,每分每秒都要努力。 就是那个时候,她才清楚自己对他有多少感情。然而,即便深情至此,也无法完全表露。 碎掉的瓶子就算被拼好,也难免裂痕,盛水会渗。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我爱你”。 明明挚爱。 但他已经走了,留她一人死去活来,孤独地再熬一生。 程丹若疲倦地醒了。 眼睛睁不开,头很痛,口很渴。 她摸到床头柜,拿起水杯抿了两口,踉踉跄跄地走到卫生间洗脸。 冷水泼两瓢,脸颊发热发胀的感觉才消退。她眯眼看向镜中的自己,果然眼睛红肿,好像被蜜蜂蛰过。 昨天肯定做噩梦了。 她走出去,想找点冰块冷敷一下。 屋里空荡荡的,他不在家。 程丹若在冰箱和餐桌上看到字条,[披萨是早饭][冰箱里有水果]。 她有点纳闷地看了会儿字条,觉得有什么事被忽略了,但记不起来。 呆愣几秒钟,转身打开冰箱,里头是一盒盒切好的新鲜水果,芒果、草莓、火龙果、菠萝、车厘子,都是热带水果。 但她没吃,拉开储冰盒,捞了两块冰裹在毛巾里,冰敷眼睛。 好半天,眼睛才算能睁开大半。 她草草梳洗,拿起手机。 先搜一搜周围景点,和母亲汇报日程,然后再翻看其他消息。 [一一一一]:我出去一趟,你在家里别乱跑 [一一一一]:先吃早饭,再吃药 她恹恹得提不起精神,还沉浸在暮年的梦里。 外头传来脚步声。 程丹若下意识地提高警惕,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这不是谢玄英的脚步声,谁过来了? 她看到两个姑娘在换鞋。 一个长卷棕发,个子高挑,十指亮晶晶的,镶钻的美甲,背着酒神包,五官轮廓立体,神气的漂亮。另一个黑长直,略微矮一点,背的缪缪,文静乖巧。 她们都很年轻,眉间洋溢着少女的纯真。 程丹若看见她们,本能地在脑子里弹出几个选项:谁家的?几岁了?要我做媒吗? 幸亏对方先开了口,打断了她的老年社交模式。 “你是谁?”神气姑娘惊讶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程丹若:“你是谁?” “我是谢玄英的女朋友。”她飞快回答。 “啊。”好的,小金毛。 程丹若回忆姓名:“你是卉卉。” 神气姑娘十分警惕:“我不认识你。” “没事,我也不认识你。”程丹若安慰。 果然,小姑娘沉不住气,打量她两眼,忍不住问:“你到底是谁?” “是人。”程丹若拆开披萨盒子,吃早饭。 为什么要早上吃披萨? 挺好吃。 卉卉和文静姑娘互相交换眼色。 卉卉:她没化妆!这是穿的睡衣吗? 文静姑娘偷偷使眼色。 卉卉定睛一看,大为震撼:她居然没穿内衣,他们睡过了?! 程丹若注意到了她们的眉来眼去。 她只带了一套内衣,来时穿的晾在四合院的小阳台上,昨天穿的……等等,昨天穿的扔洗衣机了没有? 总之,没有换洗了。 她咬口披萨,想回去睡觉。 门开了。 谢玄英进来,看见客人就蹙眉:“你怎么来了?” 卉卉敬礼:“报告,四哥让我来侦查敌情。” 谢玄英:“……他有病你也有病?” 卉卉瘪瘪嘴:“你骂他,不要骂我嘛。” 谢玄英很没好气,但还是作介绍:“徐卉卉,双人徐,我表妹,徐乔乔,没血缘的表妹。” 程丹若:“噢。” 继室,不对,呸呸呸,一婚。 卉卉大大方方道:“我们俩是继姐妹,我是姐姐,乔乔是妹妹。” 乔乔拘谨些:“你好。” “你们好。”程丹若继续吃披萨,没什么寒暄的**。 谢玄英递给她一个纸袋:“去换衣服。” 她:“去哪儿?” “高尔夫球场。” 程丹若满头问号:“我为什么要去那里?” “你需要一些适度的运动。”他说,“今天多云,天气很好,快去换衣服。” 她不大乐意,身体并不想走到阳光下,宁可待屋里,可有别人在,拉拉扯扯有失体统,只好接过袋子,进屋更衣。 袋子里东西不少。 她落在四合院的衣服都在,还有两套标签都没剪的球服,几双运动袜,一双鞋和一顶帽子。 程丹若换好衣服出去,卉卉和乔乔都不见了。 “她们走了?” “嗯。”谢玄英看看她,“衣服合身吗?” “还行。”她问,“你喜欢打高尔夫?” 高尔夫球和捶丸很像,文人墨客聚会不便骑马射箭,又想在户外走动,捶丸就是很好的运动,文雅闲适,无损仪态。 而女眷的户外活动本来就少,她有时举办活动,也会优先考虑捶丸,省得在院子里一坐一天,腰都断了。 “一般。”他说,“和朋友聚会的时候会玩。” 程丹若:“怎么说?” “好放水。”谢玄英收拾运动包,“别的他们都赢不过我。” “别的是什么?” “下棋、射击、攀岩、滑雪什么的?”他随便举例。 程丹若失去聊天的**。 明明知道他古代全能,但好像没太大震撼,放到现代怎么这么变态? 她绞尽脑汁:“也会开飞机吗?” 他轻描淡写:“反正比你想的更会。” 程丹若:“……” 这人其实挺讨厌的,对吧。:,,. 章节目录 610. 高尔夫 他的朋友们(加更) 今日微风多云,天气不冷不热,非常舒服。 高尔夫球衣非常英式,半裙的下装透气挺括,也很舒服。唯一不好的是,她腿上的伤疤还没退掉,明显得一道痕迹。 谢玄英稍微有点不高兴:“我怕长裤不合身才买的裙子。” “没关系。”程丹若很久没穿短裙了,感觉还不错,“很凉快。” 医生的建议很对,适当的运动有助于调解心情,晒着太阳,踩着草地,有些阴霾便不自觉散去。 她回想起了很多事。 人老过病过,才知道健康的身体多么无价。 她现在还很健康,有精力,有力气,能做很多事。 重新活过,是惩罚还是恩赐,实难定论。她一会儿觉得是前者,一会儿觉得是后者。 “你是因为救过我,才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吗?”她问。 谢玄英道:“当时情况很危险,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活下来,但既然活过来了,证明老天以为,你还没到死的时候。”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理想、享受、体验,还有爱情。” 她挥杆击打,白色的高尔夫球咕噜噜往前滚动:“你活得开心吗?” “还不错。”他说,“但不够。” 程丹若好奇:“以你的条件还有没实现的?是什么?” “往大了说有很多,”他道,“往小了说,想要女朋友。” 她客观点评:“过于朴素。” “不然呢?想要变形金刚?”他没好气。 程丹若:“我可以送你一个模型。” 谢玄英送她老大的白眼。 但他没拒绝:“我不要这个,换一个送我。” “你要什么?”程丹若非常上路,虽然她现在没钱,但她妈肯定愿意资助点。 他问:“你还有多少钱?” 她不知道,看看余额:“三千多一点。” 这是穿越前剩下的零花钱。 “看看这个。”他递过手机,是一只小奶猫的视频。 程丹若:“可爱。” “你觉得房租和辅导费加起来,收你一只猫的报酬,合适吗?”他征求意见。 程丹若:“啊?” 她不知道一只猫多少钱啊!脱离现代社会太久,现在对物价还有点蒙。 “可能吧?” “那你先付三千。”他说。 程丹若愚蠢地照办。 付完才意识到,她小金库无了。 “过两天我们去接猫。”他飞快收下她的转账。 程丹若看着两位数的余额,不知道钱是怎么没的,这不是三千两吗?不对,可能是三十两? “快十二点了,”他看看渐渐升高的日头,及时叫停,“去吃饭。” 俱乐部有不错的餐厅,各国饮食都有,味道也不错。 程丹若吃得比平时多一点,她这两天胃口变好了,不排除是对面的人秀色可餐的缘故。 这是好事,她不能每次吃了就吐,身体会垮。 吃到一半的时候,谢玄英又被逮住。 来的是三个年轻人,五官底子有好有坏,但都收拾得很精致。 为首的戴了副墨镜,手脚灵活,一巴掌拍向谢玄英的肩膀,但他头也没回,身体微微一侧躲过:“烦不烦?” “啧,小时候就傲得要死,现在哥打不过你,更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吧?”墨镜哥大大咧咧坐下。 谢玄英:“你几时不是手下败将?” 另外两个选择坐到相邻的位置。 一个是超市遇见的碎嘴帅哥,一个是个清秀瘦高的大男孩。 程丹若戳根吸管,一边喝可乐一边观察。 她对上号了。 墨镜男就是“四哥”,高大英俊,剃了个平头,从体型和茧子看,大概率有军伍经验,年纪在二十五六左右,有点“大哥”气质。 碎嘴帅哥是精致潮男,隐约有木质调的香水味,亲热地拱火:“四哥,他什么时候都没把你放在眼里过。” 看着是团体中和谁都熟的角色,气氛王。 清秀男孩大概最小,是“小弟弟”的位置,很受照顾。碎嘴帅哥就记得嘱咐服务员,甜品里不要放杏仁,他过敏。 他道了声谢,马上缓和气氛,不让四哥难下台:“谢哥,好久没见你了,之前国庆肯定很忙吧。” 谢玄英对他也很温和:“还好。” 嗯,体贴善良的小弟弟。 程丹若估测完毕,努力吃饭。 四哥一直注意着她,笑眯眯道:“你是这小子的女朋友?瞒得够紧啊,我叫赵四燊,你和他一样叫我‘四哥’就行了。” 程丹若转着手里的叉子,戳戳鱼肉:“这问题不该问我,你们才是朋友。” 谢玄英立即道:“她说得没错,刚见面就问这种问题,太冒昧,为什么不问我?” “那我问你。”四哥从善如流,“什么时候的事?” 谢玄英:“过两天再问。” “嚯。”大家都不笨,听出意思来了,感觉更有趣了。 碎嘴男坐过去:“怎么称呼?” “程,禾呈程。”程丹若问,“贵姓?” “高云,这是沈一,”他顺便介绍了清秀男孩,很自来熟,兴致勃勃地八卦,“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前两天。”她回答。 碎嘴帅哥无语:“前两天,过两天,没劲儿。”但吐槽归吐槽,还是对她很感兴趣,“你是北京人?” 她摇头。 “你们怎么认识的?” 程丹若道:“我掉水里,他救了我。” “没想到都2020年了,我还能看到‘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剧情,佩服。”四哥大声嘲笑着,余光观察她,眉头皱拢。 谢玄英:“闭嘴。” 他看程丹若叉着鱼肉,但半天没吃下去,就道:“别勉强,鱼有点腥。” 她犹豫下,放下叉子不吃了。 “走吧,我带你去休息。”谢玄英起身带路,和朋友们招呼,“等我会儿。” 她摆摆手算告别,跟他去休息室。 这里设施齐全,不仅能淋浴更衣,还能按摩spa,她选择在房间门睡一觉。 睡得不太好,很快就醒了,去外面的休息室要了杯咖啡。 溜达到上午的区域,四哥在骂人。 “我操,就知道你他妈在装,今天不装了是吧?” 碎嘴帅哥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在求偶期啊四哥,你不找虐吗?哪天输都不能今天输,赌上男人的尊严!” 清秀男孩好人,安慰道:“四哥最后一球运气不好,风大。” 谢玄英道:“他自找的,一大早就怂恿卉卉过来,欠教训。” “会不会讲话?我这不是关心你吗?突然冒出来个女朋友,谁能不嘀咕?”赵四燊不满道,“偏偏这么巧,在这时候出现,万一你犯了错,知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吓唬:“滚蛋都是轻的,小心进去。” 谢玄英:“别把我当蠢货。” “你再聪明也还年轻,那些人吧看着普普通通,人畜无害,其实……”他话还没说完,就被谢玄英踢了一脚,顿时闭嘴。 程丹若探头:什么八卦?怎么不说了? “你看什么呢?”他瞥过眼。 程丹若看看出卖自己的影子,想溜,但忍住了。 “没看什么啊。” 谢玄英懒得戳穿她,直接问:“怎么喝咖啡?少喝刺激性饮料。” 他倒了杯果汁递给她。 程丹若只喝了一口,恋恋不舍地放下,改喝果汁。 四哥卷袖子:“你过来,我们再打一局。” 谢玄英深吸口气:“再烦我,就把你18年的事说出去。” “……不是吧这么狠?”四哥衡量利弊,果断闭嘴,“行行,咱们自己玩去,不妨碍你搞对象。” 他矫健地拎起球包,飞快闪人。 碎嘴帅哥:“18年什么事?四哥,你还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滚。” 他们打闹着走了。 程丹若道:“你们关系挺好的。”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门住在祖父家里,和赵家是邻居。”谢玄英道,“当时很多小孩不懂事,经常烦我,他就多管闲事,帮我出头。” “然后呢?” “有一回他和人打架,被我撞见了,他要死要活地喊我先走。”他说,“我把他们都揍了一顿。” 程丹若绷不住笑场:“怪不得。” “他不服气,事事都要和我比,事事都输。”谢玄英中肯道,“但人很好,很讲义气。” “看出来了。”她问,“他在担心什么?” 他说:“担心我被你骗。” 程丹若:“骗才还是骗色?” “谁知道你。”他坐下,拧开一瓶运动饮料,吞咽的时候,喉结微微滚动。 程丹若瞄了两眼。 “看我干什么?”他瞥眼,“你也要喝?” “我在想——你的朋友都是男的吗?”她问,“今天都没见着女孩子,不然还能一起玩。” “如果你说的是普通朋友,有,但没有密友。”谢玄英道,“我不想在这方面给女朋友添麻烦。” 她道:“你不是没有女朋友吗?” “未雨绸缪。” 她抹去玻璃杯上的水珠,挺自然地问:“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他反问。 “我先问的。”她不让人。 谢玄英想了想,说道:“可怜又坚强的,到你了。” 她也直接又委婉:“好看的。” “我够好看吗?” 程丹若:“?” 她缓缓抬首,怀疑耳朵,这要怎么回答。 “嗯?”他催促。 “我说够的话,”她挑拣水晶碗中的糖果,“剩下的钱是不是不用出了?” “可以。” “够吧。”她说,“行吗?” “行吧。”他模仿她勉为其难的口气,“手。” 她不明所以。 谢玄英握住她的手腕,把藏在掌心的碧玺手串缠在她手上:“还你。” 程丹若怔了怔,立即收回手,细细抚摸。晶莹的碧玺像是一颗颗水彩冰珠,阳光照射,剔透清凉,好看极了。 但,“这是我的碧玺吗?”她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 “线换了。”谢玄英不动声色,“看起来稍微有点不一样。” 程丹若将信将疑。 这串碧玺最早用的是棉线,后来断过一次,换成了丝线,现在换成弹力绳,好像稍微紧了点。 她一颗颗捻动珠子,还是摇头,“不对。” 他挑眉:“哪里不对?” 程丹若说不上来。 颜色淡了?还是有了裂纹?手感还是碧玺没错,大小也对。 莫非是穿越的缘故,留下了时间门的痕迹? 她看看他,打消了怀疑。 世界上可能存在一些巧合。 比如初次见面,他还是伸手给她,再比如,没穿鞋和没穿袜子……大概在这个世界,他也会送她一次碧玺? 程丹若自己说服了自己,好好拢进袖子。 冰冰凉凉的矿物贴住皮肤,给她莫大的慰藉。 “欸。”对面的人不爽,收拢手指。 她这才意识到,他居然没松手:“啊?” “不说‘谢谢’吗?” “谢谢。” “没了?” “太谢谢了?”:,,. 章节目录 611. 在一起 春秋代序 今天很顺利,两顿饭都没吐,晒了太阳,适度运动。 很好,是心理医生都会夸奖的一天。 晚餐吃的墨西哥菜,很怪,程丹若想付账,被他白了好几眼:“不如买点复习资料。” 程丹若:“博士毕业了不起是不是?” “我有两个博士学位。” 她:“???我不信。” 于是,回到家里,他就翻出了压箱底的学位证书。 数学和古代文学双博士学问,金融硕士,哲学学士,一共四个证书。 程丹若自闭了。 一语不发地回到房间,在床上怔怔坐了会儿,忽然不服输,起身出去:“你真要帮我考试?” “骗你干什么?”谢玄英收拾书桌,“你想好了,随时都能开始。”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不要明知故问。” 她不吱声了。 其实,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是心照不宣的拉扯。 不喜欢,干什么话里话外试探打听,不喜欢,又何必专门休假带她出去? 程丹若也没有受宠若惊。 她两次遇见谢玄英都挺惨的,上次他能喜欢,这次也能。 “还是要问的。”程丹若拨动手腕的碧玺,粉莹莹的一片,像极了桃花盛开的季节。 她似乎又漫步在了山林,周遭都是达官权贵的步障,她在夹缝中游走,寻找挣脱囚笼的缝隙。 然而,压抑沉闷的气氛就好像高原的气压,无处不在,无可逃避,精神上的窒息感与此刻的生理窒息相比,更难挣脱。 漫长的忍耐中,只有一刻,唯有那一刻,她短暂地遗忘了一切,为沙漠中的花朵而惊叹。 “你怎么不问了?”他又打断了她的闪回。 可程丹若忽然忘记刚才说了什么,断片似的茫然:“什么?” “为什么对你这么好?”他说,“你还问吗?” 程丹若想想,觉得没必要这么心急:“算了,改天再说。” “不行。”他不乐意了,“我不喜欢拖拖拉拉的。” 她道:“那你说。” “你说,你先提的。” “我不想说。” “你喜欢我。” 程丹若瞅他:“我可没这么说。” “我也是。”他才懒得和她拌嘴,张开手臂。 程丹若没入温暖的怀抱。 她对这个胸膛可太熟悉了,在蒙阴的偏房初次接触,后来的无数个日夜,以及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永远能在这个怀抱中得到安慰。 他的心跳、呼吸和气味,就是最有效的安慰剂。 她紧紧依偎在他胸口,忽然鼻酸眼胀。 但拼命忍住。 夫妻也要讲自尊,何况男女朋友,不能显得太逊。 程丹若忍住眼中的热泪,又在他胸口埋了会儿,偷偷擦掉水痕。 刚想抬头,被摁住,然后耳畔“咔嚓”“咔嚓”两声快门响。 她:“?” 他放下手机,给她看墙壁上相拥的影子:“怎么样?” 程丹若懵懵的:“什么怎么样?” “拍得怎么样?”他问。 她仔细看了两眼,白墙黑影,光影斑斑:“挺、挺唯美?” “那就好。”他划动手机,把桌面壁纸改成了照片,再发朋友圈,配两颗粉红色的爱心。 刚发出去,点赞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 程丹若目瞪口呆:“这是干什么?” “发朋友圈。”他说,“昨天开始,一大堆人来问,我还不好说,现在总要交代一下,省得他们上蹿下跳地旁敲侧击,你呢?” 她呆愣两秒,开始翻自己的账号,上回发过吗?还要发这个?太快了吧? 狂翻到一年前,发现还真有。 牵手的照片。 救命!她尴尬无比,立马设置成三天可见。 “我也……要发吗?”她小心翼翼。 谢玄英友情提醒:“可以屏蔽分组。” “噢,对。”她谨慎地储存他发来的照片,笨拙地抄他文案,选择屏蔽“亲人”分组,发布。 一时脱力。 先婚后爱可没有这种事啊。 “再拍一张当锁屏吧。”他举起手机。 程丹若看见屏幕里的自己,和自己旁边的脸,本能地蹲下:“别!” 谢玄英:“……” “我不要和你自拍。”她钻出他的臂弯,“你走开。” 谢玄英心态平稳:“没事,我之前拍过了。” 程丹若瞬时扭头:“什么时候的事?你不会把我拍得很丑吧。” 该死,马前失蹄,上辈子没画容像,这辈子轻轻松松败在手机身上。 现代文明也有讨厌的地方。 他调出图片。 霓虹灯下,秋黄的落叶纷飞,她蹲在地上,马尾辫歪在肩头,迷惘地看着车流来往,仿佛误入他乡的异客。 诚实地说,把她拍出了遗世而独立的美。 程丹若怔忪:“这是我?” 原来,这就是他眼里的初见吗?她一直以为自己很狼狈,不堪回首,但相机定格的瞬间却是异常的美丽。 现代科技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他把这张照片设置成了锁屏。 输入签名:春秋代序。 “什么意思?”她的灵感又触动了。 “喜欢你的意思。”他收回手机,“你的呢?” “呃。”手机是新买的,压根没有心情设置,还是默认壁纸。程丹若无意识地按亮屏幕,又飞快熄灭:“我没有你的照片。” 话说,现代要互相设置照片这么直白吗? 记不起来了。 “我有。”谢玄英拿了笔记本电脑,坐到沙发上,拍拍旁边,“坐下看。” 她坐过去,凑近看。 他居然给照片按年分了文件夹。 “04年?你当时几岁?”她吃惊极了,“这么早都有。” “那年我过生日,母亲送了一台相机,我就决定多拍些照片纪念。”他点开第一张,“这是我原来的家。” 程丹若看到一间宽敞的老式房间。 儿童床,书桌,大量书。 “这是我上学的第一天。” 少年班的场景,年龄不一的天才们汇聚一堂。 “被大学录取。” 让人眼红的录取通知书。 “射击。” 少年的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靶子。 “十岁生日,这是照顾我的保姆拍的。” 三层的生日蛋糕,奥运会的吉祥物,看背景已经是这个家里。 她不禁问:“是这儿吗?装修不太一样。” “嗯,我读书的时候住这比较多,现在只是偶尔住住。”他说,“去年卉卉考上大学,也在这买了一套,就和她一起装修了下。她经常过来给我的花浇水。” 程丹若瞄了眼阳台,秋季正是菊花开的季节,大团金丝垂落,洋洋散散,像是一团团毛球。 他继续翻。 “学校里拍的。” 湖边的少年回首相顾,杨柳拂过衣襟,绿芽浓翠,是她记忆里的样子。 程丹若不由问:“这是几岁?” “十七八?”他道,“哪个春天拍的。” 