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后宫起火了》 章节目录 立谁为后(沈君兆把自己洗洗干净,他...) 六州之上,大雍为尊。 大雍朝有此盛名,坐在金銮殿的年轻帝王功不可没。 先帝戎马一生,统一六州后积劳成疾,称帝不过两年就撒手人寰,留下储君雍理,年仅九岁。 幼帝登基,朝政动乱,眼看着刚刚统一的六族又有分崩离析的架势,开国大将沈争鸣一把长.枪立首京,护着年幼的君主坐稳皇位! 新帝年幼却不容小觑,既能哄得沈争鸣为他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又能在十三岁御驾亲征,扬名六州。 次年,摄政大臣沈争鸣归还朝政,亲政后的雍理雷厉风行平内乱,大刀阔斧推新政。 短短六年光景,大雍国富民安,四海升平。 万寿节将至,马上及冠礼的元曜帝雍理已经是大雍百姓心目中的圣王明君。 那么元曜帝当真如此英明神武,十全十美吗? 倒也不是! 御书房。 年轻的帝王身着一身素色道袍,半靠在软榻上,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把玩着一只玉色玲珑壶,神态散漫。 殿中,头发白了一大片的李尚书苦口婆心道:“陛下日理万机,换来百姓安居乐业,如今海晏河清,国泰民安,陛下却膝下无子,实在……” 絮絮叨叨一大堆后,雍理掀起眼皮看他:“延续香火的确是大事。” 李尚书一喜,胡子都往上飞了飞:“陛下所言极是,正所谓龙生九子,天下天平。万寿将至陛下也该考虑下立后之事,尽快诞下嫡子,抚慰民心。” 雍理沉吟道:“立后?李尚书已有合适人选?” 李尚书万万没想到今日圣上如此好说话,心里的小鸟已经快活的遨游雍常宫了:“有的有的,臣……” 话没说完,雍理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打断他道:“是了,李尚书的小儿子还没成亲吧。” 李尚书:“!” 李尚书的胡子啪嗒一声落下了:“陛、陛下……” 雍理:“朕记得他乳名唤作阿擎?中秋宴似乎见过一面,生得很是白皙漂亮。” 李尚书倒吸一口气,心中那快活的小鸟也折翼了! 雍理笑眯眯看他:“朕很中意他,不如命他入宫,掌了凤印。” 李尚书扑通一声跪下:“陛下,擎儿月前已订婚,生辰八字都过了!” 雍理也不拆穿他:“这样啊。” 李尚书额头冷汗簌簌直流:“是那小子没有福分。” 雍理慢声道:“委实可惜。” ‘委实可惜’的李尚书落荒而逃,愣是吓出了一身淋漓大汗。 雍理把玩着玲珑壶,赞了声:“李尚书年近六旬还有这般腿脚,实在是大雍之福。” 这话不轻不重,竟能让李义海听个明明白白。 老李这腿脚便倒腾得更快了! 众所周知,圣上千好万好,唯独好一口颜色,偏偏还男女不忌,荤素不限。 别说家里有儿子的,便是有女儿的也不敢往宫里送啊。 谁不知今上后宫三千佳丽,各个才貌双绝,且不提那最近圣宠的容贵人是何等莲步生花的绝世美人,便是陛下信重的子难大师也是一等一的样貌,反正李尚书从未见过有如此样貌卓绝的和尚。 此时,子难大师念了声:“南无阿弥佗佛。” 赶走了李义海,雍理更没了形状,他丢下玲珑壶道:“自以为是的老东西。” 子难:“他不过是听命行事,陛下又何必这样揶揄他。” 雍理嗤笑:“揶揄他?朕这是送他一份大礼,李义海要是敢把儿子送进宫,朕就敢立李擎为后。” 子难:“……” 雍理想起那幕后指使之人,心中不觉烦躁,起身道:“大师歇息吧,朕去容华宫散散心。” 子难垂眸,应道:“贫僧告退。” 御前太监赵泉连忙跟上雍理,摆驾去了容华宫。 容华宫如今的主人正是那位莲步生花的容贵人,这位容贵人最近深得圣宠,陛下三日内必有一日是去看他。 没错,是他而非她。 容贵人的出身,连日夜跟在元曜帝身边的赵泉都不知道。 只是某一天陛下从宫外回来,身后便跟了这么位高挑美人。容贵人虽为男身却生得极其柔美,身段纤细之处,怕是连以瘦为美的大雍女子都及不上。 最最让人惊叹的是,容贵人柔美之外还有分男子的劲力,柔而不弱,美而不娇。因册封贵人时穿了件袍裾绣白莲的长衫,被雍理夸了句:“莲步生花,倾国倾城。” 于是宫内宫外都知道了这位举世无双的绝世美人。 赵泉也是见过容贵人的,身为雍理第一狗腿,泉总管对容贵人那是心服口服。 长得美就罢了,性情还一等一的好,关键还满腹经纶,聊起天来让人如沐春风,别说圣上了,连他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阉人都直呼高级。 难怪圣宠不衰,就这段位,放在群芳荟萃的雍常六宫那也是极为出挑的。 正是晌午,雍理一进容华宫便闻到了一股清凉香气。 炎炎夏日里走了一路,饶是雍理这身子也有些贪凉:“在做什么?” 赵泉知道自家陛下的脾气,没有提前通报。 容华宫外飘着月白色的帷幔,在盛午烈日的照耀下竟泛着冰晶般的劲爽光泽,再配上店里的淡淡香气,清凉又避暑。 雍理刚掀开帷幔,屋里的人便跪了一地,为首的男人一身素锦,墨色长发半铺在身后,没有繁琐的坠饰,却显出了万般柔美,雍理扶了他:“无需多礼。” 容清的声音一如他本人,舒缓沁人:“陛下圣安。” 雍理笑着看他:“又在调香?” 容清应道:“奴见陛下前几日小憩难安,试着配了些安神香,想着等陛下来了能好好休息会儿。” 雍理拍拍他手道:“费心了。” 容清眼眸微垂,笑得温和:“陛下用过午膳了吗?” 雍理其实没吃,但不想吃:“用过了。” 容清也不多言:“那奴陪陛下手谈两局?” “不了,”雍理昨晚批了半宿奏章,早上又生了闷气,这会儿有些倦了,“你这安神香不错,朕休息会儿。” 容清便又道:“奴给您按一按。” 雍理:“那便有劳了。” 容清笑笑,侧坐在塌上,修长的手指不轻不重地给雍理按着穴道。 清香宜人,佳人在畔,按理说雍理该好好休息,舒服睡一觉了,可惜他心里堵得慌,堵得毫无睡意—— 沈君兆这混账东西,早朝气死人,下了朝还让李老东西来搞事。 立后? 立谁为后? 沈君兆把自己洗洗干净,他雍理倒是可以考虑立他为后! 想到这里,雍理便觉心中烦躁,只气自己后宫三千不爱,偏被那个乱臣贼子给迷了心魂。 怎么就非他不可了? 雍理不服,这天下定有人比沈君兆生得还好看的,他一定找得到! 正睡得心堵,赵泉又来添堵:“陛下……” 雍理半睁眼看他:“嗯?” 赵泉谨小慎微道:“沈大人在御书房候了半个时辰了。” 雍理:“……”一句你他妈怎么早不通报生生被元曜帝给压了下去。 赵泉跟他这么多年,哪会看不懂圣上心思,可是他也难啊,但凡和沈相有关的事,件件都是在掉脑袋边缘徘徊的大事:早点通报吧,要挨骂;晚点通报吧,仔细脑袋。 圣上与沈相,哪个他都得罪不起! 雍理压住了那一丢丢心疼,没好气道:“让他候着。” 他想见他,他就见? 谁是君,谁是臣? 沈君兆他心里有没有点数! 赵泉胆战心惊地偷瞄容清,容清神态淡然,手上力道不疾不徐,声音也是恰到好处的舒适:“陛下,奴昨日画了幅百鸟图,您要不要看一看?” 雍理心浮气躁:“不了,朕乏。” 容清几不可察地瞥了赵泉一眼,意思明确:尽力了。 赵泉头大如牛,实在不敢回御书房。 上一个太监总管是怎么没的,泉总管心里门儿清,所以他时常心惊,生怕自己下面没了,上面也要空荡荡。 好在不到半炷香,雍理睁开眼:“传沈相。” 赵泉:“!” 得救了! 雍理仍旧靠在贵妃榻上,漫不经心道:“朕身体不适,告诉沈相,他若有事,来容华宫见朕。” 赵泉刚松了的那口气又提到了嗓子眼:“这、这……”不大合适吧。 雍理冷笑:“朕说可以,那便可以。” 朝臣不得入后宫? 他偏要他沈君兆过来! 赵泉汗如雨下,连声应下,屁滚尿流出了容华宫。 他的小徒弟赵小泉问道:“师父,要不我去通传一声沈大人?” 赵泉一巴掌敲他脑门:“老子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呢!”罢了,还送终呢,他不一定能活到老! 哪敢让小太监去通传,赵泉收拾立正,挂着一万个讨好的笑,亲自去了御书房。 大雍开国不过十三载,虽说国泰民安,但朝上如何波涛暗涌,他们这些局内人看得分明。 先帝泥腿子出身,征战天下时全靠当时的世家大族沈氏帮衬。 后来先帝统一六州后身体不佳,沈争鸣把持朝政长达五年之久,直到雍理亲政,沈争鸣才解甲归田,荣养故里。 随后元曜帝抬寒门,制世家,一套套政策得以顺利推行,背后全有沈争鸣独子沈君兆支持。 沈阁老虽放权,但沈君兆却再度入阁,把控了不亚于父亲的巨大权势。 前几年还好些,近些年不知为何,元曜帝和沈相的关系越来越差,越来越糟糕,随着陛下后宫充盈,双方越来越有撕破脸的架势。 不是赵泉胆大包天,实在是怕极了沈相一言不合造个反,血洗一把雍常宫。 毕竟这事,沈家也不是没干过,前朝可不就是这么亡在先帝和沈争鸣手里! 一路惶恐,待到了御书房,赵泉瞧见了那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年轻丞相。 不得不说,沈相生了一副好皮囊,饶是那冠绝六宫的容贵人,若站在沈相面前,只怕也要被比的没了颜色。 可沈相生得再好,又有谁敢多看一眼? 赵泉不敢,赵泉只敢盯着他尊贵的玄色朝服,声音努力不哆嗦:“沈大人,陛下在容华宫,说是您若有事,可过去禀报。” 章节目录 朕乐意(幼时可可爱爱的沈昭君,怎...) 说完这话,赵泉觉得自己的老爹老娘已经在泉下召唤了! 谁不知沈相最不耻后宫莺燕,因为陛下这点小嗜好,他默许多少世家老臣上折劝谏。 陛下是怎么回的? 哦,陛下朱批在册:“朕乐意。” 折子落到沈相手里,生不生气外人不知道,只知道递折子的老家伙麻溜地告老还乡,孙子娶亲都不敢回首京。 沈相公正严明,眼里不容沙子,让他踏足那后宫是非地,实在折辱了…… 咳,这样想又对圣上不敬。 赵泉委屈,他这算什么?龙虎相争,池鱼遭殃! 赵泉不敢抬头,只顶着正午太阳,任额间豆大汗珠滚滚而下。听闻前朝的内廷总管都很威武霸气,怎么轮到今朝就惨到脑袋腰带挂了! “有劳泉总管带路。”男人沉静如水的声音响在炎炎夏日,竟有丝丝沁人心脾之感。 赵泉:“!” 反应半天,赵泉可算是意识到泉总管是自己! 赵泉受宠若惊,连忙道:“沈大人客气了,奴才这就带您过去。” 沈君兆轻轻应了声。 赵泉自始至终都不敢抬头,也就分辨不出这位大人的喜怒。当然他抬头看了也没用,沈相从来都不是喜怒形于色之人,哪会让人瞧出情绪。 说是赵泉带沈君兆过去,可其实走在后头的是赵泉:一来是赵泉不敢走前头,二来是沈相哪需要人带路?放眼整个雍常宫,除了当今圣上,最熟悉这儿的怕就是沈大人。 先帝大行后,年幼的陛下夜夜难眠,辅政大臣沈争鸣怜惜幼主,索性把自己的儿子沈君兆留在宫里伺候。 彼时陛下年幼,沈相单纯,两人一起长大,关系莫逆,最是亲近。 可惜幼时竹马,长大仇。 在滔天权势熏染下,别说玩伴之情,便是至亲骨肉都会反目。 沈相在宫里住了好些个年头,哪需要人带路?从御书房去容华宫又不远,那历来是宠妃居所,位置上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陛下连步舆都不坐。 跟在沈君兆后面的赵泉起初还想东想西,后来就没工夫胡思乱想了——天呐,沈相走得如此从容闲适,为什么小的却快跟不上了! 身高腿长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也不算矮的赵泉满心茫然:他这要是跑出一身汗,可就没法去御前伺候了。 还好,容华宫实在不远,绕过御华门,再走一段干净平整的石阶路便到了容华宫。 赵泉扬着嗓子通传,立马有小太监迎了出来。 容华宫里,雍理仍旧侧躺在软榻上,任由容清给他揉着额头。殿门大开后,他微微侧头就能看到远处一身朝服的男人。 赵泉不敢看的人,雍理却恨不能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 大雍朝的礼制传承前朝,一品官服尚玄色,领口白锦绣仙鹤纹,袍裾处是仅次于龙纹的麒麟图腾,脚着重头皮靴。 这一身行头,沈争鸣穿时雍理不觉如何,甚至嫌弃太过死板。 后来换沈君兆穿上,雍理才豁然懂了为什么百姓戏称它为仙鹤服:这笔挺身姿,这宽袖窄腰,这在阳光下流动的银色暗纹,端的是雍容华贵,气度斐然。 呵呵,什么仙鹤服,沈昭君他配吗! 元曜帝抬头,半眯着眼睛都有点被沈君兆这张脸给晃到。 恍惚五年过去,沈君兆早没了那少年稚气,清俊的五官被权力浸泡,威严有余,柔美全无。一双黑眸如幽深冷潭般深不可测,别说赵泉不敢直视,便是雍理多看几眼都恐他把自己生吞活剥。 烦躁再度涌上胸腔,元曜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幼时可可爱爱的沈昭君,怎么就成了这副人鬼皆怵的阎罗模样! 沈君兆只与他视线碰了一下便垂下眼眸,恭声道:“陛下圣安。” 雍理应了声:“爱卿免礼。” 容清手指微顿,起身道:“陛下,奴先……” 雍理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道:“没事,你继续按。” 容清眼尾看了看沈君兆,迟疑道:“沈大人似乎有事相禀,奴还是先退下吧。” 雍理嘴角微弯,讽刺道:“沈相既来了容华宫,想必也没什么大事。” 容清不敢应声。 另一旁的赵泉已经汗如雨下:妈呀容贵人了不起,这要是换成老奴,一准吓得屁滚尿流! 沈君兆低声回道:“并无军机要事。” 雍理察觉到沈君兆动气了。 旁人都很难察觉沈相的情绪,但雍理很容易就能感觉到,毕竟是一条裤子两人穿,一个被窝挤一块的关系。 当年的沈昭君,眼睫一垂,他都知道他不乐意了。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熏香重了,摆设浮了,屏风的图案与样式不合,估计连墙上那副字他也瞧不上。 哦,他肯定也瞧不上容清的出身,一个戏子,的确是辱了沈公子的眼。 但是…… 朕乐意! 雍理侧身,索性枕了容清腿上,闭眼不看沈君兆:“爱卿莫不也是为了立后之事?” 李义海那老东西就是沈家的狗腿,成日里恨不得把这江山改姓,他敢来提立后的事,肯定是沈君兆的意思。 沈君兆眉峰蹙了蹙。 雍理没看到,继续说:“这后宫的确不能终日无主,立后之事可以提上议程。” 沈君兆顿了下,声音四平八稳:“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雍理这火气直窜脑门,就差脱口而出一个“你”字了! 好在元曜帝不想做那商纣隋炀帝,稳住了。但情绪稳住,心绪稳不住——李义海果然是沈君兆指使的,他就这么巴不得他立后?他就这么想看他成亲? 雍理到底是躺不下去了,他坐起身盯着沈君兆:“沈相可有建议?” 沈君兆头戴七粱朝帽,两侧有代表着相权的玉带垂下,衬得肤色恍如冷玉,他姿态恭谨,却难掩清贵:“立后虽是国事,却也是陛下家事,还需看您心意。” 容华殿一时沉默。 容清默默退到后侧,束手立在赵泉身旁。 雍理坐在罗汉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君兆。 在某件事上,元曜帝很像他早亡的父皇,都是野性难驯。 泥腿子出身的先帝是入赘到雍家的,怎么能拿下这偌大江山,至今都是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事。 只有一点是毫无争议的,沈家功不可没。 与雍家的泥腿子出身不同,沈家三朝望族,数百年传承只怕比诸多皇室都要矜贵。 能在乱世稳住不亡,又在盛世收住不骄,沈家着实厉害。 沈争鸣不提了,开国功臣,大雍名将,更是帝王之师,半生荣耀已数之不尽。然而雍理觉得,放眼沈家数百年,最厉害的却是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当朝宰相。 和自己的父皇一样,雍理无比喜欢沈家人的清贵矜持,也无比讨厌这融入血液刻进骨髓写在姓氏里的骄傲。 沈家人甘愿为人臣,却心性比天高。 眼前的沈君兆尤其如此。 立后。 若是让沈君兆知道他想立他为后,只怕会一剑捅死他。 雍理轻吸口气,慢声问:“朕的心意?” 沈君兆垂眸。 雍理走下台阶,站到了沈君兆面前:“爱卿难道不知朕的心思?” 沈君兆略微抬头,黑眸定定望着他:“擅自揣度君心,是为死罪。” 雍理能怼死满朝文武,却轻而易举能被眼前人给气昏头:“沈昭君!” 他压低声音,把这三个字咬在后槽牙上。 被当众唤了儿时戏称,沈君兆不气不恼,依旧是平心静气的模样:“陛下慎言。” 雍理轻吸口气,怒极反笑:“好,很好。” 沈君兆没有接话。 雍理忽地转头,看向恨不得躲到角落里,让自己消失的容清和赵泉。 帝王视线威严,赵泉瑟瑟缩缩。 容清好一些,只面色也有些苍白。 雍理却一改面色冷凝,大步走来:“躲去那儿干吗。” 容清谨小慎微:“奴怕扰了陛下和沈相。” 雍理对他笑得温柔:“清儿做什么都不会扰了朕。” 说罢他牵住了容清的手,走到沈君兆面前:“朕心悦容贵人,想立他为后。” 扑通一声。 整个容华殿所有宫女太监包括容清自己都跪下了。 站着的唯有雍理和沈君兆。 章节目录 有点绿(沈相稳稳当当,脚下晃都没...) 容清跪在地上,立刻开口:“陛下三思,奴身份低贱,能入宫伺候已经是蒙君圣宠!立后大事,乃国之大运,奴此等贱身,万万不能!” 平日里最是柔美和气的的容贵人,此刻也有些被吓到,他嗓音惊颤,肩膀更是不受控的抖动。 容清本就生得极好,一身装扮也是随了圣意,不浮夸不造作,干干净净的白衫出淤泥而不染,墨色长发更是柔柔铺满后背,此时受惊越是惹人怜惜。 雍理一看便心疼了,扶他道:“怕什么,有朕在。” 容清心咯噔一声,更怕了。 他不是故意示弱博同情,但落在殿中那位年轻宰相眼里,恐怕全是心机。 沈君兆从来到容华殿,就都没瞧过容清一眼,如雍理想得那般,一个以色示人的戏子,的确入不了他的眼,尤其还是雍理看中的人。 但在雍理说了要他立容清为后的话后,沈君兆把视线挪向了这位新晋的贵人。 容清只觉如芒在背,深感生死一瞬,求生欲暴起:“陛下,奴这般低贱之身,能得这这数月宠幸,已是死而无憾!”言罢他蹭地起身,冲着殿外的门柱撞了过去。 隔壁泉总管整个懵逼:容贵人这么拼的吗! 不是容清想死,而是他自己不撞,只怕睡一觉脑袋都不知道怎么没的,与其死个不明不白,不如撞一撞博生机——毕竟是在教坊司长大的,危机意识管够。 雍理被他这份决然给震了一震,居然没拉住他。 眼看着这似水美人就要头破血流,隔了数丈远的沈君兆身形闪动,一把拉住了冲势极猛的容清。 容贵人再怎么姿态柔美也还是个男人,方才又为了活命拿出了吃奶的力气,满脑子都是把自己撞晕也好过一命呼呜,力道委实不轻。 雍理扪心自问,自个儿即便把人拉住,也会被这冲劲给撞得踉跄,但沈君兆稳稳当当,脚下晃都没晃,轻轻松松拥美人入怀。 元曜帝:“……” 赵泉:“!!!” 容华殿一众大宫女小宫女大太监小太监全都脑门伏地,打死也不敢多看一眼。 雍理早知道谁都比不上沈君兆这张脸,却万万没想到会对比如此鲜明: 倾国倾城的容清瞬间不美了,那柔和的身段此时竟如此造作。 手放哪儿的容贵人! 沈君兆松了容清,温声道:“容贵人莫要殿前失仪。” 容清:“………………………………” 这言下之意是死也别死在陛下眼前吗?容贵人后背更冷了,这次不只是来自沈相,还有背后的皇帝陛下。 元曜帝怒火攻心,恨不得把这对狗男男给拖出去乱……妈的,舍不得打。 好在容清反应极快,立刻马上和沈相划清界限,他也不敢再看圣上,干脆利落跪倒在地,降低存在感。 什么形象不形象的,哪有命重要。 雍理这次没有去扶自己的容贵人,反倒是一直不给容贵人正眼的沈君兆瞥向他:“容贵人切勿妄自菲薄,陛下怜惜你,你便是大雍最尊贵的人;陛下厌弃之人,才是最低贱的。” 容清一张小脸素白,额间沁出汗水,不是他多心,他怎么觉得这话意有所指。 雍理冷笑:“朕厌弃谁,沈相知道?” 沈君兆低眉顺眼:“臣不知。” 雍理:“这天下竟还有沈相不知道的事?” 沈君兆只恭敬垂首,没有回应。 雍理看了看容清,想起方才抱在一起的两人,顿时气炸:“朕要立容贵人为后。” 沈君兆不动声色:“陛下喜欢即可。” 雍理强调:“他是个男人。” 沈君兆眼尾落向容清,温声道:“臣瞧着,容贵人的确是男身。” 雍理心更堵了,泛着酸味的火气再也压不住:“沈君兆!” 沈君兆:“臣在。” 元曜帝:“给朕滚!” 沈相不卑不亢:“臣告退。” 沈大人从容离开,元曜帝大发雷霆。 容华殿遭此变故,分分钟传遍后宫,不少人都心知肚明,容贵人的圣宠怕是就此为止了。 容清身旁伺候的小太监忧心忡忡:“贵人,陛下还是怜惜您的,只是一时心里赌气,过阵子定还会来看您。” 他说得隐晦,其实是在安慰容清,殿里人还是看清了的,是沈相情急之下扶了一把容贵人,陛下才勃然大怒。 男人吗,在这些方面总是比较介意,可越是介意,也越是在意,容贵人还是有望复宠的。 容清却不以为然,他很清楚自己在圣上心里的分量——陛下的确是生气,但气得十有八九是他挨近了沈相。 所以……这大雍帝相真的不和吗? 离了容华殿,雍理去了御花园。 正值酷暑,凉亭水幕常开,清爽宜人,雍理坐下吃了会儿茶,心情平复不少。 “臣弟恭请皇兄圣安!”一道嬉皮笑脸的声音响起,来人是大雍朝的闲散王爷雍珠。 先帝膝下单薄,虽育有三子却一个早夭,一个战死,唯一活下来的就是继位的元曜帝。 元曜帝虽没有亲兄弟,却有个小了半岁的堂弟。 两人年龄差距不大,性情却截然不同:雍理聪慧,年幼跟着先帝南征北战,心性坚毅早熟,继位时已经手段了得,到如今能乱他心神的也不过一个沈昭君;雍珠不然,这小子有个疼他惯他的娘,打小蜜罐子里长大,家里人不求他有大才,只求他安乐,取了个小名唤作宝珠,由此可见一斑。 雍宝珠也的确是命好,战乱时没遭罪,战后又一跃成为豫亲王,深得圣心。 雍理蹙眉:“少吃点。” 豫亲王笑眯眯:“人生苦短,及时行乐。”说罢也不客气,一通风卷残云,把桌上茶点扫了一半。 雍理看看他那圆滚滚的肚子,懒得再说——宝珠这名起得秒,再这么下去真要吃成一头宝猪了! 雍珠深知自家皇兄脾性,试探问道:“沈相又惹您生气了?”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雍理刚压下的火气又蹿了上来。 赵泉怕得要死,雍珠可不怕,这么多年了,但凡沈相相关,那必定是雷声大雨水小,见怪不怪。 雍珠又问:“您这是从哪儿过来?” 雍理自己当然不会说,他给了赵泉一个颜色,赵泉便小声交代了一下。 雍珠惊讶:“沈君兆去了容华殿?” 雍理越想越火,忽然来了句:“容贵人美不美?” 雍珠:“!” 饶是心大如裕亲王也不敢接这个话,皇帝妃嫔,谁敢妄议? 说句美吧,觊觎宫妃,头没了。 说句不美吧,岂不是在暗示陛下眼瞎,头更没了! 好在雍理并不想要豫亲王的大脑袋,他又问:“你说容清长得……是不是沈君兆心悦的类型?” 雍珠大气一松,捕捉到核心问题:“臣弟倒觉得,容贵人不是沈相喜欢的类型。” 雍理掀起眼皮看他:“怎讲。” 雍珠那可都是凭本事把自己吃胖的,在不是正事的事上很有两把刷子:“沈相重名望,就他那眼高于顶的性子,哪里瞧得上容贵人?” 雍理心中痛快了点,嘴上却道:“容贵人是朕的妃嫔,他有什么好瞧不上的!” 雍珠继续道:“沈家家训森严,沈相又极尊礼制,绝不会觊觎宫妃,再说了……” 雍理瞥他:“说。” 雍珠便道:“皇兄您不觉得,嗯……沈君兆生得比容贵人还好看?” 雍理:“……” 雍珠道出事实:“他若心悦容贵人这个类型的美人,还不如回家照镜子!” 话糟理不糟,但是…… 雍理盯他:“你中意沈君兆?” 雍珠大惊失色:“臣弟怎会中意那狼子野心的家伙!” 我曹,这立场必须摆明,他还想吃喝玩乐到八十岁哩! 元曜帝龙心微悦:“还算知道轻重。” 雍珠赶紧道:“臣弟一颗红心向着您,浑身肝胆为大雍……” 豫亲王得空表忠心,总归错不了。 宫外,沈府。 大雍皆知沈家权势滔天,沈相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坐落在祥乐胡同的沈府却幽静古朴,没有丁点权臣府邸的奢靡模样。 门外两个雄狮是先帝所赐,衔着的都是上好冷玉,圆润剔透,足见圣宠。 沈君兆下了轿,走进内室便有小厮来伺候更衣。 换下朝服,卸下梁帽,一身宽袖常服、墨发半束的沈相越显清贵,这沉淀百年,修身数代才有的世家气度,哪里是能刻意堆叠出来的。 其实在五官上容贵人同他的确有些许相似之处,但除了雍理,恐怕没人能看出来。 气质相差太远,也就没了比较之心。 回府更衣后,沈君兆惯常会写会儿字,但今日他坐在书房,盯着下面的人:“陛下为什么忽然想立后。” 短短一句话,垂首立着的陈请已经头皮发麻,跟了沈君兆这么多年,作为心腹之一的陈请还是能敏锐察觉到的——沈相动气了! 陈请立马道:“午时李尚书从御书房出来,似乎是呈了折子。” 屋里的低气压陡然淡了,沈君兆神态略缓:“李义海?” 陈请忙道:“李尚书有个侄女,年初刚及笄,怕是想更上一位。” 沈君兆声音清淡:“李大人年过六旬,也该告老还乡了。” 陈请哪会不懂:“是。” 沈君兆又道:“以后奏请立后的折子,不许呈到御前。” 陈请倒吸一口气,后背直冒冷汗:“属下明白。” 连立后之事都要拦着,怕是真要变天了! 章节目录 朕要你(除非男皇后姓沈,名昭君。...) 陈请一身冷汗地出了书房,他的小厮迎上来:“大人,李家二公子有约,您……” 陈请立马呵斥:“推了!” 小厮一脸懵,这帖子都回了说推就推?那好歹是尚书家的二公子! 陈请冷笑:“以后李府的帖子,一概不接。” 李义海自以为是,犯了禁忌,他哪还敢再去和他搅和在一起! 陈请越想越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又吩咐道:“备马!” 小厮见他神态凝重,也不敢多问,麻利去安排。陈请出了沈府,一路直奔城东的侍郎府,见现任礼部侍郎孙少怀。 一道侍郎府,门房见是陈请,立马好生迎了进去,别看这位爷只是个参事,却是沈府上的红人,沈相一等一的心腹,便是孙侍郎见了也是客气周道,何况一个门房。 陈请心里有事,也顾不上寒暄,直奔书房,见了孙少怀。 孙少怀起身迎道:“陈兄怎如此匆忙,可有要事?” 陈请连忙把沈君兆的吩咐说与孙少怀听,两人皆是世家子弟,陈孙两家自大雍开朝便以沈家马首是瞻,他们的父辈随着沈阁老荣养,他们则子承父业,追随沈君兆。 别看此时一个是从四品的参事,一个是从三品的礼部侍郎,但以他俩的年纪和底蕴,日后入阁绝非难事。 听完陈请的话,孙少怀惊道:“沈相此举何意!” 陈请盯他:“能有什么意思?这是想断了雍家香火。” 孙少怀心惊肉跳的:“这么看,大事将近了?” 陈请压低声音道:“这两年,沈相对今上越发不满了,今上也实在荒唐,年纪轻轻这般好se,尚未及冠就把后宫搞了个乌烟瘴气,男女不忌也就罢了,还不顾身份,前阵子探子回报,新晋的贵人是教坊司的头牌,打小学了一身哄男人的招数,腌臜不堪。” 这些孙少怀自然也知道,他不禁道:“到底是教养不行。” 陈请:“谈何教养?五年前沈相初见今上,今上直接来了句……” 孙少怀瞪他一眼,陈请到底是没敢把‘朕要娶你’这荒唐话给说出来! 彼时沈君兆入宫伴驾,陈请和孙少怀也都是陪读。 当时十四五的今上见着沈相第一眼就是‘强取豪夺’,可真是把一群人都给吓疯了,还好沈相沉稳刚毅,被那般折辱都能冷静应对。 教养高下,由此可见! 两人唏嘘一会儿前尘往事,又把话题绕到了当下时局。 孙少怀道:“李义海实在糊涂!” 陈请道:“也不怪他,便是你我也没想到,形势会变得这么快。” 孙少怀往日就对李义海那老东西不满,此时半点为他辩解的心思都没有:“他若是不贪着那帝后之位,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陈请叹气,略带疑惑道:“沈相做事也是果决,按理说让李义海的侄女嫁给陛下,咱们也算是后宫有人,行事更便宜。” 孙少怀瞥他:“沈相光风霁月,岂会行此等下乘之事!” 陈请应道:“孙兄言之有理,是我偏激了。” 想想李义海堂堂一个六部尚书,说撤就撤,孙少怀对沈相越发敬畏,也越发警醒:“形势既已如此焦灼,你我二人切莫与今上走近。” 陈请:“那自然,沈相向来不喜我等亲近圣上。” 孙少叹息:“罢了,木已成舟,且行且看吧!” 陈请便又同他商议李义海退下后的尚书位子,作为沈相国的幕僚之臣,他们凡事肯定要先拟出个章程,才能及时应变。 商议完正事,陈请骑马回府,路上忽又想起一事。 万寿节将近,沈相似乎还在亲手准备给圣上贺寿的礼物。 若是真要动手,这礼物用得着那般用心吗? 陈请转念又释然:那寿礼怕是沈相和今上最后的一分年少情意了! 御书房。 挑灯看折的元曜帝捏了下眉心:“都是些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呈上来给朕添堵吗! 一旁伺候的赵泉吓得大气不敢出一声,连他都这么怂了,其他小太监更是低眉顺眼,比墙上的壁画还像壁画——都知道圣上今日在容华殿大发雷霆,谁敢此时去触霉头? 更何况事关朝廷奏议,更不是他们这些奴才能接话的。 “陛下又何必迁怒于此。”寡淡的声音偏有着让人平声静气的力量,子难大师捡起地上奏折,轻拂去灰尘,放到了案上。 雍理长叹口气,胳膊肘拄在硬邦邦的椅子把手上:“子难,你说沈君兆是不是想反了。” 这话一出,殿里太监们更是头大如牛,一个个恨不得昏死过去。 子难却神态平缓:“陛下何出此言?” 雍理没好气道:“朕今日说要立容贵人为后,他竟十二分赞成!” 子难不紧不慢道:“沈相是臣,您是君,他不赞成又能如何?” 雍理冷笑:“大朝会上怎么不见他对朕言听计从。” 子难:“陛下也说了那是大朝会,事关政事,臣子当然有劝谏的责任。” 雍理转头盯子难:“大师怎么处处为那乱臣贼子说话。” 子难笑而不语。 元曜帝的那点求而不得的小心事,全天下也就子难大师知道了。 知道归知道,子难不会说什么,雍理也是知道他不会多言,才不瞒着他。 当然了,元曜帝即便暗恋的心肝肺都在滋啦流血,脑子还是清醒的:“他会赞成朕冒天下之大不讳娶个男皇后,无非是想看大雍断了香火,以便他行事。” 想让朕娶男皇后? 朕偏不! 除非男皇后姓沈,名昭君。 “啧。” 不能多想,一想就心痒,元曜帝敛了心神,勤勤恳恳地看起奏章。 翌日早朝。 雍理只睡了两个时辰,精神倒也还不错,他来到天清门时,一眼就瞧见了统领百官,站在首列的年轻首辅沈君兆。 玄色朝服加身,是仅次于帝服的尊贵,天刚蒙蒙亮,霞光落在这位超一品大员身上像镀了层金,端的是威严肃穆。 “臣等恭请陛下圣安。” 年轻首辅清朗俊雅的嗓音像在晨曦,随后是百官呼应,山呼万岁。 雍理把视线从沈君兆身上挪开,淡声道:“诸爱卿平身。” 随着沈君兆起身,一众大臣也跟着分列两侧,大雍的例行朝会算是正是拉开序幕。 早朝的政事是有条例的,先做什么后做什么,从前朝起便有纲领制度。 雍理执政近十年,早对这些驾轻就熟。 只是再怎么熟,每天也都不一样。 沈争鸣辅政时,他凝神听政,虚心学习。 后来自己亲政,沈君兆尚在伴读的时候,他凡事都与沈君兆商议,俩少年竟也把朝政梳理得井井有条。 至如今,他高坐金殿,沈君兆位极人臣,仍旧是二人把持着大雍政事,却早没了年少时的默契与亲昵。 “陛下。”督察员左御史一句话唤回了雍理的心神,“臣要弹劾礼部尚书李义海!” 此话一出,偌大个金銮殿瞬间针落可闻。 雍理眼睛微眯,面上倒是不变,依旧高深莫测。 左御史已经默诵奏章,赵泉也小跑到殿中,将折子呈了上来。 殿中李义海早膝盖哆嗦,面如黄纸。 老家伙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摔这么大个跟头,已经脑子乱成一团了。 雍理扫了眼折子,心中却是升起一阵快慰:他早就瞧这老东西不满了。 仗着自己当年那点从龙之功,李义海屁话可没少说,在给元曜帝添堵这件事上,李尚书功不可没。 雍理早就想动他了,只是碍于世家桎梏,一直动不得,没想到左元海如此有脸,竟敢冒死弹劾。 奏章内容倒也详实,罗列了李义海的罪行。只是这些罪行吧可大可小,往大了足以革职查办,往轻了也可怜惜老臣年迈,罚个俸禄不了了之。 如何处置,端看各方角逐。 雍理心中的喜悦很快便淡了,李义海平日里恨不得在自己脑门上贴个沈家门生四大字,早就是实打实的‘沈党’,沈君兆必会保他。 如今中央六部,吏工户礼皆是沈君兆的人,哪怕李义海不太中用,沈君兆也不会丢了,毕竟孙少怀还年轻,担不住尚书之职,若是此时革了李义海,雍理这边可就要见缝插针安排人了。 沈君兆会给他这机会? 雍理在心里翻个白眼:怎么可能! 搞走李义海有难度,但这次冒死弹劾的左云海有功,还是要拉拢一下的。 元曜帝已经退而求其次,决定先保住左云海再说了,谁知大雍知名沈相传声筒,位居中书省左丞的周栋文出列,道:“李义海身居礼部尚书,却如此违抗祖制,难以服众!” 雍理微怔,眼尾不自觉地瞥向沈君兆——这唱得是哪出戏? 谁知下一刻,手持冷玉朝笏的沈相恭声道:“臣附议。” 李义海扑通一声,跪了个惊天动地。 雍理哪管这老东西痛哭流涕,他直勾勾看向沈君兆:“沈相也觉得李尚书品行不端,难当大任?” 这八个字极重,已经暗示了帝王心思,李义海整个死了一半。 这时能保他的只有沈君兆,但是…… 沈君兆垂眸淡声道:“谨遵圣言。” 别说李义海的心情,也不提亲皇派有多欣喜若狂,便是此时此刻的元曜帝,心里也是惊涛骇浪。 怎么回事,沈昭君回心转意了? 不可能! 雍理眉峰微扬,沉吟道:“说起来,昨日李尚书倒是提了件要事。” 一直平淡无波的沈君兆,黑眸陡然凌厉。 雍理一眼瞧见,心道:果然有诈! 元曜帝沉着冷静,慢声道:“万寿将至,朕也的确该考虑立后事宜了。” 想坑朕? 除非你沈昭君用美人计,否则没门! 章节目录 美人计(这哪是沈昭君,分明是沈妲...) 出乎雍理意料之外,他本以为自己一提立后,朝会会相当热闹,毕竟这帮子大臣每天正事不干都要盯着他的后宫。尤其那些所谓世家,更是日日礼法规矩挂口头,恨不得亲身上阵拿了扫帚把他后宫一扫而空,然后找个‘菩萨’捧上后位,以敬祖制。 今日可倒好了,平日里最闹腾的此时都安静如鸡,别说出来长篇大论了,竟是连头都不抬,一个个盯着朝服下的重头靴,仿佛上面绣了几朵小花。 稀奇。 亲沈派这是怎么了?集体转性了? 雍理哪知道,这帮子世家大族全都被敲打过:不许奏请立后,否则就是下一个李义海。 李义海还跪在大殿半死不活呢,谁敢搞事。 再说了大事将近,立后此等小事满可以过阵子再提。 到底谁立后还说不准哩。 反倒是亲皇派感激涕零,一个个激动得握着笏板的手都在颤抖,为首的乌弘朗出列一番慷慨陈词,不愧是三元及第的大雍文豪,文采斐然。 以乌弘朗为首的寒门士子心潮澎拜,都以为圣上浪子回头,想要成家立后,不日大雍就要皇子遍地,百世延绵,亘古不衰! ‘大文豪’们多少都有点没眼力劲,愣是没看到他们家陛下面沉如水。 同样面沉如水的还有沈相,唯独沈党们一个个都是人精,早看得明明白白,绝不会去触霉头。 雍理:“……” 本想给沈君兆添堵,结果自己快被这帮混账东西给堵死了! 立立立,立你们个大头鬼的后啊! 雍理提起立后,一来是和沈君兆对着干以扬君威,二来是岔开话题保李义海狗命。 虽说元曜帝极其嫌弃李义海这老东西,尤其烦他对沈君兆的言听计从,但今非昔比,李义海明显成了沈党弃子,此时他伸出援手,这老家伙肯定对他感激涕零。 当然也是李义海罪不至死,留着调、教一二,尚且可用。 哪成想这话题是岔开了,但岔得有点远,他的肱股之臣集体高-潮,一副朝会上就要张罗选秀的模样。 其实也可以张罗,他们要是能把沈君兆送上龙床,元曜帝一准给他们加官进爵! 他们有这个本事吗? 有的话雍理也不用堵心了! 元曜帝听不下去了:“行了。” 两字一落,乌弘朗一群人噤声了。 雍理瞥了李义海一眼,说道:“爱卿们若无要事,朝会可散了。” 在立后上没有眼力劲的乌弘朗,在正事上还是有脑子的,比如此时他明悟了:陛下这是要保李义海! 此计甚妙,李义海在礼部浸淫多年,虽行事作风上颇有些汲汲营营,但在礼制法度上很有章法,尤其是家里后生品行甚佳,听闻次子勤奋刻苦,今年秋闱也许能博个好名次。 如今世家还是蒙阴居多,能有勇气和自信下场,实在是后生可畏。 保了李义海,给他留个全名,不仅能把礼部收入囊中,更能借此压制沈党骨干孙少怀,还可以拉拢李家后生,如此一举多得,圣上英明! 雍理见乌弘朗等人领悟,可算是舒心了些。 不过乌弘朗能看懂,沈君兆的应声虫们更是一眼就透。 雍理做好了周栋文等人搞事的心理准备,乌弘朗也放下立后之事,调转矛头对准周栋文,就等着他说一句,自己怼三句。 周栋文也的确是在打腹稿,沈相已经决定放弃李义海,今天他们就必须把他摁死,否则让皇帝拉拢,后果不堪设想。 腹稿完毕,周左丞正要出列,就见最前头的玄色朝服微动,沈君兆先一步出列。 周栋文一惊,心下惭愧:到底是自己慢了些,还需要沈相亲自上场。 大雍的亲沈党毫无疑问全是百年世族,这些世家大族盘根错节,瞧不上泥腿子上位的雍氏皇族,但对数百年绵延不绝的沈家十分敬服。 沈争鸣没能登极,他们已经遗憾喟然;如今沈君兆比父亲还要优秀卓绝,他们更是卯足了劲,一心想要摆正统,扶圣君。 一群资深‘沈吹’正等着他们英明神武的沈相轻描淡写怼死皇帝,摁死李义海,完美终结早朝,谁知…… 沈相轻描淡写有了,也终结了早朝,但没怼:“臣,无事启奏。” 周栋文等人:诶??? 雍理可不会错过这机会,他当即起身,给了赵泉一个眼色。 赵泉立马扬声:“退朝!” 朝会散了,李义海的事暂且搁置,所谓明日再议,就有很多变数了。 李义海浑身冷汗浸透,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周栋文等人冷眼看他,反倒是他的死对头乌弘朗友好地扶了他一把:“李大人,圣上仁义,莫要忘恩。” 李义海:“……” 周栋文:“呵。”拂袖离开。 李义海就差嚎啕大哭了:造的什么孽啊,他就不该贪那什么皇亲国戚的虚名! 朝会结束,还有御庭议事。 通俗点讲,朝会是百官聚一起,开的是大会,汇报和总结居多,很少在朝会上解决问题。 御庭议事是小会,能够参与的全是正一品的内阁大臣,仅有三人,但却握有大雍朝重要的决策权。 沈君兆身为内阁首辅及中书省左丞相,当然是第一人。 另外两人,一个是三公之一的钱公允钱太师,另一位是挂名的右丞相孙田和。 钱公允虽贵为帝师,但却是个不站队的老狐狸,终日笑眯眯的,左也好,右也好,和稀泥的本事一个顶仨;孙田和是沈争鸣故旧,也是孙少怀的亲爹,哪怕他装得再中立,也是妥妥的沈党。 所以这御庭议事,真正主事的就是雍理和沈君兆。 往日里钱公允和孙田和就是旁听加附和,专职和稀泥,但今天这两位老臣都有点头疼。 明显圣上和沈相在处置李义海一事上有了分歧,他俩夹在中间,实在难办。 雍理已经换下朝服,穿了身轻便常服坐在龙椅上:“太师,关于李义海的处置,您老有什么意见吗?” 钱公允心道:来了来了,老臣只能称病告退了! 身为帝师,钱公允博学多识,张口便是引经据典,琅琅数语,听的人通体舒泰,就是吧…… 孙田和翻个白眼:您他妈唱诗呢,重点是什么! 没错,钱公允说了一大堆,愣是没给出一点建议,最后更是重重咳了几声,歉意道:“老臣身体欠佳,可否先行告退?” 雍理:“…………” 钱公允握拳抵唇:“咳咳咳……” 生怕太师把心肺给咳出来,雍理只能道:“老师既身体不适,便先回府吧。” 钱公允谢恩,从离殿的步伐来看,十分老当益壮了。 老狐狸跑了,孙田和可不想留着当夹心饼干,连忙拱手,也是一套华而不实的说辞,最后重点落下:“陛下,臣这喉咙十分不适,咳……咳咳……咳咳咳……” 好家伙,又一个想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的。 雍理其实不太想和沈君兆一对一,但这孙田和本就不和他一心,滚了也好,省得他二打一:“孙相切莫劳心过度,朕心疼。” 孙田和立马感激涕零,又是一顿歌功颂德,可算是离了殿,逃之夭夭。 偌大个御庭殿,只剩下雍理和沈君兆二人。 雍理瞧瞧一身刻板朝服,仍旧好看得不像凡人的内阁首辅,努力板着脸:“李义海向来乖巧,怎得沈相如此无情。” 本以为沈君兆要同他阴阳怪气半天,谁知道沈相开口便是:“臣不愿陛下立后。” 雍理心怦的一跳。 御庭殿的太监宫女们脸色煞白:天呐,沈相这是把谋反之心摆到明面上了吗! 雍理强压住心跳,淡定道:“沈相何出此言。” 沈君兆却瞥了眼殿里伺候的人,轻声道:“炎炎夏日,屋里沉闷,臣许久没与陛下手谈,不如去雨榭亭一叙。” 雍理:“……” 日了狗了,沈昭君这美人计还真说来就来啊! 理智告诉元曜帝,不能上当。 但是…… 淦,谁让他就吃沈君兆这张脸! “摆驾御花园。”雍理起身,目不斜视地出了御庭殿。 赵泉心惊胆战地吩咐宫人安排,好在雨榭亭那边惯常有准备,倒也不慌乱。 雨榭亭两面水幕,很是凉爽,亭子也够宽敞,桌椅软榻皆有布置。 因着君臣二人要对弈,宫人也早就安排妥当,雕花棋盘,黑白玉棋,茶香四溢。 雍理心情不错,再看对面昭君如画,更觉赏心悦目。 沈君兆看他:“陛下执黑子?” 雍理:“嗯。” 雍理刚想去抓黑子,却意外和沈君兆的手碰在一起。 雍理指尖微烫,盯他:说好的让朕执黑子,你怎么还抢上了! 沈君兆竟取了他指间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上,接着他又从棋碗中相继衔了三枚黑子,在四角星位布下。 雍理心中微甜,面上还端着:“朕不用你让子。” 是的,沈君兆不是要抢黑子,而是让了元曜帝四子。 沈君兆抬眸看他,轻轻一笑:“何来让子一说?” 雍理被他这一笑给更晃了神。 沈君兆又道:“本就全是您的。” 雍理:“…………” 这哪是沈昭君,分明是沈妲己! 美人计道行太深,元曜帝要招架不住了! 章节目录 别勾朕(中间隔着纵横山海的棋局,...) 说完这话,赵泉觉得自己的老爹老娘已经在泉下召唤了! 谁不知沈相最不耻后宫莺燕,因为陛下这点小嗜好,他默许多少世家老臣上折劝谏。 陛下是怎么回的? 哦,陛下朱批在册:“朕乐意。” 折子落到沈相手里,生不生气外人不知道,只知道递折子的老家伙麻溜地告老还乡,孙子娶亲都不敢回首京。 沈相公正严明,眼里不容沙子,让他踏足那后宫是非地,实在折辱了…… 咳,这样想又对圣上不敬。 赵泉委屈,他这算什么?龙虎相争,池鱼遭殃! 赵泉不敢抬头,只顶着正午太阳,任额间豆大汗珠滚滚而下。听闻前朝的内廷总管都很威武霸气,怎么轮到今朝就惨到脑袋腰带挂了! “有劳泉总管带路。”男人沉静如水的声音响在炎炎夏日,竟有丝丝沁人心脾之感。 赵泉:“!” 反应半天,赵泉可算是意识到泉总管是自己! 赵泉受宠若惊,连忙道:“沈大人客气了,奴才这就带您过去。” 沈君兆轻轻应了声。 赵泉自始至终都不敢抬头,也就分辨不出这位大人的喜怒。当然他抬头看了也没用,沈相从来都不是喜怒形于色之人,哪会让人瞧出情绪。 说是赵泉带沈君兆过去,可其实走在后头的是赵泉:一来是赵泉不敢走前头,二来是沈相哪需要人带路?放眼整个雍常宫,除了当今圣上,最熟悉这儿的怕就是沈大人。 先帝大行后,年幼的陛下夜夜难眠,辅政大臣沈争鸣怜惜幼主,索性把自己的儿子沈君兆留在宫里伺候。 彼时陛下年幼,沈相单纯,两人一起长大,关系莫逆,最是亲近。 可惜幼时竹马,长大仇。 在滔天权势熏染下,别说玩伴之情,便是至亲骨肉都会反目。 沈相在宫里住了好些个年头,哪需要人带路?从御书房去容华宫又不远,那历来是宠妃居所,位置上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陛下连步舆都不坐。 跟在沈君兆后面的赵泉起初还想东想西,后来就没工夫胡思乱想了——天呐,沈相走得如此从容闲适,为什么小的却快跟不上了! 身高腿长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也不算矮的赵泉满心茫然:他这要是跑出一身汗,可就没法去御前伺候了。 还好,容华宫实在不远,绕过御华门,再走一段干净平整的石阶路便到了容华宫。 赵泉扬着嗓子通传,立马有小太监迎了出来。 容华宫里,雍理仍旧侧躺在软榻上,任由容清给他揉着额头。殿门大开后,他微微侧头就能看到远处一身朝服的男人。 赵泉不敢看的人,雍理却恨不能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 大雍朝的礼制传承前朝,一品官服尚玄色,领口白锦绣仙鹤纹,袍裾处是仅次于龙纹的麒麟图腾,脚着重头皮靴。 这一身行头,沈争鸣穿时雍理不觉如何,甚至嫌弃太过死板。 后来换沈君兆穿上,雍理才豁然懂了为什么百姓戏称它为仙鹤服:这笔挺身姿,这宽袖窄腰,这在阳光下流动的银色暗纹,端的是雍容华贵,气度斐然。 呵呵,什么仙鹤服,沈昭君他配吗! 元曜帝抬头,半眯着眼睛都有点被沈君兆这张脸给晃到。 恍惚五年过去,沈君兆早没了那少年稚气,清俊的五官被权力浸泡,威严有余,柔美全无。一双黑眸如幽深冷潭般深不可测,别说赵泉不敢直视,便是雍理多看几眼都恐他把自己生吞活剥。 烦躁再度涌上胸腔,元曜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幼时可可爱爱的沈昭君,怎么就成了这副人鬼皆怵的阎罗模样! 沈君兆只与他视线碰了一下便垂下眼眸,恭声道:“陛下圣安。” 雍理应了声:“爱卿免礼。” 容清手指微顿,起身道:“陛下,奴先……” 雍理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道:“没事,你继续按。” 容清眼尾看了看沈君兆,迟疑道:“沈大人似乎有事相禀,奴还是先退下吧。” 雍理嘴角微弯,讽刺道:“沈相既来了容华宫,想必也没什么大事。” 容清不敢应声。 另一旁的赵泉已经汗如雨下:妈呀容贵人了不起,这要是换成老奴,一准吓得屁滚尿流! 沈君兆低声回道:“并无军机要事。” 雍理察觉到沈君兆动气了。 旁人都很难察觉沈相的情绪,但雍理很容易就能感觉到,毕竟是一条裤子两人穿,一个被窝挤一块的关系。 当年的沈昭君,眼睫一垂,他都知道他不乐意了。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熏香重了,摆设浮了,屏风的图案与样式不合,估计连墙上那副字他也瞧不上。 哦,他肯定也瞧不上容清的出身,一个戏子,的确是辱了沈公子的眼。 但是…… 朕乐意! 雍理侧身,索性枕了容清腿上,闭眼不看沈君兆:“爱卿莫不也是为了立后之事?” 李义海那老东西就是沈家的狗腿,成日里恨不得把这江山改姓,他敢来提立后的事,肯定是沈君兆的意思。 沈君兆眉峰蹙了蹙。 雍理没看到,继续说:“这后宫的确不能终日无主,立后之事可以提上议程。” 沈君兆顿了下,声音四平八稳:“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雍理这火气直窜脑门,就差脱口而出一个“你”字了! 好在元曜帝不想做那商纣隋炀帝,稳住了。但情绪稳住,心绪稳不住——李义海果然是沈君兆指使的,他就这么巴不得他立后?他就这么想看他成亲? 雍理到底是躺不下去了,他坐起身盯着沈君兆:“沈相可有建议?” 沈君兆头戴七粱朝帽,两侧有代表着相权的玉带垂下,衬得肤色恍如冷玉,他姿态恭谨,却难掩清贵:“立后虽是国事,却也是陛下家事,还需看您心意。” 容华殿一时沉默。 容清默默退到后侧,束手立在赵泉身旁。 雍理坐在罗汉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君兆。 在某件事上,元曜帝很像他早亡的父皇,都是野性难驯。 泥腿子出身的先帝是入赘到雍家的,怎么能拿下这偌大江山,至今都是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事。 只有一点是毫无争议的,沈家功不可没。 与雍家的泥腿子出身不同,沈家三朝望族,数百年传承只怕比诸多皇室都要矜贵。 能在乱世稳住不亡,又在盛世收住不骄,沈家着实厉害。 沈争鸣不提了,开国功臣,大雍名将,更是帝王之师,半生荣耀已数之不尽。然而雍理觉得,放眼沈家数百年,最厉害的却是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当朝宰相。 和自己的父皇一样,雍理无比喜欢沈家人的清贵矜持,也无比讨厌这融入血液刻进骨髓写在姓氏里的骄傲。 沈家人甘愿为人臣,却心性比天高。 眼前的沈君兆尤其如此。 立后。 若是让沈君兆知道他想立他为后,只怕会一剑捅死他。 雍理轻吸口气,慢声问:“朕的心意?” 沈君兆垂眸。 雍理走下台阶,站到了沈君兆面前:“爱卿难道不知朕的心思?” 沈君兆略微抬头,黑眸定定望着他:“擅自揣度君心,是为死罪。” 雍理能怼死满朝文武,却轻而易举能被眼前人给气昏头:“沈昭君!” 他压低声音,把这三个字咬在后槽牙上。 被当众唤了儿时戏称,沈君兆不气不恼,依旧是平心静气的模样:“陛下慎言。” 雍理轻吸口气,怒极反笑:“好,很好。” 沈君兆没有接话。 雍理忽地转头,看向恨不得躲到角落里,让自己消失的容清和赵泉。 帝王视线威严,赵泉瑟瑟缩缩。 容清好一些,只面色也有些苍白。 雍理却一改面色冷凝,大步走来:“躲去那儿干吗。” 容清谨小慎微:“奴怕扰了陛下和沈相。” 雍理对他笑得温柔:“清儿做什么都不会扰了朕。” 说罢他牵住了容清的手,走到沈君兆面前:“朕心悦容贵人,想立他为后。” 扑通一声。 整个容华殿所有宫女太监包括容清自己都跪下了。 站着的唯有雍理和沈君兆。 章节目录 沈昭君(在朕心里,你是天下最好看...) 说完这话,赵泉觉得自己的老爹老娘已经在泉下召唤了! 谁不知沈相最不耻后宫莺燕,因为陛下这点小嗜好,他默许多少世家老臣上折劝谏。 陛下是怎么回的? 哦,陛下朱批在册“朕乐意。” 折子落到沈相手里,生不生气外人不知道,只知道递折子的老家伙麻溜地告老还乡,孙子娶亲都不敢回首京。 沈相公正严明,眼里不容沙子,让他踏足那后宫是非地,实在折辱了…… 咳,这样想又对圣上不敬。 赵泉委屈,他这算什么?龙虎相争,池鱼遭殃! 赵泉不敢抬头,只顶着正午太阳,任额间豆大汗珠滚滚而下。听闻前朝的内廷总管都很威武霸气,怎么轮到今朝就惨到脑袋腰带挂了! “有劳泉总管带路。”男人沉静如水的声音响在炎炎夏日,竟有丝丝沁人心脾之感。 赵泉“!” 反应半天,赵泉可算是意识到泉总管是自己! 赵泉受宠若惊,连忙道“沈大人客气了,奴才这就带您过去。” 沈君兆轻轻应了声。 赵泉自始至终都不敢抬头,也就分辨不出这位大人的喜怒。当然他抬头看了也没用,沈相从来都不是喜怒形于色之人,哪会让人瞧出情绪。 说是赵泉带沈君兆过去,可其实走在后头的是赵泉一来是赵泉不敢走前头,二来是沈相哪需要人带路?放眼整个雍常宫,除了当今圣上,最熟悉这儿的怕就是沈大人。 先帝大行后,年幼的陛下夜夜难眠,辅政大臣沈争鸣怜惜幼主,索性把自己的儿子沈君兆留在宫里伺候。 彼时陛下年幼,沈相单纯,两人一起长大,关系莫逆,最是亲近。 可惜幼时竹马,长大仇。 在滔天权势熏染下,别说玩伴之情,便是至亲骨肉都会反目。 沈相在宫里住了好些个年头,哪需要人带路?从御书房去容华宫又不远,那历来是宠妃居所,位置上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陛下连步舆都不坐。 跟在沈君兆后面的赵泉起初还想东想西,后来就没工夫胡思乱想了——天呐,沈相走得如此从容闲适,为什么小的却快跟不上了! 身高腿长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也不算矮的赵泉满心茫然他这要是跑出一身汗,可就没法去御前伺候了。 还好,容华宫实在不远,绕过御华门,再走一段干净平整的石阶路便到了容华宫。 赵泉扬着嗓子通传,立马有小太监迎了出来。 容华宫里,雍理仍旧侧躺在软榻上,任由容清给他揉着额头。殿门大开后,他微微侧头就能看到远处一身朝服的男人。 赵泉不敢看的人,雍理却恨不能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 大雍朝的礼制传承前朝,一品官服尚玄色,领口白锦绣仙鹤纹,袍裾处是仅次于龙纹的麒麟图腾,脚着重头皮靴。 这一身行头,沈争鸣穿时雍理不觉如何,甚至嫌弃太过死板。 后来换沈君兆穿上,雍理才豁然懂了为什么百姓戏称它为仙鹤服这笔挺身姿,这宽袖窄腰,这在阳光下流动的银色暗纹,端的是雍容华贵,气度斐然。 呵呵,什么仙鹤服,沈昭君他配吗! 元曜帝抬头,半眯着眼睛都有点被沈君兆这张脸给晃到。 恍惚五年过去,沈君兆早没了那少年稚气,清俊的五官被权力浸泡,威严有余,柔美全无。一双黑眸如幽深冷潭般深不可测,别说赵泉不敢直视,便是雍理多看几眼都恐他把自己生吞活剥。 烦躁再度涌上胸腔,元曜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幼时可可爱爱的沈昭君,怎么就成了这副人鬼皆怵的阎罗模样! 沈君兆只与他视线碰了一下便垂下眼眸,恭声道“陛下圣安。” 雍理应了声“爱卿免礼。” 容清手指微顿,起身道“陛下,奴先……” 雍理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道“没事,你继续按。” 容清眼尾看了看沈君兆,迟疑道“沈大人似乎有事相禀,奴还是先退下吧。” 雍理嘴角微弯,讽刺道“沈相既来了容华宫,想必也没什么大事。” 容清不敢应声。 另一旁的赵泉已经汗如雨下妈呀容贵人了不起,这要是换成老奴,一准吓得屁滚尿流! 沈君兆低声回道“并无军机要事。” 雍理察觉到沈君兆动气了。 旁人都很难察觉沈相的情绪,但雍理很容易就能感觉到,毕竟是一条裤子两人穿,一个被窝挤一块的关系。 当年的沈昭君,眼睫一垂,他都知道他不乐意了。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熏香重了,摆设浮了,屏风的图案与样式不合,估计连墙上那副字他也瞧不上。 哦,他肯定也瞧不上容清的出身,一个戏子,的确是辱了沈公子的眼。 但是…… 朕乐意! 雍理侧身,索性枕了容清腿上,闭眼不看沈君兆“爱卿莫不也是为了立后之事?” 李义海那老东西就是沈家的狗腿,成日里恨不得把这江山改姓,他敢来提立后的事,肯定是沈君兆的意思。 沈君兆眉峰蹙了蹙。 雍理没看到,继续说“这后宫的确不能终日无主,立后之事可以提上议程。” 沈君兆顿了下,声音四平八稳“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雍理这火气直窜脑门,就差脱口而出一个“你”字了! 好在元曜帝不想做那商纣隋炀帝,稳住了。但情绪稳住,心绪稳不住——李义海果然是沈君兆指使的,他就这么巴不得他立后?他就这么想看他成亲? 雍理到底是躺不下去了,他坐起身盯着沈君兆“沈相可有建议?” 沈君兆头戴七粱朝帽,两侧有代表着相权的玉带垂下,衬得肤色恍如冷玉,他姿态恭谨,却难掩清贵“立后虽是国事,却也是陛下家事,还需看您心意。” 容华殿一时沉默。 容清默默退到后侧,束手立在赵泉身旁。 雍理坐在罗汉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君兆。 在某件事上,元曜帝很像他早亡的父皇,都是野性难驯。 泥腿子出身的先帝是入赘到雍家的,怎么能拿下这偌大江山,至今都是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事。 只有一点是毫无争议的,沈家功不可没。 与雍家的泥腿子出身不同,沈家三朝望族,数百年传承只怕比诸多皇室都要矜贵。 能在乱世稳住不亡,又在盛世收住不骄,沈家着实厉害。 沈争鸣不提了,开国功臣,大雍名将,更是帝王之师,半生荣耀已数之不尽。然而雍理觉得,放眼沈家数百年,最厉害的却是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当朝宰相。 和自己的父皇一样,雍理无比喜欢沈家人的清贵矜持,也无比讨厌这融入血液刻进骨髓写在姓氏里的骄傲。 沈家人甘愿为人臣,却心性比天高。 眼前的沈君兆尤其如此。 立后。 若是让沈君兆知道他想立他为后,只怕会一剑捅死他。 雍理轻吸口气,慢声问“朕的心意?” 沈君兆垂眸。 雍理走下台阶,站到了沈君兆面前“爱卿难道不知朕的心思?” 沈君兆略微抬头,黑眸定定望着他“擅自揣度君心,是为死罪。” 雍理能怼死满朝文武,却轻而易举能被眼前人给气昏头“沈昭君!” 他压低声音,把这三个字咬在后槽牙上。 被当众唤了儿时戏称,沈君兆不气不恼,依旧是平心静气的模样“陛下慎言。” 雍理轻吸口气,怒极反笑“好,很好。” 沈君兆没有接话。 雍理忽地转头,看向恨不得躲到角落里,让自己消失的容清和赵泉。 帝王视线威严,赵泉瑟瑟缩缩。 容清好一些,只面色也有些苍白。 雍理却一改面色冷凝,大步走来“躲去那儿干吗。” 容清谨小慎微“奴怕扰了陛下和沈相。” 雍理对他笑得温柔“清儿做什么都不会扰了朕。” 说罢他牵住了容清的手,走到沈君兆面前“朕心悦容贵人,想立他为后。” 扑通一声。 整个容华殿所有宫女太监包括容清自己都跪下了。 站着的唯有雍理和沈君兆。 章节目录 雍君为(雍理才不管那许多,不占点...) 身体动不了,嘴巴还能动,元曜帝震怒:“沈君兆你给朕解了穴!” 沈君兆不为所动:“臣先给您更衣。” 雍理:“…………”所以说他为什么要把人全支走,这下搬起石头砸到龙角了! 沈君兆倒也没做什么,规规矩矩地给他披上外衣,手指灵活的拨弄着衣带,打的结都工整漂亮。雍理的火冒三丈不自觉就退了七八分,到底是美人在前,赏心悦目。 这心刚松快半分,雍理又不乐意了:“这些年没少给人宽衣解带吧。”一想到这白皙漂亮的手碰别人,他就浑身上下无一不酸。 沈君兆盯他一眼:“臣不是陛下。” 雍理:“朕……”他差点就把朕才没碰过别人说出口了。 罢了,说了更丢人! 元曜帝面子大过天:“朕需要给人宽衣吗?” 沈君兆讥讽道:“是了,陛下只需吩咐一声便佳人在怀。” 雍理被噎了个半死,竟一时接不上话。 方才还轻手轻脚给他穿衣的沈君兆来到他身后,蓦地用力将腰封拉紧。 雍理睁大眼:“诶!” 沈君兆垂眸盯着这劲瘦的细腰,视线灼热。 雍理:“你松点,这样朕受不住。” 沈君兆的手掌几乎要贴上他的后腰,几乎要握住他,几乎…… 雍理:“阿兆……阿兆……” 沈君兆猛地回神,他眼睛闭了下,再睁开眼时已经平静无波:“陛下又清减了。” 说着已经松了劲,给他整理好腰封。 雍理动不得,只能没好气道:“但凡朕再胖一点,方才就被你勒死了!” 沈君兆轻声道:“不会。” 这两字说得太轻,似乎还意有所指,雍理莫名心揪了揪。 沈君兆给他整理衣领时,顺手解了他的穴道。雍理能动了,十分不适,再加上那点小心思他也就没控制身体,笔直扑向沈君兆。 以沈相的功夫,想躲开是轻而易举的,但是…… 沈君兆握住他的腰,稳稳当当地扶住了雍理:“陛下小心。” 雍理才不管那许多,他被定身这么久,不占点便宜实在亏死了,他直接抱住沈君兆,就差在他颈肩蹭一蹭了。 元曜帝满心都是小九九,也就没察觉到握着自己腰的那只手有多紧绷克制。 这一抱,雍理一整天的坏心情全没了,不争气的心脏甚至有点美滋滋:“你这里衣是什么材质,怎么这么舒服?”好吧,其实是穿着衣服的人让他舒服。 沈君兆声音微哑:“宫里也有这布料,陛下吩咐人做几套便是。” 雍理不肯松开他,没话找话:“你最近用的什么熏香,真好闻。” 其实不是熏香,就是沈君兆好闻,一个大男人怎么会天生有股冷香气,雍理十几岁刚见他时就很好奇了。 沈君兆却有些听不下去:“陛下。” 雍理更过分了:“给朕……靠靠,朕腿软。”靠靠差点说成抱抱! 沈君兆:“……” 元曜帝深知何为得寸又进尺,手不老实地动了动。 沈君兆轻吸口气:“陛下若是身体不适,今日就别出宫了。” 雍理:“!” 沈君兆敛眉看他。 雍理满腔热火被浇了个透心凉,不由恼道:“谁稀罕!” 沈君兆也不哄他了,行了个福礼后道:“那臣先回府了。”说罢去穿外衣。 雍理气炸了:“沈昭君!”这混账东西,耍他呢! 刚想发火,雍理就看到沈君兆穿的外衣不是那身一品朝服,而是同他一个款式的月白轻衫。 元曜帝的雷霆之怒卡壳:“你既要回府,还穿朕的衣服干吗。” 沈君兆不看他:“臣回府前打算去趟东临轩。” 雍理心里骂他别别扭扭,自己却比谁都别扭:“听闻东临轩有个金兰酿,两人共饮最佳。” 沈君兆顿了下:“不许饮酒。” 雍理:“只饮半壶!” 沈君兆:“臣还是回府……” 雍理:“行行行,只吃菜行了吧!” 这般‘委曲求全’后,元曜帝可算上了沈相的马车,一道出了宫门。 东临轩是首京知名酒馆,门头不算大,也没在闹市,但因为厨子手艺绝妙,再加上老板是个妙人,所以在首京颇有名气。 天子脚下,高管遍地,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站住脚跟,东临轩很有些东西。 早些年雍理和沈君兆感情好时,经常溜出来吃喝。 每次出来,每次都会被沈争鸣逮到,一旦被拎回去,沈争鸣不会责罚雍理,却一定会罚沈君兆。 雍理起初并不知情,后来从宫人口里得知,十分心疼:“你怎么都不告诉朕!” 沈君兆:“没事,陛下喜欢便好。” 雍理:“那我也不能次次让你受委屈!” 沈君兆对他笑:“臣不委屈。” 时隔数年,雍理也忘不了沈君兆那笑容——纯粹真挚。 好像他在炎炎夏日罚站数个时辰,热到中暑昏倒,也全无所谓。 只要雍理喜欢。 雍理心里又很不是滋味:“想必现在没人能罚沈相了。” 沈君兆看他:“陛下可罚。” 雍理自嘲:“可算了吧。” 且不说他敢不敢罚他,便是敢也舍不得! 东临轩的佳肴很不错,雍理早吃腻了宫里的东西,冷不丁一尝这些宫外美食,觉得新鲜又美味。 吃了一会儿,沈君兆蹙眉:“仔细积食。” 雍理心念一转:“你陪朕……陪我喝一壶金兰酿,我便不吃了。” 沈君兆:“今日您还有政务要处理。” 身为大雍皇帝,雍理真的很忙,即便有内阁初理奏章,呈到御书房的每日至少也得三百多个折子,乍听之下似乎挺多,但放眼大雍的四海广袤,二三百张折子实在是九牛一毛。 雍理又是个勤政的性子,时常半夜看折子,一天能睡两三个时辰就不错了。 以往沈君兆在宫里伴驾,事无巨细地盯着他,不许他熬夜晚睡,不许他三餐无定,倒还养得不错。如今宫里彻底没人拘着,雍理早乱了时辰。 雍理道:“不碍事,半壶而已,哪能醉了。” 沈君兆没应声。 雍理又软声道:“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子瑜就成全一次嘛。” 沈君兆,字子瑜。 雍理故意压低声音,眨眨眼睛:“子瑜哥哥。” 沈君兆:“……” 喝上金兰酿的元曜帝心满意足:行吧,沈昭君果然还是吃软不吃硬,撒个娇比和他赌气管用多了! 美酒佳肴,心上人在畔,如果不用回宫看折子,雍理今日怕是比万寿节还快活! 气氛如此融洽,雍理也解了心结——知道李义海不是沈君兆怂恿的。 他还顺势从沈君兆手里收下礼部,又抱了抱朝思暮想的昭君,这会儿竟还出宫吃了顿东临轩。 别问,问就是龙心大悦! “你既不是催朕立后,那昨日去容华殿是所谓何事?”那时雍理正在气头上,只以为沈君兆是来给李义海撑腰的。 现在知道是误会,自然得问一下沈君兆见他是何事。 沈君兆想起容华殿的容贵人,不由心一堵,语气淡了:“万寿将近,臣是去与您商议使臣入京的事宜安排。” 这是正事,雍理放下筷子,敛眉道:“南边有动静了?” 沈君兆道:“回去再说。” 隔墙有耳,哪怕沈君兆功夫了得,外头也还有暗卫跟着,但事关国家大事,再怎么堤防也不为过。 雍理便道:“我用得差不多了,子瑜如何?” 沈君兆没吃什么东西,只伺候着雍理,此时见他吃好,又怕他贪杯,便道:“可以了。” 雍理不想回宫,但也得回去。 且不提有正事商谈,便是那堆折子,他也不能置之不理。 百姓可偷闲,皇帝却是半点偷不得。 他一犯懒,跟着受罪的人太多。 大雍开国不过十二三年,虽说盘踞了偌大个中原,也不是绝对的太平。 且不提前朝遗孤至今在东边苟延残喘,便是南边的蛮州小国也不安分。前朝分崩离析,先帝于乱世中揭竿而起,震慑四海,彼时蛮夷小国俯首称臣,一个个甘愿为大雍属国。 然而先帝走得早,幼帝登基后哪怕沈争鸣手段了得,也压不住边境的蠢蠢欲动。 这十年大雍主内政轻外交,蛮州小国也是风云变幻,听闻出了个野心勃勃的梁铭,大有一统蛮州,对抗中原的意思。 偏大雍国内也不安生,世家大族和寒门士子的纠葛,很有可能让蛮州有机可乘。 恰逢雍理整寿,还是及冠礼,这次的万寿节是肯定会大办特办,一来是兴国威宽民心,二来也是扬四海震边疆。 无论世家还是寒门,对于此次万寿节皆是十二分重视,没人会拿国运开玩笑。 大雍如此重视,蛮州的梁铭也递了折子,申请朝见。 属国使臣入京,此事可大可小。 沈君兆同雍理事无巨细地说了一番,雍理道:“让他来,朕怕他不成。” 沈君兆:“梁铭养了一批死士,怕是会乔装打扮入京。” 雍理冷笑:“他若生事,朕让他有来无回。” 君臣二人说起正事,年少的默契自然而然流露出来。论心意相通,雍理除了沈君兆再找不到旁人,沈君兆又何尝不是如此。 可惜他们一个高坐金庭,一个位及人臣,俗事缠身,牵绊反倒被盖住了。 直到宫门将要落锁,沈君兆才回了府。 临出宫前,快慰一天的元曜帝贪心不足:“沈相不如留了晚膳再走?” 沈君兆躬身退下:“臣不叨扰陛下了。” 雍理也没强求:今天沈昭君够甜了,还是别得寸进尺了! 沈君兆出宫,小厮迎上来:“大人乘车还是……” 沈君兆:“备马。” 小厮:“好嘞!” 跟着首辅大人久了,小厮还是能看懂一丝丝自家大人的心情的。 心情不好了乘车,心情好了会驾马。 看来今日首辅大人心情甚佳,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 沈君兆的确是心情不错,回府后洗漱更衣,在书房也没急着处理公务,反倒是提笔写了两个字—— 君为。 这是先帝留给雍理的表字。 圣君之理,无为而为。 满是先帝对元曜帝的无尽期许。 沈君兆盯着这两个字,眸色温柔,只是嘴角略有些无可奈何。 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大人,陈大人求见。” 沈君兆扯了宣纸,敛了神色道:“进来吧。” 陈请向来是目不斜视,进屋先行了个福礼:“大人,属下有事相报。” 沈君兆坐到太师椅中:“说。” 陈请道:“探子来报,李义海打算明日将李擎送进宫,难怪今日朝上陛下力保李义海,居然是因那李擎貌美俊秀……” 砰地一声。 陈请话没说完,震惊地看着眼前碎成一地的黄花梨书案。 章节目录 见圣颜(所以说他哄他这一天,为的...) 沈君兆极少动气。 幼时的经历让他明白,生气是最无用的事,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只会惹来讥笑,让自己越来越难堪。 骨子里的骄傲让他不容许被任何人小觑,更不允许自己被戏耍捉弄。 然而,雍理是个例外。 从相遇那天起,就是个例外。 陈请扑通一声跪下,大气不敢喘。 沈相面凝如霜,这书房都快成冰窖了,他怀疑自己吱一声,就和那黄花梨书案一个下场! 早知沈相内家功夫了得,没想到竟如此霸道——那书案可是整块雕刻,黄花梨木的硬度不低,一掌落下震成两半,实在让人惊骇。 这功夫,若是找到与今上独处的机会…… 陈请后背渗出一片冷汗。 沈君兆压住火气,冷声问道:“陛下何时见过李义海次子?” 陈请忙道:“听说是去年中秋宴。” 沈君兆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你是说,陛下惦记他近一年了?” 去年中秋宴到今日,可真是快一年了。 陈请其实不明白为什么沈相会问这些,但是他不敢不答,甚至不敢答得不细,他事无巨细说道:“此话是今上亲口说的,属下忖度着,约莫是之前李义海依附大人,今上不敢妄动,如今李义海沦为弃子,今上便又升起了那贪se之心……” 沈君兆:“出去。” 陈请没反应过来。 一个砚台兜头砸下来,沈君兆声音平静,却仿佛藏着暴风雨:“滚出去。” 陈请连忙躬身退下,眼珠子都不敢乱转一下。 那落在他脚边的上好砚台也成了碎末末,陈请只庆幸沈相手下留情,这要落他身上,他得瘫床上好几个月! 出了书房,陈请稍稍松了口气。 沈府的小厮迎上来,问他是否要去茶室歇息,陈请只想赶紧回家或者去找孙少怀压压惊。 但他又不敢走,沈相只让他滚出来,可让他滚回家。万一消了气又传他怎么办?最近事务颇多,又是荆河堵塞漕运延误,又是万寿将近使臣朝贺,还有各地总兵的阳奉阴违…… 想到这些,陈请不由也火气攻心。 难怪沈相动怒,如此内忧外患之际,今上竟满心都是贪好颜色,霸占臣子这些污浊之事,实在是令人心寒! 陈请也没敢去茶室,只候在书房外,等着沈相消气后传他。 书房里,沈君兆手指碰到了那张写着‘君为’二字的宣纸。 圣君之理? 他修长的手指一动,宣纸上的‘君为’成了碎渣渣。 书案倒了,砚台毁了,连沈相挚爱的几支狼毫笔也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 沈君兆轻吸口气,向后靠在太师椅里。 屋里安静,外头仅有虫鸣,沈君兆闭着眼,运气平复着情绪。 早知雍理性子,他又何必生气。 这点小事便动怒,他这些年早被活生生气死了。 再说了。 雍理贵为天下之主,后宫三千又如何。 他算什么。 他本就是这天底下,最没资格过问这些的人。 沈君兆抬起胳膊,箭袖下结实的小臂遮住了眼睛。 ——阿兆……阿兆…… ——给朕抱抱。 ——朕腿软。 ——我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子瑜就成全我嘛。 ——子瑜哥哥。 所以说他哄他这一天,为的就是个李擎? 沈君兆蓦地起身,推开了书房窗户:“陈请。” 候在外头的陈请,心惊肉跳,直庆幸自己没傻乎乎地离开:“属下在。” 沈君兆眸色深黑:“上折子,弹劾李义海。” 雍理你要了李擎,还想再拿礼部? 不可能。 宫里,御书房。 晌午觉都没歇,元曜帝美滋滋地披着折子。 子难在一旁候着,看雍理亲自批奏章。往日里雍理多是让子难执笔,他口述,一来是折子太多,一个个写完能把皇帝累死,二来也是保持一个距离感,不是每个折子都值得皇帝亲笔御批。 但今日雍理心情太好,不介意多写点字,也不介意给兢兢业业上折子的大臣们一点甜头。 雍理:“荆河堵塞这事须得重视,子难帮朕记一下。” 子难应道:“是。” 雍理往日里一看到各地总兵的折子,都是火冒三丈,今日也不过嗤笑:“狂妄,当朕真不敢动他们!”说罢扔一边去,不想被影响好心情。 还有一类折子,雍理往日里是又爱又恨的,便是吹捧沈君兆的。 从意中人的角度去看吧,元曜帝很开心,沈昭君千好万好,怎么夸都不为过! 也还是从意中人的角度去看,雍理又很不开心,怎么人人都觊觎他的沈昭君! 当然还有一个帝王角度,那就是……你们这帮子乱臣贼子,净他妈挑拨朕和沈君兆的关系! 今天雍理满心都是沈君兆,只觉得这些大臣文采斐然,夸得很有门道,看得他很是喜欢。 眼看着他一张折子看了半盏茶功夫,子难提醒道:“陛下。” 雍理:“咳……” 子难道:“您看了也有一个时辰了,不妨歇息会儿,贫僧为您沏壶茶。” 雍理也觉得肩膀有些重,便道:“有劳子难了。” 雍理和子难的渊源不浅。 他俩幼时比邻而居,是一起长大的情分。 这个情分还不同于沈君兆,雍理认识沈君兆时已经是皇子,与子难相识时却还是商户之子。 那是战乱刚起,先帝征兵在外,妻儿都留在家中,雍理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年幼的雍理又要照顾母亲,又要和仆妇纠缠,若非子难一家人帮扶,他们母子过得很是坎坷。 后来先帝荣归,雍理和母亲被接到了首京,和子难一家断了联系。 再后来先帝故去,雍理御驾亲征,危难之际被子难救下,两人才认出彼此。 幼时伙伴一个执掌天下,一个出家为僧,着实唏嘘。 雍理没问子难为何出家,子难也没问雍理际遇。 元曜八年,在雍理最艰难的时候,他问子难:“大师可愿随我入宫?” 子难微笑:“不愿,但可以。” 君子之交淡如水。 子难无所求,雍理也无所给。 他们一个冷眼观世像,一个深陷世俗中,竟意外契合。 雍理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倒是对子难毫无隐瞒:“今日朕去了东临轩。” 子难给他斟茶:“听闻金兰酿十分可口。” 雍理笑他:“和尚贪杯。” 子难:“酒肉穿肠过。” 雍理更乐了:“佛祖真能留心中?” 子难脾气好得很:“南无阿弥陀佛。” 雍理心情是真的好,忍不住道:“沈子瑜竟陪朕喝了一壶。” 子难道:“沈相酒量好,一壶半壶的怕是不碍事。” 雍理强调:“他陪朕喝。” 他多久没和沈君兆饮酒了?久到都快记不清日子了。 子难但笑不语。 殿里没旁人,雍理才没那么多顾忌:“你说沈子瑜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子难不搭话。 雍理左思右想:“肯定有。” 子难低头押了口茶。 雍理兀自开心了会儿,又惆怅道:“可惜朕没这天下诱人。” 惆怅了一会儿,元曜帝又很快想通:“管他呢,反正这天下是朕的!” 沈君兆你想要? 先把朕哄明白了再说! 于是雍理动力满满,又去勤勤恳恳批折子了。 却说李府,三观震裂的李擎许久才回过神来:“爹爹您的意思是……” 李义海沉重点头:“为父多年为沈相办事,把陛下得罪得透透的,陛下若非另有所图,又怎会在朝上那般护我?” 李擎脑子昏呼呼的:“就、就不能是陛下想拉拢您?” 李义海沉痛道:“若非昨日陛下点名指姓要你,我也以为陛下只是想拉拢我。” 李擎更惊呆了:“要要要……儿子?” 李义海老眼泪汪汪:“我儿啊,谁让你生得如此俊俏,竟让陛下念想了大半年。” 李擎:“……………………” 李义海生得很不怎样,再加上年迈发福,大腹便便的模样绝对和英俊没半毛钱关系。 然而李太太生得极美,年轻时冠绝首京,在前朝都是著名美人,后来会嫁给李义海还震惊了不少人。 李义海样貌一般,家世一般,脑子也不太清醒,唯独有一点好——宠妻,当然也可以说是惧内。 李大仁下了衙,那必须是立刻马上回府,别说烟花之地了,普通的酒楼都不去。他位居六七品小官时如此,升任礼部尚书也还是这般,李大人的宠妻(惧内)之名,属实不假。 李擎的样貌随了母亲,的确是生得端正大气。 李母世家大族出身,教养极好,把儿子教得修养极佳,风度翩翩。 如今李擎不过十七岁,已是首京万千少女心头的俊美儿郎,良配佳婿。尤其李擎还聪慧上进,前程似锦,惹人欣羡。 可任谁也想不到,梦想着成为国之栋梁的李擎会半道折戟。 浑浑噩噩的李擎直到被李义海带进宫里还没回过神。 其实他不知道当今圣上是什么模样,说是去过中秋宴,可以他这种身份,又哪敢抬头窥探圣颜。 他也听闻过今上好颜色,后宫三千男女不忌,但做梦也没想到这事会落在自己头上。 怎么办? 能怎么办! 为了父亲母亲,为了兄长嫂嫂,为了李家满门,他只能……只能…… 李擎心中泣血,只觉自己枉读十年圣贤书,愧对师长。他甚至萌生死志,想着护了父母家人周全后,一头撞死在后宫了事。 十七岁的少年,遇上这种变故,心中如何惊骇实在一言难尽。 然而这所有的情绪——惶恐、不安、悲愤和绝望——在得见圣颜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雍理并不知李老头领儿子来干嘛,但他一心想拉拢这老家伙,自然对他儿子也和颜悦色。 元曜帝轻扶起李擎,微笑:“是个好孩子。” 李擎整个呆住,竟连礼节仪态全忘了—— 陛下竟……竟生得…… 他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好看之人! 章节目录 关起来(这一瞬沈君兆是真想围了皇...) 眼前的元曜帝完全不是李擎想象中的模样。 他自然知道今上年轻,但他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个眼眸浑浊,浸淫美色,贪婪毁身的荒唐帝王,却万万没想到会看到如此清净素雅,一身白衣如谪仙般的俊美男子。 他没有穿隆重的帝服,宽袖道袍的材质如云似雾,衬得身量颀长俊雅,墨发因未及冠而半束背后,垂下的缕缕发丝衬得肤色雪白,狭长的眉下是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睛,大而有神,亮而不糜,微微弯起眼角,只觉天边星辰全在其中。 若非身处皇宫,若非周围是低眉顺眼的宫人,若非自己的父亲诚惶诚恐地跪在一旁,李擎绝不相信眼前的人是那位荒yin无度,恣意妄为的皇帝陛下。 “擎儿!”李义海低喝一声。 李擎这才恍然回神,连忙行礼:“草民李擎,恭请陛下圣安!” 雍理笑道:“无需多礼,都起来吧。” 父子两人起来,垂首站在殿中。 雍理心里装着礼部,那顾得上李擎这个半大少年,心思全放在大腹便便的李老头身上。 他已经从沈君兆手里把人讨了过来,那就得好好拉拢,不敢说能让这老小子一颗心向着他,但也得给出足够的诚意,让他知道自己想救他,也只有自己能救他。 帝王心术,雍理修得向来不错,恩威并用之下,李义海一个劲的谢主隆恩。 一旁的李擎却是心如擂鼓,他这一天的经历当真是起起伏伏又伏伏起起,十年苦读化为泡影,他心里也怨也恨也气,怨天道不公,恨帝王荒唐,气自己无能。 可此刻见着了元曜帝,听着他温和的声音,安抚的话语,他只觉得心砰砰直跳。 陛下并不昏聩。 陛下乃今世英主。 陛下心悦于他。 嗡得一声,十七岁的少年胸腔都要爆炸了。 李义海可不是自家单纯、不经世事的宝贝儿子,他见多了雍理的帝王权术,早忘了这位外表上的杀伤力。 成日里打机锋,刁钻搞事,再加上李大人是个全天下都没有内人好看的耿直性子,哪知道雍理这张脸把他儿子给迷了个七荤八素。 其实这事也是巧了。 但凡李义海没给儿子做心理准备,没告诉李擎陛下看上他了,那和他爹差不多耿直的李擎也不会有这方面的想法。 陛下好看归好看,却是君。 李擎苦读圣贤书,一心想为君为国为民报效终身,哪会生出那般荒谬心思。 可惜,起端歪了。 雍理对于李义海的识趣十分满意,见他这般惶恐不安,知道他是怕沈君兆。 毕竟是多年在沈君兆手下做事的人,李义海比谁都知道沈相的手段了得。他虽不知自己到底哪儿惹怒了沈相,但却知道沈相从不放过任何漏网之鱼,从不给自己徒增祸患。 雍理宽慰他半天,就差直说了:“爱卿放心,只要你日后行事妥帖,改了那点贪财的小毛病,朕依旧用你。” 弹劾李义海的折子,雍理也是看过的,无非是驭下不严,贪墨敛财……好在李义海知道轻重,犯的事都在雍理默许范围之内,是没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小毛病。 大雍法制延续前朝,定得很是严苛。然为君之道,外法内圣,雍理很明白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大臣也是人,人心复杂,一味强压易反噬,适当纵容反而更能发挥其能力。 李义海这些破事,重则革职查办,轻则罚俸半年。 如何处置,看的是他可不可用,能不能用,适不适应。 有了雍理的承诺,李义海仍旧不放心,不是他瞧不起雍理,实在是他太清楚沈君兆。 他这莫名其妙横在中央,实在是摇摇欲坠! 雍理也明白他的心思,但他总不能说自己对着沈相撒娇卖乖,已经把沈君兆给哄明白了吧! 元曜帝不要脸啦! 雍理继续道:“且安心,沈相那边,朕已经知会过了。” 此话胜得过千言万语,李义海眼睛大亮:“陛下……” 雍理微笑。 李义海痛哭流涕:“陛下大恩,臣定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就是能不能放过我家宝贝擎儿呜呜呜。、 正这么想着,就听雍理把话头引到了李擎身上:“听说你今年下场了?” 李义海:“!” 李擎嗓音直颤:“回禀陛下,草民刚过了院试,正在备考秋闱。” 雍理满意道:“不错,年轻有为。” 李擎忙道:“陛下谬赞,草民愚笨,已经是下场晚了。” 雍理打量他一会儿,忽又问道:“年岁几何?” 这就问起‘生辰八字’了吗,李义海又他妈想哭了! 李擎恭声回了,雍理沉吟:“正是最好的年纪。” 这话雍理真没那些腌臜意思,他只是觉得十七岁下场,不早不晚,最为稳重。不愧是世家大族,不急不躁,徐徐图之,许能一举夺魁。 也是世家底蕴,才能这般沉住气。 然而这话落到心有鬼胎的李老头心里就是另一番意思了——可不是最好的年纪怎地。 再大点擎儿彻底长开,就不会羊入虎穴了呜! 话已至此,李义海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硬着头皮主动说道:“犬子一直仰慕陛下学问,想留下讨教一二,不知陛下可否成全?” 这话按理说有点越界。 虽说皇帝号称天下学子的老师,殿试时更是由皇帝亲点三甲,可李擎这区区一个贡生,哪有资格向圣上讨教。 雍理也是听得一愣,但很快他就懂了—— 这李老头实在谨慎,竟不惜把幼子送进宫来当‘人质’。 也太胆小了些,他既说要保他太平,又怎会食言。 雍理正想说无需这般,又看到李义海抖动的肩膀,吓得痛哭流涕的模样,很有托孤的意思…… 雍理心一软:罢了,他不答应反倒让老东西心惊肉跳了。 “既如此,”雍理看向李擎,“那便留下吧。” 李义海哭得更凶了,颤巍巍道:“谢主隆恩!” 李擎也跪下谢恩。 雍理忍不住有点疑虑——李老头至于这么感动吗? 此时此刻的元曜帝,早忘了自己说过的浑话。 什么清秀少年,什么立为后。 想什么呢,李擎哪点也不像沈君兆……咳,不对,他后宫全是走投无路的美人,可没有大臣之子这一卦的! 李义海走了,李擎被领下去安置,雍理那心情是相当不错。 赵泉添了把香,问了声晚膳的事。 雍理没能留下沈君兆,对晚上吃什么就没太大兴趣了,道:“朕再看会儿折子。” 赵泉应道:“是。” 下午子难会禅坐冥想,这会儿在旁边候着的便是赵泉。 雍理看了一会儿忽道:“对了,你把这方砚台给李擎送去。” 人既留下了,就得好生安抚,李义海如此投诚,他也得报以桃李。 赵泉忙应下。 雍理眼尾瞥见一只玉炳狼毫笔,又道:“这个也拿去吧。” 赵泉眼尖,一眼认出那是不久前朝贡的珍品,世面上重金难求,陛下待李公子实在怜惜。 送了两个东西,雍理觉得差不多了,继续看折子。 赵泉领命去办事,他的小徒弟凑上来道:“师父,这位李公子……” 赵泉瞪他一眼:“可别小瞧了!这李公子深得圣心,又身世不凡,没准是能问鼎六宫的尊贵人物。” 赵小泉到底是年幼天真,还没被磋磨成球:“圣上当真要立男后呀?” 赵泉给他一棒槌:“谨言慎行!” 赵小泉忙捂着头道:“好的好的。” 赵小泉人小胆大,说的话却全是赵泉的心里事。 他毕竟是御前太监,察言观色是必须的。 前日圣上向李大人讨要李公子,李大人落荒而逃,谁知今早生变,李大人不得不把爱子送进宫。 陛下曾言:朕很中意他,不如命他入宫,掌了凤印。 都说君无戏言,这事怕不是要成真! 赵泉路过容华殿,瞧着里面的冷清素净,不由叹息——容贵人可惜了。 却说雍理这边,一直忙到肚子饿。 赵泉心焦,却也不敢多劝,见雍理起身忙道:“圣上,用膳吗?” 雍理看折子入迷,没觉得过去多久,还以为天色刚暗,问道:“李擎在偏殿?朕去看看他。” 赵泉心一惊:这就要幸了啊!陛下当真待李公子十分不同! 雍理出了屋才看月明高挂,意识到时辰不对,可话已出口,也不好再回去。 罢了,去看看那少年吧,被父亲扔进宫当人质,只怕心慌得很。 元曜帝惜才,想着日后没准是个栋梁之才,此时满心都是善待。 这边雍理刚进了偏殿,另一边就有探子直奔沈府而去。 深更半夜的,沈相也没有歇息,仍旧在处理着公事。 探子扑通一声跪下。 沈君兆心情极差,声音也比往常更冷:“说。” 探子忙道:“陛下、陛下收了李擎,刚去了他房里。” 砰地一声,新换上的黄花梨书案又无了。 沈君兆起身,眸色漆黑:“传金麟卫。” 探子吓懵逼:完了完了,沈相要逼宫造反了! 这一瞬沈君兆是真想围了皇宫,绑了元曜帝,把他关起来,让他没法沾花惹草…… 用力吸了口气,压住胸腔的刺痛,沈君兆道:“给我围了李府,捉拿罪臣李义海。” 章节目录 朕不怕(沈君兆笑笑,哄他:“你别...) 此时宫里,雍理刚进了李擎的屋。 虽说此时已亥时过半,李擎也没有歇息。他哪里敢睡下,且不提这陌生的地方,便是今日的动荡不安也令他无心睡眠。 太监通传:“陛下到!” 李擎蹭地一声从椅中坐起,慌得手脚不知往何处摆放。 一旦清楚了自己的身份,这个时间圣上过来就很微妙了。虽说李擎对那谪仙一般的陛下早没了抵触心,可到底是年少不经事,他面红耳赤得心脏乱跳,仿佛那娶了心上人的洞房花烛夜。 珠帘掀开,一身素色衣裳的元曜帝走了进来。 他仍旧是傍晚时的模样,墨发半束,清俊飘逸,手里摇了一把锦缎折扇,尽是风流恣意,哪有帝王的威严呆板。 李擎连忙行礼,行的是大礼。 雍理用折扇抬他胳膊:“你若次次行跪礼,朕可就不敢来见你了。” 如此温声细语,少年耳畔通红:“草民不敢。” 雍理含笑:“起来。” 李擎起身,却是半点不敢看雍理了。 雍理完全没想多,真不怪元曜帝心大,而是他见多了对他诚惶诚恐的人。 李擎虽是官宦之子,但毕竟是不是朝上的老油条,这般拘谨害羞才是常态,若人人见了元曜帝都是沈君兆那模样,那雍理这皇帝才真是白当了! 雍理坐到了正厅的软榻上,指了旁边的矮凳:“坐下回话。” 李擎又是一阵惶恐。 雍理扬眉:“你这样,朕可要恼了。” 这话太好使了,李擎立马坐下,乖得像个幼童,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生出几分可爱。 雍理本就惜才,如今见他这样更觉喜欢——真是比他那油锅里滚烂的油条爹强太多了! 李擎既是被李义海送进来向陛下讨教学问的,那雍理自然要问上一问,不全是做样子,也是有心试试李擎。 雍理很随意地提了《大学》的首篇:“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亲民二字,作何解?” 这话一出,李擎心中一凛,忙恭声回道:“亲同新,亲民作新民,意为学而明德,推己及人,修齐治平。” 这回答中规中矩,是当下时兴注解,重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但雍理话锋一转,笑问:“亲何不只是亲?” 李擎一怔。 雍理道:“大学而明德,明德而亲民,民心所向,至善所至。” 李擎心一震,抬头看向雍理,姿态虽有不敬,眼中却全是敬服。 本还十分拘束的少年,因为这个很随性的考校而放下了心中的乱七八糟,侃侃而谈,直抒胸臆。 其实雍理提的这个问题很浅,启蒙的孩子都能说上个一二三四。 大人之学,博学之道,擦亮自己的德行,推新及民,广而行之,最后整个国家都达到最完善的境界。 这是前朝注解,也是臣子的修身养性之道。 但雍理给出的却不是新民,而是亲民。 他话中的重点是帝王德行,在于亲民——得民心,诉民愿,尝民苦,方为大善。 君主尚且如此,臣子又当如何? 雍理仅这一个字,就让眼前的少年重拾抱负,志高气远。 眼看李擎双目生辉,说话有条有理,思维也很是活络明进,雍理越发欣赏。 他喜欢和年轻学子说古谈今,这些稚嫩的青苗才是大雍的未来,才是国家的栋梁,才是能够造福后世的英才。 什么世家礼制,什么政权稳固,哪及这一腔年少英气,潇洒勃发! 看着这般直抒胸臆的李擎,雍理不禁想起了和自己决裂前的沈君兆。 沈君兆打小心思重,别说十七岁,哪怕是十一二的时候,也是谨言慎行,从不逾礼。 旁人道沈子瑜天资聪颖,修养极佳,是风华无双的世家贵公子。 唯独雍理早早看破了他,他的沈昭君,规矩之下是最深的反叛,礼貌之下是最冰冷的疏离,克制守度之下全是骄傲与不屑。 他们一起读《大学》,因这第一句辩论了许久。 他们的老师钱公允遵循前朝注解,说是新,雍理偏要说是亲。 钱公允眼尾扫沈君兆,沈君兆低眉顺眼道:“是新民。明德以新民,修身以齐家治国而平天下,有一至终,是为正道。” 雍理气得不行:“明德而不亲民,何来明德?只是新民又如何知民心?若不知民心,所谓推新及民不就只是将法度礼制压给百姓?” 钱公允笑眯眯的:“帝王之位,本就高处不胜寒。” 雍理:“朕偏不!” 钱公允又看沈君兆,沈君兆轻松就能把雍理给驳得张口结舌。 课后雍理气疯了,不理沈君兆。 沈君兆依旧是那般模样,周道客气地陪着他。 午膳时雍理一摔筷子:“你就是钱老头的应声虫!” 沈君兆:“钱大人贵为帝师,陛下不可不敬。” 十岁的雍理气红了眼:“沈君兆你太讨厌了!”扔了这话,小皇帝跑了,赌气再也不和沈君兆好了。 然而当晚,雍理便消了气。 沈君兆也不知是怎么摸进宫里,温声唤他:“陛下。” 雍理瞠目结舌:“宫门不是落锁了吗,你怎的……” 沈君兆握他手:“您怕吗?” 雍理立马扬头:“朕是天下至尊,有什么好怕的!” 沈君兆笑道:“那您随臣来。” 这是雍理自继位后第一次出宫,他学着沈君兆偷摸打扮成太监模样,从一处小角门溜了出去。 出了宫,雍理只觉周遭气息都变了,极其清明爽朗,扬起的嘴角压都压不住。 本来气鼓鼓的小皇帝这会儿心花怒放,只觉沈君兆再好不过,是天底下最好的。 “这么晚了,我们出来作甚?”雍理问沈君兆。 沈君兆:“亲民。” 雍理讶然:“已是三更天,百姓不都睡了?” 沈君兆:“睡了又何妨。” 沈君兆带着雍理去了西城区。 首京有东西之分,东边是禁城,不仅坐落着皇宫王府,更是达官贵人所在;西城才是寻常百姓家。 彼时战乱才歇,民生刚起,哪怕是首京的百姓,都过得紧紧巴巴。 战乱之年,枭雄辈出,风光伟绩下最无辜最无奈也最无助的却是平民百姓。 民以食为天,战乱之年朝不保夕,谈何农业生产? 如今大雍已经平定三年,可百姓们却仍旧没能缓过劲来。 入夜了又如何? 这破败的茅草屋,这剪了又剪的粗布衣裳,这天寒地冻却连烧火取暖都做不到。 再看空荡荡的米缸,干净得过分的灶台,睡了却因为饥饿嚎哭的幼童,无助哄着的妇人,翻个身长叹口气却无能为力的一家之主…… 走在夜幕之下的西城,到处都是凄凉惨淡。 首京尚且如此,外头又该是怎样的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雍理不是那不知事的皇子,他早年在家中时是受过苦的,所以他看到这些感触更深。 沈君兆握着他冰凉的手,低声道:“陛下见此,还愿亲民吗?” 亲民、见民、知民,可比高坐金庭难太多。 冰冷的法度推行下去,呈上来的是蒸蒸日上的数字,是整个大雍的日渐昌盛。 知民却不同。 眼见诛心,光明之下总有黑暗,圣君之下仍有饿殍。 心系民生,可比执念天下要沉重得多。 雍理反手握住沈君兆,稚气的声音异常坚定:“朕不怕。” 沈君兆怔了下,旋即嘴角弯起,带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朦胧月色下比肩而立的少年,相携与共。 送雍理回宫后,沈君兆被沈争鸣堵了正着。 沈争鸣大发雷霆,抽了他足足二十鞭,若非雍理察觉不对跑回来,沈君兆怕是能被亲爹给抽死。 沈君兆整个后背全是血,雍理眼眶通红,哆哆嗦嗦说不出个成形的话。 沈君兆把一张纸塞给他:“陛下……” 雍理眼泪哗啦啦直流:“是我不好,我……是我……” 沈君兆面色惨白如纸,却眨了下眼睛,笑得有些孩子气:“臣这几日不能陪您上课了,这个是我今日课上说的话。” 雍理哪还顾得上这些,他握住纸,直道:“你好好养伤,别去管那些了!” 沈君兆笑笑,哄他:“你别哭,我没事。” 雍理怕自己留在这里,沈争鸣会继续迁怒沈君兆,只能一步三回头回了寝殿。 回到屋里,他擦干眼泪,看了沈昭君给他的那张纸。 沈君兆今日课上说了什么? 全是些附和钱公允的话。 雍理早不生气了,早不在乎了,他只后悔,后悔半夜跟沈君兆出宫,后悔自己害他遭罪。 等雍理看清纸上字迹,刚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亲民。 白日在钱公允面前,沈君兆驳得他哑口无言,非说是新民而非亲民。 可现在沈君兆告诉他,这张纸上才是他白日课上说的话。 沈君兆是站在他这边的。 “陛下?”李擎一声轻唤让雍理收回了思绪。 雍理心里全是沈君兆,恨不得这会儿就跑去沈府,可是…… 罢了,究竟不再是少年。 雍理笑着看李擎:“制文那一套可放放,你的策论应该还不错。” 李擎眼睛一亮:“陛下……” 雍理没再多说:“秋闱你还要下场,朕在殿试等你。” 李擎整个懵了:“秋……”秋闱?他已经入宫,还能再下场考试吗! 他这如遭雷击,却是大喜过望的意思。 雍理觉得这一场安抚差不多了:搞定李擎,害怕李义海不听话? 礼部收入囊中,元曜帝更觉欣慰,正打算回去美美睡一觉。 外头赵泉慌慌张张地请礼进来。 雍理不悦道:“慌什么,出什么事了。” 赵泉看一眼李擎,也不敢耽误了:“沈相、沈相围了李府,说要捉拿李大人!” 雍理猛地起身:“什么?” 赵泉只把话又说了一遍,另一边李擎面色苍白,全无血色。 雍理气疯球:“给朕传沈君兆!” 这混账家伙,说话不算数! 章节目录 谁哄谁(人前是一本正经的元曜帝,...) 这信能及时送到宫里,多亏了李义海的油滑老道。 不愧是官海浮沉数十年的老油条,他这脑子还是够用的。既然向陛下‘投诚’,那就必须提防沈相生变。伺候过沈君兆有一阵子的李义海很清楚,这位年轻的首辅手段有多雷厉风行。 明日早朝十有八九是山一样的弹劾他的折子,今晚也得小心,万一沈相不耐烦走正路,干脆利落取他项上人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护卫首京十二门的金麟卫有一半都是沈争鸣调-教出来的将士,如今全交到了沈君兆手里。更不要提沈府还暗藏高手,随随便便指一个都能要了李义海的命。 正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李义海从心保命,几乎是金麟卫刚到李府,他立刻马上派人从后门小道飞奔至皇宫。 只要沈相不对他‘斩立决’,他便还有一丝生机。实在脑袋落地,早点告知圣上,他也盼着雍理能护他妻儿周全…… 所以李义海刚被押走,刚入了天牢,沈君兆就被传召了。 赵泉亲自宣旨,堂堂御前大太监,此时腿抖得厉害,生怕自己被沈相祭刀,用一脖子血拉开这宫变序幕。 “沈、沈相,请。” 赵泉额头冷汗滚滚直流。 沈君兆神态冰冷,讥讽道:“这个时辰了,陛下还没歇下?” 赵泉哪知那些酸酸醋醋的,只想着强调下李家重要性,让沈君兆权衡,便道:“陛下怜惜李公子,正在他房中……” “走吧,陛下急召,臣哪敢耽误。”沈君兆根本没给赵泉把话说完的机会,他拂袖出门,周身冷气冻得赵大总管仿佛身处寒冬腊月。 说好的大暑天?怎么就一夜进大寒了! 沈君兆到御庭殿的时候,雍理刚换上帝服。 元曜帝素来不拘小节,男男女女都敢养一后宫了,穿衣随性早就是谏臣们睁只眼闭只眼的小事。 反正大小朝会召见臣子,陛下都穿得规规矩矩,那他在后宫是穿宽袖道袍还是云锦深衣,他们也就当不知道了,谏臣们也是很忙的! 帝服到底是繁琐,而且还要束冠,雍理又急着‘质问’沈君兆,十分不耐烦。 伺候的宫人知道出大事了,也都心神不宁,这帝服穿得便没往日那般严丝合缝齐整无暇。 雍理还一边安抚着李擎:“你且安心,朕定不会让李尚书出事。” 李擎虽吓得面色苍白,却心性不弱,此时也没有痛哭流涕,只行个深礼,凝重道:“草民信重陛下。” 雍理更觉欣赏,拍他肩膀道:“等朕回来。” 李擎恭声应下。 雍理安抚李擎的语态沉稳大气,路上自个儿却有点拿不定。 沈君兆这是什么意思? 白日里那些话都是在放屁吗? 什么放了李义海,什么给他礼部,这个那个的,全是逗他玩的? 朝上大臣皆知沈君兆性情诡异莫测、难以揣度,但雍理回望两人相识的这十年,十分确定以及肯定,沈君兆从不骗他。 哦……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这个药不苦,那个甜品吃了有毒,这个功夫练了能飞’这种,他张口就来,唬得他一愣一愣的。 可李义海、礼部这种大事,沈君兆怎能出尔反尔! 他以为两人这一天相处融洽,莫非沈君兆当真在用美人计,诱他大意,反杀一波? 不想还好,一想元曜帝更气炸了。 他心悦沈君兆,实在是瞎了一双龙眼! 等到了御庭殿,看到垂手站在殿中的中书省左丞周栋文、礼部侍郎孙少怀还有督查左御史左云海,雍理更是气得肝疼。 混账沈君兆,这是不给他单独见面的机会了! 不谈私情,非走明路。 雍理明白沈君兆这是铁了心要摁死李义海。 沈君兆的确是故意把人叫来的,他不会抗旨,却不想单独见雍理。 今上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人前是一本正经的元曜帝,人后是一叠声的子瑜哥哥—— 沈君兆不愿再被他哄骗。 养些戏子也就罢了,连大臣之子、今朝贡生都不放过,成何体统! 沈君兆无权干涉后宫,但事关朝政体面,他断不会让他如了意。 本就压了满腔火气,看到雍理这明显刚穿好的衣裳,又是一口血气涌到了嗓子眼。 若非他围了李府,捉了李义海,他今晚便拥着那李擎,一度春宵了吧。 沈君兆想到这些,面色又沉了几分。 他是没资格管他,可雍理也太荒唐! 雍理和沈君兆各自生气,殿中的三位大臣可谓水深火热。 这哪是为了李义海那丁点子破事? 分明是帝权和相权之争,分明是帝相对礼部皆势在必得! 周栋文是坚定不移的沈党,此时已经打好腹稿,势必要一血早朝之耻,不给李义海半点翻身的机会。 左云海身为御史秉持着相对客观公正的态度,主要责任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反正法度如此,他暂且照本宣科。 孙少怀那不用提了,人精一个,沈君兆的心腹之一,对沈相心思摸得不说七七八八吧,那也绝对是五五六六。 瞧这阵仗? 雍理岂不是要‘孤军奋战’? 那怎行! 当他雍理手下没人啊,他也不理这帮子人,直接摆起帝王架子:“传乌弘朗和穆青。” 要吵架?等他人手到了再说! 大雍六部,吏工户礼都有沈家门生,不说全是沈君兆的应声虫,但也在雍沈之间略微偏沈;唯独刑部和兵部是由雍理一手把持的。 乌弘朗是刑部尚书,三元及第的状元郎,寒门出身的大雍文豪。虽说性情略显耿直呆板,但对雍理却是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一来是雍理于他有伯乐之恩,他也倾慕雍理的才学见地;二来是寒门出身本就被世家排挤,不拥护皇帝,他们谈何思想抱负? 至于穆青,这是先帝留下的老人,是跟着先帝南征北战过的。他向来看不惯沈争鸣专权独政,是先帝留给雍理制衡沈家的重要棋子。 穆青不擅辩,但有他这个兵部尚书坐镇,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乌弘朗则是个策论鬼才,一张口便是引经据典,逻辑严密,一人怼三人还能把三人怼得连连点头,是乌尚书的独门绝技了。 原本雍理想和沈君兆单聊,这会儿沈君兆不给他机会,他也不怕。 怼就怼,怼到天亮,早朝继续! 乌弘朗和穆青来得到也快。 路上乌弘朗早知道了此行何事,已经打好腹稿,一进门声势夺人:“沈相此举何意?没有圣旨为何私自捉拿朝廷重臣!” 二话不说直戳重点,雍理敬乌弘朗是条汉子! 就是吧……汉子你干嘛先怼我家昭君,烦人! 哪用沈君兆开口,周栋文旋即回道:“事有缓急,沈相这是恐罪臣连夜奔逃。” 乌弘朗立马矛头怼准周栋文:“李尚书罪不至死,何至于连夜奔逃?” 周栋文:“贪赃枉法,罪可抄家!” 乌弘朗:“何证,何据?” 左御史照本宣科,认真背起了律法。 然而他背错地方了,乌弘朗身为刑部尚书,辩论鬼才,别说今朝律法,便是前朝、前前朝他都如数家珍,张目条款甚至是案例都能滔滔不绝讲上一箩筐。 左云海任务完成退下,孙少怀毕竟是礼部侍郎,李义海的直系下属,知道得更多一些,于是也出列参战。 深更半夜的,大雍的栋梁之臣们唇枪舌战,打了个不分上下。 雍理和沈君兆都没开口,但也没有制止,任由他们全力发挥。 乌弘朗不愧是雍理看中的人,以一敌二不见颓势。 周栋文和孙少怀也不是善茬,能被沈君兆提拔,那必然是博学多识,天资卓绝。 眼看着这么辩法,真能怼到明日早朝。 雍理便有点点困。 他今天太开心,晌午没歇,这会儿又熬到了二更天,不困才怪。 打哈欠是不可能打哈欠的,雍理为了睁大眼,眼眶略有一丢丢的红。 偏巧被沈君兆看到了。 雍理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瞪他,这一用力眼眶更红了。 沈君兆:“……” 周栋文趁着孙少怀对阵乌弘朗的空挡喘了口气,有了新方向,正要开口迎战,就听—— 沈君兆面无表情道:“时辰不早了,臣等不叨扰陛下歇息。” 一句话让怼得不可开交的三人住嘴。 雍理一愣。 沈君兆看了他一眼,淡声道:“罪臣李义海之事,证据尚在整理,不如明日早朝再议。” 周栋文和孙少怀立马应和。 乌弘朗也有点嗓子哑了。 雍理心思一动,立马道:“都退下吧,明日再议。” 他一松口,这场‘战斗’可算是消停了。 周栋文乌弘朗等人躬身退下,临到沈君兆了,雍理立刻道:“沈相留步。” 沈君兆:“……”到底是没走。 赶走了一堆烦人精,雍理又瞥了眼赵泉。 赵总管心领神会,连忙带着宫人退下去,偌大个御庭殿里只剩下雍理和沈君兆。 没了外人,雍理不装了:“沈君兆,你干嘛出尔反尔!” 沈君兆:“陛下何出此言。” 雍理数落他:“白日你哄得朕团团转,说什么李义海给我,礼部给我,这会儿又抓了李义海,你什么意思?” 沈君兆抬眸盯他:“究竟是谁在哄谁。” 见他少有的动怒,雍理怔了一下,可元曜帝着实委屈,心肝肺皆痛:“明明是你食言而肥,是你说话不算数。” 沈君兆见不得他委屈模样,更听不得他这委屈的声音,复又垂下眼眸:“是陛下食言在先。” 雍理不服:“朕哪里食言了!” 沈君兆沉声道:“立后。” “啊?”雍理愣了愣:“朕没想立后啊。” 沈君兆黑眸沉沉,到底是把这话给问了出来:“那李擎是怎么回事?” 章节目录 心悦你(雍理清清嗓子,走近他问:...) 雍理一脸茫然,他立不立后的关李擎什么事?别说那少年了,便是他爹李义海也左右不了吧! 哦……他爹倒是想插手来着,被他给怼回去了。 雍理道:“朕立后与否,与举之何关?” 沈君兆本来就冷冰冰的神态,听到这个表字,瞬间又凉了八度。 李擎,字举之。 虽说少年未及冠,但已经下场科举,自然先取了表字,便于称呼。以雍理的身份,直呼其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倒是唤一声表字,更显亲昵喜爱。 不过见了一面,便从李擎成了举之,还说与他无关? 前朝世族间还有个恬静的风俗,丈夫会给刚及笄的妻子取小字。 ‘举之’二字是李义海取的的还是雍理赐的? 思及此处,沈君兆心像被捅了一刀:“是臣多事,陛下早些歇息,臣告退。” 说罢也不等雍理出声,转身离开。 这无疑是失态的,得亏殿里没旁人,要不一准惊掉下巴——沈相这是在赌气吗? 惊了,这是那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首辅大人吗! 是,真是。 货真价实,童叟无欺,只是仅有雍理见过而已。 雍理本能伸手,拉住他衣袖:“怎么就生气了?” 沈君兆眸色沉沉:“臣没有。” 雍理跟他厮混近十年,哪会不知他的性子? 大雍沈家的这位贵公子,是个平平淡淡假恭敬,超级无敌大别扭,有话不说真河蚌! 瞧他这样,分明是气到想杀人。 上次这么生气……嗯,还是接任首辅那天。 雍理哪会让他走,他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却很知道该怎么哄这样的沈昭君——想想元曜帝也是心酸,明明自己中了他的美人计,被他戏耍了,明明自个儿才是被他气到发疯的,却还得服软哄他。 没办法…… 谁让他心悦他! 罢了,总归是用情至深得更凄凉一些。 雍理哄沈君兆的招数倒也简单直白:坦白从宽,抗拒没有,面对闷葫芦最好的法子就是倒竹豆:“先不说朕没想立后,便是立后也和李擎无关。”之前随口而出的举之,赶紧纠正了。 沈君兆没动。 雍理继续道:“李义海都左右不了朕,李擎算什么?” 沈君兆依旧不言语。 雍理绞尽脑汁道:“是朕迷糊了,子瑜且告诉朕,这李擎到底有什么能耐,居然能干涉内廷?” 沈君兆还是不说话。 雍理后槽牙痒,心里骂一句“沈河蚌”,嘴上却温声细语地唤道:“子瑜你就给朕……给我解解惑吧!” 沈君兆:“……” 反正屋里没旁人,元曜帝不要脸啦:“子瑜哥哥?” 沈君兆终究是转过身,面无表情看他:“……中秋宴似乎见过一面,生得很是白皙漂亮。” 雍理乍听之下没反应过来。 沈君兆讥讽道:“朕很中意他,不如命他入宫,掌了凤印。” 雍理:“!” 沈君兆说完便觉得自己一时也待不下去了,连退步礼都没了,直接往外走。 雍理可算回过神来,他满心都是先帝的口头禅——草草草,身体倒是反应极快:“那些都是戏话,怎能当真!” 他当时气李义海这狗东西觊觎内廷,故意拿他小儿子说事,可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李擎什么模样,会提到中秋宴也是因为去年是大宴,正三品以上的大臣都带了家眷入宫。 沈君兆冷笑:“那为何陛下把他留宫里了。” 雍理又是一惊。 沈君兆见他这一副百口莫辩的模样,更觉心堵,还觉得荒谬:“若非臣绑了李义海,您今晚就把李擎……”到这是绝对说不下去了。 沈君兆心生厌恶,十分厌弃这样的自己。 话至此,已经是极限。 他活了二十一年,所有的底线都给了雍理。 到头来…… 沈君兆用了内劲,甩开雍理。 雍理一个激灵,忙道:“你不许跑!” 沈君兆的轻功了得,若是一心要走,他根本留不住他。 可他哪能这样让他走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怎么过了这许多年,虚涨了这许多岁,沈君兆在胡思乱想这事上一如既往! “那李擎不过十六七岁,是今年刚下场的贡生,左右也算是朕的学生,我便是再禽兽不如,又怎会对他出手?”这一通话说的又是我又是朕的,足见雍理是真慌了。 沈君兆停了脚步。 雍理忙上前,又扯住他衣袖,像是这样就能留住他:“我虽说过那胡话,可当时李义海催我立后,我以为是你的意思,心里赌气,哪会给他好脸色看?我拿李擎说事,也不过是知道李义海素来疼惜妻儿,命都可以不要也要护着家里人,才那般吓他。” 眼见沈君兆神态有所松动,雍理再接再厉:“朕发誓,若我在今日之前见过李擎,便遭……” 沈君兆蹙眉,打断他:“不可。” 雍理弯着眼睛笑了:“朕没半句假话,不怕。” 沈君兆依旧是眸色沉沉,却不是之前的模样,而是在对他的言语冲动不满:“陛下千金之躯,不可胡言乱语。” 雍理软声道:“那朕不胡言乱语,你也别胡思乱想行嘛?” 沈君兆:“……” 雍理如今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对症下药十分精准:“李义海把李擎留在宫里,只是作为人质而已,你还不知道李义海那谨小慎微的性子?我若不留下李擎,他只怕寝食难安。” “我留下李擎,也不过是让他安心,哪会把他当宫妃?” 他真没荒唐到幸了李擎! 沈君兆眼睫微垂,薄唇紧抿着。 雍理不用他开口,都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这深更半夜地去李擎那儿是有些古怪。 但……雍理说得理直气壮:“你不留下用晚膳,朕便忘了时辰,看折子到亥时,赵泉也不提醒一声,朕以为才傍午,便想着安抚下李擎,才去看看他。” 沈君兆眉峰蹙得更紧:“陛下还没用膳?”这都二更天了。 雍理忙顺杆下:“可不,朕都要饿死了!” 其实一点不饿,活生生给气饱了解下。 不过这会儿消气了,有些饿…… 哦,好他妈饿! 半夜入宫,唇枪舌战,以为帝相终究撕破脸,朝政要风云大变的三位大雍重臣估计做梦,做十个梦,嗯,做一辈子的梦也梦不到现在宫里的情况。 方才剑拔弩张,一个恨不能斩权臣,一个恨不得夺帝位的帝相二人正围桌而坐,用起晚膳。 这晚膳那是相当晚了,御膳房冷不丁接到旨意的时候都是一脸懵逼。 赵泉比他们还懵,他一想到寝宫的陛下和沈相,只觉头皮发麻。 眼前的晚膳当真是晚膳吗,莫不是那什么、什么来着……哦鸿门宴! 赵大总管能苟到现在没掉脑袋,足以见得‘大智若愚’是真的,‘傻人有傻福’亦不假。 这么晚了,吃的东西当然都是好克化的。 雍理饿狠了,身旁又没外人,吃得风卷残云。 沈君兆也是饿的,但骨子里的矜贵让他宁饿死也要守礼度:“陛下慢些,细嚼慢咽。” 若非担心雍理吃了晚上不适,他绝不会吃饭时开口,毕竟食不言寝不语。中午那会儿他是没吃的,只伺候雍理去了。 雍理吃得快,饱得也快。 一碗热粥下肚,元曜帝恢复了精气神,再加上误会解开,他心情更好了:“这么说你是因为……咳,才绑了李义海。” 沈君兆也吃得差不多了,轻轻放下乌木银箸,淡声道:“李义海贪墨一事,需彻查。” 雍理知他面皮薄,死都不会承认自己是醋了,但不妨碍雍理里甜滋滋:“李义海当罚,但他向来胆小,敲打一番,尚且可用。” 沈君兆抓了李义海,固然有私心,但他向来思虑深,行事一步三算:“明日朝上,陛下不妨让乌弘朗和周栋文继续吵闹。” 他说得隐晦,雍理却很快懂了,他神态微凛:“你觉得李义海背后有人指使?” 沈君兆道:“算不上指使,有人在利用他。” 雍理也是细看过李义海的案宗的,知道他没犯大错,要不也不会保他,他回忆了一番,捕捉到了要点:“他收的那尊金菩像有问题?” 沈君兆点头:“陈清去李府搜了。” 雍理:“怎样?” 沈君兆:“空心,机关被毁。” 雍理陡然眯起眼睛。 沈君兆道:“陛下请继续生气,臣自会配合,借此给鱼儿创造机会,它自会浮出水面。” 雍理哪会不懂,他应道:“朕会嘱咐乌弘朗。” 沈君兆应了。 谈完正事,时辰不早了。 沈君兆起身告退,雍理到底是没忍住:“子瑜。” 沈君兆:“陛下还有何事吩咐?” 雍理清清嗓子,走近他道:“关于立后,你何时才能准了?”这话太过直白,就差明说你什么时候给朕当皇后了。 沈君兆眸色淡了:“陛下若有心仪的女子,自可挑选吉日,行立后大典。” 雍理:“???” 沈君兆又道:“陛下若无事,臣先退下了。” 雍理火了:“所以说,你只是不许朕立男后?” 沈君兆声音平静:“江山社稷,祖宗规矩,陛下断无立男后的可能。” 雍理拼命压着火气:“我娶个女人你也不在乎?” 沈君兆:“陛下成家立业,子嗣延绵,臣自当恭贺。” 雍理再度气疯:“沈子瑜!” 沈君兆:“臣在。” “你……”雍理脱口而出,“你明知朕心悦于你!” 章节目录 情窦开(陛下当真心悦于我?...) 这般明晃晃表露心迹,雍理也半点不虚,甚至觉得通体轻快。 真男人,敢说敢做敢为! 朕,是条汉子! 听到元曜帝这话,沈君兆瞳孔微缩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再多的表情是没有的。 雍理面颊微红,继续道:“朕的心从未……” 话没说完,也许是沈君兆不愿听完,他沉声道:“陛下也心悦容贵人鸢贵人盈嫔姝嫔箐美人鸾才人吧。” 雍理:“诶……” 若是赵大总管在,一准惊呆,沈相说的这几位可不正是陛下新晋偏宠的,而且这顺序刚好是按着传召次数…… 沈君兆行了退礼:“臣告退。” 雍理不小心踩进自己挖的深坑,颇有些惨淡:“你和他们怎能一样!” 沈君兆冷笑:“有何不同?” 雍理:“你……你和我,我门……” 沈君兆讥笑:“哦,的确不同,臣是陛下第一个心悦的人?” 雍理强调:“也是唯一的!” 沈君兆盯着他:“这话陛下对多少人说过?” 雍理:“……” 沈君兆垂了眼睫道:“臣的心意,想必陛下也明白,以后这种话不要再提。” 雍理这次眼眶是真红了:“你若不喜欢我,你管我宠谁幸谁?你若不在乎我,管我立谁为后?你若心里没有我,又为何事事处处想着我!” 沈君兆盯他:“你宠谁幸谁,我没管过;立后乃国本,容不得你胡来;你是大雍皇帝,是当今圣上,我身为臣子,自当处处为你想着。” 一字一句,全部回答了雍理,可就是只字不提自己的心意。 元曜帝气结:“你就是喜欢我!” 沈君兆也有些压不住胸口火气,靠近他反问:“陛下当真心悦于我?” 雍理因他陡然靠近,心跳得有点快:“当、当然。” 沈君兆嘴角弯起,眼中却全是冰碴子:“和这天下比呢?” 雍理:“……” 沈君兆离他极尽,近到好像能温柔地吻上他,声音也像在说情话:“陛下不如把这天下给了臣,臣自会让你得偿所愿。” 雍理心砰地一声,浑身血液像滚沸的热水,绕着全身走了一圈后又陡然和一桶冰水撞到一起:“滚。” 沈君兆没动。 雍理一把推开他,震怒:“沈君兆,你给朕滚出去!”他左手握住了一方砚台,却到底是不舍得砸过去。 沈君兆垂眸行礼:“臣告退。” 说完转身离了长心殿。 雍理等人走远了,才砰地一声将那方上好端砚砸了出去。 殿外候着的宫人心惊肉跳,赵泉更是在进去送死和不进去等死之间犹豫不定! 好在没一会儿,元曜帝自己走出来了。 他面色冷沉,声音里有着压抑的怒火:“传国师。” 这里的国师不是帝师钱公允,而是子难。 赵泉哪敢耽误,连忙应下,小跑去了静安殿请子难大师。 雍理这一天的心情也是起起伏伏伏伏快伏到底了,先前有多甜滋滋,现在就有多堵心。 他苦恋死对头而不得的事,当然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可这些东西闷心里也实在是难受得要死。 好在他还有子难,可以抱怨一二。 静安殿离着长心殿不远,子难没一会儿就来了。 赵泉只稍微一提,和尚就猜到个七七八八,他嘱咐了一声,赵泉连忙去准备。 熏香换上静心凝气的,捣碎的新茶里也添了点舒气散,皇帝内火旺,身体和心理双重败火最佳。 虽说也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但聊胜于无。 长心殿没人伺候,子难动手煮茶,雍理来回踱步,义愤填庸:“你说沈君兆他过不过分?朕一颗心全给他,他丁点儿也瞧不上!” 子难也不接话,这种时候,皇帝需要的只是个倾诉对象。 雍理气得肝疼也不舍得真骂沈君兆,左右不过几句:“他年少时一颗心里全是朕,怎么长大了就成这样子!” “说好等朕,说好这辈子只和朕好,说好心里只有朕,这才几年?啊,才几年!” “嫌朕后宫人多,朕不收些人进来,朕早他妈被逼立后了!” “这混账东西今天可算是把心里话给倒出来了,让朕把这天下给他?朕……朕……” 想起这个雍理就气得手指直哆嗦:“朕若真把这江山给了他,他还容得下朕半分?” “他能像朕待他这般宠着哄着?他能像朕纵着沈党这般纵着朕的人?” “就他那眼里揉不进沙子的性子,当朕不懂?” “朕若真把这帝位给了他,他下一刻就是杀了朕,以绝后患!” 到最后,元曜帝颓然坐倒在软榻上,有气无力:“子难。” 子难推给他一杯热茶。 雍理盯着翠绿色茶汤,轻声问道:“权力,就这么迷人吗。” 子难放下茶杯,缓声道:“我执,是苦难的根源。” 雍理长叹口气,无奈道:“放不下啊。” 宫里元曜帝早消了气。 他有什么好气的,这破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矛盾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从沈君兆继任首辅,收复世族那一刻,他们就掉进了这个解不开的怪圈。 心悦又如何? 天下与我,选谁。 雍理敢选沈君兆,却不敢选沈相。 沈君兆呢?雍理不知道。 十六岁那年他御驾亲征,最苦最难、半只脚踏进死亡的时候,全凭着沈君兆的一句‘我等你回来’强撑。 可谁知他大胜而归,满身荣耀,换来的却是沈君兆冷冰冰的一句:“陛下圣安。” 自那之后,他是元曜帝雍理,他是内阁首辅沈君兆。 满腔爱意,越不过金銮殿上的三道台阶。 雍理到底不是个儿女情长的性子,自怜了一阵,又念起正事:“李义海那边收了尊金菩像,机关已破,情报想必是流出去了。” 子难凝眸看他:“杜景修?” 雍理轻笑:“我倒觉得是梁铭那混蛋。” 子难应道:“梁铭行事乖张,不无可能。” 大雍看似太平盛世,实则内忧外患。 近处的世家大族和皇权寒门之争不提,毕竟有沈君兆和雍理把持,他俩恋爱谈不成,工作还是可以协调的;远处却有一帮子前朝余孽,护着个病秧子皇子杜景修不放,总想着光复前朝,也不想想前朝都破落成什么德行了。 内忧如此,外患也不慎消停。 雍理御驾亲征,虽大胜而归,也让蛮夷六州俯首称臣,但几年光景过去,大雍疆域辽阔,各地总兵都难压制,遑论这些属国。 一来二去的,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蛮夷便又蠢蠢欲动。 尤其是那土匪梁铭,三年前雍理曾与他有过一战,结下恩怨。 当时梁铭跪在地上,身板却挺直,一张桀骜不驯的脸上满是不服:“此战我输了,但下次,我必胜!” 雍理当时便想砍了他脑袋,可惜他诡计多端,自诩六州圣子,蛮夷六州还真认了,若是在他们降了后斩杀梁铭,只怕战乱再起。 雍理不是不能打,而是不忍打。 朝代更替,战乱绵延,苦得是万千百姓。 可放了梁铭,无异于放虎归山。 这次的金菩像,明显是封暗信,至于内容是什么,已经不可知。 但无论是来自梁铭还是杜景修,都不会是好事。 子难道:“万寿节,陛下怕是要更加仔细些。” 雍理点头:“朕明白。”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眼看时辰不早,明日还有早朝,子难便退下了。 约莫是熏香静心,雍理睡得还算踏实,这短短一觉竟一梦回到十六岁,回到了他与沈君兆最甜蜜青涩的那一年。 某种意义上元曜帝可谓相当晚熟,十五了才情窦初开,知道了何为体热心燥。 自打那次同沈君兆一起换衣裳,换的满身是汗后,雍理便抓心挠肝,总想缠着沈君兆再抱抱。 可惜他早朝有人服侍,下朝有人服侍,歇个晌午,小憩一会儿也还是前呼后拥,虽说沈君兆时时刻刻在他身旁,他却总觉得不够。 说不出哪儿不够,就是很不够! 雍理挨了两天,竟让他等到了一个天大的好时候。 沈争鸣向来仔细他,仔细得有点过头了,炎炎夏日连行宫都去不得,雍理实在是憋气,诸如‘哪有什么刺客!’的话说了一万遍,沈争鸣左耳进右耳出,雷打不动。 万寿将至,沈争鸣许了人来大修雍皇宫。 雍理眼睛亮晶晶的:“沈相,臣可否……”去行宫住两天还没说出来,沈争鸣便道:“不可。” 雍理:“这成日敲敲打打,朕睡不踏实!” 沈争鸣当没听见。 雍理一边看折子,一边嘟囔:“晚上睡不好,个子长不高,朕太惨了……是不是阿兆。” 沈君兆:“……” 雍理冲他狂眨眼睛。 沈君兆轻声应道:“是。” 雍理心里美了,继续叨叨:“本来就睡得少,又睡不好,朕这几日武功荒废了,课业也糊涂了,这折子竟都有些看不懂了。” 老沈大人到底是没撑住:“陛下千金之躯,行宫不如皇宫安全。” 雍理早不想行宫了,他另有所图:“那沈相让阿兆留下陪我吧。” 沈争鸣一愣。 沈君兆也怔了下。 雍理没脸没皮惯了,周围又没旁人,才不管那许多:“沈叔你就让阿兆留下嘛,朕晚上真的睡不好,朕正长身体的时候,总不能父皇八尺高,朕还不足七尺吧!” 沈争鸣盯了沈君兆一眼。 沈君兆垂眸不语。 雍理忙道:“朕不贪玩,保证与阿兆早睡早起。” 沈争鸣可算答应了,复又叮嘱了沈君兆一通长篇大论。 等沈争鸣走了,雍理一把握住沈君兆的手,心里别提有多美了:“一会儿你和朕一起沐浴!” 说完雍理喉咙一干,他想起沈君兆那白皙透亮的后颈了。 章节目录 泡泡浴(这么个白瓷般的小美人哥哥...) 两人一个九岁一个十岁便相识了,初登大宝的雍理野性不改,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少干。 沈争鸣严苛古板,钱公允这老狐狸只道之乎者也,其他宫人要么是为沈相唯命是从,要么是胆小如鼠,只知道追在雍理身后喊着:“陛下当心,陛下当心,陛下当心啊!” 唯一不同就是沈君兆,虽然也是冷冰冰的,也是不看他的,也是恭恭敬敬的。 但雍理知道他不一样—— 真不是因为沈君兆长得同他娘亲一样好看,嗯,九岁的雍理一直觉得自家娘亲是天下第一美人。 好吧,阿兆也的确是长得太好看啦。 这么个白瓷般的小美人哥哥,谁见了会不喜欢? 反正雍理喜欢! 那些年他没少和沈君兆同吃同睡,一起沐浴也是常有的事。只是当时雍理一心玩水嬉闹,并没其他想法,也没去留意观察过沈君兆脸蛋以下的地方。 脸就很赏心悦目了,哪顾得上看其他的。 可这回不一样了,雍理瞧见一次后就有点贪心不足,既想着那墨发黏在玉色肌肤上的模样,又想着那炎炎夏日里清爽宜人的抱抱,还想抱住沈君兆后那股子让人头晕眼热的冷香。 越想越热,越想越觉得这沐浴得搞快点。 “还没备好吗?” 雍理问彼时的大太监赵泉泉,这位赵公公当然不是后来的赵泉。 因前朝有赵姓宦官乱政的例子,自大雍立国后,先帝下令宫内太监全部姓赵,以此为警醒。 至于赵泉泉、赵泉、还有赵泉带的徒弟赵小泉,之所以都名字这么类似,是因为大雍龙气主木,水生木润木养木,故而御前的太监多都与水相关,而泉之一字又是活水,有源源不断之意,更为吉利,所以他们都纷纷选了此字,也是宦官里面极尊贵的荣耀了。 赵泉泉忙道:“回陛下,马上好了。” 雍理扯扯领口,道:“你们就是想热死朕!” 赵泉泉扑通一声跪下:“老奴罪该万死!” 雍理:“…………” 不仅热,还烦了!动不动就跪,当自己十八九呢老东西! 沈君兆轻声道:“臣先伺候陛下更衣。” 一句话让雍理开怀:“好。” 沈君兆眼尾扫向赵泉泉,赵泉泉忙起身,想着给雍理解腰封。 雍理不乐意了:“朕有阿兆在,不用你。” 赵泉泉面色惨白:“这……这……” 虽说沈君兆是来伺候小皇帝的,但谁不知这大雍真正的当权者是谁?让沈相唯一的儿子伺候更衣,陛下三思啊! 沈君兆却道:“下去吧,我来伺候陛下。” 沈君兆没有功名,也非宗族,按理该用贱称,但从两人相遇起,雍理就不许他那般称呼自己。 圣宠眷顾,沈君兆也没推脱,几年过去大家早习惯了。 雍理瞪了赵泉泉一眼,赵泉泉大汗淋漓地退下,心里那是相当不安—— 小皇帝别作死啊,您死了咱家可都得陪葬! 宫人退下,沈君兆垂首给他解腰封,雍理眼睛飘啊飘的,可算是落到了他的后颈上。 好家伙……领口高束! 看什么白皙透亮的后颈肌肤,看这锦缎上的精工刺绣吧! 雍理大失所望,又想起一会能一起沐浴,不止后颈,浑身上下都能看个遍,他又快活了。 帝服繁琐,全部脱下后还有一身薄薄的里衣。 沈君兆手顿了下,素日里大大咧咧的雍理竟意外察觉到了。 一阵莫名其妙的热气绕在两人之间,雍理清清嗓子:“朕最近有好好骑射,这身板是不是结实多了?” 沈君兆:“……” 雍理又道:“不信等你给朕全脱了,仔细看看。” 沈君兆解他衣带的手颤了颤。 这么个小细节雍理自然是看不到的,更何况他说完那话后就莫名脸热耳朵烫,心砰砰跳得不像话。 “快、快点嘛。” 雍理催促沈君兆。 太热了,他早晚被这见鬼的夏日给热死! 谁知沈君兆竟停了动作:“等浴池备好,您过去了再脱里衣吧。” 雍理:“……” 沈君兆已经向后半步,和他拉开距离。 雍理其实是有点不好意思的,但他不懂自己为什么害羞,堂堂男子汉,怎能如此扭扭捏捏?于是那股子莽劲又上来了:“没事,朕不怕冷,这不是想给你看一下朕锻炼的成果!” 这番话可真是有理有据,元曜帝把自己给说得心服口服。 沈君兆抬眸,看到的就是雍理嫌衣袖碍事,撸起后露出的那半截光滑白皙的小臂。 雍理自己去解衣带:“这结打得挺不一般,朕竟有些……”解不开。 沈君兆:“陛下!”他猛地按住他的手。 雍理抬头看他:“嗯?” 沈君兆不出声。 雍理纳闷道:“怎么,你不想看?” 沈君兆眼睫轻颤,白皙如玉的面庞上染上一抹绯红:“……浴池已经备好了。” 雍理:“!” 沈君兆转身先一步去了隔间,雍理好半晌才回过神。 他完全忘了沈君兆说了什么,脑子里全是他方才的模样。 本就天香国色,更添倾国倾城。 雍理方才真想一把抱住他,抱住他…… “陛下?”赵泉泉年老尖锐的声音唤醒了雍理。 元曜帝回神。 赵泉泉忙道:“浴池备好了,请入浴。” 雍理嫌弃道:“朕知道了!” 好烦,老家伙年纪大了就赶紧出宫养老! 沈争鸣对雍理虽管东管西,但在一些不涉及危险的地方,还是颇为纵容的。 比方修缮皇宫,比方引温泉水入室搞个金玉浴池,再比方大修御花园,四季景观常置…… 后来元曜帝那有些奢靡的性子,与老沈相的教养不无关系。 大事严苛,俗事精养。 是数百年都不怎么差钱的沈家做派了。 所以雍理这浴池相当不错,温泉水养人,夏日温度配得低一些,泡一泡也很舒适。 宫人早就候着,为雍理解了里衣,雍理泡进池中,只觉通体舒泰,夏日炎炎褪去大半,心口燥热也轻了些,只是仍旧不满足。 “阿兆!”雍理唤他。 沈君兆应了声。 雍理催促他:“你也快更衣入浴!” 沈君兆已经脱了外衣,但一身月白里衣也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看着都热。 雍理不知道自己想什么,所以也就胆大包天:“快快和朕一起沐浴!” 沈君兆哪里敢?他连眼睛都不知该放到何处——一边挪不开,一边又不能看。 他心里竟还慢慢地升起一些失望。 说不清为什么挪不开,也说不清为什么会失望。 想看着雍理,也不愿看着他,更不愿他这般肆无忌惮地给他看。 沈君兆来到浴池旁,让自己的眼睛只盯着沾了水的墨色长发:“我一身白衣,怎能和陛下共浴?” 雍理转头看他:“说好一起沐浴的!” 沈君兆愣了下—— 不怨他出神,实在是这双因热气而泛起水雾的眼睛太好看,好看得他想轻轻亲…… 沈君兆轻吸口气,垂眸道:“于礼不合。” 雍理生气了:“什么礼不礼的,朕说行那便合!” 沈君兆向来是有着轻描淡写稳住他的本事:“陛下若执意如此,我只能回去睡了。” 雍理:“………………” 沈君兆也不言语,就这般恭敬候着。 雍理能怎样? 打不的骂不得凶不得! 他日后若是立后,怕都没这个耐性去哄自家皇后! “好嘛,朕依你。”元曜帝这便就放软了声音。 沈君兆也舍不得走,索性半跪下来,也不拘姿态低贱,温声道:“我给陛下沐发。” 雍理有开心了些:“嗯。” 平日里雍理最烦洗头发,他头发又细又密,束发时看不出来,一旦散开能把整张后背全铺满。 头发又多又长,洗头发有多烦人,真是一言难尽。 雍理即便有人伺候着都嫌烦,毕竟要洗净擦干,等折腾完他也烦透了。 今日却不同往日,沈君兆手轻巧灵活,仔细给他梳理着长发,只让雍理觉得舒服闲适。 雍理闲不住:“朕的头发是不是很烦人?” 沈君兆看着眼前顺滑柔软,色泽比上好徽墨还要漂亮的长发,轻声道:“怎么会?” 雍理:“又细又软又爱打结,难看死了。” “不会,”沈君兆脱口而出:“很美,像缎带……” 说完他自己怔住了。 雍理也愣了愣。 “阿兆你说什么?” 他回过神,心跳得快从嗓子眼蹦出去,也顾不上头发上有皂荚,转头就盯沈君兆。 沈君兆回得很快:“没什么。” 雍理追问:“你说朕……” 沈君兆:“……” 雍理忽地笑了,喜悦全部映在那双亮晶晶的黑眸里:“原来你喜欢朕的头发!” 沈君兆怔怔看着他,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何止是头发。 这水上的一切全在发着光。 雍理像吃了一口甜蜜,美得忘乎所以。 什么君臣之礼,什么于礼不合,他现在就要把沈君兆拖下水! 心念一动,雍理忽地用力抓住沈君兆的手。 沈君兆内家功夫了得,能轻松挣脱,但他被雍理眼中的狡黠蛊惑,手劲松了。 扑通一声。 水花四溢,雍理哈哈大笑:“阿兆,来陪朕沐浴!” 沈君兆:“……” 章节目录 琉璃灯(惟愿一生一代一双人。...) 得偿所愿的下一步那必须是得寸进尺。 雍理生在水乡,水性极好,稳稳当当浮在水面还能去帮沈君兆。 帮什么? 自然是衣服问题啦。 这一身里衣再怎么质地轻薄,沾了水也是重得很,更何况穿着衣服怎么洗白白? “陛下,”沈君兆拦住他,“陛下!” 雍理才不管,直往他怀里窜。 沈君兆冷白色的肌肤也不知是因为蒸腾水汽,还是这胡闹的元曜帝,总之是红透的,像要滴血。 雍理解半天无果:“平日里谁伺候你更衣啊,怎么打得结这么结实!” 沈君兆:“……” 雍理眯起眼睛:“丫鬟还是小厮?” 沈君兆哪听得清他说什么。 雍理心头莫名窜起一阵火:“不会是你的通房丫头吧!” 沈君兆愣了下。 雍理见他这样,以为被自己说中,一瞬间什么心情都没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也弄不清为什么心口泛酸,只觉得这水热天热,蒸得他眼眶疼:“朕不和你一起沐浴了。” 说罢,把人拽下水的元曜帝自个儿出了浴池。 沈君兆回神,也不顾上一身湿漉漉,几步跟了上来:“陛下……” 赵泉泉连忙拿了衣裳来给雍理披上,雍理赌气道:“朕也不要和你……”睡觉二字没能说出口。因为他瞧见了浑身湿淋淋沈君兆:墨发落在瓷白色面颊,薄薄的里衣快要遮不住冷玉般的锁骨—— 轰地一声,雍理脑子煮成了一锅粥。 沈君兆忙道:“陛下误会了,我没有通房。” 雍理难得的没能接上话。 沈君兆在理智上知道这不合乎礼仪,甚至脑中不断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这有宫人,但他还是忍不住不说:“沈家祖训,男子四十前不得纳妾留人,府上也没有收用通房的规矩。” 雍理堵在胸口的那团火咻地一下灭了个精光,他顿觉不好意思道:“朕没多事到连你的通房都要过问。” 沈君兆松了口气,强调道:“我没有通房。” 雍理清清嗓子:“你们沈家还挺有意思。” 头一次,元曜帝觉得规矩多的世家大族也不无可取之处,这不纳妾不收房的规矩当真是世间绝妙! 心情舒畅了,雍理又惋惜自己的泡泡浴没了。 再怎么不要脸,雍理也不能继续拖着沈君兆入浴,只好惋惜道:“快去换身衣服,这样湿漉漉的仔细伤寒。” 沈君兆并不觉得怎样,只是他不愿君前失仪,应了声后退下去了隔间。 人一走,雍理又颇觉懊恼:换衣服而已,当着他面怎么了! 今天真是血亏,自始至终都没看到一丢丢想看的。 哦……看到了一点,那被湿透的里衣包裹住的劲瘦身体。 雍理心怦的一跳,浑身血液又激流涌动,不知该涌向何方了! 他的昭君好像没想象中单薄纤细,但比想象中还要……咳,是那套内家功夫的缘故吗?早知道他也好好练了!嗯……罢了罢了,严寒酷暑还要雷打不动地运气调息,他坐不住! 一通胡思乱想,宫人可算是伺候两位爷穿戴整齐。 洗澡洗了个寂寞,元曜帝绝不会放过同床共枕的大好机会。 看不到也得抱一抱,炎炎夏日能抱着凉凉爽爽的沈君兆,夫复何求! 回了长心殿,雍理还在琢磨着沈府的规矩:“那你们四十岁以后就可以纳妾收房了?” 四十岁前不行,四十岁莫非就可以胡来了? 这规矩有漏洞! 沈君兆解释道:“四十后无子方可纳妾。” 雍理点点头:“倒也合乎情理。” 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若是四十了还没有子嗣诞下,着实说不过去。 雍理彼时才十五岁,觉得四十岁遥不可及,所以对沈家这规矩越发喜欢。 “你们沈家有这样的规矩,也还是繁荣昌盛了数百年,足以见得那些以开枝散叶为借口广纳美妾的男人就是贪se!” 沈君兆:“……” 他不方便接话,朝廷不少重臣都是家有美妾,他附和一声便是骂了不少前辈,骨子里的克己守礼不允许他这样做。 雍理心大却不糊涂,自然知道沈君兆在想什么。 宫里眼线多,为了沈君兆的安全着想,他也不会去逼他应承他。 雍理复又道:“那阿兆你以后呢?” 沈君兆微怔。 雍理轻描淡写问出口,手却握得紧紧的:“你若四十后无子,会纳妾吗?” 沈君兆回得极快:“不会。” 雍理干咽了一下:“那你……” 沈君兆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如同一个个小锤般砸在了雍理的心尖上:“惟愿一生一代一双人。” 雍理心怦的一跳。 说完这话,沈君兆耳朵尖通红,垂下了眼睫:“陛下若是睡不着,我给您念会书吧。” 他试图岔开话题,雍理却一把握住他的手。 沈君兆如同被烫到了。 雍理凝重道:“朕也是。” 沈君兆:“……” 雍理只觉得开心极了,只觉得这炎炎夏日全是美好,热一些又怎么了? 若非这明媚的阳光,哪来百花盛放,哪来树木翠郁,哪来矮草碧莹,又哪来美景连天! 他开心得像周围有无数蝴蝶在扑翅膀飞啊飞,那句和沈君兆一模一样的话就要脱口而出了。 沈君兆却忽然打断他:“陛下。” 雍理眼睛不眨地看他:“嗯?” 沈君兆声音微哑:“我有些乏了,能早些歇息吗?” 雍理忙道:“好好好,我们睡觉。” 龙床宽敞,别说睡两个半大少年,便是三四个成人也能睡下。 雍理紧挨着沈君兆,仿佛这床只有一丈宽。 沈君兆不慎用力地推了他一下:“陛下不热吗?” 雍理挨他更近了:“不热。” 沈君兆顿了顿。 雍理侧头看他:“你热吗?” 沈君兆:“……” 雍理见他面颊有些许红润,便道:“热的话你就少穿点,脱光也没事,朕又不是没看过。” 沈君兆猛地闭上眼。 雍理不老实道:“真的,你穿太多了……诶……” 沈君兆握住他手道:“陛下若是不困,我去偏殿睡了。” 雍理哪还敢胡闹,只紧紧挨着他道:“睡了睡了,朕已经睡着了。” 还真说睡就睡,睡得嘴角弯弯眼睛弯弯,像个得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十五岁还是孩子吗。 放到平常百姓家,怕是早就议亲了。 雍理会娶妻生子吗?会立后纳妃吗?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帝王吗? 沈君兆直直地望着明白色绣龙帷帐,心绪翻涌。 一生一代一双人,后半句却是争教两处销魂。 沈君兆活了十六年,从没有人像雍理这般待他好。 他的娘亲厌弃他,他的父亲漠视他,只有十一岁那年,他见到了笑容比夏日阳光还要灿烂的小皇帝。 雍理和他截然不同,他直白、明朗,身在牢笼却心如熬鹰。他喜欢就是喜欢,生气就是生气,喜怒形于色却又聪明早慧,容不得任何人小觑。他不拘小节,却很明白肩上的责任;他爱玩爱闹,却于功课上比谁都勤勉刻苦。 在深宫里本该无比痛苦的年少君主,却活得十分自由快乐。 从来不知快乐为何物的沈君兆,没办法不注视他。 雍理睡熟了,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闭上,漂亮的五官才显露出来。 他醒着的时候,很少有人留意到他的五官,就像太阳光下,有谁会知道太阳是什么模样? 沈君兆微微侧头便看到了他—— 光洁的额头,天生向上扬着的眼尾,高挺的鼻梁,形状好看的唇瓣上有一个小小的唇珠,恰到好处的位置,笑起来时最动人。 沈君兆有个病,他没办法区分美丑。 好看不好看的,他不知道;漂亮不漂亮的,他没感觉。 因为在漆黑的环境中待过太久,他甚至恐惧过分明艳的东西。 盛开的牡丹花,开屏的孔雀,一宿一宿亮着的琉璃灯…… 全都让他心生恐惧。 毫无疑问,雍理是明丽的。 这五官堪比花园里最艳丽的牡丹花,这带笑的睡颜比最华美的琉璃灯还要耀眼,当他睁开眼时更是比求偶的孔雀还要声势夺人。 可是沈君兆不怕他。 他甚至…… 感觉到唇瓣的柔软……沈君兆心底的渴望像疯涨的藤蔓想要侵略、占有;又像出笼的野兽,想要征服甚至毁灭。 “嗯……” 一声吃痛的轻|吟唤醒了沈君兆。 眼前的一幕如此不堪。 他竟然……竟然…… 沈君兆面色苍白,他不知道雍理醒了没,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衣衫凌乱的雍理眉峰蹙了蹙,反倒挨着他更近了些。 沈君兆却像被烫到一半,他手指颤抖着给雍理整理衣服,眼睛根本不敢落在他脖颈上的红点,他努力控制着呼吸,把一切都收拾成最正常的模样,然后出了长心殿。 夏夜凉风,吹不灭胸口的燥热。 沈君兆坐在长心殿的屋檐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守卫大雍江山的玄龙雕像。 章节目录 是独占(一想起沈君兆日后都不理他...) 小雍理醒来时,面红耳赤。 他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美人在亲他,亲得……亲得让他十分十分不好意思。 偏生那美人还长得和沈昭君一模一样,何止一模一样,分明就是。 这梦……这梦! 雍理都没脸看沈君兆了。 他悄咪咪睁开眼,怕看到沈君兆,又想看到他。 “陛下您醒了。”赵泉泉尖细的声音瞬间断了元曜帝的心驰神往。 哪有沈君兆,只有老太监! 如此落差,雍理起床气火速登顶:“阿兆呢?” 赵泉泉忙道:“老奴过来时,沈公子已经出去了。” 雍理蹙眉:“你不是一直在外间,他起身你不知道?” 小皇帝严肃起来还是挺吓人的,这主子人小却不好糊弄,赵泉泉很了解,他不免有些汗涔涔:“沈公子内家功夫了得,怕是有意瞒了老奴。” 雍理:“……” 行吧,他家阿兆的确厉害,他都没察觉到,这老太监听不到也正常。 “应该是去晨练了。”雍理又补充了一句,“故意瞒你做什么,是怕扰了朕。” 赵泉泉噎了一下,应承得很快:“陛下说的是,沈公子自然是怕吵醒您。” 元曜帝满意了,并且想出门去看看沈君兆。 四更天晨练,沈君兆也未免太刻苦了些,让他跟着自己睡,实在委屈他。他若在沈府,因着不用上朝,只需等下午再入宫,时间倒是充裕许多。 想到这些 ,雍理脑中闪过的念头不是让沈君兆回宫,而是让沈君兆不用送他去金銮殿,这样就能多睡会儿,好生安排行程。 正心不在焉的更衣,雍理看到了自己脖颈上的红点,他蹙眉道:“这夏日实在恼人,又热还多蚊虫。”他又被叮了好几个红点点,只是怎么不太痒? 饶是赵总管见多识广,也猜不到昨晚龙床上发生了什么,只道真是蚊虫,忙道:“陛下要用一些碧玉膏吗?”这是太医院做的清凉止痒的膏药,很是见效。 雍理不爱闻那味:“不用,这蚊子不太行,朕都不痒的。” 话音落,沈君兆披着一身凉意掀帘而入。 雍理正伸直胳膊被人伺候着穿帝服,人动弹不得,眼睛却比人还活泛:“你也太勤勉了。” 沈君兆没太理解他这话的意思。 雍理继续道:“你以后肯定是当文官的,干嘛要练这身内家功夫?又不让你领兵打仗!”他才不舍得放沈君兆出去领军,他白白净净的昭君可不能真出塞! 沈君兆知道雍理是误会自己去晨练了。 可其实他哪在晨练?吹了一宿凉风也没歇了心头火苗,反而有越燃越盛的趋势。 沈君兆垂眸,含糊道:“既学了这功夫,便不想落下。” 雍理笑他:“朕还不知道你,看似云淡风轻,实则争强好胜。” 沈君兆:“……” 雍理又道:“无妨,朕就喜欢你这性子。” 沈君兆的心便是一颤。 雍理自个儿说完也是怪不好意思,主要是他想起自己那个不要脸的梦。 梦到沈君兆也就罢了,怎么还会梦到那样子的沈君兆。 像是要把他给吃了。 咳! 打住! 雍理赶紧岔开话题:“昨晚有蚊虫,你有没有被咬到?” 沈君兆蹙眉,心中懊悔,觉得自己不该跑到屋檐上待一宿,该留在内室看着雍理。 谁知雍理下一刻就扯下衣领,仰起脖颈道:“你瞧,朕被它们咬了好几口。” 沈君兆:“………………” 玄色帝服,明白龙纹,衬得少年脖颈修长,光滑如玉,上面的红点像落在雪上的花瓣。 雍理竟还摸了自己一下:“好在不痒。” 沈君兆轻吸口气,突兀道:“时辰不早了,陛下且更衣,臣先退下了。” 说罢完全不给雍理留他的机会,竟是用了些身法快速离开。 雍理:“诶……” 怎么就跑了! 可惜他还在被摁着戴帝冠,拦不住。 哦,拦也拦不住,再说他一会儿要去上朝,总得放沈君兆走,不过很快雍理又快活了——下了朝过了御庭议事,下午就又见到沈君兆了,很快! 这一早上和一上午,元曜帝都很精神。 虽说他还在学政期,但沈争鸣不似外人眼中那般独权专政,大朝小会上都很注重雍理的意见和想法,不仅引导他拥有更全面的大局观,更条理分明得帮他梳理一应事务的旧例和新改。 沈争鸣姿态摆得正,大臣们虽多是沈家家臣或后生出身,但也给足了小皇帝面子。 晌午过后,是钱公允给皇帝讲学的时间。 雍理没等来沈君兆,先看到雍小胖。 彼时雍珠还没封王,只是个宗族,主要任务是□□——皇帝哥哥上课他陪在一旁打瞌睡。 雍理捏他肉嘟嘟的面颊:“中午吃什么了?” 雍珠哎哟哎哟也躲不开,开始报菜名:“雄鸡报喜、佛手生香、鼎湖鸽子蛋、福寿鲍鱼片……” 雍理哭笑不得:“你小子吃得比朕都好!” 雍珠眼珠子一转:“都是些大鱼大肉,陛下惯不爱吃的。” 雍理瞧他:“你倒是知道朕爱吃什么?” 雍珠嘿嘿一笑道:“沈君兆伺候着的,您都爱吃。” 雍理踹他一脚:“就你明白!” 两人说说闹闹,等来了钱公允,却没见着沈君兆。 雍理蹙了蹙眉,直接问出口。 钱公允捋捋下巴的几根稀疏白胡:“老臣瞧着是被沈相叫走了,怕是父子俩有事交代。” 雍理不慎开心:“……哦。” 他有点担心沈争鸣责骂沈君兆,虽说昨日里两人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可沈争鸣待沈君兆太过严苛,屁大点事都要罚,雍理不放心。 钱公允点了雍理一句,雍理不得不收心,仔细听课。 至于雍胖珠,早呼呼大睡,哈喇子直流了。 挨过下午,晚上更见不着沈君兆了。雍理老大不痛快,泡浴不凉快,吃饭不可口,连熏香都有股子怪味。 沈君兆不来见他,他总不好这般去传人,只能忍着。 忍着忍着,雍理又多少有点不安,他勉强看了半个时辰折子,到底是静不下心。 早上的沈君兆好像有些不痛快? 当时他以为他是晨练完比较困倦不爱说话,现在想想…… 莫不是在生闷气? 这又是气什么! 他有惹他生气吗? 雍理打小记性好,来来回回把事都过了一遍,发誓自己绝没惹到心思敏感的小伙伴。 莫非是睡了后? 雍理忽地极其那个极其不要脸的梦。 小皇帝蹭地站起来,心凉了半截。 赵泉泉一惊:“陛下有什么要吩咐的?” 雍理:“朕……” 他不会半夜轻薄了沈君兆吧! 赵泉泉谨小慎微地等他吩咐,雍理没好气问:“你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赵泉泉被点了睡穴,哪知道动静不动静的:“陛下和沈公子都睡得很安静。” 雍理难以启齿:“就没有……嗯,没有……奇奇怪怪的声音?” 赵泉泉:“奇奇怪怪的声音?” 雍理:“……”也不知道老家伙是怎么活到这个年纪的,果然还是父亲大度敞亮! 雍理慌了:自己十有八九是做了什么! 沈君兆那小性子他比谁都了解:生气不说,万事能忍,可一旦落下心结那真是这辈子都别想解开。 雍理最怕惹了沈君兆厌弃,一想起沈君兆日后都不理他了,他生不如死! “传……” 雍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这么晚了把沈君兆叫来做什么,更加惹他厌恶。 小不忍则乱大谋,雍理告诉自己沉住气! 今晚见不着,明日总能见着,沈君兆总还得去上课,他肯定能见到他。 到时他一定好好和他道歉,好好同他说一说,只要阿兆不生气,他绝不……绝不再行那荒唐事。 这一宿雍理睡得很不好,早朝和御庭议事也有点心不在焉。 等到下了会,沈争鸣一句话更是让他整个人愣住:“犬子昨日染了风寒,近些日子就不入宫伺候了。” 雍理急道:“可还严重?宣太医了吗。” 沈争鸣沉声道:“不过一介白身,哪有资格用太医。” 雍理蹙眉:“阿兆是沈相独子,又是朕最贴心的玩伴,怎么就用不了太医!” 小皇帝一旦语气严肃,沈争鸣是不会驳他的:“陛下既赏了他恩典,便让陈太医过去看看吧。” 雍理松口气:“嘱咐他好好休息,莫要心急功课。” 沈争鸣:“臣代犬子谢过圣恩。” 一日,两日,三日…… 雍理整整四天没见到沈君兆了! 他忍不了了! 却说沈府,沈君兆哪有什么伤寒侵体。 打小的内家功夫练着,身体强度异于常人,只是在夏日屋檐上站了一夜而已,不碍事。 他只是不想入宫,不愿见雍理。 从宫中回到府上,沈君兆夜不能寐。 他一闭眼便是雍理,是他在浴池里的模样,是他在明白色帷幔下的模样,是他衣衫不整唇瓣红肿…… 雍理,雍理。 ——这天底下唯一待他好的人。 他竟对他生出这般龌龊念想! 从十一岁到十六岁,沈君兆几乎没有离开过雍理。 他以为自己会长长久久,会一生一世伴着他,可如今却发现自己没有资格待在他身边。 他心悦雍理,他爱慕他……这些沈君兆自己早知道了。 可他从没想过要冒犯他。 直至昨日。 挥之不去的灿烂笑容,忘不掉的雪白肌|肤,让渴望更加疯狂滋生的是亲吻他时的快乐。 占有—— 不,是独占。 明知无法得到甚至想要毁掉。 可怕的情|欲之下是汹涌澎湃的破坏欲。 他绝不能! 沈君兆抽出佩剑,锋锐的剑刃直直刺进左小臂。 “你在做什么!”是熟悉又遥远,绝不该响在此处的声音。 沈君兆抬头,看到了一身小厮打扮,面色苍白,眼中全是惊吓的雍理。 章节目录 锁不住(任他妻妾成群,江山万里。...) 雍理怎么会在这里? 这一瞬,沈君兆以为自己在梦中,毕竟不得入宫的这四日,他夜夜梦到雍理。 雍理本想给他个惊喜,此时愣是被吓了个半死“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有什么事不能解决,非得伤着自己?” 佩剑是开过刃的,又是剑尖直刺,血肉之躯哪里受得住? 只一下,便是血流如注! 雍理只恨自己来晚了,看着他被鲜血染红的玄色衣袖,心急如焚“传太医!朕这就去给你把陈太医找过来!”也不想想这儿是沈府,传哪门子的太医。 沈君兆一把握住他手“陛下怎么会在这里?”他好像丁点儿都不痛,伤口流血也没有蹙一下眉,他只盯着雍理,问道“陛下怎么出了宫?” 雍理说得乱七八糟“你病了这么多日子,朕想来看你,可沈相不许,说是怕你给朕过了病气,可我实在太想你了,所以就……” 说着雍理就觉得自己傻了,哪还有功夫说这些,得赶紧去找太医,他忙哄沈君兆“你等着,朕很快回来。”总得找个大夫看看,他瞧着都觉得生疼,沈昭君肯定疼死了。 沈君兆却不松开他,明明胳膊受了伤,明明血都顺着指尖落到地上了,他还是死死握着雍理的手腕,只记得那一句话“……您想我。” 雍理微怔。 沈君兆眉峰弯了下,略有些苍白的面容上绽放出一个极其纯粹的笑容。 雍理更回不过神,他看痴了。 “我也很想您。” 沈君兆一把将他拉入怀里,紧紧抱住。 雍理脸上通红,耳边只有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咚,不是一个人的心跳,是两个人的,隔着胸腔却仿佛融在了一处。 “阿兆……” “嗯。” “你,我,我们……” 沈君兆抱他更紧了,气息拂在他耳畔“陛下,以后切莫冒险,您这般出宫,我心里既欢喜又害怕。” 雍理直被他这温声细语给惑得没了心神“那朕想你了怎么办?” 沈君兆声音更温柔了“我自会在您身边。” 雍理嗓子眼里一阵麻痒“一直吗?” 沈君兆“一直。” “还要永远。” “嗯。” “永远有多远。” “您想要多远,便有多远。” 这幼稚的对话让雍理的脸更红了,他压不住砰砰直跳的心脏,好在他知道沈君兆的心跳也极快。 一个人犯蠢很傻,两个人犯傻却很甜。 雍理嘴角也压不住了,他还想说些什么,才豁然想起“你的胳膊!” 完了完了,他这一不留心就中美人计的毛病得治! 雍理忙从他怀里挣脱,着急地看他的小臂,好在伤口并不深,流血也逐渐慢了下来。 略微冷静一些的雍理已经不再慌不择路直喊太医了,他扯开沈君兆的衣袖,将他的左小臂露出来“你屋里有热水吧?” 沈君兆点头。 雍理去热了帕子来给他做简单清理,随后又找了块柔软细布给他包扎伤口。 这一串动作流畅娴熟,不像一个年少皇帝该会的事。 登基后的这些年,雍理的确是养尊处优,俗事不碰,可在登基前,他既要照顾病弱的母亲,还要扛起家里事务,东奔西走,处处都要亲力亲为。 雍理这般忙碌着,沈君兆又道“我自己来。” 雍理瞪他“病人就好好呆着!” 沈君兆眼睫微垂“我没生病。” 雍理哪会看不明白他是假装风寒“你现在病了。” 沈君兆并不在意胳膊上的那点伤“不妨碍。” 雍理却十二分得在意“你若是留疤,朕就不喜欢你了!” 沈君兆“……” 雍理又怕他敏感多思,忙道“你怎样朕都喜欢,只是白玉生瑕,徒增惋惜。” 沈君兆轻声唤他“陛下……” 雍理“嗯?” 沈君兆薄唇抿了抿“我不会留疤。” 雍理只当他在安慰自己,才不信,他唠叨着“回头朕让太医们改进下玉肤膏,多做一些送到沈府,哦……还是留在宫里吧,朕盯着你用,省得你回了府后又不当回事。” 沈君兆没再说什么了,其实不需要玉肤膏,他也不会留疤。 小时候被母亲抽了鞭子,也不过一两日便恢复如初。 不留疤,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什么都没发生过,意味着还会再发生。 没有任何痕迹,也就无所顾忌。 相较于自己的胳膊,沈君兆更关心雍理的出宫。 雍理为了能出宫,也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思了。 如何支开伺候的宫人,如何假睡翻窗,又是如何从他们的秘密基地找到衣裳,又是如何拿了牌子从角门出宫,再如何一路跑到沈府…… 这其中到底有多难,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的。 沈君兆听得眉峰紧蹙。 雍理忙道“怎么,胳膊开始犯疼了?” 沈君兆摇头。 他的确犯疼,却不是胳膊,而是心疼。 沈君兆嗓音微哑道“是我不好。” 雍理道“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沈君兆“父亲训斥得对,我之前的确不该偷偷带您出宫……”若非他布了那些准备,雍理是绝对出不了宫的。虽说在此时见到他,他心里一万分欢喜,可一想起雍理出宫后可能遇到的危险,从雍皇宫到沈府的路程,他又是何等委曲求全得同门房说道…… 眼看着沈昭君又要钻牛角尖,雍理赶紧打住“别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就是没有你的那些准备,朕就出不了宫了?” 沈君兆“……” 雍理握着他手道“朕想见你,天涯海角也要见到你。” 沈君兆心一烫,抬眸看他。 雍理说得霸气侧漏,说完面红耳赤“反正、反正你是躲不开的。” 沈君兆眼中又有了笑意,他反手握住雍理,低声道“我不躲。” 雍理干咽了一下“你都躲了四日了。” 沈君兆顿了下,复又问他“陛下可知,我这四日为什么没入宫陪您?” 雍理心虚,干巴巴道“是朕做了什么事,让你不痛快了?” 别说别说,千万别说我摁着你亲了一宿! 沈君兆道“怎么会。” 雍理“嗯?” 沈君兆温声道“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我不痛快。” 雍理“………………”哎呀,阿兆早上怕是吃得蜜豆糕吧,怎么这么甜! 雍理快活了,不老实地挠他手掌心“那你干嘛不来陪朕?这四天我都快……都快被钱老头烦死了!”到底是不好意思说想他想得食不知味,寝不能寐。 但显然沈君兆听得懂,他受不住雍理这挠痒痒的手指尖,索性与他十指相扣,锁住了“是因为我对您做了荒唐事。” 雍理眨眼睛“你对我?做什么荒唐事。” 沈君兆说不出口。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的视线在雍理的唇上落了下。 就一下,很轻很轻。 可仅仅是没有实质的视线落下,雍理却仿佛被热水烫了下,嘴巴酥麻。 “那那那……”雍理想起那个梦了。 沈君兆“对不起。” 雍理破口而出“那不是梦啊!” 沈君兆心紧了紧,怕他不喜“不是梦。” 雍理不自觉地咬了咬下唇“居然不是梦……” 沈君兆极轻地“嗯”了一声。 雍理看都不敢看他,只盯着两人握紧的手,又道“真的不是梦?” 沈君兆“不是。” 雍理“可要怎么确定不是梦?” 沈君兆“……” 雍理“要不你再亲我一下?” 沈君兆“……” 雍理不待他动,凑过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沈君兆轻吸口气,将他拉进怀里,两人重温了那个心焦体热的“梦”。 是不是梦的,更像梦了。 时至今日,沈君兆最后悔的莫过于当时没有将一身小厮打扮的雍理永远锁在那间屋子里。 如果时间能定格,那无疑是他前半生最美好的时候。 雍理没有御驾亲征;他没有抛下一切奔赴前线。 雍理不会生死一线;他也无需得知那所谓的真相。 那样的话—— 他是雍理,他是沈君兆,他们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 哪怕注定会一起下地狱,也无知无畏。 可惜后悔无用。 他锁不住雍理,也挣脱不了命运。 他能做的不过是一生一世守着他,护着他,看着他。 任他妻妾成群,江山万里。 沈君兆敛眉,将心思放到案上的公务,外头传来小厮的通报“陈大人请见。” 沈君兆放下案卷,应道“进来。” 陈请行了礼,面色十分古怪“大人,这边寻到了金菩像中的暗信。” 沈君兆问道“暗信流向何处?” 陈请“内廷。” 沈君兆指尖轻点书案“宦官中有梁铭的耳目?” 陈请头大如牛“这暗信……是直呈今上的。” 沈君兆眼眸微眯,忽地道“把信给我。” 陈请忙呈上去,沈君兆打开,入目的是极其工整却十分生涩的小楷。 吾妻阿理 四年未见,为夫甚是思念,如今你将及冠,孤也达成约定。 六州予你,你何时归我。 署名梁铭。 那位一统六州,虎视眈眈的六州圣子。 章节目录 画中人(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若非...) 屋里针落可闻。 陈请眼皮都不敢多抬一点儿,他早就知道,能让沈相动怒的,唯有今上。 金銮殿上那位九五至尊,别的本事先不提,胡作非为的能力无人能及! 陈请着实能体谅沈相的心情,见到这封暗信时他也是目瞪口呆。 今上单字一个理,乳名正是阿理。 吾妻阿理…… 饶是陈请对元曜帝不喜,也觉得五雷轰顶,想一刀剁了轻薄整个大雍的蛮夷孽族,又想拿着这封信去质问今上:您荒唐也就荒唐了,怎么还不顾国耻了! 虽说元曜帝后宫里男女不忌,可到底是些卑贱戏子,不过玩物。前朝男风盛行,好龙阳的贵人不在少数,若是能得名姬佳丽青睐,吟诗作对,把酒言欢,不失为一道风流韵事。 所以世族大夫们虽对后宫妃子身份十分不满,却也没当庭死谏。但戏子归戏子,被人唤作吾妻算什么?还六州予你,你归我,若是让天下人知道此事,大雍还要不要脸了! 陈请也是气得浑身发抖,深觉天道不公:沈相如此品行尊贵的圣人君子,为什么会趋于下位?这元曜帝迟早把祖宗江山作没,与其便宜了前朝余孽,甚至让蛮族侵占,不如揭竿而起,还天地君清祥兆! 这次的黄花梨书案活了下来,沈君兆眸色黑沉,神态难辨,只是敛住了内劲。 别说书案,连这张薄薄的宣纸都没有丝毫损伤,上面的字丑陋且刺目,沈君兆没再多看一眼便收入袖笼。 陈请语气中颇有些义愤填庸:“怕是三年前的御驾亲征,今上与那蛮夷贼子达成了某些协定……” 这暗信简短却暴露了许多信息,一来是那让人匪夷所思的‘关系’,二来是那个所谓的约定——寥寥数语,已交代的十分明白,以今上及冠为限,梁铭若是能一统六州,元曜帝便委身于他。 思及此处,陈请只觉头晕眼花,再恨天道不明,竟让如此孟浪放纵之人登极大统! 沈君兆盯着他:“此事不得外传。” 陈请忙行礼:“事关国耻,属下明白。” 他说完忽觉周围温度骤降,炎炎夏日一身官服的陈参事莫名凉了后背,抬头是不敢抬头的,陈请脑中飘过无数念头,着实不知自己哪里犯了错! “陈请。”毫无征兆,沈君兆的声音竟已经出现在他身畔。 想到沈相的内家功夫,陈请扑通一声跪下:“大人!”不知哪里不对,但这危险气息太浓,陈请恍如站在悬崖峭壁上。 沈君兆声音冷淡:“忘了这封信。” “!” 下一瞬,陈请回神,额间冷汗直流:“属下明白!” 沈君兆依旧是平声静气的:“下去吧。” “是。”陈请大汗淋漓地出了书房,只觉后怕——方才他几乎以为自己走不出那道门了! 沈君兆的书房有东西两间,东间是处理一些政务和面见沈家门生的地方;西间是内室,书案上没有文房四宝,而是摆了一个沙盘,墙上更是挂了一整面的舆图,此图绘制得极其精细。 大雍山河轮廓分明,首京十二郡更是细致入微,尤其是南部很不安分的商郡和云城,更是精细到了连城防布局都一清二楚;最夸张的是大雍之外的蛮夷六州,六州地貌清晰,各族盘踞何处也有标注,最中央一个梁字最打眼。 这三年,沈君兆念及当初梁铭救了雍理一命,一直没动他,现在—— 他随手捏了把匕首,精准无误地钉在了‘梁’字上。 雍理这一宿睡得都不愿睁开眼。 这些年他也没少做梦,可这么甜甜蜜蜜的,真是没怎么做过了。 当时他偷跑出去找沈君兆,后来还是被发现了,沈争鸣雷霆震怒,半点不怪雍理私自出宫,全怪到了无辜的沈君兆头上。 雍理千求万求,不许沈争鸣罚沈君兆。 沈争鸣罕见的没给雍理脸面,一鞭子抽了过去,沈君兆本就受了伤的小臂瞬间渗出鲜血。 雍理扑过去护住沈君兆,他抬头望向沈争鸣,双目凶狠像个护食的狼崽子:“沈争鸣,你要抗旨不尊吗!” 沈争鸣愣住了。 那是元曜帝第一次反抗这位位高权重的帝国首辅。 也让沈争鸣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护着的孩子长大了。 * “陛下?”赵泉轻声唤雍理。 雍理按了下太阳穴,嗓音微哑:“更衣。” 想起一会儿要在朝上看到的年轻沈相,再念及年少时被他亲一下都耳朵尖红透的沈子瑜,雍理只觉这漱口的水又酸又苦。 什么永远不永远的。 永远的死对头吗。 朝上,乌弘朗和周栋文依旧在为李义海的破事吵闹不休。 雍理听得心烦,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陪他们做戏。 沈君兆没明说,雍理却明白,万寿将至,使臣来贺,帝相不和的传闻越演越烈才能激出潜藏的窥探者。 大雍不太平,暗地里波涛暗涌。 元曜六年的御驾亲征,表面上震慑了蛮夷六州,却也留下了无数隐患。 沈争鸣因病荣养,彻底还政于新帝。 彼时雍理大胜而归,民心所向,正是独揽朝政的最佳时机,但沈争鸣深知大雍内患,忍着病痛与雍理说道:“陛下,恕老臣直言。战乱初歇,大雍刚成,为了安定稳固,老臣用了许多旧人,他们懂礼法章程,能治国载民,是不可多得的能人,只是能臣心高,世族性贵,恐有野心。” 雍理对沈争鸣可谓心情复杂。 一边他知道沈争鸣待他实心实意,着实不薄;另一边又恼他虐待亲子,待沈君兆太过刻薄寡情。 此时沈争鸣病重放权,他更多念及他的好。 沈争鸣咳嗽了一阵后继续道:“老臣病得不是时候,可也只能如此,他们皆是沈家门生,家臣出身,难免狂妄,老臣便是将他们尽数交托于您,他们恐怕也不会听命,所以还是得让子瑜接手。” 雍理那时还没见着沈君兆,分别许久,相思成疾,便是听到他的名字都觉得心里酸甜,忙道:“朕最是信重阿兆。” 沈争鸣却摇摇头:“不过权宜之策,陛下还是要亲力亲为,莫说儿时玩伴,便是亲生手足也能反目成仇。” 雍理不以为然,哪怕亲生手足会反目,他和沈君兆也不会。 他爱慕他,心悦他,他早答应过他,平了蛮夷六州,便与他同享天下。 他和阿兆,早无彼此之分。 可谁知满心欢愉的雍理见着了沈君兆,也看到他背后的三千家臣。 大雍内患之一,世族难驯。 先帝泥腿子出身,全靠沈争鸣拥护才能一呼百应顺势登上极位。偏生先帝去得早,幼帝继承大统,沈争鸣不得已摄政,朝上重臣本就以他为尊,此时更是对他唯命是从。 五六年过去,哪怕沈争鸣忠诚于大雍皇室,却挡不住朝上全是沈姓家臣。 他退了,这些人却宁愿拥护从未入朝听政的沈君兆也不愿臣服雍理。 哪怕雍理御驾而归,杨威六州。 又是三年,沈争鸣的名望淡了,沈家的名望却在沈君兆手里蒸蒸日上。 帝相不和,早已抬到明面。 起初的权宜之计,如今又夹杂了多少狼子野心。 沈君兆待他,还有几分年少情意? 内忧外患,沈君兆怕也只是想先除了外患,再治他这个‘内忧’。 雍理自嘲地弯了下嘴角。 下了朝,过了御庭议事,雍理歇晌午的功夫,子难遣了伺候的人。 雍理起身:“怎么?” 子难从袖口中掏出一章叠得整齐的上好宣纸。 雍理接过,几下展开,在明媚阳光下瞧了个分明。 雍理:“……” 下一瞬,宣纸被撕成碎片,元曜帝震怒:“梁铭这狗东西!” 纸片落下,若是拼凑在一起,能看到是一张绘制得极其用心、十分美丽的小像。 画中人明眸皓齿,顾盼生辉,若非一袭红妆,分明就是大雍的皇帝陛下。 准确点说是十六岁的元曜帝。 子难轻声道:“还有一封暗信,被拦下了。” 雍理转头:“入了沈府?” 子难应道:“是。” 雍理:“…………………………” 妈的,梁死狗你不得好死! 子难斟酌了一下:“虽无法探明信上内容,但……” 雍理气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那狗东西肯定不说人话。” 子难:“沈相那里……” 雍理豁然起身:“随朕去趟沈府!” 沈府。 沈争鸣随便用了点午膳,别院的老仆来请他。 沈君兆神色冷淡:“父亲近日可好?” 那老仆是贴身伺候沈争鸣的:“老爷体安,只是许久不见少爷,想您过去一叙。” 沈君兆放下手上案卷,盯着那老仆。 老仆以为沈君兆又要随便找个由头推了,谁知沈君兆竟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去看看父亲。” 老仆一惊,忙道:“少爷这边请。” 短短三年功夫,在朝上呼风唤雨的开国首辅,居然卧病在床,如此憔悴,着实令人唏嘘。 沈争鸣老了许多。 今年他不过四十有九,比朝上许多老东西还要年轻几岁,可他却白发苍白,双目浑浊。 与他相映的是玉树临风的新任首辅,他的独子沈君兆。 曾经,他一鞭子抽下来,沈君兆只有垂首受着。 此时,他再也没力气执鞭,而沈君兆抬抬手指就可以让他魂归西天。 “孽畜!”沈争鸣见着沈争鸣,张口便是怒骂。 沈君兆神色平静:“夏日炎热,父亲仔细热风。” 沈争鸣胸口起伏,也不顾周围有人:“大雍初定,你莫要为一己私利,祸乱天下!” “祸乱天下?”沈君兆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难道我不配掌了这天下?” 一句话堵得沈争鸣直喘粗气:“孽障,孽障!” 沈君兆讽刺地勾了下嘴角:“是,我比不过雍理。” 沈争鸣气得面色苍白:“你怎还有脸提他?理儿那般待你,你却不知好歹!” 沈君兆眸色沉了下来。 沈争鸣似有些神志不清:“畜生……畜生,你竟对理儿生出那般龃龉心思,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你明知……哈……哈……苍天有眼,你这辈子也别想……别想……” 沈君兆豁然起身,冷淡的嗓音透着丝让人心惊肉跳的偏激:“父亲不是最了解我吗?” 沈争鸣像被勒住喉咙,急促喘息着。 沈君兆笑了下,俊美无双,眼眸似冰:“得不到,才要毁了。” 沈争鸣抓起手边的茶杯砸向他:“疯子!你这个疯子!” 章节目录 全是你(沈君兆讥笑:梁铭以六州为...) 茶杯砸不到沈君兆,甚至连杯中凉茶也没有丁点溅到这身代表着大雍至高荣耀的一品朝服上。 沈争鸣盯着他,目中全是露骨恨意:“滚,滚出去!” 沈君兆淡声道:“父亲好生歇息。”说罢他没有行礼,直接转身离开。 他们父子情分沦落至此,怕是连雍理都无法想象。 沈争鸣还政荣养,世族大夫有过些许慌乱不安,他们不是看不到雍理的优秀,反而是因为新帝的优秀而心生不安。近年来小皇帝一直在亲力亲为地扶持寒门士子,老相国不当回事,他们却十分慌张。 若是沈争鸣退了,这小皇帝又有了自己的羽翼,他们的势必会遭到重创,前程堪忧。好在沈君兆一参政就让他们大松一口气,今上已经是少年英才,这位从没出仕的沈家小公子更加卓绝。 样貌品行一流,谈吐气度不凡,最难的是学问扎实,见解独到,还有一身了不得的内家功夫! 这通身的世家雍容,骨子里的先贤风骨,哪是那野性难驯的泥腿子可以匹及的! 不过半年功夫,那些高傲的不肯向皇室低头的世族家主,纷纷向年少的沈君兆俯首。 直至今日,大雍百姓安居乐业,朝上却是泾渭分明。 沈争鸣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雍理太过心软,压不住狼子野心的沈君兆。只是他终究棋差一招,被个半大少年给算计至此! 沈君兆刚出了别院,就听小厮回禀:“有位秦姓单字一个沈的青年求见,拿了您手书的帖子。” 沈君兆脚步不自觉快了些:“人在何处?” 小厮忙道:“已经领去了千墨阁……” 拿了沈相手书的帖子必然是贵客,肯定不会将人冷落在门房,下人早就接待到会客的千墨阁。 话刚落,小厮目瞪口呆,眼前哪还有沈相人影? 朗朗晴天,早听闻沈相功夫了得的小厮开了眼界—— 这哪是功夫,怕不是神仙术法! 雍理来沈府,当然不能以皇帝身份。 且不提皇帝出行有多繁琐隆重,单单是前朝遗留的风气,雍理就不能轻易来沈府。 沈争鸣久居府内养病,他若是以看望他的由头过来,那沈争鸣明日怕是就得一命归天。 君不来,臣不死。 圣驾亲临,若非还吊着最后一口气,是断不能受此隆恩。 雍理对沈争鸣的心情复杂,只是再怎么复杂,也还没到要他性命的地步。 更何况沈君兆母亲已去,再没了父亲,着实孤单了些,雍理不忍。 所以他是微服私访,至于秦这个姓氏是他母亲的。 当年先帝入赘秦氏,按理该用秦姓,可后来先帝揭竿而起,用的是神雍后人的旗号,自然不能再姓秦。秦家人也识趣,赶忙改了宗谱,入赘一事绝口不提,只道秦氏嫁入雍家。 雍理打小和父亲不熟,与母亲却是十分亲昵。他年少那儿总缠着沈君兆带他出去玩,用的化名便是秦沈。 没错,待在千墨阁,慢条斯理喝着雨前龙井的不是旁人,正是雍理。 沈君兆来得虽快,却半点仓促模样都没有,他进屋时神态自然,仿佛刚从花园信步而来:“臣恭请圣安。” 雍理:“……” 瞧见他这冷淡疏离的模样,手里的茶都不香了。 雍理故意说道:“在下名唤秦沈。” 沈君兆只瞥了一眼,心里却早就全是这一袭青衫的俊秀男子—— 褪了帝服,换上夏衣,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世间哪有秦沈。”沈君兆垂着视线。 雍理老大不乐意,啪得一声合拢折扇:“那这世间也没有沈之永了?” 按理说沈君兆出宫并不需要化名,但雍理非要也给他换个名字。 他直接拿了沈字,却因国禁,只能给沈君兆寻了个雍的谐音——永。 之永,之雍。 沈君兆的雍阿理。 沈君兆毫不犹豫:“并无此人。” 没有秦沈,也没有沈之永,更没有两人相伴而行,游遍首京的青涩时光。 雍理心像被钝刀砍了下,一阵闷痛:“朕没沈相这般健忘。” 沈君兆:“臣也不似陛下这般多情。” 雍理:“…………” 这么多年他怎么就不长记性! 论拌嘴,他怎么赢得过铁石心肠的沈昭君! “朕不是和你来吵架的,那个金菩像……”雍理怕自己被气走,索性开门见山。 谁知沈君兆却先问他:“陛下自己来的?” 雍理:“子难在外头候着。”和尚身手了得,否则他三年前早死透了。 沈君兆平平地应了一声。 雍理忍不住又道:“朕没那般糊涂,若没个高手护着,哪敢以身犯险。” 沈君兆接住他话里的暗讽:“陛下明白便好。” 雍理一听又炸了:“怎么,你还真要杀了朕?” 沈君兆不出声了。 雍理:“……” 古人诚不欺我,蛇蝎美人是真的,越美越狠也是真的! “只要你想,朕的脑袋你随取随拿!”雍理瞪他一眼,又把话题给生扯了回来:“那金菩像的来源查清了吗?” 沈君兆不免想起金菩像里的暗信,嘴角扯了下:“陛下明知故问。” 雍理又被噎了一下,他的确早知道来源了:“你别听梁铭胡说八道!” 沈君兆瞥他一眼:“臣瞧着也未必是胡说八道。” 雍理一急:“他说什么了?” 沈君兆:“您猜不到?” 雍理:“朕还用猜?朕闭着眼都知道他能说什么!” 无非是变着法子折辱他,谁让他当年虎落平阳遇到梁狗。 沈君兆:“梁铭身在六州蛮夷,陛下与他相隔千里,却还能心意相通,着实了得。” 雍理:“……” 沈君兆复又道:“陛下既已知道他写了什么,那便请回吧。” “诶……”雍理这会儿再回不过味那就白认识沈君兆十载有余了。 这弯弯绕绕、不好好说话的小性,可不都是他给惯的! 雍理早忘了先前的气恼,软了声道:“我和梁铭能有什么干系?他打不过我,也就耍耍嘴皮子功夫。”换了自称,话更动听了。 沈君兆:“嗯。” 雍理又道:“你且告诉我梁铭说了些什么,我一准揍他个满地找牙!” 沈君兆冷笑。 雍理干脆放了折扇,用细白的两根手指指天道:“朕若有半句虚言……” 千万句都不如这半句好使,沈君兆蹙眉,打断他道:“行了。” 雍理这就笑开了颜:“好子瑜,你把那暗信给我看看吧。” 总得看明白了才能对症下药,要不他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哄人,毕竟他当年那事……是真他妈十万分丢人。 沈君兆不吃这套,依旧冷着脸:“天色不早了,陛下请回吧。” 才到申时,离天色不早怎么也还有一个多时辰,沈相这赶人的话术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雍理心思一动,又道:“罢了,总归也不是什么要紧玩意,你若觉得于正事无碍,处置了便是。” 沈君兆看他:“当真?” 雍理:“当然!” 沈君兆淡声道:“那臣还真处置不了。” 雍理忙问:“怎讲?” 沈君兆讥笑:“梁铭以六州为聘,求娶大雍皇帝,此等大事,臣能轻易处置?” 雍理:“…………………………” 梁铭这狗东西,当真不得好死!!! 讲真的,雍理这辈子就没对不起过沈君兆,后宫三千那都是有缘由的,何况他洁身自好一个没碰,只要沈君兆肯听,他什么都告诉他,他也一准都明白。只是沈君兆不听不问不在乎。 唯独梁铭那码子事,雍理是略有些心虚的…… 他当时一心想打胜仗,一心想回首京,为此真干了不少丢人事。 那时年少轻狂,如今回忆…… 行吧,放到今日,他只要能留下一命,能再见沈君兆一面,也还是都愿意的。 “我就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雍理怒斥。 沈君兆:“臣瞧着倒挺情真意切。” 雍理又被噎到:“至多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沈君兆顿了下。 雍理便道:“朕那时一颗心里全是你,哪看得到梁铭那蛮子……” “陛下何必说这些。”沈君兆听不下去了。 雍理话到嘴边,不得不停住。 沈君兆只觉心口刺痛,兴致全无,甚至十分厌弃自己,他简单粗暴地结束了这个堪称无理取闹的话题:“梁铭后日入京,礼单上当真有六州的边围三城。” 这下轮到雍理怔住。 沈君兆继续道:“这份礼单是给到沈府的。” 章节目录 是外人(大不敬得如此有道理。...) 听到这话,雍理想左了:“梁死狗居然敢觊觎你!” 本来还只是想一刀子捅死梁铭,现在的雍理恨不能把他给五马分尸。 真是se胆包天,爪子竟敢伸向他的昭君! 呸,以后不敢叫昭君了。 这名字不吉利。 真出塞了他找谁哭去! 沈君兆皱眉,隐约猜到雍理想歪了。 雍理二话不说先豪饮一坛子陈年老醋:“把礼单给他退了,什么破六州,谁稀罕?朕明日便亲率铁骑,踏平他的蛮族邪宫!” 蛮夷是大雍对六州的称呼,人家六州当然不这么称呼自己,他们自诩圣族,六州是天瑞祥地,宫殿也不是邪宫而是圣宫,‘梁死狗’更是神明亲赐的六州圣子。 沈君兆眼尾睨他:“陛下又要御驾亲征?” 雍理心一跳。 沈君兆冷笑:“不知是谁健忘,承诺过的事转头就忘,既忘了那就忘得干净利索点,别整天记些有的没的。” 雍理这辈子就御驾亲征过那么一回,当然做皇帝不是非得御驾亲征,反倒是御驾亲征这件事极为不妥,前朝数代,凡是和御驾亲征四个字挂钩的,多多少少都有点问题。 要么是皇帝好大喜功,劳民伤财,史书写得漂亮,其实饿殍满地,后患无穷。 再要么是政权极度不稳,需要皇帝出征以扬国威,这也是下下策,不得不拿国运冒险。 雍理当时御驾亲征,有点后者的意思,却也不止如此。 连沈争鸣都没能拦下,其复杂程度可见一斑。 当时沈家父子二人都是极力反对,沈争鸣不提,沈君兆几乎以死相逼。 两人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陡然遭遇此等生死攸关的分别,本就性情偏激的沈君兆哪里能忍? 当时雍理也是想尽办法才哄住了沈君兆,向他拍着胸膛承诺:“子瑜你放心,朕这辈子再不会御驾亲征,再也不会了。” 那时闹得有多凶,雍理想想都心有余悸,此时他一时嘴快说了句要去讨伐梁铭,便又戳了沈君兆的心。 雍理理亏,道:“朕不自己去,大雍神将如云,随便一个都能踩得梁铭哭天抢地。” 沈君兆挖苦他:“可别是大雍神将与六州圣子内外勾结,陛下不得不御驾亲征。” 他这话影射了大雍各地总兵拥兵自重,很不安分。 这也是雍理的心病,想到这些他日常想骂爹:当个富家翁不好嘛,非得称王称帝做个孤家寡人。 雍理哪敢继续提御驾亲征这个天雷,改口道:“后日梁铭便要入京,朕让他有来无回,看谁还敢觊觎你!” 沈君兆既想听他说这些,又怕他说这些,不愿自我折磨,便解释了:“礼单上给的是六州边围三城,不是整个六州,他给臣开的条件也和给陛下的暗信截然不同。” 虽然还没看到那封暗信,但雍理已经猜出个十成十。 他俩当年……呸,他和梁狗没有当年! 说来绕去的,无非就是六州属权问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已经俯首称臣的东西,还好意思拿大雍土地谈条件! 雍理的醋散了大半:“他说了什么?” 沈君兆慢声道:“里应外合,倾覆大雍。” 雍理:“………………” 沈君兆这次却没含糊,将那礼单和信笺全部给了雍理。 雍理接过,看得心头直突突。 早知道梁铭不做人,没想到竟如此狗! 这信就差把‘挑拨离间’写到信封上了,三年前连汉字都写不明白的野性少年如今倒是一笔漂亮的蝇头小楷,虽说仍显稚嫩和欠缺,却自有一股狂放傲气,颇具异域风情。 再定睛看内容,简单粗暴,毫不掩饰,字里行间全是满门抄斩。 诸如—— “这大雍本该姓沈,你又何必隐忍?” “沈家三千家臣,开国立宗轻而易举,你又何必屈于人下。” “令尊愚忠,沈兄切莫愚孝。” “沈兄登极,实乃众望所归。” “沈兄若起事,六州九族必助你一臂之力。” 