那时的相机已经十分高清,这张照片与其说是生活记录,更像是电影精心雕琢的画面,风格清新,环境幽静,像是不属于人世间的一个角落。 “这个给我做壁纸吧。”她不自觉地靠他肩头,“谁给你拍的?” 谢玄英:“同学。” “女同学吧。”她能读懂镜头里的语言,他这么美,就好像当年她在王家见到的他,舟中晚霞,刹那惊艳。 他瞅瞅她,往后翻到一张合照,放大。 “是啊,女同学,就是这个师姐。”他指出一对中年情侣,介绍道,“这个是师兄,这个是他们的孩子,老师做的介绍,我是他最后一个学生。” “……” 诡异的沉默后,她刻意提高语调:“咦,就你一个男的有头发欸。” 老的掉光了头发,壮的秃头明显,小的还没有长几个毛,他看起来格格不入。 “有被排挤吗?” “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谢玄英看看时间,合拢屏幕,“十一点了,你该睡觉去了,药吃过没有?” 程丹若:“……这就去。” 她当着他的面吃药,进屋睡觉。 谢玄英看着里头熄灯,才慢慢返回自己的卧室。 他把自己丢进柔软的床垫,看着天花板出神。 原来,她并不迟钝,她也细腻柔软,她会表达感情,也会勇敢试探。 她本是这样的,后来才变成一只鸭子。 好在都结束了。 - 程丹若醒得很早,大概是深度睡眠达标了,时间短也神清气爽。 进卫生间梳洗,呸,洗漱。 镜中倒映出一张年轻苍白的脸庞。 她好像有点太瘦了,嘴唇没什么血色,用力咬两下还只有浅浅的红。 算了。 刷牙洗脸,涂上面霜。 还是有点儿干。 没办法,这具身体适应的是江南的气候,而不是京城。 以前怎么不觉得北京干呢。 她梳好辫子,走出房间。 面包机在烤土司,涂满奶酪的那种,香气凶猛,他拆开外卖袋子:“给你点了脱因咖啡,可以喝两口。” 程丹若开心坏了:“真的?” 她凑过去,迫不及待地插入吸管,喝一口冰咖啡。 “喜欢咖啡多过茶?”他问。 “考试太多,不喝咖啡会死人。”程丹若很久没喝过咖啡,感觉特别好喝,仔细一看,好像是什么网红口味。 她翻翻朋友圈,果然,朋友们的文案和配图高度一致。 [咖啡续命的一天,新品好评] [咖啡-因和糖分救我狗命!] [这个口味绝了,夜班又有动力了呢] 宿舍的群里有链接,领券的分享。 她很久没看了,一边喝一边上翻聊天记录。 [@医学猫,你搞对象了] [我们在实习你在搞男人,批判她!] [身体好点没,什么时候复诊?] [来嘛,给我练练手] 程丹若在古代没有闺蜜,也没有朋友,忽然不会和女朋友们相处。 只好默默退出。 谢玄英递给她烤好的吐司。 她咬了口,糖分和碳水下肚,迅速驱散低落的情绪。 又点进去,发了一条。 [男朋友很好看] 发完觉得很怪,眼疾手快地撤回。 [医学狗]:哟哟哟,撒狗粮啊,KK [医学兔]:趁我还没睡,KK [医学猴]:妈的刚睡就被吵醒了,KK 程丹若:“……”完了,这谁是谁来着? 她赶紧点进名片,谢天谢地,因为都加了科室的群,大家都有写大名。 但说实话,大名不如网名。 她们的群叫“社畜急救中心”。 好好笑。 程丹若笑出声,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么好笑。 她们宿舍的关系很好,大家还有雄心壮志,说要一起奋斗考研。 青春逝去,还能回头吗? [医学猫]:不太想给 [医学狗]:纳尼,这就当成宝了?醒醒,你最爱的是我! [医学兔]:是我是我,宝,你变了,说好男人如衣服的呢? [医学猴]:给你拍个片儿吧,可能罹患恋爱脑,早发现早治疗 [医学猫]:绝症,不救了 [医学狗]:器官捐献书上记得排除脑子 [医学兔]:想吃脑花tvt [医学猴]:别逼我起来吃饭,昨天写病历写吐了我 程丹若马上拍了早饭发到群里。 遭来批判。 [医学狗]:你不是去了华老师那儿?你吃的啥? [医学兔]:宝,病历发来看看,你能吃这个吗? [医学猴]: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你男友-10分 她用力吸了口咖啡。 [医学猫]:就喝 [医学猫]:我差点死了,差点永远都不能喝咖啡了 [医学猫]:还有,这是脱因咖啡:,,. 章节目录 612. 约会吧 普通情侣的一天 今天是国庆假期的最后一天,大量游客集中在机场火车站,景点空了不少。 谢玄英带她去了动物园。 人还是很多,有点挤,熊猫馆的队伍排得老长,大家都想看明星熊猫。 程丹若没什么想看的动物,就跟着排队。 反正约会这种事,干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在一起。 人很多,队伍很拥挤,也没关系,相反,这会带来超出进程的肢体接触。 手背和手背不断互相触碰,她的肩膀抵住他的胸膛,他把手放在她的后背,但没多久就慢慢滑落,揽住她的腰。 很神奇的经验。 上一回,他们直接从“熟人”变成了“夫妻”,真正接触的第一件事就是生命大和谐。不是不行,但少了点什么。 对,就是这样循序渐进的试探,似有若无的接触。 她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是香水吗?”明知故问地靠近,去嗅闻他的味道。 肩膀处很明显,好闻的香气。 谢玄英稍稍犹豫了下,但实话实说:“不是,衣柜里有熏香。” 香气直接接触皮肤的不够含蓄,他仍是原来的习惯,在衣料上熏染:调配好的香丸放进衣袋,密封保存,香气就会缠绕在织物的纹理间,安静地蔓延。 所幸她没有多想:“很好闻的味道。” 他松口气,张开手臂:“站累了吧,靠我身上。” 程丹若挪过微不可见的距离,偎在他身边。 果然不累了。 排他们后面的也是对情侣,女孩恼怒地瞪着男友,可对方不解风情,滔滔不绝地介绍:“我和你说,三太子是熊猫里最可爱的一个,就是战五渣……” 程丹若因为“太子”两个字,稍稍绷紧了脖颈。人生暮年,祝沝身体每况愈下,偏偏唯一的独苗也没站住,后继无人,是过继还是继续等待,折磨着内阁的每个成员。 谢玄英察言观色:“队伍很长,要不要换一个看?” “排都排了。”她说,“我朋友也说这只熊猫很好看。” 他接住话头:“早晨和你聊天的吗?” “嗯。”昨天,谢玄英说了他的朋友,今天轮到她,“和我同宿舍的密,嗯,闺中……就是闺蜜。” 她手机里的照片都没了,只剩下朋友圈的合影。 “我们都是临床医学,但想去的科室不一样。”她说。 谢玄英:“怎么说?” “你猜猜看。”程丹若给他看群名,“名字和这个有关。” 谢玄英思索了会儿:“兔子想去脑科。” 她:“对,这个最好猜。”兔头很好吃嘛。 “猴子是基因遗传方面的?” “错,猴子是产科。” “原来如此。”他思索,“狗是什么,传染科?” “精神科。”医学狗是精神抚慰犬,“猜猜我。” 谢玄英瞅瞅她,哪用猜:“神经外科。” 程丹若:“……这你都能猜中?” 兔子想去神经内科,她想去外科,同属神经科都能被他猜到。 “有奖励吗?”他问。 她:“没有。” “小气。” 两人慢慢往前挪。 又排了一个小时左右,才看到熊猫顶流。 程丹若的脑海中本能地浮现一些古文,但全都模糊不清,好像帧数出错,完全无法捕捉,只能说:“好看。” 他在背后十分冷淡地“哼”了声。 她忍住笑。 看台的人格外多,人挤人挤人,他护着她,把她环在怀抱中,省得被过度兴奋的游客推搡。 但也因为太过周密,他的身躯紧紧贴在她的后背。 嗯……英姿勃发。 她没有动,假装专注地拍视频。 熊猫在吃笋。 熊猫真可爱。 她怎么没在古代养一只呢?明明大郎的动物园里就有。 念头闪过,程丹若倏地怔住。 她想起了襁褓中的婴儿,祝灥青白的脸孔,还有坐在龙椅上模糊不清的祝沝。 “是不是太热了?”谢玄英打断了她闪回的场景。 程丹若回神,手环上的心率超过110. 有点快。 “嗯。”她低下头,“人太多,缺氧了。” 谢玄英:“要我把你举起来吗?” 程丹若:“……不要。”长得高了不起啊。 话说,他是不是比古代高,“你多高?” 谢玄英犹豫了半秒钟:“一米八?” 程丹若不太信,可还没说话,旁边突然爆发出一声怒喝。 “你之前说你多少?一米八?”胖嘟嘟的小姑娘叉腰,愤愤不平,“你确定?” 比谢玄英矮一个头的男生狼狈地挪开视线。 他争辩:“他谎报了!他至少有一米九!” 谢玄英:“那没有。” “你个骗子。”女生气坏了,“我可没在体重上说谎,你们男人嘴上没有一句实话。” 有人大声抗议:“谁说的,我承认我一米八不到一点。” 围观群众:“……”您最多也就一米六吧。 程丹若拉他跑路。 “你戴口罩是对的。”她气喘吁吁,“一个钟头破坏两对约会。” 谢玄英:“这赖我吗?” 她学身边的女孩子,抱住他的手臂:“走吧,累了。” 谢玄英居然有一点点不习惯。 这是以前在帐中才有的亲密举止,可此时此刻随处可见,坦然大方。 现在的人比过去更能表达情感。 含蓄不错,热烈也很好。 “渴吗?”他问,“我去买水。” “不渴,买纪念品吧。”她看见了熊猫商店,一下就不累了。 动物园的纪念品总是非常可爱,各种玩偶、钥匙扣、冰箱贴、帆布包、帽子,看得人舍不得走。 谢玄英拿了个帽子戴她头上,觉得很好,又拿了两件短袖T恤。 程丹若提着篮子,陆续放入玩偶、钥匙扣、冰箱贴、马克杯、手链。 买完东西,正好去咖啡馆吃午饭。 熊猫咖啡很适合拍照发朋友圈。 这次忘记屏蔽爹妈了。 程母慧眼如炬,从两杯咖啡发现有两人,留言问:[你和谁去的?] 程丹若:[救我的人] 他发出不满的声音,但没开口。 下午继续逛。 其他动物没有熊猫好看,草草看完就继续买纪念品。 谢玄英挑了猴子、兔子和狗的挂件:“给你朋友寄过去。” 程丹若:“……没必要吧。” “贿赂一下。”他说,“我看见你们聊天了。” 她哑然。 女孩子们关系好,自然都是差不多的性格,以医学事业为先,拒绝恋爱脑。 当然,看男人是另一回事。 她们会在群里发视频,露腹肌的帅哥,露背的帅哥,游泳健身的帅哥,再点评一下肌肉和脊椎。 然后提醒她,恋爱莫上头,男人不值得。 “好吧。”程丹若假装不心虚,“我问她们要个地址。” 她连宿舍的号码都不记得了。 要到了地址,谢玄英收拾礼物,每人一个熊猫帆布包,一个动物挂件,一份熊猫面包,还有两大盒的熊猫水性笔。 途中到快递点寄包裹,让它们坐飞机去上海。 吃晚饭,出来又买了杯奶昔,回到家就喝完了。 T恤帽子丢进洗衣机,消毒杯子,倒满满一杯热水,原来的杯子放回角落,冰箱贴“啪啪”吸附在门上。 她买了超多冰箱贴,这个喜欢,那个也好看,居然霸屏了家里超大的冰箱门。 最后,大玩偶扔进沙发,独占一个座儿 屋里一下多了许多熊猫的影子。 “我出去一下。”谢玄英说,“你先洗漱。” 她转过身:“去哪里?” “商场,你不累就一起去。”他说。 程丹若走不动了:“不去,累死了。” “我房间的卫生间有浴缸,你去泡个澡。”他想了想,补充说明,“可以锁门。” 她问:“我不锁,你敢进来吗?” “你最好锁了。” 程丹若觉得这个恐吓毫无威慑力。 她进主卧的卫生间,放水。 浴缸很干净,边边角角都没什么灰尘,大小适中,造型简单,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地方,非常正经人。 瞅瞅柜子,东西齐全,排列规整。 但没有女性用品。 引起舒适。 热水放得半满,她脱掉衣服,慢慢沉下去。 盆浴不卫生,但舒服。 有时候,程丹若也会疑惑,自己不讨厌泡澡,会不会也是因为溺水感。 好像要死了,一切都不再重要。 又觉得太消极。 热水本来就舒缓肌肉,是科学,绝对是。她摒弃脑海中的负面情绪,试图集中注意力给手中的泡沫。 七彩的。 光太亮了。 程丹若抹开洗发露,打成泡沫盖在头上,慢慢揉搓。 冲洗的时候,直接低头,把脑袋按进水里。 再打开莲蓬头,水哗哗地洒落。 像暴雨。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咚咚”的拍门声:“若若。” 程丹若猛地清醒:“啊?” “好了吗?”他问,“我给你买了东西。” “马上。”她手忙脚乱地关上笼头,头发海草似的漂浮在水中,被粗暴捞起,拧干。 爬出浴缸,差点踉跄了下,裹上浴袍,扯块毛巾包住头发。 她打开浴室门:“我洗了很久吗?” “有一点。”他不动声色,“你没带护肤品吧,我给你买了一些。” 皮肤的水汽蒸发,程丹若脸皮紧绷,她搓搓脸孔:“谢谢,有面膜吗?” “有。”谢玄英拆开盒子,递给她一片面膜。 程丹若撕开袋子,面膜对准脸孔,舒润的凝胶感顿时驱散干涩:“谢谢。”但嘴巴还是很渴,于是赶紧出去倒水喝。 冰箱里有果汁。 很好,还可以补充维生素。 她喝了两口,看见桌上的化妆品纸袋,好奇地打开,护肤品全套,化妆品全套,还有一些陌生的美容仪。 程丹若已经不会化妆了。 她在古代唯一的化妆手艺是描眉,后来痛失所有机会,再也没摸过。 但不妨碍她高兴。 她一手拿着果汁,一手提袋子,带回房间研究。 有什么事情忘记了。 是什么呢? 她在各种精华水中抬起头,视线落到床上叠好的衣物上。 床铺得整整齐齐,拖鞋摆得很正,床头柜没有半点灰尘,水晶灯罩透亮,显而易见,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家政阿姨勤恳地收拾了屋子。 程丹若早就习惯坐下就有饭吃,起床就有衣服穿,桌上永远干净,地板可以直接赤脚踩,没觉得哪有问题。 然而,今非昔比。 换洗的衣物不会自己消失,晾在阳台的干净衣服也不会自己到柜子。 所以……我的内衣呢? 扔在他浴室了? 程丹若掀掉面膜,稍微有点蒙。 不行,得拿回来。 她跑回主卧,浴室的门关着,镶嵌的花窗蒙着一层水汽,好似万花筒,在射灯的照耀下折射出五彩的碎光。 里头没有水声。 她想了想,躲到柜子旁边,预谋等他出来的时候,悄悄溜进去拿走东西。 虽然大概率会被发现,但万一他假装没看见呢? 咔,锁舌发出弹缩的轻微响动。 水汽蒸腾,他走出来,腰间裹着浴巾,发梢滴水,香氛涌动。 好电视剧的场景。 但不怪他,浴袍被她穿走了。 程丹若瞟向他的后背,脚尖挣脱拖鞋,赤足踩地。 他走到床头柜前,拿起充电的手机。 她蹑手蹑脚地闪进浴室。 脏衣篮空空如也。:,,. 章节目录 613. 鸳梦好 风水轮流转 “你在找什么?”背后传来他的声音。 程丹若面色如常:“我的衣服呢?” “衣服?”他好像思考了下,然后才问,“你说的是那件白色T恤,还是……那件粉色小熊?都拿去洗衣房了。” 程丹若:“……”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失去了衣物的遮挡,能清晰地欣赏人类男性的种种美好,比如宽厚的胸膛,劲瘦的腰腹,流畅的臂膀。 但此刻,她只想干掉他。 字面意义上的意思。 “你开个条件。”她友好地谈判,“怎么才能把这个事忘掉?” 谢玄英一脸抱歉:“我记性很好,很难忘。” 程丹若:“你再好好考虑一下。” “理由?”他很好奇她能拿出什么条件威胁他,“我可没有蓝色小熊。” 熊怎么了?熊不可以吗?卡通有什么问题?二十岁女大学生穿个粉色怎么了? 她越想越气:“你不要欺人太甚!” 谢玄英有点体会到她上辈子的趣味了。 好可爱,“又不是我给你买的粉色小熊。” 她深吸了口气。 过往的经验告诉她,谈判不是口舌之争,越粗暴简单,直至要害,越有效果。 她往前走两步。 他没动,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在好奇她下一步的举动。 程丹若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忘掉。”她扯住他腰间的浴巾,“不然给你扯下来。” 谢玄英愣住,低头往下看。 蓝色的浴巾,白皙的手,她的指节触碰到他的皮肤,温温热热的。 “失忆吗?”她谈判。 他思考了半秒钟:“我穿裤子了,你扯吧。” 程丹若来劲了。 心理战是吧?果然再恩爱的夫妻,都会有不服输的时候,谁还没点好胜心了。 “我不信。”她说,“我真的会扯。” 他加重语气:“我真的穿了,你扯吧。” 程丹若盯着他的脸,不肯错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他很镇定,胸有成竹,好像确定自己不会输。 但她觉得,自己应该也不会输。 浴室里有浴袍,洗完澡湿漉漉的穿衣服很不舒服,尤其是贴身衣物,等擦干身上的水分再换睡衣才合理。 “我真扯了?”她说,“你还有五秒钟改口,忘不忘?” 谢玄英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 “五、四、三——”她紧紧盯住他,“二、一。” 她真扯了。 然后,赢了。 程丹若想再威胁他一下,好让他忘记该死的粉色小熊,但喉咙收紧,浑身的感官都在不自在。 她一时费解,这是干什么,看过八百遍的场景,有什么好新鲜的? 可身体不那么想。 心跳在加速,血液在流淌,呼吸在变快,但这并不让她窒息,只是热,还渴。 “扯平了。”她若无其事地别开脸,预备立马回房喝果汁。 谢玄英:“衣服还我。” 她立刻抱住手臂:“我里面没了。” “我不信,还给我。”他拈起她肩膀处的布料,“不许跑。” 怎么可能不跑,做了坏事就要及时开溜,死不认账。 程丹若使劲一推,矮身钻过他的臂弯,可还没跑到门口,他就一抬腿,把浴室的门踢上了。 她反应飞快,立马后撤两步,左右看看,拿起挂在墙上的花洒:“过来滋你。” 谢玄英瞅瞅她,上抬雕花把手。 温热的流水从天而降,淋了她一脑袋。 程丹若:“?” “花洒这么矮,你才用这个。”他很快关上,“真笨。” 她气得推他。 触感真好,忍不住多按了两秒。 然后,手就收不回来了。 他捉住她的手腕,拽近她。 “干什么?” “都湿了,不冷吗?”他拈着浴袍的领口,指尖分开她和厚实柔软的衣料,贴住掌心,“小心感冒。” “不冷。”其实很热。 额角抵在他的胸膛,耳朵捕捉到“砰砰”的心跳,热意萦怀。 她又记起了遥远的场景。 被重演过很多遍的故事。 最初的最初是什么样的心情,难以追忆,反正不会是再靠近一点。 这是她最真实的情绪吗?还是此刻更真心? 她怔忪地抬头。 他的亲吻恰到好处地落下来,覆盖在眉间眼睑,栖息于唇齿。 肌肤残留着湿哒哒的水汽,用过一样的沐浴露,彼此的气味几乎瞬间融合,难舍难分。 接触、安抚、索取。 全都不容置疑,长驱直入。 很新奇的感觉。 理应熟悉,感官却新鲜,浴室的射灯那么亮,高清的镜子映出彼此,柜子的香薰枝条肆意舒展,传递化学凝合的香气。 科技让细节无所遁形。 难怪会有点不自在,太高清了。 她微微扭过脸。 他注意到了,稍稍松开怀抱:“你——” 程丹若抬眼,猜测下文,是“你愿不愿意”,还是“你准备好了吗”?反正肯定是征求意愿的吧。 她笃定地想着,没想到都不是。 他问的是:“打疫苗了吗?” 程丹若:“??” 她错愕又好笑,还有点卡壳,那个疫苗叫什么来着?为什么要问这个,太奇怪了吧,这像是她会问的问题。 “打了吗?”他催促,“我很急。” 她绷住脸:“忘了。” “啧。”他不爽地收拢臂膀,可过了会儿,还是松开,“算了。” 程丹若捡起掉落的浴袍。 全湿了,沉得坠手。 她果断放弃,去抢之前的浴巾。 他踩住:“脏了,我去给你拿衣服。” “为什么只有一条浴巾?” “因为就我一个人。”他没好气地关门出去,随手拎起件衣服穿上,把她脱掉的拖鞋扔到门口,这才去隔壁客房拿睡衣。 临走时,忽然长了心眼,顺走她的手机。 到门口了,又改主意,绕去客厅拿上之前买的东西。 返回。 “你看看有没有接种记录。”他直接进浴室,可里头无人。 又出来找,她在被窝里蛄蛹两下,伸出手:“给我。” “先抢我衣服,再抢我毛巾,现在还抢我被子?”谢玄英板着脸,心里却觉得新鲜极了。 她前所未有的鲜活。 “我冷,会感冒的。”她接过手机,“记录在哪里看?” 他谨慎地没靠近,弯腰点开相应的软件。 信息出现。 有接种记录。 “欸!”她好像也很惊讶,“我打过了啊,什么时候的事?” 大三的时候。 程丹若刚刚就记起来了。 她恋爱后就预约了疫苗,且无意和男友进一步接触,也是因为疫苗没打完。男朋友也没提过,医学生在这方面都很自觉。 “你的体检报告给我看看。”她说。 谢玄英拉开床头柜,抽出最上面的一份文件。 程丹若“哗啦啦”翻阅,内心波涛温柔。 这一回,没有所谓的婚姻义务,也没有什么志向的取舍,纯粹的情感,纯粹的**。她遵照自己喜欢的方式,选择和他靠近。 “行吧。”她合拢报告,丢到一边,勉为其难地挪出半个被窝,“算你过关。” 他翻了很大一个白眼,迅捷地压住她。 她忙道:“轻点,我肋骨刚愈合。” “我知道。”他简单有力地回答了她。 接下来就没什么值得交谈的。 十指相扣,唇齿依缠,双双沉浸到最愉悦的亲密之中。 - 程丹若忘记自己是几时睡去的,反正累了就扒着他的胳膊睡了。 曾经的第一次,心里绷着弦,想着第二天还得起来祭祖,压根不敢多睡,转眼便惊醒。今夜却从容,放松酣眠,管他几时醒,自顾自睡个昏天暗地。 她一直补觉到次日十点,才懒洋洋地眯眼。 不知道为什么,很有既视感的横在身前的胳膊,简直一模一样。 翻过身,他马上就有了回应:“醒了?” “几点了?”她蹭蹭被角,睡眼惺忪。 “十点一刻,饿了吗?”他摸摸她的头,被拍开。 “压着我头发了。”她蹬两下,支起身,“今天干什么?” 谢玄英道:“休息一下,下午看电影。”他观察着她的状态,“你快到复诊的时间了,什么时候去趟上海?” 程丹若打个哈欠,翻看手机里的预约记录。 “是大后天。” “我陪你去。”他斟酌,“然后送你回家一趟。” 她迷糊着,随口应了一声,又眯了会儿。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彻底清醒:“你要去我家?” “如果你愿意留在北京休养,我应该见见你的父母。”谢玄英起身穿衣,顺便递去她的衣服,“还是说你想留在上海。” 程丹若:“男人上完床就要规划人生吗?” 他板脸。 她后知后觉:“这是对我负责到底的意思?” 他没好气:“难道你想翻脸不认人?” “没有没有。”能吃一辈子的,没道理只吃一口。 “难道你愿意让我养你?”他打量她单薄的身形,“我倒是很愿意。” 程丹若:“我还是学生,爸妈会养我的。” “养你一辈子吗?” 她很想说“是”,但自尊心不允许,只好道:“以后再说,你别催我,让我好好想想。” “不催你,先把病养好。”他又绕回来,“可我还是想见你父母。” 程丹若叹气,可也不准备拒绝,她答应过他,这辈子对他好一点儿:“好,带你去。” “真的?” 她伸腿进裤管,一本正经:“当然,我不是提起裤子不认人的人。” 谢玄英想拧她一把,可她瘦骨嶙峋的,哪里都下不去手,只好挠她的后腰。 “痒。”她飞快躲开,冲进卫生间洗漱。 今天有了新的护肤品,抹完脸,镜中人的气色好极了。 早午饭合并在一起,吃的是鳗鱼饭、日式猪排和味增汤。 “披萨、汉堡、墨西哥菜、日料……”她有点纳闷,“你不吃中餐?” 他不动声色:“你之前那顿吃得少。” “那天我胃口不好。”她含混道,“晚上还是吃中餐吧,老吃外国菜受不了。” “好。”他稍稍安心。 程丹若看起了手机,社畜群在大呼小叫。 [医学兔]:收到快递了,谢谢宝,亲亲 [医学狗]:不错不错,还惦记咱们,算你有良心 [医学猴]:笔很实用,劳资的笔又他妈失踪了 [医学猫]:男朋友买的,说贿赂你们:) [医学兔]:…… [医学狗]:…… [医学猴]:…… [医学猫]:过两天我回来复诊 [医学兔]:你一个人? [医学狗]:男朋友送你来不? [医学猴]:必须来!咱们得把把关 [医学猫]:他送我来 女朋友们表示可以,并摩拳擦掌,准备看看这妲己是什么货色。:,,. 章节目录 614. 朋友们 互相见朋友 程丹若在北京的最后两天,过得也很愉快。 看了最新的电影,和他的朋友们吃饭,正式认识了他的小圈子。 谢玄英的朋友比过去多,现代不讲嫡长,关系好就一起玩,他也不像以前老住在宫里,与同龄人有更多的接触。 朋友有男也有女,有见过也有没见过的。 见过的有赵四燊、高云、沈一,没见过的还有一个老荀。他和赵四燊差不多的年纪,休闲西装,风度翩翩,待人温和。 “高云已经和我们说了,认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玄英交女朋友。”他笑,“欢迎欢迎。” 程丹若饶有兴趣地多看了两眼。 这人很有意思。 后来的交谈证实了她的猜测。 “今天是高云主厨,这家伙可会做菜了,你平时吃什么?喝不喝酒?不喝,乖小孩,挺好。你们怎么认识的?真的?他真英雄救美?啧啧,我偷偷和你说,你别告诉别人……” 他分享了谢玄英的一件小往事,然后介绍起了其他人。 “卉卉你见过吧?这妞是个小马屁精,一天到晚跟着玄英,靠,又缠着了,她想买台古董车,她妈不肯,这两天到处打秋风呢。乔乔是个好孩子,我们不把她当外人。 “那个疯丫头?噢,她是玄英他妈朋友的闺女,叫她雨点就行,人来疯,还没吃饭呢就干半瓶酒,酒鬼一个。那个是宝娥,眼熟不?电视台的主持。” 程丹若大致了解了。 谢玄英的小圈子以亲朋好友为主。 赵、高都是竹马邻居,沈是赵的表弟,徐家姐妹不用说,亲戚,雨点是母亲闺蜜的女儿,宝娥他父亲生意伙伴的女儿,同时和高云也算是沾亲带故,老荀则是他姑父家那边的小孩。 简而言之,都是自小相识,父辈渊源颇深。 他们又有各自的熟人,再扩展开来,就是比较广的社交圈子。 但今天没这么多人。 小圈子外的人员只有两个,一个是高云的女友,今天他做东,女朋友自然在,徐家姐妹没车,捎了个徐家表兄接送。 他们都没什么存在感,老荀只有一句话介绍。 亲疏分明。 程丹若认全了脸,社交电量耗光,回到谢玄英身边坐下,吃水果补糖分。 今天的菜系是意大利菜,高云厨艺过人,肉排做得鲜嫩多汁,意大利面的酱汁格外好吃,比西餐厅里的更合胃口,连面包都烘烤得香脆,麦香扑鼻。 这人这么八卦,人缘还这么好,不是没有原因的。 她慢慢吃,希望自己尽量吃得多一点儿。 同时听八卦。 饭桌上的八卦比较日常。 比如徐乔乔的母亲是舞蹈家,她自小学舞,马上要首次演出,大家说给她捧场。 比如雨点在装房子,找不到喜欢的瓷砖,宝娥说帮她联系葡萄牙的朋友。 比如卉卉反复强调自己看上的古董车有多少历史,好不容易才有人卖,该怎么让爹妈同意出钱,老荀给她出谋划策。 等吃完饭,他们就分成数个小组,聊起更私密的话题。 谢玄英和老荀在花园说正事。 赵四燊和雨点在小声说话。 卉卉和宝娥在嘀嘀咕咕。 沈一和徐乔乔在厨房切水果,顺便招待程丹若:“今天的菜是不是有点腻?要喝点水果茶吗?” 程丹若选择吃冰激凌。 刚吃掉半个,谢玄英就回来了。 “累吗?”他低声问,“想回去了吗?” “还好,再待会儿。” 她太久没和“朋友”交往了,后半辈子交谈的对象不是同僚就是下属,要么是晚辈附庸,仆人奴婢。她习惯发号施令、商量策略、安抚鼓励,但朋友交往,需要的是倾诉支持,体谅帮助。 好陌生。 所以,这样的程度刚刚好,处于社交场又游离在外的状态,正适合现在的她。 她不知道能不能找回从前的感觉,但通过观察他们,应该能找点状态。 谢玄英留意着她的神态,稍稍安心。 他原本不想太早带她出门社交,可昨天她隐隐透露出和朋友见面的不安,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做,还问他是不是该一起吃饭。 于是,他改了主意,带她见见自己的朋友。 目前来看,她并不抗拒这样的场合。 “你不能喝酒。”他说,“我去给你弄点苏打水。” 她点点头。 老荀和雨点说完话,拍拍卉卉的脑袋,溜达过来问:“抱歉抱歉,借走玄英老半天。楼下有台球,大家说要打一局,你要不要一起?” 他透露秘密似的,小声说:“雨点和高云都是雷声大动静小,宝娥打台球相当厉害,也要小心四哥,他不服气玄英,一会儿肯定提议组队,拿你当突破口,我教你个办法,让卉卉和他一队,这丫头最菜。” 程丹若瞅他。 通过众人的交谈,不难看出老荀在团体中的定位是“军师”,出谋划策,挺有分量,大家也颇为信任。但他对她的态度,分明是“帮谢玄英照顾女朋友”,热情友善,带了一点点隐蔽的观察和掂量。 这种态度……他是谢玄英最好的朋友,不会有错。 甚至,不止是朋友,还是他最器重的帮手,一些资产都由他代持。 “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吧。”她这么问。 他愣了下,笑眯眯道:“应该算是。” “你喜欢卉卉吗?” 老荀显然没料到这出,顿了下才说:“卉卉也是我的妹妹。” “这样啊。”程丹若遗憾地说,“下次给你介绍对象,可惜我没有妹妹。” 老荀想说什么,但谢玄英端着饮料回来了,遂笑笑,转身离开。 “在聊什么?”谢玄英问。 程丹若:“随便聊聊,互相了解一下。” “别勉强。”他带她认识自己的朋友,是一种态度,她能交到新朋友很好,处不来也不碍着什么。 她不表态,又问他:“你和谁最要好?” 谢玄英拿走插在杯口的柠檬片:“你。” “骗人。”她不信,可被安慰到了。 曾经的婚姻教会她一个道理,最好的夫妻不仅是挚爱的爱人,也该是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家人。 爱、理解、支持,才是完美的婚姻。 - 见完了谢玄英的朋友,就轮到他见程丹若的朋友了。 他面临的情况更复杂一些,医院里不仅有她的好朋友,还有老师同学,以及前男友。 他们坐上午的航班到达上海,下午才到医院。 程丹若预约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没时间吃午饭,在机场的便利店买了饭团,路上吃。 谢玄英提前叫人把自己的车开到机场,这样就能直接开车过去。 “你为什么在上海有车?”程丹若问。 他说:“偶尔会来。” 她估量他的身家:“不会也有房吧?” “这不是很正常的吗?”他故意道,“不然住哪儿?” 程丹若:“……在哪儿?” “有点偏。” 她不是特别情愿地猜测:“佘山吗?” “以后告诉你。” 程丹若翻了个白眼,剥开饭团,自己吃了。 “喂。”他看她。 她不情愿地给他喂了一口。 “再来一个。”他挑拣,“我要那个蛋黄的。” 程丹若瞥他眼,剥开饭团,咬掉了上面的蛋黄,然后递给他:“没有蛋黄的。” “看来你的耳鸣很严重。” “是啊,我是病人。” “其实我不喜欢吃蛋黄味的,太咸。” “……” 她拧开果汁瓶盖,灌了自己一口维C。 医院到了。 取号,按照预约的检查项目,抽血,测量体温和血压,检测神经系统,做一张复杂的测评表。 等待报告出炉,带着它们去见主治医生。 开始为时一个小时的心理治疗。 谢玄英在外面等她。 医生姓华,她翻看程丹若的检查报告,微微意外:“这个月的结果好了很多。” 程丹若简明扼要:“好像是。” 华医生:“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我谈恋爱了。” 华医生:“恭喜你,恋爱很好的体验。” 她:“谢谢。” 华医生:“最近还有失眠吗?” 她:“比以前好了很多。” 华医生:“做噩梦吗?” 她:“不大做了。” 华医生:“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她:“约会。” 华医生:“看得出来,你和你的男朋友关系很好,愿意聊聊他吗?” 她:“我和他在一起很幸福。” 华医生:“他是哪里人?” 她:“北京。” 华医生:“不是上海人啊,那你以后打算去北京吗?” 她:“有这个想法,他鼓励我考协和的研究生。” 华医生:“真不错,你自己怎么想?” 她:“我不知道。” 她们一问一答,气氛渐渐松弛。 华医生时不时给她倒水,传糖果,沙发很软,香氛甜甜的,灯光温柔。她没有动笔写什么,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患者。 程丹若是一个棘手的病例。 她是医学生,了解一些心理学的知识,防备心很强,聊天的时候意外得警觉,看似配合,凡问就答,但很少透露内心的情绪。 悲观、淡漠、高度警觉,与他人疏离,对未来漠不关心,有一定的自杀倾向。 她迟迟无法得到对方的信任,咨询几乎原地踏步。 但今天好了很多。 她明显愿意与人交谈了,看起来也不再消极,求生欲变强。 华医生考虑过后,温和地问:“你对自己的治疗怎么看?” 程丹若沉默了会儿,道:“我愿意继续治疗。” “药吃着还好吗?” “还可以。” “最近吃得下东西吗?” “还可以。” 华医生看了眼报告,谨慎地调整用药。 评估结束了。 程丹若拿着自己的处方单出去,先看见谢玄英,然后才迟钝地认出了自己的好朋友汪恬。 “你出来了?看完了?”小汪探头,“怎么样,情况还好吗?” 她微微生涩地回答:“还行。” “处方给我,我去拿药。”谢玄英拿走单子,手机和包还给她,“你们慢慢聊,好了给我打电话。” 他识趣地走了。 程丹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小汪一把拽住她:“走走,司徒和侯姐说在小食堂等你。” 她挽住朋友的胳膊,呱唧呱唧,丝毫不知道双方已经分别六十年:“我靠真的绝了,我刚过来都没认出是你男朋友,他和我打的招呼,把我吓了一跳,群里都炸锅了!” 程丹若:“什么群?” “班级大群。” 她打开16级的班级群。 好多未读消息。 翻到最上面,除了学校通知,最早是一个同学发了条信息。 [疗养中心好像来了个明星,不知道是谁] [什么八卦?] [肯定不是大明星,十八线的] 有人发了一张谢玄英的偷拍图,他戴着口罩立在墙边,人高腿长,鹤立鸡群,十分显眼。 无聊的人八了一下,但没什么大动静。 下一张图却是他摘了口罩,正在和汪恬说话。 炸了群。 [妈耶活久见,哪来的帅比] [@临床汪恬,是家属还是病患!家属就要VX!] [这哪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阅星无数居然不认识!!] [能要签名吗?感觉升值空间很大] [这样的人居然没在DY上刷过,是每个人的失败] [还在吗?我路过] 女生太热情,炸出了不少男生。 [你们女生差不多得了,一看就是加了滤镜的网红,真人必残] [什么十八线男星,整容了吧?] [就是,矜持点,咱们学校又不是没帅哥] [看你们男的酸的,自己来看一眼就有B数了] 吵了将近200条后,汪恬发了消息。 [照片谁拍的,巨失败,真人更好看] [是家属] [@临床程丹若的男朋友,陪她来看病的] [真的好看,服了,整容都没参考的建模] 接下来是陆陆续续的偷拍照片,和其他过来围观的评价。 [@临床程丹若,他还有兄弟吗?给个VX] [我一直纳闷那些帅比是谁在谈,原来是你啊姐妹,他有朋友吗?] [FFFFFFFFFFFFF] [@临床谈辉] 程丹若缓慢地回忆。 姓谈的……是不是她前男友?:,,. 章节目录 615. 医院里 一点意外(17W收藏加更)…… 医院有个小食堂,物价略高,但可以点菜喝咖啡。 程丹若的朋友们和老师请了两个钟头的假,和朋友叙旧。她们本想谴责一下朋友不遵医嘱,但看到她瘦了一大圈的脸,一致没提病情。 小猴审问:“说吧,男朋友哪里捡的,分享你的狗粮,正好我还没吃午饭。” 小兔感慨:“休学就有对象,果然医学生不配恋爱。” 小汪重复:“帅得有点离谱,太离谱了,你可真行啊。” 程丹若:“呃……”她不知道要聊什么。 忽然不会年轻女孩子的说话方式。 好在八卦朋友恋情这种事,大家绝不会冷场。 “他多大?哪个学校的?读啥啊?” 程丹若立马升出分享欲:“北大的,数学和古代文学双博士,太变态了。” 女生们超冷静:“真的假的?不是杀猪盘吧?证书有没有,学信网查一下!” 她们立马掏手机搜索,一下就从颜值暴击中回神了。 “我查学信网,你们谁查一下知网?” “我有个朋友在北大,我问问。” 程丹若还真的拍过他的毕业证书,编号发给她们。 知网搜索也出来了。 气氛一度沉默。 女朋友们:“好变态。”“是人吗?”“这什么基因?” “超变态。”程丹若悻然,“太不是人了。” “那我能理解了。”小兔吸口奶茶,“她还是智性恋,还是我的宝。” 小猴吃辣炒年糕,含混地说:“原谅你上头,这年头,脸和脑子都有的男人不多了。” 小汪赞同:“那可不,要是有钱就更好了,学医穷十年,有个好男朋友压力小太多。” 小兔反对:“太有钱也不行,容易出现‘给你一百万离开我儿子’。” “往好处想,到时候人也睡了,钱也有了,还不用结婚生孩子,更爽。” 程丹若:“……”这话不能让某些人听见。 “对了,你体检报告看过没?” “差点忘了这个,他长这样不会乱来吧?” “你打疫苗了吧?千万别无*内*啊!” 程丹若:“……” 这是可以说的吗?好不习惯这个车速啊。 她转移话题:“你们都好吗?” “好个屁,累死了。” “我今天挨了两顿臭骂。” “想死。” 她们散发出幽幽的负面气息,但不讨厌。 程丹若感觉很鲜活,这些真实又琐碎的烦恼是一个人活着的证明。 她们真可爱。 “你的眼神好奇怪。”小猴抹抹嘴,“怪肉麻的。” 小兔:“这种慈爱的笑容只会出现在我磕CP的时候。” “你都不开车了,果然拿驾照和上路是两回事。”小汪扫视她,“来嘛,分享一下,不要害羞。” 程丹若:“……”说不出口。 驾照遗失在了古代。 “别老问我。”她熟稔地转移话题,“你们呢?” 小兔沉思:“本来急诊那边有个大帅哥,但好像没啥好说的了哈。” 小猴撇嘴:“你别犯傻,喜欢他的护士就有好几个,这一看就是海王。” 小汪透露:“咱们班有人已经签好医院了。” “什么?!” 比起狗血八卦,当然是毕业实习考验更重要。 她们激烈地讨论起来,最后得出结论,人家上头有人。 程丹若听着她们规划人生,有一点点心动:“你们都考研吗?” “废话,本科学历够个什么啊,”小猴瞅她,一拍大腿,压低嗓门问,“学校和你说保研了?” 小兔:“同意,咱们学校还是可以的,你本来成绩保研有点悬吧?” 小汪:“你家不差钱,别拿赔偿,读研读研,这样明年就能专心实习了。” 程丹若犹豫:“我……那谁让我考到北京去。” “啧。”“考北京哪儿?协和?”“难度有点大。” “但你们觉得,还是得考研吧?”她问。 “不考研,留不下来啊,就算考上了也不一定能留下来了。”临近毕业,大家都挺烦恼,“学历高点总更好,唉,就算回老家的学校,以后升职也看学历。” “这样啊……” 程丹若被她们说着说着,觉得自己好像是该考研了。 她们又交换了些八卦。 哪个科室的医生好像有点水,谁家有关系,老师经常照顾,某人和渣男分手,对方说她太忙,理直气壮地劈了几条腿。 聊得起劲,不知不觉就到了点。 赶紧闪人。 “我们得回去了,那老师凶得很。”“我还有好多病历啊救命!”“我不想回外科啊今天有人掏粪。” 女孩子们手挽手,一致决定先上个厕所再说。 然而,她们才到走廊,忽然见前面的人摩西分海似的闪开。 “急救吗?草!”走最前面的小猴立马贴墙黏住,嘴唇翕动,“草草草。” 小兔叫了声“妈呀”,下意识抱住程丹若。 小汪吞吞口水,说不出话。 腿软的不止是她们,好几个护士都躲开了,家属和病人更是惶惶不安,尽量远离这边。 程丹若打量着持刀的不速之客。 中等身高,体格普通,T恤长裤拖鞋,成年男性,右手的刀是砍刀,有点长,凶光粼粼。 他提着刀走进来,旁若无人,好像没看到惊恐的路人,目标明确,直奔门诊的某个科室。 程丹若屏气敛声,和女孩子们抱成一团缩小存在感。 他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拐进前面的科室。 “啊!”一声尖叫。 屋里传来混乱的响动。 程丹若左右看看,发现前面有一辆推车,不锈钢盒子里放着针头、敷料、剪刀之类的工具。 她拿起一把未拆卸的手术刀,跟着走了进去。 “喂!”好朋友们压低声音叫她,焦急之色溢于言表。 可程丹若已经进去了。 闹事者刚砍完两刀,一刀被躲开,第一刀被手臂挡了一下,但他还有余力砍下第三刀。 她屏住呼吸,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走到了对方背后。 医生躲在办公桌下,他弯腰去捅。 就是这一刻。 程丹若扑过去,手术刀对准脖颈,用力扎下。 毕竟不是第一次了,危险的时刻,先下手为强,剥夺对方的生命,就是最有效的求生。 “啊!”闹事人觉得疼,但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疼痛也没那么厉害,他愤怒地转过身,一手捂脖子,一手挥刀砍来。 程丹若飞快往后退了两步:“拔出来,你就死了。” 她冷静道,“放下刀,给你动手术。” 闹事人根本不听,大步朝她走来。 程丹若往后撤。 他追上来。 “放下刀,你快死了。”她还是很平静,甚至感觉不到害怕。 普通人拿着刀,只能砍到吓得发蒙的普通人。可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了,胡人倭寇是冷兵器时代的绞肉机器,他们杀人就像砍瓜切菜,视生命于无物。 可这个闹事人算什么呢? 他又不是连环杀人犯,初次杀人,全靠本能,又被她扎了一刀,时间门越久,疼痛感越强,对死亡的恐惧也越强。 看,他几度伸手,却不敢拔出小小的刀片。 “放下刀。”她强调,“你也不想死吧?” 闹事者停下了脚步。 他是什么悍不畏死的人吗?当然不是,狠劲过去以后,就开始害怕了。 脖子的伤口很痛,流了好多血,他是不是要死了?冲动带来的无畏迅速消退,他犹豫了下,后面是拿着甩棍过来的保安,这么多人。 “啪嗒”。 刀掉落在地上,他举高手,颤颤巍巍地说:“救我、救我。” 保安们飞快将他压在地板上。 程丹若上前,按住靠近心脏的大动脉,温热的血流侵染了白皙的手指,黏腻中透出铁锈味。 她没有太担心,抬手的时候,她对准的是动脉,但下刀子的那刻,猛地醒悟,重伤和轻伤不是一回事,遂偏了半分。 应该死不了,而且这是在医院:“你什么血型?” “B……”他痛得说不出话。 闻讯而来的其他医生立马打电话给血库,又有人推来推车:“快快,2号手术室空着。” 混乱中透着有序。 程丹若趁机脱离了人群,去卫生间门洗手。 血水黏糊糊的,按了三泵洗手液才搓干净。 “你胆子也太大了。”小汪拖着腿软的小兔进来,犹且沉浸在恐惧中,“太吓人了,你怎么敢!” 程丹若:“脑子一热。” “我腿都软了。”小兔蹲在墙角,碎碎念,“那刀这么长、这么长!我的妈!” 她笑了笑,注视着水池中寡淡的血水,心想,回不去了。 在食堂的闲聊,让她短暂地回到大学时代,可她终究不再是原来的女大学生。 沾染过的血和生命,死在她决策下的人,宫廷的鬼影和怨魂,无数亡灵白骨堆积在来路,阻断今生的归途。 “那个,你男朋友来了,在外面。”小猴探进脑袋,口气犹疑,“呃,他问我是不是你干的,大家都看见了,我就说了实话。” 