一整封信都是在挑唆沈君兆造反,虽说满朝文武皆知帝相不和,甚至不少沈党已经有了起事的心理准备,可被如此明晃晃写出来,还是头一次。 梁铭真当自己能活着走出大雍首京啊! 雍理压着火气继续看礼单。 好家伙,不看不知道,一看更是气得他心口窝疼。 六州土地辽阔,却资源贫瘠,九族多是游牧为生。 也正是因为粮草紧缺,六州才对大雍虎视眈眈,多年来数次进攻中原,为的就是中原的富庶水乡。 史书上有名有姓的战役打了有数十场,双方有胜有负,六州单单是称臣都称了不下十次,可惜每次都是消停几年又弹起来。 历代明君也想过彻底打服六州蛮夷,然而六州辽阔,战线一旦拉长,粮草跟不上,水土不适,谈何打服! 即便是打服了又如何? 中原连自己辽阔疆域都理不明白,又如何去辐射六州? 无法统一管理,迟早还是个反字。 所以这么多年了,中原和六州一直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打打停停复又起。 中原也是烦死了六州这个‘穷亲戚’。 这么穷了,梁铭这次却出手着实阔绰,长长的一片礼单,全是珍奇宝贝,更有神驹良马,重兵武器,简直是要给沈君兆量身打造一支军队。 可想而知,一旦沈君兆应了,这两人还真能里应外合,倾覆大雍! 雍理面色沉了下来。 沈君兆给他斟了杯茶:“陛下,请。” 雍理哪还有心思喝茶,他盯他:“你要如何回他。” 沈君兆反问他:“你觉得我会如何回?” 雍理:“你既看了这礼单,自然不会应他。” 沈君兆:“陛下如此笃定?” 雍理笃定个屁,他现在坐如针毡,有点担心子难能不能把他从这水深火热里救出去! 正如雍理了解沈君兆,沈君兆又哪会看不懂他。 沈君兆声音淡下去:“臣要的是这大雍天下,又怎会通敌卖国。” 雍理:“……………………” 沈君兆看他,黑眸中暗藏汹涌:“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雍理轻吸口气,半晌闷出一句:“的确是有理有据。” 沈君兆竟弯唇笑了。 雍理:“…………” 艹,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非遇上沈昭君这祸世妖颜! 听听他这说得是人话吗? ——我只是要反了你而已,没必要通敌卖国。 大不敬得如此有道理。 雍理竟无法反驳! 这番话但凡给任何其他人听到,都得扑通跪下,冷汗直流,内心戏丰富到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偏偏屋里只有这两人,而这两人说这样的话,却莫名其妙的有一股诡异的安心—— 梁铭是外人。 只此就够了。 气氛极其怪异得融洽了。 沈君兆不与他置气,说起了正事:“梁铭这份礼单,只怕不止给了我。” 雍理也凝起神来:“他无非是想趁乱而入,捞上一笔,那小子汲汲营营,绝非善茬。” 沈君兆便又瞥他一眼:“陛下倒是了解他。” 雍理赶忙补一句:“朕最了解你。” 沈君兆嗤了一声,倒是没驳他,继续说道:“他既有此心思,这次入京便不能让他安稳回去。” 雍理也起了杀心:“他敢以贺寿为名入京,是笃定了朕不能轻易动他。” 六州一统,圣子梁铭在蛮族的声望登至顶峰。 六州不比中原,中原历来儒释道平衡,王权重于神权,民风更趋理性;六州不同,他们信奉神教,神权远超王权,所以哪怕常年分裂,各族为政,却也能因为共同的信仰拧成一条绳,牢不可破。 梁铭学了点邪门术法,以圣子自居,唬得那帮子不开化的蛮夷奉他为神。 这三年,又修了中原学问的梁铭更是善用权术,一统六州后成为民心所向。 他敢在万寿节朝贺,也是有恃无恐。 他来大雍出了事,六州原地发疯,必起战乱;他安安稳稳回去,无异于打了大雍一巴掌,甚至还能给雍理来个釜底抽薪。 怎么算都是血赚不亏。 三年而已,梁铭这谋略早已不是那只乌拉乱叫的小狼狗。 这些沈君兆自然明白。 不能让梁铭死在大雍,甚至不能让梁铭一回六州就出事。 可让梁铭就这么胡作非为一番,再舒舒服服回去,绝无可能。 沈君兆语调正常,但听到雍理耳朵里便又带了点酸气:“陛下与那六州圣子关系甚笃,不如虚与委蛇,诱他入瓮。” 雍理先澄清:“朕与他势不两立,绝无干系,当然子瑜有好计策,朕定会好生配合!” 沈君兆:“不用配合,陛下本色出演即可。” 雍理顿了下:“阿兆。” 沈君兆:“嗯。” 雍理:“我觉得你在骂我。” 沈君兆笑笑。 雍理:“………………” 还真是啊?这已经连‘遮羞布’都不要,明晃晃怼脸上了吗! 元曜帝生气了,赖着不走了:“朕饿了。” 沈君兆看了下天色:“申时过半,不宜用晚膳。” 雍理不要走,随口便是胡说八道:“朕没用午膳。” 沈君兆眉峰又蹙起来了:“怎么又没用午膳?”语气里有了冷意。 雍理才不怕,他还能顺杆往上爬:“得知那金菩像的暗信落到你手里,朕哪里吃得下?”其实是吃完饭才得了信来着。 沈君兆便是眼线再多,也不可能这会儿知道雍理用没用午膳,虽然他已经想让人把皇帝用膳的事专程报给他听了——总不吃饭,身体怎么受得住——但也得有时间吩咐。 只听雍理又说着:“朕不怕别的,就怕你吃醋……咳……是怕你气坏了身子。” 沈君兆不和他胡搅蛮缠:“等着。” 偏生元曜帝最爱得寸进尺:“有酒吗?府上那藏了十年的鸣金酿……” 沈君兆:“没有。” 雍理瘪瘪嘴,把千金难求的上好龙井牛饮入喉。 嘴上说着没有,沈君兆还是给雍理开了一坛子。 闻到这香味,雍理一整天的坏心情全没了,甚至还有点小开心。 果然苦果子吃多了,一点小糖也够他美滋滋的:“还是阿兆疼我!” 沈君兆:“不可多饮。” 雍理:“不多不多。” 也的确是没喝多,然而挡不住元曜帝是个著名酒量差。 一杯下肚,他这嘴巴就抹蜜了:“好子瑜,再让朕喝一口,就一口嘛。” 沈君兆:“不行。” 雍理作势要捞酒壶,沈君兆哪会让他这三脚猫功夫得逞,然而元曜帝弯唇一笑,手指勾住的却是沈君兆的酒杯。 沈君兆一怔。 那杯中还有半杯酒。 雍理舔了下唇,故意就着他喝过的地方,一饮而尽。 沈君兆:“……” 章节目录 长不大(却唯独不能接受:这么好的...) 说完这话,赵泉觉得自己的老爹老娘已经在泉下召唤了! 谁不知沈相最不耻后宫莺燕,因为陛下这点小嗜好,他默许多少世家老臣上折劝谏。 陛下是怎么回的? 哦,陛下朱批在册“朕乐意。” 折子落到沈相手里,生不生气外人不知道,只知道递折子的老家伙麻溜地告老还乡,孙子娶亲都不敢回首京。 沈相公正严明,眼里不容沙子,让他踏足那后宫是非地,实在折辱了…… 咳,这样想又对圣上不敬。 赵泉委屈,他这算什么?龙虎相争,池鱼遭殃! 赵泉不敢抬头,只顶着正午太阳,任额间豆大汗珠滚滚而下。听闻前朝的内廷总管都很威武霸气,怎么轮到今朝就惨到脑袋腰带挂了! “有劳泉总管带路。”男人沉静如水的声音响在炎炎夏日,竟有丝丝沁人心脾之感。 赵泉“!” 反应半天,赵泉可算是意识到泉总管是自己! 赵泉受宠若惊,连忙道“沈大人客气了,奴才这就带您过去。” 沈君兆轻轻应了声。 赵泉自始至终都不敢抬头,也就分辨不出这位大人的喜怒。当然他抬头看了也没用,沈相从来都不是喜怒形于色之人,哪会让人瞧出情绪。 说是赵泉带沈君兆过去,可其实走在后头的是赵泉一来是赵泉不敢走前头,二来是沈相哪需要人带路?放眼整个雍常宫,除了当今圣上,最熟悉这儿的怕就是沈大人。 先帝大行后,年幼的陛下夜夜难眠,辅政大臣沈争鸣怜惜幼主,索性把自己的儿子沈君兆留在宫里伺候。 彼时陛下年幼,沈相单纯,两人一起长大,关系莫逆,最是亲近。 可惜幼时竹马,长大仇。 在滔天权势熏染下,别说玩伴之情,便是至亲骨肉都会反目。 沈相在宫里住了好些个年头,哪需要人带路?从御书房去容华宫又不远,那历来是宠妃居所,位置上自然是怎么方便怎么来,陛下连步舆都不坐。 跟在沈君兆后面的赵泉起初还想东想西,后来就没工夫胡思乱想了——天呐,沈相走得如此从容闲适,为什么小的却快跟不上了! 身高腿长的差距就这么大吗? 也不算矮的赵泉满心茫然他这要是跑出一身汗,可就没法去御前伺候了。 还好,容华宫实在不远,绕过御华门,再走一段干净平整的石阶路便到了容华宫。 赵泉扬着嗓子通传,立马有小太监迎了出来。 容华宫里,雍理仍旧侧躺在软榻上,任由容清给他揉着额头。殿门大开后,他微微侧头就能看到远处一身朝服的男人。 赵泉不敢看的人,雍理却恨不能在他身上盯出两个洞。 大雍朝的礼制传承前朝,一品官服尚玄色,领口白锦绣仙鹤纹,袍裾处是仅次于龙纹的麒麟图腾,脚着重头皮靴。 这一身行头,沈争鸣穿时雍理不觉如何,甚至嫌弃太过死板。 后来换沈君兆穿上,雍理才豁然懂了为什么百姓戏称它为仙鹤服这笔挺身姿,这宽袖窄腰,这在阳光下流动的银色暗纹,端的是雍容华贵,气度斐然。 呵呵,什么仙鹤服,沈昭君他配吗! 元曜帝抬头,半眯着眼睛都有点被沈君兆这张脸给晃到。 恍惚五年过去,沈君兆早没了那少年稚气,清俊的五官被权力浸泡,威严有余,柔美全无。一双黑眸如幽深冷潭般深不可测,别说赵泉不敢直视,便是雍理多看几眼都恐他把自己生吞活剥。 烦躁再度涌上胸腔,元曜帝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幼时可可爱爱的沈昭君,怎么就成了这副人鬼皆怵的阎罗模样! 沈君兆只与他视线碰了一下便垂下眼眸,恭声道“陛下圣安。” 雍理应了声“爱卿免礼。” 容清手指微顿,起身道“陛下,奴先……” 雍理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道“没事,你继续按。” 容清眼尾看了看沈君兆,迟疑道“沈大人似乎有事相禀,奴还是先退下吧。” 雍理嘴角微弯,讽刺道“沈相既来了容华宫,想必也没什么大事。” 容清不敢应声。 另一旁的赵泉已经汗如雨下妈呀容贵人了不起,这要是换成老奴,一准吓得屁滚尿流! 沈君兆低声回道“并无军机要事。” 雍理察觉到沈君兆动气了。 旁人都很难察觉沈相的情绪,但雍理很容易就能感觉到,毕竟是一条裤子两人穿,一个被窝挤一块的关系。 当年的沈昭君,眼睫一垂,他都知道他不乐意了。当然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熏香重了,摆设浮了,屏风的图案与样式不合,估计连墙上那副字他也瞧不上。 哦,他肯定也瞧不上容清的出身,一个戏子,的确是辱了沈公子的眼。 但是…… 朕乐意! 雍理侧身,索性枕了容清腿上,闭眼不看沈君兆“爱卿莫不也是为了立后之事?” 李义海那老东西就是沈家的狗腿,成日里恨不得把这江山改姓,他敢来提立后的事,肯定是沈君兆的意思。 沈君兆眉峰蹙了蹙。 雍理没看到,继续说“这后宫的确不能终日无主,立后之事可以提上议程。” 沈君兆顿了下,声音四平八稳“陛下心中可有人选?”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雍理这火气直窜脑门,就差脱口而出一个“你”字了! 好在元曜帝不想做那商纣隋炀帝,稳住了。但情绪稳住,心绪稳不住——李义海果然是沈君兆指使的,他就这么巴不得他立后?他就这么想看他成亲? 雍理到底是躺不下去了,他坐起身盯着沈君兆“沈相可有建议?” 沈君兆头戴七粱朝帽,两侧有代表着相权的玉带垂下,衬得肤色恍如冷玉,他姿态恭谨,却难掩清贵“立后虽是国事,却也是陛下家事,还需看您心意。” 容华殿一时沉默。 容清默默退到后侧,束手立在赵泉身旁。 雍理坐在罗汉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君兆。 在某件事上,元曜帝很像他早亡的父皇,都是野性难驯。 泥腿子出身的先帝是入赘到雍家的,怎么能拿下这偌大江山,至今都是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事。 只有一点是毫无争议的,沈家功不可没。 与雍家的泥腿子出身不同,沈家三朝望族,数百年传承只怕比诸多皇室都要矜贵。 能在乱世稳住不亡,又在盛世收住不骄,沈家着实厉害。 沈争鸣不提了,开国功臣,大雍名将,更是帝王之师,半生荣耀已数之不尽。然而雍理觉得,放眼沈家数百年,最厉害的却是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当朝宰相。 和自己的父皇一样,雍理无比喜欢沈家人的清贵矜持,也无比讨厌这融入血液刻进骨髓写在姓氏里的骄傲。 沈家人甘愿为人臣,却心性比天高。 眼前的沈君兆尤其如此。 立后。 若是让沈君兆知道他想立他为后,只怕会一剑捅死他。 雍理轻吸口气,慢声问“朕的心意?” 沈君兆垂眸。 雍理走下台阶,站到了沈君兆面前“爱卿难道不知朕的心思?” 沈君兆略微抬头,黑眸定定望着他“擅自揣度君心,是为死罪。” 雍理能怼死满朝文武,却轻而易举能被眼前人给气昏头“沈昭君!” 他压低声音,把这三个字咬在后槽牙上。 被当众唤了儿时戏称,沈君兆不气不恼,依旧是平心静气的模样“陛下慎言。” 雍理轻吸口气,怒极反笑“好,很好。” 沈君兆没有接话。 雍理忽地转头,看向恨不得躲到角落里,让自己消失的容清和赵泉。 帝王视线威严,赵泉瑟瑟缩缩。 容清好一些,只面色也有些苍白。 雍理却一改面色冷凝,大步走来“躲去那儿干吗。” 容清谨小慎微“奴怕扰了陛下和沈相。” 雍理对他笑得温柔“清儿做什么都不会扰了朕。” 说罢他牵住了容清的手,走到沈君兆面前“朕心悦容贵人,想立他为后。” 扑通一声。 整个容华殿所有宫女太监包括容清自己都跪下了。 站着的唯有雍理和沈君兆。:,,, 章节目录 两颗心(全都为对方着想,反而不是...) 沈君兆有严重的自残倾向, 这事只有雍理知道。 十五岁那年,亲眼目睹沈君兆把佩剑刺进小臂,雍理毕生难忘。他当时心疼得要死, 直问沈君兆这是做什么, 心里不痛快干嘛要折腾自己身体。 沈君兆告诉他:“不小心。” 那时雍理以为他是敷衍他, 后来才发现, 是真的――不小心。 他不是有意伤自己, 而是不自觉已经这样了。 儿时是被虐待, 沈母心情好时抽他鞭子,心情不好时更是能抽得他血肉模糊。 沈君兆也不会哭,不喊痛, 只是安安静静地跪在那儿。 沈母从不让外人瞧见, 打完了又会亲自给他处理伤口――算不上多温柔, 却是年幼的沈君兆能够感觉到的仅有的温柔。 雍理知道这些时, 沈母已经离世。 沈君兆与他说这些时, 十分轻描淡写,好像并不值一提。 雍理一边听一边哭, 捧着他的胳膊亲了又亲,只能重复一句话:“别伤害自己, 无论发生什么事, 一定不要伤害自己。” 沈君兆:“……” 雍理抬头看他:“答应我!” 沈君兆极重承诺, 又最不愿骗他, 所以微微侧头, 沉声不语。 雍理的心凉了半截:“好了好了,不用承诺, 以后有朕在,朕定不会让你受半点伤。” 御驾亲征前, 雍理每日都要检查沈君兆的身体,甚至为此和沈争鸣对抗。 谁都不可以伤害沈君兆,哪怕是他父亲,哪怕是他自己。 那段时间,沈君兆也的确没再受过伤:他日夜伴着他,便是个没有人性的空壳,也被暖得有了人气。 可惜没多久,雍理便御驾亲征了。 他是为了沈君兆而去,却也残忍地伤害了沈君兆。 *** 一品朝服下如此狼狈不堪,雍理心疼得说不出话。其实他也不能说什么,他太清楚沈君兆骨子里有多骄傲,这模样暴露给任何人都是耻辱,包括他。 “你别乱动,”雍理动作极轻地给他拉好衣袖,道,“朕给你清理一下。” 沈君兆喉咙涌动了一下,终究是没拒绝。 雍理已经去找伤药,他眼里全是泪,盯着储物柜的药瓶子看了许久也看不清,可这不争气的眼泪偏就擦不干净。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只是他一想到年幼的沈君兆,想到他受的那些委屈,想到他委屈到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委屈,就眼泪止不住。 可算是找到了止血和止痛的药,雍理又扯了干净的布条。 先清洗后上药再包扎,他动作麻利轻巧,不比太医院的太医差。 布条挡住了血肉翻裂的伤口,却挡不住心口密密麻麻的刺痛。 雍理哪还敢说什么,只恨不得抽死昨日的自己――明知他这毛病,又何必去刺激他。 反倒是沈君兆面无表情道:“与陛下无关。” 雍理心中五味杂陈,只能胡乱应着:“朕知道。” 沈君兆眉峰蹙了蹙。 雍理怕他难堪,视线都不敢落到他胳膊上,只努力换了话题:“明日梁铭就要入京了。” 沈君兆:“嗯。” 雍理脑子有些乱,问得也不得章法:“杜景修的人是不是也潜进来了。” 沈君兆继续应着:“对。” 雍理复又道:“那金菩像为什么会经了李义海的手。” 沈君兆这个受伤的人反倒头脑清晰,条理分明:“陛下怀疑孙田和。” 雍理被他点醒,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今年的万寿节实在非比寻常。 帝王整寿,还是意义非凡的及冠礼,再加上如今大雍政绩清平,百姓安居,国运蒸蒸日上,从哪个角度看都该大办特办。 从百姓的角度看,这规模也着实不小: 各地总兵贺礼如云,珍品流水般上贡,羡煞旁人;六州各族也纷纷派出使臣,由他们的圣子梁铭亲自带领入京朝贺;朝廷更是放了恩科,减免赋税,虽说没有大赦天下,但已经让百姓体会到了实打实的好处。 如此和乐盛世,背地里却是风云暗涌。 总兵贺礼如云,是恭敬还是挑衅?许多珍品连首京世家都没见过,已是一种无礼的炫耀。六州来贺更加居心叵测,且不提梁铭背地里做了些什么,明面上已经大张旗鼓耀武扬威。 再说放恩科和减赋税,雍理为了这届恩科,把世族们又给得罪了个遍,减赋税更是动了既得利益者,少不了又是一番折腾。 最近世族闹得如此凶,与雍理有心推新政不无干系。 ――全国科举,废除蒙荫,天下士子一视同仁,再从皇族宗室世族手里收回封地…… 这一条条落下去,百姓得益,世族却是要伤筋动骨。 沈君兆和雍理的矛盾越发白热化,与这些外因不无关系。 可动不动呢? 前朝如何陨落,谁人不知? 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封地赋税一重再重,撑死得撑死,饿死的饿死,民不聊生,如何不反? 为君不为民,犹如渡江凿空船,国家怎能不覆! 沈争鸣总对雍理说:“陛下急不得,此事需徐徐图之,从长计议。” 十年过去,雍理费尽心思也不过带出了一个乌弘朗,就这还得派人死盯着他,生怕哪天这刺头被人暗杀。 其他的,又哪是说培养就陪养得起! 科举三年一届,雍理等了这许久才等到今年万寿开个恩科,结果这帮子世族老大不乐意。 他若是改为一年一取,天下士子同试,这帮老东西不得直接逼宫造反! 连梁铭都知道沈君兆要反了他,足以见得这些人有多蠢蠢欲动;再说那杜景修,病秧子一个还不快快入土为安,非得撑着那口气光复前朝。 也不想想前朝为什么亡了。 心里没有百姓,眼中没有凄苦,光复了前朝继续坑害中原百姓吗! 雍理但凡不是圣贤书读多了,早他妈撂挑子了。 这破皇帝谁爱干谁干,他本就不是这劳心劳力的性子。 偏生他娘亲打小给他启蒙,讲得最多的就是责任二字。 在其位谋其政,任期职尽其责。 他不仅要做下去,还要做个千古名君! 雍理叹气道:“你别多心,朕不是怀疑你。” 孙田和是大雍挂名的右丞相,按理说和沈君兆权力相当,但他早年是沈家家臣,发迹后也是为沈争鸣马首是瞻,等到沈争鸣退了,他虽还挂着右丞相的职,却极少管事,加上儿子孙少怀跟着沈君兆,孙田和必然是个合格的沈党。 雍理提到李义海,沈君兆立马说起孙田和也是因为李义海是礼部尚书,孙少怀是礼部侍郎。这金菩像落在李义海手里,极有可能是孙少怀所为。 那么兜兜转转,和梁铭私下有勾结的哪里是孙田和,分明是沈君兆。 若平时,沈君兆一准要冷冷来一句:“陛下怀疑便怀疑,又何必欲盖弥彰。” 但今日他说不出口,一抬眼就是小阿理通红的眼眶,他不忍。 沈君兆索性顺着他心思道:“梁铭无非是要挑拨离间。” 只这一句话,雍理眼睛便亮了。 何为挑拨离间? 首先得他们一心,才容得下挑拨。 仅是这般,雍理都像听到情话般快活。 沈君兆……见不得。 雍理声音不自觉就轻快了:“朕也这般觉得,梁铭这小子定是想要利用李义海来挑拨我俩,李义海本就是你的人,他故意做出是送暗信的模样,若是被朕的人发现了,自然会怀疑你与他有勾结;若是被你的人察觉了,一看信的内容便会借此生事,少不了恶心朕一番。” 雍理继续道:“只要你和朕闹起来,梁铭入京行事就便宜多了。” 这样三言两语,雍理已经道出了梁铭的目的,顺便骂一句:“全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人伎俩!” 两人不成心对着干的时候,行事事半功倍――他们想事做事总能和对方合上拍,哪怕连一个视线交流都没有,也能配合对方,毕竟相识近十年,还有谁比他更了解他。 只可惜,再怎么了解也是两个人。 两个人就有两颗心。 全都为对方着想,反而不是一条心了。 沈君兆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收到背后,缓声道:“上不了台面,却有效。” 雍理:“……” 此话元曜帝无法反驳,如果不是李义海作死奏请立后,他又误打误撞留下李擎,沈君兆不围了李府,只怕还真没这么快发现金菩像中的暗信。 等梁铭入京,安排人手爆出这东西,以他和沈君兆互相不信任的状态,这挑拨离间稳稳当当,不知要给这狗贼留下多少可乘之机。 信任不信任这个话题太过危险,不适合多聊,雍理又道:“昨日你说有计策对付梁铭,说与朕听听?” 沈君兆竟没再绕圈子,说道:“不能让他死在大雍,也不能让他刚回六州便暴毙身亡,只能循循渐进。” 雍理:“作何讲?” 沈君兆:“大雍一统十年尚且内乱不休,六州乱了数百年又岂是梁铭短短一两年光景能震住的?” 雍理蹙眉:“你没见过他,他这人有些邪性,还不知从何处学了些妖术,很能唬人。”而六州百姓神权大于王权,还真是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沈君兆又道:“既是妖术,破了便是。” 雍理一愣,蓦地想到些什么。 沈君兆已经说出口:“万寿节上,六州蛮族大不敬,其罪当伐。” 此伐非彼罚,是征伐的伐! 雍理抬头盯他:“大雍刚修养十年,如何能再起战乱!” 沈君兆:“不破不立。” 雍理又道:“不可!朕如今走不开身,老将断不会接这吃力不讨好的事,这两年扶持的卫鸿等人又年轻稚嫩,如何担得起此等……” 沈君兆忽地柔声道:“我可以。” 章节目录 曾几何(一无所有,何惧天高地远。...) 是我, 不是臣。 这样的自称,雍理多久没听到了?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听到,他宁愿自己耳朵聋了! 征伐六州, 的确能断了梁铭的狼子野心, 甚至还能一举灭了前朝余孽的痴心妄想, 若是再强势一些, 顺道收了那些拥兵自重的各地总兵, 整合军备, 巩固皇权,任世族再张扬跋扈,也得俯首称臣。 届时雍理恩威并施, 徐徐图之, 重定国策, 才能真正开大雍百世昌平! 雍理不心动吗? 心动。 可是不行! 这绝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 沈君兆想反了他, 大可不必舍近求远,去征伐什么六州蛮族。 以沈君兆的心计, 玩弄十个梁铭都不在话下,梁狗还想与他‘结盟’?怕不是要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单单是沈君兆借着梁铭的势, 以他这把刀搞个暗杀, 雍理那些暗卫就拦不住。 届时皇帝被蛮族暗杀, 又没有留下子嗣, 沈君兆是抓雍珠上位当个傀儡, 还是直接自己登极改朝换代,都没人敢多说半个字。 便是乌弘朗…… 哦, 老乌十有八九得给他陪葬。 如此简单的造反路不选,沈君兆去讨什么六州蛮族! 不行! 不管他的目的是什么, 雍理绝不允许。 雍理立刻道:“大雍初定,百姓们好不容易缓过劲,不能再给他们增加负担。” 沈君兆:“粮草物资一事,臣自有主张,不会动了国本。” 雍理心一紧:“那也不行,征兵入伍,将士百万,要让多少妇孺彻夜痛哭?” 沈君兆:“由臣领军,在役兵卒够用。” 旁人说这话像胡闹,偏就沈君兆说了让人无力反驳。 雍理绝不会松口:“在役兵卒也是各家栋梁支柱。” 沈君兆眸色微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他们若连此觉悟都没有,大雍千万军备养他们有何用?” 雍理:“……” 话到这,说不下去了。 但元曜帝还有个看家本领――耍赖。 “我不管,你休想离了朕!” 雍三岁重现江湖。 沈君兆:“……” 雍理抱胸而立,身高颀长俊美,神态嘛,至多三岁半。 沈君兆原也没想过他能立时答应。 何况征讨之事也不在这一时,届时万事俱备,雍理拦也拦不住。 正如三年前,他拦不住他那般。 “陛下一夜未歇,这会儿倦了吧。”沈君兆深知如何对付雍三岁。 “朕年轻力壮,三日不睡也没妨碍。”雍理不困才有鬼,他上眼皮亲下眼皮,离当场睡去最多两口气。 沈君兆轻声道:“臣到底是比陛下虚涨一岁,竟觉得十分困倦。” 雍理:“!” 沈君兆眼睫垂着,透白的面庞似乎真有倦意。 雍理心一晃悠,便有点好了伤疤忘了痛:“你……你……”他还是惦记着沈君兆的胳膊,不敢过分撩他,生怕他又气不过了折腾自己。 谁知沈君兆竟说:“不如一起用了午膳,歇个晌午?” 雍理:“……………………” 操,天上要下刀子雨了吗! 这要是不顺杆爬,雍理明天改姓蠢! “赵泉!”元曜帝生怕自家丞相反悔,忙唤人准备午膳。 赵泉小跑进来,行了福礼:“陛下圣安,沈大人午好。” 雍理吩咐他:“午膳摆在长心殿,朕要与沈相把酒言欢。” 赵泉:“!” 把、把什么,言、言什么! 赵总管几乎以为自己听到的是――刑场摆在长心殿,朕要赐毒酒给这佞臣贼子! 雍理:“愣着干什么!” 赵泉哆哆嗦嗦应下,离殿时都是顺拐的,也是雍理心情好不计较,要不单单赵泉这殿前失仪就能罢了总管之职! 实在不怪赵泉胡思乱想,时至今日,谁不知帝相关系僵到冰点?谁不知国之将乱天之将变?谁不知这俩帝国最尊贵的年轻人势如水火,不可两立? 如今竟要一起用膳。 赵泉实在怕自己会错意! 可真让他搞杯毒酒来…… 泉总管没那个本事啊,他虽是御前太监,可真没混到与陛下交心的能耐! 总之先备膳,脑子不够用,全靠听话凑。 等人出去了,沈君兆板着脸道:“不可饮酒。” 雍理:“小酌一二睡得香。” 沈君兆眉峰微挑。 雍理:“好嘛,朕全听你的。” 说着就想去缠他手指,好歹是想起他的胳膊,又老老实实收了手。 两人相谈甚欢地去了长心殿,雍理越发觉得飘飘然。 美人计也好,有所图也罢,眼前的铒不咬,着实亏大发。 只是雍理今日很有分寸,他不敢过分撩拨沈君兆,他很清楚沈君兆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自己收着点就不会刺激到他。 既谈不了情爱,能这般说说笑笑也是天大的慰藉。 宫里的膳食自然是一顶一的好,御膳房的厨子全是精挑细选的大家,一辈子为的就是皇帝的这一口饭菜,如此匠心独运之下,必然可口美味。 只可惜人是个奇怪的生物:终日吃糟糠,偶尔咬一口肉,只觉唇齿留香,人间美味不过如此;若每日都能吃上这口肉,不出三五日便没了这香气,只觉乏味无趣。 御膳房的美食之于雍理便是这口每日都能吃上的肉。 味道不错,十分香糯,可惜吃腻了。 所以他才总想着东临轩。 “哪日我们再去一趟东临轩?”雍理看沈君兆。 沈君兆给他布菜:“梁铭不日入京,陛下莫要再出宫。” 雍理:“天子脚下,他敢动朕!” 沈君兆:“杜景修呢?”雍理:“……” 行吧,梁铭狗归狗,好歹脑子很正常,杜景修就不一样了,早就是半个疯子。 若是给他逮着能和雍理同归于尽的机会,他绝不会犹豫。 沈君在给他布菜,他也给沈君兆布菜,反正二人都知道彼此最爱吃些什么。 雍理又道:“这宫里的饭菜,十年了也还这个味。”吃吐了好吗。 沈君兆:“……” 雍理瞥他一眼:“沈府的厨子有换新的吗?” 言下之意,换了新的不请朕尝尝? 沈君兆不接他的话:“没换。” 雍理总有话讲:“不换才好,老王头做得那道荔枝肉,着实美味!”不换朕也想尝尝。 沈君兆:“陛下若喜欢……” 雍理以为自己得逞了,想着去不成东临轩能再去沈府也不错,前日他只顾着去生气了,都没好好玩玩。 就听沈君兆把话说完了:“臣明日便让他入宫伺候。” 雍理:“……………………” 沈君兆往他碗中夹了块翡翠玉兰,嘴角溢出几不可察的笑容,声音更是难得温润:“近日首京鱼龙混杂,陛下莫要以身试险。” 哪怕是加重城防,但入京朝贺的外族太多,没那么容易理清。 雍理心里想,你若是喂朕吃饭,朕就老老实实待宫里哪都不去。 可惜话到嘴边,他想起沈君兆的胳膊,又强压下念头,只字不敢提。 “歇着吧。”雍理心疼他胳膊,道,“朕又不是三岁小孩,哪用得着你布菜。” 沈君兆顿了下,没有坚持。雍理自己倒是给沈君兆布菜布得很勤快,他虽绝口不提胳膊的事,甚至都没有把他当成是受伤之人,但行动举止间,全都照顾到了。 既给足了沈君兆面子,顾忌着他的敏感多思,一举一动暖到了他心坎里。 沈君兆又熨帖又难受,时刻提醒自己差不多就行了,这无异于饮鸩止渴,却又无力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深陷泥潭。 用过午膳自然不能马上歇息。 沈君兆怕他积食,道:“御花园凉快,臣陪您手谈两局。” 雍理瘪嘴:“你让朕四子,朕都得绞尽脑汁才能赢,不来!”心情如此美丽,何必自讨其辱。 沈君兆顿了下:“那……” 雍理也不耐烦出去晒太阳,眼尾瞥到奏章匣子,懒上心头:“子瑜不如陪朕看折子吧!” 沈君兆:“……” 雍理顺势要牵他手,好在这一品朝服袖笼宽,拦了他一下,让他醒神有了分寸:“莫慌,朕昨晚看了许多,剩下没几份,你且给朕念一念,全看完晌午也能歇得久一些。” 他这话也是巧妙,故意提一提自己昨晚的事,惹得沈君兆心软―― 昨晚雍理如何一边红着眼眶一边批奏折,如何蹲在地上孤零零写批语,如何勤勤恳恳地用政务来麻痹自己,没谁比守了一夜的沈君兆更明白。 雍理这性子沈君兆又是何尝不知? 平日里最是好说话,万事都想得开,天塌了都能笑一笑道一句:“别怕,有朕在。” 这样明朗如朝阳的人也是会难过的,他难过了十分与众不同,不哭不丧不怨人,只是更加勤奋刻苦,待自己更加严苛,那些撒娇卖乖全然不见。 儿时是他抄写了数十遍的字帖,今日是一口气批完的数百份奏章。 沈君兆轻叹口气,低声道:“那臣逾矩了。” 桌案上的奏章十有八九都是在内阁过了一遍的,可一旦放到了帝王书案上,旁人就轻易不可碰。 子难可以看是因为他本质是内臣,沈君兆如今何止是外臣,更是能撼动帝王根基的权臣,按理说该避嫌。 雍理靠坐在座椅中,眉眼舒展:“莫要多费口舌,朕听着了。” 沈君兆得他赐座,就在他身旁,此时他拿起了最上面的折子,缓声念了起来。 雍理听着听着便有些迷糊。 曾几何时,他与沈君兆书房嬉闹,一份折子能看上小半时辰。 如今沈君兆的声音比少年时成熟且迷人,却离着他越来越远。 倘若时光倒流,他宁愿停在那一无所有日子。 他一无所有。 沈君兆也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何惧天高地远。 章节目录 输不起(日日夜夜思念陛下。...) 眼看着雍理要睡着, 沈君兆怕他这般歇着身上不爽利,停了声音。 雍理眯着眼睛看他:“嗯?” 沈君兆:“陛下若是乏了,去寝殿休息吧。” 雍理乏是真乏, 舍不得沈君兆也是真舍不得, 这会儿半梦半醒的, 声音温软:“你陪着朕。” 沈君兆:“好。” 雍理笑了下, 带了些孩子气, 可人又窝心。 沈君兆垂眸, 不敢多看一眼。 长心殿本就是帝王寝殿,掀了帘子进到内室便是龙床软榻。 雍理早把人都支走了,这更衣自然只能亲力亲为, 他倒想央着沈君兆帮忙, 可想到自己那点儿龌龊心思又着实不敢。 若在此处非礼了沈君兆, 他自个儿一命呜呼事小, 沈君兆堵心自虐事大! 只是这帝王常服也繁琐得很, 雍理大小是个养尊处优的少年皇帝,哪里搞得定? 沈君兆犹豫了一下, 还是上前道:“臣帮您。” 雍理目不斜视的:“嗯……” 一时无话,只听衣裳絮絮摩擦声。 雍理恨不能念一百遍清心咒, 却总是挡不住沈君兆身上好闻的气息, 清清冷冷, 夏日闻着不要太舒心。 , 容清极擅调香, 怎就调不出这香气! 脑中闪过这名字,雍理才惦起自己这位风华绝代的容贵人――自上次之后, 他再没去过容华宫,虽说也不算冷落, 但宫里人惯爱看人下菜碟,他再不去看看容清,只怕他要遭罪。 “陛下在想什么?”雍理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反倒是沈君兆非要把他拽回来。 雍理:“……”在想后宫妃嫔这种话他怎么敢说出口! “朕在想方才的折子。”雍理随口道。 沈君兆也没点破,便顺着他聊起了那折子。 虽说雍理听得迷糊,但其实这些折子他昨晚早看完了,说是要沈君兆给他看,其实更多是想听他声音,所以这聊起来倒也合拍,不会露馅。 两人说着正事,换衣服就没那么旖旎了。 雍理散了发,随便披个外衫,衬得肤白貌美,一双杏眼显得年纪更轻,不像将要及冠,倒像个十五六的恣意少年郎。 沈君兆:“……” 雍理偏又爱笑,更戳他心窝子:“你也去换身衣裳,这般模样如何歇息?”毛手毛脚是不敢的,与其看得到碰不到,不如眼不见心不痒。 沈君兆道:“臣这样便可。” 雍理还欲说什么。 沈君兆已经坐在旁边的软榻上:“陛下快睡吧。” 说是一起歇息,沈君兆是不可能睡在龙床的。 年少时的荒唐事,如今怎可再为之。 且不提身份有别,便是…… 沈君兆也不会再近那床榻一寸。 雍理不敢强求,能这般守着他已经是梦寐以求,再贪得无厌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那朕睡了。”雍理倒在床榻上,外头看他。 沈君兆:“睡吧。” 雍理想着多看他一会儿,偏熬了一宿头昏眼花,睡意如排山倒海:“沈君兆……” 沈君兆:“臣在。” 雍理却是在梦呓了:“阿兆……子瑜……”念着他的名字,好像梦里就能与他长相厮守。 沈君兆静坐在一旁,腰杆挺直,一坐就是半炷香。 他眼睛不眨地看着雍理,脑中乱七八糟,想得全是些矛盾至极的念头。 他想着,眼前的人是上天送给他的礼物,是他短暂的生命里最亮的那束光,是将他从深渊里拉出来的救命稻草。 谁都没给过他关怀与爱护,只有雍理给了他。 可是他,怎么会是他的亲生兄弟。在他自以为得到一切的时候,为什么转瞬全是空? 沈君兆又想,既然是兄弟,为什么不让他早些知道? 早一点,只早一点,他一定不会痴心妄想,一定不会想与他白头偕老,一定会把那些疯狂的念头全部斩断。 可他很快又明白。 早一些又如何? 哪怕是第一次见面时,沈争鸣告诉他:“这是你血脉至亲的弟弟。” 他又会怎样? 他能远离雍理吗?他能收回注视他的视线吗?他能忍住不靠近他吗?他能再被他一次次温暖了之后不渴望吗? 毫无疑问,他依旧会爱上他。 哪怕丧尽天良。 正如现在,他无时无刻不渴望着他。 沈君兆伸出手,指尖颤抖地碰上雍理白皙的面颊。 一触即离,已是钻心之痛。 如果注定要下地狱,他只求独身一人。 雍理总会忘了那份年少荒唐。 他和他不一样。 他没了雍理,身边空无一人。 雍理还有朋友,有家人,有收入后宫的美人也有朝廷真心拥戴他的臣子。 更不要提雍理满腔抱负,为民为国,是注定的仁君明主。 雍理的身边总能聚集无数人,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以前的沈君兆会觉不甘和不安,那想要独占他的心思简直要把他逼疯。 现在他觉得,这样挺好。 雍理这一觉睡得委实香甜,醒来时沈君兆已经走了。 他略有点失望,倒也能很快宽慰自己。 罢了,两年前那一出,他也该涨涨记性。 看着风光霁月,完美无缺的沈相,有着最致命的心病。 他好了伤疤忘了痛,一味逼他,把人逼出事怎么办? 不想说便不说,不想再爱他就不爱吧,人好好的比什么都重要。 雍理打起精神,心里惦记上正事。 子难一直负责这他背地里忙的事,此时他把旁人支走,问道:“容清的弟弟可有信了?” 子难摇头:“商野拿着他给的线索找了许久,了无音讯。” 雍理这心便是一揪:“那孩子刚刚十三,可别又……”落进那腌H之地。 子难默然。 想想这一族人的凄惨遭遇,雍理只觉心里堵得慌。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他贵为帝王,却护不住这小小的一族人。 这还是他义姐的临终托夫。 那位救了他性命、以一己之身换回大雍数十万兵士性命的女孩唯一的心愿。 翌日。 六州使臣入京,少不了又是一通忙乱。 雍理在朝上受了使臣叩拜,在如云的寿礼中,为首的男子尤其夺目。 阔别三年,少年早已褪去稚气,通身气派还真担得上六州圣子之名。 三年前雍理十六,梁铭十四。 虽说雍理比他年长两岁,但游牧民族身强体壮,梁铭足足比雍理高了一个头。 如今雍理将及冠礼,梁铭也不过才十七岁,可一身笔挺汉服,肩宽窄腰的男人哪有半点少年稚气? 他生了一双碧色眸子,肤色是吸满阳光的小麦色,发型学了汉制,却难掩桀骜,尤其是那弯起嘴角后露出的雪白牙齿,更显狼性。 梁铭行得是地地道道的大雍礼节,姿态却无半点恭敬,目光甚至撑得上虎视眈眈。 雍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沉静:“许久不见,圣子清减了。” 梁铭从下而上望他,却像是穿过白玉石阶,与他对视:“两年又二百五十六日。” 他大雍官话说得字正腔圆,配合醇厚的低音,十分悦耳,只是朝上诸臣无人知道他此语何意。 雍理眉峰一跳,暗骂一声:狗东西。 当然面上元曜帝相当雍容大气:“圣子且安心,六州既已归顺大雍,大雍定不会亏待子民。”一句话解释了梁铭这话的意思,两年又二百五十六日,可不就是雍理降服六州的日子。 这一军,将得漂亮。 谁知梁铭胆大妄为,庭上作死:“这是孤与陛下分别的日子。” 朝臣:“!” 乌弘朗厉喝:“放肆!” 梁铭功课做得相当足,一眼认出乌弘朗:“乌大人切莫动怒,孤虽身居偏远,却也粗读四书,对大雍礼制极为推崇,正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孤作为臣子,日日夜夜思念陛下,谈何放肆?” 他说起日日夜夜思念这六个字时,抬眸看向雍理,异域风情的细长眼尾下全是缱绻暧昧。 一封暗信不过瘾,当朝撩拨元曜帝。 梁死狗真当大雍不敢动他啊! 雍理虽有少许理亏,可当时情境,输不起的是梁铭。 元曜帝在胡言乱语这事上,早就中外闻名,梁铭算是碰上硬钉子了:“既是这般思念,那圣子便留在大雍,贴身伺候朕吧。” 朝臣:“!!!” 别问,问就是有一点点爽。 圣上不着套竟也有不着套的好处! 六州使臣也有不少懂汉语的,一听这话脸都绿了:他们的圣子,在六州供着的神,怎么能留在大雍伺候这凡人皇帝!这语气也太不把他们当回事了! 梁铭倒是沉得住气,他眼尾一落,使臣们安安分分没人敢出声,他又道:“陛下如此厚待,孤甚是欢喜,只是平原无趣,陛下不如与孤一起回去六州,纵马草原,驰骋山脉,夜夜……嗯……” 混蛋话没说出口,本来站得笔直的梁铭膝盖一软,跪了个结结实实。 他瞬间抬头,如孤狼般冷冽的视线落向那金銮殿下一身仙鹤朝服的男人。 沈君兆看都没看他一眼,更不要提什么动作。可能在大殿之上,让身手极好的梁铭不得不跪,除了这位大雍首辅,再无旁人! 早知沈君兆身手了得,竟不知如此刁钻强势。 雍理其实也没看明白,他只隐约察觉从沈君兆袖笼飞出一物打在了梁铭膝盖,既打断了他的混装话,又让他跪了个结实。 果然想要制服耍嘴皮子的,唯有“打”上一顿! 雍理心里又爽又甜,笑眯眯道:“圣子无须行此大礼,你毕竟出身蛮荒,朕不恼你失言。” 跟朕耍嘴皮子? 梁狗鸣你也不想想你那套是谁教的! 梁铭筹备近三年,竟还吃了此等暗亏,哪能甘心? 他碧色眸子一闪,跪着不起了:“不瞒陛下,孤为见圣颜,披星戴月,这双腿怕是跑废了,恐今日出不了宫,能否拜托太医院的高手为孤看上一看?” 翻译一下就是:老子瘸了,走不动了。 他不留宫里,如何才能时时见着雍理? 阔别三年,他的小美人怎生得更美了。 章节目录 鸳鸯宴(朕的后宫,怕是要起火了!...) 六州圣子当庭耍赖, 雍理不留他都有点说不过去了。 留就留呗,雍理对着狼崽子也是窝了一肚子火,能一雪前耻, 何乐不为。 梁铭虽留在了雍皇宫, 但他很快知道自己太天真。 六州再怎么撑场面搞排场, 想和绵延千年的富庶中原比奢华, 还是嫩了些。 这雍皇宫历经三朝, 矗立首京长达五百多年, 早已被历朝历代修整得美轮美奂,且不提其精细之处有多少讲究典故,便是整个宫殿规模, 已经让六州蛮族大开眼界。 六州圣宫已经是气势恢宏的神殿, 放到这雍皇宫, 竟如同儿戏。 初看金銮殿, 他们还觉得不过如此, 白玉铺地固然贵气却华美不足,金銮殿也没有多高大, 同他们的圣佛殿没有丝毫可比性。 然而进了这雍皇宫,乘着车辇一路行来, 才深感中原底蕴厚重。 金银珠宝全是俗物, 路边角石上都雕琢着栩栩如生的碧玉纹路, 着实让人惊叹;周边草木更是让人目不暇接, 再看那百花丛生, 碧湖荡漾,一眼望不到头的御花园, 几位荒漠中长大的六州使臣,恍若入了仙境。 这是何等美景? 这是何其稀有的繁花盛放? 这是怎样铺张浪费的充盈水源! 一年到头洗个澡都斤斤计较的六州百姓馋哭了! 待到他们见到那匠心独运的雨幕亭, 更是瞠目结舌。 这是元曜五年,沈君兆亲手设计、亲临督工,为今上建得乘凉圣地。 雨幕亭雕工如何精致以不足道也,奇得是那源源不断留下的水幕。 亭子不大,四角设计却极其精巧,它坐落在湖中心,也不知那水是怎么爬到了亭子上方,又如何能规规矩矩齐齐整整地顺势落下,而且源源不断,生生不息。 亭中牌匾上还有四个力透纸背的题字――万泽归雍。 大雍皇室主木,水生木、养木、润木。 万泽归雍,何等的大气磅礴! 彼时年少的沈君兆,亲手设计的这方小亭,藏了多少不可言的期许与情意。 然而落到今日,已满是讽刺。 这些典故梁铭有所耳闻,毕竟要策反沈君兆,不打听明白如何成事。 只是听归听,想归想,切实见到这雨幕亭,还是有被震撼。 大雍帝相不和。 当真不和吗。 雍理安排人带着梁铭等人游园,自然是故意的。 没谁比他更清楚六州有多土包子,不给他们长长见识,真当自己看几本书会两句之乎者也,就能来挑衅中原底蕴了。 先震一震,再晾一晾。 半天功夫,梁铭认清一个事实――留在雍皇宫也见不着小美人。 且不提这皇宫有多大,单单是元曜帝有多勤政就让他十分惊讶。 四更起,五更朝,上午还要听大臣们从前朝吵到御庭,待到下午还有山一样的折子。 就这还得挤出时间‘上课’。 帝师钱公允早已挂名,但常驻的翰林学子委实不少,虽说不敢以帝师自居,却都是要和皇帝讨论学问的。 四书五经无数典故,信手拈来也就罢了,元曜帝还常常能把那些苦读圣贤书的士子给问个额头冒汗! 来之前,梁铭以为自己离他近了些,这不过短短半日便又觉得自己还是离他很远。 然而越是远,越是想触碰他。 高高在上的大雍皇帝,他势在必得! 晾了梁铭一上午,午膳还是要招待一下的。 雍理想了下,吩咐赵泉:“去问问李二公子用过膳没。” 赵泉忙应下,去了偏殿。 却说这一两日,李擎已经彻底清醒。 什么以se侍君,什么入宫为妃,全是胡扯! 当今圣上乃千古明君:学问好,性情好,为人宽厚且爱民如子。 外界传的那些荒唐事完全是污蔑、是大不敬、是无理取闹! 而这也侧面反应了陛下是何等仁慈博爱――若是如前朝厉帝那般残暴,早就把这些嚼舌根的东西全部问斩。 届时还有谁敢私下议论? 还有谁敢胡言乱语! 嗯…… 老李头如何先不提,小李已成功加入乌大人行列。天大地大,皇帝最大。 千好万好,陛下最好! 始于颜值,忠于品行,雍阿理后来能开创元照盛世,凭得是实打实的个人能力。 雍理把李擎叫来,不为别的,就是继续打击梁铭。 梁铭肚子里有几分墨水,他清楚得很。 圣子不是骄傲得很嘛,不是觉得中原文略不过如此嘛,安排翰林学士与他清谈,着实欺负人。 但李擎比他还小一些,今年又刚刚下场,还没有功名在身,与梁铭谈经论术,十分适宜。 场子摆开,雍理高坐殿上,看着殿中李擎慷慨而谈,只觉孺子可教,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李老头不行,但家风实在不错。 能养出这么个优秀孩子,给他记上一功! 还在牢里胆战心惊的李义海:“阿嚏!” 完了完了,赔了儿子又折兵,他这造的什么孽哦! 梁铭起初并未把李擎当回事,他素闻元曜帝男女不忌,只当这清秀小子是雍理养的luan童。 半盏茶功夫―― 这要是luan童,他这个堂堂六州圣子的学问岂不是连大雍的一个luan童都不如! 午膳,雍理吃得相当开怀,至于梁铭开不开怀? 蹭饭的,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 被摧残了一上午,梁铭半句话都没同雍理说上,哪能甘心。 眼看着雍理要去忙,他起身道:“听闻宫里有道名菜,午膳没见着,晚上可否请陛下赏脸,让孤尝上一尝。” 雍理笑眯眯的:“宫里名菜颇多,不知圣子说的是哪一道?” 梁铭有备而来:“醉卧鸳鸯。” 这的确是宫里的一道名菜,却不是雍皇宫的。 而是前朝一位颇擅吃食的帝王赐给宠妃的一道菜,所谓醉卧鸳鸯,当然不是真把鸳鸯给煮了,而是用桂花米酿做得一道美味甜食。 花朵簇拥的‘鸳鸯’,柔柔嫩嫩的白圆子,再加上略带酒味的米酿。 味道如何不提,寓意实在旖旎多情。 雍理轻笑:“好啊,圣子既想尝尝,晚膳备上便是。” 他如此轻描淡写地应了,反倒让梁铭有些狐疑,小美人美则美矣,坏心思比三年前只多不少,坑踩得有点多的六州圣子,膝盖还疼着呢。 雍理当然不会让这混账东西占了便宜。 午膳没吃够苦头,晚膳还想要? 那便来吧。 雍理吩咐赵泉:“晚上是家宴,把容贵人他们都叫来。” 醉卧鸳鸯是帝王赏给宠妃的,梁铭不配,但这宫里能吃上的人着实不少。 雍常宫后宫三千,理应让媳妇都娶不上的六州圣子长长见识了。 元曜帝小算盘打得不错,想着今日这一遭,定能让梁铭灰头土脸,老老实实滚去理藩院,少在他眼前晃悠。 谁成想千算万算,连后宫三千佳丽都请出来了,雍理却没算到他家昭君也要来用晚膳。 下午因万寿节事宜,沈君兆留下议事,章程拟定得颇为繁琐,等大体敲定已经时辰不早。 诸臣退下,雍理瞧着沈君兆没走,心咯噔了一下。 沈君兆瞥了眼周围。 雍理给赵泉一个眼神,赵总管连忙领着宫人出去。 雍理心问他:“沈相还有什么事?” 沈君兆看他:“听闻陛下晚上要宴请六州使臣。” 雍理:“……” 何止六州使臣,还有后宫佳丽呢。 “咳,”元曜帝沉稳有度,“六州小国,见识浅薄,既来了大雍,自然要让他们体会下何为大国风范。” 沈君兆应道:“理应如此。” 雍理又道:“沈相放心,此等小事,朕能处置。” 沈君兆蹙了下眉:“还请陛下下旨,留臣用晚膳。” 雍理:“!” 怎么怕什么来什么啊! 沈君兆哪知他搞了些什么,满心都是正事:“梁铭此行带了不少高手,臣恐他生事,还是小心为上。” 雍理干笑一声:“那个,有子难在,朕……” 沈君兆扬眉:“陛下的意思是,臣不如他?” 如此活生生的送命题,元曜帝那是必须不敢认的:“怎会!你这一身内家功夫天下无双,子难也是比不过的!”和尚抱歉了,虽然你也的确比不上沈相…… 沈君兆便又道:“那晚膳臣留下了。” 雍理想想那群莺莺燕燕,顿时头大如牛:“阿兆……” 沈君兆:“嗯?”雍理斟酌道:“……一会儿晚宴,可能人有点多。” 沈君兆:“梁铭随行不过十余人,除了三位王爵,其他哪有资格入席?” 雍理:“不是他们。” 沈君兆疑惑:“那是何人?” “你倒是也不陌生,”雍理硬着头皮道:“就容贵人鸢贵人盈嫔姝嫔箐美人鸾才人什么的……” 沈君兆:“…………………………” 章节目录 宫妃们(梁铭笑眯眯的:“或者该说...) 何止不陌生, 这每个名字都是沈君兆心头上的一根刺。 雍理忙道:“朕与梁铭当年有点纠葛,他总想羞辱朕,朕只是想给他个下马威。” 梁铭和雍理当年的事, 沈君兆是知道的, 毕竟他那时候…… 轻吸口气, 沈君兆道:“陛下安排便是了。” 雍理一愣:“那晚膳……” 沈君兆:“臣留下。” 雍理:“……” 沈君兆扯了下嘴角:“怎么, 陛下觉得臣会在意那些后宫贵人?” 雍理心咯噔一下。 沈相云淡风轻:“我不在意。” 雍理如果不了解沈昭君, 可能就信了, 然而…… 越是说不在意越是在意好嘛,真正让沈君兆不在意的事,他连个视线都不会多给一丢丢, 现在……连我都用上了, 这何止是在意, 简直是……在意过头了! 雍理斟酌道:“要不朕让赵泉吩咐下, 不叫那么多人了。” 沈君兆:“陛下不是想给梁铭一个下马威?” 雍理:“有你在就够了!” 沈君兆:“臣怎及得上宫里的贵人。” 雍理:“………………” 眼看着元曜帝已经被怼得接不上话了, 沈相又慢悠悠补了一句:“更何况,醉卧鸳鸯这道菜, 臣不爱吃。” 说话是门艺术,沈君兆深谙此道! 这晚宴还没开始呢, 雍理自个儿先跪了个下马威。 等到宴席上, 看到一脸菜色的梁铭, 雍理才略微痛快了点。 对于元曜帝的后宫, 梁铭也是早有耳闻, 只是百闻不如一见,正如六州土包子们没见过大雍这底蕴深厚的皇宫一般, 眼前这款款佳人,移步生香, 妖娆曼妙的倾世美人也实实在在让他们涨了见识。 六州异族居多,不乏美人,更有那传说中的妍族人,据闻各个美丽动人,全是人间尤物。然而妍族百年前几近灭族,活着的也全都沦为玩物,被人圈养。 便是跟着梁铭来的那位年长王爵何东归,也只在幼时见过一次妍族人,当时他不过七岁,便被惑得没了心神,由此可见妍族人有多美貌。 此时这位王爵早看痴了。 他本就觉得元曜帝生得过于美貌,却不成想他身畔的妃子如此艳丽多姿。 元曜帝的好看是矜贵的,高高在上的,无法触及的,但这些宫妃却是柔美的、多情的、脆弱的……那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娇态,连被调|教到最会伺候人的名妓都自愧不如。 那一瞬,何东归以为自己看到了妍族人。 但…… 怎么可能! 这世间便是还留有妍族血脉,也早低贱到了极致,哪有资格入宫。 看痴得绝不止何东归,其余两位六州王爵,还有随行的侍从,乃至是见惯了贵人们的宫人,也都有些挪不开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一个美两个美三个美都还好说…… 可这么风韵多姿的美人齐聚一堂,怎么挪眼! 大殿上,唯有三人无动于衷。雍理自然是无心赏美,倒不是元曜帝看够了自家美人,而是他从来也不是那好se之人,若非实在无处安置他们,自己又欠了妍族大情,他也不至于全部收进宫里。 何况此时沈君兆在场,天下美人加一起也不及他家昭君一根头发丝,雍理目不斜视,正襟危坐,完全忘了这些都是他的宫妃,他极力向沈君兆自证清白也是越证越黑。 沈君兆看都没看这些宫妃一眼,他倒是没面上那么无动于衷,毕竟一想到这些人全是雍理的妃子,心里就堵得透不过气,还看他们呢,拖出去全砍了都不解气。 还有一人便是梁铭。 梁铭自始至终都在看着雍理,虽说面色难看,但当真是目不斜视,仿佛除了帝座上的人,其他的全是蝼蚁。 雍理倒是对他有点刮目相看。 这狼崽子有此心性,放任下去,恐真能成就大事。 如果沈君兆不在场,雍理一准会叫个美人坐身侧,好生腻歪一番。 此时嘛…… 他怕梁铭没死心,他家昭君先一剑捅了他这个渣皇帝。 冷静,淡定,苟住。 雍理正打算放梁铭一马,谁知梁铭上赶着找虐:“陛下年纪轻轻,享尽齐人之福,着实令人羡慕。” 雍理微笑:“二十及冠,朕的年纪倒也不轻了。” 比你大三岁呢,毛孩子! 梁铭咧了下嘴,话锋陡转:“陛下佳人虽多,却有些寡淡无趣。” 这话一出,不用雍理给他视线,他自个儿身边的人都一脸错愕的看他。 寡淡无趣? 谁寡淡!谁无趣! 是莲步生花的容贵人寡了,还是妖娆秀美的鸢贵人淡了?那娇俏可人的盈嫔、垂鬓浅笑的姝嫔……又哪里无趣了? 梁铭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把自家人都给尬到了! 雍理笑而不语。 梁铭可不是自掘坟墓,他薄唇微弯,慢声道:“孤瞧着,这些宫妃都生了一副面孔。” 雍理面上的笑容淡了。 梁铭笑眯眯的:“或者该说他们都生得像一个人?” 话音落,大殿针落可闻。 宫妃们全都维持着该有的漂亮模样,心里却是惊涛骇浪,尤其是隐约猜到一些的容清,此时低眉顺眼,只觉手心渗出了一层薄汗。 能入宫伺候,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他不曾有任何奢念。 可即便没奢念,也还是畏惧失去。 不求圣心,但求安稳。 容清只是不想再回那腌H之地。 面上冷凝的雍理弯唇笑了:“那圣子觉得,他们像谁。” 说这话时,雍理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沈君兆,沈君兆坐在他左下首,与梁铭面对面,此时梁铭的视线微移,似是瞥向了沈君兆。 雍理心一刺,不等梁铭开口便道:“没想到竟是让圣子看出来。” 梁铭扬眉。 雍理身体前倾,托腮望他:“他们的眉眼间,到生得的确与圣子有几分相似。” 本想挑拨离间,羞辱一波沈君兆,搞一搞大雍帝相关系的梁铭:“!” 雍理笑得深情款款:“这三年来,朕对圣子念念不忘,不如圣子屈尊入宫,朕封你个妃位可好?” 六州使臣们:“……………………………………” 论不要脸。 不好意思了,大雍元曜帝亘古恒今,无人能及。 偏生梁铭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本想算计沈君兆,没想到雍理护得这么紧! 大雍帝相,关系不睦? 沈君兆如何梁铭暂且看不透,这位大雍皇帝可是十二分维护这位野心勃勃的权臣。 一直默声不语的沈君兆接了话,语气波澜不惊,说的话却是刀刀见血:“按例,外族入宫,只能为奴为婢。” 眼睛都不和他们一个色的外族梁铭:“………………”过分了啊你们! 章节目录 论记仇(不好意思了,大雍首辅亘古...) 雍理反应可快了, 接话那叫一个稳准狠:“这不太好吧,似乎有些委屈圣子。” 有、些、委、屈? 您确定只是有些委屈吗! 六州的王爵之一何东归当场发作:“大雍皇帝欺人太甚!” 还是吃了哑巴亏的梁铭更能沉住气,在大雍地盘上, 还是别狂妄, 毕竟他们布局良多。 梁铭拦住何东归, 说道:“陛下心悦于孤, 是孤之荣幸, 只是大雍礼制繁琐, 陛下不如随孤……” 沈君兆冷笑,利落打断:“六州蛮荒之地,可有半座雍皇宫繁盛?” 梁铭又被噎了一通, 若是他白日没参观过雍皇宫, 还不至于这么脸疼。 只听沈君兆继续说道:“陛下好花草, 御花园里花木植株数万种, 六州有此园?陛下天热喜凉, 六州可有一座万泽归雍雨幕亭?陛下冬日畏寒,六州能满城架设地龙, 银炭日夜不灭?” 连问三句,梁铭哑口无言, 雍理却是喜上眉梢。 论记仇。 不好意思了, 大雍首辅亘古恒今, 无人能及! , 元曜帝心里有点甜:他不要脸, 他家昭君记仇,他们怎么就这么般配呢! 早朝上发生的事, 在场除了宫妃们全都一清二楚。 梁铭狂妄,竟敢挑衅皇帝, 扬言要带陛下回六州纵马扬欢,享天地快活。那会儿是在大朝上,梁铭不要脸,沈相却极要面子,话是不会说的,只能让他膝盖一软跪个严严实实。 此时不一样了,后宫私宴,梁铭又说这话就是自讨没趣。 想要雍理跟你回六州? 也不瞧瞧你们六州有什么:有底蕴雄厚的百年宫殿吗?有鬼斧天工的□□御花园吗?有匠心独运的万泽雨幕亭吗?有这千般养尊、万般处优吗? 什么都没有的蛮荒之地,倒是有脸央请大雍最尊贵的男人。 这一顿饭,雍理吃得别提有多开心。 末了他含笑问梁铭是否留下。 何东归早就掉坑坑里,着了套:“我族圣子,怎可屈屈……” 梁铭心里暗骂:屈你妈个屈。 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法留在宫中了,大雍帝相一唱一和,把他的路给封得死死的。 若还留在宫里,他这六州圣子可真就和宫妃无异了,届时莫说讨得便宜,怕是要小美人给坑到骨头都不剩。 梁铭收起玩笑,通身气派倒也很有些样子:“孤瞧着陛下着实勤勉忙碌,留在宫里太过叨扰。” 雍理笑着:“圣子若要留下,朕总能为你腾出时间。” 梁铭牙疼:“孤于心不忍。” 雍理惋惜道:“既如此,朕也不好强人所难了。” 梁铭:“……………………” 六州使臣们听不懂,梁铭这个对雍理和大雍文化做足考究的家伙却是听得明明白白。 大雍民风开放,雍理也从不拘着那些言论,百姓们茶余饭后讨论陛下的男妃,他还能臭不要脸地来一句:“朕可不是强人锁男。” 于是强人所难这个成语,有了新的含义。从语音上判断,谁知道元曜帝说的是强人所难,还是强人锁男! 梁铭又是一口哑巴亏,吃了个实实在在。 六州使臣回了理藩院,雍理的好心情还在持续。 他的宫妃里除了容清这般知情懂事的,也有不少娇气包,比如鸢贵人,因幼时长期服药,身量不长,虽已二十三四,却仍是副少年模样,可爱稚气,性格上也娇里娇气。 他许久未见雍理,本就日夜思念,这会儿见雍理心情好,悄悄扯他衣袖:“陛下许久没去鸢和宫了。” 妍族人是真的天赋异禀,各个生得美也就罢了,还生得各有特色。 鸢贵人杏眼朱唇,眼眸澄澈干净,这般仰头看人的模样,男女老少全吃不消,被他望着的人轻则想亲他一下,重则只怕已被勾去魂,星星月亮全给他。 雍理能把持住,也是另一种天赋异禀! “朕今日……”他话没说完,另一边的箐美人也柔声道,“陛下,妾很想您。”话落,已是梨花带雨,好大一滴泪就那么盈盈挂在眼下,要落不落的样子能把人的心肝融了。 雍理:“!” 三号娇气包是盈嫔,她是个活波可爱的小姑娘,未施粉黛却是如珠似玉,撒娇时那甜美模样,是个男人都得晕头转向:“陛下!您总说世人不该重男轻女,怎得你整日宠着容哥哥,都不来看我!” 雍理:“………………”那个,重男轻女不是用在这里的,虽然用得也还不错,但真不是这么用的小盈妹子! 娇气包们缠着皇帝,清冷挂的美人不开口,但那欲语还休的视线,也是在明晃晃地勾着元曜帝。 而他们的皇帝陛下此时胆战心惊,后背发凉,生怕自己一回头…… 沈君兆淡声道:“臣告退。” 雍理怕的就是他的丞相消失不见! “沈相且慢!” 雍理先喊住沈君兆,复又疯狂对赵泉使眼色:“万寿将至,朕这边事务繁多,等忙过这阵子再说吧。” 赵泉这时候还是很好使的,赶紧使唤宫人上前,让美人们别去拉拉扯扯。 美人们其实很守规矩,守规矩得让人心疼。 雍理没敢多看,先一步出了宴厅。 沈君兆自然跟在他身后。 离了一屋子莺莺燕燕,雍理松了口气。 沈君兆的声音响在他身后:“陛下既舍不得,又何必出来。” 雍理:“……”行,又酸上了! 但沈君兆会吃醋他反而开心,他爱他这不好好说话的模样。 别管怎样,这说明沈君兆心里有他,虽然这个比重似乎越来越小。 雍理:“朕不是舍不得,是于心不忍。” 沈君兆嗤笑:“不忍和不舍,有什么区别?” 雍理还真能说明白:“天下凄苦之人,朕见着了皆是不忍,独独对你是不舍。” 沈君兆:“……” 雍理念着他的胳膊,只敢点到即止。 沈君兆心里又甜又涩,想到自己又在越界,便强行让情绪冷下来:“陛下这般能言善辩,是大雍之福。” 这话里又透着点话,雍理听出来了,他忙道:“朕同梁铭说得都是胡话,你莫往心里去。” 沈君兆垂眸:“陛下贵为天子,句句箴言。” 这还真不是在讽刺雍理,而是沈君兆的心里话,在维护雍理这件事上,他连雍理的自毁都不许。 雍理赶紧又道:“梁铭这狗东西故意挑拨你我,把你比作宫妃是何等折辱,朕怎能让你得逞?” 宫里这一帮子美人吧,其实还真都有那么一星半点像沈君兆。雍理也疑惑过,妍族人怎就和沈君兆有些像呢?大概还是他的昭君太好看,是美人的共性罢! 哪怕有一丢丢像,雍理也绝不会搞什么睹物思人,且不提对宫妃不尊重,便是对沈君兆也很不尊重。 所以梁铭那般提起,雍理才会气上心头,恨梁铭这狗东西只会找些邪门歪道的路子来挑拨搞事! 偏这些挑拨还精准踩雷! 无心胜有心,总之梁狗该死。 雍理着重解释:“朕才瞧不上梁铭,宴上说那番话也不过是为了反击他。”把梁狗收进宫里?他配吗! 雍理再补充一句:“朕的宫妃可没半个人像梁铭!” 正所谓言多必失。 雍理前面的话句句都挺好,沈君兆一边觉得自己没必要多听,却也还是听得心里熨帖。 直到这最后一句话出来,他醒过神来,心里又是一片冰凉。 “那陛下觉得,”沈君兆看他,忽地问道:“他们像谁?” 雍理心一跳。 沈君兆盯着他,黑眸在朦胧月色中暗沉沉的。 饶是见多了送命题的元曜帝,此时此刻也觉得甚是棘手。 像还是不像。 像谁。 怎么感觉开口就是昭君出塞! https:///book/11/11765/7550193.html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章节目录 一回头(他还是独坐高庭,台下尽是...) 说像吧。 好家伙, 梁铭折辱不成,他再辱上一番。 沈君兆有多重礼制,这帮子世家大族又有多重名誉, 没谁比雍理更清楚了! 说不像吧。 又该怎么解释这些宫妃多多少少有点像沈君兆呢…… 雍理心一横, 又想全盘托出了:“朕早就想告诉你, 只是你一直不愿听, 朕也怕你不信……” 沈君兆敛眉:“那就别说了。” 雍理:“诶……” 沈君兆竟真也不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 瞧着脚步不快, 人却走得很快,绝对不是雍理能够跟上的速度。 雍理眼睁睁看着沈君兆离开,无可奈何。 有时候他也是挺奇怪的。 总觉得沈君兆是知道的, 所以才不听他说。 可为什么呢? 若是他知道宫里全是妍族人, 若是他知道他收了这些妍族后人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那他又何必这般生气动怒? 若是沈君兆什么都不知道的话, 那他又为什么不肯听他说? 雍理不知道。 折腾了一天, 雍理也着实倦了。 在一旁伺候的子难:“陛下不如早些歇息?” 雍理揉了揉眉心:“劳烦子难把这些折子再给朕读一读吧。” 子难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哪些:“好。” 和尚的声音温润清朗,哪怕是读着制式工整的奏章, 也颇有些空灵韵味。 雍理听得认真,心里却始终绕着事。 折子是些陈腔滥调, 只要雍理一提科举改制, 这些奏章便如雪花般落下, 恨不得化成冰水浇到皇帝头上, 让他清醒清醒―― 陛下想要天下士子一视同仁?世族寒门皆入科举? 简直是荒唐至极! 中原贵族大姓, 绵延数百年的世族子弟,其修养学问哪是那些寒门出身的子弟能够企及的? 科举取士本身就十分儿戏, 几篇文章策论,空谈之言, 就能入朝参政? 何等可笑! 死读四书五经,固然可修身,可儒家道法讲究修齐治平。 修身只是第一步,齐家才是一切的开始。 家之一字,岂是寒门士子所能体悟的! 拿那乌弘朗举例,元曜七年的三元及第,被陛下一路抬到了尚书之位,可家中也不过一妻一儿,简简单单。 再看仅为尚书侍郎的孙少怀,孙家百年世族,嫡系旁支千百余人,作为孙家下一任家主,孙少怀从小耳濡目染,即便不亲身经营,也是看遍人情世故,深谙驭下之道。 修身,修的是自身品行端方。 齐家,齐得是家族的世袭礼制。 如此才能治国,才有天下昌平。 这是自前朝数代传承至今的礼仪法度,是世家大族坚守的信念,是不可摧毁的盛世之道。 单单这些,乌弘朗如何能比得孙少怀? 任他文章诗赋做得再好,在务实行政一路上,远不及小他十余岁的孙少怀。 全国科举,一视同仁。 动的不仅是世族们的既得利益,更是动摇了他们信奉的道德理念。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分二字才是长治久安的核心命脉。 雍理从来都是看起来任性妄为,实际上通情达理。 他胡来的事做了不少,却一直没有强行推新政。 世间万物皆有利弊。 世族坚守的不是最坏的,也不是最好的。 时代在变,世道更在变,大雍不是前朝,雍理的理想从不是巩固当权者利益,而是惠及天下。 他自小便知自由二字,是个悖论。 可即便无从拥有,依然心生向往。 念及此处,雍理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年少时的沈君兆。 他们在这个问题上争吵过,置气过,谁都不理谁过,后来…… 雍理问他:“若世家永远是世家,寒门永远是寒门,那朕此生可还有机会遇到你?” 沈君兆一怔。 雍理笑眯眯看他。 沈君兆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握住了他的手。 想到儿时甜蜜,不觉口中尽是苦涩。 子难留意到他出神,便停了声音。雍理捏了下眉心:“是朕走神了。” 子难道:“陛下有心事。” 雍理歪在软榻上,托腮苦恼:“朕近日越发想不通了。” 子难顺势问道:“可是与沈相有关?” 雍理:“除了他,还有谁能让朕这般牵肠挂肚。” 子难放下了折子,站在他身畔,拨弄着佛珠。 雍理叹气:“每当朕觉得他要反了的时候,他又给朕一颗糖果吃,甜得朕心发软,哦,也是朕没出息。” 他自嘲一句后又道:“每当朕觉得他松了心防,能靠近的时候,他又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朕瞬间清醒。” 这三年来,他和沈君兆始终是兜兜转转的状态。 他刚回来时,沈君兆疏远他,冷待他,漠视他,但雍理是何人?他早就习惯了他的小脾气,只当自己出去久了,惹他生气,千好万好的哄,赔罪的法子不知想了多少。 直到沈君兆冷冰冰地拒绝他,同他残忍地划清界限,雍理才凉了一腔热血。 当时子难与他找到一些妍族人,因这些孩子被从小用药,受尽威逼恐吓,被调|教得毫无尊严廉耻,只当自己是个玩物。雍理起初想着放他们自由,让他们开始新的生活,却发现他们陆陆续续又沦为玩物,活得更加凄惨。 雍理那时刚和沈君兆彻底撕破脸,又被朝上大臣催选秀催得心烦意乱,索性把人带回宫。 大臣们闹得更疯了,雍理却只盯着沈君兆。 然而他年轻的首辅大臣无动于衷。 他纳妃收人,沈君兆不在乎。 他‘宠幸’旁人,沈君兆无所谓。 他把他们的誓言抛之脑后,沈君兆却像是松了口气,得到了解脱。 当时雍理恨极了沈君兆。他年少时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整整一年半的功夫,他不曾私下里同他说过一句话。 再后来…… 还是他恬不知耻地在沈君兆的生辰时去找了他。 沈君兆见他了,却始终保持着分寸和礼度。 他们似乎有了点年少情意,却没有那些旖旎绯色。 雍理觉得这样也好,就这样也行。 一辈子的君臣。 一辈子的好友。 一辈子的守望。 也可以。 然而在他放下情情爱爱,大刀阔斧推新政,想给天下一个相对平等相对自由时,沈君兆第一个站出来反对他。 世族全部聚到他身后,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仿佛只要雍理一意孤行革新科举,他们就要反了他。 雍理从小就知道,自己必须立起来,因为他身后无人。 后来他以为沈君兆会成为那个支持他拥戴他信重他的人。 可惜,一回头。 他还是独坐高庭,台下尽是豺狼虎豹。 雍理心里很不滋味:“如果沈君兆此举是为了让朕松懈,那他的确是变了。” 子难垂眸道:“那陛下会为了他停止革新科举吗?” 雍理侧歪着身子,神态散漫,眸中却异常坚定:“谁都无法动摇朕。” 他既坐了这万里江山。 便要成就那天下万民! 雍理轻吸口气,敛了心神:“来,陪朕看一下这些年取士的策论文章。” 子难应了下来。 君臣二人这一忙,又是打更声响。 再不睡,明日早朝得没精神。 雍理体格虽好,也经不住日夜熬着,他正打算洗漱睡了,却见御前侍卫商哲匆忙入殿。 雍理心莫名一跳:“慌什么!” 商哲是他的近臣,虽说只领了个侍卫头领的职位,背地里却掌着内廷暗卫。 他性格远比替雍理外出办事的哥哥商野沉稳,素来是个严肃内敛的性子,少有情绪外漏。 商哲忙行了礼,低声道:“昨夜沈相回府路上遇刺,马车被炸了个底朝天!” 雍理豁然起身,脑中嗡嗡作响:“你说什么!” 沈君兆遇刺?在首京遇刺? 谁能伤了他? 谁敢伤他! 章节目录 是自爱(血脉至亲?谁……是朕的血...) 雍理立刻道:“封锁理藩院!” 商哲应道:“是!” 雍理又道:“子难随朕去一趟沈府。” 他心神不宁, 明白色绣龙纹的里衣都没换下,直接披了件宽袖道袍,立刻出宫。 沈君兆贵为大雍首辅, 又是世族推崇的当权者, 谁敢轻易动他? 雍理能想到的唯有两人。 一个是六州梁铭, 一个是前朝的杜景修。 杜景修在暗处, 下落不明;梁铭却是有明处身份的, 所以雍理先让商哲带人封锁理藩院。 沈君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要梁铭陪葬! 雍理一边出宫,一边也安排了暗卫去彻查此事。 虽然怀疑梁铭,也不能无凭无据抓了他;再就是雍理对梁铭还算有些了解, 这东西野心很大, 瞧着浪荡不羁, 其实小心谨慎, 不会轻举妄动。 行刺沈君兆, 乍看之下能重伤大雍,其实后患无穷。 于梁铭来说, 沈君兆好好活着与他斗法,才能便宜他渔翁得利。 所以这事还得查, 如果能顺势查出杜景修。 他绝对要亲自处置了这帮前朝余孽! 一路心事重重, 却不成想他行至一半, 暗探就来回了信。 雍理知道沈君兆无碍, 只是车马受惊, 才松了口气。 此时她也不十分急着敢去沈府了,便停了车驾, 让暗探上车禀报。 雍理把所有人可能行刺的人都猜了个遍,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 “老相国, 怎么会是他!” 暗探低声道:“沈府已经戒严,沈相抓了不少老仆,府上已经乱成团。” 雍理面色苍白,还有些缓不过劲。 子难见他恍惚,低声唤他:“陛下。” 雍理回过神来。 子难:“老相国对沈相一直不满,恐是两人又生嫌隙……” 他话没说完,雍理打断道:“他怎能如此荒唐,阿兆难道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吗!” 他本来满心焦急忧虑,只想快点见到沈君兆,确认他平安无事,此时已是怒火中烧,气得几乎失去理智。 雍理索性出了车驾,一把抓过暗探手中缰绳。 暗探惊住:“陛下!” 雍理声音冷然:“让开。” 暗探被他震住,哪敢上前拦着,只眼睁睁看着今上翻身跃马,纵骑而去! 暗探回神,才恍然醒神――今上少年英才,十六岁御驾亲征,此时气魄不减,仍是那挥斥方遒的大勇战神! 沈府今夜注定是一场兵荒马乱。 在宫里忙了一天,沈君兆有些乏,往日里他出宫多会骑马,但近几日许是与雍理见面太多,说的话也太多,听得更多,倦意也就更重了。 所以他今晚又是坐了马车回府。 他想着朝上局势,想着梁铭的撺掇挑唆,想着世族的顽固不化,也想着雍理的仁慈包容……尝到一丝甜,又是千万倍的苦涩。 越是觉得雍理好,越觉得自己肮脏龌龊。 明知不可为偏要凑过去,自己受尽万人唾骂,粉身碎骨无所惧,可雍理又何其无辜。 路上心事重重,沈君兆哪怕五感清明,也有些分了神。 等到车底□□炸起,马车崩裂时他才惊醒,马儿惊叫,马夫饶是很有经验此时也断不可能控住马车,他整个人被甩出去,生死不明。沈君兆抽出佩剑 ,剑刃破开马车箱顶,他轻功卓绝,一个借力腾空而起,避开了这吞吐的火舌! □□、黑金油、燃石。 全是些珍惜物事,足够置人于死地! 是谁做的? 沈君兆无需多想,已经明了:“回府,封了别院。” 沈争鸣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觉得他早晚会反了大雍,早晚会改朝换代,早晚会害死他一手培养的年轻君主,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只想要他性命。 沈君兆不明白。 自己哪怕不是沈争鸣亲子,哪怕没有留着沈家血脉,可他到底还是先帝的血脉。 为什么同为雍家的孩子。 沈争鸣偏宠雍理到了极致,对他却是恨之入骨。 沈君兆知道雍理好,比谁都知道。 可难道他就这么差吗,从出生就是低贱的吗。 沈君兆回到沈府别院,沈争鸣已几近癫狂:“你这个妖孽,你这个不该出生的孽障,你这个……这个……咳……咳……”怒火攻心,年迈的老相国恨不能把心肺都给咳出来。 沈君兆冷冷看着他:“你何须杀我,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你的家臣,足够让我一无所有。” 沈争鸣指着他:“你、你威胁我!” 沈君兆弯唇,笑得恶意十足:“是了,你不敢,你怕雍理坐不稳这天下,怕我的身世曝光后世族起事,怕你兢兢业业守着的大雍,二代既亡。” 沈争鸣面色涨红:“闭嘴,你闭嘴!” 沈君兆声音平静,居高临下看他:“既如此,你又何必与我撕破脸,你只要如以前那般偶尔像个父亲,我定会心甘情愿做你沈家的傀儡。” 沈争鸣被戳到了痛处,大骂道:“若非你不知廉耻勾引陛下,我……我……” 沈君兆黑眸死寂。 沈争鸣像是连提一提都觉恶心,像是连想一想都觉腌H:“你娘祸乱天下,你也是孽畜一个,好好的男儿郎,竟行那罔顾人伦之事,他是当今圣上,是你的君父,还是你的血脉至亲,你怎能……怎能……如此令人作呕!” 砰地一声,门开了。 站在外头的雍理面色苍白。 沈争鸣冷不丁看到雍理,整个人都怔住了。 沈君兆也没想到雍理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屋里两人都动了气,沈君兆看似平静,实则心神巨震,哪有精力听外面动静?雍理又是在子难的护卫下潜进来,连沈府的护卫都没惊动。 雍理只听到了那一句话,他怔怔地看着屋里的父子二人:“血脉至亲?谁……是朕的血脉至亲。” 沈君兆脸上血色全无,连嘴唇都淡得透明:“陛下……” 沈争鸣却像是卸下心头包袱,整个人越发癫狂:“他是你的弟弟,哈哈,他是你亲弟弟。”这话竟让人无法分辨是对谁说的。 雍理直直地盯着沈君兆,脑中一片空白:“阿兆……” 沈君兆避开了他的视线,可那神态已经代表了一切。 沈争鸣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指着沈君兆对雍理说:“杀了他,把他杀了!他不是你兄弟,他是个孽障,是妖女蛊惑陛下生下的妖物!” 他记忆混乱了。 先帝已去,那个被他唤作理儿的幼童早已登基为帝。 雍理说不出话,半个字都说不出。 这三年他度日如年,被忽远忽近的沈君兆折磨得生不如死,此时终于知道真相,却是……却是…… 沈争鸣陷入到回忆中:“若非那个妖女,先帝怎么会早亡!若非先帝去了,大雍又如何会面临幼主登基的困境!若非我不得不摄政,又怎会让这些世族如此猖狂得势!” 不甘、不愿、不安。 在沈君兆将他软禁三年后,情绪累积到了极点。 他恨沈君兆,恨他入骨! “杀了他……”沈争鸣试图靠近雍理,“陛下,杀了这个孽障!” 雍理恍惚回神,看着眼前这位面目全非的癫狂老者,心如刀割:“阿兆不是你的孩子。” 沈争鸣:“孽障,他是个孽障啊陛下!” “所以您才那样苛待他。”雍理全明白了,那些想不通理不清的事,全都懂了:“所以三年前,你才狠心到非要让阿兆替我去送死!” 沈君兆不知道雍理在说什么。 沈争鸣却道:“他唯一的价值就是代你御驾亲征,可他这个懦夫,这个胆小鬼,这个没用东西,连这件事都做不到!” 沈君兆看向雍理:“什么意思。” 雍理浑身无力,只觉天昏地暗:“没什么。” 沈君兆上前一步,握住他手腕:“三年前,我原本可以替你去亲征六州?” 雍理试图挣开。 沈君兆却不许:“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 如果是他去战场,那雍理就不会九死一生,更不会伤了筋骨,以至内劲全无,变得夏日怕热冬日畏寒…… 雍理挣不脱,他早就没了这样的力气:“为什么不告诉你?”他转头,盯着沈君兆,眼眶通红:“你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血脉至亲?亲生兄弟? 他们? 雍理懂了这三年沈君兆的所作所为,懂了他们之间究竟隔了什么,懂了为什么三年前甜甜蜜蜜,回来后却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伦理、道德、人伦―― 越不过的一座座大山。 他理解沈君兆,却不甘心: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最最信任的两个人,在孤冷皇宫里依偎取暖的两个人,本以为心贴着心再没有距离的两个人。 其实……离着很远。 他们全为彼此着想,反而走了相反的路,渐行渐远。 相爱的前提,应该是自爱。 可惜十五岁的雍理不懂,十六岁的沈君兆不会。 章节目录 换此生(那时他们刚刚互许心意,雍...) 屋里还有癫狂的沈争鸣。 雍理待他的心情着实复杂, 敬慕他,也怨怼他;体会过他的慈爱忠诚,却也见识到他的薄情寡义;信重他一颗心全为大雍, 无私且高尚, 却又在亲政的日日夜夜里感觉到了他的自私与迂腐。 可无论如何, 无论怎样, 雍理到底是不忍见他落魄至此。 沈君兆点了沈争鸣的昏穴, 年迈的老者倒地, 不像睡着倒像是一命归天。 雍理:“……” 沈君兆垂眸:“他没死。” 雍理哑声道:“朕知道。” 短暂的静默,屋里似乎只有烛光在摇曳,让人难辨此处是何地, 此地是何时, 此人又是何人。 三年…… 漫长、痛苦、煎熬、不知所谓的三年。 雍理想到这三年, 便是剜心之痛。 沈君兆:“这屋子闷热, 陛下请来正院。” 雍理垂下眼睫, 应道:“好。” 沈府于他来说其实是有些陌生的。 不提他和沈君兆互不理睬的那一年半载,便是后来正常说话, 也不可能像儿时般任性登府。反倒是近来,李义海一通胡闹, 惹得沈君兆动怒, 他不许他立后, 他明显吃醋, 他与他站在一起对抗梁铭…… 种种一切给了雍理幻想, 让他得寸进尺,偷偷来过。 也不过如此, 三年时间,也不过是来过这么一两回。 何止陌生, 简直是毫无印象。 沈府有这么冷清吗?这个百年世族有这么人丁稀薄吗?这座富丽堂皇的宅子是这么萧条寂冷的吗? 他隐约记得儿时见过的沈府,气派非凡,不像如今,比那苦修的寺庙还要清寒。 正院没比别院好多少,没有伺候的人,沈君兆挽了长袖,亲自煮茶。 茶香清爽,玉杯无暇,沈君兆冷淡的侧颜更是风华无双。 寂夜、清茶、心上人。 本是雍理梦中渴望的景象,此时却如坠深渊,只觉阵阵寒凉透到嗓子眼,似乎一开口涌出的全是凉气。 辗转难眠的时候,雍理想过很多。 人总会变,年少情意一夜全忘,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情热时的海誓山盟,又怎能当真? 他与沈君兆也不过厮守那半载,之后分别一年,许是沈君兆明了前路艰涩,不愿与他同行,也是情理之中。 况且他在首京时,沈君兆不通政事,不染权谋,虽聪慧却纯粹,犹如一张干净的宣纸,通透明亮;他走了一年多,沈争鸣又缠绵病榻,沈君兆不得不走到人前,撑起偌大个沈家乃至整个大雍。 时间的长短和人生的广度是没有必然联系的,这短短一年的磨砺,足够让白纸染墨,让纯粹消弭,让人一夜长大。 权力有多迷人,自古以来已经有无数人用鲜血验证过。 尤其沈君兆那般聪慧要强,习惯了千呼万拥,又如何甘心臣服于他。 雍理以为是这样的,他也只能想到这些。 无非是年少情深不值一提,无非是权利永恒情意短暂,无非是长大了觉得这段与世人不容的路太难走。 夜深人静,心痛难耐的雍理会安慰自己:好歹他的昭君是痛快的。 可如今…… 他知道了真相,一个无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接受了又只剩无望的真相。 他们是兄弟,他们是血脉至亲,他们是哪怕不顾性别都无法在一起的两个人。 所以沈君兆不是不爱他,不是不要他,不是忘了他,更不是变了。 所以沈君兆这三年并不痛快,并不解脱,并没有找到真正想要的。 雍理也分不清是哪一点让他心更痛。 他只觉得荒谬,荒谬至极。 血缘关系――世间最最亲密的关系,竟可以把两个人推得这么远。 沈君兆给雍理倒茶,翠色的嫩芽飘在瓷白色的碗底,像落在茫茫海洋中的一叶扁舟,无依无靠。 雍理问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怎么说…… 他要怎么告诉雍理? 说了之后呢…… 只能让雍理像这般失魂落魄地坐着,仿佛失去了一切,仿佛了无乐趣,仿佛再无光明。 他宁愿雍理以为自己野心勃勃,以为自己贪慕权势,以为自己狼子野心,也不愿雍理以为他心悦他。 注定的无妄,要下地狱的罪孽,万夫所指的腌H,永留史书的耻辱。 怎能落在雍理身上。 雍理没了沈君兆,还有无数的理想抱负,还有很多真诚追随他的人,还有他热爱的大雍子民。 既如此沈君兆哪会拖他下地狱,哪会让本该名流千古的一代明君沦为史书笑柄。 龙阳之好,尚且能写为笑谈。 兄弟乱|伦,只有罪孽深重。 解不开的结,打不开的锁,破不了的命运牢笼。 沈君兆只愿雍理能够置身事外。 情情爱爱的,时间久了也就淡了,更何况天底下优秀的人那么多,仰慕雍理的人那么多,他贵为天下之主,总能觅得良人。 只要他不缠着他,只要他放过他,雍理总会忘记那段短暂的年少情分。 所以沈君兆怎么可能告诉他? 此生此世,便是临近忘川,他也不会将这话说出来。 他们是兄弟这件事,他永远都不会宣之于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茶凉了倒掉,新煮的又凉了…… 茶香飘满厢房,两个人却连看对方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终究,还是雍理开口了:“确定吗?” 熬了一天一夜,他的嗓音不复清朗,满是疲倦沙哑。 沈君兆:“这三年,我没有一天不再确定此事。” 雍理的心便如之前的冷茶,在夏夜里也能凉成一滩冰水。 其实哪里用问? 以沈君兆的谨慎,恐怕在刚得知就会去彻查。 沈争鸣没必要作假,沈君兆是他兄弟这件事,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没有丝毫益处。 于雍理无益,于沈争鸣无益,于大雍江山更是毫无益处。 沈君兆也不是那种旁人说了就信的性子,他多疑谨慎,这般剜了心肝的事,他怎么可能不从头到尾查一遍。 若非板上钉钉,若非毫无余地,若非事实真相就是如此,他怎忍心让他这三年过得心如刀割。 雍理努力压着情绪,努力克制着胸腔里的剧痛:“说来听听。” 沈君兆:“……” 雍理闭了闭眼:“全告诉我,阿兆,求你……全告诉我。” 这带了哭腔的声音让沈君兆攥紧了拳头,他口腔里溢出铁腥味,却毫无所觉:“你御驾亲征时……” 肯定是那时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从御驾亲征开始的。 而那场御驾亲征,本就是沈争鸣一手策划。 他当时不懂:为什么沈争鸣为了他可以舍弃亲子,为了大雍可以连亲生骨肉都奉献。 现在他明白了。 哪有亲子,哪有亲生骨肉,哪里是奉献。 沈争鸣根本是一举两得,永绝后患。 雍理抬起小臂,挡住了眼睛:“阿兆,如果可以我愿意和你换了此生。” 既是兄弟,为什么只有他是先帝亲子,为什么只有他继承大统,为什么只有他站在太阳底下。 他的阿兆何其无辜。 上一辈子的事凭什么落在他身上? 幼时被虐待,年少被苛待,在遇到他之前,沈君兆甚至不知道拥抱是这么温暖这么美好的事。 十多年的□□与冷待还不够吗? 为什么还要继续折磨他。 他究竟欠了沈家什么,他究竟欠了雍家什么,他究竟欠了这世道什么! 他的阿兆,究竟有什么错! 怎样的出生,是他可以选择的吗? 为什么一切的罪孽全落在他身上! 雍理挡着眼睛却挡不住滚滚落下的眼泪。 沈君兆心疼得声音直打颤:“你别哭。” 雍理也不想哭,可是他的阿兆不会哭――心里再难受,身上再痛苦,沈君兆都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除了隐忍,就是背负。 除了沉默,就是承受。 雍理轻吸口气,闷声问他:“你还记得元曜六年的万寿节吗?” 沈君兆一怔,眼眸垂下:“嗯。” 何止是元曜六年,从元曜初年,从第一眼见着雍理那一刻,他就再没忘记过他们在一起的每时每刻。 开心的、难过的、幸运的、不甘的。 哪怕蜜糖化成毒药,也不舍得忘记分毫。 元曜六年的万寿节,沈君兆为他建了如今的万泽雨幕亭。 那时候雍理还没上战场,他一身内劲功夫虽远不及沈君兆,却也是难得的好手,以他的帝王之尊,身边高手如云,有这般身手已足够用。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帝王更是千金之躯,哪会有什么凶险之事。 便真有了致命的灾祸,也已不是武功身手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那时雍理没伤了身体,虽也烦死了首京的炎炎夏日,却不会像现在这般畏惧。 他至多是烦透了,既烦这天热,更烦沈君兆不与他同塌而眠。 那时他们刚刚互许心意,雍理本就是个粘人的性子,自那次从沈府回宫,逮着空隙就要讨个亲亲。 沈君兆哪里拗得过他,一不留心被他拖到角落里,再落进他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早被惑得神魂不知。 等雍理推他,沈君兆才恍然回神。 雍理面红耳赤,直喘气:“是不是你功夫比朕好的缘故?” 沈君兆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这副模样太好看,比那十年一日于夏夜暂放的昙花还要令人挪不开视线。 雍理不满道:“朕同你说话呢!” 沈君兆轻声应道:“嗯。” 雍理碰碰他鼻尖道:“朕刚说,是不是因为你功夫比朕好的缘故,所以每次都是朕喘不过气,你反倒什么事都没有。” 沈君兆这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登时心热得厉害,握住他腰的手不禁用力。 雍理离他更近了,顺势软声央他:“你今晚留在宫里陪朕,好不好?” 章节目录 耳朵尖(你是不是极喜欢朕的眼睛?...) 沈君兆理智上觉得不可, 声音却不受自己控制,已经应下了:“好。” 雍理开怀,勾着他脖颈亲他。 沈君兆躲了下:“陛下……” 雍理捧着他脸:“躲什么。” 沈君兆:“……” 雍理眉开眼笑:“朕偏要轻薄你!” 说得哪是人话, 活像个小登徒子, 只是被他轻薄的人, 一万个愿意, 怕的无非是甜蜜太过, 过得让人觉得虚无。 “谁在那儿偷懒!” 宫人一声厉喝, 直把躲在假山后的俩少年给吓得心惊肉跳。 雍理大气不敢出,沈君兆也早已闭气,两人紧紧挨着, 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 雍理不敢出声, 眼睛却眨个不停, 要是能说话, 大概就是:“完了完了, 要被发现了!” 他眨啊眨的,一双眼睛又圆又亮, 时间最臻美的宝石都不及他半分瑰丽。 鬼使神差的,沈君兆捂着他的嘴, 吻上他的眼睛。 雍理:“!” 脚步越来越近, 疑惑声响起:“没人?” 宫人纳闷地四处看看, 又嘟囔了句:“难道是野猫?”说完脚步声再起, 人走远了。 假山后的雍小理离憋死, 仅有半个呼吸的距离。 雍理喘得更凶了,脸颊红扑扑的, 眼中全是水汽:“没想到……咳……朕的昭君如此孟浪!” 沈君兆:“…………” 雍理自个儿说完,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沈君兆忆起自己做了什么, 耳朵尖微红:“对不起。” 雍理整个趴在他肩膀上:“道什么歉?” 沈君兆:“我……” 雍理嘴角弯着,故意对着他耳朵吹气:“你是不是极喜欢朕的眼睛?” 他早察觉到了,沈君兆极偏爱他的眼睛,他只要盯着他看,这位把克己复礼写进骨子里的沈子瑜总会忍不住。 心事被戳中,沈君兆肩膀都僵了。 雍理又笑起来,笑得眼睛比月牙还弯:“说,你是不是早就想亲它了!” 沈君兆哪有他这张嘴,又哪里说得出口。 雍理非要逗他:“这样,朕问得具体点。” 不等沈君兆想办法把话题岔开,雍理已经问起来:“方才在钱老头课上,你何时最想朕?” 沈君兆蹙眉:“钱大人贵为帝师,一生著作等身,是大雍不可多得的栋梁之才,陛下不可如此无礼。” 雍理:“朕这般唤他,是疼他。” 沈君兆:“……” 雍理见他有点生气,忙又道:“好嘛好嘛,钱大人钱太师钱元老,行了吧!” 沈君兆便又说教他:“尊师重道,是要深入本心的。” 旁人会烦这般说教,雍理却只觉熨帖,心里别提有多舒服:“朕还没立后呢,这耳朵就要生茧了。” 他随口一句,沈君兆面色微白,到嘴的话全没了。 雍理此时还没意识到,还在同他打趣:“朕听你的,保证以后打心底里尊重钱太师,说来也是,他是朕的老师,朕敬重他便是了,何须疼他?朕啊,此生只疼你!” 甜言蜜语说了一堆,本以为会看到昭君红红的耳朵尖,谁知沈君兆眼睫微垂,薄唇也抿了起来。 雍理心咯噔一下。 沈君兆松了他:“时辰不早了,陛下一会儿还有武课。” 雍理这一天天的那是相当忙,钱公允与他讲经论史,还有两个武学师父,教他骑射。 先帝马上得天下,独子雍理哪能荒了这优秀的血统。 雍理扯他衣袖:“你怎么了?” 沈君兆:“没什么。” 雍理可以说是天底下最懂沈君兆的人:“怎又生起闷气了?朕哪里不对你尽管说便是,朕爱听你说,你说什么朕都喜欢。” 沈君兆摇头:“陛下并无错处。” 雍理回忆了一番:“总不至于是因为钱老……老师吧!” 他唠叨钱老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沈君兆叮嘱他更不是一回两回了,往日里两人都快完成情趣了,怎得今天这般生气? 沈君兆爱极了雍理的贴心,却也怕他这般贴心。 有人事事为自己着想,温暖又甜蜜,可也会让他心底隐约生出些惧意――如果雍理知道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会不会厌弃他。 他待他越好,沈君兆越不安。 尤其是想到两人身份有别,又同是男身,谈何天长地久。 雍理立后立储,都是肯定的。 是他太过贪心不足。 这般想着,沈君兆更加厌弃自己。 雍理缠着他说了好一会儿话,可惜沈河蚌上线,想撬开着实不易。 他俩也必须回去了,再躲下去只怕宫人要着急,回头赵小泉禀报了沈相……他没事,阿兆又得受罚。 雍理只得按下心思,同他去了演武堂。 赵小泉早等急了:“以后还是让奴伺候您更衣吧,沈公子是贵人,哪做得了这些。” 雍理才不要,连这借口都没了,他怎么同沈君兆亲近? 皇宫虽大,可这宫人也委实多了些,若非他俩都有些功夫,还真是避不开! “朕又不是三岁幼童,哪用事事让人伺候。” 雍理摆出帝王架势时,相当有威严,赵小泉这个夹心饼,哪敢再多说半句,只唯唯诺诺说了一堆奉承话。 雍理不爱听,摆摆手让他退下,与沈君兆一起去了演武堂。 他和沈君兆都有修习内家功夫,只不过沈君兆修得那一套他学不来。 沈君兆的师父是个不入世的高人,每月只在月圆夜出现,冷着脸考校沈君兆一番,转眼又消失无踪。 大雍广阔,六州无边,总有人外人。 雍理虽好奇却也不至于自大到真当天下百姓全该听他的。 这些高人,心居世外,朝廷一味强求,反而不美。 雍理也问过沈争鸣,为什么这位高人会指点沈君兆功夫。 沈争鸣淡声道:“这些人总有些古怪的,臣也不知他如何瞧上了犬子,那人只道是他筋骨不错,体质特殊,能修炼此功法。” 在雍理眼里,他家阿兆哪哪都好,筋骨何止不错,简直天赋异禀,体质也的确特殊,竟从不留疤的! 他隐约觉得沈争鸣说话间有些不屑,可他只当这是世家大族惯用的自谦语调。就像钱公允,严父范一摆出来,能把他那四十有一身居高位的尚书儿子给骂到一文不值。 自谦过度就是自傲。 想必沈争鸣和钱公允差不多,都是觉得儿子太过优秀。 嗯,沈君兆的确是天下第一优秀! 这般想着,就见沈君兆驾马而来,一身劲装的少年英姿勃发,墨发拂过白皙的面庞更显风华,只见他策马弯弓,箭箭入靶,红心全中! 雍理看得挪不开眼,拍手叫好。宫人们也都凑趣,直夸道:“沈公子天资卓绝,是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真乃大雍之福。” 这话刚落,一箭呼啸而至。 沈君兆射|出来的,冲着雍理而来。 这陡然变故,把宫人吓得面无血色,唯独雍理笑吟吟的,一动未动。 弓箭落地,笔直插在方才说话的宫人脚尖上。 宫人穿得都是窄鞋,可没有鞋头,这箭精准地刺在他脚趾缝里,再偏一点就是他的皮肉! 宫人早已哆嗦得犹如筛糠,扑通一下跪了个严严实实:“陛下恕罪,沈公子恕罪!” 雍理看都没看这人,只望向下马而来的俊美少年:“就你耳朵尖。” 沈君兆向雍理行了礼,冷眼看向那宫人,眉眼如冰:“唯有陛下康健,才是大雍之福。” 此时这宫人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 他畏惧沈家权势,对这位没有官身的沈家公子也极为重视,反而有些瞧不上小皇帝。 沈争鸣把持朝政,独子又如此优秀,未来如何,谁知道呢?所以有了机会,他便想着奉承一番,夸起沈君兆就没了底线。 说沈君兆是少年英才,乃大雍之福。 的确越界了。 可哪知道数百米之外的沈君兆会听得如此清晰? 一箭呼啸而至,尽是凛然杀气。 若非不喜君前失仪,这一箭本该命中心脏。 章节目录 失礼了(朕全听你的,谁让你住在朕...) 茶杯砸不到沈君兆,甚至连杯中凉茶也没有丁点溅到这身代表着大雍至高荣耀的一品朝服上。 沈争鸣盯着他,目中全是露骨恨意“滚,滚出去!” 沈君兆淡声道“父亲好生歇息。”说罢他没有行礼,直接转身离开。 他们父子情分沦落至此,怕是连雍理都无法想象。 沈争鸣还政荣养,世族大夫有过些许慌乱不安,他们不是看不到雍理的优秀,反而是因为新帝的优秀而心生不安。近年来小皇帝一直在亲力亲为地扶持寒门士子,老相国不当回事,他们却十分慌张。 若是沈争鸣退了,这小皇帝又有了自己的羽翼,他们的势必会遭到重创,前程堪忧。好在沈君兆一参政就让他们大松一口气,今上已经是少年英才,这位从没出仕的沈家小公子更加卓绝。 样貌品行一流,谈吐气度不凡,最难的是学问扎实,见解独到,还有一身了不得的内家功夫! 这通身的世家雍容,骨子里的先贤风骨,哪是那野性难驯的泥腿子可以匹及的! 不过半年功夫,那些高傲的不肯向皇室低头的世族家主,纷纷向年少的沈君兆俯首。 直至今日,大雍百姓安居乐业,朝上却是泾渭分明。 沈争鸣最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雍理太过心软,压不住狼子野心的沈君兆。只是他终究棋差一招,被个半大少年给算计至此! 沈君兆刚出了别院,就听小厮回禀“有位秦姓单字一个沈的青年求见,拿了您手书的帖子。” 沈君兆脚步不自觉快了些“人在何处?” 小厮忙道“已经领去了千墨阁……” 拿了沈相手书的帖子必然是贵客,肯定不会将人冷落在门房,下人早就接待到会客的千墨阁。 话刚落,小厮目瞪口呆,眼前哪还有沈相人影? 朗朗晴天,早听闻沈相功夫了得的小厮开了眼界—— 这哪是功夫,怕不是神仙术法! 雍理来沈府,当然不能以皇帝身份。 且不提皇帝出行有多繁琐隆重,单单是前朝遗留的风气,雍理就不能轻易来沈府。 沈争鸣久居府内养病,他若是以看望他的由头过来,那沈争鸣明日怕是就得一命归天。 君不来,臣不死。 圣驾亲临,若非还吊着最后一口气,是断不能受此隆恩。 雍理对沈争鸣的心情复杂,只是再怎么复杂,也还没到要他性命的地步。 更何况沈君兆母亲已去,再没了父亲,着实孤单了些,雍理不忍。 所以他是微服私访,至于秦这个姓氏是他母亲的。 当年先帝入赘秦氏,按理该用秦姓,可后来先帝揭竿而起,用的是神雍后人的旗号,自然不能再姓秦。秦家人也识趣,赶忙改了宗谱,入赘一事绝口不提,只道秦氏嫁入雍家。 雍理打小和父亲不熟,与母亲却是十分亲昵。他年少那儿总缠着沈君兆带他出去玩,用的化名便是秦沈。 没错,待在千墨阁,慢条斯理喝着雨前龙井的不是旁人,正是雍理。 沈君兆来得虽快,却半点仓促模样都没有,他进屋时神态自然,仿佛刚从花园信步而来“臣恭请圣安。” 雍理“……” 瞧见他这冷淡疏离的模样,手里的茶都不香了。 雍理故意说道“在下名唤秦沈。” 沈君兆只瞥了一眼,心里却早就全是这一袭青衫的俊秀男子—— 褪了帝服,换上夏衣,再没有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世间哪有秦沈。”沈君兆垂着视线。 雍理老大不乐意,啪得一声合拢折扇“那这世间也没有沈之永了?” 按理说沈君兆出宫并不需要化名,但雍理非要也给他换个名字。 他直接拿了沈字,却因国禁,只能给沈君兆寻了个雍的谐音——永。 之永,之雍。 沈君兆的雍阿理。 沈君兆毫不犹豫“并无此人。” 没有秦沈,也没有沈之永,更没有两人相伴而行,游遍首京的青涩时光。 雍理心像被钝刀砍了下,一阵闷痛“朕没沈相这般健忘。” 沈君兆“臣也不似陛下这般多情。” 雍理“…………” 这么多年他怎么就不长记性! 论拌嘴,他怎么赢得过铁石心肠的沈昭君! “朕不是和你来吵架的,那个金菩像……”雍理怕自己被气走,索性开门见山。 谁知沈君兆却先问他“陛下自己来的?” 雍理“子难在外头候着。”和尚身手了得,否则他三年前早死透了。 沈君兆平平地应了一声。 雍理忍不住又道“朕没那般糊涂,若没个高手护着,哪敢以身犯险。” 沈君兆接住他话里的暗讽“陛下明白便好。” 雍理一听又炸了“怎么,你还真要杀了朕?” 沈君兆不出声了。 雍理“……” 古人诚不欺我,蛇蝎美人是真的,越美越狠也是真的! “只要你想,朕的脑袋你随取随拿!”雍理瞪他一眼,又把话题给生扯了回来“那金菩像的来源查清了吗?” 沈君兆不免想起金菩像里的暗信,嘴角扯了下“陛下明知故问。” 雍理又被噎了一下,他的确早知道来源了“你别听梁铭胡说八道!” 沈君兆瞥他一眼“臣瞧着也未必是胡说八道。” 雍理一急“他说什么了?” 沈君兆“您猜不到?” 雍理“朕还用猜?朕闭着眼都知道他能说什么!” 无非是变着法子折辱他,谁让他当年虎落平阳遇到梁狗。 沈君兆“梁铭身在六州蛮夷,陛下与他相隔千里,却还能心意相通,着实了得。” 雍理“……” 沈君兆复又道“陛下既已知道他写了什么,那便请回吧。” “诶……”雍理这会儿再回不过味那就白认识沈君兆十载有余了。 这弯弯绕绕、不好好说话的小性,可不都是他给惯的! 雍理早忘了先前的气恼,软了声道“我和梁铭能有什么干系?他打不过我,也就耍耍嘴皮子功夫。”换了自称,话更动听了。 沈君兆“嗯。” 雍理又道“你且告诉我梁铭说了些什么,我一准揍他个满地找牙!” 沈君兆冷笑。 雍理干脆放了折扇,用细白的两根手指指天道“朕若有半句虚言……” 千万句都不如这半句好使,沈君兆蹙眉,打断他道“行了。” 雍理这就笑开了颜“好子瑜,你把那暗信给我看看吧。” 总得看明白了才能对症下药,要不他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哄人,毕竟他当年那事……是真他妈十万分丢人。 沈君兆不吃这套,依旧冷着脸“天色不早了,陛下请回吧。” 才到申时,离天色不早怎么也还有一个多时辰,沈相这赶人的话术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雍理心思一动,又道“罢了,总归也不是什么要紧玩意,你若觉得于正事无碍,处置了便是。” 沈君兆看他“当真?” 雍理“当然!” 沈君兆淡声道“那臣还真处置不了。” 雍理忙问“怎讲?” 沈君兆讥笑“梁铭以六州为聘,求娶大雍皇帝,此等大事,臣能轻易处置?” 雍理“…………………………” 梁铭这狗东西,当真不得好死!!! 讲真的,雍理这辈子就没对不起过沈君兆,后宫三千那都是有缘由的,何况他洁身自好一个没碰,只要沈君兆肯听,他什么都告诉他,他也一准都明白。只是沈君兆不听不问不在乎。 唯独梁铭那码子事,雍理是略有些心虚的…… 他当时一心想打胜仗,一心想回首京,为此真干了不少丢人事。 那时年少轻狂,如今回忆…… 行吧,放到今日,他只要能留下一命,能再见沈君兆一面,也还是都愿意的。 “我就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雍理怒斥。 沈君兆“臣瞧着倒挺情真意切。” 雍理又被噎到“至多不过是他自作多情!” 沈君兆顿了下。 雍理便道“朕那时一颗心里全是你,哪看得到梁铭那蛮子……” “陛下何必说这些。”沈君兆听不下去了。 雍理话到嘴边,不得不停住。 沈君兆只觉心口刺痛,兴致全无,甚至十分厌弃自己,他简单粗暴地结束了这个堪称无理取闹的话题“梁铭后日入京,礼单上当真有六州的边围三城。” 这下轮到雍理怔住。 沈君兆继续道“这份礼单是给到沈府的。” 章节目录 一双人(一生一代一双人……何须帝...) 情难自禁的一个吻, 很快就松开了。 毕竟在御书房,哪怕人都被雍理支出去了,也难讲会不会回来。 万一被撞见…… 后果不堪设想。 沈君兆有些后怕, 更多是恼自己这般失了规矩。 雍理呆呆看他, 半晌蹦出俩字:“阿兆。” 沈君兆哪还敢再看他。 偏生雍理不放过他:“这样的失礼, 朕还要。” 沈君兆:“………………” “诶……”雍理急了, “你坐那儿去干吗?” 沈君兆不仅不给他失礼了, 还起身去了书案对面, 同他隔了将近四五尺! 雍理这就要跟过来,沈君兆定声道:“陛下若是不复习功课,我就先回去了。” 雍理哪还敢动, 老实坐在龙椅上, 眼巴巴看他:“只准你放火, 不许朕点灯, 阿兆你好不讲道理。” 沈君兆整理着散乱的书卷。 雍理舔舔唇, 又道:“子瑜……” 哥哥二字没喊出来,沈君兆低声道:“陛下!” 雍理毫不客气地笑出声:“好了好了, 不招你。” 杀手锏要省着点用,回头沈君兆听多了不当回事了, 他该怎么逗他! 于是两人面对面坐着, 一起整理乱七八糟的书案。 都是些琐碎至极的事, 却因为一抬眼就能看到对方而觉得异常甜蜜。 若有天长地久, 就停在这琐碎中也未尝不可。 念及天长地久, 沈君兆便恨自己痴心妄想,只能岔开话题, 让自己冷静一些:“乌弘朗学问可以,但为人太过耿直, 陛下若想他入朝,只怕难以驾驭。” 雍理道:“无需驾驭,朕只是想树个标杆。” 沈君兆知他心思。 大雍开国后,因先帝早亡,幼帝又在学政,朝政全落到了沈争鸣手里。 沈争鸣是什么身份,百年世族中的世家大族,他倾慕先帝才干,选择追随于他,是感觉到了世族冗长,不破不立。 可惜他远没有先帝的气魄和果决,也因生在泥沼而离不开泥沼,他本期望着先帝能大刀阔斧颠覆中原格局,让圈地不复存在,让百姓重见希望,让盘根错节腐朽不堪却死而不僵的世族溃散重组。 然而先帝一腔抱负,未能施展,却早早去了。 沈争鸣不得不接过权柄,他有心变革,却无力挣脱,会的只是腐朽陈旧的那一套。 甚至因为他的摄政,让这风气越演越烈。 世族凌驾于皇权。世族只拥护世族。 这乱象同那前朝末帝时有何区别! 沈争鸣疼爱雍理,与他留着先帝的血脉有关,也与他展露出的性情有关。 明明已是大雍最尊贵的人,已经走进了最核心的利益圈,却不为所动。 他胸有天下,心怀抱负,看到的哪是这巴掌大的雍皇宫,而是雍皇宫外的广袤天地。 沈争鸣渴望培养出先帝的继承人,沈君兆却心疼雍理的路太难走。 改科举、废封地,撼动世族利益,建立新的法度,给百姓自由平等。 谈何容易! 更何况这样做了,于雍理有什么好处? 天下至尊的皇帝,不需要给任何人自由。 沈君兆心疼,却也向往。 行不可为,做无用功,走荆棘路,何等勇气与魄力。 也唯有朝阳,才能破开黑夜。 雍理对沈君兆毫无隐瞒,把心中想得一五一十说与他听:“朕也不需要你多麻烦,你找个靠得住的人,扮做富家翁去资助乌弘朗,别让这刺头饿死街头。” “朕今年说什么也要整治下科举的阅卷,断不能再让他们瞧出是哪家子弟写的,什么狗屁文章也敢评个甲等。” “真给朕惹急了,朕自己去阅卷!” 沈君兆笑了下。 雍理戳他手背:“你也跑不了,陪朕一起熬夜。” 沈君兆温声道:“陛下何不自己养了那批无依无靠的书生。” 雍理一愣:“怎讲?” 沈君兆知道他爱去东临轩,常听那些投身无门的书生慷慨而谈,早就想过此事:“也不拘着他们做什么事,只要能规规矩矩写一手小楷,不求笔锋和形意,只要工整和统一,等科举的卷子落了印,由他们誊抄一份交于主考官便是。” 雍理眼前一亮:“阿兆厉害!” 沈君兆:“倒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三百年前的华朝实行过此举,我闲来翻书,瞧见过。” 中原繁衍千年,朝代更替不断,留有史实记录的便有六个之多。 前朝文化由世族把控,不少史书记录都被阉割,也就沈君兆这般家中才留有这些古书传记。 雍理又觉不甘:“三百年前的古人都有这般章程,怎到如今反而倒退了。” 自然是世族抱团,只想世袭,所以藏了这些不利的史实。沈君兆不言,雍理却也明白,他怕他多思,道:“还好有阿兆助朕!” 沈君兆道:“明日我把那书拿来给陛下看看。” 雍理眨眨眼:“可惜得后日了。” 沈君兆没反应过来。 雍理点他手背道:“说好今晚留在宫里陪朕的。” 沈君兆心一跳。 “无妨,”雍理压低声音道:“朕知道你记性好,晚点上了chuang,你一字一句背给朕听。” 沈君兆:“…………………………” 生怕一不小心把自己昭君吓跑,元曜帝不敢胡言乱语了,忙起身道:“该用晚膳了。” 解决了一件大事,他晚上能多吃两碗饭! 赵小泉还真让御书房给做了一道醉卧鸳鸯。 周围全是宫人伺候,雍理瞧着这道菜也不敢去打趣沈君兆。 这是道名菜,还颇有些缱绻蜜意。 据闻陛下若是点了这道菜,宫妃当晚是定要侍寝的,而服侍的宫人也会依着规矩先给妃子盛一碗。 桌上没有宫妃只有沈家公子。 赵小泉打死也不敢给沈君兆盛好嘛! 雍理对这道醉卧鸳鸯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他今日随口一提也不是有什么想法,只是为了支走赵小泉。 此时见着这道菜,倒是生了些兴趣。其实就是一道酒酿甜品,御厨雕工精湛,鸳鸯做得形似,糯白色的团子瞧着十分可口,再配上酒酿汤底,倒真有些意境。 鸳鸯戏水,红莓点缀,醉而交颈,缠绵悱恻。 若是周围没人,雍理一准要央着沈君兆喂他吃,现在嘛…… 罢了,总归这些人全会换成他自己的,届时他与沈君兆做什么,无人敢多嘴撩舌! 雍理忍住,却还是搞了点小动作。 用过晚膳,雍理只看了半个时辰的奏章,便喊着乏了困了。 宫人伺候两位主子洗漱更衣,待到入了寝殿,雍理毫不客气地赶人:“都出去,朕这边有阿兆就行了。”赵小泉有心提醒小皇帝,却又不敢多言,只能一步三回头地退下。 ――把沈家公子当奴婢使唤,陛下慎重啊! 老太监不知道的是,他家陛下哪舍得使唤沈君兆?千哄万哄还嫌不够呢。 “阿兆。”雍理唤他。 沈君兆穿了一身月白里衣,墨发铺在背后,因没了束冠,有发丝不听话的从额间落下,衬得眉眼越发清俊。 雍理看得心痒痒的,可念及自己藏着的东西,只得忍住:“朕给你看个好东西。” 沈君兆哪听得清他说了什么。 留宿宫中,他既欢喜又不安,既想日日夜夜看着雍理,又怕自己控制不住做出荒唐事。 少年心思,总是懵懂又青涩,不知在渴望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填满渴望。 雍理又唤他:“愣着干什么,快过来。” 沈君兆回神,半坐在床榻上:“嗯?” 雍理弯着嘴角,把藏了许久的红色果子拿了出来:“看!” 沈君兆看到他白皙掌心上落着的红莓,似乎今晚见过,却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雍理给他解惑:“是那道醉卧鸳鸯。” 鸳鸯是甜糯米做的,这小巧的红莓是被点缀在鸳鸯头顶的果子。 沈君兆想起来了。 雍理看着他:“你尝一尝。” 君王点给爱妃的,代表着浓情蜜意的一道菜。 虽不能在饭桌上吃,他却想让沈君兆尝一口。 雍理的此番心思全是对沈君兆的缱绻情意,是在费尽心思地向他证明心意。 沈君兆却垂下眼眸,低声道:“我不爱吃。” 雍理一愣。 沈君兆不愿看那红莓,道:“陛下早些歇息。” 雍理以为他嫌弃:“朕把它装了这么久是有些脏,你不吃也罢,等以后朕再让他们做一道醉卧鸳鸯,朕与你一起……” 沈君兆心一刺,蹙眉道:“陛下以后还是与皇后妃嫔共尝此菜吧。” 雍理被他一句话堵得接不上话。 沈君兆说完又不免自我厌弃,觉得自己简直幼稚可笑,说这些给雍理添堵做什么? 本就是有一日算一日的,想什么许久以后? 总归雍理是要立后纳妃的,他有什么好难受的。 还真想着一生一代一双人? 别说雍理是皇帝,便是普通百姓家,也没有这份长久。 沈君兆不断劝着自己,心里却还像是被扎了无数刀,疼得厉害:“今日我还是回去吧,陛下早睡。” 雍理一把扯住他衣袖:“沈君兆你什么意思?” 雍理极少动怒,尤其是对着沈君兆,从来都是嬉皮笑脸,连皇帝架子都没有,又哪会同他生气,可此时他一张脸冷白,大而圆的黑眸中全是怒气。 沈君兆垂下眼睫:“草民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陛下海涵。” 雍理气死了:“朕把你当此生挚爱,你却把朕当儿戏!” 沈君兆站着不动,却也不回他。 雍理如坠冰窟,满腔热血凉了个透:“沈君兆你若是只想与朕玩玩,朕、朕……” 沈君兆抬眸盯他:“陛下何必说这些,我的心意您当真不明白?” 雍理有被他震住,升腾的火气散了大半,只觉很是委屈:“说着一生一代一双人,又提什么皇后妃嫔,你这般瞧不上我,又说什么心悦我。” 沈君兆脑子嗡得一声,他怕极了他眼眶泛红:“陛下……” 雍理却止不住眼泪滚落:“朕立什么后纳什么妃?朕的阿兆怎能屈于后宫?” 沈君兆怔住了。 雍理何曾没想过他们的未来,他想得更详细更周全:“你满身才学,一腔抱负,合该站到朝上,理应为天下先。” “朕从未想过折辱你,更没想过辜负你。” “一生一代一双人……何须帝后?君臣不可吗。”“朕信你,你却丁点都不信朕。” “难道没有伦常束缚,你便不能与朕厮守终生了?” 雍理一边哭一边问,直把沈君兆给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陛下……陛下……”他心疼得厉害,恨自己惹他落泪。 雍理觉得自己太丢脸,但又不计较在沈君兆面前丢脸,索性把心里话一股脑倒出来:“朕不立后不纳妃,你不负朕,朕此生只要你。” 章节目录 想出宫(啪地一声,暗器打在了雍理...) 雍理这一字一句, 全砸在沈君兆心上,便是那有千层寒冰,此时此刻也化成了一滩滩热水。 沈君兆哪还顾得上什么礼仪尺度, 他拥住雍理, 细密的吻落在他眼睫上, 鼻尖上, 面颊上 , 还有唇畔…… 他哑声道:“别哭, 陛下,我此生此世惟愿你康健快乐。”再无他求,真的再无他求。 雍理睁眼看他:“那你可知, 朕如何才能快乐?” 沈君兆眼睛不眨地看着他。 雍理凑上去碰他薄唇:“你要与朕比肩, 要永远在朕身畔, 要此生此世对朕不离不弃。” 沈君兆轻吸口气, 握住他的腰, 加深了这个含着泪水与无尽承诺的吻。 你不负朕,朕此生只要你。 他怎么可能负他? 何止此生, 若有来世,他亦对他不离不弃。 这般一闹, 晚上两人相拥而眠, 睡得意外踏实。 第二日他们同时睁眼, 相对一笑, 因宫人在侧, 无法亲吻对方,却也荡荡漾漾地甜到了心坎里。 回忆这些, 着实挖心钻肺。 ――不立后不纳妃。 后来雍理后宫三千,佳丽无数, 醉卧鸳鸯早已成了笑话。 可惜食言的不是雍理,而是沈君兆。 那三年的雍理想不通,如今却全明白了。 只是明白了又如何? 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无法翻阅的沟壑深渊。 雍理提起的是元曜六年的万寿节,两人却又情不自禁地忆起这些年夜夜入梦的温馨过往。 当时如胶似漆的他们,做什么都是同心同德,契合无双。 雍理想要帮扶乌弘朗,一是看中他的才学,二是想要树立标杆。彼时科举全被世家把控,没有世族引荐别说是中举,连个乡试都难入。乌弘朗一清二白,又是个刺头性子,在首京名楼里放过狠话:“我绝不趋于权贵,大雍既有科举取士,我定能三元及第!” 若他只是个沽名钓誉之辈,雍理还不屑关注,他安排人盯了他许久,发现这小子着实是腹中有墨,虽略显刚愎,可人无完人,这股子硬气,反倒是雍理极其需要的。 不畏生死为抱负。不惧权势志高远。这天生我材必有用的万千豪气,才是能立于朝上,给万千寒门学子以希望的纯臣标杆! 只要他当真有才情抱负,雍理可为他荡平阻碍! 不开这个头,他这个皇帝如何能唤醒天下英才。 然而就在万寿节前夕,雍理遇袭,差点命丧首京。 雍理和沈君兆忙碌的这些事,沈争鸣全都知道,没有他的默许,且不提雍理,便是沈君兆也很难行事。 沈争鸣虽不喜沈君兆,但他听命雍理,替他办事尽心尽力,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甚至给了沈君兆培养心腹的机会。 两个少年忙得热火朝天,不仅要盯着乌弘朗,更要寻觅其他学子,还要权衡世家利弊,努力做出取舍,争取阅卷的公正和严明。 眼看着事有所成,当雍理在朝会上提出誊抄科举的文章策论,由五位主考官同时给分,取中值时,朝上终于有了反对的声音。 此行此举,已经昭然若揭。 若是放任下去,岂不是会让那穷酸书生夺首?陛下心思他们又不是看不见,哪会让他轻易得逞,培养了自己的趁手人才。 沈争鸣的放任,反而激怒了他们。 雍理偷偷出宫的事,略微一查就清清楚楚。 那日朝上雍理被陈非杨光远等一品大臣给气得火冒三丈。 沈君兆安慰他:“陛下不必听他们的胡言乱语。” 雍理不会迁怒沈君兆,可又实在压不下这火气:“礼仪法度,祖上规矩,历来如此……除了这些他们还会说什么!” 沈君兆眼尾扫向赵小泉,赵小泉何等人精,立马带着宫人下去。 沈君兆上前,轻轻握住雍理:“天热别动怒,仔细伤了肝肺。” 雍理反手握住他,很是委屈:“他们眼里何曾有过朕这个皇帝!” 沈君兆虽未在朝上,却听到了那些说辞,心里也是恨的:“陛下宽心,他们总会对您俯首帖耳。” 雍理只道他在宽慰自己,想听他多说点甜蜜话,便又道:“朕不痛快!” 他哪知道,他的昭君脑子里转得全是如何潜进陈府和杨家,砍了这两个老贼的项上人头。 雍理拉他手,重复:“朕不痛快!” 沈君兆回神:“陛下莫恼,至多三五年,他们……” “谁管他们,”雍理恨他不解风情,“你……” 本想说你亲亲我,朕就消气了,又觉得沈君兆太不懂他心意,要更多点才行:“朕想出宫。” 沈君兆蹙了蹙眉。 雍理捶胸顿足:“胸口好闷,天气好热,这宫里没一处让朕痛快的。” 见沈君兆还在犹豫,雍理继续道:“算了,让朕闷在这儿吧,左右不过热着闷着无趣还生气,人是死……” 这个字刚出来,沈君兆便听不下去了:“陛下!” 死这个字哪能张口即来,言语有灵,会反噬其身。 雍理不看他。 沈君兆犹豫道:“这些日子陛下出宫太多次了。”他担心他的安危。 正是因为出宫次数多了,雍理才敢闹。 大概是看到了雍理在做的事,沈争鸣也希望有所成效,索性睁只眼闭只眼。 所以沈君兆带雍理出宫,沈争鸣也没像以前那般责罚他。 一旦知道沈君兆不会受罚,雍理这翅膀就更压不住了,时时盼着宫外光景。 雍理:“罢了,朕去看奏章。” 因为雍理严抓科举考核,今日的折子全是与此相关,那些大臣们别的本事不行,给皇帝添堵一个顶十个,雍理去看折子,无异于气上找气,折磨自己。 天热体燥,再生气动怒,沈君兆实在担忧他郁结于胸,生出病来:“只能去沈府……” 雍理眉开眼笑,恨不得扑他怀里:“还是阿兆疼朕。” 沈君兆:“……” 雍理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沈君兆心一颤:“陛下!” 雍理:“没人的。” 沈君兆握住他手:“等出了宫……” 雍理笑得更开心了,故意在他掌心画圈圈:“嗯,先出宫。” 还没能出宫,两人就在那边角门暗处…… 雍理腿软得厉害,人却精神了:“忽然觉得陈非杨光远也没那么可恶了。” 若非他们,他怎有机会逮着沈君兆亲热。 沈君兆可没这么大度,他厌恶一切惹雍理生气的人。 雍理不想耽误时间,扯他手道:“走了,朕要去你家看书。” 雍皇宫如今虽富丽堂皇,但战乱时走过水,旁的不提,书卷是最易燃的,没留下多少。 反倒沈家这种乱世中屹立不倒的世族,藏书极全,禁书孤本一应俱全。 两人欢欢乐乐地出了宫,极远处还有暗卫盯着(因雍理功夫不弱,不许人近前,只是远远坠着),没成想还是出了事。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饶是沈君兆内家功夫了得,雍理自个儿也身手不俗,却还是遭了暗算。 那路边的小贩忽然暴起,一管不知名的暗器以肉眼不可及的速度急射而来。 暗器有毒,速度惊人。 沈君兆看了个分明,却跟不上这暗器速度。 雍理只看到个虚影,他心中一惊,想到的全是沈君兆。 小贩本就是盯着雍理,沈君兆想要挡到雍理身前,却被雍理一把推开。 若往日雍理的力气远不及沈君兆。 但此时,一来是暗器直刺雍理,角度精准速度又快;二来是沈君兆关心则乱,反倒不如雍理镇定自若。 啪地一声,暗器打在了雍理的心口。 毒针漆黑,见血封喉,别说刺在心口,便是擦破点皮肉,都能一命呜呼! 章节目录 我爱你(——你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这一瞬, 沈君兆毕生难忘。 雍理遭了暗算,倒在他面前,那平日里明亮的面容惨白, 双眼因痛苦而紧闭, 眉峰更是搅成了一团。 无论过去多少日日夜夜, 无论历经多少岁月风霜, 无论将仇人如何连根拔起, 沈君兆都不会忘了这一幕。 雍理命悬一线。 是刻进他灵魂深处的恐惧。 两人相识六年, 交心半载,雍理从没见过沈君兆掉眼泪。 而此时…… 他强压着身体的绵软,努力说道:“朕没事。” 沈君兆却像是魔怔了一般, 什么都听不到。雍理只能叫他名字:“阿兆别怕, 朕、朕答应过你, 不会离开你。” 沈君兆猛地回神, 才看到那毒针被一块羊脂玉环拦住, 堪堪停在了雍理的皮肉上。 没有刺进去,雍理甚至没有破皮, 但是这暗器太过凶险,冲劲太大, 将那玉环震成两半, 玉环的碎屑扎进了雍理胸前, 针眼大的伤口, 竟已开始犯黑。 正所谓久病成医, 从小被虐待毒打,沈君兆医术了得。 只是他此时心神皆乱, 脑中一片空白,平日里看的医书全忘了, 平日里的沉着冷静全没了,他手抖得厉害:“陛下……陛下别怕……” 雍理哭笑不得:“究竟谁在害怕。” 沈君兆咬破了舌尖,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没事,您不会有事的。” 他拿开了毒针,嘴唇落在他胸口那针眼大的伤口上。 雍理瞳孔猛缩:“胡闹!” 沈君兆桎梏住他,哪能让他动弹分毫,他毫不犹豫地将那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致命毒药给吮吸出来。 几乎是刹那间,沈君兆面色霜白,淡色的唇透出诡异的青紫色,雍理急了:“你……你……” 这时暗卫赶到,四周一片兵荒马乱。 雍理终究还是昏了过去,意识消失前他死死握着沈君兆的手,生怕自己睁开眼,他的阿兆就不见了。 生死有命,他愿自己死上百次千次,也不能想象沈君兆离他而去。 沈君兆的心思,又何尝不是如此。 好在有惊无险。 羊脂玉环救了雍理一命,沈君兆的处理也很及时,虽说两人都不大不小地中了毒,却全都性命无忧。 那小贩被当场击毙,沈争鸣雷霆震怒,头一次和身后的世族撕破脸,誓要查出幕后指使者。 然而此等行事谋划许久,又哪会留下线索? 陈家、杨家、孙家亦或是李家和杜家…… 当真查出线索又如何,别说雍理,便是沈争鸣又敢发作哪个? 他们连今上都敢刺杀,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皇权凋零到这个地步,大雍谈何未来? 雍理醒来后问的第一句是:“阿兆呢。” 沈争鸣神色晦暗:“死不了。” 雍理很想不管不顾央着沈争鸣别责罚他,可他又不得不压下去――每次自己给沈君兆求情,沈争鸣背地里罚得更凶。 没事就好,他都没事,沈君兆肯定不会有事的。 那毒再烈,只沾了那一点点也不足以致命! 雍理闭闭眼,压下担忧,沉声道:“刺杀朕的是前朝余孽。” 沈争鸣以为自己听错了。 雍理笃定道:“那凶手死前说要为末帝报仇。”末帝是前朝的亡国君。 沈争鸣反应过来了,当即便道:“子瑜也在,他怎么没有说出此事……” 雍理强调:“朕听到了。” 他虽靠在床榻,面色因中毒而苍白,本就劲瘦的少年身姿也越显单薄,可一双黑眸冷静沉着,神态尽是乾纲独断。 沈争鸣一震,垂眸道:“臣明白了。” 雍理什么都没听到,那小贩更是一个字都没说过。 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这次暗杀出自世家之手,可究竟是谁,却不能查。 查不得,也动不得。 小不忍则乱大谋,雍理没那么沉不住气。 他一条命无所谓,但好不容易平定的中原决不可再生战乱! 与其查来查去,给他们生事的机会,不如强行按下,甩锅给前朝余孽。 反正杜景修也不安生,借此查一查,未尝不可。 沈争鸣懂了他的心思,不由心疼:“科举阅卷一事……” 雍理冷笑:“朕既活着,那便要一推到底。” 不查归不查,可不代表他怕了! 他们想以暗杀来威慑他? 做梦! 隔了整整两日,雍理才见着沈君兆。 因沈争鸣也在,雍理强压着情绪,淡淡看他一眼:“阿兆来了。” 沈君兆低垂着眼眸行礼:“陛下圣安。” 雍理急得要疯了,却不敢多说半个字,他不知他的毒全解了没,也不知沈争鸣有没有罚他,更不知他心里难不难受。 越是了解沈君兆的性子,雍理越怕他自责,更怕他自毁。 好在见着人了,至少从表面上看没什么大碍。 雍理强压下心思,听着沈争鸣拆解着近日的政务。 终于挨到了晌午,沈争鸣政事缠身,下午向来是不在宫里的,他临走前看了沈君兆一眼:“好好伺候陛下。”声音冷若冰霜,没有丝毫父子情分。 沈君兆恭顺应下,一旁看着的雍理疼得像被那毒针刺穿了心脏。 午膳食不知味。 因遇刺的缘故,这几日雍理停了武课。 雍理担心死沈君兆了,总算寻了个机会:“阿兆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正是杯弓蛇影的时候,他不好支开伺候的人,只能去空旷的地方,仗着沈君兆耳聪目明,偷偷和他说些悄悄话。 夏日燥热,御花园虽繁华盛放,却因没什么遮挡而越显炎热。 雍理为了避人耳目,去了那湖心亭。 此时亭子没有雨幕,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乘凉处,好处是在湖中,四周有够空旷。 待到身旁没人,雍理急声问道:“你可还好?” 沈君兆:“我没事。” 雍理借着亭柱遮挡去拉他衣袖。 沈君兆没躲,雍理一把掀开他的宽袖:如玉的肌肤,虽有些病态的苍白,却连半点疤痕也没有。 沈君兆的身体从不留疤,但也需要个恢复的时间,若是伤着了,没个十天半月是好不了的,等结疤后才会慢慢褪去,变得光滑如初。 这才两天光景,若是有伤,肯定不会这般光滑。 沈君兆低声道:“陛下安心,我没受责罚。” 雍理却没有半点送快的模样,他面色霜白,嘴唇颤着:“过来。”沈君兆一怔。 雍理握住他手腕,强行拉他出了御花园。 赵小泉忙跟上来,雍理厉声道:“滚。” 赵小泉哪敢走开,正想劝上一句,雍理一脚踢在他小腹:“朕说的话,已经是放屁了对吗!” 此番盛怒,宫人跪了一地。 雍理只拉着沈君兆,大步回了寝宫。 他砰地一声把门关上,把所有人都拦在外头。 沈君兆垂眸盯着脚尖。 雍理眼眶通红,嗓音直颤:“把衣服脱了。” 沈君兆声音平静无波:“陛下莫要多思,我没事。” 雍理重复道:“把衣服脱了!” 沈君兆:“……” 雍理自己上前,解他衣襟。 沈君兆按着他手:“陛下……” 雍理带了哭腔:“给朕看看,阿兆你给朕看看。” 沈君兆到底是拦不住他。 长袍褪下,里衣早被鲜血染红。 雍理虽有了心理准备,可看到这样的景象,依旧如遭雷击。 从脖颈往下全是鞭痕,血肉翻裂,鲜血模糊,难以想象怎有人会如此狠心,也难以想象沈君兆是如何承受的。 伤口没有丝毫处理,有些地方已经化脓,旧伤叠新伤,眼前人能活着都成了奇迹。 雍理碰都不敢碰他,只是恨得咬牙切齿:“沈争鸣……沈争鸣怎么如此……”如此禽兽不如! 虎毒尚不食子,连畜生也不会对亲生骨肉如此残忍! 沈君兆自己把衣服拉上,穿戴整齐,声音中没有丝毫委屈与埋怨:“是我应得的。” 一句话激怒了雍理:“朕不许你如此自轻自贱!” 沈君兆垂眸,眼睫下的黑眸沉沉,没有丝毫光亮。 雍理又气又心疼,也不知是该心疼他这满身伤,还是该心疼他这极度自我厌弃的性子。 无法想象这几日沈君兆是怎么挨过来的。 他不能放任他这般自毁! “阿兆。”雍理捧着他脸,盯着他道:“记住,你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沈君兆眸子轻闪,避开了他的视线。 雍理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不是因为你姓沈,而是因为我爱你。” 话音落,沈君兆那冻了三天两夜的心,砰地一声,被雍理撞开。 ――你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不是因为你姓沈,而是因为我爱你。 家世血统都无法给你的尊贵,我给你。 雍理踮着脚,像是对待易碎的瓷器般吻着他的眉眼: “请对自己好一些。” “求你了,子瑜哥哥。” 章节目录 撕破脸(沈君兆哪里在求饶,他扯嘴...) 这三天两夜, 沈君兆日夜未眠。 他也中了毒,但没有昏迷,一来是悔恨和恐惧折磨着他, 二来是身体和心智更强一些。雍理晕倒后, 暗卫很快便抓到那小贩, 不等控制住他, 他已经吞毒。 沈君兆一剑刺进凶手的心脏。 暗卫头领张鸿风是沈争鸣的人, 他当时就愣住了, 等到想去拦的时候,那小贩的尸体已经惨不忍睹。 眼前这位沈家的贵公子哪还有半点光风霁月的模样,分明是从地狱出来的凶煞鬼神! “少爷!少爷!这人已经吞毒自尽!” 张鸿风言语制止不了, 还是好几人上前拦住了沈君兆。 沈君兆满身是血, 肤色霜一样冷白, 薄唇又因中毒而泛着诡异的淡青色, 然而所有一切都及不上他那双寂冷的黑眸, 深不见底,犹如魔渊。 所有见过这一幕的人都心惊肉跳。 早知这位沈家公子非池中之物, 没想到竟是此等杀神! 更让张鸿风无法理解的是,他为何如此动怒? 说句大不敬的话, 若是元曜帝就此死了, 他难道不是最得益的人吗? 不敢深思, 不能多想, 眼前那没了形状的尸身时刻警醒着在场所有人! 暗卫簇拥着两位贵人入宫, 太医院一片慌乱,等确定陛下身上毒性不强, 只是惊惧交加外加近日太过劳心劳肺而昏迷后,沈君兆的面上终于有了些人气。 沈争鸣一身常服入宫, 见着沈君兆二话不说就是一巴掌。 沈君兆能轻易躲开,可他一动未动,任由脸上肿起猩红手印,任由嘴角溢出鲜血。 “孽畜!”沈争鸣骂他一句,急急入殿,探望尚在昏迷的雍理。 沈君兆就这么一直跪在外面,炎炎夏日,正午当空,他一直跪到太阳落山。 沈争鸣安顿了一切,出来时盯着他的眸子尽是恨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跪这干什么,滚回去!” 等回了沈府,才是真正的责罚。 鞭子落在后背,沈君兆没有丁点儿疼痛的感觉,他满脑子都是中毒的雍理,满脑子都是他会死去的恐惧。 他恨伤了雍理的人,恨幕后操纵一切的人,恨沈争鸣无能,更恨自己无力。 为什么保护不好雍理? 为什么他还需要雍理保护? 值得吗? 他这样的人,他这种从出生就是个孽障的人,怎么值得雍理这般护着? 雍理心悦他。 因为他心悦他吗? 沈君兆心中升起的全是荒谬:他怎么配得上他的喜欢。 面对这种发泄性的虐待,沈君兆从来都不躲避。 小时候想过要躲,后来发现沈府太大,大到他无论如何求救都没人能听到。 后来就不躲了,总归会过去,无非是皮肉伤,再过几日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他不痛,打他的人却好像更疯了。 因为认定了这是个“怪物”,也就肆无忌惮。 与之前无数次都不一样,这次沈君兆只觉得鞭子太轻,觉得沈争鸣太无力,觉得自己该下十八层地狱,该受尽天底下一切酷刑。 也是头一次,沈君兆抬头看向沈争鸣,在这种情境下唤了他一声:“父亲。” 沈争鸣的鞭子一顿,被他盯得后背发毛:“你今日求饶也没用,谁都救不了你!” 沈君兆哪里在求饶,他扯嘴一笑,沉沉黑眸里是病态的讥讽:“你老了。” 你老了。 鞭子毫无力气。你老了。 放任世族如此张狂。 你老了。 无能的你已经无法守护雍理。 “疯子……你这个孽畜……” 沈争鸣握着鞭子的手剧颤,心中早已分不清是恐惧还是嫌恶,也许都有。 沈君兆这张酷似那妖女的脸让他作呕,这不是人的身体素质让他不安,这受尽凌虐长大却仍旧危险至极的性格让他恐惧! 怪物。 就不该留下这个怪物。 对……不该留下他。 这是沈争鸣和沈君兆彻底没了父子情分的一刻。 沈争鸣感觉到了沈君兆的反抗,感觉到了他的危险,也感觉到了他的强横。 假以时日,这就是把双刃剑。 自毁的同时,也会毁了他身边所有人。 沈争鸣前所未有的后悔,后悔将他送到了雍理身边。 留有同样的血脉又如何,他们兄弟二人,注定是光与夜。 这一刻,沈争鸣对沈君兆起了杀心。 而沈君兆也有了取而代之的打算。 谁都守护不了雍理。 不能指望任何人。 沈争鸣做不到的事,他可以。 百年世族、盘根错节。 他一定会将其连根拔起! 这次的暗杀是□□,点燃的是错综复杂的命运交叠。雍理心中有情意,胸中有丘壑。 沈君兆却仅仅把雍理刻在灵魂深处。 如果没有这次刺杀,也许就不会有御驾亲征;没有御驾亲征,也就不会有沈争鸣的疯狂;若沈争鸣不去倾吐那些真相,他们也不需要互相折磨这三年。 可惜时间是一条线,贯穿着无数人的命运。 他们彼此纠缠在一起,徒留回不去的过去和盼不到的未来。 因为这次刺杀,沈君兆为了雍理反叛沈争鸣。 雍理也因为沈君兆与沈争鸣彻底翻脸。 之前许多次,沈争鸣责罚沈君兆时,雍理已经显露出不满。 但一来他们才是血脉父子,他一个外人再如何也不好插手臣子家事;二来沈争鸣待他极好,握着如此权势却还奉他为君,雍理感受得到,也信重沈争鸣的品格,觉得他只是严父教子,没想过他是这般□□。 这次雍理忍不了了。 这哪是父子?简直像是血海深仇! 再怎么严父,至于把儿子往死里打吗? 何况沈君兆也中了毒,何况他还是因拒绝不了他才带他出宫,再退一万步讲,沈君兆待他掏心掏肺,沈争鸣当真不知? 既知道又怎忍如此这般责罚他! 雍理直接把沈君兆扣在宫里。 沈争鸣忍了三日后终于还是说道:“陛下,犬子是外臣,不合适终日留在内宫。” 雍理等的就是他这句话:“朕要他留在宫中伴驾。” 沈争鸣对他向来是耐性极佳:“白日伴驾,晚上还是回府吧。” 雍理冷笑:“回府做什么?惹沈相不痛快吗!” 他这般冷脸冷声,沈争鸣愣了下。 雍理却不想再给他台阶了:“今日听钱太师讲学,说到先周魏国的名将乐羊,他为了大败中山国,不惜啖食亲子以表忠心,此举虽忠君爱国,却泯灭人性,沈相觉得合适吗?” 沈争鸣眉峰蹙起,道:“自古忠义难两全……” 雍理震怒:“沈相觉得,这般连亲子都可啖食的禽兽,值得信重?” 这话极重,饶是沈争鸣一心疼爱雍理,也不免有些动气。 反倒是沈君兆轻声劝道:“陛下息怒,家父待我极好,正所谓严父出孝子,家父不过是爱之深责之切。” 他明明是为沈争鸣说话,可沈争鸣投向他的视线却满是威胁。 雍理哪会瞧不见?他只觉心里更堵,对沈争鸣的怨气更重:“这般说来,倒是朕错怪了沈相。” 气归气,面子还是要给沈君兆的。 沈争鸣恭声道:“陛下爱重老臣,也看重犬子,乃臣等大幸。” 雍理话锋一转:“朕瞧着子瑜年纪也不小了。” 沈争鸣心咯噔一声。 雍理顺势道:“按例也该蒙荫了,沈相忠君爱国,为朕操劳这数年,朕一刻都不敢忘,子瑜既是沈家独子,理应为父分忧,早日入朝为政。” 沈争鸣哪会给沈君兆此等机会,忙道:“犬子尚未及冠,家未成如何立业?且再给他些时候,等成了亲定了心,再入朝为陛下分忧,也为时不晚。” 成亲?给沈君兆定亲?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雍理原地爆炸。 做梦呢!他顾及沈君兆身份,不缠他入宫为后,可不代表能容忍他娶妻生子。 他既为他荒芜后宫,守身如玉,沈君兆也必须此生此世只他一人。 雍理:“子瑜才学非凡,远比那杨家长子优秀。杨光远尚且为儿子谋了个好差,怎得沈相却如此不疾不徐。” 沈争鸣还欲再说。 雍理已道:“暂且让子瑜领了少傅的差,去御庭殿办事吧。” 沈争鸣一惊,眼锋如刀,直刺沈君兆。 沈君兆垂手而立,似是毫无所觉。 别听雍理说得轻巧,少傅那是个随随便便的差使? 少师少傅少保位列三孤,是从一品的朝廷大员,专门负责协助皇帝处理重要国事政务,位高权重。 虽说前朝经常空置三孤,今朝也还没有先例,但职位在,权利就在。 若是雍理开口让旁人领了三孤之位,只怕朝上要轩然大波,弹劾的折子能像雪花般落下。 唯独沈君兆不同。 再怎么恨透了这孽障,沈争鸣也得承认,沈君兆是沈家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以沈家如今威望,沈君兆这个唯一的继承人还真有资格受封少傅。 说是雍理专授沈君兆,可放到朝前,谁不当是沈争鸣的意思? 父亲是当朝首辅,摄政大臣;儿子空降少傅,起步便是从一品大员。 这要不是沈争鸣谋划布局,谁会相信? 前有小皇帝遇刺,后有沈君兆位及三孤。 沈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雍理已经一棋落下,将死了沈争鸣,他知道沈争鸣心不甘情不愿却阻止不了。 圣旨一出朝上必然千呼百应,沈争鸣便是推诿也只会被人当成是谦逊,他的拥护者只怕会更加推崇沈君兆入朝为官。 雍理又是一句话断了沈争鸣的念想:“让子瑜入朝,也算是朕的妥协。” 何止一箭双雕,雍理把刺杀一事利用到了极致,除了沈君兆,他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了。 沈君兆入朝,小动作颇多的世族可能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已经彻底架空元曜帝。 也是沈君兆入朝,雍理似乎向世族服了软,低了头,即便他还咬着科举阅卷不放,世族多多少少也会给他些情面,不再僵持不下。 还是沈君兆入朝,沈争鸣再也不能任意惩罚沈君兆,毕竟是当朝大员,哪怕是父亲也要给予他足够的尊重。尤其对于恪守礼制的沈争鸣而言,有了官身的沈君兆,先是从一品的少傅,之后才是他的儿子。 依旧是沈君兆入朝,留在御庭殿办事的他可以不必回沈府,便是雍理降恩,赐他宅子府邸,沈争鸣也只能与有荣焉,感恩戴德。 直至此刻,沈争鸣才彻底惊醒―― 眼前的少年早已成长为心思深沉的一国之主! 沈争鸣惊醒却不惊惧,他甚至满怀欣慰―― 不愧是先帝血脉,十五岁已是潜龙在渊! 也好,他也该退下了,只是临走前,他定会为雍理铲除最后的祸患! 章节目录 若游龙(沈君兆低声道:“臣惟愿陛...) 御驾亲征的阴谋, 在此时已经开始布局。 饶是雍理再怎么聪慧机警,也不可能预料到沈争鸣歹毒至此。前有乐羊为了彰显忠心,啖食亲子, 后有大雍沈争鸣, 为给幼主造势, 舍弃亲子。 忠君报国至泯灭人性, 是君是国是民想见到的吗? 究竟是在忠君爱国, 还是自私到仅余自我成就?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先哲的一字一句,全都读到哪里去了! 当然,这会儿的小雍理还一无所知, 他的子瑜哥哥领了差事, 成了当朝第一位少傅, 他甚是欢喜。 朝服赶制得极快, 从一品是孔雀图腾, 碧蓝羽翼,骄傲的雀冠, 精致的绣工将这只美丽的鸟儿描绘得栩栩如生。朝上不乏从一品大员,这孔雀图腾雍理也不知见过多少次, 可谁都及不上沈君兆。 玄色朝服架在少年身上, 尽是勃发英姿, 五梁朝冠下面庞如玉, 再看那无上尊贵的孔雀补服…… 画中谪仙, 书中君子,诗中洛神, 不过如此。 雍理笑弯了眼睛:“沈少傅!” 沈君兆眼睛不眨地看着他:“陛下圣安。” 雍理走近他,当着赵小泉等一概宫人的面, 凑着沈君兆耳边道:“再过阵子,朕定让你穿上仙鹤补服。” 孔雀是从一品,仙鹤是正一品。 除非封王,否则仙鹤补服就是大雍最尊贵的朝服。 沈君兆轻声道:“只要在陛下身畔,臣穿什么都可以。” 雍理瞥了赵小泉一眼:“那不行,朕身边小人颇多。” 赵小泉:“!” 雍理有心整治这老太监:“是不是啊泉总管。” 赵小泉扑通一声,跪了个严严实实。 天变了。 宫中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向来对沈争鸣言听计从的小皇帝长大了,当雍理行事不需要再支开任何人时,才真正开始把控这座雍皇宫。 刺杀一事之后,雍理虽烦心事还有不少,但总体是舒心的。 乌弘朗潜心备考,制式文章雍理偷偷瞧过,因太欢喜,他拖着沈君兆生生读了五遍,他一边骂乌弘朗这刺头胆大包天,一边又夸他惊才绝艳。 末了雍理还叹息:“他这笔字,朕比不得;这文章,朕写不来;这引经据典的策论,朕也是拿不下的!” 他兴高采烈地夸乌弘朗,沈君兆喜欢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偶尔附和几句。等雍理说出这番丧气话,他才蹙了蹙眉,道:“君子不器,陛下何需钻营这些。” 雍理乐了:“你这让朕后面的话如何说得出口?” 沈君兆:“嗯?” 雍理盯着他:“朕本想说,朕虽做不到,但朕的子瑜可以。” 沈君兆:“……” 雍理:“你这一句君子不器,让朕的奉承话全变了味。” 沈君兆开口便是:“臣非君子,何以不器……” 雍理扬眉。 沈君兆这习惯性自毁的话只能咽了回去。 雍理戳他脸颊:“你当然不是君子,你是天上掉下来的神仙大宝贝。” 沈君兆:“………………”一旁候着的宫人恨不得躲到地板缝里去! 雍理哈哈大笑,总算没当着这许多人轻薄他的新任少傅。 不只是正事顺心,私底下雍理也很是开怀。 自打那次同沈争鸣对峙后,他不仅有了扶持自己势力的机会,更多了和沈君兆缠绵亲密的时间。 反正他是把沈君兆扣在宫里了,无论去哪儿都带着,谁都别想把这人从他边上领走。 沈争鸣也不行。 理由如此正当,晚上同塌而眠更是顺理成章。 因着那鞭伤,雍理每晚都把人赶走,亲自给沈君兆上药。 第一天沈君兆被他哭得心软,任由他摆布,半个拒绝的字都说不出口。 第二天沈君兆才惊觉:“这种事,怎能让陛下操劳。” 雍理瞪他:“不许乱动!” 沈君兆:“无需抹药,过两日它会自行痊愈。” 他不说还好,一说雍理更觉心疼:“伤疤好了就不痛了?” 沈君兆哑然。 雍理瞧着这全是鞭痕的雪白后背,就觉得钻心蚀骨:“寻常人想要恢复,怎么也得数月功夫,你放心,朕照顾你。” 沈君兆哪舍得他做这些伺候人的事:“不痛的。” 雍理:“朕痛!” 沈君兆:“……” 如何拒绝得了? 别说这是一份实打实的温暖,便是裹了蜜糖的毒药,他也甘之如饴。 如沈君兆所言,第三日,这鞭伤就好了一大半。 雍理心疼归心疼,却也惊奇:“你这体质也太过神奇。” 沈君兆:“所以陛下无需忧心。” 雍理:“幼时便是这般?” 沈君兆没听出话里有套路,诚实答道:“小时候要差一些,这样的伤得十几天才能恢复。” 雍理这心又被捅了一刀,虽然他已知道沈君兆幼时便受尽虐待,可听他这般说出来,仍恨得咬牙切齿:“是沈夫人?” 沈君兆这才反应过来他在套话。 雍理气死了:“怎会有这般禽兽不如的父母!” 沈君兆垂眸,不言语了。 雍理怕他难过,忙又道:“阿兆天赋异禀,肤白如玉不留疤,当真是天上神仙!” 沈君兆心砰地一跳。 雍理给他拉上衣衫,正想再哄几句,就听沈君兆低声道:“她说我是怪物。” 雍理一愣。 说完沈君兆眉峰蹙起,眼中闪过懊恼:说这些做什么,凭白扫兴。 沈君兆想岔开话题:“陛下……” 雍理亲他一口,道:“什么怪物,分明是个妖精,成日勾得朕晕头转向。” 沈君兆腿上没伤,脖颈上也没事,雍理跨坐他身上,勾着他脖子问:“是不是啊,子瑜哥哥……唔……”沈君兆按住他的腰,吻住他这比蜜还甜上千万倍的唇瓣。 ――怪物,你就是个怪物! 这句印在沈君兆心底,梦魇般无法抹去的词语,被雍理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原来不留疤也不一定是怪物。 原来怪物也不全是惹人厌的。 雍理心悦他。 这是支撑沈君兆面对一切的最强信念。 凡事顺心如意,却也有点点不舒服的地方。 因着那次刺杀,沈君兆说死了都不许他再出宫。无论雍理怎么哄他,怎么假装生气,怎么哎哟来哎哟去,沈君兆都不放他出去。 谁敢想,沈争鸣管不了他了,沈君兆却是把他吃得死死的。 这大夏天的,窝在雍皇宫,雍理整个人都废了:“好热……” 沈君兆:“臣给您扇风。” 雍理:“宫里的风都是热的!” 沈君兆轻轻摇着扇子,不接话。 雍理没好气:“那你陪朕沐浴。” 沈君兆眉峰一跳:“臣身体未愈,碰不得水。” 雍理:“……………………” 明明早好得连一丢丢痕迹都没有了! 沈君兆有法子管住他:“若是陛下觉得臣的伤好了,那晚上别再给臣上药了。” 雍阿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砸得好气! 到底是沐浴一次划算,还是再上个十天半月的药划算? 明显是后者! 元曜帝数算很行。 出不了宫,戏不了水,晚上也只有个小小的亲亲,因他太怕热,沈君兆连抱着睡觉都不许。 雍理老大不痛快了:“沈君兆!” 沈君兆:“臣在。” 雍理:“朕……朕……”瞧瞧这低眉顺眼,美得比那池中莲花还要清丽脱俗的心上人……元曜帝半句狠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凑上去咬他一口。 偏他俩在外头,沈君兆恐有耳目,折扇轻飘飘就挡住了他。 雍理:“……” 沈君兆:“陛下莫闹。”雍理气死了:“朕不理你了,万寿节之前,你都别想朕和你说话了!” 离万寿节也就两个时辰,元曜帝可真是太有骨气了。 然而沈君兆比他还没骨气,待雍理看完折子,也就才半个时辰而已,沈君兆便道:“臣本想明日给您的寿礼。” 雍理瞥他一眼,哼一声转头,不理他。 沈君兆轻轻勾他手指:“陛下不想知道,臣为您准备了什么?” 雍理不开口,眼睛会说话:把自己打打包泡浴池里,朕就满意了! 沈君兆笑道:“来。” 雍理不吱声,但手却同他牵在一起,任他领着去了夜晚的御花园。 一点点拔除掉沈争鸣的眼线后,这雍皇宫的夜色都比往常美多了。 御花园有宫灯装饰,再加上花香四溢,因着夏日晴空,湖中倒映着无数星辰。 雍理知道沈君兆在偷偷忙什么,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他若是让探子查,那定然能知晓,只是沈君兆要给他个惊喜,他不想破坏。 等到他站在湖边,脚下莲花灯逐一绽放,一路铺陈到那座小小的湖心亭,他才错愕地看向沈君兆:“这是……” 哗啦啦水声响起,挡住了所有声音。 雍理惊讶地看着眼前这鬼斧神工的一幕。 亭子还是那座亭子,御花园也还是这座御花园。 可当那映着星辰的水幕从亭子上方落下,在莲灯映照下煜煜生辉时,一切变得犹如梦境。 美得如此简单,美得又如此用心。 银河倒灌,星辰遍野。 万泽归雍四个大字苍劲有力,宛若游龙。 沈君兆低声道:“臣惟愿陛下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章节目录 易容术(御驾亲征,何须圣驾离京。...) 看到这万泽雨幕亭, 雍理哪还会有丁点儿不痛快? 什么万寿节前不理沈君兆…… 哪怕再一眨眼就是万寿节,雍理也等不了这一眨眼。 至于君无戏言…… 悖他家阿兆又不是旁人! “这亭子是你设计的?”雍理饶有兴致地问他。 沈君兆点头。 雍理毫不客气地夸道:“鬼斧神工, 足以传世!” 沈君兆嘴角带了笑意:“不过雕虫小技。” 雍理美滋滋的:“有这亭子, 朕……暂时不想出宫的事了!” 沈君兆为的就是让他能在宫里痛快些, 听他这么说, 便觉得熬夜钻研这些旁门左道, 很值。 雍理进了亭子, 阵阵凉意扑面而来,更觉新奇,他问沈君兆这其中机关。 沈君兆耐心说与他听。 雍理听得眼睛亮晶晶, 夸他的话仿佛这外头的雨幕, 哗啦啦直往下淌。 饶是沉静如沈少傅, 此时也有点不好意思了:“陛下谬赞。” 雍理:“朕夸你这么多, 你就只有这四个字?” 沈君兆:“嗯?”“不解风情。”说罢雍理撑住石桌, 凑去亲他。 沈君兆:“陛下……” 雍理蹭他鼻尖:“他们瞧不见。” 沈君兆反客为主,按住他手背, 细细吻着他。 朦胧月色中,银河雨幕下, 两个人靠得极近。 倘若可以定格时光, 永远留在此时也未尝不可。 那是雍理度过的最快乐的万寿节, 也是雍理在及冠前唯一的快乐时光了。 万寿节后, 边境不断传来消息, 六州异族蠢蠢欲动,小规模骚扰多次发生, 边境百姓不堪其扰,怨声载道。 因这事闹得朝上也是乌云密布, 一个个平日里能耐多得是,此时却闭口不言了。 雍理刚顺心没几日,又被这帮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东西给气得吃不下饭。 沈君兆宽慰他:“六州季节更替快,中原刚过夏,那边就要入冬,入冬前他们惯例是会闹一闹的。” 雍理再怎么同别人生气,也不会迁怒于沈君兆:“连续几年了,朕烦他们始终给不出个章程!” 沈君兆顿了下。 雍理看他:“你说便是,朕还会恼你不成?”沈君兆却道:“陛下心里明白的。” 雍理长叹口气:“明白又如何,安逸了六年,谁还想去领兵打仗!” 为什么朝上给不出章程,实在是他们不敢给。 每到这日子,六州蛮夷总是要去边境烧杀抢掠。 这事无解,唯有兵力震慑。 六州地荒,一旦入冬日子十分紧巴,偏偏他们的冬天极长,若是不屯些粮草,只怕要饿殍遍地。 生死当前,哪有什么仁义道德,拳头大的有饭吃,他们只能来富庶的中原搏一搏。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面对这帮子土匪,大雍的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如何整治?唯有用兵。 征服蛮夷是不可能的,战线太长,得不偿失,况且征服了又怎样,如何管制?养着这帮子随时造反的蛮族,后患无穷。 但想要让他们安生,还是得用兵。 蛮族来抢,打回去! 让他们知道大雍兵将比六州寒冬还要严酷,他们自然就有了比较。 章程如此简单,可偌大个雍朝却给不出一个适合的将领。 先帝如何能镇住这些个世家大族?凭的就是那与生俱来的军事才能! 这位开国帝王,同时也是一位军事奇才。 大雍战神陨落,剩下的全不成气候。 倒也有些个武将,可那些在世族眼里都是拼命排挤的异党。 武将们不傻,太平的时候瞧不上咱,出事了又想使唤,做你妈的春秋大梦! 当然也有效忠于先帝,如今归在雍理麾下的两位将军,一个是穆子威,一个是商旌。 可这两位一个领了金麟卫,守护皇城,片刻不能离;另一个名义上解甲归田,实际上去培养了先帝手中的另一股力量,聚集了一批江湖侠士,组建的暗卫尚在磨合。 这两人是说什么都不能领兵出征的,六州蛮族顶多是骚扰边境,若动用了王子威和商旌,驻守各地的总兵只怕会翻出大事。 大雍初成,前朝余孽未尽。 外患尚可,内忧才是心头大患。 所以大臣们不是给不出章程,而是不敢给。 打?让谁去打! 不打?那就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雍理此时压根没想过要御驾亲征,倒不是他没有胆量和骨气,而是深知御驾亲征的危害。 皇帝出征,要么劳民伤财大动干戈,要么国之危难气运将近。 无论哪一个都不是祥兆。 雍理知轻重,又哪会意气用事。 谁知…… 僵持了数日后,一身仙鹤朝服的沈争鸣出列,高举象牙笏板,沉声道:“臣请奏。” 雍理抬了下手。 沈争鸣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六州蛮夷,扰乱边境,臣奏请陛下御驾亲征,震慑蛮族,以扬国威!” 话音落,朝上哗然。 别说旁人,雍理自个儿都愣了愣。 率先出列的不是旁人,正是位于右列的年轻少傅、当朝首辅沈争鸣的独子沈君兆:“御驾亲征干系重大,区区蛮族,何须陛下亲征!” 沈争鸣眉峰微挑,声音冷下去:“先帝马上立江山,陛下合该秉承父志!御驾亲征不仅能震慑六州,更能让各地总兵信服,令天下百姓颂扬!” 沈君兆立刻回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陛下千金之躯怎能置于险境?况御驾亲征自古为之诟病,陛下英武贤明,何须此等虚名立身。” 沈争鸣火了:“放肆,先贤伟绩,岂是尔等胡言乱语!” 沈君兆也不给沈争鸣脸面了:“沈相此举才是居心叵测,身为臣子,不顾君王安危,忠字何在!” 这父子二人吵得如此凶,朝上大臣全傻眼了。 雍理愣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了。 他当然明白沈君兆为什么动怒,他家阿兆心里全是他,怎会让他冒险去战场?便是必胜的仗,他也不会许他去打――近日里他连出宫都成了难事,遑论出征。 雍理不解的是沈争鸣此举何意。 要说沈争鸣有心谋害,他不信。 虽说沈争鸣与沈君兆父子不和,已经到了撕破脸的程度,但有一点两人是共通的,就是他的安危。 沈争鸣不会害他,那他怎么会提出御驾亲征? 雍理这边想得还靠谱些,朝上大臣却是歪到天涯海角了。 他们从不认为沈争鸣和独子不和,他们只以为这是父子二人一唱一和,在做戏。 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设计小皇帝御驾亲征。 此举当真绝妙。 小皇帝年纪轻,少不了好大喜功,听闻他身手还不错,若真被激得去了战场,岂不是任人宰割。 穆子威离不了首京,商旌便是在为皇帝办事也不过是个阴沟里的老鼠。 雍理若是御驾亲征,稍作勾当,定能让他战死边境。 届时沈家上位,名正言顺! 甚至可以借报仇之名,出兵讨伐,只要轻松镇压了六州蛮族,到时候战功名望全部收入囊中。 如此这般,当真一箭双雕! 有自以为看穿沈家父子意图的,纷纷出列请奏。 御驾亲征这事竟是要板上钉钉了。 雍理隐隐有些不安,他不怕自己死在外头,他总觉得这里面藏了阴谋。 这个阴谋,极有可能指向沈君兆。 应该不会吧? 雍理对沈争鸣尚且抱有些许期望,总觉得虎毒不食子,沈争鸣不至于对独子如此狠心。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读着圣贤书长大的沈争鸣,再怎样也不会这般恨死自己唯一的继承人。 况且御驾亲征的是他,于沈君兆有什么危险呢。 直到雍理见识了那个易容秘术。 御驾亲征,何须圣驾离京。 章节目录 守护你(天底下无人能扮成雍理,只...) 朝会闹到最后, 也只是沈君兆孤木难支,他再怎么对抗,又如何抗得过这满朝文武。 御驾亲征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下朝后沈君兆一直阴沉着脸, 落向沈争鸣的视线若为实质, 此时这位当朝首辅只怕已经千疮百孔。 雍理心疼自家昭君, 却也没机会安抚他。 御驾亲征不是小事, 之后要确定的事务繁多, 雍理连午膳都是匆匆用过, 御庭殿的小会就没停下来过。 等到终于有了空闲,雍理想和沈君兆说说话,沈争鸣行了个礼:“臣有事请奏。” 雍理懂他意思。 若是可以当着沈君兆的面, 沈争鸣根本无需再请奏, 本就说了一天的话, 哪还用再强调, 无非是要支走沈君兆。 沈君兆也明白, 但他不走。 沈争鸣窝火一天,看向他的视线更冷:“少傅还有事?”这称呼全是讽刺。 沈君兆抬眸, 视线比他还冷,眼看着父子二人要撕起来, 雍理忙道:“子瑜!” 沈君兆敛了视线:“陛下。” 雍理找了个借口:“昨日那帖子朕很是喜欢, 听闻沈府还有其他孤本, 不如你给朕拿来看看。” 沈君兆:“……” 沈争鸣当即发怒:“陛下的吩咐, 你没听到?” 雍理不乐意了, 凶什么凶,他家昭君他成日千哄万哄, 怎么给到沈争鸣就没句好话。 沈君兆却是留意到雍理的神态:“臣领旨。” 雍理便又道:“快去快回,朕等你。” 只这一句话, 到底是让沈君兆沉了一天的面色好看许多:“臣定速去速回。” 等沈君兆走了,沈争鸣还说道:“陛下切莫太纵着他,仔细他恃宠而骄。” 雍理:“子瑜是最知情懂礼的,沈相不要再苛求他。” 沈争鸣的不满已经毫不掩饰:“若是知情懂礼,又怎会终日留在宫里,行些媚上……” 雍理沉下脸:“沈相!” 沈争鸣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告了罪。 雍理也不好发作,一来这毕竟是沈君兆亲父,他爱沈君兆,便不愿他与家人如此僵持;二来他有心套话,不愿在此时惹火了沈争鸣,以生变故。 不提沈君兆,沈争鸣和雍理还是可以好好说话的。 宫人全部退出去,沈争鸣终于把今日所为事无巨细地交代给雍理听。 御驾亲征的利弊十分明显。 大雍初成,国运绵延,断没有狼狈到不得不皇帝亲征的地步。 此时沈争鸣建议雍理御驾亲征,为的只是扬君威。 不是扬国威,而是君威。 不是震慑六州,而是震慑朝堂。 雍理过了今年万寿已经十六整岁,虽未及冠却已经是少年英姿,朝气勃发。 尤其这个把月,雍理在许多事上都展现了国君的果决英凛,遇刺一事后的布局更是彰显了帝王权术。 沈争鸣想借御驾亲征为雍理立威。 若能凯旋归来,民心所向的元曜帝,谁敢不服! 大雍本就是马上得天下,这帮世族当年震慑于先帝英武,如今太平盛世了心思复起,若是让他们见识到雍理的神勇,他们这些蠢蠢欲动的小心思就会逐渐淡下去。 沈争鸣也有足够的时间放权,等雍理回来,他这边又没了继承人,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搅乱世族布局。 没了龙头,溃散也不过时间问题。 只要沈君兆一死,雍理定能收复这帮谁都不服谁的老东西。 世家是除不尽的,唯有逐步瓦解。 而御驾亲征就是第一步。 说这些时,沈争鸣自然没提到要牺牲沈君兆,他只向雍理分析其中利弊。 这些雍理都懂,甚至是他早就彻夜琢磨过的――世族盘根错节,打断骨头连着筋,不是能快刀斩乱麻的存在,他本就盘算着日后沈相退下,总归是沈君兆接过这堆烂摊子。他与子瑜心意相通不分彼此,也不会诞下子嗣,只要时间够久,慢慢得总能降服了这些所谓世族。朝政治理无非是个制衡,有他和子瑜搭档,事半功倍。 都是些漫长活计,一眼望去十数年的大盘算,怎么沈争鸣如此急躁。 直到沈争鸣把易容的事说出来。 “陛下是断不能去亲征的,臣如此笃定地奏请此事,是另有计划。” 雍理:“怎讲?” 沈争鸣:“由犬子代陛下出征。” 雍理心咯噔一声,只觉血液逆流,全挤到了头顶,震得他有些恍惚。 沈争鸣继续道:“陛下莫怕,你与犬子身量相当,又是打小一起长大,他对你最熟悉不过,再有这□□,由他替你,轻而易举。” 雍理好半晌都找不回自己的声音。 沈争鸣知他看重沈君兆,怕他不忍心,又道:“子瑜虽说有些冲动任性,但那身功夫陛下是知晓的,别说是坐镇后方统领千军,便是只身潜入敌营,也定能完好无伤。” 沈争鸣的身手他知道,他比谁都清楚。可他同时也知道,在刀枪无眼的战场上,一个人的功夫深浅关系不大,沈君兆可以以一敌百,甚至以一敌千,可他如何能以一敌万乃至以一敌十万百万! 潜入敌营,还完好无损? 战场岂是儿戏!这般哄人的话,三岁小孩也不会相信! 雍理手心手背一片冷汗,心更是凉透了。 他知道沈争鸣对沈君兆不喜,知道他们父子二人不和,也知道从小沈君兆就受尽虐待。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父亲,一个父亲会心狠到这般境地! 先周的乐羊啖食亲子还有些无可奈何的取舍。 沈争鸣这算什么? 完全是将儿子推入火坑,不仅要他死,还让他死无全尸! 雍理不禁又想到―― 为什么沈争鸣会让沈君兆伴驾?为什么沈争鸣会放任他们亲近?为什么沈争鸣这么不喜沈君兆,却任由雍理与他形如兄弟? 难道就为了此时此刻吗。 为他御驾亲征,为他铺路,为他去死。 是啊,自幼被凌虐长大的沈君兆,对任何温暖都无法抗拒。 这五年,雍理对他的每一分好,他都视若珍宝,小心守护。积攒到现在,哪怕沈争鸣直白地同沈君兆讲:“你愿为陛下献上性命吗?” 沈君兆恐怕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易容术再厉害,也不过是相似。 唯有朝夕相处的两个人会越活越像。 天底下无人能扮成雍理,只有沈君兆可以。只有与雍理朝夕相处,将他刻在眼里,印在心底,装进灵魂深处的沈君兆能做到。 雍理越想越是头皮发麻,沈争鸣……沈争鸣为何要如此残忍。 难道他生下沈君兆,就为了让他成就……成就他吗! 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怎么会有这样的疯子! 彼时的雍理并不知道沈君兆的身世,他只是难以想象这是一个父亲会做出的事,难以想象这背后有多少泯灭人性的残忍偏执。 沈争鸣:“陛下?” 雍理猛地回神。 沈争鸣蹙眉道:“行大事者,万不可有妇人之仁,况且子瑜是臣的亲子,臣难不成会将亲子推入豺狼虎穴?” 雍理只觉心惊肉跳。他浑身冷凉,却还要在面上扯出一个微笑:“朕当然明白,朕只是……只是太过感动,有沈相和子瑜这般的忠贞不二的贤臣,朕何德何能!” 他说着这样的话,仿佛灵魂与□□分离――嘴上字字句句,滴水不露;心却像被人剁成烂泥,疼得连喘气都难过。 沈争鸣松了口气:“陛下明君贤主,臣等理当赴汤蹈火。” 雍理强压着情绪,努力让思绪转起来。 他不会牺牲沈君兆,他不会让沈君兆死,他一定能够护住他的阿兆。 “那……”雍理镇定道,“那□□,沈相可否给朕瞧瞧?” 沈争鸣犹豫了一下。 雍理道:“朕若要留在首京,是不是得扮成子瑜的模样?” 沈争鸣:“自然如此。” 雍理又道:“既如此,咱们还是提前试上一试!” 沈争鸣道:“只是那□□做起来极难,工匠赶制了五个月,才成了这两幅。” 雍理:“事关重大,沈相还信不过朕?朕自会好好保护此等奇物。” 沈争鸣还有些犹豫。 雍理声音已经彻底平稳下来:“子瑜那里,朕希望能亲自说与他听。” 沈争鸣眉峰一扬:“他不会拒绝。” 他说这话只让雍理恨得想一刀捅死他――是啊,他的阿兆不会拒绝,所以你就让他去送死! 雍理轻吸口气,压着心口绞痛:“只是此事到底是要委屈子瑜,还是由朕亲自说与他听好一些。” 沈争鸣犹豫了一下。 雍理索性道:“近些日子,朕瞧着子瑜同沈相有些许龃龉,虽朕明白你们父子同心,可是此事实在重大,还是要更稳妥一些。” 这话无疑点醒了沈争鸣,自从领了差事,沈君兆翅膀的确硬了,他虽深知沈君兆不会拒绝此事,但由他出面很可能激怒了那孽障,回头适得其反,反而不美。 若由雍理去提,自是最好不过。 ――那孽障如果连雍理的话都不听,可真是禽兽不如了。 沈争鸣便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陛下了。” 雍理点点头:“交给朕便是。” *** 砰地一声,茶杯落地。 沈君兆饶是猜到一些,也没想到是这样:“所以,当时本该是我去战场。” 他还有什么不懂的? 要了易容术的雍理将计就计,一面骗着沈争鸣,一面哄着他。 他巧用两张面具,先装成沈君兆的模样出现在沈争鸣面前,再带上那一副‘雍理’的面具,扮回自己。 而沈君兆……被他哄在宫里,闭门不出。 沈争鸣以为出征的是沈君兆扮成的雍理,实际上就是雍理!是沈争鸣聪明反被聪明误,沈君兆能够伪装成雍理,雍理又如何不能伪装成沈君兆?这世间还有谁比他更懂沈君兆?他装成的沈君兆,沈争鸣根本看不出来。 而沈君兆以为雍理此行只是虚张声势,不日就能回来,他要留在宫里,看住乌弘朗等人,省得雍理不在,他们好不容易扶持的势力功亏于溃。 可其实……其实…… 沈君兆到底是失态了,无法言语的悔恨挤满了胸腔――他忘了两人是兄弟,忘了他们是血亲,忘了这人是他此生不可碰――他一把握住雍理的手:“若是我去了,你就不会……”不会九死一生,不会遭到蛮族折辱,不会落到如今这般夏日畏热,冬日惧寒,连狩猎都只能坐在马车中的境地。 雍理哑声道:“可是你会死。” 沈争鸣根本没想让沈君兆活着回来,雍理的九死一生不是来自蛮族偷袭,而是内部黑手。 是沈争鸣的人接了暗信,刺杀“雍理”。 章节目录 金屋藏(在朕心里,你的命比什么都...) 沈君兆蹭地起身, 提了佩剑大步出屋。 雍理心一跳,拉住他衣袖:“你要干什么!” 沈君兆哪还维持得住沉着冷静,他额间青筋鼓起, 眼中尽是杀气:“杀了沈争鸣。” 雍理抓住他小臂:“胡闹。” 沈君兆恨得咬牙切齿:“他差点害死你!” *** 没人知道, 当年雍理出征后沈君兆的心情。 从听到御驾亲征这四个字后, 沈君兆时时刻刻神魂不定。 他不知道沈争鸣的计划, 不知道沈争鸣的意图, 更不知道雍理已经知道了一切, 他只知道雍理要去战场,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会有性命危险。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雍理乃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怎能让他舟车劳顿去那寸草不生的荒芜之地?怎能让他面对那刀枪无眼血腥战场? 沈君兆一想起雍理被刺杀时苍白的面庞, 他就被恐惧的毒蛇N住心脏, 拢在长袖下的手指不断颤抖。 不可以, 不可能, 绝对不行! 等到沈争鸣出宫, 而他回宫后,沈君兆几乎忘了身份地位, 忘了礼仪分寸,说的话强硬且无礼:“陛下哪都不能去!” 彼时雍理正心惊肉跳, 正被沈争鸣的恶毒震得心慌意乱。 沈君兆窝了满胸口的火气, 因为雍理这模样又散了大半。 他以为雍理在害怕。 沈君兆顾不上赵小泉在旁边, 一把拥住雍理, 吻他额头:“陛下别怕, 臣绝不会让您身陷险境。” 雍理:“!” 他猛地回神,这才从沈争鸣留下的巨大阴影中清醒。 安抚沈君兆…… 哄住沈君兆…… 瞒着沈君兆…… 无数念头涌上雍理脑海, 他忙环住沈君兆,语调轻松:“朕有什么可怕的?” 他俩这般旁若无人的亲昵, 早就吓懵了赵小泉。 这些日子虽隐约看出些什么,但此番确定,老太监还是满头流汗,腿直哆嗦。 见识过雍理手段后,赵小泉是打死都不敢去向沈相告密的。 更不要提沈君兆的身份,他去告诉沈相…… 沈相只会杀他灭口! 没准这正是沈家父子二人的计策,小皇帝到底年幼,哪经得住此等诱惑,万一就…… 赵小泉不敢深思,一想更骇得六神无主,恐殿前失仪。 雍理已经冷静下来,他眼尾扫向赵小泉。 赵小泉忙领着人退了出去,原先他被支走,还只是老实守在外头,如今眼睛睁得贼大,生怕有不长眼的进了殿中,惹出祸事。 殿里没人,雍理也不拘这是平日里内阁议事的御庭殿,拉着沈君兆坐在软榻上,柔声哄他:“倒是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雍理这般温柔小意,沈君兆哪里受得住,早握住他细长的手指:“陛下不可御驾亲征。” 雍理心里极不是滋味,他不去难道让他去吗? 他毫不怀疑这是一趟有去无回的征程。 伴驾亲征的想必都是沈争鸣的心腹,他们定有法子在战乱平定后杀死沈君兆,届时班师回朝,雍理混入队中,就是一次完美的御驾亲征。 至于沈家公子,一个暴毙而亡,谁又敢多问什么。 沈君兆会死。 仅仅是这五个字就让雍理奇迹般地冷静下来。 他怎会让他死? 他的阿兆几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才刚刚学会了爱人和被爱,他怎么能让他死在千里之外? 必须稳住沈君兆! 雍理很清楚,瞒过沈争鸣简单,难的是瞒过与他心意相通的沈君兆。 要怎么哄住他留在首京?要怎么哄住他远离沈争鸣?要怎么把他蒙在鼓里? 雍理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来,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现在不能想这些…… 雍理压着涌上心里的酸涩与绝望,强行扯出笑脸:“你当朕是去送死啊?” 他笑得出来,沈君兆却笑不出来,他执拗道:“陛下无论说什么,臣都不会让你离京。” 雍理逗他:“沈少傅过分了啊,这是想金屋藏朕?” 沈君兆眉峰蹙起,不接话。 雍理亲他嘴角:“好了,别大惊小怪的,所谓御驾亲征,不过是走走样子……” 沈君兆抬眸盯他:“他们能在首京刺杀,又怎会放过这种名正言顺的机会。” 雍理冷静道:“事关国运,他们敢!” 沈君兆:“……” 雍理知道要怎么瓦解他的紧张和不安:“你觉得沈相会害朕?” 沈家这对父子几乎反目,可唯一的一点,他们是相信彼此的。 那就是事关雍理。 无论沈争鸣还是沈君兆,再怎么厌弃对方,也不得不承认,他们都一心为着雍理。 若不是明白对方的这份心思,他们早就撕破脸,断绝这名存实亡的父子关系。 沈君兆不看雍理。 雍理偏要他看他:“方才把你支开,沈相已与朕说了整个御驾亲征的行程。” 沈君兆只关注一点:“您不可离宫。” 行吧,不止离京,连离宫也不允许了。 雍理心里又酸又甜蜜,同时也更加坚定了守护眼前人的信念。 他的阿兆,他这么好的阿兆,怎能曝尸荒野? “你真当沈相让朕去那蛮荒边境啊。” 沈君兆这才有了点意动,能听进去他说话了。 雍理拿出那张□□,说道:“沈相这安排着实巧妙……” 雍理明白骗术的最高境界是七分真里三分假。 沈争鸣的那一套被他全盘借来,只不过改了几个地方:“你放心,朕不出京,沈相会安排个人扮做朕的模样去亲征!” 沈君兆一怔,寂冷的黑眸里映出些许光彩。 雍理真想吻吻他,可此时他必须沉下心,把一切编得滴水不露:“朕虽不出京,却不能留在宫里,此事事关重大,值得信重的人太少,便是穆子威和老商,朕也不敢透漏!” 沈君兆总算能说话了:“的确如此,只是沈争……父亲安排了谁替陛下出征?陛下这些日子又要安顿在何处?臣陪着您,定不会让任何人发现。” 雍理嘴里全是苦涩,慢声道:“谁替朕就不用你操心了,自然是信得过的……至于朕去哪儿,朕正要和你商量此事。” 沈君兆忙道:“陛下请讲。” 雍理又拿出第二张□□:“沈相的意思是,让朕扮做你的模样,待在沈府。” 沈君兆没反应过来。 雍理说得有条有理:“留在宫中是绝对不行的,去其他地方也不安全,唯有沈府是最安稳的,可沈府亦是人多眼杂,朕只有扮做你的模样,才是万无一失。” 沈君兆垂眸深思。 雍理怕他多想,又道:“如此一来,只是要委屈你了。” 他话没说完,沈君兆竟道:“既如此,不如让臣代您亲征。” 雍理心猛地一提,若非自制力极强,此时已暴露了神态:“胡闹什么!” 他用生气掩饰心虚,瞪着沈君兆。 谁敢想,沈君兆完全和沈争鸣想到一块去了:“有此计策倒是安稳,既能以御驾扬君威,又能保证陛下安危,可行。” 不待雍理接话,沈君兆继续道:“换旁人扮做陛下亲征,臣不放心,还是让臣去,可保万无一失。” 雍理哪还敢让他说下去,厉声道:“你放心了,那朕呢!” 沈君兆抬头看他。 雍理气道:“你怕朕去战场有凶险,难道朕就不怕你入虎穴?” 沈君兆神态缓和许多,一旦知道雍理不是真的离京,他一颗心落地,便又回到了平时那镇定沉着的模样,声音也清越动听:“臣的身手陛下还不了解吗?不会有事的。” 雍理握住他手:“你要敢去,朕纵是徒步,也要追你到六州边境!” 沈君兆:“……” 生怕镇不住他,雍理加强语气:“别惹朕,朕火了什么都做得出来!” 沈君兆左右想想,觉得只要雍理不出京,一切都好说:“陛下莫恼,臣领旨便是。” 雍理心有余悸:“沈子瑜你记住了。” 沈君兆望向他。 雍理一字一顿道:“在朕心里,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沈君兆:“陛下……” 雍理凑近他,亲了亲。 沈君兆哪还忍得住,也不顾此时在何地,也不顾有没有耳目,也不顾会不会被人发现,他将雍理抵在软榻上,吻得他气喘吁吁,无力招架。 雍理:“别……别……” 哪敢想,平日里最是克己守礼的人,热情起来竟是这般……这般…… 雍理帝服凌乱,面红耳赤,虽不通世事,却也知道一些轮廓,他轻轻推了几下,便又不推了。 他不日便要出征,许是有去无回,若能有此一次,也算是全了此生。 “子瑜,朕……” 沈君兆惊醒,松了他:“臣失态了。” 雍理:“……” 沈君兆哪敢多看一眼,胡乱将他衣裳拉起,反是越拉越乱。 雍理也回过神了,到底是年少面薄,嘴上再怎么胡说八道,心里还是不知世事。 若是顺势而为,也就那样了。 一旦停下,才觉得羞赧荒唐。 他们可是在御庭殿! 这可是数百年来,三朝的议事大殿! 便是要行这事,也不该在此处…… 雍理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暗骂自己昏了头。 沈君兆比他更加懊悔,只恨自己没了分寸,差点酿成大错。 两人乱七八糟收拾一通,却是不敢待在此处,一同去了长心殿。 回到寝宫,却也没了方才情境。 饶是雍理有点想继续,也不好意思再提。 至于沈君兆,若非情迷,哪会逾矩。雍理年纪还小,又什么都不懂,他哪能这般欺他。 凉茶入肚,雍理记起正事。 他知道沈君兆因方才的事心中愧疚,便趁胜追击:“朕还没同你说完,朕既要去沈府,你就不能再待在沈府,沈相的意思是先把你送去别庄,但朕不放心宫里,咱俩都出去了,这帮人再生二心可如何是好?” “所以……”雍理仔细叮嘱他,“你要留在宫里时刻帮朕瞧着,且不可让任何人察觉,也不能同任何人说话,包括沈相。” 他这般千叮咛万嘱咐,沈君兆哪有不应下的。 雍理知道自己哄住了他,既松口气,又不免心酸。 她若是再也回不来,他的阿兆该多难受? 可让他失去他,他做不到。 终归是生死一搏,就让他去面对吧。 原本御驾亲征也是皇帝的责任。 推给任何人都是不应该的。 他坐在王座之上,享尽万民拥戴,理应背负这万里江山。 稳住了沈君兆,骗过了沈争鸣。 雍理踏上了亲征之路。 他走之前告诉沈君兆:“别去沈府,等朕回来。” 等他回来,坐稳天下。 再也没人能将他们分开。 抱着这样信念,雍理倒在血泊中也不肯咽气,白骨尸身中也不肯闭目,面对黑白无常也要挣脱枷锁―― 他要回首京,要回到沈君兆身边。 哪怕一步一个血印。 章节目录 祸世颜(雍理死了) 雍理此举把所有人都蒙在鼓里, 最终还是沈君兆念他至深,才发现他不在沈府。 然而当沈家父子二人撕破脸对峙时,雍理已经遭了暗算。 御驾亲征, 捷报频频, 朝上喜忧参半。 本以为是皇帝有去无回, 沈家顺势登及, 没想到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战报, 全是喜讯。 元曜帝列阵布局, 拦住了如潮水般涌入的六州蛮族。 元曜帝瓮中捉鳖,让六州蛮族有去无回。 还是元曜帝算无遗策,痛击六州落水狗! 这一封一封的, 便是不懂领兵作战的文臣也看出来了, 小皇帝势必凯旋而归。 届时还沈家登及呢, 只怕这位元曜帝要成就千古霸业, 扬名青史! 究竟是哪一环节出了差错? 莫非这小皇帝如此才德, 竟能在万无一失的计策中翻江倒海,闯出一方天地? 先帝血脉, 当真如此霸道? 父亲揭竿而起,成就霸业;儿子率军亲征, 开疆扩土。 世族们绝非瞧不上大雍皇室, 他们只是反感雍理的执政理念, 不愿自身利益受损。 可如果雍理足够强势, 有了自己的亲卫和势力, 他们未必敢如此张狂妄为。 越是遵循礼制,越是重名。 皇帝一马当先, 一呼而百应,此战告捷足以证明其天赐之子的名分。 天子、圣君。 上天庇护, 神明青睐,谁敢忤逆! 沈君兆虽一直待在宫里,哪怕见着沈争鸣也是少言寡语,能不交流就不交流,但对于六州战事,他盯的比谁都紧。 沈争鸣此时并未想太多,因着雍理离开前嘱咐过他,他扮成沈君兆,在宫里更安全和习惯些,再加上为了避人耳目,两人还是少些沟通,以防暴露。 沈争鸣虽觉得雍理这扮相极真,却也没想过眼前人不是雍理。 意外发生在六州臣服,御驾大胜的那一日。 捷报当日传来,朝上一片喜气。 再怎么不支持小皇帝,大雍在此等时候震慑六州蛮族,打了个胜仗,都是值得高兴的事。 外人先赶走,‘家事’再慢慢算。 唯有沈争鸣,眸色暗沉,知道那孽障命数已尽。 彼时,沈君兆已经与雍理分别整整五个月,即便战事大捷,想要班师回朝也得一个月光景。 想到还要一个月后才能见到雍理,沈君兆便一时一刻都等不得。 别说雍理正藏身沈府,便是他在千里之外,沈君兆也想去见他。 总归大势已定,宫中难起波澜,沈君兆实在忍不住,悄悄出了宫,潜入沈府寻雍理。 远远见一面也好,这五个月的时间实在太过漫长,长到他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甚至噩梦连连。 他总梦到雍理身陷险境,总梦到有人要暗杀他,甚至梦到他倒在血泊中,在漆黑的夜里被秃鹫虎视眈眈地盯着。 明知是梦,他也被这梦折磨得受不了。 沈君兆想快些见见雍理。 一眼就好,只一眼就好。 