程丹若:“啊……” 歇菜。 她拧上水龙头,思考了下该怎么狡辩,最后决定破罐子破摔。 总之,先若无其事地出去。 谢玄英提奶茶和鲜肉月饼:“不知道你们喜欢喝什么,随便买了两种。若若该回家了,改天再送她来上海,你们吃顿饭,好好聊。” 别看她们背后吐槽,当面还是挺客气的。 “行行,谢谢啊。” “破费了。” “你对若若好点就行。” 她们没打扰小情侣,识趣地拿着点心撤了。 程丹若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干:“我的呢?我也饿了。” “在车里。”谢玄英拉住她的手,“该走了,今天限号。” “噢。” 回到车里,果然有奶茶和热腾腾的鲜肉月饼,她吸了口热饮,开始吃下午茶,时不时偷瞄一眼,评估情况。 他专心开车:“看我干什么?怕我说你?” “你不生气吗?”她说。 “为什么要生气,你又没犯错。” 程丹若警觉:“听着像反话。” “那是你心虚。”他说,“我真没生气,说不担心肯定是假的,地上都是血,吓我一跳。但我不能时时刻刻陪着你,意外却什么时候都可能到来,你能应付当然最好。” 程丹若微微安心。 “不过,你要是能给我打个电话,让我来处理,我会高兴点。”他说,“毕竟很危险——你怕吗?” 她犹豫下,不肯撒谎:“还好。” 他又问:“怕杀人吗?” “我这算见义勇为吧?”她有点拿不准,“会被起诉吗?” “大概率不会。”他顿了会儿,才道,“有负罪感吗?” “我应该有吗?”程丹若已经不记得第一次杀人是什么感觉了。 “不需要。”谢玄英道,“人一旦越过那条线,也就不再受线内的保护。你不是圣人,也不是智脑,不可能尽善尽美,别太苛求自己。” 程丹若低头咬月饼。 车上了高速,水泥路平坦。 “其实,”他斟酌着问,“我很好奇。” 她问:“什么?” “你的朋友都吓坏了,但你还好。” “所以?” 他看了她一眼,问:“你喜欢现在的自己吗?至少刚才的那一刻,你有没有庆幸过,你是你?” 费力吸葡萄的程丹若怔住了。 她喜欢现在的自己吗?不,她支离破碎,古人不是古人,现代人不是现代人,夹在颠倒的缝隙中,不知所措。 但……确实,假如她没有过去的经历,今天也只能瑟瑟发抖,心惊胆战地期待他人解决。 “说不好。”她复杂道,“一件事情99%的坏处,1%的好处,也不值得吧。” “但人生的际遇无法选择。”他专注地扶着方向盘,注视前方的车流,“既然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总不能只看坏处,偶尔也看看好处吧。” 程丹若戳戳吸管:“你在给我做心理治疗吗?劝我接受现实?” 她知道PTSD的病程:冲击期、防御期、适应期、危机后期。目前,她处于防御期,回避否认一切,但慢慢会走到适应期,接受现实,解决困境。 “不算,最多是家属的支持。”他说。 程丹若翻了个白眼:“你算什么家属,我动手术能签字吗?” “以后会的。” “呸。” 两人拌着嘴,不知不觉,车就拐下高速,进入市区。 程家到了。:,,. 章节目录 616. 见父母 可怜天下父母心 程家住的小区有些年头了,还没有地下车库,车只能停在小区里。 绿化茂盛,郁郁葱葱,外立面微微泛黄,电梯是各种广告。 程丹若介绍:“我初的时候买的房,离我们市里最好的高中比较近,我爸妈想我住不惯宿舍的话,每天还能回家。” 电梯平稳上行,停靠在九楼。 她按住智能门锁,咔哒,门开了。 屋里是复式的格局,一楼大概百平左右,跃层的二楼稍小,只有个房间。 程丹若“哐哐”打开柜子,翻找拖鞋,自己的球鞋随便踢在门口,显然觉得它们会“自动”消失。 当然,这个想法也不算错,谢玄英弯腰规整好了。 “楼下是客厅、餐厅、客房,楼上是卧室。”她胡乱介绍,“上楼,带你去我的房间。” 谢玄英上下打量她。 程丹若:“看我干什么?” “我也没得罪你,你挖坑给我跳干什么?”他把行李箱拎进来,靠墙放好,“给伯父伯母打电话了吗?” 她摇头。 “说我会来吗?” 她还是摇头。 “你不打我打。”他掏手机。 程丹若后知后觉:“我打我打。” 她给父母发了条简单的微信:[我到家了] 爹妈的回复也很简单。 程母:[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去接你] 程父:[晚上想吃什么?] 程丹若:[随便] 谢玄英偷瞄:“不提我吗?” “在想了,别催。”她烦恼地看着聊天界面,谨慎输入。 [朋友送我回来的] 程母:[哪个朋友?] 程丹若:[你认识的] 程母系好安全带,回忆了下女儿的朋友们,这么吞吞吐吐,肯定是男生,莫非是哪个高中同学?还是大学那个男朋友? 她想了想,没有追问。 女孩子大了谈朋友很正常,当父母的有个数就行,问太仔细也没用,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分了。 她没放心上,绕去超市买菜,完了去医院接下班的丈夫,一道回家。 两人提着大包小包的,开门就放东西,没往周围看。 “几点到的?中午吃的什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你个丫头……”程母的数落戛然而止,吃惊地看向客厅。 大美人自沙发上起身,彬彬有礼:“伯父伯母,你们好,冒昧上门,打扰了。” 程母条件反射似的:“你好你好,你……” 她看看丈夫,想知道他知不知道,结果后头进来的的程父更在状况外。 他四下环顾,试图寻找摄像机:“拍综艺?”口气还挺好奇。 没办法,现在不是有这种节目么,明星到普通人家里,有的给做饭,有的纯聊天,花样还挺多。 程丹若没料到这种发展,愣了一下,“噗嗤”笑场。 谢玄英罕见地尴尬了。 他清清嗓子:“伯父,我姓谢,谢玄英。” 程母记得这名字,惊讶地问:“你是救我们若若的……?” “是。”他恢复如常,“我们通过电话,今天是我送她回来的。” 程母:“……”她瞥向女儿,“这样啊,若若?” 程丹若:“男朋友。” 程父打量他,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目光犀利。 谢玄英还算镇定。 他不大觉得岳父岳母会不喜欢他。 果然,程家夫妻花了几分钟评估他的外形,发现好像没啥可说的。 遂改打听个人情况。 程母先笑了笑:“我们若若给你添麻烦了吧?还麻烦你专门送她回来。” 谢玄英道:“不麻烦。” “你们是几点的飞机?” “上午的,下午我带她去上海复诊了,结果很好。”他递上礼物,“这是顺路买的,希望二位不要嫌弃。” 程母扫了眼礼物,最上层是鲜肉月饼,下面是酒、燕窝和人参礼盒,中规中矩的见面礼。 “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她笑着推拒,“你才多大,钱可不能这么花。” 谢玄英知道她的意思,回答:“我二十二,比若若大一岁,不过毕业得早,已经工作了段时间。” 程母:“噢,你是读的什么大学?” 怎么会毕业得早? 程丹若很想让其他人也感受下她的心情,抢答:“北大博士,他好变态的。” 程家父母:“……” “我查过他的□□了,保真。”她把翻拍的照片给他们看,“两个博士。” 父母面面相觑。 谢玄英谦逊道:“我读的少年班,大学就读得早,不算什么。” “怎么会,这很了不起了。”父母的口吻不约而同地缓和。 高学历在什么时候都受人尊重。 程父问:“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程丹若帮他回答:“公务员。” “公务员好,稳定。”程父笑呵呵地点点头,话锋一转,“你父母能培养出你这样的孩子,真了不起。” 谢玄英十分上道,立即答疑:“我母亲是退役的运动员,我父亲做生意,他们都比较开明,比较尊重孩子的想法,我和我弟弟都是。” 程丹若一面围观一面吃耙耙柑,感觉这是自己社交生涯中最刺激的一次。 初次交锋很快在交代完家庭条件后停止。 程父进厨房做饭。 程母继续聊:“不知道你要来,我看还是出去吃吧。” 谢玄英看向程丹若。 她道:“累,不想出去,家里随便吃点吧。” “你这孩子,人家第一次来。”程母佯装责怪。 “没关系的伯母。”谢玄英接话,“若若坐了很久的车,让她好好休息。” “那多不好意思。”程母笑笑,故作不经意,“对了,你酒店定了没有?” 程丹若:“住家里。” 爹妈一致瞪她。 “我在北京就住他家里。”程丹若吃饱了,把剩下的柑橘塞给他,“你们不要这么封——” 她稍微顿了一下,倏地烦躁,“别这么封建——” 心跳变快了。 她知道是什么缘故,最常见的情绪应激,过度担忧不良后果而导致的紧张。 “若若。”谢玄英立即道,“没事,别担心。” 他对程母道,“她肯定是坐了很久的车,有点头晕,我送她回房间休息一下,可以吗?” 程母还能说什么,只好道:“快去躺会儿。” 谢玄英半扶半抱着,把她送到楼上。 “哪个是你的房间?” 她指向东面。 谢玄英推开门,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闺房,大床,柜子,书桌。 “衣服都是灰,还有血。”她袖子沾着血,“我去飘窗上坐会儿。” 飘窗做得很少女,白色纱帘,小灯泡,厚厚的褥子,还有抱枕。 他扶她坐好:“别担心,我会和你父母解释的,你休息一下,好吗?” 程丹若不吱声,拉住他的手腕。 “放心,不会留你一个人的。”他宽慰,“他们只是怕我欺负你。” 她抱住膝盖,没有说话,心情明显变差了。 谢玄英没有打扰她,先下楼了。 第一件事就是和程家夫妻道歉。 “不是故意瞒着两位。”他解释,“那天她来找我,但我下班太晚,就拖到了**点钟,本来想送她去酒店,可她看着不太舒服,我实在不敢把她一个人留在酒店,就让她在我家客房暂时住了一天。” 程母勉强道:“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这事做得唐突,实在抱歉,辜负了你们的信任。”他道,“请二位原谅。” 他态度恳切,解释又快,令夫妻俩稍微平复了心绪。 程母口头接受:“你也是关心她。” “实在抱歉。”谢玄英道,“这都是我不好,希望你们不要怪她。今天也是事出有因,下午在医院里遇到了点意外,她有些害怕,又不想你们担心。” 程父面无表情:“什么意外?” 他简单描述了下午的事件,省略他们女儿一刀解决对方的丰功伟绩。 程母顿时紧张:“她没受伤吧?” “没有。但我们最好尽量顺着她,一切以她的身体为先。”谢玄英道,“我知道以我的身份,不该提出这样过分的请求,可还是想请求您二位,能容许我留宿一晚上,不知道您家里有没有客房。” 程家夫妻有些为难。 他们对谢玄英很满意,可再满意也不能第一天就留宿吧。 像什么话。 可女儿生着病,他们都想顺着她点。 “有,我去收拾一下。”程母心疼女儿,让步了。 谢玄英自然不能真让她操劳,很快接过差事,自己收拾房间。 工作不多,无非是更换床上用品。 顺便把程丹若的行李收好。 程母眼尖,立马发现鞋不对,但没声张,反而问:“你们在北京玩了什么?” 谢玄英道:“医生说她要多晒太阳,我们就在奥森公园逛了逛,还有一天打高尔夫球。” 他在看架子上陈列的照片,有一张她小时候的照片,穿着背带裙的小女孩坐在老虎雕塑上拍照,是某个动物园。 “阿姨,这张照片……”他斟酌字词,“能借我翻印一下吗?” 程母笑了:“这张照片拍得很好吧,她爸拍的。” “我和您换一张。”谢玄英笑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印好的照片,“您看这张行吗?” 程母接过细看,照片里的女孩穿着球衣短裙,戴着遮阳帽,拿球杆比划什么。 天空蔚蓝,阳光灿烂,万顷芳草碧绿,她健康蓬勃,生机盎然。 “这是哪里拍的?”她意外。 “球场。”谢玄英道,“我和您换这张照片,翻印好了就还,行吗?” 程母心里才生出的不满,莫名消失了:“行,有什么不行的。” 谢玄英立马拆相框,藏起了照片。 程父大概听见了动静,走出来说:“今天炸排骨,有点来不及。” 谢玄英识情识趣:“伯父,我来帮您。” “这怎么行,你是客人。”程父虚伪地推辞。 谢玄英哪里敢当真,忙进厨房帮忙。 程父让他洗菜,顺便问:“平时做不做饭?” “不做。”他说,“请了家政。” 程父不满:“那能做得好?” “能吧。”谢玄英想想,“北京的厨师还是好请的。” 程父摇摇头:“总不能一直请人,你们小年轻现在都不会做饭了。” 谢玄英忽然醒悟:“您说得是,我该向您多学学。” 程母在餐厅翻了个白眼,夫妻俩有了分歧:“小谢——我这样叫你成吗?” “当然。” “你别听他的,你们工作都忙,能请家政帮忙就请,我们家也有阿姨帮忙打扫卫生,我平时都不做家务的,若若也不做。”程母笑道,“她被我们宠坏了,连袜子都不会洗。” 谢玄英心中蓦地一酸。 但他没有在她父母面前露出端倪,微微一笑:“您放心,我母亲也是从来不碰家事的,一贯都是家政做。有人打扫卫生,有人做饭,都不碍什么,我也想她能专心复习,以后在北京读研。” 程父拿起菜刀,咔咔剁葱姜:“我问句俗套点的话,你别嫌弃。” “您说。” “你说都请人来做,这当然挺好,可要有经济基础。”程父说,“话说好听很容易,事办好看就难了。” “您说得在理。”谢玄英道,“我想应该没问题。” “咳!”程母打断他们,“说这些干什么,还早呢。” 她进来帮忙,让谢玄英出去:“你去陪若若吧。” 谢玄英见他们夫妻想说悄悄话,便道:“好,我这就去。” 他倒了杯温水端走。:,,. 章节目录 617. 在家中 从前的她 夫妻俩开始互相埋怨。 程母:“人家头回上门,你说这些干啥?” 程父:“这小子傲得很,我怕他嘴上说得好听,以后翻脸。” 程母:“还没结婚呢,你操什么心?再说了,人家小谢长得好、学历高,还是北京户口,对若若也上心,我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程父:“他毛病多着呢。” 程母:“你说来我听听。” 程父:“他们才认识几天,就带回家里,像话吗?” 程母:“你懂什么,肯定是一见钟情。” 程父:“我不信。” 程母:“我说的是你姑娘。” 程父振振有词:“你看,这不就是说他会骗人吗?看着老实,不一定真老实,男人的花花肠子多着呢。” 程母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和丈夫分析:“他图什么呢,若若还没工作,手头没什么钱,总不是骗个孩子。” “这可说不准。”程父警惕,“她不会已经怀了吧?” 程母:“不可能,她还在吃药。” 程父放松了:“也对。” 他在医院上班,女儿自己也是学医的,不会糊涂到这地步。 夫妻俩忙活半天,再加上买来的熟食,凑出荤素六个菜。 谢玄英帮忙摆了盘,上楼叫程丹若吃饭。 她表面已恢复如常,小声和他说:“司徒打电话给我,说警察过去调了监控,叫我这两天去做一个笔录。这事你别告诉我爸妈,我们走的时候顺路去一下。” “我知道。”他点头,和她串供刚才的说法。 程丹若安了心,若无其事地坐到餐桌边,聊北京的天气。 “北方太干了,面霜根本不够用。” 程母:“笨啊你,马上去买啊。” “他给我买了。”她随口道,“奥森公园有点大,没看到有名的运动员。” 谢玄英:“你追星?” “不追,就看看人类极限。” 程父接口:“她喜欢看游泳。” 谢玄英瞟她:“是吗?” 程丹若转开视线,只要她不说,谁知道是看游泳还是看人。 程母问:“怎么不去博物馆逛逛?” “没什么想看的。”程丹若戳破碗里的排骨,面无表情道,“一块丝绢,绣娘十年,一件瓷器,不知道塌过几个窑,有什么好看的。” 祝沝是宅男,热爱各种工艺品,为了讨好皇帝,下头的人想方设法制作巧夺天工的珍品。东西美是真的美,精巧也是真精巧,浓缩了劳动人民的智慧,和他们的性命和血泪。 “凡事不能这么绝对。”程父觉得女儿有点悲观,“都是人类文化遗产。” “可能吧。”她敷衍了事。 谢玄英及时岔开话题:“可以看自然博物馆和科学技术馆,我小时候很喜欢去这两个地方。” 程丹若问:“好玩吗?” “还不错。”他道,“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买了个恐龙的模型,拼了一下午。” 她问:“你喜欢恐龙?” “那时候好奇心强,想知道人类诞生前的世界。”他以为的世界是自炎黄始,后来才知道在人类诞生前,还有漫长的时光。 程丹若被转移了注意力,终于把戳烂的排骨吃下去了。 但她还是只吃了半碗,剩下的吞不进。 谢玄英帮她说话:“她下午吃了两个月饼和一杯奶茶。”又催她,“吃药去。” “噢。”她踢踢踏踏上楼。 程母也没留人,和谢玄英说:“这里不用你们,你上去看着她点。” 谢玄英想了想,没再表现,省得讨好了岳母,惹恼了岳父:“好。” 他一步个台阶,门口就追上了 程丹若:“我真的吃,不会吐。” “看着你吃。” “烦死了。”她抱怨,却还是很老实地当着他的面吃了药。 谢玄英掩门,细心地留了一道门缝,不关紧,这才好好打量她的屋子。 床、柜子、书桌都是成套的,一看就是定做的款,米白色欧式风格,过时,但有浓烈的生活气息。书架的书很多,课本、课外书、小说、漫画,书桌上是笔记本电脑,各种联名的水性笔,花里胡哨的便利贴,厚厚的笔记,床上用品是粉灰色条纹,小小的梳妆台摆满瓶瓶罐罐。 原来的程丹若是一个家境不错的小姑娘。 她不是白富美,但也衣食无忧,她不是天才,但也凭自己的努力考上好大学,她外形普通,但也有交往的男朋友。 父母疼爱,朋友和睦,拥有普通人的幸福和烦恼。 可后来,一切支离破碎。 战火纷飞的边境,杀人如麻的外敌,洪水来袭,礼教碾压,她慢慢蜕变成屹立于宫廷的松柏,支撑一个摇摇欲坠的国家。 谢玄英深爱完整的她。 平凡的一面是她的“人性”,破碎的一面是她的“神性”。 她独一无二,闪闪发光。 “我随便看看行吗?”他问。 程丹若在玩手机,头也不抬:“不许翻我衣柜。” “行。” 他先翻她的书,大学的英语还是挺简单的,再看看专业书,也不难,最后才翻小说。 掉出来一本漫画。 “嗯?”他道,“都是日文。” 程丹若探头瞧了眼,清清嗓:“别乱翻,我是用翻译软件看的。”主要看图,又不是看内容。 谢玄英藏回去,仔细再扒拉一遍,找到相册了。 出生第一天,出生一个月,百日宴,一周岁……小姑娘跌跌撞撞长大,变成好学生,初中拿了奖学金,高中毕业照。 他一边看一边拿,很快攒了一叠:“这些送我。” 程丹若觑过眼,顿时震惊:“你抢劫啊。” “弄完还你。”他道,“我的都传给你了。” “呃。”他把自己所有的照片都存进了U盘,全部送她,大方得很,“好吧。” 谢玄英坐到她身边:“在聊什么?” “人救回来了。”程丹若在群里看文字直播,转述实况,“没出人命就好,大家都吓坏了,明天放假。” 至于行凶原因,她不感兴趣。 谢玄英却关注另一条单独的消息:“这个是前男友?” “嗯,他问我有没有事。”程丹若嗅到酸味,“干什么?” “我好像没看到过你和你前任的照片。”他意有所指。 程丹若:“删了。” “为什么删了?” “不为什么。” 他道:“我不是小气的人。” “那我翻翻朋友圈。”程丹若满足他的口是心非,很快找到两人的合影。 医院食堂拍的,一看日期,哦哟,520. 她回忆:“他别的和你不能比,就一个地方比你强。” 谢玄英不信,凑近打量:“哪比我强?” “和他拍照我没压力。”她边说边打字,礼貌地回复对方。 [没事,谢谢] 前男友识情识趣,发了个猫咪的表情包,没再打扰。 “我给你很大的压力吗?”谢玄英开始翻她的化妆品,一个个认过去,时不时在手机上下个单。 “有一点。”程丹若支头看着他。 卧室的水晶灯蒙尘,照出的暖光脉脉温柔,他好像荧幕中的角色,有种不真实的完美感。就像她爸说的,搞得在家拍节目一样。 他道:“我不在乎你有什么样的学历,获得什么样的成就,但我了解你,你有能力走很远,也不会甘心偏安一隅。” 程丹若没吱声。 再不愿回顾从前,她也必须承认,过往的经历给了她一定的信心。曾经在绝望中都能走到顶峰,今生不会更差。 或者说,之所以摆烂,也是因为有底气。 但她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穿越前她还没毕业,暂时不用考虑人生目标。穿越后虽然也有理想,但分辨不清楚,究竟是在困苦中诞生的宏愿,还是自我救赎的途径。 “其实,我今天和她们也聊过。”她说,“她们都打算考。” 谢玄英道:“你不用和她们比。” “不是和他们比,”她悻然,“我是想,如果和你在一起,我非考不可。” “为什么?” “自尊心受不了。” 总不能因为爱人天资非凡,就自甘平庸,努力了做不到是天赋所限,却不能心安理得地裹足不前。 再说了,不试试怎么知道做不到呢? “除非和你分手,不然我就一定要考。”程丹若越想越烦,两辈子都要努力读书学习,下辈子不如做熊猫,“你还读两个学位。” 谢玄英纠正:“四个。” “……”忍了忍,没忍住,她抄起抱枕一顿捶,“了不起是吗?还说、还说,再说和你分手,混蛋。” 谢玄英意思意思挨两记,这才搂住她:“那说好了,考到北京来。” “谁说我要考北京?” “我觉得你能读最好的。”他说,“你觉得不行吗?” 她:“……” 门外,程母一副不忍直视的表情,但没有打扰,端着果盘又下去了。 程父问:“她不吃?” “在聊考研呢,我没进去。”程母自己吃了块苹果,思考道,“老程,女儿的事情,咱们别掺和了。” 程父吃惊又着急:“不是,这就把你收买了?” “你不懂。”程母开明也现实,“她总归是要交男朋友的吧?大四,不小了,你也看得出来,小谢条件好过了头,咱们听都没听过这么优秀的孩子。” 程父不吭声。 他在医院,爱人以前是老师,现在也搞教育相关,夫妻俩在老家认识的都是知识分子,家里的小孩出国留学的、做生意的,都不在少数。 但光一个北大博士,就足以吊打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如果加上外形,一个能打的都找不出来。 “若若生着病,他也不在乎,还鼓励她。”程母叹气,“老程,我结婚后第一次觉得没嫁错,你知道是什么时候吗?” 程父:“啥时候?” “我辞职那会儿。”程母本来有稳定的事业编制,但她不安于繁忙又重复的教学生涯,看准了教培行业的前程,想辞职创业。 亲朋好友都不同意,说什么都没有铁饭碗踏实,她人到中年就别折腾了,只有丈夫支持她,说“我觉得你能行”。 就这一句话,终于让她下定决心闯一闯,最终挣下一些家底,虽然不算富裕,也算衣食无忧了。 因此,谢玄英肯定程丹若的能力,支持鼓励她往前走,比什么都让程母舒坦。 她想得明白:“若若找了个好对象,咱们别给她拖后腿。” 程父不满:“我哪里拖后腿了?” 程母懒得搭理他,岳父看女婿,神仙都能挑出一箩筐的毛病。 她直接说:“你去定个饭店,明天若若生日,咱们出去吃,人家对我们没失礼的地方,我们也得做足礼数。” 程父也不是真不满意,嘀咕两句,也就老老实实定位置去了。:,,. 章节目录 618. 过生日 又回北京了 大概是久违地见血,晚上,程丹若的梦里又出现了当初被胡人追杀的场景,她逃亡挣扎了大半夜,最后精疲力竭地醒来。 说实话,醒了还蒙了下,居然真的是梦。 她早把噩梦当做现实,谁想居然还能有醒的一天。 太荒唐。 身上又热又黏,冷汗热汗层叠,不得不爬起来洗了个澡。隔音差,吵醒了隔壁的父母,然后楼下客房的谢玄英也上来了。 程丹若出来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是在里面割腕。 “她做噩梦了。”还是谢玄英看出问题,下楼给她倒水。 程母心疼:“昨天在医院吓到了吧?妈陪你睡。” 程丹若:“……啊?” 但程母已经上床了。 她只好躺到母亲身边,规规矩矩摆好手脚。 母亲的沐浴露香覆盖了她,程丹若以为自己会很不习惯再和母亲睡,可事实却全然不同,躺下没几分钟就睡熟了。 漫长的幼年期,她就是这么度过的。 父母保护着小小的她,远离呼啸的车辆,灼热的火焰,磕磕绊绊的阶梯。 程丹若在他们的庇护下长大。 一夜好眠。 第二天,10月17日,是程丹若的公历生日。 她睡到九点起来,父母都上班去了,谢玄英在楼下看她的相册。她起来随便吃两口早饭,回房上网。 之前回家一直在睡觉发呆,现在才有心情玩电脑。 上网真好,太方便了。 但凡当年有个电报,很多事都不至于那么遗憾……打住,不要想。 程丹若冲了会浪,中午和男朋友去商场吃饭。 吃的火锅。 完事再逛街,买两件秋装,都是谢玄英挑的。 程丹若一则是相信他的审美,二则是袄裙穿久了,有点怵花样繁多的款式,不知道该怎么搭配,之前是抓条裤子和衣服就套,舒服就行。 谢玄英选得很用心。 他今天上午看过她的衣柜了,款式齐全但没风格,属于试穿了觉得好看就买,买回来随便穿,可能考虑到搭配问题,多是黑、白、灰、棕的日韩色调。 “你不能穿得太素净。” 他的选择都很大胆,浅紫色衬衫,亮橙半裙,银蓝针织衫,深绿呢大衣,全都是程丹若看了就觉得难搭的颜色。 但还是试穿了。 这么难搭的颜色居然还挺好看。 虽然她在古代也穿这种颜色,且多是红绿紫的高饱和色彩——颜色越浓郁,染色技术越难,也就越富贵。 莫非是穿惯了,才觉得这么搭配也好看? 程丹若看着镜子里的人,陷入自我怀疑。 导购小姐及时道:“真的很适合你呢,你男朋友眼光真好。” 她不太信,继续端详。 还是挺好看的。 谢玄英看出了她的疑虑,解释道:“虽然颜色重,但不花哨。” 宽袍大袖遮掩身段,即便绚丽也有含蓄之美,现代服装则不然,鲜丽又花哨就要素过多,显得混乱轻佻,必须简洁才好。 这几件衣服没有太复杂的图案,版型利落,就算素面朝天的一张脸,也不会让人觉得没起色,反而感觉眉眼干净,舒朗大方。 “行吧。”她姑且信了。 买完衣服,在咖啡厅坐会儿,差不多就到饭点。 晚饭是父母定的馆子,专门吃海鲜。 程家夫妻很客气,点了不少名贵海鲜,吃不吃不重要,重要的是礼数。 谢玄英也识趣,吃得不多不少,主要给女朋友剥壳。 程丹若有段时间没吃海鲜,过去不是吃不到,是不敢开这口子,生怕底下的人闻见风声,劳民伤财非要孝敬。 现在却没这顾虑,把男朋友剥的都吃了。 “我有礼物吗?”她好奇。 “没有。”程母没好气,“多大的人了,还惦记这个。” 程丹若假装没听见,往生日蛋糕上插蜡烛。 程母只好拿出藏包里的盒子,一个新的平板。 “我就知道,谢谢妈。”程丹若扭头,看向男朋友。 谢玄英也从手提袋中取出了个盒子。 她想接,结果他直接递给了程母:“这是给伯母的,感谢您生了若若。” 程母大为意外,笑容爬上眉梢:“瞧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干什么,不用不用。” 谢玄英双手呈上:“应该的。” 程母还想推辞,却见是一套高端的护肤品,适合有点年纪的女性而不是少女,就知道确实是给自己的。 她想想,接过收下:“那就谢谢你了。” 程父别过脸。 程丹若:“原来不是我的。” “你当然有,手。”他说。 她伸出手。 谢玄英拉着她的手腕,背过身戴上礼物:“别偷看。” 程丹若趴在他肩头,已经看了:“手表啊?”等他戴好,迫不及待地抽回手。 粉红色表带,蓝色指针,水晶镜面,表盘周围镶嵌一圈圆钻,既是手表,又是珠宝。 她早就忘记了各大奢侈品牌,一时没认出来:“挺好看的,但为什么是表?” 以前拿过他一块西洋怀表,用了大半辈子,后来坏了。虽然西洋人又送了她一块更好的,可再也没有原来的喜爱。 然而,谢玄英回答:“考试要看时间。” 她:“……” 这人烦死了。 倒是程母眼光好,认出来了:“卡地亚的,很贵吧?” “还好,她是医生,不能戴累赘的首饰,手表就没关系了,什么都能搭。”谢玄英摩挲她的手背,仔细端详,“大小正好,喜欢吗?” 程丹若放在灯下晃了晃,碎钻很闪。 “还行。”她嘴巴不饶人,心里却很喜欢。 又一桩不期而同的巧合。 但愿余生,也能像从前恩爱,携手到老。 “希望能活八十岁。” 她吹灭蜡烛,诚心许愿。 - 程丹若在家住了两天,然后就收拾行李去北京了。 父母颇有微词:“这就跟他去了?” “是啊,就当休假。”程丹若道,“我让司徒帮我把课本寄过去,在那边复习几个月,明年身体好的话就回上海实习。” 谢玄英道:“不用,我会帮你联系协和的实习。” 她马上妥协:“那也行。”能进协和,干嘛要进别的呢。 程母担心:“你没在北方生活过,能不能习惯?” “我已经雇好阿姨了,无锡人,会做江浙菜。”谢玄英道,“再说北京有暖气。” 程丹若:“啊对,暖气,我要在那边过冬。” 上海的冬天真的冷死,又湿又冷,住宿舍堪称折磨,还不好开空调,干燥得人浑身难受。 程父不大高兴,可没有煞风景,只嘱咐:“好好复习,争取考个好学校。但不要有压力,觉得委屈就回家,爸爸妈妈养你。” “嗯嗯。” 现在的她已经明白,能有退路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离开家,到上海做了笔录,留下电话,再赶晚上的飞机,睡一觉后,北京又在脚下了。 还是住楼房,停车的时候碰见徐家姐妹,她们俩也住这附近,方便上学。 徐卉卉跟屁虫似的,跟着他们进家门,汇报了大量崭新的八卦。比如老荀被赶出家门,流离失所,目前住在四哥家,两人天天在农庄溜达,年纪轻轻就想归隐田园。 结果谢玄英说:“这不挺好的,修身养性。” 程丹若:“……” 文人田园梦,百年不曾醒。 徐卉卉很快被赶走,留下她妈嘱咐要送来的东西。 时令的螃蟹、几箱月饼、地道的火腿、炖汤的中草药,看着像中秋节礼。 谢玄英把它们扔进储藏室,拆都懒得拆,出门吃饭。 还是私房菜馆,新鲜的食材,不炫技,做出来的菜家常而美味,堪称一绝。 程丹若暗暗松口气,她很怕吃到御厨后人做的菜。 宫廷菜容易让人胃疼。 吃过饭,回家休息。 楼上传来“蹬蹬蹬”的声音,仿佛有人在开趴。 程丹若抬头,感觉有人在她坟头蹦迪。 不习惯。 洗澡、睡觉、真睡觉。 第二天,谢玄英说去找朋友,放她在家调整作息。 程丹若点开电视剧,不知道谁家开始练琴。 她想了想,发微信给徐卉卉,她们俩昨天加了好友。 卉卉回得很快:[是哦,我们小区白天很热闹,现在这个时间应该是楼下拉大提琴的姐姐] 过了会儿,又来一条。 卉卉:[我问了下她,她说在为巡演做准备,最近可能有点吵] 程丹若:行吧,不能耽误小姑娘搞事业。 她调高音量,窝在沙发看剧。 医疗剧。 看完一集,家政阿姨到了。 两个人,一个负责打扫卫生,一个负责买菜做饭。 她们都很客气,和她打了个招呼,立马就开始忙活。 程丹若从客厅进到书房,再从书房跑到阳台,还是无奈地发现,自己被丫鬟们宠坏了。 家里的下人没有存在感,早晨睁开眼,院子已经清理干净,猫狗都喂过了,饭菜会自动出现,剩下的盘碗杯碟会自动消失。 散步的一会儿功夫,卧室和客厅都抹过地板,干干净净没有水渍,也不见丝毫灰尘。灯会自己亮,自己灭,马桶永远都是干净的。 在书房工作,永远不会被打扰思绪。 但这边的房子虽然也有保姆房、保姆通道,可人家打扫卫生总得走来走去。 阿姨可没有太监宫人的本事,悄无声息地靠墙一站,毫无存在感,甚至都会忘了他们还在。 她们会说话,聊天,还戴着耳机听小说,时不时发出笑声。 程丹若知道是她的错,选择自己滚,到楼下散步。 顺便观察邻居和地形。 能在这个地段买房的人,家境都不错,因为附近就是各大名校,学生也多。 她一路溜达,看见超市就逛逛,随便买点东西。 返回到家,饭已经做好了,两个阿姨也已经离开。 她把笔记本连到电视,大屏幕看教学视频。 谢玄英发微信过来,说想带着朋友回家坐会儿,问她方不方便。 这是自然的。 她占了他的书房,改用电脑继续看。 心不在焉。 晚饭前,老荀终于聊完了屁话,识趣地告辞。 谢玄英关心女朋友:“今天怎么样?” 程丹若考虑了一整天:“搬回去住行吗?” 他怔住。 “不习惯。”和父母住一起的时候不觉得,和他住惯了院子,住楼房总觉得不适应,思绪会被打扰,接待朋友会被干扰,出门都要先出小区。 她厌烦困住自己的四合院,却又早已习惯他们的家。 谢玄英立时道:“当然,吃过晚饭就搬。” 他补充,“我也喜欢住院子,以前不方便,现在改建后好多了,也有暖气。” “行。” 程丹若没什么东西,一个箱子装过来,一个箱子提走。 重回四合院。 这回,她认认真真里里外外看过,发现弯弯绕绕的动线十分巧妙。 前院接待一般客人,与居住区域互不妨碍,后面的居家客厅招待亲密的朋友,又不会影响藏在卧室边的书房。 卧室是套房,配有一间小书房,旁边还有一间大书房。 大书房阔两间,宽敞明亮,玻璃窗对准庭院,坐在窗前就能看到蓝天白云,假山曲水,翠竹幽兰。 虽然院子也袖珍,比不上南山桃园的公园面积,但有玻璃窗、电灯和无线网,还有啥好说的。 她在大书房前走来走去,进进出出。 谢玄英倚墙而立:“你在干什么?” “这房间不错。”动线干净,不受打扰。 “当然,是我自己弄的。” “挺好的。”她环顾四周,暖融融的灯光下,木质的书架书桌泛着润光,“你平时用不用这屋?” “用。” 她:“多久用一次?” “天天用?” 程丹若:“……” 谢玄英不逗她了:“我最近用不着,暂时借给你吧。” “暂时是几天?”她要根据时长决定放多少东西。 但他说:“暂时就是暂时,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永久。” 程丹若:“结婚?” “你不婚主义?” “这倒不是。”她上下扫视他,“我就是提醒一下某人,没到22周岁,结婚犯法。” 谢玄英:“……”:,,. 章节目录 619. 岁月好 人无再少年 程丹若在一个现代化的四合院中,找到了现代与古代的平衡。 她现在早晨八点起床,视情况洗澡,用智能马桶,洗面奶洗脸,抹护肤品,简单梳个辫子,正好吃早饭。 家政阿姨七点上班,这会儿已经给她做好早点。 吃过早饭煮咖啡,溜达到书房,翻书学习。 程丹若原以为自己没法精心读书,事实却截然相反,她的学习能力远胜从前,能基本不看手机,全神贯注学上两个钟头。 这会儿大概是十点,打扫卫生的阿姨已经把其他房间都清理好了。 让出书房,在后院透透气,玩会儿小猫咪。 谢玄英接回来的小奶猫是只蓝白英短,可爱炸了。她给它取了个现代风的名,叫果冻,程果冻,因为一万块是她花的钱! 阿姨已经铲过屎,她只要喂零食,就能随意一通乱撸。 半小时后,房间打扫完毕,回去再看会儿政治。 她以前学政治,除了背书就是背书,现在倒是多了很多心得,感觉学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压根不用死记硬背。 十二点吃午饭,饭后小睡一觉,两点起床,看会儿手机和小说,三点钟坐回书房继续学。 六点钟,谢玄英回来和她吃晚饭,饭后出去逛会儿街,路上聊聊天,七八点左右回来,补习一下英语。 这人有个优点,说补习就补习,不搞借补习为由亲亲摸摸的事,学习态度相当严肃。 当然,学完就是另一回事,书桌上和书桌下,他分得很清楚。 滚完床单就睡觉,一般不超过12点,作息相当规律。 周末户外活动。 什么打网球、露营烧烤、骑马钓鱼、爬山赏枫,看天气和人数定项目,有时候二人世界,有时候和朋友们一起。 规律的生活能让人产生掌控感,进而改善焦虑的症状。 智能手环的数据告诉她,她的睡眠时间在缓慢增长,心率过快的次数也在减少。 生活很充实,也很无聊,像极了退休。 程丹若既觉得悠闲,终于不用天天操心一大堆破事,又难免空虚。 没办法,读书好像慢跑,一天天努力就会有成效,需要的是耐心和坚持,而她以前做的是丛林探险,每天都有新挑战。 打仗了、造反了、闹自然灾害了、有人背刺了、考试题目泄露了…… 真·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精神上的不适应,比生活习惯还烦人。 她感觉脑子在生锈,只能全付精力投注给学习。 看书、背单词、练缝合。 她网购了大堆耗材,每天花样练习。 谢玄英看她每天低头操弄,怕她颈椎出毛病,买了个VR头盔回来。 虚拟解剖受限于技术,真实感一般,但聊胜于无,她每天练手累了就玩会儿,还能复习功课。 十月转瞬就过。 十一月,北京气温“哐哐”掉,到了通暖气的时候。 程丹若的专业课捡回一半,英语还是不熟。 幸好有很多医疗剧能刷,每天看几集,耳边都是英语,慢慢就有了熟悉感。 她很快记住了医疗专业词。 语法还是一塌糊涂,看不了国外论文。 可这有什么关系? 古代走过一遭,才知道学习环境能有多么恶劣,一本启蒙书要几钱,普通人家大半个月的生活费,笔墨纸砚消耗品,买一次就肉疼。 这还只是基础教育,高等教育的书籍都是珍藏,手抄不提,还得有认识的人。 皇家藏书多了吧,她能随意进出调看,饶是如此,想寻一本书都极其麻烦。 如果不是谢玄英读书多,能充当半个百科,光学习就折腾掉半条命。 现在多方便,直接用翻译软件,一样能看外国资料。 程丹若有一种“不好好学就亏大了”的心态,沉迷学习。 十二月,开始刷题。 做题才知道书看得不全,很多地方以为自己记住了,其实没有。 正好看第二遍。 期间,过了谢玄英的生日。 程丹若早晨起来就送了礼物,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口袋空空,买不起贵的,干脆合了块香牌给他。 重演故事?怎么会呢,巧合而已。 谢玄英不动声色:“挺好闻。” “你挂衣柜?”今非昔比,男人的装饰越来越少,他平日只戴块手表。 他摇摇头,四下看看,走到车库,仔仔细细挂在后视镜上:“再刻行字就好了。” 她跟着:“什么字?出入平安?”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滚蛋。”她白眼,“人家会以为我想结婚想疯了。” “疯狂想和我结婚很丢脸吗?”他不高兴,“你不想和我结婚?” 程丹若好奇:“如果我说‘是’会怎么样?” 他冷笑:“不怎么样,你要试试吗?” 傻子才试。“下次吧。”她若无其事,“今天你是寿星。” “那还一大早气我。” “我哪里气你了。” 两人拌着嘴,一道去餐厅吃长寿面。 苏氏面条,细面长长,一碗清汤。 谢玄英从自己碗里挑起一筷子,分到她碗中:“我的寿命分给你,活久点。” “我不想活得比你久。”她盯着分量,“够了够了,多了。” 又还给他两根。 他没好气:“磨磨蹭蹭,快吃,坨了。” “别催,还有颗药。” 分完一碗面条,谢玄英出门上班。 程丹若继续回去看书。 下午三四点钟,朋友陆续上门。 老荀来得最早,带了海鲜炭火,帮忙架炉子,宝娥第二个,进厨房切水果,做水果捞,徐家姐妹带了自己烘焙的饼干、蛋糕和铜锣烧,沈一提的茶叶,高云最夸张,直接带来了腌制好的牛排、牛肉、牛肋骨。 赵四燊、雨点来得最晚,也不干活,往沙发里一坐就开始喝酒。 寿星最晚到家,还在书房里待了半个钟头才出来。 老荀:“什么事?” “小事。”谢玄英拍拍他的肩膀,逮住窝沙发玩手机的人,“怎么不理我?” “理你。”程丹若掰一半铜锣烧给他,“垫垫。” 谢玄英就着她的手吃了:“好甜。” 徐乔乔:“对不起,我糖放多了。” “你又不是甜品师,道什么歉。”他说,“好好读书就行了。” 徐卉卉:“哥,你真煞风景。” “期末考什么时候?” 徐卉卉脸色大变,转头就跑,和赵四燊说:“四哥,你看我哥,从小到大就知道问我考试几分,真过分。” 赵四燊:“还是四哥好吧?来,给你这个。”他拿草莓塞她手里,“宝娥自己种的,还挺甜。” 程丹若:“啧。” 谢玄英瞥她。 “给我吃一个。”她捞了颗草莓,咬掉尖尖,果然是酸甜酸甜,“厉害,家里也能种草莓吗?” 雨点:“她喜欢种东西,小番茄、胡萝卜、小白菜、葱姜蒜,家里和农场似的。” 宝娥端着做好的酸奶碗出来,笑道:“我在欧洲留学的时候,房东的院子里就种的蔬菜,吃什么摘什么,我太喜欢了,回来就自己弄。” 程丹若的社交模式相当成熟:“真好。” 谢玄英问她:“你也要种点什么?把花园的芍药拔了?” 她想起家里的番茄辣椒,真是毕生心血,一时也手痒:“种什么?” 他:“辣椒?” “不划算吧。”菜市场辣椒随便买。 “在家种什么都不划算。”他说,“不如种点茉莉和黄桷兰,春天能戴。” “还不如金银花,用处多。”程丹若又想种草药了,没有草药好不习惯,“牵牛也不错,还有艾草。” “知道了。”谢玄英翻通讯录,“让园艺师明天过来,都种,反正茉莉要种。” 偌大的院子,哪有功夫自己打理,园艺师两三天上门一次,专门负责照料花花草草。 徐卉卉笑嘻嘻地说:“艾草好,明年我和乔乔过来打劫,自己做青团。” “喂,别聊了。”高云大声道,“来个人帮我开炉子。” 众人一窝蜂涌到花厅,一面烤肉一面赏雪。 夜灯明耀,炭火通红,白雪在光影下纷飞,好看极了。 程丹若吃着烤肉,大脑下意识地构思诗句,总感觉随时有人要提出来:“我们联诗吧。” 以前就经常遇到这种情况,一般来说,她得起第一句,再出血送彩头。 但等半天,都没等到谁开口,忽然反应过来,没人会再作诗了。 如幻梦、如泡影。 她想喝杯酒,却知道不能在服药期饮酒,以免影响药效,只能清醒地看着。 其他人倒是喝醉了,吵吵嚷嚷。 谢玄英一直坐在她身边,臂膀和大腿必须贴着她,但凡她走开超过五分钟,他就要问:“你刚去哪儿了?” 程丹若嫌他烦,故意凑到他耳畔,小声说:“拉便便。” 他看了她眼,也贴住她的耳朵,轻声问:“今天也是小熊吗?” 程丹若:“……” 他唇角微扬,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 “你喝第几杯了?” “还没醉。” 她就不再说了。 人生的最后十年,他们夫妻大权在握,主宰天下,但朋友越来越少,再多的拥趸和党羽,也不是平等相交的朋友。 他们心甘情愿为他效死,为的是理想、是国家、是道统。 谢玄英最后没有朋友了。 像这样与朋友吃饭、喝酒、说笑,皆是前尘幻梦。 喝到十一点,众人才醉醺醺告辞。 程丹若是唯一没喝的人,负起责任来,一个个安排车子送回家。 “改天过来玩。”她和众人告别。 大家都笑,倒是老荀开了口:“别辜负他。” 程丹若:“共勉。” 老荀愣了下,摆摆手,钻进车里。 司机踩下油门,在寂静的胡同中飞驰。 赵四燊忽然睁开眼:“我说过吧,她有点凶。” 高云嘟囔:“有点怪。” 沈一被吵醒了,下意识地接话:“有吗?” “她不在乎别人。”老荀分析,“不关心我们认不认可她,很有想法,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高云:“你对付她干嘛?” 沈一:“怕谢哥吃亏呗。” “谢冬冬是什么人,他能吃亏?”赵四燊打哈欠,“老荀,这女的很凶,你别惹她,我直觉准,你听我的。” 老荀哼了一声:“我惹她干啥?只要她对玄英好,我当然拿她当自己人。” “白痴,兄弟再好,能有老婆亲吗?