平日里他以沈家公子的身份进沈府十分容易,今日偷偷潜入,着实困难。 好在这数月,沈君兆除了每日帮雍理整理奏章学习政务便是修习功法。 那套打小就修炼的内劲功法竟在这几个月里有了不小的突破,不仅身手更加敏捷,连劲力都扎实充盈――他因挂念雍理,将近五六日没有合过眼,身体竟也不见虚弱。 有这身手,再加上他对沈府护卫布局相对清楚,总算在入夜后潜进府中。 想到很快便能见着雍理,沈君兆心跳得极快,攥紧的手心里全是薄汗,他从不出汗,也只有这种时候才会有这般正常的身体反应。 想念雍理。 相识六年,这是他们分开最久的一次,久到沈君兆绝不愿再有下一次。 以后无论什么事,他都要守在他身畔,即便只隔了三四里路,只隔了几扇虚门,他也不能将他置于视线不可及之处。 压着砰砰直跳的心脏,沈君兆潜伏进自己的住处。 雍理应该是在这里的,最僻静也最合宜,也不知道他这几个月过得如何? 沈君兆生平头一次后悔自己没有好好收整一番这个小院。 理应换上雍理喜欢的缂丝绸被,还应点上他最爱的次第佛香,更应该在院子里中许多花草,再挖一方水池,最好将雨幕亭也…… 他的所有胡思乱想在见到空无一人的屋子后,戛然而止。 沈君兆怔了怔。 但很快他又去了左厢房、右厢房、前厅、花园…… 跑遍沈府后,沈君兆一颗心沉到湖底―― 雍理不在沈府。 雍理在哪儿! 一个个可怕的念头挤进他的脑海,沈君兆手脚冰凉,整个人如坠冰渊。 不会的……雍理不会去战场的,雍理不会去亲征的,雍理不会骗他的。 “陛下?” 沈争鸣狐疑的声音响起。 沈君兆潜进来已经废了心思,这般满府找人早就惊动了侍卫,只是侍卫瞧见是沈君兆,不敢上前,直接去禀报了沈争鸣。 在沈争鸣心里,沈君兆早已死在六州荒野,只怕尸身都被秃鹫啄了个一干二净,哪还会好生生站在这里? 扮成沈君兆模样的,只能是雍理。 雍理怎从皇宫里跑出来了,是出什么事了? 沈争鸣难免心惊。 沈君兆猛地转头,盯着沈争鸣:“陛下人在何处!” 只这一句话,只这六个字,只这一个神态,沈争鸣如遭雷击。 啪地一声,巴掌甩在沈君兆脸上。 若是□□,这般力度打上去,早就歪斜掉落。 而此时哪有什么面具,五指红印浮在那妖孽一般的侧脸上,要么刺目有多刺目。 是沈君兆。 眼前人是沈君兆。 沈争鸣倒吸口气,目呲欲裂:“陛下呢!”沈君兆更想问他,雍理在哪儿,说好的藏在沈府,怎么不见踪影了! 若是雍理有个三长两短…… 沈君兆血液逆流,不敢深思。 沈争鸣到底是知道得更多一些,他前后一忖度,哪还会猜不出自己被雍理诓了。 他哪想得到雍理会为了沈君兆做到这个地步。 他哪想得到雍理会为了这个孽障连性命都不要了! 大捷之时,便是暗杀之刻。 一想到此时死去的是真正的元曜帝,沈争鸣暴跳如雷:“孽障,孽障,你这个孽障!” 他抽出佩剑,一剑刺向沈争鸣。 沈君兆之前没躲他扇来的耳光,一来是习惯了,二来是心慌意乱无暇顾及。 但此时…… 他一把握住锋利的佩剑,黑眸暗沉无光:“告诉我,陛下在哪儿!” 沈争鸣答不上来,他只觉得天昏地暗,只觉万念俱灰。 他半生劳作此生期盼,全部落空。 雍理死了。 大雍完了。 他为之倾尽一切的盛世太平,注定不会到来!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沈君兆……就是这个妖女生的祸害! 剑刃刺伤沈君真的掌心,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流进袖笼,朦胧月色中,他系在手腕上的玉环微晃。 沈争鸣一把抓住这残缺的玉环。 同心锁玉,是先帝留给亡妻的信物。 正是这玉,在雍理遇刺时挡住了毒针,救了雍理一命。 后来雍理康复,拜托沈争鸣为他寻了南山大师,给这碎成两块的玉环开光祈福。 沈争鸣感念玉环有情,十分赞同。 雍理笑道:“这玉环便是大雍帝后恩爱的象征,希望它能一直庇护大雍,绵延百代。” 沈争鸣也觉得寓意不错,索性让工匠做成一对手环,甚至雕刻了不少夫妻恩爱的意象纹路…… 本该在未来皇后手腕的玉环,怎竟系在沈君兆手上? 再一想雍理的冒死亲征,再一想沈君兆这不该存于世的祸世妖颜…… 沈争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气急败坏,几近癫狂:“你这孽畜,竟勾引陛下……你、你可知自己身份!” 章节目录 还活着(他会站在金銮殿下,一生一...) 自己的身份, 沈君兆如何不知? 身为民,他不该亵渎君;身为臣,他不该妄想圣宠;身为读了十余年圣贤书的学子, 也不该有此等罔顾伦常的私心杂念。 哪怕他是一介白身, 是没有功名的平头百姓, 也不该幻想着与另一名男子厮守终生。 沈君兆从明白雍理心意那一刻, 已经决定了要冒天下之大不韪。 伦常礼法, 君君臣臣……都无法割裂他与雍理。 只要雍理还心悦他, 他不会离开他。 对此,沈君兆无畏无惧。 这些情紊被,早点发现, 还是晚一些, 区别并不大。 更何况此时此刻, 他满心皆是雍理的安危, 哪还顾得上这些。 “我心悦陛下, 此生定不会负他。”沈君兆说得掷地有声,毫不犹豫。 他喜欢雍理, 无惧天地。 他只要雍理,愿为他放弃一切。 身份、地位、权势乃至尊严, 都无所谓, 哪怕背负生生世世的骂名, 他也不会改变胸腔里的这颗为雍理而跳动的心。 相识、相知、相许。 全部皆是命中注定。 然而他这些坚不可摧的信念, 不可侵犯的热情, 义无反顾的决然。 在沈争鸣的一句话后土崩瓦解。 “荒唐!荒唐!你是他血脉兄弟,你是要拖他下地狱吗!” 沈君兆茫然抬头, 无法理解沈争鸣在说什么…… 沈争鸣气到浑身发抖,他厉声道:“把这孽子给我绑了!” 沈家诸多护卫, 之前一直站着不敢动,此时听到沈争鸣一声令下,哪还会再站着。 为首的护卫道:“少爷,得罪了。” 无论如何都是沈家公子,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沈君兆回神,他抢过沈争鸣的佩剑,身形一晃来到沈争鸣身后,那剑刃更是笔挺挺地横在比他喉咙上:“退下!” 护卫们登时停住。 沈争鸣万万没想到沈君兆如此胆大包天,剑刃锋锐,抵着他后腰的手强韧有力,他毫不怀疑这少年要杀了他:“你……你……你放肆!”沈君兆胸口起伏,面上白得毫无血色:“你在骗我。” 沈争鸣原本骇得双腿发软,但听他这一句话,就知道了他的心情:“骗你?如果不是你身体里流着先帝血脉,我会容你至今!” 剑刃划破他的脖颈,黏腻的鲜血顺着流下,落在雪白的领口上,染出一片猩红。 沈争鸣吃痛,眸中却尽是癫狂:“你母亲是个妖女,勾引陛下生下你这个孽障!若不是你母亲,先帝怎会经脉全毁,怎会走火入魔,又怎会英年早逝!” 沈君兆只觉得耳边有无数声音,震得他头晕目眩:“不可能,你在骗我……” 沈争鸣挣不脱他的桎梏,索性放弃挣扎:“骗你?你不是早就怀疑过吗?你若是任婉钥亲子,她会那般虐待你?你若不是个野种,任婉钥会那样□□自己的亲生骨肉?” 任婉钥是沈争鸣发妻,沈君兆早知他们夫妻不和,却没想到沈争鸣这么恨她。 沈争鸣一想到雍理去了,一想到国之将亡,一想到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不由得恨死了所有人。 “任婉钥这个妒妇,是她害死了絮儿……是她害的陛下至死都不再信我……” “我收养你,就是让她知道,沈家祖训四十前不可纳妾,但却可以把野孩子抱回来养在她名下。” “她以为你是絮儿的孩子哈哈哈,所以她恨你,恨不能杀了你!” “但是她不敢,因为她们任家满门都在我手里,她敢任性,她的父母兄弟一个都别想活!” 絮儿是谁? 沈君兆不想知道,他对这些让人作呕的旧事毫无兴趣,他只想知道:“雍理不是我弟弟,我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 沈争鸣放声大笑:“哦对,他不是你弟弟,你该是他弟弟!你比他小两岁,是我为了掩人耳目,故意虚报了你的生辰年月。” 沈君兆听得头皮发麻。 沈争鸣继续道:“你这个孽障,是你害死了陛下,你们母子二人……” 一句话让沈君兆心脏凝固:“陛下在哪儿。” 沈争鸣万念俱灰,再没有任何希望,更不想给沈君兆痛快:“死了,死在六州边境……是被你害死的!这都是报应,是天谴,是你这个畜生爱上亲哥哥的罪罚!” “只是理儿何其无辜……理儿无辜啊……” 死了。 雍理死了。 最恐惧的事发生了。 雍理……死了…… “不可能!”沈君兆厉声道,“绝不可能!” 他经脉中内力翻涌,刚有突破的功法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乱成一团,无力释放的绝望全部逆流至血液――酸楚、痛苦、阴冷和恐怖俘获了沈君兆的心绪,等他回过神来时,沈府已是血海一片。 沈君兆低头,黑眸空洞,他手上身上脚下,全是鲜血。 梦中那一幕浮现在眼前,雍理倒在血泊里,面庞犹如枯纸,眼中尽是不甘,干裂的唇瓣轻声唤他:“阿兆……” 一滴泪顺着眼角落下。 沈君兆茫然地看着眼泪滴进血泊,早已分不清今夕是何夕,此处又是何地。 雍理死了。 雍理永远离开他了。 他甚至不知道他在哪儿。 六州寒冬将至,他的陛下冷吗? 六州的夜那么长,他的陛下怕吗? 为什么要离开他? 为什么不带他一起…… “你这孩子……”素日里冷静沉稳的中年男人罕见地慌乱,“怎得如此胡来!” 沈君兆转头看他,黑眸却无法聚焦:“师父。” 来人正是教了沈君兆一身内劲功法的钟阳真人,他二话不说,点住他胸口六穴,封住他体内翻涌的内力。 约莫一炷香。 钟阳真人大汗淋漓,好歹是保住了沈君兆的性命,只是再转身四顾,又觉得这孩子活下来又该如何? 沈家护卫三十三人,全部死在沈君兆剑下。 还有沈君兆的父亲,当朝首辅沈争鸣昏倒在血泊里,性命垂危。 钟阳真人救不了那么多人,只能尽量给沈争鸣吊着一口气,让他不要死在这里。 他的徒儿走火入魔,已杀了这么多人,若是连亲生父亲都…… 这弑父心魔定会缠绕一生,一生无法解脱。 沈君兆昏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像是雍理的声音,又好像不是他的。 沈君兆唤着他的名字,求他醒过来看看他,求他不要离开他。 如果可以他愿拿命来换,愿放弃一切,愿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只要雍理能活着。 ――都是报应,是天谴,是你这个畜生爱上亲哥哥的罪罚! 这一句话像魔咒般缠绕着沈君兆。 是报应吗。 是天谴吗。 是他的罪吗。 是啊…… 肯定是的…… 因为他与他互许终生,因为他贪心太过,因为他想要独占他…… 所以雍理遭遇刺杀,雍理中毒昏迷,雍理已是在阎王殿上走了一遭。 那次已经是警醒了吧,已经在告诉他适可而止了吧。 可是他一无所知,毫无所觉,还因为恐惧失去而拥他更紧。 现在…… 报应、天谴、罪罚。 全部降在雍理身上。 沈君兆在噩梦中不断地向上天乞求―― 只要雍理还活着,他此生再也不贪心妄求。 只要雍理还活着,他余生绝不会再靠近他。 只要雍理能活着回来,雍理从此之后只是他的血脉至亲,是他永远都不可触碰之人。 只要雍理能回来,只要雍理能回来…… 他会站在金銮殿下,一生一世守着他,护着他,看着他。 看他妻妾成群,江山万里。 沈君兆醒来时,收到的一条皱皱巴巴、残缺不堪的布条。 由一个不知名的小和尚送来,风尘仆仆,满眼疲倦。 布条上面用血写着六个字――阿兆,等朕回来。 是雍理的字迹,是他写的。 沈君兆绝不会认错! 雍理还活着。 雍理还在。 章节目录 恨与爱(人这一生,不过在此间徘徊...) 雍理自出征后, 一直小心提防。 他心中有数,自己身边肯定有沈争鸣的人,别看这帮人全都毕恭毕敬的, 指不定哪个就想捅他一刀, 让他有去无回。 一路战战兢兢的, 还没到边境, 雍理整个瘦了一圈。跟着出来的赵小泉紧张兮兮道:“陛下……您得好好吃饭啊。”老太监可不知那许多, 他只道是小皇帝害怕战场, 人没到先把自己给吓坏了。 雍理这才回神,意识到自己太过紧绷。 亲征这一行怎么也得大半年,到时候不等刺客出手, 他先把自己给折磨疯了。 又是一两日, 雍理终于冷静下来。 他想明白了, 自己倒也不必太早紧张, 沈争鸣不会让他太早死:一来是亲征为扬君威, “皇帝”早早挂了,队伍里这么多瞒不住;二来是雍理不露脸, 不足服民众,他还得努力做戏, 让随军将士心服口服。 如何扬君威? 最主要的不是六州蛮族, 而是他身后的三十万大雍兵士。 雍理能镇得住他们, 才真正彰显了帝王之尊。 如此一分析, 雍理可算能吃能睡, 除了偶尔想沈君兆想得买醉之外,倒也慢慢融入到将士中。 抵达边境, 雍理已然和身边人打成一片,他看不出谁是刺客, 索性也不看了。 总归得先打仗,打了胜仗再堤防也不晚! 相较于沈君兆在首京的度日如年,雍理这边过得要快一些。 倒是不是他的相思病轻,而是他这边太过忙碌,不给他丁点儿空闲时间。 领兵、作战、粮草、兵甲……还有当地兵防交接,安抚百姓,以及调查蛮族兵力和地形…… 纸上谈兵这四个字只有亲临战场才能切实体会。 兵书再怎么高段,也及不上一次小规模冲突。 理论和现实的差距,犹如天堑。 整整五个月,雍理学到了极多,也受到了不少磋磨。吃得差、睡得差,还要舟车劳顿,临时变阵。 雍理瘦了,黑了,细嫩的肌肤也没以前那般光滑如玉了。 但是他更好看了。 身量抽高,劲瘦却不纤薄,肤色也不是黑了,而是之前太白,现在趋向于太阳光下的健康色。 再加上那一身轻铠,猩红披风,手握长|枪而立,当真是少年英主,雄姿勃发! 当全线告捷,大雍部队将六州蛮族驱逐出境那天,整座边郡城山呼万岁。 陛下英武! 大雍将士神勇无畏! 一声声万岁荡在雍理胸中,激起豪情万千。 他多希望此时沈君兆与他比肩而立,多希望他也能来这边境看漫天黄沙,多希望天下人知晓他的阿兆是何等的国士无双! 最开怀的时候也是最放松警惕的时候。 初来时的神经紧绷褪下,雍理一杯庆功酒入肚,只觉如刀绞腹…… 痛。 无法想象的痛。 他眼前开始摇晃,看不清来人,只隐约听到赵小泉用尖细苍老的声音尖叫。 赵小泉被一刀刺死,老太监死不瞑目。 雍理只觉荒谬。 原来都是沈争鸣的人,原来这些教他行军,教他作战,为边境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的将领,全是沈争鸣的人。 说来也是。 若非皆是心腹,又如何能成此计? 他们知道他是谁吗? 许是知道的,讽刺的是,他们可能比沈争鸣的自以为还要清楚。 沈争鸣一石二鸟,算计了独子也算计了拥护沈家的世族。 只要沈君兆一死,大雍皇室安定。 沈君兆死了。 沈家再无继承人,雍理不会给世家重新推出领头人的机会。 沈君兆死了。 偏这些世族以为杀死的是雍理,洋洋得意之际才知自折羽翼。 等班师回朝,雍理好生生地出现在大朝会上。 沈争鸣该何等的扬眉吐气? 御驾亲征,君临天下。 谁敢不从! 然而…… 沈争鸣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了雍理待沈君兆的一颗真心,也实打实低估了雍理的胆大心细。 雍理这五个月的作为打动了这帮刽子手,他们眼看着中毒濒亡的雍理,到底是于心不忍。 杨家那位少将军偷偷将雍理丢在六州境内:“陛下,您若还能活下来,就别再回中原了!” 雍理中毒已深,半个字都说不出口。杨鸿达痛声道:“对不住了!” 扔下这话,他只能头也不回地走了。 雍理没有像沈君兆的梦里一般倒在血泊里。 他僵着身体浸在漫漫黄沙中,沙子很热又很冷,他中了毒的身体却什么都感觉不到。 热的要把人烤化了,他不知道;冷得要把人冰封了,他亦不知道。 按理说他该死了。 这毒早已入了五脏六腑,药石难医。 杨鸿达此举,也不过是给他留了个全尸。 雍理也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思绪转得很慢,慢得像是随时要静止的一幅幅人物画。 娘亲…… 他的母亲闺名一个絮字,他总觉得外公给娘亲起的名字太不祥。 絮……飘絮…… 母亲这一生可不就如柳絮一般孤伶无依。 父母早亡,兄长病逝,丈夫一心只有天下,半点儿女情长都没有。 雍理幼时想着一定要好好照顾母亲,一定让她苦尽甘来,余生不再孤单。 可惜他太过年幼,再怎么支撑也还是留不住命薄的母亲。 母亲去世,雍理恨过父亲。 他总觉得父亲若是多陪陪她,若是在家时候多一些,若是不要这天下,母亲是不是就不会这么早走了。 可后来父亲也走了。 母亲过世两年,他甚至没有原谅父亲,他就扔下了偌大个江山,兀自去了。 雍理身披帝服,高坐金銮,面对跪了一地的臣子,心中只有不安。 九岁。再怎么早熟,又知道什么? 孤独惶恐不安,却不能向任何人展露。 因为他是天下之主,是一国之尊,是万民敬仰的元曜帝。 他不能哭,不能累,更加不能害怕。 他必须像那正午的太阳,时刻照亮着大雍。 连太阳都有歇息的时候,他却只能在夜晚睁大眼,裹紧被子,思念着故去的母亲。 直到十岁那年,他见到了沈君兆。 一个白皙的、漂亮的、眼睛漆黑却空洞无神的小孩。 沈争鸣说他比他长一岁,雍理却觉得这孩子比他要小很多。 弱小、脆弱、轻飘飘。如柳絮一般,似乎不小心护着,他就被风吹走了。 那一瞬,雍理恍惚看到了母亲。 强烈的保护欲挤满了雍理小小的心脏。 他要护着他,要守着他,要伴他长大,要看他变强…… 他希望他不是柳絮,他希望他是扎根地底,昂首天地,笔直挺立的苍天大树! 雍理念起沈君兆,心中便全是他。 从十岁到十六岁,相依相守的无数昼夜,耳鬓厮磨的许多时光,甜言蜜语的点滴时刻…… ――等朕回来。 ――朕一定回来。 ――陛下不弃,臣绝不离。 ――此生不负,来生依旧。 ――陛下,臣惟愿生死相随。 生死……相随…… 这四个字成了雍理活下去的信念。 他不能死! 他不能这样死在这里! 他做得这一切,费尽心思谋划的此次征程,为的不是死在这里。 他若这般闭上眼,沈君兆该怎么办?留在首京的沈君兆会怎么办! 他会随他而去的…… 沈君兆不会独活! 雍理不怕死,却怕死了沈君兆会死。 半只脚踏进了忘川,黑白无常勾去了六魂,雍理距离死亡仅于一线,却硬是逼着自己留在人世间。 他隐约听到了人声,隐约听到了脚步声,雍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力气,不知是如何发出的声音,他想活下去,想回首京,想见一面沈君兆,想告诉他……他想他。 “阿理……你是阿理,你怎落到这般境地!”年轻僧人的声音满是惊讶。 雍理睁开眼,恍惚间看到了一个遥远却极其熟悉的面孔:“薄乐?” 薄乐,薄家的少爷,他的年幼玩伴。 他到底还是没有撑住吗,竟见到了早亡的故人。 薄乐死了,如今在他眼前的和尚子难。他救了雍理,耗尽满身内力为其逼出毒素,又将师父留下的救命药喂给他。 雍理睁开眼时,已经睡在一个陌生的帐篷中。 子难面色苍白,声音沙哑:“你中毒太久,贫僧也只能尽力救你性命,至于你一身经脉……” 经脉尽毁,一身内劲全无。 子难不知他之前身手如何,却知从今以后的雍理身体只剩孱弱。 哪怕精心调养,只怕也会落下夏日骨痒,冬日筋痛的毛病。 雍理全无所谓,他只道:“我没死。” 子难与他说了一番自己如何被人喊去,又是如何发现强撑的他,又是怎样给他治疗…… 雍理听完喟叹:“谢了。”不是幼时薄乐,而是今日子难。大恩如何言谢,只能铭记于胸。 子难并不知他遭遇,但他们连叙旧的功夫都没有,雍理急声道:“能不能帮我送封信。” 子难愣住。 雍理尚在病中,但眼中光点极亮,仿佛生命之火因此而燃,因此而旺,因此而盛:“是个不情之请,但真的对我太重要了,这封信不送出去,我……我……” 他怕极了沈君兆得知他死讯后出事。 他拼命活了下来,若是再与他阴阳两隔,那……那……他活下来的意义是什么! 子难并未多问,只道:“你说便是。” 雍理甚至来不及寻纸笔,扯过衣袖的破布条,咬了指尖血,写下六个字―― 阿兆,等朕回来。 这时子难才知道儿时玩伴竟贵为大雍皇帝,也知道他心上住了一个人,更知道他拼命活下来只是为了再见他一面。 我执。 命中最大的苦痛。 可若是没了这份苦痛,他又如何能活下来。 砒|霜、蜜糖。 执念、信仰。 恨与爱。 人这一生,不过在此间徘徊往复。 章节目录 活下去(沈君兆深深地向子难行了一...) 子难看得到, 拿到信的年轻少傅眼中,燃着与雍理同样的亮光。 一个是于烈火之中仍旧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一个是被冷夜湿寒包裹却倔强得不肯熄灭的生命火焰。 说不清哪个更强烈些, 因为本源是一致的。 ――彼此。 他们互为彼此的信念。 子难垂眸, 收住了心中的情绪。 雍理的人生从来都是他的可望而不可及, 如今他们更是站在对岸, 永无交集。 好在还能望见。 如此也好。 沈君兆死死攥紧布条, 抬眸盯向子难:“大师, 他在哪儿?”他嗓音清越,声调却紧绷,努力维持的礼貌就像绷紧的绳索, 随时将断裂。 子难道:“尚在六州境内。” 沈君兆心提到了嗓子眼:“请带路, 我去寻他!” 子难双手合十:“不可。” 沈君兆又哪听得进去? 这朵绝望之中生出的花, 他怕它凋零怕它枯萎怕它转瞬即逝, 又怕它不过浮生一场梦醒来皆是空……此时沈君兆只想快些去他身边, 守着他护着他看着他,再也不愿失去他。 雍理虽来不及写上长长的一封信, 却有不少话语交代给子难,子难一一转述给沈君兆。 沈君兆心神不宁, 完全听不进去, 直到子难的一句话刺醒了他:“……我们的未来在首京, 待朕真正凯旋, 定会扫除一切障碍, 此生唯与你比肩天下。” 情深义重的一番话,却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 让沈君兆猛然惊醒。 比肩天下。 此生与你…… 哪有此生? 他们恐怕连来世都已成空。 血脉至亲,亲兄弟, 这何止冒天下之大不韪? 这是要受尽千古唾沫,生生世世不得善果的罪孽。 那些最痛苦绝望时候许的愿一一浮现在沈君兆脑中:只要雍理活着,他便收起贪心妄求;只要雍理活着,他就做他的血脉至亲;只要雍理能回来,他此生独站金銮殿,助他拥万里江山,享万世香火。 雍理活着。 他的愿望被上天接纳,他也该信守诺言。 沈君兆垂下眼眸,努力克制着冲动:“既如此,我便留在京中,陛下那里还请大师仔细看护。” 子难无意说自己和雍理的凡尘过往,只道:“少傅勿忧。” 沈君兆深深地向子难行了一礼,无声的姿态满是诚恳的请求。 ――照顾好他,带他回来。 明明透着无助与无奈,却又因满腔真挚而有了强大的信力。 子难念了法号,受了他这一礼。 沈君兆没有去找雍理,他沉下心静下气,将注意力全部放到了大雍王朝。 沈争鸣一无是处,世家大族狼子野心。 此次御驾亲征的所有叛徒,他要尽数拔除! 沈争鸣不能做到的事,他可以。 无法再回应雍理的感情,他唯有化作一把利剑,为他扫除一切,还他太平康泰! 沈君兆软禁了沈争鸣,彻底走向朝堂。 雍理在边境,亦遭遇了重重险阻。 子难将他安置的小村子或许不该叫村子。 六州境内多是游牧,游牧民族不像农耕的大雍,没有固定的粮产也就居无定所。 此地会聚集成一个小村落,是因为挨着大雍近一些,虽然连连征战朝不保夕,却总比深入六州饿死更好。 如果只是这样一个小村子,那雍理只需养好身体,等子难回来,再谋划着如何回京便是。 然而这村子不简单…… 被大雍军队击溃的六州蛮族并不甘心,本就没有什么纪律性的各族聚首,三言两语不和就是一场生死决斗。 此番吃了败仗,他们互相推诿,总觉得是对方的错,这个冬日无法挨过,也全是对方的无能乏力。 生死面前,总有胆大心狠的。 炬族的首领就是个癫狂的疯子,他麾下死伤惨重,且不提如此多的劳力战死,后方的老弱病残该如何处置,便是他自身都快成光杆司令,面临灭族忧患。 偏生六州境内诡事颇多,炬族首领曾接触过巫术,后因代价太大放弃了,但秘法却一直留着。 炬族首领为了挽回损失,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彼时六州各族都损失惨重,别说抢夺,连自己都被大雍兵士给怼了个满头包。就这样回去,脸面事小,如何过冬事大。 炬族首领狠心道:“牺牲区区一个村子,就能炸了大雍三十万兵士,怎么算咱们都不亏!” 有人附和:“的确!咱们死伤惨重,又怎能让他们这般得意忘形!” “若真能炸了那三十万强兵,边郡城岂不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 “何止边郡城,整个大雍都是我们的!” 大雍对于六州蛮族的吸引力是身处中原的百姓无法想象的。 富庶的土壤,数不尽的粮草,想怎么取用就怎么取用的水源,更不要提还有让人目不暇接的繁华宅邸…… 便是大雍的富户的一栋宅子也够六州王爵心动不止了。 占领整个大雍? 哪怕是痴心妄想也够人疯狂。 “究竟该如何行事?” 炬族首领面露阴狠:“狄辽村本就不听各族管束,我们不如把他们做成人炮……” “何为人炮?” 这便是那丧心病狂的巫术了,而狄辽村正是雍理潜伏养伤的小村落。 当六州蛮族闯进来抓人的时候,雍理别说下床了,连动根手指都觉得费劲,被子难托付照顾他的小男孩怕得直哭。 雍理咬着牙哄他:“躲到床下,扒住床板,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小男孩泣不成声:“阿哥你怎么办?” 雍理勉励笑道:“我将死之人,他们奈何不得我。” 小男孩疯狂摇头:“不行……子难大师于我有恩,我不能……” 雍理声音沉下来:“你若死了,又要如何报恩。” 小男孩哪说得过他:“可是……” 雍理道:“听我的,先躲起来,若是他们不带走我,你再出来照顾我;若是他们只把你带走了,我躺着还不是等死?” 小男孩被他哄住,虽觉得哪儿不太对,却又辩驳不了。雍理这嘴连死人都能哄喘气,又哪会稳不住这么个半大孩子:“便是我真被他们抬走了,你留下也能给子难通风报信,子难大师的神功了得,还怕他救不了我?” 这话当真好使,小男孩极其信重子难,几乎将他奉为神明。小孩总算是躲进床下,死死扒着床板,指甲翻裂了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好在来搜寻的蛮族并不仔细,他们一眼瞧见雍理,登时直了眼。 蛮语难懂,雍理不太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是他看得懂人的眼睛。 是了……自己这张脸生得还不错。 雍理惦记着床下小孩,怕他撑不了太久,索性微微侧头,对着那些蛮人轻轻一笑。 章节目录 迎圣妃(圣妃莫要再闹,您这样貌,...) 这般一笑, 那蛮人眼里连整间屋子都没了,哪还会留意到紧扒床下的小男孩。 雍理被掳走了,他并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 听得多了, 他隐约能分辨出这俩蛮人在说什么―― “要做人炮……瘫了能行吗。” “怎么不行, 没准做好就不瘫了。” “他生得可真好看, 像妍族人。” “没准就是个妍族人呢!” “那兄弟们岂不是有福了?” “嘿!先玩玩, 等之后还能卖个好价钱!” 人炮、妍族…… 这些词汇对于雍理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他不知道人炮是什么, 更不知道妍族是六州的成千上百个族群里的哪一支。 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人炮不是个好词,这些蛮人虽穿得破烂,但在边境待了近半年, 雍理很清楚这就是六州士兵的装备。 莫非六州蛮夷还没死心, 想要继续袭击大雍? 雍理兜兜转转了很多心思, 眼下最警惕的却是该如何自保。 妍族人是什么情况他不知道, 那句先玩玩再卖个好价钱容易懂得很。 能交易的, 还能是什么好事! 瞧这样,他八成会先被做成人炮。 人炮能动的话……他怎么也能撑到子难回来! 也亏了雍理不知道人炮是什么东西, 等他知道了,只能庆幸自己没被做成这种见鬼的东西。 否则等子难回来, 他先把他炸成一堆烂泥。 这俩蛮人把他安顿下后又回了村子, 正事不忙完, 哪有时间玩。 雍理努力活动着身体, 虽说经脉全毁, 内劲全无,但他一直有好好锻炼, 体能还是有的,只要毒素全部被丹药中和, 他再找把趁手短刃,没准能突围出去。 谁知不等他行动,有人放火烧了此处帐篷。 烟火缭绕中,被绑着的六州百姓满目惊恐,用着各种奇怪的语言尖叫。 雍理心一咯噔,这是什么情况?莫非那些士兵辛苦把人绑来,就为了点火玩? 不会的,这火不是士兵放的。 这时帐篷被掀开,一个带着面具的瘦削男人走进来,粗声道:“想活命就快跑!” 话音落,他拿着一把异常锋利的骨刃,轻松划开被绑着的百姓。 雍理此时稍微能动一些了,但是想跑是不行的:“兄台!” 这把火如果是为了救人,那他被烧死在这儿也太委屈了! 那瘦削男人顿了下,雍理忙道:“能搭把手吗?” 男人:“……”雍理:“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啊。” 男人似乎年纪很轻,故意压低的声音也略显稚嫩:“你身中剧毒,命不久矣,逃出去也是个死。” 雍理深知此时再不动弹,子难就可以捡到一个烤焦的元曜帝了。 于是他努力撑住身侧,坐了起来:“毒……毒已经解了,只是还有些动不了。” 他这般坐起已经耗尽浑身力气,额间发落在耳畔,衬得一张脸越发霜白无血色。 男人蹙眉看过来。 雍理微微抬眼,冲他笑了笑。 男人:“!” 雍理留意到他的变化,心中疑虑:这蛮族男人全是se中饿鬼吗?怎么一个两个的这么中意他。 能活命,卖个笑算什么? 雍理方才对着那些恶棍都笑意盈盈,非常不介意对这位明显行善事的少侠展颜:“兄台?”他本就一副朗朗少年音,故意压低后平添了许多缱绻暧昧。男人眸色微变,凶他:“有点尊严!” 雍理:“???” 男人眼见所有人都跑出去了,只有不良于行的雍理还坐在床榻…… 雍理生怕他丢下他,赶紧再讨好一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兄台若是救下我,我……” 他本想许些奇珍异宝万贯家财的,谁知那男人竟粗声打断:“别动不动就以身相许,气节比命重!” 雍理:“………………” 谁要以身相许了!想太多了吧伙计! 但此时这男人无疑是救命稻草一个,雍理哪会得罪,忙低声道:“总归得先有命……” 男人并未丢下他,只是在将他背起时,他浑身全是僵的,仿佛多碰雍理一下都是罪孽滔天。 雍理虽说心悦沈君兆,却对其他男人毫无兴趣,他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好龙阳,但他很确定自己行得正坐得端,没有故意去撩拨谁。 眼前这少年未免也想得太多了些。 他笑一笑,怎么就曲解成那番样子了? 而且男人背个男人,至于这么紧张得好像要失节吗! 出了帐篷,外头一片混乱。 蛮族士兵辛辛苦苦把人掳来,眼看全跑了,怎能甘心。 若非必须是活人才能行巫术做人炮,这些烦躁的蛮族士兵早把他们一枪捅穿,半个不留了。 少年身手矫健,且行事极有章程,他看似胡乱放火,实际上是刚好留了一条逃跑的路线,由他引着,被绑来的人都跑了出去。 游牧民族果然了得,这些百姓逃进荒野后眨眼就不见踪影,完全不会成群结队抱团跑。 这四散而去的架势,仿佛落进海里的游鱼。理不知道蛮族士兵能不能把人抓回来,反正他肯定不行。 因着要把人引出去,少年和他难免就落在后头。 雍理有些担心他:“要不你丢下我……” 少年回头,面具后的眼睛恶狠狠的:“你又不想活了?” 雍理想了下:“你瞧我总归是半死不活,与其拖累你,不如……” 少年更凶了:“住口!不许轻贱自己!” 雍理:“…………” 这孩子怎么回事,怎就别扭到这个地步了? 雍理总算能动弹一些了,再加上少年实在敏锐,数次都能带着他躲开士兵,还真恰到好处地逃了出来。 出来后少年已经累到气喘吁吁,因隔着面具,雍理瞧不请他样貌,只觉一双眼睛生得十分好看,或者该说过于好看了…… 见雍理盯他,少年又凶巴巴道:“看什么看!” 雍理斟酌道:“兄台是我的救命恩人,总得知道长什么模样。” 少年立马道:“我没想救你。” 雍理:“……” 行吧,反正已经把他给救出来了,您说得都对。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矛盾,少年越发羞恼:“我不过是顺手,我也不是救那些蛮人,我只是不想看他们沦为人炮。”雍理捕捉到重点:“人炮是什么?” 少年目露恐惧:“一种邪术。” 雍理眯起眼睛。 少年无意多说,只嘱咐雍理:“你好自为之,我还有事。” 雍理一把握住他手腕:“你要去哪儿。” 少年猛地抽出手腕,声音略显尖锐:“别碰我!” 雍理:“……” 大雍只是男女授受不亲,没想到六州这边已经连男男都授受不亲了吗? 少年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粗声道:“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雍理举起手道:“我没想碰你,只是不想你这么走了。” 少年转头盯他:“我走与不走,与你何干!” 雍理正想说两人搭伙逃命不愁,就听前方传来马蹄声。 少年脸色瞬间苍白。 雍理分辨得出,那马蹄不是后面的蛮族士兵,而是从前头赶过来的。 少年推他一把:“快跑!” 雍理:“他们是追你的?” 少年:“与你无关!” 雍理啧了一声,道:“你幸亏是个男人,若是女孩,这般暴脾气可如何嫁人。” 一句话忽地惹怒了少年,他抽出那个锋锐异常的骨刃指着他:“走不走。” 雍理:“……” 倒也不用他做决定了,马蹄声呈四面包来,火把照亮了这漆黑夜色。 为首的蛮族一身重铠,瞧着很有些身份。 雍理偷摸给子难留了记号后,做好继续被俘的心理准备。 谁知那蛮族翻身下马,单膝跪下:“恭迎圣妃!” 雍理:“?” 圣妃,谁是圣妃? 等等……这里有女人吗? 他刚转身――好家伙,“少年”收了骨刃,跪了他个严严实实。 雍理想说点什么,少年瞪他一眼。 不用翻译,他看得懂:到你报恩的时候了! 雍理牙疼,他真没想到这少年是个女孩,而且还是个圣妃,谁的圣妃?这不重要,问题是他是个男人,这帮蛮族得眼瞎到什么地步,才会把他当成圣妃? 瞒不住,真心瞒不住,他不是不想报答救命之恩,只是性别不一样,朕做不到。 那蛮族将领的蛮语说得还挺清澈:“圣妃莫要再闹,您这样貌,便是扮做男装也太过出众。” 雍理眼尾瞥少年:瞧,你被看穿了。 谁知那将领看都没看少年,护着雍理道:“圣妃,请。” 雍理:“…………………………” 还真瞎到男女不分的地步了啊! 等等,就算不分男女,难道你们连自家圣妃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吗。 他们还真不知道。 只知这位妍族少女美若天仙,倾国倾城。 章节目录 彦君玥(妍族人体质特殊,耐受力极...) 雍理是被迫的! 被迫报恩…… 虽说这位圣妃妹子的确救了他, 他也的确承诺了要报恩,但真没想这么个报法啊。 说好的不让以身相许呢?怎么这会儿就许了? 雍理瞅瞅面具少女。 少女强装的硬气可算是破功了,一双极其动人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哀求。 雍理:“……” 完了, 他一定是想沈君兆想疯魔了, 竟觉得一个女孩像他。 尤其是这副别别扭扭, 不好好求人的模样, 怎么这么像他家昭君? 不行不行, 好男人不能三心二意, 天底下没人能比得上他家昭君! 不过这个恩得报,女孩到底是冒死救了他。 雍理轻吸口气,认下了这个圣妃身份。 真行, 他后宫空虚, 这辈子都不打算纳妃, 没想到自己先成了“妃”。 那蛮人见他不再想着跑, 也松了口气, 看向跪着的面具少年。 嗯…… 在瞎子眼里,这少女戴了面具再穿一身男装, 就是男人了。 瞎,是真瞎! “这位是?”蛮人将领问道。 雍理面不改色:“我的侍仆。” 一开口他紧张了一下, 忘了捏着嗓子, 这帮家伙不会听出猫腻吗! 事实证明他想太多了, 眼前的蛮人不止眼瞎, 耳朵也不好用, 别说听出男人声了,那张大黑脸竟还莫名其妙的红了红。 雍理:“???” 面具少女偷偷瞪他, 好像在警告他不要随便勾人。 雍理被噎个半死。 到底是谁有问题! 六州蛮人瞧着也是人,怎么脑子生得和大雍人截然不同! “圣妃”娇弱, 蛮人特意给他备了车驾。 雍理刚好身残体乏的,能不骑马最好不过。因着少女是侍仆,也跟着上了马车,坐在他对面。 两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雍理先开口:“不知该如何称呼小姐?” 少女蹙眉。 雍理怕她多想,解释:“我如今扮成你,若是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话有理有据,少女低声吐出两个字:“彦君h。” 君h、君兆。 完了,雍理还是觉得自己病入膏肓,急需沈君兆给他解一解这相思病。 他这已经走火入魔到事事都是沈君兆了。 雍理有礼道:“多谢彦小姐救命之恩。” 彦君h道:“我没想救你!” 雍理故意道:“这么说我无需报恩,可以掀帘出去告诉他们谁是圣妃了?” 彦君h:“…………” 雍理笑了:“所以彦小姐救了我,绝对不亏。” 彦君h凶他:“油嘴滑舌!” 雍理:“…………” 女人太难了伺候,好想阿兆怎么办! 好在少女冷静下来,知道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暂时甩不开彼此。 更何况她不想暴露身份,一旦回了圣庭,她再也逃不出来,又如何阻止人炮炼成! “你叫什么?”彦君h问他。 雍理当然不能说真名,想了下道:“沈君为。” 君为是他的表字,先帝遗诏中写下的,虽然自赐下之后就没人敢唤一声。 至于沈,咳。 谁知彦君h竟又蹙起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彦不丢人!” 雍理听得一脸懵,他也没说姓彦丢人啊,怎得又生气了。 彦君h怒其不争:“彦君为,君为是真名吗?” 雍理:“…………” 彦君h道:“罢了,名字暂且不提,记住了,你姓彦。” 雍理饶是再怎么聪慧,此时也是满头雾水。 他虽说的确不姓沈,但随随便便就给他改成彦也太过分了吧? 不是你姓彦,全天下就得姓彦啊,再说我即便是扮做你,那也该叫彦君h,怎么又是彦君为? 雍理忍不了了:“我为什么要姓彦。”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车厢如坠冰窟,彦君h盯向他的视线犹如冰刀:“妍族人只有一个姓氏,哪怕你再瞧不上自己的血统,哪怕你被调|教得毫无尊严,你也无法否认自己的姓氏。” 雍理:“………………”他怎么就成妍族人了! 彦君h轻吸口气:“我不是因为你是妍族人才救你。” 雍理:你就是误以为我是妍族人才救我。 此刻想起当时少女看向他时的怔愣,想必是误会他的身份了。 雍理解释道:“虽然这样说可能会让你失望,但我不是你的族人。” 彦君h目露讥讽,一副听他狡辩的模样。 雍理继续道:“我不是六州人,而是因战乱从大雍边境流落到至此,我虽父母双亡,但家世明白,族谱一清二楚,上追十代也没有外族人的血统。” 彦君h怔住了。 雍理好奇问她:“你为什么认定我是妍族人?” 说起来似乎之前的蛮人将士也都把他当成了妍族人。 这妍族人有什么特点吗?他竟与他们如此相似? 轮到彦君h错愕了:“你不是妍族人,怎会生得如此美貌?” 雍理:“……………………” 这、这……就这! 你们六州眼界太浅了吧,凭什么非得你们妍族人才生得……呸,谁美貌了,朕分明是英俊帅气! 彦君h一改之前的别别扭扭,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疑惑,虽说面具没摘,但已有了些少女天真烂漫的模样,的确十分好看。 “你真不是妍族人?” “我都不知道妍族人是哪一族。” “那你怎会沦为兵奴?” “什么兵奴?” “就……”少女面颊泛红。 雍理懂了,顿时心中骂娘,嘴上道:“我中毒后行动不便,友人将我安置在那小村子,谁知竟半夜被虏,我若非中毒,他们早就血溅三尺!” 彦君h:“……” 雍理没好气道:“我真不是妍族人,而且你们六州也太奇怪了,莫非长得好看就是妍族人?那我们大雍好看的人多了去了。” 要是生得美貌就是妍族人,那他昭君岂不也成了妍族人! 彦君h面露复杂:“你当真不是六州人……” 雍理:“真不是!”彦君h面上竟又显出一丝黯然:“原来你不是我的族人。” 雍理也是搞不懂了,这女孩到底是讨厌妍族人呢,还是喜欢妍族人。 误以为他是妍族人的时候,说话冷声冷气,一点好脸色不给,救人也救得别别扭扭。等到确认雍理真不是妍族人了,她又怅然若失,好像被丢弃了一般。 想到眼前女孩可能比自己还小,雍理耐下性子道:“你们族里人除了样貌,还有别的辨认方式吗?” 彦君h看向他道:“这还不够吗?” 雍理:“???” 彦君h摘了面具,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出现在雍理面前。 雍理愣了愣。 眼前的少女着实美貌,哪怕发丝凌乱,哪怕素面朝天,她这五官已经精致到了极点,眼睛鼻子嘴巴,比例堪称完美。 不提普通男人见了会怎样,连雍理都不禁轻吸口气。 这女子生得,也就他家昭君能压上一头了! 彦君h复又戴上面具,声音低落:“要说妍族人的另一个特征,那就是轻贱。” 雍理没太懂这话的意思。 彦君h说得难受,却一五一十地将这些压在心底的话全部说给一个陌生少年听。 妍族,一个凄惨至极的民族。 他们有着神奇的血脉,所有族人不分男女皆是样貌出众,肌肤吹弹可破,五官精巧美丽,无论男女老少,落在外面皆是傲人之姿,倾城之相。 按理说这般美貌的一族,该被奉为仙人,该活得十分幸运。 可惜美貌是把双刃剑,一旦没有强横的力量守护,极易沦为贪婪之人争抢的目标。 数百年前,一个妍族人被调|教驯化,成了个只知xing爱的玩物,从此拉开了妍族人可悲的命运。 妍族人体质特殊,耐受力极强。妍族人天生适合承欢,一旦被驯化,会是最听话最迷人且最忠诚的玩物。 妍族人的体质还能反哺,无论男女,只要与其交huan都会有改善体质的神奇效果。 ………… 此番种种,一旦被发掘,只会是灾难。 妍族人本就势单力薄,如何经得住六州数百异族的哄抢? 时至今日,还活着的妍族人可能不足百人。 而活着的无不沦为丧失人格的玩物。 从小被调|教,被交易,他们早就忘了生而为人的尊严。 总归是要活着的,清醒地活和混沌地活,显然后者更轻松一些。 彦君h是个异类。 “我是在大雍长大的,我母亲带着我和……嗯……我们逃到了大雍,她被很多人帮过,而且没人折辱她……大雍很好!” 彦君h眼中带了泪,但却比任何时刻都要开怀,她对雍理说:“你们大雍很好,我喜欢大雍人!” 雍理顿了下:“那你怎么……”又回到了六州,听起来还要去做什么圣妃。 彦君h又垂下眼眸:“也不是所有的大雍人都好的……”声音里有些小女孩的委屈。 雍理本就不讨厌她,此刻一听只觉心疼:“你逃都逃了,又折回来做什么?”他看得出少女身手很不错。 彦君h神色一凛,凝声道:“你既不是六州人,想必也不知道什么是人炮了?” 雍理眯起眼睛:“你说过那是一种邪术。” 彦君h点点头,虽目中有恐惧,但神态异常坚定:“他们要把一个村子的人做成人炮,再假扮投降接近大雍部队……” 雍理心一提:“这人炮有何危害?” 彦君h颤声道:“若是大雍将领接纳了他们,这些人会在同一时刻爆炸,其威力连一座城都招架不住,大雍三十万将士绝对损失惨重!” 雍理面色苍白,被这恶毒至极的阴谋给震得头皮发麻。 人炮…… 此等阴损招式,全无人性可言! 章节目录 雍理子(“急什么,嫁给梁铭,还愁...) 经过一番交谈, 雍理才知道原来大雍和六州开战的近半年,背地里还有这么多人在努力平息战乱。 彦君h定居大雍,虽说失去了所有家人, 但凭着一身不错的身手和绝不摘下的面具, 过得倒也平平静静。她别无他想, 此生只想孤身一人活下去。 哪怕注定不能婚配, 不能有家, 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也没所谓。 与沦为玩物相比, 有尊严的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这样的彦君h为什么又会被送去圣庭成为圣妃? 因为她一直暗中帮助大雍部队。 承了恩就要报。 她不喜欢战争,不喜欢六州人,也不喜欢一部分大雍人, 但是她愿意为了喜欢的那一部分大雍倾尽全力。 脱离平静生活, 回到熟悉却恐惧的六州, 只为了给大雍通风报信。 雍理是没办法知道的, 他哪怕御驾亲征, 也身居王帐,若非此时遭了变故, 流落在外,可能一生也不会知道这些不惜一切守护大雍的微末力量。 微末、渺小、不值一提。 却又在关键时候高耸、伟大、至关重要。 若非彦君h, 雍理又是九死一生。 若非彦君h, 炬族巫术一成, 正得意洋洋大雍三十万部队, 极有可能全军覆灭。 雍理一深想, 只觉后背发寒,后怕不止。 彦君h低声对他说道:“我不能被抓回圣庭, 人炮的事必须组织,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这已经不是单纯地救下大雍将士了, 更是要救下无数无辜的六州百姓。 做人炮的过程残忍血腥,一旦做成更是破坏力巨大。 雍理无法确定是不是有此等威力,但他很确定此等邪术不该存在于世。 力量是个无底洞。 胜利是人心底最极限的渴望。 此时为生存,之后就是只为虚荣。 一旦战争开始不择手段,剩下的只有人间炼狱! 雍理凝神道:“你要如何阻止他们?” 彦君h一直是单独行事,此刻有了个人商量,不禁话匣子大开:“那邪术太诡魅,只有炬族首领一人知晓,我要刺杀梁振虎!” 雍理拧眉:“梁振虎我见过,你杀不死他。” 毕竟和六州各族打了半年,雍理很清楚这帮蛮夷里面的骨干成员。 梁振虎是炬族首领,也俨然是六州各族的领头人,此人高若小山,一身外家功夫刀枪不入,战场上曾徒手撕了大雍数十位冲锋兵,性情极其残暴。 彦君h虽说有点功夫,可她想刺杀梁振虎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骨刃再怎么锋锐,甚至淬了毒,若是刺不破梁振虎的皮肉,又如何能伤到他分毫! 彦君h:“我有把握,你只需替我去圣庭。” 雍理道:“两军对垒时,大雍射出数百弓箭,梁振虎一人在前,只用胳膊和双腿就挡飞了所有精弓利箭,他这般身手,你有把握?” 彦君h眼睫微颤:“不用你管,你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雍理早看出来了,这姑娘人不大主意却大得很,而且还很莽,刀山火海都敢去闯一闯。 “此事事关重大,你若不成,六州的无辜百姓和大雍三十万大军都要折在漫天黄沙里!”雍理只能先吓住她。 彦君h不是被吓大的,她能在经历了许多之后还有这份韧性,足以可见她有多犟:“时间不等人,成与不成我都要拼命一试!” 雍理没好气:“你拼了命却打草惊蛇 ,让对方更加防备,有何益处!” 彦君h盯他:“那你说要如何行事!” 雍理还真是有点想法,小姑娘年轻单纯,他却是权利堆里浸淫长大的。 动刀动枪是下册,智取才是万全。 雍理道:“你是要嫁给谁为妃?” 彦君h讥讽道:“什么妃?不过是叫着好听罢了,我们妍族又不能生……” 她顿了下,到底是觉得太屈辱,收住话头,直接回答雍理:“六州的那位圣子,梁铭。” 雍理留意到她之前未说完的关于妍族的话,但此时实在紧急,不如等了了人炮的事,他再做主保了彦氏一族! 这般想着,雍理已把心思收住:“果然是梁铭。” 梁铭他也是知道的,这小子是梁振虎的第十八个儿子。 从十八这个数字就能明白,哪怕贵为族长之子也毫无意义。 中原皇子多了都不值钱,更不要提这边远小族。 梁铭却是个心思大的。 他不知从哪儿学了点变戏法的招式,威力不大却够唬人。 当然这唬不住梁振虎,梁铭也没想唬住他,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而已。 梁振虎众多儿子里,多是能征善武的,唯独梁铭生得像中原人般瘦小孱弱,很不讨喜。 梁振虎一度怀疑他是不是自己的儿子,梁铭是为生存也罢,是为站到人前也罢,总归是脑子够用,小技巧震慑旁人后,向梁振虎进言:“父亲乃六州最神武的勇士,我们炬族更是有太阳神庇护,何不一统六州,称霸天下!” 这话掷地有声,梁振虎哪会不心动? 梁铭趁势道:“圣庭空置多年,我们何不占为己有。” 梁振虎蹙眉:“那是神庙,我们如何能占了?” 梁铭早有盘算:“天降祥瑞,战神之子,为何不能入主圣庭!” 梁振虎转头看他。 梁铭笑道:“我为圣子,父亲便是战神转世。” 梁振虎被哄得眉开眼笑:“好!好小子!” 如此这般,默默无闻的炬族首领之子梁铭,入主圣庭,成了凌驾于各族之上的六州圣子。 虽说这个圣子没有实权,只是虚名。 可这个虚名对于六州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 什么能够凝聚散沙一般的六州各族? 共同的信仰。 他们共同的信仰是什么? 梁铭正在书写。 雍理早就留意过这小子,此时想要制止梁振虎的疯狂举动,梁铭才是真正的突破口。 彦君h哪懂这些,她大眼睛眨巴眨的,也就这时候像个小姑娘了。 雍理道:“方才那村子的人都被你放走,他们要再抓人还需要几天功夫。” 彦君h神态又凝重了:“所以我才要利用这几天接近梁振虎。” 雍理:“急什么,嫁给梁铭,还愁见不到他的父亲。” 彦君h一愣。 雍理冲她一笑:“乖乖做你的小侍仆,此事交给我了。” 彦君h隐约懂了些:“你……要……嫁、嫁给……” 雍理才不在乎这些,婚姻嫁娶乃大事,哪是六州这般强取豪夺?没个三媒六聘,“嫁”了也是假的。 雍理更担心另一码事:“我这模样,真能骗过梁铭?” 总觉得不放心,彦君h是真的国色天香,他倒是不介意扮做女装,只是自己太过威武雄壮,露馅了怎么办? 彦君h眼睛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后诚恳道:“你若非生得如此娇美,我怎会把你误认成族人?” 雍理:“???????” 章节目录 小公主(天不怕地不怕深陷敌营一心...) 要不是到了目的地, 雍理真想好好跟彦君h掰扯一下娇美这个词。 娇什么娇,美什么美。 拿这来形容他这么个大老爷们,小姑娘眼睛不好使, 朕给你请太医! 六州蛮荒, 圣庭却建得金碧辉煌。 前庭门柱高耸, 殿门镀了一层赤金, 台阶虽是大理石, 却被打磨得光滑莹亮, 再加上边缘刷的金漆,与那殿门呼应,更显华贵。 彦君h看得眼睛都直了, 雍理却蹙了蹙眉――这什么暴发户式审美。 彦君h低声道:“听说大雍皇宫比六州圣庭还要华贵, 是不是要金砖铺地, 玛瑙镶边啊?” 雍理:“……” 彦君h了然:“想必你也没见过吧。” 雍理:“我何止见过, 我还住过。” 彦君h嫌弃他:“你年纪不大, 怎的这般爱吹牛。” 雍理气恼:“我实话实说,哪有吹牛。” 彦君h:“雍皇宫里除了皇帝就是宫妃, 你住那儿算什么?” 雍理:“我……” 彦君h打量他:“别骗我,你不可能是宫妃, 大雍皇帝还小, 皇后都没有, 哪会纳妃?” 雍理:“…………” 彦君h怪他嘴里没句实话, 不想和他再聊。 雍理牙痒痒:“等此地事了, 我带你去雍皇宫。” 彦君h:“我才不要去,我不当宫妃。” 雍理心想:别说老子这辈子都不会纳妃, 就是纳了也不会纳了这个小姑娘! 雍理:“谁要你做宫妃了?你至多……算个公主。” 彦君h一愣。 雍理说完又觉得怪不好意思,清清嗓子道:“你若阻止了人炮炼成, 救下大雍三十万大军,皇帝肯定会赏赐你。”朕就赐你当个大雍小公主吧! 彦君h瘪嘴:“谁要当公主。” 雍理没好气道:“大雍公主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尊贵,可不是六州这般公主王子遍地跑!” 彦君h道:“不稀罕,我又不是大雍人。” 雍理:“你不是很喜欢大雍嘛。” 彦君h:“喜欢也不一定要当公主,多麻烦!” 雍理:“…………”居然有点无法反驳。 彦君h又瞥他:“再说了,我当不当大雍公主,你又说得不算。” 不好意思,这事雍阿理还真说得算! 不过他懒得再与小女孩费口舌,改口问道:“那你有什么心愿?” 彦君h:“……” 雍理一瞧就知道有戏,她既不稀罕公主,那他就满足她别的愿望:“说来听听,我帮你达成愿望。” 彦君h瞪他一眼:“你自身难保,还想这想那,我要是你就该犯愁怎么哄住圣子了!” 这话倒是让雍理收了心。 论功行赏先不急,等回了大雍,他自不会亏待彦君h。 别说她一心想要拯救大雍部队和六州无辜百姓,便是她救了那他一命,他也要偿她情。 这孩子命途坎坷,他保她后半生无忧,还是问题不大的。 雍理还真有些担心梁铭那边:“你别同我开玩笑,我这模样真能……” 彦君h翻个白眼:“换上红妆,整个六州的男人都能跪在你脚下。” 雍理:“……”莫名有点恶心是怎么回事! 彦君h并不担心雍理的长相,她担心的是:“圣子从小聪慧,心思是千万里挑一的细致,你千万别大意了,他最不喜有人利用他,若是被他察觉到你的意图,只怕会大动肝火。” 事关重大,雍理很警惕:“梁铭的心性如何?” 彦君h:“比他父亲好一些,但也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雍理点点头,有了些心理准备:“对了,我不会说六州方言。” 彦君h道:“没事,六州本就没有统一的官话,我在大雍长大,说得也是大雍官话,至于圣子那里……他对大雍官话很感兴趣,你若说大雍话,他更喜欢。” 雍理对梁铭有些许好奇:“他竟喜欢大雍官话?” 彦君h:“是的,听闻他还在努力攻读大雍圣书。” 雍理:“大雍圣书?” 他怎不知大雍还有圣书。 彦君h摇摇头:“我也不知是什么书,只听说他研习得十分刻苦,说是只要她读懂大雍圣书,定能攻占大雍,一举拿下中原。”雍理眉峰一扬,嗤笑:“朕……我倒要看看他读的是何等圣书!” 攻占大雍,拿下中原? 做哪门子春秋大梦! 进到圣庭竟也没人伺候他们,护卫把他们引到一间颇为周正的内室后关门退下。 雍理看看彦君h。 彦君h道:“圣子修身养性,不喜人服侍。” 所以圣庭里连伺候的人都没有,只有守护安危的炬族兵士。 雍理倒无所谓,他虽贵为皇帝,却从来都没有娇惯之气。 只是吧…… 彦君h道:“你先去把衣服换了。” 雍理心里苦:没人伺候,朕哪穿的明白那一身红妆! 彦君h瞪他:“莫非你还想让我帮你换衣服?” 雍理:“不了不了。” 他可是要为他家昭君守身如玉的男人,哪能和其他女人拉拉扯扯! 雍理去了内室,面对这土里土气的装饰,他当没看见。 眼下最难的是那一身衣服和首饰。 金色托盘,大红衣裳,瞧着似乎不麻烦? 雍理抬手撑开,然后…… 什么鬼东西! 领口和衣袖都分不明白,更不要提这个绳那个线了,而且全部是红色的,连纹路都一致,正反都分不明白。 谁敢想,天不怕地不怕深陷敌营一心搞事的元曜帝,输在了一身女装上! 早知他有一日要穿这玩意,就该拿沈君兆练手了。 嗯…… 让他家阿兆穿一身红吗? 雍理心怦的一跳,脑中就一句话――到时何止六州男人,全天下的男男女女女老老少少都得被迷得晕头转向。 想起沈君兆,想起还在等他回去的心上人。 雍理什么困难都不怕了。 繁琐的衣裳、不知戴在哪儿和哪儿的首饰,甚至连那额间花钿全不是事! 也不知他一个大男人搞成这样是副什么鬼样子。 雍理虽坦坦荡荡不觉羞赧,但到底是有些不自在的。 他推门出来,正想问问彦君h如何,就听到她粗声粗气道:“见过圣子。” 雍理一怔,微微抬头。 殿门开着,一位身着炬族火红劲装的少年站在那儿,他短发凌乱恣意,有一条细长小辫垂到后腰,外头光芒太盛,他的面目不甚清楚,但隐约能看出一双碧色眸子。 此时那双玛瑙玉似的眼睛因见着雍理而瞳孔微缩,内里全是惊为天人的震撼。 雍理对他笑了下――行礼是不想行礼的,这小子也配。 谁知这一笑,换来的却是砰地一下关门声。 外头的光芒被挡住,眼前的这位六州圣子面容逐渐清晰。 明明才十四岁,身量却比雍理还高半个头,看这肩膀和胸膛,外家功夫练得很不错。 五官嘛,不像六州蛮族那般蛮横,却也野性十足,像头草原的狼崽,桀骜不驯中带了些青涩之气。 此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雍理,声音微颤:“放、放|荡!” 雍理:“……………………” 章节目录 千字文(你既已为圣妃,就要知礼仪...) 梁铭说话略带些六州口音, 但因嗓音清澈,这俩字竟意外说得字正腔圆。 毫无疑问,雍理没听错, 这小子说的就是放|荡! 谁放|荡了?哪放|荡了了, 羞辱大雍皇帝, 小子找死! 哦, 他现在不是皇帝, 是冒名圣妃…… 却说彦君h也偷瞄了眼雍理。 早知这位不是族人的大雍人生得样貌出众, 如此这般一番打扮,真是出众到了妖颜祸世的地步。 红衣赛雪,黑眸点星, 随随便便挽的发髻于清丽中透出慵懒, 那弯唇一笑更是如山花灿烂, 天真中带着些勾人的暧昧。 不怪圣子看呆。 身为女子, 且对美貌深恶痛绝的彦君h都不得不承认――少年妍丽, 蛊惑人心。 砰地一声,骂完人的六州圣子摔门而出。 雍理:“……” 彦君h:“……” 雍理是个深明大义的皇帝, 觉得不该以固有印象认定梁铭有病,好歹给他个机会:“莫非, 我衣裳穿得不周正?” 所谓放|荡, 大概与衣衫不整有关? 雍理还是有点自觉的, 虽说他费尽心思折腾半天, 可衣服到底穿成什么样他心里没底。 万一真是凌乱不堪, 那他倒是错怪梁铭了。 彦君h顿了下,差点送梁铭入太医院:“穿得很周正。” 雍理怒了:“那他凭什么说朕……我放|荡!”一气之下, 差点连自称都暴露,好在彦君h打死都想不到这是大雍的皇帝陛下, 根本没当回事,听到也不会多想,只以为这小少年千好万好就有点结疤。 彦君h还是拉了梁铭一把:“圣子大雍话学得不太精准。” 雍理:“???” 彦君h打量他一番,淡声道:“他可能是在夸你漂亮。” 雍理面无表情:“听到这样的夸奖,你开心吗?” 彦君h更加面无表情:“开心得想打爆他头。” 雍理毫不客气地笑出声,甚至都给彦君h想好了封号――毒舌公主,稳! 谁知摔门离开的梁铭又回来了,门一开雍理心一惊,赶忙收住笑容,彦君h有面具遮掩,躲得明明白白。 雍理笑容倒是收住了,但方才笑得太隐忍,眼眶都给憋红了,此时一抬头…… 梁铭:“!” 雍理垂下眼睫:“圣子……” 梁铭凶巴巴的:“哭什么哭,莫非又是勾引孤的招式?” 雍理:“……………………” 我勾你狗头啊勾! 梁铭嘴上不说人话,眼睛却压根不敢看他,只道:“过来。” 雍理耐下性子:“圣子有什么吩咐?” 梁铭恶狠狠道:“你既已为圣妃,就要知礼仪,懂廉耻,收了那些惑人的招数,孤不吃这套!” 雍理是真想跳起来打爆他狗头,但想到大雍三十万兵士和可怜无辜的人炮,生生忍住:“妾知道了。” 梁铭眉峰一扬,色厉内荏的模样更像头努力昂头的狼崽了:“妾什么妾?改了这自称。” 雍理嘴角抽抽,只好道:“奴知道了。” 谁知梁铭更暴躁了:“收了那些下贱心思,你既已为妃,便是圣庭最尊贵的人。” 饶是雍理善解人意,此时也有点不懂梁铭的意思了。 梁铭见他如此愚笨,恨铁不成钢:“称我即可。” 雍理错愕,眼睛不禁睁大。 梁铭又被他明亮有神的漂亮眼睛给晃的心颤:“眼睛够大了,不用使劲睁了。” 雍理:“………………” 有病,这孩子要是有机会去了大雍,他也给他配一位太医好好看看这心疾。 梁铭想了下又道:“跟我来。” 他转身出去,雍理只好跟上,彦君h也要跟上来,梁铭却忽地回头盯她一眼:“你留下。” 彦君h担心雍理,粗声道:“圣妃体弱,奴……” 梁铭看她的目光却是如刀锋般冷厉,透出了六州圣子的威严:“有孤在,还照顾不了她?” 彦君h只能垂首应下。 雍理给她一个眼神,略作安抚。 梁铭是真的眼尖,连这都看到了,当即刺道:“当着孤的面,你也敢同他眉目传情?” 雍理一口气没上来,堵得肝疼:“妾……我没有。” 好歹是换了自称,梁铭神态微霁:“罢了,你这些恶习,孤会一一给你改了。”语气里大有孺子尚可教的意思。 雍理也回过味来了,大体能跟上这六州狼狗的想法了。 妍族在六州可谓yin名远扬。 百年前如何早已被没有历史传承的六州族民忘记,他们记住的仅是这数十年。 而这数十年,妍族早被调|教得没了做人的底线和尊严。 他们恐怕连戏子都不如,不过是一个个美貌的玩物。 玩物需要尊严吗,不需要。 偏生妍族的耐受力又极强,常人受不住的调|教,他们受得住,受得住不代表不痛苦,痛苦多了灵魂就会逃避。 逃到极深处,早就忘了该怎么做个人。 雍理现在是彦君h,在梁铭眼里就是个美貌妍族。 固有偏见让他对雍理的一举一动都得太歪。 雍理心情还挺复杂的,一来是自己解释不清怪憋屈,二来是觉得彦氏一族实在可悲,怎就沦落到这个地步。 梁铭纳妃,不是带去寝殿宠幸,而是带到了书房里。 雍理对此是有些防备的,他可不会让梁铭搞事,且不提他守身如玉,便是他的男儿身一暴露,他和彦君h都是个死字。 不过竟然带他到书房,这是要做什么? 梁铭可没有换个地方圆房的情趣,他把雍理带来书房没有别的目的,就一个――“你既不懂礼义廉耻,孤教你。” 雍理无言以对:谢谢您啊六州蛮荒的大傻子。 梁铭继续道:“大雍最是尊崇礼仪法度,孤日夜研习圣书,颇有些心得体悟。” 雍理心思一动,颇有些好奇这圣书是什么。 研习成了就能征服大雍? 莫非是失传的先贤名作? 雍理从小好学,对于这些古籍十分感兴趣。 他试探开口:“大雍圣书?” 谁知梁铭太瞧不起他:“圣书极深,以你现在的资质是看不懂的。” 雍理心里翻白眼:朕的资质?甩你十八条街!你都看得懂,朕轻松倒背如流。 此时他真不知道自己一语成谶。 梁铭给了他三张字帖:“这些且先临摹着。” 雍理定睛一看,几乎以为梁铭是不是看穿他身份,故意羞辱他。 就这? 临摹什么? 眼前的字帖哪配叫字帖?连字都不是。 不过是些横竖折,连启蒙的幼童都不会练这个! 梁铭见他呆滞,问道:“看不懂也没事,照着写便是。” 雍理转头看他。 梁铭到底是个少年,哪有少年不爱炫耀,他清清嗓子道:“过来,孤教你运笔。” 说罢他扶袍坐下,身板姿势倒是笔挺,握笔虽有些古怪也还尚可,直到那笔锋沾纸,墨点成滩,晕了一片…… 还运笔呢,连控笔都没有,如何运! 雍理嫌弃得手痒,可见梁铭如此兴致勃勃,他倒不好多说,以防露馅。 梁铭洋洋洒洒写了一堆横竖折:“懂了?” 雍理:“……” 梁铭起身让座给他:“写吧,写上十日,若天资不错,许能有些模样。” 雍理忍不住了:“圣子……” 梁铭看他:“怎么?” 雍理斟酌道:“我自幼在大雍长大,母亲曾一书香门第中为仆,所以我有幸见过大雍的幼童启蒙。” 梁铭一顿,眼神凝重了些:“他们是如何启蒙的?” 雍理竟有点心疼这崽子了,挺好学的,瞧着也挺聪明,就是没门路。 也是…… 自从大雍立国,为了休养生息,完全禁止了与六州的交流。 六州蛮族本就四处游牧,难有定型,至今别说衡量法度,连文字都没有传承。 他们也不乏歆羡大雍文化的,可惜书籍是最脆弱,最难保留的,辗转落到六州,也是些不成气候的。 雍理心中叹气,说话认真许多:“幼童临摹字帖,多是从千字文开始。” 梁铭一怔:“千字文?”显然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 雍理幼时抄了不说万遍也有千遍,想写一手好字,如何能不练字? 便是这些年,雍理偶尔也会写上几遍,进而体悟到新的笔锋字意。 术不在多,在精。 练好一篇千字文,他日运笔如飞,永难走样。 雍理拿起这支实在算不上好的薄笔,轻松写就一篇千字文。 书写全程梁铭都没出声,他甚至都没坐下,站在雍理身侧,目不转睛地看着宣纸上浮现的一个又一个不重样的字。 千字文,千字不重样,且构思精巧,句句押韵,内容更是丰富到囊括古今、通理务实,更难的是音韵协调,朗朗上口,极易诵读。 乍看浅显,深思广袤。 竟与他手中圣书有异曲同工之处! 待到雍理放下笔,梁铭整个看痴了。 人美字更美,他平生未见过比眼前佳人更美之人,更没见过比眼前字迹更美之字。 雍理怕他看不懂,用的是工整小楷,又因自己扮做女装,所以写得娟丽秀美。 只可惜意气不足,笔锋略弱。 他没了内劲,连握笔都软了许多,雍理眼眸微垂。 梁铭转头看他,又是惊为天人:“此书可送给孤吗?” 雍理倒是不怎么讨厌他了:“纸笔墨皆是圣子的,何须赠送。” 梁铭喜笑颜开,透亮的碧色眸中光彩照人:“你既有此造诣,想必也看得懂圣书!” 雍理没想到能顺势看一眼所谓的大雍圣书,自是不会错过机会:“多谢圣子抬爱。” 梁铭起身道:“你且等着。” 雍理应下,颇有些期待。 若是古籍最好,退而求其次是孤本亦可……总归看上一看,也能知道这圣庭造诣。 等梁铭小心翼翼,千捧万捧地把圣书拿出来。 雍理也颇为凝重地看过去。 然后……元曜帝心态崩了!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好家伙,所谓的圣书就是启蒙三宝之一的《三字经》? 难怪梁铭小子看千字文都惊为天人! 他就说自己手腕无力,写的字十分一般,梁铭怎就至于看得这般入迷? 原来是被千字文给震住了啊! 嗯…… 能把三字经奉为圣书,那千字文必须位居神坛。 雍理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怀疑梁小狗在嘲弄他。 “圣子……” 梁铭面上凝重,神态间的敬畏却是做不了假:“你瞧这圣书与你写的千字文是否有相似之处?一个是三字一个是四字,皆是字少而意深,朗朗上口却又境界高远,孤每每诵读,都觉获益匪浅……” 雍理不怀疑了,这小子很诚恳,诚恳得让他颇为惭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朕忽视你们了。 章节目录 希望花(此时他却愿生死予她,守尽...) 雍理设想过许多方案, 连不守夫缘se诱圣子,他都盘算过。 为了三十万将士,为了无辜的六州百姓, 为了苍生大地, 想必他家昭君能体谅他! 然而哪用得着这些那些的, 一本千字文, 讲讲三字经, 就把六州圣子给哄得一愣一愣的。 等雍理说道:“这不过是大雍幼童的启蒙读物。” 梁铭:“……” 本以为这狼崽子会恼羞成怒, 迁怒一番,谁知他竟心摇神驰,全是向往:“这竟只是启蒙吗, 那之后又是何等圣书?!” 雍理诧异看他, 这小子……不简单。 此等心胸, 此等意识, 再加上这般好学, 未来不可估量。 六州蹉跎千年,莫非真要诞生一代枭雄? 雍理身为大雍的统治者, 按理说此时该将这‘幼苗’扼杀在土壤中,让这缕有望点燃六州的星火从此熄灭。 但雍理不会。 他何止大雍的统治者, 他更是这天下之主。 大雍朝廷无法辐射这荒野蛮地, 文化却不受限制。 此举也许是养虎为患, 也许是为中原藏下千年祸根, 可雍理无法置之不理。 人炮这等邪术也只有在这种未开化的地方才会诞生。 没有伦理道德, 不懂礼仪法度,沦丧的是人性与良知。 只是遵循欲望行事, 不知可为和不可为,最终只会酿成一个又一个的惨剧。 妍族、人炮……更多他不知晓的残酷藏在这广袤六州。 兵力镇压是一时的, 思想转变是一世的。 由大雍强行灌输,他们会抵触、排斥、拒绝。 唯有眼前的六州圣子,是六州开化的希望,也是解六州苍生于倒悬的明主。 雍理看向梁铭:“我自幼过目不忘,圣子若不嫌,我可将大雍圣书一一誊写。” 梁铭碧瞳放光:“当真!” 雍理笑了:“自然。”君无戏言。 梁铭竟是一时急不得一时:“那现在就抄写吧!可需要我做什么准备?你饿吗,要吃什么尽管说,我……孤定给你寻到!” 雍理心想:我想吃我家昭君亲手煮的茶,想吃他家厨子的松鼠鳜鱼……你能寻到吗,你能寻到我脑袋给你踢着玩! 罢了…… 总归现在也回不去大雍,且人炮之事未了,先耐下性子教教这没见过世面的狼崽子吧! 大雍圣书不少,远的不提,当下最推崇的儒家经典便是长篇巨著。 雍理还真能一一复述,他虽不是过目不忘,但自幼勤奋,尤其是登基为帝后更是读遍圣贤书,恨不能倒背如流。 他此时却不能全部写下,倒不是他藏私,而是时间不允许。 没个一年半载,如何能写就? 一年半载的,不提大雍国事怎么办,便是他这相思病都能把自己折磨疯! 好在也无需全部写下。 雍理身为帝王,知道梁铭需要什么;身为一个立志亲民的帝王,他更是对于百姓教化、国富民康很有心得。 如此不拘格式的写就,更像一堂又一堂的帝王小课。 雍理早知自己不会有孩子,所以觉得自己不会有这般手把手教人的机会。 谁知眼前这六州圣子竟给了他机会。 虽然这大几率是条白眼狼。 哦…… 亲生儿子也未必不是白眼狼,帝王权术下,有几个能守住本心。 两天两夜,他们都没出屋。 教人这件事也是容易上头的,尤其是学生好学且聪慧,一点就透,一透就通,一通还会反三…… 雍理本就是个诙谐有趣的性子,起初还拘着自己是女儿身,做做样子,后来嘴巴贫起来,哪还管男男女女的,打趣梁铭打趣得毫不客气,三言两语怼得他脸色涨红。 梁铭这心性也的确了得,面对雍理此等低贱身份的冒犯,他毫不在意,完全沉浸在他广袤的学识中,那双碧色眸子从雍理誊写完论语后,只剩孺慕与尊敬。 妍族又如何,女人又怎样,梁铭只觉得眼前人比六州最魁伟的勇士还要强悍,比六州最智慧的巫师还要博学,比六州所有人都要优秀! 包括他自己。 好学的人,少不了有点自负。 梁铭向来眼高于顶,谁都瞧不上,此刻却对雍理心服口服――敬服,信重,待到看见她的眉眼弯弯芙蓉面,又心怦的一跳。 是了,这是他的圣妃。 本以为是个笑话,此时他却愿生死予她,守尽此生。 两天时间似是眨眼即逝,若非有仆人来通报,梁铭完全没意识到。 仆人道:“圣妃的侍仆多次请见,说是有要事禀报。” 雍理打了个哈欠。 梁铭蹙眉:“怎不早些请进来。” 仆人支支吾吾:“圣子正忙着……” 梁铭知他误会,但也懒得解释,他看看书案上的圣书们,心情大好,看向雍理的视线也是温柔至极:“累了你两天,歇一歇吧。” 雍理也是个男人,甚至是个比梁铭还尊贵的皇帝,哪会看不懂下人的神态。 无非是误会他俩情浓蜜意,缠缠绵绵了两个日夜。 妈的。 平白让这混小子占便宜了。 不过他也是有意为之,学得可能会废寝忘食,教的真不至于忘了时间。 雍理是考虑到自己时间短,眼见梁铭肯学能学还学得懂,这才没日没夜地为他誊写,给他讲解。 他倒是忘了彦君h在外头担心着急…… 雍理却不急着见彦君h,他趁热打铁道:“圣子。” 梁铭看他:“嗯?” 如今在他心里,雍理千般好万般好,便是要天上星辰,他也会摘给她。 雍理对他笑了笑,梁铭却道:“你无需讨好我,有什么想要的说便是,孤全答应你。” 这话里的宠爱纵容毫不掩饰,旁边的仆人只觉得惊讶:妍族魅术果然了得,连圣子都无力招架! 雍理看了眼那仆人,梁铭道:“都下去。” 等人走了,雍理索性开门见山道:“圣子可知如何炼制人炮?” 这话一出,梁铭眯起眼睛:“这就是你接近我的目的。” 孩子是真不傻啊,雍理虽只与他接触了两天,却知道这小子青涩归青涩,稚嫩归稚嫩,机敏和警觉是早就刻进骨子里的。他欣赏雍理,敬重他,却也从没卸下堤防之心。 雍理正是看出他这性子,所以才干脆利落点出来。 “看来圣子知道人炮是何物。” “歪门左道,成不了气候。” “那被炼成人炮的六州百姓呢?” “……” “成与不成,他们都是个死字,圣子忍心?”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圣子若不爱民,民又如何尊您?” “君为船,民为水,若是海上巨浪滔天,圣子如何前行?” 梁铭本就心怀六州,有心一统各族,重建民生。这两日又被雍理灌输了许多儒家经典,治国良方,本就活络的心思此时更是清澈明朗。 他想要称霸六州,不只是为了坐稳圣庭,不只是为了独揽大权,更是想要六州百姓不再颠沛流离,不再烧杀抢掠,不再为了生存沦为兽类。 他渴望六州荒芜之地上开出希望之花。 梁铭轻叹口气道:“我有心制止,可你应该也知道,我干涉不了父亲的决定。” 他尊为圣子,可他更多是个摆设。是因炬族兵强马壮,父亲神勇强势,而被各族勉强尊奉的花瓶。手中尚无实权,他还要依赖炬族,虽不满人炮之事,可他若因此和父亲撕破脸,后患更大。 雍理当然知道他处境,他费尽心思教出个苗子,不想他折在此处:“只要圣子有心,我能阻止人炮炼成。” 梁铭蹙眉:“你要如何?” 雍理轻声道:“圣子纳妃,总得带去拜见父王吧。” 梁铭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许胡来!” 雍理仰头看他:“圣子理当心怀天下,怎能拘于这般小情小爱。” 梁铭道:“不行,孤不准。” 雍理道:“六州百姓,天下苍生,圣子皆不顾了吗?” 梁铭:“人炮一事,孤……” 雍理条理清晰道:“此时圣子与梁王不宜结怨,圣子需接纳炬族势力才能走上一统六州之路。但人炮之事,实在是刻不容缓,无论能否成事,这都是万恶之源,落在炬族身上,更是世代不可抹去的污点;再说这种借用巫术损招的先河绝不能开,一旦用了,此后必有效仿,六州本就民智未开,此番纵容,难保不会有更加泯灭人性的事务诞生。”他这一字一句,全部落在梁铭心间,全部都是他所思所想所忧所虑。 雍理看进他眼中:“圣子,欲望的匣子不可开。” 梁铭心一震。 雍理复又笑道:“况且圣子若想保我,总有办法的,对吗?” 梁铭握紧他的手:“可是你……” 雍理道:“受点罪又如何,若能救下无辜百姓,若能终止一场千古混战,我甘之若饴。” 梁铭看着他,半晌长叹口气:“孤不如你。” 此等气节,此等高风,令人钦服! 雍理就没想过自己会哄不住梁铭。 就这狼崽……他一口气能骗十个! 咳,只希望这狼崽子知道真相后……别疯。 罢了,不重要,眼下最关键! 雍理可算是见着了彦君h,这丫头戴着面具都遮不住黑眼圈,漂亮的杏眼里更是布满血丝,估计是两天两夜没合眼。 “你还好吗!”她急声问雍理。 雍理挺累的:“不太好……” 彦君h面色惨白,掏出骨刃:“我去杀了那禽兽不如的狗东西!” 雍理一愣:“杀他作甚。” 彦君h眼眶通红:“他欺辱你整整两天两夜,他、他竟连男人都不放过!” 雍理:“………………” 妹子,咱能把脑子放干净点吗! 章节目录 梁振虎(彦君玥有个走失的弟弟,她...) 雍理连忙解释了自己这两天的所作所为, 如何誊写经典,如何教狼崽子治国之道,如何取得信任后找到了接近梁振虎的机会…… 彦君h听着听着, 面色放缓, 但仍迟疑:“你莫要骗我。” 雍理心道:我不骗你, 你就去和人拼命了姑娘!呸, 朕才没骗你。 “我骗你作甚?那梁铭一旦识破我男儿身, 还不雷霆震怒将我一剑捅死?”两天两夜的, 想什么呢,且不提梁铭眼里只有经书,便是有点少年懵懂, 也是对着娇美少女, 与他何干。 彦君h:“……” 雍理一看她眼神就知道:“你怎这般不信我!” 彦君h实诚道:“你是男是女都很美, 梁铭识破你真身又怎样?” 雍理:“……” 彦君h再扎他一刀:“而且你这人油嘴滑舌的, 哪句话不是三分真七分假, 让我如何信你?” 雍理:“……………………” 史上大无语事件,雍理决定撤了毒舌公主的封号, 改成扎心公主! 这一刀一刀的,还能更直接点吗! 雍理:“我真没和他怎样, 要不我脱了衣服给你看看?” 彦君h:“………………” 雍理自个儿说完也意识到这他妈活脱脱一登徒子, 彦君h没打死自己当真是嘴硬心软了。 少女恼羞成怒, 气道:“我不管你了, 你爱怎样怎样吧!” 雍理苦笑道:“可我真没事。” 彦君h也觉得他没事了, 就这胡说八道的模样,绝不像是……像是……被……咳…… 彦君h收了骨刃, 板着小脸:“别浪费时间了,快说要如何接近梁振虎!” 雍理忙同她聊起正事:“圣子纳妃, 自然要去拜见父亲。” 彦君h蹙眉:“我能随行吗?” 雍理道:“当然,你还要伺机而动,带我逃出营帐呢!” 彦君h心一提:“你到底要如何破了这人炮巫术?” 人炮巫术的炼制法子只有炬族首领梁振虎一人知晓,六州各族混乱,谁都不服谁,梁振虎这次拿出此等邪术,也是想一举服众,称霸六州。 所以他肯定不会泄露分毫,若是谁都能随便制人炮,他还如何统领百族? 如此关键的秘术,他握得很紧,连至亲心腹都不知放在何处。 彦君h自顾自想着:“总之你和梁铭先拖住梁振虎,我潜入营帐找巫术卷轴……” 雍理乐了:“你可知他放在何处?” 彦君h:“肯定是极隐蔽的地方,我定能找到!”其实心里很没底。 雍理:“找到又如何?” 彦君h:“当然是毁掉它!” 雍理:“如果梁振虎把这秘术熟记于胸了呢?”彦君h怔住了。 雍理心里笑:笨丫头。 当然不敢说出来,说出来丫头那骨刃能刺穿他小腹! 女孩到底是天真心软,不比他这个无情帝王想得只有杀人放火。 彦君h反应过来了:“你要……你……” 雍理平声静气道:“杀了梁振虎。” 想要阻止人炮炼成,唯有此一计。什么巫术卷轴,什么炼制秘法,拿到手也毫无意义,梁振虎是不是熟记于胸也不重要,他如此残暴冷血,泯灭人性,断不可留。 彦君h天真却不傻,哪还想不通此中关键? 她更紧张的是:“梁铭可知你要杀了梁振虎?”再怎样也是亲生父亲,雍理借他的力,杀了他的父亲,待梁铭知晓,还会留他性命? 雍理薄唇弯了下:“他当然不知道。” 彦君h心中已经翻江倒海,盘算着如何才能带着雍理全身而退。 其实雍理撒谎了,梁铭怎么可能不知道? 那狼崽子也青涩稚嫩,却心思极深,哪是彦君h这般单纯的小姑娘可以揣度。 能在蛮荒六州中杀出重围,位居圣子,梁铭怎会是心慈手软之辈。 且不提他与梁振虎没几分父子情意,便是父慈子孝,大义当前梁铭也会做出取舍。 新的狼王想要登位,哪个不是亲自咬断老狼王的喉咙! 也别怪彦君h不信他,男人这东西的确不大可信。 关于如何行刺,彦君h和雍理商议许久。说是商议,其实更像雍理安抚小姑娘。 彦君h:“你体内的毒全解了吗?” 雍理:“当然。”只可惜经脉多处震裂,再也无法催动内劲。 彦君h不放心:“你力气这般弱,能一击必中吗?” 雍理一个大男人被怀疑力气,真是要多委屈有多委屈,可能怎样呢,他的确不如这位天赋异禀的小丫头力气足! 彦君h咬牙道:“我才是真正的圣妃,这事交给我!” 雍理道:“得了吧,就你这一身劲力,还想接近梁振虎?当他是个傻的?” 彦君h不服:“我也可以像你那样笑。” 雍理:“…………” 彦君h:“我一笑,他们也会一脸傻相的!” 总觉得这对话有点奇奇怪怪,但又也没法反驳,雍理扶额道:“别闹,你去的话,梁铭那边又该如何解释?” 彦君h卡壳。 雍理道:“梁铭会帮我们,是因为信重我,若是他知道我不是圣妃,那之前的功夫全白费了,他哪会再带你去见梁振虎?” 彦君h后悔了:“早知如此……”她又何必拖雍理去冒充圣妃,本以为圣妃这个身份行事不便,没想到轮到雍理,却让他轻松找到了时机。 只是刺杀一事凶险,她实在不放心让雍理去,再说了此事本就与雍理无关,她怎能让他去冒险! 雍理一眼看穿她,道:“你一个六州少女都想救大雍三十万将士,我好歹是大雍男儿又怎会置之不顾?” 彦君h一愣。 雍理哄梁铭那心机狗都轻而易举,不用说眼前的笨丫头:“再说你杀心太重,像梁振虎那种生死场里来来去去的人,嗅觉很敏锐,一下就会看穿你,到时候你别说刺杀了,我俩全得折里面,我俩死了人炮一事又该如何处置?” 这话说服了彦君h,让她不知如何反驳。 雍理有一句话让她彻底改变念头:“你身手比我好,等我行刺成功,你才能带着我逃出营帐,上次你不也是这样把我背出去的?” 彦君h神色一凛:“我轻功很好!” 雍理:“那便是了,若是你行刺,我可没本事把你救出去。” 彦君h一下子振作起来:“嗯,我定能护你周全!” 雍理笑了笑:“我还需你的骨刃,这武器有什么讲究吗?” 彦君h忙道:“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别看是把骨刃,但硬度极高,削铁如泥……” 她拿出骨刃,仔细讲给雍理听,事无巨细地,毫不在意这个神兵利器可能会有去无回。 雍理接过骨刃,随手把玩,颇有章法。他毕竟自幼习武,没了内劲却还懂招式,摆摆花架子是能轻松办到的。彦君h神态明显放松,雍理目的达成,收了势:“怎样,放心了?” 彦君h瞪他:“不可轻敌!” 雍理:“放心,我还答应带你游雍皇宫呢。”所以他们定会全身而退,区区梁振虎,不配他拿命换。他的命金贵着呢,雍皇宫有他的昭君在等他,中原有他的百姓在盼他,便是这六州荒地,没他誊写的经书,又如何能走上正道! 彦君h只当他又在放狂话:“谁稀罕去雍皇宫。” 雍理打趣:“那里可是金砖铺地,玛瑙镶嵌……” 彦君h:“……” 雍理用着他们这东宫娘娘烙大饼的思维继续道:“雍皇宫的殿门上镶嵌无数红宝石,最大的有鹅蛋大!” 彦君h眼睛陡然亮了:“如此富庶!” 雍理:“你还不想去看看?” 彦君h眼睛一弯,笑了:“既如此,就去看看吧!” 不是为了看金砖玛瑙,也不是为了看鹅蛋大的红宝石,她只是想着,她答应他,他就能好好活着回来,回来一起偷偷去雍皇宫抠鹅蛋大的红宝石! 彦君h有个走失的弟弟,她总觉得如果他长大了,也该是眼前少年这般模样―― 明朗恣意,如照亮灰蒙夜色的丹凤朝阳! 两人又细细研究了一番逃生之路,雍理便随梁铭去了王爵营帐。 圣庭离炬族营帐不远,一行人没多时就到了。 彦君h依旧是侍仆模样,跟在了雍理身后,雍理一身红衣,面若芙蓉,如黛眉眼微垂,仅一个侧脸就让炬族士兵一个个全看痴了。 都知妍族貌美,万没想到竟美到如此勾魂摄魄! 梁铭心下不爽,眼尾扫了那些士兵,虽说蛮族不重礼数,但他们畏惧力量。 梁振虎是炬族第一勇士,他们畏惧梁振虎自然也畏惧眼前的少年圣子,连带着也不敢多瞧他身边的妍族美人。 至于圣妃不圣妃的,谁在乎? 只要立了功,王的女人都能求赏! 到了王爵营帐,彦君h毫无疑问地被拦下了。 雍理看她,略加安抚,彦君h低眉顺眼地候在一旁,没有坚持要进去。 梁铭牵着雍理的手进了营帐。 虽说是个营帐,但内里却极其宽敞,容纳数十人宴舞都不在话下。 梁振虎还是很看重梁铭的,他领着圣妃来拜见,他让人摆了筵席。 梁铭带着雍理行礼。 梁振虎声音洪亮,足见在刀枪不入的外家功夫下,内劲亦不俗:“铭儿倒是娶了个漂亮媳妇,抬头给父王看看。” 言语粗鄙,哪有王族贵气。 雍理微微抬头,望向梁振虎。 他早在御驾亲征时见过梁振虎画像,自知梁王是个身高九丈的魁梧大汉,因早年征战,从左脸颊往下有一道刀疤,让原本便有些凶悍的面庞更显暴戾。 这次雍理没笑,他直勾勾望进梁振虎眼中,与他对视。 梁振虎一怔,下一瞬敞怀大笑:“好一个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 为父之人,如此言语,实在过火。 然而还有更过火的,梁振虎死死盯着雍理,道:“过来给本王倒酒。” 章节目录 美人醉(醉了又怎样,杀个人而已,...) 不是父王, 而是本王,其心昭然若揭。 雍理泰然自若,倒是梁铭薄唇微抿, 有点沉不住气。可不能让梁铭在此时坏了事, 雍理轻轻应下, 笔直走向前方, 恰到挡住了梁铭的视线。 梁铭看着他纤薄羸弱的背影, 心中生出缕缕恨意。 为什么一切都是梁振虎的, 为什么他连儿子的妻子都要强取! 君臣父子,礼仪法度,为什么在六州荡然无存! 好在梁铭沉下了气, 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是他活到现在铭记于心的真理。 雍理感觉得到背后的视线, 猜得到梁铭的心思, 他多少有点故意, 借此能加深梁铭对六州荒唐的憎恶,让他对所处之地礼法混发更加厌弃, 对于他日后治理六州很有益处。 梁王这种只为自己享乐的领袖,注定会没落。 心怀天下, 怜悯苍生的王者才真正能统领八方。 雍理径直走向梁振虎, 没人搜身, 没人警惕, 甚至都没人把他当成一个人。梁王的视线直喇喇, 好像他不是梁铭的妃子,而是一个漂亮物事, 随手就能讨来亵玩。 妍族人,在六州的确没有身为人的尊严。 雍理垂眸, 低眉顺眼地又行了个礼:“吾王圣安。”声音低敛清澈,像一汪清泉,正是六州最稀缺又最稀罕的水源。 梁振虎心情大好:“叫什么?”雍理说了彦君h的名字。 梁振虎:“以后便叫h儿吧!” 雍理轻轻应下。 见他如此乖顺,梁振虎越发觉得他可人,想强要的心更重了,雍理却不会去故意做什么,这种男人,享受的是一个强取豪夺的过程,真的主动接近,他反而会心生疑虑。 哪怕梁振虎不是梁铭那种心思重的性格,也好歹是六州王爵,是炬族首领,总还有些与生俱来的危险意识。 雍理要做的是瓦解他这个意识,在他不备之时出手! 刺杀一事,雍理绝非莽撞行事。其实最好是能把子难给等来,到时候他俩里应外合,十成十的胜算。但是人炮不等人,已经在梁铭那里耽搁了两天,想必梁振虎已经重新网络了人炮,只等巫术大成。 一时也等不得一时的档口,雍理只能自己上。 即便是他自己行动,也有七八成的把握,一来是他此时身份和浑身没有内劲的状态,绝对会让梁振虎掉以轻心;二来是他知道梁振虎的弱点在哪儿,再加上彦君h这把神奇的骨刃,胜算更大! 是的,雍理敢在经脉全毁的状态下刺杀梁振虎,就是因为知道他的弱点。 大雍和六州打了近半年,对彼此的将领早都攒够了第一手情报。尤其是大雍这边,从第一场战斗开始便对梁振虎十分头疼,这人的外家功夫了得,一个人站在那儿,刀枪不入,犹如一块铜墙铁壁。 他连战场上的精兵利器都挡得住,雍理要如何刺杀他? 这就是情报了。 凡是功法,必有命门。 大雍死了多少兵士,才推断出梁振虎的命门所在,可惜后来六州降了,他们没了击杀梁振虎的机会。 如今雍理倒是有了机会,而他十分清楚梁振虎的命门。 不是头部,不是喉咙,不是胸口,亦不是小腹。 而是他的右手手腕。 战场上,梁振虎可以赤身裸体,连轻铠都不穿,直接用肉身挡兵刃,可唯独他的手腕,是有护铁的。 这不能说明他的命运就在手腕,但这是一个方向。之后有不少大雍士兵直袭他的手腕,都被他躲开――若是此处也刀枪不入,又何须躲开? 大雍部队中不乏有高深武学造诣的能人,他们结合无数外家功法,分析与梁振虎的多次缠斗,基本能够判断出,他的命门在手腕,而且是右手! 雍理此时离梁振虎极近,他故作胆怯地垂眸,视线刚好落在他右手腕上。 六州将要入冬,梁振虎为显神威,仍旧是光着膀子,露出一身结实的肌肉,他腰间是一道薄薄的皮腰带,束口长裤也是十分常见的布料,眼尖的雍理轻松能辨别出它们绝非珍品。 唯有他的手腕,带了两块黑铁腕环。 这腕环样式朴素,也没什么雕琢花纹,看起来像是随手戴着,彰显其勇武的点缀。 但雍理见过它许多次,几乎每一张梁振虎的画像上,都有这个腕环。 战场上、战场下,这种私宴上他都一直戴着它。 要说没用处,那才有鬼了。 雍理唯一担心的是没有内劲的他,能否用袖中骨刃刺穿这黑铁腕环! 骨刃的削铁如泥他不怀疑,尤其是这种直刺进去,角度笔直,以尖刃撞硬面,更易刺穿,只是他担心自己手劲不足,无法完全发挥骨刃威力,可就麻烦了。 届时他被梁振虎一掌击毙,彦君h和梁铭难逃一死,况且还有可能被做成人炮的无辜百姓和大雍三十万将士! 他不担心大雍朝安危,因为有沈君兆在。 不……他也担心,他担心他的昭君会随他而去…… 想到此处,雍理只觉一阵后怕,接着是一股强悍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信念。 必须活着,必须杀了梁振虎。 为了所有人。 更为了他的阿兆! 雍理心中翻江倒海,面上却是纹丝不变。他过硬的心理素质在此时展漏无疑――幼时不得不撑起偌大个秦家,少时不得不背负起整座江山,年仅十六已在战场上看尽生死――此时他哪怕没了内劲,手也很稳。 只能成功,唯有成功。 他一定可以! 杀了梁振虎,他就可以回到首京,回到沈昭君身边。 嘴边绕着这个名字,脑中浮出他清俊的面庞,雍理有如神助,胸中激荡着果敢与无畏! 梁振虎眼睛就没离开过他:“会喝酒吗?” 雍理似是有些紧张。 梁振虎已经推给他一杯酒:“喝了。” 雍理咬了下下唇。 梁振虎哈哈大笑:“听说你学了点大雍学问?那知不知道有句话叫长者赐不可辞。” 雍理心中冷笑,心道:你他妈也算个长者。 “这……”雍理嗫嚅着。 梁振虎眼眸炽热,像盯上猎物的豺狼:“喝了它。” 雍理受惊,只能颤巍巍的接过酒杯,他这一动,红色衣袖落下,露出如雪皓腕,让梁振虎目色更热。 梁铭瞧在眼里,胸口像堵了块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这般模样,梁振虎毫不在意,只一杯一杯地催促雍理喝酒。 六州酒烈,这般喝法,一个壮汉都能放倒,不要说娇滴滴的妍族美人。 梁振虎就是要灌醉她。 雍理面颊绯红,漂亮的黑眸逐渐失焦,沾了酒气的眼尾越发迷人,在场的别说梁振虎,所有人都看得挪不开眼。 此般尤物,当真稀世罕见! 梁振虎眼看美人醉了,胸中更是一阵酥痒:“h儿觉得这酒如何?” 雍理声音都带了些靡靡酒气:“王……” 单单一个字,已像那被幼嫩猫爪一般,挠得人耳廓发痒,心直颤。 梁振虎到底是没忍住,一把握住他的腰,将他拉近。 雍理脚下一晃,惊慌失措。 梁振虎只觉入手的腰身细瘦却不单薄,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那细滑的线条,比最香醇的美酒还要醉人。 美人入怀,娇娇欲滴。 再看她芙蓉面粉黛眉唇瓣间全是醇醇酒香…… 千杯不醉的梁振虎恍惚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眼前的醉美人让他失了神志。 雍理醉了吗? 还真醉了。 醉了又怎样,杀个人而已,用得着多清醒。 雍理浅笑嫣嫣,声音柔软如蜜:“王,您的手硌到奴了。” 梁振虎早被他惑得神魂颠倒,明知手腕是要害,却故意伸出来逗她:“你这娇娇弱弱的小家伙,本王真怕弄坏你。” 雍理也亏是喝醉了,要不骨刃先刺进他嘴里,省得被恶心死。 雍理做出努力让自己清醒的模样,看着他手腕道:“是王的腕环太硬了。” 这软软糯糯的声音,让梁振虎心醉神迷,但他的警惕是深入骨髓的,连入睡都没有摘下过腕环,此时也绝不会摘下。 雍理也不是想让他摘下,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若不是至关重要的东西,以梁振虎此时的状态,不会守着不放。 他不摘,雍理反而松口气。 梁振虎早想着她那雪白的手腕,此时拉出来一看,只觉如羊脂般细腻光滑,与他自己那粗壮的手腕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梁振虎看得入了迷,握住她的手腕。 雍理笑道:“疼。” 梁振虎:“!” 就在他要把眼前美人打横抱起时,一道银光微闪。梁振虎敏锐地捕捉到危险,可雍理却仍在对他笑,漂亮的黑眸温柔若水,雪白的肌肤是最柔软的牛奶软冻,弯弯的红唇更是像最甜美的浆果,让人想…… 砰!金属撞击声! 噗呲!利刃刺入血肉! 梁振虎瞪大眼,他缓慢低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腕处。 血流如注,内劲狂泄,剧痛摧毁他的理智。 “你……”梁振虎怒不可遏:“你这个贱……” 话没说完,雍理拔出骨刃,直直刺进他喉咙。 命门被破,刀枪不入的外家功夫全散了,雍理有骨刃这般神兵利器在手,刺穿他喉咙是轻而易举的事。 杀人这件事,雍理不熟。 但他知道万事要干脆利落,磨蹭就会出事。 他雪白的脸上溅了鲜血,黑眸更是沉沉的没了光泽,但他思绪冷静,身手敏捷,又在梁振虎心口上补了一刀后,雍理趁着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之际,划破一身繁琐红衣,灵巧得逃出营帐。 掠过梁铭时,雍理看了他一眼。 梁铭:“你……”是个男人! 章节目录 小阿兆(别想生辰八字了!做朕的长...) 雍理为了行动方便, 也为了争取时间,直接划破衣裳。骨刃极其锋利,他的里衣也被划破, 大片胸膛露出来, 哪还会看不懂他的真实性别? 雍理顾不上梁铭的心理阴影, 此事一出, 他们的情分到此为止。 哪怕梁铭不介意他刺杀梁振虎, 甚至是纵容的, 但性别一暴露,恼羞成怒的六州圣子只怕想亲手割断他喉咙。 雍理半点时间都不敢耽误,最后留给梁铭的也不过这惊鸿一瞥。 他快速冲出营帐, 趁着外头护卫尚且懵懂之际, 与一直警惕的彦君h碰头, 两人麻利换上衣服, 混在六州蛮族之中, 在王帐传出厉喝声后,做出了追查凶手的模样, 向着外头冲去。 一切都与雍理盘算的差不多,只要出了这炬族营地, 外头就有彦君h早就备好的良驹, 他俩驾马离去, 谁都别想追上! 彦君h紧张问他:“成了?” 雍理应道:“嗯。” 他脸上沾着血, 黑眸满是煞气, 偏又生了一副花容月貌,强烈对比之下竟又生出一份难以言说的妍丽。 他真的不是妍族吗? 彦君h知道自己在妄想, 可她总止不住这念头――如果弟弟流落在大雍是不会知道自己的真正血统的,如果眼前的男孩就是她弟弟…… 彦君h忽然道:“你哪年生人!” 雍理:“啊?”这等时候怎地问起这个了。 彦君h竟张口说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雍理:“!”妹子, 我有心上人了,你别搞事! 彦君h的重点却是:“你是不是比我小?” 雍理还真比她小了足足三岁:“你居然有十九了……”怎么瞧着还是个黄毛丫头。 彦君h盯他:“你的生辰!” 此等危险时候,雍理生怕惹恼了她两人一命呜呼,连忙说了年份,顺便封死了婚娶的可能:“咱俩也是同生共死一场,不如结为异性姐弟,我既比你小,便唤你一声义姐。” 雍理这般说完,瞧见了彦君h面上浮现出的一丝失落,他心咯噔了一下,略慌:不会吧,姑娘不会真的心悦他吧! 他忙道:“我在首京定了亲的,等我们回去了,我带你见见他……” 彦君h却不是因为这个失落,她怅然问:“你是不是记错了……你今年应该十五才对……” 雍理愣了愣。 他们此时已经冲出营地,翻身上马后反倒是没法交谈了。 炬族营地一片混乱,起初是没人留意他们的,但骑马而去动静着实不小,有人眼尖看到了:“是刺客!他们骑马跑了!” 雍理和彦君h都是马术了得,此时生死关头,更是聚精会神,御马如风。 炬族营地内瞬时冲出数匹高头大马,四蹄如飞地追了出来。 雍理回头看了眼道:“分路!” 彦君h应下来。 这也是他俩计划好的,分头甩开追踪的炬族士兵,再到约定的地方集合。 雍理多少是有些担心彦君h的,但想到自己才是真正的目标,露个脸就能把大部分敌人引走,应该问题不大。 谁知彦君h和他想到一块去了,两人出来时都戴了面具,此时竟一起摘下,炎炎烈日下,他们齐齐回头,墨发发随风飘散,姣好的面容像一副流动的画卷,美得惊心动魄。 追出来的士兵不可能都见过圣妃,他们知道的信息唯有一条――刺客容颜倾世。 眼前两人虽五官截然不同,却美得太过相似。 士兵们愣了下,最后下的命令是兵分两路,哪个都不放过! 雍理也没法再和彦君h沟通了,只能驾马而去,尽量把人甩开了去集合点碰头。 这一路跑得雍理心肝肺都要震出来了,也亏了他这五六年骑射不坠,哪怕一身内劲全无,身体也伤了根骨,但骑术尚在,底子也有,还能勉力甩开追兵。 他和彦君h约定的碰头点在六州边境的那个小村落,就是他们初识的地方。 约定的时间是估算了整个路程后推断出来的―― 三个时辰。 如果等不到对方就换下一个地点。 他们安排了三个地点,最后一个是在大雍境内,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入了大雍还没能等到对方,雍理定会杀回六州,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 好在他俩运气都不错,彦君h竟比雍理先一步到了那个小村镇。 雍理一路憋着口气,待看到她平安后,这气霎时松了。 彦君h一把扶住他:“受伤了?” 雍理:“太、太累了!” 彦君h:“……”一个大男人还没她体力好,想说他不中用,又想到他中过毒,没有休养身体就刺杀了炬族首领,委实不易,便又心软了。 彦君h道:“先好好休息一夜,待明日再继续赶路。” 他们待在六州始终不安全,虽说雍理现在还不敢和大雍部队接头,但他们可以先回大雍境内,如今刚休战,没了人炮这个邪术,六州蛮族绝不敢越界。 两人安顿下来,怕惹人耳目,不敢生火煮饭,只能吃点冷食。 饿极了的话这些冷干粮也十分美味,雍理连吃两个。 两人此番死里逃生,又顺利解决了人炮大患,心情难免放松。 彦君h忍不住又问他生辰。 雍理故意道:“姐,你真的是我姐。”别想生辰八字了!做朕的长公主不香吗! 彦君h:“……” 雍理再接再厉:“姐!” 彦君h心里堵堵的:因为这不是自己的亲弟弟;转而又甜甜的:虽然不是亲弟弟却也是个乖弟弟。 罢了…… 她总会找到小阿兆,眼下多个弟弟也挺好。 彦君h瞥他一眼:“睡觉。” 雍理松了口气。 彦君h翻个身道:“等回了大雍,我带你见见母亲……” 雍理愣了下,他记得彦君h说过自己母亲已经去了。 彦君h垂眸道:“她的确没法醒来,但是你能见到她。” 彼时雍理不知她这话中的意思,等后来他明白了,因为彦君h也没法醒来,可他却能见着她。 变故发生在深夜。 两人终究是掉以轻心,以为逃离了炬族营地就安稳了,可他们这次刺杀不仅激怒了炬族,更让整个六州的好战派王爵大发雷霆。梁振虎死于非命,人炮一事成空,他们彻底没了反击的手段。 如此机关算尽却功亏一篑,任谁也是暴跳如雷。 六州异族里擅长驯兽的民族颇多,那些狼犬的追踪能力堪称一绝,别说彦君h和雍理还在六州境内,便是跑去大雍,它们也能嗅到,只是六州的人不敢去追而已。 此时发现他们还没出六州,追踪而来的异族王爵立马围了这村落。 一把火点燃,本就空无一人的村镇瞬间被熊熊大火覆盖。 雍理不是被呛醒的,他只是远远闻到烟味,立马惊醒:“他们追来了!” 彦君h翻身起来:“走!” 两人如今默契十足,半点时间不浪费,牵过略有些受惊的马儿,竭力冲出沦为火海的小村子。 雍理:“你先走,我殿后!” 彦君h却道:“前头火势不明,你去探路。” 雍理一想也对,这火势诡谲,走前头反而更危险些,他先开出一条路,彦君h也能更好跟上来。 这般想着的雍理驾马冲向前,凝神留意火势,在夜色中寻找逃生之路。 彦君h紧跟他身后,两人是勉强能喊话的距离。 雍理大声道:“有危险的话,先自保。” 彦君h:“别废话。” 雍理走在前头,并不知道后头张了无数弓箭,也不知道那箭上淬了剧毒,更不知道彦君h反身骑马,挥动骨刃,斩断无数利箭。 雍理看到了出口:“前面……” 他瞳孔猛一缩,看到了前方有个人影。 是前后夹击吗?坏了! 雍理正想着该怎么击杀眼前人,却见来人一袭米白袈裟,神态冷肃严凛。 雍理大喜过望:“子难!”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他的儿时玩伴,去首京给沈君兆送信的和尚子难。 太好了! 有子难在,他们定能顺利回到大雍境内。 不止大雍境内,他甚至可以重掌大雍三十万将士!子难肯定已经把信送给沈君兆,虽然他写的字不多,但交代的却不少。 只要把自己深陷险境的事告知沈争鸣,沈相定会飞书到军队,届时危险解除,他就可以顺势回归。 雍理相信沈相不会杀自己,更相信沈君兆能把一切安排妥当。 总之此时见着子难,雍理只有一个想法。得救了! 他可以带彦君h回首京,游遍雍皇宫! 雍理心中无尽喜悦,转对彦君h说:“姐,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眼前的一幕犹如一道闷雷,劈在他心间。 彦君h浑身是血,身上插了三把毒箭,地上更是落了无数断箭,她吃力地拿着骨刃,凭着惊人的毅力拦住了这暗处飞来的冷箭。 察觉到出口近在眼前,彦君h声音里似乎都带着血气:“逃,快逃!” 雍理二话不说勒转马头。 彦君h双目猩红:“你……你……” 雍理肩膀被暗处的飞箭擦伤,但他毫无所觉,一把捞过浴血的少女,小心将她安置在马背上。 彦君h厉声道:“别管我!” 雍理心如刀割,声音却异常沉静:“别怕,朕绝不会让你死在这里。” 彦君h哪听得到他说了什么,只是不断重复着,让他别管她,让他快逃,让他活着出去,让他……帮她一个小忙,帮她找一找她的族…… 最后一个字她没能说出来。 族弟还是族人。 本来也全是她的心心念念。 悲惨的妍族。 可怜的弟弟。 活着的彦君h,半生为此奔波。 章节目录 一场雪(他的昭君已经是万人之上的...) 子难接应到了雍理, 他们逃了整整一夜,终于在筋疲力尽之下赶到了大雍境内。 雍理看着怀中面色苍白的少女,声音沙哑:“子难, 救救她, 请救救她!” 少女身上的箭没法拔出, 一路上也只是砍断箭柄, 留了箭尖在肉里, 生怕一动就会大出血而死。 这般说着的雍理, 其实已经绝望。 这么重的伤,颠簸这许久,怎么还可能活着? 彦君h已经死了。 这个救了他命, 这个不畏生死阻止人炮制成, 这个挽大雍三十万将士性命于深渊的少女, 死了。 雍理眼眶通红地看向子难, 犹如他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哪怕抓住也是无用,却不愿放弃。 子难叹气:“陛下……” 雍理知道他要说什么, 打断道:“救她,救救她。” 哪怕无望, 哪怕不可能, 他也企盼着奇迹降临。 为什么他遇到的这么好的人, 总是命运如此可悲。 他不是天子吗, 为什么他身边的人――娘亲、沈君兆、彦君h都如此命运凄苦! 子难不忍再刺激他, 低声道:“贫僧尽力而为。” 雍理忙让开:“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 子难点点头, 不抱希望地搭脉,半晌后…… 雍理大气不敢喘, 心也像凝固了一般,生怕子难摇摇头,生怕彦君h芳魂已逝,生怕一切都不可挽回只留遗憾。 子难皱了皱眉:“很奇怪。” 雍理心仍旧是死死提着:“怎么?” 子难:“按理说她受了这么重的伤,断无可能活着,可她心脉仍在,虽然极轻极轻,好像随时要断掉,却还在缓慢跳动。” 雍理紧张道:“她没死!” 子难顿了下。 雍理却不管那许多了:“只要活着就好,朕定能给她治好病,一定可以!” 子难又细细探了彦君h的心脉,心中疑惑不减,这是何等异于常人的生命力,简直是个奇迹。 每一箭都在要害处,虽然没有彻底贯穿,但也深深埋入血肉,女孩本就瘦削纤细,纸片一样薄的身体上中了这么多箭,按理早该一命呜呼。 更不要提这些箭还淬了毒,毒素入体,怎么还能有气息? 也不该说是有气息,事实上少女已经没有呼吸了,只是心脉在顽强地甚至可以说是倔强地跳动着。 不肯停下,不愿屈服。 似乎对着凄惨的人生有无尽留恋。 为什么呢? 子难不懂。 子难在雍理的帮助下,给少女拔除了箭尖,他们小心翼翼地折腾了近四个时辰,事后别说雍理了,便是修为高深的子难也是脸色苍白,额间全是薄汗。 雍理眼看最后一个伤口包扎好,在确定少女那虚弱的心脉还在缓慢跳动后,晕了过去。 子难一惊,给他把脉――只是体力透支,能坚持这许久,不过是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和执着。 执着。 子难此生见过最执着的人,就是这位儿时玩伴。 执着,人生至苦之一。 雍理偏把它刻进了灵魂。 等雍理再醒来,才有精力问起子难此行情况。 子难交代得非常详尽,诸如自己如何见到沈君兆,又是如何与他说了雍理的计划,又是怎样知晓沈争鸣病重…… 雍理听得怔愣:“沈相病了?” 子难道:“贫僧没有见到沈相,但沈家已经全权交到沈少傅手里,朝上大事小事也是他在拿主意。” 雍理心一跳:“阿兆他……”能行吗三个字没有问出口。 因为雍理明白,沈君兆一定行,他能做到的事,沈君兆绝不会出差错。只是雍理难免担心,沈相这病得太突然,他又不在首京,沈君兆冷不丁挑起大梁,会不会乱了手脚?会不会紧张不安?会不会太过劳累? 关心则乱,雍理恨不能插个翅膀回到首京,回到沈君兆身边。 子难又道:“陛下的交代,沈少傅全都明白了。” 雍理的交代自然是与军队有关,他得回到部队,他要借机突击六州那帮不安分的王爵:一来是让他们熄了胡作非为的心思,别再去想歪门邪道;二来也是给梁铭创造机会――六州好战派王爵身亡,梁铭想必能顺势把控六州。 虽说他与梁铭结了仇,但梁铭的为人他还是清楚的。 六州交到梁铭手里,是现有状况下的最好结局。 大雍无力辐射这偏远地区,与其让六州始终处于蛮荒的未开化状态,不如开民智,起民生,逐渐走向自给自足。 但凡能过上好日子,又有谁乐意连年征战? 战争无胜者。 唯有平衡才久远。 雍理心怀天下,而非称霸天下。 明君和霸主,他要的是前者。 正事说完,雍理又忍不住问子难:“还有吗?” 子难:“?” 雍理向来没脸没皮,对子难这个儿时玩伴,更加不讲究了:“阿兆没有让你给朕带信?” 不等子难开口,雍理又道:“不是官方的文书,是私人信件。” 子难看出雍理的期待,但他这边的确是没有任何私下里的信,他摇了摇头:“没有。” 雍理有些失望,不过转念他又想通了。 他家阿兆脸皮薄,又对子难不熟,未必信得过和尚,私下信件到底是太过冒险,此时沈相病重,沈君兆独挑大梁,他俩的关系更要谨慎,万一暴露了后患无穷。 这般一通自我安慰,雍理心中松快了些,只道:“罢了,总之朕很快就能回到首京!” 子难犹豫了一下,到底是没把对沈君兆的印象说出来。 虽说他与雍理是交心的儿时伙伴,也有同生共死的情意,但他们到底是分别许久,彼此境遇早已不同,有些事他未必清楚,说了也许是错误的引导。 况且子难相信雍理的眼光,他既这般信重沈君兆,那他也信任沈君兆。 后来的事就顺利多了。 有了沈君兆的信令,雍理顺势回到大雍军帐,那些毒害他的将领见着他,犹如见了鬼。 偏生雍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的,身边还跟了个绝顶高手,他们胆战心惊却也没了再行事的机会。 况且首京传来沈相病重的消息,沈君兆尚且稚嫩,还在接手一干事宜,他们不得不偃旗息鼓,另谋计策。 雍理当然不会在此时兴师问罪,但他也不会完全不计前嫌,适当敲打后他还需要他们将功补过。 回京? 他要先把六州的盐、溯、荇、齐、邝五位王爵斩于马下! 这一仗打了整整三个月。 时间比雍理估算的要长,倒不是这五个六州蛮族有多凶悍,而是雍理执意永绝后患,所以追得很深。 他们若是迎战,能很快分出胜负,可他们躲躲藏藏,这时间就拉长了。 当然雍理没有把所有将士都耗在这儿,三十万大军粮草惊人,哪怕大雍国力强盛,也不能如此空耗。 六州事要平,白花花的银子也要省。 雍理在确定沈君兆那边顺利把控世族后,撤了大部分将士,只带了精英部队深入六州围剿五族王爵。 这半个月,子难多次奔波于六州和大雍,给雍理和沈君兆传信。 雍理起初还忍着,后来是真忍不住了,情书一封一封的,丝毫不避讳子难。 子难起初还诧异,后来见怪不怪,连口谕都可以若无其事地传一传了。 相较之下,沈君兆十分沉得住气,自始至终没有回过一封信,更没有捎带什么话。 他俩的关系,子难早就知道了,可他还是恭谨守己,除了一些公事,半句私情不提。 子难身为出家人,自然不会多说,反倒是雍理安慰他:“我家阿兆是这样的,害羞敏感还谨慎,但子难放心,他心里有我。” 含蓄了含蓄了,分明是心里全是朕。 悖他可真是太想他的昭君了,想得恨不能立刻马上把六州的混账王爵一剑捅死。 拖拖拖,拖得他相思成疾,病入膏肓了! 雍理彻底清理了六州的好战分子,已经是来年秋冬。 斩杀了齐王后,梁铭竟率军偷袭大雍部队,雍理一个瓮中捉鳖,逮住了这狼崽子。 此时梁铭早已知晓他身份,两人对峙,年轻的六州圣子后背挺得笔直,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雍理:“此战我输了,但下次,孤必胜。” 雍理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下次?” 梁铭胸有成竹:“对。” 雍理弯唇:“若朕此时砍了你脑袋。” 梁铭虽跪在地上,却如一头桀骜不驯的头狼,视线夺人:“陛下舍得吗?” 雍理忽地抽过侍卫佩剑,剑势如风,落在他颈项旁。 生死一刻,梁铭依旧是直勾勾看着雍理,一双碧色眼眸里全是浓浓的侵略欲。 他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大雍君主,知道他不是彦君h。 但是……全无所谓。无论他是男是女,无论他是天下至尊还是世间最低贱,无论他是元曜帝还是妍族美人。 他的圣妃,只此一人。 雍理放了梁铭。 目的达成了,战争结束,他若杀了梁铭,岂非前功尽弃。 虽说放虎归山,养虎为患,但雍理想要的从来不是自身的利益。 梁铭一统六州,造福的是六州百姓,更是大雍边境。 此次御驾亲征,加上来去,竟长达一年之久。 雍理归心似箭,忍不了那些繁文缛节,待到首京郊区,更一时等不得一时。 “子难,你先带朕入京!” 子难:“……” 雍理求他:“拜托了,有你在朕肯定没事,再多待一个时辰,朕的命就折了十年!” 子难蹙眉:“陛下不可妄言。” 雍理身侧没人,哪还管这些那些,什么浑话都敢讲。 子难到底是拗不过他,偷偷带他回了首京,去了沈府。 雍理想给沈君兆一个惊喜,却万万没想到沈府正门全开,侍仆躬身在侧,沈君兆似是早就料到雍理会过来,他一身仙鹤朝服加身,姿态恭谨冷漠,行的是君臣之礼,说的是疏离之言:“臣,恭请陛下回京。” 雍理一怔。 沈君兆俯身行礼,七粱朝帽揽起了乌发青丝,耳畔垂下的浅露衬得面庞白皙清冷。 他的昭君容貌依旧,风华更胜,可雍理的心却咯噔了一下。 心心念念的人见到了。 他高了,瘦了,气质越发沉静,那融入骨髓的世族贵气,在通身一品朝服下彰显无遗。 是了。 如今的新任沈相是眼前的年轻人。 是了。 他的昭君已经是万人之上的大雍首辅。 是了。 他们分开了整整一年,紧紧相依的两颗心上终究是横隔了无数看不清却切实存在的东西。 新的大雍首辅。 新的大雍帝王。 他们重逢在初冬,迎来了大雍的第一场大雪。 雪落得极厚,似乎预示了寒冬降临。 章节目录 自欺人(他终究还是远离了长心殿的...) 雍理被请到上座, 接受了来自沈家的最高规格礼遇。 帝王微服也还是帝王,沈君兆如今掌了沈家,把一切安排得比沈争鸣在时还要稳妥。 雍理一肚子话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仅是因为这一圈圈伺候着的人, 也是因为沈君兆的客套有礼。 他们……有这么生疏过吗? 雍理甚至怀疑, 眼前逐渐褪去青涩的一国首辅, 是不是他的沈君兆? 易|容|面|具可以蒙骗所有人, 却独独骗不了雍理。 是不是沈君兆, 他比谁都清楚。 哪怕隔了一年, 他也不可能认错。 是沈君兆,是沈子瑜,却不是他的阿兆。 雍理敛了眉眼, 问道:“老沈相身体如何了?” 沈君兆声音依旧是那般清越动听:“家父半年前突发心疾, 如今已无大碍, 只是病去若抽丝, 还需静养, 没法出来向陛下请安。” 雍理:“朕与沈相无需这般客气。”他这话全是暗示,沈相是沈争鸣也是沈君兆, 全看他想听成什么。 沈君兆垂眸:“能得陛下厚爱,是家父荣耀。” 雍理心沉了沉。 他兴冲冲溜到沈府, 结果是败兴而归。 之后是异常忙碌的半个月, 圣上班师回朝, 要安置处理的事务太多了。 论功行赏不提, 单单是雍理如何在阔别一年后重理朝政, 已足以焦头烂额。 他御驾亲征的这一年,朝上政事已全部移交给沈君兆, 按理说沈君兆该留下来事无巨细地转交给他。 这时宫里没了沈争鸣的眼线,他可以轻松和沈君兆说体己话, 好好说下相思之苦。 谁知沈君兆没给他半点私下相处的机会。 御庭殿里始终留有三四位大臣,沈君兆绝不与雍理单独相处,哪怕是转交政务,也只是立在一旁,看着大臣们一一向雍理叙述。 雍理找了好多机会,都被沈君兆软绵绵地挡了过去。 雍理一腔热血灭了大半,隐隐察觉到不对劲,可他绝不相信沈君兆会变心。 短短一年而已,他们可是相伴六载,连最痛苦最煎熬最无助的日子,都是他们相携走过的。 更何况他们还许了真心,虽说年少懵懂,却是情深义重。 他许他不离,他许他不弃。 短短一年,他信沈君兆不会忘了他。 雍理对子难说的话,全是在宽慰自己:“眼下也的确不宜谈情说爱,朕刚回来,朝政需要接手,阿兆那边想必也还在安抚世族,他与朕保持些许距离,对整个大雍来说是好事!” 子难没说什么。 雍理越是劝自己越是心慌:“肯定是这样的,世族盘踞已久,阿兆便是想动他们,也得先稳住,回头让他们得知朕与阿兆心意相通,他们一准提防警惕,万一他们起事,以朕和阿兆如今的势力,恐怕镇压不住!” 子难:“……” 雍理并不需要他接话,他只是要说服自己:“阿兆素来谨慎,可能心里已经想朕想得不行了,却还要做足样子!” 对的,沈君兆向来能忍,比他能忍。 他也得忍住,小不忍则乱大谋,等一切万无一失,他与沈君兆才能安枕无忧地在一起。 谁知这一忍,就是整整两个月。 大雍地处北方,入了腊月后一场雪厚过一场,雍理以前是怕热不怕冷的体质,如今因那一杯毒酒,彻底伤了根基。 随着入冬,他每晚都彻夜难眠。 屋里烧着银雪炭,温度已经提到了内侍额头冒汗的程度,可雍理却仍旧觉得冷。 他裹着裘衣,烤着明火,喝着温酒,手脚依旧冰凉。冷也就罢了,他还总觉得骨头缝里在灌风。 门窗早就关得死死的,再加上这炭火温度,哪会有风? 可雍理只觉得外头的呼呼冷风全吹到他身上了。 什么都不管用,只有冷,冷得骨头痛。 去年冬天他在六州,也是这般冷,只是那时他每日盯着战事,冷到骨缝痛也得忍住。 尤其他想到首京的沈君兆在等他,他更加不能因为自己而拖慢进度,只想着快些、再快些回来。 如今倒是回来了,也见着沈君兆了,甚至他顺利扶持了自己的势力…… 可这个冬天却比去年还难熬。 冷得他心都像被冰锥一下下刺着。 子难知他难受:“明日早朝……” 雍理摇头:“无妨。” 子难蹙眉:“你这夜夜难眠,白日又有一番操劳,身体如何受得住?” 雍理也的确是有些受不住了,他问子难:“有什么办法能让朕踏实睡一觉吗?” 子难轻叹口气:“陛下握住我的手。” 雍理顿了下。 子难解释:“贫僧给您传些内力。” 雍理心里很不是滋味:“若是阿兆在……” 沈君兆的内家功夫更加了得,他可以给他缓解这寒冷,但是…… 子难心中罕见地涌起些怒气:“陛下何必这般自欺欺人!” 只此一句话,雍理面色沉了下来。 子难自知失言,垂下眼眸。 雍理到底是压住了情绪,耐心道:“你不了解阿兆,子难,他对我很重要,我对他也是极重要的,你信我,他是不会背叛我的。” 他的自称用了我,因为此时他不是以帝王的身份在说这件事,他只是雍理,而雍理与沈君兆是彼此最最重要的存在。 当局者清旁观者迷。 子难看得清楚,可惜没法叫醒装睡的人。 “陛下,握住贫僧。” 雍理到底是受不住这冷寒之气,握住了他温热的手。 子难扶他躺下,掌心源源不断地给他灌注着内力。 的确有效,太有效了。 雍理浑身的冷寒被这温厚的内力中和,冻到骨头缝里的寒气也缩了回去,虽然无法拔除,却不再层层往外溢,给了他一丝喘息的机会。 磅礴睡意袭来,雍理几乎是沾枕既睡。 子难起初只是握住他的手,可这阴凉的毒性时不时有漫出的倾向,他不得不挨得雍理更近了些,最后索性侧靠在床榻。 雍理累极了,累到意识模糊,他梦里一直走在冰天雪地,到处都是雪,到处都是冰,到处都是冷。 他好不容易看到一处火源,只想靠近它,再靠近它,哪怕被烫伤了,也想走近它。 火中忽然浮现出一个人,雍理看着他冷漠的视线,只觉得心里委屈极了:“阿兆……” 为什么你不理我了。 为什么你离我这么远。 你是不是后悔了? 感觉到雍理被噩梦魇住,子难只能加大内力灌注,轻轻拍他后背,竭力安抚他。 雍理颤抖的身体才逐渐平静下来,而子难已经将他小心环在怀中。 长心殿外,内侍大气不敢出一声,明明迎着森然冷风,额间却渗出豆大汗珠。 能让他们如此吓破胆,只因窗下站了一人。 沈君兆仍旧穿着至高无上的一品朝服,戴着彰显最贵的七粱朝冠,清俊的面庞被寒夜和积雪衬得越发冷白。 他隔着窗户看着殿内,黑眸无光。 明明有烛火,却映不进黑眸;明明有炭炉,却暖不了胸腔。 沈君兆看着雍理和子难,心情异常平静。 子难是雍理的玩伴,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他们相识得比他们还早。 在六州时,也多亏了子难才能护住雍理,才能让雍理如此顺利回京。 沈君兆感激子难,由衷得感激。 也好。 他总归是无法伴在他身畔,有别人也挺好。 子难知根知底,一心为雍理着想,比他合适。 真的很好。 雍理和他不一样,他是一束温暖的光,身边总能聚集很多人。 优秀的下属、忠诚的臣子、可以毫无顾忌爱他的人…… 这么多选择,雍理早晚会忘了他。 毕竟他们那段情意也不过是昙花一现。 沈君兆弯唇笑了笑,转身离去。 自从雍理回宫,他夜夜守在殿外,夜夜隔着窗户看他。 今晚他走了,他终究还是远离了长心殿的灯火,走向无尽的黑暗。 雍理是天下之主,而他只是个低贱的刽子手。 可笑的是,如此相差甚远的两个人,竟然是亲兄弟。 沈君兆想到此处,只觉无比荒谬。 兄弟,他怎么可能是雍理的兄弟? 他怎么能是雍理的兄弟! 然而这大半年,每天每天沈君兆都在寻找过去的真相,而每一个活着旧人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他的母亲是个异族妖女,蛊惑了先帝,生下他。 还有什么可期待的? 若非背德之罪,命运又怎会这样惩罚雍理? 他们是兄弟,他们是血脉至亲,他们是最不该在一起的人。 罔顾人伦,违背禁忌,只会招来天谴。 他不能忍受雍理再受半点伤害。 沈君兆此生能做的,也只剩这些了―― 铲除所有阻碍雍理、干扰他、动摇他的障碍。 杀尽所有威胁雍理、伤害他、背弃他的叛徒。 第三个月,雍理终于忍不住了。 政务是忙不完的,事情是停不下的,他只会越来越忙,沈君兆只会离他越来越远。 天天都能见着人,日日都能说上话,却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离,越来越走向了对立面。 雍理慌了。 除夕宴毕,他叫住了沈君兆。 当着满朝文武,沈君兆姿态恭敬。 雍理吩咐道:“沈相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沈君兆垂首道:“天冷,陛下还是莫要……” 雍理不给他推脱的机会:“朕喝多了,出去醒醒酒。” 沈君兆:“……” 雍理径直走下来,路过他身边时,低声道:“不见不散。” 说罢他笔直除了大殿,去了御花园。 冬日的雨幕亭不再水幕环绕,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亭子,唯有横匾上的四个字彰显不凡。 ――万泽归雍。 意气风发的年轻沈相书就的一笔好字,足以传世。 雍理支走了所有人,独自一人站在雨幕亭前,等着沈君兆。 他不信沈君兆不来,如果真不来,那他就一直等下去,等到他来。子难没法劝他,只能低声道:“暖炉拿着吧。” 雍理犹豫了一下,还是收下了。 其实没用,这暖炉再热也暖不了他骨缝里的寒气,但他不想让子难太过担心,所以才收下,捧在掌心。 等了没太久,沈君兆踩着夜色缓步走来。 雍理抬眸看过去,心竟也被寒气包裹,一阵凉过一阵。 ――自欺欺人。 子难说的没错。 他的确在自欺欺人。 可他除了自欺欺人还能怎样?他如何相信沈君兆会变了心?他如何相信沈君兆会负了他?他又该怎么接受他心心念念的人不要他了。 那他从地狱爬回来为了什么?拖着这残破的身体痛苦活着又图个什么?费尽心机揽下皇权又有什么意义? 江山抱负,理想信念。 怎么能少了他! 雍理从来都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其实雍理此刻怕极了,怕得几乎要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浑身颤抖着,也分不清是因为冷还是怕,也许都有。 可是他这么怕了,还是哑声问出来了:“这雨幕亭,还是朕的吗?” 沈君兆自始至终都没抬头,他站在他面前,神态恭谨,却与他仿佛隔了山海:“普天之下,皆为陛下所有。” 雍理心凉了,声音颤着:“那……你呢?” 章节目录 不要了(他坐在这王座上,他站在金...) 短暂的沉默。 雨幕亭明明没了水幕环绕, 却仿佛有水声在哗啦作响。 雍理听到了,听到沈君兆的回复:“君臣父子,臣既在朝, 当然是陛下的。” 怒气升腾而起, 雍理厉声道:“你明知朕问得不是这个!” 沈君兆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模样:“臣不懂。” 怒气之后是巨大的难堪, 雍理红了眼眶:“朕不要沈相, 朕要沈子瑜。” 沈君兆垂着的眼睫极轻极轻地颤了下:“臣在。” 雍理火了, 一把拉住他衣襟, 迫他与他对视:“看着朕回话!” 沈君兆慢慢抬头,黑眸比深冬夜色还要寂冷,他面上丁点情绪不漏, 除了身为臣子的恭谨守礼, 再无其他。 四目相对, 雍理只觉骨缝里的寒气全挤到了胸腔里, 把一颗跳动的心冻住了。 还需要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的? 一切都是他自欺欺人罢了。 雍理盯着他:“你后悔了?”后悔冒天下之大不韪, 同他在一起了? 沈君兆不出声。 雍理叱问他:“短短一年,你就……你就……” 沈君兆只用五个字, 断了雍理一切念想:“陛下请自重。” 陛下请自重。 沈君兆让他自重。 雍理咬破了舌尖,铁腥气在他口腔里蔓延, 堵住了所有将要出口的哀求。 再怎么心悦于他, 他也是有尊严的。 更何况, 卑微乞怜就能让沈君兆回心转意吗? 不可能的。 他了解沈君兆, 见识过他对别人的冰冷无情。只是雍理怎么也没想到, 有一日他也会成了这个别人。 这算什么?这到底算什么! 雍理咬紧牙关,只能逼出最后三个字:“沈子瑜!” 只有沈君兆念一丝旧情, 只要沈君兆还像以前那样看他一眼,只要沈君兆…… 年轻的帝国首辅低声应道:“臣在。” 没有沈子瑜, 没有沈君兆,只有大权在握的沈相! 雍理心中最后一缕火苗熄灭,他眸色暗了下去:“滚。” 沈君兆后背微僵。 雍理厉声道:“滚!”沈君兆:“臣告退。” 他倒退三步,转身离开。 雍理死死握着拳头,拼了命才压住把他喊回来的冲动。 已经够明白,够清楚了。 别再自讨其辱。 哪有什么永恒不变?短短一年,他心心念念的人就面目全非。 是什么让他变了?是什么让他们走远了? 手中的权力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吗,还是别的。 “子难……” 雍理撑不住了,可他不想在沈君兆面前倒下。 他已经够丢脸,已经毫无尊严了。 他不能因为沈君兆不要他,就放下一切。 彦君h没醒,妍族人没找到,天下万民还落在他肩膀上。 没了沈君兆,他仍旧得走下去。 他更加不能倒下。 子难几步赶来,握住了他的手,融融暖意顺着掌心断断续续涌进断掉的筋脉,竭力给他祛除阴寒。 雍理感受不到,他身上似乎热了些,反倒衬得心更冷了。 “子难……” “嗯。” “他不要我了。” “……” “他真的不要我了。” “陛下。” 雍理听不到他说了什么,他只是低喃着重复着追问着这一句话,一字一句的,用言语剜心蚀骨。 这是雍理过得最难的初月。 他除了祭祖之外,所有事宜全部推掉,折子堆成小山,他视而不见。 元曜初年至今,整整七年。 雍理哪怕年幼,哪怕听政,也是最勤勉的,等亲政后更是位连前朝都罕见的勤政君主。 早朝从不缺席,御庭议事更是手握主导权,下午的帝师讲学、武课骑射……乃至每日呈上来的大小折子,他数年如一日地坚持批阅,没有丝毫懈怠。 唯独今年,雍理把一切都丢下了,只躲在长心殿里,与那不知从何处带回来的和尚厮混。 弹劾的折子一封又一封。 谏臣纷纷求见圣颜。 雍理一概不见。 子难问他:“陛下何不宣了太医?” 只要让外头知道圣上病了,那这些胡说八道的折子就销声匿迹了。 雍理待在酷暑一般的屋里,裹着厚重的裘衣,怀里还抱了个暖炉,已经冻得面色苍白,薄唇微颤:“宣了又如何,你都治不了的病,他们能行?” 子难无言。 雍理闭了闭眼,道:“随他们去吧,朕乏了。” 子难伺候他歇下。 元曜帝的名声便是从这时起坏了,原本勤勉乖巧的小皇帝,自御驾亲征回来逐渐变得荒Yin无度。 养个男宠,朝臣尚且能忍,等他带了三个戏子回宫才彻底闹僵起来。 那时已开春,雍理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的这个冬日,他仿佛大梦一场,梦里尽是冷寒,醒来才感觉到这世间是有温度的。 冬雪润土,岸柳萌芽,等大片绿色取代了苍冷的白之后,雍理的身体也好多了。 冬天过去了,夏天还没来,春日是雍理一年当中最舒服的日子。 身体好了,心还是凉着。 偏偏他每日都能见着沈君兆,每日都不得不与他说话…… 以前的蜜糖,如今的毒|药。雍理只能不断告诉自己,眼前的人是帝国首辅,并不是他的阿兆。 雍理每月都会去看望彦君h,少女还活着,奇迹般地活着。 这么长时间,她身上的箭伤已慢慢愈合。 她依旧是没有呼吸,却有细微的心脉跳动。 子难也无法解释她的情况,雍理想了下道:“大概是他们妍族的体质如此。” 耐受力极强,仔细想也意味着生命力顽强。 普通人早该一命呜呼的重伤,她还在坚强得撑着。 雍理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来,但他知道自己该为她做什么。 寻找妍族人,安顿这个悲惨的民族。 等彦君h醒来,他希望她已没了所有顾虑,只需做个快乐的大雍长公主。 他找不到快乐,但希望身边人能快乐。 彦君h、子难、沈君兆。 希望他们能得偿所愿。 元曜八年三月,商野寻到了三位妍族人的下落,巧的是他们都被高价卖到大雍,成了首京名楼的戏子。 雍理生平第一次去青楼,二话不说天价买下三位妍族人。 彼时还有个世族的纨绔子弟和他叫价,等雍理直接三倍三倍得往上喊价后,他偃旗息鼓。 纨绔想着自己是首京一霸,怎能如此被压一头,背地里想堵人,即便抢不回美人,打一顿这冤大头也好。 结果被子难给收拾了个明明白白。 等后来他知道和自己抢人的是当今圣上后,吓得半年没敢出门。 雍理买下妍族人当然不是想要收进后宫,他救他们是为了报恩,又怎能这般胡来? 等彦君h醒了,得知他收了自己的族人,只怕会一把骨刃刺穿他胸腔。 想到这里,雍理倒是弯了下嘴角。 旁边候着的商野冷不丁见他一笑,整个人都呆了呆。 雍理又敛了唇边笑意:“帮他们去了奴籍,寻个富庶的地方好生安置了。” 商野忙应下:“属下明白。”说罢领命而去。 因为有了妍族人线索,雍理有了些精神,再加上乌弘朗逐渐在朝上有了话语权,他更觉干劲满满,倒是略微能与沈君兆泰然处之了。 情情爱爱的,总会过去的。 即便是用一生的时间……等他死去,总归是不会再心悦他了。 也好。 他坐在这王座上,他站在金銮殿中,哪怕再无少年旖旎,也注定纠缠一生。 比此生再不复见,好得多。 至于下辈子…… 雍理不想要下辈子了。 这一个月断断续续地寻到许多妍族人,雍理全让商野好生把人安顿了,希望他们脱离桎梏能好好生活。 谁知又是半个月,他见到了一对熟面孔。 雍理大发雷霆:“商野!” 商野扑通一声跪下。 雍理:“朕吩咐你好生安顿他们,就是这般安顿的?” 商野额头冷汗直下:“属下……属下全是按着陛下的章程行事,先给他们去了奴籍,又入户籍,之后更是亲自护送到了江南巡城……” 雍理敛住火气:“去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商野忙道:“遵旨。” 这一查,雍理心情十万分复杂,又恨又气又无可奈何。 商野的确把人都安顿好了,可他们不出两日又会沦为奴籍,又成为玩物,又入了青楼…… 妍族人各个都生得极美,美貌的人本身就是危险的,尤其他们还柔弱无害只知顺从。 最致命的是,他们全都从小被调|教,早就尊严全无,稍微有人对他们起了se心,他们就不会拒绝。 更有甚者,自己会主动去勾|引旁人…… 雍理这才明白了彦君h的绝望。 最可悲的不是族人深陷囹圄,而是族人毫无自知。 没了抗争的意识,没了生而为人的尊严,不懂反抗和拒绝,只会一次次落进泥潭。 起初雍理不信邪,把他们安置在一起,安排了人去教导他们,从思想层面改变他们。 然后…… 年近六旬,不近女色,一生克己守礼的老儒生死在床上……他旁边是赤|身luo体,茫然无措的妍族美人。 雍理此时才知安顿妍族是何等棘手之事。 因他身边美人不断,又有人弹劾他身为帝王至尊不该流连青楼,不该贪恋这些低贱戏子。 雍理摔了折子:“他们低贱?” 谏臣视死如归,细数礼家名分,此等贱民如何能得见圣颜…… 雍理冷笑:“既如此,那朕就给他们尊贵!” 于是雍皇宫一夜充盈,数十美人同时被册封,全部收入后宫。 既然谁都安顿不了他们,那他来! 天底下除了沈君兆,谁都别想引诱他。 他定能教他们如何有尊严地活着! 此事一出,朝上轩然大波。 别说世族大臣,便是追随雍理的乌弘朗等人也是满脸不可思议。 雍理无意解释,只一句话就堵得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怎么,朕连这点私事都做不了主了?” 满朝文武纷纷出列,祖宗规矩说了一箩筐。 雍理嗤笑:“朕没立后吧?” 朝臣:“!” 雍理继续道:“朕也没封妃吧?” 朝臣:“……” 雍理又道:“或者你们想看朕立后封妃?” 这次连钱老狐狸都出列了:“陛下三思!” 如此一番角逐,君臣之间达成了默契。 立后和封妃不可乱来,美人至多册封到嫔。 朝臣会妥协,也是想着小皇帝一时起兴胡来,再怎么荒唐也不会继续收人。 谁知…… 雍理根本没有节制,收人收得肆无忌惮,各个都是绝世美人,各个都是倾国倾城,让人不禁疑惑――到底是从哪儿寻来的这许多美人? 短短半年,元曜帝的荒yin无度,足以史书留名。 从第一次册封开始,雍理就一直在盯着沈君兆。 沈君兆没拒绝也不支持,只是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朝臣吵闹不休。 等到大势已定,他依旧一言不发,仿佛这些小事不值一提,随便雍理胡闹。 雍理很想问问他,他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吗? 但凡他有一点点难受,他就会把所有一切都告诉他,他也不会计较之前的冷战,甚至不在乎他心中权力大于他。 他只是想知道,沈君兆心里还有没有一点他。 哪怕一点呢。 只一点呢。 然而沈君兆表现得太平常了,硬要说有什么情绪外露,那就是厌恶。 ――和满朝文武一般无二的厌恶。 不是因为雍理收人,而是因为元曜帝荒yin。 雍理觉得自己该死心,该清醒了,却仍旧没管住自己:“夏日闷热,沈相不如陪朕手谈几局。” 君命不可违,沈君兆应了下来。 雍理故意让人把棋盘摆在了雨幕亭,故意与他单独留在亭中。 在六州时,夏日对雍理来说比冬日还难熬,但在雍皇宫里,因有着雨幕亭,他倒是舒坦许多。 畏热畏寒,冬日有多怕冷,夏日他就有多怕热。 好在雨幕亭清凉宜人,循环的水幕始终让亭中的温度保持在三五月份,是让雍理最舒服的气候。 若非晚上凉,他真恨不得日夜睡在此处。 雍理并无对弈之心,他只是想和沈君兆待一会儿。 话说不出口,情不敢露,也就这般近处看看他,以解相思。 想到日后都要这样过下去,雍理只觉满心酸苦。 怎就这样了? 怎就无法挽回了? 沈君兆轻声唤他:“陛下?” 雍理回神,随便拿了黑子:“让朕四子。” 沈君兆不置可否道:“陛下请。” 雍理占了四角,又落下天元,心中却没丁点胜算:“沈相请。” 沈君兆挽了袖口,白皙的手指捏住白子…… 棋子没落,雍理眼尖地看到他手腕的一圈红痕。 心蓦地一沉,雍理一把抓住他的手,眼眶瞬间红了:“你是不是又折腾自己了?” 章节目录 爱慕他(雍理哭得更凶了:“为什么...) 他怎能把这事给忘了! 沈君兆的性子他还不了解吗, 心里难受了从不会说,只会伤害自己。 两年前沈君兆将匕首插进小臂,是雍理毕生难忘的梦魇。 出征一年, 他怎么…… 其实雍理内心深处是清醒的, 他没忘, 他怎么可能忘了。 只是他知道, 如果沈君兆不在乎他了, 也就不会因为情绪崩溃而折腾自己。 雍理怕看到他伤痕累累, 也怕看到他…… 不!他只希望他没事。 沈君兆没躲,以雍理目前的身体素质是抓不住他的。雍理倾身,拉起他衣袖, 看到的只是他手腕上的半圈红痕, 不知道是怎么伤的, 甚至都不像伤, 好像带了半截腕环。 也是因为他的肤色白得像背光处的雪, 所以才衬得这浅淡的红痕意外鲜明。 沈君兆轻轻推开他的手,神态平静冷淡:“一点小伤, 陛下无需担心。” 雍理却没办法像他一样平静:“怎么伤的?” 沈君兆轻描淡写道:“最近各地送上来的折子太多,内阁初阅后也有不少, 臣这边总得给陛下规整……” 雍理却不愿听他说这些, 打断道:“朕问你, 怎么伤的!” 沈君兆:“书案锋利, 硌的。” 雍理:“……” 沈君兆盯着棋盘:“陛下, 该您了。” 雍理哪有心情下棋,他霍地起身, 绕过石桌来到沈君兆面前:“给我看看。” 沈君兆扬眉:“陛下要看什么?” 雍理居高临下盯着他,却因声音微颤, 而在气势上输了半成:“你的身体。” 沈君兆勾唇笑了下:“陛下后宫佳人无数,放过臣吧。” 雍理只觉心被重锤砸了下,道:“他们……” 沈君兆却忽然起了身。 雍理到嘴边的话硬是被打断,他要解释后宫佳丽,本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说尽的,偏偏沈君兆根本不想听。 沈君兆没让雍理动手,他自己解了朝服领扣,露出了修长的脖颈、线条分明的锁骨和远比想象中还要硬朗的胸膛。 雪一样的白,霜一样的冷,却在炎炎夏日给雍理带去了烧骨的热气。 沈君兆垂眸看他:“陛下放心,臣没自残。”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提到这个词。 自残。 是的,沈君兆有严重的自残倾向。 雍理从不肯提,他怕沈君兆难堪,怕他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 如今沈君兆自己捅破了窗户纸,只为了直白地告诉雍理―― 我已经不会因为你而难受到想自残。 你充盈后宫,心悦旁人,全都与我无关。 雍理哪会不懂? 他面色苍白,连呼吸都觉得异常费力,甚至都无法分辨自己在说什么:“沈君兆……” 沈君兆看着他。 雍理:“说好的一生一代一双人。” 沈君兆:“陛下可知这句诗的下一句是什么?” ――争教两处销魂。 这诗本就是一场悲剧,哪有什么一生一代一双人,有的只是相隔两处,有情亦无情。 雍理眼眶红透了,眼中蓄满了水雾,可却不肯滴落:“那不离不弃呢?” 沈君兆用四个字,终结了他们所有情分:“儿时戏言。” 没有一生一代一双人。 没有不离不弃。 有的只是后宫三千和儿时戏言。 棋盘上只落了六个子,有五颗是雍理的,唯有那一点白是沈君兆的。 玉色棋盘墨色线,交错之间尽是空洞。 雍理没有哪一刻比这一刻更清醒。 他和沈君兆完了。 彻彻底底地完了。 之后的一年,世间再无雍阿理和沈子瑜,有的只是天下之主和帝国首辅。 朝上越是针锋相对,越是党争迭起,越是世族和皇权趋向白热化,雍理越是清醒的知道,他的少年时代不过大梦一场。 所有海誓山盟,都敌不过滔天权势。 所有掏心掏肺,都比不上他坐下王位。 十五岁的雍理和十六岁的沈君兆,葬在了大雍边境六州战场上。 * 漫长的叙说在没了温度的冷茶中结束。 厢房里的沈君兆和雍理陷入深深的沉默。 尤其是雍理,他死死攥着拳头,哑声问:“所以,你因为我们是兄弟,才……” 沈君兆声音紧绷到了极点:“我们在一起,会遭天谴的。” 雍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事实上,真正到了极限的是沈君兆。 三年,整整三年。 每一天每一刻甚至是每一瞬,对他来说都是无尽的折磨。 思念、遥望、推开乃至彻底失去。 沈君兆的确是没有再自残过,他不需要折腾自己,因为他的五脏六腑时刻都在被千万根针扎着。 每一针都淬了毒,每一针都是蚀骨钻心。 哪还需要皮肉上的痛,这不见血的针胜过千万条鞭伤。 雍理要立后是让沈君兆彻底撑不住的点。 他知道雍理待子难是兄弟情意,知道他对后宫美人没动过心,也知道他还在想着他这张脸。 明知饮鸩止渴,沈君兆却甘愿一饮而尽。 只要再过一阵子,过不了太久,等他平了六州,等他把这些嚣张跋扈的世族一网打尽…… 雍理想做什么都可以。 立后,纳妃,诞嗣。 他喜欢谁都可以,要和谁牵手走过余生都行。 他绝不会再干涉,也无法再干涉。 所有一切都说清楚了,可悲的是说清楚了却不意味着能够解决。 雍理不死心地问道:“我们真的是兄弟吗?” 沈君兆:“今日时辰不早了,等明日我……臣把这些年查到的卷宗都拿给陛下。” 雍理心下一片凉寒,知道自己问了也白问,看了也白看。 但凡有一线希望,沈君兆又何必苦守这三年?以沈君兆的能力,又怎会查不出真相? 真相就是他们流着同样的血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 同为男子,雍理不惧;君臣有别,沈君兆无畏。 唯独血脉至亲,如何逾越? 雍理不怕入地狱,不怕下油锅,不怕再无来生,可沈君兆呢? 他怎忍心让他背负万世骂名,他怎忍心让他永无来世? 他的阿兆今生已经过得这么苦了,再无来世,如何甘心! 雍理只觉得浑身倦怠,明明调养得好了许多的身体,竟比往常还要难受十分:“朕……先回宫了。” 沈君兆轻声道:“恭送陛下。” 雍理起身,他双脚落在地上,却轻飘飘得仿佛踩在虚空。 沈君兆一把拦住他:“小心!” 雍理再也绷不住情绪,他埋在沈君兆肩膀上,泣不成声:“阿兆……阿兆你心里可还……” 沈君兆却不能听他说完:“陛下又何必再问。” 心悦他、爱慕他、眷恋他。 无论眼里、心里、灵魂里只有他。 雍理哭得更凶了:“为什么会这样?” 命运,上天,神明。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 章节目录 妍族人(他此生挚爱,是半个妍族人...) 雍理心里难受, 哭得极凶,像是要把压了三年的泪水、酸楚、痛苦尽数发泄出来――他的这一份还有沈君兆的。 可惜他的身体早不允许他这般情绪剧烈波动,如此大悲之下, 雍理那夏日骨痒的毛病又犯了。 明明今日阴凉, 沈府的正厅里又置了冰, 他之前待得很是舒适, 现在却只觉有无数小虫在骨头缝里来回乱窜, 痒……痒得人恨不能把皮肤抓开, 将那深藏骨中的虫豸挖出来。 “阿兆……”雍理隔着衣服抓自己的身体,指甲在丝绸锦缎上划出晦涩的声响,“朕难受。” 比起冬日, 他更怕这夏日。 痛的话无非是生挨着, 这骨痒实在太煎熬, 一旦犯病, 哪怕有子难拦着, 他也总会把身体抓坏,偏他体质不行, 伤口不仅难愈合,还易恶化化脓。 于是不得不敷药, 外敷的药物大多是热性的, 又会引得他骨痒。如此恶性循环, 实在让雍理恨透了这炎炎夏日。 本以为夏日快过去了, 雍理不至于再犯病, 谁知今日情绪起伏太大,又哭得动了心肺, 这体内短暂停留的内气一散,骨痒又汹涌澎湃地钻了出来。 雍理本就是哭腔, 此刻更是在难受地哀求,直把沈君兆给听得心如刀割。 “没事……没事的……”沈君兆握住他的手,掌心一股股沁凉涌进他体内,缓解着他这难耐的骨痒之症。 只一会儿,雍理便好多了,骨痒被这磅礴的内力轻松压制了。 雍理身体脱力,仍旧靠在沈君兆怀里,声音细若游丝:“这些年,你一直有给我传输内力?” 不用问他心里也清楚,沈君兆这手法太熟练了,这内力的灌注技巧也十分精准,若非早就做过无数次,又怎会有这般效果?说来也是,他这病痛瞒得过太医院却瞒不过沈君兆。 沈君兆既是心里有他,又怎忍心见他日夜煎熬?定是背地里操碎了心。 这般想着,雍理心里泛出些许甜意,但很快又被无奈的苦涩覆盖。 沈君兆没有回答。 雍理嘴角弯了弯:“子难这家伙,竟敢瞒着朕。” 沈君兆轻声道:“子难大师的内力不是无穷无尽的。” 雍理应道:“是啊,可惜朕从没多想。” 沈君兆顿了下,仍旧是不能接这个话。 其实两人都知道,哪里是从没多想,只是不敢去想而已。 势如水火,彻底撕破脸的两个人,雍理如何敢想沈君兆还会关心记挂自己?他怕是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最痛苦的夜晚,握着他手沉默地给他灌注内力的是沈君兆。 雍理的病痛是扎在沈君兆心上的刀,时刻提醒着他的罪孽深重。 若非他惹了他,若非他们兄弟背德,雍理又怎会遭此折磨。 全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雍理从接受他的那一刻起,再没有过一天好日子。 ――遇刺、中毒、亲征、遭到背叛、九死一生…… 沈争鸣那句话说得对,他的确是个孽障,从出生就是个天大的错误。 为雍理压住体内热毒后,沈君兆极快地松了他的手,因雍理无力,他仍旧扶着他,但却不是那种情人间亲昵的相拥,而是克己守礼的搀扶。 是身为臣子对待君主最亲近的举动。 仅此而已。 雍理心里微涩,到底是没表露出来:“朕这样也没法回宫,能在沈府上歇息一会儿吗?” 沈君兆立刻道:“臣扶您去内室。” 雍理点点头。 其实雍理走不动,他一旦犯病,哪怕已经被内力短暂压制,也很难使唤这乏力的手脚。甚至因为体内有着不属于自己的内力,而更加无法使唤。 大多数情况下,他想要行动正常,至少得一个时辰。等体内热毒和内力中和,他才算是挨过去了。 雍理走不动,却没办法央求更多,只能努力挪着腿,三步抵不了一步,走得异常艰难。 “阿兆……” “嗯。” “兄弟之间,也可以抱一抱吧。” “……” 雍理额间沁出冷汗,声音软得一塌糊涂:“朕……真的走不动……嗯……” 沈君兆将他拦腰抱起,雍理连环住他脖颈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力地靠在他肩膀,压着从心口翻涌而上的刺痛。 挨得这么近,他闻得到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听得到他冰冷朝服下的砰砰心跳声,却什么都说不得。 开口既是孽。 洗不尽的罪。 沈君兆把他抱到了自己的床榻上。 雍理有了点力气,道:“朕从没见过你的寝居。” 沈君兆顿了下:“甚是简陋。” 雍理居然应道:“的确太过简陋。” 沈君兆:“……” 雍理打量着这间异常宽敞却几乎没什么陈设的内室,心里很不是滋味。 沈家这宅子是百年祖宅,布局是极其讲究的,主厅主卧更是处处有风水,样样是玄机,每一个花瓶的摆设都是有门道的。 可此时这内室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张古朴的硬床和角落里的冰盆,连墙壁上都没有字画。 空荡荡的寝居,像一个苦行僧的斋居。 从这间屋子都能看出,沈君兆这些年过得是什么日子。 自己不肯放过自己,精神上的极大痛苦不允许他生活上有丝毫享乐。 雍理心中一刺,玩笑般说道:“回头朕去开了内库,给你挑些好东西。” 沈君兆眉峰微蹙:“不用。” 雍理每提一次兄弟二字,心便窒痛一分,可他必须提,他必须要说到两人都适应:“雍珠那胖子都快把朕的内库搬空了,你别客气。” 雍珠是堂弟,沈君兆是亲兄弟,自然不该客气。 沈君兆垂眸,做不到像雍理这般谈笑风生。 雍理知他性子,凡事闷着藏着忍着,似乎逃避了这事就不存在一样。 怎么会呢? 逃避只会让问题疯涨,涨到无法解决的境地。 雍理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就不会放任下去:“说起来,我们谁是兄谁是弟?” 他一直以为自己比沈君兆小一岁,如今看来,似乎不是。 沈君兆:“陛下长臣一岁。” 雍理眼中带了些笑意:“所以朕才是哥哥?” 沈君兆:“……” 雍理望着他道:“难怪朕第一次见你时,觉得你比朕还小。”沈君兆并不想回忆他们的初遇,想想过去再回到此时,只有锥心之痛。 雍理轻叹口气:“如今你倒是比朕高了半个头。” 沈君兆立刻道:“等陛下养好身体,还能……” 雍理摆摆手:“和身体无关,朕这身高已及父皇。” 话音落,雍理心思微动,看向他:“说起来,你生得可真是和父皇半点不像。” 沈君兆说了句大不敬的话:“陛下亦不像。” 雍理干笑道:“是啊,朕像母后。” 沈君兆不出声,但毫无疑问,他也像自己的母亲。 这么看来,先帝育有二子,却没一个像他。 先帝生得魁梧结实,五官并不十分出众,但通身气魄慑人,给人印象最深的便是一双黑眸,笑时纳星辰,怒时揽日月,让人无力直视。 眼睛这点雍理倒是有些相像,只可惜他五官生得过于精致,虽年长后褪去了少时娇美,却仍是太过秀丽,好看得让人忘记他的帝王至尊,只记着他的灿若朝阳。 至于沈君兆…… 也不知是雍理的内心抵触,还是沈君兆母亲血统强悍,总归他觉得他一点都不像先帝,连一丝丝一毫毫都不像。 沈君兆少时倾城妍丽,如今俊美无俦,浑厚的内家功夫沉淀了略显阴郁的气质,高挑的身量轻松驾驭笔挺的仙鹤朝服。硬要说他们父子二人有何处相似,那便是通身气度夺人,让人无力直视。 可气度这事,不都是后天养成吗? 身居高位者,手握重权者,不都这样吗? 雍理知道自己是不甘心,总想办法寻机会证明他和沈君兆不是兄弟。 只是他都这么想了,沈君兆又怎会不想? 若非板上钉钉,沈君兆何苦推开他。 雍理心落了落,问他:“朕这身子一时半会怕是回不了宫,不如你把身世说给朕听听。” 沈君兆本是不想说的,但不说这些又能说什么? 两人独处一室长达一个时辰,他要说什么? 除了说这个,还有什么能让他清醒得不犯错。 沈君兆低声道:“臣的母亲是个六州异族……” 雍理怔了下:“妍族?” 沈君兆知道他和妍族颇有渊源,点头应道:“是的。” 雍理意外倒也不意外,的确……沈君兆这张脸像极了妍族人。 他也明白了为什么沈争鸣对沈君兆母亲恨之入骨,又为何称沈君兆为孽障。 妍族人,对于六州来说都是异类,对于古板的中原人来说,更是异类中的异类。 若是沈君兆的母亲是被调-教过的,那更是最为君子所不齿的存在。 中原人不懂妍族的经历和遭遇,他们也无法理解为什么身为人可以没有尊严到那种地步。 别说他们,连雍理看到“书院”里yin乱的一幕,都有被震住。 妍族人美则美矣,偏有着过于强悍的身体素质;身体素质强则强矣,偏又没有反抗的意识。 所谓的与妍族人交|欢能够改善普通人体质是有条件的。 ――两人必须只和彼此亲密。 可惜的是只此一条就很难做到。 一旦破了,那位年过六旬的“书院”老先生就是最终下场。 雍理听沈君兆简述了当年的事,只觉命运无常:“你竟也是妍族人。” 多奇妙,救他一命的义姐是妍族人。 他此生挚爱,是半个妍族人。 他的后宫三千佳丽,全是妍族人。 妍族人……哎。 雍理看向沈君兆,问道:“你可知朕这身体唯一治愈的法子是什么吗?” 沈君兆心一提:“陛下的身体有法子治愈吗?” 他太清楚雍理被这病痛折磨得有多痛苦,若是能治愈,刀山火海,他义无反顾。 雍理弯唇笑:“有。” 沈君兆:“怎样治,告诉我!” 雍理顿了顿。 事关雍理安危,沈君兆难免有些失态,他握住他手道:“无论是怎样的法子,只要有法子,总能做到的,陛下且告诉臣,臣定能想出解决之道!” 雍理垂眸看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温声道:“法子不难,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的药方,更没有刁钻的药引……只是再简单也没用,你我此生注定难解。” 沈君兆心沉了沉。 雍理仰头看他:“你还想知道这法子吗?” 沈君兆嗓音微哑:“与臣有关吗?” 雍理道:“是啊,与你有关。” 沈君兆声音紧绷:“如何?” 雍理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几不可闻:“朕夜夜与你共赴巫山,便能解了这一身病痛。” 章节目录 在眼前(雍理不要脸啦:“要么朕留...) 说完雍理自个儿脸红了。 妈的禽兽, 妈的畜生!雍理你他妈禽兽不如! 沈君兆到底是没忍住:“陛下莫要胡闹。” 这语气里少了些长达三年的疏离隔阂,多了点少时的亲昵无奈。 雍理本来都怂了,这会儿又胆大了:“朕没闹。” 沈君兆:“……” 雍理故意道:“朕也没开玩笑。” 沈君兆胸口略微起伏:“那种话……陛下何必说给我听, 您后宫三千佳丽, 日夜云雨也无妨。” 自称是我, 不是臣! 雍理心花怒放, 这胆不仅大还肥了:“朕若和他们做点什么, 你现在就可以给朕收尸了。” 沈君兆蹙眉:“陛下!”他听不得他说这种晦气话:“言有灵, 需慎言。” 雍理瘪嘴:“所以你根本不关心朕的前半句。” 沈君兆:“……” 生怕他钻牛角尖,雍理忙又抓重点道:“他们虽入了宫,但朕从没从宠幸过任何人。” 沈君兆后背僵了僵, 面上仍旧是云淡风轻的:“陛下私事, 臣无权干涉。” 雍理心一横, 决定以毒攻毒:“你是朕的亲弟弟, 怎就不能管朕私事了?你若无权, 谁还能有权?” 讲真的,说完这话, 雍理的心是打颤颤的,以毒攻毒有没有用他不知道, 这毒反正是真他妈够毒!要是一不小心把沈君兆给气跑了, 跑到天涯海角去, 他找谁哭去! 可这样藏着忍着闷着逃避着, 何时是个头? 难道他今生都要和沈君兆心隔千里吗? 不行, 千里这俩字,不能出现在他们之间! 沈君兆明显被亲弟弟给刺到了, 他薄唇紧抿,黑眸无光:“陛下身体不适, 早些休息吧。” 这是不想聊了,这是要跑了。 雍理先一步抓住他手腕:“你走了,朕又犯病了怎么办?”他赶紧再打个补丁:“子难可不敢擅闯沈府,回头你也不在,朕要难受死……” 沈君兆打断他:“陛下千金之躯,不可妄言生死。” 雍理见他坐回床榻,见好就收:“只要你不走,朕绝不乱说。” 沈君兆垂眸看向他的手。 雍理忙松了手,不再抓着他。 他放开了,沈君兆神态却不见松快,反倒心更空了,接着又升起一阵自我厌恶。 离不开、放不下,偏又护不住。 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明知自己对他来说才是最危险的存在,却还是因一己私欲无法离开。 无能、无用且卑鄙。 沈君兆厌恶自己。 雍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看他表情就知道肯定没想什么好事。 不能任他胡思乱想,雍理硬是把话题给拽了回来:“你别生气,朕真没说胡话。” 沈君兆的心静了些。 雍理放软声音道:“这事也不怪你,天底下最了解妍族人的,恐怕也只有朕了……”连彦君h都不一定比雍理更清楚,这三年他费尽心思查到的远比彦君h告诉他的多很多。 妍族人的特质,妍族人的没落,妍族人的现状…… 除了雍理,还有谁能知道得如此事无巨细。 听到与妍族人交|欢可以循循渐进增强体质,沈君兆怔住了。 雍理清清嗓子:“是不是很神奇?但这是真的。” 沈君兆垂眸道:“陛下后宫尽是妍族人,为何不借他们恢复身体。” 雍理瞪他,没好气道:“有条件的,两人必须身心合一,只有彼此,若是其中一方不是真情实意,那朕只会精|尽而亡。” 沈君兆:“……” 其实雍理夸大了,这事并没严苛到必须身心合一只有彼此,只要身体忠诚就行,但他一想到沈君兆不在乎他和别人这样那样,心里就很不滋味――不骗骗他,怎能解气! 谁知沈君兆一句话又把他给气死了:“后宫妃嫔众多,皆是一心一意爱慕陛下,陛下挑一个心仪的专宠便是。” 雍理:“……” 沈君兆又道:“臣瞧着,容贵人挺不错。” 雍理:“沈昭君!” 沈君兆抿着薄唇。 雍理给他两句话堵得浑身是劲,都能坐起来了:“朕看你很记挂容贵人啊。” 沈君兆:“……” 雍理酸溜溜道:“当着朕的面把他拦腰扶住,怎样?朕的容贵人腰软吗?” 沈君兆:“陛下!” 雍理理直气壮:“谁让你先提容贵人的!” 沈君兆:“……” 怼到沈相说不出话,元曜帝爽了。 三年了,原来他还有机会和沈君兆这般争吵。 虽然幼稚,虽然不讲道理,虽然丢脸到绝不能让第三人听见,但心里甜甜暖暖的,仿佛隔阂消失,隆冬里的两颗心又挨近了。 ――他们是亲兄弟。 是啊,挨近了也还在寒冬风雪之下。 可是这霜雪真的不能融化吗! 雍理不服。 雍理敛住心绪,继续说道:“总之朕一个也不喜欢,朕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朕把他们收入后宫是另有隐情……” 这话他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来了,把彦君h的嘱托一五一十地告诉沈君兆,又说了妍族人的特殊情况,放出宫只会继续堕落,不如留在他这边,好生教|养。 人是能改变的,只是需要时间和耐心。 这是雍理能想到的最好的处理办法。 沈君兆倒是没有再打断,他面色平静地听雍理说完,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他不希望雍理幸了后宫妃嫔,又希望他幸了。他不希望雍理心里有别人,又希望着他心悦旁人。 他不希望雍理彻底忘了他,又希望他尽快忘记他。 全是矛盾,全是死结,全是解不开绕不尽。 关于妍族人、关于后宫佳丽、关于如何治愈身体,雍理都说得明明白白了。 他说得再明白,沈君兆也无能为力。 他做梦都想要雍理,却至死不能再碰他一下。 知道这些,无非是逼着他亲手把雍理推给另一个与他身心合一的人。 后宫佳丽不行……总还有人行的。 那个少女对于雍理来说是不同于旁人的存在。 沈君兆压着舌尖苦涩:“彦君h的身体好些了吗?” 雍理并未想太多,只道他关心他的救命恩人:“好多了!子难说这么恢复下去,她最迟年底就能醒来!” 年底吗,时间上倒也刚刚好。 届时他定已为他平了大雍内外,六州也好前朝余孽也罢还有张狂的世族,都该结束了。 而他…… 总归是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只要彦君h醒来,雍理的身体总能慢慢恢复。 虽说娶个异族为后于礼不和,但彼时朝上早无反对的人,想必雍理能轻松搞定。 一生一代一双人。 这才是真正的一生一代一双人。 雍理察觉到沈君兆走神:“想什么呢?” 沈君兆猛地回神:“嗯?” 雍理不满道:“朕同你说话,你却想着别人!” 沈君兆本能回道:“没有别人。” 雍理心一痒,脱口而出:“那就是在想朕?” 沈君兆:“……” 雍理知道自己这话太过冒进,不符合他徐徐渐进的计划,正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谁知沈君兆竟应了声:“嗯。” 雍理:“!” 沈君兆轻声道:“臣看着陛下休息得也差不多了,该回宫了。” 雍理哪肯走,他顺杆往上爬:“朕就在你眼前,你还想朕干嘛?” 沈君兆顿了下。 雍理说得胆大,心里却是直打鼓,生怕沈君兆又翻脸赶他走。 谁知沈君兆竟笑了下,温声道:“那陛下先回宫吧,给臣一个想的机会。” 雍理心一跳:虽然赶他走了,但没翻脸! 论好哄,元曜帝认第二,恐怕没第一什么事了,他声音软软的,先撒个娇再说:“朕不想走,腿没劲。” 沈君兆:“宫里的折子都看完了?” 雍理吐了:“哪壶不开你提哪壶!” 沈君兆笑而不语。 雍理烦死了:“朕今日听说你遇刺,想都没想就跑过来,你倒好,只知道赶朕走。” 沈君兆温声道:“陛下也知道府上出了事,臣怕还有刺客,所以才想陛下尽快回宫。” 雍理差点就要脱口一句沈争鸣的刺客怎会害朕?但一想到沈争鸣,他只觉比看折子还恶心,半点不想坏了这莫名其妙好起来的气氛。 就这么回去,元曜帝是不肯的,他眼珠一转,又有了心思:“既然府上不安全,沈相随朕一起回宫吧!”沈君兆:“……” 雍理盯他:“御书房里堆了好多折子呢。” 沈君兆:“那些臣都过了一遍,只等陛下夺定。” 雍理:“朕都这样了,翻不动折子。” 沈君兆:“让子难法师念便是。” 雍理:“子难嗓子哑了。” 沈君兆:“……” 雍理:“赵泉认字不过百。” 每次宣旨还要提前默诵的傻蛋。 沈君兆轻叹口气:“陛下。” 雍理不要脸啦:“要么朕留下,要么你跟朕走,选吧。” 沈君兆回得很巧妙:“既如此,那臣送陛下回宫。” 然而雍理也不是吃素的,相当会抓重点:“不是送,是随朕回宫。” 沈君兆:“……” 雍理使出杀手锏:“子瑜哥……” 哥哥没说完,雍理回过味来了:操,他才是哥哥! 饶是脸皮厚如城墙的元曜帝,此时脸也红了:撒娇耍赖没什么,为老不尊就挺尴尬。 沈君兆没有纠正他,反倒成全了他:“走吧,臣随陛下回宫。” 雍理立马精神:“今晚就住下了?” 沈君兆:“嗯。” 雍理:“那就住长心殿……”睡他的龙床他的新床褥! 沈君兆接话:“偏殿。” 雍理这小脑袋瓜也是绝了:“不行,偏殿有人了!” 沈君兆:“嗯?” 雍理:“朕把举之安顿在那儿。” 李擎,字举之,前皇后候选人。 沈君兆冷笑:“陛下既有人伺候,又何必唤臣去宫里,想找个人念折子,李擎再合适不过。” 雍理:“!” 糟糕,醋坛翻了! 章节目录 呵护着(雍理却又一把拉住他:“不...) 雍理生怕到嘴的昭君飞了, 赶紧道:“李擎怎能和你比!” 沈君兆瞥他:“举之便是举之,陛下又何必故意同他生疏。” 雍理:“朕本来也和他不亲近!” 沈君兆:“嗯,只是想立他为后而已。” 雍理先前说的混账话, 现在都迎面砸自个儿脸上了:“朕那不是为了气你……不是, 气李义海嘛!” 沈君兆:“哦。” 雍理扯住沈君兆衣袖道:“朕连后宫美人都一个没碰, 又怎会去招惹大臣之子?再说李擎一个毛头小子, 哪及你半根头发丝。” 沈君兆:“不及半根头发的李擎进了长心偏殿, 臣却无处可去。” 雍理多机灵:“那偏殿简陋, 朕怎能这般委屈你!” 沈君兆:“……” 雍理不管了:“朕的龙床宽敞得很……” 沈君兆沉下脸:“陛下。” 雍理还是有些怂的,但他说都说了,沈君兆也没拂袖离开, 他要坚持到底:“朕知道你我是兄弟, 正是兄弟才能睡一起, 若是旁人, 朕哪会让他入寝殿?” 沈君兆听多了兄弟二字, 还真没之前那般抵触了,只是这心里仍旧不舒服, 话里也少不了全是刺:“原来陛下夜夜与豫亲王同塌而眠。” 豫亲王是雍珠,亦是雍理的兄弟。 雍理早有准备:“雍胖算什么朕的正经兄弟?假的!” 雍理又道:“再说就他那圆球, 朕与他同塌, 怕不是要被挤到床底下。” 远在亲王府的雍珠:“???” 沈君兆:“……” 元曜帝不要脸啦! 谁说当哥哥的不能喊哥哥?只要能把沈君兆哄回来, 哥哥叫哥哥又算的了什么! 雍理故意凑到他耳边, 沈君兆耳朵尖滚烫:“陛下。” 雍理:“反正这些年你也没少守在长心殿外。” 沈君兆被戳穿。 雍理还道:“你不来, 朕今晚就把自己热……” 沈君兆听不得他说半个死字,打断道:“好了, 臣随陛下入宫便是。” 雍理下床更衣,心里美了嘴上甜:“这天底下, 唯昭君最疼朕!” 沈昭君为他披外衣的手微颤,到底是没再说什么。他知雍理这张嘴,没什么不能说的,理智上知道自己不该招他,情感上又实在忍不住。这三年有多苦,沈君兆不愿回忆,而且雍理知道了兄弟一事,这些年他做出来的野心勃勃全被看穿,一味推开反会适得其反。 况且…… 不过半年,也只半年而已。 雍理出宫来沈府是因为接到沈君兆遇刺的消息,他当时急疯了,哪还顾得上车驾如何,赶紧找了个最快的,一路直奔沈府。 此时要回宫了,雍理又开始厌弃这车驾不成样子,他也不是故意挑剔,实在是炎炎夏日,车厢闷一点他能一命呜呼。偏偏沈府也没有好的车驾,自沈君兆执掌沈府,连主卧都只剩一张床了,哪有什么嵌了冰层的高级马车。 雍理自坐进车厢便开始难受,沈君兆察觉到了:“陛下,臣为你……” 雍理摇摇头:“朕受不住。” 沈君兆难免又是一阵心疼。 雍理这夏日骨痒的毛病的确可以靠内力平复,却不能没有间隔,这刚缓过来又把内劲灌进来,他这本就破损的经脉一准反噬,届时就不只是骨痒了,雍理还要被筋痛折磨。 与其双重受罪,不如生生挨着,总归挨得久了,雍理早适应了。 沈君兆哪还顾得上分寸尺度,把雍理拥在怀里,想他他少些颠簸,少点难受。 雍理抓着他的衣襟,额间渗出些许薄汗:“阿兆……” 沈君兆握住他的手。 雍理低声道:“朕难受。” 沈君兆恨不能替他受了:“对不起。” 雍理没听清,只自顾自喊着他名字:“阿兆……” 沈君兆轻声应着。 雍理出汗太多了,喉咙干哑:“朕渴了。” 沈君兆忙起身:“臣去给您倒杯茶。” 雍理却又一把拉住他:“不要走。” 沈君兆:“……” 心如刀割不过与此,沈君兆眉眼垂下,声音是无以言语的温柔:“臣不走,陛下不是渴了吗?臣给您倒水。” 雍理却说什么都不肯松开他:“不要,朕不渴了,朕……” 他仰头看向沈君兆,额间尽是薄汗,眼中全是水汽,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偏偏唇瓣干燥,漂亮的淡红色褪去,只剩下干枯的苍白,好像在沙漠中走了许久的旅人,渴望着一滴清泉。 沈君兆怔住了。 雍理不自觉地舔了下唇,热红的舌尖,干燥的下唇,那一点水渍仿佛透亮的蜜,带着惑人的甜香气。 沈君兆只觉得胸腔里那团寂灭三年的火烧了起来,比以前更胜更旺更加无从招架。 雍理蓦地睁大眼:“唔……” 沈君兆扣住他脖颈,吻住他的唇。 久逢甘露,得偿所愿,烈火烧尽干柴,两人像饿了数个寒冬,不断地索取着彼此。 到底在干什么?到底是在哪儿?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 全都忘了。 压抑之下是惊人的爆发。 失控、失态、不顾一切。 等到两人分开时,车厢里一片沉默。 外头刚好走过了一条热闹的街道,喧腾的叫卖声衬得车厢内更加安静,也更加燥热。 主动的是沈君兆,面色苍白的也是沈君兆。旁人可能看不懂他的情绪,雍理却是一眼就懂。 亲他是情不自禁,事后的悔恨又累积成了自我厌弃。 雍理心咯噔一声,忙道:“朕……朕……” 他只急着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沈君兆黑眸中没有丁点儿光亮,他低声道:“车厢窄小,臣去外面驾马。”这般说着,他宽袖下的掌心已被指甲刺出黏腻的血迹。掌心破了,指甲翻了,这些身体上的痛却抵不过心上的痛。 他不该靠近雍理,不该置雍理安危于不顾。雍理的身体是怎么变成这样的,他比谁都清楚。可他仍不领教训,稍微挨得近一些便理智全无。倘若雍理因此再遭天谴,他……他纵是被千刀万剐,又如何抵得了! 雍理哪会让他这般出去,两人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再断开岂非前功尽弃? 他受够了这三年,一时一刻都不敢想。 只要能留住沈君兆,便是此生不能更亲近,此生只能做兄弟,他也可以。 雍理忽然察觉到:“朕好多了!” 沈君兆身体一僵。 雍理喉结涌动,掩饰着自己的紧张,努力将一切说得不含丝毫暧昧,一万分客观:“真的,朕不热了,也不那么闷了,连骨缝里的麻痒都退了。” 他的身体是沈君兆最关注的:“当真?” 雍理挤出个笑脸:“此等事,朕哪会骗你,再说你通医理,搭脉一探便知。” 沈君兆坐回来,垂眸道:“失礼了。”他袍袖微收,手指落在了雍理的手腕上。 雍理不可避免地看到他指尖的猩红,心又被狠狠刺了一刀。 沈君兆的手生得极好,白皙无暇,修长匀称,不是女性的柔美似葱段,而是骨节硬朗似玉竹,这双手有着不容小觑的力量,亦握着万人之上的权力,可此时它在雍理眼里,却如此脆弱易折。 仅仅因为亲近了他,便玉白染血,猩色中全是刚烈悔恨。 雍理哪敢提一句,他甚至都不敢盯着看。 最要强的沈君兆,最敏感的沈君兆。 最骄傲的沈君兆,最自卑的沈君兆。 过刚则易折,雍理恨不能捧在手心里,小心呵护他。 沈君兆神态松了:“的确是平复了。” 雍理忙收回视线:“朕没骗你。” 沈君兆顿了下。 雍理只觉嗓子紧得很:“h姐说过,咳,与妍族人……能够改善体质,想必这其中是有些医术原理的。” 沈君兆眼睫颤了下,没办法接他的话。 雍理小心翼翼地问道:“想必、想必是体ye的缘故?” 沈君兆耳朵尖滚烫,声音也越发低了:“许是如此。” 雍理见他没有特别抵触,继续道:“倒也无需过于亲密,只是亲吻一下也能改善?” 沈君兆喉咙里像堵了块小石子,上不去也下不来,说出的话也只能一字一蹦:“嗯。” 雍理又觉得热了,但这次不是因为热毒,而是被燥的。 他早就不是当年的懵懂小儿,虽说这几年从没经过人事,却知道不少。一想到自己可以借此……借此……咳,饶是雍理脸皮厚如雍皇宫墙拐,也赧得面红耳赤:“仔细想想,当年朕遇刺后,虽说有玉环护体,但也染了剧毒。”“那毒无解,按理说朕至少要瘫床上一年半载。” “当时朕倒是康复得极快。” “朕以为是自己体质好,如今看来……全是阿兆的功劳。” 沈君兆:“……” 雍理也是没眼看他了! 他当年遇刺后每日都缠着沈君兆,彼时沈君兆没有顾忌,满心全是他,又因他遇刺,自责加愧疚让沈君兆对雍理简直是纵得没边际。 没胃口要亲亲,睡不着要亲亲,上课困了要亲亲,折子看气了要亲亲。 雍理总有千百个借口,沈君兆全依他。 别说这么简单的要求,那时的雍理便是要天上的明月星辰,他也会想尽办法取了给他。 雍理偷偷看了沈君兆一眼,压着砰砰直跳的心脏,小声说:“反倒是朕御驾亲征受的伤,拖了三年也不见好转。” 因为他回来后,别说要个亲亲了,沈君兆连两人独处的机会都不给他。 沈君兆眼眸微垂,薄唇又抿了起来。 雍理怕自己说过了,惹得他内疚,赶忙补充:“也不怪你,你我是兄弟,本就该放下那些情情爱爱,朕懂得。” 沈君兆面色更白了些。 雍理一咬牙,又道:“虽说兄弟间不该如此,但事有轻重缓急,你我不如放平心态,全当是治病……” 章节目录 功夫好(他痛苦到神志不清的时候,...) 雍理立刻道:“封锁理藩院!” 商哲应道:“是!” 雍理又道:“子难随朕去一趟沈府。” 他心神不宁, 明白色绣龙纹的里衣都没换下,直接披了件宽袖道袍,立刻出宫。 沈君兆贵为大雍首辅, 又是世族推崇的当权者, 谁敢轻易动他? 雍理能想到的唯有两人。 一个是六州梁铭, 一个是前朝的杜景修。 杜景修在暗处, 下落不明;梁铭却是有明处身份的, 所以雍理先让商哲带人封锁理藩院。 沈君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要梁铭陪葬! 雍理一边出宫,一边也安排了暗卫去彻查此事。 虽然怀疑梁铭,也不能无凭无据抓了他;再就是雍理对梁铭还算有些了解, 这东西野心很大, 瞧着浪荡不羁, 其实小心谨慎, 不会轻举妄动。 行刺沈君兆, 乍看之下能重伤大雍,其实后患无穷。 于梁铭来说, 沈君兆好好活着与他斗法,才能便宜他渔翁得利。 所以这事还得查, 如果能顺势查出杜景修。 他绝对要亲自处置了这帮前朝余孽! 一路心事重重, 却不成想他行至一半, 暗探就来回了信。 雍理知道沈君兆无碍, 只是车马受惊, 才松了口气。 此时她也不十分急着敢去沈府了,便停了车驾, 让暗探上车禀报。 雍理把所有人可能行刺的人都猜了个遍,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 “老相国, 怎么会是他!” 暗探低声道:“沈府已经戒严,沈相抓了不少老仆,府上已经乱成团。” 雍理面色苍白,还有些缓不过劲。 子难见他恍惚,低声唤他:“陛下。” 雍理回过神来。 子难:“老相国对沈相一直不满,恐是两人又生嫌隙……” 他话没说完,雍理打断道:“他怎能如此荒唐,阿兆难道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吗!” 他本来满心焦急忧虑,只想快点见到沈君兆,确认他平安无事,此时已是怒火中烧,气得几乎失去理智。 雍理索性出了车驾,一把抓过暗探手中缰绳。 暗探惊住:“陛下!” 雍理声音冷然:“让开。” 暗探被他震住,哪敢上前拦着,只眼睁睁看着今上翻身跃马,纵骑而去! 暗探回神,才恍然醒神――今上少年英才,十六岁御驾亲征,此时气魄不减,仍是那挥斥方遒的大勇战神! 沈府今夜注定是一场兵荒马乱。 在宫里忙了一天,沈君兆有些乏,往日里他出宫多会骑马,但近几日许是与雍理见面太多,说的话也太多,听得更多,倦意也就更重了。 所以他今晚又是坐了马车回府。 他想着朝上局势,想着梁铭的撺掇挑唆,想着世族的顽固不化,也想着雍理的仁慈包容……尝到一丝甜,又是千万倍的苦涩。 越是觉得雍理好,越觉得自己肮脏龌龊。 明知不可为偏要凑过去,自己受尽万人唾骂,粉身碎骨无所惧,可雍理又何其无辜。 路上心事重重,沈君兆哪怕五感清明,也有些分了神。 等到车底□□炸起,马车崩裂时他才惊醒,马儿惊叫,马夫饶是很有经验此时也断不可能控住马车,他整个人被甩出去,生死不明。沈君兆抽出佩剑 ,剑刃破开马车箱顶,他轻功卓绝,一个借力腾空而起,避开了这吞吐的火舌! □□、黑金油、燃石。 全是些珍惜物事,足够置人于死地! 是谁做的? 沈君兆无需多想,已经明了:“回府,封了别院。” 沈争鸣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觉得他早晚会反了大雍,早晚会改朝换代,早晚会害死他一手培养的年轻君主,所以不惜一切代价,只想要他性命。 沈君兆不明白。 自己哪怕不是沈争鸣亲子,哪怕没有留着沈家血脉,可他到底还是先帝的血脉。 为什么同为雍家的孩子。 沈争鸣偏宠雍理到了极致,对他却是恨之入骨。 沈君兆知道雍理好,比谁都知道。 可难道他就这么差吗,从出生就是低贱的吗。 沈君兆回到沈府别院,沈争鸣已几近癫狂:“你这个妖孽,你这个不该出生的孽障,你这个……这个……咳……咳……”怒火攻心,年迈的老相国恨不能把心肺都给咳出来。 沈君兆冷冷看着他:“你何须杀我,把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你的家臣,足够让我一无所有。” 沈争鸣指着他:“你、你威胁我!” 沈君兆弯唇,笑得恶意十足:“是了,你不敢,你怕雍理坐不稳这天下,怕我的身世曝光后世族起事,怕你兢兢业业守着的大雍,二代既亡。” 沈争鸣面色涨红:“闭嘴,你闭嘴!” 沈君兆声音平静,居高临下看他:“既如此,你又何必与我撕破脸,你只要如以前那般偶尔像个父亲,我定会心甘情愿做你沈家的傀儡。” 沈争鸣被戳到了痛处,大骂道:“若非你不知廉耻勾引陛下,我……我……” 沈君兆黑眸死寂。 沈争鸣像是连提一提都觉恶心,像是连想一想都觉腌H:“你娘祸乱天下,你也是孽畜一个,好好的男儿郎,竟行那罔顾人伦之事,他是当今圣上,是你的君父,还是你的血脉至亲,你怎能……怎能……如此令人作呕!” 砰地一声,门开了。 站在外头的雍理面色苍白。 沈争鸣冷不丁看到雍理,整个人都怔住了。 沈君兆也没想到雍理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屋里两人都动了气,沈君兆看似平静,实则心神巨震,哪有精力听外面动静?雍理又是在子难的护卫下潜进来,连沈府的护卫都没惊动。 雍理只听到了那一句话,他怔怔地看着屋里的父子二人:“血脉至亲?谁……是朕的血脉至亲。” 沈君兆脸上血色全无,连嘴唇都淡得透明:“陛下……” 沈争鸣却像是卸下心头包袱,整个人越发癫狂:“他是你的弟弟,哈哈,他是你亲弟弟。”这话竟让人无法分辨是对谁说的。 雍理直直地盯着沈君兆,脑中一片空白:“阿兆……” 沈君兆避开了他的视线,可那神态已经代表了一切。 沈争鸣脸上有着不正常的红晕,指着沈君兆对雍理说:“杀了他,把他杀了!他不是你兄弟,他是个孽障,是妖女蛊惑陛下生下的妖物!” 他记忆混乱了。 先帝已去,那个被他唤作理儿的幼童早已登基为帝。 雍理说不出话,半个字都说不出。 这三年他度日如年,被忽远忽近的沈君兆折磨得生不如死,此时终于知道真相,却是……却是…… 沈争鸣陷入到回忆中:“若非那个妖女,先帝怎么会早亡!若非先帝去了,大雍又如何会面临幼主登基的困境!若非我不得不摄政,又怎会让这些世族如此猖狂得势!” 不甘、不愿、不安。 在沈君兆将他软禁三年后,情绪累积到了极点。 他恨沈君兆,恨他入骨! “杀了他……”沈争鸣试图靠近雍理,“陛下,杀了这个孽障!” 雍理恍惚回神,看着眼前这位面目全非的癫狂老者,心如刀割:“阿兆不是你的孩子。” 沈争鸣:“孽障,他是个孽障啊陛下!” “所以您才那样苛待他。”雍理全明白了,那些想不通理不清的事,全都懂了:“所以三年前,你才狠心到非要让阿兆替我去送死!” 沈君兆不知道雍理在说什么。 沈争鸣却道:“他唯一的价值就是代你御驾亲征,可他这个懦夫,这个胆小鬼,这个没用东西,连这件事都做不到!” 沈君兆看向雍理:“什么意思。” 雍理浑身无力,只觉天昏地暗:“没什么。” 沈君兆上前一步,握住他手腕:“三年前,我原本可以替你去亲征六州?” 雍理试图挣开。 沈君兆却不许:“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 如果是他去战场,那雍理就不会九死一生,更不会伤了筋骨,以至内劲全无,变得夏日怕热冬日畏寒…… 雍理挣不脱,他早就没了这样的力气:“为什么不告诉你?”他转头,盯着沈君兆,眼眶通红:“你又为什么不告诉我!” 血脉至亲?亲生兄弟? 他们? 雍理懂了这三年沈君兆的所作所为,懂了他们之间究竟隔了什么,懂了为什么三年前甜甜蜜蜜,回来后却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伦理、道德、人伦―― 越不过的一座座大山。 他理解沈君兆,却不甘心: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最最信任的两个人,在孤冷皇宫里依偎取暖的两个人,本以为心贴着心再没有距离的两个人。 其实……离着很远。 