先让她拿你当自己人再说。”赵四燊不喜欢老荀,虽然这小子苦逼,可一肚子阴谋诡计,要不是有谢冬冬降着,谁敢和他深交,“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 老荀顿住,没再作声。 高云竖起拇指:“四哥,你是明白人,荀哥,别瞪我,我错了行了吧。” 另一边。 程丹若送走了客人,把醉靠在沙发里的玉山拉进浴室。 摁在椅上,给他脱衣服。 “我听到你们在说话。”他醉了,但还能聊天,“说什么呢?” “你和荀明为什么要好?” 谢玄英道:“他父亲偏心,对他不好也就算了,还拖后腿,就怕他碍着后头的小儿子。” “怪不得。”她恍然。 “嗯。” 热水哗哗地放,白雾蒸腾。 大美人跨进浴缸,却不肯松手。 “放开我。”程丹若的胳膊没入温水,**的。她不大高兴,喝醉了闹腾,吃亏的是她这个清醒的人。 “我没醉。” 说这话的人,通常就是真醉了,程丹若说归说,却不敢放他独自在浴室,跌一跤就不好了。 于是拿下花洒,让细蒙蒙的水雾淋在他身上。 很养眼。 现代的话,还能再加个词,很性感。 可惜,看分明,不能道明。 唯有暧昧腥甜的气息,被无尽的水流冲淡,掩盖在白色浮沫清冽的香味之下。:,,. 章节目录 620. 故事多 明月当然好 冬天宜赖床,尤其枕边有个大美人。 程丹若近期的睡眠还不连贯,没法一觉睡到自然醒,中途总会惊醒一两次。 深夜时,房间一片漆黑,她分不清在哪里,只知道下意识地抱住他,过了会儿清醒些,就在枕畔摸索。 有怀表是古代,手机是现代。 手机还会亮一下,微微的荧光照亮,像幽魂的眼。 她又沉沉睡去。 但可能昨天睡得晚了,今天半道苏醒就是清晨,阳光从没拉拢的窗帘间钻出,一束束打在地板上,条条斑驳,似光的竹子。 身边是受阳光青睐的人。 开着暖气,被子盖得不严实,松松垮垮地堆在腰腹,太阳是最好的打光师,明暗不一的色块勾勒出体态,后背肌肉矫健,手臂线条流畅,放在雕塑界,必是雕塑大师毕生心血的杰作。 但人为雕琢的作品,怎么能和老天爷的妙手相提并论呢。 他皮肤光洁白皙,光下几近透明,隐约能看到血管的走向,胸膛起伏,气息缓慢悠长,静息心率较常人慢,体现出心脏强大的泵血功能。 鲜活又蓬勃的生命力。 她一时看入了神。 成亲的头一天,好像也是这样的冬季,天很冷,她却满身热意地醒来,神经下意识紧绷,却在看到他的瞬间无声松弛了片刻。 当时看他,总不敢多看,唯恐被皮囊迷惑了心智,从此跌入温柔乡,再也坚持不住本心。 她很害怕失去自己最后拥有的东西。 此时梦境重演,她终于不用恐惧,能直面自己的内心渴望。 想看他,摸摸他,亲吻他。 程丹若听从了自己的心声,伸手摸了摸他的眉骨,再顺着脸孔的轮廓到下颌,在喉结流连不去。 他醒了,眼睛还没睁开,手脚先压过来,将她半压在怀中。 不到半分钟,负责思考的和负责干活的都醒了。 “几点了?” “六点一刻。” 还早,他安心地放纵自己,与她耳鬓厮磨。 热息扑在颈侧,带动她的血液,程丹若感觉身体微微发热。她侧过头,正好咬住他的臂膀,轻轻嵌入齿尖。 男人的臂膀就好像猫狗的脑袋,总有莫名想让人咬一口的冲动。 谢玄英也在她唇上咬了咬,随后直奔主题。 酒精已经代谢完毕,大脑却还残留着昨夜的梦,于是格外热情激烈,好像残余的乙醇被点燃,灼灼热热得融化了躯体。 程丹若七小时睡眠恢复的体力,瞬间清零,累得她闭眼就睡了个回笼觉。 再醒八点了。 她打着哈欠起床,却发现谢玄英在数小雨伞,还翻垃圾桶。 “你在干什么?”她懵,“破了?” 谢玄英微微拧眉:“少了一个。” “再数一遍。”程丹若睡眼惺忪。 “数过好几遍了。”他翻来找去,“昨天晚上的在哪儿?我用了吗?” 她懂了,配合得回忆:“让我想想,好像没……” 谢玄英蹙眉,坐到床上捞起她,捧住她的脑袋:“认真想,这可不能开玩笑,你现在可不能怀孕。” 程丹若吓唬他:“怎么,怕我逼你奉子成婚?” “少来,我愿意当一个父亲,但不是现在。”他没好气,“我醉酒,你吃药,这怎么行?” “可真的没用。”她说,“不信你自己翻。” 谢玄英已经翻过了。 但他不是很信真的出了意外,上上下下打量她,半晌,道:“弄哪儿了?” “自己不记得,还来问我?”程丹若抱住被角,“懒得理你。” 谢玄英搂过她,回忆半天,有点印象,忽然安心,有心情找她算账了:“故意吓唬我是吧?” “我说的都是实话。” “春秋笔法。” 程丹若不承认,推开他去洗漱。 谢玄英看看时间:“我得走了。” “再见。”程丹若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心里也有想法,“我好多了,明年就实习去。” “真的?”谢玄英一颗颗系衬衣的扣子,指骨修长匀称,非常惹人在意。 她在镜子里瞟两眼。 他唇角微扬,过来捏住她的手腕,数脉搏,片刻后,摇摇头:“心率还是快。” 她用力踩他拖鞋。 谢玄英认真了一点:“明年开春去吧,天寒地冻的,虽然离得近,我也不放心你早出晚归。” “我不怕冷,到医院就暖和了。”她计划,“我打算锻炼一下,省得到时候体力跟不上。” 当医生可是个力气活,外科医生尤其如此。 他估量她的体力,肯定道:“是不行,请个老师吧。” “也行。”程丹若拧开笼头,掬水泼脸孔,清清凉凉。 相似的事不断重演,依旧是爱情最好的样子。 - 运动老师是徐卉卉帮忙找的,她和谢玄英亲近,得了不少好处,可表妹又不是亲妹妹,哪有无条件的利益。 小姑娘也精明,早早就懂得抱大腿,平时送点心时鲜,偶尔跑跑腿、传传话,现在多了个她,也知道好好拍马屁,立马揽了活计。 她发动人脉,很快找到合适的人选,乐颠颠跑过来推荐。 程丹若和老师商量了排期,修改了自己的作息,每周抽出三个下午,上两小时的体育课。 她的目的不是健身减脂,而是锻炼身体,项目都比较温和,跳跳养生操,游泳半小时之类的。 运动能抵不少药,十一月复诊时,她紊乱的神经功能有所恢复,药量得以减半。 但治疗不是见效就间断,目前良好的状况与规律服药有关。 至少再吃半年。 之后,圣诞节到了。 谢玄英不好过这种洋节,只能遗憾地送她一套日历礼盒,意思意思。 程丹若倒是觉得很好,这个礼物有点小贵,但不是特别贵,适合发到朋友圈,告诉爹妈亲戚闺蜜——他对我很好。 而且,开盲盒谁不喜欢呢。 每天都有期待,好像明天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未来。 日历翻到2021年。 元旦有假,谢玄英带她回家和父母吃饭。 这辈子的谢家夫妻不好也不坏。 谢父没有靖海侯精明,脸上威严,其实城府一般。谢母也不像柳氏心事多,脾气直爽,七情在脸。 他们对程丹若的家世外表都不太满意,但谈恋爱而已,不好多说,体面地留她喝茶。 只做一个要求:“你们还年轻,觉得好就先处着,我们不是老古董,不催你们结婚生孩子。” 程丹若帮他们翻译:先不做坏人,等你们分手。 她假作上当:“谢谢叔叔阿姨。” 谢玄英就坏多了,故意说:“我不结婚,升得就慢。” 他爹踩进去,板着脸说:“结婚就不能由你性子来了,要我说,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你爷爷之前说的那个姑娘,像你堂哥,不就托了老爷子的福……” 谢玄英平静地说:“那您和大伯换下儿子好了。” 他爹:“……” 谢母立即道:“别听你爸胡说八道,你是你,你哥是你哥,你俩不是一路人。” 程丹若低头看手里的玻璃杯。 谢父也缓过来,若无其事地问:“遇到麻烦了?要不要和你爷爷说?” “这算什么麻烦,不成家,无以立业。”谢玄英道,“过两年就好了,结婚就更好了。” 爹妈对视一眼,又看看儿子的女朋友,决定暂时闭嘴。 惹毛了儿子,他直接领证结婚,那可真没余地了。 “倒是您。”他说,“我听说了一些事情,想和您聊聊。” 谢父不自在:“有什么好说的?” “我和爷爷说也一样。” 谢父差点跳起来:“你和老爷子说什么?老人家年纪大了,你少麻烦他。” “您太急功近利了。” 谢父顿时颓丧:“我好不容易……唉,知道了,你个讨债鬼!有你这样对老子说话的吗?” “你骂谁讨债鬼?”谢母大怒,“你再骂我儿子一句试试。” 谢父:“你看看他什么态度。” “看看你什么态度!” 夫妻俩内讧了。 程丹若忍不住抿口茶,心想,这一幕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过。 啊,谢四。 比爹不做人更惨的,大概是新爹像弟弟,操不完的心。 - 见过家长,就算是很正式的男女朋友了。 谢玄英的亲友团与她的交集渐渐变多。徐卉卉投诚最快,一口一个“嫂子”,乐意抖八卦,赵四燊换了单位,出现的时间少了,高云喜欢送东西,有什么好的都惦记他,沈一是跟屁虫。 荀明是唯一留宿的朋友。 他们聊天的时候,程丹若听了一耳朵,大抵是荀明把他爹送进铁窗,后妈家里要弄死他,所以,他死心塌地跟着谢玄英混,帮忙处理一些生意。 简而言之,一个个都掏心掏肺,恨不得结为异姓兄弟。 一月,回家过除夕。 去的时候自己单独飞回去,过完年没几天,谢玄英就飞回来接她。 过了半年,感情稳定,程家夫妻就客气了很多,还留他住客房。 谢玄英算是看明白了,没结婚之前,他是睡不了程丹若的屋。但没关系,他已经满22周岁,可以提一提结婚了。 谁想程家夫妻瞬间变脸。 程母委婉:“若若还没毕业,不着急,还是学业为重。结婚了,面试的时候给老师的印象也不好。” 程父直接:“你父母同意吗?他们不同意,我们不可能让若若受委屈,又不是我们求着你们家娶,我们家就一个姑娘,我和她妈妈养得起。” 谢玄英不在乎父母的意见,却不能不在乎岳父母的想法,立即道:“是,您一位顾虑得对,我会处理妥当的。” 他瞥向程丹若。 她低头专心地吃草莓,不参与。 开玩笑,附和了他,要被爸妈骂,附和了爹妈,他肯定要不高兴,掺和啥呢。 谢玄英孤立无援,只好偃旗息鼓,捏捏她的手腕表达不满。 程丹若隐蔽地白眼。 这人是不知道,她没少在父母面前说他的好话,也是挑不出不好的地方,但父母越听越怀疑,条件好的对象罕见但有,可条件好还没毛病的对象,怎么都让人没底。 搁在本地,爹妈肯定要托人打听,就怕背后埋着大雷。 多亏了谢家夫妇的反对,她马上和父母说,他们家看不上我们家门第,爹妈才顿时释然,这才合理。 当然,谢家夫妇不看好,她爸妈就更不愿意轻易松口了。 又不打算卖女求荣,何苦让女儿看婆家脸色。 她妈还说,让她好好读研,恋爱就谈着,千万别着急和他结婚,免得让谢家以为自家想攀高枝。 甚至有天晚上,程母又过来和她睡,母女俩说悄悄话。 “上学的时候不准怀孕,别信什么奉子成婚,有了孩子,人家更拿捏你,有这精力再读个博,书读进去了,以后分手也是你的。” 程妈妈传授人生经验,“要是他们家给小谢介绍对象,只要他自己不要,别为这个和他吵架,因为外人坏了你们俩的感情,人家才要笑破肚皮。要是给你钱,也不许要,拿人钱,受人气,我们家又没一屁股债要你还,硬气点。” 夜深人静,小夜灯泛着微微的光芒。 程丹若埋首在被窝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最终的最终,她只闷闷地说了句:“知道了。” - 在家过了两三天,到了初七,程父开始休假,父母俩买了机票飞到三亚过冬,程丹若跟着谢玄英回北京。 临近元宵,许多地方都挂上了灯笼,北京城的夜晚亮堂堂的,人声鼎沸。 他们也在院子装了灯笼,安电池的那种。 程丹若每次走过,都忍不住感叹:“好怪啊。” 她以为谢玄英买的是浙江的古代珠灯,结果搞来的是现代艺术品。 整套的太阳系。 一个太阳系在院子里亮起,水星、火星、金星,不同的颜色,不同的卫星,还带机关能自转公转的。 她没忍住:“你居然不放嫦娥。” “谁说的。”谢玄英按亮最后一个组件,“这不是吗?” 她看见了一个人造卫星的模型。 “这个是?” “嫦娥一号。”他说,“这个是我自己做的模型,像吗?” 程丹若:“……” “走吧。”他搂住她的肩头,“吃汤圆去。” 明亮的灯光照耀,电视在播放元宵晚会,谁的歌声传遍四方。 程丹若抬起头,看向头顶的月亮。 明月何皎皎。 明月当然好。:,,. 章节目录 621. 在学校 实习与返校 年十七,宜实习。 程丹若的新生活就此开始。 每天六点半起床,半小时收拾自己外带吃早饭,骑车去医院。 她早两天骑的自行车,想路上锻炼锻炼,但一天之后根本没有力气骑回家,哪怕只有一公里多点。 遂改骑小电驴,在胡同里穿梭,几分钟就能到。下雨就靠男朋友接送,也是一脚油门的事儿。 日常就是跟着学、被提问、当跑腿、查字典、写病历。 一整天兵荒马乱,没什么时间坐下休息,连喝水上厕所都急匆匆的,累得她腰酸背疼,晚上回家就趴下了。 但这种感觉……很怀念。 永远有状况,永远有麻烦,永远有事情需要解决。 有人不喜欢意外,感觉生活没有掌控感,程丹若以前也是这样,出门游玩必做攻略,复习最好写个清单,一样一样划掉的感觉好极了。 她在古代数次崩溃,和秩序感破碎不无关系。 现代人喝水——打开饮水机。 古代喝个水——井里打水、提水回家、拿柴火、点灶架锅、添柴烧水、因为浪费柴禾挨骂、喝到了没洗干净的铁锅烧出来的刷锅水。 大崩溃。 但人的适应力是无穷的,过了一辈子,她在无序中找到了有序。 出现问题就解决问题,在无穷无尽的考验中坚持原则,让“自己”成为人生的新秩序。 只要心智坚定了,外物的繁忙混乱便不再令人迷茫。 程丹若累归累,精神反而变好了。 她发现自己慢慢适应了人生的新变故,这没有想象中困难,因为无论古今环境怎么变化,她还是她自己。 是经历风雨后,未曾动摇本性的自己。 她的心智在磨炼中变得强大坚韧,足以战胜新的磨难。 ——当然,不包括古装剧。 她只要听到“皇上”“王爷”“太后娘娘”“皇后”“贵妃”之类的称呼,整个人就会条件反射似的绷紧后背,“大人”“奴婢”“奴才”“小人”好一点,只会抬头瞄一眼。 这简直是刻入骨髓的本能,根本没法治疗。 悲催的是,她对“老师”“主任”“老板”“护士长”之类的信息变迟钝了。 实习生们齐齐立正,畏惧地看向某位大佬时,她会慢半拍,自己想明白了才会应声,而不是下意识地照做。 因此,一开始人家都觉得她反应慢,过了大半个月,发现她做事利索,稳重而不是迟钝,才改口说她适合当医生。 但这些都是口头表扬,当不得真。 她真正被认可,还是病历写得又好又周全,以及上手不虚。 病历不用说,写了几十年医案,每天睁眼闭眼都是公文,怎么都不会在文字上出差池,上手就更大胆了。 死人活人摸过无数次,权贵百姓都上过刀子,心态稳,决断快,根本不会愣在原地,大脑宕机。 从前流过的血和泪,终究以另一种方式回报给了她。 - 程丹若在协和实习了八个月。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挨骂的次数比孙子都多。 她也因此获得了同期实习生的一致敬佩,因为这200多天猪狗不如的日子,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 但这不能怪程丹若。 空调吹着,奶茶喝着,踩着运动鞋,兜里是手机,想男朋友了就打电话,半分钟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在哪里,这等神仙日子,怎么可能哭得出来? 当然,累还是累的,每天回家脑子发麻,全是病历和带教老师的提问。有时候还得熬夜查课本,提前备好知识点。 好几回,她都在沙发里抱着平板睡着了,好在男朋友给力,无动静送她上床,不然第二天肯定腰酸背疼。 毕竟年轻啊,就算累成这样,一觉睡醒也能回蓝八成,再骑着小电驴上班。 别说,电驴比马好,起码不随地拉粑粑。 忙到九月,她才回了一趟学校,学分早就修满,纯粹是复诊顺便和朋友聚会,然后处理点琐事。 什么直研报名,联系导师,提交入党材料,等等等等。 光这就忙活了一下午,等到傍晚,和从图书馆刑满释放的朋友们吃饭。 地点选在学校附近的烤肉店。 塑料桌椅,低廉的价格,不限量的饮料,都是学生最爱。 程丹若知道这里的食材很一般,但忍不住氛围感好,缭绕的烟气里,她好像还是从前的大学狗。 “累死了累死了,我学得脑子都缺氧了。”小兔坐下就灌可乐,气若游丝。 小汪犹如哲学家,感慨人生:“我的脑子好像很满,又好像很空,就好像我的胃袋。” 小猴也好不到哪去,风卷残云扫肉吃:“考考考,把我烤了算了。” 考研的时光最是难熬,前途不明,周围的人还一个个有了出路,愈发焦躁。 程丹若没安慰,直接问:“我拿了一套题,你们做不做?” “做做做!” “一夜七次郎的那种!” “妈呀,这什么老掉牙的破梗。” “我最近在宠温古早文,现在的文不行,不得劲儿。” “可不嘛,太和谐了,连现实一根毫毛都比不上。” 现实能有多离谱的话匣一打开,几个医学生根本控制不住,一个奇闻接一个奇闻往外说,什么奇葩的人和事都有。 程丹若也贡献了几个案例,大家就着烤肉可乐,八得不亦乐乎。 吃饱喝足,回寝室睡觉。 久违的体验。 下面窄窄的书桌,上面窄窄的床,她们都拉了帐子,五彩缤纷的动物图案,连寝室名都叫“疯狂动物城”。 书桌堆满课本资料,柜子下面摆着脸盆毛巾,生活气息浓厚。 程丹若的被褥没有收走,闻了闻,还好没有霉味儿。 小兔说:“我猜你今天要回来住,早晨给你晒了,怎么样,够意思吧?” 她:“够够够,爱你。” “哼哼,你最好最爱我。”小兔摇头晃脑地进浴室洗澡。 小猴继续刷题,小汪在吃零食。 程丹若没带什么东西,干脆上床铺被子,顺便和他聊天。 她:[在干嘛] 他:[喂猫] 她:[我吃过饭了] 他:[药呢?] 忘了忘了。 程丹若感觉爬下去吃药,然后才回复:[当然吃了] 他:[刚刚没吃] 她:[胡说八道] 他:[巧舌如簧] 她:[干什么,成语接龙吗?为所欲为] 他:[为非作歹] 她:[……] 程丹若想了三秒钟,无果,偷偷打开搜索引擎搜了一下。 没有歹字开头的成语。 “妈的。”她气。 小猴叼着笔:“干嘛呢?” “我讨厌和学问好的人聊天。”程丹若丢掉手机,单方面拉黑他。 视频电话来了。 她不接。 铃声不紧不慢,从容淡定,就是有点扰民。 小汪:“接嘛,我们听个乐子。” 程丹若想想,接起来了:“重来。” 谢玄英:“为时尚早。” “早出晚归。”她接得飞快。 “归心似箭。”他也秒答。 程丹若:“箭无虚发。” “发屋求狸。” 她:“……我要骂人了。” “愿赌服输。”谢玄英道,“你干什么要和我玩这个,你赢过吗?” 程丹若:“你不要有把柄落我手上。” “再给你次机会。”他道,“为渊驱鱼。” 程丹若不服输的劲头又上来了:“鱼目混珠。” “珠沉玉磒。”他说,“你输了。” 小汪捧手机查:“zi是哪个字?这词我咋没见过。” “你个笨猪走开。”小猴推开小汪,气汹汹道,“他欺负你呢,问他专业知识。” 她抓过课本,随便翻过一页,支招道,“问这个。” 程丹若看了眼课本:“治疗哮喘的糖皮质激素有哪几种?” 朋友们围上来盯着屏幕,不给他作弊的机会。然而,视频里的人在厨房岛台边给猫放饭,一勺粮,一勺冻干,一盒奶,完全没有拿手机的意思:“唔,丙酸倍氯米松,丁地去炎松,丙酸氟替卡松。” 程丹若:“你什么时候背的?” “你在家里背,我听见了。”他道,“愿赌服输,明天回家,是不是果冻,想不想妈妈?” 他挠挠猫,猫咪发出舒服的“咕噜”声。 程丹若有点急:“别趁我不在勾引我的猫,果冻,你是我的猫,你姓程。” 果冻“吧嗒”“吧嗒”吃起了饭。 很香,纯纯吃播。 “果冻!”她连连叫它,可猫理都不理。 人类很快败下阵,和朋友招呼:“给你们看看我的猫,可爱吧。” 视频已经被猫挤满,曾经秀气的小猫咪长出了大脸盘子,胖嘟嘟的。 小汪:“果冻看看姨姨。” “真胖。”洗完澡回来的小兔诚实地说,“好大的脸,应该叫烧饼。” 小猴:“咋不叫大郎?” 程丹若倏地顿住,脑海中闪过一张青白的脸孔。 他才十四岁…… “好了,不给你看了。”谢玄英收走手机,换成自己,“我要出门了,你早点睡觉,明早我给你打车还是你自己打?” 她回神:“我自己打好了,还要收拾东西,不知道几点好。” “好。”视频里,他已经走到门口,换好鞋,“不问问我去哪儿?” “你把手机带着,我看你去哪儿。”她无聊得很,乐得看一对一直播。 “算你有良心。”他带着手机出了门。 程丹若看舍友们掏出笔电课本,一副准备重新复习的样子,不想打扰,爬回床上戴耳机聊。 看到他坐进车里,启动引擎,驶入繁华的街道。 科技把人和人的距离拉得这么近,远隔天涯也近在咫尺,让人莫名安心。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复诊怎么样?”“不是报告发你看过了么,还问。” “那等你回来我再问。”“你好烦。” “学校事情多吗?”“还好,都处理完了。” “想不想我?”“我昨天才见过你,想什么想。” 两人聊着没营养的话,没多久,车子停了。 “得关了。”谢玄英道,“早点睡觉。” “你呢?” “看情况。”他似乎看见了谁,来不及多说,“记得睡前吃药。” “知道了。” 他这才挂掉视频。 程丹若又爬下去洗漱,太久没爬梯子,总觉得心惊胆战,唯恐摔下来。 “你像只鸭子。”小汪乐颠颠地说,“改名吧,叫你程鸭鸭。” “我哪里像鸭子了。”她没好气地走进卫生间,摆弄老旧的花洒,草草洗了个淋浴。 刷牙,护肤,躺平。 小兔鬼鬼祟祟:“宝,你难得回来,咱们走一个?” 程丹若:“?” “搓一把。”