他们全为彼此着想,反而走了相反的路,渐行渐远。 相爱的前提,应该是自爱。 可惜十五岁的雍理不懂,十六岁的沈君兆不会。 章节目录 若珍宝(他见不得雍理哭。...) 雍理信他个鬼:“对, 你没来,是朕自己生生熬过去的。”沈君兆:“……” 雍理心里要多美有多美:“说起来朕也是厉害,把自己冻成冰棍也能缓解, 把自己热成烤炉也能降温……朕自己都佩服, 阿兆, 你说朕是不是很厉害?” 明明给他缓解的沈君兆, 他倒是全揽到自己身上, 末了还让沈君兆夸他。 沈君兆:“陛下神武。” 雍理不依不饶:“有多神武?” 沈君兆:“……” 雍理起身推开满桌子奏章, 摊平了一张雪白宣纸:“阿兆替朕研磨。” 沈君兆哪忍拂他兴致,他挑了块上好徽墨,在一方青石砚台上细细研磨着:“陛下要写什么?” 雍理笑而不语。 沈君兆也不问了。 待墨研好, 雍理左手按住宣纸, 右手执狼毫笔, 身体微微前倾, 神态专注, 下笔果决有力。 白色宣纸上染了漆黑的墨,中峰如出鞘利刃, 藏锋又轻巧收势,两个字一气呵成, 淋漓酣畅, 肉眼可见的挥斥方遒! 最后一勾起, 雍理收了笔。 沈君兆眼中带了笑意:“陛下的字, 越发精益了。” 雍理歪头看他:“朕写了什么?” 沈君兆念出那力透纸背的两个字:“神武。” 雍理笑弯了眼睛:“朕的阿兆最是神武!” 这是接了之前的话头, 沈君兆不肯承认自己夜夜守着雍理,雍理变着法子夸他。 得此知己, 夫复何求。 沈君兆忽然问:“陛下可否把它赐予臣?” 雍理立马道:“拿去便是!” 沈君兆盯着纸上的两个字,轻声道:“神武二字, 理应配个将军职。” 雍理一愣。 沈君兆躬身行礼:“请陛下成全。” 雍理大半天的好心情瞬间消失,他只觉胸口血脉翻涌,扶着书案的手握成拳:“胡闹!” 沈君兆定声道:“六州蛮族猖狂,前朝余孽杜景修与三郡总兵付安义勾结,此等祸国之灾,恳请陛下准了臣出兵清缴。” 雍理唇色泛白:“三年前朕亲征六州,耗损极大,民生恢复不易,怎可再轻易用兵?” 沈君兆:“这三年大雍风调雨顺,国库充盈,与其等逆贼休养生息,不如快刀斩乱麻,还大雍百年太平。” 雍理轻吸口气,压着颤抖的手指道:“朕不许。” 沈君兆:“……” 雍理哑声道:“朕绝不会让你去那刀剑无眼之地!” 沈君兆垂下眼眸:“陛下不相信臣?” 雍理:“……” 长心殿四面通风,再加上随时备着的冰盆,热风吹来也变成丝丝凉气,沁人心脾。原本是最舒适的温度,却因沉默的两人,多了些许冷意。 明黄色丝绸帷幔轻晃,五爪神龙盘绕的书案上全是各色奏章,唯独那轻飘飘的一张雪白宣纸,哪怕被镇纸镇着仍一副想振翅高飞的样子。 雍理闭了闭眼,压着心头窒痛,轻声道:“朕信你。” 信你不会反了大雍,信你武功高强能全身而退。 可是…… 雍理继续道:“朕怕。” 沈君兆一怔,声音里早没那清越沉静:“陛下……” 雍理背靠嵌着鸽蛋大小碧玺的椅背,满目倦意:“武功再强也没用的,数十万人的战场上,人命如蝼蚁,不知道怎么就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血流得多了连见到红色都会想吐,腐肉味闻多了连吃饭都是件极恶心的事……” 三年前的御驾亲征,他的遭遇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回忆再怎么轻描淡写,恐惧早已刻在骨髓中。 雍理害怕――怕沈君兆遇到危险,怕沈君兆身陷险境,怕沈君兆有去无回。 没有经历过战争,无法体会战争的残酷。 一个人的力量在数十万人的战场上,不值一提。 以一敌十、以一敌百甚至以一敌千又如何? 只要是人,又怎能以一敌万、敌十万? 太危险了。 战场上,最先赴死的总是武功高强的。 沈君兆不愿他回忆起那些,虽知失礼,但还是环住他肩膀道:“臣只领兵,不去前线。” 雍理靠在他胸前,心却不觉安稳:“朕当年也是这样想的。” 沈君兆薄唇抿紧,黑眸透出丝杀气:“当年是有人蓄意谋害。” 若非那些狼心狗肺的东西,雍理如何会中毒?如何会遇险?如何会流落六州生死不明! 雍理抓住他衣襟道:“所以朕不许你冒险。” 沈君兆劝他:“臣此次带的全是心腹,不会有内忧……” 雍理摇头道:“不行!” 沈君兆无奈唤他:“陛下。” 雍理抬头,眼眶通红:“朕说不行!” 沈君兆此生最怕的不过是眼前一幕。 他见不得雍理哭。 见不得他难受,见不得他痛苦。 他的陛下理应如朝阳般明媚,永无阴霾。 沈君兆明知不可为,却仍旧控制不住,他亲吻着雍理的眼睛,温声道:“别哭。” 雍理被他这亲昵的举动给弄得心直跳,生怕自己惊醒了沈君兆,竟是半个字都不敢说。 沈君兆微微俯身,与他四目相对:“臣保证……” 雍理猛地回神,不让他说完:“朕不会答应的。” 沈君兆还欲开口,雍理索性挣开他:“你别想蛊惑朕,朕不吃这套!” 沈君兆:“……” 雍理心里全是可惜,可一想到沈君兆这般哄他是为了领兵出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只要朕还坐在这龙椅上,你就别想离开首京!” 说完他自个儿怔住了,这话有些过了,以沈君兆的性子,可能会…… 谁知沈君兆没有动气,反而无奈道:“陛下……” 雍理心稳了稳,却不敢在这上头得寸进尺,平日里的小事他耍耍赖可以搞定沈君兆,大事上却不行。 沈君兆向来是个极有主意的性子,能开口说出来肯定是谋划已久,谋划许久又怎会轻易放弃? 雍理一味和他唱反调反而会把人推远,回头他背着自己行事,才是得不偿失。 一番思索,雍理回过味来了。 不能和沈君兆硬碰硬,得顺毛摸。 雍理竭力放下个人情绪,从更加客观的角度分析道:“此举当真没必要,梁铭那边朕有安排,他也就耍耍嘴皮子,实际上还是来求学的,梁铭有心统一六州,朕也是属意的,这小子虽说野心不小,可一心向学,咱们如果能在文化上融合六州,比行军动武来得轻省……” 这些是雍理早在三年前就盘算好的长远之计。 梁铭是他故意放的,也是他有心培养的,更是他付诸于期待的。 旁人可能会觉得六州异族,其心必异,可雍理不这么认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若没有容纳百族的胸怀,如何做这天下之主? 雍理许久没和沈君兆这般谈论国事,一开口便有些停不住。 起初还想着是劝沈君兆,后来完全是在畅谈未来,勾勒出一幅四海升平的绚烂光景。 沈君兆也不多言,只细细听着,偶尔颔首,偶尔微笑,同少年时那般目中是藏不住的浓烈爱意。 雍理爱天下爱苍生。 沈君兆爱他的一切。 他有他所没有,他能做他所不能。 雍理心怀大爱,而他只能守住心中这一人。 只此一人,已是心之所向。 雍理停了话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沈君兆:“怎样,是不是大可不必出兵征讨?” 梁铭那边是看起来咋呼,其实就是小孩子脾气,真动手他没那胆量;至于杜景修和总兵付安义的勾结,这事也是雍理的心病,但总兵拥兵自重也是急不得,削兵权是个长久事,得徐徐图之。 沈君兆却道:“征讨六州是假,震慑三郡是真。” 雍理一愣。 沈君兆也把自己的想法说给雍理听:“梁铭那边臣会去试探,他若有反心,那留不得;他若不反,我们到可以借他之名,除了内患。” 他说得简单,雍理却听得明白。 征讨六州是假,以此借口征兵镇压三郡是真! 削兵权虽说是个徐徐图之的缓慢事,可若是能趁其不备,一刀斩下,还真一劳永逸。 雍理极快地把这些在脑中过了过,只差拍手叫好!沈君兆此计实在精妙。 先试探梁铭,确定其心思:若是他野心磅礴,非要侵略大雍,那雍理绝不会留他,这般短视之辈,留了也是毫无益处;如果梁铭能稳住野心,放弃征战,只盼六州富庶,那此子才当真值得培养。 届时他们和梁铭做一场戏,大雍假意出征六州,杜景修和付安义必会沉不住气,若他们动手,想图渔翁之利,他们便可反手一搏,请君入瓮! 只要顺利斩杀付安义,足够杀一儆百,到时他们不仅清理了前朝余孽,更让虎视眈眈地各地总兵沉寂。 大雍以武立国,本该兵权皇权集中,却因先帝早亡,沈争鸣为了护住小皇帝只能暂时分裂兵权。 此时隐患已现,各地总兵拥兵自重,虎视眈眈。 如果能从付安义入手,逐步收回散出去的兵权,雍理这皇位才算是稳稳当当。 说到这里,雍理哪会不懂? 这三年沈君兆表面上与他针锋相对,时不时对他冷言冷语,甚至还做出一副把他们当年情意弃之如敝履的模样。 可实际他这三年呕心沥血,日夜谋划,想得全是如何让雍理今后安枕无忧。 得此挚爱,夫复何求! 雍理心潮澎湃,实在没忍住,凑上去吻了下沈君兆。 亲完又记起两人身份,雍理难免慌乱,可要说自己犯病了又好像…… 不等雍理坐回去,沈君兆俯身靠近他。 长心殿,夜常明。 摇曳的烛火间,单手撑着书案的帝国首辅吻住他的陛下。 亲昵、缱绻。 视若珍宝。 章节目录 只此生(共赴地狱,不求来生。...) 这不是个浅尝辄止的吻, 等两人分开时,雍理眼尾泛红,唇瓣更是艳得像雪上红梅。 “阿兆……”他嗓音颤着, 像做错事的小孩, 满目可怜。 沈君兆眼睛不眨地看着他:“不可以吗?” 雍理心砰砰直跳, 面上潮红:“可以!”说完他一把抓住沈君兆的手, 仿佛怕他反悔一般, 同他十指相扣, 扣得死死的,声音依旧颤着,却是因为兴奋:“可以,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沈君兆嘴角笑着, 眼睫垂着挡住了黑眸中的心疼。他也与他十指交缠, 如儿时无数个日夜那般, 恨不能把他藏进骨肉。 “陛下。” “嗯?” “您会怕吗?”怕世俗眼光, 怕背德之罪,怕死后受罚再无来生。 雍理弯着眼睛笑了, 笑得灿若星辰:“不怕!” 沈君兆定定地看着他,雍理只觉心里开怀极了, 三年的痛苦一扫而空, 得知身份后的阴霾也尽数褪去, 留下的只有眼前人, 眼前这位眼中心中仍旧全是他的人。 雍理蓦地起身, 因书案与座椅间位置狭窄,沈君兆被他抵到了书案边上。又察觉到两人的身高差, 元曜帝手一挥,什么宣纸奏章全部滚到地上, 腾出位子将沈君兆按坐下去。 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雍理竟还得仰头看他:“这书案太高了!” 沈君兆左手撑在案上,略低头,笑盈盈看他。 雍理啧了一声,仰头去碰他鼻尖。 沈君兆扶住他腰。 雍理算是明白什么叫妖颜祸世了。 给他一个沈昭君,他也是个大昏君! 后来是沈君兆抱他一同坐在书案上,至于书案上其他东西――什么陛下最爱的琉璃笔架,什么前朝珍品的青玉砚台,什么价值千金的狼毫笔…… 不重要,琉璃盏碎了一地,也挡不住元曜帝的好心情。 “我们是兄弟又怎样?”雍理小声说着,“又没人知道。” 沈君兆:“嗯。” 他俩同时忽略了沈争鸣。 雍理又道:“等百年后,我们一起向父皇赔罪。” 沈君兆顿了下:“是我……” 雍理:“不是你的错,是朕先喜欢你的。” 沈君兆摇了摇头。 雍理:“真的,第一眼见着你,朕就想你若是个女孩,朕一定娶你。” 沈君兆笑着看他:“陛下觉得这是喜欢?” 雍理有点点心虚:“当然,一见钟情!” 沈君兆也不拆穿他,只道:“陛下记得……那年臣说什么都不和你同床了吗?” 雍理一愣。 沈君兆轻声说了年份。 雍理哪会忘记?只是他很惊讶:“那年你才十三,哦不对,是十二!” 沈君兆:“嗯。” 雍理惊讶道:“那时你……” 沈君兆:“那时臣便想要陛下。”雍理:“!” 两人挤在凌乱的书案上,衣服早缠在一起,身体也挨得极尽,长心殿里再怎么凉快,此时此刻此言此语一出,也是通身燥热。雍理的确是不如沈君兆,他直到出征前才懂了点情爱之事。 沈君兆没再说话,雍理脸热心热,握着他的手也微潮:“阿兆……朕可能,可能又犯病了,嗯……” 仿佛天降祥瑞,雍理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舒心的一天。 病犯没犯他不知道,沈君兆再这般亲他,他快要生出心疾了! 三年间求都起不来的,如今却触手可及,雍理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沈君兆放开他:“好些了吗?” 雍理:“……” 沈君兆竟又低声问他:“还要吗?” 雍理声音直打颤颤:“还、还要……”心疾就心疾吧,死在这一刻也未尝不可。 沈君兆却不再亲他了:“这么看亲吻似乎没用,以后还是传输内力吧。” 雍理睁大眼:“诶……”完了完了,贪得无厌过头了! 雍理忙解释:“管用,特别管用!”他再重点强调一番:“比传输内力还管用!” 沈君兆睨他:“那怎么陛下还要?” 雍理摇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了不要了……嗯,朕暂时不要了!” 沈君兆:“哦,原来陛下刚才在说谎。” 雍理:“……” 沈君兆拖慢了语调,正经话里全是戏谑:“说谎是要接受惩罚的。” 雍理哪里招架得住?整个人都写满了乖巧,他眼巴巴地看着沈君兆:“惩、惩罚?” 沈君兆:“对。” 雍理只觉喉咙干燥:“什么惩……嗯……” 沈君兆不等他说完,凑近他,咬在他软软微翘的唇珠。他咬得很轻,根本不痛,反而带来一阵强过一阵的麻痒,雍理脑袋一片空白,腰都软得坐不住了。 “陛下还要说谎吗?” “要……” “嗯?” “不要……” “不要吗?” “要!” “陛下又说谎了。” “阿兆……呜……朕受不住。” 亲亲而已,已经及冠的元曜帝没出息地弄脏了一身帝服。 沐浴更衣,再出来时雍理懊恼不已:“这三年,朕亏大发了!” 沈君兆给他擦着头发的手顿了下。 雍理半靠在他腿上,越想越懊悔:“三年,整整三年!” 沈君兆继续给他擦拭长发,温声道:“没有这三年,臣也不敢再靠近陛下。” 雍理心一滞。 沈君兆看着他柔滑如软墨的发丝,看着他单薄瘦削的肩膀,看着他领口处若隐若现的蝴蝶锁骨,继续道:“三年……臣也只能忍这三年。” 雍理眼眶红了:“你该早些告诉朕的。” 无法想象沈君兆这三年过得是什么日。他虽也痛苦,却始终怀着希望,始终觉得权力之下沈君兆仍旧心里有他。沈君兆呢?全是无可奈何:雍理仍旧爱他,他痛苦;雍理爱上旁人,他更加痛苦。 得不到,推不开;握不住,放不下。 矛盾之中,尽是煎熬。 雍理也不管头发全湿,拦住沈君兆的腰,埋在他怀里:“以后无论什么都无法分开你我。” 沈君兆指尖颤了下,应下的声音很低:“嗯。” 雍理又仰头看他:“今生今世我们都要在一起。” “好。” “等朕百年,亦带你一起。”不同生,但同死。 沈君兆面上露出真切的笑容:“臣之荣幸。” 雍理却不止如此:“死后我们一起入地狱。” 沈君兆愣了下。 雍理死死盯着他:“不再求来生。” 沈君兆胸腔像被战车碾过,连呼吸都带着浓浓血气,竟是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背德之罪,罪孽滔天。 可雍理却愿为他罔顾人伦,共赴地狱,不求来生。 ――此生此世。 他要的只是和他相守的此生此世。 沈君兆指尖冰冷,连着唇的温度都退了,他勾起雍理湿润的黑发,在上面落下轻轻的一吻。 雍理却环住他的脖颈,迫他对视:“答应朕。” 沈君兆:“……” 雍理眉峰蹙起:“不许怕!” 沈君兆眼睛弯了下,无奈道:“陛下,言有灵。” 雍理:“朕知道,朕就是说给它们听的。” 沈君兆扶着他腰的手不自觉用力。 雍理火了:“沈君兆! 沈君兆嗓子眼里像是被刀划过:“嗯。” 雍理心中一喜,终于听到了沈君兆的回复:“臣答应您。” 雍理喜上眉梢,亲昵地抵住他额头,情不自禁得蹭了又蹭,他长发湿漉漉,把自己的衣裳弄湿了,也把沈君兆笔挺的一品朝服弄乱了。 “不许说谎。” “嗯。”“你若说谎,朕也要罚你!” 沈君兆声音松快了些:“陛下要怎么罚臣?” 雍理面上一红:“可不会是你罚朕那般……那般轻松!” 沈君兆:“哦?” 雍理绞尽脑汁,想来想去,想了半天最后懊恼道:“舍不得。” 全都舍不得,什么惩罚都舍不得给他的阿兆。 沈君兆心中又是一软,情难自禁地吻吻他泛着水汽的耳垂:“陛下。” 雍理痒得缩了缩脖子,声音颤颤的:“所以你更加不能说谎,你既知道朕舍不得罚你,就更不许说谎了,明白吗?” 软软的声音,甜甜的话语,沈君兆何尝不想时间停在此刻。 如果人生这么简单,该多好。 事实证明,雍理还是很有明君潜质的。 和心上人腻歪成这样子了,他还能有一丢丢理智想到没看完的奏章。 “今晚不看完,明天早朝朕拿什么骂他们。”说完想起还要上朝,雍理倦意袭来:“朕好困!” 沈君兆早心疼两三年了:“全是些废话,陛下不看也罢。” 雍理斜他:“折子都是过了内阁的,既是废话你还全递到朕眼前?”沈君兆:“……” 雍理复又弯了眼睛:“好啦,朕知道你怕朕不安。” 仔细想想,雍理御驾亲征回来的这两年,沈君兆有无数机会可以架空他,可以让他当个傀儡皇帝,但是沈君兆没有,他尽可能把能递上来的折子全呈上来,为的就是让雍理亲自裁度判定。 有些折子的确全是废话,可雍理是需要这些废话的。 皇帝只有一个,大臣却是满朝,君臣之间最密切的联系就是奏章,雍理向来敏锐,是能从字里行间分析出臣子性格的人。 废话亦有废话的意义,正如雍理说的,不看这些,他如何能在早朝上痛骂那些阳奉阴违的狗东西。 沈君兆看了眼更漏,知道时间还早:“臣来念折子。” 雍理正经道:“来吧。”这次是真的,不胡搞! 谁知他俩看了不过半柱香,外头传来赵泉的声音:“陛下,李公子求见。” 这时候了,李擎找他做什么? 清清白白的元曜帝略慌,转头看沈君兆。 沈君兆眉峰略挑,明黄色奏章遮住他半张脸,只余微垂的黑眸和高挺的鼻梁:“陛下看臣作甚?” 雍理这不心虚嘛:“朕不见他!” 啪嗒一声,沈君兆收了折子,凉凉道:“哦,是臣在这碍事了。” 雍理:“!” 章节目录 新希望(只要你和朕心意相通,其他...) 此等关键时刻, 雍理哪会说错话:“你怎会碍事?分明是那李擎不懂事!” 沈君兆嘴上说着自己碍事,却没有丁点要回避的意思:“那陛下不见他了?” 雍理噎了下。 沈君兆:“看来臣还是……” 雍理握着他手道:“你且在这,朕看看他有什么事。” 沈君兆眼尾沾了笑意:“不太好吧, 万一他有什么悄悄话想说与陛下听。” 雍理笃定道:“什么悄悄不悄悄的, 你都能听。” 沈君兆本也没想走, 此时更是留得正大光明。 李擎入殿时, 大雍帝相当然没有手牵手坐一起。 ‘心阁长明’四字匾额下, 元曜帝高坐龙椅, 沈君兆候在一侧,手里依旧拿了份折子,眼尾漫不经心地扫向殿中少年。 李擎是低头入内, 行的是大礼。 雍理抬了抬手。 赵泉:“起!” 按例, 李擎依旧是不能抬头的, 他盯着自己的脚尖, 也就不知道这殿里还有位首辅大人。 雍理倒是想让他抬抬头, 看看他身边的沈相,拎明白了再说话, 省得给他添麻烦。 可惜了他不敢让李擎抬头,回头沈君兆给他一句:“看来李擎的容貌很讨陛下欢心。”他就百口莫辩了! 伪前科累累, 雍理心里苦。 好在李擎这个时辰过来, 不是自荐枕席, 而是写了一整个白日的策论, 按捺不住胸中激荡, 很想给雍理看上一看。 也是雍理之前待他太过和善,加上学问渊博, 让他有了敬服孺慕之心。 雍理也的确说过,若是有好的文章, 尽管呈给他看,不拘时辰。 雍理一听是策论,颇有些兴致:“拿来给朕……” 话没说完,雍理一激灵,改了话头:“直接念给朕听吧!” 好男人拒绝私下相授,既是策论就正大光明的读吧! 元曜帝想得挺好,却差点把自己的未来肱股之臣给坑到尿裤子。 彼时李擎依旧不知沈君兆在,他隐约察觉到雍理旁边有人,但以为是子难法师,并未想太多。 他这阵子大起大落,少年心性本就锐气十足,这会儿又承了陛下恩典,又崇拜陛下品德,更加敬服的是陛下的宏图伟志。他本就有报国之心,此刻只觉明主在前,恨不能为其肝脑涂地。 这一篇策论写得相当激进,估计连乌弘朗看了都得自愧不如。 出身世族,李家嫡次子,差点被戏耍成宫妃的李举之,写得是一篇守卫皇权,割裂世族,缓释兵权的激昂文章。 他起初是垂首念着,后来情绪逐渐激动,心中礼数仍在,却想要抬头向陛下一表忠心。寒门世族,皆是臣民。大雍之上,帝王为尊。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真正的礼数,该是以君为天,民为心,臣恭之! 正说到激昂处,李擎戛然而止。 少年郎如同那被勒住脖子的小鸡仔,霎时目瞪口呆。 雍理:“……咳。” 被李擎重点指骂,喷了个狗血淋头,理应满门抄斩的权臣沈君兆:“……” 扑通一声。 跪下的不是李举之,是周遭一片宫人,此时此刻的泉大总管只恨自己不会遁地之术――沈相要是当晚逼宫造反,李擎李小子就是罪魁祸首!你要死就死,你们李家一起死也没事,干嘛拖累我们呜呜呜! 李擎也是被吓傻了,傻得面色苍白,薄唇微颤,腿直哆嗦。 让雍理意外的是,这小子没跪。 看得出怕――怕也很正常,自己不怕死,总也怕连累旁人。 但怕归怕,却没有屈服,这心智非同一般。 若说之前雍理只是一般二般地欣赏李擎,此时却是十二分欣赏了。 孺子可教也。 谁敢想李义海那老油头,竟生出这么个刚烈勇猛的小儿子。 雍理起身走下台阶,轻描淡写道:“沈相是朕之臂膀,下次可不许这般胡说八道了。” 李擎一激灵,跪下道:“是草民妄言,恳请陛下降罪!” 雍理笑眯眯的:“是该罚。” 李擎后背紧绷。 雍理不轻不重地弹了他额头一下:“下去吧,禁足十日,把小戴记抄上十遍。” 李擎一怔,眼眶通红,重重磕了个响头:“谢主隆恩。” 这算罚吗,这根本就是在护着他。 他今日何等冒进莽撞,陛下仍不惜惹恼沈相而护他性命。 此等大恩、仁义,李擎只恨自己无能孱弱,不能为国效力,为君效命! 人都走了,雍理变脸如翻书,立刻马上把李擎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沈君兆:“……” 雍理悄摸摸碰他手背:“阿兆不和那等小孩一般见识。” 沈君兆:“呵呵。” 雍理知他没生气,扣住他手指道:“嗨呀,没想到李义海那软骨头生了个这么硬气的儿子。” 沈君兆一边说着:“陛下如此喜欢,不如去偏殿同他秉烛夜话。”一边又反手握住雍理,不给他挣开的机会。 雍理只觉心里抹了蜜,嘴巴也就越发没谱了:“你别想赶走朕,朕想了你三年,自今以后,你别想离了朕的视线。” 沈君兆怔了下。 雍理没留意到,挨他越发近了:“朕这几年热毒寒毒都能忍,唯独忍不了这相思之苦,你若再离开朕,朕……” 沈君兆心一跳:“陛下莫要胡言乱语。” 雍理正美滋滋地说情话呢,被打断很不满:“朕怎么就胡言乱语了?朕这都是掏心窝的话!你啊,总不知道自己在朕心里有多重。” 沈君兆:“……” 雍理想说一句比命还重,又想到沈君兆这性子,怕是听了又要多思多虑……索性凑上去亲亲他道:“好啦,不生气,李擎虽然莽撞,倒是给朕一个新思路,朕一直想着只科举取士,世族始终拦着,李擎这小子倒是个不错的突破口……” 沈君兆被他转移了注意力:“嗯?” 雍理说起正事,眼睛亦是煜煜生辉:“世族看似抱团,其实内部也有争执,祖宗规矩下历来只有嫡长子可以继承家业,嫡次子乃至庶子都只能另谋生路。往日里没有科举,他们好一些能捐个官,差一些甚至沦为商户,若是能够调动这一帮人的积极性,没准……” 雍理这个思路着实可以,饶是沈君兆听了都觉豁然开朗。 大雍外患略稳,内忧不过三处:一是前朝余孽,二是各地总兵拥兵自重,第三自然就是权力中心的世族抱团倾轧。 前两者有解,后一个却是难办。 没成想雍理此番竟是寻了条好路。 世族抵制全国科举,缘由不过是动了他们自身的利益。 雍理一味利用寒门从外头对抗世族,结果反倒是让世族们越发抱紧,越发凝结,越发想要反了这“不听话”的皇帝。如今他换个方向,从内部瓦解世族,效果也许更胜。 谁家还没个疼宠的次子?谁家还没个偏爱的妾室?谁家还没个一腔抱负的少年儿郎? 若是煽动他们,进而大力推行科举,一旦取士只凭科举,世族的力量就会逐步淡化。 消失很难,却不再是掣肘皇权的蛮横存在。 雍理看向沈君兆:“朕知道你这些年一直帮朕稳着世家大族,但树大根深,连根拔起难免伤筋动骨,不如缓步同化,最晚不过十年,朕定能让世族权威不复存在!” 沈君兆垂眸看他,心潮涌动。 雍理笑眯眯的:“只要你和朕心意相通,其他的朕全不怕!” 沈君兆:“陛下……” 雍理:“嗯?” 沈君兆:“臣永远同您一心。” 雍理弯唇笑了:“朕知道。” 接下来的四五天,雍理过得堪称神仙日子。 什么叫苦尽甘来,什么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什么叫熬过冬天就是暖春,什么叫瑞雪兆丰年…… 咳,牵强了。 总之雍理切切实实体会到了阔别三年之久的甜蜜生活。 衣食住行皆有沈君兆陪伴,略微抬眼就能和他四目相对,办事行政一点既透……默契没有因为三年时光而衰减半分,反倒因为两人这许多磨砺而日渐融洽。 雍理懂沈君兆,沈君兆又何尝不懂雍理。 偶尔的别别扭扭,全是打情骂俏。 赵泉这位御前大总管,起初以为是帝相新一轮角逐,后来麻木、呆滞、表面性死亡。 说出来能吓死大家――陛下和沈相是真爱我了个大草! 泉大总管如今每日候在朝上都觉魔幻,总结一下大臣们的话里话就是―― 乌弘朗:“打死沈相这个乱臣贼子!” 周栋文:“反了这个荒Yin无度的昏君!” 泉大总管面无表情:乌大人住口吧,没看见陛下脸都黑了吗!周大人闭嘴吗,没看到沈相杀气腾腾了吗! 知道太多的大总管心好累――怎么就没人给咱家送个礼,咱家给你们指点下迷津,哦……指点了也没用,谁会信啊!十有八九以为他想钱想疯了…… 如此顺风顺水了几日,雍理这边又收到了好消息。 子难低声说了一下,雍理蹭地起身:“随朕去看看阿姐!” 沈君兆正在批着今日的折子,听到他的话,微微抬头。 雍理已到他面前,牵他手道:“你还没见过h姐,走,朕带你去看她!” h姐? 哦,彦君h。 那位救了雍理一命,对雍理来说意义非凡的妍族女人。 沈君兆心凝了一下,面上倒是平静:“她醒了吗?”原来并不需要半年时间。 雍理一想到自家这位睡公主终于要苏醒了,难免有些激动,声音也兴奋得很:“这会儿当然没有,但子难说她脉象越发平稳了,手指还能动弹,朕常去看看她多同她说说话,没准她能快些醒来!” 章节目录 醋劲大(就他家昭君这性子,不成亲...) 彦君h对雍理来说的确是特殊的存在。 沈君兆从小没体会过家庭的温暖, 始终不知家人是怎样的存在。雍理虽是父母早亡,却很明白家是怎样的,先皇后身体孱弱却极爱他, 给足了作为母亲的关怀与疼惜, 所以雍理是渴望家人的。 彦君h和子难对他来说就是家人, 是可以交托性命与信任, 相互扶持和帮助的存在。 其实雍理很希望他们也成为沈君兆的家人, 可惜子难那边有点难, 他特别期待彦君h和沈君兆能好好相处。他们虽从未见过彼此,却很有缘分,同族人, 同样美, 同样有点小性子…… 雍理想想怪有趣, 一路上跟沈君兆说着:“隔了三年朕也忘不了她那别扭性子, 好话不会说, 正常话也得拐三拐,明明在做天大的善事, 却丁点儿不居功,甚至没有自己是在救扶苍生的自觉……可偏这样的女孩子, 默默无闻救了大雍三十万将士, 救了六州无数百姓, 救了朕……”说着不免心酸, 眼眶有些烫。 沈君兆:“陛下……” 雍理握住他手道:“朕带你去见她!” 沈君兆:“……” 雍理冲他笑:“她人很好的, 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沈君兆笑得略有些勉强:“嗯。” 雍理这三年过得并不容易,睡着的彦君h对他来说是个重要的心灵支柱。人心都是肉长的, 他一次次靠近沈君兆,一次次被推开后, 也会痛苦也会绝望也会觉得自己撑不下去了。 尤其还拖着这么一副病体,终日受着剧痛,日夜煎熬。 若非肩上的大雍帝国,若非身为帝王的承诺,若非想着偿还彦君h恩情……他能否撑到现在,当真不好说。 太多的痛苦连子难都没法倾诉,他只能守在沉睡的彦君h身边,一点点说给她听―― 他的阿兆为什么变了? 他不过离开一年,为什么他就把他忘了? 年少情意当真难长久吗? 还是说自始至终心动得只有他自己? 大雍的元曜帝不能有这般软弱的一而,可身为天下之主也是血肉之躯,无处宣泄的痛苦会把人逼疯。好在他还有个倾诉的地方,彦君h不会回应他,甚至听不到,但只要有这么个人,这么个地方,让他说一说,心里也好受多了。 总得走下去,总得坚持,没了情情爱爱,他还有无法卸下的责任和义务。 如今雍理更加感激彦君h,没有有她的倾听,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到和沈君兆重归于好,此时他尝到的所有甜蜜全部化作感恩,感恩让他坚持到现在的人。 彦君h和子难。 他的家人。 这会的雍理多少有些被冲昏了头脑,缺了些判断力。在他心中,彦君h是重要的家人,他也渴望彦君h亦是沈君兆的家人,渴望太久,好像已经成为事实。 他竟忘了对沈君兆来说,彦君h是何等的陌生;也忘了对于沈君兆来说,彦君h是何等威胁的存在。 沈君兆没吃醋,这本身就是很危险的征兆。 可惜雍理没注意。 彦君h被雍理安置在全大雍最安全的地方――雍皇宫的御庭密室。 这是连沈君兆都不知道的地方,沈争鸣当然知道,但他不会告诉他。自雍理登基以来,这密室在沈争鸣的操持下修整过多次,很多人都知道它的存在,却绝对找不到入口。 这是沈争鸣给雍理加持的护身符,若真有人逼宫造反,此地能拖延至少五日。 五天听起来不多,在这种关键时刻,却是至关重要的――足够等来外援。 雍理把彦君h藏在这里,沈君兆心被针扎了一下,他嘴角扯了下,差点就问出来了:“陛下把密室给了旁人,若是臣逼宫……”终究还是没说出来。 说了做什么?得了雍理一时甜言蜜语又怎样?终归他不是…… 雍理兴致颇高,介绍着:“记住了这密室入口?” 沈君兆:“……” 雍理挠他掌心:“朕的身家性命全在此了。” 沈君兆嘴角动了下。 雍理瞪他:“你若负了朕,朕就死给你看。” 沈君兆蹙眉道:“陛下胡说什么!” 雍理又笑眯眯哄他:“朕知你不会负朕嘛。” 沈君兆怕的却是他后半句,死之一字,他最怕从雍理口中说出。 他们罔顾人伦,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他生怕这刀越过他,落到雍理身上。 雍理见他生气,又是道歉又是撒娇:“好啦好啦,朕错了,朕听你的,日后再也不乱说。” 沈君兆薄唇抿着。 雍理凑上去亲亲他嘴角:“子瑜哥哥,别生气嘛。”沈君兆:“……” 刚好石门开了,昂贵的夜明珠照亮了漆黑的密室。 正中央一座金红床榻,上而睡着一位容貌倾城的女人。 她穿了一袭雪白的衣裳,身段柔美纤薄,垂在一侧的手指白皙如冰玉,指甲光滑圆润,显然是被精心修整过。 沈君兆心一刺,看不下去了。 雍理道:“她是不是很好看……唔……” 沈君兆忽地将他抵在石门上,吻住他的唇。 雍理惊愕地睁大眼,沈君兆却没有丁点要放开他的意思,他吻得粗暴急切,仿佛在证明什么又好像在宣泄什么。 雍理本就敏锐,此时哪会察觉不到沈君兆情绪不对:“阿兆……嗯……阿……” 沈君兆惊醒,又猛地松开他。 雍理一踉跄。 沈君兆扶住他,眉眼微垂:“抱歉。”雍理眼尾泛红,唇瓣更是被□□的红艳欲滴:“你这是做什么?”声音也低低哑哑的。 沈君兆不出声。 雍理顿了下:“你总不至于……” 沈君兆:“没有。” 雍理哪还会不懂?他无奈摇头,哭笑不得:“你这醋劲是越发大了!她是咱姐,姐姐的醋你也吃?” 沈君兆:“没有。” 没有才有鬼了! 雍理戳他而颊:“有点出息!” 沈君兆:“……” 雍理又道:“幸亏h姐没醒,醒了朕就看你脸不脸红!” 沈君兆别过头。 雍理又好气又好笑,掰过他脸道:“好了好了,朕和她清清白白的,她一早就知道朕喜欢你。” 沈君兆眼睫颤了颤。 雍理心痒痒的,踮脚亲了亲他眼睛:“放心,h姐是我们的家人。” 沈君兆一声不吭地把他拽下来,又吻上他的唇。 这回雍理倒是没惊吓了,全心纵着他,他想怎么亲就怎么亲吧。 宣誓主权也好,昭告天下也罢,若是彦君h此时醒了,他便央着她给他们主个婚也未尝不可。 就他家昭君这性子,不成亲怕是不能安心。 彦君h当然没醒,这会儿醒了她能再给气晕过去―― 狗男男在老娘闺房里搞什么呢! 既是来看彦君h的,那自然不能只亲亲。 等沈君兆情绪明显平稳了,雍理又拉着他手坐下,跟彦君h说了好一会儿话。 他自言自语惯了,说得自然娴熟,仿佛睡着的女孩真在倾听一般。 沈君兆忍了许久,到底是没把那句话给问出来。 倒是雍理给他解惑:“朕可从未碰过她一下!” 沈君兆:“……” 雍理耐心解释道:“你们妍族八成是神仙后裔,自从她昏睡,身上从不染尘垢,不进食也不用……咳,因这密室温度适宜,她连滴汗都没出过,若非子难一直有给她诊脉,朕都要以为她是个玉人了。” 沈君兆:“哦。” 雍理又道:“你不也是,好看得像神仙。” 沈君兆道:“臣不及她。” 雍理道:“那不一样,你俩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没法比。” 沈君兆的嘴角又几不可察地紧了紧。 雍理视线在彦君h身上,怅然道:“快些醒来吧……” 彦君h醒了,他这一大块心事也就能落下了,回头把妍族人全交给她,他后宫清净了,沈君兆也能少些胡思乱想。 虽说偶尔吃醋有益健康,但吃多了……咳,他吃不消! 出了御庭密室,雍理又和子难聊了会儿彦君h的情况。 子难道:“可能比预计的日子能早一些。” 雍理:“这么说不用等到年底?” 子难想了下道:“入冬应该能醒。” 雍理大喜过望。 眨眼又是五六日光景,雍理和沈君兆形影不离,只觉此生足矣。他睁眼就能看到沈君兆,连早朝都染了丝香甜气。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满朝大臣的眼睛问题。 乌弘朗大傻子,成日得怼沈君兆干嘛,能不能看看他的眼色,快要刀死他了好吗! 周栋文个混账东西,成日里挑唆沈君兆干嘛,就见不得他们甜蜜恩爱! 大雍靠这么一群瞎子治国,元曜帝忧心忡忡。 日子太快活,雍理把烦心事都忘得差不多了,比如进京贺寿的梁铭。 这位六州圣子自那次被赶走后一直没机会再入宫,他没动静雍理也懒得理他,总归他走时他会送他两车书简和随行夫子,他能悟到什么程度,全看他造化。 指望他再当他老师? 做梦! 谁知雍理不找他,梁铭自己找上来了。 硬闯雍皇宫是不可能的,梁铭送了封暗信,给到子难手里。 虽说雍理和沈君兆形影不离,但也不至于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他们毕竟一个帝王一个首辅,政事一堆,还是要各自分头处理。 子难把这封暗信给他时,沈君兆刚好不在宫里。 雍理蹙眉:“梁铭?” 子难:“圣子说请陛下亲启。” 雍理嗤笑:“十有八九又是挑拨离间……” 这般说着,他打开了密信,这次信封里倒没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只是一行工工整整的娟秀小楷―― “陛下既想利用孤,又不肯见孤一而,委实薄情。” 章节目录 姻缘签(“听闻三年前,”沈君兆慢...) 看到这一行字, 雍理牙疼:“回头给梁铭安排个书法先生,一个大男人,写这么一手字, 还怎么统领六州!” 子难:“……” 雍理清清嗓子:“朕当时那是怕暴露身份, 刻意模仿!” 子难:“是的。”雍理:“……”是什么是啊, 和尚你少一本正经地唬人, 不就是笑话朕女装求生嘛! 这事扯不清, 说多就是理亏, 雍理扔了暗信:“以后梁铭的信不用……” 子难视线微动,跟着那封信落到石凳上。 雍理蓦地又把信给抓了回来。 子难这才垂下眼眸,不出声了。 雍理重新打开, 忽略这烦人的笔记, 仔细盯着梁铭留的这一句话。 利用他? 雍理本以为是梁铭重提两年前旧事, 说的是他扮做圣妃利用他暗杀梁振虎…… 此事早在他恢复身份后, 对峙了个明明白白, 哪还会再拿来说事? 况且这话里还有个‘既想’二字。 他什么时候想利用他了! 心一咯噔,雍理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阿兆私底下联系梁铭了?” 子难目不斜视, 不承认也不否定。 雍理是最了解他的――想要不沾俗事时,子难法师那必须片叶不沾衣。 但凡沈君兆相关, 子难从来都是不发一言, 当然也是看透了自己说什么都没用。 清官难断家务事, 和尚更不行。 雍理也不需要他确认, 自己脑袋一转就想了个明明白白。前阵子他才和沈君兆聊过, 关于与梁铭合作,如何佯装征伐野心勃勃的六州, 实则举兵北下,一举端了前朝余孽和通敌卖国的总兵付安义。 这事聊归聊了, 雍理却始终没点头,他不许沈君兆出征,所以这事就搁下了。 雍理本以为自己把沈君兆这心思给摁下去了,谁知他竟背着他联系了梁铭! 一股邪火直窜心口,雍理哪还管什么梁铭梁暗的,满脑子都是沈君兆! 这混账家伙,莫非还想越过他,直接出兵不成? 如此能耐,怎不直接造反! 雍理越想越气,当即便道:“随朕去见梁……” 话没说完,雍理又轻吸口气,摆手道:“罢了,朕去找沈子瑜!” 子难低声道:“沈相在北营。” 雍理气死了:“传朕口谕,让他立刻马上回宫!” 又是联系梁铭,又是北营布兵,沈昭君你一手美人计用得真是出类拔萃啊! 子难办事,向来是干脆利落,沈君兆回来得也极快。 北营里一堆人一堆事,沈君兆原本在事无巨细地安排,但只是远远看着子难,他便扔了所有事:“我先回趟宫。” 跟他出来的陈请一愣:“大人……” 沈君兆瞥他一眼:“你留下盯着。” 陈请忙道:“属下明白。” 雍理一人坐在长心殿,书案上放了一张展开的信纸,一行字虽小,以沈君兆的眼力,看得一清二楚。 沈君兆顿了下,黑眸冷寒。 旁人还会被他吓住,雍理哪会,他气不打一处来:“怎么,这会儿嫌梁铭蠢笨,想除之后快了?” 沈君兆:“……” 雍理原是不想理他的,这会儿又觉得自己不理他,他能捅破天:“朕倒觉得梁铭还挺懂事,知道给朕送个信,要不朕的军队出征了,朕还被蒙在鼓里呢!” 沈君兆垂手而立:“没有陛下亲赐兵符,无人能调动雍军。” 雍理气结:“等你万事俱备,还哄不了朕的兵符?” 沈君兆:“……” 雍理更是一团火直往上蹿:“沈君兆你这么能耐,怎么不直接反了朕!” 沈君兆行了大礼:“陛下息怒。” 雍理气到疯也舍不得他膝盖跪地,一把扶住道:“你但凡心疼朕,就不该这般胡闹。” 大事小事,沈君兆向来是全纵着雍理,偏在这事上他一意孤行:“此次六州有求大雍,且梁铭深入中原,臣有把握控住他,若等他回了六州,再谈合作变数太多。” 道理雍理都懂,但他不许沈君兆领兵出征。 沈君兆继续道:“错过此次征讨,机会难寻。梁铭已与杜景修有所接触,若是能趁此让前朝余孽掉以轻心,臣定能将其一网打尽。” 雍理不看他。 沈君兆声音放轻:“陛下,过了今年,梁铭再想入京至少要三年五载,许是要等您大婚……” 雍理瞪他:“朕怎会大婚?” 沈君兆垂眸不语。 雍理胸口起伏,虽气得厉害,但也懂沈君兆的用心良苦:“朕知道这次机会的确难得……可自古以来利益越大,风险越高,朕不能让你涉险。” 沈君兆道:“臣只是领兵,又不去前线,有何凶险?” 雍理:“你以为坐镇后方就安全了?” 沈君兆:“以臣的身手,自保无忧。” 雍理:“明箭易挡,暗箭难防!” 沈君兆:“那又如何,臣的自愈能力,陛下是知道的。” 雍理一时语塞。 沈君兆又道:“彦君h尚能恢复,臣又怎会殒命?” 雍理厉声道:“h姐昏睡三年,至今生死未明,难道你也要让朕等你三年吗!” 沈君兆扯了下嘴角:“陛下不必等臣。” 雍理气疯了:“沈君兆!” 沈君兆抿嘴垂眸,不出声。 雍理强压下火气道:“出征一事你想都别想,朕绝不会同意。” 沈君兆竟也没留下:“臣告退。” 雍理:“……” 气死了气死了,气得要死了,他要被沈倔驴沈犟头沈不听话给气死了! 他俩相识十年,要说从没吵过架那是不可能的。 不提这三年的阴阳怪气,便是最甜蜜恩爱的少年时候也时有争吵。 凡是对雍理有切实好处的事,沈君兆总难免一意孤行。平日里最好说话的子瑜哥哥,一旦认定此事对雍理有益,那就是十八万头牛都拉不回来的执拗,连雍理自个儿都搞不定。 比如雍理被暗杀那次,得知某味药雍理吃了有好处,沈君兆孤身登九山,云里雾里守了两天两夜才给采了回来。 雍理心疼得直骂他,沈君兆认真挨骂,等发现这草药的确效用极好后,隔日又去了…… 想起这些,雍理的气又消了大半。 他和沈君兆置什么气? 这样只会让这混账家伙一倔到底。 沈君兆吃软不吃硬,他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拿话噎他有什么用?只会让他瞒着他翻江倒海。 雍理掂量了一下,发现沈君兆还真有那本事瞒着他出兵,登时有些慌。 “子难……” 雍理正想让子难把沈君兆传进宫,谁知一抬头就瞧见了他、 沈君兆没穿那万人之上的仙鹤服,也摘了尊贵的七粱朝冠,放下代表至高权利的象牙笏板。他换上一身月白长衫,外衣是锈云纹的蓝缎云锦,腰间束带,半块玉环镶嵌的玉佩垂在腰侧,丰姿笔挺,容颜冠绝,尽是风流。 雍理一眼荡魂。 沈君兆看向他:“陛下。” 雍理心里痛骂自己:有点出息有点出息,美人计行不通,朕不吃这套,妈的沈昭君你怎么这么好看! 沈君兆轻声道:“九峰山上有庙会,陛下想不想去看看?” 雍理:“!” 沈君兆又道:“听闻那儿的姻缘签解得极准,说是解得了此生,判得了来世……” 这谁受得住? 反正雍理不行! 他大步走下台阶,扯住沈君兆衣襟,抬头亲他。 沈君兆眉眼含笑。 雍理暗骂一声妖孽,自个儿却被拦住腰,被吻了个昏头转向。 昭君身下死,做鬼也风流。 元曜帝这辈子是栽得透透的! 出征之事先放一放,雍理惦记的是:“你和朕求姻缘签?” 沈君兆:“嗯。” 雍理喉结动了下:“俩男子去求姻缘?” “听闻三年前,”沈君兆慢声道,“陛下在六州蛮荒地,一袭红妆惑众生。” 雍理:“!” 章节目录 苦短夜(陛下,您真美。...) 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件事上, 元曜帝相当娴熟。 这不,又砸着了!雍理:“那……不过是朕权宜之计。” 沈君兆竟说道:“此时也急需权宜之计。” 雍理错愕抬头。 沈君兆眸若星点,笑意盈盈。 雍理轻吸口气, 还有理智:“朕如今……如今哪还是那少年模样?穿不得……嗯, 穿不得!” 沈君兆笑意浅了:“哦, 三年前穿得, 如今却穿不得, 陛下同梁铭去九峰山吧。” 雍理:“诶……” 沈君兆这酸劲上来, 长心殿的结实木梁都受不住:“陛下差点与梁铭成亲,想必姻缘极盛,臣祝您求个上上签。” 雍理忙道:“你这又吃得哪门子醋!” 沈君兆看他:“六州圣妃是谁?” 雍理:“……” 沈君兆变戏法一般的从怀中掏出一副小像:“这是谁?” 画中人肤白貌美, 一袭红妆摄人心魂。 正是年少的元曜帝, 冒牌的六州圣妃。 雍理老脸一红, 伸手去抢:“你留着这鬼东西干嘛, 赶紧烧了!” 沈君兆轻松将它收入怀中:“陛下画像, 怎能烧毁。” 雍理:“那就扔了!” 沈君兆眉峰一扬:“扔给谁?” 雍理:“……” 沈君兆又盯着他:“陛下还想去勾谁心魂?” 雍理百口莫辩。 沈君兆凉凉道:“罢了,总归陛下后宫三千, 六州还有人盼着想着念着等着,是臣在这碍事了。” 雍理签他手:“好, 好了!” 沈君兆嘴角弯了弯。 雍理认命了, 耙耳朵就耙耳朵吧, 反正他是被沈昭君给吃得死死的:“不就是女装吗, 朕穿!” 大丈夫能屈能伸! 沈君兆还真带了一身红衣, 比着雍理身形做的,从肩线到腰线, 全都严丝合缝。 雍理瞪他:“沈相早有准备啊。” 沈君兆笑而不语。 雍理凑上去咬他一下:“给朕更衣。” 沈君兆:“臣遵命。” 长心殿内室的穿衣镜可不是六州蛮地能比的。 银镜等身长,镜面光滑如水, 外头夕阳正落,橙色余晖打在红衣上,像簇簇燃烧的火焰,衬得肤色娇软,面庞柔美,细长的脖颈下是漂亮的蝴蝶锁骨,如一柄展开的羽扇,亦如将要正欲振翅高飞的白蝶。 沈君兆看着镜中人,眼睛都忘了眨动。 雍理面红耳赤,只觉浑身燥热:“这、这好像也不是女装。” 的确不算,一袭红衣轻柔软缎,薄纱外衣,但不是当下时兴的裙装,而是一件领口微敞,衣袖过长过大的繁复深衣。 只是红得太艳,收腰太紧,衣摆过长,冷不丁望去像是霓裳红妆。 沈君兆从背后拥住他,月白袍袖穿过他的腰身,下颚在他白皙的脖颈上蹭了蹭:“我做的。” 雍理心怦的一跳。 沈君兆吻着他细白的耳朵尖,单薄的耳骨,小巧的耳垂,低声道:“为陛下做的。” 雍理身上更烫了,不止烫还软,他握住了沈君兆的小臂,有些站不稳。 “陛下。” “……” “您真美。” 雍理脑中有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此时此刻无论沈君兆要什么,他都会答应。无论什么,他全会答应。便是让他此刻死去,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阿兆……” “嗯。” “朕……”雍理说不出话,他喉咙里全是火,仿佛多说一个字就要把自己烧着。 沈君兆透过镜子与他对视:“臣可以吻您吗?” 雍理:“!” 沈君兆轻轻勾过他的脸,指肚摩擦着他的唇瓣。 雍理颤巍巍地闭上眼,等来的却是异常磨人的吻。 沈君兆在吻他,却又不像之前那样,他吻得极慢极细极用心,好像要把时间无限拉长,好像要让天地定格,好像要把他深深印进灵魂里。 细细碾磨,炽热滚烫。 明明是最亲密最甜腻的一刻,雍理竟莫名尝到了一丝苦涩。 甜到发苦的酸楚。 “阿兆。”雍理难耐地抓着他衣襟,“朕……朕……” 沈君兆声音温柔至极:“别怕。” 雍理眼眸倏地睁大:“你别……脏……” 沈君兆:“不会。” 雍理推不开他,他哪有过这经验,整个人像犯了病一般,麻痒难耐,又热得焦心。 等沈君兆松开时,雍理一身红衣早就乱七八糟,他长发落了满床,面颊绯红,气喘吁吁。 沈君兆别开眼:“臣去打水。” 雍理等他给自己擦拭干净,才缓过劲来:“你呢?” 沈君兆:“……” 雍理声音低软:“朕、朕也可以。” 沈君兆按住他手道:“不用。” 雍理抬头看他:“怎么就不用了!” 沈君兆咬破舌尖才压住胸中翻涌的热潮,轻声道:“时间不够了。” 雍理早忘了庙会的事:“啊?” 沈君兆看着他,半晌才道:“陛下还去不去庙会了?” 雍理愣了愣,都这样那样了还去什么庙会? 雍阿理不要脸啦,他扑过去扯沈君兆衣服:“哪也不许去,春宵苦短哎哟喂!” 沈君兆拿被子裹紧他道:“那臣自己去了。” 雍理从被子里探出头:“你自己去干嘛!” 沈君兆:“求姻缘。” 雍理气鼓鼓:“朕没去,你去求谁和谁的姻缘?” 沈君兆弯唇:“去了才知道。” 雍理炸了:“沈昭君你轻薄了朕,还敢跑!”他掀了被子下床,光着脚就来追沈君兆,沈君兆哪会让他受凉,不等他脚落地,轻功闪到他身边,把人抱在怀里。 雍理笑得见牙不见眼:“你把朕的衣服糟蹋成这样,朕怎么出门?” 沈君兆扬眉:“陛下还真想穿了那衣服出门?” 雍理回怼他:“那你亲手做了干嘛,专程给朕穿了,再给你扯坏?” 沈君兆:“……” 雍理故意凑近他,贴着他耳朵道:“沈相这嗜好,还挺费衣服。” 沈君兆:“陛下!” 雍理环着他脖颈:“只准沈相放火,不许朕来点灯啦……唔……” 说不过,只能摁着亲。 后来两人还是出了宫,去了九峰山。 雍理当然没有穿那一袭红妆,哪怕雍理自个儿不计较,沈君兆也不可能让他穿出门。 且不提这有辱君威,便是雍理那副勾人模样,沈君兆也不允许旁人看见。 梁铭,他尚可除之后快;九峰山上百姓无数,他总不能血洗庙会。 到了庙会,雍理回过味来了:“即便我们大雍民风开放,也没有一男一女同游庙会的!” 沈君兆:“……” 雍理捏他手指:“你就是故意诳朕……我穿……” 沈君兆反手握住他。 雍理压低声音:“不过,朕挺喜欢的。” 想起两人出门前做的事,便是庙会灯火也及不上胸中灿烂。 章节目录 中平签(滔天之罪,唯有用惊世功绩...) 庙会十分热闹, 虽不是什么节日,但因着九峰山上的惠德寺香火极旺,所以月逢十五, 山上熙熙攘攘, 热热闹闹。 有不少年轻公子, 亦有不少领了侍仆出门的闺阁女子, 更有挽了发髻的夫妻结伴同行。 这两年雍理和沈君兆看似不和, 其实于政事上是同心同意的。 朝上不能只有一个声音, 帝权亦需要制衡。雍理烦死了世族的沉疴陋习,却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在为官治国利民一道很有远见。 乌弘朗这个寒门出身,抱负有, 信念有, 是位敢作敢为妥妥的虎臣。可惜治国繁琐, 绝非仅凭一腔抱负就能成事。朝上有老道如周栋文, 有锋利如乌弘朗, 亦有摸胡子笑的老狐狸钱公允,还有左右摇摆谁也不站的孙田和…… 刀刃, 有刀鞘,有刀柄, 甚至得有挂在刀柄上的细穗装饰。 如此才是一把劈开乱世, 镇定八方的神兵利器! 沈君兆知他所想:“有您在, 元曜盛世必定千古留名。” 雍理偷偷在袍袖遮挡下握他手:“还有你。” 沈君兆笑了笑。 雍理心中一动, 压低声音道:“等明年你寿辰, 朕想改了……” 这时烟火在天边炸开,挡住了雍理的声音, 沈君兆:“嗯?” 雍理眨了下眼,又道:“不告诉你了。” 沈君兆耳力惊人, 听清了的,只是雍理没说完:“陛下想改什么?” 雍理摇头:“到时给你个惊喜。” 沈君兆顿了下。 雍理又道:“不许问了,再问朕明年就不给你过生日了!” 沈君兆望进他眼中,轻声道:“好,不问了。” 又是一个烟花炸开,刚好在沈君兆的背后,绚丽的焰火将夜空照得犹如白昼,也将眼前人耀得犹如天边霁月。 雍理看他,只觉欢喜极了:“沈君兆!” 沈君兆:“嗯。” 雍理:“朕……” 沈君兆弯着眼睛看他:“又是不能问吗?” 雍理:“这次可以。” 他贴着沈君兆耳朵,低低道:“朕喜欢你。” 沈君兆瞳孔微缩,眼中笑意更深。 雍理说完只觉燥得慌,还觉得吃亏:“你呢!” 沈君兆不出声。 雍理恼羞成怒:“你……” 沈君兆一把拥住他,像是要把他揉进骨肉:“陛下是臣心之所向……” 命之所归。 雍理面上潮红,嘴角压都压不住,他只觉天边烟火尽是糖果,周围人声皆是鼎乐,熙熙攘攘的庙会竟成就了他们的一方小天地。 来都来了,姻缘签是一定要求的。 雍理并不信佛,当然也不信道,先帝自立为王,是天命所归,皇权既信仰。 不信佛的元曜帝却虔诚地向佛祖求了一签。 放下签筒,雍理捡起地上的签子,乍看顶头两字,他心一落。 沈君兆也瞧见了,签头两个黑色小子――中平。 不是上上签,不是上签,不过一个中平。 算不上凶,却也算不上吉。 雍理不痛快道:“这个不准!” 沈君兆道:“本就是个逗趣的事。” 雍理心里却结了疙瘩:“等朕看看签语。” 沈君兆也将视线下移,看向中央的蝇头小字。 雍理轻声念了出来:“三年两载长相依,玉环朱弦未断情,多病不胜衣更轻,故颜犹在梦初醒。” 沈君兆愣了愣。 雍理却转头对他笑道:“倒是有些意思!” 这回反倒是沈君兆脸上有些许不自在:“哦?” 雍理兴致勃勃道:“虽说是中平签,但这签语生机不减,你瞧这上偈又是长相依又是未断情,道的是经历坎坷却心意不变;再看下偈,乍看是多病不胜,却又道故颜犹在,道的是两人生死不弃,魂梦不离!” 沈君兆:“……” 雍理怕他想多,收了签子道:“好了,朕身边有个子难,朕解签比这庙里和尚还准。” 沈君兆应道:“嗯。” 雍理看他:“怎么,不信朕?” 沈君兆展颜:“信。” 雍理捏捏他掌心道:“再说了,朕不信这些。朕信的是事在人为,命定胜天。” 沈君兆垂下眼睫,轻声道:“陛下是君。” 雍理懂他意思:“君为天?” 沈君兆看他:“何须胜。” 雍理笑倒在他怀里:“你比朕还自信。” 匆匆出宫,偷摸回宫。雍理见着黑如锅底的子难大师,还有脸说:“子难你好好反思下自己,功力怎就比子瑜差了这许多!” 子难:“……” 雍理拉着沈君兆的手回长心殿:“有子瑜在,朕这边安全得很,子难快去歇息吧。” 这一刻的子难大师很想离家出走!简称出家! 哦…… 光头已经出家了,没头发再出第二次了。 这一天雍理太快活了,甚至有点不敢得寸进尺:“晚上……”都不敢说让沈君兆留下的话了。 谁知沈君兆没想过要走:“走之前臣吩咐过了,热水早备好,陛下去沐浴吧。” 雍理:“你呢?” 沈君兆哪会不懂他心思:“臣不走。” 雍理轻吸口气,一把抱住他:“今日的子瑜哥哥怎么了,是要甜死朕嘛!” 沈君兆环住他腰道:“陛下不喜欢?” 雍理看他:“喜欢得像做梦。” 沈君兆亲他鼻尖:“不是梦。” 雍理亲他嘴巴:“朕这两年,梦里都不敢这般想!” 沈君兆心一刺,温声道:“是臣的错。” 雍理拥着他道:“与你何干?你也说了,没这两年怎么能想得通放得下?没事,两年而已,以后我们有无数个两年!”沈君兆眼眸微垂,笑得轻缓:“嗯。” 沐浴完两人偎在床榻,雍理又想起那事,他不老实道:“之前没时间,现在有了吧。” 沈君兆:“……” 雍理舔舔下唇:“朕也可以那样。” 沈君兆按住他手:“不可。” 雍理瞪他:“你行朕不行?沈阿兆你瞧不起谁呢!” 沈君兆哪会让他做那种事:“陛下!” 雍理起身向下:“朕偏要……诶……” 沈君兆翻身占了上风,抢了雍理的主动权。 雍理睁大眼:“不是……朕之前才……诶……沈、沈君兆!” 沈君兆垂首吻住他。 雍理浑身都软得像滩水,哪还有力气挣扎,只被那灼人的温度给烫得要死要活。 雍理靠在沈君兆怀里,没了力气:“你欺负朕。” 沈君兆吻吻他眉心:“陛下睡吧。” 雍理不甘心:“你也让朕帮你一次。” 沈君兆:“我不用。” 雍理没好气:“你都不嫌朕脏,朕又怎会嫌你!” 沈君兆笑了下:“下次。” 雍理抬头:“你知道你这语气像什么吗?” 沈君兆:“嗯?” 雍理:“像哄小孩的大骗子!” 沈君兆:“……” 雍理扑上去咬他喉结,沈君兆笑着扶他腰,生怕他不小心摔下床。 两人闹了一番,雍理彻底没了力气,也明白自己如今这破身体连强吻沈君兆都是想也别想。 沈君兆哄着他:“时候不早了,陛下快些睡吧。” 雍理靠在他怀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就在沈君兆以为他睡了的时候,雍理闷声道:“朕不会答应的。” 沈君兆一怔。 雍理抬头,眼中哪有丁点睡意,全是清朗:“你再怎么哄朕都不行,出征一事,你想也别想。” 沈君兆一时无言,心中五味杂陈。 这天下,知他者唯有雍理。 他骗的了天下人,却骗不了他。 雍理可能比沈君兆自己都了解他自己。 沈君兆没接话。 雍理气得戳他脸颊:“朕能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美人计用得不错,但朕招架得住!” 沈君兆无奈道:“陛下……” 雍理最受不了的反而是他装可怜:“别想,不可能,朕绝不会答应。” 沈君兆温声道:“陛下到底在怕什么?” 雍理盯他。 沈君兆帮他回答:“臣的安危?怕臣有去无回?臣……” 雍理捂住他嘴:“整日不许朕胡说,自己怎又胡说起来!” 沈君兆拿下的手,轻轻揉捏着他细长的手指:“不提臣的身手,便是大雍数十万将士还护不住军队统帅?陛下莫要拿三年前的亲征比较,当时沈争鸣想置臣于死地,是釜底抽薪。此行臣出征,后方有陛下坐镇,谈何内忧?” 雍理眉心蹙起:“战场瞬息万变,没有万无一失。” 沈君兆:“如此说来,臣便是留在首京就万无一失了吗?” 雍理:“……” 沈君兆又道:“陛下明知此役非战不可,先帝故去十余年,和前朝的瓜葛也该有个了断。” 雍理仍道:“不是非要起战事。” 沈君兆:“杜景修狡兔三窟,付安义贼心不死,各地总兵不忠,不用兵如何震疆域。” 雍理哑然。 沈君兆继续说道:“朝上的情况陛下也明白,除了臣谁也领不了兵,便是陛下如今的身体也去不了战场。” 这是雍理的心病。但凡他有三年前的身体,早就与梁铭合作,端了杜景修老巢,斩付安义于马下,收回全国兵权,彻底镇服中原。 可惜他没办法驾马,没办法张弓,他甚至连坐在马车都能被颠没半条命。 御驾亲征已成绝唱,雍理能好好活着已是意志力强大。 如今除了他,唯有沈君兆是最合适的人选。 道理雍理都懂,可他心不安。 雍理埋在沈君兆怀里,嗓音微哑:“阿兆,不去好不好?”声音里带了哽咽。 沈君兆心如刀割,却仍维持了冷静的声线:“陛下,背德之罪,如何能抵?此行算是臣提前赎罪吧。” 雍理身体僵住。 沈君兆轻轻抚弄着他细滑的后背,慢慢说道:“臣已犯下滔天大罪,能领兵出征还大雍百年太平,死后也算有所交代。” 这是沈君兆的心结,也是雍理没办法反驳的地方。 沈君兆出征,为的是大雍百年太平,为得是中原百姓未来富庶安康,也是为了他们。 为了和他在一起。 滔天之罪,唯有用惊世功绩来抵。 未必抵得了,却能勉强换来些许心安。 这让雍理如何拒绝? 雍理眼泪滚烫,濡湿了沈君兆的单薄里衣:“朕害怕。” 沈君兆心中刺痛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头尖上都仿佛扎了针:“臣定会安然归京。” 雍理死死抓着他的衣衫:“朕……朕……” 沈君兆吻吻他发顶,道:“臣出征前的准备,由陛下一手操持可好?” 雍理轻颤的身体缓了些。 沈君兆温声道:“陛下亲力亲为,还怕臣会出事吗?” 雍理抬头,眼睫被泪水沾湿,一簇一簇得衬得眼睛更大:“你把子难带上。” 沈君兆当即道:“子难必须守在陛下……” 雍理盯着他。 沈君兆改了口:“臣全听陛下安排。” 雍理这才略略松了口气:“有子难在,他定能护你周全。” 章节目录 不甘心(雍理慢慢起身,与他对视:...) 雍理向来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不同意则以, 同意了便是全力支持。 他想通了。 于公于私,此行他都拦不住沈君兆。与其让沈君兆把他瞒在鼓里,他不如参与其中, 事无巨细地安排这次出征。 他有过一次经验, 深知其中难处, 若能提前准备, 尽力安排妥当, 将士们才好放开手脚, 奋力一搏。 战场不存在万无一失,雍理能做的只是让沈君兆没有后顾之忧。 去吧。 此结不解,沈君兆不会安心。 虽说又要短暂分别, 可为了之后的长长久久, 雍理愿意等他。 两人靠在枕边说了许久的话, 多是雍理在说, 沈君兆听, 明明领兵的是后者,前者却像是已在战场, 连可能遇到的天气情况都模拟了一遍又一遍。说着,雍理看他:“你不会觉得朕烦吧?”沈君兆拥着他:“臣很开心。” 雍理不乐意了:“离开朕, 你很开心?” 沈君兆啄他嘴角:“得君阿理, 此生足矣。” 雍理心里又甜又苦的:“朕知你信你, 你也不能辜负朕, 知道吗?” 沈君兆:“嗯。” 雍理终究是没忍住:“什么都不重要, 你好好回来最重要,知道吗?” 沈君兆笑了笑。 雍理不依:“答应朕!” 沈君兆:“嗯。” 第二天, 雍理见了梁铭。 既决定了让沈君兆出征,梁铭这边他必须亲自敲打一番。 此行梁铭至关重要:他要做足戏, 给大雍一个出兵的理由;还要在稳住前朝余孽,让他们不起疑;更要管住了六州王爵,别让他们拖后腿。 这是一场合作,结果对大雍和六州来说是双赢。 此战一了,大雍再无内患,六州也能得到大量物资人才――物资事小,人才最大――梁铭想要壮大六州,最缺的是人。 雍理在雨幕亭接见了梁铭。 梁铭仍旧是一副中原打扮,可惜再怎么做足样子,那额间碎发也在叫嚣地探头,充斥着阳光的小麦肤色亦不符合大雍审美,更不要提那双碧色眸子,盯着人看时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孤狼。 雍理:“手谈一局?” 六州圣子理直气壮:“不会。” 雍理:“君子六艺,立身之本。” 梁铭弯唇,饶有兴致道:“不如陛下手把手教孤?” 雍理送他俩字:“做梦。” 梁铭也不恼,一双碧眼就没离开过他:“陛下同沈子瑜是什么关系?” 雍理:“……” 梁铭还真有脸说:“一日为夫,终身……” 雍理打断他:“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话是极有道理的,两人那短暂相处,夫妻之实没有,夫子之实倒真不少。 梁铭叹气道:“这可如何是好,孤一心求娶陛下,陛下竟想做我父亲。” 雍理嘴角一抽,懒得和他扯这些有的没的:“你若不愿配合,大雍亦有出兵的理由。” 梁铭被噎了一道。 雍理抬眼看他:“朕不是在求你。” 他声音冷冽,眉眼锋利,久居高位的帝王威严尽现。 梁铭只觉心魂一荡,本就从没压下去的欲|望一股脑挤上来,他撑着石桌起身,一双狼眸中尽是征服欲:“陛下,我若一统六州,你可否……” 雍理不想听他的浑话:“朕的后宫只是摆设,朕此生只心悦一人。” 梁铭面上一沉,杀机外溢:“沈子瑜?” 雍理慢慢起身,与他对视:“你若动他一根寒毛,朕荡平六州。” 梁铭一震,清醒过来。 眼前这美若天仙的人不是三年前流落六州的“圣妃”,而是坐拥天下手握重权的大雍皇帝。 理智将情绪压下去,梁铭心却跳得更快。若说三年前他只倾慕他才学,三年后他才真正渴望他整个人。 天下第一等的美貌全不算什么,这柔美之躯撑起煌煌帝国,缔造富庶宝地,成就千古伟业,才真正让人叹服。 到底是不甘心,终究是意难平。 梁铭喉结涌动,手心全是汗,他理智上知道这是万死之罪,可心里又明白,错过这次,他此生再没机会。 “陛下……”梁铭喉咙发干。 雍理扬眉。 梁铭心一横,凑上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下。 雍理:“!” 完全是蜻蜓点水,甚至都算不上一个吻,未及冠的六州圣子面颊通红,连头发丝都在打颤颤。 好在他还知道自己要跑,再不跑别说一统六州了,命都要扔在这:“陛下若是倦了这天下,便去六州,无论何时……孤等你。” 一句话说得倒是清清楚楚,声音却由近及远。调戏的时候胆子很肥,脚底抹油的本事也是一顶一。 子难正要追上去,雍理抬抬手道:“罢了。” 子难停住脚步。 雍理道:“做戏而已……” 他起身,淡声道:“下旨擒拿六州梁铭,罪名御前失仪。” 子难领旨而去。 擒拿当然也是做做样子,真要抓梁铭那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当然样子也要做足,不能让杜景修起疑。 虽说梁铭有点出格,但合作算是达成了。 他“激怒”雍理,雍理同他撕破脸。 六州桀骜,大雍如何能忍? 三年前没打服,今次一定让他们心服口服! 事情都安排妥当,雍理怕再生枝节,嘱咐子难道:“那事就别告诉阿兆了。” 子难:“……” 雍理怪尴尬的:“你知道哪回事吧!” 子难眼神轻飘飘地划过他脸颊。 雍理犹如被抓jian,尬得要死:“朕也没想到那混小子这么胡来,你千万别告诉阿兆啊,他俩还要配合呢,回头出事了,朕找谁哭去!” 子难:“哦。” 雍理瞪他:“秘密,死守,懂?” 子难大师惜字如金:“懂。” 雍理长吁口气,拍他肩膀:“好兄弟!” 他还是信得过子难的,相信和尚不会去通风报信。 搞定了梁铭,剩下的就是把表面戏做足,把六州圣子的大不敬给加深巩固。 到后来…… 一点‘言语不敬’硬生生被夸大成了六州圣子刺杀未遂,潜逃出境…… 雍理:“……” 行吧,这下罪名大发了,不出兵都对不起他这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眼看一切板上钉钉,雍理少不了心神难安。 这阵子沈君兆也很忙,雍理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睡眼惺忪地挨到他怀里。 沈君兆吻吻他额间:“睡吧。” 雍理回吻他,两人少不了是一阵热气腾腾。 只一会儿雍理睡意全无,心思又歪了:“你让朕帮你一次。” 沈君兆:“……” 雍理撒娇耍赖全用上了:“后日你便要走了,你就不想……唔……” 雍理面颊绯红:“亲也没用,朕今晚非要……诶……” “沈阿兆!” “沈子瑜!” “呜……呜……” “你就让朕,让……” “子瑜哥哥,你真的不想吗?” 章节目录 朕等你(等你凯旋而归,等你此生不...) 雍理扫了赵小泉一眼, 老太监连忙差人把这不长眼的东西拖了出去。 眼看沈君兆眉眼不舒,雍理伸手拿他手中弓箭:“朕来试试。” 沈君兆侧身,将那柄长弓反过来递给他。 雍理有自己的弓箭和马匹, 而且都是为他量身定制的一顶一的好弓良驹, 远不是沈君兆这把能比。可他不仅拿了这弓箭, 更顺势骑了沈君兆的黑马。 高坐马上, 雍理对他笑道:“不许想别人, 看朕。” 沈君兆抬头, 只觉这寅时阳光,胜似正午。 雍理驾马而去,他戎装轻铠, 墨发半束, 弯弓的姿势劲力十足, 咻的一声弓箭射出, 刺中的亦全是靶心! 少年帝王, 意气风发,长弓一挽, 日月同辉。 沈君兆哪还想得着旁人,他眼里心里只剩那耀眼之极的年轻君主。 雍理登基时, 年号更为元曜。 元为初始, 曜为日光。 最初始的这道光, 注定会开启大雍的承平盛世! 雍理的骑射绝不比沈君兆差, 两人同样射了三十箭, 皆是命中靶心,箭无虚发。 能练到这个境界, 固然是天赋高,却也是够勤奋。雍理嘴上总说自己惫懒, 可干起正事,哪有半点惫懒的模样,从来都是闷不吭声拿第一。 雍理勒住缰绳,擦了把额间薄汗,同沈君兆扬下巴:“你去骑朕的游欢!” 他的那匹汗血宝马,得名游欢。 沈君兆也没推诿。 雍理加紧马腹,身体前倾,嘴角尽是愉悦:“陪朕跑两圈!” 沈君兆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演武堂并不小,跑马轻而易举。 他们离了骑射区,笔直向着外围疾驰而去。 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一朝阳一辉月,两名少年。 区区宫墙,哪能锁住他们这不羁的灵魂! 武课的师父教了个寂寞,倒是雍理这一通跑下来,大汗淋漓,十分畅快。 夜幕微落,不久便是晚膳。 沈君兆与他不同,他极少出汗,就像他那不留疤的奇怪体质一般,他哪怕在炎炎夏日纵马狂奔,耗了一下午体力,也不曾见额间有汗。 倒是那透白的肌肤,被烈日晒得有了血色,更显清丽。 清丽这词,雍小理也只敢心里嘀咕一下,真说出来,他家昭君嘴上不说,只怕又得悄悄生闷气。 哦! 雍理想起来了,沈君兆方才还在别扭呢,也不知是他说了什么惹他不痛快。 罢了…… 活动了这一下午,瞧这样似乎已经忘了,他还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出了一身汗,雍理难受得要死:“朕要沐浴。” 赵小泉已经去安排了。 雍理眼珠子一转,赖上沈君兆:“阿兆一起吧。” 沈君兆怔了下。 雍理当着一帮子宫人,自然不好撒娇讨乖,只能疯狂暗示:“天这么热,阿兆陪朕跑马这许久,泡一泡朕的池子,也是应该的。”快来快来快来,你不来朕就生气了朕给你讲! 沈君兆也不知是刚才跑马累到,还是因为雍理的共浴邀请,总之面上的血色更多了些:“我没出汗。” 雍理瞪他。 沈君兆是真的不能去:“陛下先去沐浴,我在外面候着。” 雍理:“……沈君兆!” 叫什么叫,人影都没了!轻功好了不起啊! 还真挺了不起的…… 雍理没好气地泡浴,想着晚上回了寝殿,一定要把沈君兆摁在被窝里亲,看他还往哪儿跑! 年纪不大,心思不小的元曜帝,又把自己给哄得美滋滋了。 他一身清爽地去了书房,见沈君兆也换了身衣服,不满道:“你就是不愿和朕沐浴。” 沈君兆垂眸道:“不合规矩。” 雍理凑近他,压低声音道:“你把朕亲得喘不上气的时候,怎么不说规矩了?” 沈君兆:“………………” 周围宫人多,雍理到底也不敢多说,坐下道:“陪朕复习功课。” 沈君兆:“嗯。” 雍理东一句西一句的,只觉得身边伺候的人十分碍眼。 “赵小泉,替朕去御书房盯着,朕要吃……要吃醉卧鸳鸯!” 赵小泉一愣:啥,啥! 雍理清了下嗓子:“怎么,朕吃不得?” 赵小泉:“老奴这就去吩咐。” 雍理哼了一声,复又盯上了掌墨太监:“去把御庭殿的那杆狼毫笔给朕拿来。” 小太监忙应下。 雍理又吩咐大宫女兰铃去给他拿个熏了次第佛香的扇子,若是没有就现熏。 这一来二去的,宫人们也不傻,自然察觉到陛下是要支开他们。 若屋里是旁人,他们定是不敢离开的,但沈君兆是沈相独子,他们哪里惹得起,索性纵着小皇帝,退了下去。 把人都支走,雍理满意了:“人都走了,看你还往哪跑。” 沈君兆低声道:“隔墙有耳。” 雍理亲他是不敢的,但嘴上必须占尽便宜:“说好了的,陪朕复习功课。” 沈君兆目不斜视道:“正在读。” 雍理按下他手上的书卷:“谁要和你复习这些死东西。” 沈君兆把书卷往上一抬,露出自己的掌心,雍理登时眉开眼笑,扣住他。 沈君兆面上不变,却是在书卷下与他十指交缠。 雍理这声音也就软下来了:“今日钱老……头头师……” 沈君兆瞥他:“老师。” 雍理瘪嘴:“行,尊师重道,朕全听你的,谁让你住在朕心肝上。” 沈君兆:“……” 他说不出这样的话,只能握着他,实打实的把眼前人放在心尖上。 雍理虽说想和他腻歪,却也是一心向学的。 “今日老师拿前朝安慧帝的科举革新举例,朕觉得倒有几分意思。” “取士乃国本,陛下莫要妄动。” “正是国本,朕才重视。” 沈君兆耐心同他说:“大雍初成,正是百废待兴之时,此时动了世族根基,他们如何为陛下出力卖命?” 雍理道:“此时不动,待到他们功高自居,朕还动得了他们?” 沈君兆顿了下。 雍理怕他心疑,忙又道:“朕自是信你的,你父子二人,朕一百个信任,只是沈家为世族之首,长此以往反而容易被裹挟。” 到时候便是沈家与他一心,却也会被世族这个庞然大物拖住臂膀。 沈君兆笑了下,忽然直白问道:“陛下有何想法,只要我能做到,定会倾尽全力。” 雍理也笑了,眼中全是狡黠:“你最懂朕。” 沈君兆轻轻扣着他手指:“陛下吩咐便是。” 未尽之言是,哪怕刀山火海,他亦为他无所畏惧。 雍理道:“你还记得咱们前阵子在东临轩遇到的那个穷酸书生吗?” 沈君兆记性极佳:“乌弘朗。” 雍理:“对,是那刺头!” 沈君兆无奈道:“陛下总爱给人起歪名。” 雍理见他一笑,便又晃了神:“朕这辈子,起过最好的便是为你。” 沈君兆睨他。 雍理忙道:“不是昭君!” 虽说他家阿兆名字形似昭君,又生得倾国倾城,风流无双,但这位绝代女子命运实在多舛,他不要沈君兆如此坎坷。 沈君兆疑惑道:“还有别的?” 雍理眼睛一弯,嘴巴比抹了蜜还甜:“子瑜哥哥。” 沈君兆:“…………” 如此这般撩了一波心上人,雍理别提有多快活,他刚想把话题给扯回来,麻烦沈君兆安排一下乌弘朗这穷酸秀才…… 谁知哗啦纸张声一响,沈君兆低声道:“失礼了。” 雍理眼睛蓦地睁大。 沈君兆松了他的手,又一扬手将书卷高高扔起,书卷绑得很紧实,但抵不住这内劲,整个散开后写满圣贤文字的澄心堂纸像落雪般坠下。 在这半遮半掩中,沈君兆侧身吻住雍理。 雍理:“!”你是天才,:,网址 章节目录 世族散(他的阿兆,始终是那个一心...) 最开始是沈争鸣先遇到了彦菱。 一个流落在外的美貌女子, 面对恶行誓死不从,被下了药也还是坚守着贞洁,一双惊人的美目中迸射出的不是妥协, 而是强烈的不甘。 不信命, 不屈服, 不妥协。 沈争鸣把她救了下来。 彼时中原并不清楚妍族人的存在, 也不知道眼前的女人是那遭遇坎坷命运凄凉的一族, 只道她是个过于美貌的女子, 从六州逃出来,想要在富庶的中原谋一条生路,谁知却沦落到人贩子手里, 几经坎坷, 受尽苦难。 可事实上, 彦菱是个从地狱爬出来的复仇者。 她恨透了六州人, 不惜一切代价逃到中原, 却又经历了几乎同样的遭遇。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只贪恋她的容貌,所有靠近她的人都只想要她的身体, 所有男人都是让人作呕的,所有女人都是恶毒的嫉妒化身。 没有好人, 没有人, 全都该死。 沈争鸣救下的就是这样的彦菱。 可悲的是, 如果她只是沦落风尘, 可能没能力酿成多大的罪孽, 然而她去了沈家,见识了中原世族的权势滔天, 见识了权力下的唯命是从,明白了真正的武器是无形的, 却能杀尽天下人。 彦菱变了。 她最初是极厌恶□□的,如今却利用自己的身体蛊惑了无数人。 等沈争鸣发现时已经制止不了了,他的手下干将为她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最后两败俱伤。沈争鸣怒不可遏,问她缘由。彦菱无辜道:“妾不知道。” 沈争鸣抽出佩剑:“妖女,我就该救你!” 他长剑刺出,彦菱一动不动,她笑着看他,美丽的眼中尽是恶毒。 噗呲一声,长剑刺入血肉,却不是她的。 沈争鸣满脸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心腹:“连你……连你……” 男人颓然倒地,面色煞白:“属下失职了。” 原本该守卫沈争鸣的贴身侍卫,竟为彦菱挡了致命一剑,他不能反抗沈争鸣,也不能阻拦沈争鸣,能做的只有替彦菱去死。 沈争鸣厉声道:“大夫,叫大夫!” 可惜却救不回这求死之人。 彦菱看着沈争鸣的暴怒,笑声宛若银铃:“沈大人,你可以再杀一次,看还有没有愿为妾赴死。” 沈争鸣:“你!” 彦菱哪怕是笑得如此疯狂,依旧美得像盛放的玫瑰,无可挑剔。 这时沈沈争鸣才知道自己救回来一个灾星,一个祸害,一个不该存于世的妖女! 偌大个沈家,几乎要毁在彦菱手里。 沈争鸣焦头烂额,却不敢再轻举妄动:他将她关进沈府,又惹来妻子猜忌,短短两日家宅不宁;他没法将她扔出去,此等祸害在乱世中定会惹出更大的灾难;他甚至想过对她用刑,折磨她,让她无力做祸,谁知她身上伤口只一夜便能恢复,活脱脱的妖孽! 沈争鸣满腹心思都被彦菱牵绊,沈家军在一次对敌中损失惨重。 先帝察觉到了他的难处,二话不说把彦菱接到了自己营地。这其实是沈争鸣最怕的事,可惜他实在是搞不定这妖女,继续被她纠缠,只会酿成更多惨事。 先帝安抚他:“放心,将她留在我这最安全。” 沈争鸣提心吊胆数月,谁知彦菱还真安分了。 先帝与先皇后伉俪情深,那时先皇后还没有生病,一直跟着先帝行军,直到怀了身孕才不得不回家养胎。 堪称奇迹的是,彦菱和先皇后感情很好,她作天作死,唯独先皇后待她是自始至终的亲善。 彦菱问她:“你姓什么?” 先皇后:“秦。” 彦菱:“不可能,我们妍族人没有二姓!” 先皇后笑得温婉:“我不是你的族人。” 彦菱看着她的眉眼,瘪嘴道:“你怎么可能不是妍族人?最烦你这种连自己是谁都忘了的人!” 先皇后也不同她计较。 先皇后生来瘦弱,往日里又是宽袍长袖得穿着,所以并不显怀。 直到她快生了,彦菱才知她有身孕。 彦菱如遭雷击,眼睛睁得很大:“孩子是谁的?” 她这模样,简直像那妻子怀了旁人孩子的丈夫,又震惊又失望甚至还透出些恨意。 先皇后身边的婆子早就看不惯她,此时听她胡话连篇,更是恼了:“当然是雍将军的!”那时大雍未成,先帝尚且是将军。 彦菱面色煞白,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你不可能怀他们的孩子,你……” 先皇后见她神态有异,上前询问:“阿菱?” 往日里先皇后是唯一可以碰她的人,此时她却想疯了一般甩开她:“别碰我!” 先皇后本就孱弱,又临近产期,哪受得住她这一下?身边伺候的人也失了职,竟没扶住她。这一跤摔出满地血,惊吓了所有人。 唯独始作俑者彦菱一动不动:“你不会怀孕的,你不可能怀孕。” 秦家一片兵荒马乱,等一声婴童啼哭,彻底击溃了彦菱。 彦菱走了。 秦府人都说她是畏罪潜逃,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甚至央着先皇后给先帝去信,让他抓到此恶女,严惩不贷! 先皇后伤了气血,却仍道:“别怪她,她不是有心的。” 然而三个月后,仆人们都知道彦菱跟在了先帝身边。 大家不敢告诉先皇后,怕她伤心,直到彦菱怀孕生子,此事才彻底瞒不住。 先皇后听到这消息时一阵巨咳,满帕子鲜血。她本就因生育而拖垮的身子,雪上加霜。 再后来。 彦菱死了,万箭穿身过,死状极其惨烈。 先帝为了救她,遭了埋伏,五百人小队全灭,先帝也烙下病根,开国不过两年便撒手人寰。 沈争鸣恨透了彦菱,也恨透了她生下的孩子。 先帝将沈君兆托付给沈争鸣,沈争鸣接下了他,却只是看到他的眉眼便恶心得想吐。 沈君兆还在襁褓中,已经生得与那妖女一般妖颜祸世。 一场悲剧连着另一场悲剧。 沈争鸣不愿先帝名声有辱,更不愿妖女的孩子夺了天下,所以将沈君兆认作自己的孩子。 沈家四十岁前不得纳妾,沈夫人哪里容得下这孩子? 沈争鸣却半句解释也没有,只道:“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那时沈家势重,沈夫人母族没人,如何能反抗? 她认下了沈君兆,也恨透了沈君兆。 她知道这是彦菱的孩子,知道这是彦菱和沈争鸣的孩子。 只要想到彦菱,她便恨意滔天。 她奈何不了彦菱,却能折磨她的孩子。 沈君兆的童年,就在这般无穷尽的怨恨与虐待中度过。 合上卷宗,雍理只觉心疼。故人旧事,早已难辨是非。 很多人不理解彦菱,雍理却因太了解妍族人而知道她疯狂的根源。妍族人的遭遇足够把人逼疯,要么彻底放弃沦为玩物,要么激烈反抗愤世嫉俗。 反倒是彦君h母女才是罕见的例外。 雍理始终不太明白,为什么得知母亲怀孕,彦菱会那般崩溃? 她恋慕父皇?不对。 她恋慕母后?也不太对。 究竟为什么? 可惜人已去,留下的人也不可能知道这些细节。 世事如此吧,总有无数解不开的谜,徒留后人猜疑。 翻完这些陈年旧事,雍理找不到沈君兆不是他异母兄弟的线索,也找不到沈君兆一定是他异母兄弟的证据。 不过除了先帝,又会是谁呢。 彦菱偏激归偏激,可唯一能让她怀孕生子的男人只有先帝。 若非是先帝骨肉,他又为何要将其托付给最信重的沈争鸣。 退一万步讲,如果不是确定了是先帝亲子,以沈争鸣对彦菱的恨,又怎会养大她的孩子。 雍理长叹口气,收起匣子,同睡着的彦君h道别,出了密室。 一夜噩梦,第二日朝上雍理也没太有精神。 御庭议事,忍了数日的乌弘朗终于扑通一声跪下,把心里话倒了个干干净净:“陛下,您不能这般坐以待毙啊!” 雍理眉峰一蹙,看向他。 乌弘朗不待他动怒,倒竹豆一般把眼下形势、沈家军将要兵临城下的风险一五一十全说出来。 雍理听得心烦,却也明白他的焦心忧虑。 旁人不知他和沈君兆的关系,看到的全是表面。 的确,沈君兆捷报连连,简直像从边境一路“打”回首京,各地总兵要么拱手交出兵权,要么被打到四处逃散。 沈君兆的战神之威,扬名天下。 乌弘朗会紧张也难免,此时的沈君兆若是回京,直接围了皇宫,逼雍理退位都是轻而易举的事。 什么明争暗斗,都抵不上手握兵权。 一个清君侧,足以屠尽雍皇宫。 然而这些雍理压根不在意,他只要沈君兆快些回来,再快些回来。 以前他还会疑心自己没了这皇位,沈君兆会除他以后快。 如今他哪会疑心?他信任沈君兆,信他胜过所有人。 沈君兆从没变过,隔了多少年,隔了多少人,隔了多少是是非非。 他的阿兆,始终是那个一心只为他的少年。 他只想他平安归来。 快些回来。 乌弘朗说到激动处,额间青筋都鼓了起来:“沈君兆若没有反心,为何要把心腹全部带走?留在首京的世族全是诸如李义海这般弃子,所有亲沈派全部离京……” 雍理心蓦地一沉。 乌弘朗继续道:“陛下!至多半月沈君兆便要回来了,我们再不做准备,如何抵得住那千军万马!” 雍理豁然起身,周身毛孔都炸起来,脑中嗡嗡作响:“你刚才说什么?” 乌弘朗以为雍理终于醒悟,连忙又重复了一遍。 雍理却听不见别的,只听到那俩字――世族。 世族,世族,世族! 雍理心惊肉跳,为那一刹那闪过的念想惊惧不已。 不可能,沈君兆不可能的。 他答应他要回来的,他答应他一定会回来的! 雍理面色惨白,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整个人如魔怔了一般。 乌弘朗大惊:“陛下!” 雍理瞳孔涣散,声音微颤,只知重复:“不可能,不可能……” 然而最怕的,往往是将要发生的。 所有预兆都是提醒,提醒他遗忘了最重要的事。 商野浑身血污,满身狼狈地冲入御庭殿。 雍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商野扑通一声跪下,磕着头说:“陛下,沈家军图谋不轨……” 雍理厉声道:“住口!” 商野额头尽是鲜血,声音却异常坚定:“沈君兆意欲造反,已被子难大师斩于马下!” 砰地一声。 所有迷雾在脑中炸开,雍理看到了最深处的真相。 他只觉心脏凝滞,只觉天昏地暗,只觉周遭一切都变得虚无缥缈。 是啊,他的阿兆从未变过。 从未变过的沈君兆怎会和他在一起? 他自我折磨了三年,又怎么会一夜之间接受了他们的兄弟身份。 忍不了?想通了?放下了? 那还是沈君兆吗。 从和他在一起的那一天,沈君兆已决心赴死。 章节目录 生死别(第一更。) 什么六州梁铭, 什么前朝余孽,什么总兵付安义…… 这些所谓的内忧外患,都不是沈君兆真正想要铲除的, 他此次出征, 最核心的目的是彻底瓦解世族。 盘踞中原数百年的世族, 权力声望越过皇权的世族, 结党营私不服律法的世族…… 这才是大雍朝的致命痛处, 才是雍理最大的隐患。 沈君兆骗过了所有人, 以雷霆万钧之势,一夜瓦解了看似牢不可破的世族势力。 如何做到? 谋逆之罪! 沈君兆蓄意谋反却功亏一篑,他死了, 跟随他的世族全是谋逆同党。 不需要雍理出手, 一盘散沙的世族为了自保, 狗咬狗都能把自己咬死。 彻底消灭世族是不可能的, 经此一役, 大雍世族再也别想翻身压过皇权! 一劳永逸…… 真正的一劳永逸竟在此处。 各地总兵降服,前朝余孽清缴, 六州蛮荒安于发展,朝上叫嚣最凶的世族土崩瓦解。 沈君兆一次出征, 解了这么多难题, 当真是一劳永逸! 可他怎么办? 雍理昏倒在御庭殿, 天旋地转中他什么都听不见。 数月的心神不宁有了答案, 原来那短暂的甜蜜恩爱是临终告别, 原来城墙上的遥遥一望已是最后一面。 原来他从三年前就已经萌生死志。 还有什么不懂的? 以雍理对沈君兆的了解,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三年前沈君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从那一刻起他便在筹划今日。 难怪雍理御驾亲征回来后,沈君兆一直同他针锋相对, 难怪这两年沈君兆把世族全部紧到了身边,难怪所有人都在告诉雍理――沈君兆要谋反。 他的确要谋反。 倘若不是沈争鸣的暗杀,雍理不会知道他们是异母兄弟…… 他不知道会怎样? 可能等沈君兆死了,雍理还以为是自己大获全胜。 沈君兆会做足谋反的样子,会完全同他撕破脸,会野心勃勃夺他王位。而雍理会彻底死心,会放下少年情分,会同他死斗到底。 这场谋反是必败的局面,因为沈君兆一定会死。 无论他是怎么死的,只要他死了,谋逆就没了任何意义。 唯有雍理是最后的赢家,最大的赢家。 也真正的孤家寡人。 然而雍理提前知道了沈君兆的身世,破了他长达三年的伪装。沈君兆会停下这么多年的谋划吗? 不可能也停不下。 箭在弦上,早就不得不发。 雍理扑到他怀里,告诉他兄弟也无所谓,背德也没关系,哪怕没有来生也要在一起! 沈君兆如何推得开他? 他能做的只是吻着他,拥着他,把此生最炽热的感情全部给他。 甜蜜、绚烂,短暂如夜空烟火。 雍理噩梦连连……他清醒地意识到沈君兆从来就没想与他在一起。从来就没想过和他共赴此生。 什么不离不弃,什么此生不负,什么不求来世…… 全是他一厢情愿! 元曜十二年,是大雍开国来最动荡的一年。 内阁首辅沈君兆领军出征,捷报连连后忽又兵临城下,意图谋反。就在所有人以为大雍将亡,天要大变时元曜帝的亲信子难国师潜伏军营,成功刺杀叛贼沈君兆。 形势陡转,坚不可摧的沈家军沦为一盘散沙,朝上亦是一片混乱。 本该出来把持大局,安抚人心的元曜帝竟一病不起!好在乌弘朗等人挑起大梁,在帝师钱公允的主持下按部就班地处置谋逆反贼,同时出动金鳞卫,收复逃窜兵士…… 直到半个月后,这场惊天动地的叛乱才逐渐平息。 盘踞了中原数百年之久的世家大族元气大伤:沈家灭门,陈家、杨家、杜家元气大伤,孙家因孙田和的中立而留了一口气。 孙田和病重辞官,孙少怀亦回家侍疾。 钱公允领了元曜帝口谕,一切从轻发落,概不深究。 然而所有人都明白,沈党倒了,无力回天,剩下的不过是秋后算账,至于元曜帝是真的仁慈,还是做做样子,谁又知道?仁慈也好,做样子也罢,总归是败者为寇。 周栋文自裁,陈请战死,孙少怀辞官……拥护沈君兆的叛党皆不得善终。 轰轰烈烈的一场反叛,本该万无一失,谁知竟因一个和尚的暗杀,功败垂成。 雍理高烧近半个月,是留在长心殿的李擎衣不解带地照顾他。 浑浑噩噩中,雍理总把他叫成阿兆。 起初李擎听不清,次数多了又哪会不明白? 他忍不住道:“陛下,沈君兆狼子野心,您何必……” 雍理哪里听得见,他因高烧而面颊泛红,眼睛紧闭着可眼睫上始终湿漉漉的,干裂的唇瓣只会轻轻呢喃着:“阿兆……阿兆……” 李擎心痛,却也无可奈何:“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国……家…… 雍理失去了最重要的人,如何背得起这国和家! 又过两三天,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元曜帝熬不过去时子难回来了。 和尚风尘仆仆,短短数月竟瘦得脱了像,他身上袈裟脏乱,形貌枯槁,唯独一双黑眸依旧沉稳透亮。 李擎忙起身:“国师!” 哪怕子难人没回来,论功行赏也早落下,子难此举是救君救国,是最大的功臣,早被正式册封了国师称号。 子难二话不说,先给雍理搭脉。 雍理高烧这么久,还能活着,凭的是多年病痛煎熬的毅力,也是在等子难回来。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要知道。 哪怕沈君兆死了,他也要看到他的尸身! 雍理似有所觉,昏沉许久的眼睛勉力睁开,嗓音哑得不成样子:“子难……” 子难轻吸口气,侧头对李擎说:“出去。”李擎顿了下,子难眼眸陡冷:“出去!” 李擎一震,行了个礼道:“陛下高烧半月,恐神智不明,还请国师不要让他劳心劳神。” 说完这话,他躬身退了出去。 子难出家十载,早断了情念,可此时见着雍理这幅样子,仍旧心疼得眼眶通红:“你这又是何必!” 雍理直直地看着他:“你没有杀他。”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的。 子难摇头道:“他骗了贫僧。” 雍理能猜到,只是想知道得更清楚些:“他、他伤得……” 子难垂眸。 雍理胸口一涩,剧烈的咳嗽恨不能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子难忙扶住他,内力尽数灌入他单薄的身体:“陛下切莫动气。” 雍理唇瓣被鲜血染红,衬得面庞更加苍白:“他死了吗?” 子难不忍看他。 雍理眼睛直勾勾的,竟半滴眼泪也没流出来:“他在哪。” 章节目录 执子人(第二更) 这半个月对子难来说, 犹如噩梦。起初跟着沈君兆出征,子难领的是闲差,他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沈君兆。 用雍理的话就是, 沈君兆哪怕掉了一根头发, 他也要找他算账。子难知他们情意深重, 也知他们情路坎坷, 更知在雍理心里, 沈君兆比他自己的命都重要。 子难肩负重担, 所以盯沈君兆盯得很紧,生怕他有什么凶险。 谁知沈君兆比他想象中还要惜命:刚到边境,因水土不服有不少随军将士生了病, 子难因早就来过, 并未着道, 沈君兆体质向来强悍, 也没什么大碍。可他却小心得很, 遇上瘴气弥漫,沈君兆寸步不离营帐, 十分谨慎。 子难不觉松了口气――以沈君兆的修为,他不作死基本不可能出事。 雍理怕是关心则乱, 此行出征可比三年前的御驾亲征安全多了。 沈君兆假模假样地和梁铭打了一架后, 全军南上, 镇压各地总兵。因出其不意, 再加上沈君兆谋略得当, 阵仗没铺完已经打了个胜仗。 沈君兆本就是全军领袖,坐镇后方, 安全得只怕比呆在首京还安全。 子难这就更放心一些了。 唯一让子难提心吊胆的是偷袭敌营,斩杀杜景修。 子难的意思是:“贫僧去即可, 沈相留在营中。” 沈君兆道:“杜景修狡诈,大师不及我熟悉他。” 子难想拿出圣旨压他,沈君兆又道:“你我合力,事定能成。” 子难愣了下,沈君兆道:“此等小事,大师别烦扰陛下了。” 子难原以为沈君兆是要自己行动,所以才想替他去行刺,谁知他竟是想与他合力。 两人相互照应,的确是事半功倍。 以他们二人的身手,又如何取不了杜景修项上人头? 斩杀杜景修,此行征伐也就解决了一半。 沈君兆又道:“能早些回去,想必陛下也能早些宽心。” 此话极有道理,子难想了下便道:“沈相定要保护好自己。” 沈君兆道:“大师亦是。” 他们合作,当真是轻而易举。 杜景修一死,前朝余孽溃散,付安义逃亡而去,沈家军乘胜追击。 如此看来,战事似乎很快就结束了,他们很快就能回京了。 子难不由地又是松了口气。能把沈君兆安安稳稳得护送回京,他也不负雍理所托了。 内忧外患解除,子难这边却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沈君兆从没屏退过他,无论商议什么事都将他待在身旁,起初他的心腹还满目审视得打量他。 沈君兆:“自己人。”如此便再没人留心他。 子难也没当回事,他的确是自己人,他的任务只有保护沈君兆,甚至高于战事。 没人提防他,子难才逐渐品出些怪异之处。 这商议的是什么? 这布局是要干什么? 前朝余孽已杀尽,各地总兵已降服,不安安稳稳地班师回朝,怎又在谋划着更大的战争? 打谁?还有谁可打的。 等“围攻首京”四个字被直白点出来,子难脊背发凉! 沈君兆要谋反? 不,是那些世族权贵要谋反! 子难当下便要给雍理传信,谁知是沈君兆将信鸽拦了下来。 子难警惕地看他。 沈君兆取下信鸽脚上绑的密信,换了一封后放飞了鸽子。 子难:“你不会背叛陛下。” 沈君兆笑了下:“大师信我?” 子难:“我不信你,但我信他。” 他相信雍理的眼光,相信雍理的判断,相信雍理不会看错人。 沈君兆眼中笑意更深:“大师不愧是陛下知己。” 子难心焦火燎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会背叛陛下,又怎放任手下逼宫造反!” 沈君兆面色淡了:“不忠之臣,冥顽不灵。” 子难一怔。 沈君兆道:“哪有一呼百应,不过是心中有贼,他们若忠诚大雍,又怎会起反心?大师想必也留意到了,无意掺和党争的早已脱身而去,留下的全是狼子野心之辈。” 子难隐约猜到了一些:“你……” 沈君兆看向他,眼光灼灼:“大师可愿助我一臂之力?你我联合斩杀叛党,还陛下清明盛世。”子难心一跳:“你有何计策?” 沈君兆道:“他们既想逼宫,我们不如配合,等关键时刻你佯装行刺,我假死你手,他们没了领袖定会慌乱,届时我们……” 这一番话说下来,子难如何能不心动? 雍理给的命令是保护沈君兆,子难绝不会伤他分毫,由他来做戏,定是万无一失。 等到沈君兆假死,叛军大乱,以他和沈君兆的功夫,轻而易举就能清除乱党,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灾难斩于萌芽。 子难意动了,可他到底是生性谨慎:“此事还是和陛下商量一二。” 沈君兆道:“陛下会允许?” 子难:“……” 沈君兆下一句话彻底打动了子难:“这些人必须死,若不是他们,陛下三年前怎会中毒濒死,流落六州!” 忍了三年,他一定要将所有伤害过雍理的人一网打尽! 最有效的谎言便是七分真来三分假,沈君兆说了九成真,子难如何辨别? 如此,子难便入了局。 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有子难助力,沈君兆行事更加方便。 等最后一刻,沈君兆亲手杀了所有逆贼,一身血地站在营帐中时,子难只觉心惊肉跳。 沈君兆看向子难:“大师,请。” 子难轻吸口气道:“事已毕,我们……” 谁知沈君兆一剑刺来,直逼子难面门,子难一惊,闪身躲过,沈君兆却剑锋一转,扫向他下盘。 再不反击,他双腿要被沈君兆切断。 子难出手,短刃拦住了沈君兆的血剑:“沈相这是作何?” 沈君兆薄唇弯了下:“做戏要做真。” 子难:“他们都死了,你……” 沈君兆闪身倒退三步,原本刺向子难的长剑笔直刺向自己胸腔。 子难大惊。 沈君兆太清楚自己的体质,不仅刀锋淬了毒,更是忍着惊人的剧痛拔出长剑,在心脏处又刺了一剑。 子难冲上前去:“你这是做什么!” 沈君兆浑身浴血,他持剑撑地,声音低哑:“伤害他的人都该死……” “包括我。” 营帐外的人一拥而入,看到眼前一幕,目瞪口呆。 直到有人从角落处喊了一句:“沈君兆叛乱,国师子难将其斩于马下!” 一声起,万声应。 沈君兆的安排,当真是万无一失。 他骗了所有人:追随他造反的,潜伏着想揭穿他反心的,守在营帐只想护他性命的,远在雍皇宫念他至深的。 轰轰烈烈的一局棋。 执子人倒在棋盘上。 章节目录 意孤行(第三更) 沈君兆死在子难面前, 这让他如何向雍理交待? 更何况还有一堆人虎视眈眈,生怕他没死透,想要上前再捅沈君兆几刀。 子难想都没想, 带着浑身是血的沈君兆逃了出去。 不能回宫, 不能被雍理知道。 沈君兆是妍族人, 妍族人的生命力他是见识过的, 哪怕心脏中箭, 也未必就会一命呜呼。 子难不敢想得知消息后的雍理会怎样, 也不敢想沈君兆真正死了雍理会如何。 他自修佛以来,戒喜忌怒,此时却忍不住骂一声:“沈君兆你怎能这般欺他!你怎就笃定了他不会随你而去!” 沈君兆的确是笃定了雍理不会随他而去。 他知道雍理重情重义, 不会弃子民于不顾, 不会扔着彦君h不管。 雍理会活着, 可沈君兆却没想过, 这般活着比死还恐怖。 子难想尽一切办法, 甚至连夜去求了师父,可惜沈君兆身中剧毒且五脏六腑皆遭重创, 再加上没有半点求生的欲求,早已药石无医。 整整半个月, 子难没日没夜地试图将沈君兆从鬼门关拉回来, 可惜这早就是人力难为的事。 沈君兆死了:呼吸停止, 心跳凝滞, 经脉里没有丁点气息流转。 哪怕是妍族人, 也修复不了这样的致命伤。 子难寻访了六州蛮荒,得知妍族人死后容颜永驻百年不腐后, 彻底死心。 沈君兆身上的伤口触目惊心,可身体却没有丁点要腐坏的迹象, 依旧像活着一般。 子难不死心地一次次搭脉,一次次地灌注内力,可惜沈君兆悄无声息,所有体征都没了,像一副美丽的画,空有皮囊,再无生气。 终究还是无力回天。 子难错愕发现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他怕雍理犯病,这才急急赶了回来。 谁知雍理自得了消息后一直高烧昏迷,汤药不进,如今这身体已经透支到了极限。 ――你怎就笃定了他不会随你而去! 子难恨极了沈君兆,也恨死了愚蠢的自己。 雍理终于见到了沈君兆,在雍皇宫的密室里,睡在彦君h旁边的沈君兆。 子难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墨发散满床榻,面容温润如玉,仿佛下一刻就会睁开眼,漆黑的眸子会映着雍理,会轻声唤他:“陛下。” 雍理眼眶通红,声音嘶哑:“阿兆。” 子难别过头,不忍看。 雍理颤巍巍地伸手,碰了沈君兆的面颊,冰冷的触感像火焰一般,烫得他指尖生疼。 绷了半个月,幻想半个月,强撑半个月。 此时此刻雍理再也忍不住,伏在榻前泣不成声。 子难艰难开口:“陛下,节哀。” 雍理什么都听不见,他此生都没这般失态过,便是母亲去世父亲驾崩,他都没哭得这般天昏地暗。 母亲走了,他得好好活着,因为母亲嘱咐他,替他照顾父亲。 父皇去世,他亦得好好活着,因为父亲嘱咐他,要勤政爱民。 如今连沈君兆也不要他了。 为什么他总是不断地失去挚爱的人。 为什么总是要丢下他一个人。 他不是九五之尊吗,他不是天下之主吗,他不是拥有世间最顶尖的权力吗? 为什么他连心爱之人都叫不醒、护不住。 雍理哭昏过去,子难试图带他回寝殿,可他只要稍一碰他,雍理立刻睁开眼:“我不走。” 子难心如刀割:“沈相已去,您这样糟蹋自己……” 雍理死死握着沈君兆的手,嗓音沙哑到不成句子:“让我陪陪他。” 子难还能说什么? 他既愧疚自责又心疼不忍。 可惜任何偈语都解不了雍理。 ――放下此执,雍理命不久矣。 雍理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在塌前枯坐了多久,他从不敢多碰沈君兆,甚至不敢看他,他能做的只是用力握着他冰冷的手,好像这样就不会再失去他,好像这样就能留住他。 子难矗立许久,后来盘膝打坐,默诵金刚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人生如梦,苦乐悲喜皆是幻影,成败如朝露,富贵荣华皆是雷电,一切执念不过镜花水月,世间万物若流水潺潺,无时无刻不再变化。 何必执着,何必痛苦。 终于雍理止了眼泪,他靠在塌前,枕在沈君兆手边,轻声道:“他是不是在怨朕?” “三年前朕一意孤行,非要替他去死,他是不是也这般难过?” “朕骗了他,他也骗了朕,是不是就两清了?” “朕活着回来了,他是不是也会醒过来?” 章节目录 生出花(第四更) 三年前, 雍理为了救沈君兆,也是骗了所有人,瞒着他御驾亲征。 那时雍理只觉得自己救了沈君兆, 只希望沈君兆能好好活着, 自己死了也没关系。 现在他知道了。 活着远比死亡可怕。 被留下才是真的绝望。 雍理蹭蹭沈君兆手背, 低声道:“对不起。” 三年前是他错了, 他知道错了。 所以不要再折磨他了好不好, 沈君兆你回来好不好。 然而命运似乎不打算再给他们机会。 雍理陷入到深深的回忆中。 他说着他们第一次见面, 第一吵架,第一次相拥而眠。 他嗓音哑到了极致,子难却不敢让他停下。 这般说说也好, 继续压在心里只会把人压垮。 “是朕太蠢了。” “阿兆幼时便有自毁倾向, 又怎会说改就改了?” “朕觉得兄弟没什么, 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无所谓, 朕什么都不怕, 却忘了阿兆最是胆小。” “幼时朕不过是磕着绊着,他也要吓得面色苍白, 夜夜难眠。” “朕那次遇刺,他差点废了自己的胳膊, 可其实与他有什么干系, 是朕闹着非要出宫。” “朕御驾亲征, 回来时总担心他自残, 可他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朕以为他好了, 放下了,可其实……” 那时候沈君兆已经决心赴死。对于一个给自己掘好坟墓的人来说, 何须自残? 他总归是要死的,也就不用自残来压制愧疚和痛苦。 沈君兆的性子, 雍理最了解不过,可是却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死亡。 他自以为爱他,自以为懂他,其实不过如此。 雍理满心具是悔恨和绝望:“朕早该知道的,他跨不过兄弟这个死结。” 自欺欺人的后果是,永远失去他。 子难听不下去:“陛下莫要这般自责。” 雍理转头看他,眼泪大滴大滴滚落:“子难……” 子难心一滞,就听雍理问他:“他没死对不对,他是只睡着了对不对,他会醒过来的对不对。” 子难:“……” 雍理眼睛不眨地看着他,仿佛他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又仿佛他这根稻草落下,他就要被压垮。 子难:“陛下……” 雍理闭上眼,挨在沈君兆身旁,晕了过去。 之后的日子,更像人间地狱。 雍理睁开眼必定回到密室,累到晕过去再被子难送回寝殿。 讽刺的是,他十年勤政都没能换来大雍安定,如今二十余日不曾过问政事,朝政却井井有条。 没了世族阻拦,他想做的那些事全都有了眉目。 哪怕他不过问,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雍理没法去面对那些,没有精力更没有心力。 他一想到这一切都是沈君兆拿命换的,他的胸口便堵得喘不上气。 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无数次搭脉,无数次失望,都在消磨着雍理的精神。 他本就瘦削,如今更是薄得像一张纸,原本如墨玉般盈亮的乌发褪去了健康的光泽,白皙的面庞只剩下没有血色的苍白,时常红润如花瓣的薄唇干燥如枯槁。 雍理还活着,但形状却比死去的沈君兆还难看。 子难没有办法,只能拿内劲吊着雍理的命,他甚至想骗他,想告诉他沈君兆还能醒来,别这样糟蹋自己了。 可惜他说不出口。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代价。 他承担得起,雍理却受不住了。 沈君兆你怎笃定雍理不会随你而去?你高估了雍理的意力,也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 死了何其简单,怎知活着的人遭受何等非人的折磨。 继续熬下去,毫无疑问雍理也将撒手人寰。 世族瓦解,内忧解除,外患平定,本来四海升平,大开盛世,却国葬将临。 大雍命数如此吗? 开国皇帝不等施展抱负便撒手人寰。 元曜皇帝刚要振兴中原便病魔缠身。 朝上尚且安稳是因为雍理还在,若是雍理走了,这好不容易换来的太平是不是又要乱了? 子难不敢想,亦想不了。 他没法劝雍理,因为他太清楚,劝雍理好好活着有多残忍。 病痛难解,心魔已生,放眼望去雍理余生尽是苦难。 偏偏苦难深处,竟生出了希望之花。 彦君h醒了。 身负重伤,睡了整整三年,几乎不可能醒来的人,醒了。 雍理大喜之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彦君h一把扶住他:“你怎么落到这般境地!” 雍理抓着她手臂,心中激荡了无数情绪,全涌到嘴边竟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子难也惊到了:“彦姑娘……” 神奇的是,彦君h竟似对和尚一点儿都不陌生,她甚至对于另一边睡着的人也不惊讶,她声音冷淡:“那便是沈君兆?” 子难察觉到了异样,雍理如今的状态却是想不了太多。 彦君h轻吸口气,将雍理小心交给子难,看向沈君兆:“便是他伤雍理到这般……”话没说完,她怔住了。 子难虽意外于昏迷的彦君h似乎什么都知道,但此时也顾不上问许多,只道:“彦姑娘,你睡了很久,身体还需……” 彦君h呆呆地看着沈君兆,眼睛都不眨地看着他,半晌后她道:“他叫沈君兆?他怎会姓沈!” 子难一怔。 彦君h看向雍理,不可思议道:“你们怎会是兄弟?!” 雍理早已精神不济,听得明白她说了什么,却又理解不太了:“h姐……” 彦君h怎么都没想到会这样,她虽昏迷却早有意识,雍理崩溃大哭,说的那些话她全记在心里,只可惜她醒不过来,没办法安慰雍理。 有什么好哭的? 沈君兆那般自以为是,雍理何必为他伤心难过! 世间男人多了去了,怎就非这一个不可? 她早把雍理当成亲弟弟,他喜欢男人也没事,等她醒了,她定给他找个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谁知她好不容易醒了,却见到一张和母亲一般无二的容貌。 昏迷时她恨死了沈君兆,恨他伤雍理至深,恨他自己有心病还拖累旁人,恨他自私地只想成全自己却根本不管爱他的雍理。 万万没想到,她恨透的这个混账家伙,竟然是她找寻多年未果的亲弟弟。 沈君兆…… 君兆…… 她怎一点儿没往自家弟弟身上想! 什么沈君兆,分明是彦君兆! 她母亲和父亲恩爱至死,怎会背叛对方? 再说雍理是百分百的中原人,他的父亲母亲都不会是妍族人,既如此沈君兆怎会是他异母兄弟? 妍族人之所以会被异族排挤,会沦为xing玩物,有个至关重要的原因是―― 他们无法异族受孕! . :,. 章节目录 亲姐姐(姐第五更) 昏迷着的彦君h, 恨死了这个沈君兆。 若非这家伙,雍理怎会难过成那副样子?若非那家伙自以为是,雍理怎会了无生趣? 这祸害早该死了, 她才不会让雍理随他而去。 谁知这一睁眼…… 一口老血堵在彦君h胸口, 差点没把她又给憋死过去。 她平生没恨过谁, 好不容易恨了个人, 怎会是她亲弟弟! 彦君h脑袋嗡嗡作响, 一想到沈君兆死了, 更是手脚冰凉:“这……真是……” 她转身,一把扯开沈君兆的衣裳,露出那雪白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雍理轻吸口气。这么多天他从没敢看过这个伤口, 似乎只要不看, 沈君兆就没有受伤, 沈君兆就还会醒来。 此时猛然跃入眼帘, 他只觉眼前发黑, 心脏凝成团,呼吸难续。 彦君h四下看看, 问道:“和尚你的佩剑呢!” 子难蹙眉:“彦姑娘要做什么?” 彦君h似是想起什么,径直从子难怀里掏出一把短刃――她睡着时雍理天天找她聊天, 什么都跟她说, 她记性好得很。 冷不丁被夺了兵器, 子难十分诧异, 他倒是不担心彦君h伤害雍理, 他只是意外彦君h身手如此敏锐。 彦君h当然不会伤害雍理,她划破自己手腕, 鲜血汩汩而出。 雍理大惊:“h姐你干什么!” 他怕死了这一幕,午夜梦回都是沈君兆用刀捅自己胳膊, 此时看到彦君h自伤,他难免神经紧绷。 彦君h洗白的手腕悬在沈君兆胸口,任由鲜血滴下,强忍着疼痛道:“救他。” 只是这两个字,仅仅两个字,浑浑噩噩近一个月的雍理霎时清醒。 他生怕自己听错了,生怕自己在做梦:“救……救……” 子难连忙按住他后心,给他稳住心脉。 雍理如今的身体,受不住任何情绪波动。大悲大喜,都能要了他的命。 雍理比子难想象中还要坚强,他虽心跳得极快,甚至呼吸急促,可却没有丝毫要倒下的意思:“h姐,你能救他?你能救他对吗……” 最后一句话全是哭腔,像个怕极了的孩子,怕极了是在做梦。 彦君h心疼他:“他若是我亲弟弟,我自能救他。” 雍理愣住了。 彦君h没空解释,先把自己的血顺着沈君兆的伤口全部灌进去。 她问子难:“他这样子多久了?” 子难忙道:“一个月。” 彦君h蹙眉:“这么久……” 说着她又割破了自己另一个手腕,继续放血。 雍理回过神来,急道:“h姐你这样会不会……” 彦君h心里一暖,看他:“傻子。” 雍理盯着她:“你好不容易醒了,我不能再让你……” 彦君h弹他眉心道:“三年前我都没死,放点血又怎会有妨碍?” 妍族人是个奇迹。 雍理从未像现在这般感激这个奇迹。 彦君h的血流入沈君兆的心口,那早就没有鲜血溢出,像个深洞的伤口竟慢慢有了血色。不是被彦君h的血染红,而是伤口自发地有了血液溢出。 子难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彦君h到底是失血过多,面色白了许多:“和尚给他传些内力!” 子难惊醒,忙伸手按在沈君兆小腹。 冰冷的肌肤有了微薄的温度,死气沉沉的经脉有了生气,原本早该入土……竟真的从地狱拽回来了! 这就是妍族人? 怎会如此强悍! 彦君h见伤口“活”了过来,心下一松:“他的确是我同胞弟弟。” 只有同父同母的胞胎兄弟姐妹,才能彼此用血续命。 妍族人的体|液连外族人都能治愈,对于亲近人更是效力强劲。其实妍族人的血液对于旁人也有着很强的治愈效果,但如果不是骨肉血亲,会有很强的排斥反应。 便是同为妍族人也受不住,更不要说身体素质没那么强健的外族人。 彦君h以血喂沈君兆,是笃定了他是她亲弟弟。 再说不是又如何,死马当活马医了。 虽说是亲弟弟,但彦君h想到这死脑筋做的事,仍是堵得心口窝疼。 亲弟弟又怎样,这混账家伙,配不上雍阿理! 姐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雍理哪知道这些那些的,他连亲姐弟的事都顾不上问,只眼巴巴盯着沈君兆,不断给他试脉,不断探着他的气息。 有,真的有气息。 沈君兆没有死! 这一刻疯涌上来的情绪无法形容,便是冰壶炸裂,冬雪消融,万物复苏,百花绽放也不及雍理心中的半分喜悦。 子难生怕他心力不支,忙道:“陛下要珍重身体,莫要等沈相醒了,您却倒下了。” 雍理浑身都是力气:“不会的,朕没事,朕好着呢,朕……” 这便是高兴得语无伦次了。 饶是子难心静,此时也是鼻尖泛酸,心中五味杂陈。 陪着他熬了这一个月,才知雍理经历了什么。 绝望之中开出花,当真如梦似幻。 人生无常至此,和尚只叹空门难入。 雍理睡了三天三夜。 他早已筋疲力尽,身上热毒犯了不知多少次,只是心痛难当,忘了皮肉之苦。 如今得知沈君兆有望醒来,那些被压住的剧痛一股脑翻上来,哪还招架得住。 子难没日没夜地给他传输内力,李擎也是寸步不离地照顾着。 他不知道沈君兆将要醒了,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只希望雍理能好好活下去。 大雍需要雍理,子民需要元曜帝,百世太平需要明君贤主亲手缔造。 雍理睡着的时候,彦君h在密室里照顾着沈君兆。 有了她的血,沈君兆伤口愈合极快。 他受的伤其实比三年前的彦君h还重,又是毒又是心口窝的致命伤,别说普通人,便是再强悍的妍族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幸而彦君h醒了,幸而彦君h是他亲姐姐。 彦君h盯着他看,心情异常复杂。 他们姐弟二人,一个随了父亲,一个随了母亲。 她和父亲生得一模一样,沈君兆和母亲生得一模一样,明明是亲姐弟,竟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 哦,倒是都有一副世俗意义上的好样貌。 只是这孩子,性情怎如此偏激! 彦君h虽昏迷,却听了太多。雍理本就爱和她说话――两年里的苦闷,在一起后的喜悦,沈君兆死了后的绝望――她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知道得越清楚越心疼。 虽说三年前雍理骗了沈君兆,孤身去战场送死,可彼时他们才十五六,哪有现在这般心智阅历? 沈君兆也将要及冠了,怎得如此幼稚! 拿命换来那些俗事,值得吗! 他伴在雍阿理身边十载,怎就不知他真正想要什么? 所谓的一心一意为雍理好,可他连雍理要什么都不知道,如何能托付终身! 彦君h思来想去,觉得即便是亲弟弟,也得吃个教训。 这死脑筋不掰 正,日后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天大的祸事。 他们妍族人命硬,雍阿理可是娇弱得很! <a href="" target="_blank"></a>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 :,. 章节目录 没办六法(第六更) 彦君h昏迷过, 所以很清楚沈君兆什么时候会有意识。 等他伤口愈合得差不多,气息均匀后基本上就能听到周遭的声音了,只是没法醒过来。 这感觉很奇妙, 有点像被鬼压床, 明明听得见声音却没法睁开眼更加不能回应, 只能这般没有时间概念的躺着。 有人说话时还好, 没人说话既像睡着又像醒着, 根本不知道过去多久。 彦君h估摸着沈君兆刚有意识, 雍理也刚好睡醒了。 虽说睡了个昏天暗地,可雍理实在是伤了根子,面色依旧苍白, 只有一双眼睛亮若灿星。 雍理推开门的时候, 手指是颤抖的:“h姐……” 他太怕这是一场梦了, 怕彦君h根本没醒来, 没人救沈君兆, 沈君兆早已…… 彦君h迎上来:“吃过饭了?” 雍理:“……” 彦君h知他肯定没吃饭,招呼他道:“一起吃。” 雍理忙道:“一会儿朕上去用。” 彦君h:“这不也是你们御膳房做得?你吃不得?” 雍理:“你一人的, 朕……” 彦君h:“你当我是猪吗,吃得完这么多?” 雍理:“……”好吧, 他的长公主性情爽利, 和中原寻常大家闺秀不大一样。 姐弟二人坐下吃饭, 雍理心不在焉, 眼神直往睡着的沈君兆身上飘。 彦君h怒其不争:“仔细吃饭!” 雍理:“嗯……” 彦君h又道:“你瞧你瘦成什么样子了?再不吃饭, 风都能把你吹跑了。” 雍理并不知道沈君兆能听到,随口道:“没那么夸张。” 彦君h故意道:“哦, 根本不用风,我吹口气你都要倒下。” 雍理心情好, 眉眼染了笑意:“h姐这口气也太大了。” 彦君h气道:“哼,别跟我掉书袋!”雍理却道:“朕的长公主,说话的口气再大也没事。” 彦君h心里热乎乎的,睨他:“你认我做义姐 ,阿兆怎么办?” 雍理这才反应过来…… 彦君h道:“你俩好不容易不是兄弟了,怎还又要做回兄弟?” 她故意说给沈君兆听的,她知道沈君兆听得到却动不得,急死活该! 雍理摇头道:“没事,你们都是我的家人。” 彦君h服了他的心软,想着自己要是不给他争口气,等沈君兆醒了,只怕都不用那小子说什么,雍理定是不计前嫌,转头把人哄上天。 想上天? 问问你姐姐同不同意吧! 彦君h继续道:“你放心,你俩肯定没有血缘关系,阿兆能用我的血续命,只会是我的同胞弟弟,况且妍族人不能和外族生子,是几百年来就确定了的事……” 这些雍理早就知道了,彦君h又事无巨细地讲一遍,当然是给她亲弟弟听的。 沈君兆这般求死,原因之一就是兄弟背德。 如今解了,看他懊不懊悔! 雍理想得却是:“彦菱又是怎么回事?” 彦君h也看过那些卷宗,说道:“我没见过彦菱,但我知道母亲有个妹妹……” 沈君兆走丢的时候彦君h也很小,不太记事,后来全是听母亲说的,也是跟着母亲不断地到处找弟弟。 直到母亲撒手人寰,她只能一个人去找可能还在世的亲弟弟。 妍族人的命运太坎坷了,她担心弟弟遭遇不幸。 如今看来,当年沈君兆竟是被彦菱抱走了。 彦菱毫无疑问就是彦君h的那位离经 叛道的小姨妈。 姐妹二人的经历不同,性情不同,选择亦不同。 彦君h的母亲找到挚爱,虽伴侣早逝,却留下了一对儿女,努力过着平凡的生活;彦菱则性格偏激,恨透这个不把妍族当人的世道。 她恨六州异族,恨中原人,连得到幸福的姐姐也恨。 事到如今,早就无法得知彦菱为什么要抱走沈君兆,也许是她想要一个孩子却无法生育,也许她是想利用孩子傍身攀上先帝,也许…… 故人已去,真相难寻。 只是彦菱那疯狂的性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她的确遭遇不幸,的确有资格恨伤害她的人,可先帝先皇后又做错了什么,彦君h一家人何其无辜,甚至是沈争鸣夫妻,早些年又哪里对不住她? 他们只是遇到她,甚至是帮了她,结果却遭遇不幸。 就因为罪在世道? 她又何尝不是在这世道中助纣为虐。 往事难考究,只有一点是百分百确定的――雍理和沈君兆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不是兄弟。 彦君h和沈君兆才是亲生姐弟。 雍理轻叹口气:“罢了,妍族的悲剧不会重演。” 只有斩断悲剧源头,才能消灭惨剧,他们遭遇的这一切,只望后世再无人体会。 彦君h又怕他忧思过度,再伤神魂,改口:“你这身体可还受得住?” 她一字一句直往沈君兆心口捅,势必让他清楚明白自己都做了什么。 雍理道:“没事。” 彦君h哼了一声,拿过他手腕:“我便是不通医理,也知道你命不久矣。” 雍理抽回手,干笑道:“不会的。” 彦君h瞥了沈君兆一眼道:“等他醒了,你又去了,你俩这是何必?”雍理:“朕没事,有子难在,还有天下名药,等阿兆醒了,朕也就全好了。” 彦君h盯着他问:“若是他醒不来呢?” 雍理心一刺,面上这就白了:“h姐……” 彦君h哪敢吓他,又道:“他肯定能醒,我的意思是他若真死了,你会如何?” 雍理:“……” 彦君h非逼他说出来:“这又没旁人,他又听不到,你怕什么。” 雍理苦笑道:“没有那个可能。” 彦君h:“所以说你会随他而去。” 雍理到底是哑着嗓子说出口:“我没办法……” 彦君h:“没办法独活?” 雍理:“……嗯。” 彦君h心疼得像被火烤,再看看沈君兆,她忍不住在心里痛骂:听到没,这就是你笃定的他不会跟你去,这就是你笃定的他能放下! 可惜沈君兆没醒,她没得骂,只能继续往亲弟弟心口捅刀子。 “既如此,”彦君h面无表情道,“我觉得你们不适合。” 雍理一怔。 彦君h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你爱他,我也知道他爱你,但你们连自个儿都不爱,如何去爱对方?” 雍理半晌没回过神。 彦君h继续说:“我虽从未有过心仪之人,但我父母是世间最恩爱的夫妻,父亲身体不好早早去了,母亲难过极了,却依旧珍重自己,因为她知道父亲爱她,她爱自己才是真正回报了父亲的爱。” “你们都爱彼此,可你们知道彼此想要什么吗?” “你珍重他,他珍重你,你们为什么都不懂珍重自己?” “连所爱之爱都无法守护,谈何守护所爱!” <a href="" target="_blank"></a>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 :,. 章节目录 谢谢七你(第七更)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彦君h是个实实在在的旁观者, 她看得比谁都清楚。 她没有沈君兆这般好运气,她在这密室里昏睡了两年多,这两年若是没有意识还好过一些, 偏生她时不时就会醒过来, 醒来听到的就是雍理的声音。 她起初很惊讶, 惊讶于雍理是大雍的元曜帝。 后来又很错愕, 阿理明明贵为君主又怎天天被旁人气成这番模样。 接着又是无奈, 雍理喜欢那个名为沈君兆的男人, 喜欢惨了。 可以说雍理和沈君兆这一路坎坷,她全都知道,知道了又不能说, 想了这两年想到的便是这些。 爱一个人, 先得学会自爱。 连自己都不怜惜的感情, 如何长久? 雍理如醍醐灌顶, 多年来想不通的事终于被点透了。 他待沈君兆一心一意, 沈君兆待他也是一心一意,可他们全只想着彼此, 反倒渐行渐远。 他愿为他死,他也愿为他付出生命, 可他们对方的期望又是什么? 不过是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也只是想在一起。 一个人能在一起吗?要两个人才行。 他们这般全想着彼此, 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只想自己。 感动自己, 满足自己, 全然不顾对方是否愿意。 沈君兆怕死吗? 雍理怕死吗? 不。 他们怕的只有分别。 雍理碰了下沈君兆逐渐温热的面庞, 弯唇道:“我不会再丢下他了。” 彦君h松口气,劝他道:“你既明白了, 就好好回去休息,把自己照顾好了, 他才能更快醒来。” 雍理顿了下。 彦君h道:“有我在你还不放心?” 雍理看向她:“谢谢。” 这话倒让彦君h不好意思了,少女摆摆手:“有什么好谢的,都是我亲弟弟。” 一个是她拼命救下的,一个是她拿血从地狱拉回来。 全是她的至亲。 雍理回去休息了,彦君h垂眸看看睡着的沈君兆,忍不住戳他面颊:“坏小子。” 她知道沈君兆有意识,也知道沈君兆性情古怪,更知道他们打小就没见过,没什么姐弟情分。 但这是她弟弟,是她找了十多年,寻了十多年,同母亲生得一模一样的亲弟弟。 是她那遭遇坎坷,历经磨难,仍旧生得如此优秀的弟弟。 雍理同她道谢,她才真正要谢谢他,谢谢他把彦君兆照顾得这么好。 若非在九岁那年彦君兆遇到了雍理,又哪会有今日? 若非雍理,彦君兆只怕会成为第二个彦菱。 彦君h熟练地割开自己早已伤痕累累的手腕,放血滴进沈君兆的胸膛,那里的伤逐渐愈合,体内的毒也自愈了,只是沈君兆的心病,她治不了。 唯有雍理,只有雍理。 整整一个月,彦君h自醒来后没有离开过密室一步。 她每日给沈君兆喂血,饶是体质强悍也少不了有些憔悴。 雍理没有日夜守着,却也是每天都过来。 他担心彦君h的身体,也担心沈君兆。既怕彦君h倒下,更怕沈君兆醒不过来。 彦君h次次都是没事人的语气:“你啊,操心你自己吧。” 雍理道:“朕好多了。” 彦君h看看他那空荡荡的雪白长袍,瘪嘴:“我便是放空了一身血,也定比你重上三分!” 雍理:“……” 彦君h道:“等阿兆醒了 ,见你这般瘦弱少不了又是自责愧疚。” 雍理关注的只有:“他何时能醒?” 彦君h:“……”雍理忙又道:“能醒便好,多久朕都能等。”说完这话,他压不住喉咙麻痒,咳嗽起来。 彦君h忙道:“这边闷热,你快上去。” 雍理点点头,在一阵剧烈咳嗽中回了长心殿。 送走了雍理,彦君h满心忧虑。 沈君兆多久能醒? 她不知道。 可他怕沈君兆再不行来,雍理要撑不住了。 能治沈君兆心病的唯有雍理,能救雍理身体的也只有沈君兆。 固然后宫三千全是妍族人,但让雍理同他们亲近,只怕比让雍理死还难受。 况且不是真心实意到愿为他付出生命的妍族人,也治不了雍理被折腾得这么狠的身体。 沈君兆什么时候能醒? 彦君h知道弟弟一定会醒来,他早就没了生命危险,可她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能醒。 若是如她那般睡上两年…… 雍理等不了。 到时候阿兆醒了,又痛失所爱…… 彦君h不敢想。 和她同样焦虑的是子难。 他日日陪着雍理,很清楚他的身体情况。 子难并不知道沈君兆有意识,他实在是担心急了,只能来同彦君h说:“有没有办法能让他快些醒。” 彦君h吮吸着自己刚放完血的手腕,加速伤口的愈合:“有。” 子难:“你不能有事。” 彦君h放下手腕道:“我没事,和尚我们出去说。” 虽然嘴上说着要让沈君兆吃个教训,可彦君h又怎舍得让他真正难过? 无非是说两句话刺刺他,无非是让他转过弯来珍重自己别轻生。 然而此时彦君h不得不出此下策,让他早些醒来。 子难听她说完,轻吸口气:“沈相有意识了?” 彦君h:“对。” 子难皱眉:“那他为什么不能醒?” 彦君h:“如果能控制住心,人这一生又哪有痛苦?” 沈君兆的确有意识,也的确想醒过来,可惜他醒不了。 也许是更深层的意识在逃避,也许是灵魂深处的恐惧困住了他,也许是不知该醒来后如何面对。 人若是能够突破这些深层次的禁锢,又哪会有百般苦难。 正因控制不住,人方为人。 子难听了彦君h的计策,担忧道:“沈相会不会怒急攻心……” 彦君h道:“放心,他身上的伤早就愈合,没那么脆弱。” 子难踌躇半晌,彦君h看他:“或者你还有别的办法?” 子难摇摇头。 彦君h咬牙道:“若是雍理真的出事,阿兆醒了也跑不了一个死字。” 子难点头道:“那便试试吧!” 彦君h道:“他昏迷着,没有时间概念,我们一出一进,说话的内容足以让他以为时间过去很多天。” 子难点头:“我明白。” 彦君h:“我们只需让他以为雍理病重到十日下不了床便行。” 子难又道:“雍理一直不出现,他会不会疑心?” 彦君h:“正是雍理十日不来,他才会信了他病重。” 子难明白了:“好!” 有没有效果,总得试试。 沈君兆该醒过来了。 雍理不能出事,好不容易要在一起的两个人,不能再出差错! 以前他俩孤零零的只有彼此。 现在他们有了朋友和姐姐。 &l t;a href="" target="_blank"></a>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 :,. 章节目录 最好的(好完) 沈君兆没想到自己还活着。 意识聚拢那一刻, 他以为自己只剩魂魄,漂浮在黑洞洞的空间里,能听到些什么又好像听不清。 直到那魂牵梦萦的一声响起:“朕……” 雍理。 沈君兆心砰砰直跳, 急于看到他。 如果死后还能化作魂魄陪在他身边, 那他…… 一个陌生女子的声音响起:“你吃过饭了吗?” 沈君兆心落沉了沉。 只听雍理又道:“一会吃。” 女子又说了什么, 沈君兆有些听不清了, 他心神恍惚, 明明没了身体, 却觉得胸口处一阵阵的刺痛。 这女子该是彦君h了,她已经醒了吗。 雍理和她……在一起了吗? 雍理已经把他忘了吗? 他应该高兴才是,这不正是他所求的。 从知道他们是兄弟的那一天起, 沈君兆只有一个想法―― 还他锦绣江山, 看他娶妻生子。 他此生无忧, 他死而无憾。 如此看来, 他死得其所。 很快他又听到了彦君h的声音―― “你瞧你瘦成什么样子了?再不吃饭, 风都能把你吹跑了。” 沈君兆心口一疼:雍理瘦了吗。 “你认我做义姐 ,阿兆怎么办?” “你俩好不容易不是兄弟了, 怎还又要做回兄弟?” 沈君兆怔住了,为听到的话错愕不已。 她在说什么?她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和雍理怎会不是兄弟?! 紧接着彦君h说的更详细了, 妍族的秘密, 无法异族生育的体质, 只有亲骨肉才可以用血续命的事实…… 沈君兆一字一句地听着, 只觉周身血脉激涌, 恨不能立刻睁开眼,连声质问。 怎么可能? 怎么会这样? 倘若他不是雍理的异母兄弟, 那他们这些年…… 这年算什么! 他推开雍理,不惜性命了结一切, 为的是什么? 若他们不是兄弟,那雍理为什么要遭遇那么多磨难?为什么要连番受天谴?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深陷险境? 沈君兆心神巨震,等他再凝神细听,听到了更加让他悔恨终身的事。 “我便是不通医理,也知道你命不久矣。” “所以说你会随他而去。” “我没办法……” “没办法独活?”“……嗯。” 雍理命不久矣,雍理要随他而去,雍理没办法独活…… 这一问一答如道道闷雷,砸在沈君兆心头,震得他五脏六腑都挪了位。 他很想睁开眼,很想看看雍理,很想告诉他……告诉他…… “你们都爱彼此,可你们知道彼此想要什么吗?” “你珍重他,他珍重你,你们为什么都不懂珍重自己?” “连所爱之爱都无法守护,谈何守护所爱!” 沈君兆很久很久都没回过神。 彦君h说的这些,他从未想过。 爱一个人到底是怎样的? 他不知道。 雍理对他的好他感受得到,他能做的只有加倍对他好。 雍理爱他他感觉得到,他唯有更加爱他。 至于这份爱会不会伤到他,他不知道。 珍重自己…… 他这样的人,值得被珍重吗。 雍理温软的声音响在他耳畔:“朕喜欢你。” 雍理喜欢他,喜欢这样的他。 沈君兆没有醒过来,尚可思绪却是一生中最清明的时刻。 他回顾自己这十九年,从记事起他就在渴望爱,得到的只有浓浓的恶意,他的“母亲”直到死都在恨他。 后来他遇到了雍理,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眼睛不眨地看着他…… 雍理告诉他:“你真好看。” 又告诉他:“你真聪明。” 还对他说:“沈君兆你太厉害了。” 最后他说:“沈君兆,朕喜欢你。” 雍理珍重他。原来他值得被珍重。 在彦君h的劝说下,雍理不再每天守在密室里,而是回去好好养身体了。 沈君兆欣慰又着急,他想快些醒来,他想抱抱他,想亲自照顾他,想握住他的手,此生再不松开。 他知道错了,他明白了,他不会再轻视自己了。 他爱雍理,也要爱雍理爱着的沈君兆。 他不会再离开他了,以后以后再也不会让他伤心落泪。 沈君兆无时无刻不想睁开眼,无时无刻不想醒过来,可是他做不到。 彦君h每天都在和他说话,说着他们的父母,说他们的母亲如何至死不休地寻他,告诉他原来这世间有人始终如一的念着他想着他,原来他的亲生母亲是那般温柔慈爱的人。 像先皇后一般,用生命爱着自己的子女。原来他真的是被爱着的。 彦君h也在说着雍理,说他这一个月过得如何了无生趣,说若非她醒来雍理怕已哭死在密室…… 沈君兆知道她是故意的。 昏迷两年之久的彦君h如何会不知道自己的状态? 有意识,能听到话,可惜醒不过来。 彦君h故意说给他听,无非是在告诉他:别轻生,你走了爱你的人只会倍加痛苦。 沈君兆无时无刻不想醒来,可他始终无法睁开眼。 昏迷着的状态很奇妙,似乎每一刻每一息都在平稳过着,又好像眨眼便是一天,眨眼又是一天。 连续三天了,雍理没来看他。 沈君兆难免心焦。 他不再怀疑雍理会忘了他,他只担心他的身体。 若非病重,他怎会不过来? 第四天,来的仍旧只是子难。 彦君h怕他听到什么,故意拉着子难去外头说话,隐隐约约间,沈君兆似乎听清了些什么。 “吃不下药……” “撑不住……” “怕是……” 沈君兆越听心越凉,他急于睁开眼,却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这副躯体。 雍理的身体他是知道的,多年病痛,心力交瘁,大喜大悲后肯定已经糟蹋得不成样子。 若他那三年没有推开他……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他要醒过来,只要醒过来雍理就没事了! 又是一天,仍旧只有子难过来,两人似乎急得厉害,顾不上避开他了。 子难:“实在不行,便让容清……” 彦君h:“那样阿理即便活下来,也只会一心求死!” 子难:“沈君兆迟迟醒不来,难道我们眼睁睁看着陛下……” 彦君h安抚着子难:“再等等,再等两天,他们的情意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兆没了呼吸的时候,阿理只想随他而去,此时若是将阿理推给别人,别说阿兆醒了受不了,便是阿理自己也受不住这打击!” 子难:“最多两天,陛下撑不了那么久!” 彦君h:“两天,最多两天。”语气的慌张透漏出她心里没底。 沈君兆比她还着急! 可究竟如何能睁开眼,究 竟如何能让这死气沉沉的身体动起来? 沈君兆如同被困在一个迷宫里,急于出去却不知道出口在哪儿。 子难又来了。 这次两人说的话极少。 子难的声音越发沉闷:“还是没醒。” 彦君h焦急问:“阿理……” 子难:“陛下高烧昏迷,一整天人事不省。” 彦君h:“……” 子难离开时道:“最后一天了。” 沈君兆的心沉了又沉,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听得见,为什么始终睁不开眼。 他不想雍理难过,他不想失去雍理,他不要再和他错过。 出征一年,离心两年。 这三年两载已够他悔恨终生。 子难又来了。 沈君兆的胸口凝结成薄冰,仿佛一戳就碎。 这么快吗,一天时间这么快就过去了。 彦君h焦虑道:“阿理还好吗?” 子难沉默着。 彦君h带了哭腔:“他……终究……还是……” 砰!包裹着沈君兆胸腔的冰块碎了,坚硬锋利的冰碴根根刺进他的心脏。 剧痛袭来,恍惚间沈君兆听到了雍理的声音―― “朕等你。” 雍理在等他,他一定在等他。 沈君兆强压着蔓延了全身的麻痒,顶着碎骨之痛,强行睁开眼。 光芒刺入眼中,不适感让他看不清周遭情况。 惊呼声响起,彦君h过来扶他。 沈君兆额间青筋分明,俊秀的面庞苍白如纸,薄唇更是淡得几乎透明,四个字像是从喉咙中挤出来的:“他在哪儿。” 啪嗒,食盒落地。 站在密室外的雍理目瞪口呆。 沈君兆一眼看见他。雍理面上潮红,嗓音紧得说不出话:“阿、阿兆……” 沈君兆一把抱住他,想要紧紧抱着,又怕太过用力伤到他:“陛下。” 雍理声音呆呆的:“你醒了。” 沈君兆感受着怀中人的单薄,心疼得厉害:“对不起。” 雍理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滚落也察觉不到:“对不起。” 对不起,这么多年都没有真正了解你。 对不起,这么多年都没有好好爱你。 对不起,沈君兆。 对不起,雍理。 这一次,我会用最好的自己,爱最好的你。 . :,. 章节目录 治病((一)(雍理瞪他一眼:“你果然不...) 沈君兆将雍理打横抱进长心殿时, 赵泉犹如见了鬼一般,差点叫出声。 夭寿啦!沈相……啊不,叛贼变成鬼回来索命啦! 他又看到了一个衣裳简单却貌若天仙的美人。 造孽啦!沈相……啊不, 叛贼带着女鬼一起回来索命啦! 最后他看到了子难大师。 泉大总管泪流成河, 恨不能扑到国师怀里, 求他立刻马上斩妖除魔。 幸亏赵泉没扑上去, 否则他就是那被子难大师斩妖除魔的妖怪。 雍理的身体实在是糟蹋得不成样子, 他大哭一场, 累得胸口起伏,呼吸难续。 沈君兆心疼:“陛下休息会儿。” 雍理却不肯合眼,他眼睛不眨地盯着他, 死死抓着他手指, 好像略一松开, 沈君兆就跑了。 沈君兆吻吻他眉心:“臣不走。” 雍理摇摇头。 沈君兆索性脱靴上床, 仔细将他拥在怀里:“臣陪您睡一会儿。” 雍理多久没靠在他怀里, 此番紧紧挨着,闻到他身上清雅的气息, 像做梦一般不踏实:“阿兆。” “嗯。” “朕不困。” “陛下……” “真的,不困。”说着雍理打了一个小哈欠。 沈君兆眼睛弯了下, 温声道:“是臣困了。” 雍理甚至都没力气抬头看他:“真的?” 沈君兆:“臣日后再也不骗您。” 雍理心里暖暖的, 竟又重复了一遍:“真的?”说罢, 他自己又笑了, 道:“朕信你。” 他低低软软的三个字, 直涌到了沈君兆的心坎,让他又甜暖又酸涩, 想到自己这些年骗了他那么多次,全是懊悔和后怕。 雍理:“不许再道歉了。” 沈君兆:“……” 雍理在他胸前蹭了蹭:“朕信你。” 信你不会再做傻事, 信你会守住承诺此生不离。 沈君兆嗓音微哑,重重应道:“嗯。” 雍理到底是睡着了,他精神一松,身体立马被疲倦包裹,很快跌入黑甜乡。 沈君兆也倦,可他睡不着,也舍不得睡。 “死”之前他是何等决然,此时就是何等后怕。昏迷时听再多的话,也不如亲眼见一见雍理。 他对雍理的记忆还停留在半年前,那时他没有出征,雍理的身体被养好许多,精气神提上来,整个人容光焕发。哪像现在这般犹如霜打的夏花,零落的花瓣被染得枯黄,毫无生机。 沈君兆越看越心疼,越看越懊悔。 雍理瘦得几乎脱了形,原本柔软如羊脂的面庞只剩下病态的苍白,鼻梁更挺,眼窝更深,一双圆亮的黑眸因为瘦削显得更大了,更招人疼。 他睡得极不安稳,笔直瘦削的手指一直攥着沈君兆的衣襟,身体更是紧紧挨着他,眉峰始终簇着,没什么血色的唇紧紧绷着。 “阿兆……阿兆……” 雍理在做噩梦。 沈君兆轻轻拍着雍理,轻轻哄着他,心中悔恨滔天。 ――雍理会这样,都是他害的。 一想到若是没有彦君h,雍理…… 沈君兆想用力抱紧他,又不敢用力,除了细细轻轻的吻,他不知道还能再给他什么。余生他不会再放手,不会再丢下他。 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雍理是从噩梦中惊醒的,他感觉到身边空荡荡的,心瞬间跌落谷底。 是梦吗? 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 沈君兆醒了吗?还是说…… 雍理慌乱起身,因动作太大,惹得胸口一阵麻痒,他压不住喉咙的猩甜,阵阵咳嗽几乎要把五脏六腑全咳出来。 有人一把握住他:“陛下!” 雍理抬头,看到了满眼焦灼的沈君兆。 雍理呆呆地看着他,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单薄的唇颤着:“阿、阿兆……” 沈君兆哪还顾得上手里的食盒,他小心拥着他,温声道:“别怕,臣在这。” 雍理死死抓着他衣袖,用力到指关节泛白:“朕……” 沈君兆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都是梦,都是噩梦,陛下放心,臣回来了。” 雍理混乱的情绪慢慢平复,身上衣裳却被冷汗打湿。 沈君兆哪会让旁人来伺候,他放下食盒道:“臣给陛下换身衣服。” 雍理倦倦地点点头。 沈君兆不看则已,一看又是五味杂陈。 雍理太瘦了,瘦得肩胛骨分明,腰身不盈一握,一双长腿像翠竹般单薄。 雍理回过神,有些难堪:“是不是很丑?” 他许久没看自己身体了,冷不丁一看有被吓到,瘦骨伶仃的,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十分骇人。 沈君兆心一刺,吻吻他凸起的锁骨,温声道:“很美。” 雍理面露赧然。 沈君兆如对待世间最珍重又最脆弱的宝石般,细细吻着他。 雍理难耐地推了推他。 沈君兆扣住他十指,雍理只能无助地唤他:“阿兆……” 沈君兆:“没事。” 雍理喘着气:“朕、朕……唔……” 沈君兆吻住他,温柔轻缓。 雍理起初是被动的,慢慢地竟像饿了许久一般,开始饥渴地索要着。 雍理想要更多一些,却又不知该如何,他急着吻他又始终满足不了身体的渴望,竟急到眼尾泛红:“朕难受。” 沈君兆按着他后脑,给他一个绵长深切的吻。 雍理安分了些,可等他松开他,他又眼巴巴地看着他:“朕还想……” 沈君兆又亲他一会儿。 雍理抓着他衣襟:“阿兆……”沈君兆看看他泛红的唇瓣:“陛下不饿吗?” 雍理挪不开眼:“不饿。” 刚说完他小腹一阵咕噜噜,饥饿感疯涌袭来,强烈得他仿佛能一口吞了三头牛。 他许久没这么饿了,自从沈君兆出征,他夜不能寝食不知味,每日例行公事一般用膳,根本不知道吃了些什么。 此时他却又饿又馋,恨不得把御膳房的珍馐美食吃个遍。 沈君兆看出他的异样:“饿了吧?” 雍理坦诚得很:“饿疯了。” 沈君兆扶他坐好,去张罗食盒:“陛下久未进食,先吃点清淡的。” 雍理看向食盒,里面是一碗熬了许久的羹汤,几碟好克化的面点,还有些清淡小菜,脆笋是雍理惯常爱吃的,御膳房做得精巧细致,瞧着便令人食欲大开。 雍理有了些力气,心情也松快了:“阿兆喂朕。” 沈君兆自然全纵着他:“好。” 雍理有了精神,鬼主意也多了:“你可知要如何喂?” 雍理吃了一口他舀的羹汤,只觉唇齿留香,身体暖和,很是满足。 沈君兆又给他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雍理瞪他一眼:“你果然不会。” 沈君兆看他:“嗯?” 雍理眯眼嘟嘴,眼睛只留了一点缝缝偷瞄他:“你要喂朕一口再亲朕一口!” . :,. 章节目录 治病(二)(元照初年,他渴望与沈君兆...) 若以前, 对于雍理这些要求,沈君兆大多是笑笑,换个话题揭过去。 这会不一样, 他看向雍理, 问道:“陛下确定?” 说浑话的雍理自个儿心漏跳半拍:“当然。”输人不输阵, 在调.戏沈昭君这件事上, 元曜帝绝不认输! 沈君兆凑近他, 在他唇上啄了下。 雍理乐了:这么听话的吗, 爱了爱了,得寸进尺的小龙角收不回来了! “咳。”雍理苍白的面颊有了薄薄的红晕,他明明害羞, 还在想着不认输, 心一横就是:“你管这叫吻?” 不要脸啦, 元曜帝他不要脸啦。 沈君兆搅拌着‌羹汤, 眼尾噙着‌笑:“的确不是吻。” 雍理理直气壮:“那这不算数!” 沈君兆:“可陛下说的是喂一口, 亲一口。”后面三个字略加重了语气。 雍理平日里胡话说多了,自己不觉得怎样, 冷不丁听到这样的话从沈君兆清越的嗓音溢出,只觉心尖酥痒, 头发丝都想打颤颤。 认输是不可能认输的, 谁怕谁呢沈妲己! “朕让你亲一口, 你就只亲一口?沈相你平日里做事可不是这样的, 朕给个要求, 你不早就把事办妥了?” “怎得如此敷衍朕!” 沈君兆抬眸看他。 雍理心直打颤颤,可嘴巴是停不下的:“朕让你亲一口, 你就该用力吻……嗯……” 沈相放下羹汤,将他的陛下抵在床边, 吻了个明明白白。 末了雍理受不住,轻轻推他:“朕……”喘不过气了! 沈君兆松开他,鼻尖在他鼻尖上蹭了蹭:“陛下可满意?” 雍理半晌说不出话,他本就身体虚,此时正拼命换气,但‌不妨碍他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瞪他。 不瞪还好,一瞪又被吻住了。 雍理心惊肉跳的:“沈、沈……”沈君兆低声道:“用鼻子换气。” 雍理心砰砰砰的:“不够!”他当然知道可以用鼻子换气,可是鼻子不够用啊! 沈君兆又亲了亲他。 雍理:“诶……” 沈君兆故意道:“陛下不是说不够吗?” 雍理:“……” 算了算了,这个也的确是挺不够的。 一段饭吃了一个时辰这种事,候在外头的赵泉是怎么都理解不了的。 陛下的身体已经这么糟糕了吗? 已经糟糕到吃不下饭了吗? 药石无医,米水难进…… 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沈相还活着回来了! 天呐! 泉大总管两眼发黑,觉得自己离嗝屁不远了。 沈君兆会这么纵着雍理,当然是知道接吻对他有好处。 别看雍理喘不上气,可每亲他一次,他的身体状况便好上一分。之前是茶饭不思,如今是大快朵颐,说是喂一口亲一口,后来完全是亲够了再吃。 腻歪成这样子,雍阿理心里别提有多美了:“朕觉得身体好多了。” 沈君兆察觉得到,心里微安:“嗯。” 雍理心思一动,忽又转头看他:“沈君兆,你是因为治病才一直亲朕吗?” 沈君兆:“……” 雍理小鸡肚肠起来了:“朕把你当爱人,你却只想当太医?” 沈君兆被他逗笑:“能帮到陛下,是臣之荣幸。” 雍理的名字有理可偏不讲理:“哦,如果帮不到朕,你就不亲了?” 沈君兆:“发乎情,止于礼。”雍理临近炸毛。 沈君兆又低声道:“但‌情难自禁。” 雍理毛顺了,但‌还是哼了一声:“没看出你有多难禁。” 沈君兆黑眸盯着他:“陛下当真看不出?” 雍理有种自己在悬崖边跳舞的感觉,但‌管不住这张嘴:“反正、朕没看出来。” 沈君兆忽然问了句:“陛下吃饱了吗?” 雍理茫然:“饱了啊。”好久没这么多这么舒坦了,再加上和沈君兆亲亲,他浑身是力气,这身体状态是半年来没有过的好。 沈君兆欺身压上他:“既如此,臣失礼了。” 雍理:“!” 等他衣服乱七八糟了,雍理才知道害怕:“阿兆……阿兆……” 一声声的低唤反倒是助长了热度,沈君兆细密的吻落在他嶙峋的锁骨,密密麻麻,点点滴滴,一寸一寸,像在临摹一副美丽的画作,细致得令人头皮发麻。 雍理本就心尖犯痒,此时只觉哪哪都是麻的:“朕……” 说什么都晚了,沈君兆握着他的腰,把他细细亲了一遍。 这样的亲吻没有治病的效果,却让雍理真切地感觉到了那四个字的力量―― 情难自禁。 恨不能将他刻入灵魂,生‌死相携。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大雍的帝相躲在雍皇宫里,竟过出了隐世的味道。 这么久没上朝,雍理想都不敢想那些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日子,人果然不能懒,一懒斗志全无。 好在他还有资格继续懒上一懒,一来是大雍内忧外患全无,只剩太平发展;二来是他仍在病中,养好了身体才是重中之重。 当然再怎么懒,有件事他是早早吩咐下去了。 子难回来了,他足不出户也能办成很多事。 比如不可对世族一网打尽,比如大赦天下放下叛贼家属,再比如给沈君兆澄清,道明他是如何以身犯险,拔除逆党…… 至于外头的人信不信,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元曜帝的态度。 他原谅,那就万事大吉。 他不原谅,势必牵连甚广,生‌灵涂炭。 重重拿起,轻轻放下,彰显的是仁厚之道。 与此同时雍理想改年号。 原本是要当做沈君兆的生‌日礼物,在他生‌日那天改了。 如今他从彦君h口中得知了沈君兆的真正生辰,竟然是大年初一。 古语里道有福生初一,立官近贵命。 雍理只觉一切刚好。 大年初一,沈君兆生‌辰,亦是大雍新的开始。 元照初年,他渴望与沈君兆一起开辟盛世。 沈君兆看到这新的年号时,当即便道:“陛下不可!” 雍理笑眯眯的:“虽说朕想直接用兆字,但‌祖上有忌讳,同字可能会折你寿元。” 沈君兆道:“谐音亦不可,臣一介……” 雍理点他唇:“在朕心里,你最重要。” 沈君兆:“……” 雍理弯着眼睛看他:“还是说你不愿与朕携手此生?” 沈君兆如何拒绝得了:“臣愿意。” 雍理凑过去亲亲他:“你我‌此生无子,天下百姓便是我们的子民,我&z wnj;们若能生前开盛世,死后亦无憾。” 雍理的身体每天都在变好,有沈君兆在,寒毒一次没犯,这个冬日他过得无比舒坦。 硬要说困扰,雍理也是有的。 亲亲都能让身体这么好了,那……咳,更进一步是不是更好? 可惜他们始终没有做到最后,最多不过是……嗯…… 雍理精气神足了,朝上又没什么烦心事,少不了饱暖思那个啥。 可是吧,元曜帝有点可怜。 瞧瞧他身边的人,子难和尚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别提这码事。 彦君h虽说是姐姐,可却是个未婚少女,哦,即便已婚了雍理也没脸问她这事! 其他人…… 赵泉? 泉大总管扑通一跪,知道个屁。 还剩下谁?孤家寡人的元曜帝还能和谁聊这回事? 外头下着‌雪,雍理披了件黑色大氅,托腮望着‌窗外,唉声叹气。 听说有那种话本,可宫里的藏书阁绝不会有。 沈君兆知道吗? 估计是不知道的,这些事向来是雍理知道更多一些。 怎么办呢? 男人和男人到底是怎样? 肯定是有点什么的,要不如何治病! 对哦,治病。 雍理一下子有了正当理由。 万一更进一步,他这经脉都能修复呢? 那他不是有望重拾骑射,捡回内劲,做回当年御驾亲征的马上帝王? 必须搞清楚这件事! 雍理有了治病这个金字招牌,顿时理直气壮。 话本是搞不到的,问身边人是问不出口的。 但‌有个人肯定懂,而且适合问。 谁? 容华殿那位知情知情的容贵人。 <a href="" target="_blank"></a>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 :,. 章节目录 治病(三)(雍理更理直气壮了:“你既既...) 容清很感激雍理。 他第一次遇到雍理, 是‌在花想楼的拍卖会上‌。作为楼里被精心‌培养了五年的“佳人”,他的身价被喊到了天价。容清是‌个男人,却是‌个比世间‌无数女子还要貌美的男人, 也是‌个比天底下最低贱之人还要低贱的玩物。 他没‌有性别的概念, 也没‌有为人的尊严, 他从懂事起, 嬷嬷告诉他的就是‌如‌何伺候人, 如‌何取悦人。 嬷嬷说, 你叫容清,容清便是‌容清了,至于姓氏, 哪有什么姓氏。 大红高台上‌, 容清衣着素雅, 发髻上‌松松插了个玉簪, 垂下的乌发如‌云似水, 水墨画般铺满白衣。他未着脂粉却肤白如‌玉,微微垂首的姿态温柔乖顺偏又透着诱人折辱的清贵气。 这毫无疑问这勾起了很多人的征服欲。拍卖的价格一升再升, 直到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掷出千金。 饶是‌满座王公贵族,此时全都熄了声:出不起钱的满目嫉恨;出得起钱的都听‌出了这声音的主人。 ――被那位瞧上‌, 谁敢再争。 容清微微俯身, 行了个规规矩矩的礼, 等‌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最高处的包厢时, 周遭全是‌倒吸气声。美人在皮更‌在骨, 他安静站着已如‌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行动间‌那雪色白衣下摆竟隐隐有翠色溢出, 当真‌是‌荷叶铺地,莲步生‌花。 佳人如‌此, 谁不轻叹。 令在场所有人都心‌神‌摇曳的容清,在进入厢房后怔住了。 见‌多了美人更‌是‌日日对着镜子雕琢自己,容清以为世间‌样貌不过如‌此,不会再有让他惊讶之人。 直到他见‌到了雍理。 包厢里花团锦簇,斜靠在软榻上‌的男人着一身洗到泛白的道‌袍,独独腰间‌系了一块玉佩。玉佩形状十分‌古怪,竟像是‌由半块玉环改做,看得出玉质很好,再怎么好也已是‌美玉生‌暇,一文不值。 容清这种身份,盯着人看是‌极冒失的,他匆忙垂首,脑中尽是‌方才的惊鸿一瞥。 男子眼尾噙着笑,精致的五官压过屋内一切繁华装饰,他神&z wnj;态散漫,长腿搭在软凳上‌,整个人没‌了形状,偏生‌那骨子里的气度摄得人心‌口生‌畏。 原来美丽的人,也可以有此气魄。 容清生‌平头‌一次,对人有了好感。 然后他知道‌了他的身份。 大雍的元曜帝。 坐拥万里江山的天下之主。 如‌此年轻,如‌此美貌,如‌此尊贵。 容清不知道‌什么是‌喜欢,遑论爱恋。他用着嬷嬷教的那些小心‌伺候着雍理,只盼他能舒心‌,别赶他走。慢慢地他发现,雍理不需要他服侍,甚至是‌讨厌的。他讨厌却不会表现出来,只是‌慢慢引导他:他会赞叹他制的香好闻,不评价他衣不遮体的装扮;他会夸他按摩的手法好甚至给他一本穴道‌相关‌的医书,却对他轻轻暧昧缱绻的暗示置之不理…… 嬷嬷教的,雍理都不喜欢。 雍理告诉他的,容清很喜欢。 时间‌久了,雍理才告诉他,他是‌妍族人。妍族人是‌什么?容清不知道‌,也从未听‌说过,但他知道‌了后宫全是‌他的族人。 雍理只是‌在收留沦落四方的妍族人。 雍理说他在报恩。 一个妍族姑娘救了他,他要救下所有妍族人。 容清羡慕那位姑娘,也敬重她。同样是‌妍族人,为什么他们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她却能救下这位天下最尊贵的人,给了族人一线生‌机。 后来长公主醒了,容清知道‌的更‌多了:妍族人的命运、妍族人的骄傲、妍族人的特殊体质。 他们不是‌生‌来低贱,他们也是‌人。 他们也可以爱人。 年纪小的鸢贵人得知自己没‌办法给雍理生‌宝宝,哭了三天三夜,哭得一双杏眼更‌圆更‌亮。容清倒是‌没‌想过这些,别说他本就是‌男人,即便他是‌女子,他也不想再去招惹雍理。 雍理对他们有大恩,他只愿他此生‌顺遂。 妍族人一起伺候他,只会让他陷入不忠的诅咒。 如‌此通透的容贵人,甚至都想到了自己被放出宫后要如‌何谋生‌――制香也 好,医馆也罢,似乎都很不错――然后雍理来了容华殿。 容清起初没‌想太多,只当雍理是‌来看看他。他热切地拿出自己新制的香,认真‌给雍理讲着说着,直到他发现雍理心‌不在焉,话中的暗示,饶是‌他不想多想都由不得不多想了! 这……这?这! 陛下怎么话里话外全是‌侍寝的事?! 容贵人惊了,他坚决不相信是‌陛下想让他侍寝,他坚决相信是‌自己脑子太脏误解了! 雍理后悔了,踏入容华殿没‌多久他就后悔了。 他好不容易支开沈君兆,‘千里迢迢’溜到容华殿,为得是‌解决人生‌大事,哪知容清沉迷制香,话题怎么掰都掰不到正事上‌。 雍理就差直接问了:“如‌果今晚朕要你侍寝,你要怎么做?” 当然没‌问出口,一来吧太直白了有点不好意‌思,二来吧容清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爱好,他不敢打击他。 彦君h和他提过,目前后宫的这些美人,也就容贵人有点能自力更‌生‌的希望。其余的还沉浸在不能生‌孩子的沉痛打击中,每天以泪洗面,了无生‌趣。 雍理哪敢再勾起容清的兴致?回头‌容贵人也想给他生‌孩子,长公主要打死他! 可除了容清,他找谁问去?总不能让子难带个假发去买带图小书本吧? 宫里没‌个长辈真‌不行。 雍理眼看在容清这问不出什么,也就没‌了兴致。 这个香那个香的,哪有他家昭君香? 走了走了,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这都半个时辰没‌见‌着沈君兆了,想得心‌尖疼。 眼看雍理有了去意‌,容贵人心‌下一松,忍不住劝谏道‌:“陛下,长公主教诲过,妍族有不忠诅咒,若是‌伤到陛下,奴万死难辞其咎。” 雍理:“……” 容清:“况奴这身子不干净……” 雍理听‌不下去了:“朕不是‌要让你侍寝。” 容清甚是‌宽慰:“奴知道‌。” 雍理:“……”你知道‌个串串! 容清想了下,又道‌:“陛下也莫要让旁人伺候,身体安危最重要。” 雍理气到了,不想再理容贵人,拂袖离开。 好家伙,这一转身他就看到了某妍族第一美人,啊呸,是‌官复原职的大雍首辅黑着张倾国倾城的脸站在殿外。 元曜帝腿软了。 容贵人扑通一下直接跪下,行了好大一个礼。 沈相面无表情。 雍理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哦,不久前他嚷着要立容清为后时,沈君兆也这般站在店里,一身冷气能冰封半个大雍。 不过今日雍理可没‌提什么立不立后的,沈君兆怎还如‌此生‌气? 雍理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他家阿兆武功高强,耳聪目明,站在殿外也能听‌到屋里的谈话声。 所以……他什么时候来的,听‌了几句? 不会偏巧就只听‌到侍寝二字吧! 不久前是‌容清摔跤,沈相扶了一把,雍理醋得飞起。这次谁也没‌摔跤,沈君兆走进殿里,行了个君臣之礼:“陛下圣安。”雍理心‌惊肉跳:完了完了! 沈君兆将雍理打横抱起,笔直穿过跪了一地的宫人,出了容华殿。 雍理直到被放到了龙床上‌,才回过神‌来:刚发生‌了什么?沈君兆……他家天大地大礼仪最大的沈昭君当着一堆人把他给抱回了长心‌殿?! 雍理没‌觉得丢人,他只觉得稀奇。 稀奇沈君兆竟然能如‌此“失礼”! 雍理浑然忘了自己干了什么破事,眼巴巴地看着心‌上‌人:“阿兆……” 沈君兆黑眸沉沉。 雍理小脑袋瓜转回来了。 沈君兆问他:“陛下想让谁侍寝?” 雍理一口气提到嗓子眼:“不是‌,朕去容华殿……” 沈君兆修长的手指按在他腰上‌:“去做什么?” 雍理只觉腰间‌一阵麻痒,闷闷哼了声:“朕想知道‌到底该如‌何侍寝……” 沈君兆:“……” 说完雍理脸通红,害羞极了,却胆大极了:“朕想与‌你更‌近一步,可你不懂,朕就想去问问。” 毫无疑问,沈相脸更‌黑了。 雍理连脖颈都泛着薄薄的红晕,领口下扇面式的锁骨都染上‌了热气:“你别生‌气,朕心‌里只有你……唔……” 沈君兆吻得他气喘吁吁,放开雍理时,他扯了下自己紧束的衣领:“陛下。” 雍理心‌跳得砰砰砰,声音细弱蚊蝇:“嗯?” 沈君兆俯身:“别哭。” 雍理哭了吗? 哭得沈君兆差点停下。 然后他又哭着央他不要停。 不哭是‌不可能了,床褥上‌分‌不清是‌泪水、汗水还是‌其他什么了。 这一宿,元曜帝可算知道‌了什 么是‌“侍寝”。只是‌究竟谁侍寝谁啊! 雍理觉得自己亏大发了! 为什么是‌他被这样那样,不应该是‌他这样那样沈君兆吗? 等‌等‌……为什么沈君兆比他懂? 雍理回过神‌来,气势汹汹地质问沈君兆。 沈君兆:“沈府书阁里有。” 雍理:“???” 沈君兆想起他差点与‌旁人聊这些,又是‌心‌口发闷,在他本就肿起的地方咬了一下:“这种事,不许问旁人。” 他难得语气强硬,雍理心‌里反倒甜滋滋的:“朕又不知道‌你知道‌。” 沈君兆:“……” 雍理更‌理直气壮了:“你既早就知道‌,怎不早些教朕!” 沈君兆看着他:“陛下当真‌不知为何?” 雍理想想昨晚那回事,尤其是‌刚开始自己的鬼哭狼嚎,顿时怂了:“倒倒倒也不必操之过急。” 浑然不觉自己冒了个荤段子的雍理又道‌:“还是‌子瑜稳当,行事不疾不徐,深浅有度……诶……你怎么……” 雍理哭得下不了床,罪魁祸首绝对是‌这张不把门的嘴。 <a href="" target="_blank"></a>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 :,. 章节目录 治病(完)(合理(吗,正常吗,朕没死只...) 雍理觉得这事‌不大行, 自己的这位置明显不太对!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是皇帝,就该怎样怎样,而是从客观条件推演, 觉得自己也不该如此‌。 至于什么客观条件……谁大谁小明眼人都看得到啊! 雍理之后都是疼得不停哼哼唧唧, 但精神百倍。疼加累加精神不济, 他会倒头就睡;疼加累加精神好, 那不对劲了‌, 他即便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嘴巴却歇不住。 雍理:“为‌什么是朕在下面!” 沈君兆:“……” 雍理据理力‌争:“你看看你那儿‌,合理吗,正常吗, 朕没死只是因为‌朕天赋异禀!” 沈君兆哪里回得了‌他这些话, 只亲亲他嘴角, 顾左言他:“时候不早了‌, 陛下睡吧。” 雍理:“换你试试, 你睡不睡得着!” 沈君兆到底是更心疼他一些:“难受吗?” 雍理:“难受!” 眼见沈君兆眉眼现出自责的神态,雍理又心软了‌, 忙道:“倒也没那么难受。” 沈君兆:“……”雍理眼尾红红的:“后头还挺得趣。” 沈君兆轻吸口‌气,把他按进‌怀里道:“陛下快睡吧。” 他声音微哑, 嗡嗡地震在雍理耳膜, 竟让他又有些心猿意马。 “阿兆……” “今晚不许了‌。” “……” 雍理恼羞成怒:“你不行了‌朕行, 这回换朕!” 凶巴巴的元曜帝想翻身反攻, 谁知他刚撑起胳膊便出师未捷人先倒:“哎哟!” 沈君兆一把扶住他, 安置到怀里:“陛下小心。” 雍理恨恨瞪他:“都怪你。” 沈君兆应道:“是臣不好。” 雍理又不乐意了‌:“哪不好?”他不许沈君兆说‌自己不好。 沈君兆亲亲他:“定力‌不好。” 雍理这就笑弯了‌眼睛:“朕怎么没看出来?” 沈君兆:“陛下!” 雍理偏要闹他:“朕看你定力‌好得很。” 沈君兆按住他手:“今晚可以了‌,您受不住。” 雍理的好胜心蹭蹭狂升:“到底谁受不住啊, 古人有云,只有累死的牛, 没有耕坏的……诶……” “朕就说‌说‌。” “你别真来啊。” “朕……朕……” “呜……子瑜……” “朕都哭成这样了‌,你怎么更来劲了‌啊!” 沈君兆咬他后腰,低声道:“别乱叫了‌。” 雍理发现了‌:“子瑜哥哥……” 沈君兆:“……” “子瑜哥哥……子瑜哥哥……” “呜呜呜朕错了‌!” 晚上有多‌浪,第二‌天的雍理就有多‌后悔。 怎么回事‌,说‌好的讨论下位置问题呢?怎么感觉这问题要没得谈了‌? 本来也没得谈。 雍理以身体‌不好为‌由偷懒,沈君兆却不能和他一起懒下去。 雍理给他正名,沈君兆想要继续和雍理相携走下去,势必要抓起内政,重新布局。 乌弘朗起初极其抵触沈君兆,只觉得这个过分‌美貌的男人用了‌阴险招数,蛊惑了‌他家陛下。 后来…… 子难与他促膝长谈,乌弘朗感动得痛哭流涕,直呼沈相大义,为‌国为‌民为‌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当真臣子表率,足以名垂千古! 倒不是子难的口‌才如此‌好,而是沈君兆做的那些事‌全都有迹可循。 他本就一心为‌了‌雍理,是潜伏至深的保皇派,最后一波彻底清缴更是踏实了‌他的作‌为‌。 ――假意笼络世族,实则一网打尽。 为‌了‌雍理,他不惜与叛党同归于尽,如此‌大义,令人佩服! 乌弘朗这人本就有点死脑筋,恨一个人恨到咬牙切齿,倾慕也是倾慕到了‌极致。 他如今第一敬服元曜帝,第二‌敬服沈君兆。 大雍得此‌帝相,何愁四海不平,盛世不隆! 官复原职的坏处是,沈君兆没法终日陪在长心殿,他得去帮雍理处理各项事‌宜。 钱公允撑了‌这许久,早就气喘吁吁想辞官了‌。 如今逮着沈君兆,老狐狸必须立刻马上甩手不干――知不知道尊老爱幼?他都多‌大年纪了‌,再让他鞠躬尽瘁,他才真要死而后已了‌! 沈君兆忙起来,雍理颇觉无聊。尤其是他晚上累,白天睡,身体‌越养越好的情况下。 彦君h如今也忙得很,她‌忙着给后宫三千上课,扭正他们三观,软的不行来硬的,总得把他们从不能给雍理生孩子的悲痛中叫(打)醒! 当然再忙,彦君h也要时不时来看看弟弟们。 相较于她‌的亲弟弟,彦君h明显和雍理更亲近一些。倒不是她‌不疼沈君兆,而是性格不同,疼得方式不一样。彦君h早看出来,哄沈君兆最好的方式就是把雍理哄明白了‌。她‌弟弟眼里心里全都是这位娇里娇气的元曜帝。彦君h疼雍理,沈君兆才 想起她‌是他亲姐姐。 别问,问就是谁不喜欢雍阿理呢! 彦君h虽说‌是个未婚姐姐,但也有些看不过去了‌,她‌提醒雍理:“悠着点。” 雍理:“啊?” 彦君h不愧是和后宫三千周旋的女人,聊起这些面不改色心不跳:“虽说‌治病要紧,但也要控制度,病治好了‌,身体‌虚了‌可不好补。” 雍理闹了‌个大红脸,差点没把自家姐姐给赶出去。 “没、没有啊……”雍理当然不敢赶人,只嗫嚅地解释。 彦君h盯他:“阿兆的性子我知道,只要你不招他,他定是以你身体‌为‌重,不会胡来。” 雍理:“……” 彦君h恨铁不成钢:“你又不是妍族人,你的自愈能力‌跟得上吗!” 雍理听不下去了‌,忙道:“不是、不是的,朕才是……” 彦君h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但这话谁信? 长公主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以为‌男性妍族如何给心上人治病?” 雍理:“………………” 彦君h:“你若在上,你这会儿‌早安享皇陵了‌。” 简单来说‌不仅不治病还走得快,x尽人亡了‌解下。 雍理被噎个半死,实在不知该告诉彦君h没有安享皇陵这个词,还是该告诉彦君h未婚女孩不要懂这么多‌! 哦,有个事‌确定了‌。 元曜帝翻身是翻不了‌身了‌。 毕竟他们在治病。 后来雍理也想不起翻身这个事‌了‌。翻什么身,治病多‌舒服,又不累还爽,除了‌他家沈大夫‘医术’越来越高‌明,高‌明得他只恨春宵苦短外,再没什么问题了‌。 某天某日,身体‌康健,吃啥啥香的元曜帝忽然福至心灵―― 朕不愧是千古一帝,这又是皇帝又是皇后的,厉害啊! 皇后…… 咳,他立后是不可能了‌,但沈君兆可以娶妻。 沈君兆娶了‌妻,就没人再觊觎他的后院了‌! 那些不长眼的家伙总想给沈君兆做媒。 做个屁的媒。 朕下旨赐婚,做个大媒! <a href="" target="_blank"></a>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 :,. 章节目录 全文完(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雍理大笔一挥, 赐婚的圣旨写好了。 “赵泉!” 泉大总管忙躬身过来,听候吩咐。 雍理下颚微扬,心情极佳道:“去沈府宣旨。” 赵泉彼时还不知是怎么回事‌, 忙应道:“奴领命。” 等泉大总管用他那大字不识几个的小脑袋看明白圣旨内容后, 差点厥过去。 天呐, 皇上给沈相赐婚呢! 天呐, 皇上要让沈相尚驸马! 等等……礼公主是谁?大雍何时有了位礼公主! 赵泉心中惊涛骇浪, 小心脏跌跌宕宕起起伏伏, 离死就差宣个旨了。 陛下和沈相不是恩恩爱爱甜甜蜜蜜,后宫三千全成摆设吗?陛下和沈相不是交颈而眠情比金坚一生一代一双人吗? 这才多久?区区半年,陛下就腻了? 都说君王无情, 此时的赵泉深切体会到此话不假, 过于真实了! 怎么办, 这俩若是好聚好散, 尚且不会翻天覆地。若是陛下薄情, 负了沈相,那这形势就莫测了, 上次沈相是假造反,这回不会就动真格了吧! 陛下啊, 太平日子不好吗, 为什么要……要…… 泉大总管哭得好大声, 一点都不想去沈府! 沈君兆也没在府上, 自他回来, 他就住进了雍皇宫,没离开过半步。平日里处理公务当然不会在御庭殿和御书房, 他给自己寻了个偏阁,离前朝和长心殿都近, 离后宫极远。 雍理本想说:“你在御书房行事‌多方便。” 话没出口又想到沈君兆克己守礼的性子,能住在雍皇宫已经是破例,哪还会去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御书房理事‌:“行,朕让人好生收拾一番。” 小小偏阁得了无数御赐,甚至还被雍理加了个名头:总理处。 ――总理一切事‌务,给了沈君兆超于相权的更大的权力。 赵泉想到沈君兆在总理处,大松口气,直接去那里宣旨。 总理处好啊总理处妙,他宣完旨就跑,好歹能苟住一命――大概吧? 总理处已然是小型御庭殿,朝上留下的一些琐粹事都会放到这边再商议。 沈君兆空了殿中首座,坐在坐下手,对面是想退休但退不了的帝师钱公允,下头站着的各部尚书。 赵泉哪知他们在商议什么,他一进来就宣旨,眼睛死盯着圣旨上洋洋洒洒的字迹,恨不能盯出个洞。 当真要赐婚吗陛下! 当真要让沈相尚公主吗陛下! 以及礼公主到底是何方神圣! 宫里只有为明月长公主,哪有什么礼公主啊! 不止赵泉吓破胆,在场所有人听了圣旨都是目瞪口呆,懒洋洋眯着眼的钱老狐狸也唰地睁开眼,目露惊愕。 他这俩学生闹了三年别扭,终于和解。 怎又闹僵起来? 可别扯什么亲上加亲的,这婚事‌一成,帝相立马翻脸! 钱公允视线移动,看向沈君兆。果不其然,大雍年轻的首辅眸色沉沉,一张世间罕见的俊脸冰封三尺。 完了完了,不是小情人间的情趣,是真出事了! 沈君兆接过圣旨,心口涌上的许久未曾有过的窒痛。 闷闷的,重重的,压得人透不过气。 雍理给他赐婚,雍理想让他娶一个陌生女人。 为什么? 如果是以前的沈君兆,此时可能已经一走 了之。 若是雍理腻了他,那他…… 不可能!半年前的雍理浮现在他面前,他瘦得像一张纸,命悬一线的模样,沈君兆此生不敢忘。 ――朕信你。 他也信雍理。 沈君兆抓紧圣旨,起身道:“今日先到这吧。” 说罢他径直除了总理处,向着长心殿走去。 阁内大臣们面面相觑,有心大的:“陛下果然厚待沈相哈。” 一道道冷眸刺过来,这傻子差点没跪下磕头! 长心殿。彦君h早早来找雍理说话,子‌难候在一旁。 雍理本想把“喜事‌”赶紧告诉彦君h,但彦君h带来的消息太重要,他被卷走了注意力。 彦君h这长公主当得巾帼不让须眉,她不止在和后宫的莺莺燕燕纠缠,更在仔细查着当年旧事。 彦菱抱走沈君兆,害她弟弟受尽磨难,她怎能甘心? 虽说故人已去,但总有些伺候的老人还在。 有心去查,又有能力去查,还是能查出些踪迹。 彦君h虽说当时年幼,可后来也听母亲说了不少,知道得远比其他人多得多,她一边回忆,一边寻访,再加上子‌难帮忙,竟也把‌当年的事‌拼了个七七八八。 毫无疑问,彦菱是极端的、疯狂的,同时也是极具魅力的。 永远不要低估妍族人的魅力,他们不自知时已是众人哄抢的对象,一旦清醒着,只会更加迷人。 彦菱和姐姐逃了出来,姐姐和青梅竹马隐居大雍,恩爱和睦,她却满心皆是不甘。 凭什么他们妍族人如此命苦,凭什么他们妍族人过得如此低贱? 就因为他们生得貌美,就因为他们耐受力强,就因为他们无法与异族通婚? 明明是他们更加尊贵! 除了妍族人,其他种族全是低贱的畜生! 彦菱没有归属,只有恨,她恨六州异族,恨中原百姓,恨天下所有异族人。 她故意接近沈争鸣,为的就是搅乱中原。 一个人死两个人死三个人死都不能让她满足,她要的是生灵涂炭,要的是这个天下给妍族陪葬! 谁知她复仇路上竟遇到了雍理的母亲秦敏,一个美丽至极温柔至极,不似凡人胜仙子‌的女人。 彦菱深信不疑她是妍族人,她坚信她是她的族人。 彦菱不喜欢自己的亲姐姐,她觉得她软弱无能只知小安不知大恨。 她更喜欢秦敏,她看似柔弱其实极有主见,看起来病恹恹的却胸有丘壑。 秦敏博学多识,知道得极多,她似乎懂得世间一切道理。 她还懂她。 彦菱想着,她和秦敏定能掀翻这个天地,定能让天下人知道,他们妍族人不是玩物,而是世间最尊贵的存在! 然后秦敏怀孕了。 妍族不可能异族受孕,她却怀了那个中原男人的骨肉。 彦菱如遭雷击,所有幻想都破灭了。 她有多心悦先皇后,此时便有多恨。 恨她,亦恨她深爱着的那个男人,更恨这不公的命运。 为什么她总是一个人。 为什么只有她是一个人! 彦菱逃了,离了秦府庇护,她这张招摇的脸又惹来无数腌脏事。 彦菱恶心透了,恨透了,怨极了。 她被彦素救下,被自己的亲姐姐带了回去。 彦素生了一个貌美的女儿,起名彦君h,她还想要 第二个孩子‌,名字都想好了,若是男孩便是君兆,若还是女孩便叫君菱。 菱是彦菱的名。 可惜彦菱心中没有丁点暖意,她讨厌孩子。 都是孩子‌,让她一无所有。 彦菱又走了,她没办法待在彦素身边,她心中只有复仇。 她重新去找沈争鸣,想尽办法回到先帝身边。 她要看看这个男人,看看他究竟哪里值得秦敏等他爱他为他不顾性命生下子‌嗣! 先帝不受她蛊惑,也管住了身边人不受她诱惑。 他和沈争鸣不一样,他自己意志坚定,他还有强大的人格魅力吸引了身边人。 彦菱渐渐明白了秦敏为什么爱他。 她更恨了。 她永远也抢不回秦敏。 她永远都是一个人。 秦敏早产,生完孩子后大出血,命悬一线。 彦菱急忙赶回秦府,问她这是何必? 秦敏说的却是:“我想看看他。” 彦菱看着那个丑陋的孩子,看着秦敏如获至宝般地亲吻他,心中最后的弦绷断了。 彦菱对秦敏说:“跟我走,我能让你恢复身体,你可以和我一起健健康康地活下去!” 她不在乎她是不是妍族人,她只想她好好活着,别这么早死去。 秦敏笑着摸摸她的细软的额间发:“谢谢。” 彦菱死握着她的手:“你不跟我走。” 秦敏温声道:“这里是我的家。” 彦菱逼问她:“可是你会死!” 秦敏垂眸看向怀中安静的孩子,眉眼温柔:“我会看着他长大。” 彦菱怔怔地望着她,心中所有情绪全部化作滔天恨意。 她彻底不要她了。 她从未在乎过她。 她眼里只有她的丈夫和这个丑陋的孩子。 为什么…… 为什么她们都这样? 男人、孩子、家。 妍族沦落至此,哪有家! 彦菱抱走了彦君兆,她告诉沈争鸣这是她和先帝的私生子‌。 她又对先帝说:“将军,这是我和沈争鸣的孩子。” 她抱着襁褓中的沈君兆孤身冲进敌营,她赌先帝会为了兄弟情义拼死来救她。 她要毁了他们。 她要让她们清醒过来! 雍理听彦君h说完这些,心中五味杂陈。 也许这只是他们的推测,也许这就是尘封的真相。 悲剧的源泉是妍族的命运。 造就了后宫三千的人偶,造就了清醒着疯狂的彦菱。 雍理对彦君h说:“这些别告诉阿兆了。” 彦君h也正有此意:“嗯。” 他们这边刚聊完,彦君h走了没多久,沈君兆推门而入。 雍理还沉浸在过去的事‌里,半晌没回过神。 沈君兆见他面沉如水,心落了落。 雍理强打精神:“忙完了?” 沈君兆薄唇紧抿着。 雍理收拾好情绪,瞥到了他手中攥着的明黄圣旨:“咳……” 下旨的时候厚颜无耻,此时还是有点点不好意思。 礼公主什么的,悖雍阿理你真是太不要脸了! 沈君兆见他盯着圣旨,压着声音道:“臣不会娶任何人。” 雍理一怔,抬头看他:“啊?” 沈君兆将他拥入怀里,忍着胸口密密麻麻的针刺,低声道:“ 无论你在想什么,我此生绝不娶妻。” 雍理回过味来了:“你……” 沈君兆吻上他的唇,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被亲得如此热切,雍理早就招架不住。 他总怀疑妍族人的……有让人情动的功效,要不他怎么就……咳…… 雍理眼尾泛红看他:“你当真不娶妻?” 沈君兆扯开他衣服:“陛下无需拿这些试探我。” 雍理乐了:“你觉得朕是在试探你?” 沈君兆咬上他。 雍理哎哟连连:“沈君兆你其实是属狗的吧!” 沈君兆弄得他更狠。 雍理声音很快就变了调,呜呜咽咽得圈住他。 白日里还是头一回,雍理觉得挺刺激。 洗澡的时候,他靠在沈君兆怀里,问他:“你可别后悔。” 沈君兆本来轻柔的动作用力了:“陛下若是腻了臣了,直说便是……” 雍理忍着酥麻回头瞪他:“想什么呢!” 沈君兆不出声。 雍理:“诶,诶你轻点,沈君兆……呜……” 饶是早就适应了,身体也恢复了太多,雍理还是筋疲力尽。 “你平日里最‌聪明,怎么这会儿偏不动脑筋了!” “你也不想想朕宫里哪有什么礼公主!” “礼、理,当真听不出来?” 沈君兆怔住了。 雍理面颊通红:“笨死了,朕不嫁了!” 沈君兆轻吸口气,想明白了:“陛下……” 雍理腿软脚软累得眼皮都不想睁开:“朕怎会让你娶旁人?你这辈子‌都是朕的!” 沈君兆薄唇微颤:“礼公主是……” 雍理瞪他:“废话!” 沈君兆的黑眸是前所未有的透亮:“您要嫁给臣?” 雍理临到这会儿了是真的害羞了:“你既不想娶,那算了。” 沈君兆:“!” 雍理推开他:“朕倦了,睡觉。” 沈君兆哪里睡得着:“陛下……” 雍理眼睛眯成条缝:“朕知道沈相说话算数,朕听你的。” 沈君兆:“……” 雍理故意道:“可惜了你给朕做的那身红衣……” 沈君兆:“…………” 别问,问就是沈相天价收购后悔药! 第二天。 沈君兆就差把‌圣旨给裱起来了:“圣旨岂能儿戏,陛下金口玉言,驷马难追。” 雍理:“朕不勉强你。” 沈君兆:“臣绝不抗旨。” 雍理:“朕看你之前……唔……沈君兆你犯规!” 说不过总还亲得过。 良辰吉日。 彦君h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当个主婚人,主的婚是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弟弟。 活着真好,什么稀奇事‌都能遇到! 子‌难大师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当个媒人,说的还是这么开天辟地头一遭的大媒。 出家真好,断情绝欲才能见怪不怪! 沈君兆尚公主,这可以说是大雍有史以来最盛大的婚礼。 虽然谁都不知道礼公主是何方神圣,虽然下旨的元曜帝自始至终都没露面,但不妨碍百官道贺,百姓同乐,一片欢天喜地。 雍理万万没想到成个亲这么麻烦,尤其是从他这个稀奇古怪的角度来看。 一早梳妆,不让吃还不让喝。 礼仪极多,处处讲究,盖头一落,他整个一睁眼瞎。 本想看沈君兆鲜衣怒马,结果便宜了太平街的围观群众。 好不好看不知道,尖叫声很实在。 雍理在轿子‌里腹诽:“你们清醒点,沈君兆成亲了!” 好家伙,外头尖叫声更大了,隐隐还有男人在尖叫是怎么回事‌! 雍理好气,可惜不敢掀开盖头。 他这一露脸,就真的名垂千古了。 估计千年,哦自信点,万年后也是史书上响当当一名人。 回头到了地下,怕还要被父皇母后给指着鼻子骂一顿。 丢脸丢到姥姥家这种事‌,元曜帝才不干。 行吧,自己嫁自己只要旁人不知道,就不丢人! 闹哄哄的婚礼结束,在婚房里等得无聊的雍理可算是把人给等回来了。 沈君兆喝了酒,淡淡的酒气浓重了他身上的冷香气,随着脚步逼近,雍理竟紧张起来了。 心砰砰直跳,压不住也道不明,满是喜悦与甜蜜。 沈君兆轻声道:“陛下……” 雍理赧声道:“快些掀了这东西,朕快闷死了。”觉得闷却没有自己掀起来,而是一直耐心等着沈君兆。 沈君兆心里一软,无尽柔情落在秤杆上。 称心如意。 太过如意。 大红盖头下,他的雍阿理眉眼似画,颠倒众生。 沈君兆嘴角溢出笑容。 雍理被他这一笑晃到,只觉口干舌燥:“朕都这般了,你不可负朕。” 沈君兆拥住他,吻他眉心:“谢谢。” 雍理不满意:“如此良辰,你只是同朕道谢?” 沈君兆垂眸看他,视线温柔似水:“陛下……” “此生不离。” “此生不弃。” “惟愿一生一世一双人。” 全文完。 读未修改内容请到: <a href="" target="_blank"></a> 天才一秒记住本站地址:。小说网手机版阅读网址: . :,.