小兔怂恿她,“复习不差这一天啊。” “搓搓搓。”小汪跳起来,开始搬桌子,“好久没打麻将了。” 程丹若精神了:“行啊。” 四个人摆好车马,开始搓牌。 哗啦、哗啦。 太久没玩,大家都很兴奋,很快把时间抛之脑后。 程丹若正搓得起劲,忽然眼前一黑,顿时错愕:“停电了?” “熄灯了。”小猴看看时间,“十一点了,睡了睡了。” “再搓一把,就一把。” 然后,十二点了。 宿舍阿姨查房,她们才不情不愿地躺下,又聊了两个钟头。 主要在开车。 小兔:“宝,你以后就在北京混了吗?” 她:“考上才算吧。” 小猴:“哎,还是你有魄力,我就没信心考协和,本校算了。” 小汪:“我也是,先考着再说,对了,你和你男朋友准备结婚吗?” 小兔:“这也太早了吧!” 小猴:“你懂屁,她男朋友条件这么好,该下手还是下手,让人拐了怎么办?男人能经得起多少次考验?” 她:“没毕业就结婚,好像有点早,明年再说。别光问我,你们呢?” 小猴:“司徒新搞了个男人。” 程丹若很有兴趣:“怎么样?” 小兔:“嗐,别地方来进修的,他想留下,我想考研,玩玩而已嘛。” 小汪:“司徒你还不知道么,长着清纯的脸,里头都是渣。” 小兔:“冤枉!我也不想的,可换做是你,吃饭三小时,床上三分钟,你也会想分了的啊!我这么忙,图他和我废话三个钟头吗?我不能背书??” 小猴:“三分钟不错了,还能听个响。” 小汪:“就是,他至少还对女人感兴趣。之前有个人,不喜欢女人不喜欢男人甚至不喜欢人啊我的妈!离谱!” 小兔虚心接受:“也对,三分钟离早*还有距离,我再想想。” 她转头八卦程丹若,“你呢?” 程丹若:“这个……怎么说呢……还行吧。” “傻蛋,你该怎么问。”小猴鄙视小兔,“多久做一次。” 程丹若在医院实习半年,早就找回了遗失的驾照,但在这事上,她还是含蓄:“隔三差五啦。” “哟,还‘啦’。”小猴琢磨琢磨,“两天一次还是一天两次?” 小兔:“是朝三暮四还是朝九晚五啊?” 小汪大惊失色:“世间竟有如此□□之事!” 程丹若:“……你们的成语真不错。” 可想而知,第二天都起晚了。 小猴头一个起的,她一向自律,八点必到图书馆,今天也不例外,睁眼就七点四十五,还能抢救一下。 她飞快穿衣服洗漱,拿起书包就往外跑,准备在路上买点吃的。 谁想一打开门,门口杵着一个戴口罩的人,吓得她急急刹车:“草!”:,,. 章节目录 622. 成全我 谢家祖父 “早上好,侯同学。”谢玄英收起手机,朝她微微颔首。 小猴大吃一惊:“你是丹丹的……呃,你是来找她的吧?” “是的,我来接她,现在方便进去吗?”他问。 小猴:“不方便。” “那我再等等。”他递上咖啡和三明治,“你们还没吃早饭吧,请别客气。” 小猴拿人手短,稍稍犹豫了下,返身回去:“我帮你叫她。” “不要叫她。”谢玄英道,“若若睡眠不好,让她睡,我等等就是。” 小猴挠挠头,看看眼前没露脸就很惊艳的大美人,还是没好意思走人:“那你等等,反正我也要叫她们。” 她回到宿舍,一人一巴掌把小兔和小汪叫醒。 “起床,去图书馆了!”她压低声音,“小点声,丹丹还在睡。” 小兔:“姐,再睡五分钟。” “睡你个头,给我起来复习。”小猴摇她,诛心三问,“你有富豪爹妈吗?有当官的亲戚吗?有富二代的男朋友吗?没有就给我起来卷!” 小兔差点哭出来,垮着脸起床。 小汪就识相,先坐起来,假装起了,再眯五分钟。 等她们俩都换好衣服,小猴才说:“丹丹男朋友在外面,让他进来不?” “哟,真的假的,不是在北京?” “这么诚心啊。” “还带了早饭。” “让进让进,我饿了。”小兔梳着头去开门,一眼盯上早饭。 谢玄英识趣地递上早点。 咖啡,三明治,外带两个小可颂。 三个大学狗很满意,飞快闪人让出地方。 一人一句警告:“不许在宿舍做。”“别翻我们的东西。”“小心宿管。” 程丹若刚刚醒。 她之前就听见朦胧的语声,只不真切,好像丫鬟在屋外的拌嘴,于是又朦胧地睡过去。 但这时候,大脑已经醒了,自发地运作起来:丫鬟?你在现代,哪来的丫鬟?是舍友,噢,她们起了,我也该起了。 迷迷蒙蒙地睁开眼。 阳光照在大美人的身上,鼻梁和眼窝的阴影令人心醉。 她吃惊地看着他,支身起来,环顾四周。 没错啊,还是在宿舍:“你怎么在这?” “没良心,我坐夜班飞机过来,是被你审问的?”谢玄英张开手臂,“下来。” 她撩撩头发,踩住梯子:“我自己能行,欸!” 后腰传来一股力,直接带着她往下,好在膝弯及时出现手臂,稳稳捞住。 她被放到了书桌上,但并没有被松开,依旧圈在他怀里。 “大清早的折腾自己。”程丹若趴在他肩头,闻到一点残余的咖啡香气,顿时了然,“还坐夜班飞机,我们又不是好久没见面了,晚上我就到家了。” 他道:“我晚上八点前要走,你到国庆前都看不见我了。” 她恍然,立即体会到了他说的不舍。 三五天不见,和十天半个月不见,不是一回事。 “你昨天睡了吗?”她问。 “飞机上睡了会儿。” “要不要躺一下,我收拾东西。” 谢玄英哪会容许自己失礼:“女生宿舍,不方便。” “那你坐会儿,我去刷牙。”说是这么说,头却还靠在他肩头,久久不愿挪开。 明媚的阳光照耀,她扒住他的后背,竟有几分莫名的眷恋。 怎么这样像梦? 他似乎感受得到她的心情,手心抚住她的后背,来回摩挲。 程丹若依偎许久,方才松开他,进卫生间洗漱捯饬。 拾掇好出来,啃两口三明治,开始收东西。宿舍的行李所剩不多,除了一年四季的被褥,只剩下厚重的冬装和日常用品。 “衣服拿走,其他都不要了。”她说。 谢玄英看看她的冬装:“衣服也别要了吧,家里有。” 程丹若舍不得:“可贵了,都是我拿零花钱买的。” “那就留着,再买点新的给你搭。”他仔细看了看,仿佛能脑补出那个攒钱买衣服的女孩。也许,要攒好久的零花钱,才舍得剁手一条昂贵的大衣,只图它颜色柔亮,别无二家。 “里头搭白色的毛衣好看,回头我们去商场,给你买件珍珠白的针织衫。这件背心裙得配靴子,穿高跟太累,定做一双长靴好了。” 他思索着搭配,一低头,却见她神色恍惚:“怎么了?” “没事。”程丹若看向他的脸孔,有种微妙的错位感。好像这一刻,他跨过了她人生的分界线,触及到遥远的过去,牵住了她几乎遗忘的自己。 她感觉心酸,但不是委屈,也不是不高兴,而是更复杂的情绪,难以辨清。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其他没什么好收拾的了。” “要给你拍个照吗?”他问。 程丹若想想,点点头,坐在自己的桌前。 谢玄英给她拍了一张简单的照片。 素颜的女大学生,空旷的书桌,没收完的被褥,飘荡的窗帘,阳台上晾着大家的衣物,舍友的衣服和包挂在柜门边,统一的熊猫帆布袋,床帐的狐狸和兔子向观众比着耶,热热闹闹的烟火气。 她看了这张照片很久、很久。 心底,什么东西在苏醒。 - 九月到十二月,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差不多,复习、复习、复习。 专业书怎么都看不完,模拟卷做了一遍又一遍。 班级群忽然很多人冒头,都是在说考研的事,深更半夜,还有人问有没有搭子一起去自习教室通宵。 然后,好像只是一眨眼,十二月就到了。 研究生考试。 程丹若太久没考了,还不像谢玄英曾经监考过,差点忘了带准考证。 好在他提前打电话过来和她对,这才在出门前发现,有惊无险。 考试的过程没什么好说的。 专业课还算顺利,英语和政治凑合。 考完试,和朋友聚餐,再飞回北京过元旦。 谢玄英很喜欢在这个新年带她见家属,去年见父母,今年见祖父。 谢老爷子已经退休,看着就是个笑呵呵的老人家,上来就埋怨:“多久没来看我了?臭小子,翅膀硬了是吧?” 谢玄英道:“这不是带着女朋友上门了么。” 谢老爷子这才笑笑,端起搪瓷杯啜了口,认真端详了程丹若片刻,道:“是个文静秀气的孩子。” 看了看孙子,沉吟少时,点点头,“中午留下吃个便饭吧。” 程丹若翻译他的态度:不上心,不太满意,给你点面子,差不多得了。 “不吃了。”谢玄英道,“我还有事忙。” 谢老爷子极不满:“刚来就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爷爷?” “没办法,我又不是堂兄,本事还不够。”他道,“什么时候能在您跟前混顿好饭,才算小有所成。” 谢老爷子愣了下,瞅瞅程丹若,眉头微皱。 想了想,开门见山:“懒得和你绕弯子,你爸当年也和我甩过脸色,我和他说得明白,他爷爷以前一穷二白,咱们家也不是非得看门第家世,但这世道不是咱们那时候了,你要承认现实,有得必有失,别到时候叽叽歪歪后悔。” 谢玄英道:“我知道。” “你爸也这么说,后来还不是酸里巴气的。”谢老爷子冷哼,“他耳根子软,容易上头,我也不算意外,你打小主意正,别犯混。” 又和程丹若道,“小姑娘,我不是针对你,你们俩谈对象尽管谈,结婚毕竟是一辈子的大事,他想明白了才行,省得耽误你。我说话不中听,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程丹若上辈子直接进门,没经历过这茬,主打听个新奇。 但话头扯她身上,就得表态了:“没事,我年轻,耽误得起。” 谢老爷子呵呵笑笑,没和她计较这回嘴,继续和孙子死磕:“咱们爷俩不说虚头巴脑的,你的行情你清楚,谁见着都想做回媒,已经好多人问过我了。可你要是定了,以后反悔就难了,人家姑娘也不能任你挑拣。” 谢玄英懒得和他废话,单刀直入:“不同意?” “不同意。”谢老爷子相当干脆,明明白白道,“我不能看你犯傻。” 他也敞亮,直接和程丹若道:“小姑娘,听说你是学医的?你也年轻,现在我说什么,你估计也只会觉得我封建,过三五年,我们再好好聊聊。” 程丹若没忍住好奇心:“不是因为家世,是我个人的条件让您不满意吗?” 谢老爷子摇头:“我知道你的情况,很优秀了。” “但是?” “但有比你更优秀的,甚至优秀很多的姑娘。”谢老爷子自豪道,“我孙子值得更好的。” 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让她错愕了一瞬,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谢玄英瞪她,又扭头批评他祖父,“谈婚论嫁讲的是志同道合,不是谁条件好,您以前没这么功利的,是不是被安逸的生活腐化了思想?” 谢老爷子:“你放屁!” “我说的是实话。”谢玄英说,“你反思一下。” “反思你个头!”谢老爷子大翻白眼,“我是为你好,你还小,你不懂。” “我知道您为我好,兄弟姐妹之中,从小就对我最好,我心里很感激。”谢玄英道,“去年我就带若若见过我爸妈了,过了一年才来见您,就是希望您能明白我的决心。” 谢老爷子的语气软下来:“你们还年轻,干什么着急结婚?” “什么时候结婚,我们会商量,她不想这么早,我就等她。”他言简意赅,“但我希望您能支持我的决定。” 谢老爷子梗脖子:“我不想你一时冲动,将来后悔。” “我比您清醒。”他起身,“行了,您一把年纪,当心脑梗,歇歇吧,我改天再来看你。” 谢老爷子更是不悦:“就不能多来看看我?我这把年纪了还图什么,不就图你们都有个前程么。” “真的?”谢玄英驻足。 谢老爷子:“废话。” “那你劝劝我爸,让他别干了。”他指使老头当坏人,“他不是大伯,您退下了,才能做做生意,挺不容易,我实在不忍心提。” 谢老爷子:“……” “家里收拾干净,我再结个婚,您就没什么好操心的了。”谢玄英安排得明明白白,还要问他,“您说呢?” “滚。” “这就走了。”谢玄英嘱咐保姆两句,这才和程丹若离开了旧居。 两人上了车,她才道:“还是为了子孙后代。” “人总是这样,自己吃了苦,就不想子孙后代再吃苦,他是个好祖父。”谢玄英轻声道,“我不怪他,老爷子自己没享受过什么。” 程丹若问:“兄弟姐妹里,他最喜欢你吗?” “嗯,最喜欢我。” “那元宵再来吧。”她说,“拿袋汤圆去,他不给饭,就自己煮。” 谢玄英迟疑:“我不想你看他脸色,老人任性起来,拿他没办法。” “他给我脸色?你给他脸色还差不多。”程丹若也是大开眼界,决定收回之前的评价。 谢玄英和他父亲不是兄弟,是爷孙,和他爷爷才是兄弟。 老爷子挨批的样子,简直了。 - 过完元旦,准备复试。 复试也挺难的,依旧闷头读书,还要准备面试。 程丹若专门彩排了两回,被谢玄英提意见:“你看起来像面试的人。” 她:“……” 难道不是这么回事吗?祝沝不爱见人,殿试完了都是她召见的新科进士,鼓励的考校的慰问的,习惯成自然了。 只好下点力气改正,也不难,把面试官当成祝棫就行了。 1月底,程丹若和去年一样,除夕前才回家。 惯例被父母嫌弃两天,然后谢玄英带着新年礼物上门,问候未来的岳父母,再提一提结婚的事。 不出所料,程家夫妻转移话题。 “若若还在读书呢。” “你们还年轻。” 程父还反将一军:“你不会急着要孩子吧?” 谢玄英立刻撇清:“没有的事。” “那就好。” 失败+1,但没关系,他熟谙兵法。 新年饭局多,他得知程家有个亲戚请客吃饭,主动要求接送。 然后,露脸了。 亲戚们在酒店门口,看稀奇似的看他,不断打听:哪里人,几岁了,什么学校毕业,工作在什么地方? 得知答案后,满口惊叹,称赞程家夫妻福气好。 程家夫妻被马屁包围,也不是不骄傲、不满意,口中说着“哪里哪里”,态度却多多少少有些融化。 更过分的是,他还准备了红包,骗程丹若的侄子和小表妹喊他“小姨父”和“表姐夫”。 程丹若:“……” 这下好了,亲戚都知道她有一个北京公务员的博士男朋友,肯定会时不时问她父母什么时候结婚。 问的次数多了,父母的想法就会变化。 啧,真坏。 初八,回北京。 3月,过了面试,拿到录取通知书。 程丹若如释重负,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任务——毕业论文。 这可轻松多了。 她选的题目是传染病,主要讲中西医对鼠疫的治疗对比,闭着眼睛都能写。 4月天气好,学习之余,她会溜达到谢老爷子家。 谢玄英在她爹妈朋友心里的印象很好,她也不能输,做日常任务似的,刷刷亲友团的好感度。 有时候,态度比能力更重要。 ——谢玄英对她家里人,确实没话说。 只是没想到,谢老爷子爱下围棋,下得还很烂。 这不是巧了么,她也喜欢下棋,下得也挺烂。谢玄英每次陪她玩都像受刑,姜元文更是一看到棋盘就开溜。 菜狗对菜狗,棋逢对手。 谢老爷子每次瞅见她,都一副王母脸:“我是不会同意的,你不用在我身上费心思。” 程丹若:“下棋吗?” 水平相当,杀得有来有往,彼此都很过瘾。 “你棋风稳健,这岁数委实难得,可惜太过畏首畏尾,无有大将之风。”谢老爷子语重心长地点评,仿佛绝世高手。 程丹若就直接多了:“你比我还乱来。” 她做事求稳,下棋靠赌,玩的就是一个富贵险中求。 “我这是奇兵,以奇取胜!”他愤怒,“我当年打仗的时候……” 程丹若以前不懂事,对革命故事没什么兴趣,眼下却不然,感兴趣地追问细节。 粮食怎么供应的?运粮都靠百姓吗?车哪来的?怎么过的人家的防线?医疗保障怎么跟上? 谢老爷子头回讲还挺高兴,孙子听过一次就失去兴趣了,她要讨好自己,总不敢不耐烦。 谁想两人一个德行,就想掏空他的阅历。 “讲过了,这段你编的吧,对不上。” “这么多人,这么点粮食,太不合理了。” “讲讲你们那时候怎么处理**。” 谢老爷子渐渐不敌,开始动歪脑筋。 他请来旧友助阵,旧友带来了自家的孙女,不臣之心,呸,王母之心一看即知。 但程丹若什么都没说。 她纵容了老人家的胡闹,就好像当初,她纵容了祝灥选择冯皇后。 不过,人都来了,总不能不招呼。 谢老爷子亲切地询问人家孙女多大了,在哪读书,工作什么单位,她就逮着另一位爷爷聊天。 双方聊得很开心,老友动了不该有的念头:“老谢啊。” 谢老爷子回神:“干啥?” “这是你家哪个孩子家的亲戚?我有个孙子,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我儿子他们都把他当亲的看,你知道的,收养的那个……年龄差不多。”旧友说,“这闺女脾气挺不错的,人也伶俐,要不你做个介绍?” 谢老爷子:“……你快滚!” 他不同意是一回事,被撬墙角可是另一回事了。 然而,无卵用。 谢玄英从保姆口中得知了此事,立马把女朋友送回上海答辩。 王家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可不能重蹈覆辙。 当然了,这不妨碍他数落自家爷爷。 “人家比你有眼光。” 谢老爷子:“……你也滚。” “再等一年。”谢玄英自顾自道,“我明年要结婚。” 谢老爷子快心梗了:“你到底急什么?有孩子等着上户口?” “我想让您看到我幸福。”他望着自己的亲人,“成全我吧,爷爷。” 谢老爷子呼吸一滞,长篇大论都堵在喉头,再也说不出口。:,,. 章节目录 623. 毕业了 往前走,我爱你 六月,程丹若顺利完成了答辩。 这也意味着毕业的日子近在眼前。 分散已久的班级同学重新聚在一起,却是为了吃一顿散伙饭。她快认不清这些同学的脸,只觉好久不见,他们都很可爱,生机勃勃。 也和朋友们约了大餐,互相汇报考试结果。 好消息是:她们都上岸了。 坏消息是:都不在一个学校。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 大家不是头一次毕业,也不是第一回分别,伤感固然有,但更多的是对未来生活的“向往”。 研究生,意味着她们从狗变成了牛马。 更苦、更累、更艰难。 大家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回宿舍喝酒,除了还不能饮酒的程丹若,独自在路边买了两个烤串,吃完回酒店睡觉。 次日,毕业典礼。 八点半开始,程丹若不得不七点钟就起来收拾。 她做造型的技术有限,选了自己最熟悉的方式,把头发编成辫子,再放到后脑勺盘成发髻。 真像戴狄髻的样子,好在她早有准备,提前别上一个波点蝴蝶结发夹。 立马就从古风变成JK。 没有穿学士袍,挽在手臂出门。 礼堂里已经很热闹了。 前男友谈晖是班长,正在挨个放手提袋,里头是每个班级的毕业礼物。 她和他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嗯。”谈晖看看她的造型,天蓝色衬衫,白牛仔裤,波点蝴蝶结,腰间系一条亮黄色的丝带,像夏日海边冰镇的橘子汽水,鲜艳的清爽感扑面而来,“你换风格了?” 程丹若反倒诧异:“我以前是什么风格?” 他道:“像韩剧里的医生。” 她忍俊不禁:“当你在夸我。” “是在夸你。”他说,“不过这样也挺好看的。” “谢谢。”她找到位置坐下,“你今天也很精神。” 他耸耸肩,去后面忙了。 程丹若掏出手机,看到一条未读信息:[我快到了] 她道:[毕业而已,不来也没关系] 他发了一个猫咪被按住揍的表情包。 “又和男朋友聊天?”头顶突然冒出三个脑袋,是她的三个社畜朋友。 她们都捯饬过了,从醉鬼变成了精神面貌优良的女大学生。 程丹若收起手机:“吃了吗?” “路上啃了两个蛋饼。”小兔说,“我以后会想念这家蛋饼的。” “还有盖浇饭。”“我的炸鸡柳……”惆怅迭生。 程丹若看着她们忧愁的脸庞,心中泛起淡淡的羡慕。 告别本身就是一件浪漫的事情,有时间准备,有时间驻足,有时间怀念,最可怕的是毫无预兆的分离,人生从此颠沛流离。 音响发出巨大的呼啸声。 老师主持秩序:“按照班级坐好,快开始了。” 大家三三两两落座。 不久,礼堂便黑压压的坐满了穿学士袍的毕业生。 校长登台讲话,祝福又一届莘(廉)莘(价)学(劳)子(力)毕业,院长跟着寄语,愿人人都有美好的未来。 然后是拨穗礼。 程丹若不得不把学士服和学士帽穿戴好。 长长的黑袍,白色的垂布,外形虽然与礼服毫无关系,上身的感觉却很像。 她一直避免穿宽袍大袖,就是怕再有这种体验。 快轮到他们班了。 大家离座,在走道排成队伍。 程丹若抖抖衣袖,下意识地抚平袍角的褶皱。 人群爆发出微微的骚动,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见台上的女生。她穿着汉服,外面披着学士服,有一种古今交汇的美。 女孩子大大方方地接过证书,朝台下的同学们挥手示意。 “哇,好好看,这身要上千吧。”小兔眼巴巴地看着,“好酷。” 程丹若忍俊不禁。 流程过得很快,没多久就轮到了她。 台上灯光炽热,导师、院长、校长都穿得五彩斑斓,恍惚间让她想起皇极门外的大朝会。 “程丹若。”报到她的名字了。 程丹若条件反射似的挺起背,稳步上前。 好古怪的既视感。 学士服的袍袖空空荡荡,她稳住手臂,尽量不让袖角飘荡,学士帽很轻,她挺直脖颈,不让流苏乱晃。 她好像回到了宫廷,看见初封女官的自己。 当时,她跪下了。 现在,她低下头。 院长替她拨过长长的流苏,和她握手,递过毕业证书。 程丹若露出微笑,这是她千锤百炼的肌肉记忆,笑容得体,仪态庄重,像是仕女图中帝王身侧的花瓶布景,无可挑剔, 院长被她的表情所带动,情不自禁地笑了:“恭喜你,同学。” “谢谢。”她吐字清晰如落珠,语气却是这样恳切,好像是发自肺腑地感激。 院长的目光变得温和,朝她点了点头。 程丹若转过身,朝台下示意。 闪光灯亮起。 台下的是同样穿着黑袍的同学,鼓掌的朋友,围观的家长,还有朝她抬手示意的男友。 光亮刺目,灼热的舞台灯烤得她冒汗,中央空调发出费力的呜咽。 香味、汗味、灰尘味交织,在空气中沉浮弥漫。 这伫立的一秒钟里,她奇迹般地清醒过来。 自落水的那刻起,属于她的人生时钟就停止了走动。 程丹若的生命暂停在大学第四年,之后的三岁、二十二岁、五十岁……都只不过是那一天的无限循环叠加,并未真正前行。 但今天,今天不一样。 曾经以为被中断的学业,今日得以完结。 人生翻过一页,明日就是崭新的篇章。 我毕业了。 阻断的道路恢复了通行。 她眨了眨眼。 漫长的一秒过去了,她忽然变得好轻松,走向台阶的步伐也变得轻快。 袍角飞扬,垂布像霞帔缀在后领。 程丹若每往前走一步,压在心头的石块就溃散一颗。 被关在门外冻得清白的小女孩走开了。 在胡人刀下死里逃生的女孩消失了。 卷入洪水的孤女爬上高树。 宫廷里的女官跪别龙椅的君王。 宁国夫人的奏章褪色了墨水。 她离开皇宫的那天,红墙映衬桃花。 饿殍入土,冻骨化泥。 时钟拨转四百年。 2022年。 程丹若毕业了。 学业毕业了,穿越的噩梦也毕业了。 她走到谢玄英面前。 他是砂砾中唯一的珍珠。 “恭喜。”谢玄英递给她一束纯白的铃兰花。 花束小小的,不像大捧玫瑰一样夸张,含蓄优雅的美。 她接过花,闻到浅浅的香气,不由笑了,轻轻拥住他。 “我毕业了。”她说。 他抚住她的后背:“那真好。” 毕竟是学校,两人没抱太久,重新落座。 同学们一个个回来,好几个人都红了眼睛,低声啜泣。 程丹若坐在他们之中,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都不哭,你不爱我。”小兔抱着她的手,眼圈通红。 “谁说的,我爱你啊。”程丹若刚想摸摸她的头,忽然觉得身边冷飕飕的。 她僵住,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和他说:“别这样,也爱你。” 谢玄英:“……??” 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怀疑是梦,半晌,拿出手机,点开录音:“再说一遍。” 小兔:“噗。”她破涕为笑。 程丹若挂不住脸,拿走他的手机:“给我看看。” 他很公平:“交换。” “不换,你有两个手机。”她强抢。 他退让了,手机给她,但捉住她的手,紧紧扣住五指。 小猴:“妈的,人家在伤感,你们在塞狗粮,人干事?” 小汪:“最烦情侣。” 两人骂骂咧咧,心底的悲伤却冲淡了许多。 一个个学生上去,一个个毕业生下来。 很快,典礼结束了。 各班自行找地方拍毕业照。 程丹若他们霸占了图书馆前的台阶,你挤我我挤你,拍下团聚的瞬间。 然后是各自合照。 谢玄英带了拍立得,让程丹若和每个朋友都拍了合影。 几个同学跃跃欲试:“能不能和你男朋友合个影?万一他红了呢。” 程丹若:“不建议,会把我们衬得很丑。” 同学身躯一震,立马放弃:“有道理,溜了。” 小兔恍然:“怪不得你朋友圈不发合照。” “我也是有自尊的。”程丹若说完,上传了和朋友们的照片。 爸妈亲戚纷纷点赞。 拍过照,最后在食堂吃个饭,本科生涯就真正结束了。 程丹若挨个拥抱了自己的朋友,与她们告别。 小兔又哭了:“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小汪说:“以后群里多冒头,说你呢,程猫猫。” 小猴望天:“行了,以后还是同行,肯定会再见的,她要赶飞机了,别耽搁。” 话是这么说,还是依依不舍,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分别。 程丹若坐进车里,却降下车窗,朝朋友们挥手:“再见。” “拜拜。”她们说。 车辆汇入车水马龙。 程丹若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谢玄英问:“在想什么?” 她笑笑,忽然说:“刚才你给我递花的时候,我还以为你要和我求婚。” “怎么可能。”他翻白眼,“我还在等你和我求婚呢。” 程丹若一时错愕:“等我?为什么?” “不为什么,随便等等。”他说 她故意道:“有什么好等的,我可不急着结婚。” “你不爱我。” “对对。” 他脸色立马臭了。 她佯作不觉:“几点的飞机?” “五点多。” “那还很早啊。”程丹若装模作样地看看表,“要不顺路去佘山看看,反正虹桥顺路。” 他没吱声,但也没反对。 上高速,下高速,佘山到了。 虽然山头很小,但初夏的山林清凉苍翠,也有避暑之意。 两人随便逛了逛。 “你来过这吗?”她问。 他道:“当然。” “我也来过。”她说。 他瞥她:“是吗?什么时候?” “不要明知故问。”程丹若没好气,“我不找你麻烦,你也别自找麻烦。” 谢玄英:“真凶。” 她扬手捶他。 他敏捷地跳开,这惹怒了她。 “你连我也躲是不是?”程丹若捉住他的手掌,狠狠咬了口。 谢玄英等她咬完,反手捉住她的手指,也凑到嘴边,作势欲咬。 她赶紧往回抽,却怎么都抽不回来。 然而,想象中的啮咬却并未出现,甚至也不是肉麻的亲吻。 落在她皮肤上的是清凉的触感,好像夏日的溪水,潺潺绕在了指根。 一枚戒指。 经典的三石款,三颗大小均等,颜色相仿的圆形粉钻。 “看到没有,还是我更爱你。”他握紧她的手,“对我好一点,知道吗?” 程丹若:“这算什么?求婚吗?” “你说是就是。” “我说不是呢?” 他:“那你说了不算。” 她绷不住笑了,抬高手,在阳光下仔细端详。 浓艳的粉色绽放,好像三月的桃花。 时光交错,古今重叠。 但这次,不会再有遗憾。 “好吧。”她听见自己清晰地说,“我也爱你。”:,,. 章节目录 624. 《四一集》 情之至也(全文…… 《四一集》白话文版 1) 我自幼跟随老师读书,学的是卓吾先生的纯真之说,因此很早就有了“婚姻当以情为系”的理念。十五六岁的时候,家中父母为我定下一门亲事,我心中并不满意,好在后来因为一些意外,双方取消了婚约。 趁此机会,我南下松江,打算继续跟随老师继续读书。彼时,老师在松江建了一处书斋,名为本念斋,常有江南文士前来论道讲学,我侍奉在侧,获益良多。 ……(省略江南文人的介绍) 十七年的三月,老师前往扬州,我便借住在姨母家中,同表兄弟们一道读书。等到了上巳节,万物生发,便一同踏青赏春。 (省略一段松江风景描写),虽无崟岌之高峻,却有阜丘之秀丽。春多虫蚁,表妹贪玩,不慎落入沟壑,表弟年幼,我为表亲,皆有不便之处,彼时丹娘随侍陈家,与姨母相熟,听闻动静,仗义援手。 这便是我第一次认识她。 她样貌素净,衣饰简朴,不像官家女眷,但行事磊落大方,还略懂医术,不顾衣裳污损,为表妹裹伤安抚。等到顾家人前来,我欲以银钱答谢,她却不受,品性之高洁,当时就有端倪了。 我们成亲之后,我才知晓,那是她仅有的一件新衣。 细想想,丹娘于穿衣打扮一道总不热衷,不似我的姐妹,幼年常围绕母亲,为一匹新料子,一件新首饰歪缠许久。每逢我往江南,定要拿着荷包手帕上门,求我捎些姑苏的脂粉回家,好在女伴面前挣些颜色。 天下哪有女子不爱美的,想来是她自小艰难,又寄人篱下,这才无暇在乎,只求冬能避寒夏遮光罢了。 每每想及此处,我都对她充满怜惜,想为她多裁几件衣裳。宫中赏赐亦是四季不断,贡缎堆积如山,她却总是说穿不过来,常送往我母亲姊妹处,论起孝悌,实在是没有人能与她相比了。 ……(省略她俭朴的优良习惯) 泰平十九年十月,我与丹娘成婚。花烛之夜,我担忧她劳累饥饿,提前准备了好些点心,她吃了一碗馄饨鸡。 这也是我最喜欢的点心,在京城不常见,倒是在老师家吃过许多次。记得有一回我去海宁,恰逢梅雨季节,雨水不断,到晏家时衣衫俱湿,老师家中一老妪见我寒颤,为我烹制此物。 热腾腾的馄饨皮薄滑适口,炖煮的鸡汤鲜美足味,里头裹的鸡肉嫩滑酥软,好似江南气候,令年幼的我不能忘怀。 想必当时惶惶不安的丹娘,也会因为这一碗馄饨鸡而感受到我曾经的暖意吧。 此后几十年,我与她累倦之时,总是会一起享用一碗热腾腾的馄饨鸡。我喜欢加些小葱,她喜欢添点胡椒,我与她总如此,大的事总相同,小的事各有脾性,故而时常觉得默契,又不显得太过无趣。 ……(省略日常吃喝的菜谱) 丹娘为人沉静谨言,侍奉舅姑周到,初进我家门便屡受赞誉。我母亲称赞她孝顺平和,不与妯娌相争,我父亲赞赏她进退有度,无有口舌是非。这当然是她诸多的品德之一,但最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是她忧虑百姓的仁善。 那年,京中孩童多犯百日咳,令人闻之揪心。我与丹娘往惠元寺看灯,见百姓贫苦之家,冒寒风求神佛护佑病童,皆有心有不忍。 返家后数日,丹娘除却晨昏定省,闭门不出,彻夜翻看医书,终于做出了大蒜胶丸,不仅能治百日咳,还可治痢疾、虫病。 我们夫妻外放多年,南北奔波,常备有此药,不仅惠泽家人,亦施予路人,救者无数。 ……(省略数次救人的若干记载,以及钻研毛衣,制备牛痘疫苗的大段记述) 近两年,陆续听闻有地方百姓为丹娘立生祠,她总觉忧虑,与我说:“我所做的事情微不足道,都说毛衣是我的功劳,可羊是百姓自家养的,喂的草料是家中孩童割的,毛线也是妇女亲手纺成,让他们吃饱穿暖的始终都是他们自己。” 她想写信给地方官员,让他们阻止这样的行径,却又怕吏员战战兢兢,强拆庙宇祠堂,反倒坏了百姓生计,只好听之任之。 我专程将这桩事记录下来,一则告诉后人,此非她所愿,二则也叫人明白,丹娘牵挂百姓如子女,纵受人香火,谁又能说不匹配呢。 2) 我与丹娘的夫妻生活,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琴瑟和鸣”四个字罢了。 自泰平十九年成婚起至今,我们夫妇已度过三十多个年头,从未红脸。虽然我有时气愤她废寝忘食,不顾惜身体,可每每看见她清瘦的面孔,总不忍责备。 她亦知理亏,但凡被我瞧见,立时含笑道:“下次不会了。” 次数多了,我再不信她。 不过,她不爱惜自己,却很惦念着我。北京春夏风沙大,每年的这个季节,她总会亲手为我缝面衣,虽然她的针线活不甚精湛,针脚却细密,我蒙着她手制的面衣,从未呛到过细小的砂砾。 是以春夏之交,衙门咳嗽声屡屡不觉,我的屋中却未有此困扰。 等到了六七月份,宫中酷暑难耐,内阁的冰盆化了又化,滴滴答答都是水。即便如此,午后亦觉闷热。 我不畏冷,却有些怕热,丹娘专程熬了消暑汤,送到值房与我一道饮用。 她夏日爱用茉莉花露,加些薄荷、冰片之类的药材,抹在身上清凉祛湿。我在奏章的墨香和朱砂中,闻到她身上的气息,于是夏天也不觉难熬了。 ……(省略她自制的药方若干) 秋日宜吃蟹赏菊。 有一年,我在贵州打仗,不能与她过重阳。她专程挑了百来只螃蟹,剥净里头的蟹黄,储藏于密封的器皿中,以蜡封口,送给我吃。 蟹不新鲜,便会有腥气,可不知怎么,我记忆中的那一罐蟹黄十分可口,既有姜醋悠远的香气,又有蟹肉的甘甜。后来再让她做给我吃,她却不肯了。 我最初有些生气,后来一想,她约莫也知道,难得的并非贵州的蟹,而是当初的思念。 她的情意好像蚌中珍珠,敛藏起来的光华。 过了重阳,耕织亭的蔬果也已成熟。 我少年时爱花,培育了品种,如今年岁渐长,愈发爱起了耕种。晨起摘些新鲜的果蔬,令人立即烹了,正好佐早膳吃。 丹娘是山西人,爱饮牛乳,家中便时刻养着两头,每日新鲜挤了炖煮,与茶汤混合,别有一番滋味。 冬日多用暖锅,隔三差五,她便要叫人煮一锅辣椒汤,二三牛肉,虾肉和丸,一把红薯粉,**鲜香,是她最爱的吃食。我却是不爱这口,还是清炖鸭汤滋补,若有好的菌子,炖汤也鲜。 时下京城还有炸铁雀儿,小童用柳条编成笼子,在树下草丛里套了,穿在枝条上炙烤,再洒些辣椒末,远远就能闻到香气,比胡椒更红火亲切。 丹娘也喜胡椒,常与西洋人以丝绸互换……(省略西洋产品介绍若干)。 我生在冬季,对它总有几分偏爱。记得幼年时,太液池结冰,世宗皇帝召我入宫问学,若对答如流,便准我坐冰床,在湖上行冰,风驰电掣,冷雪扑面,实难忘怀。 只不过近些年,每到冬天便惧灾情,恐百姓饥寒,难过年关,纵遇鹅毛大雪,再无昔年之乐。 回忆少年时,丹娘初初进门,也是这样大雪纷飞的冬夜,琉璃灯光影流转,宝鼎暗香馥郁,我与她两人在暖阁中玩乐。 她不会打叶子牌,我教了她好几日,又一道下棋吃果子,画消寒图。纵然外头喧嚣,暖阁中却如世外桃源,叫人忘却烦恼。 还记得在贵州之际……(省略从前的多段回忆) 唉,我大约是老了,总是怀念从前的日子。幸而四季流转,物华变迁,我与她却始终不曾分离,年年岁岁,朝朝暮暮。 - 3) 在我看来,世间夫妻,都当与我和丹娘一般,情系婚姻,义结人生。然则事与愿违,俗世夫妻多因媒而婚,相敬如宾已是上佳夫妻,人间怨侣不计其数,实在可惜可叹。 我也常思索,究竟何为婚姻呢?情与婚何者为先,何者居后? ……(省略关于情、理、法、儒等思想观念的辨证) 思来想去,还是“婚姻无情不始,情非婚姻不至”,与其有情,世间无二,方可为夫妻,即为夫妻,荣辱与共,祸福相依,方能至情至义。 ……(省略古时恩爱夫妻的举例) 常有人问,缘何许多夫妻可同甘不可共苦,亦或是可共苦却不能同富贵,实在荒唐可笑。 结为夫妇便荣辱与共,何须着意说明?男子飞黄腾达,岂是一人之功,若无妻室照料老小,怎能安心建功立业?所谓不能同富贵,不过是得势者变了心,嫌弃糟糠罢了。 我说荣辱与共,便以为关窍在“福祸相依”,此乃谬误,夫妻和睦,要紧的是“世无其二”,故我是素来不赞成纳妾蓄婢之说的。 所谓齐人之福,不过贪得无厌,美其名绵延子嗣,不过重血亲而轻婚姻。世间至大的是土地,至高的是天空,至耀的是太阳,至明的是皓月,但凡一等一美好的东西,人间独此一份。 容颜易老,美色易枯,为一些可被代替的娇美容颜,放弃无可替代的真心,乃是世间最愚蠢的事。 人们都赞颂君子之间的交情,殊不知夫妻之间也该有真挚的情意。而这不是寻觅一个品性高贵的女子,便一定会有相敬如宾的婚姻了。 男人对待妻子,应该像对待自己的兄弟一样亲厚,对待同窗一样尊敬,又要有对宝物的爱惜与珍重。假如只是宠却不信任,只是爱而不尊敬,就好像是对待宠物仆婢,实在太过轻慢了。 我与丹娘之间,既有爱侣浓厚的情意,又有亲人般深厚的信任,我愿意将性命交付于她,她也一样。我们像知己一样惺惺相惜,像同袍一样并肩战斗,我们心意相通,荣辱与共。 有时候,我将她的尊严看得比我更重要。 世人疑我、鄙我、轻我,我皆能一笑置之,若是疑她、鄙她、轻她,我便怒火中烧,恨不得拔剑相对。 她也是这样爱惜我,无论朝中对她的弹劾谩骂多么激烈,她都不恼不怒,任由他们去,可每遇见污蔑我的言说,必要与人辩个分明。 唉,我总赞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倒是为我屡屡破例。我说她身子不好,还是少动肝火,她便不肯理我了。 ……(省略夫妻相处吵架的一些狗粮) 回首平生数十载,我二人艰险时扶持,困境能互勉,安乐时共欢笑,富贵时不分离。婚姻如此,即便不比神仙眷侣,也是人间一等一的夫妻了吧。 * 历史之家论坛 HOT[置顶]《&amp;lt;四一集&amp;gt;最后一卷初步修复完成,同步更新ing》 在论坛混了好几年,从本科到研究生,头发熬没了,眼睛度数double了,终于能拿出一点微小的贡献了(叉腰.jpg) 话不多说,简单说下前情哈,LZ本科汉语言,研究生是文物修复,有幸跟了一位大佬老板,研二参与了程谢墓的抢救性发掘。 PS:这墓葬发掘已经五年多了,大件早就出土了,最近几年国博的展览就有。 最后留下的难点有两个,一个是棺椁,一个是陪葬的《四一集》。关于开不开棺就吵了好几年,怕损坏里面的尸骨,最开始连X光都不敢用,怕损毁陪葬,去年才决定照一下看看。 对,就是大家最近看到的新闻报道,棺、里、没、人。 真就离谱,衣冠冢的说法,我一直以为是野史,没想到是真的。 言归正传,众所周知,《四一集》是有四卷,前三卷出版,很多文人大家都有收藏,手抄本也多,存世的版本经过校对,比较全面。 但最后一卷是谢玄英临终前写的,没有出版,与他们夫妻一道下葬了,始终没有面世。我们工作的核心就是这最后一卷,希望能解开一些历史谜题,比如祝灥死亡的真相什么的。 嗯,怎么说呢,不出所料哈,都是狗粮,LZ整理了一部分,慢慢更新。 - 1L:历史狗 靠靠靠,有生之年! 2L:万万没想到 万万没想到也万万没想到,快更新! 3L:查重过了吗? 还好我已经过了答辩,我论文写的《四一集》 4L:求个男神洗洗眼 LZ好会挑时间,最近《盛世佳人录》很火,终于有人关注冷门CP了! 5L:历史狗 楼上几岁,这CP还冷门?你小时候没看过《措措传》吗?你初中没背过“春染柳绿梢,青衣思谢郎”?你高中语文鉴赏篇里没有《思美人》?? 6L:路过的路人 补充,还有历史夏朝篇的背诵,学医有丹若奖学金,考编制常识题有青霉素、牛痘和金鸡纳霜的发现人,不用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7L:万万没想到 今年语文一模的文言文阅读就是《程丹若传》的节选,我有预感高考题是谢玄英传,不然就是《四一集》节选。 8L:查重过了吗? 总结一下,从小到大,文理不分,嘎嘎乱杀的CP,我太奶都不敢说冷 PS:LZ别理我们,快点更新 - 9L:LZ 来了来了,新鲜热乎的《四一集》最后一卷(部分) 原文:[丹娘沉疴日久……] 以下是我稀烂的翻译: 丹娘已经病了很久,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三年前她得了风寒,便陆陆续续地小病过数次,咳嗽迟迟不好,药茶终日不断,却依然无好转。 御医诊了一次又一次,都说非是病,乃劳累所致。我心中亦是明了,她幼年颠沛流离,根基有损,原就不如人,莫论数十年来夙兴夜寐,再多心血也流干了。 ……与我说起旧事,提及松江,我与她说,不如辞去官职,再往江南一行,兴许气候丰润之地,于她病情大有好处。 她没有同意,道是故乡俱非,宁可老死家中的嫁妆床上。 这床是她出嫁时老师替她置办的,价值百余两银,经年不腐,光亮如新,连蚌壳的光彩也未褪去太多,只是安卧于此的人,非是结发新人,而是老妪老朽,实令人…… (此处缺损数页) ……起了作用,过了惊蛰,她一日日好了起来。我想她是不放心我独自留下,又强撑一年。 上巳,往天仙庙拜会碧霞元君。 丹娘深以为奇,碧霞元君祠多求姻缘子嗣,不知我缘何执意来此。我说,只是一时兴起,并未告诉她,去岁冬末,我来此叩拜泰山天仙,祈来世姻缘。 来生不必公侯之家,无须富贵门第,宁为贩夫走卒,只愿再为夫妻。 若泰山神君首肯,感激不尽,若谢玄英不配往生,便求程丹若生于盛世年景,衣食无忧,父母疼爱,安闲一生。 也不知此心愿,能否得尝,渴盼、唯盼! (后面大部分污损,仍在修复,难以成篇,笔者大概看了看,基本是在论证神佛来世之语,涉及不少民俗,还有部分祝沝的记载,这部分优先修复,看进度还要等几个月了) (下文高能预警!!) 这是最后一页,就这几个字,都给我哭!! 原文:[丹娘去矣,我亦去矣] (实不相瞒,看到这页的时候我们全组都飙泪了,前面求神拜佛多诚心,这里就有多刀人,到头来,神佛不应,生死相隔,他唯一能做的就是追随她而去……呜呜呜,满脑子都是“生而不可与死,皆非情之至也”,搭配《谢氏族志》更好哭了,让你们的眼睛也尿一尿) [引用] 《谢氏族志》 谢玄英,字清臣,靖海侯谢云之孙,谢威三子,继室柳氏所出,生于泰平元年仲冬。妻程氏,山西大同人,晏鸿之义女。 天熙元年,谢公授文华殿大学士,五年加太保,程夫人敕宁贞侯,十年,谢公加太傅,十二年加太师。 ……十二月,程夫人病故,谢公殓之,大办葬仪,百官凭吊。七日子夜,谢公无疾而亡,上大恸,赐谥“安贞”“文正”,追赠谢公武宁侯,举族哀荣。 二月,运河化冻,灵柩返姑苏,半路遇大风,船颠,棺椁浸水,众人抬之,忽觉轻如鸿羽,可浮水上,乃知眷侣乘风化仙,不复归矣。 - 10L:紧跟LZ 天熙十七年冬,丹若卒,谥“安贞”,玄英卒,诏赠武宁侯,谥“文正”,建双侯祠于姑苏。 ——《夏史·列传九十一》 11L:为什么虐我? 遗世之姿,清白之臣,投生公侯门第,未恋富贵之乡,本念纯真,良知常存。 允文允武,匡扶社稷,穷尽肱骨之力,婚姻誓绝二心,后人思之,鉴我明心。 金玉之心,松柏之质,生于边陲荒野,寄身洪流檐下,不改其志,不坠青云。 身如蒲柳,力撑乾宇,忠贞不负明主,仁心无愧百姓,后人念之,祈愿太平。 ——《双侯墓志铭》 12L:我也来 质如美玉性似冰,一片丹心照宫廷。 三朝沥血肝胆碎,青史为尔留姓名。 ——《又忆程夫人》,王咏絮作 13L:保持队形 人人笑我女儿身,没有女儿哪有人?你穿铠甲执红缨,我有霞帔握御印,三朝帝王托江山,自此乾坤社稷安。 ——《红云记·丹若封侯》 14L:这题好难啊 今生缘分已了,来世姻缘未结。眷侣长眠于此,静待后人发现。 捞出时光碎片,倾听往日回响。但愿少年前行,再铸往日辉煌。 ——国家博物馆·程丹若与谢玄英夫妇墓葬品特别展览 15L:突破次元的青青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程谢故事,至此完结。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